本书由 cassie_hao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死而复生之后我从老头变成了绝世大美人 作者:黑猫白袜子   文案:   南方有异人。貌极美,媚骨生香,名曰空华,食之可得长生。   ——题记   忘忧谷的老谷主死了   然后他又活了过来   他不仅活了过来,还变成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美人   内容标签:年下 江湖恩怨 阴差阳错   主角:林茂常小青 ┃ 配角:乔暮云姚仙仙   作品简评:   忘忧谷的老谷主林茂在病重死去之后却不明原因地死而复生,重新成为了当年那个拥有绝世容颜的绝美少年。伴随着他的复活,过去跌宕起伏的几十年人生里本已经远离他的爱恨情仇也一并回来,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曾经背叛他的恋人所留下来的孩子,这个被他一手养大的小徒弟,早就在不知道的时候对他情根深种。而林茂之前的死亡,让小徒弟终于决定不再压抑自己的爱意……本文描写细致平实,人物塑造鲜明饱满。林茂复活的原因,当年恋人的背叛,忘忧谷的叛乱,几十年后的故人的重逢……随着故事的展开,一个又一个的谜团接踵而至,引人入胜。而林茂与常小青之间那充满了重重阻碍的恋情更是让人感慨万分。本文情节有趣,行文流畅,值得一读。 ==================== 第1章   忘忧谷的谷主死了。   几乎所有武林中说得出名号的人,都跑去参加了他老人家的葬礼。   且说这忘忧谷谷主,姓林,单名茂,江湖人称忘忧居士,乃是忘忧谷第一百七十四代传人。   然而这人若是说武功,那是不上不下,说才华,是胸无点墨,乃是一十分平庸之辈。真真要说起来,唯独他的运道,那是一等一的好。   这林茂年幼时乃是无忧山下樵夫之子,偏偏天真烂漫十分可爱,一日便被老谷主给拣上了山,做了关门弟子。   十三四岁时,他前头数十个师兄弟为了争夺那谷主之位,斗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活生生把老谷主给气死,又活生生杀得只剩下一人,唤作常青的一名大弟子。   说来也怪,这常青天性残忍至极,却偏偏待林茂极好,那时见自己时日无多,便将全身功力并那无忧谷谷主的头衔,皆给了林茂。   林茂便又学着老谷主,从山下随意捡了三个孩童回去,潇潇洒洒地将这无忧谷伶仃的门派给支楞了起来。   他的运道便是这样的好,这三个徒弟老大唤作季无鸣,一把重剑使得的是出神入化,后来便做了武林盟主。老二唤作金灵子,男生女相,专长于蛊道,成了魔教教主。老三唤作常小青,乃是常青的遗腹子,武功将将比师兄两人高出一倍,是公认的江湖第一高手。因着林茂将他一手带大,这常小青便一心一意守在无忧谷,也免得林茂寂寞。   这无忧谷全谷上下就这三个弟子,偏偏哪个拿出去都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倒也难怪世人皆道无忧谷主好运气。   闲话少提,言归正传。   这老谷主死而复生之事,也是奇事一桩,且听人慢慢道来。   也说那一日停灵,季无鸣千里迢迢从盟主山庄赶过来打发了一干武林人士之后已是月上中天。停灵的小佛堂灯却还亮着,进去一看,便见着常小青盘膝坐在蒲团之上,痴痴望着棺木,好端端一天下第一高手,如今见着却是脸色青白宛若新鬼魂不附体,师父这一去,倒像是也将常小青三魂中勾去了两魂。   季无鸣也是心中悲痛,但见常小青如此颓丧也是不由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拿了两瓶“仙白露”同常小青坐在了一起,柔声同他道:“师父最疼你,若是见着你如今这样子怕是又要发愁。”   “……”   常小青冷冷横着看了这位大师兄一样,沉默不言,眼神已是死了。   季无鸣同他坐得近了,在烛光之下再看他,发现一夜之间常小青发底已是白发丛生,竟然有一夜白头之征兆,顿时心中一紧,声音莫名也严厉了半分。   “师父待你如何?如今他老人家才去,你便要这样作践自己,让他在底下也不安心么?!”   话音未落,季无鸣便感到脸上一阵剧痛,再回过神来才发现自个儿脸上被剑把平白打了两下,转瞬间功夫便已经高高隆起,像是个寿桃儿,说不出的滑稽。   季无鸣甚至都不知道常小青是如何出手的。   只知道自个儿今天说到了师父,无疑间戳中了常小青的痛处。这痴儿之前见着师父仙去,持剑在尸身旁边守了三天,坚决不信师父去世的事情,只说他是睡了。如今虽然是好歹让师父入殓,却也听不得别人说到死字,不然便会如此暴跳如雷。   季无鸣抚脸头上青筋直跳,忍了又忍才压下一腔怒火,心道这痴子是伤心得傻了,不得与他计较,嘴上又开口想劝。未曾想这次却是常小青抢了话头。   “你不懂。”   他道。   目光如古井投石微微一颤,复又回归死水一片。   季无鸣还想劝上一劝,房梁上传来一声嗤笑。   只见他那师弟金灵子一身白衣跳下来,用把扇子在季无鸣肩上一敲,笑道:“罢了,你是真不懂的。”   说时迟那时快,啪啪两声,他脸上便也多了两道剑痕。   常小青眼中冷光乍泄,直瞪着他道:“你便是再笑一个?”   金灵子苦道:“我炼得可是欢喜功,哪里又能不笑呢。”   “那便废了你这身功夫好了。”   常小青冷言道。   若是在平常,这时候师兄弟三人怕是要打成一团,然而这时候再现儿时景象,身边却已没有了那笑眯眯打圆场的师父。   想起这个,三人骤然便停歇下来,心中酸楚万分。   “唉,算了。”   金灵子抓了个蒲团在地上坐下,看着棺木发愣。   “你说师父怎么就这么去了呢。”   ……   说完又赶紧看了常小青一眼,见对方魂不守舍怕是没听着这句才放松下来,从衣襟里掏了药给季无鸣匀了点涂脸。   季无鸣闻到了金灵子手中药品上的胭脂味,只道是他这位好师弟不知道从哪个姑娘怀里顺出来的货,恶心得一直往旁边躲。金灵子本是好意,这时候却被季无鸣这股矫情闹得心里犯了堵,竟然跟他较起劲来。这师兄弟两个先前就不太对付,如今师父一走,两人心中都十分悲凉,拳来脚往之间渐渐染上了一些火气,动起了真格来。又过了几招之后,季无鸣红了眼,拽着金灵子冲出了门过招去了——却是不敢在师父的灵前闹。   常小青一动不动跪在那口檀木棺材前面,看着与先前一样一动不动宛若一尊白玉雕塑,然而听到门外渐渐远去的过招声,怀里的抽出了一寸的剑又慢慢地被按了回去。   灵前的火盆里哔哔剥剥燃着金纸,带起一团鲜红的光热。常小青面无表情的脸在扭动的火光下显得有那么一些阴森,他垂着眼帘,始终痴痴地看着棺材——他的师父便那样躺在棺材里,悄无声息。   收敛的事情是常小青自己一手操办的,没让其他人沾上一根手指头。如今隔着棺木,常小青却也仿佛能看到师父现在的模样。   林茂死前已经在床上缠绵病榻数年,容貌已经是不大好看,当然,他就算是未病时也不算好看——当年忘忧谷内乱,虽然他好运气的逃了一死,却是不大小心被人用毒融了脸。事后常青虽然将下毒之人千刀万剐,林茂的脸却已经是救不回来。   好在他本来也不是那等靠容貌过活的江湖少年郎,之后几十年里遇到生人便戴上面具,其余的时候倒是随意。三个徒弟里头,季无鸣也只是最小的时候看着他的脸被吓哭过一回,而金灵子是天生分不出人脸美丑,至于常小青——常小青自出生起便是看着林茂那凹凸不平的脸长大,怕是反而觉得师父这模样才是最妥帖最合适不过的。   只是即便是常小青,也知道最后弥留之际的林茂也已经被折磨得不太好了,总是笑眯眯贪嘴躲懒的那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一口汤喝不进,吐出来的血却可以盛上满满一盆。衣领处投出来的嶙峋胸口,皮肤就像是薄薄的绢纸一样,白且冷,摸上去甚至已经没了弹性。   反倒是去世以后,怕是已经躲开了身体里那巨大的痛苦,放松下来的那具身体看上去却安详了许多。常小青给林茂穿衣的时候,竟然发现后者脸颊上有了些微的血色。   “师父。”   常小青往火盆里添了一沓金纸,沙哑地低声唤道。   他也知道,林茂其实早就想死了。   他的这个师父从来都不是什么坚毅隐忍的人,哪怕是樵夫之子,到了忘忧谷里却也是被当年的谷主和师兄娇宠长大,骨子里便有一派小少爷的娇娇气。怕吃苦,怕累,怕痛,怕黑……怕寂寞。   偏偏到了最后,他每一时每一刻都忍受着五脏六腑碎裂的绞痛,眼盲,呕血,而当年发誓要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也在很早的时候就离他而去了。   可是,常小青还是希望师父能活着。   哪怕是那样痛苦地活在这个并没有什么乐趣的世界上,也好过他在棺材里,像是陷入了沉睡一般安详地逝去。   ……常小青觉得自个儿真他妈是个畜生。   火盆里的光亮渐渐地暗了下去,火苗不稳,光线跳得更厉害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窗外传来了簌簌的雪声。   季无鸣和金灵子已经打得远了。在这一刻,整个山谷里就像是只剩下了常小青和林茂。   常小青忽然抓起手边的酒瓶,一刀削开瓶口,往嘴里灌下了一大口仙白露。   “师父。”   他又唤了一声,双眼血红。   师父,我想跟你一起走。   常小青喝一口酒,就在心底说上一声。   从出生那一天开始,他就没有从林茂身边离开过一刻。   师父便是他的天,他的地,常小青这个人天生就是为了林茂而活着的——如今林茂死了,常小青便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他确实是这天下最厉害的剑客,可也是这天下最胆小的胆小鬼,没了师父,便已经没了魂。   可是他却偏偏不能死,因为林茂死前拽着他的手,本已经完全没办法说话的人,硬生生从满是血的喉咙里里挤出支离破碎的一句话。   “我要……走了……你不许……跟过来……”   是啦,师父怎么会愿意在黄泉路上带着他呢,常小青知道师父日日夜夜想着的那个人是谁。   他同那个人长得太像了,林茂病得神志不清时,便攀着他的袖子,细声细气地说着那样缠绵的情话。   常青,常小青。   他不过是他骨血上的父亲留下来的一具替身,林茂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总归不是他。   想到这里,常小青便觉得心里难过极了。一个人若是难过到了极点,酒落在嘴里,就像是水一样淡。   常小青自己都没察觉到,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那两瓶仙白露全部喝完了个干净。   仙白露不是普通的酒,这种酒,江湖上有一种说法是“一滴入魂”——有传说当年酒仙白子翁误把一瓶仙白露倒在了自后山的湖里,从那之后的十年间,湖里的水饮能醉人。虽然说这不过是江湖上以讹传讹的闲言,却也能说明这酒有多浓,有多烈……烈到常小青这样的武功,喝完两瓶仙白露之后,竟然也有那么一些醉了。   他恍恍惚惚地站起身往林茂的棺材走去,然后,将已经封好的棺材,推开了。   林茂安静地躺在深深的棺材里。   他穿着生前喜欢的那身旧衣,头发束得极整齐,在暗暗的火光中,那一头白发竟然像是银丝一般闪闪发亮。他的脸上正罩着多年来不离身的那一枚面具,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看上去真的就像是只是睡着了一般。   常小青直直地站在棺材旁,他看着自己师父的尸体,只觉得胸口从未这样痛过。   那样深得痛,痛得好像他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你莫生气。”他沙哑地冲着棺材里露出来的那个人低声说道,“我还是没法子……师父……我就只想……和你一起……”   他发出了一声小兽似的呜咽,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将脸贴在了林茂的颈旁。   然而,他是真的醉了,所以他并没有发现,在他俯下身的那一刻,林茂的手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第2章   跟大部分人想的不一样的是,林茂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命好过。   他极小的时候便被师父带入忘忧谷,是故与亲生父母亲缘极为淡薄。好在后来谷主待他倒是极好——然而这好也没有好上几年。   尽管老谷主对林茂宛若亲子,林茂却也不能摸着良心说老谷主是个好人。正确的说,老谷主可以说得上是个恶人,而且是极为心狠手辣,行事乖张的那种,而老谷主的得意弟子,常师兄自然也与老谷主一样——甚至比老谷主还要更加残忍,更加可怕一些。   林茂从来都不敢去想忘忧谷里那一批批来人是如何消失的,也不敢去探究空气里的血腥味,后山延绵不绝的惨叫是究竟是什么人留下来的。他只当自己依旧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无知孩童,日日在老谷主和师兄的怀里撒娇打滚……像是一只灵智不通的宠物那般。   只是他终究是害怕师父和师兄会因为他们做的那些事情遭了报应,在自己床脚下偷偷请了一尊菩萨,每日睡觉前他在菩萨前上一炷香,求菩萨能够化解一些师父和师兄的罪孽。   不过有时候想想,一炷香终究是不够的,无论是老谷主也好,常师兄也罢,最后的下场还是那般凄凉可怕,让林茂又伤心,又觉得冥冥中是必然。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就算是林茂自己,也知道自个儿迟早是要遭报应的——他掩耳盗铃地无视当年师兄和师父犯下的那些错,却始终骗不过自己。   他是踩着多少人的血与肉在人间地狱一般的忘忧谷过着那样舒服的日子——他自己心里明白。   所以老谷主死了,常师兄也死了,林茂不恨也不怨,只是觉得伤心。然而他没法潇潇洒洒地离开,他身上有着忘忧谷最后的武功,手边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常师兄的遗腹子。林茂不觉得之前的忘忧谷有什么好,可是师兄让他把忘忧谷撑下去,他便努力撑下去。   可是,真累啊……   林茂总是忍不住想。   他的身体天生与常人不同,其实是受不得忘忧谷那几百年来浸透人血毒物催生出来的功力的,到了最后那些年,那些功力中的秽毒一点点在在他的血脉中生长,直至他五脏六腑都被毒烂成浆。   林茂是真的受不了这个,他真想死,又放不下他养大的孩子。   尤其是常小青……   他的小青啊。   看着常小青,林茂恍惚间就像是看到了常师兄的脸。当初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怨吗?恨吗?明明说好了同他在一起,最后却与其他女子有了孩子——若是常师兄当年还在世,林茂或许是真的会怨,会恨吧。然而事实却是常师兄早就已经死在了他的怀里,死之前两眼淌出血泪,最后一句话犹在耳边。   “猫儿啊……我要死啦,我正想带着你,可是我又舍不得你去死……罢了,罢了,猫儿你还是活着罢,谁叫我喜欢你。”   是啊,谁叫我喜欢你呢。   林茂就这样想着他的常师兄,熬啊熬,总算熬到三个孩子都成了材——他自己也算是能松一口气。他不松这口气不行,他病入膏肓,已经救不了了。   只是小青又怎么办呢?常小青虽然长得与常师兄像,脾气却随了林茂本人。   是他对不起常师兄,他把小青给养歪了——哪怕小青总是板着脸,又有那么一个天下第一的头衔,骨子里却同林茂一样,胆小,害羞,怕生,心肠也太软了一些。   林茂愁得要命,最后在便是在这愁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只觉得周围暗了下来,那些纠缠他许多年的病痛簌簌落下——他的身体也因此而变得又轻,又暖,飘飘悠悠便要散入那虚空之中。   然而,林茂恍惚中却还是能听到常小青的声音。   “师父”“师父”……   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唤,宛若杜鹃啼血,满怀都是极致的哀痛伤悲……简直让林茂死了都放心不下。   可是小青还是在喊着师父,喊得让人心慌。   小青啊,你莫怕啊……   这句话在林茂的舌尖来回滚动,却始终也说不出口。   林茂听着小青声音里渐渐染上的凄厉,一个着急,喉咙里竟然喷出了一口血。   “噗——”   温热的液体带着浓烈的铁锈味,溅到了林茂的脸上。   他打了一个机灵,骤然睁开了眼睛。   然后……   然后他就发现他死了,然后又活了过来。   他不仅活了过来,还发现自己活过来的时候,人是在一口棺材里。   ……   ……   ……   不然,怎么说林茂的命不好呢。   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在那漆黑的棺材里定了两个时辰的神之后,他发现自己呆得这口棺材,已经被下葬了。   发现这一点之后,林茂心中就愈发的愁苦了。棺材里空气渐渐稀薄,林茂敲着棺材板企图呼救,喉咙却是火烧火燎地一阵剧痛,除了几声“嘶嘶”气音之外半点旁的话喊不出来。林茂只得运气企图击破棺材,然而一个周天运转下来,他却发现气海空空荡荡,一点内力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得十分微弱,甚至还不如他十五六岁躲懒贪玩时的功力。   好在林茂心中觉得自己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旁人遇到这种境况怕是要慌张不已,他却心态平和,只道若是破不开棺材,在这地底死一死也不是什么大事——怕是还能再给三个徒弟们省点麻烦。然后林茂便聚着体内那细如丝线一般的内力慢慢细细在棺材上撬了一个口子,最后倒也让林茂从那土底挣扎出了一条通路来。   不过好不容易从土里爬出来,林茂从阎王爷手里拽回来的那条命十分也已经去了九分。他趴在地上歇了许久,才发着抖勉强撑起身子环顾四周。   他在地底耗费了不知道多少时间,终于重见天日却已经是夜深十分。一口惨白的月亮挂在天边,落下一片雪亮的银光,倒是将小片坟地照得十分清楚。林茂往自己左边望去,见到的是老谷主的墓碑,再往旁边一点,是常青的坟。这是林茂生前给自己选的地,总觉得死后还是傍着师兄和师父能安心点,却没有想到最后他没死成,反而将师兄师父地这片坟地弄得有些狼藉。   林茂回过头便看到了自己的墓碑,上面写着“恩师林茂”几个字,从字迹看似季无鸣提的字,深入青石之中的指法却是常小青的。墓碑前供着堆积如山的贡品,玉石香炉里供的香烛已经是一小撮烟灰。   林茂看着这一切,越看就觉得心中越是惘然。   他知道自己之前是死了,那具身体早就已经支撑不住了——可是,为什么现在他又活过来了呢?   林茂想要给自己号个脉,结果手还没抬起来又垂了下去。   他这回复生,身体似乎有些不太对劲,总觉得有些精疲力尽之感,内息极为绵软,气海虚空,内力……唉,他身体里的那点内力怕是习武的十岁孩童都不如。   喉咙依旧不好,极为疼痛,像是含了一口烧红的炭。   林茂又歇了好久才能勉强靠着自己的墓碑站起来。   忘忧谷历代谷主都葬在忘忧谷的后山禁地,离谷内人起居生活的庄子还有数十里的距离。若是林茂武功还在,倒也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情,然而如今他光是起身都只觉得眼冒金星头晕眼花,这距离却远得有些让他经受不住,更别说环绕着禁地周围那一圈凶险的机关。林茂又看了一眼远方,能见到的依旧只有山脉寂静起伏的黑影子,月亮旁边挂着一道一道白纱似的夜云,星星却看不到多少。   天十分之冷,先前怕是下了一场雪,那雪落在地上又融化,化为湿漉漉的水汽并着寒意顺着林茂的腿往上窜,他打了一个寒战,拢了拢身上的衣服——那衣服上也满是泥水雪水,散发出一股怪异的土腥味来。   “唉……罢了……”   林茂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   他暂时没可能自行回家,只希望白天几个徒弟来拜祭的时候再将他带回去。不过看现在的情况,他却也不可能就这样坐在自己的棺材里守着墓碑等到天亮。好在没多久林茂就想起来,就在后山的隐秘之处有一口温泉——说是温泉,实际上只能说是从乱石嶙峋中涌出的一缕水流,积在石块之下一不足澡盆大的浅坑之中,随后便没入周围的草地乱石之中。因为那温泉着实太小,周围的景致也实在一般,林茂虽然知道有这么一口泉,却绝少到那附近转悠。可如今这口温泉于他而言,却是莫大的恩赐。在泉水旁不仅可以洗去污垢,更能借着温泉的热气暖暖身子,好让他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挺到天亮。   于是林茂又花了许多功夫,拖着虚弱无力的身体强撑着挪到了记忆中的完全旁边。   那温泉却又不如他想的那般让人舒服,泉眼旁边热且湿,因为天气冷,整个泉水所在之处腾起团团带着硫磺气的乳白色水汽,只熏得林茂愈发头晕脑胀。   他原本只想弯腰泼点水好洗掉身上的棺泥,结果却腿一软,直接跌到了泉水之中,将全身上下的衣裳都浸了个透湿。   “真是的……”   林茂眉头紧皱,头晕且心烦,低声骂了一声。   流水潺潺将他满手污泥渐渐冲刷干净,恰在此时,亮晶晶地月亮从一块云里透出了半边脸,将银光洒在温泉这块。林茂匆匆瞥了一眼自己的手,忽然顿住了。   “这是……”   他惊疑不定地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端详起来,心跳有些加快。林茂死前年纪已是不轻,加之缠绵病榻许多年,精血骨肉都已经被消耗殆净,伸出手来只能看到自己硬邦邦的骨架和干缩枯燥的人皮,皮上满是毒疮留下来的黑斑。   可如今他眼前的这只手却生得再好不过,骨肉均匀,手指纤长,在月光之下白莹莹的皮肤好似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摸上去更是丰腻柔滑。   到了这个时候,林茂已是觉得不对。   他颤颤巍巍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没有摸到记忆中凹凸不平的疤痕,脸颊微热,指尖触到的皮肤极为光滑细腻宛若少女一般。   林茂被吓得一颗心儿几乎要跳出胸口,不顾上羞耻,他草草撕开自己的亵裤,摆了个有辱斯文的姿势借光朝着大腿根部望去。   只见一颗红痣宛若鸽子血般印在林茂雪白的腿根内侧。瞅到了这个胎记,林茂才惊疑不定的放下了一半心神——他如今用的这具身体,倒还真是他原本的躯壳。   然而为何……为何他现在会变成这副模样?简直就像是他的身体回到了他十五六岁的样子——   等等!   林茂刚松了一口气,想到这里骤然又吓得差点跳起来。   十五六岁的模样?! 第3章   林茂想到一个可能,吓得全身冰凉。   说来也巧,下葬的时候,林茂身前用的那把秋水剑也被一同放入了棺材内。而林茂也正是把这把剑当拐杖用,才勉勉强强拖着孱弱的身体来到温泉旁。这时候这把剑又有了别的用途,林茂战战兢兢地靠在水边,将秋水剑抽出半截来,借着月光,他一眼便看到了那光洁剑身上倒映出的人影。   那是一个美极的少年,芙蓉似的面容,柳叶一般的眉,双眸盈盈宛若浸在寒泉里的黑琉璃,眼角眉梢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含情。便是这般惊恐的表情,落在这样一张脸上,也无端端透出一份说不出的旖旎春意。偏偏在娇柔媚态之外,他脸上还透着一股青春少年才有的青涩之气,愈发惹得人忍不住想要好好攀折着雨打芙蓉般的美人一番。   这样的容貌,多一分美则沦为恶俗,少一分媚则失风情,只能是天生,绝非后天可得,也正是因为这样,即便是当年引起六国战乱百年的祸国妖姬江雪晴在这样一张脸面前,恐怕也要忍不住自惭形秽,   “砰—”   秋水剑骤然落在了石碓纸上,发出了一声连绵不断的长吟。   “怎么会……怎么会……”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魂之中碎裂了。大片污秽的腥臭的血迸射开来,将他的世界染成了一片猩红。   【你这个妖怪——】   【都是你,都是你——】   【若不是你,他们怎么会死?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   好似有无数人簇拥在他的身边,抓挠着他的灵魂,发出凄厉的尖锐质问。   然而,林茂知道那都是自己的幻觉。   会喊出那些话的人,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死了。   “冷静下来……冷静!”   林茂用力地咬了一口舌尖,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血在他的口腔里弥漫,这才让他震动的神魂稍稍安定了一些。   尽管只是飞快的一瞥,林茂却绝不会错认剑身上的这张脸,这分明是,分明是……他少年时的模样。   若说林茂这辈子有什么对不起常师兄的事情,他的脸被毒毁怕就是其中一件——常青生前最恨之事就是让人在他疏忽中用毒毁了林茂的脸。然而林茂却不敢告诉他,当年那人用计其实实在是不高明,而林茂在那人动手之前,就已经将那人想做的事情猜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是即便是这样,他也依旧装作一副天真的模样,老老实实踩上了那人的圈套,仍由那人用毒将他那张极美,极祸害的脸给融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林茂是故意的。   他那张脸……那张脸实在是留不得。   他生得太美,美近似妖,也生得太媚,媚态天成,未长开便已经为他惹来无数灾祸。这样的脸哪怕是长在一个女子身上也绝非好事,更何况他还是个男子。   林茂被师父和师兄保护得很好,但他也绝对不是那等愚蠢混沌的蠢货。他看着镜子里一日比一日美艳的面容,也一日比一日更加心惊胆战。   最后,更是发生了一件让他此生都无法释怀的祸事!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便下定决心,狠心借了别人的手毁了这张脸——在今日之前,他都从未后悔过这个决定。   可是现在……现在这张噩梦一般的脸竟然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林茂几乎快要晕厥过去,他骤然意识到自己的内息微弱或许并不是因为死而复活,而是……而是因为他的身体直接回到了他的年少时!   怎么会这样?!   他真是不知道自己是倒了怎么样的大霉,竟然会遇上这样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当年毒药落在脸皮之上那种深入骨髓的剧痛似乎还残留在他的身体里,光是想起来都会情不自禁的瑟缩,而之后许多年,那脸颊溃烂的恶臭和痛苦更是难捱到了极点。他受了那样多的苦楚,好不容易才将这样一张灾祸般的脸毁去,结果只不过是死了一次,再醒过来他竟然又要面对多年前的噩梦呢吗?   林茂湿漉漉地坐在泉水之中,若不是这些年长了一些年纪,多了几分历练,他险些就要这样落下泪来。   (不行,这张脸不能留。)   林茂想道。   他咽下一口唾沫,一把拿起了落在地上的秋水剑捧在手中。   (得毁掉这张脸——)   林茂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当年那些人的惨呼,那些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悲剧,在看到剑身倒映出的面容之后再一次鲜明地在他心中复活了。   那些已经死去已久的幽灵从他心脏中爬了出来,哭喊犹在他的耳边,林茂原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变得愈发脆弱。他甚至没有办法思考什么,只顺着本能,颤抖地举起了剑搁在了自己的脸颊旁边。   绝对不能再让这张脸回到世上——   这是他唯一的想法。   秋水剑剑刃落在他细腻的皮肤上,缓缓地,有一缕红线从皮肤与冰冷刀锋的交界处渗透出来。   林茂只觉得脸颊处有一些微痛,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便要加大手上的利器,然后——   “噔——”   一枚石子忽然疾射而出,将林茂手中的剑一把打落在地。   “哎哎——等等,你别想不开啊——”   一个声音急切地响了起来。   林茂太阳穴一跳,震惊地回过头来看着声音响起的方向。   一个清俊的青年一脸焦急地自暗处往这边奔来,手中还捏着几枚仓促间从地上捡的石子。他身上穿着一件貌不惊人的软甲,皮甲下面是一身灰鼠色的麻质劲状,腰间系着一掌宽的腰带,背上是一柄几乎一人高的玄铁重剑。   那重剑看上去足以压趴大汉,青年背着它却显得十分轻松。不过几个跃步,他便已经闪现在了林茂的面前。   “这位姑娘,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千万不要这样轻易寻死……”   青年半蹲了下来,没等林茂开口,便极为焦急地劝慰道。   林茂脸色惨白,他瞪着青年背上那柄剑,瞬间便知晓了来人的身份。   当今武林,能用上这把“大巧”之剑的人,只有以弱冠之年便力挑群雄成为菱花录上第一人的乔暮云。   而林茂避世已久,之所以会对这样一个少年郎如此清楚,原因也十分简单。   乔暮云的亲爹叫乔洛河。   乔洛河是林茂当年的死对头。   以及,乔洛河是林茂用秋水剑一剑穿心,亲手杀死的。 第4章   林茂忍不住多看了乔暮云几眼。虽然说他也能猜得到,他一死,怕是江湖上稍有些名望的人怕是都要来悼念——却绝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他那三个争气的徒弟——然而早几年乔暮云初成名的时候便已经放出了话,说是要寻他来报父亲的仇,固然林茂当时好说歹说按住了三个人废了乔暮云的心,如今那三人却也绝不可能允许乔暮云踏入忘忧谷一步。   那么,乔暮云现在出现在忘忧谷后山禁地之内,怕也只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   忘忧谷与其他们派不大一样,极穷,可以说是一穷二白,当年忘忧谷内乱门派里稍嫌有价值的东西都已经被毁了个干净,到现在若是说起来,最值钱的怕还是他那三个徒弟。也正是因为这样,忘忧谷的后山禁地里除了一片坟地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样想起来,乔暮云出现在这里,就让人觉得耐人寻味了……   只是林茂对乔暮云再三打量,这青年眉目俊朗,目光清明,却也实在不像是那种下三滥的小人。   “你……”   林茂习惯性地摆出了忘忧谷谷主的风范来,想要询问乔暮云一番。却没想到他之前打量人的模样落在了乔暮云的眼里,却又有另外一番解释。   “姑娘,你别害怕。”   乔暮云看着泉水之中的柔弱少女,胸口隆隆作响,烧得火辣辣的疼。   作为“金楼乔”的嫡孙,乔暮云自诩也算是见识过泼天富贵的人,而富贵里从不缺美人……见得多了,便也习以为常。   乔暮云便觉得自己是个对美色毫无挂念的人,却万万没有想到,会在忘忧谷遇到这样一位洛水神女一般的绝世美人。   他先前在远处只能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走近了以后,才猝不及防一头撞进那个人惊心动魄的美貌里。   生漆一般的乌发缕缕贴着她的脸颊,衬得那湿漉漉的皮肤愈发雪白,澄清泉水一般乌莹莹的眼眸,眼底汪着些许泪意,眼睑微红,像是白鸟噙着一瓣新生的桃花。她全身都已经被水打湿,被浸透的布料贴着她的身体,愈发显出她的纤弱。   她怕是被他吓到了,极惊慌极惶恐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乔暮云从来都不喜欢那等柔弱女子,但是这位姑娘却让他心中腾然漫起极凶猛的怜爱来。   “……我是想让你别做傻事。”   乔暮云生恐这位姑娘对他之前那番鲁莽行动有什么误会,急急地开口道。   想起之前这位少女捧剑自刭的模样,他的心脏上顿时传来一阵刺痛。   “……我……我不是……”   林茂三番两次听到乔暮云开口唤他“姑娘”,自然知道这少年怕是将他错认了。他想要开口解释,然而原本他的咽喉就极为疼痛,之前更是用力咬了一口舌尖,到这一刻想要开口说话,才发现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受惊,吐字浑浊不清,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真的没有恶意!”   乔暮云见着林茂眉头微蹙,心中那股怜香惜玉之情愈发澎湃。   他连忙伸出手,将手中捡起的石子给林茂看。   “看,我之前打落你剑的不过是寻常石子罢了,我真的不是什么坏人。不知道姑娘你遇到了什么事情?若是可以,在下愿意帮你解决——”   提起之前打落的那把剑,乔暮云下意识地往地上瞟了一眼,却恰好看到泉水之中若隐若现洁白细长的两条光腿。   呼啦一下,乔暮云的脸这下是真的涨得通红。   林茂见着乔暮云神色不对,低头一看,瞅到自己下半身这般衣冠不整的模样也是愣怔,心头无端腾起一股恼意来——乔洛河那样一个玲珑心窍的人,为何生得孩子却是这幅傻乎乎的模样,竟然连人男女都分不清?   林茂腾然从温泉中站起朝着乔暮云走了两步,涟涟水珠落下,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头,平坦的胸口却也一览无余。   “你——你你你——”   乔暮云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显示被林茂那湿漉漉的,纤弱秀美的身形给惑了心神,后来才恍恍惚惚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以为是姑娘的美人……确实是一位男子。   “……你是个男的。”   他愣怔地瞪着林茂,傻傻说道。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发现对方是男子之后,竟然像是有人持刀在他胸口恶狠狠地砍上了一刀,无端让他嘴里泛起黄连似的苦涩来。   林茂皱了皱眉,他慢吞吞地弯腰,将已经撕开的裤腿系上了一个结,然后他转身从水底捡起了秋水剑,回头将剑锋对准了依旧是一副魂不守舍模样的乔暮云。   “你……究竟……来这里……干……”   你究竟想要来这里干什么?!   林茂极为艰难地吐出沙哑难辨的单词,难为乔木云竟然也有那么一些听懂了。   “我我我没有恶意我其实就是想来看看那个恶棍……”   也许是忽然想到了林茂出现的地方也是后山禁地,怕也是忘忧谷的人,乔暮云中途顿住,又改了口。   “……想要看看忘忧谷谷主林茂是不是真的死了。”   乔暮云的眼神有些黯淡了下去。   “那个,他其实是我的杀父仇人。”   就连乔暮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竟然忍不住对这位素不相识的美人倾诉起来:“我,我早些年曾经想过要给我爹报酬,虽然我从小到大也没见过那个人,不过为人子女嘛感觉爹死了都不报仇有点怪怪的吧?只是当年我武功不高,有点打不过他那三个徒弟,便一直拖到了现在,却没有想到等我好不容易修行了阳转功可以与那三人一战的时候,他却又死了。”   有那么一瞬间,乔暮云看上去甚至有一些茫然。   “忘忧谷谷主林茂死了,我,我又怎么帮我爹报仇呢?然后我就没忍住来这里……”   “……”   林茂沉默不语地看着乔暮云。   他都可以想得到,若是乔洛河那厮若是看到他儿子露出这样的蠢脸,怕是死了都会给气得活过来。   “……你,你真的别误会。”也许是看到了林茂古怪的目光,乔暮云也不知道想了什么,额头上沁出了一些冷汗,“我潜入这里也不是想做些什么,我就是想,想看看林茂的墓。真的只是看看。”   “……”   林茂的剑尖抖了抖,差点戳到乔暮云的鼻尖,却是因为他如今身体虚弱,举剑太久,胳膊已经是支撑不住。   结果乔暮云对近在眼前的剑尖浑不在意,看上去倒是更关心林茂的手抖一些。   “姑……公子,你又是何人呢?为何,为何要在这忘忧谷的禁地之内做傻事呢?”   话音未落,乔暮云的目光忽然在林茂的身上顿住了。   原来之前林茂从自个儿棺木里爬出来,难免有些磕碰。他的身体如今回到了年少之时,那被人稍碰即淤青的体质自然也回来了,加之一路赶往温泉,他只有一把破剑傍身,磕磕绊绊之中他身上顿时多了不少瘀斑划痕,简直就像是他已经被人狠狠凌虐羞辱过一般。   如今虽然他周身污泥已被温泉洗去,半裸肌肤上各处青红紫绿却也愈发显得明显。 第5章   乔暮云的脸色陡然间变得可怕起来,他咬着唇,那极痛惜极怜爱的目光在林茂身上热辣辣地滚了一圈。   “你……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说也可以。”乔暮云沙哑说道,拳头却在身侧攥得骨节发白。不过到底是少年心性,片刻之后他还是没忍住,冲着林茂又补了一句:“就算是欢喜散人金灵子与他那师兄弟们在这武林中一手遮天,我也是不怕的。总有一天会,我会将那淫魔斩于剑下!”   “?”   林茂眨了眨眼,一时之间倒是有些纳闷,过来为何面前这傻子忽然又扯到了他家二徒弟?随后才顺着乔暮云的目光低头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淤青。   ……   林茂的剑差点没直接冲着乔暮云的脑门戳过去。   金灵子年幼时曾被极乐宗那神志不清的圣女当做亲生女儿掳走,不知事的时候便被那人在体内打下了欢喜功这等魔功。之后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却也不得不以男身练女功,从此不得不雌伏于人下——此事本就是林茂毕生大憾,如今猛然察觉到乔暮云竟然误以为他与徒儿之间有了龌龊,顿时气得一张俏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青,眼里寒光如剑,几乎要在乔暮云身上穿出几个洞来。然而林茂忘记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他有这么一副娇艳欲滴的青春容貌,那寒光四射的眼刀落在乔暮云那儿,却是让后者胸口泛起一股酥麻麻甜滋滋的滋味来,愈发惹得少年人心跳如擂,呼吸不稳。   盛怒中的林茂并没有察觉到少年郎满怀的春意盎然,只恨到自己如今手无缚鸡之力,怕是修理不了这蠢货,最后憋屈地咬咬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滚!”   他这回是真动了气,这一声呵斥倒是扯到了喉咙里不知道什么伤口,若说之前是咽喉处卡了一口炭,如今却像是咽了烧红的刀子,一阵剧痛并一口血齐齐涌上来,惹得林茂捧胸吐了一口血。   乔暮云发出一声惊呼,他周身肌肉骤然绷紧差点跳将起来,却在看到林茂嘴角蜿蜒而下的那一抹血迹后全身僵硬地立在原地成了一座肉身雕塑。   素白的脸,漆黑的眼瞳,还有唇边鲜红的血。   乔暮云控制不住地凝视着林茂那染着血的双唇,一点点的红痕,却是那样的浓艳欲滴,宛若一朵噬人的妖花,一口咬在了他心尖最软弱不过的地方。   是他说的那番话戳中了那人最伤痛的地方吧?不然他为何会露出这样哀凄绝望的模样?   乔暮云想道,想道面前美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备受蹂躏,那种宛若心口被人用力劈了一刀的感觉有出现了。   若是他早些见到这个人,是不是能早些救他出火坑?不,若是他在那淫魔对人伸出魔爪之前便遇上了他,他定然不会让这一切发生。   他定然会对那人极好,极好的。   ——就在此时乔暮云背后的那柄重剑不知道怎么的,骤然发出了一阵嗡嗡之声。   那声音似龙吟又似鬼哭,林茂猝不及防听到只觉得一阵心悸,秋水剑铿锵落地,整个人脚下一晃,软软地朝前倒去……恰好倒在了乔暮云的怀里。   “咳咳咳……”   林茂的脸贴着那青年结实鼓起的胸口,只觉得那人皮肤滚烫,心跳隆隆。他不知对方究竟做了什么,惊怒之间又惹来了一阵猛咳,头晕的余韵尚未褪去,一时之间只觉得天昏地暗,手脚都已经不听使唤。   “啊,对不起,对不起!”   乔暮云顺理成章地伸手搂着那人纤瘦的身体,连连道歉。   他背上那把形状怪异的大剑乃是一件神兵,唤作“大巧”,传说中乃是仙人飞升之时用来斩断尘缘因果的兵器——当然,在乔暮云看来,这些神乎其神的传说也不过是后人杜撰好让这把来历不明的怪剑有个出身。   不过剑确实一把好剑,离奇之处在于它与乔暮云之间冥冥间倒是有什么感应一般,但凡乔暮云情绪不稳时便会发出长吟。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年乔暮云尚在襁褓之中,无名寺的主持叹了一口气将镇压在寺下的“大巧”给了他。   据说,是因为他与这把剑有缘。   而大巧这样的剑,发出的长吟落在没有武力或是武功低微的人耳里,自然会给人造成轻微内伤。乔暮云自记事起便练了许多平心静气的内功,却没想道在今天破了功。   他怀抱着林茂微凉的身体,那人抱起来是这样的轻,软,柔若无骨,腰肢纤细得好像他只要一用力就能将其折断。剧烈的咳嗽让对方苍白的脸颊晕染出一抹艳色,睫毛簌簌翕动,眼角盈着一抹泪意。乔暮云闭上眼,在心底暗念了一遍清凉经,一边悔恨自己心绪不稳竟然无意间伤了对方,另一方面……一种隐秘的,不应该的快乐却缓慢地在他的胸口浸出,然后在他心底最深处汇聚成了甜蜜的露珠。   “唔唔……”(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林茂喉咙受伤,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他还待挣扎,却被少年人那结实滚烫的双臂牢牢地卡住。   “别担心,我不是想伤害你——我的剑有些玄妙,刚才发出的声音怕是对你有害。容我为你看看……”说话间,乔暮云便伸手按上了林茂的手腕,已是探入一缕内息。   说来也奇怪,这乔暮云胸口滚烫,胳膊滚烫,现如今竟然连内息似乎也是滚烫的。林茂猝不及防被人拿了命脉,一个恍神的功夫便感觉到一股拇指粗细的热流顺着筋脉绕了周天一圈,他背后骤然炸起一片鸡皮疙瘩,原本空荡荡的气海却在乔暮云的梳理下多了一些内力,手脚无力的症状总算是稍轻了一些。   “咦?”恰在此时,乔暮云却皱了眉头,“你的身体,好生奇怪,为何……”   林茂神色一凝,他之前死而复生又莫名回归了年少模样,实在是太过奇怪。只是他现在自身武功极为低微,实在是没法在体内探出什么。   乔暮云作为“圣手无常”乔洛河的唯一儿子,可能能帮他解开一些疑惑?林茂正这样想着,却感到乔暮云身体骤然绷紧。   “糟糕,有人来了。”   乔暮云微微偏头,听着山风里飘来的那若有若无的人声狗吠——他的耳力向来要比寻常人灵敏许多,从声音断断续续地程度来看,那些人离这里恐怕还有一小段距离。   “怕是我闯入禁地的事情已经被发现了罢。”他苦笑着对林茂说道。   林茂顿时眼神一亮,暗道一声“总算是来了”,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只希望乔暮云这蠢货能赶紧滚蛋,好让徒弟们来接他脱离苦海。结果这一口气还未完全呼完,他便眼睁睁地看着乔暮云伸出手,封了他的穴。   “唔?!”   林茂就像是被人砍了丝线的木偶一样完全软倒在了乔暮云的怀里。   乔暮云低下头,对上了林茂溢满不可置信的双眸。   “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看你之前在这里自刎——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乔暮云的脸颊越来越红,他像是不敢对上林茂视线似的,一点一点地移开了眼睛。   然而越是说话,林茂就越是感觉到大事不妙,他拼命挣扎起来……身体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可能你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但是我见着你这幅模样,真的不能放任你不管。待会我会带你离开这里,只希望你脱离这魔窟之后,能早日恢复过来,千万……千万莫再想些自我了断的事情了。封你穴道也不是想要害你,你千万别怕。只是这忘忧谷被那三人守得宛若铜墙铁壁一般,待会想要突围怕是要费些功夫,”乔暮云将林茂往自己胸口紧了紧,并不知道自己说话时嘴角已经透出了一丝控制不住的傻笑,“我的武功……不大细腻,等会儿怕吓到你,所以只能请你先睡上一会儿。”   什么?   林茂的脸色这下是真的泛出了铁青。   他有心想要再狠狠诅咒乔暮云一番,神智却随着乔暮云说话越发的昏沉了起来。   “……别怕,等你醒来的时候,这世上便再没有什么人能伤你如此了。”   乔暮云说罢,低下头又看了林茂一眼。   那美艳动人的绝世少年将头偏向一边,身体埋在他的臂弯里,已是沉沉地睡着了。 第6章   且不说那一夜乔暮云是怎样仗着武功高强在常小青等人赶到之前强行闯出境禁地外的布阵。单说林茂林谷主依在乔暮云的怀中却是做了一场长梦。   梦里有花,有酒,有高楼……还有早已死去多年的乔洛河。   林茂之前病着得时候总觉得随着年岁增长,自己的记性也大不如前。就像是乔洛河,在他杀死对方之前,多少也算是至交好友了,然后除了最初几年他常常在林茂的噩梦中出现之后,后面那些年,林茂却再也梦不到他,然后,便也渐渐记不起这位曾经好友的容貌。   谷里有几个侥幸从老谷主时便一直在忘忧谷里伺候的老人,其中有几位便宽慰林茂说这是好事:不入梦了,便是魂灵已入了轮回,了断了生前的怨憎情深缘浅。   至此,林茂总算是释然。   却没想到如今一夜之间死而复活返老还童,他却又梦到了乔洛河。   那人靠着栏杆一脸无奈地看着他,面容依稀是当年最好的模样,清俊明朗,宛若不沾彩云的月亮。   “唉,猫啊……这可怎么办啊?”   乔洛河直叹气,眼底满是愁云。   林茂凝视着昔日好友,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却又被许久未见友人的快活给冲昏了头脑,一个恍神间,竟然还当自己是当年漫不经心养小孩的中年男人。   “什么怎么办?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难到圣手无常乔洛河?”   他慢慢走过去,从乔洛河手里偷了酒瓶,喜滋滋地嘬了一口——结果入口的却是甜而暖的桂花酒露——知道林茂的身体喝不得酒又馋酒,乔洛河便常常带了这小孩喝的玩意捉弄他。   林茂气得踢了乔洛河一脚,对方轻飘飘地闪开了。   “我那个儿子啊……”   那人愁眉苦脸地瞪了林茂一眼然后道:“之前倒是说好了,若是我有儿子你有女儿便做个儿女亲家,如今我儿子都那般大了,你的女儿又在哪里呢?”   林茂顿时愣住,模模糊糊间记起来,似乎在极遥远的过去,与乔洛河做下过这样的约定。   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便有些心虚来。   “我这么多年来也未曾娶妻,你问我要女儿,我又到哪里去跟你变个女儿出来?”   他嘴硬地同乔洛河说道。   乔洛河顿时就变了脸色。   “怎么说就真的打算这样赖账了?我那儿子生得英俊潇洒武艺高强,姻缘石上却没了红线——你误了我儿子三生姻缘,你又打算拿什么来陪?!”   明明之前还是一副佳公子的模样,乔洛河在说话之间脸上却缓缓浮现出了尸青色。   之前光明舒适的小楼卷起一阵阴风,红烛灭了,随后又噗嗤一声冒起了莹莹青光。   林茂胸口一痛,背后寒毛炸起,再看乔洛河,那人已是血流满面,双目通红,额上生出了镰刀似的长角。   “你把我杀了就罢了,如今还要害我那孩儿吗?!”   乔洛河说话间便往林茂这边袭来,林茂吓得只想躲,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恶鬼似的乔洛河来到面前。   “我……我不是故意的……洛河……我一直,一直有愧于你……”   多年悔恨伤痛齐齐涌上林茂心头,竟然让他说话间涌出了泪来。   “即是如此,你便做个女儿身配了我家儿子,权当是还了我的债罢!”   那乔洛河忽然冲着他咧开嘴,呼哧呼哧说道,手中不知何时竟然牵了一根红线,眼看着便要往林茂的手指上系来——   【不……不要……不要啊!】   紧接着,林茂便被咽喉间一阵剧痛给活生生地从那噩梦中痛了醒来。   “咳咳……咳……”   他之前被那噩梦吓得只想长呼出声,不想他咽喉本有旧伤,这呼喊的举动牵扯到了伤口,惹得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不说,醒来后更是趴在床沿上含着血闷咳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回过神来。   环顾四周,他所在的地方却已经不是偏僻寒冷的野外,而是一间极为富丽堂皇的房间,四壁都被层层叠叠蔷薇色渐变锻花销金的纱帐给拢住了,一盏异常明亮的水晶琉璃灯自半空垂下,晶莹剔透的灯盏下方用细小的各色宝石珠子串成了流苏,底下系着金质的莲花铃,地上铺着动物皮毛,丝绸和锦缎制的坐垫靠枕被随意地扔了一地。靠四角的位置房放置了镶嵌着云母片和螺钿的香炉——   林茂只看了一眼便没忍住扭过了脸去,那香炉被铸造成了男女的形状,看上去很是不堪入目的模样。空气里飘着浓烈的香气,伴着一点儿说不出道不明的腥,活物一般扭着身子在这房间里如蠕蠕而动。林茂捂着口鼻歇了一会儿气,知道房间里怕是应该有窗的——那一层一层的纱幔在香风中颤动,惹得琉璃灯在半空中缓缓转了小半圈,那光线折射到底下的宝石流苏上,惹出一片鳞鳞的细碎光晕。   外面有人的唱歌行酒令,极缠绵的丝竹之声和男女之间的调笑,若有若无伴着那香齐齐翻涌。林茂自个儿依靠墙的一处矮榻之上,半盖着一床珊瑚色的软被,脑袋却是晕晕乎乎,一时之间几乎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现实还是另外一处梦境。   而就在这时,有人忽然从一层纱帐后面转出身来,见林茂一脸憔悴靠在床边,顿时惊喜地地叫嚷了起来。   “你,你……你醒了!”   那人声音颇为好听。   可林茂抬头,见到的却是一个黄脸八字眉下垂眼的中年男人,鼻尖一颗绿豆大的黑痣,弯腰驼背,配上身上那一件鸡屎绿的衣裳,活生生一个乌龟成精。   偏生那人竟然还欢欢喜喜地往林茂这儿靠过来,说也奇怪,林茂甚至都没看清那人的举动,便感到那人的手便已经搭上了自己的胳膊。   “唔……”   林茂没忍住往后靠了靠,气息微弱地闷哼了一声。不过。他立刻察觉到了不对——这人衣着打扮乃至外貌都是像是最下等的仆人,然而他的手心粗糙,虎口满是长期习剑才有的厚茧。林茂目光一凝,再看那下仆,这下倒是对上了那肿泡的眼皮下一对清澈澈湛然如水的眼眸。   林茂悚然一惊,莫名就知道了,这人便是乔洛河那蠢儿子——乔暮云。   也不知道这人是用了怎样的工具,竟然忍心将自己倒腾成如今这幅模样……林茂又想起自己之前做的那个噩梦,便十分怀疑乔洛河该不是真的因为自身儿子的蠢笨而气得入了他的梦。   “公子,你身上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这厢乔暮云却没察觉到林茂心中想法,只是他没忍住一直瞅着林茂看,发觉对方脸色难看,顿时忧心不已,说话间已将一道真气打入林茂体内。可是那真气还没来得及走上一个周天,便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无端端地消散在林茂经脉之内。也亏得乔暮云内家功夫练得极为扎实,那阳转功也自有精妙之处,输入到林茂体内的真气如涓涓细流未有断绝,过了许久,总算是让林茂脸上稍稍多了些许血色。   林茂以手掩喉,只待强忍痛处与那乔暮云问上几句话,后者却已经先行开口解释了起来。   “你的喉咙之前受了伤,万不可强行说话——我先同你说几句话,你莫着急。”   乔暮云看着面前少年那含颦俏颜,不自觉将手从那人身上拿开了一些……却是怕自己手心出的汗污了对方那雪腻细滑的肌肤。   “……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是‘春风里’。”   他说道。   听到话尾那三个字,林茂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乔暮云一眼。   原来这“春风里”不是别的,而是江湖上一处鼎鼎有名的妓楼。说它有名,一来是因为江南十大名妓倒有七人是春风里的人,二来是因为春风里花销十分昂贵,所谓的“春风一度值千金”,若非王公贵族富商巨贾,怕是连这里的一杯茶都买不起。   然而林茂生平最恨便是这将人当货物贩来卖去的勾当,这春风里当年建在忘忧谷地盘的边缘,就是为着林茂杀了乔洛河,乔家那位大小姐专门来恶心他的——却没想到如今他死了一遍又活了一遍,竟然被人活生生地掳到了这里。   乔暮云不明所以地看着林茂眉头愈发紧皱,心中从未这样忐忑,解释中自然也带了一些急切。   “公子不要误会,我并未有侮辱公子的意思……实在是,实在是那忘忧谷三人如今发了疯,简直是刨地三尺也要将我……不对,将我们给找出来。我也是出于无奈,只能先将你安顿在这里了。”   说到这里,乔暮云的眼神渐暗。   他倒是真的没有想到那金灵子竟然如此重视面前的少年。他虽然预计到从忘忧谷里带了个人出来多少回给自己惹上一些麻烦,却没想到这麻烦是这样的大。   那季无鸣如今把持白道,金灵子执掌魔教,武林中黑白两道竟然亲如一家似的。更加令人诧异的是,那向来不管武林事物的常小青,如今竟然宛若只尾巴上绑了鞭子的疯狗,倒像是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人给找出来。   若不是这春风里是乔家自己的产业,怕是连这里都没法收留乔暮云和林茂两人。   “事到如今,也请容许我唐突了。请问公子你究竟是何人……”   乔暮云说完两人如今面临的困境,强忍心中难过,小心翼翼地朝林茂问道。   看那常小青疯癫的模样,乔暮云再愚蠢也能猜到,这位被他救出来的少年,身份怕是不简单。   他恐怕不是金灵子的人……   而是那常小青暗自养在忘忧谷里的情人! 第7章   乔暮云一想到在林茂身上看到的那些伤口,便觉得牙根发痒心头滴血,先前隐约对那位天下第一高手的一点儿敬意,全部化为了淬毒一般的憎恨恶心。却不知道林茂如今看乔暮云的脸也是极为烦躁,简直想要一巴掌拍过去求个清净。   林茂是真的揪心。   那师兄弟三人自然是不知道他如今已是死而复生,他坟上的那个大坑却是明晃晃的没有一点儿遮掩,如今坟里没了他的“尸体”,这乔暮云又偷偷进过禁地,加上林茂与乔洛河那段过去……就算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三人怕是以为乔暮云为了报复而将他的尸体给掳走了。   而那三人里,林茂又唯独最担心常小青。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他自然知道那孩子的性情。那孩子平时瞅着像是对万事都不在意不留心的模样,内里却是极死心眼,气性奇大无比的一个人。平日里哪怕是旁人动了林茂的配剑都能暗自赌气三天,如今却见着自己师父被刨了坟——林茂光是想想那副场景,都觉得胸口闷闷地发疼。   事到如今,既然这傻子开口问了,林茂倒也不打算在乔洛河面前掩饰身份。只是如今他不能出声,只能伸出手去,将手指搭在乔暮云的掌心上,以指为笔,告诉他自己便是他那杀父仇人,死而复生的忘忧谷谷主林茂!   然而……   林茂还未将那个“我”字写完,乔暮云却像是被拽了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   “你你你……你……”   他将那只被林茂摸过的手放在怀里,蹬蹬往后退了好几步,瞪着林茂说话都开始打起了结巴。那张披着人皮面具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乌龟精般的蜡黄色,脖子却已经完全红透了。   乔暮云这时候真真与那被登徒子调戏后的良家妇女没有两样,林茂看着他那副模样忍不住皱了眉,半分惊讶半分恼,实在不知道这人咋咋呼呼的模样是如何摘得菱花榜榜首的。   林茂实在是年岁已大,加上生前久不管俗事,如今一颗老朽成核桃的心肝外披着一张鲜亮的皮,却实在没办法知晓乔暮云这怀春少年的满腹心事。   乔暮云的掌心仿佛还残留着林茂指尖微凉的触感,真是奇怪……明明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他觉觉得是自己心尖尖上最软嫩的一处被碰到了,一股酥麻之感从脑后一直炸到脚背,几乎快要让乔暮云背过气去。再加上这房间里的灯光太细碎,照得他眼前一阵晕眩,他没忍住瞥了一眼林茂的脸,竟然觉得那人周身像是蒙着一层朦胧的光。   然而回想起这人之前的身份,乔暮云那淌着糖汁的心里无端端又泛起黄连一般的苦。   他定了定神,低着头同那人开口说道:“公子……你真的不要担心,我与你之前相处的那人不是同一种人。”   林茂见乔暮云一脸纠结,依旧是满腹疑惑,不知道他为何又说起了这个,随后就听到乔暮云小心翼翼地继续道。   “我,我救你只是秉着良心,并未,并未想要让你……总,总之公子你尽可安心,无论那三人多难缠,我也定然会救你出苦海……你也没必要……再委屈自己……做这种事情。”   林茂愕然地看着乔暮云说着说着话面色便变得狰狞许多,在低头看一眼他的手,关节都已被掐得发白。待到他好不容易想明白这位乔少侠的意思,林茂只觉得胸口一口血涌上来,顶得他眼前一黑,差点又晕过去。   “咳咳……咳……你……咳咳咳……”   林茂满心想要骂娘,然而愈是气急便愈是说不出话来,反倒是喉间疼痛引得他又咳了一阵,差点没翻下软榻。   乔暮云大惊失色地扑过来架住了林茂,伸手过来便准备要给林茂输真气。然而林茂刚被这人羞辱了一番,又怎么会稀罕他的这道真气,没等乔暮云运功,他便扬起手一掌往那人身上拍去。   只是林茂林谷主当年就有些不堪好使的落雨掌,用他如今这幅弱不禁风的皮囊使出来,却真如那春夜落雨般软绵无力,不仅没伤到乔暮云,反倒让林茂自个儿失了重心,整个人软软地往那蠢驴的怀中倒了过去。而乔暮云这时也像是失了魂,以他的武功稳住林茂实在是太过于易如反掌的事情,可偏偏林茂往他怀里这么一倒,他竟然也被那纤瘦的身影带得往后直直栽倒,最后两人便以那极狼狈,极不堪的模样齐齐自软榻滑上滑落,滚倒在地上的锦绣软垫之中。 第8章   乔暮云闻到了林茂身上散发出了一缕幽香。   分明是冷香屑和着瑞香的气息,一种是炉子里烧的,一种是布料上熏的。然而偏偏极熟的香气又与以往不太一样,多了一丝缠绵的香气。   似花,似甘蜜,似南方枝头碧叶间熟透的果实。   啊,原来着便是这少年自有的气息。   每个人生来身上都有若有若无自个儿的一抹气息,是从骨子里皮肉里透出来的气,有的人臭些,有的人却香些,乔暮云接手金楼的香料生意已有三五年,这些道理自然都懂。春风里惯来在房间里熏浓香,乔暮云随随便便就能点出那些或催情或迷神的香料是什么——他毕竟是内定的继承人,早早得便吃了母亲寻来的各色解毒丹,莫说是寻常助兴的熏香,便是那要人命的毒药等闲也奈他不得。   这个道理他还是懂。   他不懂的是,为何如今他闻着这一缕缠着林茂肉香的气息,却会是这样神魂剧震,几乎要断了他的呼吸截了他的心脉。   林茂却是没理会这位大少爷那霎那间的恍神,从软榻上跌落下来时他恰好压在了乔暮云的身上。他身上的衣料是春风里特制的一种软纱,看着与普通布料略微相似,摸着却极薄极滑,林茂这般与乔暮云滚作一堆,皮肉贴着皮肉,少年人极高的体温明晃晃透过衣料传给了林茂,即便是林茂这样老朽迟钝的人也觉得十分不堪。   林茂以手撑地便要从乔暮云身上起来,奈何这寻欢用的房子里实在是锦缎堆一般,他刚刚用力,掌下的薄纱便是一滑——林茂只来得及闷哼一声,又重新往乔暮云身上倒去,挣扎间他还不小心扯了掩着软榻的一袭幔帐,这实在不结实的布料边如同绯云一般徐徐落下,将林茂同乔暮云两人齐头盖脑拢了个严严实实。   烛光从那半透明的幔帐外透过来,林茂异常苍白的脸颊上边染上了一些红,一些发丝被汗浸湿了,贴在他的额角和鬓边,乌黑茂密的睫毛下是清澄的眼瞳,瞳孔中倒印幔帐透的那点红痕,竟像是双眸中燃着火。乔暮云睁着眼睛,做梦似的看着身上这个人,只觉得幔帐之下那股甘美的香气愈发浓郁,现世种种竟像是融化一般化作模糊一片,只留着胸口一颗心脏砰砰作响,不听使唤。   先不说乔暮云陷入那般如梦似幻的境地,林茂这边却是心中暗恼,他被这香软轻柔的纱布弄得有些束手无策,挥着手几番想要挣脱出去都没成功,反倒往乔暮云身上摔了好几下,总算是摔出了这位少侠的一声闷哼。   一只手按上林茂的肩膀,乔暮云慢吞吞地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   “别着急。”   他声音极为暗哑地在林茂耳边开口说道,又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慢慢地将那层层纱幔从两人身上拨开来。   林茂咳嗽了两声,挣脱出来后竟然觉得之前还觉得沉闷香腻的房间里空气竟然是如此清新。   乔暮云又细心地搂着他,将他抱回到了软榻之上。   其实林茂此时心中还在生气乔暮云之前那番侮辱人的话,可是经过刚才的一场意外,却已经过了发脾气的时机。林茂骨子里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也做不出少年人那般蛮不讲理的蛮狠模样,只是被自己胸口的那股恼怒之意堵得喘不过气来。   而就在此时,乔暮云一边帮着林茂掖了掖被角,一边慢慢地开口道:   “之前若是我言语之中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希望公子你能见谅。”   “?”   林茂隐约察觉出乔暮云有些不对,然而那人带着那副面目可憎的人皮面具却看不出具体是什么神色。   “你……”   乔暮云还想说什么,却被门外一声呼唤打断了话头。   “大少爷。”   从林茂的角度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布料外面隐约有个身影俯下了身。   “忘忧谷的人找过来了。”   乔暮云的动作一僵,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好,告诉云妈妈我马上去过去。”   与之前那鲁莽蠢笨的少侠模样不同,这一刻乔暮云声音低沉眼神冰冷,竟隐隐有了一丝狠辣的味道。   林茂也听到了那人的话,“忘忧谷”三个字落入耳中顿时让他心中一喜。眼看着乔暮云就要抽手离开,林茂赶忙伸手,却有些虚弱无力,只用指尖勾住了那人的一只袖子。   乔暮云连忙回头,眼睛极亮地看着林茂。   “别担心,我不会让他们将你带回去的。”   他冲着林茂斩钉截铁地说。   林茂气极,几乎又要喷出一口血,他还待开口,乔暮云却已经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林茂的唇间。   “乖一点。”   乔暮云轻声道。   他声音低沉语气柔软,同样一番话若是落在小姑娘耳朵里怕是能抽走一半魂魄,偏偏如今他对上的是林茂这个死而复生的老怪物。   林茂眉头皱得紧紧的,还未来得及探究为何自己听着那三个字竟然觉得头皮发麻胸口发闷,就被乔暮云一指抵在穴上,重新又晕了过去。   乔暮云站在软榻前看了那少年片刻……   “大少爷。”   匍匐在门外的人影终究没忍住,又唤了他一声。   乔暮云这才如梦初醒一般退后两步,抬手拉下屋顶那灯上的琉璃流苏中的一根。   只听到“吱吱”一声响,林茂躺着的那张软榻竟然平平向前移了一丈,露出了软榻下一处暗室。   乔暮云将一动不动地林茂抱入暗室,小心翼翼地将一切都布置妥帖。   那少年暗室内睡得甜美,一只手稍稍垂下,乔暮云看着那人白皙如玉的指尖,想起之前他勾着自己袖子的模样,心跳又是快了一拍。   “少爷!”   又是一声急促的呼唤,凭着乔暮云的耳力,已能听到楼梯那儿传来的阵阵喧闹。   乔暮云不舍地又看了林茂一眼,这才从暗室中一跃而出。   那软榻悄无声息移回了原位,乔暮云佝偻下身子,地上的狼藉堆积在一起的布料稍稍收拢在自己的怀里,再看他,已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妓楼下仆了。 第9章   林茂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忘忧谷的人早已去得远了,他也被人腾挪到了另一处屋子。与那香艳旖旎堆满锦绣纱幔的房间不同,如今他呆的这地方却是清净了许多,地上铺着整块平整的青石砖,上好的竹木窗栏,他的床上披着月白细麻的帐子,踏脚前立着半旧的淡青屏风,那屏风上绣着一丛翠竹,竹叶上一只蝉活灵活现,似乎能叫出声来。林茂睁开眼睛后也没做声,依在那枕头上静静地将房里仔细打量了一番,而后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虽然说周围的摆设都透着一股清高的文人气,林茂却没错过案几上插着的那丛新鲜杏花,还有帐子上蝶扑牡丹的暗纹。   他怕还是在春风里这该死的妓楼里头……   “你醒了。”   恰在此时,乔暮云推了门进来,恰好对上林茂恹恹的视线,一张极英俊的脸上瞬时露出了个极灿烂的笑容,看着竟然透出了几分傻气。   他今天总算没戴那张瞎眼的人皮面具,只是林茂看着他还是觉得糟心。他今天穿着一身极华丽的玄色织金长衫,腰带头饰上都有鎏金托缀着拇指大小的碧绿翡翠宝石,看着没有半分江湖气息,倒像是哪里来的冤大头富家公子。   林茂实在是不喜欢这幅扮相,再想起这人之前的所作所为,就愈发觉得乔大公子这幅模样十分碍眼,偏生那人还故意要坐在他床沿,将那张讨人嫌的脸凑得极近。   “木,木公子,之前是我太唐突了……”   他冲着林茂开口道。   林茂愣了半天,瞪着乔暮云那不知为何越来越红的脸,死活没搞明白这一声“木公子”指的是谁。   那乔暮云对上他的眼神,鼻尖上沁出了些许细汗,极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揉了揉鼻尖:“那个,之前我令人换了你的衣服,这才知道公子的名讳……”   林茂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死前穿着的那套衣服上确实是有个“木”字。   只是一想到那个“木”字的由来,林茂的额角却是跳了跳。   他死前那段时间病得厉害,不爱见人,晕晕沉沉间一日三餐衣食住行皆由常小青打理。等到他回过神来时,那江湖中武功第一人不知为何竟然便迷上了制衣——林茂从里衣到外袍,一针一线皆出于常小青之手。   林茂是真心觉得这样有些不大妥当,然而看着那孩子一幅极认真的钻研模样,难免少了几分底气同他说这回事,便寻了一个机会,同他开玩笑道“这份活计自古以来理应是由自家媳妇儿经手,小青你却是辛苦了。”   偏巧,那一日恰好金灵子也在一旁伺药,那人来疯的二徒弟不仅没帮着林茂打消常小青这份热情,反倒积极地怂恿他多学些绣花花样——   “你老是让师父穿着这样素净的衣服怎么行,若真是哪家的媳妇儿,总要在那袖口衣襟上弄些精巧的花样才对."   林茂当时听着就觉得眼皮直跳,第二日再见到到小青,就看到那高大健壮的男儿面目凝重地坐在窗前,手中持着一根细如牛毛的绣花针,正小心翼翼对着花样往林茂的里衣裳绣花。   当时林茂实在没忍住,将小青叫到窗前骂了一顿,恨他不好好在江湖上出人头地,每日在自己床前做这些妇人般的伺候之事,说着说着平白心中多了七分心酸三分无奈——他也知道是常小青天性孝顺才这般细心守着他这没用的师父。后来糊里糊涂的,常小青的绣花大业便止于这场沙哑低沉的喝骂。他往林茂里衣裳绣的,原本应当是个“林”字,不过因为绣得慢,到最后也只绣了半个字,歪歪斜斜一个“木”字绣在了袖口。   林茂那一日骂他骂得胸,到底体谅他的心意,日常便常常穿着这件里衣,直至他病得药石无医,病得在常小青的胸口断了气,直至他冷冰冰硬邦邦裹着这层衣下葬。   想来乔暮云看到的便是那个“木”字便产生了误会。   林茂从记忆里回过神,正想解释,乔暮云又抢先在他前头开了口。   “如今你喉咙受伤略重,怕是不方便讲话。我令人拿些笔墨过来,你要是想说些什么写下来可好?”   他小心翼翼地说,眼神中倒是透露出了一些羞赧。   说来也是,自从与这位木公子相遇之后,乔暮云就愈发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那人一颦一笑都被他刻在脑海之中,没事便忍不住从心底翻出来细细地品尝一番。那美少年之前伸手在自个身上手指轻划的场景自然也是如此,只是乔暮云将那一日场景翻来覆去没日没夜地回想了许多遍,渐渐地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味。再然后,总算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木公子当初恐怕是想以指代笔,好同他沟通,只是他当时满脑子都是那等龌龊下流的事情,理所当然便想歪了——倒也难怪后来木公子再看他时,视线总像是带了小勾子,略有些刺人。   偏偏木公子就是那样带着几分恼意瞪着他,他也依旧是觉得心口甘甜。乔暮云一边觉得自己当初竟然有那般龌龊的想法实在该死,一边又被木公子瞪得全身酥麻,便不敢多抬头,拍拍手令人抬了竹制的小几到了床上。   小几上整整齐齐放着一叠天青色撒金笺,羊脂玉的笔托,湖州简家狼毫笔,一方明制古墨。   林茂暗自皱了皱眉,知道光是这套文房具所费怕是要三两金不止。他先前在温泉旁见着乔暮云,还觉得这孩子虽说出身富贵,衣着配饰上却看得出朴素刻苦修身——只是没想到这乔暮云到底是金楼乔家的人,行事自然一如他记忆中那般娇横奢靡。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了那支笔准备写下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想到原本极为简单的事情,如今却是难之又难——他手肘无力,手指更是酸涩不堪,光是拿起这支笔,整只手便颤抖不已。   “啪——”   还么来得及反应,那支笔竟然直直从林茂手中脱落,摔了下去,笔尖落在纸上,落下一团乌黑墨团。   (这是怎么回事?)   片刻后,林茂满脸惨白将笔放了回去,他左手扶着自己右手手腕,心中一半诧异一半惊慌。他早就知道死了一遍之后自己身体情况十分不好,却没有想到筋脉堵塞内息虚浮到了如此境地,竟然连双手持笔都做不到,那么他的武功…… 第10章   林茂知道自己的武功怕是废了。   无人告诉他这事,但是眼瞅着那支笔落下去污了那张好纸,电光火石之间这念头便明悟般落在他心里。   从坟里爬出来时候他体内倒是还残留有一丝细如蚊烟的内息,如今再探去他体内却是空空荡荡,比那从未习武的寻常人还不如。   总算是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点,林茂骤然失了血色,他身体微微一颤,伸手捂住了胸口:哪怕林茂这一生从未真正在意那等高深武学,骤然沦落到这般武功全废的境地,还是觉得心头剧痛,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乔暮云自进门来之后一双眼睛就从未从林茂身上离开,林茂神色间那点哀痛落在他眼底,炭火一般点燃他胸中那满满担忧惶恐。他一把扶住了林茂消瘦的身子,却觉得自己怀里像是搂了一块冰,那人气息极乱,额头上细细一层冷汗,愈发显得羸弱,仿佛那烧得极精美纤细的琉璃玉器般一碰即碎。   “木公子!”   乔暮云实在是见不得这少年露出这般神色,立刻就心神大乱。他匆匆忙伸手探入林茂衣襟之间,掌心滚烫贴上那人冰凉的胸口,往林茂体内送了一股内力。   然而片刻后,他便睁大了眼睛,皱起了眉头。   “这是怎么回事?”   乔暮云失声惊道。他倒是立刻就察觉到了林茂的状况——他的阳转功已是十转大成,可送入林茂的体内却只觉得一片空虚死寂毫无波澜,简直就像是给个死人运功一般。   林茂倒是能察觉到乔暮云捂着他胸口的那块有些许的热气,只是如今他早已知晓自己体内经脉凝滞断绝,乔暮云哪怕是将毕生功力传给他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唯独只会损了这人的元气。到底是故人之子,林茂垂着眼帘,伸手搭上乔暮云的手腕,将他的虚虚地推开了。   可是林茂的这般好意,却让乔暮云顿时急了,他反手又将林茂的手握在掌心,极殷勤忐忑地开口道。   “可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林茂如今口不能言手不能书,心情也是极差,实在不耐烦应付这傻脑小儿,便摇了摇头,只希望能得个清净。偏生乔暮云还是不放过他,依旧将他搂在怀里,另一只手还是贴着他的背,徐徐往他体内送着内力。   林茂皱了皱眉头,他暗暗觉得这姿势有些不太妥当,然而他挣了几次没挣开,乔暮云脸上却像是犯了热病般冒了汗。   “木公子,你脸色太差,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容我再为你缓一缓。”   林茂见乔暮云眼中担忧不似作伪,心中一松,缓缓叹了一口气,便也没有再挣扎。毕竟他这样被乔暮云搂着,少年人身上充足的火力透过衣衫传到林茂这里来,他胸口的那阵烦闷倒是要好上一些了。   然后他又听得乔暮云打了个响指,便有青衣小仆蹑手蹑脚利索地进到门内。乔暮云侧耳在那小仆耳边急切吩咐了几句,是在叫人唤个名医过来。   那仆人听了乔暮云的吩咐,脸上倒是透出了一些为难。   “可是妈妈说如今城里有人看的紧……”   “不妨事的,你只管叫那等名医来,诊金不是问题。”   乔暮云没等仆人说完话便硬邦邦地说道,如今他板着脸,看着倒是有了几分可怕。   那小仆连忙应了,飞快地倒退着出了房门,连点脚步声都没有。   林茂没把房间内这等小变故放在心上,他恹恹半躺在乔暮云怀内,心绪纷乱之极,连乔暮云那热烘烘的胸口都未曾顾及,更何况那小仆与乔暮云的几句耳语。   话又说回来,如今林茂倒是对自己身体这般状况有个模糊的猜测——说来说去,只怕还与他这离奇死而复生的经历有关。然而林茂之前便对自己身上的异样寻思良久,也未曾想到半点线索,现在就更是一头雾水,茫然而不知如何是好。   怕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林茂心中黯然这般想道。   又过了半晌,有人敲门,之前林茂见过的那伶俐小仆推门进来,身后却跟着一个珠光宝气丰乳肥臀的少妇。乔暮云一见那人便忍不住黑了脸。   “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   那少妇掩嘴一笑,语气倒是十分不客气。   “你让人唤个名医来——我难道不是吗?”   那人屈膝草草行了一个礼,随后没等乔暮云发声便已经大喇喇绕过屏风靠近了床头。   “知道乔少爷宁愿惹恼那等麻烦人也要藏起来的小娇娇,我总要看上一看才行。”   听着这毫不客气的话,乔暮云的眉头便皱得愈发紧了。   江湖中三大名医:圣手无常乔洛河,白骨僧人印栩……然后,便是花倌人玉无心。   玉无心十二岁入行,花名兮若,十五岁便成极有名的红倌人,之后阴差阳错学了一身高深医术,在江湖上立稳了脚跟。金楼乔家与她互有干系,也说不上是陌生人,只是这玉无心向来行事放荡为人不齿,乔暮云为这位木公子找名医时,莫名就不想将人带到他面前。   奈何乔少侠那一日夜入忘忧谷禁地,已是捅了一个极麻烦,极危险的马蜂窝,虽然说那三位衰神没抓着乔某人的狐狸尾巴,却也眼睛牢牢地盯在了乔暮云的身上。春风里作为乔暮云手中产业,如今就算是每日倒出去的夜香买进来的胭脂都被人细细地查过了一遍。乔暮云命人请名医,能请来的也只有眼前这唤作玉无心的妇人。   想通这节之后乔暮云暗暗咬牙,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侧过身,将怀中藏着的林茂露了出来。   玉无心先前脸上还带着些许戏谑之意,看到林茂之后却是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我的个乖乖,乔少爷你这买卖做得值啊!这美人儿光看着都能让榨出精——”   乔暮云冷冷瞥了玉无心一眼,那目光如刀,幽深似冰,内里隐约压不住的一丝暴虐寒意顿时让她噤了声。   林茂倒也是知道玉无心这人的,先前他病得尚不重时常小青也请了这人入谷诊病。只是那个时候玉无心却是被人点了哑穴,当时他还好生责怪了小青一番,如今看来,恐怕也是常小青怕她说话不太干净特意让她闭了嘴。   不过林茂这时候看着这玉无心在他面前叽叽呱呱一番,哪怕知道她嘴里那话怕是不好听,他这种上了年纪的老骨头却还真不在意。要真说起来,若他没有这死而复生返老还童的事,玉无心在他面前也就是个小姑娘罢了。   有外人在,林茂便实在不好再窝在乔暮云怀中,他稍稍直了身子,在床上给玉无心行了礼,那副柔弱纤姿落在玉无心眼里,也让这妇人略略有些脸红。再同他说话便规矩了许多——当然,也是因为乔暮云瞪着她的那副模样也实在是有些可怕。   玉无心先是给林茂诊了脉,又帮他看了看喉咙——这些之前也是找了城里有些名气的大夫看过一遍的。玉无心又将之前那些医生留下的脉论看了一遍,脸上神色丝毫未变,一对桃花眼笑眯眯弯成了月牙。   “不碍事,我先开几个方子,先吃吃看。”   她这般说道。   乔暮云看了她一眼,等她告辞时便找了个借口一同出了门。   到那楼下隐蔽的地方站住,乔暮云再看玉无心,妇人的脸上果然毫无笑意,十分凝重。   “敢问乔少爷,你可是对这位公子做过什么?”她冷冷问道,语气中竟是有些尖锐之意 。   乔暮云莫名便有些烦躁。   “木公子到底怎么了?”他追问道。   玉无心又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焦急目光却很清明,实在不像是她所想的那种人,才慢慢开口。   “这位木公子体内生息微弱是我前所未见。怕是那刚死之人的阳息都要比他强些……要么,就是他生来胎里不足阳气极弱,人称‘活死人’那般长大……要么,就是他被人折腾得太过,活生生耗尽了肾气精血,断绝了内息运转……恐怕还曾经濒死,又强行喂秘药吊了命,那经脉失了阳火津液调和运转,渐渐就失了活性,最后便是如今这幅模样。”   玉无心说话时便将头低了下去,她没敢对上乔暮云的视线。名医当久了,自然也有不得不当乌鸦嘴的时候,玉无心经历这种事情经历得多,却从未像是今天这般觉得面前之人如此可怕过。   偏偏乔暮云许久都没吭声,玉无心无奈之下又接了下去:“还有他喉咙里那伤……“   她惯来是说话极不遮掩的,偏偏想起木公子那喉伤,她莫名地就有些说不下去。   “那伤怎么了?”   乔暮云阴森森地追问了一句。   玉无心呼吸一顿,声音又压低了一些。   “是被人用什么东西强行捅到了喉咙里,结果弄得太狠……”   她说得隐晦,然而乔暮云却也不是那等全然不知世事的酸腐书生。   那种下三滥的妓楼里倒也常有这种事情,有的人强行逼迫倌人用嘴伺候,然而咽喉之处本不是做那等事情的器官,若是遇上那种天赋异禀之人存心折腾,哪怕是老练的倌人难免也要歇上好些天,平日里也只能喝流食,挨不得半点辛咸之物。   当然,像是林茂这般伤得半句话都说不出口的倒是少见,只是乔暮云想到玉无心之前说的那番话——那些人甚至都能将他折腾到濒死,若是真的让他做那种龌龊事情,恐怕也绝不会有任何怜惜之情。   乔暮云木然地站在那儿,一语不发,背后的重剑斩尘却嗡嗡低鸣,萦绕不绝。   玉无心低头半晌未曾得到乔暮云半点回应,便抬头朝着他看了一眼。   “哎呀——”   只这么一眼,她便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往后连退了三步。   实在是……   实在是这人气息太过凶暴,泛红的一双眼睛看过来,漆黑的瞳孔里没有半点理智,只有铺天盖地的疯狂的杀意。 第11章   那花楼外依旧有乐声烟气一般飘入窗内,玉无心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站在原处,背上已是沁出了些冷汗。   她小心翼翼,心惊胆战地看着乔暮云,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摸向自己的袖口——袖缝那儿有一串拇指大的羊肠膜缝的药粉包,里头搁着各色毒粉迷魂散,却是她用来保命用的。   而掐在此时,廊下响起一阵细碎脚步声,一名小仆端着食盒弓腰走近来,一眼看到楼下自家大少爷站在那里,也是吓了一跳。那食盒之类轻轻发出一声脆响,怕是里头碗盘相互磕了一下。   乔暮云听见那声音,眨了眨眼睛,玉无心再看他,这人眼底滔天血色骤然褪去,在旁人看来,楼下这位公子依旧是个仪容俊秀,英气逼人的爽朗少侠。   不等玉无心开口,乔暮云已偏头冲着那小仆笑了笑,吩咐道:“刚才我听着食盒里有响,里头汤水怕是有些洒出来,就先不要送上去了。”而后又加了一句,“换个手脚轻巧些的人来送。”   那小仆骇得满脸青白,赶忙点头退了下去,心中却没忍住腹诽:食盒内各色菜肴都是盖了盖好生封好的,刚才他不过顿了下步子,哪里可能撒出汤水。而后又没忍住心疼起食盒内的食物来,要知道春风里虽说是数一数二的销金窟,在乔家看来却也是上不得台面的地方,于是乔大少爷的衣食住行要用的食材器具都是用快马从乔家本家那儿送过来的——这食盒里的食物自然也是从乔少爷自个儿的份例里出,先不说那些汤汤水水中用了价值连城的山珍海味,光说那一碗热气腾腾胭脂米,都是有市无价,等闲连皇家都采买不到的奇珍。   倒是真不知道被乔大少爷带进楼里的这位是个什么来头……这小仆心中纳闷,看这位少爷待那人简直就像待自己的眼珠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怕是放在了心上的人——却又是遮遮掩掩的,至今也只有从乔家带过来的心腹才见过那人。   那厢小仆心中对林茂来历几番揣测,这厢玉无心思索再三,总算是同乔暮云开了口。   “我曾听闻无名寺早已将你的戾毒治好……”   乔暮云目光一暗,脸上倒是露出了一个笑容来,道:“阳转功若是修到十层以上,这戾毒自然就好了。”   玉无心眉头一跳,差点将那句“那你的阳转攻可是修到几层了”问出口。   好在她虽然并非自小浸染在江湖中,成了这该死的名医之后倒也多多少少知晓了一些江湖人的禁忌,一句话在舌尖钻了一个圈,被她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乔暮云瞥了她一眼,那爽朗少侠的笑容面具似的贴在脸上,动也不动,倒像是没察觉到面前这妇人百爪挠心的好奇一般。   乔暮云的母亲生来便有心疾,是靠着乔家流水般的奇珍药材给养大的,然而到了怀乔暮云时,这脆弱不堪的心脏便实在负担不了,差点儿便要一尸两命——好在他那号称神医的父亲不知道去哪里找来了只在古籍传说中才有记载的一味灵药焚天果。   这焚天果号称能融血铸心,乔洛河靠着这灵药,总算是将这母子两人给救了下来。   只是焚天果固然救了两条命,却也给乔暮云带来了个极大的隐患:乔暮云生来便是练武奇才,然而随着武功见长,性情却变得格外阴晴不定。开心时倒是个极正直极讨喜的少年人,然而不经意间他便容易失了神志,变为一个残忍冷血无情的弑杀嗜血魔鬼。   偏生他发病时武功便会暴涨,十多岁的年纪,竟然能让寻常高手近不了身。也是亏得当年无名寺主持在乔家做客,一眼看出乔暮云的不妥,才没能酿成大祸。   原来那焚天果既然号称焚天,内里药性自然是非一般的凶狠霸道——乔母吃了焚天果,自己固然治好了陈年心疾,焚天果那多余的药气却当时尚在乔母腹中的乔洛河全然吸收,所谓焚天入体便为戾毒。   多年来乔暮云修身修心,就为着不让这戾毒发作,免得化为那肉身修罗,为这他差点儿没被送进无名寺去当和尚。好在老秃驴惯来装神弄鬼,总说时候未到,后来又传了乔暮云号称能克制戾毒的阳转功,乔少侠才没有变成乔大师。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阳转功修到十层以上便能完全化去戾毒……乔暮云练到十层,却觉得这阳转功已经是到了极致,再无精进可能,不知道所谓的“十层以上”到底是个什么境界。加上戾毒虽然说数年未曾发作,如今他心思动摇竟然隐隐又有抬头的意思……   一时间乔暮云心中有些纷乱,见到玉无心这幅把他当个奇珍病例来看的模样,愈发觉得心头烦闷。   这时恰好有那轻手轻脚的仆人将换过的食盒端过来,乔暮云便顺手接了过来,略过玉无心往楼上林茂那送过去了,留下了那仆人站在楼下目瞪口呆,看着自己家这位锦衣玉食的大少爷竟然做这等伺候人的事情,吓掉了一地下巴。   ******   乔暮云推门进房时,便看间他心尖尖上那位木公子正百无聊赖靠在床上发呆。听着声音,他便偏过头来看了乔暮云一眼,纵然是这幅衣衫凌乱脸色苍白的模样,这一眼依旧是染着慑人心魄的艳色。   乔暮云手上微微抖了抖,食盒里又有一声清脆磕碰,他却是真的没听到。强忍着那莫名窜上脸颊的热意,他小心翼翼揭开了食盒,将里头的饭菜一碟一碟小心翼翼端到了桌上。   然后又靠到了林茂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可有力气到桌上吃饭?若是不成,也可以在床上吃的。”   他柔声问道。   听了玉无心之前说的那番话,乔暮云如今看这位木公子,心中的怜惜之情简直一发而不可收拾,待他简直是琉璃翡翠做的人一般,恨不得能含在嘴里捂在胸口,说话时候这股柔情蜜意不自觉就透了一点儿出来。   然而林茂如今却是被少侠这细声细气哄小孩一般的语调逼得打了一个冷战,愈发觉得乔暮云哪哪儿都不大对劲。林茂摇头,示意自己实在是没有胃口吃饭,然后又伸出手,勉勉强强在乔暮云身上勾起了字。   他知道自己如今身体不大对劲,眼看着一分一秒就这样衰弱下去,愈发不耐烦在这该死的春风里同这位脑子不大好使的少爷纠缠,只盼着能早日回了忘忧谷——也好能再多看徒弟们一眼。   不过在表明身份时候,林茂的指尖略略一顿。   他自从坟里爬出来便有些狼狈,被乔暮云掳走更是一个巨大的乌龙……死而复生之事玄妙无比,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就更不要说与人解释来龙去脉了。   算了,在乔暮云这里,姑且就当这个“木公子”好了。   林茂接着写下去,并未多解释自己的身份,只告诉乔暮云自己是林茂的故人,与忘忧谷无冤无仇,并非那等受欺侮的人,如今欲回忘忧谷去,希望乔暮云能送他一程。   那乔暮云最开始还有些神魂颠倒心思澎湃,然而他慢慢琢磨出林茂的意思之后,倒像是青天白日里劈下一道神雷,几乎将他的魂都劈得灰飞烟灭。   “等等,你,你是说……”他半晌都没有回过神,喃喃许久都未曾拼凑出一句整话,“你……你还要回那……忘忧谷啊……”   林茂被他这幅凄然模样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因为身体太过于虚弱,光是稳着手腕勉强在乔暮云掌心勾出这些个字来便惹得林茂有些喘。   乔暮云脑子里一片纷乱,偏偏旁边这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却异常明显地印入他的心神中,他呆呆地看着木公子那张艳丽逼人的面孔,心口像是被一把极锐利的锥子刺了一下,先时并不觉得痛,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渐渐地,渐渐地涌出来,末了才发现那分明是心头的血,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慢慢地从胸口的位置涌上来。   “可是你的身体……”   乔暮云想起玉无心的话,差点儿说出口,最后又活生生的咬住了舌尖顿住了话头。   是了,这江湖如此之大,能做下恶事的人自然也不只忘忧谷的那三位。   这样丧心病狂骇人听闻的事情,于男子而言也是极大的痛处,他又这么能血血淋淋去揭人伤疤呢?乔暮云又想起之前木公子自刎的那一幕,后者虽然说只误会,乔暮云却不会忘记那一刻木公子脸上的哀痛……恐怕他是来找那林茂帮忙主持公道的罢?未曾想赶到时那老头早已去世,才会让他心灰意冷……   如今木公子急着赶往忘忧谷,是想要求剩下那三人为他报仇吗?   乔暮云痴痴看着林茂,神色凝重地握住了他的手。   “木公子,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跟我说,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定然是能比忘忧谷那三人更尽心力的。   乔暮云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到林茂虚弱的摇了摇头,后者伸手,在他掌心坚定地划下四个字。   【回忘忧谷】   乔暮云脸上一僵,那满腔真情实意化为酸楚,血淋淋哽在喉间,吞不下,也吐不出。 第12章   那天晚上从林茂房里出来,乔暮云的脸色便是明晃晃的难看起来。   林茂坚持要回忘忧谷,惹得某位情窦初开的少侠心里是极为不好受——只是这番微妙情谊,乔少侠此时自己都尚未弄清,哪里又敢在林茂面前显示出半点来?   到头来也只能强笑着点了点头,心中抓心挠肺只想知道心中佳人与那忘忧谷是何干系,转念又想,就算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干系,到头来木公子与他乔暮云却实在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   顿时,这位名满天下武功盖世的少侠便心肝肺齐刷刷地痛起来。他心力交瘁,草草同林茂商定了第二天带他入忘忧谷的事,便从那人房内落荒而逃。出得门来,乔暮云从乔家带来的那些下人见他神色不妙,皆是屏息凝神,伺候时愈发小心起来,偏偏乔暮云今个儿倒像是被鬼上了神,不仅没像是之前几晚那样回房打坐宁神,反倒在春风里内无头苍蝇一般乱逛了起来。   春风里如今的当家人云妈妈挤出笑意来,远远缀在几个本家下仆的身后,心中是叫苦不迭。   若说春风里对其他人来说是销金窟,对衔金含银的乔家人来说,这烟花之地怕也就是比猪圈稍好些的地方,云妈妈是生怕有人不长眼冲撞了这位大少爷。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只见那乔暮云信步走到了一处水榭旁边,正好是楼里倌人唱曲的时候——只见那小湖中间缓缓驶来一只小舟,一位倌人立于舟上,唱的却是一首《蟾宫曲》。   “半窗幽梦微茫,歌罢钱塘,赋罢高唐。   风入罗帏,爽入疏棂,月照纱窗。   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   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这泛舟唱曲,乃是寻欢作乐之前的一点儿情趣,不过乔家人怎样的天籁之音未曾听过,如今这位清倌人唱的曲实在是有些附庸风雅,糊弄外行人倒还行,落在乔暮云耳朵里……云妈妈想着都觉得自己有些躁得慌。   偏偏乔暮云此时竟然还在水榭旁站定了,他侧耳听着倌人反复唱着最后那句“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神色莫测。   云妈妈背上汗出如浆,暗地里摆了一个手势,不多时,那小舟上的倌人便消了声音。   乔暮云却骤然间回过头来,直直望向云妈妈。   “怎么不唱了?”他问,顿了一瞬,他又开口,“就按照原先的单子唱吧……再给我送瓶酒来。”   说完,乔暮云足尖一点,在那水榭的几处横栏上纵身轻跃了两下,瞬间便翻上了屋顶,留下一干人大眼瞪小眼僵立在原地,好半天都未曾回神。   不说云妈妈是如何诚惶诚恐叫人继续唱曲,也不说那些乔家仆人是如何吓了一跳慌慌张张为乔大少爷送去整瓶的仙白露……   乔暮云跨坐在高高挑起的檐角垂下一条腿来,满腹都是自己的心思。   倌人在湖中又开始唱起了曲,声音依稀有些抖。   这回换了个曲,唱的是折桂令——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乔暮云听着那几句相思,呆了一呆,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月色如银,冰凉凉地洒下来。   乔暮云坐在高处,位置竟然恰好对上不远处那位木公子居住的小楼窗口。   只是那人体虚,这是早已睡去了吧?那窗口漆黑,夜色中只有个轮廓,偏偏乔暮云的目光却像是被人牵住,定在那窗口许久都移不开眼睛。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乔暮云又往嘴里灌了大半瓶酒,听着这不入流的小调,舌尖上极香甜的琼浆倒像是变苦了一般,咽到肚子里,心中那一点寂寥骤然化作了十分。   这一晚,乔暮云自个儿也不记得在屋顶上就着冷风寒月喝了多少瓶酒,只知道楼下湖中小舟上的倌人换了三个,翻来覆去唱着那些他本看不上眼的相思怨念。   那几句相思几句思量,竟然也让乔暮云这样的武林高手恍恍惚惚染了八九分醉意。   那几个乔家带来的亲信一直紧盯着乔暮云,见到自家主人已经不胜酒力,便连忙上得屋顶来准备带他下去。然而乔暮云却是在檐头处定定地站住了,并不让人近身。   “莫着急,我没事。”乔暮云醉眼迷蒙道,“只是这几句曲唱得好……唱得真好,能唱到人心里去。”   他偏头,极苦恼似的想了些什么,转脸便又往林茂居住的那栋小楼望去。   “……这样好的曲,真得让木公子也听一听。”   说完,不等其他人阻拦,夜空中乔暮云衣袂一展,随后便如同黄雀一般朝着那栋小楼掠去。   ***   不过是几个呼吸间,乔暮云便到了林茂房门前。   也许是内力流转间带走了些许酒意,乔暮云盯着那暗沉沉的门扉,忽然停住了脚步。   “木公子……你睡了吗?”   他将额头抵在门框上,轻声道。   “若是你不介意,我想来同你说说话。"   然而林茂体弱,睡前已经灌了碗玉无心开的安神药,正是睡得深沉的时候,自然不会应乔暮云的呼唤。   那乔暮云便傻傻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那便是不介意了……我进来了。”   说罢,他推开了门,带着满身酒气大步进了林茂的房门。   转过屏风,乔暮云便看见床帐里林茂正背对着门口侧着身子熟睡,身上盖着一床秋罗锦的薄背,底下垫着新罗绵裹羊毛制的软垫。   乔暮云在林茂的床边坐下来,怔怔地盯着那人一头鸦羽似的青丝,因为身体虚,到了夜里这人身上便起了虚汗,有几缕长发蜿蜒黏在那一小截露出来的脖子上,愈发显得那皮肤白如凝脂。   许是因为被人盯着难受,林茂嘤宁一声,翻了个身,那梦中素白的一张脸正对上了乔暮云,脸颊上薄薄一小片枕头压出来的红痕,倒像是上好的羊脂玉上有片桃花色的沁。有因为身体不适,即便是在梦中,林茂也是眉头微皱,漆黑浓密的睫毛不安稳地轻轻簌动,眼角隐约还有些微的湿意。   乔暮云的呼吸骤然一顿,酒意上了头,伸手颤巍巍按上了林茂的眼角。   “唔……”   林茂低吟了一声,依旧未曾醒来,只不过从被子里伸出手,虚虚地将乔暮云那恼人的手指往旁边挡了挡。   也不知道怎么的,乔暮云就那样沿着林茂滑腻柔软的手腕轻轻反手一捞,轻而易举就将他的手合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   怕是睡前沐浴了罢?林茂稍稍一动,乔暮云便觉得这房间里隐约有暗香浮动,他没忍住,低头在林茂手指上轻嗅了一下……   香气扑鼻。 第13章   所谓的形神俱灭怕是不过如此——   乔暮云听着心底有个声音同他说道。   他握着林茂那只手,那一缕稍纵即逝的幽香却像是入了魂,半晌都回不了神。一颗心在腔子里活蹦乱跳,敲得他肋骨发疼。   脑袋里纷纷乱乱恰是狂风刮了灿然绽放的一树桃花,一时间像是有千头万绪,仔细想来又觉得脑袋空空,只留有林茂那张皎洁如月般睡去的脸。   隐约间,倒是有些念想如同鱼自深水浮出一般慢慢显现在他心间,然而他却实在是不敢去细想,只因为他下意识便知道,那念头若是真想明白了,只怕就是万劫不复。   但林茂那消瘦的身影近在咫尺,乔暮云又活生生用那仙白露把自己灌了个半醉,就算那念头再是有危险,也实在有些按捺不住的征兆。   心旌摇动中,乔暮云体内阳转功怕是也感应到他气息不稳,便自发地运转起来,恰好将这位少爷胸口那点绮念敲了个粉碎。   “噗——”   猝不及防间,乔暮云一掩嘴,一口鲜血徐徐沿着指缝流淌了下来。   一股火烧般剧痛沿着乔暮云的丹田一路烧上心口。乔暮云暗道一声不好,他娘胎里带来的这个毛病最忌讳的便是心浮气躁,更怕的是动了神魂。乔暮云这个晚上倒是将那点忌讳犯了个遍,那许久未发作的戾毒果然就抬了头与那阳转功对冲起来。   乔暮云吐了血,自然知道自己内腑怕是已有小伤。   【糟糕!】   他心想,明知道不应该,还是忍不住焦躁起来。   该死的戾毒发作起来可谓六亲不认丑态俱出,赤身裸体如同野兽般嘶吼的情景也是有的。哪怕知道如今自己阳转功已经修到顶层,再不济也不至如此,乔暮云还是连忙起身,跌跌撞撞飞快出了房门。他如今待林茂万分真心,心底自然有了顾忌,生怕若是自己一个不稳发作起来会牵连到梦中的林茂。   他却不知道,那厢他飞快地寻了密室服了丹打坐调息的时候,这边的林茂却摇摇晃晃地从床上起了身,不过动作却很是怪异。   他眼睛还是紧闭,眼皮下眼珠微微颤动,呼吸也重了许多,颧骨上多了两抹嫣红,看上去像是在做个什么噩梦。乔暮云仓皇离开时,自然没注意到自己之前吐的那口血,已有几滴落在了床前白玉制的踏脚上。   那鲜红的极点在那白玉上凝成殷殷几点,还未曾干涸。   林茂极其怪异地直直下了床,闭着眼在房里转了一圈后,在那踏脚前站定了。然后,他便朝着踏脚俯下身,做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怪事——只见他红唇微启,伸出了舌头,像是那小猫舔奶一般将乔暮云落下的那几滴血全部舔了个干净。   这房间里若是有旁人在此,怕是要被林茂这幅模样惊吓到。奈何此时夜深人静,林茂将几滴血舔干净后便又同先前下床时那样,木木地趴回了床上仰面躺着。只是他的脸色却是骤然间舒展开来,那点病弱苍白之意尽去,多了些许血色。林茂原本模样就生得美,尝了这点血后,这美色竟然更像是拂去微尘的明珠一般冒出了莹莹光辉。红唇愈红,白肤愈白,骤然望去,那美色已然不像是人间所有,倒像是山妖鬼魅一般,森森的艳色,倒让人心慌。   幸好没多久那妖艳的颜色便渐渐从林茂脸上褪了下去,像是那几滴血已被完全吸收了一般,汹涌满溢的艳异被小心地遮掩起来,只留下林茂那比之前丰润许多的脸色还残留着些许端倪。   ******   林茂又在做梦了。   这一回梦到的,倒像是他刚死那一段时候的事情。他的眼睛紧闭着,拼了命也睁不开,身体沉得像是铁块一般,那些蚀骨的疼痛全部都远去了,只留下他冷冰冰硬邦邦的肉身,一动也动不了。   空气中漂浮着香烛和纸钱烧过后的气味,似乎有人在远处低声说着什么,林茂也听不太清。他只知道自己这时候正仰面躺在一口硬邦邦的铁盒子里,身体很冷,像是五脏六腑都被人偷偷替换成了冰块。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感觉到有人靠了过来,那人小心翼翼地将他从那盒子里扶了出来,拢在自己的怀里。   林茂便歪着头贴着那人的胸脯,那人身上也很冷,带着一点儿古怪而甜腻的香气。林茂听到那人的心跳,怦,怦,怦,跳得很慢,应当是个内息雄厚的高手。只是那人拥着林茂坐了一会儿,气息却渐渐乱了一些,林茂听着他呼吸稍稍加快,然后便感觉到他伸手朝着林茂的身上探过来。   窸窸窣窣一阵布料摩擦时发生的细响,那人先是解开了林茂身上那件衣服的系带,然后再慢慢将衣服从林茂身上褪下来。林茂心中隐约便觉得有点儿急,然而他整个人这时候像是被魇住了一般,真是指头都动不了一根,只能任凭那人将他全身上下都剥了个干净,赤条条倒在那个人的怀里。那只尸体般冰凉的手在林茂眉眼处细细勾勒了一番,又沿着脖颈处的曲线一路向下,拂过他的胸口和小腹。   “呼……”   耳畔传来了那人一声极压抑的喘息。   林茂顿觉不对,只苦于全身僵直无法动弹,只能仍由那人贴着他慢慢厮磨了一番。中间种种,实在是不可言说。 第14章   好不容易等到那人消停了下来,林茂又觉得自己被摆了姿势,那人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一把梳子,慢慢细细将他一头长发梳理整齐,在身后束好。梳子上大概是沾了发油,林茂闻着有些桂花似的香气氤氲开来,与那人身上甜腻的气息混在了一起。那满溢的情愫,倒像是已经透过指尖传给了林茂一般。   若林茂哪怕能稍稍动弹一下,这时候怕也已经被骇得跳起来跑出三里地去——   只因为那人过了一会儿之后,竟然开了口在林茂耳边唱将起来。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那声音忽然顿了顿,“呀,这句不好,大大的不好,心肝儿你可不能背着我在外面勾搭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哪里能‘多子’呢,这不是要了我的命么……”   那人说话时有些怪异,咬字十分别扭,每个句子说出来都像是那草丛中的蛇尾般弯弯绕绕带了一些极南边的口音。   林茂隐隐觉得这人说话的腔调倒是有些耳熟,然而他这时又慌又乱,一时之间也实在是想不起到底是什么时候听到过这样的说话声。   而在这个时候,那人又喜滋滋地接上了腔。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林茂骤然感到嘴唇一痛,却是那人在唱完后凑过来在他嘴唇狠狠啃了一口。   “真是个冤家×&……%……”   那人亲热地说道,前半句倒是不伦不类的官话,后半段却是叽里咕噜一段林茂怎么都听不懂的方言了。   正在这时,旁边忽然又有人插了一句话过来。   “你别乱动他。”   林茂浑浑噩噩只觉得心头一跳,昏昏地觉得这声音听起来竟然也是耳熟的……只是,只是什么时候他旁边竟然又来了人呢?   还未想清楚,林茂便听到抱着他的这人气息变了。就像是那毒虫露出了腹中针,蝮蛇张开了嘴露出了牙,这人身上的气息骤然变得极为阴狠恶毒,刺得林茂心口都有些发痛。   “关你什么事?之前定约的时候你可是说好了从此以后再不沾他一根手指……”这恶毒的南边来客紧紧抱着林茂的身体,咬牙切齿地说道。   旁边那人静默了一会儿,声音也是阴冷:“我只是要提醒你,你别误了时间。”   林茂只觉得抱着他这人胳膊紧了紧,随后便听到他说:“自然是不会误了这大事。”   紧接着又等了片刻,林茂便觉得那人冷冰冰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撬开了他的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还是那忽然插话的人开口:“……你可有把握?”   “我自然是有把握的,就怕到时候你没把握守住那约定。”   “只要他能回来,我的心愿便已了了。”   “呵……”   带着口音的声音恨恨响起,语气倒是嚣张,然而林茂还是觉得这人气息有些不太稳。   林茂的身上愈发的冷,神智也愈发涣散,只觉得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心儿高高悬着,头却开始晕了起。随后,他便觉得自己嘴里竟然塞了一根极粗的竹筒,抵着他上颌,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的下巴都撬下来一般。   先是一股强烈的,无法形容的气息涌入他的喉咙,那是血的腥,蛇的腥,爬虫的腥,将人整个人刨开再将五脏六腑扯出来的腥,然后便是甜,极浓稠的甜,怕是将全天下的甘蜜都融在一起都未曾有的甜。那气息熏得林茂整个人都要炸开来,好不容易汇集起的一点清明咔咔碎成粉末。他死死地撑着,只觉得自己整个魂魄似乎都要撕开来。   恍惚间,听到那两人还在对话,只是林茂已经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讲什么,唯一清楚的,是他们的语气似乎也惶急了起来……   “滋滋——”   从那竹筒中渐渐传出某种湿漉漉的水声,那是粘液与竹筒内壁相互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冰冷的,带着强烈金属气息的某条活物从那竹筒中徐徐地爬了出来,沿着林茂的喉咙渐渐地爬了下去,途经之处,带来一阵剧痛。   到了这个时候,林茂终于是撑不住,从这梦境中跌落了出去。   ******   第二天醒来,天色已经变得十分明亮。   林茂破天荒地睡了个长觉,只是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一套亵衣尽被汗水浸了个透湿。他倒是记得自己貌似是做了个极可怕的梦,可在床上撑着额头想了许久,只记得几句一梳到白头,二梳又什么什么的,然后便是朦朦胧胧记得有东西顺着他的嘴往喉咙里爬——   也许是因为这梦梦得太深,现在他醒过来了,也依然觉得自己嘴里隐隐有点儿味,非常淡的一点血腥气,却让他觉得十分不舒坦。   不过……林茂皱着眉头伸手在喉咙处按了按,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几天痛地火烧火燎的地方倒像是好了许多。   还在沉思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被刻意放得稍重的脚步声。   “木公子?可是醒来了?”   林茂在床上只是稍微动了动,也不知道乔暮云调教的仆人是如何做到的,没一会便听到仆人在门外轻声询问。   林茂定了定神,将被褥稍稍拢起一点,然后说了句“进来吧”。   一个面容十分可亲的少年仆人手脚轻快地端着林茂早间洗漱用的水盆进了屋。因林茂不喜欢身边人多,这几天乔暮云便派了自己贴身小厮过来伺候他,过去几日这小厮行事都十分干净利落没半点惹人烦的地方,今天早上却破天荒地出了点纰漏——同林茂请安时,他竟然就那样仰着脸,呆呆地盯着林茂看了半响也没回过神。   林茂看着这孩子眼神发直的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在小仆面前挥了好几下手,小仆才像是被灵魂归位一般清醒过来,只不过反应过来向林茂告罪时,这小仆有像是鬼附身一般直接绊在地上,摔出脑门上拳头大一个肿包。   林茂心中暗自不喜这小厮今早魂不守舍直勾勾盯着他看的模样,不过小仆摔成这幅模样也实在可怜,他便也未曾追究。   他却是不知道,这小厮能成为乔暮云贴身伺候的人,乃是从千千万万个伶俐孩子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若不是有天大的原因,自然是不可能这样失常——实在是今天早起的林茂,长得有些太美了一些。   往日里林茂自然也是极美的,这小厮更是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能在林茂面前做到举止寻常。   可是今天早上,在看到林茂的瞬间,他就觉得之前做得那些功夫实在是白费。   若真要他说林茂与昨日有什么不同,他又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这位“木公子”脸颊上似乎多了些许血色,便衬托得他眉眼愈发澄透秀美,颊粉唇朱,望之使人失神。 第15章   要说那小仆也是祖上有德,正看着林茂看得魂儿飘飘的时候摔上那么一跤,额头上一个硕大的肿块痛得像是脑门子里塞了炭,却也总算是让这小仆彻头彻尾回了神,再伺候林茂时,行动倒是自然了许多。   不过林茂却有些看不得年纪轻轻的小男孩摔成这样,接下来不准那小仆在房内仔细伺候。他只草草脱下一身被汗浸得透的亵衣递给小仆,随后便开口打发那小仆赶紧离。林茂心中想的是让那小仆借着将衣服送洗的功夫,好好处理一下那头上怵目惊心的肿包,却不知道小仆接过林茂被汗湿成这样的亵衣也是吓了一跳。   他也知道这位“木公子”是乔暮云上了心的人,躬身冲林茂房间里退出来后便连忙去了乔暮云的房间。   然而进了房门,小仆便觉得有些不大对——   先是乔家派来贴身照顾乔暮云的那几个人都是脸色严峻守在了房间的四角,无人吭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味,一只青玉药盏放在床前的小几子上,已经空了,只在碗底留了一圈淡褐色的药痕……房里的这一股苦味怕就是从残留的这点药汤中散发出来的。   明明已经日上中天,乔暮云却并未起床,藏青色的绮罗纱帐半垂下来,小仆飞快地瞥了一眼,只见到自家这位金贵的公子正半趴在床上,纱帐间隙中,影影绰绰露出上身赤条条的一身好皮骨。   只是如今那鼓起的淡褐色腱子肉上却细细密密插满了半掌长的金针——一个娇俏的女子正端坐在床位,十指间夹满了细如牛毛的金针正在逐一往乔暮云身上插去。   原来,昨晚乔暮云酒后失常夜闯了林茂的卧室,那点儿不可细想的心思就这么直接激发了他的戾毒。   小仆进房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因为他如今只差一线就要走火入魔。   玉无心正在乔暮云床边诊脉,看到分拨去照顾林茂的小仆进来就忍不住有些皱眉,她正准备开口让这人先出去,手下的乔暮云看到那人,眼睛却骤然亮了起来。   “你可是有什么事情要禀告?!”   他先前就给伺候木公子的人下了死命令,若是木公子有什么异样,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及时通知他。这时候看到那小仆面色有异,就算乔暮云这时候都快被扎成刺猬,心神却早就飞到了林茂那儿。   那小仆额头上慢慢冒出冷汗,虽然有感觉乔暮云如今情况有些不对,他也还是没敢隐瞒,细细地向他禀告了林茂早起的身体的异样。当然,这小仆也不是那等无脑之人,禀告时自然也隐瞒了自己见到那位木公子时几乎魂魄不守的痴态。   “你是说木公子身体有了异样?”   没等听完小仆的话,乔暮云就着急了起来。   而眼看着乔大公子恨不得从床上直接跳起来的模样,玉无心额头一跳,脸色冰冷地伸手又在这人的大穴上插上了金针——手法倒是略有些粗暴,恰好能让乔暮云痛得脸上一白,腰板直直地又跌回床上。   “乔公子,你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守住灵台清净,心神要稳。”玉无心冷冷道,“按说你如今阳转功功力大成,本不应该是这样模样……若是你在这里走火入魔,没有乔家的死卫镇压,怕是整个春风里都要沦为废墟。你莫忘了,那位木公子如今身体虚弱,要是真的出了意外,可是跑不快的。”   最后一句话,玉无心明里暗里地带上了些威胁,果然,乔暮云之前还是一幅按捺不住的模样,听完之后便愣了愣,那股子蓄势待发的力气也消散开来。   玉无心盯着乔暮云背上“神道”“灵台”“至阳”三处大穴的金针被一股污血活生生自体内推了出来,暗自咬了咬牙,重新又钉了几枚金针下去。   乔暮云周身一颤,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半晌都没动弹。他之前其实已经服下了护住心脉的药物,就是为了在扎针时候不至于因剧痛伤了根本,只是听到那位木公子的事情心神大动,有几个穴位眼睁睁看着就要重新再来一遍。   她也知道,若不能先让乔暮云安了心,只怕这扎针也继续不下去。   想到这里,玉无心只能是叹了一口气,她扭头望向地上一动不敢动的小仆,开口道:“你是说木公子汗湿了整件亵衣?你把那亵衣先拿上来给我看看。”   那小仆连忙递上亵衣。   之前被汗湿的布料已经半干,玉无心低头凑上去闻了闻,随后便是一愣。   一般来说这等严重的夜间盗汗,衣料上残留的气味多少能让人察觉出一些端倪,若是中毒者汗气中便会带上腥臭,而脏腑受损者往往汗味粘腻恶臭……   然而木公子的这件亵衣,闻上去却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甜香,香且诱人,清雅馥郁,隐约间竟然能嗅出些许药蜜般的气息。   玉无心专精医道,嗅觉极为灵敏,却完全没办法从这件亵衣上嗅出任何凡人应有的粘污浑浊之气。   “这可真是……”   非常人所能有。   不过玉无心却并未将自己心中疑惑告知乔暮云——她之前同乔暮云说的那番话并未夸大其词,这位乔公子如今心魔旺盛,几乎全靠一丝清明和金针锁魂法保住神智,实在是不能再有任何多余的心思波动。   玉无心拿了乔家那份供奉,自然也得为乔家那位大姑奶奶着想。   “我施完针便去看木公子,”玉无心对乔暮云说,“不过是夜间盗汗罢了,体弱之人多少都有这样的毛病,乔少爷,当务之急还是守好你自己的心神。”   乔暮云并未做声。   玉无心施针完毕后,果然如同她之前所说的,收拾好药箱便赶往那位木公子的房间问诊。   乔暮云看着那扇雕花乌木房门“嘎吱”一声合拢,忽然开口让房间里守着的其他几位暗卫退了出去。   等到房间里彻底清净无其他人等之后,乔暮云忍着内力被截的剧痛,慢吞吞从胸口下方扯出了一条素白的衣带来……若是那小仆在此,看到被乔暮云这般视若珍宝般放在掌心中的衣带,定然会大吃一惊。   因为这衣带正是那件被汗湿的亵衣中的一截。   乔暮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只知道在玉无心检查那件亵衣时,他鬼使神差便使了一道暗劲,悄悄以内力截下了亵衣的一道藏了起来。   这行为实在说不上是光明正大,可乔暮云光是想着这是木公子贴身穿着的,染了香汗的……亵衣,他便觉得自己身子里像是进了魔怪一般,那股阴晦恶心的邪火在他的胸口旺盛地燃烧着,烧得他每一处皮肉都火辣辣的疼。   乔暮云颤抖着将那布料放在自己的脸旁,就像是饿了许多天的野狗一般,他深深地嗅着那布料上淡薄的气味。玉无心闻到是那布料上淡淡的药蜜香气,乔暮云闻到的,却是木公子那羊脂白玉一般的皮肤,那贴在脖颈旁乌沉沉的发丝,那冰凉而柔软的嘴唇……   “呼……”   乔暮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喘息。   他闭着眼睛,昨天晚上的那一幕就像是烙在他心中一样鲜明地在他脑中回响。   “噗——”   在他的背上,玉无心好不容易才钉入他体内的那几根金针颤抖了几下,又一次被黑血给挤了出来。   浓稠的血味渐渐在床帐中弥漫开来,乔暮云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恶心和恐惧。   然而,这恶心是为了他自己,恐惧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自己闻着这小截衣带便感受到的无上的极乐。   *****   等到半日后玉无心告诉乔暮云,那位木公子不仅没有大碍,身体倒像是比之前还要好上许多时,乔暮云隐在帐后,忽然沙哑地开口。   “既然如此……不如明日就按照他的愿望,送他回那忘忧谷见故人吧。” 第16章   “乔少爷?”   玉无心听着乔暮云的吩咐,微微愣了愣神。   这一日的天气倒也奇怪,早上时倒是阳光明媚,过了晌午空中便堆上了团团乌云,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下起细雪。气温一下子便降了下来,光线暗暗的,一些雪落在翘起的屋檐下方,融化了,淅淅沥沥淌下来重新又冻住,不一会儿便沿着那深青色的檐角结成细细的几根拇指长短的透明冰棱。   早有机灵的仆人给乔木云的房间里点了地龙,房间里倒是腾起一股暖意,然而玉无心隔着半透明的纱帘看着乔暮云,后者的脸却像是冻伤的人一般白得发青,那对温和的,属于意气风发武林少侠的眼瞳黯淡了下去,眼珠里像是也像是落了一层雪,那雪结成了冰,将他的目光也浸得如同冷月一般既冰冷,又阴沉。   玉无心在无声中松了一口气。   所谓的旁观者清,乔暮云自以为自己对林茂生出的那点儿失控的心思被掩饰得很好,落在玉无心等人的眼中,大少爷那份不合时宜的情愫却宛若雪地里开出的一捧红花,明晃晃,亮堂堂,所谓情窦初开,让人感到心慌。   照玉无心来看,本以为像是乔暮云这样的出身,早就已经过了犯傻的年纪,那里又晓得偏偏就遇上了木公子那样的少年。其实若乔暮云真只是打算尝尝鲜,同男子玩耍一番,倒还真不是什么大事,偏偏惹人心惊胆战的是,乔暮云对待这位木公子,倒已经有了几分真情的模样。   乔家那位姑奶奶能拉着乔洛河在外面生了孩子又重回乔家,之后更是让乔暮云坐稳了乔家大少爷的位置,靠得可不是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和当年乔太爷对自家女儿的怜惜。真要说起来,玉无心却觉得乔暮云能及时抽身,也是救了那位木公子一命。   想到这里,她便假装自己并未看到乔暮云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飞快地点头迎下了这份差事。   “那下午便派人送木公子回去吧——”玉无心说道,她停了停话头又看了乔暮云一眼,终于还是有些许恻隐,“不过我瞅着今天天气不好,不如还是明天罢?”   这句话落下之后,乔暮云的眼睛便像是星子一般亮了亮,然而很快那一抹亮光又被掩下了。   “明日……怕风雪太大,山路不好走,还是今天吧。”   乔暮云低声说,声调倒一如既往十分平静,放在半旧床褥外面的那只手攥成拳头,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来,关节发白。   “只是……我想送他入忘忧谷。”   他说。   “你的身体——”   玉无心皱了眉头。   乔暮云却抢先打断了她的话语:“我说了,我只是想送他一送。”   “你如今最忌情绪起伏,若真是要去送,恐怕……”   玉无心还待劝,乔暮云又开口:“大不了,我不见他,只是跟着他好了。”   乔家锦衣玉食,流水般金银养出来的这位少爷,眼中渐渐透出了一些哀怜的意味。   “只是……朋友一场,怕是之后也不大能多见,如今能够多跟他同路一程,也是好的。”   玉无心便不再吭声了。   ***   一架马车由两匹价格连城的玉山马拉着,徐徐沿着冬日进山的山道朝着忘忧谷的方向前进着。车厢里燃着上好的银纹细炭,暖融融如同春日一般。四角都挂着大食运过来的水晶琉璃灯,即便是放下夹了棉的窗帘,车厢里也丝毫不见昏沉。林茂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中,身上披着一件金罗纹冬衣,外面又罩着一层细密丰盈的白狐狸皮披风。   “你今天的脉象倒是比昨日好上许多,只要这一路上不要见风,这一路倒是问题不大。”   玉无心从他脚踏前直起身,慢慢说道。   林茂沉默地看着玉无心姣好的面容,他之前还以为回忘忧谷会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却没有想到毫无准备之际,自己便被人精心伺候着送上了马车,满心疑惑之间,还是玉无心上得车来告诉他回忘忧谷的事情。   林茂的脸稍稍有些发白,只是静静地垂着眼帘,茂密的睫毛安静地在眼底落下一圈小小的阴影,那张白瓷一般的面颊被狐狸毛围着,眉眼漆黑,而嘴唇鲜红,竟然有种魄人心魂的艳丽之感。   马车行驶在下了雪的山道上,发出细微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林茂正在想乔暮云。   这回上车前,他便看到自己身后还有另外一架马车,形制与他如今乘坐的这辆车并不一二,车旁边的护卫倒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莫名的,他便知道乔暮云就在那车里,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位多少有些太过于粘人的乔公子在上车前却并未与林茂见面。   “木公子,这回送你回去一路上多有颠簸,还请……还请你保重身体。”   隔着厚实的车帘,马车里传来乔暮云的声音,听着倒是有些沙哑。   林茂嗓子尚未好,便也没法回他,那人又开口道:“我也知道,前些日子将木公子带回来……是我太过于轻率了,这里头的误解,还请木公子你……多多担待……”   到了这句话,乔暮云的声音便微弱了下去,惹得林茂紧皱起了眉头。   若是他没有听错,这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乔暮云,为何忽然间竟然是这幅虚弱模样?再联想到乔暮云忽然松口将他送回忘忧谷,林茂心中不免就有些七上八下。   他倒是十分怀疑这其中是否有他那三个徒弟布下的手脚——不管怎么说,这乔暮云也是乔洛河的儿子,林茂心中对乔洛河有愧,加上乔暮云虽然也是做了蠢事,心地却一如他那好友一般十分善良,林茂便十分不乐意见到自己那三个徒弟同乔暮云有什么冲突。只是没有等他多询问,玉无心不知道从哪儿出来了,半推半拉的就将林茂从乔暮云的车前拉开了。林茂如今口不能言,一个恍神,也已经错失了询问的机会。   等到上路,乔暮云便也坐着那辆车紧紧地跟在林茂的马车之后,说是送行,送得却实在有些疏远过头,愈发让林茂心中忐忑,不知道对方是要进忘忧谷兴师问罪——若真是那样,到时候他自然是要好好为其调停一番的。   林茂心中想道,渐渐安定了下来。   他的神色安定,玉无心也没有多说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下午她的眼皮总有些乱跳,明明极棘手的事情都已经解决,她却总觉得胸口闷闷的,心烦意乱,倒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一般。   而就在这个时候,马车“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玉无心手一抖,连忙问道。   “玉姑娘,我瞅着前头不大对。”   回话的是驾车的老把式,也是乔家人用惯的老人,比起寻常人来说要警醒机灵得多,听到那人这样说,玉无心不敢大意,连忙转出了马车。   乔暮云的人比玉无心这边还要更早知道情况有变,等到玉无心出来,已经能看到几对乔家侍卫警惕地在前路的雪地上来回查探。   雪有些大了,簌簌吹过来,拍打着马车的外壁。   玉无心的心提了起来,风还是那风,雪还是那雪,可是这风这雪如今都有些不对劲。   环绕着车队的空气骤然绷紧,紧张的情绪在风雪中蔓延开来。   “有尸体。”   有侍卫在远处用剑在雪地中戳了戳,随后骤然发出一声警告的哨声,飞鸟般掠回了车队。   “这里也有——”   “有车辙的痕迹,很凌乱。”   陆陆续续的,薄薄的雪层被拨开,露出了山道上趴伏着的人影。   林茂隔着门帘都能听到玉无心骂出来的那句脏话,他的心跳猛地有些加快,胸口不知道为何竟然有些发热。尽管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实在是受不得寒风,林茂还是没忍住往前探身,掀开了门帘往外看去,正好看到玉无心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跳下了车的身影。   死在山道的人并不多,山道上也没有见到任何打斗的痕迹,然而每一具尸体身上,都有着极为凌厉残忍的伤口,更可怕的是,他们死前的姿势,都是双目圆睁,身体朝外,脚朝着忘忧谷的方向……看着这些尸体,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就算是濒死之时,他们想着的也是逃跑,逃离忘忧谷越远越好。   “这些人死亡不超过一个时辰。”   玉无心将那些尸体检查过之后,脸色铁青地走到了乔暮云的车前低声说道。   乔暮云已经从车上一跃而下,急急朝着林茂的马车走去。   “忘忧谷有变故。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赶紧打道回府。”   他毫不迟疑地说道。   玉无心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与之前奄奄一息的模样截然不同,骤然听闻前路有事故,乔暮云倒像是被人施展了回春之术一般,面色红润,眼中有光,一股欢喜之情直透印堂。   没等玉无心回他,他便已经跃身跳上了林茂的马车。   “木公子,前面怕是有些事故。”乔暮云对上一脸惨白的林茂,只觉得这狐狸皮披风衬得后者愈发柔弱可爱,“……你别害怕,无论有什么事故,我定然能保你周全。”   这句话便已经透出了乔暮云不合时宜的满心欢喜来。   林茂根本无心理会乔暮云——就在刚才,他已经看清楚了离他最近的那具尸体的模样。   养了那三个徒弟那么多年,林茂对三人手下的装束自然也十分熟悉:那具尸体的装扮,分明就是金灵子手下魔教教徒!   林茂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停了,实在是无法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通往忘忧谷的山道上竟然多了徒儿的手下的尸体。   乔暮云这厢还打算伸手牵住摇摇欲坠的林茂,林茂却一把拍开了他的手,被满心惶恐激发了身体里仅剩的那点内力,林茂竟然躲过了乔暮云,不顾一切地越过了对方,滚下了车。   “木公子!”   乔暮云随即也跟着林茂跳了下来,没等林茂跑上两步,他便已经一把拽住了林茂,将其扯往自己的怀抱。   “你的身体……”他喊道。   林茂的身体在他的怀里就像是吓坏的小动物一般剧烈地发着抖。   另外那几具尸体……那尸体里头,不仅仅是金灵子的魔教教众,也有季无鸣手下武林盟的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   林茂的喉咙里挤出一声急促的,几乎不可辨认的粗粝嗓音,极度的惊惧中,他的眼眶不受控制的泛起一圈潮红。   【我要回去——】   他用力地抠着自己的喉咙,只想对着乔暮云大吼出声。   而就在此时,风和雪忽然间停滞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   就在一刹那之前,絮乱而冰冷的风雪还在拍击着车队,一刹那之后,那风和雪,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直接从这世界上抹去了一般,完全的消失。   一阵诡异的,扭曲的寂静落下来,没有人吭声,没有人动弹。   每个人都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被一只无心的手死死地掐住了。   乔暮云背后的“大巧”在这骤然降临的死寂中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鸣叫。   “唔……”   林茂的肩头微微一颤,嘴唇间溢出一丝细细的血线。乔暮云将他搂得格外用力,林茂几乎能听到自己骨头在重压之下嘎吱作响的声音。一只手用力按在了他的背后,往他身体里送出一股内力。   与之同时,车队里有几个功力稍差的侍者身形一软,齐齐跌落在了雪地之中无法动弹。   “唰……”   风重新吹了起来,只是那风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影响了一样,变得极为凌乱和尖锐,林茂甚至有一种错觉,若是这风和雪也有生命的话,恐怕这个时候它们也在惊恐的尖叫着,在某种极为恐怖的力量的驱赶下惊恐地四处逃窜,像是无数散乱的小刀一般切割着人们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   “有人来了。”   乔暮云低声说道,他的一只手紧搂着林茂,另一只手慢慢地,慢慢地握住背后重剑。   “大巧”发出的蜂鸣愈发尖锐和急促,林茂将头埋在乔暮云的怀里,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脑浆似乎也快要被那声音搅成一锅烂粥,若不是有乔暮云的支撑,这时候他恐怕也早就如同那几个侍者一样烂泥般软倒在雪地之中。   明明尚且算是黄昏,然而随着风雪声愈发凄厉,光线竟然也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   “嘎吱——”   “嘎吱——”   “嘎吱——”   ……   现场一片混乱,然而,林茂还是听到了那阵脚步声。   用厚厚的旧布纳好的黑色布鞋,一步一步踩在雪花之上。   林茂“噗”地吐出一口血,他猛地扭过头望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狂乱的雪花中,一个异常高大的人影慢慢地显现出来。 第17章   “来者何人?!”   乔家的侍卫们在那人身影出现的瞬间动了,腰间的佩剑齐齐拔出,亮出一片雪白的剑光。   那人没有回答他们,只是依照着之前的步伐继续往他们的方向缓慢地走着。   乔暮云的手指几乎要嵌到林茂的皮肉中去,身后的重剑鸣叫一声一声发出哀嚎一般的长鸣,简直就像是被激怒的野兽一般,它未曾全部拔出的剑身在漆黑的剑鞘里头咔咔作响。   “万世江山万年乔——这里是乔家车队,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随着前锋侍卫的喊话,车队里的其他人也动了——不起眼的车夫,看似娇弱的侍女,满脸尘土的脚奴骤然挺身,雀鸟般从人群种掠出落入前排侍卫的阵型中,内掩精气外射,都是一身极为精湛内力与功法。   这便是乔家真正的贴身禁卫了,若不是非常情况,他们本应该掩饰行迹。   然而这一刻,强烈的预兆让他们也再也顾不上别的,齐齐在那人面前露出了真身。   “……”   那人依旧没有回应乔家的示警。   乔暮云的掌心逐渐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一股极为刺骨的狂风卷起飞雪吹过,在空中刀锋一般割出了一道短暂的空白,似乎就是在瞬息之间,那个人已经鬼魅一般近到车队前几丈的距离,而那个人的面容,终于在这一瞬间展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有人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讶异的抽气声。   首先见到的,是那人一头铅灰色的干枯白发。   那长发凌乱地披散在他的身后,随着狂风起舞,几乎要与雪花融为一体。   那人有一张曾经英俊的面容,有极端正的五官,只是那人如今面容消瘦到极点,须发皆白,眉目间神色狂乱,那张脸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张毫无意义的面具,而面具上镶嵌着两颗黑洞。   那便是那个男人的眼睛。   一双让人感到恶寒和恐惧的眼睛。   那眼睛被极度的绝望和痛苦全然占据,以至于那人的眼神里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类应该有的理智和灵性,漆黑的瞳孔中却又像是有莹莹鬼火在燃烧一般,衬托得那张脸愈发显得疯狂和扭曲。   若不是那人身上还穿着一件下摆已经被撕成丝丝绦绦的麻衣外袍,手中拎着一把断剑,几乎没有人会怀疑,他根本就是乡野传说中那只吃人的修罗鬼。   只是,再定睛看去,会发现那人的外袍上满是褐色污迹,几乎半身都被人血浸透了。   “铿——”   重剑“大巧”几乎是自己弹出了剑鞘,剑尖直指那人,乔暮云呼吸一滞,发现向来冰冷的剑鞘竟然像是烙铁一般开始发烫。   “杀——”   乔家精心调教出来的侍卫在最初的一瞬间动摇后立刻稳了下来,在喝令响起的同时,几道人影已经一跃而起仗剑横切至白发男子的来路。   然而那一声“杀”还未落下,那几个人身形一顿,而后便在空中倒弹而出,砰砰几声摔在地上,手脚抽搐一番之后便再没有动静。   来者不善,且武功高强。   几声剑声骤起,眨眼间又是数人朝着那人袭去,这下却是连前人那一顿的功夫未能留下,直接变在风中散出一片血雾,四下里落在了雪地之中。   “住手——”   乔暮云将林茂护在自己怀中,“大巧”嗤地一声,黑光一掠挡在那人的剑锋之下,一个呼吸间,乔暮云与他已经对上了数十招,金石相击之声铮铮响起,然而众人看来,却只见风雪未见剑招。   只是乔暮云不比那白发男人,怀中有林茂要保护,交手间难免落了下风,几招之后,他不得不闷哼一声,持剑往后退了几丈。   “你究竟是什么人?!”那人武功之高乃绝世罕见,乔暮云额头汗起,将剑立于身前凝声问道。“忽然袭击我乔家车队又是为何?!”   本应该乘胜追击的白发男人听到乔暮云这句话,竟然像是失了力的傀儡般忽然定在了原地,那对黑漆漆的眼瞳对上了乔暮云的脸,视线宛若毒针。   “乔家?呵……太好……太好……我下山原本就是为了乔家人……”沙哑粗粝的声音从男人的喉咙里挤出来,那刻骨仇恨几乎能化为实质的刀锋将乔暮云的皮肉心肝挖出来,“一个一个,全部杀尽。”   那人说着说着,喉间竟然隐约有呜咽之意,愈发显得神志狂乱,几乎癫狂。   眼看情况不妙,乔暮云还未来得及回应,却感到自己怀中的少年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木公子,你别怕,生死不论,我今日无论如何都会护你周全。”   乔暮云有些焦急地低语了一声。   乔家树敌众多,往日里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伏击,只是今天这次乔暮云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其当成往日寻仇一般等闲而视——这人不仅仅武功极高,行动与话语间对乔家更是有无尽怨恨,对招时毫不顾忌生死,乃是最可怕的一类仇敌。   乔暮云在此人面前必须要全心应对,实在是无法再分神安抚怀中的木公子,偏偏后者竟然像是发了疯,喉咙间咯咯作响,倒像是发了癔症一般想要挣脱乔暮云。   “木公子——”   乔暮云咬着牙低吼了一句,只能将木公子搂得更紧。   怕是真的被这恶鬼一般的男人吓到了……   木公子之所以这般惊恐,自然也是因为自身武功太弱,让这他无法信赖的缘故。   乔暮云心中想,胸口涌起一股苦涩。   “丧尽天良的乔家的人,竟然也是有心的吗?”   那白发男人直愣愣地看着乔暮云与怀中那少年的一番僵持,溢出一声冰凉的低笑。   “那便也让乔家的人,尝一尝这被人剐心碾魂的滋味罢。”   话音未落,那人已经持剑断剑直直朝着乔暮云怀中的林茂刺去。   乔暮云眉头一皱,运起内力,“大巧”急出只为回挡,只见那断剑在“大巧”剑刃上划出一溜火花,乔暮云顺势朝后一掠脱身——然而,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怀中的林茂竟然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乔暮云猝不及防吃痛,腕上力道一弱,然后他便感觉到林茂用力一挣,已是飞蛾扑火一般冲出了他的怀抱,朝着那白发男人扑去。   而那白发男人剑势未减,这一刻剑尖正对着木公子的胸口,眼看着便要将那少年一剑穿胸——   “木公子!!!”   乔暮云肝胆俱裂,一声怒吼,硬生生在空中一个翻身朝着林茂飞去。   伴随着喉咙中一口献血,乔暮云听见那让他魂牵梦绕的少年在空中发出了一声极为含糊的低吟。   “……”   乔暮云并未将那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呻·吟放入心中,却没有想到,那白发男人听到那少年的声音后,竟然是猛地收手,那断剑上未退的凛然剑气直接在他胳膊上划出一道血口,腥热的鲜血喷出的同时,半空中的林茂已经直直扑落在地。   雪白的狐皮斗篷在雪地上霎时散开,白发男子低下头,恰好看见了对上了那少年的视线。   ……万籁俱寂。 第18章   是一个很好看的人。   白发男人看着林茂,心中想道。   雪地上的少年眉眼光艳惊人,几乎能摄人魂魄,面色却苍白如纸,一绺鸦黑色长发凌乱地落在他的侧脸上,微卷的发梢落在那人的嘴唇边,那少年桃花一般的唇瓣微微翕合,却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一滴飞溅的鲜血正落在少年毫无血色脸颊上,顺着微微有些泛红的眼角下方缓缓流下,像是有人在雪宣纸上用朱砂勾出一条细线,愈发透出一抹绮魅的意味来。千金难求的白狐狸皮裘散开后露出下面石青色的缎子罗衣,领口露出一截羊脂白玉般的脖颈,而那个少年像是浑然不觉这一刻的危险,只是那样仰着头凝视着白发男人,极清澄的眼眸里透着一股半是惊惶半是担忧的神色。   那眼神几乎说的上是熟悉——也真是因为这样,白发男人竟然也有那么一刹那的愣怔。   与此同时,乔暮云正用尽毕生功力一剑朝着男人袭来,他手中大巧剑风森然,黑光乍起,竟然将地上雪花齐齐激起,形成一道雪墙壁。   然而白发男人却是一动不动,目光依旧停留在林茂的脸上,只是等到乔暮云将剑尖送至他身侧一丈距离时,倏地横起一剑劈在大巧的剑刃上。   “铿——”   只听到雪花中一声脆响,乔暮云猛地吐出一口黑血,身体平平往后退了十来步,才将将停住。   乔暮云猛地将剑向下竖插入雪中,一只手死死握着剑柄,另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面如金纸,摇摇欲坠。   “乔少爷,小心!"   玉无心本已经熟练地躲在了乔暮云乘坐的那架马车的下方,只当自己是块肉做的石头不言不语围观乔暮云与那人对战,这时候却也忍不住狼狈地半爬出来,急急地叫上了那么一句——乔暮云原本就因戾毒发作而身体有恙,如今玉无心眼瞅着他与那人对上的这一招,心中便知道事态有些不好。   没等她话音落下,乔暮云就已经按不下胸口闷痛,“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后,撑着剑直直地半跪在了地上。   他直直地望着林茂的方向,喉咙里挤出了一句:“木……公子……”   眼看着身形便有些摇晃。   只可惜林茂却并未注意到乔暮云的惨状——这一刻他满心都是面前的白发男人,实在是无心顾及其他人。   【你这么就变成这样了……】   林茂很想对那个人说,可干哑的喉咙里却怎么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满头白发枯瘦如柴的男人在乔家的侍卫看来宛若山中野鬼,林茂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错认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没错,这身形高大神色癫狂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林茂最最放心不下的小徒弟常小青。   林茂濒死时便十分担忧常小青会在自己死后做些傻事,现在看来他的担忧竟然也是应验。光是看着常小青那副瘦得脱了形的模样,还有那一头白得晃眼的头发,林茂几乎快要没有办法喘息。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   林茂的满心的心疼与担忧落在常小青的眼睛里,不由又带起一阵恍惚。   这样的目光,竟然与他的师父那样相似。   他忍不住想。   说来,之前也是因为听着这人的一声沙哑低吟,他下意识便忍不住收了剑——只那声音听着,隐隐竟然有些像是师父病重时候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在那一刻,常小青倒觉得自己被魇住了,看着风雪中面目模糊不清扑来的身影,仿佛觉得师父重新活了过来一般。   枯朽的心骤然溢满了狂喜,连身体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只是这样荒谬的想法注定也只是错觉。只不过,常小青最终还是看到了那少年露出来的面容。   确实是绝世罕见的美人……   只是看到这样的一张脸,常小青那颗好不容易重新跳动的心就像是一点点地浸到了冰水之中,来势汹汹的狂喜戛然而止,只留下大梦初醒后的广袤的悲恸与黯然。   或许真的是疯了吧。   常小青听到自己心底有个声音轻声说道,不然为何会在这样纤弱的少年身上看出了师父的影子呢?   是啊,师父生前也是极为瘦弱的模样,只是他的师父只有满脸可怖的疤痕,不会有这少年白玉般的脸颊,不会有着少年鸦羽般的长发,更不会有这少年天人般的风姿。   他以为可以在一起一辈子的师父早就已经死了。   死了以后,更是被乔家人挖了坟,偷了尸身,连最后一点安宁都得不到!!   想到这里,常小青全身血脉几乎都要沸腾开来,皮肉之下俱是狂怒,他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单手持剑,再看林茂时,目光便已经冷了下来。   不,这不是师父……   常小青眼白里俱是血丝,长剑举起,只想要按照之前所想将这乔暮云的禁脔斩于剑下,可真要动手时,他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   一对上那双酷似师父的眼瞳,常小青便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那把断剑送入那少年的体内。   之前强行收剑的伤口迸裂,滴滴答答的鲜血浸透了常小青的袖口,落在林茂身前的雪地上。   林茂有些震惊地看着常小青对他举剑,这才回过神来,想起来如今他的模样有变,怕是并未被常小青认出。   一股酸苦之意猛地袭上心头,林茂哑着喉咙企图开口解释,最终却也依旧是呀呀挤出几声不成声的呻·吟。他有心想要在雪上写字,常小青的剑却已经慢慢地朝着他落下来,强烈的剑气将林茂压制得只能匍匐在地,脸贴着冰凉的雪地,毫无内力的身体丝毫动弹不得。   只是常小青这剑落得古怪,剑气狂放,剑势却奇慢,抵在林茂喉咙前方的剑尖抖动不已,看上去竟然毫无威胁之力。   不过林茂深知常小青功力,虽然心中隐隐有些奇怪,却绝没有丝毫怀疑这剑招取他性命的可能。   难道是要将自己慢慢折磨致死吗?林茂甚至忍不住这样想——一想到死而复生之后终于与常小青见面,最后的下场却是被最心爱的小徒弟持剑相指,林茂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随后便感觉到喉间微微刺痛,却是常小青剑气太过凌厉,刺破了他的皮肉。   感受着伤口处溢出微凉腥甜的液体,林茂额上微微起了一层细汗,眼眶不自觉有些发烫,眉头微蹙,肩头微微颤抖,却是在努力想要挣脱常小青的压制。   常小青神色变幻地盯着地上的林茂,持剑不动,脸上一时狰狞,一时又是恍惚,显然比之前疯得又厉害了一些。 第19章   林茂仰着脸,看着常小青手中抖动的剑尖,忽然间放松了身体不再挣扎。生死一瞬间,林茂却不敢再强求与常小青相认——若这孩子真杀了他的话,就断然不能再让他认出来自己就是林茂了。   想到这里,林茂只能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黝暗眼瞳中的怜惜与黯然却几乎要顺着那湿漉漉的眼睫溢出来。   常小青见到林茂脸上的神色,呼吸又是一滞,像是有人用一把薄如绢纸的小刀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划了一道,那细长的伤口要过一会儿才渗出血,带着细细的疼痛,那一声“师父”几乎就凝在他的舌尖——面前的少年明明哪儿都与他那苍老病弱且毁容的师父不一样,偏偏那皮囊下的神韵却与他的师父别无一二。   “你……究竟是谁?”   常小青的呼吸稍重,看着林茂沙哑地低语了一声,虽然说是问话,听起来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林茂的肩头微微颤动了一下。   “木公子——”   而就在此时,一道身影伴随着一声沙哑怒喝,大鸟般朝着常小青急扑而来。常小青变不改色,再次举剑如同之前那般架档,只听到那人手中重剑一声悲鸣,重击之下竟然出现了裂纹。而那人一击不成,内力顿时回击,本应就这样顺势退去的身影却不依不饶继续朝着常小青袭来。   而这人自然就是之前已经被常小青击退过一次的乔暮云,眼看着林茂似乎马上要死于常小青剑下,乔家这位少爷顿时惊惧攻心,戾毒已经有发作迹象,动作之间隐隐已经有了一股同归于尽般的狂态。   然而若说不惧死神智疯狂,常小青的症状只怕不比乔暮云轻,更何况他在神智清明时,功力本就压过乔暮云一头。乔暮云再袭,常小青也不过是翻手又起一剑将其击退罢了。偏偏乔暮云心中已经认定林茂有危险,举剑同常小青相击时候,身形猛然压低,长臂一伸,竟然是打算从常小青眼下将林茂掠走。   常小青一眼瞥到乔暮云的举动,忽然像是又回到了在后山禁地里看到空空如也的残破棺材一般,霎那间大脑一片空白,胸口炸开一团狂怒。抬剑,剑锋于无声中沿着那把“大巧”黝黑的剑刃一划,锋利的剑尖直直地顺着乔暮云持剑的那只手朝着他的胸口刺去。   林茂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他的一只手已经被乔暮云死死地抓住了,少年人的掌心滚烫,像是那年轻的皮肉之下还藏着一团烧热的炭火。不管这个年轻人给他添了多少乱,林茂总归是不愿意他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自家徒弟的手上。   【别——】   林茂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电光火石间,林茂下意识地身形一转,纤细的身形瞬时已经横在了乔暮云的胸前,面对常小青凌厉的剑式,他却自然而然地抬手往那剑身上拍去。   虽说武功平平,常小青的基础剑招却也是林茂手把手给教出来的,哪怕之后林茂身体愈发衰弱而常小青功力一日一日深厚,为了让林茂能舒展身体,常小青也长长手持一把木剑,玩闹般陪同林茂喂招。可以说,这世间恐怕再无人跟林茂一样对常小青的招式如此了如指掌,而危急之时,林茂便习惯性地用上了之前练得烂熟的招式,企图化解掉常小青这手杀招。   可是,林茂却忘了,如今他的身体病弱毫无内力可言,面对的常小青也远非那个将他视为易碎琉璃般的贴心徒弟。林茂的一击,仅仅只是让常小青的剑尖微晃了一瞬,那冰冷的剑刃在雄厚的内力推送之下,依旧凶狠地刺入了温热的血肉之躯中。   “噗——”   一股鲜血喷出,染红了雪白的狐狸皮。   仅仅只是一刹那,却是极安静,极漫长的一刹那。   乔暮云只感觉到怀里的少年猛地颤了一下,最后便闻到了寂静空气中涌起的甜腥气息。他看到站在他对面那恶鬼般的白发男人面容一僵,枯瘦的面颊上溅上了一线血珠,手中的剑丝毫不动,也像是惊住了。   仿佛心脏被冰雪冻得实了,冰块一般堆积在胸口,然后被人猛地砸成了碎屑,那黑红的碎屑四散开来,每一块都带着棱角,带着血,乔暮云在这一刻,甚至无法去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怀里的少年失去了所有力气跌在他的臂弯里,乔暮云才意识到,那把差点取他性命的剑,刺入了木公子的胸口。   “不……”   乔暮云的双目骤然变得血红,不过在他暴起持剑袭向常小青之前,后者却在这一瞬之间一掌将他拍开。乔暮云只感觉到自己怀中一空,随后便远远地朝着雪地中飞去。   摔倒在地时候,他看到的场景,便是那白发男人神色恍惚地将血流如注的木公子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竟然有些惊慌。   “师父……?”   也许是因为内伤过重,乔暮云竟然隐约间从那白发男人口中听到一声不敢置信的惊慌低问。不过乔暮云并未将那一声“师父”放在心中,因为那人这时候看上去竟然是想要将木公子带走的样子,乔暮云闷哼一声便打算再次迎上去,企图将林茂救回自己身边。   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挣扎了几次都无法站起身,衣服湿漉漉像是浸了雪水,变得又冷,又冰,又滑。而玉无心的惊叫听上去,倒像是在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白发男人将脸贴在了木公子的胸口,乔暮云双目充血地看着他,他怀里的木公子双手软软地垂下来,被血染红的狐狸皮变成了深褐色,荡荡悠悠地垂在那细弱到宛若一张剪纸般的身形下方。   作者有话要说: =L=其实我真的很爱狗血的……   乔暮云:哇呜呜呜呜我的美人儿给我挡`了`剑!!!啊啊啊啊啊……   林茂:等,等一下,你误会了……我只是忘记了我现在没武功……   常小青:…… 第20章   “不准……动……他……”   乔暮云想要嘶吼,可声音却像是堵在了喉脓中完全传不出去。他还待起身,玉无心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他的身边,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将乔暮云颈后与背后迸出的数十根金针齐齐按了回去。   “唔!”   乔暮云发出一声闷哼,顿时身形一软,软倒在地。而乔家剩下的暗卫齐齐掠出,挡在了乔暮云和玉无心的身前。   数十把剑如临大敌对准了常小青,同僚的尸体还在雪中,没有人出击,没有人会小看那个看上去恍惚疯癫的白发男人。凝神屏息中,暗卫们小心翼翼地带着乔暮云暗自后退,只求能从这位杀神手里抢到自家大少爷的一线生机。   银灰色的天空中雪花落得愈发的急了,暴雪骤降,似乎只在一瞬间,风雪就大到了让人睁不开眼的程度。纷乱的雪花似乎要将这世间的一切温度席卷而去,依旧残留在地上的殷红之色渐渐地褪了色。而恰好在此时,从山脚处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呼哨,若是在外人听来,那更像是山间雀鸟受不住冻发出的一声寒号,但原本神经已经绷紧到极致的乔家人却在听到那声音后眼神一亮——这是乔家暗卫之间相互通信的暗语,刚才那一声呼哨,正代表援兵的赶到。   暗卫们总算是心中稍定,持剑的手也更稳了一些。只不过,当他们再凝神朝着那恶鬼般的白发男人处望去时候,却诧异地发现,不过是一瞬之间,那男人之前待的地方竟然是一片白雪茫茫,空荡无人。   只留下了地上一捧被血染红的雪,也渐渐地,快要被狂风暴雪掩去。   ******   【疼——】   林茂被掩在一个冰凉而坚硬的怀抱里,神智混沌。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处似乎被人烙上了烧红的铁,让他不由自主地在小徒弟的怀里打着颤。   腥甜的铁锈味混合着皮裘上熏的上好梅花香,伴随着常小青终年伺候汤药时染上的苦涩药气,浑浊的翻涌上来,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按在林茂的口鼻处,让他慢慢地就有些喘不上气来。   常小青的手捏着一团麻布,死死地压在林茂的伤口处,可是血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连带着那雪花似乎也越来越冷,落在林茂的肩头,却像是可以渐渐浸到人的骨头里去。   “师父……师父……我错了……我认出你来了……”   常小青喃喃地说。   他不会错认林茂之前的那一掌——哪怕那一掌已经虚弱而几乎看不出招式——常小青依旧认出来了。   那是林茂的掌法。   这么多年,点点滴滴深入骨髓的相知相处,哪怕林茂如今换了一幅皮囊,常小青还是能够察觉出自己师父的魂灵……哪怕之前因为疯癫的缘故,让他未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林茂,刚才的那一掌,却石破天惊地点醒了他。   是师父。   是林茂。   只是他如今又犯了错,竟然真的伤了师父——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师父!   常小青没有心思去深究为何早已死去的师父竟然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他也不想去探究……是借尸还魂也好,是满天神佛鬼怪总算是听了他的祈求让他如愿也好……哪怕马上那鬼神便要如他祈祷的那般拿走他的性命也无所谓。   只要师父回来就好。   常小青身形宛若鬼魅在嶙峋的山石间腾挪跳跃,脚尖踩在被薄冰裹得滑溜的石尖上丝毫不见摇晃,沙哑的声音却因为极度的惶恐而发着抖。然而就算是这声音,也渐渐的变得模糊而遥远。   林茂迷迷瞪瞪地听着常小青在自己耳边一声一声呼唤,那一声“师父”入耳,心中十分欣慰。只是这欣慰外头终究包裹着黯然——实在是因为这番师徒相认稍晚了一些。他如今情况不妙,只怕一个不好,要让本已经伤心成狂的常小青又经历一番生离死别。这样一来,林茂也只能拼命地睁着眼不让自己死过去。   林茂的头抵在常小青的脖颈处,潮水般涌上来的昏睡之意让他几乎抬不起眼皮,只能昏昏沉沉看到小徒弟泛青的下颚和上下滚动的喉结。   已经满头白发的小徒弟面目狰狞,尸体似的面容,看上去简直比林茂这濒死之人气色还差,枯瘦的脸上还沾着林茂自己的血,已经干涸了,变成了泛着红的褐色。   不知道怎么回事,林茂渐渐地便只能盯着那血迹看,世间的其他东西都褪色,只留了那阴沉沉的一点红。林茂喉头干涩得厉害,忽然间有种百爪挠心般的焦躁感,神智恍惚间,竟然想要就那样伸出舌尖,好好地将那滴血舔舐干净才好。   而正在此时,原本飞奔的常小青忽然间从一处断崖下踩着横起的一截断松直直跃下,然后猛地停住了脚步。   林茂只觉得自己身体一重,一口血又是顺着喉咙往上一涌,胸口剑伤鲜血淋漓,痛得他又打了一个寒战。   “师傅,我们到了……撑住……”   常小青在林茂耳边急急说道。   林茂强撑着往身边瞥了一眼,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常小青带到了一处山间小院之中。这小院看起来倒是平凡无奇,一间茅草勉强堆成的房子,院子四周都围着柴垛,看着倒像是山间猎户入山时歇脚用的临时居所。   那熟悉的破败景象入了眼,林茂一愣,心口重压却总算是松了一松。   原来,忘忧谷附近,多年前来了一位形单影只的无名老头,花了一年三吊铜钱的价格租赁下了山腰处的废弃小院,然而老人平日里却并未有什么营生,终日只是坐在院子里发呆。只是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林茂才发觉这老人一手医术极为高明,几乎不在当年乔洛河之下。可这无名老人性格古怪,从不说自己的来历,林茂尝试着派人在江湖上打听了一番,发现这人似乎也从未在江湖上有过踪迹。当时忘忧谷一干人等都觉得老人来历可疑,要将其赶走,林茂却觉得老人医术虽高,身体却不甚健康,观察许久后也未见歹意,便难得的独断专行,做主依旧让老人留在那小院处。这么多年下来,偶尔林茂倒也得了那老人几次帮助,身死之前更是从老人这儿求了几服药,勉勉强强续了几月性命。   可是,也正是因为发现到了无名老人这处,林茂强撑的那口气松了下来,依在常小青的怀里气息便无法控制地微弱了下去,只把常小青骇得全身巨颤。   “师父,你会好好的,你别怕……你会好的……我错了……”   常小青一边抱着林茂朝着那茅草屋冲去,一边在他耳边语无伦次地说道,深陷在眼眶中的两颗眸子亮得像是两团鬼火在燃。   可是,他的那点希望,却在破开木门后的瞬间骤然冰封。   茅屋的正中央原本应该是一张瘸了脚的破木桌,这时候木桌却已经被挪到了一边,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单薄的杂木棺材,而无名老人的身体毫无声息地躺在茅屋一角用薄木板架起的床板上,脸色铅灰,毫无生息……   显然已经死了。   而一个瘦高的青年男子站在那薄木板床前,手中捏着一张灰白麻布正要往无名老人脸上盖去。   木屋骤然被踢开,寒风并着雪花冲入屋中,那青年男子像是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眼看到宛若恶鬼般的常小青,手指一颤,麻布落在了地上。   “侬要干吗——”   青年有些慌张地开口,说话时,略微带着点怪异的南方口音。 第21章   常小青的脸色比已经死去的无名老人更加灰败,更加难看。   他没有等青年说完一句完整的话,便已经掠到了青年旁边,铁箍般的手指死死卡在了青年的脖子上。   “无名老人呢?”   常小青沙哑地问,眼睛直直地瞪着被他掐住的青年,脸上的肌肉在不自觉地微微抽动。之前的那点清明早已褪去不见,眼底的癫狂之色愈浓,显然是因为惊惧而半疯。   “嗬嗬……唔……”   男青年挣扎着,喉咙里挤出一连串难以辨别的声音,一张雪白脸皮儿瞬间便被常小青掐成了紫红色,一双手抠在自己的脖子上,拼命地掰着常小青的手指头。   眼看着这破茅屋里头又要多一个死人,常小青的视线不经意间又重新落在无名老人的尸体上,他忽然间就松了手。那青年顿时身体一软,扑通一下伏在了地上,顿时掩着脸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地咳嗽。   可常小青就像是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一般,径直绕过了那青年,傀儡般直着膝盖走到了无名老人的尸体前。   “你救救我师父……”   满头白发的男人神情恍惚地冲着老人的尸体说道,身上原本就已经褴褛的衣衫已经被林茂的血染成暗红,而他自己之前在胳膊上划出的剑伤,也在真气激发下泉涌一般流淌出来,血沿着脏污的袖口流淌下来,凝成断断续续一注血线落在了泥土夯实的地面上。   无名老人躺在床上,眼睛紧闭,毫无动静。   常小青的瞳孔顿时缩得宛若针尖,眼白处血丝密布。   “你得救他,你得救我师父——”   他语无伦次地说道,干枯的眼眶中流下两行薄红的血泪,疯癫中他依旧将老人当做是活人,见到老人不应声,神情狂乱,一只手高高举起,眼看着就要往那老人胸口拍去:   “侬要做啥?!!”   男青年恰在此时抬起了头,看到这一幕,哑着嗓子尖叫了一声。原本虚软无力的人从地上一弹而起,奋不顾身便朝着常小青扑了过来。   怕也是巧合,按理说以常小青的身手,就算是乔家暗卫那等高手都近不了他的身,偏偏这青年扑过来的时机却很巧妙,恰好从常小青的空门处窜了过来,一把抱在了他的胳膊上。   因为顾忌着濒死的林茂,在胳膊上陡然间挂上了一个男人后,常小青动作顿时一僵。   而借着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男青年在被常小青一掌拍飞前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话:“吾也会医术——”   话未说完,那常小青神情一凛,长臂一展,活生生将已经飞到了半空的青年一把勾住,重新擒在了自己掌中。   “你会医术?”   常小青睁着血红的双眼看着那青年问道。   那青年的后领被抓在常小青的手中,一对上常小青的眼眸,便像是害怕一般飞快地避开了眼睛,额上满是冷汗,显得格外狼狈。   “吾,吾,吾其实就是略懂——”话未说完,他便看到常小青神色一变,脸色骤然变得更加苍白,连忙又改口道,“舅姥爷的医术,吾其实也学得蛮好。”   说完,他那乱飘的眼神便不小心落到了常小青怀中的林茂脸上。   林茂这时候早已昏迷过去,褪了血色的脸白若绢纸,唇角一线暗红的血丝蜿蜒曲折沿着下颚一直淌到衣领里,呼吸更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地步,可即便是这样,他依旧美得让人忍不住凝神多望一会儿。   那青年极短暂地愣了愣神,脸上腾地冒出两团薄红,他忽然一改之前颓丧的软弱模样,生龙活虎地跳起来,指着常小青吩咐道:“唉唷,侬怀中这人,再不救就真的要死啦……还不快把他放下。”   青年原本指的地方是墙角的那张薄木板床,不过视线一瞥,便看到了安安静静不做声躺在床上的无名老人。眼看着常小青便要将老人尸体拉扯起来,青年连忙又扯着嗓子将他喊回来,指尖对上了屋子中间的那口棺材。   “等……等等,侬让他躺这里!”   常小青盯着那口空空的棺材,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身上的气息霎时变得比之前更加可怕。   那青年悄悄往后挪了两步,连忙又道:“棺,棺材能聚魂,能避阴鬼……那人气息已经散了,进棺材才能留一线生机。”   常小青听完不做犹豫,一把撕开自己身上的外袍在那口透风的薄棺材底垫了垫,赤裸着上身将林茂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棺材里。   看着林茂身下垫着的那血糊糊的旧衣服,青年眉头挑了挑,脸上浮起了几分幽暗之色。幸而这点一样未曾被常小青看到。随后他便半跪在棺材旁边,出手刷刷在林茂伤口周围点了几下,封了几处大穴,而那骇人伤口流出的血立刻就止了大半。   若说之前这青年看起来还是有几分不靠谱的模样,看他这一刻出手点穴止血的功夫,那“吾其实也学得蛮好”的说辞倒也不全然是夸口之辞。看着血停了,青年才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搭在林茂的腕上,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隐隐约约摸到一点儿极轻微的跳动——而就算是这脉象,也在一探之间慢慢微弱下去。   青年的额角汗珠愈发细密,常小青与他隔着棺材相对而坐,顶着一张半人半鬼的枯槁面容,目光始终未曾从林茂身上移开一瞬……那极痴迷的模样,看着却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这位病人受伤太重……实在是……不太好……”   片刻后,青年抬头,盯着常小青十分为难地说道。   常小青周身肌肉都在这一句话落下之后微微颤抖起来,眼珠中的亮光渐渐变暗,生气全无,看着愈发像鬼而不像人。   “他会活下来的。”   他幽幽说道,沙哑的语音中自带一股不详的血腥之气。   那青年目光闪烁,默了一瞬之后,才又开口道:“也是,若真要救,也是有办法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想要问,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青年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常小青身上那些伤口,然后问道。   “是我师父。”   常小青立刻答道。   青年借机又多看了棺材中的林茂几眼,那人身形纤弱,显然还是尚未长开的少年。   “你师父?可他分明是……”青年面色狐疑,并不相信常小青的说辞。   “他是我师父。”   常小青便又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   青年一哽,顿了顿才开口道:“你……你师父怕是原本便有些胎里不足,阳息细弱,如今又身受重伤,失血过多,哪怕是吾舅姥爷还活着,他也怕是要药石无医就此离世的。幸而吾曾从苗人那里得到过一偏方,有活死人医白骨疗效,恰好是于你这‘师父’如今症状对症。只是……”   “只是什么?!”   常小青骨节发白,声音冷厉。   “只是这偏方需要青年男子的血,”青年轻声说道,“那等未曾破身,阳气纯熟的童男子之血是最好的,用秘药炮制后给他喂下,能补其阳气,聚其心魂,凝血补脉……不过,这偏方可是要用大量的男子阳血,若是弄得不好,那被取血的男子恐怕是要一命归西的。”   说完,青年一手掩面,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像是吾,吾早些时候就破过身,吾的血便勿能用的。”   常小青丝毫未曾理会青年的推脱,一如那人期待的那样,立刻伸出了自己的胳膊,将皮肤下隆起的血管展露在那人眼前。   “我的血可以用。”   他说道,像是压根没有听到那青年刻意提起的,取血人恐怕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的事情一样。   听到常小青的回答,那青年掩在掌心下的嘴角,顿时露出了一抹笑容来。 第22章   青年起身在茅屋一角的破木箱子里翻找了一会儿,再转身时候,手中便多了一把乌沉沉,看不清花纹的小刀。   那小刀仅有人手掌长,刀刃像是新月一般又细又弯,刀柄上又一圈又一圈隆起的浮雕,只是那小刀看上去也是劳物件,那浮雕早已经被摩挲得只剩下乌黑发亮的大轮廓,细节已经全然消失,完全看不出之前雕刻的究竟是什么。   青年拿着那把小刀时候,态度也是十分慎重,小心翼翼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害怕那浮雕上的东西活过来一般。不过真要说起来,这把刀也确实有点儿蹊跷,常小青眼睁睁看着青年拿着刀朝着他走过来,还未近身,便已经闻到了一股奇妙的香气——若说是香气,那味道重又带着不容忽视的腥,可若单说是臭,那味道又算得上是甜腻逼人,浓酽酽的,宛若极为粘稠的甘蜜一般,光是闻着便让人有些恶心反胃。   常小青一脸冷凝看着那青年颤颤巍巍持刀靠近了他,目光掠过青年的后背,只见那人一声薄薄的夹棉衣,背心处大半都已被汗浸得透湿。   “吾待会便要用刀将你的血管割破,这把刀割出来的伤口,血才不会半途凝结——”青年似乎是很怕常小青,咬着下唇同他轻声说,“侬可不要再那样蛮狠地用武,是那偏方需要这样做,吾可不敢害你。”   常小青神色不动,抬眼看了那青年一眼,那视线凉浸浸的,像是浸在冰水中的一片锋利的刀锋,冰冷,刺骨,锋利。   “你害不了我。”常小青道,话音落下,只见他指尖微微一动,青年骤然发出一声痛呼,片刻后,青年肩头处飘下了一缕黑发,晃晃悠悠落下来,散落在青年的脚尖。   “侬个瓜——”   青年用手捋了一把发梢抵到眼前,看着那一截秃毛狗尾巴一般少了一撮的头发,像是快要晕厥过去一般。尖尖一张狐狸似的脸上,脸色顿时从白转青,惧怕之中,那对上挑的细眼眼底却隐隐透露出些许极为恼怒的神色来。   “等,等你血流殆尽时,吾若是想伤你,也,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他改口说着狠话,露出一副傻兮兮的模样。   常小青瞳色微暗,却再未开口。   他沉默时,身上涌动的那种癫狂和偏执却比之前要更加明显,骷髅一般的脸上呈现出的神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而对上常小青的脸,那多少有些傻气的瘦高青年却忽然发起抖来,几滴豆大的冷汗沿着额头涟涟而下,将乱糟糟的头发凝成一束。   “……”   之后青年也没再开口说出一句狂妄之言,在常小青的注视下,他的动作倒是比之前还更加利索了一些。只见他在一只黑陶药盏中抖落出些许粉末,用冷酒冲开后示意常小青服下。   常小青伸手接过药盏,宛若没有看见那淡青色的酒液中蠕蠕而动的无数芝麻大的红点,一口便饮尽了药盏中的液体。   “唔——”   他随即发了一声闷哼,惨白的脸色上骤然染上了一层病态的潮红。   那青年就像是一抹幽魂般悄无声息地在这一瞬间靠近了常小青,指间黑刀微转,新月般的刀尖沿在后者手腕上隆起的青色血管上飞快刀划了一刀,暗红色的血似乎凝了一凝,片刻后才从那蚕丝一般极细的伤口中沁出来——先时只有一线,随后血便越涌越多,汩汩地直接淌落在林茂躺的棺材内。   一股浓烈的腥甜之气在冰冷彻骨的茅屋内腾起。   与寻常血腥味截然不同的是,从常小青体内流出来的所谓阳血,每一滴都如同青年手中的黑刀一般,散发出妖异甜腻的香气。   而原本几乎与死人无异,气息近乎于无的林茂,在这香气萦绕之间,忽然间微微颤动了一下。   常小青自然也未曾错过这林茂的这点动作,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身侧的青年,鬼火般荧荧发亮的瞳孔在这一刻总算因为那期待与惊喜而透出了些许人气。   青年拍了拍手,眉眼弯弯,忽然露出了个笑容。常小青惯来对林茂以外的人都毫不在意,自然也没有发现这青年其实是个生得十分俊俏的后生:那样一张脸,白得有些生硬,仔细看去,竟然如同妇人一般仔细地敷过了粉,两道细细的眉毛颜色浅淡,眼睛同样是细长的,瞳色比寻常人要淡很多,眼珠子是上等蜜珀一般金光流转。上挑的嘴角,即便是不笑的时候,也有点儿似笑非笑的意味在。   而当他真的笑起来时,这张脸上总会不自觉地透出一股怪异的邪气。   “这便是快好啦。”   那青年笑道。   就像是在应和青年的这个句话,林茂在笑语中滕然从棺材中坐了起来,可是,他那张皎洁如玉般的脸上,眼睛依然是闭着的,乌沉沉的睫毛压着眼眶下病弱的青黑,苍白的唇瓣间露出一点鲜红而柔软的舌尖。随后,便像是那刚出生还未曾睁开眼的小兽一般,林茂偏着里脸,循着血腥气,懵懵懂懂摸索着朝着常小青探过身来。   常小青眼睁睁看着林茂朝着他抬起两只手,柔软纤薄的袖口中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胳膊,笨拙而缓慢地缠绕上他精干紧绷的身体。已经变成少年模样的师父,没有一丝瑕疵的肌肤是那样的微凉沁润,贴上他铜色粗糙的皮肉,就像是涂了薄油一般又软又滑。   “呼……”   林茂紧闭着双眼,呼吸滚烫,轻轻拍打在他肌肉隆起的胳膊上。   常小青双目低垂,一动不动地看着师父那张熟悉又陌生到极致的面容,目光不稳。   说毫不动容自然是假的。   在林茂微凉而柔软的嘴唇贴上胳膊的瞬间,即便是利刃加身也未曾有过丝毫动摇的常小青,周身宛若铁水浇筑而成的紧实皮肉却微微颤抖了起来。   带着细微刺痛的伤口被那软软的唇瓣吮住了,常小青可以感觉到鲜血正在源源不断地流入林茂的口中,他听到林茂发出一声细细的,满足的轻哼。   常小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都因为那从未有过的接触而绷紧到感到疼痛的地步。   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忽然之间变得缓慢了起来,慢得就像是被封在冰中的游鱼。   冰雪,寒风,血滴,在常小青的脑海中,这一切都静止了,唯一流动的,是从林茂身上隐约萦绕而升的缥缈香味。与浓郁的甜腥气息不同,林茂身上的香气是温暖而舒适的,让常小青慢慢地想起自己尚且年幼时候,伏趴在林茂怀中,从那人衣领处闻到的那一抹稀薄的蜜香。   常小青清晰地感受到林茂的舌头正在有规律地舔舐着那被黑刀毫不留情割开的伤口,依旧在昏迷中的少年在吸血的时候有着近乎残忍的贪婪,他毫不犹豫地推挤着常小青体内更多的血液涌出。而对于常小青来说,渐渐的,就连从伤口溢开的疼痛都变得麻木起来。湿漉漉的,粘稠的香气包裹住了他,他的视线渐渐地变得阴暗而昏沉。   他挣扎着举起自己的另外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了林茂已经披散开来的黑发。   黑色的发丝宛若流水一般拂过他的手背和指尖。   “师父……”   常小青轻声呼唤着,即便是抬起手这样简单的动作,现在似乎也变成了极为艰难的挑战,他身体重得就像是石头一样。   林茂的动作一顿,他的睫毛微颤,竟然真的在这一声“师父”中慢慢睁开了眼睛。只是他的目光依旧是朦胧而混沌的,瞳孔中没有任何人的倒影,只有一片虚无。   缓慢地眨了眨眼后,林茂又像是困乏至极一般重新闭上了眼睛。   只是吮血的动作却变得更加凶狠,他的容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丰盈起来——与之相对的,是常小青愈发变得死灰的脸色和渐渐软倒的身体。   “砰——”   终于,白发的男人彻底地失去了意识,直接伏在了棺材旁边,不过即便是这样,他的胳膊依然被林茂死死地含在口中。只不过姿势的变化,让林茂不得不坐起来,整个人的上半身几乎快要攀出来棺材,白蛇一般两只胳膊牢牢箍在常小青一声铜色的皮肉上,不停地吞咽着腥甜而温热的鲜血。   他的脸颊因为无意识的急切而翻起了浅浅的桃色,眼角隐约有一丝潮湿的微红。   而那青年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不自觉地露出了恶毒和刻薄的冷笑,薄薄的嘴唇下面露出了两颗尖尖的犬齿。   在这一刻,他总算是彻底掀开了之前挂在脸上那副懦弱纯良的面具。   “好啦,好啦,总得留一口之后吃。”   眼看着常小青全身都透出一抹怪异的青白色,只差一息就要被吸成人干断绝生息,那青年才慢吞吞地走上前,按着林茂的额头,强行将他从常小青的身体上撕下来。   林茂唇齿间发出几声丝丝身,纤细的身体倒在那青年的怀里,依旧不依不饶轻轻地扭动着身体,在鲜血的滋润下,少年的容貌艳丽宛山妖鬼魅,眉眼唇齿娇艳欲滴,那青年低头匆匆瞥了他一眼,呼吸也是乱了一拍。随即他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只能死死看着林茂的那张脸。好一会儿,那青年喉咙间挤出一阵夹杂着欢愉与苦闷意味的叹息声,他伸出拇指,轻轻抹掉了林茂嘴角残留的一抹鲜红的血痕。   许是感受到了嘴边的那一抹人类肢端的温热,林茂眼皮下眼球乱动,随后沉睡中的少年却像是野兽一般,猛地张开嘴,一口咬住了青年的手指。   青年也不挣扎,细眉细眼间透露出一丝宠溺,动也不动地任由林茂用牙齿在他的手指上留下齿痕。   说来也奇怪,林茂被鲜血激得十分饥渴,啃咬那青年手指时,自然也毫不留情,没多久便将青年的手指咬出一枚深可见骨的伤口,可是,那青年指头上的皮肉向外豁开了口,白的皮肤下是同样发灰发白的肉,仍由林茂伸着舌尖吮吸舔舐了半天,却是一滴血都未曾流出来。   “怎么就这么贪吃了呢。”   青年压根没有在意自己身体上的异状,依旧甜腻地冲着林茂说道。   林茂微微皱眉,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苦闷的神色。未曾找到混沌中渴望的鲜血,林茂只想将青年的手指吐出来,可是那人却不为所动,冰凉的手掌转而牢牢地卡住了林茂的下巴,拇指在林茂的口中来回搅动,玩弄着那湿润而柔软的舌尖。   “唔……”   一缕唾液沿着林茂闭合不拢的嘴角流出,林茂的挣扎变得强烈了一些,青年这才抽出手,将林茂强行按回了棺材,片刻之后,林茂的身体总算是慢慢地松弛下来,静静地躺在棺材之类悄然无声——那青年含笑朝着棺材内看去,林茂在那里呼吸平稳,面色红润,露打海棠一般睡得十分香甜。   青年这才将身体靠近林茂,一双手抚上那少年的身体,将他身上那件被血污得狼藉的绸衣慢慢褪下来。   林茂的身体一寸一寸展露在那青年的视线中,实在是生得骨肉匀亭,纤瘦柔韧的好身形,肩颈胸腰,无一处不美,只是胸口偏右处,隐约能看到一道桃色的细长痕迹,乍一看,倒像是有人用指甲挑了一点儿胭脂,在那美玉一般的胸口轻轻划了一道似的——正是之前差点儿要了林茂命的那道骇人剑伤。   因为林茂皮肤白皙的缘故,那伤痕看着倒是多少有些明显。   “可恶——”   青年目光触到那剑伤,脸上顿时便涌起极痛惜的神色。   以他之前配的那道方子,按理来说再怎么沉重的伤势也该被童男子血气中蕴含的阳气真元修复,痊愈到不留一丝痕迹的程度才对。   偏生到头来最最紧要的关头的却出了差错——常小青的武功实在是不能用常理判断,那道剑气本应该是落在乔暮云身上,运剑时自然比平时还再加上几分毒辣。青年任由林茂在常小青身上取血取到后者濒死,到头来,林茂身上却还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子。   青年伸手,指尖沿着那桃色剑伤轻轻滑过,身形颤抖,差点儿因为心痛而落下泪来。   “真该杀了那伤了你的人……”青年停了一刻,又咬牙切齿,狠毒地改了口,“不,死了该多便宜……其实到应该一寸寸捏断那蠢货的骨头,截断血脉,在那团臭肉中塞上断心蚀骨虫才对。”   他转过头瞥向横卧在棺材一侧,呼吸微弱的常小青,随后便重重一脚踩在了那白发男人的胸口。   “咔嚓——”   就在这一脚下,常小青体内传来一声微弱的闷响,也不知道是哪根骨头被青年活生生踩断。而即便是这样,那青年依然像是不解气一般,飞起一脚,又将常小青整个人咕噜噜踢飞好远,直到身体沉重地撞到墙角,整座茅草屋簌簌一动,将屋顶上雪花抖了许多下来才堪堪停住。   常小青侧身倒在地上,面如金纸,口鼻处却也只是隐约渗出了丁点儿血珠,显然已经是被吸血到半干,只勉强留着一口气了。   “罢了,看你养得一身好血好肉——饶过你罢。”   而目目睹常小青如今惨状,那青年偏生还露出一副“便宜你了”的遗憾神态,轻轻拍了拍手,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嘀咕一声。   说完,他又转向林茂那处,一手撑着棺材边沿,慢慢探身下去,将自个儿脸贴到林茂身上,啧啧有声在那玉脂一般的皮肤上落下许多亲吻。   呼吸渐粗,而他捏在棺材边沿的关节,隐隐透出了点骨节的白。   片刻后,那青年忽然像是溺水之人一般猛地抬起身,仰着脸发出一声急促漫长的抽气声,而后软软地跪倒在棺材一侧,面色潮红,目光莹莹如水。   好一会儿,那青年才像是缓过气来,慢吞吞站起来,神色哀戚。   “若不是我如今落到这种地步……”他按着自己的胸口,依旧是那样贪婪地凝视着林茂,怨毒地开口低喃,“又怎么会轮到那臭男人为你饲血……”   他仔仔细细将林茂凌乱的衣衫重新穿上,系拢衣带,然而扶起林茂的身体靠在自个儿怀里,摆好姿势后,慢吞吞从领口中扯出了一根用红绳系好的木梳。   那木梳做工实在是粗糙,只能勉强辨认出背脊上雕着铜钱大的梅花和一只歪歪扭扭的喜鹊。   若不是那木梳被染成了红色(不过就算是那红色,也因为天长日久的摩擦而褪得差不多了),恐怕没人能认出来这竟然是一把喜梳——不过平心而论,就算是再贫苦的人家,娶嫁时恐怕也都看不上这样一把粗制滥造,宛若孩童游戏之作的梳子。   可这琥珀眼的青年捧着这把梳子,却像是捧着这世界上最珍贵不过的琉璃珍宝。   他小心翼翼拢起林茂披散的长发,将那梳子插入漆黑的发间。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一下一下为林茂细细梳头时,那青年轻声地吟唱道,声音缱绻。   若林茂还有意识的话,怕是会觉得这歌声耳熟得令他害怕——这正是他在那诡异噩梦中听到的歌声,萦绕不断,哀怨凄婉,每一声吐息,每一个词,每一句歌,都透着入魔一般的狂热与偏执。   “猫儿哥哥,等到你彻底大好了,可不要忘记仙仙我对你的情啊,说好的永结同心,不离不弃,你可不要再食言……吾真的不愿再毒融这张脸,”唱完那一段颠三倒四的唱词,青年同林茂脸贴着脸,极亲昵地开口低语道,“吾是真不愿伤你,可谁叫你要做那杀千刀的负心人,白眼狼,伤了吾对侬的真心。”   说到最后,这自称作“仙仙”青年又是“心肝儿”“冤家”地同昏迷不醒的林茂说了一堆疯疯癫癫的甜言蜜语,话尾中又带上了些许掩饰不住的南方口音。   总算,这位“仙仙”好歹为林茂梳完了头,之后便慎重地将梳子收回衣领内贴身戴着。想了想,似乎又觉得不够,他便又贴着林茂的鬓角,轻轻在那发丝间亲了许多下——   “咔,咔咔——”   一丝轻响夹杂在呼啸的风雪中响起。   沉浸于甜蜜亲昵中的仙仙忽然间感到背后汗毛炸起,来不及多想,他霎时间双手抱拢起林茂飞身一跃避开了一丈之远,再回头时,却发现那让他心中警铃乍响的危险气息,却是来源于墙角一道踉跄爬起的人影。   “什么?”   在看清楚那身影之后,仙仙脸色一变,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那从墙角爬起来的人,自然便是常小青。   只是之前只有九分像鬼的白发男人,这一刻却是真的宛若恶鬼临世。   那男人失血过多的皮肉透着尸体一般的灰,睁开的眼睛中几乎难见眼白,只有一对乌黑空洞的瞳孔中,透着一点诡异的红光,直直地对准了仙仙和林茂的方向。   “师……父……”   常小青发出一声金石磨砺般的粗糙声音,依旧在呼唤着林茂。   一声呼唤未尽,那枯瘦的白发男人身形一颤,昏暗的茅屋顿时剧烈地抖动起来,摇摇欲坠——原来是常小青内力激荡,涌起的内劲竟然在屋内腾起了狂风般的气浪。   原本就已经残破不堪的茅屋被撕开了几道敞亮的豁口,风雪尖叫着扑涌进小屋之内,将地面,桌椅,乃至那口棺材的表面都覆上了薄薄一层白雪。   “怎么会这样?!”   仙仙牙缝间挤出一声不可置信的质问。   这么多年以来他在医术一道上浸淫多年,自然知道之前常小青是什么状况——多日来惊怒忧惧哀早已像是烈火燃灯一般熬干了他的全部精气神,随后怕是又与武功高强之人对打许久,伤了根本从之前常小青那副疯癫的状态便能看出他早已神魂不稳,即便是之前与乔暮云一行人对战时展现出了强横的功力,却也只是外强中干,几乎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若不是如此,仙仙在林茂取血之前,也不会刻意让常小青服下罕见的奇药以助他聚集血气,免得他暴毙而亡。   那奇药倒真像是他之前所说的,有“活死人,医白骨”的疗效,可即便是如此,那药的作用,也不过是吊着常小青的一条命,让他能够喘上一口气,活过林茂渴血的这段日子。   可是,现在常小青的模样,那里有丝毫奄奄一息的模样?   以仙仙的武功,这一刻面对常小青,却有一种骨髓里透出来的悚然之感——除了当年出道时武功不济的那十多年,他已经许久都未曾有过这样恐怖警醒的时刻了。   此刻若是有人站在茅屋外的半山腰朝着无名老人的小院望去,定然会比此刻的仙仙更加惊悚:呼啸的寒风和冰雪在靠近小屋的瞬间,竟然像是被无形的引力吸了过去,无形的力量如同海潮般席卷而出,这天地间的自然威力,在这一瞬竟然被人所驱动,沿着那飘摇的小屋盘旋而转,晶莹剔透的雪花更是在这狂乱的风中化为了细碎的冰雪齑粉。   “哗啦——”   破旧的小屋终于承受不住屋内某人的内力冲击,腐朽塌软的茅草并着褐色的破碎房梁腾然而起,直接被卷入了风中,片刻便被风刃搅碎成碎片。   屋顶被掀开之后,三人的周围反倒是敞亮了许多。   仙仙淡金色的瞳孔缩成了细细的一点,似笑非笑的脸上破天荒的露出了一抹凝重。   “呵,该说不亏是我心肝儿养大的好徒弟吗?”   他愣了愣神后,勉强咬牙道,随后长袖一展,一道内劲如剑,直直刺开常小青周身狂风,往他身上几处大穴刺去。   可在仙仙的这等手段攻击之下,常小青却也只是身形稍晃。   “师父……你不要……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恶鬼一般的男人,口中呼喊却带着隐约的惶恐之意,而开口的同时,他便已经拖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仙仙和林茂而来。   仙仙死死抱住林茂,又往后退了几丈的距离,而那常小青看似宛若僵尸一般身形沉重,实际上却形如鬼魅——仙仙脚尖尚未碰地,他便已经站到了两人之前呆的位置。   “哪里来的小怪物?!”   仙仙发出一声低呼,步伐不停,提气又掠开了一段距离。   而仅是一瞬之间,常小青便又跟了上来——不仅跟了上来,他还直直地伸出了手,却是想要直接从仙仙怀中将林茂夺走。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仙仙已同常小青对上了数十招。   “噗——”   “噗——”   “噗——”   ……   攻击之下,常小青总算是步伐一顿,那赤裸的上半身,几处死穴都迸开了指头大的小的肉洞——不过就跟之前一样,即便是受了这样的伤,那伤口中也只是隐隐透出了丝丝暗红。   而仙仙看上去纵然是占了上风,可也说不上是不狼狈。   远远站定之时,他的呼吸已是乱了节拍,紧接着,他又感到脸上一阵微麻,他抬手随意在那处一抹,随后便是一愣。   虽然没有血,指尖皮开肉绽的触感却告诉他,他的脸上已是被常小青割了一道。隐约间,已经能从皮肉的伤口中摸到一点儿微硬的骨头。   “草你个瓜&%…割了老子的头发还破老子的相,他妈的*&%¥#——”   仙仙顿时暴怒,薄唇中又冒出一连串土话,光是从语气来听,便也可以判断,恐怕那是极恶毒的咒骂。   而常小青在这咒骂下也只是微微偏头,面无表情,抬脚便继续朝着仙仙追来。   仙仙也一改之前避让之态,被激得提身一纵,手腕微动之间,指尖已经勾起了一把弯如新月,异香扑鼻的黑刀。   而那把刀的刀尖,正对着常小青的胸口——可以说,仙仙这回是真的已经动了彻骨杀意。   之前尚且还能勉强顾及林茂的渴血需求而留下常小青的命,如今他却已经是顾不得那么多。   一半是因为毁容断发的怒火,而另一半,却是因为再不动杀招,他却已经有些接不住常小青的攻击了! 第23章   风雪乍乱,杀意如刀。   年轻高挑的青年手持利刃一跃而起,大鸟般在空中停了一停,然后长袖一舒,猛地朝着茅屋间双目空洞的常小青掠去。   常小青纹丝不动站在原地,满头银发在狂风中活物般狂舞,仅凭着本能粗浅地格挡了一番,胸口要害毫无遮挡,门户大开。   眼看着那把黑刀还差一厘便要刺入常小青那毫无血色的皮肉,挖出那红通通热乎乎的心脏——一道暗劲忽然从旁边一射而来,正弹在仙仙的刀刃之上。   仙仙手中黑刀一偏,那暗劲力道极大,竟然将他整个人也往旁边带了一带。   落地的瞬间,他整个人忽然间又连连往后退许多步,而每退一步,他的脚尖之前落地之处便“噗噗噗”有无形气劲炸开来,在那泥土夯实的地上留下了一连串拇指大小的小坑。   “什么人?”   仙仙厉声低喝了一声,蓦然抬手在空中腾腾格挡了数下,随后身形一顿,整个人骤然坠下,略有些狼狈地踉跄了几步,随后便半跪在了地上,半晌动弹不得。   而在他身前一丈之地,赫然散落着一圈灰白色的小虫,那小虫颜色与雪花略相似,若是普通人怕是要非点儿眼力差能将其从雪地上拣出。这便是仙仙之前接着格挡的功夫洒出的一捧断心蚀骨虫,看似不起眼的小虫性情却十分凶狠贪婪,触到活物便能在转瞬间转入皮肉之中,将活人牲畜吃得只剩下一团软绵绵的肉皮。多年来仙仙借着这不起眼的小虫纵横武林,倒是从未有过失手,只是如今他精心饲养的小宠物们却齐刷刷被无形内力炸开了头身,坠落在地,已成了一小团接着一小团的虫泥。   而紧接着,那之前多少逼得仙仙有些狼狈,状若疯狗的常小青,身体却是摇晃了一下,最后便悄无声息地一软,砰然倒在了地上。   “啧——”   目光在那白发男人的身体上草草一扫,仙仙脸上反而腾起一抹妖邪的怪笑,他站起身时双手微微一抖,袖口中簌簌轻动,竟然就这样爬出了两条漆黑发亮的黑蛇来。   然后他冷笑一声,对上那气劲射来的方向——只见之前躺在墙边薄木板上那死得不能再死的老人尸体抖了抖,慢腾腾地直着腰板,坐了起来。   “姓姚的废物,我留着你这条命,可不是让你来坏事的。”   苍老,粗粝宛若砂纸相互摩擦一般的声音从那枯瘦干瘪的身体里冒出来,无名老人顶着一张依然带着尸青色的脸,缓缓地转过了头,对上了那姓姚名仙仙的南方人。   “呵……竟然是你?!”   姚仙仙脸上笑意愈冷,胳膊上缠绕的两条毒蛇却是腾地一下立起了身子,张口丝丝吐出了鲜红的蛇腥。   这两条蛇乍一看平凡无奇,可如今它们受刺激时,那怪异之处倒是变得明显起来——只见那黑色瞳孔颜色并不一致,而是左眼为白右眼为黑,头顶有一朵鸡冠般的肉冠,亮开来时血一般的鲜红,远看上去,十分像是黑蛇头顶绽开了一朵碗口大小的血色肉牡丹。   无名老人颤颤巍巍掀开满是补丁的被子从床上爬下来,满是沟壑的脸愈发显得苍老可怕。   “自然是我。”   他说道,一对浑浊的眼珠子直直地对上了姚仙仙的脸,后者额上滑下了一滴汗珠,在那敷着粉的脸颊上划出了一道显眼的白色汗印。   无名老人抬眼看着姚仙仙,蓦然咧开了嘴,露出了一口与老人年龄十分不符的森森白牙。   看到老人一抹怪异至极的笑,姚仙仙的手不自觉地一抖,掌中的黑刀落地,发出了一声细微的闷响。   ……   ******   林茂是在第二日醒来的。   睁开眼睛的时候,先看到的便是自己躺的那口棺材。薄薄的杉木板子拼着其他说不品种的廉价杂木,虚盖在林茂的头顶处。粗粗的缝隙中漏出了些许光线,冰凉的风也顺着那缝隙一道挤了进来,惹得林茂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   我这便是又死了一次么——   等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棺材里,林茂也是心头一跳,打了个机灵之后,便彻底从那昏沉沉的状态中醒了过来。然后他才发现自己身下竟然还铺着一床棉絮,身上也盖着一条半旧不新的棉被,这倒实在不是普通人下葬时的规格了。   林茂皱了皱眉头,试探性地撑起了身体,双手一抬,轻而易举便将那扇轻飘飘的棺材板推到了一边。   待他坐起身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身处的这地方有些眼熟。   茅屋里门扉窗口都是开着的,天光大亮,皑皑白雪反射着日光,刺得人有些眼疼。   房间靠墙处立着一张瘸腿的桌子,另一边是一张简陋到极点的床——说起来还没有他现在躺着的棺材板子强。那床上隐约能看到一点儿起伏,似乎是有人躺在上头,只是那人身上凌乱地堆着几件破旧的外袍,林茂看了两眼,也只能看到那乞丐都不穿的衣服缝隙中露出来的一小截灰白色的头发。   “无名老人?”   林茂忍不住喃喃出声,终于想起来这里的摆设景色为何如此眼熟——只不过他上一次来无名老人这里时,老人的茅草屋分明还是有屋顶的,家具也未曾变得像是如今这样残破不堪。也幸亏今个儿这天气尚好,虽然十分寒冷,天空却是湛蓝一片,未曾下雪,不然哪怕是躺在屋内,恐怕也是满头积雪,不比躺在那毫无遮掩的荒郊野外强到哪里去。   “你醒了。”   苍老的声音响起,然而却是从门外传来的。   林茂偏头朝着门口望去,便见到那无名老人颤颤巍巍跨过门槛朝着他走来。   林茂一愣,迟疑了片刻才认出来这人真的是那租了他小院的无名老人。只是他如今看着却比林茂记忆中的要苍老了许多,整张面皮都皱了起来,干巴巴毫无血色,眼神浑浊如鱼目,背脊佝偻宛若一张弯弓,已是直不起身,这样骤然一望过去,他看上去倒像是将林茂知道的那无名老人放在炭火里整个又干烤过一遍似的,皮肉骨都整个儿干瘪了一大圈。   偏生说话时,他手中还端着一大如水盆的黝黑砂锅,也不知道那里头搁了什么,只能听到一阵咕噜咕噜的闷响,锅盖边缘往外冒着丝丝热气,散发出一阵苦涩的药味。眼看着老人那副行将就木,发着抖端着砂锅的模样,林茂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情不自禁开口道了一声:“老人家小心——”   话音未落,无名老人已经是安安稳稳地将砂锅放在了桌上(倒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让那瘸了腿的桌子平衡不倒的)。   林茂这厢却是愣怔了一瞬,随后他忽然意识到了醒来后便隐约觉得的那点不对——他又伸手捂上了自己的喉咙,脸上闪过一抹惊讶。   “我……”朱唇轻启,少年那音色极美的语句从嘴唇间流淌而出,“……我能说话了。”   林茂小心翼翼的开口,多日来一直盘踞在喉咙间的剧痛却并未像是记忆中的那样出现。发现到这一点,林茂竟然也顾不得在意自己那骤然间变得婉转如银铃般的声音了(哪怕多年前,他倒是切切实实为着那惹麻烦的声音而头痛过。)不仅如此,如今他坐在棺材中,全身上下无病无痛,竟然找不出一寸不舒适不轻松的地方来。   老人转过身看向林茂,沟壑密布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任何表情。   “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当然是能说话的。”   他说道,听起来隐约透着点儿不耐烦的意味。   说起来他这幅模样可是在有些不太客气,林茂倒也不以为意。   片刻后,林茂双手在棺材边缘一撑,极灵活极轻松地跳出了棺材。踩在地面上时,林茂十分不习惯地又站定了一会儿,脸上神色变幻莫测,半惊半喜,不知所措。   这种从身体深处弥漫开来的轻盈感,是林茂很久很久都未曾体验过的感觉了——哪怕是在他死而复生前,他也稍微缠绵病榻许多年,哪怕仅仅只是躺在床上呼吸,都觉得五脏六腑宛若铅铸,沉沉坠在他的身体里。   这么多年下来,林茂几乎都已经快忘记无病无痛的态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若是小青知道了,恐怕也是能大大地松上一口气……   林茂想道,而也就是在这一瞬,林茂的脸色骤然变白——从惊喜中回过神来的瞬间,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画面,自然便是他在昏迷前,白发如鬼一般的常小青一剑刺入他胸口的场景。   乔暮云的呼喊,常小青的绝望,冰凉的雪,刺骨的寒风,还有那滴滴答答流淌个不停的鲜血……记忆潮水般浮现,林茂忽然又伸手拉开了自己的衣领,低头朝着自己胸口望去。   不想起来还好,想起来的时候,之前受伤时那几乎快要浸入神魂的剧痛似乎也还残留在他的伤口,只是,等到林茂这时候低头,却有些愕然地发现,自己胸口的那块肌肤雪白柔软宛若上好羊脂白玉,哪里有半点伤口的痕迹在。 第24章   “……”   林茂这下是真的愣住了,一手扶棺,眉头微微蹙起。有那么一刻,他几乎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是在做梦,偏偏在这时他忽然就想起了之前匆匆一瞥见到的那躺在床上的人,破破烂烂的衣服下那一截灰白的头发——正好便是之前惹得他心疼不已的常小青头发的颜色。   像是被火星子忽然在胸口燎了一下,林茂的身形一颤,立刻就回过头朝着床上望去。   “小青?!”   他低呼了一声,脚步一动便冲到了床前。   将那破烂布片拨开来之后,白发男人一张铁青的脸便露了出来,看着比之前是要瘦了许多的,脸又冷又粗糙,一头白发灰败如老叟乱糟糟盖在他脸上。林茂连忙伸手小心帮他把乱发捋到脑后,那副容貌立刻就看得更加清了,惹得林茂心疼到呼吸都停了停。纵然是昏迷之中,也能看出常小青如今满脸的风霜苦痛。   这孩子似乎在一夜之间便长大了,老去了,憔悴了,下巴上已经有了胡茬,轮廓凌厉如同刀削,变成了一个多少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青年男子模样。   而这模样落在林茂眼里,有九分的眼熟,一分的惘然。这极短的一瞬,林茂恍惚间在这破烂的茅草屋里,重新见到了多年前死掉的师兄。   林茂的指尖微微一颤,燎在心口的那点火星在皮肉伤烫了一点焦黑,激起一丝细细的刺痛。   幸好就在这时,那常小青在林茂手下忽而眉头轻颤的动了动,稍稍往林茂的方向偏了偏头。   动静之下,林茂打了一个机灵,从那错觉中回神。   只是心脏跳得依旧飞快,胸口闷疼。   也许是快要醒来了的缘故,那常小青神志不清中竟然也认出了林茂身上的气息,身上的动静又大了一点,只见他眼皮下面眼珠飞快地转动,冰凉凉的额头上又浸出一层冷汗,干枯渗血的嘴唇颤动着,挤出几声嗬嗬气音,不过到底身体还是十分虚弱,想动也动不得,挣扎中就显得整个人有些可怕。   “小青,师父在这——”   林茂原本就整颗心都放在常小青的身上看,看到后者这幅模样顿时大急,按着多年来习武的习惯,惯性便将手按在了常小青的胸口上,准备送一股内力过去。   可是无名老人在这个时候却无声无息地踱到了他身旁,一把扣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急什么,你那好徒弟可死不了。”   无名老人在林茂耳边低声说道。林茂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手法,那枯瘦如干树枝般的手指只不过是微微搭了搭他的肩膀,林茂就觉得自己忽然失了力气,好不容易轻快了一瞬的身体里像是填了棉花,眼看着整个人一软就开始往旁边歪去。   那无名老人神色不变,脚尖一抬,将一张同样歪歪斜斜,缺胳膊少腿的椅子平平勾了过来,他拽着林茂身形一动,正好让林茂坐到了那张椅子上。   “……你现在才是那要好生保养的人,那点内力还是存着留给你自己罢。”   而等到林茂软软地坐在那里不动,无名老人的那句话才刚刚说完。   “我家小青如今究竟是什么状况?是您救了我们师徒?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茂脸色一白,急急问道。   老人没回话,那对发白的眼珠却始终直直地对着林茂,不曾有片刻转移。   林茂软软倒在椅子上,总算是在这样的注视下定了定神。   片刻后,他抬着眼睛看着老人开口问道,声音听上去,果然比之前要镇定许多。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了一句:“您……怎么知道我是我?”   林茂知道自己如今模样大变,就连朝夕相处的小徒弟都花了许久才将他认出,可是这无名老人刚才的言谈之间,倒是一如往常,一语道破林茂之前的身份,似乎完全没注意林茂的变化。   无名老人嗤笑了一声,冷冷道:“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有不用眼睛看人的办法。林老谷主,您这养气的功夫不到家啊……”   然后他便伸手搭上林茂手腕,接着开口:“你身上的伤是我治的,用了我三颗回生丹和两朵梦仙花,其他的药材也贵,等你大好了再同你算钱。至于你这徒儿目前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惊忧过度伤了心脉,又有些力竭罢了。不是我说,老谷主你这徒儿武功倒是好,性子却没养好,习武之人偏执太过,不是好事。”   林茂听到无名老人说常小青没有大事,脸色一松,长叹出一口气:“是我不该将他留在身边。也幸亏这一次是得了您老人家的相助……”   若是他真的就那样在阴差阳错之间被常小青误伤而死,他可真是完全不敢想最后的后果。   他这般放松下来之后,整张脸倒像是那含了露的花朵微微绽开了一点花瓣一般,自有一番风情。无名老人的眼珠一动,幽深的目光在那张娇艳明亮的面容上停了停。   偏偏这一刻林茂心神不定,思绪纷乱,却并未察觉到老人那一瞬间怪异的窥视,等他好不容易定神,那老人只是换了一只手继续给他诊脉,砸了咂舌,一切如常。   “我也不过是把你皮肉上的那点小伤给抹了,一点儿奇珍秘药的事情罢了,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林谷主,你这武功,可是全废了啊。”   老人道。   “那般稀疏的武功倒也不是要事,”林茂早就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并未将老人的诊断放在心上,“真要说起来,我只想知道如今我身上究竟是发生了何事……我之前分明就已经死了,为何现在我竟然又转活了。”   林茂的话头顿了顿,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脸,神色困惑。   “……不仅活过来,我竟然还变成入了如今这幅模样。”   他又将自己之前身体上的各处异样细细同无名老人说了一番。之前乔暮云派来的那玉无心说起来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名医,为他诊脉时候却半点没有看出他身上那离奇的变化,如今林茂便也只能讲满腔困惑说给面前的老人听——真要说起来,无名老人今天的举动,显得倒是比那玉无心要高明太多。   话音落下,无名老人端坐如山,依旧是抓着林茂的一只手细细诊脉,并未有任何回答。反倒是林茂自己有些惴惴,又补了一句:“这般怪事,说起来倒更像是话本上乱写的奇闻异事,若不是我自己亲身经历,恐怕也不会相信。”   “死而复生之事虽不常见,却也绝非前所未有之事。不过林谷主身上的异象,老朽尚未琢磨清楚……”无名老人松开了林茂的手,缓缓开口,说来也奇怪,他一放开林茂,林茂就觉得自己身上似乎又有了力气。   无名老人继续道:“……想来,应当是老谷主您当初濒死前,你家里这位小青少侠从我这里讨的那一幅药的缘故。”   “药?”林茂一时之间有些迷惑。   无名老人嘴角挑了挑,隐约像是在笑。   他也没多说话,而是伸手在空中徐徐写了四个字。   【长生不老】   林茂悚然一惊,忽然就想了起来——   是了,当初他已经是药石无医,眼看着就要就这样荣归极乐时,常小青抱着他到了无名老人这里,要了两幅药方。   这药方说起来倒是真心直白,一剂药为君,唤作“长生”,而另外一剂药为臣,唤作“不老”,需要一同服下,若按照老人所想,这样一副药是可以如同那名字说的一样,活死人医白骨,能让人长生不老,不死不灭。   不过当初无名老人给出药方时,说得倒也清楚。   这两剂药虽然有个“长生不老”的名头,实际上却是老人闲暇时候顺手用了数百味说得清或说不清的离奇珍药随意拼出来的,并未遵循药理,其中许多成分甚至是同服用有毒的,更有一些压根就未曾上过药典,连是不是药材都说不清。   药做出来之后,老人仅仅只是从林子里捡了两条冬天里冻死的鹿尸,喂药以后,其中一只白屁股的梅花鹿倒是活了,另外一只依旧动也没能动,死得不能再死。怕是老人自己也有些糊涂,也不知道最后那头梅花鹿究竟是因为吃了这所谓的“长生不老”药活了过来,还是当初只是冻僵了,在屋子里暖过身子来以后才转醒过来。   若是平常,以常小青那副龟毛要紧的脾气,这样的药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给林茂用上的。   当时也是林茂濒死,几个徒弟几乎用上了所有能用得上的办法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病榻上一幅枯骨冷下去。   最后是常小青带着两个师兄将林茂抱在怀里,一刻不停运功吊命,借着雄厚的内力保住了才林茂胸口的一点儿热气不散,勉强让他吊着那细若游丝的一点心跳。等知道老人炼出了这样一幅药,说是病急乱投医也罢,说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也罢,总归是讨了药过来给林茂灌了下去。   几日之后,林茂终于是将那半只踩在鬼门关上的脚收了回来,勉勉强强,又撑了一小段时间。   不过那段时间里,他流水般灌了多少举世难寻的奇珍秘药,到头来也不知道究竟是南门家的极乐方还是半山寺的返魂丹,亦或者真的是这份长生不老药起了效果——当然,起了效果也没啥用,林茂不忍心让徒弟们伤心,却也没撑多久,艰难续上的那点魂火,终究还是断了。   谁又知道,最后他竟然会死而复生呢?   “……当初我仅是按着多年前寻到的那古方勉强凑成了那所谓的长生不老药,古方上许多材料,不是早已寻无可寻,就是闻所未闻,我也仅仅只能凭着直觉,寻了那相似之物凑上。我却没想到,这药倒像是真的起了效果,可惜,可惜……”   老人摇头叹道。   “当初老谷主您一故去,我便觉得这长生不老药自然是失败了,竟然将药方全部毁去,现在就算是想要再给自己制上一幅,也是不可能了。”   林茂瞥见无名老人满脸皱纹,干瘪到缩小了一整圈的模样,正准备开口,又看到了自己搁在膝盖上的一双手,骨肉均匀,肤白细滑,光是看着这手腕掌背,便有种说不出的青春丰腴之感。林茂莫名就有些尴尬,对着苍老不堪的无名老人,讷讷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过无名老人脸上倒也看不出别的神色来,稍稍停了停话头,他便又望向林茂开口:“若老谷主真是因为我那副长生不老药才死而复生,恐怕后续的麻烦也不见得少——”   “麻烦?您说的是……”林茂一惊。   “要知道,您老人家之前可是真的死去了,如今能走能动,也不过是仗着那点药力霸道充沛,你的五脏六腑,皮肉骨血中生息已散,这是长生不老药治不回来的。普通人吃饭睡觉,身体机能运转,自然能化五谷为精气,精气塑血肉,可是你……”   “我怎么?”   “你现在的身体与凡人大不一样。”无名老人声音沙哑地说道,“你体内阳息极弱,无法自行运转,所以之前你才那样虚弱,甚至无法起身,无法开口。”   “我……”   林茂皱了皱眉头,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仔细寻思起来,又未曾寻到任何不妥之处。   “若是按照普通人活法,不出半月,你怕是又要因为衰弱而死,也幸亏是你徒弟将你带过来,你倒也还有一条活路。”   “您说的这话,倒是有些让人费解了。”林茂道。   无名老人叹了一口气。   “今后,老谷主您怕是得借着外力才能吸取阳息血气维持身体运转了。”眼看着林茂脸上露出了点费解神色,无名老人晃晃悠悠站起来,将桌上那已经微微放凉的砂锅端到了林茂面前。   还未曾开盖,一股浓烈的药香便混合着那热气迎面扑来。   林茂一愣,下意识便以为这砂锅里盛着的是药液。   无名老人没等林茂反应过来,直接便在林茂鼻子下面把砂锅盖给掀了,只见那砂锅内盛着的却并不是林茂所想的漆黑中药,而是一盆暗红色的血浆。说来也怪,看砂锅的热气腾腾,只觉得那里头盛着的液体定然已经沸滚开来,偏偏这血浆虽然咕噜噜冒着泡,却一如刚刚从血管里挤出来的一样,未曾有丝毫变色,依旧是那样红,那样新鲜,血浆里还有两条漆黑的肉条浮浮沉沉,仔细一看,竟然是两条乌黑油亮的黑蛇,两条蛇都已经被煮得皮开肉绽,蛇头上硕大一朵肉冠却依然鲜亮如火,亮晶晶红彤彤都在血浆打着转。那血浆表面腾着一层绿莹莹的药雾,等到盖子掀开,药气自然就随着热气腾起,紧接着便是一股浓烈到似乎快要在空气中凝成浆的腥膻之气扑面而来。   这鲜明的血腥之气,普通人怕是闻之欲呕,可林茂自己被这血气一冲,竟然只觉得香气扑鼻了,口唇间立刻便分泌出津液,喉咙间涌起一股饥渴,烧得他整个人都快跳起来,恨不得立刻将脸埋入那砂锅之中,把那红彤彤,黏糊糊的血浆一股脑地喝个干净。   “唔……”   林茂一手捂住嘴,废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让自己往后靠了靠身子不至于在无名老人面前露出丑态。   “这是……什么……”   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心中一边觉得极为恶心,另一方面又是抓心挠肺的,像是有无数只小手快要从喉咙里伸出来抓向那腥浓的血浆,一时之间,他竟然连话都说不完全。   “莫怕,这就是给你吃的。”无名老人在袅袅升起的热气后面,丝丝笑了几声,压低的嗓音中掺杂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我说啦,寻常人吃的那些东西,于你而言就如同山石草木,没办法提供半点养分。你那副死气沉沉的身体要想要如常运转,自然是要食补——补的就是这种阳气充沛的新鲜血肉。” 第25章   林茂脸色苍白,瞳孔却亮得吓人。   “我……我……不可……”   他沙哑地说道,被那种垂涎欲滴的感觉逼得几乎要发疯。   无名老人却像是没看到他眼中的抗拒,手指微微一动,将那砂锅微微倾倒,漆黑的锅盖上浅浅盛了一层血,然后抬手,就那样将血抵到了林茂的唇边。   香浓腥甜的血气近在咫尺,林茂只觉得自己大脑忽然间变得一片空白。   等到他再次清醒过来,看到的便是已经被自己舔舐干净的砂锅,还有在衣服前襟上暗红色的层层血污,是他之前大口吞咽不及,多余的血浆便顺着嘴角往下流淌,沾污了他的衣服。   “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林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如此失态的一天,再按捺不住心中惊恐,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连连后退了许多步,几乎贴到了墙边的床沿。   呼啸的寒风卷起一抹雪花飘进屋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之前还湛蓝的天空中浮起了团团乌云,眼看着竟然又是要下雪的样子。   那无名老人不急不缓,依旧端着那砂锅,慢吞吞站起来,脸上万事不惊的模样。   “林老谷主,您啊……”他连连叹气,隐约透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也亏得是你运气好,养了这几个徒弟,要不然,你要是这幅脾气走江湖,倒是要吃亏的。你看这血浆可怖,却也不过是宰了两条药蛇煮的蛇羹罢了,你如今体内血气匮乏,加之阴阳失和,涎聚在心脾经,难免有心神不定难抑冲动的状况。”无名老人淡淡说道,“若不是看你之前剑伤失血过多等不得,我将这两条蛇合着蛇血炼制成丸,怕是你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就能吃下了吧?怎么,药丸吃得,这蛇血羹就吃不得了?”   林茂听着无名老人有些沙哑的低语,神色间隐隐有些恍惚,不知不觉,便点了点头。   “是在下着相了。”   林茂愣怔了片刻,然后才慢慢说道,双瞳中有空洞之意飞快地散去。   无名老人视线未曾从林茂脸上移开过,自然也看到了那一抹异样,然而他却未曾多说一句,灰白浑浊的眼底倒是闪过一丝极为微弱的笑意。   “这便是了,今后您也得多多进食一些新鲜血食,所谓雌为阴,雄为阳,可多吃些那等阳气极重未曾破身的雄鸡雄蛇之类的动物,最好是能收集些男子的……”无名老人说到这,忽然急急住口,并未讲话说完,“养好身子才是正道。”   老人音调又往下压了压,欲盖弥彰般补了一句。   话音落下,林茂脸上便露出了些苦笑,想来对于服用新鲜血食的做法有些抗拒。   “林谷主能死而复生,实在是举世都寻不来的福气,可莫要辜负才是。”   无名老人看到他这幅模样,连忙殷切地嘱咐道。   林茂微微蹙眉,但最终也只是抿了抿唇,没有开口。   无名老人确实未曾说谎。自吃了那蛇血羹之后,林茂自己也能感觉到体内血气丰盈宛若未曾重病之时,真比较的话,此刻他倒比刚从棺材中爬出来的那一刻还要神清气爽,身形轻盈。更难得的是,他凝神运了运气,十分惊喜地发现经脉内竟然也还存着一丝细细的真气尚未散去,这样说来,经历了死而复生之后,他倒是勉强留下了些许浅薄的功力。   林茂自觉身体暂时已无大碍,便开口提出要往忘忧谷去一趟。   他还是十分牵挂之前在山道遇袭之前,在雪地上见到的那些尸体,虽然说季无鸣和金灵子两人行走武林多年,武功又高强,加之位高权重,林茂对他们倒是比对常小青要放心太多,可如今细细回想起当时场景,林茂便还是觉得说不出的不安,无论如何还是趁着如今身体康健,又稍内力的时候再去仔细探究一番。   至于常小青,因为他还在昏迷不醒,林茂原本是想将他留在无名老人这儿再养一段时间,结果说来也是奇怪,这林茂尚未踏出门槛,床上那人却像是立马能知道自己师父又要离开一般,立刻便会像是被梦魇了一半嗬嗬直叫,偌大一具身板在那薄木板床上硬邦邦都颤抖,把木板砸得砰砰作响。眼看着常小青双目紧闭,青筋暴起的模样,林茂也是心疼不已,忙不迭又回转过去,将那白发青年的头抱在怀里连声抚慰,便能看到常小青眉目舒展,随即又晕厥过去。   无名老人冷眼旁观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他指了指阴沉沉的天色,又指了指自己家敞亮洞开的屋顶,开口道:“你这徒儿没什么大碍,顶多是有些痰迷心窍,待会若是醒来,依着他的性子还是要去寻你。你不如直接带着他过去算了——我看着过一会儿怕是要下雪,我这屋子之前被风掀了屋顶,怕是也住人不得。”   说完,他又缓慢踱步从屋后牵了一条瞎了一只眼睛的灰毛驴子出来,据说虽然走路有些偏道,性格却很温顺,也能负重。常小青被无名老人丢米袋一般丢在那驴背上,因为林茂就在身边的缘故,脸色倒是如常,头低垂着,简直就像是睡香了一般。   林茂这下是真的感激不尽,还待邀请无名老人一同入忘忧谷好避开风雪。那破烂小院后面的树林里,却忽然传来一声簌簌细响。   那响声听起来真是平凡无奇,像是有雀鸟无意间醒来翅尖碰到了冻得脆响的树叶,又或者冬日里细弱的树枝承不住积雪,落了些许雪块到了地上。   然而,那声音一响,林茂便见到面前的无名老人目光骤然变得雪亮,干瘪嘴唇里吐出一声冷笑。   “呵……”   笑声落下,树林里的细雪之声骤然变得响亮,呼啦啦连成一片,数十个装束极为怪异的人鬼魅般从雪地里冒出了头,尖啸着朝着无名老人的方向扑来。 第26章   林茂悚然一惊,往前一步意欲挡在无名老人面前替他接下这几人的刺杀,然而尚未站定,便感到颊旁飒然掠起两道劲风,却是那几人到了林茂面前便宛若流水遇石一般瞬间分开,直直对着无名老人跃下。   “小心——”   林茂失声喊道。   回头时,总算是看清楚了这几人的打扮,只见他们皮肤惨白,脸上不知道用何种颜料密密麻麻画着古怪的花纹,头发里更是用鸟羽细细缠绕成五颜六色的小辫,乍一看简直像是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花脸妖怪,然而这涂脂抹粉的男人们却都是一身极精壮的腱子肉,皮色泛着淡淡的金属色,宛若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再看服装,更是怪异,皆是一身黑裤,袒胸露肉,从脖子到腰间却又都挂着层层叠叠宛若盔甲一般的银饰,行动时候那银饰丝毫不晃,只在他们落地时候齐齐震动,发出一声清脆的铃响。   一看到那泛着金的皮肉,林茂眼角一跳,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俗话说铁骨铜皮,原来这是内家功夫练到极致时自然外现的“铜皮”,功夫练到这种程度,寻常的刀剑加身已是无法伤到他们半分。虽然武林中人多少有些将这种炼体的功夫视为小道,真能显出铜皮的武者却也都能在大门派里当个中层的供奉,寻常武林人士难得见到一次。却没有想到在忘忧谷外这鸟不拉屎的山腰间,林茂竟然能一口气见到这样多的铜皮外现的武者,而看他们行动,针对之人自然便是无名老人……倒也不知道这样一个颤颤巍巍的瘦弱老者究竟是从哪里惹来这样狠辣的仇家。   说时迟那时快,林茂这厢不过是思绪一转,那厢那数位怪异之人却已经直接对上了无名老人。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动作,双手一抖,手中自然便滚出两把黑刃弯刀来,那弯刀的形状也是极为怪异,薄薄弯弯的一道,弯若一钩新月,随后便见着那些人举手,弯刀齐齐朝着无名老人喉间割去。   林茂大惊,咬牙提气,下意识便举手往其中一人身上拍去,然而他如今武功低微,那道掌力落在那人背上,莫说阻碍那人行动——反倒是林茂自己被反推回来的掌力平平往后推了好几步。   而无名老人看着枯槁瘦小,在那样多的人围攻下,面色却依旧平静——只是看到林茂之前对他的那手援助,浑浊灰白的瞳孔里隐隐浮现一道暖意。   “咳咳……不过是些小杂碎,你莫担心。”   林茂听着老人一声沙哑的低语在耳边响起。   话音落下的瞬间,之间一道黑影倏地从老人身边弹开来,而后又是一道——   就在眨眼间的功夫里,之前气势汹汹来势不妙的那几人竟然是被老人连接扔了出去,而林茂甚至都没有看清楚无名老人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若说是不惊当然是假,林茂之前从未见过无名老人动用武功,加之这人行动举止之间与寻常老人实在无异,自然便觉得他不过是个医术高超的医者,哪里知道对方武功如此之高……也幸亏他在忘忧谷外呆了这么久,从未有过任何歹意,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然而如今情况,倒也不容林茂把时间浪费在后怕上。   要知道那行刺之人被无名老人重击,看上去倒也未受到大碍,几个人砰砰砸断数根老树之后滚落在雪地之中,随即便原地一滚,抖抖身上的落雪,又是面不改色地站了起来。   “&……%¥¥!”   只听到领头一人嘴里呼哧一声,冲着无名老人爆出一阵怒骂。   那怪异至极的发音落在冰凉的雪地间,林茂不由自主地愣了一愣。   说来也真是怪事,他对这几人来历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他们说得是哪国方言,但那拗口古怪的喝骂声,他竟然能听懂个十之七八?!   【草你XX个老龟,你把吾主交出来!】   吾主?   这个词林茂听得倒是不大明白,而没等他仔细想清楚,场中情景又是一变。刚才那番打斗中,气劲难免波及到了老人那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草屋,那断了腿的破木桌吱呀一声,往一旁倾倒,之前林茂喝剩下的那口漆黑砂锅自然也砰然一声坠落在地,几根白森森的蛇骨滚了出来,落在了泥泞地上便不动了。   那怪人中的其中一人眼神一瞟,目光恰好落在了几节蛇骨之上,稍一愣神之后,他骤然间跳了起来。   “蛇王!蛇王!他吃了吾主的蛇王!”   一边叫嚷着,那人眼睛里同时滚落出一连串的眼泪。数道目光在那声叫嚷之下齐齐投向了无名老人——那几人的气息一瞬间便如同那被人夺走了狼崽的疯狼一般,瞬间变得极为暴虐。林茂不过是靠着无名老人,被那目光稍稍扫到,便觉得背后无端端腾起了一股凉意。   王蛇……说得便是那两条头有肉冠的蛇吧,林茂心跳一顿,唇齿间仿佛还残留着那泛着苦香的蛇血气息。   哪怕无名老人之前已经显示出了极不一般的功力,这时候林茂却也不敢断定在这群已经快要发疯的怪人面前老人也能全身而退。   “不……你们……”   林茂暗自在体内运转了一圈那细弱到可怜的真气,正待解释,无名老人忽而侧过身来,朝着林茂笑了笑。   “不关你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他赫然打断林茂的话语,一边伸手往那几个怪人所在之地发了几道真气,将那几人暂时顿住,一边也未曾给林茂任何开口的机会,便在他身上点了几下。   林茂身形一软,上半身瞬间便倒在了老人的肩头,原来已经是被封了穴位。   “唔……”   林茂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闷哼了一声。那无名老人脸上的笑容稍纵即逝,这时候看他依旧是没有任何表情,只见他单伸出一只手来,竟然就那样将林茂整个人都托了起来。   “呼——”   他嘴里发出一声呼哨,那茅屋后面不知怎的,腾腾又窜了一匹白毛驴来。   若说起来,驴子这牲畜性格多半柔弱,吃苦耐劳,不然也不会有这样多的庄户人家宁愿养驴也不养马。可这头白驴冲出来后见到小院里竟然有如此多人,竟然没有显现出任何害怕的迹象,反而是蹄子在地上咚咚直跺,鼻子里窜出一股热气,看上去简直就像是要冲过去给那些奇形怪状的异人们好看一般。   还是无名老人一声长啸,起身拽着那白驴的耳朵将它活生生横拖了过来。   林茂眼前一晃,接着就发现自己被无名老人给放在了驴子的背上——待遇倒是比常小青之前好上许多,不过依旧只能软弱无力地横趴在驴背上。那无名老人还有闲心将他调整了个位置,又用几道衣带将林茂好生固定住。   “唔?唔唔?!”   “带着你徒儿回去吧——天气不好,快要下雪了。”   无名老人冲着林茂说道,随后两巴掌分别重重拍在驴屁股上,喊一声“走吧——”,两头驴便自发地朝着小院外跑去。   林茂挣扎间只能勉强偏头,被驴子颠得晕乎乎的视野中,恰好看到的那几个怪人解开了穴,奋不顾身一跃而起,朝着老人暴起猛攻过去…… 第27章   山道崎岖,覆盖上了薄薄冰雪更是滑溜,不过驮着林茂的那头白驴显然自有一番神异,只见它四脚踢踏,踩云覆雪哒哒在山间不停歇连跑了六七里路才停下步来。而那头驮着常小青的灰驴却没有这等体力,远远地缀在白驴的身后,埋着一张长脸,战战兢兢地踩着白驴之前留下的脚步往前走着。   见到白驴停了下来,它便也怯生生地站住了,它背脊上的常小青纵然之前被无名老人用衣带绑得严实,一路奔波中却也不可避免地往一边偏去,整个人身体摇摇欲坠,那一头白发四散开来已经落在了地上,拖起了一层被初雪融化的泥浆,看着好不狼狈,偏生那灰驴停住的地方正好是一处山道断口,驴蹄下一丈处被一团雪白雾气笼罩,这时候恰好有一阵风吹来,将那那团银色的雾气吹散了,林茂一眼看过去,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原来那灰驴所在之处往旁边一点儿就是嶙峋怪石直切而下,往下滚上几圈,更是一道陡峭悬崖。   林茂眼瞅着常小青伏趴在灰驴身侧摇摇欲坠,再瞥到那处悬崖,脸上血色骤然褪去,焦急中丹田中自然而然蹿起一阵热力。也幸好那无名老人点穴不深,颠簸了这么一小会儿之后,穴位竟然也被林茂这微乎其微的一点儿真气冲开来。   “小青——”   等到手脚总算能动,林茂立刻急促地唤了一声,而后也不等那白发小徒弟的回应,直接偏过脸用牙咬起手腕上一带的一角,挣扎着将那一带从自己身上扯开来,就那样踉跄着从驴背上滚落在地。   白驴尾巴在屁股后面用力地拍了两下,微微侧过脸看了林茂一眼,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人类的狼狈姿态,它掀开嘴唇打了一个响鼻。灰驴听着白驴的声音,低声回应了一声,慢吞吞又往前走了几步,离那悬崖远了点儿。林茂这时候也顾不上仪态,连滚带爬往常小青那儿扑过去。不过他这时候也是穴道初解,血行不畅,走路时双腿都有些发软,趴在灰驴身侧,花了好一会儿力气才将常小青解下来。   结果常小青纵然这时候消瘦若骷髅,到底是身长腿长,等到林茂好不容易解开衣带,常小青偌大一个人便直直地往林茂身上坠下来,砰然一声闷响,却已经是像是肉墙一般将林茂整个人儿压在了身下。   “唔……”   林茂闷哼一声,被自己家的小徒弟砸得头晕眼花,鼻头正好被常小青下巴结结实实磕了一下,顿时好一会儿都眼前发黑,金星直晃,勉勉强强抬起手手在小青胸口推了好几下,最后也没能把他推开来。   灰驴看着白发男人身下艰难挪动的少年一眼,尾巴甩了两下,略有些嫌弃地走开来凑到那白驴身边,两头四条腿畜生嘟嘟囔囔自顾自地交流去了,徒留林茂一人仰面躺在地上,被常小青硬邦邦的一声骨头压得险些喘不过气。   “小青……你醒醒……”   林茂几番挣扎,愈发恨起如今自己这幅弱不禁风的模样来,同时心里也愈发有些不安,不知为何这样大的动静,常小青依然晕睡若死。   好在他推搡了好一会儿之后,常小青终于是有了一些反应,只听到他呼吸急促起来,凌乱白发间骤然亮起了两点鬼火——却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目光极专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林茂的面容。   “小青?!你怎么样?可还是有哪里不舒服?”   林茂察觉到常小青醒来自然大喜,然而常小青却并未回答他的追问,依旧只是睁着眼睛灼灼地盯着林茂。   白发凌乱地掩住了常小青的如今消瘦而憔悴的模样。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林茂竟然又恍惚了起来:   常小青已经长得同师兄那样相似了——   这念头飞快地滑过林茂的脑海,然后转瞬即逝。   常小青灰白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字异常沙哑。   “师父。”   常小青喃喃道,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眼角淌出一线湿润的水迹。   “师父,你不要再丢下了我了。”   他继续说道,眼眶周围有一圈异样地嫣红,他呼出的热气打在林茂的脸颊。   “我好怕。”   常小青话音落下之后,林茂顿觉痛彻心扉。   他也是知道自己养大的徒弟有着多么沉闷安稳的性格,若非能忍旁人所不能忍之苦痛还能面不改色,常小青也断不可能成为忘忧谷中武功最高的那人,然而这一刻常小青挨着他的脸,满头白发,憔悴不堪地红着眼眶说出那一句“我好怕”,听起来却比寻常孩童还要更加委屈和慌张。   林茂再没有如同此刻一般心疼起自己这太过于一根筋的小徒弟,原本推搡着对方的手不自觉便环在了瘦骨嶙峋的背脊上。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林茂对着常小青胡乱说道,一只手沿着小徒弟的背脊轻轻拍打了几下,掌心下凸起的骨节愈发让林茂心酸,也不知道自己死去的这段时间里常小青究竟是如何糟蹋起自己的身体,才变成现在这幅皮包骨头的憔悴模样。   “师父这不是回来了么。”   林茂补充了一句。   听着林茂如今清脆的少年音,常小青喉咙滚落出一声含糊的呜咽,他凑到了林茂的面前,嘴唇微微颤动,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小青?”   林茂带待询问,便看着常小青的脸一下子贴近了。   干燥滚烫的嘴唇擦着林茂的唇边滑过,然后干枯的发丝掩了下来——   林茂只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骨头架子松了松,他躺在地上看着灰白色的天空眨了眨眼,慢慢地转过了脸……   常小青已经垂下了头,下巴搁在林茂的肩头,双目紧闭。   竟然就这样清醒了不到片刻,就又昏迷了过去么?   ……   林茂只觉得自己脸上之前被常小青嘴唇擦过的地方有些发烫,但他最后也没有多想,只是依旧十分担心常小青如今这昏迷不醒的状态究竟是怎么回事。   等到林茂好不容易从常小青身下爬出来,又是好一会儿过去了。   若按照最好的打算,他和常小青应该立刻在风雪变大之前赶紧沿着山道往忘忧谷内去,可是林茂心中挂念着无名老人,无论如何都得再回去一趟。   只是林茂确实是忘了,片刻前,他才对常小青说过,从今以后再不会丢下他不管。 第28章   再三确认了常小青气息平稳之后,林茂便在山间找了一处避风的雪窝将他安顿进去,又牵过了那头性格温顺的灰驴过来,卧在常小青身侧保温。等到做完这些以后,林茂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勉勉强强爬上那头气势十分不凡的白驴,在它屁股上拍了拍,花了许多功夫才驱赶着它重新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只是回到无名老人的小院后,那里却早已空无一人。   林茂两腿发软地自白驴背上爬下来,撑着腐朽不堪地院门,看着满院寂静无声的凌乱雪地,有些愕然。   按照林茂之前所见,那些装扮怪异之人来势汹汹,无名老人更是有些深不可测,双方想当然应该是有一场大战才是。白驴脚程极快,即便是他为了安顿常小青花了些时间,来回也不过是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可是现在这里除了满地被踩脏得雪花,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些许的血迹都没有。无名老人也好,那些怪人也好,甚至连之前连着砂锅一起落在地上的怪异蛇骨都像是被风雪卷走了一般。   天色阴沉如铁,细细密密的雪花飘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满了林茂的一身。   他小心翼翼绕着院子又转了两圈,余光瞥到屋后一颗说不出年岁的老松下似乎趴着个人影。   “无名前辈?”   林茂当即朝着那处奔去,跑了两步以后,那残雪露出来的一角枯发和皱巴巴的皮肉便愈发清晰了一些。然而待林茂来到老松下两三步路的距离时候,他却蓦然停住了脚步,脸色更是一瞬间失了血色。   “这是……”   林茂喃喃出声,背后的寒毛一根一根立了起来,只觉得这山间的寒风似乎变得更冰冷了一些。   这不是无名老人。   当然不是……   白雪皑皑之上,伏趴在松树下的“东西”乍一看确实宛若一名瘦小老人的身躯,然而走得近了,便能看出那玩意的不对劲——那皱巴巴干枯发灰的皮肉下面并没有人躯应有的起伏,仅有一张薄薄的皮肉覆在雪地上,只有那张脸的地方勉强算得上是平整,其余的部分自胸口往下,倒像是被人随意丢在地上的衣服一般蜷在了一起,难怪之前林茂不小心将其看成了无名老人。而那张稍稍平滑的人脸下面也完全没有骨头的支撑,眼睛,鼻子和嘴巴的部分空荡荡的,宛若一张做坏掉的面具一般,看上去三分滑稽,七分恐怖。   林茂定了定神,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草草挑起那玩意定睛看了看,倒是确定了——这确实是张实实在在的人皮,光从这面皮上来看,这皮肉原先的主人恐怕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模样。不过这人皮有些古怪,摸上去比寻常人皮干瘪许多,对着光看竟然像是蛇蜕一般透着股蜡感,皮肤内部摸上去更是滑腻腻的,浮着一层薄薄的人油。江湖中倒也不是有那等歪门邪道之人剥人皮做面具等器物,但是这样一张活生生四肢具在的人皮却是前所未见,直教人心中犯怵。   更何况林茂将其挑起之后才发现,人皮仅有上半身,自腰部往下的部分却是不见——只是那腰部的人皮,细细看去也隐约透着些不对劲,许是苦主生了什么怪病罢,腰上渐渐浮起了些许均匀排列的菱形硬壳,与那蛇蜕愈发有几分相似了。   林茂未曾在人皮上嗅到血腥味,只能暂定这人皮是在其他地方用药水处理过被人带过来的,只是也不知道这人皮究竟是有何用。林茂想起之前那些袭击无名老人的人们装束怪异,行动之间也不像是中原人士,便觉得这恐怕是那些人不小心留下来的东西。   怕是南边那边的异人们都有些怪异之物吧——   林茂心中这样想道。他又看了看那张人皮,只觉得有些恶心,便也不愿意多去探究,又将它放回了原地。   小院空无一人,并没有无名老人的踪迹,想到常小青此时还独自一人待在山道中途,林茂也不敢多加耽搁,急急忙忙又骑着那头白驴往雪窝处回赶。   然而好不容易回到之前与常小青分手的地方,林茂跳下驴子之后,却发现那雪窝里仅有一头灰驴伏趴在地,而本应该昏迷不醒的常小青,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小青?!”   林茂心胆俱裂地低呼一声,原先便因为来回跋涉有些精疲力竭,这时候竟然是双腿一软,差点倒在那地上。   也是幸亏赶回来的这段时间里风雪尚未变大,林茂咬着牙撑着膝盖站起来,再去看那雪地里——阴影还是有一排凌乱脚印尚未被风雪覆盖掉。   那脚印自从雪窝出直直往外,并未有其他人的脚印,显然是常小青自个儿醒来后从雪窝处走了出去。   林茂不敢耽搁,生生咽下一口涌上喉间的腥甜,急急沿着脚印追了过去。   从山路上转了几个弯后,那脚印飘忽不定地沿着一条小路下了山坳,地势多少变得平缓了起来。积雪这里沉积成了一条厚厚的平缓的大雪袄子,晶莹剔透的雪花反射着天空的光,整个山坳底部竟然比山道上还要里亮上许多,然而积雪反射出来的光似乎也带着冰雪的冷意,刺入人眼睛里,让人觉得双眼刺痛不已,眼前白晃晃一片,完全看不清东西。   林茂用手掩着脸,两眼因为雪光涟涟往外淌着眼泪,一脚深一脚浅地拼命追着那已经变得模糊的脚印。幸好就这样追了没多远,林茂便在那山坳底部见到了常小青那消瘦的身影和满头灰白的长发。   林茂心中一松,哇的一声又往外吐了一口血。   可还没有等他松掉的这口气喘完整,随着寒风飘送过来的,却是常小青那一声声沙哑的低吼。   “我师父……把我的师父还给我……还给我……”   听上去,他竟然是在跟什么人争执一般。   林茂心头一跳,看着常小青身形摇摇欲坠的模样,连滚带爬往那边又狂奔了好一段路,才发现常小青的对面,竟然还真站着几个人。   那几个人自上而下都被一层雪白的上等皮袍包裹的严严实实,站在雪地里几乎与白雪融为一体。也是林茂如今走得进了,才从那些人皮帽下露出来的一张微微泛着铜色的黑脸上看出来那块地竟然还站着人。   此时,这几个人在常小青面前警惕地站成了一列,他们身后,似乎还掩护着什么人一般。   他们的皮袄已经有些凌乱,其中几人裸在外面的胸口和脸颊都往外渗着血,手中更是紧紧握着弯如新月的怪异长刀,如临大敌地与常小青对峙着。再看常小青,只见之前林茂为他披上的衣服早就已经被割得几近破布,额前的一缕长发也被削去了一截——若是猜得没错,恐怕之前这两方就已经产生过冲突了。   “把师父还给我……把我师父……师父……师父……”   常小青目光空洞,寒风中瘦如枯竹的身形看上去更是憔悴,好似下一秒就要倒地而亡。   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狂怒气势,却逼得面前几人汗如雨下,青筋直蹦,甚至都无法发声。   真要说来,也是这群人运气不好。   他们之所以会身披白色皮草在这山坳底部前行,就是打的躲避他人的打算。要知道,如今山中风雪极大,山坳底部虽说地势平坦,却危机重重,但凡运气不好,山上的积雪崩塌下来,走在底部的这些人恐怕就要被雪崩埋到来年开春才能冻化开。也正是因为这样,山中人若是一定要在这种鬼天气里入山,是一定会走山道的——哪怕那山道崎岖可怖,也好过到时全军覆没。   偏偏常小青在林茂走后不久,便醒了过来。   他清醒时尚且能掩饰,可如今整个人神志不清,心中那股非同常人的羁绊牵扯之意便完全释放出来。冥冥中只觉得自己的师父再次离他而去,再按捺不住惊惧绝望,迷迷瞪瞪便自己走出了雪窝,茫茫然在这冰天雪地里寻起了师父。   好巧不巧,两方人正好在这山坳底碰上,一方是想避人耳目满心防备,另一方却是神志不清,阴差阳错,就这样杠上了。   当然,这其中种种,林茂自然是不得而知,他只见着那些人人多势众,而自家徒弟形单影只纤弱不堪,活生生又提了一口真气,脚尖在雪中一点朝着常小青处掠了过去。   他的这番举动动静略大,总算是将那两方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不得不说,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呼吸一滞。   恍惚间,几乎是觉得那白雪化为人形飘然入世,自雪中而来的少年面容美若仙人,眼如秋水,面如冠玉,衣带飘曳若梦,几个提身,便见到他骤然落在人群前,步伐略有些粗重,扬起一层雪雾,纷纷乱乱落在他的发丝与睫毛上,衬出他脸颊上那一抹淡淡的桃红愈发娇艳。   “来者何人?!”林茂先是对着那一行白衣人怒喝,随即便转过头对上常小青,语气柔和,“小青你没事吧?”   “……”   常小青低头死死地凝视着依然有些喘息不匀的林茂,眼神里有一点暗火莹莹燃起。   他没有说话,而是慢慢地伸手,将林茂发丝上那一点儿濡湿抹去。   林茂见常小青举止怪异,心中大急,也顾不上其他,转身再看那些白衣人,脸色冷酷,慢慢抬手摆出了一个防备的姿势。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林茂问道。   说来也怪,林茂到了那白袍人的前头,本以为自己多少会引来那些白袍人的攻击或是提防,却没想到见到他过去,那怪人们自个儿便乱了起来。   被众人掩在身后的怕是人群中的首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藏头藏脸未曾露脸,这时候却发出了一声短促低微的惊叫——   “糟糕,我这副模样可见不得他——快把我藏起来——快——”   那话语一串叽里咕噜的,说的竟然跟在小院里伏击无名老人的人是一样。   自然,这段话林茂又是听懂了。 第29章   林茂的心头微微一动,隐隐约约,竟然觉得那人说话的语气竟然像是曾经在哪里听过一样。   他忍不住循声往那藏头露尾之人处多看了一眼,恰恰对上从人缝中往外窥视的半张惨白的脸。   那人也在看着他,头发脖子都被细密的白貂毛拢好,露出来的脸颊毫无血色,眼睛下面生着一片细细密密的暗青皲裂,嘴唇很薄,嘴角弯弯,弯得却有些过分——几乎快要划到耳下了,随后是一双黄澄澄的琥珀色眼眸,也是细长的眼形,向上挑着——林茂怔住,那种微妙的熟悉感愈深,倒像是曾经在某个梦里也曾与这样一对眼眸对视过一般。   而那人明明人多势众,与林茂四目相对之后却宛若雷亟,泛着微弱反光的瞳孔骤然缩成细细一道,身形一动,腾地一下缩到了那几人的包围深处。   寒冷彻骨的雪地上,只听到了那人一连串怆然惊慌地低呼:“快走,快快快走——”   “你……”林茂不自觉往前踏了一步,下意识开口,“……我可认识你?”   “不不不,不认识哒!”   话音落下,那人反倒是愈急,也不知道他暗地里又下了什么吩咐,几位白袍人齐齐聚拢来,掩着那人飞快往另一方向疾驰而退,举手投足之间,竟然透出了些许落荒而逃的意味来。   林茂皱眉,说不清是什么道理,偏偏那对琥珀眼在心头微晃,仿佛要将陈年往事中些许记忆勾出一丝出来,眼见着那人要走,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追了一步,口中喊道:“等等!”   而那一行人自然是未曾听他的,说起来,这些人虽然举止装扮都十分怪异,轻功却是十分精妙,转瞬之间便已经往远处去了。而林茂身后的常小青听着自己师父的这声呼唤,面上茫然,身形却极快,林茂只觉得自己身侧倏忽掠出一道人影朝着那几人方向追去,不消说,那自然便是常小青。   “小青——别——”   林茂大惊,连忙喝止常小青。   这一行人也不知道是敌是友,能够彼此避开交锋本是最好,林茂那一句等等也不过是心急之下脱口而出,可常小青如今神智昏沉,却是木愣愣要将林茂的无心之语贯彻到底——眼看着快要追不上那一行白袍之人,他便伸手平平往前推了一掌。   那蓬松雪白如素锦一般的雪毡上腾然蓬起一线晶莹剔透的白雾,正是那片片雪花在常小青的掌劲之下受力即碎随风而动。而那琥珀眼的主人纵然被下属掩得严实,常小青一掌之下,落在最后的两人也被齐齐震得往两侧踏了一步,正好将那琥珀眼的身形显现出来。不过即便是这样,那人一身长袄,依旧是将自己上下都遮掩得严实密封,常小青的这一掌拍开了两个从人,落到正主身上,也仅仅是让那人长袍尾部在雪中掀了掀。   而这一刹那,林茂唯一见到的便是那长袍之下飞快一甩的一抹黑影,那黑影表面隐隐有鳞光,倒真不像是人身上应该有的部件。   然而也就是这么一个举动,原本对林茂避之不及的那人却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伤害一般,嘴里发出一声极绝望的丝丝怪响,双手一晃,便见着一道细细的细黑影子被抛入雪中。   说时迟那时快,那影子在雪上弹了一弹,竟然迅猛如利箭般原地跳起,正好往那常小青身上窜过去。只见到常小青身形一顿,顺手将胸口的细长黑条一把扯下——而后便在原地石像一般站定了一瞬。   林茂见此情形,心口顿时一紧,咬牙朝着常小青处狂奔过去,正好就见着自个儿徒弟宛若一座铁山倾倒,砰然倒在地的模样。而那白袍人正借着这个机会,不一会儿身影便隐入雪中看不见了。   林茂看也不看他们,脚下一个踉跄便半跪在了常小青身边。   “小青!”   林茂偏过头,见到那已经被小青甩丢在地的细黑影子——不是别的,正是一条硬邦邦漆黑如墨的细长黑蛇。   不过那蛇一瞬之前还凶狠瞬敏,这时候却是僵直如棍横躺在地,头颅处一朵暗暗的红花在雪地上蔓延开来——在刚才就已经被常小青一把捏爆了头,死得不能再死了。   “小,小青……”   林茂被骇得心神俱裂,连忙将常小青胸口的衣襟解开来,那蜜色的胸膛上一对细小的牙印异常清晰,怵目惊心。一时之间,林茂也顾不得别的,连忙将常小青放平在地,自个儿伏趴在小青的身上,低头便用力吮起那被蛇咬伤的伤口来。   “嗯……”   年轻人伤口处的血一入口,林茂的身体便是微微一抖。   极浓烈的血腥味,却又是那样的醇厚,香甜。林茂的舌尖抵着牙齿,指尖在常小青的胳膊上掐出了几道红痕,总算没将那腥甜鲜红的甘蜜就这样咽下喉咙。   他侧过身将血吐到雪地里,看见晶莹雪花上绽开的颜色依旧是鲜艳的,心头微定。   从伤口处吸出来的血未曾发黑,滋味也唯有变化,暂时像是未曾有剧毒的模样。   林茂探身过去将那已死的蛇捡起放在手心里,拨弄着已经不成形状的蛇头细细端详了一番,却也没认出这到底是什么蛇。但就如同之前对着那有着琥珀色双瞳的怪人一样,这样一条怪模怪样的蛇落在他手里,也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哪怕对这条蛇的名字习性一无所知,林茂却觉得自己整个人的魂儿落回到了自己的驱壳里。   【……这种蛇不过是好玩吓唬人的玩意儿罢了,连只鸡都咬不死的……我们那儿的人也就用它来啃啃不听话的细娃,一点皮肉苦而已……】   似乎在很久以前,有人在林茂耳边得意洋洋地这样说过?   不过如今状况,是容不得林茂细想这些的。那蛇毒虽然并非致命(林茂心里倒是十分确定这点),可常小青现在昏迷不醒倒是事实。说来也是凄楚,林茂同常小青相处多年,倒从未有过这段时日的狼狈——不是他被掳,便是小青昏迷不醒。怕是因为自小无父无母,常小青向来是极为警惕的,极少露出哪怕丝毫松懈的情态。过去二十多年加起来,林茂也未曾见过这样多常小青双目紧闭的模样。   想到这里,林茂心中大痛。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将小青带回忘忧谷内。林茂记得自己床前暗格里还藏着几颗秘药,还是当年老谷主给留下来的,恰好是可以解天下百毒的灵丹。   所幸无名老人所赠的那头白驴灵性非凡,林茂只负着常小青在雪地里摇摇欲坠走了几步,便见着它从山道上轻盈踢踏而来,将两人背负回了忘忧谷中。   这其中白驴是如何刁难,山道是如何艰险,而林茂是如何心急如焚等事便不一一细表,只说林茂半抱半搂着常小青好不容易回了忘忧谷内,骑在白驴背上往自己住惯了的地方看了一眼,这谷内现在的景象落在他眼里,竟让他犹在噩梦之中。   “这是?这是……发生了什么?”   纵然知道此刻无人可以回答他,林茂还是不由自主地喃喃出声道。   忘忧谷先前有大小院落数十座,可谓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然而那等光研亮丽的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却早已在多年前的惨剧中毁于一旦。之后林茂便带着几个徒弟和零丁几个老仆寻了当年侥幸逃过一劫的一处院落住了下来。因为忘忧谷乱后人丁稀少,这不过三进三开的院子住着倒也未曾觉得局促。   只是如今就连这处仅存的院落,竟然也在林茂被掳走的这段时间里被人付之一炬,焦黑的门廊倾颓,药田和花树都已经化为灰烬。更可怕的是,当林茂踏入那院落之中,便见着废墟残垣之间横卧着数具尸体,都已烧得变形,辨不出来历。过了一夜之久,那尸体和院落上都已覆了一层白雪,竟有种融为一体的感觉,林茂步入其中,只觉得自己似乎跨入了一头怪物的尸骸之中,遍体生寒,说不出的惊怒惘然。   “呼……”   林茂在院中转了一圈,未曾发现又疑似季无鸣金灵子的尸骸,才慢慢踱回了远处,他口鼻处呼出一团白气,双手在身侧微微颤抖。他身旁的白驴来时路上倒是趾高气扬,这时候看着这满园尸骸,倒像是也会感知到害怕一般,一声不吭,哒哒走了两步,紧贴在了林茂肩处。   林茂被身侧忽然贴过来的温热激得打了一个机灵,回过了神。   事到如今,他面上却只是有些苍白,比起之间失神落魄之态,这时候反倒是镇定了许多。   “走吧,这里住不得人。”   他偏过头看了看伏在驴背上的常小青——后者在回谷的路上便已经发起了高烧,这时候脸颊上两团异样地潮红,嘴唇皲裂,双目凹下,与那僵尸并无两样。   林茂拉过白驴,在那畜生颈侧拍了拍,随后便牵着它往院子外走去。   这样一脚雪一脚泥地往北边走了两里路,白雪皑皑中骤然间展露出一片枯朽的树林来,那树木已有年头,枯败之后愈发显得扭曲可怖,远看去像是无数冤魂鬼怪至地面破土而出,张牙舞爪,而树林正中间却是杂树不生,矗立着一间竹制小楼   林茂抬眼看了看树林,再看看那间竹楼,眼波微动,微微叹了一口气,朝着小楼走去。   安置好白驴之后,林茂强行提一口气背着常小青踉跄爬上了竹楼。   推开门,只听见门框嘎嘎作响,抖落满地灰尘,显然已是许久未有人来。   不过等进了门,便可以见到整间竹楼只敞明一层,未有隔间,靠墙是一床青帐小床,窗前有一处矮几,厅中是一张书桌——书桌上还摆放着一本闲书,书页摊开着,依然停留在当年他翻开的那一页,一只毛笔横在地上,沿着墨渍往上看,便见着镇纸下压着一张已经发黄发脆的薄纸,上面墨迹依旧: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那一行字旁边又加了一行字,笔法大刀阔斧,与先前一句大不一样,显然是另外一人所加:眼前人应当是吾。   林茂看着那句文法狗屁不通的“眼前人应当是吾”,情不自禁地微微浅笑了一瞬。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触那张薄纸,那张纸却已是一触便碎,瞬间化为四分五裂几张纸屑。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你喜欢的人心中又一个白月光   这个白月光还死了   不仅死了,这白月光还是你亲爹…… 第30章   那一年,忘忧谷谷主一剂万骨枯毒杀入侵中原的西域毒王一行七百人,大师兄常青九潭剑会靠着断剑舞夺得魁首,南疆蛇魁将一族圣女送入忘忧谷习毒……   一时间,忘忧谷在江湖上可谓风光无限,后来居上,几乎要力压武林五门十二派成为武林魁首。   而也是那一年,忘忧谷内乱尚未开始,林茂容貌也未曾被毁,师兄常青的一袭情意却已经按捺不住。   忘忧谷内经年药气蒸熏,毒气入土,除了谷类特有的毒花毒树自能生息,外界的寻常植物入谷即死。林茂跟着师兄去了九潭剑会,见到了那剑潭边开得茂盛的一树桃花,忍不住看迷了眼。   “真是好看,只可惜回到谷里就见不着这样好的景致了。”   林茂隐约记得,跟着夺魁的师兄回谷时,他似乎是这样感慨了一句。   而不过是三月有余,林茂便有些惊讶地看着数十艘特制的乌篷小船载着栽入缸中的桃树沿着水路一路驶入忘忧谷内——然后才知道,常青因着他那句话,竟然令人将剑潭边栽种数百年有余的桃树全部挖出,用了三月时间送回忘忧谷。   百年名景的剑潭桃花从此变成绝响——而这其中常青剑下又多了多少冤魂,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花费,林茂自然无从得知。   只有老谷主看着常青殷勤在谷类偏僻一角劳心劳力换土配药将那些桃树种下后,无奈地笑笑,说了句“胡闹”,这件事便权当过去。而那片桃林入了忘忧谷,终究是在常青费心费力的照顾下开了那么几季花。林茂也曾在这小楼与常青披袍而坐,隔着窗看着楼下满目绚烂桃花。春日湿润的阳光下那片桃林宛若一片绮丽的花海,片片柔软的花瓣在风中飘落,偶尔几片被风送入楼中,落在矮几上薄薄的酒盏之上,那琥珀色的酒液便也染上了花瓣的澄光。那时候,林茂是真心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进行下去,谁有知道不过几年功夫,忘忧谷死伤大半,而这片桃林失了每年百金的养护,谷乱后的第二年便已成了一片狰狞朽木,再不见当年繁花满树的美景,徒留破旧的小楼在枯树之间岑寂。   林茂在那片片零落的纸屑上看了一眼,脸上那一抹淡笑一瞬即逝。   随后他便忙着将常小青安顿在墙边的竹床之上。纵然多年未曾踏入竹楼一步,林茂在这里依旧显得熟门熟路。在墙角摆着几口衣箱,他径自打开来,从那毫不起眼的衣箱内抱出一团布料来。   他将布料稍稍抖落开来,这寒酸破旧的竹楼内瞬间边多了些许旖旎奢华的气息——细细往林茂手中看去,那布料实际上是一袭做工极为精巧的披风,毫无杂色油光水滑的黑狸皮的里子,外面是一层猩红色的织金厚缎,用赤金线和玉珠和各色大小不一的宝石滚了边,即便是岁月流逝,这样骤然展开,披风上以宝石为眼孔雀丝绣羽的雀鸟和桃花依旧是那般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林茂当年只嫌着披风既重又俗,如今倒只庆幸披风用得料子好,这样堆在衣箱里也不见腐朽。他又往箱子里掏了掏,掏出另外几件狐狸皮或罗刹呢的披风长袍,压箱底还有一堆沉之又沉微微有些腥躁之气的大黑皮物,林茂几乎将整个身子都探进去才勉强将其拖出来,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张几乎两人长的完整熊皮,那熊皮四爪皆在不说,弯弯的指甲竟然都是金的——林茂瞅着那张熊皮,神色多少有些复杂。   这衣箱内俱是当年常青送入楼内来讨好心爱的小师弟的玩意。只是常青到底是习武之人,在外面行走江湖只见那贵重的,金光闪闪的便一股脑地拉回谷,十件东西里倒有九件不讨当年的林茂喜欢。不过那时候,林茂只怕伤了常青的心,哪怕心中再嫌弃,也要在表面上做出一副欢喜的模样。但是这欢喜再怎么样也只能是表面功夫,转身他便将那些贵重老气的衣料首饰等堆在竹楼的箱子内,并不多翻看。不过他也倒是真没想过,多年前无心之举,竟然阴差阳错解了现时的困境。   也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如今林茂翻看当年常青送他的那些衣料,反倒觉得都颜色和款式竟然都十分顺眼——这是后话,便不多提了。   林茂卷起袖子将床上的浮灰擦了擦,先将那熊皮勉强拖过来铺上,再将一些长袍铺散开来铺在熊皮上,才将常小青半扶半抱地放在床上,用剩下的披风衣料将其裹得严严实实。   纵然依旧狼狈,在一番忙碌之后,林茂小青两人多多少少,姑且也算是在这竹楼内安顿了下来。   回过神后,林茂才觉得自个儿全身都有些发软,胸口沉重,不过是一低头,便又从喉咙里咳出了几口血来。林茂不敢逞强,摇摇晃晃倚着常小青坐了下来。   白发的男人依旧双目紧闭,高烧不退,人体的温度隔着层层叠叠的皮料锦缎传了过来,让林茂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偏过头朝着常小青望去,后者看上去气色倒是比在冰天雪地里时稍稍好了一些,只是这样安静躺着面容安详的模样,愈发显得那张脸瘦得触目惊心。   林茂伸出手,食指抵着常小青昏迷中依旧紧皱的眉心。   “哪里就这样死心眼呢……”   林茂喃喃道。 第31章   从那天起,林茂便和昏迷不醒的小青一起在这竹楼中安顿下来。   好在忘忧谷小院虽然焚毁大半,倒也有些不怕火的粗陶瓷器等残留下来,又因忘忧谷每年入冬后两个月便要大雪封山,平日里菜窖也挖得深,过了小雪便自然有庄头带着佃农将蔬果粮食米面等用牛车一并送入山中。林茂歇了两天后勉强缓过气来,又回了小院那头,将几个菜窖打开来看,之前存储下来的粮食倒是安然无恙,正好够用。如今忘忧谷内只留了林茂和小青两人,将就一下生活上倒是无忧,只恨那药房却是被烧得格外干净,林茂三番四次在其中来回翻检,可用的药材是在大火中一点也没留下来。   那小院之中之前横七竖八翻躺的尸体,几日内便有几具已被山上的土狼拖走,只在雪地上留下了凌乱几行血迹和咬碎的骨头布头等。林茂心中极为不忍,连忙又将剩下那些不全的尸骨收敛起来草草下葬,这期间看着那些不明人士尸身上凌乱狠戾的伤口,他也愈发心慌意乱,对杳无音讯的季无鸣和金灵子两人担忧不已,十二万分疑惑——他不在的时日里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而待回了那枯树中的竹楼,看着人事不省脸色苍白的常小青,林茂一颗心更是要揪成两半。真要说起来,忘忧谷如今恐怕也是最最惨淡的境地——哪怕是忘忧谷内乱后人丁奚落,常青更是身受重伤,但是好歹谷内多少还留着几个人,可到了现在,偌大一个忘忧谷里能喘气的活人却只留下了林茂和常小青,这番情景落在林茂心中,又怎么能让他不心力交瘁。短短几天功夫,林茂便瘦了一圈,吐血也是频繁,在乔家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些许血色全部褪了干净,这样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过了好几天,林茂几乎是被逼入绝境。   幸而五六日之后,林茂在床前用一口从佣人房里翻出来的茶炉熬粥,一点香软绵稠的米油滤出来盛在碗里想要给常小青灌下去,然而林茂手指只刚刚碰到自个儿那昏迷了许多天的小徒弟,便觉得指下微颤——那常小青眼皮动了动,竟然就慢慢睁开了眼,一双眼眸暗沉沉朝着林茂望过来。   “小青,你醒了?!”   林茂身体一颤,睁大眼睛愣愣地望着常小青,好一会儿之后,才小心翼翼轻声开口,语气轻柔到了极致,倒像是怕击碎了什么美梦一般。   常小青的嘴唇翕动,却并未发声,片刻后他慢慢用胳膊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燃着两点暗光。   “你……身上可还有什么不适之处……”   直到此时,林茂才终于确认了小青这样醒来却是不是他在做梦,他哑着声音继续开口道,随后俯下身去,一只手按在常小青手腕处量脉,另一只手却已经不自觉抚上他的额头。   常小青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林茂,抬手在林茂的脸颊上轻轻碰了碰。   林茂眨了眨眼睛,才发现自己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满是泪水。林茂肩膀一缩,赶忙埋头,胡乱用袖子拭去那一脸狼狈的湿润。   “为师失态了……只是……小青你也……怎么就折腾成这样——   话说到半截,林茂正对上常小青深深的瞳色,心头一跳,赶忙抓住常小青枯瘦干硬的手腕,急切道:“小青可还认得我?之前你是认出我来的……我是……”   “……师……父。”   常小青硬邦邦地半坐在熊皮丰厚的皮毛之中,仍由林茂将他上下自己摸索打量一番,半晌才沙哑开口接下了林茂的话头,语气略有些古怪,然而林茂心情激荡之下却是并未察觉。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待诊出常小青脉象平稳,内息强劲之后,林茂连声重复道,显然是庆幸到了极点。不过也正是这样,常小青一转好,林茂身上连日来紧绷的一根弦顿时松了,一瞬间竟然筋骨皮肉无一处不痛,身体一软便要往旁边倒去,手中的瓷碗更是脱手而出,眼看着就要砸在地上。好在那常小青忽而伸开胳膊,一只手顺势搂住林茂在怀,另一只手掌心一摊,那口小碗被平平探入他的手中,碗中那点雪白微温的米汤是一滴未洒。   眼看着这一幕,林茂心中更是一松,确定了这常小青大病一场之后却是没有损到根本。他如今心中欢喜,素白一张脸上自然就带出了点颜色。常小青自醒来开始,目光就未从林茂脸上转开过,这时候正好看着林茂眼底那点庆幸与欢喜亮晶晶地那双清澈见底的瞳色中透出来,林茂眼角依稀还有点之前流泪时的湿润,氤着一小片淡淡的桃花瓣般的微粉。   常小青一怔,霎时间又将林茂整个人抱紧了一些。   “师父。”   他沙沙喊道,喉头宛若哽着一口温热的心头血。   “碗,小心碗!”   偏生林茂却只是不解风情地连声喊道——纵然如今死而复生,返老还童,林茂心中依旧只当自己是忘忧谷内那个年迈老朽的“林老谷主”,当年未死之就不曾在意常小青心中所想,如今更加无从查觉小徒弟那一瞬间的纷乱思绪。   林茂感觉自己被小徒弟搂得喘不过气来,连忙挣脱出来,伸手接过了小青手中的碗放到一边。等他将碗中米汤倒回炉子上的茶缸,再回过身来望向常小青,后者已经恢复到了面无表情,宛若石塑木偶一般的冷峻模样。   看着自己徒弟多年来未曾改变的样子,林茂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心慢慢地沉回了原来的位置,只是看着常小青消瘦而英俊的侧脸,便有种说不出的安心之感。   ******   “我不在谷内的这段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小院被焚,还有那样多的尸体……”   常小青状态稍稳之后,林茂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疑惑与焦虑,朝着常小青连番发问。他本以为自己的多日来的疑惑总算有了解答之人,未曾想常小青愣愣听着他的一番问话,脸上却慢慢腾起一点困惑的模样。   “尸体?被焚?”   常小青轻声重复道,语气有些茫然。   多年相伴,林茂自然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他骤然咽下未说完的话,眉头已经深深绞了起来。   “小青?”片刻后,林茂试探着开口,“你当时……”   常小青一头白发散乱,凌乱的发丝几乎掩住他的半边面庞,竹楼昏暗,几乎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不记得了。”   常小青平稳地开口说道。   他垂下了眼帘,看着林茂在他床沿忽然攒紧的拳头,那人的指节已经开始发白,手背上微微泛青的血管从如玉一般的皮肤下方透出来。   不等林茂说话,常小青又继续补充道:“我只记得……我好似走在漫天雪花之中,然后我想要杀一个人,有人冲了出来,而我刺伤了他……”到了这里,常小青的声音有些发抖,“然后我认出来那个人就是你。”   林茂眼看着常小青肩头轻颤,脸颊上咬肌迸出,是他在用力咬牙,纵然常小青稳住了脸上神色,林茂与他相处相知这些年,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后者的痛心与惊惧。又因为常小青在林茂面前惯来内敛自持,如今他这幅神态落在林茂眼里,愈发让林茂心痛不已。   “没事的,我如今容貌大变,你当时又是神志不清……”林茂适时回想起常小青当时模样,倒似乎有只无形的手指在他心头弹了一弹。   (小青当时可不就是一幅神魂散乱的模样,倒也难怪他如今半点想不起来当时忘忧谷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林茂暗道。   “……你能认出我来,才是真个了不起。若我是你,怕是真认不出我本人来。”   林茂说道,话尾刻意挑高了些,强行装出了一点儿轻松意味。   常小青并未搭话,而是抬手将掌心按在了林茂胸口——位置正好是当初他一剑刺穿的位置。   “无论师父变成什么样,我都能认出来的。”常小青说,“是我的错,我竟然伤了您。”   平平淡淡一句话,可林茂分明听出了常小青语气中的血气来。   来不及多想,他连忙往常小青处凑了凑,然后伸手将领口一把扒开来,将一处雪白胸口展露在后者眼前。   “真的没事,你看,伤口如今都快要看不清了。”   林茂说道。   那常小青目光只在那一片莹润雪白处飞快一瞥,恰好看到林茂胸口上那小巧微粉的乳·珠受了冷,已经立了起来。常小青像是眼睛被烫着了一般连忙撇开视线,同时出手如电,猛地将林茂松垮的衣领拢回了远处。   “下次……师父你不要做那样的事情了。”常小青声音有些发干。“若是当时……当时我还是那副神志不清的模样,又或者我来不及将你送去那无名老人那里……”   话语声渐渐低下去,常小青蹙眉望着林茂,满脸恐惧,那最最可怕不过的后果,他是说都不愿意说出来。   常小青面色惨白,病容未去,林茂在自己徒弟面前软和惯了,自然而然便点头,轻声道:”我听你的…” 第32章   云低风急,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在忘忧谷周围的山头之上, 大雪纷飞, 漫天遍野地被狂风卷碎于天地之间。   枯桃林中, 竹楼旁边那成群的狰狞枯树已经掩入风雪之中, 化为一团冰冷微暗的灰影。   “嘎吱——”   林茂拨开钉于墙上的厚厚皮毛, 伸手将皮毛之后的竹窗推开了一条细缝,销骨的冷意骤然顺着丝丝寒风毒蛇一般窜入房内,刺得人指尖生疼。   林茂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连忙将窗子关上, 但到底是被寒意一激,转过身来便忍不住用手捂着口鼻闷闷低咳了几声, 末了摊开手掌就着昏黄烛火一看, 果不其然见到了星星殷红正落在他的手心。   林茂一怔, 立刻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将血迹在衣角处擦拭干净。好在他身上正披着一件猩红洒海刺制的禅衣, 那点儿血迹拭在衣上倒也不是很显眼。他慢慢挪回床边,之前潦草翻出来的熊皮依旧摊在床榻上,不过皮毛上头又重新罩了一层秋香色的云台茧绸, 这原本是冬日里给人做帐子用的,被常小青翻了出来权当做个罩被勉强在用。   如今竹楼内模样比之之前已是大变样——之前竹楼乃是建来赏花的用途, 因而格外空畅明亮。放在当年, 自然算得上是风雅异常,可如今林茂同常小青无处可去暂居于此,寒冬腊月住在着这样冷风嗖嗖的地方却实在难熬。   好在常小青自苏醒之后, 身体倒是一日好过一日,反倒是林茂身体竟然渐渐虚弱起来,常小青自然而然便如同当年在忘忧谷侍奉汤药一样,立刻就将林茂身边所有的日常事务都接手了过来:他先是回了已经被焚毁的院落中翻出了许多可用之物,之后又用尚未完全烧毁的一些床帐皮毛等物将竹楼内封实;楼下砌了个简单的棚子给那两头帮了大忙的驴子;而楼上靠近窗口的地方重新搭上了烟道,将林茂之前用着的那口茶炉移了过去,炭火就放在墙角,方便给茶炉加火。因为竹楼上这间小室面积不大,如今补齐了漏风的缝隙又多了口炉子,虽不说温暖如春,却也比之前那等寒彻透骨的境况舒服太多,唯独只是没了窗户,房间里难免昏暗,只能面前从茶炉口那处借点稀微红光照明。   不过林茂倒也不太在乎这个,之前也说过,自常小青醒来后他便渐渐显出病弱模样,就算是白天也多数是在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常小青每隔三四天就要出去一趟,钻入已被冰封的林子里扒拉出一些冻得即瘦又小的鹌鹑野鹿等猎物回来。   而今天恰好也是他出门的日子。不过平日过了晌午常小青便能回来,这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依旧没能看到常小青的踪影,林茂不免也有些不安。   “咳咳……”   林茂强忍着喉间痒痛,慢吞吞爬上了床铺,将自己裹到了熊皮之中。被褥之中依稀残留着之前的些许体温,林茂却还是冷得直打颤。这几天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不是晚间要同常小青同睡,即便是这样丰厚的皮毛之中也是半点热气也集不起来。   而他身体的这幅模样,林茂却并不陌生……当初他生息渐绝之时,也是如同现在这样,身体一点点地衰弱下去。   (是无名老人那副误打误撞做出来的长生不老药药效要退了?)   林茂难免暗自揣测。   他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再加上已经经历过这死而复生,返老还童的离奇之事,对生死早已看淡。   但等到常小青外出打猎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面露惆怅的神色……他不怕死,却还是放心不下他死后常小青该怎么办。   要知道这样死而复生一遭,林茂是彻底看开,而常小青俨然是相反,将林茂愈发看得宛若心尖肉一般紧要。   还有一点……林茂总觉得,自从两人重逢之后,这常小青的神态之中便隐约透出为了些许不大对劲来。   恐怕是林茂一死,之后“尸体”又被乔暮云误打误撞带走的事情终究是给常小青留下了心魔,随着林茂病倒,常小青眼底的疯狂神色便愈浓。有的时候,就连林茂都不太敢看常小青的眼睛。   再加上常小青如今还新增一个让林茂放心不下的隐忧……   “咔——”   竹楼门扉轻响,伴随着呼呼风声,一全身挂白的人宛若雪熊一般从门后钻了进来。   “小青!”   “我回来了……”常小青远远站在门口,看着林茂正欲起身,连忙开口喝止,“师父别动。别让寒气冲了你。”   他身上还覆盖着屋外带来的凛冽冰霜,也不敢靠近林茂,而是在门口将外套蓑衣一并脱了,只露出一身精瘦涂油般的皮肉。接着他便在原地运转一圈真气,直到额上隐约冒出一缕白气,才裸着上身,剩一条宽松的月白绸裤,慢慢朝着床边走来。那绸裤还是多年前常青给林茂备下的,也不知道常小青是从哪个角落里翻找出来的,幸好当初江南那边极流行那等蓬松绵软的款式,如今常小青倒也勉强能穿,只是那裤腿倒是难免有些短了,露出了常小青两条极结实的小腿。   林茂眯着眼朝着常小青看过去,总算没在这孩子身上看到多出来的冻伤和划伤,心中便松了一口气,同时忍不住也暗暗想道:这等滑稽打扮若是落在其他人身上,只怕是好笑,但如今我家小青这样穿起来,竟然还是一副横戾冷峻的气派模样。   林茂一边觉得自个儿带大的这徒弟虽说是阴沉了点,相貌倒确实是在英俊硬朗不过,另一边又开始隐隐担心起常小青戾气如此之重,实在非福。   “师父今日的身体怎么样?”   那厢林茂还在胡思乱想,这厢常小青到了林茂身边,便抓着他一只手轻声问道。   因为室内暗得很,常小青像是想看清林茂面色,因而将脸探得极近,说话时一点热气正对着林茂的耳郭,一时之间,两人这姿势真是说不出的亲昵。   常小青到底年轻人,火力极旺,这么亲昵地贴过来,林茂便觉得这人倒像是个小火炉一般,热乎乎的,几乎要将他冻僵的身体给暖热了。林茂只觉得耳畔一热,不自觉往后退了点,勉强笑道:“今天好多了。”   却完全没提之前咯血的事情。   常小青听到林茂这般答话,神态依旧有些忧虑。   “我瞅着您气色比我出去之前还差些……”   一边说着,常小青一边从床头抓过一件叠好的月衣披在自个儿身上,随后他随意地扯开发带,那一头白发便湿漉漉到搭在他的背后。林茂看着这一幕,眼皮一跳,赶紧扯过一件旧衣,将常小青招到自己身旁,再将那旧衣服罩在常小青的头发上,将那融化的雪水吸干。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说了多少次回家前要将头发上的雪掸干净才行,不然热气一烘,入门就是一头湿……”   纵然如今容貌变得宛若娇弱少年一般,骨子里林茂到底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念叨起来难免收不住,可以说得上是啰嗦。可常小青没有半点不耐的神色,而是盘腿坐在床榻纸上,轻轻依偎着林茂如今依旧瘦弱的肩头。那样一个大块头的男人,此时倒像是一只温顺的白毛大狗般一动不动,微微仰着头,痴痴地凝视着自己师父苍白的面容。   那是凡人不能有的绝美容姿,眉眼口鼻漂亮到近乎靡丽——然而在常小青的眼里,林茂如今这幅仙人般的容貌,却与当年他那被剧毒损毁可怖至极的模样逐渐重叠起来。   听着林茂柔和的絮絮叨叨,那张刀削般的冷峻面容更是逐渐染上一丝放松惬意的满足神色。   只是偶尔林茂帮他拢起脑侧的碎发时,冰凉的指尖触到常小青耳后那一小块皮肤,才会引得白发的男人不自觉地红了耳尖——不过到底光线不好,常小青难得展露出来的这点窘迫,林茂却是完全无从查觉。   “……不要仗着自己武功高就这样不爱惜身体,等到老了病痛来了你才知道厉害。”林茂依旧在常小青耳边唠叨,“再说你如今那失魂症还未有好转,又犯了头痛,哪里能还像是以前那样胡来。”   林茂话音未落,便觉得身边常小青身体微微一僵。   (糟糕!)   林茂暗道一声不好,在心底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原来,虽然说常小青是忘记了忘忧谷被焚烧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林茂到底是没法死心,之后几天便常常诱着常小青去回忆那一日的事情,不曾想常小青却因此而落下了个毛病,但凡是要强行硬想那天晚上的事情,便会头痛欲裂,周身汗出如浆,上下肌肉痉挛,青筋直迸,隐隐又有些走火入魔之态。   看到常小青的这幅模样,林茂说轻一点是心惊胆战,说重一点是魂飞魄散,自那以后再未强迫过常小青,偏生常小青生来执拗,之后便又发作了好几次,惹得林茂在他面前直接吐了血晕厥过去才消停。   至此,忘忧谷被焚而金灵子季无鸣失踪之事便算是被压入林茂心底,只是常小青与他相处多年,自然也知道林茂表面上不说,实际上却是心急如焚。偶尔不经意提起这件事,他还是有些僵硬。   “是我惹您担心了。”   常小青哑着嗓子道。   林茂叹了一口气:“不是你的错……说起来还是我拖累了你,如今玉峰山已经封了山罢?”为了转移话题,林茂便说。   常小青点了点头:“已经全封了,之前还想着温泉那块应当还有条小道,等师父你身体好了便可以载您下去。不过今日我去看了眼,今年天冷得很,那条小道已经被雪封了。” 第33章   玉峰便是忘忧谷所在的山峰,这忘忧谷内里因为地底下有温泉的缘故, 就算是冬天最冷的时节, 也不过是大雪纷飞银装素裹罢了, 然而出了忘忧谷再往下, 过了小雪便会成为那冰寒地狱, 寻常人只要在那林子里待上一炷香的时分,便能从皮到骨头整个儿冻实了,用锤子在那人身上稍稍锤上一下, 便能见着那人如同那实心陶器一般四分五裂, 碎成脸盆大小的通红冰块儿,落在地上还能带出脆响来。   因此每年若是不能在玉峰彻底封冻之前下山, 便必须得在这忘忧谷内待到来年开春。若真按照林茂的想法, 他是一万个不愿意被困在这忘忧谷内的, 先不说谷内如今缺衣少食,连一点儿熬药的药渣都寻不出来, 只说金灵子和季无鸣如今杳无音讯,林茂想找个江湖上的人帮忙探寻一番都毫无办法。可惜最后能下山的那几日,恰好常小青头痛发作, 林茂不敢让他过多奔波惹下什么隐患,只能小心伺候着, 而等到常小青好了, 玉峰便已经封山了。   今天常小青带来的这个消息,更是彻底让林茂死了心。   “这样啊……”林茂轻叹一声。   那常小青与林茂贴得近,目光更是贴得紧, 自然没有错过林茂那一瞬间泄露出来的失望。他一对幽深的瞳仁在阴影中闪了闪。   “是我不好,若不是我逞强,也不会让师父你被困在这里。”   常小青哑着嗓音道。   林茂最最见不得常小青这幅诚惶诚恐生怕自己做错事的小可怜模样,心中那半分黯然顿时被丢到九霄云外,他连忙拍着常小青的胳膊开口:“说得什么话,明明是我拖累了你——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如今我这副老骨头,哪里能经得起下山那段路的颠簸……咳咳……”   话说得急,林茂的气息就有些不稳,到了最后终究是没忍住又咳了出来。   这下他咳出的血倒是真没法瞒过常小青了。   常小青的脸一点点地白了下去,林茂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想要说些宽慰的话,喉咙却像是哽住了一般,半晌没挤出只言片语。   过了片刻,常小青慢慢用手指卷起袖子,抚上林茂的手心,细细将那血迹擦拭干净。   或许是不小心,小徒弟的拇指粗糙的指腹划过林茂的掌心,霎时间竟引得林茂颈后一酥。   林茂猛地将手抽回来,而常小青也恰好在此时松手。   房间在这一瞬间里静了静。   林茂朝常小青那处看了看,只看到白发男人依旧垂着眼皮盯着他的掌心不做声。莫名的,林茂便被常小青看得觉得自己的掌心竟然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燎了一下一般,有些发烫。   “你放心,真不会有事的。”   林茂虚虚地说道,只道常小青与往常一样,见着他身体有恙便闷头有些闹别扭——他这个小徒弟自小便有些沉默寡言,一点儿情绪全部收敛在心里,也只会在林茂面前稍稍露出一点。偏生就是因为这样,林茂便也格外要心疼常小青一些。   “嗯,我知道,师父你是不会有事的——”那常小青抬头凝着眼神看着林茂,一字一句,将后者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也不知怎的,林茂对上常小青泛着暗红的视线,胸口却是微微一跳,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游丝般窜过他的他心头,稍纵即逝,无从探究。   过了一会儿,常小青忽然又起身往门口走了过去,口中道:“我今日给你猎了头鹿,那鹿的心头血我留了下来,待会给你做点鹿血羹吃。”   一边说着,林茂就见着他从之前丢在门口的厚重衣物中翻找出一只马鞍状的牛皮水袋来。那水袋如今鼓鼓囊囊的,原本是浅褐色的皮子,这几日下来已经被血染成了黑红色。   “怎么又猎了鹿……”   林茂忍不住皱眉道。   自从他告诉常小青无名老人的那番言论,说是要吃些血气旺盛的食物之后,常小青便常常进山猎鹿,然后取那公鹿的心头血回来合着鹿茸和鹿肉给林茂熬肉粥吃。   林茂看着常小青熟练地取过砂锅,将牛皮袋里的鹿血咕咚咕咚倒入砂锅之内,空气中顿时腾起一股鹿血特有的甜腥气味。   “……到底是伤天和。"林茂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小心翼翼地泄露出些许抗拒的意味来。   其实若这鹿血真的有用,林茂倒也只能由着常小青去,然而吃了这些天的鹿血羹和野鸡血,林茂却觉得并无什么大用——至少,远不如无名老人那一日给他服下的蛇血有用。   但是回想起那一日在碗中见到的怪蛇模样,林茂心知恐怕那又是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奇珍异蛇,恐怕也因为这样那一碗蛇血才有那样的功效罢了。如今忘忧谷内冰天雪地,常小青又有那头痛症失魂症在身,林茂不忍心小徒弟徒劳奔波,便也未曾点明此事。   然而这样不经意想起那一日喝下的蛇血,回忆中那充盈的,香甜的气息与那微稠温热的猩红液体似乎尚有余味在他唇齿之间,勾得林茂喉头却是不自觉滚动了一下,一种类似饥渴的空虚感自身体伸出爬出来,小爪子一般钩在他的喉间。   “师父。”   常小青的声音适时响起,倒是让林茂骤然回过神来。常小青转过身,小心翼翼端着一只茶盅递到了床前。那茶盅中凝着一汪鲜艳的红,是鹿血加热之后将将凝成的血冻——也正是林茂每天都要吃的鹿血羹。   林茂往前数五十年,对这种东西是一口都不沾的,谁曾想如今死而复生,倒要每天将这等血腥之物当做饭来吃。   然而这毕竟是自己徒弟的一片孝心,林茂也只能强按下心中抵触,将那盛了鹿血羹的茶盅端过来放在嘴边小小啜了一口……   “嗯?”   林茂一愣,将茶盅放下来又看了一眼。   他之前还道是自己回忆的缘故才觉得那甜香气息如此清晰,却没有想到,那勾得他饥渴交加的血腥气,实际上正是从他手中这碗鹿血羹发散出来的。 第34章   林茂闻着那鹿血的腥味,不知怎的, 倒像是有个声音在他脑中“嗡”地响了一声, 而后他便觉得大脑骤然变成空白一片, 只留下了那汹涌到无法控制的贪婪与饥渴   他将那茶盅重新抵到唇边, 只觉得饥渴难耐。一时间, 林茂只觉得自己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仰着头咕咚咕咚往下吞咽着温热的血块,他吃得那样急迫, 一些来不及吞咽的血液从他的唇边淌了出来, 染红了他的下巴。林茂又忙不迭用手指将下巴上的余血拭入口中,已是顾不得体面的模样了。   明明只是一碗鹿血羹而已, 入口之后为什么会如此暖甜美味, 那温热的液体入了喉之后便化为暖意, 沿着经脉血管荡漾开来。林茂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即将被冻饿而死的人被放入了温泉之中,周身都变得暖洋洋的, 舒服得要命……   茶炉中的红光莹莹映在林茂的侧脸之上,那张素白如玉的脸上如今渐渐有了血色,林茂眼眸像是漾了泉水般湿润, 那对瞳仁亮如星子,面如桃花, 唇如点朱, 娇艳欲滴,衬上他那因为吞咽不及而落在胸口与颈间的斑驳血滴,竟然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森然妖艳。   而常小青正坐在他旁边, 凝神看着林茂如今贪婪吮饮血块的模样,倒像是浑然不觉自个儿师父如今有何异状。不仅如此,他如今看着林茂,漆黑的瞳孔之中,竟然也缓缓浮出一层不易察觉的餍足之色……真是说不出的满足,说不出的欢喜。   待到林茂飞快地饮完一茶盅鹿血羹之后,常小青便会适时再给他斟满,就这样不知不觉之中,林茂饮完了一整个牛皮水袋中的鹿血。   直到这个时候,林茂才慢慢回复了一些清醒。   “我这是……这鹿血吃起来……与之前的不太一样……”   林茂半伏在床边,断断续续说道。   那鹿血落在他腹内,便从四肢百骸中腾起一股温热的暖意,暖得他全身骨头都酥了,思绪也像是裹在呢棉絮之中一般,满心混沌。   常小青伸手将林茂散落下来的几缕发丝捋到耳后,又用热水浸了帕子,把林茂身上那些血渍给擦拭干净,然后才说:“是不一样,之前是我想岔了。我总想着去猎那长成了的公鹿给你补身体,可实际上那已经长大的公鹿,那点精气血气都已经散入全身血肉之中,所以效用不显。今天这一次,我用的是刚刚长大,鹿角尚软的小公鹿,它的精血依然存在心头,凝而不散,师父您喝了自然就有用了。”   常小青面色平稳,语气也是坦然,林茂不疑有他。不过顿了顿之后,林茂便还是忍不住说道:“这鹿的心头血有用倒是好……就是到底杀戮过重,你到时候记得去菩萨面前多念些经才是。”   忘忧谷当年就是因为众人杀业过重导致不能善终,这也是林茂多年来的心病,如今他看着常小青隐隐有些师兄们当年的影子,心事更是被触动。   其实按照他这般心软的性子,是要再多念叨常小青几分的,奈何那鹿血喝下去后,效果实在有些太好了一些。   林茂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觉得自己满脸发烫,一直冷冰冰的身体竟然也是全身发热,背心上甚至还透出了一些汗水来。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林茂强撑着同常小青又说了一会儿话,身体上的异状倒是愈发无法收拾。   原来那鹿血原本就有助兴功效,忘忧谷内避冬的这群鹿更是所谓的“玉峰雪鹿”,更是其中上品。林茂如今喝的着未成年的公鹿的心头血固然精血气充足,那旁的功效却也是加倍。   不多时,常小青就发现林茂说话时愈发前言不搭后语,额上微微有些濡湿,而后者的双手放在身侧,那玉管一般的手指陷在黑黝黝的丰厚毛褥之间,渐渐抠紧。   常小青的视线只在林茂指尖凝了片刻,也不做声,垂下的眼眸掩去了他的神色。   再过了片刻,林茂果然便是连那颠三倒四的话也说不出了,幽暗静谧的竹楼内依稀残留着鲜血的甜香,而少年甜润沙哑的喘息声渐渐变得清晰。   林茂窘得眼角都是红的,只得装作不经意地模样往床角缩了缩,偏生这时候常小青还要附身过来,双手在林茂肩头虚虚一按,林茂便不由自主地软倒下去。   “小……青?”   林茂一惊,轻声喊道,而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声音中竟然隐带哽咽之声,惹得林茂又羞又愧——几十年前他年轻时便是稍稍激动些,便会情不自禁地喉头哽咽。未曾想自个儿如今变了模样,年轻时那惹人嫌恶的坏毛病竟然也回了他身上。   常小青听到那一声湿漉漉的“小青”,指尖微颤,脸上神色却毫无波澜。   “是我疏忽了,”他也没看林茂,而是一直盯着林茂落在枕上的一缕长发道,“见着这鹿血效,这次还是用得太多了……”   林茂死死用牙齿咬着下唇,半点不敢吭声。   好在常小青也算是识趣,最后只是稍稍看了林茂一眼,便开口道:“我出去避避。”   说完,他也没等林茂回应,便依旧披着一身月衣钻去了门外。   若说之前林茂是三分窘迫七分尴尬,现在便化为了十分——他盯着常小青关上的门扉,好半天都回不了神。   不过他与常小青毕竟朝夕相处,两人都是糙汉子,多年前林茂身体尚且没完全垮掉的时候,也曾有做这等事被常小青撞到的时候——细说起来,常小青当年初次成人,也亏得是林茂亲身教导如何解决这身下之事。   如今尴尬归尴尬,体内鹿血的助兴功效还在,林茂想了想便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加上挨不过腹下滚烫,迟疑了片刻后还是慢慢将手往身下探去……   “唔……嗯……”   竹楼之上,常小青盘腿坐在一根覆满冰雪的竹檐之上。   那一声细微至极的呻·吟落入他耳中时,他依旧仰头看着灰暗不定的天空,一动不动,宛若塑像。然而那白雪簌簌落在他身上后,便会像是落到了烧热的炽铁上一般,无声无息骤然化成一缕细细的水雾,沁入常小青的衣襟之中,再过不了多时,便见到常小青周身因为真气运转而笼上一层缈缈的细密水汽。 第35章   自那一日之后,林茂那全身无力渐渐虚弱的怪症便逐渐消退。说是康健是说不上, 日常行动倒是无碍了。如此一来, 困在幽暗不见光的竹楼之上的白日时光, 就显得格外难打发了一些。   常小青看在眼里, 再准备回忘忧谷小院翻找一些过冬用的日常杂物时, 就打算将林茂也带了过去——不打算让林茂干活,纯粹是带上自己的师父出去透透风。   结果临到出门了,常小青却有些紧张过头, 怕林茂如今的身体受不得风, 把林茂内三层外三层地裹了个严严实实,下了竹楼之后还不许林茂自个儿走路, 没等林茂反应过来, 他便伸着胳膊过来想要把师父给架到自己身上。   林茂脸上染了点绯红, 往后退了一步避开来。   “我现在比之前还是好多了,你别太担心。”   林茂道。   往前数几年, 林茂当时确实是病到无法行动,日常起居与出行,便像是那婴孩一般, 全然依靠常小青,不过如今他返老还童, 纵然身板依旧单薄, 却也不可能像是之前那样不成体统。   “可是,到底是有风有雪……”   常小青眼看着林茂避开他的指尖,眼神又暗了几分。林茂这时候恰好正扭头看着旁边枯树, 自然错过了常小青脸上那一丝极为细微的变化。   “今日的风雪比之前要小了许多,不碍事的,”林茂浑不在意地说,说话间正好瞥见被栓在竹楼之下的两头驴子,然后他便顺手一指道,“你要是实在担心,我骑驴子过去就好。”   常小青在原地顿了顿,然后过去把白驴给牵了过来。   林茂慢吞吞地爬上了驴背,忽然皱着眉头说了一句“奇怪”。   常小青扯着缰绳,本来都已经带着林茂往小院那一处地方走了,听到林茂开口,脚步慢了一拍。   “……看样子还是天气太冷了点,这驴子抖得有些厉害呢。”林茂有些担忧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在白驴的脖子上摸了摸。   这白驴之前看着自有一股不同凡驴的精气神儿,这一日却显得有些怪异。   全身发抖不说,半路上还老“啊呃啊呃”低声叫唤着,不知不觉就想往林子里跑。好在常小青警醒,看着驴蹄有些乱便会提前将白驴扯回正道,嘴里还安抚着林茂,道:“不碍的,应当就是被圈在楼下面太久了一些。如今山上被雪封着,估摸着狼群也下到谷里来避冬,我也不敢放它出来。”   林茂斜坐在驴背上,听到常小青这样说便也安下心来道:“那便好,这白驴说起来也是出了大力气的,还是要好好养着……”   一边说着话,林茂一边眯着眼睛看着周围的风景。固然是待了这么多年的老地方,忘忧谷内一草一木都是极熟悉的,然而经历了这死而复生的一遭,他如今看着这大雪茫茫一地白的景象,心中竟然也隐隐有了新的触动。   他再往身前望去,正好瞥见常小青默不作声埋头赶路的背影。今日出门常小青将头发束好后又加了一顶毛蓬蓬的貂皮帽子,身上搭着林茂强行给他加上去的毛坎肩,咋一看倒像是这玉峰山周围寻常猎户的模样。   林茂又想想自己现在的打扮,忽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常小青听着这声笑,便忍不住疑惑地回头看了看。   林茂一张脸几乎已经被领口的白绒绒的狐狸毛领子掩去了大半,一对桃花眼露出来,笑眼弯弯,脸颊微粉。   “你说我们两个如今这模样像是什么?”林茂乐不可支地开口说道,越想越觉得好笑,不等常小青开口便接道,“像不像那山下的猎户家小夫妻?”   常小青愣住了,也没吭声,然而一张脸却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他也记得当年同林茂下山,恰好遇到山下那户猎户终于娶了亲。若说也是方圆十里极有名的猎手,在寻常人中功夫十分不错的大小伙子,那一日带着新婚的小娘子回丈人家,惯来面无表情冷冰冰的猎手却像是傻子一样,一路傻笑个不停。还记得那猎户也是牵着一头驴,极珍惜地哄着娇俏的小娘子侧坐在驴背上,生怕那满脸通红的小妇人累着了。   那场景其实再寻常不过,然而那样的现世安稳,却是林茂这等江湖人再羡慕不过的日子。   后来林茂教导常小青骑马,还常常打趣当年的小孩儿,若是真的学不会骑马,也可以学那小妇人一般侧坐——   “我就当自己多了个小媳妇罢。”   林茂说,那时候常小青也时常被自己师父的调侃臊得满脸通红,偏生学武一通百通的他,偏偏就是骑马学得很慢——后来还是林茂有一日突发重病要寻大夫,常小青急得晕了头,跳上马就往山下赶,才终于是开了窍学会了。   时隔多年,当年只能战战兢兢坐在马背上的小孩变成了高大冷峻的男人,而林茂却从白发苍苍不大正经的小老头变成了纤细秀美的少年,依旧是一个人牵着缰绳一个人坐,角色却已经对调。   林茂笑完以后,忽而又沉默了下来。这样一来,常小青踩在雪上,走路时发出的声音便变得极为清晰。   嘎吱……嘎吱……嘎吱……   一声一声,像是踩在人的心里。   “说来,你也是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林茂看着常小青的背影,突然说道,“是我太耽误你了……若不是我的身体,你和你师兄他们,早该有人帮忙操持着婚事了。”   常小青抓着缰绳的手骤然收紧,白驴吃痛,发出了一声响亮的鸣叫,常小青这才像是回过了神。   “我不会娶媳妇,”他硬邦邦地回道,耳尖那一点温热的红润渐渐消退,“……我守着师父你就好。”   林茂听了也只是笑。   “怎么这般大还是这样傻……罢了罢了,如今你也就是这样所说,怕是等有了媳妇就要忘了师父了。”   “我不会。”常小青又回道,声音有些冷硬,他顿住脚步回过身,定定地盯着林茂的脸,一字一句开口道,“我这辈子就只会守着师父你,你活一天我也活一天,你要是去了,我便跟着你,上天入地,碧落黄泉,永不相离!”   白发的男人绷紧了脸色,那漆黑的瞳孔陷在眼窝里,竟然隐隐有些痛苦的意味——林茂猝不及防对上那目光,心跳猛地停了一拍。   但他再仔细去看常小青时,后者已经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不过依稀还是有些生气的样子。   林茂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口气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松。   “什么你活我活你死我死的——说什么傻话呢。”   林茂说,不过这回常小青却没理他了。   等走了一段路到了烧成一片焦黑的院落残骸,常小青也依旧沉默寡言,倒像是在生气。   林茂看着常小青这幅孩子气的模样,又有些好笑又有些黯然。   到底还是没长大的孩子……   他心中想。   又怎么可能这辈子就守着他这样的老头子呢——犹记得当年也曾经有人顶着一张相似的脸斩钉截铁,信誓旦旦地对他说过差不多的话。   无非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无非是这辈子与他执手偕老再无二心。   无非是黄粱一梦……终须醒。 第36章   忘忧谷小院原先倒是有名字的,不过当年内乱时, 牌匾被林茂那群师兄弟们得血污得看不出字迹了。后来等林茂重新执掌忘忧谷, 有那老仆战战兢兢问是否要重新下山制一块牌匾时, 林茂沉默了半晌后, 却挥了挥手作罢。从那以后, 忘忧谷的这间小院便一直也就被唤作“小院”。   只是如今就连这简简单单的小院,也已经被烧得剩不下什么了。   天有些阴沉,多日来的雪几乎已经将焦黑的残骸掩盖大半, 院子里之前由林茂亲手种下的花树和葡萄藤早已化为灰烬, 墙柱倾倒,这样看过来, 整个院子倒比林茂记忆中要宽阔许多。   到了院子门口, 还没等林茂开口, 常小青已经沉默地走了过来——无论是多生气,常小青到底是不可能真的轻忽了林茂的。   他伸出胳膊, 架着林茂的腰,轻轻地将他从驴背上抱了下来。   其实男人那结实滚烫的胳膊贴过来的瞬间,林茂其实是有点儿想躲的, 毕竟如今他再怎么虚弱也不至于下头驴都不行,但是想起常小青一路生闷气的模样, 他情不自禁就愣怔犹豫了一瞬, 就这片刻的功夫,常小青便已经将他抱到了院门口一处平坦的青石旁。   原先这块地方摆放的是只石狮子,只是当初的石料买的太便宜, 那一日被火一燎,石狮子便四分五裂碎开了,自留下在残檐断壁中兀立的石座。   常小青先用袖子将石座上的雪扫干净,又将身上的毛坎肩脱下来垫在上面,然后才招手让林茂坐上去。   “我站着就行了,你把坎肩穿上。”   林茂习唠叨道,只是说话时气势多少有些弱。   常小青瞥了林茂一眼,忽然扯过那毛蓬蓬的坎肩兜头给披在林茂的肩膀上,等林茂挣扎着从那厚实的皮毛中挣出头来,常小青已经沉默不语地转身往小院里头走过去了——从背影上看,依旧是一幅不高兴的模样。   林茂挑了挑眉,也不吭声,只在原地安安静静地站着,心中默数道:一,二,三……   只见那常小青直着腰板走出了十余丈的距离,忽然又面无表情,踩着步子一路回转了过来。   然后他一把牵起林茂手,气呼呼就往小院里走过去。   林茂由着常小青将他那只手抓得死紧,然后慢悠悠地开口:“不生气啦?”   “……”   常小青哽了片刻后才闷声闷气地回道:“里头有避风的地方。”   林茂笑着点点头,看着如今被自己养大的常小青,心中轻叹一声“罢了”……   这一日的天气在这样的冬日里倒算得上是好的,雪下得并不大,略有些风,却并不割人。常小青也如同他之前说的那样,在两根倒下的石柱后面给林茂寻了一个避风的位置安顿好。   自己捡了一根断剑往那下人房处走了过去。他今日倒是想找找有没有那茶房里热水的炉子,若是能找得到,竹楼里头倒是能更暖和一些。   林茂端着手在那里安静地呆了一会儿,然后便百无聊赖地站起来,绕着残骸慢慢踱起了步子。不知不觉,他便走到了原先小院的后罩院,过去几十年,他便是在这块地度过那漫长而难熬的人生——只不过如今这里也只剩下一片支零破碎的废墟,土墙倒是勉强还支在那里,门框和窗子却早就已经倾倒。暗淡的天色似乎也照不亮这里焦朽的木骸。   然而林茂却有些恍惚,视线中仿佛浮现出了很久以前的景象——那是他年轻时最好的时光,后罩院还是师兄弟们一起居住的寝室,终日都有人声喧嚣打闹不休。   他在床上被窗外的嬉笑声自睡梦中吵醒,气得直咬被角,而常师兄从他身后伸出手来罩住了他的耳朵。   “改天我把这群讨厌鬼都赶走……”   似乎也曾经说过这样的气话。   后来,师兄弟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了。   小院变得寂静无声,越来越静,越来越暗……等林茂终于意识到当年的喧嚣人声已经永远不会再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师父。”   身后传来了常小青的脚步,然后是熟悉的气息靠了过来。   林茂眼前的虚幻幻梦一般倏然消散。   “你来了……可是找到可用的炉子了?”   林茂徐徐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回过头来朝着常小青笑了笑。   那常小青手中空空如也,指尖却依稀还有些泥污。他与林茂的目光对上之后,眼神中溢出一丝担忧。   “我……”   常小青上前,慢慢将手放在了林茂的肩膀上,“我会找到大师兄和二师兄的……小院也会重新建好的,师父你不用担忧,终有一天我会想起来那一日发生什么,然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倒是难得他绞尽脑汁说出这样一番安慰人的话了。   林茂想道,他苦笑一声,将手按在了常小青的手背上。   “别担心,”林茂说,“忘忧谷如今遭此祸事,我确实非常担心——但是,我担心的是你的那两个师兄,只要他们两个人没事,纵然整个忘忧谷被毁,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林茂感觉到常小青的手似乎颤抖了一下,他继续道:“这忘忧谷在我手里,其实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真正的忘忧谷,很多年前就已经消散了。如今这小院烧毁,恐怕也只是应了原本就该有的天命。”   ……   常小青听到林茂这番话,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师父,这里我未曾重新整理过,怕是不安全,我们还是去前院好了。”   他往那半立的土墙看了一眼,看来是害怕那土墙骤然倾塌。   林茂自然是点头称是,不过正待离开时候,他的脚尖却碰到了一样坚硬的东西。   “咔——”   那玩意发出了一声轻微的脆响。   林茂定睛往脚下望去,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只巴掌大的金镶玉的盒子。那盒子之前大概是放置在架子或者是箱子深处,结果大火之后木架和箱子都已经烧没了,这盒子便滚了出来,又被林茂一脚从某处踢到人前。   “这是?”   林茂弯腰将盒子捡了起来,看得出当初的大概也是价值连城的东西,然而这时候被大火烧灼过,盒子已经变得斑驳漆黑,那镂空金丝的内部玉板已布满了龟裂,盒盖上挂着一枚小锁,也已经融变形了。   林茂将盒子在手中翻转端详了一番,终于是想起来这里头放着的是什么。而常小青在一旁端凝着自己师父的面容,自然也未曾错过林茂脸上那一瞬间复杂的神色……   “这是什么?”   几乎是本能的,常小青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有些突兀地问道。   林茂恍了恍神,忽然一摆手,将那一只盒子重新丢回了烧黑的焦木瑕疵之间。   “是……很久以前的旧物,”他说,“看锁头已经融成这样了,估计也打不开了。罢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也没什么用。”   说完,他便往外走去,似乎真只当那盒子是个不小心被踢出来的小玩意。   若常小青不曾与林茂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恐怕也不会察觉到林茂这时候的僵硬与黯然。   当然,就跟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在林茂离开的时候,常小青也只是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并未对那盒子有任何的追问。   林茂在常小青先前挑选的避风处又休息了一小会儿,常小青便已经收集齐这一日所需要的物件。   “该回去了,待会雪又要大了。”   他抬眼看了一眼天空,然后说。   林茂这时候却显得有些恹恹,点了点头便坐回到了驴子上。这师徒两人就如同来时一般,一人坐着一人牵驴,慢吞吞地往竹楼的方向走去。   等回了竹楼,重新服了药又躺回到床上,这一日于林茂来说是风平浪静地过完了。   可对于常小青来说,却是不尽然。   借着给那白驴加草料的借口,常小青一脸平静地出了房门,然后他立在竹楼之下,慢慢从怀中掏出了一件小物——金镶玉的盒子,玉板已裂,锁头也已经变形。   正是林茂白日里重新丢回到废墟之中的那一只。   就跟林茂说的一样,因为锁头已融,这盒子应当是打不开的。不过常小青却只是将那盒子放在掌心之中,几乎不见他手指动作,那盒子中的玉板便尽然化为一捧雪白玉粉,而那金丝框子也咔嚓几声寸寸断裂。   常小青再看手中,便只剩下那盒中所放的内容物——一沓已经泛黄发脆的绢纸。   幸好这绢纸是放置在玉盒之中,所以并未在大火中焚烧殆尽。常小青轻轻将绢纸展开来,就着地上反射出的皑皑雪光看了起来,只见那绢纸上的字,却是林茂的字迹。 第37章   幸好这绢纸是放置在玉盒之中,所以并未在大火中焚烧殆尽。常小青轻轻将绢纸展开来, 就着地上的皑皑雪光看了起来。那绢纸上正如常小青心中所想的那般, 正是林茂的字迹——是写给一位师兄的书信, 草草看下来, 大概是当年林茂为了答谢那位师兄千里迢迢从西域托人送回了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而写的回信, 信中写到那颗夜明珠似乎是师兄带回忘忧谷给林茂悬在梁上照明用的。   【……只不过那夜明珠太惹眼啦。七师弟跟我说他家王府里倒是有颗差不多的,不过只有鸽子蛋那般大小,据说已经可以在京城那边圈一个庄子。这珠子我也不敢放在外面, 只敢偷偷锁在箱子里, 还真是应了那句“明珠暗投”,想想也是可怜。师兄, 下次你可不要再送我这样贵重的东西了, 我只要你在外面平平安安的, 让我在谷内能够安心便是谢天谢地了。】   常小青将第一份信翻到一边,又捡起第二封来看, 这回依旧是林茂写给那位“师兄”的。   【……你送我的天山雪莲也收到了。若不是知道你不会骗我,只怕我真要以为你弄了颗白菜送回来了,这玩意未免也太丑了……好在我跟师妹打赌输了, 正欠了她赌注呢,我便将那雪莲丢给她权当赌资啦。不过把那颗雪莲给她时候, 还被她好生嘲笑了一番。】   而到了接下来几封信, 里头写的还是这雪莲的事情,只是重点却在那信中提到的“小师妹”身上。大概是那位师兄生气于林茂与那小师妹相交过密还将送他的东西送人,那些信里林茂接连赌咒发誓撒娇求饶, 都是在哄那位师兄消气。   信中林茂字迹与如今并无多少差别,行文中语气却甚是亲昵活泼,常小青见了,竟觉得十分陌生。他沿着那一行行字看下来,血管里像是灌了冰,一寸一寸地变得冰冷起来。   而等到他看到有封信中提到了那位师兄挖掉了湖畔桃树用船送入忘忧谷,又在那桃林之中建造了一处极雅致的赏花小楼,他终究是忍不住开始失去了呼吸的分寸,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是这一夜太过寒冷的缘故么,那空气吸进他的身体里,像是化为了一把又一把的小刀,将他身躯内部的血肉划得鲜血淋漓。而未等常小青强行安抚自己平复心情,他便又见到那年的林茂接连发了三四封信出去痛骂了那“师兄”一番——却是那师兄竟然暗地里将那等销魂索极乐圈之类的下流东西也偷偷砌在了小楼之内,半哄半骗地在林茂身上用上了。   林茂信札中气得骂人,可若不是那信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师兄”两个字,只怕认谁来看,都只觉得这信中情意绵绵几乎要溢出纸面,分明是林茂写给自己心上人的情书才是。   常小青目光在那“师兄”两字上描摹许久,喉咙间腾起一股血腥之气,许久才被他咬着牙压制回去。   