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医生穿成民国小可怜 作者:大河自西   vip强推奖章   著名外科医生叶一柏因一场车祸意外死亡,醒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电视剧里的民国小少爷,黄浦江是他们一家三口的最终归宿,于是叶大医生沉默片刻后,去学校提交了自己的转专业申请,随即一部民国豪门恩怨剧硬生生让他“演”成了医疗纪实片。民国版外科风云,从医务工作者角度描写三十年代的生活百态,既严肃又幽默,实力演绎“论一技之长的重要性”。 第1章 民国   货车撞在身上的那一刻,叶一柏最后的想法是……这个死法真不体面。   叶一柏是一个很遵守规则的人,他向来认为规则和秩序是文明社会的基石,一般情况下他绝对做不出这种横穿马路的事。   这一次真的是意外。   他从心脏论坛,即全名是“心血管发育与再生医学高峰论坛”出来,迎面就遇上了几个拿着病历病人家属。   这也是稀疏平常的事了,像这种规格的医学高峰论坛,与会者都是心脏方面的权威,很多消息灵通的病人家属会拿着病历等在门外,努力为他们的家人求得更多更大的生存机会。   论坛配套的安保人员迅速上前,围在叶一柏四周阻止他们靠近。   “叶医生……“   “叶医生,我爸爸……”   “叶医生,叶医生,求求你,我儿子才六岁,求求你救救他!”这是一个带着北方口音的瘦削妇女,她的个子有点矮小,被几个往前挤的壮硕男子挤在了身后,但是她还是努力向前探着头,叶一柏注意到她的脚被其中一个男子踩在脚下,现在是夏天,她穿的可是凉鞋。   叶一柏微微一皱眉,侧头和其中一位来送行的主办方人员说了两句。   主办方人员点点头,快步走出队伍。   “大家听我说,叶医生下午还有一场手术,现在要去赶飞机,大家不要挡着,如果大家有需求,可以去酒店大厅问我们工作人员要叶医生的工作邮箱,叶医生有空会看的。”   主办方人员说完,有些人犹豫了,但更多人还是往前挤,他们心里清楚,这种大医生的工作邮箱,每天接收全球各地成千上万的病历,被选中的几率着实低得可怜,但面对面不一样啊,面对面的,只要医生接了,那被选中的希望就非常高了。   “叶医生……”   “叶医生!”   眼见叶一柏马上就要到达车旁,人群越发努力地向前挤。   意外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许是眼看着自己被越挤越后面,而医生马上就要上车,那个脚被踩出血印的北方妇女居然冲出了人群,冲到大马路中央“啪嗒”一声跪下了。   人群瞬间就是一静,众人都有片刻的呆愣。   叶一柏也绷不住脸上的严肃表情了,他快走两步,走出安保人员的保护圈,上前就要把人扶起来。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鸣笛声响起,一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大货车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两人冲来。   叶一柏猛地一惊,下意识把身前的妇女往旁边一推,剧烈的痛感随之而来,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红,晃花了他的眼睛。   是红灯啊……果然不遵守规则就没有什么好事。   ……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按叶一柏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人头算,他造的浮屠都可以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了,所以,按照不那么科学的理论,他下辈子应该会投一个好胎。   但是他没想到,这个下辈子来得那么快,也就是眼睛一睁一闭的功夫,连死亡的感觉都没有好好体验完,一睁眼他居然又活了!   叶一柏盯着自己那双修长且没有茧子的手看了好久,才慢慢将视线转到旁边。   木质的地板,木质的包墙,考究的架子床、制作精细的斗柜,还有极富年代感的黑色老照片,在这个房间里,传统中式和当代美式极好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的目光落在斗柜上方绘了美人的日历上,巧笑倩兮的美人图下方,白纸黑字赫然印着“民国二十二年”。   叶一柏有一种恍若梦中的不真实感,他慢慢从床上坐起,弯腰,穿鞋,然后缓缓起身,这个身子还有些虚弱,脚踩在地上软趴趴的。   他慢慢走到了窗边。   夕阳透过彩色玻璃窗落在木地板上,形成了好看的斑驳光影,抬起手放在窗沿上,木质的窗沿入手一片温热,大概犹豫了一两秒,随即,他猛地推开窗。   “卖报卖报,警察局长当街打死服务生。”   “卖报卖报,警察局长当街打死服务生。”   报童的声音清脆嘹亮,随着风声传入耳畔。   整个世界一下子嘈杂鲜活了起来,小贩的叫喊声,孩子的笑闹声夹杂着大人叫骂,自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石板翘起又落下,发出“砰”的声响,转角处有盘着鞭子搭着毛巾的黄包车司机摇着扇子招呼着过往的来人。   举目远眺,他甚至能看到不远处的黄浦江,汽轮发出“呜呜”的汽笛声,黑烟顺着烟囱漫出,染黑了半个天际。   天爷啊,骗人的吧……   站在窗边吹了半个小时带着黄浦江水特有咸腥味的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心跳脉搏,做了几套测试精神状态的心理测试题后,叶一柏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公元1933年,他……来到了这个并不安稳的时代。   “柏儿,你醒了!怎么站在窗口,你身子还没好全,再着了风就不好了。”一个女声打破了一室寂静,女人一手端着药,一手拿着一张纸,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叶一柏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看向来人,这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女人,容貌艳丽,一身藏蓝色钩花旗袍,头上是抢眼的波浪纹卷发,但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她的眼下有些青黑,整个人也难掩疲态。   张素娥。   叶一柏很快就认出了眼前的女人正是这个和他同名同姓小少爷的母亲。   “这么大人了,起来也不知道披件衣服,明天让小富再给你请几天假吧,反正都要毕业了,也没几节课。”张素娥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将药放在一旁,一边着急忙慌地去帮叶一柏拿衣服。   “早上你阿爹发来电报了,他对你考上外事处的事非常高兴,说让我们今年回杭城过年。”张素娥说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人眉飞色舞,高兴非常。   叶一柏的目光落在写着寥寥几语的电报上,脑海里属于小少爷的记忆一幕幕高倍速播放着。   小少爷也叫叶一柏,出生在杭城叶家,父亲叶广言,母亲张素娥,还有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姐姐叶娴。   杭城叶家世代茶商,虽不算什么顶尖的名门大户,但在杭城这块地方,也算是数得上的豪富之家。   特别是封建王朝覆灭后,士农工商的等级观念被打破,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一下子跌落神坛,而叶家这种有钱的本地士绅反倒成了新当权者们的示好对象。   叶家抓住了这个机遇,积极捐钱捐物投身革命,叶广言多次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号召人们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拔除封建残余,特别是他的一篇《放妾论》,认为蓄妾是封建陋习,并从自身做起,坚决拥护一夫一妻制的言论获得了民主人士的一片叫好声。   有钱有名望,小少爷看似一出生就抓了一副好牌,但实际上,他母亲张素娥不过是叶广言《放妾论》里的那个妾,而他这个所谓的叶家长子也在真正叶夫人诞下麟儿后被送到了上海。   “外事处可是代表咱们国家跟洋人打交道的部门,听起来比你父亲在的部门还威风,听说老太太也非常高兴,你看看这块表,你父亲专门托人给你带来的,我出去打听了下,你猜要多少钱?”张素娥拿起斗柜上精美的绒布盒子擦了擦,脸上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至少五百银元!”她伸出一只手比了个五的的手势。   叶一柏的目光扫过写着英文字母的手表包装盒,眼中闪过一丝怅然,“LONGINES”浪琴表,作为一个外科医生,叶一柏的手上向来不佩戴任何饰品,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这个陌生年代看到这串熟悉英文字母时涌起一股子亲切感来。   张素娥误会了叶一柏的眼神,只当他高兴父亲的重视,眼中的心疼和不甘一闪而过。   “柏儿,你放心,你考进了外事处就是个官身,剩下的阿妈会帮你去争,是你的谁也抢不走!”张素娥好像被什么激发了狠劲,话语里一股子斗志昂扬的气势。   叶一柏:“阿妈……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句阿妈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难以叫出口,二十岁青年的声音带着点沙哑,还挺好听。   “柏儿,你放心,你只管好好读书好好工作,其他的阿妈会去做。”张素娥满脸慈爱和心疼。   还没等叶一柏再开口解释,张素娥看到了放在一旁的药碗,拿起递到他面前,“好了,先把药喝了,什么都没有身体重要。”   叶一柏:……   您打算去做什么?叶一柏看着张素娥“万事有我”、“时刻准备宅斗”的模样,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张素娥争了半辈子斗了半辈子,就算他现在开口说不争了,张素娥也会认为这是小孩子一时的气话。   他总不能说,“妈,四年后会打仗,不管你争来什么,四年后一个炮弹就啥都没了。”   “喝啊,凉了就没效果了!”张素娥又把碗往前递了递。   叶大医生的嘴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他接过张素娥手里的,闭了闭眼,一口闷了下去。   口里的苦涩还没来得及蔓延开来,一块饴糖就塞进了他的嘴巴,张素娥正一脸慈爱地对着他笑。   叶一柏一怔,一股子暖意慢慢沁入心底,他的脸上也渐渐露出笑容来,虽然这是一个并不安稳的时代,但是他身体健康不愁吃穿,还有疼爱他的家人,捡来的第二次生命,他还能苛求什么呢。   于是,叶一柏抱着满足和感恩的心情度过了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个晚上。   “叶一柏!叶一柏!”第二天天微微亮,半睡半醒之间叶一柏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   “谁啊,叫魂呢?”自从叶一柏成为梅奥的医生并在专业领域取得一定成就后,他就实现了睡眠自由。   资本主义的医疗制度对医生还是很友好的,特别是梅奥这种鼓励医生进行科研的医院,叶一柏一年放出的手术预约量仅为国内同级别医生的五分之一,而且他一般愿意将手术时间放在下午,因此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熟睡中被叫醒的经历了。   耳边的声音停滞了两秒钟,然后,叶一柏感觉整个世界都晃动了起来!   “叶一柏!再不起来你上课就要迟到了!”   叶一柏猛地睁开眼睛,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胖胖的圆脸。   沈富。   叶一柏的脑海里跳出这张脸主人的名字,他眨巴眨巴眼睛,慢慢回过神来,哦,是了,他现在在民国,是个还在上学的民国小少爷。   “你收拾收拾,我到外面等你。”沈富说完,哼哧哼哧地往房间外跑,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叶一柏绷着脸从床上坐起来,他本博连读八年,每周80小时外科轮转三年,边科研边临床专科培训五年,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还没清闲两年,居然又要去上学了!!   “叶一柏,快点!”门口又传来沈富的催促声。   他面无表情地从床上爬起来,洗漱穿衣换鞋,拿上书包出了门,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刻,叶一柏突然抬头看向沈富。   沈富?   沈富!   张素娥、叶广言、叶娴、沈富!   《金陵烟华录》?!   第2章 穿书   横跨九十年的时间长河,在民国二十二年的夏天,叶大医生忽然就懂得了后世网民那种“我裂开了”的心情。   因为长期在国外工作,叶一柏闲暇时候就喜欢看华语片,也不仔细看,就电视里放着,听着熟悉的语言自顾自做自己的事,这会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心感。   早些年网络还不怎么发达的时候,网内的片子不好找,叶医生来者不拒,什么香江老电影、古早言情连续剧他都不挑,反正他就听个声,图个氛围。   《金陵烟华录》就是他听过的一部片子,听说还是根据民国才女叶芳的回忆录改编的。因为这是他当时能找到的少有的制作精良的完整电视剧,叶一柏无聊的时候还瞅过两眼。   比如叶娴跳江、张素娥跳江、沈富被抓进牢里……   叶一柏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换句话说,算上原主的话,黄浦江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的最终归宿???!!!   昨天叶一柏没忍心告诉张素娥,原主的这次落水生病并不是意外,而是原主主动跳下了黄浦江。   昨天下午,小少爷下课后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平日里对他十分器重的老师一脸复杂地递给他一张海报,海报上方画着色彩斑斓的灯牌上写“东方不夜城”,下方则是一个拿着话筒的妍丽女子。   “这是你姐姐吧,一柏啊,外事处对于背景审查是很严格的,他们不会录用背景有争议的人员的。还有……”老师顿了顿,看向他的目光带上一抹审视,“人做什么事情都要量力而为,圣约翰的费用确实高,我看你平时的花销也不小,如果你们家已经需要女人去赚这个钱了,那我觉得你没必要来上这个学校。”   小少爷当时是又惊又羞又恼,他知道姐姐叶娴外出工作贴补家用,但他从来不知道姐姐竟是在舞厅当歌女。   小少爷红着眼睛跑回家问张素娥,在张素娥遮遮掩掩的回答下他才知道,原来叶家每个月给的家用根本支撑不起他在圣约翰的费用,他能过上现在这种衣食无忧的少爷生活完全是姐姐叶娴在舞厅唱歌换来的。   原本以为自己是救世主顶梁柱,家里就靠他靠上外事处才能风风光光地回叶家,才能给母亲姐姐争一口气,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就是个累赘,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姐姐的牺牲上。   原主本就是个骄傲的人,不然也不会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考上外事处给叶家人看看,惊闻事实,悲愤交加,跑出家门后一时想不开竟从黄浦江上跳了下去。   虽然很快就被人救了上来,但睁眼再醒来的却不再是原主而是他这个九十年后的人了。   “你……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沈富见好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瞅,只感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叶一柏上下打量着沈富,微胖,皮肤很好,笑起来还有那么一丝流氓兔的感觉,比电视里那位扮演沈富角色的演员扮相好多了。   “你,喜欢我姐姐?”叶一柏记得电视里沈富是因为叶娴的原因才不断给男女主找绊子,最后被男主好友抓进了监狱。   沈富惊得一蹦三尺高,身体巨大的重量和地板接触,发出“碰”得巨大声响。   “你……你胡说什么呢!我……我才没有……”   这个时代的人大概不习惯叶一柏这种直来直去的问法,这不,小胖子的舌头都不灵光了,嘴巴一张一张愣是没蹦出一句话。   “哦,没有啊。”叶一柏点头,淡定转身,向着楼梯下走去。   沈富红着一张脸呆立在原地,直到叶一柏快要跨出家门了,他才反应过来,急慌慌地迈步去追,下楼梯的时候还差点绊着自己,变成圆球滚下去。   “我……我真没有,你姐就是我姐,真的,亲姐。”沈富一边跑还一边不忘解释。   两人先后上了车,临到车要开了,张素娥穿着高跟鞋从街口一路小跑过来,“哎呀,师傅,等一等。”她一边跑一边喊道。   叶一柏摇开车窗,还未说话,手里就被塞进一个热乎乎的饭团,“早饭带着路上吃,今儿个街口那个摊子没开,我多走了个路口,差点没赶上。”   看着张素娥额头因一路快跑渗出的汗水,叶一柏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状,他嘴角扬起,面颊两侧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来,“阿妈。“他面色郑重地开口道:”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很好的。”他绝对不会让黄浦江成为他们一家人的归宿的!   张素娥一怔,吃惊于儿子突然的郑重其事,随即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出声来,“当然了,你好好去上课,其他交给阿妈我!”   看着张素娥瞬间斗志昂扬的模样,叶一柏一噎,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他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   叶一柏和沈富都是约大外文系大四的学生,和后世大学一样,约大实行学分制,到了大四,学生们的学分都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众人都已经在为毕业后的工作做准备了。   就好比原主小少爷一心想要考外事处,约大的学生非富即贵,目标都很明确,原主能在这么一群人中突出重围考进外事处,着实是不容易。   但再不容易……难道让他一个拿手术刀转行去当外交官?   在叶一柏思绪乱飞中,车子稳稳停在了约大门口。   两人刚下车,脚都还没有站稳,就听到前面传来一声讥笑,“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叶大少爷嘛?当世名流、杭城富商叶家的长子,一个靠着女人卖唱钱来上圣约翰的妾生子,居然还好意思来上课。”   叶一柏寻声望去,只见前面一辆车旁站着一个穿着西装马甲的瘦削男子,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正仰着头一脸蔑视地看着叶一柏。   许昌,郭文珏的跟班。   叶一柏目光扫过许昌身旁的那辆车,不出意料地在车窗上看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许昌的声音不小,加上叶一柏成绩好、长相出众,在圣约翰本就是受人注目的人物,两人的对峙逐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沈富眉头紧皱,他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被叶一柏拽了回来。   “你这么抬着,脖子不酸吗?”叶一柏目光下视,看向许昌。   脊椎是有舒适区的,超过一定角度就会产生酸胀不适的感觉。   叶一柏猜想许昌大概想表现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奈何受硬件条件限制只得仰着头,这气势就差很多了。   许昌一滞,半晌才反应过来叶一柏话里的意思,霎时又气又恼,“你少避重就轻的,你一个妾生子……”   “妾生子?你是看不起妾生子?”还没等许昌说完,叶一柏就已经开口,他目光暼过周围及许昌身后车里的人影,面上露出恰好好处的惊讶表情。   民国不比后世,这是一个更迭变化的年代,旧的秩序和新的秩序在斗争,旧的思想和新的思想在碰撞,很多在后世人看啼笑皆非甚至不可理喻的论调和行为,在当时人看来就是理所当然的。   就好比民国的妾和姨太太,1930年,金陵政府颁布民法《亲属编》从根本上废除了妾的制度,在后世人看来,既然妾制度都废除了,那当然就一夫一妻制了,其实不然,《亲属编》废弃的仅仅是“妾”的这个称谓,在人人平等的口令号召下,妾们摇身一变变成了姨太太,不仅自身地位提高了,连所生孩子的地位都有一定程度提升。   说起来就是新社会,人人平等,说什么嫡庶、伦常的都是封建残余,都应该被打倒。   圣约翰这种一个学期学费就要两百多银元的学校,考进来的非富即贵,其中正妻生的有多少,姨太太生的又有多少,许昌这一口一个妾生子的,得罪的可不止叶一柏一个人。   果然周围人群中的许多人已然微微皱眉,但许昌仍然不觉,还在叫嚣,见许昌一口一个妾生子说得欢的模样,叶一柏的眼中笑意更盛。   叶一柏的脾气说好好,说不好也不好,面对病人时,叶医生的笑容如春天里的花朵,令人如沐春风,但转身对着手底下的小医生,那就是另一副面孔了,但凡底下人出了点差错,他能骂得他们怀疑人生。   毕竟医生的工作不同寻常,特别是他们这种上手术台的,平时一点不甚注意的小失误都有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遗憾。   不过面对许昌这种人,既不能像接待病人那样温和,又不能像对待底下小医生那么暴躁,叶一柏忽然间就领悟到了上辈子行政部门所推崇的“说话艺术”的好处。   “按照你的算法,你的好朋友郭文珏也是妾生子吧。”他瞅着许昌,很认真地说道。   许昌闻言先是一愣,刚才被气红的脸瞬间就白了,他下意识地向旁边的车窗看去,嘴里轻声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文珏,我……”   许昌父亲是郭文珏父亲的下属,许家能在上海立足多半是依靠郭家的扶持,许昌得罪谁也不敢得罪郭文珏。   车子里的郭文珏没有反应。   许昌显得有些着急起来,也顾不上叶一柏了,低着头努力对着车窗解释。   这场面变化之快,看得沈富一愣一愣的,他看向身旁仅仅说了两三句话就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顺便把许昌揣进坑里的叶一柏,瞬间觉得叶一柏的形象变得伟岸起来。   “一柏,我们走吧。”眼瞅着许昌顾不上他们了,沈富拉了拉叶一柏的衣袖,轻声道。   叶一柏摇头,他将吃了一半的饭团往沈富手里一塞,从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随即不紧不慢地走到许昌旁边的车窗前。   许昌还在磕磕巴巴地解释,但是车窗始终没有降下来。   叶一柏将许昌往旁边一挤,抬手敲了敲窗。   “你干嘛!”许昌怒道。   叶一柏没有理他,见车里没反应,又敲了敲。   两三秒后,车窗缓缓下降,里面露出郭文珏的笑脸,“是一柏啊,听说你昨天不小心落水了,我还担心来着,现在看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多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叶医生脸上同样堆上了一看就是假兮兮的笑容,“文珏啊,劳你费心了。“见郭文珏成功被他恶心到了,叶一柏继续道:”我俩关系这么好,你有什么事,比如你看上了我的什么东西,你可以直接跟我说,像今天这样,一言不合就让什么东西出来乱吠,那就比较伤感情了。”   叶大医生也不是白吃这三十几年饭的,把原主记忆捋一捋就知道许昌为什么会这个时候跳出来给他找不痛快,这回外事处公开招录符合条件的人就这么几个,在招录考试中,郭文珏名次恰恰在叶一柏后头。   也就是说,如果叶一柏放弃名额,那这个名额十有八九就是郭文珏的了。   叶一柏说话的声音很轻,也就他、郭文珏、许昌三个人能听见。   郭文珏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许昌的脸更是瞬间就变绿了。从红到白再到绿,叶一柏看着许昌这脸上颜色的变化,觉得自己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嗯,活着,真好啊。 第3章 约大   约大的占地面积不大,仅300多亩,其间错落着几十所并不高大的建筑,学校内绿化很好,三两步就有成荫的绿树,草坪上有穿着长袍的、西装的学生们在大声讨论。   有的兴致高起来了,还会跳到旁边的大石头上手舞足蹈地发言,救国、民主、秩序,讨论中不时迸发出思想的火花,引得周围人一阵掌声。   少年风骨,卓然不凡。   或许稚嫩、或许不成熟、但正是有了这群努力的人,这个国家才能在历经这么多磨难后,涅槃重生,并重新攀爬到他曾经站过的高峰。   叶一柏走过长长的林荫道,在转角一块支起来的木板前停住了脚步。   “你看啥呢?快上课了。”刚刚被许昌郭文珏耽误了一点时间,现在离上课没几分钟了,叶一柏居然还有空停下来看宣传板。   沈富探头过去细看,宣传板里贴了两张纸,一张是喜报,登的就是外事处招录通告,叶一柏的大名就明晃晃登在上边,另一张则是转专业说明,密密麻麻的小字,沈富也没仔细瞧,毕竟他们已经是大四毕业生了,转专业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沈富小心翼翼地瞅了叶一柏一眼,学校里在传的消息他也听过,无非是娴姐在舞厅唱歌、叶一柏靠女人吃饭、叶广言欺世盗名之类的,其实这些消息本身对叶一柏的影响有限。   他们这种家庭,谁家里没有些狗屁倒灶的事,反正都已经是大四了,在约大的日子也就这几个月了,只要叶一柏装作没听见不去理会,也就是在背后被人说几句闲话的事。   但是坏就坏在,叶一柏考的是外事处,外事处又被称为小外交部,是金陵外交部设立在上海的直属机构,上海多租界,跟洋人打交道的时候多,金陵政府又是顶爱面子的,进外事处的人都要精挑细选,恨不得把祖宗十八代都查了,这标准跟前朝的选秀也差不多了。   亲姐姐是舞厅歌女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杭城叶家肯出面,教训教训女儿,给叶娴安个离经叛道追求新女性生活的名头,叶广言再去通通关系,这事大概也就过去了。   在这个时代,离经叛道可不算什么贬义词。   但若是叶家不出面,任由这件事发酵下去,叶一柏这个外事处名额可就悬了。   “我们外文系也学物理化学,条件都是都符合,就是转过去,我不是得留一年和大三一起上实操课?”叶一柏自言自语道。   啥物理、化学还实操的?沈富听得一脸懵,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留级听起来还是有点丢份的,是吧?”叶一柏皱着眉转头看沈富。   沈富瞪着小眼睛,张着嘴,一脸懵逼,愣愣地应了一声。   叶一柏轻叹一口气,又看了宣传板一言随即向着记忆中的教室走去。   沈富:……   叶一柏跨进教室门的那一刻,不少人都偷偷抬头看他,报以或同情或嫌恶的目光。   倒不是说小少爷平时人缘不好,反之,小少爷平时的人缘十分不错,只是二十岁的青少年总有点虚荣心,小少爷平日里总以富家名流子弟自居,平时里花销也十分大气,自然有不少欣羡追捧的人。   但如今叶娴的消息一出来,就有有心人去打听了叶一柏的底细,这一打听发现,原来叶一柏这个叶少爷就是个样子货,叶广言和杭城工务局局长亲妹也就是叶太太夫妻情深,叶一柏的母亲就是个连姨太太名分都没有的女人。   叶广言平时交际、人情往来也只提叶太太杨素新所生的一子一女,说起叶家少爷小姐,杭城人士只知道叶兆麟叶芳,不知道叶一柏叶娴。   就好比后世学校里,有一个长得好家庭条件也好的风云人物,你羡慕追捧了四年,临到毕业了,才发现这就是个空壳子,实际条件比自己还差不说,还靠着姐姐卖唱在他们面前装一副人上人的模样,你什么想法?   叶大医生理解这群小朋友的心态,但这种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就不是那么好受了。   叶一柏脸上挂上面对病人时的温和笑容,不紧不慢地在前排找了个座位坐下。   见叶一柏落座,教室里窸窸窣窣声响越发大了起来。   叶一柏秉承着“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其他人”的理念,慢条斯理地从包里拿出书,翻看起来,他还没看过民国时的教课书呢。   然而还没等他读完民国时期英文课本里李明和梅的对话,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外事处的名单,如果报上去以后再被剔除,那这个补录的名额可就没我们外文系什么事了,有些人明知道自己过不了关,还偏偏不肯把名额让出来,什么大局意识,什么集体荣誉感,在人家看来就是个屁。”   叶一柏翻书的手一顿,又是许昌小盆友啊……这是看没刺激到他改占领道德制高点,晓以大义了,智商见长啊。   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最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许昌的话一落,教室里众人的议论声便大了起来,其中大多是对许昌话的应和声。   “对啊,如果确定会被刷下来,那把名额让出来,不管谁上,便宜外人总是便宜自己人好吧。”   “我听说已经有老师找叶一柏谈过话了,但是叶一柏没同意。”   “真够自私的啊。”   “不自私,能拿着姐姐卖唱的钱来上约大?”   ……   议论声逐渐变大,沈富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胖墩墩的屁股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的,好似椅子上有钉子似的。   这个时候,叶一柏站了起来。   站了起来?   教室里猛地一静,郭文珏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叶一柏,他心脏“砰砰砰”跳得飞快,他有预感,胜负在此一举了。   然而叶一柏站起来后转了转脑袋,对他笑了笑,随即蹲下身好像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然后坐下了。   坐下了?!   郭文珏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全班都在等着你反应,你居然就这么坐下了??   他用脚踹了踹前面的许昌,许昌收到信号正要说话,但恰恰这时候,教授走进来了。   这么一节课,郭文珏听得那叫一个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他立马示意许昌说话,名额周一就要报上去了,他们大四毕业生一周一共也没几节课,由不得他不着急。   然而还没等许昌开口,叶一柏又站了起来!郭文珏下意识的去看叶一柏附近的地面,再抬头发现叶一柏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   许昌后知后觉地开口道:“叶……叶一柏,你看大家都这么说,你是不是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   教室里静悄悄的,能进约大的大家都是聪明人,许昌一而再再而三,加上叶一柏走到郭文珏旁边的动作,有些人依稀已经有些猜到点什么了,不过他们也没做声,毕竟如果郭文珏和许昌能让叶一柏把名额让出来,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坏处。   叶一柏自然也明白众人的心思,外事处这个名额迟早都要让出去的,先别说叶一柏不可能放弃前世学了半辈子的医去当什么外交官,单说叶娴这事,一时半会就处理不好,而且这事要是让张素娥知道……   想到张素娥对这件事的看重以及记忆中她那些个重男轻女的事,他就有些头疼。   “你说得对。有些事是应该向大家说明一下。”叶一柏环顾四周,十分诚恳地开口道:“这几天关于我家里的事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如果给大家带来了不便和困扰我深感抱歉。“   叶一柏一开口就是抱歉,而且神态恳切,这让教室里的不少同学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二十岁的他们年轻气盛各有心思但同时也有着没有被社会污染的是非观。   ”作为儿子和弟弟,我确实不够成熟,不够有担当,在昨天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家人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很痛心,也很内疚。”   叶一柏的记忆里,小少爷在跳下冰冷江水中的前一刻都满怀着对家人的歉疚,只是小少爷不敢说不敢面对,临到走都没有把话说出口,今天他替他说出来了。   “至于名额的事,我想了两天,许昌同学说得对,我不能这么自私,如果确定会被刷下来的话,我应该把名额让出来,给大家一次机会。”   叶一柏的话音一落,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吸气声,他们说归说,可没想过叶一柏真能主动把名额让出来。这可是外事处的特招名额,一进去就是外交官后备啊。   金陵政府执政后,1931年才尝试恢复了国家人员考试制度,31年全国范围内录取了100人,仅8人获得了自己想要的职位,由此可见普通人进入国家公务人员序列的难度之大,至于说获得自己想要的职位,一般人几乎想都不敢想。   如果不是外事处真的需要人办事,与约大联合举办了这次特招特录,上海高官能人这么多,怎么可能轮得到他们。   “一柏!”沈富整张胖脸都皱成了一个包子,他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扑上去捂住叶一柏的嘴巴,这名额怎么能说让就让了呢!   众人看向叶一柏的目光瞬间变得不同起来,什么靠着姐姐卖唱的钱上学,什么装阔,叶一柏不是解释说了,他在昨天之前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嘛,他们家里人也有很多瞒着他们做事不让他们知道的,这完全可以理解嘛。   人的印象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主观想法一介入,一个叫滤镜的东西一加,你眼中看到的人就会显得格外完美。   “当然了,具体这个名额怎么让,让给谁,这都需要和学校商量,不过以我个人的意愿,我希望能以一种公平郑重的方式,将我珍视的这个名额交到合适的人手中。毕竟……”叶一柏顿了顿,好似有些怅然若失地开口道:“毕竟它即将代表的是国家,传承的是梦想,不仅是我的,还有大家的。”   是啊,成为一个外交官,在国际舞台上为自己的国家慷慨激昂争取权益,这不是每个外文人的梦想吗?   明明是触手可得的机会,叶一柏居然就这么放弃了?如果是自己……不少人都下意识地自我代入起来,如果是他们,会这么说放弃就放弃吗?万一,万一呢,万一外事处没注意,万一外事处给过了呢。   叶一柏是有这个机会的,他完全可以搏一搏,但是他现在就放弃了,原因只有一个,他想把机会留给他们,他同窗了四年的同学!   整个教室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被叶一柏的无私所震撼,“啪啪啪”不知道谁第一个鼓起了掌,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掌声越来越大,久久不息。   听着着熟悉又陌生的掌声,叶一柏心中有些怅然,每次他上手术案例分析课的时候,那些个爱吹彩虹屁的小医生们就是这么用力为他鼓掌的。   低头看到眉头紧皱的郭文珏,哦,差点忘了这位。   趁着众人还在鼓掌之际,叶一柏微微弯下腰来,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都跟你说了,有什么事私下直接说多好,你看现在弄成这样,大家的积极性都上来了,这个让给大家的名额自然是要用一种更加公平的方式给出去,你说是吧?”   叶一柏在“大家”和“公平”这两个词上用了重音,看着郭文珏一下子沉下来的脸色,叶大医生久违地有了一种吹口哨的冲动。   春日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钻进教室里,阳光中叶一柏嘴角高高扬起,两个显眼的酒窝在脸颊上一动一动的,显得整个人格外生动起来。   ……   “裴局,哦不,裴处,您看啥呢?”教学楼窗外,四五个身着警服的人簇拥着一个身着便服的年轻男子站在树荫下。   身着便服男子看起来约莫三十左右的模样,身材高挑挺拔,单眼皮,仔细看有那么一点点的倒三角,眉毛很浓,鼻梁极挺,整个人俊秀中带着一股子煞气。   “看什么?“裴泽弼看了手下人一眼,哂笑道:“看一个忘恩负义还自以为聪明的家伙。”他从兜里拿出一支烟,刚想要点燃,忽然意识到这里的大学,无趣地啧了一声,又放了回去。   “还有周大头,你不会说话就少说话,裴局裴处的,非要提醒我被降职了是吗?” 第4章 诺言   人无信不立,既然答应了人家,那当然要去做。   叶一柏一下课,应付了过来道歉或感谢的人后,就直奔外文系院长办公室而去。   “转专业?”   约大行政楼的外文系院长办公室,温特教授差点把他的咖啡洒到地上。   “叶,我记得你是个大四学生。”   大四还有几个月就可以毕业了,你现在跟我说转专业?温特教授怀疑是不是自己的中文不够好,理解错误了。   看着温特教授一脸疑问的表情,叶一柏心里也有点尴尬。若是上辈子自己手底下的小医生轮转完分配完科室了跟他说,老师我大概不适合学医,叶一柏一定骂到他怀疑人生。   可现在轮到自己……   叶一柏表示以后如果有机会回去,他一定对提出这种不合理要求的小医生温和那么一点点。   “教授,想必我家的事您也听说了。”   尴尬归尴尬,但有些事情你硬着头皮也得上,叶一柏在上节外文课做了二十六次对话推演,推导得出,只有梦想牌和苦情牌才能使他们这个对话显得稍微合理那么点。   “昨天以前,我人生最大的目标一直是获得父亲及宗族的认可,您或许不了解我们国家宗族这个概念,但它对我们华国人来说,很重要。”叶一柏站得笔直,嘴唇微微抿着,完全是一副突逢大变大彻大悟的倔强小青年模样。   因为外事处名额的关系,叶一柏家里的事早已在外文系高层中间传遍了,叶家明明很有钱,却要女儿早早辍学去当歌手给弟弟挣上学的钱,而弟弟辛辛苦苦考上公务员却因为姐姐是歌手要被刷下来。   这些事情在温特这个外国人看来,都是极其不合理的,但是他无能为力,他帮不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温特教授看着这样的叶一柏,心里不由有些唏嘘,脸上的神情也更加温和了几分,他把“宗族”两个字念了几遍,“宗族?有人说过我们外国人崇拜上帝,你们华国人崇拜祖先。宗族就是祖先?”   “祖先和宗族还是有些不一样的,祖先是我们已经逝去的上代,广义的祖先可以延伸到我们华族起源那一代,狭义的祖先则是指与我们个体有血缘关系的逝去先祖。至于宗族,则是依托血缘和家族观念自发形成的一种民间权力组织,一般由家族里声望较高的老人组成。”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叶一柏才意识到当带教老师时养成的随口解答的习惯又不自觉冒出出来……   “哇哦,真是神奇,我们西方也有家族,不过他们很多是特权阶级。”温特教授说到这里,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能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了,冲破家族的束缚,追求自我,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了在一起,即便忤逆家族放弃生命也作所不惜。   在这片土地上,他看过太多这种关于信念和爱的故事,有些人苦读数年,明明有远大的前途却为了救国毅然决然弃笔从戎,有些人明明是当下秩序的利益既得者,却为了信念不惜与家族和亲人做斗争。   无论是罗密欧和朱丽叶这种小爱,抑或是救国救民创造新秩序这种大爱,他们之间有一种精神的共同的,反抗、斗争、为了信念一往无前!   “你刚刚说到昨天以前,你人生最大的目标是获得父亲和家族的认可?哦不,是宗族,宗族的认可。那么,现在呢?”温特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努力在他身上寻找这种精神。   如果叶一柏现在能听到温特心里的想法,他一定会谢谢他,把他和那些救国志士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现在我认识到我身边已经有了爱我的家人,比起获得他人的认同,对爱我的家人负责,为我热爱的事业奋斗终生,才是我应该去做的。”   没错,就是这种笃定,就是这种一往无前的信念感!温特觉得他看到了,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那种精神!   “所以医学是你的梦想?”温特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梦想是值得尊重的,愿意为自己梦想付出努力的人更不应该被怠慢。   叶一柏绷着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医学是不是你的梦想?这个问题就好像问你,你老婆是不是你女神似的,怎么说呢,不是女神你还能把她丢了不成?辛辛苦苦十多年奋斗娶回来的老婆,这眼睛一睁一闭就抛弃了,沉没成本也太大了吧。   况且人无信不立,他也曾在红旗下举着右手郑重承诺过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   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这个终生还未结束,他还活着,还在呼吸,自然得继续履约下去。   “是的,我热爱医学,如果有什么事业值得我为之终身奋斗,那一定是这个。”叶一柏听到自己这样说。   温特用笔敲击桌面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在那么一刹那,他似乎看到,这个年轻人身上仿佛在发光。   办公室静悄悄了,过了许久,才有声音再次响起。   “在来华国之前,不少人劝我,他们对我说,放弃现有的一切,到一个陌生的国度重新开始是一个荒谬的想法。”   温特教授将叶一柏的转专业申请书拿到了手里,“但是我还是出现在了这里,因为我认为只有我才能替我自己的人生做决定。”   “所以,我再重新问你一遍,你确定要放弃唾手可得的外文系毕业文凭,转到医学系吗?”   温特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这个站得笔直的年轻人,他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曾经自己的影子。   “是的教授,我确定。”叶一柏声音响亮,语气坚定地回答道。   温特教授看着这样的叶一柏,竟轻轻笑出声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叶一柏的转专业申请书上签了字,“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帮你还是害你,但是你是个成年人了,应该对你做出的决定负责,至于你提出的诉求,我会和波恩教授沟通。”   “毕竟你自愿让出了外事处的名额,这很了不起。”   看着温特教授在申请书上落笔,叶一柏悬在半空的心终于缓缓落地,在这个陌生的年代,面对的是陌生的人,陌生的规则,他急需一种安全感,而“叶医生”这个称呼则能很好地满足这一点。   “教授您过奖了,我可担不起伟大这个词,不过我曾答应过我的同学们,把这个名额以一种郑重而公平的方式交到下一个人手中,所以我希望学院在这方面能够注意一下。”   温特教授有些诧异地抬头,随即立刻笑道,“当然,这是我们的职责。”   叶一柏闻言道了一声谢,不再多说,郭文珏这小子是讨厌了点,但叶一柏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如果他能以公平公正的方式得到这个名额,给他就给他呗。   他从温特教授手里接过“转专业申请书”,随后恭敬道别后顺便替教授带上了门。   他一出门,等在门口的沈富就跑了过来。   沈富手指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叶一柏手里的那张纸,“院长,真的答应了?”   “嗯。”叶一柏点头,得意地把签有温特教授大名的转专业申请书在沈富面前晃了晃。   沈富呼吸一滞,胖胖的圆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你就没想过万一医学院那边不同意你补上他们的专业课,你难道真的打算留一级!”   叶一柏诡异地沉默了两秒钟,面上带上了说不出的怅然,“留级啊,随缘吧。”   沈富:……   从行政楼出来,叶一柏好像有了什么心事,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差点撞到路旁的树上。   “一柏,你没事吧?”   叶一柏抿了抿唇角,转头面色认真地看向沈富,“他们不会真的让我留级吧?”   叶大医生从幼儿园开始就是拿五朵小红花的人,小学开始一路三好学生,初中保送,高中保送,唯一一次升学考高考也是以全省前一百名的好成绩考入的某知名大学医学院。   学到大二,以专业前三的成绩拿到了学校和哈佛医学院2+6本博连读名额,博士毕业就被全球最好的医学中心梅奥诊所录用,在今天之前,留级这个词从来没有出现在叶医生的字典里。   沈富:……   莫不是这次落水,把他这位好友的脑子给浸坏了?   ——   两人今天下午没课,从学校里出来,叶一柏就和沈富告了别,他挥手拦了一辆黄包车,“去西华饭店,额嗯,旁边的当铺。”   黄包车夫招呼人的手停顿了一秒钟,“您说的是西华饭店附近的当铺是吗?”   “对,没错。”   “好嘞,您坐好了!”见叶一柏坐稳,他迈开腿小跑起来   四月里的上海正是春意正浓的时候,大路两旁的老树都抽出了新枝,街边服装店、美容室、牙医瘫、肉摊,各式各样的传统招牌周边围了一圈霓虹灯泡,颇有一种土洋结合的趣味,电车从转角处缓缓驶来,几个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一手拿着一张纸一边盯着过往的来人,时不时还伸手拽过几个,与手上的纸做比对。   其中一个老大爷可能是腿脚不怎么灵便,一拽就被拽到了地上,哎呦呦地叫唤起来。   “叫唤啥呢,快起来,别妨碍公务!”警察冷着脸不满地开口道。   叶一柏眉头微皱,这个年代的警察与后世的真的不可同日而语,如果是在后世的华国,正义感爆棚的男男女女早就围上去拿出手机拍视频曝光了,但现在大街上的人如同被驱赶的鸭子般,低着头快步走过老人,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这些警察执法都是这么暴力的吗?”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黄包车师傅闻言,先是左右看了一眼,见没有警察也没什么行迹诡异的人才接口道:“暴力?这还算好的了,原来有皇帝老爷的时候,反抗捕快最多被打两下,现在这些黑皮不一样,他们比官还厉害,惹恼他们是要吃枪子的。”   “前天,就在这,这大街上,一个服务生被警察局局长当街打死了,那血流了一地,我看着就吓得慌。”   黄包车师傅边说边摇头,说完又好似做贼似的左右张望了番。   “您以后看到这些黑皮就躲远点,他们才不管您是不是大学生。”   警察局长当街打死服务生?叶一柏记得他来这个时代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   黄包车师傅对于叶一柏这种诚恳的道谢,显然有些受宠若惊,他连声说不用,随即有好似受到鼓舞般又列举了好几个“黑皮”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例子。   说话间,一件写着大大“当”字的商铺出现在叶一柏面前,当铺,到了!   叶一柏下车,付了钱,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东西,大步走进当铺。   叶大医生这么多年吃食堂住宿舍,虽不能说生活不能自理,但指望他艰苦奋斗赚点钱出来是不成的。   至于说利用语言优势做点翻译工作之类的,一,叶一柏正儿八经熟练贯通的语言就一门英语,德语法语日语是会一点,但也仅限于日常交流和某些医学专用词汇,让他做翻译……算了吧。   况且这种工作,普通人家温饱没问题,但要赚到一个约大学生的学杂生活费,除非叶一柏课也不上,其他什么事都别做了,那还有一点可能。   所以……   “老板,这个能给多少钱?”叶一柏把一个精致的盒子递了过去。   当铺老板戴上眼镜,瞟了叶一柏一眼,接过盒子。   “瑞士表?”老板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还仔细摸了摸包装盒,开口试探道:“两百个,怎么样?”   “五百。”张素娥说这个值五百的。   “小伙子,你这样开价可不行,这表你买来是一个价,到我这就又是一个价了。两百五!”   “五百。”   “小伙子,你活当还是死当,死当的话我再给你加点。”   “死当。”他可没打算拿回来。   “三百,三百最多了!小伙子我可不骗你,除了我这,没人给你更高的价格……”   店铺老板唾沫横飞,努力杀价,叶一柏咬定青山不放松,硬是不肯松口,就在两个僵持之际。   “砰”得一声,大门被人用力推开,两排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鱼贯而入。   “是这里,就是这里,我这手表,就是在这买的!”一个中年男子被三五个警察围着走进当铺。   “我昨天买的,花了整整六百银元。老板肯定还记得!”   当铺老板早在这群警察进来的时候就从柜台里面跑出来了,他弯着腰,满脸堆笑,“各位长官,不知道来小店有何贵干,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从来不作奸犯科的。”   这群警察中领头的是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没穿制服,西装裤白衬衫,披了件松松垮垮的马甲站在那,手里拿着跟叶一柏一模一样的浪琴表。   他将浪琴表丢给老板。   “你这买的?”   老板心下一惊,手忙脚乱地接住细看,结结巴巴地答道:“好像,好像是从小店买的。”   叶一柏:!!!   “带走。”   年轻人话落,一群警察迅速围了过来,“咔嚓”手铐一拷就要把老板带走。   “长官,长官,我没做什么啊,这表怎么了,我表弟的同学也是警察,杨得志,杨科长,您认识不?”老板快要哭出来了。   年轻人后头有一个脑袋比常人大一圈的警察回过头来,“这是我们裴局,哦不,裴处,别说杨得志,就算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那位被称为裴处的闻言狠狠踹了大头警察一脚,“周大头,我跟你说过,不会说话就别说!”   “这是赃物,跟我们回去说清楚,如果你没问题,会放你出来的。”   老板闻言,立刻点头,“配合配合,我一定配合。您行行好,这手铐就别带了,我把店关一下。”   裴处瞅了老板一眼,点了点他尊贵的头。   手下警察见状,立刻将老板的手铐打开。   叶一柏:“老板,那我手表明天改天再来当吧,你先还给我。”   叶一柏一开口,现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向他看来,那位大头警察看到他,似乎有点兴奋,“裴处……”   “到警局为止,你不准开口。”裴处没等大头警察说完,就打算了他的话。   那位被称为裴处的年轻人下巴微微扬起,走到叶一柏面前,居高临下打量了他接近十秒钟。   沉默   还是沉默   目光有一瞬间的接触,叶一柏眉头微皱,他怎么觉得这个裴处对他有敌意?   “带走。”   啥?   当警察的手铐拷在他手上的时候,叶一柏两辈子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叫懵逼的感受,他……被铐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章医学生誓言出自国家教委高教司[1991]106号 附件四   本章裴泽弼出现处要结合文案食用哦。   采访:你和裴先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彼此的第一印象如何?   叶一柏:装逼神经病一个。   裴泽弼:小骗子!   采访:……   采访:那第一次见面有啥浪漫的事吗?   叶一柏:他拷住了我。   激动的采访:裴先生拷住了您的心?   叶一柏(冷漠):不,他拷住了我的手。   第5章 裴处   当冰冷的手铐拷在手上,一帮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把他围起来后,叶大医生才回过神来。   “裴处是吧,请问我犯了什么罪,需要您把我带回警局?”   “裴处是吧?”裴泽弼重复了这句话,面上表情更冷了,他从柜台里拿起叶一柏要当的手表。   “你的?”   “对,我的。”   他又从颤颤巍巍的老板怀里拿出另一根一模一样的浪琴表,裴泽弼一手提着一根表带,将两块手表提到叶一柏面前。   “没瞎吧,看到没?”   叶一柏:“啥?”   “一样的。”他抖了抖其中那块从老板怀里拿来的,“赃物。”,又抖了抖叶一柏那块,“一样的。”   然后呢???   叶一柏不敢置信地看着裴泽弼,就因为两块表一样?他就要被抓进警察局??那他怎么不冲到大街上去抓戴着这块表的人!!   “裴处长,仅仅因为两块表一样,我就得进警局?这未免太过儿戏了吧。”我很生气,但是形势比人强,我不能表现出来,叶一柏敢肯定,他现在脸上的笑容绝对很僵硬。   裴泽弼看着叶一柏,突然伸手在他脸上戳了一下,“二十几岁的人,还长着酒窝,真是碍眼。”   叶一柏:不气,他是个智障。   “哦,对了,刚刚你那个问题,这浪琴表价值不菲,而且市面上流通的不多,如今一家店里就出现两块,很值得怀疑。”裴泽弼用手抵着下巴,状似一脸正经地分析道。   “当然。”他抬起头来,对着叶一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高兴我乐意。”   叶一柏:……   “裴处长好大的威风,想抓谁就抓谁,听说前天你们警察局局长当街打死一个服务员,引得不少人在警察局门口静坐,今天你又想无凭无据地抓我这个普通学生,您就不怕火上浇油,给警局惹麻烦?”   叶一柏的话落,他似乎听到了几声“噗嗤”的笑声,还有那个被智障处长禁言的大头警察,正用惊恐的表情对他使劲比划。   在比划什么?   “打死服务员,给警局惹麻烦还火上浇油是吧?”裴泽弼被气笑了,“真会说话。”   “带走!”说完,裴泽弼看也不看叶一柏,转头就走。   警察们一拥而上,围着店老板和叶一柏向前走去。   “同学你别怕,裴处他就是一时生气,你就去走个过场让他出出气就好了。”大头警察趁裴泽弼没注意,偷偷凑到叶一柏旁边说道。   还没等叶一柏说声谢谢,那个讨厌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周大头,你当我聋吗?刚刚说了几个字,给我抄两百遍,明天没有放到我办公桌上,你就去三处报道吧。”   “呜,呜呜,呜呜呜。”大头警察瞬间蹦了起来,捂着嘴对着智障处长呜呜乱叫。   叶一柏被带上了警车,这还是叶大医生两辈子第一次坐警车,他坐在警车后排中间,一左一右各坐了两个警察,那个智障处长就坐在他前面的副驾驶位上。   我高兴我乐意?叶大医生盯着那个每一根头发丝上都写着“嚣张”两个字的后脑勺,心中暗骂一声,这人以后最好不要落到他手里,不然他在他大肠里缝个蝴蝶结然后告诉他,我高兴我乐意!   上海市警察局就在上海市中心位置,明明是十分西式的建筑,还偏偏在门口摆了两个石狮子,大大的黑铁门上方醒目的六个字“上海市公安局”。   车离铁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里面就有人快跑出来开门,大大的黑色格栅门打开又关上,让叶一柏有一种走进后世监狱的错觉。   “裴局。”   “裴处。”   “裴局、裴处。”   下了车,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办公楼,路上小警察们遇到那个裴处,叫裴局的也有叫裴处的也有,让叶一柏有些糊涂,都说民国因为军政共权导致上下级观念十分明显,怎么这个警察局连领导职位都会叫错。   “把他带到审问室里问话,你,去那边站着,对着墙。”   叶一柏后知后觉地指了指自己,这句话的后半句是对他说的??   裴泽弼从兜里拿出一支烟,点燃,口中缓缓吐出一口白气,“或者跟他一起进审讯室,明天早上再出来?”   “同学,你就去站着吧,裴处这口气出了就好了,我们下班你也可以回去了。”有警察好心低声提醒道。   叶一柏对他笑笑,叶大医生觉得自己的脾气真的已经很好了,但是这种人,真的不能惯着。   “那我能找个人给家里报个平安吗?”   裴泽弼皱眉,“什么意思?”   “不是让我在审讯室过夜吗?家里人会担心,能让我找个人跟家里说一声吗?”叶一柏绷着脸,冷漠地说道。   裴泽弼身周的气压一下子低了下来,办公室里的小警察们察觉到异状,都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连在打电话的警员都犹如被卡住脖子的鸡崽子,声音低得听不见。   “行,有骨气是吧!”裴泽弼大概是被气急了,重重喘了好几口气,白烟在空中胡乱飞舞,“那您请吧。”他冷笑道。   说完裴泽弼转身上了二楼楼梯,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砰砰”的响声,诉说着主人极其不悦的心情。   一分钟后,“砰!”重重的关门,不,准确来说是重重的砸门声响起,震得一楼天花板都是一阵颤动。   听到关门声后,楼下办公室就好像重新被按下了播放键,整个氛围都立刻轻松了起来,打电话的小警员声音又抖了起来,叶一柏隔着三米远都能听出其话中的嚣张意味。   他脑袋里不由冒出七个字,“上梁不正下梁歪”。   “同学,你就不能服个软,我们裴局最近被降职,心情不好,不过他既然开口了,你今天晚上大概就得在审讯室过了,你家哪里,我让人帮你去报个信。”   周大头,也就是那个大头警察走过来说道。   叶一柏对这个三番两次提醒自己的警察还是很有好感的,他感激地对他笑笑,“那麻烦你了。”   周大头笑着挠头,“客气,我最尊重文化人了。”   叶一柏进审讯室的时候,那位当铺老板已经可怜兮兮地在审讯桌前坐了好一阵了。   警察们对他可没有对叶一柏那么客气,问起话来凶神恶煞的,当手表的细节让老板回忆了一遍又一遍,抠细节抠到了极致,使得老板头顶仅剩的几根头发都有了离家出走的趋势。   “你确定没有遗漏了?”   “真的,长官,我已经把能记起来的都说了。”   警员收起记录本,“行,暂时到这,不过你最好想清楚,如果你的口供和那个胖子对不上,你自己知道结果。”说完,起身就往外走。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警员看到了坐在一旁安静看书的叶一柏,“小同学,周科让我问你,你晚上需不需要一床被子,你家里我们已经让人去通知过了,你放心。”   叶一柏闻言,心下感激,“替我跟周科长说声谢谢,被子……”   “要要要,我们要!”还没等叶一柏说完,审讯桌后的当铺老板就忙不迭地开口,“小同学,那块表,五百银元,我收了。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坐一宿要命啊。”   叶一柏:……   不过这老板看起来已经五六十岁了,熬夜对老年人来说身体损伤极大。   “那麻烦了。”叶一柏道。   警员笑笑,递给老板一个算你运气好的眼神,引得老板连忙堆笑。   警员走后,审讯室里就剩下叶一柏和当铺老板两个人,当铺老板显然是个闲不住的,安静了几分钟就开始没话找话。   “小同学你学习真用功啊,到了这个地方也不忘看书。”   