他抬眼往周围那黑黝黝枯槁扭曲的桃树枯木上看了一眼,目光极为冰冷——而他身后的竹楼,他却是连回头看都不敢再看,只怕看了后咬着他心的那只毒蛇要跑出来让他失了理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常小青总算恢复了一些清明。   他自虐般地继续翻看着最后那几封信……   看信上日期,这浓情蜜意的信到了后来,便是一封一封隔得时间愈长了——常小青屏息凝神地看到最后一封信,林茂的行文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只见那信封开头端端正正地写着“常青大师兄亲启”几个字。   常小青光是看了那与自己名字那样相似的两个字,便觉得眼前有一片炫目的白光炸开,他的指尖一抖,原本就已经发黄发脆的绢纸上骤然多了几道裂纹。   那信中写的却是林茂亲口答应会好好照顾好那位大师兄在外面同某个女人生的个孩子——   【相交数年,师兄对我之所求无一不应,如今我也应当如此待你。无论那孩子是男是女,待他出生后,我都将视他如己出悉心照料。只是自此之后,你我便算是恩怨两消,互不相欠——】   最后那一句话后应当还有未尽之言,却是被墨迹涂去了。   常小青心跳如擂,颤着手举信对月,企图以透光之法窥看那墨下字迹,可是恰在此时一阵寒风掠过,常小青动作一滞,那信纸便在他指尖片片碎裂,而后被风携裹着飘散自空中再无踪迹。   常小青眼看着手中信札渐渐碎化开来,差点喊出声来。可是他张开嘴后,才发现声音已经全部哽在了喉咙之中,发不出半点声息。   等到那阵风停住,那些信札也是杳然不见踪影。   常青,常师兄。   常小青自然是知道他的——他知道那是他的生身父亲,他也知道师父年轻时曾与常青关系亲密,他甚至知道他与那人之间若有若无的情义。   若不是如此,当年他选名时,便也不会执意给自己取名为“常小青”。   哪怕是做自己父亲的替身倒也无所谓,他只求师父想起时,能想到他身边的这个人。毕竟,那位常师兄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   可是常小青却从未真正地想过林茂与他父亲的那些过往,那样鲜明的,快活的师父是他这辈子都未曾见过的模样。   也正是在这一刻,常小青终于刻骨铭心地明白了。   到头来,他依旧只是常小青。   只是他父亲留下来的一个孩子,一个伤口,一个恩怨两不相欠的结果,一个好徒弟。   常青曾经得到过的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可是他却连那宝物的影子都得不到。   ……   常小青呆呆地在雪地之中站了许久,几乎将身体整个儿都冻透了,才抬着步子,宛若那三流傀儡戏中用线牵着的木偶一般慢慢回到了楼上。   “嘎吱——”   竹门开启的声音和顺风钻进房内的寒意让林茂朦胧醒来,他眯着眼睛撑起身朝着门口望去。   “小青?怎么去了那么久?”   带着睡意的声音有些沙哑。   常小青一步一步朝着床边走来,肩头和头发上都覆盖着半掌厚的雪花。   “我在外面呆了会儿,”常小青轻声地说道,语气异常地柔和,“师父你继续睡吧。”   说罢,他便在林茂的睡穴处轻轻一抚。   林茂身形一松,气息立刻便变得悠长平稳了。   常小青就着房内微弱的火光痴痴凝视着林茂平静的睡颜,表情莫测。   他站起身,按照记忆中那信中描绘的位置走去,果然在墙角某处隐蔽处找到了一枚暗扣。将那暗扣向外一拉,原本平整的墙面便悄无声息地翻开来,露出了先前挂在墙面内侧玲琅满目的器具。   时隔多年,那些让当年林茂气恼不已的“下流玩意”依旧保存得极好,甚至好到那常小青只消看上一眼,便能轻而易举地认出什么是那“销魂索”,什么是那“极乐环”——那销魂索浸了油脂的粗绳上甚至还残留着些甜香。常小青伸出手,虚虚地沿着绳索而下,指腹在绳索端头那精美的金环上轻轻一扣,静谧幽暗的房间里顿时便响起一阵细细的铃声。原来那金环内部竟是镂空的,中间镶有可以在环内滚动的铃铛子,可随动发声。   林茂似乎也听到了那铃铛声,明明已经点了睡穴,却在声音响起之后皱起了眉头,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含糊而暗哑的呻吟。   常小青的关节因为紧绷而发出了暗暗的咔嚓声,他在那些器具前僵硬地坐了一刻,随后手腕一翻,又将那面墙按照原样推了回去。然后有些踉跄地回到了林茂的床边,正看到林茂似乎陷于梦魇之中。那极俊俏的少年身躯微颤,面色潮红,贝齿轻轻咬着下唇,露出一副苦闷的神色。   常小青身形骤然变得僵硬,他朝着林茂伸出手,拇指慢慢摩挲着后者的嘴唇,将其从齿缝中揉捏出来。茶炉中燃着的炭火忽而跳了一朵火星出来,那一瞬间颤开的火光,正好让常小青瞥见林茂嘴唇下那一抹浅浅的齿痕。 第38章   不知为何,常小青的掌心顿时变得滚烫起来, 灵魂被掌中热气熏蒸着, 飘飘然从那天灵盖中飘了出去, 却并不飘远, 而是低低地腾在半空之中——或许就在这床帐之内。   常小青觉得这是自己, 这又不是自己。被梦魇住的人或许并不只是林茂,常小青的拇指依然停在林茂的唇边。在他的揉搓之下,林茂的唇瓣因为充血而呈现出樱桃一般的鲜艳色泽。   常小青忽然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缩回手。   他打了一个冷战, 然后感到一种刻骨的羞惭自身体伸出蔓延出来。   那样下三滥的器具……他想, 然后为自己这一刻奔涌在血脉里的热度而感到恶心。可与此同时,那金环朦胧而细碎的铃铛声, 却延绵不绝地在他的耳边回响, 一遍又一遍。   忘忧谷内如今物资短缺, 因此这些日子常小青都是与林茂同住同吃同寝的。可是这一日当常小青跟之前一样脱下了衣服爬上床,然后钻入林茂身侧的被褥空隙后, 他却无端端地紧绷起来。   那金环的声音依然如影随形。   真恶心——常小青咬着牙想道。   常小青,你莫要做那等恶心的人。死死闭上眼睛之前,他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然而这一夜, 常小青还是做梦了,虽然他本以为自己会那水沸油煎的心情中清醒地撑到天明。   他的梦境破碎而昏暗, 场景却依稀正是林茂和他如今居住的小楼。   梦里漂浮着暗暗的香气, 裹着湿漉漉的空气浸在细滑幼白的皮肤上。红色的绳索来回困缚,将那白如羊脂玉的肌肤了勒出一道一道交错的细细红痕。   梦里也有沙哑的喘息声,金红色厚绸的被褥下面伸出一截圆润修长的小腿, 而那人的脚腕上正扣着一只纯金的圆环,圆环上系着丝带,从床榻的四角垂下来,将那人的小腿拉到了半空。   床帐严严实实地笼罩着这方天地,分不清白天亦或是黑夜。而那金环中铃铛的声音始终不绝,随着律动一阵一阵轻颤出声。   金环中那人的脚趾蜷缩起来,脚背却绷得笔直。   “阿青……”   常小青听到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声音,似乎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   他砰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然后直挺挺地又跌回了原处。   “小青?”   拢在床榻周围的床帐被人扯开,林茂从外面探过头来,含笑冲着常小青道了一声好:“醒了吗?倒是难得看到你睡得踏实了。”   林茂言辞之间不无欣慰,他已是许久都没有见过常小青竟会比他要晚起了。   常小青看着林茂未做反应,一时之间,犹在梦中。   “嗯,小青?没事吧……”林茂再喊他时,便有些担忧的意味带了出来。   常小青总算是霍然清醒,他强打精神对应道:“无碍,只是有些睡晕了头。”   随后他便坐了起来,正待起身,却感到身下异样,连忙又生硬地将被褥盖了回去,嘴里还要哄着林茂,只说自己稍后便起。   偏生他惯来不会说谎,话音落下之后,林茂倒像是被提醒了什么,竟然往他那尴尬处瞥上了一眼,嘴角笑容愈深。那一抹意味深长的打趣笑容如今正落在常小青眼里,常小青心中腾然冒出一股凄然之意。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简直想要抓过林茂,将自己心中那点见不得人的情愫全部告知对方才好。   等常小青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那绮梦带来的点点汗意全然化为了彻骨冰寒,让常小青骤然如坠深渊。   他心知道若是做个好徒弟,此生还是有可能长伴在林茂身边,但若是他在林茂面前透出半点非分之想,只怕林茂定然会对他退避三舍,再不相见。   自知晓自己心思以来,常小青便已是下定决心将这份违背天伦的背德之情长掩心中,却没有想到不过几年功夫,这点见不得人的绮思便已经汹涌暴涨到几乎无法自持的程度。   所谓的一步错步步错……   常小青听到自己心底似乎有个声音里恶毒地低语道。   他猛地攒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这厢常小青心绪如刀暗自苦痛,那厢林茂却过得自在快活。   忘忧谷内如今虽说清苦,但林茂往前数上十年,因为身体孱弱的缘故甚至可说是床都下不了,倒还真不怕这孤寂清寒的日子。要知道如今他离奇返老还童,哪怕身体算不上康健,倒也比之前要好上许多,能跑能跳,简直是老天爷见他辛苦了这样多年送他的大礼。   唯独每日要饮血这一点略让林茂心生忐忑,不过常小青每到这时候便会劝他说,等到来年开春,便去找山间猎户帮忙寻一些怀了崽的母鹿过来,等母鹿生了孩子就养起来好给林茂取血。   林茂听了也道只能如此,随后又忍不住担忧,开春第一件事情应当下山寻那季无鸣与金灵子的消息,只怕这养鹿取血的计划是要往后推了。   常小青听到林茂这样感慨,脸色微微一变,倒是未曾应声。   他对林茂依旧是那样好,那样的千依百顺……甚至有些太好了些。   衣食住行,常小青依然是按照着当初林茂重病时候的惯例来的,从林茂从睁眼开始到晚上睡觉,常小青几乎要将林茂当做个全然不知世事的婴孩一般照顾。   林茂先前还想着忍一忍,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常小青也愈发有些走火入魔的意味,渐渐的,林茂便有些忍不下去了。   ******   “我都说了……”   林茂咬着牙,盯着常小青手中端来的水盆。   “我们忘忧谷不兴那卧冰求鲤的一套……我也跟之前不一样了,像是这洗头洗脚的事情,我自己来就好。”   常小青宛若未听见一般将水盆放在床榻前,而后便单膝跪下,将林茂的一只脚托到了自己的膝盖上。他现在越来越少盯着林茂看了。   林茂自己是不知道,在这忘忧谷中悠哉过了这段日子后,他便在一日一日的鹿血羹中慢慢滋润起来。那样的美,那样的动人,粉嫩的一张脸,娇艳欲滴宛若一朵徐徐绽开的毒花。如今他看人时,眼中总像是含着微微的泪意,湿润的目光像是软软的钩子,只是一瞥就能勾得人心尖疼,然而你若是细细朝他看过去,却发现分明只是林茂那对眼睛太过于明澈动人,以至于让人一不小心就产生了错觉,然而就算是错觉也罢,倘若林茂的眼眸真的是一汪碧泉的话,怕也是有人心甘情愿要溺在其中的。   也是常小青与林茂相伴多年,又生性内敛自制到骇人的地步,才不至于在如今的林茂面前失态。   “小青!”   林茂忍不住加重了声音。   而到了这个时候,常小青才面无表情地给了回应。   “水盆太重了,师父若是不小心将水泼在身上怕是会着凉。”他低声说道,说话的同时,已是将那林茂的鞋袜褪下,露出一只白皙可人的脚掌来。   在林茂看不到的地方,常小青的眼神暗了下去。   在他那满是剑茧的粗糙手掌中,林茂的双足却像是用上等羊脂白玉细细雕琢而成的摆件,就连脚踝都是精巧圆润的……   是了,脚踝。   一时间,就连林茂的声音都变得缥缈而了起来,常小青的指尖虚虚滑过林茂的脚背,只觉得触手一道温软滑腻,惹得常小青三魂七魄俱是一震。   叮铃铃……   这段日子以来从未断绝的那金环铃声似乎变得响亮了一些。   常小青恍惚了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将林茂的双脚放置水盆之中。   林茂见常小青油盐不进,一时间气冲上头,将那水盆中的水踢了朵水花来扑了常小青满脸。那常小青一身盖世武功,却躲也未躲,任由那水花扑得他额发前襟都滴答滴啊湿透了。   不仅如此,他还仰着头深深望了林茂一眼,那乌沉沉的眼底竟然还有些快活的意味。   “看,我都说了,师父你容易不小心。”   他纵容地说道,平稳语气中透着点极亲昵的宠溺。   而林茂做了这般孩童取闹般的行径,反应过来后也是老脸一红,既感到羞愧,看着常小青这幅模样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登时抬起脚尖在常小青肩头轻轻一踢,口中气恼道:“你这是要气死我——我如今哪里需要你这般围着我打转?!若是传到江湖上去,你这般行径简直能让人笑死。”   常小青只觉得被林茂踢到的那一处地方微微发热,面上却依旧平静地开口道:“江湖上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况且若真的有人知道,伺候自己的师父又有何不对?”   林茂道:“伺候师父对是对……可,可是哪有你这般伺候的?!”   常小青道:“我之前也是这般伺候你的。”   林茂气得头痛,恨恨道:“当年那是我病弱……”   “师父你现在身体也很弱,身为徒弟自然要好生照顾才是——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得你厌烦了?”   常小青忽然说道,林茂听着他语气似乎略有些不对,然而情绪激动之下,却实在没能多想。   在林茂看来,他是真心不知道当年那沉默寡言的常小青是如何变成如今这幅伶牙俐齿的讨嫌样子,然后转念又想,这常小青少年长成之时恰好是他日渐病弱的时候。常小青当年也不过是个少年,好不推辞便一手接过照料林茂的繁重事物……想到这,林茂心中一突,胸口泛起一股酸苦。   你看那少年人就像是新生的小树,你教他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林茂也见过忘忧谷下的寻常人家的孩子,若是告诉他将来要去考科举,那孩子读着书,自然就将满腔热血都放在了读圣贤书做八股文上,而若是没教好孩子,让那孩子入了花街柳巷,结果也是理所当然,那孩子一门心思便是要钻女人裙摆的。   恐怕就是因为这样,这常小青如今才是长歪成这幅怪样——真要追根溯源,还是林茂自己未曾带好常小青,那样小的年纪就开始照顾个垂死老人,等如今长大了,倒真是将所有心神都放在了他身上。   “你……唉……也不是厌烦,只是你总要早些事情给自己做,去把这外面的桃树林砍了也好,去把忘忧谷的山挖了也好,总之你也不能老这样小媳妇般围着个男人打理来打理去的。”   常小青听到“小媳妇”三字,目光却是微微一闪。林茂见到,顿时以为这番话终于对常小青有所触动,连忙继续开口道:“我也不知道那无名老人的鬼长生不老药管多久用,若是真有一天我又去了,难不成你还真跟着我去死不成?你也要学着过自己的日子……”   常小青听着林茂这番话,之前尚且微热的心霎地一下冷了下来。   师父终究是不信他的话……   常小青想道,他脸上一切如常,心口却腾起一股荒凉。   若是那位常青常师兄说的话,恐怕师父便是再傻的话也是要信的。而他如今只是想好好的伺候自己师父一辈子,于林茂来说,终究还是觉得烦人。   常小青依着林茂的意思离了竹楼。不消回头,他也知道林茂这时候定然是松了一口气。   雪已经停了,天空却依旧很暗。   那人千里迢迢运入药王谷的桃林立在雪中,像是数撇用淡墨画出来的妖怪般,常小青只是看了一眼,便愈发觉得这桃林和那人一般让人觉得恶心。   (去把这外面的桃树林砍了也好,去把忘忧谷的山挖了也好……)   林茂之前的话语不期然闯入常小青心中,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抚上了腰间断剑。 第39章   这时候林茂正坐在床边怔怔发呆……那常小青尚在房内时,林茂见他只觉得心中烦闷, 可如今小徒弟直着腰板出了门, 林茂却怎么想怎么觉得那孩子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萧瑟与凄凉, 倒惹得他惴惴不安, 又有些心疼了。   结果等他听到那砰砰作响的声音, 心头一坠,连忙站起来扑倒窗前一看,已经是晚了。从小楼上看得正是清楚, 那常小青已经横着断剑, 将最前边靠着竹楼的那一线桃树尽数给砍翻了。   “小青,你干什么?!”   林茂眼见着常小青不歇气地继续往那后面的一排桃树走去, 不觉惊怒出声。   常小青背影一僵, 分明是已经听到了林茂的声音, 可是他却连头也不回,依旧如同之前那般将剑横在手中, 随后提气凝神,以内力灌注剑尖,平平扫出一剑。   只见那枯树丛最开始仿佛只是被微风轻抚了一瞬, 枯枝败叶上积下的雪花簌簌而下,紧接着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那大腿粗细的枯树齐齐从腰间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随后便一棵接着一棵倒伏在地,激得地上积雪腾然而起,在空中化为一团团白雾。   林茂身体一颤, 几乎觉得那一棵一棵枯树全部砸在了自己的胸口。   “常小青!”   他一字一句怒吼出声,急急冲下了楼去,只往那提剑砍树的白发男人狂奔过去。   “你砍树干什么?你是在发生什么疯?你……”   林茂一把扯住常小青的袖口,一迭声接连问道。   常小青缓缓回头,对上林茂的眼神,只见林茂脸颊已是气的通红,双眉倒竖,眼中含着一团怒火显然已经是动了真火。林茂越是这样急切,常小青的脸色就愈是冰冷,仿佛他脸上不知道啥时候给人贴了一张肤色铁面具,五官都铸得冰冷凝实了。   林茂一愣,紧接着便听到常小青平稳无波地开口道:   “这些桃树枯朽已久,已是不会开花了,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师父你之前不是也说,让我没事不要再缠着你,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那你也不能砍树啊,这些树可是——”   林茂差点儿脱口而出,不过话未说完,反倒是他自个儿先顿住了。   这些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其实道理就像是常小青所说的那般简单,不会开花的枯树,并没有什么用,砍了也就是砍了。   常小青所做所为并无差错,然而林茂却宛若有一口旧日的淤血梗在了咽喉之中,吐也吐不出,吞也吞不下。   他表情变幻莫测,站在桃树的残骸之中环顾周围,一时间竟是有些茫然。   在这期间,常小青始终凝视着林茂的容颜,见师父沉于记回忆面上隐隐有些悲意的模样,抓着剑柄的那只手无声无息地握紧了一些。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许久,林茂才黯然说道,声音细不可闻。   “那就好。我看这些枯树实在碍眼,不如砍来当柴火也是好的。”   常小青佯装未曾见到林茂面色难看,强撑出一派平静模样说道。   林茂却猛地一摆手,摔开了常小青的袖子。   “那你就砍吧。”   他哑着声音说道,接着便往那竹楼回转过去。   常小青一言不发,看着林茂头也不回地离开,却并未追上去,反而是持剑在雪中呆立了许久。   细雪纷飞,枯树遍地。   “恶心——”   常小青忽然低喝了一句,持剑毫无章法地往身边一棵尚未砍倒的桃树重重劈下。   他这一下用力不当,那气力顺着剑柄反噬回来,将他的虎口震出一道暗红色的血线来。   血珠一滴一滴沁到了雪地之中,好似一朵徐徐绽开的殷红恶花。   ******   冬天里日头短,那白昼像是只在窗外一掠便过去了。近处的桃林被砍了一小圈,倒下的枯树很快就被雪给掩盖了,远处依旧飘着雪,灰蒙蒙,暗沉沉,将那天地都冻在了一起。   “嘎吱——”   房门响了。   林茂偏过头,看见常小青抖落一身雪花慢慢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一时之间,他竟然有些恍惚。   早些年常小青越长便越与那常青相似,到惹得林茂时不时就有些出神,如今这孩子满头白发,反倒是与常青不大像了。   “师父。”   常小青跟之前一样在门口脱了衣,然后从衣服里摸出一个水袋。   林茂本以为那里头依旧是鹿血,没想到常小青拿了一只陶碗出来,再将口袋打开来倒出里头的液体,空气中竟然腾起一股甜滋滋的酒香来。   林茂抽了抽鼻子,不由自主就坐起身来。这时常小青已经端着陶碗过来。   “师父。”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林茂没吭声,但还是抬手接过了常小青递来的碗——难得碗里不是红彤彤的一片。   那碗里浅浅地盛着一层半透明的乳色液体,微稠而甜香,表面还有些许金黄的干桂花浮浮沉沉。   “这是……”   林茂舔了舔嘴唇,终于还是绷不住脸上表情,微微笑了笑。   原来常小青给他倒的不是别的,而是林茂最爱的桂花稠酒。这种酒酒液乳白,香甜绵软,而忘忧谷内更有秘法在其中调入蜂蜜,米酒和桂花,喝起来愈发出醇厚。林茂身体尚且没坏时,一日三餐都要就上这么一小壶桂花稠酒下饭,奈何后来身体转弱,那常小青听着医生的话,便拦着再不许林茂饮酒。这样说起来,林茂倒是有快要十年都未曾沾过这桂花稠酒了。   “我都不知道谷里还存着酒,已经许多年都没喝过了。”   林茂忍不住说道,然后便将碗抵在嘴边,珍惜异常地啜饮了一小口。那甘甜酒液一入口,倒觉得全身上下毛孔都齐齐舒展开来。   “我每年都酿了好几壶,”常小青看着林茂放柔的面容,自个儿也放松了一些,开口道,“你喜欢喝这酒,我便想着先存在后院的酒窖里,等师父你病好了便能喝。"   说到这句话,常小青便打住并不往下说了。   但林茂却已经是明白了常小青的未尽之言……常小青当初一门心思还盼着他病好,谁又知道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再没能喝到他备下的酒呢。   想到这里,纵然林茂之前对常小青有再多不满,这一刻也是尽数放下了。他能够有遇到这里死而复生,返老还童之奇遇,于他而言或许是福祸难说,对常小青来说,倒真是这世间最大的幸事。而多少憾事本会遗憾终身,如今倒是有了弥补的机会。   “是你有心了……等下,你该不会是去挖土了吧?”   林茂忽然停下话头,他思及之前常小青所言,那稠酒本是存放在后院酒窖之中,但是林茂分明记得之前探查时候便看到那酒窖已经半数坍塌了,常小青又是如何将酒挖出来的?林茂一惊,连忙拉过常小青的手一看,只见常小青双手指尖满是泥土,手心处更是血肉模糊,让林茂心痛不已。   “你,你,你怎么就傻成这样?!”   林茂忍不住低声教训道,可话音刚落,他一抬眼又看到常小青的面容,一连串的话语便全然堵在了胸口。   那常小青仍由林茂抓着他的那两只手,眼睛很亮,刀削斧砍似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窘迫和欢愉。毕竟常小青是惯来冷硬的性格,哄人的功夫做得是在生硬。可眼看着林茂又开始关心他,那点喜色便再也按捺不住地透了出来,整个人坐在林茂面前,是一大坨彻头彻尾的欢喜。   林茂觉得脸上微热,连忙去拿了干净的水和布头,小心地帮常小青处理起了伤口。   一时之间,两人间凝了一小团寂静无声的时光。   “今天是我不对。”常小青垂着眼帘,忽然道,“我只是……有些气闷。”   到底是没有把他的真实心声说出来。   林茂的手指一滞,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常小青一眼,随后又将目光垂了下去。   “那片桃林,是你父亲送我的。”   片刻后,林茂没头没尾地说道。他顿了顿,没听到常小青回应。   他又看了常小青一眼,这回反倒是常小青先避开了他的眼神。   “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常小青极干涩地开口问道。   “你父亲啊……”林茂微微偏头,似乎想了想才组织好语言,“是个坏人。”   林茂立刻就感到常小青的手指似乎颤抖了一下。   “他出生不好,大概小时候过得日子也很苦,若是不拼,不抢,不不择手段,恐怕就活不下来。”林茂低声继续道,“所以他后来也是那样一个人,这天下的好东西,他都恨不得收入囊中,却忘了过犹不及,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小青,你莫要学他。”   “嗯。"   常小青便点了点头,同时心中暗暗想道:我当然不会那样贪心,这天下的好东西我都可以不要,只要同我师父一起我便心满意足了。   他又听着林茂说起常青因那性子睚眦必报狠戾逼人最后导致身死之事,想起那人如今已是黄土一抔,心中竟隐隐有了些安稳之意。不管怎么说,常青已死,如今留在林茂身边的人只知道有他常小青——此念一生,自昨日以来一直压在常小青心头的重石竟然也是稍稍松开了一些。   这竹楼之内两人所想乃是南辕北辙,气氛却奇异地融洽起来。   那牛皮水袋中还有大半稠酒,常小青见林茂如今身体大好又喝酒喝得眉开眼笑,便又给他满上了一些。渐渐的,大半水袋中的稠酒便进了林茂的肚子。   这稠酒虽然吃起来如同那甜酒汁般香甜,可毕竟是调了米酒进去的,林茂又是多年来已未沾酒,竟然就这样醺醺然喝成了只醉猫。   常小青看着林茂身体渐渐软倒过来,才蓦然惊醒自己的师父酒量竟然如此之浅了。他微微苦笑,正准备将林茂扶到床上睡好,那林茂却偏偏开始挣扎。   “小青……小青啊……”   林茂如今已是双颊飞红,一双媚眼横过来,宛若汪汪含着一滩春水。常小青双手刚架到他身上,他便像是整个人要融化一般贴到了常小青的胸前。酒醉之人体温较之平常要高上许多,常小青只觉得林茂的体温就那样直接透过衣裳浸到了他的皮上,一时之间竟然是动弹不得。而林茂犹不饶过常小青,又伸手往那常小青的脸上直摸,一边摸一边含含糊糊地嘟囔道:“我……还想喝……好好喝……酒……好久没……你个坏小子……害得我好久喝不到酒……”   林茂于酒醉中,大概是想去捏常小青的脸,可这时候却是双臂无力,那手指只不停地从常小青脸上滑落,然后沿着男人的脖子一直抚到胸口。   常小青身形顿住,任由那林茂在他身上上下其手,脖子上渐渐迸出了青筋。   他偏过头全然不敢去看林茂,哑着声音连声道:“师父,你醉了。”随后又拖他去床上。   林茂便大力挣扎起来,喉中传出隐隐呜咽,依然嘟囔着要去喝酒,等发现自己被常小青架住行动受制,便开始乱发起了脾气,那湿漉漉的眼睛直往常小青那处瞪,却是半点威慑力都没有,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荡漾春情之意。   常小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林茂按在床上,心道林茂之前酒品是在是没有这样差,顿时后悔不已——却不知道后悔自己究竟是该给林茂喝酒还是不改。   那林茂在他身下依然如一条游鱼般乱动不已。醉鬼身上还带着稠酒的甜香,如今被汗一蒸香气竟然愈发馥郁,半边胸口都在之前的挣扎中露了出来,细白的皮肤上也浸着一层细汗,贴在常小青的身上竟像是涂了一层细油般滑不留手。 第40章   常小青眼看着林茂几乎要从他胳膊下扭出去,一股说不出的火气烧得他两眼都有些发红。   “师父!你醉了!”   他气急败坏地低声吼道, 说话间他翻身上床, 膝盖夹住林茂踢踏不休的双腿, 两只手重重按在林茂肩头, 整个人几乎算是压在了林茂身上。   那林茂的动作骤然停住, 只见他一头鸦黑长发已经散乱披散在脑后,染着红晕的杏眼挑起来狠狠瞪向常小青。   常小青呼吸一滞。   然而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林茂忽然一扭头, 张嘴猛地在他手腕处咬了下去。   “唔——”   常小青顿时发出一声闷哼。   林茂在咬人之前, 大概只是因为酒醉又被常小青定住了身体,便如同那孩童般想要发泄怒气。可等到他真的咬上常小青的手腕, 事情又有了变化。   被他咬住的那只手正好就是常小青今日受伤的那只, 虎口处手心处皆有伤口未曾痊愈。   那一丝一丝微弱的血腥味传来, 对如今浑浑噩噩的林茂来说,倒比那稠酒还要更加引得他饥渴难耐。只见他身体微颤, 由咬改舐,双唇顺着那血气而去,最后停在了常小青掌中伤口之上。   之前他尚未喝醉时候, 花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将常小青的伤口细细清理完毕,可现他却是毫不怜惜之前下的那番苦功。林茂急切地吮吸着那从常小青绽裂疤痕中缓缓渗出的点点血珠, 面色嫣红, 喉头滚动,更时不时便发出声声呜咽——那神情意态真是说不出的娇媚。   而以常小青的功力,将林茂从身上扯开乃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然而见到林茂这番模样,他却是动也不能动,汗水淋漓地僵在原处,胸口像是有那元宵时分的烟花炸开了般又是雪亮又是乱响一片,纷纷乱乱,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时候自己在想些什么,唯一清楚的大概就是那曾经在梦中响起的金环的声音,鬼魅般叮叮当当在他耳边幻梦般响起。正当常小青面红耳赤,气血翻涌之时候,忽而感到手腕一痛——原来是他掌心的伤口太过细小,那血珠被林茂舔舐干净之后,再渗出便很少了。林茂那点饥渴之意恰好被这点血味勾了起来,酒醉中不知轻重,下意识便又在常小青身上重重的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可算得上是凶狠,转瞬间常小青手上便多了个血淋淋的齿印,几乎就要被林茂这样一口咬下一块肉来。   常小青眉头一跳,低头静静看着齿印血流如注,而林茂却极欢喜地将嘴唇贴了过去,就着常小青的手腕大口大口的吞咽起那温热的血液来。   这场景若在常人看来,不可谓不恐怖不怪异,常小青也隐隐觉得林茂这般嗜血模样不大对劲,恐怕并不如那无名老人所说的仅是气血不足这般简单,可是……一想到自此之后,林茂体内也淌着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常小青却只觉得满心满身都是说不出的欢欣与满足,只恨林茂不能再吸一些鲜血过去才好。   林茂欢欣地将自己咬出来的那伤口处的血又吸了个干净之后,终究是抵挡不过醉意,抱着常小青的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常小青见他面色红润,呼吸均匀,心中一动,伸手过去探了探林茂的脉搏。结果也正如常小青所料,多日来林茂身体不好脉象细弱,这时候脉象却极为有力,与那正常人并无一二。   “果然要人血才行……”   常小青轻声低喃,拭掉林茂唇边残留的一点儿血迹,然后将那沾了血的手指放入自己的唇间一吮,淡淡的铁锈味在他的舌尖溢开,常小青的眼底反倒渐渐地透出了点欢愉的气息来。 第41章   林茂做了个梦。   说来也奇怪,他自己都觉得早些年在忘忧谷的事情他早就忘得干净了, 没想到到了梦里却是那样清晰, 宛若之后那几十年的种种, 不过是偶然一日午休做了个噩梦。   “也就是你在堂上睡得都打鼾了师兄都不骂你。”   小小的女孩子蜷缩在林茂身边, 皱着鼻子恶狠狠地说道。   林茂有些恍惚地转过头去看她, 大概是十岁不到的女孩儿,依旧穿着南疆那边的衣服,深深浅浅的蓝布衣上缀着叮叮当当一大串敲薄的金锁片金铃铛, 衣服的主人一动便叮叮当当漾起一串粼粼的碎光, 晃得人眼花。   林茂禁不住眯眼,便只能看清楚小师妹那对浓丽的双眸, 乌黑笔直的眉毛下面是琥珀般的淡金眼珠。   难得谷里来了个小师妹, 然而却并未像是别人家的小师妹那样受到优待——相反, 可能说受欺负还要更恰当一点。毕竟是与中原人截然不同的长相,再加上说话时候叽里咕噜浓重的南方腔, 从里到外,与忘忧谷里其他师兄弟都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我身体不好的……师兄他知道我就算听了也没用。”   林茂听到自己嘟囔着对小女孩说道,用的是跟女孩并无二样的南方腔。   啊, 是了,之前小师妹的抱怨便也是用她自个儿的土话说出来的, 林茂并没有什么障碍便自然而然地听懂了, 据说自己的生母也是从南方卖来的女人,小的时候便从母亲那里学会了南方那边的方言……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那并不惹人喜欢, 又古怪脾气又坏的小师妹在忘忧谷里总是同他最要好。   “啧,你师兄不是好人。”   小师妹探身过来从林茂怀里捞出用油纸包着的鸡腿,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伙房的师傅们也不喜欢名义上来游学,实际上却是南疆送来充当人质的小师妹,每个人每月应当有的吃肉份额便常常暗自克扣下来——也是因为小师妹满嘴南方土话,就连告状都是找不到人说。   那时林茂看着小师妹半夜躲到墙角呜呜地哭,总归是心生怜悯,后来便暗自存下自己那份鸡腿给她吃。毕竟林茂在忘忧谷里,是从未缺过肉吃的——常师兄已经学成下山行走代师父办事,每次回来是不会忘记给自己的小师弟带上天南地北各种各样的吃的。   “你若是要说师兄的坏话就不要吃我的鸡腿!”   林茂听到女孩漫不经心的诽谤,气得红了眼,伸手就要去抢小师妹手中剩下的鸡腿。然而小师妹见到林茂劈手过来,竟然直接张开嘴,将尚且剩下一大半的鸡腿连肉带骨头囫囵塞进了嘴里。   林茂眼睁睁看着女孩腮帮子鼓起了一大块,然后是咔嚓咔嚓的骨头碎裂的脆响。   “咕咚……”   小师妹哽着脖子将嘴里的东西一口咽了下去,回过头来冲着林茂得意地笑了笑,露出一嘴白森森极结实的牙齿。。   “你,你……”   “你们中原人吃饭就是太秀气。”   小师妹意犹未尽地将油滋滋的手指舔干净,忽而扭头瞪向林茂:“你以后娶我吧。”   “啥?”林茂没反应过来,小师妹伸手在他脸上一划。   “你长得好,又这样傻,以后肯定是要被家里婆娘欺负的,不如娶了我,我以后肯定对你好。”   林茂只看到小师妹挺着平平的一张胸只往他这边靠过来,双手却已经开始扒起他的领口——女孩腕上的金镯子上有极大颗的绿宝石,晃动中倒像是某种毒蛇绿莹莹的双眼。   “猫儿哥哥,你跟我在一起,我会对你好。”   ……   林茂猛然睁开了眼睛。   昏暗的房间里依稀残留着稠酒的甜香,他的背上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浸出了冷汗。   幸好是梦。   林茂想道,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小师妹,他的脸和喉咙便条件反射一般隐隐作痛了起来。   “师父?”   简直就像是从来不需要睡觉一样,林茂这边稍稍有些动静,身旁的常小青便立刻警醒地醒了过来。   “醒了?口渴吗?有没有头痛?”常小青低声在林茂耳边问道。   房间里依旧昏暗,用皮毛封住窗户固然温暖,但却也让人从梦中醒来后压根分不出白昼黑夜。   “还有水吗?”   林茂开口道。这时候他的酒劲已是过了,虽说还有些许醉意,神智好歹还是回来了大半,然后他便听到常小青窸窸窣窣地下了床。火炉那头亮了亮,然后是陶器碰撞时候轻微的脆响。常小青给林茂端来一盅温茶,又给林茂烫了毛巾。也许是在是常小青贴身伺候得细心妥帖,一切弄妥之后,林茂只觉得自己精神一振,身体的懈惫皆去,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神清气爽。   “是什么时候了?”   林茂以为自己已经睡了一整天,随口问道。没想到常小青掀开窗前厚皮往外看了看,月亮却尚挂在天空中央。直到这个时候林茂才发现自己竟然也不过是稍稍眯了那么一个多时辰。   “师父还要再睡一会儿吗?”   “不了……我之前是醉了?”   林茂听着常小青的声音,隐约觉得有些僵硬,便忍不住皱着眉头回想了一下自己睡前的情形,可这样一想才发现大脑一片空白。林茂心知自己酒量极差,顿时有些紧张。   “我可是做了什么不妥之事?”林茂问。   常小青在暗处稍稍动了动,片刻后才答道:“师父你喝醉后就睡了。”   林茂听他这样答道,心中依旧觉得有些不妥,然而正当他想要追问的时候,从楼板下面却传来一声哀哀驴叫。   那驴叫得凄凉,一声接着一声,更让人忍不住注意的是,那白驴叫声后面却隐隐还有些别的声音。   “等等,这是?”   林茂听到那模糊的声音,心口顿时砰砰作响,说话间那头白驴依旧扯着嗓子哀叫不已。   而不等常小青回答,隔着窗,那寒风送来了一声接连一声的悠长嚎叫——   “这声音……该不是……?!”   “该死!”   林茂神色不定,这下是真的惊吓。   常小青更是面色一冷,直接提剑起身至窗前,一把扯开了钉在窗前的皮毛。   这下,那长嚎骤然间变得更加清晰了起来。   是狼。   林茂与常小青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闪过了惊讶之色。   正如之前所说,忘忧谷内动物过冬都只有其规矩,玉峰上的雪狼是出了名的凶狠嗜血,却也从来没有像是今日这样侵入人住的地方。可听着这连绵不绝愈发逼近的嚎叫,只怕这一晚,这群狼离小楼距离恐怕都不到十里地。   “我下楼去看看。”   此事实在反常,常小青面色冷凝,抓起断剑便欲下楼。   “等等……”   林茂扯过披风裹在自己身上,一只手抓住了常小青的袖子。   “我也下去看看。”他说。   “师父……”   “我知道你能应付,那狼群若是近了我立马就上楼。不然留你一个人下去,我在楼上看不到你,难免提心吊胆胡思乱想。”   林茂又说。   这时常小青已经开了门,那雪亮的月光恰好落在门口林茂的脸上——这人正仰着脸看着常小青,那声调和眼神都极软。   常小青只看了一眼,任由是铁石打的心也融化成水,鬼使神差的,他点了点头。   “师父你紧跟着我。”   常小青道,伸手把林茂的领口又扣紧了点。   两人就这样下了楼,先是好生安抚了一番两头吓得半死的白驴,然后由常小青打头,牵着林茂的手往那桃林边缘靠过去。   而那狼嚎未停,长刀般撕开刺骨寒风朝着两人呼啸而来。   常小青将林茂的手抓得更紧了一些,然后停下了脚步。   “听着像是在狩猎……”他侧耳聆听了片刻,然后开口道,“怕是饿得狠了,见着猎物便晕了头,跟在后头不知不觉便往这边过来了。”   说罢,他便握着林茂的手在原地站定。   林茂若有所感,往常小青那处看了一眼,恰好也看到常小青正在看他。这一夜难得月色正好,恰好照见常小青脸上一点微红。林茂立刻便明白了,连忙冲着常小青点点头,乃是示意无妨。   常小青见到林茂点头,便转过脸去,提气朝着狼嚎传来的方向猛然送出一声连绵不绝的长啸。   “嗷呜呜呜呜——”   其实若较真起来,常小青的长啸与那狼嚎截然迥异,但他中气异常充沛,声音沉厚凶横,自有一股说不出的绝世威严。   这声长啸约莫过了盏茶时间才停歇下来。   而等常小青啸声渐歇,之前的狼嚎果不其然也停了,风声中隐约传来了几声呜咽,却是十足的怯懦求饶之声。   常小青这才松了一口气,只当此事已了,随后便带着林茂往小楼处回转过去。   “……今天还是要再睡一会儿,师父你身体尚未康复,这样不睡有失元气。”   正当常小青同林茂细声细气地交待时,从两人之前站定的桃林中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簌簌声。   这声音极为轻微,若是旁人恐怕只会当做是风吹叶落之声,可常小青毕竟非同凡人。那声音一入耳,他便一把将林茂拦于身后,然后转身平平往声音处送出一掌。   “滚出来!”   积雪在常小青的掌风中骤然化为一阵腾起的白雾。   伴随着常小青的低吼,桃林中枯树齐齐颤抖,紧接着,从那树下的阴影中滚出了一个极为纤细的人影来。   “大,大侠……大侠饶命……”   不待常小青第二掌送出,那人影便已经扑倒在地,雪地上颤颤巍巍传出一串抖得不成调子的声音……听起来,竟是个少女的嗓音。 第42章   少女那带着方言口音的声音落在雪地里,宛若雀鸟般清脆婉转, 可常小青面上依旧冷漠, 垂于袖下的手指微动, 一道暗劲已经聚在指尖。   “小青, 等等。”   反倒是林茂听到耳熟的乡音, 心头微动,伸手架住常小青的手腕,又从徒弟的身后探出头往那人影处看了一眼。   得了这片刻的喘息, 那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从雪中爬起来, 她身上衣衫褴褛,四肢更是鲜血淋漓, 简直说不出的狼狈和凄惨, 满头凌乱散发之下, 是一张满是泥土和划伤的脸,血污之下露了一对泉水般清澈的双眸, 眼底汪着两泡泪花——果然是一个极年轻的少女模样。   “饶命……饶命……”   那女孩儿像是不知道刚才若不是林茂拦住自己这时候应当已是命丧黄泉了一般,乍一见常小青和林茂,她便像是脱了力一般在那积雪中半跪半爬地过来了。   “大侠老爷, 大侠老爷救救我……有狼子在追我哩……”   她泪眼朦胧地尖叫着,一派毫无掩饰的惊恐慌张。   常小青看着这般可怜的少女, 眉头不自觉地拧在了一起, 一对眼珠子在月光下闪着冷冷的光,   林茂眼见常小青如此,显然已是不耐烦到了极致, 便忍不住捏了捏常小青的手心。   “还是先问清楚再说。”   林茂道,然后他又转向了那姑娘:“你是何人?做何营生?是如何来此的?”   他这几句话问得严厉,多年来当谷主的威严外放出来,再加上一张艳丽无双的面容,有种说不出的森然妖异。那姑娘立刻便瑟缩了一下,两行眼泪在惊吓中簌簌落下,在那脏污的脸上留下了两条白皙的泪痕。   常小青目光在少女脸上一点,手中剑无声无息半抽了出来。   “说——”   林茂目光一闪,抢在常小青面前忽然大声喝道,那姑娘随即便哇得一声大哭出来。   虽说林茂不赞同常小青直接将人杀了了事的做派,却也不敢掉以轻心——这姑娘可怜倒是真的可怜,可来历也实在诡异。   要知道玉峰入冬之后便封了山,那等杀人的寒风就算是常年在山里生活的鸟兽都受不得要避到忘忧谷内来,这姑娘看上去娇娇弱弱的模样,却在封山后骤然闯入忘忧谷,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倒也难怪常小青只看了一眼便要杀了她。照着常小青的做派,无论来的是牛鬼蛇神皆是一剑砍死再说,倒也给忘忧谷留了不少年的清净,可林茂思及忘忧谷众人当年行径,终究担忧常小青也步上他们后尘,恻隐之下,倒是给了那少女辩解的时机。   “大侠老爷……大侠老爷……我,我,我叫小花儿……是三里庄姚大家的……”那自称叫做姚小花的姑娘抽抽噎噎,结结巴巴地说道,“大侠老爷,我先前是来山里找吃的……结果惹上了狼勒才跑过来的……”   “姚大?”   林茂眨了眨眼睛,然后看了看常小青。他死前病弱,许久未曾管过谷中俗物,若这姚小花是其他人家的女孩儿,恐怕林茂还真不会有印象,偏偏那姚大他却是认得的——就在不久前,他还曾拿那姚家夫妇打趣留过常小青。   原来之前他们两人在山下遇到的小猎户便是那姚大,这姚大便同三里庄其他人家一样,算是忘忧谷的佃户,只是不种田,交租是用皮子和山货来抵。这人娶亲时恰好遇到林茂和常小青两人。也算是赶得巧,林茂觉得那场面欢喜,后来带着小青回了忘忧谷后,还打发管家往山下送过一贺礼呢。   “我倒是记得姚家似乎确实……”   林茂轻声对常小青说道。   常小青管忘忧谷这几年,对谷中佃农底细倒是清楚,便也微微点了点头;“没错,姚家是有一女三子。”   这姑娘的面容和年龄看上去倒也对得上之前报上来的资料。不过话虽如此,常小青却依然未曾放松警惕,盯着姚小花的目光比之前还要更加森冷锐利——   “我再问一遍,你是从哪里来的?”   常小青抬手,手中的断剑缓缓抵上姚小花的脸侧,然后冷冷问道。   猎户家的女儿身手再矫健,也不可能越过那寒风天险跃入谷中,因此在常小青看来,这女人反倒比之前还要更加可疑一些。   “我,我是……我是从……冰,冰下面来的……”   姚小花吓得全身都在哆嗦,脸颊碰上常小青手中剑刃,慢慢地渗出了一条细细的血丝来。这姑娘越是着急方言就越重,林茂和常小青听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理清她的说法。   然后他们才得知,这一年玉峰冻得比往年早一些,结果姚大带着猎队直接被冻在了山林之中,只能等来年开春再去收尸。那猎队中还有姚小花的三个弟弟,也一并死了。她娘听闻噩耗后便晕了过去,从那之后便再没有起过床。   “……实在是……实在是没东西吃了。”姚小花抽抽搭搭地哭着,鼻涕落在雪地里,鼻头冻得通红,“我原先只想着在林子外面转转,给我娘找点吃的,接过没想到后来便迷了路,越走就越是冷,等发现入了山,就,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还以为我就要这样死了,等风一来就跟我爹爹我弟弟一起去阴间,我便在林子里又多转悠了一会想找我那苦命的爹和弟弟,谁知道,转悠着转悠着,竟然一不小心便跌到了一个冰洞洞里……”   “冰洞?”   常小青和林茂忍不住齐声问道。   那姚小花像是怕常小青和林茂不相信似的,赶紧点头:“是的哩,是个冰洞洞……洞里有水,只是冷得很……但是越是往前走,那水就也还有点儿暖和……我跟着水流在冰洞里走了好久,好不容易出来了,就到了个热水潭那里……”   说到这里,姚小花像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全身颤抖了起来。   “好多,好多狼子就围在那水潭旁边哩,见着我就追,我就跑,跑着跑着,就到这里了……”   “胡说八道。”   常小青冷哼一声,面色未改,手一抬便要直接取了姚小花的姓名,可是这一次,他又被林茂拦下来了。   “慢——”   林茂道,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师父,她在乱说。”   常小青十分不赞同地低声说道。   他同常小青已经在这忘忧谷那个生活了这么久,从未听说过到了冬天玉河那里竟然会有冰洞能通到山下去,显然这姚小花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胡乱说些天马行空的假话。   “那冰洞在哪里?”   林茂忽然问道。   姚小花见林茂问她,登时露出一副喜不自胜的表情,半滚半爬地从地上起来,伸出一只满是青紫的手似乎像要指路……只是手还在半空中,少女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我……我……”她回过头来看着林茂,依旧是那番哭哭啼啼的模样,“我……认不得路了……我,我没有撒谎……我爹说撒谎的人被雷劈的……真的就在那里……”   姚小花似乎被凶神恶煞的常小青吓得够呛,嘴里又不伦不类叫着大侠老爷之类的话,最后哭得直打嗝,跌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简直狼狈到了极点。   林茂稍稍沉思了一番之后,似乎若有所悟。   “夜里倒是真难得分辨方向,不如这样,姚姑娘你先在这里过个夜,到了白天你再带我去寻那冰洞可好?”   “师父?!”   林茂话已出口,常小青便猛地回过头来望向他,面上像是覆着冰霜,满脸不赞同。   林茂只当未曾看到,带着那姚小花到了小楼下面,将她同那两头驴子安顿到了一处。那白驴见到自己房里多了个人,不满地只打响鼻反,反倒是灰驴极为温顺地看着那姚姑娘,往那女孩处靠了靠。   这驴棚之前便已被常小青修葺了一番,虽说极为简陋,好歹也算得上是雨雪不侵。林茂又捡了一床被褥给姚小花送了下去,姑且也算得上是厚道的安置。   那姚小花显然也是这样想,林茂将被褥送下去后,她一张脸已是涨得通红,语无伦次地连声道谢不说,更是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砰砰给林茂磕了好几个响头。   “谢谢大侠老爷!谢谢大侠老爷……大侠老爷您的大恩大德,小花我无以为报……今后为老爷您做牛做马,做妻做妾都要得……”   大概真是乡下人家的姑娘,一番话说得极为粗俗,林茂听得额头直抽抽,再低头,只见姚小花额上已隐隐有了血痕,显然是刚才磕头未曾留力的缘故。林茂连忙又拉了她起来,同时也是借机在她腕上一抚,好探她是否有武功在身。   常小青原本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眼见着林茂指尖在那姑娘脏兮兮的手腕上一触,眼底骤然亮起两团怒极的幽火,不等林茂再开口,他便已经错身过来,劈手扯着姚小花的衣领,将她一把丢进驴棚深处,然后“砰”地一下扇上了大门。   “小青?”   “脉象浑浊气息沉重,看着倒像是寻常人,”常小青抢先说道,声音就像是玉峰下冻得嘎嘣响的冰块,一字一句都硬邦邦的。   不过等他带着林茂上了楼,便又靠了过来,在林茂耳边极轻声地说道:“不过这世上隐息藏功的法门也不少,此女身份究竟如何,也不可知。”   常小青面色冰冷,气息却极热,说话间气息打在林茂耳畔,竟惹得林茂微微缩了缩脖子。   他心道常小青明明知晓那秘音入耳之法,却不知为何总爱这样凑到他耳边细细说话——只是如今林茂心头尚有其他事情要思考,这年头在他心头稍纵即逝,瞬间便沉入心底再不想起了。 第43章   常小青垂着眼眸在林茂耳旁看了一眼,呼吸却不自觉地一沉。   这林茂自死而复生之后, 皮肤可谓是吹弹可破白皙如玉, 常小青这时候只不过是在他耳边多说了几句话, 林茂从耳朵到颈侧那一小块地方便像是那微绽粉荷一般浸透出一片莹润的淡粉色。   常小青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疯魔邪症, 一时之间竟觉得喉咙干渴, 心如鼓擂。   偏偏林茂还要在这个时候侧过脸靠过来。他跟常小青之前做的一样,将嘴唇贴在常小青的耳边低声说话——可怜林茂如今武功近乎全非,那秘音传耳的功夫是没有的, 而竹楼薄薄的地板之下便是那位姚姑娘, 他同自己徒儿商讨事情,倒真还只能这样耳鬓厮磨, 喃喃低语。   常小青眼见着自己师父的脸越靠越近, 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从林茂肌肤之中浸了出来拢在常小青鼻端, 愈发引得他魂不守舍,恍恍惚惚, 那林茂话语像是自九霄之外传来……常小青忽然打了个激灵,晃了晃神,总算抓住了最后半截话尾。   “……我倒是觉得, 不管这位姚姑娘身份是真是假,她说的那冰洞, 倒还真的有可能是真的。”   “怎么可能会是真的, 这忘忧谷入冬封山是多少年来的事情,若是有冰洞可通往山下,我定然会晓得……”常小青一听到林茂说起这位姚姑娘心中便不自觉有些烦闷, “师父你刚才那番举动也太过于大胆,若是真是有人存了歹心,刚才那一瞬便又无数方法取你的性命。”   他说的是林茂之前伸手去扶姚小花的那般动作。   林茂倒是不曾在意常小青这一晚的糟糕态度,反而微微笑道:“若是那姑娘有歹心也不碍的,不是还有你么。恐怕那人手指还没动,整只胳膊就要被你砍下来了,那样我还怕什么。”   林茂说得有些轻描淡写又理所当然,但不过就是这样短短一句话,常小青心中顿时又漾起一些快活的火花来。   林茂紧接着又开口问道:“说起来,之前那些年,那群狼冬季时会一直聚在碧泉湖那边吧。”   常小青立刻就点了点头,稍加思索后慢慢道:“是的,那湖底有一口热泉的泉眼,夏天里热汽沸腾,整个湖边寸草不生,普通人便是靠近都靠近不得。不过那个地方到了冬天却是刚好,湖边那一片沙地下面有热泉,整片地都是热的,就是气味不好闻。最开始几年是给一头白虎给占了,不过后来那白虎被三里庄的人打了以后,便是狼群在那边住着了。”   忘忧谷人少,因此谷内外一概事物都是常小青管着的,他生性谨慎细心,竟然连忘忧谷里外的飞禽走兽也十分清楚。   林茂怕是也想到了这点,看着常小青的目光愈发柔和。   “嗯,那便是了……”林茂道,“我也不知道我的猜想是否对,等明天去看看再说。”   话音一落,常小青又露出了些许抗拒的神色来,林茂依旧装傻佯装未曾发觉,慢吞吞爬回床铺躺了下去,然后装作十分疲惫的样子合上了眼睛。   其实林茂也知道,按照常小青的性格,那位姚姑娘来历不明身份可疑,实在应当在有阴谋诡计之前便杀了。可比起姚姑娘的可疑来,林茂却更在意那下山的通道——季无鸣与金灵子如今下落不明,每每想起来都让林茂寝食难安,如今忽然有了可以下山的可能,林茂自然是宁愿冒些风险也想要探究清楚才好:若是可以,他也好早些下山寻得大徒弟二徒弟两人的信息,远好过如今困在忘忧谷内动弹不得。只是这些心思林茂却不敢在常小青面前展露出来,以免后者又因为那失魂之事引发头痛。   如此一来,在面对常小青时,林茂的态度难免有些暧昧,反倒让常小青神经紧张起来。   第二天醒来林茂再看常小青也是略略有些吃惊,原来常小青辗转反侧一整夜未曾睡好,眼中血丝密布,看上去竟有些吓人。   “小青……怎么就这样了?不过是个姑娘而已,哪里值得你这样不睡。”   林茂从皮毛中坐了起来,伸手托着常小青的下巴左右端详了半天,皱着眉头说道。   “只是这一晚事情多而已。”   常小青看似平静地回复道,目光在林茂从袖口露出来的那一小截白皙胜雪的手腕上一瞥而过,随后他便屏气凝神,再没有往林茂身上多看一眼。   林茂虽未曾注意到常小青那短短一瞬的僵硬,可后者身上气息不对却是清楚的。他不放心,还准备再细看常小青一眼,常小青却率先扭过了脸下了床。   “师父不是说今日要让那人带你去找那冰洞吗?白日日头短,不如早些走好了。”   常小青背对着林茂换下睡衣,寒冬腊月的天气,粗布麻衣一落便露出他那一身赤·裸的漂亮皮肉,每一块肌肉都紧实坚硬宛若精钢所铸,猿臂蜂腰,硕胸厚背,可见多年来炼体修身的外家功夫从未落下。   林茂草草往常小青那一处瞥了一眼,再看一眼自己如今模样,自豪之余,心中隐然有些伤感,也是知道他自己恐怕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再有常小青的体魄武功了。   常小青穿好衣服之后又如同以往一样过来帮林茂更衣,林茂感慨之下,忍不住顺手在常小青胸口肌肉上轻轻捏了一下,笑叹道:“吾家有儿初长成。”   没想到就这么个小动作,常小青却整个人像是被蜂叮了一般跳了起来,噔噔往后退了两步,动静之大,反倒吓了林茂一跳。不过林茂一愣之后再去看常小青,才发现后者露在衣领外的胸口脖子乃至面颊全部都涨得通红,配上那张刀削斧砍般冷漠桀骜的脸,反倒有些说不出的可爱。   “噗……”   林茂忍不住掩嘴轻轻一笑,之前滑过心底的黯然瞬间飞灰湮灭。   还真是个少年郎呢……   林茂心道。 第44章   林茂如今容貌堪称绝色,平时便已经是风姿绰约, 这一刻微笑起来, 愈发显得眼波流转, 明艳动人, 只惹得常小青目眩神迷, 胸口砰砰一阵乱跳,之前被林茂碰到的地方烫得厉害,简直要让他背心冒出汗来。   然而情思摇曳了一番之后, 常小青又听见林茂边笑边叹道:“怎么还不乐意, 我不是都说了你如今已是初长成么……”   那点飘飘然的神魂坠回身体,常小青醒悟过来, 便也知道林茂之所以做出这番轻佻举动无非还是因为他依旧只当常小青是个未曾长大的少年郎。此念一动, 常小青心中的那点旖旎心思便骤然间烟消云散了。   “师父——”常小青回归了之前那副冰封模样, 哑着嗓子低声道,“莫再开玩笑了, 还是早些去找那甚劳子冰洞罢。”   然后也好早点看那姚姑娘谎言被拆,再给那湖边的群狼添点新鲜血食。   “小青你……”   林茂一眼瞟到常小青眼底那一抹嗜血之色,刚想开口, 一个极清脆明亮的声音却从他脚下忽然传了上来——   “大侠老爷,俺准备好了哩, 说走就能走, 那冰洞是真真在的,俺姚家人可从不说谎!”   这声音自然便是楼下驴棚里过了一夜的姚小花姑娘发出来的。   原来着竹楼建起来不过是为了观景,那地板楼阁等地方都做得极为精致, 薄薄一层木板,隔音自然极差。常小青之前与林茂谈话并未用秘音之术,理所当然便被姚小花听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不过若是旁人,这听到他人谈话,也只会屏气凝神只当自己未曾听到,可这姚小花却显得格外不知世事礼节,听到那常小青说起去找那冰洞时,竟然真的就隔着一道地板大声干脆地应了声。   不得不说,林茂乍一听姚小花在楼下这般大声叫嚷,真还稍微有些被吓了一跳,再抬头看了看常小青,后者果然也是一脸铁青——这一日早上与林茂调笑,且不说林茂对他的情谊有几分知晓,常小青自己却实在是少年心事上下起伏不定,那人与他相处时的点滴时光,也染上了一丝隐秘的甜蜜与哀愁。偏生姚小花这样骤然出声,正好将常小青内心最深处的那点隐约绮梦撞得粉碎,实在是让常小青恼火得几乎要爆炸。   这楼上一时之间便有了片刻寂静,而姚小花许是因为害怕的缘故,听着楼上没有声响,竟然又扯着嗓子叫嚷了起来:“大侠老爷!你听到了吗?俺真的已经准备好了哩,俺带你去找冰洞,俺没撒谎!”   她这番说话时又刻意提高了声调,林茂听着,简直就像是她正扯着嗓子在他耳边大喊一般。   林茂赶紧开口:“姚姑娘,我听到了。”顿了顿,他对着常小青摇了摇手指,然后再开口,“我们这便下来。”   说话间,常小青已经无声无息地开了门往楼下走去。   “咔——”   驴棚的门被常小青打开,发出了一声刺耳响声。   雪亮的天光撒入驴棚,反倒让人一时之间真看不清躲在暗处的少女。   不过也就是一愣的功夫,那姚小花便已经裹着之前林茂送下来的被子从角落处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大侠老爷……”   她边跑边清脆地叫道,等看清楚站在门口的人竟然是常小青后,便戛然停住了脚步,满脸惊恐定在了原地。   “大,大侠……老……”   姚小花轻声嗫嚅道,只是这这一声“大侠老爷”说得结巴细弱,微不可闻。   常小青目光如锥,冰冷地剐了一眼姚小花。   “姚姑娘。”   林茂赶上了常小青,隔着一道厚实背脊听到里头小姑娘的声音中略带哭腔,赶忙探出头来朝着她笑着打了一声招呼。   “大侠……”   那姚小花一看到林茂,果然目光微闪,整张脸瞬间便变得明亮了起来。   只是林茂却没等她开口将那让人头痛的称呼全部说出来,直接截住了她的话头说道:“你叫我……林公子就好。”   说完,林茂便感觉到常小青似乎往他这边瞟了一眼。他以拳掩口,露出了一点苦笑。以他现在的容貌,贸贸然让人喊破谷主的身份实在不妥,不过这“林公子”三个字似乎又透着一些说不出的陌生,倒是难怪常小青反应有些奇怪。   “林公子好!给林公子道福!”   也不知道为何,这姚小花听到林茂的吩咐,脸颊上竟然还飘起了两抹红晕,嘴里不伦不类的话简直就像是从戏台子上学来的,听着十分尴尬。   常小青冷眼旁观着那姚小花,只见到那女人满脸羞涩,更加肯定之前姚小花以为来人是林茂才喊得那样亲热兴奋,而昨晚这女人磕头时说的那一声“今后为老爷您做牛做马,做妻做妾都要得”忽然间又清晰地回响在常小青的脑海之中,顿时让常小青对姚小花的厌恶之情又添了三分。一时间,常小青身上的气息森冷异常,而这在山间长大的猎户少女显然并不是那等蠢笨之人,立刻便察觉到了常小青这一刻全无掩饰的敌意。只见她瑟缩了一下,当着林茂的面只往常小青那一处看了一眼,便像是被吓到了一般,眼底隐隐又有了眼泪。   “林,林公子……还有这位大侠……俺真的没撒谎……”   她昨日晚上便用雪水将脸上的脏污大致擦拭干净了,如今一张小脸俏生生地露出来,虽不能算是国色天香的美人,但也算是清秀可人,特别是一双极明亮的杏仁眼,瞳仁颜色比常人要浅淡些,是上好蜂蜜一般的金珀色,印在那张红扑扑的脸上显得格外灵动。再加上这等年纪的少女自有一番青春水嫩的神气在,如今骤然露出这幅受惊的模样,倒还真有些楚楚可怜的感觉。   果然,林茂声音立刻便放柔了。   “小姑娘,你别怕,我家这徒弟惯来如此,并不是有意凶你。”   姚小花咬着嘴唇,自以为并不显眼地往林茂那边凑了凑,然后才怯生生地点头:“俺,俺马上就带您去那个冰洞吧……俺真的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   林茂笑着称是,随后便将姚小花带出驴棚,考虑到小姑娘家身体孱弱,甚至还牵出了那头灰驴给她当作了坐骑。   这过程中常小青并未吭声,然而就连两头驴子都已感受到了他的心情极差,那白驴一靠近他,便忍不住有些瑟瑟发抖,灰驴更是嗒嗒踩着小步往前多走了一小截路,好跟身后的常小青拉开距离。   林茂依旧如同之前那般侧坐在白驴背上,他看着常小青如今这幅脸色阴沉到几乎能滴出水的模样也是有些无奈。   “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怎么就这般在意她了?”   他看着那姚小花被驴子载得跑远了写,便开口轻轻宽慰道。   林茂见惯了常小青平日里老成持重,沉默寡言的模样,如今见着他为了个少女这般动怒,反倒忍不住好笑起来——而他却不知道,这常小青一见着那姚小花,不知道为何便觉得那女人哪儿哪儿都透着可恨的气息,一股莫名的危机感腾然而起,几乎快要让他失了分寸。   如今他又听到林茂这样轻描淡写地话语,心中邪火骤然燃起,虽说不至于对着林茂发脾气,却也是目视前方,不肯多回头看林茂一眼。   “小青……”   林茂也感觉到了常小青的不喜,他习惯性地又放软了声调轻轻喊了一声。   “……”   常小青抓着缰绳的手猛然用力,依旧沉默以对。   “哪里来的坏脾气——”   林茂见他这样执拗,便忍不住抬脚,用脚尖对着常小青腰眼处轻轻一踢。   只见那常小青整个人都颤了颤,脖子后面一截皮肤忽然间都涨红了,然后等林茂忍不住再抬脚时,他猛地回身,一把握住了林茂的脚腕。   “师父!”   常小青低声喝道。   一直到握到林茂脚踝的这一刻,常小青才忽然意识到林茂的小腿竟是如此纤细修长,就连脚踝处的关节都是那般玲珑可爱。   ……正适合套上那里头有铃铛轻响的金环扯到空中。   ……叮铃铃。   “小青!”   常小青悚然一惊,打了个机灵后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之前竟在不自觉中用了太大力气,只把林茂的脚腕握得生疼。   “对不起……”   常小青刚忙松开林茂的脚腕,却依旧觉得心跳又乱了节拍。 第45章   偏生那姚小花出生猎户之家,耳力竟也是了得, 之前林茂一声轻轻痛呼, 她倒是听得清楚, 再回头一看常小青与林茂之间的拉扯, 山间少女响亮的嗓音登时脆生生地响了起来。   “啊, 大……公子你脚怎么啦?”   说罢便看到她迅捷地从驴背上一跃而下,一溜烟跑到了常小青与林茂跟前。   “是伤到了吗?俺看看——”   眼看着她伸出手便往林茂这边探过来,一把冰冷的断剑剑柄铮然拍在她的手背上。   “滚——”   “好痛!”   常小青与姚小花同时出声。   姚小花叫了一声, 捂着手往后跳了一步, 再抬头,眼眶已是红了。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子, 俺又不脏……”   话未说完, 常小青手中断剑却已经出鞘了一寸, 姚小花立刻便闭了嘴。   “小青,别这样。”   林茂在常小青肩头轻拍数下, 后者才冷哼一声将剑归鞘。   而姚小花偏还要多嘴,紧接着便又开口问道:“林公子,你真的无事吗?为何……他要捏着你脚不松手哩?”   提及常小青, 姚小花话语中有些迟疑,俨然是对他惧怕不已, 然而后半句话却是对着林茂说的, 那关切之意真是溢于言表。   林茂听得姚小花这般发问也是一愣,他与常小青多年日夜相伴,两人之间亲昵自然不同于普通师徒……不过话虽如此, 如今身侧有外人在,撞见两人这般情态倒也确实不大妥当。想到这里,林茂只觉得之前被常小青握住的脚踝处竟也隐隐有些发烫。   “我们不过正在笑闹呢,姚姑娘不用担心。”   林茂脸上微热,连忙这样说道,那姚小花这才有些迟疑地回转过身往前走去,脸上依稀还带着纳闷的表情。林茂无意间看到她这副心思全然写在脸上毫无遮掩的模样,心中也是感慨,只希望姚小花真能如她所说那般是猎户家的女儿。   他如今年事已高,乍一见这样天真烂漫的女孩儿,还真忍不住心生怜惜。   常小青在林茂身侧,瞥到自己师父脸上神色,虽不说能知其心声,倒也能将林茂心中所想猜得七七八八。常小青胸口一沉,随后猛然咬住牙关,心中那种好像有大石落下的憋闷之感再次重现。这一刻,他竟隐隐有种期盼,期盼着时光倒流,再回到林茂病重,衣食住行只能全然依靠他的时候——那个时候林茂终日只能躺在常小青视线所及之处,哪里又可能让姚小花这等粗痞不堪的山间野女窥见真容。不过这念头倒只是在他心中一闪,随即便被他死死压制在心中最角落的地方——他当年也是见过林茂病骨难支的模样,哪里又舍得再让师父受那样的苦楚呢?   只是……   (我到底是怎么了?)   常小青扪心自问,只觉得自己似乎忽然间变得陌生而古怪,脑海中涌动的那些心思竟然不知不觉便变得格外淫邪可怖,全然违背了林茂当年教导他的礼仪道义。   ××××××   且说这忘忧谷的师徒两人在后心思迥异,那引得两人思绪纷纷的姚小花却是浑然不觉的模样,自顾自地在前面找路。与寻常女孩不同,她说自己猎户出身倒还真有几分猎人模样,瘦瘦小小的身形看着娇弱,行动却十分灵巧,对山林中的地形也十分熟悉,她就那样野猴一般在林中四处游荡,全然不理会风度姿态。   只见她时而点了点杂乱树根上的某些痕迹惊喜出声:“看,这就是俺昨天晚上摔跤的地方。”时而又从已经干枯的灌木中抽出一条破布带子塞在怀里:“这是俺昨天衣服被挂坏的地方!”……   这样一番忙碌之后,姚小花还真找到了昨晚来时的道路,渐渐带着林茂和常小青从林子的侧面走了出去,然后再沿着一条极险的山道走了一段距离,将他们带到了一片极小的湖泊旁边。   越是靠近那湖泊,三人身侧的花草树木就越是稀疏。   等到距离那一地只有半里不到的距离,三人便都感到了一阵热气混着淡淡的硫磺之气扑面而来。   姚小花一把拉住白驴,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停住了脚步,然后才侧过头来望着林茂说道:“就,就是这儿啦,这里好多狼,俺不敢过去——”   “无碍的。”   林茂挑了挑眉头,平静说道——那湖泊刚好也就如林茂所想的那般,就是忘忧谷侧那一口地热泉涌汇集而成的碧泉湖。这湖是个细长的纺锥形,从湖南到湖北,不过三百余步的距离,可是想要从东岸到西岸,却有足足几里路程。   湖边的狼群于当日的姚小花乃是夺命无常,对于常小青却不过是小事一桩。就跟昨晚做的一样,常小青只在原地长啸了一声,那终年在忘忧谷内讨生活的狼群便知晓有那杀神到来,顿时嗷呜叫着,片刻间便跑了个干净,就连那刚出生的小狼崽都被母狼叼在嘴里,从那湖边新刨出来的沙窝中扯了出来带走了。   于是等林茂与常小青等人走到湖边,看到的便是一小片莹绿湖水,湖旁是一片乱糟糟空无一物的雪白沙滩,远看真像是一块上好翡翠搁在了银盘中一样。而这碧绿的湖水颜色,也正是碧泉湖的由来。   不过,碧泉湖远观极美,靠近了,站在湖岸上的人可不好受。他们所在的位置正靠近热泉出口,那湖水流淌出来之后还带着热气,绿莹莹的水面上便腾着一层朦胧的白烟。可偏偏也正是这白烟味道极为刺鼻,闻着简直就像是数百只臭鸡蛋齐齐被打碎在地一般,不多时,姚小花便被熏得两眼通红,泪流不止。反观林茂这一边倒是安然,因为常小青一闻到那气味,便伸手抚在林茂太阳穴处,以内力隔住了刺眼气体,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作为这三人中武功最高之人他反倒是无暇顾及自己,不多时两只眼睛就红成了兔子眼,泪水也是涟涟而下。   常小青眯着眼睛在湖畔巡视一圈,只有热气逼人,哪里有半点冰雪痕迹?   常小青顿时冷冷开口道:   “师父,你看,这里并无什么冰洞。”   他这番话被姚小花听了个正着,后者立刻着急了起来,想要分辨,奈何一开口就被呛得话都说不完整。   “咳咳……咳咳这里……昨天我来的时候还没有这样的味道……”   姚小花急得满头大汗,情不自禁便往林茂这边连走几步,结果尚未靠近,便听到常小青腰间一声剑鸣,随后便是一道雪亮剑光抵上了喉咙。   姚小花猝不及防见着一把利刃对上自己,吓得脚步不稳,一声尖叫中身形倾倒,差点儿就那样直接摔入碧泉湖中。   “姚姑娘——”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林茂上前一步,一伸手扯住姚小花的袖子,将她直直拉了回来。可就是这么一拉,那姚小花顺势便落到了林茂的怀里——   “师父小心!”   看到这一幕的常小青顿时大惊失色,在他心中这姚小花定然是不怀好意,之前都是因为他严加防范才没有给她近到林茂身边,如今她得了机会,肯定会对林茂不利。   不说常小青那边有多魂飞魄散,就连林茂自己怀中骤然多个软绵绵娇滴滴的女孩,也是情不自禁全身一僵,下意识便等着那暗器或者是毒粉往他身上招来。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样好的行刺机会,姚小花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缩着脖子往他怀里拱了拱。林茂嘴唇微热,似乎是在慌乱中擦过了少女的眼角,紧接着他便觉得姚小花身体颤抖了一下……然后,便再没了动静。   说时迟那时快,也就是这么一眨眼的时间,常小青已经提溜着姚小花的领口,将她一把远远丢了出去。   “师父——”   “我没事。”   林茂看着常小青一幅惊慌失措的样子,赶忙说道。   他顿了顿,又转头朝着姚小花望了过去,后者被常小青丢垃圾一般甩在不远处的沙堆里,也不知道是惊吓过度还是别的什么,正愣愣地坐在地上望着林茂处,丝毫没有动弹,从脖子到脸反倒是一片嫣红,好像还有一点儿娇羞的模样在。   林茂微微皱眉,下意识便开口:“你去看看姚姑娘没事吧?”   常小青身形一僵。   林茂见常小青如此,只得叹了一口气。   “我见她所作所为实在毫无破绽,恐怕她真的不过是山下的猎户小娘子。不过是个小姑娘,你待她还是温柔些。”   “可她分明谎话连篇,形迹可疑,那冰洞……”   林茂忽然伸出手指在常小青唇上轻轻一点,常小青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却觉得她大概还真没撒谎。”   林茂道,然后便越过常小青,走过去将那看着好像忽然变傻了的女孩从地上扶了起来。   “姚姑娘可还好?”林茂捂着嘴轻轻道,失了常小青的掩护,他的眼眶也是被熏得有些发红,眼底莹然有了写湿润泪光。   姚小花抬头往林茂那处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乌黑发丝中露出来的耳朵尖红得宛若搽了胭脂。   “没事……”她细如蚊讷地回应道。   “之前你走出冰洞看到的湖水,是否只是微温,且并无这刺鼻味道?”   林茂又问。   姚小花赶忙点头。   林茂得了回复,像是得了肯定一般,带着一脸铁青沉默不语的常小青,牵着傻乎乎搞不清楚状况的姚小花往湖水的另一头走去。   果然,越是离那泉眼远,气味就越是淡,热气也逐渐散去。   等到三人来到碧泉湖离那泉眼最远的一端时,湖水已仅有一点温热,更全无异味,与寻常高山雪湖并无两样了。   “是这里!是这里!这就是俺之前从冰洞中爬出来后到的地方!”   姚小花发出一声欢呼,又笑又跳地在沙地上跑了一段,然后站在原地,环视了周围一圈。   “快看,冰洞——”   她伸手指着某处,满心欢喜地喊了起来。 第46章   姚小花指尖对准的,是一片平凡无奇的白沙湖畔, 湖畔上仅能看到一条细细的水沟, 往外延伸, 实在是再平凡不过的景色。   “呵, 哪里有……”   常小青本想出口讽刺, 然而当他目力极佳,待定睛往那处一看,话音骤然截止, 那张淡漠的脸上, 难得出现了震惊的神色。   只见那湖畔的雪白沙地中的水沟,在不远的地方与更多天然形成的弯曲水沟汇集在了一起, 变成了一条沟渠将碧泉湖中的湖水引了出去。沟渠蜿蜒不过几十丈的距离, 便见着那地势陡然一变, 白沙化为了嶙峋的山石,而湖水在沟渠的引导下徐徐流淌, 至高向低往那山下倾泻而去。而越是远离碧泉湖,这山间的气温就越低,倾泻的湖水化为小河挂在山石之间, 不多时便在离湖水稍远处凝结成了厚厚的冰壳。可大概是因为又有延绵不断的微温湖水冲刷,那冰壳并未完全冻得严实, 它下方反而出现了一个不到半人宽的冰洞, 尚未结冰的湖水淅淅沥沥地从冰洞中流了下去。   漆黑的山石,莹莹的白雪,曲折蜿蜒的冰壳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了细碎而刺目的反光。而这反光一直延续到很远的地方, 常小青极目远瞭,发现在那云雾萦绕的山崖下方,竟然隐隐还能看到同样的反光——这条冰穴竟然一直延那样远的距离?若非常小青亲眼所见,他是真的不敢相信这样的鬼斧神工竟然真的存在于人世之间。   “竟然是真的……”   这下,即便是常小青也一时无语。   “我曾听闻极北之地,无木无铁,当地人便只能砌冰为物以抵御严寒。”林茂从白驴背上一跃而下,好奇地往那冰洞处走了几步,然后在穴口处上下打量了一番,“想来姚姑娘之所以能躲过那杀人风,正是因为有这道天然冰壳的掩护。”   林茂感慨道。   “这碧泉湖湖中的热泉并不是一成不变,我之前便听闻,每隔一段时间,热泉的喷涌便会瞬间加大,宛若那热龙吐息一般,想来之前这热泉喷涌之时,湖水即热且湍急,便将这冰河下方融出了一道水道,之后热泉渐歇,之前留下的水道却又因为冬日严寒冻得严实,才给姚姑娘留下了一线生机。”   “哇,公子,你好厉害,你乍啥都知道?”   林茂话音未落,姚小花便捧脸在一旁惊叹出声,一双杏眼明亮宛若星子,满满都是说不尽的憧憬与崇拜之意。   常小青朝她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往林茂处一跃,长臂一展,小心勾住了林茂的衣角。   “师父,此处太滑,你小心。”   常小青道。   林茂听完忍不住扑哧一笑,轻轻摇手:“你莫那么紧张,难不成我还能掉进去?你看这冰洞的洞口如此狭窄,恐怕也只有姚姑娘能顺利进出……”   话未说完,林茂忽然停住。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如今纤瘦柔弱的模样,才想起来自己已经重新回到了少年时代——若真要较真起来,猎户出生的姚小花恐怕比他还要更强壮一些。   那么,或许他也可能同那姚小花一样……   这念头只在林茂的心头滚了滚,便立刻被一旁的常小青察觉。   “不可,太危险了。”   常小青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大概是因为焦急的缘故,声音极为生硬,已经近乎怒吼了——他在林茂面前惯来是千依百顺的样子,这样一声咆哮出口,反倒让林茂一愣。   一瞬间的寂静。   “你干吗这么凶?!林公子人这么好你怎么这么跟他说话嘛?!”   而林茂尚未回应常小青,旁边的姚小花却已经叉着腰跳到了常小青面前,柳眉倒竖恶狠狠地骂了起来。   “……”   常小青额角青筋一跳,一只手骤然按在了腰上。   可与此同时,他的余光一眼瞥到林茂依稀残留着些许愕然的面孔,整个人便如同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忽然间回到了现实。   “哎,哎呀,没事的没事的……”   林茂看着面前宛若小小斗鸡一般气势磅礴的姚小花,哪怕心中对她再有怀疑,这一刻也忍不住觉得有些感动。   真真是个小姑娘呢。   他忍不住想。   也就是这样的小姑娘,才敢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指着常小青的鼻尖大骂出声音——要知道常小青不管怎么说,也算得上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一剑下去,三个姚小花都不够砍的。   “我家小青是担心我……他天生嗓门大,天生的,不是在骂人。”   林茂伸手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姚小花和常小青,站在两人中间,苦笑着说道。   “可是……”   那姚小花听到林茂的声音,才像是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刚才干了什么,气势一瞬间弱了。等她回头看向林茂这处时,便像是个普通的山间少女般,眼眶有些红,面子上却依然摇摇欲坠地维持着之前的强硬。   “他,他就是……好凶。”   姚小花逞强地说道,语气中依旧满满对林茂的担忧。   林茂就这样猝不及防对上那对瞳色浅淡的眼睛,一时间,竟然有些恍神……   记忆中,似乎也有一个女孩,睁着同样的眼睛看着她。   (“猫儿哥哥,我才不怕哩……我,我会护着你……”)   南疆来的小师妹,说是说圣女,可是谁都知道,她不过是毒王送入忘忧谷的人质。   她到了这里,连话都说不清,武功稀疏平常,年纪也小,更是没有一个人怜惜她……偏偏就是这忘忧谷里最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却能在师兄们来找林茂的麻烦时候,咬着牙发狠站在他的面前。   真的是很小很小的小姑娘呢……   林茂当时看着她的脸就这样想。   从那以后,他对待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时,总是要多上几分宽容与耐心。 第47章   “都说了,他并不是对我凶……他不过是担心我所以声音才放大了。”   林茂开口道。   思及多年前那位小师妹, 他面上神色又柔和了几分, 语罢还偏头看了常小青一眼, 飞了个眼神过去。   “……是吧?小青。”   常小青听到林茂唤他名字, 一颗心却直直地往下坠着——一直坠到那冰雪中去。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强撑着闷闷应了一声:“是徒儿不敬。”   这却是宁愿应了姚小花的喝骂也不愿意接了林茂的开脱。   这下,即便是林茂这般好的性子也忍不住隐隐有些生气起来,不过他与常小青感情毕竟不同常人, 所以被常小青堵得喉头一哽之后, 心中还在为自己徒儿开脱,觉得常小青大概还是觉得那姚小花来历不明才这般紧张……   想到这里, 林茂想要下山的念头便愈发强烈了起来。   三人之后又沿着原路回到了小楼之中。姚小花依旧是被安顿在那驴棚之中, 然而去了一趟碧泉湖之后, 她的待遇比前一晚又好了许多。林茂不仅多给了她两床皮毛披风权当被褥御寒,又因为看到她全身上下衣物都已经破烂到不成样子, 便又翻出几件他年轻时穿的衣物给她换上——后面这件事情,当然又让常小青十分不快。   “总不能让个姑娘家敞胸露背的……”林茂叹气道。   “她太可疑。”   常小青依旧坚持。   “我知道……”林茂凝视着常小青紧绷的身体,胸口有些发闷。   之前便已经有所察觉, 可是直到这一刻,林茂才真心意识到, 孱弱无用的自己在过去的日子里给常小青带来了多大的压力——永远警惕, 永远警醒,像是一只暴露于天敌包围圈中的小兽,必须无时无刻竖起尾巴露出獠牙以震慑暗地里的敌人。   不知道为何, 林茂偏生想起了乔暮云。   算起来,乔暮云应当也就是常小青这样的年纪,两人同样是年轻一代的高手,同样是宗门中的小弟子。可跟常小青比起来,乔暮云身上却还残留着少年人才有的天真舒朗,一派富贵公子的风范,再看小青,已是满头白发,一身风霜。   “小青,你过来。”   林茂忽然伸手,将常小青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些年,太难为你了。”   常小青骤然僵在了原地,他惊疑不定地对上林茂柔似春水一般的疼惜目光,瞳色微暗,薄薄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开口,最后却又强行忍住了。   “我知道你觉得姚姑娘可疑,但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想要早点下山,等到了三里庄,你我自然可以确定她的身份。”   而且,也能尽早搜寻打探你的师兄们的消息。   最后这句话,林茂倒是并未说出口。   “师父,那冰道真心太过危险,而且那样狭窄……”   常小青喉头滚动,声音暗哑。   那样狭窄的冰洞,恐怕也只有姚小花和林茂这样身形纤细的少年少女才可以顺利滑进去。但是常小青自己,却天生身量极为高大,骨头架子都要比寻常人大上几圈,想来也不大可能跟上林茂。   他的话未能说完,林茂便像是已经跟他心灵相通了一般接上了后面那句:“傻瓜,你难道真以为我会丢下你不管,一个人同姚姑娘下山吗?”   常小青不语。   林茂见他如此,唇边苦笑意味更重。   “总会想办法带上你的——”   “林公子!林公子!俺换好衣裳啦!”   一道依旧嘹亮爽朗的乡音再次从两人脚下传来,正好打断了林茂的话头。   “林公子,俺能去楼上吗?!这衣服咋这么好看,俺觉得俺都快成那瑶台仙女了……”   少女压根就不等林茂回复,叽叽喳喳叫嚷着,随后便听到她踩着栏杆嘎吱嘎吱上楼来的声音——这一次回来,林茂倒是没有让常小青再将那驴棚锁上了。只因为暂时来看,这姚小花当真就是个普通的猎户家的女儿。   不过他久居山谷,也真心是没有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不知礼数的村姑。   “姚,姚姑娘,你……”   林茂还未来得开口,姚小花便已经到了二楼门口,随后便大喇喇一把推开门直接冲入了两人房内。   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那样大的力气,开门时,林茂分明听到了门上那门栓发出了一声清晰的断裂声……   “公子公子,快看,俺像不像个仙女儿?”   常小青刷拉一声断剑出手,正好对上那姚小花搔首弄姿,摇头摆尾,冲着林茂只眨眼的身姿。   等她从那兴奋中回过神来,见到那剑刃,立刻又发出了一声怪叫,差点儿摔在地上。   “姚姑娘……”   林茂简直哭笑不得,心道这姚小花和常小青简直就像是前世的冤家,不然怎么这样但凡见了面便要斗得急红眼。   他回过神后便仔细看了一眼姚小花,然后忍不住一愣。   正所谓人要衣装——姚小花之前刚擦了脸,也不过是个清秀的小丫头。不过她现在穿着的却是林茂的衣服——林茂年轻时的衣物多半都是当年常师兄置办的,后者最爱那贵重之物,因此就算是给林茂准备的衣物,也多以上等的锦绣刺绣为底,再饰以金线银线珍珠宝石等物。   姚小花这一身恰好便是一套胡人骑装,上身是蜜色湖缎背心配了白底内衫,灯笼袖,袖口一道两寸长的梵罗呢加回文刺绣,下身是秋香色镶边的马裤,中间一条红缎子腰带,将少女的腰肢塑得紧紧的。这姚小花前平后不翘的身材,穿女装实在是平平无奇,无甚可说,偏偏穿上这一套男装,反倒显得挺拔修长,很是有些少年郎英气勃勃的意味。再加上她双瞳颜色原本就有些浅淡,平时做那中原人打扮还不觉得,待穿了这胡人的服装,那张原本只能说是清秀的小脸骤然间染上了浓丽的气色,反而衬得她有点异域儿郎的风范,有种说不出帅气爽朗。   于是,倒也难怪她穿了这衣服竟然这样高兴,像是个小孩一般急匆匆就像要来给林茂看了。   林茂这样一想,哑然失笑,便从常小青身后走出来,冲着姚小花点了点头。   “是很好看呢,只不过不大像是仙女儿……倒像是那娶公主的状元郎。”   他说道,顺便不动声色地伸手按在常小青的手背上,让小徒弟将剑收回去。   姚小花听了林茂的话,脸上立刻绽开一抹极灿烂的甜笑,就好似那花骨朵忽然间展开了一般,眉眼间都是甜滋滋的喜气。就连之前从常小青这里收到的惊吓都快忘了。   “哇,真的吗?俺当初在村子里看戏,可喜欢状元郎啦!”   说话间,她眼睛微眯,一道得意至极的眼刀顺着眼角斜斜往常小青处递了过去。   果然,常小青虽说是面无表情,脸上的颜色却变得格外难看。   不得不说,这小小的竹楼里如今挤了三个人,那林茂堪称国色天香,风姿过人就不说了,如今这姚小花也是显得眉目清朗,英俊潇洒,这两人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对璧人,光华晔晔,几乎让这昏暗房间都显得明亮了许多。反观常小青一人,虽说有盖世武功,偏生满头银发,面色枯槁,说出去反倒像是林茂与姚小花的长辈一般。   就在这一刻,常小青感到有一把剑,极冰冷的无形剑,缓慢地自胸口慢慢插入到了他的肺腑之中。   若真要形容,那大概是一把太锋利的剑,以至于刺入皮肉的手,他竟不觉得痛,只觉得冷。   自记事以来长到如今这年岁,常小青还从未有现在这般难堪到几乎让他发狂的境地。 第48章   “俺还没穿过这样好的衣服呢……”   姚小花依旧那般叽叽喳喳缠着林茂说话,就好像之前她刻意瞟向常小青的一眼不过是无意的一般。   她这般大嗓门的姑娘若是落在山下寻常人家里, 只怕是要被好生训斥一顿的——姑娘家真不该这样聒噪, 不然可难得找到好夫君。   不过大概是因为那猎户人家原本就需要那泼辣活泼性子的姑娘操持家务, 姚小花才养成了这样的脾气。   也是巧了, 林茂多年病弱, 凄清安宁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厌了,加上他如今这幅鲜嫩皮囊里裹着的到底是一颗老年人的心,所以对上姚小花时, 很是有点老爷爷看自家孙女般的慈爱之心。再加上姚小花如今换了新衣服后, 相貌上隐隐还有点故人的影子,林茂待她还要更和蔼一些。   常小青在一旁眼看着两人气氛融洽, 已是心如刀绞。偏生那姚小花也像是无师自通一般, 最能一脚踩住常小青的最痛的地方——   “林公子, 这么好的衣服,俺家就算是全年都只打那红狐狸皮都换不得, 俺娘说过有恩需报恩,如今俺身上也没啥可以报答你的,不如俺给你做妾吧……”   也许是真的快要被有了新衣服的喜意冲晕了头, 姚小花忽然跪在林茂面前,仰着头大声说道。   林茂这时候恰好正端着茶盅往嘴里送茶, 听了这话, 吓得“噗嗤”一声,一口茶水全部喷在了地上。   “咳咳咳……姚,姚姑娘你……”   常小青眼看着林茂被呛到, 一个大跨步便走过来搂住了林茂,双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茂总觉得这一刻常小青的手竟然冰得厉害。   姚小花偏着头奇怪地往林茂那处看了看,大概是因为她并未得到预想中的回复,浅色的瞳孔中稍稍透出了一些无措。   “不,不行吗?”她的声音渐渐变小,之前的理直气壮染上了些许困惑,“我舅舅之前说,他庄子就有个大老爷要我去做妾哩,我要是去的话,那老爷还会额外再给我娘二两银子……”   言下之意,她如今这样提出要做林茂的妾,都不需要他再给添银子了——于姚小花来说,已是她为了表达谢意能够拿出来的最大的诚意。   姚小花所有的心思几乎都写在脸上,林茂一瞥便知。他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她这番话。   而姚小花眼瞅着林茂沉默下来,脸颊上绯红愈盛,继续开口道:“……若是不做妾,就,就做个小丫头也行。只是我大姑当年领我去镇上给黄老爷家里做丫头,后来那管家老爷嫌我吃得多,就又把我赶回来了。”   姚小花说得很是忐忑。   显然是觉得自己在做丫头这件事上是让城里的老爷们盖了章的不妥当,大概远不如给林茂当妾更能表达谢意……   “只不过是一件旧衣服罢了。”   林茂揉了揉额角,只觉得那一处隐隐有些发胀,心中对姚小花也有些隐约的痛惜。听着她这天真无邪的发言,可能她压根就不知道做妾做丫头究竟代表着什么。想来家里有三个儿子,对姚小花大抵也并不太管教,家中亲戚也不像是靠谱的人——也不知道这姑娘是如何横冲直撞地长大的。   而就连这点,也与林茂当年的那位小师妹有些相似。   姚小花听着林茂拒绝了她那样陈恳的提议,整个人便像是失了水分的花朵儿一样彻底的颓了下来。   “俺,俺很能干的,俺会做饭,洗衣服,砍柴,硝皮子…对了,俺硝的皮子可是庄子里最好的,俺娘都说俺手可巧……”   她咬着牙,颤抖着肩膀继续推销起了自己,一幅生怕林茂嫌弃的样子。   林茂眼看着小姑娘这幅模样,又是无奈又是不忍,连忙开口道:“姚姑娘,你别这样……你不是说会做饭?正巧这些时日我们这的饭食实在简陋,不如麻烦你做些饭食来就好,也就当是这件衣服的报酬了。”   他话音刚落,便觉得自己的背脊像是有人用一根细针轻轻钉了一下。林茂身体一僵,回过头,果然看到了自家徒弟乌沉沉的眼睛。   哦,对了……这些时日的饭食,还都是常小青负责的。   这可真是……   林茂的背心都浸出了一些汗。   姚小花得了林茂的吩咐,明明是要干活,在她哪儿反而像是从天而降了一个金元宝一般让她喜得要命。林茂干笑着将柴火米面和一些之前存下来的冻肉给了她,她又往常小青之前烹饪用的茶炉那里看了一眼,毫不客气地摇起了头。   “哎呀,这种小炉子哪里能做东西吃——火太小啦,不可能做得好吃的。”   常小青:“……”   林茂:“咳咳咳……咳咳……”   林茂猛地咳嗽起来,目光只瞟着房间的一角,好似那阴沉沉的角落里忽然多了一朵绣花一般。   而姚小花坦然地将房间里的设备一概批评了一顿之后,便见着她像只忙忙碌碌的小老鼠一般将柴火搬到了楼下,找了个被风的地方刨了坑,点燃了一堆篝火,显然是要用那堆火来做饭了。   “看她的样子,还真像是做惯了活的。”   林茂小心翼翼探出头去,看着姚小花自顾自地在火堆旁忙碌,然后回过身,轻声对常小青说道。   常小青阴沉沉地看了林茂一眼,没吭声。   林茂脸上强行挤出来的那点微笑顿时僵在了脸上。   “我之前也就是说话哄哄她,免得她那般胡思乱想——不然听着她哭着喊着要给我这种老头做妾做丫头,我也太为老不尊了。”林茂干巴巴地说道,“我自生病以来,其实舌头早就木啦,你做的东西好吃不好吃,我还真吃不出来……”   “是徒儿不孝,竟然从察觉师父并不喜欢我奉上的饮食。”   常小青在这个时候总算开口了,声音哑得不像话。   林茂一哽……   额头那一处的胀痛愈发明显。   就在这个时候,常小青忽然转身往门口走去,林茂顿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拦在常小青面前。   “你这是要去干什么?”   “我去看看她。”   常小青转过脖子,全身上下那点神魂气十分都已经消散了九分。   “不管怎么说,我依旧觉得她很可疑,如今要她经手饮食,我也得去盯着。”   常小青这话说得倒是有道理,林茂只得放他去了。   然而,他也说不出来是什么道理,只是感觉随着他之前那一句话,这常小青,姚小花和他之间,竟然有种无法形容的肃杀险恶气氛。 第49章   不多时,那姚小花便在楼下将饭食准备妥当, 之后便依旧同之前一样, 声音极嘹亮地呼唤着林茂吃饭, 于是林茂也只得下楼, 硬着头皮在姚小花升起的火堆旁边坐好了。   不得不说, 姚小花做事倒是十分细致。大概是因为在山林里讨生活的缘故,那火堆生得比常小青还来得熟练,亮堂堂的篝火火焰高涨, 烟气却不大, 也并不浪费柴火,红彤彤的火苗腾得高高的, 将周围几丈处的地面都烤干了。她又从不远处桃林中拖来了几根粗木, 看断口, 恰好就是之前常小青仗剑胡乱砍倒的那一些。粗木被围在那火堆旁边,细枝丫被砍下来放在一旁添火用, 粗干正好作个座椅。又有那之前存下来的冻肉,被她胡乱砍成大块,插在那长而尖的树枝上, 树枝末端斜斜插入土中,前段串着肉的部分靠着火, 这时候已经表面微焦, 能散发出阵阵香气来。姚小花脚下丝毫不停,绕着火堆来回转圈,眼瞅着哪串肉串烤火那面已经变得滋滋冒油, 便连忙弯下腰去适时给那肉串转圈反面撒盐……就这样,林茂眼看着姚小花这样小小一个姑娘同时顾着十多串肉串来,竟然觉得她这般操持,还能有点游刃有余的意思。   姚小花这边可谓是热火朝天,反观那常小青,周身森然,好似那黛色的夜影落在他身上都要立刻变得更暗上几分。他完全没有理会姚小花特意准备出来的粗木座椅,反而沉默不语抱剑坐在稍远之处,一双黑沉沉的瞳孔死死凝视着那姚小花。纵然他脸上并未有任何多余表情,但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倒不能说不险恶。倘若是那山下寻常人家稍微娇生惯养一些的小娘子被这样狠狠盯着,这时候恐怕早就已经吓得哭了出来吧,然而姚小花不知为何,最初的那点儿惧怕过了以后,竟也视常小青为无物,径自忙着自己手上的活儿。   “林公子,你坐好,这串肉已经能吃啦……”姚小花一见到林茂下楼,整个人便愈发殷切起来,她一把拉住林茂的手,将他按在那横倒在地的木头上坐好,接着便顺手将火堆旁的肉串扯出来递到林茂手中——若是林茂没有看错,他手上这一串,恰好便是烤得最恰到好处的一串。   篝火的热气源源不断地传到林茂这处,让他额头不知不觉就隐隐透了一些汗。   “姚姑娘……”   “别急,林公子你先吃着,我在之前火堆下面还搁着一罐干菌子汤呢。”   林茂面前,是熊熊火光,姚小花一张俏脸满是期待殷切,而他身后,是飕飕凉气,雪光掩映之中,常小青黯然不语。   此情此景,就算林茂神经再粗,也实在是食不下咽。那肉串说起来倒是不负姚小花之前所说,烤得是恰到好处,然而林茂只强行啃了两口之后,便再不进食了——也不知道为何,如今他看着着油光四溅吱吱作响的烤肉,腹中却全无饥饿之意,若不是怕那姚小花不安,恐怕就连最开始那几口他也吃不下去。   事到如今,林茂反倒还有些怀念起常小青之前做的那一盅一盅血红颤巍的血羹了……那微温,粘稠,腥甜的血块滑入喉咙……   “怎么了?林公子为何不吃?是,是俺做的不好吃吗?”   姚小花可怜巴巴地抱着膝盖蹲在林茂身边,看着他手中尚留有大半残肉的肉串小声说道。   林茂猛地打了个机灵,这才回过神来,他连忙摇头,柔声安抚道:“姚姑娘的手艺确实不错,是我忧心下山之事,心中烦闷,难免有些没有胃口。”   说话中,他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想着那温热香腥的鹿血,反倒觉得喉咙十分干渴。   姚小花大概也察觉到了林茂的言不由衷,听了这番宽慰的话脸上并未有宽慰之色,整个人反而愈发显得垂头丧气。   恰在此时,未等她再开口,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师父肠胃弱,吃不得这种油腻的东西。”   林茂和姚小花都是一惊,林茂猛地回头,这才发现常小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的背后。白发的男人顺手从林茂手中抽出肉串,随后低头体贴地开口:“师父吃不下就不要吃了,免得到时候胃痛。”   姚小花立刻瞪大了眼睛,也不知道是火光照的还是别的什么,眼眶立刻便红了。   “咳咳咳……”   林茂连忙握拳抵在唇边,只假装咳嗽,恍惚中觉得身侧似乎有那刀光剑影,搞得他简直都不敢再往那姚小花处看。   “还,还有菌子汤,林公子你要喝么……”   姚小花依旧不死心,小心翼翼刨开了火堆旁的土坑,将一个被黄泥巴封住的陶罐取了出来。   她用一块碎石小心翼翼将陶罐罐口周围已经烤到龟裂的泥壳敲开,再打开罐口,一股菌子的香气伴随着袅袅热气在寒夜中瞬时飘散开来。   不过常小青却立刻跟上前去,接着探头往罐中看了看,看清楚里头的内容物后,那张冷漠的脸上竟然隐约透出一丝细细的倨傲冷笑。   “看着不错……不过,我师父他最不爱吃红菇,这汤怕是也只能让你自己喝了。”   他的话音落下,姚小花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   林茂并着膝盖坐在一旁,听了常小青那段话却忍不住挑了挑眉。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那般讨厌红菇,不过是当年年纪大了牙口不好,那红菇滋味鲜美质地却十分柔韧,以至于他吃起来总是十分狼狈,如今他回了年轻时的模样,倒还真不怕吃那红菇了——不过这时候,林茂却实在不敢开口,只能跟之前一样,死死盯着自己脚边一撮凸起的泥巴堆看个不停,好像这里也开了一朵花。 第50章   最后,那些烤肉和那一坛子菌汤, 不得不全部落到了姚小花自己的肚子里——   林茂是真的吃不下, 而常小青是不屑吃。   得了林茂的劝哄之后, 姚小花像是在赌气一般, 竟然就那样盘腿坐在火堆旁边, 红着眼睛将那十多串儿臂粗的烤肉全部吃了。小小的姑娘张着嘴,用那一口雪白牙齿撕扯着肉块,好似连咀嚼都不用便能将半个拳头大小的肉块吞咽进喉咙——那番景象看得林茂心惊胆战, 生怕她吃坏了肚子, 结果担心了一番之后,才知道这食量于姚小花来说不过是稍饱而已。   林茂想起之前姚小花自己所说, 她之前做工的那户人家因为她吃得多而将她赶了回来……可能倒还真不是那户人家行事刻薄寡恩的缘故。   “嗝——对不起——嗝——俺, 俺吃得是不是太多了?”   篝火旁边最终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枝。   姚小花转过脸, 眼底盛着一点晶莹的泪光,一边打嗝一边带着哭腔小声问道。   “啧——”   常小青双手环胸坐到了林茂身旁, 听到姚小花的声音之后,发出了一声轻微到只有林茂听得到的冷笑。   “不会……当然不。”林茂有些责备地看了常小青一眼,然后开口, “早些年,我认识的一个小姑娘, 吃得比你还多呢。”   摇曳的篝火火光之中, 林茂看着姚小花的视线有些恍惚。   大概真的是老了吧?眼前生气勃勃的小姑娘,竟让他这样频繁地想起当年那脾气古怪又倔强的南疆小师妹。   因为厨房的大师傅克扣了她的鸡腿,她竟然在晚上顺着烟道溜进了厨房, 然后一口气将第二天谷主寿宴要用的一只烤乳猪一口气吃下了肚。   结果因为这下吃得太多,来时尚且宽裕的烟道,回去时却恰好把她卡住。   还是林茂半夜起夜,发现小师妹房间窗户洞开而床铺上空无一人,吓了一跳后央求着常师兄带他去寻人,最后才在厨房里将黑着脸生闷气的小师妹救了出来。好不容易将她从窗子中扯出来时,就连当时已经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的常师兄都被吓了一跳,只因为女孩纤细的腰肢忽然间凸起了一大块,一个人倒变得比之前两个人还宽。   那一次林茂和常师兄都被小师妹的模样惊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收获了小姑娘无数个白眼。   “你们中原人啊,就是么见过世面,这算什么,我还能吃得更多哩……”   被林茂和常师兄架回房间的一路,小姑娘都用土语气呼呼地嘟囔着。   林茂生怕她半夜会因为吃得太多而肚破肠流,没想到到了第二天再看她,却已经一切如常了——那被偷了小乳猪的伙房大师傅骂了半个月的娘,最后还是常师兄装作无意告诉他说,大概是被山里的狐仙将乳猪吃掉了才消停……   “噗嗤……”   想到过去的这段难得欢愉的往事,林茂不由一笑。   “俺,俺就是有点饿……”   结果姚小花原本就红的眼眶,这时候更是滴了两滴泪出来,显然是误会了林茂的笑声,将它当成了嗤笑。   林茂连忙又摆手,隐去了名字和身份,只把小师妹当年的事情当做个故事说了出来好安抚一下薄脸皮的猎户小娘子。   果然,姚小花听了以后立刻便消停了,不过大概是因为脸被火烤太久,一张脸到脖子都已经被烤成了大红色。   “她吃得那么多,你竟然也不嫌弃吗?”她仰着头,深深地看着林茂说道。   林茂一愣,在一瞬间,只觉得姚小花的语气似乎有点儿古怪,不过他这一刻想着过去的那些事情,未免有点伤感,便也未曾多想,顺口便回答道:“那是当然,她是我小师妹嘛……也不太可能真的嫌弃她。”   姚小花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要笑,偏偏又强行忍住了。她飞快地低下了头,手指绕着垂在胸口的辫子,慢吞吞有开口问:“那,那你那个小师妹,你觉得她好不好啊?”   “嗯,她……。”   林茂似乎是想要回答,可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声音却忽然黯淡了下来。   “……也曾经是个很好的姑娘。”   顿了顿,他接上了之前的话头,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林茂神色中多了一丝伤感。   “师父,天凉,不如回房休息。”   常小青将手按在林茂肩头,平静地说道。   林茂这样的神情,常小青是再熟悉不过的。其实这么多年来,常小青通过明里暗里的渠道,多多少少对当年的事情有所了解,他自然也知道那段充斥着生离死别与背叛杀戮的过去算不上美好。   这时候眼看着林茂又因过往而伤心,常小青也忍不住觉得胸口暗痛,对勾起林茂伤心事的姚小花又多了十二分的不待见。   这时候开口,便是想要引开林茂的注意力。   结果姚小花那不知好歹的毛病反倒是变本加厉,听到林茂要上楼,立刻就急了。   “哎,等,等等……”她手舞足蹈地跑到林茂的面前,顿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开口,“林公子,你都没吃什么,要不还再吃点啥吧?”   说完,她便噔噔跑到林茂之前坐着的那枯树旁边,从枯树下面猛然掏出了两根黑黝黝的玩意儿。   林茂最开始尚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玩意,等到姚小花抓着它们回到林茂面前,他才看清楚……那是两条成人拇指粗细的黑蛇?!   “等,等下……”   没等姚小花真正靠近,常小青便已经脸色大变地喝住了姚小花。   “没事,这时候的长虫都还在睡,它们咬不了人。”   姚小花一脸认真地解释道,甚至还举起手,将那一动不动的黑蛇来回甩动了一番。   她手中的黑蛇虽然并不粗,可是看它鳞片,黑中泛蓝,细密油滑,到了头部骤然收成了一个尖锐的三角形,额头上还有两点黄豆大小的朱红肉冠。虽然一时之间林茂和常小青都认不出这究竟是什么蛇,但光是看它这幅模样,便也能猜到必然是非常凶狠的毒物。   再看那姚小花若无其事地抓着蛇的样子,林茂汗都下来了。   “姚姑娘,你快把它丢开,忘忧谷中诸物皆与外界有异,切莫以寻常物待之……”   而就像是为了印证他说得这句话一般,话音尚未落下,姚小花手中那之前还一动不动宛若已经死掉的黑蛇,忽然在一个抖动中身形一甩,就那样活生生地卷起来,三角头猛然朝着姚小花的颈部窜了过去—— 第51章   “小心!”   林茂失声叫道。   说时迟那时快,那黑蛇行动快若闪电, 眼看着姚小花就要命丧蛇牙之下, 常小青目光一暗, 终究是断剑出手, 凛冽的剑光准确地落在了黑蛇细长身躯之上。   “滋——”   殷红的血线缓缓从黑蛇身上渗透出来, 黑蛇整个身体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托了起来,在半空中缓缓扭成了麻花,黑蛇蛇口大张, 鲜红的信子狂舞, 发出了一阵让人胆寒的叫声。瞬息之后,那条黑蛇周身一僵, 随后便像是那浸了水的麻绳一般直直垂落——与此同时, 一缕腥甜的蛇血自上而下滋滋喷涌出来, 在雪地里滴滴答答淌出了大朵大朵的红花。   “哎呀……”   姚小花发出一声低呼,将手中那两条被齐齐削成两半的黑蛇拿远了一些。   “姚姑娘, 你没被咬到吧?”   林茂惊魂未定,连忙问道。   “好可惜……”   然而姚小花这时候却回答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她皱着眉头,一瞬不瞬地直瞪着手中的死蛇, 满脸可惜。像是丝毫没有在意刚才只差那么一点她便要丧身蛇口了似的。   常小青抽剑回鞘,低眉敛目, 目光像是不经意地落在了姚小花的手指纸上——只见她三指圈起, 正扣在黑蛇三角脑袋的后部,也就是蛇的七寸之处,水葱般细白的指尖已经稍稍抠入蛇颈的皮肉之中。   常小青微微眯了眯眼睛。   显然, 在他出手一剑削开黑蛇身体的同时,姚小花也已经扣住了黑蛇的命门……   这般身手,实在有些罕见。是猎户家的捕猎技巧?亦或者是她并不像是他们之前所想的那样并无武功在身?   常小青面上依旧是那样不言不语,心中之前对姚小花的提防却无声无息地又提了起来。   而站在林茂面前,那姚小花还是丝毫没有后怕之色,说起话来,话头里反而带上了那么一点嗔怪的意思。   “哎呀哎呀,你这是干的什么事啊?!”她嘀咕着,瞪了常小青一眼,“俺都说了这个时候的蛇困得很,就刚才那慢腾腾的样子哪里可能伤到俺……哎呀,这蛇血……这蛇血可惜了可惜了……”   慢腾腾?林茂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看了常小青一眼。   真的是他搞错了?之前那黑蛇那般迅猛,在姚小花这等猎户人家眼中竟然还算得上是慢腾腾?   常小青与林茂自有默契,他见到林茂这般困惑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这是便是承认了,就算是在常小青这等一等一的高手眼中,那条黑蛇也无论如何说不上慢。   那厢林茂与常小青眼神交错,这厢姚小花却是忙乱得很。   林茂回过神,便见到她跳着脚满地找东西——尚未明白她究竟在干吗,就看到她劈手抓起之前放在一旁,用来倒扣在罐子口做封口用的陶碗,然后手忙脚乱地将手中的死蛇拎到碗口上方,将那淅淅沥沥顺着蛇尸流淌下来的血液收集成了浅浅一小碗。   “哎呀,蛇皮是要不得了,蛇心……心也裂了,我就说怎么血流得这么凶,蛇胆,啊,幸好,蛇胆没破……“   姚小花毫不避讳那湿哒哒血糊糊的蛇尸,手指在那蛇的身体中来回翻检了一番之后,叹着气将蛇尸丢到了一边。只将那一碗血端了过来。   “姚姑娘?”   林茂睁大了眼睛,心中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还以为她竟然也知道了他如今这喜饮鲜血的怪癖。   不过她紧接着便开口道:“真是的……这也太浪费了,这种小黑蛇在我们庄子里可稀罕了!”   “什么?”   “这种蛇天生长不大,太细了又没多少肉,不像那大蛇也好过冬,所以天气冷下来前便要大肆吞吃那人参啊灵芝啊仙草啊,将那药性化入五脏六腑之中,借着灵药的药性抗寒过冬。所以冬天里把它从洞里刨出来,再取它的血和心一起吞,就好似一口气吃了好多灵药呢,我们庄子里但凡家里有老人小孩,若是能在冬天里找到这样的小黑蛇,简直要高兴死了,喝了它的血,腰不酸,吃了它的心,腿不疼……”   姚小花端着碗喋喋不休地说道,反正在她嘴里,那怎么看怎么奇怪的蛇就是那灵丹妙药,从瘸了腿到得痔疮大病小病都能治,听得林茂是苦笑不已,却也不好打断她。   “只可惜俺还没来得及取心,蛇心就被割破了,割破的蛇心有毒吃不得,林公子,你就喝喝蛇血吧,真的对身体可好了。”   姚小花满脸遗憾地看了看被丢在地上的黑蛇,将手中的碗热情地往林茂这边推着。   “等一下,姚姑娘我……”   林茂知道山间民俗,倒是真的有那就着酒吃蛇血蛇心的习惯,不过在他看来,这等所谓偏方实在是粗鄙不堪,本不应该接受的。   然而那一碗莹莹鲜血都已经递到他的嘴边了,那甜滋滋的血腥味顿时涌入了他的鼻端……   林茂一个恍惚,喉咙里的干渴之意骤然间旺盛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 第52章   林茂觉得自己只是稍微恍惚了一小会儿——就像是所有人那样,会在不经意中走神。   可是, 当他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伴随着常小青那带着焦虑意味的“师父”恰好同时落入他的耳朵。   “哗啦——”   他低下头, 看着自己脚边被打碎的陶碗。   那碗底仅残留着些许血迹, 一点一滴, 从粗糙的陶碗残骸之间沁入泥土之中。   林茂眨了眨眼睛。   他的口腔里残留着鲜美的,温暖的血腥味,那样甘美甜蜜的余韵一直从胸口洋溢到四肢, 仿佛有一层淡粉色的烟雾在他的脑海里柔和的漂浮着, 衍生出一种奇异的,无法言说的快活。   “唔……”   林茂的身形一震, 终于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刚才, 他一口气将那一碗蛇血全部吞咽了干净。   而他甚至没有那一刻的记忆。   血腥味之外的现实世界终于满了半拍地回到了林茂的身边。   篝火的噼啪声,姚小花愕然的面容, 还有冰冷的雪花……   林茂在身体里一波一波的热流冲刷下膝盖一软,差点儿就那样摔倒在地。幸好有常小青适时伸手一把扶住了他,急急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之前眼看着林茂接过姚小花手中的陶碗时, 他便已觉不妥,考虑到姚小花身上疑点重重, 若是可能, 常小青断然不会让林茂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喝下姚小花准备的这来历不明的蛇血。可是,就在刚才他打算阻止林茂的那一瞬间,他对上了林茂的眼睛——   纯粹的黑暗, 饥渴,嗜血,暴虐……但是与此同时,那张艳丽的面容之上却洋溢着无法形容的欢愉与快乐。那一刻的林茂即像是九天之上的极乐天女,又像是饿鬼道中不得轮回的鬼怪,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让他在那短短一刹那宛然化身为陌生人,以至于让常小青不由自主地冻结在了原地。   也就是这极为短暂的一瞬间,林茂便已经仰头将碗中殷红的鲜血吞咽入喉。   “你在血里头放了什么?”   刷拉一声断剑出鞘,常小青举剑对上了姚小花的颈部。   只差那么一点,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直接削掉姚小花的头颅。   少女脸色苍白地看着摇摇晃晃的林茂,吓得连声尖叫:“你莫杀我……林公子只是醉血了,你让他坐一会儿就好——都说了黑蛇血药性浓厚,有的人第一次喝会有点头晕……”   就像是她说的那般,林茂在最初片刻的晕眩之后便恢复了正常。不仅如此,他的面色也远比之前红润,行动时也不再觉得四肢沉重全身无力,反倒有种周身轻松身姿强健之感。   林茂这便想起来,之前在无名老人那里喝下了那蛇血羹之后,也是如同今日这般身体轻快……若是记得没错的话,貌似之前无名老人给他准备的蛇血羹里头,似乎也有这般头顶生这肉冠的怪蛇。   这样一想,林茂倒也没让常小青继续为难姚小花了。   “恐怕……这种蛇正好对了我的暗疾。”   他劝慰了常小青,又转过头来哄了哄满脸委屈之色的姚小花。   焦头烂额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总算是哄着姚小花回了驴棚睡觉,又牵着常小青的手上了楼,这两人之间的争斗才算是消停了下来。   ××××××   “……她看上去依旧可疑,师父,我不信她。”   常小青抱剑坐在床边,轻声对林茂说道,目光却并未落在林茂身上。   自饮了那蛇血之后,林茂的容貌便愈发显得浓丽妖艳,蛊惑人心,哪怕只是不小心瞥见他如今面容,都会让常小青不自觉感到一阵恍惚。   不过林茂自己对此却浑然不觉,听了常小青的话,他只是苦笑。   “我知道你不信她,可是我总觉得她并无恶意。”   林茂道。   “不管怎么说,就算是她真的有什么阴谋诡计,恐怕也是要到我们下山后再做打算,不然她在我们两人面前也不会这样安分——按照我的的想法,不管最后如何,能够先下山便先下山,之后若是她真有什么图谋,你再处理。”   林茂劝常小青道。   常小青还待开口反驳,却不小心看到林茂眼底那掩饰不住浓重的担忧——电光火石之间,常小青便意识到了林茂未说出口的那些话。   毕竟,师父的徒弟,并不止他一个人。常小青心中想道,舌尖苦涩。   “不过那冰洞如此狭窄,若是真的要跟你一起走,恐怕还得想些别的办法……”林茂也没有太在意自家徒弟这一刻的苦痛,依旧在想着下山的路,片刻后,他忽然拍了拍手,显然是想到了办法。   “小青,不如我传你一套武功好了。”   常小青一惊,随后难掩诧异地看了林茂一眼——   这样说虽然有所不敬,可事实便是,常小青于习武一道可称得上是天纵奇才,自十二岁之后,林茂对他便再无甚可教了。   如今忽然听闻留林茂竟还有一套武功要教他,倒也难怪常小青惊奇。   林茂看着常小青神态有异,面上飞红,眼波流转,很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这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武功,”他轻声说道,“也是这些日子为师思及过去,才想起来还有这样一套‘寸骨术’未曾教你。”   “寸骨术?”   常小青眉头一挑,有武林盟主和魔教教主两位师兄在前,这江湖上说得出说不出的武功他大多有所耳闻,然而林茂口中这所谓的“寸骨术”,他却闻所未闻。   也许是感受到了常小青的纳闷,林茂愈发显得有些扭捏不安。   “这是……南疆那边的功夫,是故你大概未曾听闻。”   其实,这所谓的寸骨术,便是小师妹教给他的一门柔术。   原来在南疆毒王一脉中,曾有一女与中原官员相爱,之后她叛出毒门,好不容易才嫁给了那心爱之人。奈何那男人虽有潘安之态,却是生性风流,年轻时候与那南疆女子你侬我侬,说不出的恩爱。结果这般相处了十多年后,两人却日渐情薄,男人甚至还觉得这位妻子生得太过粗苯高大,远不如同僚送来的那扬州瘦马来的娇小玲珑,体态可爱。   那南疆女子被抛弃之后心有不甘,日思夜想,竟然活生生创出一门锻经炼骨的柔术,能通过扭动筋骨,活生生将自己的身形缩小一圈的效用。 第53章   “……后来毒门与忘忧谷谷主斗法失败,毒门一脉就此败落, 按照约定, 毒门上下千余门徒, 除了那十四岁以下的女童之外皆要自刎以谢天下。”   林茂说到此处, 神色顿时黯然。   常小青微微皱眉, 沉声道:“这赌约未免也太过狠辣。”   林茂摇头,叹了一口气。   是啊,确实太过狠辣, 当年的忘忧谷若非如此, 也不会最后落到满谷人皆自相残杀至余他一人。   “之前所说那南疆女子修习出了‘寸骨术’,化为那豆蔻年华的少女又与她那夫君相守数年, 终究还是貌合神离, 一生情爱消磨殆尽。最后将一生武功修为教给唯一的一个女儿并将其送回毒门之后, 便拉着她那夫君一起,自焚而亡。她那女儿到了毒门败落那时, 正好已过了十四岁,她不忍看到同门师兄姐妹就这样遭此劫难,便将那寸骨术教给了全门上下。这柔术不需动用真气心法, 只需要运用那肌体自身便能化大为小,正适合当时已被散去武功的毒门众人。也真是这样, 她竟然靠着这寸骨术保住了毒门数年纪尚轻之人的性命。”   “可是……”   “你想问, 为何这柔术这般奇妙,江湖上却从此再没有任何消息?”林茂瞥见常小青神情,轻声道。   那常小青果真点了点头。   林茂又开口继续道:“你却没有想过, 当时中原武林与毒门争纷已久,又怎么可能善待逃过一劫的毒门女童……”大概是想到了极不堪的往事,林茂说着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后来便有人将那些可怜女子投入青楼,那些女童以寸骨之术维持容貌,更不敢恢复原貌。若是有,也是逃脱武林中人的看守后再隐姓埋名,永不露面。”   听到这,即便是常小青这般冷面之人也忍不住悚然。   “中原武林,竟有如此之事?”   林茂一声冷笑,惯来平和柔顺的人此时却难得露出了一丝锋利的讥诮。   “呵……”   他嘴唇微动,似乎还要补上什么,短暂地停顿之后,却又突兀地转了话头。   “我也是机缘巧合才修习了这等奇术,说起来,这寸骨还是需要女子修习才能到精妙境地。不过好在如今我们是需要让你收收身形,并不需要做到天衣无缝的程度,以小青你的习武天资,问题应当是不大。”   说完,林茂便站起身来,捏着常小青的肩膀,将他按到了床上。   “把衣服脱了吧。”   他说。   “什么?”   常小青一愣,满脸愕然之色地望向林茂。   林茂也未曾察觉常小青的迟疑,只当他是不解。   “把衣服脱光了,我才好告诉你怎么用功。”   林茂补充道。   原来这寸骨术靠的是肌肉与经脉极精妙的相互挤压收缩,其中诀窍极多,口述实在无法描述清楚,只能用手亲自指点才行。   然而常小青听了林茂解释,却依旧十分僵硬。   上衣脱完之后,裤带子却解了一盏茶的功夫都没解开。林茂在一旁冷眼旁观,见着自己的徒弟满脸紧绷,烦得忍不住跳了起来,亲自上前将常小青的裤带一把扯开。   “害羞什么,你当年什么地方我没见过。   林茂看着常小青慢吞吞将一身衣物全部褪去,只露出那身精干结实的好皮肉,挑眉说道。   常小青默不作声,背对着林茂爬上了床。   明明是这般冷的天气,偏生背上竟然还沁出了些许汗珠。   林茂心中默默回想那寸骨术的诀窍,在常小青就范后,自己也一个翻身上了床,双腿张开,正坐在常小青的腰上。   “师父?!”   常小青背脊一震,惊慌失措地喊道。   林茂伸手在他腰后随手拍了一巴掌,道:“你别乱动,别扰了我的思路。”   说完,他便俯身,双手向前贴上了常小青蹦得死紧的肩胛上。   “唔……”   常小青背对着林茂,强行将喉咙中一声闷哼咽了下去。   柔软的,微凉的指尖抵在了常小青滚烫的皮肉之上,或许是为了寻找穴位所在,指尖缓慢地沿着他肌肉绷紧的线条一点一点地滑动着,揉搓着。   死而复生之后拥有少年人体型的师父就坐在他的身上,常小青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腰侧竟是如此敏感——敏感到他几乎能够透过薄薄的布料感受到林茂大腿内部那柔软温暖的皮肤,还有那冰肌玉骨之下血脉轻微的跳动。   常小青无法控制地因为身体里骤然涌动的热流而变得肌肉贲张,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一瞬,又也许过了很久,他感到林茂的指尖停在了某个地方。   “是这里了——”   林茂说道,可是就连他的声音,在这一刻的常小青耳中,听起来都是那样的遥远。 第54章   “这个地方,放松下来, 你感受到了吗——”   常小青听到林茂说,   林茂正在用掌心推挤着他背部的一处肌肉, 他应该放松并且按照林茂的教导, 把肌肉放松下来, 但是——   “小青,你得放松。”   林茂再次开口,在几次碰触到常小青绷紧如岩石一般的肌肉之后, 他的声音逐渐染上了无奈。   常小青希望自己能够冷静下来, 按照林茂说的那样去做——放松某个地方的肌肉,绷紧某个地方的经络——可是在过去十多年习武生涯中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 在这一刻却变得格外的困难。   “啪——”   终于, 林茂用力地在常小青的后背拍了一巴掌。   “你太紧绷了, 这样不行。”   林茂有些头痛地说。   他从常小青地背上滑了下来。   “对不起,师父, 我……”   常小青企图解释,但是直到开口的那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多么的暗哑。   幸好, 常小青的异样并没有引起林茂的注意,这个时候的林茂, 正在忙着翻检墙角的箱子——这里头存放着之前从小院那块挑拣出来的未曾在大火中损毁的杂物。   若是没有错的话, 这里应当放有他想要的东西——林茂依稀还记得,就在上一次去小院的时候,他曾经翻出了一瓶用白瓷瓶子装着的蔷薇头油。那大概是某个仆人打算用来送人的礼物吧, 瓶子竟然做得十分结实和漂亮,只是表面稍稍有所龟裂,并未完全碎裂。   那日将头油带回来的时候,就连林茂自己都想不出到底会有什么用,没想到如今却刚好有了它的用处。   不多时,林茂捡了那一瓶头油回到了床边。常小青已经撑着胳膊半坐起来,一只手扯过床上厚重的皮毛掩住下半身,看到林茂手中的东西之后,那张想来冷峻如刀削斧砍的面容上出乎意料地透出了些许惊惶迷茫。   “师父,这是要做什么?”   他干巴巴地问。   林茂伸手又在常小青的肩头猛地一拍。明明有着这世上极高强的武艺,常小青却林茂的一拍之下,近乎弱不禁风地倒伏在了床上。   “是我想差了——”林茂苦恼地开口,依旧是满脑子的寸骨术的口诀,那上面记着那体术的要点,可毕竟是多年前记下的东西,以林茂的年纪,再回想竟是有些模糊了,“之前也曾说过,这寸骨术是女子来修习才最好,恐怕你是男子的缘故,周身筋肉紧绷坚硬,所以才这般难以抓到诀窍。   林茂朝着常小青晃了晃手中的瓷瓶,道:“还是应该先将你背部肌肉按到松软才好进行之后的步骤……”   接下来林茂究竟说了什么,常小青却已经是全然听不清了。   他只知道自己按照林茂说的那般重新趴到了床上,而林茂也如同之前那样跨坐到了他的身后——只是就连这段记忆,都是那样斑驳,模糊,好似一场忽如其来的幻梦。   冰凉的液体落下来,常小青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常小青甚至有点仇恨自己因为练武而如此敏锐的五感,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就好像他那脆弱的灵魂已经从这滚烫的躯壳中滚落出来,无比敏感地被那艳丽的,混合着蔷薇与麝香的香雾所捕获了。   常小青可以感觉到自己口腔里隐约飘散开的淡淡血腥气息。   那是因为他太过于用力,咬破了自己的口腔内部。   他希望自己能够将注意力放在正事上——比如说,寸骨术的口诀上。   然而,无论常小青怎么努力,他脑海里却始终只有自己师父的身形与面容。   也正是因为这样,林茂在他耳边再三嘱咐,他的动作却始终显得僵硬和笨拙,完全显现不出江湖第一高手在武功上应该有的悟性。   “小青,专心一点。”   林茂不得不叹气,连连对常小青嘱咐道。   而林茂一边按着常小青身上坚实的肌肉,一边在心中感慨万分。   虽然早已亲眼见到常小青从瘦弱的少年成长为了身形高挑壮士的青年,但林茂不得不承认在自己心中的某处,依然根深蒂固地残留着对当年那个豆芽菜一般的瘦弱男孩的记忆。   仿佛只要常小青脱下衣服,林茂便依然可以看到对方单薄的肩膀和身上根根可见的肋骨,还有那尖锐地仿佛能刺伤人手掌的肩胛骨与关节处骨节的凸起……   然而这一刻,当他手中抹着带着蔷薇香气的油脂按在常小青的背上,后者那紧绷如同石块一般的肌肉与宽厚的背脊,却让林茂心底那一小块固执的旧有印象偏偏粉碎。   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呢……   林茂听到自己心底有个声音略带黯然地低语道。   要真比起来,现在的林茂才是那个孱弱消瘦的人,至于他掌下的常小青,早已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年英杰。   这明明是应该感到高兴的事情才对,可林茂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中却有些沉郁。   “师父?”   虽然在林茂看来自己只是略有些沉默,但不知为何,常小青却总是可以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变化。   他保持着伏趴的姿势,发出了一声纳闷的询问。   林茂骤然回神,顺着他经络的走向,轻轻一抚:   “专心,感受我手指触碰的地方,这些便是你接下来要用力的肌肉--而这些地方,是你需要放松的!”   说来也是奇怪,他越是这样细心教导,就越是觉得常小青肌肉僵硬绷紧,无奈之下,林茂只能循着经络的走向,重重地按了下去。   “师父——”   终于,常小青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第55章   常小青蓦地发出了一声近乎惊慌的低吼,就那样直挺挺地从床上跳将起来。   林茂只觉得自己身下那人一身皮肉即滑又烫, 从他掌下忽然滑了出去, 反倒叫他吓了一跳。等到那一声“师父”真的入了耳, 他才从头到脚打了一个激灵, 激出了一身冷汗。   “小青?我……”   林茂下意识地伸手勾住了常小青的手腕, 却发现后者全身汗出如浆,微微颤抖。   他再看常小青这时模样,才发现不知何时常小青一头白发早已披散开来, 乱发之下, 小徒弟满面绯色,对上林茂如今视线, 满眼惶恐, 不知所措。   真真该死!   林茂心中有个声音说道, 便是再迟钝,他也不可能忽视之前与常小青皮贴皮肉贴头的那点旖旎……哪怕是再亲不过的师徒也断然不可能有这般香艳的相处。   一时间, 林茂在那依稀残留着蔷薇香气的床帐里僵直宛若木偶,只能看着常小青掩面躲避的样子,自己却是张口结舌, 竟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那蔷薇油恐怕有异。”   有过了一会儿,林茂才干巴巴地说道。   随后他连滚带爬下了床, 拿着之前盛着那蔷薇头油的瓷瓶凑在火旁定睛一看, 果然在瓶底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一方祥云纹纹——这蔷薇油,还真就是他那二徒儿金灵子之物。   林茂心中顿时一坠:他那二徒弟金灵子因少时变故,不得不修了那必须与男人交欢的邪功, 身上难免要常备些助兴的药物,想来这一瓶蔷薇油也是如此……之前林茂尚且还以为这是一瓶头油,现在想一想,恐怕蔷薇油还是蔷薇油,用的地方却不是在头上。   想到这点,林茂一张老脸顿时烧得通红,恨不得能掘地三尺将自己给埋下去。   “是为师太过大意,之前那般对你……为师对不住你。”   林茂口干舌燥,转过身来同常小青说话时候,臊得都不敢看他的脸。   而林茂这边耽搁了这么些许时候,常小青那头或许是因为青春年少的缘故,那尴尬处竟然还是未曾平复。偏偏常小青之前又按照林茂所说,将那贴身小衣都尽数脱了干净,这时候别无他法,连遮掩都未曾遮掩,只能挺露那一团巨大坐在原处。林茂无意间一瞥,倒正好瞧了个清楚,一时之间,竟很有些骇心动目之意。   他先前总是不自觉便将常小青当个半大孩子,如今才恍然察觉,自己养大的这徒弟早已是成年男子。   俱是男儿身,林茂难免在心底将自己所见那物同自己的比了比,隐约有些自惭。不过他转念又是一想,觉得常小青这般好身段,以后他的娘子相好是要极快活的。林茂一手将常小青带大,心中难免要将自己当做常小青父辈自诩,这时候想起常小青的人生大事来,心中虽然有些古怪,但是还有大半却是宽慰之意。   “师父,我去外间避一下……”   正在林茂寻思之时,常小青身下反倒愈发坚硬不倒。只见他长臂一勾,将之前褪在地上的衣衫一把捞起抱在怀里,草草穿上裤子便要搭窗往外跳。   显然,他是要去外面雪地中消减一番。   见他这样行径,林茂吓了一跳,赶紧拦在了窗前。   “你等等——”   林茂连声道。   “楼下还有姑娘呢!”   他贴在常小青耳边这般急急说道,眼见着小徒弟的呼吸似乎又粗了几分。   “我自然能走远一些。”   常小青侧过头,乱发散下来掩住了他大半边脸,让林茂看不清他如今神色,而他说话时更是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倒像是强行从喉咙眼里挤出来的一般。   林茂慌神道:“外面那般冷——”   这情景这般荒谬,林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何决断。常小青听着林茂阻拦,忽而转头深深望了林茂一眼。   “总不能当着师父的面做这等龌龊之事。”   “可是……”林茂顿时迟疑。   林茂一声“可是”之后便顿住了话头,只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可是什么,偏偏常小青竟然也没有接话。这师徒之前陡然间落了这一瞬间的沉默,所谓的暗流涌动,这两人都是心绪复杂纷乱,却又无言开口。   沉默中,小徒弟视线直直地落在林茂的脸上,目光烁烁,乌沉的瞳仁中似有暗芒一掠而过。林茂恍惚中若有所感,一抬头便对上那人目光,便觉得自己心魂像是被人拿了竹签子轻轻地挑一下——   林茂不由自主地躲开了常小青的注视,而等他再回过神,窗口处已是空无一人,只留了被扯开来的皮毛露出的一条细缝。   冷风呼呼地吹了进来,让林茂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脸依旧是滚烫的,心跳也不复往常平静。   林茂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所见之处,只有一片凉入骨髓的微蓝雪光,也不知道常小青此时究竟是在何处——林茂这么一想,不由地觉得有点儿莫名的心慌意乱……大概,大概还是因为那瓶蔷薇油的缘故罢。   他咬着唇这样想道。   这样又过了差不多两盏茶的时间,常小青带着一身寒气跳窗回来,周身衣物端正,面色端凝如常,再没有丝毫失态。只有他开口叫了“师父”时,那沙哑的声音能透出他之前所做的事情是什么。   “你回来了。”   林茂披着衣服,有些尴尬地坐在床边,生硬地说道。   “嗯。”   “那寸骨功……我明日再教你好了。”   林茂又说。   “好。”   常小青闷闷地应了。   接下来又这样过了几日,林茂再教常小青寸骨功时,倒是再没有出现之前那般尴尬的情况。然而毕竟是适合女子修习的体术,常小青修习的时候,总是有些摸不到诀窍。偏偏林茂如今也不大敢再如同第一夜那样肢体相交地对常小青进行细处的指点,这寸骨术的教导进度愈发地停滞不前。   而忘忧谷冬日封闭苦寒,再加上林茂对着那位与自己多年前小师妹有些相像的姚小花十分心软,多多少少又要分一些东西给她过活。这样一来,有些日常家用之物日渐消耗殆尽,又到了不得不回小院废墟处拾荒的时候。   若是按照常小青的想法,姚小花本应该被点了穴留在驴棚之类以免她有什么阴谋诡计。但是他这些日子思虑极多,想了想终究还是不放心将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放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最后便将她和林茂一同带去了小院。   到了地方之后,他便将姚小花点了穴,随便安置在离小院上有一些距离的野地之中,免得她有什么作怪的地方。   “你,你这个——大恶人——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俺!俺不是说了吗,俺不是坏人!”   姚小花猝不及防被点了穴,僵尸一般被放在一处树桩上,气得满脸眼泪,嗷嗷大叫。   “这个,这个,姚姑娘,你冷静点……”   林茂眼看着姚小花一张脸被怒火和委屈憋得通红,心中也十分可怜她,却也只敢拼命从脑海里翻一些安抚的话来安慰这个小姑娘。   毕竟常小青要真说起来,这样安置姚小花也是有道理的。   好在姚小花这些时日对林茂是很信服的。也许三天两头有那一碗蛇血的滋润,林茂现在愈发美得惊人,以至于姚小花时不时就要仰着头盯着他看上许久……后来还有几次,姚小花还曾小心翼翼避开了常小青,背地里问林茂是否是山中的神怪。   “你真的不是妖精么,活人哪里能有这般好看的样子,还有,那凶男人有怎么老要叫你师父?他生得那么老,头发都白了,林公子你又生得这般美……唉,林公子,要不你还是告诉俺真话吧,俺不告诉别人……”   姚小花说得倒是一脸纯真,叫林茂十分无言以对。   虽说后来林茂再三告诉姚小花自己是人非妖,但这傻姑娘看上起心底却自有一番计较,依旧是执拗地将林茂归到了花神狐仙一类。也正是因为,林茂这样开口好声好气地劝慰这要被留在小院外面的小姑娘,她的脾气便渐渐收了起来,神色也平静了许多。 第56章   结果林茂好不容易劝好了姚小花,一抬眼, 便发现常小青神色略有些不对……怎么说呢, 常小青与姚小花是真心不对付, 有时候斗起气来, 甚至比那三岁小儿还要更加幼稚一些。现在看着他这幅模样, 显然就是因为林茂在姚小花面前太过软和,心中有了计较。   林茂一看常小青这幅模样,心中一突, 暗暗叫苦, 想要再转头给自己的小徒弟顺顺毛,却又做不到像是在小姑娘面前那般坦然——他也不知为何到了这把年纪竟然体会到做夹板肉两头哄的苦楚。   好在常小青只是脸色不好看, 也没真的发脾气, 依旧那般带着林茂进了小院废墟之类翻检东西。   等进了小院, 林茂反而忘记了要哄常小青的事情,而是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不过是一段时日的功夫, 小这院之类愈发显得荒芜可怖,之前多少还依稀就着废墟看出以往有人居住的痕迹,这时候再看, 却是活生生的砖瓦石构成的房尸一般,一派萧瑟空洞腐朽。   “师父?若是觉得冷, 便批了我的衣服去中庭坐着好了。”   常小青回头见到林茂看着也曾居住多年的地方面露惆怅, 立刻开口道。   林茂摆了摆手,惨笑一声。   “罢了,无事, 等你两个师兄下落确定了,到时候再回这里重新砌即就好。”   他说。   但是话是如此,林茂却也无心再在这已经被掘地三尺翻检过一边的废墟中拼命掏捡那可能有用或无用的东西,在心底深处,那下山的决心也更是坚定了许多。   也不知道是否是老天爷也察觉到了林茂这一刻心情低落,不多时,风便渐渐大了起来。   林茂抬头看了看被吹得七零八落簌簌作响的院中废墟,自己的眉毛脸颊也被风吹得冰凉生痛,不自觉中眉头便皱了起来。   “小花那头是不是给加条披风?她那样一个人孤零零待在雪地里,血脉不通,别给吹坏了。”   “师父你对她倒是真心照顾。”   常小青忍不住说。   虽说对姚小花百般提防,林茂的担忧却到底有理,这常小青既然不是那等铁石心肠的冷血人,那么心中就算是再不喜也得答应。只是这一刻恰好他挖到了院子角落一处半坍塌的地窖,一时半会竟是抽不开身。   林茂眼见他如此,赶紧开口又说:“我自己一个人去便是了,毕竟只是给小姑娘身上披一件披风,你还将她点了穴,以你的功力,就算是再厉害的人也不至于冲破穴道,都已经这样了……你哪里至于提防成这样子。”   都这样说了,常小青实在无法,只好闷声答应。   林茂转身就出了小院废墟,顶着风往那姚小花所在的地方走去。   结果他尚未靠近,那一动不动僵直坐在木桩上的姚小花便瞥见了他,立刻就张着嘴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大叫。   “什么?”   今日这场大风刮得实在凶猛,姚小花这般嘹亮的大嗓门,声音竟也被风刮得断断续续的,完全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什么,而好不容易顺着风飘过来的只言片语里,那点惊慌却是错不了的。   林茂赶紧加快了脚步,等他跌跌撞撞走到姚小花跟前,才发现少女一张脸已经毫无血色,比那绢纸还要白上几分,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   一见到林茂,姚小花的尖叫便更加大声了。   “哇呜呜……林公子……救命……”   这下,林茂总算是听到了完整的哭嚎。只是他看着姚小花这幅吓到魂不守舍的模样,依旧是满心摸不着头脑。   “姚姑娘,到底是怎么了?”   他环顾四周,只能见到因狂风而涌动的一片茫茫雪雾,实在半点可怖的事物,而若是说姚小花是因为独自一人被安置在大雪之中,这幅胆战心惊的惊惧又太过了一些——   “林公子……林公子……你,你把俺抱远一些吧……呜呜呜那些尸体吓死我了……”   那姚小花听到林茂问询,愈发哭得凄惨。   “姚姑娘,什么尸体?你这到底是……”   “呜呜呜,你看那边,呜呜呜这也太,太吓人了!”   姚小花拼命转动眼珠示意,目光正落在林茂的斜后方。   林茂顺着姚小花的视线往自己身后望去,定睛观察了片刻后,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   “这——”   之前的风将雪地表层的浮雪尽数吹起,因此林茂身侧视野白茫茫一片十分模糊,走过来的时候,自然也未曾发现姚小花所惧怕的那玩意。   而“那玩意”,实际上,正是一具尸体。   不,那并不是一具尸体,而是许多具尸体。   极凌乱,残缺不全,支离破碎的尸体。   一直到林茂靠近它们,林茂分辨出那些已经散落一地的白骨烂肉竟然是属于人类尸骸的一部分。   “呕——”   林茂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只觉得胃部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若不是那尸块中一部分还残留有些许破碎的衣料,恐怕他都没有办法认出来,这些尸骸,正是他初次回到忘忧谷小院之后,在院子内外见到的暴毙之人。   原来当初他将那些人草草埋葬在小院之外的野地之中,毕竟是武功不在,那埋尸的坑挖得浅,封土也盖得薄,倒引来了忘忧谷过冬的一众郊狼野狗,将尸骸刨出来大快朵颐了一番。   好在忘忧谷入冬之后十分寒冷,那尸骸之中一部分,血肉已经被撕扯干净只留有白骨,还有一部分大概是因为已经被冻得严严实实宛若石块一般,反倒让那些来觅食的食腐野兽无处下嘴巴。   而之前几次林茂与常小青过来,都未曾在小院外耽搁,加上有白雪覆盖,两人倒也未曾察觉这里的满地狼藉。而今日却是恰好不凑巧,姚小花所在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加上忽有狂风将尸块上的白雪吹开,正好让那动也动不得姚小花将这可怖场面看了个正着——而且还连扭头都扭不开。   就算是林茂这等历经风霜的老年人乍一见此处场面也是作呕不已,倒也难怪姚小花被吓成那副模样。   林茂想到这里,心中也是十分懊恼。   他先是安抚了被吓得够呛的姚小花一番,然后又回到了那尸骸狼藉之处。   那些死在小院内外的武林人士,一来死状可怖,不知道生前收了多少惊吓苦楚,二来身份不明,入土之时连草席都没能有,更没有墓碑名帖,恐怕之后也无人拜祭,所谓孤魂野鬼,真是在可怜不过,如今更遭野狗孤狼噬尸,这等惨状,实在让林茂不安,也不能不管。   他有心先将常小青叫来,挖个稍深些的土坑将这些人重新收敛,可就在这般盘算的时候,他的目光扫到其中一人外露的白骨之上,霎时心神俱震,像是有人猛地在他后背持棍猛击了一棍一般。   “怎么可能?!”   林茂只听到自己喃喃出声,声音抖得厉害。   在那人的白骨上,除了层层叠叠的动物齿印之外,竟还有一道道均匀的暗红色竖纹环绕骨殖之上。骤然望去,只会觉得是血迹沾污了骨头,可是林茂却知道,那并不是血,而是乾坤无定十三手中的碎骨手所生的裂纹。   中了这一招的人皮肉无恙,然而周身白骨却会节节碎裂,骨髓外渗,在裂缝中凝成道道血纹。   但凡中招者,几乎不可能生还。   “不……”   林茂猛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   他真希望自己是眼花,亦或是做了噩梦,可是睁眼之后,触目处的骨裂纹依旧那般清晰,宛若烧红的铁针一般,刺得他双目疼痛不已。   风中似乎有姚小花的呼唤传来,可是林茂却完全无心顾及。   他脚步不稳,直接跌坐在地——离那白骨越近,就看得越是清晰。   “不可能,这不可能——”   林茂喃喃低语道。   恐怕是巧合吧,这世上离奇之事如此多,难免有人收了内伤之后,会生出与那碎骨手类似的裂纹。   他颤抖着伸出手去,将尸骸堆中剩余的白骨捡出来。   然而,在那一截一截的森森白骨之上,道道红纹却是避无可避。   “怎么会这样?”   林茂自言自语道,似乎是说给自己听,又或者是说给天地听。   乾坤无定十三手——这样狠辣暴戾的武功,这样不给人留任何生机的武功。   这是常青常师兄死前传给林茂的武功功法。   林茂觉得这武功实在太过狠辣,自己从未修习,然而常小青日渐长大之后,他总觉得或许应当将常青的一身武功教导他,好歹也算是有个传承,因此便将乾坤无定十三手的口诀和秘籍一起给了常小青。   “你虽可修习这等武功,却断然不可用在他人身上。”   那是林茂在常小青面前罕见的几次严厉教导。   而常小青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林茂全身颤抖,大脑空白,一时之间,竟是想不起来了。 第57章   风依旧很冷,尖锐的风刃毫不留情地割着林茂裸在外面的脸颊和双手, 而他身边的积雪洋洋洒洒, 不多时便被狂风吹成了细碎的冰粉, 不小心落在人眼睛里, 疼得能让人落下泪来。   一般说来, 会在忘忧谷这样肆虐的寒风,通常都是山下那杀人风大盛,风尾落到了谷内, 便横冲直撞地在忘忧谷内来回横扫, 一瞬往东,一瞬往西, 直到寒气消耗殆尽。林茂在原地站了一瞬间, 看着寒风将那骸骨上覆盖的雪花一点点扫了个干净, 然后下一秒,风向一变, 又有积雪慢慢到将那可怖的残骸肉末点点掩去。   而林茂在恍惚中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也被人掏出来放在了那些白骨与尸块之中被积雪吞没……不然为何他的身体会这般寒冷,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这样困难呢。   “师父!”   一双手蓦然探过来, 一把抓住了林茂。   林茂身体一抖,就像是有人从高处把他往下推了一把, 猛然回过神来。   在抬眼, 便见到风雪之间,常小青面容冷峻直直地瞪向他。男人的睫毛和头发都是冰霜所铸,身体是白的, 脸也是白的,周身是极为尖锐的寒意,似乎能直接浸到那对黑沉沉的瞳孔中去——有那么一刻,他看上去真不像是一个活人,而是从雪中爬出来的一具活尸,被冻得全身硬邦邦,有着一双灰白的死人的眼睛。   林茂受惊之下倒吸一口冷气,一声惊叫被死死掐在自己喉咙里头。   “师父你到底在干什么?这样大的风,你就这样傻站着?!”   常小青的声音之后才影影绰绰落入他的耳中。他再去看常小青,才发现后者满脸担心,眼睫之上凝着一层细密的冰粉,稍稍一眨动眼睫,极细碎的冰屑簌簌而下,但是也就是一瞬,口鼻处的吐息腾起,带出的水汽又凝在了男人的皮肤与毛发之上。   “师父?”   常小青伸出手来,将林茂往怀中带去。   “小青……”   林茂嘴唇动了动,低声开口。   “你还好吗?”   常小青将自己的身体挡在了上风处,整个人已经被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心思却始终放在林茂身上。   林茂一怔。   “我没事,只是有些冻得慌。”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开口。   说罢,心跳如擂。   “这风一时间不会断,我们得赶紧回去,不然恐怕会冻死在这里。”   常小青开口,然后掩着林茂一步一步朝着姚小花那处走去。林茂将整个人的脸都埋在了常小青的怀中,外面那般冻彻心扉,常小青的怀中却是暖的。   林茂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发着抖,只觉得常小青碰触到到他的地方,隔着厚厚布料,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等到了之前姚小花所在的地方,林茂才发现一灰一白两头驴已经自觉地围在少女的身侧替其遮风挡雪,但即便如此,少女也是被冻得脸颊发青嘴唇乌紫,想来林茂这时也并不会比姚小花好到那里去。   接下来三人经过一番跋涉,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在风变得更大之前回了小楼。   “呼……”   等回了房,常小青便自行运功,将一身寒气去尽,紧接着便一把扯过林茂,将他身上已经被冻得邦邦硬的外衣撕开,然后再将他一把抱入自己怀里,两人一起齐齐往床上滚去。   常小青这般行为,倒并非是想要以下犯上行那不轨之举,而是因为林茂身无武功,在那杀人风的风尾中呆了这么片刻,已经是全身冰凉,动弹不得,若不能立刻帮助其疏通血脉恢复体温,是要留下极为严重的冻伤的。   而如今小楼内的事物极为简陋,想要让林茂全身回温,能够靠得也只有常小青自身一身火炭般滚烫的皮肉了。待上了床,常小青便抱着林茂滚了一圈,让那熊皮将两人裹得严严实实毫无缝隙,丝毫热气不漏。   “师父,你莫睡过去!”   林茂这时候已经被冻得奄奄一息,反倒不觉得冷了,只觉得困倦难当,昏昏欲睡,全凭借着咬牙中一丝清明勉强维持神智。常小青眼见如此,更是心急如焚,他留猛催内功,不多时全身皮肤便在真气作用下热气腾腾,像是个人形火炉一般烤着怀中脸色青白的林茂。   就这样两人脸贴着脸,心贴着心过了许久,常小青总算是觉得胸口处冰块的人儿多了一丝暖意。   “师父你可是觉得身体不适?”   他连声问道,却发现怀中林茂恢复过来之后,始终有些发抖,惹得他担忧不已。   “小青——”   又过了一小会儿,那林茂忽然幽幽喊了他一声。   常小青只道师父有话要对他讲,可是等了半天,林茂偏偏又沉默了下来。   “师父?”   然而他却并未再得到林茂的回应,再去看林茂时,常小青只见到那人紧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簌簌而动,大概是之前睫毛上凝着冰晶,这时候被热气一烘,那冰晶化为水珠缀在林茂眼角,乍一看,倒像是泪珠一般。 第58章   林茂知道自己应该直接开口,向常小青问清楚那骸骨上乾坤无定十三手的痕迹究竟是怎么来的。就好像多年来他一直都是那般信任常小青一般, 这一次也应当如此。   可是, 莫名的……他三番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却始终没有勇气将问话问出口, 就好像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冥冥之中阻止他一样。   那之后, 寒彻入骨的大风不停歇地刮了好几日。   小楼被风刮得嘎吱作响,摇摆不定,似乎下一秒钟就要寒风吹得四散开来。   好在当初常青建造小楼时正是与林茂浓情蜜意之时, 不说用的当时最好的能工巧匠鲁家班, 建造小楼用的紫竹更是号称能够六十甲子不腐不裂,敲击时有金石之声, 乃是举世无双的珍品。在这等狂风摧残之下, 小楼虽然看上去摇摇欲坠, 实际上却十分牢固,最后倒也撑了下来, 庇护着三人度过严寒。   只是如此一来,林茂与常小青被困于小楼之内,不得不日夜相对刘别无它事可做, 反倒是让常小青将那寸骨功学了个大半:纵然他是做不到那南疆毒门女子般缩小身形宛若孩童,却也能咔咔几声骨响, 将肩膀胸膛等处缩成原来一半宽, 这样一来,通过那冰洞却是没有什么障碍了。   “等到风停的话,便可以下山了。”   等到常小青又试了几次, 确认他确实可以熟练地运用寸骨功那一日,他转过头来这样对林茂说道。   “嗯……”   林茂听到这话,便抬起脸来,强行笑了笑。   之后,小楼内静了片刻。   常小青深深地凝视着林茂,却并不做声。   这些日子常小青那寸骨功总算有了进展,林茂本应当高兴才对,可事实却恰恰相反,林茂愈发沉默了下来——他控制不不住地在无数个间隙中观察着自己心爱的小徒弟的脸。   林茂不知道那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但是越是观察,他就越是觉得常小青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变得越来越陌生。从表面上看,常小青也只是头发变白面容消瘦而神情疲惫,但若是细细打量,却会发现他的眼睛里,有越来越多让林茂感到困惑的东西。   如果说过去的常小青乌黑的瞳孔宛若被凝冻成冰的深泉,现在的常小青,眼睛里却有着吞没了无数血肉生灵的漆黑泥沼。那些黑暗而血腥的气息总是被掩饰的很好,偶尔泄露出来的那一丝一毫,也会被常小青飞快地掩饰掉。   若不是林茂自己心中有异,恐怕直到这个时候,他依然会觉得常小青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两样吧——而就是这样的认知,让林茂心中无法控制地升腾起越来越浓重的不安。   林茂并非是擅长掩饰自己情绪的人,很快的,常小青似乎也从林茂的举动中察觉到了什么——林茂甚至都做好了准备,等待着常小青直率的,甚至可以说是不知礼数地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林茂记忆中,这样单刀直入的方式才是常小青的风格。可是让林茂感到越来越坐立难安的事情是,一直到最后,常小青都没有开口询问林茂任何事情。   一时之间,冰冷而黑沉的房间里,林茂和常小青之间竟似乎有暗流涌动,那絮絮扰扰万般心事无形无体,一层一层笼罩下来,渐渐地压得林茂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然而常小青依旧沉默,温顺体贴,一如既往。只是他身上气息便也如同那林茂一般变得阴沉起来。   小楼内外气氛都是一样的惨淡凝重,唯独那姚小花连接得了好几块用来避寒用的上好皮毛,像是个乡下傻妞一般,依旧终日嘻嘻哈哈又围着林茂转圈讨他欢心,总算是给了小楼一点生气。   十日后,终于风停。   小楼外白雪已至及腰,而枯树在之前的风中皆数倒伏无一幸免,骤然望去,只觉得天地旷野之中竟是一片雪白别无他物。   林茂掀开窗口的皮毛往外看了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想去小院看看。”   “什么?”   常小青这时候正准备出门,从他身上的装备来看的话,这时候正是打算出门狩猎。听到林茂这句话,他皱了皱眉头。、   “那地方现在恐怕已被积雪所埋,师父你为何想要去?   他轻声问道。   林茂一怔,片刻后他调转视线往望向窗外,慢吞吞地开口道:“嗯,有东西落在那里了。”   他一边貌似平静地这样说道,一边在脑中拼命搜刮往年昏昏沉沉的记忆。   至少……编出一个至少能从表面上说得过去的借口,林茂心中对自己说道。   “……曾有人给过我个东西。”林茂的手指无意识到摩挲着自己的袖口,“他曾许过我三个要求,只要我提出来,这世上之事只要是他能办到的,他无一不应。而那东西就是信物。”   常小青目光一暗,开口平平说道:“口气倒是挺大的,听起来,倒是与那‘三应书生’有些像了。”   林茂的手指在袖口一顿。   “嗯,就是他……许了我三个要求。”   常小青猛然听到这番话,瞳孔微缩,即便是冷峻如他,听到林茂这般漫不经心地说出那人名号,神色也是一震。   这两人口中的那三应书生,却并非是寻常江湖中人——他乃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当朝首辅龚宁紫。据说此人乃是当世第一等惊才绝艳之人,有卧龙凤雏之才,宋玉潘安之态。多年前伪王权倾朝野中宫不稳,短短十年间竟有灭国之兆。而当时云太子为避伪王,自求流放到到苦禅寺出家为僧,入山途中偶遇一落魄书生。有说这书生拦在云太子车驾前,大笑道许了云太子三个要求。而只要云太子开口,只要是他能办到的,便一定会办到。彼时云太子只当时路遇癫狂之人,却也禁不住心中忧愤,求了书生三个许愿——这三个许愿,第一个是求伪王速死,第二个是重夺江山……而第三个要求,世人却无从得知。只知道前两个许愿,龚宁紫竟然都在短短几年间轻而易举地云太子做到了,而第三个要求,却并未办成——也是因为这样,这龚宁紫几十年来一直留在朝中甘为当年的云太子,如今的云皇驱使。龚宁紫这段事迹是在玄妙,流传至市井后,他竟有了个“三应书生”的别号。   云皇因早年经历,极为信任龚宁紫,甚至还将手中本应由皇帝掌管的三只暗卫“听风”“随云”“追月”都一并交给龚宁紫掌管。因此若说这世上有人真的能说得上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话,也只有这龚宁紫一人而已。   这样说来,这龚宁紫的信物可称得上是举世无双,价值连城,倘若真有消息流传到武林之中,怕是要引起一番惊天动地的腥风血雨来。   偏偏林茂这时候说起来他来,神色却十分沉静。   “……那信物是玄铁所铸,想来应当不会毁于大火。有了它,回到江湖中之后再去寻找你大师兄和二师兄的踪迹,应该会轻松许多。”   林茂轻轻说道。   “这般贵重的东西,师父为何不早说?”   常小青停了停,终究忍不住问道。   林茂叹了一口气,避开常小青的眼光,道:“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倒也不知道他最后会不会认呢。”   龚宁紫——   多年以后说起这个名字,林茂只觉得本就烦闷的心中愈发沉重。   好在有龚宁紫那信物做幌子,林茂回小院拿东西的理由倒是真说得过去。   只不过如今积雪太厚,林茂要回那小院,却只能由常小青背着——而姚小花却只能被点了穴,老老实实地跟灰驴白驴一道待在驴棚之内,留在小楼这处。   这常小青是如何借着一身轻功险险带着林茂掠过山道回那小院的过程便不多提,只说林茂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见到的那小院却只有原先的一半——依旧是因为大雪的缘故。积雪堆在原先废墟所在的地方,腰往下的部分全是白雪,若说要找东西,真是大海捞针一般难上加难。   好在林茂之所以来到这地方,为的原本也不是那所谓的信物。他按照记忆,随意地在小院中一处地方指了指,便指使起常小青卖力挖坑了。   “可是,那信物究竟是何颜色,何形状,何大小?”常小青大概也察觉到了林茂这般敷衍姿态,忍不住开口问道。   林茂目光闪了闪,顿了顿才开口回答道:“那信物……是一根铁钗,颜色大概……已经锈成黑色了吧,一头尖,一头是鸳鸯衔缠枝莲花的样式……”   “鸳鸯衔缠枝莲花?”   常小青忽然打断了林茂的话,眼神锐利如针般朝着林茂刺过来。   林茂愈发显得有些不太自在,讷讷点了点头。   常小青脸色渐渐阴沉下去。林茂这样一说,他倒还真的想起来自己在林茂屋内,确实见到过这样一根铁钗了——虽说是玄铁所制,但是那铁钗却真心说不上是上等货色。成色和锻造手艺都极为差劲,恐怕都不是首饰铺子里出来的东西,而是哪个铁匠铺里有人截了那锻剑炼刀用的玄铁石偷偷打出来的。   往前数几十年,世道飘摇民生凋零,这种铁钗竟很是流行过一阵子——便是样子再粗糙再丑,刚锻出来的时候,用那细砂将铁钗来回打磨均匀了,看上去多少也是光滑锃亮,与那银钗有三分相似。寻常百姓家生计困难,小娘子爱俏,即便是有一只铁钗也是心满意足了。因此便常常有那汉子借着锻刀的功夫,求铁匠人顺道打一只钗给自己心爱之人。   常小青原先还以为,那铁钗是有他人遗落在林茂这处的。他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那只铁钗的内侧分明还铸着一行细细的诗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那字迹银钩铁画,哪怕落在那等贫贱的铁钗之上,也能无端端让铁钗也生出几分雅趣来。而从那诗句来看,这送钗之人,分明也是将铁钗当个寄情信物留给心爱之人的才对。   然而现在常小青听林茂语焉不详提起这只铁钗,才发现原来铁钗竟然原本就是那龚宁紫留给林茂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常小青表示自己内心复杂并且很想砍人。   好生气哦~! 第59章   “那龚宁紫……年幼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小傻子罢了。”   也许是常小青愣怔太久, 林茂垂了眼帘, 淡淡地解释了一句, 却并未多说。   其实也只是因为那段前尘往事多少有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缘故。   大概也就是林茂十三四岁的时候吧, 老谷主带着常青大师兄和林茂出山去某个老友家拜寿。那拜寿究竟拜了什么, 林茂却已经是全然不记得了。只知道在那什么什么庄主的家里,他无意间到了有下人围着个误闯进来的小乞丐殴打不休。林茂眼看着那瘦骨伶仃小猫一般的男孩身下渐渐沁出血迹,不忍心地喝退了那些找乐子的下仆。   那小乞丐当时伏趴在地, 周身泥泞血水一片狼藉, 可看着拨开人群慢慢走向他的林茂时候,眼睛亮得就像是星子一般。   “我叫龚宁紫, 我会报答你的……”   将那小乞丐送出门时, 林茂便听到他一字一句, 极认真地这样说。   只是那时林茂实在未曾将这样的小乞丐放在心里,只当是人生中匆匆过客, 之后便再未能想起。   直到十多年后重遇……   “师父,那我便在这里挖了?”   常小青的声音忽然响起,让林茂倏的回过神来。   他抬头望向小青, 才发现常小青已经手持断剑的剑鞘,找了个积雪不多的位置开始挖起雪来, 大概是因为寒彻入骨的雪光微微倒印在白发男人面颊之上的缘故吧, 这时候的常小青面容竟透着一层极冰冷的微蓝,眼神更是幽深乌黑,宛若那看不见底的枯井。   “唔, 你先在这里挖挖看,我也只能记得个大概的位置了。”   林茂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常小青随即便不再言语,而是躬身专心到刨起那积雪与泥土的混合物来。   “嚓嚓”“嚓嚓”的声音有规律地在荒芜而寂静的小院中回想着,林茂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常小青一眼——在很短的一瞬之间,林茂竟觉得常小青的动作中,好似带着一股雄浑凶狠的杀意。   不过也就是这么一瞬吧……林茂又眨了眨眼,再见到的,依旧是他的那不善言辞,温顺而安静的小徒弟。   有时候林茂会觉得很难受,因为他竟然这样想常小青,那个伺候了他那么多年,尽心尽力的小徒弟,可是有的时候林茂又会觉得很害怕,他虽然从来都不聪明,直觉却总是很准的。   想到这里,林茂心中憋闷更重,几乎是逃跑一般,他极为“郑重”地吩咐常小青在那处好生寻找那铁钗,自己却借着透透气的借口,慢慢地往小院外面挪去。   等确定了常小青正在专心与那积雪搏斗不再多加注意自己之后,林茂便飞快地往之前自己见到的那片尸骸所在之地狂奔而去。   他无论如何都想要再确认一遍那骸骨上的裂纹。   可是,等他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他却有些诧异地发现,那尸骸所在的荒地忽然寻不见了。   当然,因为这积雪的缘故,林茂触目所及之处都是一片白雪皑皑,地势也四处都有些相似。可是林茂毕竟是从记事起就在忘忧谷内长大的人,这小院周边的一草一木,他都再熟悉不过,自然也不会弄错自己之前日夜所思所想的这块荒地的所在。   林茂在原地呆呆站了片刻,忽然躬身,不顾寒冷奋力拨开了记忆中那尸骸所在之地上面覆盖的厚厚白雪。只见雪层之下只有冻的硬邦邦的泥土,凹凸不平,狼藉不堪,因为沁透了血,泥土一片黑红之色。   可是没有尸骸,没有那让人怵目惊心的白骨,也没有那让人作呕的尸块。   这里只有被人翻弄过后的血泥,然后再别无他物。   可是眼前所见,却比之前那尸骸遍地的景象更让林茂不可遏制地颤抖了起来。   融化的雪粒化为冰水,打湿了他的衣物,寒意从皮肤上传来,一点一点,沁入血肉,沁入骨髓。   “师父,你在干什么?”   一双手从林茂身后伸出来,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林茂整个人像是一只被惊到的小兽般差点原地跳起来,在回头,看到的依然是熟悉的面孔。常小青的白发,常小青的面容,常小青那充满担忧的眼睛——一切的一切都似曾相识,可是这一次林茂却发现自己快要被自己的推测压迫到窒息了。   “小青,你把那些尸体放在哪儿了?”   等到意识到的时候,林茂才发现自己竟然直接对着常小青说出了这句话。   他和常小青隔得这样近,近到可以清楚到看到那人眼里自己的倒影,是那样惨白的一张脸,偏偏看上去,竟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常小青在听到林茂的问话之后,瞳孔骤然缩到很细的一点。   “什么尸体?”   林茂听到他一字一句,极为平静地开口这样说道。   林茂脸上毫无血色,心中一片悲凉。   “我之前看到的那些尸体,那些尸块……”就好似有另外一个人借着他的驱壳说话,林茂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地在寒冽的空气中响起,“之前死在小院中的那些人,骨头上都有乾坤无定十三手留下的裂纹……你我都知道,这个世上会这种功法的人,只有你。”   话音落下之后,常小青低眉敛目,不言,不语,脸上神色丝毫不动。   一时之间,两人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微风吹过寒冷的积雪,有沙沙之声之声清晰可辩。   “小青……你告诉我……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我一直不敢问你……可是……”   林茂终究撑不住,凝望着这样陌生的徒弟,哽咽开口。   “我不记得了。”   偏偏常小青还是给出了跟之前一样的答案。他皱着眉头看向让林茂忽然间变得激动的那片土地,目光变得格外幽深,而他的手却始终没有离开林茂的肩头。   “师父,你说这里有尸骸,现在不见了是吗?因为那些尸骸上面有乾坤无定十三手的痕迹,你觉得是我杀了那些人?而现在你找不到那些尸块,便觉得是我将它们藏起来了——现在你看到的一切,便是我在那一日杀过人的证据,对吗?”   白发男人冰封一般的神色终于出现了裂纹。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了最后那句话,他忽然惨笑出声。   “师父,现在你不信我了对吗?”   常小青道。   眼看着常小青终于开始反驳自己,林茂却不怒反喜,觉得心中隐隐升起了一丝暖意。   “那你告诉我,你真的……没有杀他们……你……”   林茂尚未说完,常小青忽然抓住师父的手,将他的手掌用力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我不记得了……师父……我真的不记得那一晚上我做了什么,但是我知道,我没有杀那些人……”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师父,你不要不信我。”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林茂仿佛窥见了常小青冰封外壳上一道细细的裂缝——在徒弟那乌黑的瞳孔后面,有什么东西喷薄欲出。   然而那东西是那样的激烈和灼热,似乎只要稍稍碰触便会被其灼伤,林茂几乎本能地回避了——那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退缩,但却被常小青立时察觉到了。   “师父。”   高大的白发男人颤抖了一下,他忽然放软了声音,弯下腰,将头搁在了自己那格外柔弱和瘦小的师父的肩上。   “我很难受。”   林茂感受到颈旁传来的温度,目光落在了遥远的雪幕之上。   他的手在空中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轻轻搭在了常小青的背上。   “对不起。”他小声地说,“我信你的。你说没有杀,那就是没有。”   虽然常小青身上依旧有那样多的违和之处,可林茂终究还是愿意信他——做出这般决定之后,林茂终于觉得这些天来让他痛苦到无法呼吸胸口憋闷的心中大石骤然消弭于无形。   可是他却不知道,背对着他的小徒弟,常小青那掩在他肩头的双目之中却溢满了幽深浓黑的阴翳。   大概是因为这些日子杀人风的风尾肆虐,导致忘忧谷内食物远比往昔来的匮乏,让那些饿疯了的野兽们将冰雪下的尸骸全部都挖出来咀嚼干净了罢。事后,林茂便这般对自己说道。   君不见那手腕粗的羊骨丢给家里养的小狗,小狗也能将骨头吧唧吧唧嚼碎了全部吃个干净,想来这一次也是如此。至于为何那野兽是何时来的,又是如何将冻得梆硬跟石块没有什么两样的尸块全部吃干净……还有,那尸体上为何会有乾坤无定十三手独有的骨裂纹这种问题,林茂却没有……也不愿再深想下去。   至少在回小楼的那一路,林茂与常小青之间的气氛终于是恢复了正常。   而常小青之前对下山之事总是略有抵触,这一日开始也变得积极起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无论如何也想要找名医诊疗他那失魂之症,早日想起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好。   于是趁着某日天气晴朗,常小青与林茂将小楼内事物打好了包袱——主要是那常青当初给林茂的一些奇珍异物金银财宝——背在自己身上后,便准备下山了。   临走前林茂亲手解开了这些日子一直伴在身旁的两头驴子的缰绳,然后抚摸着驴背感慨道:“这些日子倒是辛苦你们了,等我们走后,你们也还是可以待在驴棚之内,门我不会锁,这严冬应当还有一番时日,你们依旧可在此遮风避雨。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你们便自行离去就好。”   常小青身上背着两人的包袱,看着自己师父抱着两头驴子絮絮叨叨,竟然也没显出丝毫不耐烦之意。   然而那姚小花这些天来跟驴子相依为命,显然已经生出了深厚情义,临走之前,抱着驴脖哇哇哭得涕泪满面,惹得白驴连声喷嚏个不停嫌弃得要命,而常小青面沉似水,气息如冰。   结果一路往那冰洞入口出赶路时,姚小花几次三番偷偷摸摸地顶着常小青杀人般的目光躲到林茂身旁,偷偷摸摸地问道:“林公子——若是以后山开了,我还能来忘忧谷里找你么?”   她说得十分忐忑,反倒让林茂愣了一会儿,然后才反应过来:忘忧谷说起来,毕竟也算的上是大地主,平日里收租,顶多就是让下面的庄头上来见见小管事而已,像是姚小花这种佃农家的女孩,若非是有这番奇遇,恐怕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往忘忧谷里来的。   这样一想,倒也难怪之前姚小花与白驴灰驴分别时会那样伤心了。   林茂顿时心软,只好又安慰起姚小花来。他毕竟年老,又久不见外人,只能翻来覆去说些老话——姚小花倒是听得满脸发光,盯着林茂极好看的那张脸看得入迷,常小青在一旁听着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终究失了耐心,不再盯着林茂与姚小花。   结果也就是常小青放松警惕的这短短一瞬,姚小花忽然神色一边,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在林茂脸旁附耳道:“林公子,你……你说那凶男人真的是好人吗?”   “什么?”   姚小花这没头没脑的话,自然让林茂十分茫然。   少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带路的白发男人,清澈见底的淡金瞳仁中浮现出了真切的恐惧。   “俺,俺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心,可是……有的时候……俺真的觉得,他想杀了我。”   林茂忍不住蹙眉道:“小青只是……”   分辩的话还没说出口,姚小花却已经咬着嘴唇,深深地朝着林茂望过来。   “俺自小就跟着俺爹打猎,大虫俺都打过——林公子,那凶男人看俺时,跟当初那想吃人的大虫,可真是一模一样呢。” 第60章   林茂的动作一滞,然后本能地偏过头, 避开了姚小花那一刻的视线。   “怎么会, 姚姑娘, 他虽说脾气不好, 却绝非是那种对无辜之人下手泄愤的人。”林茂轻声说道, “大概是因为你太怕他,便越想越觉得可怕吧。”   然而话是如此,那一丝寒意却在林茂说话的同时慢慢地渗透至林茂的胸口。   林茂只得又在心中重复了一遍那日在雪地中对常小青说的话, 强行将那一抹不安按压下去。   见林茂如此, 姚小花嘴唇微张,面上慢慢透出了一些难过的神色来。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可是偏巧这时候常小青已经回过头来望向两人。   “师父, 你的身体可还吃得消?不然还是让徒儿背你吧?”   说罢不等林茂开口, 便见常小青身影一晃,已是欺到林茂面前来, 将他一把抱住往前去了。临走前,还冷冷瞥了姚小花一眼,后者顿时脸色一变, 吓得战战发抖不敢做声。   “小青……”   林茂被常小青这般当着一个小姑娘的面贴胸贴背的像个小媳妇般抱着,说是不臊自然是假。只是他在小青怀里连番挣了几下, 那常小青的胳膊却如同上好精铁锻造的铁箍般将他死死卡住, 完全挣脱不开。而也就是这么几下功夫,常小青便已经远远地将姚小花一个娇娇怯怯的小姑娘抛在了后头。   “那人实在狡诈多端,师父, 你向来心软,又久不问世事,不知道这实际上有的人看上去娇弱可怜宛若那小白花一般,心里却汪着一包浓黑肚子毒汁,一不小心便要着了她的道。”眼看着林茂面上多了几分恼怒之意,常小青忽然闷闷说道,“……就说这忘忧谷内这些多年来,北山上有群狼倒是不假,什么时候有了大虫我却不知道?”   “噗……”林茂听着常小青后面那句话,没忍住笑了出来,知道是常小青之前已听到了姚小花同他说的那段话,正在闹脾气呢。   “玉峰山高林深,自然是有大虫的,只不过大虫虽说是百兽之王,却从来不敢靠近忘忧谷——”   这时候,林茂越是见到小徒弟这般坦然不做作的孩子脾气,就越是觉得心中稍安,声音也放柔了一些,好声好气地哄道:“当时这山中本有一头极厉害的白虎,在山下为非作歹了许多年,结果后来常师……有个人持剑入了虎窝,将它的一只眼睛生生挖了出来,倒是饶了它的性命。从哪之后,这山中大虫便像是知道了厉害一般,再不敢作乱。想来姚姑娘家……”   “师父。”   常小青半道里打断了林茂的话,分明还是膈应林茂这般提起姚小花。   林茂无奈只得收声,可看着常小青的目光,分明是实打实的宠溺宽容。   这一师一徒,只当自己相处是平常,可那姚小花落在两人身后,倒是将常小青与林茂两者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林茂待常小青,是真心慈爱,而那常小青看林茂,却远不止师徒之情,在他刻意引导之下,明明是师徒两人,这般相处却分外你侬我侬,宛若那新婚夫妇一般说不出的亲昵粘腻。偏偏那林茂生得那样一张国色天香,冰肌玉骨的灵秀模样,内里却实在是个榆木疙瘩,迟钝得像是一头蠢驴,好似完全不曾察觉到常小青那番见不得人的心思一般。   姚小花看着那前头两人,脸色本就已经极为不好看了,偏偏那常小青与林茂说话时,还要有意无意地偏过头来,冷冷往姚小花这处瞥了一眼——眼神中,倒是有三分满足,三分警告,三分示威。   姚小花骤然睁大双眼,咋一看依旧是那般娇弱模样,可若是靠近了,自然能听到她齿间咬得嘎嘎作响之声。   “真是讨厌……”   少女红唇微动,慢慢细细,毒蛇吐信一般盯着常小青的背影轻声说道。   三人这般暗流涌动沉默不已地赶着路,不多时便到了那一日看到的冰洞入口。   便是之前再多僵持,想到待会就要借着这冰洞穿过那杀人不见血的寒风带,这时候三人也不得不放下成见,彼此扶持着整备起来。   常小青将林茂放下来,然后用细狐狸皮的袄子将后者上上下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再在他背上绑上了一块生牛皮垫子才算是完毕。他自己则是站在原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动作,林茂与姚小花都只听到“咔咔”几声极细微的骨响,便看到之前还高高大大一个白发男人的身躯像是忽然间被无形的斧头砍下了一半一般,肩膀和胸骨骤然塌陷了下去,整个人凭空少了一半的身形。   饶是林茂之前就见过常小青三番几次在小楼内演练这寸骨功,这时候青天白日里见着这一幕也是不由心中一跳,稍稍有些受到了惊吓。那姚小花显然更没有准备,她只往常小青那边瞥了一眼,就一脸不忍目睹地猛地偏过了头去,侧对着林茂的那张脸上满目恶心作呕之态。   常小青倒是浑不在意姚小花的这番作态,依旧自顾自地给自己的背上也披上一层生牛皮——他之前已跟林茂研究了许久,那冰洞之类狭窄陡峭,上山时固然能踩着水慢慢往上走,下山时却并没有那么容易。最好便是学那雪国人冬日里玩的滑雪坡的样子,将不漏水又很结实的生牛皮垫在身后,三人连成一串直接顺着冰道中水流冲出来的溜滑坡道直接滑下去。   只是这样以来,三人在冰洞内便只能做个半坐半躺的姿势,而且牛皮厚重笨拙,沾了水之后虽说不透水,却也会变得极为沉重,若是半路上遇到什么突发事件,三人恐怕留难以立刻做出反应……这样说来,这番下山,实在是有些冒险了。   而这下山途中,最危险的恐怕便是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人——理所当然,这位置给了武功高强的常小青,之后便是林茂,而林茂后面是姚小花。   这本是最妥当不过的安排,可林茂站在那滑溜的冰洞洞口往内望去,弯弯曲曲深深长长的洞穴看上去竟有些像是某种硕大无比的上古凶兽的肠道一般,说不出的可怖。   林茂打了一个寒颤,心跳很是有些加快,再看已经将包袱行李背负好准备进洞的常小青,竟然有些胆怯害怕了起来。   “小青——”   他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了常小青的手,脱口而出到;“你……”   “师父?”   常小青回头,眼睛微亮。   可实际上就连林茂自己都不知道自个儿这一刻究竟是想说些什么,对上小徒弟似有所语的眼眸,林茂脸上微热,干巴巴挤出了一句:“你,你小心。”   只是这样一句话,偏偏常小青却表现得像是春暖花开一般,周身气息瞬间便变得柔软了下来。   “自然会的。师父你别担心……”   他反手握住了林茂之前抓住他的那只手,拇指在师父柔软白皙的手背上轻轻一捏。   “我会保护好你的。”   林茂只觉得自己被常小青手指碰触到的地方,竟像是被炭火烫了一下般,热辣辣地感觉顺着那一点点肌肤直窜上来,从背心往颈部起了顿时立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他下意识地想要从抽手,可偏偏常小青竟把他的手握得很紧——   “哎,俺的包袱应该是放在背后还是抱在胸前啊?”   姚小花那惯来粗犷嘹亮的嗓音大刀一般直接砍在了林茂与常小青之间,将那一瞬间的不可言说的旖旎之气砍得粉碎。   林茂终于抽回了手,回头一看,便见着小姑娘正傻乎乎地抱着之前分配给她背负的包裹站在身边。   那一双清澈浅淡如蜜一般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林茂和常小青,似乎是在疑惑着什么……   莫名的,林茂只觉得自己脸上的热度更盛,他不自觉地掩住了之前被常小青握住的那只手,凝了凝神,对姚小花解释起包袱该如何背的事情。   当然,这期间常小青与以往并不一二,看着姚小花的目光锋利如刀,气势十分可怕。   不过大概也是因为马上就要进冰洞的缘故,那姚小花这时候倒像是忽然间不怕常小青了一般,顶着这样可怕的目光,依旧面色如常地拉着林茂将所有事项一点一点一项一项全部问了个清楚。   林茂只当这姚小花恐怕也是心中极为紧张才会有这般举动,回答时便也愈发细致,到了最后,他还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姚小花的头,一脸慈祥地开口安抚道:“姚姑娘,你不要怕,等下了山之后便能与你母亲团聚了……这几日寒风肆虐,虽说寒冷,对我们来说倒是好事,这冰洞的外壳恐怕也冻得严实了许多……"   可他却没有注意到,在被他拍了拍头之后,那姚小花却是一脸粉红,目眩神迷的样子,分明没有将他之后说的那些话听进去半点。 第61章   过了一刻,三人都已将自己上下一身整备好。三人身后垫着的生牛皮与里衣的夹层处, 都垫上了厚厚的皮毛, 以免下山过程中寒气浸入体内。之前罩在床帐纸上的幔帐也被取了下来, 被常小青用断剑削成一束一束, 最后扭成一条儿臂粗的布绳。常小青将布绳子围在自己腰间, 林茂与姚小花依次跟在他后头,牢牢地将布绳抓紧慢慢坐下。   先时站在洞口时,林茂便已经觉得这冰洞幽深曲折, 加上凉气逼人, 这时候坐到洞口远远向下望去,离三人稍近些的地方倒是有天光透过半透明的冰层朦胧落下, 但是再往远些, 便只能见着一片蒙蒙淡青微光, 如此这般,乍一看这洞穴竟然像是无穷无尽, 要直接通到天地尽头一般。林茂见此,便愈发觉得心中有种不可名状地忐忑之感。   大概也是此时他与常小青距离极近的缘故,虽林茂一声不吭, 常小青却像是若有所感,抬手在林茂的膝盖上轻轻拍了拍, 只平静地低声了三个字:“不用怕。”   然而林茂却瞬时便安心了下来, 知道就算待会有再多艰难险阻,常小青也定然会护得两人周全。   林茂眼睫微垂,盯着常小青垂落在身后的灰白长发, 嘴角却若有若无地透出了一丝浅笑——这一刻他与常小青看上去虽并未有多少交流,心底却隐隐有种两人心意相通的感觉。   “走罢。”   等三人再稍稍调整好姿势,林茂便听到前头常小青一声低喝,双脚在冰面上一蹬,便往下滑去。林茂一口气还没提上来,便觉得自己整个人身体猛地一沉,直直地朝着冰洞下方滑了过去。   这冰道底部的冰层只上尚有一层浅浅水流,因此十分湿滑。最开始一刻,三人尚且能徐徐下滑,可随后便发现,这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像是被人扯着直直地悬崖下掉落一般完全无法控制。林茂头顶的冰层也越来越厚,从半透明变成了暗沉,冰冷濡湿的岩层一般盖在他的头顶。   而在入口时尚且算得上宽敞的冰道内径,也变得越来越狭窄,到了最后,变得只能勉强容得一人仰躺滑过的窄细甬道。倘若常小青未能修得那“寸骨功”,这时候恐怕早已死死卡在冰洞之类动弹不得。实际上,就连林茂如今这般消瘦纤细的身形,在甬道内溜滑而下,也觉得那冰冷彻骨的嶙峋冰层似乎就贴在他鼻尖上方不到一掌距离,随着下滑之势,几乎要剐掉他的脸皮。   在最前方的常小青不得不连续出掌,将甬道垂下或者凸起的冰棱以极高强的内力拍得粉碎——不然以三人如今状况,那些冰棱能直接在冰道之类将三人肉身切得粉碎。而即便是这样,猝不及防之间偶尔还是有遗漏的冰棱,紧跟在常小青身后的林茂来不及躲避,刀刃一般的冰棱竟然可以直接割破了他的衣服,在他肩膀胸口等处拉出一道又一道长长血痕来。   林茂闷哼一声,生生受了,因为周身冰凉,竟然也不觉得太多疼痛,只是觉得着甬道寒冷漫长,三人好似在那无间地狱中隐忍穿行一般,几乎有种永生永世不得出头的感觉。   而渐渐的,黑暗的寒冷的洞穴之中竟然充盈起鲜明的血气,林茂身体一颤,心如鼓擂,惶恐惊惧之情油然而生,只道是常小青此时,怕也是伤的不轻。   漆黑一片的冰洞之类只听见噼里啪啦不断有冰棱破碎之声响起,伴随着掌风道道,显然是常小青这时正凝神于黑暗中击掌开道。林茂也不敢出声询问,只能将满心担忧强行忍住,喉中却渐渐腾起一股腥甜之意。   林茂只道此时情况已是最坏,却不知三人再往下又滑了一阵,才是真正的可怕——到了此段,黑暗的甬道寒气逼人,之前明明已觉得这又湿又滑的通道内冰寒彻骨,可跟此时比起来,就是暖春。与之前的寒冷完全不一样,这一刻林茂周身竟像是有无数尖锐的小钩子刺进来活生生将他的肉剐了出去。而随着呼吸,那小钩子也飞快地刺入他的体内,寒气逼人,好似内脏都已经被它们直接勾了出来。   林茂痛到近乎晕厥,随后便发现周身麻木,从脚尖开始慢慢向上蔓延,到了最后,他甚至连手指都无法感受的,好似整个人这具身躯已经不属于他了一般……   糟糕。   林茂在脑内模模糊糊地想道,恐怕这时候三人经过的地方,正是那自古以来封锁上下山道路的杀人寒风肆虐的区域……   一边这样想着,他便一边觉得有浓厚的困意渐渐向上袭来。   若是此时睡去,恐怕便再也不得醒来的那一日。林茂虽想到这点,神智却渐渐稀薄。   眼看着林茂就要支撑不住,忽然,从他身后竟然有一双冰凉柔软的小手贴了上来,按在他的头顶,一股雄浑霸道的内力宛若凝注的热流,顺着那双手直直窜入他的体内。   林茂猛地打了一个哆嗦,陡然间从那致命的黑暗混沌中挣脱出来。   那双手究竟是从何而来?!林茂有心追究,可是一来他正在下滑,二来周身一片漆黑,三来神智恍惚,一时之间,竟然也分不轻那救了他一命的双手是不是个幻觉……   林茂与常小青,姚小花三人此番怕是在冰道之类滑了数十里路,头顶的冰层渐渐变得透明。   极为昏暗的淡青色的天光落在林茂眼睛里,竟然让林茂生起一股恍如隔世的感觉。   到了这般时刻,这三人终究是借着那冰道穿过了杀人风肆虐的区域。而到了山下,气温已然上升,那冰壳渐渐脆薄,底部也更加湿滑难止。   “咔嚓——”   眼看着甬道渐宽,常小青当机立断从怀中抽出断剑一把抽出,反手一插,将断剑剑身直直没入身侧冰层之中。   林茂只听到一阵连续不断让人牙酸的咔咔声,常小青便也身形渐缓。林茂便不可避免地直直往前一冲,贴到了常小青的背部。   “唔——”   下一刻,便是那姚小花紧随其后,少女曼妙身姿贴上来,惹得林茂挨着常小青颈后闷声一哼。   常小青背上的肌肉随即一紧。那断剑上坠了三人重量,已是弯到不能再弯,剑身上发出一声嘎嘎悲鸣,好在最后也不曾断裂,而常小青将两腿伸开架在冰壁两边,终究是让三人就这样停了下来。   “师父,你低下头。”   常小青沉沉说道。   他倒也不曾多言,再抬手一掌,轰然拍向了自己头顶已经十分透亮的薄薄冰层。   “咔嚓——”   下一秒,那冰面上便出现了一道裂缝,林茂一缩脖子,连忙将脸贴到了常小青的背后,紧接着便见着那冰层沿着裂缝噼里啪啦全然裂开,混着厚厚蓬松的积雪落在了三人身上。   三人再脱下背上已经湿透的牛皮,踉踉跄跄从那冰块之中爬出来。缓过气来之后环视周围,林茂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玉峰山下,身侧冰道所在之地,原先是一条山下居民引水用的水渠,由乱石砌成,而在水渠旁边,则是一片稀疏萧条的树林,地上覆盖着皑皑白雪,黑乎乎凌乱支起的树杈上偶尔可见几团或大或小的鸟巢。一阵风轻轻吹过,林中顿时响起了刷刷之声。   不过跟忘忧谷之前刮起的狂风比起来,这山下的风竟显得格外柔和。   “总算是出来了。”   林茂以手掩胸,怔怔说道。   这番下山,不可谓不惊险。   据姚小花所说,当初她上山的时候,这冰道远比现在宽敞好走许多。想来是之前三人在忘忧谷内耽搁了那样多的时辰,以至于冰道之内也有了变化。   而也正是这番变化,让三人这一路可谓艰险。而常小青作为三人中开路者,这一路上连续不断用掌力拍碎坚硬胜过岩石的冰块,更是耗费气力精神甚巨,此时从冰洞出来,几乎已是支撑不住。将那牛皮卸下之后,便见到他再顾不得其他,连忙盘腿坐在地上调息起来。而林茂自己也是狼狈不堪,之前穿着的衣服早已被甬道中的冰棱自腰间一直挑破到肩膀,只能说是大块的破布,现在草草耷拉在林茂身上,林茂只要稍动,便要露出后背肩头和胸口来。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他那胸上和肩膀上道道血痕便也无从遮掩,血糊糊的伤口配上凝脂般细嫩白皙的肌肤,愈发吓人。   反倒是那姚小花,大概是因为原本就是女子,身形更为柔软,再加上她正在三人中最后一个的位置,这时候反倒是最为安稳的一个人。全身上下半点油皮都未曾破,就是身上的衣物稍稍沾污了一些。   “林公子,您受伤了……老天爷,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只见那姚小花一对金瞳一瞬不瞬地盯着林茂身上伤口,还有那因为一路磕碰而青青紫紫一片斑驳的淤痕,满目痛惜。   说话时候她便已经靠了过来,伸手极为轻柔地按在林茂肩头,所有若无地顺着小臂滑下。   她的手异常的冰凉柔软,林茂被她一碰,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接着他便冷不丁地想起来,之前在那甬道中他险些因为寒冷险些冻死过去时,似乎……也有一双手按下在他头上……   不,真不可能。   林茂随即摇头,将心中那点猜想抹去——先不说那一只手按在他身上的事情是不是他在寒冷之中生起的幻觉,就说当时三人那副齐齐下坠的势头,除非姚小花身段比蛇还软,不然不可能折下身来探手摸到他。   姚小花见林茂愣神,目光微微一闪,声音更加娇怯地喊了一声:“林公子……”   总算让是林茂回过了神。   “我无事。”   林茂只觉得姚小花这番几乎要将整个身体贴到他肩头,后者的身体也跟她的手一般冰冷柔软,让林茂靠着她的那处皮肤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惹得他整个人下意识地往一旁避了避。   而正在此时,那边常小青忽然身体一颤,“噗”的一口吐出一口乌黑的血箭来。   “小青?!”   林茂见他这样,顿时肝胆俱裂,哪里还顾得上姚小花?整个人直接就往常小青那处扑去。   “小青你怎么了……”   林茂扶住常小青,颤声问道。   反倒是常小青眉目微舒,慢慢睁开眼来望向林茂。   “无事。一口淤血咯住了,之前调息就是为了将它冲出来。”   常小青柔声道,说话时眼看着脸色就比之前要好上许多,显然所说并非虚言。可是他如今这幅虚弱模样落在林茂眼里,哪里又能让一腔慈心的林茂放下心来。林茂与那常小青四目相对,面上有悲:“是为师太过无用……若是我能帮上你半分,也不至于此。”   说话间,他忍不住伸手抚上常小青嘴角,企图将他嘴角残留的血迹抹去。   可是林茂倒是忘记了,他自己身上也是伤痕累累,之前为了聚拢衣襟,胸口上的血迹早就沾到了他的手指之上,如今他的行为,反而是将常小青的唇边染上了自己的血滴来。   “啊,糟糕……”   林茂眼看着小徒弟唇上多了一点嫣红才反应过来,连忙抽手,偏偏常小青这时候正巧说话,嘴唇一张,舌尖恰好若有若无在林茂指尖一擦而过。   林茂倒是倒是一点也没在意指尖那一瞬微湿,可常小青却实打实的心头一跳,只觉得舌尖微甜,好似尝到了林茂的血一般——而就连师父的血,尝起来竟然也是甘蜜一般香甜。   常小青只道是自己心中那点背德绮念作祟,那一丁点腥甜竟然让他觉得满口生香,津液都隐隐泛着回甘。而之前因为强行耗尽内力而导致的胸口烦闷,也在这怦然心跳间消磨殆尽,顷刻间有些神清气爽,气力充盈的感觉。 第62章   奔流不息的漓水在狭窄的山石河道中咆哮着,自东向西奔涌而去, 满江扬起雪白的浪花隆隆作响, 宛若有巨兽日夜怒吼不休。在那嶙峋的江岸一侧, 有一条细细窄窄的青石官道沿着江蜿蜒而上, 若是这样不停歇往前走上九百里, 便是西疆边城。   不过,若是在这漓水上游从官道下来,沿着一条萧条小道往那玉峰所在方向徐徐而上三里路, 便能山道旁边见到一个小小的村落。   这便是三里庄了。   三里庄本是忘忧谷的佃农聚众而居所成的村落。庄子背靠玉峰, 前临漓水,两侧则是多年来漓水冲击岸边留下来的淤泥, 庄中佃农多半都靠着人力修建而成的鳞鳞片片梯田精工细作而生, 因而这庄子里的人丁也不能说是旺盛。而且自几十年前忘忧谷内乱之后, 这忘忧谷在武林中的声势可谓一落千丈,加上林茂病弱不见外人许久, 许多年来自然是少有人往忘忧谷来。三里庄守在这山下,极少有外人探访,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竟隐隐有些避世桃源的意思。   此时正是严冬时节,庄外梯田里已经封冻, 不远处的树林叶子已经掉光, 只余下暗褐色的树干萧瑟地立于雪地之中。偏偏就是在这本应萧条无人的枯林之中,多了三位不速之客——那是一位身形高大的白发青年,容貌甚是英俊年轻, 眼中隐含精光,显是武功极为高强,他手中正揽着一位身姿纤细的少年,那少年面容艳丽逼人,一颦一笑皆有万般风情,堪称倾国倾城,乃是世上绝无第二的貌美之人。而在这两人之前,有一位清秀少女,正步伐轻快,轻车熟路地带着两人穿过树林往那三里庄走去。   自然,这三人便是常小青,林茂与姚小花。   三人自脱困之后,便往那三里庄疾行而来,一来是姚小花称自己思亲心切,二来是林茂胸口伤势颇为严重,需得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再好生处理才行。   这姚小花到了山下这繁乱的杂树林间便循路直直往前走去,显然对这三里庄周围极为熟悉,越是靠近三里庄,带路的脚步就越是轻快。   “俺娘大概要担心死了。”一边往前,姚小花一边说道,“怕是看到俺的时候,要大哭一场才是……”   说到这里,她的声调渐渐降了下去。   不过顿了顿,她便又开朗了起来:“啊,不怕,等她生完气了,俺让娘做大块的坛子肉和烧鸡给你们吃!俺娘桌的那个坛子肉,全村的人都知道最好——”   姚小花还在说话间,常小青忽然长臂一伸,抓着她的衣领直直将她往后一拖。   “干吗?唔——”   紧接着,他一把掐在姚小花的喉骨之上,将少女的惊叫活生生按回了嗓子眼。   “小青?”   常小青这般举动,让林茂也是一惊。   “嘘——”   常小青神色骤然间变得极为冰冷,轻声道,同时他猛地将林茂抱入自己怀中,身形一闪,掠到了一棵极为粗壮的枯树之后。   “不太对劲。”   他在林茂耳边耳语道,又冷冷看向满脸惊慌的姚小花。   “你出来之前,三里庄也是这般热闹的吗?”   他刻意在“热闹”两个字上稍稍加重了声音。   姚小花满脸茫然,显然是到现在也不知自己咽喉被掐究竟是所谓何事。反倒是林茂速来知道常小青行事妥帖,这般作为一定是有所缘由,听到热闹两字,便也竖起耳朵细细听来,果然便发现了端倪。   此时三人距离三里庄尚有一段距离,可是仔细聆听,便能顺着风声听到不间断的细碎人声马鸣,很是热闹。   这下,就连林茂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之前便也说过,这三里庄中人世代都是忘忧谷的佃农,又加上此处耕地稀少,冬季更是苦寒,哪怕忘忧谷收租方面十分宽厚,庄中人过活却并不是那般容易,人丁也是稀少。此时距离过年还很是有些时候,寻常时候,靠着庄子里那点人是绝不可能有这般喧嚣传出来的——更何况,还有马匹的叫声。   这世上能够骑得起马养得起马的人,谁不是家资丰厚?而三里庄中人这般辛苦度日的庄户人家,又怎么可能找出一头马来养?   “姚姑娘……这之前,三里庄中可是有外人来?”   林茂将声音压得很低,极严肃地问道。   姚小花懵懵懂懂摇了摇头,似乎像说些什么。林茂连忙拍了拍常小青的手,示意他松开姚小花的喉咙。   “俺……俺离家的时候……庄子里……从来没来过别人哩……”   姚小花被吓得够呛,说话都断断续续的。   “这样冷的天,货郎都不会来……庄子里……猎队人都冻在了林子里……比先前人还少些……”   随着她的叙述,常小青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凌厉。   他武功高强,内力充沛,所以远比林茂与姚小花听声更远。这时候他分明听得清楚,在那隐隐的人声马鸣之中,尚有刀剑交错的金鸣之声,而偶尔响起的几声大笑大喝,声音雄浑粗犷,显然来自于身有武功之人。   常小青与林茂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深有警惕。   忘忧谷沉寂武林几十年,忽然有这等江湖人士聚在山下——便是再天真的人,也不会觉得这是好事。   常小青出手如电,骤然间出手点了姚小花周身大穴,眼看着少女身形一软,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常小青便像是提了个包袱一般将她提了起来。   “师父,失礼了……我带你过去。”   他又对林茂说。   “嗯,小心。"   林茂轻声说道,任由那常小青将揽在自己腰间。   随后常小青猛然提气纵身,以那极为高深的轻功在雪地上一滑而过,无声无息飞快地朝着三里庄处潜了过去。   到了近处,果然如同常小青所料,这三里庄之内可谓是人声鼎沸,泥地茅屋之间,却又无数衣衫亮丽,身持兵器之人来来往往,热闹得堪比武林盟所在的建城。 第63章   那遍身深深浅浅一色淡蓝布衫,腰间插着长剑的青年男子, 常小青一眼便认出那是斩月阁的人;而不远处, 聚集着一群皮色黝黑, 穿白衣白帽, 手持三尺见方硕大金轮的秃头壮汉, 分明便是西域火云派之人;还有那周身绫罗,云鬓高耸的妙龄女子成群结队在街上行走,旁人却纷纷避之如蛇蝎, 显然就是武林中那极为有名的离恨庵的“缠丝者”……这些还是江湖上有门有派之人, 才能从衣着服饰武器上认出来,而散于这些人之间, 另有数十人穿着举止各异, 怕也是各有来历的奇人怪客。反而是林茂只瞟了一眼, 便皱眉,附耳同他说道:“那老者袖口绣有白骨, 应当是阴山骨家人,那满身手势的佝偻小儿,定然是金蟾寨中的大弟子, 再他旁边那个女童,便是他的师父……”   林茂又细细跟常小青将那等人的怪癖武功来路都说了, 才让常小青带着他又往另一边探去。   常小青同林茂一路数下来, 竟在这小小村庄中见到不下五个大派的弟子。这几个门派虽称不上是江湖一流门派,可放在寻常地方,也很是有些地位在, 那群弟子平时更是自视甚高,绝不是那种无事会跑到三里庄这等偏僻村落中来无聊之人。事实上,这些光鲜亮丽的之人在这样的破落村子户中往来,在外人看来,也确实是说不出的怪异与好笑。   常小青皱了皱眉头,目光在两侧村中茅屋上一扫,果然只见到一些低级弟子在其中居住,更多的人却是驾着马车,在三里庄前边一处晒谷坪中扎帐安顿下来——想来是这群人看不上三里庄村舍简陋才这般做的。   只是常小青越是看,心中就越是警醒。   他掌管忘忧谷俗物许多年,虽不可能与三里庄中人人相识,可庄子里的村长与庄头,他却是认识的。而如今三里庄中骤然来了这般多身份高贵之人,那村长与庄头哪怕碍于杀人风封山无法上山传递消息,也必然要在外界与人应酬结交才对。三里庄中人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身形样貌都与武林中人绝不相同,常小青绝不会看错。可是常小青带着林茂与姚小花掠到那晒谷坪旁又看了一会儿,见到的始终只有各等武林弟子,全无庄户中人的身影。   若说之前常小青与林茂只是心中警惕,如今刚看到村中这般景象,那警惕却是化为了万分提防。   林茂看了常小青一眼,眼神暗暗。   “来者非善。”   他以唇形对着自己小徒弟说道。   林茂毕竟是经历过忘忧谷内乱之人,哪里会分辨不出这三里庄中莫名聚集而来的武林人士来意不善的气势?!   常小青带着林茂从村头到村尾走了一圈,也是他如今武功确实是一等一的高强,不然以村中武林人士众多,寻常高手这般带着两个全无武功之人,怕是早就已经被发现了。而就是这样一圈走下来,他与林茂都发现,这来到山下的武林之人怕是有百名之多——而稀奇中的稀奇,是这些人里竟然还有极乐宫与武林盟之人。   便是林茂这等老人发现那两派之人之后,也禁不住脸色一凛,心头思绪千转万回。   与之前那火云派斩月阁不同,极乐宫与武林盟堪称武林中一流门派,等闲并不参与江湖杂事。如今却与一群寻常武林人混杂在一处,实在怪异。更怪的是,这两者素来便是对头,门下弟子若是偶尔碰上,时不时便要斗个你死我活。季无鸣作为武林盟盟主,当初也常常为了这等事情焦头烂额,还是之后金灵子掌管魔教,他本身又与那极乐宫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官司,后来各自传信,才慢慢将水火不容的两派安抚下来……但即便如此,极乐宫与武林盟也绝不可能像是如今这般相安无事共处一地。   【困于山上之时,山下必有大事发生】   林茂只觉得眉心微痛,心下愈发不安,只是极乐宫与武林盟的人在侧,便不敢再发声,而是伸手拉起常小青的手,食指在常小青掌心轻轻写道。   常小青待他写完,反手将他手指握在自己掌中,轻轻地握了一下,示意自己知晓。   待确定村中并无村民之后,常小青便按着林茂的示意回到村头,寻得一间小院往其中跳去。这小院正好便是那庄头所居,说起来,这样有院有门的居所,还是三里庄中极为气派的房子了。平日里生活,庄头恐怕也比同村之人更好一些——从他那后院里堆得高高的柴火垛便能看出来。常小青以内力巧妙地推出几根长木,带着林茂与姚小花跳入那凹处,又伸手将柴火拨到自己头顶,三人便背靠庄头卧室的外墙,前面上面都堆着柴火,除非是有人走到极近的地方刻意寻找,绝不会有人发现。   而常小青之所以带人躲在此处,自然也是有理由的——庄头的房子砌得是村中难得的砖墙青瓦,住的人自然也不可能跟旁边那些茅房草屋一样是下级弟子了。   果然,没多久,常小青和林茂便听得墙那边清清楚楚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   “他奶奶的,那乔家的小兔崽子胖的没事做,偏生要这么多人守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上山也上不得,旁边都是荒郊野地,连买酒的地方都没得——”   话未说完,便又听到另外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泼辣地嗤笑出声。   “你有本事叫乔家那位小太爷兔崽子,有本事不要他的银子啊……若要我说,虽然说这地方破烂,可活儿却实在不差——只是干巴巴在这守着,也不需要腥风血雨刀剑相加,住得一日便有那些多银子,这样好的事情,你倒也骂的出口……”   “嗤……”只听得先前那个声音猛地吐了一口痰,声音又提高了,“好事?你倒能说的出口?这守在破烂地方守上几天,我到要说真是个好差事,可是你也不想想我们在这里究竟守了多久了?怕是快要一个多月了吧?没吃没耍的,闲得人屁眼冒烟!白三娘,你他妈也就是看着乔家那兔崽子脸好看才这般帮他说话罢了,呵,你倒也想得美,那乔暮云让人守在这里,可就是为了他那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等人从常小青那厮手中救出那个小美人,你看他还会正眼看你一眼么?我可是听人偷偷说了,那小美人可真是……啧啧啧……”   “啪——”   那里头一声清脆的掌击之声响起,紧接着便是那白三娘恶狠狠的怒喝。   “周疤头,你他妈不要给脸不要脸……”   那女人与这什么周疤头怕是有些男女之情上的纠葛,接下来一连串吵闹都有些不堪入耳,然而除此之外,有件事情倒是说得清楚。   这山下这些多人驻守在此,竟然是因为乔暮云在江湖上发出了极为丰厚的赏金,要人从常小青手中将一位“友人”救出来。这位“友人”,当然便是如今守在墙外,一张脸上变幻莫测,几乎快要气到满头冒烟的林茂。也不知道那乔暮云是如何发出赏金的,只听着屋内一男一女的对话,关于林茂的江湖传言,已是十分离奇,只把他说得像是那祸国殃民的九尾狐狸精,已经将那乔暮云的三魂七魄勾去了大半,让他茶不思饭不想,相思之疾犯得近乎丧命……   那乔暮云本就是林茂故友之子,被人这样背后污蔑两人关系,本就让林茂气恼不已,偏偏林茂身边还有常小青,也将那江湖人想的那等龌龊言论听得清清楚楚,更让林茂凭空添了三分尴尬。   果然,林茂忍不住偷偷往常小青那处瞟了一眼,之间一线光透过柴垛落在白发男人的面孔之上,那人神色之冷,堪称怵目惊心。   林茂也不知怎的,一看常小青的模样,心中那三分尴尬便化为了十分,有心想要解释,却又觉得这等事情若是郑重起来,似乎又有点儿说不出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正在林茂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屋内两人的争吵蓦地被另外一个阴沉沉的青年男子声音打断了——   “闭嘴。”   此人之前在屋内悄无声息,身上的敛气功夫应是十分深厚——竟然连常小青都未曾察觉,这时候他蓦然出声,常小青与林茂都是禁不住一震,很是吓了一跳。   而屋内也是骤然寂静。   过了一会儿,林茂才听到那阴沉声音徐徐响起来。   “……你们以为我们守在这里真是为了小少爷那个情人?一帮蠢货!”那人恶狠狠骂道,白三娘与周疤头听着声音应当是极为桀骜不驯的人物,被人指着骂了“蠢货”两个字,却是一声不吭,对那人显然是怕得很。   那人又道:“听好了,那忘忧谷的常小青虽说极少出江湖,武功却确实极高——他在自己师父身死之日,将季无鸣打至昏迷不醒,生命垂危,又废掉了金灵子的全身武功,若非极乐宫相救,恐怕我们这位魔教教主也当是跟着那位林谷主去了。如今武林盟和极乐宫守在山下,为的就是要捉拿那欺师灭祖的家伙……”   林茂听到此处,已是心神巨震,猛然朝着常小青望去。   然而常小青的动手却比林茂更快,那人刚说到季无鸣昏迷不醒,他便猛地抬手点上林茂穴位。林茂毫无防备,只感到身上穴位微痛,随即整个人便再无丝毫力气,与那姚小花一般,如同失了牵引的人偶,软软往一旁倒去。   常小青面无表情,适时伸手,就那样极小心地将林茂搂入了自己的怀中。 第64章   林茂只觉得常小青的双臂就好似铁箍一般,又坚固, 又冰冷彻骨, 将他抱得紧紧的。他比姚小花稍好一些地方便是常小青总算没点了他的晕穴, 所以神智还在。只是如今他口不能言, 听闻那人说道常小青竟然差点杀了季无鸣与金灵子, 林茂满心疑问,几乎快要将他胸口涨到爆炸。林茂双目死死地盯着常小青,情绪激愤之下, 眼角竟有了点滴泪意。偏生此时常小青神色却宛若冰封, 偏过头去直直看着黑漆漆的柴垛,完全不曾低头看向林茂。   一墙之隔, 那周疤头终究忍不住开了口, 小声问道:“若说武林盟要为季盟主要回公道, 我疤头倒是信,可是那极乐宫怎的也参合到这等事情来了——二哥, 不瞒您说,我一看着那帮极乐宫人便觉得全身上下不舒服,害怕得紧。”   话音落下之后, 周疤头口中的二哥重重地嗤笑了一声。   “说你蠢你倒是还不服气。武林盟要为季无鸣要回公道?哈哈哈哈……”他极刻薄的大笑了好几声,忽然又拍掌道, “错了, 错了,应当是季前盟主,疤头, 你道这武林盟还没等季无鸣断气便急着换了盟主,当真是那有情有义之辈?”   那二哥又是几声冷笑,然后接着之前的话头又继续道:“倒是那极乐宫,还真是有几分真意在,那疯女人之前便一门心思以为那金小白脸是自己骨肉,看着那家伙如今惨状,自然是要帮他出一口气的……“   那白三娘紧跟着开口,幽幽道:“唉……这世上最是口腹蜜剑,翻脸不认人的那帮伪君子,怕是都在那武林盟之中了,我听说那季无鸣昏迷后,松老嚷着要人送一根山参过来给他续命,那武林盟的人却不肯给,怕季无鸣这般死了,浪费了盟里一根好参,还是后来有人觉得说出去太不好听,才让人把送上去……”说完,那女子倒是有些感慨,“可怜那季无鸣倒是个好汉,如今真说得上虎落平阳被犬欺。当年有人说那金灵子被掳到极乐宫中,活生生被整成个兔子相公,真是命苦,可如今看来,兔子相公便是兔子相公罢了,好歹如今还有人真心要为他出头。”   周疤头又开口道:“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奇怪,那帮畜生这般冷血冷情,怎的我瞅着他们围在这鬼地方守那常小青,反倒比我们还要勤快?我听说已经送了三拨人上去,想要想办法绕过杀人风,先行上山将那常小青捉下来了……”   “呵呵……”那二哥冷笑了两声,显然是知道些内情,却并未立刻开口,只把那白三娘和周疤头的胃口吊得高高的,不住追问恳求,他才沉吟道:“罢了,此事本不应让你们这两蠢货知晓,只是如今我们三人既已守在在玉峰山下,便已经算是搅入此事了,你两人蠢笨如牛,若是不将其中利害讲与你们听,我倒还怕到时候你们两个捅出什么篓子来。三娘,你先去看看窗外,查查是否有人,然后再将窗子关严一点,我好讲给你们听。”   话音落下,常小青和林茂便听到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那窗口离柴垛并不远,因此那白三娘开窗时候的嘎嘎声倒像是直接在这两人耳边响起来的一般。林茂顿时心跳如擂,神经骤然绷得死紧。他此时全身无力,整个人都只能软倒在常小青怀中,一张脸正贴着常小青的胸口——这人之前做出那般举动,心跳却依旧沉稳,林茂即恨常小青点了自己穴道,却又不自觉为他担心,怕那白三娘仔细探寻之下察觉到他的踪迹。不过如今三人所在之地确实十分隐蔽,只过了片刻,林茂便又听到木窗嘎吱放下的声音,显然已算是躲过了白三娘的视线。然而那二哥倒是十分谨慎,白三娘灌了窗子,他在屋内却还是压低了声音。   林茂只他断断续续说道:“你们有所不知,那忘忧谷虽说这些年来在江湖上默默无闻,当年却是一等一的门派……世人如今只记得当年的无双剑常青,那老忘忧谷里真正厉害的人,却没有多少人在意……”   “真正厉害的人?等等……我听闻常青身死之前,已是江湖上弑杀多年未有败绩的魔头……难道当初那忘忧谷中竟还有人比他还厉害?”   “呵,这世上,可不是只有剑法厉害才是厉害……”那位二哥像是极为得意自己所知,总算抬高了一些声音,徐徐说道,“如今这位林老谷主的师父……也就是当年执掌忘忧谷的那一位,被人尊称作扶摇子。武林对他讳莫如深,你们却不知道,这位扶摇子可是六十多年前江湖中最为惊才绝艳之人,武功,毒术,医道,无不精通,只可惜也就是这样一位绝世高人,最后却落入歧途,竟然在那忘忧谷做下种种惨无人道,骇人听闻之行。都说当年扶摇子是走火入魔因而发疯,可实际上……他之所以有那般作为,却是为了炼药。”   “炼药?”   “什么药?”   白三娘和周疤头齐齐开口问道。   那位“二哥”顿了一会,才一字一句开口道:“长生不老药。”   ……   “噗嗤……”   只听到屋内静了片刻,那白三娘忽而笑出了声。   “二哥,你,你这人真是……怎的这般逗人开心……长,长生不老药?哈哈哈哈……”   紧跟着那白三娘,周疤头也笑了起来:“这世上怎会有人相信有长生不老药这等无稽之谈?哈哈哈,好笑,真好笑……”   “闭嘴!闭嘴!有什么好笑的!两个猪脑子!”那“二哥”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们哪里知道,像是扶摇子这等天人之才,所作所为自有其道理,虽说后来他做出那等可怖之事,可那长生不老药,恐怕还真被他出来了——不然你以为,那季无鸣,金灵子,常小青师兄弟三人,为何会落到如今这等同室操戈的境地?那季无鸣之前掌管武林盟,金灵子是魔教教主,若是他愿意,整个极乐宫挥一挥手便也归他了,还有那常小青,虽然极少出江湖,却也是板上钉钉的江湖第一高手……你们觉得这样的三个人,会为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忘忧谷斗到这样水火不容?”   “二,二哥?你这话是说……”   “就是为了那长生不老药!那林老谷主虽说资质平庸,却偏偏成了当年扶摇子最宠爱的弟子,而那魔头常青也对他无有不从。如此一来,当年扶摇子若是真的炼出了长生不老药,定然会给了那林茂……不过,大家如今也都知道,那林茂林谷主是个什么德行,只怕是他自己也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所以这么多年来守口如瓶,绝口不提此事。只可惜他一身死,三个徒弟便再也按捺不住,相互斗了起来。”   恐怕也是这长生不老药的传言太过于惊世骇俗,那位二哥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白三娘却依然显得有些将信将疑:“二哥,你莫怪我头发长见识短,只是我怎么听着这事还是这般玄乎呢?我听你之前所言,哪怕是扶摇子有没有真的炼出那什么鬼长生不老药都是未可知的事情。武林盟好歹也是大派了,难不成还真就为了个传言便这般严阵以待……”   “你知道个屁!”那位“二哥”破口大骂了起来,“武林盟那帮伪君子自然是确定了才这般紧张的……他们恰好抓了那一日常小青与两个师兄内斗时在场的一个家奴,原本抓到那家奴是想问清楚那一晚究竟发生什么的,没想到那家奴却明明白白地说了,那三人相互争斗之时,嘴里分明嚷着‘长生’‘死而复生’之事……” 第65章   林茂与常小青一同听了这样久的壁角,之前听到那三人提到逍遥子与常青之事, 便恨不得能跳起身来指着他们鼻子大骂“胡说八道”——他那师父逍遥子当年走火入魔, 近乎半疯, 才做出了那样丧心病狂的事, 而一个半疯之人, 又怎么可能做出那所谓的长生不老药呢?!   更何况季无鸣与金灵子两人也同常小青一样,是在他身边一同长大的,林茂深知这两人性格, 哪怕就算是真的有那长生不老药, 师兄弟之间也断然不可能出现那同室操戈,自相残杀的事情。   只怕是江湖人听风是雨, 以讹传讹, 最后竟闹出了这么一个愚蠢的谣言来——而这样的谣言, 竟还真让武林盟那群人信了?!   林茂原本只觉得这二哥说的言论实在是无稽之谈,可偏偏就是这个时候, 他感到常小青在听到“死而复生”时,身体竟微微一震,再听这小徒儿的心跳, 怦怦作响,俨然与之前冷静自若的状态不太一样。   林茂心中蓦地一凉, 终于想起来, 这世上还真有所谓的长生不老药——   那无名老人给他服下的,让他死而复生的药,不就是吗?   可是, 可是这长生不老又与那三个徒弟有什么关系?   啊,说起来,当初无名老人轻描淡写说自己配出了一副长生不老药时,林茂便能隐隐觉得不太对劲。要知道当年以忘忧谷风头之盛,天上地下奇珍异宝,无一不有,再加上逍遥子天纵奇才,配上他那不顾伦理道德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最后都没有配出所谓的长生不老药来。   而那无名老人只是随手便制成了?   林茂又想起那老人来历不明,而常小青在他病时又与那人相交甚密……   林茂简直不敢想下去,一时之间心中惊,惧,恐,怒……百般滋味齐齐翻涌,胸口登时烦闷至极,几乎呕出血来,偏偏他如今动弹不得,只能朝着那常小青怒瞪。   而在那房内的三人,却是不知自己三人之间的窃窃私语竟会让言谈中的当事之人这般痛苦惊怒,那位“二哥”依旧滔滔不绝道:“……其实还有一事,乃是我从一极可靠的人那处无意间探听得来,才能这般确定那林茂林谷主的三个徒弟之间,远不像外人所言那般和睦,三人同室操戈之事,应当并不作假。只是此事委实太过离奇,倒像是那等下三滥的胡言乱语了,我倒也不好多说。”   那“二哥”也是虚伪至极,嘴上说着什么“不好多说”,实际上却是极为想说出口的——不然,这等辛秘,只需搁在心里便是了,哪里还要说出口来吊人胃口呢?   果然,那白三娘和周疤头一听这位二哥这番说话,立刻又是软言细语,连番追问了起来。   那二哥只装作自己是推脱不过,干咳了两声,压低声音慢慢道:“你们是不知道,那位常小青与他那师父林茂日夜相对,也不知怎么的,竟生出了一些极为大逆不道,罔顾伦理……”   他最后说的这句话实在是声音极小,以至于林茂只模模糊糊听到了常小青与自己的名字,后面的却是全然没有听清。他还待凝神再细听一会儿,身侧的常小青却倏地动了起来——林茂只看到他运力于指尖之上,抵在土墙一侧用力一推,那土墙便如同豆腐一般,扑簌簌落下了些许土渣稻屑和碎石子来。   再看那土墙,上面竟然就这般轻而易举地被常小青用手指一推推出了半个拳头大小的空洞。   “哎呀,这什么声音?该不是又进了老鼠吧?”   那屋内白三娘的声音霍然变大,而她话音尚未落下,常小青面色如常地从地上捡起三颗散落的小石头,中指一曲一弹,便见到那石头化为三道灰影,噗噗噗,直接对准房中三个人影而去。   “砰……”   “砰……”   “砰……”   那石头虽说只有人拇指大小,却带上了常小青指尖运出的内力,直接弹到了那白三娘,周疤头和“二哥”的太阳穴上。三人猝不及防之下,没有丝毫抵抗能力,直接便被这小小石头震晕了过去,只见到他们身形一晃,便纷纷倒在了地上。   常小青慢慢从之前藏身的柴垛中起身,抱着林茂掀开窗子,一个翻身便轻巧地钻进了屋内。   庄头这间屋子倒是看得出之前精心布置过一番,不过即便是落在常小青和林茂这等并不讲究的江湖人眼中,土墙瓦顶,一片昏暗的房子也实在简陋。在房间的中间,是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八仙桌上摆着一把短剑,两把斧头,而八仙桌旁边,就是那如同尸体一般横躺在地一动不动的三人——其中一人是个半老徐娘的女子,而另外一个则是个面上带着碗口大胎记的大汉,再旁边一点,是个面皮蜡黄的焦瘦汉子,偏偏做了个书生打扮,想来就是那位“二哥”了。   常小青对这三人是看也未曾多看一眼,反而先将靠墙的一边的土炕整理了一番,先是将之前那三人的铺盖卷起来丢在一边,再掸去了上面的浮灰,铺上了自己一路带下来的厚实皮毛,这才将无法动弹地林茂放到了土炕上面。   到了这个时候,他总算是没法再对林茂的目光视而不见。   只见白发男人眼神幽暗,与林茂对视了一瞬之后,消瘦的脸上浮现出了隐隐地恳求之色。   “师父,你别怪我。”   常小青暗哑道。   “我只是怕你听了那些人胡言乱语,一时激动,才先点了你的穴道。”   话音落下,林茂只觉得身上穴位微微一痛,身上力气总算是回了过来。   “啪——”   而恢复了力气之后,林茂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扬起手来重重给了常小青一个耳光。   “你还要骗我吗?”   林茂只觉得胸口痛楚难当,情绪激动,眼眶已经阴影发热,声音中更是染上了哽咽之意。   “师父……”   常小青挨了林茂那软软的一掌,身形却丝毫未动,就连那张脸皮上都未曾有红痕。他伸手截过林茂的手腕,在后者微微发红的手掌上轻轻一抚:“您别动手……我,我身上皮太硬,会弄疼你。”   这般痛惜爱怜的话语落在林茂耳中,反倒愈发让他恼怒。   “常小青!你,你这个……”   林茂只恨自己与常小青相知相处太久,以至于对方稍稍露出破绽,便在也欺骗不了他。   之前常小青说自己已经将那一晚的事情全部忘记了,林茂强迫自己信了。   接着常小青又说,自己没有杀小院中的那些人,林茂还是强迫自己信了。   可是这一次,当常小青毫不犹豫地点上林茂穴道的时候,林茂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欺骗自己,让就相信常小青的鬼话连篇了。   “师父,你听我解释,”那常小青一直以来表情都十分冷漠,这时候面对着眼底含泪,鼻尖通红,似乎下一秒就要因为内心痛苦而低泣出声的林茂,却露出了万分后悔与踌躇的表情,“那一夜的事情,实在太过复杂……有些事情,我是真的忘记了……”   “那么还有一些事情呢?常小青,常公子,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总该告诉我了吧?”   林茂狠狠说道。   他顿了顿,直直盯着常小青的眼睛开口道:“你告诉我,你说你只要回想起那一晚的事情便会头痛——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在骗我?”   常小青听到这话,果然是一怔。   林茂见他如此,锥心之痛愈盛,不等那常小青开口,他又咄咄逼人问道:“我再问你,你当真没有与你的两位师兄季无鸣,金灵子相斗?他们如今伤势严重,与你无关?”   常小青脸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却并未回答。   “好……好……好个常小青……”   林茂年轻便有那情绪激动就会哭泣出声的毛病,如今死而复生,这毛病竟也回来了。   这一刻他终究忍不住低泣出声,显然已是气得狠了。   常小青凝视着自己师父粉面带泪的面孔,却也显得十分痛苦。   “师父,你听我解释,我真的没有伤害两位师兄的意思,我……”   “呵呵,呵呵……”   正当常小青脸色惨白,手足无措却全然不知该如何解释的时刻,从八仙桌那处传出了一声虚弱的讥讽嘲笑之声。   常小青与林茂猛然朝着发声之处望过去,发现那位脸色焦黄的书生模样的人竟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幽幽转醒了。显然,那白三娘与周疤头将其尊为“二哥”自然也是有理由的,这人身上武功看着确实要比其余两人要强上几分。   只是这人武功虽说不错,性格却依旧十分讨嫌。   发笑之后见常小青和林茂都看着自己,他便开口幽幽说道:“真是好笑,好笑,太好笑。我小诸葛鹤云月自诩见识多广,却还真没想过会见着这师徒叽叽歪歪起来,会比那相思热恋中的小儿女还要来的腻歪。” 第66章   这人口中骂别人“好笑”,却不知道他生得这般十分猥琐难看, 却偏偏给自己取名叫做小诸葛, 还配上了鹤云月这等名字, 实在是不伦不类, 好笑得紧。   常小青在林茂面前是低三下四的样子, 可当他回头看鹤云月时,却是面无表情,视线如冷剑一般。这常小青原本便因为与林茂的争执心情低落难过, 这时候听到鹤云月说话这般不干不净心中暗火腾起, 立刻便朝着他举起掌来,只差运气一送便要让这人去见了阎王, 也好叫他知道什么话应该讲什么话不应该讲。   不过那鹤云月既然自诩小诸葛, 自然也有几分机灵在, 他见常小青如今面容憔悴,满头白发, 与多年前偶尔一见时那意气风发的冷峻少年截然不同,心中暗暗想道:那一夜恐怕真有极大的变故,不然这常小青也不可能憔悴如斯。他又看到常小青背后的林茂, 一瞥之下,竟是微微有些恍神。   那少年真是眉目浓妍, 顾盼生怜, 此时颊边带泪,明明面有哀楚之色,可偏连这哀楚也宛若那雨打芙蓉般娇媚动人, 让人只觉得心肝脾肺齐齐酥麻,即恨这世界上竟有人能让如此美人哀戚流泪,心底深处却又痒痒的,恨不得自己动手,让他再多流一些眼泪才是……   鹤云月心中愣怔,只能不住感慨这人世间竟有如此美人,怕是西施在世也不及他半分风情——一瞬之间,他几乎要以为这常小青是从山上绑了一个妖怪或是仙人下来。   好在这心思流转,写起来慢,当时却快——现实中鹤云月见了林茂,只不过是飞快的一愣,而恰在此时那常小青的目光种满怀杀意,落在着鹤云月身上,像是隐隐有寒彻骨的冰针扎一般。鹤云月在江湖中行走多年,直觉敏锐,被这常小青的杀意一激,反倒打了个冷战,极快地回过神来。   (不对,不对,这人……)   鹤云月之前悠悠转醒,听着炕上常小青与那少年的对话,还暗自好笑,原本还以为常小青是带着了个小情人,互称师徒做个龌龊下流的私密情趣。   可他这时候真的看到了林茂容貌,反倒不这么想了。   这样的容姿,怕是在帝王后宫中都难得一见,又怎么可能是江湖人所能拥有相公娈童之流?   与此同时,隐隐约约的,鹤云月想起了一则陈年往事——   多年以前,这江湖中第一绝世美人的称号,偏偏是被一个舞象之年的男童所夺。   而那个人,便是后来被人嗤笑为资质平庸,胸无点墨的忘忧谷林茂林谷主!   鹤云月想到这里,心中咯噔一下,竟将前前后后地事情都想通了一般,也顾不得那常小青一双夺命掌只差一瞬便要将他毙于掌下,只扯着脖子惊呆地又往林茂那处望了一眼,失口叫道:“林谷主?!是你?!”   “小青——”   林茂这正好抬手按在常小青的手腕之上,算是将鹤云月的一条性命救下来。   这时候蓦然听到鹤云月叫破自己身份,也是禁不住身体一颤。   也不知道为何,他好不容易寻得一人认出自己,可是以如今这幅模样被人道破身份,却又让他觉得莫名有些难堪。   “是我。”   林茂只得声音干硬地应道。   “你,你还活着?可是你之前分明已经……”鹤云月如今表现就像是被人当头砸了一棍子一般,话音颤抖,连不成句,“你这是死了又活了?死而复生……死而复生……天啊,那忘忧谷的长生不老药,竟真的被用在了你的身上?!”   鹤云月之前说起长生不老药来倒是语气平和,显然并未将其当真:君不见,这江湖中多少灵丹妙药,都要冠以“医白骨”“回春丹”一类的名头。依他之见,恐怕忘忧谷就算真的有那长生不老药,恐怕也不过是那等能让极病重的人转好的灵药罢了。   然而,这灵药与不老药,中间差的可不止是两个字——而是这古今上下多少奇人帝王终其一生探寻不得的夙愿!   鹤云月更没想到,已经垂垂老矣,病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忘忧谷谷主林茂用了那等灵药之后,竟然真的起死回生,返老还童——   这一瞬间,他实在是没有克制住内心所想,望向林茂的那对眼睛,就像是那山中饿狼一般闪着赤裸裸的渴望与狂热。   林茂被人这么一看,只觉得背上平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类似的目光,很多年前他便遭遇过,想到那些恶心过去,他心中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恶心忌惮之感。   而林茂这般心绪波动,常小青必然是若有所感,这人杀意一盛,鹤云月便立刻警醒过来,将满心翻腾的渴望与贪婪皆数强行掩盖下来。   “我死不死活不活,与你无关。但是如今却是有一件事情,与你有关了,”林茂不看一旁常小青脸色,自顾自地朝着鹤云月开口道,“我只问你,关于季无鸣与金灵子受伤之事,你到底知道多少?你说武林盟抓住了一个知晓内情的家奴,那家奴叫什么,如今又在何处?”   常小青在一旁听着林茂这般问话,脸上血色是一点一点褪去。如今林茂的态度实在太过于明显,这是摆明了全然不信他之前所说的话了。   鹤云月目光滴溜溜在常小青与林茂之间来回转了转,也不知道他心中做了什么计较,只看到他定了定神才回答道:“林谷主恕罪,之前鹤某因见着您老人家死而复生,心中太过惊讶,言行有所不敬,望林谷主原谅。”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看了常小青一眼,才继续开口,“想来,林谷主与常小青少侠,应当在此处耽搁不止一会儿了,也不知道之前我同那两个没用的弟妹说的话,您究竟知道了多少……咳咳,鹤某所知的,其实也不过是一些江湖传言罢了,真说起来,是做不得准的。”   鹤云月越是说,便越是觉得常小青落在自己面皮上的目光就像是那有实物的刀刃一样,几乎要把他脸皮都刮下来才是,他一张焦黄的脸上渐渐地沁出了一些冷汗。   “呵,你说便是了。”林茂如今骤然遭到多年来一手养大的小徒弟欺瞒背叛,悲愤过去之后,只余下满心冰凉,说话时,反倒带上了说不出道不明的威严,只让人恨不得听着他的话,将自己所知所得全部倾诉与他。   鹤云月垂下头不敢多看林茂,便只能痴痴盯着林茂垂在炕边的一只脚,哑着声音战战兢兢开口。   “现在江湖上都说,忘忧谷出了长生不老药,而季无鸣,金灵子与……与常公子分不匀,便互相打起来了……”鹤云月又将之前的事情老调重弹了一边,再开口,“这事情都是那一夜从忘忧谷小院中逃出来的一名下仆说的。那仆人大约三十来岁,眼睛旁边有一颗拇指大小的肉瘤,总是弓着背,他自称已经在忘忧谷中做了二十年工,被人唤作阿金。如今,他被武林盟的人扣住,据说是日夜拷打……那极乐宫的人一直在找武林盟中人寻讨此人,武林盟却只是不肯,有人说,武林盟怕极乐宫的人将这位家奴偷走,已将他偷偷送往建城武林盟总坛严加看管了起来。”   一边说着,鹤云月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武林盟如今所在的方向。   “当然,这些消息真的都是鹤某道听途说而来,当不得真,做不得准。那个阿金如今确切所在的位置,鹤某是真心不知道。”   林茂听得“阿金”两字,心跳又是快了两拍。他扭头死死看向常小青,气得是太阳穴突突只跳。   之前他心中尚有那么一丝期盼,希望是有人胡言乱语,看着忘忧谷中如今人丁稀少,长辈又故去,才来造谣生事。可是那人说的那位阿金,相貌名字也都对得上,恰好还真就是忘忧谷中呆了足足二十年的仆人了。   “师父,我……”   常小青似要辩解,林茂却重新转过头来不理他,继续对着那鹤云月问道:“你说那武林盟中的人竟然能对无辜之人严加拷打?还私自关押?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然这样不顾法规了吗?难道他们竟然不怕持正府的戒律吗?!”   林茂之所以这般问,却并不是没有缘由。这武林中人虽说号称是行事放荡不羁,快意恩仇,可实际上,这样一帮江湖人头上却并非无官府管辖,只是普通的衙门中人自然无法管得了身负武功的一帮江湖人士,真正管理这般目无法纪的江湖人,还需要持正府出马。说起来,这持正府,倒又与林茂有了几分关联。原来,那龚宁紫自执掌大权之后,便将前朝的持正府提了出来,专门管着这帮人,以免他们持武行凶,或是寻仇过度。这持正府在前朝只是个摆设,偏偏那龚宁紫并非凡人,几十年下来以他手段,竟能震得江湖中一帮亡命之徒都不得不听其法令形式。而这持正府中最有一项法规算是严令,就是江湖事,江湖了——不管你是寻仇也好报恩也好,总之江湖人的事情绝不波及身上未有武功的寻常百姓。   而那阿金虽说是忘忧府中仆人,却扎扎实实身上没有半点武功,本不应受到拷打才是。   鹤云月听到这里,也是一愣,应当是刚刚反应过来这其中的不妥,犹豫着开口道:“这……这……鹤某是真的不知了……”   林茂眉头紧皱,再问:“这三里庄中全是武林中人,我问你,庄中的其他人到哪里去了?!难道他们也被武林盟驱走了不成?”   鹤云月这一次回应却很直接,他连忙摇头,开口时甚为惊奇:“林谷主,你是说这庄子里原先竟是有人的吗?可是,当我们到这里的时候,这村子里便已经是空无一人,灶冷墙塌,好似已经被遗弃了一般。”   林茂这下脸色是真的难看到了极点。他又问了好一会儿,将这鹤云月的底细全部掏了个干净,便知道他与那白三娘,周疤头是江湖上一个不大不小的门派放出来行走江湖积累经验的内门弟子,最擅长的功夫,便用飞索从远处擒人。这三人因为看到了乔暮云放出的悬赏,加上年底囊中羞涩,便眼巴巴地跑了过来,本以为是个手到擒来的轻松差事,却没曾想还搅和到了武林盟极乐宫与忘忧谷之中的事情中来。   眼看着鹤云月嘴里再吐不出什么新的消息,林茂眉头微微一皱,那常小青蓄势已久的手掌一送,便将这人再次劈晕了过去。   简陋的土屋之中顿时便变得十分安静。而林茂问了这么久的话,冬日日头短,外面的天色便已经暗了下来。小屋之类愈显得气氛凝重昏暗,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罩子沉沉地压在人的心头一般。   那林茂只在忘忧谷中呆了并不多的时日,再下山却觉得自己好似那烂柯之人一般,竟觉得着昔日熟悉的一切都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再回不到从前。如今听了鹤云月说的种种消息,林茂也是思绪繁杂,直觉着一切背后所谋巨大,可仔细一想,又半点摸不着头脑。   “小青……”   他习惯性地便低声喊出了常小青的名字,可是低喃出声之后,却耸然一惊,想起了这可恶的徒弟对自己做出的种种欺瞒——更想起了旁人口中所说的,这人不顾情谊,重伤同门的罪过。   也幸好是常小青一直在一旁虎视眈眈,那鹤云月到底没敢把自己之前听到的那小道消息当着主人公的面说出来,不然恐怕林茂这时候的气愤还要再多上三成才是。   “师父,你已经不信我了吗?”   常小青听到林茂喊他,初时是眼前一亮,随后一看林茂脸色,立刻明白是师父只是没有反应过来才喊出了自己名字。这常小青这般高大,武功又十分高强的男子,这个时候竟像是那被主人殴打以后哀哀直叫,摇尾乞怜的的土狗一般萎靡下来,双漆跪地,将头埋在林茂膝上哑着声音哀问道。   林茂没有回答,他又开口:“那一日的事情……我只觉得自己仿佛在梦里,有些我尚且记得,可是还有一些,我却真的不记得了。我记得我似乎是与大师兄和二师兄缠斗了一番,或许互有一些损伤,可是即便是迷迷瞪瞪之中,我心中却也始终记得他们是我的师兄,并没有下真正的杀手重手。这人说的,我将大师兄打至昏迷,更废去了二师兄的武功之事,绝非我所为。”   常小青这幅模样当真是极为可怜,林茂又是气愤又是心痛。   心中像是有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声音对他说:这常小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奸猾狡诈之人,专门装作个可怜模样骗你心软,你可千万不要上当。   然而一个声音却又恳切同他说道:你自己养大的孩子你自己不知道他的本性吗?这孩子虽说冷情冷性,却绝非那等大奸大恶之人,他肯定也是有所苦衷才这般欺骗于你的。   ……   两个声音在他心里吵嚷不修,林茂愈发犹疑不定,做不出决断。   “可是你骗了我……”林茂垂下眼帘,看着常小青那因为悲伤而一夜之间变得灰白的头发,情不自禁地喃喃开口,“我问过你的……我一直在问你,可是你骗我。”   林茂说到这里,越发难过,他甚至都没有察觉到,比起常小青瞒住他的那些师兄弟同室操戈的事情,更让他无法接受的,反而是常小青骗他这件事本身。   常小青的肩头微微耸动,林茂忽然感觉到自己膝上布料似乎有些湿润。   “师父,我不敢……你不知道,我真的不敢,我一直以为……以为你死了……你把我丢下了……师父,我好害怕万一我真的告诉了你这些事情,你会再一次丢下我……师父,我求求你,你不要丢下我……”   常小青哽咽开口,说话时已经全然没有了那个武林高手的风范,反而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而忐忑不安,只想欺瞒大人粉饰太平的小孩一般。   林茂胸口剧烈的起伏,一只手抬在半空之中,迟疑了许久,最后却还是抵不住常小青的这番痛彻心扉的哭诉,慢慢地按在了常小青的头上。   “小青,你……你以后真的不要再骗我了。”   林茂轻轻地,沙哑地说道。   这样一句话说出口那常小青抱着林茂双腿的力道倏地紧了紧。   林茂也只当是他是真的答应了。   这师徒两人好不容易才花了些时候平复心情,林茂坐在炕上想了想,竟觉得自己也是这般大的人了,却与自己的徒弟在别人的房子里,当着一帮昏迷过去的江湖人士抱头痛哭,这般行径真是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他在心中暗自警醒了一番,抬眼朝着常小青看去——小徒弟心中所想可能也与他一样,怕也是害羞,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林茂。   过了一会儿,常小青下炕找来了火折子,将桌上一盏油灯点亮。他将地上三人的睡穴重新用重手点过,接着将那三人抬到炕上免得碍路。   直到此刻,林茂才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妥……   “小青……那个……”   林茂忽然颤声道。   “师父?”   “姚姑娘,是不是还在柴垛那里?”   林茂有些不安地问道。   姚小花自在三里庄外被常小青点了穴,便一直无声无息,也正是因为这样,林茂在今日这诸多事情刺激之下,一时之间竟然全然未曾注意到那位少女并未被常小青带入房内。   当然,至于常小青是否是存心如此,倒真是未可知了。   听到林茂提醒之后,常小青剑眉微微一抬,并未多说废话,一撩木窗便翻身出去,不多时便拎着姚小花重新进到屋子中来。   或许是因为身无武功的缘故,姚小花被点了穴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哪怕是被放在外面这么久,也没有丝毫清醒过来的意思。   常小青浑不在意,进了屋子之后,就像是扔个包袱一般将姚小花与白三娘等人丢在一起。不过他能这般随意,林茂却是不能,后者看着姚小花这般被人丢到炕上都未曾有半点声息,心中一紧,连忙上前探查,这才发现姚小花在窗外像个行李一般在柴垛里头放了这么久,虽没有大伤,脸色却十分难看。   原来这人的穴位被制,短时间还好,长时间下来,气血运行难免凝滞,加上玉峰山下,寒冬时节,这姚小花又是毫无武艺之人,自然是冻得全身僵硬,触手一摸,竟然有些冻手。尤其是在房间里一盏如豆般的油灯照射之下,少女俏生生的一张脸上毫无血色,骤然望去,简直就像是个死人一般。   林茂自然也是被姚小花的这幅情态吓了一跳,尚未出声,那常小青已然察觉,连忙开口道:“师父,你别担心,我之前就留下了一道真气护住了她的心脉,绝不会有所损伤。”   说是这么说,常小青凑过头来望姚小花这边一看,却也稍稍有些动容。   常小青向来便是一个做事十分仔细的人,早在点上姚小花周身穴位的时候便已经顾虑到此人身体状况,留下了真气护体。可是姚小花现在的模样,又那里看得出心脉无损,又有真气护体?分明便是已经冻到半死的模样。   常小青极为不喜姚小花,但也绝没有要将此人当着林茂的面置之死地的想法。发现姚小花状况不对之后,他连忙运气解开了姚小花的穴道,随后也顾不得男女之防,运力在少女平坦如石板是的胸口猛地一震——   “咳咳……”   只见到姚小花身体骤然一抽,胸口一挺,随即整个人往炕便翻了一圈滚落到林茂怀中,接着便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   林茂用手轻轻拍着姚小花的背部,柔声问道:“姚姑娘?姚姑娘?你可还好?”   姚小花这番咳嗽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才勉强停下来,不过也托咳嗽的福,这一连串咳嗽让少女气血翻涌运行,如今抬起头来看向林茂之时,之前尚且泛着青灰的脸颊上已布满红晕,林茂再抓起她的手腕查了一下脉搏,发现姚小花脉象如常,并未有伤。看样子,常小青留下的护体真气,当真还是起到了应有的效用。   “我这是……我这是在哪里?”   那姚小花醒来之后,脸上尚有些迷茫之色。一边含糊发声,一边睁大了眼睛在房内左右环视着。   等看到自己身侧竟然悄无声息躺着另外三个人的身体时,她禁不住低呼了一声,连忙又往林茂怀中扑去。   “小声点。”   常小青似乎是不经意地伸手卡在姚小花的肩头,活生生将少女整个人从林茂怀中拉了出去,移到炕上稍远的一角。   那姚小花在掩面惊恐低呼的一瞬间,一对蜜色的金瞳在常小青的脸上飞快地扫了一眼,却也未曾多加纠缠,反而像是压根没注意到常小青的举动一般,缩着胳膊抱在一起,眼底飞快地泛起了晶莹的泪花。   “林公子?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你杀了这三个人吗?”她又来回看了看自己的周围,压低声音饱含惊恐地又问,“这里……这里不是庄头的房子吗?他竟让你们住了他的房子么?我睡了多久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我娘?”   林茂在姚小花面前原本就十分和蔼可亲,这时候见到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这般瑟瑟发抖的模样,心中愈发柔软,反而忍不住主动伸手,轻轻拉住了姚小花的手腕进行安抚。   “你别怕,姚姑娘,那三个人还活着,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有事要做。”   他看到要姚小花一眼就认出来这便是村中庄头的房子,心中最后那点怀疑便也已经放下。再想起之前那鹤云月所说,这满村庄的人在武林中人到来之时都已不知所踪,也不知道背后究竟又有什么缘由,面对姚小花时,态度便更加柔和了。可就算是林茂再慈祥,再柔和,该来的还是会来——姚小花定了定心神之后,便说起了去找她娘的事情。林茂舌尖泛苦,斟词酌句,小心地将云中鹤所说的事情转达给了姚小花。只见那姚小花呆愣了片刻后,眼泪珠子扑棱棱一连串地落了下来。   “林公子……你是说……我娘她们……是被武林中的人杀害了吗?”   少女当着常小青的面扑在林茂怀里,一张脸埋在林茂的胸口,胳膊抱在林茂的腰上,低声呜咽道。   林茂自己那三个徒弟便已经是一脑门官司了,这时候再有三里庄中人无故失踪的悬案,愈发觉得自己头痛欲裂,抓不到头绪,可是面对姚小花,他却是要连声安慰的。   “你别担心,情况怕也不是那样糟糕。武林之中有执正府之人看管,若非是真的丧心病狂,又或者是神志不清,绝不会有人胆敢直接加害百姓。”林茂劝慰着姚小花,却在说话的同时,把自己也安抚了,“想来应该是有人觉得三里庄的人待在此处,或多或少会影响到他们的行动,所以才提前将人赶走的……”   “这些人聚在此处,背后定然有幕后黑手。”   常小青在一旁,忽然出声冷言道。   林茂也不由地点了点头,沉吟道:   “不管武林盟与极乐宫中人品如何,这些一流门派之所以是江湖中的领头之人,自然是因为门派之中不乏高明之人。而他们如今竟然只因为一个传言便这般动作……这实在是太说不通。”   林茂在说道“传言”两个字时,情不自禁地与常小青交换了一个眼神。   长生不老药——   这个几个字宛若铅铸,压在林茂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所谓的长生不老药,既是传言,却也不是传言。   林茂清楚地知道,逍遥子当年绝对未曾炼出长生不老药,忘忧谷之中也绝对不会有这等东西……若是真的有……若是真的有,在多年以前,他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常青常师兄就那样在他面前一点一点地断了气而不给他服下那有起死回生功能的秘药?   而林茂只是稍稍一想让常青死而复生这件事,便觉得心底深处隐藏极深的伤口似乎又开始往外冒出浓黑粘稠的鲜血,心脏更是隐隐作疼,似乎那陈年往事化作了无数锈蚀的箭头,正在他胸口那团肉中来回穿刺不停。   他不敢多想,只得又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来。忘忧谷中没有长生不老药,可是,无名老人那一处有,他不仅有,还直接让林茂服用了。   也是这样,才有了林茂这些时日的离奇遭遇。   林茂也不知道背后之人对这长生不老药究竟知道多少……不过光从鹤云月之前的表现来看,林茂猜也猜得到,一旦他死而复生之事风声走漏,莫说是他,恐怕季无鸣,金灵子还有常小青,乃至整个三里庄,还有江湖上所有与他又过来往的人都将经历一番极为丑陋的腥风血雨。   想到这里,林茂心中便已有决断,不管后事如何,他这林茂林老谷主的身份,却是决不能再让外人知道了。   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在他怀中依然压抑着抽泣之声微微颤抖的少女,轻声道:“夜长梦多,如今之计,只能离了这处,然后……我们便往建城去吧。”   “师父,你是说……”   “我想要去找到那阿金细细询问那一夜的事情,还有,你之前也听到了,那武林盟中之人无情无义,你大师兄如今伤势严重,却落在那帮人手里……”   一想到自己的大徒弟昏迷不醒,却连一根山参都讨不来,再想想当初他是如何上山下海为病弱的自己寻得各色珍奇灵药,林茂更是悲不能己。   “大师兄会没事的。”   常小青轻声说道,目光微暗。   定下了之后的计划之后,林茂又转向了炕上沉睡不醒的三人。   这三人中,白三娘与周疤头倒是好说,可是那鹤云月之前却已经道破了林茂的身份,实在难以处置。   “小青,你可有能制住这人,让他不至于乱说乱写的法门?”   林茂忍不住开口问。   常小青看了那三人一眼,面上微微有些踌躇。   “其实这事情若真说起来,很好解决。”   他并未直接说自己是否有法门,而是这样回话——林茂立刻便察觉到常小青想说的话了。   确实,让一个人保守秘密,哪里要那么麻烦呢?   只需要直接杀了他便是了……   可是林茂因为当年忘忧谷内乱之事,最是不喜欢常小青随意杀人。这时候听到他这般回话,也只当全然不懂小青的言下之意。   “实在不行,便先将他也带在身边便是了。”   林茂十分无奈地说道。   这个“也”字,自然是因为姚小花如今无依无靠,三里庄又被这群来意不善的武林中人围住,以林茂的为人,肯定不能放任姚小花独自一人在这三里庄中过活。或长或短,一段时间之内,这姚小花依旧是要跟在林茂与常小青身边的。   而如今加上一个鹤云月,倒也不是不麻烦,不过常小青有那欺瞒被揭露之事在前,又知道林茂惯来的顾忌,这时候便是再不乐意,也不可能在林茂面前显露出来。   “我听师父的。”   他平静地说道。   语音落下,他起身往鹤云月处走去。   这人与姚小花不同,身上武功甚至算得上颇为高强,若是想要将他待在身边,需要再以重手将周身十八处大穴连番制住才算得上稳妥。   常小青在心中是这般安排的,可是当他伸手往那鹤云月身上一触,整个人却是一愣。   “嗯?!”   他脸色大变,一把将鹤云月的身体翻开,出手如电,在那白三娘和周疤头的身上飞快地碰触了两下。   随后他周身气息骤然间变得极为冰冷。   “小青?可是有什么不妥?”   林茂也察觉到了事情不对,立刻问道。   常小青回过头来,脸上神色倒是不变,声音却冷硬如铁。   “这三个人……都死了。”   他一字一句,冷冰冰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走呀走呀走剧情~   顺便说,当林茂与小青在房间里你侬我侬“你听我说”“我不听我不听的”……的时候……   姚小花同学却只能擤着鼻涕呆若木鸡地躺在黑乎乎的柴垛里,满心凄凉。   嗯,确实没有人记得他…… ???? 第67章   “你说什么?”   林茂听得常小青这般说,忍不住惊疑出声, 然后他连忙上前赶到常小青身边, 站在那炕前往鹤云月等三人望去。   只见三人尸身尚温, 脸上一片平静, 面色红润, 颧骨处甚至还微微有些两团红晕,看上去恰似酣睡中人,若非常小青提起, 林茂是怎么都想不到这三人竟然早已生机不再。   林茂虽然心中知道常小青绝非那等喜欢胡闹嬉笑骗人的人, 却还是忍不住自己伸手往那鹤云月与周疤头的脖颈两侧摸了摸。   这两人皮肤上尚有活人余温,可是血脉和胸口却是一片沉寂, 没有丝毫跳动, 再去仔细端详那看似安详睡脸一般的面容, 便会发现除了那两团不自然的红晕,这三人的脸上已隐隐发灰。林茂心中一凛, 忍不住伸出手将鹤云月的胳膊拉了拉,那人便像是破麻袋一般顺势往旁边滚了滚,仰面朝着天, 显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怎么会这样……”   林茂脸色惨白,忍不住喃喃出口道。   要知道, 那鹤云月就在不久之前还在与他谈话, 可片刻之后,却已然是魂飞西天……这三人都并非寻常百姓,而是身负武功之人, 怎么就无声无息死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了呢?更何况,林茂抚其尸身,这些人体温尚存,肢体未僵,显然就是片刻之前才送了命。   林茂分明记得,就在不久前常小青将三人堆到炕上之时,他还搭过手,那个时候三人虽说是血行不畅,却也还是活生生的!   这也就是说,就在刚才这片刻的时间里,有人想办法就在常小青与林茂身侧悄无声息地将三个身负武功之人给杀了——   “嗤——”   八仙桌上,那豆大的烛火嗤嗤燃烧着,因为灯油不好的缘故,火光颤颤巍巍的,时不时还冒出一段一段的黑烟。光线昏暗,映的人的影子也是不住晃动,显出一股说不出的可怖之感。   林茂与常小青在幽微的火光中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房间里一片寂静,就连姚小花也吓得连抽泣都止住了,自知道那边竟然还真的是堆了三个死人的尸体,小花整个人缩在炕脚全身僵硬,看上去像是连滚下炕的力气都没有了。   究竟是何人在此杀了鹤云月等三人?!   这个问题在林茂脑中疯狂的盘旋。最开始的一瞬间,他曾想过莫不是常小青之前施力不当,那小石头敲到了三人的死穴上才让他们死去,但是这年头须臾之间便消散了——世人恐怕还不那么了解常小青,林茂却对他的身手了如指掌,若说起功夫来,常小青年纪虽轻,却已经有一派宗师的功力,哪里会在这种地方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   可是这样一来,三人之死却实在是难以解释了:正因为常小青武功极高,因此若是有人想要偷偷摸摸潜入此房暗杀仨人,常小青是绝对不可能这样全无察觉。   想到这里,林茂忍不住端起油灯举到那三人尸首前面,又细细地端详了一遍。   而就是这么一看,林茂忽然察觉到了端倪:那尸体的脸,似乎就在这一刻之间变得更加红润了,而且渐渐的,渐渐的,三个人嘴角都在缓慢地往上翘,以至于明明是三具尸体,脸上却呈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来。   【等等,这情形……】   林茂目光一凝,模糊的记忆中似乎也有类似的情形……   而就在这个时候,那白三娘的尸体便轻轻地动了动。   “沙沙……”   那仅仅只是布料相互摩擦的轻微动静,可在此时的房间里,却响得像是炸雷一般。   “师父——”   常小青霍然往前,将林茂拦腰抱住,再直直往后一掠——   而白三娘的尸体先前是仰面朝天躺着,这时候一颗笑嘻嘻的头颅却慢吞吞地晃动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   “沙沙……沙沙……”   尸体身上的衣服正是在她的行动中发出了响动。   眼前一幕是在骇人,林茂双手一抖,掌中油灯差点就此熄灭。   只见那火光一抖,光线骤然暗下,尸体那处的沙沙之声愈响。林茂一颗心缩得极紧,额上隐隐冒出了细细冷汗,脑海中似乎有个念头要隐隐而出,细想却又分明一片混乱。   “唰——”   一声锐利的兵器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林茂觉得颊侧一道劲风掠过,余光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道黑影,随后便听到“噗嗤”一声闷响,再看那黑影所去之处,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把短剑。   那是之前便放在八仙桌上的短剑,想来应当是鹤,白,周三人中的一人所有,短剑锐利,被投掷到土炕之上,竟是瞬息之间剑身大半都没入了土炕之中。   林茂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把短剑之上,竟还钉着一手指粗细的土色小蛇。   原来之前那尸身轻动,并非是尸变,而是这条蛇正从白三娘的身后慢慢探出身体,而那尸体尚且温软,被这蛇身一带,自然而然地便偏过了头,倒是吓得林茂等人够呛。   那小蛇生得其貌不扬,全身上下一身鳞片黯淡无光,隐在那同样灰扑扑的土炕之上真是浑然一体,全然无从察觉。若是平常人见到了,恐怕也只会觉得这是乡间常见的菜花蛇一类,可林茂走上前去仔细一看,只见到那条小蛇土色鳞片下却有一对碧莹莹的硕大双眼,一颗蛇头就如同兵人所用的箭头一般是个锐利的三角形,额头中间更有一颗珍珠大小的绿鳞,也是隐隐发光,乍一看倒像是这条蛇生了三颗眼珠一般。如今这条蛇七寸之处已被常小青之前投掷的短剑牢牢钉死,整条蛇的蛇颈与蛇头动弹不得,可是便是这样,这条蛇的后半截却依旧乱动不已,显得生气充沛。   林茂只看了这条蛇一眼,心中顿时豁然开朗——   “这,这竟然是蚀魂蛇……”   认出这条蛇之后,林茂心下对鹤云月三人死因顿时一片清明。   这种蚀魂蛇原先本是玉峰山中的寻常毒蛇,然而几十年前逍遥子掌管忘忧谷之时,曾饲养了各色飞禽走兽花鸟虫鱼试毒炼药。其中有一窝普通的土蛇吃了逍遥子炼的一味追魂断命丹之后,竟然在额上生出绿色毒鳞,一身毒性剧烈无解,只要轻轻一口,便在瞬息之间断了人性命,而丧生之人十日之内尸身不腐不僵,满脸笑意,面有红晕,当真是十分可怖。偏偏这种蛇还生得十分不起眼,行动之间更是寂静无声,杀人更是无形,因而这种吃了丹药的土蛇便被忘忧谷中人唤作蚀魂蛇。   那一窝蛇本应好生看管才是,没想到之后忘忧谷内乱,那些吞吃了各种毒药或者灵药的兽类便四散逃入山中,那一窝噬魂蛇更是无人想起。   如今林茂骤然见到旧日毒物,也是想了许久才想起来。   “太奇怪了,这种蛇离了特定的药穴便不能成活,之前几十年我都在没有见过它们,可是如今它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可是认出了蚀魂蛇之后,林茂精神却愈发紧绷。   他跟常小青和已经吓到木愣愣不敢作声的姚小花解释了一下蚀魂蛇的来历之后,又忍不住低喃出声。   那常小青也是神色冷峻,显然也察觉到了此事的不简单。   这世上哪里有这样巧的事情,他与师父潜到了鹤云月等人所在的屋子里,这屋子里就还藏了一条多年前便应当已经绝迹的蚀魂蛇,而这条蛇还在悄无声息之间,将鹤云月三人都咬死了?   “师父,此地不应久留——”   常小青轻声说道,伸手将短剑一把拔出,砍掉了那条蚀魂蛇的蛇头,用剑尖一挑,扔到了房中一角的虎子之中。那蚀魂蛇便是砍了头也活性不减,只听到陶制的虎子中哐当哐当轻响个不停,让房中三人都有些心浮气躁。   “是的,我们应该尽早离开。”   林茂微微一点头,也说道。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到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为尖锐的凄厉尖叫。   “啊啊啊啊——救命啊——”   以这一声尖叫为起始,整个三里庄从村头到村尾,次第传出了或者粗狂或者尖利的惨叫。再然后,便是一声又一声响彻云霄的铜哨声……这便是大门派之中用来示警用的警哨了。   “救命啊……”   “蛇,蛇……”   “该死,有毒,有毒蛇……”   ……   常小青不等林茂吩咐,便直接搂着林茂现行窜出房间,踩着柴垛躲在院墙之类往外探头一望。   他们两人本意是想要探寻屋外究竟发生了何事,可就是这么一望,两人都是背心皆凉,遍身鸡皮疙瘩齐齐冒了出来。   蛇,漫天遍野的蛇。   黑色的蛇,灰色的蛇,青色的蛇,红色的蛇……有毒的,没毒的……粗如梁柱的巨蛇,细如筷子的小蛇……   蛇从蓬松的雪地之中钻出来,从光秃秃的枯枝上掉下来,从茅草扎成的篱笆中拱出来……   似乎忽然之间,整个三里庄便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托着,然后放到了万蛇窟中一般。   在白日里还显得光鲜亮丽神秘莫测的散修与门派弟子衣冠不整,甚至赤身裸体地从茅屋中狂奔出来,白花花的肉体在雪光的掩映之下蒙着一层蓝光,他们的身上无不缠着各色毒蛇,那蛇有的只是紧紧地将他们越缚越紧,有的却已经将毒牙直接刺入了他们的肌肤之中。   有些人跑着跑着,便因为喉头的蛇身骤然缩紧,脸色一片紫胀,只能双手抠着脖子,口中嗬嗬作响,然后便往地上怦然倒下。   还有些人则是被剧毒之蛇咬伤,一边狂奔呼救,那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里一边齐齐往外喷血,那血将他的来路全然染红,随后便听得那呼喊戛然而止,那人啪得一声软倒在地,一身皮囊顷刻之间便被毒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烂泥。   ……   林茂活了几十年,却实在未曾见过如此可怖场景。   他再看自己所在之地,才发现这庄头的小院到底砌得牢固严实,那些蠕蠕而动的毒蛇只在院墙外边不住的纠缠成团,而在院门那处却有一条长长缝隙,不知何故,那些蛇也只是在外盘旋,并不进来。   可是若是继续呆在此处,难保那些蛇会侵入院内,到了那个时候,却是防不胜防,想跑也跑不掉了。   林茂当机立断,让常小青带着他翻身回房,然后便直接冲向了墙角那依然有轻响传出的陶制虎子。   “师父?”   常小青不明就里,忍不住出声问道。   林茂皱着眉头将那散发出淡淡腥臭味道的虎子提在手中,转头看向常小青:“蚀魂蛇乃蛇中至毒,之前那些蛇怕也是因为这里有条蚀魂蛇的缘故才不敢进来,如今我们要走,还必须得带上它。” 第68章   若说起来,这般逃命的时候竟然还要带上一只已经装得半满的虎子, 实在是可笑之极。哪怕是行事再洒脱的大侠面对此情此景, 恐怕也难免要多问一句是否有别的变通方法。   可现在开口说话的人却偏偏是林茂, 那常小青只看了他一眼, 便沉声应道:“好。”   他伸手过来便要接过虎子, 林茂往后退了一步,苦笑摆手:“待会怕是要辛苦你——我来就好。"   常小青听到这句,才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在他心中, 自己的师父只如那天上的明月一般, 又哪里舍得他沾上这点脏污之物。   只是如今周围群蛇环绕,事态紧急, 实在也不是这般纠结的时候, 便见着常小青用之前鹤云月三人留下来的短剑将自己的衣襟削下一块递给林茂, 却是用来给林茂垫手用的。   偏偏林茂却接过那尚且带着常小青体温的布料,稍一犹豫, 反而是将它叠成个三角巾,系在自己的脸前。   “师父……”   “我如今面容太过打眼,那位乔公子发了悬赏, 恐怕是有不少人知道你我两人正在一起,为了以防万一, 我还是不要露面才好……”   林茂这般说道。   然后他又转头望向一脸茫然, 眼神惊恐的姚小花,安抚道:“姚姑娘,你莫怕, 外面的蛇有些吓人,待会你便闭上眼睛,不要紧张,我这位徒儿武功高强,我手上又有这群蛇忌惮的噬魂蛇,想来问题不大。”   他又看了一眼常小青,道:“走吧。”   常小青先是冷冷瞪了呆若木鸡的姚小花一眼,极为嫌弃将那少女一把抗在肩头,另一只手却是张开,牢牢挽住林茂消瘦的腰肢。只见他足尖只在地上一点,便腾身往那屋外掠去,身形轻巧飘忽宛若鬼魅,就好像他肩头臂间并非活生生两个身无武功的人,而是两包轻飘飘的羽毛一般,丝毫不见常小青有吃力之相。   而到了屋外院墙之上,姚小花,林茂与常小青便齐齐见到了户外群蛇乱舞的可怖情态。   常小青与林茂从见到群蛇,到翻身回屋,再到带人出逃,其实也不过是耽搁了片刻时间,可就是这么短短的时间之内,这三里庄之中的蛇到好似又多了好几番一般。人的残骸血肉,乌黑泥泞的泥地,和已经一片泥泞脏污不堪的细雪全部搅和在了一起,然而乌压压挤挤挨挨的蛇群却已经将地面都遮挡得严严实实,放眼望去只能见到一片乌央乌央的灰黑色,中间间或夹杂着红的绿的黄的鲜艳的几点亮色——可是定睛一看,却能发现那片灰黑色竟然在蠕蠕而动,其中全部都是拱来拱去的各色大大小小的蛇。只是蛇群中大多都是山上不起眼的土蛇,乍一看才是一片灰色。   这场景已是十分可怖,更可怖的是,这片“活蛇褥子”之间偏偏还能看到好几团不断挣扎的凸起——那是已经被困在蛇群之间的武林人士,只不过众多小蛇大蛇蜂拥而上,纠结成团,那些武林人士纵然有武功护体,却也再逃脱不过这般围攻,只能在地上翻动不停,惨叫不止。然而他们越是挣扎,那蛇群反而将其缚得更紧,不多时,之前尚且还能动弹的人形便寂然伏地,再没有声音传出来了。   而侥幸逃得性命的人都立在屋檐房顶之上——这地方蛇群尚未完全爬上来,总算是给了这些人一些喘息余地。可是眼见着其他人这般沦落于蛇口的惨状,便是再冷血冷情之人,都难免背后微凉。   与此同时,常小青正稳稳在细窄的院墙上踏步疾行,似乎丝毫未曾察觉距离他不远之处的脚下便有一人正在被蛇所吞,可是林茂却分明见着自己的小徒弟眉头皱了起来。姚小花更是吓得脸色苍白,林茂先前便对她说要她闭上眼睛,可之前的劝说到了这时候,实在无用,月夜之下,那少女眼睛直直地盯着之前那人所在,瞳仁已经缩成了细细的一点,她眼睛的颜色原本便十分浅淡,这时候看上去,到好似一对湛金的金丝琥珀镶嵌在眼眶里一般,林茂骤然看到她这般模样,竟觉得那张清秀的小脸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幸好这感觉也只是一瞬,下一秒那姚小花偏过头来望见林茂正在看她,顿时眼底便溢出了两泡眼泪,嘴唇一瘪,喉间隐隐呜咽出声:“林,林公子……这是咋了……怎么这般多……蛇……呜呜呜……”   这样一看,哪里还有之前的阴森之前的怪异,这样狼狈不堪伏在常小青肩头的,分明便是一个已经吓破胆的小姑娘而已。   林茂连忙压低声音柔柔劝阻:“你闭上眼睛,不看便不怕了。”   说话间,那蛇群也不知道怎么了,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忽然便变得比之前还要疯狂,所有的蛇都齐齐往墙边扭来,纠结成团堆积在墙角之处,有了群蛇垫底,越来越多的蛇便游动着往墙上窜来——之前尚且还算是安全的屋顶等处,顿时又有数声尖叫和人体落地之声传来。   林茂并未探究其他人的下场,自安抚了姚小花之后,便特别放软身段攀在常小青铁铸一般的身躯之上,唯恐给自己的小徒弟再增加半点负担。不过同时他心中也是不由微微一叹:多年以前他尚且年轻之时,他师父逍遥子所铸的万毒窟可怖之处远胜今夜,反倒让他现在目睹眼前一切,心中竟是一片平静。   他手持装有那噬魂蛇头的虎子,但凡见着哪边蛇群渐渐堆积上来,便挥手将虎子往哪边递一递。下一刻,便可以看到蛇团受惊而逃,扑簌簌层层层叠叠往下崩塌。不过等常小青稍稍远离了一点,便又见着蛇群慢慢聚集而来。   这三里庄与那城中不同,屋子与屋子之间隔得颇有些距离,远不似城中那般屋檐重重。也是因为这样,常小青要避开蛇群,难免要点着屋前歪树,屋后篱笆才能在各间屋顶院墙上一掠而过。常小青聚气于丹田,脚步不停,这一路轻功使得行云流水,倒衬地其他避蛇的幸存之人行功愈发笨拙可笑,自然而然,常小青倒显得惹眼了起来。有那等脑袋灵活之人见着常小青带着两个人掠过的一路上,都恰好是蛇群尚未完全聚集起来的地方,便也一咬牙,拼着老命跟了上去……如此这般,只过了一会儿,林茂一回头,便见到常小青身后竟然已经陆陆续续跟上了数人。只是这些人中,走在前头的固然能沾到常小青和林茂手中那噬魂蛇开路的光,走到后面的却常常跟着跟着便不见了——都是来不及跟上脚步,被蛇群吞噬掉的人。   一番洗刷下来,能活着跟上常小青脚步的,自然能看出来,他们已是武林中难得的高手了。   这其中走在最前头的一个人,是个长发披肩,一身白衣,手持碧玉扇的翩翩公子。此人江湖人称碧玉公子,是个有名的眼尖心细之人,武功只是平平,不过家传的一套游龙步法却算得上是一流的轻功,所以才让他今天从蛇群之间挣得一条命出来。   这位碧玉公子一生之中从来都是锦衣玉食,如今被一群蛇追得狼狈不堪心惊胆战,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偏偏他脚下的游龙步伐固然精妙,内息却远不如常小青,只在常小青背后跟了半盏茶的时间,他便觉得胸闷气短,一个恍神,便又跟常小青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沙沙沙沙……”   那蛇群鳞片互相交叠摩擦的声音蓦然间便在这碧玉公子的身后变得响亮了许多,只吓得他差点背过气去。也就是在此时,他一眼看见林茂正举着手中虎子,往一处蛇群探了过去。   那蛇群避退的场景让他眼前骤然一亮。   (不对,不对,这人手中定然有退蛇的事物!)   他现在还只是觉得常小青行走这般轻巧快捷是因为武功高强的缘故,这时候再看那白发男人,却觉得只是因为那人仗着手中有退蛇的器物才这般轻巧。   这人啊,原本便贪生怕死,危急之中见着别人有了个保命的事物,那叫一个恶向胆边生——   只是碧玉公子也知道,常小青的武功定然是极高强的,他若是想要夺取那白发男人怀中之人抓着的避蛇事物,必然是要与其他人一同动手才是。   之前便也说过,这位碧玉公子想来“思虑周到”,这般一想,碧玉公子便毫不犹豫扭头朝着紧挨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几人放声大喊——   “这人手中有驱蛇之物!如今他只想自己逃跑,却要丢我们在蛇群你等死!拿下他,我们才能活命!”   能够跟在碧玉公子不远处的这些人,武功自然也不会弱。   都是江湖中打滚的老咸鱼,碧玉公子这等公子哥儿能够想到的,他们又怎么会想不到?   听着碧玉公子这么一说,这几人心中都是雪亮——把领头那人手中的驱蛇之物拿来,他们恐怕还有活命之日。   可是若只是跟着这人走,他们已是有吃力之感,过不了多久,恐怕就要落在背后,当了那群蛇口中的新鲜下饭酒肉。   “这人见死不救,不顾武林道义,截住他!”   便又有一人接着说道。   说话间,只见他胳膊一伸,袖口呼啦啦掉出九根小臂长的生铁棍子,铁棍首尾都有铁链相连,落下来就好似一条极长的黑铁鞭子。有见那人掌中一抖,那九截铁棍中的铁链哗啦啦骤然紧缩,只听到“咔嚓”“咔嚓”声先后响起,那些铁棍竟然直接连成了一根极长的黝黑铁棒。   “嗤——”   那人口中那一声“截住他”尚未说完,便已经将铁棍直直地戳向了常小青的背心要害。   “无耻——”   常小青正埋头赶路不能回头,林茂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身后这些人的勾当,全然落在了他的眼中耳中,这时再看这些人竟然一点脸面都不顾径直动手,气得怒骂一声,手一抬,直接将虎子中那存了不知道多久的深黄液体往那跟在最前头的碧玉公子泼过去。   “哎呀……”   碧玉公子拼了老命运气凝神运轻功,等见到迎面扑来那一团黄液,已是躲避不及,当头便被泼了满满一头一脸。   那鹤云月与周疤头生前绝非那等喜好干净生活讲究的人,那三里庄外冷得彻骨,两人当然是难得清洗虎子。里头的液体是存得一日是一日,这时候泼出来,几乎都有点微微发粘了。那碧玉公子惊怒之下,难免身形一晃——这便是挡在了后头那人铁棍的来路之前。   “噗——”   “啊——”   “艹你妈——”   这三声是同时响起。   那一声“噗”,是铁棍正中碧玉公子时候的闷响。   那一声“啊”,是碧玉公子掉下屋檐时候的凄厉惨叫。   至于那一声“艹你妈”,自然便是使棍之人眼见失误发出的一声懊恼咒骂了。 第69章   碧玉公子在那土墙之下连连惊呼,转瞬间那一身白衣便已经隐于蛇群之中不见。   那使棍之人一击不中, 脸色也是一变——常小青可绝非是那等挨打而不还手的人物, 刚才身后一瞬息所发生的的事情, 他虽未回头, 却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在那碧玉公子尚未完全跌下土墙的瞬间, 常小青便已经反手一掌,送出一道极为凶狠雄厚的掌风,直直朝着那使棍之人的面门。那使棍之人一声咒骂出口, 身体像是被一只凭空出现的手平平向外扯了一下一般, 整个人便往旁边一倒,眼看着便要步上碧玉公子的后尘跌下院墙, 不过好歹也正是因为这样, 这人竟然也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道掌风。饶是如此, 半空之中,那人只觉得侧边脸上骤然间燃起了一片火辣辣的剧痛, 热乎乎的鲜血是直接淌了下来,将他半边肩膀都打得透湿——原来只是被常小青的掌风一擦,这人的脸颊上便有半块巴掌大的皮肉浅浅地削了一层去。   “好狠毒的老贼!”   这人又怒又惊, 一声暴喝出口。   这一切的变故,其实都只在瞬息之间, 那人话音未落, 身形眼看着便要完全倾倒下去之时,他却是在空中一顿——紧接着便在漆黑的夜色中那人身形猛然一拔,本应该跌落于蛇群之中的他竟然一个翻身, 就那样腾身高高越过常小青,落在了常小青的前头。   “什么?”   林茂一惊,蓦然开口低呼了一声。   再看那人,才发现那人是将手中的长棍抵在地上,以棍为支点才能这般腾身一跃。   而他这样直接落在常小青前头之后,相当于直接阻了常小青的去路,之前跟在他后头的人更是抓紧机会,蹬蹬蹬直上前朝着常小青聚拢过来。   “沙沙……”   以常小青为中心,蛇群也渐渐蠕动而来,却在离常小青几丈远的地方缓缓停了下来。   “他果然有驱蛇的东西!”   “把东西拿出来,或许可饶你不死——”   ……   跟在使棍之人身后的还有三人,都穿着灰色青色的布衫,咋一看与寻常百姓几乎并无两样,很难看出师门来历。唯独看着三人步伐武功路数很是一致,能确定他们显然是同门师兄弟。   这三人眼见群蛇环绕却不上前的场景,脸上一白,愈发往常小青这边靠近,嘴里也极为气愤地嚷嚷了起来。   他们这般气势汹汹,实际也是因为心中发虚——倘若碧玉公子与那使铁棍之人先前没有与常小青撕破脸倒还好,厚着脸皮赖在这白发男人身边倒也不失为一计,可是眼见着那两人动了手,再见常小青立在两派人马之间,一头白发已经因为之前奔波而散落下来,遮住了脸颊,看不清此人神色,却能感受到他周身气息一派森冷逼人,显然已是不能与他善了。   他们又看见常小青身上还背负着两个显然是不会武功的寻常人,心中更是瞬间便定下决心——既然无法善了,便也只能强行夺取那驱蛇之物来保命了。这人一头白发,显然年纪已是不轻,身上更背负着两个显然不会武功之人,这般束手束脚,哪怕武功再高,他们师兄弟三人再加上前头那使棍之人一起夹攻,难不成还会落了下风?   也是这一夜群蛇骤现,骇得这些人肝胆俱破,这时候已是半点寻常武林道义都不曾想了,只求能夺得一线生机,保命要紧。   “呼啦……”   月黑风高,群蛇环绕。   只听到那乡间土墙上,扑簌簌落下一连串细碎渣子——却是那使棍之人与灰布衫三人凝神屏息,持棍持刀,慢慢直往常小青这处探过来了。   这几人虽未有互相喊话,但是心意却是相同的,显然都是要在一瞬之间齐齐围攻,好将常小青直接拿下。   一时之间,这处虽没有任何喊打喊杀之声,气氛却是极为险恶。   常小青眼睫低垂,一动不动,神色却是十分冰冷,林茂攀附于他身上,自然能清楚地察觉到自己小徒弟这一身肌肉正绷地如同铁块一般,显然也是蓄势待发。   若林茂与姚小花此时没有攀在常小青身上,这几个想要对常小青不利的蠢货自然不会让林茂有半点担心,可如今再怎么不愿,林茂也不能否认,他与那小姑娘无疑是两个极大的负累。   林茂暗自抓紧了手中虎子,眯眼朝着那持棍之人看了一眼,又趴在常小青肩头,仔细打量了小徒弟身后那三人……   “呵……”   他忽然轻声低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虽然音量低微,可落在神经紧绷的这几人耳朵,无疑如同炸雷了一般。   只见他们身形骤然一凝,而常小青贴在林茂颈侧的呼吸,也飞快地顿了顿。   林茂知道恐怕自己刚才也把自己惯来喜欢操心的小徒弟也吓了一跳,便抬起脚尖,不做痕迹地在常小青的小腿上轻轻踢了踢,同时他凝望着那同师门出来的三个人,刻意压低嗓音,徐徐开口道:“风云虎三兄弟……呵,你们三个人擅自离开了风量山,持正府知道吗?”不等那三人反应,他又回头往那持棍之人处看了眼,“九尾蛇雷昊阳,你师从君子门,如今做出这等下三滥的勾当,可对得起你师父?”   话音落下,若说之前这几人身形凝滞,这一刻便是彻底地冻结在了原地。   林茂等了片刻,才听得他口中的风云虎三兄弟中的一人颤声问道:“你,你说的什么……什么风云虎三兄弟……”   不等他说完,林茂便刻意长叹了一声,慢慢开口道:“可悲,可叹。当年风云虎三兄弟好歹也是云波江上横行多年的水中豪杰,如今反倒是连自己的名头都不敢认了……你们三人当初被奸人所惑,将一艘民船误认为叛徒家眷,将那一船百姓屠杀殆尽。持正府念你们多年来不曾为非作歹,又有旁人恶意陷害,只判你们三人终身监禁不许出风量山半步。当时还有人说持正府判罪太轻,然而看你们三人如今这幅龟孙模样……”   “你闭嘴!”   那风云虎三兄弟齐齐出声,声音痛楚不堪,再听林茂说起那持正府声音清亮平稳,更是心中连连打鼓,生怕这人与持正府有任何关联。再看这三人脸色,纵然是一派高手,脸色却是灰白相交,显然正是被林茂说对了心思——这几人确实是偷偷从风量山中偷偷出来的。   林茂所说之事,已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当初他们三人逃得性命,自缚于风量山,心中还十分感激。可是二十年监禁时光,终究是让这三人不甘,加上近来江湖势力颇有一些变动,终究是按捺不住心中渴望,乔装打扮偷偷重归江湖……却不想在这个荒山野岭,被一个蒙面之徒一口道破身份。   林茂见这三人气势骤去,心中暗暗松了一松,又对上那九尾蛇雷昊阳。   林茂身为忘忧谷谷主,虽然说武功平平,未能在江湖上有半点水花,可是好歹也是一派之主,当年也曾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去与一干武林前辈长老掌门等周旋。自然而然,对江湖上早年的一些寻常人等不可得知的辛秘过往是如数家珍。   他与姚小花身无武功,本就是常小青的软肋,这时候更不愿意在这等险恶之地多生枝节……也是恰巧,这一夜跟在常小青身后的都是些他多少有些认识的人,林茂这时候开口,按照推测,这些人应当是该自行退去的。   然而这一计在风云虎三兄弟身上倒是奏效,落到九尾蛇雷昊阳这里,反而是不妥……与之前三人不同,那九尾蛇雷昊阳被道破身份后,一身暴虐之气反而更胜之前,甚至都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呵……呵呵……君子门?师父?”他手中铁棍一抖,慢慢挑起棍头,对向常小青,“我倒是不知道你他妈是哪里冒出来的兔崽子,我九尾蛇雷昊阳如今被逐出师门之事……倒是不劳你再来说三道四了!”   原来这雷昊阳被逐出师门之后,便再听不得关于过去的半点事情,哪怕有人只是无意间提到“君子门”三个字,他便要借机发一顿疯,久而久之,反倒叫这件事情变得江湖中人尽皆知了……只可惜林茂这些年病弱,留在忘忧谷内久未关注江湖中事,竟然半点不知道。   这时候他这样一说,反倒是让这雷昊阳觉得他是在故意揭伤疤,暴怒异常。   不等林茂反应过来,便听得暗夜里怦然一声巨响。   雷昊阳的手中钢棍一扫,却并未按照常理对向常小青,反而是直接朝着林茂的天灵盖直击下来。   若是他这一下砸准了,恐怕就算是林茂用石做的头盖骨,也要被击得粉碎。   不过,那铁棍尚未落下来,林茂便已经觉得身体一轻——   “找死——”   常小青难得发出一声怒吼,推出一掌,身形直接往上一跃,竟然就那般躲过了雷昊阳的攻击。   只听到那雷昊阳手中铁棍噼里啪啦一顿乱响,骤然之间便从之前的一整根,重新碎裂成了九截,而他整个人更是往后连续退了三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紧接着便听到他“哇”的一声,喷泉一般吐出了一口鲜血,那持棍的双手虎口更是被震得全然裂开,鲜血直流。 第70章   而常小青身负两人,轻轻落地, 这时也未多看那九尾蛇雷昊阳半眼, 反而是慢慢回头, 一双凌厉冷目落在了风云虎三人身上。   结果这么一回头, 常小青看到的那三人, 反应却好生奇怪。   只见那三人呆若木鸡,眼睛直直地朝着常小青这一处看来,似疯似傻, 神情呆滞, 偏偏眼神又狂热至极,就好像那贪财之人骤然见了满屋金银, 又好像忍饥挨饿之人被人带入酒楼之中免费吃喝一般……   常小青的愣怔只是瞬间, 随即便反应过来, 这三人看的并不是他本人,而是他肩头的……林茂。   糟糕。   常小青心下一紧, 回头一看,正好见着林茂偏过头来与他对上视线……   月光下的少年容貌愈发显得国色天香,肤如凝脂, 目有流光,如此美貌, 比那月中仙子还要美貌。而之前系在他面前的那一片衣襟, 却已经散落下来搭载耳旁,露出了林茂如今的面容。   原来之前那九尾蛇雷昊阳的一击,虽未能击中林茂, 劲风却直接割破了他脸上的面巾,让林茂苦心隐藏的容貌直接露于人前。   而林茂死而复生之后得到的这具皮囊,原本便是江湖中难得一见的绝色,而那风云虎三兄弟在被持正府拘在风量山中之前,便是江湖中有名的贪欢好色之徒,这困居在破烂山庄中二十余年的三人,骤然见到林茂这样的国色天香之人,怎么能不心神剧震,色心大起呢?   “等等,你便是……那乔家小子悬赏榜中的人!”   林茂美貌委实太过震骇,那风云虎中的一人这个时候才忽然反应了过来,他指着林茂大声惊叫了一声。   紧接着,他脸色又是一变,这回目光却是落在常小青的身上。   “武功极高……满头白发……状如山鬼……你,你,你是……忘忧谷逆徒常小青?!”   总算,在林茂的美貌之前,风云虎三人恍惚地想起了乔暮云悬赏说的具体事项——乔暮云的那位故人,正是被一夜之间满头长发皆变白的恶鬼常小青所掳。   其实往前说那么几十天,乔家人倒还真不知道,在山中将乔暮云极为心爱的木公子带走的人,便是常小青。也是季无鸣与金灵子的事情爆发之后,有人带了那仆人阿金来,乔暮云使重金贿赂了武林盟中之人,潜入牢中听到忘忧谷当日情形,才知道原来那恶鬼一般将他生命中最美好之人带走的人……竟然就是常小青!   一想到木公子竟然这般落入常小青这等丧心病狂之人的手中,乔暮云是日夜担忧,终于忍不住使了重金发出悬赏。那风云虎三人好不容易偷回江湖,自视甚高,囊中却颇为羞涩,便也揭了悬赏,来到这三里庄中,正是为了在武林盟与极乐宫擒获常小青之时,将木公子带回到乔暮云的身边。   可是当时揭榜时三人是多么志得意满,这时候便有多如丧考妣。   当初他们只知道常小青是忘忧谷林茂三个徒弟中武功最好的一个人,却不知道常小青的武功竟然高到这个程度。这三人的武功不可谓不高,之前常小青的落在雷昊阳身上的那一掌自然也是看在他们的眼里——三人都是心中剧惊,之前常小青并未泄露身手,他们还只道他是寻常的高手。可是当常小青露了这么一手之后,三人都只能在暗暗心惊,只觉得这白发男人武功之高,绝世罕见。纵然是以三人之力再加上那疯子雷昊阳,恐怕也讨不得半点好处。   而如今再察觉到白发人竟然就是直接废了武林盟主季无鸣与魔教教主金灵子的常小青,这三人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斗志都瞬间消弭,不敢再有半点相斗之心。   可纵然是如此……那三人立在土墙上,心中又怕又恨,眼睛却总是控制不住地往常小青怀中的少年望去,那是一个百爪挠心,电光火石之间,已是在自己的心里将林茂按在床上这样那样,换了无数个花样了。   常小青眼神幽暗,一见着那三人这般作态,眼底已是隐隐透出了一丝杀意,然而他尚未抬手,却听得身后那雷昊阳一声冷笑。   “常小青?呵呵,好个欺师灭祖的常小青,来得可真是巧啊——”   雷昊阳一想到常小青如今那个残杀同门的名头,再想起江湖中影影绰绰那个传闻,不由得想起自身。这人之所以被赶出君子门,其实也是因为嫉妒同门,又对自己师父有了不轨之心,以至于如今与昔日恩师恩断义绝,在江湖中做了个丧家疯狗。这般看着常小青,便觉得白发男人那样英俊冷峻的面容,竟然化作了多年前鬼迷心窍的自己一般……他心中最后那点清明便尽数化为了刻骨怨毒狂怒,就算是之前被常小青随意挥出的一掌打得凄惨无比,却也半点没有惧怕之意,反而显现出一些狂态。   “正好杀了你,将你身边那兔子相公拿去换赏金!”   雷昊阳说话间,便猛地一抬手,铁棍化作灵蛇一般,呼呼再次向着常小青与林茂甩了过去。   他被江湖人送了个九尾蛇的称号,当然还是有点原因的,狂性一起,那九根锁棍来势汹汹,林茂听得空气中“呲呲”几声劲风响声,一回头,竟发现身侧有九条黑影,宛若九条疯蛟般扑面而来——   “唔……”   林茂心中一惊,已是不由自主低呼出声。   而常小青已经伸出一双肉掌,脸色平静直接朝着那锁棍抓了过去。   “嘡啷——”   “嘡啷——”   ……   黑暗之中,骤然亮起了一连串金属相交的火花,那雷昊阳身形猛地一震,随即便定住了。   过了片刻,只看到他整个人像是煮软的面条一般软软地坍塌了下去,好似被人直接从皮肉中抽去了骨头一般,偌大一个人形,一声闷响,已是朝着院墙之下倒去。   而这之后又过了一会,他之前所立的那处土墙,接连发出了“咔嚓咔嚓”之声,随即便渐渐碎裂开,化为支离破碎的砖石泥土,轰隆一声,散落在地。   蛇群便如同之前对待那碧玉公子一般,沙沙聚集而上,将雷昊阳的尸身吞噬。   但是这之前的间隙,已经足够让风云虎三人看清楚雷昊阳死前惨状——手中的铁棍齐齐扭曲成一团铁坨,一张肉皮就像是布口袋一般平平坍塌在地,全身皮肤紫胀,双眼眼珠爆开,而一口白牙更是迸裂出面颊,四下里落在血肉酱之中。   原来,就在刚才的一瞬间,常小青抓住那锁棍,将极为凶狠的内力直接传入雷昊阳体内,竟将这人全身骨骼寸寸震裂——这般手法,已能说得上是凶残了。   便是林茂,目光也只在雷昊阳的尸身上停了一瞬间,便再不忍多看,连忙偏过了头。   (奇怪,小青他……之前内力竟是这般霸道的吗?)   林茂心中怦怦只跳,思绪纷乱,这念头也是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常少侠武功了得……之前……是我们兄弟三人鲁莽了。之前之事,实在是个误会,还希望常少侠不要在意……”   风云虎兄弟见着雷昊阳如今下场,心中是悔得滴血,连忙拱手说道,一边说,一边不顾身后有蛇群渐渐涌来,慢慢往后退了几步,显然已有些求饶之意。   林茂眉头微皱,几乎快要被这三人无耻的嘴脸给气笑出来,然而尚未来得及开口讽刺,场中竟然又是顿生变故。   “嗤——”   只听着空中几声极为细微暗声响起。   那三人上一刻尚且还在对常小青拱手求饶,下一刻……却是脸色惨白,身形凝固,额头上凭空出现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红点。   “嗬嗬……”   为首那人似乎尚且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嘴唇微张,却只发出了一声低微的悲鸣。他额头上的红点慢慢地向下淌出一条暗红血线,那人瞳孔慢慢变得浑浊,然后,也如同雷昊阳之前一般,身形一晃,朝着墙下蛇群落了下去。   而他另外那两个兄弟,更是紧随其后,没有半点生息,也倒了下去。   到了这个时候,林茂才有些愕然地发现,那三人头上的红点,竟然……竟然是个血洞。   是不知道何人从黑暗之中射出了暗器,直接击破了这三人颅骨,瞬息之间,便取了这三人性命。   这等手段,实在是可怖。   “……”   林茂发现常小青身体骤然绷紧,身上气息比之前面对雷昊阳等人之时更加冰冷——显然,就算是常小青,在于那几人缠斗之时,也丝毫未曾察觉身边还有外人窥探存在。   这样一来,倒是难怪常小青显现出如临大敌的模样。   “师父,待会你要小心。”   常小青忽然将林茂和姚小花放在院墙上,让他们两人自行站好。   他小心翼翼扶着林茂,让林茂站稳身形,然后轻声说道。   林茂听着他这般轻声细语,脸色却一点点变得惨白,他知道若非是连常小青都觉得来人棘手,自己这位小徒弟是绝对不可能让他离开自己身边的。   而常小青慢吞吞地伸手,将林茂之前已经散落开来的面巾重新系好,掩去那张绝色面容。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的手依旧搭在林茂的手腕上,自己的脸却转向了另一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看着夜色中的某处,神色平静,垂在身后的一头白发却因为周身内劲吐息,无风自动。   这一刻,环绕在这三人身侧的气氛,竟然隐隐比之前被人围攻的时候还要让人来的胆战心惊。   “林,林公子?”   姚小花在之前常小青与人缠斗的时候,便一直做个咸鱼般的模样,不动也不敢不吭声,   可是即便是雷昊阳举棒迎头挥下,都咬着牙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的她,这时候竟然也忍不住微微发抖,细如蚊讷地喊了一声林茂——这,便是真的已经吓到什么都顾不上了。   “没事的,恐怕是那三人的仇家……寻来了……”   林茂苦笑着安抚着姚小花。可即便是他自己,也知道这番说辞实在是无稽之谈——那风云虎三人是避开持正府耳目偷偷出来的,隐藏行踪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让仇家来寻他们——再说了,便是他们之前真的有仇家,也断然想不到这三人胆大包天,竟敢违抗持正府的命令偷逃。   这般想着,林茂也睁大眼睛顺着常小青的目光往那一处望去,却始终看不出任何蹊跷来。   显然,即便是有来人,来人距离他们也甚远——   可越是想,便越是心惊。   那人离他们这般遥远,放出的那不知名暗器,竟然还能直接穿破风云虎兄弟三人头颅,这人的功夫,确实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   林茂正想到这里,便听得冰冷的夜色之中,仿佛隐隐有什么东西轻轻响了一下。   “叮——”   那声音听起来又像是佩环相击的玉石之声,又像是林中幽泉呜咽之音。   似金非金,似木非木……明明是那般微弱的声音,却让人觉得心头琴弦让人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叮——”   第一声响声传来的时候,那声音听起来似乎还在数里地之外。   然而只隔了片刻,第二声轻响响起来的时候,那声音距离他们却像是近在咫尺了。   而伴随着这一声响声,之前聚拢在这周围的蛇群,也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扰一般,沙沙响着,四散逃开来,不多时,那之前还乌央乌央满是蛇躯的地面竟然清空了出来,只露出了四具惨不忍睹的尸首。   “呜呜……”   姚小花喉咙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可能也是被尸体又吓了一跳,身体顿时往林茂这处又靠了靠。   林茂只得又看了她一眼,只见少女可能也是真的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张脸苍白如纸,身体更是微微发抖,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部都毫无血色,更浸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姚姑娘,你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林茂干哑着嗓子,又说了一句。   他这句话,倒还真不是轻飘飘的信口开河,而是实话。   不管来者何人,哪怕常小青和他与之相斗遭到毒手,姚小花却反而是最安全的——有持正府的密令在,江湖人争斗是不能将这等平头小百姓卷入其中的。更何况姚小花还是手无寸铁的妙龄少女,在持正府的密令中,是归于“老弱病残孕”中的“弱”这一项的,哪怕是再丧心病狂的人,想要动手也要顾及到持正府的约束才是。   “叮——”   说话间,第三声轻响已经到了。   而到了这个时候,林茂总算是是见到了来人的身影。   “嗯?”   看到那人的时候,林茂忍不住微微一愣。   那个人,实在是有些出乎林茂的意外。   那是一个……和尚。   而且还是一个极为年轻,极为俊美的和尚。   林茂这一辈子,也算是见过不少名门子弟锦衣公子,就连他自己的三个徒弟,拿出去在江湖上来说,也算是很能说上数的俊朗之人。   可是,林茂一辈子所见的贵公子之中,却没有一人,能比得上这个忽然出现在夜色之中的和尚。   那和尚身量极高,却不瘦不弱,身形宛若修竹一般挺拔修长,面上的五官,单独说起来,其实也很是平常,可是组合在他脸上,却是说不出的俊逸出尘,明明只穿着一身破旧的灰布袈裟,可是当那和尚慢慢踱步而来的时候,却好似那佛经中的天人自月上而来一般。 第71章   “叮——”   又是一声轻响。   这一次的轻响,却是近在咫尺。   那和尚看似闲庭信步, 可实际上步伐却快如鬼魅。   转瞬间, 便已经全然逼近了林茂等人。   待到这个时候, 林茂看他便更加清晰了。那和尚双手合十, 肩头披着一只瘪而破的麻布袋子, 若只是这样,便只是一个普通僧侣打扮而已,可是偏偏, 在这人的手腕和脚腕上, 竟然锁着极粗的黝黑锁链,那锁链几乎有成年的蟒蛇一般粗细, 夜色中暗暗黝黝的并不反光, 看不出是什么材质, 只是那人踏步而来时,锁链的另一头却是远远地拖在身后, 深深地陷在地里,显然十分沉重。那锁链在僧人背后蜿蜒而去,隐于夜色之中, 实在是看不出系在何处,只知道林茂雨常小青还有姚小花三人之前听到的那能搅动人心的轻响, 便是这锁链在僧人行动之时轻轻晃动, 相互碰撞发出来的声音。   常小青的气息随着那僧人的到来变得愈发尖锐寒冷,一头白发在冰冷漆黑的夜色之中舞动。林茂忍不住担心地看了常小青一眼。作为常小青的师父,这多年下来, 林茂却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小徒弟在什么时候露出过这么戒备和紧绷的模样。   这足以说明,来人的武功修为并不在常小青之下。   林茂所不知道的是,实际上,常小青比他表现出来的,可能还要更加紧绷一点。   (这个和尚……这个和尚究竟是谁?)   常小青竭力绷住自己的面容,强迫自己不露出半点动摇之意。可是当他看到那个忽然出现的和尚的面容时,颈后的细细寒毛却全部站立了起来,丹田之中气息更自行催动,运劲于全身经络之中——这并非是常小青主动为之,而是一身高深武艺之下,在遇到威胁后自然而然的反应。   只是常小青怎么都没想过,竟有一天会被一个看似并无平常的和尚震慑到这个程度。他努力回想江湖中各人,却怎么都想不出,究竟有谁竟有如此武功又做了僧人打扮的。   那和尚到了林茂与常小青的面前,脚步便放慢了。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土墙之下,明明就在一丈之处,立着常小青,林茂与姚小花三人——三个人这时都是如临大敌,目光如剑,死死地盯着和尚不敢有半点移动,常小青身上更是杀气暴涨,十分骇人。   可是……   这和尚却像是全然未曾察觉他们的身影一般,径直从三人前面走过,目光低垂,连眼皮都没有丝毫地颤动。   顶着常小青等人紧张得几乎要化出实质的目光,和尚在风云虎三兄弟横躺在地上的尸体前停了下来。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风雨虎三人的面容上停顿了片刻,像是在分辨什么,随后便一侧肩,将之前背在背上的破麻袋放在了地上。   和尚慢条斯理将麻袋的口张开,接着就弯下腰,单手将那三人尸体捡起来,往那口袋中一拢。要知道,风云虎三兄弟纵然已是年近半百之人,却一身武艺,肌肉发达,身形高大,可那和尚捡他们尸体的时候,竟是脸不红气不喘,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丝毫的变动,就好像他手中捡起来的并非是沉甸甸的尸体,还是一团轻飘飘的棉花一般。   常小青三人眼见他如此作为,也都是脸色微微发白。这和尚的这番行为,不能不说是诡异之极。   其实江湖中,并非没有收尸之人——林茂历经多年江湖生涯,知道两派斗争之后,那一片狼藉满地尸首,也是要门派中的低级弟子与仆役收敛的。   可是,那些人收敛尸体的行为,却绝没有眼前这个灰衣俊容的和尚来得让人背后生凉。   要知道,尸体毕竟是尸体,而不是一团没有任何意义的死肉,平常人收敛尸体的时候,行动之中难免会透出些许情绪出来,或动容,或伤感,或敬畏,或恐惧……可是这个和尚,他在捡起尸体的时候,就像是捡起寻常物件一般,那比寻常人要白上许多的脸上,神情与目光都没有丝毫变化,就好似那尸体当真就是一团死后尚留余温的肉块而已。   而他背上麻布口袋看似不起眼,可容量竟然极大,片刻后三人尸首便尽数滚入其中,麻布袋子鼓鼓囊囊堆成一大团,和尚便又跟之前一样,将口袋仔细系好,重新背在了身上。只是他来的时候,背后除了一只空麻布袋,什么都没有,如今背上却像是多了一座小山一般,耸起了一大包。   布袋的底部,渐渐地透出了暗红色,和尚将它背起来之后,尸体伤口中流出来的血便汇集起来,滴滴答答地顺着口袋往下流淌着,将那和尚袈裟的后襟染出一大块骇人的暗红血迹。   可那和尚依旧是面无表情,一脸平静。   背上三人尸体的重量,也没有给他丝毫的负担。   他两只手按在麻布袋的系带上,原地转了个圈,面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又踏着步子往来路直走过去……只是这样以来,他便无法避免的,又要经过林茂等人的面前。   习武之人,多多少少都能在行动之间透出一些端倪,可是离了那极为精妙的步法,再仔细看那僧人,只觉得除了他的面容格外俊美之外,并与常人并没有两样。举手投足之间,全无威势外放,更看不出半点武功来路。   然而那僧人表现得越是平常,常小青的神经就越是紧绷。   这个人……   好生可怕。   常小青心中暗暗想道。   在那和尚慢慢踱步经过面前的时候,常小青忽然觉得内息流转中竟有一瞬无法完全控制,脚下的土墙随即便发出了一声极为轻微地“咔嚓”声,一条细小地裂缝从常小青的落足之处蔓延下来。   而听得这一声细响,那和尚忽然就停了下来,缓缓地抬起头,往上望了过来。   他这个时候的位置,正好对着林茂。   常小青瞳孔一缩,条件反射性便想运掌往那和尚身上拍去,可就在这时,林茂蓦然抬手,死死地抓住了常小青的手腕。   “失礼了,敢问这位大师,可是持正府辖下?”   林茂盯着那和尚的脸,轻声开口,一字一句地问道。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也很慢,只因为这样说话,便不会让话语中的颤抖太过明显。   实在是因为……这个和尚,委实太让人毛骨悚然。   此时林茂与他距离极近,一人低头,而一人抬头。   林茂便能十分清楚地看清楚那和尚的模样……   跟寻常的中原人不同的是,那和尚双眸竟生有两色,右眼漆黑,宛如点墨,然单一只左眼,却反而是番人一般的青碧色。   这人相貌,实在生得奇怪,林茂目光一凛,又看那和尚面容,端详之下果然发现他的轮廓与常人比起来要,似乎要更深邃一些。   想来,这人身上应当有一些西域番人的血统,难怪露在外面的皮肤竟会透出一股莹莹白色。   当然,林茂之所以敢拦下常小青的攻击,与这莫名泛着莫名骇人气息的和尚开口对话,并不是因为这和尚长着一张番人面孔,而是因为先前这和尚弯腰捡尸的时候,有一根细细的银链挂着一个吊坠,从和尚袈裟宽大的领口处滑落了出来。   林茂看得分明,那吊坠做了个虎头模样,并不起眼,却十分别致。   ……这,便是让江湖人士看着便忍不住心中警醒的持正府虎头牌了。   持正府门下行走江湖,身份标识,便是这小小的虎头牌。   不过,可能整个江湖中,也只有林茂一个人知道,那虎头其实并不是虎头……而是个猫头。   当年持正府筹备之时,那龚宁紫也曾笑着说,吾有一挚友名猫,这持正府的标示便做个猫头好了。还是林茂气得拿酒浇了龚宁紫满头,那人才勉强改口,说这是个虎头——可林茂之后偶尔见着持正府中人拿着的虎头牌,却分明还是当初龚宁紫拿给他看的那个猫头模样。   也是因为这样,林茂对这虎头牌的外形记得十分清楚,断然不会有看错的可能。   他与龚宁紫相知多年,心知持正府门下,是绝不会有那等滥杀无辜,随意出手的人。   再想起这和尚之前的所作所为,林茂便觉得心安了起来:想来那风云虎三兄弟逃出风量山的事情已被持正府所知,而这和尚正是来抓捕他们的人。   持正府要压制武林中人,自然是要吸纳有众多武功极为高强的奇人异人才办得到,这和尚恐怕便是其中一人吧。林茂暗自宽慰自己,又加重了按在常小青手上的力道——持正府等闲不会随意出手,可你若是拦在了持正府办事的道路上,对方也绝对不会因为你有任何江湖地位有手软。   一个是故友门下,一个是自己的徒弟,林茂是绝不能让两人这般阴差阳错打起来的。   和尚一双异色瞳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林茂。   他的视线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之感,那是太锐利太专注的视线,林茂只不过是被他盯着,便觉得那人目光落下的地方,竟隐隐有些刺痛之意。   “你叫什么名字……”   片刻后,那和尚忽然慢吞吞地开口了。   与极为俊逸的面容不同,他的声音异常的嘶哑,就好似喉咙曾经被火灼烧过,每一个音节落在人的耳朵里,都宛若掺着砂砾一般粗糙难听。   林茂微微一愣,想要回答,可是脑海中却忽然又想起了三里庄中,云中鹤在察觉到自己名字后那一瞬间的贪婪与狂热。   是了,现在的他决不能暴露自己身为林茂的身份,那么他又要以什么身份出现在人前呢?   就在他犹豫之间,那和尚忽而又开口道:“伽若。”   “什么?”   林茂不明所以。   那和尚便又慢慢开口重复了一遍:“我叫伽若。”   到了这个时候,林茂才隐约有些察觉,这自称作“伽若”的和尚说话似乎十分吃力,每一个字说出来都极为用力和迟缓,发声很是生涩。   “在下姓木,名……”林茂目光一闪,道,“非真,我的名字叫木非真。”   伽若定定地看着林茂,重复了一遍林茂胡乱拼凑出来的哪个名字:“木非真……”   念到这三个字,不知怎的,那伽若的口舌似乎又流畅了一些,声音也不复之前那般沙哑。 第72章   林茂听着那人唤出自己的名字,却愈发感觉有些别扭——也许是因为这人嗓音的缘故, 又或者是因为他咬词的方式略微怪异, 这一声“木非真”说得出口来, 倒好像是已经在胸腔里绕了几绕, 透出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旖旎之意。常小青的手腕又抖了抖, 按捺不住外放的气劲林茂的掌心震得有些发麻。   林茂心中有些发紧,连忙安抚性地又捏了捏常小青的掌心。   “伽若大师,我与我这位……师弟……只是不巧与持正府要追拿的这几位要犯同困于蛇群之中, 并非有意要阻挠持正府办事, 还请大师恕罪。”   林茂被伽若那种古怪的专注目光盯得直发毛,也不知道这古怪和尚究竟要干什么, 只能强打精神干巴巴地倒罪道。他这番话, 姿态已是放得极低了, 可偏偏伽若依旧跟之前一样,异色的双瞳凝在林茂露在面巾之外的那一小片肌肤上。   “你……”   他嘴唇微动, 正要继续开口,蓦然听得“叮——”一声响,缠绕在他手腕于脚腕上的粗大锁链忽然齐齐扑簌簌地乱抖了起来, 再慢慢抬起绷紧了,就好像在那锁链的另一头, 有人正在用力地拉扯这锁链一般——不仅如此, 那不知名的人拉扯锁链的时候,力气更是出奇的大。林茂眼见着伽若手腕与双脚都纹丝不动,身体却在锁链的牵扯下平平地在地上移动了数寸。   林茂一惊, 然而那伽若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身体忽然凭空往下一沉,就好似身上忽然多了一只无形的巨手将他压着往地下按了按,之间他双脚“噗”的一声,便深深地陷到了泥土之中。他脚腕上的锁链骤然绷紧,在离地面低低的地方拉成了一条直线,却再也没有拉动伽若半分。   “你很好。”   那伽若仰着头,看着林茂轻轻地将之前没说完的话说完整了。   话音一落,林茂只觉得一道柔如春风的气劲在耳畔轻轻一拂,紧接着,他脸上才被常小青系上的面巾便应声而落。这下,他的面容便直接展现在了伽若面前——   依旧是那样令人心魂俱失的美貌,有白皙似玉的肌肤,玫色的双唇,还有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的如水一般的眼眸……   林茂只觉得那伽若的眼瞳之中,似有两簇幽光蓦然亮了一亮。然而尚未完全看个明白,身侧的常小青便已经猛然挣脱了他的手掌,身体一纵,举掌朝着伽若拍去。   “小青——”   林茂只来得及低呼一声,便见着那伽若徐徐抬起手,在半空中与常小青击了一掌。   常小青的身形一滞,电光一般瞬间再出了第二掌,伽若便抬起另外一只手,又于与小青对了一掌。   这两掌对击,悄无声息,然而肉掌相交的瞬间,两人身侧竟然蓦地腾起一股强风,呼啸着往四下里一散,雪花纷乱,风刃如刀。林茂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伽若之前双脚深陷于冻得严严实实的泥土之中,便是连那锁链在一旁拉扯也没有半分移动,可是在常小青的这两掌之下,和尚的身形竟然是又往后移动了半步。   “唔……”   两掌之后,常小青落地,身形宛若崖边青松,摆了个姿势,依旧是抬掌未落,掌心对准伽若。   而伽若却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一瞬之后,他那薄薄的嘴唇之间,溢出了一丝殷红的血线——可无论是之前与常小青击掌还是现在,他始终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抬头看着林茂,目光专注之极。   “小青……你没事吧?!”   林茂脸色大变,再顾不得其他,姿势狼狈地跳下土墙跑到了常小青身边。   “我没事。”   常小青低声咳嗽一声,不做痕迹地将林茂掩在自己身后,然后戒备地看着伽若。   伽若偏了偏头,视线追寻着林茂的身影。   “嘎吱……嘎吱……”   而与此同时,拉住伽若的铁链腾然又被拉得极紧,大概是因为不堪重负,那锁链绷紧到连晃都晃不了之后,竟然连声发出了好几声悲鸣。   “这位大师,我徒——“   林茂这一刻的心情,简直可以用心惊胆战来形容。   持正府对待那等丝毫没有任何武功的小老百姓来说,是公正严明的青天大老爷,能庇护得他们在江湖人的砍杀之下求得一份安稳的生计与姓名。   可是对待武林中人来说,恐怕就算是那极乐宫亦或者是魔教,都远不如持正府这般冷血苛刻无情。   只要是惹上了持正府,江湖人通常都吃不了兜着走,落到什么下场都有。   可没有等林茂出口调解,那伽若又开口对林茂道:   “今夜…夜色很美。”   他说。   说出了这样莫名其妙的话语之后,伽若便微微颔首,将背上装着三具尸体的麻布袋托了托,转身离开了。   随着他的移动,他身上的铁链也放松了一些,只是说来也怪,他每往前走一步,那锁链便也跟着缩紧一步,随着那古怪和尚的背影渐渐隐于夜色之中,那锁链发出的清脆之音也渐渐远去。   “呼……”   直到耳边寂静无声,眼前更是再看不见伽若的身影,林茂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他的胸口隐隐有些闷痛……这却是因为之前伽若在此处的时候,他竟连呼吸都忍不住屏住了。   “万幸,万幸。”   林茂松开了常小青的手,拍胸庆幸道。   “那和尚行事真心古怪,武功也深不可测,也亏得是持正府门下,不然——”   说到一半,却已是察觉到不对,回头往身边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顿时大惊。   原来常小青的双耳,鼻孔与口腔之中,都徐徐流出了黑红的血线,之前明明尚且正常的脸色,这时候却已经变成了死人一般的铅灰。   “师父?”   常小青偏头看到林茂满脸惊慌,竟像是对自己如今状况没有半点察觉一般,皱了皱眉,正想开口询问究竟发生何事,随即脑海中便是一阵晕眩。   一句问话尚未完全问出口,视野便猛地黑了。   “小青!”   林茂一把抱住往前一倒,身体冰凉的常小青,终于是惊呼出声。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伽若在锁链的拉扯下,一步一个脚印地慢慢走了大约两三里路。   便见到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   那荒地上齐刷刷,僵尸一般站着数十人,每个人都身披黑衣,胸口挂着银晃晃的虎头牌,证明自己身为持正府的身份。他们的面目也都被黑色的面巾遮挡,只露出一对对漆黑的眼睛。   而在这几十人之间,却是一个足有两人长的巨大绞盘,绞盘的木桩深深地钉了泥地之中。   在那绞盘的中间,立着一尊一掌长的铁铸罗汉,那罗汉脚踏恶鬼,双手向外摊开,双手与头顶各燃着三只朱红色的香——只不过罗汉掌心的那两根香已经燃尽了,只留有头顶一根红香还燃着,而就连这根香,也已经快要燃到底部。   三匹以耐力和脚力出众而出名的梁马被套在绞盘之上,不停地转圈跑动。它们每跑一圈,绞盘上的锁链便锁紧一些,而那锁链的另一头,便是伽若。   看到伽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那些黑衣人虽然如同之前一样沉默地站立不动,可是他们的目光却同时变得警惕防备。   随着伽若越走越近,那黑衣人的防备也就愈深。   一名黑衣人走出人群,对上伽若。   这人的黑袍咋一看与其他人并没有两样,可若是仔细看,便能看到他身上的黑袍中隐隐有些暗花,显然这个人,便是这一行人的首领。   伽若坦然自若地与他对视着。   “……”   隐隐的,在这片草不生的荒地之中,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了一阵细微至极的沙沙之声。就好似在夜色之中潜藏着什么极为凶猛的野兽,正在窥视着野地之中的这帮人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那绞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三匹马齐齐往前一跪,怦然倒地,已是累得暴毙了。而那锁链也在这一声脆响中被收到了尽头,也不知绞盘上究竟又何机关,绞盘一收,那中间的罗汉塑像也随即发生变化,只听得几声细微的咔嚓咔嚓之声,罗汉双手渐渐合在了胸前,头顶的红香骤然熄灭,而它脚下踏着的那只恶鬼被一点一点地踩了下去。只是那恶鬼雕得着实精妙,一张小小的鬼脸虽只是死物,这般在机关之下点点沉下底座,面上那狰狞恐怖的表情却是栩栩如生,似乎下一秒就要挣脱罗汉的压制爬回世间。   幸而这雕像所行所为是机关所控,那恶魔生得就算是再可怖,最后也终将被踩至没顶。   那黑衣人首领目光落在罗汉像上,眼看着罗汉变回了个双手合十的模样,心下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偏过头来,目光冰冷,盯着伽若的面容道:“罪僧伽若,为何抗命不归?!”   伽若抬起眼帘,安静地看向那人。   只是这么一瞥,便听着那人身后的黑衣人们齐齐拔剑出鞘,对准了伽若。   伽若却依旧定定地看着这些人,并未发声。   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那首领的额角却渐渐地滴下了一滴冷汗,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自己的腰上。   而伽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开口的。   “我今日得见明月,心中十分欢喜。”   他沙哑的声音尚未落下,那持正府的众人便齐齐一怔,万分惊恐地望向他。   “你——你——”   之前那尚且能维持表面镇定的首领离伽若最近,这时候也是反应最为激烈的一个。   他一把将腰间长剑拔出护在身前,颤声道:“你……你破了……闭口禅?!”   伽若将背上麻袋落在地上,并不顾那骇人尸首就这般滚落一地,只是仰头看向已经透出微曦之色的天空。   纵然依旧是那般毫无表情的模样,可看上去,脸上却依稀染上了一丝淡笑。   ……既见明月,则万物可爱。   哪里还需要那闭口禅呢?   作者有话要说: 伽若:你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吗……   林茂:哈? 第73章   青松涛动,日升月沉。   东方的天空渐渐从隐隐的青白转为绚丽的金粉之色, 太阳在地平线的另一头露出了灿烂的金边。   一只白鸟张开翅膀, 飞过广袤的大地和陡峭的山崖, 从海浪般翻卷涌动的云海之上一掠而过。   在那云海的边缘, 是一道高高耸立的悬崖, 悬崖的一面,就好似被有巨人用硕大道无法想象的斧头凭空劈过一般平滑笔直,杂树不生。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峭壁之上, 却异常奇而玄妙地出现了一座海市蜃楼般的寺庙。   那寺庙分为有三座大殿, 六座小殿,雕栏画栋, 精巧无比, 每座殿阁之间都由吊桥相连, 而它们翘起的屋檐之上,各有无数条极为粗壮的铁索, 那铁索自从断崖顶部而下,这金碧辉煌的寺庙,竟然是由这些铁索牵引着, 悬挂在这陡峭崖壁之上的。   只见那三座大殿中间最为雄伟华美的殿阁牌匾之上,写着“凌空寺”三个大字。那三个字的笔意圆融, 咋一看只觉得古朴可爱, 细看却只觉得隐隐又一股雄浑威压直扑而来,只叫人看了一眼,便觉得胸口隐隐发闷, 前尘往事,贪嗔痴欲回转心头,仿佛只有扑地忏悔,求得佛祖慈悲放过过往罪孽才好。而那殿阁本身,一檐一柱都贴着层层金箔,金箔之上再贴有青红蓝紫四色琉璃瓦和掐丝珐琅饰片。如今日出时分,被那绚烂的阳光一照,整个凌空寺瞬间流淌出炫目而耀眼的金光,哪怕是一砖一瓦,都有剔透光华熠熠生辉,一瞬间,竟好似天人降临,佛祖重现了一般。   若是有人能化作这天地之间疾飞的白鸟,见到这凌空寺的景致,只怕会心神巨震,生疑自身是否身在梦中……只可惜,白鸟始终是白鸟。在这般简直难以想象是人工所为的景致之前,却是毫不流连,笔直地飞向殿阁旁边形制略小的一间楼阁。   只见白鸟收起翅膀,落在了一间细窄窗子边缘的横栏之上,鲜红的鸟喙之中吐出一连串呢喃。   “阿弥陀佛,辛苦了。”   随着窗子打开的“嘎吱”声,只见一双枯瘦如柴的双手伸过来,托着白鸟收进窗内。   与外界那光华流转的景致全然不同的是,这凌空寺内,光线却十分幽暗,殿内更是空空荡荡,甚至连佛像都未有一尊。   托着白鸟的,是一个老和尚。   那和尚身形瘦小,几乎与那孩童无异,一身干枯的皮肉都耷拉了下来,满脸皱纹已是看不清五官,可是干涸的面容之中,眼睛却宛若深潭一般清澈深邃。   他身上穿着一件金色的袈裟,那袈裟也如同这凌空寺一般,金光闪闪,奢华逼人,沉甸甸的布料几乎要将瘦小的和尚吞没了一般。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在袈裟的掩盖下,和尚手腕与双足上的粗重锁链便变得没有那么显眼了。   那和尚取下了白鸟脚上系着的竹管,将其中薄薄的竹纸展开来,眯着眼睛细细地阅读。   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   而就在这个时候,从房间的另一端传来了清脆的锁链相击的声音。   和尚转过头去,看着朝着他走来的另外一个和尚。   就跟他一样,那个和尚的手足之上也锁着粗重的链条。   “方丈……可是持正府的人送来了消息?”   来人担忧地问道。   被称为方丈的老和尚手持着连夜送来的密报,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笑容。   “是的。”   另外那和尚顿时更显焦虑。   “问香堂中,那三支罗汉香已经燃尽了……之前的明镜上师曾言,罗汉烟尽,邪魔出。方丈,您将伽若放归世间,实在太过于不妥。”   凌空寺的方丈见到自己的师弟眼中担忧,脸上笑意欲盛。   “你若说邪魔是邪魔,那邪魔便也不是邪魔……那孩子既想去,便让他去。”他低头再看了看手中那薄得透明的竹纸,目光一落,那竹纸转瞬间便化为了齑粉飘散在空气之中。   “方丈……”   那和尚还待再说,方丈却伸出两指,轻轻点在那人的眼窝之上。   “你不如伽若。”   方丈道。   那和尚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方丈又道:“你心眼皆翳,在这里……也是无益。”   和尚颤声回道:“这金笼玉锁……确实难以勘破,是我痴妄了。”   听得这声回复,方丈叹了一口气,偏头过去,隔着窗栏望向窗外涛涛云海。   “罢了,罢了,你便从头再来好了。”   老和尚道。   话音落下之后,只听得空旷的大殿之中响起一声人的皮肉与地面碰撞时发出的闷响……之前的和尚倒在了地上,脸色青灰,过了片刻,口鼻处才隐隐流出一点黑红色的血痕来。   又过了一会儿,从暗处传来了链条移动时候的簌簌声,尸体被锁链牵引着,渐渐地被拖到了殿阁黑暗的深处……   “阿弥陀佛。”   老和尚双手合十,面容平静地又念了一声佛。   ******   距离凌空寺千里之外的漓水边上,有一座颇为热闹的小城。   小城唤作交城,往西疆去的官道和往京城去的商路恰好在个地方交错,漓水上游那咆哮崩腾宛若恶兽一般的水流到了这里,便因为河道骤然拓宽,再不复之前的凶狠湍急。在江边寻些老成的船夫,倒也能够行船,这样一来,水运便也勉强算得上是通畅。无论是去西疆贩粮收马的商贩,还是从西北出来去京城赶考的举子,又或者是携了公文急匆匆来回于两地的官员,到了小城这里,也难免要歇一歇脚。   这交城居民守着这地界,平日里光是靠着做些酒水食棚客栈之类的生意,便已很是能够过得舒坦了。   交城中人常常自诩见识多广,跟那寻常西北小城中没见识的乡下人绝不一样。可是,到了这一天,便是再见多识广的交城人,竟然也被吓了很大一跳。   原来是前一日天色尚未完全亮起,便陆陆续续有那武林人士或走或被抬着,沿着官道一路运往了交城之中。   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好一些的,只是被无毒蛇在身上咬了几个口子,运气差一些的,便是脸色青黑,蛇毒入体,身上散发出阵阵臭味,身下一路都淌着黑红腥浓的脓血。   往日里在寻常老百姓面前多多少少总是要带上些许自傲之意的“大侠老爷”们进了城,却全部都像是夹着尾巴吓得直飙尿的流浪狗一般脸色惊恐瑟瑟发抖。   是说在那不远处某个叫做三里庄的村子里,竟在冬天爆发了蛇潮。这些逃出来的人,多半都是极乐宫与武林盟的弟——也只有这般江湖大派中训练有素的弟子,才能在那样可怖的动乱不至于全军覆没——当然,说是这么说,实际上活着逃出了三里庄的人,不到去时的四分之一。   不过即便只是这样,极乐宫与武林盟中残存的弟子,便已经将这小小交城搅和的人声鼎沸,喧闹忙乱了起来。   在这样的混乱的场景中,随着狼狈不堪的武林人们一起混进交城之中的某些人,倒变得格外的不起眼了一些。   “嘎吱——”   随着一声响亮的摩擦声,一扇摇摇欲坠的门被人推开来。   “林公子……”   伴随着一声柔柔的呼唤,一名少女跨进门来,转身又将门小心地带上。   这是一间极为简陋的茅草房,位于一间客栈的后院偏远角落里。先前可能是用来安置那些因为长途跋涉而病倒的下人们的地方,整间屋子都只是草草搭成,光线昏暗不说,房间里更是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辛辣之气——那些身份低贱的下人们当然得不到什么医疗救护,只是被人驱赶过来,再有人在房间里煎些廉价的草药,好消瘟去病,免得那些病气过给身份尊贵的主人们而已。久而久之,整件屋子的墙壁缝隙之中,甚至也都染上了这股刺鼻的味道。   那少女将手中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房间中一张歪歪斜斜快要散架的桌子上,这才扭过头来望向房中的那人。   “林公子,俺回来了……对不起,那城里的大夫没请得来……城里头现在连药铺都空了,那什么山参啊灵芝啊,早就没货了。不过后来那店子里的人找了找,说是柜子底下还有半包黄连,问俺要不要……俺也不懂,便带回来了。”   那少女脸上一片忐忑不安,犹犹豫豫地冲着守在床边的纤细少年低声说道。   这茅草房中的三人,自然不是别人,而是林茂,常小青与姚小花三人。   只是林茂与姚小花尚且能维持表面平静,在这破败不堪的茅草屋里一问一答,三人中武功最高的常小青,却是躺在林茂身旁的破窗之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   林茂与姚小花托着常小青在前一夜提心吊胆地混在极乐宫与武林盟的残兵中入得城来,好不容易才在城中寻得这间茅草屋,勉强租住了下来。   也不知道那伽若和尚对常小青究竟做了什么,按道理以常小青这一身极为浑厚的武功,便是受了内伤,也能渐渐自行好转。可是一日一夜过去了,常小青却依旧未能醒来。   林茂心急如焚,可是小小交城之中,确实无医无药,不过是一日功夫,守在常小青身边的林茂便已十分憔悴。   只是他憔悴,却也依旧是憔悴得那般好看。   若说之前他的容貌是那被雨水打过的海棠花,如今他那苍白的脸颊与毫无血色的嘴唇,便让人想起那用玉盆装在窗前的白水仙,光是看一眼,就情不自禁想要伸出手去,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好好安慰一番才是。   “辛苦你了,是我考虑不周,早就该想到那极乐宫与武林盟中的人入了城,这小城中的大夫肯定是不够用的……”   带着些许嘶哑的声音响起,林茂苍白着脸,抬起头,朝着那干瘦的少女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还是姚姑娘你厉害,最后竟然还能弄到黄连。”   他又轻声安抚着姚仙仙道。   林茂之前带着姚小花,只是想要为这姑娘找个托付,却没想到,最后反倒是让这么个瘦瘦小小的少女帮了他那么多忙——若是没有姚小花的帮助,林茂便是费上九牛二虎之力,都不可能带上身形那般高大的常小青跟上其他人。   (若是我武功还在,又哪里让自己这般狼狈?)   林茂只觉得十分对姚小花不住,心中更是十分懊恼,痛恨起自己如今这幅容貌虽好,却并无什么用处的臭皮囊来。   他这样忧心忡忡又自责过度,这一刻的身形竟显得格外纤弱。   姚小花的目光落在林茂身上,一张纯良懵懂的脸上,眼神却很是幽暗。   她慢慢走了过来坐在林茂身边,十分自然地拉过林茂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轻轻地拍了拍。   “林公子,你别怕,俺会一直守着你的,有什么事情,你只要吩咐俺去做就行……”   她一边仰着头对林茂说话,一边慢慢地贴在了林茂的肩膀上。 第74章   如今林茂正是忧心忡忡的时候,自然是半点没有察觉到姚小花的态度似乎有些太过亲昵。姚小花目光在林茂心不在焉的脸上轻轻一触, 便又说道:“林公子莫再道谢了, 说起来, 若非是你, 俺落在那乱糟糟的蛇山蛇海里, 现在可能也跟那些倒霉鬼一般,被那长虫毒成了一包脓血啦……”   她一边说,脸上一边露出了强自按捺的惊恐神色, 眼眶微红, 显然想起了那一夜的场景,依旧是害怕得要命。   “林公子, 你叫俺小花就好啦, 村里人都叫我小花的……”姚小花继续说道, 到了句尾,声音已经染上些许哽咽, “只是,当初,当初叫俺小花的那些人, 如今都不见了……也不知道俺娘,俺娘……”   “别怕, 你和你娘终会有相见的一天的……小花姑娘, 你别太担心了。”   林茂强行回过神来,见姚小花在自己面变露出这般柔弱可怜的情态,心中也是十分怜惜, 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姚小花的头。   只是那姚小花既提到那一夜蛇海逃生,难免就让林茂想到那让两人得以逃出生天的常小青如今却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而一想到小青的伤势,林茂只觉得自己呼吸一滞,心中难过之意愈盛,也实在也是分不出太多心神,只能这般木木地说些并无甚意思的空话来安慰姚小花。   不过林茂说的虽然是空话,姚小花却依旧感动得紧,嘤宁一声,整个人便扑在了林茂的怀里,双手死死绕在林茂的身上,肩头耸动,埋头呜咽出声。而被这样一位妙龄少女投怀送抱,哪怕这少女前平后也平干瘪得宛若男子一般,林茂也难免身形微僵,手足无措。   “小,小花姑娘,你……”   他还待开口,姚小花忽而抬起脸,一双泪眼迷蒙的金瞳凝视着林茂,道:“林公子,如今俺真是无依无靠,举目无亲……身边也只有你可以依靠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嫌弃俺粗鄙……让俺叫你一声林哥哥?”   林茂听得她这样说,不由一愣,那姚小花双手攀着林茂的衣襟,眼泪立马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俺……俺真希望,身边还有个哥哥……俺会做事,也会伺候人,俺也知道俺不过是个乡下姑娘,是配不上叫公子这样的人做哥哥的,可是,可是——”   “你叫我林哥哥就好了。那做事伺候人什么的,实在是不用多提……”   林茂满头额角微微冒汗,干巴巴地开口道。   他多年来避世隐居忘忧谷,生平交往最多的,也不过是三个徒弟加上忘忧谷内零星几个做活的仆人,像是姚小花这样年纪的姑娘,他最后一次见还是几十年前小师妹尚在的时候。如今面对姚小花这般连哭带求的可怜模样,哪怕心底再是觉得不太妥当,却也实在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来。   而那姚小花自得了林茂的允许,之前还是满脸眼泪的她,瞬间便在脸上漾出一抹极为满足的笑容来。   “林哥哥,你真好。”   她甜滋滋地说道,离林茂又近了一些。   “你别怕使唤俺,”她又道,“俺是真心想要伺候你的……能待在你身边,俺心里真是比吃了蜜还甜……”   林茂只闻到那姚小花身上传来的一阵一阵淡淡的幽香,也不知道这姑娘是在身上擦了什么粉,那香气淡淡的,萦绕在鼻端,却让林茂脑中一阵发晕,心中更是像填了浆糊一般,浑浑噩噩的。   “姚……小花姑娘,你别这样说……”   林茂往后退了退,总算从姚小花身边躲开了一些。   眼见着姚小花依旧想往自个儿身上贴,林茂有些狼狈不堪地连忙从床边站起,正欲往旁边躲去,却觉得脚下一个踉跄,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摇晃不稳差点儿就要栽倒在地。结果姚小花一个箭步冲过来,恰好又将原本想要躲开她的林茂接了个满怀。   说起来,这林茂虽然回到了那身形纤弱的少年模样,却也毕竟是个男人,跟姚小花比起来,还是要更健壮一些,偏偏他这般直接扑倒在姚小花的怀里,后者却是不移不颤,抱着这么个少年也丝毫不见费力的样子。不仅如此,那姚小花还轻巧地让林茂在自个儿怀里换了个姿势,与他脸贴脸,胸贴胸地抱作了一团。   “林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她凑到林茂耳边轻叹道。   可这个时候的林茂,却连开口回答她的气力都没有——他只觉得全身都软绵绵的,眼皮更是沉重得宛若挂了铅坠一般,只差那么一点儿便要直接晕厥过去。   然后他便又听到姚小花的声音响起——“林哥哥,你这可是真的累到了,你原本身体便不好,又这样没日没夜地照顾那凶男人,倒是难怪脸色这般不好看……”   也许是因为身体极为不适的缘故,姚小花说话时候,温热的吐息明明就落在林茂的耳郭上,声音听起来却像是在极为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是吗?是因为太累了吗?   林茂迷迷糊糊地想道。   之前还勉强想要挣脱姚小花的怀抱,这个时候却在这个甜滋滋的的声音中变得恍惚和虚弱了起来……   “林哥哥,你还是去休息一下吧,不碍的……你真的应该好好的休息一下了呢,这里有你家的小花……小花会帮你照顾好一切的……”   姚小花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彻底地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嗓音。   怪异而甜腻的嗓音与鼻端萦绕着的甜腻香气混合在了一起。   听上去,影影绰绰的,竟像是个年轻男子在说话一般。   嗯,好累……好需要……休息……   林茂的身体渐渐沉重,目光变得越来越迷蒙,最后,在姚小花不断重复地呢喃中,垂下了眼帘。   那消瘦的肩头一点一点地变得放松下来,姚小花金色的瞳孔死死地凝注在少年苍白的面颊上。在她刻意放缓节奏的呢喃中,林茂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了许多,那艳丽到几乎让人不敢直视的五官映衬着细而白的肌肤,愈发显示出一丝淡淡的脆弱。   “呵……”   在看到林茂终于昏迷过去之后,姚小花的嘴角轻咧,发出了一声极为愉悦的沙哑低笑。   她伸出手,来回摩挲着林茂的脸颊和嘴唇,直到那幼嫩到不可思议的皮肤因为她的抚摸而绽出粉色,她才停下手,然后将林茂抱到了墙角另一处的矮榻之上。   她也没有走开,而是半趴在林茂脸侧,痴迷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叹息道。   “林哥哥,我的好哥哥……”   那一声“林哥哥”依旧是说的柔情蜜意,可是说到“好哥哥”的时候,却莫名地染上了三分怨,五分妒,还有两分,依旧是恨不得能将人揉到自己身体里去的痴恋。   姚小花这般一边嘟囔,一边将脸深深地埋到了林茂的颈旁,深深地吸着林茂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体香。明明是个清秀少女的模样,可是喉咙中却咕噜咕噜地,含糊地滚落出一连串粗哑骇人的怪异声音。   等那姚小花再抬头的时候,便见到她一双金眼之中隐隐有暗光,瞳孔更是缩成了极细的一线,全然不似人眼,而更像是某种披鳞带甲的恶兽一般,她的嘴角直向脸颊两边咧开,薄薄的鲜红嘴唇之间,露出了一排细长雪亮的尖牙。   “林哥哥,我好爱你啊……”   姚小花伸出一根湿漉漉的舌头,在林茂的脸边上舔了舔,又哭又笑地连声说道。   林茂这时候若是醒着,见着姚小花现在这幅模样,恐怕是要吓得全身发毛——只因为如今她这幅爱恋欲狂的模样,与多年前的某个人,竟是那般如出一辙。   好在林茂这时候因为闻到了姚小花身上的香气,已是人事不省——   那姚小花把林茂身上能舔到的地方都细细地舔了个遍,总算咬着手腕强行恢复了正常——不过那双眼睛,依旧金灿灿的,在幽暗的房间里闪着光,显然依然是处在那兴奋到不能自己的状态之中。   “唔——”   也正是因为她如今这般失态,身上的暴虐之气泄出来,竟激起了常小青本能的警醒之意。   常小青原本是气息奄奄地躺在那床榻上,忽而紧皱着眉头,发出了一声异常痛苦的声音——却怎么都没法清醒过来。而听得这一声呻吟,姚小花却是身形一震,她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林茂,然后扭着腰慢慢走到了床边,往那常小青的脸上看过去。   “啧!”   她的目光在常小青那消瘦却难掩英俊的面容五官上逡巡了一会,金瞳中逐渐染上了些许莫名怨恨恼怒。   “真是个丑八怪。”   她嘶嘶说道。   眼球一转,一只手便已经抬起来,五指指尖只对着常小青的胸口。   “这般没用,留着也是拖累我家林哥哥……”   她这般说道,话音落下,便已经对着常小青心脏所在之处抓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家的老姚:“林哥哥~情哥哥~” 第75章   只听到房间之内,忽而响起“噗噗”几声响声, 姚小花的指尖堪堪只碰到常小青的衣角, 那五根手指便像是浸到了化骨水中一般之瞬时冒出大大小小一连串交叠在一起的脓包肿泡来, 稍稍一动, 便有不知道哪一处的脓包绽裂开来, 黄水直流。。   姚小花脸色一白,口中闷哼一声,猛地将手收了回来。   不过是这么一刹那的功夫, 她之前想要挖出常小青的那只手便已经膨胀成原来两三倍的大小。每一根手指都肿得跟胡萝卜一般, 皮肤已经被脓液胀得近乎透明。   姚小花缓缓将受伤的那只手举到自己眼前,她这么一动, 那亮晶晶的皮肤便涨裂开来——粘稠发黑的血流淌出来, 滴答滴答淌了一地。但见姚小花之前那只手掌, 变成了乱糟糟的一团烂肉末,碎肉与耷拉下来的皮肤搅和在一起, 那皮下的肉竟然是一种陈尸似的青黑色,如今皮肉绽裂开来,便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腐臭。还有便是那湿哒哒的人皮, 毫无弹性地耷拉在那里,像是浸了水的裹尸布, 布里裹着五根惨白泛青的指骨。   少女与枯骨, 黑血里头浸着烂肉,这昏暗房间里的情景着实骇人,但是那在林茂面前总是哭哭啼啼宛若小兔子一般柔弱纤细的少女, 看着自己这腐尸一般的手掌,却是面不改色,神情平静。   “小兔崽子,死老头子。正事不干,倒是这点歪门邪道钻研得可精——”   姚小花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挤出一长段语气恶毒的含糊土话,末了,她才拖着脚步走到了桌前,用尚且完好的那只手冲怀中掏出了一只细细的竹管。   她用牙将竹管一段的塞子咬开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竹筒的开口放在那惨不忍睹的枯骨之上。   等了片刻,那竹管中慢吞吞地爬出了一条拇指粗细的黑线。那黑线落在姚小花的骨头上,蓦然便散开来,化作无数芝麻大小的黑点——原来这竹管之中装着的,竟是无数只说不出来头的小黑虫。   那小黑虫似蜂非蜂,似蚁非蚁,只是浸在姚小花手上残留的黑血脓液之中贪婪地吮吸,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便见着那些虫子开始在骨头上筑起了巢穴——巢穴的颜色与质地,却与从寻常人的血肉并无两样,不一会儿,姚小花的那只手上便重新覆盖上新生出来的经脉肌肉与皮肤,哪怕是有人将她的那只手拿到自己的鼻子前面对着眼睛看,恐怕也看不出任何的端倪。   “杀千刀的,烂屁眼的死丑八怪……”姚小花伸出手握拳然后又摊开,眼见着无碍了,才骂骂咧咧将竹管又放回到怀里,咬牙切齿地回到了常小青床边,恨恨看了那白发男人一眼,口中喃喃自语道,“也是我倒霉应了那人不动你性命,想杀你竟还引得蛊蛇应约溃烂了一次——罢了,这回便饶了你这蠢货的性命,让你再拖累我林哥哥一段时间。”   姚小花看见常小青这般脸色苍白,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之前那点郁闷忽然又消散开来,说着说着,便又咯咯笑了起来。   “谢天谢地你自己犯了蠢,我看你如今这模样,可能也撑不了多少时间了——倒是正好让林哥哥看一看我的表现……”   只是这边姚小花笑的开心,在她不远处的林茂,额头上却浸出了细细的冷汗,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他在做一个并不开心的噩梦。   他梦见了小时候的常小青。   ******   “来,常伢子,这就是你以后的师父了。以后你要好好伺候他,孝顺他,做个有良心的人,莫要让你师父生气。”   还记得当初去接常小青回忘忧谷的时候,被他派去照顾常小青的婆婆板着脸将瘦小到不可思议的男孩强行从门后面扯出来,然后沙哑着嗓子对他这般严厉地说道。   是啊,那个时候常小青甚至都不叫常小青——他被叫做常伢子,连名字都没有。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梦中的林茂发现自己的记忆是那样的模糊。   常小青的出现,对于当年的他来说,绝对不是让人欣喜的……   那是深爱的那个人背叛他后结下的果实,以至于常小青出生后的五六年里头,林茂唯一能够做到的便是将那个孩子托付给自己信任的婆婆养育其长大。   他不敢去见那个孩子,也不敢与他相处。   因为他曾经答应过师兄会好好将那个孩子长大……却不敢肯定,自己在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能不能控制好激烈而绝望的情感。   然而……当那一年,林茂终于见到那个时候的小青时,他才发现,他确实做不到去恨一个孩子。   尤其是一个这样孱弱,这样孤苦无依的孩子。   被派去照顾常小青的婆婆也曾经照顾过林茂,对于林茂来说就像是母亲一样的婆婆,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原谅小青出生便带有的原罪。   她从未克扣过常小青生活起居上的一分一毫,却也从未给予这个孩子哪怕一丝怜爱。   她只是不断地,不断地在常小青的耳边重复着常师兄的背叛。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常小青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便生出了那样古怪而不讨喜的性格。   当婆婆将那个孩子推到林茂面前,并且强迫他跪下叫林茂师父的时候,常小青抬起头,狠狠地咬了一口林茂伸过去的手。   “唔……”   林茂吓了一跳。   而那个小孩的身体,也忽然僵住了。   他抬起头瞪视着林茂,眉眼与五官,竟然都与常师兄一模一样。   那个孩子的眼神有着小孩绝不会有的幽深和漆黑,哪怕是那点凶狠与执拗,都是常青常师兄式的凶狠与执拗——一瞬间,林茂便觉得周边的一切都淡掉了,那堂屋,那虎视眈眈一脸警醒的婆婆,那惊呼着跑过来的下人……   这个世界忽然便只剩下了林茂自己和那个孩子。   缩小版一样的常青,活生生的师兄。   “常……青……师兄……”   当时,大概是在不小心的时候,叫出了师兄的名字吧。   结果等到之后,给当初的常小青取名字的时候,那个孩子异常执着地选择了那个名字。   ……   【“青?可是……这跟当初你父亲,也就是我的师兄重名呢……”   “我就叫常小青。反正我长得像他。”】   其实不应该默许的……   可是当初为什么,却不由自主地同意了呢?   明明是常青师兄与外面的女人生下来的小孩,却有着跟师兄那么相似……那么相似的模样。   “是啊,你为什么要让他叫做常小青呢?”   一个声音在梦里响了起来。   林茂身边是一片混沌,他找不到说话的人,却觉得一听到这个声音,就有些发慌。   “没有什么,当时常师兄都已经死了,小青喜欢那个名字,便让他……”   “你还爱他吧。”   那个声音冷冷地说道。   “爱……谁?”   “常师兄,常青,你总是还记着他,对吗?”   那人又道。   林茂这个时候,其实已经隐隐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了。   可是那个声音,却依旧让他那般惧怕。   “我当然还记着师兄……”林茂干巴巴地说道。   那个声音轻声地笑了起来。   “你看,这就是了,你叫他常小青,不过是因为,你心里头始终还挂念着你那亲亲常师兄……也就是我呢。”   林茂骤然回过头。   多年前便已经死去的常师兄紧紧地贴在他的背后,将脸贴到林茂的眼前。   那是一张已经腐烂的脸,空洞的眼窝之中,却燃着幽暗的火苗。   “猫儿,我也好想你。”   常师兄阴森森地,甜蜜地对林茂说道。   ……   “师兄——”   林茂发出一声惊呼,猛地张开了眼睛。   “哎呀……”   伴随着这一声呼叫,一个苍老的声音惊慌地响了起来,紧接着,林茂眼角有什么东西晃了晃,一股温热并且散发着浓浓苦味的液体便直接洒了他一脸。   “唔?”   到了这个时候,哪怕之前大脑再混沌,也是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林茂打了一个激灵,连忙从床上半爬起身。   尚未将脸上的液体擦拭干净,他便听到姚小花熟悉的大嗓门在自己的耳边炸开来:“林哥哥,你终于醒了!”   “咳咳咳……”   林茂连忙抹了抹脸,睁开眼睛,这才看到姚小花……还有一个一脸憔悴,头发和胡子都已经花白的老者正在他的床边。那老头的脚边摆着一只旧木医箱,手中还端着一只药碗,碗里盛着小半碗还在往外散发热气的褐色液体——显然,这老人正是一位大夫。   之前让林茂清醒过来,便是这药碗里的药液。   那老头与林茂大眼瞪小眼了一小会儿,看看林茂,又看看手中药碗,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是反应了过来——   “你这小娘们,咋醒过来都不吭一声?!吓得我这碗金丹玉露回春液都快倒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林茂:你不觉得金丹玉露回春液这个名字……有点不对劲吗??!!! 第76章   林茂听到那声“小娘们”便是一怔,而正在这时, 姚小花忽而抢前一步探到林茂跟前, 手中一块手帕便捂上了林茂的脸。   “哎呀, 可没有烫着吧?俺帮你擦擦脸先——”那姚小花一边说着, 一边探手过来, 手帕搭在林茂的脸上,掩掉了林茂的面容,道, “林哥哥, 你先前晕过去了,快要吓死俺了, 赶紧想方设法叫人来看一看你, 谢天谢地, 哥哥你总算是醒了……”   一边说,姚小花便一边冲着林茂眨眼。   林茂眉头微皱, 只看了姚小花一眼,到了嘴边的话蓦然咽了回去,然后低垂着头躺回床上, 并没有回应那位老大夫。   那老头见林茂不吭声,也只当他是太过虚弱说不出话来, 转头又向姚小花趾高气扬地开口道:“哎, 小丫头,刚才那一碗药便是洒了,也依旧是要给钱的啊。”   姚小花在林茂面前, 那叫一个柔情似水,可这时候听得大夫的话,立刻便瞪圆了眼睛,像一只母老虎般叉着腰怒道:“凭什么?你这老头屁用都没有,现在倒讹起药钱来了——”   “讹你药钱?你这丫头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若不是我妙手回春,你这位姐姐怎么会醒来的……得了,你个小丫头也别在那硬装她是你哥哥了,老朽行医这么多年,是男是女还看不出么……”   姚小花在大夫将那碗汤药洒在林茂脸上之前,尚且还能对他恭敬。然而这人不仅手抖眼花,甚至还连人的男女都分错,姚小花顿时便变得不客气起来。   一嘴一个庸医,只把那老头气的脸红脖子粗,也气急败坏地吵了起来。   原来这老头竟然也不是真心想来看诊的——他是活生生在街上被姚小花抢回来的。姚小花守在那等高门大户的侧门门口,见着小厮将大夫毕恭毕敬地送出了门,便用个麻袋直接将人套住,然后背在肩头狂奔回了房。   这般行径,其实已经能让人上官府告人抢劫了,若非姚小花之前许诺了这位老大夫极丰厚的诊金,这人原本是要抬脚就跑的……   ……   林茂被那一声一声抬高的声音刺得耳膜生痛,不由得心生烦躁……在他看来,这老头显然便是个骗子。   不然便是再赤脚的大夫,也应当能看出他绝非女子。偏生这人恐怕是被他如今这细皮嫩肉的面容唬住了,竟然还有脸梗着脖子直嚷着他是姚小花的“姐姐”……   林茂醒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他生前体弱,对这般晕了以后又醒来的场景倒是真还不陌生。想来是这几日各种事端纷乱,让他耗费心神,以至于身体不堪重负才晕厥过去。   那姚小花毕竟只是一个乡间猎户家的女儿,便是在林子里表现得再机敏,等看到林茂也倒下去了,恐怕也要慌了神……然后,就被这胡乱声称自己懂医术的骗子给诳了。   这般仗着年纪大便胡乱骗人的家伙,当真可恶。只恨如今他与常小青的身份都见不得光,反倒还不好处置这人。   就在林茂这般想的时候,那老头一声极为傲慢的声音落到了他的耳朵里:“……我邢杏林妙手回春老神医用尽一生医术,汇集天上天下九十九种名贵药材精心炮制出来的这碗金丹玉露回春液,寻常人就算是想喝也喝不到呢,那容得下你这样一点见识都没有见过的小丫头这般百般挑剔?”   邢杏林……   邢杏林?!   听得那老头自称,林茂心下不由地一突。   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他情不自禁偏过头去,目光在老大夫那张并不怎么好看的脸上逡巡了一圈……竟然真隐隐看出了一些熟悉感。   这江湖上,自称是邢杏林的大夫,可还真有一个……   当年林茂尚未身死之前,三个徒弟可是将这世上有名或者不有名的大夫医者全部骚扰了个遍。恰巧,当时江湖上也有个极有名的大夫,姓名邢,名杏林。只不过这个人,江湖称号可不是他自己说的“邢老神医”,而是一个半贬半褒的称号“云谷疯医”。   江湖人士对医者向来尊重,毕竟过的是这刀口舔血的日子,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要落到人家手里,等闲不会讲这等难听的名号放在个神医头上。   可是这邢杏林却是个意外,疯医这名号,名副其实:这人早年曾遭逢大难,以至于之后一生,行事疯疯癫癫,毫无章法。为人处世,看病问诊,全然不按照常理来,偏偏他却又一门极其高深的炼药手艺,误打误撞之下,寻常医者全然救不得的患者,却偶尔能被邢杏林救下来——唯独有一点,这邢杏林的药虽然能救人性命,却偏偏不知为何,会让患者身上生出些别的啼笑皆非的毛病来。   就比如当初江南第一名妓于颜如月生了桃花痨差点一命呜呼,好不容易被邢杏林三碗回魂汤给灌回了阳世——结果活命是活命了,颜入月脸上却平白无故生了一层细密的黑毛,好端端的江南第一美人儿,最后却沦落到终身不得见人的地步。又有那河北金刀主马霸天,年轻时自诩为青年俊杰,在江湖上留下了无数风流债,哄了侠女又要去招惹那官家小姐,不知道毁了多少好女儿的名节。结果人到中年,这马霸天却染上了脱发的毛病,发顶一片光溜溜,几乎能反光,被人在背后笑做是‘聚宝盆’。这人极爱自己容貌,因此千里昭昭重金请来了邢杏林为其治疗这脱发的毛病,却不曾想,他头上倒也确实生了一头浓黑茂密的头发来,但背上腿上,竟然也都同样长满了长长的黑发,刮之不尽,远看上去倒叫他比之前秃顶时还要更加来的让人发笑,那‘聚宝盆’的外号,便被改成了“黑毛熊”,气得马霸天从此之后闭门不出,再不肯现于人前。   这邢杏林这般行事,自然在江湖上树敌极多。为了躲避仇家,他的行踪很是诡秘不定。哪怕是林茂如今已经死而复生一道呢,却依旧不知道当初的常小青究竟是从哪里将那人寻来……   不过那人被困在谷里也不过半月,只给林茂开了一副让他舌头苦了半年的汤药,之后便留下了一张“医无可医,早备棺材”的纸条,一拍屁股卷了数十两黄金偷偷溜了。   三个徒弟看到那张纸条,只气得差点发追风令通缉此人,还是当时已病入膏肓的林茂强行将三人安抚下来,让那疯医邢杏林又逃过了一劫。   未曾想,当初的那一点恻隐之心,却到了今日结了善果——林茂深知这几日交城内缺医少药的状况,可偏偏常小青却是受伤极重,能在误打误撞之下寻了这怎么看都像是江湖骗子的邢杏林来看诊,便是日后因为此人汤药生出满脸黑毛,能救得性命,也是万幸。   “小花……”林茂沙哑出声,让小公鸡般气势汹汹的姚小花住了口,“这位大夫要多少钱,便给他多少钱是了。如今城里一医难求,切不可怠慢人家。”   林茂道。   隔了这么多年,疯医为了隐姓埋名,容貌和打扮都与当年大不一样,可林茂却依稀还是能看出他当年的轮廓来——当然,认出他来之后,林茂也是不由的一半庆幸一半后怕。   庆幸的,自然就是之前所说的那般,常小青伤势有救。而后怕,自然是后怕那一碗汤药,也幸好林茂醒来的时候将疯医吓了一跳,那一碗不知道有什么效用的金丹玉露回春液大半都倒到了林茂的脸上胸口上,没让他恍恍惚惚吃进肚子……不然,真有什么后遗症,以如今林茂这般内忧外困的情景,还真是十分麻烦。   这厢林茂认出邢杏林之后思绪万千,实际上现实中也不过是短短一瞬,那厢姚小花对邢杏林的名号那是全然不知,听得老头儿这番自吹自擂的话,又被林茂强行给熄了火,便只能恨恨立在一边,脸上活生生拉出一撇极轻蔑不屑的冷笑来。   林茂见得姚小花这般无礼,那是一个心惊胆战,生怕邢杏林对姚小花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要知道这人可是出了名的性格古怪。结果担心是担心,那邢杏林的反应却大大地出乎了林茂的意外,只见他脖子一缩,将手中的药碗放在桌上,却是再也没敢提药钱的事情……就好像,他竟然是怕了姚小花一般。   “啧啧啧,你这丫头……对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倒还这么凶……哪里来的天理啊,倒也不怕之后嫁不出去……”   那邢杏林一边嘟囔着,嘴里虽是叫骂个不停,手却伸向了医箱,取出了一幅金针来。   “罢了罢了,老头子要是不给你这小丫头露上一手,你还道我这神医的称呼是自吹自擂而来。”   林茂眼见着邢杏林往自己这边望过来,心思一动,便已经开口。   “在下身上实在已无大碍,还想劳烦邢大夫你先帮我看看我……我的兄弟。”   林茂心中始终极为挂念那常小青,自认出邢杏林之后,哪里还有耐心顾得上让对方为自己看诊?满腔担忧之心,已经全部落在了自己那人事不省的小徒弟身上。   那邢杏林听得林茂这般说,目光一闪,盯着林茂脸上之前被那金丹玉露回春液泼洒到的地方看了看,才捏着胡子低声道:“哦?怎么你这个病人反倒比我这个大夫还要知道自己的状况?唔,并无大碍?并无大碍……那就是并不需要我先为你看诊咯?”   林茂不疑有他,连忙点头。   “我的那位兄弟受伤极重,还请邢老大夫先看看他吧……”   那邢杏林倒也没有多做纠缠,林茂这般一说,他也是一抬眉毛,阴阳怪气道:“好吧,既然小娘子都这样说了……我便先去看看你那兄弟好了。”   说完,他便将之前拿出来的金针往袖子里一笼,迈着步子往常小青的床边走去。   林茂见他愿意诊治心中一松,不想那姚小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看着林茂狠狠一跺脚,气得脸都歪了。   “林哥哥,你便让那大夫好生帮你看看不行吗?那个人都已经在床上躺了那么久了,就算是有什么问题,也不缺在这一时半会的……你却是忽然之间当着我的面晕了过去,这才是让人着急的啊。”   嗯?当着姚小花晕过去吗?   林茂听着少女的声音,精神反是有些恍惚……他想要想起之前失去神智的那一幕,脑袋里却是一片浆糊。   唯一记得的场景,还是姚小花趴在他的怀里,可怜兮兮地抬头看着他轻声啜泣的画面,再往后,记忆便是一片云雾缭绕,再没有任何印记。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林茂心底深处,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林哥哥……”   姚小花低语将林茂的神智拉回现实。   他恍惚往旁边一看,发现少女的眼眶都隐隐有些发红。   “你都不知道,我为了将这死老头冲街上抓回来,费了多大的力气……” 第77章   “我真的没事的,你别担心。”林茂听得姚小花这般说, 哑着声音安抚道, “若是老先生真能治好他, 我自然也能宽心好转。”   其实若是在平常, 这姚小花露出这番姿态, 林茂年老心软,难免又要对其细心安抚一般才是。   可是这一日却与往日大不相同,林茂口中还在说话, 目光却已经跟着那邢杏林的身影往常小青那处去了。   这句安抚虽然温和, 却多多少少透出了些许心不在焉之意——   这世上之事,竟真的是这般凑巧吗?   林茂忍不住想:姚小花只是在街上随便绑了个老大夫, 结果在交城这等小地方, 这老大夫竟然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疯医邢杏林。   再想到这些日子, 三个徒弟忽逢那莫名的危难,背后又隐隐似有黑手推动事态发展, 林茂便是再心大,最初的狂喜落下之后,心底又隐隐生出些许疑惑与警醒之意。   如此这般, 他一边轻声安抚着姚小花,一边径直起身朝着房间地另一头走去。他想要守在那疯医的身旁看他如何诊治常小青——虽说无论常小青最后在那汤药作用下生出什么奇怪的后遗症, 可说到底, 心中还是难免不安。   姚小花见林茂心思涣散,立马便收了那副楚楚可怜地作态,连忙捡起衣服往林茂肩头披去。   “林哥哥, 你别着凉了。”   她的身量较林茂要娇小许多,加上林茂动作甚急,等林茂站起身来之后,姚小花的手一个不小心,便在林茂的胸口处轻轻擦了一下。   “唔……”   然而便只是这样轻轻一碰,林茂竟觉得胸口之处陡然间传来一阵极为细微地酥麻之意,猝不及防之下,他却忍不住闷哼出声。   “林哥哥?”   姚小花听得这声闷哼,十分关切地望了过来。   林茂脸颊微红,连忙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又因为那酥麻之意不过稍纵即逝,他便也并未在意,只将全付心神都放到了常小青那边。   那云谷疯医邢杏林在给林茂看诊的时候,还是一幅趾高气昂的江湖骗子模样,然而等他到了常小青床边,往那白发男人脸上望过去之后,便见着他那雪白的眉毛忽而抖了抖。   “咦?”   他轻轻道了一声,之前那气定神闲的气派一下子褪去,然后他再伸手按上常小青手腕,这下脸上神色愈发变得古怪。   疯医的这番神态变化,尽数落在了林茂的眼里,后者不由得心中微颤,不好的预感已是腾然而起。   “邢大夫,请问……”   “嘘嘘嘘——”   老头子一眼瞪向林茂,示意他噤声,然后他当着林茂的面,飞快地将那常小青一身衣衫全部剥了个干净。   这疯医虽说年迈,行动却甚是迅猛,转眼间那常小青赤条条一身微褐肌肉便尽数展现于人前——这常小青虽说受了重伤人事不省,这般裸身躺在床上,就如同那极为神俊的野马一般,皮肤紧紧地缚在隆起的肌肉之上,看上去依旧是个极为健壮结实的好男儿模样。   林茂先是因为自家徒儿这身形而微微一怔,随后骤然想起来自己身边便是姚小花。   他连忙回头,正看见姚小花睁着眼睛直直地越过邢杏林看着常小青,显然已是吓呆了。   “哎呀……”林茂连忙伸手盖住姚小花的眼睛,连声道,“小,小花姑娘,这可真是……要劳烦你去房外再避一下了。”   姚小花眨了眨眼睛,睫毛在林茂掌心处刮得痒痒的,然后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捂着脸飞快地转过身,往那门边走了几步。   “俺,俺,俺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说话都带上了一些结巴。   林茂也跟着点头道:“这是自然,小花姑娘你早就回过身去了,当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其实姚小花这时候的行为举止,实在是有些僵硬,不过林茂也只当她是尴尬羞涩,当然也不会深究。   而在另一边,那邢杏林却像是压根没想过自己这番举动有什么问题,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将常小青从头检查到脚,末了,又捡起针囊中的金针,刺入常小青周身大穴。   然而他手中金针,针尖只刺入常小青皮肤分毫,便像是抵在极坚硬的钢板上一半,再无法刺入。那疯医脸色骤然变得更加难看,身体更是簌簌发抖。   老头子颤抖着伸出一只手,像是要空手抓一只毒蛇一般,在常小青的胸口运功一按,等他在将手掌移开,那胸口处竟然凭空出现了一块红痕——   “嗯?”   林茂也忍不住凝神往那红痕望去,顿时也是一惊。   不,那并非是寻常的红痕。   那竟然是一朵七瓣莲花的纹路——每一瓣莲花都栩栩如生,纹路鲜明血红,就像是有人持笔用朱砂在常小青的胸口画上了这么一个图腾一般。   “这是什么?”   林茂便忍不住问道。   “这是……这是……”   老头子恍然不觉林茂的问话,而是盯着那红莲印记,嘴里发出一声又一声的低呼。可是那低呼却都很含糊,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拼不成。   而看着之前还是那般傲慢的疯医陡然间换了一幅模样,林茂更是饱受惊吓,连忙追问道:“他的病症可是有救?!大夫,这红莲是什么毒印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邢杏林猛地抬起头望向林茂,满是皱纹的一张脸上亮晶晶的,竟然都是浸出来的冷汗。   “你究竟是什么人……倒要这样害我?!”   林茂只见到疯医眼眶中的两颗眼珠子都已经吓得微颤,显然是连目光都已经涣散了,心中更是一半惊恐,一半茫然。   “害你?为何这么说?邢大夫,我知道你其实是杏林高手——可否请您告知我,他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那邢杏林却没等林茂说完,出手如闪电一般将常小青身上的数十根金针全部抽了回来,一股脑地塞进针囊,随即缩着脖子,就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一般抱头鼠窜地就要往那门口跑。   “你别走——到底是怎么回事?!”   幸好林茂离疯医十分近,眼看着这人形迹不对,立刻便伸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那邢杏林挣脱不得,又吓得够呛只想离开,才回头对着林茂勉强开口:“你放开我……放我走……你竟然还有脸问我是怎么一回事?凌空寺那怪物要杀的人,便是菩萨来了也不敢救——你赶紧让我走,莫害我性命!”   凌空寺……怪物?   林茂目光一凛,心跳如擂。   “没错,这人确实是被一和尚所伤。但是那和尚是持正府之人,我们三人当时也未曾做任何违背持正法令的事情,与那和尚交手,实在只是一个误会而已……”   林茂说一声“和尚”,便觉得邢杏林整个人像是被人抽了筋一般剧烈地颤抖一下。   不等他说完,那老头子猛地一扭胳膊,从林茂的手中挣脱开来。   “谁知道你们之间是不是误会?你莫再多说了……那怪物哪里是持正府管得了的人,他若是发起疯来,便是全天下的武林人加在一起都难活命……”   那邢杏林这般叫嚷着,整个人已经跑到了门边,却是连自己的医箱都没拿,就想开门窜出去。   倘若林茂身边没有那姚小花,可能这个时候这老头便已经脚底抹油直接跑走了。但现实便是姚小花因为之前地尴尬,恰好就避在门边不敢靠近床榻。   邢杏林这么一跑,恰好就跑到了她的手上。   “等等,我林哥哥不是让你先把话说清楚吗?那秃驴自己跑过来对了那男人一掌,惹得我们如今还要自己寻医问药,怎地现在还像是我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连个大夫都要跑走呢?”   姚小花拦腰将邢杏林抱住,拖着哇哇直叫的老头儿回到了林茂的面前。 第78章   那邢杏林这时候看上去已是十分狼狈,一头花白的头发已经散开来, 连鞋子都被踢飞了一只, 然而便是这样百般挣扎, 还是没能逃掉, 顿时气得扯着嗓子叫骂起来:“救命啊, 救命啊,有女土匪要谋财害命啦——”   毕竟是年过半百的老人,这般喊出来, 竟然也是十分凄惨可怕。   林茂尚未来得及开口安抚这疯疯癫癫的老头儿, 姚小花却已经瞪着一双湛金的杏眼,恶狠狠道:“闭嘴!什么女土匪——俺这身力气可是杀猪练出来的, 你若是再这样讨嫌, 俺便把你当做两脚猪也一并杀了!”   她年纪尚幼, 说着等狠话本应十分好笑,然而这时候邢杏林却恰好对上少女的眼神,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老头竟然打了一个寒颤,好似忽然之间被人拔了舌头一般, 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是那张老脸依旧皱成了一团,愁眉苦脸, 似乎下一刻便要如同那老孩儿一般哭将出来。   林茂惯来是十分心软之人, 这一刻对着邢杏林这般饱受惊吓的老弱模样,却是面如凝霜,他单薄的身形正好落在从窄窗里射下来的一丝光线里, 那日光沿着他的轮廓给人染上一点朦胧的金边,整个人就宛若那琼花玉枝立在仙光之中一般,愈发显得这绝美的少年是那般纤瘦柔弱。   然而,林茂的目光这时却十分冰冷,直直地钉在老头的身上,锋锐如刀。   林茂一字一句,缓缓开口:“邢老大夫,床上这人与我而言乃是此生至亲,如今他身受重伤,我难免有些心神大乱,若是处事之间对您老人家有了冒犯,还请多多担待……”说道这里,林茂定了定神,才稳住声音不至于发颤,“他好不容易等得您这等杏林圣手诊治,本是此生大幸。可是您地所言所行,却实在是惹人惊恐。至于那等要加害于你的言论,在下更是不敢承受。如今我只求您老人家将这来龙去脉说个清楚,也好叫人死个明白——那持正府的和尚究竟是什么来头?我这小兄弟从未犯下持正府的禁令,如今被人误伤,为何您竟不敢施以诊治?况且他的内功极为深厚,便是再重的伤,也不至于像是如今这般不省人事,还想问老先生,他究竟是受了什么伤?可还有救?“   林茂自死而复生一次之后,不仅重返青春,声音也是一道回复到了年轻之时,如今这般压着嗓子说起话来,便如同那林泉呜咽,声如莺啼,不知不觉中,便让那疯老头安静了下来。   他怔怔发了半晌呆,终于颓然叹了一声气,道:“罢,罢了……你既然想要弄个明白,我便告诉你便是了。老头儿却只是怕你这小娘到时候反倒要后悔……”   大概是因为精神气一泄的缘故,说话间,邢杏林的身形似乎都要小上了一圈。   “老头便先说了吧,你那小兄弟,是断然救不活了——”   林茂听到这句,身形忍不住一晃。   多年前邢杏林留了一张纸条,让几个徒儿给他备棺材,林茂心下也只是淡淡,并无甚悲意,如今听得这老头儿大喇喇直说常小青必死,竟觉得胸口陡然腾起一阵邪火,恨不得指着着对方大骂“胡说八道”一番。   “林哥哥……”   姚小花一见林茂这般虚弱,也顾不上守着邢杏林了,连忙扑过来扶住了林茂,这般动作,又是一个不经意便碰触到林茂胸侧。林茂只觉得那处地方顿时又有一股说不出的酥麻一窜耳郭,倒让他情不自禁微颤了一下。   他无意识地抬手在胸前衣襟上拢了拢,注意力却始终落在那疯医身上。   “便是再重的伤……也该……先做些诊治,才能这般下断言罢?”   林茂低声说道,每一个字从舌尖吐出来,听上去都那般缥缈。   邢杏林当着林茂的面,飞快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床上地常小青,随即便飞快地收回了视线,简直就像是那床榻之下有什么怪物是可以通过视线爬回来咬人一般。   “你这女娃娃,哪里懂得其中的厉害——刚才你可也是看见了,你那男人的胸口上,是有一朵红莲花不是?”   林茂想起之前那骤然绽放在常小青皮肉之下的殷红莲花,一股莫名地凉气蓦然腾起。   “那是……”   “是凌空寺的莲秽印——不,不该说是凌空寺,凌空寺的人不过是一帮看守邪魔的秃驴……这是莲秽印,是摩醯首罗天的摩罗莲秽印……”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邢杏林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又衰弱了一些,眼珠子更是不自觉地在眼眶里轻微地不规则颤动起来。   摩醯首罗天?这是……什么?   林茂微微皱眉,心中却在拼命搜刮过往生涯中对凌空寺的信息。   若说他对凌空寺的存在一无所知,当然也不是,这座寺庙凌空悬挂在常人决不可到的悬崖峭壁之上,几乎从不问世事,行事也异常诡秘。偶尔有一些消息在武林中流传,通常也都是一些胡编乱造的江湖传言而已。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林茂活了这几十年,仅仅也只是知道在那云海之上,峭壁之侧,有这么一座修行涂灰外道的寺庙而。   可是这凌空寺是如何和持正府搅在了一起,这什么摩醯首罗天秽印……他却是全然不知,一头雾水了。   这邢杏林既有疯医之名,这般受了惊吓之后,说话更是颠三倒四,林茂凝神细听了许久,到了最后也只能勉强拼凑出个模糊的来龙去脉。   是说这摩醯首罗天乃是三千世界之主的大自在天的一位化身,心有妙胜,创出这世间万物,然而这位天主创世时候却无意间见到了天上明月,伸手揽月,求之不得,明净心中竟因此生了欲念——这欲念之后便化为了名为摩罗的邪魔危害世间数亿年,直到这摩醯首罗天怜惜世人受苦,将摩罗吞入腹中,以身灭魔。   “……然而摩罗毕竟是三千世界之主的心魔,即便是摩醯首罗天身死,魔心却不灭。摩醯首罗天便将己身与摩罗一道投身六道轮回,以众生苦灭魔心……”   “而那凌空寺世代追寻侍奉摩醯首罗天并且要看守摩罗转世之人……那人若为善,便是佛主自在天,可若为恶,便是摩罗。那人每隔十年便会离寺寻访世间,历练人世五取蕴苦与那八万四千烦恼,以求心魔散去,超脱涅槃。而这期间若是有人惹得那人体内摩罗魂现,他便要在那人身上按下一掌秽印——那人随后便会从五脏六腑之中渐渐开始石化,最后消散于世间,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林茂听得邢杏林叽叽呱呱说了这么一大篇长篇大论,只觉得头晕脑胀,而且心中愈发烦闷。   在他看来,这等佛魔说法,不过是修行者哄得人修习自家法门的胡言乱语,再加上那凌空寺奉行的外道又与中原正统佛门全然不同,已算得上是邪门歪道了。想到这里,林茂之前因为骤然听得疯医断言而高高悬起的心,顿时又放松了下来。想来应当是那凌空寺中有特殊功法,能让人中掌之后身体石化才对。不过这老头儿也不知道是受了惊吓还是有别的缘故,竟被那凌空寺的和尚吓得失了心魂,只要一看到那所谓的莲秽印便吓得方寸大乱,全然无法理智待人了。   林茂心中这样想道,脸上难免便带出了一点端倪。那疯医也感到林茂并不信任自己所说,两颗眼珠之中顿时迸射出极为绝望惊恐的目光:“被按下摩醯首罗天秽印的人,便是被这三千世界所不容的污秽罪人。老头子也知道你不信,你若是亲眼见到那人摩罗魂现,就会知道……就会知道……那邪魔有多恐怖……”   等说到这里,邢杏林的瞳孔便已经全然散乱开来,嘴里更是胡话连连,胡子上挂满了控制不住滴落出来的涎液——这老头竟然是直接当着林茂的面,被自己的所思所想吓得犯了疯病。   林茂也被邢杏林这般异变吓了一大跳,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林哥哥?这,这老头怎么了?”   姚小花一脸紧绷地向前一步,护在林茂身前。   林茂却是无暇回答她……他忽然便想起来,邢杏林之所以这般疯疯癫癫的,确实是因为早年曾经经历过一番极为大的变故。如今他光是想起凌空寺中那所谓摩罗转世,竟然就吓得神智全失,难道……当初的那些变故,会跟那所谓的凌空寺有关?   林茂正待安抚老头,好再询问一番那什么摩罗莲秽印的时候,邢杏林却忽然以手捶胸,哇哇大哭着一跪在地,冲着常小青所在的床榻那边五体投地地跪了下来。   “我错了,我错了……求您救我……求……”   林茂心中一惊,扭头便朝着邢杏林跪拜的方向回望过去,可映入眼帘的,却依然只有常小青死气沉沉一动不动的身体。   “哎呀……”   紧接着,便听到姚小花一声惊呼。   林茂连忙回头,之前还跪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却如同泥鳅一般一低头便朝着最近的窗口窜过去。   “呼啦——”   只听到窗栏木料碎裂的声音,邢杏林抱头滚到了房外地上,随即一溜烟便踩着围墙翻身出去,动作之快,实在死看不出他竟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佛教背景资料都是我胡诌的!!   这篇是真的架空!架空!!   胡诌真开心啊……   顺便说这篇不是玄幻……不是…… 第79章   “可恶!”   姚小花一声低喝,双手在窗沿上一压, 眼看着就要去追邢杏林。   林茂赶紧伸手在她肩头一按.   “算了, 不用追。”林茂叹了一口气, 低声道, “追也无用。”   那疯医当年被孤身绑入忘忧谷, 身旁有武林盟盟主季无鸣,魔教教主金灵子还有江湖第一高手常小青三人,给他看了病之后, 都能丢下一句“医无可医”抽身走人。如今林茂与姚小花势单力薄, 前路迷蒙,后有追兵, 那邢杏林既然给常小青下了定论是大罗金仙过来都救不了的绝症, 就更加不可能转念再来对他进行医治了。   “只可惜这疯医邢杏林竟然真的落到个疯疯癫癫的境况, 那所谓的莲秽印……究竟是什么?”   林茂低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起身又往那常小青床边走去。   他拉起被褥盖住常小青赤条条的身体, 然后又坐在床边,伸手白发男人的胸口摸了摸——那让人背后发凉地殷红莲花印记,这时候已经隐入常小青的皮肉, 并未显现出来。林茂摸着常小青的胸口,只觉得触手冰凉, 皮下像是裹了铅块一般硬邦邦——   (那人随后便会从五脏六腑之中渐渐开始石化, 最后消散于世间……)   林茂想到这里,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   不,总该会有办法的——林茂在心底对自己说。   那邢杏林之前不是还曾说自己是医无可医吗?可是他现在不正好好地守在常小青的身旁吗……想来, 这世上定然是有办法解开那凌空寺和尚的怪异掌法的。   只是想是这样想,常小青的呼吸,却比之前还要更加微弱一些。   “林哥哥?”   姚小花怯生生地在房间的另一角站定,也不上前,可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林茂的面颊,这时候见林茂神情肃穆,忍不住宽慰出声:“哥哥你别担心,那老头儿看上去就是个疯子,这疯子说的话,哪里又能信呢。”   听了她的这番劝慰,林茂忍不住苦笑,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实在无甚可说,便也只能沉默。   那姚小花又在原地顿了一会儿,终于期期艾艾挪着步子往林茂这边走了两步,手中搓了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   她战战兢兢地看了林茂一眼,又开口:“那个……林哥哥,俺知道你伤心,不过,你,你还是将脸擦一擦罢。”   “嗯?”   林茂有些纳闷看向她,姚小花的一张脸微微发红,朝着林茂靠过来,将手帕递给了林茂,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了一面只有半个巴掌大的手镜展开给林茂看。   那手镜做得十分粗糙,好在看得出来是姚小花十分心爱的东西,镜面被细心磨过,倒影倒是十分清楚。   林茂往那镜中一看,只见那镜面上倒影出一张满是煤灰的脸来。   原来林茂如今容貌实在太过打眼,姚小花之前不得不从外面寻人来诊治他,却也害怕那这样一张艳光四射的容颜惹来祸患,便额外留了心思,在绑那大夫回来之前,先从厨房里寻了煤灰来,将林茂一张脸上上下下都拍了一遍,这样一来,尽管满面煤灰之下林茂依旧难掩颜色,却好歹将那乱人心魂的娇妍流丽敛去了些许。   林茂顿时对姚小花的这番妥帖心意很是生了些感激,不仅连声道谢,随后才拣起手帕来,对着镜子擦脸。   不过等林茂接过那镜子时,他倒是微微一怔,然后往那小小的手镜上多看了一眼。   “这是你的镜子?”   他道。   姚小花眼底金光一掠,随即便微微笑着回道:“是啊,是俺爹送俺的生辰礼物,村里的其他人都没有哩,连村长家娟儿都羡慕得紧……”   林茂盯着那镜子又看了看,神色略有些惘然。   “是生辰礼物啊。”   他喃喃道,却显然不是说给姚小花听的。   那镜子的一面刻的是小猫扑蝶图,雕工很是粗糙,大概是常年摩挲的缘故,木雕表面凹凸不平的地方都已经变得油润光滑。早些年,这等调皮气的图案因为远比连理枝或者是鸳鸯戏水图来得可爱,因此很是流行过一段时间。   也许也就是因为这样,林茂如今骤然见到这面镜子,竟然隐隐感觉有些熟悉,似乎很多年前,他也曾经送过一面手镜给忘忧谷中无人疼爱的南疆小师妹……   想到当年往事,林茂愈发觉得胸口宛若有一块大石头一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几乎快要让他喘不过气来。这么多年下来,当年忘忧谷中人死的死,散得散。真要说起来,作为常师兄留下来的唯一一点骨血,常小青已是林茂与当年忘忧谷的最后一点联系……   林茂将自己收拾干净后,定定地坐在桌前思索了一小会儿。   然后他找出了纸笔,持笔在那纸上写下第一行字:   【忘忧谷内,季无鸣,金灵子,常小青互起争执。】   紧接着,林茂另起一行,又写道。   【江湖传言,长生不老药现世——】含了墨汁的笔尖在质地糟糕的宣纸上停了停,然后才接在后面,【与吾师扶摇子有关】   第三行,林茂写的是:【武林盟,极乐宫,与闲散武林人士齐聚玉峰山下,捉拿常小青……三里庄佃农失踪。】   写道三里庄这三个字时,林茂不由自主地看了身旁一直好奇地探头探脑的姚小花一眼,只见那少女神色平静,目光扫过纸上字迹,眼底也全然只有新奇之意。   “小花姑娘,容我冒犯地问上一句,你可通文墨?”   林茂忍不住问道。   姚小花脸颊微红,很是局促地咬住了字迹的嘴唇,摇了摇头。   “不是……只有城里人才能识字的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说道。   林茂忍不住轻叹一声,这才回头继续在纸上写道。   【月夜蛇潮,持正府,凌空寺。】   细想起来,那一夜忽如其来的恐怖蛇潮,出现得也十分怪异。   虽然说也正是托了那蛇潮的福,那些聚集在玉峰之下的武林人士死伤大半,更将这块地界搅得一片混乱,他与常小青,再带上一个全然不懂武功的姚小花偷离三里庄,又隐身于交城之内,竟然完全不曾被武林盟与极乐宫这等江湖一流门派察觉。   可想起那一夜与那唤作伽若的古怪和尚短短的接触,林茂已是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当时为何竟没能想办法拦下那人呢?林茂十分自责地想道。   常小青如今受了那人诡异的掌法,生了这等治不好的重伤,林茂对那和尚自然是没有半点好感……可是又总觉得那人举手投足之间,有种说不出的奇妙意味。   【“我叫伽若。”】   仅仅只是想起了那和尚,那人低沉沙哑,语调古怪的话语,竟清晰地在林茂脑中响了起来,好似那人就伏在他的耳侧,轻声低吟一般。   而那双颜色迥异的异色双眸,似乎也正在深深地凝视着他。一只眼黑沉如深井,一只眼青碧若青空,那人的目光宛若有了实质一般自从林茂身后传来,化为了一只无形而冰凉的手指,正沿着他的背脊缓缓滑下……   林茂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一瞬间竟然真的有种错觉,似乎伽若此时正盘腿坐在他的身后,用与一夜一模一样地可怕目光凝视……不……窥视着他。   “啪……”   毛笔骤然从林茂手中滑落,在宣纸上糊出一大团墨迹。   林茂猛然回过头朝着身后望去。   常小青一动不动地躺在简陋的床榻之上,而床幔微微轻颤……不过是之前被邢杏林撞破的窗子合拢不上,有风吹了进来。   “林哥哥?怎么了?”   姚小花有些惊慌的问话传入林茂的耳中,可是声音听起来却异常的模糊和遥远。   林茂只是怔怔地对着那一处看了片刻,心跳这才慢慢平缓下来。   什么都没有。   明明他身后除了昏迷不醒的常小青,没有任何人。   “没……什么……”   林茂定了定神,这才回过头,目光落在桌子上那张已经落得斑斑墨迹的纸上。   他重新抓起笔,抬腕在纸上尚未被墨迹污染的一块空白处写道。   【摩罗莲秽印】   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种错觉竟让他全身都不受控制的寒毛倒竖立,冷汗涟涟,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林茂本以为最后那五个字,也许会因为他的手抖而写得东倒西歪,可是笔尖触纸的一瞬间,“摩罗”两个字便自行地沿着笔尖的移动滑落出来。   “啪——”   这一声,是林茂将那只毛笔猛地丢出去的声音。   他从桌前跳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地瞪着那张纸。   “这是?这是怎么了?”   姚小花看看林茂,又看了看那张纸,满脸疑惑,说话间,她已经上前几步,手一伸就想要捡起那张纸看个明白,林茂下意识地低喝了一声。   “别动!”   姚小花的动作顿时僵在了原地。   林茂这才意识到自己这番行为有多失控。   显然,他已经把姚小花给吓到了……   可实际上,真正被惊吓到的人,却是林茂自己。   因为那“摩罗”两个字,分明便不是他的字迹。 第80章   林茂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心口跳得似乎要裂开来, 目光落在纸上, 只觉得那两个端庄秀丽的小字似乎要将他的灵魂都要摄去一般。只是这样看了一眼, 脑中便是一片晕眩。   伽若。   吾名为伽若。   ……   古怪的咬字吐词, 一遍一遍重复的幻听。   林茂踉跄一下, 差点儿跌倒。   “林哥哥,林哥哥!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   等到姚小花冰冷如蛇的双手贴上林茂肩膀,林茂才猛然一惊, 宛若从一个灼热滚烫的幻梦中跌落出来一般, 从胸口到脸颊,都烫得吓人。   不对……   林茂在舌尖上用力一咬, 尖利的疼痛伴随着腥甜的血液刺出来, 让他多多少少更清醒了一些。   林茂心道此事绝不对劲, 便是他在那一夜与那伽若和尚面对面的时候,也断然没有这一刻这般心慌意乱, 神志恍惚。而先前他却被自己写的“摩罗”两字吓得失常,实在是没有这个道理。   随即林茂又想起那疯医邢杏林离去前莫名其妙的一拜,他之前只当是那人为了逃脱而故意引开他的注意力, 现在细想起来,却觉得那疯老头拜下去的时候恐怕在空气中散了什么迷香之类, 让他不自觉地吸了进去, 才引发了后面这片刻的失常。   林茂久居住山中,自然曾听闻那山里头黄大仙最是精怪,若是不小心被人抓住了, 便会从屁眼里喷出一股强烈到让人睁不开眼睛的臭屁,只熏得人头晕脑胀烦闷欲吐,等到猎人好不容易回了神,那黄皮子畜生便早就已经钻到草丛树洞中去,半点踪迹都没有了。   邢杏林在江湖中惹过那样多的仇敌,想来多多少少也是学了些防备的招式——正好让林茂给着了道。   “果然,在江湖中行走,确实是不能惹上大夫啊……”   林茂自觉自己已想清楚其中关节,忍不住苦笑出声道。   又等了片刻,果然那梦魇一般的怪症便渐渐消退了。   唯独他的脸和脖子加上胸口一小块,依然热辣辣的发烫,就好像有人拿了一块热帕子贴着那些地方来回揉搓过了似的。林茂到了这个时候,总算是想起了之前邢杏林泼在他身上的那一碗汤药。他避开姚小花,独自到了房间一角掀开衣领,草草地看了自己发烫的地方一眼,那凝脂一般的皮肤上却也只是微微发红,透出一抹极淡的胭脂色来。   林茂伸手摸了摸,只觉得发红的地方肌肤便像是刚出生一般,不过是轻微地一碰,触感便像是被放大了千万倍一般直接在他心魂上灼了一下,倒叫他筋骨一软,往墙上靠了靠。   “唔……”   林茂轻声喘呢一声,然后便忍不住蹙眉。他原先只想着可能是被那一碗洒在身上的汤药烫到才会身感异样,可是看他如今这幅情态,显然又不是寻常烫伤——想来,那汤药毕竟是疯医所制,有些药液落在人的肌肤上,也会有些古怪的反应。   林茂心中微微有些忐忑,但是随即便将这点儿不安抛之脑后——毕竟如今观察己身,无非也就是发热,又比别处娇嫩了一些,既然并未有别的症状,加上他如今又正陷于事件的漩涡之中,林茂也实在腾不出心神去在意身上的这点小问题。   他收拢了衣襟,便又将心神放在了自己之前用来理清思路,将谜团一一写明的那张纸上。   然后他伸手,指尖在“持正府”三个字上轻轻点了点。   不管那邢杏林有多疯癫,至少他点明了一件事——常小青的伤乃是持正府中的凌空寺和尚所伤,事到如今,恐怕也只能直接寻了那人来救。那持正府在江湖中说一不二,兼又是朝中第一人龚宁紫直接管着的,寻常人若是真的想要去寻持正府,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偏偏林茂早年与龚宁紫又有一番过往交情,这对于常人来说天大的难事,到了他这里,却也只是一个人情恩怨的障碍罢了。   虽然说,那龚宁紫当初许他的三个愿望,林茂是一个都不想求的。   【“……呵呵……呵呵……原来龚大人的这三个愿望,倒是这般贵重了。贵重到你我情谊,也能这般结算清楚了。”】   当时,自己接了铁钗之后,似乎是这样说的?   他一辈子都鲜少对人做出正言厉色之态,可是那一日,他对着那个脸色苍白的朝廷新贵开口说的一字一句,都尖锐冰冷地宛若淬了毒的匕首。   时光如梭,岁月变幻,现在的龚宁紫,应当也是一个中年人了吧,然而即便是现在,林茂想起他来的时候,脑海中的龚宁紫,却始终是那个桃花树下的清俊书生。   恣意妄为的模样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和冰冷的眼瞳。   一抹黯然一瞬而过,眼底明明毫无笑意,嘴角却依旧噙着那样微微的笑。   当初……那个人是怎么回答的呢?   林茂闭上眼,却始终想不起来。   但是记得很清楚的是,那个人离开时的样子。   一步一步,毫不犹豫,毫无旁顾。   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从那段熠熠生辉的少年时光中走了出去……   林茂当时便觉得,自己与他,恐怕此生再无相见之时。   事实上,若非林茂之后死而复生,这个预感倒也真没错。   从那一日恩断义绝之后,他确实再未见过龚宁紫。   然而如今常小青因持正府之人身受重伤,便是过往有再多吐不出咽不下的恩怨,如今也到了不得不放下的时候。   林茂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然后面无表情地整了整衣冠,又将那从忘忧谷中带出来的包袱解开来,从一包金银的最底部,慢慢摸出了一只暗黝黝的鸳鸯衔缠枝莲花的铁钗来。   那铁钗入手甚为沉重冰冷,林茂看着手中铁钗,神情变幻莫测。当日他跟常小青说要将这铁钗寻出来,无非便是随意找了个借口好回小院,之后他又因为见了那些人的骸骨对常小青生了疑心,这铁钗的事情自然是被忘到了九霄云外。可是他忘了,常小青却一点没忘——事实上,自常小青到了林茂身边来之后,林茂说的任何一句话,常小青都未曾有过任何的违背或疏漏遗忘。   还是当初在忘忧谷内收拾离谷行李时,林茂才在包裹不起眼的角落寻得这只铁钗……却已经完全不知道,常小青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孤身一人回到那寒冷彻骨的废墟之中找到了这样一只毫不起眼的铁钗的。   “怎么就这么傻呢……”   林茂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转手将那一只铁钗放入了自己的怀中。   也幸亏是常小青费了那样多的功夫,将铁钗寻了出来,现在,他的这条命恐怕也要寄托在这只本不被林茂看中的铁钗之上了。   林茂临行前便又对了对镜子,只见自己之前被汤药泼到的面颊上依旧微微泛红,看上去竟好似微醺一般。他如今五官原本便过于艳丽,再配上这般脸泛桃花的模样,简直是花颜旖旎,秋水含春……便是林茂自己,也觉得有些看不过去,只能又把那小狗般蹲在门口默默等门的姚小花叫进来,央她再去灶下摸一些煤灰过来。   “林哥哥?你这是要出去?”   姚小花听得林茂吩咐,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便道。   林茂只能苦笑,道:“是啊。我要出去办件事情。”   姚小花张了张嘴,顿时满目恳求,似想要跟着林茂出去。   林茂也只当没能看见。那姚小花这才垂头丧气,耷拉着肩膀跑出门去了。   不到一刻钟,她又回来,然而手中却并没有林茂想要的用来抹脸的煤灰,反而是拿了一顶垂帘飘飘的帷帽过来。   “林哥哥,这客栈里也不知道进了一些什么人,现在厨下竟然让好几个看着凶巴巴的大汉守着,只让几个穿金戴银的婆子进去做事……那煤灰,是真的弄不到了。”姚小花说道,“不过啊,俺之前去街上绑人的时候,便见着好些人头上戴着这种怪怪的帽子,林哥哥你想要弄煤灰抹脸,无非便是因为生得太美的缘故,戴了这帽子之后既能掩去身形,又不打眼,可不是更好吗?”   林茂看着她说话时隐隐透出来的那点儿自豪,脸上的苦笑又加深了几分。   “这帷帽你是从何拿来的?”   林茂忍不住问。   姚小花眼珠一转,快言快语道:“自然是有个好心的姐姐送我的。”   “……”   林茂看了一眼手上帷帽,只见那笠帽帽体乃是用细细的金线与刨到极细的象牙丝相互编制而成,而帽檐周围垂下来的垂帘薄如蝉翼,从外面进去却是半点不透,显然用的是极为上等的南洋鲛纱制成。   这样一顶帽子,哪怕是在京城那等富贵人家云集的地方,恐怕也要卖上上百金。林茂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有谁竟然会将这样的东西随手送人。   只是如今他急着出门去寻那持正府的僧人,无暇纠缠这等细枝末节,加上这帷帽虽说十分贵重,外表看起来却是普普通通的样子,并不算起眼。   若说要用,其实也能用的。   林茂便也只能先将常小青暂时托付给姚小花,然后自己将帷帽戴上,也不从大门走,而是从后墙那边翻了出去。 第81章   交城里正如林茂所想的那般,依旧是十分混乱。   林茂一路走来, 便看到那窄窄的街道上人来人往, 小城里并不多见的膘肥骏马与那干活拉货的瘦小毛驴挤在一起, 满地都是马粪驴屎, 又被人践踏成泥, 臭不可闻。   交城里的百姓之前对着其他人都自有一股自诩见识多广的脾气,可是这股脾气碰上了这群来路各不相同的武林人士时,便化为了小老百姓们特有的狡黠与回避。林茂隔着垂帘一看, 街上来回走动的竟然都是些身负兵器, 太阳穴鼓起的青壮男子,因为先前被蛇群袭击的缘故, 这群人脸上都透着说不出的警惕与紧绷, 显然都不是好相与之辈。   林茂戴着帷帽, 只捡些僻静狭窄的小巷子走了一段路,追着街角墙上数个极为隐秘的印记, 避人耳目地寻到了某条街道上一处挤在狭窄低矮民房中的小楼前。这小楼歪歪斜斜,似乎全靠两旁的房子抵住才没有轰然倒塌,梁柱上的漆都已经落尽了, 露出了里头黑乎乎的木芯,一间紧闭的极窄的小门, 但凡是稍胖一些的人, 恐怕是要侧着身子才能从门里头挤进去,那门旁边挂着一扇皲裂的木牌,牌子写着“来福当铺”四个字, 而即便是这充当招牌的字迹,也早就已经斑驳不清,难以辨认。加上这所谓的来福当铺前面竟然还有一汪臭不可闻咕的污水,正挡在门脸的前面,普通人看了这当铺如今的境况,恐怕也只会以为这当铺早就已经歇业了。   林茂在当铺门口停下脚步,借着垂帘的遮掩左右看了一眼,在见到这小街两头都并无人注意这处,才一迈步跨过那汪污水,径直推开油腻腻黑漆漆的木门,一个闪身,钻了进去。   “铛——”   那门一开,便牵扯到了门后的一只铜锤,铜锤在一张巴掌上的小锣上轻轻一敲,便发出了一声十分暗哑难听的声音,明明是个寻常店铺里也要用的“有客来”,到了这破破烂烂的当铺里,倒像是一只将死的乌鸦濒死前发出的最后一声啼鸣一般。   林茂被那声音吓得肩头一颤,再看屋内,只看到一盏快要燃尽的蜡烛立在墙边,摇摇晃晃的火光却只显得房内更加阴暗,三面墙边都立着高高的柜子,也是黑色的,乍一看倒像是无数的棺材板一般,而在房间的中间,突兀地横起一条高高的柜台,一个极为瘦小的影子一动不动地立在后面,配上身后那乌沉沉棺材板一般的柜子,简直与那僵尸并无两样。   “这位客人是要当什么?”   那影子见得林茂已经在柜台前站定了,才缓缓开口——声音倒是与那“有客来”一样沙哑难听。   林茂并不做声,而是从怀中取出铁钗,慢慢地放在上了柜台。   只见得柜面上蓦地伸出一只猿猴般满是皱纹的手,摩挲着将那一只铁钗抓在掌心里攫了回去。   林茂没等那人开口,便循着记忆里那人教他说的,开口道:“这铁钗,我需得当五万二千两金子,三千七八两银子,外加珍珠二十箱,绸缎也是二十箱。”   那位干瘦干瘦的站柜朝奉听得他这般说话,却只是挑了挑眉头,道:“这等铁钗,便是二厘银子也算是多给了。”   林茂不慌不忙,轻轻道:“掌柜的不如再仔细看看?这支铁钗,原是极为贵重的。”   那老头这才皱了皱眉头,伸手又在铁钗上摸了摸,等摸到那铁钗一头的缠枝莲花的花蕊中一个极细小的印记时,身体猛然一颤,浸在影子中的那张脸瞬间失去了血色。   “这……这……这铁钗……敢问公子是从何得来?”   林茂听着那人说话都带上了颤音,下意识地压了压帽檐。   他定了定神,将之前一路走来时已在脑海中排练多次的说辞说了出来:“自然是从我一个极为亲近的长辈手中得来。我那位长辈不久之前才刚刚去世,偏生他一去,留下来的三个后辈便遭人暗算,生不如死。如今他有个最最心爱不过的小辈更是被一位故人的辖下所伤,无奈之下,我也只能拿了这只铁钗令出来兑现了。”   等听到“铁钗令”三个字都从林茂口中传了出来,那老头儿更是难掩惊慌。   “你那位长辈既然已经离世,这铁钗……”   “我的那位长辈去世之前要我拿了这只铁钗令,说若有难处,便来此处将其兑现,他还曾告诉我,这铁钗应有一对……另一只铁钗上,应当也有一句诗句,”林茂缓缓开口,心中却是苦笑不已,这般将自己唤作“长辈”的人,恐怕举世也只有他一人了。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不知道这两句可对?”   等听到林茂将这一句切口也对上了。这老头立刻便柜上跳下来,身形却是十分利索。也是那高柜与影子掩去了他的身形,不然林茂只需要看上一眼,便能看出来这人的武功走的是江南叶家的派系,已是江湖中罕见的一位高手。   这老头将那只铁钗捧在手心,从那高柜后面转了出来,朝着林茂直直拜了下去。   “见铁钗令如见持正府府主,小的叶年,乃是持正府鱼龙令下十二旗旗长——拜见公子!”   林茂略略侧身,避开了叶年的跪拜。   他与龚宁紫早年那番过往中恩怨难消难断,若非是如今常小青濒死,林茂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将那只铁钗拿出来的。如今见着叶年惶恐慎重的模样,更是心下慌张,实在是不想与持正府有太多牵扯。   林茂却是不知道,像是叶年这等叶家的嫡系前辈,虽说最后是落到了持正府手中,只做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旗长,这百年名门的气性却始终不消,平时是绝对不会对其他人做出这幅低三下四,恭恭敬敬的模样的。   而他今日的这般作为,却是大有缘由——   这持正府掌管武林,高手如云,这内部的等级却十分森严,治理更是异常严峻。所有人入了持正府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将持正府内的一本密规逐字逐句地研读修习到透彻。而这本密规便是整个持正府上上下下的标杆与行事标准,但凡是持正府众人,此生便决不可违逆密规半字。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本密规,翻开的第一条,却写得十分奇怪。   那条密规写的便是——“铁钗令出,莫有不从”。是说整个持正府行事时若是见了铁钗令,便是那铁钗令的主人要求的事情与密规上其他规定有所冲突,也定然是以铁钗令为先。接下来便细细将那铁钗的模样与暗印描绘得清清楚楚,同时还定下了密语,正是林茂先前说的那一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铁钗与密语若是同时出现,便说得上是铁钗令出了。   除此之外,但凡是铁钗令令主要求,全府上下,也必须得不计代价全力为其驱使——寻常人尚且不知,可是但凡是与这持正府打过交道的人,便能知晓这铁钗令背后代表着多可怕的滔天权力。一定要举个例子来说的话:若是铁钗令令主乐意,即便是武林盟亦或者是极乐宫这等大派,也能在三日之间,在江湖中再留不下任何痕迹。幸而几十年过去了,持正府便如同老树一般盘踞于世,整个江湖已是股掌之中,绝无风浪。可那密令中提到的铁钗令,却从未现世。久而久之,这持正府中的众人心中,倒只觉得这铁钗令便像是个传说一般,毫无现实之感。   而如今叶年骤然见了这传闻中可以驱动持正府全派上下所有人的铁钗令,又怎么可能不惶恐,不慌张?   叶年两股战战,想起之前自己待这位公子态度很是倨傲,简直是要魂飞魄散,连忙将林茂毕恭毕敬请入内室,殷切道:“不知这位公子又何吩咐?只要公子您说,小的叶年定然为您办到!”   林茂到了内室,只见房间里四处都用夜明珠照光,家具陈设更是无一不精美绝伦,与外间那阴沉幽暗的模样大不相同。他也并不揭帷帽,不落座,而是站在房间一角,低声道:“……我只想请那凌空寺的和尚伽若去我那一趟,将他无意间伤到的那人治好便是。”   结果等听到凌空寺三个字,之前还满脸谄媚,信誓旦旦什么都能为林茂办到的叶年脸上的表情刷刷定住,露出了一个极为难看和奇怪的模样。   “凌空寺……公子是说,伤了您哪位亲近之人的人,竟然是凌空寺的和尚?”   “正是。”林茂点头,然后又加上了一句,“他说……他叫伽若。”   叶年的脸瞬间便垮了,虽说他想要在林茂面前强行挤出个笑容来,可是这笑容看上去,却比哭还要难看。   “这,这……这可……真是有些麻烦了。”   那老头儿异常虚弱的说道。   林茂脸前的垂帘微微地飘荡了一下。   “这是怎么说?”   林茂道。   叶年哭丧着脸,噗通一下又在林茂面前跪了下来。   “求公子恕罪,若是其他事情,小的便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定当为公子办妥。可,可是……那凌空寺中人,虽然已纳入了持正府中,却,却实在与我们这些人不太一样。”   “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   听着那人悠悠的问话,叶年的话却是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跟林茂解释。   不久之前,持正府府主,他们那位在朝廷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龚宁紫龚大人,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竟然在房间呕血不止,然后便大病昏迷了许多时日。   这期间,持正府与朝廷中的一切事物,却都是由龚宁紫的一位极为宠爱的弟子操持。   其他门派之中,也不乏类似的事情发生。一派掌门重病之后,徒儿接手门派中事,多多少少便也算得上是为之后掌权而做个训练,并无甚惊奇。   偏偏持正府中,情况又很是微妙——原来龚宁紫身边,仅有这一位弟子,这位弟子唤作“白若林”,却是多年前龚宁紫从风月之地救出来的一位美艳少年,之后还与龚宁紫闹出了不少惹人遐思的绯闻逸事。   之后这些年来,虽说白若林在龚宁紫的教导下,已很是能独当一面,可是在持正府老人看来,这少年也无非就是个聪明些的男宠娈童之流。   如今龚宁紫病重,竟让白若林这等身份下贱之人掌管了持正府,府内几位位高权重的长老,便已经很是不满了。可白若林也不亏是龚宁紫悉心教导出来的弟子,这些年下来也在持正府中很是有了一些势力。   也就是因为这样,这持正府自龚宁紫吐血之后,虽说外部依然波澜不惊,可是内里,却已经是一分为二了。 第82章   就在林茂缓步踏入来福当铺的那个时间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却是下了一场雨。   再没有什么比冬日里细细密密的雨更烦人的了, 习惯了冬雪的京城人先是因为这罕见的冬雨而感到稀罕, 但也不过是半日的功夫, 他们便开始因为这雨而叫苦不迭起来。   “……我算是第一次见着下雨比下雪还要冷的, 待在屋子里还好,先前只是出了一趟府,我这还是坐在轿子里呢, 那冷气竟然是飕飕地往身上钻。我都已经将父皇先前赐给我的那条白狸子皮裹上了, 还觉得像是有人那小锥子往我骨头上扎一样,真是难受死了。而且那雨落在地上立马就结了冰, 冰上又在淌水, 别提多滑了……李妈妈说, 看着天气,估计地窖里屯上的那点儿东青菜怕是都要冻坏, 这京城里不需要几天,怕是要没菜吃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细细密密, 宛若一片银灰色雾气一般的细雨浸润着宰相府的雍容华贵的一砖一石和一草一木。   金色的屋檐——上面铺着的琉璃瓦是云皇特意知会了内务府和宗人府,违例用上的——在阴暗潮湿的灰色天际的衬托下, 愈发显得金碧荧煌, 朱红的墙,在沾湿之后,便化为了一种古怪而暗沉的殷红之色, 据说是因为此间主人在刷墙的朱砂里混了祭祀后的牲畜放出的生血,好镇压滔天权势之下的他人怨气。   干枯,枯槁的枯树与草木,黑沉沉地立在墙角,潮湿,散发出草木特有的霉腥味。   这相爷府中住着的,是当朝第一人。然而在这一场冬雨之中,那层楼叠榭,玉阶彤庭之中,却显出一股不一般的死气沉沉。   在相府正房后面的一间小院中,有一间修得十分简朴的小屋,大抵是江南那边的修法,乌檐白墙,显得格外素净。   而此时,一个年轻妇人柔和轻快的嗓音,正从这小屋精美的雕花窗栏中传出了少许。守在房门与窗下的仆妇们各个都已经冻得满脸青白,不自觉地稍稍瑟缩了些脖子,神色却都一派平静,像是全然未曾听到房内那妇人说的半句话一般。   那妇人笑语嫣然,妙语连珠,将自个儿一早上进宫请安,又跟云皇吃了便饭,回府路上遇到了什么好玩的好吃的……种种琐事都说得兴趣盎然,偏生这么一大段话说下来,却未曾等到另外一人的半句回应。   终于,那妇人的音调越说越低,片刻后,房内才静了下来。   “啪啦——”   然而紧接着,一阵清脆的瓷器碎裂声陡然响了起来。   那门口的仆妇之中,有个新来的丫头脸色一变,下意识便想要抬步,手腕却被另外一个老成的丫头死死拽住了。后者瞪了那迷迷瞪瞪的傻丫头一眼,微不可见地轻轻摇了摇头,随后又垂下眼帘,做出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来。   果然,下一刻,便听着屋内忽然又传出来一声长长的抽泣之声来。   “龚宁紫!你,你——你好狠的心!”   这悲鸣的,依旧是之前那个声音甜润的妇人。   这间书房之之内,满地狼藉。   价值连城的同洲玉雕,已化为了地上片片碎屑,而站在这碎屑之中的,却是一个生得十分貌美,身材窈窕的女子。   “呵……那个男人一死,你倒是连话都懒得再跟我说一句了是吗?”   那女子看着床上面色死灰,形容枯槁却难掩英俊的中年男人,哽咽着说道。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就算是一块石头,放在怀里也该焐热了。可是,龚宁紫,你为了他竟然真的同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戏,他一死,你竟然是连一点面子情都不留给我了吗……你的心,你的心倒是比石头还要冷……”   女人哭泣之时,头上一只三叠金凤钗颤颤巍巍,口中一颗硕大的珍珠,在房间里倒像是能发光一般,光华流转。这样的凤钗,举天之下,只有皇室中直系女眷才可佩戴,而这般华贵的凤钗,更是只有一人有资格戴上。   没错,这站在相爷府书房之中哀戚出声的女人,正是当年唯一在伪王刀下逃得性命的皇室女眷,大公主永彤。   她同时也是云皇同父同母的嫡亲妹妹,三应书生龚宁紫的正室夫人。真要说得起来,是如今这世上最最尊贵不过的女人。   她生得十分美貌,地位又是那样崇高,这般哀伤哭泣之时,便愈发惹人怜爱。   然而,面对那泣血啼哭,龚宁紫却是靠在床头,身披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袍,手持一卷书卷,佁然不动,眼底面上一派平静,未曾有半点动容。   虽说已是不惑之年,这在江湖与朝堂之上可称得上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却有一张与人想像不同的,极为英俊的脸。龚宁紫此人生得面白无须,柳眉凤眼,微微上挑的眼角倒让他看上去似乎总是在眯眼微笑一般,便是眼底已经有了淡淡纹路,额角也有几挑微白,也只显得他愈发温文尔雅,亲近可人。   他的气息生得很是柔和,目有澄光,风采奕奕,好端端一个权臣,骤然看过去,却更像是个京城里常见的吃贵妇人软饭的小白脸一般。唯独此人嘴唇却生得极薄,抿嘴时嘴角便会呈出两条弯弯鱼钩般的细小纹路——面相上看,有这样嘴角的人,难免有些薄情寡义,心如铁石之嫌。   他如今大病一场,脸颊也是瘦得凹陷了下去,如今这样不言不语的模样,那副掩在柔和气象下的冷酷之意,便愈发显得鲜明起来。   永彤公主掩面哭了一小会儿,见他也没有别的反应,终究是叹了一声气,抽抽噎噎用袖口将眼泪抹掉了,重新往龚宁紫的床边坐了过来。   之前明明还哭得让人揪心,可是这一刻再看她的脸,纵然依旧是峨眉微蹙,之前骂人铁石心肠的那些话,反倒像是一个字都未曾出口一样。   “……龚郎,是我错了,我不该随便发脾气。”   永彤公主柔声道,眼眶里两颗眼珠子宛若两点幽幽鬼火,目光直直地钉在了龚宁紫的脸颊上。   “我实在是太担心你,你如今为了避开我,竟要到这等书房里搭着铺来养病……我实在难过。"她又道,“我知道你恨我当初拆散了你与那人,可是这世间正道原本便应当是阴阳调和才对,你与他之间那般关系,实在是太过污秽不堪了……”   “啪——”   那永彤公主一句话尚未说完,整个人便在在一个巴掌声中远远地飞了出去。   “以后,若是让我听到你嘴巴里再提到他一个字……公主殿下,你应当是不会喜欢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的。”   至永彤公主入得房门以来,龚宁紫终于是开口对她说了一句话。   而之前让女人直接飞出去的,便是他随手的这一掌——女人直接摔在了之前被自己砸得粉碎的玉雕碎屑之中,顷刻间手掌与脸颊上便被刮出了道道血痕,鲜血顿时染红了她那华丽的衣裳,看上去好不可怖。   普通女子若是遭此虐待,恐怕性子再横硬的女子也是要哀嚎出声才对,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这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永彤公主反倒是滴泪未流,不仅如此,她被打到满脸血痕之后,却仰着头痴痴看着龚宁紫,惊喜笑道。   “龚郎——你总算是要理我了!你总算是……总算是……”   龚宁紫这才缓缓从床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来到了公主的面前。   “你一再在我面前提到他,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龚宁紫的声音便如同他给人的感觉一般,也是十分柔和好听,柔声细气的腔调,听上去,愈发显出一种奇异的真诚与关切。   “是啊,是啊……龚郎不愧是当世第一奇才,倒是连我心里在想写什么都知道。”   永彤公主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身上那道道伤口的痛苦一般,看着龚宁紫的时候,眼中实打实的,满溢着近乎病态的狂热与痴恋。   “哪怕是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都不在意,我只求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丢下我不管……”   她又伸手去攀扯龚宁紫的裤脚,龚宁紫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尽管这一刻的他依旧面无表情,可是在瞥见永彤公主的痴态之后,他的眼底还是呈现出了一抹控制不住的嫌恶之意。   “龚郎……”   那永彤公主也顾不得地上尖锐的玉雕碎屑,一见着龚宁紫往后退的这一步,便往前猛然一趴,匍匐在地上伸着手,想要去碰触龚宁紫,而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从门外传来。   “师父,忘忧谷那边有机密传来,不知师父此时是否——”   他的声音忽然又顿了顿,然后才像是意识到房内竟然还有他人一般,开口道,“是若林鲁莽了。若林稍后再来——”   “不用。”   龚宁紫道,在听到“忘忧谷”三个字之后,他的身形却是微微一震,随即他猛然用手捂住嘴,原地定了一会儿。等他再将手放下来的时候,之前发白的嘴唇上,却多了一抹殷红之色。   淡淡的血气在冰冷的房间里稍纵即逝,龚宁紫浑不在意地将掌心中的血痕擦在身上,而眼见着龚宁紫的这番反应,永彤公主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你先在院外候着,我将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毕就唤你进来。”   龚宁紫对着门外的少年柔声说道,目光虽然是落在门口,眼神却像是已经穿过了那薄薄的木门,投向了很远的地方。   再回头看向自己的妻子时,他毫不意外地在那妇人的脸上,看见了满脸的嫉恨与怨毒。   “你那个徒儿……不是什么好东西。”   永彤公主见龚宁紫朝着自己望过来,连忙强行掩去脸上的扭曲神情,挤出了一个极为僵硬的笑容来——只是她之前死死咬住嘴唇时候,那口脂已经染到了牙齿之上,这时笑起来便更像是恶鬼一般,满嘴狰狞之相。   龚宁紫神情平静,默然不语。   永彤公主愈发焦急,呜咽道:“龚郎,你这般聪明的人,为何还看不出那人的歹毒?那等下流地方出来的人,最是忘恩负义不过。你待他那样好,然而不过是病了这么一段时间,那人不知道用了什么花言巧语,竟哄得我皇兄愿意破开祖宗严令,让那凌空寺中人下山……有了我皇兄的支持,你呕心沥血好不容易才创下的这些基业,可是要全部被那白眼狼给夺走了啊!” 第83章   听到永彤公主这番发自肺腑的劝慰,龚宁紫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半晌, 那张淡漠的脸上忽然划出一道笑容来。   “忘恩负义……这世界上, 竟还有人比你这等人更忘恩负义的吗?”   话音落下, 永彤公主登时一怔, 而龚宁紫抬起手,轻轻抓住了女人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来。   “时间不早了, 公主乃金枝玉叶之身, 应当早些去歇息了——”龚宁紫放软了声音,缓慢地说道。在他的手中, 永通公主瑟瑟地淌下了一滴眼泪。   “龚郎……”   她颤声开口, 然而自唤出前面两个字, 便觉龚宁紫双手用力,像是要将她的下巴就这样直接捏碎, 剧痛之下,永彤公主没说完的话,便全部换做了一声隐忍的痛呼。   “唉, 殿下就是这般不爱惜自己,看, 总是要将自己弄得这般伤痕累累, 又是何苦呢。”   龚宁紫脸上的笑容愈发温柔,只是那笑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森然。   他伸出手指,指腹轻轻地划过了公主脸颊上一道浅浅的刮痕, 将一滴残血轻轻地抹掉。   “听话,殿下该离开了。”   龚宁紫道。   ……   书房的门打开了,面无表情地仆妇们看见了自己的女主人,永彤公主,面覆纱巾,快步地从房内走了出来。   而等着所有下人们都随着她的离开而浩浩荡荡地从院子里撤走,白若林才从院门后探出身来。   便像是其他人说的那般,白若林年少时,确实因为某些缘由,身不由己堕入风尘之地,后来是当时已经颇有权势的龚宁紫伸手,才将他从那等脏污之地拖了出来。   然而若是无人指出,便是再慧眼的人看到白若林时,也绝对想不到此人过往竟然会是那般不堪——实在是因为白若林如今看上去,与那锦衣玉食,光容绰约的世家公子并无两样。   他确实是个相当好看的青年,面如冠玉,肤白胜雪,红润的嘴唇旁边点着两颗甜滋滋的酒窝,平日里便总有些似笑非笑的模样——这点,却与那龚宁紫很是有些神似。一身雪白的杭绸长袍,腰间佩着美玉与金珠,这般珠光宝气的装扮落在他身上,却只显得他愈发贵气逼人而毫不显得俗。   只是世家公子,多多少少身上会忍不住透出些许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傲慢之气,这白若林身上,却是半分没有。他生的好看,举手投足又十分高雅,可是气质十分温婉。只是看他一眼,便会让人忍不住觉得,这人当真是该是个好脾气小白兔一般的人物才是。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这白若林成了龚宁紫弟子之后,掌管持正府的一些日常俗物时,尽管还是与许多人对他极为不服气,可也还是架不住还有那另外的许多人,对他生了许多亲近爱护的意思——毕竟,龚宁紫这笑面狐狸的名声在外,杀人如麻的历史在前,便是龚宁紫摆出再和蔼的模样,也绝对不会有任何人胆敢相信三应书生会是个好人。   白若林站在原地,往那永彤公主离去的方向看了那么一眼,片刻后,蓦地里挑起眉头,唇边落了个冷笑出来——这倒是让他那种柔软可欺的气息骤然散开了一些。   不过这冷笑只在他脸上飞快地一掠,随即便收了回去。   随后他整了整自己衣冠,定了定神,然后才推门进屋去见那龚宁紫。   “师父——”   见着龚宁紫,他远远站好,恭恭敬敬地给人请了一个安。   “忘忧谷的消息来了?”   龚宁紫披着衣服坐在桌前,也不抬头看他,开口道。   “是的。”   白若林低眉敛目地从怀中取出一只竹管,将卷在其中的绢纸抽出来,双手递到了龚宁紫的手边。   然而过了许久,那白若林的双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龚宁紫却始终没有伸手抽去那张绢纸。渐渐的,白若林的额头上浸出了豆大的冷汗。   龚宁紫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一只手搭在桌面上,明明先前最是要紧这忘忧谷的消息,可是这一刻他坐在那里,目光却已经飘远了。   “师,师父……”   终于,白若林支撑不过,颤抖着声音,轻轻唤了龚宁紫一声。   “若林。”龚宁紫轻轻道,“你把消息读给我听就好。”   “遵命。”   白若林这才咬着牙,将松懈下来的那口气含在牙缝里徐徐吐出去,然后才要伸手展绢纸——结果绢纸才展开到一半,龚宁紫忽而又伸手过来,将他手中的消息抽了过去。   “罢了,罢了。”   白若林听见自己的师父低声道,却听不出那究竟是自言自语,还是要说给别的人听……   【已找到忘忧谷谷主林茂遗体……】   然而展开绢纸后,看到的第一句话,却让龚宁紫身形一震,随后整个人往前一伏,喉咙间竟然又是“哇”的一声,呕出了一大口鲜血来。   “师父!”   白若林眼见着龚宁紫吐血,从地上一跃而起,往前几步,连忙扶住了龚宁紫。   可是他的双手尚未碰触到龚宁紫,便被一股无形气劲猛然震开,整个人控制不住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再看龚宁紫,只见那男人怔怔地盯着桌面上已经被血污化开的绢纸,眼眶中一片血红。   “原来……原来终于……用于还是找到了。”   龚宁紫哑着声音道,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片刻后,他忽而又转过头来,往白若林这边看了一眼,道:“这张密令已经看不清了……具体的消息,便由你口述给我好了。”   白若林强行将脸上异色掩下,点了点头。   “师父。三暗部和持正府从玉峰山下传来的消息,林老谷主的尸身确实已经被找到了。是他下葬的前一日,忘忧谷内便已有长生不老药的消息传出,当时他的二徒弟金灵子与大徒弟季无鸣都带了手下入谷帮忙料理林老谷主的后事。其中有几人恐怕是被长生不老药的消息所惑,竟然在老谷主下葬后决定掘尸寻药——”   “啪——”   白若林尚未说完,便看着龚宁紫将紫檀木制的桌子一角一掌按成了细细的粉末。   “继续说。”   龚宁紫又道,目光中像是有暗火微燃,亮得骇人。   “……恰好当时乔家少爷乔暮云闯入忘忧谷后山禁地,因其父死于林老谷主之手,是以先前所有人都误认为是乔少爷将老谷主的尸身带走,以偿父仇。那真正的盗尸之人反而借此机会从忘忧谷中逃出。他们未曾在林老谷主的尸身陪葬上寻得长生不老药,不过日前南疆那边有悬赏传出来,愿意以三千两金子买林老雇主尸身,这群人便想着以尸还钱。随云,追月两部得到消息之后,昨日在漓水下游拦截到了那一行人,总算是将林老谷主仙体夺回。”   说到这里,白若林忽然顿了顿,迟疑了片刻才继续往下说:“……便按照师父你之前的吩咐,林老谷主的尸身会由随云,追月与持正府中人共同协助,运往京城。”   “可是备好了冰块?”   龚宁紫问。   “师父请放心,冰块自然早就备好了,另配了三十名修炼寒冰掌等内功的高手,定然不会让林老谷主的尸身腐烂。”白若林道,他犹豫了一会儿,像是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担忧,终于还是开口补充道,“师父……请恕弟子愚昧,可是此事若是泄露出去,实在是隐忧太多。师父你就这般将林老谷主的尸身运往府内,而全然不知会老谷主的徒弟三人……这,这……便是林老谷主泉下有知,恐怕也会……”   “他都已经死了,又还有什么资格抱怨这些呢。”   龚宁紫忽然道,脸颊上的肌肉微微跳动,表情异常地扭曲,骤然望过去,真是说不出的吓人。   “他那三个没用的徒弟竟然都能让人将他掘墓盗尸……这样的徒弟,要了又有何用?若是他真的因为此事对我有所不满,便……便让他自己来找我好了……他若是能来找我……自然是……自然是很好,很好的。”   龚宁紫这番话,说得是在有些颠三倒四,而且在说话的同时,喉中更是不断往外吐血,片刻之间,便将他的前襟全部打湿。   白若林眼睁睁地看着龚宁紫因为伤心过度而心脉大损,吐血不止,终于再也挂不住面上强行撑出来的平静,扑过去抱着龚宁紫的大腿哀声恳求了起来。   “师父,师父!节哀顺变——你再这样下去,实在是于性命有碍啊——”   可是他越是这般恳求,龚宁紫却反倒是惨笑出声。   “呵呵……若是能够就这样死了,倒还真是一件好事。”   他用袖子将唇边血迹随意抹开,一边笑,一边涟涟流泪。   “若是我死了,便能追着他去了。我跟你说,我家猫儿看着最是柔顺,那颗心却反而是世上最最冷硬,他便是死了,也绝不会等我,只能是我在他身后,苦苦追寻而去……或许,还能得到他一个回首……”   “师父,你只是伤心太过,”白若林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双手更是死死揪住了龚宁紫袍子上的布料,“你若是死了,让持正府怎么办?百姓怎么办……皇上,皇上该怎么办?!” 第84章   (师父,你要是死了, 我……我又该怎么办?)   这句话, 白若林险些脱口而出。   好在他在龚宁紫面前, 便是那点痴心妄想燃得再热烈, 心中也始终存着一份警醒, 最后那句话都已经到了舌尖,被他活生生截断,换成了“皇上”两个字。   龚宁紫先前听到百姓与持正府, 面上并未有什么动容, 然而听得到白若林提到了“皇上”,那因为哀痛而变得幽深的眼瞳里, 却骤然掠过一道锋利的寒光。   “皇上……”   他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然后从怀中掏出手帕, 慢条斯理地将脸上与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皇上怎么会死呢。”他转过头来,冲着白若林眨了眨眼, 在说话的时候,他的瞳孔里,像是凝上了一小块薄而锋利的冰, “你不是已经使了法子,让凌空寺的那只怪物下了山吗?既然有他在……我们的云皇陛下, 应当还是能活上很长……很长一段的时间的。”   伴随着龚宁紫的轻声细语, 白若林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彻底褪去,他看着龚宁紫,嘴唇颤抖, 半晌才虚弱地应了一声   “师父,若林错了。”   他不自觉地让自己的话语里带上了些许颤巍巍的哽咽之音,就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那般……当然,也许他是真的想哭,又或者只是想要让自己如今的模样变得更加惹人怜惜一些。   ——便是在龚宁紫身边待了再长的时间,用了再多严厉的法子脱去身上的靡烂习气,那段过往终究还是在白若林的身上打下了印记。   “若林只是想……只是想为师父分忧。”白若林眼睛里荡漾着薄薄的水光,那般恭顺地跪在龚宁紫的膝前,“这些年,云皇对您的猜忌愈来愈深。之前他身体康健之时,自忖能以皇家威势压制您,您的境况才稍稍好些,可如今他身染重病,性情也愈发的古怪偏执……”   “所以,你便要主动跳出来,在皇上面前做出与我相争的假象,好保全我今后的安稳?比起让其他人来做皇上手上的刀,倒不如让你自己来,至少这样,行事时候你心中自有分寸,便是真的对我有所损伤,也不至于伤筋动骨,伤及我的性命。”   龚宁紫忽而笑意盈盈地替白若林说完了剩下的话。   然而龚宁紫愈是和蔼可亲,白若林的脸色就愈是惨淡,再听得龚宁紫这句话,他呼吸一滞,全身俱是酸软,猛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师父,若林绝无二心!请师父明鉴!”   白若林凄声叫道,再抬头的时候,已是多了一块红痕。   龚宁紫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地轻轻“呵”了一声。   那白若林眼眶一红,仰着头,面上却反而多了一抹倔强之色。   “便是师父不信若林……事到如今,若林也只能继续下去。云皇如今昏庸无能,刚愎多疑,便是没有若林,也有其他人愿意做皇上手上那向着师父捅过来的刀!师父为国为民操劳这么多年,朝中结仇无数,一旦有了机会,那些人定然会想法设法置您于死地。然而若林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保全师父安稳富贵,才能不负师父当年的救命之恩!”   他这样仰着头,额角鬓发往后一搭,不经意地便露出了额角上一小块通红的疤痕。   当年他身在火坑,因为性子倔强而得罪了某个权贵,那人恼怒之下竟然命人在白若林的额头上刺上了自家牲畜用的刺青以儆效尤。而白若林眼见着额上多了这个刺青,竟然性子暴烈到直接从炉火中捡了热炭按在刺青之上,活生生将那块皮肉烫掉。从那之后,他的头上便一直带上了这么一块狰狞作呕的疤痕。   好在当年他的年纪尚小,恢复力强,之后不久又被龚宁紫所救。这额头上的疤痕用了许多那等生肌去疤的灵丹妙药,日久天长之下,颜色变已经很淡了,平时用头发稍稍遮掩一番,不仔细看确实很难看出。不过这一刻白若林心情激动,血行加快,那疤痕充了血之后,又比平时要显眼了一些,红彤彤地印在白若林那张姣好的面容之上,很有些怵目惊心。   龚宁紫先前面对白若林的表衷心,神色还很是淡漠,可这一刻忽然见到了白若林额上的疤痕,目光却微微一颤,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那冰冷幽暗的眼底莫名多了一丝淡淡的暖意。   “你啊……”片刻后,他忽然伸手在白若林肩头轻轻一拍,叹道。“你不要小看那人。”   龚宁紫微笑着指了指天空,继续道:“纵然你如今见他,是昏庸无能,刚愎自用,可是这世上,但凡能够在那个位置上坐稳的人,都不是蠢货……不然当年,我也不会找上他。”   白若林从听到龚宁紫语气放松时候,一颗心便像是从三九天的冰洞里捞出来浸在温水之中,心魂都已经快要酥软。如今听得龚宁紫的教训,他面色一肃,连忙开口应道:“这是自然。若林当然会小心应对……”他停了一会,咬了咬嘴唇,然后忽然压低了声音,轻轻补充道,“不管‘那一位’当年如何,可是如今眼看着他已有些病入膏肓之态,只要师父能撑上些许时日,那个人……也不会有多少时日来折腾了。”   白若林的这番话并非信口开河。便像是他说的那般,如今在位的这位云皇年纪倒是与龚宁紫大抵相仿,可是身体却已经近乎灯枯油尽。原来早年伪王篡权夺位,为了斩草除根,竟然在先皇留下的皇子皇女的饮食中下了几味无解的毒药。哪怕之后伪王在云皇与龚宁紫的夹击之下身死魂灭,早些年下下来的剧毒,却一直没能找到解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云皇自登基之后便流水一般吃着各色灵丹妙药,只求解毒,可是即便是这样,云皇的身体还是一天天地衰败了下去。可偏偏除了这毒药之外,此刻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正是云皇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好时日,他又哪里舍得就这样死去。于是便下令全国各地寻访仙药奇人入京,不管是多荒谬的事物,只要说是能延年益寿,云皇便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要去尝试。皇帝这般胡闹,底下自然也是一派鸡飞狗跳,也好在朝中事物如今基本上由龚宁紫一人所控,大面上倒是没有出什么大乱子。可也就是这样,这龚宁紫一人,便越发地成为了如今云皇的眼中钉肉中刺。之前的那点君臣情谊,如今也不过是披在相互猜忌斗法之上的一层光鲜薄皮,私下里云皇与龚宁紫之间,已经隐隐有势同水火之态。   这倒也难怪白若林只是稍稍在云皇那边表了个态,持正府中竟然能让皇上的人插进来,暗流涌动地引发了一场隐秘的内斗——想来云皇是极为乐意看到龚宁紫被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弟子掰倒在地的。   龚宁紫听完白若林的话,伸手将中指与拇指围了一个圈,在那风姿绰约的青年额上轻轻一弹,无奈说道了一句“多嘴。”   “好痛……”   白若林脸上一红,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刻意地哀哀叫了一声,做了个委屈的姿态出来。   这师徒两人之间之前的气氛是那般紧绷尖锐,可到了这个时候,却显得喜乐融融,显出一股说不出的和睦。   然而这两人之间纵然自有默契,若是此刻有任何一旁人在此,恐怕都要吓到两股战战,寒毛倒立才对——只因为这两人言谈之中提起的某人,乃是天下至尊,可是他们说起这位云皇来,竟然毫无一丝尊崇敬畏的意思。这一点,倒是与江湖与百姓中那君臣相得的佳话截然迥异。   “若林还有一事想要禀告……前几日我入宫之时,云皇陛下一眼已无法视物,身上隐有恶臭,神智更是不稳,有疯癫之态。”等龚宁紫默认将白若林之前所做之事就此揭过之后,白若林又极为温顺地开口,将之前未曾知会给龚宁紫的一些具体事项一一道来,“先前我许诺他说,凌空寺中那位摩罗转世之人身有秘法,可让人百毒不侵,延年益寿,陛下还很是高兴,说道要专心致志等伽若大师入京。可是那一日我再去时,陛下对我的态度又冷淡了许多,后来才得了消息,是有人将忘忧谷之事透露了出去,那长生不老药之说虽是无稽之谈,可是陛下却不知为何深信不疑。想来师父也应当得到了消息,随云,追月,听风三部之中,已有人被派往玉峰处理长生不老药之事。”   龚宁紫一言不发,目光却是骤然一暗。   他多年来混迹官场,早已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奈何白若林因早年经历,那察言观色的功夫直接维系性命,修炼得十分专精,再加上他的一腔真心早已全然灌注在龚宁紫身上,这时候龚宁紫不过是目光微变,他便若有所觉,连忙道:“师父……可是生气了?”   片刻后,他连忙又接着说道:“师父如今心脉受损,身体有恙,应当保重身体才是,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若林便可为您处理妥当。”   龚宁紫暗暗将喉咙中一口腥甜咽下,神色冰凉,轻轻摇头道:“不用,此事为师自有计较。”   然而一想到忘忧谷,难免又想起林茂故去之事,这句话说完,他终究是伏身又呕了一口红中带黑的心血出来。   “师父!”   白若林还待过来扶他,龚宁紫却已经按着胸口,兀自起身。   “无事,莫担心。在猫儿入得京城来之前,为师尚且还死不了——我定然是要等他的。他既然已经死了,便也再没法从我身边逃开半寸。”   他越说语气便越是悲凉,可是细观他神色,那哀戚之间,反而有种让人背后生寒的怪异欢欣来。   白若林见龚宁紫起身,自己便也慢吞吞从地上爬了起来。不过跪得太久,膝盖一阵酸软,起身时差点摔倒在地。那龚宁紫依旧曾经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宛然未觉,而白若林又听到他最后那句话,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不觉便攒成了拳头,连关节处都泛出了白色。   不过他的那点儿微妙心思,却实在不敢在龚宁紫面前泄露出半分。不仅如此,龚宁紫之后抓着他,将那林茂尸体运送入京的一路安排又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个遍,白若林还得强颜欢笑,把那点细致周到的细节翻来覆去同龚宁紫汇报留一次。自年幼时候得救脱身,白若林来到龚宁紫身边已有数年,平日里见到的师父都是气定神闲,高深莫测的模样,却是从未见过他露出这等婆婆妈妈的啰嗦样子。   而越是这样,白若林就越是觉得心如刀绞,痛彻心扉。   等到他好不容易才从龚宁紫处脱身出来,出得书院侧门,他才恍然察觉到自己的手掌一痛。他举起手来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掌心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指甲深深地刻出一道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   那人已经死了。   白若林怔怔地看着手中血痕,在自己的心中对自己说道。   而活人终究是要比死人好的——不管怎么龚宁紫是怎么为了那个人的逝去而吐血伤心,不管他之后会如何怀念那人的音容笑貌,今后的岁月里,能够陪伴在龚宁紫身边,为其出谋划策,为其排忧解难的人,终究只能是他白若林一人。   想到这里,白若林情不自禁又伸手碰了碰自己额上的伤痕,心中微定。   要比狠……没有人能够比他更狠,因为他不仅可以对其他人狠,还可以对自己更狠……就好比当年他不愿意自己的额头落上那个又丑又肥的猪猡的刺青,他便能忍着剧痛将额上皮肉烫掉。   而如今他只希望能长留龚宁紫身边,他自然也能做到。   白若林孤身一人,在偌大相府中快步穿行,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府邸中去处理那繁杂的事项。   可就在他路过后花园时,从干枯萧条的花木背后,传出了一个让他恶心到全身发麻的甜润女声。   “哎呀,这不是我那夫君的好徒儿若林吗?”   一听到那个声音,白若林脸色一变,脚步骤然加快便想离开。可是尚未跨出两步,也不知道从哪里忽然钻出四个面色淡漠,身形高大的仆妇——从身法来看,这四位仆妇的武功显然已是十分高深。   不过是一瞬间,那仆妇就将白若林的去路全部堵住。   “怎么了?若林为何一见到师娘就想要走啊……”   永彤公主懒洋洋的声音越来越近,白若林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再回过头时,神色眼神早已波澜不惊,与平日并无两样。   “微臣参见公主殿下,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说话间,白若林已经先行作揖行礼,态度十分恭敬——只是说话间,却始终不曾提到“师娘”两个字。   身披锦衣,头戴璎珞凤冠的女人慢慢走上前来,高大健壮的仆妇们悄无声息向两边一滑,径自跪下。   白若林没等到永彤公主的那一句“起身”,便也只能那群仆妇们一样跪在地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永通公主那缀着金珠奢华糜烂的百褶裙摆。   “唔,若林最近的礼数,倒是学得越来越好了……”   傲慢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响起,他低头不语,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之前养的那几条毒蛇,那丝丝作响的做派,实在与这位“师娘”十分相似。   “这样下去,可能都没有人能认出来,你竟然是个从相公馆子里被人救出来的贱货了呢。”   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抵着白若林的下巴,迫使青年慢慢地抬起头。   永彤公主身上的伤已经被人小心翼翼地处理好了,盖了药粉之后又涂了珍珠膏,这时候脸上只有几条很浅很浅的粉色印子。   在她不发疯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的……当然,即便她就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女人,在白若林眼里,她也并不比那猪圈里的老母猪好上哪里去。   这天下的人都知道,当初三应书生龚宁紫迎娶这位永彤大公主,实在是在皇权逼迫下的无奈之举。   这位公主青春之时便对龚宁紫一见钟情,然而彼时龚宁紫早已放言心有所属却无法与爱恋之人相守相知,因此决定终身不娶,以示忠贞。   云皇当年三下圣旨给龚宁紫赐婚,都被他拒绝。   哪怕是稍稍要一点脸面的女子,这时都自觉羞愧,再不应有任何纠缠举动。   然而这位永彤公主,却恰恰相反,明明知道龚宁紫心中已有极爱之人,却做出了最下三滥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之举——在龚宁紫第三次拒绝赐婚之后,她持剑爬上了皇城中最高的望星塔,当着文武百官,皇帝与龚宁紫本人的面割发明志,扬言若是龚宁紫不愿意娶自己,她便要直接从塔上跳下去……   百般无奈之下,龚宁紫终究是抵不过云皇泣血恳求,应下了这道婚约。   当然,白若林当了龚宁紫的弟子这么多年,知道的又比普通人多上了那么一些。当年真正让龚宁紫同意婚约的,却并不是永彤公主跳塔的举动,而是……当年的这个女人,以某人的性命作为要挟,才让龚宁紫不得不咬牙认命。   不过这样一想,倒也难怪永彤公主自知道那人死讯之后,便愈发的丑态毕露——毕竟,三应书生在这世上唯一的软肋,已经就此消失了。   从今以后,这可恶可憎的女人,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要挟龚宁紫了。   白若林目光微垂,轻声回道:“谢公主夸奖,若林天性愚笨,出身更是卑贱,幸好有师父这些年来的循循善诱贴身教导,才有了若林今日模样。想来如今我白若林走出去,是不会给师父他老人家丢脸的。”   “啪——”   话音一落,便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白若林身体一斜,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   “谢公主殿下的赏。”   白若林依旧垂眸敛目,像是浑然不觉颊上疼痛一般,低声说道。   “你……你以为龚郎真的是怜惜你吗?”   永彤公主被白若林这般一激,精神愈发显得癫狂怪异,她忽然用双手捧住白若林的脸,大拇指在白若林的颧骨上轻轻一抹,嘻嘻笑出了声音。   白若林不语。   永彤公主又道:“你知道吗?你只是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点与他相似罢了,只有那么一点点。”   一边说着,她一边用手指用力地戳向了白若林额上那块伤疤,口中道:“就是这一点!他当初便是看到你这个地方,才忍不住将你带回来的……你以为你能够成为那个人的替身吗?呵呵,本宫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不过是在痴心妄想而已,我家龚郎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真正地看到你。”   白若林肩头微颤,一字一句,慢慢开口道:“还请公主慎言……”   永彤公主却并没有让白若林将剩下的话说完,她忽然凑到了他的耳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道:“你说,如果龚郎知道,其实压根没有什么尸体,那群蠢货在漓水下有了截到的那具尸体不过是你伪造出来的……猜猜看,龚郎心中会怎么想呢?”   之前还疯疯癫癫的女人,在这一刻却显得格外的冷静,每一个字从她的嘴里吐出来,都像是淬了致命的毒。   白若林身上的冷静就像是之前那块玉雕一样,一瞬之间,怦然碎裂。   “殿下请勿胡言乱语!”   他猛然往后一避,失声叫道,声音隐隐有些嘶哑。   “噗嗤……”   永彤公主以手掩面,微微地笑着,眼角眉梢,无一处不得意。   “我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心中自然知晓。当然……暂时你还不用担心,这件事情,我不会告诉龚郎,毕竟有的人死了还是要比活着好,不然我家那位死心眼的夫君心中总还是留了个念想。不过,白若林,你给本宫记好了,你最好把你的那点龌龊的心思牢牢的,死死的,给本宫咽回你那污糟的心底去。龚郎是本宫的……也只会是本宫一人的!”   在这段话之后,永彤公主并未再多说一个字,而是冲着白若林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随即转身离开。   那几个仆妇也像是来时一样,转瞬间便没入干枯的树丛花木之中消失不见。   冬日里的后花园空荡荡的,冰冷潮湿,地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   若不是白若林脸颊上依旧残留着永彤公主留给他的火辣辣的巴掌印,即便是他这样冷静的人,也难免会有某种错觉,觉得之前那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错觉。 第85章   书房内——   白若林离开之后,偌大的房间便寂静了下来。   苦寒的细雨与微风, 在雕花窗外朦朦胧胧地沙沙作响。   龚宁紫在桌前坐了良久, 寂然不语, 在他脚下那数十两银子才能买的一块的云琅玉砖之下其实埋了地龙, 房间里本应该温暖如春, 然而这一刻,萦绕在龚宁紫周围的气息,却渗着森然的凉意。   “呵。”   半晌过去, 他忽然冷冷地笑了一声。   【随云, 追月,听风三部之中, 已有人被派往玉峰处理长生不老药之事。】   先前白若林为了表衷心而脱口而出的这句话, 被他按在心底来回琢磨了许久——先前白若林其实并未看错, 皇上抽调三暗部中人追寻不老药的事情,确实从未知会过暗部之首的龚宁紫。   不……不仅仅如此。   龚宁紫轻轻咳了一声, 然后将手掌放在自己眼前,凝视着掌心中的那一小块污血,他细长上挑的凤眼中浮起了锐利的寒意。   若仅仅只是不知会他而擅自抽调随云追月听风三部, 哪怕只是最细微的动静,也应该会有人让他知晓, 而如今那群被龚宁紫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狗崽子都已经快要到玉峰山下了, 龚宁紫依然不知此事——只能说明在了他与暗部之间,已有人开始做起了手脚。   龚宁紫的眼底掠过寒芒,伸出手指在坚硬冰凉的桌面上轻敲了三下——   “嗤……”   一声极为轻微的衣裾摆动的声音立刻响起。   龚宁紫眼角余光一瞥, 已见到一黑衣影卫伫立于自己身侧。   “去查查皇上抽调的那些人现在是谁管着……”说完这句话,他的语气一顿,破天荒地展露出了些许犹疑的神色。   “然后,去查查白若林找到的尸首……还有南疆那里悬赏买尸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影卫悄无声息地从龚宁紫身侧消失。   可是只有龚宁紫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跳依然没有恢复平静……   若是……若是林茂的尸体并非是真的,那么他……   龚宁紫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继续想下去。   毕竟,那个想法实在是太过天马行空,便是最幼稚的黄口小儿也应当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是龚宁紫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按捺心中那一丝绝望的妄想。   万一,哪怕只是万一……   万一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长生不老药呢?   只要没有亲眼看到林茂的尸体,龚宁紫心中便总是有个声音喋喋不休地在跟他说,或许,或许他的小猫儿依然还停留在这世上的某处……   龚宁紫忽然起身转到床前,安转机关,从床头的暗格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根用丝绢细细包好的长条形物。等他将那些丝绢层层叠叠展开,落在他掌心中的,竟是一根毫不起眼的铁钗。   若是林茂在这里,便能清清楚楚地看出来,龚宁紫手中的这一支铁钗,与他手中的那一支全然一样,只不过林茂的铁钗黑黝黝的已满是锈迹,可龚宁紫珍藏的这支铁钗却是通体银白雪亮,宛若银铸,显然是常年被人放在手中摩挲擦拭。   而且细细看去,与林茂那一支铁钗不一样的还有钗上的铭文——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龚宁紫指尖沿着铁钗上的凹凸痕迹描摹了一遍,口中哽咽着念道。   “猫儿,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这一次无论你是死是活,到如今,我也再不会放你离我而去了……绝不……”   ******   交城来福当铺——   “你是说,如今龚宁紫已无法插手凌空寺的事情了?”   林茂听着叶年向他禀告的那些事情,身形微微一晃,失口问道。   那叶年在他面前躬身作揖,看上去都快要将自己的整颗脑袋都埋在领口中去。   “求公子赎罪……其实此事说来十分复杂,也不能说是龚大人无法插手……只是……只是……”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林茂一听到这叶年支支吾吾的搭话,便觉得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气,冷言道。   “我只知道,当年那人曾经许诺过我,铁钗令一出,我之所求莫有不得。如今我既然已经拿了铁钗令出来,持正府就应该叫那伽若和尚出来救人!”   话音落下,来福当铺之类忽而转起一阵劲风。   “公子所言甚是——”   一个极为稚嫩的清脆童音骤然响起。   紧接着,林茂便看见叶年那张脸像是被拍入了面粉团中一般,骤然变得全无血色,整个人“噗通”一声,便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见过令主!”   他磕头惨叫道。   伴随着他的磕头之声,林茂猛然抬头,才发现之前还空空如也的当铺高台之上,竟然像是凭空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一个看似不过六七岁的女童,长发披肩,面色极白,身穿一件血红的锦袍,而袍子上用极精美的刺绣手法绣上了鱼和龙两物。   不过与平日里见到的鱼化龙纹不同,女童身上的鲤鱼与蛟龙都容貌狰狞,互相纠缠,那怪鱼口中生齿,正狠狠地撕咬着蛟龙,而那蛟龙血盆大口怒张,细长的身体正死死缠绕着着怪鱼,似乎要将其活生生地绞死。   这样一身红袍,衬得那唇红齿白的女童倒像是个妖魔一般,让人忍不住背后一凉。   “你是……”   要说林茂心中未曾吃惊自然是假,不过好在他当年在忘忧谷中生活多年,从师父到其余几个师兄弟都并非寻常人物,以至于他如今见了这诡异莫测的女童,也只是心中一惊,表面上却多多少还是保持了平静。   “妾身乃持正府下鱼龙令令主十七娘。”   那女童轻轻跳下高台,在那林茂面前做了一个揖。   “公子挟铁钗令前来,十七娘却未曾前来迎接,实在是妾身的不是。”   她轻轻笑道。   林茂却并未接口。   他虽说多年来在武林中落得个天资平庸,不堪大用的评语,这么多年的历练下来,看人却已经有了一些眼光。   那叶年是天性无能懦弱不说,这十七娘在林茂面前姿态放得似乎是很低,可是眼底眉间,对林茂却未曾有半点敬意。   再看那叶年与十七娘两人之间明明为上下级的关系,可是叶年一看到鱼龙令主十七娘前来,竟然是惊惧交加,心中十分害怕的模样,其中显然也有隐情。   林茂这点,倒是未曾猜错。   这位来历莫测的十七娘是在日前才接替了叶年多年来侍奉的前鱼龙令主,掌控整个鱼龙令的——因为之前那位令主,被人不知道用什么功夫,直接抽去了全身血液,死在了自己的家中。   而让叶年这等老人全然不曾预料到的是,接替令主的这位十七娘,竟然不是龚宁紫指派,而是皇城中发旨任命的。   这道任命自然是无法服众,结果结果十七娘生得一幅幼童模样,心肠却堪比蛇蝎,既有人不服,便示持正府密则不顾,将那些不服她之人抽筋剥骨当当众凌虐而死……偏偏恰逢那段时日龚宁紫吐血重病无法处理府中事物,这件事情最后竟然就不了了之,而整个鱼龙令中,也被十七娘杀得只剩下些叶年这样的贪生怕死,平庸怯懦的人物了。   当然,这持正府权力斗争的种种,如今的林茂是全然不知,不过这也没有妨碍他瞬间对这位十七娘起了提防之意。   然而十七娘待林茂的态度,却又很有点微妙。   她接过那只铁钗令,在手中把玩了一番,最开始倒还是有些随便,不过好在摸到了铁钗令上莲花里的龚宁紫的印记,她身上的气息倒是紧绷了一些,面上神色有些莫测。   “唔,先前妾身在一旁听闻公子是想要见凌空寺的伽若师父?”   她将铁钗令还给了林茂……大概是因为总算要顾及到龚宁紫,这一下态度倒是端正了许多。   林茂见她便觉得心中隐隐生厌,也不想同她多说半句,只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是的”。   十七娘眉头微微挑起,做出了个有些为难的表情来。   “说句实在话,伽若师父乃是凌空寺的罪僧,此番下山便是为了磨去身上背负着的前世冤孽血债。他身上有冤孽杀戮的杀戮之气,碰之则伤人。便是我们持正府的人,只敢用那铁索缚在他身上,平日里也不敢多靠近他半分,不然须臾便会以后性命之忧。所以若非是有特殊情况,寻常人等闲是不能靠近伽若师父的——这也是为了其他人的性命才回这样百般提防。”十七娘慢慢说道,在提起伽若时,脸上却是隐隐有一丝忌惮之意飞快地掠过,显然这之前的几句话,并非是她杜撰。   林茂已经忍不住了大皱眉头,他冷冷地看着十七娘以孩童的面目做出那半老徐娘的风情之态,本以为接下来此人便会如同叶年一样,婉言拒绝他要去见伽若的要求,却没有想到十七娘忽而话锋一转,又开口道:“不过,公子竟然手持铁钗令,便是再艰难的事情,持正府也自当为公子办到……公子想去见伽若师父,十七娘不管怎么,也得带公子去才是。不过……”十七娘忽然福了福身,声音转低,森然道,“也请公子饶恕十七娘人小力微,伽若师父身上的冤孽邪气变化莫测,杀人于无形,实在非十七娘所能敌。若是公子实在想与伽若师父见面,这见面时的安危,十七娘却不敢担保……”   作者有话要说: 走个剧情!=v=   ps小小剧透一下吧。   其实龚宁紫当年,确实是林茂的暧昧对象。   也是林茂除了常青大师兄之外,唯一一个差点儿动了真心的人。   不过两个人之间压根没挑明的时候便分开了…… 第86章   “无事,你只需要带我去见他就好。”   林茂不耐烦见这十七娘的惺惺作态, 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平平应道。   听得他这般说话, 那十七娘一张极幼嫩的脸上登时露出了一撇狠辣之色, 显是平日里绝无其他人敢这样待她。当然,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这位十七娘出生显贵,又在幼年时被送去一隐世高门学了一身高强武艺, 在领了着鱼龙令之前, 全天下能命令她的人,便只有朝堂之上最最至高无上的那人。于是乎她愈发觉得自身高贵不凡, 长到这个年岁才入了江湖, 再看江湖上诸人, 却都觉得不过是一群命如草芥的猪狗一般。再加上她因为自身武功而变得身形宛若幼童,天长日久心态本就敏感多疑, 林茂如今不喜于她,更让她恨得心中发痛。这时候骤然又被林茂全然不顾礼节打断话头,头脑一热, 那十七娘藏于袖下的手掌骤然一翻,已是运了一抹气劲在手心, 亟待送出——这一道气劲送出去, 倒还真不至于致人死命,可若是猝不及防真的着了她的道,却也难免全身酸痛麻痒, 丑态百出,很是遭罪。   而林茂如今武功尽失,倘若真的被十七娘这般教训一顿,纵然性命无忧,却定然也是要受一番苦头。叶年在一旁窥见十七娘脸上狠辣神色,心中顿时咯噔一声,道了一声不妙,他下意识想要给林茂提个醒,可顾及到身侧便是那心狠手辣的十七娘,便又心生怯懦,暗暗叫苦了。   眼看着林茂便要遭难,却偏偏也巧,就在十七娘差点动手的一瞬间,林茂不经意地一个摆头,带着头上那顶帷帽的垂帘微微飘动,而阴暗狭窄的当铺仅有一扇窄门,门口射进来的一条细细光线就恰好落在了那顶帷帽之上。   先前看上去只是寻常的帷帽这样透光一照,那柔顺飘逸的垂帘上竟然隐隐透出一团团暗纹来。   而那花纹也非同寻常,看过去朦朦胧胧的,竟然就像是那祥云之中盘旋着一条条四爪金龙……   【什么?】   一看到那些暗纹,十七娘如遭雷击,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袖子下面的手,瞬间便停住了。   “既然如此,十七娘心下就安稳许多了。”非常短暂的一个停顿后,十七娘撇了撇嘴角,强装镇定地回应了林茂的那句话。随即又挤了一个十分生硬的笑容出来,往林茂身上又多看了好几眼。   【这顶帷帽上的花纹,难道不是……这,这怎么可能?为何铁钗令的令主竟然与那人有了关系?】   因为林茂露在帷帽之外的衣服都只是寻常货色,这十七娘便实在没有仔细观察他。加上她自家的主子并非龚宁紫,便是见了林茂这位铁钗令令主,她心中也很是不以为然。   可如今骤然见了林茂帷帽上的不凡之处,十七娘却再也维持不住高高在上的形态,一颗心狂跳不止。她忍不住又仔细都看了看林茂此人……身形与说话都分明是个少年模样,气质偏偏沉稳到近乎暮气沉沉,倒很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一般。还有他身上那看似平常的成衣铺子里买来穿的成衣,那洗得发白的外搭,那针脚细密,看着便是手工缝制的布鞋,再配上那顶金丝掺象牙石制的帷帽……   极贫与极贵重的衣饰搭配在一起,反而惹得十七娘只觉得这人全身上下竟然处处都透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高深莫测来。   “恕十七娘无礼,与这位公子交谈许久,倒是还未曾请教公子的姓名——”   十七娘眼珠一转,忽然开口对林茂问道。   林茂心下一突,背上猛然渗出了一层冷汗,这些时日他屡逢怪事,再加上那所谓的长生不老药的风波,这隐姓埋名之事,本就是他心中极为在意的事情,如今听得十七娘这样问,下意识便以为这怪异的女童模样之人已看破自己身份。   一瞬间,他心中各种思绪纷纷乱乱,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回答才好,不过他这般愣怔模样,落在十七娘的眼睛里,竟然又有了别的解释。   “是十七娘多嘴!”   她忽然猛地一磕头,略有些心惊地回道。   想起先前自己看到的帷帽垂帘上的暗纹,这十七娘的背上便如同林茂一样,也已是冷汗涟涟。   糟糕,这人既然有这帷帽做了身份凭证,我竟然还这般再三追问,实在是毫无眼色,恐怕在他心中,这时候已经将我十七娘化为了愚笨之人。   之前便也提过,这位十七娘天性多疑,自小又在那皇城中最最争权夺利的地方打拼长大,遇到这等事情,难免束手束脚,疑神疑鬼。   “那我现下便带公子去见伽若师父——”十七娘福身道,态度已是肃然,“请跟我来。”   那十七娘一想到之前所见到的那帷帽上的暗纹,终究不敢造次,先前心中多少还存着对这人的折辱打压之心,这时候也只能气闷地将那点心思全部收了回去,老老实实带着林茂往那来福当铺的后门走去。   那叶年见十七娘骤然间对林茂态度变得恭恭敬敬,顿时也是心下忐忑疑惑,这个时候便也畏畏缩缩地跟在了两人身后,小意殷勤地伺候着。   林茂本以为,自己之前见到的来福当铺前面的铺面已经是格外阴暗狭窄的了,结果跟十七娘到了后面,打开一扇又一扇木门,才发现这来福当铺的后厢之中,那阴暗和狭窄又比前铺更胜几分。   又走了一会儿,林茂才发现这当铺的门面虽小,纵深却长得不可思议——林茂跟在十七娘背后走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都不知道那人究竟开了多少扇门,撩开了多少层布帘,只觉得先前尚且说的上是房间的当铺内部,到了后头已经只能算得上是个窄窄的通道了。   而且这通道也是逐渐往下,空气也是一点一点变得沁凉寒冷,照明全靠身后叶年手中高高举起的蜡烛,除此之外,整个走道之中,只能说是伸手不见五指。   十七娘身形纤巧,武功又高,走的是轻快敏捷,可苦了跟在她身后的林茂,在那到了最后只剩下一人宽的过道里是走得跌跌撞撞,头晕眼花,好几次都险些一头栽倒在地——毕竟他头戴帷帽,视物比起寻常人来说,又更加困难一些。   但是他如今的容貌实在是太过耀目,消息稍微灵通一点的人只要一看他的面容,便能猜出他的来历,所以林茂便是这般狼狈,也不敢在这持正府两人面前将帷帽取下。   好在行走之时,他身后的叶年不时会帮忙一二,林茂总算是跟上了十七娘的脚步未曾掉队……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他这样跌跌撞撞地前行,反倒是让前头的十七娘越走就越是觉得怪异。   【这人竟然当真不会武功吗?】   【难道只是说在骗我?】   【若他真的是我想的那人手下,无论如何都不至于这般狼狈才对啊……】   【还是那人早就猜出我的想法,才特意让人这样做?】   ……   一路上,十七娘思绪万千,百思不得其解,先前对林茂是满腹敬畏,这时候又半信半疑起林茂的真正身份了。   【难道是我搞错了不成……】   她不断地问着自己,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到了一张冰凉浸骨的铁门面前。   她伸手在那门上一推,林茂便听到“嘎吱”一声极为沉重的声响,一团雪亮的光芒便从铁门的后面霍然倾泻而入,放林茂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受了刺激的眼睛泪水直流。   原来这铁门竟然就是最后一道门。   “到了。”   十七娘轻轻说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在原地停了片刻,才慢慢踱步,走出了那扇门。   铁门后面,果然自有乾坤。   这里竟然是一处仔细布置过的山谷。   林茂猛地回过头来看向自己出来的那扇门,才发现那张铁门是镶嵌在一道石璧之上。   来福当铺正在交城的最外围,而交城本身便着落在群山之中。想来便是来福客栈背后被人挖了暗道,通到了这处山谷之中。   其实这种类似的暗道,但凡是家业大一些的武林门派亦或者是达官贵人,家中都要备上一条以防不测。   但是林茂却从未见过这样长的暗道……那暗道出来之后,所见所闻,又是这样让人犹坠梦中。   明明外面还是三九寒冬,可是这山谷之中,却是落英缤纷,鲜花盛放。   铁门所在的石壁之前,草地宛若极厚的绿毯子一般直铺向远方,不远处有怪石嶙峋立起,可是就怪石也像是羊脂白玉一般,透出温润的肉白之色,怪石旁边的草丛与树木生得是叶肥枝盛,更有几棵果树从灌木的背后伸出了几条枝丫,拳头大的果子红彤彤的,就挂在枝头。   “这里究竟是何处……”   若非那沉重的暗道铁门就在自己身后,林茂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如同那武陵源中的大渔人一般,阴差阳错落入了仙人洞府。   林茂正想开口询问,没想到那十七娘和叶年看着眼前景色,竟然也齐刷刷地发出了一声诧异的“这怎么回事?”的惊呼。   林茂心跳顿时快了一拍,连忙偏过头往那十七娘脸上望去。   那女童脸上惊疑不定的神情,绝非假冒。   片刻之后,十七娘才像是回过神来了一般,也不知道是否是想明白了眼前异况是从何而来,她的脸色骤然从青转白,从白转黑。   明明身在芳草花树之中,可十七娘那种气势汹汹的傲慢姿态中,也染上了一丝明显的恐惧。似乎对林茂的目光若有所觉,十七娘回过头来对上林茂的目光,又干净将脸上的惊惧神色强行掩去,撑出一幅镇定自若的模样。然而她那时不时便不由自主游移到芬芳花草上的目光和微微发颤的话尾,却多多少少泄露出了她的真实情绪。   “令主,这,这莫非是那人所为……”   那叶年到了这个时候才像是回国了神,比起十七娘来,他脸上的惊恐之意更是浓厚。明明眼前的景物是这般美不胜收,他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一样,全身颤抖,汗出如浆,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收声!”   十七娘咬牙低喝一声,袖子一卷,便在叶年喉咙上的哑穴一拂,噤了他的声,显然是不想让他多嘴说出什么来。   “公子……请您卸下身上全部兵器,才可再往前行。”   接着,她才转过头来,强装镇定地对林茂说道。 第87章   林茂眉头一皱,随即便在十七娘背后看到一方小小的石碑, 那石碑直插在地上, 上面写着毫不起眼的几个字“持正府 交城分舵”。   而以那石碑为界, 葱茏的草地上有一根细细的铜线镶嵌其中, 作为分界。   这样看来, 如今林茂,十七娘与叶年所在之处,倒还尚未真正进入持正府的地界, 而那铜线之后才是持正府的范围。   那十七娘顺着林茂的视线往自己身后望了一眼, 原本就已经十分难看的脸色顿时又黑了一分。   “请卸下身上的武器……”   她神色变幻莫测地盯着那界碑,与界碑后面的仙景, 心不在焉地又重复了一句。   “我并未携武器而来。”   林茂道, 注意力也没有放在十七娘身上——到了这个时候, 眼看着这位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十七娘与那怯懦的叶年的反应,足以能够猜到, 这山谷内的美景背后定然有什么极为不妥的隐患在,才让这两人做出这般反应。   林茂如今身无武功,又有昏迷不醒的常小青与那猎户家的小姑娘姚小花作为拖累, 难免有些束手束脚,心中忐忑——他倒还真不怕那伽若伤了他性命, 却怕万一他有个好歹, 那一弱一残的两人久等他不回,该如何是好。   那十七娘也完全没注意到林茂这时的忧心忡忡,她正准备就这样带着林茂入内, 忽而心中又生出一个想法,随后便又道:“那就再请公子卸下帷帽,便可随我入内了。”   林茂一怔,道:“为何要卸下帷帽?”   十七娘目光在林茂帷帽垂帘上一扫,开口道:“自然是因为规矩如此。”   林茂的动作顿时迟疑了起来。   “为何我从来不知持正府中竟然有这等规矩。”   他是看着龚宁紫在他身侧将那持正府的密则一字一句写在纸上的,自然知道持正府从未有过这等规矩——毕竟持正府中豢养着众多奇人怪侠,这些人身上或有怪癖,或有恩仇,用各种手法掩饰形迹乃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而十七娘这时候忽然说着要他卸帽,背后的意思倒是有些可疑。   偏生这个时候,那十七娘却表现得像是有猛虎环伺在侧一般,神色中的焦虑急迫之情愈盛,再看林茂这般犹豫不决的模样,眼神立刻就变得尖锐起来。   “还请公子卸下帷帽……持正府之内从来都容不得藏头盖脚,行踪鬼祟之人。”   她这句话倒是实在说得有些难听了,顿了顿之后,她又强行掩饰道:“……想来,能够拿出铁钗令的人,自然也不会是这种人。在持正府界内,事事公明,并没有什么好需要顾忌的,还请公子放心卸下帷帽就是了……”   林茂听着她这番意有所指地话语,躲在垂帘之后,苦笑不已。他如今这幅绝美容姿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身份背景更是决不能提,哪里又敢在持正府的鱼龙令主面前大喇喇卸下帷帽露出真容。   失策,失策,为何没有坚持弄些黄泥灰尘掩在面上……   他忍不住想道,同时对着十七娘微微摇头,道:“还请令主见谅,只是我实在有难言的苦衷,这帽子是定然不能卸下的……”   他这样一说,愈发惹得十七娘好生不耐烦。   只见那女童恨恨一瞪眼,厉声低喝了一声:“那倒是容不得你在这里犹犹豫豫了,你既然想要见人,便把帷帽给我卸下来吧——”   说话间,便已经袖口一抖,一双惨白的双手势如闪电,朝着林茂的帽子抓来——   她虽然生得童稚幼小,然而这一动手,便显出身法异常鬼魅凌厉,而且这时候她是忽然发难,离林茂距离更是十分近,便是林茂未曾失去武功之时,想要避开这一抓也是困难之极。   林茂一惊,转瞬间便往后一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十七娘的白手已经直接探到了他的面前。林茂只觉得面上一凉,视野中那帷帽的垂帘霍然飘动——不过是一瞬之间,那十七娘便已经将林茂的帷帽就这样扯了下来。   “唔——”   林茂一声闷哼,下意识便猛然垂下头去,想要掩去自己的容貌。   帷帽的垂帘飘动着往下落去,而也就是同时,十七娘嘴里“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还未来得及看清楚林茂的样子,整个人便已经远远得飞了出去,撞到了远处的一处山石之上。   只听到那山石咔啦咔啦几声脆响,竟然是被十七娘撞得山石崩裂,碎屑直落。   “啊啊啊啊——”   跟那山石脆裂之声一起响起来的,还有叶年的一声惨叫。   林茂诧异地一抬眼帘,正好看到叶年鼻孔嘴唇与耳朵里同时迸出血线,整个人直直摔倒在地的模样。   而在这些发生的同时,这山谷之中蓦地腾起一股怪物似的狂风,透明的风卷起无数树叶与鲜花,将那鲜红粉白的花瓣与青葱的草尖树叶吹得扶摇直上,一切都在往上升腾……林茂尚未来得及反应,已是双目难睁,眼前一片飞花走石,视野一片昏暗。花与叶组成的漩涡包裹着他的身体,直吹得他摇摇欲坠,连发髻都完全散开来,一头漆黑的长发在狂风中舞动,而林茂整个人更是被那狂风携裹着不由自主都往某处踉跄跌去。   林茂大骇,连忙以手掩头,将发丝牢牢束在手中,接着留他半弓下身子,在一片混乱中东倒西歪地退了好几步,随后背心才贴上一处坚实之物,或许是棵大树亦或者是石壁吧,总算是让他稳住了身形。   “呼……”   林茂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而也就是这一瞬之间,那疾风竟然骤然停下,似乎有一瞬间极为凝滞的寂然,将花,叶与风都冻结在了原处……   ……   “怦怦——”   不知道为何,林茂在这一刻,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烈地敲了一下胸口。   随后,先前已经被卷在半空之中的鲜花绿草与树叶才忽然之间又纷纷扬扬地打着卷儿慢慢落了下来。   一股很淡很淡的,清净的白檀香气,伴随着这阵花雨悄无声息地沁入空气之中。   “你来了。”   略微沙哑,咬字怪异的声音从林茂身后传出来。   接着林茂便感觉到脖子上传来一抹微不可觉的冰冷触摸——   “谁?!”   这一刻林茂寒毛倒竖,整个人情不自禁地往前一跃,随后才转过头往后望去。   在那缤纷落下的花瓣之中,一个高大的人影静静地立在那。   那人一黑一蓝的怪异的双色眼眸,正专注地凝在林茂的身上。   “是你?!”   林茂忍不住低喃了一句。   “是我。”   伽若和尚的一只手保持着向前伸出的姿势,指尖还捻着一小片枯叶。想到刚才自己脖子上的感觉,林茂这才察觉到这人刚才不过是将落在他头发上的一片枯叶取了下来——而且他刚才背心靠住的,显然也不是什么大树或是石壁,而是这怪和尚的胸口。   林茂脸上顿时一热,正待开口,伽若却抢先出声道:“我真高兴。”   “什么?”   “见到你,我真高兴。”   伽若又道。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语,直白宛若稚童,就连语气也是那般真诚率直。   而且伽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更是完全没有从林茂身上移开过——那目光就如同某种无形却冰冷的手指,缓缓地划过了林茂的全身。   林茂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明明他之前来的目的便是要见这个和尚,可是真的见到他,林茂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毛骨悚然感。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随后便脱口而出地问道:“刚才那阵风是你弄的?”   话音落下,林茂又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异常虚弱的痛苦呻吟——这却是那十七娘被击到石壁上后骨头尽碎,痛苦不堪地醒来后发出的声音。   “刚才……十七娘与叶年,也是你下的手?”   林茂又问。   刚才那一系列的事情发生得是在太快,而那怪风更是匪夷所思,以至于到了这一刻,林茂总算是回想起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伽若微微一笑,坦然自若地点了点头。   他原本便是个生得十分好看的人,再加上这样拈花一笑真是有种说不出的俊美。可偏偏就是这笑容,倒惹得林茂愈发心惊胆战——不过也是一瞬之间,这和尚竟然能将堂堂一个鱼龙令主外加一个叶家弟子击得毫无反手之力。而且他明明是个和尚,对待十七娘这幼童身形的女子,出售却异常狠辣。那叶年七窍流血,呜咽哀嚎的血腥残忍至极。   可是即便是在一刻之前对人施以这般辣手,伽若面对林茂时候,却依旧能笑得宛若明月清风,一派清净出尘的模样。   他越是这样,就越是让林茂觉得可惧可怖。   “是我。”   接着,他便慢慢往前走了一步。   他这么一走,先前还不明显的“咔啦咔啦”的锁链碰撞之声,便又传了出来。   原来他的手腕与脚腕上,依旧与那天夜里一样,束着极为粗壮的铁链。   林茂见他往前,心中那种怪异的恐惧之情便愈盛,他下意识想后退——可是双腿竟然在惊惧之下酸软如泥,全然不能动弹半步。   林茂呼吸一滞,心跳愈快,不知这伽若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他又想起十七娘与那叶年之前面对芳草树木时的怪异反应,心中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   既然伽若能那般笑意盈盈地凌虐他人,那么自然也能如同对待他们那般对待自己。   林茂心思纷乱,又惊又骇。   而伽若也在这短短片刻到了林茂面前。   他定定地看着林茂,目光炙热到近乎痴狂,随后才慢慢地伸出手来,伸出一根冰冷得宛若死人一般的手指,往林茂脸上探过来。   林茂心道“不好”,随后便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谁知道,伽若却是用一种异常小心翼翼地姿态,将林茂之前因为狂风而散乱的长发捋到了耳后。   察觉到这个动作之后,林茂睁开眼,困惑地朝着伽若望了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伽若:出场就是要酷炫。   土狗青:呵。 第88章   伽若只是如同之前那般,冲着林茂微微一笑。   犹记得那月夜之下, 伽若身戴枷锁踏雪而来, 月色之下整个人清冷如同谪仙, 可是今日林茂再次见他, 却觉得他周身一片柔情蜜意, 说是和尚不像是和尚,倒更像是那七夕月下偷偷与情人相会的少年郎一般,眼角眉梢, 俱是盎然春意。   “她不该动手摘你的帽子。”   伽若忽然道。   林茂一愣, 然后才反应过来,伽若是在解释之前打伤十七娘的事。   “那人也不该眼睁睁看着她动手。”   可怜叶年, 七窍流血竟是因为这等事情。   林茂只觉得这伽若行事怪异, 喜怒无常且手段残忍, 想说何必如此,又怕惹怒了这怪和尚, 便只得咬牙不语。   沉默中,伽若忽而探出一只手来,掌心向上展示给林茂看。只见那白如玉石的掌心之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握了一朵娇艳欲滴,足有拳头大小绯色重瓣茶花。   林茂眼睫轻动, 依旧一声不吭, 心中却暗自纳闷,全然不知伽若现在这般作为究竟所为何事。   “此乃闼婆佛隐功,可以催动运功之人身侧气流。”   伽若轻声道, 说话间,林茂只觉一阵极为轻柔的风徐徐拂过他的面颊,再看伽若掌中山茶花的花瓣,也在轻轻地簌簌抖动。   片刻后,那微风渐强,竟在伽若掌心之中形成一道风漩,将那山茶直接卷到了半空,旋转不停。   此情此景,倒真像是那所谓的仙人凌空持物一般了。   林茂眼见伽若这般炫耀技,便是心中那根弦崩得再紧,也忍不住暗暗道了一声“好厉害的内力”.   原来这所谓的闼婆佛隐功也好还是别的什么功也好,能够漩气为流,终究是因为运功之人内力澎湃深厚到了极点,最后竟然能将气劲外放。而仅仅只是外放还不够,这人还应当对自己的内力运用精妙,将内力分为几股,相互碰撞旋转,最后才能将这世间清气也卷入其中,形成这气流。   而从伽若手中卷起的这风漩看来,之前在山谷之中蓦然腾起的狂风,显然也是他的手笔。能够将一身内功修炼到这种程度,恐怕已是世间罕有的奇人了……   林茂想起之前那邢杏林说起凌空寺中各种玄妙,不由地为自己之前的不以为然暗暗道了一声“惭愧”。不管那凌空寺的功夫究竟是与佛门有关亦或者是仙人有关,从伽若的这身高深到了可怕程度的内力来看,那凌空寺中自然是有极为玄妙的法门在的。   这倒也难怪,寻常人……或者是普通的江湖人会将那凌空寺的什么三千世界之主,摩罗转世一类的传言信以为真。其实若是林茂不是自小在逍遥子的教导之下长大,可能也会如同那人一样吧——然而逍遥子当年不知道暗地里抓了多少奇人怪人进谷,只为研究那些人的玄妙秘术,林茂在一旁偷眼看了几次,倒也悟出来无论是常人看着多么奇妙的仙术,到头来也终究脱不开武功两字。   林茂正在沉思之时,伽若蓦地里手腕一抖,掌心中风漩一停,那绯红的山茶花便又重新落回了他的手中。   然后他忽而抬手,便将那朵茶花朝着林茂递过来。   “嗯?”   这下,林茂又是不知道他究竟是要干什么了。   伽若的眼眸低垂,唇边微笑带着微微甜蜜之意。   “我看到这朵花的时候……”   林茂茫然地凝视着他清俊的面容。   “……便觉得应当将它给你看。”伽若见林茂并不伸手接那朵花,便将花轻轻插在了林茂的衣襟之上。   林茂站在原地,脸色变幻莫测,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应对这朵山茶。   而伽若忽而又伸手,想要去牵林茂的手。   林茂心中原本就端着对这人的提防之意,一见他动手,立刻便退后一步避开了。   “你跟我来,我还有东西想要让你看。”   伽若像是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林茂的回避一般,反而是看着林茂柔声道。   林茂警惕地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我此次来这里,原本只是想请伽若大师帮我一事,既然如今已经在此处见到了大师,便也不需要入内详谈……”   面对林茂的拒绝,伽若却只是沉默。   林茂等了片刻,见伽若一直未曾搭话,不由地抬头又看了他一眼。   倘若未曾看上这一眼倒是还好,然而对上伽若的视线之后,林茂心中便暗道一声不好,随即整个人便身形发软,头脑晕沉起来。   那伽若的眼瞳,蓝眸就好似那最上等的琉璃宝珠一般,清澄如青空之色,而另外一只眼眸,是深渊一般的黑,偏偏对上林茂时候,那无底的深渊里又要荡漾出一抹暗暗的金光。林茂光是被他这样看着,就觉得心口一闷,似乎就连神魂都被那双眼睛吸了进去。有那么一刻,林茂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已经被这和尚摄取了神念,然后被溺毙在那和尚眼底蓝和黑的暗流之中。   “木非真……你跟我走吧……”伽若轻声唤道,那怪异的沙哑嗓音在这个时候就宛若了上等的丝绒一般滑过人的耳朵,愈发让林茂感觉全身无力,神智混沌。   非真?   这人是在叫谁——是了,这人是在叫我。   可是,我明明不叫木非真,我的名字是……   林茂差点儿这样对伽若脱口说道。   不过话至嘴边,林茂忽而打了一个激灵,便像是有人当头给他泼了一身冷水一般,让他瞬间从那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而等清醒过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被那伽若和尚握在掌心,而整个人更是梦游一般摇摇晃晃地贴在对方的身旁,被他带着往那持正府界碑之后走去。   “你对我做了什么?!”   林茂大惊,想到之前自己的异样,不由得低喝出声。   而那伽若显然也是未曾想到自己这摄魂迷情之术竟会这般简单就被林茂破开,听得林茂这般质问,整个人登时愣在了原地,然后才慢慢回过头来望向林茂。   “我对你使了勾魂术。”   伽若道,眼底一片坦然。   他显然未曾觉得自己这般作为有什么不妥,然后又道:“我想让你跟我走。”   林茂听得这般回答,心中更是惊骇:“勾魂术?你怎么可能会用勾魂术——”   这勾魂术三个字说起来简简单单,却是江湖中绝对的禁术。这种邪术不凭借药物,无声无息,单凭眼神或声音便能瞬间夺人心志,强迫中术之人为施术之人所用,宛若奴仆一般。据说一百年前,曾有人用此术横行江湖,引起过一番腥风血雨,酿成不少惨绝人寰的惨剧。从那之后,江湖中便将这等惑人心神的功夫全部打为了禁术,一旦有人被发现修习此术,便是人人得而诛之。   可是眼前这位和尚,明明身为持正府中人,说起自己刚才所作所为,倒像是全然不知此间禁忌一般。   “你,你,你怎么敢……”   林茂心神大乱,喃喃质问,同时又猛然回过神来自己的手竟然还被对方抓着,那和尚的五根手指便想是寒铁铸成,搭在林茂手腕之上,寒气遍借由皮肤相触,源源不断地流入林茂体内。   林茂下意识便想把手抽回去,可是抽了几下,却发现伽若竟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一些。   这厢林茂惊骇欲绝,那厢伽若用余光瞥了一眼自己与林茂相交的那只手,面上却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羞赧之意。   “你别怕,”过了半晌,伽若像是总算意识到林茂的惊恐之意,这才有些惘然地盯着林茂的面容,小心翼翼地开口解释,“我并不是有意这样待你……”   他的眼眸低垂,面容平静。   “我的双眸天生便有惑人心神之能。平日里我需凝神静气才可压制这勾魂之术,然则今日心思浮躁,倒是不小心将惑神外放了。”   伽若这样说道,然后又看了自己牵着林茂的那只手。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脸上竟然起了一丝红晕——他的皮肤远比常人惨白,于是这一丝红晕布在脸上,便显得格外明显。   林茂眉头紧皱,只看了他一眼便将不忍目睹,连忙将目光移开。   “你放开我!”   他颤声说道。   伽若却只是红着脸摇头:“我不想放。”   “你——”   伽若将林茂的手扣得更紧,脸上先前只是一丝红晕,这时却已经是遍布红晕,那惑人心神的眼眸,更似有潋滟的水光波动。   林茂一口气憋在胸口,是上不去也下不来。   伽若如今所言所行,便像是那等急色下流的登徒子一般,林茂年少之时,倒还不少见过这等被自己容貌蛊惑而失态的人,偏偏此伽若和尚做出这般言行,态度又是那般坦然,神色之中更是一派清朗,毫无一丝猥琐。他这般作态,反而让林茂心中惊疑不定,也不知到底该如何回应才好。   “你跟我来。”   而伽若眼见林茂沉默,便又跟之前一样,牵着手将他往界碑之后拉去。   林茂本想挣扎,不过忽然间想起自己此番前来,就为了请这位怪和尚回去救治常小青,倘若真的惹怒了对方,反倒是不好。   想到这里,林茂心下一横,咬着牙便跟着伽若往那鲜花铺锦的山谷内走去。   结果只踏出几步,耳旁又传来了十七娘一声痛呼。   “不可——”   林茂诧然回头,只见十七娘满身鲜血地半爬起身,伸出一只手冲着林茂呼道。   作者有话要说: 伽若:?(? ???ω??? ?)?   林茂:妈呀这人干吗他要对我做什么救命啊色狼啊…… 第89章   十七娘先前在林茂面前甚是惹人生厌,但是到底她的那恶毒残忍喜好折磨人的性情却并未在林茂面前展露出来。因此这时候林茂一回头, 便见着那碎石之中, 一女童半身都掩在石下, 只撑起上半身来, 殷红的鲜血淌了满头满身, 一幅眦睚欲裂的模样。纵然知道此女并非那天真孩童,可是此情此景还是让林茂心中不由自主地渗出一抹淡淡的不忍之意,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十七娘一瞬不瞬地死死望着他这处, 见他停下脚步, 接着又叫道:“持正府机密重地,非令主以上之人带领, 旁人决不可入内!不然就是与持正府为敌!”   她在呼喊的同时, 喉中又呛咳出团团黑血, 显是受伤不轻。   让这半只脚都已经快要踏上黄泉路的十七娘这般惊恐的,当然不是什么“闲杂人等不可擅入持正府”的规矩……事实上, 林茂手中既然有了龚宁紫交给他的那支铁钗令,理应在持正府内外畅行无阻才是。便是之前十七娘让他卸下武器脱去帷帽的要求,都已经算是违背了持正府密令, 刻意刁难林茂了。   真正能够让目中无人的十七娘这般不顾重伤也要阻止林茂入内的,却是这十七娘与皇上派来的暗部藏在持正府山谷之类的某样玄妙之物。   那是一棵茶花树。   当然, 那茶花树又远远不止是一棵平凡无奇的花木——那是一棵以千年太岁为壤, 花开不败的山茶。   而它还有个名字,唤作“空华”。   古书有云:南方有异宝,名曰空华, 食之可得长生   这山茶本是南疆某隐世外族的至宝,千年来被藏于遍布毒虫恶兽的瘴疠密林之中,周围更是有某种外形可怖,凶狠恶毒堪比古时妖魔的南疆异族守护,据说凡人只消是被那异族望上一眼,便会全身石化,钉死在不见天日的树林之中,再无生还的可能。这传言或许是以讹传讹,但无可否认的是,千百年来,虽有记载服下此花之后可以长生不老,却鲜有人能够见得它的真容。   还是两百年前,那异族之中忽有极大的变故发生,一夕之间近乎灭族,接下来无数链间,南疆中各族又是纷战不休,这空华奇花才得以流落世间,辗转两百年之久,险些就此枯死。好在阴差阳错之中,这世上最后一棵空华竟然落在了凌空寺的手中。凌空寺以秘法将当时已经近乎枯枝的空华栽种在举世罕有的千年太岁之中,以那太岁作为给养,竟然真的让这棵空华重新绽发新叶开出红花。   而到了这一年,这棵空华总算是被皇室寻到,要献给当今圣上。   十七娘之前混迹于大内,心知云皇身体日渐衰败,却又留恋这红尘繁华,对长生不老,起死回生之药的渴求已近乎疯狂。而这棵空华毫无疑问便是十七娘日后荣华富贵,平步青云的买路费——其实若不是这空华十分难以伺候,需要伽若每日以秘法催发太岁汁液为其供养,十七娘早已挟着空华星月不停地赶往京城,哪里又会低声下气地跟在伽若身旁,终日因为这僧人身上的种种怪异之处而惶惶不可终日呢?   也是十七娘武功深厚的缘故,先前被伽若击在山石之上,竟然并未立刻毙命,而是强撑着一口气转醒过来。而她既然转醒了,自然也就看到了刚才伽若目光含春,将手中花朵递给林茂的场景。   十七娘这些时日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那空华之上,哪里又认不出伽若递给林茂的,正是那空华之花?!   紧接着她又听得伽若欢欣鼓舞地要带着林茂去见“某样东西”,十七娘毕竟是皇宫中长大之的人,这时候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这伽若定然要带林茂去看空华之花!   (糟糕!糟糕!我早该察觉到事情不对才是——)   十七娘恨得心头滴血,悔恨不已。   (当时看着山谷之中的异相,便应该立时察觉到那秃驴打了空华的主意!)   那“异相”指的便是她与叶年领着林茂进入山谷时候,看到的那副仙人洞府般的景象。要知道就在几日之前,这山谷之中也同外头一样,是三九天气寒意逼人,草叶俱枯,花木凋零。   而那空华花的特异之处就在于,只要将其从枝头摘下碾碎化在水中,浇灌草木,便是在寒冬时节,也会有枯木逢春,枝发新叶的效用。   想来是伽若之前便已经摘下了数朵空华之花,揉在水中,又配合以他那一身高深莫测的闼婆佛隐功,化水为雨,,将这满山的枯枝败叶催发这般繁花似锦的春日景象。   等想通了此节,十七娘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全身骨骼寸裂的剧痛,暗自运行法门将自己几处致命的穴位封上,只想着将林茂与伽若挡在界碑之外——不过从她这番作为来看,确实是因为受伤太重,以至于头脑不清了。   伽若便是这般满心欢喜想将空华花给林茂赏玩,又哪里可能容得下外人阻拦。   十七娘第三句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见着伽若袖口微微一动。   林茂压根都没看到伽若是如何动手的,下一刻就听到了十七娘喉间一声闷哼,整个人怦然落在了地上,再无声息。从林茂的角度,倒是看不清十七娘在这一击之下的惨状,倒是那先前便受了重伤的叶年恰好就伏在十七娘的旁边,这时候也恰好悠悠转醒。眼睛一睁,他便对上了十七娘的脸,等看清楚了自己视野里的那团东西究竟是什么之后,叶年裤裆一热,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极惊恐的“啊”。   伽若听到这声呼唤,面不改色,袖口又是一动,显然也要对他下了毒手。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叶年此人就要步上十七娘的后尘,却有林茂在一旁猛然喝了一声“住手”!   之前伽若风轻云淡顺手便杀了十七娘时,林茂已是心中悚然,等到他要再对叶年动手时候,林茂因为早有准备,总算是险而又险地在叶年丧命之前合喝住了伽若。   “怎么了?”   伽若微微偏头,一脸纯真地问道。   从表情上来看,他似乎压根没有意识到这般抬手便取人性命有何不可——哪怕那人只是不小心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呼叫而已。   先前邢杏林曾说这位伽若和尚乃是摩罗转世,身负不灭魔心妄念,林茂听着还觉得这等说法飘忽无稽,实在毫无根据,然而这一刻亲眼见了伽若随意便抬手杀人,周身气息却依旧宛若稚童一般明澈天真,没有半点波动,那摩罗转世的说法,不知怎的便又在林茂心底浮现出来。   这一次,倒实在有些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了……林茂在江湖中浮沉几十年,看过多少奇人异士,却从未见过一人能够像是伽若这样,杀人时,竟然连一丝一毫的杀气都没有。   这伽若,似乎都未曾把那些人……当做是真正的人。   林茂眼见这和尚如此行事,只觉得心中腾起一股恶寒,喉咙更是隐隐发干,他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唾液。定了定神之后,林茂强行按下心中不安,斟词酌句地小声开口道:“此人曾在密道之内为我举灯照明,并非恶人。”   伽若顿时眉目一展,柔柔笑道:“是吗?那便好。”   说罢,他那之前一直在细细微动的袖口就这样瞬间停住了。这番举动,几乎算得上是对林茂言听计从了。   林茂这才猛然松了一口气,一瞬间只觉得胸口闷痛,却是刚才屏息太久憋的,背后更是冷汗涟涟,全身酸软。   等救下叶年性命之后,这山谷里自然也没有第四个人敢跑出来喝止伽若。那和尚便牵着林茂的手,慢慢往山谷中走去。而见识到他先前的手段,林茂这个时候更是不敢违抗他的要求,只能心惊胆战,沉默地由着那伽若带着他一路慢慢前行。   这一路上林中丛中绝无半点虫鸣鸟叫,周围的山依旧是冬日的模样,在阴云中宛若一抹淡墨涂在空中,然而林茂与伽若所行经之处,却是一派明媚春光,芳草如茵,直从林茂脚下铺展开去。   只是这等美景,却丝毫没法让林茂放在心上。   此时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身侧的伽若身上。这和尚看上去对林茂倒是并未有半点歹意,不仅如此,从这人所言所行看来,他对林茂甚至还颇有好感。但即便知道这点,林茂还是无论如何都没法放下心来。   他低眉敛目地埋头赶路,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走到了山谷内的何处,只觉得伽若与他执手同行,走得却比那七十岁的老人还要缓慢。   等走到某处的时候,林茂忽然就意识到自己恐怕已经被伽若带着到了持正府山谷内的禁地——因为这块区域竟然被持正府中的人施加了阵法,每走几步,林茂便发觉周围景色与之前大不相同,一段时间下来,直让人头晕口渴,心中烦闷——而他身旁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嘴角含笑,似有极大好事发生在身上的怪异和尚。 第90章   正在林茂心神不宁之时,踏步中两人身侧的风景又是一变。   先前还能见到淡墨一般远山和青青草地, 然而转过一块布满青苔的巨石之后, 眼前出现的却是一片洁白入雪的白沙, 而在那白沙的正中间, 是一汪幽蓝泛绿, 表面平静如镜面的小小水潭。   林茂在这一刻,只觉得眼前的场景似乎隐隐有些眼熟,正待思量的时候, 偏有一阵微风拂面而来。   然后林茂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唔?”   林茂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该怎么形容那香气呢……便像是某种无形的活物一般在清冷的空气中蜿蜒而行。   是极为清幽的香气, 可又像是极为浓郁,甜蜜的气息中, 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一丝淡淡的腥气——与其说是花香, 倒不如说更像是某种遍体生香的异兽身上生出来的味道。   林茂只是不经意地嗅到了那一丝淡淡香气, 就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那甜腥之气浸透了, 连皮肤骨骼之中,都充斥着这种味道。偏偏若是细细嗅闻,那香味又是稍纵即逝, 好似不过是某种紧张之下生出来的错觉一般。   林茂心头猛然一跳,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正在看着他——林茂忽然有种感觉。   伽若立刻便感觉到了这个动作, 他深深地凝望着林茂, 腕上的力道又加了一些。   “别怕。”   他说道。   林茂死死地咬着嘴唇,定睛往那水潭望去。   而只是这么一望,林茂自觉得眼前一炫, 平白生出一股视线都快要眼前所见的那“东西”灼烧殆尽的错觉。   “那是什么?”   林茂听得自己发出了一声虚弱的询问,可就连那询问听起来,也像是旁人在借着他的身子说话一般。   “是我想给你看的花。”   伽若眉梢微微一挑,极为满足地对林茂说道。   “它的名字,叫做空华。”   伽若又道。   在那细如新雪的白沙之中,碧蓝的水潭生得浑圆无暇,就像是一颗蓝镜子落在了银纱上,又像是某个巨人盛在玉盘中的瞳孔。而在水潭的正中央,又隆起了一处土丘,土丘之上是一方晶莹剔透的水晶盆,盆中盛着一团粉白相间,柔软如肉冻般的玩意儿。   一棵硕大的山茶从那肉冻之中探了出来,静静地伸展着那与寻常茶花迥然不同的枝叶。   鲜红如血的花,洁白如玉的叶,焦黑干枯的树干。   每一朵花都足有婴孩的头颅大小,像是一团又一团燃烧旺盛的火焰缀在枝头,而在花朵下方,则藏着用宛若玉石细细雕琢而成的白色叶片。但看此花此叶,只觉得雍容华贵,然而那花叶之下的枝干,却如同那用火熏黑的干尸手臂一般,是说不出的死气沉沉,姿态可怖。   那被唤作“空华”的花朵只是静静地立在水晶盆中,远远望过去,却仿佛周身有煞气环绕,见之则心惊。   就好像那里并不是一棵简简单单的植物,而是一个剑气外露,黑发雪肤,一身红衣的绝世高手。   林茂心脏全然不受控制地狂跳着,也不知道为何,越是看着这棵空华之花,他就越是觉得熟悉。宛若少年离家的孩童终于在年老时回到了家乡,在茅屋中见到了久别的亲朋好友一般,心中腾然溢满了满腔的欢欣与酸楚,一时之间,几乎快要就这样落下泪来。   而那棵花不知道是否也感受到了林茂此时的心情,那枯枝上绽放着的鲜红花蕾竟然也同时簌簌颤抖,散发出一股更加浓郁香甜的气息来。   “它很喜欢你。”   伽若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下,随即转头对林茂说道。   他抓着全身发软的林茂又往前走了几步,待到了水潭旁边,便伸开双臂,将林茂往怀中一搂,整个人也不见是如何动作,便已经轻而易举地腾身越过了土丘周围环绕着的潭水。   靠得这般近,林茂看空华也看的愈发清晰。   “这朵花……”   林茂目光在那空华指头一扫,忽然悚然按向胸口那朵山茶花,惊讶开口道。   还没有等他说完,伽若便接口道:“便是它。”   这让天下武林高手,权臣帝王都求之不得的长生不老花,伽若却只当是一朵极好看的寻常花朵,随意便折了下来送给林茂。如今说出来,面上也只是平常。   “很多年前有个人送了一棵快死的树给凌空寺,据说若是能将它种活,便会有玄妙的益处。”伽若对着林茂解释道,“它的脾气很是古怪,既无法种在土中,也无法种在水中,只能种在千年的太岁肉团之中。”   林茂听到这里,才认出来那水晶盆中肉冻状的玩意儿竟然是太岁。   他只往太岁上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嫌恶地移开了目光。   那太岁身上,白便像是人身上白花花的肉块,而粉的则像是布满了细细血脉的肉团,相互交叠在一起蠕蠕而动,细看之下,真是说不出的恶心。   林茂还在为那棵栽种在太岁中的花树感到莫名委屈,那边伽若说了些什么,却全然没太在意。只听到他最后说了一句: “……只可惜,这朵花在树上的时候还是很好看的。”   可是等摘下来之后,在树上还璀璨如火,散发出凛然之气的花朵便迅速暗淡下去,等伽若在界碑那边将花递给林茂的时候,看上去已经同寻常花卉没有两样了。   想到这里,伽若目光只在林茂前襟上那朵红花上一扫,顿时嫌弃起来。   林茂听得他这样说话,顿时身形微微一颤,眼睫一眨,却是不知不觉便落了泪。   “你便因为这样的原因就要将花折下来么……”   林茂只觉得自己似乎要顺口说出写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才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不然又怎么样呢?不过就是一棵生得漂亮的茶花……   林茂的理智这般对他说道。   可是在他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声音清楚地告诉他,这棵花绝非寻常花卉,绝不应该像是如今这般当做个漂亮玩意随意折断送给他人。   “你不喜欢吗?”   听到林茂这般说话,伽若脸上顿生茫然失措之色,语气更是虚弱万分,好似那做错了事情的孩童一般惴惴不安起来。   林茂摇了摇头,注意力却丝毫未曾落在伽若身上。   他凝神看着空华那焦黑的枝干,心中那莫名哀痛愈发深重,简直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只是觉得……它不应该是这样……”   林茂喃喃地说道。   在他的脑海之中,朦朦胧胧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像——依旧是这样的红花白叶,然而花树的树干应该是宛若贴了金箔一般的暗暗金色。   而在树干之下,也绝没有水晶盆中那蠕蠕而动,令人作呕的肉冻状的物体,而应该是有着暗青色鳞片……长而凶猛的……   “唔——”   一阵忽如其来的剧烈头痛袭来,林茂猛然闷哼一声,整个人身形一晃,差点儿摔倒在地。   “非真?”   伽若一急,连忙上前搀扶。   林茂全身无力,毫无力气的情况下,只好软软地依靠在这怪和尚的怀中。   “你怎么了?”   伽若急急问道。   林茂虚弱地摇了摇头,脑中却像是有一团团烟雾在萦绕,之前所思所想的一切都已掩盖在了那灰蒙蒙的雾气之下。   伽若抱着林茂,动作有些僵硬。过去几十年中,这和尚的怀中从未有过任何活物,这一刻拥人在怀,却觉得怀中这人真是轻得宛若一朵云朵一般,好似瞬间就能从他的怀中飘走,极大的满足之中,顿生处一抹强烈的妄念。   “好痛……”   紧接着,伽若又听到林茂口中一声低低地痛呼。   原来是他在不知不觉中手臂用力,将那林茂勒得胳膊生痛。   伽若手足无措,连忙又松开林茂。他之前的人生中,便是见到再大的惨剧,亦或者是滔天的富贵,一颗心也是平稳宛若铁石铸造,情绪从未有过一丝波动。   可是到了这一刻,只不过是听了那少年的一声低呼而已,伽若却第一次发觉自己竟是个凡人,胸腔中蹦跳的那颗心就像是油煎水沸一般,焦虑心疼不已,惶惶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人跟我说,空华之花有起死回生的效果,如今你若是身上不适,不如服上一些空华好了。”   伽若对林茂急急说道,说罢便站起身来,足尖在空华枯黑的树干一点,整个人便像是腾云驾雾一般直接落在了空华花树的最上头。   “别——”   林茂一声虚弱的阻止才刚刚说出口,便见着伽若已经一抬手,将整棵花树上生在最顶端,长得最硕大的一朵璀璨红花给这摘了下来。   那花朵足有碗口大小,每一片花瓣都娇艳欲滴,晶莹透光,花瓣中间的花蕾更像是黄金丝细细拉成,漂亮到了极点。   伽若落回地上,半跪在林茂身边,小心翼翼地将花递到林茂手边,道:“这种花入水即化,你等等,我去给你找些水来。”   他先前便是将这空华花揉在水里,催发了这满山春色,自然知道他人所说的空华玄妙并非虚言。   听着这话,林茂却不住摇头,忍不住道:“不该是这样……” 第91章 番外:土狗青   常小青被师父接入忘忧谷的时候,恰好是深秋。   懵懵懂懂在僻静的山谷里呆了一段时间, 大雪便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入冬了。   天气很冷。常小青将自己缩在厨房的角落, 躲在一排高大厚重的药炉后面昏昏欲睡。那个将他接进忘忧谷的男人身体似乎总是很糟糕, 就连他的厨房里, 也终年燃着炭火熬着药。   听说这种足足有一人高的药炉是特制的,连铁水都能熬化的炉芯里放着某种据说要用三味真火熬上一年的奇药——若是这一味药熬不成的话,可能忘忧谷的这位谷主很快就会要驾鹤归去, 与世长辞了。   当然, 这些都跟常小青无关。   只是偶尔想起来的时候,他会忍不住心里有些隐隐的忐忑——若是那个看上去便十分亲切又慈祥的男人真的因为身体不好死去的话, 大概他便又会送回到原来那座死气沉沉的院子里去吧。   常小青并不喜欢那里, 也不喜欢养育他长大却总是态度冷漠的婆婆。但是仔细想起来, 便是留在这座山谷之中,似乎也并没有更好。   这座偌大的山谷之中, 并没有多少仆人,就算是有,也多半是一些缺胳膊少腿, 亦或者是面容狰狞的老人。常小青听师父解释说,他们是当年忘忧谷留下来的“老人”, 因为如果到了山谷外面也没有地方去, 所以最后才留在了这里。   而就是这些“老人”,对师父是那般的尊敬,可是在看到常小青的时候, 态度却会变得古怪起来。   “便是他?”   “正是。”   ……   常小青早就从婆婆那里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十分可恶的人,而到了山谷里,他才终于意识到,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大概真的是个很坏很坏的家伙,才让这么多年之后,让即便是忘忧谷中的下人在看到常小青的面容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泄露出些许厌恶来。   常小青先前便是个冷漠敏感的孩子,这样的情形一再遇到之后,他便愈发地不爱与人打交道了。   能够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只有师父的身旁。可是师父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劲,而谷中的气氛也渐渐地变得低沉。   常小青每每练完了师父布置给他的武功,便会偷偷溜到厨房里,躲在药炉后面打个瞌睡。厚重的药炉并很烫,摸上去只是非常温暖而已,而漆黑的炉壳上更是随着热力散发出一阵阵的药味,而这味道总是常小青想起师父身边沉静的气息。   而这一日,与往日一模一样。   “嘎吱——”厨房的木门响了,两个人的脚步慢慢靠了过来。   这是常年在厨房里帮忙的两名伙夫,据说曾经是差点儿被送去喂蛇的药人,最后却被师父救了下来,收在忘忧谷中过活。他们对师父便总是很衷心,连带着对常小青的厌恶也愈发明显。   当然,常小青依旧不是很在乎这两个人。   听到他们进了门,常小青也并未作出任何举动,而是翻了一个身,将手垫在脑后,静静地听着那两个伙夫的对话。   “这么冷的天,怕是不久要封山。”   “可不是……封山前得备点货,我听说那花江人已经过来了?”   “嗯嗯,说得是,花江人过来了,正好挑些狗来进补……”   ……   如今世间不太平,那街上田野中的野狗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刨开过荒山野坟吃过死人肉,因此世人是绝不吃外面的野狗的。若是想吃狗,要等到每年入冬时,花江一带的养狗人带着狗来卖。那一地的狗都生得一身黑皮白脚,额上又一团白毛,唤作“花狗”。这种狗便是特意养来做肉食的,生得十分蠢笨丑陋,无论是看家护院亦或是做个玩赏的小动物都不堪用,唯独吃起来却是肉质细腻,香软可口。   忘忧谷这两人这一刻说的,便是下山寻那花江人来买些狗吃。   常小青对这世间的俗事并不在意,便又翻了一个身,慢慢地睡了过去。   没想到几天后,等常小青再如同往常那样溜进厨房打盹时,便听得往日一片寂静的厨房里一片嘈杂。他吓了一跳,往房内望去,顿时见着巨大的竹筐中挤挤挨挨地堆着十多只花狗儿。   那花狗每个都生得膘肥体壮,在竹筐里挤得哀哀直叫唤个不停,却连跨出竹筐都不会,只能嗷嗷直叫。   常小青从出生起便生在安静少人的地方,如今蓦然踏入这群狗乱叫的环境里,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地跳动,被花狗的叫声吵得头痛。他正准备抽身离开,偏巧门外恰时传来了脚步声,显然是伙夫这一日要比平日里早到许多。常小青平日里最不爱与那两人打交道,而听着那脚步声已经在门口,再看看自己,显然也来不及从窗口逃出去,于是下意识便往那往日里呆的药炉后面一窜。才刚刚躲好,他便从缝隙中见到那厨房里的伙夫各自手持一根铁棍,凶横恶煞地走了进来。   那一筐花狗还待再叫,常小青便眼睁睁地看着伙夫风轻云淡地从竹筐中抓出一只花狗的颈部,另一只手一抬,黑黝黝地铁棍便直接落在了小狗的头颅之上。   “啊——”   常小青听得那小狗在头颅碎裂之时发出最后一声惨呼,撕心裂肺,并不相识寻常狗叫,反倒更像是一个人濒死之前发出的极痛苦的大喊。   “砰……”   等手中的小狗儿如同那软皮毛的空袋子一般耷拉下来,伙夫们便面无表情地将小狗的尸身丢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再一弯腰,又从竹筐中捞出另外一只软绵绵肥嘟嘟的小狗,依法炮制。   不一会儿,两名伙夫的脚下都多了一堆血糊糊的皮肉小山,而他们手上的铁棍却被血染成了黑红。   常小青被这一幕骇得全身战栗不已,头上背心中全是冷汗。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到脚边传来了一个毛茸茸暖乎乎的触感。   常小青差点儿被吓得尖叫,结果一回头,便见着着药炉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小的毛客人。   那是一只典型的花江狗:圆滚滚的肚子,细瘦到好像完全撑不起体重的四肢,黑猫白脚,额头上一块暗淡的白毛。   大概是在之前便不小心从竹筐里跑出来了吧……   这只花狗与自己那些懵懵懂懂的同类实在大不一样,或许也是感觉到了危险,竟在伙夫动手之前,便循着味道躲到了药炉背后幽暗安静的角落里。不过它把常小青吓得够呛,常小青显然也将这只狗也吓得半死。   常小青眼看着小狗嘴巴一张,差点儿就要嗷嗷低叫出口,条件反射地便伸出手去,将那只狗兜头卷到自己的怀中,另外一只手死死地握在小狗的嘴巴上。   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铁锈味,常小青又从缝隙中往外看了一眼,只觉得恍惚中,连厨房里的火光似乎都已经被满地的狗血染成了鲜红色。而那两位伙夫却不以为意,反而卷起袖子来,望着彼此哈哈大笑,将红烧烧烤之类的狗肉做法全部说了一遍,这才将死狗全部丢回竹筐,抬出了院门。   等到它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常小青才抱着怀中的小狗,咕咚一声从药炉的后面滚落出来。   厨房的地板上残留着鲜艳的血迹,常小青只草草瞥了一眼,便觉得心跳如鼓擂,十分作呕。   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抱着那条生来就应当被抓去做肉吃的花狗翻过窗台,一溜烟回到自己的房间的。   总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蹲在床边,将自己午饭时偷偷藏起来的鸡腿一点一点地撕碎,喂给那条花狗吃了。   那条狗确实就只是花狗而已。   它的同类们,那群没有掏出竹筐的花江狗了,早在那一日的晚上便放在了锅中送上了餐桌。   狗肉虽然粗坯,但是男孩子们却总是爱吃的。   季无鸣和金灵子甚至还因为其中一块肉而互相用筷子打了起来。那一夜,整个忘忧谷中可能只有常小青和林茂,未曾吃上一筷子狗肉。   常小青觉得自己可能出了一点问题,如今他在忘忧谷中实在是说不上让人欢迎,那个对他最好的男人,他的师父又重病在身,只差一瞬便要随时去见了阎王。   可是,常小青还是忍不住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偷都养起了那只花狗。   说句实在话,常小青还从未见过这般愚蠢的狗——便是连大块一点的肉都咀嚼不了,性格也十分古怪。   它也不会任何动作,看上去也听不太懂人的指令,每日甚至会在常小青的床下便溺,而一旦常小青气到脸都发白了,它也只会仰着头,用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傻乎乎地看着常小青。   “汪?”   它低声地叫着。   即便是叫出来的声音,也还是很难听,含含糊糊地,像是肺里出了问题。   若是在外面,便是这样叫,也不会有任何人对一条用来吃的狗施以任何怜惜吧。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常小青看着它,却总是有一种看到自己的感觉。 第92章   “不该……你不该如此待它……”   林茂迷迷糊糊地低语道,呼吸越来越快。他就这样一边说, 一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接过了伽若手中的花朵。   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瞬间从皮肤与花瓣接触的地方只窜入林茂的经脉血液。   “呼……”   林茂猛然喘出一口气, 全身上下俱是酸软酥麻, 宛若在冰天雪地之中忽然被人抱着浸到了温水中一般, 便是连指缝中都是说不出的畅快舒服。   然而在这畅快与舒服之中,又蕴含着一种磅礴而绝望的森然之意——   林茂猛然转过头去望向自己的周围,看见这满地白沙与平静如镜的水面, 瞳孔中倒映出的景象与先前又大有不同。   先前他见到的, 只有这沙这水,可这时候他见到的, 却只有一片灰蒙蒙尸骸一般的死气。   这一整片区域中, 除了林茂身旁这棵茶花树, 竟是没有一丝生气——看到这里,恐怕有人会心生纳闷:这山川湖泊并非血肉之躯, 哪里又有死气活气之分呢?其实不然,这世上山川草木,虽不能如同鸟兽身覆血肉皮毛, 四处行走,可它们也有自身的生老病死。君不见人若是见了那山间叮咚作响的泉水, 便觉得心神畅快, 而见着那荒宅之中无活水灌溉,终日死气沉沉地绿莹池塘,便觉得胸口发闷, 望之生嫌,其实这些都是人体感应到天地间的气息生发而不由自主产生的情绪。   而林茂身侧的湖水与白沙,便是已经生机殆尽的模样。按理说,此处生处山谷之类,与天地气息交融,原不至于落到这幅地步才是——林茂心思一滞,忽然再举头望向远方那依稀一点的绿意,才看出那绿意盎然的草木上,竟然也蒙着淡淡的死气。   也不知道为何,林茂只是看了那些花草树木一眼,心中便已经像是有个声音在极确信地下了断言——从此之后,这山谷之内的植物都将枯死殆尽,再无可能重发新叶。   因为它们的生机已经被活生生地从原本的驱壳中抽取殆尽,传入了他身侧的花木之中。   “你们竟将这种花唤作空华……可是它明明不是空华……”   林茂忽然抬头,定定地凝视着伽若的脸。   “非真?”   伽若的目光完全无法从林茂的身上移开,就在后者接过那朵花的瞬间,伽若便觉得他身上的气息似乎发生了改变。   手持红花,面色惨白的少年在这一刻看上去,便像是从业火之中踏步而出的阿修罗,那样的凛冽,那样的美丽。   花树之下,和尚的身体明明丝毫未动,可是身上的禅衣却像是被微风拂过一般簌簌而动,他脚腕与手腕处的铁链,更是不住地发出了咔啦咔啦的悲鸣。   “此花唤作空花。”林茂垂眸,将目光从伽若处移到了手中的花朵之上,“它可以在瞬时中催发万物生机,并将那生机留为己用……花开时,只觉得繁华如锦,只是待花开过,却是万物寂灭,一切成空。”   是谁曾经跟他说过这些?   林茂恍惚地想道。   是很久很久之前吧?似乎有人也在同样的花树之下,将一朵鲜红如血,硕大如人头般的红花放在他的掌心,同他温柔地说道。   【空花便是你的双生,是你的影子,是你生做草木的兄弟姐妹,是你的食与水,你的奴仆与伙伴。你须得好好养育它,照顾它……】   那并非是中原的语言,而是某种繁复如歌咏一般的南边土语。   将花朵放在他手心的那个人,腕上有一道又一道的黄金手镯,惨白的皮肤之上,是鲜红的刺青。   “空花……这竟然就是空花?”   伽若的脸上破天荒的浮现出了一丝疑惑,显出了那么一丁点属于人类里的气息来。   他在凌空寺中修行多年,自然之道经书之中,倒是提到过“空花”。然而佛门中人都知道,这佛经中的空花指的不过是寻常人睁目凝视虚空时,视野里出现的虚影而已。却没有想到,原来这空花……便是空花。   而就在林茂说出“空花”两个字的时候,他手中那鲜红如血的花朵已经开始簌簌抖动,足有巴掌大小的花瓣倏然从花坨子上脱落,宛若折翅的蝴蝶一般打着旋儿落下。而等触到那洁白沙地的时候,花瓣鲜红的色泽已经褪色成为了丑陋的灰褐色,皱巴干枯,触地便化为了齑粉,那灰褐色的粉末映衬在白沙之上,便宛若某种污渍一般。一片接着一片,林茂掌心中的花朵瞬间便四散崩落,再无形迹。   “嗯……”   又是一阵刺骨的疼痛腾然袭击。   “你怎么了?”伽若喊道,又伸手来扶林茂。   不过此时林茂已经顾不得手中花朵的异样,更没有注意到身侧那面露焦急之色的和尚,他的头痛到似乎有人在用银钳子将脑浆一点一点地搅拌均匀,口中更是渗出了淡淡的铁锈气息。   林茂踉跄一步,闷哼一声便斜斜靠在了空花焦黑的树干之上。   “呼啦……”   便如同先前碰触到空花花瓣一样,沁人心脾的暖流奔涌着朝着林茂的体内挤来。   馥郁的香气……那种先前便让林茂忍不住顿足的香气变得格外的浓郁,轻纱一般缥缈地落了下来。   空华先前那干枯焦黑的枝干忽然变得充盈和丰满,干枯的树皮表面,起了一层薄薄的金粉。而在它的指头,一朵又一朵璀璨如血凝的花朵盛开了,在鲜红色的花瓣的托举之下,黄金丝一般的花蕊中,凝出了一滴又一滴晶莹剔透的花露。   那花露呈现出淡淡的粉色,香气逼人,很快盛满了整朵鲜花。   “哗……”   到了这个时候,便见得那硕大的鲜红花冠忽然迸散开来,在无数纷纷落下的鲜红花瓣中,那花朵中凝的花露瞬间便洒了林茂一身。   林茂被那冰凉的花露浇了一头一脸,身上很快就湿漉漉的,整个人宛若从水中捞起来的一般。   林茂吓了一跳,正待躲避,然而空花树上繁花盛开,那花露更是一盏接一盏尽数倾倒下来,一瞬之间,林茂是避无可避,全身透湿。雪上加霜的是,他在交城中成衣铺里买的衣裳质地极差,等到湿时,布料便变得有些透明,那浅色的衣料下,已能隐隐约约瞥见一抹肉色。   而林茂在那花露落在身上的瞬间,便觉得先前碰触到空花时那种酥麻的感觉变作了百倍,瞬间将他关节与肌肉中最后一点力气全部都冲刷殆尽。   他靠着树干斜斜往地上坐下,只觉得经络血脉中荡漾着说不出的热流乱意,只烘得他口干舌燥,心跳如擂。   (这是……怎么回事……)   林茂却是不知道,自他靠上空花,淋上花露之后,先前便已是绝世美貌的面容又生了变化。   乌发愈黑,而肌肤愈白,眼似秋水,唇若含朱。一点朦胧微光笼在他裸在衣衫外面的肌肤之上,倒显得他宛若那还宝珠化蜃为身一般,仙气缥缈,如同九天仙子偶入凡尘,便是有状元之才,却是到了词穷也不能描述出这一刻林茂容姿的半分精髓来。   那伽若这么多年来,以摩罗转世在凌空寺中苦修,每隔一段时间又要入凡尘打磨心性,然而世间种种落入伽若眼中,他却始终是心如枯井,不起波澜。   可是到了这一刻,他守在林茂身侧,见着他现在的模样,却觉得这世间万物都在瞬时远去,天地间就只有他与林茂——伽若怔怔地看着林茂,胸口是前所未有的闷闷作痛,他的心跳快得那般吓人,就像是那颗软肉都通晓了对眼前这人的爱恋,恨不得冲破骨皮,要先他一步,直接蹦到林茂的怀中去一般。   他说不出半个词语,做不出半点动作,只能呆呆地看着那全身浸湿的少年,看着花露沿着一缕一缕的湿发缓缓流下雪白的肌肤,看着他湿润的目光与柔软的嘴唇。   花的香气包裹着伽若的神魂,梵音与仙乐从遥远的天际缓缓落下,而视野里,絮乱的红色花瓣满天飞舞,似花,似蝶,似飞天,似邪魔,伽若觉得自己似乎在恍惚中被拉入了一个环境——摩罗以邪魔之身祸乱世间的时候,曾以大神通幻化处一处极乐之地,他将当时世间所有想要对抗他的智者与圣人拉入那幻境之中,竟没有一人能够从中逃脱。   而这一刻,伽若便觉得……自己似乎,也落入了摩罗的幻境之中。   那幻境,即是花树之下的少年。   “嗯……这是……”   林茂眼睛眯起,心中有个声音朦胧地喊道不对——空花花蜜流过的地方,全部都在发烫。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身处火炉之中,不由自主便伸手将衣襟微微拉开。 第93章   伽若一抬眼,猝不及防便望见林茂胸口那一抹雪白滑腻的肌肤, 顿时便是怦然心跳, 不能自己。   宛若被什么东西牵扯着, 伽若慢慢往前走了几步, 来到林茂的身旁。   越是靠近, 便越是觉得香气氤氲,周身一切,宛若梦幻, 而伽若自身在凌空寺中修习的那一身精湛无敌的武功, 这时候也像是被这朦胧的花香给封住了一般。   “非真……你可还好?”   他开口,讷讷叫着林茂先前给他的假名, 声音暗哑到了极致, 双瞳颜色俱是加深, 瞳孔之中似乎有细小的火苗在燃烧。他的一只手伸出去探向林茂衣襟,手指却已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那林茂目光已是迷离, 半靠半躺在花树之下,迷迷瞪瞪之中,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妖冶风流的神态, 娇媚靡丽,只让伽若的目光只在他脸上轻轻一触, 便连忙又低眉敛目, 不敢再看。   但是……只不过目光移开不过一瞬,伽若又实在忍不住那诱惑,又抬眼去看他, 心中卷起阵阵惊涛骇浪,光是看着那少年的容貌,便已觉得在这世上再无极乐可言。   林茂被那花蜜淋湿之后,周身上下是无一处不酥软,无一处不炙热,身上的经脉血管之中,都荡漾着难以形容的快活……而渐渐的,那快活便化为了腹中逐渐膨胀开来的空虚饥饿。   “我……我……”   他喃喃自语,猛然抬眼望向伽若,竟想不起此人姓谁名谁,更不知自己生在何地,唯一清楚的,只有这人身上丰盈充沛的生机血气。   林茂喉中干渴之意愈发浓厚,等到伽若的那只手探过来,企图将他那不知不觉已经滑落至腰间的衣裳重新勾起穿上时,林茂忽然觉得脑海中一道亮光炸开——   “唔——”   伽若发出一声低低地闷哼。   林茂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就在刚才,他直接扯过了伽若的手腕,只将后者拉扯倒地,然后自己便循着身体里迸发出来的一种本能,欺身而上,直接跃到了伽若的身上。   等他好不容易从满身饥渴和灼热之中撕出一丝清明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坐在了伽若的腹部,双腿紧紧地夹着和尚的腰侧,双手按在对方结实绷紧的肩头,彻底地将伽若整个人压倒在地。   “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林茂茫然地开口,说话时,声音也是湿润沙哑,身体里流窜而过的极度的快乐和饥饿让他宛如深陷冰火两重天,这样短短的一句话,说出来也是断断续续的。   而能够将武林第一高手常小青一掌击至生死不知的伽若,这时候被林茂压制在地,明明可以轻而易举便挣脱林茂这莽撞稚嫩的地压制,他却只是一动不动任由林茂身体压在他的身上,宛若雕塑。   唯一能够泄露出他情绪的,大概也只有手腕与脚腕之上那黑沉沉,玄冰一般的粗壮锁链了。那些锁链在林茂欺身压上伽若的瞬间,便霍然绷紧,而这个时候,那些已经绷到极致的铁链,正在发出轻微的“嘎吱”之声,听上去显然已经快要不堪重负。   香气缭绕,越来越浓郁了,浓郁到似乎变成了雾,变成了烟,从空花之中弥散出来,最后浸透了人的每一个毛孔之中……   从伽若的角度,能够清楚地看到林茂苍白脸上浮起的异样红晕,还有那白玉一般的肌肤上细细的水珠,漆黑的长发披散在他的身侧,一低头,便柔顺地滑落下来,发梢正好扫过伽若的脸颊。   而在林茂身后,空花之树上已经不知道绽发出了多少妖艳逼人的绚烂红花。   一朵接着一朵,一层接着一层,很快,整棵空花树的树冠便腾起了一团猩红的红云。   花瓣像是无止境地飘落,在半空之中无风狂舞,化为团团红雨落下。   而在这业火一般的花雨之中,少年周身依旧蒙着珍珠一般的潋滟光华,眉眼之中着天魔的妖艳与仙人的清冷高贵。就是这样的容貌,这样的少年,让伽若心魂沉沦,从此以后,再无别的渴求追望。   这便是他的明月。   伽若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唇,微微侧过头,将林茂垂下来的一缕长发的发尾,含在了嘴里。   大概是因为浸了花露的缘故……便是这一缕青丝,尝起来依然是甜如甘蜜。   “呼……”   林茂低低喘息着,眼眸中似有微光颤动,也不知道是在犹豫什么——然而片刻后,便见着他缓缓俯身,将头一点一点地埋到了伽若的脖颈之间。   整个世界都弥漫着迷离的,似梦似幻一般的气氛。   伽若感觉到了林茂的喘息——带着香气的,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脖侧,接着是濡湿而柔软的嘴唇。   林茂的嘴唇贴在了伽若滚烫的肌肤之上。   然后——   “嗯!”   伽若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低哼了一声,全身上下的肌肉骤然绷紧。   从脖侧传来了一阵剧痛,微凉的血液涌了出来,在甘美的花香之中,腾起了一丝淡淡的铁锈腥甜。   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林茂直接咬下伽若脖子上的一块肉,从破开的伤口之中,迸出了血箭。   林茂的双手死死地勾着伽若的臂膀,他不断地,甚至可以说是贪婪地吮吸着伤口中涌出来的鲜血。   那是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喷涌得又凶又急,来不及咽下去的血顺着林茂的口唇与伽若皮肤之间的缝隙泊泊流淌而下,将林茂纤长秀美的脖子与洁白的胸口染成鲜红。   鲜血正在流失……   伽若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里血流与心脏的脉动。   他几乎可以听到“怦怦”“怦怦”的声音,没有多久,从指尖开始,他的躯体一点一点开始变得冰冷和麻木。   当然,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伏趴在他身上的少年直接击飞出去。   那锁在他肩膀之上柔软而温热的双臂是那样脆弱,而身上少年的躯体是那样轻软香美。   像是一朵云,一团雾气,或者是倒映在水中的月亮。   伽若的思绪也随着大量的失血一点一点地变得模糊。   他知道这样下去,便是他如今这具肉身便将重归混沌,可是偏偏即便是知道了这点,他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后悔之意,而这绝非是因为他已经勘破生死六道,而是……   而是他甘愿如此。   伽若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血液这时候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心中明月的体内,心中便有说不出的欢喜与满足。而林茂这时候吞噬血液的模样越是贪婪,伽若便越是开心。   他的非真,他的月亮竟是如此渴求着他体内这不值一文的鲜血,他又怎么能不开心呢?恍惚中伽若甚至觉得,能以自身血肉供养面前的少年,便已是这世间无上的尊贵与极乐。   若是可以,伽若简直希望对方能在咽下他的鲜血之后,再将他的肉身也吞噬进肚才好……   一边想着,伽若一边控制不住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灵魂似乎也随着鲜血,被吸吮进了少年的口唇之中。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下,原本洁白如雪的沙地已经被染成了黑红之色。   然而就连这血迹,也随着红色的空花花瓣的凋落,而被渐渐掩盖。   甜而温暖的血液顺着林茂的喉管涌入身体,他从未感到如此的舒适与满足,虽然说在他混沌一片的脑海深处,似乎有某种类似不安的情愫正在跳动,然而在被满足的食欲面前,一切都不过是云烟。   而进食中的林茂丝毫没有注意到,被他摄取了血液的伽若原本就很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白了……而这白色很快就化为了带着死气的青灰。   在两人的身侧,原本养在太岁之中,半死不活的空花也像是骤然间得到了生机一般,变得枝叶丰满,叶肥花盛。而之前被盛在水晶盆之中,让林茂感到有点恶心的那团太岁,情况却恰恰相反。只见原本红粉相间的太岁一点一点地开始变色,那肉冻一般的肉团颤抖着,发出了某种常人无法听闻的尖叫。可是这也并没有什么用,太岁还是不可控制地干瘪了下去。   像是被晒干的某种肉干一般,它的体积迅速地缩小,颜色变黑,变暗……   “咔嚓——”   水晶盆的盆壁上,出现了一道裂缝。   然后是另外一条。   不多时,这价值连城的水晶盆便在咔嚓咔嚓声中龟裂碎开,化为满地晶莹无色的碎屑。   让它碎裂的不是别的,而是表皮泛着暗暗金色,粗壮嶙峋的空花树根。那树根在短短一刻的时间里,便长得有原先的四五倍粗细,水晶盆碎裂之后,那粗壮的树根瞬间便钻入了土中,死死地抓紧了白沙之下的土壤。   至于之前的太岁到了这个时候,早已经干瘪成了一片片轻飘飘的硬壳,摔在地上,便也化为粉末。   作者有话要说: 【肉食植物利用多汁的果肉、甜蜜的花蜜引诱昆虫、青蛙甚至于老鼠,而后利用死亡陷阱将猎物捕获。得手之后,它们用酸融化猎物的身体,而后美餐一顿。它们的死亡陷阱极具欺骗性,整个捕食过程令人吃惊。一些植物学家一度认为肉食植物捕食昆虫纯粹是意外之举,我们现在知道它们经过长时间的进化,已经养成吃肉的嗜好。但这种嗜好往往没有什么必要,因为它们通常生长在富含营养物的土壤中。】——小百科时间到!   伽若:……(迷茫快乐) 第94章   林茂在俯首畅饮那伽若颈部伤口处的血液,唇齿间渗着鲜血腥甜的滋味, 面色红润而目光朦胧, 从散开的衣襟中露出的肌肤更是蒙上莹润光泽, 愈发显示出身下那已经气息微弱, 一动不动的和尚是那般死气沉沉。而就在林茂埋头吸吮着鲜血的时候, 他身侧的白沙落花之中,却缓缓地探出一条泛着微金光泽的树根来……   一条,然后又是一条……   那空花的树根涨破水晶盆钻入地底之后, 这时候也不知为何, 又从枝段分出了无数条细细地根须破土而出,正向着林茂蠕动而来。   红花早已铺满白沙, 那微黑的树根乍一看只是寻常树木新发的气根——据说在南方温暖的丛林之中, 常常能见到类似的树木, 母树树根上发出的新枝生长出来,便成了一棵枝叶茂盛的新树, 往往看上去是一片树林的地方,实际上只是一棵老树与自己的新生气根们共同构建的苍翠之地。   可是,空花的新生树根, 显然又与那南方树木全然不同。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从凋落的花瓣之中钻出的根须便已经生得密密麻麻, 简直宛若无数条细细黑蛇一般蜿蜒扭动, 直朝着林茂而去。   “呼……”   一声长长的喘息自林茂口中传出。   他忽而从伽若身上抬起头,唇边依旧挂着一丝血线,面上神色却甚是餍足, 显然是终于饮血到饱了。然而再看他身下的伽若,颈侧那令人怵目惊心的伤口却是隐隐发白,先前还喷涌如泉的血液,这时候只不过微微从伤口处渗出了一点微红。   林茂摇摇晃晃,企图从已经是是个死人的伽若身上爬起来,可是身体不过一动,便是手足酸软,半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能软软倒在伽若身旁。   而先前那饮入腹内的鲜血,便如同那塞外烈酒一般,凝在他的体内不断的发热,眼前一阵晕眩。   也正是因为这样,待到那空花树根分出来的触须缓缓爬上林茂身体时候,他竟是半点挣扎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能任凭那根须缠上他的脚腕,然后沿着小腿与手臂盘旋而上,渐渐缠上他的身体。   而那看上去不过是植物根须的玩意这般直贴肌肤时,林茂才恍惚地意识到,它们竟是湿润而柔软的——淡金色的树皮表面分泌出一层淡淡的粘液,缠上他那无力而滚烫的肢体时,甚至发出了让人顿感不适的“嗤嗤”之声。   “不……”   到了这个时候,便是神智再混沌,林茂也隐约察觉到了不对。   他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声音,可就连舌头都已经麻痹了一般,真正发出来的,只有一声微不可闻的低低呻·吟   紧接着,他的身体被拖动了。   空华的根须将他慢慢地从伽若的身旁拖离开,直往树干那处而去。林茂挣扎着偏过头往那处看去,眼前所见却让他在惊恐之下又多出几分清明了——只见那空花树下竟凭空生出了无数根跳动不停,宛若活蛇一般的黑色根须,正对他蠕动而来。   林茂一瞥那空华树下的异状,已是心惊胆战,见之欲呕。他心知此事不对,身体却依旧动弹不得,整个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那怪异的根须拉扯着,离那空花树干越来越近。   “唔唔……”   林茂情不自禁,再次开口低呼救命,然而嘴唇才一张开,便有一根须钻入他的口中。紧接着,他便觉得身上倏地一阵微凉,全身衣物竟已被那无数根须的尽数绞成碎片……   此时此刻,林茂终于是彻底清醒过来,可眼下情势,却已是无力回天。   且不说他此时全身瘫软吗,连根指头都来不及动弹,即便是他行动如常,那根须已经宛若无数条灵蛇一般将他全身上下捆缚严实,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   林茂这么多年来缠绵病榻,自诩早已看破生死,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却第一次体会到了濒死的恐惧——忽然便想起了那一日在三里庄的夜晚,站在墙头上眼睁睁看着那些来不及逃脱的武林人士被蛇潮覆盖,当时他只是再旁围观,那惨状已是不忍目睹,可如今,他却是切身体会到了那些人的刻骨恐惧。   终于,那些树根的根须将他活生生拉到了树下……   林茂猛然睁大了眼睛,瞳孔紧缩,整个人更像是发了狂一般挣扎起来,却终究挣脱不开身。   他现在便因为饮血而神智晕眩,口中又被那空花树根的根须填的严严实实,本就呼吸不畅,这时候面对这等可怖恶心的场景,终于在此后的遭遇下,按捺不住心中极度的惊恐慌张,直接晕了过去。   那空花之树的行动,却并未因为林茂的晕厥有半分放缓。   眼见着它便要再行一些可怖可恶之事,却有一道雪亮的银光伴着一声低喝骤然一掠而过。   “尔敢?!”   话音刚落,先前将林茂整个人捆得严严实实的数十道树根根须便在银光之下,齐齐断裂,摔落在地。   “噔——”   再听得一声金鸣自身,一只长剑直直地钉在地上,剑身在原地震颤不已,而在那泛着隐隐虹光的剑刃之上,却还残留着一丝细细的粉色粘液。   那粘液香气逼人,正是空花花树的树浆。   但是剑的主人却并没有理睬那口名剑,在树根断裂的同时,一个灰色的影子便快如闪电地掠向了林茂,将他整个人直接从树根之中扯拖出来,避到几丈远的地方,才小心翼翼将他放下。   而那空花的花树受到如此重创,却依旧没有停下想要将林茂抢回的举动。先前被砍断的树根落在地上,便又发出了新枝,蠕动着往林茂与灰影袭来。   不得不说,这一棵花树竟然做出这等举动,场面看上去确实十分骇人。   灰影面对此情此景,不动不避,反而低声开口道了一句:“废物,到了这个时候竟要我动手才行吗?敢问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他这样开口,后半句话尚未完全说完,从空花花树的另一面,又闪出了一道青影。   “你急什么?!感情你是怕了吗?”   带着浓浓南方口音的咒骂响起。   只见一个人鬼魅一般闪到了白色沙丘纸上,也看不清他究竟是如何动作,但见一条暗青色的影子伴着一阵腥风卷起,那空花树根生出来的新须便全部被连根拔起,然后又被那青影甩入沙丘旁边的湖中。   说来也怪,这树木根须本不应怕水,然而这些须根显然又与寻常树木不一样,落到水里只听得几声“丝丝”响声,便化为了一团一团青黑色的浓浆,失去了形状。   等到将满丘的根须这般全部拔起之后,那人才定下身形,往那灰影处望去。   “看什么看——到头来,还不是让俺出面才行?!侬个死老头,倒是还有脸骂俺……”   他说话时,总像是咬着了舌头一般,便是这般恶狠狠说话的腔调,也更像是某种山中野雀连声的嘟囔一般,常人难以听懂。再看说话这人的打扮,果然也是南疆那边的模样。   那人骤然望过去,乃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模样,只有那眼眶中一双微金的瞳孔,上去颇有些异样。   他打着赤膊,手腕与脖间都挂着叮叮当当无数亮晶晶的金银饰品。腰间更是围着一圈层层叠叠的各色布料,用拇指大小的珊瑚珠与绿松石还有金链子绑住……若只看到这里,这人不过是个寻常南疆人,可是再往下看过去,却是怎么样都让人不敢相信的场景。   只一条粗壮的蛇尾正从腰间布料下方延出来,蛇身怕有水桶粗细,硕大的鳞片每一片都有巴掌大小,呈现出暗暗的青色——先前那威力无边的“鞭子”,显然就是这条蛇尾。   倘若此时这里有旁人在场,见到着人身蛇尾模样怪人,是要尖叫出声的。   偏偏面对着怪人的灰影,说气话来声音却毫无起伏,显然是见怪不怪。   “让你好好地看着他,最后却能让他独自一人跑到这空花树前,还差点惹出大事。事到如今,你不是废物又是什么?”   话音落下,只见灰影袖口一震,先前已经钉入土中的长剑一声长鸣,倏然化为白虹,收回了那人的手中。   这一手真气外放的功夫,放到武林上,怕是能让一干人等惊叹到五体投地   偏生那灰影细看之下,却只是一个面容消瘦,神情憔悴的老人。   林茂这个时候若是清醒过来,定然立刻便能认出,这个人赫然就是之前在忘忧谷外被人袭击之后失踪的无名老人。   无名老人将林茂珍重地抱在怀中,便是与那蛇尾人说话时,都没有将目光移开半分。在那对浑浊的眼睛里,却蕴含着一丝浓烈到极致的情愫。   他伸出手,想要将缠在林茂身上的那些黑黝黝的根须一根一根扯下来。然而在林茂如今柔软白皙宛若美玉一般的肌肤的映衬下,他那干瘪枯瘦的双手,便如同某种动物的爪子一般,愈发显得不堪入目。   无名老人的手在半空之中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缓缓探到那些根须上面,将根须扯下来的时候,老人屏气凝神,连指甲都不敢触到林茂半分。   那蛇尾人在一旁眼见无名老人如此,脸上浮现出了刻骨的鄙夷,他正待开口,无名老人却像是已经知道了他心中所想,淡淡说道:“你以为他见着空花,便能好起来?” 第95章   蛇尾人一滞,显是被无名老人说中心事。   无名老人随即冷冷一笑, 虽并未再多说半句, 可那笑声中嘲讽之意, 却比话语本身还要来的挖心入髓。   听得那声冷笑, 蛇尾人一对金灿灿的瞳孔骤然变得愈发明亮, 眼中异样自然也比之前来的显眼,原来此人瞳孔竟然也如同那冷血长虫一般,是条窄窄的竖线。他被无名老人嘲讽得心中火起, 原本平滑光洁的脸上, 若有若无地透出了片片菱形的皲纹来,看上去愈发显得怪异。   只见得他咧开薄唇, 口唇间一条细长的红舌丝丝作响道:“他之前遭逢大难, 你那般用尽全力也没能留住他的性命, 如今反倒还有脸在这里振振有词,耀武扬威。明明是亏了他身有长生不老之能, 才能这般死里逃生重归人世。只是你先前强留他困在那烂肉人身之中损了他的元气,如今他死而复生之后,才会落得这般肉身不全, 血脉生虚。这空花圣树与他原本便是相生相伴之物,我家猫儿哥哥若是能与其相交, 自然……自然不会像是这段时间这般浑浑噩噩, 需饲血而生……”   他尚未说完,无名老人忽而插口缓缓道:“姚仙仙,我先前便觉得你蠢, 可我却偏偏没想到,原来你竟然真的能蠢到这般地步——”   原来那蛇尾人身之人,竟然便是之前在忘忧谷无名老人的小屋里,那对着林茂又抱又搂的南疆怪人姚仙仙。   那无名老人继续说道:“你看看你身后那空花——当真还是你们山林里那什么圣树的模样吗?”   姚仙仙一听,纵然依旧是一幅极不高兴的模样,但还是顺着那无名老人的话,往自己身后望去。   结果这一望,就望见了地上簌簌而生,重新从沙地之中冒出头来的无数根须。只是与先前相比,这些根须周身俱是血红,身上暴虐之气愈发繁盛,蠕动之间便恍若那恶极的毒蛇一般迅猛狠毒。放眼望去,只见沙丘一片蠕动鲜红,就宛若某种被活剥了表皮的恶鬼正在逐渐起身亟待嗜人一般。   姚仙仙顿时脸色铁青,喃喃道:“这……为何会这样?”   说话间,他便依照之前所做,蛇尾一扫,又将其中一些根须卷起抛到水中。   原来这空花树根中伸出的这根须,原本只是为了摄取某种特殊液体而生,虽能摄取小型物体,但细说起来那根须遇水即溶,力气也十分弱小,与那南疆树林中常见的捕虫草猪笼草并无两样。很显然,如今姚仙仙与无名老人眼前的这棵空花树,却实在说不上“弱小”。   那姚仙仙目光转而又落在了空花树的树根上,那里还残留着之前那团太岁留下了的些许碎屑,姚仙仙金瞳之中瞬间便透出滔天怒火,忍不住低声吼道:“竟然有人用那等污秽之物养我族圣树!他们怎么敢——”   说话间,却有那根须悄然盘在他的蛇尾尾尖之上,鲜红的根须表面渗出大量浓稠的淡红浓浆。姚仙仙甩之不脱,那浓浆却在他的蛇尾甩动之中涂满他的大半蛇尾。姚仙仙忽然闻到一丝甜香,身体一震,看到尾上那浓浆,忍不住暗道一声“不好”——那空花的花朵中会分泌出一种让动物酥麻无力,神智飘忽的花露,这花露原先是用来浇在树下猎物身上,好交它们不多加挣扎的。只是姚仙仙怎么也没有想到,这被凌空寺用了诡异秘法饲养出来的空花产生了何种变异,竟然在根须之中也开始分泌出同等效用的粘液了。   而等到姚仙仙发现这点的时候,他的尾巴已隐隐觉得有些酸软无力,行动中远不如之前凶猛有力。偏偏那空花花树根须却依旧汹涌如潮地往三人处涌来,姚仙仙的尾巴稍稍缓下一些,沙地之中便有几根根须腾然躲过他的封锁,往无名老人与林茂这处锲而不舍地蠕动过来。   无名老人面色不改,手指微抬,转瞬间便用手中长剑将那几根根须砍成数段。   那姚仙仙逐渐往后退了些许距离,神色之中已添了几丝阴影。   “不对,这已非空花……”姚仙仙低声吼道,他身下那条骇人蛇尾逐渐酥软无力地垂下来,他顿时面露恼意,却也不由地渐战渐退。   忽然,他的身形一抖,脸色大变,尾尖一弹,整个人俯身下去,伸手如电将尾巴上一根根须给扯了下来。   “呼啦……”   几点鲜红从姚仙仙的尾部溅起。原来那空花的根须另一头,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钻进姚仙仙尾部鳞片的缝隙之中。如今骤然被扯出来,便将他一块鳞片带着些许碎肉也衔在根须端头一齐带了出来。   让姚仙仙大感惊悚的是,他这一族蛇尾本是极为敏锐的部位,可这时候被那根须扯下血肉来,他却也只是感到伤口处微微有些酸软,并无疼痛的感觉。   【这并非空花,而是邪物!】   姚仙仙面对面前摇摆不停的树须,这下是真的露出了慌张的神色。   圣树空花与空华相伴相生,空花花开诱得猎物让空华摄血而生。   而这空花天性娇贵,只能由世间最为纯净清洁的液体养活——所以空华饱腹之后,需得供上自身精露灌溉空花。   然而姚仙仙也曾经听到族中老人偶尔说起,因空花那能短时间内催发万物生机的玄妙,曾经也有人潜入圣地将空花偷走,结果那人不明空花养育之法,道听途说用那童男童女祭祀空花之树,结果最后那空华之树虽是活了,那盗花之人所在的全村却也都在一夕之间尽数丧命——原来只要沾上污秽血肉,那空花若不成活还好,倘若真的于污秽之中成活,空花便会变得嗜血暴虐,沦为邪物。   “我们得快些带着猫儿先走才是!这花若是不吃饱,定然不会罢休……”   姚仙仙急道,身后的空花树上无数猩红花蕾尽数绽放,恰与树下那舞动不停的根须相互映照。花香愈发浓烈,而香气之下,红花黑树却贪婪嗜血宛若妖魔。树下根须行动虽不至于太过迅速,却是无休无止,不停不歇,直往三人而来。   无名老人口鼻处都萦绕着空花那让人身形酥软的香味,整个人看上去,却是半点影响都没有。   他看着已经稍稍有些狼狈的姚仙仙,冷哼一声。   紧接着,便见着他一手提剑,一手抱住昏迷不醒的林茂慢慢站了起来。   “好个废物。”   他低声道。   随后便看到他伸出手,指尖一抖,也看不清究竟抛了个什么东西出去——反正那空花的树须在地上腾然停滞了片刻,忽然便像是那退潮时分的潮水,滋滋蠕动着,慢慢地向后退去,只在地上留下了一层粘腻微粉的粘液。   “你,你做了什么……”   姚仙仙登时僵住,他死死盯着无名老人,满脸不可置信。   无名老人却只是低着头,依旧在凝视着怀中林茂睡去的面庞了,连一丝目光都未曾分给姚仙仙。   好在不过片刻,姚仙仙便从那些树根的行动上察觉出了端倪。之间它们相互纠缠,慢慢蠕向了不远处某个毫无声息的身躯。   那是伽若的尸体。   而在他的尸体胸口处,则插着一把模样怪异的匕首,匕首的一段已经没入伽若的尸身,露在外面的手把上,却挂着一只白布缝成的香囊。   “好,好香……”   姚仙仙忽然抽了抽鼻子,神志恍惚地叹了一句。   一怔之后,他忽然反应了过来,回头望向无名老人,惊叹道:“你在那布口袋里放了什么?怎的闻起来这般像是我家猫儿哥哥的味道?”   无名老人却并未回答,他将林茂放在地上,然后起身越过了姚仙仙,弓着背拖着脚步,与那无数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慢吞吞径走到已经妖邪变异的空花树旁。   “喂,你不怕死——”   姚仙仙眉头一皱,忍不住叫道。   先前空华树须的凶狠他可是切身体会到的,被污秽血肉养大的空花便如同那沦至饿鬼道的恶鬼,永远饥渴贪婪而不得满足。纵然无名老人如今用了不知道什么方法,让那伽若的尸体闻起来竟像是林茂的肉身一般,但这也不表示空花会随意放过已经送到嘴边的新鲜血食。   姚仙仙这句话,依旧没能完全说完。   因为他在开口的时候,便见到无名老人若无其事地贴着空花树站着,然后抬手,将树枝上一朵开得极为茂盛的鲜红空华给摘了下来。   而那空花树也像是无知无觉,没有对无名老人做出半点回应。   无名老人将空花花朵中的花露尽数倾倒干净,又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盒,将空花的花朵放了进去——那花朵便依旧停在鲜艳如火,晶莹剔透的模样。   “走吧。”   无名老人又慢吞吞地走了回来。他将林茂重新抱回怀里,然后说道。   姚仙仙眉头一挑,忍不住嘲讽道:“事到如今,你竟还有心思收集药材。”   无名老人却并未应答。 第96章   “咔嚓……咔嚓……”   微弱的金属声从三人身后有规律的传出。   胸口插着匕首,伽若的尸体已经变成了死人特有的青灰色。他安静地仰躺地上, 那张俊美地面容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满足微笑, 然而他的身体已经被无数根须缓缓拖到了树根之下——在那里, 更多的根须涌了出来, 一些猩红, 一些乌黑的,像是恶鬼腐烂的肚肠,将那颜色惨白的身体团团缠住, 慢慢拉下深不见底的地底。   而金属声正是从他手腕与脚腕上的铁链上传出来的, 铁索轻轻地颤动着,更多的红花簌簌飘落, 猩红的花瓣层层叠叠地覆盖在漆黑的铁链上面。   从黑红的污秽中露出了尚未来得及完全掩埋的一角僧衣, 那布料表面泛着微弱的银光……这是一种十分名贵的云锦特有的光泽。   为了这一日与林茂的见面, 伽若曾特意换上了价值连城,质地精美的新衣。   只不过自始至终, 林茂对伽若的这番微妙心意,却是一点儿也未曾察觉。而现在,在空花树根根须的拖动下, 这皎洁如云轻柔似雾的衣角,终于也还是被空花花瓣融化后化为的污渍层层玷污, 最后染成了一片泥泞作呕的黑灰之色, 与地上的花泥与沙土混为一体。   “咔嚓……咔嚓……”   伽若的身体轮廓,渐渐消失在了无数条空花树根的根须缠绕中。   然而锁链的声音却未曾停止。   一刻不停,一刻不歇。   就好像即便已经被空花树根吞噬入体, 伽若依然在漆黑的地底轻轻抖动手腕一般……想必,在三人看不见的地方,那空华树的根须,依然在拖着那和尚不停地,不停地下沉吧……   姚仙仙正待转身跟着无名老人离开,就在这时,他忽然停下身子,回头望向身后。   “那和尚……”   他喃喃出声道。   无名老人极不耐烦地冷眼望向他,问道:“怎么了?”   姚仙仙琥珀色的金瞳眨了眨,竖瞳宛若一根细线镶嵌在圆圆的金箔之上……这是他精神紧绷时双目自然而然的反应,只不过这一刻他却没法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异样。   “没什么。”   他停了片刻,轻声道。   (刚才……怕是错觉吧……)   姚仙仙想。   顾及到无名老人那天性刻薄和喜欢鄙夷他人的本性,姚仙仙却并没有告诉对方,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的背后忽然窜过一整恶寒,汗毛倒竖,就好像那空花的树根之下,忽然冒出了什么极危险,极恐怖的恶鬼一般。   无名老人抱着林茂与姚仙仙一起,很快就消失在了石壁上密道大门的另一头。   然而湖中沙丘上,空花依然在不停绽放,然后凋落,再重新枝头原处冒出新的花蕾。   山谷中依旧悄无声息,寂静无人,仿佛整座山谷都沉入了墓穴之中,透出一股森然冰冷的气息。唯一的声音,只有花瓣飘落在地上时发出的“沙沙”之声。   不多时,天色转暗,这是冬日里难得无云清透的夜空,一轮皎洁的明月缓缓升起,将冰凉的月光洒在幽暗的山谷之中。   就在一瞬之间,万籁俱静。   一直咔嚓作响的铁链之声停住了。   空花树上的红花骤然盛放——接着便像是冻结在了某种无形的东西之中一样,再不像是一刻之前那般凋零。而它那泛金的树干,却在缓慢地发出变化。干瘪的树皮之下像是有什么液体正在涌动,树皮充盈地鼓胀开来,一些天然长出的缝隙之中,一滴一滴地渗出小小的圆形水珠。   那是水珠是红色的。   接着,水珠变成了一股一股的水流,腥甜与甘美的香气云雾一般在银而亮的月色中氤氲开来——那即像是血的气息,又像是空华的香气。   “噗——”   什么东西被撕裂开来的声音响起。   然后,是一双苍白的手,从空花花树那如今已经膨胀开来的树干之中嗤然伸出。   大量粘稠而腥浓的浆液顺着那双手扯开的空隙奔涌而出,然后,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慢慢从树干之中跨步而出,高大精干的身体表面覆盖着薄薄的微红浆液,衬得他的肌肤愈发苍白如纸。   依旧是那般英俊的五官,依旧是那一黑一蓝的异色双瞳,依旧是那比寻常人更无血色的肤色,只不过月夜之下,此人的嘴唇鲜红如血,双目之中荧荧有光,而在他的眼角,却是凭空多了一颗殷红如血的泪痣,那浓浊的暗红,恰与空花的花瓣一样。   此人正是伽若。   本应该一命呜呼,在空花树下化为花泥养分的他,此时却一动不动,气息沉稳地立在沙丘之上,仰头望向夜空之中高悬的明月。   他之前被林茂咬在颈侧的那骇人伤口,如今却只留下了一抹淡淡的红色印记,骤然望去,倒更像是那等浓情密爱的女子在爱人身上留下的红印记。而胸口被匕首插入的地方,也早已愈合,那柄匕首此时正握在他的手中,手把上系着的布袋却已经被解开来。   打开那布袋,一束漆黑柔软的长发滑落出来——那长发色泽暗淡,一看便知道已是许久之前被人剪下的。   然而那发丝却散发着一股极为香甜的气息,   而在他身后,空花花树自他破树而出之后,竟软软往一旁倾泻倒下,满树空花未凋未落,那空花花树本身,却只剩下了一张柔韧漆黑的树皮瘫在地上。满腔的红色树浆倾流得到处都是,就好像这花树的树芯都已经化为了浆液一般。   “非真……”   伽若凝望着明月,嘴唇轻动,却只是喃喃低吟出了两个字。   他伸手将那发丝放至脸胖,轻轻嗅闻,神情怔忪,目光痴迷。   “咔——”   而他手腕之上,那粗重的锁链,在这个时候发出了一声轻响。   接着又是一声。   暗沉沉的金属表面,不知为何竟出现了道道龟裂。   “……我的非真。”   伽若又呢喃了一声。   数声脆响,他手上与腕上的锁链,便在这一叹之中,尽数化为碎屑,纷乱落在他的身侧。   ……   与此同时,这世间所有的名门古寺之中,古钟忽而齐齐震鸣,发出嗡嗡悲鸣。   “砰……”   躲在供桌之下守夜守到打瞌睡的小沙弥在惊恐之中,脑门在坚硬的莲花雕上撞出一个通红的包,他却也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地往外冲去。   “是谁擅自撞钟来着……”   入门尚未有多少时日的沙弥气呼呼地叫嚷着,然而刚从供桌下钻出来狂奔了几步,他却猛地停下了脚步。   脖后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   “阿……阿弥陀佛……”   小沙弥结结巴巴地胡乱喊着佛号,牙齿咯咯敲得作响。   他慢慢地,慢慢地在原地转过了身去,望向之前眼角余光无意间瞥到的佛像……   然后,他便酸软无力地跌到了地上,裤裆里渗出了一滩湿热。   在小沙弥惊恐的目光之中,佛堂里肃穆庄严的佛像们面容就如同往昔数十上百年间一样慈悲和蔼。   然而所有的佛像那抹着金粉眼瞳之中,面庞之上,却有两道殷红血泪徐徐落下。   在宝殿之外,夜色极暗——先前皎洁如同银盘一般的月亮,不知何时已被沉沉无云掩盖得无无影无踪。这世间就像是被浸在了极浓极暗的墨汁之中,花草树木,山村河流,民屋宫殿……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彻底地被这浓夜给成了一团模糊的黑。便是有人在屋子里点上了火烛,那光也微弱到了极点,便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团团恹恹的光晕捏在了掌心,亮不起来。   “不好了……”   “发生了什么……”   ……   嘈杂的,惊慌的人声从寺庙的各个角落传来,像是一层朦胧的纱,弄在庄严宝气的庙宇之上。   而这声音仿佛是从小沙弥隔壁传来,又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从不灭寺中传来,从青焰居中传来……   还有千山阁,真龙观,天武舫,定禅宗……   这一夜,万佛泣血,暗夜无光。   天武舫中从前朝云龙帝间传下来的大慈大悲白衣菩萨玉像在一瞬之间崩落为满地齑粉。   无名寺,那供在佛堂之上的千年佛木更是断为数截,再无半点修复可能。   定禅宗天星方丈,忽然沐浴熏香,更衣之后在佛前磕头三下,随即便气绝而亡。   ……   而在距离这几门派千里之遥的悬崖峭壁之上,一个老和尚却是以手扶窗,面容平静地仰望着天上那浓黑的夜空。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   这一夜的夜空,只有一片死寂。   “方丈……”有人蹑手蹑脚地膝行至他的身后,俯身恭敬开口道,“问香堂中,三只罗汉烟已燃尽。持正府中人……”   他的话未说完,凌空寺的方丈却是微微一摆手,止住了来人的禀告。   “阿弥陀佛……”老和尚目不转睛地看着夜空,满是皱纹的脸上,竟然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轻声低喃道:“莫要担心。那摩罗之说,邪魔之言,不过虚幻。如今只愿我佛求得明月,修得圆满……善哉,善哉。 ” 第97章   京城。   无月,无星, 无风。   守夜的宫女正在打着瞌睡, 额头一点一点地磕在桌角;而在朱红色的夹道中打更巡视的太监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 惊疑不定地看着手中的灯笼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淡;城门处身穿盔甲的护城士兵恍惚间仿佛听到了朦胧中什么地方传来的喧嚣惊呼, 细听之下四下里却只是寂静无声, 手中兵器一声轻鸣,他不由地来回扫视着周围的漆黑浓稠的影子,有些纳闷为何自己会莫名其妙感到恐慌……   然而不管怎样, 这座雄伟, 威严的皇宫中,一切事物与人员依旧按照着千百年来留下来的规矩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可是在这有条不紊之中, 一丝淡淡的紧张气息却在整个宫殿的上方堆积着, 恍若暴风雨到来之前的积雨云。如墨的夜色沉沉地覆盖在那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宫墙之上, 这代表着世间最权威与富贵的建筑群却宛若一只已经被黑水溺死的野兽,被遗弃在寂静的大地之上。   在千山阁的菩提佛像泣血流泪的那个时候,京城后宫某处华丽的寝殿内, 层层叠叠的幔帐之中,有人忽而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瘦弱的身体在明黄色的绸垫上如同拉到极致的弯弓紧绷弹起, 而后,从那遍布其身体上的疮口中迸出一道又一道浓浊腥臭的污血来。   “嗯……”   一名身形窈窕的女子被那腥臭难忍的血腥气立刻熏醒,一睁开眼睛, 便见着身边那人伏在床边,身体各处在泊泊流血流脓的场景,随即便从睡意中清醒了过来。   “皇上!?”   女人忍不住轻声低叫道。   开口的同时,她也顾不得那人如今容貌作呕可怖,已经直接朝着身旁那人扑了过去,将他小心翼翼地扶回了床帐之内。   “皇上可是身体不适,不如再叫外面候着的太医……”   “不用。叫那群废物又能有什么用呢……咳咳……不过……朕如今在那群人眼里,也不过,不过是等死的人罢了……”   沙哑的声音响起来,语音中却渗透着浓浓的怨毒之意。   然后又是一阵痛苦难忍的剧烈咳嗽。   咳嗽的这人,便是这王朝中至尊尊贵之人,当今圣上云皇陛下。而在他身侧这名忧心忡忡,细心照顾的女子,便是如今后宫之中声势最为浩荡,号称冠绝后宫的宁贵妃。此女两年之前,尚且只是宫中一名地位卑微极不起眼的小答应,然而两年之后,却连皇后都不得不要暂避其锋芒。在朝臣与百姓的口中,宁贵妃自然便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妃,甚至以那引起六国纷争百年的绝世妖女江映雪的名头称呼她——私下里唤她做“宁映雪”。   只不过,倘若那百姓真的见了此刻的宁贵妃,却是要惊讶,此女虽说面目姣好,却并非那一等一的美人,而是个气息温婉,小家碧玉一类的女子。   但是,倘若真有人以为这宁贵妃便如同她的容貌一般,是个纯真女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要知道,若是寻常女子,在面对同处床榻之上的云皇陛下,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宁贵妃这般神态自若,眼神担忧,似十分关切自家爱人的模样来的。   因为如今的云皇陛下,模样真心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   干瘦的身体被蜡黄色的皮肤包裹着,密密麻麻,周身都是龙眼大小的红肿毒疮,眉毛与头发大多已经在毒液之下掉光,只留下了几缕干枯焦黄的长发,围在后脑勺上一小圈处,因为瞳孔扩大而眼白渐少,那张骷髅一般的脸颊上只有一双眼睛显得又大又亮。   宁妃所居住的宫殿原本叫做“香雪海”,窗外繁花盛开,终年飘香不断。可是这两年,每日熏香所费,却是寻常宫妃的数十倍之多——只因为云皇如今寝在这里,身上那一颗一颗向外凸起的毒疮上陷着一颗一颗拇指大小的通红疮口,时不时便要往外渗出一股一股的血与脓液,气味便像是那三九天死了十多天的尸体一般,恶臭难当。往往一夜醒来,云皇身下所睡的被褥,都要被自身分泌出来的粘稠的黄水浸得透湿,这些年来,他说是人皇,倒不如说是恶鬼一般,望之则惹人作呕。   整个后宫三千佳丽,宁贵妃也是因为在如今的云皇面前能摆出一副柔顺恭敬,并不在意其身体异样的姿态,倒是难怪如今她能占得云皇独宠。   这一夜云皇半夜因身体渗出毒血而惊醒,令贵妃自然也如同以往一样精心伺候。   见他神色憔悴,疼痛难忍地半躺在床榻上,自然而然便膝行至床边,将头埋在那臭不可闻的男人身上,柔声道:“皇上……”   云皇目光就宛若那饿过头的兽类一般,在烛火中反射着微微光芒。   “宁儿,你不必……”   话音未落,宁妃却已经将嘴凑到云皇身上的毒疮之上,用口将毒疮疮口中没能流尽的脓血吸吮干净——这样做倒是确实能让云皇身上舒坦一些,只不过这番景象,看着实在有些骇人听闻。   “能给皇上分忧,实在是臣妾的福分……”宁妃将满口腥臭吐在痰盂之中,又取了香茶过来漱口之后,才泪目盈盈地转身望向云皇。   云皇见其神色中慢慢都是对自己的关怀,那鬼魅一般丑陋的脸上,也隐隐浮现出一丝宽松。   “唉,这世上可能也只剩下爱妃你还稍稍有几分真情真心……”   云皇将自己那不似人形的双手举到自己的眼前,惨然道。   宁贵妃爬上床,一阵极为短暂的犹豫之后,慢慢将头靠在了云皇的肩头。   “陛下乃真龙之身,如今不过是因为当年遭到歹人毒害,才有了此日磨难,来日定将龙体安康,再无这等苦痛加身,是以陛下还是放宽心,莫要再多劳神才好……”   “咳咳……咳咳……”云皇惨笑一声,一边咳嗽,一边道,“爱妃说的自然是正理,只是朕的身体,朕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这些国家大事又如何能够让我躲懒……”   令贵妃被云皇身上那一阵接着一阵传来的恶臭熏得眼睛刺痛,顺口便接道:“陛下不是还有三应书生?陛下既然得了这等卧龙之材,便将他用上就是了,如今还是陛下自己的身体要紧才——”   那宁贵妃话还没说完,只看到身侧云皇猛地跳了起来,直接抓起她的头发,将她的头脸狠狠砸那雕花黄花梨木的床角上。   “砰——砰——砰——”   只听得数声闷响,温热的鲜血四溅,那宁贵妃头脸顿时一片血肉模糊。   惊恐之下,女人喉中只来得及落出几个模糊的“饶命”之声,可是一刻前还待她柔情脉脉的云皇,却像是浑然不觉。   “叫你不要提起那个人——叫你不要说——什么狗屁三应书生——什么狗屁龚宁紫——他应该去死!他应该去死!他应该去死死死死——”   连续三句“去死”,云皇那比寻常人要更加漆黑更加扩张的瞳孔中已经萌上了一层血色,消瘦的身体上青筋迸起,本应该虚弱无力的人在这一刻却像是力大无穷,一边叫骂,一边举着宁贵妃已经完全软下来的身体拼命地砸在床柱子上。只过了片刻,那宁贵妃便已经再没有半点生息,而云皇到了这个时候仿佛依然觉得未能泄愤,又抓起殿中博古架上一口宝石盆景,举起来在宁贵妃头上砸了无数下,只砸得那美人的头颅直接瘪了下去白浆四溢,他才霍然从尸体身上滑倒下来,趴在逐渐渗开来的鲜红血泊中呼哧呼哧地粗重喘息着。   “去死……我要活……不对……应该死的是龚宁紫……该活的是我……是我……”   他半哭半笑,嘴里却在语无伦次地低声呢喃。   在偌大的华丽寝殿之中,强烈的熏香与恶臭中,又染上了浓浓的血腥气息。   仆役们悄无声息地从宫殿角落的阴影中浮现出来——在宁贵妃被云皇砸在床上的第一时间里,这些奴仆们便已经察觉到殿中的不对。然而,一直到宁贵妃的死,也未曾有一个人真正地发出声音。   只有那与宁贵妃一同进宫,求得那女人庇护而在宫中求生的几个忠心仆人,看着地上不成人形的那滩肉泥,不由自主地在眼底蓄出了泪。   绝望和惶恐被浓缩成了极致的沉默。   自云皇因毒药而身体逐渐朽坏以来,同样的情形其实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宫中人心因此而愈发惶惶不安,就像是每个人的脖子后面都高高挂着砍头铡刀……而没有人知道,那铡刀什么时候会落在自己的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了宫殿地上血泊中的宁贵妃与云皇身上,因此也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这群压抑而惶恐的奴仆之中,一个瘦小的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浓重漆黑的阴影中滑了出去……   一盏茶之后,京城相府的书房内,龚宁紫用手绢掩去唇边血迹,神色冷淡地对着屋檐阴影之下阴影的人形轮廓点了点。   “我知道了。”   他冷冷地道。   没有起伏的音调,甚至很难听出他的情绪——尽管他在宫中布下的那枚最接近皇帝的棋子就这样废弃了,可是他看上去却依旧淡漠如昔。   随着那被他暗自扣下的林茂灵柩渐渐接近京城,他一日比一日更加消瘦,一日比一日更加苍白,几个月前刚刚裁好的衣裳披在身上,却已经如同竹架布衫,说不出的身形伶仃。   可偏偏便是这样,龚宁紫却又一反最开始刚刚知晓林茂死讯时候那魂不守舍,万念俱灰的模样,精神上反而越发地亢奋起来。   便像是已经快要燃烧殆尽的烛火,火光总是要比先前更亮一些。龚宁紫的容貌在这一日一日的等待中脱胎换骨地变得俊美锐利起来,只是眼眶周围终日染着一抹病态的红,像是生了热症。   永彤公主来了书房几次,却都被龚宁紫的人直接拦在了外面,好不容易终于被她闯进来了一次,正巧与龚宁紫打了一个照面。那位向来装腔作势的女子怔怔看了龚宁紫如今的模样,片刻后忽然身体一软,伏在地上呜咽出了声。   “你是要跟他一起去了对吗?到了现在你还是没办法死心吗?龚宁紫,你,你好……”   龚宁紫目不斜视地约过了她走出了书房,没有给她哪怕一丝余光。   那一天,有几个人裹着草席滴着血,被抬出了相府后门。而到了第二日永彤公主再想如同之前那样闯入院门,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有人再让路了。   书房之外,一棵月桂斜在窗前的枝叶忽然抖了抖。   龚宁紫凝视着漆黑的窗外,因为想起了那位永彤公主,在嘴角勾出了一个嘲讽的冷笑。   他伸出手,指尖漫无目的在桌面上轻敲了数下,沉思片刻后忽而开口问道:“云皇陛下在杀了宁贵妃后的举动?”   窗外那人似乎躬了躬身,极为恭顺地轻声回答道:“陛下之后便身着血衣,披发赤足,往陀罗精舍处去了。”   听得“陀罗精舍”四个字,龚宁紫嘴角笑容中冷意愈盛。   “呵,自然……如今他还能去哪里呢?”   早在听到答案之前,龚宁紫便已经知道了那位云皇陛下的去处了——当然这倒不算是一件难猜的事情,毕竟现在宫中无人不知,云皇陛下除了寝宫与陀罗精舍两处地方,早已不去任何他地了,便是连日常的上朝,也早已空缺多日。   这陀罗精舍,其实就是云皇在自家寝宫的后院中,额外开出来的一间小楼。在云皇身上宿毒发作的初期,这所谓的陀罗精舍不过是宫妃为了在皇帝面前装作一幅潜心礼佛为帝祈福而圈出来的禅修之地。没曾想,等到云皇身上的毒变得日益严重之后,云皇自己却为了那一丝虚无缥缈的生机而沉迷于求神拜佛。而那陀罗精舍中一位所谓的大师大概也是察觉到了云皇身心生异,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功夫,最后竟能哄得那位喜怒无常,神智癫狂的皇帝对其言听计从,痴迷不已。   “那位蓬莱散人……你们可查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了?”   龚宁紫忽然又问道。   那在陀罗精舍中哄骗云皇的,便是这位蓬莱散人无疑了。   只听得那月桂树又是一阵极轻微的簌簌作响,影子里飘出一句虚无缥缈,细微如蚊的应答:“请府主恕罪,那位蓬莱散人来历都被人刻意抹去,属下如今并未探得他的消息……”   龚宁紫的目光暗了下来。   便是连持正府全府上下外加三部所有好手倾尽全力,竟依然没能探到宫中那位炙手可热的蓬莱散人的半点来路……   龚宁紫自诩一生聪明过人足智多谋,却从未想过有一天竟会遇到如此奇人。   这位蓬莱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而就在龚宁紫在房内细细思考蓬莱散人的时候,陀罗精舍中,云皇却是涕泪交集地伏在了冰凉平整,价值连城的玉板之上,泪眼迷蒙地望向自己面前的男子。   那男子生得容貌白净出尘,慈眉善目,看着即像是三十来岁不到,定睛看过去又像是五六十岁的老者。   他身穿着一件灰白道服,头顶铁冠,很是仙风道骨。然而这仙风道骨的人,现在这一刻却只是看着满身血污的云皇,不住地皱着眉头。   “陛下,您乃是人者至尊……可是,蓬莱散人七日中只能见一次人的规矩,却是天上人间,凡人神仙都要遵循的。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后事切勿多问,还请陛下不要再为难小的……”   话音未落,云皇却一把扑过来,死死抓住了那道士的手腕。   “朕不管!不管!朕既是天下至尊,为何不能见蓬莱散人?为什么?为什么……等等,是不是你想阻碍朕?你不想朕修出神仙体,得到长生不老药,才这般百般阻挠我……”   云皇越说越急,喘息中,那道士的脸渐渐变白,被云皇抓住的腕骨已经有些咔嚓作响——   “云皇陛下,请——”   到了最后,那道士实在吃痛,终究忍不住开口求饶,结果就在时,从他身后的一道破旧幔帐后面,传出一道极为怪异的嘶哑声音。   “松风,便让云皇陛下进来吧。”   听得这句话,云皇脸上顿生狂喜,径直将那唤作松风的道士手腕一甩,也等不及后者领路,他便已经直接朝着那满是灰尘的幔帐后大步而行。   等冲到幔帐里头,便能看到着里头原来是一间暗室——恐怕还不是那种用来给人呆着的暗室,室内三面无窗,低矮阴暗,云皇如今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张干瘪的人皮,倏然间进来也像是不小心困在了衣柜中一般,必须得弯腰低头才不至于撞到那泛着淡淡腥气而冰凉的石壁,手脚也完全是施展不开。   当然,云皇如今看上去倒是全然不曾在意这些事情,他也不用在意,因为进到暗室,他便做了一件从古至今这世上皇帝都绝不会做的事情。   他冲着那暗室的一角,五体投地,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然后磕了一个响头。   “弟子见过蓬莱真仙——”   云皇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先前在杀宁贵妃时口中一直对着龚宁紫咒骂不已,这一刻云皇的嗓音却已经是破了声。   不过,就算是这破了声的声音,听起来也远比蓬莱散人……也就是云皇眼中的蓬莱真仙来得好听。   “起来吧……好孩子……”   蓬莱散人轻轻说道,从语调上听,他似乎都没有将一个帝王的三跪九叩放在眼里一般。   “真仙……真仙……朕好怕……朕好怕自己会死……”   云皇连续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然后忽然伸出手,将某样东西从自己先前跪拜的角落里拖了出来,死死地抱在怀里。   “真仙,你告诉朕,朕定然能长生不老才对,是不是?是不是!”   云皇又问。   “这是自然……”   蓬莱散人平静地回答。   这对话似乎便是个普通的对话……但是,这一次蓬莱散人,却是从云皇的怀中传出声来的。   正确的说,是从云皇怀中抱着的那样东西中,传出来的。   而云皇中抱着的却并非他物,而是一口只有三掌高,两掌宽的圆形瓷罐。   蓬莱散人在继续说话——那圆形瓷罐发出声来。   “吾徒,你看你先前病入膏肓,虚弱到甚至无法自行行走。当时你问我,能否让你行事如常,我说可以。你再看看你自己如今的模样——内力深厚,力大无穷,便是青铜巨鼎,你也能轻而易举便举将起来,这等本事,恐怕你未病之前都不可能达到吧?那么我既然答应你能许你长生不老,万世江山,自然也能应诺做到。”   “可是……可是我这些日子以来……胸口却像是有一股邪火在烧,我想杀人,我想……就在刚才,我把我的宁儿杀了,那个愿意帮我吮疮吸脓的宁儿,我,我杀了……”   说到最后,云皇说话时便愈发支离破碎,好似那牙牙学语的稚童一般,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莫怕,吾徒啊……来,让为师看看你如今模样,几天未见,血毒可是快要排尽?”   蓬莱散人悠悠说道。   听得那瓷罐中镇定自若地回话,云皇面露恍惚神色,不由自主便将那白瓷罐子上面一个巴掌大的盖子揭开来,对着光,将自己那满是毒疮的脸凑到了罐口。   “真人,请看。”   他道。   “咕噜……咕噜……”   那陶罐之中,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濡湿之声。   从罐口射进的那一丝细细光线不小心照到了罐中的内容物——那是一闪而逝的一点鲜红。   软的,剥了皮的,融化的烂肉。   烂肉上挂着丝丝缕缕密布的血管,而在阴影之中,一颗血红的眼珠咕噜噜地转动了一下,对准圆形罐口中那张作呕的面容。   “唔,你看,你的血毒便是靠着这疮口排出去的,只不过我看着,似乎还需要再多一些时日才能排尽……”   蓬莱散人说话时候,罐中的一块烂肉动了动,七零八落的几颗牙随意地镶嵌在肉中,显然便是那散人的口部。这等全然没有形状的器官发出来的声音,倒是难怪十分刺耳难听了。   “可是,你体内的毒实在太过凶狠,虽说如今我给你用上了毒疮排血法排毒,这般缓慢的进度,倒真让人有些担心。倘若你在毒血排尽之前就毒发……”   云皇听到这里,顿时急急道:“可是,你刚才不是还说,可以让朕长生不老?!”   “若是陛下能够尽早将凌空寺的空华……还有我要的那具尸体找来给我,我自然能保你长生不老。”   蓬莱散人说到这里,发出了一阵奇怪的,类似笑声的滋滋之声。 第98章   交城之内。   一声粗哑的鸦鸣,在无名老人抱着林茂跨入旅店那破旧低矮的厢房时候突兀地响起。   老人忽然抬起头, 仰头望向自己头顶那浓稠到似乎已经化不开的漆黑夜色, 满是皱纹的脸上虽没有任何表情, 眼眶周围的肌肉却不受控制地抽搐了起来。   姚仙仙跟在他的身后, 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 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中那与常人迥异的竖瞳已经缩成了窄窄的一条细线,显然身体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   有什么的东西正在潜伏在黑暗中……黑暗的阴影之中……   姚仙仙相信无名老人也与他一样感觉到了这一点。   那种感觉从他们将林茂带出持正府山谷之后, 便一直如影随形, 而且那种无形的压力和窒息感变得越来越浓重。   姚仙仙这一族,天生异样, 虽被因外貌有异而被视为妖怪邪魔之流, 却也真心有几分普通人不可能有的本事——至少若是真的有人或者事物尾随而来, 以姚仙仙的敏锐,早就应该发现对方。但是, 这一路上姚仙仙一直屏气凝神观察着自己的周围,却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种窥探的,被人注视的感觉, 从未间断。   而刚才这一声嘶哑的鸦鸣,立刻就让姚仙仙原本就已经绷紧到极限的神经又震颤了一下。   “该死的, 这事不对……”   姚仙仙咧开嘴, 只见到一点鲜红的舌尖飞快掠出掠进,丝丝作响。   “嘘——”   无名老人却伸手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脸色冷肃, 并不须姚仙仙多说。   姚仙仙心中原本就有火气,见得无名老人这般对他指使来指使去,眼角一挑,暗地里做出个冷笑来,正待与无名老人抬杠,身侧却忽如其来掠过一阵朔风——大概是因为夜色太深,那风寒冷如骨,似乎也是黑色的。   一股恶寒骤然爬上姚仙仙的背脊。   就在风声掠过的瞬间,他仿佛觉得,自己被某种极其庞大——庞大并且巍峨到无法言说的东西冷冷地注视着。   那冰冷的视线宛若刀锋般锐利地割过他的身体。   而视线的方向——   姚仙仙猛然抬起头,金色的瞳孔直接迎上了天空。   是天空,天空之中,那庞大的东西正看着地面上渺小如蚊蚁的他们。   【怎么会?】   姚仙仙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全身汗毛倒竖,差点应激出声……   而下一秒,他只觉得一股大力猛然袭来,将他一把扯入阴暗的房内。   伴随着嘎吱一声门扉关上的声音,姚仙仙差点撞上满是灰尘的土墙,他恶狠狠地看了无名老人一眼,发现自己刚才就是被这个干瘪的老头强行扯入房内的。   “你干什么?!”   姚仙仙只觉得胸口心脏一阵乱跳,一想到刚才自己惊慌失措的模样被自己的老对头全然看在眼里,难免有些恼羞成怒,不由得开口放出狠话。   那无名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曾作声,而是小心翼翼将自己怀中的林茂放到墙边的矮榻之上。   等将那昏迷不醒的少年安顿好来,他才慢慢转过身,有条不紊又把桌上只剩下半点灯油的油灯点起。   一团昏暗的橘黄光团有气无力地在油灯上跳了跳,房间内却恍惚依旧昏暗如昔。   姚仙仙一抬眼,窥见无名老人如今模样,只觉得那人脸上表情甚是渗人。   “我之前只以为那和尚不过是个凌空寺的普通走狗……”半晌之后,无名老人缓缓开口,眼底倒映着那一团跳动的火光,眼神凝重,“如今看来,需要再探究一下那和尚的来历才是。”   “你也觉得……”   “我不知道。”   无名老人与姚仙仙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对方眼中的难言之言。   而老人身上,更是难得显现出一丝淡淡的忧心忡忡。   姚仙仙与此人相知相识多年,漫长岁月里两人一直是死对头,从来都觉得这人城府深沉心狠手辣,这一天却是第一次见着他露出这般不确定的神态。   也不知为何,姚仙仙忽然心头一松,暗自想道:原来他竟也只是个寻常人罢了。   这样一想,多年来积蓄在心头的那点恩怨,却是莫名地消散了一些。   “罢了……就算是那和尚身上有什么蹊跷,大不了就再杀他一次就是。”   姚仙仙道。   顿了顿,他又开口道:“总不至于他比我们当年的那位‘好师父’还要难杀……”   无名老人身上的阴影在姚仙仙提到某人的时候,忽而加重了几分。   而这人的动摇却也只出现了一瞬,等姚仙仙再转头看他,便又见到了这么多年来让他心头生厌的那张脸。   他并未与姚仙仙多言,在确定了林茂气息平稳之后,他又往房间另一头的床榻走去。   其实这时房中极为昏暗,那火烛的光芒就像是被一块黑布给抹去了一般全然照不到此处,可偏偏无名老人黑暗中视物却并无障碍。   他一眼便看到了肮脏低矮的床上,那个消瘦的男人正静静地躺。   一头白发枯草一般披散在枕后,面如金纸,若非仔细观察,几乎都察觉不到胸口的起伏,气息比先前林茂离开时更加微弱。   此人正是常小青。   无名老人的视线在常小青虽奄奄一息却依旧不掩英俊的面庞上一顿,掩在蛛网般密布皱纹的眼眶中的瞳孔中流转出异样的眼神。   而似乎也感受到了无名老人的视线,本已经气息渐若近乎死尸一般的常小青,死灰的脸上也渐渐透出了一抹细微的痛苦之意。   片刻后,无名老人倏地将目光从常小青脸上移开,他皱了皱眉头,掀开被子便往这青年身上望过去。他凝视着常小青的胸口处,在蜜色的胸肌之上,先前林茂曾见到的那红莲印记早就在伽若身死之时便已消失不见。   可即便这样,常小青身体却没有丝毫好转,红莲印记先前所在的部位泛出一股古怪的光泽,摸上去就宛若那劣质的石雕一般粗糙坚硬。   “喏,这家伙看上去可不太妙呢……”   带着淡淡嘲讽之意的声音响起,却是姚仙仙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到了床边,看着床上的常小青道。   无名老人眼底一暗,伸手将怀中那玉盒取了出来。   打开盒子,里头那朵空花竟然依旧是殷红似血,娇艳欲滴,宛若刚刚从枝头取下。无名老人干脆利落地掰开了常小青的嘴,然后便将那空花撕开,直接塞进常小青的口中。   紧接着他不知道又从哪里掏出了一只只有拇指大小的玉瓶,他将瓶口一打开,便有一股腥甜之气氤氲升起。   姚仙仙一闻到那味道,面色陡然一变,忍不住盯着无名老人失声叫道:“等等,这是……”   还没等他说完,无名老人便已经将瓶子中那数十滴粘稠猩红的液体全部倒入常小青口中。   常小青口中的空花花瓣一遇到那液体,便在一瞬间化为了液体。无名老人用指头合起常小青的嘴唇,另一只手在后者喉头上一抚,便听到“咕咚”一声响,常小青已经将那口中的液体全部吞咽了下去。   不过是片刻功夫,常小青的状态便立刻好了许多,之前苍白如纸的青灰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血色,呼吸起伏也变得明显了许多。   唯独他胸口之前被伽若按了一掌的地方,却留了下了一团红印——隐隐约约,竟还是个红莲的轮廓。   姚仙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常小青这般死里逃生,脸色却十分不好看。   “你竟然用了这种东西,你竟然敢……”他喃喃道,大概是太过惊讶,那弯弯绕绕的南方口音比之前更明显了一些,“那返魂水你是如何找到的?”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身形微颤,琥珀色的金瞳之中呈出一抹哀痛。   “我记得,那人当年便是用了返魂水,才将自己变成那副模样吧?倒害得我们损了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能真的杀了他——当年我都要以为,那老妖怪是真的变成了个不死之身……”   这姚仙仙说的“老妖怪”,自然不是他人,而是当年的忘忧谷谷主,逍遥子。   其实江湖传言忘忧谷前谷主逍遥子以千人炼药,最后炼出长生不老药的那谣言,却也不尽然全部是杜撰。因为当年逍遥子确实是炼了一种奇药,服用之后,便是被万箭穿心,又或者是砍下四肢百骸也不会死。   这种药便叫做“返魂水”。   只不过,这药却并非真正的长生不老药,所谓的不死——其实不过是变成了某种怪物而已。   服下返魂水的人倘若不受伤还好,一旦受伤,便必须吸吮自己亲近之人的血液,食用亲人的尸身,才能愈合伤口。   而且越是服用这药水,便越是会上瘾,用药之人的五脏六腑,会在药水的作用下溃烂,十年之后,便是有大罗金仙在场,也再无救治的可能。   可以说,这是一百害而无利的药。   只可惜当年众人只看到了逍遥子用药之后杀而不死的恐怖,却不知道十年后此人自会自取灭亡。才会折损了那么多人手,只为了取逍遥子的性命。   “你难道不怕你这位小青也被返魂水所毒,十年之后肠穿肚烂而死?”   姚仙仙忽然又问道。   无名老人抬眼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有了空花,自然不怕。而且,这其实也并非当年的返魂水……” 第99章   “哦?是吗?你说着不是返魂水……那这是到底是什么?”   姚仙仙慢慢靠近了无名老人,口中轻声闻道。   无名老人看了一眼手中那瓶口依稀残留着一滴猩红粘液的玉瓶, 表情深沉。   “是个没有什么用的鸡肋而已, 这世间能用上它的, 可能也只有他……”无名老人用眼神点了点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常小青, 悠悠回答道。   姚仙仙扬了扬眉, 没有吭声。   房中顿时寂静无声,自听得那一团昏黄火苗在劣质的灯油中毕毕剥剥响了一下。   半晌,姚仙仙忽然咧嘴, 凝声缓缓开口道:“……南疆摩睺罗伽一族乃是亿万年前天龙部众, 天生人身蛇尾,数千年来自知吾族与常人大不相同, 因而只能藏身于南疆密林之中, 罕现于人前。”   一边说着话, 在那极其暗淡的微光之中,姚仙仙的脸上那一层一层细密的菱形斑纹变得愈发明显了起来, 金色的瞳孔更是熠熠生辉,宛如金珠镶嵌于细长上挑的眼眶之中。   “只是……既然为天龙血脉,摩睺罗伽身上自有玄妙之处。血, 肉,鳞, 甲皆是灵药——更有一说, 摩睺罗伽血可化去人间万毒万药相克药性,”一丝讽刺而尖锐的笑容爬上姚仙仙的嘴角,而他的声音也一点一点变得轻柔缓慢, 细长的舌头探出来,舌尖处竟如同蛇类一般分着叉,“你看,你说这不是返魂水,可为何我却从它这里闻到了我的至亲同胞,族人部众的血肉气息呢?”   姚仙仙此时脸上似笑非笑,眼瞳中却已经渗出了浓浓血色。只听得那带着柔软南方腔调的话音落下,他的袖口忽然落出一把漆黑的小刀——刀刃细细弯弯,似猫爪,又似新月。刀柄上遍布着模糊的浮雕,而那浮雕虽已完全看不清细节,结合姚仙仙先前所言,浮雕上雕的显然就是一圈一圈缠绕其上的天龙。   而这把刀,此刻已经抵到了无名老人那因为衰老而下垂松旷的脖子旁边,尖锐的刀刃划破了那干枯的皮肤,可是从伤口中,却并未留出一滴鲜血。   无名老人站在原地,身形丝毫不动。   他垂眉敛目,不急不缓开口道:“摩睺罗伽便是当年的南疆毒王部众……逍遥子当年使计,将毒门一族满门屠杀殆尽,却要对世人说,那是毒王自己应诺自刎。当时武林中人人称快,却没有一人想到,逍遥子之所以要杀南疆毒王一族,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取到足够多的摩睺罗伽血,好让他安心炼那长生不老药。”   “闭嘴——”   “许多人都以为,当年南疆毒王一族中,还是有许多人逃得毒手……却不知道,如今这世上唯一活下来的摩睺罗伽,只剩下你一人了。”   黑刀的刀刃无声无息地又刻入无名老人脖颈之中数寸,可直到这个时候,姚仙仙才赫然发现无名老人身上竟然依旧未有半点鲜血流出。   他眼神微微一动,面上的狠辣暴戾之色却丝毫未减:“既然你知道,便不应该当着我的面将返魂水拿出来,更不该将这用我的族人所炼的邪药用在这个什么用都没有的——”   “我早就说过一遍,这不是返魂水。”   无名老人轻叹一声,打断了姚仙仙的话头。   与此同时,姚仙仙忽觉得脸颊一抹微风轻轻吹过,随即便是一道黑影疾掠而来,直接捏上了他的手腕。姚仙仙心中一惊,下意识便用力持刀往无名老人的脖子砍去,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腕竟然丝毫无法动弹。几根冰凉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之上,一时之间,他的整个手掌便已经失去了知觉。   姚仙仙脸色大变,禁不住低吼一声道:“你用了毒?”   无名老人表情不变,依旧是那般捏着姚仙仙的手腕,让他握着手中黑刀,将那刀刃从脖子上慢慢抽出。   “你没发现吗?这不是返魂水,”无名老人就如同那傀儡师手中操控的木傀儡一般直直转头,浑浊的眼瞳盯着姚仙仙,轻轻道,“这是我的血。”   姚仙仙的眼睛睁大了——被无名老人提醒之后,他终于后知后觉发现,那萦绕在他鼻子前,让他几乎快要发狂的熟悉血味道,却并非先前老人拿出来的瓶子中散发出来的,那是……老人脖子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中渗出来的气味。   姚仙仙身形踉跄了一下,猛然后退了三步。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无名老人,神色惊疑不定。   “你……你……你也用了断血法……这怎么可能……这明明只有摩睺罗伽……”   说话时,他不自觉地用手捂住了自己冰冷的胸口。   无名老人整个人转身过去,面对姚仙仙。   他静静地与姚仙仙对视了片刻。   姚仙仙猛地闭上眼,再睁时,情绪终于比之前要冷静了一些。   “……是那老妖怪,对吗?”他问道,“当年他把你带入炼药的万人窟,过了许久,才让你出来,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情对吗?常青常师兄?!”   无名老人霍然听得“常青”两字,身形终是微微一震。   他猛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床榻上那已经变得面色红润,呼吸平稳的常小青,瞳孔中流过一抹异色。   一瞬之后,他身上的情绪波动又全然埋入满是皱纹的苍老身躯之中。   “是与不是,如今都已不重要了,”无名老人开口道,声音听起来倒比先前要沙哑了一分,“如今,你只需要好好护住林茂,切莫让人再找到他的踪迹——”   说道这里,他顿了顿,眼神也渐渐凝重了起来。   “你我都知道,他的体质特殊,先前是想办法将他身上异处隐藏了过去。可是这一次倘若他死而复生的事情传出去,恐怕会引来滔天大祸……当年他待你如亲如友,想必你也不会想要他也经历自身族人当年的惨痛吧。”   “这是自然。”   姚仙仙狠狠说道,脸上的鳞片倒是渐渐收回去了一些。   无名老人……亦或者说,常青,在见得姚仙仙的态度这般狠辣之后,心下终于松了松,可是等他再想到这些时日那渐渐不受控制的事情,他的神经却又再次绷紧了起来。   与姚仙仙交代了一些后续之事之后,常青又小心翼翼地站在林茂床边,他又诊了一下脉象。   林茂躺在床上,眼睛紧闭,而那娟秀可爱的眉头却微微皱着,显然在梦中似乎也有忧心之事困在心头。一缕长发散乱地落在他的腮边,漆黑的发丝映衬着雪白的肌肤,愈发显现出他容貌的艳光四射。   在那空花树下吸食了足够多的血液,林茂如今的美貌,又比之前更胜几分。便是这样站在一旁看着他酣睡的模样,常青便已经面露些许恍惚神色。   简直想要就这样待在此处,这般天长地久地看着林茂容颜,一直到地老天荒。   常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将那一缕乱发掠到林茂耳后去——然而等到自己枯瘦如柴,佝偻如同鸡爪的手伸出去之后,他才猛然一震,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便像是被无形的炭火灼烧到了一般,常青飞快地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整个人更是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仿佛觉得光是这具散发着恶臭的苍老驱壳站在林茂的身边,便已经是对那谪仙少年的玷污。   而偏生就在这个时候,在另一边的床榻上,服下药物后身体已经大为好转的常小青,忽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身体动了动。   盖在常小青身上的被子在常小青无意识的动作中滑落了些许,青年那精壮结实的身体毫无掩饰地展现在了常青苍老浑浊的眼瞳之前。   哪怕之前重伤在床,可是常小青身上结实的肌肉和光滑紧致的皮肤,以及那没有丝毫皱纹,五官英俊的面容,无一步不昭显出他的青春与年轻。   而且偏偏……他有一张与年轻时的常青一模一样,几乎毫无分别的面容。   常青在姚仙仙面前一直神色淡漠,所有的情绪都隐在皱纹之下。可到了这一刻,他的脸部肌肉却是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显然已是难堪痛楚到了不可自己的程度。   这般过了好一会儿,常青才终于收拾好留情绪,再次确认自己心爱至极的小师弟身体无恙之后,他便哆哆嗦嗦地捡起一件破旧斗篷披在身上,乔装成了一个满面尘土的老人从后门慢慢躬身出去。   姚仙仙之前便在一旁冷眼旁观,如今将其送至门口,眼瞅着常青露在外面的那一截干枯如朽木的肢体,心下恶念顿生。   他忽然微微一笑,轻声道:“其实,我家猫儿哥哥哪怕是真的醒来见了你如今模样,自然也是认不出你来的。你若真的这般留恋于他,倒也不如真的与他再见一面……要知道,他这样善良的人,一直都还十分挂念那位守在忘忧谷外那么多年的‘无名老人’的。”   常青的动作忽然在原地顿住。   “不劳费心。”   嘶哑的声音从兜帽后面缓缓传出。 第100章   “我早就应该杀了你才对。”过了一会儿,常青又道。   姚仙仙柔若无骨得依在冰冷的门框之上, 笑了笑:“你不会杀我……不然猫儿怎么办?你看, 你明明知道, 猫儿若是死而复生, 必然会引起无穷后患, 可是你还是舍不得让他死。”那怪异的语调渐渐低了下去,仙仙随后又补上了一句,“自然, 我也舍不得……”   两人便又沉默了一会儿。   常青将兜帽拢了拢, 佝偻着身子,慢慢往后门走了过去。   当着姚仙仙面时, 常青身上的森然莫测气息倒是让他看上去多少威慑力, 然而如今他行走于夜色之中, 骤然望过去,也就是个平凡老人的模样……甚至比起普通的老人来, 还更加枯瘦苍老一些。   不过是几步,他的背影便彻底地被黑暗吞没了。   姚仙仙唇边倏然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他也不是不知道,刚才常青所的那句话听着像是威胁——实际上却是那人扎扎实实地对自己动了杀意。   而姚仙仙自己也知道, 以他如今的状况,倘若常青真的想要杀他, 是真的杀得了的。可是姚仙仙却偏偏喜欢像是刚才那样揭开常青的伤疤, 极为畅快地在那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伤口上撒盐……   而所以这样做,追根究底还是嫉妒吧。   当年忘忧谷中的那两人,便是那般的天造地设, 难舍难分,哪怕是那笑死人的山盟海誓,被那两人说出来之后,也像是能成真一般。   当年的林茂美貌不逊如今,性格却远比现在鲜明活泼,举手投足,眼里眉间,俱是对常青的鲜明爱恋。而彼时常青更是俊美逼人,武功高强,挥金如土,不可一世。   谁又能想到几十年之后,这两人却偏偏落到这般相逢不相识的境地呢……   【然而,比起常青来,最最好笑的那人,却是……】   却是姚仙仙自己。   毕竟,几十年后林茂还想着常青。   当年那个脾气恶劣的南疆小师妹,却也不过是记忆中容貌单薄的寻常故人罢了。   而且说起“相逢不相识”这等事情……   姚仙仙笑容中的讽刺,有两分给了常青,剩下的八分,却是对自己而来的。他回过身,将房门关上,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了林茂的床前。   后者面露淡淡的痛苦之色,在姚仙仙灼热的视线中不自觉地翻了一个身,纤瘦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往墙角缩了缩。显然林茂这时候并非昏迷,而是在睡梦之中……已经快要醒来了。   姚仙仙清楚地知道这点。不仅如此,他还知道,在房间的另一头,服下药后的常小青也恐怕随时能够苏醒过来,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妨碍他慢慢探身下去,将冰冷鲜红的嘴唇贴在林茂的脸颊之上。   “猫儿……我的猫儿哥哥……”   姚仙仙轻声低呼,一对金瞳之中,簌簌落下了两滴眼泪。   “我好喜欢你啊……”   他一边说,一边伤心地呜咽出声。   泪水和鼻涕流了满脸,他便用袖口胡乱擦拭——结果等袖子从脸上落下来,袖子已经白了一片,而脸上之前好不容易敷上去厚厚一层粉,却已经斑驳脱落了不少。   那白色的粉子下面,露出了一点姚仙仙的真实容貌。苍白微青的脸,颧骨和嘴边,却并不是普通人应该有的光滑皮肤,层层细密的菱形鳞片。   姚仙仙把眼泪擦干净,一不小心摸到了脸上展露出来的细鳞,差点惨叫出声。   眼看着林茂将醒,他也不敢再多加耽误,连忙从床底掏出一大包水粉胭脂,躲到墙角在脸上飞快的拍打抚摸揉捏了一顿。等脸上的事物弄好了,又见他肩膀一耸,关节经络之中咔嚓咔嚓几声脆响,身形便平白缩小了一圈。   等姚仙仙终于从墙角阴影中走出来之后,那个蛇尾人身的高挑青年便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身形娇小的少女——正是姚小花。   恐怕林茂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这一辈子围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两个女子,竟然是同一个人。   而且,这两个女子实际上,都是男子之身。   姚仙仙二十多年前的身份,是南疆毒王送入忘忧谷的人质,也就是林茂那个刁蛮任性的小师妹。   而二十多年后的身份,是三里庄下来猎户家的女儿,不小心失误闯入了忘忧谷中。   当年南疆毒王在送人入忘忧谷时,深知此去定然凶多吉少——他不忍心将族内真正的圣女送入魔窟,而恰好,他又有一个极为不讨喜的小儿子。   这儿子乃是他与山林之外的寻常农家女子所生,血统并不纯净。而摩睺罗伽一族之中,最最重视那人身蛇尾的异相,倘若部族之中有人未能十岁之前显出蛇相,便自然而然会被认为是下等人,不被视为一族成员。   当年的姚仙仙,一直到十二岁上下,依旧是个白净可爱的寻常孩童的样子。   南疆毒王从来自诩是摩睺罗伽纯正血脉,却生了这么一个血统不纯的杂种。   等那逍遥子向他讨圣女做人质,南疆毒王当机立断便让自己那最最不喜欢的小儿子修习柔骨术,伪装成了那幼女送入了忘忧谷。   没曾想,到了最后,却只有姚仙仙一人活了下来。   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在那一年的忘忧谷之乱中濒死——等他再活转过来时候,便已经有了一身蛇相。   他终于变成了自己小时候最羡慕的模样,却也再不敢以真面目显现在心爱之人的面前。   姚仙仙虚虚地在自己脸上一抚,面上神色似笑非笑。   “你看,猫儿哥哥,当初你说你会永远记得我……然而,却没有一次把我认出来……”   姚仙仙凑到林茂的耳边轻轻说道,舌尖沿着林茂的耳郭,自上而下地舔了舔。   “不过没关系……你当初说的话,我记得就好……”   他的喘息声渐渐地变得粗重了起来。   ……   而就在姚仙仙与昏睡不醒的林茂相互依偎的时候,行走在交城寂静无人的街头,常青忽然踉跄一步,靠在了脏污冰冷的小巷墙上。   然后,他捂着嘴,痛苦地弯下身子,从喉咙里咳出了一口腥臭黑红的污血。而先前被姚仙仙以黑刀割破的脖上伤口处,宛若被什么毒火烧灼过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枯焦黑,渗出了无法形容的恶臭粘液。   常青闭上眼,恶狠狠地在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液。   就那样喘息良久之后,他才勉强地平复下来……   然后,常青哆哆嗦嗦伸手,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只玉盒。他慢慢地将玉盒打开——在那晶莹微透的玉璧之上,残留着两抹嫣红。   这是先前常青用来装空花的盒子,将那朵花给了常小青之后,玉盒之中便只留下了两枚脱落的空花花瓣。   常青一边呼哧呼哧困难地喘着气,一边专注地凝视着玉盒中那娇美的花瓣。   “猫儿……”   他小声地呢喃道。可就连这低低的呢喃,都是那般小心翼翼。   “哇——哇——哇——”   凄冷漫长的长夜中,又是一声一声嘶哑的鸦鸣。   常青双手一抖,急忙将手中玉盒放回怀内,望向鸦鸣传来之处——可是那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常青放眼望去,看到的却只有干枯狰狞,直指天空的枯树。   几片黑色的羽毛在冰冷的空气中打着旋,静静飘落。   而伴随着最后一声鸦鸣的落下,先前一直如影随形,让他与姚仙仙紧张万分的凝视消失了。   常青将手按在胸口,隔着布料抚着玉盒坚硬的表面。   忽然间,他若有所感地仰头看了看天空,在东方的尽头,隐隐透出了一线稀薄的微光。   这是云历十七年十二月初七的冬天。   这无星无月的漫漫长夜终于过去了。   天亮了。   ******   “我……我又晕倒了?”   旅店内,林茂悠悠地转醒过来。他看着破旧厢房那满是灰尘蛛网的房檐,扶着自己的额头,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林公子!”   一声清脆的欢喜叫声骤然响起——林茂不由自主地微微皱眉,少女特有的高亢声线便像是一把锐利的刀片刮着他不堪重负的耳膜,一瞬间他便觉得昏迷之后醒来引起的头痛变得更加严重了一些。   “你终于醒来了……”   姚小花将手中的水盆放在地上,捞起一块毛巾拧干,然后殷切地凑过来,将毛巾贴在林茂的额头上。   滚烫的毛巾终于让林茂脑中多了一丝清明,他在床上愣怔了一瞬,先前晕倒之前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一般自从他脑海中流转而过。   “不——”   林茂忽然又发出一声惨叫,双手抱头滚倒在床,满脸痛苦之色。“林哥哥……林哥哥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妥?”   姚小花这才眼看着林茂这般难受,也全然未曾顾忌男女大防,直接就跑到床边双手一张,想要将林茂整个人抱入自己的怀中。 第101章   姚小花的手才刚一伸过去,林茂却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般, 猛然往一旁避开来。   “不——别碰我!”   他急促地喘着气, 痛苦地惊叫出声。   “我, 我……吸血……伽若……”   支离破碎的单词从林茂嘶哑的喉咙中散落而出, 却始终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其实那些记忆都已经变得十分模糊了:那盛放出硕大红色花蕾的空花, 名为伽若的和尚嘴角若有若无的满足笑意,平静的湖泊,雪白的沙丘, 被扑倒在地时, 那一黑一蓝异色瞳孔中一闪而逝的惊讶和随即而来的安然,还有那苍白的皮肤, 嘴唇触上去的时候, 像是触到了柔软的冰雪, 而强而有力的脉搏,就在那冰雪一般的皮肤下面跳动着, 昭显着那旺盛的生命力。   简直难以想象,从那冰冷的身躯里竟会涌出如此温暖而甜美的液体。   猩红的血,温暖的血, 来不及吞咽的血从皮肤上滑落,而那人的脉搏正在逐渐变弱……   一切的回忆, 都像是已经被那萦绕在鼻端的浓烈空花香气所融化了, 唯一清晰的,只剩下了那滑过舌间,涌入喉咙的腥甜血液的味道。   “唔……”   林茂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趴在床边不住地干呕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在这一瞬间,似乎依然有人类血液特有的铁锈腥气从他的身体内部隐隐浮现出来。   他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控制不住地全身发抖,但是这惊恐却不仅仅是因为他模糊地记起来自己之前将伽若吸血致死的事情,更因为这一刻他因为那迷乱鲜红的回忆而感到的饥渴。   “林哥哥?!你……还好……”   姚小花的声音听起十分模糊,像是隔着厚厚的土墙勉强传入他的耳朵之中。   少女那温暖而柔软的双手再次伸过来,可是感觉到对方体温的瞬间,林茂却又一次鲜明地记起了伽若脖侧血管在他唇下跳动的感觉。   “别——”   惊吓之中,林茂将姚小花狠狠地推了出去。   “别碰我——”   我好像变成了一个怪物。   林茂很想说,然而舌头却像是变成了石块,沉甸甸地压在口腔之中。   猝不及防之下,姚小花已经在他的推搡下跌坐在了地上。   她的手撑在地上,掌心却已经在不小心之中被地上粗糙的沙土划出了几道细细的伤口。   可是伤口之中,渗出的却并非鲜血,而是泛着淡淡臭气的黑褐色粘液。   姚小花,或者说,姚仙仙察觉到手上伤口,顿时脸色一变。等看到林茂此时正沉浸在惊恐之中未曾注意到自己,他才又松了一口气,作为“姚小花”扑回了林茂的身边。   “林哥哥!你别怕啊……”姚仙仙慌乱地喊着林茂,“你是被魇住了……”   林茂却只想躲开。   “我杀了他……我,我杀了人,那个人……我把他的血吸干了……天啊……”   恐惧和慌乱之中,林茂从床上踉跄着滚落在地,但他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痛苦。   姚小花死死地抱住了林茂,他的胳膊悄无声息地将林茂单薄的肩膀束缚住了。若是林茂这个时候还能维持基本的清醒,他大概能够察觉到姚小花的不对劲,毕竟,没有哪个少女会有如此强健的臂力。   然而姚小花企凑在他耳旁,连续不断的轻声细语却让他没有办法集中精神。   “别怕……”姚小花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别担心,你身上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不过,虽然嘴里是这么说,姚仙仙在心中,却是暗暗咬牙,咒骂着常青——之前那该死的老头曾经说过,在空花的花香作用下,林茂在醒来之后,绝不会想起空花树下发生的事情。   可现实是,林茂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之后,不仅没有忘记之前发生的那一切,而且还被他自己身上产生的异样吓坏了。不过如今姚仙仙也顾不得再去咒骂常青,当务之急,是让林茂冷静下来。   不过姚仙仙很快就意识到抱住林茂并不是一个太好的决定。   落入他怀中的少年因为刚刚摄取了足够的血液而变得愈发美艳,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发丝,都散发着馥郁而甜美的香气,更加糟糕的事情是,这让姚仙仙神魂颠倒的身体,此时正在他的怀抱中不住的扭动和颤抖。   而在刚才的挣扎中,林茂的衣襟已经有些散乱,姚仙仙并非存心做那猥琐之事,可抱住林茂的时候,却是不由自主就贴上了林茂裸在衣襟之外的一小片肌肤,那温润柔软的细滑皮肤便像是要将他的手掌吸住一般,不过一抚,便再不能松开手。   “别……林哥哥,别这样……”   姚仙仙的声音一暗,他强行将喉咙中不自觉冒出来的一声愉悦地闷哼压了下去。   “林哥哥……”   他忍不住又轻轻唤了林茂一声。   只不过这一次,他在发音时,却是不自觉便用上了南疆毒王一族特有的魅音。   这原本是摩睺罗伽一族在每年发情季节为了吸引伴侣生出的特殊声音,若是摩睺罗伽本族之人,听了之后较弱的一方便会神魂颠倒沉迷色欲之中,不过若是摩睺罗伽族人之外的普通人听了,却能帮助人凝神静气,平复心神。   只能说这姚仙仙本意是好的,但是他却没想到,林茂听了他这一声魅音,先前的惊惶之态倒是渐渐散去,可是那姣好的面容上,却又凭空染上了一丝本不该有的红晕……   “嗯……”   林茂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了一声多么甜腻,多么惑人的低吟,作为对姚仙仙呼唤的回应。   他的嘴唇像是被人点上了胭脂,微微张开,露出了淡红色的舌尖。   而他的身体变得比之前更软,更暖……   所谓的温香软玉。   姚仙仙的目光只在林茂那逐渐染上水色的眼瞳中轻轻一点,这南疆摩睺罗伽在世间唯一留下来的唯一一人,便觉得世间万物都已消融。   姚仙仙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响起了什么东西崩断的声音。   那是理智彻底粉碎的声音。   这一刻,什么伪装身份,什么姚小花,什么小师妹,什么人身蛇尾……这一切都变得那样不重要。   一股邪火自姚仙仙下腹腾然而起,将他那一点脆弱的神智灼烧殆尽。这一刻,他只想立刻显出自己的原身,用那粗壮的蛇尾死死缠在林茂的腰间,再将自己这心爱到了极点的少年直接卷回巢穴,翻云覆雨,享那巫山之愉。   “林哥哥……”   姚仙仙喘息着低声呼道,脸渐渐地往林茂那处靠了过去。   林茂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姚小花的声音听起来是那般的缥缈,在林茂已经熟悉的女子腔调中,林茂却仿佛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沙哑,低沉,柔软,宛若多汁却有着剧毒的果实。   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姚小花的眼瞳——后者的眼睛看上去,仿佛比平时更加璀璨,更加剔透,像是被打磨过的上等琥珀,那金色的光泽让林茂一阵目眩神迷。   “我……”   “你很好,很美……”   姚小花说道。   伴随着她低沉地呢喃,林茂的神智变得更加模糊,灵魂被一根细细的丝线牵引着,漂浮了起来,心脏的跳动似乎也与姚小花那不断地低喃之声起了呼应。   林茂用力地眨了眨眼,是错觉吗?少女那样娇俏的面容,也在视线中逐渐扭曲,那柔软的长发垂落下来,另外一张脸显现出来。   直到这一刻,林茂才恍惚地觉得,若把姚小花当成一个少年来看的话——她也同样有一张英俊的面容。上挑的眉毛和细长的眼睛,还有那线条锐利鲜明的鼻梁和嘴唇。   一些柔和的淡褐色粉末打在她棱角分明的下颌骨与颧骨上,所以才会让林茂产生一种她的面容看上去很柔和的错觉。   而姚小花的脸正在越靠越近。   近到林茂几乎可以感受到到姚小花的吐息落在自己的脸上。从姚小花的皮肤中,散发出了一种很淡很淡的腥气——那种生活在阴暗而潮湿的地方,有着漆黑鳞片和剧毒的毒蛇身上会有的气味。   在林茂看不见的地方,房间昏暗的阴影之中,姚仙仙的胳膊与双腿上,都渐渐显现出隐约的鳞片的纹路。   “唔……”   林茂发出了一声低微而柔弱的低吟。   他感到自己被困住了,困在了姚小花的臂膀之中,困在了姚小花金色的瞳孔之中。   困在了……   “师父——“   一声嘶哑干涸的低呼,像是一把无形的冰冷匕首,刺在了林茂与姚小花的中间。   “好痛——”   林茂在听到那声音的瞬间,身体一颤,几乎与姚小花交叠在一起的身体倏然分开。他只觉得萦绕在他脑海之中的那一片甜腻旖旎的迷雾,像是被人粗鲁砸开的瓷器一般,瞬间散落成无数碎屑,再起不了一丝波澜。   也正是因为这忽如而来的剧痛,这一刻林茂总算是从那对金黄的眼眸中逃了出来,恢复了些许神智,只不过之前与姚小花之间迸出的那点绯色的暧昧与相处,却是再没法记得哪怕一丝一毫。   “师父!”又是一声嘶哑的叫声,下一秒,林茂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少女被一股无形的气劲直接卷起,狠狠地往墙边丢去。   “小花?你还好……”   因为在这之前,姚小花与常小青互相看不顺眼的场景实在太过于普通,以至于如今林茂看着姚小花的惨状,第一时间竟然没感到不对,反而是习惯性地发出一声含糊的问话。   而下一秒,他便见着姚小花抚着自己的胳膊,白着一张脸慢慢地从墙角站了起来。他在刚才一股气劲之下撞到了土墙上,那土墙上厚厚的灰尘和扑扑簌簌落下的土渣便迎头落了他满头满脑,如今站起来时,贴到土墙的那半边脸已经黑了,还剩下另外半边脸却是白的。   林茂这个时候再看她,那里还有之前错觉中那英俊骇人,让人沉迷的妖媚模样?姚小花现在这幅样子到了街上,说自己是个乞丐,恐怕还真有人会因为他这幅灰头土脸的模样而给上几个铜板。   少女的身体簌簌发抖,却半晌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实在是气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刚才想对我的师父做什么?!”   有人在林茂背后徐徐地说道。   听到这一句话,林茂忽然身形一震。他顺着姚小花的视线,不敢置信地慢慢回转过身,一眼便看到房间里另一角的那个高大男人。   灰白色的长发,消瘦却依然不减精壯的身体,凹陷在眼眶之下,熠熠生辉的漆黑眼眸……   常小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苏醒的,此时的他正强撑着身体,靠在吱呀作响好像下一秒就要倒塌的床栏之上。   而他看着姚小花的眼神,几欲嗜人。   “小青!”   林茂惊喜交加地喊道,顿时也顾不得身上依然满是潮热的湿汗,更顾不得先前让他惊恐不已的嗜血记忆。整个人便直接就朝着常小青那边扑过去——   “你,你醒了?!”   林茂抓着常小青的胳膊,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傻笑,他仰着头,盯着自己小徒弟那张消瘦的脸,连声问着几乎是废话的蠢话。   “我醒了……”常小青垂下眼眸,深深地凝望着林茂,低声道吗,“是徒儿不孝,让师父担心了……”   “没事,只要你没事就好。”   林茂欢喜地几乎要低泣出声。   这么多年来林茂缠绵病榻,所有事物全靠常小青溪悉心打理,不得不说,他与常小青两人虽是师徒,两人之间的情谊又与寻常师徒全然不一样——这林茂占着师父的名分,心里却反而是依赖常小青的那一个。先前常小青昏迷不醒,林茂强撑出平静模样,私下里一颗心却早已空空荡荡,整个人宛若幽魂孤鬼,简直不知道之后的事情该如何是好。如今终于见了常小青清醒过来,纵然三人此时境况与之前一模一样,林茂却觉得自己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神魂都像是重新找到了凭依。   “可还有什么不舒服?小青,你,你要是又不舒服,要记得跟为师说——”   林茂语无伦次地说着话,一双手控制不住地在常小青身上上下揉捏抚摸,好确定他真的无恙。   “师父,我很好。”   常小青道。   他看上去倒是确实没有说谎,尽管之前那段时日他昏迷不醒导致了这时候看上去整个人异常消瘦,但如今他的面色却是十分红润,脉象更是稳健有力,丹田充盈,内力运转也很是顺畅。一切看上去都是那般顺利,之前他重伤濒死的事情,却好像是个缥缈的幻梦一般。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林茂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手掌却是顺着常小青的胳膊一直往上抚到胸口……   “怦怦——”   常小青的心跳忽然快了一拍。   【怦怦——】   红色的花朵,浓烈的香气,雪白的僧衣之中露出来的惨白皮肤,还有皮肤下面的脉搏。   在这一瞬间,常小青心跳的脉动却与记忆中的那一幕重叠了。   宛若有人用一根烧红的铁针插入了大脑——   “不!”   林茂身形一晃,脸色惨白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师父?”   他的异样落入常小青的眼中,刚刚从昏迷中清醒的青年顿时面色冷然。   “发生了什么?”   他问。   好在这一次,大概是因为在面对自己的徒弟时候觉得身有依靠,林茂的反应总归是没有之前那般失态。   “我……我的身体出了一点问题……”   他停了很久,才勉强张开口,对了常小青说道。   接着,他将姚小花与常小青叫到了一起,脸色苍白地当着那两人的面将先前自己是如何进了持正府山谷,如何看到空花,又如何在空花树下吸血的事情重新述说了一遍。   按照林茂所思所想,这般骇人听闻的行径说出来,面前两人无论如何都应当有些反应。   结果等最后一句话语艰难落下之后,他再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姚小花满眼的惊奇与常小青不动如山的平静。   常小青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未有丝毫惊恐的意思。   眼见常小青如此,林茂便也屏气凝神,惴惴不安地等着他的回应。   “林哥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而是那姚小花率先开口,少女面对林茂时,态度很是有一些小心翼翼,“你说的这些,真的都是你自己记起来的事情?”   林茂愣怔了一瞬,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那些记忆在他醒来之后,便像是阳光下逐渐消融的冰雪一般,在他叙述之时,便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他真正能够记起来的,也不过是某些片段。   比如说那双一蓝一黑的眼眸。   还有红色的花朵。   温热的甜美的,滑过喉咙的鲜血。   ……   一想到这些,林茂便觉得自己身上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是他正在暗自惊慌,听到他的回答之后,姚小花脸上却只有满满的无奈……   “林哥哥,我觉得……你,你大概真的是在做梦哩!我记得那个什么和尚,好厉害好厉害,就连……”姚小花说道这里的时候,像是无意识地看了常小青一眼,然后才继续说道,“不都在床上躺了那么久吗?可是林哥哥你的身体却一点都不好,别说是那个和尚了,就连俺都能按住你。你说你把那和尚压在地上,还把他吸血吸死了?那和尚难道不会挣扎吗?他只要一伸手,林哥哥你恐怕就完全没法招架了吧?”   “呃?”   林茂听着姚小花这番话,不由地一愣。   这样说来,倒也确实说不通……   连姚小花都能看出来,那伽若一身武功深不可测。倘若自己记得的那些事情是真的,那伽若为何不推开他?   姚小花又继续道:“……而且,林哥哥你还是持正府的人自己送回来的呢,他们说你在那里晕倒了。不仅如此,那个什么什么府的人还把解药送了过来。”   说到这里,姚小花又看了常小青一眼。   “咔……”   此时常小青的手正落在桌边,姚小花这一眼之下,常小青放手的桌边便传出一声细微的轻响,那用了许多年头,面泛油光坚硬如铁的老木桌子的桌子边,便开始扑簌簌地往下落起黑黄的木屑来。   “你说,小青醒过来,是因为持正府将解药送了过来?”   林茂失声问道。   姚小花继续点头,态度坦然到几乎没有人会怀疑他说的完全就是自己胡诌出来的假话。   其实他也是仗着伽若已死,那山谷内发生的事情全然没有人知晓,才敢这般大胆妄为地编起了瞎话。交城乃是边陲小城,持正府便是再家大业大,也不可能在这处备上太多人手——按照姚小花的想法,倘若林茂不信他说的那番假话,要去与持正府对峙的话,他就叫几个南疆那边送来的手下叫过来,伪装成持正府的人与林茂对质一番,那倒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   这样一想,这厢姚小花假话便愈发说的利落流畅。   “自然是如此,不然你看这家伙都已经伤得快要翘辫子了,不是持正府送来了解药,又怎么可能会好。”   “可,可是……”   可是那鲜血和红花,还有伽若皮肤的触感,却又是那么的鲜明……   林茂想要解释,但是细细思考之后,他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反驳姚小花的话。   难道那一切,真的是噩梦?   “那……送我回来的人,还说了什么?”   林茂忍不住又问,若他先前记得的那些是梦,那么他在持正府中是如何晕倒?又经历了什么才让那些人送来解药?是铁钗令的缘故?   一时之间,林茂疑惑更甚。 第102章   姚仙仙一愣。   片刻后,他脸上便重新显现出一个寻常猎户家的女儿应该有的淳朴笑容。   “啊, 那官老爷瞅着可怕人, 俺都没敢抬眼看他, 也没听清……”   没等她说完, 旁地里忽然插进一声冷峻粗砾的声音。   “师父手中有那件物品, 持正府中人自然会应您所求,想来正是如此,才这般爽快地送来药物。不过若说他们会在那种一看就是寻常乡下丫头的人面前透露出什么……”常小青并未把话说完, 不过在场的另外两人, 却都已经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姚小花的脸顿时黑如锅底,瞪着常小青的视线便便如同小刀子一般锋利无比。   “你说谁是乡下丫头……”   常小青并未理会姚小花的叫嚷。   他如今重伤初愈, 面容略有些憔悴, 可是神色却已经恢复到了最开始时那副冰冷骇人的模样。只不过, 在看似平静的面容之下,他的思绪却是翻涌莫测, 难以平静。   吸血……   就在刚才听到林茂勉强拼凑出来的回忆时,他的心中便已经腾起了惊涛骇浪。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林茂红润柔软的唇瓣之上。   常小青比任何人都清楚,林茂……并不是第一次吸血而生……   “师父, 那持正府并非寻常武林门派,内里有些左门旁道的迷香摄魂药物之类也未可知。交城势力错综复杂, 又有持正府在侧, 实非久居之地。”   常小青对林茂一字一句地说道,态度坦然。   很显然,这汲血而食之事, 他却是从未想过让自己的师父知晓。   借着说话的机会,他一直凝望着林茂的脸庞,   师父变得更美了   常小青想。   他似乎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而已……可是,醒来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的师父却已经比他受伤晕厥之前更陌生了一些。   当然,五官与面目轮廓依稀还是当初的模样,可是林茂的眉眼却一天一天一点点地变得更加精致和完美。好比他那光洁白皙的皮肤,之前便已经宛若那上等美玉,而现在却更胜一筹——就像是那已经被人在掌中摩挲至油润光滑,晶莹透亮的羊脂白玉一般。一眼望去,林茂露在衣裳外面的皮肤,竟连哪怕针尖大小的瑕疵都丝毫未见。   那样宛若天人一般的绝美容貌。已远非言语所能描绘。   幸好常小青自小在师父膝前长大,对他的容颜体态早已描摹入心魂深处,不然的话,恐怕就连常小青都已经没有办法从现在的林茂身上找到当年忘忧谷谷主的影子。   倘若让其他人窥见林茂如今容貌,定然会忍不住在一旁痴痴凝望,不知世间万物那变化流转……而一想到这点,一丝不能为人所知的酸涩嫉毒便缓慢地从常小青心脏的深处浸透出来。   “……如今我的伤势既然已经好转,而师父你又并不曾想与那持正府中人打交道,便也没必要再去苦苦探究先前的事情,当务之急,你我还是应当尽早离开才是。”   常小青强行按捺下心中那点见不得人的阴暗心思,口中继续说道。   “可是……”   林茂听着这番话,心知常小青所顾忌的便是那铁钗令。   以持正府如今势力,恐怕只要与他们稍加接触,林茂自身这死而复生的秘密便再掩饰不下去,这样说来,常小青所言确实极有道理。   可是一想到先前那十七娘与叶年是如何对待那只铁钗,又是如何在持正府山谷之中遇袭的事情,他便觉得太阳穴上的经络一抽一抽跳着疼……   他对那十七娘的气绝身亡的凄惨场景倒是记忆犹新,可是,那一幕一幕的场景,却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妄?   这一刻,就连林茂自己都感觉到了混乱和茫然。   不过,林茂也不过稍一犹豫,随后便当机立断做出选择。   “嗯,等天亮城门一开,我们便现行离开此处,往那建城去。”林茂脸色肃然,抬眼瞥了一眼窗口,看着窗外的暗夜已经染上了些许微薄的曦光,便开口道,“先去见见你的大师兄再说……”   一想起三里庄那一夜在白三娘等人口中探听得来的消息,林茂心中愈发难安。   “那我……”   姚小花听到两人对话,面露不安,看上去很是担忧林茂与常小青两人不想带上她……   林茂立刻便察觉到姚小花的忐忑心情,他连忙对着那少女笑了笑,说道:“别担心,你如今无依无靠,无论如何我们都……”   我们都不会将你丢在此处不管的。   这句话并未来得及说出口,一阵刺耳急促的锣声伴随着已经破音的惨叫,同时在厢房的窗口外炸开。   “不好啦——走水啦!快逃命啊!走水啦——”   这一声一声嘶吼便像是一把长刀,将交城清晨的寂静霍然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无数人从远处发出来的朦胧的喧嚣与惨叫便从这条口子中倾泻而出。   破旧低矮的旅店厢房内,未睡的三人脸色都变了。   常小青一闪身便掠到了窗前。之前被疯医邢杏林撞碎的窗口只是潦草地用草纸与浆糊糊住,如今被常小青长臂一推,便连着四周的窗沿一起砰然碎裂。   一股温热的风卷着烧焦的烟气,伴随着越来越响亮的嘈杂呼救一起涌入了房内。   而放眼望去,就在距离旅店不远处的地方,天空中那淡淡的灰白晨曦已经被大火燃起的红光所掩盖。   很显然,这是一场大火。   而且此时的风向,正是朝着林茂等人所在之处而来。   “该死!”   常小青低声诅咒了一声。   不需要多言,林茂与姚小花将包裹中稍显沉重的行李都直接丢弃于房内,只在身上背好细软,随后便随着常小青一起从后院中翻墙而出。   他们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可是这些日子交城中原本就因为武林人士汇集与此而人满为患,是故等常小青与林茂还有姚小花企图外跑的时候,才发现交城狭窄的街道巷陌之中已经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们或衣冠不整,或干脆一丝不挂,都是披头散发满脸尘色的提气前行,行动中之间可以看出来,每个人都身负武功。事后林茂才得知,这场大火起势极快,再加上交城中建筑多为木宅,火势一起便已有不可收拾的气势,那睡在自家屋子里的寻常老百姓尚无知无觉,便已经被火龙吞噬——也就是这帮借宿于交城之中的武林人士,还能仗着自身武功逃脱出来。   “走水啦——”   “救命啊——”   ……   在火光腾起的方向,已经变得滚烫的焚风送来了连绵不绝的惨叫。   好似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那鲜红的火光便变得愈发旺盛起来。腾起的火焰就像是某种巨大的红色野兽,张大了炙热的咽喉,朝着狼狈逃窜的人群凶狠涌来。   林茂伏在常小青背上,常小青一手提着姚小花,直接踩着屋檐朝着交城的城门处赶去。   跟那些外来的武林人不同,常小青掌管忘忧谷中事物这么多年,也常常要往交城中来,他自然更加清楚,以交城中鳞次栉比的木造房屋来看,这大火既然已成气候,便不可能就此扑灭,倘若不能及早离开这城池,恐怕他们三人便要被困在火场之中活生生烧成焦炭。   可是,常小青毕竟重伤初愈,又带着额外两人,赶往城门的速度说不上慢,却也实在说不上迅捷。等三人好不容易靠近城门还有两条街的距离,这街头巷口就已经挤满了想要离城的武林中人。   常小青额上隐隐冒出了些许冷汗,有些吃力地跃上屋顶,正想继续前行时,林茂却猛地抓住了他的袖口,大喊一声:“情况不对,不要再走了!”   常小青立刻便顿住了脚步。   果然,凝神细听,那城门处似乎也有人声惨叫隐约而来——   “往那边走!”   林茂一手环住常小青的脖子,一手指向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一间小楼。这小楼恐怕是城中寻欢作乐的去处,学了乔家春风里的做派,也修了一间不伦不类的楼阁出来,恰好比周围的民房要高出一层。   常小青不敢耽搁,咬着牙飞快跃上那楼阁的屋檐,站得高一些之后,那城门处的场景倒也看的更清楚了一些。   不看不知道,一看他的脸色便变得比先前更加难看。   人人都想尽快离开大火肆虐的交城。   可是,没有人能出的去。   被那大火驱赶着往城门而来的人潮水一般往城门处冲,可是那城门处的人却不知道为何,偏偏要反道转出来。倘若这出城的街道能如同京城亦或者是建城那般宽阔倒也还好,偏偏交城中道路狭小,这两拨人挤在一起,便直接僵成了一团,各自都动弹不得。 第103章   这忽如其来的大火是从交城北边烧起,又因为冬日里刮着西北风, 不多时便往东南边来。这大火就像是在驱赶羊群一般, 只将所有人都逼到了交城的南门。因为这交城与那西疆边城距离颇近, 往前几十年, 常有关外人那冲破关卡闯到城下打草谷。几次屠城之后, 这交城的城墙便也如同边城一般,砌得极高极厚,便是将那水上飞纵云梯的功夫修炼到再高深, 踩在那外覆白泥, 滑不溜秋的城墙壁上,也无法爬到顶部翻过城墙离去。   可是, 翻墙既然翻不过, 南门这处如今却挤得水泄不通, 慌张的人群开始骚乱,身形稍弱些的人纵然身负武功, 在一窝蜂狂涌而来的人潮面前也终究是招架不住,间或跌倒在地,随即便被活生生踩在他人脚下变为一团肉泥, 更别说这城门前多多少少还有些警醒些现行逃到此处的寻常百姓,自然也都在推搡中纷纷倒下。   其空气中的烟气已经越来越重, 风变得炙热起, 金红色的火光异常妖艳,而腾起的黑烟却遮天蔽日,将微亮的天空全然拢住。   林茂只看了一眼, 便再不忍看——城门之前,便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这个时候,已经有人察觉到不对,灰头土脸从那熙熙攘攘惊恐不安的人潮中挤出来之后,那人扯着嗓子大喊道:“城门被人堵住了——各位须得各找出路!”   只可惜,那人的呼喊在惊恐的尖叫咒骂和房屋在大火轰然倒塌的声音之下,却是那般微弱。那人喊了几声之后,见无人理睬,也只好咬着牙护住头脸,另寻了一个风向提纵身形,以轻功急掠离开。   林茂等人自然是听到了那人的好意提醒,自然是半点不敢在原地逗留。常小青身形一提,从楼阁上落下来,踩在屋檐上时,身形却是一晃,下盘一个不稳,竟然就这样直接带着林茂与姚小花往地上坠去。   好在半空之中,他抓住机会在屋檐上借上了力气,总算是轻巧地落地,不至于就这样三人拉扯着直接摔倒。但纵然如此,常小青此时也到了此生难得一见的狼狈境地。   “小青,你怎么样?”   林茂紧贴着小青,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异状,不由地惊呼一声。   “师父不用担心……我没事。”   常小青连忙说道,但是额头上细密的冷汗却全然无从掩饰。   林茂脸色一凛,不等常小青反应过来,便已先行从常小青身上挣脱,然后又从他手中扯过姚小花,拉到自己身旁。   “师父?”   明明这林茂与姚小花两人都算得上是常小青的拖累,可如今眼看着着两人都脱离了自己的双手,常小青脸上的血色瞬间便一层一层地褪了下去。一双冷峻漆黑的眼眸之中,隐约浮现出了一丝惶恐。   “师父,先前我只是……”   常小青战战兢兢想要去牵林茂的手,可林茂反而先将手搭在了他的脉搏上。   在感受到那杂乱无章的脉象之后,林茂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小青,你不能再用武功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在自己周围看了一圈,然后异常冷静地说道。   然后,他抬眼看了一眼常小青,十分痛惜地开口道:“是为师疏忽,小青你之前受的上还没好,如今若是再强行用功,恐怕会伤到根本。”   常小青还待再开口,林茂又继续说道:“莫要逞强……”   “是啊,如今你的身体那么虚弱……”   姚小花也跟在林茂身边帮腔道,纵然如今她的表情是一派天衣无缝的担忧,可常小青堵在胸口的那点闷气却在对上那淡金色瞳孔的瞬间变得更加凝滞难忍。   “我们从地上走就好,不用走屋顶。”   “可是……”   “别担心,”林茂拍了拍常小青的肩膀,道,“为师自然有自己的办法。”   林茂无暇顾及常小青与姚小花指尖的暗流,他很快就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常小青从楼阁上跌落下来时,恰好带着两人落到了这妓楼的后院。也是常小青林茂等三人幸运,妓楼与寻常百姓不同,内里的老鸨妓女与那寻欢客都是通宵达旦寻欢作乐,因此远比那辛勤劳动了一天躺在床上酣睡如泥的寻常百姓要清醒的多,老鸨一发现远处有大火,立刻就叫醒了妓院中的其他人等跑了出去。如今那城门外一片混乱哀嚎声声在耳,这妓楼后院中却是空空荡荡,一个人也都没有。三人所在的这后院中不伦不类地种着一些南方运来的花卉,一方做工粗糙的假山粗苯地立在小院天井之中。妓楼规模不小,里头走廊甬道刻意做地得四通八达,林茂只在原地稍稍站了片刻,便朝着某条甬道径直走了过去。   姚小花一愣,连忙也跟在了林茂身后,两人之后,才是脸色惨白,眼底一团乌青的常小青。   “南门别人堵住了,如今其他人可能会往东门走,”一边走,林茂一边开口分析,“只是我觉得,若是南门堵了,恐怕东门的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为,为什么?”   姚小花故作不解地问道。   林茂顿时苦笑了一声:“这大火来得实在太过突然,城门也堵得十分蹊跷——”   说话中,林茂已经带着另外两人七拐八拐,最后竟然在柴房的旁边寻得了一张窄窄的小门,被人抬腿一踢,那小门上的木材便散落开来,露出一个豁口。   豁口外连接着一条小小的巷子。   而这小巷却正对着北边而去——快要靠近大火烧来的方向,风中布满了烧得薄如蝉翼的漆黑碎屑,烤得隐隐有些发烫的小巷之中再见不到除了林茂等人的其他人。   “林哥哥!我们走错了!”   姚小花一声惨叫,顿时就想缩回院内,林茂眼疾手快,将她从门后拖了出来……走到最后的常小青没忍住,多看了姚小花那被林茂握住的手腕一眼。   “没有走错。我们须得另找出路,不能从东门走。”   林茂连忙低语道。   因为,恐怕东门那边也如同南门一样,如今也已经是人间地狱。   这句话,林茂没有忍心说给姚小花听——他毕竟也当了这么多年谷主,早在那楼阁的屋檐之上看了那互相踩踏拥挤的城门一眼,便已看出城门那处定然是被人为地堵上了。   不管那纵火之人是谁,目的又是什么,总是那人既然堵了南门,相比也不会放过另外一个能离开交城的城门——如今林茂只希望,这大火与他自己身上那什么长生不老药的传闻无关才好。   “可,可是,我们干吗要朝着火场走?那里快要烧起来了?!”   姚小花在一股一股的火烧热浪中踉踉跄跄地前行,声音都因为惊恐而变得有些粗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这场大火的时候,他的反应远比常小青与林茂两人要激烈。   “我们要往那里去——”   林茂抬起胳膊,指尖却正对着不远处的一处连绵不绝的建筑物。   “什么?干吗要去那金屋?”   姚小花一见到那处,顿时瞪大了眼睛,傻傻地问。   林茂所指的地方,是一处官邸。   当然,不是那种朝廷分配下来的清寒官舍,而是一片金碧辉煌,雕梁画柱的华美大宅院。   据说几十年前,此处乃是一江南巨富在这里给自己极为宠爱的夫人修建的别庄,便是那宅院中的花草树木,墙砖木料都是用船一船一船从江南那等奢靡富贵之地慢慢运过来,又另外雇了口音各异的能工巧匠历时几年才修出来的。交城中人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挥金如土,便在私下里给那别庄取了个名字叫“金屋”。   而一直到几十年后,新来的员外郎仗着自家兄舅在衙门里的权势,抢占了这处大宅院做自己的起居之地,这“金屋”的称呼却并未改变。   只是这金屋便是修葺得再美轮美奂金碧辉煌,到了这个时候,寻常人也绝对不会想要往那处去——那宅子正在城中靠北的地方。   此时虽并未被完全烧毁,那屋檐院墙后面大火的红光却已经非常耀眼——估摸着再过不久,那熊熊火焰便会毫不留情地将整片宅院吞噬殆尽。   可是如今林茂却说,他要去金屋?   “不是说了要另,另寻出路吗?”   姚小花用手掩着脸,惊恐地继续问道。   常小青听到她这般连番发问,没忍住开口森然道了一声:“师父自然是有他的道理,你若是害怕便自己往城门那边走就好——”   “你——”   姚小花咬牙切齿,显是气得不轻。   林茂的话语恰在此时插入两人争吵之中。   “金屋之中有密道通往城外。”   “密道?”   “……”   姚小花露在手掌外面的金瞳一瞬间便睁大了,虽然没有出口,可是林茂却仿佛可以从她的眼瞳中看出那深深地疑惑。   为什么他会知道金屋之中有密道? 第104章   林茂的头颅微微垂下,恍若全神贯注, 专心致志在焚风中寻找通往金屋大宅的道路, 而未曾察觉姚小花的疑惑……   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了他的背脊上, 然后又飞快地移开。   是常小青吧。   甚至不用回头, 林茂便知道那是常小青的视线。从小到大, 那孩子凝视他的视线从未有丝毫变化,就像是好不容易跟在旅人脚后跟跌跌撞撞往回走的流浪狗一般,是那般希望能被人带回去, 可同时又是那样害怕被人一脚踢飞。那湿润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 总是那样浸润着浓烈期盼而又克制的专注目光。   林茂不由地心中微酸。   姚小花尚且会心生困惑,可常小青对林茂所言所行, 却从未有过半分质疑。   金屋……   林茂无声地在心底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舌尖蓦然尝到了一丝细细的酸苦。   他从来都不喜欢那间大宅, 纵然那是常青师兄耗尽心神为他而建的别庄。   【“猫儿不是觉得谷里无聊吗?那城里头有点心铺子,茶楼, 唱戏法的,每个一旬还有晚市,逢年过节还有花灯看——不正是你喜欢的吗?”】   那人熟悉的, 带着讨好和殷勤腔调的话语似乎犹在耳边,只是那人却已经远离他而去许多年了。   是常青大师兄为他建造的大宅。   那个时候, 师父已经死了, 忘忧谷中除了他和师兄两人,竟无他人生还。从小到大长大的地方,无一处不浸透着熟悉之人的鲜血, 每到夜里,那夜鸦哀嚎,宛若众鬼依旧不得解脱,夜夜哀嚎。   常青师兄那个时候的身体也早已不太好了,便是在林茂面前,也在撑不出若无其事的假象。当然,有些假话依然是要说的,说是那连续不断地咳嗽不过是寻常的风寒,说是那自口中喷出的黑血是练功不妥岔了气,说是那逐渐变得模糊不清的双眸是因为旧日宿疾并无大碍……   日复一日,林茂终究还是在房中闻到了些许腐臭的气息。   林茂只当不知。   纵然火盆中依稀还有尚未完全烧毁的染了黑血的帕子,纵然师兄忽然有一天将床帐放下,好叫林茂看不清床帐内他的容貌,纵然……   然后库房内常青师兄经年搜刮而来的金银便流水一般花了出去,交城之内,师兄为他建造了这样一间华美的大宅。   林茂知道,那是常青师兄怕自己死去以后,林茂一个人待在忘忧谷中害怕。   毕竟从小,林茂便是那样胆小又怯懦的性格,月色不够亮,便是去茅房也要小心翼翼钻到大师兄的被子里,拽着那人的袖口难为情地恳求他同自己一起去。   想来倘若师兄在世,知道接下来那么多年林茂竟然能在那忘忧谷中孤寂地过上那么多年,也好忍不住对昔日的猫儿刮目相看才是。   那间被唤作金屋的宅子,林茂只在建成的时候,捱不过常青师兄极为期盼讨好的目光在里头住了一小段时间……   当时,常青看上去似乎已经好了。   消瘦的面容英俊如昔,凝视着林茂的目光熠熠含光,有的时候,林茂甚至会因为那过于痴恋的目光而忍不住身体微颤……想来,那个时候的常青,已经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吧?   所有的好转,还有那一夜一夜连绵不绝的缠绵,说到底,也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而等到夜色散去,那做了数年的欢梦,也终要到尽头。   ……   “砰……”   一阵滚烫的风浪卷起,不远处传来了房屋崩塌的轰鸣,烧红的木屑与砖瓦四处迸裂。   林茂定了定神,加快了脚步,不多时,他便已经带着常小青与姚小花,顺着小道一路到了金屋大宅的后门,就在大宅的不远处,火焰轰然的光与热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来,那鲜艳的红光在浓浓黑烟的映衬下如血一般殷红,仿佛已经连天空都烧着了一般。而往日家仆巡视甚为严密的华美宅邸,此时也早已人去楼空,无人看守。甚至不用常小青动手撞开房门,厚实沉重的乌木大门径直敞开的,其中一扇门的门栓甚至都已经断裂,门板凄惨地横在了台阶之上。   常青当年耗尽千金建造的华屋,如今看上去,也不过是惨淡的废墟而已。   林茂飞快地朝着那似乎可以延绵至天际的亭台楼阁一瞥,瞳孔中映出一抹微红,随即他便轻车熟路踩着无数慌乱中落在地上的细软跨步走进门去。嘎吱,嘎吱……不知道从何处传来木料的悲鸣,细小的砂砾与飞烟碎屑顺风打在三人的脸上手上。   “咳咳咳……咳……往这里走……”   浓烟更是已经顺着热风涌到了此处,说话时候,林茂不得不以袖掩住口鼻。   先前也曾说过,常青在林茂面前固然是个体贴温柔的恋人,但对于外人来说,却着实不算好人。   他出生极为贫寒,少年时又屡遭磨难,因此养出了一个异常狠毒的心性。若是他不曾在阴差阳错之间拜入忘忧谷逍遥子门下,这世间可能也不过就是过了一个下手毒辣的街头泼皮,亦或者是山林大盗而已。   偏偏常青这样的性子,又配上了一身百年难寻的习武根骨。不过几年,就从逍遥子处学到了一身高深武功。   而这逍遥子若是正人君子,有德之士又还好,常青应当也能成为个脾气不好却身手不凡的大侠才是。   然而逍遥子偏偏就是那正人君子,有德之士的反面,他心思缜密杀人如麻,即便是自家门派的徒子徒孙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可用来炼药的畜生而已。常青在他的一番调教下,性格愈发暴厉恣睢,睚眦必报。   他既然是这样的性格,自然惹过不少仇家。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在给林茂修建金屋之时,整座大宅下各个密道纵横交错,中间各设下无数陷阱与补给处,就像是那迷宫一般。除了林茂与常青这熟知密道路线的人,其他人便是武功再高,一旦误入密道,恐怕也都是有去无回,九死一生不得逃脱。   常青当年牵着林茂的手,沿着那密道一条一条全部都走了个遍,确保林茂将那精心备下的逃命门道全部都摸熟记清,才勉强露出了一点儿放松的神色。   【“……我以为,我能护你一世。是故当年在江湖上杀人行事,未留下一点情面。所谓杀人如麻也好,快意江湖也罢,却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后悔……可如今,我却只能希望猫儿你永远都不要用到这些密道才好。”】   林茂还记得,等他记清楚了最后一道密门后,常青曾睁着已经渐渐发灰的眼瞳,空洞地看着他的面孔低声呢喃。   可能常青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一夜他脸上的神情,是林茂从未见过的软弱与仿徨。   后来……   后来因为常小青,林茂在师兄死后便抽身回了忘忧谷。当年他发誓此生再不会踏入金屋大宅半步,结果到头来,常青当年的担忧终究还是成真。   想到这里,林茂不自觉露出了一丝酸涩微笑。   不管怎么说,纵然常青修建的宅邸很快要化为灰烬……林茂如今逃命,却还是要靠师兄在那么多年前备下的密道。   终究,不仅仅只是一场空。   火光愈盛,浓烟与热风,还有无数燃烧后顺风耳来碎屑,宛若片片黑雪一般扑簌簌在空中旋转,扬起,落下……   林茂不敢往那楼阁之中去,而是打算从后花园中的一处入口进入密道。   那入口正在花园中一口池塘旁边的假山背后,假山前应当有一口精巧的池塘,想来池水做掩护,纵然大火真的烧到后花园中,密道入口也能多支撑些时候。   林茂一边同常小青与姚小花说出自己打算,一边绕过一条曲折回廊,抄了近路进到园林侧边,正打算直奔那假山而去,这后花园中却又出了旁的变故。   “……曲统领,你可知你这是犯上作乱,按律当斩?!”   那是一个少年在说话。   姚小花在看到那少年的瞬间,便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少年的年纪应当不大,身形高瘦,却尚未长开,因此多少显得有些单薄。他的容貌白皙,五官端正,虽说不上是那一等一的俊俏郎君,却也说得上是贵气逼人,一看便知道他的出生定然非富即贵。   然而便是看上去再富贵,到了这一刻,那少年却多多少少有些狼狈。   他身上穿着的那件锦袍先前应当十分雍容华贵,可是这个时候锦袍却已经浸透了鲜血,蓝色的布料已经变成一团一团黑蓝之色,再看不清锦袍上先前的刺绣花纹。   而他的脸颊双手,自然也是布满了飞溅上去的血污,发冠早已不知道跌落到何处,头发披头散发都落在身后,映衬得那张脸愈显年纪幼小。   而在他周围,层层叠叠躺在数具看不出身份的尸体。   在那尸体围出来的藩篱之前,一个男人正举剑对准了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物登场~   常青师兄就是担心林茂害怕,所以之后那么多年,都化身无名老人,默默地守在忘忧谷外啊。 第105章   林茂,常小青与姚小花在见到那后花园中有人时, 便齐齐噤声。   三人如今所在之处, 恰是花园中树木茂盛枝繁叶茂的地方——常青当年从各地重金求来的奇花异草, 竟然到了冬日时分, 可也依然青翠欲滴, 正好掩住三人形迹。   再加上花园中那两人正是对峙之时,想来也没有余力注意到旁人。   三人便凝神静气,在花木之后暗暗探视。   那少年话语中的“曲统领”, 是一个年过三旬的中年汉子, 身量极高,八字眉下压着一双肿眼皮, 厚厚的嘴唇上方贴着一撇乌黑的胡须, 骤然望过去, 倒是个忠厚老实,平凡无奇的面相。   可是, 如今正是这个看着十分忠厚的男子在扬眉冷笑,即便是对着昔日主人,他手中那把长剑上那铮然杀意也丝毫未减。   “事已至此, 还请殿下勿再多做无谓之举……”他的目光在昔日同僚的尸身上微微一扫,目光微颤, 又补充道, “殿下注定是要在交城大火中不幸殒命,倘若殿下能乖乖上路,又何苦让属下这群同僚平白送了性命?”   说话间, 那把长剑的剑尖便要递到少年的喉中。   “放肆——”   那少年霍然一声怒喝,明明年纪尚小,这一出声却显出几分莫名威严。   曲统领的剑尖也不由的一顿。   “持正府中不可能有你这等犯上作乱,目无君父,杀害同伴的叛徒……你究竟是谁?是谁派你来杀我的?!既然你都已经有胆子持剑对我,不如将那人的名号说出来,也好叫我见识见识!”   那少年不知身侧有人窥探,于他来说,自己明明已落入绝境,可在那曲统领的剑前,他也没有露出丝毫怯懦之意。那一双凤目微微上挑,目光愈发锐利,只叫人不敢直视。   林茂眼见着那曲统领脸色微变,喉头一滚,此人竟然还真在少年的呵斥下展露出了一丝微弱的退却,不过转瞬间,那一抹退却便化为了恼羞成怒。   “殿下又何苦刨根问底,便是知道了,恐怕殿下心里也不会好受,不如就让属下来为您分忧解难,送您上路就好——”   一边说着,他手中的那把剑便毫不留再次往少年的身上刺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少年便要毙命,那少年却忽然身体一矮,险而又险避开了要害。曲统领一剑刺到了少年的肩膀,便见那少年肩头鲜血迸出,定然是极为痛楚,可那少年竟然在那汉子近身的瞬间,面不改色迅速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小的手弩,闪电般对着身前的男子连扣三下。   “唰——”   “唰——”   “唰——”   三声弦响,劲风骤起。   可那曲统领不愧是能以一人之力将先前保护在少年身旁的死士全部杀戮殆尽的高手,面对这近乎避无可避的三道手弩,他的身体便像是忽然被人抽去了脊梁骨一般,往后做了一个险而又险的铁板桥,就这样险而又险地躲过了那几根来势汹汹的箭风。   那三道手弩箭在曲统领的脸颊与胸口处划出了三道长长的口子,纵然并不致命,等那人直起身来时,伤口鲜血淋漓宛若瀑布一般涌出,看上去也很是恐怖。   “殿下……属下先前还曾想过让你走的舒服点,如今你这番作为,实在是让属下难办了……”   曲统领一张脸已经被自己的血染成了红色,偏偏他竟然不怒反笑,沙哑着喉咙冲着那少年低低笑了一声。   少年眼见自己一击不中,先前一直十分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狠辣的神色,他将手中已经无箭可射的手弩直接丢弃在地,然后偏过头,往地上“噗”地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呵。”   然后他冷笑了一声,便是连说话都不肯再同那位曲统领多说一句,鄙视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曲统领的脸上肌肉不住的跳动,表情狰狞。   冷笑间,那少年又慢慢从自己的袖口掏出了一把不及手掌长的寸剑,剑身薄而锐利,映着天空中鲜红如血的火光。   而就在看到那少年手中袖剑的瞬间,林茂的呼吸便不由自主地快了一分。   他知道那袖剑——   那是持正府中人必有的一把剑,因为剑身很薄的缘故,平时可以用软布缠绕束在手肘之上,而藏剑人依然可以行动自如,那把剑也极难被他人所察觉。   可那并非是用来对敌的短剑,而是在绝境之时为了避免落入敌手备受折磨而自尽的剑。   很久以前,林茂在第一次见到那样的袖剑时,曾经半开玩笑地对龚宁紫说,不如给他也备上一把。   【“胡闹……你这种散漫懈怠的性子,肯定是要躺在病床上,被徒子徒孙环绕着,无疾而终才对。哪里又用得着这种不吉利的东西。”】   依稀记得,彼时龚宁紫一边这样没好气地说着,一边伸手过来,在林茂的额头上敲了敲。   然后,两个人便都愣住了。   一个是少年得志权倾天下的三应书生,一个是毁容病弱,足不出户的忘忧谷谷主。   那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却有点太过亲昵的意味。   无论是林茂还是龚宁紫,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再后来……   后来两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而林茂也完全忘记了再跟龚宁紫要一把可以藏在手肘上用来自尽的袖剑……   林茂没有想到会在这么多年以后,亲眼看到另外一个少年从袖中抽出那样的一把剑。   而且,少年竟然到了这等境地,也没有丝毫将袖剑对准自己的打算。他抬起胳膊,将袖剑的剑尖对准了满脸血污,宛若恶鬼一般的曲统领……   看到那少年心性如此坚毅,一旁窥探的林茂不由得眉头微皱。   他心知如此下去,恐怕下一刻便要眼睁睁看着那少年毙于那大汉之手。按照林茂原先的性格,他肯定会忍不住出手相救,可是如今常青重伤未愈而他自己武功全失,两人身边还有一个不谙武功的姚小花,倘若就这样招惹上来历不明的敌人,实非幸事。   但是……   林茂正在犹豫,身体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不由自主便已经伸手过去捏住常小青的掌心。   这就是在暗示常小青出手相救了。   几乎就在同时,在那血迹斑斑尸横遍野的后花园中,曲统领的剑几乎贴到了那少年的胸口——锋利的剑刃直接削开了少年身上的锦袍,在被血污染成黑蓝色的外袍之下,一点明黄色的布料在逼近的大火红光中微微一闪。   “哎呀,糟糕!”   林茂猛然听到身侧的姚小花发出一声低呼,他一回头,正好对上了少女十分为难的面容。   也就是这么一分神的功夫,花园中那曲统领口中,忽然迸出一声惨叫。   “啊啊啊——”   只见那曲统领手中长剑落地,而喉头射出了一股长长血箭。   男人踉跄着后退了许多步,双手合在脖上,企图将伤口捂住。   当然,在已经完全被割开的伤口前,男人的这个举动却是一点用都没有。片刻之后,那之前还威风凛凛胜券在握的他便已经怦然倒地,身体在地上微微一个抽搐,随即就再也不动了。   “林哥哥,那个少年就是先前送了我帷帽的家伙——”   姚小花瞪大了眼睛傻乎乎看着曲统领的尸体,一张脸木愣愣的,想来是被吓呆了。她咬着嘴唇在林茂耳旁轻轻的说道。   “砰——”   姚小花的话音一落,林茂就眼睁睁看着后花园中那手持袖剑的少年身形一晃,也倒在了地上。   顾不得其他,林茂连忙上前,将那少年翻过身来一看,才发现少年的胸口正在往外汩汩流血,肩头与大腿等处更是布满伤口。   真是难以想象,就在不久之前,这少年竟然还能那般冷静地屹立在那位曲统领的面前与人对峙。   “刚才发生了什么?小青,是你出的手?”   是少年持剑将那位曲统领的喉管割开了?还是常小青于紧急时出手杀了那人?林茂直到这一刻,都没有搞清楚刚才他分神的那短短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常小青眉头微皱,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我。”   他说。   “林哥哥,我们要救他吗?”   姚小花扯过少年看了一眼,有些犹豫地问道。   “砰砰……轰……”   在他说话的同时,从不远处的地方传来了更加响亮的建筑倒塌之声。   那旋起的气流便像是裹着烧红的刀刃一般,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林茂心知这定然是因为大火已经完全烧到了金屋大宅这边,如今情势倒也容不得他再三思量。眼看着面前少年气息微弱,满身鲜血,林茂将他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头,又让常小青帮忙捞起少年的另一边胳膊,急匆匆就往后花园池塘旁的假山走去。   “先进密道再说。”   他急急说道。   一行人随后便在他的带领下,掀开了假山侧一处与假山浑然一体的石壁。   石壁后面出现了一个窄窄的入口。   林茂走在了前面。   “跟着我……”   他说道。   等姚小花最后一个踏入入口,那被搬开的石壁随即又旋回了原处,“咔嚓”一声,从外部看过去,此处依然只是一处寻常的精巧假山而已。   而在假山之外,那已经气绝的曲统领的尸身中,忽然又个细小的东西轻轻地拱了一下……   一条小小的,通身漆黑的黑蛇从男人的袖口中缓缓滑出,然后飞快地顺着姚小花先前走过的路,一路蜿蜒地爬到假山之中,顺着缝隙钻入了石缝之内。 第106章   在跨入密道的一瞬间,黑暗便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细长甬道中的四人。   在最开始的时候, 密道中的空气还依稀浸染着滚烫的温度——想来应该是因为密道中自有与外界相通的透气孔的缘故, 火海烧灼的空气也随着透气孔涌入了密道。但是随着四人往密道深处走去, 空气便愈发变得浸凉。   也许是因为从建成之日起便无人踏足其中, 这里明明没有灰尘, 却依然弥漫着一种陈旧死寂的气息。密道两侧的石壁上有规律地镶嵌着一行明珠,每一颗珠子都散发出了微弱而幽暗的目光。   刚从外界踏入密道时,只觉得那光芒微不可见, 不过等眼睛逐渐适应了密道中的黑暗以后, 那珠子散发出来的光滑却已经足以让人看清楚密道中的路途。   常小青的目光在那两行明珠上稍稍停了片刻。   这种珠子世人多称之为“鲛珠”,据说在日光下看, 鲛珠与寻常明珠并不不同, 但它的特异之处便是在暗处时能发出蒙蒙微光。   按照古书记载, 那微光能亮上万年不灭。   往前几十年,这鲛珠虽然十分珍贵, 但也并不难得,不过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好像一夕之间这世间的鲛珠便全部消失殆尽。   如此这般, 接下来的这些年,鲛珠的身价便一跃而起, 一颗便能换上千金。还有那等传言说, 如今就连云皇想要在自己的陵寝中放上四颗鲛珠做照明用,都不得不暗地里撬开先皇皇后的陵墓,将那陪葬用的鲛珠取出替代。   常小青当初行走江湖时, 对这等小道消息江湖传言,也不过是随意听一听,并不曾入心。没有想到,如今跟在自家师父身后进了这密道,却仿佛在无意间解了那江湖中一个极大的谜团。   而有了这鲛珠在侧,几人脚下踏着的玉板金砖,虽说也是十分奢靡之物,细究起来却也不算什么稀罕了。   一行人在密道中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时候,细长昏暗的甬道看似延绵不绝一直向前,然而以常小青习武之人的敏锐程度,自然能隐隐察觉这密道其实有时候是向下而行,有时候却向上而走,有时又是细微地转了弯。而且这密道内岔路极多,稍不注意便会转错地方。每隔一段路,林茂便会忽然停住,盯着地上墙上那与之前并无两样的玉板与金纹看上半晌,然后才会小心嘱咐后方三人该如何踏步而行。   林茂并未多说什么,可从他在寻路时候那慎重的态度来看,这密道中的险恶之处却绝不算少,也是有林茂的带领,四人的前行才可能这样安全无恙。   等那章琼少年的气息愈发微弱,好似已经将全身的血液都流尽之时,林茂才停下脚步,背影看上去稍稍轻松了一些。   “先在这里休整一番吧。”   他轻声说道,然后抬手在墙上一枚鲛珠上轻轻一推。   “滋滋——”   竞紧接着就是一阵机关运转的声音,常小青周身肌肉一紧,偏过头去就看着密道的墙壁平平往后退了一丈,林茂回头看了常小青一眼,大概也是看出了他的紧张,不由地开口安抚道:“跟我来便是,别担心。”   说完,林茂已经率先走到那活动的壁石之后。   “这里是哪里?”   姚小花似乎有些害怕,赶紧小鸟依人地依在林茂身侧也跟着他走了进去。   便如同林茂所说的一样,这里并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地方。   常小青与姚小花只听到林茂那处响起了一阵微微簌簌之响,不多时,眼前忽有一团橘光一晃,原来是林茂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火石,将墙上的鲸脂灯给点亮了。   鲸脂火在江湖中有一寸脂一寸金的传言,价格昂贵异常,而它既然这般贵,自然也有它的好处——好处便是鲸脂灯燃起来无烟无臭,火光雪亮。   果然,如今林茂把灯一点,那火光便将这墙壁后面的环境照得宛若白昼一般。   “哇,这里真好……”   在一片寂静中,姚小花的这一声惊叹就显得格外的明显。   这里是一间修葺得十分工整的石室。   地板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西域弹花地毯,松软绵厚就好似那上等的动物皮毛一般,踩上去简直连脚背都要陷进地毯之内。石室的正中央立着一张似床非床的宽阔矮榻,塌上考究地放着松软如云的靠垫与小被,在配合房内四角垂下来了琉璃水晶灯,这石室简直就像是那富贵人家小姐的香闺一般。也不知道室内到底是做了什么机关,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这房内的陈列摆设却依旧如昔,连一点薄灰都没有染上。   不消说,这样的手笔……与密道外那价值连城的鲛珠一样,定然是某人的亲手布置而成。   常小青心中模模糊糊地映出了一个人影,不知为何,忽然间他便觉得自己的胸口隐隐有些发闷。   “将这人先放在那边……”   林茂却没有来得及在意常小青的沉默,此时他的注意力正在那血流不止的少年身上。   常小青与姚小花依他所言,将那少年放在了那张华美柔软的矮榻之上。   林茂上前在少年的腕上搭了搭脉,脸色凝重。   只见他随后便从少年的袖口中摸出了那把袖剑,然后用剑将少年的外袍割开来。   看到那少年内里穿的明黄色锦衣,衣角上还有一点儿龙纹显露出来。那姚小花在一旁倒是面色如常,林茂的手却不由自主的顿了一下。   “小青……你去墙角看看,若是猜得没错,这里应当屯了一些药物才是。”   林茂愣怔只在一瞬,他随即便低眉敛目,皱着眉头看着少年身上血糊糊的伤口,开口对常小青说道。   这石室内靠墙的地方各放了数个玉石制成的水缸矮柜等家具器物。常小青谨慎地上前检查了一下,发现水缸里头各存放有清水与一些干粮。   大概是因为容器乃是用上好玉石所制,即便是存放了数十年之久,里头的清水依旧清冽如昔,倒是干粮多已经腐朽粉碎,并不能再食。   食物清水的旁边是几只做工考究的矮柜,里头是一些游记志怪等书籍,书籍下还压着一些金银玉石珠宝做成的棋子连环锁等物,显然是用来给人解闷的。再往旁边一个矮柜看去,里头果然如林茂所说的,放着一些上等的各色药丸药粉烈酒等物。   常小青目光落在那些物件之上,一股怪异之感却腾然掠过心头……   这石室内陈列摆设无一处不仔细无一处不熨帖,可就是这细致之处,竟与常小青平日里预备杂物细节全然一样。这样的念头刚刚闪现,常小青便已经下意识地伸手拿起了矮柜角落中一只扁口瓷瓶。倘若是他放置金疮药,恐怕也会选这样一只瓷瓶,放置在柜中的这个位置。瓷瓶入手,常小青垂眼一看,在那瓶底果然烧出了瓶中药物名称——生机凝血粉。   眼看着那瓶中药物正如他先前所想那般,常小青心中竟也丝毫不起意外,紧接着他又不费吹灰之力,在隐蔽处寻出了绷带针线等疗伤用品。若非常小青深知自己从未来过此处,恐怕就连他自己都要心生疑惑,以为是自己亲手布置了石室内部的一切。   如此状况,难免让常小青心中疑惑之意愈盛。不过此时那华服少年命在旦夕,却并没有多少余裕让常小青深思。   “小青……”   “我来。”   常小青面色如常回到矮榻旁,多年前被人精心布置的软垫已经被那少年的血污染成暗红一片。少年肩头胸口和大腿处伤口周围的衣料都已经被林茂当机立断地用剑削开,伤口处鲜血淋漓一片狰狞,在冰凉凝滞的空气中萦绕飘荡的血气之中,泛着一股不太正常的腥臭之气。   常小青不由地与林茂对视了一眼——少年的伤口隐隐有些发黑,血流不止而血色又太过鲜红,便是再蠢笨的人这个时候也能看出那刺伤少年的凶器上定然淬上了毒药。   【这世上竟然有人要用这样狠辣的手段对付一个少年……】   林茂心中想道,脸色十分难看。   明黄色龙纹锦袍,忽如其来无法扑灭的大火,还有那不知道被什么人从外界堵上的城门,再配合后花园中那满地的尸骸。   若说这大火不是冲着昏迷少年而来,林茂是怎么都不会相信的。   “把他按住。”   常小青面对少年身上那泛黑的致命伤口,神色平静地低语了一句。林茂连忙和小花按住了那少年的脖子与肩膀,紧接着便看见常小青敲碎了一只酒瓶瓶口的封土,将酒瓶内澄清的烈酒咕噜咕噜全部倾倒在少年的伤口之上。   “呜……呜呜……”   那少年明明已经因为失血而昏迷了过去,可那烈酒冲洗伤口的痛楚却依旧让他整个人不住地挣扎抖动,口中更是嗬嗬出声,呜咽不止。 第107章   常小青像是完全没听到少年口中那凄惨的哀嚎。   他的手持着酒壶,很稳。他的神色也很平静。   眼看着澄澈的烈酒终于将血污冲刷干净, 露出了少年煞白的皮肤和那向着两边绽开的皮肉, 他的手腕忽而一抖, 迅速地将那金疮药和解毒粉一起撒在深可见骨的伤口之中。   接下来, 常小青就当着自己师父与姚小花的面, 做了一个十分骇人的举动——只见他手指在旁边那盏鲸脂灯灯盏中轻轻一沾,一只手指尖搓起一团微黄的鲸脂,另一只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捏起少年的伤口, 将那伤口死死合拢来, 再将鲸脂涂在伤口之上。   随后他拿起灯盏,把那火苗对着少年伤口上的油脂, 轻轻一沾。   “啊啊啊啊啊——”   惨叫和一团火光同时在石室之内腾起, 伴随而来的, 还有皮肉烧焦时特有的恶臭。   那少年在一声嘶哑的痛楚尖叫中倏然一弹而起,他的身体便像是被拉到极限的弓, 向上挺了起来。   林茂没有想到少年竟会在这等时候醒过来,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然后便顺手抽过先前用袖剑割下的布料卷成一卷, 飞快地塞入了那少年的口中,免得他在浑浑噩噩的剧痛中直接咬掉自己的舌头。   可那少年明明都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眼看着那脏污的布团塞过来, 竟然猛然侧过头来,作势便要往林茂手腕伤咬去。好在林茂眼明手快,少年不过刚刚张口, 他便已经抬手猛然掐住少年的下巴,强行将那布团塞进了少年的嘴唇之中。   “唔——”   之前的惨叫倏然被堵在了少年的喉咙之中。   他奋力挣扎了一瞬,上挑的眼角隐隐有泪,混着那脸上血污顺着脸颊缓缓流下,看着简直就像是流出了两道血泪一般,有种说不出的可怜。林茂看着少年如此情态,不由地叹了一口气,不过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未送,依然死死卡住那少年在剧痛中不自觉痉挛的肩头与胸口,沉声道:“别怕,我不会害你。”   林茂深知以火灼伤的疼痛是多么难以忍耐,当年他行走江湖时,也曾经见过不少号称是豪杰好汉的人因为忍不得剧痛,最后因为伤口溃烂,在漫长难熬的痛苦中活生生被耗死。如今在他怀中的这个少年因为尚未长开,一身骨头支棱着薄薄的皮,卡在胳膊之中,好似一只瘦骨伶仃半大不大的小兽一般。林茂心中不由有些紧绷,害怕这少年会因为忍不得疼痛而勉力挣扎——他身上那几处伤口都又深又长,倘若真的挣扎起来,恐怕刚刚才灼好的伤口又要迸裂开来血流不止。   林茂在大火烧城之时费神费力将这少年救下来,可不是为了让这密道中多一具少年尸体的。   少年依旧勉力挣扎,哪怕那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去。   “不想流血而死就给我忍着。”   林茂不由地说道,然后腾出手来,用力拍了拍那少年的脸颊。   那少年忽然间便回过了头,睚眦欲裂狠狠瞪向林茂,一双凤目中遍布血丝,目光亮得就像是被软布擦拭过的刀剑,锋锐如刀。   林茂猝不及防对上那少年的目光,一时之间竟然被这一个弱冠少年看得心头微颤。   不过出乎林茂意料的是,那少年明明已经痛得不住颤抖,看到林茂之后眼中却腾然溢出一道水光,萦绕在他身上那受伤小兽一般紧绷尖锐的防备之气也倏然散去。   “唔……唔……”   那少年一瞬不瞬地看着林茂,喉咙中滚落出几声含糊地嘟囔。   又过了片刻,他便当着林茂的面,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林茂不由一愣,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这少年先前并未清醒,只不过是因为那剧痛而从昏迷中挣脱出来,然后还来不及恢复意识就又晕了过去。   “这个人……这个人该不是死了吧?”   等常小青依着先前的方法,手法干净利落地将少年身上其他的伤口也如法炮制之后,那少年就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椎骨的兽尸一般,在林茂怀中骤然一软。姚小花之前一直屏气凝神地在一旁帮忙,眼看着少年即便是在昏迷中也蹦得宛若铁板的身体软绵绵地塌了下去,不由得捂着嘴轻声低呼了起来。   林茂一听这话,顿时眼前一黑。他连忙在少年的颈侧轻轻抚了一会儿,感受到了那微弱却平稳的跳动之后,才慢慢地松出了一口气。   “无事,只是彻底脱力了而已。”他对着姚小花道,然后又回过头看着常小青开口加了一句,“辛苦小青了。”   “什么……”常小青愣了一瞬,然后才连忙躬身对林茂开口道,“既是师父的吩咐,便是我的分内之事。不过这人身上受伤颇重,之后的情形却不太好说。”   常小青板着脸,看着就跟往日一样,可心中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言谈举止之间很是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   林茂不由地有些担忧,忍不住往常小青脸上多看了几眼。   他也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那常小青的脸色在明亮的鲸脂灯下,莫名地显出了几分苍白。   “小青?你可是身体不适?”   林茂赶忙将少年放在软榻上,然后绕到常小青面前,抓起他的手小心问道。   “徒儿一切都好,”常小青干巴巴地回应道,“只是……”   “只是?”   林茂还从来没有在常小青身上看到这般犹豫不决的模样,心中的那份不安顿时变得更加难以掩饰。   “只是有些疑惑这等精妙密道究竟是何人所建而已。”半晌,常小青忽然开口,看得出他刻意做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以林茂对他的认识,哪里又可能分辨不出自家徒儿在这一瞬间显现出来的紧绷。   不等林茂开口,常小青继续说道:“我见此处所藏事物,除了那必要有的清水食物意外,竟还有游记与玩具,倒与师父的喜好相符。”   恐怕就连常小青自己也没有察觉,末尾的这句话中多多少少竟也带上了些许试探之意。   听到常小青的问话,林茂一愣,心中滋味莫名复杂。   “唔,这密道……”林茂偏过头,望着墙边那一排矮柜,失神轻轻开口道,“是你父亲当年所建。当年江湖与朝廷一样,正处于风雨飘摇的时候。常师兄担心我的安全,便在交城下建造了此处密道,密道中不仅有陷阱,也有像是我们如今所在之处这样的小室。为的是万一有人在外追杀,躲在此处凭借着储藏在此的清水干粮,也能平安无恙地呆上一些时日。”   “想得好生周到。”   林茂话音一落,从旁便传来了姚小花一声适时低喃。   结果因为这时候林茂与常小青都陷入了莫名沉默,因此少女的嗓音在石室之内倒显得格外响亮。   姚小花显然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以手捂嘴,不太好意思地冲着林茂娇俏地眨了眨眼睛。   “没事……”林茂对她点了点头,轻声安抚道,结果就这样错过了身侧常小青骤然又白了一层的脸色。林茂一回头,就发觉常小青神色古怪。   他将常小青一手带大,深知自己的徒儿一身盖世武功磊落性格,却独独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与师父之间的那番爱恨纠葛颇为在意。   “其实他这个人生性大大咧咧,行事也常常没有章法。那点细心有时候也不过是表面功夫而已,不信你去看他给我备下的那些闲书玩具,定然都是些我不喜欢的。”   林茂却不知道,自己在说出这句话时,眼角眉梢却都漾着一层浅浅的笑意。   常小青正凝望着他,看着林茂神色间那无意间流泻出来的亲昵,面色愈发冰冷。   片刻后,就连林茂自己也很快意识到了不对,他的话语忽然止住,神色怔怔。   没错,常青其实不是不细心,他只是不懂那些而已……   那个人不通文墨,不懂风雅,爱华服,爱美酒,爱金银珠宝山珍海味。就算是要给林茂买解闷用的闲书,也只会挑那书铺子里卖得最好的那几本,至于其中内容,却从未挑拣过。这样的常师兄在当年行走江湖时,自然也曾经因为内里的粗鄙底子而受过不少讥讽冷笑。   相比起来,常小青虽无父无母在忘忧谷中长大,林茂却一点都不敢在他的诗词文墨上懈怠。便是常小青初闯江湖与那武林高门中弟子同寝同食,也从来不曾露出半点短处。外人对忘忧谷有再多非议,看到常小青,依旧不得不夸一声钟灵毓秀。   年少时,林茂也曾因为常师兄偶尔露出的不讲究而与他拌嘴过——只是现在想想,依常青早年的遭遇,那金灿灿硬邦邦的金银珠宝,果然还就是这世上最牢靠,最能傍身的东西。   只可惜当林茂终于明白这点的时候,那人却早已不在。   就在林茂心中百味掺杂,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先前晕厥过去的少年在矮榻之上忽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吟。   林茂一惊,连忙上前看向那少年,后者面如金纸,双眸微微睁开。与之前那次因为剧痛而迷迷糊糊醒来不一样的是,这一刻少年的目光极为清澈,显然神智早已清明。   【这少年看着倒像是锦衣玉食中长大的,没想到骨头倒是挺硬。】   看到那少年,林茂不由地在心中暗暗想道。   能够让常青备在这给林茂逃命用的密室之类的药物,自然都是灵验非凡,如今常小青给那少年上了药粉,又用火封住了伤口,少年能够就此清醒倒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真正罕见的是少年醒来之后,依然能这般气息匀净,神志清醒。   那少年默不作声地移动着目光,从常小青一直看到姚小花,然后目光便停在了林茂的脸上。   直到此刻,林茂才深刻地感觉到先前那位曲统领为何能面不改色杀了那样多人,却独独在少年面前心生怯懦,最后被人寻了机会反杀而死。   这少年身上,确实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威势。   明明此时的少年身受重伤,可被他看了片刻,林茂也觉得背心微微发汗,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然而下一刻,他便眼睁睁见着那少年原本白如绢纸的脸上一点点染上胭脂红——原来他竟是看林茂看得有些痴了。   “我……我这是死了吗?”   半晌后,那少年才傻傻开口。   他这么一说话,先前凝神看人时候那种威严便宛若幻梦一般骤然消逝,徒留下一团年少傻楞的呆气。   随后林茂便见着他伸出手来,战战兢兢地在林茂垂在两侧的手背上一滑。   “好奇怪,原来天上的仙人摸起来竟是这般柔滑……”   林茂随后便听到那少年呆呆低语道。   因为他年纪尚幼,五官也生得俊秀端正,因此这寻常人做出来多少有些登徒子气的举动落在他身上,倒只有让人忍俊不禁地好笑。   “我,我姓章……叫章琼……这厢给仙人见礼……哎哟……”   那自称作章琼的少年想要给林茂行礼,结果才稍稍一动弹,便又跌倒软榻之上,满头冷汗动弹不得。   林茂赶紧按在他的肩头,无奈道:“小兄弟,你没死,我也不是什么神仙。只是先前我与我的这两位家人被困交城大火,想要另寻出路离城,却恰好在那宅院里见到你晕倒在地,便将你救了下来。”   林茂这番话说得真真假假含糊不清,轻描淡写就将之前与常小青姚小花一起在树丛后见到的对峙掩了过去。   果然,听到林茂这般说话,那章琼眉头一扬,一派天真地开口道:“是吗?我竟然是被人救了……能够在这等危机时候救人,你们还真是好人。”   在林茂身后的常小青一听章琼这般说话,眼神骤然便暗了下来。 第108章   章琼并不是一个寻常少年。   当然,这点林茂, 常小青与姚小花都知道。   更妙的是, 这章琼自己也知道自己这般作态其实满是破绽。   林茂与常小青为他烧灼伤口割开了他的衣物, 他身上那件只有寻常人绝不可能穿的明黄锦袍自然无从遮掩。林茂那随口搪塞他的那番救人之说明明全然经不起推敲, 章琼也不说破, 依旧这般坦然,装作毫无察觉一样在林茂面前摆出那样一张讨喜的脸演戏。   姚仙仙捧着脸,饶有趣味地在一旁观察着林茂, 常小青与章琼之间的互动——大概是因为他如今这幅少女模样有些不起眼的缘故, 那人并未注意到他。   姚仙仙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想来章琼年纪确实太小也未曾经过什么真正险恶的风浪吧……这等锦衣玉食的贵公子,自然不会注意一个灰扑扑又不懂武功的“平凡少女”。   倒是有点亏……   姚仙仙仿佛听到心中有个声音轻声嘀咕道。   说实在的, 将章琼从那曲统领的剑下救下来, 可真是用光了姚仙仙上八辈子和下八辈子的善心。   而他之所以这般救人, 却正是因为先前他同林茂说的——章琼曾经送了一顶帷帽给他——不对,是给了当时那个在破旧旅店里求一些煤灰都求不到的落魄村姑姚小花才对。   姚仙仙记得十分仔细, 那个时候那位曲统领还没有露出不臣之心,这位章琼自然就便是众星捧月一般的人物。他忽然决定入住那家破败不堪的旅店,自觉已是十分了能够吃苦耐劳, 却苦了身边那数百名京城而来的仆妇下属。几个厨娘皱着眉头将小小的旅店的后厨都封住了,姚小花去讨煤灰, 却反倒被人直接在地上推了个踉跄。   偏偏这般场景, 又是那么不凑巧地被章琼于高楼之上看到——其实只差那么一瞬,姚仙仙的袖口中已经备好了几条能够让厨娘死得悄无声息又痛苦不堪的毒蛇,不过那毒蛇最后却是没有派上用场。   因为旅店里的贵人, 这位章琼章公子,觉得自己带来的仆妇仗势欺人十分不堪,连忙唤人来“救”了可怜的村姑姚小花。他不仅让人呵斥了那两位厨娘,更是好声好气笑眯眯地问了姚小花可是有什么需要……姚仙仙不假思索便要了章琼手边放着的那顶帷帽。其实现在想来,从姚仙仙坦然索要那顶帷帽开始,场上气氛便很是有些古怪,还有那打扮得颇为美貌的丫鬟一类的人凑在章琼耳边轻轻劝阻。很显然那顶帷帽应当也是名贵之物,不过当时的姚仙仙却并未想太多,他只是单纯觉得,那顶帷帽正好可以用来遮掩林茂那过于显眼的容貌。   倘若面前这些所谓的权贵要为了一顶帷帽来为难他的话,也不过是多放一些心爱的毒蛇出去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当时的姚仙仙无所谓地想道。   接下来的事情倒是明晰,章琼最后还是将那做工精细内有讲究的帷帽依诺给了姚仙仙。想来这少年一点都没有想到,日前那无意间的善举,到了最后却救了他自己的一条性命。   那后花园内的曲统领武功确实高强,若不是姚仙仙现行放出一条毒蛇一口咬在他的心窍,即便之后常小青的掌风拍到那人身上,曲统领手中的那把巨剑也定然早就将章琼整个人一劈为二。   谁又知道,章琼救是被救下来了……救下来之后,这少年的所作所为,却总让姚仙仙不那么快活。   他不喜欢章琼看林茂的眼神。   姚仙仙脸上笑容不变,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了章琼的侧脸之上——那两颗眼珠子若是挖出来,倒是恰好能给先前救了人的那只小蛇加个餐才是。   ……   章琼浑然不觉身侧那看似小丫鬟一般姚仙仙脑海中正盘算着他这对眼珠的去处。   他正在同林茂对话。   虽然年纪尚幼,不过章琼显然也没有逃过林茂容貌的蛊惑。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少年城府颇深,可现在林茂问他什么,他竟然也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答上什么。   据他所言,他自家家大业大,偏偏家中人丁稀少,而家中的大家长,也就是他的父亲却因为早些年被奸人所害下了剧毒,如今已是生命垂危,奄奄一息。章琼心地纯善良,不忍见到父亲受此苦楚,才在不久之前偷溜出门,想要为父亲寻药延命。   “……这江湖上都传遍了,忘忧谷中有那逍遥子先前炼出的长生不老药的消息,我便也跟着他人一起到此。谁知道家中带出来的人马,倒有一半折损在了那日三里庄蛇夜之中。好不容易退到交城中,想要稍稍休养一段时间,却又遇上交城大火,将那陪伴在我身边的亲近老仆下属都……都……”   章琼说道此处,眼眶不自觉就红了。   姚仙仙睁大眼睛凝视着少年的面容,瞳孔微微收缩。   【啧,好厉害的演技……】姚仙仙不由在心中冷笑。   事到如今,这章琼的身份实在是呼之欲出。   那位家大业大,如今生命垂危的大家长自然便是当今圣上,而他们眼前这位少年,自然就是云皇唯一的儿子琼太子。云皇年少被伪皇所害身体不佳,因而子嗣单薄,按理来说,太子琼地位自然是尊贵异常。可事实却是,云皇对这位太子极为不满——他乃是云皇醉酒之后与一地位低下的章姓宫人所生,而且那宫人似乎还与那伪皇有些渊源。   因此这朝中上下谁都知道,云皇视这位太子堪称是眼中刺肉中钉,奈何之后多年,皇上本人身体每况愈下,后宫中再无新的皇子降生,太子琼才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   只是不知道他如今忽然到了这边陲小镇上来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按照姚仙仙所想,总不可能真的是为了给云皇寻那长生不老药。   姚仙仙越是想就越是后悔,不该发神经将章琼救下。   因为此人定然会是一个极大的麻烦……   而姚仙仙能够想到的,林茂自然也能想到。与可以将这种心知肚明的演戏视为乐趣的姚仙仙,林茂显然对这种虚与委蛇兴趣缺缺。尤其是等那章琼告诉林茂,先前已经有人闯过了玉峰山下的杀人风进到了忘忧谷时,林茂差点连表面的平静都快要维持不住了。   “你说,那些人已经进到了忘忧谷中?”   林茂将所有的惊讶隐于眼底,一字一句慢慢问道。   “是的,只是那忘忧谷中如今已经空无一人,也不知道谷中那魔头究竟逃到了何处。据说武林盟与极乐宫如今已经联手出了千两黄金的悬赏,就为了捉拿那欺师灭祖,伤害同门的常小青。”章琼不疑有他连忙说道。   他在别人面前固然是个城府深沉的少年,但在林茂面前,他却总是不自觉透出一股年少人特有的冲动来。   尽管极力控制自己,但章琼还是情不自禁想要在林茂面前显出自己的消息灵通:“如今其他门派所有人马都已经从玉峰山下转往那建城而去。毕竟那长生不老药的下落,全天下可能也只有四人知道。常小青已经失踪,极乐宫宫主又不可能让人前去打扰那位金灵子金少侠,为今之计,也只有留林盟手中那季无鸣与忘忧谷一个老仆能知道些许蛛丝马迹……”   随着章琼话语,林茂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压上了一块又一块的巨石,让他几乎无法喘过气来。   那长生不老药的传言竟然真的传遍了整个江湖……   而他那可怜的徒儿季无鸣落在武林盟手中,不知又要吃多少苦头。   这样一想,林茂只恨不得能长出翅膀,直接飞去武林盟所在的建城才好。   “咳咳……我知道我这般恳求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但还请恩公送我前往建城。我父亲有些亲密的故旧正在那里,倘若得知恩公这般救我,到时定有重酬。”   林茂想着该如何前往建城,章琼已经虚弱地咳嗽了几声,仰面哀声恳求道。   或许是因为往日从未求过他人,章琼此番作态很是生硬为难,苍白的脸上更是布满羞愧难堪。   林茂沉吟片刻,与常小青互相换了一个眼神。   常小青眉头紧蹙,目光严厉地审视着章琼,满眼的不赞同之色。林茂与他相守了那么长的时间,如今只看他神色,便知道常小青定然是不想与这等麻烦棘手人物扯上关系。   可是,若真不管这位太子殿下……   林茂脑海中闪过先前见到明黄布料,心头愈发沉重。   然后他当着常小青的视线,缓缓点头应道:“小兄弟无需多言,所谓的送佛送到西,正巧我们也是要往那建城去的,顺路带上你……”   章琼听到林茂应诺带他,心弦一松,不多时便再捱不过身上重伤,身体一软晕厥过去。   林茂连忙上前再为他诊脉,触手便觉少年全身滚烫,宛若火烧,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师父,此人身份……”   常小青靠到林茂身边,将章琼推回软榻,正要开口,林茂却抬手在他面前轻轻一挥。   “为师自有计较。”   林茂硬着头皮说道。   他不可能不管章琼,这其中却自有他自己的一番考量,只是这考量,却有些难以对常小青启齿。   他在担心龚宁紫。   林茂不会忘记之前在金屋大宅的后花园里看到的那些倒地身亡的死士,他与龚宁紫相知甚久,一眼便能看出那些人都是持正府中人,而章琼自己手中更有持正府特制的袖剑,显然持正府与这位太子的关系匪浅。   然而按照先前他在交城中所得知的消息,龚宁紫如今重病不能理事,更有失圣宠的嫌疑。倘若这位太子在持正府的保护下依然毙命于荒野小城,也不知道龚宁紫将会受到怎样的责罚。   林茂虽然与龚宁紫义绝已久,但毕竟有过那样一段过往,如今也实在无法就此放下。   “也不知道这孩子能否撑到建城……”   林茂满腹心事,又探了探章琼的额头,然后颇有些心虚地低声说道。   常小青与姚仙仙,皆是沉默不语。   而就在这个时候,似乎有一声极重的巨响从远处蒙蒙传来,竟然让这般深入地下的密道之中都微微颤动了片刻。   ******   京城   一枝枯瘦的红梅形单影只地立在皑皑白雪之上。   一个面容姣好,宛若女子的青年身披雪白狐皮披风,立在梅花之下,用雪白的手指捏开了竹筒一段的火漆,将其中的密函徐徐展开。   【交城大火,全城坍塌。尚未寻得琼太子踪迹。】   薄如蝉翼的密函上满是焦黑和火烧的痕迹,字迹更是模糊不清,在密函的一角,隐隐看得出来乌黑的血迹。   即便是隔了千里之遥,那密函送到青年手上时,依然可以从纸张上闻到浓烈的焦气。   青年不由地因为那味道而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琼太子……失踪了吗?”   他抬起精心修饰后显得淡如远山的眉头,平静地低吟了一句。   此事事关社稷,可在青年这里,似乎也不过就是一桩小事而已。   “回禀白公子,交城大火,死伤无数,太子殿下恐怕……”   在那雪地之中忽然传出一声毕恭毕敬地回复,原来那里竟然半跪着一个全身雪白的人。   这是持正府中用来传递消息的“雪鸟”之一,但凡有那等极机密的事件,持正府中传递消息便不再用寻常的飞禽,而是用这种修炼了特殊功法的“小鸟”。 第109章   至于在那红梅之下任积雪落满肩头的美貌青年,自然就是白若林了。   那只“雪鸟”显然是负伤而来, 提起交城大火, 满心怅然, 纵然受了那样严苛的训练本应心硬如铁, 此时也禁不住泄露出一丝悲恸。   “……府中兄弟, 死伤过半,因而搜寻琼太子之事,还请公子多宽限几日。”   他还待再说几句, 只见白若林抬手在空中轻轻一挥, “雪鸟”便立即噤声,再不敢多发一言。   “我知道了, 此事我自然会禀告龚大人。”   白若林垂下眼帘, 轻声细语徐徐说道。   而就在此时, 雪地里忽然又有一声轻微的“簌簌”之声,听上去, 不过是冻僵的小雀无意间从枝头掉落,又或者是有微风吹过树梢,抖落了枝头积雪。   可是在听到那一声细响的瞬间, 白若林与那“雪鸟”都齐齐往声音传来地方向望过去,表情凝重。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自寒冷的空气中弥漫而来。   “你先退下吧。”   白若林了挑了挑眉, 忽然对“雪鸟”说道。   雪鸟瞳孔微微一缩, 而后不发一言,身形轻轻一动,便以异常高明的轻功从白若林眼前掠走。   当然, 只有“雪鸟”自己知道,在闻到血腥味的瞬间,心头已有疑惑顿生。   从那响动可以听出来,来人与他一样,是府中“小鸟”,可“雪鸟”与“鸟群”中众人一同受训,对同僚气息记得清清楚楚,刚才那只“小鸟”于他来说却莫名十分陌生。   难道持正府中还有其他“鸟群”?又或者是……   “雪鸟”忽然背后生寒,不敢再想下去。   而依旧是在那一株红梅之下,白若林在面对面前的另外一只“小鸟”时候,神色再不复“雪鸟”面前的淡定自若。   “你说……你说这是……什么……”   白若林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望向那人呈上来的事物,半晌都没有伸手。   来人与先前“雪鸟”一样,一身白衣遮住了头脸,布料中间露出一条细缝,露出了眼睛。骤然看过去,整个人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不过在肩头正别着一只小小的银雪鹞扣子,算是表明了身份。   那“雪鹞”大概身上有伤,呼吸颇重,双手之中正端着一枚长条形的盒子,盒子上了封着漆,漆上烙着鱼龙环,环中是一枚小旗,旗子上点着十二只精细的虎头印。   白若林作为龚宁紫的徒儿,又在龚宁紫重病之时主持持正府内工作良久,当然不会错认那火漆上信息。   鱼龙环代表着那是鱼龙令一支,旗子上的虎头印代表着发信人乃是一旗旗长。   “鱼龙令第十二旗的旗长……”   白若林默不作声在口中狠咬了舌尖一口,凭着那剧痛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记得那人唤作叶年?”   白若林幽幽说道,说话间咬着牙将那盒子取了过来放在自己手心,却并不打开,而是不住地在盒子表面轻轻摩挲——就好像这盒子中装着的是蛊虫毒蛇,不能掉以轻心一般。   “回禀白公子,送信人确是鱼龙令十二旗旗长叶年。据他所言,鱼龙令令主十三娘已毙命于罪僧伽若之手,因此此物由他代为送出。”   “雪鹞”平平应道。   “我记得罪僧伽若脱逃的消息是三日前送来,既然此物如你所说,实在是至关重要,为何当时不一起送来,反倒要到三日后才这般姗姗来迟地递上来?”   白若林道。   在最开始的惊慌之后,他收拢心神,这番问话语调平稳,听起来倒是并无异样。但只有白若林自己知道,此时的他内心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慢慢地打开了盒子——在木盒之中,静静地躺着一支满是锈迹的铁钗。   在看到那异常熟悉的鸳鸯衔缠枝莲花纹样的一瞬间,焦躁和惊恐混合着不安化为了某种黑暗的野兽,在白若林的胸口一跃而起,啃噬着他的心魂。   “回公子话,罪僧伽若逃脱之事由看守他的白雀令发觉,而彼时鱼龙令下叶年受伤极重,虽有白雀令救治,却一直昏迷不醒,直到昨日叶年临死前回光返照,才得知铁钗令现世之事……”   “雪鹞”未曾有一字一句的隐瞒,将叶年濒死前诉说的铁钗令现世前后事项全部都一五一十转述给了白若林。   等听到那叶年是在靠近玉峰山下的交城中得到铁钗时,白若林心跳骤然加速,眼前更是腾起了一层红雾。   “这绝非铁钗令。”   生硬如石的声音响起来,是白若林突兀地打断了“雪鹞”的回话。   “……”   雪地之中,那名“雪鹞”一怔,虽未发一言,却难掩愕然之色。毕竟铁钗令于持正府中人来说实在非比寻常,这只铁钗既然能让人这样快马加鞭连夜送到白若林手上,自然已经过了数道手续层层检查,确认了铁钗真伪才是。   可是如今白若林却这样毫不犹豫地开口断言这并非铁钗令,哪怕“雪鹞”原本就是白若林一派的嫡系人马,如今也禁不住泄露出些许不自在。   想来白若林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这番作态有些生硬,他猛然将那只锈迹斑斑地铁钗紧握在手中,在脑海中将“雪鹞”先前的回话在自己脑袋里翻来覆去过了好几遍,然后才慢慢开口道:“你乃是我心腹之人,事到如今,有些事情确实也应当告诉你了——这世上铁钗令令主其实早有确切的一人。”白若林道,“那人就是前些日子刚刚过世的忘忧谷谷主林茂林老先生。”   白若林盯着“雪鹞”那张被白布覆盖的面孔,说话间,他那混乱的心神竟然就这样渐渐变得安定了下来。   没错,既然那人已死,便是有再大的问题,也不过如此。   “我师父早些年同那位老先生有旧日,铁钗令便是两人之间情谊相约的信物而已。而除非那位老先生亲自手持铁钗令前来——其他人拿出来的铁钗令,定然都是仿制的。现在林茂老谷主早已仙去,膝下弟子又各自伤亡失踪,怎么可能会有叶年所说的那等年轻男子前来以铁钗令相求?而且,那人如果都能拿出铁钗令,所求之事竟然只是让罪僧出手救人?”   说到这里,白若林轻轻一笑,面露坦然之色。到了这时,恐怕就连他自己都要觉得手中那只沉甸甸的铁钗,不过是个仿制得极为精妙的伪造品了。   “想来此事应当是与那逃走的罪僧伽若相关——如今倒是需要吩咐下去,将那叶年所描述的男子细细切查一番,说不定,便能以此找到罪僧的下落……”   “属下明白。”   到了这时,铁钗令之事便已经轻描淡写被白若林推向了凌空寺罪僧伽若忽然离去的事情上。   说起来,罪僧伽若在交城中忽然消失之事虽也棘手,可反应最大的却不是皇宫那边,而是送出伽若的凌空寺——这些天来,持正府中为了应付那帮秃驴已经耗费了精神。   然而说到底,最后持正府中人也实在没有明白,那凌空寺为何要对一名和尚的离去如此大惊小怪。要知道,那等摩罗转世之说对于持正府中众人,实在是有些无稽之谈。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双方之间争端愈多,极耗心神。   “雪鹞”离开了。   当然,白若林也不知道那人是否真的相信了他巧舌如簧的那番说辞。   不过,便是那人不信也是无碍。   白若林凝视着院中皑皑白雪,轻轻地叹了一声气。   倒是可怜那“雪鹞”了。   白若林想。   虽说那人是他心腹,但谁要他亲手带来了那该死的铁钗令呢?   短短一瞬,白若林便已经做出了决断——接下来那雪鹞会接到一个极严苛的任务,定然会有去无回。而随后,白若林会备好一支仿品以应对龚宁紫的问询。   那叶年从交城中送上来的这一支铁钗不过是个赝品——也只能是赝品!   已经死掉的人,就不应该再影响活人的生活了。   白若林松开手掌,并不起眼的铁钗映衬着他雪白秀美的掌心,愈发显得粗陋简朴。虽说先前白若林信誓旦旦表示这支铁钗不过是个仿品,可他既然是龚宁紫唯一的弟子,自然就不会弄错铁钗令正真的模样。   这……这就是铁钗令。   那忘忧谷谷主林茂的铁钗令!   “为什么你都死了,还要来麻烦我呢……”   白若林喃喃低语道。   姣好的面容上,透着一丝他自己并不知晓的怨毒与愤恨。   “叮——”   一声轻微地铜钟声响。   白若林脸上表情顿时一变,转头朝着远处的院墙望去。   这一声铜钟是从龚宁紫的小院中传来,代表龚宁紫此时终于愿意见他。   一想到自己的师父,白若林冻得惨白的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晕,然后便快步朝着小院走去。   不过刚行了两步,他忽然又脚步一顿。   手中那只黑黝黝的铁钗似乎忽然间变得极为沉重了起来……   白若林垂眸帘目,只停了一瞬,步伐忽然又轻快了许多。   只不过先前他是直对着龚宁紫所在书房走去,这回他却像是改变了主意,稍稍绕了绕路,从府侧一处荒芜偏僻的院落中经过。   那院落里只有一口枯井,已是许久没有用过。据白若林所知,开春之后,这口枯井便要被填平了。   白若林在枯井旁立了片刻,探头往其中一看,只见到井底黑黝黝一汪浑浊污水,不见天日。   他袖口一抖,先前那枚铁钗便已经“噗通”一声落入了井中,见不到踪影。   与那金钗不同,铁钗最不耐水浸,尤其是这种浑浊恶臭的污水——恐怕过不了多少时日,铁钗便会在井底锈蚀成泥,再聚不起形状了吧。   。   枯井边上也有梅树,不过这棵梅树显然并非人力刻意栽植,而是野生野长,因此生得十分瘦弱纤细,枝头梅花更像是血色不足一般,是一种淡淡的粉色。不过那花蕾半开半闭,却比之前那棵红梅要香上许多。   那白若林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从井边回过身来看着那颗粉梅,脸上慢慢地绽开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紧接着他便小心翼翼运掌为锋看,将那棵梅树上将开未开的一枝梅花砍下来搂在怀里,神采奕奕飞快地踏雪而去。 第110章   雪光如银,浅浅地映入龚宁紫居住的房间之中。   白若林跨入房内的瞬间, 便忍不住因为房内那与外界并无一二的苦寒而皱起了眉头。   他往房内望去, 便看见这样寒冷的天气里, 龚宁紫竟将屋中窗子全部敞开来, 寒气裹着细雪延绵不断地涌进房内, 地上的地龙与银丝炭便是烧得再旺,也存不下半点热气。   “师父?”   白若林轻轻唤了龚宁紫一声,双手抱着先前折下的梅花, 在门旁站定, 等待着那人的召唤。   龚宁紫正坐在窗前,定定地凝视着窗外的雪景。   他如今愈发消瘦, 身披一件暗青色底的布袍, 脸色苍白得让人胆战心惊。在暗色的衣料之中, 他露出领口袖口的脖子与双手,就像是荒郊野岭的墓地里, 那从黑泥中浮出来的死人骨头一般。   随着寒风飘入房内的些许晶莹雪花轻柔地落在了龚宁紫的眼睫与面容之上,然后便静静地凝在了原处,甚至都不曾化去。可即便身体已经显出这般明显的病态, 龚宁紫的精神看上去却比先前更加旺盛了。   听了白若林的呼唤,他并未回头, 只手指微微一摆, 算是允许白若林靠近来。   粉色的梅花在狭小的房间里香气更加浓郁,到了这时,龚宁紫总算是侧头, 细长的眼角瞥过一丝余光给了白若林。   “唔,梅花?”   龚宁紫似是饶有趣味地问道。   白若林将脸隐在嶙峋的梅枝之后,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了一个略带忐忑恬静的笑容来。   “师娘不是说要侧院里那口荒井填上?前几日命我去看看,结果却在荒井旁看到这等粉梅,颜色上虽然弱些,香气却很是清远雅致,于是便忍不住折了这梅花送过来给师父瞧瞧。”一边说,白若林便挑起一边眉头,微微笑着在书房内看了一圈,口中道,“我记得师父你这房里有一只白底青花的八角梅瓶?正好用来插梅才是……”   口中说着梅花,白若林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龚宁紫身后的桌上。   那里正摆放着一只细瓷小口的茶碗,淡金色的茶水尚未冷却,茶水上依稀漂着一丝白烟,茶碗的边缘隐约可见一点嫣红的口脂痕迹。   白若林在看清楚那口脂的颜色后,瞳孔微缩了一瞬。   “是弟子来得不巧?竟没发觉师父你竟然有客在……”白若林定了定神,停了一瞬之后,又用一种轻快的语调开口了,“想来红姐姐怕是知道我要来,茶都没有喝完便先行避开了吧。”   龚宁紫伸手从白若林的怀中取过那一枝梅花,放在眼前,专心致志地凝望。   “若是牡丹知道你说她要避开你,恐怕你接下来又要吃点苦头了呢。”   他以手指小心翼翼地在粉色梅花那柔弱的花蕾上轻轻抚摸,然后开口道。在他沙哑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   果然,听到龚宁紫的这句话,白若林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那张完美无缺的“好弟子”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瞬间的裂缝。   两人所谈及的那位“红姐姐”姓红名牡丹,乃是琼花令令主,在持正府九位令主中位列第二,是一位行为处事与寻常女子绝不相同的巾帼豪杰。   红牡丹此人贪杯好色而性子豪爽甚至胜过江湖男子,可就是这么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却独独对白若林十分厌恶,即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丝毫不给白若林这顶着“龚宁紫弟子”名头的新秀半点好脸色看。   甚至有白若林在房中与龚宁紫议事,红牡丹步至门口却忽而脸色大变转身离去的事情。旁人奇怪问红牡丹这样离开是何缘由,红牡丹明知白若林就在窗边,却偏偏要高声开口道:“房中有那臭狗屎,我自然要赶紧避开免得沾上臭气才是。”   要说白若林对红牡丹这等态度没有半点计较自然是假,但她早年便与龚宁紫结识,在持正府中地位极高,白若林最初还是得硬着头皮与其交好。可红牡丹性子古怪,白若林便是再小心翼翼,也常常莫名惹怒她。她身为琼花令令主,一身武功自然了得,白若林了这些年来便没有少吃红牡丹的排头,其中种种实在不好多说。只是这一刻龚宁紫既然这样直白地挑明了白若林在红牡丹面前的窘态,难免让白若林有些难堪。   当然,白若林身在龚宁紫眼前,即便是有那控制不住的难堪,这难堪也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下一刻,就见着他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等狡黠机灵的浅笑。   “想来她已经在师父面前告了我不少状了——就算是之后有排头吃,算下来这排头我吃的也不算冤。”   毕竟,从龚宁紫病倒而白若林理事开始,他首先料理的便是红牡丹手下的琼花令众人。   在持正府的滔天权势面前,红牡丹武功便是在高,资历便是再老,想要找到整治她的方法,实在也是不难。   “哦,你倒也知道你这些天做了什么事情……”   龚宁紫终于抬眼忘了白若林一眼,悠悠地说道。   而也就是这么一眼,白若林便觉得自己心头忽然一跳。   龚宁紫不等白若林辩解,又道:“玩得还开心吗?我的好徒儿……若林。”   一股寒气就像是小蛇一般,顺着白若林的领口慢慢地爬入了他的背心。   “师父,我,我……”   在结结巴巴企图拼凑出话语的同时,白若林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失去了气力,跪倒在了龚宁紫的身侧。   “嘘——”   龚宁紫伸手在唇边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不要做出这幅模样,畏畏缩缩的,我不喜欢。”他眨了眨眼睛,先前凝在他睫毛上的那一粒雪花悠悠落了下来,“我只不过是问你玩得开不开心,你也不用吓成这样子。”   枯枝一般的手伸过去,托住了白若林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对上龚宁紫的视线。   “我……”   就好像有一把匕首缓缓地顺着皮肤滑入肌肤的内侧,被龚宁紫注视到的地方,全部都像是被削开了一般——鲜红的血,温热的肌肉和白若林藏在自己面具之下的那点见不得天光的心思,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无所遁形地展现在龚宁紫的眼前。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龚宁紫却反而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呵……看到你,我就觉得自己真是蠢。”   龚宁紫说。   白若林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寒气开始渗入他的血管。果然下一秒,他便听到龚宁紫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该给你取名叫‘若林’的,你说是不是?”   白若林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全然褪得干干净净。   是被知道了吗?他做的那些事情——他的那些心思——全部都被知道了吗?   在这一刻,白若林脑中甚至掠过了死意。   他的名字……   没错,他本来并不叫做“若林”。   他自小便被人唤作“莲儿”,这是那看他自小长得好看,因此早早就已经开始盘算让他出门待客的“大娘”给他定下的名字,这一个“莲”字,是取“扁舟漾手亲操,共摘莲房对浊醪”之意,看着风雅,可是内里的意思却十分不堪。   是龚宁紫将他从那等地方救出之后,重新为他取了新名。   白若林曾经也为自己的新名字而欣喜若狂,直到日久天长之后,他窥见了“若林”两个字中那属于龚宁紫难言的思绪。至那之后,白若林无一日不为此日夜难安,嫉恨成狂。白若林以为自己深恨这个名字,可如今龚宁紫忽然说出这等话,白若林才发现光是想到那人要将这个名字收回去,便已让他惶恐欲死。   所谓的魂飞魄散,也不过如此。   “师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不自觉中,白若林的声音中已带上了淡淡的哭腔。   龚宁紫稍稍俯身,他带着微妙的视线凝视着白若林惨白的面颊。   从龚宁紫身上散发出了淡淡的伽罗香,寒冷的雪光自窗外散入,逆光中龚宁紫的面容清冷俊美,不似世中人。   白若林在他的注视下,冷汗涟涟,全身颤抖不已。   就在白若林几乎快要支撑不住,将先前自己将铁钗丢入枯井中的事情说出来求饶的时候,龚宁紫却突兀地放开了他。   那种森冷而尖锐的气息就像是幻觉一般自龚宁紫身上散去。   当白若林再抬头时,看见的依旧是他痴恋爱慕的那个人,是那个温柔,沉静,睿智的好师父。   “若林,你要记得,”龚宁紫伸手,掠起一朵粉色的梅花花蕾,在指尖轻轻碾碎成泥,“我给你的,你便可以拿,我不给你的,你却不可以要。”   白若林那属于青年人特有的单薄肩头在这一声之中猛然抖动了一下。   面容姣好备受惊吓的青年像是不敢与龚宁紫互相凝视那般,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龚宁紫并不知道,白若林那隐在阴影中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了一丝逃过一劫的轻松神色——很显然,龚宁紫并不知道铁钗令,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   白若林庆幸地想道。   就连他自己都知道,倘若那些事情真的被龚宁紫所知道,那么等待他的,就绝不会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警告。   龚宁紫将手捂在口前,沙哑地咳嗽起来。   在寒气与梅香之中,腾起一丝淡淡的腥甜之气。   “还请师父保重身体才是。”   调整好了情绪之后,白若林再次开口时,面上已没有半点端倪。   龚宁紫却没有理会白若林的关心,而是转过头,继续望着浅灰色的天空,和越来越密集的雪花。   “你说,他是否也在路上,看着我所能看到的这场雪吗?”   龚宁紫轻声地开口,眼神缥缈。   紧接着便又听他道:“尽快送他进京,若林……我实在是有些想他了。”   白若林一怔。   他忍不住抬头,惊疑不定飞快地瞥了龚宁紫一眼。   他自然知道龚宁紫说的是谁,可是让人感到不寒而栗的是龚宁紫说起那人时候的语气,那样炽烈的期待与关切,就好像忘忧谷谷主林茂并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而是龚宁紫即将入门的活生生的恋人一般。   白若林的背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但是……   但是他的师父,持正府的掌门人,权倾朝野的三应书生,显然已经出现了问题。   而一想到那具晃晃悠悠,在他的吩咐下刻意放缓了行程的队伍所护送的那具“林茂”的尸体,白若林心口盘旋不去的不安似乎又膨胀了一些。   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他对自己说。   林茂与龚宁紫已经数十年未曾见面,之后身死更是因为久病不治——而那具尸体,更是有人用了手头权势命令武林中的精于此道的好手呕心沥血伪装而成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龚宁紫都不至于看出破绽才是。   “徒儿知道了。”   白若林听到自己僵硬的回应。   ******   “阿嚏——”   林茂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师父……”   常小青立刻回过头来担忧地开口,然而只来得及说出师父两个字,便被另外一个轻快的声音抢过了话头。   “林公子还是往旁边站一站吧?这儿灰尘可多了多呛人啊,而且万一有小石头掉下来也容易砸到你勒!”   姚小花一边说便一边伸出手来,拉住林茂往后站了一步。   常小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再吭声。   然而姚小花手中那一盏明亮的鲸油灯中,散发出雪亮白光的火苗却在无风的空间里倏然抖动了起来。   “咳咳……咳……唔……”   在姚小花与林茂身后,脸色苍白,满身血腥味的少年被地面上被一股无形气劲卷起的灰尘扑了满脸,顿时禁不住咳嗽了起来。   这四人如今所在,乃是一条细长幽暗的甬道端头。   这里也是林茂记忆中,通往外界的一处出口。   只是之前林茂分明记得这出口本应该设立在交城城外常青名下的一处别庄之内,十分隐蔽。   可是四人好不容易摸到这出口门前时候,却发现那出口处暗门的机关不知为何竟然锈蚀腐坏,以至于暗门无法顺滑打开。   其实若是再另寻出口,对于林茂来说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他们身边如今多了一个章琼,时间却骤然变得有些紧迫——林茂等人虽然在密道之中为他止血疗伤,但毕竟章琼受伤太重,若是不能及早寻得医师治疗,恐怕也离死不远了。   好在四人中,常小青的武功已恢复了七八成,多少也能用蛮力直接击碎那暗门滑扣,好叫人从密道之中脱身。   “砰——”   一声巨响,烟尘四起。   厚实的铁门没了滑索制约,直板板地怦然朝前倒去,巨大的响声顿时惊飞了附近不少鸟雀。   只听得扑簌簌无数乱响与鸦雀嘶鸣,一道白光从洞开的门口直射了进来。   林茂眯了眯眼,等视线终于从模糊变得清晰,才慢慢朝着门外走去。   “这里……”   见到秘道外的景象,林茂不由脸色微变,低喃出声。 第111章   夕阳如血,照在林茂眼前这一片废墟之上。   常青当年正是风头正盛, 春风得意的时候, 建造的别庄自然也依旧是按照他的喜好, 奢华精巧至极。然而也不过是几十年的功夫, 当年华美宛若琼池仙境一般的雕栏画栋却只剩下了碎石朽木, 唯有那原本长在庭院之中的灌木草丛长得葱葱郁郁,在暗淡的暮光之中,显现出格外一点阴森。嶙峋而狰狞的残垣断壁边缘燃着夕阳的光晕, 骤然望过去那光芒竟像是熊熊燃烧的炽烈业火, 在那已经失去主人,崩塌腐朽的砖石之上摇曳着火光。   林茂心头一紧, 眼前的一幕与多年前忘忧谷内乱, 大火肆虐的场景竟是如此相似。   几乎是下意识地, 林茂的身体完全冻结在了原地。   他甚至有种莫名的感觉,下一刻, 便能从那鲜红的火光中看到一道拖着剑缓步朝着他走来的浴血身影。   冰冷的剑锋滴答,滴答,往下流淌着黑红粘稠的血液。   那是从往日朝夕相处的师兄师弟们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液……   “师父, 怎么了?”   常小青间林茂不动,不由担心问道。   林茂一回头, 霍然见着常小青那张与常师兄几乎完全一样的面容, 不由一阵恍惚。   “常……”   常师兄你看,其实金银财宝也好,荣华富贵也罢, 终究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你所求的,不过是虚幻。   在那一瞬间,林茂差点就那样对着记忆中的师兄脱口而出这句话。   不过,就这个时候,一个身影从两人身后窜出来,挤到了两人中间。   “哎呀,林哥哥,这地方……该不会闹鬼吧?”   说话的人自然便是姚小花。   看似淳朴天真的猎户少女仰着头,双手摩挲着自己的胳膊,有些怯生生地对着林茂说道。   然而正是那清脆娇俏,甚至算得上没有什么教养的嗓音,让林茂打了一个激灵,骤然回神。   不……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常青。   而昔日的忘忧谷众人,也早已不在。   恐怕是猝不及防旧地重游,眼见着故地已成废墟,才让他这般甚至恍惚吧。   “林……林哥哥,你,你别不说话啊……难道这里真的……”   姚小花在林茂的沉默中脸色愈发煞白,声音也颤抖了起来。   她这番害怕的模样,倒让林茂不由失笑。   他摇了摇头,带着些许怀念轻声道:“自然不会有鬼,我刚才只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分了神,你莫太害怕。”   姚小花本就对他显示出十分的信赖,得了他这样的回答,脸上顿时显露出一丝轻松。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悠长而怪异的长嚎从远处已经逐渐掩入阴影中的树林中传了出来。   常小青骤然听到那嚎叫,瞬间往前一步挡在了林茂身前。   “师父,这是……”   “这里怎么会有狼?”   他与姚小花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交叠着响起来。   林茂一怔,随即脸色一变。   “这块地界,到了晚上却着实不能入林。恐怕这一夜,我们不得不在此处度过。”   他没有告诉常小青与姚小花,那树林里徘徊着一种生性残忍,贪婪嗜血却能攀树刨土,无处不在的瘦小林狼。这种林狼本不是此地原生的物种,而是被常青重金从南疆捉来育在温泉别庄附近的山林之中。当年忘忧谷中密法众多,常青也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只教得这林狼只徘徊在别庄附近,即不往外走,也不进入别庄内部地界。可在那树林之中,林狼却是成群结队在林间徘徊,即便是武功第一高手想要从林中过,恐怕也会被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四脚畜生啃得尸骨无存。   看到此处,恐怕各位心中也有了计较。这群林狼正是常青当年用来保护别庄设下的活机关之一。   林茂心中依稀还记得当年常青教他的那牧狼之术,不过到了夜间群狼野性愈盛,林茂为了求得安稳,便带着常小青,姚小花与那章琼一同寻了别庄中几间尚未完全崩塌的荒屋暂度。   恐怕也是因为林中有那诡秘凶狠狼群的保护,别庄虽然已成废墟,内里那价值连城的装饰幔帐等竟全部都安安稳稳地待在远处腐朽成灰,没有被人带走半点。   至于那仅有的几间房舍,说是荒屋,如今点起灯来草草在房间内看上一眼,也只能让人感叹一声富丽堂皇,奢靡铺张。 第112章   林茂依照记忆,寻得一处卧房走进去。   好巧不巧, 这一间保留得最为完整的房间, 竟然就是别庄当年的主屋……也是林茂与常师兄当年在别庄小度时候居住的地方。   恐怕也就是因为这样, 这主屋用的材料远比其他地方更为考究, 才在之后的动乱中保留下来吧。   “嘎吱……”   一声干燥刺耳的摩擦声想起, 林茂缓缓推开门,踏在了坚实平整的地面上。   “哇……”   在看清楚房内景象之后,林茂清楚地听到身后姚小花发出了一声惊叹地抽气声。   太阳已经落到山下去了, 悬在房梁上那一颗一颗硕大的东海鲛珠却在一片黛紫色的夕色中散发出朦胧而柔和的微光, 照亮了屋檐上隐约可见的精美贴金纹饰。合拢的床帐蒙着一层灰,林茂伸手捻起床帐的一角, 只轻轻抖了抖, 也不知道床帐用的是什么珍奇的布料, 厚厚的灰尘竟然整片地落下,露出下面莹莹似水的茜色纱幕, 骤然看过去,依旧鲜艳如新。   若是章琼未曾因为失血过多而早在半路就晕厥过去,看到这幔帐定然会大惊失色——这被唤作霞缎的布料乃是某西南小国的国宝, 每年举一国之力也只能织出一匹作为贡品送入宫中。只是多年以前,那西南小国早就因为天灾人祸灭国, 这霞缎便在世间也再无踪迹。然而在这近乎废墟一样的废弃别庄中, 竟有人用这等千金不换的霞缎给人做了床帐。   奈何如今这房中清醒的人中,却无一人有那等余裕去观察那霞缎亦或者是其他考究珍奇奢靡的陈列摆设。   林茂凝视着自己手中那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床帐,眼底腾起一阵淡淡的茫然。   当年常师兄最是得意这匹据说很珍贵的布料, 而且他尤其喜欢光线透过幔帐,落在人身上后染上的淡淡红晕。   【这种颜色,最是动人……】   就连常青当年半带戏谑半带情欲的沙哑嗓音,也依旧萦绕在林茂的耳边。   只是……   林茂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当然,眼见着曾经的卧室依稀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他还是不免有物是人非之叹,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今日就在这间房间里睡吧,小青……小青?”   林茂回过头对常小青说道,后者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林茂的声音一样,正一脸铁青地看着眼前的床榻。   “小青……”   “自当听师父的吩咐。”   连续喊了几声之后,那常小青才像是忽然回神,对着林茂说道。   接下来,常小青更是脸色莫名阴沉,不发一语,撵着姚小花帮忙将房中草草收拾了一番,就这样安顿了下来。   林茂自然而然被安排睡在了最为柔软舒适的床上。说出来也实在稀奇,几十年无人照看,床上的被褥依旧一尘不染,柔软如昔,甚至就布料上熏好的淡淡香气都未曾散去。   至于其他三人,却只是草草在地上打了个一个地铺。   在这么一番忙碌之后,天色已经完全的暗了下来。   废墟中的夜幕似乎远比其他地方更加深沉和浓厚,而丛林中不断响起了林狼尖锐凄厉的嚎叫,清晰得好像那嗜血的畜生就在几人身后一样,每一声嚎叫都让人忍不住背后一紧。   在房间的中央燃着一小团篝火,薄薄的微黄光晕伴随着零星的火星爆开的声音,总算给此处增添了一丝人气。   围绕着篝火,姚小花,常小青与章琼三角状合衣躺在地上。   林茂有心唤常小青与自己同睡,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向来对他百依百顺的常小青这一次却拒绝了他的提议。   “师父你身体不好,还是找些安歇吧。”   常小青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如往常一样平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身体里的真气正如同沸水一般不断地翻涌。   他背对着林茂躺在了地上,身体在师父看不到的地方轻轻地颤抖着。   一切的变故,是从看到那茜色的幔帐时开始的。从林茂白皙的指尖滑落,在少年光洁如同玉石一般的肌肤的映衬下而变得更加鲜艳的柔软布料……   就好像有石子粗暴地投入水中,那一刻的常小青,视野在一瞬间骤然碎裂,绽出粼粼的波纹。   而在那波纹的后面,是一幕一幕莫名熟悉却又格外陌生的场景。   是纤细而骨肉均亭的身体,是眼神远比现在的林茂更加懵懂天真的绝色少年,细白的皮肤上蒙着湿润的,让人感到饥渴的红晕,却无法说出那究竟是因为幔帐下的光线而染成的微红,还是在漫长的肢体交缠中从肌肤内部透出的热度。   在那个场景中,鲛珠的光晕也远比这一刻明亮,精致的金箔在暗色的木料表面敲成了无数盘旋缠绕的西域花纹,鲛珠的微光落在金色的纹路上,那反光便也变得格外婉约旖旎。   【师兄……不要了……呜呜……师兄……】   湿润的,带着些许哭腔的声音似乎就在常小青的耳边。   他眼睁睁看着一只手从烟霞一般的幔帐后伸出来,纤细的手腕上缠绕着金色的细镯,镯子上缀着一连串玲珑可爱的铃铛。   叮铃——叮铃——   有规律的,甜美而清脆的铃声从少年手腕上那不断抖动的铃铛中传出来。   【猫儿乖……】   伴随着异常沙哑和餍足的嗓音,少年的手指死死地绞住了幔帐。   叮铃——叮铃——   在逐渐变得明显起来的少年呜咽中,那铃声却变得越来越急促。   一声接着一声,原本清脆的铃音最后乱成了一片。   常小青感到自己的心跳在疯狂地加速,就好像下一刻,他的心脏就要直接从他的胸膛中一跃而出一样。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为什么他会看到这个?   常小青听到自己的理智在近乎融化的脑海中不断地追问。   他有一种异常肯定的直觉,他看到的绝不是自己的想象……而是很多年前,曾经在这房间内发生过的事情。   常小青甚至都能记得当时房间里点上的香料,那是馥郁到仿佛能让人内脏都融化的甜香。   燃起来的烟雾也是淡淡的红色。从雕花的窗栏外投射进来的光线被霞缎染成了同样的茜色。   茜色的烟雾一点一点升腾而起,肉体交缠发出的啧啧水声,如梦如幻流转的光晕,还有那铃铛的声音……   叮铃……   叮铃……   “小青?”   最后,是林茂的呼唤,让常小青总算从那幻境一般的恍惚中回过了神来。   但即便如此,当常小青这样远离林茂,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时,他却觉得自己的心神始终还有一小部分,停留在先前的梦幻之中。   柔软到似乎连整个人都可以陷进去的被褥,还有覆盖在自己身上的……少年轻盈的身体……   “嗯……”   一声极轻微的闷哼。   常小青猛地咬住了自己的牙关,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又变得粗重起来的呼吸。   可是铃铛的声音,依然萦绕不去。   “叮铃——叮铃——”   等等,不对……   常小青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脸色铁青地抚在腰间长剑上望向窗外。   那铃声并非是常小青的错觉,而是真正从窗外送来的声音。   只不过那声音过于细微,以至于到了这一刻,只有身负武功的常小青得以听到。   常小青的动作自然也惊醒了其他几人,就连先前因为重伤而昏迷过去的章琼,可能也在冥冥之中感觉凶险气息,竟然也惨白着脸,挣扎着清醒过来。   “小青?发生了什么?”   林茂披衣从床上坐起,强忍惊惶问道。   常小青以手示意其他人噤声,又侧耳细细聆听了一番,辨出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有人还在这别庄中……”   常小青将自己听见的说了出来。   “也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我先去探查一番,师父,你和其他人先……”   “我和你一起去吧。”   林茂拒绝了常小青让他留在房内的提议。   在听到常小青说起铃铛之时,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到了最后,却只是提出要和常小青一同去探究夜间铃声的来历。   “这别庄里头十分复杂,恐怕你也需要我来带路才行……”林茂说道,然后又回头对姚小花安抚道,“小花,你将火灭了,与章公子先在床底静呆片刻,等我们回来你再出来。”   “可,可是,林哥哥,我,我怕……”   姚小花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可怜兮兮地说道。   林茂的表情便愈发有些微妙。   “没事的,”他说,“若是我猜得没错,恐怕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此事还需要实际去看看才能确定。” 第113章   一番安排之后,林茂便与常小青一同跨出房门, 朝着那铃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正如林茂先前所说的那般, 这温泉别庄纵然已经损毁大半, 内里的道路却依旧是曲折复杂, 步入其中实在难以辨别自身方向, 想来应当是当初建造这别庄的时候,常青在阵法八卦上下过特殊的功夫。   不过有林茂的指引,常小青却并未被那废墟和阵法所困。因夜间路上多有障碍, 那常小青便将林茂抱在自己怀中, 听着那人近在胸口的提点,一路提纵身形, 直往黑暗中的某处快步掠去。   说来也是蹊跷, 常小青越是前行, 就越是觉得林茂似乎对那铃声传来之处了如指掌一般。   很多时候甚至不需要常小青开口,林茂便已经先行指出前去的道路。   而越是走, 那铃声就越是清楚。   先前只有常小青凭借着内息深厚才能听到的声音,这时候浸在冰冷的夜风之中,清脆得就像是在人的耳边响起的一般。   常小青听得那叮铃叮铃的响声, 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先前自己窥见的那一抹幻想,心神微微一震。   “叮——”   恰在此时, 铃铛声骤然断绝。   四下里顿时一片死寂。   常小青猛得提气, 顿住身形,立在原地。林茂也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怔怔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切。   回过神来之后, 常小青才发现自己同林茂已经不知不觉循着声音来到了一处早已荒芜的庭院。   这一夜没有月亮,可是庭院中却依然有稀薄的微光笼罩,让人能够看清楚四周的情形。园中伫立着数十棵高大鲜红的树木,树木上有青翠欲滴的叶片,叶片掩映着一颗一颗洁白无瑕,通体晶莹的果实。那如同月华一般清冷的微光正是从那果实中透露出来的。常小青仔细打量了那怪异的树木一眼,随即便不由睁大了眼睛。   原来,那伫立在园中的红树并非是真正的树木,而是用整颗高大的红珊瑚雕砌而成树木的模样,再用翡翠雕琢成栩栩如生的叶片,用金线镶嵌其上。至于那能够散发出光芒的“果实”,自然就是先前在房中用来照明的鲛珠了。   只是这庭院中所用的鲛珠比起之前的更加浑圆无暇,因而在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之下,到了夜晚依旧熠熠生辉。   除此之外,庭院中尚有其他葱茏树木,隐约可辩出当年的雕琢之功。   而就在这珊瑚树与寻常草木之中是一间精巧的茶亭,亭上垂着轻柔如烟的幔帐,微光中,隐隐可见幔帐中似乎有一纤细的人影端坐其中。   “师父,小……”   骤然见到那陌生人影,常小青“唰”一声抽出腰中长剑,护在林茂身前。   可是那林茂却是伸手轻轻推开常小青的剑身,轻轻道了一声“无事”。   话音落下,不等常小青反应,林茂便已经自顾自越过常小青,径直朝着院中茶亭走去。而就像是要让常小青更加感到心慌意乱一般,林茂步伐一动,先前已经停止的铃声便又响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的铃声响在常小青耳中,却丝毫不曾激起半点涟漪,反而让他的精神愈发紧绷。   “师父,来人不知是敌是友,还是小心为上。”   常小青道。   林茂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并没有回应常小青。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只停留在那茶亭幔帐后面的人影之上。   到了这个时候,便是常小青这等木讷之人也察觉出了林茂的异样。   “是师父认识的人?”   他不由问道。   林茂目光怔忪,过了半晌才开口道:“算是……倒也不是。”   此时他已经到了茶亭跟前,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毫不犹豫便将那烟云一般在夜风中飘散的幔帐挽了起来。   “叮铃——”   又是一阵清脆铃音,从茶亭的阴影中流泻而出。   “唔——”   常小青紧跟在林茂身侧,恰好望见那幔帐之后的人影,不由地倒抽一口气,失态地惊呼出声:“这,这是——”   这是谁?   那茶亭之中端坐这一个少年。   一个年纪十分小,却已有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之貌的少年。   他穿着一身旧时流行过的广袖白衣,端正地跪坐在矮矮的茶几之后。一头青丝散在纤薄的肩头,愈发衬出那少年肌肤晶莹似雪,瞳如点漆,唇若涂朱……   而林茂站在那少年面前,与那少年四目相对,竟像是一个人在照镜子一般——那少年与林茂的容貌姿态,竟是一模一样。   又是一阵风吹过,少年身上的白衣层层叠叠许多层,却都是轻如云雾的薄纱,风吹即动,露出了少年衣袖之下细白精致的手腕。   那手腕上正挂着先前常小青在那幻象中见过的金镯与铃铛。   “叮铃……”   铃声响起,清脆动人。   然而风停,铃声便也停住了。   那少年自常小青与林茂到来之后,始终一言不发,丝毫未动。   常小青终于察觉到了一丝违和。   那少年……   那少年似乎太过于安静了一些。   “常师兄……当真是胡来。”   常小青的耳边响起了林茂不自觉喃喃出口的自言自语。   接着,林茂上前一步,在那少年额上轻轻一点。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响起。   之间那少年整个人轰然向后倒去,落在了铺满了整个茶亭地面的蓬松丰厚的白色狐皮之上。   倒下的时候,那具身体发出了与轻盈少年身形绝不相称沉重声音——听起来,竟是玉石相撞一般的声响。   常小青到了这个时候,总算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那与林茂容貌相似的“少年”并非活人,而是一具用玉石等物制成的等身大小的傀儡。   “当年……当年有人跟我算命,说我命中当有大难,绝难成人。”   片刻后,林茂盘膝坐在那傀儡的身侧,看着那傀儡的面容,悠悠对依旧未曾平复心情的常小青解释了起来。   “常师兄听了这话,不知为何竟是那样紧张,生怕那人一语成谶。后来,他便掳了那天机楼与百巧阁的工匠过来……给我制成了这具傀儡,说是说为我挡灾。”   林茂在说话的同时,已不由自主抚上那傀儡精巧的面容。   常小青的目光,也落在了林茂手指之上。   其实在最开始的惊讶过去,冷静下来之后,便已能看出傀儡与林茂的不同。   当然,那傀儡造得实在是精巧绝伦至极。天机楼与百巧阁乃是当年江湖中不世出的机关名门,便是偶尔从门中流出的随便什么小机关,都已能引得江湖中腥风血雨不断。谁又能想到,许多年前竟然真的有人胆大妄为到直接掳了那两门中的工匠出来困在小小的温泉别庄之中,就为了给别庄主人心中的爱人制一具替身傀儡呢?   那傀儡的面容与露在衣料外面的肢体都是用一整块的肉色脂玉精雕细琢而成,广袖白衣之下,是更为精巧的机关部件,先前那惹人心跳的镯子与铃铛,正是为了掩盖手腕上机关的相交之处。至于眼球与长发等精细部件,更不知道两门中人用了什么技巧,哪怕是离得这般近,也依旧栩栩如生。   只是……   只是那傀儡便是造得再精巧,在林茂本人身侧,却依旧逊色许多。   那玉石实在是显不出林茂肌肤的细腻柔滑,而那眼瞳与五官也远没有林茂的妩媚与惑人。   “……你也吓到了吧?虽然做得像,不过毕竟只是傀儡。”   林茂的话依然在继续。   “不过我以为,当年忘忧谷之乱中,这傀儡早就已经被人损毁,没想到这么多年,它竟然就这样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   大概是那个时候的常师兄将其放在这里的吧。   那个人总是很担心有一天柔弱的小师弟会离他而去,因此哪怕是那等江湖骗子随口胡诌的谎言,也傻傻地坚信不疑。   这具傀儡可以为林茂挡灾,所以一定要小心保存。   只是,谁又能想得到,这多年过去之后,反倒是当年武功盖世的常师兄先他而去,反而是林茂自己,安然无恙活到了现在?   “其实之前你说有铃铛声时,我便隐隐觉得大概会是这具傀儡了。它手腕上的镯子乃是常师兄特制……”林茂说到此处,忽然脸颊一红,然后飞快地转移话题。   “唔,说起来这傀儡确实做得精妙无比,不仅看着与真人十分类似,若是你按动机关,他还能弹琴呢。它刚制好的时候,我和师兄都觉得稀奇,所以经常将它运到这里,让它弹琴……”   林茂忽然不好意思偏过头,对着常小青笑了笑。   “只不过这傀儡中录下的指法乃是我当年本人的指法……弹出来的琴可难听了。” 第114章   常小青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越过那具傀儡,落在林茂的脸上。   林茂口中说着当年的故事, 明明是那么举世难寻的傀儡, 弹起琴来却是那样拙劣。   而常青竟然还那样喜滋滋将傀儡带到小师弟的面前弹琴, 听到熟悉的笨拙琴音从傀儡指尖流出, 恼羞成怒的少年追着常青捶了一路。   林茂不知道自己在轻声说着那段往事时, 眼底的神情是多么柔和,那淡淡的甜蜜似乎可以循着几十年的漫长的光阴蜿蜒而来,最后停驻那有着年轻容貌, 魂灵却早已苍老不堪的少年嘴角, 化作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小青,要不要看傀儡弹琴?”   忽然, 林茂问道。   常小青一怔。   可林茂在问完这句话之后, 便像是已经听到常小青的回答一样自顾自的弯下了腰。   在那傀儡身边的茶几之下便是一处暗格, 林茂熟门熟路地打开暗格,从中抱出了一架古琴。   “唔, 你看,就连这琴也依然在这里。”   林茂抚摸着那暗哑的琴身,轻轻说道。   他将古琴放在茶几之上, 又将那酷似真人的傀儡扶起来摆成一个坐姿。   接着,他伸手探入那傀儡的披散的长发之中, 手指微动。静谧的夜色中顿时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齿轮摩擦之声, 这却也是林茂为那傀儡上弦。   这个时候,常小青依旧能维持住自己的神情不变。   可等林茂从那傀儡身后缩回手,那傀儡便令人惊异地自行运动起来——   “噔——”   清澄悠远的琴声自从那傀儡玉石制成的指尖上荡漾开来。   傀儡手腕上的金铃随声轻响, 与那琴声相互应和。   常小青的脸色变了。   就在这一瞬间,常小青感觉到,冰冷的空气中,似乎有一道无形的涟漪震颤扩散……   确实就像是林茂说的,那傀儡弹奏的琴声生涩笨拙。   可是,也正是在这琴曲中,仿佛有无数的光阴水波一般支离破碎地朝着常小青涌来。   那一天定然是春意融融的一天。   常小青的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   天空是浅浅的微蓝,有明净的阳光从云间落下。在珊瑚玉树之间的少年宛若仙人,即便是气恼的神色,也都像是蒙着微光。   假意在少年拳头之下抱头鼠窜的高大青年在一处回廊后面猛然转身,然后将来不及顿住步子的少年拢在自己的怀中。   【“……哪里难听了?在我心中,猫儿弹的曲子便是人间天籁,再无人能比。”】   当时,应该是有人这样对着那少年说道。   常小青的瞳孔霎时间扩大,他仿佛看到了如今他们两人所在的庭院当年华美不似人间的景象,那时的珊瑚树比现在更加鲜红,而玉叶金枝更是珠光宝气闪亮到耀眼的程度。   然而那样的景致,却并没有维系太久。   是什么时候起,那人的笑容从脸上消失的?   【“常师兄你是大混蛋!”】   【“师兄……我讨厌你……”】   【“师兄,你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好不好?这样真的不对……”】   【“师兄,没有你……我……我该怎么办……”】   ……   昔日的少年抓着他的袖口,看仰着头凄切地凝望着他。   痛苦的,沙哑的恳求一声叠着一声,宛若泣血之音。   常小青的心脏紧缩了起来。   “对不起……”   不知不觉中,常小青轻喃出声。   ……   ……   ……   “小青?”   林茂的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幻境再一次潮水般从常小青的身侧褪去。   常小青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再一次从恍惚的境地中回过神来。   废弃的荒芜庭院之中,傀儡的琴声依旧在继续,已经不知道重复了第几遍。   林茂没有将太多的注意力放在莫名其妙就开始自言自语起来的常小青身上。此时的他眉头微蹙,有些苦恼地看着那具傀儡。   “哎,看样子还是在这等地方放置太久了……这曲子应当是弹一遍就要停下来的。”   也不知道那傀儡内部的机关出了什么问题,这时候竟然停不下来了。就这样,很快那傀儡的内部便传来了让人有些心惊胆跳的嘎吱嘎吱之声。   林茂犹豫了片刻,终究不忍这具傀儡就此毁坏,连忙从发间抽出发簪,往那傀儡背心某处一擦——   “噔——”   古琴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   那傀儡的动作骤然定在了原处。   而随着琴音的停止,那因为找到旧物而涌现在心头的怀念与甜蜜便像是熄灭的烛火腾起的那一抹灰烟,模糊地消逝在夜色之中。   常师兄已经死了。   忘忧谷已经散了。   就连这处别庄,如今也不过是一片无用的废墟而已。   就像是从某个极好极美的梦境中忽然醒来了……   林茂的目光落在那傀儡身上,片刻后,他忽然拍了拍膝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茶亭中走了出去。   “罢了,”林茂回头看了一眼那傀儡,脸上的笑容渐淡,“终究是旧日器物,难免有所损毁……倒是我这一夜略有些感伤了,反倒扯着小青你在这里听些有的没的。”   “无事。”   常小青闷闷说道。   “先回去吧……这些日子实在是惊险,明日估计还有路要赶。”   林茂说。   常小青十分敏锐地察觉到林茂貌似平静的外表之下,心情却异常低落。   他正想努力挤出词语宽慰对方,却忽然感到园中废墟之中,似乎有一道熟悉的气息。   那是某种灰暗而腐朽的味道。   令人不快的,泛着淡淡腐臭血腥影子。   “呼……”   又是一阵风吹过。   常小青脸色一凛,伸手又将林茂抱在自己怀中。   “那我带师父回去。”   垂下眼帘,将所有的神色都掩在眼瞳深处,常小青对林茂说。   不等林茂回答,他的身形已经轻盈一提,如同那林中鸟雀一般飞快地朝着院落外掠去。   ……   等到那两人身形渐远,荒芜的院落很快就又重新回归了死气沉沉,就连那珊瑚树上的鲛珠光滑,似乎也随之变得暗淡。   “啪……”   枯叶被踩碎的细响。   一个佝偻的影子,慢慢地踏着这篇死寂,从漆黑的树荫中走了出来。   他站在院子的最中央,仰着脖子久久地凝望着已经完全融入夜色的那两人的背影。直到确定那两人已经完全不见,他才慢吞吞转过身来,朝着之前林茂待过的那间茶亭走去。   傀儡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怪异地坐在古琴的前面。   空洞的黑色眼瞳凝视着前方,倒映出那佝偻影子的面容。   满是沟壑的面容,皱纹叠加着皱纹,干瘪暗淡的皮肤耷拉在骨架之上,就连五官都变得模糊不清,在下垂的眼睑后面,有一双泛白浑浊的瞳孔。   恐怕就算是林茂站在这个老人的面前,可能也很难认出来,这个看上去似乎已经将一只脚踩在黄泉中的老人是他认识的某个人。   这个影子……正是无名老人。   又或者,我们应该称呼留他,常青。   比起当初在忘忧谷外静静结庐而居,还有当初在交城内救出林茂的时候,无名老人变得更加衰老和腐朽。   他看上去也许已经有了一百岁,或者两百岁,仿佛下一秒钟,他就会直接倒在地上,化为一具干尸。   而此时,他正小心翼翼地眯着眼睛,坐在之前林茂坐过的地方,观察着那具傀儡。   “真是的,当年不喜欢,现在还是不喜欢啊……”   他伸出手,触到林茂留下的发簪之后,他脸上的皱纹颤动了一下——也许,可以将其称之为一个笑容。   他很快就修好了那具傀儡,手法是令人惊讶的熟练。   而那只发簪,也被好好地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搁在一方手帕之中,送入他的怀中。   “那是师父的发簪,倘若明日他回来见不到发簪,恐怕会起疑心。”   就在无名老人将发簪收入怀中的瞬间,从茶亭外传来了常小青低沉的声音。   无名老人神色丝毫不动。   看上去,他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常小青回去而复返。   他伸出干枯的手指,轻柔地梳着傀儡的长发。   “他不会回来看的。”无名老人说,“你师父那个人啊……有的时候心软得像是小姑娘,有的时候又心如铁石。这别庄的一切于他来说,早已是过去的事情,所以看过今天这一晚,明天,他就再也不会来了。”   “你想要干什么?”   冰冷的剑尖抵在了无名老人的背后。   常小青冷冷地问道。   “刚才你也在这里,对吗?” 第115章   “呵……呵呵……”   曾经以常青为名,以一剑纵横天下, 举世无敌的老人低低地笑着。   那笑声渐渐变大, 最后却因为老人喉咙迸出的剧烈咳嗽而中断。   老人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指缝中渗出些许恶臭难当的黑色液体。   他看上去衰弱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死去, 可在他身后的常小青静静地凝望着他, 却冰冷静默宛若一尊冰雪雕像——甚至就连常小青手中的长剑剑锋,都丝毫未动。   “你不应该在这里。”   常小青一字一句,缓慢地开口说道。   无名老人呼吸沉重犹如破风箱, 他费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频率, 摇了摇头。   “而你还是这样废物。”   他牛头不对马嘴地开口应道。   常小青手中的剑轻微的颤动了一瞬。   无名老人回头来,浑浊的视线在青年那张英俊的面容和结实消瘦的身形上掠过。   “早些年……早些年你跪在我面前求我的时候, 可不曾摆出这幅令人讨嫌的模样。怎么, 如今你师父终于死而复生, 返老还童,你便觉得再不用有求于我……”   老人缓缓转身, 干枯的手颤颤巍巍抬起,皱巴巴的手指落在冰冷的剑身之上,却是轻而易举, 就将那寒光四溢的长剑推开了。   常小青的脸色伴随着老人的话语,一点一点变得铁青。   “所以, 如今你倒是有胆子这样对我举剑了?常, 小,青,常少侠?”   老人道。   鲛珠泛着青调的微光落在老人满是沟壑的佝偻身形上, 让那人显得愈发形态可怖。   常小青握着剑把的手,关节微微泛白。   英俊而气息森冷的青年直视着老人,说话时,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你应该庆幸我没有在见到你的瞬间便杀了你——”暴虐的神情让常小青脸上的肌肉细微地抽搐着,“你让我练的七魄转生功,究竟是什么邪功?!为何,为何……”   “为何在那一晚,你会那样控制不住自己,大开杀戒,无法自控?”   无名老人接下了常小青接下来的话。   “唰——”   一声急促的暗响。   白光一闪。   几乎是在同时,老人的身形平平往后一扯。而常小青的剑,却已经抬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好剑法。”   在一阵短暂的寂静后,无名老人挑起眉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他胸口的衣服的布料上,已经多了一条斜斜的口子。   当他再抬起头时,他脸上的笑容愈发显得诡秘莫测。   常小青的背后微微渗出了冷汗,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感觉,面前的老人,总是这样让他感到莫名的恶心和忌惮。   “当初也是你自己同意修炼那七魄转生功,我也曾告诉过你,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你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只要能救回你师父,便是万死也无悔?咳咳……可是老朽现在看你的样子,你是后悔了?哦,恐怕还不仅仅是后悔吧……当今武功第一人,忘忧谷的常少侠,你现在一定还极害怕吧?害怕你师父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情?”   “闭嘴!"   常小青咬牙切齿地低声吼道。   无名老人的身形倒影在他的瞳孔中,明明那么衰弱,那么枯槁,宛若僵尸一般的人影,看上去,却与那佛经上所说的妖魔无异。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那个老人目的不纯的呢?   常小青在心中问着自己。   林茂只当那老人是个和蔼可亲之辈,恐怕怎么想都想不到,那老头在常小青面前,却是另外一幅嘴脸吧?   到了林茂病重最后时日,纵然是常小青耗尽一切心力,都在无法求来半点能救林茂的灵药。   而无名老人就是在那个时候,提出那样的要求的。   他要求常小青背着林茂,修炼一种武林中闻所未闻的武功。   【“这武功唤作七魄转生功。你若是练了,我便将那一颗丹血碧莲给你怎么样……哦,你问这武功是用来干什么的?话不相瞒,这武功练出来,确实对你并无好处……练了这等武功后,你的七情六欲,贪恋奢望,都会一点一点消失不见,最后变为一个无血无泪无情的行尸走肉……”】   【“至于我为什么要你练这等武功,自然有我的道理……莫怕,你练了这武功,对你师父却绝不会有半点妨害,可能还有些好处呢……呵,具体是什么好处,我却并不想告诉你。”】   【“你的武功已经练到第几层了?若是你想让我拿出那长生不老药,自然也要让我看看你的厉害……”】   常小青对那老头说的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没错,那无名老人最开始时便已经同他说好,练了这七魄回生功,常小青自己便会渐渐失去喜怒哀乐,整个人化为一具麻木不仁的驱壳。   可是常小青原本就是极为冰冷内敛之人,便是哪一点喜怒哀乐,也全然落在林茂一人身上。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接过了那本薄薄的新誊写的功法,认真修炼起来。而自他修炼了七魄回生功后,那往日便已十分稀薄的情愫,便愈发变得淡泊,而常小青自己的一身武功,却是一日千里,日渐精湛。   在最开始的时候,常小青心中甚至会有一点暗暗的庆幸,庆幸自己总算能凭借此功摆脱那折磨他许久的妄念……】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情况却渐渐变得不对。   常小青有的时候,会变得意识恍惚,神智全无,而这样的情况随着七魄回生功的深厚,变得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到了最后,他甚至会在某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清醒过来,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先前干了什么,又为什么会来到此地。   只是,那个时候林茂病重,常小青仅剩的那点七情六欲灌注在那个人的身上……便是已经知晓自身状况颇不对劲,却是连探究的心思都提不起来。   所以,才会出现那一夜的事情吧……   仿佛又一次地闻到了那一夜泛着腥甜的气息。   常小青的耳边回响起了人类肢体断裂的闷响和刀剑入体时濡湿的摩擦声。   师兄们的劝阻和惊叫。   刀光。   剑影。   身体仿佛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他只是那样平静地将剑递出去,然后便有温暖的红色液体飞溅出来。   再然后……   “其实你现在也不曾那一晚做的事情有任何忏悔之心吧?”   无名老人忽然开口说道。   常小青猛然抬头,死死地看着他。   他的眼底掠过一丝凌厉的血光。   “哎呀,我也只是个老人家,老人家难免话多……我只是想要提醒常少侠一番,那套武功已经许久未曾再练过了吧?”   无名老人道。   “你跟着我们来到这里,就只是为了提醒我这个?”   常小青问。   确实,自从他从那疯疯癫癫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之后,便再没有修炼那诡异莫名的七魄回生功。   无名老人偏头,神色莫测地看了茶亭中那具傀儡。   顿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开口道:“常少侠,你是觉得如今你师父已经死而复生,自己便再不需要修炼那武功了对吗?你怕自己有朝一日吧,也会像是那一日一般对你师父……容老朽提醒你一句,你想错了,你若是将那七魄回生功老老实实地修炼下去,倒是无碍,可是你若是这样弃之不管……”   “又会怎样?”   无名老人沉默了一会儿。   常小青可以感觉到,对方正在打量自己——从头到脚,一寸都没有放过。   那种背后汗毛倒立的感觉再一次涌了出来。   常小青可以肯定面前这个老人不可能伤害到自己。纵然他看上去似乎有些诡异莫测的手段,但是老人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那种溃散腐朽的气息却并不是作假。   这个该死的老头快要死了。   常小青不会错认这一点。   可是,当那个皱巴巴的小老头这样带着古怪意味凝望着自己时候,常小青还是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是的,恐惧。   无法解释的恐惧。   “常少侠,这些日子以来,之前练功洗掉的那些七情六欲,是不是已经恢复如初了呢……而有一些求而不得的贪恋,又比之前念头更盛……”   听到这句话,常小青的表情一僵。   无名老人垂下了眼帘,掩去眼底的神色。   “这七魄转生功决不可半途而废,不然之前洗掉的那些情愫便会卷土重来,而且,再不可自抑——”   那老人回到茶亭之中,将之前被林茂弄乱的茶几和古琴一并收好,说话间,又将那具傀儡细心检查了一番。这样一番忙碌下来,他才走出茶亭,越过僵硬宛若雕塑的常小青,朝着荒芜院落中的某处慢慢踱步而去。   “常少侠,劝你还是想清楚。有些事情,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你师父爱你如子,你也切莫辜负了你师父的这番关怀。”   常小青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骤然间被人这样挑破心思,他竟有种慌乱无措之感。   一瞬间,心中杀意顿现。   “你到底是谁——”   常小青低喝一声,转身抽剑。   可是他的身后,却是空无一人,只有满庭幽深草木,在夜色中簌簌出声。 第116章   常小青猛然上前两步,下意识企图追踪无名老人的踪迹。   可是那老人显然对这别庄中错综复杂的道路了如指掌, 常小青在灌木后草草瞥了一眼, 竟看到葱茏草木掩映下, 让人难以察觉到的三四条延伸至不知何处的小径……   无名老人, 究竟是何人?   常小青呆呆的伫立在庭院之中, 听到自己心底有个声音轻声地询问着。   不安和惶恐像是毒蛇,冰冷的鳞片在爬行的过程中摩擦着常小青的心脏。   而常小青不知道的是,那个被他认为是游刃有余, 居心叵测的无名老人, 此时的状况却并不太好。   他踉跄着后退,干瘦的身体必须要依靠在假山之上才不至于直接跌倒。   痛苦的咳嗽与呼吸被他强行压制在胸口之中, 以至于那张不满皱纹的灰白脸上上冒出了不详的紫红色血气。   “喂, 你该不会真的要死了吧?”   冷漠的声音从托着腮, 笑嘻嘻凝望着眼前一切的金瞳男子口中传出。   那被常小青在离开前点了穴,理应正在沉睡的姚小花……此时却已经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气定神闲地在废墟之中看着自己老对头狼狈的模样。   无名老人抹掉嘴角一丝黑红的粘液,抬起眼冷冷地看了姚仙仙一眼。   “尚可再撑一段时间。”   姚仙仙撇了撇嘴角,金瞳露骨地在无名老人身体上打量了一番。   “可是……常师兄啊, 你这样子看上去还真是惨不忍睹哩。我记得之前看你的时候,你比现在的样子还好些, 怎么了, 是你这幅壳子快要撑不住了?”   无名老人对他投以一个同样尖刻的冷笑:“是啊,快要撑不住了,谁要这皮囊不过是死肉, 没法用上太多时日呢?不过至少我还像是个人,等再过一些时日,我自能脱胎换骨……而你……啧啧啧……”   夜幕之中,姚仙仙衣衫之下,粗壮的蛇尾上有鳞片反射出类似于金属一般的光辉。   姚仙仙的脸色变了。   无名老人唾了一口带着黑色粘液的唾液,捂着胸口,慢吞吞从假山旁站直了身体。   “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你倒也好意思依旧扮小姑娘……你快要蜕皮了吧?等再蜕一次皮之后,你还能维持多少人形?”   说话时,无名老人骤然一偏头,躲过了姚仙仙舌尖吐出的一口毒液。   毒液落在他身后嶙峋的山石之上,竟将石块也融出了一块凹陷的小窝。   “闲话少说些罢,姚仙仙,你不是还要早些赶回去,你这一次找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咳咳……”   无名老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姚仙仙的蛇尾在地上缓慢地蠕动着。   “林哥哥救了一个人。”   他说。   “我知道。”   “那个人是当今太子。”   “所以……”   “得想办法杀了他才行,不然……”   “不然便会惹来不必要的大麻烦。”   无名老人轻轻接下了姚仙仙的话头。   随后他抬头,与姚仙仙对视了一眼。   ******   第二日天色刚亮,林茂的眼睫轻轻簌动,缓慢地睁开来。   “唔……”   他艰难地半抬起身,怔怔地看着周身的场景。   窗外的光晕被霞帐染成了绮丽的茜色,熟悉却又陌生的熏香,还有身下柔软的床褥让林茂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啊,这里是温泉别庄。   林茂盯着烟霞一般的霞缎床帐,在混沌中想起来了这一点。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应该是噩梦吧。   梦里有太多伤心的事情,还有太过漫长的时光。   床帐外,有模糊的人影来回走动,大概是顾忌到他尚未醒来吧,声音都放得很轻。   是侍女吗……   林茂模模糊糊地想。   不对,应该不是侍女,毕竟他已经很多年,都再也没有用过侍女了。   那么是……   而等那英俊的青年拨开幔帐探身进来的一瞬间,林茂在半梦半醒中,下意识冲着那个人露出了一个乖巧甜美的笑容。   干燥而略带粗糙的手探过来,抚上少年温热的肌肤。   林茂不由自主地在那只手上轻轻地蹭了蹭,他没有看到,青年在他那个动作之后忽然变得更加幽暗的眼瞳。   “常……”   “师父,你醒来了?”   林茂眨了眨眼睛,在青年低沉的嗓音中,清醒了过来。   “嗯,醒了。”   林茂点了点头,道。   没错,梦醒了。   他脸上那属于“小师弟”的笑容迅速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师父”的端庄表情。   常小青的视线从林茂脸上一掠而过。   漆黑的瞳孔里,忽然亮起了一簇暗芒。   无名老人在夜里对他说的那番话,似乎又在他的耳边回响。   【有一些求而不得的贪恋,又比之前念头更盛……】   那个该死的老头说的,便是如今的状况吗?   常小青仿佛可以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身体里疯狂涌动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幻境。   在林茂那个动作之后,他并未克制守礼的收手唤醒林茂。   而是瞬时压在林茂的肩头,将那纤细的身体按在被褥之间。   然后……   常小青要紧了牙关。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任由幔帐落下,遮住了师父的身姿。   “昨夜师父可曾安歇好?”   “还……还不错。”   “那我给师父打些水来洗漱。”   ……   平淡的对话,一如往常。   看上去,这个早晨与逃亡路上往日的频繁早晨一模一样。   姚小花揉着眼睛,被常小青踢了好几脚才骂骂咧咧地醒过来。林茂见着自己的徒弟对待小姑娘竟然这般粗暴,难免又啰嗦了常小青几句,结果惹得常小青脸黑不说,那姚小花又笑嘻嘻地粘到林茂身边,撒娇个不停。   至于那位在交城救下来的天潢贵胄,名为章琼的少年在重伤之下,却反倒清醒得很快。   他很安静。   安静得就像是一座摆设,或者某件不起眼的行李。   当林茂告诉众人,必须要趁着正午日头,从茂盛的丛林中穿行而出时,章琼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反对之声。哪怕林茂再三强调了一番,这别庄周围的丛林看似平凡无奇,实际却十分险恶,章琼此去恐怕再无人能帮他,只能以重伤之身自行跋涉也一样。   “章公子,恕我直言,以你如今的状况,恐怕在那山林之中难以保全自己。”林茂眼见着章琼依稀还是个少年模样,不由有恻隐之心微动,“那山林中机关重重,你又身受重伤……不如你暂时在这别庄中暂居一段时间,我将那机关所在之处写在纸上让你记下,等你身体稍好之后,你再自行离开?”   章琼却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还是想跟着你……”   眼看着林茂张口又要劝,章琼却抢先开口道:“我便跟在你们身后走就行,倘若有什么意外,也不过是天命而已。而让我这般带着待死之躯,独自一人待在这等荒芜之地,还不如杀了我来的痛快。”   章琼表现得十分执着,林茂便只能依言让他跟着。   但是林茂不知道的是,这章琼之所以这么坚持,却又有一番不为外人道的秘密。   他身在皇宫那等险恶之地长大,生母地位卑微,又不讨云皇喜欢,偏偏他还是云皇独子——这样的一个人,能够平安长大,靠得可不仅仅是运气。   还有他的直觉。   没错,章琼的秘密便是自己的直觉。   这直觉在过去救了他无数条性命,而在这一日的早上,他的直觉也在心底疯狂地尖叫。   章琼知道自己必须紧紧地跟在林茂身旁。   不然的话……   他可能会死。   强烈的杀意像是无数无形的小针扎在章琼的背脊之上,其实在昨日都没有这样明显,但是今天一早,他便因为这种即将被杀的恐慌而从昏迷中猛然惊醒。   “哎……既然章公子这样说,那么也只能如此了。”   林茂无奈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表明了林茂的妥协。   章琼抿起灰白的嘴唇,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房中三人。   是谁在昨夜对他忽起杀意?   林茂如今便是他的靠山,自然从中掠过。至于那冷面冷心的常小青……   章琼可以感觉到他对自己的不喜,但是莫名的,他觉得那刻骨的杀意并非从常小青身上而来。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   “唉,你这个人好固执啊,一定要跟着我们,万一死了,我林哥哥又要不高兴了。”   娇小淳朴的猎户少女似乎忽然察觉到了章琼的打量,她猛然转过头,冲着章琼不客气地嘀咕起来。   “我自当尽全力。”   章琼垂下眼帘,柔顺地说道。 第117章   在林茂等四人缓步进入树林的同时,在距离他们数千里之遥的南疆某条湍急的河流上, 正有数十只青蓬乌骨的梭船在咆哮如白狮子一般的浪花上急速前行。   浪花卷着浪花, 拍打出数丈高的水雾, 掩得前路一片朦胧。而在水流之中, 是不是便有狰狞礁石, 在白浪中忽隐忽现,可想而知,倘若小船稍有不慎撞上那礁石, 定是连船带人齐齐碎成碎屑, 再被浪花卷走从此再不见踪影。   这等险恶的航道,难怪会被当地人称之为“鬼泣关, 便是再熟练地艄公, 都绝不敢在每年冬末春初的, 潮水翻涌入河的当口在河中驾船。   可是此时此地,这数十艘梭船却是游刃有余地贴着一阵高过一阵的浪头, 轻盈地迎风而上。   在梭船的船篷上,有着明晃晃的莲花纹印记。   偶尔有那隐身在河道两侧悬崖之上,看着着一行梭船船队蠢蠢欲动的水匪, 目光只在那莲花纹上一瞥,便有头目大惊失色地收拢人手慌张而退。   “他奶奶的……还说是哪家的船队这般要钱不要命, 要赶着逆流浪往上游去, 他妈的竟然是那边的人。”   粗犷的汉子吐着唾沫,狠狠地嘀咕道。   只是,就连这嘀咕, 都在不自觉中放低了声音,就像是生怕这等轻声细语,会被隆隆浪声中的那些人听到一样。   那是持正府的船队。   而且,也只能是持正府的船队——这世间,恐怕也只有持正府,才有这等高人能在这样湍急的“鬼泣关”上游刃有余地赶路。   当然,这群水匪们也不会知道,就算他们真的麻着胆子真的去将那持正府的船队截下来,也绝对等不到什么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   因为持正府的这些人护卫的原本就不是奇珍异宝,而是一口棺材。   那上等的棺材之中,压着厚厚一层寒冰。   寒冰之下,是一具已经半腐烂,完全辨认不出面容的尸体。   一具……老人的尸体。   ……   “呕……呕……他娘的这水道……呕……还有……多久……”   一个穿着朱红官府的壮年男子趴在不断上下跳跃的船头,只将昨夜里好不容易塞进肚子里的食物全部都呕了个干净,才勉勉强强冲着身边副官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此人正是这次护送忘忧谷谷主林茂尸身上京的持正府中人,姓鹿名仁嘉,乃是红娘子牡丹令下一位极得重用的旗长,其人心细如发又武功高强,本是个极妥当的人选。   奈何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这人会因为船行颠簸,一条命已经去掉了一半,几乎已不能理事。   那位副官倒是神色自若,下盘稳稳压在甲板之上,轻声道:“快了。”   那位鹿旗长听得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道:“快了,快了?这废话你都说了几遍了?好好的有路不走竟要走船,他妈的说什么能结着逆浪省时间……呕……结果……”   话说到后面,旗长又是一阵干呕。   那副官目光低垂,视线落在咒骂不已的旗长身上,脸上忽而露出一抹怪异笑容来。   “属下不敢妄言,既然说快了,那边是快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了,鹿旗长虚弱之中却不由心中一凛,暗道不对。   而便像是要应和鹿旗长的戒备一样,那浮光话音刚落,便听得悬崖上方一声尖利的竹哨。   紧接着,鹿旗长余光瞥到数条细长黑影自半空齐齐坠下,随后便觉得梭船上腾然一轻。   “啊啊啊救——嗬嗬——”   戛然而止的呼叫声与震耳欲聋的水浪声交叠在一起。   不过是眨眼功夫,先前掌舵的艄公竟然腾身到了半空之中,喉咙上一道绳索,双腿踢踏不停。   原来先前那黑影竟然是无数条粗绳制成的索套,由高人运力,在刚才一瞬间便将数条梭船上的艄公头颈套住。   梭船踏浪前行趋势甚猛,艄公转眼间便离船挂到半空,不一会儿便已断气。   当然,此时的鹿旗长却并没有余裕去挂念那艄公。   失去了控制的梭船一瞬间便撞破了先前精心排列的船队,转瞬间便已有大半船只卷入浪中。   然而鹿旗长自身所在这艘船却是例外——在那副官以自身重量压制之下,船行依旧平稳。   “你——你是什么人?”   鹿旗长面朝副官,惊怒喝道。   副官冲着他嫣然一笑。   “抢东西的人。”   语毕,只见白光一闪。   一注鲜血裹着鹿旗长的人头,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一盏茶后,鬼泣关汇入另外一条大河宽广的河面。   湍急的水流骤然变得平稳。   一艘孤零零的梭船驶了出来。   船篷上的莲花纹已被鲜血染的斑驳不清,甲板上立着一个笑眯眯的年轻人。   两首以钢皮覆船身,几乎可以入海远行的巨船朝着梭船行驶了过来。   面对着轻盈跳至自己面前的来人,那位副官躬身行礼,道:“大人,小的幸不辱命,将那尸体带了出来。”   “很好……”来人不由满意道,“蓬莱散人只当对有功之人有所嘉奖,这番功劳之后,你小子的登仙之路便也算得上是近在眼前了,可喜可贺啊……”   一边说着,他便一边伸手过来。   “噗通——”   又是一声水响。   鲜血在碧绿的江水中蔓延开来,副官的尸体落在水中,睁大的眼瞳中,尚且留着些许不可思议。   ……   两天后,京城。   “你说什么?”   龚宁紫腾然从床上坐起,不敢置信地凝望着乖巧跪在床前的少年。   “师父……”白若林脸色惨白地抬起头,露出自己那张憔悴至极的面容,“是弟子疏忽……林老谷主的尸体,在南疆鬼泣关被劫。”   将先前已经禀告过一次的消息再一次复述了一遍,白若林的眼底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些许不可思议的神色。   看得出来,他十分的困惑。   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劫走林茂的尸体?   那个人……那个人早已退隐江湖许久,年老丑陋,又是自然疾病缠身而亡。   也只有龚宁紫这等重情重义,困在前尘往事之间的人,才会将这样一个人的尸体视为珍宝。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林茂的尸体,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具烂肉而已。   即便是那破破烂烂潦倒落魄的忘忧谷中真的有什么秘密,也应当去找林茂如今现存在世的三个徒弟才是——将那具尸体抢走又是为了什么?!   可以说面对这个变故,白若林是百思不得其解。   “是谁——是谁?!”   龚宁紫面无血色的脸上腾起一股朱红,双目更是血丝密布,仿佛下一秒钟就要从眼眶中涌出鲜血。   他一把抓住白若林的领口,盯着白若林的眼睛,重复问道。   白若林在龚宁紫的手下不自觉地瑟瑟发抖。   “弟子无能,那人手段凶狠利落,护送尸身的所有人都葬身水中——如今只查出船队中副官以背叛持正府投于他人门下,只是那人在劫走林老谷主的尸体之后,也将叛徒一并斩草除根,所以……”   “废物。”   不等白若林说完,龚宁紫便已喃喃出口。   他放开了白若林,少年的身体顿时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软软地跌倒在地。   龚宁紫踉跄着从床上爬了起来,企图起身往书桌处走去。   然而他此前又是大病,全凭一股期盼强撑着精气神,如今骤然听闻林茂尸体别人劫走,惊怒之下病症更重,不过是两步路,便看到他身体左右摇晃,几乎就这样直接跌倒在地。   白若林眼见龚宁紫这幅模样,连忙连滚带爬从地上站起来,扶住龚宁紫。   “师父,身体重要!”   话音刚落,他便见到龚宁紫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上腾然拢上一层朦胧的灰雾。   “找到那个人——把他的尸体带回来——我要那个人碎尸万段,听到了吗?碎尸万段!”   龚宁紫粗鲁地推开白若林,整个人虚弱地扑在书桌之前,声音微颤地说道。   “师父——”   白若林还待再靠近龚宁紫,忽然间,身体却再也无法动弹。   空气似乎在瞬间变得冰冷了起来,明明先前还十分明亮的房内,便像是迎来了黄昏一般变得昏暗。   就在龚宁紫的面前,在墙角幽暗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白若林冷汗涟涟地凝望着那块阴影,全身上下汗毛齐刷刷地立了起来。   然后,一张黑漆漆的面具从那影子中浮现了出来——白若林这才意识到,从墙角慢慢走到光亮处的,竟然是一个人。   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到来的呢?   白若林完全说不出来。   他也看不出按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人。   “查出是谁动的手,这背后还有谁在推波助澜。”   龚宁紫对着那个人吩咐道。   【接令】   那人回应道。   白若林的颤抖变得更加厉害了。   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有多蠢。   这才是龚宁紫真正依靠的持正府——那个白若林完全没有接触过的,黑暗而强大的持正府。   而他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在龚宁紫的眼里看起来,恐怕就像是小孩子在玩游戏一般吧?   那么……龚宁紫究竟知不知道,他背着他做出来的那些事情呢?   白若林猛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龚宁紫。 第118章   皇宫之内,正是夜色深沉, 万籁俱静的时刻。   按照宫中规矩, 宵禁之后除了那巡查的侍卫打更小太监, 其余人都必须要噤声熄灯, 不可有半点喧哗。   然而此时此刻, 在那后宫之中的陀罗精舍内,却接连传出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   “救——救——”   冰凉的夜风顺着窗沿的缝隙滑入那热气腾腾的精致小楼之内。   这里烛光大亮,宛若白昼, 然而房内场景, 却只能用一个“惨不忍睹”来形容。   只见那地上凌乱着伏趴着数具青灰尸体,脖颈与手腕脚腕大血管处都有深可见骨的几道割痕。   浓重的铁锈味几乎让房内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仿佛呼吸之间, 便已在无意之中吸了一口鲜血入喉一般。可是, 尽管血腥气浓厚至极,陀罗精舍四处却依旧光可鉴人, 不见半点鲜血。   不仅仅是家具地板上没有,甚至就连那本应该血流不止的尸体上,都不见血迹——那光是看都会让人觉得背后生寒的伤口向着两边翻开, 连伤口处的皮肉都已经被吸吮成了死气沉沉地灰白之色。   一个年轻的女子近乎一丝不挂,涕泪交加伏在远离门口的某处房柱背后, 她连声哀求着逐步朝着她走来的男人, 企图躲藏。   然而腰间缠绕的铁链却让她的逃避变成徒劳。   男人腰间插着一把精巧的钢刀,面无表情解开了铁链,然后拖着女人的双手, 轻而易举就将那身姿轻盈的女子拖到了幔帐后黑洞洞的暗室之前。   “救……救我……松风师兄,我错了,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越是靠近那暗室,女人就越是害怕。   她苦苦地哀求着,从那张雪白且姣好的面容上来看,这女子之前定然是那在金山银山中娇生惯养出来的贵族女子。只是此时她昔日的风采全无,只剩下一片刻骨的惊惧。   那被她称之为松风师兄的男人是个道士,听得女子哀求,他不由眉头大皱,然后苦笑道:“娘娘,登仙之路难免艰辛苦痛,若想解脱,哪能畏难惧苦呢?当初是娘娘自己求到散人面前来,立下重誓愿舍弃人间富贵,侍奉散人。事到如今,却也容不得娘娘这般推三阻四了。”一边说着,那松风道士便一边从腰间取出钢刀,在女子愈发凄厉的惨叫中,割开了女子的喉咙。   “噗——”   温热滚烫的殷红血箭顿时从女人雪白的脖颈中迸射而出,然而那血却并未溅得四处都是——在那滚烫的血滴落地之前,那暗室之中骤然探出几块鲜红濡湿的粘稠肉块。   “咕咚……咕咚……”   大口大口畅饮液体的闷响混合着某种粘稠肉块相互摩擦时发出的特有湿漉漉的声音,在陀罗精舍之中回响着。   那些肉块堵在女子的脖颈之间,像是饿了许久的婴儿终于吸吮到奶水一般,贪婪地吞噬着那新鲜滚烫的血液。而等到脖子上再也没有半点鲜血涌出,松风便会轻车熟路捞起那已经不再有任何动静的雪白手臂,用刀割出深深的口子,将那凝在四肢之中的血挤出来喂给那些肉块。   终于等到那肉块进食完毕,松风才悄无声息地松上一口气,将女人的尸体从肉块的嘴中扯出来,重重地丢到之前那几具尸体堆成的小丘之上。   “上仙,信徒松风有事禀告。”   那肉块听得松风的话语,慢慢地翻转过来——在那不断有规律胀大又缩小的濡湿表面,竟然镶嵌着两颗白森森的眼珠,和一张咧开的小口。   隐隐约约,竟然是个模糊的人脸。   “说……”   那张脸,也就是蓬莱散人用怪异的语调开口道。   松风伏跪在地,小心翼翼道:“按照上仙吩咐,信徒们如今已将那忘忧谷谷主林茂的尸体带了出来,此时正快马加鞭送往京中……”   “你们拿到了?”   蓬莱散人顿时大喜道。   “是,只是那持正府的骨头略有些硬,如今正在背后死咬不停……”   松风又道。   想要在持正府的眼皮子底下偷偷组建出不受管辖的人马实在不易,是故松风说起那些被持正府一路拔掉的人手,不免有些心疼。   而蓬莱散人此时心情大好,连声夸奖了松风几句,那松风不免就有些头晕脑胀,鬼使神差竟然开口问了一句。   “求上仙恕罪,可是信徒松风心中实在是疑惑难解——不知上仙如今寻了那林茂老头的尸身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可是因为那忘忧谷长生不老药的缘故?”   “……”   咕噜。   松风的话音一落,便看见那烂肉脸上的两颗眼珠,瞬间便死死定住,匕首一般的视线,牢牢地擦在了松风身上。   “不老药……呵……不老药……你竟然知道忘忧谷的长生不老药……”   忽然间,湿热滑腻的肉块,缠在了松风的脖子上。   “是谁告诉你的?是谁?!”   那是异常嗜血而暴虐的质问。   滋滋……滋滋……   从暗室之中滑出了一滩又一滩的红色肉块,那肉块上布满了凸起的小小瘤状物,此时正因为暴怒而充血膨胀。   松风被掐得几乎就这样完全晕厥过去。   他用力掰着脖子上那滑溜溜的肉,勉力嘶吼出声道:“是江湖上的消息——林茂身死之后,他的三个徒弟,三个徒弟因为长生不老药而争执不休,现在两人重伤无法见人,还有一人踪迹全无,已经失踪不见……有人说……有人说就是这三个徒弟中,有人偷偷拿到了忘忧谷中的长生不老药……”   “砰——”   下一秒,松风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那群尸体之中。   “查,查!是谁?!是谁泄露的消息?!我要知道是谁?!!!”   蓬莱散人歇斯底里地蠕动着,尖叫着。   久居皇宫之中,他没想到自己竟然错过了这么严重的信息。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小心翼翼保存秘密,竟然就这样被不知名的人公布于众。   倘若真的让人寻到那真正的长生不老药与林茂之间的关系……   “咔——”   蓬莱散人脑海中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下一刻,肉块之中的松风便喉骨碎裂,身体软软地耷拉下来。   “糟糕,糟糕至极。”   肉块齐齐蠕动,愤恨出声。   它草率地将松风的尸体也丢在了地上,然后裂开了鲜红的口部,冲着门外的人影喊道。   “去叫皇上来——就说,我老人家有要事吩咐于他。”   ******   “唔……”   千里之外,正在茂盛树丛中辛苦穿行的林茂,不知为何忽然全身发寒,微微颤抖了一下。   “师父,你可还好?”   常小青很快就问道。   林茂此时正像是个脆弱的婴孩一般被他留抱在怀中,自然而然,便是再小的异动也瞒不过常小青。   他只好苦笑着仰着头,冲着那个英俊到极点又冷傲到极点的青年摇了摇头。   “不,我想只是……这林子里有些冷。”   林茂找了一个借口,说道。   当然,若是细细追究起来,林茂说的倒也没有错。   这别庄外的林子里,确实会让人感觉背后发凉,周身发冷。   明明都已经是正午了,可是树丛之中却依然潮湿阴冷。若非是常小青这种身负武功的人,又或者是姚小花那种已经在野外待惯的猎户家的女儿,到了这树林之中,恐怕就连树丛掩映之下窄窄的小路都很难看清楚。   多年来未曾有任何人踏足的树林中弥漫着浓厚的潮气和草木腐烂时散发出的臭味。   阴沉沉的暗绿色就像是一块巨大稠密的绿色毯子,重重地盖在四人的头顶。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   甚至没有林狼的声音。   整个树林之中,似乎只剩下了林茂等人。   “别怕,很快就出去了。”   常小青细心地安抚着自己的师父。   他的呼吸比起平时,有一些非常细微的不同。   说来也奇怪,在夜里与那无名老人的一番谈话,就像是唤醒了他身体里的某些东西一样。   在过去那段时间里一直被强行压制在心底的欲念,在一夜之间,便蔓生出更加粗壮的枝叶。   就好像现在这一刻……   当他这样抱着林茂的时候,之前没有察觉到的许多细节,忽然就变得格外的鲜明——   少年的身姿仿佛尚未完全长开一般,细致皮肤下的薄薄肌肉与骨架,好像仔细一捏,便能在他的胸口化成蜜水。   呼吸时候身体细小的起伏,那人无意间肌肉的颤动,还有只要一低头,便能用嘴唇轻轻触碰到的柔软发丝……   有那么一瞬间,常小青甚至希望眼前这危机四伏的林间小路,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第119章   姚小花跟在常小青的身后,似乎十分吃力地弓着腰, 头也不抬地在林间丰厚的腐土之间跋涉着。   她的每一步都踏在常小青经过的路线上。   林茂在出发前曾细心嘱咐这一点:围绕在别庄周围的树林中有常青当年请高人设下的阵法, 因此只要稍踏错一步, 便很有可能从此被困林间再不见天日, 又或者是坠下险恶的陷阱, 当场碎尸万段。   对于普通的猎户少女来说,长时间这样踩着别人的步子前进理应十分辛苦。也正是因为这样,姚小花刻意放粗了呼吸。虽然在某些时刻, 他会抬起头, 状似无意地往自己前面的那两人看上那么一眼。从头顶茂密树叶的间隙中泄露下来的光线宛若一道道淡金色的丝线,外表只是普通少女的眼瞳呈现出一种漂亮的……危险的烁金之色。   而远远缀在一行人最后的, 是气喘如牛, 面白如纸的贵族少年。章琼原本便身受重伤, ,每走一步, 似乎便能听到那伤口身形都摇摇晃晃,好像下一秒钟便要直接倒地晕厥——然而一步之后又是一步,章琼竟然也就拖着这样虚弱的身体, 硬生生地跟了上来。   而他之所以能强撑至此,却与他的呼吸吐纳颇有关联, 他那仿佛杂乱无章的喘息, 其实细究之下却自有特殊节律。很显然,章琼作为云皇唯一的儿子,哪怕再不受宠爱, 身边依然潜有高人,将这等极高明的吐纳之术教导于他。   不过,这样一来……   “唉……”   属于少女独有的叹息在死寂的林间显得格外的明显。   常小青脚步忽而一顿,然后便听得身后姚小花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   只是那惹人厌的小姑娘说话的对象却是章琼。   “喂,你要不要我拉你一把?”   章琼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在剧烈的疼痛和晕厥中捞起一丁点儿神智,然后在脑海中拼凑出少女话语的意思。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儿就要傻傻地伸出手去握住姚小花的手掌。   可是在抬起头对上姚小花看似亲切的眼眸之后,一股尖锐的寒气却像是钢针一般陡然刺入章琼的颈后,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谢……谢谢姑娘,但是此地凶险,在下实在不敢拖累姑娘。”   章琼费力地说道。   “啧。”   姚小花用眼尾扫了他一眼,就像是所有被人扫了面子的小姑娘一般,恨恨扭过了头。   那种可怕的预感再一次顺着章琼的背脊缓缓滑落。   他不敢有任何松懈,眼看着常小青等人已经在他同姚小花说话的这期间又往前多走了一小段路,他便也连忙咬着牙赶了上去。   可没走几步,走在最前面的常青却在林茂一声低低的“且慢”声中停下了脚步。   “唰……”   寂静的树林里,吹起了一阵风。   “放我下来。”   林茂道。   在他面前,突兀地出现了一处敞明空地。   地上丰厚湿润的腐叶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的森森白骨。   而在那或细细小或粗壮的骸骨中间,是一只接着一只的林狼。   常小青的目光落在那些缓慢呼吸,一动不动的畜生身上,忍不住微微蹙眉。姚小花探头过去,只看了一眼,眼中顿时显现出嫌恶的神色。   等到章琼终于赶到,目睹了眼前场景之后,更是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张口欲呕。   林茂适时回头,将手指束在自己嘴唇前面,轻声做噤声状。   那林狼生得十分瘦小,看上去不比一只猫儿大上许多,青褐色的皮肤上只有稀疏的皮毛,一口细密的獠牙层次不齐地从唇缝隙中露出来,看上去即像是狗又像是被人褪去了皮肉的大耗子。大概是因为常年在潮湿阴森的林间行动,周身时常有大块大块腐烂的肿块,隔着丈许,依旧能够清楚地闻到顺风飘过来的阵阵恶臭。   而此时,在这片空地上大概有数百只……不,或许有数千只这样恶心可怖的畜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现在这一大群林狼正在沉睡。   “常师兄当年用了师父当年的一些方子……”   林茂压低声音,轻轻说道。   常小青忍不住生硬出声道:“他竟然放了这么恶心的东西在你身边?”   林茂一怔,声音愈发微弱:“当初那群林狼尚且没有变得这般可憎可恶,只是这种了恶兽并非天生天养,这些年来此处无人打理,当初的忘忧谷的方子又十分恶毒,所以才让它们变异到这幅模样。”   常小青看上去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对上林茂的视线后,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随后林茂往常小青与姚小花两人看了一眼,又道:“这条路是必经——其他地方都有阵法和陷阱,是不可能绕过去的。不过好消息是,等我们过了这块地方,再走不远便是出口了。只是这群林狼先前受过训练,若是察觉有武功之人运功从周边经过,便会立刻将其激醒。当年常师兄带它们过来时曾经让它们嗅过我的味道,他按理来说,它们倒是不敢伤我。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群老狼恐怕早就已经死光,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应该是先前那群狼留下来的后代,这样日久天长的,我也不敢保证它们是否还会认识我……为了以防万一,待会我们往前走时,小青与姚姑娘便都牵着我的手吧。”林茂将手伸向常小青,继续开口,“而若是待会狼群有何异动,便要拜托小青你带人逃跑了——若是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避开它们。”   常小青应下。   林茂又转身,对上了形容憔悴,摇摇欲坠的章琼。   “章公子……你……”   林茂不自觉地摇了摇嘴唇,眼底满是愧疚。   他虽然没有把话说出来,可是言下之意却已十分清楚。   毕竟人与人亲疏有别,林茂可以牵着常小青与姚小花的手以自身气息庇护那两人,常小青也能允诺在危险来临之时带领那两人逃跑。可是人力有限,便是章琼此人昔日的身份再高贵,如今也依旧是个累赘。   林茂只能让他紧紧跟在一行人的后面,可是多余的庇护,却是再也分不出半点。   “在下明白。"   章琼朝着林茂拱了拱手,抢先道。   面对这等状况,若说章琼心中丝毫没有怨愤,自然是假。   奈何那点儿忿忿不平在林茂担忧内疚的面容之前,很快便像是阳光下的冰雪一般消失。   章琼就算是再生气,却也舍不得让林茂为难。   林茂叹了一口气,牵起姚小花与常小青的手,走了半步后,他忽然又停下来。   然后他撕下自己衣裳的一角,递给了章琼,示意后者将那布料系在身上。   章琼连忙接过布料,系在自己的领口。   那布料散发着很淡很淡的甜香之气,依稀还残留着一点儿林茂身体的温度。章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想到这一点时,心中竟忍不住微微一荡。   姚小花貌似无意地看了一眼他,目光在那人忽然泛红的脸颊上停了片刻。   “走了,大家都要小心。”   林茂的声音响了起来。   姚小花连忙收回视线,一只手死死抓住了林茂。   “咔嚓——”   脚步踩在林狼身下的白骨上,那骸骨立刻发出了清脆细小的碎裂声。   “咕噜……”   睡在地上的林狼顿时动了,透过那光裸的皮肤,众人可以清楚看到这些畜生皮肤下肌肉一瞬间的绷紧。   浓稠的唾液在变得越来越像的呼噜声中,顺着林狼的牙齿缓缓下淌。   怦怦——   怦怦——   怦怦——   这一瞬间,众人的心脏都高高地悬在了半空。   幸好,那林狼只是眼睛紧闭地抬起头来,肿胀的鼻头在空气中耸动了一番之后,便又重新躺了回去,喉中咕咕噜噜,重新睡下了。   常师兄当年在这群畜生身上下的功夫,总算还未完全失效。   常小青与林茂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脸色松了松。   然后,常小青便与林茂手拉着手,又往那林狼群中多走了一步。   姚小花的反应比常小青更加严重,她看上去似乎都快将脸贴在自己胸口上了,一只手更是把林茂得手腕抓得死紧。林茂忍不住吃痛地皱了皱眉。   他倒是没有想到,姚小花作为猎户家的女儿,反应竟然那样大——   不过,等姚小花也踏入林狼的势力范围时,那林狼的反应确实也比之前更大一些。   林茂清楚地看到,在姚小花周围,有几只林狼甚至都已经半梦半醒地睁开了眼睛,那一对一对黄色的眼珠子镶嵌在那样丑陋的皮肉之中,看上去愈发骇人。   姚小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连忙往林茂身上贴得更紧了一些。   隔着衣料,林茂都可以感觉到姚小花整个人都在轻微地战栗着。   林茂也只当姚小花是害怕到不行。   反倒是在三人后面,脸色愈发惨白的章琼,忍不住抬头多看了那看似纤细的少女一眼。   是他因为失血过多而产生的错觉吗?   章琼总觉得,姚小花领口与衣袖处,似乎有什么类似鳞片的东西在闪动。 第120章   姚小花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牙关,被药物强行隐藏于皮下的鳞片生长了出来, 带来剧烈的疼痛。   但是, 真正难熬的却绝不是这疼痛。   事实上, 姚小花还在暗暗庆幸这疼痛多少能助他多维持一会儿如今的模样。   这群多年前被常青施以忘忧谷逍遥子研究出来的秘法扭曲长成的林狼, 几乎在第一时间便唤醒了姚小花身体深处的狂虐兽性。   那是一种铭刻在血脉之中, 最深沉的本能。   他想要咆哮,用蛇尾支撑起身体,咧开自己的嘴唇, 冲着这群恶心的玩意儿展露出自己雪白尖锐的牙齿, 并且向外喷射一滴便能置人于死地的毒液。   他身体的那条蛇近乎疯狂地在他的身体里翻滚,嘶吼着。   “小花, 你还好吗?”   林茂听着自己旁边少女那愈发显得粗哑的喘息, 不由压低声音, 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别害怕,我们很快就要到了。”   少年异常美丽的脸上因为精神紧张的缘故而沁出了细细的汗水。   但是他的声音依然沉稳和镇定。   姚小花……当然更确切的说法, 应该将他称呼为姚仙仙,在听到林茂的话之后,却只能用力地捏了捏林茂的手。   他没有办法回复林茂, 因为在紧抿着的嘴唇后面,他的舌头已经恢复到了尖端分叉的细长模样, 只要一开口, 便能被林茂立刻察觉到端倪。   若真要说,这片林狼栖息的白骨之地算不上太过宽广,可对于南疆摩睺罗伽一族唯一的幸存者来说, 这段路却已经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条路了。   他并不怕这群看似恐怖的林狼,但是,他害怕在林茂面前露出自己的真实模样。   【这就是为什么那老混蛋总是偷偷摸摸跟在我林哥哥的后面,却压根不露脸的原因吗?】   姚仙仙仿佛听到自己脑海里有个声音丝丝作响地开口道。   想到常青如今那副腐朽不堪的丑陋驱壳,姚仙仙终于意识到了那条老狐狸为什么会对林茂避之不及。   一想到自己的丑态有可能被林茂察觉,即便是姚仙仙这样性格古怪的家伙,也感到了强烈的恐惧和害怕。   对于林茂来说,这幅可怖的模样,恐怕也只有山间恶鬼怪物才有吧……   想到这里,姚仙仙内心的疼痛,甚至更甚于身体的痛苦。   “嘶嘶……”   没有过多久,就连他呼吸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带出了原本的声音。   大概是因为他身上的气息外泄,原本正在酣睡的狼群逐渐地开始骚动起来。   越来越多的林狼发出了让人头皮发麻的咕噜声,那因为毛发脱落,呈现出腐尸一般青灰色的眼皮颤抖着,慢慢地睁开了,露出了眼皮下面灰白的眼球。   在那向外凸起的眼球中间,鲜红的瞳孔细如针尖。   这下,便是连常小青额上,也渐渐渗出了冷汗。   林狼的视线一点一点地从模糊变得贪婪嗜血——   “呼……呼……呼……”   一头,然后是另外一头。   小小的野兽们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继续走。”   林茂甚至连头都没有低,他死死拽着常小青与姚小花,步伐越来越快。,   一头林狼抬起了细长的锥形头颅,那肿胀如同肉瘤一般的鼻头不断的耸动,细细地辨别着空气里的气息。   它随后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嘘……”   林茂冲着那头林狼发出了嘘声。   那头林狼在听到他的声音后,貌似困惑地定在了原地。   气氛变得越来越紧绷。   没有人能够在漫山遍野的嗜血狼群的注视下保持冷静。   此起彼伏的低沉吼声在空气中来回滚动着,卷起了一层接着一层的血腥气。   “咔——”   常小青衣衫的布料发出了一声悲鸣。   那是布料被撑破的声音。   常小青已经将自己的肌肉绷到了极限,只需要等待一个契机,他便会直接拖拽着林茂,将其从林狼的攻击范围中带走。   而在林茂另一侧的姚小花,步伐却越来越越慢。   林茂不得不拼命地扯着那个少女,才能将她带往出口。   大概真的是因为这一切太恐怖了吧?   林茂想。   不过……为什么身侧少女的双手,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冰冷,越来越粗糙。   只是如今情况异常紧急,林茂心中虽有困惑,却也只能用余光草草往姚小花处瞟上一眼。   可是,猎户少女的头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披散下来,乌溜溜的长发像是黑色的屏风一般,将那张清秀的小脸挡在了发丝的后面。   在林茂的视野中,姚小花的头埋得低低的,看上去,倒是真的害怕。   就在这种极度绷紧的气氛中,林狼的狼群已经全部清醒了过来。   它们用自己令人作呕的身躯环绕在四人身边。   林茂等人只能借着狼群迈步的间隙,快步踩着狼与狼之间的缝隙往前走。   林茂总觉得那群虎视眈眈的狼群下一刻便要朝着四人直扑过来,但是每当那群狼低吼着往四人身边凑过来时,却又都战战兢兢定住脚步。   就好像这群狼自己,也在困惑。   就这样,一步,两步,三步……   最后,林茂四个人,竟然在群狼环绕的状况下,走到了距离边缘只有几丈之遥的地方。   林茂甚至都可以感觉到此处有从出口出传来的微风。   与林中凝重粘稠,带着腐臭味道的风不同,树林外的清清爽爽的,只有那么一丁点儿上等驱蚊蝇药的药香。   林狼这种生物因为是由秘法刻意培育而成,在这样残暴的同时,却也十分守规矩。   当年常青既然已经将它们培育成绝不会跨越雷池半步的守林兽,那么它们就绝不会胆大妄为闯出别庄外的密林。   而就在这个时候,林茂忽然清醒了过来,察觉到了先前就让他感觉很不对劲的地方。   【等等,这种驱蚊药是——】   林茂几乎要尖叫起来。   “呜嗷嗷嗷——”   终于,一声凄厉的狼嚎自远到近响了起来,好像下一秒,那嚎叫便可以化声为刀,直接刺破林茂的耳膜。   “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就在狼嚎响起的瞬间,林茂已经尖叫出声。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几道灰扑扑的影子已经直冲着几人而来——虽然,它们的攻击似乎若有若无地,完美地避开了林茂。   “师父?!”   常小青勾住林茂,顺势就想将他往自己的怀中带。   可是,他却没有成功。   一只林狼已经咧开大口,直接冲着他的面门冲了过来。   “不要用武——”   林茂惨叫。   越是以内力击飞狼群,狼群便会愈发嗜血疯狂。   听得林茂吩咐,常小青在半空中活生生将真气往自身内部一收,随即一只手猛然抓住那只林狼的双腿,将其用力到抡开来。   就这样,他周围数十条林狼便被他直接抡得飞了出去。   借着这个空隙,林茂扯着姚小花与常小青便想往外狂奔。   奈何就在此时,几道人影轻飘飘地朝着掠了过来。   “该死,这他妈是什么——”   有个陌生的声音惊声尖叫道。   林茂脸上顿时血色尽退。   来人甚至都没有等林茂开口,便已经下意识地运功,朝着狼群击去。   倘若说先前的林狼狼群不过是微有水花的湖面,此时的狼群,却像是滴入了大量冷水的油锅,一瞬间便炸开来。   狼群疯了。   那是太过于可怖的画面。   “嗷嗷嗷嗷嗷——”   被激发了狂性的林狼争先恐后地朝着场中众人扑来。   那莫名闯入林中的来人武功不凡,有人力大无穷,哈哈大笑着将朝着他扑去的林狼直接撕成了两段。猩红的血雾腾起,热烘烘的肠子内脏噼里啪啦跌落一地——然而下一秒,便听得那人一声惨叫。   原来那都已经断为两截的狼尸,竟然还能强撑着一口气,嗜血地咬在了他的脸上。   那人猝不及防被啃掉了鼻子,不由痛苦嚎哭,手上的功夫也不过是顿了一瞬,便见着一只接着一只的林狼争先恐后朝着他扑过去,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见着先前那如同铁塔一般高大的男人怦然倒在了地上,嗷嗷尖叫。   血的气味变得更加浓厚了。   只是这一次,血却不是林狼的。   狼群蜂拥而至,压在那男人身上,大口大口地啃食了起来。   这场面,只能说是惨不忍睹。   而同样的事情,却并不止发生在那一个男人身上。   误打误撞正对上林狼的那一行人,几乎是溃不成军,不多时,凄厉的惨叫和哀嚎便又多了几声。 第121章   林茂这边情况稍好一些,毕竟他先前就有嘱咐。   常小青全身浴血, 胳膊大腿上各有无数被林狼爪子牙齿抓出来的伤口, 每一道都深可见骨, 血糊糊的煞是吓人, 但是他却不曾用半点真气, 全凭一身外门功夫,将那狼群一只一只远远地抛了出去。再加上那些狼但凡是到了林茂身边,多多少少便有些收敛, 因此常小青竟然奇迹般地撑了下来。   那误入林中激起了林狼狂性的人足有二三十人之多, 不过也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来人便已经折损大半。剩下的那些人, 自然都是一些武功极为高强之辈。可是这林狼的秉性便是遇强则狂, 不死不休。来人越是用那等高深武艺与其对抗, 狼群便是癫狂。   “嗷呜呜呜——”   凶狠而嗜血的狂啸刺破了树林之间的寂静,那带着不详意味的声音俨然是某种召唤——   在那不断在林间回荡的声音之下, 原本栖息在树林另一边的林狼也随之而来。整座树林似乎都因为那轻巧的青灰色畜生的脚步而不停战栗,在浓密的树荫之下,在茂盛的树枝之间, 在草丛与灌木的缝隙之中,似乎都有灰扑扑令人作呕的影子在蠕动。显而易见, 若是不能及早脱身, 在这愈发疯癫的狼群攻击之下,林茂四人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林茂眼见情况不好,只能提高音量大声喊叫, 企图让那运用真气御敌的来人使用外门功夫。可是在如今这种情形下,他的呼喊可以说是一点用都没有。不仅如此,就是这么喊话的短短一小会儿时间里,林茂只觉得手头一空——姚小花就这样滑开,隔着密密麻麻交叠嘶吼的畜生,与林茂分离了。   而就在同一个瞬间,一道身形比同类稍大一些的青灰色影子,在对抗时倏地从常小青肩膀上一跃而起,直接往林茂这处跳过来。   “哎呀——”   林茂骤然回头,看到那张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狰狞的狗脸,不禁短促地尖叫了一声。   “师父!”   “林哥哥!”   常小青与姚小花同时转过头来,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他们惊慌失措的声音交叠在了一起。   “不——”   “不可以——”   鲜血涌了出来。   林茂被那头林狼扑了个正着,手臂被林狼尖锐的齿尖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甜蜜,甚至可以用馥郁的淡淡甜腥之气弥漫开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林茂因为惊恐过度而产生的错觉,但是在这一刻,他分明感觉就连这林中的群狼,动作都在不自觉中顿了顿。   温热的,鲜红的血液染红了林茂的衣袖,可是让他自己都感到诧异的是,他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疼痛。   眼前的混乱仿佛忽然变得缓慢了。   他低下头,看见依然挂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林狼。   鲜红的,失去理智的兽瞳,腥臭的皮肤,还有嵌入自己皮肤与肌肉的牙齿,齿缝间浸着血色。   “林哥哥?”   而在这一片迟缓而混沌的景象中,唯有姚小花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   林茂朝着姚小花望了过去。   那个少女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不知道是谁的血液染成了紫黑色。   她正死死地盯着林茂,眼瞳是一种浓郁的金色。   “你受伤了……”   林茂瞪大了眼睛,看着姚小花。在后者说话的时候,林茂清楚地看到了对方嘴唇间鲜红的,分叉的舌头,还有比林狼更加尖锐雪白的牙齿。   “小……花……”   林茂微微张开嘴唇,从舌尖逸出的两个字,含糊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长长的啸声从姚小花的喉咙中迸射出来。   最开始的时候,那啸声是少女嗓音特有的清脆尖锐,然而到了后面,那声音却沙哑而含糊,粗糙恐怖,宛若山林中觅食的妖魔发出的呼声一样。   泛着幽幽青蓝光泽的鳞片迅速地从少女细腻柔软的皮肤下面冒了出来,清秀可人的小脸上出现了菱形的龟裂,而那裂缝很快也固化成了半透明的冰冷鳞片。金色的瞳孔填满了眼眶的每一个缝隙,嘴唇裂开,嘴角几乎延伸到了耳朵的下方。   当然,改变还远远不止这些。   姚小花的身形也很快发生了改变,纤细瘦弱的肩膀很快变得结实厚重,个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延展,足有人腰那么粗的巨大蛇尾从已经被迸裂的布料下面探了出来。   “砰——”   卷曲的蛇尾拍打在地上时,覆盖在地面之上的骸骨齐刷刷的跳动了一下,然后便在拍打中化为了腾起的白色骨粉。   “小……小师妹?”   眼前的一幕对于林茂来说,竟是如此的似曾相识,以至于他一不小心,便在无意中喊出了多年前对那个人的称呼。   “这怎么可能……”   林茂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同样的低喃。   咬住他的那只林狼发出了呜咽,从他的手臂上滑落下去。   事实上,所有的狼都在呜咽。   它们那丑陋的,仅有的皮毛全部的炸了起来,赤裸的皮肤上出现了细密凸起的鸡皮疙瘩。如果这些狼是天然而成的山林野兽,此时恐怕早已经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只可惜,它们毕竟是被常青刻意培育出来的怪物。   狼群滴着尿液和口水,以比之前更加疯狂的状态朝着人身蛇尾的男人扑咬过去。   然而那条漆黑油亮的粗壮蛇尾像是鞭子一样抽打过来,将一排林狼齐刷刷地抽飞出去。   “嘶嘶……”   从姚仙仙的唇齿之间,泄露出了些许邪恶而诡异的低鸣。   狼群的动作再一次变得迟缓了。   “师妹……”   隔着一片血肉模糊的狼尸,林茂再一次开口,情不自禁地呼唤道。   “你还活着。”他说。   听到林茂声音,姚仙仙的身体明显一抖,他顺手撕开几条扑到他身上的林狼,金色的瞳孔中却满是惊慌。   “我不是她,我不,不是。”   姚仙仙惶恐重复道,一边说着,整个人却是不自觉往后边退去。   说话间,姚仙仙身上异状更显,整个人似人非人,似蛇非蛇。   大概也是因为心神骤乱,这姚仙仙后退的方向不远处,却恰好有一勉强挣扎存货至今的外来者。此人原本就已经因为这林中怪狼吓得神志不清,这时候又骤然望见一半人半蛇,外形可怖的高大男人朝着他退过来,原本便所剩无几的理智顿时便蒸发殆尽。   “怪物,怪物你不要过来啊啊!”   那人一边发出凄厉的惨叫,一边自怀中掏出一枚拳头大小的黑色丸状物。话音落下,便见那人伸手一挥,直接将那丸状物掷到了姚仙仙的尾巴旁边。   “不可!”   眼睁睁目睹这一切的林茂睚眦欲裂,高声惨叫。   而姚仙仙却依旧曾经在原身毕露的惨淡心情之中,听得林茂惨叫,却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忪,不知发生了何事。   “林哥哥,我……”   那声调异常怪异的话语只来得及说上一半。   “轰隆——”   一声巨大的轰鸣伴随着滚滚刺鼻的浓烟,却已经直接在那处炸开来。   林茂一声惨呼,下一刻,便觉得白烟滚滚而来,双眼顿时不能视物,裸在衣服外面的头脸四肢俱是一片刻骨刺痛,显然是那黑丸放出火光异响之后还能放出毒烟来。   混乱中,林茂只觉得自己身体被人死死抱住,径直往某处拖过去。   从那熟悉的体温与动作来看,抱住他的人自然是常小青。   林茂心急如焚,然而在那毒雾之中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整个人在剧痛之中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周围的空气变得清凉和煦,风中也不再带有异味。   感觉上,他们似乎已经借着那该死的爆炸带来的混乱脱离了狼群的围攻,从那树丛中走了出来。   林茂感觉被人小心翼翼放在某处湿润的草地之上。   再然后是冰冷清冽的泉水淋下来,将他皮肤上附着的毒粉洗去。   泉水反复冲洗了无数次之后,林茂才能勉勉强强睁开眼睛,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他痛心出声:“小青,你怎么样了?!”   半跪在林茂身边常小青此时看上去却十分狼狈。   脸上手上的皮肤都已经被那毒气灼成了紫红色,大概是为了将林茂从林中救出而强行睁眼的缘故吧,他的双眼通红,此时正涟涟往下流淌着粉色的血泪。   “师父可还有不适?”   可此时常小青对于自身这凄惨模样却是毫不在意,只见他惶恐上下细细观察着林茂,好确定自己师父没有受到别的伤害。   “我没事……我不会有事……小青,你现不要管我,你快脱掉衣服到水里去!”   林茂一把抓住常小青的手腕,脸色惨白地急急说道。   原来那黑丸正是持正府中一极为要害的武器,唤作霹雳火,投掷后只需三呼时间便能立刻炸开,火光毒气外泄。自这霹雳火现世之后,江湖中人可谓是人人自危,只因为在这等邪物之前,便是你身上武功再高,也免不了一死。 第122章   这霹雳火本是持正府中独有之物,需得旗长之上的人才可领用。   然而几年前开始, 那云皇便已经与龚宁紫面和心不合, 私下里挟势逼持正府将霹雳火的配方交出。龚宁紫表面答应, 然而几日后, 那功研所便莫名突发大火, 将霹雳火的配方与匠人一起烧成了灰。   自那之后,霹雳火便之剩下大火之前研制出来百余枚,可谓是至宝。   而那人先前便是被林狼围攻都没能狠心掏出霹雳火, 如今却因为姚仙仙容貌有异, 毫不犹豫便在他身上用上这么一枚杀器,可见姚仙仙当时的模样确实十分骇人。   至于林茂为何对这霹雳火如此熟悉……自然是因为那霹雳火最开始的制作图纸乃至黑丸中的毒药, 用的都是当年忘忧谷逍遥子留下来的方子。   当然, 逍遥子制出的那黑丸效用比持正府所用更为凶狠毒辣, 其中蕴含的毒粉触皮即烂皮蚀骨,若是不小心呼吸时吸入了些许, 便能将人从嘴里烂出一大大洞直通胸口。   林茂将方子给龚宁紫时,心中难免忐忑,因此私下里将毒粉的配方给改得温和了许多。只是万万没想到, 当年他那忽然之间的恻隐之心,竟然会在几十年之后, 阴差阳错地救下自己与徒弟的性命。   “那毒粉在人身上沾得越久毒性便会逐步加深, 小青你切莫掉以轻心。”   林茂只需一闻便能嗅出那一枚霹雳火中使用的药粉依旧是当年他思量再三配出来的配方,心中愈发焦急。   “那师父你身上也沾上了——”   常小青的心思完全落在了林茂身上,一听那毒粉的危害, 便愈发紧张起自己的师父来。   林茂倒是不曾在意,他随便抬起手来看了看自己依旧光洁白皙的手臂,道:“我没事,既不痛又不痒,想来应该是我在那雾气中未曾运功,而且身上也没有伤口。”   因此也只有敏感的眼睛稍稍难受了一些。   但是,跟林茂自己比起来,常小青的状况却说不上好。   不等常小青自己动手,林茂已经俯身过去,急急忙忙将前者那沾满血污破破烂烂的衣襟扒开来。   “嘶——”   猝不及防之下,常小青忍不住轻呼一声。   “你的伤!”   林茂更是脸色一变,低声惊呼。   常小青裸露在外的胸口与肩头,竟不知道有多少纵横交错的血痕,显然便是先前那群该死的林狼所伤。倘若只是如此,这些伤倒也只是皮外伤,然而之后他又浸在那毒雾之中运功将林茂抢出丛林,一路狂奔赶到这溪边。运功之下血行加快,让那浸入伤口的毒粉也随着气血游走于全身,如今那道道血痕已在常小青的身上高高隆起成紫红肿胀的坏肉,皮肤更是斑斑驳驳,满是水泡。毫无防备地看上去,真是说不出的令人作呕。   常小青飞快地低头往自己身上望了一眼,也是一惊,下意识便想伸手合拢衣襟,可林茂的行动却远比他更快,不等常小青反应,林茂便已经直接按着常小青的肩头,将那高大的青年径直往水中推去。   “不要说废话了,你快些冲洗伤口将毒粉洗去!”   林茂连声说道。   然后也顾不得溪岸上潮湿的淤泥,就那样直接踩着水走到常小青身边,合拢双手,捧着潺潺流动的溪水往常小青的身上淋上去。   “师……师父……”   常小青被那寒冷彻骨的溪水一淋,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呆呆看着林茂,还想开口,林茂却已经将注意力放在了他的裤带上。   “衣服快脱了……裤子也是!那毒粉便是隔着布料也能渗到人身上去,你越是穿着衣服,那毒粉的毒性就越是容易浸入肌腑。”   林茂性格向来温和,常小青与之相处那么多年,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师父这般严厉冷峻的模样……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林茂这幅疾言厉色,言语凶蛮的模样,常小青的胸口却是微微一荡。   在短短一瞬间的停滞之后,常小青忽然直接伸手按在了林茂的手背上。   “师父莫急。”   常小青低声道。   林茂只觉得常小青的手很粗糙。   但是,小青的手心却很烫。   常小青似乎是无意的贴着林茂的手背,一根一根摩挲林茂冰凉的手指,慢慢摸到了自己的裤带。   “刷拉”一声,他便将那根粗糙的带子直接抽开来。   满是血污灰尘的衣服直接跌在了冰冷的水中,溪水中顿时飘起了一线微红。   “唔……”   林茂眼见常小青的举动,不禁一顿,愣了片刻后他却不知道为何,就那样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用清水冲洗……便能将那毒雾中带上的毒粉洗干净吗?”   常小青眼眸低垂,低声问道。   “那是自然。”   林茂讷讷答道。   当初他为了那毒粉的效用,可是绞尽脑汁思虑良久,才小心翼翼给出毒粉配方,对于这自己亲手制出的毒,林茂对其特性自然是一清二楚。   可到了这一刻,林茂心中却不免有些疑惑,是否龚宁紫在拿到配方后,又对其中所用毒粉做了其他改良,不然为何常小青此刻的一举一动中却都隐隐透着些许异样?   林茂心神微动的短短片刻,常小青却已经一改之前顾虑,将先前被林茂撕开衣襟的外袍与内衣一并脱下。   不多时,便见着寒风之中,一个身形高大,满身伤口的男子赤条条的屹立在小腿深的溪水之间。   常小青用手鞠起一溪水,当着林茂的面淋在自己的胸口和肩头。   哗啦哗啦的水声之中,青年日渐厚实的胸肌与结实的胳膊在湿漉漉的水珠与猩红的伤痕中,愈发显眼。   “师父,这样可是好了?”   隔一会儿,常小青便会问道。   便如同林茂所说,那毒粉见水即去了毒性。在寒冷的水流之中,常小青身上肿胀与发红的部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了。   不过大概是因为伤口疼痛的缘故,他淋水的动作十分生硬,那后背之类的地方全然没有被水冲洗到,林茂便也只能眉头紧皱地卷起自己已经被水打得透湿的袖口,上前帮常小青将背部的血污与毒粉擦拭干净。   在被林狼划开的爪印下方,是层层叠叠,或新或旧的昔日伤口。   有些已经好了,而有些却依然流着血。   林茂的眼前不由地浮现出之前无数次常小青在面对危险时,理所当然往前一步挡在自己面前的场景。   “疼吗?”   林茂忍不住问。   他的手轻轻按在了常小青的背脊上,指尖轻轻划过青年那依然渗着血丝的伤口。   常小青的肌肉在他的碰触下,小幅度地不住轻颤着。   “不疼。”   许久之后,林茂才听得常小青低声回答道。   “是为师对不住你。”   林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听到常小青的那一声回答之后,他忍不住低声道。   “倘若师父能有半点能力,也不至于每次都让小青你……”   “师父。”   常小青忽然转过身,打断了林茂。   先前淋在那一身淡褐皮肉上的冰水已在他的体温烘烤下化为丝丝白烟,萦绕在他的身侧。   而林茂离他是那样的近,常小青不过一个转身,林茂差点儿直接将脸贴上前者的胸口。   “你该上岸去了,水里太凉,师父小心着凉。”   常小青说。   林茂这才意识到溪水竟是如此冰冷彻骨。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连忙上到岸边。   又过了一会儿,常小青才拧干一头白发,赤·裸着慢慢走到林茂身边。   湿漉漉的衣服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不能再穿在身上,然而出逃时,林茂一行人的行李却已经全部丢弃在了树林之中。   当然,同时被抛弃在那危机四伏的树林中的,也远远不止他们的行李。   “还是得回去一趟……也好看看他们的情况。”   林茂低声道。   他抿了抿嘴唇,将已经到了舌尖的那句“看看他们是死是活”,重新咽回了喉咙。   眼看着常小青并无大碍,林茂这才有功夫去担心起之前留在林中的另外两个人。   章琼暂且不提,姚小花的变化,却让林茂整个人都如坠梦中,到了这个时候,依旧没有半点现实感。   姚小花竟然不是姚小花。   她不是什么猎户家的女儿,不是一个没了父亲兄弟,母亲又无故失踪的孱弱少女。   就连那泼辣淳朴的性格,那天真的性格……   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伪装而已。   最后在林茂面前展露出可怖蛇尾,轻而易举就将人吓至精神崩溃的她,才是真的她。   不过仔细想想,恐怕这就是小师妹的行事方式。   想起当年忘忧谷中那个凶狠刁蛮的南疆少女,林茂心中百感交集。   “小师妹……”   林茂不由在心中低声喊道。   小师妹,你竟然没有死吗?   在这一刻,林茂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感到高兴,还是感到恐惧。 第123章   等林茂和常小青凭着记忆,小心翼翼赶回先前那群林狼所在的地方时候, 时间已过去了几刻钟。   先前闯出重围时候场景一片混乱, 林茂也未能发现这一路上路途虽短, 却是机关重重, 也不知道当初常小青是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轻而易举避开那些陷阱一路顺畅地离开那座危机重重的丛林的。   而葱葱郁郁, 暗无天日的茂盛丛林,在之前那霹雳火的攻击下,状况也是十分凄惨。   靠近那霹雳火周围的树木, 足足有人腰粗, 却都已经尽数折断。丰润欲滴的枝叶上附着厚厚毒粉,这么短短的功夫, 便已经开始逐渐枯萎, 被风稍稍吹上一吹, 便噼里啪啦落到了地上,转瞬间软化成泥。   空气中更是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臭气, 闻之欲呕,林茂神色不懂,知道那是血肉被灼烧后才有的气味。   那让人不寒而栗的林狼狼群早已消失不见, 留在地上的,是一条一条半烂的狼尸, 偶尔有几条还残留着些许意识, 察觉到有人慢慢走过来,便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上下敲击着自己的利齿——随后, 便被常小青一脚踩碎头颅。想来过不了多久,这些遍体鳞伤的狼尸,便也会化为地上的森森白骨。   而就在这一片狼藉中,霹雳火爆炸的中心区域就显得格外显眼。   方圆两丈之类的草皮与狼尸都全然被烧成了漆黑的灰尘,林茂的视线霎时顿在了那一团灰黑的中心区域——一枚泛着金属光泽的鳞片,正半掩在灰尘之间,反射出微微的光泽。   林茂走了过去,弯腰拾起了那枚鳞片,放在手中怔怔凝视。   “师傅可是认识那个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常小青已经朝着林茂走过来,他看了看林茂手中的鳞片,不由皱眉问道。   姚小花先前演技颇为精湛,日久天长的相处中,即便是常小青这种对姚小花十分厌恶的人,也逐渐接受了那个猎户少女的存在。   却没有想到,在之前的险境中,那人竟然如同那聊斋故事中的妖魔一般身形大变,化作了那等可怖的模样。   一想到他竟然真的放任那样人身蛇尾,不知来历的怪物在林茂身边以姚小花的模样呆了这么久,常小青不由感到一阵后怕。   “我认识……”   林茂喃喃回答道。   “常师兄当初跟我说,他已经把他杀了。”林茂的声音一点点转低,常小青往林茂脸上看去,却是一愣。   清丽绝伦的少年说起那人时候,神情复杂,似乎与那人素有积怨。可是,恐怕就连林茂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说起那个怪物当年没有被杀的往事时,他的嘴角却微微翻出了一抹轻笑。   那一刻,便如同春水微澜。   “原来常师兄也会骗我。”   林茂恍恍惚惚,一声低叹。   常小青连续听得几声对自己父亲的呼唤,只当做寻常的每一样,渐渐低垂眉眼,掩去眼眸中掠过的一点暗芒。   “既是师父认识的旧人……”他沉吟一声,慢慢开口,“可是需要将这一枚鳞片原地葬下?”   在常小青判断中,这霹雳火威力极大,再看周围留下来的残骸都是那般惨状——霹雳火当时正落在姚小花的尾部,想来那怪物应当已经被烈火毒气一击毙命。   没想到林茂听着这话,却只是摇头。   “他没事。”林茂道,随后又补充道,“像是他那一族……当初连常师兄都未能将他杀掉,霹雳火这等小玩意却是伤不了他的。”   说完,便看着林茂随手将那漆黑鳞片丢在地上。   常小青眉头微微皱起,若有所思。   “救……救……”   就在此时,一阵风吹过,那满地焦尸的恶臭之中,竟隐隐有一丝细微的声音随风而来。   林茂一凛,连忙顺着那声音快步向前。随后,竟然在堆积如山的狼尸下面,翻出了一个面如金纸,气息微弱的少年。   那人正是章琼。   “章公子?!”   这下,林茂与常小青都十分震惊。   之前四人遇袭,林茂有常小青庇护,姚小花身份有异——然而这无依无靠,落在队伍最后的章琼,却只能靠他自己狼口求生。   加上最后境况最为混乱的时候,林茂与常小青甚至都再没有看到章琼身影。理所当然,他们便以为这个身份高贵的少年已经遭受不测。   没曾想,死里逃生的章琼身上除了几道浅浅的牙印之外,还是他先前的那些伤口受伤更重一些。   “还能听到我说的话吗?章公子……章公子……”   林茂将章琼抱在怀中,点了几处穴道好让那人迸裂的伤口止血。   章琼仰着头,睫毛轻颤,好一会儿之后,眼神才勉强聚焦到林茂的脸上。   “阿雪?阿雪……你来……接我了……”   没想到,这人看到林茂的第一眼,却唤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不仅如此,少年的脸上更是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显然是受伤过重的情况下精神恍惚,已将林茂看成了别的人。   而这个“别的人”,定然是此人的心上人才对。   不然,在这等濒死的时候,章琼也不会半点惊慌都没有,只有满腹情愫倾泻而出。   “章公子,你撑住,我们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林茂原本就在心中隐隐对章琼怀有歉意,这时候看的这尚未长开的少年露出这幅模样,心中的愧疚更是排山倒海。   而就在他与常小青架着章琼快步离开这片树林的时候,常小青却是在无意间,踢到了半截已经被炸开的尸体。   那是那些外来者的身体残骸。   若是没有这群人的肆意妄为,常小青与林茂几人本不应这般狼狈才是。   “砰……”   在那血肉模糊的肉块跌落滚动的同时,一块令牌自从那破碎的布片中跌落下来,边缘敲在地上细小的石块之上,发出了一声细细的响声。   常小青余光一瞥,看到那黑乎乎令牌上一枚云纹,顿时脸色一凛,脚尖在那令牌上轻轻一踢,将其踢到半空之中,然后一伸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是谁?”   林茂问道。   常小青眉头微微抬起,冷冷地看着手中令牌,然后他将令牌放在手心,展示给林茂看。   “皇帝的人?”   林茂眉间皱纹愈深。   一时间,他的心中百转千回,已闪过了无数念头。   皇帝的人为何会莫名跑到常青当年留给自己的别庄这边来?要知道这里早已荒芜许久,唯一的作用便是密道的出入口,可是……那密道之事原本就十分隐秘不说,便是真的被人知道这里有个密道,也实在犯不上这样兴师动众的带人入林。   更何况,来人甚至还能掏出霹雳火,足以说明他身份地位不低。定然身有要事,才会携霹雳火带人闯林。   想到这里,林茂偏过头,正好与常小青对视。   紧接着,两人的视线又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身侧已经昏迷过去的少年身上。’   这些人……是来找章琼的。   而且,来者不善。   常小青忽然又在那尸块上踢了踢,果然,那尸体破碎的衣襟里,又落下一只瓷瓶。   只是那瓷瓶早已在先前的爆炸和混乱中碎裂,内里先前收纳的东西早已不见。   不过不见归不见,林茂在江湖中混了这么久,却不会错认那瓷瓶的形制。   “章琼恐怕已经被人下了印记,那些人便是追寻他而来的。”   林茂叹了一口气,无奈道。   常小青和林茂没多久就将章琼带到之前两人清洗自己的溪边,用清洁的溪水将章琼身上的血污毒粉全部冲刷掉之后,两人又毫不留情到将那贵公子全身上下剥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林茂便在章琼脖子上挂着的那枚玉佩中发现了蹊跷。   “果然……”   他将玉佩取下,放在手中轻轻摩挲了一会儿,然后又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功法,那玉佩之中,竟然传来了一阵不凝神屏气就绝迹察觉不到的“嗡嗡——”之声。   “是循香虫。”   林茂道。   他将那玉佩捏在指尖,对着日光看了一眼。   半透明的石质之中,有一颗细小的,仿佛只是玉石杂质的黑点,在若有若无轻颤着。   “那些人是要来杀他的。”   常小青平静地给出了结论。   循香虫有虫毒,将其藏入佩戴者随身心爱之物中,不仅能让他人循迹而来,更会让佩戴者本身因为虫毒而日渐虚弱。这章琼之前在交城金屋中受的伤竟然这么久都没有一点好转还日渐恶化,显然与这枚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了虫子的玉佩有关。   “师父。”   林茂忽然听得常小青一声没头没尾的呼唤。   他抬起头,正好与常小青四目相对。   消瘦而英俊的徒弟眼眸漆黑,逆光之中,神色竟然与多年前的常青师兄全然一样。   林茂心中一颤,竟然没有等那人开口,便知道他要说些。 第124章   “不行。”   林茂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   话一出口,林茂便觉自己言语生硬至极, 他咬着牙深吸一口气之后, 勉强又挤出一幅柔和的模样来。   “小青, 章琼毕竟未曾犯下大错, 我们实在不能见死不救……”   “若非遇到我们, 他早先就在交城中一命呜呼了。”   不知为何,常小青在林茂放软身段之后,眼神却愈发冰冷。   “可是……”   林茂还想再开口, 但是一眼瞥见常小青如今神色, 剩下的话却多少有些说不出口。   如今林茂自己武功全尽,尚且需要常小青的庇护。而这章琼明明是云皇独子, 竟有宫中之人灾后紧咬不放欲取他性命, 便是林茂再天真, 也知道若是带上那章琼与他们一同而行,将会迎来无限后患。   这些道理, 林茂心中一清二楚。   奈何,章琼就气息奄奄倒在他怀里,让林茂就这样直接抛下这少年, 他实在是于心不忍。   正在林茂愣愣不知所措之际,忽听到常小青低低叹了一口气。   “师父心太善。”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话音刚落, 常小青已经大步而来, 从林茂手中拎起章琼,另一只手却挽在了林茂的腰上。   这便是同意了林茂的想法,愿意带那章琼一路的意思了。   “是我劳烦常大侠了……”   林茂见常小青让步, 心中一松,嘴角不自觉泛出一抹淡淡笑意说道。   该说是安心吗……林茂不由想,常小青果然还是与常师兄不一样。   倘若如今在这里的人真的是常师兄,想来那人应当会笑语晏晏将林茂哄得头晕脑胀,但最后,却依然会毫无怜悯之心地将所有有可能碍事的人一概处理干净。   “师父,走了。”   常小青的手指无声无息捏紧了林茂纤细的腰肢,然后他低声道。   若说常小青先前是不情不愿面黑似铁,如今骤然听到师父那一句软绵绵的“常大侠”,脸颊却是一热,胸口砰砰乱跳,真气都乱了一瞬。   ******   云历的春节在赶路和躲避追兵的过程中,不知不觉便过了。   很快,春意便在这片大路上肆意蔓延开来。   即便那呼呼吹过官道的风中依然带着寒气,也远不如寒冬时候那般锋利刻骨。土黄色的小道两边,已有绿茸茸的野草冒头。   这一日的天气极好,空中是一片澄澈的淡蓝,白云丝丝,春暖花开。   “嘎吱——嘎吱——嘎吱——”   一架破旧的驴车的轮轴发出了有规律的声音,正摇摇晃晃,艰难地在土道上跋涉着。   “哒哒,哒哒,哒哒……”   上好骏马的马蹄上轻快到至那驴车后远处响起,不多时便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又过了片刻,那驴车似乎也若有所觉,连忙将车慢慢往路边上驶了驶。   一队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黑色衣衫的武林人士就这般策马从驴车旁边一掠而过。   马蹄踏起的泥水水花四溅,飚了那驴车乃至驴车驾车人一头一脸。   “哎呀……”   最后一位策马而过的壮年汉子恰好听到那人一声低呼,他眼中精光一闪,锐利的目光迅速地在那驴车上转了一圈。只见那驾车人似乎是要避开泥水,用胳膊挡住了头脸,不过露在外面的那一头白发却无法掩饰。   是个糟老头儿。   壮年汉子迅速地给出了判断。   警惕性瞬间放松,那人一夹马腹,胯下骏马一声嘶鸣,连忙加快了脚步。转瞬间,那一连串的马蹄声便去得远了。   直到这个时候,那头发银白的驾车人才看似战战兢兢地将驴车驶回道路。   “小青?”   在那破烂的车厢之中,忽然穿出一声清澈动人的柔美声音。   然后,一只宛若美玉雕琢的手握着一块帕子,从垂下的车帘后面伸出来。   “擦擦脸上的泥。”   林茂隔着厚重的布料,轻声对那车夫——也就是他心爱的小徒儿常小青说道。   林茂等三人在离开那别庄后,在道上用重金买下了一富农家里的驴车。   常小青赶车,林茂便和章琼一起待在那晃晃悠悠的车厢之中避人耳目。   这期间,间或又遇到几波赶往交城去的人马,不过大概是因为满头白发的常小青与那一看便是乡野之物的驴车与他们得到的线报没有丝毫相同的地方,因此三番几次,三人都是有惊无险避过了那些人。   可是,即便是这样,越是赶路,林茂与常小青两人就愈是沉默。   凝重的气氛笼罩在三人身上,仿佛有看不见的琴弦在某处越绷越紧。   “章公子,可以出来了。”   林茂将手帕递给常小青之后,用脚跟踢了踢座位之下一口看似平平无奇的藤箱。   那藤箱随后便自动地翻开来,一个脸色依然难看的少年蹑手蹑脚,从箱子中慢慢地爬了出来。不消说,这便是每次遇到江湖人士时,章琼为了躲避追杀而准备的藏身之处。   那藤箱也不知道是何年何用的器物,箱子表面已经垢了一层厚厚的泥壳,躺在里头又臭又破,以章琼的身份,之前在宫里的时候不要说要栖身于此,这样的东西便是看都不会给他看到。林茂最开始想这个法子的时候,还有些担心章琼会有些不适应,没想到一路下来,少年却异常安静配合,没有半点怨言。   林茂原本只想等章琼伤势稳定了之后,将其偷偷安置在某个持正府的暗舵之中。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样一路下来,先前他记得的那些持正府暗舵,却都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或天灾或人祸,都已成荒宅。   偏偏章琼表现得又是格外乖巧,林茂便是想将其丢在某处让他自生自灭,也实在于心不忍。   可是……   “已经是今天第三拨人了。”   林茂将门帘拉开一条细细的缝,看着之前那些人去的方向,忧心忡忡地说道。   “是的。”常小青应道,“师父可是想再换个城?若是我们不停汀水镇直接向前,再过两天便能到香城……”   “不用。”   林茂摇了摇头,否定了常小青的提议。   “之前只是两三天才有一波人往那头去,如今却已经到了一天三拨人马,汀水镇只是个小城,远容纳不下这么多武林人士,想来那些人应该就是要去香城的。我们还是按照之前想的那般,在汀水镇稍稍休整,打探些如今武林中你师兄的消息,然后在做决议。”   “嗯,我听师父的。”   常小青低声道。说话时,他似乎无意间隔着门帘,往车厢里头看了看。   车厢里,章琼忽感背后窜起一阵刻骨凉意,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他连忙又往角落缩了缩,竭力想要将自己的身体缩得再小一点,以免再引起那杀神过多的注意。   其实刚才林茂与常小青的一番话章琼听得十分清楚。他深知除了那些理由之外,林茂之所以坚持先去汀水镇,却还有个没有说出来的缘由——章琼需要疗伤。   将那循香虫解开之后,章琼的伤倒是比之前要好了许多。然而驴车颠簸得厉害,这一路上又为了躲避追兵不敢耽搁,所以缺医少药的,章琼身上不少地方已经溃烂长蛆,状态十分危急。   好在林茂毕竟当了忘忧谷这么久的谷主,一路上用针灸等方式勉强止住了章琼伤口的恶化,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若是再不能找个地方停下来好好休整,恐怕再过得两天,章琼便又要昏迷倒地,无药可医了。   章琼心中对林茂深表感激,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林茂那位徒儿常小青,对他却是十分不喜。   章琼自小在宫中长大,能活到现在,自然是因为他对杀意格外敏感。   他不会错认,那面无表情的常小青隐藏在冷漠背后的强烈杀意。   哪怕林茂只是稍稍对章琼表现出丝毫关切,常小青便会显得格外的冰冷。这种状况,倒显得那林茂与常小青两人的关系多少有些诡异。   不似师徒,而更像是……   章琼摇了摇嘴唇,不愿再想下去。   毕竟林茂是他的救命恩人,以那种想法揣测他与常小青的关系,实在有些不妥。   不过话又说回来,章琼多多少少,仿佛又能隐约察觉到常小青的想法……   章琼低着头,眼角的余光落在了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人身上。   该怎么说……那人的容颜,确实已经美到了令人望之则生妄念的程度。   林茂为了躲避他人的窥探,也做了一些伪装。   只见他穿了一身从来农舍买来的粗布短打,做了一个农家小哥的打扮,脸上额头上擦了厚厚的泥灰,头发也被缠在了布巾之内。   可即便是这样,他依然显得那样的楚楚可人。   那粗糙的粗布将他胸口脖颈处摩出了片片淡粉色的红晕,真让人心痒难耐,恨不得能冲上去用上等的软膏细细涂抹那片肌肤,再给那人换上世上最软的丝绸外套,将其压在…… 第125章   “砰——”   驴车咯到一块大石,整个车厢骤然一跳, 章琼一头撞到车栏上发出一阵闷响。   “章公子, 你可还好?”   林茂也被吓了一跳, 连忙问道。   章琼捂着头闷闷抬起身来, 也不做声, 只是摇头。   林茂瞅见那少年脸上脖子上都是一阵粉红,不由微微皱眉,只道是章琼因为伤口溃烂的缘故又发了热。   “章公子, 还请你再忍耐一些时日。等到了建城与持正府接上头, 你定然能得到妥帖照料才是。”   林茂又道。   章琼听后只是低头不语,林茂便未在多提。   其实这驴车上三人心中都十分清楚, 若是按照如今状况, 以林茂之美貌, 章琼之孱弱,单凭常小青一人之力, 平安到达建城之事实在艰难。   若是真到了紧迫的时候,林茂和常小青是否会甘愿带上章琼这等碍手碍脚的拖油瓶……实在是说不准的事情。   就这样一路无言,驴车紧赶慢赶, 总算在日暮封城之前徐徐驶进了汀水镇。   只是骤然入得城来,林茂等人却是禁不住一惊。   放眼望去, 这小小的汀水镇竟是一派人声鼎沸, 车水马龙的场景,若说起热闹程度,已不弱于大城。   “早些年来我曾来过这里, 只记得这里乃是去香城路上的一处落脚点,不过是个乡野之地,没想到这才多少年的功夫,这里竟变得如此气派。”   林茂轻声对章琼还有车外的常小青说道。他将车帘拉开了一条极小的缝隙,偷偷往外瞥了一眼,脸色渐渐有些苍白。   就如同当初玉峰山下的三里庄一般,这汀水镇如今的气派与热闹,有一大半都是因为那些蜂拥而至的武林人士而来。   纵然林茂早有准备,骤然落在这虎狼之地,也难免紧张——尤其是如今街上大半外来人都是身穿劲装背负武器的习武之人,像是常小青这样做农夫打扮,晃晃悠悠架着破驴车从城门外而来的人,反倒变得格外的扎眼。   即便是躲在车厢之中,用厚厚的车篷隔绝了外界的视线,林茂却依然如坐针毡,仿佛能够切身感受到那无数武林中人警惕的窥探。   好在常小青到底比林茂在江湖中行走的时日要多些,坐在车座上面对那些形容各异的武林人,反应也是极快。   只见他低垂着头,借着暮色掩去自己的面容,肩膀却猛地耷拉下来,做个瑟瑟发抖的怯懦模样。   “这……这是……咋的了?俺前些日子来,这城里可没得看到这么多人……”   常小青佝偻着身体在靠近路口的茶棚旁停下了驴车,捏着铜板,看似珍惜地从那守茶棚的人手中买了两块硬如石块般的蒸饼,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搭起话来。   他自小在这块儿长大,成人后又要细心帮林茂打理忘忧谷中的产业,因此对那等落魄农家人模仿得是惟妙惟肖,就连那口土掉渣的土话都说得十分地道。   再配上那一头银白的长发和满脸画上去的褶子,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平凡到极点的农家人。   那茶棚主人自然是没有起疑,他看着常小青极为珍惜地将那狗都不吃的蒸饼放入怀中,双手插在袖筒里,耷拉着眉头不耐烦地回答道:“你这是有蛮久莫得来了吧?多亏乔家少爷的福,从年前开始,这城里的人就多起来了。”   “乔家少爷的福?这是怎么说?”   常小青压低了声音,怯怯问道。   其实光是听到“乔家”两个字,常小青便已觉得心中一跳,不过表面上,还是要做出一副木讷的模样。   茶棚主人见常小青是个连乔家少爷都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的糟老头,脸上的轻蔑顿时越来越浓。   “乔家少爷你都不知道?就是那个金楼乔,乔家!有人说啊,乔家的人,吃饭都不吃米,只吃南海珍珠,喝水只喝金子泡过的水,晚上睡觉都是睡在金砖上的……”那人越说便越是激动,也不曾顾及到茶棚里其他武林人士脸色怪异,唾沫横飞地伸手往汀水镇中心处一间金碧辉煌的小楼指了指,“看到没,那就是乔家大少爷让人在这里建的天仙阁!乔家大少爷说了,要在这里……这里弄个什么斗花魁,那春风里的天仙美人儿都要到这里来斗美,据说最后斗出来的花魁,是要送到宫里去当娘娘的……”   “哦,哦。”常小青搓着手,直接忽略了那茶棚主人背后互相憋笑的其他人,依旧是傻乎乎地点着头,“那俺闺女能去吗?俺闺女也长得可俊了,说不定也能去做娘娘哩——”   他的话音未落,便听得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以这一声闷笑作为开头,茶棚中顿时笑声连成一片。   “哈哈哈……他们说……春风里的那群丫头要送去做娘娘……”   “噗,花魁……花魁入宫?哈哈哈……”   “用珍珠当米饭,睡金床?哈哈哈……”   ……   纵然那些喝茶人在不屑开口解释什么,那茶棚主人多少也察觉到了那些人狂笑中的鄙视嘲笑之情。   他多少有些挂不住脸,又不敢轻易得罪身后那帮身材健壮,腰间带刀的男子们,只好将莫名的火气发泄在常小青扮的这位老农身上。   说完,他又看了看常小青那停在茶棚不远处的驴车,驴车上特意挂着林茂先前就准备好的一些野菜干之类的山货。茶棚主人脸上嫌弃的神色几乎快要直接化为鞭子甩在常小青的上:“呸呸呸,就你这幅鬼样子还想闺女去斗花魁,你没看到都快笑掉别人大牙了么。你这臭烘烘的死老头儿,赶紧把你那破车弄走,莫挡了我的财路坏了我的生意——”   说完,他便握着拳头,在半空中挥了挥,做了个打人的姿势。   “哎,对不住,对不住……”   常小青连忙耸着肩膀,低声下气地回了驴车。   接下来一路,常小青又一路侧耳细细倾听路上他人对谈,多少整理出了如今汀水镇的状况究竟是如何而来。   原来起因还是在那一日的交城大火上。   当今太子在交城大火中失踪,持正府便直接发了江湖悬赏令,命人到那交城中翻找琼太子的尸首或活人。   但凡有人有琼太子的任何消息,都能到持正府中求赏。   奈何从香城到交城这一路上,持正府竟不知为何,暗舵明舵都被不明人士剿灭,最后只留了香城中一戒备森严的明舵接收消息发悬赏。   于是乎整个西边的武林人便都要往香城来。   而乔家不愧是能积攒出那般家业的人家,眼看着香城人满为患,他人都以为苦,偏偏乔家却能想法子在距离香城不远处的汀水镇弄了个斗花魁,将这块地里江湖人的口袋瞬间榨得一毛不剩。   只可惜,那乔家大抵能从中谋利不下千金,却正苦了需要改头换面,偷偷赶路的林茂等人。   常小青将那车子摇摇晃晃赶到靠近城边上一处僻静的小巷里,又运气凝神细细将周围看了一圈,确定四下里无人之后,才小心开口,唤了一声“师父”。   顿了顿,常小青又开口,极小声将从茶棚那里打听到的消息转告给了林茂:“……情况有变,此地实在不宜久。那乔家的曾经见过师父你如今的模样,倘若他认出你来,恐怕后患无穷。”   之前常小青不知林茂死而复生,那乔暮云当初偷偷溜入忘忧谷禁地将林茂带走,再加上之后忘忧谷与金楼乔家对峙良久……一系列的事情早已让常小青对乔家愤恨至极,远非林茂之后回到他身边可能纾解。   如今骤然听得乔暮云那家伙竟然也在汀水镇,常小青的精神顿时便紧绷了起来。   若非如今他与林茂需要隐藏身份,常小青恨不得能直接持剑冲入那乔府之中,将那细皮嫩肉满腹坏水的公子哥拖出来一刀两洞,直接了结了那人性命才好。   “我知道。”车厢内林茂的语气也十分沉重,“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章琼恐怕真的撑不起半点颠簸……”   林茂闷闷道,语气中一半为难,一半焦心。   说话时,他的一只手正从章琼的额头上移开。   在手掌下的少年已经烧得满脸通红,偏偏嘴中还被塞了一块手帕,免得他胡言乱语迎来他人注意。   章琼的热度来得毫无预兆,气势汹汹,显然是因为多日奔波之下,他那被林茂用点穴手段强行克制住的伤势再也撑不住了。   林茂又皱着眉头揭开那人紧紧包裹着伤口的绷带一看,顿时被那肿胀恶臭的伤口熏得胸口烦闷,差点作呕。   常小青掀开车帘往内看了一眼,神色愈发冷峻。   “师父,汀水镇极小,如今武林人士又极多,按理来说,不应有农家人这般贸贸然入城,今日是天色暗了,才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只是江湖人中不乏奇人,我们这般粗简装扮实在不堪用,倘若真的对上那些人……”   常小青声音忽然低沉。   “……我怕护不住师父。” 第126章   隔着车厢,林茂听得常小青这句话, 忍不住一怔   因为看不到那个人, 所以那声音听起来才会格外迷惑人心——   那句话听起来, 竟像是很久以前常师兄说出来的。   【猫儿, 我好怕我护不住你……】   多年前的过去与现在奇异地混合在了一起, 林茂心中骤然涌出一抹强烈的酸楚。   “唔……”   幸而正在林茂怔忪的瞬间,那已经人事不省的章琼头歪向一边,嘴里溢出一声细小而痛苦的闷哼。   林茂打了一个激灵, 瞬间回过了神。   常师兄的影子倏然远去,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容不得他患得患失,优柔寡断的严峻现实。   林茂定了定神, 慢慢开口。   “难为你了, ”他又想了想, 然后叹了一口气,“如今城门已封, 今晚怕是还要在城内再凑合一夜。到了明天,就按照你说的,趁着这些人还没有察觉到端倪, 赶紧出城才是。那香城的境况恐怕还不如这里,也不需再去了。等出了城, 便在城外的渡口买一艘船, 直接顺流往建城去罢了。”   虽说坐船的话,往建城去的路途便要因为水路曲折而多费上将近二十天,可如今陆上追兵甚多, 身边又带着一个体弱多病的被人追杀的太子,水路反倒要比陆路稳妥太多。   不过即便是这样,如今三人想要在城里凑合一夜,却也并不容易。   按照林茂与常小青原本的想法,他们本可以花些钱掩人耳目地求个民宿将马棚或后院租借给他们过上一夜。奈何如今汀水镇中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便是那马棚与后院中都早已住满了常客。   而常小青几人又偏偏不敢泄露身份,便是寻个住处也是小心翼翼心惊胆战,这般一直找到天黑几乎快要宵禁的时候,才勉强寻了一个人家愿意收留这常小青这个“老头儿"一家。   只是,这个人家里之所以有个空位,却跟这人做的营生有些关系——说巧不巧,这要了足足一吊钱才挪了一处破破烂烂了荒芜后院来给林茂等人的,竟然就是那天仙楼里做事的一龟公。   那人看着已经年近六旬,带着几个年纪极小的养子养女在一处破落房子里住着,大概是平日里假笑得多了,蜡黄的一张脸上满是皱纹,面无表情的时候看着反倒有些狰狞。   即便是接了常小青那一吊钱,那老头儿对着常小青是一点亲善都没有。常小青牵着驴拉着车进到他那破院子里时候,那龟公老头还要双手环胸耷眉耸眼地站在一旁监视着,好似常小青还能从他的地方摸走什么宝贝一般。   而这人光是站在这里,都让常小青心中泛起一阵恶心。   恶心之后,却是沉沉杀意。   常小青低着头弓着背从那老头身边慢慢走过,眼角在后者松弛的脖子上一瞥而过。   “啊嚏——”   老头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啧啧,这乡下人的味儿,真他妈熏人。老子也是如今发了善心,不然你便是给我一锭金,老子我都不会让乡下人脏了我的地儿——”   正巧,那个喷嚏打出来的时候,驴车的车厢正查着那老头儿的面前经过,那龟公立刻就习惯性地骂咧起来,可是话说到一半,他却猛然咬掉了下半截咒骂。   “哎?”   他忽然耸了耸鼻子,面上浮现出一抹狐疑之色。   “这味道……好香。”   老头子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喃喃道。   “喂,那乡下老头儿,你给我站住。”紧接着,龟公喊住了常小青。   “嘎吱”一声,已经疲惫不堪的瘦驴踢了踢蹄子,驴车在院中停下了。   常小青缓缓回头,看向龟公。   “请问老爷有何事?”   他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问道。   那龟公眼底一抹精光四射,宛若看见了肥肉的野狗一般,连喘气都变得粗野了许多。   他走到了驴车的车厢旁边,伸手敲了敲车厢的木板,然后咧开嘴,露着一口黄牙,笑了出来。   “我说,老头儿,你之前是说带了被狼咬伤的小孙子来城里看病?你该不是诓我的吧?”   “哦……不知大老爷为何忽然这样说?什么诓不诓的,倒是怪吓人的。”   常小青不徐不缓地说道,然而在说话的同时,他的双手却在袖子的掩盖下微微一动,真气无声无息地凝在了他的掌心。   那龟公并未立刻回答常小青的话。   他一双眼睛死死盯在静默无声的驴车上,眼神中泛着一抹贪婪之色。   原来就在刚才那破烂的驴车摇摇晃晃驶过来时,车厢上的门帘自然也随之晃荡。那一抹细微到极点的馨香,就这样飘入了这老头的鼻子中。   这人虽说身形猥琐令人作呕,但是能够在乔家的天仙楼里做事,却自然有他的长处。不巧的是,他的长处便是善于嗅香——这香也并非是花香,酒香亦或者是药香。   他真正善于嗅的,却是美人香。   世人都道,所谓美人,不仅需要容貌妍丽,还需要肤白,肉细,骨均匀——当然,即便是做到这些,按照行内人的说法,也不过是外道美人。   真正的绝世美人,尚有内媚。   这里头的门道细究起来也是一门高深学问,不过这龟公专精的只有一项。   那就是美人的香。   那是绝世美人自娘胎里带出来的体香,绝非寻常人用熏香等外物能匹敌,也断无作假可能。有的美人年纪轻轻尚未长开时,看着只是个清秀丫头而已,可是闻起来,皮肉之中却能散发出淡淡甜香,等到长大了,倒不能说那人一定就有花容月貌,不过无论如何,风姿上都有过人之处。   这龟公在春风里干了四十多年,都已经快要记不清靠自己的鼻子嗅出过多少美人胚子,但却从未像是今天这样,嗅到这样让他浑然忘我,飘飘欲仙的香气。   龟公知道自己这只鼻子从未失灵过,光是靠着这香味,他便已能隐约勾画出那车厢中美人的轮廓。   要知道,便是他之前那些年嗅过的全部美人的气息加起来,也比不过这驴车中人的万分之一。   这该是个怎样倾国倾城的绝色啊……   龟公心中砰砰作响,一时间几乎有些不能自己。   【莫不是,让我无意间捡到个宝贝?】   龟公心中想道。   他见常小青如今打扮狼狈,便当对方是个落魄贫农。又想着常小青之前说的那番言辞,心底已经给了另外一个假设——   【恐怕这车厢里的便是这老头的女眷吧,有这样的香气,想来是容貌不俗。这老头怕女眷惹祸,才假惺惺说里头躺了个快死的小孩不让人看。嘿嘿,只可惜是骗不了我——该我的,自然就是我的。】   不过短短瞬间,龟公心中已有万千思绪转过。   能有这样一位绝世美人在手,又何愁金山银山不来?   那龟公也没理会驴车旁边看上去木讷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的老头,手一抬,就想去掀车帘子。   “哎,大老爷,我家孩子病得重,大夫说不能见风——”   龟公余光瞥见那老头踉跄着往自己这块扑来,也不以为意,急吼吼地就把脖子往车厢里拱,想要好好看看那有如此香气的美人儿……   车厢里,一个瘦弱的少年一声痛苦的呻吟,似乎是要躲避光线一般躺在驴车车板上翻了个身。   恰好,就将那平坦的胸口和已经腐烂发黑的伤口展示在龟公的面前。   “哇……”   那龟公鼻子最是灵敏,顿时就被迎面扑来的腐臭熏得差点吐出来。   这车厢里竟然还真就是个气息奄奄,好似下一秒就要蹬腿的小孩。   龟公还特意往那小孩脸上看了一眼——说的上是清俊,可是与他预想中的那等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美人,却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在闻到那股难以形容的美妙香气之前,这人心中有多期待,如今他就又多失望。   “唰——”   一把摔下车帘,又稳了稳步子,龟公站在原地半晌没说得出话来,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一股恶气腾然而起,捶得他胸口闷疼。   “大老爷,这车里头,真的就是我孙子。”   一声从牙缝里一字一句挤出来的话语幽幽地在龟公身后响了起来。   “哎哟!”   猝不及防之间,龟公被那声音吓了一跳。   他猛地回过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满头白发的糟老头竟然已经无声无息地贴到了自己的背后。   “我累个擦你他妈这是要死——”龟公下意识便破口大骂起来,而这个口一开,他胸口的那股憋闷之气就像是忽然之间找到了出口。   “之前不是说只是被狼咬了吗?我怎么看着你这孙子都快被狼吃了?不行不行,你给我滚出去,这小崽子要是今天晚上死在我家里该怎么办?那多晦气啊,你该不是存心要来害我的吧?” 第127章   在一连串的骂声中,那龟公又从常小青那里半抢半要地将车厢上挂着的那些野味捋了一半去, 这才叉着腰出了院门, 给院中人留下了清净。   “呼……”   直到那人脚步声去得远了, 常小青才缓慢地将胸腔中积存的一口气慢慢吐出来。   “小青, 为难你了。”   车厢里传来了一声清澈动人的安抚, 自然就是林茂的。   刚才也就是林茂,从常小青的掌下救下了那龟公的一条性命。   那是一声极为细微的“住手”,龟公没有武功又正是激动的时候, 自然不曾听到。常小青却是听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在那掌风即将击碎那龟公半个脑袋的一瞬间,强行撤下了力道。   哪怕常小青武功再高, 这时自然也有些胸口烦闷。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 林茂掀开车帘下了车, 只不过下车时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在地。常小青一眼瞥见林茂身形不稳, 一个健步冲上去就将林茂抱在了怀里。   “师父可是身体不适?”   “无妨,不过是刚才困在藤箱里,稍稍有些脚麻。”   林茂答道。   原来之前那龟公生疑叫停驴车时, 林茂便已察觉到不对。他当机立断便躲到了章琼先前所在的箱子里,又让章琼侧身挡在箱子前面, 果然将那讨嫌的家伙糊弄了过去。不过即便是这样, 林茂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尤其是他躲在箱子里听得那龟公脚步越来越近,而常小青的声音渐沉,心中自然而然便知道恐怕彼时常小青已经欲要取人性命——毕竟, 很多年前,他也就是这样眼睁睁看着常师兄那样满面笑意,不动声色地将人一击毙命。   林茂一直都知道常小青与他的父亲有着让人感到不安的相似,但他真的没有想到,竟然连这凛冽的杀意,常小青都能与常青一模一样。   明明这个孩子是被他一手养大……   明明他从未遭受过常青当年遭受过的那些非人苦楚。   可是,一切依旧。   想到这里,林茂心中那股强烈的不安愈发膨胀。   “你刚才……”   下了车之后,林茂依旧心绪难平,满腹烦闷,他正想追问常小青刚才是否动了杀意,可抬起头对上徒儿满眼关切,后半截的话顿时便化为铅块压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师父?”   “你刚才真是受了委屈了。”   林茂嘴唇张了张,随即硬生生改口。停了片刻后,他忽然伸手揽住常小青,在后者僵硬的肩头拍了拍。   他与常小青贴得极近,自然能感受到常小青在那安抚的一拍之后霍然变得激烈的心跳。   “不委屈。”   常小青忽然死死回抱住林茂,用力得仿佛想要将林茂嵌入他的身体一般。隔着粗糙的衣料,林茂甚至还能感受到自己徒儿身上的肌肉在细微的颤抖。   其实这样看来,常小青的行为举止,已是有些失当,不过林茂见他如此激动,一直仿佛浸在冰水中的心却忽然间有了回温。   【是我对小青太过苛刻了……】   林茂在心底对自己喃喃低语道。   常小青与师兄的相似,让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将两人放在一起,明明常小青什么都没有做,他却已经开始将对方套上常师兄的模子妄加揣摩。   然而常小青与他相守相知多年,林茂的那点心思,他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所以,这一刻林茂不过是随意的一声安抚,倒让常小青变得如此激动难耐,也让林茂不由心酸。   “怎么可能不委屈,刚才那人说的那些话实在是不堪入耳,倘若你我如今不是如此境况,他只需要说上前三句话,为师便应该已经将他一掌打死了。”   林茂没有放开常小青,依旧那样与他紧紧相拥,然后凑到对方耳边低声说道。   常小青胸腔微微一震,似是一笑,然后将脸往林茂颈弯处埋了埋,道:“师父那般心软,才不会伤人。”   他说话时气息炙热,林茂颈部之前又因为布料摩擦而泛红,本就比之前要敏感许多,如今常小青的吐息喷在那处,不知为何,竟让林茂不由自主腰间一酥,身体也微微有些发热。   也许是因为这幅姿态实在是有些太过亲昵了吧……   林茂察觉身体异样,心跳一乱,连忙推了推常小青,从那人怀里挣脱出来。   “只是那人便是再惹人厌,如今是多事之秋,伤人性命反倒徒增麻烦,只能让小青你又受委屈了……”林茂将一缕乱掉的发丝捋到耳后,开口说道。   “我听师父的。”   常小青立即回答。   林茂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有些不对劲,鬼使神差往常小青那处看了眼,只觉得自己的小徒弟气息似有不稳。   气氛多多少少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怪异,惹得林茂心中隐隐烦闷,身体里却是热潮未退。   “不管如何,今天还是在这里凑合一夜,对了,章琼先前为了帮我,身上伤口好像又崩开了。”提到章琼,林茂脸上露出了格外头痛的表情。   在林茂的指挥下,常小青很快就用那龟公提供的秸秆和鸡毛等物铺好了床,然后才将章琼抬下车来,安置在那稻草床上。   林茂这一夜也将如同往常一样睡在车厢里,可常小青却依旧不能休息,这个夜晚于他来说,是个异常忙碌的夜晚。   “章琼的伤势拖不下去了,他需要药。”   林茂看着常小青,忧心忡忡开口道。   “带他去医馆当然不行……”常小青眉头紧皱,很显然,按照他的想法,将那章琼直接丢下不管才是本意。然而想到刚才这人不顾身上伤势帮林茂掩人耳目的行为,常小青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下了结论,“不过,我去那药房为他盗几幅药出来倒是不难。”   常小青与林茂都是忘忧谷出身,尤其林茂又久病缠身那么多年,因此常小青的诊脉开药功夫恐怕比地界上的寻常大夫还要更加高明一些。   林茂自然也知道这点,他点头道:“我知道。”   常小青又说:“还请师父委屈一下,先藏在那章琼所睡觉的秸秆垛里头,等我回来再出来。”   林茂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晓得的。”   为什么要躺在那么靠近章琼的地方,自然是因为倘若真的那般运气不佳遇到了追兵,来人看到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琼太子,自然会大喜过望带人去领赏,哪里还会再探究那琼太子所在之处是否还有他人藏身?   不过,就算林茂知道常小青的算盘,如今的境况却也容不得他摇头。   “你去吧,我自会料理这些事情。”   林茂说。   他之前也细心观察过这小院的周围——常小青十分膈应那主人的身份,可林茂却并不在意。   按照他的想法,这小小院落,倒也算得上是一个上好的藏身角落。   那等武林中人上春风里天仙阁嫖·妓时,倒是光明磊落的模样,似乎并不觉得上个花楼是否有什么值得羞耻的地方。偏偏另一方面,同样是这批人,却十分忌讳靠近花楼中那龟公老鸨的住所,觉得这地方是下九流的场所,光是踏步进来似乎都要沾污他们的鞋底。   林茂如今身无武功又背负了那莫须有的长生不老药的传言,比起所谓的“下九流”的膈应之处来,倒是那些为了讨赏无所不用其极的江湖人还要显得更加忌讳一些。   那些人越是不喜欢这里,他就越是安全。   更何况,即便真的有人在追查林茂亦或者是章琼的身份,恐怕也不会想到他们如今就在那时熙熙攘攘,笑闹声不断的天仙楼的一街之隔之处。   所谓的“灯下黑”便是如此。   除此之外,那主人家既然是个天仙楼里的龟公,这等夜深时分,天仙楼里却恰好是酒酣人醉的热闹时候,那人必然是要带着人在天仙楼里伺候的。   林茂待在此处,也不怕那人半夜闯到院中来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人。   ……   林茂将这些道理又跟自己那忧心忡忡的徒儿说了一遍,然后才一伸手,将那健壮的青年往墙根处一推,挥手道:“你既然如此担心便快去快回好了。”   “那……我去了。”   常小青神色郁郁地盯着那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章琼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不满说道。   ——也就是章琼如今昏迷不醒,不然看到常小青这一刻的眼神,恐怕也是要再惶恐中瑟瑟发抖地过上一整夜的。   那常小青轻功极好,说走之后只是一瞬间,便再也见不到踪影。   林茂在墙下稍稍站定,也不知为何心中竟是一阵说不出的空落落。 第128章   “当……当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半夜三更, 打更人悠长的声音在夜色中一声声淀在寂静的大街小巷之中。   小小的城镇其他地方已是悄无声息, 但靠近天仙阁这边, 却依旧有喧嚣人声顺着夜风隐约飘来。   打更人站住脚步, 往那映着红光, 高耸入云宛若仙人楼阁的销金窟看了一眼,只看到四下飘开的半透明幔帐中点着耀眼烛火,隐隐约约地将楼内相互交缠的人影映在幔帐之上, 那副景象, 真是说不出的旖旎,道不尽的风流。   那打更人心中甚为羡慕, 心道不知是前辈子造了多大福这一世才能进到那种地界去快活, 这般想着, 他便继续佝偻着身体敲着手中的锣,往那小巷另一头走去了。   可是他却不知道, 在那天仙阁中,却有一人对自己周遭的靡丽风流的景象全然不在意,魂游天外地坐在火炉旁边, 点着一两银子一筐的银丝炭,木愣愣地发着呆。   “狗老倌, 喂, 狗老倌!”   一名小厮推了推炉旁那容貌猥琐的老头,连续喊了好几声,才看到那人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   这老头鼻子太灵, 灵得楼里头的人都已经忘记他的真名,将他直接唤作“狗老倌”了。   “唉,推推推,推什么推,不会……”结果回过头,老头看清楚那小厮是那天仙楼总管旁边的跑腿小厮之后,脸上的暴怒之情瞬间便揉捏成了一个谄媚的笑容来。   “不知道总管那边有什么事情需要小的效劳?”   那小厮冷冷看了面前老头一眼,翻了个白眼以后才歪着嘴道:“有个新来的姑娘,说是京城那边的头牌,容姿身段都已经验过了,妈妈叫你去嗅个香,好给那姑娘定个级呢。”   其实这一夜,天香楼里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夜里来当差的那位“狗老倌”完全是心不在焉的模样,若是在平时,这喊人的小厮难免要仗势将这讨人厌的老头骂上一顿,奈何这马上就要选花魁了,正是要用面前这老头的时候。就这样,小厮忍气将狗老倌一路带到那位新来的姑娘帐前,只等着这老头嗅上一嗅,给个结论来。   其实按照这小厮的想法,其实唤这老头来,实在是多此一举。   他先前已经看过那新来的姑娘一眼。那真不愧是京城那种地界出来的头牌,姑娘真的生得极美,看一眼都让人觉得口干舌燥,心慌意乱。容貌和身段摆出来,活脱脱就跟个仙女一样。这样的姑娘,自然是自带骨肉香,哪里还需要个老头子说三道四。   等那小厮带着狗老倌进到那金碧辉煌的房间里,看着往日里不可一世的大妈妈和大总管都笑容可亲地站在那姑娘床帐前同那姑娘搭话,心中就更是有谱。   恐怕这斗花魁的魁首,便要落在那位姑娘的身上了。   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狗老倌这一夜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只见他凑在那美若天仙的姑娘帐前闭着眼睛嗅了许久,却是半晌没吭声。   这暖红帐外一派轻快和煦的气氛,渐渐就静滞了下来。   楼里的老鸨,被人唤作大妈妈的妇人脸上笑容纹丝不动,暗地里却已经跟大管事来回递了好几个眼神。如今坐在幔帐背后的这位姑娘身价可是不菲,为了说动京城里那家春风里放人过来,天仙楼的这位妈妈可算得上是下了血本。她本以为自己可以依着这个新出来花魁魁首平步青云,却没想到在“香”这一项上出了篓子。   “小狗子今天晚上看着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这些日子累到了?”   眼看着狗老倌脸色古怪沉默至今,大妈妈不由拧着手帕掩嘴轻轻笑道。   她既然给了一个台阶下,狗老倌便也机灵地顺着话头爬下来,推说自己身体不适鼻子竟然堵上了,然后便弓着背快步出了房门。   大妈妈与管事又笑眯眯在那位京城姑娘房里坐了片刻,只是谈笑中远不似最开始的亲切。   “那么,牡丹姑娘便请早些休息吧。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儿好不容易来到这穷乡僻壤,若是累到了,可是要心疼死人了。”   话音落下,那妇人还是忍不住多看了那位牡丹姑娘一眼,但见这唤作“红牡丹”的丫头依然微微笑着端坐于幔帐后面,一派坦然自若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犯嘀咕:这样漂亮的姑娘,这样好的性情,又怎么会在体香一项上出了问题呢?   等敷衍了姑娘出了房门,大妈妈的脸立刻就垮了下来,找到狗老倌时,更是没有好气。   “说吧,牡丹姑娘的体香是出了什么问题?”   叉着腰,大妈妈恶狠狠问道。   狗老倌瘦巴巴的身体几乎快要缩成一团,看上去竟有点儿可怜。   听到大妈妈的问话,他犹豫再三,才哑着声音回道:“那位牡丹姑娘气息香甜馥郁,虽有些过于浓艳,却也与这花名相符。”   大妈妈听到这句话,顿时神色一松,但是她随即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那里个龟孙儿刚才摆出那张脸来干什么?倒是吓了老娘一跳,还以为她身上有什么异味呢……”   “那倒没有。”   狗老倌干巴巴地说。   确实,那位红牡丹身上香气逼人,倘若是放在从前,狗老倌定然能拼凑出一番花团锦簇的赞美之词,不仅讨人欢心,还能捞到不少赏钱。   可是这一晚上,他却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   夜里在那驴车旁闻到的那一抹淡到极点的美人香明明只是他的错觉,却一直萦绕在他脑中鼻端。   大概也正是因为那不过是错觉中的想起,所以才做到了真正的噬骨销魂……对比之下,便是红牡丹那等真正的上等体香,闻起来都有些令人作呕。   狗老倌表现的实在太过异样,大妈妈又深知这一次天仙楼斗花魁在捞钱背后,还另有乔家姑奶奶的一番深意,她便又抓着这老头儿细细询问起来。   狗老倌这样怕死怯懦的性格,哪里还敢隐瞒,结结巴巴地就将夜里的那件事情说了出来。   “……呵,你在一架破驴车上,闻到了举世无双的美人香?你还觉得那车上应该躺着个绝世美人?噗嗤……哈哈哈哈……这真是笑死个人了。”   听到狗老倌的那番描述,大妈妈竟然拍着桌子狂笑了起来。   狗老倌从未见过这位妇人如此失态,脸上顿时显出了茫然。   那大妈妈确定了红牡丹身上并无异臭等缺陷,也是心情大好,破天荒地给面前这地位卑微到极点的龟公解释了起来:“你以为这世上真有那埋没在乡野之间的美人?呸!也亏你在这里做了这么久,竟连这点门道都没搞明白。这所谓的绝世美人啊……每一个都是用数不尽的钱财堆起来的。不说别的,就说我们楼里那些姑娘,光用的澡豆头油一项,便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年的开销。可是你难道能省了这笔钱吗?那白嫩嫩的脸蛋儿,那乌溜溜的头发,那一项不要用钱……”   大妈妈说得唾沫横飞,狗老倌只得唯唯应声。   而就在这时候,两人身后蓦地出现了一个高挑的人影。   “你说,你闻到了这世上最好闻的美人香?”   说话之人声音沙哑宛若被火烧过一般,花楼里待久的人都听得出来,这是喝酒喝得伤了喉咙的人才有的声音。   大妈妈和狗老倌俱是一愣,回过头来一看,只见楼阁栏杆外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坐了个人。   那人容貌倒是十分英俊,只可惜这时候看上去却十分憔悴。一脸胡子都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整理过了,眼眶周围丝一圈红,也不知道是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身上的服饰做工与布料都是上等货色,然而也已经是皱皱巴巴,很久未曾清洗。   “你的鼻子那样灵……那个人应当就是个真正的美人吧……”   那人见大妈妈和狗老倌都是一副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仰着头,从兜里掏出一只酒壶,咕噜噜又往喉咙里灌了一口酒,然后前言不搭后语地低声问道。   即便是隔了很远,他身上依然是满满酒臭。   可面对这样一个明晃晃的酒鬼,那大妈妈与狗老倌却立刻摆出了极为恭敬的姿态。   “乔……乔大少爷?!”   “见过乔大少爷!”   他们两个人齐齐俯身唤道。   这个不修边幅,浪荡不羁的醉鬼,自然就是金楼乔家唯一的继承人乔暮云。   只是,如果是早些年与乔暮云认识的那些人,见到如今这个男人,恐怕都不敢上前相认了。   这个满身酒气,神情恍惚的男人,哪里还有半点当年武林新秀的精神气,就连大妈妈和狗老倌这时候听着他向着自己搭话,一时之间都有些搞不清乔暮云是真的在问话,还是在发酒疯。   “喂,问你话呢,那应该是个很美很美的人吧……”   酒壶重重地砸在地上,乔暮云虽醉得厉害,身形却快如鬼魅。   狗老倌一抬头,便见到他正站在自己面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问话。 第129章   “阿嚏——”   在距离天线楼一街之隔的破烂小院内,林茂抽了抽鼻子, 忍了又忍, 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狗老倌丢给他们的稻草和鸡毛都已经不知道是几个冬天之前的东西, 纵然常小青小心翼翼将床铺得再整齐, 人在上面只要稍微动一动, 便会腾起细小的灰尘。   隔着有些冰凉的夜色,天仙阁里溢满酒色财气的人声喧嚣清晰地飘了过来。   楼阁上燃着的琉璃灯有着漂亮的红色光晕,水波一样越过已有杂草长出的墙头, 波光粼粼地倒影在泥泞的小院之中。   林茂揉了揉有些冰凉的鼻尖, 往稻草堆里挤了挤。   情况稍微有些不太妙。   他想道。   那种仿佛身体里破了一个隐形大洞,而气力不断流失的症状时隔多日, 再一次出现了。   其实几日前林茂就已经发现了这个症状, 但是那个时候他依然寄期望于是因为连日奔波, 自己才产生了那样的疲惫感。不过到了今日好不容易安顿下来,林茂却再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   林茂有些心慌意乱。   他不知道无名老人之前说的那什么缺乏血气的说法是否靠谱, 但是毫无疑问,倘若他与常小青这样带着章琼继续疲于奔命地奔逃下去,一路上是怎么都不可能有余裕来填补血气的。   而且, 也不知道为什么,林茂总有一种预感, 随着日子一日一日流逝, 他这种需要饮血填补气力的症状只会越来越严重,终有一天,只靠着野兔和麂子的鲜血, 是完全不可能满足他的需求的……   他真正渴求的,是另外一种更加粘稠,更加香甜的猩红液体……   林茂忽然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身体里那种强烈的饥渴感和空虚感变得更加严重。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有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林茂猛然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稻草床上,之前一直昏迷不醒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清醒了过来,此时正睁着乌沉沉的一对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   “章公子?”   林茂不由有些吃惊。   不得不说,章琼此时的目光是那样专注,专注到……有些吓人。   “林公子……”   章琼虚弱地轻声咳嗽着,在注意到林茂看到他后,少年就行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看得出,章琼并不想惊动林茂,奈何片刻之后他便控制不住侧身吐了一口血。   他身上的伤口齐齐绽开,恶臭的污血滴答涌出,直接浸透了他身下铺着的稻草。   林茂连忙上前,将他身上几处止血大穴点住,不过收效胜微。   夜色中章琼青灰色的脸上仿佛已经有了些许死气,林茂看着难免十分心慌,一边按压着章琼身上的伤口,一边连连往墙头看去,只希望常小青下一秒就踩着墙头破瓦,带着药回到他的身边来。   章琼的伤势实在是有些出乎林茂意料的沉重。   “我快要死了吧。”   片刻后,林茂忽然听到章琼幽幽说道。   少年垂着头,气息微弱,宛若一抹幽魂,一条新鬼。   “倒也不是那样严重,”林茂不由叹了一口气,又道,“章公子是觉得难受么?伤口还有胀痛之感吗?别担心,小青已经去城里为你寻药去了,等到上了药,你的状况很快就能好转。”   林茂连声宽慰着章琼。   他曾有缠绵病榻多年的经验,自然明白,章琼身上的上远非绝症,只要能寻个清净的地方寻名医以良药救治,绝无半点性命之忧。   只不过如今的状况,又哪里有名医良药呢?当然这些事,林茂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   但是那章琼却绝非寻常人家出身,哪里又会察觉不出林茂的未尽之言。   那章琼顿了半晌,竟然挣扎着想要撑着身体坐起来。   “等等,章公子,你这是——”   “是在下想要拜谢于你。”章琼脸色惨白,异常虚弱地开口道,“是在下太过于拖累你们两人了。”   林茂一怔,隐约间察觉到面前这个看似细皮嫩肉,全然没有受过半点苦痛的贵族公子哥,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他与常小青那需要隐藏的身份。   林茂的心跳顿时乱了一拍。   只不过正在他这样想的瞬间,章琼却又另外转开了话头:“我本以为,你们会在某处将我抛下……毕竟我的身份,实在是个天大的麻烦。而且如今我重伤至此,带上我,不过是带上个拖累而已。”   一边说,章琼一边自嘲地笑起来。   他说话时牵动了伤口,吐了一口血落在了脏兮兮的稻草上。   “章公子何出此言,你这般年少,我哪里可能见死不救,任你自生自灭……”   看着这样的章琼,林茂的大脑却是一片空白。   血的铁锈味,甜滋滋的腥气就像是一只小勾子一般勾着他的灵魂。   饥渴的感觉宛若无形无踪的火焰,滚烫地炙烤着他的喉咙。   “咕咚……”   林茂甚至都没有察觉,自己的视线在不知不觉中就死死黏在了稻草上那一小块污血上,咽下了一口唾液。   他觉得自己似乎变得更加身体无力,也更加干渴。   在这种情况下,那章琼连续说了好几遍,林茂才恍恍惚惚地注意到对方在说些什么。   “……倘若我真的撑不住了,两位为了保命,其实也大可将我抛下。只是,若是情况真的坏到了那般地步,还请两位再帮个忙,将这个烧了给我,好叫我在阴间能够收到。”   章琼大概是真的觉得自己时日无多。这样半夜忽然清醒,倒有点交代后事的意思。   只见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慢慢地掏出了一根细细的竹管。   那竹管也不知道被这人摩挲了多少时日,明明只是那种用来传递书信用的普通竹管,暗绿色的管身却已经被摩挲得晶莹光滑,好似玉石一般。   “这是什么?”   林茂看着章琼那副对竹管爱惜不已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   章琼又飞快地抬起眼看了林茂一眼,眼底思绪复杂万分。   停了片刻后,他才在一番思考后,慢慢开口说道:“这是我……喜欢的那个人的画像。”   紧接着,没有等林茂反应过来,他又有些突兀地补充了一句。   “你想不想看他长得怎么样?”   “什么?”   林茂完全没有明白章琼为何这样说,但是说话间,章琼已经自顾自地将那竹管打开,从中抽出一张薄薄绢纸,放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展开来,接着,他将那绢纸展示给了林茂看。   不看尚且多少能保持心安,看了以后,林茂却是真正地惊呆了。   “这是……”   在那张薄如蝉翼一般的绢纸上,正是一幅人物小像。   那绘画之人技艺高超至极,不过是淡墨勾勒,却已经将那个人的五官容貌描绘得栩栩如生。   也正是因为这样,哪怕只是随意地看一眼,便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来那小像中人,正是林茂本人!   林茂顿时被吓得背后冷汗涟涟,真心是不知自己何时竟招惹了章琼,变成了对方的心爱之人。   不过最开始的惊骇过后,林茂很快又发现了不对。   章琼递给他的这张绢纸质地异常薄脆(以至于章琼先前将其拿出来时小心得近乎过分),而且颜色也早已发黄变色,很显然,这张纸起码是百年前的事物。   如果是用旧纸作画,笔墨渗到纸张肌理之间难免会留下痕迹,可是林茂如今看小像上墨痕,却并没有那种纹路出现。   这也就是说,那张小像恐怕也是很久之前遗留下来的……   倘若这画像真是百年之前绘成,那上面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林茂。   这个人究竟是谁?竟然会与他如此相似?   而就像是已经察觉到了林茂心中疑惑,章琼在一旁气息微弱地徐徐开口,解释了起来。   “这是,我从父王珍藏的古籍中撕扯下来的画像……恐怕也是那人留下来的唯一一幅画像吧。这张画像中的人,唤作江映雪。”   章琼道。   “江映雪?!”   林茂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了章琼。   章琼也在看着林茂,只是他的视线虽然是落在林茂的面容之上,但是他真正在看的,却显然不是林茂本人。   “没错,他便是江映雪……百年前引发六国动乱相斗,血流漂杵的祸国妖姬江映雪。”   伴随着章琼近乎阴森的回话,林茂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   “这怎么可能……江映雪……怎么可能……”   “江映雪是男子之身,此事乃是当朝机密,因而极少人知晓。”章琼道。   “……当我睁开眼睛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也以为自己在做梦。”   那章琼回看着自己手中的人物小像,在虚弱失血中眼神一点点迷离下去。   “我一直都喜欢他……虽然,他只是一张画像,一个活在百年之前的传说人物。史书上都说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祸国之人,是上天派来断绝六朝气运的妖孽。可是,在我看到他的瞬间,我便觉得我这辈子都只能喜欢他了……就如同我父王那般……”   也许是在刚才的动作中迸裂了伤口,萦绕在章琼身边的血气变得越来越浓重。   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重重宫阙之中。不被云皇所喜的他为了逃避宫中那无所谓不在的陷阱和眼线,在无事的时候,会偷偷躲到云皇用来修身养性,修习禅法的陀罗精舍中去。   当然,那总是人来人往,檀香浓郁的精舍本馆,章琼是一步都不敢涉足,不过那精舍后部,有一座进行修建的“藏经阁”,那是为了投云皇所好的宫妃们为了在皇帝面前露脸而捐资建成的。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那位据说十分神通的上仙很少涉足那里,精舍中人手紧缺,藏经阁中自然而然便变得人迹罕至起来。   章琼便常常藏身于藏经阁之中,那里错综复杂的书架阁楼夹层,即便是有人前来也能让章琼轻而易举地躲藏起来。   结果,就这样阴差阳错的,让章琼无意间窥见了自己那位体弱多病,甚至有些疯癫的父皇隐藏最深的秘密——   云皇迷恋着一百三十多年前就已经作古的那个倾世绝色,那个在史书上,市井传说中被描绘成天魔鬼怪的美人……那个脸性别都被深深隐瞒,被人凌迟而死之后抛入江中,尸骨无存的男人……   那个人,便是江映雪。   没有人知道那人的出身来历,更没有人能够说出他的真实身份。自他被乱军所杀之后,六国君王几乎都在一两年之间或疯癫,或自杀,或郁郁而死。   所有人都对江映雪与那些君王们的旖旎往事守口如瓶,最终流传下来的史料中,也只有一些刻意放出的流言蜚语。   而即便是在宫中留下来的密文之中,也只不过潦草记载了一些片段。   有传言说,江映雪便是当年号称前无来者,后无古人,天下绝智的武林第一人千机公子的后裔——据说那位千机公子年少时曾误入仙神洞府,沉寂江湖十年之后,带着一位有着天仙之姿的少女自山林而出。   那位千机公子的夫人之美,号称见之则让人忍不住跪拜,奉她为仙……   不过按照章琼所见,这些传言实在是虚无缥缈。   且不说这世上是否真有人能够如同那话本小说中描述的一样,走在山石之上则会石中生花,鸟兽聚来,就说那千机公子活跃于世间的时候,已经是两百年前了——若那江映雪真是千机老人的后代,那他岂不是千机老人百岁之后才生的孩子?这实在是有些太过于牵强附会。   不过,不管是千机公子,还是那位无名的绝色夫人,亦或者是江映雪,都已经是消失在漫漫时间长河中的人物。   最开始,章琼只不过是无意间窥见自己的父皇在无人之处做出的癫狂丑态,心神急剧震荡之极,想要对那人的来龙去脉弄个明白。   可是他没有想到,那个叫做江映雪的人便像是一个层层叠叠的谜题,无论章琼怎么努力去探究,绝色的少年依然安稳地立于时光彼岸,徒留一个朦胧的影子。   而即便是影子……也是那样的动人。   恐怕就连云皇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最厌恶的这个儿子,却也继承了他的病态和古怪。就像是在冥冥之中有某种宿命,等到章琼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也与自己的父亲一样,迷恋上了早已死去的古人。   当然,章琼发誓自己不会沦落到云皇如今的下场。他不会像是自己的父王那样做出那种丑态百出的玷污之事。他只是偷偷割下了价值连城的古籍中,画有江映雪容颜小像的一页,然后将那小像日日夜夜放在自己的胸口处而已。   据说那小像乃是当年六国君王中的一人所绘,那人号称一代丹青大家,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却在画完这张人像之后自行割喉而死——那古籍上至今还残留有点点黑红色污迹,据说,便是那位帝王喉中鲜血飞溅所致。   其实后来云皇对于章琼的痴恋也有所察觉,当然章琼并没有鲁莽到留下证据,可即便是影影绰绰的猜疑,也猪狗让云皇对章琼的厌恶达到顶峰。   而章琼对云皇……其实也是一样。   其实章琼在其他人面前,绝非林茂如今所见这般温文有礼,天真无邪。   但是光是看到林茂的容貌,章琼便不自觉地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举止。   就好比这一刻,只不过是重伤而已,他却变得心绪难平,就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毫无保留地将那个最大的秘密告诉给了林茂。   “林谷主,恐怕你便是当年江映雪的后人吧……上天对我何其偏爱,竟然我能够有幸见到你。”   章琼仰起头,眼神中渐渐浸染出了狂热的神色。   林茂在听到“林谷主”三个字时,身体陡然一震。   “你知道我是……”   “忘忧谷谷主林茂,以及常小青常大侠……”章琼忽而微笑起来,“恕在下直言,林谷主与令徒实在不是好的伪装者。”   林茂垂下眼帘,并没有吭声。   章琼又道:“不过,想来林谷主其实也没有想过在我面前隐瞒太多,不是吗?”   “琼太子果然聪慧绝伦。”   终于,林茂干哑着嗓音,轻轻叹了一句。   “这个形容,听起来倒是颇为耳熟,我曾听闻龚世叔与谷主你相熟,想来应当是他说了些什么吧……”说完,也不等林茂回复,章琼又偏着头苦笑了一声,“不过,其实也是谬赞了。忘忧谷长生不老药出世,前去探路夺药的人多多少少都收集了忘忧谷当初的一些消息。林谷主你多年前与邪剑常青漫游于剑湖之上,当时便一鸣惊人,引起一番动乱……”   作者有话要说: =L=感觉再写下去快要变成富江受了……   ps章琼喜欢的不是如今的林茂,他其实心里喜欢的还是江映雪。   也就是那个他脑补出来的绝世美人……   江映雪命太苦了了。 第130章   ”还请殿下不要再提起那惹人笑话的往事。”   林茂有些突兀地打断了章琼的话语,夜色之中,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章琼却并没就此住口, 他依然紧紧地盯着林茂, 嘴角渗出一线鲜血。   “林谷主, 我如今只有一事想要知道……你的父母……究竟葬于何处?当年的江映雪……是否, 是否有可能被后人偷偷收敛,葬于家族墓地之中?”   林茂容貌与江映雪如此相似,定然是那人的后裔。   而章琼心恋江映雪, 这一刻终于与林茂挑明, 自然而然,便只想能够寻得佳人坟墓, 与其遗骨长相厮守。   “我的父母, 不过都是普通人罢了。”   林茂干巴巴答道。   他自小就在忘忧谷逍遥子身边长大, 据说他的父母不过是当年玉峰山中的寻常人,那逍遥子在溪边看见林茂灵秀可爱, 欲收他为徒,他的父母便喜出望外地答应了——这些,是当年逍遥子告诉林茂的往事。   可是如今骤然被外人提起, 林茂正待解释时,某个念头骤然划过心头, 寒意便如同那细细蒙蒙的汗水渗入皮肤, 直达骨髓。   他记不起自己的父母哪怕分毫……   从一开始,林茂便只记得逍遥子,只记得忘忧谷, 只记得常青,至于在进入忘忧谷之前,他却连半点记忆都没有。   倘若他真的如同逍遥子当年告诉他的那样,他不过是山下樵夫之子,为何就连他长大之后,都不曾见过自己的父母?而且,一直到刚才,林茂甚至都没有察觉到此事十分蹊跷。   是因为当时有师父师兄的溺爱,所以对骨肉亲情并不在乎,还是因为他潜意识里便知道,他在这世界上,原本就应该是亲缘淡薄?   林茂给不出答案,而现实也没有时间让他去多想这些。   在最开始那近乎回光返照一般的清醒之后,章琼的声音一点一点地低了下去,眼神也从锐利变得朦胧。   “只恨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   章琼口中喃喃低语,气息渐弱。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林茂眼看着一朝太子竟在自己眼前濒死,整个人倏然一惊,连忙又扑身过去,连点章琼身上十多处大穴位,可情况依旧不容乐观。章琼身体肌理都已逐渐转凉变硬,林茂身无武功,单凭指力已按不动那些能止血唤命的穴位。   在林茂的注视下,那章琼脸上的灰气正在逐渐向下蔓延。林茂深知,若是灰气蔓延到此人胸口心脉处,即便是大罗金仙都再也挽不回此人性命。   “我家小青马上便可回来,殿下还请再坚持一会——”   林茂心中焦急,将章琼的头颅捧在自己怀中,连连拍打起那少年的脸颊来。   大概是因为过于慌乱,林茂的手被身下铺着的稻草割出了一条细细的口子,而林茂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一点。一条很细很细的血线缓慢地从他那掌心的伤口中涌出来,然后在拍打中留在了章琼的脸颊和嘴角旁边,最后混在章琼唇边的血迹之中,在晃动和拍打着渗到章琼的嘴唇之间。   “怦——”   林茂并不知道,在章琼那因为连日失血和伤口感染而衰败的身体里,那颗年轻却无力的心脏因为口唇中那一点铁锈味,忽然重新获得了某种不知名也无法描述的力量。   而就在此时,一道精壮而矫健的身影,从破败的墙头一掠,宛若觅食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院内。   “小青!”   林茂抬起头,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难掩脸上喜色,压低声音低低唤道。   常小青的呼吸比起平时要稍微基础一些,脸色也十分阴沉。   他飞快地来到林茂身边,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到就从怀中掏出了数个瓷瓶,紧接着他便将章琼的身体一把从林茂的怀中扯了出来,毫无怜悯自地将对方下颚用力捏开,然后将瓷瓶中那黑乎乎或香甜或者腥臭难忍,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名目的药丸与粉剂全部倒入了章琼的喉咙中。   “呕……”   在这样粗鲁的对待下,片刻前那与尸体已经没有什么两样的章琼身体猛然震颤了一下,然后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干呕。   常小青顺手扯过水囊,将里头那已经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水倒进章琼的嘴里,合住对方的下颚,直到章琼喉头滚动,已是将那些药物吞咽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林茂直到这个时候才猛然反应过来常小青究竟做了什么。   “小青,你这是在做什么——他现在受伤太重,你这样会还害死他的!”   而且这个宛若猪狗一样在你双手下颤抖着身体的少年并不是普通人——他还是云皇之子,当今太子!   常小青一把将章琼推到地上,随即死死抓住了林茂的手。   “有人追上来了,师父,我们要马上走。”   他一字一句平稳地说道。   林茂脸上血色尽退。   “可是我们已经将循香虫——”   “是找我们的。”   常小青难得一次直直打断了林茂。   大概是因为林茂神色不对,常小青马上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没法带上这家伙,而且对方既然是找我们的,要是强行带上他,恐怕反而是害了他。”   林茂明白常小青的意思。先不管追兵是如何察觉到他们两人的踪迹的,但那些人既然是为了“忘忧谷长生不老药”而来,此事定然就无法善了。   反倒是章琼如今气息奄奄躺在这里,那些江湖人应当是不会为难他——只要他离开林茂与常小青越远越好,越没有干系就越是安全。   “我知道了。”   林茂深吸一口气,将怀中金银掏了一些来胡乱塞到了章琼身下。紧接着便借着常小青的力一把站起来。   “走。”   他简单地说了一句。   常小青一把揽住林茂,一个飞身便往墙边跃过去。   可是两人双脚还未落地,夜色中便已有细微的簌簌作响传来。   林茂分明感觉到常小青揽住他的那只手忽然又用力了一些——来人已经快要来到那破烂小院旁边,若是此时贸然冲出去,恐怕会与那些人直接对上。   除此之外,倘若林茂猜得没错的话,追兵这个时候已经派人往连接院子的那条小巷边缘围住了。   “那边!”   说时迟那时快,林茂一扯常小青袖口,随后便指向了距离两人不远处那栋人声喧嚣的华美小楼——天仙阁。   常小青毫不迟疑,直接抱着林茂,借着那天仙阁璀璨灯火下格外浓重的影子,翻身跃入了那烟花之地的高墙壁之内。   落地的瞬间,林茂只觉得身体中气力忽然消失,整个人身体一软差点直接跌下去,好在常小青双手一紧,便将林茂又死死抱了回去。   两人凝神屏气,身体死死贴着院墙。   一墙之隔的小巷之中,两道低沉的人声阴沉沉地响了起来。   “……找到那家伙了吗?”   “没,院子里只有个已经快要没气的小白脸。”   “唔,线报说那常小青挟了一男一女与自己同行,想来也是为了掩饰行踪——那女子早已不见踪影,恐怕也如同那倒霉鬼一样被直接丢掉了。”   “把那小白脸带回去问问?”一人试探着问道。   但是与他说话那人却满是不赞同:“啧啧,得了吧,那家伙估计顶多也就撑一盏茶功夫,伤太重,救不了,带回去还要抛尸体,麻烦。而且那常小青老奸巨猾,心狠手辣,在那林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就能蹲在那屁大点的地方蹲那么多年,给那老不死的端茶送水做牛做马,等人一死了立马又要杀了自己的同门师兄——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让个当肉盾掩护的小不点知道什么。”   “那……我们再在这周围找找看,看那院落中的痕迹,那常小青应当是刚走不久。”   说完,林茂和常小青便听得有人凌空腾身的响动。   一瞬间,常小青已经伸手按在腰间,长剑悄无声息,抽了半寸。   结果紧接着,便听到小巷中一声压低嗓音的低吼。   “下来——你他妈也不看那是什么地方!”   有人落回了地面。   “那常小青要是要走,最简单便是藏身在……”   很显然,那人并不服气。   “你蠢啊!就算是那家伙真的藏到了那里头,你也不能就这样大喇喇的翻墙进去。常小青那魔头可以不要命,你我两人的命却还是要留在这臭皮囊里头吃酒喝肉——这天仙阁可他妈是乔家的产业!”   “可是,乔家……”   “乔家那位大少爷最近疯成那样,你要是想找死里就去,不想找死就老老实实跟着我,我去给楼里大妈妈送个拜帖,得到主人家允许了再从正门进去搜查。”   “万一他们不愿意?”   “怎么可能不愿意,这天仙阁里如今住着的都是身价千金的摇钱树,里头万一藏了个魔头,天仙阁的生意到底是要不要做了……”   接着,那领头的人吹了一声竹哨,林茂听着,片刻中聚过来的脚步声就有数十人之多。   “让人把外面围起来,可进不可出,招子放亮一点——倘若真的能抓到那常小青,领了赏金我请你们喝酒!”   压低的欢呼声渐渐散去……   林茂和常小青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神色中的严峻。   此事不妙。   林茂几乎都可以看到这四个字漂浮在半空之中。   “先往楼里去——”   只思考了短短一瞬,林茂便对常小青做出了吩咐。   这天仙阁是乔家在不久之前所建,那楼阁固然能以重金召集能工巧匠造得美轮美奂,园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的造景却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成气候。   如今林茂与常小青所在的园林之中草木都尚未长成,若是真的遇到搜查,连个像样一点的藏身地都没有。   而那天仙阁的阁楼如今虽然是人来人往,极容易被人撞见,但是藏身其中却多少能有个躲藏的空间。   ……至少在林茂与常小青攀岩爬壁,小心翼翼潜入那楼阁之前,他们的想法是这样的。   然而等真的进了楼,看到眼前所见,两人都是一静。   只见这楼阁整整一层便是一整个房间,全无隔断,一派敞明。   房间的正中间是一热气腾腾的乳色浴池,池旁铺着厚实的西域地毯,地毯上杂乱地堆放着丝绸靠垫,以及一些说不出户用途的绳索勾架等物。   当林茂与常小青翻窗进来的时候,一个丰乳肥臀,黑发碧眼,全身上下只批了一条丁香色薄纱的西域美人正躺在那靠垫之中,伸着一条腿,躬身往身上抹着散发出强烈香气的油脂。   恐怕她也未曾想这样高高楼阁之上竟有人不请而来,霍然抬眼看见林茂与常小青,她也是一呆。   “你们是什么——”   女子的惊叫尚未喊完,便见到常小青一抬手,一股气劲自指尖而出落在那女子身上。   “砰……”   那女子身形一晃,整个人向后一仰倒在了丝绸之中。 第131章   林茂见那西域女子倒地,不由叹了一口气。   不等他吩咐, 常小青已经自行在房间里四处探寻起来, 企图找到一处能让两人藏身的地方——他耳力绝佳, 已经能够听到楼下几处忽如而来的喧嚣之声。   很显然, 那绝非是寻欢作乐之人发出来的声音, 而是……   “有人正在搜楼。”   常小青轻声说道。   林茂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可知道那些人的来历?”   他忍不住问道。   按照他的想法,他和常小青本不至于这本狼狈才是——金楼乔家纵然再担心天仙阁的安全,有人贸贸然闯进来要搜人, 乔家的人也应当摆摆架子, 从那些人身上刮下足够多的油水才会放人。不管怎么说,那些人也算是打搅了天仙阁的生意, 而天仙阁一晚的生意, 价格可不算便宜。   可是, 这厢他和小青才刚刚进了房,那厢的追兵就已经开始搜上了。这只能说明两件事, 要么是来人身家极厚,金楼乔提的任何要求都一口答应,一点讨价还价都没有, 又或者是,那些人来历不凡, 乔家的人见到那些人的身份立刻知情识趣给了方便……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 对于此刻的两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倒是看不出武功路数,想来应当不是普通的武林门派——若真的是,那么那些人隐藏得也够好的。”   常小青巡视一圈, 发现这该死的房间竟然真大连个衣箱都没有,垂下来的幔帐都是半透明的,配上顶上那燃得宛若白昼的牛皮灯,他们两人想要隐藏踪迹,实在是不太可能。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常小青就是在说话的时候,难免脸色阴沉。   “竟然连隐世的门派都出来了吗?”听到自己徒儿的回话,林茂不由喃喃低语道,“也是……若真是隐世门派,那些人中能人众多,能够盯上我们也是正常。”   林茂蹙眉,强行忍下忧色。   老天爷在这一晚上显然并没有太看顾林茂与常小青两人,从入了天仙阁开始便一直十分不顺。   其实常小青是想要寻个换衣间又或者是仆役住所之类的地方躲藏,结果连续攀了好几层楼,那房间中都是满满当当颠龙倒凤的寻欢客,就是想挑个落单的下手都找不到。   这样一路向上,总算找了个清静点的房间,偏偏又是这么一间一览无余的房子。   林茂不死心地沿着房间中的浴池走了一圈。   那浴池中水汽氤氲,又烫又浅藏不得人。   看完浴池,林茂自然而然地便瞥见了晕睡在浴池旁边的西域女子。   那女子肤色雪白,身下那些锦缎与地毯显然是刻意挑选过,颜色深浓,愈发衬托出那女子姿色不凡,肌肤莹润。晕倒时她正在往身上抹的油脂已经被她打翻,淡红色的油脂在地板上流淌着,林茂靠她靠得近了,自然便闻到了那被水汽蒸出来的甜香。   林茂不由皱了皱眉:那精油中应当也加了一些助兴的药物,林茂只闻了一点儿,就觉得身体里血气似有一点翻涌。   林茂的脚步便顿了顿,他叹了口气,弯腰下去,捡起一块薄纱盖想要盖在那已经昏迷过去的女子身上。结果这动作又偏偏让他清楚地瞥见女子无力垂落下来的胳膊——那女子身上倒是不着片缕,手腕与脚腕上,却套着做工精巧的金丝镯。那一层套着一层的镯子上又各缀着铃铛流苏等物,水汽氤氲之中,看着竟有种风情万种的意味。   “……”   林茂有了一瞬间的怔忪。   当然,那怔忪却绝非是因为女子的风情,而是……   脑海中飞快掠过的回忆让林茂体内先前就有些翻腾的气血一时上脸,林茂颧骨上蓦然多了一抹浅浅的桃色。   回过神来之后,林茂连忙将手中薄纱叠了几叠,想要罩在那西域女子的身上,也免得尴尬。然而薄纱却另有门道,薄如蝉翼不说,林茂将薄纱叠了那么多层,薄纱看上去竟然依旧透明如昔。   没办法之下,林茂只得将那女子翻了个身,让她伏趴在地上,然后又捡起几个靠垫,草草盖在那女子的背部臀部。   “这乔家的人……不愧是经营这等营生的人家。也亏得他们能想出这般多奇淫巧技,实在是低俗下流至极。”   常小青的声音忽然在林茂身后响起,差点儿让林茂吓了一跳。   林茂回过头,发现常小青正低着头,冷冷地看着女子手臂上和脚腕上那引人遐想无限的金镯,面色很是难看。   “谁要他们也要经营那消息贩卖的生意呢……”林茂倒是没有想太多,自然而然,便为自己曾经的友人辩白了一句,“春风里也好,天仙阁也好,金楼乔家开的那酒肆茶馆,无非就是为了收集江湖消息而设。”   说到一半,林茂忽然噤声,抬头与常小青对视了一眼。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嘎吱——嘎吱——”   有人踩着木制的楼梯,朝着他们两人所在这一层楼处过来了。   天仙阁那位徐娘半老的大妈妈声音尖利,连林茂这等全无武功之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诸位大侠,还请稍安勿躁。这一层楼离地足有八九丈,外面又铺着琉璃瓦,滑溜溜地连个蚊子都不见得站得住,哪里又可能这么容易就爬个人上来。再说了,先前几位好汉也查了楼下,也每人发现窗外有异动啊!您看,这楼上住着的,可是我们天仙阁花了大价钱,好不容易才从那绿眼睛红胡子的胡商那里寻了个胡女过来,这姑娘据说先前还是个什么小国的公主呢,生得好看,就是胆子太小,也不通汉话,如今到了我们天仙阁里也没几天,正是需要安神养体的时候。大侠……诸位大侠,你们生得这般英俊威猛,忽然闯进去,恐怕还真会吓到我家那不争气的小姑娘……”   听得出来,这位大妈妈对于搜查天仙阁的行为,心下是诸多不满。即便是这般强颜欢笑挤出来的话语中,也多多少少染上了一些针锋相对的意味。   明里暗里的,却是是不想让那些人进来。   紧接着,林茂便听到一个异常低沉的声音——那声音气若游丝,宛若那濒死病人一般,好像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气来,直接晕厥过去。可是那一个字一个字的音调,却都像是在毒水里浸过了一样,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气与恶毒。   “唉,大妈妈……这是在怪我们兄弟打扰了今天晚上楼里的生意吧?呵呵……”那人似乎轻笑了几声,林茂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这个声音为何听起来,竟然有种耳熟的感觉?”   他忍不住想。   而在不远处的楼梯上,对话还在继续。   “这确实是我们的不是,在这里,我彭真然代表极乐宫的兄弟们,给大妈妈配个不是……”   听到“彭真然”三个字,林茂的身体却是控制不住地轻颤了一下。   好似有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他的衣领慢慢地爬入他的衣服内部,彭真然还没有说出下面那句话时,林茂却觉得自己隐隐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林茂便听到彭真然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的那段话。   “可是,大妈妈你也看见了,我这也是奉少宫主之命行事……少宫主曾经可是吩咐过小的,‘不惜一切代价,捉拿常小青那恶徒到底’。大妈妈,听到这句话,其实你应该谢谢我才是,我们极乐宫办事的模样,大妈妈你是知道的。所谓的‘不惜一切代价’,那便真是‘不惜一切代价’。若是我彭真然不是看在乔家的面子上,这晚上我就算是咬着牙,将你这天仙阁里上上下下的人全部都杀个干净……江湖上的人,恐怕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吧?”   那彭真然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又急,声音又低。   看似彬彬有礼,可实际上那人说话的腔调,却只会让人想到那对着猎物吐舌头的毒蛇。   林茂脸色变得惨白,心跳腾然加快,脱力的感觉变得越来越严重。   在他身边,常小青悄然伸手过来,用力地在自己师父的肩头按了按,大概是想要告诉林茂,他就在他的身边,不要担心……   可是,林茂又怎么可能不失态?   林茂知道彭真然。   而正是因为知道,这一刻,他才会这样全身发冷,不敢置信。   彭真然是……金灵子的人。   而且,恐怕是金灵子最信任的一个人。   他是金灵子用秘法制成的一具……傀儡。   这彭真然与金灵子之间的故事说来话长,不过林茂却很清楚一点:金灵子当初拿彭真然试蛊,却在无意中毁掉了这人心智。于是乎,之后金灵子便常常用蛊虫控制彭真然,让其为自己奔波   这也就是说,如今这站在门外,唾沫横飞与天仙阁的妈妈讨价还价的这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金灵子!   然而来者气势汹汹不怀好意的样子,林茂和常小青也已经领教过了。   倘若门外那个人代表的真的是金灵子,那么……林茂的这位二徒弟对于常小青,也确实是满怀恶意。   “这……还多谢彭大侠手下留情,网开一面。”   果然,在被那彭真然提醒了极乐宫的事情后,大妈妈的态度比起之前来,便又谦卑了许多。   “可是,我们这位姑娘,是真的很怕见外人……”   大妈妈的话还没有说完,林茂就已经听到一阵整齐的拔刀之声。   “哎呀,哎呀——彭大侠,你这是干什么?!这可真是吓到奴家了……”   大妈妈惊慌说道。   天仙阁的老鸨在极乐宫这等杀人不眨眼的邪道面前,俨然不敢再做阻拦。   嘎吱嘎吱,紧接着,来人踩着木楼梯的声音便变得越来越近了。   糟糕,竟是这样快吗?   林茂心中暗道不好,手掌心与背上都已经浸出了冷汗。   明明知道之前已经看过一遍了,这个时候林茂还是禁不住四下张望,企图寻得一丝生机。 第132章   依照如今林茂与常小青的状况,那姓彭的一旦推门进来, 立刻就会对上两人。   便是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 若真是那样, 彭真然……亦或者说, 那金灵子定然会与常小青有一场恶战。   林茂是做梦都没有想到, 自己平平庸庸,唯唯诺诺地过了大半辈子,这样死了一次以后再回人世间, 竟然要遇到自己亲手带大的两个徒弟同室操戈的状况——而再看金灵子使唤下的彭真然的言行举止, 先前林茂探听到的那常小青伤了自己两个师兄的事情,恐怕又另有隐情了。   这一刻, 林茂当真是心乱如麻。   而那彭真然的脚步声, 却已经转瞬间就到了门口。   林茂甚至都能想象得到, 那人推开门后露出来的那张惨白的脸,和那对尸体一般木愣愣的眼瞳。   常小青更是缓慢地, 悄无声息地将手中那把长剑拔了出来,剑尖正对着门口。   林茂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恍惚中多年前那噩梦一般的场景渐渐重叠下来。   林茂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颤抖。   【无事, 来者既然是师兄的人,我定然能将此事处理妥当。】   常小青见林茂神色有异, 连忙秘音传耳, 对林茂轻声说道。   可他越是这般说,林茂便越是觉得胸口有锥心之痛。   金灵子……   为何是金灵子派人来追杀常小青?而且,林茂之前为了不让极乐宫将金灵子夺走, 在忘忧谷和极乐宫两派中苦苦周旋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看着金灵子执掌魔教,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却没想到他这边一死,那边金灵子便已经宛然以极乐宫之人自居了。   “少宫主”……   听到这个称呼,林茂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冷笑两声。   极乐宫内规矩极严,倘若金灵子自己没有承认这个身份,那个女人是绝对不会允许下面的人这么称呼金灵子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金灵子身受重伤,恰逢那极乐宫庇护与他,最后才……   林茂想要这样说服自己,可是,跟那极乐宫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这想法尚未成型,林茂便已经忍不住要摇头。   那个女人对金灵子实在是千依百顺,这么多年只是死缠烂打,却从未狠心能够强行逼迫那孩子。   所以……   所以金灵子如今行径,便是实打实的要追杀常小青了。   林茂的拳头在身侧一点一点握紧。   哪怕金灵子是记恨常小青打伤他事前来追杀,林茂都不会像是此刻这般难受。   但是他隔着薄薄的木门听那彭真然与天仙阁大妈妈的对话,那金灵子之所以这样要追杀常小青,分明只是为了那该死的长生不老药。   忘忧谷之乱,当初不也是因为这样吗?   林茂想到前尘往事,难过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也就是在这一刻,林茂无意间瞥到那在夜风中雾气一般轻柔飘荡的幔帐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金光微微一闪。   林茂眼角的肌肉忽然跳了跳。   那个,该不会是……   或许算是直觉,又或者只是单纯的瞎猫碰上死耗子的运气。林茂咬着嘴唇,踮着脚尖悄悄挪到那金光闪烁的地方抬头一看,便看到那整颗楠木制成的梁柱上镶嵌着的一对西域风格的兽雕。   那野兽头颅怪异地做成了羊头的模样,脖子下方却不伦不类化为了蛇身。   而反光的器物,就是那站金光闪闪的羊头口叼着的一枚金环。   若是旁人来看着雕塑,恐怕只能是不住的摇头——雕塑的雕工倒是上佳,那羊头斜眼咧嘴,蛇身扭曲紧绷,死死缠着那粗壮的梁柱——整个雕塑竟然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淫邪之气。   至于那一枚金环,普通人大概也只会将其当做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装饰。   可林茂却毫不犹豫地抬起手,一把勾住那金环,用尽气力往下一拉。   那金环竟然还真被他拉了下来。   不仅如此,那金环上,竟然还另有乾坤!   只见金环的另一端连着一根细细的锁链,锁链正是从羊头口中扯出来的——伴随着锁链的滑动,那梁柱后方刷得粉白的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来,露出了背后的架子。   常小青与林茂在看到架子之后,两人都是不由自主的愣了一瞬。   只见那架子上玲琅满目地摆着无数缎带,丝绸,皮毛和鎏金金属制成的各色器物。   有些倒是一眼便能看出其中作用,可是还有一些,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却也能隐隐约约察觉出,那些玩意若是作用在人身上,怕是十分销魂。   几乎是在看到那些玩意的一瞬间,常小青的脑海里,突兀地浮现出了忘忧谷小楼内,那隐秘的,让他心如刀绞却又心火如焚的机关。   那些金环,还有那些缠绕他许多天,至今也没有退散的绮念与噩梦。   不过这个时候可不是让人发呆的好时机。   林茂猛然一推常小青的肩膀,以口型示意。   【去那里躲着——】   原来架子上摆放的东西繁多,想要躲上两个人,实在是困难。   更何况这机关的开关全在那雕塑口中的金环上,所以为今之计,只能让一人留在外面,一人勉强躲在机关内部。   常小青眼睛骤然睁大,林茂推了他两下,只觉得自己好像在推一堵石墙——常小青是半步也没有退。   【师父,你先躲好,外面的事情,我来解决。】   从林茂发现房中机关,再到两人相互推搡,说起来十分繁复,实际上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   可就是这片刻的时光,之前那紧闭着的房门,已经被推开了一条小缝。   那彭真然下一秒,就要直接走进来——   “住手。”   一声带着浓重醉意的沙哑低喝鬼魅一般在门外响了起来。   “极乐宫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嚣张了?”   那个人就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刻意在说给那人听一般。   “乔,乔大少爷……”   明明有救星到来,本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这一刻,那天仙阁大妈妈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下一秒钟她就要直接哭将出来一般。   “您怎么醒来了?”   大妈妈又道。   “你……看上去……好像很怕我?嘻嘻嘻……是怕我什么呢?怕我……就着这酒意,将这极乐宫的木偶给弄坏了,给乔家招祸对吗?”   乔暮云仰起头,将手中酒壶里的酒一口气吞下,然后才带着一抹让人背后生寒的笑意,对着自己面前的人笑嘻嘻地说道。   他依旧是那副邋遢的模样。   只不过,这一刻的他,比起先前抓着那狗老倌不停形容绝世美人应当有多美的时候,身上的酒味又更重了一些,眼中的清明,也更少了一些。   天仙阁的大妈妈站在极乐宫与醉醺醺的乔暮云中间,两股战战,胸脯一直不停乱颤,却有一种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她多多少少也算是见过风浪的人,却从来没有像是今天这样害怕过。   之前乔暮云说的那句话,其实并没有错。   她还真害怕自己家这位疯疯癫癫的少爷,直接将极乐宫的人杀个干净——对于乔家这等要做生意的人家来说,那可真是个大麻烦了。   毕竟,乔家有家财万贯,而极乐宫,却只有一群不惧生死,神智全无的死士。   “乔大少爷,今个儿不是什么大事。极乐宫的大侠们也是我们乔家的大主顾,”大妈妈满头冷汗,心惊胆战地对着乔暮云说道,“再说了,今天来的这位极乐宫的大侠,手中可是有姑奶奶的手令——姑奶奶当初也说过的,只要是带着她的手令前来办事,乔家自当全力配合。”   大妈妈在说到“姑奶奶”时,刻意加重了音量。   如今她只希望,乔暮云在听到自家亲娘的名号后,能稍微回归一点清醒。   乔家所有的人都知道,乔家唯一的继承人乔暮云,就在不久之前,因为一个男人彻底跟乔家姑奶奶闹翻了。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因为那个男人,整个人都变得疯疯癫癫,每一日醉生梦死,酗酒度日。   而大概也就是因为酒喝得太凶,这位往日彬彬有礼的少侠乔暮云,却在这短暂的时日里彻底沦落为半个酒疯子。平日里不发酒疯还好,一旦发起酒疯来……   大妈妈想起这些日子乔家惹下的那些祸事,不由连连摇头。   她早就听闻,乔家姑奶奶对自己的独子管教十分严厉,那乔暮云从乔家走出去,那副玉树临风翩翩贵公子的模样迷煞多少江湖少女……   可也正是这样,大妈妈是真心想不通,为何乔家姑奶奶要这样对待个好孩子。要知道,从她听闻的那些手段来看,别说是母子之间了,就是那有血海深仇之间的仇家都不会轻易下这样的毒手。第一次听说乔家姑奶奶的那些手段时,大妈妈还曾在心中暗自嘀咕:这乔家的当家人未免也太狠心了一些,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难道就不会心疼吗?   等到了这乔暮云与乔家姑奶奶撕破脸,放浪形骸,无法无天的时候,天仙阁这位大妈妈才忍不住感叹自家当家人的不容易。   这乔暮云一身武艺,已到了顶尖境界,便是寻常高手等闲也近不了他的身。   要不是乔家姑奶奶对乔暮云管教严厉,这大少爷行事间多少还有有些顾虑……恐怕他能直接当着乔家人的面翻天。   就说之前乔暮云竟然当着他和大官司的面,醉醺醺地追着狗老倌那等下贱人说那美人之事,就已经足够丢人现眼了,然后又更不要提,乔暮云私下里放出赏金,搀和到那忘忧谷的浑水中去,要杀魔头常小青的事情。   正所谓情字伤人……   大妈妈忍不住又看了乔暮云一眼。   该说是报应吗?这乔家靠着春风里姑娘们的皮肉和消息赚了那样多的钱,然而乔暮云却因为路上捡的一个男宠,直接发了失心疯。   她倒是听闻,那男宠确实长得美若天仙,还有传闻,那人干脆就是山中野狐所变,才这样轻而易举地夺去了乔暮云的魂魄。   不过大妈妈也是心中纳闷,就算那位男宠长得再美,难不成还能美得过这天仙阁里收集而来的各色美人?要知道这些美人在一城一地中,都是花魁之色。   可乔暮云自被放逐到天仙阁中,见了那些姑娘们,竟然连眼皮都不曾抬上一下。   这也就是为什么大妈妈对这一层楼中所住的那所谓的西域公主这般重视,甚至能咬着牙阻止极乐宫的人进去惊扰那姑娘的缘故……   她想着,这乔暮云毛头小伙子一个,又被之前那男狐狸精哄得迷迷瞪瞪的,自然不能领略到那女子的肌体之美。   而大妈妈苦心调教的这位西域美人,却是个绝世仅有的尤物——   大妈妈还盼着能靠这姑娘将乔大少爷从弯路上掰回来,走上正途呢!   若是此事能成,得了姑奶奶那边的青眼,大妈妈平步青云便是指日可待了。   这大妈妈心思百转千回,想了那么多,其实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只可惜,处心积虑……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在心底对自己轻声叹道,随即便又苦着脸对那及凶神恶煞的极乐宫来人连连作揖,转过头来,还要努力再劝慰那看着已经有失态征兆的乔暮云,企图让后者冷静下来。   “乔大少爷……”   “滚——”   大妈妈的话没有说完,便看着乔暮云抬着下巴,冲着那彭真然一声冷笑,手中酒瓶快如闪电,直直朝着对方掷了过去。   “砰——”   酒瓶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发出的响声让大妈妈整个人都跳了一跳。   “乔少侠这是在房间里藏了什么人呢?这样随随便便就动手,反倒让我觉得有些难办了呢。”   彭真然缓缓摆正了脖子,然后抬起手,大拇指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他的大拇指上染上了一丝鲜红。   刚才那只酒壶虽然没有直接砸中他,可是酒壶上包裹的内力,却让他见了红。   一瞬间,只见到彭真然身后极乐宫的众人脸色凝重,齐齐运功,已成攻击姿态。   狭窄门廊之中,气氛瞬间绷紧。   那大妈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莲步轻动,小心翼翼地往后挪去,一张脸是青了又白,白了又红,已是吓得不行。   “你在我乔家的地方撒野,倒好意思说这些话……呵呵……真是……烦人……打扰了我喝酒……”   乔暮云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腰间的酒瓶,结果摸到自己空空荡荡的腰带,他才慢半拍地响起来那酒瓶刚才已经被他自己那样直接丢了出去了。   乔暮云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格外阴沉暴虐。   “你知道吗……我喝酒的时候……便能见到我喜欢的那个人。”   胡子拉碴,满身酒气的昔日少侠忽然将脸埋在掌心,开口幽幽说道。   “可是你们很烦,耽误了我喝酒……还弄坏了我的酒品……我在梦里……明明和木公子有约,如今你们害得我耽搁了与他的相会,你们说……该当何罪……”   乔暮云继续说道。   每说一句话,他就摇摇晃晃地,慢慢地往前走一步。   当他踏步的时候,那湿漉漉,浸着酒渍的鞋底边缘,灰尘便会轻轻腾起,然后,便像是烟雾一样,轻柔地漂浮在空气之中,萦绕在乔暮云的脚边。   可是,乔暮云往前踏步的时候,甚至连一声踩在木地板上的嘎吱声都没有。   他的脚步仿佛重如泰山,可是同时,又宛若轻如鹅毛。   每当乔暮云往前走一步,彭真然便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那张好像只是挂了一张了人皮面具在脸上,半点表情都不曾露出来的彭真然,到了这一刻,眼底才终于多了一抹淡淡的惊讶之色。   “这是酒仙步。”他扯着嘴角,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乔家乔暮云,只会那甚劳子阳转功呢……”   说话间,彭真然又往后退了一步。   他不得不退——无形中有一股极为凌厉的气劲正落在他的脚尖前,倘若他不后退的话,恐怕他的脚掌上此时已经有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了。   而彭真然一退,他身后的那群人自然而然,必须也退。   “哎呀……哎哎……”   不多时,便听到有人在惨叫中,砰砰砰砰,顺着狭窄的楼道直接滚了下去。显然是被前面的人直接挤下去楼梯的。   “我们极乐宫如今恰逢喜事,毕竟是少宫主回归,”彭真然依旧神色木然,他慢吞吞地一边后退,一边继续开口说,“乔公子,你看,其实我们本来也不想跟你们乔家撕破脸……”   渐渐的,彭真然那气若游丝,拖长尾音的音调逐渐发生了变化。   一个更加清亮而冷静的声音替代了他原先说话的腔调。   那是金灵子的声音。   “只可惜,乔暮云,你的母亲说的没错,你确实不堪大用。这般喝酒糟蹋自己,所以才会这样神志不清……学了着酒仙步,便在极乐宫面前这般无礼。这找死的事情,也实在不怪我极乐宫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先前还在不停后退的彭真然忽然一扭胯,整个人就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风筝线扯住了一样,以匪夷所思的角度轻飘飘踩在墙上,直接掠向了乔暮云。   “啊啊啊啊啊——”   大妈妈这下子是真的惨叫了起来。   没错,她确实不谙武艺,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一眼就看到彭真然伸出去的那只手上,指甲乌黑,泛着昆虫背甲一般光泽。   “大少爷!小心!有毒!”   大妈妈一边把自己缩成一团,一边惨叫着提醒道。   但是当她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彭真然的双手,已经直接对上了乔暮云的面门。   眼看着下一秒钟彭真然便要直接撕掉乔暮云的脸颊与下巴,空气中忽然浮现出了浓重的血气。   “嗤——”   血流从气管中喷涌出来的声音。   再然后,是漫天遍野,好似天降红雨一般纷纷扬扬落在墙壁与走道表面的殷红鲜血。   “你……唔……你……”   彭真然捧着自己的喉咙,踉踉跄跄往后倒去。   而乔暮云只是看着他,醉眼朦胧地低低嗤笑。   “不是……嗝……醉仙步……”他打着酒嗝,似乎周围的那一团混乱与他全然无关。   “是戾毒。”   乔暮云笑嘻嘻补上了最后一句。   然后,信手一推。   极乐宫的数十人一瞬前还是纷乱不休,一瞬之后,全然无声。   数声沉闷响声齐齐响起,是人的身体从楼梯上滚下去时发出的声音……听起来,与那沙袋米袋一类的死物竟然毫无区别。   当然,这样说倒也没有错,因为那些人,本来就是死物。   刚才乔暮云那看似风轻云淡的一掌,在一瞬间,便已经将极乐宫来人的颈骨齐齐扭断。   “我想要酒……给我送酒过来……”   乔暮云淡漠地看了那尸堆一眼,然后偏过头去,对着门廊中如今仅存的活人大妈妈说道。   后者一脸茫然地瘫坐在地,每天早上起来要花上两个时辰才能梳好的发髻早就已经散开,混乱地披散在她的身后。精明能干,风姿绰约的老鸨满脸痴呆之色,已不知道是完全慌了神,还是已经被吓得失去了神智。   不过这些却已经不是乔暮云会在乎的了。   他的眼皮耷拉着,慢吞吞转身,推开了虚虚掩住的房门走了进去。   “嘎吱——”   门被关上了。   而就在乔暮云顺手带上门的同时,他倏然抬手,食指与中指准确地在自己的颈边,夹住了一寸剑刃。   “唔……我喝醉的时候很喜欢杀人,你也是来找死的吗?”   乔暮云看似轻而易举地将剑刃缓缓推开,他打了一个哈欠,百无聊赖地低语道。   剑刃在他的手指之间,发出了一声细微的,近乎悲鸣一般的摩擦声。   肉眼无法看见的内力正以剑刃为媒介,凶猛地交锋着。   在短暂的僵持之后,那剑刃沿着乔暮云的指缝,缓缓地向下滑动了一丝。   乔暮云的眼皮抬了抬。   “我今天已经杀了够多的人了,唉……”   仿佛不满一般的嘟囔从他的嘴唇间溢出。   他不会错认自己身后那与剑刃同样锋利的杀气——有一瞬间,在他那已经被酒精浸泡得乱七八糟的大脑里闪现出了一抹困惑。   这样毫无遮掩的杀气,为何竟然有点熟悉?   在这样想的同时,乔暮云手腕忽然一抖。   “噔——”   一声澄澈的剑鸣。   一小截剑刃直接飞了出去。   剑断了。   而借着这快而又快的一瞬间,乔暮云倏然回头,同时送出一掌。   “砰——”   一声闷响。   乔暮云与身后那人齐齐后退一步,又齐齐捂胸,吐出了一口发黑的鲜血。   乔暮云猛地抬起了头,在看到那个想要杀他的人的瞬间,他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   “是你。”   他说。   常小青手持断剑,默然不语凝视着面前的男人。   跟先前那种醉醺醺的状态完全不一样的是,面前的男人几乎在认出他的瞬间,周身气势骤然凌厉至极。   很显然,就像是常小青想要杀乔暮云一样。   乔暮云也很想杀常小青。   “呵呵……呵……我一直在找你,却没有想到,你不请自来了。好,好,好!”   乔暮云连说了三个好,最后一个“好”字尚未落地,便见到他整个人化为一道灰影,直接掠向了常小青。   大概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这两人便已经相互交手了数十次。   只不过每一次,都是乔暮云先行攻击,而常小青却是轻而易举,便将这乔暮云的攻击化解了。   常小青的举动毫无疑问让乔暮云体内原本就已经肆虐的戾毒愈发旺盛。   接下来他的攻击也是越来越疯狂。   常小青在拆招中,不由暗自皱了皱眉头。   在短暂瞬间闪现在他面前的乔暮云的脸已经彻底扭曲,若是常小青看的没错,那人的双眼都已经转为了恶鬼一般的鲜红——   “乔公子……”   细弱的声音突如其来,打断了场中如火如荼斗争不休的两人。   乔暮云攻势甚猛,以至于忽然停下动作后,他倒是比常小青还要多吐上一口鲜血。   “……”   乔暮云停了下来。   他背对着林茂,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雕塑一般静止。   可是他的呼吸,却在一点一点的加快。   “乔,乔公子?”   林茂看着乔暮云这番姿态,不由心中忐忑忑,战战兢兢地又喊了一声。   常小青的位置倒是正对着乔暮云,此时正好将这人脸上的表情看的清清楚楚。他看见乔暮云身上的狂态豁然散去,更看见乔暮云脸上腾然而生的不敢置信和狂喜乃至惶恐忧虑。   常小青脸上看似毫无表情,可是他握住断剑剑柄的那只手,却慢慢地,慢慢的握紧了。   “木……木……木公子……”   乔暮云依然没有敢回头。   他只敢傻傻的,痴痴的,语不成句地开口轻声唤道。   明明之前还在与他生死相搏的男人就在他面前,一伸手,便能将他轻而易举杀死。可在这一刻,乔暮云的视野里却已经没有了常小青。   这个房间,整座天仙阁乃至整个城镇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都化为了毫无意义的混沌。   对于乔暮云来说,唯一有意义的,只他身后的那个声音。   其实他几乎都没有听过那个人开口说话的声音。   乔暮云混乱至极地想道。   可是好奇怪,在那个人开口的瞬间,乔暮云就已经认出了他。   除了他,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任何人,能有这样美好的声音。   “乔公子,你,你还好吧?”   乔暮云又听到身后那个人继续问道。   他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甚至算得上有些愚蠢了。   可是……   可是他却不敢回头。   他害怕,身后那个声音,还有那个声音的主人,都不过是他酗酒后产生的幻觉。   “我,我……我可能……喝多了……”   乔暮云结结巴巴地答道。   “还请乔公子见谅,我们两个擅自闯入了天仙阁……”   林茂眉头轻蹙,然后说道。   直到这个时候,乔暮云才小心翼翼地转过了身。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身形纤细,容貌绝美的少年。   怦怦—   怦怦——   怦怦——   在剧烈的,好像快要将肋骨撞断的心跳中,乔暮云的视野忽然变得有些模糊,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的脸颊一片湿润。 第133章   原来欢喜到极致的时候,心是会痛的。   乔暮云想。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时之间, 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梦中。   那一日风雪交加, 他本想一剑刺死那自山中而来的白发恶鬼, 却没想到手中利刃真正刺中的, 是他心中最最珍爱的那人。   乔暮云知道自己的武功很好。   纵然他身上最最精妙的武功唤作阳转功,可是他的剑法也从来不弱。还有人曾经说过,他的剑法已经不见得弱于那忘忧谷剑鬼常小青。   然而还不够……远远不够。   倘若那一日他的武功能够胜过那人, 木公子又怎么会在他面前被人活生生刺中胸口, 血染白雪?   可有的时候乔暮云又恨自己的武功足够好,好到他只需要看到那少年当时的状况, 便知道他已不可能活命。   那样一个安静而纤细, 饱受苦难的少年, 就这样在乔暮云眼前,活生生地被人杀了。   可笑的是, 直到那一刻,乔暮云才霍然发现,自己竟然是已经对那个少年情根深种, 不能自拔。   从那一日到现在,乔暮云不知道给自己灌下了多少烈酒, 可是无论醉得多深, 亲眼见到木公子身死的痛苦却依然萦绕不去,就宛若有一把无形利剑,死死地插在他的胸口。   乔暮云本以为自己余生都会这样浸染在仇恨, 痛苦与悔恨之中在不得见天日。   却没有想到猝不及防中,会再见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少年。   这样的心潮澎湃,乔暮云在发现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而他眼前的木公子竟然真的没死之后,一瞬间泪流满面。   这便是所谓的喜极而泣了吧。   “木公子……你好吗?”   乔暮云傻傻地看着林茂,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   林茂眼看着自己面前落魄狼狈的昔日贵公子脸上竟然露出这样脆弱到极致的神色,心中莫名感到一阵心虚和不忍。   他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却并未发出声音。   但即便是这样,痴痴凝望着林茂的那个醉鬼脸上依然绽放出喜悦到极点的笑容来。   “你没有事……真的太好了……真的……”   乔暮云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整个人都只会颠三倒四不断重复那一句“太好了”。   理所当然地,他一点都没有在意那从始至终,一直抵在自己脖子旁边的冰冷剑刃,更加没有理会长剑另一端的常小青那愈来愈尖锐的杀意。   但是林茂注意到了。   常小青看着乔暮云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那样森然和阴冷的目光,竟然让林茂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想起了当年的常师兄……而当常师兄露出这样的眼神时,他想杀的人,便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很凄惨。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想起了师兄,林茂忽然有些冷。   他对常小青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后者放下那把剑。常小青目光冰冷,手背与脖子上的青筋几乎要迸出来,但是在看到林茂的吩咐后,他还是迅速地收剑入鞘,然后回到了林茂的身边。   纤细的少年身边骤然多了一个满头白发眼神阴森的高大男子,陷入狂喜的乔暮云这才注意到了常小青。   “是你——”   乔暮云的瞳孔微缩,杀意四射。   就像是他们两人上一次见面一样,常小青有多想杀乔暮云,乔暮云就有多想杀常小青。   而他们两人之所以没有动手的,大概是因为林茂在注意到两人之间气氛不对的时候,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挡在了两人中间。   “木公子?你为何……为何……”   林茂明显的回护之意落入乔暮云的眼中,让乔暮云的问询中都带上了一丝不可置信……还有脆弱。   林茂直视着乔暮云,然后他对后者说了三句话。   “乔公子,他并非坏人,也没有胁迫于我。”   “他是我的徒弟。”   “我姓林名茂……乃是忘忧谷谷主。”   *****   “砰……”   一声巨响从房门的另一头传来。   坐在门廊处全身瘫软饱受惊吓的天仙阁大妈妈好不容易才撑着墙壁站起来,却又因为那巨响一屁股做了回去。   她脸色惨白地盯着紧闭的房门,风韵犹存的脸上满是冷汗。   大妈妈可以听出来,那是自家大公子控制不住情绪在发疯的声音。过去的这些时日,乔家的下人们对这种声音并不陌生。毕竟乔暮云酗酒之后,常常会控制不住情绪而打翻一些家具,又或者是打伤一些人——据说,是因为乔家这位大少爷心绪不稳导致戾毒外泄的缘故。   想到这里,大妈妈不由心中暗痛。   那房间里别无他物,却只有那西域女子。   若是平时,大妈妈倒是不会觉得乔暮云会发疯发到伤害一个弱女子,但是此时此刻,往日里文质彬彬风流倜傥的乔大公子却那样若无其事地在她眼前杀了那么多人,如今又走到那房间里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想来那风情万种精心准备的西域女子也是凶多吉少了。   大妈妈颤抖着嘴唇,为那女子念了一句佛。   而就在此时,那扇房门却是突兀地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条缝。   乔暮云面色惨白如鬼,宛若刚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僵尸一般站在门内的阴影中。   “送些酒来给我。”   乔暮云道。   大妈妈想要应答,可是整个人呆呆坐在地上坐了半晌,连舌头都动不了。   她本以为自己这个晚上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惊吓,却没有想到,惊吓之后还有惊吓。   她彻底地被这一刻的乔暮云吓到了——哪怕那人如今气息沉稳并无醉态,可是他脸上的表情,还有那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眼神……   就好像只要与他对视一眼,便会被恶鬼拖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解脱一般。   大妈妈感觉自己的膝盖一下子又软了。   汗水沿着鬓角缓缓滑落,带来些微的刺痛。明明不过是一瞬间,对于她来说,却像是已经煎熬了许多年。   “嘎吱——”   然后,伴随着门轴轻微的摩擦声,门被关上了,乔暮云的面庞也消失在了门后。   接下来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大妈妈才听到自己虚弱宛若梦呓的低喃。   “奴婢……奴婢知道了……”   大妈妈连滚带爬地朝着楼下冲去。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乔家大宅见过乔暮云戾毒发作的那些人,会如此恐惧这位平日里和善又风流倜傥的大公子。   大妈妈不知道的是,隔着门板,房间里正有人细细聆听她那慌乱离去的脚步声。   “她走了。”   乔暮云干巴巴地开口道。   他低着头,说话时并没有看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什么是从极乐世界坠入深渊?乔暮云在这一日明白了这滋味。   有人正在看着他……乔暮云知道那是林茂的眼神。   他的心跳快得吓人,全身战栗到现在,始终没有办法停歇。   “多谢。”   林茂的声音响起,乔暮云不由自主,又颤抖了一下。   回想起先前林茂一字一句,再三告诉他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实,乔暮云始终觉得自己沉沦在噩梦之中。   若不是林茂眼神清澈而坚定,身旁又有那常小青作证,乔暮云发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林茂说的那些事情的。   木公子竟然就是林茂……   那个忘忧谷的林茂?!   那个应该只是个糟老头子,杀了他父亲的林茂!!   这怎么可能?!这又怎么可以?!   “极乐宫与我母亲关系极好,如今我杀了那边的人,恐怕不久便会有人前来追究此事……倘若你们想要脱身,便需要趁早才是。”   乔暮云开口说道。   说来也奇怪,那声音明明是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他听着却觉得十分陌生。   他的神魂似乎已经分成了两半,一半还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神智与林茂和常小青两人对话,而另一半……却只想杀人。   怦怦——   怦怦——   怦怦——   激烈的血流在乔暮云的血管中来回碰撞。   乔暮云转过身去,踏步时,脚下的方砖在强烈的气劲之下一块一块碎裂成粉末。   “你……”林茂看着面前脸色苍白,身形微微摇晃却气息十分危险的青年,心中半是尴尬,半是担忧。   不得不说,他早想过将此事告诉他人,定然会引来他人狐疑与质问。   要是可以,林茂其实不想在乔暮云这里挑明身份。   然而当时他眼看乔暮云与常小青相互对峙,心中的隐忧顿现。   其实要说起来,那乔暮云对他的那份恋慕感情,他也不是全然不知,只是他当时身份特殊,连自己都没有搞清楚自己的状况,慌乱中便并没有在意此事。然而今日再看那乔暮云感情外放的模样,林茂在心中道了一声不好,下意识便知道此事不可再拖,便咬着牙将他是林茂的事情告诉了乔暮云。   只是林茂却没有想到,这乔暮云知道他身份之后,受到的打击却远比林茂以为的要严重太多。   那一小会的兵荒马乱,林茂甚至以为乔暮云会直接暴起伤人,陷入疯癫之中。   幸好,到了最后,乔暮云还是稳住了。   只是……   虽然没有陷入疯癫,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乔暮云,却依然气息不稳,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我与你父亲曾经是十分要好的朋友……按理说来,我应当叫你一声乔贤侄才是。”   林茂想起之前自己半推半就在乔暮云那处默认自己是个寻常公子的事情,心中十分发虚。   他连忙开口企图安抚那乔暮云几句,奈何“贤侄”两只一出口,便听得青砖”咯咯”两声响,又碎了好几块。   “……先前是老朽对不住你。”   林茂硬着头皮,把后面那句话说完。   他正想再解释几句,却见到乔暮云猛然抬头,一双眼睛血红,嘴角更是淌下了一丝血线。   “请林前辈不要再说……”   乔暮云低声嘶吼道。   他的话音一落,林茂便听得自己旁边常小青长剑出鞘的声音。   显然是因为乔暮云此时面对林茂,那态度确实是与恭敬两字搭不上边。   林茂连忙抬手,虚虚拦在了常小青的面前。   他与乔家的恩怨极深,这么多年来,那个女人始终没有原谅他……林茂细细一想,又觉得乔暮云此时模样已是十分难得的克制。 第134章   乔暮云的父亲乔洛河,正是死于林茂的剑下。   林茂依稀还记得, 在那一日他从棺材中爬出来见到乔暮云时, 那青年便是那样皱着眉, 神色复杂地同他说, 毕竟忘忧谷林茂……是他的杀父仇人。   而如今林茂自己站在乔暮云的面前, 乔暮云却是能那样不计前嫌为他师徒两人脱身。   乔暮云能做到这点,就连林茂自己都有点觉得不可思议。   他却不知那乔暮云如今一颗心几乎已经快要绞成无数碎块,爱恨难分。   毕竟过去那么多时日, 乔暮云一直以为林茂已死——那等心痛难当的滋味, 他是绝对不想再尝试。如今眼看着林茂被人追杀,乔暮云又怎么可能忍心让林茂落入他人之手?   但纵然这样, 心爱之人忽然之间变成自己的杀父仇人, 乔暮云之前对“木公子”有多恋慕, 如今就又多恼恨绝望。   这少年心事,实在难以形容。   而在乔暮云与林茂对话的同时, 常小青的眼睛一直停留在乔暮云的脸上。   常小青的眼神很冷。   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让林茂警惕的杀意,但是那杀意却从未消失,只是被他深深地埋在了自己的心底。   而他也知道, 乔暮云恐怕也是这样。   他从来都不喜欢乔暮云——从见面的第一眼就不喜欢。   那个时候忘忧谷依然在,林茂未曾身死却也是缠绵病榻。常小青并不想离谷去参加那些无趣之极的比武大会, 但是他却不得不去。   因为那一年有乔家乔暮云修习阳转功大成, 江湖人都说,这位武林新秀一身武功,已经不弱于忘忧谷剑鬼常小青。   忘忧谷自从多年前内乱之后元气大伤, 纵然之后出了季无鸣,金灵子与他在江湖上撑个门面,到底还是亏在人丁稀薄上。   常小青知道,无论是又不是,但凡有那什么鬼新秀真的在声势上胜过了他,忘忧谷的门面便会有些不稳。   当然,这些江湖上的明争暗斗,也不是常小青厌恶乔暮云的根本。   他之所以那样厌恶对方,甚至对那个人动了真正地动了杀意,还是因为在很久之前,他看到林茂挣扎着从病榻上做起来,读了一封信。   【“呀,吾友之子修习了一门极高深的武功,从此便能摆脱暗疾修得大道……”】   常小青还记得林茂一边咳血,一边喜笑颜开地对他说道。   林茂说那个人,自然便是乔暮云。   时隔多年,恐怕就连林茂自己都不曾记得这件小事。可是常小青却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的房间里弥漫着苦涩的药香,温暖的阳光自窗口射入房内,落在林茂被烧毁的面庞之上。那个笑容对于其他人来说,恐怕是丑陋恐怖至极,但是对于常小青来说,却是那样美妙,美妙得让他心跳都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手中端着的那一碗药汤上,荡出了些微的涟漪。   可是,那一抹笑容,却是因为那所谓的故友之子。   大概便是从那一刻开始吧,常小青只觉得那位从来不曾谋面的乔家大公子,竟是那般可恶。   常小青心中这点心思自然是不会当着林茂的面表露出来的,但是他和乔暮云之间那种隐隐约约的对峙,却不可能隐瞒下来。   一时之间,天仙阁这装得旖旎香艳的房间里,气氛竟然变得格外凝滞和沉重,让人连呼吸都觉得颇为困难。   林茂小心翼翼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常小青,又看了看神色恍惚,颓废欲死的乔暮云,更是背后冒汗,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对,却也觉得场中气氛十分难熬。   总算没过多久,有人轻叩房门。   “少爷,您要的酒。”   有人在门外用颤抖不已的声音说道,原来是那大妈妈带着人送了酒过来。   乔暮云也没有让那人进门,而是让他们将酒放在门外,等到那些人退下后,他才将酒壶拿了进来。   那酒壶是他惯用的那一种,壶圆口小,一只能装上足足五斤酒。   但是大妈妈却是送了四五瓶过来,显然是依照早先的惯例。   看到这里,林茂便忍不住皱眉。   那乔暮云未曾察觉林茂的欲言又止,眼见着酒送过来了,他是一刻不停,直接运掌将酒壶壶口削开,仰起头便将那酒液往自己的喉咙中灌去。   一股浓烈的酒香在房中飘散开来,林茂不由又往乔暮云那处望了一眼。   林茂立刻就认出来了,乔暮云所喝的这酒并非寻常。   那是一种很烈,很烈的酒……   那酒唤作仙白露,号称一滴便可醉人。   便是那等酒量过人的老酒鬼,要喝仙白露的时候,也需要用小杯浅酌才不至于醉死在酒桌之前,寻常人喝时更要兑上蜜水才可入喉。   可现在那乔暮云喝那仙白露,倒像是水牛饮水一般,光是看着都颇为吓人。   倘若乔暮云之前都是这般喝酒,倒是难怪不过短短时日,像是他这样身负极高深武功的人,便将自己折腾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   林茂自从在乔暮云面前说破自己身份,难免便有了一些身为长辈的自觉。   看着乔暮云竟然将这等烈酒当成白水来喝,不由眉头轻蹙,轻声对着那乔暮云说道:“乔贤侄,这仙白露酒性太过,这样喝实在有些伤身……”   乔暮云一听那“贤侄”两字,顺手便将已经空了的酒瓶摔到一边,转头又自顾自地再开了一瓶。   常小青瞥了他脖子手背上迸出的青筋,垂下了眼帘,身上那冰冷到了极点的气息不知为何,却是暖了那么一瞬。   “乔……”   “还请前辈唤我暮云。”   常小青脸上那稍纵即逝的得意并没有逃过乔暮云的眼睛。   当林茂不忍心再喊他时,乔暮云忽然便放下了手中酒壶,对着林茂硬邦邦说道。   “啊?”   林茂没有反应过来,那乔暮云便又开口了。   “我……我那还是希望……前辈唤我暮云就好。”   “暮云……”   林茂讷讷喊道。   他对上乔暮云的视线,才发现后者的眼神竟可以用“凄楚”来形容。明明是满身酒气身形高大的青年,这一刻他看上去竟显得有些纤弱。   那种全身发冷,如坐针毡的感觉又一次朝着林茂袭来,让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大概还是因为先前他以木公子的身份留在春风里,以至于挑开身份之后,乔暮云现在依然没法接受吧——林茂思来想后,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我知道这酒伤身,”怔忪中,乔暮云忽然又开口,“……只是现在我实在需要多喝一些酒来静心。”   林茂听得后面那句话,便觉得自己之前所想并没有错,讷讷住口。   倒是那常小青站在林茂旁边,忍不住嘲讽地又瞥了乔暮云一眼。   ……   没有多久,乔暮云便将那数瓶仙白露灌到了自己肚子里。   按理来说,喝了这样多的烈酒,此时的他应该已经醉得不省人世才对。可偏偏砸碎最后一个酒瓶之后,乔暮云抬起头来,一张脸却依然惨白如纸,眼睛却亮得宛若星子,半点醉意都没有。   紧接着,他便用那对亮得吓人的眼眸,死死地凝视着林茂。   不得不说,乔暮云此时的模样,有些瘆人。   林茂只觉得自己似乎被某种极为凶狠的野兽盯住了一样,背上汗津津的,心跳也有些加速,身体却僵硬得像是灌了铁水一般。   然后,乔暮云忽然低下了头——   “噗——”   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射而出,落在地上星星点点,血色竟然是暗红的。   林茂久病成医,之需要随便看上一眼,便看出来那竟然是一口心窍血。   林茂脸色微变。   他这才实打实地意识到,刚才自己在乔暮云面前挑明了身份,竟然给后者造成了这样大的冲击。   乔暮云显然是心情急剧激荡,以至于心脉不守,导致一口淤血直接堵在了心窍之上。好在他用仙白露这等烈酒中的烈酒,以酒性将淤血逼出,也还算是无碍大事。   “已经没事了。”   乔暮云低头喘息了片刻,然后才用袖子随意将唇边血迹抹去。   等他再抬头看向林茂时,神情竟然算是十分平静,先前那让人心慌不已的多余情绪已经全部收敛至眼眸深处,若不仔细观察,甚至难以察觉。   林茂一看到乔暮云这副模样,顿时放松了下来。   在他的想法中,此事自然算得上是已经揭过,但他却没有注意到常小青灰白的发尾,却忽然在真气激荡中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   “母亲大人一直派人盯着我。”   乔暮云说。   “早些年她与极乐宫做了许多笔上好的买卖,所以两者之间关系十分密切。”   乔暮云又道。   “恐怕过不了多久,乔家那边便会有母亲派来的人找我麻烦。你们想要我带你们离开天香阁又躲开极乐宫……会有些麻烦。”   林茂不由扭过头来,与常小青对视了一眼。   “我以为……你是乔家的大少爷。”   常小青忽然非常突兀地开口道。   乔暮云眼神一暗,他深深地看了常小青一眼,然后才抬手,在空中轻轻摆了摆。   “乔家的当家人是我母亲。”乔暮云说,“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真的能管好乔家……以林前辈与你如今的身份,想要偷偷溜出城去继续赶路,恐怕也非易事。要知道,自从那长生不老之说流传开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上了忘忧谷的人……”   有些事情之前可能想不通,但是一旦知道了林茂的身份,那么那些事情变很容易就可以想到了。更何况乔暮云并不是一个蠢人。   偷偷潜入了天仙阁的林茂师徒,在城中大肆搜捕的江湖人士,还有来势汹汹的极乐宫众人,再配合之前各大门派联合守在玉峰山下的行为……无数信息链接起来,即便林茂没有开口说些什么,乔暮云却也大概猜到事情究竟是如何。   “我知道你们的打算……”   乔暮云说话时,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便要往林茂那处飘——哪怕乔暮云已经在心中再三提醒自己不应该这样,可他依然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   他顿了顿话头,然后道:“不瞒你说,我之前一直都以为那所谓的长生不老药不过是个无稽之谈……可如今看到前辈您……”   乔暮云恰到好处地停住了,林茂目光一闪,接了上去:“没错,确实有长生不老药。但是那一份药只有一份,而且也不可再得。”   林茂的话语中充满了苦涩。   那乔暮云一边听着,眉头一边渐渐皱得死紧。   等到林茂话音落下,便听得乔暮云轻轻叹了一口气。   “前辈如今处境,实在是危险。”乔暮云目光幽深,看着林茂,轻声说道。   那长生不老药不过是没影的事情,便已经引得江湖动荡不安。倘若那些人发现了林茂身份,再看到林茂返老还童的模样,恐怕整个天下的人都会为之而疯狂。   那些疯狂的人最后会做出什么事情,无论是林茂,常小青还是乔暮云,都不敢想。   而且从最开始的慌乱中回过神后,林茂心中还有另外一层担忧——他们这日入城来,实在是不曾惊动过任何人,即便是常小青夜间去帮章琼找药,以常小青的武功,也绝不至于暴露行踪引来追兵。   这事情……实在是蹊跷。   这厢林茂心思百转千回,那厢乔暮云又开了口。   “三日后,天仙阁会有斗花魁,到时会有无数人马前往这里。母亲大人派来的人不可能在这样嘈杂的境况中盯着我,极乐宫的人自然也是。而且到时候城中马车进进出出,城门守备的情况会变得更松一些。到时候我会想办法将你们两人安插在前来观赛的贵人马车上……只要能够出了城,接下来要隐藏行踪也好,另外绕路从别处走也好,都能便宜行事。”   沉吟片刻之后,乔暮云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   林茂点了点头,脸色却并没变得更加轻松一些。乔暮云察言观色,心跳却是不由自主又有些乱。   乔暮云又道:“天仙阁中人都是有数的,是故这三日中,恐怕还要委前辈您藏身于我的住处,不露行踪才行。”   林茂苦笑一声,点头道:“那便要劳烦您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便是想要不按乔暮云的想法走也是极难。   然而即便是定下了三日之后接着斗花魁时的混乱脱身,让林茂烦心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说……   章琼失踪了。   在乔暮云的房间里安顿下来之后,林茂并没有忘记被留在破旧小院内生死不知的章琼。   他强忍着羞愧,厚着脸皮寻到乔暮云说到此事,只求他能够看顾一下那位太子殿下才好。可是一盏茶之后,乔暮云面色古怪地推门回来,告诉林茂的事情却有些匪夷所思——   “那小院里空无一人,实在是没有你说的那位朋友的踪迹。”   其实不仅仅是空无一人。   那小院中,是真的没有另外一个人的任何踪迹——哪怕是林茂说的那满是血污的稻草,也依然是干干净净的样子,那上面一滴血都没,也完全不像是有人藏身其中的样子。   “怎么会?!”   听到乔暮云的回话,林茂脸色苍白。   章琼身受重伤动弹不得,若是真的消失,自然也是其他人带他离开的……   可是,那些人明明是追踪他和常小青而来,为什么又带走章琼?   林茂心下焦急,奈何如今他自身难保,便是再焦虑,也只能将千般烦恼藏于心中,不敢再开口劳烦乔暮云冒险。   ******   “喂,你说那个小白脸还想得起来你吗?”   一个粗鲁的女声响起。   章琼的身体被推搡了一下。   他抬起眼帘,朝着床边那窈窕的身影看了一眼,然后又冷冷地垂下眼帘,他的嘴唇下意识地抿紧了,就好像他那沉默的抗议真的能对那个女子起到什么效果似的。   “唔……殿下这是生气了?”   那人饶有趣味地托着下巴看了章琼一眼,笑嘻嘻地说道。   老实说,她的动作十分粗鲁,更是半点教养都没有,这样的做派,倒是与她的容貌身姿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   氤氲的香气在房间里蔓延,灯笼上罩着粉红色的纱,于是连这光线都被染成了暧昧的粉色。   在这粉色的光线中,一名女子叉着腿站在床边,容貌美貌艳丽,发髻上插着一朵颤颤巍巍,娇艳欲滴的硕大牡丹花。   若是狗老倌在此,他便能认出来,如今说话的这女子,便是天仙阁那位让大妈妈和管事都惊为天人的京城头牌“牡丹姑娘”。   当然,若是持正府的人过来……他们便会认出来,这位牡丹姑娘不是别人……而是那位能拍着桌子与龚宁紫吵架,全然不给对方面子的百花令主红牡丹。   恐怕林茂做梦都没有想到,在他为章琼忧心忡忡,辗转难眠的时候,让他担心的那个人,其实就在他下方两层楼的位置。   章琼全身上下动弹不得,整个人深深地陷在松软的被褥之中,脸色依然难看到了极点,但是身上的伤势却已经被细细地包扎好了。   “唉,殿下还在生气?”   红牡丹等了片刻,见章琼还是不说话,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又戳了戳少年的脸颊,随后便引来了章琼的怒目而视。   “我是真的不懂你们这种人……好心好意救了人,连一个谢字都不说,还要生闷气。难不成我把你放在那种脏兮兮的地方流血等死你就高兴啦?真是的……”   “他会着急。”   在漫长的沉默和一连串几乎能逼得人上吊的碎碎念中,章琼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没有说那个“他”是谁,红牡丹却已经朝着天花板翻起了白眼。   “着急个屁,开始的时候有人追捕,那两个家伙不是逃得比兔子还快?!也就是为师还念着你孤苦无依来找你,不然你这个时候早就已经死了!”   说话时,红牡丹干脆用手掌在章琼脸上拍了拍。   章琼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两道浅浅的红痕。   倘若让知晓两人身份之人瞅见他们两相处的场景,怕是要把下巴都要吓掉才是——一个是身在禁宫贵不可言却不得圣心的一国太子,一个却是离经叛道心狠手辣的持正府令主。   这两人身份迥异,本应该全无交际,可偏偏,竟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成了师徒。   没错……红牡丹便是章琼的师父。   而章琼,自然也是龚宁紫那边的人。   甚至可以说,他干脆就是持正府的人。   多年以来,像是章琼这样被云皇严重不喜的太子,便是靠着持正府明里暗里的帮助,总算是在皇城中立稳了脚跟   云皇不喜章琼,不给章琼请像样的师父,那持正府便在暗地里派人到章琼身边教导他各项技艺。而章琼也没有辜负龚宁紫的苦心,其他所有技艺都修行得十分刻苦,但偏偏有一项,却是多年没有长进。   那便是他的武功。   而章琼的武功之所以会那般惨淡,自然是因为他的师父名字叫做红牡丹。   红牡丹容貌甚美,脾气却极坏,面对一国太子也是如此。别说细心教导章琼习武了,平日里上课的日子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章琼一点都没有怀疑,恐怕红牡丹之所以接下了暗地里给章琼上课的任务,原因就是她想找个空闲时间摸鱼玩耍。   章琼与她之间关系只是淡淡,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随着云皇与章琼之间的矛盾也愈发激化——云皇甚至派人潜入了持正府保护章琼的随行人员中暗杀章琼,到头来竟然是红牡丹不远万里追寻踪迹到了这座小城之中,企图将章琼救回京城。   “不是这样的……”   章琼避开了红牡丹的眼神,声音愈发微弱。   红牡丹的白眼飞得更加严重。   “枉费我千辛万苦来救你……结果你也不过就是跟着那小白脸几天,现在就是这幅模样。啧,果然是臭男人的秉性,那家伙不就是长得漂亮了一点……”   “他长得很美。”章琼突兀地打断了红牡丹的话。“你不要说他的坏话。”   红牡丹骂了一声脏话。   “好好好,他便是这世上最美的人好了,只可惜即便是再美,也要马上变成艳鬼了。”   红牡丹说。   章琼瞳孔微缩,整个人身体一弹,强烈的不详预感瞬间袭击了他。   “你——你干了什么?!”   章琼惊慌地追问道。   红牡丹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扭头看向窗外。   “殿下啊,你以为我是如何引开那些乱七八糟的追兵,好不容易才打发走那个棘手的常小青才把你救出来的吗?”   “等等,你,你该不会是……”   章琼这下是真的慌了。   林茂曾经纳闷过,为何以常小青的武功,深夜去寻个药而已,最后竟然会引来重重追兵。   恐怕谁也想不到,让林茂感到困惑不已的问题的答案,却会在红牡丹这样的女流之辈的手中。   常小青并没有暴露自己。   那些追兵,是被人通知的。   红牡丹冲着章琼微微一笑,然后起身站到窗边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那口哨听起来就像是一只在冬夜被冻醒的野鸟惊慌的呢喃,转瞬即逝,但是在这一声口哨之后,黑暗中却有无数隐秘的人形忽然之间兴奋了起来。   【那个人在那里——】   【在天仙阁中!】   【没错,忘忧谷魔头常小青就在天仙阁中!】   “你怎么可以这样——收回去——你不能这样!”   红牡丹身后,章琼依然在低声吼叫着。   回到床边之后,红牡丹有些不耐烦地点了章琼的哑穴。   然后她将章琼抱了起来,朝着窗口走去。   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依在床边,双眼炯炯有神地观察着黑暗里隐秘的动静。   “太子殿下,你也不要怪我。实在是如今朝廷的鹰犬鼻子还是太灵敏。我们那位好皇帝想要杀你想得要发疯,若没有人帮忙分担一下注意力,就算我们两人今日能平安出了城,背后还要缀着一连串尾巴。”   也许是因为感受到了怀中少年那因为愤怒而不停颤抖的身体,红牡丹低下头,难得有耐心地同章琼解释了一下。   “唔唔唔……唔唔……”   被点了哑穴的太子殿下冒出了一连串呜咽,脸颊通红,气愤异常。   红牡丹不以为意,只是笑了笑。   “殿下乃是千金之躯,为了能够保护殿下的安全,即便是那人就这样香消玉损,其实也算是个荣幸呢。”   红牡丹又道。   已经有人在她的注视下摸入了天仙阁。   再然后没有多久,红牡丹听到楼内似乎传来了隐约的嘈杂声。   “太子殿下,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就不要再担心那种平头老百姓啦!”   红牡丹的声音这一刻听起来甚至有些愉快。她抱紧了章琼,纵身一跃,在那背景音中隐入了黑暗。   ******   那些人敲响乔暮云房门时,林茂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提高警惕。   他正在沐浴。   林茂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这样舒服的沐浴是什么时候了。乔暮云异常慷慨地将自己的浴室提供给了林茂。风餐露宿这么久,那样舒适的浴盆,久违的澡豆和皂角对于林茂来说确实十分有吸引力。   光是看到那桧木制成的,几乎可以容纳下五六人共浴的浴桶,还有里头那泛着微微乳白色,据说是添加了无数养精助兴的药材的药汤,林茂不由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发痒。   林茂自有记忆以来,其实人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当年常青常师兄养他所费的精力,并不比皇家养个公主来的少。   所以这些时日,林茂与常小青还有章琼坐着那臭气冲天的驴车,满头尘土慌张赶路,林茂虽然说也可以忍受,却也实在觉得有些痛苦。   所以他几乎没有多挣扎,便欣然脱衣打算沐浴。   其实按照他的想法,这样巨大的浴桶,他应该与常小青一同使用才是。却没想到那一句邀请的话还没有说完,常小青整个人就像是蚂蚱一样原地跳了跳,接着便不断摆手,坚决拒绝了。   那乔暮云看着师徒两人之间互相拉扯,便靠在一旁双手环胸,冷冷地看着。   好不容易,才看着林茂与常小青两人消停下来。   而当林茂沐浴的时候,乔暮云和常小青却展现出了惊人的默契。他们几乎是同时守在了屏风之外,听着屏风内淅淅沥沥的水声,闻着逐渐蔓延开来的淡淡香气与水汽,互相用发红的眼睛监视着彼此。   真是两个怪人——   林茂不由想道。   他确实是不曾察觉那两人的古怪,更没有察觉到自己这一刻的一举一动给了那两人怎么样的痛苦与煎熬。   不过是一道薄薄的屏风,那屏风却又是半透明的。   林茂解开衣襟时,布料顺着手臂缓缓滑落的声音异常清晰,而映在屏风上的光影,更是在绰绰约约中透出一番别的意味。   “哗啦啦——”   脱下衣物之后,是一阵轻微的水花声。   “唔……”   再然后,是林茂身体浸在热水之中,情不自禁地发出来的一声轻微的低吟。   常小青的身体震了震。   让他感到无比愤怒的是,几乎是在同时,他察觉到了乔暮云的异样——这个男人的面色似乎变得比之前还要更红一些。   淡淡的桂花香散发出来。   那是澡豆的气息。   常小青死死盯着身旁的乔暮云,而乔暮云也死死地盯着常小青。   有这两尊近乎门神一般的青年守在外头,林茂一时之间失去了警惕性,也算得上是情有可原。   “砰砰砰——”   “你们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砰砰砰——”   “就连极乐宫的人来找人也是要送帖子的——”   “砰砰砰——”   “你们这是无法无天,你们,你们……”   然后下一秒,巨大的,好像连门板都要敲掉的轰鸣伴随着管事惊慌的叫嚷声同时冲进了乔暮云的房间。   一切都发生的那样快。   两道灰影直接越过屏风,冲向了林茂。   常小青跃入巨大的浴盆之中,悄无声息沉入水底。   乔暮云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襟,貌似无意地挡在了浴盆之前。   水花四溅,然而在细微的水声尚未落下之前,乔暮云的房门被人打开了。   有人冲了进来。   “是谁?!”   乔暮云发出了一声怒喝——这一声怒吼倒是全然不需要做戏,林茂抬头看了一眼乔暮云,发现他眼有寒光,杀气四溢。   片刻的沉默之后,先前就已经可怜兮兮的管事发出了近乎呻吟一般声音。   “乔,乔大少爷……是……是官府的人……”   “他们说……说什么我们这里窝藏了逃犯……”   ……   乔暮云发出了一声冷笑,赤裸着胸膛走到了屏风外面。   在他的房门之前站着数位彪悍的中年男子,身上倒确实是穿着衙役的官服,然而看脸的话,便能轻而易举辨别出这群人绝非官府中人。   他们的态度太嚣张,眼神也太过于凶恶。   乔暮云眼光一扫,瞥见所有人衣领边缘泄露出来的一小抹红色刺青,脸上虽然依旧是怒气冲冲,心中却是“咯噔”一声,已觉得不妙。   “哟……这件事情倒是真的挺新鲜。我乔家什么时候竟然变成这样的三流人家,来了一拨人搜楼之后又是一波,到让人连沐浴都不行了。”   不等来人说话,乔暮云率先开口抢白道。   来人并不好对付。   这是一个唤作西沙帮的帮派——要说起来,可能只能说是一群地痞流氓,帮派中有武艺的人少,抓裆打架的倒是挺多。往前数十年,这群玩意便是连靠近了乔暮云的资格都没有。   只可惜西沙帮的帮主却有个极好的姐姐。   那位姐姐嫁入了县令的府内,不仅在内宅作威作福,更是将手放到了外间事物上来。   没有多久,这县令府里原先的仆妇用人,都已经换成了时西沙帮的人。更可怕的时,等到那老百姓反应过来的时候,连衙门中的仆役也全部换成了原先的那帮地痞流氓。   而这群人因为身上披上了官皮,已经不是持正府管辖之内,行事自然是比普通的江湖门派方便许多。   一来二去,便有那下三滥的五流门派想出了个办法——一旦遇到某些棘手的事情时,便出钱使唤西沙帮的众人进行处理。   这时候乔暮云所面对的,正是这种情况。   “哟,你们乔家人多势众,财大气粗,所以便是官府办案,都办不得你家了?”   说话之人自然就是这西沙帮的领头之人,光溜溜的一张脸上随意放着一些五官,看着真是丑得让人心生不忍,可是说起话来,却只让人想要伸手扇那人几巴掌才好。   不等乔暮云反击,那西沙帮小头目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画得奇奇怪怪的通缉令(想来也是随意扯下来权当凑数),在乔暮云面前晃了晃,紧接着就想要抬腿往房内走。   “那啥,乔公子你家可是识相的人,这有个江洋大盗潜到了你家这天仙阁,我们兄弟也是怜惜楼里如花似玉的姐姐妹妹,心里担忧,才这样急吼吼地过来……怎么,这倒是冒犯到主人家你了?”   一边走,那小头目便连珠炮一般叽叽歪歪个不停。   乔暮云深知,那所谓的江洋大盗的通缉令不过是个幌子——这群人之所以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他们要借着搜捕江洋大盗的事情来找人。   “慢着——”   一想到屏风之后还有林茂,乔暮云猛然抬手,竟然是不自觉地带上了真气。‘   那西沙帮小头目身无武功,猝不及防便被乔暮云手上功夫逼得到退了好几步,顿时脸上表情就变得狰狞了起来。   “怎么?你家里这还真的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人?!等等,你那屏风后面是还有人对不对——该不会就是那个江洋大盗吧!”   西沙帮的小头目一双眼睛就像是忽然见了猪油渣的小老鼠一般,叽里咕噜来回转动,看上去十分猥琐。   “说罢,乔大少爷,你这屏风后面,究竟藏了个什么人?!”   “闭嘴!我的屏风后面……”   乔暮云喝到。可是还没有说完,他听得屏风另一边,传来了一阵颇为响亮的水花声。   “少爷……”   一声沙哑暧昧的低吟从屏风后传来。   “我可是给你添麻烦了?”   几乎是在声音响起来的瞬间,西沙帮的所有人眼睛都有些直了。   那声音可还……还真是好听。   明明是那样沙哑的声音,可是就连那沙哑的尾音,都带着一股奇异的酥麻感。   尤其是那一声“少爷”,真是听得人骨头都要软掉了。   那声音其实听不太出男女,但却十分容易让人遐想——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那说话之人连声音都哑了。   那人嗓子完好的时候,是不是依旧像是现在这样甜美婉转呢?   乔暮云恍惚了一瞬,随即又往屏风那处靠了靠。   “我与我楼里的姑娘这会儿正在玩着呢,你们这帮人他妈的就要闯进来。怎么,这是觉得我乔家是做生意的,好欺负了?”   乔暮云死死盯着那西沙帮的家伙,用杀人一般的语气开口说道。   “敢问……这是楼里的……哪一位姑娘?”   没想到顿了片刻后,西沙帮的小头目竟然期期艾艾,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乔暮云的脸瞬间就黑了。   接下来又是一顿胡搅蛮缠,乔暮云总算是将那群瘟神送走。   而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之后。   “哗啦——”   一个人头猛然从水面下冒出来,漆黑的眼瞳掩盖在白发之后,正好对上林茂的视线。   林茂的脸是通红的。   其实他刚才是不应该说话的……但是,隐藏在水面下的常小青,却实在让他难耐。   想起刚才那个意外,林茂简直不知道对常小青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抱歉……”   常小青的脸似乎也有些发红。   就在刚才他藏身于水面之下,大概是因为憋气太久而控制不住自身肌肉稳定,常小青飘飘荡荡的,嘴唇却十分不凑巧地碰到了不应该碰到的东西……   而在常小青与林茂尴尬对视的同时,缓步走出天仙阁的西沙帮众人,也依然在谈论着那屏风后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人。   “唉,不愧是乔家人玩的丫头,那声音真是……啧啧啧……”   “你都知道是乔家了,还在这里说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   “难不成连说都不能说了?那小婊子就算是真的尤物,也不过是天仙阁里的人,指不定那天就到了楼里头挂了牌,到时候我们兄弟们一起买她一夜,然后……”   “啊哈哈哈哈,好,这个注意好……”   那几个大汉互相推推搡搡地走在路上,却是完全没有留意到,在他们身后的阴影中,有一根细长的东西正在缓慢地蠕动。   那是一条蛇。   一条毒蛇。   而那条蛇一直在看着那群男人。   千里之外的京城,在这一夜下了一场雨。   相爷府中那间没有排版的书房里,龚宁紫桌前的烛台弹出一星火花。   烛光晃了晃。   光影摇动。   消瘦的男人手腕顿了顿,然后抬起头望向了桌前看似普通的浓黑影子。   “见过府主。”   一声粗糙而古怪的声音从影子的缝隙中挤出来。   又过了片刻,才看见那影子窸窸窣窣动了动。   那里竟然出现了一个全身漆黑的男人。   眼前这一幕,实在有些鬼魅话本的感觉,京城里那些胆小的贵族少女面对此情此景,怕是也要吓得哭出来。   然而龚宁紫脸色不变,神情如常。   “是红牡丹的消息?“   龚宁紫从那人手中接过一根竹管慢慢拧开,将其中那薄如蝉翼的绢纸展开来。   “唔,殿下找到了……”   看到那绢纸上的字迹,龚宁紫脸上的神色微松。   红牡丹将自己如何搜寻到章琼的过程全部写在了秘信纸上,理所当然的,她没有遗漏与章琼同行了那么多天的另外两人。   “……遇到一绝色少年与忘忧谷常小青同行?”   不过等看到这一句时,龚宁紫的表情又重新绷紧了。   绝色……   当看到绝色少年与忘忧谷联系在一起,龚宁紫不免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人。   那个几乎可以让日月失色的少年。   那个如今连尸骸都被人夺去的……   “咳咳咳咳……”   心神激荡之下,龚宁紫剧烈的咳嗽着,红牡丹的信纸在他的手中被揉成了一团。   “南疆那边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吗?!”   龚宁紫抬起头,死死盯住了墙边那沉默不语的怪人。   “请府主恕罪,只是……”   “我不需要‘只是’,我需要你们告诉我,我家猫儿如今究竟在哪里!!在哪里——”   烛光颤动了起来。   在龚宁紫沙哑的呼喊中,这弥漫着浓烈药味与血腥味的房间里凭空腾起了一股细微的气劲。   那气劲柔弱得就像是不小心溜入房内的夜风,便是连烛光也不过是微微抖动。   然而那怪人在感知到那气劲的瞬间,掩盖在面具之下的脸色顿时一变。说时迟,那时快,那怪人几乎是在烛光颤动,气劲微微滑过空气的同时便直直地往后退去。   他的身法便如同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鬼魅,像是一抹滑溜溜的影子,或者是话本里写的山妖鬼魅。   武功但凡稍弱一点的人,恐怕都很难看出来他究竟是如何动的,就好像一刹那前他还在立于墙边,一刹那之后,他便已经凭空出现在了龚宁紫书房外那萧条零落的花园里。   “沙沙……”   京城的雨一如既往地打在屋檐与地面之上,发出了延绵的,有规律的雨声。   在雨声中,交缠着龚宁紫剧烈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听起来是那样惊心动魄,像是属于一个下一刻就要死掉的重病之人。   怪人站在花园里,他依旧沉默。   雨滴浸透了他的夜行衣。   片刻之后,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才从他的衣角中渗透出来。   也是有这一夜滴滴答答连绵的雨声,才掩去了那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府主您……”   感受着自己身体上传来的疼痛,怪人沉吟片刻,再开口时,那古怪的嗓音里难得染上了些许属于凡人的情绪。   那是担忧。   他乃是龚宁紫极为看重的手下之一,这般久的相处之下,自然知道,那气劲乃是因为龚宁紫身染重病,气海不稳,才让那隐于丹田之类的暴虐内息外泄而出。   而只是这样一抹淡淡的内息,便已经足够让杀手榜前十的他身受重伤了。   龚宁紫武功之高,可见一斑。   可就是这样的龚宁紫,却因为一个已死之人伤心动情至此……   怪人冷清冷意多年,如今也不由暗暗叹息。   终于,他在雨夜中轻声道:“……属下并无证据,但是属下却总觉得林茂林老谷主尸身被夺之事,恐怕与宫中有关。”   书房内,龚宁紫剧烈的咳嗽声倏然停止。   “宫中?”   他颤抖着从袖中抽出手帕,将唇边溢出的红黑血迹擦去。   “这便是你不想禀告于我的原因?”   龚宁紫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花园外那怪人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了泥泞之中。   他没有辩解,更没有反驳。   龚宁紫的目光落在了窗口。   书房里的烛光晃动得更加厉害了,烛心的火光倒映在龚宁紫愈发明亮的眼眸之中,便像是那对漆黑而残酷的双眸中溅上了猩红的血。   “呵……果然是病的久了,脑子竟然糊涂了。”龚宁紫慢条斯理地自言自语道,“我竟然忘了宫中那恶心的老家伙……南疆的事情做得那般漂亮,能够让府里的人这般束手束脚,怕也只有宫中的那一位插手的缘故了。”   越是说话,他的神情就越是冷漠。   书房外的花园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怪人先前留下来的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隐如泥水之中。   没有人会想要跟这样子的龚宁紫靠的太近的。   因为也没有人想要真正地领会龚宁紫的暴怒。   “砰——”   陀罗精舍之中,有人打碎了一只陶鼎。 第135章   粘稠的血气自从地上的陶鼎碎片中溢出,衬得那房内那颤颤巍巍的烛光都宛若染上了令人窒息的血色。   一个穿着道袍, 扎着发髻, 做了个小道童打扮的年轻人惊恐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暗红色的血水中零零碎碎地四散着了粉色, 灰色和白色的肉块, 其中一些肉块已经没有了形状,但是偶尔有几片,却依然可以依稀看出来人类的轮廓。   眼睛, 鼻子, 耳朵,还有手指。   从那残骸的颜色与气味来看, 这尸块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新鲜。   那年轻人的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 不知是否是因为想起了刚才他手捧陶鼎时, 从厚实的陶鼎壁另一面传来的微微温热。又或者是因为他已经认出来,那尸块的前身不久之前还曾与他同进同出, 互称师兄弟。   至少今天早上那人被唤去伺候那位“仙人”时,他还是个会呼吸会说话的活人。   “哎呀……哎呀……真是不小心的小家伙。”   一声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从小道童的身后传出来。   小道童的身形僵硬, 鬓角缓缓地流下了一滴冷汗。   “是小的粗心大意,还请仙人饶命……”   小道童转过身来, 面对着幔帐后面隐约露出来的暗室入口, 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原来这道童如今所在之地正是宫中的摩耶精舍之内,而他刚才打碎的那陶鼎想来便正是那蓬莱散人吃剩下的“口粮”。   蓬莱老人依然如同之前一样,隐身在昏暗的暗室之内难见身影, 可是当他说话时,那种难掩的恶臭与血腥之气却比之前更加浓郁。   “唉,可惜了,你们这些小家伙,到底还是比不上松风。”   蓬莱散人说道,那幽幽的语调乍一听,倒好像是在可惜那个不久之前被他自己亲手杀掉的徒儿一样。   那小道童听得蓬莱散人这番话,一张脸已经白得像是寿衣店里新扎出来的纸人一般,只有眼眶处还泛着一点红,好像下一秒钟就要被吓得流出眼泪来。   “仙……仙人……饶命……”   不等他把求饶的话说完,蓬莱散人忽而在阴影中嘶嘶笑出了声。   “龚宁紫那小狐狸如今怕是真的快不行了,若是往前数十年,你这样的人恐怕都进不了持正府,可如今他们竟然还敢就这样让你到我这里来做任务了,哈哈,哈哈,好笑,太好笑了。”   伴随着蓬莱散人恶鬼一般的嗤笑,原本就异常昏暗的烛火莫名地颤抖起来,空气中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也在伴随着它的声音舞动。   道童脸上害怕的表情随着蓬莱散人的话渐渐地凝固,眼中的惘然与恐惧也逐渐变得冰冷沉静。   带着哽咽的恐惧求饶戛然而止,沉默中他抬眼望向了蓬莱散人终日盘踞不出的暗室。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身形舒展开来之后,在旁人印象中平凡无奇的瘦小年轻人却有着一副精干修长的体格。   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站在原地的那个人便已是截然不同。   “唔,这才像话嘛。”   蓬莱散人继续嬉笑着,即便是赞叹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传出来都仿佛带着粘稠而恶臭的毒液。   那名潜入摩耶精舍的持正府暗探身上散发出了冰冷的肃杀之气。   他并没有因为那个老怪物看似和蔼可亲的赞叹而放松一点儿警惕,宽大的道袍下,他全身的肌肉都已经绷紧……他甚至有点儿过于紧张,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背上和手心都有那么一点儿细微的潮湿。   没有人不会紧张,他想。   潜伏在这座所谓的仙人精舍之中的时日里,他见到了太多匪夷所思且骇人听闻的手段。恐怕这世界上只有持正府府主龚宁紫站在这里,才有可能不因为那近在咫尺的怪物而感到心思动摇了吧。   “龚宁紫派你们过来,是想知道我究竟想要干什么。”   蓬莱散人没有在意那名年轻人的沉默,他慢条斯理地嘀咕着。   “怎么样,你们可是查到了什么吗……”   那名持正府的暗探眼瞳微微一缩。   蓬莱散人顿时大笑起来。   “想来到了这个时候,你们那个龚大人也应该猜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如今正在我的手上。”   听到这里,暗探不由讥讽出声:“原来所谓的真仙,竟然也在渴求这凡间的长生不老药。我倒还以为,只有那下三滥的骗子才会被这等胡言乱语蒙了心窍。”   “骗子?呵呵,你们这等凡夫俗子竟真以为长生不老不过是乡野传说?愚蠢,愚蠢啊……”   蓬莱散人的笑声到了最后听起来更像是某种野兽的嘶鸣,当然那名暗探却并没有在意这个。他之所以出言嘲讽故意说起那被半路劫走的“东西”,只不过是希望能激起蓬莱散人精神上的一丝波动,好让他能寻机脱身。   果然不出他所料,蓬莱散人平日里倒是还能伪装出个所谓的仙人模样,可是这些时日只要提起“那东西”,便会亢奋不已近乎疯癫。这时候暗探挑起话头,蓬莱散人便已掩不住狂喜与疯癫,又是哭又是笑地说起了那等长生不老死而复生的言论。   烛光在伴随着蓬莱散人的气息簌簌抖动得愈发厉害,幔帐投下的影子在墙上宛若活物一般扭动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暗探动了。   暗色的影子像是一支离弦的箭一般陡然朝着屋顶某处弹去,快如鬼魅。   很早之前,在摩耶精舍建造的时候,持正府便已经有人混入工匠之中,在精舍的正厅屋顶处留下了一扇暗门。   而只要能够到了屋顶,之前便守候在摩耶精舍四周宫墙上的其他持正府暗探自然能够帮他清扫出一条突围的道路来——暗探的脚步很稳,也很快,快到不过是这个念想在他的脑海中倏然一划的功夫,他便已经踏上了房梁,而他的指尖几乎已经碰到了那扇暗门。   然后,他的眼前陡然一黑。   烛光灭了。   浓重的黑暗中,一道腥风打了过来。   “滋滋——”   湿润而粘稠的声音响起,然后是怦然一声闷响。   房间里的血腥之气又添了几分。   “嘻嘻,既然是送上门来的好肉壳,倒是方便我来试一试……”   蓬莱散人吃吃笑道。   “叽咕……叽咕……”   接着,便有粘液与肉块摩擦的声音连绵而起,仿佛有什么庞大而潮湿的东西窸窸窣窣自摩耶精舍的正厅里滑行。   再然后,便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一直到几刻钟后,一直守在摩耶精舍门外,脸色苍白的杂役道士才听到门内传来一声陌生又熟悉,怪异无比的吩咐。   “进来收拾下。”   那杂役与同伴互相看了一眼,战战兢兢推开了门,慢慢走了进去。   点起蜡烛,昏黄的光线再次照亮了房内的景象——   那杂役道士们不由看向了房间中正站着的那人。   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   “唔——”   其中一名杂役道士不由低呼了一声,然后往门口退了一步。   他被吓到了。   那名年轻人的胸口上有个清晰可见的大洞,杂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那被强行撕开的肋骨与挂在身体外面的心肝脾肺肾。灰色的脸颊与口鼻眼睛里溢出的鲜血表示出那人已死的事实,可是偏偏这一刻那年轻人竟然还能稳稳当当地站着,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转过身来,态度和蔼地同已经快要吓到魂飞魄散的杂役们打了一个招呼。   “莫怕,这里乱糟糟的倒也不怪你们,早些收拾干净就好。”   年轻人说道。   只是他说话时发出声音的地方却并非喉咙,而是那个血糊糊的胸口大洞。   “砰!”   这是另外一名杂役道士惊慌中踩到满地粘稠的污血,一屁股摔倒在了地上。   先前他们尚且没有察觉,可那人既然说了话,他们自然而然便也注意到了那本应该是尸体的年轻人胸口里镶嵌的那团东西。   那正在对他们发号司令的……“怪物”。   畸形的眼球,四散的牙齿,红彤彤的血网罩在粉色的脑髓之上。   蓬莱散人悠然自得地将自己镶嵌在了那持正府暗探的残骸之中,颇有些生涩地操控着这具新鲜的尸体。   这是这群杂役们第一次真正到见到摩耶精舍主人的真面目。   当然……   也是最后一次。   ******   汀水镇天仙阁中,林茂因为一股莫名的寒意轻轻打了一个寒颤。   而抚在他长发之上的那双手,也因为这小小的寒颤而轻颤了一下。   “师父受凉了?”   常小青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难掩担忧地开口问道。   在这之前,他正手持一块极柔软的干布,小心翼翼地为其擦拭长发上的水汽。   “我去吩咐人煎一幅药上来——”   几乎是与常小青同时开口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理所当然,那人只会是乔暮云。   常小青,林茂与乔暮云三人此时正待在先前的房间里,气氛却多多少少有些尴尬。   将那西沙帮的一干人等打发走之后,林茂自然草草结束了沐浴。   只是他的衣服早在先前的慌乱之中落入水中,已是湿成一团不能穿着,乔暮云便将自己的衣衫借给了林茂穿上。然而乔暮云身形高大,林茂如今却生得纤瘦小巧,穿在乔暮云身上刚刚好的衣衫披在林茂身上却是空空荡荡,脖子胸口露了一大片出来,袖口却耷拉下来拖了好长,一件外衫活生生被林茂穿出袍子的意味。   倘若林茂只是个普通人,这样的穿法多少有些好笑,奈何以他现在的容貌风姿,就连这空荡荡撑不起衣衫的模样,也凭空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风情。   乔暮云明明知道面前的少年压根就不是他那心心念念的木公子,可林茂换好衣服自屏风后面缓步走出来的瞬间,还是忍不住愣上了一愣,心跳如擂。   好在他身边有那常小青目光如锥,眼刀淬毒,带着浓重杀气的一瞥刺过来,好歹没有让乔家这位大少爷失态。   然而乔暮云与常小青两人之间的气氛,又因为前者那短暂的一愣而愈发险恶。   到了这时候,常小青亲力亲为伺候自己家师父擦拭头发,那乔暮云竟然也不避开径直坐在两人身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林茂。   常小青冷冷看了乔暮云无数眼,只见到这赖皮公子全然没有挪位的意思,顿了一瞬,与林茂的互动却莫名其妙变得格外亲昵肉麻了许多。   乔暮云身上的杀气也陡然间重了许多。   这两人凭空角力,互不相让,暗自过招也不知道多少来回,夹在他们中间的林茂却是头大如斗,如坐针毡。幸好他年轻时便时常落入这样的境地之中,现在便也依旧循了早年的例,眼观鼻鼻观心,两边都不搭理两边都不偏袒,假装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两人之前的暗流,依旧做平常状。 第136章   林茂以为自己在那两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之间当个敲不响的木鱼便可以万事大吉,可是很显然那乔暮云与常小青却不这么想。   那乔暮云既然开口要命人为林茂煎药, 常小青便也毫不留情冷冷开口。   “师父早年多病身体娇弱, 寻常的汤药对他来说不仅无益反恐伤身, 乔公子还是不要擅作主张。”在他说话的同时, 他的身体也似乎是无意识地挡在了林茂的前面, 那个角度恰好可以挡住乔暮云投向林茂的视线,“师父的事情自然有我料理。”   常小青道。   “哦,是吗?”   乔暮云微微挑起了眉毛。他也是个十分俊秀的青年, 一直以来都显得诚恳而无害, 可是在这一刻,那对寒星一样的眼眸中却透露出了一抹细细的凌厉杀意。   他用一种明显嘲讽的目光慢慢打量着常小青, 后者身上的衣裳因为连日来的奔波十分破旧, 而常小青本人更是伤痕累累, 难掩憔悴。   “原来你就是这样照料林前辈的吗?”   乔暮云一字一句缓慢开口。只不过在说出林茂的称呼时,眼瞳一暗。   常小青闻言动作一僵, 想到这一路来林茂收到的那些苦楚,不由脸色一白。   房间里骤然落了一瞬令人窒息的沉默。   呼……   林茂身侧的烛光忽然在一股忽如其来的气流中抖了抖,晃乱了一室昏黄的微光和人影。   而林茂此时背对着身后两人, 面朝铜镜,也恰好借着铜镜反光望见那乔暮云与常小青针锋相对的样子, 不由觉得额角微痛。   便是他再不愿意惹火上身, 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开口打个圆场。   “只不过是不小心打了一个寒颤而已,哪里又值得你们这般惦记了。”   “可是……”   “我师徒两人如今藏身此处,已亏欠乔公子太多, 实在是不能再劳烦乔公子你为老朽担心。更何况如今城中眼线众多,贸贸然叫人送药过来,倒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林茂徐徐开口,语气十分客气,却让乔暮云如鲠在喉,无言以对。   林茂越是客气,乔暮云就越是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确实就只是个后辈,与他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徒弟是全然不同的定位。   乔暮云的满腔热血活生生被压到了心口,宛若巨石。   而在林茂看不到的角落,常小青抬眼飞快地与乔暮云对视了一眼——此时无声胜有声,那白发男人眼底的得意,乔暮云却不曾错过半分。   一股极其暴虐的邪火顿时烧得乔暮云额上青筋迸起。   好在那林茂立刻就将话题转到了正事上来,多少让乔家这位大公子维持了基本的理智。   林茂与常小青如今藏身于天仙阁,为的就是蹭几日后的斗花魁,城中人数众多嘈杂之际混出城去。只是在那斗花魁的日子到来之前的这几天,他们两人却不得不假扮他人。   “最近这段时间城内与楼里都有各大门派的眼线,而我先前又误杀了极乐宫的人……”说到这,乔暮云不由有些后悔。   极乐宫虽说在武林中臭名昭著,暗地里却与乔家做了不少生意。乔暮云纵然是乔家的继承人,刚才借酒装疯做出这等与极乐宫交恶的事情,恰好给他自己惹上了不小的麻烦。若是在几天前,乔暮云心如死灰之时自然不会把那些麻烦放在眼里,可是如今既然要庇护林茂,他行为处事便不得不束手束脚,小心翼翼才行。   再一想到乔母接下来可能要行的手段,乔暮云更是胸口一沉,当然当着林茂的面,乔暮云自然是没有露出端倪。   “恐怕得劳烦林前辈在楼内以毗卢兰的身份,男扮女装乔装几日才行。”   深思熟虑之后,乔暮云才说出自己的计划。   那毗卢兰不是别人,正是林茂与常小青从楼外爬入楼内时弄晕的那位所谓的西域小国的公主。这位西域女子低微尊贵又是历经千难万险才被商人送入天仙阁,之后便一直在房间内静养,因此哪怕是天仙阁内部都少有人见过她的长相,只知道这位女子生得貌美异常,是乔家姑奶奶特意吩咐人留下来给乔暮云当个侧室的……   而那毗卢兰本人,则是让乔暮云用金针封住周身大穴晕死过去,然后便被那毫无怜香惜玉之情的乔家大少爷塞到了房中储存那等淫·邪玩具的密室之内,每日喂一些米浆汤水便能安安稳稳毫无动静地睡上好些日子。   至于常小青……   “常少侠如今乃是榜上有名的恶徒,赏金已经堆到了千两黄金。而且身形外貌都十分显眼不好乔装,”乔暮云一边说,一边又看了常小青灰白色的长发一眼,“不如这些时日以龟息之术藏身于房梁之上罢。”   话音一落,乔暮云便见到林茂微微蹙眉。   他连忙又开口道:“这样一来常少侠倒确实要辛苦一些——不过就算是再辛苦,也还是安全更重要。毕竟他不比前辈您,在世人眼中已是死人。那长生不老药的消息一出,如今朝廷与江湖两方,都盯着常少侠呢,尤其是这江湖中,还有常少侠的故人……”   乔暮云说得诚恳至极,后面那句话又是刻意的隐晦。   林茂的身形在听到“故人”两字之后,单薄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整个人宛若被秋雨击打过的海棠花一般,凭空便添了几分憔悴神色。   那常小青与乔暮云只看见林茂雪白的一张脸上,因为强行压制情愫而在眼睑上挑起的一抹微红,两人心底都是情不自禁的倏然一酥。   林茂倒是没有注意自家徒儿与故人之字那一瞬的僵硬。   他的思绪已经全部落在了乔暮云的话上,他当然知道那乔暮云说的“故人”究竟是谁。   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亲手带大的徒弟金灵子!   先前乔暮云在门外与金灵子的傀儡人彭真然对峙事情,林茂躲在门后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那金灵子忽然间投了极乐宫,成了个威风凛凛的少宫主,接着又借着极乐宫的势力大肆追捕常小青……   林茂就是再不愿意,多少也能察觉到这其中的事情绝不简单。   想到这里,林茂脸上血色尽褪,缓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头,道:“乔公子说的有理。”   其实常小青一头白发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染成寻常颜色,在天仙阁里塞个不起眼的小厮可能也不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可是,江湖中其他人也许没有办法发现藏身于众人之中的常小青,那金灵子与常小青同吃同住长大,对这位师弟的容颜举止是了如指掌,便是常小青再小心,也难保不露出马脚。   这样一来,三人便定下了个粗糙的计划。   此时已是月至中天之时,便是天仙阁内歌酒做乐的声音都淡去了许多。乔暮云还待再与林茂商讨些细节,忽然脸色一变,骤然噤声。   说时迟那时快,那林茂尚还在茫然之中,就见到身侧两人已经倏然站起。常小青长臂一伸,便将林茂死死抱入怀中,足尖于墙上一点,便带着林茂静悄悄攀上房梁。   而乔暮云更是袖口一涨,一股真气自掌心涌出,带起墙边一张花梨木镶湘绣的屏风平平移到自己身后,正好将林茂现在所在之处全然遮住。   离奇的是那屏风重约数百斤,被乔暮云这样移过来竟是丝毫声音都没有发出。   【好俊的功夫!】   林茂不由在心中叹了一声。   那乔暮云不知道是否是听到了林茂无声的赞叹,收手之后貌似不经意就抬头往林茂常小青处看了一眼,烛光印在那青年的眼瞳之中,亮若星子。   林茂朝着乔暮云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自己身后常小青已是与乔暮云凭空又交手了一道。   又过了小片刻,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敲门声——常小青与乔暮云都是先前便听到那动静,才会有刚才那番动作的。   “谁?”   乔暮云轻轻咳嗽了一声,装作睡意朦胧的嗓音嘟囔道。   “启禀大少爷,是我。”   门外答话之人乃是那位颇有些流年不利的大妈妈。   “什么事情?这么晚了还要来烦我?!”乔暮云又道。   那大码妈妈多年见过风浪的一个人,这时候说话的腔调却微微有些变音。   “还请大少爷恕罪……阁里出了大事,奴婢实在不敢擅自料理,如今只能劳烦大少爷出面料理。”   等那大妈妈得了吩咐进得门来,房中三人才见到这妇人已是满头大汗,面色苍白。   “少,少爷,那新到天仙阁的京城花魁牡丹姑娘……牡丹姑娘她……她在自己房里被人杀了!”   不等乔暮云开口询问,大妈妈一进房便直接软倒在地,跪在地上轻声禀告道。   有人被杀了?!   常小青,乔暮云与林茂同时一怔。   “带我去看看。”   乔木云道。   随后他便在大妈妈的带领下径直推门而出。   只不过出门之前,他还是情不自禁隐蔽地朝着房梁上瞥了一眼。   那里空荡荡的。   先前林茂与常小青藏身的位置,早已空无一人。 第137章   那位京城来的当红头牌牡丹姑娘确实死了。   乔暮云面沉如水踏入尸体所在的房门,便感觉那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宛若实质。   他眉头微微一皱, 抬眼往那房中望去, 便见到那地板, 纱幔, 乃至天花板上都有着大片大片的血污, 滴滴答答往下流淌,房中那些价值不菲的桌椅摆设上也铺上了一层“红纱”,看着好不吓人。   那大妈妈本是个历经风雨处事不惊的妇人, 这时候只看了房间一眼, 便忍不住以手帕捂住口鼻,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相反乔暮云这等看似锦衣玉食长大的贵公子, 却是大步朝前, 直直朝着床边走去。   牡丹姑娘的尸身便是陈列在那床帐后面的。   原本轻如烟霞的纱幔这时候已经被血浸得黏糊糊的, 黑红的血迹   不仅死了,还死的很是凄惨。   她的脸被人以重器砸烂, 红的白的已经糊成一团,好端端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如今却已经只是一块令人见之心惊的烂肉, 这样的对比不能不说是惨烈。   那大妈妈眼看着自家公子往床边去了,也只能麻着头皮, 隔了好远站在远处往那床上看了一眼。   “呕……”那好不容易才止住的干呕声瞬间又响了起来。   “究竟是谁, 竟然要下这样的狠手——”   大妈妈哀哀低吟道。   乔暮云却并没有理会她,相反,他竟然是那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床上那具骇人的尸骸。片刻后, 他瞳色一暗,伸手拂开那位牡丹姑娘的袖子,在那尸体的手臂上轻轻一抚。   被黑红的血液浸透的死尸毫无弹性,僵硬而干枯,宛若裹着软烂稻草屑的棉纸,冰冷冷的,散发出尸体特有的轻微腐败气息。   然而……   似乎有些太冰了些。   乔暮云暗自想道。   按照大妈妈的说法,楼中其他人就在不久前还见着这红牡丹,也就是说她遇害的时间并不久。   天仙楼对待这群千娇百媚的花魁姑娘们十分细心,纵然外面天寒地冻,房间里烧的地龙,炭盆里燃的银丝炭却也是半点不敢含糊。   牡丹作为京城来的头牌,房间里更是温暖如春。   倘若她真的是不久之前被人残忍杀害,此时的尸体就不应该冰冷成这样,就好像……是被人藏在冰堆里好一段时间,刚刚才被搬到这床上的一样。   乔木云又在尸体的手掌和指尖处轻轻一抹,果不其然,尸体的掌心有些发硬,指尖更是血肉模糊。   那掌心的硬茧乃是用利器削去的,指尖的伤口,怕也是因为有人用砂纸打磨掉经年累月做工留下来的粗糙皮肤而导致。   乔暮云又抬眼看了一眼房中的四溅血光,眼睑下的肌肉微微一抽。   那黑红的血液看着倒是可怕,然而,在他看来,却并不是活人的血。   也不知道为何,电光火石之间,乔暮云却是想到了先前林茂央求他去救助的那位“小友”。那人藏身于楼外小院之内,却在短短时间里被人救走。这一夜明明有雪,那救人的人背负一重伤少年,却未曾在小院地表墙上留下丝毫痕迹,可见功夫极为精湛。   “这位牡丹姑娘便是京城那边送过来的花魁?”   乔暮云忽而问道。   大妈妈瑟瑟发抖,点头称是。   乔木云沉默不语,心中却已经有了计较——显然,那位牡丹姑娘确实是从京城来的。   但是,她到底是不是那位花魁姑娘,却又另有一说。   至于床上这位……   乔木云却可以肯定,她定然不会是那位花魁,更不会是先前楼中其他人见过的那位“牡丹姑娘”。   杀人留尸,金蝉脱壳。   这样精细的手段,绝非寻常江湖人的行事。   事实上,那尸体伪装得十分高超,也就是乔暮云这等家里开着江湖上最大的青楼妓馆,又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富贵公子,才能察觉到那打磨过的女子掌心与养尊处优精心饲养大的烟花女子之手的区别。   而乔暮云恰好知道,这江湖中有这么一种人,会这样大费周章伪装尸体。   【持正府?!】   这三个字就像是毒蛇一样滑过乔暮云的心头。   满室浓稠的血气依旧沉甸甸地裹在他的身上,炭炉子早就已经熄灭,但是隔温极好的墙壁依旧拢着些微的热气在房间里。可乔暮云依旧觉得自己的身上忽然泛起了冷意。   【“我们乔家是做生意的人……”】   乔暮云的耳旁仿佛又一次地响起了母亲的话语。   【“这江湖中的人打打杀杀,来来去去,谁赢了我们便和谁做生意就是了,生意人嘛,和气生财。”】   他的母亲声音总是很尖锐,像是被打磨得很锋利的刀子,每一个字都要刺到人的耳膜里头去。   【“朝廷的事情,我们乔家可不能管,也不会管。”】   【“暮云儿,我的好孩儿,我的命根子……莫要跟那些人打交道,你记得了吗……”】   阴影中的女人向着他摆了摆手中的令牌。   持正府三个字被涂上了朱色。   乔家的姑奶奶,从来都不准乔家与持正府有任何干系。   而乔暮云在她眼里,自然也是乔家的一部分。   乔暮云闭了闭眼,然后若无其事走到了窗边,佯装探看周围情况,推开窗子往外看了一眼,与此同时,背对着留大妈妈,乔暮云掌心用力,朝着窗下积雪,射出几股暗劲。   那积雪上悄无声息便出现了几点凹陷,骤然望过去,竟然很像有那上好轻功之人运功走过的痕迹。   “唔,杀了人的那人,恐怕就是极乐宫要找的那人。”   乔暮云装作刚刚看见积雪上的脚印,唤来大妈妈查看。   “什么?少爷,你是说,之前真有强人偷偷潜入我们天仙阁内?”   大妈妈吓得面无人色,惊声道。   乔暮云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没错。那人恐怕就是要躲避极乐宫的搜捕才偷偷藏入我们天仙阁,无意间被这倒霉姑娘见到,情急之下便杀人灭口。看他的脚印,杀了人之后他也自知无法隐瞒太久,已经先行离开,往外面逃了。”   “那,那之前……”   “之前我喝醉了酒,杀了那极乐宫中之人,倒是真的错怪他们了。”   乔暮云适时露出了些许后悔神色,压低声音道。   大妈妈嘴唇微动,最后却是一言不发,脸色也是极不好看。   乔暮云叹了一口气,道:“不过正是因此,天仙阁中藏了外人,还杀了楼中姑娘的事情,就愈发不能让人知道了。不然极乐宫那边抓住此事做文章,实在是麻烦……如今斗花魁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关键时候,绝不能让其他人拿住了话柄。”   大妈妈显然也与乔暮云想到了一块,连忙点头。   “那大少爷您的意思是……”   “先将此事瞒下来罢,等斗花魁事了,再派人在周边查看就是了。极乐宫那边,我也自会去赔罪。”   至此,有持正府中人到来之事,算是勉勉强强被乔暮云强行先压了下去。   大妈妈躬身退到了房门外,乔暮云听到她唤人来收拾房子的声音,他叹了一口气,从肺里徐徐吐出来的那口气里却仿佛带着沉年积雪的冷意。   而就在他转身想要离开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的寒意却像是绣花针一样,在他的背后刺了一下。   就是这一瞬,乔暮云骤然间转过头往窗外望去,只见得那楼下冰冷的积雪之上不知道何时竟然多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和尚。从打扮上看,那和尚十分落魄。   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他却只穿着一件破旧的麻衣,赤着脚踩在雪里。   在乔暮云看见他的瞬间,那和尚似乎也察觉到了楼上的目光,他抬起头朝着乔暮云看过来,露出了一张俊秀的脸。   那和尚的皮肤很白,白得就像是雪。   而他的眼神也很冷,比雪要更加冷。   乔暮云从未见过这样不像是人的人——   那和尚看上去,就像是妖魔。   他的身体比他本人反应要更加快,在与那和尚对视的一瞬间,他体内的阳转功骤然运转到了极致。   乔暮云从未感受到如此剧烈的恐惧。   冷汗缓缓地顺着他的额头留下,一滴一滴汇集在他的下巴处,然后一滴一滴,滴落在了他的衣服上。   阳转功已经运转到了极致,乔暮云只觉得自己的气海震荡,内府剧痛,已隐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可是他却不敢动。   气劲就蕴在他的掌心之中,他却连抬起胳膊这个小小的动作都做不到。   因为那个和尚正在看着他。   光线逐渐暗了下来。   浅灰色的云聚拢在天空上,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   又下雪了。   那个和尚的瞳孔倒映着灰色的天空和白色的雪花,破败的麻衣呼呼扬起,就好像整个人都要融化在雪慕之中。   乔暮云没有动,那个和尚也没有动。   后者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抬着头,专注地看着乔暮云——   不——   不对——   乔暮云悚然一惊,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那个和尚并不是在看他。   自始至终,那个妖魔一般可怖的和尚,都只是在抬头看着天仙阁的某处。 第138章   就在乔暮云与雪地中那名古怪和尚对视的同时,小楼中另一处的常小青忽而脸色微变。   彼时常小青正在为林茂把脉, 正是温情脉脉之时。   然而一股寒意伴随着心悸猝然划过胸口, 常小青不由在林茂面前闷哼一声。   “唔——”   “怎么?”   林茂倏然一惊, 反手握住常小青的手, 随后便异常吃惊地察觉到后者双手竟是冰凉如铁, 掌心满是冷汗。   “小青!”   林茂顿时也变了脸色,手指直接搭上常小青脉搏想要探个究竟。   可不等他碰到常小青手腕,常小青却已经一抽手按在自己腰间的长剑上。   【有人来了。】   冰冷, 沙哑, 迟缓的声音,幻觉一般掠过常小青的耳边。在这短暂的一瞬, 常小青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从那具沉重的肉体驱壳中消失, 他的形体消散成为了无形的风, 在天仙楼外的暗夜中逡巡。   灯光昏暗的小楼与最珍重不过的师父都像是幻梦一般倏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寒冷彻骨的冷意与漆黑夜色中纷纷扬扬落下的细雪, 以及那些潜藏在雪幕之下,身着夜行衣的人们。   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那些人的存在,手持月牙刀的济北林匪与腰间挂着长剑的名门子弟共同伏趴在地上, 在他们旁边是脸色冷峻面蒙白布的另外一群高手,那是持正府门下的“追月”, 再往旁边, 更有知名不知名,正道和邪道各色人等。   他们的来历和武功五花八门,若是在平时遇到恐怕怎么都会引起一场激战, 可是这个时候,他们却不约而同,悄无声息地潜伏在了这里。而他们的目光,也毫无例外,凝视着夜色中灯火通明的天仙阁。   这些人是冲着自己与师父来的。   没有任何犹疑,常小青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小楼外的一切蓦地消散,传入常小青耳中的是林茂担忧的询问。   “……可是有什么不妥?“   在林茂看来,常小青却是在一瞬间眼瞳缩紧,脸上神情异常可怕。   常小青没有回答林茂,而是一跃而起冲向窗边,以内力悄无声息抬起窗栏,透过细细一条缝隙往外窥去。   以他的武功,自然不难发觉天仙阁外的那些人。   就如同他刚才在瞬间恍惚中感受到的一样,来人人数众多且来意不善。   “有人来了。”   来不及细想那幻觉究竟从何而来,常小青便开口道。   话一说出口,他不禁一愣,发觉自己说话的声音与语气仿佛与先前幻听完全一致。   “是找我的?”   林茂脸色微白,说话间已经起身束好头发衣衫,做好了潜逃的准备。   常小青默然不语,依旧没有回答。   能够在常小青这等高手的眼皮子底下潜行至楼外如此近的距离,这群人的武功自然是不低。   事实上,若真要评论这些人的武功,只怕一个“不低”是不够的。   这群人扎扎实实,是一群顶尖的高手。   这样的高手,来一个两个,对常小青来说自然是不在话下,三个四个,也能轻松应付……但是刚才不过是窗前一瞥,常小青对窗外来人之数已有了粗略估计,怕是来着不下百人。   便是常小青武功暴涨一倍,也是完全没法对付这么一些人的。   常小青对如今形式自然是一清二楚,但面对林茂时,脸色反而要比先前柔和很多。   “怕是今天晚上师父又没法好好安歇了。”   他沉沉说道,说话间,长剑已然出鞘,雪亮的剑刃倒映着橘色的烛火,在墙上印上一道凛冽的剑光。   也正是在此时,只听得房间里某处“咔嚓”一声轻响,却是墙角一道被轻纱笼着的木制暗门忽然翻开,一道人影从中猛然窜出,悄无声息落在地上。   常小青手中剑花一抖,剑尖无声无息便对上了来人。   桌上火烛被交错的内力激得微微一抖,光影交错中对峙的两人才瞥见彼此面容,神色俱是不变,剑气却已经收了。   “有人潜到了楼外,想来是得了消息要来寻你们的麻烦。”   那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察觉到不对的急匆匆以密道赶来的乔暮云。   之前他在红牡丹房中检查那具“花魁”尸首,在窗外见到了一个容貌气息都十分古怪的和尚。而那和尚抬头看了他一眼,竟然当着乔暮云的面须臾消散在细雪之中,好生诡异。乔暮云心头一惊,连忙凝神观察——那汇集在天仙阁外的好汉们纵然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手,却也到底亏在人数众多上。再加上乔暮云此人本身便已经是江湖中高手之中的高手,先前没有注意到楼外还好,如今一定神,自然察觉到了那楼外雪地中的端倪。   他心头暗惊,区区天仙阁而已,自然是不可能招来这样多的武林中人,这全楼上下,能够牵动武林中人神经的怕也只有那让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师徒两人。   常小青在天仙阁的消息也不知是如何传递出去的,事到如今,乔暮云与林茂常小青先前商定的计划便不得不作废。当务之急是赶紧脱身。   乔暮云与常小青互相看彼此极为不顺眼,在这件事情上却出乎意料地一致。   那乔暮云急急奔向墙角衣箱,从中翻出一件朱红撒金的外袍外加一幅面纱抱在怀里,这番举动看得林茂与常小青俱是一怔。   乔暮云回到林茂面前,目光飞快在林茂脸上一掠,开口前自个儿的脸莫名便有些微红。   “林前辈……”乔暮云道,“那些人都是有备而来,想来是没法强行突围。不过好在乔家做了武林中这么久的生意,遇到这等有人寻仇挑事江湖仇杀之类的事情,都有我们自己的一套应对之法来保全乔家产业周全。如今天仙阁中姑娘们众多且都是身价不菲,想来马上大妈妈便会派人护送她们从楼下密道先行离开好避开风波。林,林前辈您也就正好……”   也就正好假扮成女子,混在这些姑娘们中趁乱脱身出去便好。   这后半截话,乔暮云并未说完,林茂便已心领神会。   “那接下来便要麻烦乔公子了。”   林茂并未多说废话,开口道谢时,便已经将乔暮云怀中纱袍接了过去。   他先前便准备安歇,因此只穿了一件中衣,肩头披着一件男式外袍。当着乔暮云与常小青的面,他毫不犹豫地脱下了先前的外袍,又将宽松的中衣稍稍束紧,换上了那件朱色的纱袍。   乔暮云拼命控制着自己不去看林茂,可实际上却依旧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   在因为眼帘低垂而格外狭窄的视野里,是林茂缓缓从宽松飘逸的纱袍袖口中探出来的手臂。   乔暮云有些后悔,那慌乱中随意找出来的外袍,颜色实在有些不好——   在若隐若现的朱色布料的包裹下,林茂的肌肤愈发显得莹白似雪,只有那修长纤细的指尖隐隐泛着点血色。纱袍的袖口缠绕着绣娘精心绣制的蔓生花卉与带着暧昧气息的蛇纹,如今随着窸窸窣窣的穿衣之声,袖口一点点从林茂的指尖滑至手腕,宛若有妖魔自花藤与蛇群众缓缓旖旎而出。   情不自禁的,乔暮云抬眼顺着林茂手臂向上望去。   林茂如今容貌已是绝美,竟已超越男女之别。如今他面上未有半点修饰,整个人不过只是换了一件纱衣,又抬手解了发髻,披散了一头黑发而已,举手投足之间的风情便已足够叫人心跳如擂,痴迷愈深。   乔暮云的心跳快了一拍,喉头更是忽然干涩。 第139章   林茂换衣服原本是换得一派坦荡,这时候也被乔暮云直勾勾的视线看的颇有些不太自在。   “乔公子……可是有不妥?”   林茂心中叫苦, 脸上却不动声色, 扭头冲着乔暮云做茫然状问道。   被那人对上了一眼之后, 乔暮云这才如梦初醒, 整个人如坠冰窟, 半晌才硬邦邦挤出一句话。   “恐怕林前辈如今模样还是有些惹眼,”乔暮云往后退了许多步,说话间已是不敢抬头, “恐怕还需要再用那乳膏花粉修饰些才行。”   常小青先前正因为自己之前的恍惚幻觉而神思不定, 这时候也察觉到了乔暮云的失态。他面色愈发冰冷,随后便径直走过来挡在了林茂与乔暮云之间。   “此事简单。”   常小青轻声说道, 乌黑的瞳仁倒映出乔暮云惨白的脸色。   两人之间的对视稍纵即逝, 紧接着常小青便转身, 伸手取了妆台上女子用来修眉的眉黛,捏碎些许青黑的粉末搓在掌心。   “还请师父抬头。”   常小青道。   林茂顺从地仰起头, 任由常小青双手捧着他的两颊,手掌合在他的脸上轻轻揉了一遍。   等常小青撤开手,在现于人前的林茂面容顿时暗淡灰暗了许多, 终于算是不那么惹眼。   “这样可行?”   常小青退后一步,对着乔暮云似笑非笑问道。   乔暮云莫名觉得那人眼神微妙, 十分可恶, 却偏要强装出冷静模样,指点着给林茂系上面纱,遮掩了一番。   三人的这番动作说出来复杂, 实际上不过也就耽搁了半刻钟的时间。   等到林茂伪装妥当,常小青和乔暮云便已经够可以听到楼梯下方隐隐有骚乱的声音响起。   互相都极为厌恶彼此的两人在这个时候却是不由自主对视了一眼。   “我来护着林前辈离开,你去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力,之后想办法脱身与我们汇合。密道有一处出口就在南边一里的一处院子里,墙上有铜钱印记,你应当能认出来。”   乔暮云道。   乔暮云是如今天仙阁的主人,有他在一旁掩护作保,即便是大妈妈也不可能掀开林茂的面纱看个究竟。   而只要林茂能够随着其他花魁姑娘混入避难用的密道,乔暮云自然有万种方法护着他遮掩形迹偷偷从密道的另外一处出口出去。   但是想要悄无声息带伞给一个人偷偷离开,少不了有人在外界引发混乱,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   这个人选,理所当然只能落在常小青的头上。   乔暮云本以为常小青会提出异议,腹中早已草拟好了解释的说辞,却没想到听到乔暮云的话之后,常小青竟然轻轻点头,阴沉沉地应了一声:“好。”   话音落下,便见到他悄无声息一提身,宛若一只大鸟般落在了窗沿上,腰间的剑鞘已空,手中的已印上了雪光。   “小青……”林茂脸色微白,轻声唤道。   常小青身形一顿,微微偏过头来。   林茂当然也知道,以如今事态,自然是不容许他优柔寡断,但眼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小徒弟只能只身持刀对上外面那数不清的敌人,为的就是帮自己引开追兵的注意力——此情此景,林茂又怎么可能不担心。   然而千言万语,最后也只能化为一句干巴巴的“小心。”   常小青眼神一暖,轻声道:“我知道的……师父,待会见。”   随即他轻轻一跃,便落往窗外茫茫夜色。   与此同时,房间外的脚步声愈发地近了,乔暮云猛然揽住林茂的腰,一个转身便往不远处的软榻倒去。   “得罪了,前辈。”   乔暮云有些僵硬地说道。   这个时候的他正撑在林茂身上,一把扯开自己的衣领,又将林茂的衣服拉扯了几下,随即身体一沉便压在了林茂身上。   林茂眼瞳微缩,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一声轻轻的敲门声,还有大妈妈难掩焦急的低呼。   “少爷——”   “进来。”   乔暮云道。   进的门来的人果然便是大妈妈,不过一夜之间,原先风韵犹存的大妈妈看上去竟像是老了十岁。   只见她一只脚刚刚跨入门来,便已经忙不迭低声禀告道:“少爷,楼外有些变故,可是要将姑娘们先带走避一避……”   后面这句话,大妈妈说的却是有些迟疑。   她推门进来时尚且焦急,因此并未看清楚房中景象,可这时候说着话,眼前难掩旖旎的光景便全部落到了她的眼睛里。   只见乔暮云衣冠不整伏趴在一个身形纤细的人影上,那个人的衣衫也是凌乱不堪,整个人被乔暮云遮得严严实实,从大妈妈的角度看来,只能瞥见那人垂在软榻旁的一小截光洁的脚踝,在朱红色的布料映衬下肌肤白皙胜雪,平白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异之美。   好个角色!   大妈妈不由心想,竟然连她这在风月场中摸爬打滚这么多年的人都忍不住为其心神恍惚了一瞬。   只是她依稀记得这位所谓的西域公主刚被带到楼里来的时候虽然多少也算得上是一个美人,却绝没有这样的动人心魄的风情才对……   “唔,如今我们乔家是没人了吗?怎的三番四次竟然这么多人找上门来找晦气?”   乔暮云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大妈妈的胡思乱想,他就像是刚从酒醉中醒过来一样慢吞吞起身,说话时候戾气外放,十分可怖。   他身下那人低低呜咽了一声,像是被吓到了一般往乔暮云的身后躲了躲,面容全然掩在了乔暮云的阴影之下。   大妈妈情不自禁又往乔暮云身后那人看了两眼。乔暮云忽而冷哼一声,大妈妈脸颊骤然一丝刺痛,眼角瞥见鬓角处竟然被乔暮云以内力切了一缕头发下来。   大妈妈悚然一惊,再看乔暮云面带厉色十分不耐的模样,背上顿时冒出了冷汗。   乔暮云如今疯疯癫癫的,可不是个好糊弄的角色。也是她这一日真心见了鬼,才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三番四次被人勾得神思不定。   大妈妈定了定神,态度愈发恭敬:“回禀大少爷,是姑奶奶那边传了命令来——那忘忧谷的魔头常小青如今的赏金已到了黄金万两……”   乔暮云听得这句话,瞬间就感觉到身下林茂的身体变得格外僵硬。他连忙打断了大妈妈的话,道:“黄金万两?这又跟我们乔家有什么关系\"   大妈妈脸色有些尴尬,道;“这常小青如今便在我们天仙阁内……而且,据说那魔头身边还带着那长生不老药……”   “狗屁!”   乔暮云听到常小青的赏金时尚且能保持冷静,等听到长生不老药这五个字,心中瞬间便乱了一拍。   “这是哪里来的狗屁倒灶的鬼消息,还敢把祸水往我们乔家引?!”   乔暮云怒道。   偏生大妈妈听得这句话,脸上的尴尬神色愈发浓郁。   “回禀大少爷……这消息……这消息是大姑奶奶亲自放出来的。”   大妈妈说完,便不出所料地看见乔暮云的脸上血色全无。   原来这乔暮云在乔家虽然也说得上是正儿八经的大少爷,日常生活是半点没有任何人敢怠慢半分,然而谁都知道,如今乔家所有事物一概都被握在了乔家姑奶奶的手里。这大少爷对乔家明里暗里的生意,实际上是半点都插不了手。   “我娘放出的消息?她怎么会知道?!”   乔暮云又惊又怒道。   大妈妈垂了眼帘,苦笑了一声。   “这个妾身便实在不知道了,或许……是那找茬的极乐宫通报过去的消息也不一定。”   说话间,窗外忽然传来刀剑相交之声,想来是常小青已经对上了前来追杀的武林人士。   乔暮云不由伸手探向身后,握住林茂的手腕,入手之间,顿觉林茂脉搏极快,显然对如今境况十分紧张。   而这个时候大妈妈恰好又在苦着脸询问乔暮云是否要将“公主”与其他姑娘一同带入密道躲开动乱。大妈妈问得很是犹豫,因为她也看出来乔暮云如今显然已在那姑娘身上得了乐趣,不知道对方是否是要将人留在自己身边——反正外面就算再怎么乱,也乱不到乔家大少爷的身上。   乔暮云当然不可能让林茂就这样留在天仙阁内。   他挥了挥手,冲着大妈妈不耐烦地开口:“自然是要将她带到楼外去,她乃是金枝玉叶,哪里能留她在楼里与那魔头常小青同处一地。”   说完他又刻意顿了顿,露出了少年初识情事后的兴致与不舍,又道:“等等,你先带着其他姑娘走,我的人我自己带过去……免得被其他人冲撞。”   大妈妈顿时露出了然于心的脸色——这哪里是怕人冲撞,显然是自己家这位大少爷正是与人你侬我侬的时候,不愿意分开,又怕被那些吵吵闹闹的莺莺燕燕打扰。   她又哪里知道,乔暮云此时正是心神大乱。   常小青在天仙阁这处的事情竟然被自己的亲娘给抖了出来,这消息是如何走漏的,他竟是半点不知!   难道是这楼里布下的那些眼线还没有被他清理干净?那……那他娘是否也知道了林茂的存在?   一想到后面那个可能性,乔暮云背心都快要被冷汗给浸透了。   他一边强装冷静,一边掩着林茂的身形容貌,跟在大妈妈的身后往那密道走去。   天仙阁的密道并非原本就有,而是乔家等人到此之后仓促修建而成,因此十分简陋。密道的入口就在天仙阁地窖之中,用一块木板挡在酒坛与粮食的下方。等掀开那木板,便是一道窄窄的阶梯往下。   大妈妈站在入口处停住脚步,回过神来冲着乔暮云行了个礼,解释道:“大少爷,其他人都已经先走一步,密道内如今应当算是宽敞。只是这密道修得简陋,内里多少有些气闷,如今进去还是先把火烛熄灭才稳妥些,只是要麻烦大少爷摸黑前行,不过以大少爷的武功应当是无碍的……”   乔暮云了然,肯定是这密道修建的时候偷工减料,通风口留得不够,过人倒是可以,但若是燃烧火烛怕是会让人晕厥气闷死在通道里头。以乔暮云的闭气功夫自然是不怕,但是大妈妈不过是寻常人,自然不敢冒险。   “既然如今天仙阁内外事情多,你就不必送我们下去了,我自然会看顾好我的人。”乔暮云心中暗喜,然后冲着大妈妈冷冷道,“至于你……把楼里的事情管好就够了。”   说完,他便一揽林茂的腰肢,将其猛然抱起,往密道内走去。   这样提气往前疾行数十丈之后,周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嘎吱——”   一声摩擦声远远传来,大妈妈在密道口将木板掩上了,掩去了密道内最后一丝光线。   离开了大妈妈的窥视,在一片黑暗之中,乔暮云这才松了一口气,将怀中林茂放下。   “前辈,你可还好?”   乔暮云低头冲着林茂小声问道。   然而面对乔暮云的关心,林茂却只是突兀开口说了一句话。   “乔少侠,我要求你一件事。”   “前辈?”   “我求你去助我家徒儿小青一臂之力。”   林茂声音干哑,低声说道。   乔暮云身形一顿,拉着林茂往前疾行的脚步也慢了一拍。   “林前辈是在担心常少侠?以常少侠的武功,他应当是无事才对……”   乔暮云觉得自己好像是鬼上身了一般,说出来的话有种无法形容的僵硬生涩。   话音未落,乔暮云便察觉到黑暗中林茂以巧劲甩开了他的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年几千两银子的供奉便足以奉养一中等门派上下,如今悬在人眼前的却是黄金万两。这样大手笔的赏金,愿为其赴死者恐怕不计其数。常小青纵然武功高强,但他先前便受伤不久,在这样多亡命徒的刀剑下又能撑多久呢?乔少侠,我知道我这个要求实在无礼,然而常小青是我的关门弟子,他的性命与我而言,有千斤之重……”   “我知道了。”   乔暮云听得林茂语气中隐隐竟有哽咽之声,不由胸口愈发烦闷,宛若有巨石压在心头,又像是有一只铁掌在不停地揉捏着他的心脏。   “我答应你便是。”   乔暮云幽幽道,心中一半酸楚,另一半却是莫名的愤恨。   他咬着牙将密道尽头的标记与岔路种种告知了林茂,然后才闪身离开。   黑暗中乔暮云与林茂两人彼此都看不清楚彼此容貌,却都能清楚地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仿佛瞬间坠入了冰点。   乔暮云满心以为林茂会说些什么——就像是常小青离开时,林茂分明极为担心地嘱咐了一句“小心”那样。   但自始至终,林茂却始终沉默不语。   乔暮云终于是离开了。   林茂在原地凝神听了半晌,等到密道内再无任何声息,才缓缓开口。   “他走了,你出来吧。”   “噼啪”一声细响,一簇火苗抖了抖,亮了起来。   昏暗的光线扑闪着,依旧照不清密道的全貌,却能叫人清清楚楚地看清那手持烛台,亭亭玉立站在林茂不远处的女子。   只见那女子满头珠翠,身形娇小,眉眼都细细的,衬在糯米粉团一般的白脸上,不像个活人,倒像是逢年过节供奉在神案上的米粉做的假人一般。   而她的一只手持着烛台,另外一只手却握着一把细剑。   那把细剑剑身宛若薄冰一般近乎透明,泛着一股幽幽蓝光。而此时此刻,那把细剑的剑尖正抵在林茂的喉前。   林茂抬眼对上那女子看似一团和气的笑容,叹了一口气。   “阿乔姐姐,好久不见。”   他说。 第140章   自古以来江湖算是法外之地,期间多少奇人怪客层出不穷。   而在当今武林, 说起“奇女子”, 大家能想到的, 却只有一人。   那便是金楼乔家的乔姑奶奶乔小小。   乔姑奶奶初入江湖时, 尚是豆蔻年华, 却已经因为举世无双的买卖之道闻名于世。金楼乔家原本只是游走在武林边缘做些边角料的小生意,大头却还是寻常百姓家的粮食,生丝等物, 而等到乔小小在老爷子的授意下插手了乔家生意, 不过几年功夫生意便已深入各大门派与官府之中,乔家可谓是日进千金, 一时之间风头无限。而当年还被称为乔小姐的这位姑奶奶更是成为了年轻俊杰们最想娶进门的送财娘娘。   谁能想得到, 这般风光无限的时候, 乔小小竟然和自己同宗同姓的同族兄弟乔洛河私相授受,不仅私奔出逃, 更胆大妄为罔顾人伦地生下了乔暮云。   若她的故事只到这里,恐怕几十年后的现在,早已不会有人记得当年的乔小小——在所有人都以为乔家这位大小姐从此以后会被乔家除名永世不得翻身的时候, 丧夫的她竟然径直带着尚是婴孩的乔暮云回到了乔家。   她不仅回到了乔家,更用了不到十年的功夫便彻底地控制整个乔家。   谁都不知道她究竟做了什么, 乔家老头子是如何默认了她成为乔家的当家人, 那些正统的继承人们究竟去了哪里……而乔家又是如何一点一点接手了江湖,百姓,乃至官府的衣食住行的。   就是这么一个名震江湖的奇女子, 出现在林茂面前时,却是那般和和气气,像是一个普普通通喜金戴银的官家太太。   只是普通的官家太太手中不会有一把淬了毒的绝世名剑“春风”,笑容里更不会有这般骇人的森然杀意。   听得林茂唤她做“阿乔姐姐”,乔小小笑得愈发合气,眼神却也愈发冰冷。   “我先前还以为那传言不过是江湖人以讹传讹的胡言乱语,没想到竟然是我狭隘了——林茂,你竟然真的还活着。”   林茂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是的,我还活着。”他说。   “真是可惜,”乔小小的目光就像是一把小刀般锋利,她仔仔细细地看着林茂纤瘦的身形与隐在面纱后面依然不掩绝美的容貌,笑嘻嘻开口道,“忘忧谷在你这等人手里没落至此,到让人忘记了当年老谷主也曾是一代英杰,想来你如今竟然能死而复生,返老还童……便是当年他老人家留下来的那副长生不老药的缘故了?”   林茂凝视着自己面前的乔小小。   多少年未见,对方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桀骜不驯的清瘦少女的模样。   林茂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他手中的长剑尚在乔洛河的身体之中,友人的血溅在他的身上,还残留着些许温度。而乔小小面色枯槁,她看着林茂的眼神,在接下来很多年里一直徘徊在林茂的噩梦之中。   就连林茂自己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两人竟然会再次相见。   而他更没有想到,再次相见的时候,当日因乔洛河之死近乎疯癫的乔小小,开口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与乔洛河毫不相关的那副长生不老药。   林茂自然知道当年老谷主从未留下什么长生不老药,他自己如今状况也有诸多不妥之处,可此时面对乔小小,他竟是不想再开口解释什么。   “原来你也想要那所谓的长生不老药……”   林茂轻声说道,语气中满是迷惘与苦涩。   “你难不成以为我见面便要因为洛河哥的死对你喊打喊杀?”   乔小小偏了偏头,轻声笑道。   林茂不由一怔。   乔小小盯着林茂,嗤笑一声,手腕一抖,便将手中那把“春风”收回腰间剑鞘。   “林茂啊林茂……你还是这样,万般心事都写在脸上,半点藏不住事。想来这些年你依旧跟当年那样,靠着别人轻轻松松过活吧。”乔小小道。   林茂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乔小小这幅旧友唠嗑般的问话。   半晌后,他才讷讷道:“是我无能。”   “呵,”乔小小轻蔑冷哼一声,“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要说不恨你,自然也不是,但若说我要为了洛河哥恨你入骨,自然也不止于。毕竟如今老娘死了老公又钱有儿子,手上还经营着这么大一笔产业,这些年来,过得倒也很是不坏。”   话音落下,乔小小抬手做了个姿势,黑暗中须臾出现了几名沉默不语的黑衣人,一人持灯,一人端茶,剩下一人,竟给乔小小端来了一张紫檀木八仙椅让她坐了下来。   多了灯火的照射,密道中顿时亮堂了许多。   乔小小目光明亮,肤色红润,整个人就那样斜斜靠在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毫无半点先前手持利剑的凌厉之气。   “这些年来我倒也想通了,男人是真靠不住,不值当我那般掏心掏肺——当年洛河哥便是被你勾得神魂颠倒,你看如今我那个好儿子,竟也走了他的老路。”   “我,我……”林茂整脸一热,几乎无地自容,“其实不是那样的……”   不等他说完,乔小小便打断了他。   “算了,那些旧事不提也罢,说吧,你能出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   林茂不由问道。   乔小小依旧是笑着的,但是这一次她的笑容中,却多了一些林茂看不懂的东西。   “你愿意出多少钱买你自己的命……哦,还有你那个好徒弟的命。”   林茂心头猛然抽紧,怔怔看着乔小小:“那些围剿我的人,还有那些消息,都是你故意放出来的?”   虽然是反问,但是林茂开口的瞬间,心中便已经得到了答案。   “没错,是我。”乔小小随后的回答也不出林茂的意料,“没办法,你的阿乔姐姐我也是要吃饭的啊。”   她的笑容让林茂背后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所谓的黄金万两的悬赏……”   “唔,不是我,在我眼里,你和你徒儿这对狗男男还真不值这么多钱。不过这世上总有人对那忘忧谷的长生不老药感兴趣,我乔家为他放出这笔赏金,还能抽点佣金买点脂粉呢。不过你我两人既是旧识,我倒也不想把事情做绝,你若是能拿得出钱来,今晚我便放你们两个一条生路也为何不可。”   乔小小一边说,一边从袖口摸出一把极为纤秀的算盘来放在手中把玩。   林茂一看,心中更觉冰冷。   这把算盘他是认得的,这是乔家当家人的传世信物“金算盘”,通体为黄金铸成,然而那一颗一颗的算珠,却都是人骨磨成——那些人骨的主人在世之时无一不是当世豪杰,但最后都因为欠了乔家的“债”,最后只能家破人亡,甚至以身偿债,死后都要被人取骨磨珠,不得解脱。   而一旦乔家人拿出这把金算盘,就意味着这笔生意算得乃是人命——当年他与乔家夫妇尚是密友时,他也曾亲眼见到乔小小拿出这把算盘将人算至绝地。   当年的他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自己,也会成为与乔小小“谈生意”的人。   “你或许能留下我的命,但是你留不下小青。”   林茂忽而苦涩一笑,幽幽说道。   “我的徒儿,乃是这世间武功第一人——没有人能够用他的命来做交易。”   乔小小不由抬眼看他,只见那人说起常小青时眼眸中光华流转,竟连那副狼狈的气息都淡了下去。乔小小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间就心头火起,一股嫉恶腾然而生:“呵,是吗?!你以为那群蠢货便是我的杀手锏?林茂,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话音落下,乔小小忽然击掌。   林茂只觉背心一凉,来不及躲闪,便已经被潜藏在旁边多时的黑衣人点中了穴道,整个人顿时血脉不通,软软倒地。   他暗叹一声,原以为自己这下恐怕是凶多吉少,却没想到下一秒就听到乔小小带着强烈恶意的吩咐:“把他拉起来,带到外面去看看他的好徒弟……看看他这所谓的当世武功第一人,是如何死在那个人的手里的!”   “那个……人?”   林茂被人粗暴地拽起,听到这句话不由挣扎问道。   “呵,林茂,你可知道凌空寺?”   乔小小踱步来到林茂身前,凑到他的耳边,轻轻地说道。   凌空寺?!   听到熟悉的三个字,抑制不住的不安与恐惧须臾间在林茂的身体里弥漫开来。   月色和下的异色双眸与纷纷落下的妖异花朵骤然闪现,林茂整个人晕眩得几乎干呕出来。而乔小小精心调教出来的手下既然得了主人的命令,自然也不会有半点拖延,在林茂脸色惨白之际,已经径直托起林茂,将其带往密道外。   一出密道,林茂便闻到了空气中弥漫得近乎形成实质的血气。   依旧是那么冷的天,依旧是那么暗的夜。   然而在林茂与乔小小密道内对峙的短短时间里,天仙阁外却已是一片血海。   原本莹白一片的雪地如今却是泛着黑红之色的泥泞湿地,精心布置的园林与草木早已成了废墟,如今看上去只是一片布满尸骸与碎骨的空地。   刺骨的北风中,空地的周围弥漫着人们极为粗重的喘息之声和兵器在战栗中互相碰撞的轻颤脆响。   这一夜没有月亮。   只有天仙阁窗子里漫出的烛火灯光,那灯光透过窗子上蒙着的浅红色细纱,便也染上了微微的红光。在平时这光只会让人觉得旖旎动人,可在这一夜,这灯光落在这群人的身上,却只会让人想起漫天的血光。   林茂很容易就找到了常小青——他正垂着头站在空地的中央,长剑已经插在了地上,他的双手握在剑柄上,整个人垂着头,看上去似乎只是在倚剑小憩。   而他那一头已经变成银白色的头发早已在先前的打斗中散开来,如今头发披散,掩住了他的头脸。   这一刻,周身弥漫着森然杀意的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只山鬼,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至于那些苟延残喘活到现在,只敢围在他周围举剑不敢妄动的那群武林中人,显然也已经被他吓破了胆不敢向前。   “唔,看样子你确实有个好徒弟。”   乔小小走在林茂身旁看着眼前一幕,不由叹了一句。   几乎是在同时,听到有人出现的声音,常小青转瞬间便抽出长剑转向了乔小小等人的方向。   “师父?!”   就如同林茂第一眼就看见常小青一样,常小青也在第一时间,便看见了被黑衣人抓在手中无力动弹的林茂。   他的眼睛里仿佛忽然之间便燃起了鬼火。   “放开他——”   他冷冷地说道。   披散开来的银色长发在外放的真气中无风自动,宛若鬼魅。   就在他说出那三个字的同时,林茂只听见自己身侧忽然响起两声闷哼。之前将他抓在手心的黑衣人身体骤然僵直,随后便有一股血线自从脖颈处喷涌而出。   只是一瞬,那两人便已软软倒下。   “哎哟,你徒弟火气倒还挺大。”   代替那两个黑衣人抓住林茂的,正是乔小小。   她慢条斯理将手中的金算盘收了起来——那上面刻着一道几乎可以将整个算盘贯穿的切口。   “才一见面,看见我这个长辈便要喊打喊杀。”   乔小小笑嘻嘻说道,好似完全没有在意刚才那一瞬间常小青发出的剑气只差一点就将她整个头颅都割开来一样。   只有与乔小小相熟,又离她很近的林茂才知道,她的额头上微微冒出青筋与冷汗,已是动了真火。   “你家常小青的武功……确实不错。”   乔小小道,最后四个字,说得格外有些咬牙切齿。   “阿乔姐姐,我不知道你如今究竟在给什么人做生意,但是我死而复生之事实在是另有缘由,并非长生不老药之功——还请你放了我与小青,以免我们两方两败俱伤。”   林茂想起她先前说起凌空寺,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不断扩散,如今只能强压不安,徒劳无功想要与她谈判。   乔小小自然不会让他得偿所愿。   她抓起林茂,转头望向院子某处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扬声道:“大师……事到如今,你还不出来吗?”   与此同时,林茂却闻到了一股很淡很淡的花香。   那花香夹杂在冰冷的风和污秽的血腥之气中,显得那么缥缈和清丽,又是那么的不合时宜……那么的怪异。   “好久不见。”   紧接着,林茂便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是吐字生涩,听上去甚至有些别扭的声音。   一个身形高大的和尚慢慢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第141章   那个和尚周身惨白,须发皆无, 身上只披着一件很旧很干净的白麻袈裟。   他的皮肤是白的, 嘴唇也是白的, 没有哪怕一丝丝血色, 这让他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从坟墓中爬出来被放血而死的新尸。   而他的怀里, 有一捧花。   殷红如血,鲜艳得似乎能灼伤人眼睛的硕大山茶花。   林茂闻到的那股暗暗的幽香,便是从这一捧花上散发出来的。   “是你……”   林茂一眼便认出了那个人。   “是我。”   那个人的眼睛对上了林茂。   异色的双瞳一如记忆中那般妖异鬼魅, 纯黑和湛蓝的瞳色中倒映着怀中山茶花的一点薄红, 像是在暗无天日的深渊底部浸润的血与薄冰。   时隔不久之后再一次与凌空寺罪僧伽若的重逢,带给林茂的恐惧与战栗却并未减弱半分。   他呆滞地僵直在原地, 与伽若对视着——无法移动, 更无法避开那个人的目光。   就像是在猛兽的注视下无法动弹的弱小动物一般, 他的灵魂似乎都被无形的视线所捕获,无法逃脱。   风在这一刻骤然变得微弱而迟缓, 在某种无形的力量下,就连空气都渐渐显得粘稠。幽幽的旖旎花香在林茂与伽若之间缓慢地流动,不过片刻功夫, 便变得异常的浓烈。   血的气息,微红的灯光, 暗含杀意的武林人士, 近乎厉鬼般的小青……   就像是浸了水般的山水画,忽然间颜色暗淡,逐渐消融在伽若寂寥而惨白的气息中。   在这模糊而冰冷的世界里, 唯一清晰的只有伽若眼中暗暗的微光,还有他怀中那妖异的山茶。   “非真,我来了。”   伽若凝视着林茂轻轻说道。   他说话时的声音异常沙哑。   “嘎吱。”   “嘎吱。”   ……   他赤着脚踩在雪地上,雪粒相互挤压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林茂本不应该听到这些,但他却偏偏听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伽若的每一步都踩在了他的胸口上那般。   “伽若大师!”   一声凌厉的女声蓦然响起,击碎了林茂眼前幻境般的场景。   他猛地打了一个机灵,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神魂坠回了驱壳之中。   出声呼喊的人,自然就是压制着林茂的乔小小。   对于先前的异状,她似乎好无所觉。在见到伽若的身影之后,她甚至还透露出了些许得意——因为在伽若出现的瞬间,先前还气势惊人的常小青竟是在一瞬间全身僵直,好似被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给骇住了一般。   常小青的异样自然也落入了那些围攻他的江湖人士眼中,不过短短瞬间,那群人便不由了往前多踏了半步,隐隐中的面庞上,神情皆是松了一松。   在他们看来,既然那甚劳子和尚是应了乔小小的呼喊而来,自然也是帮他们擒拿常小青的帮手。   伽若在距离林茂与乔小小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了下来。   乔小小冲着他福了福身,然后娇滴滴开口道:“是奴家无能,请来了这么多人,却还是没法拿下魔头常小青,看样子还是得劳烦师父您动手了……”   林茂的瞳孔骤然缩紧。   【伽若!】   别的人可能不知道伽若的厉害,但是林茂却还清晰地记得,蛇潮那一夜他初见伽若时,对方身上那种似人非人,杀人时候连情绪都毫无波动的可怖。   他更知道,哪怕是以常小青的武功,在伽若的手下之也走不过十招。   当然,伽若最让人害怕的,还有……   还有什么?   林茂眼前一阵恍惚,晕眩中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冥冥中忘记了什么。   香气……   红色的山茶……   林茂的呼吸急促,伽若的身形在刹那间竟然径直消失的夜色之中,映在林茂眼帘之中的,只有那开得旺盛,宛若吸了人血一般的山茶。   “是要我帮忙吗?”   伽若直直地望着乔小小这处,轻声问道。   “劳烦师父——”   乔小小答道。   偏偏伽若却像是压根没有听到乔小小的回答一样,依旧按着之前的姿势看着这边,又问了一遍。   “你需要我帮忙,对吧?”   林茂的脖子上忽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因为他分明知晓,伽若开口时,真正询问的人压根就不是乔小小,而是他——是林茂自己!   伽若此人,绝非善类!   那种鲜明的恐惧浸透了林茂的每一寸肌肤。   不——   他很想开口尖叫,好回答伽若。   但是偏偏他张开嘴时,却连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伽若师父?”   与此同时,乔小小似乎也察觉到了事态不对,她脸上那种惯常的,让人忍不住放下警惕之心的笑容渐渐变得僵硬,而她的声音,也变得干涩起来。   “铮——”   恰在这个时候,围攻常小青的那群江湖人中,似乎有人的剑不小心碰触到了他人的兵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震鸣之声。   以此为契机,伽若冲着林茂展眉一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竟然有点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般羞涩而甜蜜。   “那便是了。”他道。   在他那特殊的干涩语音落下的同时,天地间刮起了一阵微风。   那是一阵微风温柔的风,甚至是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充满了阴谋,悬赏,血腥,落着雪的冬夜里的风。   这更像是诗人笔下吹绿了杨柳岸,熏的人昏昏欲睡的江南春风。   那风软得宛若丝绸,暖得像是女子的肌肤,每一丝风里都透着旖旎的香气。   就连那群江湖人士中最冷血最残忍的杀手,在那阵风吹拂过他脸庞时候,都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   那风让他忍不住想起了很久以前他相处过的某个女子。而在他想起那个女子的瞬间,他感到了一阵细微的疼痛。   “嗤——”   一声细响。   殷红的血滋滋飞溅而出。   杀手怔怔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破开的那道口子。   原来他感到疼痛,并不是因为多年前他亲手杀死了那名女子,而是因为他的心脏被整齐的劈成了两半。   温热的血流冲刷着他的头脸与四肢。   他瞳孔的倒影逐渐浸透了血色。   血并不仅仅来自于他,而是来自于他的同伴。   杀手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周围。   每一个人脸上都笼着与他一模一样的呆滞表情,而每一个人都与他一样,身体就像是被刀剑随意刺破的酒袋,正在往外喷射着猩红而温热的液体。   “这到底……是……怎么……”   杀手喃喃开口。   他真的不明白。   而在他如同破布口袋那样砰然倒下之前,他透过潮湿的血雾,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和尚。   那个和尚全身惨白,身上穿着一件旧而白的麻布袈裟,怀中还抱着一捧山茶。   那山茶是那样的红,就像是浸透了人的血。   他们这群人的血。   他没能说出完整的疑问,便躺在了地上,在几下抽搐之后,彻底地死去了。   代替他发出疑问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叫做乔小小的女人。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乔小小呆呆地看着不远处那群相互交叠倒伏在地上的尸骸,叱咤商场与武林的她发出了宛若不懂事的少女般的惊恐尖叫。   她是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在伽若说出那句话后,之前还气势汹汹的那群江湖人身上便冒出了一道一道的红色丝线,乔小小甚至在过了片刻后才意识到,那是那群人身上飞溅出来的血线。   而当她终于发现这点之后,那群被万两黄金吸引而来的人,无关武功高低,男女老少竟然全部如同秋末被收割干净的高粱杆子一般倒了下去。   在场唯一还站着的人,除了她与林茂等人,就只剩下伽若……还有常小青了。   常小青当然也感受到了那阵“风”。   那当然不是真正的风,那是凌厉无比,杀意盎然的真气。   倘若他不是及时外放剑气,以气破气,这个时候倒伏在地上的尸骸,恐怕还要再多上那么一具。   但即便是这样,常小青的下场也堪称凄惨。   短短一瞬之间,他身上那些剑气稍弱顾及不到的地方,皆是深可见骨的道道伤痕,血液滴滴答答喷涌而出,瞬间将他变为一个血人。   常小青长剑撑地,身形摇晃了半晌,才勉强稳住,不至于直接摔倒在地。   林茂的眼中倒映出常小青的血色。   “你想要干什么?!”   他骤然抬头,对着伽若嘶吼出声。   伽若微微一怔,怀中的山茶簌簌抖了抖,落下了些许花瓣。   “他们……你不喜欢他们不是吗?”   伽若轻声答道。 第142章   林茂没有来得及开口,自然有另外一人替他回答了伽若的话。而那个人, 自然是不远处摇摇欲坠的常小青。   “放开我师父!”   他吼道。   常小青自下山以来, 一身武功几乎罕见敌手。即便是被人泼了脏水招来追杀时, 那些所谓的武林高手见着他, 也难免觉得心惊胆战, 心中暗想“好个魔头”。   可此时他却是全无“魔头”气势,一身狼狈,满身是血, 脸更是因为内伤而白得近乎发青。   常小青一眼便察觉到伽若身上的气息不对, 眼看着伽若就要往林茂那边靠过去,更是肝胆俱裂。情急之下他实在顾不得自己身受重伤, 开口时便依旧带上了真气, 只可惜刚才伽若那一手无名武功实在厉害, 常小青能够躲过致命伤口竖着站在场上便已很是了不起了,更何况如今妄动真气, 果然,他说得这句话,话音尚未落下, 一口鲜血便喷涌而出。他整个人晃了晃,纵然想要强撑着站住, 却依旧有心无力, 身体晃了晃,撑着剑半跪在了地上。   林茂自他开口,一腔心神便全部放在了常小青身上, 这时候瞥见常小青喷出来的血血色鲜红,知道他定然是五脏六腑之间受了重伤,顿时整个人都着急了起来。   他猛然上前了一步,态度冷硬对上伽若:“我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成虐杀他人的好借口!伽若和尚,你究竟要干什么?!”   那伽若见他呵斥得毫不留情面,不由一滞。   林茂身侧的乔小小这时候也咬了咬牙,素白着一张脸对着伽若开口道:“伽若师父,你可别忘了,你可是凌空寺中记了名的罪僧!\"   乔小小既然请了凌空寺中人来做自己的后手,自然不是那等对凌空寺一无所知的蠢物。早在花钱之前,她便已经细细研读了凌空寺的消息,知道凌空寺的罪僧入世,凌空寺主持会在罪僧四肢上扣扣上精铁镣铐,又另外排了一整队被唤作“守罪人”的僧人看守罪僧。   这些“守罪人”来历神秘莫测,武功更是高深精妙。这倒也不奇怪,一个人若是一生只做一件事情,恐怕无论多难的事情都能做到极致——而这些守罪人一生中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看守“罪僧”。   乔小小也是想到此事,才能在伽若先前杀了那么多人的情况下强撑着胆气与那妖僧对抗。   她的言行举止很是生硬,可林茂还是忍不住瞥了她一眼,纵然乔小小强行掩饰,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回护之意。要说不感激不惊喜,自然是假的。   “阿乔姐……”   林茂情不自禁开口。   可偏偏伽若却在此时冲着乔小小露出了个令人心惊胆战的晦涩笑意。   “我没忘。”他垂下眼眸,眼神却依旧钉在林茂身上,“我现在不当和尚了。”   伽若轻轻说道。   乔小小的脸上顿时瞬间惨白。   伽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乔小小却听出了令人胆寒的漫天血腥。   “凌空寺罪僧”——这可不是相当就当,想不当就不当的差事。若真像是伽若所说,他如今不是和尚……那些“守罪人”,最后又去了哪里?!   她天生机巧灵敏,自伽若原因落下,转念间脑海里已经转过了七八个念头。然而无论她怎么想,只需要想想刚才伽若的武功,便是再精巧的计谋都是施展不开的。   这厢乔小小想得越多便越是惊恐难耐,那厢常小青更是五内俱焚,惊怒欲狂,只是他这下却并不再开口胡乱呼嚎,只用一只手牢牢抓住剑柄,蓄力于剑刃之上——他的脸愈发的白了,却偏偏有一丝暗红色的血线缓慢地从他嘴角流出,滴在泥泞脏污的雪地之上。   那把剑轻微地战栗了起来,剑身更是发出了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微低鸣。可偏偏正是这样轻微的一声低鸣,倒引得伽若朝着常小青那处偏了偏头。   “唔……”   伽若的眉头微微一蹙,神色与之前又不太一样了。先前他杀人时心平气和,说白了便是并不将那些重金聘来的武林中人当做那等活生生的“人”,而这时候他看着常小青,就像是花匠无意间在叶片上发现了一只小虫,多多少少吸引了一些他的注意。   伽若看着常小青,林茂却看着伽若。   在林茂看来,这世上分明再没有比眼前这白衣和尚更古怪的人了。   当然,早在先前初见的那一次,伽若的言谈举止便足以证明此人异于常人,可是这一次再见,伽若却远比先前更怪上十分——   若说先前林茂见着他自然而然便会将其当成人,这个时候再见,下意识便要觉得他怕是某种自幽冥处踏血而来的妖魔。这和尚身上有一股极其诡秘而扭曲的气息,光是站在那里,便足以让林茂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冷,就连血液似乎都变得比之前更凉了一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伽若看着常小青持剑欲起,裹在素白袈裟中的手便轻轻抬起,似乎是雪沾上了他的衣襟,他想要抖一抖似的。可林茂一眼看到伽若的举动,顿时头皮一炸,身上的寒毛一片片地立起。   “住手!”他厉声喝道,下意识一抬手,便牢牢抓住了伽若的手腕。   只不过这么一碰,林茂便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好冰——   林茂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竟然可以冰冷到这种程度,便是将地上的冰雪团在手里,也不至于这样冰冷。那一丝一丝的寒意如同无数银针一般,顺着两人肌肤相交处刺入林茂的血肉之中。   伽若被林茂这么一抓,便顿住了。   “好。”   片刻后,林茂耳边便传来了他那古怪而沙哑的回答。   偏偏林茂因为这一声柔情蜜意的“好”,无端又打了一个冷颤。他一抬头,便看见伽若的眼角噙着一粒小小的红痣,殷红似血,鲜艳欲滴。可就在林茂目光稍凝的瞬间,他分明见着那一粒红痣在伽若惨白的皮肤上轻颤片刻,随即便如同某种红色小虫一般在皮肤上来回游走,须臾间便没入伽若的眼眶,钉在眼球的某处动也不动,如同眼白上的一个不起眼的血点。   再然后,伽若的眼皮下便又什么细长的东西蠕蠕而动,似要破开皮肉冒出头来。   以林茂的眼力,如今也只能隐约见着那东西似乎染了一点儿莹莹的绿色。只是他尚来不及看清楚,伽若便冲着林茂眨了眨眼睛,似乎也注意到了林茂正盯着自己不放,和尚上挑的眼角处便洇了一抹淡淡的薄红。   明明就在片刻前,伽若便当着林茂的面,轻而易举地杀了那么多人。可这个时候他看着林茂,眼神却清澈地宛若春天冰雪消融自料峭山崖叮咚流淌而下的寒泉一般。   越是残忍,便越是纯真。   林茂愈发觉得眼前此人,是鬼非人,如今这般被伽若着好似沾染一丝俗世尘埃的眼睛看着,便感觉胃部一阵翻腾,几乎快要呕吐出来。   伽若见林茂脸色惨白,不发一言的模样,便又将怀中红花往林茂那处递了递。   “你不开心么?”   他偏着头,用一种关切而和气的口气问道。   林茂不答。   “给你花。”   伽若又道,说话间那张妖异的脸便渐渐往林茂这边贴了过来。   “唔……你……”   “师……”   林茂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乔小小的低呼和常小青的呐喊,但在这一刻,那些声音似乎都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全然隔离在了他与伽若身外。   伽若越是靠近,林茂便越是身体僵直无法动弹,还来不及躲闪,眼瞳中便已经印上了花瓣的鲜红。馥郁的馨香霎时扑面而来,将先前浓郁得似乎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的血腥隔绝,然而围绕着那一捧红花,光影却有些微微地扭曲。   “呼——”   一阵寒风吹来,伽若手中的山茶花瓣微微颤抖,宛若某种活物正在缓慢呼吸一般。   直至此时此刻,林茂才注意到这丛花究竟开得有多好。在伽若白到毫无血色的手指之间,山茶枝叶肥厚近乎墨染,而花朵更是硕大宛若婴儿头颅一般,花瓣层层叠叠,片片舒展,花蕊处甚至还挂着一颗一颗珍珠大小的晶莹露珠。   但就是这样生机勃勃的一捧花,光只是被递过来,便让林茂怕得几乎腿脚发软,直接跪倒在地上。   香气……浓郁的香气挟裹着满眼的鲜红喷薄而来,林茂眼前恍惚了一下,幻境便贴着那捧花缓缓展现。   是茂盛开放的花朵,还有……还有倒在花瓣中,面色惨白的伽若的尸体。   猩红的血液散发着强烈的香气,自尸体的颈侧喷涌而出,而林茂只是被那血色一晃,便觉得口舌生津,几乎快要失去了神魂。   他分明还在天仙楼外的修罗场中对峙强敌,这一刻却连神智都松动了,宛若被人拉入了一场瑰丽而旖旎的梦境,不知今夕何年,更不知身在何处。可是美梦之后更有骇人妖魔,林茂分明已能察觉到那种险恶至极的气息,却偏偏周身酥软,只恨不得能整个人都扑在那馥郁的花香之中,至此再不问世事。   他不由自主地抬了手,手指轻轻碰触到了伽若递给他的那一丛山茶。   是温热的。   触碰到花瓣的瞬间,从林茂的指尖传来了动物才有的温热和脉动。   那伽若的手腕冰得好似刚从雪洞中挖出的尸体,可他怀中的花却暖得好似刚饮了酒的佳人肌肤一般。   明明此时无风,那些花却依旧簌簌地动了起来。花瓣渐次向外张开,露出里头的花蕊,而花蕊处更有嫩黄色的细枝飞快蔓生,沿着林茂的指尖一圈一圈卷了上去。   林茂只觉得自己的手指似被人含在了口里,温热而湿润,再细看眼前山茶花,又哪里是林茂这么多年来晓得的那种花——那花的枝枝蔓蔓,根须茎秆,竟然全部是从伽若的身上蔓生而出的!   不,不对!   林茂猛然一抖,忽然回过神来。   他想的不对,那山茶的枝叶上端肥厚色浓,越是靠近根部颜色便越是浅淡,等贴着伽若皮肉的哪一部分,便已经全然是一团肉色,与其说是那花扎根于伽若的肉身之中,到不如说是伽若自身的一部分已变为了这花色浓酽香气扑鼻的山茶。   这一瞬间,伽若之前的怪异之处便都得到了解答。就跟林茂见他时候的第一想法一样,这和尚如今果然已不是人!   只可惜等林茂想明白这些,先前缠上他之间的卷曲细枝早已瞬间胀大,化为了数条拇指粗细的碧绿藤蔓,将林茂整个手臂头包裹了进去。   潮湿而粘稠,带着甜味和腥味的花香层层叠叠翻涌过来,宛若一张无形的大手捂住了林茂的口鼻,惊慌之中,林茂越过越来越茂盛的花丛,看见自己对面的伽若脸上泛出一个甜蜜的笑容来。   绿色的嫩叶与细枝像是嗅见猎物的毒蛇般从他的眼角与口鼻处探出来,将那张异常英俊的脸拉扯成得歪七扭八,再不成人形。 第143章   甜腥的花香浓郁到几乎可以让人窒息,猩红的花朵渐次在墨绿色的粗壮藤蔓上徐徐绽开, 新生的藤蔓还在生长, 卷曲的触须上点缀着逐渐膨胀开来的红色花蕾, 不多时那花蕾便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丰满莹润, 最后绽出盛放的花朵。在瀑布般披散蔓延下来的花枝藤蔓中, 伽若的身形只剩下一点脆弱的轮廓。弥漫着青气的苍白面孔镶嵌在了层层叠叠的红花之中,宛若薄而脆的白瓷花器。藤蔓挤挤挨挨地从他的眼眶中涌出来,在他的脸颊边蠕虫般扭动着, 可即便是这样, 林茂却依然可以感受到伽若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目光。   林茂满心骇然,几乎无法分辨此情此景是魔是幻——好端端的一个人, 怎么能忽然间便失了人形变成这般魑魅魍魉的模样?!但更让林茂心生恐惧的却并不仅仅是伽若身上的异样, 而是……而是林茂自己。   伽若此时满脸藤蔓口鼻生花的模样明明这般可怖骇人, 林茂却无法忽视自己心中那微微的战栗,只是这样与野蛮生长的花枝肢体交错缠绕在一起, 他的胸口便涌起了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暖意和亲切来。明明知道自己应当快些办法逃脱才对,林茂自身的状态却是全然相反,仿佛连骨头都变得格外酥软了一些, 整个人全然不想动弹,只想就这样被枝枝叶叶细细地包裹着晕睡过去。而那些自伽若肉身中生长出来的藤蔓枝叶也自有奇妙之处, 林茂心神涣散, 它们倒也像是感受到了林茂不曾说出口的依恋与软弱,裹住他手臂的藤蔓腾然发力,竟将林茂整个人活生生往满身藤条枝叶的伽若怀中拖了过去。   “啊啊啊——”   尖叫出声的人自然是乔小小。   林茂如今恍惚, 可他被藤蔓缠住拖拽的场景落在他人眼里,却是无法形容的恐怖惨状。那些藤蔓层层叠叠交缠在林茂的身躯之上,将他一身衣衫尽数绞成条条碎布。而每往林茂身上多缠上一寸,那藤蔓上的花便要多开上极朵。花香浓郁得熏人,只是平常呼吸都让人觉得胸闷气短,心血翻涌。   这般不详的妖花与似乎已经失去意识,浑浑噩噩的林茂纠缠在一起,看上去竟像是林茂要被那红花一点一点吞噬入腹。乔小小纵然混迹江湖已久,也实在没见过这般骇人的妖物,倒也难怪她再顾不得江湖前辈的矜持尖叫了起来。   不过也是亏了她这一声叫,倒叫那三魂七魄已经去了一半的林茂勉勉强强挣得一丝清明。他猛地一咬舌尖,刺痛中腥甜之意顿起,再看自己已经被缠得动弹不得,倒是乔小小在他旁边,尚没有被缠住。来不及多想,林茂运起丹田里残留的那么一丝微弱真气,一掌朝着自己身侧的乔小小拍去。   以林茂如今稀薄的功力,那一掌对乔小小自然毫无妨碍,但那包裹着他的藤蔓却齐齐因为他这个举动而顿上一顿——林茂想得明白,他如今既然已是伽若的囊中之物,能够借着掌风将乔小小拂远一些,借力脱身才好。   却没想到他一掌过去的同时,乔小小掌中的金算盘砰然炸开,数十枚金光灿灿的算盘子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朝着他身侧的伽若急射而来,恰好抵了他的掌风。   原来那乔小小这时候的打算竟与林茂并无两样。   眼看着昔日旧友便要被个妖怪活生生地吃了,乔小小心中积怨顿消,也顾不得手上的金算盘乃是乔家祖传武器,一把掰动机关,使出了保命用的绝招。那数十颗算盘子都是中空,内里填了火药,被机关激发后便能弹入人躯软甲之中齐齐爆炸,将敌人炸的血肉模糊。乔小小使出算盘子之前便已经算好方位,每一粒算盘子都是对着伽若身上几处尚残有人形的软肉上弹,没想到被林茂掌风阻了阻,有好几颗算盘子便嵌到了蜿蜒扭曲的花蔓之中。其中有几颗落地之处离林茂也不过三四掌的距离。   “蠢货!快逃!”   林茂听着乔小小怒骂一声,另一只手已是被她死死拽住往外拖去。可是那些卷着林茂的藤蔓却也在同时猛然加力,像是发怒了一般愈发将林茂缚得死紧。   “师父!”   正在此时,常小青也已经急掠而来。眼看着这边情形不对,他当机立断运起真气,一剑便朝着那些蠕蠕而动的藤蔓斩了下去。   “呲——”   在锋利而凶狠的剑光下,数十根手腕粗细的花枝叶齐齐断裂,冒出一股一股的浆液。若是三人如今对上的是人,便是再厉害的武林高手也得气弱退上一步,奈何他们现在面对的,却是个似人非人,是鬼非鬼的玩意。常小青一剑断了那么多根藤蔓,不远处花枝缠身的伽若身体轻颤,随即发出了一声冷哼。那和尚仅存在花叶中的人脸肤色愈白,细细密密渗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非……非……非……真……真……”   含糊到近乎野兽呻·吟的粗哑叫声随着伽若喉头的滚动湿漉漉地落在了林茂的耳中。林茂头皮一阵发麻,再定睛一看,竟发现先前被常小青斩断的藤蔓依旧在地上蠕动。   而蠕动着蠕动着,那些藤蔓的一头便自发地钻进土里,不一会竟然又从血腥的雪地里精神抖擞地探出头,看着倒像是重新生了根。   而这数十根花藤齐刷刷地又开始纠缠,对常小青和乔小小来说,自然更加棘手。   这两人忙于与伽若对打,也没有发觉三人不远处那些之前被伽若杀死的武林中人那倒在地上的尸体,无一不齐刷刷地痉挛了起来,不过片刻,那些尸体便像是破了个口子的牛皮酒袋,飞快地干瘪下来,只留下灰扑扑油腻腻地一层干皮包裹在骨架上,黑洞洞的眼孔朝着天,慢吞吞生出了许多嫩绿色的小叶与硕大而柔软的花朵来。   常小青与乔小小没见着那可怖场景,却也依旧不轻松。   乔小小想要救林茂时,那伽若所生的藤蔓也不过寻常应对,偏偏常小青到了以后,伽若身上的那些枯枝烂叶便格外凶狠了许多。   林茂先前不过是一只手臂被卷了进去,这时候那些带着花苞花蕊的藤蔓蓦然暴起,一口气便将林茂的肩膀并着腰都缠住了。乔小小与常小青都想要将林茂从缠绕的花枝中拉出来,却只是徒劳,反而是林茂差点将常小青和乔小小也往伽若那边带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从算盘子弹射到三人互相拉拽,其实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林茂早就知道乔小小的那把算盘的玄机,再看此时三人状况便暗道一声不妙。   “你们两个快点走!”   林茂当机立断,猛然一抖手腕,当着常小青不可置信的眼神,接着藤蔓切开后落在他身上的那些黏糊糊湿漉漉的浆液,径直抖开了那人的牵扯,随后林茂一拽乔小小的衣袖,便将她整个人直直往后推了过去。   乔小小毫无准备便撞上常小青,带着常小青也踉跄着退了半步。   可对于林茂来说,这便也就够了,他整个人再不做挣扎之态,反而用尽全力朝着那一团团蠕蠕而动的花草枝条中撞去。   “沙沙——”   就如同林茂所想的一般,那些花草藤蔓见他来势凶猛,反而放缓了动作,枝叶飞快纠结而生,软绵绵地正好接住了林茂的身体。   然而也是在这个时候,那些嵌入伽若身躯的算盘子,也已经齐刷刷地炸开来。   “砰——”   “砰——”   “砰——”   只听得好几声闷响自葱茏枝叶中轰然响起,   一时之间花落叶碎,那些藤蔓被炸开来后溅射大股大股的树汁。说来也是诡异,那些植物的汁液竟然也是鲜红的,泛着腥臭的铁锈味,下雨一般噼里啪啦落在了地上。   林茂本以为自己此番必死,却没想到就在算盘子炸开之际,他便被一股蛮力猛地拽到了某处。纵然火药炸开的声响震得他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骤然一暗,他却并未觉得有丝毫灼伤或擦伤的疼痛。   “师父!”   “林茂!”   两声怒吼模模糊糊传过来,也像是隔着层层厚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茂定了定神,强行在剧烈的晕眩中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如今所在之处狭窄幽暗。林茂整个人都被挤成了一团,头都快要抬不起来,也见不着周围的景象,他再伸手摸摸地面,却是湿漉漉潮乎乎的一手粘液,粘液之下则是层层叠交缠的长条凸起。   他竟然被裹入一团藤蔓层层叠叠交织而成的圆形藤茧——难怪就连乔家的金算盘子在他身边炸开,他依然毫发无损。   “非……非……非……”   干巴巴沙哑刺耳,已经难以辨别是人是兽的低语在林茂伸手触摸自己周围时又响了起来。林茂心中一震,手心恰好按在了某处温软之地,摸上去有眼有鼻有嘴,恰是一张人脸的手感。   “你是伽若!”   林茂不由叫道。   伽若的脸在林茂掌心下笑了起来。   “真……真……真……”   他继续机械地呼喊着,每呼喊一声,便让林茂更觉毛骨悚然一分。伽若此番言行举止,真是已经看不出半点属于人的灵智。   幸好也没过上多久,林茂便听见了一声“师父”传来,这一次那声音便比之前那一声要清晰很多,显然是常小青到了林茂所在的藤茧旁边的缘故。   “小青!小心些,伽若也躲在这里!”   林茂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急急应了一句,话音刚刚落下,只见之前严实密封的藤茧忽然吃痛似的扭动起来,一道淌着殷红粘液的剑,在藤茧外壁上狠狠割开了一条缝隙。   “师父,别动,我马上救你出去!”   常小青急急说道,而在他说话的同时,他挥掌拍碎了一团毒蛇般弹射而来的藤蔓。   “还什么别动,林茂你个废物赶紧爬出来!这边快顶不住了!”   对比起常小青,乔小小要显得焦躁得多——这倒是可以理解,毕竟她原本就不曾以武力见强,而如今她与常小青所面对的光景,又绝非是寻常人所能想象的险恶。 第144章   林茂被困在藤茧之类,与黑暗中伽若的面孔面面相觑, 自然不曾见着外界的状况。   先前只是腥甜浓郁的花香在乔小小用算盘子将伽若幻化而成的山茶花枝炸碎之后骤然变了气味, 腐血一般的恶臭又腥又冷, 黏糊糊地顺着人的每一次呼吸涌入温热的身体之中, 叫人不知不觉便眼前发黑身体无力。   冬日的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连那连绵不绝的西北风都已经消失,可是乔小小已经破碎的衣袖和常小青浅灰色的白发却在空气中不断的舞动。两人脸色苍白地看着在自己身侧逐渐膨胀开来的巨大青影,影子边缘不断来回抽打的长条状藤蔓带起了一阵接着一阵的锋利气流。   伽若的人形都已经不复存在, 在被炸开的青黑色植物碎浆之中, 只留了一团团烂乎乎的血块。可这并没有让这团怪物虚弱下来。那些滋滋流着奇怪红浆的碎叶烂藤落在地上,竟然依旧如同活物一般不停的扭动, 直至扎根在地, 再在枝丫分叉的部位重新生长出新的嫩芽。看似柔弱的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蔓生, 浅绿色植物表面飞快地染上近乎黑色的墨绿,一丝又一丝黑红色的经络遍布藤蔓的表面。常小青运剑砍碎一根直扑他而来的藤蔓, 断裂的藤蔓就像是受伤的动物一般喷出了鲜血。   最开始时的藤蔓浆液中多少还透着一点儿植物特有的青涩气息,到了这个时候,便是乔小小这等并不太涉及江湖厮杀的人也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 那浆液完完全全就是人血的味道。   “我靠这他妈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乔小小狼狈躲避着舞动不休的藤蔓痛骂出声。   常小青借着机会看了一圈,注意到了那些躺在他们不远处的尸体。   是怪物——   常小青在心中轻声回答了乔小小的话。   几乎是在看到那些遍布着红花与绿叶, 干瘪的如同破旧牛皮水袋般尸体的瞬间, 他便意识那些从花藤横截面上喷涌而出的液体是什么。   在肉眼看不见的地下,花藤的根须已经蔓延到了那片尸山血海之中,贪婪地将尚且温热的血肉全部吸吮殆尽, 最后化为了他们眼前这团让人心惊胆战,头皮发麻的“怪物”。   不该将“伽若”炸碎的……   常小青心中隐隐察觉到了这一点。   如果说伽若最开始变形的时候尚且还有一点基本的理智,如今他化作的一丛丛花叶青藤便已经陷入了彻底的疯狂与暴怒之中。每一根粗壮而坚韧的藤蔓都像是受了惊的毒蛇,根部圈圈盘在藤茧的周围,而头部则朝着常小青与乔小小两人疯狂的挥舞,那藤蔓表面遍布着肉眼不可见的尖锐纤毛,哪怕只是稍稍被擦上一下,便能活生生刮掉一整块皮肉。   也就是常小青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保持石头似的冷静,这妖魔一般的山茶固然可怖,可常小青手中的剑却比那些怪异的藤叶更加凶狠和恐怖。他用堪比天人一般的精巧,冷静与计算,将那一根一根接踵而至的花藤尽数砍成碎末,不仅渐渐靠近了困住林茂的藤茧,更护住了在他身后武功更弱的乔小小。   花藤愈发的狂乱了,可猩猩刀锋之中,常小青也愈发的冷冽与凶狠。乔小小在苦苦支撑中瞥见他的脸,竟还有余力感到一阵心惊肉跳。或许是因为如今她太过惊恐了,不然为什么在血肉横飞中她看着林茂的这个徒弟,竟然觉得他与那伽若和尚有点儿相似。   都是一样的扭曲气息,一样的……是鬼非人。   不管乔小小是如何想,更不管两人一花的对抗是多么艰辛,在这样的状况中,常小青终于挨到了藤茧旁边,割开了那一道让林茂终于能得见天光的细缝。   可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伽若……如果现在还能称这团蠕蠕而动的花藤叫做伽若的话,对常小青和乔小小的攻击,瞬间又进了一层。   之前挥舞而来的尚且只有密布着毒刺的花藤,这一瞬间,花藤上原本那些殷红花朵,竟也齐齐蔓生出泛着青光的筋须与指甲盖大小的三角小刺。   常小青眼看着一朵人头大小的红花咔嚓咔嚓张牙舞爪地直冲自己面门而来,顺手便往前递了一剑,让他没想到的是,那把剑刚触到红花,红花上生着的细须便缠上了已经被染成血红的剑身。   “咔嚓——”   常小青听得一声脆响,一身寒毛陡然炸开,整个人一个铁板桥便往后仰去,险而又险躲过了自他身后而来另一朵红花。   只是当他再抬手企图挥剑时,竟发现自己的那把长剑,竟已经断了。断口处坑坑洼洼泛着黑,与其说是掰断的,倒更像是被人用药水给腐蚀了一般。   果然,等常小青再看到之前那裹了剑的红花时,正好见着自己这把长剑的前端插在红花的花蕊之中,那些细长的花须依然挂在剑身之上,剑身却已经成了漆黑。   “妈的,这破烂玩意有毒!”   乔小小也在同时惨叫道,她用完了金算盘上的算盘子,手中便只剩下黄金铸造而成的算盘架,原本也能算是一件趁手的武器,这时候却也已经被红花卷了过去。再没有武器可用的乔小小无奈之下只好取下发簪做短剑用,没想到只不过是一招,发髻便已经化成了一簇黑灰,再不能用。   常小青与乔小小就这样双双失了武器,纵然常小青还有一双肉掌多少能支撑片刻,却也落了下风,眼看着便要被那妖异邪怪的花藤活生生抽成肉泥——   “小青!”   一声虚弱的低呼,林茂在这个时候终于努力地从藤茧中挣了出来。   其实从常小青割开藤茧到他脱身而出,也不过是片刻时间。而且林茂挣开藤茧而出,也远非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要知道,林茂固然不知藤茧外的险恶,常小青与乔小小,也不曾见过藤茧内的恐怖恶心。   林茂早在听见乔小小的呵斥时,便一鼓作气想要离开藤茧。可他不过刚刚一动,便觉得原本就狭窄的藤茧忽然间又往内部缩紧了许多。那些滑溜溜湿漉漉的藤蔓构成的内壁几乎算得上是裹在了他的身上,更有几根藤蔓自壁上脱落下来,撕开了林茂的衣衫,顺着他的四肢打着圈儿缠了上了关节的部位,一点一点地箍紧。   如此一来,林茂便像是被粗绳紧紧拴住,无一处可借力,整个人别说是往外爬去,就连动一动手指都是困难无比。   倘若这还不够可怕的话,更让他汗毛倒竖的事情还有一样——   “非……真……”   之前尚且被林茂压在手下的那张属于伽若的脸,也在藤茧收紧之时贴了上来,这个时候正紧紧地挨着林茂的颈侧。   林茂不仅能清楚到听到伽若那怪异如同野兽喘息一般的低鸣,更能感受到那人的眼口鼻等无关都已经贴上了他的皮肤。当伽若支离破碎地叫着林茂告诉他的那个假名时,对方嘴唇的蠕动与舌尖的轻颤俱纤毫毕现传递给了林茂。   林茂心中焦急到了极点,又被那伽若吓得头皮都要炸开来。偏偏还不得不咬着牙保持冷静。   “伽若师父……你,你放开我……”   林茂放软了身体,闭着眼睛在黑暗中冲着伽若软言道。   伽若既然还能维持着一张人脸,林茂便也只能祈祷他多多少少还残留着一些人的神智可以用来交流谈判。   果然,林茂既是放松了身体不再动作,那缠着他的藤蔓也放松了一些力气。   只可惜伽若这边依旧只是“非真”“非真”地叫着,便是林茂好言相劝,也没有任何回复。   林茂听到外面的呼啸声与人的闷哼声交替响起,心知常小青这时候恐怕也在苦战。可他越是着急想要离开,那卡住他关节的藤蔓便越是紧缩,几乎让他陷入束手无策的境地。   “放开我——”   林茂再按捺不住心中烦躁,转头冲着黑暗中伽若的方位怒吼道。   吼到一半,林茂嘴唇一凉,仿佛触到了什么。   等到林茂察觉到不对的时候,伽若低语时的音调已经变了。   “非……非……”   纵然还是结结巴巴的单字,声调却要快活许多。   原来那伽若脸庞既然正在林茂颈侧,林茂偏头时嘴唇便自然而然地碰上了伽若的眉骨。   对于林茂来说,与这怪物口唇相亲固然是恶心至极,可伽若本身却很是欢欣鼓舞。   “真……非真……”   断断续续的,伽若竟然还能将两个字连续地说到一起,显然是高兴极了。   至于林茂,短暂的一瞬恶心过后,也是一阵狂喜。他想到自己四肢被困,可脖颈处却并无桎梏——而伽若的脸,正好就在他触口可及的位置。 第145章   “伽若师父……你靠过来一点。”   林茂压低了声音,对着伽若轻轻说道。   他的声音变得很柔软, 就像是他脸上那个苍白的微笑一样。   在林茂的直觉里, 伽若确实是很喜欢他的——哪怕现在对方已经变成了一团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怪物, 但在失去了人类应有的神智之后, 伽若依然对林茂抱有某种难以解释的善意。   所以他才会在乔小小的算盘子爆炸时, 用藤蔓将林茂保护起来,而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当常小青与乔小小在外面面临极其险恶的攻击时候, 林茂却能安安稳稳地待在藤茧的内部。   “非真……”   果然, 在听到林茂丝绢一般轻柔美妙的声音后,伽若的回应也变得格外殷勤和快乐。   “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对吗?你再靠过来一点好不好。”   林茂按下心中复杂情绪, 继续用那种诱人语调哄着伽若。   一阵叽叽咕咕的粘液摩擦声之后, 林茂感到自己脸颊边一阵冰凉, 柔软冰冷而干燥的嘴唇抵在他的耳边,有非常细微的呼吸。   说来也是奇怪, 伽若所变成的这些怪花触摸起来都温热如同人类的身体,偏偏唯一保持着人类外形的面部,却依旧冰冷地像是死人。   “抱歉。我的名字不是非真, 我叫林茂。”   林茂垂下眼帘,低沉而柔软的声音变得冰冷而生硬, 但伽若却继续欢喜地回应着他。   “非……”   没有等他将剩下一个字说完, 林茂骤然转过头,朝着伽若的喉部狠狠地咬了下去。   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对伽若这样堪称怪物的家伙发起攻击,自然不会留下任何余力。   林茂觉得自己的牙齿从未像是如今这一刻这么锋利过, 短短的一刹那,他鲜明地感觉到自己的牙齿是如何割开了伽若冰冷柔韧的皮肤,撕开结实的肌肉,最后在那跳动的血管上噬出一个血洞来的。一股甘美到不可思议的热流涌入了林茂的喉咙——   一直以来冰冷无力的身体霎时间充溢起了暖意,滚烫的鲜血沿着他全身的脉络汩汩的流淌,细小的快乐像是一连串的电流在他的背脊上窜动,而林茂的身体在酥麻中变得柔软而敏锐,宛若干枯的花瓣浸在清冽的美酒中,徐徐舒展开皱瘪的身躯,绽放出冶艳的色彩。   鲜明而热烈的铁锈味与甜味,血管有规律的脉动顺着肌肤相触的部位渗透到了林茂的心神之中,有那么一小会,林茂的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他贪婪地吮吸着自伽若身体中喷涌出来的鲜血,浑然不觉那些缠绕着他四肢关节的藤蔓已经干枯无力地脱落,而他的双手正下意识地捧着伽若的头颅,指尖几乎快要插进那那冰冷而潮湿的肌肤中去。   自始至终,伽若都没有发出声音,他像是被冻结了一样凝滞在了林茂的唇齿之间,动弹不得。   若是林茂能够在黑暗抬起头来看向伽若,他定然因为伽若脸上异样的神情感到一阵心悸,悄然浮现在妖冶面颊上的表情绝非是被摄取大量血液后应有的痛苦,而是宛若春花绽放一般的极致快乐与迷乱,潮湿的水光氤氲在一黑一蓝的异色瞳孔之中,在额头与太阳穴的部位迸起了紧绷的青筋,伴随着伽若越来越急促的呼吸细汗自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肤中渗透出来,一片濡湿。   自然,林茂是不可能有余裕看到伽若的异样的,就像是他也不曾见到藤茧外面的红花漫野一般。   也就是常小青被那愈发狂躁的红花卷去了武器,在险而又险的情况下发出的一声闷哼,让林茂霎时间回神。   “唔?!”   他颤抖了一下,喉咙中依稀还残留着些微的甜腥,他就像是被毒蛇咬到了一样,猛然甩开了手中伽若虚弱无力的头颅。   刚才发生了什么?   林茂明明记得自己只是想要制住伽若,却从未想到自己竟然情不自禁地……开始吮血。   而且刚才发生的情形,竟是那般似曾相识,就好像之前便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似的……   林茂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盈强健,远胜之前,可他的心却如坠冰窟,周身发冷。   “……非……非……林茂。”   偏偏伽若被林茂抛到一边,不仅没有噤声,反而还要用那已经破了一个洞的嗓子继续低吟着林茂的名字,满是欢欣。   听得“林茂”两字,林茂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都要发了狂,再不能忍受与刚刚被自己吸了血的伽若同处一室。再加上先前束缚他的那些藤蔓也早已脱落,林茂忙不撕开藤茧上的缝隙,不管不顾朝着外界爬去。   而他抹掉脸上粘液,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常小青差点儿被花藤抽中的那一幕。   “小青——”   来不及思考,林茂一声呼喝,整个人便自发地朝着徒儿扑去。   林茂早些年缠绵病榻一身武功尽失,本应是有心无力救不到常小青的。可这一次,他却是刚刚从伽若身上吸了不少鲜血,柔韧纤细的身体自然而然便回归了状态最好的时候。   当那一声“青”字于花藤腥风中散落的同时,林茂整个人竟已经踏叶而来,径直挡在了花藤与常小青的中间。   说时迟那时快,也不过是瞬间的功夫,花藤已经落了下来。   林茂身上衣衫凌乱,手无寸铁,可眼前是狰狞可怕的藤怪,身后却是摇摇欲坠,一看便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徒儿——没有半分犹豫,林茂双手抬起,直直对上了那呼啸而至的藤蔓。   “嗤——”   皮肉撕裂,鲜血迸射。   在极致的惊恐中,常小青的瞳孔缩小,窒住了呼吸,他觉得时间似乎忽然间变得很慢很慢,慢到连空气都快要凝滞,慢到常小青能清楚到看见半空中颤动的血滴,碎裂的骨肉,还有林茂一瞬间因为痛苦而扭曲起来的面庞,苍白的脸色。   林茂的胳膊被花藤抽掉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皮肉,深可见骨,鲜血淋漓。   其实,倘若身在花藤下的人不是林茂而是常小青,那伤口本应该要严重得多才是。那时的花藤在察觉到林茂气息之后,分明是想要停住的,之可惜一切都只发生在转瞬之间,花藤来势又异常凶猛刹车不及,最后哪怕勉力将前端卷起想要避开林茂,还是无法避免地埃上了林茂的胳膊。   那一小块肉,便是避无可避之下的代价。   花藤的攻击停了。   张牙舞爪,状若疯蛇的藤蔓簌簌发抖,之前还显得格外鲜艳,连精钢宝剑都能一口腐蚀掉的鲜花全部萎靡地缩起了花瓣,掩住了花蕊中可怖的变形,至于那些在战斗中被催生出来的嫩须与绿叶更是毫不留情,全部都自藤蔓身体上脱落下来,到了最后,站在林茂与常小青面前留的,便只是无数根根光秃秃的绿杆,打着卷儿收缩了起来。   “呼……”   林茂忽然一声闷哼,身体晃了晃,头晕眼花跪倒在地。   他也是疼得过了,被抽掉一块肉的初始还只觉得手麻,等眼看着藤蔓收缩心中微松,剧烈的疼痛才漫天遍野排山倒海到朝着他席卷而来。   一双手从他身后伸来接住了他。只是向来异常沉稳的手,在这一次却抖个不停。   “师……师父……”   林茂听着常小青沙哑的叫声,有心想要安慰一番,可胳膊上传来的剧烈疼痛却叫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咬着牙倒吸着凉气才不至于就这样晕厥过去。   曾经在惊慌与痛苦中的师徒两人都没有察觉到,那些从林茂身上喷涌出来的血已经顺着花藤表面的纤毛涌入植物的内部,被刮下来皮肉碎屑更是以惊人的速度纳入藤蔓的身体之中,哪怕一丝肉星都不曾漏下。   “林茂,你怎么样了?”   乔小小瞪着一双杏眼,警惕到看着开始收缩退却的花藤,戒备着一步一步挪到了林茂身边。她顺着常小青的视线往林茂手上看去,挑了挑眉头。   那人身上血糊糊的一团看着倒确实可怕,不过乔小小既然是乔洛河的爱侣,多少也懂一些医术。不过是一眼,乔小小心中就已经有了定论——纵然看着血流满地,可实际上却并非伤及性命的大问题。   也就是林茂多年来锁在忘忧谷中,很少出武林走动,平日里又被自己的徒弟保护得严丝密缝,不曾见过一点雨雪风霜,才会叫一个这样的伤口给弄成这幅奄奄一息的模样。   “我……我无事……”   乔小小既然开口问,林茂也只能流着冷汗慢吞吞地回答。   乔小小有意无意到走到了林茂眼前,挡在了那名为伽若幻化而成的怪物的面前。 第146章   其实若真要说起来,常小青与伽若相斗了这么久, 内伤外伤叠在一起, 远比林茂如今伤势严重得多。可如今他看着林茂手上伤口, 却是满脸惘然慌张, 双目赤红而含泪, 双手痉挛一般几乎抱不稳林茂,像是已经失了神智。   乔小小眼看着常小青满脸煞白簌簌发抖的模样,不由翻了个白眼, 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废物。”   她低声呢喃一声, 再抬眼望向伽若——   先前如同受伤野兽一般发狂的花藤在花叶凋零之后已经缩成了小小的一团。青黑色的植物表面泛起了不吉利的灰褐色,就像是入了冬后冻死在霜花之下的南方植物, 干枯的树叶与藤蔓伴随着动物一般的涌动簌簌而落, 不断地压缩着自己的体积。就在乔小小与常小青林茂三人互相招呼的须臾时间里, 那花藤巨大的身形已经不断的融化脱落,最后回到了人形大小, 整团花藤便彻底凝在原地不动了。   看到眼前景象,乔小小眼瞳一缩,不仅没有半分放松, 整个人反而变得更加紧绷。   “还在哼哼唧唧什么,你们两个最好给我滚起来, 事情不对!”   乔小小慢慢往后退了半步, 一字一句皆是从牙缝中勉强挤出来的。   明明花藤已枯,但她看着那团玩意,毛骨悚然之感却比之前更甚。   “呲——”   就像是为了应对乔小小的不祥之感一般, 她的话音刚落,那花藤忽然微微一动。   一双惨白如尸,毫无血色的手从枯枝败叶中猛然伸了出来。   “小心!”   乔小小原本就对其满心戒备,这时候见着一双手弹探出来,不由惨叫出声。   “唰——”   而迎接那双手的,是一道凌厉至极的剑气。   那是已经全然超出了任何一个江湖人士的认知的一道剑气。   炽烈如火,迅捷如光。   明明本应该是无形无色,纯以真气凝练而成的剑气,却仿佛拥有自身的光泽与热度,在空气中划出流火一般的绚光。   那道剑气自然便是常小青发出的。   哗啦啦——   自常小青指尖到那团花藤之前,雪与血,泥与草,断枝与碎肉,都在那道剑气掠过的瞬间被齐齐撕裂成碎末。   剑气直指之处,也毫无疑问是那双手伸出来的位置。   只要见到了那一道剑气的人,都不会怀疑,在这样一道近乎窥见剑之真道的剑气面前,那双手与那团令人作呕的怪物藤蔓也会如同之前的血雪泥草一般化为肉眼再分辨不出区别的黑色细末。   而事实上也差不多。凶残暴虐的干枯花藤在剑气掠过的瞬间便碎裂了,一道寒风恰好吹过,扬起漫天黑色碎屑。   可是,也就是在这漫天的碎屑中,那双惨白的手微微地动了一下。   凛冽的剑气尚且来不及发挥自己的全部作用,便戛然而止,与微风一同消散在了冰冷的熹微天光之中。   待到风缓,纷纷扬扬的碎屑缓缓落下之后,一个不着一物,肤色泛着尸白的英俊男人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你……是你。”   在看到那个人熟悉的面孔之后,乔小小控制不住地连连后退,背上汗出如浆,纵然想要运气凝神与其对峙,却始终没法止住自己的两股战战。   那个有着苍白面孔和异色双瞳的青年自然也不是别人,他便是伽若。   在场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他会在变身成那样的怪物之后,还能重归人身。   “伽若……”   林茂虚弱的声音响起,一个名字,差点儿吓得乔小小跳起来。再回头,她便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常小青已经抱着林茂站起来,到了她的身侧。   黑色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深达数寸的沟壑,一头是紧抱着林茂的常小青,而另一头是人鬼莫测的伽若。   那种仿佛连空气都要凝滞下来的气氛再一次笼罩了在场的所有人。   林茂凝神看着不远处的伽若,他清楚地看见了对方那修长的四肢与苍白的肌肤。除去过于苍白的缺陷,伽若的每一寸皮肤都像是初生的婴儿一般细腻,没有一丁点伤痕与瘀斑——只除了他咽喉处的洞口。   那是一个樱桃大小的血洞,边缘层次不齐,并没有流血,但也没有愈合。   但它看上去却比那血流如注的伤口更加令人害怕。   伴随着伽若缓慢的呼吸,林茂能够清楚到透过那个洞口看见伽若咽喉处的肌肉正在有规律的脉动。   林茂的喉头滚动,舌尖上仿佛依然残留着那种叫他精神恍惚的温暖甜意。   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在黑暗中,用牙齿在伽若的咽喉处咬开那个血洞的,他更加记得,自己又是如何将嘴唇覆盖在那冰凉的肌肤之上,透过那个洞口贪婪地吮吸着伽若的血液。   如果要说林茂想到这些时候心中毫无迷茫惶恐与疑问自然是假,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他像是这样看着伽若时,他心中竟然毫无怨恨与恐惧之意——哪怕对方刚刚化身为怪物,哪怕对方与自己的旧友与徒儿发生了漫长的殊死战斗,哪怕对方差点儿用藤蔓将他整个胳膊上的肉都卷走……   先前看到伽若时候的恐惧,早在林茂不知道的时候,如同凝在蛛网上的露珠一般消散无影。   “林……茂……”   伽若双手合十,温和地与林茂对视着。   在林茂唤出他的名字之后,他也唤出了林茂的真名。   跟之前只会非真非真低声乱吼的时候相比,伽若此时显然已经重新拿回了属于人类的灵智。   他已经全然没有了之前那种恐怖的模样,就连声音都从之前的怪异干涩变为了温润文雅。那种初见时与世人的格格不入仿佛是一种幻觉,这个时候的他气息缥缈雅致,哪怕赤身裸·体,也像是月光照射下的上好青玉,没有哪怕一丝丝淫邪之气。   而就在伽若开口之际,林茂感觉到常小青抱住自己的胳膊骤然用力,几乎快要把他整个人的骨头都要掐碎一般。   其实这个时候再看常小青与伽若两人,恐怕不明所以者反而会认为常小青才是造成此处尸山血海的罪魁祸首——常小青的灰白色长发早已在之前的战斗中被自己的血和花藤的浆液染成黑红,褴褛的衣衫上更是血污团团,更可怕的是他的表情与他的眼神。   那是无法描绘的冰冷与暴虐锻在一起的寒冰。   乔小小甚至都不敢靠近常小青太近——对方的气息太过锋锐可怕,让她想起了重伤待死却愈发疯狂的野兽。   她甚至有种感觉,好像下一秒钟常小青便会持剑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杀戮殆尽。   而这一切,都只因为不远处的伽若,唤了一声“林茂”。   站在常小青身侧的乔小小都能察觉到不妥,正待在常小青怀中的林茂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怦怦——   怦怦——   怦怦——   林茂的脸正贴着常小青的胸口,这个时候他都可以清楚到感觉到隔着那薄薄的一层皮肉,常小青的心脏正在疯狂地鼓动。   而常小青的体温更是高到可怕,林茂被他死死按在怀中,觉得自己小徒弟的胳膊与胸口似乎都已经化为了烧红的热炭。   糟糕。   林茂心中暗暗道,想起之前那一道神鬼莫测的剑气,愈发担心常小青这时候怕是已经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小青,别怕。”   林茂忍住了痛呼,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按在了常小青的肩头。   他知道是自己受伤的事情刺激到了常小青——   若说林茂待常小青是一派脉脉慈父之情,那常小青待林茂却另有不同。   林茂很早之前便知道,常小青怕是已经将一腔心神全部都放在了自己的身上。哪怕是一朵落花落在了林茂的身上,在常小青看来也无异于尖刀落在了他的心头。   林茂心中暗暗有些后悔,当着常小青的面护了他这一把,反倒是让人彻底的心神大乱了。   “我是真的没事,不过小伤而已。”   林茂见常小青不曾回应,便又小声说道。   他这一次是真的未曾说谎。   被花藤卷去胳膊上一块肉的最开始,林茂是痛得站都快站不住,可等到伽若自花藤中脱身而出,林茂关注那怪异的和尚,注意力一分散,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胳膊上的疼痛已经淡了很多,纵然看着伤口是鲜血淋漓,可挥动胳膊时竟也无碍了。   “师父,我会杀了他。”   只可惜林茂的安慰却并没有安抚到常小青。   林茂越是提起伤口,常小青的眼神便越是漆黑。   他一直死死地看着伽若,后者的面庞光洁五官端正,眼神幽幽,一直落在林茂身上。   而常小青的杀心,便也越发的汹涌,几乎快要将他整个人彻底吞噬。   乔小小看看伽若又看看常小青,没忍住,又往远处退了几步。 第147章   “林……茂……”   伽若清冽的嗓音泉水一般在空气中流动。   “这个名字很好听,”他微微笑着说道, “比‘非真’好听呢。”   自始至终, 伽若都全然没有理会常小青滔天的怒火与周身环绕着的可怖杀意。   让乔小小想要抽身而出, 林茂束手无策的紧绷气氛对他似乎毫无影响,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 那和尚竟然还能和风细雨地低喃林茂的名字。   而这一点,毫无疑问只会让常小青愈发暴怒。   “怪物。”   常小青抬起眼,黑暗的视线对上了伽若, 后者明净的面容和缥缈的出尘气息让他的表情变得格外扭曲。   怦怦——   剧烈的心跳。   仿佛不属于他自己的心跳在身体里震动着。   林茂以为常小青的异样来自于走火入魔, 而乔小小到底并非彻底的江湖人,也不曾察觉到先前常小青弹射出去的那一道剑气另有端倪。   没错, 常小青确实是当今武林不世出的天才, 但即便是他, 其实也不可能发出那样一道骇人剑气。   只有常小青自己知道,现在的他其实十分不对劲。   他的胸口上像是嵌着一块烙铁, 包含着恶意的喃喃细语不断到自胸口滚烫处弥漫出来。一股陌生的力量宛若决堤的洪水在他的身体里不断地横冲直撞,也就是依仗着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常小青才在之前与伽若的花藤斗争中坚持到现在——然后, 又在那一股力量的控制下,径直朝着伽若发出了那一道剑气。   【杀了它, 杀了那个怪物, 你必须这么做,才不会让你的师父被抢走……】   细小的声音在常小青的耳畔喋喋不休,常小青死死地咬着牙关不让自己的心神被其牵动。   这声音, 还有身体里的力量都是显而易见的不对劲——常小青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仅有的那一点理智,几乎都要在伽若脸上那清风明月一般的清雅微笑中粉碎殆尽。   他这辈子从未有如此的仇恨与杀意,以至于他甚至都没有办法按照林茂的要求放松下来。   “小青,你先别这样,我有话想要问他。”   林茂未曾错过常小青身体上的紧绷,更不会错认自己徒儿的杀意。   他忍不住轻轻地嗫嚅出声,微微蹙眉。   “师父,你别怕,我能杀他。”   面对师父的劝阻,常小青却偏偏答非所问地低声应道。   从林茂的角度,只能见着常小青的侧脸。这些天的奔波早就让常小青异常消瘦,脸颊看上去宛若刀削,眉目幽深,面色冰冷,再找不到当初在忘忧谷时木讷温和的容颜——林茂身体一滞,这才发觉不知不觉中,常小青竟然渐渐地脱去了常师兄的轮廓。   与常小青相处了这么多年,林茂自然也知道,这一刻的常小青并没有将他的劝阻听进去。   这样的常小青多少让林茂有些手足无措,这么多年来,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常小青对他的言听计从,直到这一刻,他赫然发现,原来当自己的小徒弟不愿意听话的时候,他其实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微妙的陌生感在林茂的心头扩散开来——原来常小青之所以那么听话,只不过是因为常小青愿意听他的话而已。   可是事到如今,林茂倒还真不能就这样让常小青与伽若动手。   伽若此人身上疑团重重,先不说他竟能以身化花,就说林茂之前在诱惑下吞噬了他的血液不说,林茂之前与其相处时脑海中浮现出的种种幻象,也让林茂惊疑不定,不知是梦是幻,亦或者是……真实。   同样是漫天遍野的红花,同样是表情虚弱而温顺,被压在他身下的和尚。   林茂心中有个声音清楚到告诉他,或许像是这样吞噬他人血肉的事情,并不止这一次。   可是,可是为什么他偏偏完全记不清了呢?   林茂越是想便越是混乱,但混乱中有一件事情却是确定的——种种疑问的答案,其实都在伽若身上。   想到这里,林茂也顾不得别的,径直伸手,一边死死按住了常小青的指尖,一边朝着之前乔小小躲避的方向望去,企图让昔日旧友帮忙脱困。   没想到一瞥之下,乔小小之前所在之地空空如野,徒留夜风,而乔小小本人,早已不见踪影。想来是她早已察觉此间气氛险恶,借着常小青与伽若对峙无暇顾及他人的机会,寻了空子早早溜走了。   林茂一怔之后,也只能眼神一黯。   乔小小原本甚至是想要取他性命,之前与伽若对峙之时她能顾念旧情回护于他,已是意外之喜,如今她先行离开险境,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样一来,夹在伽若与常小青两人之中的林茂,便愈发难为许多。   “小青,别动手——”   林茂只能按下心中思绪,干巴巴地冲着常小青道。   “没事的。”   偏偏有人却早在常小青之前插口回了林茂。   伽若往前走了几步,保持着之前双手合十的姿势,微微一笑,看着愕然转头的林茂。   “他杀不了我。”   伽若柔柔说道。   随着距离的拉近,伽若的眼神也变得愈发强烈,直叫林茂背脊微微发麻。   “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林茂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自然是个怪物。”   常小青代替伽若开口道。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已经从林茂掌心中抽出手,对着伽若又划出一道剑气——   与之前那道迅捷的剑气相比,这一次的剑气显得异常的缓慢和温柔,就像是夏日最后的萤火混在微凉的风中,缓慢自从半空飘在摇曳的花枝之上。   空气因为那朵萤火泛起薄而冷的幽光,映出伽若在一瞬间骤然缩紧的瞳孔。   “呼……”   微凉的风,从常小青的指尖掠到了伽若的身上。   伽若的身体一滞。   林茂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炸开的声音,但仔细去听却什么都没有,在他耳边的只有常小青沉重的呼吸和心跳,还有……   “唔……”   一声来自于伽若的闷哼。   伽若骤然往后退连连退了三步,一抹细细的血线自他灰白的嘴唇中缓缓溢出,滴滴答答顺着胸口流淌下来。   林茂的大脑瞬间空白。   鲜艳红色映满林茂的视野,强烈的铁锈味和腥甜味铺天盖地朝着林茂涌来,一股热流情不自禁地顺着尾椎缓慢爬上背脊。   他感到了干渴。   “很有趣。”   伽若在很短的时间便重新站稳了,他看了常小青一眼,平稳而缓慢地说道。   三人对峙了这么久的时间,伽若却像是刚刚才发现,这个世界除了林茂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   薄薄的暖意须臾间自伽若眼角眉梢褪去,林茂忽然发现,和尚的异色双瞳暗了下去。那张白皙的脸颊上,微淡的眉梢轻轻地挑了挑——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强烈的不安雷电般贯穿了林茂的整个身心。   “小心!”   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解释,林茂近乎本能到转身,朝着常小青狠狠拍出一掌——   常小青从未对自己的师父设防,这一掌自然扎扎实实地落到了他的身上。跟之前林茂轻飘飘拍在乔小小身上的一掌不同,如今的林茂气血充足,一掌下去蕴含了自身真气,转瞬间便将常小青整个人都往后拍了数丈。   而就在常小青身形退后的同时,在常小青之前所在的位置,悄无声息地探出了一根纤细微红的细枝。林茂一见那细枝,便觉得头皮似乎都要炸开来,明明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心中却已经确定,那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毒物,只要轻轻碰上,就算是南疆皮厚如老松的老鳄也会被融成细碎肉泥。   可那林茂固然是护住了常小青这一次,伽若的后手却绝不止这毒物一道。   常小青被拍飞之后,身形尚在半空之中,便见着他下方的泥土绽裂,巨蟒一般的藤蔓破土而出,正正将常小青抓个正着。   “小青——”   林茂再看那藤蔓,又认出来这是某植物的树根,倒是不如之前的细枝毒性大,却另有胜出的本领:这藤蔓力大如牛,精铁一般牢固,牛皮般坚韧,只要被它缠住,哪怕是再凶狠的野兽也挣脱不得。而且这藤蔓不仅能困住猎物,更能自表面生出腐蚀性极强的消化液,哪怕是一头野猪被它捆上三四个时辰,再去看时候也将化为一团稀薄的黄水,营养的部分早就被藤蔓消化得干干净净,獠牙都留不下来。   这时候林茂倒是无暇去想自己为何知道这么多关于这怪花怪树的事情,眼看着小青被缚,一心只想救人。可他刚刚动作,整个人便被一双冰凉的胳膊自身后用力地缠住了。   “林……茂……”   那人低头凑到林茂耳边,低声呢喃。   林茂身体一软,几乎快要跌倒在那人怀中。此时此刻,伽若抱住林茂的姿势,却与先前常小青抱住林茂时是一模一样的。   常小青纵然被困,一眼瞥见此情此景,额头青筋迸起显是在发狂,奈何被困与藤蔓之中,挣扎了半晌依旧动弹不得。   “伽若师父,我求你……求你放了小青。”   林茂嘴唇微微颤抖,好半天才组织好语言。   他闻见了伽若身上的香气,甜而暖,让人失神……   明明应当焦急万分才是,可这个时候他脑海中最为鲜明的欲望,却是伽若身上的血气。 第148章   到了这个时候,林茂便是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他怎么样都不可能在常小青落入这般境地时还能这样神不守舍, 满心都是摄取他人血液。   林茂一口咬住舌尖, 伤口处涌出的鲜血顺着舌根流入咽喉, 挣得一丝清明。   “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低吼一声, 却发现自己连说话都很是困难, 言语含糊近乎耳语。   发现这点,林茂一滞,不由地又抬手便往身后挥去, 可是汇于掌心的真气尚未凝成, 伽若便早先一步握住了林茂的手。   “你别生气……”   伽若低声说道,轻而易举便卸掉了林茂的真气。   他说话时靠林茂靠的很近, 呼气时微弱的气流正拍在林茂的脖颈处, 那种粘稠而妖冶的香气因此而变得格外浓郁。   林茂一闻到那股香气, 视野便微微模糊了起来,身形更是绵软滚烫, 仿佛没了骨头。   强烈的饥渴像是一只无形的爪子,死死地抠着他的喉咙与心脏。   若不是林茂这辈自从常师兄死后一生心血俱在常小青一人身上,此时早已屈从于身体的渴望, 不管不顾地倒在伽若怀中吮血止渴了。   “唔唔唔——”   不远处地常小青正看着伽若与林茂如今模样,双眼已经是一片血色。   他近乎发狂地挣扎了起来, 即便是老象也能轻松缚住的树藤在他迸出的真气之下, 表面竟然绽开了无数深达数寸的裂痕。   只可惜先前他一时不差被藤蔓制住了周身要害,这时哪怕再挣也是无济于事——眼看着树藤绽裂,伽若便抬起头来看了常小青一眼。   地面上忽然又拱起了几枚土包, 如同蛇鳞一般泛着微微冷光的几根藤蔓悄然冒出了头,自顾自地缠绕在了常小青的身上,将他捆得更紧了一些。   “小……小青……”   或许是太过焦急,又或者是自身状况太过于难堪,林茂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饱受折磨的常小青,眼角隐隐渗透出了一点生理性的眼泪。   伽若似乎也能察觉到林茂的躁动不安,林茂越是反抗,他便越是要将自己紧贴在林茂的身上。他甚至死死控制着林茂的手,迫使林茂触摸他喉咙上那个被啃食出来的伤口,在林茂慌张的挣扎中,薄薄的血渍从伤口中渗透出来,湿润了林茂的指尖。   “你别看那个人,你看我好不好。”   伽若说。   林茂百般躲避依旧避不开他,喉头一甜,冲着狠狠啐了一口血。   “呸……你……你这个妖物……你的血里头究竟有什么……为什么我……我……”   为什么我到了这个时候,满脑子依然是你的血?   这番话林茂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憋得狠了,颧骨上便泛出一层薄薄的绯红。   那伽若不躲不避,任由那一口暗红的血落在自己的身上。   “你这是很正常的,”伽若柔声说道,听着仿佛像是情郎安抚着自己胡乱发着脾气的情人一般,“……汝吮我血,我食汝肉,我们两者原本就是相生相成的一体,你难道都忘了吗?”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的血里头难道……难道是放了蛊……”   林茂含含糊糊回道。伽若那番言论在他耳中,不过一派胡言。他想起伽若之前能化身为怪物一般的花藤,如今便只能设想是伽若的血液中怕是混了南疆那边的蛊物,才叫自身变得如此不对劲。   伽若抱着林茂的胳膊紧了紧,顿了片刻才又开口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真叫吾伤心。”   他的语调就渐渐变得奇怪。   “啊,对了,倘若不是吃了你的血肉,我怕也早已神智混沌,沦为一团无知无觉的凋零之花……你已离开我这么久,自然是忘了很多事情的。”   话音落下,伽若握住林茂的那只手微微一颤,指缝间倏的冒出了一根颤颤巍巍的藤蔓。   林茂早知道伽若身上这些花藤的残暴怪异,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自己胳膊上的伤口似乎在隐隐作痛。他下意识便要躲,伽若却将他抱得愈发的紧了。   林茂还待挣扎,伽若手中的藤蔓已生变化。那藤蔓从浅绿变成深绿,又从深绿变成墨绿,柔软的枝头迅速膨胀,化为一团紧闭的花萼,而等到林茂因为那变化而不由望过去的瞬间,花萼便膨胀开来,化为一团粉红的花苞,随后它便在林茂的视线中,徐徐绽开,开出了一朵绚烂艳丽的硕大红花。   这朵花足足有人的脸盘大小,层层叠叠的花瓣宛若凝着人心头上的血,红得近乎发黑,光是看着都仿佛可以闻见血色中隐隐渗出的甜腥之气。   可即便是这样的妖异阴邪,也没有人能否认这朵花实在美得惊人。   明明只看一眼便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朵花怕是邪物,但也正是这种邪恶到极致的气息,让它增添了让人移不开眼睛的魅力。   林茂的身体不受控制到僵住了。   他凝视着眼前的红花,仿佛听到了一抹幽远的叹息……   随后是风的声音,水的声音,草木葱茏生长的声音,无数细小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最后汇成声音的洪潮朝着林茂汹涌用来。   视野中的红花在不停的摇曳,渐渐地便如同水中的倒影一般荡漾着散开来。   浩瀚的幻象如同画卷,在林茂的眼前徐徐展开。   他看见了无穷无尽,终年笼着潮湿水汽的连绵山脉,阴沉沉的绿意铺满了视野所及的每一处缝隙,无数柔韧的藤蔓,生着细刺的荆棘,低矮细密的灌木与因为缺乏阳光而扭曲成型老树层层叠叠地虬结在了一起,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绿色的网,将整片山脉都层层叠叠地遮蔽了起来,仿佛连天光都无法触及到此处。   而就片绿网的正中央,却生长着一颗跟周围一切生物都格格不入的巨大花树。   几乎可以刺痛人眼球的鲜艳红花在枝头层层叠叠地盛放,每一朵都妖冶动人,明明是植物,却洋溢着妖魔才有的邪恶与诱惑。而在繁茂的花叶之下,是花树粗壮的枝干——表面均匀地皲裂,泛着金属一般的微光。   然后,那微光忽然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窸窸窣窣,细小的摩擦声夹在树海的浪涛中传入林茂的耳中。林茂不会错认,那是长蛇在移动自己身体时鳞片狐仙刮擦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花树的枝干并不是真的枝干,而是一条蛇。   伴随着那条大到不可思议,不像蛇而近似蛟的长虫的移动,花树下的生物终于缓慢地浮现在林茂的眼前。   那是一个异常美丽的赤·裸少年,纤细,皎洁,纯洁,宛若白昼之月。   鸦羽般长发披散在少年的肩头,宛若一袭闪着柔光的锦缎遮住了少年的背脊。少年的手中,正捧着一朵硕大的红花。   他仰着头,愉悦地畅饮着自红花花蕊中流泻而出的猩红稠液。   他的脚正踩在花树粗壮的树根之上,而那些枝枝蔓蔓的树根……正蔓生在层层叠叠的尸骸之中。那些尸骸有一些已经化为了灰白的骸骨,有一些多少保留着原本的形体。   本应该在山林中穿梭,拥有着美丽皮毛的野兽;膘肥体壮,看得出是精心饲养的猪牛羊鸡等牲畜;还有人……被盛装打扮,涂画着复杂纹样的人也与那些不知人语的动物堆积在了一起。   其中有一些人还活着,他们似乎在呐喊着什么,表情扭曲而绝望——树根几乎是毫不留情到穿过了他们柔软的躯体,当着林茂的面,那些人以肉眼可及的速度一点一点变得苍白,灰暗,最后干瘪成为了空空荡荡裹着骨头的皮囊。   而在尸山血海之上,少年愈发显得血气充盈,精美的五官随着鲜血的涌入变得格外浓丽……   林茂的身体颤抖了起来,眼前的幻境正在一点点分崩离析。   “呕……”   强烈的恶心感差点让他直接吐出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眼前一黑,身体像是被人从云端重重拽到了地上——   林茂清醒了过来。   他依旧在伽若的怀中,而在他周围充斥着的强烈血腥味,来自于不远处被缚的常小青。   林茂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眼前发生的事情,竟与他在幻境中窥见的一幕重叠在了一起。   林茂看见了那些深深扎入人牲与动物身体汲取血肉的藤蔓,这时候的它们正一层一层环绕在常小青的身上。   它们远比之前捆住常小青的树藤纤细,但却可以直接撕裂衣衫,深深到嵌入人的皮肉中去。   而之前尚有余力进行反抗的常小青,也找在林茂恍惚的时候失去了神智。   消瘦的男人头颅低垂,一动不动,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然而那些细藤的表面,却泛起了微微的红丝。 第149章   林茂猝然回过了头望向了身后的伽若,出现在视野中的男人依旧如同先前一样俊美, 但那赤·裸的身体正快速地变化着。尸体一般惨白的皮肤上逐渐渗出了充盈的血气, 结实的肌肉覆盖上了瘦长的骨骼, 从微笑的红色嘴唇中露出来牙齿像是上好的玉石一般发着光, 异色的双瞳是那样的明亮, 黑瞳愈黑,蓝瞳愈蓝,镶嵌在深邃的眼眶中, 不像是人类得器官而更像是进行雕琢而成的珠宝。当着林茂的面, 伽若变得愈发的俊美逼人,英俊得近乎浓腻, 就连他喉咙上的伤口也逐渐开始了愈合。   林茂眼睁睁地看着粉色的肉须蠕虫一般的生长和纠结在一起, 最后融成了一小块完整的皮肉。   当最后一片莹润的皮肤覆盖上那可怖的伤口, 伽若新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记起来了吗?”   他温柔而甜蜜地对林茂说道。   正如同林茂对于世人来说,乃是无法用语言来描摹的绝世美人一样, 若是有人得以见到如今伽若,恐怕也要震惊于这个男人的完美与俊美。   可与林茂截然不同的是伽若身上的气息。   若说林茂会让人想起皎月与新雪等世上一切纯洁而脆弱的事物,那么伽若却会让人想起深不见底, 充斥着毒液与黑色浆液的沼泽——那种会匍匐在山林之中,将所有路过的鸟兽人虫都一并吞没, 连骸骨都要消化殆尽的黑沼。   “你……不是伽若。”   林茂困难地喘息着, 他凝视着面前的男人,喃喃地说道。   “你甚至……甚至……不是人。”   林茂想起了幻境中那些鲜艳的花朵,吸食着其他生物的血肉, 以尸骸为养分灿烂开放的花朵。不知不觉中,花朵与伽若的面容重叠了。   伽若正在抽取常小青的血肉来充盈自己的身体。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林茂抬起胳膊死死地掐住了伽若的脖子。   “放开他——放开小青!”   他痛苦地低吼道。   可是,伽若新生的皮肤看上去是那么柔软和细腻,触摸上去时却如同冻结在寒冰之中的精铁一般坚硬和冰冷。   林茂的胳膊不住地颤抖,他用尽了全力,所有的反抗依旧是徒劳。   其实若常小青只是个普通人,伽若只会乖巧地听从林茂的吩咐,不做任何反抗——他之前杀掉的那些江湖人的身体,已经足够他享用好一段时间了。   只可惜,常小青确实不是个普通人。   伽若此时身份极其特殊,所以能够感受到林茂等凡人感受不到的异样。   常小青身上有一种让伽若感到极其忌惮的气息,伽若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可以肯定,如果任由常小青继续活下去的话,那个有着铅灰色长发的丑陋男人会伤害到自己。   而如果那个人真的可以伤害到伽若的话,他便自然而然地可以同时伤害到林茂。   一切都无关逻辑,只有感觉。   可对于伽若这样的“人”来说,直觉便已经足够准确了。   所以他才会这样凶狠而残忍的,努力想要将常小青杀了。不仅要杀了,还要小心翼翼,一点一滴将那人的尸体也仔仔细细地吃掉,不留一点残渣。   伽若只是有些无措,无论他如何安抚,林茂依旧对他除掉常小青这一点充满了不满和抗拒。   馥郁的香气萦绕在林茂的身侧,他的思维变得格外迟钝,冷汗彻骨,眼中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   “我不喜欢他。没关系的,你不要怕,以后我会陪在你的身边。”   伽若对林茂说道,他将手掌覆在自己脖子上,盖住了林茂的双手。   他的眼神竟然是温润的,像是刚刚出生的幼兽,没有一丝邪恶。   就好像像是现在这样,以可怖的姿态汲取他人的生命,对于他来说是那么理所当然,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   被藤蔓缚住的常小青已经彻底得脱了形,他的皮肤开始变得干瘪,胸腔也没有了任何的起伏。   林茂只看了常小青那边一眼,大脑便彻底变得一片空白。   “你——我不要你——你不是人!你不是小青!”   林茂的视野一片模糊。   他从未这么清晰到认识到,或许在这一刻,又或许再下一瞬间,他亲手养大的那个孩子就要离他而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林茂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忽然发生了某种改变。   怦怦——   怦怦——   怦怦——   血液的流动,空气的温度,心脏的跳动。   奇异的脉动伴随着林茂血脉的搏动,在他的身体里跳跃着,鼓噪着。   有那么一瞬间,林茂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挣开了自己那具脆弱的身体,朝着整个虚空扩张开来。   他同时看到了伽若,还有伽若那细密遍布在整片泥土下方的根系,他还看到了常小青,冰冷的身体内部,残留着一团奄奄一息的火焰,常小青还没有死,可是那些嗜血的根系正埋在他的血肉之躯中想,想要夺取这最后一点生机。   骤然间,林茂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我叫你放开我的小青——”   巨大的轰鸣从林茂的身体里炸裂开来。   “呼啦——”   风忽然之间变得狂躁而猛烈,以林茂为圆心倏然刮起。   伽若的身体猛然抖动了一下,异色的双瞳不可思议地缩小了。   “唔……”   痛苦的闷哼响起,从林茂手指触碰到的那一小片肌肤开始,仿佛枯叶病一般的黑色斑点循着皮肤下方的脉络在伽若的身体上蔓延开来。   之前还异常坚硬和冰冷的皮肤开始变得松软和垮塌。   红色的汁液顺着林茂的指痕缓缓渗透到外界。   林茂以一种奇异的状态感受着伽若的“枯萎”——后者开始变得虚弱和无力,与之相对的是,林茂自身却变得格外的强大。   林茂甚至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这里直接结束掉伽若的性命。   因为伽若压根就不像是他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完整。   他不仅不够完整的,本质还显得格外的扭曲和病态,与林茂意识深处那妖异到骇人的巨大花树有着根本上的不同。一定要形容的话,伽若更像是嫁接到了病树上的花枝,纵然看上去生机勃勃,根系却在腐朽。   令人厌恶的存在。   林茂恍惚间仿佛听到了一个优美的声音幽幽地叹息道。   那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为美妙的声音,但是语气却显得那么的淡薄和冰冷。   伽若挣扎着抬起手,他带着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艰难地掰开了林茂的手。他显得是那么的弱小和脆弱,以至于林茂近乎怜悯到松开了手。   随后伽若踉跄了着后退了几步,砰然倒在了地上。   “林茂……”   他呆呆地仰着头,悲切地凝望着林茂,刚才那副神采飞扬,气血充足的模样就像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幻觉。这一刻的他满脸都是枯萎带来的斑块,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一般沉重。   “你不喜欢我了吗?”   他悲伤地问道。   可是林茂压根没有理会伽若的问话——早在回复意识的瞬间,他便径直转身奔向了常小青。   这个时候,他正粗鲁地拨开那些死气沉沉,触之便溃烂的湿润树藤,将已经毫无生息的常小青抱了出来搂在怀里。   常小青的身体沉重到不可思议,发现这一点之后,林茂觉得自己的颤抖变得更加严重了。   “小青……小青……你醒醒,都过去了,师父来救你了……别怕,师父来救你了……”   死死地抱着常小青,林茂不停地重复着语无伦次的话语。   林茂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有点迷迷糊糊的,他抚摸着常小青粗糙枯败的长发,小徒儿瘦到只剩下一层皮的骨头磕在他身上,一阵生疼。   林茂又把脸凑到了常小青的胸口上,一直以来都显得那么雄厚,那么可靠的胸膛却是那么的冷冰,无论林茂如何祈祷,依旧没有一点动静。   林茂慢慢地直起了身体,他看着常小青。   常小青就那样仰面躺在林茂的怀里,一动不动。   最后一点生机已经消失了,常小青,已经死了。   林茂的视野里只有常小青灰白的面容,他一阵恍惚,眼前的一幕让他感到似曾相识。   是什么时候也曾经像是现在这样抱着一具沉重而冰冷的尸体,徒劳无功想着已经毫无反应的身体输送着真气?   那个时候也像是现在这样痛苦吗?好像连胸口都快要被人撕裂一般的痛苦?   啊,对了,是那个时候……常师兄死掉的时候。   林茂以为自己在哭,可是抚上自己脸颊的时候,眼底却一片干燥。   他已经哭不出来了。 第150章   【“林谷主,这便是……常师兄留下来的那个孩子……”】   【“叫什么名字?”】   【“那个……还是姓常, 唤作……小青。”】   【“……”】   【“林谷主, 你的脸色不太对, 可是身体不适?唉, 我也知道这事真是……要是不喜欢这个名字, 改了便是了。”】   【“没关系,既然那孩子已经取了名……就这样吧。”】   ……   林茂想起了多年前,与常小青初见的场景。   其实并不是不心怀怨愤, 然而彼时常师兄已死, 在知道那人竟然还留下了一丝骨血,无论心多痛也依然想要见到那个孩子。   从山下带到林茂面前的常小青瘦得像是一只小猫, 乱糟糟的头发和并不合身的衣服证明他并未得到很好的照顾, 偏偏抬眼看着林茂的目光却有着不同于孩童的冷静和淡漠。就好像这么小的一个孩子, 却早已知道自己并不会被人善待的命运。   他显得是那么的孤独,又那么的骄傲, 像是一只小小的,桀骜不驯的小兽。   一如林茂熟悉的那个人。你   那一瞬间,小乞丐一般的孩子竟然与风流倜傥的常青重叠在了一起。   是那么, 那么相似的两个人啊……   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留下了那个孩子,一日复一日地将对方拉扯成清俊的少年?时过境迁, 便是连林茂都已经很难说清楚了。   唯一知道的是, 这么多年下来,常小青陪伴他的日子,早已超过了常师兄与他相守的日子。   安静的, 沉默的,温顺的常小青。   无论何时何地都永远陪伴在他身边的小徒儿。   纵然从未说出口,林茂心中却总是很肯定,自与小青相依为命那一刻起,常小青便绝不会离开他。   林茂只是没有想到,他本以为自己会先走一步,最后……确是常小青先走了一步。   如同常师兄一般,在最好的年纪因他而死。   “小青,你别吓师父好不好……”   林茂沙哑地低语道,只觉得自己宛若跌落到了一场痛彻心扉的噩梦之中。   “他死掉了。”   远远地,伽若的声音传过来。   林茂照例没有理会他。   虚弱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的和尚怔怔地凝望着林茂抚尸痛苦到无法自拔的模样,平静的面庞上逐渐染上了古怪的神色——困惑,不解,纠结,嫉妒,悲伤……   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伽若有些可笑。   啊,原来林茂是这么喜欢那个人啊。   伽若有些无措地想道。   他本应除了林茂之外无欲无求,无喜无悲,这时候却觉得身体里有一种陌生的感觉——空落落的,仿佛心脏被人物挖去了一块,很痛,却找不到任何东西来填补。   “那个人死了……以后我可以陪你的。”   伽若继续小声地开口对林茂说道。   他害怕林茂听不见这句话,便拖着已经布满枯萎似的黑斑的身体,极其艰难地往了林茂那边爬了过去。   滴滴答答,腐烂的汁液随着他的动作流在地上,形成一道长长的污迹。   “林茂……”   眼看着伽若离林茂近了,他还待开口,林茂却倏然抬手,头都不会地在空中猛然挥了一掌。   “砰——”   伽若整个人便像是轻若无骨的风筝,被看不见的力量掀到了远处。   浓重的血腥味腾然溢开,与腥甜的花香混在了一起。伽若原本便已经被林茂重伤,如今这一掌更是雪上加霜,落在地上时滚了好几圈,身上簌簌落下了许多枯败的藤蔓与枝叶。一边脸磕到了地上的乱石,浓黑的血淅淅沥沥顺着眼眶与嘴角落了下来。   伽若再无法动弹,偏偏伏趴在地上,头却依旧朝着林茂。   “滚开!”   林茂嘶哑地低吼道。   他没有看伽若。   他本应该杀了伽若才是——若是他还是个正常人的话,他自然应该这么做。   这样一个杀了常小青的怪物,林茂既然为人师父,理应杀了伽若为常小青报仇。可是林茂与伽若之间,却又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即便是心痛至此,他却依旧没办法对伽若起半点杀心。   挣扎之下,林茂也只能挥掌将那怪物拍得远远的,仿佛这样就能脱离对方的控制。   林茂即恨自己杀不了伽若,又恨对方夺走了常小青的性命,绝望之下,恨不得能身代小青去往冥府。   常小青的身体沉沉压在林茂的膝上,紧闭着双眼,恍惚之下望过去,倒像只是累极了睡过去一般。   “小青,你醒来好不好,你若再是这样,师父会生气的……”   林茂用手胡乱地擦拭着常小青身上的血污,越是擦便越是抖得厉害。   若不是这样亲密相对,即便是林茂也没有想过,原来常小青身上竟然会有这样多的伤口,都是在这一路逃亡中陆陆续续留在身上的。   常小青掩饰得那般好,林茂便也心安理得当着那个无能又软弱的师父,权当小徒弟是个金刚不坏的铁人,任由他为自己奔波受苦。   想到这里,林茂更是喉中哽咽,胸口一阵剧痛。   “我错了,小青,师父做错了……噗……”   一句低语尚未说完,一口心血便因为林茂过度悲痛,涌出嘴角。   滴答……   林茂的血落在了常小青的脸上,顺着尸体脸颊的轮廓缓缓往下流动,在经过常小青干燥而灰白的嘴角时,一丝血线自然而然地渗入了对方的嘴唇。   在那一瞬间,嘴唇变得鲜红的常小青,看上去竟像是有了些微的血色。   而早在心血落下的时候,林茂便下意识地想去擦拭。   可当他一眼看见常小青的脸色之后,动作却不由一顿。   就在不久之前,也曾有个年轻人倒在他的怀里,那个时候的他是怎么做的……   在近乎绝望的境地中求得一丝生机,林茂已前所未有的精力回想着天仙阁外小院的那一夜。   他想起了章琼灰败的脸色,想起了自己是如何想要努力拍醒对方……然后是什么?哦,是的……是手掌上细微的疼痛。   当时他的手,是被稻草割破了吧。   啊,对了,是血。   是他的血,血落在了章琼的唇间。   林茂的思维变得格外的澄澈通明,如同有另外一个灵魂穿过了时间的光流回溯到了多日之前,守在林茂与章琼身边观察着正在发生的一切。本已模糊的那一夜在他的脑海中历历重现,让他竟然在多日之后,才发现那一夜的真相。   让章琼苟延残喘的东西从来都不是常小青冒死带来的药物,而是他的血——若是没有他无意间喂入章琼口中的血,在常小青从墙上跳下来的瞬间,章琼便已经毙命。   林茂怔怔凝视着干涸在常小青唇缝间的血迹,心跳怦然加快。   如果说,他能够死而复生是因为吃了无名老人的长生不老药,那么是不是他的血也有同样的功效?   一瞬间,林茂觉得自己仿佛深陷于苦海中人终于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血,我的血……小青,你喝我的血就可以了。喝了我的血你就能活过来了!”   林茂不断地喃喃自语,然后将手指含在口中,重重地咬开了指尖。   血流了出来。   “唔唔……林……茂……”   鲜明的血气刺激到了不远处已经奄奄一息的伽若,他忽然用力地挣扎了起来,虚弱地想要说些什么,但语句都堵在了破碎的喉骨之中。   到了最后,伽若也只能满眼通红地看着林茂掰开常小青的下颚,将受伤的手指塞入常小青的口中。   让林茂十分为难的是,常小青既然已死,便再无法自然吞咽。   林茂连续数次用牙齿撕开手指上的伤口,滴汇出一小口殷红鲜血,却都只盛在常小青的口颊之中吞咽不下去。   林茂眼见事态如此,也毫不犹豫,直接将常小青半抱起来,一只手架着常小青,另外一只手却按着尸体的喉骨。紧接着,林茂将自己的嘴唇覆盖上常小青。   “咕咚……”   随着林茂的动作,常小青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口中属于林茂的血液。   可是他看上去依旧一动不动,沉沉已死。   林茂异常焦躁地抚摸着他的身体,捕捉着对方身体最细微的变化。   过了片刻,林茂忽然摇头,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道:“不行……不够的,总归多用一些血,能多起一点效用。”   说完,他便又将自己手指上的伤口咬开。   鲜血再一次涌出已经深可见骨的伤口,然后被强行灌入常小青的身体之中。   “怦……”   终于,一丝异常细微的震动从常小青的身体内部传了过来。   “怦怦——”   林茂等了片刻,等到了常小青身体之中传来了更加规律和大声的脉动。 第151章   金红色的阳光点燃了东方黛色的天空,一线金光徐徐铺展, 远方隐隐传来鸡鸣与人声。   无论是多么漫长而血腥的夜晚, 也终于迎来了尾声。   天亮了。   而林茂怀中的男人, 胸口终于也聚集起了一丝浅薄的热气。   常小青脸上不详的尸气一点一点缓慢地退散, 自始至终, 林茂始终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却不敢伸手去碰触对方——死而复生这件事情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只道是寻常, 可到了常小青身上, 却是苍天有幸。   林茂不敢亲手去检查常小青的呼吸起伏,因为他真的很害怕这只是他在极度悲哀下的幻梦。   幸好等到天光大亮之时, 常小青便已彻底从尸体一般的状态恢复了原状, 一定要说的话, 他似乎比先前未曾与伽若打斗时还要好些。   林茂的血液确实有不同凡响之处,自常小青喝下他的血液之后, 原本骷髅一般消瘦的面颊便如同富人家的小少爷般丰满起来,脸颊上也多了一抹气血充盈的红晕。此时再看常小青,真心是个丰神俊朗, 英气飒爽的贵公子模样。   “小青……”   到了这个时候,林茂才敢开口轻声唤他。   似乎也是听到了林茂的声音, 只见常小青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慢慢地睁开眼睛,露出一对漆黑幽深的眸子望向林茂。   只不过,大概是因为之前已经死过一次, 复活之后的常小青似乎尚在梦中,即便是与林茂对视着,目光多少还有些雾蒙蒙的。   “你终于醒了!”   林茂控制不住心中欢喜道。之前发现常小青身死,悲痛之下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的他,这时候却觉得眼眶一阵一阵发热,险些要留下眼泪来。   “……”   常小青怔怔看着林茂,并未开口。   林茂激动之下将他搂入怀中,却发觉对方身体僵硬如同木偶一般,动也不曾动上一下。   “小青……”   林茂莫名感到一股让他心口微凉的不对劲,他看着常小青的脸,又喊了一声后者的名字。   常小青依旧不言不语,直挺挺地坐在原处,瞳孔黑如点漆,眼神却异常涣散,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不曾彻底清醒。   “你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林茂强行收拢心神,装作冷静的样子继续开口道。   常小青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林茂便伸出手指,在常小青眼珠前晃了晃。   林茂的指腹几乎都快要贴上常小青的睫毛,可是常小青眼睛自始至终不曾有任何的颤动。   一瞬间,林茂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块千钧重石,直直朝着胸腔底部压了下去。   常小青虽然终于起死回生,但是……他没有了魂。   七日后——   云州柳城   坐落于城外不远处的小村被一层浅浅白雪所覆盖。   这里离柳城不远,交通倒也方便,偶尔赶不及时间被困在城外的南北货商也常常会在小村中落个脚,胡乱应付上一夜。因此这里的村民除了日常耕种,还常常有将自己院子里的房间租赁出去收零星几个落脚钱的生计。   村头孤寡老人白老头便是靠着这点营生过活,只是这两日来,他却多少有些烦恼。   他收了两个不该收的人在自己的院子里。   来人自称是一对兄弟。与他打交道那人自称姓林,是个要去京城投奔亲戚的秀才,因着水土不服脸上起了皮疹,所以白日里也要在脸上围上一块布巾遮掩头面。   这位林公子虽然不曾露脸,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却生得很好,即便是那年画上跟在观世音菩萨身边的童子也没这位林公子的眼睛好看。白老头觉得自己也是鬼迷心窍,被那林公子看了几眼,便迷迷糊糊地应了他,将他那个兄弟也带进了院子,租了两人一旬日的房。   到了这个时候,白老头心中倒也不曾嘀咕,那林公子的言谈举止都十分大方舒朗,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人,他也是看在这点上才敢应允两个这般年纪的青壮年住到他家去。   可他却没想到,那林公子无论如何也要带在身边贴身照顾的人,竟然会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纵然那自称姓林的公子哥坚称他那个傻子兄弟只是患了失魂症不会说话而已,白老头却还是担心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他曾经偷偷透过窗户打量过那个男人。   那么高高壮壮的一个大男人,长得也好,眼神却直直的,睁开眼后半晌都不会眨眼,身上更是鼓鼓囊囊满是肌肉。白老头也不是那不知事的人,他知道一个人若真是患了失魂症僵直在床,便是之前身体再好,武艺再高强,那身上的肉看着看着就要干瘪下去。   可是那林公子的兄弟可不是这样的,身上挂着这么一坨坨硬肉,平日里怕是没少发疯。白老头最怕便是这点,那林公子的傻子兄弟光是看着便知道是个力大如牛的强人,真要发了癫,白老头这院子恐怕都要垮。   白老头心中思量着要将两人赶走,可是都已经想了两天了,一席话翻来覆去含在舌尖,可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一看到那林公子露在布巾外秋水一般的眼瞳,那番要赶人走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来。到了最后,白老头也只能苦着脸暗戳戳守在自己院门口的房子里,看着那林公子从城中请来给傻子看病的大夫流水般来来去去。   “……还请这位公子见谅,这位小兄弟的病,老夫实在是治不了。”   这一日,白老头眼见着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儿走出那两兄弟租赁的房子,口中说的话便是连白老头都快要听得耳朵发僵了。   果然,还是没救。   白老头心中想道,透过窗户缝又仔细看了那老头一眼,却是不由一怔。   那老头儿乃是柳城中最有名的老大夫,医堂里明明晃晃挂着无数块“治病救人,妙手回春”的牌子。白老头一是没想到那林公子竟然还能请到老大夫这样的人来看病,而是没想到,即便是老大夫这样的杏林高手,竟然也还是治不好那傻子的失魂症。   “也是苦了林公子了。”   白老头再看跟在大夫身后走出来的林公子,瘦骨伶仃的模样,似乎比先前来投宿时又掉了一圈肉,不由低声叹道。   等到林公子回了房,白老头便也从窗边把头缩回来,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声顺着院外灌木响起来,仿佛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墙边飞快地窜了过去一般。   白老头脸色一白,背上冒出一串鸡皮疙瘩,却死活不敢开门去院子外面看个究竟。   说起来,这个事情也是白老头想让那林公子两兄弟离开他家的原因之一。   白老头的院子靠近村头,因为他脾气古怪又无子女,离左邻右舍都有些距离,加上他年纪老迈精力不足,院子附近那些杂草灌木便生得异常茂盛,他也顾不得将其清除干净。   他这边草木繁茂,难免会有狐狸黄貂等野物借着草木窜到他这处来,这些年来白老头早就习惯了,完全不以为意。   那林公子和傻子住进白老头院子的第一晚,白老头便听得院子外草木簌簌而动,似乎有什么动物在那处守着一般。当时他看着那林公子,便觉得对方无一处不好,平白生了一些亲切爱护之心。他怕那野物打扰到林公子入睡,半夜里裹着厚衣牵了狗,径直往院外走去,想要将那些野物赶离。   却没想到,一出院门,他那条叱咤乡间的大黑狗便夹着尾巴不足呜咽,死活不肯动上半步。白老头还道是黑狗躲懒,低声呵斥着强行将那条狗拖出门外,却听到风中传来一阵细响而已,那条狗顿时吓得屎尿齐出,再也动弹不得。   至于白老头自己,也是莫名一阵背上寒毛顿起,两股战战,止不住地发抖。   那感觉,就好像是离他不远处的枯枝败叶中……有什么东西正看着他一般。   “谁……谁在那儿……”   白老头打着抖将油灯举高了一些,想要看清草中的东西。   但他唯一看见的,只有一大蓬灰扑扑的蓬草缠在灌木之间。   白老头这才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再在外面逗留,赶忙回了房。   可等他第二天白天再到院外巡视的时,才猛然回过神来——不久之前,他院外那一大片枯枝败叶都被村民们收拢起来,点燃了以后烧成草木灰,打算用在第二年的地里种菜用。   如今那小半亩地上只剩下树根乱石,哪里会有昨天晚上他见到的那蓬草和灌木?   白老头吓出一身白毛汗,本能便觉得此事不对。   接下来几夜都不敢再去院外,可即便是这样,他也见过好几次,他那院墙的墙头,簌簌滑过一丛一丛奇形怪状的藤蔓与枝条——明明还长着树叶,可那些植物动起来,简直就像是最灵巧不过的爬虫或者长蛇一般。 第152章   别看那白老头晚景凄凉,年轻时候却是方圆十里数得上的好猎手, 说起来也着实风光过一阵子。如今纵然是因为年纪到了不太中用, 骨子里的那点儿精明和机警却半点没退过。   他眼看着那藤蔓夜夜上墙, 身边那样彪悍一只大黑狗却半点提不起看家护院的精神, 每夜那窸窸窣窣声音一响, 狗便要呜咽着夹尾巴,把一尺长的嘴拱到白老头怀里不敢抬头,便知道来者不管是兽还是妖, 总归是他伺候不了的角色。再想想那玩意从不进院墙, 白老头也只能强按着不安,默念几声“见怪不怪, 其怪自败”, 装作从未注意到院外的异样。   只可惜白老头是想着将这桩异事遮掩过去, 家里却还是一日一日地变的古怪。   那厢租赁出去的小院里,林公子请来的大夫流水般来来去去, 他那大兄弟的病依旧毫无起色,这厢白老头的家里,老鼠却全部搬了家。   白老头自年轻是遭遇了事故之后, 性格便多少变得而有些古怪。他屋里住着一窝老鼠,怕也是有几十年的功夫了。白老头不养猫, 也不叫养的狗去扑咬那些老鼠, 而那老鼠竟也像是有灵,纵然住在白老头这里夜夜在梁上吵吵闹闹,却一点不曾祸害白老头家里的东西。两者之间相安无事许多年, 有时候便连白老头自己也觉得似乎自己有一窝灰皮邻居似的。   可是这天早上等白老头起了身去厨房里烧柴,他便一眼瞅见墙根缝里一条蠕蠕而动的灰线。只见数十只老鼠大大小小排成一列,咬着尾巴顺着院墙上一个经年未曾修葺的裂缝急急忙忙地跑出去。   眼看着家里竟然连老鼠都留不住。   白老头顿了脚步,差点儿失手摔了手里的柴火。   就像是也察觉到了白老头的到来,走到最末尾押后的一只老鼠倏然回了头。   那老鼠怕是有十多岁的年纪了,一身油光水滑的灰毛都变了白色,整个老鼠硕大无比,几乎比得上一只半大小猫。它回头望白老头这边一看,红红的两颗眼珠闪了闪,宛若有光。   只见它忽然间抬起身子,勾着两只光裸无毛的前爪,冲着白老头做了个揖,然后又晃了晃脑袋,像是在摇头一般。做完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动作,那大老鼠才转身,哧溜一下跟上了鼠队,忙不迭地逃走了。   看着这小畜生们逃命一般的背影,白老头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看样子,就算是白老头自己想要粉饰太平,也终究是粉饰不住——   白老头可没有忽略掉每晚墙头上的动静,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早些天还是小心翼翼的,这些天却愈发地响亮。   白老头自小养大的那只狗这几天吓得厉害,连饭也不吃,屎也不拉,眼睁睁看着便像是要咽气。   莫不是早些年热下来的血债如今终于要找上门来讨命?白老头心中不由思量。   他自己到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纵然真是被人把命讨走了也不算吃亏,可他院子里住着的那林公子……   白老头叹了一口气。   若他那个老婆留得住,怕是孙子如今也有这么大了。   他这么一想,心中恻隐,这下那林公子是不想走也得走了。   白老头打定了主意便敲了门去找那林公子兄弟两。见了面,因为这下是为了林公子自身着想而不是怕麻烦躲事,白老头的腰板也比先前硬很多,那赶人的话只是犹豫了一下,最后很顺畅地说出了口。   “林公子,我这院子不在村里头,又挨着林子,如今天寒地冻的,怕是那山里的野兽禁不住冻找不着吃的要跑出来……老头子这墙还是土砌的,若只是普通一两只狼倒还行,可运气不好若是来头黑瞎子,恐怕公子你整个人都要被掏了去啊。再说了,老头儿看你每日每日找着大夫,车马费都不知道去了多少,不然干脆进了城去租个房子,纵然价格贵些,可找大夫治你兄弟那病也要方便许多,也比小老儿这边安全啊。”   白老头心中既已认定林茂是个贵公子,便故意挑些山中野狼出来吃人,熊瞎子又是如何将小媳妇从窗子里抱出去,用爪子掏人肠子吃的事情,想着这细皮嫩肉的小公子定然会害怕。   毕竟那墙头的动静那般大,白老头也不信林茂不曾听到过。   他没想到林茂专心致志听着他那番苦口婆心的劝说,眼神却一如往常的平静。   “没事的,柳城这附近的林子浅,估摸着养不出黑瞎子那等大兽来。至于其他小兽,恐怕也进不得老人家你的院门,你这院墙纵然是土砌的,我倒是觉得反比村里头那些人家要靠谱得多,其他人家里可设不出老人家你墙上这些机关来……”   林茂看着白老头,轻声细语地说道。   “再说了,我兄弟块头大,喜欢空旷些的地方,最怕人多,住到城里头去,便是手上钱再多,又到哪里去找个这么敞亮通透的地方让我兄弟住?我也知道,是老人家你担心我才说这些的,不过我早已经想清楚了,就不劳烦老人家操心了。”   林茂的话把白老头堵得哑口无言,毕竟他当初也是收了一旬的钱,如今日子才过去大半,林茂若是真心不想走,白老头也奈何不得。   只是白老头一想起这些天每夜没夜徘徊在院墙外的那怪物,再看看林茂如今这幅多少有些没心没肺的散漫模样,心中愈发焦急了许多。   他一抹脸,咬了咬牙,盯着林茂便想要直接将墙外那事情说出来好让林茂早些离开,没想到林茂竟然先一步开了口。   “可是这些天墙外有异响,让老人家想得多了?”   “你,你竟不怕?”   白老头奇道,然后他便看着面前的贵公子露出了有些古怪的表情。   “没事的,之前我听着有响声便去看过,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林茂定定地望着白老头,一字一句缓慢地说道。   白老头的身形微微一颤。   林茂说得清楚,那怪物出现的时候,他也曾经去看过——那么他自然也见过那简直没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怪物了。可也就是这样一个人,直截了当地说,他看见了,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很显然,这位林公子是知道那怪物究竟是什么个玩意的,甚至可能那东西就是他带来的,所以他才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和疑惑。   白老头想清楚这点之后,再看林茂,是半点亲近爱护的意思都生不了起来的。   明明依旧是那么一个身形秀美,眼神清澈的少年,落在白老头的眼睛里,却不比那青面獠牙的鬼怪好在哪里去。   事到如今,白老头唯一能够庆幸的是,他从来不曾对那林公子大呼小喝过,也不曾污言秽语粗鲁待人——白老头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只是之后白老头便有了个毛病,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现在每天怀里都要揣一张菩萨像,不然就头晕目眩两脚发软,路都走不得了,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那白老头是如何惊恐害怕暂且不说,先来说说房间里送走白老头后的林茂。   他眼看着白老头是如何踉踉跄跄出了门,站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塌下肩膀,慢吞吞走到了床边。   常小青木愣愣地躺在床上,双手放在小腹处,两眼雾蒙蒙地看着满是灰尘的床帐。   林茂倒了热水来洗了帕子,慢慢揭开了常小青的里衣,伸手进去给留他擦拭身体。   除去失魂症一点,这常小青吸的林茂的那一口血却实在说不上亏,其实也就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常小青身上的旧伤便七七八八去了很多,一身异常细腻的皮肉,上面除了陈年旧伤之外,所有稍浅一些的疤痕都已经淡去了。他的脸色也好了很多很多,卷而翘的睫毛搭在紧闭的眼皮上,摸着手心有点微微的痒。   “小青,你要不要快点醒来。”   林茂将额头抵在常小青的额头上,幽幽说道。   在老头面前多少还能撑得住,可在常小青哥面前,林茂却显得格外的疲惫。   他自有生以来,便几乎从未操心过其他人的事情。   早些年有常师兄,再后来有常小青。   即便是异常罕见的情况下他或许需要独行一段时间,但那个时候他身边可没有带着一个大活人,不需要操心这个活人的衣食住行,更不需要……   “沙沙……”   轻微地像是一根羽毛落在地上,又或者是露水凝到了纤细的蛛网上。   林茂倏然回头,只见房间里的窗子竟然无声无息到开了一条缝。   系在林茂脑后的布巾在白老头走了以后便被他取下来放在桌上,这时候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阴森蹲墙角的伽若大花花。 第153章   林茂的目光在空荡荡的窗沿上停了片刻,神色依旧是平静的, 目光却暗了下去。   “还回来。”   片刻后, 林茂冷冷开口道。   窗外很是安静, 大概也就是太安静了, 隔着墙林茂甚至能隐隐听到白老头的那条狗低声呜咽的声音。   明明是大白天的, 可是那老人与狗却都还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踏出房门半步——若说林茂不曾察觉其中端倪自然是假的,只是事到如今, 他便是心有不忍, 也不得不装傻充愣,强行将这件事情糊弄过去。   因为这处偏僻的小院, 确实是他如今唯一能够落脚的地方了。   在林茂身后的简陋矮床上, 常小青一动不动, 雕塑般静静地躺着,林茂听着徒儿平静而有规律的呼吸, 等了一会儿之后,又开口了:“你敢动他试试?”   这一次他的语气却比之前更冷了许多。   唰……   一声轻微到即便仔细聆听也很容易忽略过去的细响,从常小青的床上传来。   林茂回过头去的时候, 正好看见一根泛着枯黄色的藤蔓不情不愿地从常小青床角被褥上一处不起眼的褶皱上抽出去的场景。   似是察觉到了林茂的目光,那藤蔓在原处僵硬了片刻, 听得“唰唰”几声, 随即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顺着土墙的缝隙滑走了。   林茂连忙上前掀开了常小青的被子,看了看他的脚踝,绷在骨头上的皮肤上有一点浅淡的红印, 在林茂观察的这短短瞬间便已经消退了。很显然,林茂开口得及时,那藤蔓还没来得及对常小青下手。   不过即便是这样,林茂脸上却也没有什么喜色。他那张脸即便是在这般简陋的土房里,依旧美貌如天人,可这时候看他脸上表情,却只觉得眼角眉梢间满是疲惫与消极,仿佛下一秒他整个人便要坠入云雾之中消散而逝一般。   “布巾给我留下!”   明明房间里除了林茂与常小青之外便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可看他的言谈举止,却像是房里尚有另外一人在同他作对捣乱一般。   事实上……这房中也确实不只有这师徒两人。   林茂话音落下后,他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直到一张俊秀的面庞上布满寒霜,眼看着便真真要生气的时候,那房梁上才有些微响动,簌簌落了些灰下来。   同之前那些藤蔓一样,泛着枯黄色,好似营养不良一般的长藤慢吞吞地从房梁上吊下来,卷曲的藤须卷着一方布巾,小心翼翼地给林茂放回了原处。   林茂眼风一扫,那藤蔓在半空中稍稍摆动了片刻,然后才一点一点收回梁上。   “你老是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林茂神情古怪,半晌才慢慢开口道。   过了片刻,那梁上传来了一声温润声音回答道:“我天生便是要跟着你才行的。”   林茂不用抬头,都可以感觉到梁上那个人正在看着他。那人的目光向来专注,看他的时候就像是两把小锥子一般,仿佛能刺破人的皮肤。   白老头应该庆幸的一点是他纵然察觉到了这些日子以来小院中的总总不对劲,却从未想过在进林茂房门的时候抬头看看房间的上头——这么多年来都疏于打扫,布满了蜘蛛网和灰尘的房梁这个时候早就已经被某种“生物”摩挲的干净而又发亮。   粗壮如同蟒蛇一般的藤蔓蜿蜒地盘在那根木料之上,层层叠叠的枯败枝叶中立,突兀地长着一颗青年人的头颅。   依旧是一张毫无血色惨白的脸,也依旧是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古怪模样。   每每被对方这样看着,林茂都会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和别扭。他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用身体探查并且感受着那个人的存在,毛发,皮肤和血液似乎都在对他的举动发出呼应,而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有的时候甚至完全不需要用眼去看,那人的一举一动便自发地印到了林茂的心间,让他对对方的行动了如指掌。   “你吓到那位老人家了。”   林茂终于又说了一句,这一次的话尾里,带着明显的无奈与妥协。   那环绕着整间土屋,动物一般自行如同的藤蔓当然便是那位已经不知道该说是人还是妖怪的伽若和尚。   白老头先前劝林茂住到城里去的那番话确实很有道理,可偏偏林茂就是没办法那么做,原因也就是这位尾随他和常小青而来的伽若。   白老头这院子这么偏僻,依旧让人发觉了伽若的踪迹。倘若林茂真的到了那人多口杂的柳城中去住下,恐怕过不得几日,伽若便要被当成个妖怪被人活活打死(又或者是伽若将那全城的人都吸了个干净)。   至于为什么这伽若与自己明明是敌非友,如今却莫名其妙开始相伴而行……其中缘由,却连林茂自己都很难说得分明。   却说天仙阁外那一日常小青死而复生却又失了人魂,林茂大喜大惊之中险些又吐了血。   虚弱至极的时候,那伽若却自发地靠了过来,帮着林茂料理了许多心怀不轨的武林人士。   也就是因为伽若,林茂才得以在其他人发觉不对感赶到前带着常小青全身而退。   而也就是这样,林茂才发现自己与那伽若确实有着某种极其紧密的关联。伽若对林茂抱着某种极为亲昵与爱护的情感,按照他之后所说的那番话算起来,林茂与他原本就是双生一体的……一棵花树。   最初听得伽若说自己与他竟是一颗会开花的树时,林茂便是正处于险境中也差点嗤笑出声。   他一生一死算起来已过了两辈子的人,这么多年来听得多少次外人称他为“妖孽”亦或是“天人”,还曾有不懂事的小孩叫他“仙女姐姐”,如今竟有人看着他的眼睛里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他是一棵会开花的树。   本应该生在南疆群山峻岭深处,鸟兽人鬼皆不可达的一处禁地中的一棵花树。   其名为……空花。   “吾为空花,汝为空华”。   已经过了好些天,林茂依旧记得自己在听到“空华”两个字时,从身体最深处缓缓涌现出来的庞大的冷意与恐惧。   林茂自然知道“空华”——虽然曾经提起这两个字的人,如今都早已不在人世。   那是林茂还只是一个傻乎乎小少爷的某年。常师兄自江湖历练归来后,便与师父大吵了一架,神色郁郁,气息压抑到让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林茂都感觉有些惊恐的程度。林茂向来便极为敬爱师兄与师父,有心为两人调解争执。可他只要一问到两人究竟是为何起了争执,师兄的脸色便像是活生生吃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鬼一般可怕。   至于师父……师父却恰恰相反,他会看着林茂非常温和地笑,叫林茂不用担心这些琐碎小事,看上去比往日还要更加和蔼可亲。   【“你师兄如今年纪渐长,难免对我这种糟老头子感到不服气一些。猫儿你也别怕,他总会想明白的。”】   师父当年依稀是这样劝说林茂的。   师父的脸在漫长的岁月中早已模糊,可林茂却还记得当年的他看着师父的安抚和笑容,倒比对着常师兄冰封一般的脸还要感到害怕一些。   到了最后,常师兄和师父都没有告诉林茂两人的争执究竟是从何而起。   于是他便背着人偷偷躲到了师父的窗下,偷偷探听起两人的对话来。   也就是那一夜,林茂听到了所谓的空华的传言。   据说那是南疆的一种罕见异宝,名字便叫做空花,生得非常美丽,香气也异常迷人,若是有幸能够吃下空花,便可以百病全消,起死回生,长生不老。   这样的传言莫说是常师兄了,即便是当年头脑空空什么都不懂的林茂也知道压根是无稽之谈。但奇怪的是,向来见多识广,号称有百龙之智的师父,却像是中了邪一般一口咬定这世上真有那唤作空花的长生不老药。   林茂听得满头雾水,影影绰绰间仿佛又听到师父提到了自己,而常师兄便像是被点燃的炮竹一般骤然发了火。   当时的林茂即便是隔着墙也被发怒中的常师兄吓了一跳,他生怕被常师兄和师父发现端倪,连忙借着房间里真气鼓胀两人对峙的时机逃走了。   而再听到空花两字的时候,却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逍遥子几乎已经不成人形,一抬手一动脚,便见着乌黑恶臭的龙血滴滴答答顺着袖口往下流淌。眉眼和五官都已经溃烂到没有了形状,看的清楚的反而是烂皮下白森森的头骨。   当时常师兄护林茂护得近乎新生了小崽子的母兽,即便与逍遥子最后一场比拼中也不准林茂往前来。还是林茂担忧常师兄借了机会逃出常师兄那几个下属的包围,才勉勉强强在最后关头赶到忘忧谷的后崖。   “常青……呵呵……常青……你会后悔的……你以为你能独占这空花……能救得了他?”   因为逍遥子当时口唇也都已经尽数溃烂,说话时候便格外含糊,林茂也从来没有听清楚他与常师兄最后说了什么。 第154章   只是模模糊糊猜测出,最终常师兄也没有让自己的师父得到那所谓的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空花。   时隔境迁, 逍遥子身死, 常师兄也过世许多年, 便连当年在江湖上横着走的忘忧谷, 如今也是说散了就散了。林茂实在没有想到, 在这么漫长的时光过后,他竟然又一次地听到有人说起空花。   倘若林茂自己不曾死而复生,恐怕这一次的他依旧会如同多年前那般, 将空花之说看做是闲人杜撰出来的无稽之谈吧。可他之所以能够死而复生, 分明是靠着那住在忘忧谷外的无名老人配出来的那副长生不老药才对……   林茂愈发想得头痛,可到了这个时候, 就连常小青都在他死了一次又活了过来, 林茂又怎么可能将伽若的这番话等闲视之。   “什么是空华?什么是空华……你给我说清楚!”   林茂当时差点直接掐住了伽若的脖子, 但就像是那种他不知道该做如何解释的直觉感受到的一样,伽若此人形态异常, 本质上也并非林茂本能中所描摹出来的那个“存在”。因此无论林茂如何高声追问,伽若翻来覆去说的,也不过是两人原本一体应当相辅相生, 互为骨血与食物的言辞。   伽若在那一日天仙阁外被林茂伤得很是严重,在乔小小面前绿得近乎发黑的藤蔓如今却都是枯黄之色, 稀稀拉拉连叶子都长不出几片来, 稍稍一动还要掉上好几片枯叶。被林茂掐着脖子上蔓生出来,好像缺了水摸上去软塌塌的藤蔓来回摇晃,看着真是格外的可怜。   林茂心中满是疑惑, 面对这样的伽若,却也只能放过他。   但按照林茂的猜测,这伽若说的“双生一体”倒也不是无的放矢——他与伽若之间确实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密联系。   林茂发现自己可以一手掌控伽若的言行举止。   不是常小青听他话那样的言听计从,而是真正的“控制”。但凡林茂下了指令,那伽若化成的花藤便是再不愿意也得老老实实听他指使。   其实真要说起来,这伽若当着林茂的面将常小青去了一命,他自己又是那副古怪诡异的模样,林茂便是没办法杀了他,也不该让他这样贴身躲在一旁朝夕相对亲亲热热。   这便是林茂的另外一桩苦衷了……林茂需要伽若的血。   自那一日离开天仙阁,跟在林茂身后的追兵便愈发的多了起来。想来是乔小小从林茂与伽若这边脱身之后,依旧将林茂的消息卖了钱——那女人性格古怪,虽然依了旧日情谊与常小青写手对抗过伽若。可真脱了险地,该算的仇便依旧要算。前有狼后有虎,追兵不断的情况下,林茂只有在日日吮了伽若身上的血之后,才能摆脱自己那弱不禁风武功全无的状态,勉勉强强拖着那动弹不得的常小青逃命。   而且伽若本身便也是阻挡追兵的一项利器,他即便是没有林茂的吩咐也是需要新鲜的血肉来供养自身。   林茂心里也清楚那追兵多半是乔小小放出消息后引过来的,常小青如今不言不语不动的状态,落在那些人的手里怕不是肥肉掉进狐狸窝,横着进去倒罢了,再出来的时候恐怕连尸体都留不下来。   事到如今,便是那伽若来历再可疑,形态再古怪,林茂也不得不将那人留在自己身边。   可伽若先前既然被伤到了根本,便很难再恢复,跟了林茂这么多天,又吃了那么多跟在林茂身后追杀的武林中人,却再也恢复不了人形,终日里只是一团乱蓬蓬掉叶子的枯枝败叶的模样,中间嵌着和尚那一张素白英俊的脸。林茂看一眼便要觉得恶心一阵,所以若非必要,他是绝对不准伽若出现在自己眼前的。   而伽若让林茂头痛的地方,还不止他日夜想要亲近林茂的那番举动——三番四次的,伽若竟然还想夺了常小青的身体来用。   这和尚如今似人非人是鬼非鬼,仿佛还有个技巧,是能钻入他人的体内,套上别人的肉身来用。林茂知道他并不会说谎,既然说了能用常小青的身体,恐怕便真的能办到。细想起来,伽若比那画本上的画皮女妖还来可怕一些。   幸好林茂是绝不肯把自己小徒弟的肉身让给伽若这等怪物的,伽若常常便也只能在常小青冷冰冰的身体上缠上几下,并不真的下手。   “我和他其实差得也不多,你既然不喜欢我如今的模样,便让我用了他的身体又能如何?”   伽若冷眼看着床上那一动不动死气沉沉的身体,幽幽说道。   林茂差点儿都快要被伽若这番无耻的情态激得笑出声来。   “按照你说的,这世上那么多人都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为何你不去用他们的身体,偏偏想着要钻我家常小青的身体里去?”   伽若皱了皱眉头,道:“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林茂问。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伽若答道。   “那我说不准,自然就是真的不准。”   林茂挑了挑眉,看着伽若冷冰冰地笑了起来。   “那就滚……”   林茂轻声道。   伽若身上伸出来的那些藤蔓在无风的房间里簌簌而动,半晌后才闷闷答道:“我不想滚。”   他说得坦率,仅存在花叶中的那颗头颅脸上竟然也有表情,看着仿佛有些倔强。林茂一看他这样便觉得自己的头在隐隐作痛,深恨自己狠不下心,杀不下手。   “你还没想起来吗?”   伽若明明察觉到了林茂的不耐,依旧还是开了口。   林茂知道他说的又是那空花之事,心中愈发烦闷。   “我能想起来什么……我只知道自己是个人,而你却觉得自己是一棵树。你之前明明就是凌空寺的罪僧,这点你想起来了吗?!”   林茂反问道。   伽若定定地看着他,一直专注而热切的眼神中染上了一抹浅薄的怔忪。   “我知道我叫伽若。”他轻轻开口道。“我曾经在凌空寺中修行修心,也曾在世间行走……然而往日种种,其实都不过是为了追寻你而已。彼时我尚不知道自己苦求的是什么,现在我却知道了。我求的便是同你在一起,日夜相对,生生相息,永不分离。”   伽若说得愈发诚恳,便连身上的那些藤蔓也显得精神了许多。   林茂却被他这番言论弄得愈发心烦意乱。   “我跟你不一样,我从来都是人,也永远会是人……罢了,你若是不想现在离开,便在这里看着吧。”   林茂道。   说完话,他便又去看床上的常小青。   眼看着常小青这一日的脸色比起昨日要显得有一丝淡淡的灰败,林茂便侧坐在床边,从常小青的枕头下面抽出一把小臂长的短剑。他在自己的指腹上割开了一道口子,转瞬间,殷红的鲜血便从伤口中涌了出来。   伽若的视线投射在林茂的背上,毛毛的令人发痒,林茂也不曾理会。他用另外一只手掐开常小青的嘴,将手上的手指伸到了常小青的舌根处。   指头上的伤口总是出血很快的,林茂很快察觉到了舌头的蠕动,常小青在无意识中用力地吮吸起林茂的鲜血。   “咕咚……”   林茂很清楚地听到了伽若在另外一边传来的干巴巴的吞咽之声。   有些藤蔓缠上了常小青的床角,做工并不精细但异常扎实的床铺在藤蔓的拉扯下发出了痛苦的低·吟。   对于伽若来说这或许便是异常残酷的刑罚吧……   这么多天同行下来,林茂也早已知道,就如同他渴求着伽若的血一样,其实伽若对于林茂的血也毫无抵抗之力。   这一点,又恰恰切合了伽若说的那番“互为食物”的言论。   等到手指开始麻木之后,林茂便将手指从常小青的口中抽了出来。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指,伤口绽开的地方果然已经被吸得发白,并没有多余的血滴流出。而常小青在吞下了林茂的血之后,脸色瞬间便变得格外的红润,呼吸也变得沉稳而有力。   林茂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常小青很久,在发现常小青除了显得精神一些之后再无别的变化后,他才慢慢调开视线。   无论喂多少血,常小青看上去始终都没有转醒的迹象。   林茂也知道自己有些魔怔,明明知道没有用,却在每次喂完血之后,依然心有不甘地抱着期待。   “若是我用了他的身体……”   一旁的伽若忽然开口,话没有说完便被林茂打断。   “我说了,不可能。”   林茂道。   “他不会醒来了。”   伽若看着林茂,很认真地说道。 第155章   常小青不会再醒来了——   同样的话,在过去一段时间里, 已经被伽若重复了许多遍。   在变化为如今这幅模样之后, 那个高深莫测而有些古怪的凌空寺和尚在某些地方似乎变得格外的孩子气。他既对常小青极为不喜, 便坦坦荡荡在林茂面前毫无保留地表现出自己的希望。   林茂知道, 在伽若的眼里, 那个丑陋而无甚用处的常小青就这样永远沉睡下去,最好连躯壳都为他所用才好。   而每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林茂却都会像是第一次听到时那样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闭嘴!”   林茂下意识地抓起短剑的剑鞘, 用力朝着伽若的方向丢了过去。   伽若不闪不避, 睁大了一双异色的眼睛任由沉重的剑鞘笔直地撞上自己的额头。一声很轻微的闷响之后剑鞘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堪称怵目惊心的口子。   林茂与伽若心神相连,纵然后者看上去依旧面无表情, 似乎连基本的痛觉都没有, 林茂却知道他周身藤蔓, 偏偏就是这凝成人形的头颅算得上是弱处,最怕吃痛。   几根淡绿色的藤蔓探过来, 怯生生地卷起剑鞘,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到了林茂的手边。   这一下倒轮到林茂怔忪了。   “你——”   你为什么不躲。   他的呵斥只说了最开始一个字便又被他咽下,只因为就连林茂自己都已察觉那句话中似乎带上太多亲昵的意味。   林茂不得不承认, 伽若身上确实有某种奇妙的特质,以至于他明明已经心怀戒备, 却依然在这么短暂的相处中对其生出亲近。   “没关系的, 我知道你只是不喜欢听我说那句话。”   伽若缓缓垂下眼帘,轻声说道。   “既然你知道我不喜欢,为什么要老是说这些乱我心神的话。”   林茂一把拽回剑鞘, 将短剑入鞘,咬着牙恨恨说道。   伽若这回却莫名地沉吟了片刻,不曾立刻回答林茂的问话。其实林茂原本也没有想着伽若能够回答他,可看着伽若忽如其来的沉默,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不安却在林茂的心间轻轻地跳跃了一下。   是啊,为什么老是要当着他的面,斩钉截铁地说常小青不会醒来了呢?   林茂之前总是以为那是因为伽若不喜常小青,可若是伽若真的知道一些别的缘由……   林茂顺着伽若的目光望向矮床,常小青依然无知无觉地平躺着,染了霜花似的灰白长发披散在乡间简陋粗鄙的土布床垫上,整个人明明面色红润气息沉稳,却平白多了一丝淡淡的凄凉感。   “因为他原本就只是一具用来……”   忽然,伽若开口了。   而在他开口的瞬间,仿佛有人拿着一根无形的牛毛针在林茂最软的心尖肉上轻刺了一下,林茂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微微一颤,差点直接跳起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由,有那么一瞬间,林茂本能地便不想听下去。   大概是苍天也听到了林茂的心声,伽若尚未来得及把后半截话说完,院外的突兀响起的人声便打断了他的话。   “……老人家,敢问你这里还有空余的地儿可以出租吗……唉,在下乃是一游方郎中,今个儿采药进山久了,没想到误了进城的时辰,而且今个儿也是见了鬼,那城门上盘查得可紧,就算是排上两三个时辰的队恐怕都入不了城,我这不是还去晚了……”   “没错,没错,也是不凑巧,若是夏天里倒也好,在那林子里搭个棚将就一晚上也就够了,可如今这天寒地冻的,若没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老头子我这身子骨怕是要交待过去……”   “唉,其他人家我也都问了一遍,这不是大家伙儿都跟我一样么……可真是没办法,就在您这儿叨扰上一晚,明个儿就走,就走!若是没院子没房子,在灶房里腾块地也行。”   那是一个中气十分充足,甚至显得有些尖锐的苍老声音。说话的时候姿态倒是压得低,可是气劲足,隔着一个院子一道墙,差不多每一句话都能让林茂听得清清楚楚。   反倒是那白老头这些天被闹得吃不好睡不好,搭话反倒模糊了许多。   林茂不由地在房中皱了皱眉头,他听得分明,柳城的城门是在今天毫无征兆就开始严查进城人口,以至于许多人都猝不及防赶不及入城。白老头的院子荒芜偏远,不靠着村子既不安全也不暖和,若那人不是跟林茂一样,有难言之隐必须住在离人远一些的地方,那他这个时候找过来便只有一个原因,村子里其他人家里都已经住满了。   光这一点,便已能猜得出柳城如今恐怕已经全城戒严了才对。   至于为何忽然开始盘查城门,检查来往人群……别的人怕是一头雾水,可林茂却是心知肚明的那一个。   有人已经追到了他的踪迹。   “伽若。”   林茂神色肃然,娇艳的面容上一点点染上了幽暗的神色。   他淡淡地唤了一声伽若的名字。   “我立刻就去吃……处理掉那些人。”   伽若答道。   早在院外的声音响起的瞬间,他便已经探出细长的藤蔓缓慢地勾着自己的头颅攀上了房梁,蠕蠕而动的树藤全部隐藏与房梁上方的阴暗之地,但在院外墙角檐头不起眼的地方,却缓缓地伸出了仿佛已经被都冬天的寒风吹落了所有生命力的细枝与枯草。   “不用,”林茂喝住了伽若,黯然开口道,“此事应当与你无关,是我太过于托大,这些天频繁从城中请来大夫,纵然已经竭力遮掩,恐怕也让人注意到了柳城的不对劲。”   林茂便是再不喜伽若,对他的能力却也是无话可说的。   伽若既然说处理好了那些跟踪而来的小虫子,自然便是一个活口,一点踪迹也没有留下。倒是林茂自己碍于良心,为了常小青请来了那些医生之后也实在不忍心对那些一无所知的大夫下杀手。若真是要泄露踪迹,自然是林茂这边泄露出去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想办法赶紧离开……伽若,院外的来人可是找上门来的那些人。”   林茂揉了揉太阳穴,说话的同时便已经起身,开始收拾起三人原本就寥寥无几的行李。   “是个老头。”伽若答道。“没有那些人身上的臭味,但也不像普通人。你等等我,待会我就去杀了他……”   “就请老人家你帮个忙,挪个位置,一晚上就好。我知道你这住了人,要不你让我跟那人去说一说,指不定人家就乐意了呢。”   伽若的话与来人的回话重叠在了一起。   林茂眉头皱得愈发紧了,是他的错觉吗?他恍惚间觉得这人的声音仿佛有些熟悉似的。   “先等一等,我去看一下。”   他说道。   伽若既然说那人不是普通人,恐怕便是江湖客,而林茂觉得那人声音耳熟……恐怕还是个林茂认识的江湖人。林茂心中知道,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在发现对方是江湖人士时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杀人灭口才对,可想到柳城此地已经靠近京城,来往人中有江湖背景乃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林茂又实在怕杀错了人,下不了手。   想来常师兄临死前那些日子常常看着林茂,忧心忡忡不得安宁的模样,大概也就是因为知道自己这幅性子吧……也不知道哪一天,便会因为这优柔寡断的性格害了性命。   林茂一边想着当年的事情,一边往小院偏门靠了过去。   说来也奇怪,怕也是空华空花之说惹了心事,这些天林茂倒是经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多年前的旧事来。   纷纷扰扰的,很是乱人心绪。   林茂放轻了脚步,布鞋踩在结了霜的青石板上,只有一道很浅很浅的印子。偏门的门口处早就被伽若无声无息地拉开了一条缝隙,林茂到了以后,一抬眼就能窥见小院门口的那人。   就如同伽若所说的,那确实是一个老人,一个带着武功自江湖中来的老人。   他比之前林茂见到他的时候还要更瘦了一些,花白的头发胡子上满是尘土,看起来愈发落魄了,倒是随身携带的那只旧木医箱还是一点不变,破得依旧很有风采。   “竟然是他……”   林茂看见他之后,是不惊反喜,眼角眉梢顿时松快了许多。   到也难怪林茂会觉得那老头子的声音听着耳熟了,毕竟那死老头也算得上是他的一个熟人——云谷疯医邢杏林。   也不知道这些日子,这疯疯癫癫的小老头儿又得罪了多少人才搞的这般狼狈,向来说话得理不饶人的尖酸老头,如今同个租院子过活的老人家说话还能好声好气,低三下四的,到惹得林茂听他声音这么久,愣是没把这声音和这人联系到一起来。 第156章   既然来者是邢杏林,接下来的事情便也顺理成章。   林茂当即推门而出, 应下了邢杏林先前所求的在院内过上一夜的要求。只是他这边算得上是大喜过望, 邢杏林在看见林茂之后却是脸色变幻不定, 很像是想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模样。   可既然常小青如今失魂不醒, 林茂怎么可能放过邢杏林这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杏林圣手离开。不等那老头儿满头大汗支支吾吾地找借口开溜, 林茂便已经出手如电,一把捏住了邢杏林的脉门。   “邢大夫,好久不见。”   他冲着那人微微一笑, 纵然大半张脸都掩在蒙面布巾之下, 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依旧光华流转,望之则让人失魂。   邢杏林一抬眼便正对上林茂笑眼睛弯弯, 他明明已是风烛残年, 却也像是被摄了魂魄一般愣了半晌都没能回过神, 就那样木偶一般,被林茂顺势带入自家租下的小院。   “嘎吱”一声关门声倒是终于让邢杏林周身一抖, 回过神的时候,已是避无可避。   “邢大夫,好久不见。”   林茂看着面如死灰的邢杏林, 心中倒很是欢愉,就连声音都轻快了几分。   邢杏林反而是耸着肩勾着背, 连声叹气, 半晌后才哑着嗓子回了一句:“唉……倒霉,倒霉,真是倒霉。小老儿我怎的又落到你这毒妇人手中……”   说完邢杏林又连忙压低了声音, 捂着嘴小心翼翼朝着周围看了一圈,嘀咕道:“等等,那跟在你身边的女土匪呢?怎么没看见她,该不会已经被杀了吧?”   林茂知道邢杏林说的便是姚仙仙,想到那已经杳无音讯的人,心中微微一动,表面上依旧平静。   就在这个时候,林茂忽的眼角微微一抽,原来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邢杏林背后野草簌簌动了起来,那伽若竟然也不管如今天光正亮,就那样不管不顾地将用藤蔓缠着头颅,搁在邢杏林身后的院墙上,冷冷地看着墙下呼天抢地,疯疯癫癫的老疯子。很显然,伽若十分不喜邢杏林。他不仅不喜欢那老头,更对其起了杀心。   也不知道为何,伽若先前明明是个和尚,可一旦他起了心思想要杀掉什么人,俊秀异常的苍白面颊上便会莫名弥漫起一股邪气,看着很是骇人。   林茂也被这样的伽若吓了一跳,他不知道短短几个照面的功夫邢杏林是如何得罪了伽若,但此时此刻常小青状况不好,林茂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真的让伽若杀了邢杏林的。   “先前惊吓到了邢大夫,是我的不是。”林茂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半哄半骗到将那前言不搭后语,脑子依然不太清醒的邢杏林哄到了自己的身边,再将他带到了房子里。进房门前,林茂警告性地瞥了墙上伽若一眼,那和尚窸窸窣窣掩在草丛中将头收了回去,眼睛却依然盯着邢杏林,异色的瞳孔亮得吓人,透出一股野兽似的嗜血气息。   邢杏林靠着他,也像是若有所觉。林茂分明察觉到对方打了一个冷战,紧接着便往他这边靠了靠。   “真是晦气,我总觉得我只要见着你,便要倒霉。”   邢杏林满脸晦色,一只手不断地摩挲着自己的医箱,嘴里也是一刻不停地嘟嘟囔囔。   林茂也权当自己没听见那些抱怨,同对方说话时,态度愈发软和周道。   “只是如今你我既然见着了,便是老天爷给的缘分。恰好我那兄弟如今又病了,还希望大夫你再给看一看。”   林茂对邢杏林说道。   顺着林茂的指点,邢杏林一眼便看见了躺在矮床上的常小青。说得上熟悉的消瘦面庞映入他的眼帘,他差点没当场就直接跳起来夺门而出。林茂在一旁却早有准备,一抬脚搁在邢杏林的背后。邢杏林才一转身,便被直接撂倒,一张脸险而又险差点直接砸在地上,却在最后时刻被林茂拉住了衣领顺势一带。邢杏林整个人不由自主一转,最后便被一双手按在肩头,重重地安顿在了矮床的床沿上坐好了。   其实按照林茂之前的性格,那邢杏林若是不愿意替人看病,林茂也只能好声好气与人相处,或者柔声劝慰或奉上财帛。可自从忘忧谷那一夜见着那山中花树的幻像,又与伽若那等怪物心神想通之后,林茂却发现自己的心肠似乎硬了很多。伽若将那些追赶过来的江湖人士一并杀了吸取血肉这等惨事都没法让他产生半点犹疑愧疚,更何况如今只是露了一手功夫,以武慑人,强迫邢杏林为常小青看病而已。   邢杏林倒也乖觉,发现林茂一身武功并不弱之后,苦着脸是继续苦着脸,却也没真的继续逃跑,而是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地按照林茂的要求,看向了床上的病患。   “怎么搞的,他竟然还么没有死吗?”邢杏林苦着脸道。   一听这等话,林茂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了下来。   “他当然不会死……”   林茂冷冷回答,然后转念一想,却是恍然大悟,林茂知道邢杏林定然以为自那一次分别后常小青就一直没醒来,所以才这般纳闷。想了想,林茂又把邢杏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之后常小青遭遇的事情跟对方交代了一遍,邢杏林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   “倒是吓煞我了,即是当时已经求了解药转醒过来……”   等等,当时常小青醒过来,是因为……   林茂听得邢杏林的话,不由一怔,心神也恍惚了起来。   那个时候的他,真的是因为拿到了持正府送来的解药,才让常小青从昏迷中醒来的吗?为何这时候想起来,却觉得此事无一处地方是对劲的呢?   林茂心思繁杂的同时,邢杏林却并没有停下手中动作。   只见他按着常小青的脉门许久,脸上神色便愈发古怪,接下来他又脱了常小青的衣服,咋着嘴将后者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邢大夫,敢问我这兄弟究竟是何原因失了魂?之后还有可能好转么?”   眼看着邢杏林面带异色,林茂心中一急,便将脑中之前所想全部抛开,急急追问起常小青的现状来。   邢杏林皱着眉头,摸着自己毛发稀疏的胡子,一双豆子般的眼睛在常小青和林茂之间来回转动许久,才慢慢开口。   “老头儿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你问。”林茂立刻点头道。   “你与这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兄弟……”林茂话一说口便愣了愣,担心起自己这番谎言会让邢杏林的判断最后出错,想了片刻后他又改了口,“罢了,事到如今便也不瞒邢大夫了。这人其实……是我的徒弟。”   没想到听到林茂说明真相后,邢杏林的脸愈发苦了。   “徒弟?真的是徒弟?不是血亲?”   林茂无端感到一抹淡淡酸涩在心间弥漫,他摇了摇头。   “绝非血亲,只是徒弟……他是我的故友之子,仅此而已。”林茂补充了一句,话音微弱。   邢杏林又问:“那你是真的不知道这人为什么失魂不醒咯?”   林茂隐隐有些怒:“我若是知道,为何还要苦求邢大夫你来为他看病?”   “自然是因为……因为……”邢杏林挠着头,仿佛是有些难以启齿。   林茂不由道:“邢大夫,还请有话直说。”   “因为你这个所谓的徒弟,原本就不应当做个徒弟。”   邢杏林被林茂一激,终于负气一般开口答道。   “你什么意思?!”   【“因为他原本就只是一具用来……”】   林茂的耳边忽然响起了早些时候伽若尚未来得及说完的那句话,那种仿佛有人死死捏住心脏的紧缩感再一次袭来,叫他不由地加快了呼吸。   “唉,你既然要问,那我便说了吧。你这个‘徒弟’其实还真不是个人,而是一具……肉蛹身。”   肉蛹身?   林茂顿时愣住,嗓子眼就像是被人堵住了一半,只能直直望着邢杏林,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邢杏林既开了头,后面的话便也毫无顾忌地直接说了出来。   “你怕是不知道这个玩意,这还是当年江湖上一唤作逍遥子的魔头制出来的邪物。对了,如今的忘忧谷恐怕你也知道,就是那个地,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往前数几十年,那忘忧谷可是江湖上第一大门派……”   邢杏林半疯半癫,说的话也全无个重点,林茂一边听着,一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飘飘然离开了他的驱壳,飞到了远处。   肉蛹之身——邢杏林竟然还要同他解释肉蛹身是什么东西。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多么可叹。   要知道,如今世上还活着的人里头,恐怕也只有林茂一人真正见过那样的东西了。 第157章   冰凉而雪白的皮肤,摸上去仿佛冰丝织成的半透明薄绫。微妙的雪蓝色和淡青色的血管网络一般埋在皮肤之下, 若隐若现。一具一具高大健壮的身体, 全部都是赤·裸的, 半浮半沉在泛着淡淡乳色的微腥粘液之中, 他们没有头发也没睫毛, 正确地说连一根体毛都没有,光裸的眼睑下面是占据了整个眼眶的纯黑色瞳孔,在意识到声响之后, 所有人都无声无息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来。它们的眼睛闪动着奇妙的, 昆虫一般无机质的微光,湿润的眼眸仿佛永远蒙着薄薄的水膜, 清晰地倒映出来人小小的身影。   这些场景, 在林茂时隔多年之后听到“肉蛹身”之后, 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每一个细小的场景, 每一丝泛着腥气的潮湿气息都清晰可辨,仿佛误入师父修炼的后山洞穴只是在昨天。   多年以前,曾经盘踞南方数百年之久的南疆毒王败于忘忧谷中人之手, 那些源源不断自南面走水道送入忘忧谷中的可不止有林茂的小师妹,还有南疆毒王百年来积攒着数千蛊种毒物——而在其中, 便有一种极其罕见的蛊种, 唤作女蚕。   女蚕乃是一种异类,即是蛊虫,也是毒物。   其他蛊虫通常十分细小, 通过皮肤接触或者呼吸隐于中蛊者的皮肤血液骨髓乃至脑浆之中,但女蚕却恰恰相反,它的个体巨大,大到与人相当,长相更是怪异至极:若只看它的下半身,便如同人类的少女一般,双腿雪白笔直,丰臀细腰,凹凸有致,可从腰部再往上,却是一团柔软如薄膜包浆,节肢均匀,皮色惨白的蠕虫模样。再看其头部,更与蠕虫并无两样,复眼重重,口器狰狞,唯独一点与蠕虫不同,便是它要比蠕虫大上成百数千倍。   而女蚕虽然生得异常恐怖,却并不如同类那般以血肉为食,它们只吃植物,而且是那种剧毒无比,碰之即死的毒花异草。它们吸收食物中的剧毒纳入自己体内,以此来抵抗天敌,而它们排出体外的排泄物,常常都是可以用来制药的奇珍。   也就是因为这样,这女蚕在南疆毒王疆域之中虽然算得上稀少,却算不上太过珍贵,寻常只是用来作为提炼药物的工具使用而已。   但谁又能想到,逍遥子得到了女蚕之后,竟然会以那样丧心病狂,罔顾人伦的方式,钻研出女蚕的另外一罕见用途呢?   林茂不知道逍遥子是如何办到的——常师兄或许是知道的,那样一个心思缜密,老谋深算的人,却在某日铁青着脸干呕不止,数日都不曾进食,怕也就是因为知晓了逍遥子使出的法子吧。   总之女蚕在逍遥子的手中,很快便生出了许多模样与寻常人一模一样,实质却是没有神智,污秽低贱到牲畜都不如的人形蛊虫。   逍遥子给它们取的名字,便是肉蛹身。   这种蛊虫无毒无智,生下来数十天便能从婴孩模样长成人。   它们唯一的作用,便是四肢躯干,五脏六腑都与人无异……而且,这些部位都可以切割下来补在人的身上。   那残疾的人补上肉蛹身切下来的手脚,便能四肢健全地过活,又或者是被内力伤了心肺必死无疑的人,胆子大些让逍遥子切开身体,补上肉蛹身上割下来的内脏,再用羊肠线缝起来,也不过修养数月,便能养好身体,再无大碍。   只是说起来这般好,忘忧谷中也只有寥寥几个必死无疑的师兄弟曾经白着脸去了逍遥子的居所,求了肉蛹身救命。谷外的江湖人却对其知道的甚少。   林茂也曾迷惑不解,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东西”这般好用,却叫师父死死藏在后山的禁地之中。直到那一日他仗着宠爱偷偷溜进了那个黑暗得仿佛是某种巨兽腹腔的洞穴之中,他才终于明白了到底是为什么……   那些肉蛹身实在是……实在是太像人了。   明明没有表情,也没有神智,但是依旧会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会发出不明所以,没有任何意义的悲鸣,也会在得到抚摸和投喂之后,弯起嘴角露出满足一般的笑容。   然而就是在这些看似与普通人并没有两样的生物聚集处的不远处,山坳里堆积着分娩失败的尸体,有的依旧是婴孩模样,还有一些却依稀长出了成人坚毅的面容和修长的五官。   惨白的肢体相互交叠,淡粉色的血水汇成浅浅的溪流,顺着通道两边凿出来的凹槽淅淅沥沥往外流淌。   林茂被吓到了。他吓得动弹不得,泪流满面,一双温热的胳膊从身后探过来,死死抱住了他,干燥而粗糙的手掌盖着他的眼睛,带着他一路跌跌撞撞,飞快地逃离了那个洞穴。   带林茂离开的人是常师兄,那一次他罕见地冲着林茂发了脾气。林茂还从未见过常青那般发火的模样,扭曲的表情和充血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刚吃了人的恶鬼。   然后他便病了,一场从春季延绵到了秋季的大病,或许那个时候便已经显现出林茂之后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的征兆。   而当林茂病好之后,师父依旧是和蔼可亲的师父,师兄也依然是宠他入骨的师兄,山洞里的那些事情,那些惨白的面孔和顺着指尖滴滴答答落入漆黑山地面的血水,已经成为了遥远的往事,被深深地埋在记忆的最深处,再不曾翻捡出来——直到今日,直到此刻。   “你说他是肉蛹身……你又知道什么叫肉蛹身?!他有这样的聪明才智,这样的盖世武功,这般贴心仔细稳妥的一个人——”   一声低沉剑鸣,等林茂自己意识到的时候,手中的剑早已出鞘,剑尖稳稳落在那疯癫老头子的眉心之上。   “你倒有脸哄骗我说他是个肉蛹身!”   林茂低声呵斥道,整个人已是气到脸色铁青。   他到了这个时候,依旧打心眼里不曾相信邢杏林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信。   该说邢杏林不愧有着云谷疯医的名号吗?明明不久之前见着林茂还像是老鼠见了猫,一幅畏畏缩缩的模样,这个时候被一把沾过血的利剑对着要害,他却偏偏半点畏惧之色都没有带到面上来,相反,那张总是皱巴巴的,看上去多少有些神经兮的脸竟然还舒展开来。他显得十分平静,平静到有点高深莫测,而在与林茂对视的时候,他的眼神中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同情与怜悯。   “看你的模样,想来你其实也知道那肉蛹身的来历,容小老儿再问个问题,你这徒儿……是否便恰好与忘忧谷有着联系呢?”   邢杏林平平说道,没有起伏。   而林茂分明意识到自己的掌心中渗出了薄薄的冷汗。   常小青是忘忧谷林谷主的小徒儿,这一点世人皆知。   而常小青更是当年的魔头常青的孩子,这世上却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而偏偏林茂心中清楚,那几个人中间,可绝不会有人擅自将常小青的身世告诉他人。   可为什么,为什么邢杏林却会知道这一点?   眼看着林茂神色愈发混乱,邢杏林的态度却愈发平缓了下来。   “你这个徒弟啊……老头也不知道你是否只是装作不知他身上的异样,但我可以老老实实告诉你,你这徒弟与当年的忘忧谷定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若不是这样,他绝拿不到这样好的一具躯体——”   ……   邢杏林说道这里,声音忽然顿住,因为他的额头上忽然就滴了血。因为林茂之前听到他的话后,便在也控制不住自己地把剑往前送了半寸,恰好切开了邢杏林的头皮。   殷红的血从额头上留出,滑过眉心,然后顺着鼻子的一侧,缓缓到流到了他的嘴唇旁,几丝血线顺着老头皲裂的嘴角,渗入了嘴唇。   而邢杏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上的血,忽的笑了起来。   “这位公子,你究竟是在怕什么?是怕老头子我寻了个不知道什么地方听来的名字胡诌哄了你,还是……”   有那么一刻,这个老头看起来气息倒像是江湖上干了一辈子夺命功夫的亡命徒,血腥,残忍而肃杀。   “怕听到我说了真话给你听?”   抵在邢杏林额上的那把剑细微地颤抖了片刻。   “肉蛹身……这种东西也只有外表看上去像是人而已。他们没有任何神智,生长更是迅速,绝不可能活过一年。我的徒儿长到今日二十有六,受伤之前也是机敏过人,武功高强的青年俊杰——你说他是肉蛹身,难道不就是在胡诌吗?”   林茂哑着嗓子说道。   邢杏林笑眯眯地伸出两根手指,夹着那把剑,轻轻将冰冷的剑身从自己的身上推开了。   他对上林茂的眼睛,那种让林茂看不懂的怜悯再一次隐隐浮现。   “你说的那种肉蛹身,老朽不巧正好知道,不过是那忘忧谷的魔头逍遥子当年为了诓骗江湖人推到台前的赝品而已。真正的肉蛹身,是绝世罕见的强健驱壳,六脉天生贯通,是天生的习武底子,而且五脏六腑肌肉骨骼,都是最上等的资质,你说肉蛹身活不过一年……呵,肉蛹身不仅可以活,还能活上百年之久,已是寻常人数倍的寿数。这种蛊物堪称完美无缺,却独独有一样致命的缺陷……”   邢杏林忽的转向林茂开口问道:“你知道那缺陷是什么吗?” 第158章   “它们没有神智……”   林茂嘴唇一动,在自己沙哑到极点的声音落入耳朵之前, 就连林茂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说出了答案。   可邢杏林却出乎意料地冲着林茂摇了摇头。   “非也, 非也, 肉蛹身原本就是要割下自己身上的部件替换给人, 无魂无智这点正是逍遥子所求的, 哪里算得上是缺陷——它们最大的缺陷便是心窍齐全,神魂俱在,若是活的久了, 自然而然便会生出神智来。以蛊物而言, 这便是最可悲,最让人无法容忍的缺陷了。”   到了这个时候, 林茂再是想要冷静, 也禁不住全身颤抖, 面色惨白如纸。   “不可能……这不可能……”   林茂不断重复道,却不知道这“不可能”三个字究竟是对着邢杏林说的, 亦或者是想要安抚自己而说。   邢杏林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林茂,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要开口,最后却只是一声长叹, 再不出声。   反倒是林茂自己混乱了半晌之后,终究慢慢平静了下来——当然, 或许也仅仅只是面上平静而已。   “这说不过去, ”林茂摇摇欲坠地站着,目光有些空洞,“你想说的是, 我的徒弟是肉蛹身那种污秽蛊虫,之所以武功高强心思缜密,不过是因为被我养得久了,慢慢有了自己的神智。这种事情,难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你有什么证据?!况且这也不是你第一次见到他,当初你也曾经救治过他,说的是他胸口上属于凌空寺的印记,倘若他真的不过是一具人形的蛊虫,为什么当时你竟没有看出来?!”   或许是因为林茂的声音太过悲怆,房梁上的伽若身上弥漫出的藤蔓也因为这声音开始了异动。   漆黑的房梁上像是栖息着无数条长蛇,藤蔓与藤蔓无声地蠕动着,交缠着,伽若惨白的头颅被吊在空中,他凝视着邢杏林,目光专注,像是一头捕食中的野兽。   藤蔓蠕动时蹭下了些许灰尘,簌簌落在了邢杏林的肩膀上,但这个看着林茂若无其事说出了这番可怕言论的老头子却像是浑然不觉。   自始至终他都只是看着林茂,在后者发出质问的时候,皱巴巴的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敲了一下。   他就像是感到有些疲惫了一样,走了几步,拉开了桌旁的条凳,坐了下来——一条藤蔓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近乎半透明的须蔓只差一点,就要落在他之前所在的位置。   林茂直到此时才终于发现伽若的恶意,他冰冷地望向伽若,心思暗动,强迫伽若退了回去。   他需要知道邢杏林接下来要说的那些事情。   伽若缓缓地被数根藤蔓勾回了房梁,但那对异色瞳孔中投射出来的嗜血目光却始终不曾从邢杏林的要害处收回去。   邢杏林的手指又一次颤动了一下,坐下来之后他的半个身体恰好落在了光影交接之处,面容隐在暗淡的影子中,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真正的神色。   “先前那一次,是老头儿惭愧,被那凌空寺莲秽印吓得失了魂,当时其实多少已察觉到了令徒身体上种种不妥,但也都以为是那印记的事。如今既然凌空寺印记已消,自然而然便察觉到了不对。不过要说小老儿真的有什么证据,还真请见谅,肉蛹身这种邪物自从忘忧谷内乱之失势之后便彻底绝迹江湖数十年,其中具体的要害特征等,我还真说不出来。只是有一点……”   邢杏林话头顿了顿,目光有些微妙地越过林茂肩头,落在了床上的常小青身上。   “肉蛹身并非天生,而是人造。寻常人肉身乃是阴阳调和,男女交·配而成,容貌秉性有血脉相似之处,却各有细微不同,肉蛹身却恰恰相反,它想要诞生于世,首先便个真正的人作为蓝本,所以它长成之后,容貌形体应便应当与那蓝本一模一样,无一丝不同。你看看你那个徒弟,是否是与你的某位故人全然一样?”   林茂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他摇摇晃晃地回到床边,怔怔看着安然不动的常小青。   自喝了他的血之后,他这个一直显得有些太过消瘦和凌厉的小徒弟便一日一日愈发长得好起来,那样英俊的一张脸,倘若能恢复元气重返江湖,都不知道要勾起多少少女的春思。   长得愈发地与常青相似了……   以往林茂只觉得常小青与常青相似,只是因为常小青是那个人的孩子。可如今再仔细想想,心间却泛起一股凉意。即便是子肖父样,也不至于眉眼轮廓无一处合不上的相似才对。可常小青与常师兄年轻时,已经到了别无两样的程度。   只是这么多年来,常小青都因为多思多虑而异常消瘦和沉默,气质上与常师兄截然不同,才叫林茂没有看出端倪来。   林茂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他闭上眼睛,眼睫微微颤抖,指尖却沿着常小青的面颊慢慢摩挲。   深邃的眼窝,刀削一般的颧骨与笔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嘴角旁有很细小的弧度……   多年之前,林茂尚且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年,他躺在柔软而散发着淡淡暗香的被褥上,笑嘻嘻地描摹着身侧男人的面容。   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角,然后再用指甲轻轻搔着那人凸起的喉节,他锲而不舍地做着那样的小动作,直到装睡的那人终于忍不住闭着眼睛露出一丝笑,厚实的手掌在林茂来得及抽手之前便已经覆上来,牢牢抓住了不听话的那只手。   【“又在淘气……”】   带着些许沙哑余韵的嗓音响起,男人抓着林茂的手按在自己的嘴边,玩笑一般在林茂的手掌边缘轻轻咬下一道浅浅的牙印……   林茂猛然睁开了眼睛,视线尚且有些模糊。   在他手心之下的男人轮廓依旧,却一动不动,既没有那带着热度的声音,也没有那让人骨肉酥麻的戏弄。   只有阴暗简陋的房间,还有身后目光幽深的老头。   以及冰冷彻骨的现实。   “我,我还是不信。”   林茂背对着邢杏林,慢慢说道。   仿佛只要坚持说“不信”两个字,对方说的话便不是真的。   “唉……世人都道我疯,却不知道我为何而疯,事到如今,告诉你倒也无妨。”邢杏林叹了一口气,“忘忧谷风头无限之时,我邢杏林也曾有意气风发的光景。”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邢杏林突兀地说起了往事。   “我自幼浸淫医,毒两道,自信自己天资过人,乃不世之才。也是因为这般年少无知,我竟开始违背祖训,钻研起了长生不老之道。”   听到“长生不老”四个字,林茂的背影僵了僵。   “谁知道当年在这世上,也有人与我有着同样的想法……”   “比如说忘忧谷的逍遥子吗?”   林茂沙哑应道,没想到邢杏林却只是摇头。   “呵,林谷主还是这般天真无邪……竟然觉得这世界上的狂人,便只有逍遥子一个吗?”   林茂到了这时,终于忍不住回了头看向邢杏林。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邢杏林一口道破身份后,林茂还是不由心神一动。   面对林茂的目光,邢杏林捏了捏自己脸上稀疏油腻的胡子,叹气道:“林谷主可是忘了,当年魔头常青纵横江湖之时,吾名尚且唤作‘云谷神医’呢……”   林茂忍不住又看了看了常小青那与常青一模一样的面容,心中了然。   既然邢杏林在江湖上风光之时恰好与常师兄同期,又怎么可能认不出常小青这张与常青一模一样的脸……而就算邢杏林老眼昏花,忘记了常青的面容,他也不可能会错认林茂本人。   当年只不过蒙面在江湖上寥寥现身几次,便差点引发江湖震动的第一美人林茂……谁又能忘?   想来早在第一次邢杏林借着对凌空寺的惧怕破窗而逃时,心中便早已察觉到林茂身份了。   邢杏林冲着林茂伸出三根手指。   “忘忧谷有天纵奇才逍遥子,”他折下了第一根手指,道,“再加上不世出之地凌空寺——寺内存有上古传承而来珍奇异宝无数。”   说完邢杏林折下了第二根手指。   “还有……享受这举世富贵无边荣华的天下第一人。”   邢杏林折下第三根手指。   林茂在邢杏林开口之前便点出了那人的身份:“皇帝……”   “不错,以忘忧谷一小小武林门派,即便是江湖第一,也不可能在这么多年里无声无息掩去那么多条人命,更不可能有财力耗费掉那么多奇珍异宝。”   “当年……”   “当年你师父逍遥子机缘巧合,于长生不老之道有了些旁人不得知的认识,却恰巧被伪王得知。伪王下令,以忘忧谷为主,凌空寺为辅,倾全世之力,求长生之道……” 第159章   “长生之道……”   林茂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毁掉了他最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毁掉了他心目中慈爱如父的师父, 毁掉了他这辈子爱之入骨的师兄, 毁掉了当年也曾亲如手足的师兄师弟……   林茂没有想到, 原来就算已经过了几十年——就算他已经死而复生过一次, 却依然逃不开这四个字带来的梦魇。   胸臆里弥起某种言语无法形容的隐痛。   其实林茂自己也知道,虽然他一直追问着邢杏林证据何在,但实际上, 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装聋作哑那么多年, 险些连自己也要骗过去,然而大梦一场终须醒, 此时此刻, 也由不得林茂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林茂想到此处, 骤然抬眼,却恰好对上邢杏林那带着探究之意的眼神。   好端端的一个徒弟如今竟变成了非人的蛊物, 恐怕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再不可能接受的事情吧……   就算邢杏林一个字都不曾说出口,林茂却仿佛能听到那人心中的低语。   “林谷主,有些事情, 其实不知道倒比知道好。这世间的事情,最好不过难得糊涂。”邢杏林适时开口, 意有所指地说。   “难得糊涂?你既然已经当着我的面, 点出常小青的身份,如今又来说什么难得糊涂?”   林茂生硬地回答道。   心中依然恍恍惚惚,仿佛在梦中。   但是即便是在梦里, 那种隐隐作痛依旧无法遮掩。   昏暗记忆中在山洞里交叠在一起的麻木尸体与常小青低着头,温顺凝视着自己的模样相互交错,不断变幻……   【“猫儿,你别看。”】   似乎还听到了常师兄痛苦的声音。   【“是我对不起你……”】临死前,师兄对他说出的那句话。   【“师父……我哪里也不会去,这辈子就陪着师父。”】   明明已经长成青年,却总是要在自己耳边说出那样孩子气的话……   ……   林茂忽然闷咳一声。   “林谷主?!”   邢杏林不由开口。   林茂抬手冲着他……还有房间中的另外一位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没关系。”   他慢慢将喉咙中涌出来的淤血咽了回去,调息片刻后沸腾的心扉才慢慢平静下来。   而也就是随着这一口淤血,林茂心中却像是一瞬间清明了许多。   “好吧,是人也罢,不是人也罢,哪怕我林茂的徒儿真的是条蛊虫,那又怎么样?”林茂忽然低语一句,脸上泛起一抹释然的笑意,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脸上多了这一抹笑意,反而愈发让人觉得心惊胆战。   “我家小青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既说他是肉蛹身,便也应当知道肉蛹身这种蛊虫的身体最是强健不过,为何小青如今依然一动不动,神智全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到说清楚才好。”   一仰头,林茂周身气息一变,竟显得格外肃杀冷漠。   邢杏林身体一僵,还待回头,却觉得背后寒毛根根立起,剧烈的危机感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有什么极其危险和可怕的东西在他先前说话微微分神的瞬间,潜到了他的身后……   邢杏林还待回头查看,却因为林茂接下来的话而动弹不得,手脚微微颤抖,仿佛都快要找不到摆放的位置。   “邢大夫,若我是你,便绝不会回头。毕竟待会离我们两人之间怕是还有一番详谈,大夫你若是有个闪失,实在是不美。”   “林谷主说的是。”   邢杏林身体僵直如同木偶一般呆呆坐在原地,干巴巴地应道。   在他身后,他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伽若的头颅被藤蔓牵扯着悬在半空,隔着他的肩膀与林茂对望了一瞬。   在那短短的一刹那,林茂仿佛看见了双色异瞳中倒影出来的自己。   仿佛裹了冰屑与刀刃一般的自己,衬着那样一张年轻秀美的单薄身形,看上去竟显得格外的陌生。   数十根藤蔓貌似有气无力一般垂在伽若的脸颊旁边,纤细如丝线一般的须蔓却卷曲起来,若有若无到地挨着邢杏林露在空气中的颈后与耳后。   它们散发出了极其轻微的香气,来自于那些渗着毒液的细细纤毛。只要林茂愿意,那些藤蔓会毫不犹豫缠上邢杏林的脖子,而那些致命的毒液不需要多久,便能将这个苍老的老头子融化成一滩腥臭的血水。   很显然,尽管看不到它们,邢杏林依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   “邢大夫……”   眼看着邢杏林似乎被骇到,半天没有吭声,林茂不由催促了一句。   那邢杏林身体微微一颤,看着到像是想从原地跳起来逃跑一般——但到底还是没有动。   “还请容我再仔细看看常少侠的身体……”   邢杏林颤着嗓子,小心翼翼对林茂道。   林茂点了点头,示意邢杏林上了前。   邢杏林便当着林茂的面,将常小青身上盖着的被褥与衣服全部给剥了个干干净净仔细探查起来。   而他这样做了以后,林茂才有些愕然地发现常小青身上那些因为天仙阁之战而留下的伤口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他整个人安静地躺在那里,赤·裸的身体在脱离了布料的包裹之后愈发显得结实而健硕,他的四肢修长而笔直,每一块肌肉都显得格外饱满,皮肤紧紧地绷在肌肉的表面,泛起一种接近玉石一般的光泽。即便仅仅只是看着,便已经能深切地感受到这具身体中蕴含的充盈的力量和真气——不得不承认,在身形的健美这一点上,似乎连常师兄都颇有不及。   林茂原本还是目光专注地看着邢杏林上下仔细摆弄着常小青的身体,但脑海中腾然掠过的某些来自多年之前的浮光掠影,却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不太自在,随即稍稍将目光偏离了一些。   好在邢杏林的探查倒也并没有费上太多功夫,没过多久,林茂便听得邢杏林带着一丝淡淡困惑的声音响起来——   “奇怪,奇怪……”   “奇怪什么?可是有哪里不对?!”林茂问道。   邢杏林眉头紧皱,一张老脸几乎挤成了苦瓜:“若说不对,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唉,其实现在常少侠的身体,若看脉象并无大碍。只是他先前是否曾经受过重创?”眼看着林茂点了点头,邢杏林便继续捏着胡子说道,“看来便是了……常少侠的身体,其实与我所知道的那些肉蛹身并不完全一样,恐怕在年幼时,他身上便已经做了手脚。他的生长比起真正的肉蛹身来说,应当要慢上许多才对。”   “没错。”   实际上,常小青从送到忘忧谷来之后,便一直是个瘦巴巴的模样。比起林茂当时已经收在身边的季无鸣与金灵子,常小青简直就是一只拎不上台面的小鸡仔。   还是林茂担心他不适应忘忧谷中孤寂无人的环境,将其带在自己身边,衣食住行一一看顾,才慢慢将个骨瘦如柴的小人儿养成这么一个健壮如公牛版的青年。   “他身上还有许多地方,都被刻意养护成寻常人的模样。想来当初将常少侠留给你的那个人,很害怕让你知道他的身世和来源。只可惜这身体上的变化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依我看来,早在五六年前,常少侠身上便应当已经出现了变化——”   林茂有些愣怔。   五六年前就已经有了端倪?   他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五六年前的常小青,结果却发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也是了,五六年前的林茂正是重病之时,每日都是浑浑噩噩,全靠常小青人前打理谷中事物,人后为他穿衣端药细心服侍,无一处不精心,无一处不仔细。   可常小青那样待他,他却只道寻常。如今回想起那些年的岁月,脑海中的景象却一派模糊。   无论常小青当年有着怎么样的纠结与痛苦,想来林茂都从来不曾真正地在意过。   这边林茂还在回想往昔,那边邢杏林依旧在细声细气小声说话。   “不知为何,有些变化,被拖延至今,就比如说到了肉蛹身发育成熟,进入壮年时期时候,它们的头发会从黑变白——”邢杏林用手抓起一把常小青的长发,铅灰色的头发在苍老的手指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显眼。   “头发变白之后,便会脱落,他身上其他地方的毛发也如头发一样脱落,好为接下来的交·配做准备。可是常少侠如今状况却有些特别……”   邢杏林说着话,脸上表情愈发显得困惑。   “肉蛹身毕竟是一种蛊物,因此每到青春时期,脾气也会变得愈发暴虐嗜血,有的时候甚至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徒手杀人,敢问林谷主,有注意到常少侠身上这些变化吗?”   林茂听到邢杏林的问话,微微一愣之后不由苦笑,心中酸涩难耐。   “我并未注意到,我待他……并不曾太过上心。”   林茂在自己都没有意识他将手搁在了常小青的头发上,心中微微酸涩。   林茂啊林茂,你说着自己最宠爱的徒弟便是常小青,却连对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变化都一无所知,全然不曾在意——在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这样对他说。   那邢杏林对于林茂的回答倒也不以为意。   他沉吟片刻,继续开口道:“林谷主想要知道常少侠失魂不醒,老头儿心中倒是个猜测,只是……”   “你说便是。”   林茂道。   “常少侠此身,恐怕从幼年起便服用了各种丹药好叫人不晓得他身上的异样,因此身体里沉积了层层丹毒,之后恐怕他又修炼了某种特殊的功法,锻体炼心,克制住了肉蛹身中蛊虫特性,才得以在林谷主身边安稳度日。但这丹毒与功法,都是违背蛊物天性的东西,若是常少侠身体无恙时尚且能够压制得住,但一旦他重伤濒死,便会齐齐反噬——若是他神智依旧在,恐怕会立刻因这痛苦发疯崩坏。”   “你是说……”   “为了自保不死,只能先行散去神智,做个无知无觉的蛊物。”   邢杏林接话道。   林茂沉默了。   很久之后,他才开口——   “邢大夫,为何你对肉蛹身这种事物这般熟悉?”   此人说起肉蛹身重重特性,称得上是如数家珍,远比林茂这忘忧谷中人知道的要清楚得多。   “我曾听闻,云谷疯医邢杏林是因为某事犯在了凌空寺手中,才会变得疯疯癫癫,行事乖张。然而如今我见到的你,看上去到像是对凌空寺忘忧谷中事十分清楚。”   林茂幽幽说道。   邢杏林垂眸,淡淡地苦笑了一声。   “林谷主忘了我之前所说的吗?这探求长生之道的人中,还有一方便是凌空寺呢——世人说我因凌空寺而疯,倒并不曾说错……”   要真说起来,邢杏林当年与凌空寺的那场事故,实在算的上是无妄之灾。   彼时邢杏林已在江湖上创出一番自己的名气,又与早就跟自己惺惺相惜许下山盟海誓的青梅竹马成了亲,不到半年,妻子便已有了身孕,眼看着人生正是风光时,他却在一个雨夜出诊回家时,因大雨而被困于偏僻乡下的脚店之中。   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看上去修行深厚,满脸慈悲的老和尚。   就着一碟茶干,一壶浊酒,两人在磅礴大雨之中,谈起了这世间生老病死,八苦轮回……还有长生不老。   邢杏林喝酒喝得兴起,又与那和尚越说越是投机,一番长篇大论,将自己对长生不老的某些想法倾诉而出。他本以为这一夜不过是一晚逢水相萍的知己偶遇,却不知道,这一夜其实是一世悲苦的开始。   那和尚第二天便找到了邢杏林的家中,笑眯眯道一声佛,随后便要求邢杏林同他去往某不知名处,共研长生之道。邢杏林娇妻在怀,又有名医名声在外,财帛美人都不曾缺,哪里又会同意这和尚莫名其妙的要求。   结果就是这么一句拒绝,那和尚便依旧带着那慈悲为怀的笑,轻轻一掌,抚在了他妻子的头上……   “……随后,他当着我的面,杀了我父母与兄弟,还有家中仆人上下十七口人,一边杀,一边笑着问我‘施主,你去还是不去’。我有心想说‘我去,我当然去’,可是我却口唇僵硬,一句声都发不出来。”   邢杏林说到此处,面容依旧平静,只是了林茂却听得全身都在发冷。   “那和尚想来便是凌空寺中人了。”   林茂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房梁,伽若盘在那上头,静静地看着梁下两人。 第160章   “林谷主猜得不错,那和尚确实便是凌空寺中人。我自那一日起, 整个人便变得浑浑噩噩, 不知光阴流逝, 等我清醒过来时, 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了某四处封闭的别院之中。凌空寺中人以金针刺穴, 令我清醒,然后便强迫我同其他人一起,研究起那所谓的长生不老药……山中无岁月, 我时而晕晕沉沉, 时而清醒,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那里呆了多久, 若不是之后忘忧谷事起, 伪王被杀, 恐怕我这一生,也就沦落在那别院之中, 郁郁而终了吧。”   邢杏林说的若是真话,那他这一生经历堪称坎坷苦难,偏偏林茂听着却心下一片平静, 明明说的都与昔日忘忧谷相关,但不知是受惊过度还是别的缘故, 他听起来到觉得邢杏林说的那堪称邪魔手段的一干人, 就像是话本里的人物一般,与他记忆中忘忧谷的一干人等并对不上号。   “既然邢大夫曾遭逢大难,侥幸逃脱之后便应当小心翼翼, 对此事避而远之才对。可这一次你找上我,点出我徒儿的身份,又跟我说起那些前尘往事,显然早有预谋。敢问邢大夫,你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林茂面不改色,冷然问道。   邢杏林迎向林茂,忽而一笑。   “自然是为问你要那——长生不老药。”   话音落下的瞬间,便见着邢杏林身形一展,不过一晃眼,身形便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林茂眼前。   “嘶——”   而在邢杏林动身的同时,一直安静守在一旁的伽若也动了。   邢杏林的身影移动,林茂尚且能捕捉到一抹残影,可伽若的动作,却比光影晃动更快。   那些朝着邢杏林伸展而来的藤蔓甚至发出了划开空气的嘶鸣之声。   七步。   这是邢杏林与林茂的距离。   林茂看见邢杏林靠近之时,后者距离他便只有三步的距离,而那双高高扬起,枯瘦如爪的手,已经自袖中探出,高高扬起。   一步。   这是邢杏林砰然伏面栽倒在地时候与林茂之间的距离。   他的头发散开,差点儿挨着林茂的脚尖。   而他的手已经被牢牢捆束在自己的身后,整个人被淡褐色的藤蔓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   房间里有了一瞬间的沉默。   隔了片刻,林茂低头看着邢杏林,叹了一口气。   “又是何苦。”   林茂道。   “呵呵……呵呵……又是何苦?林谷主,你们忘忧谷多年前丧心病狂,罔顾人伦,造出那样多人间惨剧,终于制出了那长生不老药,却一直苦苦瞒着世人,留给了你。而你自己得了那长生不老药后得以死而复生,现在却还有脸问我是何苦?”   那邢杏林满头是血,抬起头来狰狞说道。   他一边沙哑大笑,眼中却流出浑浊眼泪,看着好生凄惨。   林茂目光暗沉,半晌才开口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   邢杏林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想要你的长生不老药!既然你能够以此药死而复活,那么我那早逝的夫人自然也可以,我那遭受了无妄之灾的父母也可以!”   说到底,邢杏林竟是看到林茂死而复生之后,觉得忘忧谷当年偷偷瞒下来的长生不老药还有起死回生的效果,想要用在自己早已死去家人身上。   林茂听了邢杏林的回答后,脸色阴沉,一直沉默。   而邢杏林见他如此,忽然又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哀声低泣起来:“林谷主……我错了,我不应该那般莽撞冲撞了你……”那老头像是这个时候才察觉到困住他的东西不对,白着一张脸慢慢在地上蠕动起来,想要挣脱那些藤蔓。   眼看着伽若气息一遍,仿佛立即要下杀手。林茂却在空中微微摆了摆手,叫伽若停住了往邢杏林耳朵和太阳穴处探过去的几根吸血藤蔓。   邢杏林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已经逃过一死,依旧鼻涕眼泪一大把地求着林茂。   “林谷主……我其实早就发誓,此生在不碰所谓长生不老药的事。可是,我真的没想到,我见到再见到你……我明明已经诊出你的脉象,你当年是必死无疑才对……”   “你明明就已经死了,可是你却活过来了,而且还返老还童……这不正是当年忘忧谷那帮畜生说的长生不老药的功效吗?活死人,肉白骨,死而复生,返老还童……”   “林谷主,既然你可以死而复生,为什么不能把那药再给我一份呢?我发誓我不会说出去,我就想让我那苦命的父母与妻子活过来……活过来而已啊……”   邢杏林苍老的声音不断在阴暗的房间里回荡,林茂觉得自己心里沉甸甸的,压着心脏的那块石头无形中又重了许多。   “我之所以能够死而复生……只不过是因为某位无名神医误打误撞之下配出了一副长生不老药,并非忘忧谷的旧人藏私。”   林茂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对邢杏林解释起来。   但他把前因后果说了一番之后,邢杏林却嘶哑大笑起来。   “无名神医?误打误撞?这话……林谷主,你竟然真的信了吗?忘忧谷,凌空寺,皇家三方呕心沥血,汇集天下奇才苦心钻研了那么多年都没能配出的长生不老药,竟然被一个山野老人无意炼出来了?况且你身边还有你那好徒儿常小青——他这么多年来抑制自己蛊物特性,留在你身边,靠的难道是他自己一人之力?林谷主,不管你是不是装糊涂,但老夫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身边定然有忘忧谷旧人为你苦心操持一切,救你死而复生!”   林茂怔怔听邢杏林的这番话,心中轰然鸣起一阵喧嚣。   忘忧谷的旧人……   会为了他付出这样多的苦心的人,整个忘忧谷中只有一人!!   可是那个人,那个人分明已经死了啊……   林茂不断地说服着自己,可是心中那个反驳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如果林茂自己可以死而复生的话,那……那常师兄呢?   常师兄难道不可以死而复生吗?   这么多年以来,难道常师兄……常师兄一直就在他的身边?   林茂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忘忧谷外无名老人那张苍老的脸,还有那对隐藏在皱纹之下,似乎隐含着什么深意的眼睛。   在他浑浑噩噩从土里爬出来的这段时间里,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林茂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发着抖,心跳越来越快,不敢细想,却忍不住去细想,不敢回忆,却控制不住地细细思索。就连他自己都快要分不清自己如今到底是狂喜以或者惶恐……或者是两者皆有之。   若是常师兄真的能活过来……   林茂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在心中定下结论。要知道邢杏林也不过是情绪激动擅自揣测他死而复生背后的事情,如今也没有人能够拿出证据,那在背后操纵复活之事的人便是常青常师兄……若是真就这样傻傻地满怀希望探查此事,最后却发现不过是幻梦一场,才是最可怕最绝望的。   可是,可是……   倘若常师兄真的已经活了呢?   林茂还是控制不住这个异常甜蜜的念头,心脏在胸腔里怦然直跳,几乎快要发了狂。 第161章   冬日白昼短暂,林茂与邢杏林的一番谈话耗掉了一些时间, 窗外的光线便看着看着昏暗了下来。   阴影中林茂面上神色似笑非笑, 似哭非哭, 邢杏林抬眼看了他一眼, 随后又是一眼。而伽若更是转过了视线, 定定地看着面色变幻不定的林茂,苍白如同妖魔一般的头颅脸上罕见地透露出了属于人类的情绪。   该如何形容这种情绪呢?   伽若自己都不知道。他自诞生于这世上以来,这世间的鸟兽虫鱼, 花草树木与身边的人类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两样。一定要说的话, 寺庙中被人重重守护,扎根于太岁之中的奇树空花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幽远气息, 倒让他还算喜欢。从牙牙学语的稚童到年轻健美的青年, 一生之中, 伽若从不知忧患焦虑的痛苦,却也不知道平安喜乐的幸福。   他的心就像是一口已经年岁久远的古井, 井中水面平静无波,毫无波澜。   作为和尚来说,他的这种心境十分令人羡慕, 谁都没有想到当他带着枷锁以罪僧的身份踏入尘世,心境却会因为某一个夜晚与人的偶遇而发生变幻。   就像是无风的夜晚, 月亮倒映在古井的水面之上, 水面顿起了涟漪,荡起一阵细碎银光。   伽若本以为自己因为林茂而产生的改变应该仅止于此,却没想到失去了人类的身体之后, 他还要品尝自己之前从未体验过的情愫波动。   就像是现在这样,他看着远方林茂眼中闪动着的细小光芒,身体却像是有毒蛇在用尖锐的獠牙切割他的心脏。黑暗的毒液在他的体内弥漫开来,伽若从未像是现在这样厌恶一个人——那个在此时此刻,被林茂带着这样的神情想起的人。   不知不觉中,伽若捆住邢杏林的藤蔓一点一点地收紧了。   “嘶……”   吃痛之下,邢杏林按捺不住地发出一声痛楚的吸气声,才叫房中另外那一人注意到不对。   “伽若!”   林茂一回神,便看见了那些几乎已经快要陷入邢杏林皮肉的藤蔓,他连忙喝道,止住了伽若进一步的动作。   可即便是这样,邢杏林也已经痛到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晕过去。   “放开他。”   林茂连忙道。   “不要,我想杀了他。”   可一直以来都温润得像是家养了很多年的狗一样的男人,这一次却表现出了明显的反抗之意。   邢杏林听到房里忽然响起的第三人的声音,肩膀微微一缩,显然也是被吓了一跳。   他勉勉强强回过头来,正好与那已经垂下头来的伽若打了个照面。   “你——”   邢杏林吓得全身一抖,“你”了半天,舌头却打结打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可他如今被那藤蔓缠得半死不活,即便是吓到了,也不过在地上轻轻到拱了拱,看着好不可怜。   “不可以!”   林茂听到伽若的话之后也是大惊失色,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已经打算下杀手的伽若,再看一眼那半人半藤的和尚,才有些意外地在那人微微上挑的异色瞳孔中窥见了一丝孩子气的迁怒和不知所措。   “你别紧张……”林茂心中微微纳闷,脸上却丝毫没透露出茫然,他冲着伽若半哄半骗开口道,“这个人知道很多事情,于我来说十分有用。在我问清楚之前,你可千万不要杀他。”   这样哄骗了许久,伽若才一脸闷闷放开了邢杏林。   