叶一柏在看的是问约大医学院同学借来的教科书,虽然他自认拿起手术刀谁也不怵,但民国时期的手术设备、器械与后世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别说那些高精尖的检查和手术辅助设备,就单说基本外科手术器械,譬如手术刀、手术剪刀、手术镊、止血钳、组织钳、持针器、拉钩等等的规格和后世就有很大不同。   还有组织对合器材和在这个时代才初见雏形的电外科手术器械,叶一柏需要迅速熟悉起他们然后不断练习。   这也是他对留级十分怅然但不至于强烈排斥的原因,他确实需要重新学习。   毕竟上了手术台面对的就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叶一柏不可能拿他们来练习做试验。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总比对着墙发呆好。”叶一柏答道。   不知道那些警员们是怎么跟张素娥说的,她会不会担心。今天叶一柏本来是打算当了手表换了钱去西华饭店把叶娴劝回来,但被那个智障处长一闹,他连叶娴的面都没见成就被抓进警察局了。   想到这里,叶一柏想把裴泽弼送上手术台的欲望就更加强烈了,麻醉给你做一半!让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肌腱、筋膜、骨膜被分离开的销魂感。   两人说话间,帮叶一柏拿床铺的警员抱着被子进来了。   “床铺是干净的,周科他们出去吃饭了,吃完了会帮你带一份,到时候我拿进来。”警员对着叶一柏十分和善,看得当铺老板十分眼热。   “那我的呢。”老板忍不住插口道。   民国这时候可没有一定要给审讯室里嫌疑人吃饭的规定,就算有这个预算,以这时候官场的贪腐状况,也早就被层层盘剥光了。   警员看了当铺老板一眼,哂笑一声,没有说话。还是个老板呢,这么不知道规矩,还想要饭吃。   当铺老板见警员这个神态,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他这么些年也不是白活的,就是看着叶一柏这待遇一时昏了脑子,他连忙从兜里掏出四五个银元。   “长官,能麻烦您帮我带一份晚饭吗?还有杨得志杨科长,我跟他认识,能不能帮我带一句话?”   警员看着审讯桌上的五个银元,没有去接,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当铺老板,“带话?”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配合调查是应该的,绝不会多说一个字,我发誓。”店铺老板急忙道,被警员这样看着,他急得脸上的汗都快出来了。   民国警察权力之大是后世人难以想象的,后世华国网上经常看到美国警察开枪伤人的消息感觉不可思议,但是民国警察的霸道比后世白头鹰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多进了审讯室出不去,或者躺着出去也是常有的事。   当铺老板是庆幸他有叶一柏陪着的,这些个警员对叶一柏的态度都不错,连带着审讯室里的他也沾光,没遭受什么皮肉之苦。   但是他听得清楚,这位大学生明天早上就会走,大学生能走,但他不一定啊。   这万一这大学生一走……当铺老板想给自己买个保险,才有了托警员带话这一茬。   “你以为我们怕这个?”警员好笑道,“我们是一处,裴局的直属下属,虽然裴局暂时被降职,但那仅仅是暂时的,别说什么杨得志,就算是二处三处的处长,见到我们一处也是客客气气的。”   小警员显然对自己隶属一处这回事显得十分自豪,“我们局正局长是个老古董兼着,就占个位,裴局才是这个。”警员竖了竖大拇指。   说完这话,小警员转向叶一柏,笑道:“小同学敢当面跟裴局杠上,牛!”   叶一柏:……   一旁的店老板快哭出来了,既然如此那为啥说到帮他带话就阴阳怪气的啊?   警员帮叶一柏把床铺在角落里放好,帮店老板解答了他的疑惑,“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么些年都活到哪去了,这五个银元是带饭的价钱,带话可不是这个价。”   叶一柏翻书的手一用力,差点把书给撕下来,要知道按照1933年的物价,普通体力劳动者一个月的工资才六个银元,这小警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想来这已经不是个例了。   在这个缺少规则和秩序的年代,弱势者恐怕能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叶一柏的嘴唇紧抿,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受。   店老板闻言,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立刻把脖子上的金项链和手里的金戒指给摘下来,放在桌上,“对对对,我糊涂了,我这些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您看这些……”   警员这时候才笑了,他走到审讯桌前,把银元和金戒指金项链一股脑拿起来,正要装进兜里,突然,外面一片嘈杂声响起。   “周科,周科,您没事吧?”   “周科!”   “周科吐了!这吐的是什么东西!”   “周科,别,您别倒啊!” 第6章 医生   审讯室里的警员见状,也顾不上收钱了,转身向外头跑去,一边还大喊着:“怎么了?怎么了?”   出于医生的敏感性,叶一柏下意识地就往外走。   “哎呀,小同学,审讯室没经过同意是不能出去的,要吃枪子的!”审讯桌后被拷住的当铺老板大声喊道。   然而叶一柏已经走出去了。   警务大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二楼办公室也不停有人出来看情况。   上海市警察局分两层,一楼是普通警员和科长办公室,二楼是高级警员、行政科室和处局级领导办公室。   出来看情况的一处成员看倒下的是周大头,不由惊呼出声来,周大头可是裴局的心腹,他们这时候不得表现表现,这样想着,从楼下下来的人越发多了。   叶一柏跑到警务大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面,一群穿着黑制服的警察把办公楼入口处围得水泄不通,楼上还不时有人下来加入他们的队伍。   “让让,让让,我是医生。”   叶一柏的身高176,在民国南方也算是高的那一挂了,但上海市警察局挑警员的时候大概只看身材来着,一个个人高马大,就算不如叶一柏高的,这宽度也能抵他两个。   他一时挤不进去,听着声音,里面的病人呕吐得越来越剧烈了,叶一柏气急。   “没听到老子说我是医生嘛!还是你们觉得你们站在这里比我更有用!”少年人的声音高亢而嘹亮,镇得许多警员动作一顿。   四面八方各式各样的目光同时向他投来。   叶大医生愣是连眼神都没飘一下,拨开两个愣在原地的警员就往里走。   走进人群包围圈,只见周大头捂着腹部被某个警员扶着坐在一把椅子上。准确来说,是瘫在一把椅子上,叶一柏看得出周大头是很用力才没让自己从椅子里滑下来。   “哪里痛?”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叶一柏上前两步,走到周大头身前。   他按了按周大头的腹部,“这里?”   “近期有没有做过腹部手术,有没有暴饮暴食?”   周围安安静静的,没有人说话。   “嗯?”叶一柏见没人回答,不满地抬头。   气场这东西说玄玄,但还真就是切实存在的,叶大医生在专业上的气场就是如此,他明明穿着学生校服,还挎着一个书包,但你却会觉得回答他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手术肯定没有,不过我们最近为了人贩子那个案子盯了好几天了,都没吃几口东西,今天空闲下来周科就吃得多了点。”扶着周大头的警员下意识地回答道。   叶一柏点头。   “我按你的腹部,哪里痛就跟我说。”他伸手按住周大头上腹部某处。   “这里?”   “这里?”   “还是这里?”   “嘶……”周大头发出一阵吃痛声,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   “我按到才会痛还是持续性疼痛,是胀痛还是刺痛?”   “一直疼,您按到就更疼了,刺痛和胀痛我分不清。”周大头白着脸,啥刺啥胀啊,这不是为难他大头嘛。   “是针扎的疼,还是打你一棍子后那种有张又疼的感觉?”对于病人,叶一柏的耐心向来很好。   “胀痛。”这次周大头回答的很快。   叶一柏目光朝四周瞟了瞟,从就近位置上拿了个搪瓷杯,塞到周大头手里,“拿好了,等下吐这里。”   叶一柏话落,周大头和扶着他的警员的面色同时一变,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口,只见叶一柏用力在周大头腹部某处按压了一下。   周大头先是“嗝”一声吐出一口气,随即用力呕吐起来。   一阵销魂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扶着周大头的警员面色一下子变得比周大头还要苍白,他看着周大头手里拿着的,绘着某个美人图的搪瓷杯,瞬间觉得呼吸困难起来。   叶一柏拿过杯子看了一眼,将其放回桌子上,同时弯下腰去,他现在手头没有听诊器,只能用耳朵贴近胃部和小肠部位仔细听。   周大头见叶一柏靠过来有些不适应,身体扭动起来。   叶大医生轻轻拍了他一下,严肃道:“别动!”   周大头一僵,不动了。   约莫一分钟后,叶一柏站起身来。   “行了,死不了。怀疑急性胃扩张,需要立刻进行肠胃减压。”看到旁边傻愣愣站了一地的人,“傻站着干啥,去开车啊!”   “啊?”一众警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动作。   “听他的。”裴泽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楼梯上,并大步向这边走来。   听到裴泽弼发话,拿着搪瓷杯的小警员也来不及悲痛自己限量版女神搪瓷杯,迅速立正敬礼,大声应了一声“是”,随即一路小跑跑向车库。   “不用,肚子疼而已,我不用去医院。”坐在位置上的周大头着急起来。   民国时期西式医院鱼龙混杂,有诊所、教会医院、国立医院,收费标准也不一,有免费看病的,也有给钱也不看的。   按离市局近的普济医院算,像周大头这样的急诊,一次二十块大洋,医药手术费另算。   也就是说周大头就算只是吃坏肚子了,上了急诊也得先付二十块大洋,周大头这个科长一个月工资也就五十块银元,这一次医院,就得花出去一小半工资,更不用说那些个西医,动不动开膛破肚的,周大头他实在不敢啊。   叶一柏见过太多这种病人,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现在只是急性胃扩张,如果时间拖得久,胃部就会积液积气,引起胃璧缺血,如果坏死穿孔,就必须做手术了。”   停顿了一秒,他又加了句,“开膛破肚的那种。”   周大头面色一白,他就是多吃了一点……这就要开膛破肚了?   裴泽弼眯着眼睛打量了叶一柏好一会,开口道:“听他的,这次费用记工伤,局里报销。小张,你去准备担架。你也一起去。”最后一句话是对叶一柏说的。   叶大医生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这不废话。   虽说现在不在医院,但叶一柏是第一个接触患者的医生,无论是首诊医生负责制还是叶一柏作为一个医生的责任心,他都不可能离开。   即使没有医师执照,但向下一个治疗周大头的医生转达患者信息,减少急救过程中的时间浪费,是他应尽的义务。   不过叶一柏懒得和那位不知道是裴局还是裴处的人解释,见警员们已经小心翼翼地将周大头扶上担架躺好了,他转身,率先向门口院子走去。   这时候搪瓷杯警员也把车子开过来了。   叶一柏率先上车,在后车座车门处对抬着担架过来的警员说,“我来接,头朝我,慢慢来。”   警员都是人高马大的,在几人的通力合作下,担架平稳放入了车后座。   后座车门关上,叶一柏对着驾驶座上的小警员比了个OK的手势,示意可以开车了,小警员点点头,正要点火,副驾驶座的门被拉开,裴泽弼坐了上来。   “裴裴局,您也去啊。”搪瓷杯警员有点结巴。   裴泽弼看向驾驶位上的小警察,同时目光好似不经意将略过后排的叶一柏,“嗯”了一声。   两辆警车先后启动,风驰电掣般驶出警局大门。   1933年的,上海主要街道口已经装上了红绿灯,但与后世不同,此时的红绿灯只有红绿两灯,且非自动,而是由巡警控制,巡警也是属于警察局下属机构,还是警察局中较低一级的存在。   因此这些巡警们一看到市局的车,就立刻吹动勺子示意两旁行人和车辆避让,且迅速把当下的绿灯改成了红灯。   警车一路疾驰,车子所到之处,一路红灯,伴随着巡警们震天的哨子声和被驱赶四散的行人车辆,呼啸而过。   坐在车后的叶一柏看着这幅场景,也不由有些咋舌,这种权力至上的场景,也只有这个时代才看得到吧。   十分钟后,警车停在普济医院门口。   20世纪30年代还没有形成完善的急诊制度,晚上19:20分,普济医院的大门已经关上了,只有保安亭里有一个老头正点着油灯打瞌睡。   后面那辆警车“嘟嘟嘟”开始鸣笛。   普济医院附近都是居民区,30年代的大部分人睡得还是很早的,晚上七八点钟一般都已经躺在床上了,刺耳的鸣笛声引得不少人叫骂开来。   然而探头看到车上下来的三五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叫骂声就戛然而止了,探出来的头的人也迅速把头伸了回去,顺便紧紧关上了门窗。   保安亭里的老汉早已被警车故意晃向他的车灯给照醒了。   他见这么一大群穿黑制服的警察站在他面前,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有警察拿出警棍在保安亭的玻璃上敲了敲,老汉见状,着急忙慌地从保安亭里跑出来。   “长……长官,请问你们有什么事。”   “大晚上跑医院能有什么事,开门开门,把你们的医生都叫出来!”   老汉闻言急忙去开门,一边开门一边说:“马上马上。”   老汉刚把门锁打开,嫌他动作慢的警员们早就将人挤到一边,自己去推门了,铁门被迅速拉开,两辆警车长驱直入,直接开到了医院楼门前。   楼里的医生护士也听到了外面的声响,他们从窗户里偷偷往外看,见是两车警察,心下暗叫倒霉的同时,却也只能急急忙忙地来开门。   医院楼前的门是老式的华国门,是用门栓拴上的,打开花了一点时间。   这段时间里,警员们也一起将周大头从车后座上搬了下来。   担架上周大头面色苍白、身上的冷汗已经渗出了衣袍,饶是裴泽弼这个门外汉也看得出周大头这次绝不是普通的腹痛了。   他忍不住问叶一柏,“他没事吧?”   叶一柏没有答话,他上前将周大头的头侧向一侧,   “大头,大头,听得见我说话吗?知道我是谁吗?”问话的同时,他摸了摸周大头的脉搏,脉搏细速,显然体内的电解质已经开始紊乱了。   “叶……叶医生,我叫周苗,不叫大头。”周大头面部都是冷汗,但还是努力露出笑容。   叶医生,听闻这个称呼,叶一柏绷了许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果然还是这个称呼最适合他。   “知道了大头,节省力气,保持意识清晰,等下还需要你配合治疗。”   周苗:……   担架被抬入医院,警员们自给自足找了一张推床将周大头放置在上面。   两个护士一个医生可怜兮兮地站成一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   “你是医生?”叶一柏看向三人中唯一一个男性。   男子见叶一柏一身学生装束,不是警察那身黑制服,心下稍安,“是,我是。”   叶一柏点头,“患者周苗,今年三十二岁,今天下午七点左右出现腹胀、腹部持续性胀痛和呕吐症状,呕吐物伴随有胆汁,呈咖啡色,无粪臭,呕吐后腹胀情况未减轻,胃部可闻及振水声,十分钟前出现体内电解质紊乱状况,患者意识清晰,可配合治疗。”   叶一柏准确描述完周大头的症状,一边将身上背着的包取下来递给一旁的警员,一边说道:“你们这哪里可以刷手,我去做准备,当你的助手。”   叶一柏向来是很遵守规则的人,在这个时代,他没有医师执照,所以在有医生在场的情况下,他下意识地将自己放在了辅助位上。   虽说肠胃减压术是个连正式手术也称不上的治疗手段,但看这个年轻医生的模样,一个人大概还是有些吃力的。   “啊?”年轻医生发出一声带有浓浓疑惑的“啊”。   “嗯?”已经脱下外套准备去刷手的叶一柏奇怪地看向他。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着,现场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第7章 胃管   有一种尴尬的气氛在医院治疗室蔓延开来。   周大头已经痛得闷哼出声。   有警员不满道:“穿白大褂的,没看到我们科长疼得厉害吗?你倒是治啊!”   刚看了周大头情况走过来的裴泽弼听到下属丝毫不客气的态度,冷冷瞥了那个警员一眼,语气温和地开口道:“医生,我属下现在很难受,拜托你了。”   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看着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的警察,露出一个了欲哭无泪的表情,“不……不好意思,我不是不治,我泌尿外科的。”   他生怕这些警员们不理解,急急忙忙补充了一句,“就是割包皮的!”   裴泽弼:……   叶一柏:……   一众警员:……   “我又没让你动手术,就插个胃管,就算你是泌尿外科的,没轮转过吗?这种基础的治疗手段都不会?”叶一柏眉头紧皱,语气中满是不满。   这医生看样子是正式执业的了,不然也不会放他一个人晚上值班,但一个正式执业的医师,居然不会插胃管?这要是他的学生,他早就让滚去急诊轮半年了。   年轻医生听着叶一柏一连串问话,头都快低到土里去了,这个学生模样的人怎么……怎么说话跟他导师一个样。   不对,他就是个学生,我干嘛怕他呀,年轻医生想到这里,想要抬头怼回去,但一抬头看到叶一柏那个“嫌弃”的眼神,又立刻低下头去。   嘤嘤嘤,不敢怼,这眼神也跟他导师一样。   “就你一个医生?”裴泽弼面色已然不好看了。   年轻医生急忙道:“外科只留了我一个,不过我可以给我老师打电话,老师住得很近,马上就可以过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向电话机跑去。   “你老师不会也是割包皮的吧?”有警员忍不住问道。   年轻医生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不,老师大外科,啥都能做。”   “那咋教出一个只会割包皮的学生。”警员的话声音不大,但是大晚上治疗室太安静了,这话成功传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年轻医生: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老师你快接电话。   叶一柏:虽然不是对我说的,但居然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以后对那些小兔崽子还是要严格要求,不然像眼前这个似的,他作为老师不知道要在背后挨多少骂。   电话声“嘟嘟”响了很久,年轻医生举着话筒,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   “我老师……好像不在。”眼见那群警察中领头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右手甚至按在了裤兜鼓鼓的地方,小医生心里一颤一颤的,不会是要拿枪吧……   “我可以给其他外科老师打,马上,马上,小许,快去找郑老师电话多少!”   “我……我去翻通讯录!”自从警察们进来后一直当鹌鹑减少存在感的某护士立刻道。   叶一柏:……   他转头看了看躺在推床上咬着牙不肯叫出声来的周大头,刚刚在警局的时候,周大头坐的椅子旁边还放着一份热乎的晚饭,应该是给他带的吧。   拿别人手短,吃别人嘴软,况且,这里应该也没人会去告他无证行医。   于是叶一柏走到周大头面前,弯腰,“大头,我来给你做,行吗?”   周大头闻言转过头来,对着叶一柏硬挤出一个笑容,“叶医生,您给我手术收费吗?”   叶一柏听出周大头话里的玩笑意味,他轻笑出声,“你不是给我带了晚饭嘛,晚饭钱我就不给你了。”这个时代警察叔叔带饭一顿饭五个银元,他也给不起。   “那行!您来吧!”周大头没有丝毫犹豫。   叶一柏拍拍周大头的肩膀,“放心交给我。”说完起身,转头对医护三人组说道:“准备手术服和术前告知书,还有听诊器、引流管、胃管、注射器、镊子、纱布、润滑剂、棉签、胶布和别针。”   两个小护士大概从没参与过手术,竟掰着手指头在记叶一柏的话。   叶一柏:“记不住的话拿笔记!”   倒是年轻医生“嗯嗯嗯。”应得飞快,没等两个护士反应,自己跑去准备了。   两个护士:!!!不要走!我们也可以帮忙的,不要留我们两个面对这群黑衣警察啊!   不能跟去准备器械,那还有……   “叶医生,我带您去换衣室。”小许护士机智地抢先开口。   叶一柏点头,于是小许护士愉快地抛弃了同伴迈着轻快的步伐带着叶一柏走向换衣室。   被留下的小护士:“我……我去准备手术告知书。”   换衣室里   叶一柏脱下黑色的学生西装,展开护士送过来的白大褂,白色的衣角在空中划过好看的弧度,一粒粒纽扣扣好,叶一柏趁着扭纽扣的功夫瞥了一眼镜子里的青年。   镜子里的青年一身白大褂,身材挺拔,短发,三七分,光洁的额头上掉落几丝不甚凌乱的刘海,眼窝略深,双眼皮,鼻梁很挺,鼻子下方的嘴唇因主人紧抿着而显得更加纤薄。   长得还真够好看的。   扭完最后一颗扣子,叶一柏上下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后快步向治疗室走去。   向后扬起的长袍,熟悉的医院疾步走,前世和今生这两条平行线好似在这一时刻有些重合了……   “叶……叶医生是吧,东西准备好了。”   叶一柏一出来,年轻医生就迎了上来,“患者呕吐反应有点剧烈,冷汗出的也有点多,我让护士准备了电解质补给液。”   年轻医生的眼里亮晶晶的,只差在脸上写上求夸奖三个字了。   叶一柏:“嗯,很好,郭医生。”他看到年轻医生胸前铭牌“郭颉”。   郭颉嘴巴咧得大大的,被夸了呢~   “大头,你现在能坐起来吗?”叶一柏检查了一遍器具,东西倒是没有缺漏,就是规格尺寸还有材质……   叶一柏用止血钳夹起胃管一端试了试手感,手感确实有差异,但肠胃减压术这种门诊小手术,问题不大。   周大头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两个护士见状,急忙扶了一把。   “是条汉子。”叶一柏对他竖了竖大拇指。   周大头“嘿嘿”笑开了。   普济医院没有专门治疗椅,叶一柏让周大头坐定后,在他颌下铺了治疗巾。   “抬头。”抓着周大头的下巴左右转动看了看,随后拿起棉签,就要进行消毒。   周围不知道谁发出了一声“噗嗤”的笑声,“周科,你这样被小叶医生抓着脸,好像个大姑娘。”   周大头苍白的脸硬是被笑出了一抹“娇羞”的红。   叶一柏一边抓着周大头的下巴,一边左右环顾了一圈,这个治疗室没有拉帘啊。   “让他们出去。”叶一柏转头对旁边女护士说道。   小许护士闻言,几乎是惊恐地看向叶一柏,这是让她去赶那群警察出去的意思?   “你是护士。”维持病房秩序是护士的责任。   小许护士一怔,看了看已经带上一次性橡胶手套的叶一柏和郭颉,咬了咬牙,没错,她是护士,“你……你们出去,不要打扰大夫治疗。”小护士转身对几个吊儿郎当的警察吼道。   没错,是吼的,就是声音轻了点。   几个警察先是一愣,随即刚要说话,一旁坐着的裴泽弼率先起身,“好的,我们出去。”   裴泽弼起身,其他小警员们还能有什么话,一个接一个走出治疗室大门,去门口大堂等着了。   眼瞅着裴泽弼也要出去,头被抓在叶一柏手里的周大头忍不住开口道:“裴……裴处,您能不能留下来,我……我害怕。”   周大头本来是想喊住其他同事的,但是他们走得太快,他一个人面对叶一柏左看看右瞅瞅,好似在看从哪里下刀好的样子,他真的有点害怕。   裴泽弼下意识地去看叶一柏。   叶一柏:“行,家属陪同,但不要发出声音影响病人。”   于是,家属裴泽弼又坐了回去。   有下属小医生在,叶一柏十分自然地进入了手术教学模式。   “左边右边?”   “右边吧,右边鼻孔比较大!”   “这人头大,鼻子也大,插起来容易多了,我上回跟我们老师插了一个小姑娘,鼻子小小的,好看是好看,但关键时候不顶用啊!”郭颉一边说着一边往剪刀上涂凡士林。   “既然你跟着老师学过,为什么还不会做?”一般医生都习惯在手术室里聊天,电视里放出来的紧张场面,大医生汗流浃背,小医生们神经紧绷的片段,大多是大型手术的关键时刻,这种手术经常一做就是十几二十个小时,若是一直处于神经紧绷状态,是个铁人都要疯掉。   叶一柏平常对学生严厉,到了手术室反而会温和些,毕竟新鲜出炉的小崽子们都比较玻璃心,他们科室还发生过在手术室被导师骂哭,一边哭一边做手术差点把半麻的病人吓出病来的故事。   “这种手术病人的接受程度不高,我说的那个小姑娘,如果不是老师吓他,这病会死人,要不肚子上割一刀留下一道长长的蜈蚣伤疤永远去不掉,要不鼻子难受一会会,那小姑娘才不肯做呢。”郭颉显得一副十分遗憾的模样。   “放轻松,你来抬你头,你不用动。”剪鼻毛向来是小医生工作,叶一柏非常自然地让出了位置让郭颉操作。   周大头脸上的冷汗更多了,不知道是病的还是吓的,他怎么越听越不对头啊,他肚子疼,关他的鼻子什么事。   “叶……叶医生,为什么要剪我鼻毛啊?”   “别动,不要说话!”   周大头:不是,剪刀……剪刀伸过来了,进……进他鼻子了?但刚刚说的鼻孔比较大,插鼻子是什么意思??他不做了!他不要做了!!   周大头眼神惊恐,不断想要用眼神求助坐在不远处的裴泽弼,但是强烈的白色光对着他的鼻子,那尖尖的剪刀头已经伸进了他的右鼻孔里。   因为惊恐,他的鼻孔变得更大了,使得郭颉操作更加便利。   叶一柏转头问小护士,“手术告知书签过了?”看周大头的样子,好像不知道自己要接受什么治疗呀。   小护士刷得从手里拿出一张按了手印的纸,“签了,他肚子疼,我怕他手抖写不了字,就让他按了个手印!”声音干脆利落。   叶一柏下意识地看向周大头已经脱下的放在一旁的警察服,这算不算“只敬罗衫不敬人。”   “签了就好。”   另一边,郭颉已经顺利完成了剪鼻毛的小目标,正拿着蘸有凡士林的棉签擦净鼻前庭皮肤,检查了两遍,确认干净后,满意地将大头的大头转向叶一柏。   “叶医生,干净了!”   叶一柏点头,在郭颉剪鼻毛的同时,他已经做好了插胃管的前期准备工作。   将胃管前端涂上润滑油,用止血钳夹闭胃管末端,前端缓缓逼近周大头的右鼻孔。   周大头两只并不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这么长!!插到他鼻子里???!!!   “叶……叶医生,等等一下,我肚子不疼了!真的!!”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要不咱开刀,肚子里割一刀没关系,我不怕留疤!”蜈蚣疤怕什么!他周大头风里去雨里来这么多年,伤疤多的是,那是男子汉的标志!!   “不要说话,不然插进气管,还得重插!”   “叶医生!!不要!!”周大头凄厉地叫出声来,引得大堂内的警员门探头进来看。   周大头这么不配合根本无法进行下一步。   叶一柏:“病人家属,来做一下病人的思想工作。”他把胃管往放着纱布的治疗碗里一放,转头叫裴泽弼。   正拿了报纸在旁边看的裴泽弼:???   裴处长将报纸放在一旁,站起身来,走到周大头不远处,他目光扫过治疗碗里缠绕在纱布上长长的胃管,只觉得鼻腔一紧。   这要插进胃里?   “处长!!”周大头凄厉的声音简直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这……”裴泽弼看向叶一柏。   叶大医生神情严肃,“这是对患者影响最小见效最快的治疗方式,就是过程难受一点,但几乎没有一点后遗症。”   郭颉也道:“人家小姑娘都能做,你一个大老爷们还磨磨唧唧的,你鼻孔那么大,手术野清楚,怕什么!”   人家小姑娘都能做……   人家小姑娘都能做……这句话绝杀……   周大头吸了吸鼻孔,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堂堂上海市警察局差遣科科长,他……   郭颉看到周大头吸鼻子,大惊失色,连忙把他的头捧起来拿灯照,“没擤出鼻涕吧,不然又要重新做清洁了。”   裴泽弼:……   裴泽弼干咳一声:“大头,全权配合医生,不要生事。”   周大头:嘤咛~   “是,处长!”心里再痛,周大头还会挺了挺腰,敬礼,表示服从命令。   郭颉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周大头的鼻孔好一会,嗯,很好,手术野还是干净的,但他仍然不放心,再次用蘸有凡士林的棉签在他鼻孔四周和鼻前庭扫了一遍。   这回裴泽弼没有坐回沙发上,他站在了不远处,有些好奇地盯着治疗碗里的胃管。   叶一柏左手重新拿起胃管用纱布包裹着的部分,“我再问一次,你现在鼻孔是不是都通气?”   周大头弱弱点头。   “那我现在开始操作了。”   叶一柏左手持胃管纱布包裹处,右手持止血钳夹闭胃管末端,在周大头略显惊恐的目光中,顺着他的鼻腔下鼻道缓缓插入。   等到胃管插到至胶布所显示的15厘米的位置,即咽部时,叶一柏轻声道:“大头,头往前倾一点,同时吞咽一下,像吞面条那样。”   大头:“呕……呕……”叶医生啊,还吞咽呢,他快把胆汁给吐出来了,不,是已经吐出来了。   “大头,深呼吸,跟着我的节奏,吸气……吐气……”叶一柏的声音平静而缓慢,没有一丝波动,让人十分有信服力。   周大头:“呕……呕……吸……呕……呕……吐……”苍天呐!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痛苦的事情,周大头觉得,如果现在让他看到那伙人贩子,他能拿着□□冲过去跟他们同归于尽!   他一个大男人,鼻涕眼泪冷汗一起留下来,为何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根胃管恨得深沉。   叶一柏等周大头恶心过去稍稍和缓下来后,眼疾手快,迅速插入。   “大头张口,郭颉,你看看口腔部分有没有胃管盘曲?”   “没有。”   叶一柏闻言继续送管,直到送到第二块胶布的标记处,至此,六十多厘米的管子被叶一柏沿着鼻腔下鼻道一直送到了周大头的胃部。   一旁的裴泽弼看着周大头这个连被刀砍都不哼声的汉子如今却是一副涕泗横流的模样,还有这么一根长长的管子从鼻孔……   裴泽弼不由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鼻子有点痒,喉咙有点疼。   其余警员虽说被裴泽弼命令不准进治疗室,但是刚刚周大头叫得那么凄厉,是人都有好奇心的,于是这六位警员都有幸见到了叶大医生大变活管的这一幕。   一向横行无忌的差遣科和侦缉科科员们,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白大褂的恐怖威力。   插管完毕,叶一柏看向郭颉,“注射器。”   叶一柏虽然很久都没做这种临床治疗了,但是手头上的活还是没落下,具体表现为注射器一吸,周大头的胃液就十分顺畅地被吸了出来。   至于同时吸出来的还有什么,看裴泽弼走开的背影,警员们瞬间四散开来的模样,大家就知道了,也就不再过多描述。   胃液抽完,叶一柏将管子用胶布固定在周大头上唇颊部,因为没有肠胃减压器,他用50ML注射器临时做了一个。   “补充电解质,注射器半小时吸抽一次,观察24小时,24小时后注射一点温盐水,没有潴留,就可以少量进食了。”   “好的,叶医生。”郭颉应得十分迅速。   至此,叶大医生回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第一个临床小手术圆满成功地落下帷幕。   至于周大头……   小许护士:“哎呀,你鼻涕快流到嘴巴里去了,我帮你擦擦。”   被塞了一嘴纱布的周大头:…… 第8章 叶娴   叶一柏脱下橡胶手套从治疗室走出来,大堂里六个堵在门口的警员一哄而散。   叶一柏:???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白大褂,上面确实沾上了一些味道不怎么好闻的污染物。   “是不是有味道,我马上去换。”叶一柏笑道。   然而叶一柏一笑,那些个警员面上的表情都有些异样,眼神飘忽,一副努力想露出笑脸但笑不出来的模样。   一群奇怪的人……   叶一柏摇摇头,也不深究,快步进了换衣室。   搪瓷杯小警员看着叶一柏的身影消失在换衣室门口,才心有余悸地开口:“他刚刚对周科也是这么笑的,然后那么长一根管子,咻得就塞进了周科的鼻子里。”   另一个皮肤黝黑,人高马大,身体厚度能抵两个叶一柏的警员接话道:“我瞅着那根管子有我们闺女那么长,这咋塞得进去哦。”   几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两个字“惊恐”。   倒不是说肠胃减压术有多可怕,其实就是一个观念问题,西医刚刚进入华国的时候,普通老百姓对动刀也是闻之色变,但随着西医诊所和综合性医院的增多以及麻醉技术得逐渐成熟,用手术方式治疗疾病已经能被当下的大多数人所接受。   但是肠胃减压术这种不能用麻醉的治疗手段,饶是后世的人们遇上了,也得好好做心理准备。当然,这种急救诊疗范畴里的技术手段,到了真要用上的时候,大概也由不得你做选择了。   “周科,您没事吧?”   “周科,这后半截管子在哪呢,有没有突出来,能让我摸摸不?”   “周科。”   “周科?”   警员们见叶一柏和郭颉走开,只留一个小护士在给周大头挂电解质补给液,而周大头的情况也已经平稳下来了,侧着身子安安静静地躺着,都忍不住好奇心围了过来。   他们活了半辈子了,也没见过这种“大变活管”的景象,哪能不好奇,围在床边讨论起了管子是如何从鼻孔里钻进去,通过哪哪哪,最后到哪哪哪的深刻问题。   周大头气急,“肚奏凯!”   然后周大头这一说话,众人就更加兴奋了,连一旁目睹了下管全过程的裴泽弼都把目光移到了周大头的喉咙处。   “哦,科长,你居然还能讲话!”有警员惊呼道。   “科长,你张开嘴给我看看。”搪瓷杯小警员仗着平日里跟周大头走得近,脑袋都快凑到周大头的脸上了。   周大头眼圈都红了,不知道是刚刚吐的还是被这几个小警员给气的。   “好了。”裴泽弼终于出声,解救了处于深水火热中的下属,“别打扰周科休息了,小张,你留下来照顾他,如果有什么事打警局的值班电话。”   “是,局长。”   对于小张的称呼,裴泽弼也懒得纠正,反正只要抓到那伙人贩子,局长那个位置他迟早能升回去。   至于那个害他降职的人……裴泽弼抬头,目光恰好跟从换衣室里走出来的叶一柏对上。   叶一柏对他礼貌地点点头 ,那一副坦然的样子让裴泽弼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认错人了。   算了,反正他当初救人的时候也没指望人报答。   “好了,今天也晚了,你们几个回去吧。我开一辆车走。”裴泽弼说道。   周大头的耳朵动了动,“白醋,送一系叶尼盛。”胃管什么不影响说话,但说起话来还是会有些不舒服的。   这次一共过来了两辆车六个警员,小张留下来照顾周大头,裴泽弼要开走一辆车,那五个人就得挤一辆车回去,如果要有人送叶一柏,这最方便的自然是裴泽弼。   裴泽弼盯着周大头上唇颊部露出来的那部分胃管好一会儿。   这管子下去是不是把周大头的胆也撑大了,居然这么理直气壮地给他派任务?   “知道了,你好好休息。”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都快八点半了,让那个学生自己回去确实不适合。   “走吧。”说完,率先往外走。   其余五位警员也跟着向外走去,搪瓷杯警员路过叶一柏的时候轻声道:“叶医生,一起走啊,裴局送你。”   叶一柏:……那还真是谢谢了。   不过他只犹豫了片刻,便迈步跟了上去,毕竟他一点都不想去体验这个时代的夜间治安环境。   出了医院,五个警员跟裴泽弼告别后一股脑上了前面那辆车,前面那辆车里有来的路上周大头留些的些许呕吐物,警员们可不敢让裴泽弼开这辆回家。   在裴泽弼上车后,叶一柏在副驾驶和后座间犹豫了两秒钟,出于礼貌,他还是选了副驾驶。   裴泽弼侧头看了他一眼,“住哪?”   “岐山巷。”   裴泽弼“嗯”了一声,发动汽车。   车子行驶过程中,两人谁也没说话,一个目视前方,一个头侧过去看窗外的风景。   大街上指挥交通的巡警都下班了,裴大处长自然也没有了一路红灯放行的待遇,黑色的老爷车缓缓跟在某辆30年代别克轿车后面,在人群和黄包车群里不紧不慢地移动着。   车子里很安静,于是……   “咕噜噜。”叶一柏一惊,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肚子。   是了,因为周大头的急性胃扩张,他没来得及吃晚饭,现在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不过他没听见吧……   叶一柏的目光假装不经意地扫过裴泽弼的脸,只见裴泽弼面无表情,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在心里悄悄舒了一口气,叶一柏放缓了呼吸,减缓呼吸频率减少能量消耗,肚子你忍忍别在叫了。   五分钟后   车子缓缓停靠在一个小摊前,一直在“欣赏”外面风景的叶一柏立刻察觉到不对。   “我家还没到。”岐山巷离这儿大概还有整整两条街的距离。   裴泽弼熄火拔下车钥匙,“今天的事,你帮忙了,大头让我谢谢你,我总不能让他的救命恩人饿着肚子回去。”   “况且我也饿了,吃点夜宵,叶医生肯不肯赏脸陪我吃顿饭?”见叶一柏犹豫,裴泽弼又加了一句。   叶一柏不是真的二十岁的小青年,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自然听得出这是这位裴大处长释放出来的善意。   他要想在这个社会长期生存下去,少不得要跟裴泽弼这种官面上的人物大交道,上海市警察局的前副局长,警察局里的实权派人物,在整个上海滩里也算数得上的了。   况且裴泽弼年纪年轻就稳稳抓住了整个上海市的治安大权,说他没有一点来头,谁信。   既然人家释放了善意,叶一柏自然是要接住的。   “那谢谢裴处长了。”   裴泽弼笑笑,没说话。   这是一个类似后世夜排挡的铺子,别看摊位小而简陋,里面该有的东西都有,叶一柏甚至还在几个桶里看到了鱼和螃蟹。   “炒盘螃蟹,烤两条鱼,再来两份炒年糕,一瓶黄酒。”裴泽弼熟门熟路地在靠里一张桌子前坐下,“叶医生还有要加的吗?”   叶一柏摇头,“不用了,裴处点的已经很丰盛了,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裴泽弼笑笑,还是没说话。   叶一柏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了,这莫不是个闷葫芦。   叶一柏在心里腹诽之际,只听裴泽弼开口道:“叶医生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医术,着实令人敬佩。但我想不明白的是,叶医生你是外文系的,到底从哪学来的这手技术?”   “你怎么知道我是外文系的?”叶一柏心下一惊,嘴上不由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他不由有些懊恼,不过他确实从来没透露过自己的专业,甚至在救人前,叶一柏都想过,如果被人问起,他就说自己是约大医学院的学生。   约大医学院名声在外,是当下全国唯二两所能授予医学博士学位的高校之一,况且如果没有意外,他应该很快就会成为医学院的学生了,也不算是骗人。   “今天上午,我因为人贩子的案子去了约大,恰好听到了一番令我印象深刻的讲话,为了同学和大局观,把自己的外事处名额让出去,叶同学真的是深明大义大公无私啊。”裴泽弼笑道。   “那还真的挺巧啊……”   叶一柏脸上的表情僵硬,他的大脑正飞速运转着,想要临时编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裴泽弼也不催促,两人面对面坐着,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这时候,一群身着制服的巡警横冲直撞地走了进来,“老板,老三样,今天人多,你看着准备。”   老板正好端着一瓶酒走到叶一柏那桌,听到这话立刻垮了脸,嘀咕了一句,“今天又要亏了。”   不过等他把黄酒在裴泽弼身边放下,转头面对那群巡警,那又是笑脸相迎。   “好好好,几位长官先做好,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说完一路小跑去灶台做菜去了。   叶一柏听出老板话里的意思,“你的属下,吃饭不给钱,你不管管?”   裴泽弼也没点破叶一柏这生硬的转移话题的方式,“叶同学还真是不止人间疾苦,也是,外事处的名额说让就让了,自然不知道这世上穷人的活法是怎样的。”   裴泽弼指了指不远处正坐着侃大山的巡警们,”巡警不算正式警员,干最苦最累的活,拿最少的工资,也就这身制服能唬唬人,若是连这点好处都没了,恐怕这上海市恐怕就会少些巡警,多些个地痞流氓了。”   “况且他们也不是白吃白喝,有他们每天来坐坐,那些个帮派份子和地痞流氓就会心生顾忌,不会来打扰这边的清净,你看看那边。”   叶一柏顺着裴泽弼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隔着一条街的对面几个地痞流氓围着一辆黄包车嘻嘻哈哈地就是不让走,黄包车里坐的大概是个女士,在霓虹灯下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小巧的珍珠包。   “如果那辆黄包车能再跑几步跑到这一边,那几个地痞流氓就不会这么肆无忌惮了,所以老板虽然抱怨但动作不慢,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好管的。”   不止人间疾苦?两辈子还没有人把这个帽子安在他身上,叶一柏正想和裴泽弼掰扯掰扯什么叫法制什么叫规则,只听得一声高亢而尖细的女声从对面传来,“都给我让开,你们谁过来我就划花谁的脸!”   这个声音……叶一柏猛地站起身来。   该死,是叶娴! 第9章 枪声   叶一柏没有见过叶娴,但是在原主的记忆里,这个姐姐却是十分鲜活的存在。   因为她的出生,张素娥与叶太太的位置擦肩而过,所以张素娥对着这个女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叶娴爹不疼娘不爱地长大,长成了一副倔脾气。   独立、自主、极有主意。   当初杨素新也就是现在的叶太太生下儿子叶兆麟后,月子中就用一张圣约翰的录取通知书让张素娥欢欢喜喜地离开杭城,坐上了来上海的火车。   但到了上海,张素娥才发现叶家每个月给的家用不过40银元,若是上一般的大学,这些费用尽够了,但圣约翰是上海有名的贵族学校,一年的学杂生活费加起来需要近700银元,他们就算不吃不喝把所有的钱都拿来给叶一柏上学也不够。   这一下子张素娥进退两难起来,扯着手帕骂杨素新不要脸。   但骂骂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回去还是硬着头皮留下来,成为摆在三个人面前的必须做出的抉择。   留下来,叶一柏的学杂费以及三个人的生活费怎么办,回去,来之前老太太因着大孙子拿到约大录取通知书高兴得又是办酒席又是开祠堂拜祖宗的,就这么灰溜溜必然伤了全家的面子。   叶兆麟出生后,叶一柏的处境本身就有些尴尬,这么一来恐怕他们唯一的靠山老太太都会对他们心存芥蒂。   就在张素娥左右为难没了主意的时候,叶娴站了出来,这个平时对叶一柏不冷不热的姐姐站了出来,承担起了赚钱养家的责任。   而小少爷,却连和她说一声谢谢的机会都没有了。   “帮忙!”叶一柏跑过去之前不忘拽上裴泽弼,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可打不过那么多混混。   裴泽弼刚好把一杯盛满的酒杯端到嘴边,被叶一柏一拽,酒直接撒到了领口里面。   裴泽弼:……   遇到这人总没有什么好事,裴泽弼无奈地被人拽着走。   “哎呀,你们还没给钱嘞!”老板见两人冲出小摊,拿着菜刀就追了出来,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出老远。   “你刚刚还说人家吃饭不给钱,现在自己逃单?”裴泽弼边跑边说道。   叶一柏拽着人躲过一辆快速跑过的黄包车,回道:“不是裴处请吃饭?就算逃单也是你逃。”   “我请?凭什么就是我请了?”   “不是你说你不能让大头的救命恩人饿着,还要我陪你吃顿晚饭吗?”   “呵。”裴泽弼轻呵了一声,他本来打算吃完饭不付钱让叶一柏把钱付了,一顿饭就当黄浦江边的事一笔勾销,看来现在还得欠着。   叶一柏拽着裴泽弼跑到马路中间,这时候一辆电车“叮叮当当”地从不远处驶来,叶一柏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已经有小混混拽住了叶娴的包,黄包车司机正挡在叶娴面前努力劝说着小混混们,但小混混们明显不为所动,甚至动作更加大了起来。   裴泽弼奇怪地看了眼瞬间面色煞白的叶一柏,反客为主拽住叶一柏的手腕,叶一柏的西装袖子有点短,刚好露出那么一截来,他的手腕很纤细,带着点温凉的触感。粗细跟警棍差不多,但是比警棍软一点,裴泽弼这样想着。   等叶一柏回神的时候两人已经跑过了电车,离叶娴不远了。   “谢谢。”他轻声对裴泽弼说道,或许是因为那辆货车的阴影,他现在在马路上遇到大车过来就会神经紧张出冷汗。   不远处   “侬们让开,叶小姐的西华饭店的人,动了她赵三爷不会放过你们的。”黄包车司机满脸都是汗。   “赵三爷,我们好害怕哦,不过是一个卖唱的,装什么清高,我倒要看看赵三爷会不会因为一个卖唱的,找我们钱哥麻烦。”说着领头的小混混对左右两个小弟使了个眼色。   两个小弟一左一右抓住了黄包车司机的两只手,拽着人就往外走。   黄包车夫被拖开,叶娴单薄的身子就完全露了出来。   那位被小混混称为钱哥的人见叶娴身前没了阻挡的人,冷笑道:“不是不给我面子嘛,请你一杯酒也不肯,我今天就让你喝个够!”说着伸手就要去拽叶娴的胳膊。   叶娴冷冷盯着钱哥的动作,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等钱哥的手就要碰到她的时候,她右手手上的剪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势扎进了钱哥的手掌。   杀猪般的惨叫声在上海市广成路的夜空中响起。   钱哥捂着手掌上不断流血的伤口,面上的表情已经从刚才的调笑与戏谑变成了凶狠和恶毒。   “臭娘们,抓起来,给我把她抓起来,我不弄死你我就不姓钱。”   四五个小混混接到大哥的命令,立刻向叶娴扑去。   夜色中,叶娴拿着滴血的剪刀,站得笔直。   这时候叶一柏离着叶娴还有七八米远,眼看着那些小混混就要碰到叶娴,他心下一急,余光恰好瞥到裴泽弼右边武装带上若隐若现的枪套,想都没想就把枪拔了出来。   “都给我住手!”叶一柏举着枪大声喊道。   “枪!他有枪!”小混混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有路人看到了叶一柏手上的枪,不由尖叫出声来。   路人们瞬间四散跑开,作为被枪对着的小混混们更是面色大变,有些不自觉后退,更多的都不由将目光看向了他们的老大钱哥。   钱哥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上下打量着叶一柏,神情犹疑,一个拿枪的学生?   ”叶一柏!你跑出来干什么!回去!”叶娴自然也看到了叶一柏,面对七八个混混都面不改色的叶娴此时面色大变,跨过黄包车的车杆就想往叶一柏的方向走来。   叶娴的话一出口,钱哥眼睛眯了起来,他一边目光紧紧盯着叶一柏的枪,一边伸手将叶娴拽了回去挡在自己身前   “哦,认识的啊?”他试探性地开口道:“小同学?你拿的不是玩具枪吧?”   “是不是玩具枪你要不要试试?把人放了。”   美国可是不禁用枪支的,叶大医生更是射击馆的常客,虽然这支勃朗宁古老了点,但是叶一柏拿起枪来的姿势还是十分标准的。   钱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见叶一柏逐渐逼近,他突然夺过了叶娴手里的剪刀,反手将抵在了叶娴的下巴下,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叶一柏手里的枪,见其始终没有动作,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   但是他的笑意在裴泽弼上前抓住叶一柏的手,同时用右手向后推了推套筒后就僵住了。   “开枪之前呢,是要上膛的。”   裴泽弼站在叶一柏身后,左手从背后伸过来覆盖叶一柏的左手和他一起握住枪炳,右手“咔嚓”一声为枪上了膛。   他居然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拔走了枪……一个外文系学生,会做手术,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枪套里把枪拔走。   怎么看怎么可疑啊……   裴泽弼低下头,轻声在叶一柏耳边说道:“抢我枪的事,我就不抓你了,就当是你帮大头的报酬,但是你最好想想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欠我的。”   裴泽弼比叶一柏高半个头,低头下来,说话时的热风带着口腔温润的湿气从耳廓上方拂过,使得叶一柏的耳朵痒痒的。   这时候,路人“他有枪”的喊声也惊动了不远处在小吃摊吃饭的巡警。   巡警们吃到一半,暗骂一声,带着怒气匆匆从街那边赶来。   “都干啥干啥呢,钱哥,我记得我们跟你打过招呼,不要在我们管辖的范围内惹事。”巡警从叶一柏和裴泽弼两人背后跑过来,他们没看到叶一柏手里的枪,只看到钱哥拿着剪刀抵着人下巴。   “龚队长,如果我不自卫对面那位同学的枪子就要崩我身上了,我这完全是不得已啊。”钱哥见巡警过来面上神情竟放松了两分。   听这两边的对话,看来还是熟人。   叶一柏不由侧头看向裴泽弼,裴泽弼回了一个“不关我的事”的眼神。   叶娴看到巡警过来,面色更是不喜反忧,她在西华饭店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见多了,不是那种以为警察就会主持公道的天真少女,赵三爷的西华饭店每个月都要交一成以上的毛利给西城区警察局。   赵三爷在道上也算是出了名的狠人,却还要如此,可见这群警察的凶恶。   他们几个平民和钱大强这伙混混,叶娴可不认为这几个巡警会站到他们这一边。   “一柏,把枪放下,强哥,昨天的事我不对,我跟您道歉,明天晚上我在西华饭店请您喝酒,跟您道歉,今天晚上的事就这么算了吧。”   “还有各位长官,我弟弟是一时冲动,这枪不是他的,是旁边那个人的,明天我做庄,请大家吃饭,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行不行。”叶娴为了遮掩自己话中的颤音,语速很快。   叶娴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把维护弟弟放在第一位,叶一柏突然感觉眼睛有点酸酸的。   在小少爷的记忆中,叶娴这个亲姐姐从小就对他不冷不热的,这使得小少爷更亲近杨素新所生的叶芳,还因此在张素娥面前抱怨了不少次,这让叶娴本就不怎么好过的日子更难过了。   小少爷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有些藏得深的爱听不到,看不着,只有到了某一关键时刻,才会一下子迸发出来,令人震撼。   叶一柏沉浸于感动中,而作为被叶娴指认的旁边的那个人,裴泽弼见巡警们已经看向他们,伸手就要去拿叶一柏手中的枪,他持枪和叶一柏持枪可是两件不同性质的事。   然而这时候,或许是因为巡警在场,又或许裴泽弼去拿叶一柏手里枪的行为给了钱大强一种叶一柏根本不会开枪的错觉,他用剪刀戳了戳叶娴的脖颈,尖锐的刀尖一不小心就戳破了脖子表皮,血顺着叶娴的脖子缓缓流下。   “你想得也太好了吧,端茶道歉,你一个卖唱的配吗?你今天就得跟老子回去,老子看你的表现再考虑要不要划花你的脸。”他嘿嘿一笑,转头看向一众巡警“各位长官也可以一起来,我做庄。”说着发出了带着猥琐意味的笑声。   叶一柏看到叶娴脖子上的血,只觉得脑袋轰得一声,右手下意识地一紧。   “砰!”   枪声骤响。   周围群众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巡警们全都后退掏出了警棍,钱大强手中的剪刀瞬间掉落到了地上,正捂着手臂在地上哀嚎。   在裴泽弼就要拿到枪的那瞬间,叶一柏开枪了! 第10章 对错   “你,把枪放下!”领头的巡警如临大敌,从背后将叶一柏和裴泽弼围住。   开了枪的叶一柏也呆愣在原地。   他开枪,打伤人了。   没……没事的,只打到了手臂,只要骨头的断端不要刺伤体内的其他组织,引发不必要的感染,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没事的,没事的,叶一柏不停说服自己,拿着手枪的手臂不停颤抖。   一旁的裴泽弼自然也看出了叶一柏的不对劲,他走到叶一柏身边,从他手里拿过枪,青年单薄的身子和不断颤抖的手让裴大处长什么气都没了。   “还以为是什么英雄好汉呢,原来也就是个样子货,色厉内荏。”他把明显还沉浸在恍惚中的叶一柏往自己身后一拉,”行了,记住,这枪是我开的,不关你的事。”   裴泽弼开枪和叶一柏开枪完全是不同性质的两件事。   这个叫钱大强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回去查查,随便按个暴力拒捕的名头就是了。他裴大处长虱子多了不怕痒,更别说这么个小角色,根本够不上给他添麻烦的资格。   “怎么,还不打算让开。觉得我比小同学善良不会开枪是吧。”见那群小混混还围着叶娴,裴泽弼抬了抬手里的勃朗宁,没好气地开口道。   小混混们瞬间如鸟雀般四散,留下满脸是汗喊着“回来,都给我回来”的钱大强。   裴泽弼看向叶娴,“叶小姐,过来吧。”   叶娴闻言,猛地抬头,她的牙齿紧咬着,钱大强的威胁,骤然响起的枪声,还有弟弟,她强忍住骨骼间的颤栗,一步一步向叶一柏走来,先是踉踉跄跄,而后快速奔跑起来,风吹过她的眼角,仿佛带起了一丝湿意。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开枪!”刚跑到叶一柏身边站定,叶娴的情绪就猛地迸发了出来,她拿起包就向叶一柏身上砸去。   但看着弟弟呆愣愣没有反应的模样,想起他开枪的原因,叶娴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不会的,不会有事的。   赵三爷,还有那些在西华饭店里对她表现过好感的客人,还有叶家,对,还有叶家,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的……   就在叶娴着急得乱了方寸的时候,裴泽弼无奈地开口了。   “好了,你们姐弟俩要交流感情回家去交流,我们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一下。”裴泽弼杵了杵叶一柏的胳膊,“他流这么多血,会死吗?”   裴泽弼说的他,自然是被枪打伤的钱大强。   一直处于神游状态的叶一柏猛地回神,“不会的,最多粉碎性骨折,我马上给他止血。”说完他下意识地就要往钱大强方向走。   “站住,不准动,原地抱头蹲下,你,说的就是你,不准动!”巡警们见叶一柏移动,立刻出声喝道。   叶一柏停住脚步,看向裴泽弼。   裴泽弼:……啧,忘了还有这群人。   裴泽弼转过身来面对背后的巡警,在巡警如临大敌的目光中,把枪收了回去。   “我是裴泽弼,如果你们不想让那个钱大强出事的话,最好让他去看看。”裴大处长一边扣上枪套扣子一边说道。   “什么赔子鼻,我管你是谁?抓起来,都带回局子里!”   领头的巡警说着一口子带着东北味的上海话,他见裴泽弼把枪放回枪套里,顿时精神了几分,竟挥舞着警棍身先士卒就向裴泽弼冲去。   其他巡警见老大动了,且见裴泽弼手上确实没枪了,想也不想也跟着挥舞着警棍就向裴泽弼三人冲来。   “艹!”裴泽弼暗骂一声,行政科的那群人怎么做的基层工作!   七八个巡警同时挥舞着警棍上来,他还要护着叶一柏和叶娴,打趴两三个后自己脸上还挨了一棍!   “你TM听清楚,我是市局一处裴泽弼,裴处长!”裴泽弼抢过领头巡警的警棍,对他吼道。   “你当老子傻,俺们市局只有裴局长,没有裴处长!”那巡警扯着喉咙,声音不必裴泽弼小!   裴泽弼:……   “老子TM大前天被降职了你不知道啊!”裴泽弼觉得他这辈子的霉运都在这几天集中爆发了,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奇葩。   当西城区分局差遣科陈组长带着自己的组员到达现场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市局裴局长被七八个拿着警棍的巡警围在中间,脸上隐隐约约还有一道不甚明显的棍伤。   陈组长瞬间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看向不久前跑到分局报信的小巡警。   “你说的,闹市开枪的歹徒就是他?”   小巡警不明所以,听到组长问话脑袋点的飞快,“对对对,就是他,组长您看,钱大强还在那边躺着呢,您和钱哥关系不错,我们要不先送钱哥去医院?”   陈组长闻言,双下巴上的肥肉猛地一抖,用一种恶狠狠的目光看向小巡警,“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跟钱大强关系好了,我堂堂一个分局差遣科组长,能跟一个流氓混混关系好?”   小巡警张了张嘴巴,把“昨天你们不是还在一起搓麻将”的话咽了回去。   陈组长可不管小巡警怎么想,他要想的是裴阎王怎么想,夭寿啊,他这么就这么倒霉呢,几个月才轮到值一天班,屁股没坐热就听到有人汇报闹市有学生持枪伤人。   持枪的学生,这一听就是个软柿子嘛,本想着功劳可捞,没想到惹到阎王爷头上去了。   “孙胜!你干嘛呢!这是裴局长!”陈组长急急忙忙上前,拨开两个呆愣愣的巡警,以英勇的姿势挡在裴泽弼身前。   领头的巡警先是一愣,随即猛地跳了起来,“哎呦妈呀,真是裴局长啊!局长,我错了,您随便打随便罚,求您别开除我。”说完,利索地原地抱头蹲下,一副“我准备好了,您打吧”的可怜模样。   裴泽弼冷哼一声,走过去一脚踹在孙胜肩膀上,孙胜整个人就像个葫芦一样,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稳稳堪堪停下来。   “你小子挺虎啊,照着我脸打,回去二十警棍,敢敷衍你试试。”裴泽弼摸了摸自己脸上被打伤的部位,嘶,还挺疼。   “不敷衍,绝对不敷衍,我肯定往死里打,不过裴局您也太谦虚了,明明的局长非要说自己是处长,咱局里的领导手册我可是背得滚瓜烂熟的,您要是直接说,我哪敢动手啊。”孙胜笑呵呵地卖乖道。   裴泽弼:……   陈组长:……   裴泽弼没说话,一旁陈组长面上的笑容已然僵硬了,看着孙胜一脸疑惑的模样,他恨不得滋那老小子一脸水,有没有脑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真是瞎了眼了让孙胜当了这个巡警队的队长。   “行了。”裴泽弼也没空跟这群人叽叽歪歪,“今天的事,那个姓钱的暴力拒捕,被我打伤,既然你们来了,把这群人都抓回去,关个半年。”顿了顿他又加了句,“不准保释。”   作为警察局实际的掌权人,裴泽弼自然知道他手底下人的德行,什么买命钱,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只要能捞钱,这群兔崽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过裴泽弼既然明确说了,底下人自然是懂事的,人情和钱哪有这身虎皮重要。   “裴……处,您放心,我会处理好的。”陈组长对着裴泽弼满脸堆笑,转头面对躺在地上的钱大强和几个还留在原地的小混混,面容就变得凶狠起来,“全都抓起来,带回去!”   “等等。”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叶一柏突然出声,“我去给他止个血。”   裴泽弼点头。   陈组长有些好奇地看了叶一柏一眼,一身学生装,联想起小巡警的话,持枪的学生,这位才是开枪的正主吧。   他和裴处啥关系?陈组长暗里思忖着,默默将叶一柏的脸记在了心里。   另一边,钱大强看着叶一柏走近,整个人都是绝望的。   叶娴你有这么大的靠山你不早说啊,这不是坑人嘛……   “你……你不要过来,这是里大街上,如果我死了!一定会上新闻的,你们也讨不了好。”钱大强色厉内荏地说道。   他的血已经流了好一会了,此时的面色已然很苍白。   叶一柏在钱大强面前蹲下身来,钱大强浑身颤抖起来,“哥哥,爷爷,求您了,绕我一条小命,我再也不出现在您面前了,行不行。”他边说边哭,声音都哽咽起来了,叶一柏没说话,他伸手撕开了钱大强右边手臂的衣服。   衣服撕裂的同时,叶一柏似乎隐隐闻到了一股尿骚味,他下意识地往某处一看,不禁怔住,钱大强他居然吓尿了……   叶一柏摇头轻笑,突然对眼前这个人也没有了恨意,“你的运气很好,子弹没有打中大动脉,看你现在的灵活程度,应该也不至于粉碎性骨折,具体情况要到医院拍了片子才能确定,我现在给你止血。”   