那些半枯萎的藤蔓都已经撤了很久,邢杏林却依然倒在地上,爬不起身来。   林茂也没有管他,好不容易从常师兄可能复活这事情中脱出心神,林茂也知道如今当务之急乃是让常小青清醒过来,再去探究忘忧谷旧事才对——如今林茂有季无鸣金灵子两个徒弟的官司要管,身后又是重重追兵,处境实在说不上妙。纵然他还有伽若可以指使,但此人性格古怪变化莫测,从之前莫名其妙就要杀人就可以看出来。说到底,最得林茂信任的,还是只有常小青一人而已。   虽然,按照邢杏林的说法,常小青的出生和来历也是疑云遍布……   林茂坐在床边,看着一寸一寸自房内短出去的光斑,思索了片刻后,他忽然站起身来,靠近了邢杏林。   邢杏林身体一颤,睁大了眼睛看着林茂,整个人却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林,林……”   “你之前也说了,你之所以找上我,就是为了那长生不老药,对吧?“   林茂一字一句,凑在邢杏林的耳边问道。   邢杏林怔怔地点了点头:“正……正是。”   林茂又道:“而我之前找到你,却是为了求你救我徒儿常小青。”   “他是肉蛹身……”   不等邢杏林说完,林茂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   “你既然有求于我,我也有求于你,你我之间倒不如做个简单明了的交易——我手上虽然没有你们想的那忘忧谷旧人留给我的长生不老药,但是我却另有一物,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林茂不自觉地看了床上的常小青一眼。   那个孩子……   只差一点便真的死了。   那种生机全无,身体如同某种货品一样压在手上全无生机的可怕感觉,一直到现在都异常清晰。林茂光是想,依然会因为那种剧烈的惊骇和恐惧冒出鸡皮疙瘩。   林茂便是用的自己的血将其实已经死掉的常小青救活的。   而若是他想的没错,早在更久之前,他或许还用自己的血救了另外一个人——章琼灰败的面容,沾着血的嘴唇,在林茂的脑海中晃动着。   林茂的手搭在了邢杏林的肩膀上,透过薄薄的衣衫,林茂可以感觉到邢杏林的身体正在细微的颤抖。   “……邢大夫,你将我徒儿常小青治好,再将你知道的那些事情全部告诉我,我便将那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东西给你做个交换,你看这个交易是划算还是不划算?”   林茂说道。   似乎是因为之前受到的惊吓,又或者是林茂说的这番话太过于匪夷所思,邢杏林瘫坐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半晌没能回话。   就在林茂忍不住皱眉,怀疑那邢杏林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以至于不能答应这么个划算买卖的时候,邢杏林才缓缓开口。   “我自当尽全力救治常少侠,也会将我知道的事情全部都告诉你。可是,我之前便也已经说过,常少侠身体并非凡人,而是蛊物,如今他失魂不醒,对他来说恐怕才是最好,若是真的强行将其唤醒,恐怕……”   “恐怕什么?”   林茂眉头一跳,问道。   “恐怕常少侠会控制不住蛊物特性,做些伤天害理,有违人伦的祸事来。”   邢杏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悲苦说道。   林茂一愣,这才想起来之前邢杏林说的那肉蛹身与常小青的特殊之处。   随后他脑海中倏然又滑过一道念头,更让他眼神一暗。   对了,若邢杏林所说是真,常小青就是为了控制自己身上那属于蛊虫的生理特性而吃了不知名的丹药,又练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功法——那么他下葬的那一夜于忘忧谷内发生的动乱,是否也于这件事情有关呢? 第162章   伽若自始至终,一番心神全部落在林茂身上。眼看着林茂似在思索难事, 注意力并未落在邢杏林的身上, 那自他头颅中探出的藤蔓窸窸窣窣缓缓移动, 眼看着又要往邢杏林身上探去。   他身上的藤蔓尚在青绿之时便已足够诡异瘆人, 而如今那些藤蔓周身皲皱, 颜色枯黄,动起来时候宛若僵死长虫一般,看着愈发显得邪气四溢, 好不可怕。   邢杏林瞳孔微缩, 直直盯着地上的藤蔓,乍看上去像是已经被藤蔓吓得全身僵住, 可若林茂此时能够仔细端详, 便会发现此时的邢杏林眼中全无恐惧, 只有满满厌恶与憎恨。   在林茂看不见的地方,他那与普通老人全无两样的枯瘦手指轻轻的动了动, 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倏然闪现,却只露出微微一点针头,而那针头对准的地方, 正是藤蔓慢慢蠕动而来的方向。   眼看着伽若身上的藤蔓便要搭上邢杏林的身体,林茂就像是算好了时间一般, 抬眼看了一眼伽若。   “嗯?”   他轻哼了一声。   地板上, 房梁上,墙角断断续续发出几声摩擦声,就连明处的几根藤蔓都如同受惊的毒蛇, 倏然弹了回去。   邢杏林目光一紧,指尖的银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难道竟没有两全之法么?”   林茂轻声叹道,转过视线来对上邢杏林,目光却并不如话语那般柔和。   “这长生不老药激起腥风血雨这么多年,想必不用我说,邢大夫也该知道此物最是难得……“   若连我提的两个要求都达不到,你又有什么资格同我讨要这长生不老药去复活你妻子家人呢?   林茂虽然没有将话说完,但未尽之言却已很是明显。   邢杏林面色一僵,长久之后才颓然耷拉下肩膀。   “林谷主,我只能尽力……最后的结果怎么样,我实在不敢保证。不然我再用一个消息来向你讨那份长生不老药罢?”不等林茂开口回答,老人便接着说了下去,“就在不久之前,曾经有人看到建城武林盟的人带了一个老人进了了城,而那些人身有风雪,据说之前被派出去的地方,正是忘忧谷。”   林茂目光一凛,并未吭声。   邢杏林揣测着林茂的脸色,见他不说话,瞳色微沉,又道:“……那老人并非独自一人,武林盟的人一路还带着另外数位俘虏,据说形态举止都有异于常人,告知我消息的那个人说,那些与老人一同被俘虏的人,恐怕恰好是从南疆而来。”   “南疆……”   林茂这下终于色变。   他想起了无名老人在山谷中失踪之后,他在雪地上遇到的那一行藏头露尾的人。   “那些人……竟然是从南疆而来的吗?”   林茂不由喃喃说道。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邢杏林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林茂,伽若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天光愈暗,再过得半晌,恐怕就要点蜡烛了。   “砰砰砰——”   恰在此时,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   房中三人都悚然一惊,门外传来的声音却来自于白老头。   “林公子,你这儿如今加了个人,是不是要再加些柴火?”   那白老头声音沙哑,说话时带着一股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战战兢兢。   林茂忍不住看了一眼伽若,伽若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后才睁开眼睛。   【无事。】   他以口型对林茂说道。   林茂这才放松下来,三言两语将白老头打发走。   只是不管那白老头是因何想到要来敲门询问,林茂却因为他的到来而下了决心。   以自己如今的处境而言,前事后续都必须要等到摆脱追兵,恢复了常小青的武功再说。   “邢大夫,还得托您将我徒儿唤醒才是。”林茂转向邢杏林,说话时显然已有决断,“至于长生不老药……”   他一边说着,一边抓过之前用的短剑,手腕轻轻一抖,便在原本就有一道口子的指尖处又割了一道伤口来。   殷红的血珠渗出伤口,明明房中一片昏暗,可在伽若与邢杏林骤然变得紧绷和炙热的视线中,那一颗血珠颤颤巍巍的,倒像是能发光一般。   “来。”   林茂目光扫过邢杏林,随即转向伽若。   听得他那一声呼唤,只听到“唰”一声轻响,房中藤蔓齐齐抖动,而伽若转瞬便到了林茂身边,倒也完全没在意林茂唤他过来的姿态颇有点像是富人家唤自家养的心爱宠物一般。不仅如此,伽若凑近林茂之后,更是一点没有先前邪魅可怖的姿态,一张脸挤挤挨挨靠在林茂肩头,几根藤蔓试探性地缠绕上林茂的手腕,见林茂没有抗拒,伽若那张惨白如死的面容上渐渐到便渗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与欣喜来。   反倒是邢杏林一眼瞥见眼前景象,原本便显得苍老苦涩的脸便愈发显得愁苦阴森,平白比被林茂拉进房内时要老上十岁的光景。   林茂不曾在意邢杏林的神色不对,只是伽若靠得太近,让他闻到了对方上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甜香,恍惚间不由又激起了喉中干渴。   他连忙抬起一只手,将腕上枯萎难看的藤蔓展示给邢杏林看。   “请看。”   林茂道,说完,便将手指上那一颗血珠抹在了藤蔓的表面。   【“唔……”】   在那一瞬间,林茂仿佛听到了一声极其压抑的,来自于伽若的吸气声,他不由转头看了伽若一眼,但那和尚却并没有显出什么端倪,若一定要说他与之前有什么不同的话,也只有他颧骨上腾然而起的一抹薄红。   至于那根被抹上了鲜血的藤蔓,反应却远比伽若的头颅来得剧烈许多。   林茂的血液刚刚接触到藤蔓的表面,那点暗红便毫无阻碍地渗入了满是褶皱的枯败表面。   淡淡的绿色从血液渗入的部位弥漫开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原本遍布着纵横纹路与皲裂的藤蔓一点一点变得鲜润丰盈,原本已经枯萎脱落的叶片,从叶梗的部位抽出鲜嫩翡绿的嫩叶,簌簌地伸展,像是幼蝶第一次铺展自己的翅膀。   只不过片刻,自林茂腕上那根藤蔓开始,伽若身上所有的藤蔓都如老树逢春,吸收了林茂血气的每一根枝条都弥漫出澎湃的鲜亮翠绿,在腐朽昏暗,弥漫着尘土气息的简陋房间里显得格外异样和显眼。   “呼……”   在叶片的呵护下,一颗柔嫩的花苞渐渐膨胀,最后当着林茂的面,绽成一朵艳丽如昔的鲜红山茶。   伽若控制着自己的藤蔓,将那一朵花轻轻放在了林茂的手心。   他身上的藤蔓在吸收了血液之后显得出了勃勃生机,他的头颅自然也不曾略过那一滴血的好处。此时的他英俊得简直摄人心魂,异色的瞳孔弥漫着濡湿的水汽,看着林茂的眼神几乎能够滴下粘稠的蜜汁。   可邢杏林却像是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伽若的一样,他那苍老浑浊的眼睛落在了那朵花上,然后他轻声低喃道。   “空……花……”   “是啊,空花。”   林茂神色幽深莫测,黯然重复了一句。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邢杏林脸上露出一抹惨笑,道。   说罢,他才抖抖索索慢慢起身,从那破旧的药箱里取出了一个包袱。   他将包袱在桌上展开,只见一排一排银针从长到短,从粗到细,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包袱皮的内侧。   “劳烦林谷主给掌个灯。”   邢杏林轻声道。   林茂自然听命,取过白老头存在房间里,预备着给他接下来几日要用的蜡烛,一根一根全部点上。   房中顿时亮堂了许多,而桌上的银针反射这摇曳的烛光,反射出一道道雪亮如银的细光,可见这些银针有不凡之处。   “接下来我要对常少侠施针,封住存留在他体内的丹毒与功法,若是一切顺利,常少侠自然能醒……只是,醒来之后,他究竟会变成什么样,老朽却实在不能保证,到时候还得请你身边这位……”   邢杏林看了一眼伽若,话头顿住。   “伽若师父。”   林茂补充道。   那邢杏林才接着说下去:“这位伽若师父帮忙困住常少侠——不然的话,恐怕你我两人都有莫大危险。”   说到这里,邢杏林忽然顿了顿,然后才继续说道:“当然,想来有伽若师父这等从凌空寺出来的人出手,问题自然不大。”   话说到这里,便已经证明邢杏林认出了伽若的来历。   不过有常小青治疗的事情当前,林茂却也没有余裕去思量邢杏林与凌空寺的旧日恩怨。   “还请邢大夫施针。”   他说道。 第163章   邢杏林走上前来,一把托住常小青, 双手如电如幻, 转瞬间便将数百根银针接连从常小青的头顶扎至脚心。   那银针又长有短, 扎得有深有浅——深的整根针已经没顶, 只露出一点银光闪闪的针头, 浅的却像是只扎破了一点油皮,轻飘飘伶仃立在皮上仿佛一口气就能吹倒。   林茂久病成医,对穴位脉带十分熟悉, 如今一眼望过去却发现有些银针被扎到了某些穴位经脉之上, 有的银针扎的地方却是匪夷所思,难以理解。   他对常小青关切极深, 骤然发现邢杏林下手颇为诡异, 一颗心便像是在沸水里翻了个跟头, 焦虑惊骇齐齐上涌,很是焦心。   而他不过愣怔了这一瞬, 邢杏林便已经伸手捏住常小青肩头一推,将其整个人侧立起来。   “等到我手上这七十七根银针入穴,接下来便要劳烦林谷主与那位……伽若师父注意一下了。”   邢杏林偏过头望向林茂, 目光沉沉,声音沙哑地说道。   林茂看见他手上剩下的针, 不由眉头一跳。   这些针与他之前扎在常小青正面又有不同——如今他指缝间夹着的银针与其说是银针, 倒不如说是稍稍细一些的银钉子,针头最粗的地方几乎有筷子粗细,每一根银针都有足足两掌长, 看上去很是骇人。   “我看邢大夫你先前……”   明明也知道不该说出口,可关心之下,林茂还是情不自禁开了头,倒出半句担忧。   邢杏林不等林茂说完,便抢先打断了他。   “肉蛹身的身体与常人十分不同,我心中自有分寸。”   说完,他便转身对上常小青的背脊,将那七十七根银钉般的针尽数插入常小青背脊各处——   “啊啊啊啊啊——”   一声极其嘶哑的尖啸骤然响起。   原本一动不动宛若活尸一般的常小青身体瞬间绷紧,块块肌肉宛若石块般隆起,手指粗的青筋蚯蚓一般迸在皮肤之下,不断跳动。   之前邢杏林扎入他体内的银针簌簌而动,明明没有人碰触,空气中却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帮忙拔针一般,无数根或粗或细的针一点一点地被常小青从体内推了出来。   邢杏林脸色骤然灰败,手上那七十七根银针却还剩下最后七根未能全部扎入常小青的身体——可是跟常小青尚在昏迷中时不同,如今常小青全身肌肉紧绷,一股强劲真气自然而然浮在体表,邢杏林出手迅疾如电,针头落在常小青身上却像是落在了金石表面,无论如何都刺不进去。   与此同时,眼看着常小青异动,林茂整个人差点原地跳起来——   “小青!”   他惊声呼道。   说来也怪,那常小青明明眼睛紧闭,一看就知道并未清醒,可是听到林茂这一声呼唤之后,激烈跳动的身体却骤然停了一瞬。   邢杏林立刻抓住机会,“呲呲”几身,强行将手中剩下的银针拍进常小青的身体里。   “砰……”   常小青身体一松,骤然倒回了床板。   其实说起来长,这邢杏林扎针,常小青暴起复而倒下,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   林茂眼看着自家徒弟这般情态不由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邢杏林抬起头来,怔怔看了林茂一眼。   直到这个时候,林茂才发现老人额角上挂着黄豆大小的汗珠,这么短的时间里,腋下和颈后却已经有了濡湿汗渍。   而邢杏林看林茂的目光更是奇怪,似有千言万语,又像是……像是他只是单纯地只想看林茂这一眼而已。   林茂心中微觉怪异,可他还没有来得及探究心中滑过去的那一抹异样,邢杏林便已经袖手从床边走开,行走时踉踉跄跄,摇摇欲坠,在他身后,常小青身上的银针一根一根自行向内收缩,纳入了他的体内,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就只能看到那一身精干皮肉伤点点细小血珠,除此之外再无异样。   只是常小青依旧眼睛紧闭,看似并未转醒。   林茂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常小青,心有忐忑,但表面上到底还是撑出了个冷静的面壳。   倒是邢杏林明明与他相识未久,却像是能够了解他心中所想一般,很快就开口解释道:“还请林谷主静待片刻……莫担心,要知道金楼乔家用在她家大少爷乔暮云,用的也是这一套针法,这么多年下来那小子身体强健毫无异样,自然是极为稳妥的。”   金楼乔家?乔暮云林茂不由皱了皱眉头,他倒是知道乔暮云从出生开始便身怀戾毒,却没想到乔家用来克制那戾毒的针法竟然是从邢杏林那边传过去的。   就在邢杏林说话之间,常小青忽然轻轻地动了一下,瞬间便将林茂的全部注意力都转到了那边。   “来了——”   邢杏林骤然一声低喝,下意识地一把拽住了林茂手腕,将其往后一带。   也就亏了他这顺手一带,叫林茂躲过了那一股宛若铺天盖地而来的真气震荡。   只见常小青在轻轻一颤之后,整个人便直直从床上坐了起来,也不知他身上究竟出了什么变故,一身骇人真气齐齐外放,竟有排山倒海之态。整个房间被这股真气拂过,便如同被那飓风刮了一道一般,桌椅齐齐震颤,遍布房间的数根蜡烛烛光暗淡颤抖,只差一瞬便要齐齐熄灭.   伽若身上的藤蔓呼哧一声齐齐向常小青袭取,可还未靠近床上那人,便看见常小青垂着头抬起一只手,一把拽住了那几根因为刚刚吸过林茂的血而显得格外茂盛青翠的藤蔓。   “嘶——”   但见常小青五指稍一用力,那几根藤蔓便如同真正的脆弱植物一般,被直接撕成了碎片,点点浆液四溅开来,好不凄惨。   伽若脸上好不容易的腾起的那一抹血色骤然褪去,异色的双瞳中却迸射出更加凶狠嗜血的光芒。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又是数根藤蔓朝着常小青袭去。与先前不同,这一次的藤蔓去势歹毒,绿光一闪,宛若暗器一般有破风之声,倘若真的落在了常小青身上,怕是常小青也要吃一番苦头。   到了这个时候,林茂哪里还顾得上伽若,顺手便是一掌飘花掌拍了过去,想要止住藤蔓的去路。   半空之中的伽若自然未曾错过林茂的这个举动,先前势态如虎的他双瞳微缩,有些不敢置信地朝着林茂看过来。那些藤蔓乃他心魂所系,伽若被林茂这么一分神,藤蔓的凛冽嗜血之态也是一顿,哪里还有可能危及到如今的常小青。   反倒是林茂那一点微弱掌力,没了预料中的藤蔓阻碍,恰好轻轻一掌,落在了常小青的胸口。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真气倏然一停,林茂猛然抬头,正好看见常小青偏过头来,对上了房中另外三人。   林茂一对上常小青的视线,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不对……   仿佛听得有个声音在心中低喃了一声。   常小青原本便是个极为英俊的男子,这点与常师兄一模一样。就算是没有日日吮血充盈身体,身上依旧留着旧日奔波留下的旧伤,常小青也只是稍显阴沉的一个人而已。   可如今林茂眼前的这个常小青,五官神态却与记忆中全然不同。   依旧是酷似常师兄的眉眼,依旧是刀削一般的轮廓,依旧是精壮结实毫无一丝赘肉的身体……   可是身上的气息不同,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倒像是个陌生的男子一样。   而且,还是一个极其危险,极其让人不舒服的人。   “小青?”   林茂脸色苍白,轻轻唤道。   常小青的眼珠漆黑,黑得像是一点光都透不出来的洞,从那双眼睛里,林茂看不出一丝属于昔日常小青的理智与情愫,那里头只有几乎快要满溢出来的……黑暗和残忍。   就好像当初林茂好不容易求了乔暮云,跟着乔家的车队回到忘忧谷,在山中遇到下山而来的常小青那一次一样。   那个时候,为什么乔家那些训练有素,武艺高强的车队护卫们会那么惊恐,自然是有原因的。   而常小青会被那么多人认为是山中妖魔,也是有原因的。   那么黑暗,那么疯狂,那么扭曲地气息在这个白发青年的身上肆意流淌,几乎可以化为肉眼可见的漆黑火焰。   偏偏……   “师父……”   常小青看着林茂,用一种诡异而旖旎的了腔调轻声叹道。   偏偏却还能认出林茂来,还能叫他做一声师父。   林茂背上的寒毛一根一根立起,生平第一次,会因为常小青喊他做一声师父而感到毛骨悚然。   “你,你还是小青吗?”   林茂也知道自己大概是太傻,竟然会问出这样的话。   常小青偏了偏头,嘻嘻笑了一声。   “我自然是常小青……”他的嘴唇异常红润,笑起来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见嘴唇下面仿佛变得格外锋利的牙齿,“我啊,最喜欢师父了。”   他说道。   随后,林茂便见到腾然起身,像是捕猎中的野兽一般,朝着自己的方向扑过来。 第164章   “小——”   林茂近乎了一声, 但连那个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都没有来得及说完, 带着陌生气息的男子已经近在咫尺。   空气中只能看到一道凛冽的白色影子, 那是常小青的白发留下来的痕迹。   “砰——”   林茂被重重到冲撞了一下,毫无抵抗之力地骤然朝后倒去。先是后脑勺,之后是背脊, 磕到了地板之后腾起一股剧烈的疼痛和晕眩。   他听到了砖石破裂的声音,更感受到了细小扬尘拍打在身体上的触感。   眼前一晃,出现在眼前的是暗淡的天空——   他刚才竟然是破墙而出, 落到了白老头的院子之中。   常小青与他贴身一起出来, 这时候恰好顺势将林茂的身体搂在怀里,牢牢困住。   林茂倒吸了一口冷气, 比起刚才因为撞墙而引起的疼痛来,更加鲜明到烙印在林茂身体中的, 却是那死死困住自己的双手。   常小青的掌心很热,热得发烫, 烙铁一般箍在林茂的手腕上。   “唔……”   一声闷哼,发自林茂。从常小青身上传来的气息是那么地富有进攻性和侵略性,让林茂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轻微的不适感混合在强烈的无措之中, 搅得林茂大脑一片空白。   “师父。”   常小青靠在他的身后, 嘴唇凑在林茂的耳边低喃。   他的吐气也是滚烫的,落在林茂的脖颈处,激起一连串的鸡皮疙瘩。   没等林茂反应过来,他便一口咬住了林茂的耳垂。   “小青!”   刺痛从耳垂上袭来,林茂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耳垂竟然常小青噬咬出了伤口。   带着强烈甜香的微凉血液顺着耳垂往后颈滴去, 常小青一声低笑,用舌尖将那一线血痕舔舐干净。   “师父,你好甜,也好香哦……”   舌头依然抵着林茂的皮肤,常小青含含糊糊,带着阴暗而恶毒的笑意呢喃出声。   那种濡湿而黏腻的触感让林茂身体里名为理智的那一根筋骤然断裂,他倏然抬手,反掌便朝着身后的孽徒拍了过去。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空荡荡的萧瑟庭院中响起了两声怒喝。   “尔敢!”   “嘶——”   前一声呵斥自然是来自于邢杏林,而后面那一声,理所当然便来自于伽若,只不过伽若身上发出声音的,可不是他的口唇,而是他身上那些齐齐向着常小青袭来的藤蔓。   若说起这些藤蔓现在的姿态,跟之前在房中的那让常小青平白无故在胸口挨了一掌的那一次比起来,之前那一次就像是稚童玩玩具一般轻柔。   在嘶嘶破空之声响起的瞬间,那些鲜亮翠绿的藤蔓便在空中舞出了数道绿影。每一道影子,都精确地对准了如今的常小青。藤蔓的尖端已幻化成钢锥一般的锐利形状,椎体下方,则是密密麻麻无数倒钩。若是这些藤蔓嫩滚落在肉体之上,即便是金刚不坏之身也要去掉大块血肉才可脱身。   可就是在那些藤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的同时,常小青已经用力一搂林茂,腰腿用力向后一翻,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势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最先几根藤蔓。紧接着,便见着常小青抬起脚尖,对准紧接而来的藤蔓接连踢了几脚。   那藤蔓在空中猝然一顿——   “噗——”   “噗——”   “噗——”   ……   只听到几声闷响,伽若的那些藤蔓竟然就像是内裹了那乔家算盘子一般瞬间炸开,一时间碎叶断枝乱飞,浆液四溅,将伽若微白的脸掩在混乱之后。   常小青双腿尚未落地,蓦的又是数道藤蔓自那暗绿残骸浆液中腾然而起,各自束住了常小青的脚腕。   而又另有七根银针腾空而起,对准的,却并非那依旧显得游刃有余的常小青,而是……林茂。   那银针不仅是对着林茂而来,更是对着林茂身上的死穴。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发生在极短的一个刹那——   这个刹那短到连并未对敌的林茂自己,都之来得及看到空中似乎有银光微微一闪。   而也同样是这个刹那,常小青倏然转头,看见了隐在伽若激起的混乱之后的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邢杏林依靠着破碎的废墙,嘴角与太阳穴都已有褐色的衰老斑点慢慢显现。   隔着并不算远的一段距离,常小青与邢杏林对视了一眼。   而这一眼,似乎忽然之间被拉长了数万倍。   常小青的眼睛里倒映出了老人阴沉而幽暗的面庞,而老人的瞳孔中,也有常小青强壮精干,堪称完美的身体。   ……   常小青猛然一个转身,将林茂死死护在了自己的怀中,而将自己的背脊对准了那几根足可致命的银针——   “嗤……”   银针没入常小青的体内,凶狠如兽如鬼的白发男人身体一颤,死死抱住林茂的双手蓦然松开,随即整个人便控制不住的松弛向下,跪坐在了地上。   ******   三日之前   京城丑时——   银月如钩,冷而薄的月光罩在沉默不语的漆黑城市上。   空洞洞的梆子声在深夜的巷陌中悠长地回响着,愈发显示出四下里的一片寂静。   年轻的打更人打着灯笼,按着几年来走得烂熟的路,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往前走着。正是整个夜晚最黑的时候,灯笼里明明点着蜡烛,烛光依然显得格外的暗淡,仿佛萦绕在打更人身边的黑暗正在无声无息地吞噬着那一小团黄晕晕的光。打更人打了一个哆嗦。天气实在是太冷,他缩着脖子,几乎快要将半张脸的掩在镶了毛边的衣领子里去。   “这鬼天气……”   露在外面的脸已经被吹得木了,打更人绷着脸,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的道路,小声嘀咕了一句。   确实,这些天的天气变得极怪,最开始几日是细雪不断,东城的贫民窟塌了一片,死伤无数,朝上的大臣们还没来得及互相推诿责任,这老天爷又忽然变了脸,连续放了几日晴。   谁知道放晴之后,老百姓们过得倒比下雪时还要难熬。   堆积房檐墙角的积雪都被太阳照得化成了水,逼人的寒气中便带上了丝丝潮气,寻常人待在这样的天气里,觉得比往常还要冷上三分。   东城那边就愈发地雪上加霜,据说是死了人。   当然,穷人们每年冬天都要死上那么多个,倒也算不上稀奇。稀奇的是据说东城死的人多了,堆积在那里带了病,被那到东城查探的大人们带到了皇城中去——   也不过小半个月的功夫,皇城中死的人倒比城外的人还多,每日流水一般的尸体从侧开的小门中送出来。因为是得了疫病死的,据说是已经在墙内先行烧过一遍的,因此那草席裹着的尸体各个都十分瘦小,抬在手里轻飘飘的,也没有人敢去仔细探看。   有人说是云皇仁慈开了恩,才特意叫人在皇城之内料理尸首,免得放在外面传了人。可说来也奇怪,越是这样说,那些尸体就越是让人莫名地感到毛骨悚然。打更人隔壁邻居今年刚娶了亲,正是要钱的时候,因此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求了那抬尸人的活儿,回到家里,那邻居就白了脸,拎着酒瓶子来找打更人吃酒。   “我是真觉得瘆得慌……”   邻居偌大一个壮汉,喝酒的时候脸上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   “那尸体啊……”邻居抿了一口酒,哑着嗓子嘀咕道。   “那尸体怎么了?”打更人不免追问。   “轻得吓人。”   邻居沉默了好久,最后却只干巴巴地挤出这样一句话。   打更人当时没在意,忍不住取消起邻居来:“不是都说了?那是得了病以后死掉的人,被火烧过一道之后自然要轻上许多……”   “不是。”脸色惨白的男人生硬地反驳,“那尸体的轻……唉……你不懂那种感觉……太轻了,太轻了……轻得好像就像是只剩下了一层皮……”   “啧——”   脑海中回想起邻居就着酒劲不断重复最后那句话的模样,打更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要他来说,分明就是邻居那人胆子太小却硬要去赚那抬尸钱被吓到了才会那般胡言乱语,可偏偏心下这般不以为然,一想起那人说的话,打更人还是莫名有些汗毛倒竖。   “真是的。”   打更人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觉得自己忽然感到的这阵心悸有些丢脸。   但是……   他皱着眉头,环视了周围一圈。   平时的夜里,这块地儿有这么黑吗?   “嘎吱——”   “嘎吱——”   “嘎吱——”   一阵幽远的马车声远远地传来。   打更人全身僵硬,回过头往身后看去。   只见一辆马车,慢悠悠地朝着他的方向行驶过来。   那马车的车篷是黑的,车轴也是黑的,就连拉车的那匹马,竟然也是黑的——连那马的眼睛上都毫无光彩,只有黑洞洞的两团,显然眼球早已干瘪,是一匹瞎马。   整辆马车上唯一不是黑色的事物,就只有坐在车辙上的那颗头。   漆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半掩着一张惨白的脸,乌沉沉的眼睛斜斜上挑,满是邪气,一张樱桃小口殷红如血,就像是刚吃了什么新鲜的血肉。   那颗头悬在半空,怡然自得到驾驶着黑马车,即便是看见了打更人震惊的模样,也好像不曾在意。   反倒是打更人自己被那黑马车外加悬空的头颅一吓,脑袋一空,随后便怦然倒在了地上,被活生生地吓晕了过去。   “……”   马车上那人不由一愣,不自觉中,瞎马在打更人的一侧停下了脚步。   “都说了你这样会吓到别人。”   车篷内,一道十分年轻而温润的声音冷冰冰地说道。   “那是他自己胆子小,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颗头笑嘻嘻说道,声音却是个妖媚的女人。   “你……”   车内那人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到底还是住了口。   “这么冷的天,若是晕在外头,恐怕会活活冻死,你把我那件披风拿出来盖在他身上,再取一点碎银给他吧。”   沉默了片刻后,那人慢慢说道。   “啧,还真是个仁厚公子。只是你那件披风可是紫貂皮的,不说多少银子买得到,实在是全京城上下也找不出第二件来,若真落在这人手上才是给他遭祸呢。”   那女人笑着说道,回过头来,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等到那马车内的灯光照出来,才能看清楚女人的模样——哪里又是那打更人见到的一颗漂浮在半空的头,分明只是一个一身夜行衣的妖媚女人。不过是那夜行衣质地特殊,半点光都不曾反射出来,在这样漆黑一片的夜里,才让红牡丹看上去就像是只有一颗头飘在空中。   至于那马车中说话的人,却是一极为年少的小公子,身形尚未完全张开,但已能隐见日后玉树兰芝的俊秀模样——这个人,正是在天仙阁外离奇失踪的当朝太子章琼。   只不过这个时候的他纵然气色上佳,处境看着却多少有些糟糕。他的手腕与脚踝都被拇指粗细的绳子牢牢捆住,整个人便只能斜斜靠在马车内的软垫之上,丝毫动弹不得。   那与他说话的人,身份也很是好猜,不是持正府红牡丹,还有可能是谁?   她与章琼地位有差,可对待章琼的态度,实在称不上恭敬。   “太子殿下虽说是好心,到底是经验不足。”红牡丹捏着下巴说道,“就好比你这一路上想逃跑的举动,拙劣,太拙劣了。”   她叹着气,伸手将章琼垫在马车入口处的一张粗羊毛踩脚垫给扯了出来,双手微微一抖,那十分厚重的踩脚垫径直斜飞了出去,恰恰好地盖在了打更人的身上。   章琼垂眸不语,可视线一直紧紧跟着红牡丹,眼看着她总算是按照自己的吩咐做了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他眼中才刚刚腾起一抹淡薄的欣慰之意,听到红牡丹的那番话后,眼中的冷意便彻底盖在了欣慰上。   红牡丹何等精明的一个人,哪里会错过章琼的神色变幻,她看着章琼,这些天来强撑留下来的疲倦渐渐到涌到了面上。   “唉……”   红牡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她之所以会这般激烈将章琼这等金贵的人五花大绑困在车上自然是有原因的——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章琼自离开建城后,便一门心思想要回去寻找林茂。   红牡丹气到七窍生烟,实在搞不懂为何章琼竟然这样迷恋一个只有皮相的男人。   可若她追问章琼缘故,章琼偏偏又红着脸,咬牙死活不肯多说半个字。   必然是色迷心窍了——红牡丹翻着白眼,给这位并不讨自己喜欢的徒弟定了性。而她既然这么想留,就绝不可能让章琼如了心愿。   章琼武功并说不上上佳,身体又依旧十分病弱,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有好几次险些从红牡丹眼皮子底下溜走。这倒是彻底惹恼了这位在持正府中有母老虎之称的红牡丹,最后她干脆点了章琼的穴道,并不许他乱动,之后还不放心,便用软绸包在麻绳上,将这位太子殿下彻彻底底捆了个严实。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一路上师徒两人之间的情谊被迅速地消磨殆尽。两人之间虽说没有恶言相向的状况,冷嘲热讽却从来没有断过。   “我的太子殿下,如今京城那里的事情不比一个美人儿来得重要的多。我如今带你回来,可是扎扎实实为了你好。”   即将抵达持正府去跟龚宁紫复命,红牡丹在章琼面前气势也软了许多。   只可惜,章琼听着这番话,那种似笑非笑的讥诮模样半点未曾变过。   “呵呵,你们又何苦这般辛劳万分地将我带回来。这一路上明里暗里的追杀,持正府恐怕也折损了不少人手不是吗?不然也不至于把压箱底的‘黑马车’亮出来。至于京城的事?京城哪里会有我的事——说起来,我那位好父亲恐怕最喜欢的就是我不在京城的这件事情了吧。你们这样着急,难不成是想带我回来登基不成?”   让章琼没想到的是,面对他这一声反问,红牡丹竟然并未立刻回答。   这让章琼顿感不对。   “等等……”   他抬眼定定看向红牡丹,神色一凛。   “你们是真的打了这个主意……”烛光下,章琼的神态显得有些奇怪,不过片刻,他忽然脸色一变,“不对……这不对劲,定然是持正府出了什么问题……”   章琼死死盯住了红牡丹,一字一句,缓缓开口问道:   “龚宁紫,他怎么了?” 第165章   红牡丹听到章琼问话, 不由微微一愣, 心中暗自叹道——果真生在那等深宫之中, 纵然看上去再是天真无邪的一个金贵少年,依旧是这般心思深沉。她也不过是一不小心稍露口风,章琼便能立时发现不对来。   之前在云皇手下庇护了章琼这么多年, 龚宁紫也没有丝毫要他顶替那个愚蠢狂妄的男人的意思。如今骤然间打算叫这天地换了主人……这变化却并非是持正府在龚宁紫手中势大而野心膨胀,而是持正府本身出了问题。   这个孩子对权谋之术有着天然的敏锐,更难得是当发现自己有可能取云皇而代之, 成为天下至尊之时, 竟还能保持这般冷静的姿态。   倘若是章琼登基为帝……   不知不觉中,红牡丹对章琼的态度又恭敬了几分。   “劳太子殿下费心, 龚府主其实……”   还没有来得及将话还说完,红牡丹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一张俏丽的面容骤然布满了寒霜, 而与此同时,她身上的气息变得很淡, 淡得就像是一阵风,或者一团不起眼的夜雾。   章琼也沉默了,他看着红牡丹微微偏头, 手中一把如同羚羊角似的弯刀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她的掌心。   他知道, 红牡丹是听到了这个时候的他还没能力听到的某种声音——有人正在靠近他们。   夜色愈浓,光线愈暗。   黑马车的烛火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捻灭,黑暗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   在车前拉车的瞎马安静到站在原处,它们的呼吸也变得很轻很轻,比许多在武林大会上名声大噪的杀手和刺客都要轻。   这种时候, 哪怕是有人就站在这辆马车的正前方,也很容易将这辆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马车忽略过去。   但很显然,来人并没有忽略掉黑马车,更没有忽略掉车上的这两个人。   “咔嚓……”   “咔嚓……”   “咔嚓……”   有规律的步伐由远而近,打碎了这深夜中特有的寂静。   章琼微微侧耳,仔细辨别着那人的武功——不算弱,却也不算太强。   如果是红牡丹出手,大概能一招将其制服。   但意识到来人武功不算高超之后,章琼周身气息却是一凝。   在深深的黑暗中,没有人看见红牡丹一瞬间变得愈发难看的脸色,还有她眼中没有任何掩饰的鄙视与杀意。   她认出了来人。   而章琼也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红牡丹的肃然与戒备。   武功并不高超,却能让天不怕地不怕且在持正府中地位高超的红牡丹杀意凌然至此却依旧按捺不动,只能证明来人恐怕是个天大的麻烦……   “牡丹令主,这一路可真是辛苦了。”   轻柔的嗓音软软传进了黑马车,这下轮到章琼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与红牡丹一样,他没有任何困难地辨别出了那个人的身份。   只是……   为什么会是他?   章琼下意识地想要看向自己的师父,怎么也想不同为什么这样一个人会让她产生这样的反应。纵然黑暗中他目不能视,红牡丹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杀气却毫无掩饰到传递给了章琼——那杀意只差一点就要凝聚成实质的尖刺了。   哪怕看不见红牡丹现在的表情,章琼也可以很轻易地感觉到红牡丹现在的恼怒与不满,他甚至有点悬心,以他对红牡丹的认识,就算这个女人不耐烦地直接冲出去,将说话的那个人剁成稀烂的一大块也是不意外的。   沉默仿佛只有一瞬间,却又像是有亿万年。   到了最后,红牡丹依然没有按照她自己和章琼的想法,凭着本能冲出去跟那人大打一架。   圆刀慢慢地收了回去,红牡丹板着脸上前,重新点燃了车厢里的蜡烛。   摇曳的烛光中,红牡丹脸上的肌肉看上去近乎狰狞。紧接着,她指尖轻轻一挑,章琼身上的穴道连着身上层层叠叠绑在一起的粗绳也尽数脱落。   在这过程中,章琼与她对视了一眼。   可也就是这样一眼,便已经给了章琼足够多的信息。   片刻后,他才对着车窗外,慢慢开口道。   “白公子?”   若是只听章琼的声音,恐怕没有人会怀疑章琼的惊喜,还有那一点小小的不确定——带着那种作为上位者傲慢的健忘,像是白若林这样的小角色在往日恐怕还真太容易让章琼记住。   是的,在这样一个深夜中拦住了黑马车去路的人,确实便是那持正府龚宁紫唯一的徒儿,白若林。   明明隔着一层密不透风的车帘,白若林抬头时脸上的表情却一如往昔,依旧是那么温文尔雅,温顺可人。   “太子殿下金安!”   白若林带着淡淡欣喜,轻声开口道。   “先前听到太子殿下于交城遇险,持正府上下都很为太子殿下悬心,如今眼看着牡丹令主护送太子殿下归来,若林这才松了一口气……”   车厢内,章琼眼睁睁地看着红牡丹用力地捏着自己的耳朵,就好像这样就听不到外面那个人究竟在说什么的样子。   红牡丹此人向来喜形于色,七情六欲都明白白地露在脸上,章琼与她成为师徒这么多年来,竟然真没看见过她对其他人露出这种厌之入骨的神态来。   只可惜红牡丹明明十分厌恶白若林,却又不得不与那人打了照面。   “……师父听到太子殿下无恙的关系,更是喜不自胜,自牡丹令主传信件归来之后,便夜夜期盼,希望能够早看到归来的太子殿下。只可惜,师父如今身体抱恙,被勒令卧床休息。是故今日章琼太子殿下归来,只能派了若林前来迎接——”   “我怎么不知道龚宁紫是那种会派人来迎接太子殿下的人?”   红牡丹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不等白若林把话说完,便把车帘一把扯开,对着目瞪口呆的白若林直愣愣地狞笑了一声,然后说道。   也因为红牡丹这个举动,正斜斜半靠在车厢内各色软垫之上的章琼,便又见到了白若林一次。   咦……   一看白若林,章琼便心底骤然一惊。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千里之外,终于又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白若林的身形与气质乃至穿着打扮,都与林茂异常相似。这种相似,甚至到了有点恐怖的地步。 第166章   相似的纤细身形, 相似的柔弱气质, 相似白皙的面颊和鸦羽般的长发……   然而终究也只是“相似”而已。   在最初的微微一愣过后, 章琼立刻就分辨出了白若林与真正的林茂之间的不同。   看得出白若林的言行举止都经过了精心的调教,就连他的五官……若是章琼猜得没错的话,也如同女子一般经过了刻意的修饰, 所以才会有这种宛若偶人一般的精致。   可是说到底,调教也罢,修饰也罢, 但凡是真正见过林茂的人, 都不可能错认这两个人。   章琼的目光点在白若林身上,随即便飞快地移开了。   他觉得白若林大概确实是未曾见过林茂本人, 不然也不至于蠢到做出这种东施效颦之态。说起来,白若林此人据说乃是龚宁紫爱徒, 却也不知道龚宁紫日日见到这样一个拙劣模仿着林茂的人在眼前晃动,心中又是什么想法……   想到这里, 章琼的眼中泛起了一丝稍纵即逝的冰寒。   但他脸上那种和蔼可亲的笑容却与白若林的恭顺一模一样,无懈可击。   “白公子……听说你可是龚府主眼前的大红人啊,我也不过是外出游玩, 如今贪玩够了暗自回家, 哪里又能麻烦白公子这样事务繁忙的人来接我。”   章琼柔声说道,他的语气轻快,听起来与那一生中未曾吃过半点苦头的纯真少年完全一样。   “太子殿下万金之躯,今日终于回京,龚府主特地令我等人前来迎接太子回京, 白某决不敢怠慢。”   白若林飞快地看了一眼章琼——随后是章琼旁边面如寒霜的红牡丹,随后立刻单膝跪下,恭恭敬敬给章琼行了个礼。   “更何况龚府主极其挂念太子殿下,想到殿下入京之后正遇着这宵禁的时刻,行动不便,所以已经在持正府中为太子殿下备下房间,只等太子殿下前去歇息了。”   他这一番动作之后,黑暗之中,又有无数声簌簌轻响,显然是那样隐藏在暗处的随从与暗卫,也接到了白若林的暗示行了礼……虽然所有人都知道,章琼坐在马车之中,根本不可能看见那些人的动作。   白若林这些举动,显然是想要表现出了自己对章琼的恭敬。   但明明在场的人都能听出来,章琼并不打算跟着白若林走,白若林却只当不知,明里暗里,已经径直定下了章琼的去处。   因为宵禁,所以行动不便?   章琼微微一挑眉,差点儿直接笑出声来。   “哦,是吗,那倒是让龚府主和白公子……费心了。”   章琼幽幽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白若林,后者的脸微微一白。   章琼现在可正坐在持正府的“黑马车”之中,遇到这辆马车,难不成巡查官还敢上前阻拦不成?就算退一万步讲,他身为一国太子,什么时候又需要顾及宵禁这等小事了?   白若林这番话说起来软和,听起来却十足让人心中火气直冒。   更别说白若林可一点没有掩饰自己对红牡丹的轻视,要知道红牡丹乃是持正府的令主之一,身份地位只在龚宁紫之下,白若林就算是龚宁紫最宠爱的徒弟,面对红牡丹的问话也应该跪下应答才是。可是白若林不仅没有这么做,反而借着给章琼行礼的功夫,将问话给糊弄了过去。   章琼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到瞥了红牡丹一眼,果然见着自己这位师父的眼底杀意更甚。   糟糕……   章琼不由心想。   而就像是直接印证了他心头飘过的那一抹不妙预感,在他来得及阻拦之前,红牡丹已经上前一步,一脚踏在车辙上,冷冷地啐了一口。   “姓白的小子,你是不是忘了,太子殿下好歹也是我红牡丹的徒弟,就算是真的要护送他,也该是我们琼花令的事情。”   黑夜中一道金光掠过,是红牡丹手中弯刀入手留的痕迹。   “再说了,我们持正府人死光了不成,什么时候竟然轮到你这种东西出来办事了?”   一听到红牡丹这番话,章琼不由额角轻轻一跳。这样不客气的一番挑衅,真是浪费了他与白若林之前那番夹枪带棒的对话。   果然,白若林脸上那种恭顺得像条狗一样的面具骤然出现了几道龟裂,他抬眼看了一眼红牡丹,身上邪戾之气泄露了几分出来。   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动作的,红牡丹话才刚说完,便听得暗夜里齐刷刷一声响,屋檐墙角,乃至巷口那颗歪脖子大叔上,都露出了身穿夜行衣,头脸罩着黑布的影卫。   整辆黑马车的前后左右,来路去处都已经被影卫所封锁,俨然已经被包围。   红牡丹凤眼一挑,环视周围一圈,电光火石之间便判断出,倘若黑马车上种种机关开到极致到也能离开,却很难保证车中人的毫发无伤。   如今宫中事情有变,章琼的安危便变得比之前更要重要千倍,这个险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冒……也不敢冒的。   可即便心中已有决断,红牡丹面上却未有半丝迟疑怯懦。   “白若林,你这是要反了?”   她冷笑一声,手腕一动,便见到左手弯刀骤然飞出,直对白若林而去。   白若林骤然一变,立马纵身往后跃去,这才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弯刀——   “呲呲——”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道弯刀出手的瞬间,数道破空之声响起,却是无数道箭身漆黑的短箭直冲红牡丹而来。   红牡丹甚至没有偏头,直接在车辙上轻轻一踏,那漆黑的车厢倏然弹出一道一人高的甲板,恰好挡住了红牡丹的身形。   那些短箭直射在甲板之上,箭头都没能嵌入那不知道什么材质制成的甲板之中,当啷几下凌乱地落在了地上。   而再往前一个刹那,却是那道先前脱手而出的弯刀打着旋,划出一道金色弧光,回到了红牡丹的手中。   “唔,看着不太像是要反,不然也不至于带这么些软脚虾出来丢人现眼。”   也不知道红牡丹又动了哪里,那道甲板挡了那些短箭之后,又悄无声息缩回了原处。   红牡丹一击未中,脸色却好了许多。她把玩着手上那把弯刀,冷笑着盯着白若林说道。   白若林看上去依然显得有些苍白,不过看样子却已经恢复了冷静——只不过看着红牡丹的时候,偶尔还是会忍不住露出几分愤恨出来。   “红姐姐你……”   他一开口,便是一愣,原来是脸上传来了一点刺痛并着一点麻痒。   红牡丹刚才那一刀,可还真没有落空,而是在白若林脸上削出了一道浅浅的刀口,有割了一缕长发下来。   不过她的刀实在太快,所以不到白若林开口微动身形,那刀口便没有绽开,长发也不曾落下。   “你这个——”   白若林之前尚且还能掩饰住自己的真实情绪,等到发现红牡丹竟然破了自己的相,整个人的脸瞬间便扭曲了起来。   “我这个什么?”   红牡丹似笑非笑地看着瞬间跳脚的白若林,幽幽接了一句。   白若林立时噤声,腮帮子上的咬肌绷了又绷,好半天之后,才听见他一字一句吐出口唇的生硬话语。   “红姐姐你可能误会了,如今持正府中事物繁杂,留守京城的琼花令中人都被派去东城夜巡,免得那些流民夜盗作乱。太子殿下的事情,便由我如今新组建的彤云令负责。”   “彤云令?”红牡丹手上弯刀一顿。   白若林看见红牡丹微惊,嘴角扯出一抹怪异的冷笑:“是的,白某不才,得师父看顾,如今侥幸也成了令主之一。”   这个夜里,白若林也总算是得了一点儿扬眉吐气的机会。   红牡丹不是一直仗着自己是琼华令主而对他呼来喝去么?   恐怕这个贱女人怎么也想不到,如今的持正府,早就不是她可以肆意妄为,趾高气扬的持正府了。   让白若林没有想到的是,红牡丹在最开始的惊讶之后,很快就恢复了之前那副令人恶心的傲慢嘴脸。   “啧,这刀脏了。”   红牡丹的注意力似乎已经完全停在了左手弯刀的刀刃上——那正是划破了白若林脸的那一把。   “太子殿下,看在你我师徒一场,借我一张帕子擦擦刀呗。”   她若无其事地回过头,看向车厢内的章琼然后说道。   竟然要向别人借帕子……无非就是在告诉白若林,她嫌弃这把刀上沾着的血太脏,所以才不想用自己的帕子。   白若林的手握在自己腰间的长剑上,那把值千金的名家好剑的剑柄在他的拳头里,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   一道热流沿着白若林的脸缓缓流下,被他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手帕擦拭干净。而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了红牡丹的背脊上,杀意如刀。   红牡丹背对着白若林,翻了一个白眼,然后她挑眉看着自己的倒霉徒弟,冷冰冰地开口。   “看样子今天晚上你还必须得去持正府里住一晚了,别抱怨,谁叫你自己是个香馍馍呢。”   章琼看了红牡丹一眼,两人在短短的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样子我说的话没错。”   章琼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奈地说道。   红牡丹冷笑了一声。   “你别忘了,我的话可还没说完……” 第167章   站在车下的白若林一眼就看见红牡丹与章琼正在偏头说话, 偏偏红牡丹武功高他太多, 因此即便白若林竭尽全力以内力催动耳力, 也难得听到那两人的一丝半语。   若他依旧是往日那个在持正府中夹着尾巴做人的“白公子”,此时恐怕也只能将心中恼怒尽数掩在心中,可今时不同往日, 现在的白若林……   已经是彤云令的新令主。   他在暗地里轻轻动了动手势,自然有暗卫与旗主听命上前,光明正大地打断了红牡丹与章琼的对话。   红牡丹之前没能说完的那句话被这么一打扰, 便依旧未能说完。   “啧……晦气。”   听得那些人的动静, 红牡丹大喇喇往马车下吐了一口唾沫。   接下来一路,两人都在密切的监视下老老实实呆在了黑马车内。   一行人人数众多, 路上却是悄无声息,宛若一群无影无形的鬼魅。也没有过多久, 黑马车便在一处看似平常的院墙前停了下来。   红牡丹与章琼下了车,白若林站在院墙之下, 双手在某两处异常普通的青砖上轻轻按了数下,那青砖石墙边轻轻一声嘶响,慢慢向两边移开了。   原来这样一处京城内随处可见的巷陌院墙之中, 才是持正府真正的入口之处。至于那位于武王街上气势沉凝的大门, 不过是给无知蠢民看的幌子。   砖墙之内,另有乾坤。   骤然望过去,只觉得像是普通人家的后院,种着葱茏绿植,只是到了这个时节, 也早已花落叶枯,徒留一片狰狞枯枝,而在影影绰绰的枯枝败叶之中,是一重叠着一重的铁灰色楼阁,没有粉墙黛瓦,只有一片光滑泛着微黑的金属墙面——那些楼阁表面竟然都覆着厚厚一层百炼钢。   那百炼钢不锈不腐,普通江湖儿女能有一把百炼钢的兵器便已经上好,哪里想得到持正府中竟然以此覆墙。这便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持正府一景“铜墙铁壁”。   铜墙铁壁之前的那处院落其实也绝不普通,,那些绿植都是按照五行八卦特殊方位给种下的,从院门口看到铜墙铁壁,也不过数十丈的距离,可实际走进去的人,倘若不知道正确的路线,怕是在里头绕上几天都不见得能走出来。更何况在这“八卦院”的旁边,还有数道回廊,回廊上檐角梁柱都嵌有能将人一招致命的恐怖机关,廊下也驻着数十位武功高强的侍者,一天十二个时辰换班,从不间断地护卫着此地。   不得不说,持正府能够纵横武林这么多年,自有其独特之处。   但此时此刻,看到眼前景象,无论是红牡丹还是章琼也都只道寻常。   当然,这个入口红牡丹与章琼两人用得也少。   红牡丹向来都是直接踏墙而入,而章琼……   章琼于宫中入持正府,自然只能走密道通行。   只不过不管怎么样,两人如今骤然见了持正府正门,明明身边群狼环绕而那白若林更是不安好心,却依旧无法控制地心中微松。   终于到了……   两人心中,都是微微一叹。   不过就连这点细微轻松,到了两人进门之后,便也都烟消云散。   “呵……看样子我不在的时候,这持正府里人事变动得厉害呢。”   红牡丹眼看着几位黑衣侍者隐在草木花丛与回廊墙角之下,声音愈发冷凝。   那些黑衣人纵然是一身漆黑,袖口与衣角却按照持正府的规矩绣了细致的令纹。以红牡丹的目力,当然不可能看错那些纹路——全是娟秀微红的云纹。   这些人竟然全部都是彤云令下,也就是说,是白若林的人!   要知道,红牡丹虽然乃是一介女流脾气又差得骇人,在这之前却一直都是龚宁紫最为信任的一人。   也就是因为这样,一直以来,持正府内府与外围的巡防护院人手都是红牡丹的琼花令下!   红牡丹一眼就能发现的事情,章琼当然也不可能漏下。   他顺着红牡丹的视线在那些人身上微微一扫,瞬间便梳理清楚了其中关键。   跟红牡丹一样,章琼眼底也是一片冰冷。   这师徒两人虽然称不上亲密,可也都是龚宁紫的心腹之人,对其了解甚深。白若林说起来是龚宁紫的爱徒,可实际上不过是因为那张脸外加那凄惨的身世,惹了龚宁紫心中最隐秘的那点心伤,所以才将这样一个人放在自己的眼前看顾。   白若林说起来是风流俊朗,清风明月一般的少年俊杰,可只要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出此人心思狭隘头脑空空。   红牡丹不止一次当着龚宁紫说那白若林——“说他是个绣花枕头都快侮辱了绣花枕头这四个字。”   龚宁紫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当一回事。   要说龚宁紫会将重中之重的府内巡防之事交给白若林……   红牡丹不会信,章琼更不会信。   可偏偏事情就摆在了两人眼前,那绣着彤云的令纹甚至鲜明得让人觉得有些刺眼。   两人其实也都是心思深沉之人,奈何这番变故实在超出意料,面上难免泄露出了些许情绪。而白若林自进了持正府大门,便一直死死盯着红牡丹与章琼两人,后两者脸上的这点惊讶,顿时让他心中十分快活。   “忘了跟红姐姐说,还是之前那档子东城流民的事情,所以这府内内外大小事务,如今都已经归于彤云令下。”   白若林一张脸上像是新刷上了一层蜜,冲着红牡丹笑起来的时候,愈发甜蜜。   “真他妈&#……”   章琼与红牡丹挨得很近,稍稍侧头,便听得自己的师父咬牙切齿骂了一句十分含糊的恶毒脏话。   “这是龚宁紫安排的?”   红牡丹开口问道。   白若林笑容僵了僵,却并没有直接回答。   “时间不早了,太子殿下御体贵重,一路奔波亟待休息,还是先进府再说吧……”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半强迫地带着红牡丹与章琼往前走去。   章琼猝不及防被白若林伸手一带,便被拿住了命门,不得已跟上那人步伐。而红牡丹此时已经觉不对,但章琼已经落在白若林手上,她也只能咬牙跟上。   就如同红牡丹心中所料,一走到八卦院的正中间,白若林便带着那种柔柔的笑容放开了章琼,回转过身来看向红牡丹。   “红姐姐,还请你卸下身上的武器并自封穴道吧。”   纵然心中早有准备,可听到白若林这样坦然自若的话语,红牡丹还是难免面罩寒霜。   “这是持正府的什么规矩,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我作为琼花令主,什么时候进自己的地盘,竟然还需要卸武自封穴道了?”   白若林被她那尖锐的视线一刺,笑容微微一僵。   他道:“自然是新定下来的规矩……我师父如今病弱,将持正府交给了我,   红牡丹道:“你师父是真的病了还是假的病了?他究竟病成什么样子,竟然能容得下你这样胡闹?”   白若林道:“我自知自己年少无知,难当大任,但师父所托,纵然是再难的事情,我也要扛下来不是。只不过师父既然身体不好,这持正府中难免有些人心浮动,我才定下了规矩,除了内院当值之人,其他人想要进入内府,一概需要卸兵并且自封武功,还请红姐姐不要让我为难。”   “噗……为难?”   还没等红牡丹开口,在一旁的章琼却终于忍不住先行嗤笑。   白若林特意将两人带到八卦院中才说这种话,当然是有原因的——如今红牡丹与章琼两人所在之处恰好就是八卦院中各处机关最好的扫射区,而那些操控机关的侍者现在也都是白若林自己的人。红牡丹就算是再想反抗,只要站在这里她便无计可施,只能乖乖就范。   白若林此举说起来简单,却很有用。   而有用的同时,也清楚地透露出此人的本性……   “可怜,可怜……可怜龚宁紫那样一个聪明绝顶,心思通明的第一聪明人,竟然也会被这样一幅皮箱所惑,收了你这样的人当了徒弟。他那三应书生的一世英名,差不多也全部毁在这上面了。”   红牡丹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说话间,她的袖口一抖,两把金光灿灿的弯刀腾然自她袖中落下,随意地丢到了地上。   “劳烦……令主了。”   白若林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挤出话来说道。   红牡丹说的话可一点都没有客气……   “皮相所惑”四个字更是鲜血淋漓插入了白若林心中最是脆弱的一处。   是了,与龚宁紫熟悉的那些人,哪个不知道他白若林这样的人之所以能够在持正府中出入,能够在龚宁紫身边充当一个侍奉茶水的小徒弟,靠的无非就是这张脸……   这张酷似那个人的脸……   白若林想到龚宁紫如今境况,心中酸涩难当却又快意无比,表情顿时变得奇怪起来。   而章琼却恰在此时,以一种刚好能够让在场三个人听到的声音轻轻嘀咕道:“龚府主此事确实……这样的皮相,竟然也能被迷惑吗?倒也说得上是奇怪了。”   ……   这样的皮相?什么叫这样的皮相?   章琼话语中的鄙薄并不难听出来,可此人与红牡丹那等拔毛凤凰又不一样,身为太子天然便能压上白若林一头。即便是白若林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宫中的助力,也不可能真的对章琼下手。   白若林顿觉喉中腥甜,险些破功,可等了片刻他再抬起头时,却也依旧是那个温顺恭敬的持正府白公子了。   “太子殿下说笑了,白某这等粗鄙模样,确实难登大雅之堂。”   他越是这样说话,旁边的红牡丹就越是一幅忍无可忍的模样。   她迅速到自行封住了穴道,又将自己怀里,兜里,衣带里藏着的那些小东西噼里啪啦一概洒落在地,随后便叉着手,不耐烦的开口道:“白若林,废话就少说了,该带路就带路,都他妈这么晚了有什么阴谋诡计你等老娘我睡饱了再说。”   “……”   白若林闭了闭眼,稳住了心神,然后才带着已经毫无威胁的两人越过八卦院,进到持正府的内堂。   而在此之前,红牡丹却与章琼又对视了那么一眼。   虽然这两人表面上对着白若林是丝毫不假以辞色,完全不给人面子的样子,但其实两人心中都知道,事情恐怕真的已经变得非常不妙。   白若林这等豺狼能够在持正府中横行霸道,只有一个原因——龚宁紫这只镇山大老虎,已经不在了。   是病了?亦或者是死了?还是说……因为某些原因,龚宁紫如今已经没有办法在威慑其他人了?   章琼越是想便越是觉得心惊胆战,入门前再看一眼持正府门前那黑沉沉的“铜墙铁壁”,往日里一直带给他深沉安全感的地方,这个时候却显得暗不见光,仿佛内里困了无数妖魔鬼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爬出来吃人。   至于红牡丹,更是一颗心层层下坠,几乎快要让她直接坠在地底动弹不得。 第168章   接下来, 无论是白若林还是章琼, 亦或者是性格最暴烈的红牡丹, 都再也没有发声。   一行人在黑衣侍者平静如同机关人偶一般的视线下平静地走过“铜墙铁壁”,再走过“千机桥”,而后穿过“不回头道”, 终于进了持正府的内府。   红牡丹也就在内府的门口,安静而顺从地被人带往了黑夜笼罩下的长廊另一端。   章琼目光微闪,注视着红牡丹渐渐消失的背影。   他止步不动, 白若林便也安静地守在一旁, 并不加催促。   还是章琼自己先行转过头来,看向白若林。   “走吧, 不是说持正府中,准备了让我休息的房间吗?”   白若林眨了眨眼睛, 微微一笑。   “我还以为,太子殿下你会想知道红牡丹去了哪里……”   章琼凝视着白若林, 在他的目光下,后者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冻结。   “总归你们也不敢真的伤到她,”章琼淡淡说道, “毕竟,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我的师父。”   是啊,持正府的琼花令主,当朝太子的师父——无论云皇多么厌恶章琼,但有一点是那个愚蠢皇帝无法改变的, 章琼始终都是云洲大地上唯一的皇子。   白若林率先移开了视线。   “还请太子殿下往这边走……”   他说。   给章琼准备的房间是理所当然的舒适华美,当然,前提是你能忽视掉那些铸在窗口上,宛若窗花一般的精铁栏杆。章琼在踏入房间的同时,更是注意到了自己的踏步声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唔?”   他挑了挑眉毛。   这个房间的地板下方显然也铺上了了铸铁铁板。   看起来,持正府现在的那位掌控人被章琼在交城的逃跑心有余悸,因此才会在持正府这样的地方也依然费尽心思地铺设了一间牢房,生怕章琼再一次脱身而去。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困住章琼……   “恭迎太子殿下……”   尖利的嗓音响起,发声人身穿猪肝色的长袍,面白无须,三角眼中迸出令人不舒服的狡诈目光。章琼一眼便认出来,那等候在房内的人,正是云皇当初派在他身边的大太监之一。   章琼的脸色变得阴沉下来。   白若林一眼看到章琼脸色变化,嘴角不由泛起一抹松快的得意。   “持正府中都是武人,那些丫鬟侍者难免有些粗鄙,还是陛下心疼太子殿下,特意从宫中派了人来伺候殿下呢。”   白若林道。   章琼完全没有理会那个太监,而是慢慢踱步走到房间中央,拿起摆在桌面上的茶具,放在眼前细细查看。   等到白若林将话说完,章琼才道:“说完了吗?说完了便带着这阉人滚吧。”   说完,只见他手腕一扬,两道白光瞬间从他手中弹出,一道向着白若林,而另一道正向着那个油腻奸滑的太监。   “砰——”   只听见一声脆响响起。原来章琼刚才竟然直接向着房中那两人丢出了两只茶杯。   不过其中其中一只茶杯砸在了太监的脚尖旁,而另一只茶杯却被白若林抬手抓住。   “太子殿下定然是累了,不然怎么脾气这么大。”   章琼终于动了怒,白若林反而高兴了许多。   “王大大既然是陛下派来的人,行事定然是稳妥的,有怎么可能跟着白某离开呢?太子殿下,以后可不要再这样辜负圣人的好意了。”   白若林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那王太监,两人视线对上,彼此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到了此时,章琼还有什么不能想通的?   白若林在持正府中这般横行霸道,自然是因为他有了除了龚宁紫之外更大的靠山,可白若林的这个靠山却也是章琼的催命符。   “你身为龚宁紫的徒弟……”章琼叹了一口气,轻声开口,“持正府中竟然有人能得了我父亲的青眼,真是难得……真是有趣。”   白若林脸色微微扭曲,但他视线一落在那离章琼不远的太监身上,那点阴狠之色瞬间便被快意冲淡了。   “王大人,今晚便要劳烦你了。”   他径直冲着那个太监弯了弯腰,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章琼一眼,缓步退出了房门。   “咔嚓”一声门锁轻响,章琼便被迫被困在这斗室之中……与他最厌恶的那等人在一起。   “呵,太子殿下这些日子过得可好?自从殿下在交城失踪,这宫里内外为了找你,可废了不少人手呢……云皇陛下更是时时刻刻惦念着太子殿下。如今可终于见到太子殿下你了,看着殿下这般身强体健,无伤无灾,想来云皇陛下也……”   王太监眼看着章琼脸色极差,笑嘻嘻地开口道。   “也该十分失望了。”   章琼冷冷地打断了那太监。   “皇上现在已经开始管持正府了?龚宁紫怎么了?”   他一点未曾绕弯,干脆直接就冲着王太监问了起来。这般不打哑谜不说暗语的自白问话,反倒将王太监给震了一下。   “也就是管个表面吧,其他的也管不着,龚宁紫这么多年将持正府管得跟铁桶一样,要不是龚宁紫如今重病不起,这鬼地方哪里是寻常人插得进手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宫里时,那章琼困在云皇手下,过得跟一条狗一样人人得以欺之,可这个时候再对上章琼的视线,王太监却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想了想,如今章琼困在持正府,而持正府又已经在云皇掌控之下,那些事情即便是告诉了章琼,那人也翻不过天去——如此这般,王太监便笑嘻嘻地将章琼离开京城这段时间前后发生的事情统统说了一遍。   原来那龚宁紫之前一直孜孜不倦想要夺取那忘忧谷谷主林茂的尸体。其实那个时候的他身体便已经十分糟糕,没想到等到持正府三暗部好不容易千里迢迢将那老头的尸首从南疆运到京城之后,龚宁紫只开棺看了一眼,下一刻便口吐鲜血不止,直直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从那一日开始,这个曾经叱咤于朝堂与武林中的三应书生,便像是被人抽了魂魄一般,躺在床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一日之中,仅有一两个时辰,是勉强能有神智,嘴里却只是莫名其妙喊着“毛儿,毛儿”之类的话,其余时间都是面如金纸,昏迷不醒,太医院派来的太医也都心中有数,诊脉后出了房门,便苦着脸跟永彤大公主禀告……   “……说是寿材纸人什么的,已经可以准备起来了。”   王太监摸了摸自己光滑无比的下巴,窥视着章琼的神色。   龚宁紫既然没法管事,那云皇窥视持正府已久,哪里又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而白若林早在龚宁紫没有完全病倒的时候,就已经与云皇眉来眼去许久。待到龚宁紫病倒,两人瞬间就一拍即合:白若林在云皇的布置下,轻轻松松便想办法成了新的令主,紧接着又借大内那边的势力,让自己成为了这持正府中数一数二的拍板人。   也就是因为这样,红牡丹带着章琼回了京城,持正府才立刻得到消息,派了人过去截住了章琼。   可以说,持正府的龚宁紫一倒,再将那唯一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章琼制住,云皇毕生忧患便已三去其二……   “太子殿下,你也别那样看着小的。陛下派我来盯着你,我也是没办法……要真说起来,殿下你还不如好生想想等到了明日见了圣人之后该怎么办……”   王太监一番话听起来仿佛是好意,可一看到他那张止不住快意的脸,就知道他此时定然是兴高采烈。   倒也难怪,章琼年幼时在宫里尝尝吃此人的苦头,等后来龚宁紫伸手护住他之后,这王太监便也没少被龚宁紫好生教训。   如今无论是龚宁紫还是章琼,眼看着都没有好日子过了,他又怎么可能不欢欣鼓舞?   没想到他明明都已经把话说得这般明白,那章琼却偏偏只是冷冷看着他,半点没有害怕惊恐的模样,反倒是让王太监心中不满。   “太子殿下,你也别想什么你是太子之类的事情了……别想啦!云皇陛下早就寻到了长生之道,此生已能脱出生老病死之苦,不入轮回。殿下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爬上那个好位置了……”   章琼皱了皱眉头:“长生……之道?你说的是蓬莱散人帮我父皇寻的那所谓长生之道?”   王太监脸上浮现出了诡秘的神色:“殿下不信?”   章琼摇了摇头:“自然不信。”   王太监道:“那是你不曾见过云皇陛下,罢了,明日你便能见到了。”   章琼轻轻叹道:“是啊……宫中这些日子还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王太监嗤笑了一声:“倒也没有什么新鲜事,不过即便是有,恐怕也与太子殿下无关……”   “既然再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那便到此为止吧。”   章琼径直打断了王太监的话头,没头没脑地道了一句。   “你说什么?”   王太监显然还没回过神来,他愣怔了一瞬,忽然意识到刚才那句话……   章琼似乎并不是对着他说的。   王太监猛然回过头来,正好对上了背后悄无声息出现的那道人影。   “你——”   太监的瞳孔瞬间紧缩,还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呼救,便周身一软,砰然倒在了地上。   “不愧是太子殿下,了不起,还能跟这种下贱东西东拉西扯这么久……”   红牡丹甩了甩手,一脸厌恶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王太监说道。   可是章琼却并没有回应红牡丹。   他倏然站起身来,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房间的另一角。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披着一件旧而褪了色的旧麻衣衫,面色苍白,身形消瘦如竹,鬓角染着银白之色,显然已过不惑。   红牡丹手持弯刀,抓着王太监的头发将那人的喉管割开时,他却只是依着墙,神色淡漠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的眉眼是那样冷峭,眉眼都宛若洇着冰雪,锋利得几乎能刺伤人的眼睛。   “龚宁紫……”   诧异之下,章琼不由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第169章   听到自己的名字, 龚宁紫稍抬眼角, 淡淡瞥向章琼。   章琼对上他的视线, 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冷,背上的寒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偏偏大脑却运转得迟钝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章琼才想明白,原来那种感觉,叫害怕。   “龚府主, 身体还好么?”   章琼又道。   说起来, 此时的场面其实略有些僵硬。   红牡丹早在两人开口之前便已熟门熟路地将王太监的身体拖到墙角,此时正将衣摆挽在腰上, 捋着袖子熟练地用弯刀剔入尸体的下颚,一点一点将那张肉色的面皮从头颅上剥下来。   纵然红牡丹技艺高超, 也免不了场面骇人,鲜血四溅。   空气中很快就洋溢起仿佛还带着人体热度的铁锈味, 寻常人闻着恐怕能当场干呕出来,在场这三个人倒是一派镇定自若,风轻云淡……   唯独章琼在闻到那血腥味的时候, 舌尖轻轻在齿间抵了一下。   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这小动作的意味, 只是潜意识里……仿佛觉得曾经他也品尝过一丝甜美的血腥味。   听到章琼的问候,龚宁紫就像是花了一点时间来反应,迟了片刻才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哦,是你啊……”   又顿了一瞬,才继续道:“无碍的。”   房间中间摆放着那煞风景的桌椅与茶具, 龚宁紫慢慢地挪着步子走过去,然后坐了下来。   “殿下,也坐下来吧。”   龚宁紫吩咐道。   章琼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红牡丹,只见那女人脸上满是飞溅的血点,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的事情,停了半晌之后,还是硬着头皮按照龚宁紫说的那般坐下来。   偏偏之后龚宁紫似乎又不知道神游到了何方,沉默了下来。   可龚宁紫越是不说话,章琼便越是有点儿说不出的心惊胆战和毛骨悚然。   到了这个时候,章琼自然也察觉到了龚宁紫身上似有不对。   如果在场的是个普通人,大概会觉得龚宁紫现在非常虚弱吧……就连刚才走过来的那一小段路,那人都走得有些踉跄,似乎随时都能跌倒在地。   这个清俊的云州第一书生的脸白得近乎透明,没有一丝血色,连带着他的指尖,也仿佛冰凝而成,搭在桌面上,透着一股寒意。那件旧白粗麻布衣披在他的身上,也不知道穿了多久,明明看着十分破旧,但只要披在龚宁紫身上,却平白有一股仙人般的缥缈气息。   可章琼并不是普通人,他是在云皇的忌惮下长大成人的唯一的皇子。   他的出生,注定了他要比寻常人敏锐许多,才有可能活下来。   而这个时候,那种超出常人的天赋正在对章琼发出警告。   龚宁紫此时绝不是虚弱,而是……   “我有话要问你。”   龚宁紫忽然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章琼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眼皮上的肌肉不自觉跳了一跳。   他总觉得,自己可能并不会想回答龚宁紫接下来的问话——   “你这次从交城大难不死脱身出来,是因为忘忧谷常小青的出手……而常小青的身边,还有一位长得异常美貌的少年?”   怦——   在那一瞬间,章琼觉得自己的心脏重重地撞了一下自己的肋骨。   果然,他问的那个人,是林谷主……林茂。   持正府龚宁紫少年落难之时,曾与彼时忘忧谷小公子林茂有过一段刻骨情谊。之后纵然因为世事变幻而割袍断义,可实际上龚宁紫自始至终都未曾放下过林茂此人。   这件事情他人难以知晓,可对于龚宁紫身边的这群人来说,也实在说不上隐秘。   章琼自然也是知道的……   可是,之前他的知道,也只是知道而已。等真正见到了林茂,那个与他魂牵梦绕的梦中之人江映雪一模一样的少年,章琼对其的心思早已不同往常。这个时候倏然听得龚宁紫问起林茂,心中百般滋味沸腾起来,倒像是要把他那一刻稚嫩的少年心放在火上烧烤油煎一般。   但不管心底情绪如何,章琼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滴水不漏。   “啊,不亏是龚府主……没错,救我之人便是那忘忧谷常小青,而那跟随在他身旁的少年,据说是他偷偷养在忘忧谷中的一名情人。林谷主身故之前一直掩人耳目地藏着,等到谷主去世后,常小青被人追杀,这少年才展露于人前。”   章琼面不改色地答道。早在说话之前,他便已经决心瞒下林茂的真实身份——以龚宁紫在听闻林茂先前死讯后展露出来的痴狂疯癫,章琼可以肯定,一旦那人知道林茂未死,定然会不顾一切将林茂豪取抢夺回来困在自己身边。   而章琼若是还想从林茂那里探取关于百年之前那位祸国妖人江映雪的消息,将是天方夜谭。   好在龚宁紫此时大概是为了将计就计示弱于他人而将手头大部分势力都分了出去。这一路上章琼跟着红牡丹一路进京而来,旁敲侧击地从自己这位便宜师父的口中套出了些许消息——如今龚宁紫其实仅仅只能靠着隐藏在暗处的几股亲信力量获取信息,消息灵通,早已不如往常。   更何况林茂此人如今是死而复生又返老还童,说起来也太过于匪夷所思,倘若章琼不曾跟着林茂度过那么些时日,恐怕连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这样一来,章琼当着三应书生龚宁紫的面信口开河瞒下林茂消息,心中总算是有那么些许把握。   只不过,到底还是微微有些心慌意乱,当龚宁紫空洞洞的目光幽幽看过来的瞬间,章琼还是不由头皮发麻,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依旧如同毒蛇一般沿着背脊爬上来了。   “情人……你是说那个少年是常小青的情人?”龚宁紫嘴角微微一提,看着仿佛是一抹冷笑,可若说是冷笑,这笑容中的杀意却未免又太重了一些。   “太子殿下,你知道吗……”龚宁紫的声音带着一点儿飘,听着仿佛是鬼魅发出来的一般,“常小青那个废物,是不可能有情人的。那个少年的真实身份,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想瞒下什么来呢?”   章琼的脸白了白。   他人都说龚宁紫智多近妖,可也就是在这一刻,章琼才终于切身明白,什么叫做……“近妖”。   这龚宁紫,分明便是个活生生的妖魔。   “龚府主是想说什么呢?”   章琼咬着牙强撑出迷惑不解的模样对上龚宁紫。   龚宁紫的目光却又仿佛飘得远了。   “那个少年,是不是自称自己,叫木非真?”   他轻轻地问道,语调放得那么轻,轻得好像生怕碰碎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梦。   这一下,章琼却是彻底的身体僵硬了。   他说不知道的是,就在龚宁紫那件洗得很旧的衣衫袖口中,放着一封信。   而那一封信,来自于天下闻名的金楼乔家。   写信的人,则是整个乔家最可怕的那个女人,乔小小。   她在信里,也写了那个被常小青带在身边,捧在手心的少年。   而她也如同今日的章琼一样,非常平铺直述地写着,那个少年是常小青的某个情人,只是长相之间颇似当年林茂,因此而格外得到常小青的喜爱。   乔小小的这封信,按理来说,应当是十分可靠的。   事实上,就算是龚宁紫派出去的那些小鸟们送回来的消息,也都同这封信上所说的大同小异。一定要说有什么乔小小未曾提到的事情,无非就是这个被唤作木非真的少年,曾经在林茂下葬的当夜,被乔暮云从忘忧谷中带走藏起来……之后,乔暮云甚至还被其美色缩惑,差点因为他而跟乔小小彻底撕破脸。   这些小道消息,其实本不应是龚宁紫这样的人在意的。   可是……   可是那个少年,唤作“木非真”。   龚宁紫在自己的心底描摹着这个名字,又是痛苦难当,又是欣喜若狂。   很多很多年前,那个时候的龚宁紫还只是个灰头土脸什么都没有的小乞丐,而林茂是被武林第一门派忘忧谷上下当做珍宝呵护的小少爷。   那个时候的龚宁紫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傻乎乎地跟在林茂身边,一门心思想要当那个长的很好看的少年的小厮。   两个人也曾像是所有的江湖傻瓜一样,尝试过仗剑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时林茂曾经在某次乌龙中慌乱地报出过一个假名。   而那个假名,正是“木非真”。   恐怕就连林茂自己都不会记得的那个假名,却被龚宁紫含在心底翻来覆去咀嚼回味过无数遍……事实上,跟林茂在一起的那一小段快乐时光,每一个片段,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被龚宁紫这般细细回味过。   留而现在这三个字既然被他看到,又怎么可能让他不心生幻想。   那样美貌的少年,忘忧谷那长生不老药的传闻,木非真这个名字……   还有,还有那一具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被人殚精竭虑想尽办法送到他眼前的尸体。   那一具根本就不是林茂的尸体。 第170章   明明是寒冬腊月, 滴水成冰的天气, 厚实的棺木里却散发出了淡淡的臭味, 和异常浓郁的香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虽然一路上准备了无数手段,但那一具尸体送到龚宁紫面前的时候,已经隐隐开始腐烂。   当然, 也有可能是因为某人担心自己准备的尸体如果太过于完整,会让龚宁紫看出端倪,所以才故意懈怠了对尸体的保管。   想到这里, 龚宁紫也不禁隐隐冷笑。   正如红牡丹曾经当面奚落的那样……他这一生自诩聪明通透远胜他人, 却独独在白若林这件事情上犯了个愚蠢的错误。   怎么就会觉得那个人会与他的猫儿想象呢?   明明是那么心机浅薄又贪妄的一个蠢货。   当了龚宁紫这么多年的徒弟,竟然觉得龚宁紫会认不出林茂的尸首。   更何况, 那具尸体准备得是那样错漏百出,手法粗陋——在推开棺木的那一瞬间, 纵然龚宁紫当时已是一生中最为心思纷乱的时候,还是一眼便看出来, 那尸体压根就不是林茂的。   其实若站在常人眼光来看,那龚宁紫心中想法,于白若林来说其实有些委屈。   真要说白若林没有在伪造的尸体上下心思当然是假。   也正是因为守在龚宁紫身边这么多年, 又对他爱慕蚀骨, 白若林准备此事时才格外小心。他深知道龚宁紫这么多年来对林茂的眷恋与探听,因此为了准备这具尸体,他想方设法,找到了一个与林茂年岁相近,身形也差不多的无辜之人。那人年轻时, 倒也是方圆十里有名的美人儿,平平安安过了一生,结果到了年老之时,会因为跟他风马牛不相及的某人而死。   在抓到这个天下第一倒霉人之后,白若林想法设法,用自己苦心求来的一幅毒药,在那人还活着的时候,活生生将其毁容,之后才将其以特殊手法杀死。死后那人的尸体,也如同林茂那般,看上去像是已经缠绵病榻许多年终于重病而死的样子。   按理说,经过白若林的这番修饰,无论如何龚宁紫也不应那么轻易到看出尸体是假。   但白若林大概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那尸体最大的纰漏,竟然那样简单——   那具尸体,不够美。   白若林此人皮相颇好,但到底……也只是个普通人。   所以他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人骨到皮,竟无一处不美。   他找来的那个老人年轻时候大概也如同白若林本人一样,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漂亮人儿,因此当尸体半腐之后露出来的那点些许骸骨,便能看出此人腰稍长,而腿稍短。   龚宁紫这么多年来在心中细细描摹林茂多少次,身形样貌,早已刻在神魂之中,所以当他打开棺材,看到那人身形上的一点点腰长腿短之后,他立刻便知道,这不是林茂。   如此一来,再在心中稍稍回想这些天来持正府的异动与白若林的各种细微变化,龚宁紫心下顿时一派清明。   白若林身上有鬼,云皇蠢蠢欲动,而深宫之中那位所谓的蓬莱真仙更是心机深沉别有图谋……龚宁紫心中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早有应对之策。   “龚宁紫,你大概是聪明了一世,再把这一世应该犯的蠢都攒到一起来犯了……”   还记得红牡丹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没错,龚宁紫之所以能够在这么多年里从一名寂寂无闻的狼狈乞丐爬到现在的位置,靠的也不仅仅是胸中沟壑,还有他的冷静,那种令人胆颤的冷静——他的心中无爱亦无恨,无敌亦无友,所以才能面不改色,不受情丝所累地算计人心更算计人性。   可是,一旦这些人所作所为涉及到林茂时……龚宁紫却发现自己变得如同那愚蠢世人一般患得患失,心思纷扰起来。   就好比尸体抵达的那一日,他站在那令人作呕的半腐尸体旁边,隔着那些晶莹碎冰看着被精心伪造出来的破败面容,心底却莫名泛出一丝淡淡的欣喜。   他不发一言,一步一步退出了房间,拢着袖子看向了灰白的天空。   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下来落在他的眼睫上,却并没有被人体的温度所融化,而是凝在了那里。   有一点冰晶在眼前,看着这个世界时候,视野的一角仿佛有微光在闪烁。   啊,这不是林茂。   龚宁紫在心底对自己轻声说道。   所有的阴谋诡计,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在一瞬间远去了。   偌大的京城,还有京城熙熙攘攘人群之间的那些黑暗与血腥,都像是浸了水的墨画,一点点的淡去。   最后残留在心底的,依旧只有那一句话。   那具尸体不是林茂。   龚宁紫一直到那一刻,才觉得自己的心跳缓慢地开始重新跳动——在那之前,在听到林茂的死讯的那一刻,供应自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里结着一块泛着血的冰。   那冰冻住了他的心跳,冻住了他的神魂,冻住了他的一切念想。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早已腐败枯槁的那一部分,似乎慢慢地活了起来。   因为只要一日没有看见林茂的尸体,他便可以一日不承认那人的去世。   也可以……也可以殚精极虑地不停地想,想着林茂或许……或许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龚府主?龚府主……”   略带上了一丝犹豫的声音将龚宁紫的思绪拉了回来。   章琼的反应很自然,很普通,连说话的语调都是那般的毫无破绽地自然:“你是说那少年的自称?他确实说过自己姓木,不过具体叫什么,我却实在不知——当时交城大火,父皇派来的人忽然发难,纵然持正府上下已经拼尽全力护卫我,我却还是身受重伤。这一路之上也都因为那重伤晕晕沉沉,所以并未认真探查那少年的底细。”   合情合理的回答,也与三暗部好不容易传回来的消息完全一致。   可是,可也真是因为太过于滴水不漏,章琼的这番回答在龚宁紫听来,却总觉得似乎隐瞒了什么。   这毕竟也是在他的教导下长大的人呢。   龚宁紫忽然有些想要冷笑。   是了,章琼身上的这股气息难道不熟悉吗……龚宁紫自己在云皇与朝臣之前信口雌黄时,大概也会跟如今的章琼一般,每一个句子,每一个单词都经得起推敲,几乎激不起任何的怀疑。   龚宁紫的大拇指描摹着一滴水都没有的瓷杯,他那惨白的指尖按在光滑的杯沿,看上去竟然与那白瓷一个颜色。   “那个少年,有什么不对吗?”   章琼的声音传过来,情真意切地显得疑惑。   龚宁紫倏然抬眼看了看桌旁那朝气蓬勃的少年,眼神微深。   真是个年轻人啊……   身姿修长挺拔,皮肤光洁而眼神清亮。   恰好是龚宁紫最不喜欢看到的样子。   林茂若是真的起死回生并且恢复到了少年模样,恐怕也会与这样的青葱少年更加般配吧?   即便理智不停告诉龚宁紫,他的设想毫无根据,虚无缥缈得近乎幻梦,但那种毒火一般的嫉妒之心却早已不受控制地暗暗燃起。   龚宁紫并非那等不修边幅之人,他甚至很清楚自己如今的皮相依旧称得上是风流倜傥,蛊惑人心时称得上是手到擒来。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鬓角已有花白头发,而眼底和嘴角更是有岁月风霜刻下的浅浅皱纹。   他的眼睛在灯火微暗之时,有了视物不清的症状。   每一年冬雪来临之际,曾经受过伤的膝盖和关节便会隐隐作痛。   龚宁紫从来不曾在意过这些细枝末节,可自从知晓了常小青身边忽然多了一个容貌倾国倾城,又自称叫做木非真的少年后……龚宁紫便觉得自己心中渐有魔障。   而那正在好年华的章琼,便变得格外碍眼了许多。   “龚宁紫,你别吓我徒弟……”   墙角忽然传出一声清脆女声。   原来是那章琼竟然被龚宁紫的目光看得背后发毛,不过片刻时间额角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冷汗。   红牡丹看上去全程都在墙角杀人分尸不曾在意这两人,但其实注意力半点都没敢放开。   她甚至多少还猜到了一些龚宁紫为什么看章琼如此不顺眼的真实原因……   【唔,烦人啊……】   红牡丹用袖子擦掉脸上的那些血滴,用中指勾着一小块依然在滴答往下淌血的肉皮,朝着房间另一头走去——在那边的墙上原本是有一张山水画的,只不过如今山水画早已移开,露出了画卷后面的黑洞洞的暗门。   红牡丹与龚宁紫之前,便是仅有这一道暗门,顺着密道轻而易举地进入这间专门为章琼精心准备的囚室的。   大概白若林也没有想到,他在持正府中这么多年,可是持正府的真正秘密,龚宁紫却是半点都不曾向他透露吧。   红牡丹站在密道前,回头看向龚宁紫。   “那我就先把这块皮送到老朱那边去了,明天那些人来带我们这位琼太子入宫前应该能把面具做出来。”她轻声道,“而且啊,你明天既然还要借着我这个徒儿进宫,多少也是让他帮你办了事,你今天就别在他面前摆那张脸了。老是这么挑着眉毛冷笑容易长皱纹,显老。”   听到红牡丹最后那句话,龚宁紫不由脸色一僵。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剧透tip——   其实龚宁紫聚聚现在喝的酒里头都还泡了枸杞呢。 第171章   章琼很是惊讶地发现, 在红牡丹说完那句话之后, 龚宁紫再回过头来同他说话时, 脸上的表情竟然被刻意放松了许多。   但即便是这样,他对于龚宁紫的忌惮却并未消失。   在龚宁紫的眼睛里,章琼看到了一种让他并不舒服的光芒。   章琼曾经见过天下第一铸剑师尺一师傅的铸剑, 跟寻常冶炼师不同的是,尺一有一只特殊的铸剑炉,里头燃烧着的, 据说是从天而落的天火。   那火焰同章琼见过的任何火焰都绝不相同。   光芒是微暗的, 泛着特殊而瑰丽的淡青色。   即便是靠的很近了,也不会有滚滚热浪喷涌而出——因为所有的光和热, 都被挤压收缩在了小小的一团天火之中。现在龚宁紫眼中的那一点光芒,莫名地就让章琼想到了那一丛天火。还记得尺一师傅的那一把名剑尚未铸造完成, 人却已经被喜怒无常的云皇下令投入了那点着天火的炉子中。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彼时尚且还是个稚童的章琼, 便看见那铁塔一般高大的男人瞬间被那幽暗的火焰燃成一捧轻飘飘地飞灰。   龚宁紫眼中的那点光,是否也会将他自己也烧灼成灰呢?   章琼的脑海中,飞快的掠过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问话。   “天亮之时, 宫中会来人。”   就在这个时, 龚宁紫忽然幽幽说道。   章琼点了点头:“我知道。”   “云皇会见你。若是按照他的心意,明日之后,恐怕此生,你便再也出不了皇城。”   “是因为……”章琼皱了皱眉,想起了王太监临死之前狂妄自大说出的那些话, “是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所谓的长生不老之道?”   章琼相信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光是听到长生不老四个字,龚宁紫便露出了非常明显的厌恶神色。   对于他这样心思深沉近似妖魔一般的人来说,这样的情绪外露实在罕见至极。   “呵,到底是长生不老,还是歪门邪道……”龚宁紫冷淡开口道。   不等章琼接话,他又看似平常地说起了似乎与两人先前所谈风马牛不相及的另外一件事情:“这些日子,皇城之中据说发了相当厉害的疫病,数日之中,死人无数,宫中空荡竟然已经到了需要另选宫人入宫的程度。”   章琼的眼皮轻轻一跳。   “如今正是寒冬腊月,疫病难行,怎么可能会……”话说到一半,他心中倏然一突,“等等,你是说宫中死人无数,跟我父皇得到的那‘长生之道’有关?”   其实也不需要龚宁紫的回答,在话说出口的瞬间,章琼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   答案定然是肯定的……   云皇此人早些年多多少少还残留着些许明智,可这些年来却日益疯癫。章琼生在宫中长在宫中,生死悬于一线,对这位父皇是再了解不过。   只要能够求得他梦寐以求的那所谓的长生,别说是用宫人的性命相抵了,就算让这全天下的人都去死,恐怕云皇陛下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更何况,在那座此人的宫墙之中,还有一位妖邪骇人的蓬莱散人……   在那人的蛊惑之下,云皇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会令人惊讶。   只不过,当章琼想到云皇终于走到这一步时,心中难免还是会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空洞与迷茫。   “我父皇他……到底做了什么?”   思索了片刻后,章琼还是忍不住问道。   章琼很快就想到了关键之处,那位疯疯癫癫的皇帝恐怕是做了什么相当骇人听闻的事情,倘若只是单纯的宫中死人,以龚宁紫如今状况,也不至于要想方设法跟着章琼潜入宫中。   “我不知道。”   没想到龚宁紫却异常坦然地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没错,就是因为不知道云皇究竟做了什么,他才要入宫探个究竟。   “持正府在宫中钉下的暗探眼线乃至‘小鸟’,在几日之前忽然同时沉默,没有半点消息传出。跟宫中断了联系之后,新派进去的探子也都石牛入海,有去无回。”   龚宁紫声调平缓地说道。   “有去……无回?”   章琼的眉头几乎快要直接打结。   既然龚宁紫说那些人是“有去无回”,那意味的可不仅仅是没有消息传出来这么简单的事情。恐怕那些人,到了最后连尸体都没能送出来。   “这,这说不通啊……”   持正府就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般插在云皇的帝国之中这么多年,安插在宫中的各种眼线暗探不下于千人——这个人数,还只是章琼知道的。   那些章琼不知道的人,又或者只是立场上稍稍偏向于龚宁紫的人,恐怕还会更多。   龚宁紫这么多年的布置之下,那些人就算是死了也应该能送出一些能用的消息才对。   “没有消息也没有尸体,这太奇怪了。宫中不可能有地方囚禁那么多人,父皇也不可能真的直接杀那么多人……不对,就算杀了,那些尸体也要处理才是……不对,这太不对了……”   章琼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   杀人从来都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   杀上数千人还能保持消息不外泄,并且还能悄无声息地处理掉那么多人的尸体,就更加是一个近乎天方夜谭的活儿。可龚宁紫又绝不是一个会轻易妄言的人……   这厢章琼百思不得其解,那厢龚宁紫的心底,却隐约有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测。   当年的忘忧谷……   也曾经在那么多年里,暗自处理掉了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和尸首,并且没有引来任何人的注意。   要知道,跟宫禁严密,院墙深深的皇城不同,当年的忘忧谷就算是再厉害,说到底不过就是江湖上的一个门派而已。它越是强盛,便越是树大招风,那么多年来无数双眼睛一直盯着忘忧谷看,最后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若不是逍遥子自己之后自乱阵脚,谷中又发生内乱,恐怕时至今日,忘忧谷依然会是武林中的第一门派吧。   成为持正府府主之后,龚宁紫曾经无数次到回顾那些关于忘忧谷之乱,还有逍遥子此人的卷轴,而那些卷轴无一例外,都提到了忘忧谷最隐秘最黑暗的那个秘密。   长生不老药。   逍遥子以人为蛊,活生生将整整一座山做成了蛊坛。数十年间,周边百姓家中早逝,失踪之人不知多少,有很多村落干脆便是全村消失殆尽,再不见人影……   更可怕的是,云皇登基后的第四年统治不稳,玉峰之北同林与通元两地发生民乱,根据记载,怕是有数万人流民为避战乱,翻过了玉峰企图南逃……   可是,那些流民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官员们送上来的文书上写的是流民在经过玉峰时候被雪崩所掩埋,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糊弄人的说法。   那不是几百人,不是几千人,而是数万人……   就算是遇到了雪崩,也不可能让这些人一个不留的全部死在山中。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的有那样可怕的雪灾将几万流民全部掩埋殆尽,等到来年开春之时,也该有人能找到那些人的尸骸。   可是,没有。   没有人知道那些人之后的消息,没有人再见过他们的踪影,也没有人找到过他们的尸体。   那些人全部都消失了……   又或者……   即便是龚宁紫这般冷情冷心的冷血之人,在当年第一次看到那些卷轴之后,也禁不住因为自己脑海中的那番推测而全身战栗,遍体生寒。   谁都知道,逍遥子事败之后,官府联合江湖中十大门派对忘忧谷后山进行了清理。   当时便清理出了数千白骨和无数残肢,那残忍至极的一幕幕引发了江湖中一番动乱,更有数人被吓到心神涣散,回去之后便自杀而亡。   可是谁又能想到,其实那忘忧谷中被清理出来的那些残骸,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曾经……曾经有数万人,默默无闻地湮灭在了逍遥子布下的人间地狱之中,至今也不曾被人得知。   龚宁紫忽而叹了一口气,他转过头看向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已经渐渐转淡,天空的一角在不知不觉蒙上了一层薄灰之色。影影绰绰立在墙角院边的枯树乱枝之间,偶尔响起几声有气无力的寒鸦低啼。   天快要亮了。   又过了几刻钟,红牡丹打着哈欠拖着一只木盒穿过密道,朝着龚宁紫走来。   “给,你试试看能不能用。那王太监的衣服也给你准备好了,你待会记得试穿一下。”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木盒放在龚宁紫的手边。   打开那只木盒,只见里头正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张肤色红润,五官分明的人脸,细细一看,不是那王太监又是谁!这便是红牡丹之前花费了那么大力气将王太监的脸剔下来的用途了。   也该说是那持正府中能人异士辈出,不过这几个时辰的功夫,那王太监的面皮就被做成了这样一张鲜活如生的人皮面具。它看上去是那么的栩栩如生,空洞眼周上还残留着下垂的睫毛,光洁而柔软的皮肤上几乎还能感觉到那人活着的时候透出来的体温。   章琼一眼看到那人皮面具,不由微微变色,心中多少觉得有些恶心。   可龚宁紫这种在章琼心中一贯装腔作势高高在上的人,用起这张人皮面具来却没有显出半点膈应。只见他就着盒盖上的镜子,轻描淡写地将那依旧残留着水分和油脂软糯感的人皮面具罩在了自己的脸上。   红牡丹躬下身,将一只扁扁的抽屉从盒子的下方抽出来。那里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装着各色红黄青灰颜色的脂膏与粉末,外加数枚笔形各不相同的小刷。   “诺,来看着我怎么动手的,这上毒药的功夫到时候别怪我不教你。”   察觉到章琼投过来的目光,红牡丹毫不在意地说道。   随后章琼便眼睁睁到看着自己的师父一只手托起龚宁紫的下巴,另一只手指间夹着数支毛刷,沾着那些脂膏与粉末在人皮面具上刷来刷去,很是眼花缭乱。   也不过是片刻功夫,章琼便看出来,那笼罩在龚宁紫脸上的人皮面具仿佛……仿佛活了。   “呼……”   章琼不由心中一跳,虽然早就知道持正府人皮敷面的功夫举世罕见,但听说和亲眼所见带来的震撼果然不同。   人皮面具一点一点地的“长”在了龚宁紫的脸上,俊美的五官被平庸的肥肉所覆盖,刀锋一般的眼眸掩盖在下垂的三角眼睑之下,带着些许刻薄意味的薄唇变得粗厚……   等到龚宁紫再换上那王太监的衣服来到章琼面前时,年轻的太子殿下不由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诧异与战栗。   明明不久之前才亲眼见到此人被杀,可这一刻,站在章琼眼前的,却是那么活生生的王太监。   就连那种阴狠狡诈的眼神都一模一样。   “太子殿下?”   那人忽然躬身,发出的声音竟然也与死去的那人完全一致。   明明知道眼前这人是龚宁紫假扮,声音应当也是用了某种特殊功法才会如此相像,可章琼还是骤然感到一阵恶心翻腾而起。   也许是因为他的脸色太过于难看这点取悦到了龚宁紫,后者忽而冷笑了一声。   在这一瞬间,那个仿佛死而复生过来的王太监骤然消失,站在章琼眼前的,依旧是那个冷峭如到的龚宁紫。   不等章琼收敛心神,龚宁紫早已越过他,回到桌前坐下,然后细细地端凝起桌上镜子中自己的倒影来。   “唔……该说不亏是你红牡丹吗?”   半晌之后,龚宁紫忽然叹息一声,莫名说道。   红牡丹上前来帮龚宁紫理了里衣角,听到这句话不禁莞尔一笑。   “那是自然,我牡丹姐姐的手艺,在这持正府中说第二便没人敢说第一。别说是你脸上原本就有那头阉猪的面具,给我点时间,就算是你以本相示人我也能给你画成他的样子。”   龚宁紫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镜子中那张丑陋面庞上,眼神却有一瞬间的飘忽。   他之前分明看到红牡丹用刷如神,不过是些许色脂与粉末,便将面具上不自然显出的纹路轻而易举地遮掩得平滑细腻,脑海中便浮现出自己脸上那些因为岁月而产生的细小皱纹。   “等到此事了了,还要有劳你教导我这番技艺。”   龚宁紫随后留便低头同红牡丹说道。   红牡丹:“……” 第172章   那红牡丹回过神来, 沉默半晌, 忽然轻佻一笑, 道:“你若是想,自然没关系,但这话你还是事成之后再说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如今你说着这话给人感觉可不吉利……”   话语听着倒是十分轻松,但站在一旁章琼看着桌旁那谈笑自若的两人, 心跳却停了一拍……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变得不太妙似的。   章琼摇了摇头, 仿佛这样就可以将那洋溢在心头的不祥预感摇散一般。   但现实总不尽如人意,就在章琼努力安慰自己有龚宁紫这等人出马, 事情定然能轻松解决的时候,他却有些愕然地看到红牡丹伸手将桌上那只装满了色脂和粉末的箱子往自己身边一拉, 随后她便施施然坐在一边,用跟之前一样熟练的手法在自己的脸上描画起来。   “师, 师父?”   章琼定定看着红牡丹,等到那张千娇百魅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轮廓,他终于忍不住半惊半恐地低低唤了一声。   “怎么了?是我哪里画得不对?”   红牡丹转头过来往章琼这边看了一眼, 说话时依旧带着她惯常的三分不耐七分调笑的腔调。   “这是……这是为什么……”   原来那红牡丹现在对着镜子装扮出来的人, 竟然正是章琼。   跟龚宁紫强行妆成个油腻恶心的太监不一样的是,红牡丹正是妙龄女子而章琼又是个少年,两者五官都生得清俊秀美,因此红牡丹画成章琼容貌的时候,倒还不至于用上章琼的人脸, 不过稍稍画上一些阴影又用泥膏贴出一些少年轮廓的硬朗,两人便已经有八成的相似了。   只不过,看到红牡丹忽而换了模样,用了自己的脸摆出这样的表情,章琼却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摆出什么姿态来。   章琼先前已经在心里做好准备,入了宫后要去面对自己那怪异疯癫,并且对他恨之入骨的云皇。看看这眼前情景,他哪里会猜不出,龚宁紫与红牡丹其实压根就没有打算让他入宫。   红牡丹看着章琼难得露出了惶恐神色,却是笑了笑,伸手在章琼额上轻轻一点,叹道:“平时看着倒是挺聪明的孩子,怎么今天倒显得蠢了——那皇宫中连持正府多年养出来的探子放进去都有去无回,如今我们哪里又敢将你送进宫去。就算……”   就算是这一次我和龚宁紫两人进去以后,能不能按照计划那般顺利脱身出来,也还都是未知呢……   这句话到了口边,红牡丹想了想,却到底没说出来。   总觉得说出来了倒显得有些不太妙。   冥冥之中,这师徒两人对于这一次入宫的事情,直觉所感倒是一模一样。   龚宁紫等到红牡丹装扮完毕,又换上了章琼的衣服之后,才态度平淡地从怀中掏出一枚印鉴,随意地丢给了章琼。   “待会你便从密道中离开持正府,会有人接应。三日之后,若是事成,你便会入宫……然后登基。”   龚宁紫道。   章琼瞳孔微微一缩,随后便又听见龚宁紫依旧平静的声音:“若是三日之后你没能见到我们两人,便拿着这枚印鉴迅速逃走罢——之后这持正府,便算是你的东西了。你若是想平静度日,寻个不为人知的偏远地方呆着也行,倘若不甘心,以此印鉴为凭,联系北边三军起事也行。总之你在我持正府中待了这么多年,想必还是能活下命来。”   章琼骇然看向手中印鉴,又看了看龚宁紫,一时之间,竟如同在梦中。   事情怎么会变得这般坏了?   他有些想不明白。   本以为倘若有龚宁紫出手,云皇也好,那蓬莱散人也罢,总归能轻而易举地解决。可如今之际再看龚宁紫与红牡丹的行动与布置,已是不留后手,破釜沉舟。   章琼掌中的印鉴乃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材质,上面雕着的那只小兽据说是虎——但章琼却知道,那只小兽其实根本就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   不知道为什么,章琼手持这印鉴,胸口竟有些隐隐作痛。   “唉,太子殿下你别摆出这种脸,看着可难受。”   还是红牡丹翘着二郎腿出声,打破了房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闷。   “也就是以防万一,按道理来说,有我这种国色天香计谋过人的美人,再搭上一个手黑心冷的龚宁紫,出了什么事的。”   红牡丹轻笑着说道,然后扭头看了看窗外。   “唔,我估摸着时辰快到了,太子殿下,走吧。”   她伸手推了推章琼的肩膀,将身形依旧有些单薄的少年往密道那边推去。   “师父……龚府主……”   明明多年来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生死瞬间,可唯独这次,章琼显得有些惘然凄楚,他一脚踏入密道,却还是忍不住回头低声唤了那两人一声。   龚宁紫转身过来,态度泰然地凝视着章琼。   微亮的天色从窗口射进来,恰好笼了一层薄而冷的光在他的身上。   明明已经装扮成了那么一幅恶心的太监模样,可这个时候的龚宁紫眉宇之间却自有一番凛然之气。   “太子殿下,倘若此事能平安了却,下一次再见之时,便应当称呼你为‘陛下’了。”忽然间,他嘴角绽出一丝细小微笑,“作为陛下,应有皇者气概……别害怕,会好的。”   章琼从未见过这般温和,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和颜悦色的龚宁紫。   倏然间心头巨震,眼眶微热,险些要流下泪来。   “龚府主,其实……”   其实林茂未死,他如今正带着常小青,想要去武林盟找他的大徒弟——   章琼想到之前自己瞒下龚宁紫的那些事情,只差一点就要把真相全部说出来。   只可惜也就在此时,红牡丹与龚宁紫两人都听到了房间外那逐渐变得清晰而杂乱的脚步声。   宫中来人已到!   红牡丹脸色肃染,伸出食指在唇中轻轻一点示意章琼噤声。紧接着便见着她袖口在墙上一拂,一道薄墙便悄无声息地横移过来,将黑洞洞的密道出入口彻底掩住,再将墙上的挂画拉下,这处房间便依旧是那铜墙铁壁,让人插翅难飞的囚室了。   “轰——”   几乎是在红牡丹回身坐下的瞬间,房间的门边被轰然打开。   “太子殿下,云皇陛下命咱家来接您回宫了——”   尖锐的声音响起,看上去似乎比普通人要显得憔悴和苍白许多的太监耸着眉眼,满意地看到房间里那脸色惨淡的“章琼”在王太监的监视下,缓缓挪动步子朝着门外走来。   说是“迎接”太子殿下回宫,实际上不过是“押送”而已。   在持正府外,宫里来人又比多了数倍。中间是如何看着红牡丹装扮而成的章琼上车,接着数人又是如何进宫等过程便不在细说,总之龚宁紫披着这王太监的皮囊,一路上倒是格外方便,全然没遇到任何阻拦。   为了监视的太子殿下不要有异动,“王太监”十分顺理成章地与“琼太子”同乘一车。所以随着车声碌碌,他们彼此之间交流起来也是格外方便。   【不太对劲。】   红牡丹以嘴型对龚宁紫说道。   【全是死人的味道。】   龚宁紫点了点头,眼神愈发的阴暗。   没错,押送太子的一行人才刚刚入宫,龚宁紫与红牡丹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这宫里……太安静了。   那种安静与往日宫规森严大家谨言慎行产生的安静完全不一样。   是一种带着死气的……安静。   一路穿过层叠回廊宫掖往云皇所在之处走去时候,偌大一座王宫之中,竟只有押解章琼的几名宫廷供奉产生的细小脚步声。   龚宁紫借着王太监的身份,十分坦然地掀开了马车车窗的一角朝外看去。   依旧是他熟悉的深深宫墙,满眼都是令人窒息的朱红与黄瓦,平整的青砖地面铺成宫道上满是残雪,然而却有无数只身形硕大的乌鸦缩着脖子,高高低低站在一路经过的宫殿屋檐之上,瞪着血红的小眼睛看着在狭长道路中慢慢前行的一行人。   而本应该像是蚂蚁一般勤勤恳恳在宫廷各处来回穿梭办事传话的低级宫婢或者侍者更是没见到一人。   天已经彻底地亮了,但那光线却像是被挡在了什么东西之外一般,皇城之中光线似乎比别处还要暗上许多,每一处阴影都显得鬼气森森,说不出的诡异和血腥。   龚宁紫回到座位,因为隔着人皮面具,红牡丹倒是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光是看他的眼神,便知道事态恐怕比他们想的还要不妙。   而龚宁紫的脑海中不断回现着刚才的一幕幕——   宫道上竟然有残雪,显然已是许久都没有人来清扫了。   宫中多乌鸦,这一点经常进出宫廷的人都知道。   可是如今天寒地冻,这些乌鸦最是聪明,若非特殊原因,这些扁毛畜生才不会出现在这光秃秃的深宫之中白白受冻。但刚才龚宁紫所见的那些乌鸦,却是体型硕大十分肥胖。这只能说明它们在这里,有非常充足的食物。   而谁都知道,乌鸦最爱吃的,便是腐肉。 第173章   也不知道这皇城之中无辜枉死者的尸体到底又多少, 才将数量如此众多的乌鸦养得这般肥壮。   【恐怕宫中大部分人, 这时候都已经死了。】他同红牡丹说道。【你待会要做好准备。若是见势不妙, 逃命要紧。】   红牡丹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了一眼龚宁紫,忽而伸手在对方肩头拍了拍。   【我知道,你别担心。】   也不知道为什么, 隔着厚厚的色脂与粉末,龚宁紫却偏偏看出了红牡丹这一刻的娇艳神色——仿佛一朵花开到的盛时,璀璨到近乎夺目。   龚宁紫一怔, 没有来得及抓住从心头一掠而过的那点奇异心思, 车队却已经停了下来。   “公公……”   有人轻轻叩了叩车壁。   龚宁紫抬起车帘,一张青白的脸探了过来。   “王公公, 到地方了。”   到地方了?   龚宁紫皱了皱眉头,然后一掀车帘跳下了马车。   一阵风骤然吹来, 带起一阵隐隐约约腥膻之气。而马车停下来的地方,却并不是云皇惯常居住的明心殿, 而是一处宫墙四围之中,一座样式不伦不类的小楼。   那小楼大概是因为新葺的缘故,连围墙上的砖色都与别的地方不太一样, 同样是朱墙, 这里的墙面看上去却显得格外的鲜艳一些——就仿佛刚刚被新鲜的人血涂过了一道似的。   小楼便在围墙的正中心,高约七层,每一层都绘有旖旎鲜艳的天女仙人壁画,壁画上仙人们身上佩戴的珠宝都由整块的宝石镶嵌而成,哪怕冬日天光暗淡, 那宝石依旧熠熠生辉,显得整座小楼金碧辉煌,宛若天界。除此之外,又有极为精巧的前殿后阁簇拥在旁,精工细作的窗格上贴的不是绡纱,而是从西域诸国供奉而来七彩琉璃片。大概是因为殿内点着火烛的缘故,那一片片琉璃瓦就如同西域女子身上的宝石首饰一般闪耀着烁烁宝光。   一座仙气缥缈的牌匾立在一扇鎏金门上,上面写着“摩耶精舍”四个字,看那字迹,倒是云皇亲笔。   这一路上来只觉得整座宫廷死气沉沉,杳无人烟。可如今到了摩耶精舍前,却能听得一阵一阵欢闹喧嚣之声萦绕于小楼上空。   但那声音越是欢闹,便越是显得此处邪气逼人。君不见那牌匾下方押送太子的人马各个都是簌簌发抖,心惊胆战的模样。   “哈哈哈……”似乎有女子忽而尖声大笑,其他人听到这声音,竟齐齐打了个激灵,脸色愈发难看。   龚宁紫瞬间便将场中个人神色环顾了一遍,最后将目光定在了叩车唤他的那个太监身上。   这太监,龚宁紫是认识的。他唤作苟令儿,宫中人都要叫一声苟公公,虽然已经去势,但依旧生得膀大腰圆,性情暴虐。可偏偏就这么一个下三滥的人得了云皇的喜欢,因而龚宁紫平日里只见过他狗仗人势趾高气扬的模样,可如今再看他,才发现不过短短一阵时日,这苟公公已经平白瘦了一大圈,连脸颊都凹陷了下去,眼底一片青黑,眼珠子里满是血丝,看人的时候,瞳孔会不由自主地颤动——显然在龚宁紫困守持正府的这段日子里,这苟太监因为某事而受到了莫大惊吓,因此如今看来竟有神魂散乱的症状。   龚宁紫心中疑窦更重,脸上做出来的表情却跟苟太监十分相似,仿佛是个很害怕很忐忑,已经吓晕了头的模样。   “既已经到了门口,为,为何还在磨磨蹭蹭,赶紧送人进去才对……”   那苟太监一听,顿时满脸惊恐道:“王公公这是糊涂了……这地方平白无故,可不能让闲杂人等进去。”   一听到这满是推脱的话,龚宁紫顿时心中一定,脸上表情便多了一些橫戾:“如今咱们可是要送太子殿下与圣人父子相聚,又那里算是平白无故。”   苟太监一听,只当“王太监”是自己要死也要拉着其他人一起死,表情顿时狰狞了起来。   “王公公……你……是你自个儿命不好,叫皇上特地点了你,你又何苦要这样害我。”   “我哪里害你了,给皇上分忧原本就是你我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怎的如今不过是让你跟我一同送太子殿下去见陛下,倒像是我要杀了你一样。”   龚宁紫故意用那种不阴不阳的语调开口道。   果然,他这样一说,那苟太监立刻就接口将他想知道的事情全部都说了出来——   “姓王的,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把你那一套收起来吧,如今的情形难不成还要掀开来说不成?!这宫里死了这么多人,你我两人既然还能活到现在,也算是祖上有庇佑。那皇上既然点了你,说不定你这回去了以后还能回来,你又干吗一定要拉着我我去死——倘若你真的死在里头,我还能给你烧点纸,你一定要带着我,我们几个一起死在里头尸体喂了乌鸦,你难不成还能感到舒坦一些?!”   龚宁紫听到苟太监所讲,心底一沉。   显然这云皇不仅杀人,而且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也都毫无顾忌,说杀就杀,这已经是彻头彻尾地六亲不认,杀人如狂了,再抬眼看一眼那邪气四溢的摩耶精舍,此事也定然与那蓬莱散人脱不了关系。   “唉……你……”   龚宁紫回过头,终于装作是发了善心的样子将苟太监一行人放走了,马车旁一时之间,便只有那几个沉默不语,押送太子殿下的老供奉。   待到此时,龚宁紫当然也察觉到了这几个人的不妥。   那苟太监几人还在时尚且不明显,如今那些人屁滚尿流地跑了,这几个老供奉身上的诡异之处便格外鲜明。   他们脸色异常地白,白的就像是上坟时给先人烧的那些纸人一般,而且呼吸也格外的缓慢,眼中更是毫无灵气。   龚宁紫上车将“章琼”从车上接下来,那几个供奉便齐刷刷转头,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到凝在红牡丹的身上。   龚宁紫心中微惊,带着红牡丹往前走了几步,那几个供奉也同时跟了上来,只是人是往前走的,脖子却是直直扭着,数张脸刚好对着章琼。   隔着袖子,红牡丹用力地捏了龚宁紫一下,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之间却已经达成了共识——恐怕这几个还能呼吸喘气的老供奉,也早已并非活人。   龚宁紫垂了眼眸,脸上依旧按着那王太监的脾气,装出又怕又怒的模样,抓着“章琼”走上台阶,往那摩耶精舍的门口一站。   按照宫中的惯来的规矩,这门口无论如何也应该有个通传的人,没想到如今情况却大不相同,即便是这看似欢声笑语,内里又有人来人往的地方,门口却跟着之前车队路过的那些宫室一样,一个人都没。   无奈之下,龚宁紫只能上前叩门,可没等他用力,那鎏金的大门竟然嘎吱一声,轻轻开启了。   享乐的乐声与女子的大笑顿时潮水一般顺着开启的门缝涌出。   龚宁紫驼着背,仿佛很害怕似的,带着“琼太子”小心翼翼地踏入了摩耶精舍。   结果他在那些似人非人的供奉包围下,刚刚转过影壁,看见眼前的一切,顿时就知晓了为何先前那苟太监等一群活人会被一声笑声吓得两股战战。   实在是因为这摩耶精舍之内的场景看着实在渗人至极。   先前他们听见的乐声确实是乐声,只不过那拉琴弹唱的人各个是皮包骨头,脸色青白,眼睛空洞,仿佛已经完全没有了魂魄。龚宁紫用眼角瞥了一眼那些老供奉,估摸着那些奏乐之人与这些老供奉大抵是差不多的状态。   而场中唯一所见的活人,却是那几位曾经在宫中素有宠爱的宫妃。   只不过在龚宁紫记忆中各有姿色的宫妃如今却已近乎非人。只见她们都被困在了足有一人高的大缸之中,仅有头颅露在外面。那大缸之中隐隐可以听到似乎有东西正在蠕动,而每当那蠕动声响起,宫妃便大张开嘴,不足的发出宛若狂笑一般的凄厉尖啸。   龚宁紫感到自己后颈的寒毛一根一根立了起来——若是他记得没错,折磨这些宫妃的并非寻常酷刑,而是一种十分罕见的蛊虫“笑虫”。   那虫子仅有拇指大小,却密密麻麻数目众多,偏爱以年轻女子的血肉为食。而且它们只吃活物而不吃死尸,所以在摄食的时候,身上会分泌出一种毒液,当它们啃食女子的血肉时,那女子只会感到一阵疯狂的麻痒,随后会控制不住的狂笑出声。   这种笑虫以年轻女子血肉精华为食,因而研磨之后入药,便可以提取一种号称可以延年益寿,延缓衰老的药……   多年以前,江湖中所说的所谓长生不老药,其实便是这种笑虫研成的粉末。   只是这种东西实在太过于阴邪恶毒,之后便是南疆毒王一脉出手,下令销毁了这种蛊虫。谁知道之后逍遥子与南疆毒王斗法,后者失败后百年家传全部归于逍遥子之手。   那笑虫便在逍遥子的研究下再现忘忧谷……   本以为忘忧谷之乱之后,笑虫已再度灭绝,没想到如今在一国之主的所在之处,他竟然又一次活生生地看到这种邪恶至极的东西。   到了此时,龚宁紫心中早已确认,恐怕那蓬莱散人的来历正是当年逍遥子治下的忘忧谷了,就是不知道那人的身份,究竟是当年的谁。   而且既然已经做到这种程度,恐怕那人的目的也牵扯到了如今的林茂。   龚宁紫一步一步走着,心底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反倒是站在他身边的红牡丹,觉得背上渐渐冒出了冷汗。   也只有她这种跟龚宁紫认识已久的人,才能隐隐察觉到这个时候的龚宁紫有多么令人恐惧……   正所谓,杀意似海。 第174章   等龚宁紫与红牡丹一步一步走上前殿的台阶, 那从门梁一直垂落到地上的红绡帘子终于动了动, 从里头探出一个头来。龚宁紫抬头一看, 认出那是云皇先前极为宠爱的一名宫妃,只是这个时候一张脸已经瘦得脱了形,眼底一片乌黑, 比那门外吓得连门都不敢进的苟太监等人还要憔悴狼狈许多。   但不管怎么说……龚宁紫总算是见到了一个活人。   “王公公,”宫妃木愣愣地看着龚宁紫,有些迟钝地唤道, 然后目光转到了红牡丹如今的脸上, 似乎又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太子殿下。”   红牡丹目光飞快地一扫那宫妃,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她依稀记得这宫妃入宫前, 似乎还是个颇为有名的机敏才女,但这个时候见着, 倒像是脑子已经出现了一些问题。   “你们来了啊……陛下正念着你们呢。”   说完,便见着她从帐中探出身,笑嘻嘻地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龚宁紫的手腕, 将他带入了殿中。   红牡丹连忙跟在他身后, 也一同入内。   结果刚踏入那看似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的前殿,即便是红牡丹这种武功高强之人都禁不住呼吸一滞。   明明是白天,可是在殿内的上空却燃着硕大无比的百烛灯台,那点燃一次便要耗费数十两银子的璀璨灯盏将整个小殿照射得宛如白昼, 光线投射在琉璃片上再反射回来,便染上了同样炫目的七彩流光,将整个空间染成了流光溢彩的一团烨烨光晕。   那些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壁画也在五彩斑斓的光晕后方熠熠生辉,似乎已成真人一般,冲着迈步而来的几人捧花微笑。可是,那堪称人世仙境一般的殿内的陈设与光芒却与殿内那让人差点崩溃的恶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太臭了……   腐败的味道几乎快要化为实质,在每一寸空间里蠕蠕而动。   新鲜的血腥气与陈旧的腐烂气息混合在一起,另外还有异常浓重的焚香味,大概最开始是想要掩盖掉殿内那过于鲜明的血腥气,可这个时候那香气和臭气混合在一起,却只会更加让人作呕。   小殿上部的光晕越是耀眼夺目,靠近地面的阴影就越是阴暗。   层层叠叠的尸体随意地散落在平滑似镜的水磨地板之上,有的早已腐烂多时,皮肤肌肉都已经脱落,内脏化为暗绿色的浆液从肿胀的尸体中流出,而有的却是新死,连身体都依旧柔软,脸色看上去不过略微苍白。   随着三人的踏步声响起,层叠尸山中有数块漆黑的影子倏然一动,然后发出了凄厉而沙哑的嘶鸣——   是乌鸦。   也不知道这里究竟又多少只乌鸦,它们每一只都如同龚宁紫之前所见的那般膘肥体壮,此时正忙碌于在吞食尸体中较为柔软的部位作为食物。   被那些闪烁着细小红光的眼珠子死死盯住,即便是龚宁紫都忍不住心头微微发凉,那本应该养尊处优,天真无邪的宫妃却是熟视无睹,面不改色到沐浴着那些扁毛畜生贪婪的视线走了过去。   在前殿的深处,层层叠叠挂着数道幔帐。   宫妃到了幔帐前,便如同那真正天真烂漫的无忧少女一般,笑嘻嘻地半跪在地上,冲着幔帐里隐隐约约的人影开口道:“陛下,太子殿下来啦!”   “呼……”   一股沉重而污浊的喘息,回应了宫妃的通传。   “可不是吗?陛下你这段时间对太子殿下日思夜想,如今总算是不用担心了。”   明明整座宫殿内无人应答,那宫妃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话一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果然是已经半疯了。   龚宁紫微微蹙眉,在学着王太监朝着幔帐背后的人影拜下身去之前,飞快地看了一眼红牡丹。   “章琼”也如同当年桀骜不驯的少年太子一般,呆呆地立在远处,满脸震惊地看着幔帐。   “父皇?你,你这是……你究竟是怎么了?”   “章琼”半是惊恐,半是害怕地开口道。   “呼……”   又是一阵呼吸声,与此同时,还有一种令人有些牙酸的叽叽咕咕声响起来。   恶臭在这一瞬间变得更加的明显。   “章琼”和龚宁紫都是脸色一白,险些吐出来——那抱着膝盖蜷缩在他们脚边的宫妃却没有这么好的定力,她就那样直接一低头,哇的一声呕出了一些红红白白的,散发着酸臭味的呕吐物。   “嘶嘶……那是她亲爹的脑子和肉。”   终于,幔帐后的人影发出了粗哑的声音。   “林大学士的脑子比他女儿好使,但他女儿却比她老子听话。我就想着若是让他女儿吃了她老子的那副脑子,是不是就能变得聪明些,结果没想到这姑娘实在是不争气,吃完以后就疯了,我看着脑子仿佛比先前还要更加不好使了,真是可惜。”   话音落下,场中除了宫妃不断发出的抽泣和干呕声,周围一片寂静。   “呼……”   一根手指,在沉重的呼吸声中,勾住后绡纱的垂帘,往旁边轻轻地拨动一下。   在那道布料之间裂开的细小缝隙中,龚宁紫清楚到看到了一只血红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他与红牡丹两个人。   “怎么了?害怕了?”   那人继续说道。   龚宁紫心中百感交集,其实在他示弱缩入持正府中不见外人,也不过是这一段时间的事情。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跟云皇的相聚,虽然实际上周围的人都知道,两人之间已经势同水火。但当着外人的面,这一段君臣相得的戏码却依旧要用着头皮演下去。   而在那个时候,云皇固然已有种种荒诞举动,龚宁紫却一点都没想到,有一天这个人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随着说话的声音响起,那道人影渐渐到从幔帐后面走了出来……说是走,倒不如说是蠕动。   云皇已然不成人形。   龚宁紫不知道他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亦或者说,那位蓬莱散人对他做了什么。   但云皇现在的模样,却比任何话本或者传说中的妖魔鬼怪要骇人千倍。   他整个人已经彻底的一分为二,右半边脸,依稀还是几十年前龚宁紫见到的那个惶恐少年的模样,眉眼清秀,颇为英俊——竟然是返老还童,一夕之间从一个中年变幻为了少年。   可是,云皇的另半边身体……   却陡然膨胀到了正常人身的三四倍,每一寸肌肤上都布满了红色的肉瘤,就像是已经烂熟的桑葚一般层层叠叠罩在骨架之上。而那些肉瘤表层的皮肤似乎十分纤薄脆弱,云皇不过稍稍动弹一下,便已有数颗肉瘤骤然破裂,黑红的血水顿时喷涌出来,带起愈发浓郁的一阵恶臭。   红牡丹此时已不用刻意做戏,而是真正被眼前所见骇到满脸空白。   “这是……这到底是……”   “怎么,看到父皇我返老还童,你竟不觉得高兴吗?!果然,果然还是那个孽子……”   云皇转过身,刻意用完好的那半边身体展示于人前。   “散人先前便已经说过了,伪王当年下的毒太过于阴狠,所以在排毒的时候,才会引起异变,而一旦毒素排空,我的全部容颜,便会恢复如昔。”   云皇一边说,一边伸手,十分陶醉到抚摸起自己完好的脸颊来。   “那,那就恭喜……贺喜……父皇陛下……”   “章琼”战战兢兢开口,身体的每一寸肌肉却都已经紧绷起来。   “呵,孤知道,你——你们定然都在记恨于我,嫉恨我如今终于得以步入长生,从此便能超脱凡人之苦!哈哈哈哈哈……好痛……呜呜呜……好痛啊……”   云皇在情绪激动之时,竟又压破了身体上的许多肉瘤,鲜血喷涌之时,他却像是个小孩子一般捂着脸大哭出声。   不得不说,如此情景,实在是龚宁紫与红牡丹两人想都没有想到的。   云皇看上去……似乎也如同那宫妃一样,疯得不能再疯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一直到很久之后回想起来,都会让龚宁紫感到毛骨悚然的苍老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陛下,你又不听话了。”   那个声音说。   “你也不要老是在小孩子面前胡说八道,什么长生之道……若是那凌空寺的和尚们能够将空花带过来,我便能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长生之道,也免得你如今收到这般身体变形,皮开肉绽之苦。只可惜,只可惜啊……”   那声音听上去异常地遗憾。   龚宁紫一边凝神听着苍老声音所言,一边细细辨别着那声音究竟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要知道,以他如今的武功,想要找个藏在殿中的老人,本应该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可是现在,那声音真真便像是凭空而生,龚宁紫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场中四人各自的体温心跳,却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老人的踪迹。 第175章   “散人……呜呜呜……散人……我好痛……”   云皇当着龚宁紫与红牡丹的面, 捂脸呜咽痛哭个不停。   偏偏这期间, 那因为吃了自己父亲的脑浆而崩溃疯狂的宫妃却伸手指着云皇, 满脸欢欣地不住大笑。   “哈哈哈,陛下你看……你看啊,那儿有个怪模怪样的东西, 竟然在哭呢……”   那笑声听起来反倒比云皇的哭泣更要可怖。   在流转的璀璨光影与阴影处的尸骸之中,一种异样的悲凉与荒诞缓慢而缥缈地浮现出来。   “陛下莫怕,等你的毒排净了, 自然就不痛了。”   蓬莱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来。   随后, 一只细长的手,慢腾腾从云皇的颈后探出来, 如同母亲安抚自己的孩子一般,耐心而慈爱地拍打着云皇的胸口。   然而这一幕落在红牡丹与龚宁紫的眼中, 却让两人全部都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只手并不属于云皇,它太健康了:无论是那干净整齐的指甲, 还是那修长的手指,亦或者是手肘上隆起的肌肉……无论哪个部位,都与如今的云皇显得格格不入。   那只手在如今半人不鬼的云皇身上显得是那样的怪异和骇人, 它显然不属于云皇。但最令人感到害怕的却是,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只手又却是从云皇身上长出来的。   “琼太子可是被吓到了?”   大概也是因为台阶下那两人过度的沉默和惊骇给了蓬莱散人一点儿趣味,那人带着浓重的嘲讽笑意,轻轻问道。   与此同时,云皇小心翼翼地扭了身体, 好让台下两人能够与蓬莱散人好生说话。   在云皇的身体背面,长着一张异常俊朗的脸。   那张脸完美地镶嵌在云皇的脖子后面,没有脖子,没有耳朵,也没有头发,但单单只看其五官,却是眉目深邃,嘴角含笑,看上去只是一个不过三十岁的英气青年,有种说不出的清俊与亲切神色。   龚宁紫不知红牡丹当时是作何反应,但是他清楚地听到自己似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红牡丹倏然朝着他望过来,隔着厚厚的化妆,龚宁紫依旧可以分辨出她眼中的疑惑与惊讶。毕竟对于龚宁紫这样的人来说,这般失态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其实说白了,也不过是一人身上长有两面而已,有云皇那半边俊朗半边溃烂的身体在前,这样一张脸本不应让龚宁紫做出这般大的反应,但谁让那张脸是龚宁紫曾经见过的呢?   那是一张很薄的绢纸,一张古籍中夹着的肖像画。   时隔两百年,如今无论是武林亦或是朝堂,都已经鲜少有人提起那张肖像画的主人,但在民间,他的香火却称得上是旺盛。   只不过,就算是那些逢年过节,虔诚地在那人泥塑雕像前摆上供果和花卉的淳朴百姓,也很少有人真正知道,他们供奉的那人其实乃是真实存在的一人——两百年前,那个人恐怕是整片大陆上最为人敬仰的第一人。   他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风流倜傥,自幼诵读佛儒道三家万卷书,天生机敏通彻,智掌璇玑而胸罗星斗,又有一身盖世武功,不过弱冠之年,便已闻名于天下,人称——千机公子。   只是后人所述所绘的千机公子,容貌早已在牵强附会和各种传言中变形再看不出原貌,唯独龚宁紫手上的那一本古籍,是与千机公子同时期的百晓老先生所著,那上面的肖像画都是那个时代最为有名的丹青手绘制而成,因而那上面所绘的彼时英杰,都是栩栩如生,神态逼真。   龚宁紫当年拿到那本古籍,也不过随手翻看,并不曾真放在心上,也亏得那书中关于千机公子的溢美之词实在太过,而画像中的少年也确实称得上是俊朗非凡。同是丹青手绘制的肖像,唯有他一人的与旁人截然不同,显得剑眉星目,宛若天神下凡一般。龚宁紫当年翻看到那一页,甚至不由哑然失笑,想道莫非这丹青手乃是女子,不然为何画出来的千机公子看着倒像是在画心中情郎一般——有了这个插曲,龚宁紫才不经意记住了千机公子那张被细细描绘的脸。   可那个时候的龚宁紫是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然在现实中看到这样一张活生生的面庞。丹青手不愧是两百年前闻名天下的丹青大家,一笔一划,神韵皆在,确实是一张俊朗动人的脸——哪怕这脸庞此时正长在别人的身上,而且舌头也一直在湿哒哒地舔着云皇的眉角。   “哎呀,王公公你还是那般胆小,怎的都见了那么多次了,反应还是这般惊慌散漫呢?”   千机公子的那张脸笑眯眯地说道,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森和苍老。   “是小的没用!还请陛下开恩!求散人开恩!”   龚宁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前额一直重重触到了血糊糊的地板,之后才学着王太监那胆小如鼠的模样,用很小的声音颤抖着回答。   如今之际,龚宁紫也只能盼望台阶上那人不至于发现自己的异样。   为什么会是千机公子?   龚宁紫盯着地面上暗褐色的血污,心神巨震,思绪纷乱如麻。   他原本以为蓬莱散人应当是当年忘忧谷的余孽,他甚至还熬夜将忘忧谷当年所有的卷轴都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遍,从扫地的小厮到武功高强的师兄师弟留——哪怕对方是那早就已经被挫骨扬灰的忘忧谷上一任老谷主逍遥子,也比如今这位千机公子来得顺理成章才对。   可是偏偏……偏偏那位千机公子也正如同古籍上所说的那般超凡脱俗,异常俊秀,令人即便只是看过他的画像,都绝不可能再错认他。   龚宁紫也真的不觉得这个世界上还能有第二个人像是那位千机公子一般,明明长成给这幅诡异作呕的模样,却依然可以给别人一种和蔼可亲,英俊可爱的错觉。   可是这实在是难以解释——千机公子明明就是两百多年前的古人,为什么现在却能活生生笑嘻嘻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为什么——   不对!   电光火石之间,龚宁紫却想到了千机公子的生平,那些因为太过于离奇,以至于被后人认为是牵强附会的胡言乱语的生平。   千机公子曾经遇仙。   在传说中,那位千机公子二十岁之前,已经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剑侠,仗剑天涯,却难寻敌手。   为此,他便干脆持一柄剑,挑一壶酒,走进了当时对于普通人来说压根就是有去无回的南疆密林。   有人说,他是为了与那密林中密密麻麻,为数众多的罕见怪兽毒蛇相斗以磨剑气。   他消失了十年。   整整十年,江湖中再没有这个人的踪迹。   后人传说,这十年中,千机公子其实并未在人间,而是误入仙境,与月中仙子成了一对少年夫妻……证据就是十年后当千机公子再入江湖时,他身边便多了一位天女为妻。   那位天女据说有着倾国倾城之美貌,踏步时足底会绽出繁花,轻笑时更能聚来无数鸟兽,而这位仙子若是愿意,甚至可以叫死人复生,也能叫人返老还童……   ……   大概也是因为太过于离奇,又或者说,千机公子遇仙的那个传说太过于脍炙人口,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即便是龚宁紫都从未将他和现实联系到一起来。   但当龚宁紫亲眼见到千机公子出现在自己眼前之后,千机公子的那位仙妻身上的蹊跷便也瞬间跃入他的心中。   惊世绝伦的无上美貌……   可以让人死而复活,返老还童的长生不老药……   两百年前的千机公子。   几十年前的忘忧谷。   还有林茂,那被人藏在忘忧谷之中,有着绝美容颜的林茂。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丝线正在将两百年间这世上发生的种种异像联系在一起。只是如今留给龚宁紫的信息实在太虚无缥缈,就算是他,在这跪下求饶的短短一瞬,也完全没办法梳理清楚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其实写了这般多,那龚宁紫心有万念,在那小殿之中,却也不过过了一瞬。   “啊哈哈哈……怪物……呜呜呜……怪物……爹啊……女儿好怕……”   在那已经疯了的宫妃哭嚎之下,这一瞬却漫长得像是永久。   龚宁紫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千机公子那如同毒蛇一般湿冷阴狠的目光在自己的背脊上滑过,他不会错认那种虐杀成性之人看待猎物的眼神。   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龚宁紫的眼中湮染起一层幽暗诡异的猩红血光。   不过,倘若在他人看来,大概只会觉得伏趴在地上的这蠢笨太监正簌簌发抖全身瘫软吧,大概也只有红牡丹若有所觉,龚宁紫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被调整到了恰到好处的位置。   只要千机公子妄动杀机,那么他以及那位云皇陛下将要迎接的,将会是世人从未见过,也永远无法想象的一击——   “罢了,看在你平日里伺候得还算上心的份上,这一次就饶你一命吧。”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那千机公子忽而低笑一声,杀机瞬散。   “谢,谢主子恩典。”   龚宁紫依旧装作全身僵硬的样子,像是怕得回不了神,半晌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再看一眼那千机公子,依旧是俊美逼人,风姿绰约的一张脸。   不……不对……   龚宁紫倏然一惊,从那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原来那千机公子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只消看上他一眼,便会忍不住对其心生亲切,恨不得能匍匐在他身下,将一身血肉尽数喂给他吃都无所谓。   以龚宁紫这等冷静自制之人,竟然也会不由自主陷入千机公子的蛊惑之中,这样一想,倒也难怪先前那些派入皇宫中的暗探全军覆没。   不是因为持正府的探子太弱,相反,恰是因为他们皆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才得以潜入这摩耶精舍之中,而一旦他们踏入这摩耶精舍之中,便会遇上这附身于云皇身体之中的千机公子,然后……   龚宁紫瞳孔微缩,之前踏入前殿时一路走来瞥见的那些尸首图像,被他在心中一寸一寸拉出来细细回忆,果然想起来其中有数张面孔是熟悉的。 第176章   若说不心痛, 自然是假。可以如今龚宁紫与红牡丹的处境, 竟是连一丝一毫的心痛都不能显露出来。   因为那千机公子好生戏弄了一番“王太监”之后, 很快就将注意力放到了“章琼”身上。   “好孩子,你可还是觉得我很可怕?”   他仿佛十分亲切似的低声问道。   红牡丹肩头耷拉,垂眉敛目, 连忙摇头道:“不,不敢……”   “哦?是‘不敢’啊?那我想问,究竟什么时候, 太子殿下才会‘敢’呢?刚才说话时, 我可见着你连头都不敢抬呢,怎么了, 这是连自己的亲身父亲都不敢看了吗?”   千机公子刻意在那“不敢"两个字上加重了音调,果然引得云皇勃然大怒:“我这孽子惯来是个口蜜腹剑, 表里不一的家伙,如今孤不过是身有微恙, 他便要想法设法勾搭着那持正府的奸人,想要谋朝篡位!散人,不如先把他杀了, 杀了他去炼药!反正等孤身体痊愈, 哪里还会需要担心子嗣之事!”   那云皇叫嚣得厉害,千机公子却并不许云皇动手。   “陛下不要着急,这日子还长着呢……再说了,既然太子殿下与持正府相熟,如今他在场, 却是正好。”   同云皇说完话之后,千机公子又转动着自己的眼珠子,定定地盯着红牡丹。   “敢问太子殿下是否知道,这天下长生不老之道,究竟有哪几种?”   他问。   “恕儿臣无能,吾对这长生不老之道,实在一无所知……”   千机老人笑了起来,继续回答道:“啊,是了,像是太子殿下这种青春年少之人,在这个时候恐怕只会觉得年岁漫长,日日如歌吧?想来也不会想到那什么长生之道。”   “我……”   “其实想要长生不老,也不算那般艰难。最好的办法,便是求得那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药一入口,便得长生,最是安乐不过;再不然,也可以去寻一种唤作空花的奇树,此花开于南疆绝境之中,由终年花开不落,枝叶不凋,若以此花如药,也能化药力入体,不说能长生不老,却也能长保青春,延年益寿;最下策,却是以蛊虫为引,少男少女数千人等为原料,抽人血肉化为药精,服下之后,也勉强能用。”   千机公子侃侃而谈,黑如点漆的瞳仁在地上那些腐烂半腐烂的尸体上轻轻一扫,骤然间又露出了一点愁容。   “想来,太子殿下之所以露出这般惶恐害怕神色,也是因为这一路走来看,看到尸骸似海,死人无数吧?其实此事原本真不至于如此——要知道,云皇陛下先前便已经下令让凌空寺的僧人携带空花入京,倘若不是有人故意横生枝节,他就算没办法得到那仙药,也应该能以空花入药,祛毒求生才是。可是啊……”   千机公子的目光一落在红牡丹身上,红牡丹就觉得自己的脚背上仿佛爬了蛇,全身上下都开始不舒服。   “可是那持正府的人走到半路,竟然把那空花弄丢了,你说好不好笑?”   千机公子一边说着,一边仿佛真的觉得很有趣似的哈哈笑了起来。   随着他的笑声,一声又一声的惨呼渐次响起。   凝视着“章琼”骤然瞪大的眼睛,千机公子眯起了眼睛。   “陛下,不如让太子殿下看看你这些日子的苦?不然这做孩子的,哪里能想到为人父母的辛苦……”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高台之上那层层叠叠的幔帐便慢慢地被扯了起来,露出了那隐在幔帐后面的人影。   那是几名和尚——几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鲜血淋漓的和尚。   红牡丹一路走过这殿中腐烂尸群都未曾动容,在看清楚了那几个和尚的惨状之后,眉角却不由轻轻一跳。   那几名和尚五官深邃,瞳孔颜色都颇浅淡,颧骨与鼻子都有被暴晒后留下来的晒痕。很显然,这些和尚的来处,正是那鲜少入世的凌空寺。   而此时,那些和尚的大半身体,都已经只剩下嶙峋的白骨,腔体之外只包着一层薄薄薄膜,隐约间已经能看到内脏的律动。   在那些白骨之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正在蠕蠕而动。不用说,恐怕那些红点正是生生啃食掉他人血肉的蛊虫。   即便只是用看的也能猜得到这些和尚此时定然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可在红牡丹看来,那些和尚每一个都显得表情淡然,一派平静。   “哎呀,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是不愿意说么?”   千机公子平静地看着那些和尚,同那些和尚说话的时候,竟然还是显得很可亲。   和尚之中,有一位眉毛都已经完全花白,看上去估摸着都快要八九十岁的老人忽然睁开眼睛,看向云皇与千机公子两人:“你们到底要我说是什么呢?”   “说什么都好啊,比如说,那十分紧要的空花究竟去了哪里?你看,我们的云皇陛下身受蛊毒之苦,如今都已经是这副模样……这般可怜,这般凄凉,为什么你们却还是不愿意将那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空花交出来呢?你们明明就知道它究竟在哪里,不是吗?”   “活死人,肉白骨的空花?呵,千机施主,两百年前,你便已经求过这等虚妄之物,两百年后,你竟然还在谜障之中吗?”   那和尚纵然周身浴血,却依然目光如电,死死望着云皇身上那宛若肉瘤一般可怖的千机公子,然后说道。   “千机施主……千机公子?”   “胡说八达——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千机公子——”   同时在殿中响起来的有两个声音,带着震惊之意喊出“千机公子”的,自然是那红牡丹。而那痛斥和尚胡说八道的,当然是那傲慢到不可一世的云皇。   红牡丹是真的纳闷,而云皇陛下却也是真的不相信,自己最信任的蓬莱散人会是拙劣的民间传说中所说的那千机公子。   可偏偏老和尚身处炼狱却依旧眉目清明,说的话平白就多了几分令人信服的意味。   “千机公子,主持曾数次对我说起你,当年你入寺而来,乃是举世无双的少年剑侠……呼……呼呼……他最大苦楚,便是未能在当年劝你从苦海中回头……如今……咳咳……你这幅模样……”   而那和尚没有一口道破千机公子的身份时到还好,可一旦被人喊出了真正的称呼,千机公子的脸瞬间便泛起了黑暗而扭曲的神色。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轻声一嘀咕,一挥袖的功夫,便看到那些蠕动的红色小虫忽然间排成一长串,一点一点钻破了那包裹着内脏的薄膜,然后大肆吞吃起那些器官来。   “啊啊啊啊啊——”   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那老和尚,也忍不住惨叫出来。   眼看着那蛊虫生吃内脏的场景,守在老和尚一边的一名年轻和尚终于经受不住折磨,痛哭流涕地大哭开口道:“我知道——求求你们,放过我师父吧!!!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好了!没有空花,凌空寺从来都没有所谓的长生不老的空花!就算我们把凌空寺里那颗树折断了运过来也没用!真正的空花乃是蛊虫的一种,分为一公一母,一树一人,花树唤作空花,花人唤作空华,两者合二为一,才有可能让人起死回生!”   “了空,闭嘴!闭嘴——”   明明整个人已经快要因为剧烈的痛苦而直接晕厥过去,老和尚却依旧在极度的痛苦之中,不断地想要让年轻和尚闭嘴。   但是,他的努力,全然无济于事。   被唤为了空的和尚恐怕早已在这些时日的折磨中神智崩溃,此时已经彻底不管不顾,将自己说知道的那些事情一股脑当着所有人的面尽数说出——   “……那一棵空花树多年未得投喂,早就快要枯死了,奄奄一息种在那太岁肉里,也不知道变成了个什么怪物。至于空花树的空华,早在几十年钱就被忘忧谷逍遥子抢走,这时候应当还在忘忧谷里啊——它是化蛊为人,平时与人别无两样,却很好分辨出来,空华乃是天下至美,所以才能生于花树之下蛊惑生物为空花所食,那忘忧谷的林——”   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名彻底吓破胆的和尚所吸引的时候,殿中忽然亮起了一道微光。   细小的,柔软的光。   那是一柄短剑的剑刃上反射出来的光。   光中倒映着满地尸骸和污秽的血污,也倒映着宛若人间仙境的靡丽七彩流光。   红牡丹觉得自己大概永远都忘不了那当年的那一幕——那忽然腾身而起的龚宁紫,那在幽暗空气中仿佛缓慢飘逸的衣带,那冷酷到极致的眼神,还有他的那一剑。   接将半座小楼连带着那胡言乱语的和尚一起劈成粉末的一剑。 第177章   细小的微光在骤然间绽裂炽烈的白焰, 倏然从龚宁紫的袖口迸射而出, 如同暴烈而狂怒的野兽一般将所有的污秽, 丑恶和血腥一概撕裂。   而白焰所指之处,云皇条件反射性地发出了一声骇然惨叫,可他背后的千机公子反倒微微一笑, 幽深的瞳孔清楚地倒映出凛冽的剑光,然后——   云皇忽然不受控制地转过身来,那膨胀丑陋如泥浆一般的肿胀驱壳, 恰好正对上了龚宁紫这惊世骇俗地一剑。   “轰隆——”   猩红的血雨, 四溅而落。   云皇的身体也在这喷涌而出的鲜血与脓液中一分为二。   但龚宁紫的剑气却并未就而止,相反, 那道剑气变得更加磅礴和凶狠,在劈开了那丑陋肉块之后, 直对台上喋喋不休脸色苍白的和尚而去。   可就在此时,那已经被劈开的肉团之中却突兀地伸出一只手, 那是一只白皙,健康,结实而有力的手。   龚宁紫和红牡丹先前都已经在云皇身上看到过这只与他格格不入的手。   而只是正是那只手, 举若轻重地伸出修长的五指, 在空中轻轻一抓。   光线仿佛微微地扭曲了一瞬,也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   之前明明除了剑光什么都没有的空气中,倏然显出了一丝细细的银线——那正是龚宁紫手中短剑的剑刃!   那么汹涌,那么凌厉的一把剑,足以劈山蹈海, 斩尽妖魔的一间,竟然就这样被一只普普通通的手,阻了那么一瞬。   “啊啊啊——”   而直到此时,那半身溃烂的云皇尚且还没理解周围的一切,他只看到了那光,感受到了剧烈的痛楚,然后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叫声中。   与他共用这同一具丑陋身体的千机公子便如同污泥中骤然绽放出的白莲,恶土中莹莹发光的美玉,那张俊秀的脸上直邮一片安然,而他眼睫低垂,胸有成竹。   但也就是在这个瞬间,龚宁紫苍白的脸上,也泛出了一抹淡漠的微笑。   他的短剑确实慢了,但就在这把剑慢下来的同时,滔天的真气腾然而起,四下飞散而开——明明只是真气而已,却比之前的剑气更加锋利,更加凶横。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到一旁的红牡丹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   她只来得及看见一道微白的锋芒圆弧状在半空中倏然绽开,然后……   那些凌空寺的和尚,也在同时身体骤然一颤,喉间溢出一线红丝。   老和尚眼瞳中精光一闪,随即黯然。   而那惊慌失措的年轻和尚,却是满脸茫然,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嗬嗬……”   一阵从喉间溢出的湿润呻吟,带来了从眼鼻口耳中汩汩流出的鲜血。   那些和尚的头颅轻微一歪,随即便在瞬间跌落于怀。   “轰隆……”   也就是在此时,前殿所有的梁柱,齐齐断裂。   烟尘腾起,血肉横飞。   那些价值千金的琉璃瓦片与砖石碎砾一起地掉落,竟然依稀还带着五彩的晕光。   此时不逃命,更待何时?红牡丹瞳孔微缩,提气一纵,身体便像是一只在狂风暴雨中顺着激烈顺风而行的小小寓言,轻盈地在无数倒塌或者正在倒塌的梁柱幔帐之间穿梭跳跃,仿佛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她便已经径直往门外狂奔而去。   就在她终于得见天光踏上院中砖石的瞬间,她身后的嵯峨殿宇也在同一个刹那间,彻底地轰鸣倒塌。   这座摩耶精舍乃是云皇为了讨好蓬莱散人精心建造而成,所用的木料皆是沉香花梨等材质,异常沉重。这时候整座精舍倒塌下去,恐怕也将之前堆积在地面上的那些尸体尽数砸成了肉泥。   因而一股强烈的血腥味腾然而起,令人闻之欲呕。   在那一片残骸之中,更有黑红如泥浆一般的黑血裹着碎肉顺着砖石木料的缝隙汩汩而出。   “龚宁紫?!”   红牡丹胸口气息微乱,却来不及调息,楼阁倒塌时发出的巨响仿佛还荡漾在她的耳朵里,让她一时之间双耳嗡鸣不已,听不见场中任何动静。她猛然回望身后,见得这一片人间地狱般的场景,却发现自始至终自己未曾见到龚宁紫的身影,不由骇然出声。   片刻之后,耳鸣渐消,红牡丹脸色一变,弯腰躬身,双手在地上轻轻一撑——地面传来了非常细微,细微到哪怕是普通武林高手都见得能够察觉到的震动。   那是有规律的震动,显然是来自于其他人的脚步。   而能够隔着这么远都让红牡丹察觉,证明这个“其他人”,恐怕还是很多个“其他人”。   云皇逆行倒施,在后宫中大肆杀戮宫人,但他显然还是给自己留了一点后手,他并没有消减宫中禁卫的人员。那些在很多时候都被他用来当做跟持正府对抗棋子的禁卫,与前朝那些混吃等死的贵族兵全然不一样。事实上,能够在多年与持正府对抗中活下来的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红牡丹眉头紧锁,忍不住再次看向那片废墟。   如果她都可以轻易逃出,那么以龚宁紫如今的身法,也绝不可能平白无故掩埋在废墟之下毫无声息。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红牡丹咬着牙细细回想起刚才那短暂片刻发生的一切——   龚宁紫提剑斩向云皇和台上诸人,一只手赫然伸出抓住了剑刃,然后……   等等,那只手,千机公子?!   “咔,咔,咔……”   兵器在盔甲上碰撞发出的细小震鸣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许下一刻便要冲至此处。   若是按照计划,此时的红牡丹应当立时退走,寻来章琼登基为帝。   可是若真是完全按照计划,这个时候她的身边,龚宁紫应当安然无恙才对。   红牡丹看了一眼烟尘逐渐落下的摩耶精舍的废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啾啾……”   几位婉转的鸟鸣,从她唇间流泻而出,很是动人逼真。但比起普通的鸟鸣之声,这道带上了真气的声音要悠扬得多,一层一层,一阵一阵,在笼罩着深暗血色的高耸宫墙中荡漾开来……   ……   柳城外——   冬日,有雪。   细密如棉的雪纷乱地从天空中落下来,将整个世界涂抹成了一片莹白。   往日人来人往,车马不断的官道,此时却是一片寂静,仿佛一切都已经陷入了漫长而寒冷的沉睡。   一只瘦骨伶仃的野兔“噗嗤”一下从皑皑白雪中钻出来,三瓣嘴里咀嚼着它从细雪之下刨出来的干枯草根,一对耳朵立在头顶,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环境。   忽然间,它嘴中的咀嚼停了下来,那张毛茸茸的脸转向了官道的另一头。   在寒风中随着雪花一起送过来的,是一阵“嘎吱——嘎吱——”的摩擦声。   野兔迅速地低下身体准备逃离这块它好不容易找到的觅食地,但它却并没能够做出一生中最后一次蹦跳——   “嗤——”   一根细长的碧绿藤蔓从白雪中倏然弹出,看似柔软的枝叶却像是最坚韧的箭头,凶狠到扎入了野兔的身体。   野兔的身体下意识地痉挛这,从它的嘴角缓缓留下了一丝暗红色的血液,但那一滴血却并没有滴在地上,而是被几根纤弱的植物须蔓接住,然后尽数吸收了进去。   又过了片刻,那藤蔓上的野兔便一点一点到干瘪凹陷了下去,最后被随意丢弃到了一旁时,整只兔子都只剩下最后一点干苦的兔皮,紧巴巴地裹在细弱的骨架上。   直到此时,一只破旧的马车才慢慢地从风雪中显露出暗淡的轮廓。它摇摇晃晃地在冬日的小道中孤零零地前行,车轴大概是因为许久没有上油的缘故,有规律地发出了刺耳的尖叫之声。   这辆马车看上去非常普通,就连破旧都破旧得恰到好处——周边村落里稍稍有点余粮的乡绅若是想要入城,便常常会雇佣一辆这样的马车。   在柳城的周围,这样的马车再常见不过。可是在这样漫天飘雪,寒风刺骨的天气里依旧赶路的马车,却并不是那么常见了。   而且,更奇异的一点是,这驾马车并没有马夫,而只有一匹瘦骨伶仃的老马垂着头径直往前走。   当然倘若有那等目力惊人的人能够再细看一眼这匹马,大概会更加大吃一惊。   因为这匹马的毛色干枯,双眼中眼球干瘪,一身皮都已经干缩到绷到肋骨之上——这分明便是一头冻死而僵的马尸!可是在尸体的腹腔之中,却有什么东西正在簌簌而动,几根碧绿的枝条直接插进了马尸的四肢,驱动着这匹马在死后依旧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地做那拉车的苦差。   而那些藤蔓更是从马背上一直蔓生到了车辙之上,最后没入了用于挡风而显得格外厚实的门帘之内。   在这颇为颠簸的车厢之中,正挤挤挨挨地坐着三个人,和一颗人头。   这三人不消说,自然就是那林茂,邢杏林,还有那颗人头也自然是伽若。   剩下一人,便是被林茂抱在怀中,身体动弹不得的常小青了。   几日之前,常小青在苏醒之后整个人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变得嗜血而暴虐,好在有邢杏林,林茂与伽若在那白家老头的院落中同心协力一起制服了他。之后,这常小青便被邢杏林以金针刺穴,封住了身上各处经脉,这个时候只能如同僵尸一般横躺于地,就连膝盖都十分僵硬,弯曲不得。   偏偏他身上虽然是一动不能动,神智却是清醒着的,一双眼睛定定地凝望着林茂,眼角上挑,眉目含情。   “师父,你累么?”   只听到那常小青轻声细语,软软问道。   林茂眼角一跳,朝着常小青看去,却并不搭话。   那常小青也不以为意,反而继续开口道:“师父,你最近瘦了许多,抱着我会不会太累了一些——改日我一定好生抱你,才能还你今日的这番情谊。”   “……”   他不说话时,整个车厢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沉默几乎能化为石块径直压在人的头上,场面十分难看。但当他说话时,那石块便倏然便了尖利的刀锋,只差一点就要把人的头皮都能割破,平白无故,寒冷的空气中便多了一丝莫名的硝烟与血腥之气。   伽若身上的一点枝枝叶叶都已经被用于驱赶那马尸了,一颗头这个时候正规规矩矩地摆在一张蓝花布缝成的软垫上。一听到那常小青说话,他的一双凤眼便睁开来,死死地看向常小青。 第178章   伽若的目光就如同锋利的匕首一般凶恶刺人, 那常小青自然晓得他在看自己, 却满脸浑不在意, 一双幽深美目自始至终只黏在林茂一人身上,到头来,觉得不自在的人反倒是林茂。   在常小青被制服的那一日, 林茂与邢杏林便留了银两与那白老头辞行——常小青先前那一番闹腾,说起来动静大也不大,小也不小, 但怎么说都已经落了人眼。倘若那些接了悬赏而来的人到了附近稍稍一打听, 很容易便能察觉到常小青与林茂的去向。   偏偏林茂面对着那战战兢兢的白老头,死活也下不了杀手去杀人灭口, 最后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他们之后又草草买了一辆马车, 匆匆忙忙到上路,沿着柳城周围的小村小镇一路绕行了这么好几天, 确定就算有追兵恐怕也会被绕晕之后,这才偷偷驶往真正的目的地——武林盟总坛所在地,建城。   不消说, 这一行的目的乃是为了一直昏迷至今的季无鸣, 还有……   【“就在不久之前,曾经有人看到建城武林盟的人带了一个老人进了了城,而那些人身有风雪,据说之前被派出去的地方,正是忘忧谷。”】   林茂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旁边那位满脸皱纹, 沉默不语的邢杏林,心中愈发觉得沉重。   邢杏林之前曾经想用一个消息换那不老药,说出了忘忧谷外拿出了长生不老药,之后又被疑似南疆中人带走的无名老人此时恐怕就在武林盟中。   倘若他没有说谎的话,林茂这一次死而复生,返老还童之后经历的种种疑团,便都能在建城中得到解答。   更何况……   更何况若是按照邢杏林所说,他的死而复生背后恐怕还有常青的手笔。   常师兄,还有可能活着!如果他真的还活着的话,那么那无名老人与他一定有莫大的关系!   一想到这些,林茂的呼吸在不知不觉中有些加重。   这么些天来,他一直控制着自己,让自己不至于总是想着这件事情。   可是无论他怎么说服自己,常师兄还活着的这件事情却像是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扎了根,发了芽,让他不得不去想,也不能不去想。   是故无论此行多么艰险,林茂也都不得不想办法前往建城。   不过去往建城的这条路,在一开始时便已十分不顺。   最开始是那一匹草率之下买来的马,大概是因为身体孱弱又在大雪天赶路的缘故,在两天前便随着一声哀鸣倒地身亡。手足无措之下,还是伽若用自己的藤蔓控制马尸,调控马尸肌肉中各块肌肉的伸缩驱使马尸架车向前。   其次,便是邢杏林想要中途逃走,然后被林茂中途給拦截了下来。   对于这个老人,林茂总觉得心中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奇怪情绪,老人看上去一身秘密都快要被他挖空了,但林茂还是觉得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人。为了以防万一,只能强行扣押他在身旁,直到见到季无鸣为止。   最后的最后,就是林茂身边这三人,在狭小空间内共处时,气氛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凶险和血腥。   这倒是林茂从未想过的。   伽若在还是个和尚的时候,行事便已足够奇特陌生,而当他化为如今这幅人花不分的妖邪模样之后,做事便愈发肆无忌惮。   就比如说,他是真的很想直接将动弹不得的常小青活生生地吃掉的——   就连林茂都不记得自己是多少次想方设法,将常小青从伽若的那些藤蔓中扯出来的。   还有那邢杏林,之前也曾说过林茂对其感觉十分微妙,而当他被迫与林茂,伽若,常小青三人共处一室时,林茂便常常会发现对方目光晦暗,一双浑浊双目中宛若有万千事项。   有的时候林茂不过被邢杏林看上一眼,便会觉得眼皮跳个不停,思绪纷乱。   而最让林茂头痛的,还是曾经最是省心稳妥不过的那个人。   常小青……他的小徒弟常小青。   因为车厢狭小而常小青身体僵直,一路而来,常小青便只能直挺挺地被林茂抱在怀中。   常小青先前在白家院子里骤然转醒时,倒真有几分江湖人称的魔头风范,一颦一笑,俱是血腥。   可等金针刺穴动弹不得之后,常小青却骤然间又转成了另外一幅令人头痛的性子。   “师父……”   一想到常小青,林茂便听到常小青在怀中低语。   “什么?”   林茂问道。   “没什么,就是想叫你一声。”   常小青若无其事,恬不知耻地说道。   果不其然,伽若投过来的目光瞬间便又变得尖锐了许多。   “……”   林茂嘴唇微微一动,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怀中的常小青对于林茂来说,实在有些陌生。   这么多年来,他都已经完全习惯了自己这个小徒弟沉默寡言,贴心温和的模样,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对方会变成这幅……叫人无法可说的脾气。   依旧是那对剑眉,依旧是那刀削斧砍一般线条锐利的眼鼻嘴唇,甚至连穿的衣服都与往日一模一样,可林茂像是这样抱着常小青,却总觉得自己在抱着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应该说是熟悉,却又已经陌生到极点的人。   【不……我究竟在乱想些什么……】   林茂身体微微一颤,连忙将自己心头盘旋不定的那些思绪尽数拂开不再细想。   可他怀中就是常小青,身体上的这一点细微动作哪里能够瞒下对方。   “师父可是冷?为何身体发颤?也对,当初在谷中的时候,你便最怕冷了。平日里我若是要紧贴在你身上,你总是说那样情态不成体统,可若是冬天我撒着娇让你依偎着我,你纵然脸上不好看,却会纵容我……”常小青忽而一笑,是林茂从未见过的倜傥与风流,“师父,我虽然不能动,身上却很热乎,你若是觉得冷,便多抱紧我一会儿。”   林茂从未听过常小青这般说话,声音暗哑,话尾却莫名像是带着小勾子,听得人全身上下都不对劲儿。   常小青话音刚落,林茂便觉得两道视线齐刷刷落在了自己身上。   炙热滚烫的一道是伽若,隐晦不明的一道却是来自于那邢杏林。   “我不是……我没有……”   林茂下意识想要解释,可真开口了,却觉得这事情仿佛越是解释便越是暧昧。   毕竟若是细说起来,常小青说的话倒也真没有作假。   林茂身体极虚,是故异常畏寒,一到冬天整个人就恨不得能长在床榻之上。   可也正是因为身体太过于虚弱,寻常人家用来过冬烧的热炕对他来说火气又过于旺盛,躺上一两日便要口舌生疮,还容易发起高烧。   最稳妥不过,便是让常小青这等火力旺盛的年轻人将他时时刻刻搂在怀里,用自身体温为其取暖。   林茂倒也知道这般行为处事似乎有些太过于亲密,但忘忧谷中多半时候都只有他与常小青两人相依为命,冬天里觉得冷了,便也半推半就,由着常小青每夜上塌帮他暖床了。   此事若是说常小青孝心可嘉,倒也说得过去——毕竟这孩子是他一手带大。   可是如今被这性情大变的常小青用这等暧昧不堪的措辞说出来,便是林茂心下无尘,也依旧觉得颇为尴尬难堪。 第179章   林茂自从返老还童之后, 身上便平白多了许多只有少年时才有的毛病, 就比如说他越是想要面无表情将心中羞恼掩盖过去之时, 那张细粉滚过一般面皮便越是容易泛红,浅浅的两抹茜色印上两颊,所谓春云上颊, 人面桃花,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旖旎趣味。   伽若之前还在对那常小青怒目而视,这时候目光却只黏在林茂身上, 脸上神色怔怔, 仿佛发了呆。而邢杏林斜斜扫了林茂一眼,随即便回到了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宛若万事都不在意的样子。可若是仔细端详此人,却会发现老人的手藏在袖中, 关节都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时之间,这车厢中的气氛愈发变得诡异凝滞, 只有那倒在林茂怀中的罪魁祸首一派安然。   其实常小青的这番性情大变,林茂心中不是不疑惑的。   可面对林茂的质问,将常小青唤醒的邢杏林却表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之前我便提醒过林谷主, 倘若强行将肉蛹身唤醒, 后果怎么样我却无法控制。”   “可是,我家小青先前绝非这种……这种……轻浮风流的鬼样子……”   “若是老朽猜得没错,应当便是常少侠练的那功法的缘故吧……”   按照邢杏林所猜,常小青身为人蛊,却能按捺住自身身为蛊虫的天性, 老老实实守在林茂身边做个乖巧可爱的好徒儿,想来他之前偷偷练的那功法正好是与锻情炼心相关。   然而如今一遭失魂,再被人强行唤醒,常小青身上的功法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才会导致他清醒之后性情大变,与之前全然不一样起来。   一想到之前与邢杏林的这番对话,林茂就觉得自己的心里变得愈发沉重。   若是他能知道常小青练的究竟是何种功法,可能还能求邢杏林破解一二,至少让常小青不要变得像是如今这般令人难堪。   但这一路走来,常小青对此事却瞒得严严实实,以至于林茂现在是完全无计可施。   ……   就像是为了印证林茂如今的顾忌,常小青在林茂怀中不过安静片刻,很快便又开口道:   “师父可是恼了?唉,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知道师父你总是最疼我,才仗着你对我的这份深情,纵容我当初与你日日夜夜同在一处……”   “闭嘴。”   便是林茂棉花一般软和的性子这时候也不禁微微动了火,伸手便捂住了常小青的嘴。可他的手才刚盖上去,却不由发出一声低呼,瞬间又将手拿开了。   原来就在刚才那一瞬,林茂分明感觉掌心一热,竟是那常小青肆无忌惮,毫无羞愧之意地在林茂的掌心轻轻一吻。   “常小青——”   林茂气得眉毛倒竖,低声喝道。   “嗳~”   常小青紧跟着林茂的话头,迅速地应道。   见他那副喜不自胜,开心满满的模样,刚才那番小动作当然是他故意的。   不仅是故意的……而且也毫无悔意。   这下林茂更是气得脸上茜色愈浓,肩头微微发抖。   其实说起来,以林茂如今的年纪,遭遇这番近乎调戏的小动作,远不至于这般生气。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刚才常小青的举动,恍惚间又勾起了他心中最隐秘的那点记忆。   很多很多年前的常青,也曾对他做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就连之后那副风流倜傥,眼中含情的模样,竟也与如今的常小青一模一样。   【“唔,小师弟,你尝起来为什么这般甜?”】   林茂甚至觉得很多年前的那个人忽然间又回到了他的身边,靠在他的耳边轻轻喘息着问道。   “师父,你……”   车厢里,常小青微微眯眼,用同样低哑的声音开口道。   “闭嘴!”   林茂额头青筋直跳,不等常小青将话说完,连忙开口喝止他继续说话。   “林谷主,路途颠簸,怕是金针扎得有点不牢靠,不如让老朽再来给常少侠补几针好了。”   而就在此时,邢杏林忽然开口道,那苍老而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完全听不出他的情绪。   林茂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邢杏林又补充了一句:“或者让常少侠稍事休息,先晕厥过去也可以,不然这般费尽口舌无事生非的,多少也耗心力。”   伽若也在一旁轻轻开口道:“其实我也可以把他吃了。”   只有一颗头颅却依旧显得苍白肃穆的和尚神色十分安然——显而易见每一个字都是发自真心而非开玩笑。   常小青听到那两人说话,先前的邪魅风流瞬间湮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苦兮兮,可怜巴巴的模样:“师父,我错了。”   林茂瞳孔微缩,那种近乎眩晕一般的恍惚感再次袭来……   【“好啦,好啦,猫儿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要不,你舔回来?”】   记忆中的常师兄露出了一模一样的可怜模样,伸出手来便往林茂脸上盖去。   当时的他是怎么做的呢?仿佛是又气又笑的挣扎了很久,到了最后,那张温暖而干燥的手还是覆上那他的面庞,可以感受到那人因为练剑而变得粗糙的老茧,碰到脸颊的时候能摩出一层很浅的红印。   他笑得全身瘫软,只能任由常师兄的手摩挲着他的脸颊,最后手指按上他的嘴唇,轻轻的揉捏。   【“猫儿,我真的……”】   “林谷主?”   还是邢杏林的话将林茂从回忆中唤回现实。   “无事……”   林茂摆摆手轻声道。   林茂暗自想道:也是因为常小青容貌与常师兄太过相似,当初那副沉默寡言的性子与常师兄截然不同时倒还好,如今骤然变了这幅模样,却是与常师兄愈发相似,导致他总是情不自禁地便要想起那位多年前就离他而去的故人了。   而在林茂身旁的邢杏林眼看着身边那人眼神恍惚,眉心微微蹙的模样,手中的金针便一根一根握得更紧了一些。林茂眼看着邢杏林身上气息阴森,最终也没让他真的动手让常小青晕过去。   毕竟,还是有些舍不得。   “林谷主,常少侠如今心情乖僻,还是尽早——”   那邢杏林手持金针还待再劝,马车却忽然一个前冲,然后骤然停住。   “砰——”   紧接着,车外便传来了马身摔倒在地的一声闷响。   “有人来了。”   而直到此时,伽若才闷闷开口道。   林茂这时刚刚稳住身体,又用脚尖一捞勾起常小青的身体,好歹没让自己这位小徒儿直接滚落出去。再听到伽若这句话,脸色微微一变,心中已是一沉。   早在马车停住的瞬间,林茂便已知道自己一行人怕是又被追兵追上,但往日的那些追兵,可不至于让伽若这样诡异莫测似人非人的生物到遇袭才意识到被人跟上。   可想而知,这一次来袭的人,与往常那些人有天壤之别。   林茂当机立断,眼看着伽若便要探出马车与人交手,却是一把抓住了那和尚的藤蔓,另一只手按上了腰间那把用来防身的匕首。   “伽若师父,接下来怕是又要劳烦你了。”   林茂一字一句说道。   邢杏林脸色倏然一僵,回头望向林茂便忍不住低喝道:“别——”   可在邢杏林说话的同时,林茂便已经用匕首切开了自己手腕。   “呼……”   在那殷红,滚烫,泛着致命甜香的鲜血涌出来的瞬间,伽若的瞳孔便已经瞬间放大——那漆黑的瞳孔就像是某种动物的眼睛,填满了他的整个眼眶。   一声嘶哑的低·吟自他口中溢出,随后便见到他朝着林茂扑了过来。   伽若饥渴,甚至可以说贪婪地贴上了林茂的伤口。   那些鲜血没有一滴的浪费,全部被他吮入了自己的体内。   只不过是一瞬间,那些枯黄,营养不良的藤蔓便从根部开始尽数变成了润泽丰满的墨绿之色。   “嗷——”   “这是什么——”   “救命……”   “啊啊啊怪物——”   ……   一声接着一声,模糊不清的,又或者是清晰可辨的近呼喝闷哼,远远近近地从马车周围传来。   看样子,他的血总算是有用的。   即便是在进食的过程中,伽若那些放在车厢外的藤蔓就像是最精锐最优秀的护卫,将所有企图靠近马车的人全部都吸成了枯槁的尸体。   这样说来,他放出的这些血总算没有浪费……   林茂听到自己心底有个声音不无讥讽到说道。   伽若的吮吸非常急迫,那些甜美到仿佛连神经都可以完全融化的血液彻底摧毁了他的理智。在吮吸到急切的时候,他的舌头甚至直接探入了林茂的伤口,企图得到更多的温暖的血液。   林茂觉得自己的伤口痛得就像是被火烧…… 第180章   马车之外, 雪依然在下着。   可是皑皑白雪之中, 已是无间地狱, 一片血海。   那些血来自于一些和尚的残肢断体。   很多和尚已经死了,而活下来的和尚脸上都泛着成年累月的晒伤,眉目高耸, 与中原人并不一样。   从他们身上的袈裟上便可以认出他们的来历——这些人竟然全部都来自于那个遥远到不可思议的神秘古寺,凌空寺。   “小心——”   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但被他提醒的那名年轻的和尚还没有来得及躲避, 空气中却已经掠来了一阵妖异的风, 还有一道碧绿的影子。   “咔嚓。”   人类颈骨折断的声音远比人们想象的要清脆和响亮许多,那名和尚的头颅被几根碧绿的藤蔓骤然捆住, 然后便毫不留情到朝着一边扭去。只不过短短的一瞬,那名和尚便保持着一个异常怪异的姿势软软地倒了下去, 眼角和唇边都冒出了暗暗的血线。   一根藤蔓,然后是另一根。   谁都没有办法相相信,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中,竟然会有这么碧绿的植物。   而这些浓绿欲滴的植物,正在不断地屠杀着这群和尚。它们似乎更像是某种经过训练的毒蛇而非长着嫩叶与花蕾的植物。它们隐藏在雪中, 沉默, 凶狠,嗜血,每当它们携着雪花刺破空气弹出,便会有一名凌空寺的和尚骤然失去自己的性命。   “小心!”   “保护长老!”   “右边右边——可恶!”   ……   在这群和尚之中,有一名看上去非常年幼, 神色却异常沉静的男童,他站在这群接到命令,沉默地赶往中原杀人的和尚之中显得是那样的突兀,偏偏又是那样的和谐。   他那双漆黑的瞳孔一动不动到凝视着场中不断死去的和尚和愈发显得茂密的藤蔓,过了很久,那一名男童才任命一般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用香吧,也是没办法了。”   终于,当另外一名和尚被藤蔓抓住,刺破了颈动脉被吸掉了大部分血液之后,那名被周围人称为“长老”的男童面容肃穆地开了口。   他的怀中抱着一只乌沉沉的木盒,在说出“用香”两字之后,自然有人小心翼翼地帮他揭开了那只木盒。   说来也怪,那木盒外貌看上去十分不起眼,但一打开,便觉得仿佛有无数细密金光自盒中流泄而出——在用金箔贴出花纹的木盒中心,正摆着一只很小很小的蜡烛。   那只蜡烛颜色碧绿,看上去只有一个人的小拇指那么粗,粗糙的圆身倒像是被人随搓成。   可凌空寺的和尚们对待这只蜡烛却显得格外慎重,甚至称得上有些诚惶诚恐。   不需要过多言语,早在打开木盒之前,所有还活着的和尚便已自行从怀中掏出特质的塞子,将自己的鼻孔堵了起来。他们这番作为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只因为那只蜡烛在接触到盒外空气之后,瞬间便无火自燃——   一股缥缈幽暗的淡香,便从蜡烛上那一点微青的火焰上四处溢散开来。   那香气明明应当是淡香,可点开之后,却仿佛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塞满了这淡淡的香甜。   理所当然的,车厢内的林茂与伽若两人,也都在同时闻到了这一抹淡淡的香气。   “唔……”   伽若在闻到那一股香气的瞬间便眼神里一暗,当即便想抬头避开身边那人。   但可惜的是,那一抹淡香确实太淡了,淡到缥缈,淡到……无人可避。   几乎是在转瞬之间,伽若再一次地将自己的嘴唇覆盖在了林茂的伤口之上。   而这一次,他变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疯狂,更加没有理智。   “好痛……”   林茂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痛呼。   痛,真的很痛。   伽若的牙齿似乎已经刺破了他的皮肉,用力地咬在了他的腕骨之上。   血和肌肉都被尽数啃噬进这和尚的口中,林茂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被人活生生的吞噬和啃食。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林茂想道。   正当他想要努力挣脱伽若的时候,那一抹淡淡的幽香却也沁入了他的鼻腔。   林茂的眼神骤然一散,明明尚在剧烈的疼痛中煎熬,他的心神却一点一点地变得恍惚。   【“好痛……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一个因为痛楚而不断颤抖的声音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   他的背上骤然冒出了细密的冷汗,纵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可是他的身体却仿佛依然残留着对那种痛楚的恐惧。   细小而昏暗的片段在他的眼前一点一点展现。   鲜血甜腥而浓烈的铁锈味,与柴火燃烧时候的烟气,苦涩到仿佛连空气都要染成褐色的药汤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空气非常热,也非常潮湿,烟雾缭绕。   狭小而炙热的房间里燃烧着熊熊炭火,炭火上摆放着一只样式异常奇异的大鼎,鼎中不断沸腾的汤药便是这满屋子潮湿水汽和药味的来源。   而在这段陌生的记忆中,林茂却正在努力地往墙角缩,好躲避那只大鼎……还有那个逐步朝着他走来的人。   那个人的容貌在水雾中显得模糊不清,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应该已经很老了。   但即使是这样,他依然显得高大而健壮,花白的头发披散开来,掩住了那双隐藏着极致悲伤和疯狂的眼睛。   血……   滴滴答答地从手腕的伤口流出来……   【“我也是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那个面目模糊的老人对幻境中的林茂低声呢喃。   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林茂终于隐隐看到了一小部分他的面孔。   那个人的嘴唇很红,不……不是红……   是血。   那个老人的口中满是鲜血,连牙齿都已经被染成一片猩红,所以他每说一句话,便会有淋漓的血丝混合着唾液从嘴角缓缓地流淌下来。   林茂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不自觉的颤抖,但这一刻,涌上心头的却不是恐惧,而是剧烈的绝望和愤怒。   他忽然若有所觉地往自己的剧痛的手腕看过去。   映入眼帘的手腕纤细秀美,有一种独特的曲线之美,可在这只手腕上,却有一个鲜血淋漓的豁口。   皮肤和肌肉都被翻了出来,已经可以看见腕部的森森白骨。   这是被活生生咬出来的伤口。   【“你没办法?所以你就要这样对我吗?”】   林茂清楚地听到“自己”发出了悲伤的质问。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名老人的脸上却有两道泪痕微微发亮。   【“我只是想要……”】   隐隐约约中,林茂听到邢杏林的声音自现实中传来。   “放开他——”   幻境一点一点的褪去,林茂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手腕上那种几乎快要让人无法承受的疼痛让幻境和现实有了一瞬间的重叠,有那么一瞬林茂甚至分不出此身是真是幻。他茫然的低下头,看见了正在吮吸自己血液的伽若,还有在一旁企图阻止伽若的邢杏林——后者被藤蔓死死地缠住,被掐得仿佛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   当然,那些藤蔓困住的也远不止邢杏林一人。   在邢杏林的旁边,高大的白发青年脖颈处的藤蔓已经缩到了最紧,可对方却一声不吭。   小青?   林茂眨了眨眼睛,看着自己的小徒弟。   跟邢杏林相比,常小青是那样的安静,但也正是这安静,让他看上去格外的可怖。   没错,常小青此时依旧动弹不得,身上更有藤蔓束缚近乎让他窒息——他的额角与脖子两边都是隆起的青筋,细密的冷汗打湿了他额角的头发。   可是之前还油嘴滑舌的他,在这个时候却沉默得仿佛回到了从前。   他只是用那种幽深而炙热的目光看着林茂,还有那正在吸血的伽若。   不知道为什么,仅仅只是这样的目光而已,林茂却觉得幻境和晕眩带来的惶恐感正在一点一点消失。   啊,没错,小青还在我身边呢……   “清醒过来!你必须清醒过来!这是散魂香!猫儿,你看着我——清醒过来!”   似乎还有人在林茂的耳边喋喋不休地呐喊着。   林茂感觉到一种淡淡的违和,但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却让他的大脑变得格外的迟钝。   发生了什么?   林茂恍惚地想道。   随着血液的流失,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沉重。   渐渐的,那遥远而陌生的离奇幻境再一次潮水般涌上来。   【“滴答……滴答……”】   还是血。   血正在从他的身体中流出来。   只是这一次,“他”已经被那个老人抱在了怀中。   【“嘎吱——嘎吱——嘎吱——”】   咀嚼的声音近在咫尺,林茂缓慢地抬起头,想要看清楚那个老人。   但从“他”的视野范围,却只能看到那个人下半边的脸。   大概曾经也是个相当英俊的人吧,即便衰老已经在那个老人的脸上刻上了皱纹和褐色的斑点,但透过那毫无弹性的皮肤,依稀能看到一点硬朗的轮廓。   但即便是这样,那名老人现在的狰狞也早已脱去了那残留的一点美好皮相。   咀嚼的声音正是他发出来的,而他此时咀嚼的,正是幻境中“林茂”的胳膊。   没错,“他”的胳膊正被对方叼在口中,仔仔细细地,连带着骨头都咀嚼细碎,然后吞咽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伽若:我绿了,我也变强了。   【闻者流泪见者伤心……】   嗯终于写到前尘往事了…… 第181章   好痛啊……   林茂忍不住想道。   【“千机……你不是说过……”】   熟悉而又有点陌生的, 甜润甘美的声音响起, 只是这一刻, 那声音却虚弱地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   【“你明明说过,要跟我……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林茂可以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人身体倏然剧烈颤抖起来。   【“是啊, 我说过的。可是,你真的可以跟我一起……白头偕老吗?”】   林茂从未听过这样绝望的声音。   绝望的仿佛连灵魂已经化为了虚无的灰烬一般。   满脸鲜血的老人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竟然像是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说什么白头偕老, 可是你看现在真正白了头的人, 只有我……只有我啊!”】   那个人的眼泪混合着鲜血,一滴一滴落在了幻境中的“他”的身上。   奇怪的是, 明明是那么模糊不清的幻境,眼泪落在皮肤上时候带来的滚烫触觉却是那么清晰。   莫名的, 眼泪就不由自主地从林茂的眼眶中涌出来。   “我说过的……我跟你说哦那么多次,我不在乎啊,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还是那么的心悦于你……”   不知不觉中,林茂恍恍惚惚地将那一句盘旋于“他”心头的话说了出来。   “为什么到了最后, 你却要把我吃掉呢?”   ……   “轰隆——”   一声巨响, 幻境骤然破碎。   林茂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骤然软倒,充满他视野的却是一片旺盛的墨绿和鲜艳的血色。   就在刚才的一瞬间,那辆马车破旧的车厢已经直接四分五裂,化为了散落一地的木块:那伽若自吮了林茂鲜血,又闻到了那所谓的散魂香之后, 身上便不停地抽枝生长出新的枝枝叶叶。那些异常茁壮的枝条很快就将车厢填充得满满的,最后竟然直接将那薄薄的木板都撑至碎裂。   不过也亏了那车厢从中裂开,林茂骤然被摔落在地,落入冷风之中,竟然就这样从那诡异香气中脱离出来,多少寻回了一些清醒的神智。   只是此时场中情况却是相当不妙。   邢杏林脖子上缠着藤蔓,头颅往一边歪去,显然已经失去神智,不知是生是死。   而常小青却已经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林茂这时候寻他,却只看见藤蔓将常小青从头至尾缠成了一团绿色的茧子,只留了几缕灰白长发在外。   “小……青……”   至于林茂自己,也不比那两人好到哪里去。   伽若纵然放开他不再吸血,而是他的右手却已是血肉模糊,手腕一处白骨森然。他整个人只能软软倒在雪地之中,动弹不得。林茂倒是有心想要唤一声小青,但是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却让他喊出口的声音细如蚊讷。   至于伽若为什么会放开林茂……倒也不是他自愿的。   而是有数名凌空寺和尚使出了某种鬼魅的身法,齐进齐退,竟将伽若身上几根最为粗壮的藤蔓用金刚杖齐齐钉入地下,总算是短暂地困住了如今眼神涣散,神志不清的伽若。   伽若对那散魂香的反应远比其他三人要大上许多,这时候被困了一瞬之后,瞬间便在自己身体中生出更多枝条,如同无数条凶狠的毒蛇一般,在半空之中齐齐飞舞。   那吓人的藤蔓尚且不算,又过了一瞬,只见伽若脸色苍白,颧骨却浮出一抹异样嫣红,不过片刻,他竟然当着他人的视线,活生生在自己的头颅下方凝出了半截人类的身体。   只是那半截身体看上去,只能用骇人两个字来形容。   那是无数块支离破碎的骨头和肉块,残肢和断臂相互拼合而成的一截身体。肉块和肉块的连接处依稀还有多余的皮肤耷拉下来,伽若每动一下,那身体的缝隙之中便要涌出一些腥臭的血浆出来。   不需多想,伽若凝出的这半截身体的原材料,自然是来源于那些之前被他用藤蔓绞杀的凌空寺和尚了。   “长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散魂香既然已经点燃,那妖花不应该立时散去神智晕厥过去吗?”   在那不断舞动的碧绿藤影之间,一名和尚声音尖锐地问道。   那孩童模样的持香长老在打开木盒点燃散魂香时,跟在他身边的和尚尚有数十人存活。   可自从那散魂香四溢而出,伽若身上的藤蔓便变得愈发狂躁而且数目也越来越多,在一番惊险绝伦的斗争之后,那男童身边的和尚便只剩下寥寥数人。剩下的那些人,便早已化为了伽若身上的一部分、   到了此时,便是那些向来训练有素,镇定自若的凌空寺和尚,也再也没有办法保持冷静。幸存的那数人之中,也只有那持香长老依然神色淡然,眼神平静。   他听到那人呼喝之声,微微垂眉看了一眼手中木盒——那只散魂香已经燃到只剩下一半,火焰的颜色转为了一种奇异的鲜红,搁在木盒之中,倒像是一颗价值连城的鸽血红。   持香长老见到那一抹红色,平静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安心。   “再撑十息!”   他一边说道,一边以近乎鬼魅的身法躲避着伽若的攻击。   “砰——”   可是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脆响,一只手腕粗细的金刚杖腾然而起,竟是被伽若从自身藤蔓中活生生地推了出来。   守在那根金刚杖旁边的和尚尚且来不及反应,数根藤蔓便如同匕首一般直接将他刺了个对穿。   第一息——   只见那藤蔓带着那和尚的尸体在半空中稍稍一甩,天空中便平白落下了一连串的血雨。   “檀云师兄!”   第二息——   几声悲愤惨叫骤然响起,等那藤蔓带着尸体落到地上来,挂在枝头的尸体却已经变成一小团又干又瘪的皮囊,内里的血肉已经被尽数吸吮干净。   第三息——   大概是因为终于吸到了足够的血肉,伽若头颅下方挂在的那团惨不忍睹的肉体,终于也补上了最后一块,成了一具完完整整的身体。   第四息——   “砰——”   随后,便又是一声金属的振鸣。   又是一根金刚杖被弹出,好在那旁边的和尚这一次总算躲得奇快,没有因为那倏然现身的藤蔓当场毙命,不过即便是这样,那人也依旧被藤蔓绞走了一只胳膊和一只腿。   鲜血横飞。   伽若却并未因为这一次的收获小而拒绝进食。   转瞬间,那被缠在藤蔓之中的胳膊和腿也被吸得干干净净。   第五息——   而伽若身体上的那些血痕与缝隙,也随着这一口额外的点心,渐渐地变淡,然后褪去。   第六息——   伽若重新化为了一个人。   一个全身赤·裸,却比任何人都要来的高大,来得完美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有一双一黑一蓝异色的双瞳。   第七息——   藤蔓的攻势依旧凶残,可伽若在此时却像是一点都没有看见那些脸色惨白,咬着牙同他拼命的和尚。   伽若先是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宽厚,有力,皮肤细腻而白皙,没有哪怕一个细小的伤疤。   令人实在不敢相信,就数息之前,他的身上还全是丑陋到极点的拼接血缝。   第八息——   伽若朝着林茂转过头来,他定定地看着林茂,然后,露出了一个甚至有点儿腼腆,或者说孩子气的笑容。   “林……猫……你看,我又变成了人……”   第九息——   话还没有说完,伽若的目光忽然落到了林茂的手腕上。   那个依然在往外汩汩留学,显得异常狰狞可怖的伤口。   伽若脸上的笑容倏然变得僵硬。   那双看上去异常诡异的异色双瞳中一点一点浮现出惊讶,诧异,还有不敢置信。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伽若才终于隐隐想起来一点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   “你,你的伤口……”   伽若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他有些笨拙地使用着自己的身体,朝着林茂的方向踏了一步。   然后,第十息到了。   伽若的身体晃了晃,他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到地凝望着林茂的方向。   然后,他便保持着这个姿势,轰然倒地。   倒下的并不仅仅是伽若一人,还有他身上的那些藤蔓。   明明在一刹那之前,那些藤蔓还显得格外狰狞凶猛,在这一刹那之后,那些藤蔓便像是忽然间被砍去了根,它们齐刷刷地落在了地上,碧绿的枝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和缺水,表皮泛起了干枯一般的皱纹。   【“林茂。”】   在这个时候,伽若像是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无声地嗫嚅道,然后无法控制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182章   伽若既然昏迷, 之前那被藤蔓困住的邢杏林与捆成树茧的常小青便也腾然落下。   藤蔓松散地从那两人身上耷拉了下来, 邢杏林倒地之后依旧一动不动, 反倒是常小青自树茧中滚落出来,竟然还是神智清醒的。   只是他身有金针,便是藤蔓松了, 这时候也依然不能动弹。   他抬眼看见林茂正关切地望着他,眼中骤然精光一闪,嘴唇微动, 无声无息地喊了一声“师父”。   林茂一看常小青这般情态, 知他无事,心中顿时一松, 但随即他便想到了伽若——   眼看着这藤蔓这般软烂,甚至连常小青都能放开, 伽若本身肯定很是不好。   林茂赶紧又去看伽若,却只能看到那人双眼紧闭, 毫无动静的样子。   一瞬间,林茂那刚刚放松的心立刻又收紧了。   难道,难道伽若已死?   林茂此时已被伽若吸血吸到奄奄一息, 可眼看着伽若在他眼前这般倒下, 却并未让他心头好受半分。   相反,自伽若连并着那些藤蔓彻底倒地一动不动,林茂只觉得自己身体内部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碎裂,叫他莫名腾起一股惶恐惊慌之意。   “伽若?”   林茂强行支起身子,脸色惨白地看着那几名脸色肃然, 一步一步缓缓向着伽若走去的和尚。   那些和尚身上的袈裟都已经破碎不堪,布满鲜血,身上更是伤痕累累,不乏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但他们看上去却对身上所受之伤并不在意,面色平静宛若木雕泥塑——这样比起来,反倒是先前被伽若攻击时展露出来的那一星半点惊慌,更让他们看上去像人。   这群和尚的神态和步伐,让林茂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尤其是他们之中那位最为引人注目的男童,看上去也不过是孩童的样子,可偶尔瞥过来的一眼之中,眼神却深邃漠然,仿佛已经对繁华俗世没有丝毫挂念的百岁老人。   也就是在这男童的示意下,林茂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远处牵来数根漆黑沉重的精钢铁索,铁索的正是两副镣铐,恰好能将伽若的的四肢都牢牢困住。那镣铐还与普通的形制大不相同,内部特地铸上了四根半指长的铁针,一旦拷上人的四肢,铁针便会刺破皮肉,深深地扎入关节。不用想,那被拷之人,定然是痛苦难当,煎熬至极。   而一看到那铁索,林茂脑海中灵光一闪,瞬间便想起来多日前与伽若初见的那一幕。   当时的伽若,脚踝之上,不也同样拷着这样的铁索吗?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如今这些和尚拿出来的铁索,远比那蛇潮涌动的夜晚林茂所看见的更粗更沉,也更加残酷。   “你们是凌空寺的人。”   林茂眉头皱起,忍不住叹道。   不过,既然连这缚人的铁索都拿来了,想必伽若此时只是昏迷过去而已。想到这里,林茂心头的大石反倒轻声了几分。   “你们……想要对他做什么?”   他忍不住又问道。   那位持香长老先前的所有心思其实都放在了伽若身上,倒是并未将那倒在路边动弹不得的三人放在眼中。   但听到林茂道破他们一行人的身份,让他忍不住脚步一顿,抬眼朝着林茂看了细细看了过来。   “是你……”   长老没注意林茂时,神色一派平静安然,一如之前眼睁睁看着同门被伽若的藤蔓肆意屠杀时那样。可当林茂的面容清清楚楚印入他的眼帘,那份平静竟然在瞬间消失殆尽,换上了满面惊恐与诧异。   不过这份情绪波动也不过是短短一瞬,不过眨眼功夫,持香长老便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张本应充满了童稚的脸上,这个时候却是难以辨别的复杂神色。   “竟然是你,这便可以说得通了。”   长老轻声呢喃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说给林茂听,又或者是说给自己听。   在他身侧的一名和尚听到这一声低语,不由朝着他的方向投来满是疑惑的一瞥。   林茂眼见那男童神色变化,眉头顿时锁得更深,问道:“你认识我?”   持香长老苦笑了一声,轻声道:“说认得,倒也算是认得。说不认得,也可以说不认得。真是好久不见了,林施主……”   听得那长老一声苦笑,林茂还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凌空寺幸存的那几人,竟然齐齐一抖,互看了一眼,满眼惊疑。   持香长老仿佛也对身侧之人的狐疑若有所觉,眼看着那带着长长锁链的镣铐就要扣上伽若的手腕和脚踝,持香长老却一抬手,阻止了那些人的举动。   “罢了。”   他一声低叹,也不知道又做了什么手势,其余那几名和尚便将手中镣铐放下,默然转身,退出了百步,然后背对着林茂与持香长老两人,默默开始诵经。   这边是凌空寺中人所说的“不看不闻不听”,事已至此,林茂哪里猜不到这是因为那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的孩童有话要跟自己说。   “距离上一次与林施主相见,已过去一百二十年之久,不知林施主这一世过得可好?”   果然,凌空寺的小和尚接下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匪夷所思,石破天惊的一句。   “一百……二十年?”   林茂怔怔看着和尚年幼的面庞,轻声重复了一句。   持香长老一笑,盘膝在林茂面前坐了下来。   “没错,正是一百二十年。”他垂下眼眸,嘴角笑容深了一分,“可是觉得吾如今模样年幼童稚,所以说的话也像是孩童的胡言乱语了?”   “……”   林茂只是沉默不答。   持香长老道:“是了,想来你如今也忘记了,吾因修炼那宝相回生功,因此与寻常人自幼而长,由长自老的身形变化截然相反,乃是从老身修成青壮,再又由青壮渐生为幼童,直自化身为婴,最后化为一点元神化入天地。你我两人初次见面之时,我宝相为百岁老人,老朽不堪,而汝纵然身受重伤,却是绝世倾城,不愧天人之称。”   林茂依旧没有说话,但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跳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快。   持香长老对于林茂的沉默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没想到如今我化身为童,再过十年便要修得圆满重归天地,再见你时,你却依然如同旧日模样。唉……”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想来,那位公子殚精竭虑一生一世,到头来还是未能成功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茂盯着持香长老,一字一句,缓缓开口。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时身体微微战栗,心跳已经快到仿佛整颗心都要破胸而出。   明明持香长老说的那几句话听上去是那么匪夷所思:什么一百二十年前便曾相见,什么“那位公子”……   可林茂心底却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面前的孩童所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虚构亦或是臆想的。   一百二十年前……   蓦地,林茂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段陌生到极点的场景。   那是在一间敞明通畅的禅房之中。   “他”坐在窗前,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那是现实中的林茂从未见过的光景。   那是一片白色的海……云雾构成的海。   随着风的流动,云涌,浪起。   “林茂”所在之处是那样的高,高到仿佛已近天宫,而非人间。   而在他的身侧着,正坐着一名枯瘦干瘪,宛若活僵尸一般的老人。   那老人已经老得超乎正常人的想象,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块肌肤是光滑的,皱纹叠着皱纹,松垮的皮肤耷拉下来,叫人连面目都看不清楚。   他的声音也异常苍老和含糊,听起来有些断断续续……   【“你本非寻常人,身上的伤口又早已痊愈……你何苦要学这般功法,去历练那人世间的生老病死……”】   【“生老病死?我真的有可能去生,去老,去病……去死吗?”】   林茂非常清楚地听到自己用熟悉的声线说出了陌生的话语。   那个老人是如何回答他的?   林茂却不知道了……这段记忆只到这里,最后一点稀薄的印象,却是那老人仿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唉……”   也就是这一声来自于孩童的叹息,让林茂回到了现实。   持香长老叹息之后,便认真地看了一眼林茂。   他的目光清澈至极,褪去了最开始的惊讶,疑惑与慌张后,留下来的却是异常清楚的悲悯。   那是对林茂的悲悯。   “林施主既然不知道吾在说什么,想来当初那人的方法多少还是有成功之处,于汝来说,倒算是一生之幸。”   持香长老随后念了一声佛号,断然起身。   “倒是吾……本以为此生已是功德圆满,修成通明心境,却没想到百年之后得遇故人,竟然心思纷扰至此,反倒自扰了。先前吾说的那些话,林施主便当成是个无知孩童的童言稚语,勿要深究。”   话音刚落下,那持香长老便已经踱步往昏迷过去的伽若那边走去。   他一脚踢开了本打算用来束缚住伽若的镣铐,然后,捡起了一根之前用来钉住藤蔓用的金刚杖,将那沾着褐红浆液的金刚杖尖,对准了伽若的头颅。 第183章   那金刚杖既然可以将伽若身上那些怪异嗜血的藤蔓直接钉在地上动弹不得那么久, 本身自然有特异之处。   不过这些特异之处此时倒是难以一一描述, 唯独一点却是显而易见不需多言的——尖锐。   持香长老手中的那只金刚杖杖头尖如钢锥, 哪怕杖身上已经布满了猩红的藤蔓浆液与死去同伴们的鲜血,那尖尖的金刚杖头却依旧雪亮如银,血滴落在那上面, 很快便会聚成一滴,斜斜地自尖端滑落。   而看那长老如今的举动,竟然是想要用这根金刚杖直接穿破伽若的头颅!   “你做什么?!”   林茂看到那和尚这般动作, 顿时变色惊叫起来。   而凌空寺幸存的那些和尚这个时候仿佛也察觉到身后不对, 其中一人回过头来看到持香长老的动作,顿时也是一惊:“长老?!你要对空花做什么!”   原来那持香长老想要杀掉伽若的这份打算乃是他个人所为, 连同伴都是半点未曾预料。   持香长老的这一行人,也绝非凌空寺中的寻常僧人。他们有个十分特殊的称呼……   守罪人。   他们一生之中, 也只做一件事情,便是看守凌空寺中最大的隐秘——罪僧。   但换句话来说, 若是罪僧死了,这群守罪人也将没有存活于世的意义。如今伽若既已被制服,看上去也毫无还手之力, 这一行人恰好能完成凌空寺主持的吩咐, 将忽然逃跑的伽若重新带回那悬崖峭壁之上的寺庙进行长达一生的漫长看守。   所以,按照常理来说,持香长老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像是这样,忽然之间, 便要对伽若痛下杀手。   “住手——”   眼看着金刚杖直直下落,那几名守罪和尚齐齐色变,再顾不得凌空寺中森严等级和上下尊卑,径直出手攻向持香长老,企图阻止那人的动作。   说时迟那时快,从持香长老持杖到其他人断喝出声,要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可也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瞬间,剩下那几名和尚竟然贴着地面一同掠向了持香长老。   “铮——”   其中一人顺手勾起一只金刚杖朝着持香长老用力砸了过去。   这看似鲁莽的一击竟然十分刁钻,以持香长老如今武功,竟然不得不将已经快戳上伽若额头的金刚杖稍稍一偏避开来。两只金刚杖在半空之中铿然一撞,持香长老双手一抖,差点没有拿稳那根沉重到极点的金刚杖。   而这点不稳,也仅仅只是不稳而已。   持香长老顺势将那沉重的金刚杖斜斜一抡,一股真气轰然掠出,激起一阵嗡嗡之声。原本已经近身的那几名和尚就这样被那真气拦腰一撞,转瞬间便重重地向后飞了出去,半点没有招架之力。   不过趁着持香长老同自己的同伴们对打这段间隙,林茂却积攒起了一丝微弱的真气,汇于自己的掌心,按捺不动,只等着那说变脸就变脸,说杀人就杀人的男童再对伽若下手时,一掌拍向对方的胸口。   但让林茂没想到的是,持香将那闲杂人等都料理干净,又待对伽若动手时候,竟然忽然临时停下了动作,朝着林茂这方向看过来。   林茂不由自主地全身绷紧,不知该做何反应。   持香长老面表情似笑非笑,很是古怪。   “你定然很好奇,我为何忽然间便要杀了这人。”   他指着地上动弹不得的伽若说道。   “其实我原本也没打算杀了他,直到我看见了你。”   “我?”   林茂眉头紧锁,轻轻问道。   持香长老道:“没错,因为你,所以我才要杀了他……凌空寺这么多年以来一心想要独占并驱使空花,哪怕知道罪僧伽若已被空花所噬,也依旧奢望着留下空花为他们所用。”   说到这里,长老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笑容。   “伽若……被空花所噬?可是他明明还在……”   林茂忍不住讷讷开口道。   持香长老顺着林茂的目光看了一眼地上的伽若,轻轻摇了摇头:“你所看见的伽若,不过是被空花占了皮囊的傀儡而已。罪僧已死,凌空寺中魂灯便灭了……我并没有骗你。”   看到林茂如今表情,长老说的最后那句话多少显得有些干巴巴的。   “你与空花有着莫大关联,一旦相遇便再难舍难分,哪里又是凌空寺能够再私心占有的呢?就算这一次我们将其强行带回去,也无济于事。”   “凌空寺当初按照那人所言私藏空花,这么多年过去了,却已经快要没有人记得为什么我们要看守罪僧和空花了……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避免如今情形。”   林茂忍不住道:“你是说……避免我和那什么空花的相遇?”   “也免得你再度祸乱六国,引起生灵涂炭。”   持香长老轻声补充道。   林茂越听便越是觉得一头雾水,迷惑之中,又觉得那持香长老越说越是匪夷所思。   “什么祸乱六国?什么生灵涂炭?什么空花?”他越说便越是愤怒,不知不觉中竟然慢慢支撑着身体,从地上爬了起来——林茂自己却是一点没有意识到,明明在不久之前他还因为失血过多几乎濒死,可这一刻,他也不过是比平时虚弱了一些,那性命之忧早已不见踪影。   林茂盯着持香长老的眼睛,冷冷开口:“我最恨的便是你们这种有话说一半留一半故弄玄虚的人!有本事你便给我把话说清楚!不要最后又跟我说一句,要我把你之前说的那些怪话当成童言不要在意——若是真的不想让我胡思乱想,你干脆就不要说出口!”   持香长老倒是从未见过林茂这幅模样,听完之后整个人微微一愣,多少有些猝不及防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样子。   “你……说的也对。”   半晌后,持香长老怔怔说道,然后整个人忽而一笑,手中的金刚杖避开了伽若,落在了地上。   “既然我要杀了空花,你也确实应该问上这一句,而你一旦问了,我便也只能将来龙去脉跟你说上一遍……就希望林施主你听完之后,勿要后悔才是。”   ……   林茂此人,可以起死回生,返老还童。   林茂一直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吃了那无名老人给他的长生不老药的缘故,却压根没有想到,这跟任何一种药丸都没有关系。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天生便可以起死回生,轮回于世。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被唤作‘林生’,是当时闻名于世的武林魁首千机公子最爱之人。然而千机公子当时,已是年近古稀,可是你却容颜如昔,依旧是初入江湖时候引起世人震动的绝世美人……”   谁都知道,千机公子重返武林时,有天人为妻。   可是却很少有人再记得,在千机公子纵横武林数十年之后,他那位天人一般的妻子去了哪里。   事实上,那人一直都在,只是他在千机公子身边,国色天香,容颜不改,便有很多痴想妄想的男儿误以为他是千机公子的掌上明珠,甚至眼巴巴地求到千机公子面前,只求与美人一见。   在最开始时,千机公子对于这等事情尚且能一笑而过,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着千机公子自己一日一日衰老下去,那位“天人”却被衬托得愈发娇艳欲滴,风姿过人。   然后,终于有一天……   “千机公子将你困于房中,企图直接将你吞噬入腹,好求得长生。而也恰是此时,凌空寺那一任的罪僧云海生入世赎罪,路过千机谷闻到了你身上散发出来的血香,及时赶到将你救出。因你长生之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云海生便将你带回了凌空寺中养伤,当时你的身边,便携了一棵状似山茶的花树。”   “你将那棵花树唤作空花。而自称自己……叫做空华。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云海生便已察觉你与空花相生相依,并非人类。云海生身为罪僧,本应直接杀了你为天下人免祸,可是……”   凌空寺的罪僧,爱上了长生不老的天人林生。   所以他永远都没有办法下手杀了对方……他不仅没有办法杀了林生,更求了自己的最亲密的师弟,让师弟教导林生宝相回生功,好让林生再度入世之时,能假装自己跟普通人一样会病会死,免去旁人的猜疑和窥探。   可是云海生并没有想到,被最爱的人背叛后的林生满心都只有对世人的仇怨。   他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   他叫自己……江映雪。   空华有摄魂之美,而空花有吸血吮骨之能。   江映雪身携空花,祸乱六国,引起纷争无数,血流漂杵……   而他却端坐于帝王榻旁,以万民之血蕴养妖花。   然后,他在深宫之中,遇到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竟然与本应已死的千机公子,一模一样。 第184章   “然后呢?”   林茂听到这里, 情不自禁开口问道, 但随即便是哑然。   然后发生的事情, 其实并不需要持香长老多言,因为任谁都知道,那位祸国妖姬江映雪的下场……   他被起义的乱军当着君王的面, 活生生以千刀万剐酷刑处死之后,被人如同丢弃垃圾一般,将尸骨草草推入奔流不息的江河之中。那样风华绝色, 引发王朝动乱的一个人, 到了最后甚至连一座小小的坟茔都能留下。   而想起江映雪的结局,林茂心中微微一动, 若有所觉。   “你说的那个酷似千机公子的男人,难道就是……”   “就是那名起义的乱军头目。”   持香长老忽而话头一顿, 清澈的眼眸投向林茂,仿佛在犹豫什么一般。   林茂不闪不避, 站在原处静静地与他对视着,片刻之后,持香长老叹息一声, 补上了未尽之言。   “那乱军头领之后改头换面, 隐于世间。而他之后的身份,想来林施主是很熟悉的……”   “……”   林茂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了一下,眼瞳之中目光闪烁,宛若秋水微粼,平白有种脆弱苍白之感。   即便是以持香长老如今的心境, 看到这般模样的林茂,也不由自主地对他生出爱怜之心。   (若是此时他央我不要再说下去,恐怕我也会就此住口吧……”   持香长老不禁想道。   在两人身旁,先前被持香长老击飞出去的凌空寺同门满面鲜血,正冲着持香长老苦苦哀求,企图打消他的杀意。   可那些人的呼喊却丝毫没有办法触动持香长老的心神,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林茂,等着林茂的回答。   然而自始至终,林茂却一语不发。   持香长老慢慢垂下眼帘,仿佛也没有看到面前的少年脸上的复杂表情——有惊恐,有退缩,也有淡淡的了然。   似乎在持香长老真的说出那个人的名号之前,林茂便已经意识到了他口中所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那个人之后投身忘忧谷,一路潜心习武,壮大门派,后来甚至将之前尚且默默无闻的忘忧谷经营成武林中第一大门派,而他自己,更是被尊称为武林魁首。”   “我师父……”   林茂轻轻地开口,低唤了一句。   持香长老便点了点头,道:“是的,智武双绝的武林第一人逍遥子,这便是那人之后的身份。”   林茂怔怔抬起手,看向自己白皙无暇的掌心。   “若是我猜得没错,那所谓的江映雪被千刀万剐,尸骨投入江中的传言,也是假的罢?”   林茂又开口道。   持香长老道:“没错。”   从来都没有什么千刀万剐,投尸于江……世人所看到的那一幕,不过是逍遥子的做戏罢了。   早在乱军攻破皇宫的时候,江映雪……或者说,林茂,便已经被逍遥子秘密地带出了皇宫,藏身于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   “可是我……可是我分明……”   我分明就在忘忧谷长大。   我的父母乃是山下樵夫,是师父见我可爱可怜,才将我收入谷中亲手抚养大。   ……   可是到头来,林茂看着持香长老童稚的面容,那些盘旋心头的千言万语,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事实上,在听完持香长老娓娓道出往事的来龙去脉之后,林茂光是这样站着都已感觉到了吃力,他整个人颤抖不已,面白如纸,摇摇欲坠,全凭着身体里最后一点微薄的意志力支撑着他继续面对接下来的对话。   到了这个时候,他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之前持香长老看他的时候是那么的怜悯。   恐怕在知道一切的他看来,林茂此人,实是天下至悲之人。   林茂的一切都是假的。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海市蜃楼,虚妄的谎言。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冷意如同寒潭冰水,慢慢地浸透了林茂的全部身心。   为什么林茂在忘忧谷中又忘记了江映雪的的一切。   而逍遥子与那千机公子又是什么关系。   还有逍遥子当初在忘忧谷中做的那些丧心病狂,惨绝人伦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那么多的疑惑堆积在林茂的心头,可他却一个字都不想问,一个字都不想听。   如果“林茂”这个人从生到死,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漫长的骗局,那么那些前尘往事,那些他早已遗忘的爱恨情仇又有什么意义呢?   ……   “林施主——”   眼看着林茂脸色难看至此,持香长老默不作声,眼底却异常清明,仿佛也能通晓林茂此时的痛苦和仿徨。   “那么,既已将事情说清,老衲便要继续动手了。”   持香长老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   谁也没有看清他究竟是用了什么身法,须臾间便回到了伽若的身边,双手之中,重新拿起了那根沉重的金刚杖。   凌空寺寺庙修建于人迹罕至,鸟兽难达的悬崖峭壁纸上,但几百年来,凌空寺却从未像是人们以为的那样远离俗世,不问世事。   事实上,恐怕整片大陆上,再没有比他们更关心红尘人世了的一群人了。   几百年来几国和久则分,分久又合,战乱纷争之中,是凌空寺秉存本心,为庸庸碌碌的世人保存着各卷典籍,还有各地出产的产物以及种子,以备有时之需。   而也正是因为这样,百年前江映雪引起的那番祸乱,才格外叫持香长老警惕万分。   江映雪因为“林生”的背叛而记恨世人,那么之前懵懂无知,软弱怯懦的忘忧谷谷主林茂,在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前尘往事之后,又会对世人做些什么呢?   持香长老知道自己已近圆满,很快就要不久于世,所以他并不打算去猜,更不想去赌林茂的心性。   既然空华与空花相生相依,而空花又已显嗜血本能,那么也只能由他动手,趁着空花尚未完全展露出自己的威能,直接在此处将其剿灭好了……   至于凌空寺现任主持的那番野心,还有他与当今皇室背着他定下的那番协议,持香长老也是丝毫不曾在意。   他举起金刚杖,一声低呼之下,身形仿佛凭空又小了一圈——那张脸看上去也变得更加年幼稚嫩。   而萦绕着他的双手,一股凭空而起的旋风正在不断沿着沉重的金属杖身流动翻转。   伽若……   或者,正确的称呼,空花,虚弱地躺在地上。   他似乎已经快要清醒过来,俊秀的脸上不断呈现出异常痛苦的表情,睫毛簌簌而动,眼球在眼皮下方不断地滚动着。   大概作为妖物的本能,让他即便在昏迷之中,也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吧——但即便是这样,也是无济于事的。   凌空寺的其他几名和尚已经被持香长老攻击得身受重伤,连爬都快爬不起来,而邢杏林依旧昏迷不醒,人事不知,常小青身有金针封穴,动弹不得——场中唯一一个能动又能面前使出一些真气的林茂,那点稀薄的武功也实在说不上能够阻止持香长老……   而且,此时的他恍恍惚惚,竟也能明白那人的心思,一时之间,林茂反而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应该出手。   若是真的按照持香长老的说法,伽若已死,留在原地守在他身边的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空花傀儡,可能……它若是真的在这里就被杀了,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林茂在心中轻轻对着自己说道。   就好比江映雪……若是他还是“林生”时便已经死了,可能才是最幸福,最开心的吧。   说时迟,那时快,在林茂这厢,其实不过一瞬的优柔寡断而已,在持香长老那厢,他手中的金刚杖却是快闪电,只差一瞬,便能击破那空花的头颅,叫它再无法有任何祸害人世的机会。   然而就在林茂企图这么说服自己的那一刹那,伽若的头颅却像是无意一般,微微朝着林茂的方向偏了偏。   他仿佛正困在某种梦魇之中,拼命想挣脱,却始终不能清醒过来。   当他失去意识的时候,那张苍白而英俊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会显得格外的天真和淳朴。   在伽若的脸颊旁边,耷拉着一根已经变为枯黄之色的藤蔓。   大概是因为先前曾经吸吮了林茂鲜血的缘故,看得出来那根藤蔓上曾经有过一朵花。   只是这一刻,那朵花也如同伽若本身一般,软塌塌到坠落于污泥之中,软烂腐坏。   可是林茂看着那那团黄褐色的软烂花朵,却可以想象得出,那朵花在绽放之时是什么模样。   就跟无数次伽若献给他的花朵一般,有着宛若山茶一般硕大优美的花型,还有鲜血一般灼灼的殷红之色。   林茂忽然想起来,伽若真的,送过他很多花。   若是伽若真的死了,这个世界上,可能也再不会有一个神色肃然而心思单纯的人,傻傻地手持红花递给他,然后说……   【“我看到这朵花的时候……便觉得应当给你看。”】 第185章   “住手——”   林茂喊道。   而在他意识到之前, 掌中先前汇起的一注真气, 已经悄然送向持香长老的手腕。   持香长老是何等武功, 林茂的那点攻击与他而言实如清风拂面,哪里能伤到他半分。   但即便是这样,那男童模样的和尚却还是微微一怔, 回头望向林茂,苦笑了一声。   林茂并不知道自己如今模样,与先前又有不同——   空花既然能在失去神智的情况下感觉到生死危机, 而他身为与空花相生相依的空华, 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自发地产生了感应。   空华既有蛊惑人心,诱惑他人的能力, 落在林茂身上,表现出来便是他变得更美了……   那种美甚至已经超乎了普通人能够理解的范围。   若说他的面容比之前更加娟丽动人倒也不对, 他的五官神色都与之前一模一样,但气息却变了。   更加柔软, 更加娇弱,更加哀怜……   他的眉眼,他肌肤, 他的一举一动, 一颦一笑,乃至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都只会让人想要匍匐于他的脚下,对他的要求无所不从。   君不见那几位在之前同持香长老交手的过程中已经被殴打得奄奄一息的守罪人,竟然也在林茂一声呼喝之中强撑着最后一丝真气, 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再度朝着持香长老攻去。   持香长老身形微微一偏,避开了那几人的掌风,随后再提金刚杖,呼啦一声敲向那几人腿骨。只听得几声轻微闷响,金刚杖下那几人的腿骨登时齐齐断裂,可即便是这般痛楚,那几人却还是不依不挠,眼瞳涣散对持香长老接连不休地击掌攻来。眼看着持香长老便要被逼离伽若,他不由站在原地微微一顿,眉头紧皱。   “梦醒——”   一声怒吼骤然从持香长老喉中迸开,大抵是用了什么佛门功法。那被蛊惑的几人总算是眼球一翻,径直倒在了地上。   “唔……”   而与此同时,林茂一声闷哼,也是身体微微一颤,踉跄往后退了几步,再抬眼时候满目恍然,如梦初醒。   原来竟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自己先前使出了空华的魅惑之功,但也正是因为这份懵懂纯真,才叫人愈发沉迷于他的美貌之中。   也亏得持香长老身修炼宝相回生功,如今乃是孩童身形,不曾彻底被空华所惑。   但即便是这样,持香长老在林茂哀切目光之下,还是忍不住心生犹豫。   “抱歉了,林施主。”   持香长老黯然叹道,分出神来远远地推了林茂一掌。   林茂身形纤瘦,被持香长老的掌风一拂,宛若风中飘叶,轻飘飘地便被离地推出数丈。   那持香长老倒是没想要伤到林茂,是故林茂远离他之后便被推至地上,恰好倒在了他那徒弟常小青的身边。   虽然也不过是远了短短一段距离,但至少持香长老要杀伽若之时,便能避开林茂的目光。   林茂倒在地上,听到持香长老那一声“抱歉”,一颗心便直直往胸腔深处坠去,彻骨寒意骤然而起,已有预感恐怕一瞬之后,那愿意持花给他看的古怪和尚便再不能复见。   “不——”   他还想再起身阻止持香长老,但身体却莫名沉重万分,也不知道被持香长老那一掌封住了哪几处穴道,半晌都起不了身。   就在林茂脸色青白,心如刀绞之际,耳边却传来常小青沙哑的嗓音。   “师父。”   林茂偏过头,看向常小青。   常小青对上林茂视线,神色不变,继续开口道:“你帮我把金针拔出来吧,我帮你救下那团烂叶子。”   常小青说话之时,林茂也早就注意到了常小青背上的那一排金针。   林茂还记得,当初为了给常小青钉上这一排金针,是伽若和邢杏林联手攻击,最后还用上了计谋才勉强制住对方。而这一刻,也不知道常小青究竟用了什么功法,那一排好不容易的金针竟然已经被他推出体内一寸多,只留了半截埋在体内,剩下的那小半截金针露在常小青的皮肉之上,看上去颤颤巍巍,好不危险。   林茂的瞳孔瞬间缩小,心知若是帮常小青拔出金针之后,再想如同之前那样重新制住他是绝不可能——   不过,那又如何。   其实也不过是短短一刹那的功夫而已。   常小青开口之时,持香长老才刚刚捡起金刚杖。   而林茂伸手捻住金针,将其从常小青体内拔出之时,那金刚杖也不过正往伽若头颅处落下。   “嗤——”   “嗤——”   “嗤——”   ……   林茂只不过拔出了一根金针,便见到剩下的数十根金针呲呲几声响,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它们一起从常小青的各处穴道中一同推出体外。   而那些金针尚且没有落到地上,常小青便已经一跃而起,朝着持香长老一掠而去。   “我师父说了,让你住手!”   一声傲慢冷峭的低吼传出。   真气横出,烟尘四起。   眼看着常小青身形如箭疾驰而来。   持香长老不管不顾,依旧凝神在伽若身上。   可就是这个时候,金刚杖下的那颗头颅,却倏然睁开了眼睛。   一黑,一蓝的异色瞳孔雪亮清澈,目光冰凉浸骨,直刺持香长老。   “死——”   持香长老心跳一顿,不由低喝一声。   只见持香长老颧骨上腾起一层乌沉沉的青气,胳膊上骤然迸起数道青筋,可是手中的金刚杖却宛若刺入了最为坚硬的岩壁之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再向下刺下一分一厘。   一滴血,从雪亮莹白的金刚杖杖身滴溜溜地落下,最后汇在了金刚杖的杖尖之处。   而那滴血的下方,正是伽若的额头。   金刚杖杖尖与伽若额间雪白的肌肤,只隔了这么一滴血的距离。   可就是这一滴血的距离,咫尺天涯。   说时迟,那时快。   从林茂拔针到金刚杖顿在伽若额前,不过须臾之间。   但就是这异常短暂的一小截时间,这世间之后的走向,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常小青声到,人也到了。   他倒是没在意持香长老此时动作,大咧咧便是一指朝着那孩童模样的和尚背心正中处点去——若是这一指点实了,恐怕持香长老接下来不多的生命时光就要在半身瘫痪之中度过了。   不过持香长老自然不会这般轻易让常小青得手。   他甚至连头也没回,将手中金刚杖倒转提起,往后用力一挥——   “铮——”   那常小青指尖射出的真气竟然将整根精铁制成的金刚杖弹出一声铮鸣。   持香长老一声轻哼,身体微微一沉,竟然险些没能拿稳手中不断轻轻震动的金刚杖。   而常小青的动作更是迅捷无比,眼看着一击不成,另一击又向着持香长老攻来。   这下即便是持香长老再是不愿,也不得不放开手中金刚杖,身体斜斜向后一掠,之前他停留出的地上便接连出现了一道接着一道的深痕。   【好可怕的真气!】   持香长老脸色愈发阴沉。   常小青此时其实只能算是手无寸铁,可是他指尖发出的真气却是绝世罕见的锋利,与其所是真气,倒不如说……更像是某种剑气。   以指为剑……   眼前常小青的武功身法,竟让持香长老不由眉头微皱,恍惚间脑海中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而等到持香长老一眼看到常小青如今的面容之后,他更是心头巨震,连应对都出了差错,叫常小青一指点在了手腕纸上。   “咔嚓——”   从手腕处传来一声清脆的骨裂之声,随后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持香长老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软软耷拉下去的右腕,心思却全然不在自己身上。   “是你?”   他瞪着常小青,将信将疑地开口道。   常小青微微一挑眉,嘴角勾起一个冷淡的笑容。   “怎么,现在知道该好好听我师父说话了?”   这番回应,倒像是一点也没有跟持香长老叙旧的意思——   可持香长老的神色却变得更加复杂和纠结了。   明明知道眼前这个容貌深邃,眼神冰冷的男人武功高强,与其应对需要凝神静气决不可分心,但持香长老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观察对方的容颜与身形。   是他?还是不是他?   若单单只是看五官容貌,其实多少有些太年轻了。   即便是当初与他相遇之时,那人的年岁也过了面前这人的年纪。   可是,若真不是那个人?   为何面前这人的长相,却会与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毫无区别? 第186章   持香长老正在满心纠结之时, 常小青的攻势却是越来越急, 也越来越凶猛。   等到他忽的使出一招“陨星指”, 那骇人指风终于擦过持香长老的面颊,在他脸上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常少侠,是你?”   而持香长老被逼得后退几步, 终于忍不住盯着常小青,犹疑问了一句。   “是我……”   常小青听得面前那和尚的问话,下意识便冷冷答道, 但不过一瞬, 他却忽而反应过来。眼前这人口中的“常少侠”,恐怕并非他以为的自己, 而是那个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盘旋在他和林茂之间的幽灵……   “阁下显然是认错人了!”   常小青微微一笑,柔声细气对持香长老说道。   有那么一瞬, 他身上倒真有了几分眉目风流的江南公子似的神气。   但紧接着迎向持香长老的招式,却也在瞬间变得更加凶狠骇人, 不留任何余地。   持香长老听得常小青回答,神色却更加凝重。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在常小青的连连攻击之下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便是连那常小青变指为掌, 朝着他的天灵盖毫无保留地直击而下也恍然未察。   反而是一直在旁看着两人的林茂眼见持香长老便要毙命于常小青的掌下,忍不住惊声喊道:“小青,留他一命!”   才让常小青临时撤去杀意,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和尚的要害,留了他一条小命。   但即便如此, 持香长老如此这般被常小青拍了一掌,也仅仅只是留了性命而已——只见他“噗嗤”一声,一注鲜血从口中蓬然射出,小小的身形远远地往后坠去,半晌都没能再爬起来,显然已是受了重伤。   “天香,你,你怎么样……”   林茂看着持香长老的惨状,自然而然便唤了一声。只不过这一声出口,反而是林茂自己微微一愣。   天香?眼前这人……真名便是天香?   那持香长老低咳一声,踉踉跄跄撑着金刚杖,好半天才慢慢站起身来看向常小青与林茂。   他擦了擦嘴角血迹,叹了一声:“时隔百年,总算又听到有人唤吾真名了,也好……也好……”   他的目光在常小青与林茂之间来回转了几遍,嘴唇微微一动,却并未再说出些什么来。   常小青稳稳立于持香长老与林茂之间,忽然往旁边踱了一步,有意无意地挡住了持香长老的视线。   一时之间,三人都是一阵静默。   最后是林茂慢慢走上前,站在了常小青的身边,对着持香长老开口道:“我的这徒弟乃是常青之子,持香长老之前难道与我师兄也有什么关联?”   之前持香长老三番几次走神,面对常小青又是那么古怪,这样的情形,林茂自然不可能忽略。   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林茂才发觉自己的心情竟然一点一点地平静了下来。   不,与其说是平静,到不如说是疲惫。   比起自己已经不生不死几百年,甚至连人都说不上这件事,持香长老当初与师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反倒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了——至少在听到持香长老接下来那番话之前,林茂心中是如此想道。   “也对,常少侠若是能活到现在,也不应该是这么年轻的模样。”   持香长老面露恍然之色,幽幽说道。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林茂。   那样的一个少年,如花下轻柔如梦的月光,似虚似幻。   【“他那个人啊……很娇气的,又爱哭,又笨,若是不能守在他的身边,我是不可能安心的。”】   恍惚间,持香长老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英俊俊朗,然而神色之中却总有掩不掉的疲倦的男人。   【“说起来其实也知道,只要能得到他的人恐怕都会爱他若狂,他毕竟长得那么美。但是,那些人会对他很好,却不见得能让他感到开心……而我却只希望他活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开开心心的。”】   【“我最喜欢他的,却不是他绝世倾城的模样。”】   提起口中的小师弟时,男人眼底的疲惫与绝望一点点褪去,留下的只有纯然的柔情蜜意。   即便只是想起那个人,看似无情的薄唇便会不由自主地勾起,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明明是手染鲜血,杀人无数的冷情之人,提起林茂的时候,神情却像是个初识情窦的小小少年。   【“我喜欢的就是他的娇气,爱哭,还有傻乎乎。哪怕他变成这世上最丑最恶心的模样,他也依然是我心中最最珍爱的人。”】   【“所以啊……我怎么舍得让他难过呢。"】   当年的持香长老还只是个普通的和尚,有个可笑的名字叫做天香。   无论常青是如何诉说林茂的可爱,在天香和尚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始终是那个神色狠戾,眼底泛着猩红血色的“林生”。   所以无论如何,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个本可名满天下荣华一生的剑客,愿意为了那个连人类都称不上的“林生”付出那么多。   直到这一刻……   持香长老的眼瞳之中,倒映出林茂与常小青的身影。   被常小青小心翼翼保护在臂弯之中的林茂,以及被林茂毫无保留相信并依靠着的常小青。   刨去性别成见和师徒名分,真真可用“一对璧人”来形容。   (原来如此……)   持香长老听到自己心底有个声音轻柔地叹息了一声。   他垂下眼帘,掩去了眼底的那点怔忪,然后开口道:   “不过是错认而已。当初忘忧谷的常少侠曾找到过我,企图求凌空寺的空花花瓣一枚,去救他那因毒毁容的小师弟……我与那位少侠的接触也不过如此。只不过时隔多年再见其后人,倒以为昔日故人再来,不免心思有些纷乱而已。”   持香长老脸上的伤痕在他说话之际便已经渐渐地愈合,只是这时候的他看上去,比起先前仿佛又要年幼许多,就连身上那袈裟都显得空空荡荡,松垮了下来。   “竟然只是这样而已吗?”   林茂道,神色愈发端凝。   持香长老先前看到常小青,误以为对方是常青之后竟然是那样的方寸大乱,林茂又怎么可能真的相信对方与常青之间不过是一段求药的关系?   “正是这样。”   那和尚认认真真地回答,仿佛自己真的一点不曾撒谎。   林茂正待再开口问话,场中却忽生变故——   “呲——”   只见一根枯黄的藤影骤然从土中迸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将持香长老整个人一把缠住往后拖去。   持香长老猝不及防之间已被拖出去几丈之远,还待使出千斤坠稳住身形,却觉得身体一阵微微发麻,仿佛整个人的身体与头颅之间多了一道屏障,再感觉不到身体的各个部位。   “伽若?!”   林茂一声惊呼,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之前尚在昏迷的伽若竟然已经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只是这一次他清醒之后,看上去与之前又大有不同。   他看上去比先前更加高大,也更加俊美。   那一蓝一黑的双眼,如今已经彻底转化为鲜红的瞳色,映衬着他原本就比普通人要苍白很多的皮肤上,仿佛雪地之中落下的两滴鲜血。   那些枝枝蔓蔓,漫天遍野的藤蔓已经全部枯黄而死,随着伽若的一举一动,丝丝缕缕的根部慢慢地从那具健壮而高大的躯体之中脱落出来。   一步,两步,三步……   伽若每走一步,地上便要噼里啪啦掉下许多枯藤。他的颈后与脊椎上随即多了数个碗口大小的血洞,惨白的皮肤下方是暗红色的肌肉,洞口之中隐隐能看到什么东西正在蠕蠕而动。   “滴答……”粘稠的红色浆液从血洞中流淌出来,却叫人很难说出,那究竟是血液,还是空花的浆液。   到了最后,伽若身上便只剩下一根细长的藤蔓,藤蔓自伽若的尾椎处蔓生而出,最粗处也不过手腕粗细,色泽微黄暗淡,表皮光滑柔韧,与其说是植物,倒不如说更像是什么动物的尾巴。   这根藤蔓,也正是此时将持香长老捆得严严实实,完全无法动弹的那一根。   “空……花……”   持香长老怔怔看着此时的伽若,口中喃喃叹道。   伽若抬起眼睫与他对视了一眼,神色微怔。   “持香长老。”   他轻声唤道。   常小青神色一凝,伸手将林茂拨到了自己的身后,目光炯炯钉在伽若身上,态度异常的警惕与戒备。   无需多言,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这一刻的伽若与之前那副懵懵懂懂一派天真的样子截然不同。林茂躲在常小青的身后,恍惚间觉得眼前这个人,与最开始月下戴着镣铐身背麻袋的那个古怪和尚重叠在了一起。   依旧是那副万事不放在心间,杀人也只道平常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杀我呢?“   伽若叹息一声,开口道。   持香长老看着伽若,半晌之后平静地开口答道:“因为我在这之前,最怕你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伽若点了点头,道:“那便只能叹一声遗憾了。”   持香长老笑了笑,却并没有再开口。   伽若便叹了一口气。   林茂听得这一声叹息,心头一跳,已经觉不妙。   “别杀他!”   林茂喊道。   但是,话音刚落,那持香长老脸色一暗,瞳孔微微一缩,随即那双清澈的双眸便瞬间暗淡了下去。   他死了。   林茂在持香长老想要杀掉伽若之时倒是顺顺利利地阻止了前者,但是当伽若想要杀掉持香长老时,却完全束手无策。   藤蔓放开了持香长老的尸体,看似小心翼翼地其放在了地上。   等到卷曲的藤蔓从孩童的身体上放开,便见得一股鲜血从持香长老的脖子旁边的血洞中汩汩流了出来——伽若竟然是将其血管直接洞开,让其血流殆尽而死的。 第187章 番外:初遇   那是异常闷热的一个夏日。   太阳白晃晃地从天空中落下来, 眼前的这片森林里却依然像是后透不了光一般阴沉沉的一片幽暗。   只有热气毫不留情地从那些茂密的树叶间隙中跌落到林下不知道堆积了多少年的落叶与腐土之中, 再合着那腥臭的潮意袅袅升腾而起, 化作一团一团仿佛带着毒的瘴气。   “嘎吱——”   一声湿漉漉的脚步声响起,低垂的树叶间一条墨绿色的蜥蜴倏然一惊,刺溜钻进了龟裂的树皮缝隙。   “唔, 还真是糟糕……”   清雅的男声在这片杳无人迹的树林之中响起,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无奈。   蚂那是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大概也不过二十来岁。他穿着南疆这地在林间行走时必备的土布短打, 从衣领到袖口还有小腿处, 都被当地特有的浸了药水的麻布条缠得严严实实,脚上还穿着一双看似可笑的木鞋——那鞋子鞋面是用麻绳缠成的, 鞋底却是做得又宽又薄,好似一艘小船。   密林之中多沼泽和经年累月堆积而成的腐土, 也只有这种特殊的鞋子才有可能在其间行走。   从那青年的这番打扮来看,倒像是十分老练的南疆林客。   然而若是细看他面目, 便会发现他其实生得十分白皙俊朗,与南疆这地皮肤黝黑五官深邃的本地男子截然不同。   他的眉目异常分明,眼角微微向上挑起, 瞳孔却清澄如寒潭中浸着的黑石, 嘴角自然而然有个弧度,看上去倒像是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光只是这张脸,便能让人忍不住道一声“好俊的儿郎”。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伴随了青年半月之久的那双“船鞋”鞋底已经绽裂开来,彻底报废。   而那青年的右腿也因为这样, 立刻就陷进了又粘又臭不可闻的腐土之中。   在这样深的林子里,腐土可远不像是外边那些烂泥巴好对付,它们非常沉且自带粘性,一旦陷进去便很难再将自己从中拔出来,别说是两腿站立的人了,就连四只蹄子轻捷无比的小鹿或黄麂,有的时候不小心踩进来也会被困在此处,最后活生生腐烂殆尽,化为新一层的腐土。   可那青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腿在泥中缓缓下沉,却没有半点惊慌之意。他慢吞吞解下右腕的布带,随即看似漫不经心扬手一抛,那布带竟如同某种活物一般挟裹着真气窜过那些压在头顶的枝枝叶叶,直接绕上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   紧接着那青年双手绕上布条,沉心静气慢慢将布条往回拉,那颗树便也一点一点地弯了下来,然后……倏然一个回弹,将青年整个人从腐土之中拉了出来。   而那青年借力在空中一纵,踢开脚上那碍事的船鞋,紧接着便如同一只大鸟般稳稳地落在了尚在不断晃动的树枝枝头,身形轻盈如无形无力,也就是此处除了他之外并无别人,若是有那江湖人看到眼前这一幕,恐怕再老成持重的人都要忍不住叹一声“好厉害的功夫”。   “再这么说也该到了吧……”   那青年用真气将几条悄无声息顺着树枝就想往他身上爬过来的毒虫和毒蛇一并弹入树底,然后抬头看了看天上久违的太阳,努力判断了一下自己的方位。   “千机啊千机,说出去恐怕都没有人相信,你竟然还真在这鬼地方迷路了……”   大概是因为几月以来一直在密林中穿梭,这青年在不知不觉中便养成了自言自语的毛病,这时候也不由自主地嘀咕了起来。   没错,这青年年岁不大,却已是武林中赫赫有名难寻敌手的武功高手,一柄长剑使得出神入化,江湖人称“剑圣”。当然,更多的人却还是喜欢唤他做“千机公子”。   但恐怕没有人会想到,那以智多而近妖的剑圣千机,竟然真的会被南疆的一片原始森林所困住。   千机还记得自己初入此林时,尚是春天,可不知不觉中,日子便已到了夏天。   在最开始的一个月,千机偶尔还会在林中遇见南疆的土著猎人和要钱不要命的林间客,再然后,日日徘徊在千机身边的就只有各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毒虫毒蛇毒鸟毒物……   反正就无一种生物是无毒的。   千机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迷失了方向……大概是被一条人腰粗细,头生犄角的五彩大蛇追赶的那一次吧,好不容易逃出一条命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周边便只有暗无天日连绵不绝的丛林,头顶只有白蒙蒙的太阳,而脚底是危机四伏的沼泽烂泥。   然后,再找不到归路。   “该不会真的死在这里吧?”   千机挠了挠自己已经结成一缕一缕的头发,颇为头痛地嘀咕道。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着的那人,据说是个异常老道的林间客。当时那个人是怎么劝说他来着……   【“我看这位公子器宇不凡,武功高强,想来也并非寻常人等。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忍不住要劝公子一句,到此为止吧!再往林中去,便是仙子的地盘,一旦闯入恐怕就再难出来了……”】   按照那林间客的说法,这片密林的中心,是南疆人最为信奉的“林仙”所居。   那“林仙”乃天人之姿,居住于仙树之上。凡人一旦妄入其领地,便会因为亵渎仙人而被仙树拖下地底永世不可翻身。   “唉,哪家的仙子会做这种事情阿……”   千机叹道。   也就是南疆这种未开化的地方,杜撰的神仙都要这般可怕。   千机伸了一个懒腰,正打算继续苦命寻路出去时,却仿佛看到了一抹殷红自眼角飘过。   “嗯?”   他悚然一惊,连忙凝神朝着某处望去,才发现在目力所及的最远处,似乎有什么红色的东西,被掩在了色浓如影的树冠之下。   那是什么?   千机不由疑惑。   他在这绿油油黑漆漆的林子里困了这么多天,闭上眼睛都有一片红影在乱动,这时候骤然见到一抹亮色,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提气一纵,便踩着这一路的树冠朝着那处踏叶而去。   这样疾行了两三里路之后,千机脚下原本茂密的丛林忽然由密至疏,由疏至无。   千机跳下树来,环视周围,不由眉头微微一皱。   原来此处的风景样貌竟然与周围这片草木茂盛的南疆密林截然不同。千机脚下不再是那黑乎乎散发着恶臭的腐泥,而是一层白似细银的砂子,这片白沙呈环形,围着一片清澈见底的小湖。   湖中有岛,而岛上长着一棵树。   那是一棵千机这辈子都未曾见过的花树。   树干与叶片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反射出金银之光,不像是植物,而更像是能工巧匠锻金为叶鎏银为枝,创作出那一棵精美绝伦流光溢彩的花树。   金枝银叶之间,更有一朵一朵花形优美至极,色泽鲜红如鸽血红的花朵绽放。   千机之前窥见的那一抹鲜红,便是这些红花。   能够让人在那么远的地方都能注意到它们的存在,足以见得这花的颜色是多么艳丽动人,光是这样看着,都会忍不住屏息凝神。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千机怔怔看着那棵树,忽然间发觉自己脚踝微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水里。   “哇哦——”   千机是何等聪明才智,心中顿觉不对,瞬间便纵身往后退了数步,才缓下心神继续去观察那棵怎么看怎么怪异,但怎么看怎么漂亮的树。   “簌簌……”   有什么东西在棵花树下发出了细小的声音。   千机瞳孔微微一缩,真气骤然流转遍布自己全身,异常戒备。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这般警惕万分,等了良久之后,从花树的树干后探出头来的却是……无法形容的生物。   大概,是个人吧?   千机不是很敢确定。   那个生物皮肤雪白,发如青丝,全身赤·裸。   但是脸上应该有眉目五官的部位,却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它飞快地从树后探出头来看了千机一眼,随后便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倏然又缩了回去。   千机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被那凶狠嗜血的毒物追得狠了,这一刻看着那“生物”小心翼翼的模样,竟然觉得有些可爱可怜的意味。   他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想看清楚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但是顾及到这片清澈到让人觉得怪异的湖水,他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   “喂……”   片刻后,他忍不住冲着那棵树喊了一声。   “簌簌……”   树后果然又传来了小动静。   “你是谁?”   千机又忍不住开口。   在这一刻,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上一次他对小动物这样感兴趣,还是五六岁时候家人买了刚出生的小猫来哄他。   没想到十多年后,他竟然还能重温这样的心情。   树后的“生物”过了许久,终于又慢吞吞地探出了半张脸。   仿佛是错觉……那模糊不清的五感看上去竟然清晰了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主线剧情还要再梳理一下,先发个无关主线的番外吧。   是关于空花与千机公子的初见。 第188章 番外   “嘿, 你……”   千机眼看着那“生物”出现, 仿佛有一根羽毛在他心口处轻轻挠了挠。   他殷切万分地企图引逗那万一再探出身来一些, 却没想到刚一开口,反倒将对方又吓了回去。   就这样几个来回之后,天色渐暗, 等到太阳彻底下山,无论千机如何发声大喊,又或者是手舞足蹈, 那生物便始终躲在树后不肯出来了。   “唉……”   千机多少有些灰心丧气, 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之上,身上顿时腾起一阵酸软。   这是怎么回事?   千机吓了一跳, 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一天都在忙着跟树下的影子呼喊招手未曾停歇,身体竟然已经十分疲劳了。然而他的一番心神却全部沉浸在湖心岛上那生物身上, 一点不曾注意到自身的变化。   奇怪,照理说来, 他本不应该因为这番小事而变得这般疲惫不堪才对。   千机顿时心生警惕,当下盘膝坐好,真气游走全身检查了一遍, 到头来却什么也不曾发现。   其实到了此刻, 若是按照千机以往的习惯,不管有没有发现不对,都应该立刻远离此处,躲开那不知名的危险才对。可一想起先前自己看到的那一抹影子,千机却有千万个理由说服他留下来。   这一夜便是在千机的一番天人交战之中飞快地度过。   第二天, 阳光才刚刚落在千机的眼皮上,千机刚刚清醒,便在恍惚间察觉到一道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谁?”千机一跃而起,一瞬不瞬地看向视线投来的方向——隔着小湖的那座小岛。   一个怪模怪样的少年就如同昨日一样,在那棵华美惊人的花树下对他探头探脑。   这一日的花开得比昨日更加璀璨夺目,隔了那么远,千机却觉得自己仿佛依稀能闻到那花树上散发出来的香气……甜甜的,暖暖的,让他忍不住香气幼年离家学武前妈妈在厨房给他亲手煮的酒酿汤圆,上面飘着一朵一朵金灿灿的糖桂花,也是这般香甜的气味。   而那个少年……大概也可以说成是个少年吧。   跟昨天一样,他的全身赤·裸,茂密的黑发乱糟糟地披在纤细的背脊上。他的长相多少有些奇怪,眼睛非常非常大,而嘴唇却又红又小,看上去不像是活人,倒更像是个庙会上被抬在花架上的玩偶。   但即便长得这般怪异,他身上那种小动物一般警惕又柔软的气息却一点也没有淡去。   在最开始的那一瞬间,千机还觉得他多少有些诡异,但是多看了几眼之后,那少年稍显怪异的五官看上去竟然顺眼了许多。   “水……”   这一次,那个“生物”与千机对视的时间倒是比之前稍微长了一些,它盯着千机,细声细气地说道。   “水?”   千机心头猛地一跳,发现那影子竟然能够说话?   那竟然是一个人?   水……他说的水是要暗示什么?   然后千机看向自己脚边的清澄小湖,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水……”   岛上的少年一改昨日的羞涩与腼腆,他静静地凝视着千机的举动,然后又开口道了一声。   一直过了好一会儿,千机才意识到,那个少年说的并非是“水”,而是模仿着他刚才的那一声问话开口发声。   这是何等怪异又奇妙的一种生物?   千机心头微微一动,忽而想起来某本已经丢失了来历和年份的古籍上,寥寥几笔写过一种异常罕见的蛊虫。   那种蛊虫唤作空华,若是吃了它,便可以得到长生。   但这种蛊虫最为特别的特点却并非是长生不老的功效,而是它可以随着外界变化而变换自己的外形。   它会化身为靠近他的生物神智中投射出来的形象,而那个形象,将是那种生物心目中最美丽的模样,接着,它便能凭借着那过分美丽的外形吸引懵懂无知的动物前来。   在然后,杀死对方滋养自己。   “空华?”   千机微微皱眉,一边看着那湖心岛上的少年,一边将信将疑地又往后退了几步。   “华——”   少年听见千机的声音,顿时兴高采烈地重复了一句。   他的发音正在一点一点变得熟练,只是不太能连续吐词。   但千机这一次却毫无犹豫,最后看了一眼那少年,当机立断转身就钻入了那充斥着恶臭和瘴气的密林之中。   虽然对那空华有着莫大兴趣,但他一来对长生不老无甚兴趣,二来还想着靠自己的能力走出这片密林重返江湖——那什么借怪兽野物磨练剑法的想法,再也不想去实践了。   “华——”   远远的,千机仿佛还是能听到身后传来了那蛊虫空华的喊声。   是在叫他?大概是因为不会说人类的话语,所以即便焦急呼唤,也只能傻乎乎地重复那一个毫无意义的单字。   蛊虫终究是蛊虫,纵然能化为人形,也依旧这般蠢。   千机在自己心底对自己说道。   可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脚步正在一点一点的变慢。   听说,空华这种蛊虫,可是会变为靠近他的生物心中最美的模样呢……若那少年真有这种古怪的习性,是不是守在他的身边不需要多久,便能看到这个世界上最美的美人了?   千机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小声的嘀咕。   其实说起来,那小东西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危险的嘛……   等到千机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不由自主地调转脚步,回到了那片清澈的小湖旁边。   湖心岛上的蛊虫空华眼看着千机的到来,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骤然亮出一点欣喜的神彩。   “华——”   他冲着千机用力地摇晃着自己的胳膊……   唔,昨日的千机也就是这般同他招呼的。   原来竟然连动作也学了过去吗?   千机忍不住捏着下巴想道。   “千机,你要叫我千机啊,笨蛋!”   千机忍不住对着那老是要叫他“华”的少年喊道。   “笨蛋——”   “笨蛋——”   “笨蛋——”   ……   下一刻,千机便听到少年更加高兴地喊了起来。   千机:“……”   从那一日起,在某种有些说不清的情绪中,千机便在小湖旁边住了下来。   而那少年也一点都没有辜负他的设想,就如同那古籍中描述的一样,一天一天的,他变得越来越美丽,也越来越精致——越来越接近千机心目中“绝世美人”的形象。   山中不知日月,等到千机回过神来的时候,第一日那少年怪异别扭的容貌早已幻化为了绝世倾城的容貌。   千机毕竟不是普通人,作为少年成名的天才剑圣,这时间还活着的,死掉的,老去的,年轻的……环肥燕瘦各色美人他可看过不少。   但即便是这样的他,面对如今那空华少脸的美貌时,也都会忍不住微微发愣,一阵咋舌。   确实太美了……   而且这份美,是因为他的存在而出现的。   每当千机凝望着少年如诗如画般的容颜,心中便会不由这样想道。一种莫名的满足感便会瞬间溢满他的胸口。   这样与少年相伴一年之后,千机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欲望,直接以轻功掠过了那看似平静清澈的湖面,踏上了那湖心小岛。   那小湖自然不是普通的小湖——千机的人影刚刚落入其中,便有无数条暗绿色的根须自湖底倏然而起,直接摄向千机。   但千机早是有备而来,不等那些根须落在身上,便以一身绝世武功,将那些根须藤蔓尽数斩断。   这样一路酣战,从天明到日落,等到千机终于踩上湖心小岛,看见的便是那蜷缩于树根之下,看着他不断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的绝美少年。   “嘿,我来了。”   “呜……”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千机的眼瞳之中,只有少年哀戚的倒影,他伸出手去,抚摸着少年的发丝,一如他想象中的那般柔顺丝滑,“既是伴林而生,不如就叫你林生好了……”   千机轻柔说道。   “呜呜……生……”   少年显然想要躲开千机,但却虚弱得动弹不得,只能仰着头任由千机的手指顺着他的脸颊一路滑到了肩头。   “噗……”   千机忽然放开少年,抱着自己的肩膀低笑出声。   而那小声一点一点,由细而大,最后变成一声一声的狂笑。   “从今以后,你便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千机捧住少年的脸,盯着对方说道。   “……好不好。”   少年干巴巴地重复着千机的话,显然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始终只能鹦鹉学舌,而压根不能理解千机的意思。   可千机却不以为意。   “我会教你说话,教你读书,教你学会这世间一切快乐之事……而作为交换,你以后要一直一直跟着我,与我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   少年又讷讷说道。   而等到这名被千机取名叫做“林生”的少年终于能够理解这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已经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了。 第189章   站在林茂眼前的和尚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俊逸与优雅。   就连那双本应该让人觉得怪异的鲜红色瞳孔, 映衬在他的脸上都显得那样恰到好处——仿佛在这个世界上, 人的眼珠本应该就是红色的, 怪异的反倒是有着这群有着深色瞳仁的普通人。   伽若将持香长老的身体随意地丢在一边,任由尸体中的血液将那一块地面染成鲜红。然后他转身,朝着林茂此处一步一步走来。   他每往前走一步, 常小青便会面无表情护着林茂往后推上一步。   灰白色的长发在空中伴随着流转于全身的真气,在半空中轻轻的舞动,宛若灵蛇一般。   远处仿佛有长长的呼啸声传来, 却不知道是狼, 又或者只是单纯的风声。   十步之后,常小青停下脚步, 再不后退。   “你想干什么?”   常小青问。   伽若却像是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眼前还有另外一个人一样,他眯着眼睛, 越过常小青痴痴地看着林茂。   “猫儿……”   伽若轻声呢喃道。   骤然听得这一声蕴含着太多过去的亲昵称呼,林茂眼角微微一跳, 未曾回应。   常小青却已经垂下眼眸,掩去眼底杀意如刀。   “住口。”   他异常森冷地低喝道。   然后他慢慢抬起手,做出了一个忘忧谷中最简单不过的起手式——显然是打算在这里与口不择言的狗和尚拼个生死了。   “小青——”   可也就在此时, 林茂忽然抬手搭在了常小青的肩头。林茂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掌心下传来了常小青紧绷的肌肉和皮肤上的热度。   “等等。”   林茂轻声说, 然后他的目光微凝,落在了伽若的身上。   出于一种非常隐秘的心思,他总觉得自己不应该让常小青与此时的伽若真正动手。   因为他面前的这个人不对劲。   不不不,不仅仅是不对劲,而是……   就连林茂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来形容面前的人。   他总觉得自己和伽若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联系似乎在无形中又加强了。在心底的最深处, 他对于伽若的靠近感到无比的欢欣鼓舞了,仿佛长久以来的空缺终于得到了填补,但是另一方面,他的理智却在不断地发出警告。   面前的伽若是个怪物,一个杀人如麻,却一点不会在意的怪物,那依然倒在地上汩汩流血的持香长老的尸体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为什么,他却偏偏这样想要靠近一个怪物呢……   林茂忽然又道:“伽若?”   伽若一怔,然后应道:“我在。”   “……”沉默了片刻之后,林茂神色莫测,“你其实可以不杀他的。   伽若目光炯炯,直勾勾地回看着林茂。   “他要杀我,我自然也要把他杀了。”   气息妖邪的和尚轻声细语,看似好声好气地同林茂解释了起来。   林茂眼看着伽若又往前走了一步,而身侧的常小青周身正在细细颤动,那是徒儿身上的肌肉在极致紧绷后不自觉的反应,连忙又开口问道:“那你现在是要把我和常小青也杀了吗?”   伽若看了看常小青又看了看林茂,摇了摇头。   “我不会杀你的。”伽若语气软绵地回答了林茂,但随即又补上了一句,“我只是想杀他。”   伽若的话音刚落,林茂只觉得常小青身上气息一顿,那游走于后者皮肤表面的真气甚至能震得他手心微微发麻。   “为什么?”   林茂面色不改,死死压住了常小青,然后依旧那般平静地回应。   “因为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伽若甜甜蜜蜜地凝视着林茂,轻声开口道。“而那个白头发的人很讨厌,你心里头全是他,他心里头也全是你,如果不杀了他,我就没办法跟你在一起了。”   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林茂一怔,顿时觉得哭笑不得。   很多年前他倒是因为自己的容貌而经常落入类似的境地,但他真的没有想到像是伽若这样的出家之人竟然也会陷入这种无法理喻的痴妄之中。   “你便是杀了他我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而且……”   这厢林茂依旧抱着好声好气同伽若讲道理的心思,那厢常小青却已经彻底地暴跳如雷。   “师父——”   林茂听见身侧的常小青低哑地开口唤了他一声,心知只要他稍稍放松自己压在小青肩上的那只手,常小青便能立时冲出去与伽若斗上一番。   但林茂却并不打算放开常小青。   因为常小青恐怕并不能胜过此时的伽若——林茂找不出原因,但是心中却莫名有一种直觉这样告诉他。   更何况,他也已经受够常小青一次又一次因为他而跟其他人缠斗了。   “我不懂那些事情,我只知道若是他在你身边,你就不会跟我好了。”   伽若全然不曾理会常小青,还是那般直愣愣地对林茂倾诉着自己那异常直白的情愫。   林茂感受着伽若身上腾然而起几乎可以化为实质的倾慕,还有身边常小青那快要爆裂开来的杀意,一时之间只觉得头晕目眩,苦不堪言,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便是,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两人彻底打起来。   怎么办……到底应该怎么办……   ……   “我不许你杀他。”   当林茂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忽然就变得酥软了起来。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甘美声音,比清泉更加明澈,比少女的肌肤还要丝滑,即便不看林茂如今的容貌,光是听到他的声音,普通人恐怕都会忍不住膝盖发软,无论他想要什么,都会甘之如饴地风险出来。   这便是林茂遵循着身体里涌动着的陌生本能,对这伽若使出魅惑手段了。   同时,这也是他第一次主动地这样做——太陌生了,但是也太熟练了。   不需要进行任何思考,也不需要进行任何的联系,当林茂意识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只要想,便能通过改变自己的神态和声音蛊惑身边的任何生物,这种感觉就好像……   就好像之前他已经进行过无数次了一般。   恍惚中,林茂脑海中飘过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   那是许多不同男人和女人的脸,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但都投向他的视线却是一模一样,都是那样的疯狂和沉迷,甚至已经失去了基本的理智。   【当初的我若是要他们的性命,恐怕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林茂的心底轻轻地叹息道。   “你若是杀了我的徒弟,我此生此世,便再也不会看你一眼。”   林茂可以感觉到自己嘴唇的张合,发出了那种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声音。   仿佛是撒娇,又像是义正言辞的警告,有一点点的娇憨,却又带着浓墨重彩的傲慢与冷酷。   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不会有人能够拒绝他用这种声音说出来的吩咐。   即便是常小青这样意志坚定的人,都感觉自己的背后弥漫出一阵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   “师,师父……”   林茂听到常小青艰难地低·吟了一声。   他回过头去,看见自己的徒儿颧骨上泛起一层暧昧的桃红。   “可是我想杀他……”   反倒是林茂真正想要说服的某个和尚,大概是因为身为空花的缘故,对他这一次的语言攻击多少还有些抵抗力。伽若依旧坚持着想要杀死常小青,只不过语气却变得格外的犹豫。   他通红的双眼湿漉漉地盯着林茂,宛若某种饿了很久却吃不到食物的幼小动物。   “我真的很喜欢你。若是不杀了他,你还是会一直跟他在一起……”   伽若声音沙哑地说道。   忽然间,那对兔子一样红的眼睛里怔怔落下了两行清泪。   “你会和他执子之手……白头偕老……”   林茂脸色骤然惨白,心跳乱了一拍,胸口一阵烦闷。   【“我会和你……白头……偕老……”】   【“不是说好的,要白头偕老吗?”】   ……   霎时间,年轻的,苍老的,陌生的,熟悉的……无数个人的声音说着这一句白头偕老,在林茂的耳边不断萦绕。   好像又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地握紧了林茂的心脏,一时之间竟让他快要喘不上气来。   就连那源自本能的魅惑之术都瞬时分崩离析,只留下了一个异常苍白脆弱的他依旧立在原地。   “你,你在说什么白头偕老……”   林茂喃喃开口反驳道。   “白头偕老”是多么好的一个词,但是落在他心里,却像是渗着毒液的匕首,随意一割,心头便要流出乌黑的脓血来。   “不要胡说八道,常小青是我的徒弟,他与我之间只有师徒之情——”   “可是我明明看到了。”   伽若睁着眼睛,一字一句开口道。   “我在他身上落下了我的印记……”   和尚的手在自己的胸口轻轻抚了一下,林茂这才想起来,在这之前,伽若确实曾在常小青的胸口落下了一道唤作“莲秽印”的东西。   只是在这一日之前,无论是林茂自己还是那所谓的神医邢杏林,都不曾知道那道印记的真正作用。   “留了印记之后,我便能循迹追寻他的今生前世,还有此生的所有的悲欢喜乐……你和他那般亲密无间,虽同为男子,却已有夫妻之实,落下白首之约……”   “胡说八道!”   常小青骤然一声长啸,骇然打断了伽若的叙说。   “小青!”   林茂心道不好,但却已无力阻止。   那常小青早在开口之际,便已一跃而起攻向了伽若。   半空之中,只有一道灰白的影子,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林茂的手,然后与伽若缠斗在了一起。   “嘭嘭嘭——”   以林茂如今的目力,甚至都没有办法分辨出两人的身影,只能看到不远之处腾然迸起的团团飞灰,那是真气碰撞之下将地上的泥土与石头尽数炸裂后留下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伽若:你你你你和你师父都上过床了!【生气】【生气】   常小青:放你妈的狗屁!!!?(? ???口??? ?)?   林茂:哈????【懵逼】 第190章   常小青这一次俨然已经快要丧失理智——   这多少让林茂感到了些许异样。   毕竟这么多年来他蛰居于忘忧谷内, 当年在江湖上威风八面的偌大一个门派最后却沦为了武林中最边缘的存在, 这期间也不是没有人在他面前说三道四, 发散自己那点可悲的优越感。   常小青对待那些人的方式总是相当的直接且粗暴:打一顿然后远远地丢出去。   可林茂却从未见过常小青有如此暴怒的情况。   伽若身为非人,与常小青打斗之时常见诡异莫测角度奇巧的手段,可常小青却连基本的避让动作都不曾有, 他只是冷峻而彪悍地以摧枯拉朽之势一掌一掌劈向伽若,真气如刀似剑,悍然沉猛, 不可抵挡。   霎时间场中只闻掌风呼啸之声, 伽若身上顿起道道伤痕,黑红色的血液迸射而出, 好不骇人。但常小青的状态也并未好到哪里去,身上的伤口比起伽若来, 只多不少,不多时便半身浴血, 连五官都掩在血污之下,看上去宛若恶鬼一般。   而常小青这般拼命,伽若到了最后仿佛也被对方激起了血气, 渐渐的两人之间的斗争便是真刀实枪的性命之搏。   林茂眼见两人越拼越急, 仿佛不拼到最后一人力竭而死便绝不会停手的模样,心中愈发惶恐。   “住手!我叫你们住手!小青!伽若!”   他有心想要阻止常小青与伽若,但他越是阻止,那两人身上的气息便越是凶狠,他每喊一声“住手”, 便像是在往熊熊燃烧的山火中又倒了一瓢油,让那火燃得越来越烈。   林茂又哪里知道,这伽若与常小青彼此之间的心结之深,远非常人可以想象——   那伽若直愣愣说起常小青与林茂之间已经做出了违背人伦之事,林茂听起来倒是觉得十分尴尬难堪,但是伽若一直以来在他面前便是一幅懵懵懂懂全然不知人情世故的模样,所以林茂转念一想,倒觉得伽若恐怕只是误会了什么:毕竟昔日在忘忧谷中他缠绵病榻,重病到几乎不能起身,衣食住行都是由常小青亲手料理,中间难免有那等亲密无间的时刻。   但林茂却不知道,伽若所说的那“夫妻之实”,却并未掺杂半点误会与水分。   通过那莲秽印记,他分明便看见了一幕一幕令人脸红耳赤的场景,而其中主角,全是常小青与林茂两人。   于伽若而言,他所窥探到的那场景便像是一场瑰丽旖旎的绮梦,而他落入那梦,便再不能醒……   他只想让那绮梦成真。   理所当然,常小青便是这场绮梦之中最为碍眼,最令伽若无法忍受的那一部分,既然如今有了机会,伽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再活在这个这个世界上。   那伽若如此厌恶常小青,常小青对他的仇恨,也未曾少上半分。   其中原因却很是简单。   因为伽若当着他的面,对林茂道出了那爱慕,而常小青与林茂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哪里又察觉不到林茂与伽若两人之间那若有若无的奇妙联系。   所以,伽若此人,还是死了好。   也正因为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格外微妙,林茂那一声“住手”落在两人耳朵里,反倒让两人彼此都觉得林茂是在护着对面那面目可憎的敌手,心头嫉恨顿起,下手自然也愈发凶狠。   在最开始时,常小青与伽若两人倒是势均力敌,难分上下,可随着时间流逝,两人之间便渐渐能看出强弱之分来——就如同林茂先前心中所想的那般,常小青那般肆无忌惮挥散着凶横真气,两刻钟后便渐有真气不继的征兆,而那伽若身为空花,与常小青相斗却是靠着肉体本能,比起常小青过来显然更能持久。   更何况,常小青与伽若打着打着,渐渐就觉得胸口处的一点闷痛正在逐渐放大。   “嘶——”   拆招百下之后,常小青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粗糙成衣,终于不堪真气四处横串,就那样碎裂开来。   常小青精悍结实到了极致的上半身,便这样倏然展现在林茂的面前。   “小青?!”   林茂也在同时惊慌地喊了一声,原因却是因为他一眼便瞥见常小青胸口处那一抹不应该出现的红印——   那道他和常小青都以为早已被治好的莲秽印!   就是这道秽印,于常小青与伽若打斗时无声无息到展露出来,牵扯着常小青的胸口隐隐作痛,倒像是某种挥之不去的陈年旧伤一般。   “你们两个给我停下!”   林茂这时候已经算得上是气急败坏,他既然看到了常小青身上那一点一点从鲜红变成暗红,又从暗红变成黑紫色的莲秽印,又哪里猜不到常小青那越来越缓慢的出招与这道秽印有着莫大的关系。   而且,之前伽若便已经承认了……他已在常小青身上留下印记,并且可以以此窥见常小青一生所想,一生所会。   在如此境况之下,常小青的格挡渐渐变得有些吃力倒也是不出意料之事。   但意料归意料,林茂在一旁却已是心急如焚,深知一旦再这样拖下去,恐怕自己便要眼睁睁看见常小青被伽若一击毙命。   不,他绝不能容忍这等惨事在他眼前发生。   林茂眼看那两人之间情形已是不对,气息一沉,电光火石之间便已经做出决定——   “伽若,常小青,你们两个给我住手——”   话音刚落,林茂的脚后跟便在已被鲜血浸得软烂的地上重重一蹬,眼看着就要这样不管不顾,干脆冲进两人之间,以自身为盾挡住双方攻击。   这样一来,常小青和伽若恐怕才有可能停下手来,但更有可能的是,林茂径直被双方那来不及收起的澎湃内力重伤。   “且慢……”   当然,林茂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   因为在他即将提纵身形的瞬间,他便被一双苍老而干燥的双手死死困在了原地。   “邢杏林,你干什么?”   林茂大惊回头,看见老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喊出声来。   老实说,林茂甚至都没有发现邢杏林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又是在什么时候这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但不得不说,邢杏林此举却比林茂之前气急败坏声嘶力竭喊的那无数次“住手”都来的有用。   就在他扣住林茂脉门的瞬间,余光窥见此处情形的伽若和常小青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攻击,随后那已经拼出血丝的双眸,全部斗虎视眈眈对准了扣住了林茂的邢杏林。   “放开他……”   “找死……”   两道声音同时发出,无论是常小青也好还是伽若也好,看向邢杏林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在这样两个当世强者冰冷而充满杀意的目光下,哪怕是武林名宿在此,恐怕都会控制不住地感到战栗。但偏偏邢杏林……这个瘦瘦弱弱,满脸皱纹,还有疯癫之名在外的老医生,在面对常小青和伽若时,竟能表现得这般坦然自若,甚至,还能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林谷主,稍安勿躁。”   邢杏林脸上的笑容落在林茂的眼里,透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意味。   忽然之间,这个老头身上披上的伪装——那种胆小,那种油滑,那种报仇心切,乃至那种令人不齿的贪生怕死,都如同阳光下的冰棱烟消云散。   透露出来的是他的某种真实的气质,说是苍凉也好,说是冷酷也好。   但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不像是林茂以为的那个名唤邢杏林的老人……   ”我只是想问一个问题。”   邢杏林抬起眼帘,看向了伽若。   林茂只感觉邢杏林抓着自己手腕的那一部分肌肤是如此的滚烫。   “你究竟是谁……”邢杏林开口,声音轻柔地问道。   “是就凌空寺的罪僧伽若,还是那南疆之花?”   “现在的你,究竟是谁?你自己知道吗?”   邢杏林柔声三问,林茂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   “我自然是伽……”   伽若毫无犹豫便开口答道。   可是话只说了一半,他脸上却掠过一道恍惚之色。   “空花,我是……空花……南疆密林里的……”   伽若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快,瞳仁在眼眶中缩成了细细的一根线,看上去好不可怖。   “伽若?”   林茂受其感应,也觉得自己的脑海中溢出一团黑云,顿时一阵晕眩。   “不对,不,无赖伽若,凌空寺的罪僧……伽若……不对,不对不对不对……花,我开着花……有人把它带走了……我得带它回家……伽若……我吃了伽若……伽若……吃了我……”   伽若此时却已全然顾不上回应林茂,他脸上的神色伴随着他那支离破碎,句不成句的答话不断变幻,脸部肌肉不停痉挛,显得格外狰狞。   很显然,伽若已经彻底陷入了混乱之中……   而这种仿佛连神智都已经被彻底碾碎的混乱,却仅仅只是因为邢杏林那样一句简单的问话。   不过几息的功夫,伽若身上的异状更加明显。只见他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都不受控制的胡乱颤抖起来,之前就已经脱落的藤蔓顺着残存的伤口探出细嫩的叶芽,可还来不及长大,便会瞬时枯黄,落于地上。   林茂胸口烦闷欲呕,整个人看上去纵然不曾像是伽若这般失态,却也并未好到哪里去。   他一把抓住邢杏林,开口狠狠问道:“你对他干了什么?!”   邢杏林却只是默不作声。   他看了一眼林茂,眼神幽深宛若一口深井。   而那口井里埋藏着无数让林茂感到困惑和危险的秘密。   “师父——”   与此同时,借着伽若陷入混乱的空挡,常小青迅速跃到了林茂身边,他一手拉住林茂,将其从邢杏林的手中带开。   一直到掌心一空,那邢杏林才宛若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被常小青死死护在身后的林茂,嘴唇微微一动,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只可惜一道碧影倏然袭来,倒将他这句未曾说出口的话骤然抽成了粉碎。   “我不是伽若我不是我是的我是谁我——”   伽若抱着头疯狂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嘴里不断嘀咕着让人完全听不清的含糊嘟囔。   而伴随着他的混乱,他身上的藤蔓也同时开始失控。   “花树裂开了……裂开了之后我被裹了进去所以我才是伽若,不对我不是伽若,我是吃掉了伽若的那朵花,我只是一棵树,一棵开花的树……”   霎时间藤影遮天蔽日,几乎要将场中剩余三人尽数抽成看不出原形的肉泥。 第191章   “师父小心!”   林茂眼睁睁看着一道碧影朝他迎面袭来, 常小青一声低喝抬手格挡, 可这一刻的伽若却远比之前疯狂千倍万倍, 常小青猝不及防之间,竟被藤蔓横着一扫,恶狠狠地甩到了远处。   “不用管我!这些藤蔓不会伤我!”   林茂缩着肩膀躲过一道藤蔓, 冲着常小青大喊了一声。   他这一声却也并非作假——那些属于空花的藤蔓在靠近他的时候总要轻柔缓慢很多,就算林茂此时武功不济也能轻松避开,这一点倒是与常小青恰恰相反。   那些绿影只要察觉到常小青的气息, 便会愈发狂乱。   而在那些藤蔓肆意抽打狂舞的同时, 场中伽若的情形看上去也愈发不妙。   他那好不容易才拼凑出来的完美身体已经接近分崩离析,藤蔓从血肉模糊的肢体中蔓生而出, 透过绽开的皮肉几乎可以看见他的森森白骨。   他整个人痛苦地佝偻下身体,双手抱头, 语无伦次地不断低喃着不明所以的句子——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伽若……”   眼看着他仿佛快要想出答案,从那一片混乱中偷回些许清醒。   林茂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又听到了邢杏林苍老的声音。   “你真的是凌空寺的伽若吗?可是你明明知道, 那个伽若早就已经死了不是吗……你只是想要一具驱壳,一具可以让你自由移动的驱壳,才吃掉了那个可怜又倒霉的和尚, 李代桃僵地来到这个世上……”   林茂抬头一看, 瞳孔倏然缩紧。   究竟是什么时候,那人竟然能以那样鬼魅的身法越过重重藤影到了伽若面前?   林茂也只不过是断断续续听到那处传来的只言片语,心头一跳,已觉不妙。   “常小青,让他闭嘴!”   林茂冲着常小青一声吩咐, 随即自己也朝着邢杏林冲去。   若是让这无论怎么看都越来越诡异的老头儿继续这般刺激伽若,林茂真不知道最后他们几人是否真的还有命活着离开这片冰天雪地。   林茂不知邢杏林是否也听到了他的这一声喊叫,他只知道忽然间那人便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刻的邢杏林看上去陌生的,他看上去仿佛更苍老了一些,但是看着林茂的时候,神情和眼神却是很柔软的,像是秋日里漏过缀满桂花的枝头,暖暖落在人身上的阳光,带着一点昔日的余香和夕色。   林茂的胸口莫名的微微一痛,但却找不到原因。   “你——”   “呼啦——”   一道锐利的影子呼啸而来,将林茂与邢杏林的短暂对视抽成碎末。   “噗……”   然后,林茂的视野里便染上了一蓬飞溅的血色。   林茂陡然一震,瞳孔紧缩,眼睁睁到看见伽若身上的藤蔓刺透邢杏林的身体。   “不要!!!”   林茂情不自禁的大喊出声,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粗壮的藤蔓在穿透邢杏林的身体后用力一甩,老人的身体瞬间便被抛到了远方。   “师父!”   林茂下意识地想要去够邢杏林的尸体,自己却被人用力一带,向后坠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与此同时,一道碧影擦着林茂的脚尖用力甩过。   “小心点。”   常小青的声音从林茂的头顶传来。   林茂却没有理会自己的徒弟,他怔怔地看着邢杏林被抛到远处一动也不动的身体,心口那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酸涩莫名奇妙地开始弥漫。   而邢杏林被攻击之后,伽若那留状若疯癫的状况总算好转了些许。   那些漫天飞舞的藤蔓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下来,林茂顾不得其他,直接挣开常小青便朝着邢杏林的方向狂奔而去。   林茂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非常的快。   身体更是微微有些发抖。   邢杏林被藤蔓刺透之前看向他的眼神一直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不去……   林茂总觉得那眼神有些熟悉,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但所有的灵犀都被包裹在厚厚的雾气之中,每当他若有所觉,便会飞快地溜走。   不对——   邢杏林这个人不对——   越是靠近邢杏林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体,林茂心中的忐忑和惊疑不定就越是膨胀和发酵,几乎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然而,当林茂真正来到邢杏林的身体旁边之后,他反倒愣住了。   邢杏林的“尸体”是伏面朝下的,身体里此时也依旧在汩汩流血,场面很是血腥。   但当林茂颤抖着将那“尸体”翻过来想要探一下鼻息时候,展露在林茂眼前的却是意料之外的东西。   这具尸体没有脸。   正确的说,这根本就不是一具真正的尸体。   在最开始心慌意乱褪去之后,林茂才察觉到眼前正在冒着血的驱壳,不过是一具人皮偶。   这种人皮偶说白了,是江湖里某些歪门邪道之人常用的道具。   用法也十分明了,就是充个人形留在某些厮杀混乱的现场,给那金蝉脱壳之人充当那所谓的“壳”的。就连这“人皮偶”的名头其实也是假的,大多数人皮偶实际上都是用猪皮所制,如今虽然看着还在流血,但其实也不过是皮偶里头事先填充好的血包破了而已。   “那邢杏林果然有问题。”   林茂在检查那一具人皮偶时,常小青也早就跟到了他的身边,这时候看着那皮偶,轻声给出了结论。   但林茂看着那皮偶时,神色却依然有些怔忪,仿佛沉浸在某些思绪中总醒不过来似的。   “师父?”   “唔……”林茂眨了眨眼睛,回过头看了常小青一眼,有将视线重新落回了人皮偶的身上。   他伸手在人皮偶那本应该是脖颈的部位轻轻揉捏了片刻,在感觉到指尖传来的细微凹凸感后,林茂脸上的表情反而越发迷惑与犹豫。   眼看着林茂表现有些异样,常小青不由问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林茂却摇了摇头:“不……可能也只是我想多了。”   他神色郁郁地站起身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的伽若。   早在他与常小青探查邢杏林留下来的“尸体'时,伽若的疯狂便已经平息了。   不过之前那些发疯的举动和混乱似乎耗费掉了伽若的全部精神和体力,没过多久,那些藤蔓便挥舞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吃力,最后伽若整个人保持着之前双手抱头的姿势倒在了地上,看上去仿佛已经昏迷了过去。   常小青站在林茂身边,双手环胸冷淡地看着伽若晕厥的全过程,眼底只有一片冷漠。   反倒是林茂看见伽若这般模样,微微愣神之后,总算是从那种恍恍惚惚不知此身何处的状态中挣脱了出来。   “伽若……”   林茂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那昏迷过去的伽若丝毫未动,反倒是他耷拉坠地的藤蔓,有几根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是在回应林茂。   “还没死。”   常小青冷淡道。   林茂只当不曾感受到常小青身上那对伽若的厌恶,兀自上前去查探了伽若的状况。   不得不说,伽若这时看上去有些不妙。   他那好不容易才凝结出来的身体现在上上下下全是自身藤蔓洞穿的窟窿,即便是昏迷过去了,整个人也依然在瑟瑟发抖,嘴唇微动,依稀还能听到他口中溢出的破碎嘟囔。   “我不是……我……空花……伽若……”   林茂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   “他如今模样远非人类,不如……”   常小青目光无比眷恋地在伽若的脖子上来回切割,幽幽开口。   “不行。”   林茂打断了他。   常小青顿了顿,还是没忍住继续开口道:“那师父打算拿他怎么办?”   林茂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片刻后,他又补了一句,“他如此模样,竟然只是因为那邢杏林问的一句话……显然那人绝非我们所想的简单。”   想到这里,林茂难免叹气。   常小青眯了眯眼睛,掩去眼底森然的目光——在他背脊之上,金针留下来的印记依旧隐隐作痛。   林茂此时只道那邢杏林的来历与去处都是谜团,但常小青心中对那老头的真实身份,却隐隐已有定论。   只不过常小青却并没有将心中想法告诉林茂的打算。   毕竟,如今的他与往昔,实在已是大不相同。   此时两人正是林茂在前查探而常小青在后护卫的姿态,发现伽若已经没有什么威胁之后,两人多少也放松了一些。   那常小青垂眸看着林茂纤瘦的背影,脑海中却不自觉浮现出一段模糊而又陌生的场景:   依稀也是林茂在前而他在后的场景,也同样是“他”在看着林茂的背影。   只不过印象中林茂却比现在要稍稍丰腴一些,从肩膀到颈部的线条包裹在又轻又薄,软到曲线毕露的丝绸外袍之中。   也正是因为那丝绸的质地那般柔软,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那颜色艳丽的外袍不过松松披在少年的身上,而外袍之下,那人什么都没有穿……   而“他”慢慢地朝着那个林茂凑了过去,嘴唇抵在了对方脖子后部那一小片凝脂般的柔滑肌肤上。 第192章   一股热流腾然而起, 常小青不自觉微微发颤, 从那一刹那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穿着绯色丝绸外袍的少年幻想渐渐退去, 林茂清瘦单薄的身影重新显现出来。   常小青喉头滚动了一下,强烈的自我厌恶与某种难以控制的欲·望交织在一起,灼烧着他的神智。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常小青的脑海中,有的时候会浮现出一些绮丽的画面。   那些画面中的场景,有的像是常小青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具现而出, 有的却像是一场春日的梦境。   但若说那些画面不过只是常小青的梦, 偏偏那些细节却又那样的翩翩如生,仿佛在过去的某时某日, 常小青也曾与自己的师父真正地经历过那些极乐。   常小青知道自己不应该被那虚无缥缈的画面欺骗蛊惑,但是随着日久天长, 那些画面一年一年变得丰富多彩,日趋具体, 常小青再怎么样抵抗,也终究是沉沦了进去。   大概是从被困天仙阁的那段时间开始吧,常小青发现自己有的时候, 会与梦中的“他”重叠起来。而到了邢杏林将他用金针唤醒的那一日起, 那种重叠之感便愈发地明显,以至于常小青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举止,落在林茂的眼里,便是他这段时间的性情大变。   这让常小青惊慌失措,但另一方面又无比满足。   仿佛一旦真的与梦境中的那人彻底重合, 那些虚幻的梦境,那些曾经享受过的肢体交缠,亲密爱恋便真的会成为他的过去和记忆。   但在那种罂粟一般的渴望和满足背后,常小青心底却依然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发出警告。   只是常小青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警惕什么,那细小的绝望和悲伤又是因为什么……   咽下一声喘息,常小青有意无意用胳膊环住了林茂。   “师父。”   从背后传来的灼热温度让林茂感觉到了些许别扭。   大概还是因为伽若之前说的那些话吧……   林茂心道。   他正准备不声不响挣脱常小青的怀抱,耳边却传来了小徒弟略有些沙哑的声音。   “师父,我受伤了……”   常小青将自己的手臂递到了林茂眼前。   在他的手臂上有一道躲避不及被伽若抽出来的血痕,看上去颇为吓人。   其实真正特别严重的伤势早就被常小青掩盖起来,手臂上这条血痕说到第也不过是皮肉伤而已。   “严重吗?等等,我记得邢杏林的药箱里有药——他的药箱应该还在这里!”   其实林茂也不是不曾察觉到常小青的小伎俩。   但是这么多年来,那个日日夜夜跟在他身边长大的少年,从来都是将所有伤痕苦痛尽数自己咽下,从来不曾在林茂面前展露半分。   如今林茂骤然见得常小青这般撒娇示弱的模样,一颗心几乎都快碎了,哪里还顾得上常小青的怀抱是否太过于亲昵。   林茂连忙跑到之前马车所在的废墟中去,果然从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碎木片中翻出了邢杏林那只旧药箱。   他打开一看,顿时松了一口气:不管那邢杏林究竟是什么来历,到底还是做戏做足了全套,这旧药箱之中各种药粉药瓶都算齐全,整整齐齐写了红封,标明了作用和用法,填满了上下两格抽屉,旁边甚至还有一套纤秀刀具针插和羊肠线等,是用于严重的外伤的。   常小青这时倒是也不怕被林茂拆穿自己那卖可怜的伎俩,抬着一只胳膊跟前跟后,帮忙翻木板抬东西,最后被林茂一巴掌轻轻拍在额头上。   “坐下!还在这里乱来什么,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林茂虎着脸冲着他说道。   常小青从善如流,立刻寻了个稍微干净点的石块抱着膝盖坐下来。   林茂先帮他包裹了手臂四肢上各处皮肉外伤,却也没有忘记那些被常小青掩盖起来的真正伤势——   伽若的藤蔓劲道极为刚烈,若只是擦上,哪怕血肉模糊也不算什么,但是一旦被其扎扎实实拍在身上,那骇人怪力却能深入五脏六腑,导致血脉瘀结,才是最伤身的。   林茂可没有忘记常小青之前为了护他,被伽若记恨在心强行甩出去的那一下。   “把上衣脱了。”   林茂道。   常小青脸色微微一变,随即释然,知道伽若那下既然已被林茂看到,便再难瞒过去。   因此他不仅飞快地将上衣脱了个精光,了还不忘抬起脸,冲着林茂微微一笑道:“师父你可不要弄痛我了。”   “……”   林茂听到这句多少有些过于轻佻和暧昧的话,手头动作不由一顿。   “胡闹!”   林茂面无表情地看了常小青一眼,脸色是彻底地冷了下来。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一刻的他,其实心已经乱了。   太像了……   无论多么不愿意承认,但是林茂还是异常惊恐地发现,被邢杏林弄醒后性情大变的常小青,变得越来越像是那个很多年前就已经死掉的人。   【“要是哪天猫儿想要我的命,直接下手便是了……只是那个时候你可要轻一点,不要弄痛我,师兄我可是很怕痛的。”】   也曾在春宵帐中被那没皮没脸的人抓着手这般调笑。   可是,能够这样跟林茂说话的人应该是师兄……也只能是师兄。   而不是他一手养大的徒弟常小青。   林茂神色一肃,再不看常小青,动作上也远不如先前那般体贴温柔,他飞快地将常小青身上伤口草草处理完毕,随后便站起来,提着药箱往伽若那边走去。   一方面是为了给伽若治伤,而另一方面,自然是为了离这时的常小青远一点。   那邢杏林现在在他身边时,倒是不觉得,如今那人真的逃走了,林茂才后知后觉到情况颇有些不妙。   常小青现在的状态实在太过于怪异,没有那邢杏林出手帮忙治住他,凭林茂一人之力,竟有种招架不住的感觉。   林茂一边想着对策,一边也帮伽若将身上伤口处理了一遍。   伽若身上最严重的的伤口反倒不是常小青留下的,而是他自己身上蔓生而出的那些藤蔓。林茂最开始还有些担心那些藤蔓会反射性地攻击自己,但碰触到那些光滑冰冷的植物之后,那些藤蔓却只是微微颤动了片刻,随后就跟之前一样,从伽若身上脱落下来。   林茂知道伽若乃是空花,其实并非人类,也不知道邢杏林的那些药材是否对症,但看着那一个一个血肉模糊的洞口还是觉得微微心颤,只得随意捡一些止血生肌的药粉倒进去,又用布条将伤口缠绕了一遍。   那伽若原本还在不断喃喃自语,可说来也奇怪,林茂靠近他之后,他的神色竟然慢慢松弛了下来,也不再嘀咕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语,等林茂彻底帮他把伤口包扎好,他看上去到像是个普普通通因重伤而昏迷过去的俊美和尚。   看着倒是比这时候的常小青还要顺眼一些……   林茂瞥了一眼伽若,心中暗暗想道。   若是往日那个沉默寡言的常小青,林茂看着自然是千好万好,一万个伽若都比不上自己的亲徒弟。   但如今这个行为怪异,又越来越让人胆战心惊的常小青,林茂对他的想法却异常复杂,复杂得连他自己都不想也不敢去细细分辨那些想法。   “师父,这是要带着这破和尚一起走了?”   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最开始的轻佻让林茂心生回避,常小青带着一身绷带再靠过来时,态度倒比之前端正肃穆了许多。   林茂看了一眼他,顿了顿,闷闷开口:“那是自然。”   常小青无比厌恶地看了一眼伽若。   “师父可想好了接下来我们该往何处去?”   他们一行人最开始是打算去往建城寻找季无鸣,然后再追探一番那无名老人的下落。   可给出线索的邢杏林眼看着是个来历莫测,不知目的的怪人,而且伽若忽然发疯这事也格外诡异,这建城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只能好生思量一番了。   但让常小青没想到的是,他问出问题之后,林茂想都没想径直便答道:“去建城。”   “那我听师父的。”   常小青也不过一怔,但马上就露出了乖巧的模样认真说道。   他却不知道,林茂之所以那般斩钉截铁继续此番行程,理由实际上很是荒谬。   印记。   林茂垂眸看着昏迷不醒的伽若,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之前自己在那人皮偶的耳后摸到的那一小块印记。   从理论上来说,在常师兄死后……那印记便再不应该出现在江湖之上了。   江湖上制人皮偶者人数众多,但唯有一家最是特异。   因为他家做的人皮偶并非是用猪用羊,而是用真正的人皮所制。   这家人不仅用人皮做人皮偶,更用人皮制各种江湖用具,最有名的,便是他家的人皮面具。   而他家的人皮面具最为人称道的就是栩栩如生,戴上去之后只要言行举止不露出什么马脚,光看外貌,即便是最为亲密之人都看不出区别来。   江湖人因此而称这家人作“画皮张”。   而这一代的“画皮张”当家人,不巧正是当年忘忧谷魔头常青最为得力的手下与挚友。   自常青身死,画皮张深恨他人在其濒死之时冷眼旁观不曾援手,便当众自断右手拇指,发誓从此之后再不作任何作品,随后便消失无踪,已经几十年未曾有任何消息传来。   一代鬼匠“画皮张”至此失传。   可是就在刚才,林茂鬼使神差地在那人皮偶而后触到的凹凸印记,却分明正是那“画皮张”留下来的独家印记!   匠人制器,哪怕是再籍籍无名的小匠人,也终会在自己的作品上打下一个印戳。   “画皮张”那一手人皮做得再好,也不能免俗。不过他做出来的那些物件到底与寻常器具不同,是故这印记便打得相当隐秘,乃是“画皮张”一族的不传之秘,极少为人知晓。   林茂也是当初与常青异常亲密无间,才从后者那里知道了这个小小的秘密。   可是为什么,“画皮张”做的人皮偶如今竟然又重出江湖了?!   林茂心乱如麻,思绪万千,但脑海中却不自觉地不断地萦绕着邢杏林在遁走之前看向他的那道眼神。   那个老人与“画皮张”到底是什么关系?竟然能够从那个已经发誓退隐江湖的人手中拿到人皮偶……   又或者,邢杏林此人与常青……   林茂伸手在胸口处轻轻按了按,仿佛这样就能平息那越发失控的心跳。 第193章   林茂并不知道, 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人, 其实此时距离并不遥远。   就在距离那三人不到一里地的某处地下, “邢杏林”正靠在人为挖出来的地穴角落沉重地喘息着。   “你就不怕那人皮偶露了马脚?”   一声蕴含着满满恶意的声音响起,有人“咔嚓”一声点了一盏油灯,搁在了冰冷而干燥的地上, 照亮了这小小一处地穴。   “咳咳咳……”   而回应他的,是“邢杏林”剧烈的咳嗽声。   “呵。”   来人看着形容狼狈的“邢杏林”,挑起眉。发出一声冷笑。   过了良久之后, “邢杏林”的咳嗽平息, 他用手擦掉嘴边淤血,抬起头看了来人一眼, 幽幽开口道:“我正是想让他知道,才特意用了阿张的人皮偶。”   “唔, 你这又在做什么打算?”   那人眉头皱了起来,在烛光的掩映下, 他那张布满细鳞的脸因为这个动作显得格外狰狞。   “……”   “邢杏林”显得异常沉默,他没有理会勃然大怒的那人,只是哆哆嗦嗦地摸索着自己的下颚与耳后的部位, 将一张薄薄的半透明肉皮从自己脸上搓了下来。   不过刚进行到一半, 便有人从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   “青爷,让我来吧。”   那是一个断了一根拇指,脸色木然的中年男人,面对“邢杏林”时候,态度很是恭敬。   不消说, 如今这地穴中的三人,便是姚仙仙,常青,以及那“画皮张”。   常青任由画皮张将自己脸上那张邢杏林的人皮面具慢慢剥下来,等到一切完毕,他终于也像是松了一口气。   “辛苦了,阿张。”   常青道。   画皮张面无表情将“邢杏林”的脸与一张柔软的羊毛毡子叠起来,卷成一卷后搁入竹筒,然后才回道:“既是青爷的吩咐,便也说不上辛苦。”   他顿了顿,然后开口问:“接下来青爷是想要用哪个人的脸?也好叫阿张准备。”   听到他这句话,一旁的姚仙仙嗤笑了一声,道:“那还要用问吗,若真按照你家这位青爷的想法,最好便是能用上他自己原来那张脸,然后再和我家猫儿重新相认,再续前缘。”   一边说,姚仙仙一边刻意用恶毒的眼光在常青如今的面貌上逡巡了一圈。   然而一看之下,便是向来与常青不对付的姚仙仙也不禁一怔,脱口而出道:“你怎般变成这样了?!”   常青先前便已显得格外衰老,可如今却比先前那副令人作呕的老朽模样更加凄惨。你甚至都不能用“衰老”这个词来形容常青,而应该用“常青”来代指衰老本身。   他脸上的皱纹密布,皮肤松垮耷拉到连五官都看不清的程度,原本高大的身躯更是佝偻在了一起,骤然看上去竟然显得瘦小。腐败而老朽的气味从每一颗毛孔中弥漫出来,仿佛常青只要合上眼睛便能顺理成章地躺入黄土之中与朽坏的棺材一起度过剩下的日子。   就连他那在重伤之下吐出来的血都显得粘稠乌黑,仿佛已经腐坏了一般。   常青抬起手,看向自己如今惨不忍睹肢体,神色依旧十分平静。   他先是偏头对画皮张轻声吩咐道:“给我寻一张平平无奇的寻常人脸,用来混进建城武林盟那处的。”   接着才看向那脸色阴晴不定的姚仙仙:“那肉蛹身的身体怕是快要准备好了,我如今用的这具壳子自然便要衰弱下去。”   “你……你这是要准备换壳了?”   姚仙仙忍不住问道。   常青却并未立时回答对方,他一直以来都保持着异于常人的冷静,但在这短短的要瞬间,眉目之间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怔忪。   就像是林茂并不知道常青如今还活着一样,常小青也并不知道,“无名老人”教导他的那可以克制体内蛊虫本性的功法,其实并非看上去的那么简单——那其实是为了让他彻头彻尾被另外一个人替换所做的准备。   常小青,不过是常青为自己准备的一具躯壳。   “这般做法,啧,全天下怕也只有你能做出来了。”   姚仙仙想到两人之前定下的计划,纵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感到有点异样的恶心和惊骇。   常小青与常青同源同生,若真要说,其实就是一模一样的两个。   世人都道逍遥子制出了举世无双的长生不老药,却不知道这长生之道实际上也可以变得这般扭曲——炼蛊为肉蛹身,再以肉蛹身之躯,置一己之魂。   待到此身已老,便再取蛊炼出新的身体,以特殊移魂功法,将神魂一点一点抽取那更加年轻,更加完美的身体中去。   这样的做法,实在是有悖天地法则,而且这样彻底抹去另外一人的灵魂,只取其驱壳为自己续命……   姚仙仙本以为自己南疆毒王世家出身,定然不会在意常青的这一手段,但听其计划和真正看到对方动手,感觉却又额外不同。   他说不出来自己心头弥漫的那种古怪到底是什么,但隐隐还是觉得,常青如今这般打算,实在算得上走火入魔,令人心生不适。   “我怎么就不能这样做了?”而那常青平时面对姚仙仙各种粗言鄙语面不改色,这时候看到姚仙仙露出咋舌之意,眼底却骤然迸出狂怒之意。   “那个赝品现在的身体,原本就是我的!若非当初出了差错,这二十年来陪在我家猫儿身边的人应该是我!是我才对!”   激动之下,常青喉中骤然又喷出一线淤血。   “青爷!”   画皮张骤然一惊,连忙上前扶住常青。   常青激动之后便瞬间萎靡下去,整个人身体显得比之前还要更加佝偻几分,看上去格外衰弱疲惫。这番姿态落入姚仙仙眼中,莫名其妙中竟然让后者心中迸出一股微妙的怜悯。   【二十年前你若是与他相见,他定然要比现在开心千分万分——】   姚仙仙嘴唇微微一动,险些就要将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   但到了最后,他真正说出口的却换了另外一番说辞:“你就算是现在这幅模样去找我家林哥哥,那个冤家也肯定会傻乎乎不管不顾继续同你在一起的。”   这话说出来,平白便带上了一点酸溜溜的意思。   但那常青听得这话,那点高深莫测的高人气息顿然无存,只留下了满面悲凉与绝望。   “你说的没错……我家猫儿那样爱我,念我,心悦于我,所以无论我变成何等模样与他在一起,他大概也依旧会满怀欣喜与我再续前缘。可是,若你是我如今模样,你真的敢出现在他面前吗?!这种恶心到看一眼便想要吐的模样?!”   常青骤然起身,张开胳膊冲着姚仙仙低声冷笑起来。   “你不过身上长了点鳞片而已,便要在他面前藏头露尾改头换面,而我如今模样比你恶心千倍万倍,我怎么可能这样去与他相见?!我这一生都在将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带给他……我怎么可能……怎么舍得让他跟现在这幅模样的我在一起……”   常青捂住自己的脸,声音渐弱。   此时此刻,地穴之内陷入一阵寂静。   那姚仙仙忽然惨淡一笑,轻轻开口道:“什么叫‘不过长了点鳞片’,常青啊常青,也就是我如今见你年老体弱懒得与你计较,不然光凭你刚才那句话,我也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说话间,那光线微弱的油灯烛火微微一跳,晕黄的火光落在了姚仙仙的下半·身之上,那些巴掌大小均匀排列的鳞片瞬间映出了点点虹光。   此时若是有寻常人在场,恐怕要指着那姚仙仙的身体大喊一声“妖怪”,随即立时吓到晕厥才对。   原来姚仙仙自腰部往下,竟然全部化作了一条长长蛇尾!   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些时日以来,姚仙仙愿意忍气吞声躲在一旁,任由常青跟在自己最心爱的林哥哥身边而不做抗议的缘故——以他如今这幅模样,他又哪里敢在林茂面前现身!   不得不说,这地穴中两人之前乃是不死不休的情敌,之后也是互相看不顺眼的对头,但是如今境况却大同小异,实有同病相怜之感。   在这地穴之中常青与姚仙仙密谈一番定下之后计划,然后便跟着各自的人马离开分头行动。   等那姚仙仙的身影已经彻底远了,常青才听到身边的“画皮张”略带忧虑地开口道:“青爷,那蛇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画皮张之前也与姚仙仙见过几次,但从未有哪一次这般近距离地亲眼看到对方半人半蛇的模样。他到底比不得常青忘忧谷出身,再是如何沉稳,终究还是忍不住心生不安。   尤其是这一次他守在常青身边,听到他与那近乎妖怪的蛇人定下的那番险恶计划,这点不安瞬间便从三分长到了十分。   常青低咳了两声,掩去眼中淡漠神情,应道:“无事,至少这些时日里,他应该是可靠的。”   常青并未在“画皮张”面前多谈姚仙仙——虽然他心中对于姚仙仙的异状,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   南疆毒王一族行事诡秘,族中多异人,当年为祸南方已久却少有人知道这些人的来历。   但常青当年从师父逍遥子那里,却或多或少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南疆毒王一族,恐怕是从南疆那片诡秘绮丽,变幻莫测的密林深处走出来的。   【“可不要小看那些人……南疆的土著纵然多半伴林而生,但那些人中,哪怕是最老道的林客,也不敢深入密林半分。因为那密林中可是盘踞着各种骇人听闻的毒虫异兽。毒王一族能够在密林深处繁衍出这么一大群人,恐怕……”】   【“恐怕他们压根就不是人。”】   常青想起这些年来搜寻拼凑到的一些看似荒谬的传言,嘴角微微下垂,死死抿住。   南方有异花空花,食之可长生。   花下有异兽,其首有五色而尾似毒蟒……   可幻化为人。   关于那种异兽的传闻多有缺失,常青无从得知那种异兽的真名,但他却知道,那种异兽是聚花而生,算得上是空华最为忠诚和狂暴的护卫。   姚仙仙是南疆毒王一族最后的余脉,他如今这幅模样,倒是恰好符合了那种异兽的传言。   “说到底,我也不过是用他一用,他之后究竟是变回人也好,变成蛇也罢……总归影响不到大局。阿张你倒是不用再挂心这个。”   常青随口道了一声,很快就把姚仙仙的来历抛到脑后。 第194章   在那地穴的出口处, 姚仙仙却也在同一时刻, 与身旁的护卫说到了常青。   “那个人没有心……”   护卫开口时用了南疆土话, 轻声给出了结论。他的脸上也布满了细小的鳞片,只不过四肢俱在,并未像是姚仙仙这般幻化如蛇。   之前姚仙仙与常青几人见面时, 这护卫便一直屏息凝神藏于阴影之中,竟然也未被常青发现。   只不过常青虽然没有发现这护卫,这护卫却从头至尾一直细细观察着常青。这时候说起他, 护卫满脸都是担忧。   “这样冷心冷情冷意, 对天地神鬼都没有半点敬意的污秽之人,谁都不知道他最后会做什么。”   那护卫隐晦地提醒着姚仙仙提防常青。   姚仙仙冷笑一声, 应道:“无妨,那人虽然视万生为无物, 却也并非无心,只不过他的心……”   常青的心魂愿念, 都只放在了林茂一人身上而已。   姚仙仙想到这里了,之前对常青的怜悯顿时又化作了一阵嫉恨。   “大事未成,他不敢乱来的。”   “那事成之后呢?纵然少主你与他定了协议, 可我观此人行事, 即便是事情真如同少主所定那般圆满,那个人也绝不会遵守那个协定的。”   不想姚仙仙听到这里,那一抹冷笑中的笑意便愈发深了几分:“事情若是真的成了,恐怕也由不得他不守约了。如今他这般走火入魔,竟然还想着抢占我家林哥哥那心爱小徒弟的肉身。哥哥虽然心软得跟一块豆腐似的, 却也绝不可能原谅常青这般行事……”   说道这里,姚仙仙声音弱了一点。   便是用尾巴尖想也知道,若是计划能成,到了最后痛苦万分的人,也绝不可能只有常青一个。   可怜他的林哥哥,到了最后关头依旧要受这人世间七情六欲生离死别的苦楚。   “总之,不管怎么样,这么多年了,我们毒王一族,总算能将林哥哥带回家去了。”   姚仙仙最后总结道。   想到这里,声音中多了一抹明快。   而回应他的,则是四下里无处不在,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吐息之声。   “嘶嘶……”   “嘶……”   ******   在一辆嘎吱作响的板车上,林茂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这个冷战其实相当细微,但就是这么细微的一点小动作,竟然也被在一旁的常青察觉到了。   “师父?你怎么样了?”   温柔的询问伴随着成年男性特有的气息还有体温靠过来,恍惚间自己的小徒弟又一次地与记忆中的师兄重合了起来。   林茂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了挪,却依旧被常小青盖上来的毯子罩得严严实实。   “如今风大,师父还是多保暖才是。”   常小青装作不曾发现林茂的回忆,镇定自若地装出孝顺的模样说道。   他们两人……不对,若加上那被堆到板车一角,和一大堆箱子杂物混杂在一起毫无动静的伽若,应该算是三人。他们三人如今正有些狼狈地龟缩在某辆十分简陋的板车上。   那板车简陋到什么程度呢,简陋到他们之前那辆破马车跟这板车比起来,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奢华了。   如今林茂只用一低头,便能透过自己脚下的车板看到不断往后移动的地面,说是“车板”,倒不如说是用粗木板随意拼凑起来的木架子。拉车的也不再是温顺的马匹,而是两头瘦弱不堪,气喘吁吁的矮脚驴。   这种驴子踏步时身体起伏不定,拉起车来每一步都能把车板上的东西来回颠上两三个来回——所以这车板上堆积的东西纵然杂乱,却也都用绳子严严实实地绑在了木板之上。   而唯一没办法用绳子捆起来的,恐怕也只这车上剩下的两名活体乘客,林茂和常小青了。因为这个缘故,这车板上的时光,便变得格外难熬了许多。   不过好在常小青每隔一小会儿便会想办法下车去一次,等回来时候便能带些软垫毯子等物,多少能改善些两人的处境,让这一路颠簸稍微好受一些。   “林小哥,再过一会儿便要天黑了,说好了,扎营时候你这位哥哥可是要巡营守夜的!”   一个黑瘦高挑的小姑娘忽然窜上板车,仿佛一点没察觉到板车的颠簸似的,稳稳站在那里说着话。   “那是自然。”   迎着小姑娘不加掩饰的探究目光,林茂拢了拢脸上的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冲着小姑娘微微眯了眯眼。   果不其然便看着那姑娘一张脸顿时腾起一片绯红,仿佛快要被什么东西咬到一样飞快地避开了目光。   【唉……】   林茂一看到这幅情形,便忍不住在心中叹息。   他与常小青还有伽若三人,此时正借住在一个不知名的乡野戏班之中,一路往建城赶过去。   至于为什么是戏班子……其实说起来也是无可奈何。   那一日伽若重伤倒地不起,而林茂与常小青在风雪中带着这尸体一般的和尚跋涉许久,两个人未曾败给江湖上黄金万两的追杀,却几乎快要活生生冻死在荒郊野外。   好在这个时候,两人竟然在杳无人迹的荒野中,遇见了被几头饿疯的野狼追得偏离大路的戏班子。   常小青便随意捡起来的石头,当着那戏班子班主的面击碎了那几头瘦骨伶仃的野狼的头颅。   恐怕这时候大家会想,那常小青与林茂便能顺理成章借了这戏班子的车马往城里去了?   但现实却并非这么简单,别忘了常小青与林茂两人身边还有一个伽若。   一个一看便有武功在身的青年与一个藏头露尾,连脸都不敢露的少年,带着一个气息微弱,满身伤痕的和尚……   这三人这般可疑,戏班的班主看了三人良久,寒冬腊月的天气那光头上竟然渗出了一层油滋滋的冷汗,却怎么都开不了口答应常小青提的那要求——他给戏班子做一段时日的保镖,带着剩下两人一路去往建城。   说实在的,以常小青的武功,从这戏班子的一干人手里要一辆大点的马车本不在话下(想来那班主也更愿意这样),但偏偏常小青有自己的打算。   要知道那邢杏林来历不明,却留下了那么明显的线索想要让林茂去往建城。   若是常小青和他这样架着马车带着伽若进了建城,未免也太过于显眼了一些。按照常小青记忆中对那建城持正府的印象,恐怕三人这般进城,不需要半个时辰便能被人发觉真面目。   可若是混在这人员混杂的戏班子里进城,情况便又不一样了。   常小青与林茂这一次遇见的戏班子人数可不少,中间有那青衣小旦数人,化起妆来也是千娇百媚是女非男,林茂这样身形纤细的美貌少年混在其中,总算是没那么打眼了。   至于伽若……这戏班子日常要用的戏服道具那么多,光是那一人高的大一箱便有数十个,到时候把人往箱子一推跟着道具杂物一起混入建城内部,想来守门的小官吏也不可能一个箱子一个箱子的细查。   这样一来,三人的行踪总算有了可以掩饰的余地,而那邢杏林若是真的给林茂等人设下了陷阱,这时候也好暗中观察小心避开。   总之盘算确实是好盘算,奈何戏班子的班主这般胆小,却又这般胆大——胆小是眼看着常小青默默从包袱中摸出了沉沉一锭银子,却还是顾忌三人来历不明不敢收留。胆大却是这人眼看着常小青谈笑间掷石杀狼,竟然也还敢将那一句委婉的拒绝说出口来。   “还请大侠恕罪,我这戏班子乃是下九流之人混杂之地,哪里又敢劳烦大侠您老人家来做保镖呢……”   林茂之前知道自己的容貌太过显眼,所以一直都只是沉默不语地看着常小青上前与那胖乎乎的班主交涉,但这死后他看着常小青慢慢挑起的眉梢,却不得不咬着牙上前一步,看似无意地将常小青挡住了。   “这位班主,我也知道我们兄弟与这位大师看着有些可疑,但我可以打包票,我们绝非那包藏祸心的坏人……”   林茂一开口,那丝绒一般的嗓音登时让在场所有人都齐齐酥麻了骨头。   话还没有说完,班主旁边一辆马车里便传来了个尖尖的声音。   “这声音好!”   只见车帘一抖,一个白白胖胖眼睛微眯的书生模样的人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兴致勃勃地看向了林茂。   “这身段也好!”   下一秒,林茂便听见那人一拍手,愈发高兴地喊起来。   林茂脸上的肌肉顿时在面罩后面僵硬了。   那书生两句话说的兴高采烈,但林茂可不会错认自己身后那人传来的凛冽杀气。   好在那人到底没有彻底把自己弄死,两句话之后一抬手,便笑眯眯地同意了常小青的恳求。   “我这戏班子这么大,又是在这个破烂时节在外行走……唔,想来也确实应该请个护卫。”   就这样,林茂和常小青带着依旧昏迷不醒的伽若,这般莫名其妙而又短暂地成为了戏班中的一员。   只不过麻烦也不是真的远离了三人。   就好比班主十分忌惮他们,分给他们的车便是这破破烂烂,只用来拖杂物的板车。   又比如说那戏班里的大小年轻姑娘小哥都多多少少有些害怕常小青,却十分在意总是以面巾覆面的林茂。   还有就是……   “对了,林小哥,我家公子邀请你去他马车上喝茶呢……”   那黑而俏丽的姑娘在害羞中狼狈逃走后不久,总算想起了某人的吩咐,赶紧又来扒着车急急地说道。   “……”   常小青不言不语,但一听到那姑娘的话,嘴角一抬,竟然微微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来来来,常小青和林茂都看一下今天的剧本和台词啊……”   常小青(认真看)   林茂(认真看)   伽若;“……”   …… 第195章   林茂眼见常小青神色不对, 心中苦笑不止。   背着那姑娘, 他在常小青的手背上拍了拍, 轻声安抚道:“别担心,我看那位公子并无恶意。”   这句话林茂说得其实相当真情实意。   他早年也曾不知轻重以真面目行走江湖,哪怕碍于当年常青的武功没什么人敢对他下手, 但那种无言中的淫邪恶意,林茂却并不陌生。   但那位收留他们的公子哥看向林茂时,眼中却并没有那令人厌恶的气息。   林茂好说歹说终于安抚了常小青, 然后跟着那姑娘一路越过戏班中嘈杂人马到了那公子的马车之中。   等上到车来, 林茂不由微微一愣。   在林茂看来,这马车内部竟然布置得颇为清雅, 带着一股浓浓的世家之气,与之前林茂所见的那嘈杂浮华的戏班氛截然不同。   更令人惊奇的是, 在这样一辆戏班主人的马车中,还有一张用于写字画画的桌子。桌子上一叠一叠的画稿已经堆积成山, 摇摇欲坠,看得人心惊不已。   林茂上车来时,那让常小青神经紧绷的公子哥正坐在画稿山下, 一手持笔, 一手托腮,馒头似的脸上忽喜忽笑,好不诡异。   听到林茂上到马车来的声响,那公子眼中骤然一亮,喜不自胜地开口便是一句——   “你来得正好, 快快快,给我摆个醉酒的姿势……对了,你说过你不能露脸,那就用胳膊将脸挡住,只露眼睛吧!”   “……”   林茂听到这番话,顿时有些茫然地僵在了原处。   那公子见林茂不动,眼珠子转了转,总算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林茂并非他戏班里那些熟人,不由一拍脑门,懊悔地站起来连连给林茂道歉。   “哎呀,你看看我……对不住对不住,如今我这正在画新戏的稿子呢,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刚才那些话倒是唐突了。”   “无,无妨。”   林茂干巴巴地说道。   正说着,那公子一个不小心胳膊肘撞到身旁画稿,便见着那张张画纸倏然间崩落下来,飘满了整个车厢。   纷纷扬扬的画纸不断落下,林茂看着那漫天遍野落下来的美人图,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一张,随后瞳孔瞬间缩小。   只见那公子所绘的美人身形窈窕,面容娇媚,翩翩如生,而纸上的题词,更是明晰地道出了画中美人的身份——   祸乱六国的绝世妖姬,江映雪。   林茂指尖微微一抖,心中思绪顿时沸腾。   若是没有听到持香长老的那一番话,恐怕林茂也不会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便是当初的江映雪。   而在知道这一点之后,荒野中遇上的无名戏班子里,他随手捡到的这张图上竟然也是江映雪……   林茂朝着脚边的画稿定睛一看,才发现不仅只有他手上那张图是江映雪,这纷纷扬扬落满了整个车厢的那些画稿中所绘的美人,无论是喜是悲,身份却都只是一样的。   这么多的画纸,这么多张美人图,画的人物竟然全部都是江映雪?   这未免也太过于巧合了。   而就在林茂怔忪的这一瞬,那公子倏然伸手,十分轻巧地将他手中的那张图接了过去。   “好险好险,这张图映雪美人图乃是我最得意之作!好在不曾落在地上污了灰。”   那位公子哥将那张图举得高高的,心满意足道。   林茂眼神微凝,刚才这白胖公子露出来的一手功夫甚是精妙,显是武林中人。   他瞬间便戒备起来,只道不知又是何方神圣接了那悬赏找到自己。   但过了片刻,白胖公子的注意力却始终落在手中画像上,并未多看林茂一眼。   只见那公子仔细端详手中画作许久,忽然又将那张图丢到了地上,气呼呼地踢上了一脚。   “不对……不对!我还是没能画出江映雪的那番神韵……”   林茂既然已经对他起了提防之心,这时候便皱着眉头仔细到端详着对方的动作,这样看着看着,那种熟悉之意愈发浓烈。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听过的一个江湖八卦。   而这个八卦的主人,是一个御花门这一辈唯一的嫡系大少爷。   那位大少爷姓童,单名一个情,根骨极佳,悟性高超,据说乃是御花门百年来最好的一根习武苗子,自出生起便是御花门上下宠爱异常的天之骄子。可没想到这样一个天之骄子长到十五六岁时,偷溜出门去看了一场戏,回家便犯了痴症。   那场戏讲的便是市井人家最喜看的江映雪戏弄六国后被挫骨扬灰投入江中的故事。这江映雪的一段故事中,有妖姬,有昏君,有忠诚,有情有爱,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因此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热门的剧目。   可就是这么一场人人惯看的戏码,竟然让这童公子看得魔怔了。   从此之后功夫也不练了,御花门也不要了,一头扎进史书中探寻那江映雪的前身过往,几年后便对外宣称那些史书上关于江映雪的记载不过谬论,他所写的那江映雪小传才是真实。当然,他的那番言论落在江湖人耳中,不过是笑谈而已。据说后来这位童公子便自己组建了个戏班子走南闯北,排演他自己写的“江戏”。   这戏班子,这带着世家气的马车,还有眼前这位武功精妙却带着浓浓痴气的书生——林茂心下顿时明了,恐怕自己还真是好巧不巧,遇上了那位御花门的公子哥。   又过了片刻,这位童公子发了一阵痴后慢慢也回过了神,看见一旁的林茂,显露出些许不好意思来。   “哎呀,我这老毛病又犯了,对不住,真对不住。”   他手忙脚乱将地上的画稿收捡起来,同时解释道:“我这一辈子就想凭一己之力画出当年江映雪绝代芳华的模样,奈何我晚生了这一百来年……无论怎么想,怎么揣摩,画出来的美人始终空有其表不见其神。这么多年下来,难免便有些走火入魔了……”   童公子倒是毫不避讳自己的异样,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太阳穴上轻轻点了点,随后黯然地笑了笑。   他这般坦然,反倒让林茂提防之中却没办法生出恶感。   哪怕对方赶紧接着便将目光停在他的身上。   “哎,你……”   童公子的眼神越来越亮。   他之前只是草草看了林茂一眼,只觉得对方风韵天成,乃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可如今回过神来近距离与林茂见了这么一面,一颗心竟然忍不住怦怦乱跳,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江映雪……你竟这般与江映雪相似……”   一时之间,他那痴症又犯了,盯着林茂便喃喃嘀咕出声。   林茂不由一惊,开口便回道:“江映雪乃是百年前的古人,又是有绝色倾国之称的美人,在下不过寥落之人,哪里能及得上他……”   可童公子却仿佛完全没听见林茂的反驳一般,一双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粘在了林茂身上,看得他背后发麻。   林茂只听见童公子喃喃低语道:“那江映雪当年与威武将军肖瑶两人退隐江湖那么多年,难不成还真的留下了子孙后代让我碰见了?也对,应当是这样,那大将军为了江映雪甚至可以将唾手可得的帝位一拒了之,可见其情深义重。这样一对神仙眷侣,怎么可能连后代都未曾留下?”   林茂惊道:“什么?”   童公子又道:“我这一辈子为了画江映雪,周游全国寻觅美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像是你这样的人……明明连脸都不肯露出来,可我却知道,你定然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真美人儿。而这世上能够称为真美人的人,除了江映雪与她的后人,还能有谁?你,你究竟是什么人?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面容?若是能看到你的脸,想来我也终于能够画出真正的江映雪来……”   说着说着,童公子伸手便向林茂探来,想要去揭林茂脸上面巾。   林茂向后一躲,飞快地避开了童公子的手。   “还请自重!”   他厉声喝道。   而那童公子眼神却很是空洞,依旧不管不顾再向林茂伸出手来,显然那传言中御花门公子的“痴症”确实并非普通流言。   然而童公子的手还未来得及再探,一道黑影倏然闪过,随后童公子整个人便骤染软倒下去。   “别——”   林茂急急开口,总算从来人手中救下了童公子的一条性命。   帮他解决童公子的那人自然是常小青,倒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尾随林茂而来的。   “师父也太心软了,这人这般可疑,若是不杀了他恐怕后患无穷呢。”   既然见到童公子对林茂动手,常小青心中戾气顿生,浓厚的杀意溢于言表。   “他毕竟收留了我们。”林茂叹息道。   在风雪之中松口收留了这样可疑的三个人,哪怕对方只是因为林茂的身形和美貌做出如此决断,林茂也不可能任由常小青为了那一点风险便将童公子杀人灭口。   “而且我看他的言行举止,刚才那般举动并非出于恶意。”   他将童公子之前的传闻告知常小青,然后揉着眉心补充道——   “况且,刚才他说的一些话,让我心中很是在意。之后我恐怕还有话要仔细问他,你可千万不要冲动杀人。”   林茂说的,乃是童公子无意间透出来的那关于江映雪和威武将军肖瑶的只言片语。   威武将军肖瑶便是那率军起义,最后攻入皇宫的叛军之首。   民间传说与史书上关于他最为浓墨重彩的描述,便是他如何冷心冷面,无视了妖孽江映雪的蛊惑,将其活生生从皇宫中拖出来,又当着那昏君的面将其千刀万剐,最后将尸体推入江中,让那样一个祸害天下的绝世美人最后落到尸骨无存的下场。   但是按照童公子所说,那将军与江映雪的故事,却与那些传言截然不同。   情深义重?神仙眷侣?   这两个词落在江映雪与威武将军肖瑶身上,是那么的怪异和陌生。   尤其是在林茂早已知晓,那威武将军肖瑶便是自己的师父逍遥子这件事情之后……再听童公子说当初江映雪与肖瑶之间竟有一段深厚情缘,林茂又怎么可能不在意?   虽然早就知道当初的自己,那个叫江映雪的人被师父逍遥子藏了起来。   但是,但是那两个人之间怎么可能会有情爱?   林茂不由自主地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神色变化不定。 第196章   林茂犹自思索的同时, 他身边的常小青也是神色不定。   常小青当然也听到了那童公子说的一番话, 明明心中知道这人只不过是在胡言乱语, 可他的脑海中却出现了模糊的画面,和一道陌生却又带着奇妙熟悉感的声音。   一个面容苍老而清瘦的老人立于逆光之中,冷淡地看着“他”。   【“哦?你说你是真心爱恋茂儿?”】   【“胡闹……”】   【“我是真心爱恋猫儿, 还请师父成全!”】   常小青听到“自己”一字一句缓慢开口,虽然语句听着平静,却蕴含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模糊的画面中, 老人的唇边仿佛泛出一抹讽刺而冰冷的笑意。   【“那你是打算从此以再不成亲, 不生子,一生一世只与你师弟相知相守了?”】老人问道。   【“我心中既然已经有了他, 此生便已经圆满,哪里还需要去想那成亲生子之事?”】   【“你觉得……你以后不会后悔?”】   【“我与师弟两人只愿此生此世, 至死不离。】   【“呵……”】   渐渐的,声音和画面都暗淡了下去, 可常小青心中却很确信,刚才自己想起的那一幕并非胡思乱想,而是多年以前真正发生过的现实。   在这一瞬之间, 常小青甚至有些茫然, 仿佛自己便是画面中的那个人,而那个人正是他自己。   不,不对……   常小青暗地里摇了摇牙,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有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太过于嫉妒得到了师父此生爱恋的那个人,他那名义上的父亲常青, 所以脑海中才会出现这么多胡思乱想,有的时候甚至会觉得自己便是常青一般。   若是常青在此听见那童公子所说之话,想到那逍遥子和江映雪也曾有过爱恋之情……   常小青胸口顿时腾起一阵强烈的恶心之感。   “师父,这人所言不过是疯言疯语罢了,哪里又什么值得探究追问的地方?便是顾忌到他曾有恩于我们,碍于恩义不能杀他,也该在进建城之前想个办法制住他才对。”   常小青心中思绪沸腾,表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昔,这般平平稳稳地对林茂开口道。   林茂愣了愣,争论了两句后,到底没能拗得过常小青,让后者制住了童公子周身几处大穴后,才让常小青将童公子唤醒。   那人醒来后一眼看见常小青铁青的一张脸,吓得立刻便想要大喊,常小青便抬起一把匕首,将匕首尖对准了童公子的胸口,道:“不许喊,你若是喊——”   “啊啊——”   从童公子喉咙里冒出一声尖叫,不过尖叫尚未来得及出口,便被哑穴封成了一小段短促高亢的气音。   林茂眼看着常小青的脸彻底从青转黑,叹息一声走上前来,将常小青推到了一边。   “我来吧。”   他平平说道,接着便将童公子先前踢了两脚的那画稿捡了起来摆在那人面前,手指头各自捻住画稿的一边。   “你若是喊出声来,我立刻就把这张画给撕掉。”   他说。   果然,等常小青再将童公子的穴位打开,那白白胖胖的公子哥儿圆脸煞白,却始终没有吭声。   林茂眼底掠过一丝满意,接着道:“我并非坏人,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关于江映雪的事情。”   童公子一瞬之前尚且显得牙呲欲裂,只恨不能出声呼救,听到林茂这句话后,那对镶嵌在肥肉里的小眼睛瞬间便亮了亮。   林茂便接着问道:“那江映雪与肖瑶之间明明有挫骨扬灰之仇,你又凭什么要说,他们两个曾经是神仙眷侣?”   “唔唔唔……”   童公子激动了起来。   等到解开那哑穴,压根不需要常小青在一旁进行任何威逼利诱,林茂也顺顺利利地迎来了那童公子接下来那一长串的喋喋不休。   那童公子迷恋江映雪已是走火入魔的程度,这些年来翻遍正史野史,又到各地周游寻找当年与江映雪有关之人的子孙后代,只求能探寻到关于江映雪的只言片语。   没想到也正是因为这样,竟让这童公子拼凑出了一个与世人所知的完全不同的故事。   江映雪非但没有被威武将军肖瑶所杀亦或者是挫骨扬灰,相反,还被那肖瑶小心翼翼万般周全地保护了起来。   “而在那昏君面前被千刀万剐的人,不过是一个替身罢了……要不然那威武将军肖瑶又为何要将那人尸体推入江中呢?无非便是担心君王情深,擅自收敛尸骨,让人发现其中端倪而已……毕竟,以肖瑶对江映雪用情之深,哪怕他真的为帝位所惑欲杀江映雪,也决计不会伤害到江映雪的半根头发。”   童公子兴致勃勃地说道。   按照他的说法,肖瑶早在江映雪尚在宫中之时,便已对对方一见钟情。而他身为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为什么会忽然起义成为叛军头领,也不过是害怕他人领军,万一成事之后会闯入皇宫伤到江映雪。   而在那脍炙人口的手刃江映雪的戏码之后,肖瑶更是辞去帝位飘然而去,也是为了与被他藏在边陲小镇的江映雪长相厮守。   一个是曾经的祸国妖姬,一个是差点能登九五之位的大将军。   按照常理来说这两个人之后的故事也应当充满跌宕起伏阴谋背叛才对……   “但世事却总是出人意料,江映雪与肖瑶两人居住在一民风淳朴的小镇之中平淡过日,一直到那江映雪过世,肖瑶与她之间的浓情恩爱却不曾有一日消减。而那江映雪香消玉殒之后,当初留在小镇之类的亲卫与仆从便见到肖瑶在月下大笑一声‘我随你去’,随即便怀抱江映雪跳江而亡,只美人英雄,竟然真的做到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童公子说着说着,脸上不由浮现出了满满的憧憬与向往。   “……世事悲欢难料,从来都是欢情薄,悲仇多,我翻遍史书,竟只有这两人是这般圆满。所以才叫人愈发痴迷,欲罢不能。”   眼看着那童公子心满意足地给江映雪与逍遥子下了结论,林茂不由自主地微微蹙眉。他与常小青对视一眼,视线在半空微微一碰,随即两人又各自别开视线。   在普通人眼里看来,那江映雪与肖瑶两人是过了完美恩爱的一生,但林茂和常小青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此事绝非童公子所想的那样圆满。   若是真的圆满,又怎么可能有此时此刻的林茂,又怎么可能有几十年前被自己的徒弟围攻而亡,尸骨无存的忘忧谷逍遥子?   偏偏那童公子纵然有些疯疯癫癫,在追寻江映雪过往这件事上却绝未胡来。那些史料与考证,还有他自己前去探寻到的后人证词,都被分门别类详细地记录下来。   童公子难得见到有人竟然愿意听他讲这江映雪与肖瑶之事,也不管常小青之前曾经对他下手,依旧献宝一般将那些记录一本一本翻出来给林茂看。   而恰在林茂查看那些记录之时,马车外隐隐约约传来了悠长婉转的唱词,一字一句,声声情深,爱恋盎然。   那是不明所以的戏班子里有人在闲暇之余在远处练习吊嗓而已,唱的也正是那童公子亲手写的剧本子……那江映雪与肖瑶恩爱白头的一生一世。   偏偏也就是这样的唱词,声声都落到了林茂的心里。   他明明尚在翻看手头的记录,绢纸上的字句却在渐渐变形,幻化成一幕一幕陌生的场景。   林茂看见了一个异常娇媚,面容年轻的绝色少年。   那少年有着与他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可是眼神却显得异常苍老和寂寥。   那是……江映雪。   林茂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旁观者,但又像是亲历之人。   他看着江映雪是如何抱着愤恨之心入世祸害人间,又看到他是如何被人留在宫中,纵然有万千宠爱在身,却始终不曾真正欢愉。   再然后,林茂借着江映雪的眼睛,跨越了百年时光,亲眼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肖瑶。   “唔……”   “师父!”   现实中的林茂身形一震,脸色煞白,连手中的纪录都拿不稳,任由那小册子砰然落地。   常小青一惊,连忙上前抱住林茂。   但让常小青没想到的是,林茂猝不及防抬头看见他,神色瞬间便变得更加难看了。   “师……师父?”   常小青一眼窥见林茂在那一刻的眼神,周身顿时一阵刺骨冰凉。   他从未见过林茂这样的眼神……这样混合着惊恐,害怕和不敢相信的眼神。   而他不知道的是,林茂之所以会这样看他,是因为在那个似幻似真的幻觉中,林茂看见了肖瑶的模样。   肖瑶长得竟然与常小青,一模一样。   不,若是按照正确的说法,应该说常小青长得与肖瑶,完全一样。   林茂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他以为自己很熟悉逍遥子……那个宛若祖父一般慈爱地养育他长大的老人。   在林茂的印象中,逍遥子一直便是那副苍老而清瘦的模样。   但他完全没有想到,在逍遥子年轻的时候,会有着那样一张熟悉的面容。   那是林茂此生此世最刻骨铭心的一张脸。   林茂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常小青。   常小青,常青,还有逍遥子……   这三人的容貌,竟然是这般全然一致,除了气质有差之外,他们的五官外貌,完全没有任何的区别。   而且林茂更加没有忘记,持香长老曾经说过。   江映雪在宫中遇见的那位肖瑶将军,有着一张与千机公子一模一样的面容。   “呕……”   林茂猛然弯下腰去,他有些想要呕吐。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没错……   逍遥子是千机的克隆人。   常青是逍遥子的克隆人。   而常小青是常青的克隆人。   ……   唔…… 第197章   后来的事情, 林茂便有些记不清了。   从马车上离开之后, 他便大病了一场。   只是这一次的病却并不是在身体上, 而是在心魂上。   他的记忆变得模糊和混乱,时间对于他来说不再是一条向前流淌的河流,而是一场混乱的风暴。   现在与过去, 真实与虚幻相互交织在一起,让林茂的思维变成了一团乱麻。   林茂开始频繁地陷入梦幻——并非是在沉沉睡去时做的那种梦,而是在现实中忽然沉入远久的过去。   在那个梦里, 他并非如今这个懦弱无能的林茂, 而是心冷如铁,身负无数人的血泪罪孽的江映雪。而守候在他身边的, 也并非沉默寡言的常小青,而是更加冷静也更加执着的肖瑶。   在梦里的肖瑶与江映雪并没有像是林茂所期望的那样恪守君子之交……   他们两人之间, 确实便如童公子所说的那般,是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   肖瑶的面容固然与常青乃至常小青一模一样, 但思维手段缜密周道却绝非常青父子两人所及。他的性情武功,都确实称得上是举世无双——有英雄豪杰的盖世气魄,在江映雪面前却也会不经意透露出少年儿郎似的初开情窦;有上位者的铮然铁血, 却也有堪称柔软的慈悲情怀;有一身堪称无敌的深厚武功, 却也能挽着袖子下厨煮羹……   江映雪不知道之后发生的事情,但林茂知道。   倘若那些情爱之后真的有白头偕老的完满结局,又怎么可能有如今正在幻觉苦苦煎熬的林茂?   好在日子一天天过,从最开始的不知身在何处,到之后的昏昏欲睡, 林茂终于好转了起来。   这场精神上的大病让林茂在一片混乱中度过了所有难熬的赶路时日,而等到他终于清醒到可以处理眼前事物之时,建城已经在不远之处。   “师父,你可还好?”   常小青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掀开马车的车帘走了进来。   林茂皱了皱眉头,在闻到那熟悉的苦味之后瞬间就分辨出来那药汤里大概放了几十种安神补气的药物——贵是很贵,但真要说对他有什么用,只有老天爷才知道。   而且如今比起喝药,林茂总觉得让常小青远离自己一些时日,恐怕对他的这场病会更好一些。   他并没有告诉常小青,那古人千机公子,还有之后的逍遥子乃至常青,都与他长得一模一样这件事情。   其实当时他心神剧震尚未反应过来,如今大病一场只能在马车中休息,这大把的空闲时间自然足够林茂想通一些事情。   常小青是肉蛹身……   而且恐怕他压根就是常师兄备下来的后路之一。   也就是因为这样,常小青才有可能跟常师兄这般相似。   那么由此向上推,常师兄恐怕也是师父逍遥子给自己准备的肉蛹身?   而那千机老人是否也……   这样的推论,林茂只敢粗粗想一想便不敢深入下去。他很怕自己真的会忍不住发疯。   其实按照民间说法,父子之前异常相似也不是没有前例的事情。   在从那场漫长的梦境中骤然清醒过来之后,林茂在心底对自己这么说道。   要知道那林生,江映雪若真说起来,与他其实都是同一人。   千机公子乃至师父逍遥子还有常师兄若都只是一个人制造出来的另一个肉蛹身……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那荒谬的事情。   林茂骤然封闭了自己的想法,强迫自己在面对常小青时候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问。   ……   所以,在面对常小青的关切时候,无论心中多么怪异,林茂却始终摆出了自己应该有的平静模样。   “自然是要比昨日好一些的。”   林茂懒洋洋地答道。   但他并没有意识到清醒之后的自己,言行举止中竟然隐隐带上了一些江映雪的影子。   常小青并不知道自己的师父内心曾有过一段那般艰难的天人交战。只不过他一听到林茂那慵懒的声调,便忍不住垂眸看向手中的药碗——黑色的汤药表面泛起一阵涟漪,正像是他此时的心湖。   不得不说,原本那个木头一般不解风情的师父就已经足够引得他神思不属的了,如今的林茂,更是让常小青有些招架不住。   “那证明这些汤药还是有些作用的。”   常小青干巴巴地说道,明明知道不可以,却依然忍不住用灼热的视线将林茂的全身勾勒了一遍。林茂被厚实的丝棉夹袄包裹得严严实实,兔毛绒的领子衬得他一张脸白皙粉嫩,吹弹可破。   只是毕竟还是病了一场,一张脸仿佛比平日又要小巧了一点,看上去让他愈发显得柔弱。   在林茂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之后,他无比庆幸地发现常小青并没有在冲动下取了童公子的性命。然而可疑的事情是,现在他们三人的待遇几乎快要比肩戏班的班主,不仅不需要再在那颠簸的行李板车上煎熬度日,更是日日都有数不尽的精美衣食供林茂享用。   至于那童公子本人,却一见到林茂便要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躲上很远。   林茂:“……”   他大病初愈,实在不太想去探究自己恍惚时常小青究竟做了什么。   车厢里,林茂接过汤药,一饮而尽,然后便掀开了车窗,向外看了一眼,建城那巍峨的城墙已经隐约可见。   “大概天黑之前我们便能进城了。”   他在心中暗算了一下距离与速度,然后开口道。   常小青伸出手,按着林茂的指尖,将车帘放了下来。   “师父小心着凉。”   常小青道。   林茂依旧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哪里又这么娇弱了,你看伽若天天都在外面吹风,不也好好的吗?”   原来林茂情况不对的时候,伽若反倒一点一点地好了起来。   只不过即便是将身体修复得差不多了,伽若为人处世依旧显得与平常人格格不入。   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诡异,更加阴森。   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外加那一丁点小小的阴暗心思)在那不知道该说是人还是花的和尚完全清醒之后,他便被常小青赶到了林茂所在的马车之外盘膝打坐——也好为林茂遮挡些狂蜂浪蝶。   “有什么事情吗?”   刚提到伽若,便见到车门的门帘上微微一晃,一颗雪白的光头倏然露了出来。   林茂连忙苦笑摇头,伽若冷冷看了一眼常小青,慢慢又将身体缩了回去。   常小青只当没有察觉到伽若对他的敌意,依旧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林茂身上。   “我还是没照顾好师父你,竟让你遭了那么大的罪过。”   林茂皱了皱眉,并未应下这句话。   “那倒不至于,说实在的,比起之前我年老体衰,缠绵病榻时的状况,这一次我也不过是做了一些梦而已,哪里又说得上是在遭罪。而且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了一件事情,江映雪与师父两个人,恐怕真的是……”   林茂皱着眉头,慢条斯理地对常小青轻声开口道。   “是什么?”   常小青守在林茂旁边,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师父道。   自林茂终于清醒之后,这个之前还宛若修罗一般阴森可怖的男子瞬间便是春风化雨和蔼可亲的模样,一双眼睛更是好像粘在了林茂身上一般,一刻都不曾移开。   “是一对所谓的神仙眷侣。”   林茂想了想才将那个词套在江映雪与逍遥子身上。   然而多少还是感觉怪异和微妙。   幻梦中的肖瑶与他认知中的师父实在相差太大,当他大病时候半梦半醒沉浸于江映雪的情绪中时候尚且不明显,如今一旦清醒,过去与回忆之间的冲突便变得格外明显起来。   总之在林茂记忆中,师父哪怕再慈爱,也绝不是回忆中那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江映雪和肖瑶之间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茂有心再想,奈何病弱体虚,脑力一旦用得太多,便觉得头晕目眩,只能暂时将这个疑惑放在一旁。   更何况就在他苦苦思索的这段时间里,童公子已经带着他那浩浩荡荡的戏班子进了建城。   就跟常小青与林茂之前设想的那般,在这建城的城门两边,确实有一些显而易见的眼线正在盯梢——   那正在脚店歇脚,袖口衣襟却一线雪白的“脚夫”;说是在卖花,篮子里的鲜花却大喇喇摆在那里连块湿布都不曾掩盖的卖花姑娘;眼睛滴溜溜乱转,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连砍价都格外爽快的“小贩”……   这些人自以为掩盖得很好,可常小青视线不过从他们身上一掠而过,心中便已经有了计较。   而至于常小青之前打的那番算盘,这一次也确实没有落空。   童公子身为御花门的大公子,哪怕已经跟家里闹翻了,这家中的势力该照拂的还是有照拂。城门口的守卫不过粗粗看了那浩浩荡荡的马车与箱笼一眼,钱袋子都没收便笑眯眯地将童公子一行人放进了建城。   至于之前便已经在常小青这厢露陷的那些探子,在看见戏班主人竟然是童公子之后,也很快就失去了对这一行人的兴趣。   而一进建城,之前还对林茂与常小青两人避之不及的童公子便顶着一张满是冷汗的白脸,怯生生地挪进了马车。   “常,常,常少侠……”   他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你看,这建城也到了,城门也进了,我这戏班子人多事杂的,可不要耽误您的行程。”   话说的委婉,赶人的意思却很明显。   只是想要赶人的这人瑟瑟发抖的模样看在林茂眼里,几乎算得上有些可怜。   林茂听见这倒霉公子哥儿连说话都结巴了,忍不住又看了常小青一眼。   【你到底做了什么?】   林茂难掩疑问。   常小青隔着童公子硕大的身躯,冲着林茂眯着眼睛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那童公子发现马车中两人都不答话,一张脸皱成一团,差一点就快要哭出来了。   “若是大侠不满意,我这里还有黄金千——”   “嘘——”   常小青身上原本尚有几分戏谑之态听着童公子求饶,但忽然间便脸色一肃,伸手止住了那人的说话。   而与此同时,马车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喧嚣之声。   “白若林,我艹你奶奶的!你做的这些事情,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在一片混杂的马匹嘶鸣刀枪交战之声中,一个浑厚有力中气十足的嘶哑男声几乎响彻云霄。   “闭嘴,我持正府白府主的名号哪里是你这等混人乱喊的!”   紧接着回应那人的,是一个气急败坏的尖细声音。   林茂先是听到持正府的名号,紧接着又听见“白府主”三个字,脸色顿时一变。   这个时候,马车外那嘶哑男声的声音仿佛比之前还要更响了一些。   只听见那人大声喊道:“持正府?我们持正府里从来都没有个欺师灭祖的小兔儿爷当府主的!”   果然,另外那尖细的声音愈发惊怒:“林铁头,你嘴巴干净点!我敬你当初也是持正府里响当当一条好汉才对你手下留情!你如今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白府主乃是当今圣上亲自下旨封的持正府府主,你们这帮家伙难不成还敢不认?!” 第198章   皇帝亲自下旨换了持正府的掌控人?   林茂听到这里, 脸上更是一片铁青, 也顾不得如今自己身份有异, 直接将车窗帘子拨开了一条小缝朝外望去。   马车之外,果然是一片兵荒马乱。   那童公子为了避人耳目,在进城后特意支开其他人, 单独将林茂这辆马车驶到某条偏僻无人的小巷之中。没想到这条小巷之所以这般僻静,不过是因为它旁边就是建城持正府。而此时那两拨人互相争斗闯入小巷之中,顿时就将小巷的入口出口都堵得严严实实。   那两拨人中, 其中一波人皆是身穿紫衣, 身形踉跄,满身血腥之气, 而与他们对峙的,则身着白衣。后者不仅比前者人数多出了数倍, 兵器更是精良了许多,只是这些人身上的气息却多有些虚浮, 显然只是一些江湖上的二流角色。   反倒是那紫衣人虽然人少势弱,却是且战且退,章法有度, 腰间挂着相当显眼的持正府猫头牌, 打扮上却又与持正府官服迥异。   林茂眼尖,一眼便看到白衣人身上竟然都佩戴有持正府的标志,眉头更是紧紧地锁在了一起——若是龚宁紫掌控之下的持正府,那些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持正府看上眼的。   而那声音尖细的说话之人,也正是那白衣人中间的一个。   至于那跟他对峙的林铁头, 自然便是紫衣人中的一员——林茂一眼便见到了他的模样,跟声音不大一样的是那人也并非那等彪悍大汉,而是一个已经年过五十,身形瘦小的老头儿。年轻时候大概武功不弱,但恐怕年老时有受过重伤,林茂一看之下便发觉他步伐虚浮,内府空虚。   若是猜得没错,恐怕这人之前也是持正府的下级成员。   只是为何竟然有些眼熟的样子……   林茂看着那人许久,但想了半天也不曾从记忆中扒拉出这样一个老汉。   林铁头听到那白衣人的威胁,不怒反笑,长笑之后冲着地面唾了一口,冷冷道;“我铁头领着持正府的这帮老兄弟,上无愧天,下无愧地,这辈子终于也算是对得起龚宁紫龚大人对我们的情谊,哪怕去了阴间见到阎王爷,我的膝盖也不会软——倒是你们这帮子狗仗人势的东西,还有你那个欺师灭祖的小兔子白若林,你们敢对天发誓自己无愧天地吗?那白若林之前不过是个下九流地方里千人骑万人跨的狗东西,走了八千年大运让龚大人救了回去,还留了他做自己的徒弟,可如今龚大人不过病重,那姓白的狗东西竟然就这般吃相难看地抢了他的权,还要来杀我们这些知道青红皂白的老人——”   那林铁头人虽然老且瘦小,可是声如洪钟思维敏捷,这一席话说的毒辣无比,中间那白衣人三番几次急吼吼想来打断他,却都被林铁头周围的一帮兄弟给打了回去。   甚至那原本杳无人迹的小巷两端,都稀稀拉拉有人渐渐被林铁头那一番话吸引着围了过来,远远地站在那两边小心翼翼地探看着。   白衣领头之人眼看情势不对,一张脸皮气成紫红,也顾不得表面上的那点道义,对着身边的手下一声令下“给我拿下这帮叛逆”,随后便持刀朝着林铁头几人齐齐涌了上去。   林铁头几人之前尚有能力与这些白衣人对峙,靠的其实也不过是这些人碍于颜面,不好以多欺少,这时候既然脸皮都已经撕破了,林老头几人不过顽抗了片刻,便被齐齐拿下。   “白若林,你欺师灭祖!你不得好——”   林铁头眼看着身边人纷纷倒下,自己也被粗暴地锁住胳膊拷上镣铐,心知自己这番恐怕只能是死路一条,登时双目通红,涟涟泪下,拼着最后一口力气了冲天狂啸了几句。   但话尚未说完,便被那之前与他对骂之人一指点在喉间,随即他的身形一软,死猪一般被人拖走了。   “师……”   常小青眼看着林茂眼神变得格外陌生和可怕,揣摩着师父的心意便想跳出车厢救下那些紫衣人,却没想到林茂在他开口之前便用力在他手上按了按,示意他稍安勿动。   “……”   车厢里顿时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马车外那些人凌乱嘈杂的声音不断地飘进来。   一直等到那挂着持正府牌子的白衣人全部退走,林茂才幽幽转头看向童公子。   那童公子一对上林茂此时的视线,整个人情不自禁又抖了抖。   “童公子,”林茂一字一句,缓缓地开口道,“这一路上叨扰你良久,本已是无奈。然而这一次却还要麻烦你最后一次……”   童公子忍不住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道:“请,请说。”   “我想麻烦你帮我去查一查,这持正府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林茂道。   ……   从入城时候的境况来看,林茂便知御花门在这建城中势力不小,而童公子这一明面上的不肖子孙,也依旧有受到家族的照顾。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有一丝犹豫地派出了此人去帮他探查情况。   果然不过过了两个时辰,在建城某处不起眼的客栈房间内,林茂便拿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   “呵……太子被圈禁,龚宁紫重病殆死,白若林继任持正府?”   要说林茂在车厢之内时神色难看,此时看完了手中那些消息的他,整张脸便已是一片乌云弥漫。   在他与常小青带着伽若三人在荒山野岭偏僻小城中被悬赏追杀之时,朝堂之上竟然也是一片血雨腥风。   云皇唯一的孩子琼太子殚精竭虑这么多年,一朝回京,竟然还是被云皇拿下。给的罪名也相当惊世骇俗——在京城之中行巫蛊之术,杀人无数只为弑君,如今太子被死死地圈禁在皇城之中,眼看着一日熬过一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被赐死。   而龚宁紫的消息还要更加耐人寻味一些……   按照如今流传出来的主流消息,琼太子弑君之举,就是龚宁紫协助所为。是故琼太子被圈禁后,他也被云皇拿下,对外说是病重,可实际上从那一日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踪影——恐怕此时的那位三应书生,早就已经死了。   纵然没有人敢给出确切的消息,但几乎所有人对此都报以一种心知肚明之态。   而龚宁紫唯一的徒弟白若林之后的举动,似乎也在隐证这个说法——白若林从继任持正府府主之后,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排除异己。   所有不服从他,亦或者对他所做作为存疑的龚派成员,全部都被他以各种罪名踢出了持正府,最后再被持正府以江湖叛逆的名义抓捕起来。   而在血洗持正府后,白若林更是在江湖上广招人马,一点一滴地用自己的人手将龚宁紫之前布下的明线暗线全部挤压出去。   照理来说,白若林这般疯狂的举动本不应该成功,奈何白若林的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靠山……   皇帝。   “云皇想要让龚宁紫死。”   林茂抬手将那些消息一点一点撕碎,然后投入了火盆。   无论云皇多么平庸,多么狭隘,但只要他在皇帝这个位置上坐上一日,他便始终拥有这世上最高的权柄。   所以一旦龚宁紫消失不见,持正府中那些下属无论多么武功高强,多么忠心耿耿,依旧敌不过那薄情寡义的白若林,也敌不过那些为钱为权而来的乌合之众。   多么讽刺……   林茂盯着火盆中腾起的火苗,神色有些恍惚。   常小青一听到龚宁紫这个名字便觉得胸闷气短,正待说话,旁边便传来了一个干巴巴却额外认真的声音——   “我去杀了那些讨厌的人。”   常小青额角一跳,嘴唇紧紧地抿住了。   说话的人,自然便是伽若。   之前进城的时候,他作为一个颇为显眼的和尚,被塞进了戏班子的箱笼之中掩人耳目,因此并未和林茂等人一起目睹持正府旁那一幕相互争斗的惨剧。   但这并不妨碍这和尚察言观色,探到林茂心绪不佳的端由。   “多谢好意,但是不用……你也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林茂叹了一口气,飞快地打消了伽若的提议。   其实直到此刻,林茂心中依旧有一种不真实之感。   龚宁紫竟然会重病殆死?还会被他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夺取权柄地位而无能为力?   无论如何,林茂都没相信龚宁紫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此事终究还是不对劲……”   林茂在屋内来回走了几圈,喃喃出声。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来白天里见到的那人为何那般熟悉。   他在年轻的时候,曾经与这人见过!   当年他与龚宁紫决裂之后数十多年,每逢年节便有人隐姓埋名将大批奇珍异宝以年礼的名义送入忘忧谷,然后又被林茂派人一一将东西扔出谷外。   而当时来送年礼的人,就是这林铁头!   只是那个时候的林铁头不过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时过境迁,林茂没想到自己再见他时候,对方已经变成了这般老麦不堪的模样。   想起林铁头的身份之后,常小青抬头看向常小青,然后是伽若。   “入夜之后,你们两人可否带我进持正府探查一番?”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林茂本应该先去探看自己的徒弟季无鸣才对。   但是白日里的所见所闻实在让林茂心中不安至极,如今倒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先去持正府中看看情况才能让林茂心安。   更何况,那林铁头既是熟人,林茂就更加不可能任由他被那白若林派的败类欺侮至此。 第199章   既是林茂提出了要求, 房中常小青与伽若两人又怎么可能不一口答应。   那常小青更是忍不住多看了伽若一眼, 正巧对上伽若直愣愣的目光——这两人互相都不甚喜欢对方, 但此时却   是心有灵犀一般,不过目光一碰,便知道彼此都有暗暗较劲之意。   于是三人草草计议了一番, 在那客栈中等到天将将擦黑,便一齐从窗口翻了出去。林茂之前定了这客栈房间便是看中客栈旁边便是一片野林少有人来。这时常小青与伽若一人托着他的一只胳膊,从那二楼落到地上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发出。   因为不敢搭车露了形迹, 三人便借着夜色在巷陌楼阁的屋檐墙沿上一路飞纵潜行, 暗暗摸到了持正府的院墙之下。   这建城乃是仅次于京城的繁华大城,持正府的分舵建在这里也是气势恢宏, 金碧辉煌,并不比京城持正府逊色多少。而且恐怕因为武林盟在此而江湖人士众多的缘故, 建城持正府建得要比别处复杂许多,亭台楼阁一层叠着一层, 即便是登高望远窥探其中布局也只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屋檐窗栏,更不消说,从持正府的墙边开始, 那一道一道的机关便也如同京城持正府一样密密麻麻地布下来, 普通江湖人士倘若贸然闯进去,恐怕真要落个尸骨无存的惨状。   林茂与常小青和伽若三人从那持正府门口一掠而过,余光一瞥便见着那朱红色大门两侧与上下都有八卦钉骨阵和长春阵,另外还有若干天机阁压箱底的险恶机关。   从正门破阵而入倒也不是办不到,但是林茂既然要夜探持正府, 为的也就是避人耳目。可三人再绕了持正府走了一圈,才发现此地竟然宛若铁桶一般全无死角——那大门固然布置得险恶,但环绕了整座持正府的高耸的那一片“铁壁”却更是难以解决的大麻烦。   “这持正府好大的手笔……”   常小青轻轻抬手在一面“铜墙”上抚了抚,轻声叹道。   他手下的砖石从表面和用途来看倒是确实与普通青砖并无两样,但也不知持正府做了什么工序,一整片砖墙摸上去竟然冰凉如铁,滑到苍蝇都站不住脚。   这便是持正府鼎鼎有名的“铁壁”了,经过某种特殊工艺砌成的铁壁冰冷如铁光滑如冰,刀枪剑戟等闲留不下痕迹,想凭着轻功在上面飞檐走壁更是因为无处借力而变成妄想。   伽若听得常小青一声感慨,赤瞳微微一缩,几根藤蔓看似缓慢时则迅捷自手腕蔓生而出,眼看着便要往那墙头探去。   “别——”   林茂一眼看见,一声低呼,一伸手拽着伽若猛然往后一跃。   只见墙头似有金属光泽微微一闪而过,那藤蔓顶端一小截嫩芽被一切为二,软软掉落在地上。   林茂抬眼瞥了一眼墙头,低声解释道:“持正府墙头处多设有铁风车,无论鸟兽亦或者闲杂人等一旦探过界限便会被铁风车切碎。”   “……”   伽若默不作声地将藤蔓收了回来。   常小青眼看着伽若这般行事,面上表情不变,眼中神色却显得颇为满意。   刚才他那一声感慨,说白了就是特意说给伽若这满脑子草的和尚听的。   林茂有些责备地越过伽若瞪了常小青一眼,然后踱步靠近了墙角。   之前也说过,持正府的这繁复机关对于普通的江湖人士来说十分难办。   但偏偏这一次来到的持正府墙下的,是林茂。而林茂对于持正府来说,还真不是什么“普通人”。   林茂留了林茂与伽若两人各分一边,两方放风,而他自己沿着持正府高耸的院墙来回走了几趟,嘴里念念有词计算着院墙的距离,没过多久,他忽然便停了下来,双手在那平平无奇的院墙上寻了几个砖块,按照某种特殊的顺序依次轻轻按下。   “咔嚓——”   一声细小的声音从那砖墙石缝中细细传出。   只见那坚不可摧的“铁壁”上平平移开了一道只能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小门出来。   林茂回头看了看身后两人,垂眸平平开口道:“……持正府中也是有人需要掩人耳目偷偷出入的。”   而林茂这一次打开的,正是仅供持正府暗线进出持正府内外的后门之一。   这后门的密令严格说起来,只有持正府高位的那几个人才能知道。但林茂手头不仅有着密令,这密令还与其他人所拿到的截然不同。   哪怕红牡丹这种令主之一,手中的密令其实也只能打开特定的几扇后门或者解开某条路线上的机关。   但林茂却单凭手中这道密令,在偌大一座持正府中畅行无阻:不仅是最外围的那道小门,还有接下来的各层机关阵法,都被他轻轻松松便解除通过。   这让原本还以为会有一场又一场恶斗的常小青多少感觉有些微妙和奇异。   “师父好生厉害。”   又过了一道关卡后,常小青凝望着林茂的背影笑嘻嘻赞叹道。   要知道刚才那道关卡之凶险精妙已是举世难见,常小青在通过之时在心中暗自揣摩了一下机关发动时的状况,即便是身负那么高的武功,也依旧难掩后怕之意。   倘若不是林茂出手率先解除了那些机关的发动,恐怕光走到这里,他和伽若两人之间必有一人要重伤。   不过常小青却不知道他那一声赞叹,反倒让林茂身形微微僵硬了一瞬。   林茂手上的这道能够让他畅通无阻的“金钥匙”,自然是来自于那位与他决裂已久的龚宁紫。   可当初刚得到这密令时,他与龚宁紫尚是可交心交命的挚友。   当年持正府不过初建,龚宁紫便眼巴巴地将那密令送到林茂手中,之后还要郑重其事地嘱咐——   【“你记得这几个字的顺序,只要我还在人世一天,我便能保证你在持正府中横着走都安生无事。”】   【“噗……就你那破府邸的一点粗浅机关,还要让我记这些没用的东西吗?那些阵法这般简陋,我跨一脚便可以过去了……”】   依稀记得,当时的自己似乎还嘲笑过龚宁紫吧?   林茂在心中暗暗叹道。   谁又能想到之后的持正府会成为这么一个人人生畏的庞然大物……   而他本人又仅靠着那么多年前记下的密令,在这个庞然大物的内部四处探听消息,只为了去救龚宁紫?   所谓世事弄人,不过如此。   林茂心下甚是苦涩,脚步却不曾有半点停歇。   这持正府内先前固然是一片肃然,但一切都是井井有条按部就班,所有人各司其位不曾见半点慌乱。但现在的持正府内却是今非昔比。   该有的次序依旧还是有……但也不过是勉强维持罢了。   林茂与常小青伽若两人隐于暗影之中四下刺探,所见之人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轻浮散漫的新来之人,要么是惶恐不安满腹心事的懦弱旧故。   整个持正府中一片人心惶惶,所有人都是心浮气躁的模样,林茂在持正府中闲逛了大半夜,竟没有一人有所察觉。   “若是龚宁紫知道此事,恐怕会要生气很久了。”   林茂从某个持正府成员的窗下离开,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正在逐渐西沉的明月,苦笑着说道。   这一夜下来,三人听了无数消息八卦,有用的东西却半点没寻到。   而就在这时,常小青忽然顿下脚步,侧耳做出倾听模样。   “有闷哼声。”   常小青道。   “血的气味……”   伽若也随即开口。   林茂听到两人开口,眼神顿时一亮。   “总算找到了!”   他伸手在常小青和伽若的肩头各自一拍,面色终于松快了些许。   林茂此次夜探持正府,一是为了探查关于龚宁紫的消息,二便是要去救那与他有过赠年礼之缘的林铁头。   既然有人在闷哼又有血腥味——想来这持正府的刑堂便在不远处了。   果然,有常小青和伽若循声辨味,这一次三人倒是相当顺利地找到了那极为隐蔽的刑堂。   恐怕是怕人劫狱,持正府刑堂设得十分隐秘,入口处竟然是在一口枯井的内部——倒也难怪林茂三人找了这么久才找到。   而在那刑堂的另一侧,便是持正府用来关押江湖案犯的牢房。只不过这个时候的牢房中,却挤满了持正府自己的人手。   他们多半都身受重伤,无一例外,皆穿紫衣,显然都是龚宁紫一派的嫡系人马。   (好个白若林——)   三人隐藏踪迹掠到刑堂之中,伏在刑堂上空的房梁之上。   只需稍稍低头,便能将牢房与刑堂中的场景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牢房中一片沉沉暮气,而刑堂中却恰好在刑讯着某人。   一个老而瘦小的汉子被死死绑在木桩之上,头脸已是血肉模糊,不是那林铁头又是谁。   “啪——”   一声锐利的鞭子声响。   与此同时,便是鲜血四溅,林铁头身上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手持长鞭的白衣人冷笑着看向面前的林铁头。   “怎么了?这是还打算继续嘴硬下去咯?”   不消说,掌管刑讯之人便是之前与林铁头对峙的那个尖嗓子。   只不过比起白天来,那尖嗓子在刑堂中可要威风多了……也要狠毒多了。   从白天到现在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之前那个林铁头却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但即便是这样,面对尖嗓子的严刑逼供,林铁头依旧是那般油盐不进的模样。   “我呸……”   他耷拉着脖子,冲着地上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显然并不想理会尖嗓子。   尖嗓子见到此人这幅模样,三角眼中顿时迸射出一股阴毒。   “呵,林铁头,你现在摆出这幅模样,吃苦的只有你自己。”他刻意将声音放柔,但却比先前还要更让人觉得恶毒可怕许多,只见他低声冲着旁边的人吩咐了一句,不多时便有人手托着软帕,低着头小心翼翼送到了尖嗓子的手边。   那帕上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十根半指宽,一尺长的细长竹签,竹签的一头尚能看出竹木本色,但另一头却被削得尖尖的,已被染成一段黑红。   尖嗓子慢条斯理抽出一根竹签,在手心上拍了拍,笑道:“你看,这竹签子看着不起眼,但是顺着指甲缝往指根这么一扎,再把指甲一片一片地挑开来……啧啧啧,可是很痛的。老爷子你也这么大岁数了,又何苦让自己受这般苦呢?不过就是让你将把一些陈年旧事跟我们白府主那边交待一遍而已,哪来的那么多事儿?”   林铁头之前还是一幅死气沉沉的模样,听到尖嗓子说起“陈年旧事”四个字,反倒忽然精神起来,抬眼冷冷看了尖嗓子一眼。   那尖嗓子被他的目光一刺,脸色顿时又阴沉了许多。   而在这几人上方,林茂的眼底也是一片森冷。   林茂白日里见到那林铁头等人纵然受伤却依旧中气十足的模样,尚且还能掩住心中怒气。   可如今再看刑堂中的景象,一股无名火只烧得他牙关嘎吱作响。;   (好个欺师灭祖的白若林!不过为了夺权而已,竟要这般折辱自己师父手下的老人吗?)   林茂在心中咬牙切齿地想道。   而就在此时,林茂忽然听到那尖嗓子开口道:“当年龚……龚宁紫派人去忘忧谷送年礼,你是去得最多的一个人,就把那忘忧谷中的一草一木,那林茂的一言一行都细细地说上一遍,就这么简单而已,老头子你可不要自讨苦吃。”   忘忧谷?   林茂完全没有意料到,这林铁头受到这般折磨,竟然会跟自己有关。   而也就是在“忘忧谷”三个字透出来的瞬间,林茂便敏锐地感觉到身旁的常小青气息骤然一变。   【稍等片刻——】   林茂对着一脸杀意的常小青投去一抹稍安勿躁的眼神。   他总觉得接下来尖嗓子要说的事情,恐怕很是重要。   果然,那尖嗓子不等林铁头回应,便继续喋喋不休地絮叨了下去。   “白府主如今也是为了皇上办事,所以才这么急着想知道那忘忧谷中的所有事项……而白府主的事情若是办得好了,他也才好在皇上面前为了你们龚宁紫龚老府主美言几句,指不定还能救下他的一条性命呢。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你们这些人脑子偏偏转不过弯来?”   林铁头咳嗽了几声,冷冷笑道:“办事?办什么事情?林老谷主的尸身不是都被你们抢了过去么?怎么如今又要来问当年忘忧谷的事情了?谁不知道,这持正府里上上下下,对谁都可以刨根究底追循来路去脉,但唯独对忘忧谷林老谷主,得是恭恭敬敬,不得有任何疏忽怠慢?忘忧谷的事情,整个持正府里除了龚府主可以过问,其他任何人都不得插手,这可是龚府主定下的铁律。你问我当年忘忧谷里的事情……嘿嘿,对不住,小老头儿记性不好,老早便忘了。”   “你——白府主要办的事情,哪里是你这种小角色能够过问的!”   尖嗓子一张脸整个都扭曲了起来,他显然差点要骂出什么来,但到了最后关头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可也正是他这个举动,让房梁上的林茂更是心生疑惑。   持正府的白若林正在查忘忧谷的事情?   还有那尸身又是怎么回事?   他皱了皱眉头,身形微凝,正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跳下去抓着那尖嗓子问个明白,没想到恰在此时,有人如同一道漆黑的影子一般,忽然出现在了刑堂之中。   “黑鸟?”   那尖嗓子一回头正对上一个黑影,整个人吓得在原地也跳了两跳。   但那影子与尖嗓子俨然是同一派系,尖嗓子冷静下来后,林茂便看着黑影子凑到了尖嗓子的耳边,嘴唇微微动了动,显然是说了什么。   只可惜他如今武功不高,隔了这么远只能见到影子嘴型微动,却听不清对方究竟在说什么。   而常小青武功高出林茂甚多,凝神一听之后,脸色倏然一变。   紧接着常小青便默默伸出一只手捏住了林茂的掌心,以指为笔,在林茂手心一笔一划地写到——   【他们着急探寻忘忧谷中之事,如今要对武林盟中大师兄下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季无鸣:“师傅,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 」∠)_ 第200章   什么?!   持正府的人要对季无鸣出手?   林茂的脸色顿时变了, 但他骤然变醒悟过来——   啊, 是了, 没错!   连林铁头这等不过在多年前去忘忧谷送过一些年礼的人都被这般想法设法地抓起来严刑拷打,更何况季无鸣?!   要知道季无鸣可是林茂的大徒弟,而且他如今武功尽失昏迷不醒, 武林盟对其也早有背弃之意。倘若林茂自己是那白若林,也绝对会想办法从季无鸣处开刀才对。   事到如今,林茂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小青, 伽若, 动手!”   他脸色冰冷,阴沉沉一声低语, 自己率先便跳下了房梁。   “什么人?”   尖嗓子一声惨叫,随即喉咙便被一根藤蔓猛然缠住。   “喀”一声闷响, 那人喉骨倏然破碎,身形软软耷拉了下去。   而与此同时, 那之前来禀告的黑影阴恻恻一声呼喝:“既来之,便留下吧!”   随后此人身形一晃,身形缥缈地朝着常小青贴了过去。但此人武功虽比尖嗓子高出数倍, 下场并未比尖嗓子更好一些。   要知道常小青与伽若两人原本便暗自较劲, 这时候林茂杀意既动,伽若又当着他的面抢先一步杀了那惹了林茂怒火的尖嗓子,常小青心里原本便憋着一口暗气,与人对打时候便再无留手。   眼看着那人靠近,常小青面色不改, 只抬了一只手便朝着那影子抓去。   那人修习的功法原本就以飘忽过人取胜,见到常小青袭来也直道寻常,身体滑溜溜一转便如同泥鳅一般荡开。只可惜这一次那人的功法却再没有起作用,他的脚步虽动,身形却倏然顿住,动弹不得。   “什么?”   那人惊道。   不得不说,那人功法使得漂亮,奈何对手是常小青。纵然对方身形有千变万化,常小青还是一伸手便将对方的背心命门牢牢抓住。制住那人之后,他更是身形游走,宛若漫不经心一般绕着刑堂走了一圈--   等他老鹰提小鸡一般将那人拖到了林茂面前时,场中身穿白衣的那群持正府中人已经全部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毫无再斗之力。   “师父,有什么想问的吗?”   常小青仿佛随意地看了一眼伽若,然后将视线转向林茂,殷切问道。   “你们打算怎么对季无鸣动手?到底想干什么?什么时候下的命令?”   林茂盯着那影子,冷冷问道。   那人被常小青强行扣住喉咙,仰头看着林茂,目光稍一闪烁,忽而变得涣散。这乃是持正府中一门秘术,可以自行散去心智处于恍惚之态,专门用于应对这种被人抓住问询的境况。   林茂一看那人模样,便认出此人乃是持正府中特意养的“小鸟”。由龚宁紫一手调教出来的人毕竟不同,倘若真的用刑怕也需要一些时间才能从他嘴中撬出自己想知道的消息,不由眉头微皱。   “你们是武林盟的人?”   而就在此时,被绑在柱子上的林铁头忽然开口问道,不等林茂回答,他又开口道:“那姓白的兔崽子早先便命人买通了武林盟中三位大长老,将季盟主偷运出建城,想要带去京城……咳咳……我早先便是想带着一干兄弟去提醒季盟主旗下人手,却没想到被人发现。”   林铁头之前听到林茂问及季无鸣,心中已是下了定论。   毕竟季无鸣如今堪称是史上第一凄惨的武林盟盟主,不仅武功全废,师门更是凋零,他自己权柄被夺无人看顾。按照林铁头所想,能够像是林茂三人这般冒险闯入持正府中询问季无鸣之事的人,恐怕也只有季无鸣那一帮忠心耿耿的手下了。   此人既名铁头,想法自然也是直率。   心中既然已经下了定论,便不管不顾将自己之前在持正府中探听到的消息一股脑地告诉了林茂,以报林茂等人手刃尖嗓子等人的仇。   林茂这才知道,京城那边不仅有朝堂上的巨变,那持正府更是不知为何,忽然之间对忘忧谷林茂与季无鸣,金灵子乃至常小青的去处格外关切——这关切甚至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程度。   “……我听人说,是因为那林茂师承当年那个魔头逍遥子的缘故,皇帝老儿那边才这般焦急要寻到他的徒弟。说是琼太子在京城中行的那巫蛊之事情手段骇人,如今虽然始作俑者已被圈禁,但京城之中仿佛还是有人无故暴死。而琼太子手头的那点功夫,仿佛正是当年逍遥子留下来的东西。”   所以,皇帝才这般急着去找林茂的衣钵传人去解蛊……   表面上的说法自然是这般冠冕堂皇。   但是如今这刑堂中所有能喘气的都心知肚明,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事情发生,那所谓的解蛊的说法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是我疏忽了无鸣……”   林茂身形微晃,心中愧疚之情顿时满溢而出。   金灵子有极乐宫那位出了名的疯婆子保护,在持正府的步步紧逼之下到还能勉强维持自身体面,常小青这边又因为伽若一起帮忙剿灭追踪而来的江湖人士,行踪大抵算是隐秘,因此到了最后,那持正府便将目光投向了季无鸣。   也只有季无鸣是这样无依无靠。   也幸好那林铁头性情耿直做事却很是细致,他不仅探听到了持正府对季无鸣的那番打算,还想办法得到了那些人前往京城去的行程路线。   “那些人的头领多是这些时日刚刚从京城派来,于道路并不熟悉,倘若你们这时候快马追过去,说不定还能赶上那些人。”   那林铁头列出了那些人途径的几个补给点后,郑重说道。   听到这话,林茂哪里还呆得住,他命常小青与伽若两人砍断了林铁头身上的绳索,又破坏掉了刑堂旁边那牢房门上的机关,将一干忠于龚宁紫的人马全部放了出来,眼看此地事了,三人纵身一跃跳出窗外,往那茫茫夜色中的某处奔去。   说起来也是苍天有幸,林茂动身急急追赶季无鸣时候,押送季无鸣入京的那些人其实也并没有来得及走多远。   那季无鸣此时虽然失势,但在武林盟内部其实还有一帮忠心耿耿的兄弟和属下。再加上他不管怎么说也是武林盟的盟主,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被人推出去献给持正府。也正是因为这样,被白若林把持的持正府才不得不背地里跟武林盟中的某些人进行交易,千辛万苦才将季无鸣偷偷地带了出来,唯恐消息走漏引发季无鸣手下的那帮人动乱。白天林铁头闹出的那一幕,让这些人心惊胆战了好一段时间,唯恐被人发觉他们之间的勾当。   这么一耽搁,一行人出城的时辰便已经晚了很多,而林茂与常小青伽若三人纵马飞驰,竟然没有过上多久就在城外一处野地中发现了林铁头说的那些持正府人的踪迹。   林茂三人在发现车辙马蹄印时候便弃马换以轻功前行,没过多久便远远地缀上了持正府中白衣一系的人。   而那季无鸣大概是因为身份不同的缘故,在那些人手中好歹并未受到林铁头那般折辱,而是被小心翼翼放入一辆马车中囚禁。在马车旁边有倒是有好几名护卫,光看身形和步伐,倒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谢天谢地,总算是赶上了……”   林茂透过树叶,就着月光冷冷看着那些人的影子,在常小青耳边轻声说道。   此时时刻的他,正被常小青小心翼翼地背负在了自己的身后,因此一说话,那被刻意放轻的吐息便打在了前者的耳垂上。   害怕被人发现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三人从弃马到追上这些人之间的距离可算不上短。林茂的武功原本就是三人中最弱,平日里稍稍提气掠个墙翻个院倒是还行,这般长时间以轻功疾行却实在撑不住。   那伽若与常小青之间便又是一阵无声无息的互斗,最后常小青仗着武功更高一筹且与林茂更加亲密的关系,成功地将林茂背在了自己身上。   只不过林茂刚刚伏上来的时候常小青只有满心欢喜,这时候林茂一说话,常小青就觉得自己仿佛整根脊椎骨都瞬间便的酥脆起来,即是心神荡漾,又要担忧自己按捺不住露出丑态,所谓一层地狱一层天堂,一时之间常小青仿佛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舒服还是煎熬。   那林茂伏在常小青背上,与他可以说是肉贴肉,哪里察觉不到常小青那一瞬间肌肉的微颤和紧绷。是因为刚才的吐息?林茂立刻发现症结所在,在偷瞥一眼常小青的耳郭,已是两道嫣红。意识到这点之后,林茂胸臆之中腾然生起一股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微妙之感。不过此时毕竟情况危急,那微妙之感也只来得及稍纵即逝,林茂随即便将注意力全部投向了树下——   因为那马车竟然忽然停了。   “来者何人?”   夜色之中,蕴含着强劲真气的喊话一层一层荡开。   那是持正府车队之中一名看似并不起眼的精瘦中年书生。   竟被发现了?   林茂微眯双眼,认出那人乃是天都雪门的一名门主,江湖人称雪书生的武林名宿。林茂心中一凛,忍不住暗暗叹道持正府即便是遭逢内乱,到底还是根基深厚,竟然连这等自持身份心高气傲之徒也能纳入旗下。   林茂正待开口回应,却发现常小青与伽若都只默不作声,屏气凝神继续隐在树影之下。   而也就在此时,从那杳无人烟的官道彼端,传来了一声时有时无,细若游丝的轻笑。   “嘻嘻……”   那声音仿佛是个年轻女子掩嘴嬉笑,但细听起来,又仿佛是她在极其悲苦地低泣出声。   林茂眉头紧皱,情不自禁便想凝神细听,但一根藤蔓忽然蜿蜒爬上了他的后颈,在他的颈后轻轻一刺,而在另一边,则是常小青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以内力探入他的体内轻轻震荡。   两者叠加刺激之下,林茂猛然打了一个激灵,骤然清醒过来,随后背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好险,竟然差点就被人以密音涣散了心神——   他心中叹道。   一道灼热的视线投射过来,林茂偏头一看,对上了伽若鲜红的双瞳。   苍白的和尚面无表情,但林茂却觉得自己仿佛能够从他那张脸上看出担忧的神色来。他冲着伽若摇了摇头,然后以嘴型无声道了一声谢。   (我没事,多谢。)   那常小青之前握住他的那只手却也没有松开,大概是探查到林茂与伽若的交流,他以大拇指在林茂的手腕上轻轻划了划,那动作虽小,可莫名地就带上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林茂只觉得手腕上被常小青一触而过的部位倏然变得滚烫,他的脸一红,忍不住狠狠瞪向自己身下那人。   可常小青侧过头来,眼底只有一片纯良。   “师父刚才可是不小心着了道?来者武功诡秘,请务必小心。”   以秘音入耳的方式传入耳中的嗓音只有徒弟对师父的一片赤诚关心,一时之间倒显得林茂的那些想法有些心思不纯。   林茂顿时哑然。   这树荫中三人互动说来繁复,其实也不过是一刹间的事情。   常小青不过与林茂说了一句话的功夫,那诡异的嘻笑之声便已由远而近,变得格外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 季无鸣:导演,上一章的时候不是说好了有我的戏份咩?   导演:不是写了吗?你在车里躺着呢。   季无鸣:……喂。 第201章   这人的轻功好生厉害!   林茂瞳孔微缩, 心中警惕之心大起。   一道嫣红的人影, 就这样伴随着那不知道是哭是笑, 愈发显得渗人的声音,风姿绰约地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   那是女人,而且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乌发雪肤, 五官艳丽。   但是在场的所有人中,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有余裕去欣赏她那曼妙的身姿。   因为她虽生得美丽,周身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诡异。   她一步一步朝着持正府的那一行人走来, 看上去明明步伐缓慢, 可身影却快得宛若鬼魅,而一旦走得近了, 便能一眼看出来她身上的那一身红……全部都是用鲜血所染。   滴答……   滴答……   随着她的步伐,她身上那浸透了血的红裙, 便也湿哒哒地往下滴着血滴。   “嘻嘻……”   一边走,她一边凝望着面前那一干人等吃吃地笑着。   越是走得近, 她脸上的笑意也越是浓,等到了雪书生身前十丈之处,她便自发地停了下来。而她脸上的笑容也已经绽到了极致, 只见她眼睛已经眯成了两条细缝, 嘴角向着颧骨宽宽咧开来,将那鲜红的牙龈与上下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全部都露了出来。而她的牙齿更是与常人不同,细密如兽,牙尖似钉。   到了这一刻,她身上哪里还有初现时的那点美艳, 就连话本上的那狐狸皮妖女都要比她看上去和蔼可亲许多。   唔?   林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树下那红衣女人,心中微微一怔,竟觉有些眼熟。   这个女人的功法难不成是……   “站住——”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剑鸣,雪书生脸色肃然地拔出腰间长剑,直直指向那女人。   “我不管你是妖是人,但持正府办事,闲人避退,违者……杀无赦。”   该说这雪书生不亏是雪门出身,哪怕如今投了这持正府的门下,面对这行径骇人的女人却依旧未露半点动摇。   那“杀无赦”三个字自他口中说出,更有一抹锐利的真气迸然而发。   “嘻……嘻……”   红衣女人定定地看着那雪书生,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就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但偏偏那一阵又一阵的幽怨嬉笑之声却变得越来越响。   “旗……旗……旗主……”   而就在此时,有人发着抖,目光闪烁地低声叫唤了起来。   “我们是不是……掉进了埋伏……”   “被包围了,我们被包围了……”   蕴含着恐惧的窃窃私语在车队中响起。   雪书生冷然朝着四周一瞥,只见官道两边的杂木树丛之中,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数十道人影。   影影绰绰之间看不清她们的眉目,却能看清楚她们那一身血染红裙,更有脸上的诡异笑脸。   到了此时,雪书生脸上才终于掠过一抹异色。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他厉声喝道。   可回应他的,始终只有那挥之不去的嘻笑之声。   “嘻嘻……”   “嘻……”   ……   雪书生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尽管不承认,但是这些女人的出现,让他的背后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其实要说起来,哪怕来人是同等人数的江湖杀手,他也不至于这般失态,但偏偏这女人的模样实在渗人,让雪书生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   除去身上血衣,这女人的笑脸竟然让他想起了雪门附近流传的那个民间传说,那个带着笑容将所有人的性命收割殆尽的“雪女”。   哪怕如今他已经是武功高强的一方高手,当年年幼时却也被同伴绘声绘色所形容的那妖魔吓得好几天都不敢睡觉。   只是那恐惧已经被漫长的岁月掩埋在了他内心的最深处,以至于这个时候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忌惮什么……   “嘻……”   终于,在又一声嬉笑过后,雪书生忍无可忍地朝着那女人挥出了一道凌厉剑光。   “噗……”   艳丽的血滴在空中蓬然炸开。   剑光之下,红衣女人的笑脸被一劈两半,那张惨白的脸中间冒出了一道血线,随后黑红色的血滴开始汩汩往外涌动。   “找死。”   雪书生瞳孔缩紧,死死盯着那女人低声说道。   可是一瞬之后,那幽怨的女声竟然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嘻嘻嘻,你这是要杀了我么?“   这一次那女人终于不只是吃吃只笑,但她口中的一字一句,都比先前的笑声还要来的让人毛骨悚然。   “你真的要杀了我吗?你……杀得了我吗?”   雪书生倏然回头,一双眼中泛起了血丝,死死地盯着自己身后的那一抹人影。   那女人咧着嘴,嘴角几乎都要咧到耳垂之下,说话时,唾液顺着牙缝一滴一滴地流淌下来,滴在她的胸脯上。   雪书生不发一言,手腕微抖,又是一剑刺出。   鲜血依旧是那么艳丽浓郁,甜腥的气味在雪书生的鼻端荡漾,但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像是他期待的那样消退……   这一次,他终于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冷漠,那张紧绷的脸上浮现出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惊慌。   一剑,又是一剑。   无数个女人在他那雪亮的剑光中裂为碎片,但她们的笑声却越来越响亮……   ……   可是雪书生却不知道,他的一切言行举止,都被树荫中的另外三人看在了眼里。   “不是说雪门之人意志坚定,极难为外力所惑吗?”   常小青眯着眼眼睛看着树下的惨状,忍不住撇了撇嘴角然后低声叹道。   那听在雪书生耳朵里是延绵不绝的女人嬉笑,在现实中却是持正府那些下属们在自相残杀时候发出的哀嚎。   没有错,正是自相残杀。   并没有什么杀不尽的红衣女人,也没有那骇人的恐怖微笑。   在林茂三人看来,不过只是一个红衣女人冷然站在车队面前,随即持正府的那些人,便开始不断地发出惊慌惨叫,然后举刀砍向自己身边的同僚。   雪书生已是这些人中坚持得久的人,但到了最后,还是陷入了那种眼神恍惚,神志不清的状态中去。   而他手中的剑一旦对上身后那群原本的下属,那些人原本便渺茫的生机便也彻底地消失了。   大概也就是过了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原本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已经彻底成为了荒山野岭中一大片难辨面目的残肢断臂。   偶尔还能听见其中几个没有来得及彻底咽气的人发出的低微哭喊——   “不要……不要靠过来……我可是有武功的人……我会杀了你……杀……”   再过得片刻,场中渐渐沉寂下去,除了呜咽的风声,四下里一片寂静。   林茂眼看树下那堪称人间地狱的场景,不由心中后怕,倘若不是一开始便被常小青与伽若两人护住,恐怕如今的他也不会比树下那些人好到哪里去。   这红衣女人俨然是使了什么摄神之术,不费吹灰之力便惑使这些人自相残杀而死。持正府这一队人马不说全是精英高手,到底也都是府中如今得用的一些人,其中更有那武功高强的雪书生,一个照面之后竟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便一命呜呼了。   这样短的时间里,持正府这些人中,恐怕也只有那一直在马车中昏迷不醒的季无鸣还活着……因为就连那拉车的马,也早就冤枉地死在刚才那一场乱斗之中。   红衣女人束手站在那一地尸骸旁边微笑不语的模样,显然尚有余力,也不知她身上还有什么后招。   林茂的一颗心顿时高高地提了起来。   那人究竟是敌是友,到底是作何打算,是否会对季无鸣出手——林茂一概不知。   她从现身到杀人,也只是嘻嘻笑了那么几声,半点有用的底细都没有留下来。   不……倒也不是一点底细都没有透露……   林茂心中想道。   那红裙与之前那诡秘的笑容,不知为何竟让他想起了多年以前,他前去极乐宫接金灵子回家的场景。纵然红裙不在,那女人脸上的笑容也异常甜美而非刚才三人所见的那般狰狞,可这女人身上的气质,却总是会让林茂想到极乐宫里头的那些女人。   难道来人是极乐宫?   林茂不由看向身侧的常小青,却发现后者死死盯着那女人,气息稍稍有些沉重。   (小青?!)   林茂无声询问。   但破天荒的事情发生了,常小青这一次竟然并未立刻回应林茂。   他就像是一只狩猎中的大猫般,在毫无身影的情况下调整好了全身的状态,漆黑的眼睛里毫无掩饰地弥漫着对此人的厌恶。   “真是……没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那红衣女人忽然开口叹道。   林茂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那女人似乎朝着三人所在的这棵树瞥了一眼。   下一瞬,那女人身形动了。   林茂险些就这样拽着常小青直接跳下去挡在那女人的面前,好叫他不要去动他的徒弟季无鸣。   但林茂的身形到底僵硬,就这样稍稍地慢了一拍——而在他做出决定之前,那女人却已经出乎他意料地,就那样朝着相反的方向,慢慢悠悠地走了。   走了?   林茂几乎有点反应不过来。   可那女人离开这里的时候,似乎比来的时候还要快上许多。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那红裙便已经化为了天边一颗小小的红点,再看不清她的背阴。   而直到这个时候,林茂才被常小青小心翼翼地托着落到了地上。   “你们两个去检查一下,还有没有活口。”   林茂的双脚一踏上大地,神色便变得格外严肃。 第202章   那个女人并没有给持正府这一行人留下活口。   林茂在知道这个消息后, 心中并无意外, 却也不由看着眼前的满地尸骸微微一怔。   “好厉害的惑心之术。”   反倒是常小青用脚尖翻开一具尸体, 看着那人凝结在脸上的恐惧和绝望后还能这般平静地幽幽感叹。   林茂眉头紧锁,心中对于那女人的来历却已有推断。   不过他并未开口,常小青已经自顾自地给出了结论。   “那个女人……难道是来自于极乐宫?”   常小青用的虽然是疑问句, 但语气却已是确信了。   林茂点了点头,道:“也只有她们了。”   只是普通江湖人印象中极乐宫,出手时却绝不会像是这一夜的红衣女人这般狠辣无情, 手法也远比那女人来得平和。   “但是我记得极乐宫的惑心摄魂法, 可没有那女人那般诡异骇人。”   常小青就像是能暗知林茂所想那般,又抢先一步开口道。   林茂心中一凛, 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了某个女人疯狂而扭曲的脸,时隔多年, 还是觉得背后腾然而起了一股凉意。   眼看着那女人早已远去,林茂便也实在不想多谈, 他没有回应常小青,便沉着脸朝着那辆马车快步走去,着急着探查自己大徒弟季无鸣的状况。   在掀开车帘之前, 林茂心中很是惴惴, 生怕自己会看到车厢里季无鸣口鼻流血,气绝身亡的模样。   幸而这点忐忑不过只是杞人忧天,车厢里的季无鸣身形消瘦苍白,却也并未有任何外伤,只不过到底已是昏迷不醒许多时日, 因此看上去多少显得憔悴虚弱。   林茂骤然见着自己的大徒儿,惊觉自己仿佛已经许久都没能看到他,这时候看着面前之人,内疚,悔恨,担忧等种种情绪骤然涌上心头,倒叫他眼眶一热。   “无鸣!”   明知道季无鸣昏迷之中压根听不见他说话,林茂还是没忍住,哽咽着喊了一声。   他一跃进入马车内,然后便探查起季无鸣身体状况,心中思绪纷扰,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之前一直跟他形影不离等闲不离开他常小青,却在这个时候止住脚步,留在了马车之外。   那伽若侧身坐在车辙之上,原本也是痴痴凝望着林茂看着他的一言一行,这个时候反倒比林茂还要更先察觉到常小青的不对,不禁回过头来多看了他几眼。   只见那常小青神色古怪,眼中更是有挣扎意味,他死死看着车帘下摆不停晃动地流苏,显然对车厢内的情形格外关注。但他同时又显得戒备和谨慎,脚步像是忽然被黏在了地上一般,半步都不曾往前踏出一步。   察觉到落到自己身上的那一道目光,常小青抬头冷冷地剐了伽若一眼,伽若便也以同样冰冷的目光投射回去。   一直以来伽若都显得古怪而无甚表情,但这一刻他的目光却显得格外的锐利。   “你在害怕。”   伽若忽然开口道。   常小青脸色一变,并未回应。   伽若继续道:“你在害怕什么?”   常小青应道:“与你何干?”   伽若道:“与他有关的事情便是与我有关。”   这和尚说起这话来满面坦然,激得常小青严重戾气愈深,两人一间眼看着便要动起手来,车厢里偏生传来了林茂一声低低的惊呼。   “师父?”   “……”   两道人影倏然窜入马车之内,但进去之后,却只看到林茂手中拿着一张薄薄的绢纸,目光凝在那纸上的字迹上,满脸惊讶之色。   “怎么了……”   常小青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忍不住问道。开口之时他一眼窥见马车里头双目紧闭的季无鸣,眼神闪烁了一下,声音也变得有些古怪。   林茂无暇顾及常小青的这点微妙变化,心思已经全部落在了那绢纸之上,听到常小青询问,他便将那张纸递给了常小青。   “我刚才在无鸣的床榻之下发现了这个,”林茂道,脸上弥漫着些许迷惑,“本以为是无鸣的手下留下来的密信,但仔细一看却发现不是。”   那张纸上写的东西说简单也很简单,说可疑却也确实可疑。   因为那上面写的不是别的,正是能够令季无鸣立时清醒好转起来的运功手法和穴位图。   按照江湖传言,那季无鸣是在林茂下葬那一日跟自己的师兄弟相互斗争受了重伤才导致昏迷不醒的,可现在这里却有能够让他清醒的方法?   “也不知道这方法是何人所留,到底有没有用,倘若真的有用……那人又是什么居心?”   林茂唠唠叨叨一大堆,说到一半却突然一顿,终于想起来常小青此时在季无鸣这件事情上却显得格外尴尬。   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茂差点将这句话脱口问出口。   而与此同时,那些散落在忘忧谷小院之外的尸首的模样又一次重现在林茂的脑海之中。   林茂想了又想,到底没有开口。   明明胸臆之中仿佛被填入了沉重而潮湿的碎石,压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但表面上,林茂还是努力维持着脆弱的平静。   “不管这张纸上写的东西是否可靠,当务之急还是先把无鸣带回去……持正府这些人的死,估计不久便能引来一大堆的麻烦。”‘   林茂最后下了决定。   随后他们便是如同来时一样,接着树荫和轻功朝着内城飞奔而去。   只不过来时他们是三人,回去时,却已变成过了四人。   那辆马车被常小青等人刻意焚毁,点火之前又特意从尸堆中翻出一个跟季无鸣身形相仿的人,换上了季无鸣的衣服推入车厢内一起烧了,只盼着能借着持正府如今府内混乱之际多拖延一些时间。   而等四人回城潜回房间,那林茂是如何天人交战,又是如何最后下了决心按照绢纸所写的那些事项将季无鸣唤醒的种种便暂且略过不提。   只说过了几日,那季无鸣改喝的药也喝了,该刺的穴位也刺了,只差最后一道真气入体的过程便能彻底清醒时,林茂却捏着那皱巴巴的绢纸犯了难。’   按道理应当是常小青出手才对……   但是自救回季无鸣后,即便是迟钝如林茂都察觉到了常小青的不对。   常小青的性情变得格外古怪,面对林茂时更是阴晴不定——晴时恨不得像是小猫般放软全身骨头贴在他身上不停撒娇,阴时却会只身一人蹲上屋檐对林茂避而不见。   常小青此人自小便是乖巧可人的性格,林茂哪里面对过他这般行径?他心中又是疑惑又觉担忧,有心想要询问,但一对上常小青那双蕴含着痛苦的双眸,该问的话,他还是没有问出来。   就连林茂自己也没有察觉,他对常小青的这般纵容与关爱,确实已经远超寻常师徒之情。   然而再三犹豫,林茂还是让常小青动手为季无鸣行了真气。   而就连常小青自己在听到林茂的吩咐后,都不禁愣了片刻。   “师父?你……”   “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林茂凝视着常小青的脸,轻声说道,“所以无论你说什么,我总是会信你的。”   话音落下,林茂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了摸常小青的头。从掌心传来的触感让林茂感到一阵陌生的怀念:仿佛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常常这样轻抚尚且还是个孩童的小青,但仔细一想,其实距离上一次抚头,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   常小青温顺地垂下头颅,好让远比他娇小的林茂可以更轻松一点碰触到自己的头。   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无害和温柔,但在林茂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瞳就像是黑色的石头一般冰冷幽暗。   “多谢师父。”   他用很小的声音说道。   林茂不是没有察觉到,那常小青说自己完全没办法记住那一晚发生的事情,恐怕只是谎言。可是在林茂的想法中,常小青无论怎么样都不可能亲自向季无鸣动手,那些传言毕竟只是传言,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和苦衷。   然而林茂所希望看到的那一幕,最终还是没有出现。   在运功之后,季无鸣果然就如同那绢纸上所说的一般悠悠苏醒过来。   他并未认出死而复生之后倏然恢复了青春的师父林茂,但却没有错认满头长发已变得灰白的常小青——   “你这叛徒!”   明明之前还只有一口气吊着,多日来昏迷更是让季无鸣无比虚弱,但在认出常小青之后,他咬着牙从床榻上一跃而起,举掌用力朝着面无表情的常小青拍去。   “无鸣?!”   林茂脸色骤变,大喊出声。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季无鸣的这一掌中包含了他此时的全部功力,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力。光从季无鸣的反应来看,哪里还能看得出这常小青与他两人是同吃同住了那么多年,在忘忧谷中一起长大的师兄弟,这两个人更像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而常小青不闪不避,一脸默然地接下了这一掌。   “噗……“   一口鲜血霎时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显是受伤不轻。   也就是季无鸣如今身体太过于虚弱,所以这一掌下来常小青也只是吐血受伤而已。   倘若是在季无鸣功力盛时,恐怕常小青这样不管不顾接下一掌之后,便要由林茂为其买棺送终了。   只不过常小青受了伤,那季无鸣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才刚苏醒便忽然发难,牵动体内旧伤,一掌拍出之后整个人身形一软,随即便砰然倒地,口鼻中更是涌出汩汩鲜血,看上去倒比常小青还要更加凄惨几分。   然而到了这时季无鸣也丝毫没有解气的意思,他满脸鲜血地瞪着常小青,嘶哑地低吼着——   “你,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我不为师父清理门户……我此生枉为人……”“无鸣!你到底是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受了重伤,常小青是你的师弟!”   林茂看见这两人这番相斗,心中异常不安,慌乱中语气便显得格外严厉。   可是记忆中一直守礼听话的大徒弟这时候却丝毫不买账。   他冷冷看了林茂一眼,随即便被林茂如今容颜惑了一瞬,但他马上就反应了过来,马上在地上啐了一口血沫,恶狠狠地开口道:“滚——我们忘忧谷的事,哪里轮得到外人插嘴!”   林茂:“……” 第203章   外人?   林茂想。   (外人指的是……我?)   林茂看着季无鸣, 忽然觉得手有些痒。   不过也就是被季无鸣这般喝骂, 林茂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如今他的模样与当初垂垂老矣的模样已大不相同, 一种啼笑皆非之感腾然而起,倒叫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就在林茂愣怔的这短短一瞬,一道绿影倏然一弹而出, 重重地在季无鸣的左脸上甩了一道。   “我靠这他妈什么鬼东西!”   季无鸣骤然看见一根活生生如灵蛇一根的藤蔓左摇右摆,不禁失声大喊起来。   出手教训季无鸣的,当然便是伽若。先前这师徒三人对话时, 他便一直安静如泥塑木偶般守在一旁。他对这常小青与季无鸣之间的争执实在并无兴趣, 但听到季无鸣竟然那般无礼对待林茂,瞬时便暴怒出手。   林茂也是吓了一跳, 连忙抓住伽若的一根藤蔓叫道:“停停停,这可是我徒弟, 刚才不过是没认出我来……”   他正说着,听到他那番话的季无鸣便一声怒喝:“放你妈狗屁, 我师父他老人家早已仙逝,哪里是你这种,这种……可以冒充的。”   季无鸣本想说“小兔儿相公”, 但一看到林茂的眉眼, 不知为何那污言秽语便有些说不出口,压低了嗓音含糊过去。   而他既然又对林茂不客气了一次,常小青脸色一黑,随即便是一剑鞘往季无鸣身上敲了过来。   季无鸣下意识想躲,但周身无力, 只听见“啪”一声脆响,他的右脸也高高肿起来,恰好与左脸对称。   这常小青不出手还好,一出手季无鸣新仇旧恨齐齐上头,顾不得自己刚醒,差点又与常小青打成一团。   “常小青,你有种纳命来——”   季无鸣红了眼,吐着血也要往常小青身上招呼。   林茂眼看着这两人,额角突突只跳,气到头晕。   “闭嘴!住手!给我把这两人捆上!”   最后那一句吩咐,是林茂瞥着伽若说的。   一番兵荒马乱外加鸡飞狗跳之后,这小小客栈房间里那一点简陋家具几乎荡然无存。   而在满地废墟之中,常小青与季无鸣两人被层层碧绿藤蔓捆粽子捆得严严实实。   总算也是消停了下来。   只是那常小青默然不语,季无鸣却还在骂骂咧咧。   林茂蹲在季无鸣面前,揉着额角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份。   季无鸣听得林茂一番话,初时只不信,然而等林茂将他当初在忘忧谷中的一干丑事一件一件掰碎了同他说,他便瞬间冷静下来了。   而冷静下来之后他再仔细端凝林茂模样,越看便觉得轮廓恍惚有些眼熟。   “师,师父?”   季无鸣表情扭曲,干巴巴地开口唤道。   “是我。”   林茂谈了一口气,应道。   ……   知道林茂竟然便是自己师父之后,季无鸣再面对常小青时,总算显得冷静了一些。   林茂早就忧心那一夜三个徒弟自相残杀的真相,自然也开口询问不休。   但是,从季无鸣口中说出的真相,却让林茂怎么都很难相信。   “最开始时一切平常,我与二师弟两人不过在聊些师父你第二日要下葬的详细事项,没想到这家伙忽然就发了疯——”   季无鸣用眼刀狠狠剐着常小青,冷冷说道。   “他开始攻击我和二师弟,我和二师弟最开始还以为是他伤心过头发了失心疯,因此不敢与他硬碰硬,动手时多有留手,哪里知道,这个家伙对我们却是毫不留情,招招致命!”   按照季无鸣的说法,那一夜的常小青,就像是无血无泪无情的妖魔。   明明眼神清明镇定一如往常,可是行事之间却丝毫没有顾忌昔日同门情谊,举手投足之间,只有凛然杀意,每一招都是为了夺取季无鸣与金灵子性命而使出的。   季无鸣与金灵子两人在江湖上自然也称得上是一流好手,可是常小青的武功却是一流中的一流,远压过两人一头。   季无鸣与金灵子合力与常小青相斗不久便觉得招架不住,只能且战且退,那金灵子甚至还招来了他的众多魔教部众,但那些人在常小青的剑下更是不堪一击。   没过多久,部众皆死,而季无鸣与金灵子身上更是伤痕累累,眼看便要毙命于常小青手下。   “二师弟这个时候便跟我说,‘再这样下去恐怕不行’。”   季无鸣道。   “然后我们两人便商议着分头逃跑,这混蛋总不可能一人分成两半追杀我们,我们两人之间无论如何,总可以有一个人活着。”   林茂听到这里,不由看了一眼常小青。他只希望常小青能够好生为自己解释一番,但常小青却不言不语,径直沉默。   “所以常小青便去追你了?”   林茂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当着常小青的面追问起来。   季无鸣摇了摇头:“不,这家伙对上的人是二师弟……其实当时应该是我去挡在他面前的,但是二师弟说他的轻功比我好,若是能够引得三师……常小青去追他,他能活下来的把握要比我高一些。”   伴随着季无鸣的诉说,那不见星月的险恶一晚逐渐在林茂的眼前重现——   一方是宛若恶鬼上身一般的常小青,而另一边是已经身受重伤只能勉强逃命的两个徒弟。   金灵子主动提出自己去拖住常小青,而让季无鸣快些下山召唤人手回来制服常小青。季无鸣眼含热泪点头,在与金灵子分开之后便不顾伤势疯狂催动内力往山下赶去,结果才到半路,便被追上来的常小青一掌拍在背后,封住了五窍六穴,就此晕厥过去。   武林盟的人在山下久等季无鸣下山无果之后顿觉不妙,上山之后总算险而又险将季无鸣救了下来。从那之后,季无鸣便一直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十天半月里大概有两三个时辰能够清醒,其余时间都是在昏睡。然而即便是这两三个小时清醒的时间,他听到的关于常小青的消息也都是他如何欺师灭祖企图杀害两个师兄的行径。   而等他终于彻底清醒,便是林茂按照那不知名绢纸上的方法救他的这一次。   对于林茂来说下葬那一夜的乌龙早已过去很久,但是对于季无鸣来说,那异常凄凉惊骇的一夜却就在不久之前。这样一想,林茂倒也难怪季无鸣见到常小青后反应会是那么强烈。   “师父……我不知你有何奇遇,能够逢蒙大幸起死回生返老还童,我也不知道这一切是否与师弟有关。可我季无鸣今日既然能够醒来与常小青这畜生对质,我便也不怕豁出脸来求师父你秉公处理此不忠不孝的叛门之人!”   季无鸣说道最后虎目含泪,沙哑说道。   “不对。”   林茂却忽然开口。   季无鸣一听,心中宛若有巨石砸落,击碎了他心中那最后一点希望。   “师父,事到如今,为何你还要偏……”   林茂打断了季无鸣,道:“我是说你说的那些事情,不符合常理。你昏迷许久,是不是并没有听说江湖上的新事?”   季无鸣果然摇了摇头。   林茂凝重地看了季无鸣一眼,等他的眼光转到常小青木然的脸上,眼神便变得温柔了一些。   “金灵子并未像你这般狼狈,你受伤的这些时日,他已被极乐宫收入门下,正式成为了极乐宫的少宫主。倘若你说那一日应该是金灵子前去引开常小青的吸引力,那也应当是他受重伤你活下来了才对,怎么可能反过来了?你们三人的武功我知道,金灵子那孩子对上认真的小青,四招之内必是要输的,而他的轻功在小青面前,更是不值一提,他那样精明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倘若常小青真的与金灵子动了手,金灵子不仅不可能逃掉,他那条命也决计留不下来。”   林茂斟酌着词句,继续说道。   “至于你背后遇袭……常小青惯来用剑,即便是用掌时候也习惯化掌力为剑气伤人。他若是真的要伤你,也绝不可能那般费力地将你的经脉封住……”   若真是常小青下手,恐怕一剑下来你便再无活命的可能。   你与他之间的关系,还真没好到让他这般为你费神封穴。   后面这句话林茂只在心中想了想,并未说出口。   听到这里,季无鸣微微一怔。   这样漏洞百出的过往……为何之前他竟没有察觉出任何问题?   林茂看着季无鸣的表情,心下又是苦涩又是难过。   是啊,季无鸣固然有些粗枝大叶,但绝非那是非不分的愚笨之人。他之所以这般确信一切都是常小青在背后搞鬼,原因其实在场的三人都已经隐隐察觉到了。   因为林茂偏爱常小青。   林茂和常小青之间的关系那样紧密,紧密到哪怕同为他徒弟的金灵子与季无鸣都完全插不进去。自然而然的,在偌大的忘忧谷中,金灵子与季无鸣成了亲密的师兄弟,而对常小青多有疏远。   季无鸣宁愿相信是金灵子去帮他拖住了常小青,却在潜意识里拒绝去相信,真正在背后伤他的那个人,不是常小青,而是……金灵子。   “那天晚上,我听见了大师兄和二师兄的对话。”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常小青忽然开口。   林茂和季无鸣登时齐齐望向他。   常小青对上两人视线,面无表情开口道:“我听见大师兄和二师兄很开心地大笑,笑他们两人在药汤里放的毒药终于起效,师父终于被他们两人毒死。从此之后,他们两个再也没必要在外苦苦维护已经大不如前风雨飘摇的忘忧谷,更可以摆脱病弱的师父。”   他面前的两人,脸色都是一变。 第204章   “你放屁!”   季无鸣勃然大怒, 指着常小青的鼻子吼道。   常小青抬眼冷冷了看了他一眼, 却并未理会他, 而是将目光转向神色凝重的林茂。   “听到那句话后,我一时之间便失去了全部理智,只想将他们两人齐齐杀死, 好砍了他们的头祭师父你的坟。一番打斗之后,也确实是金灵子先行挑衅于我,哄着我去追杀他。”   说道这里, 常小青的脸色微微有些扭曲。   “而也就是在追杀他的过程中, 我渐渐陷入了走火入魔,大脑空白的状态之中……”   听到这里, 林茂不由叹气。   而时隔多日,再想起林茂尸身毫无踪迹的那一幕一幕, 常小青依旧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当时正因为师父你不见踪影的事情心思纷乱……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着了那人的道。”   他的话音落下, 之前尚且气势汹汹的季无鸣眼睛陡然睁大,显然已是想通了其中关窍。   “这不可能,我与金灵子从来都并无仇怨, 而且他也绝不是那种对自家师兄弟下手的人——”   季无鸣插口道, 但出口的话语却那般干巴,显然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在场三人没有聚在一起对质还好,一旦相互对质,那一夜的事情真相其实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在季无鸣看来,常小青是走火入魔大开杀戒, 但在常小青看来,他却是在手刃两个欺师灭祖,杀害林茂的凶手。   这两人都不算是那种心思百转千回的人,信奉的也都是一力降十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道理。所以被人稍稍挑拨便瞬间战成了一团,压根没有余裕去思考此事之间的蹊跷   现在回溯往事,显然是那金灵子一面欺骗季无鸣,一面又看到常小青因为林茂的去世神情恍惚的机会,设法让常小青落入了幻觉。   “我本以为金灵子是在忘忧谷之变后被极乐宫收留,感动于极乐宫宫主数十年来如一日的母爱才松口终于接了极乐宫的担子,”想起那位二徒弟,林茂的眼神也满是复杂的意味,“但如果他的惑心术已经强悍到连小青这样的人也能迷惑,想来他恐怕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跟极乐宫有了相当亲密的接触了。”   林茂幽幽说道,眉眼间一般是黯然,另一半却是迷茫。   比他更加不好受的,自然是季无鸣。   他喃喃道:“怎么会……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他什么都有了……就算是要害师弟,要害我,他也什么都得不到啊……”   其实季无鸣所想的,也正是林茂心中暗自困惑的。   林茂年老体弱之时的忘忧谷只有一个空架子,内里是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就连那空架子本身都还依赖于季无鸣,金灵子与常小青这三人在外打拼挣出来的。   金灵子这般行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林茂左思右想,却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一晚林茂好歹还是解开了那一夜的谜题。   虽然,季无鸣与常小青这两师兄弟经过此事,恐怕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的关系。   林茂想了又想,想不出门道之后便果断放弃去探究金灵子的所思所想,而是迅速地将注意力放回了自己原先的计划。;   他来建城一来是为了救季无鸣,二来却是因为那邢杏林透露出来的消息……   “说起来,无鸣,你在武林盟中清醒的这些时间里,可曾见过无名老人?”   林茂问道。   季无鸣摇了摇头,奇怪道:“无名老人?他不应该在那小破院子里吗?又怎么可能会来武林盟?难不成师弟将他赶了出来?”   听到季无鸣这般回话,林茂心中顿时一沉。   而就在此时,常小青开口道:“或许那个人长得与无名老人的模样并不相同,但他应该会是医术高超之人,而且若是我猜得没错,他应该会想方设法凑到你身边……”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等等,你是说医术高明之人?”Li   季无鸣原本下意识就想要反驳常小青,但他仿佛在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神色忽然一变,他抬头看了一眼常小青,忍不住睁大眼睛惊奇道:“为什么忽然要问这个?没错,武林盟内这段时日倒确实是来了一名医术高超的老大夫,我能够从一直昏迷不醒到后来能够偶尔清醒片刻,靠的正是此人妙手回春。”   “什么?”   这下林茂不由惊喜地低呼了起来。   “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他现在还在持正府?他是如何治好你的?”   林茂一下子抓住了季无鸣的两只手,欣喜地连番开口问道。   季无鸣一愣,干干答道:“你若是不说我还没想起来,但仔细想想,那个老大夫身上的气息,倒确实与那无名老人有些相像。但想来那人应该早已不在武林盟了,我上一次清醒的时候,给我施针的人便换了。我当时还以为是武林盟那帮叛徒担心我彻底好起来所以特意将那人带走……师父,那人跟无名老人,难不成有什么问题?”   林茂便将这一路来的种种挑重点跟季无鸣说了一遍。   季无鸣听完后,也是满脸震惊。   他端坐原地,将林茂告诉他的那些事情艰难地消化完毕。眼看着师父因为无名老人的离开而坐立不安的模样,他皱着眉头努力想了想,忽然开口道:“那人离开时候我尚在昏迷,因此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时何地走的。但是,那老大夫在武林盟中无依无靠,又年老体衰,武林盟便排了一老仆伺候他的起居。”   季无鸣对上林茂视线,苦笑道:“而我不巧,正好与那老仆人十分相熟。”   ……   季无鸣说的那位老仆乃是武林盟中长大的一名低级弟子。   年轻时候因为动武上了腰后便再不能习武,最后被人可怜收入武林盟中做了个仆人,时光飞逝不知不觉便从年轻人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头子。   季无鸣在没出事前靠着武力镇压着武林盟那一帮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元老和新秀,是故在武林盟中部众众多朋友却稀少。   这老仆做得一手好下酒菜又相当谨言慎行,因此季无鸣与他就这样成了一对心照不宣的秘密酒友。   季无鸣也是在清醒时候偶尔见着自己的老友在那新来的老大夫背后捧针,才知道对方竟然这般运气,被挑去伺候人了。   “你们去武林盟旁的牛尾巷子,倒数第三家,门口种着黄迎春花的那家,定然能找到那个人。”   季无鸣对林茂说道,“他心细如发,如果那老大夫身上真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想来并瞒不过他。”   既得了季无鸣的指点,林茂与常青哪里敢耽搁。他们将伽若留在季无鸣的身边,自己顺手便将脸缠上,一翻窗子又跃了出去,直奔着那牛尾巷子去了。   就如同季无鸣说的那般,这样天寒地冻的夜里,那老仆果然在家。   林茂和常小青在他面前现了行踪,他原本还有些害怕,但一听到林茂与常小青竟然与季无鸣有亲,态度立刻便变得软和了许多。   “你是说吴大夫……”   老仆人弓着腰,给林茂和常小青上了茶,然后幽幽开口。   “没错,这老头确实被我伺候了一段时间。按理说既然是盟主大人的亲故,我本应将事情原原本本全部都说出来给你听。”   “多谢老先生——”   林茂正待道谢,却见那老仆人冲着他摆了摆手。   “不过我确实没什么好说的,”老仆人想起自己上一任主人,不由皱了皱眉头,“那吴大夫医术倒是好,可是性格却古怪极了。我平日连他的房门都进不去,像是端茶倒水这些杂物也是他自己搞定。而且那老头本身也没有什么娱乐,他隔壁那两大夫平日里还会养个鸟唠个磕,可吴大夫却偏偏不这样,他只没日没夜都守在那什么武林盟的书库里,看那些破破烂烂的小书之中看得入迷,我唯一一次走进去,只不过是见他看书看得辛苦,为他倒了一杯热水而已,结果却被他骂得差点动了火气。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那吴大夫便走了。”   “书库?武林盟竟然还有书库?”   连林茂都忍不住感到了惊讶。   原来那武林盟成立了这么多年,武林秘籍江湖杂文旧事都被归了册子堆在了书库之中。只是这武林盟中习武的多用脑的少,以至于这么多年下来,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武林盟自己也有书库。   而那老人竟然一直躲在武林盟古老而罕有人至的书库之中?   林茂与常小青都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当即便领着那老头,摸着黑翻到了书库的门口。   那武林盟中的书库建倒是建得华丽,奈何人迹罕至少有人来,整个书库一看便显得有些寥落。   偌大一个院子里竟然连个守卫都没有。   林茂走到书库前,伸手轻轻一推……   “嘎吱--”   那书库的门竟然自动开了。   林茂眯着眼睛一看,发现那大门上的门锁竟然已经斜斜耷拉下来,不知道被什么人以利器切断了。   “师父——”   常小青在一旁也见着了那把被人切开的锁,他沉声轻轻唤了林茂一声,向前一步,抢在林茂面前踏入了黑洞洞的书库。   一番戒备地探查之后,这两人却发现书库中空无一人。   常小青点燃了火折子,微弱的光线照亮了书库。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层层叠叠,宛若迷宫一般的书库。   “之前那吴大夫看书的地方是在哪?”   林茂问道。   “往这走,往这走,他看书那位置可偏还很冷……”   那老仆人连忙带路。   然而到了他说的位置,林茂看着眼前的景象,却不由奇怪的“唔”了一声。   “这里……之前便是这样?”   他偏过头看向老仆,开口道。   在三人面前的这座书架,竟然是空空荡荡的。   那些泛黄的秘籍旧册一概不见。   老仆睁大眼睛看了一眼书架,也是满脸惊奇。   “不,怎么会,这儿之前还密密麻麻堆着好多书呢……”   林茂又问:“你确定位置对了?”   老仆连番点头:“若说别的老头子还没什么说头,但这记位置的功夫,我敢说武林盟中除了我再无别人。”   常小青忽然越过林茂跨到书架跟前,抬手一摸,竟然从书架的最顶部摸出了一盏小小油灯。   他伸出指尖在灯油里一探,然后回头对林茂道:“灯油是热的。”   灯油是热的……   林茂的瞳孔倏然缩小。   那就证明就在三人进到书库之前,这书架旁边还有人! 第205章   “师父, 随我来!”   不等林茂吩咐, 常小青身形一晃, 便已经牢牢勾住林茂腰肢,随即便纵身朝着书库的某处纵身跃去。   林茂躲在常小青怀中,只觉得身体骤然一轻, 整个人便已被带到了三四丈之外。   他心知常小青武功大成,耳目灵敏远胜于常人,这番行动恐怕也是察觉到了某些蛛丝马迹。   然而那火折子早在刚才便已经被常小青熄灭, 几番纵身跳跃之后, 林茂周围便只有一片昏暗,其他的什么都看不清。隐约间只能看到那一模一样的书柜层层耸立, 中间笔直的甬道横平竖直,走十步与走百步都像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倒也不知道那常小青究竟是如何在黑暗中都能那般清楚地辨别方向寻踪而去的。   一息过去了,两息过去了……   常小青提气纵身的速度不变, 林茂的额角却已经渐渐浸出薄薄的冷汗。   武林盟这间久无人打理的书库,真的有这么大吗?   他正这样想着,常小青却倏然顿住了身形, 掩住林茂往自己身后一带。   林茂呼吸一滞, 心跳骤然加快。   常小青的手探到背后,轻轻在林茂的掌心捏了捏,示意他不要吭声。   “……“   四下里一片寂静。   可就在这沉沉的寂静之中,林茂听到了从黑暗的另一边传来的动静。   “嗒……”   “嗒……”   ……   最开始是软底鞋子踩在地面上时候细微到极点的脚步声。   然后是上等丝绢在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   最后,才是一点一点从浓重幽暗中渗透过来的晕黄火光。   “师父, 好久不见。”   金灵子熟悉的声音从光晕后面传过来,林茂猛然从常小青的身后探出头来,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二徒弟。   只可惜,声音固然熟悉,他的容貌却与记忆中的人全然不一样。   手持精致宫灯款款而来的那人身披一身艳丽红衣,黑发如鸦披散在身后,雪白的脸上用螺黛与口脂浓墨重彩地勾勒出妩媚至极的五官。   倘若不听声音,即便是对金灵子如此熟悉的林茂,也只会觉得面前那人是个身材高挑的绝色,而不是他那个总是有些玩世不恭的二徒弟。   林茂微微一怔,随后黯然开口。   “果然是你。”   金灵子嘴角弯起,微微一笑。   “果然是你们。”   他们两人这番对话,若是听在旁人耳中,定然会让那人摸不着头脑。   但是在场三人,却在这一瞬间明晰了一切。   那一晚在建城之外,凭着一声嬉笑,便用惑心之术杀了那持正府一干人等的“红衣女人”,其实正是妆成女子的金灵子。   林茂在树上最开始看到那人时便觉得对方的身形多少有些熟悉,但因性别不对便了心中所想,这时候看到金灵子的装扮,立刻便回过神来。   而金灵子在那一晚离去之前抬头多看了林茂等人藏身的树荫一眼,其实也是因为他察觉到了树上之人的存在——而且心中也若有所悟,恐怕来人便是自己原先的师门。   这时林茂道出他那红衣女人的身份,他便也确定了那一晚自己所想。   两人互道身份之后,便又沉默了下来。   要说两方是仇,金灵子却并未显示出半丝相斗之意。可若说是友,知道金灵子之前所作所为,林茂却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同之前一样视他为徒。   场中气氛多少有些凝滞。   又过了半晌,林茂终于讷讷开口。   “极乐宫的宫法竟然这般……麻烦吗?”   林茂看着金灵子的扮相,艰难地斟酌着用词。   金灵子:“……”   林茂发誓自己看见金灵子在那一刻表情微微扭曲了一下。   “想必师父其实已经知道我之前做的那些事情了。”   金灵子巧妙地避开了之前的话题,轻声说道。   林茂不由点头。   金灵子又问:“那师父为何不问我为何那么做?”   林茂看着如今已是面目全非的金灵子,神色黯然:“其实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便是这个,忘忧谷中并无任何事物值得你这样出手扼杀同门情谊。”   金灵子听到林茂这番话,忽而嘻嘻一笑。   林茂与常小青一听他笑声,登时寒毛直立。   “师父可知我母亲?”金灵子一笑之后,仿佛也觉不对,立刻便收起了笑容。   “你母亲……极乐宫宫主?”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骤然听见金灵子亲口唤那人做母亲,还是让林茂心绪复杂。   “没错,虽然看师父的脸色,怕是并不喜欢我认她为母……也是,她那样的一个人,说是肆意妄为也行,说是疯疯癫癫也不为过。”金灵子提起极乐宫宫主,表情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可是这么多年来,这世上却只有她一人对我倾注亲情,视我为掌中明珠,心中珍宝。她明明可以纵横江湖不受任何人拖累,却偏生错认我为她亲子,爱我之所爱,痛我之所痛……”   “可是……”   “师父,我的心也是肉长的。”   金灵子用手在胸口轻轻一按,再抬眼看向林茂与常小青时候,那眼神莫名让林茂觉得不太适应。   “我有的时候也希望能像大师兄那般大大咧咧,”金灵子继续开口,“大概也只有他那样石头般粗糙的人才可能在忘忧谷中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吧。忘忧谷中说是有三名弟子,可在我看来,师父眼中自始至终只有常师弟一个人才是人,而我和大师兄在师父心中,跟那随意捡来养着的猫儿狗儿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我……”林茂刚想开口,便被常小青打断。   “放肆!师父那般慈爱将你养大,你这样忘恩负义的人如今倒还要怪师父的不是了?!”   常小青神情冷厉地说道,手中剑光一闪,剑尖已是对准金灵子。   金灵子神色不变,目光落在了神色变幻不定的林茂身上。   “师父,我欠我母亲二十年母子情谊,如今她被人所制,而那人以她为筹码命我对他们两人下手。我也知道这番所为,已是天理难容,但还是不得不按照那人吩咐行事。那一日在建城外救下大师兄,也算是我将欠他的那条命还清了。而今日与你们再见这一面,也算是我偿了这些年来师父对我的养育之恩。从此之后,恐怕彼此将是敌非友……只愿今日别后,再无相见之日。”   那金灵子款款俯身一拜,随后转身便要里去。   “想走?!”   常小青剑花一抖,眼看着就要朝着金灵子追去,林茂却忽然抓住了他。   “小青,别动手。”   林茂道。   常小青身形一顿,剑花骤停。   而与此同时,一道又一道的人影,缓慢地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他们都身穿红衣,面带诡异面具,不知是男是女,但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便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现实的一流好手而非金灵子惑心术所幻化出来的幻想。   这些人若是一拥而上,即便是以常小青的武功,也很难全身而退,更何况他的身后,还有武功孱弱的林茂。   “我如今,好歹也是极乐宫的少宫主了,来一趟武林盟,又怎么可能不带上些人手呢?”   金灵子的声音远远地飘来,但他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   “你来武林盟带走那些书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林茂冷然问道。   可是他的声音涟漪一般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至于那些鬼魅般的极乐宫众,在看到常小青并无妄动之后,也一步一步退入身后黑暗中,不多时便失去了身形。   “唔……”   林茂忽然捂住自己的额头,脑海中一阵晕眩。   “师父!”   他耳边传来了常小青的担心的询问,之前还不觉得,这时候听上去才发现常小青的声音清晰了许多。   林茂慢慢睁开眼睛,这时候再看自己周围,发现大抵上与之前相同,只不过之前那宽广无垠迷宫一般的书库已经变回了满是蛛网灰尘的东倒西歪的几座书柜,而那书柜上头有无数脚印叠在了一起——显然常小青刚才带着林茂在这里来回走了许多遍,只不过因为惑心术的缘故全然没有发现自己正在兜圈。   “咳咳,我无事……”   林茂一开口差点被灰尘呛到,好半天才艰难开口。   “是我大意了!”   连续被自己的师兄摆了两次惑心术的道,常小青周身气息已是森冷如鬼。   林茂却显得坦然,拍拍他的肩膀道:“不是你的错,金灵子恐怕已得极乐宫宫主真传,若真是那样,便是被他以惑心术玩弄个七八百遍也是正常的。要知道当初常师兄也没能从这惑心术中讨过好。”   他一说出“常师兄”三个字,便发觉常小青肌肉一僵,他顿时回过神来,连忙干咳几声将此事带过。   “他们应该走不远。我一定可以……”   常小青还待再去追那金灵子一行人,林茂却连忙摆手。   “不用去了。”   他用手捂着嘴挡住灰尘,上前几步,来到了之前金灵子所站的位置。   然后他便蹲下身去,从地上捡起了一本灰扑扑的小册子。   “这是?”   常小青一惊。   “你师兄刚才落下的。”林茂看了一眼常小青震惊的模样,叹气道,“你没看到大概是因为他只给我一个人露了破绽……走吧,回去看看这本小册子。”   原来方才金灵子俯身向林茂行礼时,林茂清清楚楚地看到从金灵子的袖口落下了这本小册子。只不过这小册子封皮上满是灰尘又因为破旧而书页松软,是故落在地上时候悄无声息难以察觉。   林茂自然不会以为自己这位二徒弟这般心思细腻的人,会因为“不小心”而落下了这本小册子。   而等到他与常小青将那吓坏了的老仆人送回家,再回旅店细细研究这本小册子之后,他便愈发确定,这册子就是金灵子特意留给自己的——   恐怕金灵子那般费神费力带走了半书架的书,都没有这一本小册子来得有用。   因为这本小册子的撰写者,叫做云海生。 第206章   【六国祸乱, 血流漂杵, 民不聊生, 这人间地狱,皆由我凡心未灭而启。】   翻开小册子的封皮,映入眼帘的, 是一行陈旧的字迹。   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那墨色之中,仿佛带着隐隐的血色。   林茂与常小青对视一眼, 心中颇有些忐忑。   他往后看去, 发现这小册子恐怕是云海生一段时间的亲笔随记。   而小册子的书成之时,应当是在云海生年岁已大的时候, 因为小册子里写的许多事情,都与那江映雪引发的战乱人祸有关。   林海生很容易就从小册子里的蛛丝马迹辨别出云海生此人恐怕是个真正的好人。   他对于江映雪制造出来人间惨剧充满了绝望与自责, 并且花费了大量精力在救人之事上,就为了弥补江映雪留下的种种祸事。   不知不觉小册子看到一半, 林茂耳边却传来了季无鸣纳闷的询问。   “云海生,这人谁啊?”   原来是那季无鸣眼看着桌旁常小青与林茂脸色大变,不由探头过去朝着小册子看了几眼, 发现所有的事情似乎都与那人有关, 不由开口问道。   林茂却并未开口回答他,而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正在房间一角静默无声的伽若。也许是因为空花与他越来越相容的缘故,当伽若沉默的时候,气息便变得越来越淡薄,到了这些时日, 存在感堪比一盆不起眼的盆栽。   云海生……   林茂在心中重复着这个名字。   云海生此人对于许多人来说,或许非常陌生。   但对于已从持香长老处得知自己前生今世的林茂来说,云海生三个字却不亚于晴天霹雳。   云海生乃是凌空寺上一任的罪僧,也是他将最初的空华林生从发了狂的千机公子口中救下来,并且教导满心怨愤的林生回生之术。可以说,正是云海生此人,最终造就了百年前那个引发六国动乱,至今都余波未消的绝代美人江映雪。   林茂忍不住多看伽若一眼,正是因为两者都是罪僧的身份,奈何那伽若听到同门的名字,神色却一片淡然,毫无所动。   反倒是林茂的目光更叫他在意一些,发觉林茂看他,伽若忽然睁开眼睛,直勾勾地与林茂对视着。   “怎么了?”   “无事。”   林茂讷讷答道,心中忍不住有些感慨,同样是凌空寺的罪僧,但伽若此人冷心冷面,与云海生确实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例子。   他随后便将注意力放回了小册子,而这本小册子记到后半部分,关于江映雪的事情竟然记得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关于空华的信息。   “云海生这个时候恐怕已经因为江映雪的事情,而在想办法研究空华了。”   林茂伸出手,按在小册子上一行记录上,轻轻说道。   该说凌空寺人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吗?空华这等冷僻的生物,许多记载中要么压根没有提到,要么就只有只言片语寥寥几句,唯独这云海生查出来的东西,算得上是格外详尽。   林茂一瞬间便被他写的那些东西深深地吸引了过去。   【空华与空华乃是伴生蛊。】   小册子上写道。   “伴生蛊?”   林茂皱着眉头,下意识地轻喃出声。   【空花与空华乃是两蛊一体,相伴相生,一者为饵引诱飞鸟虫鱼靠近,另一者则循机捕猎,吞噬血肉化为精华供养空华。据古书记载,北冥深海之中,也有怪鱼形容丑陋,以额前肉须发光诱小鱼靠近吞食,与空华空花有异曲同工之妙。】   写到这里时,有许多字迹多有污损,辨认不清。   林茂便只好跳过这些段落,继续往后看去。   【……空华可窥人心思,依人心而变换外貌。南疆曾有林客称,曾见白沙小岛上异美白鹿一只。湖旁鹿尸层层叠叠,剖其腹,只见鹿肝乌黑干瘪,鹿腰腥臭肿胀,竟有脱阳之态,叹为观止。又有人称曾见同样的白沙小岛,上有黄金琉璃树后,树枝上缠有一只样貌十分好看且凶悍肥硕的白蛇,树下却堆积着密密麻麻的蛇尸,乃是为争与白蛇交·配相互弑杀后所留。】   这一段之后,又是一两页书页相互粘连,撕开来之后字迹混乱,难以辨别。   可偏偏林茂却一眼窥见了那一句【空华在鹿多林中便化身为鹿,于蛇群环绕之处便化身为蛇,引其相争,食其血肉……】   林茂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血肉”两字之后的字句依旧是模糊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林茂却仿佛已经知道了云海生究竟写了什么。   正因为空华永远会以野兽中最为美妙的个体出现并且引起那些动物的相互厮杀,所以江映雪才会是那样一个绝代佳人,而围绕着他,才会有那么多的斗争与血腥。   这是……空华的本性,也是空华的宿命。   然而林茂,正是空华。   “呕……”   林茂忽然捂住了嘴,胸口翻涌起一阵一阵的恶心。   “师父!”常小青立刻扶住了林茂。   林茂全身无力,纵然知道有些不成体统,还是不由自主地倒在了常小青的怀中。   他的身体非常冷……冷到他完全止不住那不由自主的颤抖。   此时此刻,也只有常小青的体温能够给他带来一丝丝温暖,支撑着他不至于直接晕厥过去。   可偏偏这房中四人之中,有一人恰如金灵子所言,乃是个“粗糙得跟石头般”的人。   那人便是季无鸣。   他满脸茫然地看着自己那紧紧抱在一起的师父与师弟,再看看脸色好像有些可怕仿佛正在往外散发黑气的奇怪和尚,依旧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这人写的也太离奇了吧?”   季无鸣随意扫了一眼云海生那本小册子,满脸嫌恶地脱口而出。   “看见鹿就变成最漂亮的那头鹿,看见蛇就变成最漂亮的那条蛇,勾引着动物为了跟它交配而互相打架斗争……就为了最后吃掉那些动物的尸体?这玩意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吗,费这么大力气就为了吃点肉?好闲啊……”   常小青:“……”   林茂:“……”   伽若:“……” 第207章   便是再有那愁肠百结, 怨愤惊怒, 在季无鸣这般打岔之下也只能是烟消云散。   那云海生所写的空华种种, 全是千百年前它身为蛊物藏身于密林之间的天生习性,而至于那江映雪却是因为被爱人所背叛才心中怨愤,回归世间报复世人。   (我并非那天生地养的蛊虫, 此生所爱之人也早已逝去再不可能背叛于我。这些所谓的空华习性又于我何干?再说此身非人又如何,我徒儿常小青不也身为肉蛹身,并非人类吗?)   林茂在心中对自己轻声说道, 顿时便心口微松, 慢慢恢复了些力气。   他早在与持香长老相斗时便已受过震撼,这一路走来其实已经渐渐想通。加之他自始至终都不曾觉得自己便是那林生, 亦或者是那江映雪,是故将道理想清楚之后, 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而到了这时,林茂才察觉到墙角某处, 那伽若正目光专注地死死地盯着他看。   林茂被那目光一刺,猛然意识到自己这时候还依偎在常小青的怀中,正是个“小鸟依人”的情形, 脸颊顿时一热, 连忙从那常小青怀中站了起来。   察觉到林茂这番举动,常小青隔空与伽若对视了一眼,彼此目光都宛若淬毒匕首般尖锐,但却碍于林茂态度,最终也只能互瞪一番而不曾动手。   “嗯……怎的这店里忽然这般冷。”   只有那季无鸣皱着眉头打了个喷嚏, 有些莫名其妙地抱怨起来。   林茂其实早就察觉那两人以目互搏,但一直也是如同那缩头乌龟一般强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这时候忽然听到季无鸣的嘀咕,林茂的脸颊顿时便比之前更热了一点,他暗自叹气,连忙低头,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继续翻着那小册子。   那小册子页数并不多有污损良多,其实真正有意义的字句并不多,且主要就是关于空华的一些习性。林茂很快就翻到了最后几页,正准备将小册子合上,一个有些熟悉的单词忽而跳入他的视野。   “摩醯首罗天?”   林茂盯着小册子,满心奇怪地低喃出声。   说起来这小册子最后这几页的字迹其实比起前面几页,要潦草和凌乱许多。   因此若不是林茂看得仔细,恐怕都要错过那隐藏在最后那几行字里的熟悉名字。   “这个名字好生耳熟……”   林茂忍不住低声道。   “摩罗?”   之前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的伽若听到这两个字,突然间便睁大了眼睛。   “你知道他?”   林茂看向伽若,当后者那张比起正常人来说要显得苍白许多的脸映入眼帘,林茂只觉得脑海中亮光一闪,瞬间便想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听过这个词。   摩醯首罗天,这不是凌空寺一直在侍奉的魔神吗?   要不是看见了伽若,恐怕林茂一时之间还真没有那么快想起来这究竟是何方神圣。   当初伽若在常小青的胸口拍下一掌莲花秽印,导致后者昏迷不醒很长一段时间。常小青与姚小花两人请来了邢杏林帮常小青看病,邢杏林一看到那印记便疯疯癫癫说了许多关于凌空寺的事情。   其中不少便是关于这摩醯首罗天的。   这是一位因为看见了月亮却求之不得的魔神,他对月亮的求之不得而催生出了心魔,这心魔便化为摩罗危害世间亿万年。   林茂一直都觉得这个故事只不过是凌空寺中口口相传的某个信仰,或者说只是传说而已。但是在这小册子的最后两页,云海生却用异常潦草的笔迹,记录下了他对摩醯首罗天的揣测。   摩醯首罗天很有可能,并非所谓的自在天化身,他也压根就没有什么神佛之力……   他只是一名和尚。   一名生活在很久很久之前的和尚。   他可能有一些神通——那些神通可能也能用武功来解释。   他甚至还懂一些蛊术和巫道。   所以他才会蒙昧的先民们认为是所谓的神佛。   当然,这种事情其实并不罕见,所以并不足为奇。   云海生真正在意的,是那个传说中的“明月”。   【所谓“明月”,其实应当便是最早的“空华”。】   在那关于摩醯首罗天与明月的经文中,曾经无数次地提到了白色而缥缈的影子,还有那在摩醯首罗天的凝望中一点一点变得凝实的美妙身影——   一切的细节都与空华的习性一模一样。   空华的变形也需要有些时间,它最原始的模样,其实不过就是一道面目模糊不清,形体飘渺不定的白影。   【若是经文上的一切属实,当年的摩醯首罗天便是凌空寺的第一任罪僧。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遇见了空华,而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空华从动物幻化成了人类的模样。】   【这两人之间应当有过一段恋情,就如同林生与千机一样……】   【但是空华永生不死,永生不老,摩醯首罗天终于还是没有办法陪伴自己的月亮直到永久。他因此而走火入魔,造下杀孽无数,这才是所谓的摩罗现身。】   林茂艰难地从污迹和混乱的字迹中辨认着云海生的记载,越看便越是觉得心中骇然。   林茂对凌空寺传下来的经文并不熟悉,因此他每看一句,便要抬头同伽若对上一句。   可是这样对着对着,他的心便也愈发地变得混乱起来。   那经文中说的故事乍听之下确实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传说而已,可是细细探究起来,每一处细节竟然都能与云海生所写的这些事情丝毫不差地对上。   然后,他便看到了整本小册子的最后一句。   【摩醯首罗天倾其所有,终究还是达成所愿……空华终能销其人形,化为无知无觉无忧无虑无心无情之蛊物本形,归于山林,直至此后再不受世间生老病死爱憎之苦。】   空华竟然可以回归原本形态?   那所谓的凌空寺第一任罪僧究竟是如何做到这点的——然而最关键的这一段,字迹却已经彻底化开,无论如何都无法辨别出来。   林茂大脑一片空白,好半天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又究竟想要做什么。   那位摩醯首罗天所遇见的空华会是他吗?   林茂衷心希望不是他——他真的没有做好准备面对自己可能已经存活了上千上万年的现实。   而如果那和尚见到的“明月”并非是他,那是不是说明在某处人迹罕至的山林某处,还有他的同族正在静静的生活着?   林茂心绪起伏不定,从而一点都没有发觉身旁两人看着他手边的小册子,神色都很是复杂。   只有那季无鸣左看看右看看,依旧如同先前那般满脸都是困惑与迷茫。   “这是说的啥?那经文是干啥的?这玩意跟师父又有什么关系?你们的脸色是怎么回事?接下来是要干啥?去怼凌空寺还是怎么地……”   他连番发问,开始时尚且能做到声如洪钟,问着问着,被房中另外三人身上诡异莫测的气息一逼,气势便渐渐弱了下来。   问到最后,声音已经细若游丝。   但无论声音是洪亮是微弱,另外那三人都丝毫没有开口帮他解答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季无鸣总觉得自己的胸口闷,仿佛之前受的那些伤一下子又变重了。   “总之……”   过了许久,大概也是察觉到了状态不对,林茂强撑着打起了一声精神。   他无意识地反着手中的小册子,干巴巴地开口:“总之还是先弄清楚那无名老人究竟是为何要研究空华之事。”   那无名老人之前刻意引导林茂将自己死而复生的事情联想到那子虚莫有的长生不老药上,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居心。   之后对方又乔装打扮凑到他们身边来,更是不知道有何目的。   但林茂看到这本小册子之后,甚至都不需要多想,便已能猜到对方恐怕对于自己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至少要比林茂自己清楚得多。   要知道,若不是在阴差阳错之间遇见了故人持香长老,恐怕林茂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还以为自己依然是个普普通通,得过且过的普通人呢。   “你们说的那无名老人,应当是去了京城。”   眼看着总算有自己可以插上嘴的话,季无鸣连忙急切地开口。   “我也是刚想起来,我最后一次见到那吴大夫,他曾经在跟那老仆人吩咐多准备些冬衣棉袄,我听到那老仆人似乎问了一句是否要去京城,他并未否认。”   听到这句话,林茂眉头锁得更紧。   “持正府的人当初也是想要挟着你去京城……”   龚宁紫,持正府,无名老人,还有那朝堂上的纷争,江湖上的动乱……   林茂在心中稍加思量,随后便毫不犹豫地拍板。   “我们也马上赶往京城。”   他既这样决定,其余三人自然也没有阻拦的道理。   接下来便急急忙忙备了马车和行李,一路往那京城赶去。   按照林茂所想,四人最好是越早到京城越好。毕竟京城中既有他们要找的人,又有他们要解决的谜团,而他们身后,更有那因为黄金万两为了悬赏而来的江湖好手,更有忽然间损失了一大批人马,正在翻天覆地寻找凶手的持正府。   他们越是耽搁,情势对他们来说便越是危险。=   但偏偏老天爷最爱做的事情便是留同他这样的人开玩笑。   很快,林茂一行人的行程便不得不慢下来。   因为这一路加急奔波,自然算不上舒服,而林茂原本身体便十分孱弱,没过多久那精神恍惚的毛病竟然又开始犯了。   就好比这一日……   “滴答——”   明明是坐在马车中,忍受着剧烈的颠簸赶路,林茂却偏偏可以听见血滴的声音。   “滴答——”   常小青似乎喊了林茂一声,但林茂却觉得那声音遥远得宛若在天际,在他耳边最清晰的,还是血滴落的声音。   林茂的眼前骤然变成一片通红,马车内部的景象像是淋了雨的泥墙一样逐渐开始融化。   “林茂?”   伽若也察觉到了不对,他探身过来正欲探看林茂的状况,却没想到自己那样脸对上林茂之后,林茂竟然眼神一恍,当着他的面径直晕了过去。   【“为什么不能跟我在一起呢?明明……明明我为了你什么事情都做了……”】   林茂很清楚自己在做梦。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口中的语言,迥异于林茂说知道的任何一种话语。   那个人的每一个吐词都泛着一种远古的生涩语调,林茂觉得自己应该是听不懂的,但偏偏每一个陌生的单词落在他的耳朵里,便会自发地转换为他能够理解的意思。   而且,那个人是一个和尚。   就跟林茂第一次看见伽若时一样,他面前的这个和尚全身上下也都弥漫着一种异于常人的奇异特质。   他非常的俊美。   林茂必须承认,这是他所见过的最英俊的一个人,那个和尚就像是汇集了这天地间所有的至美至灵之物幻化出来的灵魅——如果有人告诉林茂,面前这个人也是空华所幻,他一点都不会觉得惊讶。   可正是这么一个和尚,却踩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冲着“他”潸然泪下,哀声低泣。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你根本就不认识这些人,为什么你要为了他们而拒绝我?如果你不喜欢我杀他们,等到事成之后,我便再也不动杀孽了好不好?”】   那陌生的和尚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能够落到人内心的最深处,别说是这般哀求于人了,林茂在一片恍惚中暗暗觉得,他用这种声音开口说话,就算是命人杀了自己,恐怕也会有人愿意响应。   可就在林茂这么想的时候,他所存在的这具身体里却霎时间迸出了剧烈的心痛和难过。   【“我不愿意,我怎么可能愿意?摩罗,我亲爱的摩罗啊……你看看你自己如今的模样,我竟害你变成这幅模样,我又怎么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与你继续相守?”】   林茂听到了陌生却又带着熟悉之感的甜美声音从自己的口中传出。   【“这幅模样?是我的错,我真的不想以这幅模样出现在你面前,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面前被唤为“摩罗”的和尚以手掩面,哀戚的哭声变得更加响亮。   而紧接着,让林茂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咕噜噜——”   湿润而滑腻的声音从摩罗的脚下传出。   本应该已经腐烂化为脓水沁入大地重归轮回的尸块们,颤颤巍巍地开始了蠕动。 第208章   那些污秽而丑陋的血肉开始一点一点地相互挤压和纠结, 最后在那名和尚的身后聚拢成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鲜红色肉块。   肉块中点缀着的尸块依稀还可以看出原先的部位, 残肢和断臂明明已经原本的身躯上脱落下来, 却依旧在粘稠恶臭的鲜血中相互撕扯和搏斗,残破的脸颊上有鲜红凸出的眼球互相瞪视,连皮肉都没有的下颚骨咔嚓咔嚓作响地扑咬着身侧的肉团。一阵又一阵低微的嘈杂呜咽从它们的缝隙之间荡漾开来, 然后逐渐膨胀成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巨大合唱。   “呜呜呜……”   “我好像回家……”   “妈妈,好痛……”   “我恨你,我恨你, 我一定要亲手杀死你……”   ……   林茂震惊地聆听着那狂乱而痛苦的呻吟, 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面前那人的身体之上。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对方看似完美的身躯其实也是这些肉团中的一部分。   和尚的双脚深深地扎在那些粘稠混沌的肉块之中, 淡红色的血管和触须从他的皮肤下面探出来,与周围那一大滩令人作呕的尸体连接在一起。   摩罗企图朝着“林茂”走来, 然而当他迈出步子的瞬间,尸体发出来的嚎叫与呻吟瞬间变得更加尖锐和痛苦。   就连那和尚自己, 也在其中一只脚离开那些石块的瞬间,发生了容颜上的变化。   虽然只有很短的一瞬间,但林茂一点都不会觉得自己在对方脸上看见的交错纵横的皱纹和下垂的肌肤是幻觉。   对方之所以可以维持这种近乎完美的身体与外形, 是因为他正在连续不断地汲取着脚下身后那些尸体上的新鲜血气。   而为了激发出它们仅存的哪一点血气, 摩罗正在毫不犹豫通过自己与它们之间的链接,已一种看不见的形式疯狂地折磨着早该入土为安的“它们”。   在梦中的林茂心中非常鲜明地浮现出了这个答案。   【“不……”】   林茂听到自己也如同摩罗一样哭泣。   【“如果你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得到长生,那么还不如干脆让我来。”】   【“我真的已经累了……摩罗,放过我吧,我让你长生……”】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 “林茂”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他猛然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手真插在自己胸口白皙而单薄的胸膛之上。   【“不不不不不——求求你——不——”】   不远处的摩罗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哭喊。   他疯狂地朝着“林茂”的方向赶来,脱离了那些肉块之后,他以肉眼看见的速度变得衰老而丑陋。   大概是因为之前那种状态太过于完美的缘故,现在他原本的模样便变得格外惨不忍睹。   林茂从未见过这样苍老却依旧还活着的人。   他身上甚至没有一块可以称得上是舒展的皮肤,就连清澈如泉水一般瞳孔都隐藏在留了耷拉下来的眼睑之中。   而眼眶中留出的眼泪,在短短的一瞬间便渗入了网状的皮肤褶皱,看不见踪影。   一切都是那么快,一切又都是那么迟。   在摩罗靠近“林茂”的那一瞬间,剧烈的痛苦几乎快要将林茂的意识全部湮没。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林茂”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痛苦到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办法发出来。   温热而粘稠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林茂低下头,清楚地看见了“自己”从胸口挖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而在这一刻,“林茂”的视野已经彻底变成了血红。   【“给……你……”】   细若游丝的呻吟从喉咙的缝隙中艰难地寄了出来。   摩罗似乎在尖叫,空气中的血腥味骤然之间变得异常的浓厚。   林茂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徐徐倒下,而遮蔽了他视野的,却是排山倒海而来仿佛要将完全淹没的鲜红肉块。   深深的悲伤混合着释然,在这具身体里慢慢地洋溢开来。   应该是因为快要死去的缘故,林茂分明觉得连那痛苦都在渐渐远去。   摩罗扭曲的脸填满了“林茂”仅剩的一点视野,温热的液体连续不断地滴落在他的脸上,但“他”却一点都不想去在乎。   啊,好轻松……   林茂在恍惚之间,听见了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在千万年前存在于这具身体之中的那个灵魂,发出了一声低喃。   然后,光线暗了下去。   ……   “师父?!”   “师父!还听得见吗……”   常小青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水面之上传过来的。   紧接着便是季无鸣说话的声音。   “还是得再去找个大夫,欸,你刚才说把这和尚杀了该不是认真的吧?”   一小段停顿之后,季无鸣便又在开口:“你那么看着我干吗?师父之前不是也老晕吗?刚才我看他体温与脉搏不都挺正常……好吧,好吧,我不说了,你当我没说……”   林茂的睫毛动了动,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出现在他面前的人,自然是常小青。   “师父!”   灰白色长发的男人面容憔悴得令人心疼,在发现自林茂醒来之后,他仿佛还担心这只是一个美梦,凑过来的指尖甚至都在不停地颤抖。   “你真的醒来了吗?”   常小青沙哑地凝望着林茂,不敢置信地问道。   “我……”   林茂正待开口,旁边便插入了季无鸣粗犷的回答。   “醒了醒了,你别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我也在你旁边呢,师父真的醒了。”   林茂一口气没喘上来,被迫又咳了两声。   等到好不容易缓过气,林茂环视自己周围一圈,发现自己果然已经不在那狭窄简陋的马车之中。   他现在所在之处恐怕是一处旅店……   但林茂心中又稍稍有些不太确定。   因为这地方委实有些太过于破旧了一些,就连当初与姚小花一起好说歹说才借住下来的那一处后厢房,都要比这里干净明亮许多。他如今所在这地方,说是房间,倒不如说是残垣断壁拼出来的一处房间,说是废墟,却有门又窗,顶上还铺了新的稻草。   “这是哪里?”   林茂心下奇怪,不由问道。   倒不是他娇生惯养吃不了苦住不了这般破旧的旅店,而是因为他深知常小青这人的脾气,他一生之中最恨就是委屈了林茂,就算是要隐姓埋名偷偷赶路,也不至于找到这般破旧的地方让林茂栖身。   林茂心中暗暗焦急,生怕是在他神志不清的这段时间里,常小青又遇上了什么难处。   而他才刚开口问,旁边自有人抢先常小青一步开口答道:“是个旅店,师父你别看这地方破,在这块地界已算是好的不能再好的居所了,还真不是师弟要怠慢你。”   常小青:“……”   自从季无鸣被救回来之后,常小青发现自己倏然沉默的次数变得也越来越多了。   不过季无鸣此话确实没有作假,这房间简陋至此,却还真是个正儿八经的旅店房间。   而倘若不是季无鸣生的牛高马大,常小青又不得不在外人那边露了一手武功,恐怕他们这一行人还抢不到这样有门又顶的房子。   “不信,师父你可以看看外面。”   林茂皱着眉头,推开窗沿往外一看——   他们所在这处恰好是二楼,一眼便可窥见楼下景象。   只见一块不小的地儿乌央乌央或坐或卧,竟是挤满了人。   而那些人身旁都有大大小小的包袱。看服饰便知家有小财的人侧着身子守着自己的板车,板车上的箱笼堆积成山,而那一看就知道家境窘迫的人,身边也多多少少背着扁担和行囊。   很显然,这些人不仅是自己挤在这儿,还是背着全部家当,心惊胆战地挤在这的。   而且这些人的脸上多有疲惫与茫然之感,除了偶尔有几个小童天真不知世事地在狭小拥挤的院子里追打,其他人竟然全部都是默不作声的模样。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暮之气在这些人的身上弥漫,只看一眼,便已足够让林茂震惊不已。   “这是怎么回事?”   他放下窗子,回头问道。   这一下,房中两人都沉默了半晌。   最后还是常小青幽幽开口:“据说,京城里有瘟疫。”   “瘟疫?你是说楼下这些人都是从京城那边逃窜出来躲避瘟疫的流民?”   林茂几乎快要觉得常小青是在开玩笑了。   京城中当然也会有瘟疫,也会有兵乱,但是京城不是别处,而是天子脚下。   即便是真的瘟疫,也有朝廷大臣拼尽一切在事态变得严重之前控制下来。而京城中人更是清楚皇城根下好乘凉的道理,这么多年下来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兵荒马乱,却从来不曾想过要背井离乡去做个流民。   然而,赤裸裸的现实却是那般血淋淋地展现在林茂的面前。   距离京城尚有十多天的路程,可这片地界上的歇脚小城,竟然已被京城流民挤得水泄不通。   按照常小青与季无鸣打听过来的消息,此事说来也确实蹊跷。   京城中流行的那种瘟疫与普通疾病全然不同,患了病的人可能前一天还行走吃饭睡觉如常,只不过微微有些咳嗽发热而已,第二天家人端着祛风寒的药再去敲门唤他,却只能看见床上留下的衣物,包裹着一团恶臭血腥的粘液。   活生生的一个人,竟然会在一夜之间皮肉血骨全然融化,最后成为这么一滩尸水。   而但凡是闻了那味道或者沾上那尸水的人,不需几天,也会步上先前那人的后尘。   不过半月的功夫而已,京城因为此病,竟已是十室九空。   还是那些心思灵敏的人连忙出逃,才勉强讨下一条命来   所以常小青与季无鸣这般人物,到头来也只勉强给林茂争到了这样一件破旧的厢房养病。   毕竟这房子虽然破旧,却比楼下的状况要好上千倍万倍了。   “更离奇的事情还有呢……”   季无鸣一脸纳闷,继续开口道。   “我听人说,这瘟疫竟然还是人祸,并非天灾。”   “你说什么?“   林茂只听得季无鸣这一声嘀咕,不知为何心中已有不妙预感。   果然,季无鸣接下来说的那番话果然让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很多人都说,这瘟疫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是琼太子在宫中行巫蛊之事想要夺位,被云皇殿下发觉后,他恨自己大事未成,便想法设法在自己被圈养前,伙同持正府那个……龚宁紫……”   “龚宁紫与太子一起放瘟疫?”   林茂气到极致,不怒反笑。 第209章   虽然林茂已经与龚宁紫断绝关系许多年, 但听到这京城百姓竟然这样恬不知耻散布他的流言, 林茂还是难掩心头怒气。   “那些人这么多年来安居乐业, 江湖一片平静,却不知道龚宁紫在背后究竟耗费了多少心血……”   林茂喃喃说道,神色很是阴沉。   但他的这幅模样, 却没有一丝保留地落在了常小青的眼中。   龚宁紫。   常小青在心中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满是忌惮。   他与林茂相伴多年, 自然也知道林茂与龚宁紫之间关系并不同寻常。本以为这两人都是垂暮之年, 即便依然暗有灵犀,却也不可能再有聚首之日。   但如今常小青眼看着林茂模样, 原本隐藏得很好的那点嫉妒之意便如同毒蛇一般缓慢地爬了出来。   “师父息怒,你的身体刚好, ”常小青走到林茂身边,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拉过林茂的手, 将手指搭在林茂的腕上,“最好还是平心静气一些来得好。如今方圆十里流民为患,恐怕很难寻到大夫。”   林茂只觉得常小青的手指似乎很烫, 搁在他身上竟让他感觉颇为不自在。   “我无事。”   林茂道。   “恐怕是因为那一日看了那云海生留下来的笔记……”   所以才让他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幻觉和梦境。   林茂忽然止住话头, 将最后那句话吞了下去。   “总之这么多年来,我也算得上是百病缠身,不过是忽然失了神智而已,比起当初却已是好了许多了。”   林茂冲着常小青宽慰道。   “只是那瘟疫之事,实在是蹊跷。”   他的话音刚落, 耳边便传来了季无鸣的回话。   “师父说的没错,这世上的瘟疫千千万万,但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哪种瘟疫这般邪门,竟能让人平白无故融化成尸水。”   “恐怕是蛊。”林茂暗自点头,轻声道,“又或者是毒。”   常小青道:“不管是蛊还是毒,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杀了这么多人,竟然引得皇城动荡百姓出逃……”   那人图谋之大,叫人难以想象。   “还是得想办法去探个究竟才是。”林茂道,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察觉到了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对劲。   “等等,伽若呢?”   林茂突然问道。   那伽若自从变得气息薄弱之后,林茂便常常控制不住地忽略了他。这时候也是互相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他从瘟疫症状想到自己梦里那些蠕蠕而动的肉块,随后再想起那摩罗和尚,这才突然意识到他都醒来这么久了,竟然没在房间里看见伽若。   听到他的话后,常小青和季无鸣齐齐看向墙角。   只见墙角横放着一席灰扑扑的铺盖,从形状来看,铺盖里正裹着一个人。   “在那。”   季无鸣道。   而常小青则是默默地扭过了头。   “这是怎么了?”   林茂大惊,恍惚间想起来自己在清醒前仿佛听见季无鸣与常小青之间的一问一答。那时候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要杀了伽若?   “你们没对他做什么吧?!”林茂悚然问道。   季无鸣连忙摆手。   季无鸣道:“没,师父你不是忽然间晕过去了吗?师弟便和那和尚打了一架,后来不知道怎么的,那和尚竟然也渐渐昏睡多清醒少,也不知道是有什么问题。”   “咳咳咳……是那怪物太孱弱。”   常小青面对林茂的目光,干巴巴地应道。   跟常小青打了一架?然后便昏睡过去了?   林茂心下已是有不好的预感,他连忙走向墙角探看那伽若。   那伽若竟然真的是在昏睡,一张脸在灰扑扑的布料映衬之下,泛着一种死人般的灰败。   林茂心惊胆战地碰了碰伽若,触之竟是一片死人般的冰凉。   “伽若!”   林茂脸色一变,掀开铺盖往伽若的胸口一按,才发现伽若竟连心跳都已经停了。   “这是怎么回事?”   林茂失声惊道。   常小青和季无鸣应声前来,在碰触检查完伽若后,三人都是面面相觑。   “不对,这和尚不是几个时辰前还陪着我们下楼检查了周围的人吗?”   季无鸣一脸惊讶。   “在么可能就死了呢?”   常小青一语不发,视线死死停留在伽若的胸口上——但是无论他怎么看,哪里都没有丝毫的起伏。   林茂眼睁睁看着伽若一动不动的模样,说不惊慌是假的,但大概真是因为太出乎意料,以至于现在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我总觉得伽若他……”   林茂半跪在伽若身边,不死心地再伸手探向伽若企图查探。   可就在这时候,也不知是因为林茂的声音又或者是旁的缘故,那死人一般的伽若倏然睁开了眼睛,直直对上了林茂。   然后林茂便感觉双腕一阵剧痛——伽若骤然出手,死死抓住了林茂。   这一刻,他的瞳孔明亮地就像是燃着鬼火,瞳孔放得很大,边缘镶嵌猩红的虹膜。   林茂甚至可以看见伽若眼帘中倒映出来的自己,有一张惊恐的脸。   而在他耳边回荡的,却是从伽若口中发出的古怪语言。   【“我的明月……”】   有那么一瞬间,林茂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恍惚感。   仿佛自己从未真正的清醒,而是深陷在一个怪异的梦境之中。   为什么伽若会用梦中的语言称呼自己?   林茂背上骤然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放开师父!”   “这是怎么了?”   说时迟那时快,常小青与季无鸣眼睁睁看着伽若暴起抓住林茂,瞬间便踏步上前来想要分开两人。   没想到还没等到他们动手,伽若便身形一软,再度晕睡了过去。   “师父,你还好吗?”   常小青顾不得理会伽若,一个箭步上前便小心翼翼捧住了林茂的手腕。   不过是短短的片刻,林茂的手腕处已经被伽若掐出了两道乌青的指痕,衬在他雪白的手腕上,显得格外骇人。   常小青一见着那两道乌青,脸上的肌肉霎时有些扭曲,已是心疼极了。   而林茂却显得有些魂不守舍,他越过常小青,直直地看着伽若,喃喃问道:“你们两个,刚才听见他在说什么了吗?”   “说什么?他不是……就嘟囔了几句吗?”   季无鸣皱着眉头回答道。   林茂便再去看常小青,而一在他面前提起伽若相关,常小青便显得格外暴躁。   “只是几句胡言乱语吧,倒是确实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师父,你的手腕疼吗?我帮你上点药吧……”   他拉扯着林茂去上药,林茂的视线却还是留在伽若身上。   而季无鸣在常小青帮林茂上药的时候,已经自行开始查探伽若的身体。   半晌之后他一脸纳闷地抬起头来看向师父与师弟,道:“这和尚……心跳好慢。倒也难怪之前师父竟会觉得他死了。我就说常小青你的武功与他在伯仲之间,哪里会一巴掌就把人给拍死了哈哈哈……”   林茂之前倒也告诉过他伽若并非常人,但见季无鸣如今表情,林茂心知道对方可能这时候才真正接受了现实。   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伽若总算是彻底悠悠苏醒。   而这个时候林茂也察觉到了他身上端倪——仿佛这一睡之后,伽若身上的气息变得更加单薄了。   他整个人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安静。   林茂忍不住追问他那一句古怪的语言,伽若却只会摇头。   “我……不记得。”   伽若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 第210章   有什么非常隐秘的变化正在伽若和林茂的身体中孕育着。   林茂有的时候可以察觉到一点端倪, 就如同那一日伽若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古语。   而有的时候, 他又会忍不住怀疑一切都只是一场他在重病之下产生的幻想。毕竟无论是常小青还是季无鸣, 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至于伽若……   或许对于伽若来说,他存在的本身即是一种异样。   伽若开始越来越容易沉睡,也越来越沉默。偶尔有几次, 林茂曾经不小心窥见他衣领和袖口处颤颤巍巍地探出了嫩绿色的藤蔓嫩芽,而伽若本人对于那些藤蔓却显得并不知情。   “我说,该不是快到春天的缘故吧?”   季无鸣也曾被无意间长出藤蔓的伽若吓到, 他之后有些大大咧咧地揣测道, “师父你不是说那和尚身体里有什么花?天气转暖后花草树木不都是要发芽的吗?”   其实季无鸣本是想要宽慰林茂,没想这番解释恰好击在了林茂最担心的关键上。   伽若与空花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林茂其实至今也没有搞清楚。但是在他内心深处, 其实一直隐隐有些不安。   持香长老曾经说过,其实伽若早已死去, 只不过空花出于生物的本能,借用了他的驱壳与意识。林茂在这之前并不觉得伽若仅仅只是傀儡, 毕竟在他与伽若相处的过程中,他比任何人都要更加鲜明地感受到了伽若本人的意识与神魂。   可是现在,那种感觉正在渐渐地淡去……   林茂很担心, 这是因为伽若体内, 空花与他正在失去平衡。   就像是季无鸣所说的——春天,原本便是万物萌发的时节。   而林茂自己也并不比伽若轻松到哪里去,他开始每夜每夜的,被漫长而血腥的梦境所折磨。   应该可以将那些梦境称之为噩梦吧,但梦里的情形在他醒来之后又会如同阳光下的朝露一般氤氲消散, 只留下一点含着血腥气息的短暂片段——“林茂”亲手从自己的胸腔里挖出了自己的心脏,并且将其递给了沦为了可怖肉块的僧人摩罗。   这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林茂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也从未将此事透露给常小青亦或是伽若。当然,就更不要说至今还对许多事情一派茫然的季无鸣了。   “师父?”   耳边传来了常小青的呼唤。   林茂抬起头,对上后者凝重的眼神。   “又不舒服了吗?”   常小青十分坦然地伸手过来,在林茂的额头和脸颊上轻轻一抚。林茂只觉得常小青指尖擦过的部位微微发烫,背脊上传来一阵细微的酥麻,林茂微微有些恍惚,随即猛然清醒过来。   那一日之后,林茂四人依旧如同之前所计划的那般往京城去。   只是这种时节,想要逆着源源不断的流民往反方向走,却比之前更难上千倍百倍。   就说那马车马匹,水囊干粮,往日花些银钱都能买到,偏偏这个时候这些东西都是用来保命的,不是万不得已的人家,是决计不会出手买卖的。   林茂与两个徒弟还有伽若在那破烂旅店里盘桓了将近三四日,几乎将自己身上所携的金银抛洒一空,总算凑齐了要用的干粮和清水,这才急急忙忙继续赶路。   但也正是因为耽误了行程,加急赶路的后果就是坐在马车里更加难受了许多。偏偏林茂身体虚弱,连驴子都骑不来,更不要说那一匹跑起路来横冲直撞的劣马。   “我没事。”   林茂答道,语气甚至说得上有些冰冷。   可常小青对于林茂的回避显得毫不在意。   “要是觉得不舒服,师父也可以稍稍躺一会儿——再过不仅恐怕阿我们便要到京城了,师父也该为京城的事情养精蓄锐,不要强撑才对。”   “嗯。那是自然。”   马车外传来了季无鸣惨烈的喝骂声和马的嘶鸣,显然外面又是鸡飞狗跳的场景。在那喧闹的衬托下,马车内的凝滞与僵持便变得格外明显。   林茂垂下眼帘,几乎不敢往常小青那处看。   温和的嗓音,宠溺的眼神……   现在的常小青,已经越来越接近林茂回忆中的常青了——不是那个年轻气盛,初出茅庐的武林第一高手常青,而是忘忧谷事败之后,每日劳心劳力整理师门宽慰林茂的常青。   而林茂一身之中,恐怕就是对那个时期的常青最没有抵抗力。   如果说在性情大变的初期,常小青多少还显得有些桀骜风流,令人想要退避,现在的常小青却非常完美地将属于常青的气质与自己木讷冷漠的本质融合在了一起。   他的所有动作都是那般中规中矩,毫无任何可吹毛求疵的地方,所言所行,都像是个本分孝顺的徒儿,但在眉眼之间,那种只有恋人之间才会有的粘稠浓蜜的情爱,却也毫无一点保留地传递了林茂。   林茂每次与这样的常小青相处,便觉一阵一阵的心悸。   仿佛只要两人继续这样相处下去,等待着他的便只有万劫不复——可更加让林茂心中绝望的是,明明他已经预感到了这一点,却没有办法下决心彻底远离常小青。   他只是我的徒弟而已。   林茂总是会听到自己心里的那个声音宽慰着自己。   而且前路漫漫,你只身一人,没有了他的相伴又怎么可能处理好持正府,皇帝的事?更不要说去追查那行踪成谜的无名老人……   林茂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告诉他现在决计不可能与常小青分道扬镳。   但他心里其实也异常清明。   那一千个一万个的借口,都抵不过一个真正的理由。   林茂压根就不想推开常小青。   这个即像是他徒弟,又像是他旧爱的常小青。   每每想到这里,林茂心中便会腾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和自我厌恶。   就在这样诡秘而复杂的心绪之中,林茂一行人终于熬过了最难的一段路,靠近了京城。   说起来也是奇怪,那距离京城还有好几日距离的那些地方,官道与小径都是满满当当逃京的流民。   可等林茂等人终于到了京城城外,却发觉这城外一片空空荡荡,除了凛冽的寒风和满地灰败的草木,竟连一个人都没有。   “真他娘的瘆得慌……”   即便是粗犷如季无鸣这般的人,也不由拉住缰绳,看着眼前的场景喃喃自语。   林茂掀开车帘往外环视了一圈,脸色也很是难看。   确实就如同季无鸣说的那般,这场景确实令人毛骨悚然,背后发麻。   京城乃万城之首,这城外从来都是车水马龙一派热闹景象。   林茂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安静的京城……   不,甚至都不能用“安静”来形容这里。   这里只能说是……死寂。   本应该是巍峨雄武的京城城门就矗立在不远处,可林茂竟然没有听见一丝声音从那处传来。   “走吧!”   林茂定定看着城门许久,然后开口道。   季无鸣看了看林茂,又看了看常小青,还有那安静坐在一边的古怪和尚,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常小青忽然抬头与季无鸣对视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季无鸣已经到了舌尖的话头被他艰难地咽了回去。   四人一路沉默着到了京城城门的门口,眼前所见所闻比起之前看到的那一片死寂旷野更加让人心生恐惧。   城门竟然是虚掩的。   那厚实到只能用数头牛拉转盘才能借由机关推动的城门,现在看上去却显得格外的单薄和破旧。   足有擂钵大小的黄铜铆钉都已经没了了光泽,灰蒙蒙地镶嵌在暗红色的城门上。   在那城门边上本应该有一队守城军队和盘查过往来客的小吏,如今也早已不见他们的踪影。   “呜呜……”   “呜呜……”   忽然有声音传出,季无鸣整个人骤然一跳,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我艹这啥——”   他的咒骂戛然而止,因为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是风从虚掩的城门门缝中吹出,发出宛若抽泣一般的声音。   但没有人嘲笑他的大惊小怪,因为他的反应过度确实并非是因为胆小。   林茂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他面沉如水地走到了城门两边的角落,用脚在地上的尘土上轻轻拨了拨。   一点盔甲的光亮露了出来   常小青走到林茂旁边,用一根树枝继续在地上来回扫动,不多时,一套暗青色布料的衣裳合着一套简陋的外甲便展露在两人视线之中。   季无鸣走过来往地上一看,眼皮忽然跳了跳   “这般劣质的甲衣……这不是看城门那帮家伙的衣服吗?难不成那些人竟然也都觉得有瘟疫然后便跑了?”   林茂不语。   常小青树枝轻轻一拨,一把做工粗糙的的长刀也被他从浮土中挑了出来。   “等等,怎的武器也在?!别的不说,随意丢弃配刀之后万一被发现了可是要问斩的——”   季无鸣话才刚出口,一眼窥见林茂与常小青阴沉得几乎快要滴出水来的脸色,心中一个念头倏然闪过,这下他的脸色也变得跟师父师弟两个人差不多了。   没错,守城门的官兵毕竟是兵,上有管制,下有家小同袍,不到最后关头恐怕还真没那个胆子弃城而逃。更不要说他们会将衣服和兵器都留在城门外的沙地之中。   之前去旅店楼下时,那些面色惶恐的流民们所说的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在季无鸣的耳边回放了起来——   【“你是不知道那有多恐怖,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啊!睡觉前还吃了两个馍馍,说好了第二天帮我去把马桶给箍好的汉子啊……推开门就只见到了衣服……呜呜呜……我那儿媳妇还不相信呢,哭着在外面找了两天两夜,说儿子只是脱了衣服,自己不知道哪里去了……”】   【“可是我能怎么办?那床上湿哒哒的一团血水,里头还落着我儿的牙……我哪里认不出我儿的牙……”】   ……   季无鸣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脚下的沙地,果然发现那衣服下面的一块沙地颜色与其他部位不同。其他地方都是灰黄之色,只有那衣服下面的沙土乌黑潮湿,宛若黏土一般。   “呕……”   季无鸣忽然用手捂住了嘴,差点干呕起来。   “竟然连守城的小兵都……”   林茂嘴唇微颤,好半天才干巴巴挤出半句话,然后便说不下去了。   谁都能看出来,这情形极为不妙。   这守城官兵既然是穿了外甲,又配了刀,显然照常点卯做事,但如今这里却只剩下一点衣衫,便已经可以猜出来,恐怕此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活生生地化为了那些流民口中的血水。   “倒也难怪,从两日前起,我们便再没有看到一个从京城那边逃出来的流民了。”   常小青面色不变,在林茂耳边幽幽开口道。   那季无鸣好不容易忍了恶心,刚准备起身,忽然听了常小青这一句话,在脑海中自然而然便浮现出了某景象。   “呕——”   他一声干呕,满脸痛苦地又弯下了腰。   “这绝非瘟疫。”   林茂脸色惨白地低声道。   一行人从两日前便没有见到流民,最开始时四人还曾想恐怕是京城已经封城的缘故,却没想到真正的原因会是这个。   光从这城门附近的情形来看,恐怕还留在京城中的人,早已凶多吉少。   “师父,那么接下来是如何打算?”   常小青问道。   林茂看了他一眼,纵然常小青不说,林茂却也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常小青俨然并不希望林茂进城。   “既然城门只是虚掩,倒也省了我们的事。走吧。”   林茂只做不知常小青所想,他自顾自走向了马车,将行李背了出来,然后便解开了拉车的那匹马放它走了。 第211章   解开缰绳之后, 那一路伴几人行来的老马一声嘶鸣, 竟是头也不回飞快地朝着远离京城地方向狂奔逃离。   林茂看着那匹马慌不择路的模样, 想到之前这匹马三番几次不肯前行的模样,不由叹道:“万物有灵。”   所以才会这般敏锐地察觉到京城气息不对,先行一步离开——反而是林茂等人, 明知京城内此时恐怕已如魔窟一般,竟还要傻傻前去探个究竟,不得不说十分讽刺。   而那季无鸣看到老马离开, 愣了一会儿之后便将行囊从自己那匹劣马背上解下来, 也松了缰绳,然后对着那匹马道:“喏, 你要不要也跟着走啊?”   没想到那一匹劣马原本想逃,但它天性桀骜不驯, 听到季无鸣这番话后竟然冲着他猛地打了一个满是鼻涕的喷嚏,然后贴在了季无鸣的身侧再不肯走远了。   眼看着那四脚畜生这幅作为, 林茂几人纵然心情沉重,也不免有啼笑皆非之感。   “走吧。”   等林茂再喊出发时,气氛便比之前要稍稍松快了一些。   再到那虚掩的城门前, 也让人觉得好像不那么害怕了。   常小青上前一步, 使出内力用力一推,那城门嘎吱一声,缝隙缓缓挪宽了几分。   一股泛着恶臭的黑水随着城门的移动,汩汩流了出来。   “小心!”   常小青立时拉住林茂,一手攀住城门上都铆钉, 稍一借力,便在半空中从那城门缝隙中跃入城内。   而等两人落地再回头一看,恰好就看见季无鸣双手托着那匹跟他斗了一路的劣马,学着常小青之前那般跳入城内。   只不过常小青落地时候悄无声息,季无鸣却因为手中劣马太过沉重,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林茂;“……”   常小青:“……”   虽然林茂眼看着季无鸣竟然能手托一匹活马还使能使出这般轻功,说明武功多少已经恢复了七八成,但那场面实在有些惨不忍睹,以至于他只能看着那一人一马,半晌都挤不出话来。   季无鸣将怀中惊魂未定的马放在地上,抬头才看到自己师父和师弟的目光,一脸茫然。   “怎么了?哪里不对?”季无鸣顺着林茂的视线才看到身旁那匹马,然后坦然道,“那黑水看着不是可吓人吗?这马虽然讨厌,刚才却也算是对我不离不弃,总不能任由它踩到那不知道是什么鬼玩意的黑水吧。”   “无事。”   林茂揉了揉额角,轻声应道。   他不想再看季无鸣与那匹马,连忙将注意力放到城内的景象中来。原本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城门大街早是一片寂寥,靠近城门这处的沙土皆是一片乌黑,更堆积了无数百姓残留在此处的衣料。恐怕就是因为这些衣服还包裹着融化后的尸液,刚才城门稍动,里头才会流出那样令人作呕的液体。   好在林茂几人现在落脚这处尚算得上干净,地面还是微黑,却已经被晒得干透了。   “当时京城恐怕确实打算封城了。”   林茂凝视着那些破旧乌黑的衣料,轻声说道。   所以城门这块才会聚集起这么多的人,但不知为何,那不知道是蛊还是毒的“瘟疫”却忽然爆发,导致拥挤在这一块的人群全部融成了血水。   “大概从那一日之后,就算还有想要离城的老百姓,也顾忌到这些黑水而不敢走了吧?”   林茂揣测道,看着空荡荡的京城,心中满是荒谬之感。   他身体还没那么差的时候也曾来过好几次京城,印象中这里乃是世上最繁华不过的地界,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变成这幅鬼城般的景象。   “师父,这京城该不会已成死城了吧?”   季无鸣牵着马,战战兢兢问道。   林茂摇了摇头,道:“既是蛊毒作乱,实在难说。”   他心中期盼着还有人能活,便也不再管城门处的惨状,慢慢朝前走去。   可越是走,就越是心凉。   偌大一个京城,竟已是十室九空。   林茂一路过去,也试探性地进了某些看似门户紧闭的宅院,想着这等避事人家应该总能留下一些活口。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人家,情形却更是可怕。   有的大户人家的院子里,散落着小厮的粗布衣服,旁边落着一把扫帚,上面已经满是落叶。显然事发之前,这院子里还有人在进行洒扫。而走进书房,书桌上还有未写完的信件,砚台里的墨已经结冰,地上的一滩血水裹着绸衣,咋看上去与外面小厮并无两样。   除此之外,那厨房里还有切开的家禽,小姐的闺房里散落着没做完的针线……   林茂在宅院里环视一周,几乎都能在脑海中重现之前那些人的模样。   他们的生命仿佛被永远地凝固在了某一刻,所有的不安,未来,梦想,生活都已经彻底烟消云散,化为了地上那一摊摊恶臭难当的尸水,和被尸水腐蚀污染的衣料。   “师父,走吧,此处空气污浊,只会让你身体更加不适。”   常小青轻声对着林茂说道,然后托着他的手,将他慢慢扶到门外。   到了这个时候,也只有伽若面不改色,其他三人脸色都十分难看。   林茂睁大眼睛环视着周围巷陌的砖墙,大脑已是一片空白。   倘若说在京城之前他一心还只想着救下龚宁紫,探究那无名老人的来龙去脉,这个时候对于他来说那些事情却显得淡了很多。   在这么多人的死亡面前,那些普通人之间的恩爱情仇阴谋诡计,似乎都变成了很小很小的事。   “这么多人死了……”   林茂喃喃低语道。   “这绝不是瘟疫,这不是天灾,这是人祸。”   “是蛊。”   让林茂意想不到的是,这一次回应他的人,竟然是一路都很沉默的伽若。   “什么蛊?!”   林茂倏然抬头,看向伽若。   【“回生蛊。”】   伽若的瞳孔一片猩红,他直直地与林茂对视着,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缓慢地吐露出了古朴生涩的古语。   作者有话要说: 季无鸣,一个在一篇文两百多章才出场的男配角。   进场之后发现自己跟其他角色的画风格格不入。 第212章   “你说什么……”   不知为何, 这三个字落在林茂耳中, 竟让他心如鼓擂, 血液倒流,身体更是微微颤抖,完全不受控制。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在遥远的时光彼端便一直埋藏在他身体的深处。   林茂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些画面——   有泥泞血腥的尸山血海。   也有年轻俊美的僧人揭开衣服之后展露出来的腐烂内脏。   他梦见了无数衣不覆体,哀哀哭泣不断呻吟的人。   那些人的肉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白森森的柔光,看上去更像是某种家畜而非人类。他们被人像是粽子一般用绳索捆着交叠吊在某个阴暗而潮湿的黑暗洞穴。   而站在离林茂稍近一点的地方, 是一个高挑而俊逸的身影。   【“吾将化血为蛊, 以人养魂……从此之后,便再不惧衰老病苦。”】   那个人忽然回过头来, 用一种令人胆寒的狂喜语调对“林茂”说道。   【“此蛊名为‘回生蛊’,意喻吾能起死回生, 返老还童——”】   林茂努力想要看清楚那个人的脸,但是对方的容貌始终是那样的模糊。   林茂唯一能够看清楚的, 只有从那个人身上蔓生而出的细长肉须。   那肉须全身上下泛着令人作呕的粉色,说虫不像虫,说蛇也不像蛇, 但却比虫蛇两物都要更加骇人也更加灵巧。   它们蜿蜒着爬向那些牲口一般锁在一起的人群。   “林茂”听见了逐渐变得响亮的哭喊之声。   那些可怜的人开始嚎啕大哭, 身上的肌肉齐齐绷紧,疯狂地想要逃脱。但是一切的挣扎都只是徒劳——   那肉须缓慢而准确地缠上了他们,仿佛是昆虫一般的口器明毫不留情地将那些人脏污的皮肤咬出了婴儿小口一般豁开的小口,然后它们叽叽咕咕地晃动着细长的身体,坚定地在一声一声的惨叫中探入了那些人的皮肤。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哀嚎之中, 被触须碰触到的人眼神便渐渐暗淡了下去,然后他们的皮肤慢慢变得干燥,皲裂,最后像是被放空的羊皮水袋一般干瘪下去。   等到最后的驱壳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人皮,那肉须便如同来时一般慢慢地收回了下方的人影身体之中。   而那层人皮也很快就在肉须先前流下的唾液之中,化为了一滩漆黑粘稠的血水。   ……   这是那些噩梦的片段。   林茂终于想起了这点。   “唔……”   这一下,轮到他捂住嘴,强行将胃部翻涌上来的呕吐之意压了下去。   “你对他说了什么?”   常小青脸色铁青地扶住了林茂,看向伽若低声质问倒。   在林茂表现出异样之后,那伽若眼神一散,瞳孔中那一抹异样的红光骤然消失,整个人便像是忽然从幻梦中精心一般,透露出一股迷茫之色。   “我……我说了什么……我……我……”   他的脑海中忽然也浮现出了一些破碎的片段。   伽若脸上顿显痛苦之色,他踉跄着后腿几步,嘴唇不断颤抖,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常小青和季无鸣作为旁观者,自然一眼就看出来,林茂与伽若两人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了什么联系。   因为在那一声古怪而含糊的音节从伽若的嘴唇吐露出来之后,就连这两人的反应都是·这般相似。   “你刚才跟我说那,那回生蛊,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了片刻之后,林茂才靠在常小青身上缓了缓气,总算回过神来追问道。   可他的追问却并没有得到任何一点有用的回答。   就如同上一次一样,伽若对于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些“古语”并没有什么记忆。   这让林茂感到一阵气闷。   而大概也是因为被点名了这三个字的缘故,林茂之后再看那些在回生蛊下化成的尸水,便总觉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仿佛在很久以前也曾见过似的。   林茂的脸色越来越差,整个人也仿佛在忽然之间单薄了许多似的,惹得常小青投向伽若的目光也越来越冰冷,越来越阴森。要不是有林茂几番制止,恐怕常小青早就要对伽若不客气了。   伽若却依旧如同往日那般,默不作声地装从未意识到常小青的敌意。   两人的眼神在半空之中相互投射,堪称火光四溅。结果反而是无意间走到两人中间的季无鸣打了一个喷嚏。   季无鸣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抱起了胳膊,然后强撑着微笑就扭过头来对着林茂道:“师父,我看你样子不太好,这屋子我们也看过了,你再这样继续探寻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我们先休息?”   季无鸣才不会承认自己很是担心这般全家横死的地方会引来不干净的东西,如今莫名其妙觉得自己身上发冷又打寒战,便想法设法引得林茂几人出了那大宅门,另外寻了一处破败空屋修整了一番。   谢天谢地这破屋子确实太糟糕,以至于竟然连个常住的人都没有,如今那所谓的回生蛊发作,这里算是难得没有那漆黑尸水的地方了。   那里想到四人一马才刚刚安歇下来,那灰扑扑,一捧就要往下掉个渣的围墙墙外,竟然传来了轻微的“哒哒“马蹄声。   还有人活着!   林茂与常小青,季无鸣还以后伽若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伽若不说,至少另外的那两个徒弟一听这马蹄声,眼神都是一亮。   到了这番田地,不管来人是敌是友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这京城中还有活人,便已足够令人欣慰了。   不过林茂几人便是再欣喜,也没有蠢到立时现身出去,而是保持着缘由的姿态,缓慢地放轻了气息,悄无声息地隐藏身形躲在土墙之后。   “唔,这里有马?”   果然,片刻之后土墙另一侧便传来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季无鸣脸上的肌肉抽了抽,没做声。   几人入屋查探的时候,那匹好说歹说一定要贴着季无鸣的劣马自然是被留在门外,没想到也正是因为那四脚畜生,只差一点就他们露了馅。   为什么说是“差一点”呢……   因为紧接着四人便又听到另外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开口道:“这马瘦成这样,缰绳也解了,估摸也是饿得受不了了从别家跑出来的吧。” 第213章   原来之前那劣马被季无鸣拴在这家宅院门口时便显得十分不耐烦, 等季无鸣想要再在它背上驮些行李, 那马便不停的撩蹄子以示抗议。   而自从昏迷醒来之后, 这季无鸣便总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明明自己身边有师父有师弟,还多了个怪怪的和尚,可他走在一行人中间, 却总是莫名有种孤独之感。   也就是因为这样,季无鸣在那城门外见着那匹劣马对他这般不离不弃,如今便也不忍再折腾这马, 老老实实将行李背在了自己的身上。   如今季无鸣听到墙外对话, 心中暗暗叹道世事竟然这般阴差阳错,以后还是要对那匹马更好些。   而季无鸣正在这里想着那匹马时, 墙外那两人依然继续着对话。   说话的还是那很不耐烦的汉子:   “老三你就别再做那什么狗屁还有外人来救的梦了!你也不看看这一路上的状况,现在整个京城里除了府里的人好歹还保住了这烂命, 其他人哪里还有那么好运气……”   府里?   听到这敏感的一词,林茂心中微微一动。   在他身侧的常小青便像是与他心有灵犀一般, 不等林茂示意,便已经伸手,以高深内力悄无声息在土墙上戳了一个小洞。   林茂小心翼翼凑到洞口往外窥探, 正看到两个骨瘦如柴, 面容憔悴邋遢的青年和状况同样十分不堪的汉子正绕着那匹劣马来探看。   而那两人身上的衣着正如林茂心中所设想的那般,正是持正府统一的制服--只不过让林茂感觉颇为刺眼的是,他们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是白色,腰间的信物更证明了他们如今听命的主子正是那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叛徒白若林。   林茂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直觉接下来要听到的话恐怕更会让他心中沉重。   而他的直觉显然是对的。   那青年被汉子呵斥了几句, 脸上却并没有露出什么厌恶的表情。   “是我犯傻了……”他幽幽说道,眼瞳中透出一股刻骨的愁苦,“是啊,这京城里如今怎么还会有别的活人呢。”   “……”   那汉子没做声。   紧接着那青年便又开口道:“可是我如今却拿不准,我们哥们两人这般想法设法投了持正府那姓白的究竟算是幸还是不幸。你说着持正府中的事儿怎么就这么邪门了,这一天天的出来找活人,第一天找到的回去一禀告第二天便死了,第二天找到的第三天就死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事情不对啊,你说,这什劳子瘟疫该不会就是那姓白的--”   “嘘,你不要命了!”   那懒洋洋的汉子猛然抬手在青年脸上重重一拍。   那青年登时愣住,然后连忙住口。   林茂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可没有看错,明明那汉子才是打人的,可他看上去却比揣测的那青年还要恐惧。   而那汉子越是这般举动,林茂心中便也越是清楚,恐怕之前那小青年说的话……并非作假。   接下来听那两人对话,林茂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厚。;   原来这京城中的“瘟疫”之前也不过是断断续续地死人,当时便有传言说,这瘟疫无药可治,但是瘟神怕持正府,所以只要是持正府的人,便不会得瘟疫。   这兄弟两人身上小有武功,又使了不少力气,总算是急急忙忙投了持正府的门下。可两人是怎么都没想到,而等到成了持正府外围弟子的第二日,这京城中的人竟然在一夜之间死绝了。   至于那传言竟然还真不是别个人杜撰的,这兄弟两全家都死光了,这两人却活了下来。   而他们如今既然靠着这持正府弟子的名头保命,巡城寻人的苦差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来。   “唉,你别说,我现在倒宁愿十天半月寻不到活人。”   那汉子缓过神来,挥了挥手,忽然幽幽说道。   青年看着那汉子,微微一怔,随后恍然。   “还是三哥细心,这马果然是从那马车行里逃出来的罢,怎么看都不像是外来的。”   青年干巴巴地说道。   林茂听到这里,忽然心有所感,他透过那小孔继续端凝那汉子,才发现后者此时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府邸的门口处轻轻扫了一眼。   这下,林茂怎么样都能察觉到那人似乎是在帮他们几人打掩护了。   是了,他们四人之前一直觉得京城之中已无活口,来这破烂空屋修整也没想过掩饰痕迹。   纵然那劣马背上没有行李,但是破屋门口便是那灰扑扑的砂土地,他们几人的脚印是怎么都不可能掩过去的。   从那汉子与青年之前的对话中便能听出,他们这番出来寻人,表面上倒是说的冠冕堂皇,是朝廷中仅剩的几个老官爷要救助城中幸存百姓。但实际上他们只要发现了活口,第二天那些人便也会被那回声蛊吸成一团黑血。   恐怕那汉子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所以当他发现状况不对的时候,才会刻意将几人的行踪抹去吧。   林茂透过小孔暗暗将那汉子与青年的面目记住,然后便目送着那两人重新上马离开。   等到马蹄声彻底不见,林茂几人才松了一口气,然后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加入持正府便不会得瘟疫?”   季无鸣第一个开口,随后便是一声冷笑。   “倒也亏了他们说这话不害怕冤魂半夜上门。”   林茂还是第一次看到季无鸣这般咬牙切齿的模样,他赞同地点了点头。   “若是这样说来,恐怕那白若林接手了持正府后,便和那回生蛊的主人勾结在一块了——对了,我是不是还不曾跟你们说那回生蛊?”   林茂忽然想起来,连忙说道。   眼看着两个徒弟都点了头,林茂便按照自己之前恍惚中看到的景象,将那回生蛊的原理揣摩了一番说了出来。   “我总觉得那回生蛊恐怕也与空花有关。若是我猜得没错的话,这蛊是用来延长普通人的性命与容貌的,但要供养这蛊,恐怕需要杀无数人……”   “虫须会分泌毒液。”   林茂没想到,打断他话头,接着他的猜测继续说下去的人,竟然会是伽若。   “什么?”   林茂不禁开口道。   伽若直勾勾地凝视着林茂,几根细小的藤蔓再一次从他的领口钻了出来,招摇地晃动着嫩绿的叶子。   伽若置若罔闻地继续说道:“毒液会将寻常人的血肉融化成液体,蛊虫的虫须刺破皮肉,将人一生之中的魂血精华全部吸收殆尽,剩下的便只有陈腐烂肉,而蛊主便是借由吞噬蛊虫带回的精华维系自己的性命。”   “你怎么知道这些?”   林茂眉头微微皱起,伽若说的又比他的根据梦中景象揣摩出来的猜测要详细许多。   而且莫名的……林茂在听完伽若的话之后心中便已经确定这和尚说的一字一句都是真实。   难道是因为那所谓的空花空华相绊相生的缘故吗?   林茂想起自己空华的身份,不由一愣。   而就在这时,伽若身形竟然微微晃动了一下。   “伽若?”   林茂惊道,那伽若抬头看了一眼林茂,用近乎呻·吟的声音低语了一句:“我觉得……这里让我……很难受……”   林茂眼见伽若身上的藤蔓在他失神之事簌簌而生,骤然望去竟然与梦中那人身体中蔓延出来的肉须颇为相似,胸口顿时一滞。   不,大概只是他神经过敏的缘故。   林茂连忙在自己心中宽慰自己,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他喂了点自己的血,然后想起之前持正府那两人的话,连忙又让季无鸣去周围的家宅中寻了一些已经被饿的奄奄一息却被困笼子里的家畜喂给了伽若。   果然等喝完那些鸡啊鹅啊等家畜之后,伽若脸色瞬间好看了很多。   反倒是季无鸣因为跟几只鹅打了一架,满脸都是被鹅嘬出来的红印,衣服也被撕破了许多口子,看上去显得异常狼狈和憔悴。   而既然之前那持正府的两人几乎都已经是当着林茂的面点名了这持正府有问题,林茂自然也顾不得其他,只等着当夜混入京城持正府去探个究竟。   京城持正府看上去并算不上特别打眼——至少跟建城持正府金碧辉煌的模样比起来,京城这边无论从制式还是选位上都显得中规中矩。   只有林茂自己知道,这京城持正府府邸收尾的严密程度,恐怕是建城的数倍。   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若是往常这持正府中人来人往,各人都有自己的差事,可能还能寻些漏洞便宜过关。但现在恐怕全京城仅剩的活人里有一半都聚在了持正府中,加之又人心惶惶,想要夜探留持正府便愈发显得难上加难。   不过,如今这一行人中,毕竟还有一个人,唤作林茂。   这天晚上,夜黑风高。   整个京城之中无人点灯,无人持烛。   一片漆黑之中,只有满城森然鬼气。   确实是个夜探他人府邸的好时候。   “……我倒是没想到,有一天他告诉我的这些口令与地图,竟还真能排上用场。”   林茂一边弓着身子,努力回想着当初与龚宁紫笑谈之间一问一答定下的密令,一边幽幽开口低语了一声。   他的双脚如今正踩在常小青的背脊之上,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陷入冰冷恶臭的淤泥之中。   他用手摩挲着面前长满青苔的石壁,努力辨认着手下凹凸的纹路。   光从这些滑腻腻的青苔便可以意识到一点——这扇门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人打开过了。   如同建城那一次一样,这一次的林茂也要走一条普通持正府人一辈子都走不到的一条路。   那是独属于持正府府主龚宁紫的一条路。   如今世上,知道这条路存在的人恐怕不超过五个。   而知道所有密令和路线,能够从那密密麻麻的机关与迷宫阵法中平安通过的,恐怕也只有林茂和龚宁紫两人。   “我也没想到持正府的密道竟然这般没新意地修在水井里。”   季无鸣听到林茂的话,干巴巴地接了一句,语气很是幽怨。   原来他们四人如今所在之地,真是某不起眼的院子里的一口不起眼水井之中。   水井井口细长而窄,入口便在井底。   当然,将密道的出入口修在水井之中多少算是惯例,可季无鸣真没想到这水井竟然这般狭窄——偏偏四人之中,还只有他一人对此苦不堪言。   毕竟林茂如今只是个身形纤瘦的少年,而伽若本体便不是个人。   至于常小青……   常小青学了林茂那一身南疆缩骨术,更显游刃有余。   “师父……那密令……啥时候能对上……”   季无鸣翻着白眼,很是痛苦地低语道。   “我觉得我腰上的肉,好像已经被勒到脖子上来了。”   话音落下之后,他一低头便看着自己那身形最为魁梧的师弟那般轻松的模样,心中更是酸苦。   “师父,这缩骨术改天也教教我呗,我觉得我行走江湖真的需要这技能,太有用了,等等我昏迷时不是瘦了挺多怎么觉得这些时日好像又胖回来了——”   季无鸣越是紧张便越是有个唠叨的毛病,只可惜往日这毛病无伤大雅,但往日是往日,如今是如今。   “不行。”常小青冷漠地说道,然后补了一句,“你最好马上给我闭嘴。”   常小青被自己上方那人烦了一路都忍了,但一听到季无鸣竟然想要学缩骨术,脑海中立刻便浮现出当初在小楼之中与林茂亲密相依的模样。他自性情大变之后,对林茂的爱意只增不减,哪里可能容许自己这位并不讨喜欢的师兄与林茂那般相处。   常小青却不知道,即便他不这般生硬回绝,林茂其实也不会答应将这等秘术教给季无鸣的。   毕竟从一开始,他把缩骨术交给常小青就是个例外而已。   而这个例外的原因,只是因为……   林茂想到这里,心思微乱。   是因为什么呢?一时之间,仿佛连他自己也给不出一个具体的缘由。   作者有话要说: 季无鸣: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自己很孤独,明明我身边有三个人……   马:呵。 第214章   好在季无鸣的辛苦总算迎来了尽头。   林茂心中思绪万千, 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半点停歇, 也就是在他想着常小青的同时, 林茂只觉手下滑溜溜刻着文字的砖石忽然陷入了一处凹槽,发出了一声“咔嚓”细响。   “开了!”   林茂心中一喜,轻轻说道。随后他便感觉到自己的手下一轻, 那一扇恐怕从建成之日便没有使用过的大门在石头与石头的摩擦声中,缓缓向后退去,露出了一扇圆形的洞口。   林茂迅速跳上密道入口, 转身依次将常小青, 伽若和季无鸣也拉了进来。而随着季无鸣最后一个踩上密道。那道石门便又悄无声息地缓缓在四人背后合上。   四人顿时陷入了一片深浓的黑暗之中。   之前在那井里光线便已经十分稀薄,但比起如今密道内部的情形来, 先前那地方几乎算的上是亮堂堂了。   用伸手不见五指已经不能形容词如今的一片漆黑——有那么一刻,林茂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佛自己的身体轮廓和神魂都已经被这片深深的黑暗所吞没,所融化。   “好黑。”   在林茂的身后, 季无鸣轻声嘀咕道。   “师父,一切可好?”   常小青仿佛察觉到了林茂在这一刻的紧张,他悄然握住了林茂的手, 低声问道。   “没事。”   林茂回答道。   但常小青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在他刚才开口的瞬间,林茂的身体是多么的僵硬。   当黑暗吞噬了人的表象与轮廓,只留下声音与体温时,往昔的记忆便会变得格外的清晰——而常小青在那一刻的气息,几乎让林茂产生了某种错觉。   仿佛此时此刻, 在一片黑暗中守护在他身边,努力想要安抚他的那个人……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他最爱的师兄。   好在这种错觉并未持续多久,几乎是在抱怨着“好黑”的同时,季无鸣便已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抖抖索索地努力将火点燃了。   昏黄的光线摇曳着荡漾开来,驱离了一小团黑暗,虽然那光线连人脚尖都照不亮,但却让各怀心事的四个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点。   林茂在火折子的光线下找到了暗藏在墙壁内侧秘格之中的火把,点燃之后四人周围便又亮了许多。   但即便这样,林茂脸上也依旧弥漫着凝重神色。   “你们接下来务必要跟着我才行。”   他一字一句,缓慢开口道。   “不然的话,这密道中机关被触发,我们这四个人,恐怕都要死在这里。”   说完,他便手持火把,缓步朝着密道内部走去。   接下来这一路,与当初在建城持正府中的种种状况十分相似。   确实,京城持正府这密道之上的机关堪称精妙绝伦,常小青与季无鸣跟在林茂身后,每多走一段路,背后的衣服便要被冷汗渗得更湿一些。   “倘若是建城的那座持正府,我拼尽全力恐怕还是能全身而退。”   险而又险地跟着林茂躲过某处机关之后,常小青不禁开口说道。   “那这里呢?”   季无鸣满脸青白,没忍住接下话头问道。   常小青在不断抖动的火苗光线下冷冷地看了季无鸣一眼,然后开口道:“若是没有师父,恐怕我们几人确实便不得不埋骨于此了。”   季无鸣忍不住点头道:“那倒是没说错。”   但毕竟这三人有林茂领路,虽然过得格外惊心动魄,但那一道一道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关卡也在师兄弟两人对谈中一道一道地过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四人才一身狼狈地从密道的出口钻出来,然后……   踩到了另外一口井的井底。   “到了。”   林茂道。   他正欲寻找出口,常小青却已经先行一步踩上狭窄的墙壁,凭借着 那一身惊人的漂亮轻功跃出枯井。   “师父,我来拉你上来。”   常小青道。   然而没等他找到绳索,几条细长却结实的藤蔓便沿着井壁蠕动着向上攀援,不过片刻功夫,这枯井之中便多了一条藤蔓构成的楼梯。   “……”   常小青伏在井口,骤然沉默。   伽若却瞪着鲜红的眼睛,看了林茂一眼。   “啊——嚏!”   季无鸣忽然捏着鼻子,压着气音,小心翼翼地打了一个喷嚏。   “这里真的好冷,”   季无鸣一脸苦相,幽幽说道。   然而林茂正准备凭借伽若所构建的楼梯上井时,他的脚后跟却在淤泥中踩到了一根细长坚硬的东西。   若是平时,林茂肯定不会理会这淤泥之中会有什么东西,但偏偏这一日,他却总觉得自己的心魂像是被人轻轻踩了一脚。   “稍等。”   林茂道,然后弯下腰,将手插入了黑泥之中。   片刻之后,林茂抽出手。   掌心卧着一根满是淤泥的……发钗。   当林茂用手帕轻轻将那发叉擦拭干净,借着井底微弱的光线下仔细端详了一番。   可这不端详还好,一端详,林茂的心跳瞬间跳得快了许多。   “铁钗令?!”   林茂抚摸着铁钗那已经开始出现锈蚀痕迹的钗身,一半震惊,一半疑惑地叹道。   ……   “铁钗令怎么会在这里?”   等到林茂带着那铁钗跟其他人一起上了井,便是常小青也忍不住皱着眉头问道。   这铁钗令关系到龚宁紫与持正府,用途巨大。林茂将铁钗令给了持正府,本来以为是阴差阳错未能送到龚宁紫手中……可林茂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却会在满是淤泥的废弃枯井中重新再见到这根铁钗。   林茂眉头紧紧皱起,并不多言,而是将手中铁钗收入手帕之中放在怀里。   “恐怕是他人所为——”   他虽然口称“他人”,但心中却莫名已有了答案。   白若林。   不知道为何,林茂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铁钗出现在井底与那白若林恐怕有着莫大的关系。   想到这里,林茂不由一阵胸闷。   他原本的设想是在持正府中游走一番四下打探消息,但这个时候却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直接去找这持正府中现在的管事人白若林问个清楚。   “反正打探来打探去,恐怕到了最后,还是要亲口问他一声,到底把龚宁紫怎么样了。”   林茂既然开口,一行人又怎么可能还有异议。   当下便是林茂一路前行,没费多少功夫便摸到了持正府的心脏——龚宁紫的书房窗下。   而就在他打算直接翻窗进屋的瞬间,林茂在窗缝之间骤然窥到了两个人。   【嗯?!】   林茂的动作顿时一顿,立刻便带得常小青季无鸣与伽若三人身体僵硬地立在了原处。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是想要让龚宁紫那个混蛋真的去死吗?!”   异常尖锐的女声像是生锈的钢刀一般刮在人的耳膜之中。   林茂身形一颤,连忙招呼着其他人跟他一起,慢慢在书房窗下的阴影中隐起了行踪。   (那便是白若林,还有永彤大公主)】   林茂伸出手,用指尖在常小青的掌心无声滑动,传递着信息。   让后他轻轻推了推季无鸣,用手势比划了一番,将同样的信息传递给了伽若和季无鸣。   (这么个泼妇……竟然还是个公主?!)   季无鸣张口结舌,震惊地问道。   而永彤公主在房内的表现,也确实越来越不像是一名金枝玉叶的皇家公主。   “白若林!你这个小贱人!你难道害我们家还害得不够吗?!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才肯把忘忧谷那老贱人的尸体还给我们?!你知不知道,你再这样下去,那怪物会把他杀掉的!” 第215章   常小青一听到“老贱人”三个字, 眼瞳中骤然掠过一抹戾气, 脸上肌肉更是微微一跳, 显得有些狰狞。   而林茂更是心有不妙之感。   “早知道我当初便应该早早地告诉我家相公,你为他找来的那老贱人林茂的尸体压根就是假的!若是那样的话,说不定他如今还能留下一点生机--不, 不不,我要是能够早知道的话,就不应该让你这个恶心阴险的蛇蝎之人进我家的门!”   林茂听到自己的名字和那假尸体等言论, 不由冒险偷偷探头, 凑在窗缝前面朝着房内窥探。   那永彤公主容颜憔悴,眉眼倒竖的模样显得十分骇人。   而在她面前的白若林看着不过是个少年模样, 生得确实十分俊秀,但这时候脸色苍白, 眼底更像是被人用墨涂过一圈似的青黑一片,骤然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个得了痨病, 重病殆死的样子。   这竟然便是龚宁紫给自己选的徒弟?   林茂一窥之下,不由在心中嘀咕了一句。   “公主殿下……殿下金枝玉叶又占着我师娘的名分,我白若林恪守礼法三番四次谦让于殿下, 可这并不代表殿下能在师父的房里这般信口开河, 胡言乱语……”   白若林垂着头,幽幽说道。   他说话时声线平坦,几乎很难听出他的喜怒哀乐。但是林茂在旁冷眼观看,却觉得这人眼神阴邪不正,周身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癫狂之感。   倘若是林茂自己遇到这样的人,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随意去招惹对方——这种压抑到极致,只差一点契机便会彻底发疯的人总是理智全无,最不知道下手轻重,一不小心便会引发极大的麻烦。   然而林茂毕竟是江湖中人,一眼便能看出白若林此时不对。   但那永彤公主金枝玉叶,被人娇宠了一世,哪里晓得面前这人的危险,只听到她张牙舞爪,继续尖声咆哮道:“我胡说八道?哈哈,白若林,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到底有没有胡说八道! 你想哄着龚郎见了林茂的尸体,从此彻底对那老家伙死心,所以找人伪造了林茂的尸体送上京城来。哦,对了,连我那傻哥哥都被你骗了过去,三番四次派人去抢夺这尸体,在其他人看来,这假尸体自然就变得真了。”   “闭嘴——”   “呸,你有什么资格叫本宫闭嘴!”永彤一口唾沫,正吐在了白若林的脸上,“当初我不欲多事,想着你到底一片孝心,想帮我家龚郎脱离那孽情苦海,便帮着你把这消息瞒了下来!”   永彤公主双目通红,说着说着泪水涟涟而下。   “如今那怪物扣着龚郎,叫你用一具尸体去换他,你竟然这般推三阻四,百般搪塞……你,你还是个人吗?就为了这什么持正府?就为了贪恋这点权势富贵,你这般对待自己的师父,难道就怕死后堕入无间地狱吗?!”   “我叫你闭嘴!”   白若林脸上腾然掠过一抹黑气,他猛然起身,双目血红地瞪着永彤公主。   难道我就不想救师父吗?   难道我真的不愿意吧尸体交给那蓬莱散人好求他放师父一码吗?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白若林几乎想要就这样咆哮出声。   没有人能够知道他如今的苦楚与为难。   更没有人知道他的煎熬。   永彤公主质问他怕不怕死后下地狱,却不知道他白若林于生时便已然身在地狱之中!   白若林心中十分清楚,那忘忧谷林茂的尸体是他找人假扮尸体而成。若只是让别人看一眼倒还不至于穿帮,可那千机老人看上去,却是要拿着尸体别有大用!   白若林这么想,都觉得那具尸体恐怕一开始就会露陷。   而蓬莱老人经营了这么久的计划,倘若真的因为一句伪造的尸体而无法进行下去……   白若林几乎不敢去想那时候龚宁紫的下场究竟会怎么样。   所以他从来都不敢也不能将那具假尸体交上去。   但是……他更不敢承认自己从来都不曾得到过那具尸体,白若林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可以顶替龚宁紫那些更加能干更加精明的手下成为如今的持正府之主——因为至少在宫里看来,他白若林是有用的。   然而一点让宫里的人知道,他甚至连林茂真正的尸体在哪里都不知道,恐怕他的持正府府主生涯,包括他的这条性命,都会很快迎来终结。   白若林不是不知道这些时日以来他招募的那些手下是如何挑起持正府上上下下白般乱像,至于那持正府外死寂一片的京城,更是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宫中那个怪物的存在究竟代表着什么。   这段时间以来的日日夜夜,白若林终于明白了一颗心被放在油锅里煎烤的滋味。   但是这一切,面前这位养尊处优,大脑空空的公主,却是完全不知道的。   她只会像是现在这样,不停地发出无用的狂吠,让他原本就已经痛到仿佛要炸裂的头更加沉重。   “哟,现在终于撕下你的假面具了?”永彤公主听到那一声一声的“闭嘴”,更加气势汹汹,她叉着腰满脸扭曲地瞪着白若林,“怎么不装那副弱柳扶风的模样了?不假装自己是个柔弱的小公子了?哦,对了,我都忘了,这时候龚郎终于不在府中,你也确实不用再假装成那个人的模样了……哦,我是不是一直都没有说过,其实你假装得一点都不像,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东施效颦,是了,就是这个词。你白若林跟那忘忧谷林茂早年模样比起来,压根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是天上明月,一个是水边脸盘大的癞蛤蟆——”   永彤公主的话还没有说完,白若林却已经倏然起身,抬手便向着永彤公主一掌挥去——   “糟糕!”   原本还在一旁偷偷窥看的林茂一眼瞥见这一幕,瞳孔一缩,不由道了一声不好。   那白若林的这一掌掌心通红,去势凌厉,显是运足了真气,没有给永彤公主留手。   倘若永彤公主真的被他这般一掌拍实,便是大罗金仙在此也救不得她的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林茂来不及思考,抓起窗下花坛中的一块石头倏然朝着白若林扔了过去。   林茂的武功低微,这石块上虽然也蕴着他的真气,但其实并无甚威势。但白若林被这石块一惊,也顾不得那永彤公主,连忙半途改了方向将掌风拍向石头。   只见那石头在半空之中便这被一掌拍成了齑粉。   而永彤公主被剩余的一丝掌风掠到,虽然总算捡回一条性命,整个人却不由自主被那劲风挟裹着向后抛了出去,砰一声便砸在了墙上,然后闷闷落地,立刻便晕了过去。   “是谁?!”   白若林丝毫没有理会一动不动生死不知的公主,他骤然恢复了原先地警醒,冷冷看向窗外问道。   林茂与常小青等人互相看了一眼,一个跃起,便从窗口跃入了书房之内。   “好狠毒的心思。”   林茂既然已经进了房,便忍不住又多看了白若林一眼。   他原本便已不喜白若林,如今见他一言不合便要永彤公主这样身无武功的女子下毒手,纵然这番行为是因为永彤公主言辞尖刻,可她如今丈夫生死未知神智混乱,多少也算是情有可原,罪不至死。   可白若林举手投足之间,却已显出对公主的刻骨杀意——这足以让林茂心中对白若林的印象愈发恶劣起来。   倒也难怪龚宁紫这些年来,从未在江湖上说起过自己的徒儿。   林茂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想道。   “你们是如何到了此处!可知道这里是持正府?!”   白若林却不知林茂如今所想,他戒备地看着忽然闯入房中的四人,身体一动不动,神色很是阴沉。   在看到林茂一行人的瞬间,白若林便已经判断出来,这几个人都是从京城外而来。   是京城有变的消息终于传出去了吗?   白若林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扫动:满是尘土的衣衫和马靴,普通的制式兵器,脸上罩着面巾看不出容貌,但来人眼神却都很沉稳,显然是武林中人,但却很难看出究竟是何门何派。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   林茂冷冷开口道。   “这京城之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师父龚宁紫如今又在何处?他到底怎么样了?”   面对林茂的问话,白若林冷冷挑眉。   “阁下藏头露尾,非请而入,问起话来倒挺威风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悄然往后退了两步,脚后跟踩在某块松动的砖块上,真要一脚踏下去,颈后却忽然一凉。   “我师父正在问话,还请你认真些回答。”   白若林的耳旁传来了一个让他觉得有些耳熟的声音。   他的身形骤然顿住,在看自己眼前,才发觉面前四人之中已经少了一个人影,而他明明一直目不转睛戒备着对方,却压根没发现少的那一个人是如何绕到他身后的。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如今境况不妙。   这些人……这些人想要潜入持正府核心区域的书房,势必要经过重重机关和人手把控,能够做到这几天的人无一不是当世顶尖高手。   而此时此刻,白若林眼前这样的敌人不是一个,而是四个!   以一对四,他本就落于弱势,而且……   “若是你想要顺手打翻你手边那盏油灯,撬动机关引来其他人,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   白若林才刚往手边的油灯那边看了一眼,之前跟他说话的那人便已经刚开口,仿佛很“好心”地劝慰道。   不得不说,那个人的声音异常的好听,但不知为何,白若林每听到他的声音,便觉得一阵一阵胸口发闷,整个人更是莫名有些烦躁。   “你对持正府很熟悉。”   白若林眯了眯眼睛,厌恶地瞪向林茂。   林茂叹了一口气。   “还算熟悉。”   他环视了这间原本属于龚宁紫的书房一圈,心中滋味十分复杂。   其实他从未来过此处,可偏偏他对这里的陈设却是异常熟悉。   因为这书房分明便是龚宁紫依据当年林茂在忘忧谷中的书房一比一地重建起来的。   甚至这里头的各项机关,都是林茂玩笑一般地与他共同商讨出来的。 第216章   当年林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与龚宁紫分道扬镳, 是故商讨那房中各项机关时几乎将彼时在忘忧谷中所见所闻的一切都倾囊相告。有的时候半夜忽然冒出了新点子, 还会从床上一跃而起, 径直闯入那龚宁紫的房中拿着他细细比划。   还记得每遇到这种情形,向来都是好脾气的龚宁紫便会格外惊慌失措,有的时候甚至会气急败坏地扔着枕头将林茂赶出房外。   然而那些机关的各项零件繁多对技艺更是要求甚高, 林茂与龚宁紫比划了那么些日子,他自己的书房总归是连一铲子土都没有动。林茂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亲眼看到当年的种种机关设计这般化为现实。   这厢林茂神色怅惘, 正兀自回忆往昔, 那厢白若林却没有错过面前那人一瞬之间的恍惚。   他顾不得自己颈后那匕首带来的丝丝凉意,眼瞅着有机会, 袖口微微一动,以暗劲弹向桌角一处不起眼的鎏金暗花。   那也是一处应急机关, 一旦机关开启,墙上便会骤然拉出数条细蚕丝的钢绳, 足以在瞬息之间便将房中这些不速之客切割造成不均匀的肉块。   可他才刚一动作,发现事情不对的林茂便当机立断一把撕下墙上那一卷《寒江钓鱼雪图》,随后便听见“唰唰”几声金属摩擦之声。   四道钢板直直擦着墙面倏然落下, 正好挡住了那些钢线。   林茂四人毫发无伤, 就是那钢板之上平白多了几道微白的划痕。   “你找死!”   一直到钢板完全落下,而钢绳已经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季无鸣才恍然意识到刚才的危险,他眼神骤然冷了下来,手中稍一用力,匕首尖便已经往皮肉之中陷了半寸。   “唔……”   白若林发出一声闷哼, 顿时面露痛苦之色。   可他仿佛没有意识到颈后伤口的疼痛,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面前的林茂身上。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会知道?!”   白若林此时再看着林茂时,那目光中终于多了一丝属于普通人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那与墙面平行的四道钢板显然是用于来抵御外界的火攻箭射,可是白若林扪心自问,自己在这书房中进出这么久,对它的存在却是一无所知。   为什么一个忽然闯入持正府的人会知道这些?而且对方这番举动,没有保留地显示出他对这书房中的种种机关了如指掌。   还有,为什么他一直都会觉得,背后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这般熟悉?   “我是谁并不重要。”   林茂有些厌烦地看了脸色清清白白,神色变幻不停的白若林。   “重要的是,你什么打算如何回答我刚才的问话。”   他继续道。   白若林不语,事关龚宁紫,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打算冒险将他的事情告诉这等来历不明的人——哪怕他们的武功确实远超常人。   他之所以可以保持沉默,自然是因为他深知道龚宁紫这间书房中机关重重,只要他能够找到机会碰触到那些机关的开启,这些人就算武功再高,也只会沦为机关下的亡魂。   可白若林很快就意识到事情不对……   他的目光才稍稍碰触到某处,面前那人便会笑眯眯地走到那里,点出白若林想要开启的机关,并且抢先一步破坏开关。   这样三番几次之后,白若林的呼吸一点一点变得沉重起来。   “敢问前辈……是吾师故旧?”   龚宁紫书房中的这些机关作用大多数都是白若林这些年中细心观察后知道的用法,这些机关精妙绝伦开关的所在之处更是隐秘。白若林曾经自诩自己恐怕是知道龚宁紫最多记忆的那个人,但这一刻他的认知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陌生的来客不仅仅知道持正府中各处的布置和机关,对书房中的种种更是熟悉——可以说,白若林知道的,对方知道。而白若林不知道的那些小部件小陷阱,对方更是了如指掌。   看着那身形纤瘦的蒙面人在房中熟悉地来回走动,白若林只觉得胸闷气短,那种强烈的不安毒蛇一般盘旋在他的心头。   “算是吧。”   林茂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他看着白若林这般不断追问自己身份,不由心生厌烦,干脆直接开口道:“我们一行人,乃是忘忧谷中人。”   “忘忧谷?!”   白若林失声叫道。   他震惊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蒙面的林茂,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忘忧谷不是已经彻底散了吗?   林茂身死,常小青失踪,金灵子叛出师门,季无鸣昏迷不醒……等等,他身后那个让他感到无比熟悉的声音?!   白若林打了一个激灵,骤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觉得那人声音耳熟!他身为持正府中人,之前也曾出入过武林盟,与季无鸣这位武林盟盟主有过好几次交道!   “你竟然还清醒了过来?!”   白若林既然认出身后之人是季无鸣,对于那三人的身份当然也就信了。   那头发灰白身形高大魁梧的人,恐怕便是常小青,而那说话时候声音妖魅,纵然蒙面也难掩眉眼艳光潋滟的少年,大概便是金灵子?   白若林在心底暗暗揣测,不过还是难掩疑惑——   金灵子此人竟是这般美貌吗?   但这困惑也不过稍纵即逝,毕竟那几人依然在不依不饶地逼问如今的状况。   白若林如今已经被那林茂尸体之事折磨许久,这时候自然不再企图推三阻四,连忙开口——   “实不相瞒,这京城之中的状况,很是复杂。而我师父之事更是错综复杂……”   正说着,林茂忽然偏了偏头,然后他连忙抬手,示意白若林闭嘴。   而白若林的声音消失之后,房间中那一声一声非常细小的怪异声音便在倏然间清晰了起来。   白若林脸色一变。   林茂却已毫不犹豫,朝着书桌后面那面墙走去。   当着白若林不敢置信的视线,林茂轻而易举地便打开书房后的那一间密室大门。   “什么?!是你?”   看清楚密室内困住的那人后,林茂眼神瞬间变得可怕起来。   “你……私自囚禁了百花令令主?”   林茂不敢置信地看向白若林然后问道。;   密室之内的那个人是个身穿红衣,骨瘦如柴的女人。   她周身大穴被点,整个人动弹不得不说,更是连发声都很困难。刚才恐怕是在密室内听到几人对话,情急之下她猛然用力,好不容易冲破了几处穴位之后脖颈终于微微能动,她便不停地用头磕着密室的室门,此时她的头早已破出了巨大的豁口,鲜血满面的样子好不狼狈可怖。   看到她这幅样子,倘若不是她身上的衣服和腰间的令牌,林茂怎么都不可能认出对方竟然是曾经的百花令令主红牡丹!   他连忙让伽若与常小青将红牡丹从密室中抱了出来放在椅子上,然后又解开了红牡丹的哑穴。   而一解开身上的血味,红牡丹便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差点朝着白若林直扑过去。   “白若林,你这白眼狼!老娘我今日一定要杀了你,为龚宁紫那白痴好生清理门户——”   林茂连忙又拦下了红牡丹,发现竟然还有些拦不住。还是常小青倏然出手,总算制住了她。   但即便是这样,红牡丹在看向白若林时,依然状若厉鬼,情绪很是不稳。   至于白若林,在看到红牡丹被放出来时,更是脸上血色褪净,面对对方迭连出口的恶毒咒骂,他却死死咬着嘴唇,半句话都不曾开口反驳。   林茂只消看上一眼,便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好不容易等到红牡丹稍稍平静了一些,林茂才从红牡丹口中得知,她竟然是被白若林亲手送入这密室之中的。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在冲动之下胡乱办事,到时候害了我师父……”   面对红牡丹几乎快要滴出血来的瞪视,白若林好半天才挤出一声干瘪的回应。   这一刻,他看上去摇摇欲坠,满头都是冷汗,仿佛真有点可怜的模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茂却并未理会白若林,而是干脆扭头望向红牡丹开口询问。   白若林听到此言,欲言又止,但到底只是捂着脸沉默了下来。任由红牡丹捂着胸口,强忍着各处暗伤,终于将这皇城中关于瘟疫,关于持正府,还有那一日龚宁紫与她经历的那些事情徐徐道来……   “那一日,我和府主心知云皇必然要对太子,对持正府不利,所以乔装打扮进了京城……” 第217章   时间回到了数日之前。   那龚宁紫挥出惊天一剑, 直接将摩耶精舍劈成了粉碎。   红牡丹侥幸在那小楼全部垮塌之前, 以琼太子的模样逃了出来, 龚宁紫却与那千机老人和云皇合体而成的怪物一起被掩在了废墟之中。   可照理来说,龚宁紫绝不至于逃不出来。   红牡丹在废墟边连声呼唤龚宁紫数次,龚宁紫却没有发出任何消息, 红牡丹心中便已隐隐知晓事情恐怕不妙。   然而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厢废墟中龚宁紫音讯全无,那厢精舍之外, 却已经传来了云皇精心调教出来的禁卫兵鸣脚步之声。   红牡丹心中百般焦急, 却始终没办法下定决心就这般弃龚宁紫不顾自行离去。她思前想后,最终以持正府特有的“雀语”传递消息, 命宫中其他持正府中人先行离开,而她却决定铤而走险, 仗着自己脸上有章琼太子的易容,在宫中假扮太子。   至于那章琼本人, 则动用她百花令下所有人,不惜粉身碎骨,也要将太子陛下护送出京——红牡丹却不知道正是因为她将所有百花令众全部派到了琼太子身边, 最后竟导致她以一令之主的身份被囚于持正府书房密室之中。   当然, 这是后话,此时暂且不提。   她不过在摩耶精舍之前耽搁了这么片刻功夫,精舍外院的大门便已经被赶来的禁卫轰然洞开——   红牡丹回首,见到身后这群禁卫,心中不禁骇然。   这些人好生怪异!   只见走进来的一行人全是面色发青, 眼神涣散,仿佛害了重病一般憔悴不已,但偏偏他们的步履沉沉,整齐一致,连一丝一毫的错落都没有。涌入摩耶精舍前院的数十名披甲禁卫皆是这般,明明看着是这么多个人凑在一起,可给人的感觉,却仿佛这数十人其实都只是同一个人幻化而出的。   “见过太子殿下。”   禁卫之中为首那人生得魁梧雄壮,红牡丹一眼便认出来这是云皇先前十分忌惮的飞龙将军,之前二十来年都镇守边关,杀得关外那帮野人一步都不敢踏入大云境内。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叫云皇欲杀之而不得许多年,直到前些年总算寻了理由将人召进京城扣住。   但此人部众众多声望极高,云皇最终还是没能寻到由头砍他的头。   可如今……   红牡丹瞪着面前一脸冷漠,毫无表情的飞龙将军,心中暗道不对。   如今云皇竟然叫了这人管宫中禁卫?   云皇可是脑袋真的坏掉了么?   这疑惑在红牡丹心中只存了不到一刻时间,很快便得到了答案。   脑袋坏掉的人并非云皇,而是飞龙将军还有他那一帮叱咤沙场多年的部众。   因为红牡丹很快就看出来,这禁卫中人武艺尚在,可是行为处事,一声一动,竟恍若傀儡一般。   早些年持正府曾经以雷霆手段灭了一邪道,那人擅长的恰好便是那所谓的洗魂法。   用洗魂大法将人原有的神智全部洗去,再种下某种特殊的功法,之后旁人便能以口诀使唤那人,即便是让那人做猫做狗,都不会有任何的抵触。   而如今红牡丹见着面前这些人,难掩心中惊恐。   因为这些人的模样,比之前那邪道人洗掉魂魄的倒霉鬼们还要更加来的诡异。   他们不需要口诀进行驱动,可神智已散。   就好比红牡丹如今以一国太子的身份站在他们面前,身后更是权势滔天的蓬莱散人居所的废墟,禁卫中人却毫无反应,既无敬畏,也无惊讶,更无问询。   在给红牡丹假扮的这位“太子殿下”行礼之后,他们便如同蚂蚁一般列成一队,飞快地朝着废墟走去,然后便热火朝天地搬起了石头。   没有工具,更没有任何防护。   他们的手很快便被粗糙的砖石和粉碎的琉璃瓦割到血肉模糊,搬运石头时甚至可以看见他们掌心已经被磨出森森白骨。   但这些人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痛楚和疲惫。   红牡丹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的行为,发现自己冷硬多年的心中竟然腾起了一股强烈的恐惧。   云皇……不对,应该说那位千机老人,究竟对这些人做了什么?   废墟中常有砖木松动的地方,有禁卫被跌落的断木直接从腰上横穿而过,竟然还能拖着落了满地的肠子和内脏,用满是鲜血的手继续抠着那些废墟。   “呕……”   红牡丹浑身颤抖,捂着嘴强行把干呕之声压了下去。   她原本想要借机悄无声息地偷偷离开,可脚步才刚刚挪动,那伏在废墟上的所有禁卫却忽然同时停住了手中动作,面无表情地朝着她看过来。   在那一瞬,红牡丹总算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在受到惊吓之时,竟然会全身僵硬,完全动弹不得了。   因为这一刻的她,也是这样。   其实若是按常理来说,这些禁卫不过是身体强健些的普通人,就算人数再多,以红牡丹的功夫也要应当能够逃掉才是。   可偏偏她不敢动——她多年来救了她许多次命的直觉正在疯狂地尖叫,让她不要动,不要触动到面前这些言行怪异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飞龙将军用空洞的眼神看着红牡丹,一字一句,毫无起伏地开口道。   “陛下要见太子殿下。”   陛下?   是在说云皇?可是他分明已经……   红牡丹嘴唇微微一动,却没有吭声。   飞龙将军便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   “还请太子殿下不要妄动,在此稍后片刻……便能觐见陛下。”   将军话音落下,红牡丹只觉得仿佛有一条毒蛇顺着脖颈缓慢地爬入她的衣领。   因为就在刚才将军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从飞虎将军的耳朵里一探而出,随即又缩了回去。   而现实也正如飞虎将军所言,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自有“咔咔”细响从废墟下方传来。   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红牡丹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无比期盼重新出现在人们眼前的会是龚宁紫。   但她的祈愿再一次地落空了。   在血肉模糊的禁军包围中缓缓从废墟中爬出来的人影满脸是血,身上那脏污的衣服上精美的龙纹刺绣却依旧清晰可辨。   那是云皇。   但又不是云皇。   朝着红牡丹走来的那个人长着云皇的面容,但即便是那个狭隘愚蠢狠毒的云皇,也不会有这样邪恶的眼睛。   在看到那人的瞬间,红牡丹心如刀绞,几乎站立不住。   她虽然没有看见最后关头龚宁紫和千机老人是如何交战的,但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既然是千机老人,龚宁紫的处境便已可想而知。   千机老人很快就站到了红牡丹的面前。   龚宁紫纵然没能一击将其杀死,但也确实给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他的半边身子便像是破掉的水袋一般,一直在滴滴答答往外喷涌粘稠的黑血,整个人身形更是连基本的对称都称不上——他的右半边身子被龚宁紫整个削掉,肩膀和胳膊都早已不见。   但即便是这样重的伤势,对于千机老人来说仿佛也不算什么。   红牡丹怀疑他可能根本连痛觉都没有,就好比这些稳稳封住了她所有去路的禁卫一般。   “呵,百花令令主红牡丹……”千机老人看着红牡丹,嘻嘻一笑。“这太子的妆容倒真是做得逼真,牡丹姑娘巧手之名,果然名不虚传,我看着你的模样,仿佛已经看到了我那好儿子一般。”   红牡丹听到他这番话,竟也并不意外。   恐怕早在之前踏入摩耶精舍的时候,这人便已经看穿了他与龚宁紫的伪装吧。   所以,龚宁紫那蓄势已久的长剑一击,才会这样落空。   想到龚宁紫,红牡丹不由又是心中一痛。   “怎么,这是想到了你那又聪明又凌厉的持正府府主龚宁紫咯?”   千机老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带着笑意的声音落在红牡丹的耳朵里,愈发让后者心中作呕。   “那么便让你见见他好了!”   红牡丹震惊抬头,随后便看见千机老人一声冷笑,将身上破旧的外袍脱下。   一股强烈的血腥气腾起,红牡丹震惊地看到,在千机老人的背后,还伏着半个人。   为什么说是半个呢……因为那个人没有左半身,只有右半身。   他的左半身深深地陷入了千机老人的身体之中,仿佛已经被后者吞下融合了一般。   偏偏即便是这样,那个人却依然还活着,哪怕他的双眼紧闭,满脸都是痛苦之色,但从那不断起伏的胸口来看,他确实是活着的。   “龚宁紫?!”   红牡丹牙呲欲裂,只觉得眼前一切宛若噩梦。   “我留着他还有点用处,别担心,他应该会比你晚死。”   千机老人柔声笑道,缓缓地抬起了手。   红牡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她睁大眼睛,死死瞪向千机老人。   “不过没关系,我跟你保证,过不了多久,我便送他去陪你。”   千机老人一边说,一边死死扣住了红牡丹的脖子。   红牡丹不是不想躲,但那千机老人的动作看似如同老人一般缓慢,实则迅猛有力,完全无法闪避。   他的手指倏然收紧,胳膊高高抬起,红牡丹的脚尖离地,随即开始疯狂地胡乱踢起来。 第218章   “嗬嗬……嗬……”   红牡丹被掐得完全无法呼吸, 眼看着就要这样做个满脸铁青的勒死鬼, 挣扎之中, 却有样东西恰恰好地从她的衣领中跌落出来。   那是一枚已被摩挲得格外油润光华的翡翠玉坠。   玉坠的玉质实在说不上好,雕工更是简陋,但偏偏就是这样一枚玉坠落入千机老人的眼帘, 竟让这样一个杀人如麻,活了两百年之久的老怪物眼瞳一缩,像是被烫到了一般, 倏然缩回了掐住红牡丹脖子的那只手。   “咳咳咳……”   红牡丹砰然倒在了地上, 瞬间捂着自己的脖子大咳起来。   而就在她涕泪交加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的时候,千机老人却一脚踩在了她的背上, 然后,那一枚玉坠被递到了她的眼前。   “你是从哪里拿到它的?”   千机老人死死捏着那一枚玉坠问道。   明明声音听起来跟之前一模一样, 但红牡丹还是觉得这一刻,这怪物的声音正在发抖。   “自然是……自然是原本就在我身上的……”   红牡丹一边咳嗽, 一边艰难地说道。   她这番话其实也不算说谎。   这枚玉坠其实是章琼琼太子的拜师礼--   当年章琼不过是龚宁紫从宫中顺手带出来的一个小可怜,然后便被随意地推给了红牡丹做徒弟。   【“这持正府中的令主中也只有你是个好人,倘若交给其他人, 我只怕他压根活不下来。”】   当时的龚宁紫似乎是这样说的, 这番言论可把红牡丹给气了个半死。   什么叫做是个好人?无非便是因为她是唯一的女人,所以不会带着孩子上山下海随意磋磨而已。   红牡丹初见章琼便不喜欢他,因此在对方拜师时便忍不住刻意刁难。她亲眼见到章琼对自己脖子里挂着的一枚简陋玉坠子异常珍惜喜爱,便戏弄对方说她的拜师礼不要别的,就要他最最珍爱不已的这枚玉坠。   而很多年后, 红牡丹依然可以回想起章琼在听到这个要求后绝望的表情。   若是不能在持正府中留下来,他在皇城之中只有死路一条。   可若是想要拜师,他便不得不将玉坠给红牡丹。   当然,红牡丹还是拿到了自己的“拜师礼”,那一段师徒缘分暂且不提,红牡丹本人倒确实不算坏人。   既然是徒弟最为珍爱之物,她便也不好将其草率对待。想了想,她也不嫌简陋,干脆也将坠子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不曾取下,直到今日。   可红牡丹到了今日也不知道,这玉坠其实是章琼想法设法从云皇宝阁之中窃到的宝物--据说,这玉坠曾经是江映雪的贴身佩戴之物。   但事实上,这玉坠不仅仅是江映雪的贴身佩戴之物,更是更久以前,被人认为是天人下凡的第一绝色林生的所爱之物。   那枚玉坠的原材料,是当年尚且年轻的千机公子与林生四海遨游时,顺手从江中乱石之中取出的一枚普通水流玉。   还是因为林生喜欢,千机公子才在闲暇时随手将那石头雕成了一枚玉坠送给了林生。   千机老人一生境遇跌宕起伏,但即便这样,他也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竟然会在这番境况中,再一次看见这枚坠子。   【“这玉石质地这般不佳,还真是搞不懂你为何这般喜欢。”】   【“因为颜色啊……你看,这玉石的颜色,像不像你身上的白衣?”】   恍惚间,千机老人仿佛听见了很多很多很多年前,载舟江上,与身边那天真少年的一番对话。   【“我觉得千机你穿白衣最好看。”】   【“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的你,最像是素影白衣,凌空踏雪而来的玉面仙人……”】   千机老人十分诧异地发现,当他时隔多年回想起当年的一幕一幕,本以为早已空空荡荡的胸口,竟然还会感到一丝淡淡的隐痛。   白衣素影的仙人……呵……   千机老人面无表情看着掌心中的玉坠许久,莫名觉得那玉色上沁染的血痕有些刺眼。   他猛然合掌,再摊开手心时,那玉坠便已成为了一小撮灰白的粉末。   “滚回你的持正府,告诉白若林,我要忘忧谷林茂的尸体。”   红牡丹本以为自己此次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千机老人忽然低头对她冷冷开口。   “林茂的尸体?”   红牡丹本以为千机老人会开口要求他们交出章琼,却没想到对方真正要求的会是一具尸体。   “没错,林茂的尸体——这便是条件。他的尸体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只可惜,你们持正府的手偏偏要伸得那么长,竟然胆敢将我都已经到了手的棺材给抢了回去。也是老头子我如今年岁大了,脾气也好了,不然我可没有这么好说话。拿了我的东西,就最好快点给我拿回来……不然的话,我可不知道背后这位三应公子,会不会被我彻底地吃掉。”   一边说,千机老人背后便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濡湿之声。   红牡丹震惊地看着龚宁紫与千机老人相交之处有有红色的肉瘤不断扭曲蠕动,而龚宁紫的上半身又有一部分被轻微地“吞入”了千机老人的体内。   ……   “老娘出生入死,好不容易逃出一条性命回来,只不过让你把当初林茂的尸体交出来。可是你他妈不给就算了,竟然还敢囚禁老娘?!我艹*&%¥%……”   红牡丹将来龙去脉说清楚之后,又爆发了一连串恶毒到匪夷所思地咒骂。   原来她逃回持正府后,本以为向白若林讨要林茂尸体是一件手到擒来的事情,却没想到白若林却以自己并不知道尸体究竟被送到了何处这种蹩脚到极点的理由给回绝了。   红牡丹恨得牙痒。   在她看来,这白若林不过是尝到了掌权的滋味,生怕龚宁紫回来后他这临时持正府府主再呆不长,所以干脆要借由这个机会彻底弑师杀妻,以绝后患。   而红牡丹好不容易才从千机老人那儿夺回一条命,自然也不可能任由白若林继续这般拖延下去。   “……我本以为你纵然不愿意将那具真的尸体拿出来救人,但看在龚宁紫将你从那下三滥的地方救出来又一手教你读书习武成人,你总该看在他的一番恩情上放他一马。却没想到你竟然是这般狼心狗肺之人,竟然……竟然要这般赶尽杀绝!”   红牡丹指着白若林狠狠骂道。   这便是她从宫中狼狈逃出之后发生的事情了,她眼看着白若林一幅袖手旁观的模样,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动用百花令,命令中各人细细查探。   可红牡丹手下最得用之人,如今都被她派到了章琼身边,她自己又在千机老人哪儿受了伤,实力大不如前。   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红牡丹在这般内外交困的境地下,竟然一个不小心被白若林偷袭成功,然后更是被人点了穴道藏在密室中。   “师父走后,持正府中原本便人心不稳,牡丹令主你擅自动用百花令驱使府中人马,你可知道一时之间州府上上下下起了多少龌龊矛盾?!倘若我不使用这样的手段,恐怕不需要宫里那人亲自动手,这持正府便已经彻底如他所愿,分崩离析!这些道理我都跟你细细说过,可你偏不听!我之所以那样做,正是你逼我的!”   终于,白若林忍不住开口,激动地辩白起来。   “呸——”   红牡丹听到白若林这番辩解,直接唾了一口,连理都不想理会对方。   但她这番模样,却比之前那副言辞激烈不停咒骂的态度,更加叫白若林暗恨气恼。   红牡丹一声冷笑,然后便转头望向林茂等人。   她一改之前凶狠模样,满面凄楚,柔声道:“我方才听见你们乃是忘忧谷中弟子,想必此番前来询问龚宁紫的事情,就是为了救他对吗?”   林茂点了点头:“那是自然。龚府主与我……我忘忧谷关系密切,如今他骤然遭难,我等又怎么可能置之不理!”   红牡丹泫然欲泣,不顾身上穴位刚解血脉不通,直接便翻身拜在地上,哀声苦求道:“我知道这番请求实在是强人所难,但还请诸位祝我一臂之力,探查令师尸首所在之处……去换取吾府之主龚宁紫的性命。”   她并非那等柔情似水的寻常女子,平日里在众人面前皆以泼辣凶狠的模样示人,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如今她这幅走投无路,放低姿态的模样,才格外让人无法轻易回绝。   好个红牡丹……   林茂看着红牡丹凌乱的发丝,心中不由赞叹了一声。   他才不相信红牡丹半点后手都没有给自己留,但对方却偏偏能豁得出去做出这幅模样来。   恐怕红牡丹也知道,恳求忘忧谷的人将一谷之主的遗体交出去换取另外一人的性命,实在是匪夷所思骇人听闻。   所以她才刻意摆出这幅可怜模样来,好叫人不至于立刻就心头火起。   “他们不会交出那具遗体来的。”   而就在红牡丹苦苦哀求林茂等人的时候,站在一旁的白若林忽然莫名其妙地插嘴道。   房中几人听到他的声音,不由都往他那处望去。   只见白若林气色比起之前来还要差上几分,可是眼瞳中逐渐浮起的癫狂神色却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异样的生气。   “你说什么?”   红牡丹火冒三丈,冷冷回应道:“怎么?难不成你不仅要自己做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之人,看到其他人,也要觉得这些人应当跟你一样不成?”   林茂看到白若林神色不对,刚想插嘴,白若林却抢先一步开口道:“呵,你以为我这些时日来,究竟是为什么这样百般拖延?原来在你的心中,我竟然真的就是那般龌龊狭隘之人吗?我对师父的忠心明明天地可昭!” 第219章   那红牡丹一听他说得这话, 未语先笑, 脸上露出一抹明晃晃的讥讽来。白若林却只当不见, 继续道:“从始至终,持正府便没能找到过那林茂老谷主的遗体……不然,我又何苦那般千辛万苦炮制了那样一幅假尸体送上京城来?!”   红牡丹冷笑道:“为什么?难道你那点心思还需要我明晃晃地说出来么?你分明就是嫉恨龚宁紫与忘忧谷林茂之间情深义重, 你即想送来那遗体让龚宁紫死心,又恨那人即便是一具尸体在龚宁紫眼里依旧比你重要?!你宁愿让一具假的尸体占据那傻子的全部心神,所以才将林谷主的尸身藏了起来不是吗--”   那白若林没想到红牡丹竟然说得这般直白, 一张脸由白转青, 又由青转红,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看上去好不骇人。   红牡丹却还要继续道:“怎么?不服气了?不是你让我说的吗?你以为你对那忘忧谷林茂的心思,其他人看不出来?你若是真想把你那嫉恨之心藏起来, 便不要在这持正府中日日夜夜学那林茂当年做派!哦,对了, 最好还将你那个名字--”   “砰--”   红牡丹最后那句话终究是没有说完。   因为白若林双目充血,双手压在房中那张沉香木书桌边缘,竟然就这么将整张桌子抬了起来重重朝着红牡丹砸了过去。   “你乱说!你乱说——”   白若林凄厉地惨叫道。   眼看着偌大一张沉香木书桌竟然就那样直直而来, 红牡丹倏然变了脸色, 她下意识抬手想要用内力将书桌给拍回去,但真的抬起手之后才发觉血脉不通,一点内力竟然运不到手上。   而在这一刻,那书桌挟起的劲风几乎都已经快要拍上红牡丹的脸颊,还是常小青骤然出手, 用一手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将那桌子在半空之中一掌拍得转了三圈,卸去了凛冽的来势,随后砰然落在了地上。   “……”   场中的忽然一片寂静。   只有白若林沉重宛若破旧风箱一般的喘息声有规律地回响。   “额,咳咳,那个……其实……”   最终打破那沉重气氛勉强开口的人,自然是满脸尴尬之色的季无鸣。   “其实那个尸体的事情嘛……”   季无鸣干巴巴地从喉咙里往外挤着声音。   他之所以会硬着头皮开口,其实是因为他对上了同样尴尬的林茂那示意他想办法的眼神。   林茂当然是尴尬的,事实上,应该说他非常非常非常的尴尬。   红牡丹与白若林这番唇枪舌战,透露出来的信息实在是让人不太能坦然面对,至少对于林茂来说是这样的,要知道此时此刻跟他一同站在房内听这两人对话的,不自林茂一个……还有常小青和伽若。   毕竟在红牡丹一语道破白若林那点隐秘心思之前,林茂听到“白若林”这个名字,是无论如何都联想不到自己身上来的。   不难推测,在持正府中,所有人都觉得龚宁紫这徒弟是因为嫉妒才藏起真尸体,而将假尸体带上京城献给龚宁紫。   但偏偏林茂却比任何人都清楚,白若林压根就给不出所谓的真尸体。   “白公子说的没错,其实从始至终就没有尸体。”   眼看着季无鸣那副快要把自己掐死却啥都说不出来的苦逼模样,林茂干脆自己开口道破了真相。   “不,这狼心狗肺的家伙手里一定藏着忘忧谷林茂的尸体——你们可不要被他如今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给哄骗了!他可是连龚宁紫那样的家伙都哄到的人!”   一听林茂这话,红牡丹顿时柳眉倒竖,气势汹汹地开口道。   白若林自掀了桌子之后便卸了气势,这时候面色灰若死,满脸都是深深的讽刺和绝望。   “信不信由你——”他对红牡丹说道,然后他忽然看向林茂,眼中泪光连连,“还请忘忧谷的前辈告知我持正府诸人,林茂林老谷主的尸体究竟在哪里?”   林茂瞪着面前表情异常认真的两人,额头开始隐隐作痛。   “忘忧谷没有尸体。”   他轻声道。   “因为我林茂并没有死。”   一边说着,林茂一边慢慢地抬起了胳膊,努力解起了脑后的系带。   “师父!”   眼见他如此动作,常小青下意识想要阻止。   林茂却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无碍。”他道。   然后他当着红牡丹和白若林的面,慢慢解下了自己的覆面巾,将自己真正的容颜展现在了那两人的面前。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静止。   无论是红牡丹还是白若林,在看到林茂的动作之后,都宛若木雕泥塑一般,半晌都动弹不得。   “你,你,你……”   红牡丹颤抖着指着林茂,连话都快要说不出来。   “我确实便是林茂本人。”   林茂替红牡丹解答道。   “这不可能——”   哗啦一连串的声音混杂在白若林尖锐而凄厉的质问中同时响起。   原来那是白若林猛然起身,踉跄着后退,结果在不小心中打翻了书房博物架上数件珍贵的玩赏之物。   那些价值连城的杯具茶盏都已经落在了地上化为无数尖锐的瓷器碎片。   但白若林却完全没有将目光从林茂的脸上移开哪怕一瞬。   他灼热的视线几乎已经快要将白若林整张脸都切割开来,作为被他注视的对象,林茂一时之间竟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我不相信,我才不会相信这种蹩脚的把戏,我不相信!”   即便是红牡丹这样的人,看见这一刻的白若林,都忍不住心生异常。   没有人能够理解,为什么白若林这个时候显得如此崩溃,如此绝望。   那是一种毋庸置疑的,仿佛已经将白若林整个人的神魂都要彻底毁灭的巨大冲击。   不过几秒钟之后,也不知道白若林究竟想通了什么,总之他仿佛又捡回了些许精神。   “是了,你是个骗子,这压根就是个骗局--那忘忧谷的谷主林茂分明是个老头子,你们这时候忽然找了个少年来,竟然还以为自己可以骗过我?!”   但红牡丹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很快就回过了神,她呆呆凝视着林茂的容颜,好久之后才猛然开口,毫不客气地将白若林脆弱的反驳压了下去:“他就是林茂。”   紧接着她转向林茂。   “龚宁紫……跟我说过你。”   红牡丹道。   如果是其他人,恐怕真的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将印象中忘忧谷那丑陋不堪被人毁容的无用谷主。   但红牡丹与龚宁紫算是难得好友,所以这些年来,她也曾见过龚宁紫难得几次失态的模样。每到那个时候,龚宁紫便会抓着红牡丹,仔仔细细用语言描摹着林茂的模样和举动。   当时的红牡丹虽然做了个认真听的模样,心中却很是不以为然。   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那样好看的人?按照龚宁紫所说,便是天上摘星采月的仙人落入凡间都不及那林茂半分。   恐怕是龚宁紫痴慕那人已久,所以才会将那人说的那样完美无缺。   那个时候的红牡丹,毫无犹疑地在心中下了定论。   但到了这一刻,她亲眼看见了房中林茂的容貌,才知道,原来龚宁紫对那少年林茂的形容,竟是半点夸张都没有。   这个世上,竟然还真有那样的一个人。   真正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世美人……   红牡丹一生经历风月无数,此时此刻见到林茂依然有种心潮澎湃,宛在梦中的感觉。   倒也不难想,当初不过是个情窦初开毛头小子的龚宁紫与这样一个人日夜相对,那点情丝该是多么汹涌澎湃,无法自己。   “噗……”   红牡丹正在怔忪之时,却听到耳边传来一声闷闷吐血之声。 第220章   能够因为亲眼目睹林茂之容貌, 大受刺激甚至惊怒攻心导致吐血的人……自然只有那白若林一人而已。   红牡丹偏头看过去时候, 便恰好看见白若林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 全身颤抖,表情扭曲的模样。黑红色的淤血顺着他的指缝淅淅沥沥地流淌下来,配合着他那副仿佛神魂都已经倏然破裂的表情, 哪里还有片刻之前他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我不相信,我觉不会被你们骗到——谁都知道忘忧谷林茂年事已高,而且早在许多年前便已经自行毁容, 你说你是林茂?怎么可能?绝不可能!”   那白若林越说越快, 明明没有人回应他,他却一直兀自说个不停。   倘若不是他说话时候多少还有点条理, 恐怕红牡丹都会忍不住觉得白若林此时已然疯癫。   何至于此?   在那一瞬,红牡丹看着这般模样的白若林, 不由想道。   但很快她就想清楚了其中关窍。   白若林一直到这一刻,嘴巴上依然不相信面前之人便是林茂, 但实际上他恐怕早已发觉,站在他面前的这人确实便是林茂——不同于红牡丹是从龚宁紫那处知道了林茂年轻时的种种逸事,那白若林却是为了能够在龚宁紫面前更好地假扮昔日林茂, 废寝忘食翻天覆地地寻了不少当年的记录与典籍, 又遍寻当年故人,就为了能够让自己变得与当年林茂更加相似一些。   当年的他恐怕也跟红牡丹一样吧?在看到那些人带着怔忪神色百般夸耀少年林茂的倾城绝色,也只认为不过是夸张之谈。   甚至会觉得当年那人藏在自己师父与师兄的庇护之下,为人天真蠢笨,行事懦弱, 远不如自己如今聪明伶俐。   倘若没有那一点细小的自傲,又怎么会允许自己换上那个“白若林”的名字?   然而到了这一刻,这名字骤然间便化为了刻骨的羞耻。   “你在骗人……”   白若林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轻微。   就连林茂都暗暗觉得他似乎有些可怜,便并不与他对谈,而是转向了红牡丹:“我知道我如今相貌模样恐怕容易引人犹疑,但我的两个徒儿都可证明,我确实便是忘忧谷谷主林茂。”   他话音落下之后,常小青便也解下了覆面巾。   有季无鸣和常小青两人作保,林茂的身份确实毋庸置疑。   红牡丹心下感慨,忍不住道:“原来那忘忧谷有长生不老药的传言竟是真的……”   所以她才在这里亲眼目睹了正在风华正茂之时的林茂。   受到的震撼不可谓不深。   倘若是其他人这般草率地想要证明自己身份,以红牡丹之天性多疑多虑,便是嘴啥活过了承认了,暗地里一定会想方设法多次探底,才能安心承认对方身份。   但林茂只不过是露出了自己的容颜,红牡丹便发觉,自己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已从心底确认了,对方的的确确就是忘忧谷那位曾经风华绝代的倾城美人林茂。   林茂本人对于眼前两人的反应倒是感慨不深,毕竟很多年前,类似的情形便已不时上演。   此时此刻,他真正关心的却是持正府那位已经被困宫中的府主。   “我本人亲自在此,你们又怎么可能拿的出我的尸体?”说到这里,林茂不由又看了白若林一眼,“……倒也难怪你们也只能弄一具假尸体来了。”   白若林听到这话,整个人身体一震,就连那喃喃自语都倏然止住了。   (他知道了——他刚才一定是听见了红牡丹的那番话——)   在白若林的心中,有个声音在凄厉地尖叫着。   林茂知道了他恋慕龚宁紫的事,也知道了他是抱着何种心思假造了那尸体出来。   白若林越是想就越是觉得绝望痛苦,一颗心几乎要血淋淋地从胸口中翻出来了似的。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等着林茂接下来的冷嘲热讽与羞辱将他彻底吞没,却没想到耳边响起的话语却与他想的截然相反。   “既是那人这样想要得到我的尸体,到不如顺了他的意,我反而可以顺理成章假扮成尸体混入宫去。”   什么?!   白若林与红牡丹齐齐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林茂。   “师父,不可!”   不仅是持正府两人十分错愕于林茂的提议,常小青更是完全没有防备,脸色骤变立时说道。   “这也太冒险了……”   红牡丹微微一愣,然后便摇头说道。   “这世上哪有不冒险便能轻而易举从皇城之中救出人来的事。”   林茂不以为意地说道。   “且不说龚宁紫与我之间曾是挚友,就说这京城百姓被宫中那人以蛊物摄去精华尽数毙命于此,我身为武林中人便也不能不管。”   林茂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而他没有说出口的,还有另外一句……   或许冥冥之中,我这种长生不老,似人非人的怪物能够死而复生,就是上苍安排,让我能够在这等情况下救天下人一命。   但林茂不说,红牡丹与常小青等人却也都心有所悟。   有那白若林龌龊行事在前,红牡丹在心中对林茂不由更是高看了一眼。   照她看来,一直都是龚宁紫苦求林茂而不得,可如今看那林茂一心想要救出龚宁紫的模样,便足以见得两人之间的情谊倒也并非只有龚宁紫一厢情愿。   “我知林谷主是为了龚宁紫……更是为了这天下人的安危才这般涉险。但此事实在太过险恶,还是应当细细计划一番才是。”   红牡丹道。   也正是因为林茂这样,她才越是不能任由林茂涉险。   之前她同林茂说起千机老人时还不知道林茂的身份,因此那千机老人的真实名字与云皇如今状态,她都只不过是含糊带过。   这个时候眼看着林茂一心要假扮成尸体入宫救人,便也顾不得房中还有其他人,只能硬着头皮将那怪物一般的千机老人身份说得更清楚了一些。   “……那人竟然能从两百多年前活到现在,恐怕如今早已算不得是个人了!他忽然这般急切地让人将林谷主你的尸体送入宫去,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作何打算。”   红牡丹话音刚落,便发觉林茂脸色骤然一变。   “千机老人?”   林茂不敢置信地问道。   红牡丹未做多想,反而以为是林茂觉得此事太过于匪夷所思,所以才这般疑惑。   “此时千真万确,绝非我胡编乱造,实不相瞒,若不是龚宁紫亲口告诉那便是千机老人,我恐怕也绝不会相信有人竟然能有百岁之寿。”想起龚宁紫,红牡丹的神色更是凝重:“恐怕世人对龚宁紫多有误解,只道他是以智谋闻名于世,但恐怕很少人知道,持正府中武功第一人,非他莫属。可即便是以他那等惊才绝艳又蓄势已久的人,到头来还是拜给了那怪物,才叫我们持正府上下如今如此势弱,而林谷主你……”   红牡丹险而又险地将最后半句话强行吞回了肚子。   但林茂又怎么听不出她的未尽之言?   忘忧谷林茂这辈子最出名的,无非便是少年时的美貌和年长时候的怯懦无用。   唯一一点拿得出手的成绩,说白了也是靠徒弟争气,给他脸上增光。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想要不顾天高地厚地闯入皇城之中直面千机老人那等怪物,实在只能说是天方夜谭。   而红牡丹心中所想暂且不说,就说林茂两个徒弟,季无鸣与常小青,更是绝不肯让林茂这般冒险。   “师父你身体这般弱,就算是真的一路顺风毫无波折的到了皇城之中,那也没用啊……”   季无鸣挠着头,毫无顾忌地将红牡丹不好说的那一番话全部都说了出来。   他与林茂等人还不同,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当过武林盟盟主的人,对那龚宁紫的武功高低,心里其实多少有些印证。   此时听到红牡丹说龚宁紫都在那什么千机老人的面前败下阵来,只能不断咋舌,哪里还看得到林茂在听到他那番话后瞬间变得尴尬的脸色……还有常小青冰冷刺骨的表情。   季无鸣好无所觉地顶着常小青尖锐的视线,兀自皱着眉头,不断在房中踱着步子。   过了半晌,他似是思考良久后还是忍不住开口又道:“不成,此事绝不可行——我就在想那千机老人点了名要师父你的尸体,这说白了就是师父你有用啊!为今之计他越是觉得你有用,你就越是要想方设法避开它才对不是吗?不然一万他用了师父你的身体做了什么药膳,到时候他武功更上一层楼,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小游侠,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林茂:“……”   看着季无鸣这般大大方方把心中所想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他只觉得额头微微作痛。   “我不同意,师父,这太冒险了。”   至于常小青,给出的反对意见就更加简单明了许多。   “没错,不仅冒险,也没有什么意义。”   季无鸣连忙跟在常小青之后说道。   林茂叹了一口气,目光在常小青与季无鸣脸上来回一扫,然后开口。   “不是还有你们吗?”   林茂道。   “啥?”   季无鸣用指尖点着自己的鼻子,傻傻问道。   林茂冲着他露出了一抹笑意。   “没错,我林茂向来武功不济,但谁都知道我的徒儿乃是当世一等一的武林好手。为师如果要冒险入宫,你们两人当然也要想办法一同入宫。若是遇上那要与千机老人相斗的场面,自然有你和你师弟一起应对对方不是吗?”   季无鸣瞪圆了眼睛,整张脸瞬间扭曲了。   “等,等,等一下!师父你这是在说认真的吗?”   常小青:“……”   眼看着季无鸣整个人瞬间就陷入了异常沉重的烦恼之中,房中在场的另外几人一时之间都陷入到了更加凝重的沉默之中。   尤其是林茂,这时候忽然想起来季无鸣当初在武林盟中遭遇的种种事端,心中瞬间有点百感交集。   总算,在看到季无鸣那般苦恼的情形之后,林茂总算放弃了戏弄他的那番心思。   他慢慢开口道:“我自然是知道你们的顾忌,不过我自有我的想法。”   林茂眼瞳之中掠过一抹凝重。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唇边泛起一抹讽刺的冷笑。   这些时日以来,在他身上发生的种种事情,反倒映衬得他之前几十年的人生平静得仿佛梦幻一般。   而甚至已经隐藏了几百年的事端忽然在短短几月内全部爆发,林茂可不认为只是偶然。”   林茂的视线最后停在了常小青的脸上。   几百年的千机老人,然后是江映雪,再然后是他的逍遥子,还有常青与常小青……   在这之前,没有人能够猜得到他们之间的联系。   但林茂仿佛可以感觉到,在冥冥之中,一直有人想要让他去探寻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他甚至可以断言,即便这一次他因为畏惧那所谓的千机老人躲在一边不曾露面,到了最后,终究还会有人想法设法让他与千机老人见面的。   “有你和常小青在我身边,哪怕斗不过那千机老人,护住我全身而退应当不是问题吧?”   林茂道。   “更何况,我也不是那等鲁莽之人,既然我想要以尸体身份混入皇城,自然就有别的办法来应对千机老人的鬼魅手段。”   他的话音落下,便觉得所有人的视线仿佛都停在了他的身上。   林茂这下转向了红牡丹:“只不过此事恐怕还要劳烦持正府出面——”   这下,连一直蜷缩在墙角,连头都不敢抬的白若林有些突兀地开口问道:“什么手段?”   林茂不以为意,幽幽说道:“我需要持正府跟乔家那位乔大奶奶留通个气,向她买一样东西。”   林茂一提到乔家,红牡丹便不由一个愣怔。   而等林茂点出自己要买东西时候,红牡丹的脑海中飞快地划过一个多年前的传言,心中顿时若有所觉。   “买东西?买什么东西?”   白若林双目血红,声音刺耳地追问道。   林茂在说出那个单词前,略略吸了一口气。   “灭魔灯。”   他说道。   “灭魔灯?那是什么?”   不同于红牡丹的若有所思,白若林还有季无鸣等人,脸上都浮现出了迷惑的神色。   只有林茂,在时隔多年后唤出这个名字,依然感到心跳如擂,背后微微冒出了冷汗。   灭魔灯……   多年以前,江湖中人总算察觉到了忘忧谷逍遥子的那骇人听闻的杀戮手段,纠集各大门派气势汹汹赶往忘忧谷兴师问罪,却屡战屡败,明明人手众多,依然被逍遥子手中各种诡秘手段整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而之所以到了最后逍遥子会以那样凄凉的方式身死魂灭,说到底,是因为他在某次与人相斗的过程中,被乔家以秘宝所伤。   那道伤口颇为致命,直接导致了忘忧谷中其他人等闻血而至,趁着逍遥子重伤未愈的机会齐齐出手,最终将逍遥子此人彻底杀死在忘忧谷中。   而那害了逍遥子的乔家秘宝,正唤作灭魔灯。   林茂也知道,时至今日,恐怕有幸曾经目睹过灭魔灯燃的场景,还能活到现在的人……也只有他林茂一人而已了吧。   就连那乔家,怕也是知道这等秘宝过于骇人,所以从那之后就将灭魔灯的存在都彻底抹去,再不曾在江湖上提起,只怕引起有心人的窥探。   说是一盏灯,但其实那物更像是制作精妙绝伦的机关火器。   身如琉璃七彩灯,但点燃之际,便会从灯盏之中骤然迸出无数道连生铁都可以烧融成炙亮铁水的白色灯火。   在那白光照射的三丈之内,便是金仙下凡,也绝难全身而退。   以当初逍遥子那样惊世骇俗的武功与蛊术,到头来也没能逃过这一盏灭魔灯的一击。   “那灭魔灯乃是乔家世传之宝,也只有持正府出面,才有可能与乔家姑奶奶商讨一番,求得那灯。”   按照林茂所想,他可假扮尸体躺在棺木之中。   棺木中置夹层,常小青与季无鸣,皆可藏于夹层之内,随林茂一同入宫。   像是这等身亡后久未能入土为安的尸体,一般说来都要在肩头与脚边点上四盏定魂灯以免有起尸之患。   而灭魔灯恰好能装作定魂灯放于林茂肩头,一旦那千机老人开馆查看尸体,林茂便立时将灯点燃。   那千机老人纵然能逃过灯火,也定然要受重伤。   此时常小青和季无鸣便能立时跳出,将那恶贯满盈的千机老人彻底绞杀不留后患,救出龚宁紫。   林茂将自己这番想法与红牡丹等人细细说了一遍,细节之处尚未完善,只留给红牡丹等人查漏补缺。随后他便装作未曾察觉红牡丹与白若林之间的激流暗涌,转身离开了持正府。   至于那红牡丹与白若林在他走后又将有什么官司,他只是一概不管。   他的这番作态,着实显得颇为淡漠和神秘,但谁都不知道。离开持正府随意找了个落脚处之后,林茂却在房间里整个人彻底软倒在地,身体更是颤抖不已。   “师父,你怎么了?”   常小青察觉不对,猛然抱住了林茂。   林茂也顾不得所谓的师徒体面,整个人缩在了常小青的怀中,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千机老人竟然还活着……原来他竟然早就在京城之中……我早就梦到过他……”   林茂神情恍惚,喃喃说道。   他原本并不想在常小青面前展露出这幅脆弱之态,但多日以来精神紧绷,这个时候再也无法掩饰。   他就这般躲在常小青怀中,将多日以来困扰他的那些意味不明的梦全部都告诉了小青。   说完之后,林茂一张脸上血色全无,愈发显得虚弱。   “小青,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更不知道他究竟想要我干什么……”   林茂沙哑地说道,看向常小青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   “林生也好,江映雪也好,在我看来都与我无关,可实际上,他们便是我,我便是他们。千机老人当初……当初便是活生生地差点将林生吃掉……他如今想要我的尸体,想来也不过是为了重续他的长生之道……”   林茂在持正府时顾忌到红牡丹与白若林,因此明明听到了千机老人的名字,依然强行维持了表面的平静。   但是他对千机老人忌惮极深,回来的路上竟越想越是觉得可怖可怕,这个时候在常小青面前已然失态。   “别怕,师父还有我呢。”   常小青死死抱住林茂,在后者耳边柔柔说道。   “既然这样,师父为何还要定下那样冒险的计划……”   他依然企图打消林茂进宫的念头,但结果却并不如他意。   “若是不知道他是千机老人,恐怕我还不会这般想办法进宫。”   林茂沙哑地说道,从身体的反应来看,他已经平静了许多。   “毕竟我的武功这般弱,就算是进了宫也只是给你们添麻烦。但是,那人既然是千机,我便无论如何都必须要亲自入宫了。纵然听起来颇为可笑,但我却直觉那空华空花之事因他而起,恐怕也会因他而了结……”   林茂忽然抬头,定定地看向常小青。   “小青,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隐隐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   常小青问道。   “你的存在,也是缘起于我……”   还有常师兄,还有师父逍遥子……   这些人立于时光与死亡的彼端,但他们的存在本身,便已经牵起了林茂与两百多年前那一丛空华之间的联系。   在说话的过程中,林茂的脸色变地越来越苍白。   “小青,你也许会恨我。”   林茂道。   常小青显得很是困惑:“为什么这么说?师父应当知道,我无论怎么样都不可能恨师父的。”   “说不定你会死。”林茂幽幽地说道,“红牡丹也说了,便是龚宁紫在那人面前,也走不过一遭,可我却还是忍不住拉着你去陪我冒险,倘若你真的死了……”   常小青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在犹豫了片刻后,缓缓落在了林茂的肩头。   “师父,”他轻轻地唤道,“我本就是为了师父才来到这人世上的,若有朝一日,我能因为师父而死,那便是我此生最幸之事。” 第221章   这天晚上, 林茂知道自己心虚不稳怕是难以入眠, 特意从包裹里取了几枚安神定魂的药丸出来用酒化开服了下去, 就为了夜里能稍稍多睡一会儿好应对白日里那诸多繁琐险恶之事。   然而服了药之后还是没能睡安稳,因为到了半夜里林茂忽然便被一阵忽如其来的心悸惊醒。   正待躺在床上平心气静再睡一会的时,他忽觉不对, 背后的冷汗刷一下冒了出来。   呼吸声……   林茂听着那轻浅的呼吸声,霎时间睡意全无,只有满心警醒。   那绝非常小青亦或者是季无鸣的声音。   与林茂同行三人皆是内功深厚的武林高手, 内息绵长, 绝不至于有这般轻浅的呼吸。   但若说来人武功低微,又绝不至于——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避开常小青径直摸到林茂床头的。   正在林茂紧张万分的时候,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林茂的惊醒。林茂只听到微微一声火石轻敲的声音,眼前便是蒙蒙一亮, 那人竟然直接点燃了桌上那简陋的烛火,摆明了自己的到来。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这样的夜里还要来叨扰林老谷主的好眠。”   苍老的男声响起,听上去竟然颇为温和有礼。   林茂眼看着自己装睡已是不成,也只能硬着头皮撑起身子转过头来望向来人。   “是你?”   当来人面容映入林茂的眼帘, 他不由低低地唤了一声。   “是我。”   那人嘴角动了动, 算是对着林茂露出了一个笑容。   只是他生得面色蜡黄满脸皱纹,笑起来牵动满脸纵横纹路和松垮皮肉,看上去反而是显得狰狞恐怖。   “你对常小青做了什么?!”   林茂心知此事有反常,常小青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无名老人这般大喇喇进屋,这人如今在林茂房内, 只能说明常小青那处有事。   无名老人摆摆手,苦笑一声道:“他无事,只是让他多睡一会儿罢了。”   他没说的是,其他人倘若想要让常小青这等高手酣然入眠失去神智恐怕难于登天,但对于他来说,却是易如反掌之事。   反倒是那季无鸣与伽若两人,才废了他好大工夫解决掉。   林茂死死观察了无名老人许久,直觉此人身上并无恶意,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我一直在找你,没想到反而是你先找到我了……我是该叫你无名老人,还是该称呼你邢杏林?”   林茂怔怔看着面前有些熟悉又凭空多了几分陌生的面庞,轻声说道。   无名老人听着林茂道破他先前伪装的身份,面上和眼神都没有丝毫的波动。   “你这些日子操劳太过了,那些定神的药也配的不好,”无名老人对着林茂说道,“原本便有个神魂不稳的毛病,是你这样的人天生的病弱之处,所以这些时日来你常常会有失魂之症吧?你那几个徒弟也太不顾惜你的身体了,竟由着你这般胡闹,好不容易养回来的一点身子骨,如今倒比之前更弱了。”   他仿佛完全没有过之前那番伪装邢杏林靠近林茂的行径,一双浑浊的眼睛凝望着林茂,说起话来倒还是忘忧谷外山中小院里那副救病治人的大夫的神态。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林茂明明知道此人行径可疑至极,心中却对他生不出半点恶意与抵触。   “你……你究竟是谁?”   林茂皱着眉头,低声问道。   “你到底是为什么靠近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想起之前在武林盟书库中找到的那本小册子,心中疑惑更是深厚,眼看着面前老人沉默不语,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之所以那样百般接近我,是因为……空华吗?”   林茂先前几句问话,那无名老人的态度都很是平静。   可听到“空华”两字,他便是再强装若无其事,眼中的神色却出卖了他。   林茂一直仔细地窥视着对方,看到无名老人眼神变化,心顿时一沉。   “你……”   “你没必要问这么多,就算知道了那些来龙去脉,又有什么好开心的呢?”   无名老人打断了林茂的话头,轻轻说道。   “在城门外有一辆很好的马车,这次坐上去肯定要比你先前那破烂玩意舒服得多,此外还有你与你那几个没用徒弟将来要用的身份文书和一些银票。到了天亮,你便带着他们出城去吧。有了新身份,应当不会再有人骚扰你们……”   “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   林茂眼看着无名老人越说越坦然,仿佛一切都给他安排好的模样,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在京城之中有要事需要处理——”   无名老人忽然开口道:“是说你那假扮尸体进宫的筹谋吗?”   林茂骤然大惊:“你知道?!”   无名老人看了看林茂,仿佛很是头痛一般地叹了一口长气。   “我自然知道……关于你的事情,我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呢。”他冲着林茂说话时候的语气,倒像是长者对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那般,“别胡闹了,听我的话,明日便带着徒弟离开是非之地吧。宫里那个老怪物,绝不是你与你那几个废物徒弟可以对付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眼看着面前这老人态度愈发奇怪,林茂心中一半困惑一半恼怒,渐渐便显现在了语气之中。   “我林茂要做什么,什么时候竟然轮到一个藏头露尾,故作玄虚之人来掌控?!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只是不希望你枉送性命!”无名老人忽然道,“我乃无名无姓之人,此生唯一想做的,不过是让你平安喜乐,快快活活地活着。好不容易才叫你死而复生,摆脱那病弱身躯重返青春,可如今你这般鲁莽涉险,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林茂听到这番话,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扯了一下。   “你做了什么——我身为空华,死而复生的事情又和你有什么关联?!”   林茂问道。   无名老人仿佛自知失言,并不答林茂的话而是继续苦劝道:“你走吧,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才好留——”   然而他愈是这样,林茂便愈是觉得心中某处被紧紧拉扯起来,整颗心怦怦直跳,但细究起来却不知到底为何。   “常师兄……”   林茂忽然道。   无名老人身形骤然一僵。   林茂心潮澎湃,一只手探过来死死抓住了无名老人手腕:“你与我常师兄究竟有什么关联——”   那无名老人倏然色变,手一抖便想甩开林茂的拉扯,但不知道为何动手时仿佛十分酸软无力,三番四次竟然都未曾甩开林茂。反倒是林茂这时心头灵犀仿佛被人点了点,举手投足之间灵动万分,到了最后他忽然长臂一伸,径直摸上了无名老人的脸。   他只觉手指触到了一片冰凉光滑之物,再一用力,竟然就那样从对方脸上扯下了一片皮肉下来。   那竟然是一副人皮面具!   “你——”   看得出来无名老人对此毫无防备,被揭下面具之后,整个人如遭雷劈一般愣怔了一瞬。   但即便只有这短短一瞬间的愣怔,也足够林茂看清楚对方如今的容颜。   那是一张异常丑陋和衰老的脸。   倘若说无名老人之前那副人皮面具不过模拟了普通老人应有的模样,他的真实面目便像是将无数个衰老之人的丑陋与衰弱全部凝结在了一起。   无论是那细密纵横的深邃皱纹也好还是松垮的皮肉也好,混合在那样一张脸上,让无名老人看上去仿佛是某种妖怪而非人类。   在那一刻,林茂甚至忍不住怀疑,那从两百年前延命至今的千机老人,可能看上去都要比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无名老人显得更加年轻一些。   这绝不是常师兄——   在无名老人愣住的瞬间,其实林茂也僵了片刻。   而在他心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了这个想法。   没错,这一路上他其实一直有暗自揣测无名老人的身份,而其中最让他无法自拔,最让他深深沉醉的一个想法,便是无名老人可能就是常师兄这一项。   但如今,这个设想瞬间就碎为齑粉。   常师兄在年轻时便是有名的美男子,风流倜傥,长身玉立,倘若活到现在,纵然不能如林茂那般死而复生返老还童,也应该是个丰神俊朗的美老儿。   而无名老人看上去,便是当身死之前那老头林茂的祖父也当得。   林茂心底深处那一点幻想破灭,骤然间心头苦闷酸软,却又说不出来到底为何这般难受。   这房中两人在这一瞬间的心思都是百转千回,但时间上其实也不过过了一瞬而已。   无名老人倏然出手将林茂指尖勾着的那人皮面具夺了回来,再对上林茂视线时,此人便已恢复了之前的不动声色。   “我确实与忘忧谷有旧。”无名老人干巴巴地说道,原本就很昏暗的烛光恰在这时微微一抖,光影交错之间,林茂完全看不清对方的眼神。   但林茂总觉得,无名老人的话头似乎有一丝飞快地停顿:“我与常青不过故人而已。他死前曾飞书于我叫我看顾你,所以我才愈发不能让你这般莽撞涉险——”   “师兄叫你看顾我?”   林茂直觉这话颇有蹊跷,但一时之间却又说不出蹊跷在何处。   正在他想要再追问一番的时候,一道疾劲真气忽然从窗外直直落入房中。   无名老人眉头一抬,身形瞬息往后平平挪了四五步。   而几乎是在同时,一道矫健如豹的身影已经从窗口掠了进来,正挡在林茂与无名老人之间。   “小青?!”   不消说,来人正是本应已经无名老人以不知名手段弄昏迷的常小青。   只见常小青此时面色铁青,双目赤红,全身上下一片湿漉漉的,大概是浸了冷水来维持神志清醒,这时候又因为真气运转,水汽蒸发,倒在他头顶与肩头处各腾起了几缕白烟,配合着他那怒气冲冲的表情,真是气到七窍生烟的模样。   “你找死——”   常小青对上无名老人,话音里杀气腾腾好不吓人。   那无名老人看到常小青,神色更是一变。   对上林茂时,无名老人纵然可疑,但神情却十分柔软不带半点恶意,可如今与那常小青对峙之时,那对被松垮皮肉包裹的浑浊眼珠里却骤然迸出两道嫌恶至极的冷光。   仿佛立在他面前的不是林茂的徒儿,而是他刻骨铭心大仇未报的仇人。   这两人既是互相厌恶,如今碰在一处,自然是转瞬间便杀气腾腾地战在了一起。   一时之间房中是真气激荡,刀光剑影,好不混乱。   林茂最开始还企图止住两人打斗,但很快便发觉自己越是企图劝慰两人住手便越是火上浇油,反而叫两人斗得更加凶狠。   他只得按下心中不安,在一旁静静旁观两人之间的相斗。   不过片刻功夫,林茂反倒看出了些门道。   这无名老人与常小青,俨然便是旧相识——不,与其说是旧相识,倒不如说是旧仇。   而且越是看这两人拳来脚往,林茂便越是觉得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林茂作为旁观者自然是难以想明白。   但在场的另外两人却心知肚明蹊跷究竟在何处。   默契。   常小青与无名老人之间明明互有杀意,但无论是刀剑相交还是拳脚功夫,这一来一往之间,两人的默契却已经强到了令彼此都暗暗心惊的程度。   常小青在送出一剑之前,脑海中便会自然然而地浮现出了无名老人将要如何应对的招式。   而无名老人在应对之后下意识使出的暗门功夫,在用出去的同时,便已知道常小青回如何回避。   这两人之间但凡有一人灵犀稍弱,都会在瞬间被另外一人击倒在地。   但偏偏两人之间仿佛互为彼此,到了最后竟然僵持了下来。   等到常小青几乎快要按捺不住心头焦躁使出杀招的那一瞬间,那无名老人却忽然撤去全部内力,一掌轻飘飘地击向桌上烛台。   “呼哧——”   那烛火原本便在气息激荡的房内奄奄一息飘摇如豆。   这时候被掌风一击,在瞬间便熄灭了。   房间里登时陷入一片浓重的漆黑,而等林茂等人再点燃烛火时,那无名老人果然便已经不见了踪影。   “可恶——”   常小青眼中杀气未消,他死死看着窗口——那里有一线新鲜未凝的血滴,显然便是那无名老人遁走逃离的位置。   眼看着常小青双手撑在窗沿便要追出去,林茂却是心头一动,连忙叫住了常小青。   “小青,别!”   别追,他都已经受伤了。   林茂差点儿把最后那句话直接说出口,好在到了最后关头他猛然醒悟,倏然住口。   常小青沉重地喘息着,好半天才平下心头火气,转过头来对上林茂。   “师父,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可恶,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把我迷昏了——他竟然把我迷昏了——”   常小青想到此事,气地牙关咯咯作响。   只不过这份怒气却只有三分是落在那无名老人身上,还有七分是扎扎实实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常小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样被虚弱无力的老头儿潦倒!   也就是无名老人未曾对林茂下手,倘若林茂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小青,冷静一点。”   还是林茂看着常小青神色不对劲,连忙上前在后者肩头用力拍了拍,好说歹说将其安抚了下来。   “师父……”   “小青你与无名老人之间,可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林茂端凝着常小青,脑海中不由自主有又浮现出了之前这两人见面时的一言一行。   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怪异感再一次腾上林茂心头,让他情不自禁便那句话问出了口。   而话音一落,林茂便分明感觉到自己掌心之下,常小青整个人的身体骤然绷紧如石。   ……   在房中林茂与常小青对话的同时,距离他们不过两三条街道的某条僻静巷子里,无名老人正捂着自己的肩膀,依靠在肮脏冰冷的墙上,呆呆地看着没有月亮的天空。   “滴答……”   “滴答……”   “滴答……”   恶臭浓黑的血顺着他的袖口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散发出了一股腥臭之气。   无名老人闻着那难以形容的血腥气,眼底浮现出了浓厚的厌恶之情。   这具身体,便是连身体里流淌的血都是这般恶臭难当……   “你这也太没用了吧。”   黑暗中的某处忽然传来了包含讥讽的声音。   伴随着鳞片与地面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半人蛇的姚仙仙游走而来,双手环胸看着狼狈不堪的故友。   “那家伙的身体越来越接近成熟了。”   过了很久,无名老人才沙哑地回道。   他抬起自己的手,嫌恶地凝视着被血染成黑红色的手掌。   “而我现在用的这身体已经败坏到了什么程度,难道你会不知道吗?恐怕再过不了多久,便是再用蛊虫修补,这身体也没法动弹了。”   “我还以为你会在林哥哥面前顺理成章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呢……”姚仙仙轻轻说道,带着一丝试探,“倘若是那样的话,你倒也不至于会落到这番田地,竟然要跟自己的复制品相互搏斗,哦,对了,然后还落了下风。”   姚仙仙这般说话,无名老人……或者我们更应该将他成为常青的那人,神色愈发显得冰冷。   “我怎么可能承认。”常青异常冷漠地说道,他忽然抬手,将已经变成绵软一滩的人皮面具丢在了脏兮兮的地上,“猫儿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了。他看到了我这幅恶心到宛如蛆虫一般的模样了——”   一边说着,常青的身体一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用手揉搓着自己毫无弹性,丑陋不堪的面容,神情扭曲,宛若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以这幅模样承认自己的身份?!”   姚仙仙看着常青难得失态的模样,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你也知道,林哥哥并不会在意的。”   “你闭嘴——”   常青凶狠地低吼道。   “如今又不是你被困在这样恶心的身体里动弹不得!没错,我家猫儿确实不会在意我的外表,但我却决不能不在意,我是常青,我是他的师兄!!你能想象吗?倘若我真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哪怕以后我真的换上了那个家伙的身体,但猫儿想起我来的时候,脑海中还是会浮现出我现在的模样!咳咳咳……”   说到激动的时候,常青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痛苦地咳嗽了起来。   腐臭的黑血落在地上,隐约还可以看见血污之中漂浮着一些看不出形状的肉块。   那些肉块浸润在恶臭的黑血之中,偶尔还会虚弱地动弹片刻。   肉蛹身……   姚仙仙长吁了一口气。   他一直便觉得自己以如今这幅半蛇半人的情形行走于世已是凄惨。但眼看着常青一步一步落入这般境况,他还是会情不自禁感到一丝怜悯和庆幸。   幸好他不是常青。   幸好他不是肉蛹身。   幸好,他不是常青所爱的那个人。   “常青,你真是我在这世上见过的人里最懦弱的一个了。”   过了半晌,姚仙仙忽然幽幽说道。   “你明明知道,你会让他很伤心的。”   “……”   常青低声地咳嗽着,但是过了很久,都没有开口发出任何的反驳。   狭窄幽暗的巷子里没有一丝光。   那么安静,那么黑暗。   就像是此时此刻他的内心一般。 第222章   小巷之中, 常青与姚仙仙各有心思。   而在林茂房中, 常小青与林茂之间气氛更是凝重。   自从林茂那一句话问出口后, 常小青整个人便愣了一瞬,随后脸上堆起一层淡淡笑容,若无其事道:“师父为何有此一问?”   他却不知自己如今这幅淡淡神态, 却与常青当年是一模一样,看的林茂心中疼痛。   多年以前,每当常青做了那等不欲让林茂知道的事情之后, 面对察觉到事情端倪不住追问的林茂, 常青便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来搪塞过去。   林茂早年不懂其中诀窍倒是常常被他糊弄过去,到了后来, 却是因为心中不忍不愿,强装什么都不知道任由常青欺骗过去——而事态便在那样的情况下渐渐地坏了下去, 直到常青最后以那样凄凉的姿态死在林茂怀里。   “你若是不说,师徒缘分便到此为止好了。”   林茂一想起师兄, 心口便是一阵微微作痛,说话时口气仿佛也硬了许多。   常小青抬眼一看林茂神色,发现对方竟然是一幅认真表情, 顿时骇得魂飞魄散, 肚子里来回转了三四圈的搪塞敷衍尽数忘却,最后说出口的便只有实话。   “当年师父你病重,我常常要带着那无名老人进谷中过来为师父看病,久而久之我们两人之间便熟悉了起来。然而忽然有一日,那无名老人却对我说, 是否需要修炼一门收敛心神好让人能够清心寡欲的功法……”   关于为什么需要修炼那样的功法,常小青说得十分隐晦含糊。   林茂也是一副垂眉敛目的模样,仿佛并没有注意到常小青话语中的空白。   总之那几年,无名老人仿佛只用了一眼便看出了常小青的不对劲。   然后便是各怀心思的教导与修行。   常小青百般小心,但最后还是在无意中落入了无名老人的圈套。   他总算可以在林茂面前收敛自己越来越无法控制的言行举止,但另一方面,他却常常会骤然失去理智与记忆。   “所以那一晚上,其实是你……”   林茂神色微动,不由问道。   常小青眼神黯淡了下来。   “是的,是我走火入魔。”   林茂心情瞬间变得复杂了起来,而就在这个时候,常小青却忽然开口道:“师父,其实我之所以要修行那样的功法,是因为……是因为……”   常小青说到这里,神色之中生出一点僵硬。   其实当年常小青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对师父生出的那点违背天理人伦的情感。   他自觉不对,但心潮澎湃却实难抑制。   随着年岁增长,那常小青恨不得将自己的床褥设在屋外的水井旁边。   实在是阳气翻涌不休,日日夜夜只要一想起林茂,常小青便不得不以冰冷彻骨的井水浇灭自己脑中盘旋不休的旖旎幻想。   常小青一直将此番情愫深藏于心不敢倾吐半分。   然而此时此刻,常小青眼看着林茂秀丽的侧颜,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冲动,想要将所有的事情全部都清清楚楚地告诉给林茂听。   则其中,自然包括常小青对林茂的爱慕。   “师父,其实我……”   “好了。”   林茂有些突兀地打断了常小青的话。   两人倏然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但眼神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样的事情,以后你不要再做了。”   林茂干巴巴地低声说道,眉眼低垂,无声地躲避着常小青的注视。   常小青怔怔地看着这样的林茂。   在昏暗光线下愈发显得细腻白皙,宛若上好象牙般温润的皮肤,还有那花瓣一般柔软红润的嘴唇,长长的睫毛那样温顺地垂下来,盖住了深琥珀色的眼瞳,大概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吧?鸦羽般茂密的睫毛在紧张的情绪中细微地抖动着。   克制,回避,惊慌……   林茂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却不知道与常小青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他所有的情绪都是那样一览无余。   他越是这般回避,常小青心头那把烧了许多年的心头之火便愈发旺盛。   想要将那脆弱的掩饰彻底击碎,想要将这样一个纤弱而颤抖的人从那透明的水晶盒中粗暴地拉扯出来。   在这一刻,常小青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这世上的一切都已经化为云烟,唯一剩下的便只有他面前神色僵硬,目光低垂的纤弱少年。   师父,我心悦于你!   这句话几乎已经化为实质在常小青的舌尖不断滚动。   但却只差最后一步便能诉说出口。   可也就是这么一句话,真要说出口,却又是这样艰难苦涩。   “师父。”   他不依不饶地上前一步,死死抓住了林茂的手。   “我……”   “夜深了,你该去睡了。”   林茂声音沙哑地说道。   “我不想睡。”   常小青道。   “我只是想跟师父说,我对师父你……”   正在常小青企图将这句话说完的瞬间,窗外忽然传来一声低呼。   “窝草,这怎么回事?我靠我晕过去了?师父,师父你没事吧——”   木门被人一脚轰然踢开,季无鸣脸上还带着亮晶晶的口水印,蓬头垢面满脸惊慌地直接闯入了林茂的房中。   “师父,这里不能久留——师兄?你怎么在师父的房里?”   季无鸣忽然停住脚步,满脸茫然地看向房中两人。   常小青:“……”   林茂:“……”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林茂装作无意地将手从常小青的掌中抽了出来。   “是我们一直在追查的那无名老人。”   林茂轻声对着季无鸣解释道。   “他今天晚上来了,恐怕是怕惊动你们两个,所以用了某种不知名的迷药将你和小青都药晕了。”   季无鸣立刻大惊:“等等,那人要对师父你不利?”但很快他一眼看见常小青,随后的语气便变得轻松了起来。   “啊,想必又是师弟出手将那人解决了。”   被季无鸣点到名的常小青冰冷冷,阴森森地看了他一眼,那眼刀激得季无鸣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不知自己又在何处惹到了对方。   林茂半是无奈半是松口气地将这浑人撵出房间睡觉,随后便也顺理成章地将常小青先前的所言所行敷衍了过去。   只不过常小青在离开林茂房间时,脚步却是一顿。   “师父,倘若是此时此刻在你身边的人是我父亲,你定然不会这般为难吧。”   林茂的动作顿时僵住,良久未语。   常小青却并未留在远处等待林茂的回答,而是径直加快脚步离开了。   林茂远远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对方仿佛有些落荒而逃的模样。   这一夜林茂辗转反侧,近乎无眠。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林茂踱出房门还没能来得及打个哈欠,便看见一道纤弱的身影正等在他的房间门前。   清瘦的少年衣衫素白,袖口与下摆都已经被露水打得透湿,也不知道究竟在林茂门口站了多久。   “白若林?”   林茂看见那人身上的白衣,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他依稀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很喜欢穿白衣,但不知为什么,这时候看见白若林一袭白衣,他却只觉得心中颇为微妙。   没想到那白若林缓缓转过头来之后,脸上的神色却显得有些怪异和不自然。   “林谷主。”   而从“白若林”嘴中发出来的声音却十分娇媚,俨然是女人的声音。   唔?   女人?   林茂眼看着面前多少算得上是风流倜傥翩翩公子的人张口便是女人特有的嗓音,深感违和。   但很快林茂便想起来,龚宁紫手下的百花令主最擅长的恰好便是装扮成他人,因此没多久便认出来红牡丹的真实身份来。   “等等,你是牡丹姑娘?!”   可是红牡丹又为什么要装作是白若林前来与林茂见面?   林茂正待开口询问,红牡丹便开口道:“林谷主昨日说的那计划,可还作数?”   林茂一怔,再看那红牡丹,发现在易容之下的她却依然难掩虚弱气息。   “自然。”他随后说道。   红牡丹便顶着白若林的那张脸,做出了个微微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那你可愿意明日进宫?”   “明日?”   林茂很是惊讶,昨天他在持正府与红牡丹和白若林商讨此事时,红牡丹还坚持不让林茂冒险进宫,但为何不过是一夜功夫,红牡丹竟然便完全改变了主意?   大概是因为林茂的神色太过于明显,红牡丹也察觉到了林茂的疑惑。   她惨笑一声,忽然一把拉开自己的领口,将胸口袒露在林茂面前。   只见女人缠得平平整整的胸口上方,锁骨之下,正印着半只漆黑的手印。   “这是白若林昨天与我相斗时留下来的掌印。”   红牡丹轻轻说道。   “他昨日见到了你的容貌之后神色便颇为不对劲。我与他之间原本并无死仇,却不得不与他相斗一宿。而白若林此人之前武功不过平平,自那宫中怪物现身之后,他却凭空多了一身说不出来历的高深邪诡的武功,显然是那千机老人教导他的……”   红牡丹想起昨晚种种,即便是她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都忍不住感到一阵后怕。   她也是仗着白若林昨日见到林茂之后心神不稳,在对方一张来袭之时忽然喊出了林茂的名字,引的白若林骤然回头,而她借机暴起伤人,好不容易终于才将他彻底制服。   红牡丹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她与龚宁紫都小看了白若林此人。   在龚宁紫假装将计就计地纵容白若林揽权之时,白若林其实也一直在默不作声地壮大自己的势力提升自己的能力。   而她却一直到这一刻,才深刻地意识到白若林之所以能够这么快上位并且排除异己执掌持正府,靠的也不仅仅是龚宁紫徒弟这个身份。   “那白若林身上干系重大,又是持正府与宫中那怪物唯一的联系,所以便是想要为龚宁紫清理门户,也不得不暂缓片刻。我暂时便将他困在当初囚禁我的那间小屋之内。但这也并非长久之计……”   红牡丹说着说着,瞳孔中浮现出了一层浅浅疲惫与绝望。   “白若林一党已占据持正府重要职位十之八九,背后又有官府撑腰,一旦让白党察觉不对,恐怕持正府便真的要乱。”   所以她虽然囚禁了白若林,却还是不敢直接与对方撕破脸,而是凭借着自己高超的易容术易容成白若林,安抚白党众人好叫他们不要察觉到不对劲。   “而且……”   “而且你担心白若林一旦脱离你的掌控,便会彻底投向千机老人对吗?”   林茂看着红牡丹,替她说完了接下来的话。   红牡丹惨笑一声,点头称是。   “没错,他现在多少还顾忌着与龚宁紫的那几分师徒情,还想着将龚宁紫从天机老人那边救出来。但是我与他一旦撕破脸,便是彻底的鱼死网破——前想后,到最后却觉得反而是你的几乎最为缜密详尽。”   而红牡丹没有说出口的是,昨日与林茂的一见,才是此事最大的变数。   可以说,倘若白若林没有见过林茂,红牡丹多少还有些信心那白若林不至于眼睁睁看着龚宁紫去死。   但这世间多有因爱生恨之事,而白若林昨日那副疯癫模样究竟因何而起,红牡丹心中自有定论,所以才想着在一切麻烦发生之前,将此事彻底解决。   “要真说起来,其实干脆将他杀了倒还一了百了,免得又要担心他与千机老人相互勾结,又要担心他对林谷主不利——”   红牡丹揉了揉自己头上的假发,疲惫地说道。   “但如今你我两人都已是骑虎难下,为今之计,也只有早日进宫与那千机老人决一死战了。”   林茂正要开口答应红牡丹,旁边却忽然传来常小青的声音。   “我不同意——”   林茂倏然回头,才发现常小青眼圈青黑地站在身侧,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   常小青目光在林茂脸上一点,也知道恐怕昨天一夜林茂未曾睡好。   两人倏然对上视线,彼此都有些难以言喻的僵硬。   常小青飞快地将目光移开,然后看向红牡丹。   冷冷地又重复了一句:“此事太过冒险,我绝不同意——”   红牡丹脸色微变。   林茂摇了摇头,对着常小青声音轻柔却异常坚定地说道:“这件事情我早已决定,我会进宫,想办法将龚宁紫救出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红牡丹连忙问道。   “我能理解,你是担心白若林的手下察觉不对,为了以防夜长梦多,所以才这般急急忙忙将入宫之日定在明日。但我先前就已经说过,想要对付千机老人,我必须要有乔家的灭魔灯作为杀手锏——”   不等林茂说完。红牡丹插嘴道:“已经拿到手了。”   “什么?”这下轮到林茂大为惊奇。   灭魔灯乃是乔家传家之宝,按照林茂所想,即便是全盛时期的持正府想要拿到灭魔灯都需要一些功夫,但如今不过过了一夜,红牡丹竟然告诉他,已经拿到了灭魔灯?!   这究竟是……   红牡丹察觉到了林茂的不敢置信,神色复杂地开口道:“此事说来凑巧……林谷主,不知可有时间随我去见一个人?”   林茂一眼看见红牡丹那不太自然的表情,心中咯噔一下,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仿佛已经隐隐察觉到红牡丹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而等他顶着常小青在他身后冒出来的冲天冷气,一步一步跨入持正府内府某处隐秘厅堂时候,看见那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清瘦青年,心中那点猜测瞬间便被现实证明了。   “乔公子,你怎么来了?”   林茂站在门口,百感交集地开口问道。   听到他的声音之后,乔暮云整个人一跳而起,却因为心思恍惚脚步踉跄,差点儿就那样直接摔倒在地。   “木……林前辈。”   他惊喜地回过头来看向林茂,脸上表情连连变幻。   先是欣喜,再次恍惚,最后却化为了无尽的强忍的渴求与哀伤。   “乔家乔暮云,呵。”   林茂听得背后常小青轻声嘟囔了一句,语调平平,但却让他背后冷汗直冒。   林茂实在是不想在持正府红牡丹面前再闹出这两年轻小伙子互相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戏码。因此硬着头皮将常小青和红牡丹都赶出了这房间。   做好心理准备再面对乔暮云时,林茂这才算是稍微镇定了一点。   “乔公子这些日子可还好?”   林茂细看了乔暮云一眼,开口的第一句却是这个。   倒也怪不得他放着那灭魔灯的正事不谈反而要谈乔暮云的身体,实在是因为距离天仙阁一别其实没有过去太多时间,乔暮云整个人却是从外貌到气质,都产生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谁都看得出来,乔暮云这些时日恐怕是受了很大的苦头。   他瘦得厉害,露在衣料外面的肌肤更是多有新伤旧痕,气息沉静温和,看上去仿佛已经比林茂第一次见他时候年长了十多岁似的。之前那一股荆布麻衣也掩饰不住的富贵公子气,已经全然褪去再不见痕迹。   “我很好。”   仿佛被林茂那一声关心吓到了一般,乔暮云呆立了片刻才干巴巴地答道。   林茂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然后低声说道:“是我的缘故吧,这些日子想必你过得很是辛苦了。”   在被带来见乔暮云的路上,红牡丹其实便已经将这些时日发生在乔家的一些事情告知了林茂。   原来这乔暮云与乔小小,竟然正是因为林茂的缘故已经闹到近乎决裂的程度。   乔小小手中捞钱从不手软,而乔暮云却深恨她为了钱竟然连昔日故友都要追杀,两人之间是吵得鸡飞狗跳,差点拆家。最后乔暮云甚至直接被乔小小赶出家门,这才算是平息了一些。   只不过昔日的乔家大少爷,如今却只是江湖上的落魄游侠,期间辛苦可想而知。   听到林茂这句话。   乔暮云目光微微一闪,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总是控制不住想要去看林茂,但却只敢偷偷瞥上一眼,然后便要飞快地移开视线。   “辛苦是真的,不过倒也不算坏事。”   乔暮云清了清喉咙,沉声说道。   林茂见乔暮云脸上确无勉强,想来这故人之子是真心这般觉得的,他心中便是一松。   “我听说……林前辈似乎是有事需要用到我乔家的灭魔灯?”   林茂点了点头。   “说来也巧,”那乔暮云苦笑一声,然后将桌上的简陋包袱解开来,“我离开乔家时候分文未取,但唯独只带了这一盏灭魔灯。”   一边说着,他一边在包袱里翻找了一会儿。   不一会儿,他伸手出来,从那包袱里取出了一只纤巧可爱细腰宝顶,只有巴掌大小的鎏金七彩琉璃灯来。   “这便是灭魔灯?”   林茂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明明有着灭魔灯这般可怖的名声,那灯拿在手里却只觉珠光宝气,精致华美。莫说是作为杀人利器,就算是作为寻常家里要用的灯具,都稍显太过华而不实。   见到林茂惊讶的神色,乔暮云脸上霎时掠过一丝不太好意思的表情,他低声嘟囔道:“这灭魔灯之所以做成灯形便是为着出其不意伤人无形……”   所以便要特意做成这幅亮闪闪满是珠宝和鎏金纹样的模样,好叫人没法把它跟杀人凶器联系在一起对吗?   不得不说,乔家先祖若是抱着这样心思制出灭魔灯,目的倒也确实达到了。   就好比现在林茂明明知道这精美绝伦的琉璃灯便是他对付千机老人的杀手锏,心中依然弥漫着不可思议之感。 第223章   林茂仔细观察着手中的灭魔灯, 耳边则是乔暮云压低声音的细致讲解。   “这灭魔灯乃是乔家先祖花重金请当年灵机阁立派之主云桥子亲手制成, 自云桥子后便再无人可制成这等神物。便是耗费万金潜心仿制, 也制不出这样纤巧的器形,更不要提以白焰一击灼骨伤人……”   听着乔暮云这般解说,林茂不由咋舌, 忍不住道:“不亏是乔家的祖传秘宝--我这般伸手讨要,实在有些唐突。”   乔暮云却只是笑道:“既是前辈要用,哪里又能说唐突。要知道, 那天仙阁外的事情……我们乔家原本便欠着林前辈的。”   林茂听得乔暮云语气黯然, 心知乔小小定然没将那一晚的事情全部告诉乔暮云以至于这孩子一时之间钻了牛角尖。   他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你误会你母亲了, 乔姐姐她并非是那样的人。”   虽然乔家在江湖上有见钱眼开的坏名声,世人说起乔家人行事, 都道他们只要得了足够的钱财,便是亲友故旧也可以笑而擒之, 将人带给出钱悬赏的仇人。其实这传谣倒也不是全然的空穴来风,毕竟就连林茂自己也曾被乔家人悬赏重金以至于被苦苦追杀。   但乔家这般行事的背后,实在有说不尽道不清的苦衷。要知道以乔家人这等豪富, 又有遍布江湖三教九流的情报网络……倘若不以“钱”字为立身之道, 不知道会有多少势力会用更加险恶的办法逼乔家成为他们的手中刀了。真要说来,倒还不如将自己的良心明码标价,纵然名声难听,却也免去了无数麻烦。   林茂当年与乔洛河相交甚密,乔家背后那不得不背负的苦楚与哀痛, 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只可惜想来乔小小终究还是太过爱护乔暮云这唯一的儿子,以至于乔暮云到了这般年纪,依稀还残留着几分贵公子的天真与纯洁。   林茂心中暗道此行入宫,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而他既知道故友与乔暮云之间的误会,难免想要多开导一些。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之后绞尽脑汁说的那些话,乔暮云其实压根就没能听进去。   因为自始至终,乔暮云一直借着机会痴痴观察着林茂的一言一行,恨不得能将面前之人的容貌深深地刻在自己的心口。   他之前对林茂的感情多少还有些懵懵懂懂。   最开始时乔暮云只当自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对那位“木公子”不过是面对弱小时候的怜惜之心。毕竟这些年来他作为乔家男性继承人,送到他面前来讨好他的男男女女从未断过。   但无论是纤弱美貌的少年还是高大英俊的健奴,乔暮云从未对男性起过任何情爱之意。   而林茂当时口不能言手不能提,又有那般天人之姿,仿佛已经远离了所有的人世烟火,乔暮云对他更是不敢起半点亵渎之意识。   等到林茂在乔暮云面前展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份无法展现在人前的暗暗情谊便被彻底地埋葬在乔暮云内心的最深处——无论是理法还是从人伦上来说,林茂从那之后,都只是……也只应该是他父亲那一辈的长辈,仅此而已。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乔暮云,他绝不可以对林茂有任何私情爱慕。   但事情却总是这样,越是求之不得,便越是惹人沉沦。   等到乔暮云在天仙阁密道中被母亲弄晕,再醒来后发现一切已经物是人非,而林茂更是音讯全无不见踪影……那原本以为已经被彻底斩断的情丝便那样张牙舞爪地在乔暮云的心间不断攀爬蔓延,直到再没有办法抑制。   乔暮云并没有告诉林茂……   其实从来都不是持正府一夜之间找到他乔暮云,而是乔暮云一直以来都偷偷跟在林茂一行人身后默默跟随。   乔暮云目光渐渐变得灼热,而林茂在这个时候也终于察觉不对,停下了先前话头。   “有什么不对吗?”   林茂忍不住问道。   乔暮云连忙移开目光强装镇定,然而颧骨上却飞上一抹薄红。   “没,没什么不对……只是……只是……”乔暮云大脑空白,明明心思纷杂,但只要对上林茂却又仿佛什么都说不出口来。   “只是不知道林前辈忽然这般急切地要了我乔家灭魔灯是为了什么?”   着急之下,乔暮云便随意捡了个话题说道。   林茂微微睁大眼睛,惊奇地问道:“等等,你不知道?”   连自己要拿这乔家传家百年的秘宝要去干什么都不知道,便这样急切地将东西带入持正府来送到自己手上?   林茂之前多少还觉得乔小小对乔暮云的管教有些过于严厉,但这一刻却不由心中暗叹,觉得自己这位故友确实十分不容易。   乔暮云见林茂反应不对,不由心中一突,连忙补救道:“我见持正府那位牡丹姑娘显得十分焦急匆忙,又跟我说是前辈你无论如何都需要这盏灭魔灯才放心将等灯带来的。毕竟林前辈并非他人……若是普通人,于情于理我都要好生问清楚才会做出了断。”   林茂见他脸上一片诚挚,心下稍软。   “唉,你这孩子,以后可不要再这般鲁莽天真……叫你母亲担心了。”   林茂自知此番入宫凶险至极,语气中那面带上了些仿佛弥留之际的感慨与嘱咐,听得乔暮云是心惊肉跳,终于从跟林茂重逢的那种神魂颠倒中清醒了过来。   “林前辈,你这次要用灭魔灯究竟是要对付哪位前辈高人,竟然这般肃穆……”   倒好像已经打定主意要与那人同归于尽了一般。   这念头只在乔暮云脑海中飞快的一掠,便被他强行抛之脑后,实在是因为那点设想实在有些太过不吉利,让乔暮云愈发心悸难安。   林茂无奈叹道:“乔公子此番入京,难道没察觉这里的异样?”   乔暮云应道:“自然已是察觉不对,入城之时我便已经飞鸽传书给了母亲,叫她召唤武林中人共商对策,而我先行一步入城探查……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探出个究竟,便被持正府那位红牡丹姑娘找到了。”   林茂眼见乔暮云神色轻松,便知他其实并未完全察觉京城异样。想来也是,倘若乔暮云是在夜间入城,恐怕也只会觉得这一片死寂是因为京城宵禁外加瘟疫戒严才对吧,而等到了持正府,高墙大院一隔,便愈发难以察觉到真正的严重事态。   林茂心中咯噔一下,连忙将自己与徒儿们在昨日白天所见所闻和心中猜想全部告知了乔暮云,然后凝神嘱咐道:“……你切勿在京城逗留,等待会红牡丹不注意,便赶紧离开此地,前往南方。”   那乔暮云刚刚得知京城中人竟然尽数被杀,而林茂要入宫与千机老人那等怪物相斗这件事情,整个人尚且还沉浸在震惊之中,这时候骤然再听到林茂这番嘱咐,那一腔惊慌,迷惑,恐惧与挂念等种种繁杂情绪便如同火药一般骤然点燃,烧得他头脑空白,胸腔火热。   “林前辈,不可!那太危险了!”   乔暮云从未如此后悔过,假如他早知道林茂要寻灭魔灯是做这种用途,他便应该带着灭魔灯和乔家那些机关暗器遁得远远的,永远不让林茂找到。   可到了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林茂看着满脸惶恐的乔暮云,目光宽容而慈祥,依然还是长辈看着自己不懂事的小辈的神色。   “此时关于一国之气运和这京城冤死百姓的亡魂……更关乎我本人多年来的疑问与夙愿。所以无论怎样,我心意已决,绝不会再做更改。”   林茂说话时声音轻柔,目光却异常坚毅。   乔暮云脸色惨白,心头那一把火几乎快要将他整个人从身体到灵魂全部燃烧殆尽。   “林前辈你这是去送死——”   他忍不住低声吼道。   林茂目光一闪,愣了一瞬没有来得及回答。   也正是因为这一瞬间的沉默,反倒让乔暮云窥见了连常小青和红牡丹都未能察觉到的林茂的真实打算。   “你,你早就想好了是吗?!”   乔暮云死死盯着林茂,直接问道。   “乔公子,你……”   “他们知道吗?你的那好徒儿知道你其实打算去死吗……”   林茂双唇紧闭,默默地看了乔暮云一眼。   这个时候他已隐隐察觉到乔暮云身上气息不太对,因此本能地不想多说任何事情刺激到对方。   “林前辈的心好狠。”   乔暮云一声惨笑,双目通红。   “……”   “林前辈,你不要想着去死好不好,你若是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我与你一同解决……”   林茂终于谈了一口气,他还是那般和气和温柔。   “乔公子,此事与我往昔身世有关,并非简单的生死问题,也与外人无关——”   “我喜欢你。”   林茂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便被面前的青年打断了。   “什么?”   在最开始,林茂甚至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那乔暮云便又重复了一句。   “林前辈,我爱你。所以不要再说我是个外人好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颤抖地伸出手来,握住了毫无防备的林茂的手腕。   “我欲与君相守相爱相知,此生无悔,至死不渝。”   林茂只觉得乔暮云与自己肌肤相交的皮肤仿佛被烙铁烫到一般,他吓了一跳,张口结舌,呆滞地看着面前之人。   “你,你是喝了酒,错认了人。”   林茂惊慌地说道,只想把手从乔暮云的禁锢中抽出来,但不知为何用力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我没认错,我也没有发晕。我乔暮云,恋慕林前辈……恋慕忘忧谷的老谷主林茂!”   乔暮云斩钉截铁地说道。   林茂脸上血色全无,他震惊地看着乔暮云,闭上眼睛定了定神。   等他再睁眼时,看上去总算平静了一些。   “放手。”   他对着乔暮云说道。   乔暮云的身形有一瞬间的僵硬。   他并非那等蠢人,自然也听出来,林茂说的这一声“放手”,真正的含义也绝非仅仅只有放手而已。   一瞬间,乔暮云的眼瞳被浓重的绝望所湮没。   “林前辈……”   “乔公子,”林茂脸色肃然,直直地凝视着他,“我从来都只当你是故友之子,更是我的小辈。”   “不,我从来都不想当你的小辈,林前辈你如今……”   “乔公子胸怀万斛之才,又兼武功高强,乃是江湖中数得上的青年俊杰,将来定能遇到如花美眷,结成一段良缘。而如今,你也只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   林茂这番拒绝已经说得上是冷酷,但对于已经晕了头的乔暮云来说,显然不够坚决。   “我没有糊涂!林前辈!林茂!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一时糊涂,我……我明明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时,便已对你一见钟情!”   乔暮云并不知道自己这番心潮涌动,其实早已催发了在他体内盘旋已久的戾毒之伤。   眼看着这番掏心掏肺的告白被林茂这般婉拒,乔暮云身体里仅存的一点理智也逐渐被消耗殆尽。   “为什么?为什么连一点点机会都不给我?林前辈你明明已经重返青春!哪里能说得上是我的前辈!我此生此世,也只对林前辈你一人这般动心……”   “我此生也只对一个人动心过。”   林茂冷冷开口,对着乔暮云说道。   眼看着乔暮云因为他的话气息一滞,林茂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人便是我的师兄,当年忘忧谷的剑魔常青。”   “他明明已经死了!”   乔暮云近乎崩溃地喊道。   林茂却在此时眉眼低垂,唇边露出了一抹稍纵即逝的淡笑。   “是啊,他很久之前便已经死了。可是我还是爱他,因为很久之前我也曾对他许诺过此生唯爱他一人,至死不渝。”   他说完之后再抬眼去看乔暮云,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原来那乔暮云这时候双目已然全部变红,神色混沌狰狞,哪里还有一丝清明。   “木公子,我喜欢你。”   只见乔暮云嘴唇微微翕动,含糊地低语道,整个人不管不顾死死抓住了林茂,然后便凑上前来。   “乔暮云!你给我住手!”   林茂背上满是冷汗,到了此时此刻也再顾不得任何体面,大声吼了起来,企图让乔暮云清醒过来。   但乔暮云戾毒发作,哪里又是林茂的一声喝骂能够清醒过来的。   林茂还没来得及喊出第二声,便觉得青年那胡乱的亲吻疾风暴雨一般地朝着他的脸颊落了下来。   林茂偏过头来拼命躲闪,奈何他那一点武功在乔暮云面前实在不堪看,不过片刻半边衣衫都差点儿被乔暮云撕扯开来。   “不,你他妈给我滚开!”   慌乱中,林茂恍惚间觉得自己肩头一痛,再侧头一看,发现那乔暮云竟然贴在他身上,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只见殷红的血珠瞬间便从半月形的牙印中渗了出来,衬得林茂的皮肤愈发白皙似血。   浓厚的甜腥味道在乔暮云的口唇间荡漾开来,他脑海中那滔天的戾毒之火在这一瞬间仿佛弱了一瞬间。   “我……我这是……”   他腾然从林茂身上跳开,全身战栗地看着林茂。   然而没有等到林茂回答他,一道碧绿的影子带着无可比拟的凌厉之势,倏然从窗外探进了房内,狠狠朝着乔暮云身上甩了过去。   “砰——”   乔暮云没有任何时间去反抗,便被绿色的藤蔓甩到了墙上。   “噗——”   “噗——”   “噗——”   随后便是数道皮肤和肌肉被利器插入的濡湿闷响。   几条藤蔓凶狠地插入了乔暮云的四肢,在鲜血迸射中卸下了他的关节。   这般的痛楚下,乔暮云连一声闷哼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便彻底晕厥了过去,   “别,别杀他。”   还是林茂在最后关头看着乔暮云满身鲜血的模样怔怔出声,总算是在最后关头留下了他的性命   “为什么不可以杀他?”   平静而淡漠的声音伴随着气息单薄人影一起穿过已经被藤蔓砸碎的砖墙,来到了房内。   林茂迟钝地看着伽若一步一步走近,惨笑了一声。   “我曾杀过他父亲……不想再让故友之子再因为我而丧命了。”   林茂忍不住再看了乔暮云一眼,想起之前对方的神色,心中微松。   “而且若是没错,刚才的乔暮云并非有意冒犯,而是体内戾毒发作不可抑制而已。”   不得不说,伽若的身手确实绝非凡人所能及。   那样凶狠甚至可以说是残忍的攻击落在乔暮云身上,角度却异常精准。林茂探查一番之后发现,只要自己那一句留命的吩咐慢上半分,乔暮云便会因为周身血脉被刺破,血流不尽而死。   但现在他身上的骇人伤口,却仅仅只是一些皮肉之伤。   配合伽若藤蔓上生出的些许特殊植物粘液,就连那皮开肉绽的伤口也很快止住了血,想必过上一些时日很快就能愈合。   当然……过程应该还是会很痛。   林茂神色复杂地回到了伽若身边。   “若是常小青,他会死。”   伽若平静地看着林茂说道。   “……”   眼看着林茂身上的气息微微绷紧,伽若继续道:“不过我不是他。”   伴随着伽若的心念一动,那些苍翠纤细的藤蔓一点一点地缩回了和尚的体内。   “我会听你的话。”   伽若轻声对着林茂说。   其实这段时日,伽若一直与林茂几人同进同出,但不知为何,他身上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弱。   就好似窗边的一株翠竹,又或是案头的一盆盆栽。   他仿佛化为了一道翠影,一不小心便会被人忽略和忘记。   林茂眨了眨眼睛,总觉得伽若身上仿佛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化,但仔细观察之后,却觉得也不过是那些从他身上蔓生而出的藤蔓变得更加翠绿欲滴生机勃勃了一些,除此之外并无变化。   “你还好吗?”   林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要这么问。   伽若扶着林茂站起来。   “春天来了。”   他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   没错,虽然窗外依然天寒地冻一片萧条,但春天确实快要来了   所以才会生得这般枝繁叶茂,青翠可人吗?   林茂不由这般想道,然而莞尔一笑。   而被伽若这般一打岔,之前被乔暮云袭击带来的惊慌与震惊总算淡去了半分。   伽若忽然抬起手,在林茂肩头的伤口上点了点。   “可以吗?”   他认真地询问道。   林茂艰难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正确地说,是伤口上缓缓渗出的血滴。   “唔,你缺血了?”   林茂问道。   他一直都知道伽若身体内生有空花,因此对于林茂身体内的血液格外渴求,不过这些时日来大概是因为穿暖花开底下的小动物也开始活动起来,伽若日日吸取动物的血液,倒很少主动开口求血。   伽若默默点头,然后也没有等林茂的回应,便已自行将嘴唇贴上林茂的伤口,轻轻啜吸起林茂伤口处的血液来。   他的嘴唇非常冰冷,却也非常柔软。   像是新生的叶子——林茂脑海中飞快地滑过这个想法。   大概也就是因为伽若身上属于人类的气息太多余淡漠,所以当他以这样亲密的姿态吸取林茂的血液时,林茂心中竟然没有办法升起任何抵触或者厌恶。   或者说,正相反,正是因为伽若的这个行为,冲淡了乔暮云留在林茂身上的回忆与阴影。   等到伽若将所有血液吸吮干净,再从林茂身上直起身后,林茂本人仿佛也被伽若那淡漠而平静的态度感染,整个人镇定了许多许多。   “真奇怪……”   林茂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看着伽若怔怔说道。   “总觉得刚才那一瞬间,我也感受到了你的草木之意。”   “因为我是空花,”伽若的眼底仿佛凝着一层浅浅的,薄冰似的阴影,“而你是空华。你我两人,原本便是一体的。” 第224章   空华空花, 相伴相生, 永不分离。   是因为这样, 所以才会在这样的情形下有些些微的心灵想通之意吗?   林茂因为那乔暮云向他倾诉爱意之事终究还是乱了心境,所以也没有多想。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受到了林茂的苦恼,伽若在这时候又问了一个以他的性情绝不会多言的问题。   “你永远都不会再喜欢别人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 林茂不由一怔。   “你听到了?”   这明明就是之前他拒绝乔暮云时说的话。   伽若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林茂叹了一口气,心情复杂地回答道:“是啊……那并非是为了拒绝乔暮云而编造的推脱之言,而是我的肺腑之言。”   林茂苦笑道:“其实若是常师兄不死, 我恐怕还能得到解脱。”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他刚知道常青竟然还留下来一个孩子时, 自己那种近乎绝望的心情。   “……但他偏偏死了。”   “活着的人,永远都比不上死掉的人, 对吗?”   也不知道伽若究竟是从何处听来这古怪的言论,但林茂细想之后, 却觉得这话其实很是道理。   “可能确实是这样吧。”   林茂轻声回答道,老实说, 在这样的情景下与伽若讨论这样的话题实在让他感到有些古怪,此时此刻,他只想尽快结束这话题。   但伽若却并不打算放弃。   “那如果不是人呢?”   “不是人?什么不是人?”   林茂迷惑地问, 没搞明白那忽如其来的一句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不知不觉中, 伽若身上的藤蔓慢慢从他的衣领和袖口探出来。   在柔嫩翠绿的叶片环绕下,伽若一字一句,凝重地开口问道:“活着的人永远也比不过死掉的人,但如果像是我这样的连人类都不是的空花……有没有可能,能比过你心里那个已经死掉的人呢?”   今天究竟是怎样的日子, 为何忽然之间这些人竟然一起向他吐露心中情愫?   林茂心中暗暗叫苦,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样的伽若。   在面对乔暮云时候林茂多少能严厉甚至可以说冷酷地咀嚼对方,但是面对着如同植物一般无害,又在生理上与他相生相依,互通心意的伽若,林茂的拒绝却不得不慎重考虑。   “你可不可以喜欢我?”   在林茂的沉默中,伽若补上了一句。   “我们两个其实应该在一起,对吗?”   林茂苦笑道:“是啊,若只是从本性上来说,可能我们确实应该彼此相伴。但是……”   林茂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然后补充道:“但是我已经被这红尘所染,心有所系,不能自己。”   伽若眨了眨眼睛,他有些茫然地问道:“你是说,你不喜欢我对吗?”   林茂抬手,轻轻的抚过他身上那些簌簌而生的藤蔓与嫩叶。   “你会是我的好友与亲人,但却永远不可能与我成为爱人。”   因为我一生的爱恋,已经尽数倾注给了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到我身边的那个人身上。   林茂并未将剩下那句话说出口,但莫名地,他觉得伽若恐怕已经通过空华与空花之间玄妙的联系,察觉了他的一切想法。   被拒绝后的伽若并没有像是乔暮云那般失态。   事实上,他看上去甚至是平静的,正如他跟林茂告白时一样,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仿佛他之前问的那个问题,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声问询。   “我……”   伽若的脸色仿佛比之前稍稍苍白了一些,但因为他原本便远超常人的白皙,这点虚弱的苍白倒也不那么显眼。   一些藤蔓顺应着他的心意,宛若缺水的植物一般耷拉在了解释但是消瘦的肩头,而那些新生的嫩叶,更是在叶片的边缘蚀出焦黄的边缘。   “好奇怪,我觉得我的胸口好痛。”   伽若困惑地用手按着自己胸口的位置。   “为什么我的胸口会这么痛呢?”   他看向林茂,奇怪地问道。   “因为你有了心……有了心的人,才会这么痛。”   林茂忽然伸出手,抱住了身材高大的和尚。   “可是,我并不是人,我也并没有真正的心。”   伽若傻傻回答道。   林茂便应道:“既然你会因为我的回答而心痛,那么你就是人。“   ……   之后林茂并未与伽若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   他既已打定在注意明日躲在棺材内入宫,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异常繁杂忙乱。   当然,那盏灭魔灯还是被林茂收了起来。哪怕这行径多少有些厚脸皮。   林茂唤来红牡丹,吩咐她将乔暮云送出城外避险。   “这,这是……这么回事?”   红牡丹毫无防备地发现昏迷不醒的乔暮云,然后又被告知乔暮云之前所作所为后。   透过厚厚的易容林茂也能清楚看出她的整张脸都没了血色。   “别担心,此事到了这里便算是一了百了。”林茂看着红牡丹,心中不免对她生出了些许同情,然后便忍不住宽慰道,“也不要告诉我那徒儿常小青了。”   不然的话,这乔暮云究竟能不能活着离开京城还是两说。   林茂既然厚着脸皮昧下了乔家的传世秘宝,这时候当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地看着乔暮云落入常小青的滔天怒火之中,只得出口掩饰一二。   不过说起来——这也是乔暮云走了大运,以常小青的性子,竟然能留下乔暮云与林茂两人单独相守而不在一旁冷冷监视,实在是很罕见的事情。   林茂到了这时才隐隐察觉不对,开口询问之下,才知道常小青之所以不在他身边,是因为另有要事需他亲自料理负责。   这件所谓的“要事”,说白了,是一口棺材。   而且是林茂明日入宫要睡的那口棺材。   林茂送走了乔暮云,又好生安抚了气息多少有些灰败的伽若,随后便急匆匆地跟着红牡丹前往持正府地下某处密室。   不得不说,在看到那口棺材时,林茂有些发愣。   其实林茂心中早有准备,持正府为了救出龚宁紫,想必会在棺材上做些手段。但即便是这样,林茂也没有想过自己见到的棺材竟会是这样。   那是一口非常宽大的棺材,由上好的紫檀木所制,表面更是有无数能工巧匠精心绘制的花纹与浮雕。   若只看这些,恐怕只会觉得这口棺材不过平常,毕竟以持正府的势力,便是将皇上的御棺一模一样地仿过来也不过寻常。   可林茂眼前的这具棺材奇妙的却并非材质,而在于它的形制。   这口棺材可谓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因为这竟是一具“双棺”。   简单说来,便是一口棺材之中,预留了两人的位置。   所以这句棺材的外形才会这般庞大骇人,沉之又沉。   “这棺材下方可以填上夹层用来藏人,两侧也可以掏空,备上一些机关和暗器。”   看着林茂步入密室,常小青从高高的棺盖上跳了下来,落在了林茂的面前。   他先前正是在指点持正府内豢养的秘匠对这口棺材进行改造。其实能够备下这样一口体型庞大的棺材,对于之后林茂几人的计划是百利而无一害,但不过不知为何,常小青一提到棺材,脸色似乎十分不好。   而这其中原因,仿佛也不仅仅只是因为常小青觉得林茂以活人身份躺入棺材太过于不吉利的缘故……   还是红牡丹在一旁无意间道破了其中端倪。   当时恰是林茂心有不安提出疑问:“……这棺材做成这幅模样,送入宫中去,未免也太过打眼了吧?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他人,我们在其中做了手脚。”   红牡丹便摇头道:“林谷主切莫担忧,这是龚宁紫那家伙之前就备下的棺材,这双人棺材实在有些惊世骇俗,还惹得公主殿下跑到宫里去找云皇那家伙哭诉了许久。”   林茂不禁问道:“哭诉?为何?”   红牡丹道:“因为这口棺材原先便是龚宁紫为自己所选的……”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指向了棺材上被浮雕所包围的那个“龚”字。   “然而这棺材中明明晃晃留下了两人位置,另外一个位置却并非为公主殿下所留。龚宁紫这家伙宁愿与他人共葬,却绝不肯与永彤公主一起,公主殿下难免意难平。”   林茂一听这棺材的来龙去脉,便已经暗觉不妙。   再看那红牡丹神色微妙,更是头痛不已——果然,林茂再定睛一看,果然便在那被浮雕掩饰地很好的“龚”字旁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林”字。   “这……也太荒谬了一些。”   林茂忍不住低语道。   他先前还没想起来,可如今经由红牡丹这般提醒,总算想起来,这惊世骇俗的双人棺之事,他竟是知道的。   那还是多年以前他尚未与龚宁紫断绝往来的时候,两人之间颇有暧昧,但谁也没有将事情彻底说清。   而就在那时,龚宁紫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一株几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紫檀木料,然后他便心心念念地,要用这块罕见的整块木料一幅惊世骇俗的双人棺。   对于龚宁紫来说,恐怕是为了表达与林茂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的决心。   但林茂却还是被龚宁紫这番行为吓了一跳,不仅不曾感动,反而忍不住去信将龚宁紫好生骂了一顿,叫他不要这般胡闹。   从那之后直到两人决裂,林茂再没有听过任何关于棺木的消息。   他却没想到,龚宁紫当年不仅没有打消念头,更将这棺材做了出来。   林茂伸手轻抚了一下冰凉坚硬的棺木表面,入手一片油润,心知这些年来恐怕龚宁紫从未忘记命人给它上油。   “这是何苦。”   林茂简直无言以对。   红牡丹看了一眼脸色冰冷的常小青,唇边漾起一抹无奈的笑容。   “总归是个念想……据说龚宁紫当初是寻了你的衣裳,预备着百年之后与你的衣裳共葬。也正是因为这个缘由,那一年他还遭了云皇的训斥。不过正所谓因祸得福,这棺材想来在宫里留过记录,到时候送你入宫时,只说是当初龚宁紫坚持要你用这幅棺木,想来也不会太过令人诧异,只会觉得是龚宁紫痴心未改,妄念未绝。”   “这倒也是。”   林茂也只能这般答道,只是想起当年龚宁紫是如何独自一人备下这幅棺材,又是如何千辛万苦寻来了林茂的衣裳预备着做个衣冠冢,林茂心中难免有些心情复杂。   而到了常小青那里,则只有满腔暗火,烧得他太阳穴突突只跳。   好在红牡丹之所以叫他来,就是为了让那些工匠按照常小青最擅长的功法改装这棺材,好叫这死沉沉的木头盒子到了皇宫之中,多少也能助林茂一行人一臂之力。   常小青便也毫不客气地叫人刨去了那棺材上碍眼的“龚”,“林”两字,换上了覆有剧毒的繁复浮雕,浮雕之下更有机关,一抽便有细如牛毛的银针从那纹样中直直射出。   此外还在棺木内部借着浮雕的凹凸花纹刺了些许透气孔和窥探口来,已备不时之需。   这样一番改装之后,纵然从外看这棺材除了外形上多少有些出挑,看结构却与普通棺材一模一样,并没有什么值得人注意的地方。   而棺材板与夹层之间木料的相互接楔更是巧夺天工,浑然一体,即便是凑在眼前去看也看不出来任何缝隙——然而只要常小青从内部一发力,便能掀开木板破棺而出,直取那千机老人的项上人头!   也就是持正府这样的地方才能养得起这样多的能工巧匠,更能在一天之内按照常小青的吩咐将看似棺材实则紫檀木堡的这具寿材改造完毕。   但即便是这样,等到常小青与林茂回到自己的房间安歇,也已经到了深夜。   因有前一夜又那无名老人来袭,这一晚常小青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在林茂床榻边上守夜同眠。   而他也不出意料的,在林茂身上发现了白日里乔暮云留下的那个牙印——   “这是怎么回事?!”   常小青一把抓住林茂手臂,看向他肩头那一枚已经开始愈合的牙印。   “不过是个意外。”   林茂连忙道。   但他这番虚弱的掩饰却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是乔暮云对吗?”   “……”   林茂异常尴尬地立在原处。   常小青目光在林茂肩头微微一触,随后面上带笑,起身便要往门外走去。   “还请师父稍等,我需出门处理一些杂事……”   “小青!别这样——”   心慌意乱之中,林茂一把抓住了常小青。   “师父……”   常小青顿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死死看着林茂,声音沙哑地唤了他一声。   他的眼神和他身上的气息,都渗出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微妙之感。   林茂只觉得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背上更是透出细密的冷汗。   无论是在乔暮云还是在伽若面前,林茂多少还能端出前辈的模样,但偏偏面对自己的徒弟,林茂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有些心慌气短。   林茂定了定神,开口道:“夜深了,明日你我两人恐怕都将应对一场硬仗,为何不早些安歇。”   一听到林茂这熟悉的敷衍之词,常小青终于按捺不住心中邪火,翻手死死握住林茂的双手,逼近了对方:“又是这样……师父总是有那样多的理由糊弄一切,又是那么迟钝,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曾察觉!”   林茂咬了咬牙低呼道:“小青,别说了。”   常小青清俊的面庞透露出深而浓厚的悲哀,瞳孔却亮得吓人:“师父,可不可以……把我当成我父亲?”   “你在胡说什么?!”   林茂整个人身体抖了抖,声音慌乱了起来。   “我其实……与我父亲是一样的吧,”常小青强迫着林茂用手抚上他的脸颊,“师父明明已经知道我的心意却总是百般拒绝,是因为不喜欢作为徒儿的我么?可若是我父亲的话,师父想必并不会拒绝吧?”   “闭嘴——”   “猫儿……”   异常熟悉的嗓音,异常熟悉的声调,异常熟悉的神情。   林茂身体倏然一抖,整个人如至冰窟般彻底地僵在了原地。   常小青在这一刻看上去,与常青完全一样了。   林茂早就知道常小青与师兄的相似,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这两个人竟然可以相似到这般程度。   即便是深爱常青那么多年的林茂,在那一瞬间,竟然也没有办法分辨出常小青与师兄之间的区别。   “猫儿,我喜欢你。”   常小青深深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师父,借由自己名义上“父亲”的声音,吐露出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的情愫。   “我爱你。”   他沐浴在自己师父难以置信的目光下,重复着说道。   林茂看上去是前所未有的虚弱和苍白,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常小青的身上,嘴唇轻微的翕合着,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却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来。   剧烈的痛苦一点一点地在常小青的心中加深,宛若尖锐的爪子将他的心脏一点一点撕碎。   他在林茂清澈眼眸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那是常青,而非常小青。   他最爱的师父在这一刻显露出来的所有触动,都只是因为他胆怯地模仿了脑海中常青的模样。   “猫儿,这些年来是否还记得我?”   奇妙的事情在于,他明明从未与常青相处过,但只要他想要模仿,对方的形象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的心中。   模仿常青仿佛并不是一件刻意的事情,而是某种自然而然的行为。   而很显然,在这个晚上,常小青与常青之间身影交叠了起来。   林茂不知道自己费了多大力气才让自己不至于直接跪倒在地。   面前的人是常小青,是他的徒弟!   他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疯狂的尖叫,但他却完全无法动弹,更无法发声。   他只能痴痴地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仿佛在看着一个越过生死与时间,慢慢回到他身边的恋人。   “常……”   他无意识地低语道。   但正是这个音节,如同石子一般击碎了常小青与林茂之间那种醉酒一般缥缈虚无的幻境。   常小青神情一震,属于常青的表情和神色雾气一般迅速从他的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痛苦和绝望。   “不要说。”   常小青打断了林茂的话头。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的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他的胸口。   他完全不想知道……更不敢知道,在刚才那一瞬间,林茂想要呼唤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而在林茂来得及反应之前,常小青已经自行探身向前,珍之又珍地吻上了林茂的嘴唇。   “唔?!”   林茂发出了一声急促而惊讶的低呼。   但很快就连这低呼也湮灭在常小青近乎粗暴的舔舐和啃噬之中。   多年来的幻想终于从虚幻的彼端被拉扯到了现实中来,而林茂的双唇却比常小青多年来无数次的想象与揣摩还要更加甜美柔软。   常小青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仿佛快要被那甘美的嘴唇彻底吞噬和淹没了——神智,灵魂,形体,以及这个世界都将彻底地消失。   留存在他世界中的,只有这一刻无以伦比的满足与幸福。 第225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 常小青终于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林茂。   他本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巴掌或者是一声怒叱, 还有来自于自己师父的厌恶目光。   他强忍着心悸静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疾风暴雨, 目光却始终落在林茂的嘴唇上。   被他强行亲吻过的那两片嘴唇显得微微有些红肿,柔软的唇瓣上泛着水润的光泽——即便只是这样看着,常小青的唇齿间便再一次泛起那种甘美的滋味。   但他怀着那颗仿佛在沸油上煎过的一颗心忐忑地等待了许久, 却什么都没有等到。   林茂安静地立在常小青的面前,无悲无喜,没有任何动静。   常小青咬紧牙关, 慢慢地抬眼望向林茂, 对上的却是林茂一片平静的面容。   林茂的眼瞳深邃如井,在最深处似乎隐隐有些许情绪微微荡漾, 但很快就杳然无踪。   与常小青四目相对,沉默不语了片刻, 林茂叹了一声气,用袖子擦去唇上水痕, 然后轻声道:“真的太晚了,你该去睡了。”   明明胸口依稀还残留着那个亲吻带来的炙热,常小青却在这一声异常平静的吩咐下, 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变得冰冷和僵硬。   “师父, 没有别的想说的吗?“   常小青不知道自己是废了多大勇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样一句苦涩而沙哑的询问。   “你如今也应该了解了一桩心事,”林茂在自己嘴上轻轻一抚,然后道,“也该知道, 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常小青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如坠冰窟。   “师父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明明知道会伤心,他还是忍不住追问道。   “你只是一时糊涂罢了。”   林茂平和的说道,不带一丝烟火气。   他显得是那样的遥远和冰冷,仿佛一个已经不属于人间的仙人,而非他常小青亲自呵护守候了那么多年的病弱师父。   “你明明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一时糊涂。师父,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我倾慕于你,早在许多年前便已经将此生此心都倾注在你身上!”   “你竟然倾慕于你自己的师父,这不是糊涂还是什么?”   林茂淡淡地说道,平静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痛楚。   “这不是糊涂!这是情之所至,无法自拔!我也知道,我对师父的这番情愫有悖于天理人伦,我也不愿让师父为难。但是……在拒绝我之前,师父可不可以不要再把我当成一个懵懂无知的晚辈,不要再把我当成给你的徒弟,只把我当成一个男人,一个倾心于你,刻骨铭心的男人!”   常小青觉得自己说出的一字一句,都仿佛是从心口中最痛楚的伤口中挖出来的,每一个音节上都渗透着他的神魂与情丝。   或许也是因为感受到了这股灼热的情意,林茂的身形微微颤抖了起来。   那张冷若冰霜,毫无波动的面容上,终于漾出了一抹淡淡的无措与茫然。   “可是,你明明就是我的徒弟……”   林茂躲避着常小青的目光,声音沙哑地说道。   “对不起,小青,我做不到……我实在没有办法……”   “还是因为常青,对吗?”   常小青倏然冷静了下来,冰冷彻骨地问道。   林茂沉默了很久,半晌之后才带着迷惘的神色轻轻开口道:“也许确实是这样吧,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爱上任何人了。”   林茂在自己的胸口轻轻一抚。   “这块地方,已经空了。”   他忽然抬头看向常小青,带着一丝决然:“不是你的错,小青,更无关天理人伦——若在乎那一些的话,我在几十年前便不会与师兄在一起。我只是没有办法再有任何情爱之心了。”   “因为常青已经死掉了。”常小青沙哑地接过了林茂的话头,“活着的人永远都没办法赢过死掉的人。”   在同一天之内听到几乎相同的两句话,林茂身形一震,到底没有再发出任何反驳之声。   常小青惨笑一声,轻轻道:“好吧,我懂了。”   “小青?”   林茂见他如今模样,不知为何心中一滞,一种不妙的预感腾然涌上胸口。   但不等他想明白这股沉甸甸的心情究竟是从何而来,常小青忽然上前一步,重重地在林茂嘴唇上又吻了一下。   “唔?!”   林茂发出了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   与之前那个充斥着少年情愫柔情蜜意的亲吻比起来,常小青这一次的亲吻堪称粗暴。   没有一丝爱抚或者怜惜,只有几乎快要膨胀爆炸开来的愤怒与痛苦。   林茂的舌尖被他吮得生疼,随后更是感觉舌上一疼,竟是被常小青在舌尖处重重地咬上了一口。   舌尖毕竟不比别处,伤口处顿时鲜血直涌,那疼痛更是仿佛牵扯到了心底,叫人冷汗直冒。可常小青却不依不饶,丝毫没有放过林茂的意思,他疯狂地舔舐着林茂唇间鲜血与唾液,宛若已经失去了理智的野兽。   “小青,你冷静一点!”   好不容易等到常小青对自己的禁锢稍松,林茂终于忍无可忍地将对方一把推开。   常小青脸色苍白地看了林茂一眼,嘴唇上还噙着一滴来不及吞咽下去的血珠。   满嘴鲜红的他脸色苍白,目光炯炯宛若有暗火微冉,骤然看上去整个人身上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森然鬼气。   “我很冷静。”   常小青深深地看着林茂。   “师父,夜深了,我去睡了。”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补上一句,那一声“师父”咬字极重,恍惚间几乎透出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林茂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常小青这番忽如其来的发疯究竟是怎么回事,常小青便已经先行一步踏出门外,他的背影看上去竟然是那样寂寥料峭,仿佛一柄已经失了剑鞘的绝世名剑——永远只能在世上厮杀直到刃钝身断,却再也找不休憩的地方。   “……”   林茂嘴唇微微翕动,但犹豫到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刚才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令人心惊胆战,神魂俱震——在常小青看来,林茂看上去那般冷静自若,但只有林茂自己才知道,那一刻他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这一生受那非人的美貌所累,不知被多少男男女女许下白首之约。   然而到头来,这些桃花情缘于他而言非但是好事,反而惹出无数祸端。   好不容易等到他毁容年老,本以为此生再无这等烦心之事,却没想到他竟然返老还童……更没想到,会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常小青强行袭吻,诉之真情。   【呵,难道是真的没想到吗?】   偏偏林茂心底,却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冷冷嘲讽道。   林茂的身形顿时僵住。   是啊,难道这么多年以来,他真的就是那么迟钝,没有察觉到丝毫不对吗?   若真是那样,为何他可以坦然地拒绝乔暮云和伽若的常守之约,但偏偏在对待常小青时候,却是全然的茫然与无措。   林茂用双手死死环住自己的肩膀,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常小青……确实与常青太相似了。   而且,他也确实太温柔,太体贴了。   早在自己还没有返老还童,还困在衰老体弱的身体之中时,用那浑浊年迈的眼睛注视着常小青时,究竟在想什么呢……   林茂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想不起来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是在无意识之中给了那个孩子某种暗示,才让对方这样没有一点防备地落入了那没有任何希望与前途的孽情之中。   “没关系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茂才慢慢地冷静下来,他轻声地对自己说道。   无论他与常小青之间是否有过一段若有若无的暧昧,又或者常小青对他是否真的情深难抑……   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林茂从床头暗格中取出那盏从乔暮云处得来的灭魔灯,在那冰冷而精致的花纹上轻轻一抚。   恐怕就连乔家人自己都不知道吧,这盏灭魔灯的作用,并不仅仅只是喷出炙热的灯焰而已——若只是这样的话,林茂又怎么可能就这样草率地将它定为与千机老人相斗的杀手锏。   要知道,那可是千机老人——龚宁紫败于他的手下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要知道几百年前,就连持正府的罪僧云海生想要与其相斗,都暗吃了一亏,到了最后也只是伤了那千机老人,勉强带着当年的林生仓皇逃走而已。   而养精蓄锐了两百年之久的千机老人,相比之下只会比当年尚且是凡人时更加难缠才对。   林茂垂眸凝视着手中纤细灵巧,宛若闺阁女儿把玩之物的灭魔灯,眼神渐渐地暗了下去。   他借着烛光,目光在灯盏上那些繁复的花纹上细细探寻,果然没过多久,就找到了模糊记忆中乔洛河告诉他的那一处机关。   那是一朵雕得十分精细的无名之花,花朵中嵌着一颗细小的明珠。   年深月久,原本应该十分璀璨温润的明珠已经变得微黄暗淡,在鎏金和琉璃的七彩宝光之下愈发显得毫不起眼。   然而若是用指尖轻触,便能感觉到这明珠与其他浮雕和装饰的不同。   这颗明珠是可以动的,用指甲将明珠抵开,泛着淡淡青色的黄铜机关抠倏然弹了出来。   林茂将手指卡入那一处机关,却再没有动作。   很奇怪,明明已经过了那么久,但是当这一盏灭魔灯落在他手上时,多年前乔暮云神色郑重地跟他说的那一席话竟然变得那么清晰,仿佛现在就回荡在他耳边一样。   【“这盏灭魔灯有一处机关,从这盏灯制成之日开始便没有人触动过……”】   【“因为那机关有且只能用一次——唯一的一次。一旦触动,便是灯毁人灭,从此之后,天下便再无灭魔灯这一物。”】   一定要说的话,这一枚色泽暗淡的珍珠下隐藏的,便是乔家一族最后的“杀手锏”。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旁人想要仿照灭魔灯都以失败而告终,其实并非是当初制灯那人技艺已经高超到无从模仿。真正的原因在于,这灭魔灯灯中所储之物乃是独一无二唯一的一份。   那是天外流火坠下之后,蕴含在流火残石之间的一块无名石心。   那块石心仅有拇指大小,一旦与水滴相遇便会骤然喷出灼魂蚀骨的滔天白焰。   所以那灭魔灯内的机关其实相当简单,不过是将水滴与天外流火的石心相互隔开,驱动时也不过是滴入一滴清水与那石心相融,而后喷火。   【“但其实能够激出石心白焰的,并非仅仅只有清水……还有血液。”】   林茂仿佛记得,当初说起灭魔灯其中关窍时,乔洛河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其实灭魔灯原本是有一对的,但如今流传下来的,不过其中一只而已。另外一只,却是不见踪影,你可知为何?”】   另外那只灭魔灯,在几百年前与另外一人争斗时,被人打破了灯盏,石心因此滚落在地,恰好落入了乔家人的血泊之中。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当时敌人与乔家人所在的那处老宅瞬起了滔天烈焰,据说当时在场所有血染之物,尽数被那白焰所燃,最后连灰烬都没有留下来。   而剩下那只灭魔灯,恰好便流传到了乔洛河手中。   当时乃是林茂师父逍遥子势大之时,江湖百派竟无一人能够从逍遥子手中求得生路,就连忘忧谷中自己人,也常常难逃逍遥子毒手。   无奈之下,林茂只得为了常青去向乔洛河借那灭魔灯保命,而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乔洛河在知道灭魔灯是常青为了对抗逍遥子而所借,竟然在灯内又加了一处机关。   储存在灯盏之中的不仅仅是清水,还可以是鲜血……   然而乔洛河之后也曾告诫林茂,一旦扣下那释出鲜血的机关,整盏灭魔灯便会立时破裂,那愈发炽烈恐怖的火光将不分敌我,直接将方圆一丈之内所有事物尽数烧灼殆尽。   而这也就是说……   【“这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做法。”】   林茂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刺破了自己的指尖,殷红的鲜血涌入了乔洛河之前所加上去的那一处机关之中。   明日……   明日之后,这世上恐怕再无林茂此人。   林茂心知恐怕其他人将会为他伤心好一段时间,但无论是乔暮云还是常小青,甚至是伽若,他们也都还年轻,他们总会在江湖上继续闯荡,直到遇到更好的人。   林茂这般想道,心中又是安慰又有一点淡淡的酸楚。   作为林生,作为江映雪,作为林茂……他这个似人非人的家伙已经活了足够久了,久到他甚至有点害怕这样的人生。   林茂一直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其实死而复生带给他的从来都不是欢愉而是恐惧。要知道,躺在床榻纸上,在自己徒弟的注视下安稳的撒手人寰,本应是他林茂最好的结局。   若是作为空华,他将永生不死的话,那还不如为了自己的友人,终结这漫长的一生……   灭魔灯内灌满了林茂的鲜血。   一块无色透明的水晶石被灯内的血液染成了鲜红。林茂面无表情地灭魔灯收入了怀内,静静地平躺在床上,直到天明。   ……   “滴答……”   而就在距离林茂房间不远处的某处阴暗的小巷内,有人的鲜血正在无声无息地滴落。   这里看上去显得肮脏和混乱,厚厚的青苔和灰尘几乎掩去了青砖道路上原本的颜色。   几乎很少有人能够想到,这条小巷会是前往持正府某处暗门的必经之路。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那正捂着伤口,喘息着任由粘稠腥臭的黑血从自己胳膊上缓缓涌出的人,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样一条本应稳妥的路径上遭到意想不到的拦截。   “是你——”   过了良久,他才艰难地用肩膀抵着小巷那陈旧的墙面,慢慢地直起了身子。   这依然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异常幽暗的夜色之中,却仿佛有无数柔软的新生树叶在簌簌而动。   “你们这样做,会让他感到很伤心。”   平静,淡漠,甚至称得上是冷酷的声音在黑暗的巷陌之中缥缈地响起。   “我们要做什么,跟你这样的怪物又有什么关系。”   有人在那受伤滴血之人旁边冷冷地开口反驳道。   “你们要做的事情和他有关系,自然就与我有关系,”来人继续说道……   “空花空华,相伴相生。我是空华,他是空华,所以我绝不会允许你们继续这样打扰他的行动。”   细长而灵敏的藤蔓在狭窄的小巷之中逐渐伸展开来,与地面上窸窸窣窣不断涌动的蛇群缠绕在了一起。   “唰——”   有人敲亮了火石,点燃了手头光线暗淡的油灯。   在昏黄的光线之下,小巷中的情形清楚地展现在三人面前。   小巷的一头,是面无表情,身上布满藤蔓和鲜嫩绿叶的僧人伽若,而与他对峙的另外两人,则是脸色苍白,半人半蛇的姚仙仙与神情凝重,眼神冷酷的年迈老人常青。   毫无顾忌点燃了油灯的人,恰恰便是场中看上去最为孱弱的常青。   早在三人之前照面的第一时间,常青的胳膊便已被伽若的藤蔓洞穿——现在那半截藤蔓还耷拉在常青的脚边,沾染上那腥臭血液的枝叶早已蜷缩在了一起,变成了枯黄的一小团。   “你这怪物,说得倒好像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一样?“   常青仿佛一点都没意识到此时气氛的险恶,说话时语气依旧那般温和平静。   伽若的眼睛直勾勾地对着他们两人。   “你们想要阻止林茂进宫。”   他说。   常青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难道你不想?你其实也应该知道,他此番进宫乃是凶多吉少,凶险异常。只要对他还有一丝关爱之心,便应该好生劝慰他不要进宫才对。”   其实常青与姚仙仙之所以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原因异常简单——   为了潜入持正府,然后偷偷将林茂劫走送出京城。   他们两人的计划理应万无一失无人知晓,但不知道为何,竟然会被伽若这个怪物直接在半路截住。   伽若摇了摇头,道:“你们这样做不对。”   姚仙仙的蛇尾轻轻拍了拍地面。   他比之前林茂记忆中的模样要显得憔悴许多,这时候更是因为在冬天里驱动蛇群而稍显疲惫,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你们这些人可以做到不顾及林哥哥的死活,我们却做不到。要对付宫中那老妖怪明明谁都可以动手,你们凭什么偏偏要让林哥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亲自出马?!你若是真的关切林哥哥,这时候便应该让出道路,让我们赶紧将他接出来送出城去才对。”   伴随着他的话语声,地上的蛇潮渐渐变得更加躁动不安。   伽若的眼瞳暗了下去。   “这是他自己选好的命运,一切都早已预定,无论是你们,是我,还是他自己,都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有那么一刻,伽若看上去仿佛已经彻底地脱离了“人类”的范畴,那光洁苍白的面容之上,腾起了缥缈的疏离与冷请之感。   “唔,一切都已经预定?包括你马上就要失去人类的神智,变成一棵无知无觉的花树这件事?”   常青用手捂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然后轻描淡写地说道。   也就是在这一瞬,伽若的身形微微一僵。   常小青一看他如此表现,心中更是确定。   “之前我便已经发觉了,随着气温的转暖,你已经越来越没办法控制自己身上蔓生而出的藤蔓了吧?” 第226章   伽若沉默了。   他没有办法否认。   如果说之前那些藤蔓就如同他的另外的肢体一般, 现在那些藤蔓却已经逐渐脱离了他的控制。最开始, 只是在失神与发呆时候, 自发地从他的皮肤下面生长出来,再然后,只不过是稍稍恍惚一番, 便能看到自己身上愈发茂盛的枝叶——而且伽若也发现,自己的意识正在慢慢地变得稀薄和淡漠。   哪怕他与林茂之间的灵犀相通变得越来越强,但是他作为人类的各种情绪却变得越来越淡。   所以他才会在听到乔暮云对林茂的那番话语后, 茫然无措地对林茂说出那些话。   而当林茂那样拒绝他之后, 他本以为自己会因为那种异样的心痛而困扰很久。   但现实却恰恰相反,很快他就开始怀念, 甚至在拼命挽留那种痛苦的感觉。   因为只有人,才会心痛。   可是他的心痛却在逐渐淡去。   这种感觉, 就好像……   “你原本便是因为对猫儿的执念而强行留在空花体内的一截神魂。”常青看着伽若,在这一刻, 他的脸上甚至有一种淡淡的怜悯,“你并不是伽若,我们曾经亲眼看见那个名为伽若的和尚被空花吞噬。你只是他在临死之前最为强烈的一抹情绪……仅此而已。之前你之所以可以驱动空花, 让空花的驱壳为你所用, 不过只是因为天寒地冻,空花本体衰弱而已,一旦春暖花开,真正的空花便会舒展开来,而你, 也很快就会消失……”   “……”   伽若没有吭声,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用自己身上的藤蔓与常青和姚仙仙对抗着。   “没有什么是注定的,这个世界上更没有什么命运。”   常青忽而展颜一笑,慢慢地直起了佝偻的身体,然后,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长剑——   “若是你一意孤行要阻止我们,那也只能恕老朽对你不客气了。”   伽若眨了眨眼睛。   “我不管。”   他柔声说道。   “林茂想要去哪里,他就可以去哪里。我只听他的话。”   更多的藤蔓,慢慢地从他的身体里抽了出来……   ……   第二日一早,红牡丹便敲响了林茂的房门。   看到林茂颇有些憔悴的模样,红牡丹不由苦笑一声道:“林谷主这是要为我省下化妆的功夫么?”   林茂闻言看了一眼镜子,才发现不过一夜之间他竟然变得格外憔悴。   那红牡丹嘱咐林茂换上寿服,之后又用一层白粉将林茂全身上下都扫了一遍,直到他全身灰白毫无血色,看上去确实像是一具已经在冰库里放置了许久的尸体,才扶着林茂慢慢走下地窖,往那巨大的棺材里躺去。   站在棺材旁边,林茂一眼就发觉棺材的底板要比昨日见的时候上移了几分。   他抬眼看了看红牡丹,后者不等他问话便答道:“常小青常少侠还有季无鸣季大侠已经先行躲入夹层之中了。”   “这样啊……”   林茂挤出一个笑容来。   不得不承认,在知道常小青已经先行进入了棺材的夹层之中,让林茂多少感受到了些许轻松。   总算不至于在这般田地下与自己的徒弟四目相对。   林茂本以为自己经过一夜之后已经整理好性情,但没想到一想起常小青,却还是感到了纷乱不安。   大概那夹层之中自有通风和观察的小口,红牡丹话音刚落,那棺材底便传来了几声轻轻的“砰砰”敲击声。   “无鸣,别闹。”   林茂有些头痛地呵斥道。   毕竟眼看着一口棺材忽然砰然作响,对他这样的老人家来说多少有些惊吓。   他却不知道那季无鸣也是无法——   那夹层十分狭窄黑暗,常小青和季无鸣两人又生得牛高马大,这般躺在夹层里真是说不出的别扭与难受。当然,若只是空间狭窄倒也罢了,偏偏那常小青身上还在嗖嗖冒着冷气,便是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季无鸣也总觉得自己身边仿佛躺了一具想要杀人的活僵尸。   搞得季无鸣的一颗心是七上八下的,每时每刻都在自我怀疑……   (难不成是我挤到他了?)   季无鸣很是尴尬。   就在听到林茂到来的前一刻,季无鸣还在绞尽脑汁,强忍着怒气同常小青商量——   “你看,我天生便生得这么高壮,这不是天生的吗,我也没办法……要不等此事了了,我也跟你一样,跟咋们师父去把那缩骨功给学了?我保证,若是我学了这功夫,万一以后还遇到这事,我保证把自己缩成编编的一片,绝不再占地方碍着你老人家如何?”   结果他话音刚落,便觉得身边阴风阵阵,那常小青半晌没说话,气息却比之前还要更加可怕。   好在林茂总算来了,季无鸣深知自己这位师弟与师父关系最好,于是连忙敲了敲棺材板,想要引起林茂的注意。   但季无鸣很快就后悔了。   常小青莫说是高兴了,身上不仅阴风阵阵,气息更是冰冷得仿佛下一秒就能燃起朵朵鬼火来。   好在没过多久,现场的一切事项便忙乱了起来,倒也没有给季无鸣等人留下多少揣摩他人心意的时间。   因为眼看着林茂便要入棺,理应与他们一起的伽若却在此时不见踪影。   在发现这点之后,无论是林茂还是红牡丹都不由皱眉。   “可发现了任何蛛丝马迹?”   林茂急问道。   红牡丹摇了摇头:“没有,他的房间纹丝未动,仿佛他从未在里头过夜一般,持正府所有的巡官也没有发现任何关于伽若师父的踪迹……林谷主可是要等他?可是马上宫中就要来人了,时间上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林茂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   “伽若乃是一大战力……”   要说对付千机老人,当然是人越多越好。伽若既是凌空寺的罪僧,又是空花本体。若是能与林茂等人一同前往皇宫,自然再好不过。   “林谷主与他最是相熟,可能想起什么线索?”   红牡丹显然与林茂所想相同,对于伽若的缺席显得十分上火。   结果她不问这句话到还好,这么一问,反叫林茂面容一僵。   林茂怎么也不可能忘记就在昨日,伽若在听了那乔暮云对他的一番心意之后,也曾对他许下白首之约,只不过被他迅速的拒绝了。   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半夜离开的吗?   其实林茂本能地觉得应该不是这个原因,但一番等待之后,眼看着宫中来人的时间越来越紧,即便是他再想伽若同他们一行人一起入宫,也只能放弃这个计划。   “罢了,成事与否,原本便不在一人之功。”   林茂叹了一口气,说道。   “也只能让我们一行人先行了。”   他慢慢走向那口紫檀棺材,熟门熟路地翻了进去,然后躺了下来。   就连林茂都这样说了,红牡丹也只能按计划行事。   “嘎吱——”   对于被困在棺材夹层之中的季无鸣与常小青来说,他们当然是看不到此时此刻棺材附近的忙乱。   他们只听到了头顶上的木板发出了一声轻响,两人马上便察觉出来,这是林茂躺了下来。   再然后,便是一阵稀里哗啦的清脆之声。   “劳烦林谷主忍一忍了,既然要假扮尸体也只能假扮到底,你的旁边需要填上冰块……”   没隔多久,季无鸣便察觉到刻骨寒意透   过了夹层的木板,一直渗透到了夹层之下。   “师父?你还好么?”   季无鸣打了一个冷战,连忙运气抵御寒意。   但他马上就想到,他隔着木板都觉得这么愣,那直接躺在冰块堆之中的师父恐怕更加难熬才对。要知道他好歹还能运气御寒,可是林茂本人的武功那般低微,又要假扮成尸体,显然更是难受。   “无事。”   过了一小会儿,季无鸣才听到林茂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过来。   他这才安稳了一下,但很快又觉得不对……   等等,他那位护师狂魔的师弟,如今为什么这般沉默?   但他还没来得及想通,便听到棺材板合上的声音。   “林谷主,常大侠,季大侠,此行危险,还望保重。”   下一瞬,他听到红牡丹这时候开口轻声说道,算是为了他们这惊险重重的皇宫一行道了一声开始。   季无鸣很快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纠结自己的师父与师弟之间是否有任何矛盾了。   刚刚离开持正府的大门,便听得外界一阵细细的嘈杂之声。   季无鸣凝神静气,听到是宫中来人与持正府中人进行的交接——从这一刻开始,红牡丹手下的人便再也无权插手任何关于林茂尸体的事。   换而言之,便是林茂师徒三人,从这一刻开始便只能靠自己了。   “嘎吱——”   林茂躺在冰块之中,眼帘微亮,感觉到棺材盖被打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似乎有人在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这让林茂多少有些紧张。   不过之前红牡丹看似不顾及林茂身体安危,在他身侧堆满了寒冰的做法在此时却起了大用。借由着周围的低温,林茂用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使出了龟息之功,放缓了自己的心跳与脉搏,口鼻之处更是毫无吐息。   那宫中来人显然也是顾忌到“白若林”如今的声势,草草燃了一根香,在林茂口鼻处放置了片刻,眼看着烟柱笔直向上,便挥了挥手,示意他人将棺盖合上。   “白宫主,这回送上了忘忧谷林茂的尸身,陛下那边又要给您记下一个大功劳了。”只听到那人嘻嘻直笑,对着“白若林”道。   “不过,只希望这尸体……确实是那林茂的尸体才对。”那人又慢悠悠地说道,“哎呀,你看我这嘴,一不小心便要说些难听的话。唉,不过我也是听说,陛下在宫中另外豢养了奇人异兽,专门就是为了探查这尸体到底是不是忘忧谷林茂的。我心中担忧白宫主忙中出错,这不,一不小心便把话给说出来了。”   红牡丹早在那人说出第一句话时便目光一凛——   按照她之前所探查的,那宫中验尸的关节都是云皇信任的宫人所为,而持正府上下早已为此打点好关系,加上林茂原本便是“林茂”,这验尸的关节本不以为惧。   可如今忽然得知宫中那怪物假借云皇的名义换上了所为的奇人异兽来验尸,实在是让红牡丹等人措手不及。   红牡丹心中焦急,只盼着棺材中三人到时能见机行事。等那人回过头来时,红牡丹脸上却是一派平静无忧,没有露出半点端倪。   “我白若林既然能将林茂的尸体献上去,自然便有把握这尸体是真的。”   红牡丹冷冷一笑,然后说道。   “劳烦公公费神提点了。”   她的话说的软,态度却很相当冷硬。   那宫中来人见不能在“白若林”这边得了好处,也只得冷哼一声,命人架起棺材往那宫中而去。   这一路是如何颠簸,而棺中三人又是如何思绪万千凝神屏气不敢做声自不细表。   一个多时辰之后,这一队人马总算慢下了脚步,又另有门轴嘎吱作响之缓缓开启之音,林茂等人便知道,自己的第一关恐怕已经开始了。   “这便是持正府送来的尸体?”   有人在棺外问道。   “正是,正是,小的已经粗粗探查过了,与下人们递上来的画像差不多一样,粗看上去,倒确实是那忘忧谷林茂的模样。”   那接棺之人在红牡丹面前显得十分趾高气扬,到了这个时候却是一派低声下气的样子。   “唔,是吗?”   林茂又听到那人嘀咕了一声。   他本以为那人会如同之前一样开棺验尸,下意识地运起真气打算再行那龟息之功,却没想到对方压根就没有开棺的打算。   “那么待会就送进去吧。”   那人平静地说道。   “这,这不好吧?不管怎么说,当初那持正府可是跟咱们对着干的一帮狗屁家伙儿,这如今送上来的尸体哪怕看着像,谁又知道尸体有没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还是没问题,又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够说的算的。老仙人养的那些仙虫才说的算,既然有它们看顾,哪里又值得我们这些小杂碎们操心……”   林茂躺在棺材之中,咬牙忍受着周身的彻骨寒意,竖着耳朵听着棺外之人的对话。   不听不知道,一听还真是吓了一跳。   那接棺之人在持正府外对着红牡丹说的那一番话,竟然还真不是危言耸听。   原来宫中那位蓬莱散人自京城事变起,便在宫中各个密道与水道之中豢养了无数长相奇特,世人闻所未闻的古怪虫兽。之前那些官僚未曾死绝之时,不知道排了多少人,或者明闯,或者偷潜,都想要潜入皇宫之中打探消息。   但这些人无论武功多高,又或者是乔装打扮的功夫是多么的高深,到了最后都无一例外被蓬莱仙人的那些虫兽发现,然后葬身于野兽虫蛇之口。   而这些天,蓬莱仙人更是忽发奇想,连验尸这件事情,都打算交给那些所谓的“仙虫”来做。   “这可真是太过于稀奇了,那些畜生难不成还真能辨认出尸体是真是假?”   林茂感觉到自己的棺材一阵隆隆而动,显然是被放上了马车运往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   而恰好有一个随车护卫在他耳朵旁的透气口旁,此时正在与自己的同伴对话。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虫子才不是什么仙虫,是蛊虫!既然是蛊虫,自然有它的门道。”   ……   那护卫的一问一答,恰好对上了林茂之前心里的猜测。   果然是蛊虫。   忘忧谷一脉无论是逍遥子还是千机,都是用蛊高手,其实这样想来,蓬莱老人以蛊虫守护皇城,倒是理所当然之事。   只可惜对于林茂等人来说,却是大大不妙。   而就像是老天爷特意为他们作对一样,紧接着林茂便听到那护卫漫不经心公地开口道:“你不知道吧,之前有个宫女想要借着假死偷偷出宫去,她有个相好乃是御医,特意给她配了假死丸,吃下去以后那宫女看上去几乎已经死得透透的,结果一过宫门,便立刻被闻了出来。那药还没醒呢,直接便被虫子吃了……”   林茂简直想要苦笑出来了,若那人说的是真话,接下来便十分不妙了。   那宫女好歹还可以昏迷着被人生吞了,可他如今还是清醒的啊!倘若就这样被活生生吃了下去,可实在不妙。   况且这可以分辨活人死人的蛊虫,他似乎还真在当年逍遥子的某本古书中无意间看到过。   那是一种身长如蟒,硕大无比的无眼肉虫,周身都是粘液,口器中密密麻麻满是缝衣针一般倒立的利齿,生性爱吃活人,一旦落入它的口中,便会立刻被分尸成四散的肉块,十分恐怖。   不过,这种蛊虫喜阴仇旱,所以一般情况下都生在阴暗潮湿的地下水道之中。   而这皇城之中一来并无水道,二来那宫女既然是在宫门处被吃,想来应当也不至于……   “哗啦啦……”   一阵细小却异常清晰的流水之声顺着通风孔,渗入林茂的耳边。   若不是周围的冰块寒冷彻骨提醒了林茂如今他尚在装尸体,这时候的他恐怕已经忍不住一跃而起了。   这水流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总算这时,他忽然想起龚宁紫当年说过的某传言:这皇城之下,另有一处地宫,地宫外有九条地下河相互萦绕,号称九龙戏珠。   难道那传言并非是传言,而真的是地下河?!   林茂此时尚且不知道,自己那一番猜测恰好对了。   这一行人带着他碌碌而行,确实便是为了将棺材送到地下河旁边,再经由地下河的水流送往地宫。   那地宫之中,便是如今那表面上的云皇,实际中的千机老人的住所。   没多时,林茂所在的棺材,被送到了黑暗冰冷的地下河边。   那河岸两边乃是用汉白玉砌成的码头,雪白的码头衬托着因无光而显得格外黝黑的河水,看上去竟隐隐有种不在人世,已在奈何河边的错觉。   那些棺材旁的护卫先前还会交谈几句,到了此地便像是嘴巴上缝了针一般寂然无语。   有几个胆小的,甚至胯间隐隐冒出了些许尿味。   至于他们为什么这么害怕——自然是因为看见了河边悄然无声站着那数人。   除了为首一人之外,其他人皆是面色苍白双目无神,身上更是散发出阵阵血腥之气,显然已是被千机老人用奇诡手段所控制的傀儡。   而这些傀儡为首之人,却还是个普通人的样子。   此人之前便是看守这地下河的巡河守卫,因常年不曾见光,虽然是人,看上去却比那些傀儡还要更加没有人气。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旁人都唤他做“水鬼头”。   这水鬼头眼见着来人送来了了林茂的棺材,眼睛都不曾眨上一眨,瞪着一双白中点黑的死鱼眼,便叫人把林茂这棺材推入地下河。   眼看着这人行事这般鲁莽,先前的护送队伍的一名队长不由急道:“不可——”   “……”   这河边瞬间便仿佛被人平平削去了一层活气,明明耳旁尚有地下河水哗啦作响,给人的感觉却仿佛周遭一片死寂。   “不可什么?”   水鬼头直勾勾看着那队长,问道。   “你,你这是……你可知道这棺材中尸体事关重要,万一出了闪失,我们从上到下经手过这棺材的人可都要吃落挂——”   队长说着说着,不由自主便往水鬼头背后那些人看了一眼。   今时不同往日,先前出差事时有了纰漏,无非便是被人叫去训斥一番再罚些俸禄,最严重也不过打了板子摘了差事赶回家。 第227章   是以这队长明明吓得裤裆一片湿热, 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与对方交涉起来。   “……”   水鬼头沉默不语, 依旧瞪着是那双四白眼看着面前的那人。   队长只得又道:“哪里能就这样直接将棺材送到河里去, 不是说陛下和老仙人请了那祥瑞仙虫镇守仙河,恰好能帮忙辨明是非探查尸体……”   水鬼头听到这话,那张干巴巴宛若老树皮一般的脸上突兀地泛起一抹笑容。   “啊, 那是自然,陛下和老仙人请的那仙虫确在此处,我倒是忘了还需要请它们来看看这尸体。”他一边笑, 一边伸出手来拍了拍队长颤抖不已的肩膀, 同时他的嘴里还在不停说道:“你看我这记性,竟然还要劳烦别人来提醒我一番。”   “不敢当, 不敢当……”   那队长满头冷汗,已隐隐察觉不妙, 一边开口推辞着一边扭动着身体想要从水鬼头掌中溜走。   但这么一动,队长的一颗心便骤然沉了下去——水鬼头死死拿住了他的肩膀, 他竟是拼了全力也挣脱不开。   而就在此时,队长听到水鬼头笑眯眯地冲着他说道:“既然如此,便还要再劳烦队长, 去请一请仙虫大人吧!”   话音落下, 那队长便觉得自己身上一轻,整个人已经被水鬼头用力地抛向了地下河。   “啊啊啊啊啊——”   异常尖锐的惨叫声划破了河面的黑暗。   几乎是在同时,地下河的水面上有数道白影倏然一闪,然后便见着河面上水光四溅,无数条细长的肉虫破水而出。   巨大的虫口一把包住了尚在不断挣扎的队长, 紧接着便“哗啦”一声砸回了地下河底,不过半晌,那水中荡起一抹殷红,那倒霉的队长显然已经毙命。   在这过程中,跟随队长而来的那些护卫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也都惨叫着连忙往出口奔去。期间又有几个运气不好的,踩在码头边缘,与那地下河挨得近了,转眼间便被河底窜出的肉虫一口咬住,拖入河底做了这一日的开胃小菜。   不得不说,此时此刻这地下河的码头上一片血腥之气四溢,惨叫声连绵不断,已经宛若地狱一般。   而那罪魁祸首水鬼头却早在蛊虫窜出之前便远远退到了远处,随后从怀里抓住一颗鸽蛋大小的药丸含在嘴里。   自服了那药丸,他的脸色便愈发显得安然稳当,远远看着面前的人间惨剧,好似那乡间的富农老太看戏一般透着一股满足。   偶尔有那没吃饱的食人蛊虫滑探出滑溜溜的上半身朝着他这处滑过来,也只是在他身边打了个转,随后便不满地落回了水里。   那水鬼头此时倒是安闲,却不想棺材中林茂等三人,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虽然紫檀木的棺材多少隔绝了生人的气息。   但那食人蛊是多敏锐的生物,隐隐已经察觉到了码头上这木头盒子中的不对。   不多时,紫檀棺材旁便绕满了那可怖可恶的蛊虫。   就连不曾探查外界状况的林茂,也能清楚地听到蛊虫滑溜溜的皮肤在地面上蠕动时,粘液所发出来的“滋滋”之声。   糟糕糟糕糟糕——   林茂握紧了手中的灭魔灯,心中暗暗叫苦,难不成真的要在这里就暴露身份?   至于那夹层之下的两人,更是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以秘音穿耳的功法商谈起对策来。   是现在就冲出去?还是再等等?   毕竟那蛊虫现在也不过是绕着棺材探究不休,到底也没有真正地下口。   而如果在这里便暴露身份破棺而出,恐怕没有见到那千机老人,三人便会被彻底制住。   到头来,连红牡丹那边恐怕都会受到牵连……   那蛊虫的异常不可谓不显眼,自然也不曾被水鬼头错漏。   “怎么?还真有问题?”   水鬼头一声冷笑,冷眼旁观了半天,才硬着头皮慢慢往那蛊虫萦绕处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从怀中捞出了一个小布兜。   那布兜里全部都是他先前说吃的那药丸。   而当水鬼头拿出那玩意之后,之前还显得有些躁动不安的蛊虫便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身形一沉,落回了水里。   “你,你,还有你,去把棺材打开!”   水鬼头指使着自己身旁的傀儡,然后说道。   棺材内的林茂听得外面的动静,之前还算紧张的心情反倒忽然平静了下来。   看样子,便是想要假冒尸体也不行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将灭魔灯从怀中抽出,拿在了手中。   而在他身下,两个徒弟更是早已不顾有人发现的危险,同他密语道:“师父,你用灯之时,便是我们破棺而出的时候!”   “嘎吱——”   沉重的棺材盖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开棺。林茂睁大了双眼,屏息凝神等待着探出来的人脸。   然而,半晌过后,那棺盖始终只有一条细缝,本应前来探查的水鬼头和傀儡却丝毫不见行动。   这是怎么回事?   林茂静待了片刻,不由心生纳闷。   “师父。”   让他没想到的是,棺材外面竟然传来了完全出乎意料的声音。   这是金灵子的声音?!   让水鬼头与其他人失去了行动力的人,果然便是林茂那早已跟他决裂的二徒弟,如今的极乐宫少主金灵子。   林茂艰难地推开棺材盖,看见款款站在一旁的金灵子,实在是无法按捺脸上的惊讶。   “为什么会是你?”   “为什么是我……这问题问得可真叫人伤心。”   金灵子身穿红衣,冲着林茂苦笑了一声。   “我之所以来,自然是因为察觉不对,想来给师父解围啊。”   说完,他低头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那些人,眼底闪过一丝后怕。   “也亏得是我来了,总算是赶上了。”   林茂也忍不住顺着金灵子的目光朝着水鬼头等人看去,只见他们并未昏迷,而是目光怔忪迷茫,嘴中喃喃有词,显然是中了极乐宫的惑心术。   金灵子看了看林茂,又看了看那棺材,脸上满是不赞同之色。   “这计划也太过粗鄙,太过冒险了。到底是怎样没脑子的人才想出这样的计划?”   林茂干笑着摸了摸头,道:“那个,是我。”   金灵子明显地噎了一下。   紧接着便听到棺材夹层之中朦朦胧胧传来了季无鸣的声音:“窝草,死鬼是你——你等着等我从棺材里出来了我一定要找你麻烦——”   金灵子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精彩。   “你还带了季无鸣?”他问道。   “还有常小青。”   林茂答道,但语气莫名有些干巴巴的,十分气短。   “就带了两个白痴……”   林茂隐约间仿佛听到了金灵子轻声嘟囔了一句。   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他显然是极不赞同林茂的这个计划。   但事已至此,便是金灵子也不可能让林茂就这样回去。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猛然一踢棺材,低声道:“叫季无鸣出来吧,那地宫之中已经没有活人了,像是他这样的家伙,估计一进去便是一道可口小菜。”   按照金灵子的说法,千机老人的地宫之中遍布蛊虫。   而那些蛊虫中大多都有吞噬活物的癖好,一旦活人入内,恐怕会被群起而攻之。   林茂一听金灵子单只点出季无鸣出棺,便知道恐怕自己与常小青非人之事已被其知晓,再联想到之前也是金灵子刻意将那手札留给自己,不由心头微微一动。   “金灵子,你如今……”   “我母亲之前在帮那怪物做事,所以我也不得不帮她打理极乐宫中上下,间或着再帮其他人做点事,当初背叛忘忧谷,害了大师兄和三师弟,算是我的不对吧,虽然这人情其实我已经还了……不过如今已经不用顾忌这些了,母亲她前些日子,也被杀了。”   金灵子惨笑一声,幽幽说道。   林茂看着他神情惨淡,本想说出口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中。   正在这时,季无鸣慢吞吞从棺材夹层之中爬了出来。   如今却听到金灵子这番话,表情便变得格外奇怪。   “你,你这家伙以为把我弄成那副鬼样子的债,这么容易便可以还掉吗?”   季无鸣双手环胸,冷冷看着金灵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金灵子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不然?”   “你——”   “若之前那一次不算的话,这一次也该算了吧。”金灵子一指地下河的水面,之间水面波涛之下,那骇人的肉虫依稀可见,并没有完全沉下水底,而是时不时地便往水面一撩,似想爬出来,但又在畏惧着什么。   季无鸣之前的躲在棺材之中未曾看见这等恶心肉虫倒还能保持冷静,这时候恰好窥见一条蛊虫张着嘴从那水面上一掠而过,整个人的脸瞬间便褪净了血色。   “窝草这什么鬼玩意!”   他一股脑翻出棺材,连连后退,不自觉便退到了金灵子的身后惨叫起来。   金灵子背对着自己身后的季无鸣,无声无息地翻了一个白眼。   “这是千机老人在河里养的食人蛊,不需要很麻烦很累就可以轻松地把你这样的壮汉一口气撕成几块,口中的倒生利齿在含住你的瞬间,便会深深地插入你的皮肉,无论怎么样都不能挣脱。而当它们咀嚼的时候,便会第一时间将那牙齿上连着的血肉一口气撕扯下来……哦,对了,这种蛊虫最爱的便是气血充足的青年男子,比如说你。倘若我这次没有及时赶来,你恐怕便会被那水鬼头一掌推入河内,而一旦入了河,师父与师弟两人恐怕还好,但你的话……啧啧啧……”   金灵子回过头,阴森森地冲着季无鸣笑了笑。   季无鸣身体一抖,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好,好吧。”季无鸣高举双手,苦笑道,“算你救了我一命。”   金灵子挑了挑眉,走到了水鬼头的身边,从他的怀中取出了那放着药丸的布兜。   然后他取出一枚药丸先塞到了季无鸣的嘴里,再额外取出了两枚放在了林茂手里。   “虽然师父与师弟出身特别,想来应当不至于有大碍,但这药丸乃是专门用来隔绝生气,躲过蛊虫探查的神仙丹,你和师弟两人在身上备上一枚也是好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往林茂身后看了一眼。   林茂若有所觉,往身后一看,身形有一瞬间的僵硬。   那常小青也跟在季无鸣身后慢慢地从棺材的夹层中爬了出来,他的目光与林茂稍一触及,随即迅速转开。   林茂勉强一笑,回头接过了金灵子手中的神仙丹。   “我这个没用的师父,如今还是要徒儿这般操心,多谢你,灵子。”   林茂低声说道。   金灵子神色也有些复杂:“待会我便会解开惑心术,那水鬼头将会忘记之前的异样,将棺材推入河中。这环绕地宫的九条地下河错综复杂,途中更是关卡重重。师父此去……也请保重。”   “你也是。”林茂应道,顿了片刻他忍不住又开口,“不管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永远都是我的徒弟。”   金灵子微微睁大了眼睛,在听完了林茂的话之后,笼罩在他面上的阴霾倏然淡去了很多。   “我知道。”   他轻声道。   就在此时,他忽然上前,在林茂耳边低声嘱咐了一句。   林茂的脸色一变,随后又恢复了正常。   “……是这样吗?我知道了。”   林茂看着金灵子,点了点头。   金灵子显然也很是不自在,他挠了挠头,咬着牙道:“我的消息也是道听途说而来,不知是否准确。总之师父还请小心。”   那季无鸣狐疑地看向窃窃私语的师徒两人,他总有一种直觉,金灵子之所以要偷偷在林茂耳边说话,便是不想让他知道什么。   一番忙乱之后,林茂与常小青便再度躺回了棺材之中。   只不过这一次棺材中少了季无鸣,而那些通风透气孔也被金灵子带来的树胶所堵上。   金灵子左右检查了一番,眼见能够办妥的事情都已经弄妥,然后便在那水鬼头眼前轻轻一点,那人的眼神便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明起来……当然,也只不过是看似清明而已。   金灵子与季无鸣明明就站在他身侧不远处,他却仿佛完全没有看到这两人一般,自顾自地指挥着傀儡将棺材盖上。   “他奶奶的个鬼,怎的今天这仙虫吃人竟吃了这么久……”   水鬼头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头,轻声嘀咕道。   然后他便唤来那些傀儡,慢吞吞地将那棺材慢慢推入河中。   “哗啦——”   紫檀棺材体积庞大,木质厚重,落入河中时,激起了一片白花花的水花,好不惊人。   水鬼头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在地下河水中沉沉浮浮的棺材,只见最开始的波涛汹涌之后,果然有几条仙虫肉白色的影子在棺材周围打了个转,但很快它们的兴趣便从那一口棺材上移开,无声无息地潜入了水底。   “看样子是没夹带刺客咯。”   水鬼头眼看着棺材随着水流慢慢地朝着黑暗的另一方涌去,不无失望地轻声嘀咕了一句。   站在一旁的季无鸣眼看着水鬼头这番行为,不由眉头一跳,怒上心头。   他最是厌恶水鬼头这种人,明明与他并无利益冲突,却偏偏恨不得日日在他眼前上演蛊虫大嚼活人的场景。   在一旁的金灵子见他表情不对,飞快地牵着他的手,迅速地离开了地下河的码头。   “你这是干什么?”   一直远离到离那里很远的地方,季无鸣才咬牙切齿地秘音质问道。   金灵子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神色肃然。   “我知道你大概是想着师父他们既然已经平安入了水,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给那人一点颜色瞧瞧——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金灵子也用同样的秘音回道。   “不是时候?你是什么意思?”   “师父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比起水鬼头还有那些食人蛊来说还要麻烦许多。”   金灵子皱着眉头讲解道。   季无鸣想起刚才所见的一幕,不由有些作呕,这时候听到金灵子这样说,更是惊疑不定。   “等等,你说还有什么玩意比刚才那恶心虫子更麻烦?那你为什么不提醒他们——”   金灵子叹了一口气。   季无鸣顿时噤声。   然后他便想起来金灵子之前在林茂耳边偷偷嘱咐的那一句话。   “为啥我不能知道……”   季无鸣不由嘀咕道。   因为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金灵子翻了个白眼,在心中暗暗嘀咕道。   刚才他在林茂耳边嘱咐的那一句,确实便是关于地下河中另外一种古怪的蛊兽。   那种蛊兽其实并非是千机老人养在河中抵御外人入侵地下皇城的,而是他用来操控这地下千奇百怪各种蛊兽的手段之一。   那蛊兽唤作情人鸟。   乃是一种通体漆黑,只额头一点鲜红的梭状小鸟模样的蛊兽。   “情人鸟”并无什么杀伤力,对人对兽对蛊都无害处。   但它又一特质,便是鸟羽之下会生成一种鳞粉。   蛊虫蛊兽一旦吸入这种粉末,便会觉得彼此之间气息交融十分可亲,便是原本不共戴天的天敌,在这情人鸟的粉末下滚一滚,互相交·配一番,之后便能和平共处,不生任何争斗。   也就是靠着这情人鸟,千机老人才有可能将这么多性情不同癖好相异的蛊虫和平地养在这样狭小的地宫之中。   倘若林茂与常小青是普通人,那情人鸟对他们并无影响。   但偏偏世事便是这般奇妙——因为林茂与常小青实际上体质都为蛊虫而非人类,所以才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食人蛊的吞食顺利前行。   但偏偏也正是因为他们两个体质特别,那本不应该是问题的特殊蛊兽,便变得格外棘手。   要知道,那情人鸟的鳞粉对于蛊物来说可以说得上是一种春·药。   但林茂与常小青……   金灵子之前之所以要那般小心翼翼地林茂耳边轻声嘱咐,也就是因为此事十分尴尬。   不过那情人鸟的栖息之处不过短短半里,常小青与林茂又是藏身于棺材之中,只要这段时间里两人能闭气而行,自然不成问题。   怕就怕在两人毫不知情,就这般施施然闯了进去。   要知道,这些时日千机老人不知从哪里又带了无数罕见的奇巧蛊虫异兽,这一批虫兽正被送往情人鸟所在之处进行“处理”好消去它们彼此之间的弑杀本性。   可想而知,林茂与常小青很快就要面对一片疯狂的景象。   倒也不知道这两人能不能顺利闯过去……   金灵子想到此事便觉心中沉重。   不过他便是再忧愁,恐怕也没有办法体会棺材中另外两人此刻的心情。   地下河的河水轻柔地拍打着棺材……   林茂在一片漆黑中犹豫再三,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同常小青说那金灵子之前告知他的事情。   地下河的河水轻柔地拍打着棺材……   林茂在一片漆黑中犹豫再三,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同常小青说那金灵子之前告知他的事情。   “师父可是有话要说?”   就在林茂纠结不安的时候,常小青忽然开口问道。   只听声音的话,倒不觉得他的态度同之前有什么区别。   林茂心下稍松,连忙回道:“正是,只怕再过不久,我们便要面临一个极棘手的问题。”   他将金灵子告诉他的种种重复了一遍。   只等着常小青做决断。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   向来果决非凡的常小青,却忽然沉默了下去。 第228章   冰冷而漆黑的地下河水依旧奔流不息, 水波交织出了暗黑的粼粼纹路, 偶尔反射出一星半点夜明珠稀薄苍白的光芒。   原本总是显得体积庞大气势惊人的紫檀棺木在这河水之中沉沉浮浮, 宛一叶飘摇的扁舟,看上去竟显得有些渺小而伶仃。   偶尔有几次在河道转弯时候撞到两岸人类修葺的人工河床,棺材便会发出重重的一声响, 听上去颇为让人心惊胆战。上下左右皆是一片浓重的漆黑,几乎让人难以分辨出此身究竟在何处,而躲在棺材内, 任由自己的身体随着水波起伏的林茂与常小青两人, 就是更是在不停的旋转中迷死了自己的方向。   “小青?”   在那棺材之中,林茂久等不来忍不住又唤了对方一声。   半晌之后才听到夹层中的常小青幽幽叹了一声:“我知道, 我会小心的。”   林茂总觉得常小青还有未尽之言,但自昨夜之后, 他与常小青之间便格外尴尬生硬,以至于这时候纵然心中疑惑, 到底还是沉默了下来不曾追问半句。   在这样难熬的气氛里两人浮浮沉沉,随着棺材一路飘摇,又过了一会儿, 从棺材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模糊的“啾啾”声。   这便是“情人鸟”特有的震翅之声, 因听起来恰如鸟啼,所以这种特殊的蛊虫才得名为情人鸟的。   林茂神经骤然绷紧,连忙开口道:“到地方了,小青,闭气!”   常小青在夹板之下轻轻敲了敲隔板, 示意自己已经知道。   果然,两人躲藏在棺材之内感受着水波的起伏,没过多久便察觉到水流的速度正在变慢。   而与此同时,从棺材外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嘈,野兽的低鸣,昆虫口器的震动还有爬虫类吐信时的嘶嘶声混合在一起交迭而来。   林茂此时已经运功闭气,但只要睁开眼睛,便能看到透气孔投射进棺材细如发丝的光线,那光线明明暗暗,色泽变幻不定,显然来自于一些可以自体发光的蛊虫或兽类。   而借由那一星半点的光线,林茂也没有错看顺着透气孔缓慢飘散进来的细小鳞粉,那些粉末在黑暗中发出了宛若萤火虫一般的细小微光,看上去竟然颇为漂亮,但林茂却不由地紧张了起来。   林茂之前听到金灵子提醒,原本已在心中有所打算,但千算万算,没想到情人鸟的鳞粉可以做到这般无孔不入,哪怕是紫檀棺材上那可以留出来用于透气的气口那般细小的洞口,鳞粉依旧可以飘散进来。由此可见棺材之外那鳞粉的浓度必然相当可怕。   不过好在这段情人鸟栖息,百兽蛊虫乱·交之地并非千机老人刻意设下的关卡,距离并不算遥远,即便是以这般缓慢的流速,三息之间也能顺利飘过。   这也就是说,林茂只需闭气三息,便能避开这天大的麻烦。   但世事原本便是如此奇妙,林茂想是这么想,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如他所愿——   棺材在水中行到一半,只听得棺外各种濡湿潮热摩擦之声历历在耳,正是激烈的时候,他们所在的这口棺材却猛然一个震动,然后便被高高地举了起来。   “唔——”   林茂一惊之下,闭气险些破功。   好在就在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暖意,原来竟是常小青隔空传功,护住了他气穴中气脉不绝,才叫他不至于吸入鳞粉。   但闭气之事虽然已经解决,那棺材外的麻烦却久留不去。   林茂躺在棺材中,分明听见了从外面传来连绵不绝的鳞片刮擦之声,本应无比结实的棺材更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嘶嘶……”   “嘶……”   仿佛是某种巨型蟒蛇,又或者是蜥蜴发出来的吐舌之音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清晰,仿佛那身披鳞甲的怪物近在咫尺。   再联系到此时棺材中那种摇晃升腾之感,林茂心中不禁暗道一声“坏了”。   虽然不曾亲眼见到棺外之物,但一听到那“嘶嘶”之声,林茂脑海中自然而然地便浮现出了某种特殊毒蟒的外貌和性情,就好像这些信息原本就深深地埋藏在他身体里的某处那般。   这种毒蟒本生与南疆深处的密林,因为头生骨刺,宛若没能成功化龙的蛟,所以被南疆的土著称之为“七彩蛟”。但跟传说中的蛟龙比起来,这种七彩蛟可要不可爱太多:它的性格暴躁,天性嗜血,全身上下更是无一处不遍布剧毒,体型更是十分庞大,几乎有寻常蟒蛇的七八倍大小。在南疆密林之中若是看到它,十之八九是死路一条。   而现在,在河水之中绊住顺流而下的棺材,又用身体将那样庞大的棺材死死缠住的生物,自然便是那七彩蛟。   这种罕见的毒物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看上一口河水中的棺材?   林茂原本也是纳闷,但忽然间他想到了自己这口棺材外,由能工巧匠精心雕琢而成的盘龙木浮雕。他心中忽然微微一动,将事情联系了起来——不会是这么倒霉把?   林茂简直想要低呼出声。   那浮雕上雕刻的盘龙也是身布鳞片,张牙舞爪,栩栩如生。而棺材的外面此时必然布满了情人鸟的鳞粉,配合地下河水波的折射,那棺材上的盘龙看在七彩蛟的眼里,可不就是条身姿秀美,瑰丽无双的美人蛇?   所以它才会这般急切地下水,在河道中央便将棺材盘了起来,窸窸窣窣不停摩擦求欢不休。   林茂额上顿时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棺材被七彩蛟这样的巨兽团团绞住,不说棺破之后他与小青两人落入水中沾染上那情人鸟的鳞粉该如何是好,就算是棺材能够勉强撑住,但被七彩蛟困在此处时间久了,林茂的闭气功夫却撑不得那么久……   一时之间,林茂心急如焚。   耳边棺材的嘎吱声愈发响了,而七彩蛟沉重的呼吸声也仿佛更贴近了。   大概是因为焦急的缘故,林茂的心跳过快,原本能撑到三息的闭气功夫渐渐便有些维持不住。   林茂眼看着棺盖上沾着点点鳞粉,心急如焚,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双手不由自主地在身体两侧死死握住。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只听到脚边夹层处活盖轻轻一声“咔嗒”之声,一具温暖的躯体无声无息,宛若壁虎一般灵活地爬到了他的身边。   小青?   常小青一到林茂身边,林茂心头便是不由自主地一松,仿佛只要他在自己身边一切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那活盖当初只是为了让常小青与季无鸣到了皇宫内部之后从夹层中爬出躲在棺内对那千机老人进行出其不意的袭击,却没想到在这样的场景下竟然起了大用。   林茂朝着常小青爬来的方向转过脸去,但棺材内光线幽暗,常小青的面容也被包裹在一团黑暗之中。   但他身上的气息却一如既往的令人感到安心和温暖。   【师父。】   林茂听到一声轻柔的呼唤,是常小青以秘音穿耳的功夫同他说话。   林茂正待回话,忽想起自己正在闭气,以他的武功,倒还真做不到常小青这般在闭气中尚能传音。   常小青却早已察觉林茂的苦处,不由分说地探过一只手来,死死抓住了林茂。   【别怕,有我呢,无论发生了何事,只要我在便能护住你。】   常小青说道,林茂只觉得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热得宛若烙铁一般。   而就在这一瞬间,林茂忽觉周身一片天旋地转,那棺材倒像是赌桌上签筒里的色子一般被晃得七摇八落的。只不过那色子之中可不会像是棺材里这般还困着两个心惊胆战之人,林茂也不记得自己被甩到棺材壁上多少次了,唯独知道一点,就是无论身侧多么颠簸翻滚,常小青却是始终将他牢牢护在自己怀中,真真是做到了那一句无论发生了何事都能护住林茂的诺言。   至于这两人忽然身陷险境,其实是因为那棺材之外的七彩蛟在鳞粉的作用下已是气血翻涌,冲着这河水中的“美人蛇”求欢许久不见回应,天性暴躁的七彩蛟登时大怒,直接卷起了棺材不停摇晃。   而七彩蛟这番举动倒是宣泄了一腔邪火,却苦了林茂与常小青两人。   其中常小青到还好,毕竟以他一身高深武功倒也不惧颠簸翻滚。   但林茂原本便已闭气不稳,这一番折腾下来,眼看着便要彻底撑不住闭气之功。而也就在这时,常小青忽而将他用力一拉,嘴唇用力地贴了上来。   怦怦——   是因为闭气太久,所以心跳才这般加快的吧。   在这一刻,林茂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中在胸腔中用力地鼓噪着。   常小青身上干燥而温暖的气息,还有他温暖的嘴唇,明明场景和时机都与前一晚截然不同,但林茂还是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昨晚的那一个吻自始至终都没有完结,而他依旧沉浸在常小青的亲吻之中。   在一片黑暗之中,林茂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但常小青却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肆意地侵犯他的嘴唇与舌尖。   一道温暖的气息从常小青口中传来,度入林茂的体内,续上了林茂那已经完全断开的闭气之功。   常小青只是在帮他度气而已——   林茂骤然从那种恍惚的气氛中清醒了过来。   而来不及思考自己先前的行为究竟有多么失态,棺材外的情况忽然有变故发生。   先是一声极其尖锐的笛鸣刺破了寂静的水流之声。   然后便是重重叠叠的“唰唰”之声,那是无数细密的鳞片在岩石和泥土上爬行时候发出来的摩擦声。   而就是在这一声笛鸣之后,林茂忽觉棺材一震,随后身体一空。   那棺材竟然被七彩蛟重新甩入了水中。   哗啦啦的河水拍打着棺材的外壁,但这声音听在林茂的耳边,是这般令人欢欣鼓舞。   因为很快棺材中的两人便察觉到这具紫檀棺材又开始顺着水流飘然而下了。   而在棺材外,那种百兽淫·乱的声音也完全地淡了下去,萦绕不去的只有那种古怪的笛声和无数鳞片的刮擦之声——那笛声当然称不上悦耳,你甚至很难将它跟乐声联系起来。   它听上去更像是某种不知名的小兽在发出泣血的啼鸣,即便常小青与林茂都并非受到了情人鸟鳞粉感染的那些野兽蛊虫,在听到这声音时,依然会产生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骇然之感。   林茂感觉常小青抱住他的力气仿佛更大了一些,但他也没有做出任何的抵抗。两个人就这般紧紧相拥,在哗哗的河水中起伏不定地前行了半晌。   终于,直到那笛鸣之声都已经淡去,常小青才终于松开了林茂。   棺材中残留的那些鳞粉已经失去了之前灿烂的光泽,由此可见他们总算顺利地度过了情人鸟所在的那片水域。   无论是林茂还是常小青都没有提起之前度气时的异样——林茂不会忘记,自己在那一刻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常小青的举动。   他的指尖几乎已经快要陷到常小青肩头那坚实的肌肉中去了。   那绝非是正常度气时师徒之间应该有的举动。   但纵然两人之间绝口不提此事,昏暗中身侧的常小青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比之前要轻松欢愉太多。   而表现之一就是,常小青一改之前的沉默不语,反而缠着林茂开始喋喋不休。   “那笛声究竟是怎么回事?师父心中可有定论?”   明明依旧是以秘音穿耳的功夫度过来的声音,听上去却有无限柔情蜜意。   林茂明知如今两人处境艰险,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因为常小青话语中的暧昧而脸上微热。   他将常小青赶回夹层之下,然后沉吟片刻后才道:“恐怕是有人相助。”   林茂并未说太多,但是心中却一片清明。   他可能会错认很多东西,但是年少时在忘忧谷的一幕一幕却从来都是刻骨铭心,因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认那难听到极点笛声究竟是从何而来。   小师妹……   你也来了吗?   林茂在心中轻声地问道。   当初林中以那霹雳火爆炸作为契机两人分开,林茂对于两人再聚报以任何希望。   却没想到如今竟然还是他出手帮忙让他脱离了困境。   那笛子驱蛊乃是南疆毒王门下的不传之秘,虽然威力极大,可对吹笛人的伤害更大。林茂几乎不敢去细想,以一根竹笛驱使万蛇驱赶情人鸟,甚至还迫使七彩蛟这种庞然大物放开猎物这样的行为究竟让姚仙仙受了多少苦。   他也不知道,小师妹这般忽然出现究竟是因为持正府所托,又或者是他自己探听到了消息前来相助?   千般思绪汇集到林茂心中,叫他心烦意乱的同时,却也让他感到一种无法细诉的暖意。   能有忘忧谷时期的故旧前来相助,就算是他此行身死,倒也不算寂寞了。   林茂嘴角含笑,忍不住轻轻摸了摸自己怀中的灭魔灯,心下一片安定。   就在这样的心情中,棺材继续顺水荡荡悠悠漂了一段距离,然而透气孔外便亮了起来,更有隐隐约约的人声和兵鸣之声传来。   “哎,这棺材怎的变成这样了?”   林茂听到一声低呼,然后棺材像是碰触到什么东西,轻轻一震,然后停了下来。   而那发出低呼的人显然是个太监,声音又尖又利,满是惶恐。   恐怕这就是地下河的尽头,地下皇城了。   林茂连忙闭气凝神,合上双目躺在棺材中继续假装死人。   果然没过多久,那棺材便被人从地下河送抬了出来,更有人打开棺盖,仔细端详了林茂的“遗容”一番。   “哎哟,可吓死我了——好在尸体看着还没事。”   之前那太监拍着胸口,连声嘀咕道。   “张公公你别一惊一乍的,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另外有个太监仿佛也凑过来,看了林茂一眼然后轻声说道。   被唤作张公公的人没好气地回道:“啧,要是你经手这事,你不害怕?今时不同往日,当差若是出了错……下场可也太吓人了。”   说到当差出错时,张公公仿佛在忌讳什么,连那吓人的下场究竟是什么都没细说。   果然,听到张公公那句话,旁边那人顿时没了词,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道:“罢了,罢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好好送具尸体进来就算了,走大路不行么?竟然一定要走水道,你看看这棺材,啧,没在半路沉了算好的。”   张公公苦笑一声应道:“罢了,你说什么傻话呢,这地方走大路能到?你我两人当初不也是坐船才进来的。再说了,我听人跟我说,其实都有人看着呢,毕竟那么多仙虫仙兽的,也怕出了纰漏让棺材给没了。”   这两人显然尚未被制成傀儡,因此还能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每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又轻又快,哪怕站在几步之外恐怕都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奈何林茂作为一具“尸体”,就在他们两人头边,这两人的一问一答那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等听到这一路上都有人沿途看着棺材,林茂不由一惊。   首先便是开始担心起小师妹的安危,毕竟他那般驱动长蛇,场面不可谓不大。二来便是担心起自己和小青,这一路上虽然躲在棺材中不曾见人,但是之前搂搂抱抱,秘音穿耳的行为却并不少,也不知道是否有可能被人察觉端倪。   最后他心中还隐隐有些疑问,按照这两个小太监所说,这地下河沿途仿佛都密布着各种蛊虫异兽作为守卫,但为何他与常小青一路行来,处了那情人鸟处稍有些麻烦,其他时候竟是一片平静?   那些蛊虫与异兽是因为他和常小青体质特别,所以才不曾探察阻拦吗?   在这样纷扰的思绪之中,林茂感觉眼前一暗,棺盖便被小太监和合上。   “看过了,确实便是一具尸体,看着没啥异样,按着上头的吩咐赶紧送进皇城中去吧?”   林茂听到棺材外那小太监低声说道。   他心念一动,一个冲动就那样悄悄起身,将眼睛凑到了透气孔上往外望去。   这才发现自己如今所在之处乃是一处石码头。   只不过这码头地面墙壁乃至天花板上都缀着无数夜明珠,微微发蓝的光线将整片天地照得一片雪亮。   而那小太监也跟他所想的差不多,年纪不大——倘若按照正常程序,此时在宫里应当不过是个小杂役才对。可林茂一眼看过去,却发现对方穿着的竟然是掌事太监的衣服。   再看他那友人,也是差不多的年纪,两个小孩儿都是面有菜色,满眼惊慌。   至于他们正在吩咐的“下人”,却都是牛高马大,气息沉凝威严的武林高手。   只不过这些人的眼瞳却都是一片漆黑,半点灵光不留,一看便知,跟那水鬼头的手下一样是被不知名的秘法制成了活傀儡。   林茂心跳微微有些加快,沉默不语地看着自己被困在这棺材之中,然后被那些傀儡扛了起来,一步一步朝着码头另一边的走廊走过去。   那走廊布局古怪,各处都有几乎一模一样的岔路与密门,显然若是有人企图从外界摸入地下皇城,光是在这条走廊上便要吃上不少苦头。   更不要说整条走廊上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   林茂借着走廊上同样雪亮的夜明珠之光,分明看见了墙角廊下的暗红色污迹。   不用细想,也知道恐怕就在不久之前,这里就曾发生过惨绝人寰之事。 第229章   那些秘法制成的活人傀儡虽然灵智全失, 武功却一点未损。六个人肩头扛着林茂所在的这具紫檀棺材大步向前, 丝毫不见气喘迟疑。而那错综复杂宛若迷宫一般的走廊于他们而言更像是通畅大道, 该在何处转弯,何处绕柱而行,何处避开凶险机关……重重布置, 都像是已经烙印在他们脑海之中,没有一丝迟疑。那一举一动,跨步摆手, 亦或者是因为机关而不得不提气纵身时, 六个人行动一致,没有丝毫差错, 倒好像是同一个人一般。   林茂藏身于棺材之中窥探到这些人的身法,不由暗自在心中将他们与常小青比较, 越是比,就越是心惊胆战。   该说千机老人的秘法当真厉害吗?这些傀儡行动一致心无旁骛, 虽然单个人比起来完全不能与常小青相比,但是几人,十几人, 亦或者是数十人联合起来, 便是常小青武功再是高超,也比不得这些傀儡同心协力齐齐来攻。   想到这里,林茂心跳愈发加快,不由又伸手摸了摸自己怀中的灭魔灯。   为今之计,倒也确实只能指望它了。   林茂心想。若是不能在千机老人开棺之际一击必中, 恐怕接下来他与常小青,甚至包括金灵子和季无鸣,都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皇城之中。   不……或许,还有更加可怕的下场……   想到自己旁边那些神情木然的傀儡,林茂心下一片冰凉。   按照那千机老人的习惯,能死恐怕都已经是一种恩赐,最有可能的,便是他们这一行人全部被那老妖怪制成活傀儡,永远生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   而就在林茂思索着千机老人的所作所为之时,傀儡人已经抬着棺材走到了那走廊的尽头。   一走出走廊,眼前豁然一片开阔。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竟然是一处大到不可思议的底下岩洞。   那岩洞之大,乃是林茂活了这么久以来前所未见。他透过棺材上的小孔眯着眼细细看去,却发现自己视野微微模糊,竟然没办法从岩洞的这头看到那一头。   紧接着,那些傀儡们脚步一错,扛着棺材便往某处径直走去。林茂也由此可以清楚地窥探到底下皇城的全貌。   不得不说,那地下皇城确实是他想象不到的雄伟巍峨,若只看外形,那地下皇城便像是一处庞大无比的钟乳岩,又或者说,像是一处蜂巢——整座地下皇城上宽下细,呈倒锥形,而在其中又有雕栏画壁,重峦叠嶂,处处显得瑰丽精细。岩洞中不见阳光,本应显得阴森可怖,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在那岩洞的上方不知镶嵌了多少璀璨明珠,又吊了数之不尽的硕大鲛油灯盏。且不说那明珠灿灿,就说那灯盏,每一盏的直径都超过两人高,上面以环形铁轨布以数百根鲛油蜡,点点烛光交相辉映,亮如明月,与那一颗一颗的夜明珠相互呼应。纵然此处说不得亮如白昼,却也算得上是明亮通透,相比起来,倒是地上那座世人知道的皇城要显得平庸逊色许多。   而在这光辉照映之下,那九条地下河在这倒锥形的地下皇城的锥顶之下汇集而成的那一处静水深流的巨大湖泊便显得格外显眼。   只见那湖泊的湖水漆黑如墨,仿佛深不见底,汩汩不绝的河水涌入其中,也不见其水面有任何波澜,想必是在水底另有乾坤,有海眼直通东海也不一定。   远远看过去,那湖泊就如同一面被磨得又平滑又圆润的黑曜石的镜子,平平地放置在了地下皇城的下方。   通往地下皇城的道路只有一条,便是绕着岩洞四周开凿出来的螺旋形山道一路向上。   但眼看着傀儡一行人要往那边走去时,他们却像是在虚空中得到了什么正常人类无法听见的讯息一般,倏然如同断了线的人偶一般停下了所有动作,静悄悄地立在了原地。   林茂险些因为惯性而在棺材里滚上一圈,但好歹还是小心翼翼地稳住了。   发生了什么?林茂暗自心惊。   这一路行来可是在说不上平静,此时此刻林茂只希望不要再出现任何的意外才好。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了一阵类似古乐的空明之声远远地从高高倒挂在岩洞上方的地下皇城中传来。   而在那地下皇城最接近湖面的底部原本是一处孤零零倒垂下来的小亭。   这时候那小亭便如同到了时令骤然绽放的花苞一般唰唰绽开。   在那显得遥远的乐声之中,夹杂上了几丝无法令人忽视的惨叫。   当然,这些细节,林茂碍于棺材透气孔的狭窄是无法看清的,但接下来的事情,他却不得不看得很清楚——   “啊啊啊啊啊——”   凄凉的惨叫声由远及近,从那绽放开的小亭之中倏然滑落下了数具全身赤裸,四肢不断舞动的躯体。   距离隔了这么远,林茂自然也无法分辨出那些人的容貌,但从那异常凄惨和绝望的惨叫声听来,这些人恐怕也并非傀儡,而是地下皇城中保有神智的正常人。   只是不知道他们究竟犯了什么错误,竟然就这般从地下皇城中凌空抛出,直接丢弃在了下方黑而深的湖水之中。   而就在那些人落入水中之后片刻,惨叫声骤停,那些人呜咽着呛咳着口中的湖水,从水底冒出头来,开始疯狂地朝着岸边游来。   但是……   一阵微弱的水花声也适时响了起来。   林茂只觉得自己颈后的寒毛不受控制地根根竖立,心跳更是快的让他几乎开始担心起让棺材外的那些人察觉到不对。   “哗啦……”   那水声初时尚且微弱,但很快就渐渐变得响亮起来。   而毫无疑问,这声音绝非那些真带着绝望和惊恐疯狂游泳的众人传来,而是从他们身后……他们身后那微起波澜,却依然显得平静,的地下湖深处传来。   林茂眯着眼死死盯着棺材外的场景,简直不敢错过一瞬,这才发现片刻之前还显得一片死寂的湖面此时却泛起了微微发白的波涛。   再然后,林茂就看见了一条庞大而细长,周身布满了鳞片的生物在漆黑的湖水中翻腾荡漾起来。   这是?林茂眯了眯眼睛,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   如果他看的没错的话,这时候出现在水中的,依然是一只之前让他与常小青吃了大苦头的七彩蛟。   那这头七彩蛟与他之前所见所闻的任何一只都绝不相同——它太大了,大得甚至显得有些骇人。光是它偶尔露出水面的一颗头颅,看上去足足有一匹马车的大小。   而在那颗狰狞的蛟蛇设头上,更是生着两根树枝模样的七彩琉璃光鹿角。   光是从这鹿角林茂便可以看出来,这条七彩蛟恐怕即将化劫成龙,一步登仙才对。更何况,在那条瞳孔缩成了细长的   明晃晃地刻画着八条深浅不一的红痕。   林茂知道,这证明这条七彩蛟已经超过八百岁——无论放在何处,这条七彩蛟都可以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霸主。   那地下河沿线那般多的蛊物蛊虫,可能加起来都没有它一片鳞片的厉害。   千机老人竟然在这里养了一条这样可怕的凶兽?   林茂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只余深深的震惊。   而那些正在游泳企图逃生的人显然也察觉到了湖中的动静,各种悲鸣迭声而起。但即便是这样,也挽回不了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只见湖水腾然翻腾,七彩蛟血口一张,便有数人顺着水流被它直接倒吸到了口中。   “咔——”   再见它身体微微一沉,下颚咬合时的声音清晰可闻。   泉水一般的黑红血水顺着它尖锐雪亮的牙缝喷涌而出,然后落入了漆黑冰冷的湖水之中。   就在这样不过片刻功夫,那些被投掷下来的人尽数被吞。   而那条骇人的七彩蛟身体微微盘旋,潜回水底的声响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轻微。   当那布满鳞片的身躯消失在湖底之后,湖面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就好像之前那宛若人间地狱的情形不过是林茂的幻想而已。   林茂全身僵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必须用尽全力才能让自己不至于颤抖起来暴露了行踪。   但即便林茂这般沉默不语,夹层之下的常小青却依旧察觉到了自己师父的不对。   “师父?怎么了?“   那常小青忽然秘音对林茂轻声嘀咕道。   林茂差点儿被吓一跳,生怕他这般鲁莽行动被棺材外的那些傀儡所感知。   但常小青却道:“师父别怕,我早就试过了,这些傀儡并无神智,别说你我两人以秘音传声,便是我们就这般在棺材里大吵大闹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反应。”说到这里,常小青声音顿了顿,然后又道,“而且我也查探了,这偌大一个地方,仿佛也没有别的活人——当然,刚才那些倒霉鬼倒像是正常人,只可惜如今也已经没了动静,大概也已经死透了吧。”   林茂知他耳力灵敏,哪怕刚才的场景不曾亲眼所见,却也能猜出个大概。   “那七彩蛟恐怕并非千机所能豢养之物。”   林茂将之前发生的事情以秘音同样跟常小青复述了一遍,最后给出了结论。   就在刚才复述的时候,林茂控制不住地在脑中勾勒起了那骇人凶兽的一举一动。   那条七彩蛟太大了……大成那样的七彩蛟不可能是从外界运送而来的,它也不可能如同寻常蛊兽那般听从人类的命令。   而从那地下皇城投喂活人饵料的机关来看,恐怕那原本便是特意为了投喂七彩蛟而设立的。   真正豢养这条七彩蛟的人并非千机,而是历代以来的皇帝们!   林茂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窍。   然后他便忍不住在心中叹道,那千机老人费劲千辛万苦躲在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皇城之中果然是有原因的——有这样一头凶兽作为皇城的护卫,此处可不是再安全不过?   那常小青听了林茂分析之后,果然也与林茂想的一样。   一瞬间,两人心中都十分沉重。   “为今之计,便也只能祈祷那老怪物不曾找到控制这条七彩蛟的方法了。”   常小青幽幽地说道。   林茂与他在商讨的这段过程之中,傀儡们早已恢复了之前的动作,毫无犹豫地扛着这具棺材朝着地下皇城而去。   只不过就像是林茂预料到的那般,前往地下皇城的道路又且只有一条。   整条小道不过是人工开凿出来的一条凹入岩洞四周的螺旋形山道,所以虽然那地下皇城明明就在眼前,可真的要进到地下城里头,却不知道要一圈一圈走上多远。   林茂躺在棺材中过了许久才平复心情,但再起身偷偷往外探看时,离地面却并没有多高。   这好在是扛着他棺材的这些人都是活傀儡,倘若是普通人来做这等苦工,恐怕下一秒就要累得晕厥过去。   而在那螺旋形的山道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是身形高大,穿着银色铠甲的高壮禁卫。   当林茂的棺材从他们眼前路过时,林茂总觉得从那银色的铠甲面具之间,有专注的目光朝着这处投射而来。可如今常小青却说这周围已经没有旁的活人了?   林茂想起常小青之前的话,神色倏然。   “难道这些人,全部都被制成了傀儡?”   林茂忍不住用同样的秘音问道。   “不,抬着棺材的这些人,还有之前我们看到的那些傀儡,恐怕本身都还活着,只不过神智并不清醒而已。”   常小青在夹板中说道。   林茂正想回应常小青,无意间窥见的某样东西却叫他眼神一凝,神色也变得肃然。   在刚才棺材路过某个盔甲上花纹繁复,身形更是有常人两三倍大小的“哨”时,林茂分明看到从那细密盔甲的缝隙中,似乎钻出了什么东西在半空中晃了晃。   那是有着柔嫩绿色的某种东西。   叶子?还是藤蔓?   纵然完全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但是林茂却本能地觉得那是植物的一种。   来不及细想,活傀儡们已经托着林茂的疾步路过了那哨兵。   透气孔狭窄,视野更是有限,林茂无奈之下只能眯着眼等着傀儡们路过下一名卫兵,然后再细细探看一般。   但接下来无论路过多少卫兵,那些人始终都只是死寂如同偶人一般站在原处,那惹得林茂心神不宁的藤蔓和叶片却再也不见踪迹。   林茂的焦躁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常小青,在他问起时候,林茂稍稍犹豫,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开口回道:“我总觉得……伽若可能已经来了。”   在林茂看不见的地方,常小青忍不住微微皱眉。   老实说,他并不觉得伽若会在这里。   毕竟他与林茂两人乘棺而来,理论上来说已是抄了捷径。按照林茂的猜测,那卫兵的身上会有伽若的藤蔓,只能说明伽若比他们更早抵达这阴森而巍峨的地下皇城——这于情于理来说,都是很难办到的。   更何况,倘若伽若真心想要与林茂一起,为何不在白日里与他们一同行动,然后又要默不作声偷偷先行潜入此处?   常小青正在犹豫是否要将这些疑问径直说出来,林茂却像是已经反应过来了一般,抢先一步道:“不,应当只是我眼花了,是我太紧张了吧。”   常小青能够想到的那些,林茂自然也早已想到。   但即便是这样,林茂心中某处却还是有点迷茫。不知为何,他总是忍不住想起之前地下河道边属于小师妹的笛声。   对方究竟是为何又是何时在此,林茂实在是一无所知。   那么伽若为何要抛开他自行行动,也许也有林茂不得知的理由?   林茂刻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做了一个小小的深呼吸,努力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   但无论怎么,那种挥之不去的不安与异样依旧萦绕在他的心底。   这样一条通往地下皇城的要道……   可是千机老人却只安排了一群毫无神智与应对能力的傀儡作为守卫,以至于林茂与常小青这都快要到那人的家门口了,竟然还能这般轻轻松松毫无顾忌地以秘音对话。   这究竟是有意而为之,还是疏忽大意?   又或者……是有人在暗中相助?   林茂无从得知那答案。   而棺材外的活傀儡,更是不可能察觉到棺中之人那纷杂凌乱的心思。   这条甬道初时尚好,走到中段便变得狭窄倾斜,而到了后半段,更是连湿滑的人工开凿出来的山道都没有,只能踩着一根一根嵌入石壁的木桩径直前行。   也好在如今抬棺之人是这么一群早已失去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活人傀儡,倘若是普通人踩在这样的道路上,恐怕吓都要吓的双腿打抖,直接从高高的石壁上滚落下去。   林茂与常小青两人躲在棺材中苦熬良久,几乎都快要失去对时间的判断,好在越是靠近顶部,光线便越是灿烂,而气温也更高,鲛油那种特有的浓烈香气提醒了林茂与常小青,他们正在一圈一圈上升。   等到林茂自己都调息超过三个周天之后,这条路才总算到了尽头。   眼看着透气孔外光芒愈发灿烂,林茂连忙平平躺下,双手按在自己的腹部,一动不动只当自己是尸体。   而一跨进地下皇城的大门,林茂便觉棺材一震。   紧接着,棺材外便传来“噗噗”好几声闷响——那些活人傀儡这般毫不停歇疯狂运转内力地将这般沉重的紫檀棺材运上来,早已气血枯竭,经脉寸断。如今任务达成,自然便彻底倒下气绝身亡。   林茂正待心惊,却听得棺外有人抚棺轻叹了一声:“唉,真是个好差事,运气可真好啊。”   话语之中,是清晰可辨的满满羡慕。   这人……竟然是在羡慕这些人死去了吗?   连死人都要羡慕,这地下皇城之中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可怖境况?   而此时又有个稚嫩的声音怯生生地问道:“干爹,这些人反正都死了……要不把他们剥了衣服,堆去饵亭把那……把哥哥姐姐们换回来吧?现在还不到午时,还来得及换人……”   那被唤作公公的人一声冷笑,随即便是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都到了这时候了还想着救人呢?你就是恨不得把干爹我给带累死吧。说了多少次,那神龙大人只吃活人!只吃活的!你放些死人下去,是不怕神龙发怒活生生把你给咬死!”   没曾想另外那小太监带着哭腔道:“其实真说起来,能立时被神龙大人咬死,也好过如今我们这认不认,鬼不鬼的……”   小太监的哭诉林茂没听,但他却莫名地有些在意对方之前无意间说的那句话“不到午时,还有时间。”   难道说……那亭子开放是有固定时间的?   林茂在心中盘算了一会儿让千机老人落入水中,被那八百岁的老七彩蛟一口吞掉的可能性。不过片刻后他便回过了神,忍不住摇了摇头笑自己异想天开。   那饵房在何处他不知道,通道开放时间更是拿不准,让七彩蛟吃了千机这想法想着倒是诱人,可真要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   说到底,这杀人的工具,还是要落在灭魔灯上。   林茂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伸手抚摸自己怀中的灭魔灯了,但从没有哪一次,觉得那灭魔灯是这般冰凉刺骨。 第230章   林茂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伸手抚摸自己怀中的灭魔灯了, 但从没有哪一次, 觉得那灭魔灯是这般冰凉刺骨。   棺材再一次地被抬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的棺材却抬得摇摇晃晃, 上下颠簸,与先前那些活人傀儡们的平稳全然两样。   更不要说隔着棺材壁传来的沉重喘息,无一不在提醒林茂这一刻抬着棺材的人, 全是没有被夺走神智的活人。   虽然从对方的步伐与呼吸频率来看,这些人恐怕身上都并无武功,林茂却还是比之前警醒许多, 并不敢如同之前那般在棺材里随意坐卧偷窥外界情况, 更不要说继续用秘音与身下的常小青对话。   常小青自然也察觉到了气氛变化,林茂既然没再开口, 他便也沉默了下来。   一时之间,棺材里竟然变得格外寂静。   林茂平平地躺在棺材之中, 灭魔灯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   他静静地听着棺外的脚步声与喘息声,心中隐隐约约腾起一股寂然之感。   随着那毫无章法的脚步声, 从透气孔射入棺材内的光线变得细长而明亮,林茂猜想自己或许已经从外庭逐渐进入到了地下皇城的内部。   林茂所没有看到的是,自己的棺材正被人抬着, 缓慢地在一条金碧辉煌, 光灿如昼的甬道上前行。在地下皇城外部的岩洞穹顶上都肆无忌惮地燃烧着昂贵的鲛油灯,在皇城的内部自然就更加不吝于各种灯盏的燃烧。但整座地下皇城的灯盏加起来,恐怕都不如这条甬道两边的多。其中有些灯盏是原本就摆放在此处的——就比如说那耸立在一人高的鎏金鹿角灯座上的鲛烛,每一根都有婴儿的胳膊粗细,明亮的白色火焰像是人的拳头一般大小, 在鲛烛的顶端轻轻颤动;但更多的灯盏却是在千机老人无声无息栖息在这座地下皇城之后,命人从各个库房中取出来放在此处的,大概也就是这样,那些形态各异的灯盏堆放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只觉得格外不协调。   但现在,整座皇城之中,已经没有人敢对千机老人提出任何的意异议。   那些更有胆识一些的人,早已被投入地下皇城下面的那一片湖水之中。   至于千机老人那样的怪物为什么会这么渴求明亮的光线……这些疑问也都被依然还活着的那些人深深地藏在自己的心底,不敢向外透露出半点端倪。   在雪亮到甚至有些刺眼的光线之中,一行人踩在地上时候,甚至连影子都看不见。   太多的火焰让甬道中空气的温度都上升了,林茂分明感觉到堆放在自己身侧的那些冰块正在渐渐融化。   情况不太妙……   林茂有些担心这些冰块等不到棺材抵达千机老人的面前,而没有冰块作为掩护,以他那三脚猫的闭气功夫,林茂很难说服自己一定可以在最初的一瞬骗过千机老人。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更加令人心烦的点:寒气正顺着融化的水滴浸透他的衣服和皮肤,深深地渗透到了他的肌肉和骨髓之中。   林茂死死咬着牙关免得自己控制不住地咯咯发抖,同时他还在有规律的收紧放松自己的肌肉——尤其是手指的肌肉——以免在关键时刻没法顺利地启动灭魂灯。   而就在这难熬的过程中,林茂终于听见了令人感动的门轴滑动时的声音——   “内门开——”   有太监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再然后,是经年未曾开过的木门在开启时候发出的那种特有的沉重摩擦声。   到了这个地方,光线反而暗了一些,但一股恶臭也同时顺着透气孔飘散进来,让林茂在棺材中几乎作呕。   这个味道……   林茂恍惚地发现,这种恶臭他竟然是熟悉的,虽然他自己完全没办法搜寻到具体的记忆,但是在他心底有个声音在清楚地告诉他,这是某种综合的虫蛊在濒临崩溃时所散发出来的特有恶臭。   就是因为这样,千机老人才这么肆无忌惮吗?   林茂忍不住想。   又过了片刻,林茂终于感觉棺材一震。   棺材被放置在了地上,跟之前鲛烛燃烧时散发出来的淡淡腥甜气息不同的是,在放下棺材的这处房间里弥漫着浓烈到甚至说得上刺鼻的熏香。   浓厚的熏香来自于成堆成堆燃烧的各种香料,沉香,龙脑,瑞金,桂枝……   层层叠叠的厚重香味仿佛无形的毯子覆上来,即便是躲在棺材中的林茂也被那种香气熏得差点窒息。但奇妙的是,在闻到那种香气的瞬间,某种熟悉的感觉便在林茂的心间腾然而起。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曾经闻到过这种香气。   不,并不仅仅是闻过,而是天长日久地浸在这种香气之中。   战栗的感觉在林茂的后颈沿着脊椎一路蔓延,就仿佛一条毒蛇正在他的体内攀爬。   千机老人……或者说,千机公子在当年,便也如同今日这般,在自己的居所日日焚香。   林茂恍然地想了起来,林生的记忆于他灵魂深处,被那香气腾然掠开了一片小小的角落。是了,没有错,到了晚年的千机老人脾气变得格外的古怪。在最初的时候,他只是会喃喃自语地告诉林生自己身上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老人体臭,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林生注意到千机老人身上确实散发出了阵阵异味,但那异味绝非正常人老去后散发出来的气味,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恶心味道。   之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林生那味道的真相——蛊虫。   为了让自己能够长生不老,千机老人以自己为蛊场,在自己的体内不断地培养着各种蛊虫,而那些蛊虫虽然延缓了他的生命,却也用毒素彻底地摧毁了千机老人那属于人类的身体。   千机老人以一种清醒的方式不断地腐烂,而可笑的事情到了最后他最关心的却并非是自己身体上那不断溃烂的疮面,而是他身上的味道。   他开始夜以继日地焚烧各种香料来掩盖那种腐臭的味道,一直到最后。   林茂平躺在棺材里,心跳一点一点的加快。   千机老人身体越是溃烂,气味便越是浓重,而为了掩盖他身上的气味,香料也会用的更加浓厚。而从现在他闻到的这种香气浓度来看,他十分怀疑千机老人如今的身体恐怕已经到了无法再撑下去的程度了。   所以,他才会这般疯狂地想要得到林茂的尸体吧……几百年前发生的事情,以某种扭曲的方式开始重新轮回和重现。   林茂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觉得可悲亦或者可笑。   “放在这里吧。”   年轻的太监在棺材外对着气喘吁吁的同伴们无不惶恐地说道。   “再过片刻仙人便能修炼完毕,然后便会前来此处检查尸体。”那太监显然还是良心未泯,过了片刻,又吩咐道,“待会你们几个记得躲远些,最好……最好不要引起仙人的注意。”   另外几名抬棺材的小太监纵然依旧气喘吁吁,听到这话却在瞬间顿住了呼吸,即便并未窥看外界,林茂却仿佛能够看到他们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若死的脸。   不多时,林茂便听得几个小太监急匆匆地在棺材外来回走动的声音,听起来恐怕都是在找那所谓的“不起眼”的位置。   趁着场中情形颇为混乱,林茂冒险用秘音同常小青说起了自己之前的猜测。   “……千机老人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只要他没有吃下我这一身所谓可以长生不老的血肉,你便可以与之缠斗。到时候你是先行离开这鬼地方也好,还是想办法与对方慢慢来也好,总之他恐怕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林茂最后用极为细微的声音吩咐了一句。   偏偏就是这一句看似无懈可击的吩咐,却叫常小青在夹层之中皱起了眉头。   “师父为何如此确定千机老人没办法得到你?”   从进入棺材以来便一直萦绕在常小青心中不去的不安,仿佛终于勾勒出了可以辨认的轮廓。   在听到林茂那一句嘱咐的同时,常小青心中警铃骤然大响。   林茂没想到常小青竟然如此敏锐,一瞬之间竟没能想出任何敷衍的话语。   他的沉默让常小青额角的青筋从皮肤下方迸了出来,不详的预感前所未有有地膨胀着。   “师父,你——”   常小青正待追问,但是从遥远某处传来的动静却让他立时噤声。   有人来了。   距离此处大概还有一段路程吧,那声音异常的细微,却叫常小青无法控制地汗毛倒竖。   “滋滋——”   那并非是正常人应该有的脚步声,而是某种粘稠的东西在地面滑动时才能发出的特殊的濡湿声音。   常小青不知道林茂是否察觉到了来人的古怪,但他的身体却在理智之前做出了回应。   他的真气仿佛是自发地开始流转,肌肉更是块块紧绷。与其说是常小青通过思考而提高了防备,到不如说是他的身体本身在对越来越靠近的“人”做出了生理性的反应。   好恶心的感觉。   常小青不知道的是,在同一时刻,林茂与他脑海中浮现出了一模一样的话语。 第231章   林茂并没有常小青那样高深的内力, 但是他作为空华的本能却让他很快也察觉到了那个“人”的靠近。   在声音和气味到来之前, 林茂却觉得自己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对方的模样。   湿润的, 红润的,恶臭的东西。   该怎么形容那个人呢?   或许,在最开始就不应该用“人”这个词来形容对方。   倘若红牡丹能够在此处窥见千机老人如今的模样, 恐怕也会要大吃一惊。因为后者的容颜已经腐化到了令人惊骇的程度,要说起来,当初红牡丹与龚宁紫在摩耶精舍的前殿里看见的那位怪物, 跟他现在的容貌比起来, 都可以称得上是美男子了。   在那条因为无数灯盏的存在而过于明亮的走道上,有一大团肉泥正在缓慢地前行着。   腐烂的肉不断地被活动的类似蠕虫一般的蛊物从体内推出, 鲜红的血肉随意地覆盖在凸起的骨骼和经络上,随着千机老人的行动而有规律的律动着, 但不需要过多久,那些看似新鲜的血肉也很快会在蛊虫的毒素中变黑, 腐烂,散发出浓烈的臭味,最后再如同之前的那些腐肉一样脱离千机老人的身体。   也正是因为这样, 在千机老人走过的地方, 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粘液。那些粘液之中不断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小声音,是蕴含在其中的虫卵不断孵化然后爆裂的缘故——在腐烂血肉中生长的蛊虫虫卵遇光则会死亡。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条甬道两边才会这样不伦不类地日夜燃着明亮的灯火。   至于千机老人本身,他几乎已经失去了属于人类的基本轮廓,当然, 若是仔细端凝的话,大抵还是能从那一团烂肉之中面前看到他的形状,他的面容已经快被蛊虫融化了,鲜红的眼珠一左一右地镶嵌在太阳穴的两边,而在原本眼睛应该有的位置,却只留下了两团黑洞洞的凹陷。那饱胀的恶臭之中,大概也很少有人能够凝神观察他的容貌。   在这一团仿佛是从阿鼻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的肉团之中,唯一能够让人不至于立刻移开目光的,只有千机老人胸口的那张脸。   那是一个苍白而憔悴的中年男人的脸。   理所当然的,那是属于龚宁紫的脸。   从脖子以下开始,所有的身体都被千机老人吞入了腐烂的肉团之中,现在的他只有一颗头勉强留在了外面。唤作任何一个人来看他,恐怕都只会觉得现在的龚宁紫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具尚未腐烂的尸体,但仔细观察的话,人们却会惊讶地发现,龚宁紫依然在迟缓的呼吸,而那双紧闭的双眼下面,眼球依然在薄薄的眼皮下放快速的颤动,就好像是一个人深深地陷入了噩梦之中却没有办法苏醒一样。   龚宁紫!!!!   林茂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牙关,只差一瞬间就要尖叫出声。   而就在这一瞬间,千机老人却忽然在甬道上停了下来。   “唔?”   他缓慢地抬起头,然后倏然朝着某处望过来。   【唔——】   林茂在心中无声的闷哼了一声,血腥之气瞬间溢满他的口腔,这让他从某种玄妙而恍惚的境界中瞬间清醒了过来。   刚才发生了什么……   林茂强忍着身体中那种仿佛与千机老人对上视线而弥漫出来的战栗,一边努力理清思绪。   就在刚才,在他的脑海中是那样清晰地勾勒出了千机老人前来的场景。   不,不对!   林茂骤然反应了过来,与其说是他在脑海中想出了那场景,倒不如说是他正在借由某个人的视野窥探着外界的情况。   而这种感觉,林茂竟然也并不觉得陌生,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安静地观察着外面的世界,而不是被困在一具弱小的身体里忍受着狭隘的视野。   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他重新成为了空华。   不是这个以美貌和柔弱勉强活在人世之间的“自己”,不是不再能生根发芽,不再自由自在摄取血肉的“人类”。而是更为远久之前,还在山林之中与空花相伴相生的“空华”所拥有的感觉。   知道空华此物的人,都只道空华与空花之间有某种心神相连,却并不知道实际上这种心神相连其实远超过所谓的心有灵犀,而是真正的心神相互,见彼此之所见,闻彼此之所闻。   是伽若,伽若来了!   明明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林茂却异常清楚地在心中确定了这一点。   刚才真正在甬道上窥探千机老人的那个人,是作为空花的伽若!   所以他所看到的一切才会那么清晰!而他之前在前来地下皇城时候在路边看到的那一抹翠影,也绝非是他的臆想而是现实!   伽若为什么会丢下他们先行来到这里?他又是如何进来的?刚才的他是被千机发现了?   林茂脑中一片纷乱,但时机却兵不容许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恶臭正在一点点的蔓延。   而那种“滋滋”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这一次林茂听到的,可不再是伽若传递给他的讯息,而是真正传递到林茂耳膜之中的响声。   千机老人正在靠近。   他有点心神不宁,就在刚才,他在甬道之中,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某种窥探之意,但在他凝神查探之下,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那些从他身上蜿蜒爬出的细虫清楚地告诉了千机老人,在那个地方没有任何活人存在。   这种名为细虫的蛊虫神智微弱,却异常可靠,在千机老人还十分孱弱的时候,正是这些虫子让他得以存活,而直到前一刻,千机老人还异常信任这些虫子。   但为什么这一刻的他却忍不住想要再看一看那个地方?   “呵……”   从千机老人的胸前传来一声细小的嗤笑,满怀着恶毒的嘲讽和藐视。   也正是这一声嗤笑,让千机老人冷静了下来。   “唔,龚府主醒了?”   从千机老人咧开到几乎可以碰触太阳穴的嘴唇中,发出了怪异的声音。   龚宁紫的睫毛簌簌而动,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很困难一般睁开了眼睛。   他沉重地喘息着,脸色更是呈现出尸体般的灰色,但口中的嘲讽却依旧显得毒辣和尖锐。   “你都已经快要被自己的疑神疑鬼吓死了……我……自然要醒来……看看你如今的样子……毕竟这日子过得这么无聊……我好歹也要给自己找些乐子。”   龚宁紫断断续续地开口道。   “龚府主还是这般爱说笑。”   千机老人看似和蔼地叹了一口气,但一句话之后,被嵌于他体内的龚宁紫瞬间便发起抖来,牙关更是咬得咯咯作响。没有人知道千机老人究竟做了什么,可只要看龚宁紫如今的反应,便知道龚宁紫定然是为了自己之前那一句痛快话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千机老人满意地凝视着龚宁紫因为痛苦而扭曲的面容,慢慢地开始继续朝前蠕动。   这些时日因为身体正在逐渐崩坏,那些讨厌的蛊虫有的时候会深深地扎入他的心脉肺腑之间去,偶尔有的时候,会让他产生那种类似心悸一般的感觉。   刚才那一瞬间的异样,大概也是如此吧。   千机老人想道。   “滋滋……滋滋……”   身体蠕动时的声音让千机老人感到一种刻骨的厌恶,也彻底地将他的注意力从刚才的窥探中移走。   很快就好了。   千机老人在心中冷酷地对自己说道。   这种几乎可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精神崩溃的丑恶状态只是暂时的,只是为了得到长生不老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但只要给出了代价,像是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总会得到回报的。   就像是当年的他不顾一切地闯入了南疆密林,遭受了那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最终得到了那名为空华的奇妙生物。   而只要有了空华,他的身体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他废了那么多的力气,浪费了那么长的时光,才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意识到了空华真正的意义所在。   只可惜,当年的他曾经错失过真正重要的东西,才让自己最终沦落到这样可怖的地步之中,但他早已接受了教训,不会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了……绝不……   千机老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微笑,一条蠕虫缓慢地从他的嘴角中爬了出来,然后扭动着身体钻入了他的耳朵。   而在甬道两边雕刻精细的粗壮梁柱之后,苍白的和尚无声无息地将自己皮肤表面不断蔓生而出的枝叶压了回去…… 第232章   千机老人来到了林茂棺材所在的宫殿。   这是一处狭小却异常明亮的偏殿, 在很久之前, 曾经是某位皇帝为自己不容于世的爱人所建。   当然, 那些华美的幔帐和精雕细琢的鎏金装饰依然还在,可是如今在这里头的所有人与非人,都无暇去观赏殿中的任何事物。   当千机老人蠕动着自己丑陋的身躯步入偏殿的时候, 躲藏在墙角的所有尚且保有神智的小太监们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所有的肌肉,有的人甚至因为神经过于紧绷而微微抽搐起来。   很显然,对于这些人来说, 天机老人本身便代表着恐惧本身。   而从那具腐烂身体中散发出来的臭气在灼热的烛焰蒸腾之下, 甚至变得更加浓厚了起来。   小太监们的额头上渗出了涟涟汗水,唯恐自己因为控制不住而直接干呕出来。   至于棺材中的林茂与常小青, 此时更是煎熬。   要知道,林茂此时不仅不能乱动, 更要面色平静肢体松弛伪装成尸体才可以做到出其不意,但是现在光是听到千机老人的动静, 闻到他身上的臭味,都快要让林茂精神崩溃了。   “滋滋——”   濡湿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地靠近了。   林茂咬着牙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与表情,沉声静气地等待着千机老人开启棺材。   但是时间在这一刻却仿佛已经停滞了下来, 林茂等了很久, 却始终没有等到千机老人开启棺材。   “呼……”   相反,他听到一声嘶哑而古怪的低呼。   “林生……我的林生……”   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落在了棺材板上,发出了粗糙地摩擦声。   那是千机老人正在抚摸那一口厚实的紫檀棺材板。   毫无疑问的是,千机老人在这一刻多少显得有些反常。   他怔怔地看着林茂的棺材,明明身体都已经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颤抖, 嘴角更是滴下了宛若野兽一般的浑浊唾液,却始终没有真正地推开那对于他来说并不算太厚重的棺材。   “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千机老人不明所以地看着棺材,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古怪的怀念与疏离,明明已经沦落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但在这一刻,他的声音却溢满了复杂的情绪。   但在场的这么多人中,却不会有任何人能够理解现在的他。   至于他所感慨的对象本人,曾经的“林生”,林茂躺在棺材之中,只觉得汗毛倒竖,整个人一阵恶寒。   千机老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从怀中取出了灭魔灯放在胸前,精神紧绷地想道。   而夹板之下的常小青,气息则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淡薄——那种不好的预感依然在他的心中萦绕不去,几乎快要将向来冷静的他逼疯。   “噗嗤——我倒是没想到,大名鼎鼎,杀人如麻的千机老人,如今倒对着一具棺材患得患失了。”   千机老人的这番反常,龚宁紫自然不会错过。   他一如往常地发出了辛辣的嗤笑,但他也知道,这个时候的千机老人大概也能感受到这一刻的他是多么的心乱如麻。   龚宁紫无法控制地观察着那一口棺材,多么熟悉的形制,多么熟悉的雕花。   这确实便是他为了自己能够与林茂衣冠共眠而准备的棺材!而现在,它就这般伤痕累累地出现在龚宁紫的面前,棺材的表面布满了千机老人分泌出来的粘液。   以龚宁紫对白若林的了解,后者绝不会蠢到将一具毫无干系的尸体摆在这样的棺材中送进宫来,尤其是在他已经拖延了这么久情况……难道……   “龚府主很焦急?”   千机老人被那嗤笑一刺,反倒像是回过了神,他低下头看着龚宁紫,冰冷地笑了起来。   “我可不觉得我有多患得患失,反倒是是龚府主你……你在害怕什么?唔,你在害怕,你还在紧张……你很关心这口棺材里躺着的尸体对吗?”   千机老人嘻嘻只笑,态度看上去仿佛比之前还要更加亲切几分。   龚宁紫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并未说话。   龚宁紫的身体被千机老人所吞噬,纵然后者并未将前者彻底消化溶解在自己的体内,但他身体里的那些蛊虫却另有机制,将龚宁紫的身体与他的相联在一起——不然的话,以千机老人身体中蛊虫混乱相互攻击的状态,他早已因为蛊虫的失去控制而彻底崩坏。但自从吞噬了龚宁紫之后,无论龚宁紫愿不愿意,他依然用自己健康的身体为千机老人分担了一部分毒素与痛苦。   不得不说,这其实算得上是千机老人的无奈之举。当然,这绝非是因为千机老人依然还对龚宁紫报以一丝丝善意,而是这种靠吞噬他人身体来分担蛊虫毒素维持自身功能运转的方法,其实是有一项非常严重的副作用的。   那就是这两人之间竟然可以因为血肉上的相交而心神相互……龚宁紫潮水一般的恐慌与困惑掠过千机老人的身体,后者微微战栗起来,腐烂的面孔上却骤然浮现出愉快的神色。   经由龚宁紫不自觉的确认,千机老人看着面前的棺材,最终安下了心来。   龚宁紫脸颊上的肌肉微微跳动,眼底掠过了极端厌恶的情绪。正如同千机老人可以感受到龚宁紫的情绪这般,龚宁紫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千机老人此时的心情,那是极端的兴奋与跃跃欲试,但在那一片野兽般的贪婪之中,却又暗含着不容小觑的怀念与患得患失。   事到如今,千机老人在面对林茂……或者说,多年前林生留下来的那具身体时,那丑恶的身体与腐烂的心灵中,依然蕴含着一抹淡淡的柔软。   若不是身体被镶嵌在千机老人的体内,龚宁紫几乎要直接呕吐出来。   冲动之下,龚宁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说出那些话——   “你竟然真的爱过他。”   龚宁紫低喃道。   千机老人眼中红光一闪,从喉咙中溢出含糊的声音:“是啊,我真的爱他。”   丑陋的怪物用难以描述的深情眼神看着面前的棺材,浑然不顾周遭人的震惊与诧异。   “嘻嘻嘻,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加爱他了……”   千机老人摩挲棺材的举动变得粗暴了起来,紫檀木板被他身上流下的粘液浸润之后,颜色开始变得暗淡,质地仿佛也变得绵软腐朽。   棺材之中的林茂无声无息地握紧了拳头。   在龚宁紫发声的那一瞬间,林茂差点儿直接跳起来,好在最后关头他还是稳住了心神不至于失控。但林茂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听到千机老人与龚宁紫的这样一段对话。   千机老人竟然爱过林生?   一股陌生的情绪腾然从林茂身体深处暴虐的膨胀,有那么一瞬间,林茂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体会直接爆炸。   【骗子!】   某个声音在他心底尖叫。   【没有爱——你明明从来没有爱过我——】   不知道是因为冰块的缘故还是那种陌生的情绪的缘故,林茂觉得自己的皮肤正像是被无数根银针扎过一般疼痛。   他觉得自己仿佛快要分裂了……   林生,江映雪……   本应该已经消散的灵魂竟然只因为千机老人的一句话,在林茂的身体里渐渐汇集成型。   棺材之中的林茂变得无比的虚弱,若是此时千机老人还是平时模样,恐怕已经察觉到了棺材中的异样。但被龚宁紫刺激得吐露心声之后,千机老人显然也有些心浮气躁,神思不属。   “你们爱上的,都是身为人类的他……那么美丽的他……可是我爱上的,可是作为非人的他。”   蛊虫受到千机老人心潮澎湃的影响,潮水一般从他身体上疏松的海绵状皮孔爬出,触须和触角在偏殿光滑的青石地面上发出了哗哗的细微摩擦声公。   而千机老人眼神恍惚,已是失神。   “他是因为我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赋予他完美的形体,我引导他拥有人类的神智,我教他说话,写字,还有一切存活于世的人文礼节,我将他从那不毛之地的南疆密林之中带入人世,带他领略人间浮华……”   伴随着千机老人的话语,龚宁紫的眼皮抽搐起来。   一段一段的画面经由他们两人之间的联系传到了龚宁紫的脑海之中。   他看到了一片葱茏沉郁的密林,无数的奇虫怪兽,以及一片洁白的沙地,一潭碧水,一座小岛,还有岛上的花树——树下,有一抹飘忽的影子。   那影子最初并无人形。   就像是千机老人说的那样,第一次出现在千机老人面前的影子看上去甚至更像是某种奇形怪状的怪物,五官的分布和身体的形状都显得格外荒诞和别扭。但随着两人一次又一次的见面,那个“怪物”却一点一点地被勾勒出了精美的人形还有妖艳的五官。   这是为了符合“千机老人”的喜好而被塑造出来的外形。   龚宁紫仿佛被带入到了千机老人当年的神魂之中,他看着自己面前越来越接近日后林茂的那个人,心中清楚地浮现出这个认知。   “空华乃是一种……会变幻外形,勾引密林生物前来与其交··媾,最后趁机将对方吞噬殆尽的生物。他并非人类,而是一种活生生的怪物。可你说好笑不好笑,当年我千机公子一世聪明,却最终栽在了这样一种低级的蛊物身上。”   千机老人低喃着说道,跟龚宁紫一样,他沉浸到了往昔的时光之中。   “我那么那么地爱他……但时间流逝,他却渐渐地想要离开我……”   龚宁紫眉头紧皱,挣扎着在从千机老人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他咬着牙低声说道:“他只是一直没有老去而已,可你作为一个人类,却会变成的苍老和腐朽。这不是他的错,这只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没有办法的事情?嘻嘻,当然是有办法的……”   千机老人冷冷地反驳道。 第233章   【是啊, 当然是有办法的。】   林茂在棺材中眨了眨眼睛, 与千机老人古怪沙哑的话语重叠在一起的声音仿佛来自于另外一个人。   他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自己太过于紧张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又或者说……并不是幻觉?   恍惚间,林茂只觉得自己的耳边仿佛真的有另外一个人在轻声低语。   不安定的气氛萦绕在棺材内部的黑暗之中,而林茂敏锐地察觉到, 似乎就连夹层之内的常小青也被感染了这种诡异的紧绷与慌乱。   而与此同时,棺材外的千机老人与龚宁紫依然没有停下对话。   “办法?你说的是……唔……呕……”   不知道究竟感知到了什么,龚宁紫的声音骤然变得尖锐, 随即林茂便听到他发出了一阵干呕。   发生了什么?   正在纳闷的时候, 龚宁紫那断断续续宛若呻吟一般的低语传入了林茂的耳中。   “……肉蛹……身?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   在听到熟悉的单词之后,林茂的大脑瞬间陷入一片空白。   而就在这个时候, 仿佛有冰冷的鬼魂从几百年前缓缓走来,伏在了林茂的身上。   坚硬冰冷的棺材板仿佛在须臾之间变得柔软——而冰冷的手从棺材底部探出, 用力了拉扯了林茂一下。   林茂觉得自己仿佛身体一轻,随即便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   记忆的喧嚣倏然袭来……   模糊的景象渐渐变得清晰。   林茂看到了千机老人。   不是现在这个丑陋到了极致的千机老人, 也不是那个在回忆中显得狰狞恐怖的千机老人,而是那个在很多年前曾经让这具身体深深爱过的那个千机老人。   是纵然苍老却依旧仙气缥缈的老年男子。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   “千机?你去哪里?”   在某个月夜因为不知名的心悸而骤然惊醒的“林生”睁开了眼睛,看到的却是身披长袍衣衫整齐的爱人正在往房外走去的声影。   “唔, 丹房那边有点事, 我去看看火,你先睡吧。”   站在门口的老人回过头来,看着林生温柔地说道。   那个人骤然已是满头白发,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来的笑容却一如往常叫人安心。   “好……”   伴随着含糊的嘟囔,“林生”重新睡下。   他闭紧眼睛, 听见千机老人的步伐渐渐远去。   然后在一片黑暗中倏然重新睁开了眼睛,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瞳中异常清明,远不似在千机老人面前那般睡意朦胧。   明明已经过了几十年依旧如同幼鹿般轻盈的身体从床上无声无息地滑下,林生用头绳将碍事的袖口与裤脚系好,倾国倾城的面容上只有一片肃穆,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门,跟在了千机老人的背后一步一步走入了黑暗。   在白天看来明明是草木葱茏花团锦簇的院落,到了夜里却显得格外阴森。   “林生”在踏入后花园之前,脚步有了短暂的一顿。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渐渐注意到,空气中的腥气好重……   啊,就是从千机老人不再与他有任何肌肤之亲后开始的吧?最开始只是发现最爱的那个人越来越沉浸于炼丹制药,但从某次乌龙他被年龄已经足够成为孙子的江湖少侠拦下求亲之后,原本畅通无阻的后花园便被设下了阵法,并不须他轻易进入。   至于那一名江湖少侠……仿佛就是那乌龙之后,出了什么意外吧?他的家人只找到了布满鲜血的零落衣衫,连一片尸体都没有找到。   再后来,从千机老人的药房里,偶尔会传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尖叫和嘶吼。   “啊,真是抱歉,吓到你了?最近用了一些性情凶狠的猛兽入药,动静难免有些大,是我考虑不周。”   那个时候的老人是这么安抚林生的吧?   他毕竟是那样体贴温和的爱人,哪怕林生已经很久都没有跟他同时出现在人前,但发现林生对那些尖叫反应剧烈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让那些入药的猛兽再发声吵到林生。   ……是这样吧?   只是无论是多么周道而细致的人,也没有办法完全地隔绝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味。   一天有一天,那血腥味变得越来越浓厚,越来越腥臭。   而江湖上也变得格外动荡不安。   据说有很多人莫名的失踪了,其中很多人都是林生认识的——   他们之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是林生与千机老人多年的好友,也有他们最后一次周游江湖时结交的小友。没有任何仇怨,没有任何线索,那些记忆中的名字变成了传言中遭遇不测的主人公,而林生怎么也说不出自己心中的慌张究竟来自于何方。   从那个时候起,千机老人开始熏香了。   沉香,龙涎,桂枝,丁香……   曾经被千机老人嗤之以鼻的浓烈香料在后院里成堆成堆的燃烧,香气在越来越寂静的院落上方滚滚成云。   一步,两步,三步……   林生终于顺着千机老人的脚步潜入到了已经许久没有来过的药房。   腾然而起的血腥之气甚至连那些香料都没办法掩盖。   药房里堆放着一动不动的尸体。   被放了血,沉甸甸的苍白尸体堆成了小小的山。   金泥制成的地面浸透了人的血液,从原本光滑明澈的质地变成了微微发粘的黑色。   林生从窗户的缝隙中冷眼凝视着房间内的情形。   无论是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也好还是那些散落满地的肢体也好,都没有让他的表情产生任何的变化,可是……   “啧……又死了。”   药房之中的千机老人凝视着自己脚尖前的一具苍白的躯体,发出了沙哑的低喃。   乍一看,那具躯体与房间里的其他尸体没有任何两样,但在看清楚了那具躯体的容貌之后,“林生”的瞳孔瞬间缩紧了。   那是一具他异常熟悉的身体。   英俊的容颜也好,健壮的体格也好,在相处了这么多年之后,“林生”对那具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只不过那具躯体在熟悉的同时却又那么陌生,因为那具身体太年轻了。   那是千机老人几十年前的模样,尚未松弛,英俊而健康的样子。   肉蛹身。   那是千机老人为了自己培育出来的特殊的蛊物。   “为什么总是没办法成功?!为什么?!”   千机老人从墙上抓起曾经最珍爱的配剑,胡乱地朝着地上的那具身体砍了下去。   带着极大愤慨,那具除了没有生命之外几乎称得上是完美的身体很快就变成了他剑下凌乱的尸块——药房里那些残肢断臂究竟是如何来的,现在已经有了答案。   “来不及了,如果再不成功就来不及了……我必须得成功,我必须……”   千机老人一改在“林生”面前的镇定,轰然跪在了血泊之中,他抱着头不断的喃喃自语,仿佛已经陷入了癫狂。   “肉蛹身,为什么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做成完美的肉蛹身?再这样下去,我家林生该怎么办……我死了谁来陪他?谁来保护他……”   窗户外的“林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就是在那一个晚上,他终于意识到千机老人恐怕已经彻底陷入了疯狂。   他培育出来的那些与他一模一样的躯壳,是一种唤作肉蛹身的蛊物。而这就是千机老人为了能够与长生不老的林生永远相伴的最后手段。   他杀了无数的人,做了无数次试验,只为了让自己能够换上肉蛹身的完美身体,重新幻化成更年轻而英俊的男子与林生相知相守。   但是很显然,他失败了。   而林生知道为什么……   那具躯体在被砍成碎块之前,正在定定地凝望着千机老人。   “嗬嗬……”   明明有着与人类一模一样的容颜,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却显得格外尖锐和古怪。而那双上挑的凤眼之中投射出来的目光,更像是淬了毒一样的锋利。   那一具肉蛹身已经有了自己的神智。   哪怕对肉蛹身的制作一无所知,紧紧只是一个旁观者的林生也可以清楚地指出这一点。   ……   记忆在不断的变化,林茂睁大了眼睛,看着过去时光里的那个自己,也看着很多年前的那个名为千机的老人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上邪路的。   思维空白,浑浑噩噩的肉蛹身身体会很快就腐烂崩坏,化成恶臭的肉片和脓水。   而能够维持完美的身体机理运转的肉蛹身,却会在成长之后迅速地生出属于自己的神智和灵魂——完美的复制了千机公子的身体中孕育出的神魂,通常都拥有着不亚于千机老人本身的聪敏,智慧,甚至是冷酷。   而他们对武功的掌握和见解,更是因为本身生为蛊物的特质而更高千机老人本身一筹。   若不是千机老人心思缜密,总是会在那些肉蛹身神智初启时便迅速地将对方杀死,恐怕不需要等到林生发现千机老人身上的端倪,他便早已被那些肉蛹身取而代之了。   往昔的一切是那么的荒谬,但似乎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所以你最后就那样疯了。”   当林茂听到龚宁紫的那句话时候,几乎都要以为那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了。   棺材之外,龚宁紫因为自己窥探到的过去而变得情绪激动起来。   “你竟然逼着他吃掉自己?!你疯了吗?”   在龚宁紫看不见的棺材内,林茂的脸色伴随着自己想起来的景象而变得惨白。   是的,在肉蛹身的试验不断失败之后,千机老人行为举止变得越来越异样。   林茂本以为在最后他企图吃掉自己的行为已经是疯狂的极致,却到了这时候才想起来,其实在这之前,千机老人已经做过更加疯狂的事情。   千机老人曾经强迫过林生吃掉自己。   “……我只是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   那个时候的千机老人到底说了什么?在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和斑驳,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时间远久的缘故,更因为那个时候的林生因为恐惧和绝望哭得太厉害。   千机老人割开了自己的身体。   明明从来没有在意过爱人日益苍老的身体,也不曾觉得那些皱纹与松弛的皮肤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但是在千机老人当着他的面割开了自己的身体之后,他却感到无比的害怕。   黑红色的鲜血从那具皮囊里涌出来,但同时涌出来的,还有无数正在蠕动的虫卵。   蛊虫正在孵化。   强烈的熏香和血的味道还有虫的味道融合在了一起,几乎汇集成实质的绳索扣紧林生的喉咙。   “我不要……我不要……”   现在这一刻的林茂甚至开始心疼起几百年前的那个在爱人保护下保持着天真心灵的“林生”。   林生当时真的以为千机老人会因为血流不止而死亡,他没有理会那些虫卵,更没有吃下任何属于千机老人的血肉,而是在后者几乎殆死的时候,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将属于空华的血送入了千机老人的身体。   千机老人身上的伤口在空华之血的作用下,以异样的速度开始愈合。   而本应该就那样死去的他,甚至在几日之后便痊愈了——虽然他体内的蛊虫也同样受惠于那些鲜血,它们在千机老人的身体里繁殖下来,持续不断地将千机老人从内部改造成越来越远离人类的存在。   多开心啊……   林生当时被千机老人表现出来的表象所迷惑。   他甚至以为,千机老人只是一时之间今生错乱而已,而他的血多多少少可以帮到千机。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血分给了千机老人。   “没关系的,你不会死的,你还有我,我会把我的血分给你的……”   林生甚至天真地这样说道。   躺在床上的千机老人看向林生,目光是那么的浑浊,即便是这么多年以后的林茂想起来,也依然觉得投射在“林生”身上的目光是那么的令人毛骨悚然。   至于千机老人到了最后为什么会想要吞噬林生,原因简单到甚至让人想笑。   千机老人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那些人会伤害你的……”干枯得就像是树枝一样的手指掐在了林生的脸上,千机老人的眼神那么专注和明亮,“与其让那些人在我死掉以后欺负你,倒不如让我彻底地吃掉你……这样的话,你就可以永远跟我在一起了,还记得吗?我们曾经约定过,此生此世,永不分离。”   ……   “你真令人作呕……”   龚宁紫在对千机老人说道。   他觉得自己仿佛快要疯了,跟林茂那置身事外的记忆不同,龚宁紫是因为与千机老人骨肉相连而窥探到了安歇事情。而那种感觉,就像是他自己亲自进入到了千机老人的身体里,对那个与林茂有着一模一样容颜的少年做出了无法挽回的暴行一样——   强烈的愤怒和绝望汇集在龚宁紫的心中,但千机老人在吞下林生血肉时候所感受到的极致的欢愉也像是毒素一般浸染了他的神魂。   强烈的刺激之下,龚宁紫觉得自己仿佛都已经被两只看不见的手直接撕成了两半。   该说是幸运吗?   无论如何,在事情的最后,千机老人最终还是没能得逞。   在他差点完全吃掉林生的时候,凌空寺的罪僧云海生闯了进来,救走了林生。   但就在龚宁紫这么想的时候,对于云海生的憎恶仿佛毒火一般在他的灵魂中燃烧。那种情感的强烈,让龚宁紫这样的人都恍惚了很久,才意识到这种深刻的怨毒并非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于千机老人。   “呕……”   很快,龚宁紫便因为千机老人在多年前发生的事情而干呕起来。   好痛苦……好恶心……   仿佛连内脏都被绞碎了的痛苦伴随着千机老人的回忆倏然袭来。   云海生打伤了千机老人。   正确的说,云海生其实是以为自己杀死了千机老人。   毕竟在闯入那间房间,看到房中的可怖情形后,没有人可能对那样的千机老人手下留情。但那个时候的云海生当然不会想到,千机老人曾经吃过空华的血肉。   所以在那样严重的伤势下,他只是无法动弹,却不会死去。   是的,不会死去,可在那个时候,千机老人却是想死的。   内脏从腹部的伤口流了出来,他仰面躺在冰冷粘稠的地板上,感受着身体里的蛊虫在内脏,肌肉和皮肤的间隙中来来回回蠕动,空华的血一直在修复他的身体,但是他摄入的量太少了——所以无论怎么自我修复,却始终没有办法抵挡蛊虫的毒素带来的伤害。   他闻到了恶臭,从自己身体里传出来的,但这一次却并非是普通的因为蛊虫而产生的溃烂,而是他自己身体中属于人类的部分在机体死亡后自然产生的腐臭。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胳膊上的肌肉化成了黄水,清楚地听见了虫子在口腔和眼球上爬行时候发出的细微声音。   他明明已经死了,却还是活着。   这就是……长生不死吗?   南疆有空华,食之可长生。   可这长生,跟千机老人原本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那短暂而又漫长的日日夜夜,千机老人一边感受着自己的死亡,一边感受着自己的重生。   那些被他饲养在身体内部的蛊虫自然都是经过他精心挑选的,每一种理论上来说都可以帮助他愈合伤口重建身体。他的身体终于渐渐地在蛊虫的作用下显现出来,只是很丑陋,很恶心而已。   千机老人之需要看一眼自己,便会忍不住希望自己就这样去死。但偏偏,他又不甘心就这样死掉。   人大概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吧?明明不甘心这样死掉,却也不甘心这样活着。   而千机老人并没有想到,这样动弹不得地躺在地上腐烂并不是他付出的全部代价。   就在他努力修复自己的身体的时候,从已经开始发臭发烂的尸堆之中,传出了不详的摩擦声。   千机老人这才想起来,在那帷帐的后面,他有史以来炼制的最完美的一具肉蛹身,已经到了快要成熟的时候。   这才是……他漫长人生中,为了长生不老而付出的最惨烈的代价。   虚弱的千机老人没有能在那一具肉蛹身生出神智之前将他杀掉。   那沙沙之声,是那具苍白而健美的身体,一步一步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时候发出来的声响。   ……   “所以啊,我真的很讨厌蛊物。”   在龚宁紫被千机老人的记忆折磨到生不如死的时候,千机老人却面不改色地发出了冷笑。   “这是我一辈子中犯下的最大的一个错误,那一具肉蛹身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他产生了神智的同时,还产生了野心。”   “你杀了那么多人……呼……呼……”龚宁紫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嘲讽道,“用那么多无辜之人制蛊……最后……你自己却也同样的……被放入了蛊坛之中……哈哈哈……天理报应……循环不爽……怎么样,在蛊坛中的感觉……还好吧……”   提起这件事,千机老人血红的眼睛被森然的冷意所笼罩。   就如同龚宁紫所说,那具完美而幸运的肉蛹身在千机老人最虚弱的时候走了出来,然后,他完全没有理会千机老人的惨叫,他将已经如同一滩烂泥般老人锁在了一只小小的蛊坛之中。   “我,会,去,找,他。”   这是那具肉蛹身说出的第一句话。   之后,千机老人陷入了这个世界上的人所无法想象的,最黑暗,最漫长,最可怕的噩梦之中。   没有养分,哪怕是再完美的蛊虫也没有办法让他重新拥有躯体。   但因为有空华之血,他也永远都没有办法彻底的死亡。   那一只困住他的蛊坛,之后被紧紧的封住,送入了凌空寺。   一百多年以来,没有人察觉到这只蛊坛的异样,更没有人会帮千机老人打开它。   “一年,两年,三年……那些虫子在不断的自我吞噬,吞噬到最后,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虫子,还是人了……”千机老人怪异地嘶嘶只笑。   若不是这一届的凌空寺主持心神不稳,在偏殿之中念经之时窥察到了蛊坛中细微的动静,恐怕千机老人到了最后,会在几百年间不断的自我消耗,直到彻底的失去所有的记忆和神智吧。   但是偏偏凌空寺的主持听到了千机老人发出的声音,并且给予了他回应。   “你竟然真的能够让那些秃驴以为,你就是摩罗……”   龚宁紫低声感慨道,若不是这番奇遇,恐怕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知道这其中的关窍。   “你用花言巧语蛊惑了凌空寺的主持,让他大肆杀戮僧人喂养你,把你从一滩烂兮兮的肉泥养成如今的模样……然后你甚至还迫使他让你进了京城,蛊惑了云皇那个蠢货。”   “没错,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我就只是在做这一件事情而已,”千机老人轻声说道,“我必须要进京才行,我也必须得到皇帝,虽然他确实有点儿蠢,但是他是很不错的工具。”   “寻找林茂的工具。”   龚宁紫咬牙切齿地说道。   千机老人大笑起来:“那是当然……我是多么的,多么的爱着我的林生啊,快两百年了,我在那蛊坛之中被吞噬,消化,溶解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着他,我发过誓,我一定一定要找到他……”   龚宁紫心情复杂。   应该说林茂确实是个极其幸运的人吧,空花理应不老,不死,倾国倾城。   可偏偏林茂却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少年时毁容又蛰居忘忧谷,以至于连千机公子这般心思深成之人,也没有立时察觉他便是自己心心念念,寻觅许久的空华。   而龚宁紫再想起当年常青未死之前的许多莫名举动,才终于有恍然大悟之感。   其实当初的常青也若有所觉,有人正在寻找林茂的踪迹吧?所以他才会不遗余力,哪怕陷入众叛亲离,也要设下重重迷阵迷惑千机老人。   “当初那一具把你困住的肉蛹身,便是忘忧谷的逍遥子,对吗?”   若非是看到千机老人的记忆,恐怕龚宁紫压根都想不通其中种种关节。   常青当然是知道空华的奥秘的,而他的消息来源,便是那位逍遥子——恐怕也正是因为完美复制了千机老人的缘故,逍遥子到了晚年,竟然也如同千机老人那般彻底陷入了疯狂。   而他完美复制千机老人的地方,还不仅仅是疯狂这一点。   还有……对肉蛹身的制作。   常青便是逍遥子为自己制作的肉蛹身。   “其实只差一点,我就要被你们骗过去了。”   千机老人忽然幽幽地开口说道。   “但是,谁叫那忘忧谷有长生不老药的传言呢?逍遥子和常青那样努力想要掩盖掉痕迹,但是我毕竟也是找了你那么多年的人……又怎么可能就那样被骗到呢?你说对不对,林生……不对,还是我应该叫你林茂呢?”   千机老人话音落下,忽而一扬手,倏然推开了了之前仿佛是因为患得患失而未能推开的棺材盖。   林茂的视野一片明亮。   沉默了半晌之后,林茂慢慢地从棺材中坐了起来,望向了千机老人。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也没有任何的表情。   “你还是那么聪明。”   林茂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千机老人,轻声说道。   其实在棺材盖被推开的那一刹那,林茂曾经想过要不要直接打开灭魔灯。   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林茂的目光落在了那以可怖的方式镶嵌在千机老人身上的龚宁紫脸上,眼神沉沉。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林茂十分确信,恐怕就连将龚宁紫镶嵌在胸前,也是千机老人早就安排好的。   这个已经活了几百年,甚至已经没有办法用人类来形容的人,其实早就知道了一切。   林茂草率的决定也好,红牡丹仓促的安排也好,其实都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路前来,玩的还愉快吗?”   千机老人直直地与林茂对视着,然开口道。   若是抛去外表光听他说话的语气,林茂几乎都要觉得他很温柔很亲切了。   “你的爱好变得拙劣了。”   林茂冷淡地说道。   其实他应该感到惶恐甚至慌乱的,但奇怪的是,这一刻的他心中只有一片灰暗与寂寥。   仿佛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一样……   “之前那些环节,都是在捉弄我们对吗?”   林茂问道。   与其说是因为千机老人看破了计谋而感到的灰暗与伤心,这一刻真正化为巨石压在林茂心间的,却是强烈的自我厌恶——为什么完全没有察觉?那些游戏一般的环节,用地下河水运棺材?一路前来都没有任何的检查与守卫……   从进入皇城到这里以来的所有环节,都弥漫着浓烈的游戏意味。   仿佛是猫在吃掉猎物之前,饶有趣味地玩弄着爪子中无路可逃的小老鼠一般。   只是无论如何,猫都要比面前的千机老人可爱太多。   千机老人目光浑浊地凝望着林茂。   “终于见到你了……我的林生……”   他伸手按了按胸口——从刚才开始,龚宁紫的神情就很是不对。   冷静自若的持正府主在看到林茂的瞬间眼中迸出了狂喜,但是很快他就察觉到了自己如今的狼狈与凄惨,这一刻的他看上去仿佛想要瞬间死亡。   但这种强烈的痛苦,毫无疑问成了千机老人愉快的来源。   “看,我还带了你的朋友过来看你哦,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千机老人说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粘稠,仿佛有一万条蠕虫从你的背部爬过。   林茂感到一阵恶寒。   千机老人越是表现得正常,他就越是感到自己的内脏在抽紧。   “我不是林生。”   林茂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其实希望自己能够更加冷漠,更加冰冷一点,但是在声音出口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说话时候显得那样的虚弱。   棺椁中的冰块已经彻底的融化了。   寒意仿佛已经渗透到了骨髓中去,林茂死死咬住牙关,好让自己不至于当着千机老人的面颤抖起来。   “你是林生……我知道你是,你是我从密林中带出来的小宝贝儿,我的挚爱,我永远都不可能认错你……也永远都不可能跟你分离。”   千机老人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朝着林茂的脸颊抚来。   林茂知道自己应该躲开,从任何意义上来说他都应该那样做,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动弹。 第234章   强烈的恐惧, 从林茂骨髓的深处蔓延出来。   “与你……永不……分离……”   断断续续的声音萦绕在林茂的耳边, 却并非是千机老人如今狂妄的呓语, 而是更远久,更古老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是由无数个人同时发出,有老人, 有少年,有女子,有孩童……明明是不同的语言, 不同的腔调, 汇集在了一起,却重叠成了振聋发聩的咆哮。   【我要与你相生相依, 永不分离——】   一瞬间的恍惚,千机老人已经用力地抚上了林茂的脸颊。   “我的林生……”   他发出了一声不似老人的尖啸, 放肆地狂笑起来。   “我终于又可以与你在一起了!”   那沾染着鲜血与粘液的指尖有着滑腻腻的濡湿触感,很快就顺着林茂的脸颊一路向下, 最后掐住了后者纤细的脖子。   “猫儿——小心!”   从千机老人那里忽然传来了一声紧绷的警告声。   林茂眼瞳倏然一缩,才发现千机老人整个人已经俯身而来。   而发出警告声的自然也不可能是别人,而是被困在千机老人体内动弹不得, 凄惨无比的龚宁紫。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林茂从那种幻境一般的恐惧中挣脱出来的同时,千机老人扭曲而丑陋的脸却已经快要贴到林茂的嘴唇旁边。   林茂甚至都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条蠕虫是如何从千机老人脸上的空洞中直接蠕动而出然后又迅速地钻入眼球与眼睑之间的缝隙的,那只蠕虫有着金黄色和红色相间的斑纹。而在千机老人的胸口,龚宁紫脸色苍白,肌肉扭曲, 仿佛整沉浸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滚开!”   林茂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抗拒的尖叫。   “砰——”   一道劲风骤然掠过,林茂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被一股劲力挟裹着,被抛出了棺材。   而就在这同时,林茂以余光瞥见一抹漆黑而彪悍的身影像是某种嗜血的野兽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骤然掠出棺材,直直地扑向了千机老人。   这明明是异常精妙而凶悍的一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必中的一次攻击,可偏偏千机老人却以一种匪夷所思地身法在原地重重一提身形,随即在半空中凭空一退,宛若鬼魅一般巧而又巧地躲过了常小青的一掌。   “呵呵……”   一声嘶哑刺耳的冷笑响起。   “这小玩意的武功还是不太行。”   千机老人用浑浊地目光凝视着常小青。   经过了整整四代人的培育,常小青已经与千机老人记忆中的样子有了很大的不同——当然,常小青与常青依然有着惊人的相似,但是他与千机老人年轻之时,却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差异。这让千机老人看向对方的眼神变得更加的冰冷。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事到如今,连这种残次品都拿出来用了,我可怜的林生,这些日子,就是这种东西来照顾你,看顾你的吗?这可怜……呜呜呜……真可怜啊……”   千机老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哭喊起来。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会让你彻底地与我同在一起,这样你就不用再受这种苦了……”   “闭嘴。”   千机老人每喊一声“林生”,便会有一阵恶寒波纹一般从身体深处弥漫开来。   他之前被常小青以巧劲送出了棺材,这时正稳稳站在殿中立柱旁边,与千机老人已经拉开了一些距离。   但这并不能减缓他对那个扭曲的存在所产生的生理性的厌恶。   “他不是林生——他从来都不是!”   常小青冷冷接下了林茂的话头,一击未中,他脸上也未见动容。只见他冷眼看向千机老人,然后伸手抽出了腰间长剑。   没有任何多余的停滞,在他话音响起的瞬间,他已经拔剑再一次地刺向了千机老人。   沉凝的真气环绕着他的身体,卷起了他灰白的长发。披着暗色衣衫的青年宛若一道影子,亦或者一只黑色的利箭,惊鸿般落在了千机老人的身前。   “噗——”   一声濡湿的闷响响起。   长剑刺入了千机老人的胸口——后者发红的眼珠在那把剑上飞快的一凝,随即咕噜噜地转动了一下。   “这一下总算稍微像话了点!”   千机老人一声冷笑,倏然间腐烂的身体像是沸腾的浓粥一般冒出了无数层层叠叠,大大小小的水泡……   “小青,是虫——”   林茂一眼瞥见千机老人的异样,没有任何思考便下意识地提醒道。   常小青一抖剑刃,将那些蛊虫弹到半空随后顺手一划,将其划成了数段。   无数条蛊虫倾巢而出地顺着他身体里的甬道爬向外界,在他的身体表面不断地蠕动,低声嘶叫着。   空气中的恶臭在这一瞬间变得更加浓厚。   “砰——”   林茂陆续听到几声闷闷地响声从自己身后传来,他寻机往后一看,才发现是之前那些屏息凝神可怜巴巴的小太监,这时候竟然已经被活生生地被熏晕了过去。   但此时的林茂却也来不及顾忌到这些倒霉的小太监了,因为就在他回首的这一刻,数根细长如蛇的触手竟然就那样从千机老人的体内倏然弹出,直直地袭向林茂。   “林生……我的宝贝儿……到我这边来!”   伴随着千机老人嘶哑的叫声,林茂的手腕已经被那湿漉漉又散发着恶臭的肉腕死死捆住。   “找死——”   常小青脸色漆黑,提剑便想要斩断那根触手,可千机老人体内的其他触手却毫不犹豫地朝着常小青下了死手。   这是与以往的武斗完全不一样的场面。   无论常小青如何砍,切,刺伤千机老人,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是那般无关紧要。   被蛊虫所异化的身体即便被砍断,比刺成对穿,千机老人依然不会感受到任何痛楚。而那些伤口也会被不断蠕动的蛊虫爬出来所堵塞,最后被粘液所包裹。   但千机老人对常小青的袭击却是显而易见的致命,沾染上他身上粘液的部位很快就会泛出中毒一般的黑斑,而常小青手中的长剑,更是在蛊虫的剧毒下便的脆弱不堪。   “放开我……你这个怪物……”   林茂光是与千机老人接触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彻底炸开,他一边挣扎一边发出控制不住的尖叫,身体却依然不由自主地被触手拖着往千机老人那边缓缓滑去。   “小青!”   “师父不要怕!”   常小青将手中已经钝了的长剑一扔,将全身真气汇集与指尖,运指为剑,用力朝着千机老人的身体划去。   而他的这一招总算让千机老人产生了些许反应,林茂分明感觉到困住他手腕的触手猛然收缩了一下,俨然是吃痛。   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松快半分,便听到龚宁紫一声低吼——   “猫儿快跑!”   然后常小青便被千机老人忽然抬手,轻轻一掌,便像是被孩童随意丢弃的玩偶一般飘了出去。   至于林茂自己,更是只来得及跑出两三步,脚腕与手腕便被熟悉的恶心触感所捆住。   “唉,为什么你们都这么不听话?这可真是让我有点儿伤心。”   千机老人发出了黏糊糊地嘟囔,眼看着就要将林茂彻底扯入怀中。   但忽然间,千机老人的身体不协调地僵硬了一瞬。   “快跑——”   怪物一般的躯体之上,龚宁紫双目圆睁,扭曲地宛若鬼面一般。   他对着林茂又喊了一声。   “你……你在……干什么……”   千机老人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从身体处传来的麻木感让千机老人不敢置信地意识到,与他血肉相连的龚宁紫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竟然能够越过他控制这具身体。   “你这是……在……找死……\"   即便是这个世界上最丑恶的野兽都没有这一刻的千机老人更加黑暗和令人害怕。   林茂连滚带爬地从时而僵硬时而紧缩的触手的捆绑中挣脱出来,他再一次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口,在刚才的挣扎中,灭魔灯冰冷的金属质地让他的胸口一片冰凉。   他本应该就在这里直接打开灭魔灯的,但是千机老人胸口的龚宁紫却阻碍了他这么做。   异常短暂的一滞之后,林茂连滚带爬地朝着小殿的出口跑去,但是千机老人与龚宁紫争夺身体控制权的战争中,显然千机老人要更胜一筹。不过是瞬间,触手再一次灵活点朝着林茂袭去——   “师父,你先走!”   这一次喊出声的,却是常小青。   他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顾身上鲜血汩汩,再一次不管不顾地朝着千机老人袭去。   林茂深吸一口气,脸色苍白地朝着大门跑去。   伽若——   他知道伽若就在门外!   他必须要找伽若来帮忙!   “呼——碍事。”   一股鲜明的血腥味让林茂不由自主地一顿。   他猛然回过头,看见的一幕几乎让他牙呲欲裂。   “不——”   林茂惨叫道。 第235章   常小青在一跃袭向千机老人的瞬间, 被后者陡然伸长的双手抓住了。   千机老人那状若野兽前爪一般的指尖深深地陷入了常小青的皮肤之中。   伴随着窸窸窣窣, 触肢与甲殻相互摩擦的声音, 无数的蛊虫已经顺着千机老人干瘪细长的手臂涌向了常小青,那些蛊虫在常小青的皮肤上发出了狂喜的细小嘶鸣,然后开始活生生地吃起了那血气充足的青年男子身上的血肉。   “唔——”   常小青的脸色骤然变得血红, 以他那样隐忍的性格,在那些蛊虫噬咬自己的瞬间,竟然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吟。   这一瞬间, 林茂整颗心都仿佛被绞成了碎片。   剧烈的心痛战栗不已, 而千机老人在看到林茂悲惨的表情之后,却发出了异常满足的狂笑。   “林生, 你以为你真的能逃得过吗?我等你等了那么久……你真的以为我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你……”   在千机老人说话的同时,常小青的身体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紫色,口中喷出了一股鲜血。   千机老人中断了自己狂妄的话语, 他看了看常小青,然后伸出长长的舌头,将自己脸颊上飞溅的血液舔舐干净。   如果说千机老人在看向林茂的时候, 眼神尚且可以用狂热来形容, 那么他看向常小青时,眼底涌现地确实只属于恶鬼的冷酷与暴虐。   这一刻,恐怕只有千机老人自己才知道,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与嫉恨究竟在他心中酿成了怎样蚀骨的毒液。   在他只能与臭烘烘的蛊虫困在狭小的蛊罐里忍受着不断的自我消化与重生的时候,在外界陪伴他最心爱的“林生”的人, 正是这群该死的肉蛹身——这群低贱的,只应该作为器具的蛊虫,就这样轻易地享受着与林生共处的时光,就这样肆无忌惮地享受着本应该属于他的一切。   林茂知道自己应该迅速地逃离此地。   也只有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与红牡丹等人的计划是多么的天真和缥缈——没错,也许他们之前的计划确实可以杀死某个武功高强的魔头,但千机老人,却并不仅仅是个魔头。   他并不是人,而是一个怪物。   而没有人能够这么轻易地杀死一个怪物,哪怕是武功已经接近顶级水平的常小青也不能……他在千机老人的面前,脆弱得就像是孩童的玩具一般。   “林生,我的林生……”   千机老人痴痴地看着林茂,庞大的身躯在地上蠕动着,散发出异样的臭气。   林茂对上了他的目光,明明理智在身体里叫嚣着让他快点动起来,快点逃开,但身体却像是中了蛊一般,完全无法动弹。   【“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多年前的某个人的声音与这一刻千机老人的低吟重叠在了一起。   林茂的视野中,周围的环境开始扭曲。   噩梦一般的过去从时间的另一头缓缓降落,与此时此刻的现实重叠起来。   林茂感到了一阵刻骨铭心的剧痛,他猛然低下头,看见的却是自己残破的身躯,他的手臂已经被撕扯了下来,白森森的骨骼被包裹着鲜红的肌肉与皮肤之中,鲜血如同喷泉一般飞溅出来。   这是几百年前的林生,被千机老人吃掉了手臂时的那一幕。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啊啊啊啊啊啊——”   林茂一直拼命地想要让理智回到自己的身体之中,但伴随着千机老人的靠近时候的恶臭与那巨大的恐惧,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惨叫起来。膝盖一阵酸软,当林茂意识到的时候,他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摔倒在地。   “不……”   林茂用手撑住滑腻腻的地板,发出了微弱的痛呼声。   幻觉短暂地褪去了,林茂看见了自己完好的手臂。   但是为什么,他的身体还是如此的疼痛?   林茂在剧痛之中抓住了一丝清明,他猛然挥掌拍向自己的胳膊,从掌心传来了一声濡湿的“啪叽”声。特殊的腥气伴随着绽开的浆液还有微硬的虫正是之前蛊虫存在的证明。   再回头看一眼通向大门的道路,那里果然已经被蠕动的虫潮所覆盖了,而就连那些原本被林茂以为是人类的小太监们,这时候看上过去,也不过是一群纠缠在一起的蛊虫虫团。   所以这气味才会这么浓烈吧……   就算再迟钝,这时候的林茂也反应过来了。   早在他们意识到之前,千机老人就已经操纵着蛊虫迷惑了他们。   “你这个怪物。”   林茂抬头望向千机老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尽量想要让自己表现的冷静,但却发按下心中不断响起的叫嚣。   太愚蠢了——那个声音在尖叫。   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笑话。   没错,在这样可怕的怪物面前,林茂之前定下的计划就像是笑话一样脆弱而可笑。   但即便是这样,林茂依然努力地撑起身体,寻找着逃跑的契机。但很显然,千机老人却已经快要失去耐心。   常小青在他指间已经被蛊虫们啃咬成了一团血糊糊的肉块,几乎快要看不出人形,也没有任何的动静。   千机老人伸手一抛,像是丢弃垃圾一般将常小青丢到了地上,然后,他蠕动着身躯,以惊人的敏捷朝着林茂移动过来。   “滚开——”   林茂躲避不及,只差一瞬便要被千机活生生抓住。   但就在这一刻,千机老人的身体却再一次出现了异常的停滞。   “快……走……”   虫潮蠕动时特有的沙沙声变得平静了下来,在在虫潮平静的这个间隙,从千机老人胸口传来的痛苦声音便变得格外刺耳。   “宁紫……”   林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龚宁紫整张脸上都布满了纠结如蛛网一般的青筋,而那些青筋现在都在道道隆起。   鲜血不断地从龚宁紫的口鼻和耳朵中涌出来,让他几乎变成一个血人。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龚宁紫正在努力地与千机老人抢夺身体的控制权。   “走啊——”   龚宁紫对着林茂粗暴地吼道。   林茂不吭一声,死死地咬着牙,手脚并用地拨开了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冬眠的蛊虫,努力朝着门外狂奔而去。   “你……太……放肆……了……”   千机老人那鲜红的眼珠子正在半空中不断的颤动,毫无疑问,他这个时候也正在努力地与龚宁紫相互斗争。   眼看着林茂的身形已经快要没入大门的另一边,千机老人眼中涌出了一道血泪。   “不,不要离开我——我永远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终于,千机老人发出了比之前要凄厉也要尖锐得多的惨叫。   “噗嗤——”   林茂听到了那声音。   他不该回头的,他知道自己不该回头。   那那种特殊的声音,却让他瞬间想到了最不好的情形。   所以他最终还是回过了头——   白色的骨头,鲜红的肌肉,淡黄色的经络和脂肪,暗红色的内脏……   他无法动弹地立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一团残破的肉块,被千机老人用健壮的前臂死死抓住,然后从身体里拉扯出去。   原来千机老人深恨龚宁紫竟然可以在他体内控制自己身体,为了能够顺利抓到林茂,竟然活生生地撕开了胸口,将已经血肉模糊,被消化了大半的龚宁紫直接拔了出来,丢在了地上。   从龚宁紫身体里排出的血液依然是粘稠发黑的,但跟千机老人本体的那种恶臭却又决然不同。   “快……逃……”   全身上下,龚宁紫只有半张脸勉强还能看出人形。   他明明应该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伏趴在地上时,却依然睁着发白的眼睛,盯着一片虚空嗫嚅着发出担心的嘱咐。   很显然,在千机老人这番操作下,龚宁紫恐怕很难存活于世。   而就在他的不远处,另外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微微动了一下,看得出正在用尽一切力气想要动起来,继续与千机老人对抗。   那是常小青,已经被千机老人的蛊虫吞噬得重伤殆死的常小青。   林茂看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龚宁紫,又看了一眼满身鲜血的常小青,忽然原地站住,凝视着千机老人的眼睛轻轻说道。   “放他们一条生路吧,千机。”   “我才不要嘻嘻嘻嘻。”   千机老人得意地笑着。   “所有跟我抢你的人,我都会让他们死,不对,我该让他们生不如死!”   虫子的蠕蠕之声变得更加响亮了   “放过他们……”林茂强迫自己不要露出绝望的表情,他与千机老人对峙着,然后他慢慢地抬起手,探向自己的胸口。   “唔?”   千机老人看着林茂的动作,眼神中掠过一丝恍惚。   “林生,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挖出我的心脏。”   林茂说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个血腥的噩梦。   在梦里,他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挖出了自己的心脏。   他一直都以为那只是一个噩梦,但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林茂发现自己把一切都想了起来。   那不是噩梦。   那是过去。   “哪怕是长生不老的空华,也不可以失去自己的心脏,对吗?”   林茂说道。   “真正能够让人没有任何后遗症地长生不老的药,并不是空华的血,也并不是空华的肉,而是空华的心脏。而如果你不放过他们,我便毁掉我自己的心脏好啦。千机,你等了这么多年,杀了那么多人,为的不就是长生不老吗……如果我真的毁掉我的心脏,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也将就此烟消云散。”   林茂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力气竟然可以这么大,不需要低头,他也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已经刺破了胸口的皮肤,往更深的地方探去。   好痛……   但是就连这疼痛都是这么熟悉。   毕竟在更久之前,他已经做过同样的事情了。   千机老人身形凝住了。   他那对鲜红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吊在脸颊的两边,定定地看着林茂。   过了半晌,他忽然发出了一声大笑。   “你这是想要威胁我?林生……你怎么这么不乖……你竟然想要威胁我?哈哈哈哈哈,你想要威胁我……”   他的笑声越来越狂野,而林茂背后的寒毛也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不详的预感宛若毒蛇一般顺着他的背脊一路爬了上来。   “没关系的,若是你死了,我便将你一口一口吞下,从此与你相生相依再不分离,这倒也挺好嘻嘻嘻嘻嘻!而且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就算取出心脏,空华依旧不会死哦,你只不过会忘记所有前尘往事,重新化为又干净又纯洁无垢的空华之身……”   什么?忘记所有前尘往事?   重新幻化成人?   林茂恍惚间抓住了脑海中飞快掠过的一抹思绪。   但千机老人却并没有让他来得及想太多。   因为他的触手已经猛然弹向林茂。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林茂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几乎快要笑出来。   他几乎已经可以预想到接下来那一秒自己将迎来什么:属于千机老人那濡湿,恶臭而满是粘液的胸膛。   而他的掌心之中,灭魔灯冰冷的棱角几乎要刺破他的皮肤。   他那依旧沾染着胸口之血的之间已经按在了机关之上,只等着千机老人将他纳入怀中的短短一瞬。   到了那时候,一切都可以迎来终结吧……至少林茂是这么想的。   “唰——”   但是一道刺耳的破风之声,打断了这时间的凝滞。   林茂睁大了眼睛,瞳孔之中印下了一抹翠影。   “滚开点,恶心的怪物。”   “咳咳咳……”   再然后,他耳边传来了一点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古怪腔调。   伴随着那一声呵斥,还有一位老人仿佛快要把全部生命都咳出来的沙哑咳嗽声。   挡住了千机老人探过来的触手的,是三个人。   其中一人的到来,林茂其实早已了如于心,但剩下两个人,却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仗着蛇尾人身的中年人猛然回过头来,朝着林茂咧嘴一笑。   “林哥哥,你躲远些。”   这一刻,林茂觉得自己仿佛落到了某种幻梦之中。   他甚至怀疑自己又一次被千机老人的幻景所操控。   不然的话……不然的话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看见当年的南疆小师妹……还有他一直苦寻不到无名老人? 第236章   “碍事的小老鼠们, 终于舍得出来了?”   千机老人冷淡地看着以迅雷之势跃入殿中的三人, 发出了刺耳的嘲讽之声。   站在正中央, 以嫩绿色的枝条直接缠住了那恶臭粘腻触手的人自然是伽若,只不过这一刻的他与平时的模样颇为不同。茂盛而繁密的枝条与藤蔓从苍白的皮肤下方蔓延出来,在伽若的身上印下微青的印记, 娇嫩的树叶旺盛地生长着,那过于鲜浓的绿意生机勃勃到了令人莫名心慌的地步。   就连伽若那鲜红的眼瞳之中,仿佛也隐隐染上了翠色。   若是林茂还有余裕仔细观察伽若的话, 会发现那翠色是因为后者的每一根毛发都已经变成了幼嫩的植物根须。   而在伽若左边的, 自然便是人身蛇尾,状若妖魔的姚仙仙。剩下那那一人, 身形佝偻,容貌苍老憔悴仿佛下一秒便要倒地身亡, 正是无名老人。   林茂如今所有的心思,便莫名其妙地, 全部落在了三人中看似最为孱弱不堪的老人身上。   他实在是说不出这究竟是什么缘由,明明此情此景正是世间最为危急的时刻,偏偏那无名老人不过回首与林茂对视了一样, 林茂便觉得自己的胸口一紧,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仿佛全然淡去。   那双眼睛……   林茂死死地看这无名老人那双掩盖在下垂的眼睑和细密皱纹中的双眼,心中溢满了无法形容公的巨大惶恐与困惑。   那双眼睛让他感到了熟悉。   而更加让他无所适从的,是无名老人接下来对他说的那句话。   “别怕,这里有我。”   无名老人看上去几乎是费尽了全部力气才止住了咳嗽, 勉勉强强才完整地说出这句宽慰。他的声音又沙哑又低沉,仿佛已经松了弦的琴挣扎着发出的一声呜咽。   可也就是这样一句话,竟让林茂不由自主地安心了下来。   那是一种无关理智与经验的本能,一种源自于骨子里的信任……   可是,为什么他竟然会对无名老人产生这样的情愫?   林茂感到了无比的混乱。   无论情感上是多么翻涌沸腾,时间其实也不过只过去了一瞬。但这一瞬间的功夫,已经足够千机老人绷断伽若的藤蔓,再次疯狂地朝着面前新出现的三人袭来。   翻涌的虫潮如同一道腾然展开的黑纱,朝着殿中所有人劈头盖脸地扑过来,一时间腥风阵阵,落在人身上宛若刀割。   说时迟那时快,伽若眼睛微微眯起,身上的藤蔓骤然暴涨腾起,在半空中来回飞舞,倒将大部分蛊虫扫至地上。   而那姚仙仙也二话不说,径直从怀中取出一只竹笛,放置唇边。   凄厉婉转的诡异笛音从那竹笛中传出,原本异常躁动的虫潮倏然安静了片刻。   这正是南疆毒王一族特有的驯虫之音——转瞬间林茂便想起了之前在底下河道之中,自己是如何从七彩蛟的纠缠中脱困的,那时助了他一臂之力的人果然便是姚仙仙!   也就是趁着这一瞬间的功夫,那无名老人忽然身形一闪,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并无蛊虫护身的千机老人袭去。   那千机老人红瞳一闪,大笑道:“来得好——”   然后伸出前肢便朝着无名老人探过去,而数十道新生的肉肢紧随其后,眼看着就要将无名老人整个人卷进那畸形的肉身之中。   “呼——”   无名老人面色平静,不闪不避,任由那怪物探向自己。   然后,半空中蓦地闪出了一片腥臭的血雨。   林茂瞳孔微缩,死死地看着无名老人手中握着的那把长剑。   若不是听见了那破空的剑鸣,若不是千机的肉须与半截前臂已经一剑削断,林茂甚至都没有办法察觉,无名老人的手中竟然还持着一把剑。   “啊啊啊啊啊啊——”   作为冷眼旁观者尚且没能及时发觉,那千机更是没有防备。他已经许多年未曾收到这样的重伤,吃痛之下难免惨叫出声。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情绪激动之下他所操控的蛊虫倏然间变得暴虐不堪,不过片刻,虫潮再起。   姚仙仙脸色陡然变得苍白,纵然笛声未断,唇边却已经缓缓流下了一道血痕,手中的那一只竹笛,更是“咯噔”一声,绽出了一道裂纹。   转瞬间那驯虫笛音便走了腔调,只见地上乌央乌央,慢慢地腾起了一团漆黑的雾气——正是那些行动迟缓却不断发出细小鸣叫的蛊虫。   眼看情势不对,伽若身上生出了更多的藤蔓抽向那些蛊虫,但比起之前那些灵动如活物一般的藤蔓,这些新生的藤蔓行动明显迟缓了许多。而且碍于空花作为植物的本质,那蛊虫于他来说倒更像是天地。   只听得千机老人远远发出一声呼哨,便有无数无数拇指粗细的蠕虫爬上伽若的身躯,大肆噬咬起了伽若身上的树枝和嫩叶,虽然说不需要几口,那些蠕虫便会因为伽若身体内部蕴含的腐蚀性汁液而僵倒落地,但蠕虫的数量众多,便是每一只都只啃了几口,伽若也身受重伤。   一番手段下来,场中竟只剩下那无名老人凭借着一身出神入化,近乎鬼魅的高超剑法与越斗越勇的千机相斗,但一番过招下来,那无名老人口中闷咳不止,虽然一招一式依然有惊天地动鬼神之威能,但看他那佝偻的身躯与灰白的脸色,任何一个明眼人都能察觉出来他其实也坚持不了多久。   眼睁睁瞅着情势愈发糟糕,那姚仙仙口中笛声骤然一停。   “我干你娘的(*&……%¥——”   林茂听得他用南疆土话骂了一句异常恶毒的脏话。   然后便见着他将手中笛子一抛丢到了地上,转眼间又摸出了一只更短小,更古怪的骨笛出来。   而伴随着那更加古怪的骨笛笛声袅袅升起,那些铺天盖地的蛊虫倒并未像是之前那般受到压制,但它们短时间内,却也无法再对林茂这方的人造成更大的伤害。   因为,蛇潮来了。   那是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可怖场景,或粗或细,或有毒或无毒……无数长蛇从肉眼可见的所有缝隙中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高高地昂着三角头,吐着猩红的信子与蛊虫卷在了一起。这冷血鳞物身上上发出来的特有腥气,在短时间内甚至都快盖住蛊虫的恶臭。   一条蛇缠着另外一条蛇,一层蛇蠕动着铺在另外一层蛇的身上。   远远望过去,这地下皇城的宫殿之中竟然已经看不见地板门窗原本的颜色,只有不断蠕动的长蛇与奋力与其厮杀的蛊虫的身影。   “你说……你们为什么就这么不懂事呢?为什么一定要惹我生气呢?”   毫无疑问,蛇潮对蛊虫的攻击,让千机老人也受到了严重的影响,他一边挥舞着自己那被切断后又很快再生的触手与无名老人相斗,一边发出了恼怒的尖叫。   林茂在听到那一声尖啸时他本凝神帮着伽若扯下他身上的蛊虫——后者的行动异常实在明显,林茂分明觉得伽若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就连眼中的神色也渐渐变得呆板无光。   而千机老人这般阴阳怪气的语调一出来,林茂心中忽然咯噔一声,直觉不好。   “快闪开——”   他眼神一凝,冲着无名老人大喊了一声。   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原本正与千机贴身相斗的无名老人应声而退,但是,还是迟了……   “呼啦!”   异常响亮而可怖的震鸣之声在千机的背后响起。   “我靠这什么鬼玩意!”   姚仙仙脸色铁青,发出一声喃喃自语。   他的舌尖因为吹笛已经绽裂,每开口说一句话,便会涌出一口鲜血。   再看他的蛇尾上,竟也挂了无数蛊虫在上面不断撕咬。而他因为要双手持笛,连将那些蛊虫从身上拨弄下来的功夫都没有,这时候的他的蛇尾上,已经有一些部位露出了森森白骨。   林茂不敢置信地看向千机,哪怕早就知道千机已经在多年与蛊虫共生的情况下变得似人非人似虫非虫,但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遇到这样一种恶心扭曲的生物。   泛着冰冷金属气息的暗绿色虫鞘撑开了千机老人破破烂烂宛若破棉絮一般的皮肤,慢慢覆盖了他的全身,而在他的背后,乌黑的鳞翅在飞速地拍打,形成了一道暗色的灰影。   “叽叽叽叽——”   他大概是在大笑吧,但听起来,那声音已经全然是虫的鸣叫了。   紧接着,他在略一点地,竟然就那般拖着累赘的身体飞起一丈多高,一根细长的骨刺从胳膊的断面之中直伸而出,直直刺向无名老人。   而此时的无名老人尚在半空之中,全无借力之处,直接便被那骨刺穿胸刺过。   “噗——”   哪怕是隔了那么远,但林茂分明听到了那无名老人身体被骨刺刺穿时的闷响。   明明受伤的人不是他,可是他在这一刻却心如刀绞,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不!你别碰他!”   在大脑运转之前,林茂已经下意识地大喊出口。   这就是绝望的感觉吗?   林茂感觉自己的世界一片漆黑。   充斥在他视野里的,只有身边摇摇欲坠的同伴,还有妖魔可怖的千机。   “不可以……”   林茂并不知道,自己在大喊的时候,嗓音是多么的凄厉。   也就是这个时候,无名老人反手一剑削断骨刺,整个人带着胸口骇人一根骨刺刺尖,落在了地上。   听到林茂的大喊,他倏然扭头望向林茂,明明面色灰白若死,但眼神却比之前还要更亮上几分。   “唔,奇怪……”   千机骨刺被削,倒像是已在意料之中并无动容,反倒是闻见无名老人身上涌出的浓烈血腥之气,让他身形微微一顿。   沉吟不过一瞬,那千机老人一张虫脸上竟然也露出了一分骇然两分惊喜。   “嘻嘻嘻嘻竟然是如此,竟然是如此啊啊啊啊原来你也是……”   “呲——”   一声兵器破空之声从千机老人身后传来,直接打断了他那颠三倒四的尖啸。   那是一把长剑,准而又准地钉在了千机老人的后背正中心。   而显而易见这一剑给千机老人造成的伤害颇大,不然他也不会在猝不及防之间,自口中喷出了一口黑红粘液。   “小青!”   林茂顺着那兵器飞来的方向望去,惊喜出声。   那掷出这凌厉一剑的人,自然只能是常小青。   虽然从他如今的模样看来,他实在不像是能够掷出这样凶狠凌厉一剑的人。   事实上,他看上去甚至都不应该从地上爬起来。   他全身上下,几乎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鲜红的面庞之中,只有一双眼眸依旧那么黑白分明。   他垂着肩膀,摇摇欲坠地站在了千机老人的背后,然后,隔着千机和无名老人,他痴恋地看了一眼林茂。   “师父……你……别怕……”   “小青?”   “我会守着师傅你的……”   常小青断断续续地说着。   林茂听着常小青的低语,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常小青往昔经常对他说的。   【“我会守着师父你的。”】   【“我会照顾好师父的,师父你就别担心过了。”】   【“我不会离开师父,师父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   林茂几乎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因为他这个时候已经意识到,常小青此时甚至连甚至都不清醒。   他只是……他只是听见了之前林茂为了无名老人而发出的那一声凄厉的呼喊。   大概是因为感觉到了林茂的绝望和无助吧?所以明明已经重伤殆死,但常小青还是在冥冥之中拼着最后一丝稀薄的生气站了起来。   然后,在一片混沌中,痴心不改地告诉林茂,他会一直守着林茂,他会……   “……我会保护好……师父……”   林茂心神巨震,并未察觉到这一刻,躺在地上的无名老人望向常小青时候,那复杂难辨的眼神。   “嘻嘻嘻嘻好笑,噗……好好笑!”   反倒是千机鲜红冰冷的眼睛在无名老人与常小青之间来回一瞥,随即狂笑出声。   “这真是最好笑的事情了。”   无名老人明明也是身受重伤,此时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到疼痛一般,撑着手中长剑,一个挺身,从地上一跃而起,再持剑对准了千机。   “上!”   他斜眼冷冷看了一眼几乎已经不成人形的常小青,嘴唇微微一动,随即不管不顾,竟然就这么再次朝着千机扑过去。   而他身形一动,那常小青竟然一同动了。   这两人举手投足,一举一动之间,竟然别有默契,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四手齐齐探出,片刻中竟然压得那身后有翅的千机无暇反击。   但那常小青一身血污就不说了,无名老人很是胸口一根明晃晃的骨刺,一举一动间黑血浸透了半个身体。   林茂在旁一看,心中愈发焦急,心知即便是这样下去也赢不了千机。   至于姚仙仙,光是要控笛压制蛊虫便已经无暇分身,更没办法助力。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林茂抓着手中灭魔灯,心中暗暗叹了一声,轻声在心底对自己说道:恐怕这样一番徒劳相斗,到头来还是只能依靠此物才对。   想到这里,林茂摇摇晃晃便迈开步伐朝着某处走去。   而就在此时,伽若却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去……”   从伽若口中发出的声音,也变得格外干瘪和生硬。   他正在无可避免地变得越来越像是空花。   偏偏正是因为这样,他与林茂之间的心神相连变得愈发紧密。那些其他人都无从得知的打算,反倒是这个已经快要变成非人的和尚有所察觉。   “没办法的,伽若。”   林茂不是没有察觉到从伽若那边源源不断涌过来的情感,他的嘴唇微微颤抖,随后微弱地出声。   “不这样做的话,我们都会死的……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的。”   伽若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一滴眼泪,缓缓地渗出他的眼眶,然后沿着布满交错青痕的脸颊滑落。   “不要。”   他说。   “是因为,我太弱小了,没办法,保护你,吗?”   伽若绝望地问道。   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时刻,林茂发现自己竟然微笑了起来。   “不是的,”林茂轻声笑着说道,“我只是想要保护你们而已。”   说完,他猛地甩开了伽若的手,朝着自己之前已经看好的道路狂奔而去——   他并没有跑向那缠斗不休的三人,而是跑向了狭窄的殿门之外,那条灯火通明的走廊。   “林生——”   “师父?!”   “林哥哥?”   在他身后,千机老人震惊的尖啸,常小青嘶哑的呼唤还有姚仙仙骇然的低吼同时响起。   紧接着,林茂便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昆虫震翅之声。   他一边狂奔一边借机飞快地往后一瞥。   果然,原本还在与常小青和无名老人纠缠的千机在看到林茂跑了之后,毫不犹豫便抛开了那两人朝着他追来。   与身受重伤的那两人不同的是,一直以来都表现得游刃有余,背后更有非人虫翅的千机追起林茂来,更是轻巧容易。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林茂便已经能闻到千机老人身上的恶臭,而他那修长的触手,更是几乎快要勾到林茂的衣角。   而这时候的常小青与无名老人,却只能面色苍白,勉勉强强缀在千机的后头,与千机与林茂的距离肉眼可见地拉远了。   这情形形容起来十分复杂,但从林茂跑出殿门,到千机几乎追上他,常小青与无名老人紧接着跟来的这一番变故,其实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而已。   但也就是这所谓的片刻功夫,场中情势已是异常险恶。   常小青与无名老人既然已经与林茂和千机拉开距离,就说明一旦千机真的抓到林茂,林茂将再也等不来那两人营救自己。   可偏偏……   这真是林茂想要的。   灭魔灯威力巨大,若是在那三人缠斗时闯进去开启它,恐怕会将常小青和无名老人都卷进那毁灭一切的白焰之中。   但若是能将千机从那两人身边引开,便正好给了林茂可乘之机。   “嘻嘻嘻,林生宝贝儿,抓到你了!”   刺鼻的恶臭,沙哑怪异的尖叫,还有缠上他腰肢与肩膀的,黏答答却异常强壮有力的触手。   林茂前奔的姿势陡然一滞,整个人已经径直被千机老人死死抓住,然后拖向他那狰狞的怀抱。   林茂嘴角掠过一抹淡笑。   他腾然转身,不闪不避地顺着那触手的劲道,更加快速地朝着千机的怀中撞去。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他一翻手,亮出了一直被他死死缠在袖间的灭魔灯。   他的手指贴在了那冰冷的机关之上,然后用力地按了下去。   那器形优美精致,甚至称得上是纤细灵巧的灯盏之中,瞬间亮起了凛冽的白光——   而这白光仿佛又什么魔力,它将时间一点一点地拉长,一点一点的变慢了。   林茂看见了千机老人在那一瞬间茫然的表情。   很显然,被困百年的他并不知道林茂手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但在场的这些人中,却有人知道。   “不不不不——猫儿——不要——”   林茂听见了一声因为过于悲怆而变调的声音。   那是无名老人发出来的悲呼。   老人苍老而绝望的脸在白光中变得模糊,融化,只有那五官变得格外清晰。   那是多么熟悉的口唇,是多么熟悉的眼睛。   还有,多么熟悉的声调。   猫儿。   哪怕这个时候,那一声悲呼已经彻底变形,可林茂依旧敏锐地辨认出,这是那个人的腔调。   这是……   常师兄。   在那一刻,林茂终于发现,自己其实早就应该认出他来的。   灯盏中,那莹莹的白光,倏然绽放了。   在那一刹那,林茂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了千机老人的惨叫。   那是真真正正,因为受到了剧烈伤害后才有的惨叫。   是生命即将消亡时候,面对死亡无法控制发出来的惨叫。   他也可以感受到自己持灯的那只手上传来的灼热感,那只手在这一刻应该已经化为了粉末吧。   林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余裕想这个。   他本以为自己会迎来剧烈的疼痛,但等待了一瞬之后,本应到来的白焰却并没有如约到来。   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干瘪的胸膛护住了林茂。   他挡在了那白焰与林茂之间,用自己的身体完完整整地挡住了所有的伤害。   一直到很久以后,在场的人依然没有办法说清楚,在那短短一个瞬间,无名老人……或者说,常青是如何做到那件事情的。   在林茂按下灭魔灯机关的那一瞬间,他与林茂之间明明还有一小段距离。   但是,他偏偏就那样做到了。   在那可以燃烧一切,吞噬一切的白焰将林茂裹入那刺眼白光之前,他闪到了林茂与灭魔灯之间,用自己的身体竟可能地挡住了所有的白焰。   那刺目的光芒几乎是瞬间就将常青吞没了。   当光芒黯淡下去之后,常青几乎已经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皮覆在了林茂的身上。   林茂怔怔地睁开了眼睛。   哪怕有常青护住了他,他依然受伤很重。   被灭魔灯光灼到的部位已经全部焦黑,这让他几乎失去了半边身子。   但是在这一刻,他却奇异的没有察觉到任何疼痛。   这大概是因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面前那几乎已经很难用“人”来形容的无名老人身上吧。   那个人的身体绝大部分,都已经化为了焦黑。   之剩下小半个胸口连着仿佛已经快要融化的头颅,落在林茂的膝上。   而令人惊奇的一点是,在这样的伤势之下,那个人竟然还残留着一口微弱的气息——虽然任何人都看得出,这一口微弱的气息随时都会消散。   无名老人睁着仅剩的一只眼睛,直直地与林茂对视着。   “你,这个,笨蛋。”   已经无法辨认的,支离破碎的音节,从他裂开的嘴唇中掉落出来。   “师……师兄……”   真奇怪。   明明是从他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但为什么听起来却这么遥远呢?   林茂这样想道。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膝盖上的那具残骸,视野很奇怪地变得异常模糊。   “我错了……师兄……我错了,你别生气……”   从他口中发出的哭泣也变得那么的奇怪,林茂觉得可能都没有人能听懂他说的话吧。   但他怀中的那个人,却没有任何障碍的听懂了。   “不要,再做这种,让人担心的事情了。”   他说。   姚仙仙冲了过来,他震惊地看着林茂怀中的常青,然后下一秒,他便看向了踉跄着跟过来,站在林茂身后的常小青。   “你——”   姚仙仙相信常青一定也看到了常小青,这具他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一切具备只欠东风的躯体。   虽然常小青这个时候也是受伤严重,但很显然,常小青活下去的几率远比常青要大得多。   但正当姚仙仙准备开口的时候,他却听见了常青接下来的那句话。   “还有,我才不是,你的师兄。”   常青用那只仅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林茂,他贪婪地勾勒着林茂的脸,哪怕对方现在半边的头发都已经烧没了,脸颊和肩膀上都是火烧的痕迹,满脸都是黑灰,脸上还满是交错的泪痕。   林茂现在看上去已经没有一点绝世美人的影子,可常青却觉得,他的小师弟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   他当然也知道常小青的存在。   但是他并不打算这么做。   时间来不及了。   常青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若不是因为肉蛹身本身体质特殊,恐怕连这堪称奢侈的最后一小段时间,他也不可能拥有。   而且,他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   “你,认错人了,小傻瓜。”   常青缓慢地说道。   他看着林茂的脸,无比清楚地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够赢过自己。   常青咧了咧嘴角,但因为伤势过于严重,几乎没有人能看出来,那是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   然后,他的眼睛暗淡了下去。   他死在了林茂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唔……   其实常青真的是个挺可怕的人。 第237章   “师……师兄?”   林茂神色怔怔, 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的眼睫上噙着一滴泪, 目光蒙蒙地看着怀里常青的尸体。   他缓慢地伸出手,颤抖地抚上怀中那具尸骸干枯皲裂的面颊。   然而在他指尖碰触那人之前,那已经被灭魔灯烧透的尸体却宛若松散的焦炭, 倏然自他怀中簌簌散落,化为一地轻飘飘的残渣。   只有常青的头颅尚能保持一个基本的形状,落在地上时, 下颚骨在撞击中松脱, 松弛地咧开来。   林茂的所有动作顿时僵在原地,恍惚间, 他仿佛又看见了很多年前的常师兄,大喇喇将头枕在林茂的膝盖上, 仰头冲着他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   【“你师兄我这辈子也就栽在你身上了,哪怕有一天我死了都会守在你身边的, 你就别想着从我手心里逃开了……”】   “师兄……你又骗人……”   林茂呆呆地看着常青的尸体,轻声地说道。   那一滴泪,终于自他的眼角缓缓滑落, 巧而又巧地, 滴在了常青的头骨之上,很快就渗进那枯槁的炭色之中,不见踪影。   “哈……哈哈哈哈……”   一声宛若野兽长啸的狂笑自林茂身侧传来。   林茂慢慢转过头,才发现那里也伏趴着一团看不出形状,黑红相交的烂肉。   一身上下所有血肉毛发尽数烧焦如炭, 薄薄的头皮已化为黑屑飘落,露出下方苍白的骨骇,一对漆黑的孔穴中残留着鲜红的眼珠,依然死死地盯着林茂这处。   这是千机……他竟然还没有死。   当然,受到灭魔灯的白焰灼烧之后,他受伤严重,已经再无任何作恶之力。但在他那凄惨万分的残骸之中,竟然依旧还有着一丝延绵不绝的生气。几百年前他在贪婪中与虚妄中吞下了心爱之人的血肉,竟然在这么多年之后,依旧固执地挽留着他那孱弱而可笑的性命。   “你喜欢他啊……嘻嘻嘻……你那么喜欢他,为他哭成这样……可他到死都没有放过你呢……”   千机老人狂笑着说道。   明明他所有的计划都已经破灭,不要说长生不老,就连下一刻他会不会就这般凄凉逝去都不确定,他看上去却依然显得那般疯癫狂妄。   “你看……其实还是只有我最好……林生啊,我的宝贝儿林生……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这世界上只有我啊,只有我会不顾一切,想办法跟你永生永世地在一起啊……其他人都太胆小啦,他们宁愿让你一辈子记得他,都不敢拼尽一切跟你在一起啊……林生啊……为什么你就不懂啊……”   那一滩烂肉缓缓移动了,尽管每移动一下,从皲裂烧焦的皮肤表面便会渗出恶臭浓稠的黑色粘液。千机老人的身体正在变得分崩离析。   但即便是这样,他依然在努力地往林茂的方向蠕动。   白骨敲击在地面上,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林茂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千机的动作。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是前所有未有的漆黑空洞,仿佛已经彻底地坠入了幻梦之中而无暇对现实做出任何回应。   在一旁的姚仙仙眼看着千机老人越靠越近,眼神一凛,蓦然便捞起身边一支鲛油灯朝着千机丢了过去。   虽然受伤颇重,但姚仙仙的手还是一如既往的又稳又准,那鲛油瞬间便落了千机老人一身,灿烂的火光顺着油脂霍然腾起,跳跃着膨胀开来。   “啊啊啊啊——”   千机老人尖叫着,被火焰裹了进去。   可是令人震惊的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没有死,在那腾起的焰火之中,他那对鲜红的眼眸仿佛依然凝在林茂的身上,不曾移开半分。   秽暗的浓烟与明亮刺目的光线同时在通道之中涌动,千机老人的身躯在烈火的燃烧中一片片四下里散落,化作点点漆黑的灰烬,但即便是到了这样,他却始终不管不顾地想要朝着林茂扑来。   姚仙仙冰冷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诧异和凝重。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都能这种程度,千机竟然还能不死?!   即便是有空华血肉的作用,也不至于这般神奇,透过那灼热的光芒,千机老人分明已经被烧到只剩下骨架——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再有任何生机才对。   “林生啊啊啊啊啊我爱你啊啊啊啊啊——”   或许是因为那污秽凄厉的惨叫终于触到了林茂的某根心弦,林茂终于对他有了回应。   他直直地看着被灼热的火焰烧融了轮廓的千机,缓缓地开口:“可是,你的林生,不是早就死了吗?”   林茂漆黑的眼瞳倒映着千机身上的火光,这一瞬间看上去,眼瞳竟然在倏然间变成一片鲜红。   “……你自己说过的啊,你把你的林生吃掉了啊。”   林茂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他的话语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自己的这一句话,不过是一句平常的家常。   可也就是这么一句话,却让那妖魔般被烈火焚身始终不死的千机老人倏然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林生……死了……”   隐约间,仿佛可以听见火光中传来了一声异常茫然的低语。   “呼啦……”   下一刻,千机老人的身体轰然倒塌。   焰火骤然间四处流散,一道热浪倏然铺开,伴随着无数细小砂砾纷纷落地的轻响。   在烟气散开之后,只见千机老人先前所在的位置,竟连骸骨都不曾剩下。   而就在那热潮朝着林茂扑来的一瞬间,一个身影挡在了林茂的面前。   林茂身形一震,几乎以为是常青再一次出现。   可很快,他就意识到那不是常师兄……而是常小青。   “师,师父。”   那人挣扎着挪到了林茂身边,嗫嚅着发出一声轻叹。   常小青体无完肤的身体靠了过来,身上的血腥味似乎能一点一点浸透到林茂的心里去。   “我还在这里……你……你别哭……”   常小青断断续续地说道,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   可是林茂却并没有回应他。   他的神魂,早在意识到常青的离开后,在他残破的身体里片片碎裂,化为齑粉。   这世界于他而言,不过一片饱含着心碎的空白之地。   据说千机后来被烧毁的灰烬被倾入了地下皇城的寒潭之中,入水即沉,不见踪迹。   在持正府的控制下,京城变动过后流民回迁,渐渐恢复过来。   章琼之后登基为帝,改国号为琼。他行为处事虽然稚嫩,但已能隐隐看出明君之风。   持正府依旧是隐在朝堂和江湖阴影之下的庞然大物,控制着黑白两道的隐形的秩序——距离它成为那个不受控制的怪物,还有很多很多年的时间……   于世人而言,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故,已被画上了安然的尾声。   然而对林茂而言,时光却冰冷如水,依旧涛涛向前,让人不知身归何处。 第238章 大结局1   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了下来。   有那错认了时节的树花, 在干枯的枝头, 冒冒失失地绽出了鲜红的花蕾。   几日之后, 林茂终于从重伤后的昏迷中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之后看到的第一眼,便是支开的窗格后面, 那一株辨别不出品种的树花。   不知不觉,竟已冬去春来了啊……   这是他脑海中浮现出的一个念头。   林茂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举动让他的右臂传来了一阵剧痛。   “唔……”   林茂不由闷哼出声, 他低下头朝着自己的手臂望过去, 只见胳膊上厚厚地缠着绷带,一股金创药的清苦之气扑鼻而来。   林茂面无表情地将绷带的一角慢慢撕开, 露出了绷带之下黑红相交,惨不忍睹的皮肉。   这伤势对于常人而言不可谓不可怕, 但林茂心中却很确定,恐怕过不了多久, 现在这看似可怖的伤疤便会很快褪去。   他会很快地恢复过来,如同过去的很多次一样,重新变回那个有着倾国之色的绝色少年。   这并不是说, 灭魔灯给他造成的伤势不够严重。要知道, 那可是可以让千机老人瞬间失去所有战力的机关,倘若他不是空华之身,这时候恐怕早已重归轮回。   虽然按照林茂所想,若是这能就此逝去,才是……   才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嘎吱——”   有人推开了房间门。   “林谷主……你醒了?”   开口之人, 正是百花令主红牡丹。只见她依旧还是那一身红衣,可整个人却显得格外憔悴疲惫,与先前艳丽桀骜的样子截然不同。   看见林茂坐在床上,她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傻傻地开口问了一句。   “……”   林茂抬眼望向她,有心想要招呼一声,但不知道为何,那种浓浓的倦怠感充斥着他的每一根经络,竟叫他连这样一声简单的招呼都说不出口。   他这般懈怠沉默,那红牡丹看上去却显得毫不在意。她几乎是欣喜若狂地朝着林茂奔来,俯下身便想要探上林茂脉搏,但到了床边,忽而又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又止住了那般鲁莽的动作。   “林谷主,你终于醒了!”   同样的话说了两遍,本应该显得有些蠢笨。可此时的红牡丹,却绝不会给人这般感觉。她睁着一双凤眼,凝望着林茂的模样,倒好像是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本来,本来还以为……赶不上了……”   红牡丹嘴唇微微颤抖,好半天才低声道了一句。明明上一刻她还显得欣喜若狂,这时候她脸上偏偏又透出一抹浓重的哀戚。   林茂心中微有所觉,混沌的瞳孔中渐渐凝出一抹疑惑,然后他缓慢地抬起头,对上了红牡丹的视线。   “龚府主,他,他一直在等你。”红牡丹哀戚地低语道,双手不自觉地抓住了床边的被褥,然后强撑着冷静,冲着林茂解释道,“林谷主,还请你去看一看他,也好了了府主他最后一丝心愿。”   龚宁紫竟然还活着?   林茂听到这个消息,总算动容。   原来那一日龚宁紫被请千机老人从身体中活生生剥离出来,已是重伤殆死。但也不知道该说他运气好还是不好,因他内功异常深厚,在执掌持正府期间,又服用了许多效用罕见的灵药,竟这样拖住了他那游丝一般的命,一直撑到了持正府的人赶到,将他救了回去。   而到了持正府后,所有人见到龚宁紫那般可怖的伤势,都觉得他恐怕立时就要过世。   但没想到的是,那龚宁紫血流不止地躺在床榻之上,却在半夜里忽而睁眼,死死盯着床边人,镇定自若地问道那林茂是否脱险,等听到林茂已经随他一起被带回了持正府,只不过因为重伤而昏迷之后,龚宁紫嘴角忽然绽开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只不过那笑容稍纵即逝,龚宁紫很快就恢复了面无表情。   令人啧啧称奇的事情便是这般发生的,围在龚宁紫床边的人,都亲眼看着他扭头望向了某处,然后轻声道了一句:“你们先在这等着,那我等他醒来,见他一面之后再走。”   龚宁紫说的轻描淡写,语气却一如既往的毋庸置疑,那不是恳求,而是某种吩咐。   可是他眼神凝注的方向,却是空无一人的——   在那一刻,房中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龚宁紫,究竟是在对谁说这句话?   难道是那……   只害怕自己的胡思乱想惊扰了大不敬的那存在,房中众人都不敢多想。   也不知道是否就是因为龚宁紫的这一份念想,加之持正府中又有数名名医怪宿为了他殚精竭虑,最后以药汤为浴,竟然又将龚宁紫的命拖长了几日。   只不过这两日,眼看着龚宁紫的气息一刻比一刻微弱,脸色也愈发灰败。   大家便也都心中有数:恐怕龚宁紫意志再强悍,也终究拖不过天命。而红牡丹之所以会前来查看林茂,不过是打算不管不顾,就这般将他带到龚宁紫身边,也好叫龚宁紫看一眼自己到了最后也在心心念念挂念的那人。   没想到的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刻,林茂竟然鬼使神差地清醒了过来,样子看上去,也并无大碍。   龚宁紫总算能在死前了却一桩心愿,见一见自己最心爱的那人……这实在是天大的好事,可这“好事”又怎么可能不让红牡丹泪流满面,伤心不已   林茂听得红牡丹一番解释,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稍有动容,看上去总算有了一丝稀薄的人气。   “我去见他。”   林茂很慢很慢地说道。   若是是往日那般机敏的红牡丹,大概这时便已能察觉林茂神色有所异样。但是龚宁紫大限将至,她那般心神不宁,哪里又能察觉到林茂身上那一丝细微的不对劲。   又因为林茂身体异常虚弱不能动弹,她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将林茂打横抱起便想要往门外冲去。   只不过刚把林茂抱在怀里,红牡丹便不由一愣。   好轻——   她抱起林茂,不像是抱着一个活人,倒更像是抱着一捧轻飘飘的枯柴。   这样大的一个人,竟然是这般轻的吗?   一抹疑惑掠过红牡丹的心头,但到底不曾被她在意。   林茂也像是完全没有在意自己这般被一个女子抱在怀中有所不妥。   自始至终,他都显得有些愣怔,仿佛神魂依旧残留了一半困在幻梦之中不曾醒来。   “我的徒儿小青他……”   半路上,林茂忽然低声开口问道。   红牡丹不假思索回道:“常大侠他受伤很重,暂时还没醒来。”   话音落下,红牡丹忽显得有些僵硬,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常小青内力深厚,伤势虽然重却无性命之忧,还请林谷主……”   “我知道。”   林茂轻声打断了红牡丹,又问道:“当时在场的其他人,都还好吗?”   “其他人?”   结果红牡丹却不由反问道。   林茂愣了愣,随即摇头道:“没什么……”   红牡丹的反应证明,当初持正府赶到之后,恐怕姚仙仙与伽若都已经先行离开了吧。   这样倒也很好。   林茂在心中这般想道,他安安静静地缩在红牡丹怀中,看上去更像是一尊精巧的偶人而非一个活人。   红牡丹运气轻功,在持正府的院落中熟门熟路的几起几落,不过几个转身,便已经带着林茂到了龚宁紫的那一处书房。   这几日以来,龚宁紫便是一直在此延命度日。   那书房院落门口并无守卫,但却有几个明晃晃的人影在门外徘徊不定,不敢入内。   林茂自然是不曾理会那些人,红牡丹却不由多看了两眼。   只见那几人之中又分为两拨人马。   其中一拨人的为首之人,竟然是那白若林,只不过几日之间,白若林整个人便已经瘦得脱了形,神情更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桀骜傲慢。就连跟在他身后的那几个随从,也显得病怏怏的,一幅惊恐未定的模样。很显然,哪怕是龚宁紫这般重伤殆死,从地下皇宫中出来之后,依然顺手料理了一番白若林,才叫他这般恐惧。   至于另一拨人,神情气色又不一样。   那些人的为首乃是永彤公主,她也是格外憔悴疲惫,难掩神色中的哀戚。只是大概是因为龚宁紫已经明令她不许入内探望,她便如同无头苍蝇般带着一干人马在辕门外团团乱转,恰好与那白若林对上。   双方顿时一团乱战,鸡飞狗跳之余,隐隐透出一抹大厦将倾的凄凉。   而红牡丹也不过匆匆一瞥那两拨人,并不想与其纠缠——虽然她的身形一露,瞬间便引来了两方关注,只不过无论是白若林还是永彤公主,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注意力便全部都被她怀中的林茂吸引了过去。   “红姑娘,那个人——”   永彤公主震惊地看着林茂露在外面的一小截侧脸,明明有心纠缠,可一声“红姑娘”出口,下半句却像是卡在了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来。   那个人是谁?   为什么你可以带他进了龚郎的院子?   ……   明明有那么多问题,可在看到林茂的那一瞬间,所有的问题都忽然间有了答案。   而永彤公主尚且能发声,在一旁的白若林,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林茂没有看到他。   事实上,林茂压根没有往白若林或者永彤公主这方向看上哪怕一眼,可在发现红牡丹怀中那人是林茂之后,白若林却依然觉得有一道冰冷尖锐的刺,好不留情地戳着他的心脏。   他几乎想要就这样直接消融于日光之下,只求不与林茂共处一世。   红牡丹冷冷地看了一眼他,眼底难掩极致的厌恶。   她既没有理会白若林,也没有理会永彤,径直越过了那两人走入院中。   布满致命机关的大门在她身后飞快地合上,随风飘来的,是永彤公主一道尖锐的嘲讽——   “哈哈哈,白若林……你竟然也有脸叫这个名字……”   红牡丹垂下了眼眸,白若林如今这般狼狈,她本应该大感快活才对。谁又知道,在龚宁紫那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这些事情竟然也都如同风中微尘,叫她没有半点动容呢?   想到这里,红牡丹不由低头看了看怀中林茂。   她只是因为挚友殆死便已经是这般心情,怀中这人如今,心中又是什么想法?   一边这般想着,红牡丹一般抱着林茂,急急跃入了龚宁紫那间溢满药气,昏暗潮湿的书房。   在书房的一角,立着一只玉盆,看着就如同寻常人家里小儿洗澡用的澡盆同样大小,但龚宁紫整个人,如今却完完整整地浸泡在那玉盆盛放的药液之中,只露出了一颗头,斜斜地靠在玉盆的盆边。   那玉盆玉质青白,可龚宁紫的脸颊贴着盆壁,颜色却显得比玉盆还要更青灰一些。   “龚宁紫!”   红牡丹一见龚宁紫这般模样,不由失声叫道。   而龚宁紫听到她的声音之后,眼皮微微翕动,总算慢慢睁开了眼睛——林茂离红牡丹这般近,自然也察觉到红牡丹是看到龚宁紫睁开眼,狂乱的心跳才平息下来。   想来之前看到龚宁紫的那一瞬间,即便是亲近如红牡丹都以为龚宁紫已经没有撑到林茂的到来。   “宁紫……”   林茂看着这样的龚宁紫,不由低声唤了一句。   也就是这么低声一句,叫龚宁紫倏然睁大了眼睛,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瞬间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死死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林茂,目光一片专注清明。   “猫儿。”   他唤道,明明声音沙哑干涩,几乎已经辨别音节,可这时候书房里所有人的人都能听出来,这一声低唤中蕴含着怎样的欢喜与满足。   “你来了。”   “我来了。”   林茂应道。   他示意红牡丹将他放了玉盆旁边的软椅上。   不需要再多的吩咐,书房明处暗处的暗卫与大夫,都在红牡丹的示意下同时退出了书房。   短短片刻的功夫,这房中便只剩下了林茂与龚宁紫。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那龚宁紫看上去一派欢欣,精神与气色也与之前奄奄一息的模样大不相同,一定要说的话,到还有几分神采奕奕的意味。   只是林茂看着这样的龚宁紫,心下却一片清明。   这边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了吧。   “又跟你见面了,真好。”   偏偏就是这样宝贵的最后一刻相见的时光,那龚宁紫却显得格外傻气与笨拙。   他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林茂,露着傻笑。   “你没事,我就开心了。”   他道。   林茂看着他,非常缓慢的,木然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这种时候,还在说什么傻话……我可是空华,自然会没事。”林茂看向龚宁紫的眼神显得是那么的柔软,“而你看到我,自然也会开心。”   “这也没办法,我见到你,就会变得有点傻。”   龚宁紫咧开嘴笑着说道。   这一刻的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曾经权倾朝野,之后又饱受创伤如今殆死的一代谋臣,反倒更像是一个初见自己心上人的乡间小伙。   林茂看着他,恍惚间,眼前竟浮现出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个满脸污泥,眼睛却很明亮的小乞丐。   他们的笑容缓慢地重叠在了一起。   时隔多日,林茂终于发觉自己的心脏竟然还在自己身体里跳动……   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还是会心痛。   “是我的错,我不该生那么久的气。”林茂伸出手去,抚上了龚宁紫的冰凉的脸,“其实一切早就过去了,对不对,阿紫。”   龚宁紫在听到最后那一声称呼之后,整个人仿佛都颤抖了一下。   他显然是真的很开心,每一根头发,每一片残存的肌肤,都在无声地宣泄着他这一刻的开心。   可是偏偏却有眼泪,顺着他的眼角缓缓落下。   “猫儿,你终于……又这样叫我了……”   龚宁紫的眼神不受控制的变得涣散,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你以后……不要那么……容易生气了,好不好……”   龚宁紫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痛苦的挣扎。   “我等你消气,等了……好久……真的太久了……现在,你终于原谅我了……真好……”   虽然一直显得很开心,很满足,但在最后一刻,龚宁紫的脸上,终于还是浮现出了浓重的痛苦和不甘心。   他真心的,想要再活得久一点。   只可惜……   龚宁紫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林茂。   可是却再也没有了一丝生息。   林茂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所碰触到的肌肤,正在一点点地变得干枯和冰冷。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龚宁紫,嘴唇微微颤抖。   “没事的。”   林茂轻轻地对龚宁紫说道。   “你还有很长的时间。”   他伸手,盖上了龚宁紫的眼睛,然后慢慢地探向自己的胸口。   “滋——”   皮肉绽裂,发出了濡湿的撕裂声。   指尖陷入自己胸膛的触感,非常奇妙。   林茂以为这会很痛,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刻的他,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得痛。   这大概是因为,自常师兄死去以后,他身上真正还活着的部位,也只剩下很小很小的一点吧。   林茂低下头,慢慢将手探入自己的胸口深处。   怦怦——   怦怦——   怦怦——   ……   有一团鲜红的,滚烫的东西正在他的身体里跳动着。   空华之血如泉水般喷涌而出,整个书房里瞬间弥漫着浓稠到仿佛化不开的鲜明血气。   而只差一瞬便已要彻底失去生机的龚宁紫,在这血气之中,胸口异常缓慢而微弱地微微起伏了一下。   “我啊……只是希望,你可以好好的活着……”   林茂艰难地喘息着。   那团跳动的东西……   仿佛过了很久,但或许也只过了一颗。   在一片鲜红的世界中,林茂将手慢慢地探出了自己的胸膛。   鲜血如注,血流从他莹白的指缝间淅淅沥沥不断低落。   但依然有什么东西,像是小小的动物一般,在他的掌心有规律的跳动着。   呼……   一瞬间,林茂发现自己的世界仿佛变得,不一样了。   视野仿佛已经彻底被血液所浸泡,本以为已经快要好的伤口开始迸发出几乎让人神经都要根根断裂的剧痛,林茂可以鲜明地感觉到源源不断的生机正在从他身体里流沙一般四溢而出。   已经被绷带绑好的伤口开始向外溢出液体和血——只是与之前那种新鲜而甜腻的血液全然不同,这一次从林茂身体里渗透出去的,只有恶臭和污秽的黑血。   林茂咬着牙,在自己身体尚有余力的最后一瞬,掰开了龚宁紫的嘴,将掌心中的心脏填入了他的口中。   几乎是在碰触到龚宁紫舌尖的瞬间,那一团不断跳动的鲜红心脏,便像是已经彻底烂熟的浆果一般瞬间融化,化为了一口微红的浆液,渗入了龚宁紫的喉咙。   龚宁紫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充盈红润起来,原本已经几乎微弱到没有的呼吸,也一点一点的回归。   只是这一切,林茂都已经无暇顾及。   他太痛了……   也太冷了……   如果不是取出了心脏,他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伤口会是这么的痛。   但偏偏,他却依然还有最后一丝生息。   这是空华残留的一点生气。   林茂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天光正好,一片雨过天晴后的青翠。   恍惚间,仿佛有红牡丹惊恐的叫嚷在他耳边响起,也有很多人企图上来扶住他。   但林茂却都没有理会。   一种奇妙的直觉指引着他拖着残破的身躯,在持正府错综复杂的院落中走着。   终于,他在一处空置寥落的小院里停了下来。   这里非常突兀地生长着一颗树,一颗跟周围格格不入的树。   那树干泛着金属一般的光泽,尚未长出枝叶,看上去仿佛已经枯萎了,但唯独在其中一枝枯枝的枝头,缀着一颗娇弱的花蕾。   “原来……我看见的是你啊……”   林茂怔怔看着那棵树,嘴唇微微翕合,低声道。   等走到近了,便能看见那棵树的树干的端倪。   那树干上交错的纹路,隐隐约约,竟有点像是一个神情肃穆的和尚。   而这棵树所在的位置,恰好,对着林茂先前所在房间。   林茂在走到那棵树下,慢慢的,慢慢地坐了下来。 第239章 大结局2   林茂没有等多久。   一道熟悉的身影, 踉踉跄跄破开院门, 直奔他而来。   看到林茂的瞬间, 即便隔着厚厚的药膏与绷带,也能窥见常小青身上倏然迸发出来的惊恐慌张。   看得出来红牡丹先前并未欺骗林茂,从破门而来的力道与纵身的功法来看, 常小青确实已经并无大碍。   但偏偏就是这样的他,在从院门跑到林茂身边的这短短一段路,竟然平地里摔了好几跤。   “师……师……”   那样高大健壮的一个人。   那样一个武功独步江湖的绝世高手。   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到了林茂身侧, 却只能翕合着嘴唇, 呆呆地看着林茂胸口血流如注的伤口,半晌过去, 连那一声“师父”都没办法完整喊出口。   常小青伸手便想要按住林茂的伤口,然而抬起手, 却只能看见因为受伤和之前摔跤,变得鲜血淋漓满是划痕与尘土的手掌, 他倏然惶恐地将手收了回去,不管不顾地在自己的衣襟上疯狂擦拭,想把自己的手擦干净一些, 好帮林茂止血……   可是无论他怎么擦, 双手上的血却始终擦不干净。   林茂艰难地抬眼看着常小青。   “小青,别怕。”   他轻轻地说道。   常小青整个人颤抖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从嘴型上看出来,他正在不停的喊着……师父。   他跪在林茂的身侧,整个人都佝偻了下来。   “我好冷,小青……你抱一抱我……”   林茂喃喃地说道。   常小青立刻伸出手, 将林茂死死地抱在了自己的怀中。   林茂将头搁在了常小青的胳膊上。   他缓慢地伸出手,抚上了常小青灰白的长发。   “是我……对不起你……”   林茂轻声道。   “呜呜……”   常小青喉咙中迸出一连串低沉的呜咽。   此时此刻,他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自己要迎接的事情。   这让他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泪水涟涟而下,看上去再也不像是那个一直以来都沉默寡言的冷峻青年,而像是一个被父母抛弃在寒风中的无助稚童。   “别……师父……我求你……我求求你……别……别这样……对我……”   终于,常小青艰难地挤出了已经支离破碎的低语。   林茂一下一下地抚着常小青的头。   就像是很多年前,他在床上抱着瘦骨嶙峋,惶恐到不敢入睡的小男孩,轻轻抚摸着后者的柔软的头发,安抚着他,让他得以入睡那样。   那种刻骨铭心的剧痛正在一点一点淡去。   但寒冷却蔓延开来。   常小青的眼泪浸在他的身上,林茂心中忽然有些难过,虽然这个时候的他,明明已经没有心了。   从常小青身上汲取到的温暖,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微弱。   而林茂的视野,也渐渐变得灰暗。   到了最后,这个世界唯一有颜色的,便只有他身侧的常小青。   “对不起……对不起……”   林茂只能用尽全力地对常小青不断地道歉。   “我喜欢你……师父……我喜欢……我喜欢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对我……”   恐怕就连常小青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这一生,这般无所顾忌,这般撕心裂肺地跟林茂道出自己的心意,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中。   林茂的手指,不知不觉已自常小青颈侧滑落。   他安静地看着涕泪交加的常小青,神色安然。   “我这辈子……”   林茂的视线仿佛越过了常小青,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这辈子已经把情给了常师兄……把命给了龚宁紫……我已经什么都剩不下了了,小青,对不起……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我明明什么都可以不要!”   常小青死死抓着林茂,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嚎哭。   “师父,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啊!!我只要能够陪着师父就好了啊……”   “是我的错……”林茂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嗫嚅道,“小青,算我欠你……我把……我把我下辈子给你……好不好……”   他的视野彻底暗了下去。   和煦的天光,初春微寒的温度,雨后潮湿的气味,还有常小青嘶哑的呜咽……   一切的一切,都渐渐地开始从他的世界中褪去。   但一片朦胧中,却仿佛用殷红如血的红花在彼岸徐徐开放。   而在那一丛花树之间,又有熟悉的人影,安静地站在那里等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轻声唤他一句,猫儿,太慢了。   “啊……这个梦……真好。”   林茂喃喃地低语道。   嘴角倏然绽出一抹明净安然的浅笑。   他的手,终于从常小青的身侧落下。   “……”   而常小青不曾发出半点声息。   他只是佝偻了下去,像是要将林茂的尸体都嵌入自己体内那般,死死的,用力的,将那人抱在了怀里。   是啊,这是多好的一场梦。   只是他却忘记了,原来所有的幻梦,都有醒来的那一刻。 第240章 尾声   尾声   这一年, 南疆密林的雨季来得比往年都要早一些。   明明只是初夏而已, 林间却已经漫起了温热湿润的瘴雾。旺盛到仿佛可以化为绿影的生气在相互纠缠的枝枝叶叶中流传, 浓绿的叶子远看上去近乎墨黑,遮天盖日,将林下狭窄错综的空间掩得一片晦暗。   而在蒸腾的水汽之中, 挣扎着从树叶的间隙投射下来的阳光宛若一道一道细细的金丝,偶尔有不知名的虫蚺自光影中一窜而过,狭细的光丝落在它们的鳞片或甲殻上, 漾起一抹流转的五彩斑斓。   而就在这湿润, 华美,致命的毒物丛林的中心区域, 却相当突兀地出现了小片空地。   细密清翠的融融草坪沿着一汪宁静清澈的碧泉徐徐展开,草坪一侧, 却立着一座仿佛从江南水乡凭空搬来的黛瓦粉墙的小院。   那院落前后不过三进,却建得十分精细。   一张半开半合的小门, 正对着房前碧湖……还有那湖心中的一座雪白小岛。   那湖心岛不过几丈之地,上面斜斜立着一棵外形嶙峋怪异的花树。   大抵是因为这天气回暖得厉害,树上红花盛开, 远看上去, 恰似一团艳丽的红云。   自那一朵一朵硕大盛开的花朵之中,散发出馥郁的花香。   倒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那花香太过醉人,竟惹得一只幼生的锦鸟扑闪着翅膀,晕晕乎乎地飞到了湖心岛上,伸着脖子去啄那雪白沙地上落着的片片花瓣。   说时迟那时快, 那锦鸟刚走不到两步,白沙之下,却倏然弹出一根灵蛇般的长物,直直摄向锦鸟。   那锦鸟无毒无害,在这南疆密林之中保命无非便是靠着那似光似电的飞行速度,可这时候面临那忽然暴起的长物,却没有任何反应。   任由那玩意将它一把卷住,而后猛然拉入了地底。   “哎呀——”   一声清脆的低呼,从树后传来。   “伽若!”   是有些气恼的声音。   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抓着头发,气呼呼地从那棵多少有些诡异的花树之后走出来。   那是一个有着绝色之姿的少年,眉眼鼻唇,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艳。   明明只是身穿颜色暗淡的粗麻布衣,披头散发,光着脚连鞋子都未曾穿,也难掩他的貌美。   只可惜,他生的倒是一副倾国倾城,貌若谪仙的样子,行为举止看上去,却与寻常人家的少年郎并无两样。   “我都说了多少次了!那是我的猎物——我的!你可不可以不要先偷吃啊?!”   只见他一手撩着自己的头发,一手叉腰,骂骂咧咧便一脚提到了树干之上。   说来也怪,他话音刚落,那棵花树竟如同养得驯熟的动物一般,簌然轻颤,抖落一片鲜红的花雨。   而后便见着一根白中带绿的树根慢吞吞地从沙地之下探出一点头来。   “噗——”   一只鸟羽零落,体无完肤,满身是血的鸟尸被吐了出来,落在了少年的脚边。   “哇啊啊啊啊——”   那少年看着那团已经被消化了三分之一的尸体,顿时尖叫了一声,单脚跳着连忙往旁边躲了两步。   “我靠,你*&%……%……是故意的吧!”   一连串的南疆土话从他口中迸出,其中不乏骂人的脏话。   “林茂!”   然后,那少年便听到了一声冰寒彻骨的呼唤。   “呃?!”   一瞬间,他整个人便僵住了。   (该死……)   背对着身后那人,那少年……或者应该说,林茂,做了一个痛苦不堪的鬼脸。   顿了半晌,才挤出一脸干笑,慢吞吞地回过头来,看向自己身后的冷若冰霜的中年人。   那是一个眼神幽深的男人。眼角和嘴角都已经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却依旧难掩他的风姿与英俊。   而当他这样板着脸看向林茂时,一身气势便显得格外的吓人。   “宁紫哥哥……”   林茂的笑容在龚宁紫的注视下,变得越来越僵硬。   “那个,我今天……”   “你今天的功课没有做,当然,武功也没有练,祸害了后山那一窝七彩蛟新生的那个小家伙,还偷偷在飞鸽传书里夹带了一张话本单子——”   龚宁紫冷淡地打断了林茂所有的借口,最后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林茂弟弟?”   已经清楚地知道了,面前的小少年也只有在求饶,装可怜的时候才会这般可怜兮兮地唤一声“宁紫哥哥”,所以在这句话的最后,龚宁紫干脆也皮笑肉不笑地加上了最后那个称呼。   林茂咽下了一口唾液。   “呵呵,呵,宁紫哥哥你好聪明……”   眼神乱转的样子,若是落在普通少年身上,只会让人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吧。   然而这娇弱纤细的绝色少年露出这般神色,却让人情不自禁地心头一软。   只可惜,龚宁紫看上去,却并不像是那个会心软的人。   “还有,刚才那些脏话……谁教你的?”   龚宁紫冷冷的问道。   这下,林茂脸上的干笑彻底地消失了。   明明是平平常常的一句问话,林茂却总觉得自己听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嗜杀之气。   “也,也没有……谁啊……”   几根树枝慢慢地从他身侧的花树上探出来,貌似无意地,在林茂的后腰上戳了戳。   林茂背过手去,用力地将那几根树枝拍开了。   “别闹!小心你被砍了当柴烧!”   他侧过脸,咬牙切齿地小声嘱咐道。   再回过头,才发现龚宁紫的眼神,仿佛又更冷了一些。   “唔,其实,其实……”   “是姚仙仙。”   没等林茂开口,龚宁紫已经冷冰冰地说出了答案。   “……”   林茂脸上顿时溢满了懊恼之色。   “我说了多少次了,让你不要跟他来往?”   龚宁紫问道。   “很,很多次。”   林茂嗫嚅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告诫你?”   “因为,姚哥他总是会教我说脏话……穿女装……不做功课……去山里捣乱……”   林茂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垂得越来越低……   “呵,原来你叫他都是叫‘姚哥’啊……”   龚宁紫的声音忽然便有些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   林茂身形一顿,飞快地抬头看了眼龚宁紫,然后背上就冒起了冷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林茂总觉得,自己刚才绝对说错了那句话。   “啊,话,话话本上……都,都都是……这样……”   紧张之下,林茂几乎都快结巴了。   幸好正在最恐怖的时候,他一直在心中默默狂呼的救星赶到了。   “师父。”   有人沉稳地说道。   “师兄!”   林茂几乎是热泪盈眶地转过头,看向踏水而来的少年。   被他唤作“师兄”的人身形高挑,皮肤微黑,一双冷冽的凤眼微微上挑,纵然身形尚未完全长成,却已经能看出来,将来定然是个高挑俊美的男青年。唯一令人在意的一点,便是他的一头长发,是异于常人的灰白之色。   他看上去只比林茂大上一两岁,但是身上的气息却远比他沉稳老练许多。   待到了湖心岛,那人的目光先是将林茂上下扫了一遍,然后才看向龚宁紫。   “师——”   “常小青,闭嘴。”   龚宁紫一对上那白发少年的眼神,便觉得额头有些隐隐作痛。   “师弟这番出来,是经过了我的允许的,他的功课也不是全部没有做完……”   可那唤作“常小青”的少年还是不管不顾地对着龚宁紫开口道。   说话间,他更是拉着林茂的手,有意无意地将对方拉到了自己身后。   举手投足之间,师兄弟两人已经互相交换了好几个眼神。   【等等,你帮我把功课补完了!】   【那是自然,但是麻烦你不要再给我弄这种烂摊子了好吗?!】   【师兄你真是好人……】   龚宁紫冷眼看着师兄弟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以嘴型无声地飞快交谈。   也只有在这种时刻,那与昔日常小青长得一模一样的“常小青”,才会透出几分应该有的孩子气。   恐怕这两个少年自己都没有发觉,在靠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总是会不自觉地握住彼此的手。   是因为曾经错过,所以这一世,才会下意识地死死抓住彼此吗?   唉……罢了……   无论是这个时候的“林茂”还是“常小青”,都不可能知道,在这一瞬间,龚宁紫心中掠过的那一丝复杂情绪究竟代表着什么。   ……   “啊……抄书……又是抄书……天啊……饶了我吧……”   半晌后,那小院之中的某间厢房里,林茂躺在炕上,像是蠕虫一般来回翻滚着,抓着头发痛苦的碎碎念叨。   而同在一间房内,常小青却立在窗前,垂着眼帘默默地提笔抄书——抄的书目,正是龚宁紫布置给林茂的功课。   “应该喊求饶的人是我才对吧?”常小青终于没忍住,冲着林茂嘀咕了一句,“功课到还好,反正有我。武功你不练,那也罢了,反正我武功还不错,以后有我罩着你。但是你真的不应该老是跟那蛇王一族的家伙在一起乱来啊!那种奇奇怪怪的娘娘腔,万一带着你惹到了不该惹的东西,害你受伤怎么办?你老是偷偷跑出去,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你知不知道我会担心啊……”   想起之前几次林茂的不告而别,向来对林茂千依百顺的常小青,也不由板了脸。   林茂缩了缩脖子,弱弱地回道:“不是‘那家伙’啦,你应该叫他‘姚世叔’的……”   这下,常小青的脸是彻底的黑了。   他猛然放下了手中的笔,一个转身便掠到了炕前,伸手探向自己师弟的脸颊。   然后,重重地捏了一下。   “我才不会那样叫他呢!那么讨厌的人……你一定是被那家伙的花言巧语给蛊惑了才这样傻头傻脑地围着他跑!”   林茂再怎么国色天香的脸,在常小青毫不留情的揉搓之下也变了形,看上去十分可笑。   “唔……师兄……好痛别捏了……”   乌溜溜如同小鹿一般的眼瞳中,泛出了一点生理性的泪花。   “我,我是因为……他说了,已经找到了让师兄长生不老的方法,才,才跟着他的嘛……”   林茂委委屈屈地说道。   而且跟着姚仙仙真的比较好玩啊——这句话,林茂十分聪明的没有说出口。   在听到林茂这句话后,常小青明显的一愣。   “说什么傻话……”   他松开了手,神色看上去,有些不太自然。   林茂眨了眨眼睛,异常专注地看着这样师兄。   “我是空华嘛,所以会长生不老,可是师兄不是,但我一点都不想跟师兄分开。”   林茂抱住了自己的膝盖,轻声说道。   如果说刚才那些话多少还有些遮掩的意味,现在的话,却全然发自他的内心。   “如果师兄真的能够长生不老,我们不就可以一生一世,永远都在一起了吗。你看,师兄你武功又好,功课又好,脑袋也比我好,我要是跟着师兄,以后就什么都不用想了,真的很好……”   常小青怔怔地看着掰着指头盘算着自己未来的林茂。   一股异常陌生的情绪腾然溢上他的心头,心脏仿佛被浸入了酸液和蜂蜜之中,在极致的酸楚和甜蜜中来回摇摆。   “师兄?”   林茂忽然察觉到了常小青的异样,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一直很安静很沉稳的师兄,在他面前倏然红了眼眶。   “哇,我我我我说错了什么吗?师兄你为什么哭了……对,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只想着要依靠师兄……”   林茂手忙脚乱地冲到了常小青的面前,挽着袖子努力擦拭着常小青的眼泪。   而常小青神色中也是一片茫然和莫名。   “不,不是的,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眼泪就是莫名其妙就跑出来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出来。   “我也想跟师弟永远都在一起,我会照顾你的,我最喜欢照顾你了!”   害怕林茂误会了自己的,常小青语无伦次地抓着林茂的手说道。   一片慌乱中,林茂一脚踩在自己松松垮垮的衣摆上,然后便径直朝着常小青的方向倒下来。   “唔——”   一声闷哼传来。   林茂猛然睁大了眼睛。   他的嘴唇触到了常小青的嘴角。   从常小青身上传来的温暖而干燥的青草气息,从未有过的变得清晰。   明明早就已经熟悉了常小青身上的一切,但这个晚上,仿佛真的有什么不太一样。   林茂心底,慢慢溢出一抹远久的怀念。   像是久别重逢,又像是大梦初醒,然后在睡眼朦胧间,看到了那令自己安心的人。   常小青的脸,一点一点涨得通红。   而过了好久,炕上紧贴在一起的两个少年,才惊跳着拉开了距离。   林茂的眼睛睁得很大,满脸嫣红,与常小青如今的模样恰好凑了个对。   “师师师兄我我我……”   “我会陪着你的。”常小青抬头,直直看着林茂,虽然依旧红着脸,可他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专注和认真,“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守着你的,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怦怦……   林茂在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几拍。   “好,那我也跟师兄一样,我也永远跟着师兄,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林茂几乎是脱口而出。   是错觉吗,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里,仿佛还重叠着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一生一世。   永不分离。   ……   小院之外,湖心岛上。   树根窸窸窣窣地从沙地上冒出来,抓住了另外一只贸贸然踏入空华领域的黑鲛。   红花开得正艳。   而书房之内,龚宁紫忽然停下手中的笔,他坐在座位上怔怔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起身走向身后密室,在百宝格中抽出一只木匣。   那里头摆放着一支已经摩挲得光滑温润的铁钗。   龚宁紫凝视那铁钗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怀念地笑了笑。   在密林的另一端,蛇尾人身的姚仙仙盘尾依在夜明珠下,一脸肃然地看着手中泛黄斑驳的古籍——其中的几行字上,“长生”两字历历在目。   在距离这几人更远的地方,南疆的最深处。   两座小小的坟茔正安静地伫立在一片桃林之中。   其中两棵桃树大概是因为生得太近了吧,尽在不知不觉中长在了一起,枝叶交缠,再无分离的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哈哈啊哈哈哈哈终于到了结局了!!!!!!!!!!!!!!!!!!!!!!   开心!   撒花!??ヽ(°▽°)ノ? 本书由 cassie_hao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