叶一柏说着,利索地从钱大强衬衫私下几根布条,在其伤口处快速包扎起来。   远处的叶娴看着叶一柏包扎娴熟的模样,眉头微皱,她怎么不知道自家弟弟还有这么一项技能。   等包扎完,钱大强就被西城区分局的人带走送去了医院,按照现在的手术技术,钱大强的这条手臂想要完全恢复正常还是有一点难度的。   “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的,我没有错,对不对?”叶一柏看着钱大强被抬走的模样,忍不住转头问裴泽弼。   裴泽弼暗自好笑,自己刚刚怎么会觉得眼前这个青年不简单,这不就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嘛。   “拜托,大少爷,在这个时代,能活着就不错了,哪有这么多对错。如果非要论对错,如果今天我和钱大强的身份倒一个个,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模样?我比他强,我错了也是对的,我比他弱,我对了也是错的,弱肉强食,不外如是。” 第11章 觉醒   被叶娴的事这么一打岔,裴泽弼和叶一柏的这顿晚饭算是没吃成。   “你脸上的伤给我看看。”一场架,叶一柏和裴泽弼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至少在叶一柏看来,虽然这位裴大处长眼高于顶不说人话滥用公权不讲道理,但有时候也还是个人。   至少今天他二话没说就抗下了闹市开枪这回事,对着那个给了他一棍的巡警,也只是小惩大诫,没有赶尽杀绝,比钱大强强多了。   如果裴泽弼知道叶一柏居然拿他和钱大强这个人渣放在一起比较,那他们这段才刚刚萌芽的“友谊”,必然立刻飞灰湮灭。   “黑灯瞎火的,等下车上看吧,叶小姐脖子上还有伤,别走了,我去把车开过来。”   “谢谢。”叶一柏道。   裴泽弼走远后,叶娴忍不住开口问道:“一柏,你跟这个裴局怎么认识的?什么关系?”   叶娴的伤口被叶一柏紧急处理过,现在血已经止住了,但说话还是会微微扯到伤口处。   “因为一次意外,我帮了他属下,我们算是朋友吧。”虽然不知道他认不认……   “朋友。”叶娴看着叶一柏好似在说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的模样,不由微愣。   叶家百年茶商世家,对着杨素新这个杭城工务局局长的妹妹,恨不得把她当菩萨供起来。赵三爷,西华饭店的老板,南京路上数得着的人物,对上西城区分局的局长还是要乖乖站到门口去迎接。   上海市在整个华国都地位超然,上海市警察局的一个处长,去到杭城也是要杭城警察局局长亲自招待的,何况这位裴局。   这样的人和弟弟是朋友?叶娴觉得这个世界有些不可思议……   “嘟嘟。”就在叶娴还想再追问几句的时候,裴泽弼的车停在了他们跟前,“上来吧,大少爷。”他隔着车窗招呼道。   “姐,你坐后面。”叶一柏先帮叶娴开了后座车门,见叶娴上车,关上后车门,自己又绕到前面副驾驶座坐下。   裴泽弼见人坐定正要开车,就见叶一柏就非常顺手地将驾驶座和副驾驶座顶的灯全打开了。   “好了,到车上了,把脸转过来给我看看。”叶大医生面容严肃地盯着裴处长的左脸伤口处。这个时代没有好的抗生素药,连磺胺都还要两年才能问世,在这种情况下伤口一旦感染,处理起来就十分麻烦了。   裴泽弼:……   “真没事……真的只是擦伤。”但在叶一柏严肃的目光下,他还是不情不愿地把头转了过来。   随着时间的过去,伤口慢慢变得红肿起来,靠近下巴处某块被擦破的表皮隐隐渗着红血丝,看起来还挺吓人。   叶一柏的手托着裴泽弼的下巴,眉头紧皱,警棍大概是擦着裴泽弼的下巴挥过去的,伤口骇人,实际却只是皮外伤,所以裴泽弼浑不在意。   但叶一柏看得清楚,打伤裴泽弼的那根警棍是铁制品,而且那根棍子可不怎么干净,孙胜当时进那家小摊的时候,随手就把它放在了油腻的桌子上,三十年代食品店的卫生条件可想一般。   不过祸害遗千年,破伤风感染的几率极低,以这位裴大处长的祸害程度,运气应该没那么坏。   “你头再少偏一寸,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行了,等下路过药店,去买点碘酒和纱布,我帮你包一下。”   “知道了,叶大医生。”裴泽弼一边随口敷衍着,一边踩下油门。   黑色轿车迅速启动,开进一片拥挤着人流、电车和黄包车的街道中。   ———   岐山巷,巷子门口。   岐山巷位于法租界和上海市区的交接处,离黄浦江边不远,这里要不就是原住民,要不就是买不起、租不起租界里的房子,退而求其次住到岐山巷的人家,小巷不深,家家户户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乎都认识。   叶家租的是巷子口的一栋小公寓,是法国人买了巷子口的一栋老房子改建的,五层楼高,八户人家,底层开了一家面包店,早上的时候面包香味能传到老远。   “叶太太,听说你们家儿子考进外事处了呀,要当官了呀,真不愧是约大的学生呢。”   巷口一棵老树下,不少人搬着小椅子坐在树下乘凉,有人看到张素娥出现,笑着开口道。   “我平常就看这叶家小子不一般,我说着了吧,外事处,不好考的耶,那叫啥部门来着,直接归中央管的呢。”   “这么厉害的呀。”   “可不是,叶太太好福气啊。”   “人家那是家学渊源,叶太太在杭州那也是官太太,是为了叶小少爷才来上海陪读的,这不,心血没白花。”   邻居们你一句我一句,听得张素娥那叫一个心花怒放。   “哪有哪有,运气好,都是运气好。”   “叶太太真是谦虚,我家有新鲜的鱼啊,你等下拿回去给小少爷吃,补脑的。”   “我家今天也有新宰的牛肉,多了吃不光呢,明天给你送去点。”   张素娥脸上都快笑出一朵花来了,“这怎么好意思侬。”   常这些个邻居太太对她可没那么客气,特别是她刚来的时候,张素娥长了一副极富攻击性的艳丽容貌,又是独身一人带着两个孩子,巷子里的男人不免会多帮忙几分。   这不,什么流言都出来了,那段日子张素娥想都不愿去想。好在,现在都过去了,想着她将叶一柏考进外事处消息传过去后叶家的反应,张素娥不由把背挺得更直了。   就在张素娥挺直腰板接受邻居太太们的赞美和讨好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巷子口不远处。   叶一柏叶娴从车上走下来。   “这不叶家小子和叶家大姑娘嘛 ,当了官就是不一样哦,都有专车接送了。”有邻居眼尖看到了车上下来的两人。   张素娥闻声看过去,“奇怪,不是说今天学校有活动不回来了吗?”她嘴里嘀咕着,脚上却不慢,跟几个邻居告罪一声,匆匆忙忙向叶一柏和叶娴两人走去。   只见叶一柏和叶娴说了两句,叶一柏转身去敲了敲黑色轿车的车窗,不知道跟车里人说了什么,两分钟后,车子熄火,从驾驶位上又出来一个年轻男子。   “柏儿,你不是叫人回来说今天不回了嘛,怎么?学校的活动结束了?”张素娥眼里根本没有别人,蹬着高跟鞋径直向叶一柏走过来。   学校活动?   叶一柏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警局的人替他找的借口,“对,今天结束得比预想得早,阿妈,这是裴处,今天我和姐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流氓,幸亏他出手相助。”   “遇上流氓了?你没事吧!”张素娥面色大变,抓着叶一柏来来回回地看个不停。   叶大医生哪里遇到过这么“深沉”的母爱,连忙道:“阿妈,今天学校事情多,我还没吃晚饭呢,我饿了。”   这话一出,张素娥立刻把什么事都忘了,“好好好,我马上去弄。”说着,竟直接转头向家里跑去了。   一旁的叶娴见状,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眼里闪过一丝讽刺。   叶一柏把叶娴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暗自叹气,这对母女间的事情,根本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得清的,他拍了拍叶娴的肩膀,“姐,上去吧。我帮你和裴处重新包扎一下。”   叶娴看了叶一柏一眼,点头   十五分钟后,叶家客厅   叶一柏用碘酒帮两人消了毒,裴泽弼看着叶一柏恨不得把半瓶碘酒都倒他脸上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道:“叶医生,我的伤口范围有这么大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半张脸都毁容了呢。   叶一柏将手上第三块浸满碘酒的酒精棉花扔到一旁,“不好意思,习惯了。”   外科医生的消毒习惯都比较粗犷,手术室里,手术术区的标准消毒范围一般是术区周围15-20厘米,但是外科医生实际操作起来比这只严不松,甚至有的医生几场手术下来就能用掉一瓶碘伏。   帮裴泽弼用纱布将伤口包好,叶一柏满意地点点头,“三天以后,过来换一次药,这几天不要碰水,不要熬夜,不要吃辛辣油腻的东西。如果感觉到乏力、头晕、头痛、咀嚼无力或者局部肌肉发紧的症状,立刻去医院。”   裴泽弼:“知道了,大医生。”   叶娴奇怪地看着叶一柏和裴泽弼的互动,裴局长为什么会叫一柏叶医生?   “姐,你的伤口小,已经止血了,用干燥纱布包一晚,明天就可以结痂,不会留疤的。”   叶娴点点头,她对这个并不在意。   几人说话间,张素娥也端着饺子出来了,“家里也没别的东西,你们先垫垫肚子,裴处,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了。”   “裴处,你这个名字还挺有趣的啊,听起来就像个大官,寓意好!”   原来是没搞清楚人家的身份,叶娴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裴处是上海市警察局的处长,所以叫裴处。”叶娴冷着脸开口道。   上海市警察局的处长?!就比局长小一级嘞!   张素娥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原来是裴处长啊,您这么年纪轻轻就是处长了呀,还真是看不出来啊。这可怎么好,都不知道贵客上门,也没准备什么东西。对了,我想起来了,隔壁邻居家还有点鱼和牛肉,您等等啊,我马上去拿。”   说完,也不等三人说话,急匆匆就地出了门。   裴泽弼不由失笑,这一家三口还真是奇怪的,一个忘恩负义,救命之恩说忘就忘,一个不讲义气,为了弟弟随随便便就能把别人推出来挡刀,至于这位叶太太,裴处和裴处长,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待遇了,啧……   “裴处啊,柏儿都跟我说了,如果不是您,我们阿娴就要遭殃了,您真是我们的大恩人。”   “裴处,您今年几岁啊?啊,这个年龄跟阿娴正好对上,你别看我们现在这样,但在杭城,我们叶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我们阿娴也是大家小姐。”   ……   张素娥看着裴泽弼是越看越高兴,叶家不是把杨素新那个工务局局长妹妹当宝嘛,她就让叶娴嫁个处长,这么年轻就是个处长了,再过两年说不定就是局长了,难道不比杨素新那个局长妹妹强?   “砰!”叶娴狠狠把碗砸在了桌上,面无表情地起身回房,房门与门框相碰,发出重重的声响。   张素娥的身子随着关门身颤了颤,她面色涨红,“这……这孩子。”   裴泽弼长长舒了一口气,同时起身借口警局有事要走了,走出叶家大门的一刹那,他给自己立了一个FLAG,他绝对不会再踏进这家门半步!   裴泽弼离开后,张素娥收拾碗筷进厨房了,叶一柏犹豫了一下,敲响了叶娴房间的门。   “笃笃笃”   没反应。   “笃笃笃”   约莫过了一分钟,叶娴房间门开了一个小小的缝,“进来吧。”   叶娴眼睛红红的,大概刚刚才哭过。   面对钱大强这种人渣都面不改色的女中豪杰,却因为张素娥几句话躲在房间里偷偷哭,叶一柏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走进房间。   叶娴的房间很干净,甚至可以说没什么人气,在原主的记忆里,叶娴在西华饭店有宿舍,因此回家住的频率不高。   叶一柏环顾四周,房间里就只有梳妆台前的一把椅子,他将椅子方向换了个个,在上面坐下。   “姐,西华饭店那边别去了吧。”他直截了当地开口道。   “你今天也看到了,如果没有裴处长在,事情会发展到怎样的地步,我马上就能自己赚钱了,能承担自己的学费生活费,你不需要这么辛苦了。”   叶娴有些诧异地抬头,她没想到向来自我的弟弟会跟她说这个,原来她的付出还是有人看到的,心酸的同时不免有些欣慰。   “柏儿,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是不一样的,你是男的,我是女的,你是叶家长孙,而我是多余的。”   叶娴也走到叶一柏对面的床边坐下。   “离开西华饭店,我能做什么?跟阿妈一样靠着男人的施舍过日子?还是读书?读书的话,读完书呢?她杨素新不就是燕京大学的学生,第一批女大学生,多风光啊,但最终还不是被困在后院里,跟阿妈比生儿子?”   “现在说起来,都会说她是叶太太,是叶广言的妻子,是杭城工务局局长的妹妹,谁还记得她是当初燕京大学第一批女学生,成绩甚至比叶广言还要好。”   说到这里,叶娴的脸上露出一丝不甘,“不都说男女平等嘛,难道我只有嫁人一条路?”   “今天的事闹得这么大,明天南京路上的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的背后是裴处长,钱大强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赵三爷他最近在筹备拍电影,女主角的位置很多人在争,本来是轮不上我的,但是经过今天的事,那就不一定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叶娴目光灼灼地看向叶一柏,“所以柏儿,我想试试,试试不一样的活法。”   叶一柏完全被叶娴的话给镇住了,这……算是民国女性的觉醒?   第12章 济合   翌日一早,在张素娥“裴处长这么好的男人你一定要抓住啊。”的絮絮叨叨中,叶娴和叶一柏几乎是逃一般的出了家门。   巷子口只停了一辆黄包车,“姐,你坐车走吧。”叶一柏笑道。   “那你呢?”   “我骑这个。”叶一柏指了指楼梯旁停靠的黑色自行车,这是叶家刚来上海时买的,想着以后叶一柏骑着上学方便但自从小少爷骑了一次去圣约翰后,就不肯再骑了。   因为买的是男士款,张素娥和叶娴也不方便骑,就一直放在楼下的车棚里。   “你骑这个?”叶娴皱眉。   然而叶一柏不等叶娴说话,熟练地踢开自行车脚撑,拍了拍坐垫,长腿一甩就骑了上去。   “姐,我先走了啊。”说完踩着脚踏快速驶过了黄包车。   从岐山巷到圣约翰是要经过一段黄浦江边的路的,迎面的春风带着些江水特有的咸腥味,叶一柏兴致来了还使劲按自行车铃,引得前面的路上一阵慌乱,在路人不满的抱怨声中,叶大医生少见地红了红脸,“咻”得一下飞快溜走了。   和医学院的波恩教授约的是早上六点半,波恩教授既是约大医学院的院长还是济合医院(英文名:克里兰医院)的医生,他一早需要回医院查病房,所以约的时间极早。   叶一柏到的时候波恩教授正在办公室吃早饭,同时在场的还有外文系的温特教授,两个教授的关系明显不错,他们蘸小笼包用的是同一碟醋。   “哦,叶,你来了,随便坐,自己倒杯茶,我们很快就吃完了。”温特教授率先看到了叶一柏,笑着招呼道。   波恩教授抬了抬镜片,用锐利的目光扫过叶一柏,没有说话。   “两位教授好,你们不用管我,我去走廊里看看风景,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几幅很好看的风景画,还没来得及欣赏,正好去看看。”说完还贴心地帮两位教授关上了门。   “倒是懂事。”在门即将关上的一刹那,他听到有人用英文这样说道。   医学院大楼的走廊里确实挂了不少画,有风景画,还有医学发展史上具有标注性意义的画像,比如第一台血压计、X射线、心电图仪器的照片,又比如1929年第一台穿刺注射和心导管术手术的珍贵图像。   叶一柏一幅幅看着,心里既有一种参与到医学发展史中的兴奋感,又有一种淡淡的焦虑,用这种堪称简陋的的设备下,他真的能完成一台精细的手术吗?   “叶,我们好了。”约莫十分钟后,温特教授开门叫他。   叶一柏长长吐出一口气,当务之急是先争取到穿白大褂的资格啊。   “波恩教授,温特教授好。”叶一柏第二次走进波恩教授的办公室。   “你好,叶。”温特教授笑着回应道,而波恩教授则带着眼镜一脸严肃地在办公桌后翻叶一柏的资料。   他一页一页看得很仔细,约莫过了三分钟,才抬起头来。   “你的成绩非常好,而且化学和生物课程的绩点也达到了转专业的要求。”波恩教授抬头看了一眼叶一柏继续道。   “学院转专业一般四月份开始报名,六月前完成学院交接,九月份才会正式转系,但是你的情况比较特殊,你是大四毕业生,六月份就会正式从学校毕业,也就是说等到我们正式转专业的时候,你已经不是我们约大的学生了,也就没有了转专业的资格。”   “不过即便如此,大四转大四是绝对不可能的,医学院和其他学院不一样,其他学科学得不好影响的是你自己,医学学的不好,祸害的却是其他人。”   约大医学院是七年制本博连读,是全国唯一两所可以授予医学博士学位的高校,因为这几年西医在国内的迅猛发展,一所所大型医院小型诊所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国内现在对医护人员是供不应求,因此约大的学生大三就有机会进到医院进行临床实习。   “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明年九月开始和新一届大三一起上课,我会一视同仁以普通大三学生一样要求你,考试及格就行。第二,留一级和现在大三学生一起进行医院实习,这届大三的校内课程已经在上学期修完了,但是在本学期末,会有一次针对上学期未及格同学的补考。”   说到这里,波恩教授抬了抬眼镜架,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如果你选择后者,我要求你在这次补考中至少获得良好以上的成绩,不然你还是得再留一级和新大三一起上课。你不必当场回答我,你可以回去仔细考虑考虑,或者如果你放弃转系的想法,我会为你高兴。”   叶一柏看得出波恩教授对于他转专业这件事并不看好,不过……   “教授,不用考虑了,我选第二个。”他已经开始想念医院里的消毒水味了。   波恩教授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他定定盯着叶一柏看,目光着实称不上友善。   “哈哈哈,好了,波恩,别吓唬人家小孩子,我就说他会选第二个,叶是个充满抗争精神的勇气,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有当初的我一样。”温特教授轻快的笑声打破了一室严肃的气氛。   不过波恩教授和叶一柏脸上却同时浮现了怪异的表情,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   “既然如此”波恩教授抬头看了看办公室墙上的钟,“七点了,你跟我走吧。”说着他快快速起身,将桌子上还未喝完的温开水喝完,“温特,等下你帮我关门。”   “行行行,你去吧。”温特教授笑着跟他们挥手。   波恩教授走起路来很快,虽然他对叶一柏临时转专业这个决定并不看好,但既然学生坚持,作为老师他该做的事情,他会一丝不苟地完成。   “我们医学系大三下半学期开始就进行医院实习,因为人员和医院都已经分配好了,不能临时增加,因此你暂时跟着我。”   “济合是一家英美合资的医院,医院不大,但是设备和医疗资源却是上海最顶尖的,只是有一点你必须适应,济合的医护人员大都是和我一样的外国人,或许你们在交流和相处上会有一定的问题,这也是我从来没有让其他学生去济合实习的原因,但是现在没办法,你得克服。”   波恩教授说着侧头看了叶一柏一眼,“不过我觉得问题不大,毕竟不管哪国人,对于漂亮的事物总是会多一份耐心,当然了,如果你实在磨合不了,在六月前你还有后悔的机会。”   叶一柏笑道:“教授,虽然语言和外貌有所不同,但是只要手上的手术刀拿的是同一把,那就不会磨合不了的问题,大外科只认刀不认人。”   波恩诧异地抬头,他重复了一遍叶一柏的话,“只认刀不认人,非常棒的话,叶,你很自信,希望你的表现能配得上你的自信。”   约大离济合医院并不近,波恩教授开着他那辆极富个性的老爷车,带着叶一柏穿过大半个公共租界,停在了一排漂亮的红白房子前。   非常明显的欧式建筑,红棕色的屋顶,大大的立柱,整片整片的落地玻璃和精致的楼梯扶手,进来的铁门里用中英两种语言写了英文名称,大大的医院空地上,密密麻麻停了两排各式各样的轿车。   要知道现在是一九三三年而不是后世的二十一世纪,叶一柏真的怀疑是不是全上海的轿车都停在这个院子里了。   叶一柏跟着波恩教授走进医院大楼,路上时不时有人跟波恩教授打招呼并用好奇的目光扫向叶一柏。   “波恩医生。”   “波恩医生好。”   “波恩医生。”   叶一柏总算是知道什么叫医护人员大多是外国人了,他跟着波恩教授一路走来,就没看到过几个黑头发的。   “哦,乔娜,你来的正好,给他准备一身白大褂,实习生服饰。”波恩教授见到一个迎面而来的女护士,赶忙开口叫住了他。   “这是护士长乔娜。”波恩向叶一柏介绍道,“乔娜,这是我的学生,叶,接下来一段时间会在这里当实习医生。”   “哇哦。”乔娜发出一声惊呼声,她笑着对叶一柏说道:“你肯定非常了不起,你是我们医院第一个华国实习生。我等下帮你把衣服送到……”   “送到我办公室吧。”波恩教授接了下去。   乔娜比了个OK的手势,笑着走开了,叶一柏看到,乔娜一从他们身边走开,就有几个小护士围上了她,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一边还往叶一柏的方向开,叶一柏对着她们笑笑,小护士们立刻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声。   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在熟悉的尖叫声中,叶一柏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些。   “叶,你先跟着我去查房,我跟你讲一下医院的大概情况,接下来再安排你的工作。”波恩教授说道,“当然,作为实习医生,在没有主治医生的带领下,你不能接触病人,更不能给予或实施任何治疗手段和意见。”   “当然,我明白。”这句话也是他曾经经常对实习医生说的一句,当然他说得比波恩教授更加直接一点,譬如“别以为穿上白大褂就是医生,你们记住,到了这儿只要带你们的脑子和眼睛和耳朵,至于嘴巴和手,那是不必要的,听清楚没有!”   风水轮流转,这老祖宗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波恩教授的办公室门口。   两人到的时候,已经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站在门口等着了,他见到波恩教授,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开口道:“老师,您来了。”   “理查,你今天到的很早,继续保持。”波恩教授对着年轻人说完,转头对叶一柏说道:“理查,也是我的学生,他是美国圣约翰本校毕业的,是这里的住院医,因为我要兼顾学校那边的工作,这边来的会比较少,以后大部分时间是理查带你。”   “理查,这是叶,约大三年级,他的基础可能有点弱,需要你多照顾一下。”   那位叫理查的住院医脸上的不满根本不加掩饰,“老师,一个华国大三学生,恐怕连英文病历都写不好吧,我工作已经很辛苦了,还要帮忙带孩子……”最后那句嘀咕声音不大,但是几人的距离这么近,大概只要耳朵没问题都听得见。   孩子叶一柏:……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实习医生需要在上级医生的监督下才能动刀开药,不想多加人分戏份,改了个设定,把理查改成住院医了。 第13章 理查   *注:因为实习医必须在上级医生的监督下才能手术或开药,所以为了不再来一个人增加戏份上一章已将理查的身份改为住院医。   ————————以下是正文—————   “理查!我是在通知你,不是在跟你商量!”波恩教授脸色沉了下来,因为医生体系的特殊性,在一般情况下,上级医生对下级医生具有绝对权威性。   波恩教授一开口,理查整个人都蔫了下来。   “知道了知道了,叶是吧,以后你就跟着我吧。”理查敷衍道。   叶大医生并不说话,对着理查露出一个同样敷衍的笑容,气得理查差点当场跳起来。   乔娜很快把叶一柏的白大褂和听诊器拿过来,“叶,你的身材和理查差不多,我拿了和他同型号的,工牌制作需要时间,你有空去人事处报个到,需要拍照。”   叶一柏双手接过,“谢谢乔娜姐。”他拿起白大褂在身上比了比,好似不经意地嘟囔了一句,“好像短了点,我这个年纪还真是会长个的时候,大概穿不了多久。”   理查:!!!   乔娜笑道:“放心,只是暂时穿穿,等你入职会帮你量身定做的,最多一个礼拜。”   “谢谢乔娜姐。”叶一柏笑道。   乔娜高高兴兴地走了,留下阴阳怪气的理查,“我以为你对上级医生会有基本的尊重。”   “这句话是我应该对你说的,理查!”波恩教授厉声道。   理查:“……我错了,老师。”   “行了,叶,你去我办公室换好衣服,跟我们一起去查房。”   叶一柏点点头,转身进了波恩教授办公室,与上一次普济医院借用别人的白大褂不同,这次……是他自己的了。   叶一柏用手触摸白大褂的肌理,摸到凸起的纽扣的时候才意识到现在可不是抒发情感的时候,他拍了拍自己脑袋迅速换上白大褂,同时把听诊器卷起往兜里一塞,快步向门外走去。   波恩教授已经在走廊上等着了,除了他和理查,还来了几个金发碧眼的医生,年纪都在三四十左右,正安安静静地站在波恩教授身后当木头人。   “老师。”叶一柏快步上前和波恩教授打了个招呼后,识趣地走到队伍最后。   除了理查外,其他所有医生的目光都一下子都落到了叶一柏身上,视线以好奇居多。   “叶,约大大三学生,以后跟着理查,他的基础薄弱,你们有空也多教教他。”波恩教授说道。   一众医生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现在也不是自我介绍的时候,众医生笑着对叶一柏点头示意,表示欢迎他加入外科大家庭。   民国时候的科室没有像后世分得那么细,譬如济合医院,作为上海当前医疗资源最好的医院,科室也仅有内科、外科、电疗科、眼科、骨科、皮肤科,除了骨科独立开来外,其余要动刀的通通属于大外科。   不过这也使叶一柏省却了外科轮转,各个科室跑的麻烦。   济合医院不大,共几层,一二楼为门诊、药房、设备室,三四层病房,五层男医生宿舍、六层女医生和护士宿舍,七层还有一个所谓的头等病房。   外科病人全都集中在四层,病人也都是金发碧眼的居多,医护都是外国人,很多国人到这里来看病连交流都成问题,波恩教授主刀的手术有七个。   五个都是轻症,波恩教授问了些基本问题,再看了看护士的记录几分钟就结束了,还有两个病人,一个胃切除手术,胃切除虽然是比较成熟的手术了,但是这个病人十二指肠残端有比较严重的病变,不得不放弃Billroth I 式手术改用Billroth II 式即胃空肠吻合术。   胃空肠吻合术引起的生理紊乱较大,且并发症几率相对较高,因此波恩教授亲自检查了病人的各项体征。   至于另一个……   “理查,你来检查你来做临床诊断。叶,你跟着学学。”波恩教授转头看向理查。   理查记笔记的手就是一顿,他看向病床上的病人。   病人是一个76岁的老人,睡得正熟,连这么多人进来都没有醒来的征兆。   “你好……”理查正要开口叫醒病人,却被波恩教授一眼瞪住,“不用叫醒病人,你就这样看,能看出什么?”   理查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这样他能看出什么???   “额,嗯,病人神态安详,呼吸平稳,脉搏……”他伸手去摸病人脉搏,但由于过度紧张的缘故,半晌没摸出什么东西来,“脉搏平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波恩教授盯着理查,眼中的失望毫不掩饰,“虽然你没有经过国内的正规培训,但你来济合也有半年了,你就学到了这些?我想一个在校大学生的表现都不会比你差。”   “叶,你来看看。”   理查的脸变得通红,他知道自己表现确实不佳。   理查是美国圣约翰医学院的毕业生,但是他毕业后并没有进入美国医院进行住院医和专科医师的培训,而是拿到学位后直接来到了华国。   这个时代的华国医生培训体系还未完善,理查这半年来手术水平有一定提高,但这健康评估方面……这不是有护士记录数据看一看就能得出结论吗?为啥非要他临时看?   理查羞愧归羞愧,但他并不觉得叶一柏一个基础差的大学生能说出什么来。   叶一柏上前,拿出一块怀表,他同样检查的是呼吸和脉搏,理查见状脸上的不屑之色更盛,看你能编出什么话来。   叶一柏一动不动地在病人床前站了进六分钟。   “不会就不会,直接说就行,不要浪费大家时间。”理查轻声嘀咕道。   “你闭嘴。”两个一老一少同时出声。   理查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他看着波恩教授,脸上委屈,看着叶一柏,心里愤怒,脸上一下子委屈一下子愤怒,看起来脸部神经健康极了。   “病人出现潮式呼吸,结合病人年纪,考虑脑动脉硬化和中枢神经供血不足;病人脉搏呈现交替脉结合病人病例,考虑高血压性心脏病。病人年纪大,多基础病,且刚进行了上腹部手术,应关注术后可能发生的肺部并发症。”   “暂时就是这些。”说着,叶一柏皱眉,“这么明显的指征,为什么没看病人供氧?”   波恩教授闻言眉头猛地皱起,“病历呢?”   叶一柏刚刚说的时候,已经有医生在翻护士的护理记录,看一眼记录看一眼叶一柏,看一眼记录再看一眼叶一柏。   莫不是他确定这病历一直在他手上没人动过,他都怀疑叶一柏是不是偷偷看过了。   听到波恩教授的话,拿着病历的医生立刻反应过来,双手将病历递给波恩教授,还贴心地将护理记录翻到了昨天和今天那两页。   波恩教授一目十行地看下来,眉头越皱越紧,“定时吸氧?不行,病人睡眠时如果发现呼吸困难根本抢救不及,设备室不是到了几台铁肺,马上用上。”   波恩教授口中说的铁肺是1928年两个美国人发明的负压呼吸机,其体积巨大,需要病人躺进一个铁罐子里吸氧,所以被称为铁肺。   铁肺体积约莫只比后世做磁核共振的机器小一点,移动不方便还管理困难,这时候的医生不到在它和人工定时供氧中,大多会选择后者。   “是,波恩医生。”刚刚拿着病历的医生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定时吸氧的医嘱是他下的,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快步走出病房去设备室联系设备了。   一众医生看向叶一柏的目光瞬间变得不同起来,好家伙,真人不露相啊。   这种基于基础体征的诊断其实并不难,随便一个医生看着护士的护理记录都能说出来,但是他们确定叶一柏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一眼护理记录,也就是这些诊断就是他这六分钟里判断出来了。   这就是波恩教授口中基础差的大三学生?一众医生看向波恩教授的目光也不由充满了敬畏,幸亏当年他们做学生的时候不是波恩教授当老师。   至于同为波恩教授学生的理查一时间收获了许多医生同情的目光。   理查:……   波恩教授自然也发现了拿着纸笔一脸目瞪口呆的理查,面色一沉,“发什么呆!没听到叶说的嘛!记下来!”   理查:“……好的老师。”   查房过后,波恩教授对叶一柏的观感好了不少,他已经将叶一柏脑补成一个热爱医学,在外文系也自学医学勤耕不错的有志青年。   “我下午要回学校,理查你可以多带叶接触接触手术,他理论扎实,但手术动手能力比较差,你多帮他点。”波恩教授道。   理查闻言,蔫了一上午的精神瞬间又抖了起来,“好的老师,没问题老师!”他看向叶一柏,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叶,我明天就带你上手术,你想上什么,要不割一个阑尾,缝合会吧,我让你缝合啊。”   叶一柏:“那真是谢谢你了,理查。”   理查:“不客气!”理查轻快地说道,老师说得没错,这个叶理论扎实,但动手能力肯定差,一个连手术台都没上过的实习生,他明天就让他知道大外科的地位是手里的那把刀决定的,而不是这种基础的体格检查。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查房过后,医生们去门诊的去门诊,回办公室的回办公室,走廊里瞬间又只剩下了几个护士边说趣话边工作,好一派清闲的景象。   叶一柏忍不住皱眉。   这可是大外科,大外科不应该护士脚不沾地,家属在医生办公室门口排队,是个穿白大褂的走出来就会有一堆人凑上来问问题的吗?   哪怕在梅奥的时候,他因为科研工作调整压缩了临床手术时间,也没有上班无所事事的时候。   理查伸了一个懒腰,“今天可是美好的礼拜二啊,波恩老师没有门诊,我今天下午也没有手术排班,哦,其他老师的手术排班办公室有,如果你需要观摩可以自己溜进去,至于我,我昨天熬了个夜,需要去睡一觉。”   说着,他打着哈欠不紧不慢地向办公室走去。   济合没有急诊,收病人靠的就是各个医生的门诊,叶一柏和理查都没有出门诊的资格,而唯一有门诊资格的波恩教授又兼顾着医学院的工作,每个星期只出两个上午的门诊,这么算起来,叶一柏一时半会还真没有上手术台的机会。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有些怅然,先去办公室看看外科手术排单吧,实在不行先去看看这个时代的医生是怎么做手术的,熟悉一下流程。   这样想着,叶一柏跟着理查向办公室走去,只是两人刚转个弯,还没上楼梯呢就见乔娜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只见她直冲理查而去,“理查,你在就好,有一位叫珍妮的女士受伤了,现在在楼下,非要找你。”乔娜跑得急,说话时气还有些喘。   “哪个珍妮?半月酒吧那个还是咖啡厅那个服务员?”理查下意识地反应道,“她们受伤找我干什么?我跟她们只是普通朋友关系,真的。”   楼道里有一瞬间的安静,乔娜看向理查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渣滓。   叶一柏眼神飘忽,对于别人私生活的事,他向来不予评价。   理查显然察觉到了两个人的眼神变化,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真的,我跟她们就是普通朋友关系,friend”   “行了,理查,我不管你跟她们什么关系,现在人受伤了在大厅,非吵着要见你,已经影响了我们的正常工作,你必须去见她!”乔娜女王把必须两个字说得非常重。   乔娜作为济合医院的护士长,她的话语权比很多小医生都要大一些。   “好吧好吧,我去。”理查有些不情不愿地说道,他转头看向叶一柏,“叶,你陪我一起。”   叶一柏点点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两人跟着乔娜走下楼,还没走到大厅,就在楼梯口听到了一个女人斯里歇底的声音。   “哦,不行,不能往我脸上缝针!我不要留那种像蜈蚣一样的疤!理查,我要理查!他一定能帮我的!”   理查迈下楼的脚步就是一顿,他讪讪地回过头看向乔娜和叶一柏,“叶,我突然有点肚子疼,要不你先帮我去看看?” 第14章 我来   理查显然小看了女人在某方面的敏感度。   还没等他回身走上楼梯,就听到一个惊喜的女声响起,“理查,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呜呜呜,我要毁容了。”   珍妮一边用纱布捂着伤口一边向理查奔来。   说实话,这位珍妮小姐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女士,但是就算是再漂亮的女士,如果她两只眼睛哭得红红的,晕开的眼线糊在眼眶周边,再加上还有一丝血线顺着纱布往下流的debuff,那也和漂亮沾不上边了。   理查看到这样的珍妮向他跑来,不由面带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   不过珍妮并没有发现,她直冲冲扑进理查的怀里,然后鼻涕眼泪晕开的眼线全都抹在了理查的白大褂上。   一旁的叶一柏看到理查脸上的表情几乎是崩溃的,他侧过头来求救地看向乔娜和叶一柏。   乔娜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叶一柏:……   眼见理查求救的目光都快变得实质化了,叶大医生终于好心地开了口,“这位女士,您再哭下去,伤口感染溃烂,您的脸就真的不可挽回了。”   这句话显然很管用。   珍妮女士“嗝~”了一声,迅速止住了眼泪。   “真的吗?理查,你帮我看看,我真的会毁容吗?”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挪开了纱布。   叶一柏看了一眼,伤口不深,但是很长,从耳朵下方一直延伸到下颔骨处。   理查看到珍妮面上长长的伤口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长?”   珍妮闻言面色大变“真的会毁容?”   “毁容倒不至于,先清创缝合吧,跟我去治疗室。”理查一边安抚珍妮一边转头对叶一柏说:“去看看安德森老师在不在,他的办公室就在老师右边第二间,如果他在请他过来一趟。”   叶一柏正要点头,乔娜就开口了,“别想了,安德森老师今天有两台手术,不到晚上是不会出手术室的,除了安德森老师,其他几位都在门诊,一时半会也过不来。理查你也是大外科的,这种基础的缝合对你来说不困难吧。”   缝合当然不困难了,但是要缝得又好又美观那就不容易了。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外科手术还没发展到后世那种精细到一个缝合手法还分间断、连续,间断下又分单纯间断,间断内翻、间断外翻,连续下又分单纯连续、水平褥式内外翻、8字缝合等等的地步。   大都是按照医生经验来,想怎么缝怎么缝,只要吻合得好,缝得结实那就行了,也就专攻产科剖腹手术、甲乳等方向的医生会研究创口美观问题,并有一套比那些摸阑尾、肠子的稍微美观的缝合手法,刚刚理查提到的安德森老师就是这类。   但大佬们不在,伤口也是要处理,总不能就这么裸露着。   理查满脸纠结地带着珍妮穿过大厅,往旁边治疗室走去,叶一柏在跟上去和回办公室两个选项中犹豫了半秒钟,见乔娜已然追了上去,摇摇头也抬步跟在后面。   “大哥哥,那个姐姐会有事吗?”   在路过医院门口的时候,一个七八岁绑着麻花辫的小姑娘跑过来拽住了叶一柏白大褂的一角,她抬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华国人?   这还是他到济合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华国人,叶一柏的表情不由变得柔和了些,“放心,不会有事的。”   他还想问小女孩跟珍妮是什么关系,只是没等他开口,得到他回答的小女孩就已经兴冲冲向某个方向跑去。   “巡捕先生,医生说那个姐姐不会有事的,你别抓我阿爸了。”   叶一柏这才注意到靠近医院大厅入口处的一个角落里站着一个穿着布裤布坎肩神情惊慌的中年男子和一个一身黄色制服的巡捕。   巡捕和巡警不同,巡警隶属上海市警察局,是华国的警察队伍,但巡捕不同,巡捕是隶属于各租界的,是在租界内行使警察权力的警务人员。   “这可由不得你们说了算,珍妮小姐已经够大方了,若是碰上其他人,你们现在就已经在大牢里了。”那个巡捕一脸不耐烦地说道。   叶一柏目光落在那个神情惊慌的中年人身上,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   等走到治疗室门口的时候,他才终于想起,这个中年男子不就是昨天帮叶娴的那个黄包车司机嘛。   那个黄包车司机因为叶娴的事被钱大强那些混混打了好几下,那时候因为场面混乱,黄包车司机听到枪声后走得又快,他们都没来得及跟人家说一声谢谢。   于是叶一柏脚下转了个弯,向着刚刚那个角落的方向走去。   “你好,打扰一下,请问这位先生犯了什么事?”叶一柏走到巡捕身后,拍了拍巡捕的肩膀。   巡捕转过头来,看到叶一柏的脸先是皱眉,再看到叶一柏的白大褂又愣了一下,“你是济合的医生?”   叶一柏点头。   得到肯定答案的巡捕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济合居然有华人医生了。   济合医院的什么地方,是英美合资的顶级医院,公共租界里的第一块牌子,国外有的设备它都有,国外能做的手术它都能做,号称是东方最好的医院。   这个最好不仅表现在设备和医护资源的最好,还表现在价格和逼格上,不仅医疗服务价格高昂,病床更是难定,比如他们巡捕房的警长的太太想要在济合产科生孩子,但定了两个月愣是没定上。   “哦,是这样的,这个黄包车司机跑得太快,撞到了珍妮小姐,车上的铁丝还把珍妮小姐的脸给划花了。珍妮小姐好心,说如果脸没事就赔偿医药费就好。”巡捕说话十分客气。   叶一柏闻言点头,他看过珍妮的伤口仔细点缝问题不大,于是他转向惊惶不知所措的黄包车夫安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还有……”他顿了度继续道:“昨天的事,谢谢您了。”   黄包车夫先是一愣,随后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叶一柏好一会儿,才惊呼出声来,“您……您是,昨天那个……”他做了一个开枪的手势。   叶一柏笑着点头,“是我,叶娴是我姐姐。”   黄包车夫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我昨天走得早……”   然而没等他把话说话,旁边治疗室里就传来了一声尖叫声,“不!怎么能留疤呢!”随即是一阵“乒乒乓乓”重物落地的声响。   黄包车夫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牙齿在打颤,“真的……真的会留疤吗?”   他明白,那位珍妮小姐如果真的留疤了就不是赔偿医药费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叶一柏眉头微皱,都好几分钟过去了,理查还没处理好吗?   “我去看看。”他说道,说着向治疗室走去。   麻花辫小女孩眼珠子转了转也跟了上去,同时跟上来的还有巡捕和黄包车夫。   治疗室里   珍妮的情绪处于崩溃当中,“我不要那种蜈蚣疤,我看过我妈妈肚子上的疤痕,哦,那太恐怖了。”   “珍妮,你情绪不要这么激动,你扯到伤口了,你在流血!”理查躲过一把组织钳,脸上满是无奈,“你的伤口没有那么深,不会像剖腹产一样那么恐怖的,我保证。”   “也就是说还是会留疤是吗!我才二十六岁!留疤了你还会爱我吗?我以后的人生怎么办!”珍妮尖叫着,活像一只土拨鼠。   叶一柏出现在治疗室门口,他目光一扫,治疗室里只有理查和珍妮两个人,乔娜哪去了?   “你当医院是你家吗?还是当现在是女高音比赛?嫌伤口还不够长,要再扯开一点?”叶一柏皱着眉头走进来,“如果你想治疗,就安静坐下,如果不想,理查叫保安,把这位小姐请出去。”   “啊?”理查呆愣。   “乔娜呢?她留你一个人在这?”叶一柏继续问。   “我让乔娜去看看安德森老师能不能抽空出来一下……”理查下意识地回答道。   “基础缝合都不会,你说怎么当上住院医的?”叶一柏第一次觉得他当初对手底下的小崽子们说的话可能是有点重了,他们到民国当个普通医生还是绰绰有余的,毕竟……他看了理查一眼,毕竟这个号称民国顶尖医院里的住院医更适合杀猪。   理查两三秒没能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   “叶!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基础缝合?你会?上帝啊,真该让波恩老师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理查气得直接跳了起来。   “说完了?说完了来缝合。”他目光扫过治疗盘里的器械,“这些不能用,去拿一个眼科用的三角针来。”   理查快被气笑了,“说得好像你做一样。”   “不是我做难道你来?还是让这位珍妮小姐就这样捂着伤口等安德森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脑子呢。”   理查:!!!   理查:“好好好,你做,我看着你做。三角针是吧。”理查跑出治疗室对着走廊另一头吼了一声,“玛丽,我需要眼科用的三角针,麻烦尽快拿过来。”   “最小的那种。”叶一柏加了一句。   理查瞪了他一眼,“最小的那种!”也跟着吼了句。   珍妮被叶一柏的气场一震,情绪已经平稳了不少,她有些警惕地看着叶一柏,“我要理查帮我缝合。”   叶一柏轻哼一声,“行啊,想让脸上多姿多彩一点,让他来。”   珍妮一滞,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叶一柏,“你看起来比理查年轻,你行吗?”   叶大医生已经很久没有被病人质疑过这个问题了,“坐下。”   “啪嗒”珍妮飞快地坐到了椅子上。   叶一柏拨开珍妮的头发,理查已经做好了伤口的基本清创,不过……   “你干嘛!”见叶一柏拿剪刀对着自己的头发,珍妮不由惊呼。   然后没等她惊呼完,“咔嚓”一声,靠近伤口附近的头发掉了下来。   珍妮眼眶一红……   “不准哭。”   “呜。”珍妮下意识捂住了嘴。   叶一柏重新对创口内和周围皮肤进行了消毒,等他几乎把珍妮小半张脸涂得红通通后,小三角针也到了。   “过来。”叶一柏招呼了一下理查。   理查冷笑,“怎么,事到临头想退缩了?我跟你说……”   “闭嘴,带上眼睛,看着。”   叶一柏拿起小持针器,“外露于表皮的伤口,适合用皮内缝合法,这种缝合法对合好,拆线早,疤痕小,美观。”   他快速从切口一端进针,在理查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缝线飞快从两侧切口边缘的皮内穿过。   “缝合线要和创口平行,沿着整个伤口侧缘在真皮内进行短小水平褥式缝合。”叶一柏一边缝合一边讲解,不多时缝合线就从伤口另一侧穿出,他双手一边一根线头抽紧的同时左右开弓做了两个方结。   “纱布。”   “哦,哦哦。”   “胶布。”   “好。”   “行了,七天以后来拆线。”   珍妮:呜呜呜,我的头发…… 第15章 学吗?   “这几天伤口不要沾水,不要剧烈运动,不要吃辛辣油腻的东西,隔天可以找你亲爱的理查给你换一次药。”   叶一柏边说边摘下手上的橡胶手套。   “真……真的不会留疤吗?”珍妮捂着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因为伤口周围打了麻药,珍妮感觉自己右半边脸颊空空的,又觉得自己右脸好像肿的很高,去摸却又是正常的。   这么长的伤口,真的不会留疤吗?珍妮怀疑地看向理查,哦,没错,是理查。她不敢看叶一柏,那个“唰唰唰”就把她头发剪下来,又“唰唰唰”把她脸缝上的年轻医生。   那个医生太可怕了,他刚刚有五分钟吗?   珍妮只记得自己正震惊于落在地面的头发,心脏一抽一抽疼得厉害,然后她非常努力地憋住自己的眼泪,让它们不至于流下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理查?”她轻轻拽了拽理查的白大褂。   理查也处于一脸懵逼的状态。   不久前波恩教授的话还在他脑里回响,“叶的手术动手能力比较差,你多帮着他点。叶的动手能力差,你多帮着点……”   老师管这叫动手能力差?   “啊?”理查低头看向红着眼圈看他的珍妮,“缝合得是很平整,而且你伤口不深,就算有疤应该也是很浅的。”   “真的?”   “真的。”   “那你还会爱我吗?”   理查:……这问题我没法回答。   叶大医生做完缝合觉得自己离上手术台又近了一步,心情十分愉悦,好心解围道:“珍妮小姐,您这就太小看理查医生了,理查医生更加注重的是内在美,而且我保证您的伤口绝对不会影响您的美貌。”   脸憋得通红不知如何作答的理查连忙道:“对对对,内在美。”   珍妮也对叶一柏这个“美貌”的表述感到十分高兴,一时间治疗室里的气氛显得格外融洽起来。   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在几人耳边响起。   “姐姐,如果你好一点了,你能不能跟他说说,让他不要抓我爸爸。”麻花辫小女孩靠着门框,半个身子小心翼翼地探出来,正用一种湿漉漉的目光看着珍妮。   叶一柏整理器材的手微微一顿,余光瞥向了坐在椅子上的珍妮。   椅子上的珍妮闻言眉头微皱,她摸了摸自己被纱布包裹着的伤口,正想说话,却听到耳边传来一个极轻的声音,“内在美。”   内在美?   珍妮眼睛一亮,这不就是她表现自己内在美的最佳时刻吗?   “哦,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你放心,姐姐不让他抓你爸爸,我可舍不得让你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孤零零的。”说着,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小女孩身前蹲下,还温柔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麻花辫小女孩闻言高兴地原地崩了起来,“阿爸阿爸你听,姐姐说不抓你了,谢谢姐姐。”   黄包车夫脸上也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谢谢谢谢,小姐您真是一个善良大度的人。”   珍妮听到预料之中的赞美,脸上的光彩更盛,“不过不追究归不追究,这次及我后续的医药费、赔偿费还是不能少的,我也不多收你,医生说了七天拆线,七天的误工费,很公平吧。”   “是是是,应该的,很公平,很公平。”黄包车夫连连点头,这个结果已经比黄包车夫预想的好太多了,他可听过不少同行在租界里撞到洋人被没收黄包车还吃牢饭的事。   “谢谢,真是太谢谢您了。”黄包车夫不住感谢。   珍妮也笑得高兴,她转头用一种柔情似水的目光看向理查,看到了吗?我的内在美。   理查:……   珍妮小姐好了伤疤忘了疼,哦不,她伤疤还没好呢,就已经把刚刚差点毁容的惊恐忘得一干二净,现在正顶着一张脱妆的脸缠着理查要去他的办公室参观。   巡捕见当事人都不追究了,也不自讨没趣,和珍妮说了一声就离开了。   黄包车夫见巡捕离开,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他长舒一口气,拎着小女孩就去护士台结账。   护士台里坐着的正好是刚刚给叶一柏送三角针的玛丽护士,“一共十九美元。”她递给黄包车夫一张结账单。   “这么贵!”黄包车夫不由惊叫出声来,按照这时候的兑换比例,1美元约等于1.85个银元,十九美元相当于三十五银元,这已经是一个黄包车夫小半年的收入了。   更别说像美元、英镑这种外国货币,他们这种小老百姓用得少,临时去兑换还要被抽一笔不菲的佣金,这前后加起来恐怕就得接近四十个银元了。   这显然已经超出了黄包车夫的可承受能力。   但是这笔钱他必须得给,黄包车夫咬咬牙,大不了把黄包车去卖了!   “您好,我能不能回去一趟,我去凑一凑,我会回来的,我保证。”   玛丽护士的中文显然还没好到能理解这个大段的中文,她皱着眉重复道:“十九美元。”   叶一柏收拾完器材从治疗室里出来,正好听到了这段鸡对鸭讲的对话,他走到护士台,抽过黄包车夫手上满是英文的账单。   “把我的手术费去掉吧。”济合医院给医生的待遇还真挺好,这种清创缝合术给医生个人的居然就有五美元。   他一个实习医生,每个月基本工资三十美元,如果参与手术又可按参与程度分手术抽成,如果一天能做五六台,发家致富不是梦啊。   “好的,叶医生。”玛丽护士亮晶晶地看着叶一柏干脆利落地应道,她大笔一挥账单就从十九美元变成了十四美元。   叶一柏正要把手里的账单给黄包车夫递过去,只听到护士台下方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阿爸不怕,妞妞不要新书包了,我们慢慢还,能还出的。”   叶一柏递账单的手停在原地,其实就区区十四美元而已,也就是他半个月的工资,如果能多蹭几台手术,说不定几天就还清了。   “妞妞,阿爸对不起你。”黄包车夫铁汉柔情,眼眶都要红了。   行吧……   叶大医生把账单往玛丽护士手里一塞,“记我账上。”年纪轻了,心也跟着软了,就看不得这种伤感的场面。   玛丽护士见状,看叶一柏的目光更亮了,她接过账单一把将其塞进了垃圾桶,“一个清创缝合术而已,您不计较的话,也就是几块纱布的事,这些都是消耗品,看不出来的。”   “那真是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的,叶医生。”玛丽略带羞涩地应道。   黄包车夫虽然听不懂两人语速飞快的英文但看到那张账单被扔进垃圾桶,也猜到了叶一柏在其中的作用。   “这怎么好意思,叶医生,您已经帮我们很多了。”黄包车夫满脸感激,对着叶一柏连连鞠躬。   叶一柏摆摆手,阻止黄包车夫的动作,“也不是白帮你的,一是感谢你上次挺身而出,二是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这件事他已经考虑很久了,但一直没有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看到眼前的黄包车夫,他总算有了想法。   “你知道的,我姐姐叶娴在西华饭店上班,她一个女孩子每次来回一个人我不是很放心,如果有个车夫能定时定点地送她来回,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然,车费照付。”叶一柏又补充了句。   黄包车夫满口答应下来,“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还有上次的事,我一个人先跑了您谢我我真是受不住,我保证如果下次还遇到这种事,我豁出命去也会保护叶小姐的。”   叶一柏实在不习惯民国这种动不动就豁出命去的表达方式,“这倒不用,如果真有事,你带我姐往警察局跑,我跟警察们关系不错。”一起打过架还帮忙下过胃管的交情呢。   黄包车夫带着女儿千恩万谢地走了,顶着一脸脱妆的脸的珍妮小姐也在理查的再三劝告下一步三回头出了医院大门。   送走这几个人,叶一柏和理查同时舒了一口气。   “你是缝合技术不错。”理查偷瞄了叶一柏一眼,又一眼,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道。   “谢谢。”   谢谢?就这么没了?   “你知道安德森医生为什么这么受欢迎吗?”理查再接再厉。   “不知道。”   不知道?没了?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理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安德森医生最受欢迎就是因为他那一手缝合术啊,伤口又小又漂亮,很多女士指明要他缝合,你知道吗?他在外面的西医诊所一次缝合收费多少!”   理查伸出两根手指,“二十美元,还仅仅是缝合。”   “所以……想学吗?”叶一柏歪头看他。 第16章 星星   “你真的要教我?”   20世纪30年代,随着X射线、心电图等设备仪器的出现,外科技术逐渐从从盲目地缝合和摘除发展到了局部有针对性的缝合和摘除,但本质上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还是缝合和摘除。   90年后,你如果夸一个大医生缝合技术真好,大医生大概会回应你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但在1933年,你夸一个医生缝合技术好,在医生看来绝对是对他技术的肯定。   “我这么空,寻你开心?”叶大医生没好气地说道,“刚刚你看了一遍,记住了多少?”   昨天晚上,叶一柏连夜看完了约大医学系的教科书,心里居然少见地有些沉重。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医学发展比他想象的还要落后。   国内医学界,虽然一家家医院和诊所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但喊得出名字的其中一半以上都是教会医院或带有外国背景,国内自有医院屈指可数。   华国唯二两家能授予医学博士的高校都是外国人开办的,到今天为止华国医学生居然都没有一本属于自己的教科书,甚至现在国内大小医院包括国有公营医院在内,所有医生的病历都是全英文书写的。   华国的医院,华国的病人,病历却是用全英文的,这种怪相居然在这片土地上持续了近百年。   至于国际医学界,国际医学界也没好到哪里去,对于医学发展至关重要的分子生物学还没有建立起来,电镜、内窥镜、超声诊断仪、磁核共振成像(MRI)都不知道还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而叶一柏主攻的心脏外科,号称被医学界主流正式认可的心外科手术的正式开端的B-T分流术还要11年后才会正式面世。   无论国外还是国内,如果说后世的医学是一栋高楼大厦,那么现今的医学则是刚刚垒起地基的阁楼,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叶一柏突然想起了上辈子写论文时查到的一组数据,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民国平均寿命不超过四十岁,四十岁在后世可是正当壮年的年纪啊。   “我脑子记住大半了,但是我的手不一定受我脑子控制。”理查实话实说。   “缝合不是什么有难度的技术,想要学好它,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多练。”   面对当下医学发展的现状,叶一柏倒没有什么力挽狂澜青史留名的想法,自己有几斤几两他自己门清,不过有位伟人说得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将自己从前辈手里学来的,一点点教给后辈,如果他上辈子所做的一样。   “这附近有卖香蕉的吗?”叶一柏问他的第一颗星星。   香蕉?   理查看向叶一柏的目光突然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南京路那边应该有,我去买。”说着竟转身就要往外走。   还真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急性子啊,叶一柏感叹的同时不忘伸手拽住理查的后脖领子,“没有就没有,南京路那么远,不必特意跑一趟。”   “不过作为一个医学生,香蕉和葡萄应该的你最热爱的水果才对。”叶一柏又极有感触地补了一句。   理查:???   理查忍不住开口道:“叶,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如果你愿意教我缝合术,香蕉和葡萄虽然贵,但是还是在我可承受的范围内,即使天天买不行,一个星期两次,不,三次还是可以的。”   叶大医生反应了整整一秒钟,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好像不是一回事。   仔细回想了一下大脑里的常识,叶一柏这才惊觉,原来民国时候的水果这么稀缺这么贵,就算是医生这种高收入群体,也远远不能实现水果自由。   “理查,你误会了,我本来想让你用香蕉来练缝合,但是不方便的话,我们换个地方也行。”叶一柏笑道。   理查:???   十五分钟后,济合医院食堂后厨   主厨和帮工们一脸疑惑地看着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两位医生的意思是要帮我们杀鱼?”主厨带着一股子皖南口音的上海话,面上虽然笑着,但看叶一柏和理查两个人的目光却充满了“这俩不是神经病”的疑惑。   理查的面部表情已然僵硬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居然真的相信叶一柏跟着他来到了从来没有踏足过的后厨,还就这么顶着后厨人员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呆在原地不动。   “没错,这两桶鱼,我们包了。”叶大医生戴着口罩十分阔气地挥挥手,表示承包了后厨的鱼塘。   得到肯定的答案,主厨和帮工们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了,“这怎么好意思呢,这是我们的工作。”   杀鱼这种事既麻烦又有味道,谁乐意做啊,不过该客气的还是要客气一下。   “诸位不必客气,这是我们自愿的。”   “那行!那就麻烦两位医生了,这边留给你们,我们出去。”叶一柏话还没落,主厨就迅速接口道,然后十五秒后,厨房食品准备间里就剩下了叶一柏、理查、还有两桶还在飞快甩尾巴的鱼。   等到后厨人员全部出去,理查实在忍不住开口道:“叶?你认真的?杀鱼更练缝合有关系吗?你不会打算让我缝鱼吧?”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理查的声音甚至有些微微变调。   “鱼皮里含有大量胶原蛋白,张力和抵抗力大于人的皮肤,如果你能把鱼皮缝合练好,其他缝合不就手到擒来了。”   叶一柏记得他们大学的时候宿舍里的水果永远是香蕉和葡萄,每个缝四个边,缝完了吃掉,丝毫不浪费,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他们当住院医,导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叶一柏看到香蕉和葡萄就反胃。   鱼皮啊,比起植物来更有张力,更考验人手底的功底,虽说这里只有十几条鱼,但是每天十几条,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针。   理查整个人都是崩溃的,“叶,其实我有钱,我去买香蕉,我现在就去!”   回答他的是鱼儿挣扎时鱼尾溅起的一抔冷水。   叶一柏戴着橡胶手套的手直直伸入桶里,一手就抓起了一条努力挣扎的鲫鱼,菜刀一拍,世界安静了。   “来吧。”   “啊?都是鳞怎么缝?”   “所以先刮鳞啊。不过你小心刮,别把鱼皮刮坏了。”   理查:……   于是济合医院食堂后厨的食品准备间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拿着持针器对着一条鱼认认真真地缝线,另一个低着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这是横切口,横切口不必太密缝合皮下脂肪,像纵切口,也就是产科剖腹产的时候,缝合皮下脂肪时就可以选在真皮层的最下缘,从切口外正常皮肤进针后在真皮层三分之一左右的地方进出针,你这个太浅了。”   “还是浅,你倒是往下扎呀!对着鱼都不敢扎,对着人你能扎得下去?”   “太密了,容易有褶皱。”   “松松垮垮的,你不嫌不好看呐?”   “针距5毫米,保持一致行吗,前一针长后一针短的,扎你身上你愿意?”   当理查被鱼尾巴甩了第N次腥水,面不改色的拍死第十六条鲫鱼的时候,叶大医生终于点了点他尊贵的头。   “勉强合格,明天过来复习一遍,没问题的话,我们学下一个缝合法。”   理查手里的鱼“啪嗒”一声掉落到砧板上,他愣愣看着一地死鱼尸体,热泪慢慢充盈了眼眶。   叶大医生有些欣慰地看着自己第一颗星星为他自己取得的进步而感动的模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他成功踏出了第一步。 第17章 麻醉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上辈子许是因为临床工作太忙,带的小崽子又太多,事情一多人就容易暴躁。现在就很好嘛,一对一辅导,小孩的资质也不错,进步的速度肉眼可见,这让叶一柏这个教人的极有成就感。   “师傅,鱼已经都杀好了,就是我们技术不熟练,鱼鳞可能刮地不是很干净,需要你们进行二次处理。”   从食品准备间里出来,恰好遇到正在蒸包子、汉堡和披萨的主厨,叶一柏目光暼过种类丰富的蒸盘,不由感叹,果然不管是哪个时代,医院的伙食都是这么有创造力。   “哎呦,两位医生客气啥,你们想来体验生活俺们欢迎啊,就是这衣服,挺可惜的。”主厨看着理查身上星星点点的血,露出可惜的神色。   “洗一洗就干净了。”叶一柏温和地笑道。   真是一个温柔的人啊,主厨心里想着,对这个长得好看的医生同胞的好感度更高了。   “哎哟!”一声痛呼声响起。   随后是菜刀和地面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   众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位帮厨正捂着手痛呼,血顺着他手指的缝隙流出来,一滴一滴滴在地上。   “哎呦妈呀,大宝,你咋那么不小心呢,老刘,你去拿医药箱。”主厨把蒸笼一转,迈开大步向受伤的帮厨方向跑去。   然而有一个人比他跑得更快。   一阵带着腥味的风吹过,理查就已经蹲在了那个受伤的帮厨身前。   “啊,给我看看。手背上啊,手背上的皮薄,跟鱼皮差不多呀。”理查双目泛着精光。   “用纱布把伤口压住,等我,我马上帮你处理。”说完,立刻站起身来,冲到水槽前,开始刷手。   因为厨房里没有消毒液,也没有无菌手套,理查在主厨心疼的目光下用掉了整整半瓶的碘伏刷手,然后用另外半瓶给器械和帮厨的伤口消了毒。   “放心,很快的,一下子就好了。”理查音调怪异的中文温柔的安慰的。   冒着精光的眼睛,明明很兴奋却强行压下去的怪异表情,配上西方人苍白的肤色、被打湿的头发和沾着鱼血的白大褂,活像90年后某部灾难片里出来的变态医生。   但是或许是理查那身白大褂太有说服力了,帮厨想都没想就把手伸了出来,脸上满是感激的神色。   “大宝,你今天运气真好啊,济合的医生亲自给你弄呢,要是去上头看,这么一次要你好几个月工资了。”主厨也是满脸感叹和羡慕。   “是啊,是啊,傻人有傻福。”   “这一针就要好多钱吧,听说按美金算的,比咱银元还贵呢。”   “一针就好几个银元吧。”   面对后厨员工们信任的目光,叶大医生摸摸把自己到了嘴巴的话咽了回去,不就是忘记打麻醉嘛,这么小的伤口,也就是两三针的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理查深吸一口气,想象着不久前处理鱼皮的感觉,进针!   厨房里响起一声闷哼声,帮厨大宝脸上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哎呦妈呀,咋好像比划了一刀还疼啊。   然后他非常清晰地听到了针在自己皮肉里穿行的声音,大宝的神情开始恍惚,目光飘忽中看到同事和主厨们羡慕的目光,听着他们大谈特谈一针几美金,大宝觉得自己的忍痛能力又好了些,他赚了好几十美金了吧。   前后针间距一致,完美,理查在缝到伤口另一端的时候,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缝合,在精益求精的要求下,又往回缝了两针,这样可以避免打结,使得伤口看起来更加漂亮。   拉紧对齐,剪掉线尾,理查又检查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帮厨的手,“叶,你来看!”   叶大医生目光扫过因为疼痛而面色发白呼吸微弱的帮厨小伙子,轻轻叹了口气,“不错,不过,下次记得给人上麻醉。”   理查一愣,随即立刻扭头去看病人的脸色。   只见帮厨大宝面色苍白满脸冷汗,他看着理查满脸感激,气息微弱地道谢道:“谢谢你医生。”   理查心头一热,歉疚和感动的情绪混杂在一起,那么一瞬间,他仿佛感觉到他好像爱上这个国家和这里的人了。   “对不起,抱歉,我忘了用麻醉了,我……”理查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歉。   没等大宝开口,豪爽的主厨笑着说道:“哎呀,医生你真客气,这点小伤口,用啥麻醉啊,都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扎几针而已,蚊子咬一样。”   “是吧,大宝?”   大宝微笑,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对,医生,真的很谢谢你。”   理查满脸感动,温和地叮嘱道:“这几天不要沾水,隔天到二楼找我换药,这次缝合非常好,你的伤口几乎不会留疤的。”   大宝看了看手上平整的伤口,犹豫道:“还要换药啊。”   “对,隔天换药,不要钱。”叶一柏一边替理查递胶布一边加了句。   不要钱~   “好!那我明天来找您!”大宝因为疼痛而微弱的气息又壮了几分。   从厨房里出来,理查吹着口哨脚步轻快,“叶,你看到没,我刚刚缝合的那个伤口,除了两边的线头,几乎看不到有一处不完整的地方。”   “噢,我记得乔娜有照相机,我要去借过来,那位好心的厨师每次换药的时候我就拍一张,拆线我再拍一张,我要做好记录,然后贴在我办公室的墙上。”   理查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就像一条新鲜的鲫鱼在水里蹦跶。   走廊另一头,乔娜抱着一大堆病历迎面走来,她走到离两人五米远的地方就捂住了嘴巴,“哦,理查,叶,你们去了哪儿,怎么一股子鱼腥味,还有,理查,你是掉进水里了吗?怎么头发上还滴着水?”   理查脸上的笑容一滞,他懊恼地叫了一声,把口罩网上扯了扯快步向楼上宿舍跑去,跑到一半还不忘回头跟叶一柏说一声,“叶,我的宿舍是507,我有多余的白大褂,你来我那换洗吧。”说完,三步并作两步向楼上跑去。   叶一柏闻言点头,正要跟上,却听到乔娜道:“叶,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很快,大概就十分钟。”   “当然可以,能帮助女士是我的荣幸。”厨房的时候,叶一柏除了做了两次示范外,其余时候都是理查在处理鱼,在结束的时候,他又再三清洗过,因此身上虽沾了稍许鱼腥味,但比起理查来说已然是好多了。   “十分感谢,我先把这些拿到护士台放好,等下我们一起去药房和器械室。”乔娜一边走一边说。   叶一柏非常绅士地从乔娜手中拿过病历,“我来拿吧。”   “噢,真的谢谢你。”   将病历放到护士台后,乔娜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列着器械和药品的单子,叶一柏目光扫过去,单子正上方写着“济合医院四月捐献清单”。   “这是济合每个月捐献给红十字会医院的器械和药品,红十字会医院会每周会有一次义诊,是红十字会牵头,上海大大小小医院都参与的,有钱出钱有人出人,不过我们医院的医生都比较忙,所以我们每次就会多捐点药品和器械。”   乔娜一边说着,一边用钥匙打开器械室的门。   “每个月捐献的数量都是一样的,所以我事先已经准备好了,只需要再点一遍。”   “我点东西,你帮我打勾,行吗?”乔娜问道。   叶一柏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   “手术刀、手术剪刀、手术镊、组织……”   济合真是财大气粗,单单送出去的器材就有两箱,还有各种药品。华国现在虽然整体处于和平状态,但是局部战争和冲突还是在进行,这药品在华国市场上的价格和价值可非同一般。   不过相对于济合捐献物的价值,叶一柏更在意乔娜说的义诊。   以叶一柏现在的身份,在济合几乎就没有手术的机会,即使有,也就是清创缝合这种小手术,连手术刀都不能拿。   但是义诊就不一样了啊,义诊就好比大型全科门诊,又因为是免费的,民国许多老百姓都会来排队,人一多,那就什么毛病都遇得上了,叶大医生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想想就有点手痒啊。   不过自己一个实习医生,一个人去义诊似乎有些不合适,叶一柏嘴角上扬了一个微小的弧度,看来星星的作用,也不止是燎原啊。   楼上刚从浴室里冲澡出来的理查重重打了个喷嚏。   “阿嚏。”他挠挠自己还有些湿的头发,“感冒了吗?要不先去内科那点药备着?” 第18章 义诊   叶一柏在理查的宿舍冲了澡,换了新的白大褂,然后去一楼人事处报了个到,在人事处老师好奇打量的目光中领了报到须知和宿舍钥匙走。   没错,叶一柏考虑再三后,决定暂时先住宿舍了。   济合跟岐山巷横跨半个大上海,加上中间隔着一个法租界,来回非常不便利,今天临出门前他曾试探性地问张素娥,如果自己放弃外事处的名额换一个他更喜欢的专业好不好。   张素娥闻言差点给叶一柏表演原地昏倒,她连让叶娴好好把握裴局发话都不念了,贴着叶一柏的耳朵就给他灌输传说中的“官本位”思想,左一个当官右一个叶家,说得叶大医生脑袋突突突得疼。   说他鸵鸟,说他逃避心理重都行,叶大医生天生不会处理这种事,能拖一天拖一天吧,实在脱不下去了,他得准备好急救设备,省得张女士接受不了一口气厥过去。   再者说,济合医院的宿舍条件着实不错,与后世大医院普遍与高校合作要进行医学生实习不同,济合医院医生少且一般情况下不接受实习生,像理查这种的都是拿到学位后和医院正式签订聘用合同的。   医生少、床位少、绝不加床,且没有急诊,医生们待遇丰厚夜班少,自然都乐意去回自己家住,五楼二十多间宿舍大都是空着的,除了某几间是医生休息的午休房外,其他房间他都可以任选,还都是单人间。   看着窗明几净的宿舍,叶大医生不由感叹,上辈子他做到专科医生才有的待遇,这辈子居然转个专业就混上了。   “叶,收拾好了没,一起去食堂吃饭。”理查换了身白大褂后,神清气爽地来敲叶一柏的门。   “好,就过来。”叶一柏拿出保温杯拿了点麦冬和黄芪放进去,泡开,盖上盖子,然后捧着保温杯转身走向门口。   理查好奇地看着叶一柏手里的杯子。   “你往里面放了什么,茶叶?怎么闻起来味道怪怪的,好像和我以前闻到的不一样。”   叶一柏晃了晃手中的杯子,“你说这个?”他旋开盖子,一股子对外国人来说十分销魂的味道铺面而来,理查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哦,这是什么奇怪的味道。”   “黄芪和麦冬,华国的中药,清热降火,你以后会爱上的。”这是叶一柏上辈子当带教老师后养成的习惯,喝一口清热去火,人就不那么暴躁了。   理查两根粗粗的眉毛快皱到天上去了,他发誓他这辈子都不会爱上这种东西。   两人说话间从对面两个房间也出来了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们笑着和理查打招呼,目光却穿过理查都落在叶一柏身上。   两个医生的年纪比理查稍微大一些,约莫三十左右的模样,一个微胖,脸上笑呵呵的,头顶……呃嗯,毛发稀疏了点,但还不至于秃,另一个身材高大,叶一柏觉得自己这算是标准身高了,但这位医生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头,这怕是有一米九吧。   “介绍一下,布兰德,他给自己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白兰德,他跟着安德森教授,一手缝合也很不错。这是萨克,噢,跟着亨利教授,是……”   “骨科的。”   叶一柏和理查同时出声。   理查惊讶地看向叶一柏,“你们认识?”   叶大医生慈爱的目光扫过萨克的长腿长手臂,笑道:“只是觉得萨克如果不学骨科可惜了。”   理查和白兰德一头雾水,萨克憨憨地挠挠自己的脑袋,“嘿嘿,我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五楼大外科住宿的医生加上叶一柏一共就四个,四个人整整齐齐一起去了食堂。   “叶医生,理查医生,你们要吃啥呀,我给你们多打点。”窗口里大宝龇着一口大白牙笑道。   理查的目光立刻落到了大宝右手裹着纱布的伤口上,脸上露出痛心的神情,“你伤口还没好,怎么就做事了?”万一扯到我完美的伤口破坏了我的作品怎么办!   大宝闻言脸上露出一个感动的神色,“理查医生,您放心,您说的我都记着,这不,不是不能沾水嘛,厨房的事不能做了就窗口打个饭,总不能白拿工资。”   “您亲自杀的鱼,来一条不,我给您多浇点汁。”大宝笑呵呵地说道,受伤的手利索地铲起一条鱼放进理查的餐盘里。   理查:……   “给我也一条鱼,谢谢。”叶一柏笑道。   人都有从众心理,见理查和叶一柏今天都吃鱼,白兰德和萨克也都要了鱼。   被四条死鱼八只死鱼眼睛对着,理查的表情是崩溃的。   “我听说,这周三红十字医院那里有义诊活动。”叶一柏淡定地挑掉鱼眼睛,开口道。   “对,红十字会发起的,好像每周都有,不过是在法租界,我们医院捐东西比较多。”白兰德接口道。   叶一柏咬了一口蒸笼蒸出来的披萨,慢慢咽下去,“那如果我们要参与的话,要办什么手续吗?”   “参与?”白兰德诧异地看了一眼叶一柏,“手续倒是不用,跟行政处说一声,让他们打声招呼就行。”   “叶,你还是实习医吧,其实我们医院的病历就已经足够你学习了,你别看理查看起来不靠谱,但是他已经能独立主持大部分的普通手术,让他带你上几台,你会学到很多。”白兰德笑道。   白兰德显然把叶一柏当成了一个还没学会走路就想跑的鲁莽后辈,说出来的话破有一股子语重心长的意味。   叶一柏闻言,脸上露出好似羞赧的笑容,“我最近在练缝合,想着有病人缝总比缝鱼皮好。”   病人?鱼皮?   白兰德和萨克一头茫然,但一旁的理查立刻反应过来了。   腥臭的还会泼他一脸水的鱼和会感激地跟他说谢谢的病人!这两个需要选吗?完全不需要嘛!   “义诊,行政处是吧,周三我正好没事,我去!”理查用力一拍叉子,大声宣布道。   白兰德:???   萨克:???   叶一柏:微笑   “白兰德,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每天去咖啡厅里装绅士还不如去义诊,就像华国人说的,多积德,说不定你能晚点秃。”   “还有你萨克,你不是喜欢麻醉吗?你们骨科能有几个能让你麻醉的,与其祸害你房间里的那些金鱼,还不如去义诊,至少人家还能跟你说声谢谢!”   理查一番唾沫横飞的发言后,单方面宣布后天他们四个一起去义诊。   说完,他用亮晶晶的目光看向叶一柏,眼睛里明晃晃在问,明天是不是不用去杀鱼了?   叶大医生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这颗极能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星星,点了点他尊贵的头。   当天晚上,叶一柏回了一趟岐山巷,找了个毕业实习的借口让张素娥高高兴兴地替他收拾好了衣服鞋子等一大堆必需品。   看着张素娥欢欢喜喜的样子,叶一柏不止一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   到最后,他只说了句,“阿妈,就算没有叶家,我们一家三口也会过得很好的。还有,我们能在上海扎下根来,我能在圣约翰读书,多亏了姐姐,您对她多担待着点。”   张素娥听到这话,有一阵子不言语,许久才说了一句:“我都知道。”   翌日,叶一柏看了手术排班表,看了一台肋骨骨折手术,一台食管贲门肌层切开术,还跟着理查上了一台阑尾炎手术,顺便给理查演示了一番间断内翻缝合法。   一天下来,叶大医生不但见识到了1933年西医粗犷但极有效率的手术方式,而且被这个时代的术前通知单给深深震撼。   翻译成中文   今天XXX在济合医院有需要手术治疗的症状,本人与家属自愿遵从医院及医生的治疗手段,如果治疗中有意外发生,医院和医生概不负责。   家属签字:   这哪叫术前告知书,这完全是生死状嘛。   感叹于这个时代医疗环境的同时,叶一柏也认识到了这个时代手术这两个字对于病人意味的是什么。   在略微复杂的心情中,终于迎来了周三。   “正好,物资处要把这次的捐赠器械和药品送过去,你们也别开车了,一起过去吧。”乔娜指挥着医院保安将几箱捐赠品搬上车。   “物资处本来还想让我去一趟,办好捐赠手续,既然你们要去义诊,顺便把手续办了,省得我跑一趟。”乔娜一边说着一边将捐赠清单递给白兰德,“麻烦了,布兰德医生,这四人中你最靠谱。”   白兰德接过清单,耸了耸肩,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他怎么就真的站到这儿要去出什么义诊了呢。   上车,坐定,车子慢慢启动。   车上,叶一柏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色,白兰德神情恍惚神游天外,萨克在检查他的麻醉设备,理查吹着口哨哼着歌好不愉快。   约莫半小时后   叶一柏远远就看见不远处一幢白色,房顶竖着一个红十字的西式楼房前,临时搭建了好几个白色的帐篷,帐篷外密密麻麻的人挤在外面,队伍一直从帐篷口排到街道尽头。   穿着黄色制服的巡捕和穿着黑色制服巡警少见地出现在了同一场合。   “排队排队,都排队,耳聋的吗?说你呢,挤什么挤。”   中文、英文的呵斥声此起彼伏,白帐篷里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出来跟巡捕和巡警说了些什么,那些原本在帐篷门口站着的巡捕和巡警都四散开来,一个巡警一个巡捕各拎了一根杆子选了个地方一摆。   “今天就到这儿了,其他回去吧。”   此话一出,人群哗然。   “长官,我们早上四点就过来排队了,就差一个求求您了。”   “是啊,长官,小孩病了好几天了,大人能忍,小孩忍不了啊。”   “求求您了。”   “求求您了。”   甚至有人当街就跪了下来,街道那边还不停有人加入人潮,痛呼声,孩子的哭喊声,哀求声和巡捕们的哨子声,呵斥声交织在一起,在红十字医院门口的上空回响。 第19章 闹剧   “所以我不喜欢来义诊,每次看到这个场面,就会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糟糕,不愉快的心情能持续好几天。”白兰德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的场景发出感叹。   济合医院的车拐过转角。   “嘟嘟嘟”司机用力按着汽车喇叭,刺耳的汽笛声立刻盖过了嘈杂的人群声响。   济合每个月都来送捐赠物资,红十字会医院的保安是认识济合的车的,见状就有人从保安亭里跑出来,一部分人去开另一半铁门,另一部分跑过来驱散挡在车前的人群。   车子缓缓经过旁边摩肩接踵的人群,向红十字会医院里面驶去。   车子驶入,铁门又迅速关上,截断了外面人打量的目光。   在帐篷后门诊大门前的空地上转了个弯,车子稳稳停下。   红十字会物资处的人在车子一进来就已经出来等着了,见车子停稳,快步走上来。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黑发华国人从副驾驶座跳了下来。   华国人还是……日本人?红十字会医院物资处的工作人员一愣,脚步不由停顿了一下。   随后,车后座又陆续下来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一个头顶毛发略稀疏的微胖医生皱着眉头环视一周,将目光落在红十字会医院的工作人员身上。   “周先生?”白兰德迟疑地开口道。   周怀生闻言回过神来,他看向白兰德笑道:“对,是我,我还以为来的会是彼得先生或者乔娜小姐。”   他一边说着一边招呼身后的安保人员帮济合司机一起卸东西。   “因为今天我们过来,顺便就能把交接工作做了,所以他们就不多跑一趟了。”白兰德见安保人员已经把装着药品和器械的箱子搬了下来,笑道,“我们先清点交接吧,我看外面的人已经很多了,药品供应得跟上才行。”   周怀生立刻点头,“好的好的。”说着,他拿出口袋里的单子,跟着白兰德去对物资了。   见白兰德在和红十字会医院的人在做交接,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叶一柏思忖片刻,掀开帐篷走了进去。   义诊还有十五分钟才开始,帐篷里正在进行忙碌的准备工作。   “六十组药,还差两组!”   “哎呦,我的听诊器忘带了,有多余的听诊器不?”   “这手术刀型号不对啊,有大一点的吗?”   叶一柏进来的时候,医护们都忙得脚不沾地。   义诊窗口很简陋,五个排在一起的帐篷,中间打通,前面对着群众的那边还没掀开,只放了桌椅,平均一个帐篷口两张桌子四张椅子,旁边有牌子写着某某医院某某科室某某医生,叶一柏匆匆看了看内科居多,外科就只有三个窗口。   除了济合的两个,还有一个普济的,普济……还真巧啊。   叶一柏这边心里暗道巧合,另一边郭颉和老师一走进帐篷,就看到了站在旁边的叶一柏。   主要是在一群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中间,叶一柏实在是太显眼了,年轻,长得帅,还有旁边那些个时不时偷偷往他那个方向看的小护士,让人想忽视他都难。   “叶医生!”郭颉兴奋地朝他挥了挥手,“老师,他就是我跟您说的叶医生,那天晚上都亏他了,不然那群警察能把我们医院给拆了。”   郭颉一边跟旁边的中年医生说着一边朝叶一柏的方向走来。   “叶医生,你也来义诊啊,上次忘了问你,你是哪个医院的,你老师呢?没有一起来吗?”郭颉显得有些兴奋。   民国西医少,外科医生更少,加上民国百姓相对保守的治疗理念,义诊中来的更多的是内科医生,郭颉一个外科的,专攻的又是那么不可说的方向,跟那些同龄的内科医生共同语言总是少了些,因此他看到同时外科的叶一柏,就极为高兴了。   “我的老师要上课。”叶一柏边说,边对着郭颉身边的中年医生点点头。   郭颉的老师约莫五十岁左右,在这一波义诊医生里算是年纪大的了,且从时不时就有人主动打招呼的情况看,这是一个极有名望的医生。   “萧医生好。”叶一柏跟着其他打招呼医生一样称呼道。   萧医生温和地笑道:“郭颉都跟我说了,上次的事真的是麻烦叶小友了,我当时刚好有点事出去,如果当时没有你出手,耽误了病人的治疗,那我就难辞其咎咯。”   “萧医生客气,治病救人,本分而已。”   几人说话间,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一个面容严肃的女护士按着从自行车上拆下来的车铃,用一口地道的上海话说道:“九点嘞,各位先生都做好,我们开始嘞。”   说着几个护士上前将桌子前的帐篷掀开,帐篷外面站着的几个安保人员连忙把两边的帐篷固定住。   “早上不是说济合的人会过来?都开始了还没见人呢。”   “别想了,他们能每个月送物资已经很好了,那些个洋人医生,除了数得出的几位,哪个不是眼高于顶的,更不要说是济合。”   “听说济合的床位,都是要两三个月前预定的,农工商局副局长拖了好些个关系都没预定上。”   随着护士们掀帐篷的动作,帐篷里的医生陆陆续续都到桌前坐下了,见最旁边济合的桌子还空着,就不免又议论声传出来。   萧医生和郭颉也到普济医院所在的位置处坐下,见叶一柏还站着,郭颉不由奇怪道:“叶医生,开始了,你到你位置上坐下吧。”   郭颉环顾一周,两个医生一张桌子,一共二十个位置,除了济合的,都坐满了?   那叶医生坐哪?   郭颉想着是不是红十字会医院的后勤弄错了,要不和老师商量下让叶一柏跟他们一起坐吧,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叶一柏坐下了。   叶一柏的动作让帐篷里的声音就是一静。   一个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华国人,在济合医院医生的位置上坐下了?   就好比一群学校去招生,到了地方发现居然华清燕大招生办的牌子也竖在那,众人暗搓搓关注华清燕大的动向,突然发现一个看起来像学生模样的人大咧咧地在华清燕大的位置上坐下了。   这让其他人怎么想?   “小伙子?你没坐错位置吧?”有人忍不住开口道。   “哦,没有。”叶一柏一边检查红十字会医院准备的东西一边回答道。   因为同时外科的缘故,普济萧医生和郭颉的位置正好在济合两张桌子旁边,“叶医生,你是济合的呀?济合还招华人医生的?今天就你一个人来吗?”   叶一柏检查完药品器械,眉头微皱,这么些东西哪够用,幸好他们自己也带了些。   “我只是实习医生,我的上级医师现在在和红十字会医院对接这个月捐赠物资的事,应该快到了。”   我只是实习医生……   郭颉一滞,想起那天晚上叶一柏利索的手法,突然感觉自己有被伤害到。   “可以放人了!”桌子前的帐篷都被掀开固定好了,随着严肃女护士中气十足的一声吼,前头维持秩序的保安把几个木头做的路障打开,密密麻麻如蚂蚁般的人群迅速涌向帐篷前的各个窗口。   理查和萨克赶在最后一分钟匆匆忙忙地钻进帐篷。   两个金发碧眼的的医生在一群黑眼睛黑头发中显得格外醒目,特别是萨克一米九的大高个,进来的时候看得两个护士一愣一愣的。   两人大马金刀地往桌子后一坐,面露期待地看向密密麻麻涌来的人群。   然后……   “为什么没人来我们这?”理查看着旁边长长的队伍,以及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空地,发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疑问。   叶一柏目光扫过理查和萨克,又看向旁边长长的队伍中用敬畏和疑惑目光偷瞄他们这边的病患,叶大医生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失策啊。   他忘记了这个时代的百姓对洋人有着与后世不同的敬畏,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国人医生和洋人医生会选谁,这是明摆着的事。   “为什么?是我长得很奇怪吗?”   “是不是萨克太高了?吓到他们了?”   萨克:……   “医生啊,俺们这几天老咳嗽,前两天还咳出血来了,俺是不是要死了。”   旁边外科窗口传来病人小心翼翼的问话声。   其实即使挂了科室的牌子,但需要免费义诊的百姓大多是不识字的,更分不清楚哪个是内科哪个是外科,只认这身白大褂罢了。   “有没有酗酒的习惯?来,张嘴我看看,喉咙有没有问题,会不会不舒服。”   得到病人否定的答案,萧医生写字的手就是一顿,他温和地安慰病人两句,让郭颉去旁边窗口拿止咳的药去了。   看到病人拿着药千恩万谢地走了,叶一柏心里堵堵的,医生接触的病人多了,很多时候能从一个人外表看出他的健康问题,就比如刚刚那个,没有酗酒,没有慢性咽喉炎,再看他蜡黄的面色和瘦削的身材,约莫就像猜到是肺部毛病了。   但是那又如何,这种需要长时间高投入的疾病根本不是刚刚那个病人可以负担得起的,学医救不了华国人,身处这个时代,才能体会到那位文学家说出这句话时的心情吧。   “干啥呢,往前走啊,不走就算你出列了啊。”旁边队伍中传来一声呵斥声。   一个黄色制服的巡捕推搡着将一个穿着黄色布衣的中年人推出队伍,中年人脸颊黝黑,脸上还有一点泥点,头发上沾着几粒稻谷粒,嘴唇发白。   “长官,他脚疼,您就绕了他这一回,我们马上走马上走。”中年人的同伴立刻从队伍中跑出来扶他。   “老杨,你还好吧。”同伴和他差不多的打扮,布衣布裤,粗糙的料子露着两只胳膊,一看就是做体力活的。   “腿,痛,受不住了。”那位被称为老杨的中年人嘴唇哆嗦着,说出来的声音确实极轻。   “走,我们回去排队。”同伴扶起老杨,就要往回走。   但是等他们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刚刚他们的队伍早就没了他们的位置。   “我们排这儿的。”同伴气急,上去理论。   “是你们自己走出去的呀,外面黑板上写得很清楚,出列就是放弃,要重排的,你们出列了。”   “你讲不讲道理!”   “做人不好这样的,你们自己出列的,怎么就怪我了。”   眼见两边就要吵起来,两个巡捕将老杨和他的同伴围起来,“行了,出列,回去吧,别让我们动手。”   “不行,我们排着的,是你把老杨推出来的,不是我们自己出列的。”   “什么东西,怪上我了,我TM……”说着竟要动手。   只是没等他动手,几个穿黑制服的巡警闻声跑了过来,“怎么回事?你一个华捕,对着同胞耍横呢?吃着外国人的饭,连自己娘是谁都忘了?”   “王一,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我们裴局说了,法租界和县城是按照红十字会医院门口那条线算的,医院大门里的事我们管不着,大门外的事你们手也别太长,乖乖守你们的院子去。”   “你这个XXXX。”那个华捕一急,骂了脏话,两边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周围的巡警和巡捕闻声都聚集了过来。   一边黑制服一边黄制服,泾渭分明,好似一个不小心就会打起来。   与此同时,那个老杨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身子颤栗地也越发厉害,他同伴焦急的环顾四周,突然目光停在了隔壁空空的桌子后被两个金发碧眼洋人包围的黑头发白大褂医生的身上。   该死的,不管了!   他抱着老杨猛地朝叶一柏那一桌奔去。 第020章   “该死的,还敢跑!”巡捕见那个劳工居然从自己身边窜过去,气急拿起手上的棍子就砸了过去。   老杨同伴后背硬生生挨了这么一棍,但他没有停下,咬着牙就向叶一柏的方向冲去。   巡捕还要动作,那位叫王一的巡警一个跨步拦在了他的面前。   “在老子们的地盘打老子的人,够厉害的呀,来,有本事你照着这里打。”王一指着自己的脑袋,一脸挑衅。   “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吵起来了?”巡捕和巡警们的声音太大,引起了理查的注意,小伙子好奇地探出脑袋去看。   旁边的郭颉看到理查如同呆头鹅一般双手撑住桌子上努力伸长脖子的模样,心里对于洋人的距离感瞬间就消减了不少。   他笑道:“法租界巡捕房和市里的巡警是老对头了,红十字会医院前的这条光复路是法租界和上海市区的分界线,以南是上海市区辖区,以北是法租界,路两边双方都没有争议,就是这条路本身管理归属权模糊。”   “平常也没什么事,市区巡警们也少有往这边来的。就是有一次义诊的时候,巡捕房里的一个巡捕把一个跨过路障的市民打了,那市民大概本身也有什么病,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那市民死的地方就在这光复路上。”   “那次事件,上海市警察局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强硬,不仅要求法租界交出那个巡捕,巡警们也三天两头往这边晃了,原本因为红十字医院主体大楼在租界里面,都是巡捕们在维持义诊秩序,这那次事件以后巡警们也来了,这两边三天两头就吵,你习惯了就好。”   理查满脸疑惑,显然不能听懂这么大段大段的中文。   不过他很快把语言的烦恼放到了一遍,“叶你看,那病人是来找我们的吗?”理查看到了往他们这边艰难挪过来的老杨和他的同伴。   叶一柏闻言下意识地抬头。   人的眼睛能说话,在今天之前,叶大医生都以为这话只是那些文学家夸张的艺术修辞手法,但是今天,隔着几乎十米远的距离,他似乎真的听到了那双眼睛的声音——救救我。   “理查,救人。”叶一柏说着右手往桌子上一撑,整个人从桌子上横越了过去。   “哇哦。”理查见状发出一声惊呼声,他跟着想要学叶一柏一样酷酷地横越桌面,然而同时听到叶一柏招呼的萨克比他的动作更快,只见萨克轻轻一拨,两张桌子立刻乖顺地被拨到了一边。   理查:……   不过现在也顾不上甩帅了,理查将听诊器往脖子上一挂,迅速跑了出去。   老杨的同伴见几个外国人向他跑来,下意识地脚步一顿,脸上露出警惕的表情。   “怎么回事?人在发烧?”跑到两人跟前的叶一柏丝毫不顾老杨同伴警惕的神情,直接伸手去摸了老杨的额头。   体感温度约莫有38.5℃以上了。   “身上有伤口吗?”   许是叶大医生的气势太过惊人,又许是这身白大褂的说服力,面对这种严肃且毫不客气的发问,老杨同伴的神情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目光扫过叶一柏因为触摸老杨额头而沾染上黑泥和汗渍的手,下意识地回答道:“他这两天一直喊腿疼,这两天都不能翻身了,说是一动就疼。伤口,我不知道。”   “腿上?具体哪个部位?”叶一柏也不客气,直接上手,“病人叫什么名字?”   “杨……杨大志。”   “杨大志,杨大志,你现在听得到我说话吗?听得到给我点反应。”叶一柏用上海话问道。   杨大志眼皮剧烈颤动着,牙齿一动一动好像想说话。   “行了,别说话了,省点力气。萨克,把人抱进去。”见萨克跑到了自己身后,叶一柏也不客气,直接差使起了人。   萨克利索地应了一声好,丝毫没感觉不对地上去就将杨大志从他同伴身上提,哦不,是抱了起来。   杨大志中等身材,个字也不算小了,但被一米九几的萨克公主抱起来,毫不突兀。   李延也就是杨大志的同伴看着杨大志被一个高大的外国人抱起来,脸上的表情有点懵,又有点纠结。   “他们是外国人,但也是医生。”叶一柏看出了李延的纠结,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一起来吧,等下还要你签字。”   叶一柏拍到的地方正是李延刚刚被巡捕警棍砸到的地方,李延忍不住发出一声“嘶”的痛呼声。   叶一柏一怔,下意识地往他肩膀上看去,许是经常背东西的缘故,李延黝黑的肩膀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肩膀右下方衣服未遮盖处,皮肤已然红肿了一大片。   就这样他半背着杨大志走了一路,愣是一声疼都没有喊。   撇开长期因为暴晒而显得黝黑粗糙的皮肤,因为不曾打理杂乱而占满稻谷粒的头发,他的年纪应该不大吧。   “你几岁?”叶一柏忍不住问道。   李延挠挠自己的脑袋,略带骄傲地开口道:“我今年都二十了。”   二十……   居然比他还小吗?   萨克抱着杨大志一路小跑进帐篷,一众医护和旁边队伍前排百姓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需要帮忙吗?天呐,他在发烧?”   1933年是一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连磺胺都要两年后才会面世,在这个时代人一旦被细菌感染,就只有两种结局,一种你自身的免疫系统强大,战胜细菌和病毒自愈,另一种就是……等死。   所以在这个时代,发烧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发烧代表了这个人已经半只脚迈进了棺材。   “病人有臀部深脓肿,需要立刻手术,有空的手术室吗?”叶一柏看向跑过来的严肃女护士。   这个中年严肃女护士大概是义诊的护士长之类的,她先是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叶一柏身后的理查和萨克,见两人都没有反应,立刻道:“我马上去查。”   她走之前还招呼了一个小护士过来,吩咐一声后,自己一路小跑向后面医院大楼而去。   郭颉不知什么时候从旁边凑了过来。   “深部脓肿感染发炎,活过来的几率不大,这个手术不好做啊。”   没有抗感染的药物,这种手术你就算做得再成功,病人死亡率还是很高,再加上那个病人的劳工身份,手术完也不会有一个好的修养环境,这种病人很多外科医生是不接的。   叶一柏没有接话,反而转头看向李延,“听到了?不做肯定死,做了也不一定活,做不做?”   李延早在叶一柏说要手术的时候就已经被吓到了,再听到郭颉的话,年轻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茫然,不是这是腿疼吗?居然就要死了吗?   他愣愣地看向躺在推床上不停打着冷颤的杨大志,回想起他和杨大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他才十七岁,因为长期饥饿个字瘦小,去码头应聘的时候工长根本不肯收他。   他饿得实在走不动路了,从码头出来随便就找了个墙角蹲着,他想象着自己几天后的样子,或许会像他曾经看到过的街边乞丐一样,就在这个墙角无声无息地告别这个世界。   杨大志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坐到离李延不远的石阶上一口一口咬着烧饼,他也看到了李延,黝黑的面庞露出一丝笑容,“想吃啊,自己过来拿。”   李延闻言慢慢挪了过去,但是杨大志当着他的面继续一口一口地咬烧饼,没分一点眼神给他。许是那稍微的味道太香了,那时候的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抢过了杨大志手里的烧饼,狼吞虎咽地塞进了嘴里。   那时候李延想着自己肯定又要挨一顿打了,但是杨大志却拍拍裤子站起来,“这就对了,咱们贱命一条,要活着就要拼尽全力,你在那蹲着等死算什么,你想要去码头是吧,跟着我吧。”   于是他跟着杨大志进了码头,一直到现在。   李延的目光再次落在叶一柏的手上,那个医生的手洁白而修长,却因为碰触杨大志染上了黑泥和不知道是汗还是脓液的不知名液体,还有刚刚那个洋人医生,一身白大褂已经被杨大志身上的黑泥染成了灰大褂。   但他们还是一无所觉的模样,好似丝毫不在意。   “做,我们做!”李延沙哑着喉咙,声音却是格外坚决,他们确实是贱命,但他们也想拼尽全力地活着。   叶一柏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他转头看向小护士,“准备术前告知单,然后那一套病号服给他,还有,你们的手术准备间在哪,理查、萨克跟我去做准备。”   刚刚被严肃女护士招过来的小护士闻言脑袋点的飞快,等她飞快跑到医院大楼去拿病号服和术前告知单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刚刚那三个医生中居然是最年轻的那个华人医生占主导地位的吗?一股子与有荣焉的感觉油然而生。   “等下病号服拿过来后,你带他去洗漱间里擦擦换衣服,手术完有一段时间不方便洗澡的。”叶一柏对李延说道。   李延立刻点头。   “手术室都在用,最快的要两个小时候空出来。”说话间,严肃女护士从后面掀开帐篷进来,许是跑得急了些,她说话还有些喘。   理查眉头紧皱,这句中文他听懂了,“叶,这个病人恐怕等不了两个小时了。”   叶一柏抬头环顾四周,“那就在这里动,把两边都帐篷都拉下来,去扳个可移动手术灯过来。”   “好!”这回女护士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她再次掀开后面的帐篷走出去,不多时进来两个保安,把帐篷中间和前头拉上去的部分都拉了下来。   保安的动作引起了旁边帐篷前排的百姓和其他医生的注意。   “咋拉上了呀,那几个洋医生真要给那个劳工做手术?”   “真的假的,外科那个手术老贵的啦,更别说洋人医院,我走都不敢走进去的,这也免费啊?”   “那个洋人医生里面那个黑头发的,是我们华国人不啦,怎么这么神气的啦,他说啥那俩洋人医生就做啥,那个又高又大的,快两米的嘞,吓死个人。”   “那些个劳工那么臭,也亏他们不嫌弃的咯。”   排在旁边队伍前排的百姓接头接耳,有些还往旁边走两步,想要扒着帐篷缝往里看。   其余几个帐篷的坐诊医生也有几个关注到这边情况的。   “什么情况?”   “一个深部脓肿病人,挺厉害的,都发烧了,还是个劳工。”   “这手术不好做啊,做成了活下来的几率都不大,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哎,不过那个叶医生,是姓叶吧,好像地位挺高,不是说是实习医吗?”   “我也奇怪,咋那两个洋医生都听他的。”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都严严实实地被挡在帐篷外头,叶一柏三人已经到手术准备间去做准备了。   趁着叶一柏去刷手换衣服的空档,萨克问理查,“等下的手术,你主刀吗?”   理查奇怪地看向萨克,“当然是叶了。”   萨克:???   为什么你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他是实习医,你是住院医啊!   “你不懂,等着跟一台你就知道了,不过先说好了,不准跟我抢缝合!”理查警惕地看着萨克。   萨克的小脾气也上来了,“哼,缝合,谁稀罕,你也别跟我抢麻醉!”   三人准备完毕,帐篷里的临时手术房也弄好了。   “术前告知单签了吗?”   “那个小伙子签了,但是他好像不是家属。所以我让病人自己也按了个手印。”小护士立马答道。   叶一柏下意识地看向已经烧得有些糊涂的杨大志,这个手法有些熟悉啊。   “你是不是普济医院的?”   “啊,不是啊,我就是红十字会医院的,不过我有个姐姐在普济当护士,叶医生你认识吗?”   叶一柏:……   “手术吧,病人家属可以到外面等着,或者屏风后也行。”因为是臀部深脓肿,许是怕病人不好意思的缘故,严肃女护士长贴心地搬了一个屏风来。   “杨大志,我们的手术马上开始了,等下我开始按压,你觉得最痛的地方告诉我。”叶一柏戴着橡胶手套的双手举着,目光扫过推车上的器械,对小护士点点头。   许是常年劳作背负重物的关系,杨大志的腿部还有较严重的静脉曲张,他的臀部深脓肿已然比较严重,臀中肌下方整块都水肿起来了,居然能忍到现在,叶一柏轻叹一口气,开始手术。   “这里,疼吗?”他按压杨大志臀中肌下方水肿处中心。   “这里呢?”见杨大志反应不大,他换了个地方。   “这里?”   “哪里最痛?”杨大志每个地方都有反应,但说不清楚到底哪里最痛。   “好,我们重新来一遍,感觉最痛的地方,给我反应。病人意识有些不清楚,理查你关注病人面部反应。”   “这里?”   “还是这里?”   叶一柏又重新按了一遍,艰难地确定了最痛点后,叶一柏用笔在那个部位画了个圈,“萨克,麻醉吧。”   “病人在发烧意识不清晰,用局部浸润麻醉。”   叶一柏后退一步,将位置让给萨克。   萨克闻言立刻点头,他总算有点明白理查的所谓你跟一台就知道了的意思,波恩教授从哪里找来的大佬,他们居然管这叫实习医生。   萨克突然觉得自己这个住院医当得有些臊得慌。   他沿着叶一柏所画的臀大肌下缘部分依次注射麻药,注射完毕后,对着怀表看时间,估摸着麻醉应该起效果了,他往旁边走两步对叶一柏点点头。   叶一柏走回主刀位,“杨大志,我现在按压你还疼吗?”   看到杨大志艰难摇头,叶一柏伸出右手,“注射器。”   理查闻言迅速将早已准备好的穿刺注射器递给叶一柏。   叶一柏顺着刚刚萨克推注麻药造成的皮丘出刺入,几乎只是轻轻一抽,脓液就迅速涌了上来。   取出注射筒,将针头留置在原位,“刀。”   手术刀迅速被递到他手上,沿着臀大肌下缘切开,依次切开皮下组织、深筋膜,深筋膜被丝滑切开的一刹那,叶大医生觉得因换了手术刀造成的那种钳制感已然完全不存在了。   在臀肌被牵开的一刹那,一直晕乎乎的杨大志都少见地清醒了起来。   “大……大夫,我会不会死啊?”   叶一柏一边伸手问理查拿血管钳一边道:“你心真大啊,现在倒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刚刚开始疼的时候怎么不想自己会不会死啊。”   杨大志发出“嘿嘿”的笑声,因为发烧耗费了他大量的力气,使得他笑起来都有些吃力,就像一只破旧的鼓风机,发出“呼呼”的声响。   “以前觉得我这种人,活一天就是赚一天,死了,死了说不定更好,那边的世界说不定就不会那么辛苦了。但是真到了要死了,想着整个人被埋进土里,被虫子咬被被豺狼啃,又不想死了。”   叶一柏用血管钳进入脓腔,撑开血管钳。   脓液争先恐后地喷涌出来。   然后……   \"OH ON!\"理查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几滴脓液呈喷射状溅到了他的眼镜上和头上!   理查整个人都是崩溃的!他只想观察一下伤口,思考等下该用那种缝合法!这残酷的世界!   “闭嘴!”叶一柏厉声道,“这是手术室!”   理查一滞,委委屈屈地闭了嘴,他转向萨克寻求安慰,萨克看着他沾着脓液的头发,立刻转过头去。   理查:……   “既然知道怕,就要懂得珍惜,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哪来的另一个世界,这都是封建迷信。”放干净了脓液,叶一柏一边回答杨大志的话一边拔出针头。   杨大志看着治疗盘里被放出来的脓液,看着叶一柏面带笑容的一步步动作,看着理查虽然忧桑金灿灿的头发沾上脓液但还是一丝不苟的样子,他眼睛一红,抱着推窗旁边的杆子“呜呜呜”大哭起来。   “怎么了?”萨克立刻兴奋起来,“是不是麻醉不够,我再给你打点?”   “不……嗝……我,我感动啊!!呜呜呜呜。” 第021章   感动?   萨克兴奋的心情立刻down了下来,理查看看眼镜片上的脓液,再看看哭得一塌糊涂的杨大志,觉得自己应该大度地原谅他。   至于叶一柏……   叶大医生趁着杨大志感动那会,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入了脓腔。   “剪刀,理查,把切口剪大,我的手指到那,切口就剪到哪。”   理查点头,皮肉被割开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杨大志的耳朵了,于是他哭泣的声音越变越小,越变越小。   “行了,后面你收尾。”固定完引流物后,叶一柏侧过头喝了两口小护士递过来的水,同时对理查说道。   理查点头,接过了叶一柏的工作。   叶一柏看着理查做了两步,感觉没问题后转身想要找个地方坐一会,刚转身就看到了面色复杂的白兰德。   “交接好了?”叶大医生非常自然地开口道。   理查、萨克和白兰德三个人中,理查高傲单细胞、萨克任劳任怨一条筋,只有白兰德是走的是成熟稳重那一挂。   “对,好了。你手术好了?”   叶一柏点头,“嗯,马上好了。”   两人口气平淡地好像在说,你今天吃早饭了。嗯,没错,我吃了,你呢,好巧,我也吃了。   等到叶一柏礼貌地对他笑笑,找了个板凳坐下后,白兰德平静的脸终于裂开了!   大三??   实习生??   还成熟稳重个屁啊,我TM这小半辈子活到狗身上去了??   在白兰德心潮澎湃思绪起伏的时候,理查已经满意地完成加压包扎,看着犹如像动物尾巴一样放置得如此自然的引流物,理查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手术完美完成,接下来就要看你的命数了。”理查耸耸肩,和叶一柏说一声后,以飞快的速度跑到洗漱间去洗他的头和眼镜了。   叶一柏脱掉橡胶手套,虽说刚刚有手套隔着,但是手指进过脓腔,他心里还是有点障碍,嗯,去洗洗吧。   萨克……萨克眉头微皱,刚刚理查头发甩过来的时候是不是甩到他的肩膀了,他还是去换一件白大褂吧,反正他们这个月捐了很多白大褂,不用替红十字会医院省。   手术室的人一下子跑了个精光,只剩白兰德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这时候,李延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   “叶医生说手术好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进来看了?”他用带着口音的上海话问道。   白兰德:???   “他是在问能不能进来看他的朋友。”郭颉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帮李延翻译道。   白兰德恍然大悟,“可以可以。”他用怪异的中文回应,顺便让开了道路。   李延说了声谢谢,小跑到杨大志身边。   然后帐篷内外都听到了一个年轻人高亢的惊呼声。   “老杨!你屁股上长了一条尾巴!!”   刚从洗漱间回来的叶一柏和萨克:……   和郭颉友好交流的白兰德:……   一众扒着帐篷缝想往里瞅的前排老百姓们:!!!   哎呦妈呀,这洋医生果然不靠谱,做个手术还长尾巴的!有些看着叶一柏们对劳工也这么和善想要排过来的老百姓们立刻打消了念头,顺便往旁边走了两步。   等到叶大医生耐心地跟杨大志和李延解释说明叫引流物,且这东西至少要带五天,五天后看情况要不要换以后,李延红着脸一个劲地道歉,而杨大志……   杨大志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燃起来的和病魔抗争的斗志已经被一种叫“羞耻感”的冷水,唰得浇灭了。   因为是局部浸润麻醉,杨大志的意识的清晰的,只是因为手术部位尴尬,叶一柏让他换完衣服后再在推窗上躺会再回去。   正好两个多小时的手术,上午的义诊也到时间结束了,除济合外,其他医生都轮流去食堂吃饭,而叶一柏他们没这个烦恼。   反正也没人排他们面前,四人收拾收拾,一起去了食堂。   “你陪着杨大志吧,我们给你们带饭。”临出帐篷了,叶一柏回头对李延说道,引得人家小年轻一个快感动到哭的表情。   红十字会医院的食堂很大,等他们到的时候已经三三俩俩坐了不少人,四人跨进食堂的时候,吵闹的食堂似乎安静了那么零点一秒。   大部分人都在打量白兰德他们三个金发碧眼的洋医生,而几个同是义诊的医生则更多把目光落在了叶一柏身上。   叶大医生早就习惯了这种打量的目光,对着几个打量地厉害地礼貌笑笑,笑到他们不好意思低头下去了,就转头去拿餐盘吃饭。   和济合不同,这里的食堂是地道的中国菜,虽然全天下医院食堂的味道都不怎么样,但比起济合的创新菜,至少红十字会医院的糖醋排骨和糖醋鱼不错。   上海人嘛,嗜甜。   饭吃了大半,叶一柏正想着等下去这个医院后面的公园逛逛消消食的时候,食堂门口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冲进来。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黑皮和黄皮又打起来了。”   这个又字用得着实巧妙。   坐在叶一柏他们后面的严肃女护士长饭还没吃完,立刻站了起来,“打得厉害不,会不会伤到百姓。”   “哎呦,快让院领导联系一下两边领导吧,都拔枪了!”   护士长面色大变,也顾不上吃饭了,快步外面冲去。   食堂里的人陆陆续续都放下了筷子,有的神情焦急大概是担心外面排队的百姓,有的一脸好奇大概是凑热闹去的。   理查用筷子叉起最后两块排骨,迅速放进自己的嘴巴里,“叶,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叶一柏也没了吃饭的兴致,见萨克和白兰德也吃完了,点点头,“去看看,这么多人万一真的擦枪走火,也可以帮忙。”   光复路上,原本排队的百姓们都躲到了一遍,大马路中央,一排黑制服的和一排黄制服的面对面站着。   黄制服前一个洋人巡捕拿枪指着对面巡警,黑制服里也有一个一手捧着搪瓷杯一手拿着枪的年轻人举枪对着对面。   “真当只有你们有枪啊,都是子弹,谁也不比谁快,爷爷我就要看看你们敢不敢开,要死一起死,反正我也不亏。”搪瓷杯警察拿着枪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话间还不忘捧着搪瓷杯嘬一口,引得对面西捕面色更加难看。   叶一柏他们到的时候,院领导也到了,红十字会医院的院长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他一路小跑,近了看到两边手里的枪,肚子上的赘肉颤了颤。   但还是强忍着恐惧走到了黑衣警察这边。   “王队长,这怎么回事啊?怎么好端端地闹起来了呢?你有什么委屈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先让一让。”院领导先跟王一说话。   王一放开捂着自己耳朵的手,“我让,凭什么每次都是我们让步,你有本事跟他们说让他们让啊。”王一的耳朵赫然簌簌流着血。   “而且这拔枪的是我们市局的同事,你跟我说没用。”   院领导闻言看向那个一手拿着搪瓷杯一手举枪的人,“小长官,我和你们徐局是好朋友,给我个面子,我们退一步好不好?”   搪瓷杯小警察转过头来对院领导假笑了一下,“真是不好意思,我在执行公务呢,如果徐局有吩咐我当然听,但是徐局没下令之前,我只听我们裴局说,如果打你脸上了你就得打回去。”   院领导接连被两个小警察打脸,面色已然不好看了,以他的身份平日里是可以和市局领导称兄道弟的,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底下人居然一个都不给面子。   双方的叫骂声还在继续,眼瞅着两边人一个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两把枪管子越来越近,都快怼到对方脸上了,这个大腹便便的院领导一个激动,倒下了。   倒下了?   倒下了!!   巡警和巡捕两边都是一愣,随即都慌了手脚。   哎呦妈呀,闹出事来了。   两边虽然嘴巴都硬,但都是知道好歹的,上海市警察局这边,这个院领导都说了,他跟他们徐局是好朋友,这一时冲动,把徐局好朋友给气出事来了,万一真有个好歹,小警员觉得自己的搪瓷杯都不香了。   巡捕房这边也没好到哪儿去,能在法租界开这么大医院的跟他们上层领导能没有关系,为什么巡捕们会来义诊维持秩序啊,是因为督察员打了招呼啊,这秩序没维持好,把人家院领导给气出事来了,那个举着枪的西捕觉得有点心慌。   咋办啊?   搪瓷杯小警员和西捕对视一眼,同时转向义诊帐篷医生们坐着的方向,两人异口同声,一个用法语一个用变了调的上海话大喊:“来医生啊!救命啊!”   理查看热闹跑得是最快的,比起坐在帐篷里的医生们,他金发碧眼穿着一身白大褂站在不远处显得格外显眼。   那个西捕自然也更相信自己人,他收起枪,快速跑到理查面前,拽着人一边叽里呱啦讲着法文,一边拉着人往院领导晕倒的方向跑。   不远处的叶一柏三人见状也跟了过去。   西捕将理查带到院领导晕倒的地方,一脸焦急和期待地看着他。   搪瓷杯警察一边嘀咕“洋医生能行吗?”一边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理查忽然就升起一种使命感来。   他给了他们一个“你们放心,交给我的眼神。”然后开始做检查。   一分钟……两分钟……   搪瓷杯警员已然面露不耐,“你们洋医生行不行啊。”他对着把理查拽过来的西捕吼道。   若是平时,这个西捕早就吼回去了,但是这次,他看向理查的目光也带上了怀疑的色彩,要不换一个。   不过不等他们说话,理查自己站了起来,他满脸疑惑,目光环顾一周,落在叶一柏身上。   “叶,你过来看看。”   叶一柏走了过来。   搪瓷杯小警员看到叶一柏,显得十分高兴,“叶医生,您也在呢,您赶紧看看,这位领导不会真出事吧,真出事裴局非摘了我的头不可。”   竟然是那天扶着周大头的小警员。   那个搪瓷杯……   叶一柏微微皱眉。   小警员看到叶一柏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搪瓷杯上,立刻意识过来叶大医生在想什么,他急忙道:“这是新的,不是原来那个,原来那个我已经丢了!!”   叶一柏在小警员跳脚的时候已然蹲了下来。   脉搏平稳。   他拿出听诊器,心率平稳。   呼吸……   叶一柏眼睛眯了眯,右手好似不经意地扫过这位院领导的胳肢窝。   院领导的呼吸迅速急促了一下,虽然很快就又平稳了下来,不过这怎么逃得过叶大医生的眼睛。   他站起身来。   “怀疑是脑出血造成的晕厥,情况危急,你们谁,你推一个推床来。”叶一柏严肃地说道。   “脑……脑出血,还情况危急?他脑袋不是好好的,怎么就出血了呢,没血啊。”搪瓷杯警员也就是小张,紧张的嘴巴都磕绊了。   叶一柏没回答他的话,而是用法语又说了一遍,果然,那个西捕也面色大变,凑过来就近看那个院领导的头想瞅瞅到底哪里出血了。   “还不是被你们气的,这位先生平常应该有高血压,被今天的场景一刺激,血液升高造成脑内出血或者脑梗,抢救不及时就会死亡。”   叶一柏死亡这两个字一出,黑衣服的和黄衣服的都跳了起来。   “叶医生,你得救救他,求您了,不然不然我得去跳黄浦江了。”小张快哭出来了,巡捕队长王一也一脸丧气,耳朵都不捂了,一副天塌了的模样。   巡捕那边那好不到哪里去,那个西捕一边对着叶一柏叽里呱啦地说着法语,希望叶一柏能救人,一边将挑事的那个华捕骂得狗血淋头。   叶一柏拍拍手从地面上站起来,上下嘴皮一碰,怎么严重怎么说,听得不止是巡警和巡捕两边,连躺在地上的某人都面皮颤了颤。   “出了事知道着急了,一个要跳黄浦江,一个要找姐姐说情?够可以啊,刚刚不是一个个拿着枪都快怼到对方脸上了吗?你们这叫维持秩序啊,最破坏秩序的就是你们。”   叶大医生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到哪都遇到一些刺头一样的小崽子。   “你,维护自己国人是吧,应该啊,但维护的时候能不像流氓一样吗?好好讲话不行吗?还有麻烦平常的时候也发挥发挥你的同胞爱,别对外护着,对内就自己欺负,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还有你。”叶一柏转头看向那个西捕,“听得懂中文但是不会说是吧,给人当枪使很有趣吗?一个连国人都可以欺负背叛的人,有什么值得你护着的?光长个不长脑的是吧。”   叶大医生法文水平仅限于医疗名词,因此说这段话的时候一半中文一半法文中间还夹杂着几个英文,但看那西捕的样子,居然还真听懂了。   骂完人,神清气爽,这时候推床也到了。   萨克见状想要过来帮忙被叶一柏一个眼神阻止了,他看着两边还傻愣愣站着的人,冷声道:“不是还要我小胳膊小腿的帮你们把人抬上去吧。”   小张和那西捕闻言立刻反应过来,两人一左一右,一个抬左手一个抬右手磕磕绊绊地将人抬到了推床上。   看着两人吃力的模样,叶大医生不由摇头,要人真的有什么毛病,厥过去没事,被你们这一抬倒要抬出毛病来。   不过他面上还是一派温和,“你们看,齐心协力,共同协作,这就很好嘛,大家都吃的一碗饭都在做同一件事,干嘛弄得像仇人一样。”   看着低头不说话的两伙人,叶大医生满意地点点头,他教育学生的功底还是不减当年啊。 第022章   “手术室闲人勿进,你们等在门口。”   “还要做手术啊……”小张和那个西捕的脸色更苍白了。   叶大医生目光暼过两人,“以后动手前记得先动动脑子,头上长得这个东西不是用来当装饰品的。”   说完他对捂着耳朵的王一招招手,“你进来吧。”   站在小张身后的王一诧异地用手指了指自己,“我?”   “你的耳朵,让它一直流血啊?”   王一脸上露出了羞赧和不好意思的神色,他摆摆手,“不用不用,我不用,您先给那位老先生看吧,他没事我就没事了,他有事……”王一顿了一下,丧气地继续道:“那我就不是一只耳朵的事了。”   “死心眼。”   叶大医生没有理会王一的拒绝,他招呼理查过来,用英文说道:“帮他处理下伤口,缝两针,麻药少用点,让他涨涨记性。”   理查闻言看向王一,哦豁,耳朵啊,又是新的挑战呢。   “没问题,叶。”他对叶一柏比了个OK的手势,作势就要去拿缝合工具。   一旁的白兰德见状,忍不住开口道:“耳朵,要不我来吧。”论皮肤表面缝合,十个理查也比不上他。   这个叫王一的警察还年轻,耳朵又是长在脸上的,白兰德医生少见地起了恻隐之心。   白兰德以为自己这么说,以理查的个性必然会高高兴兴地把工具往他身上一丢,就让他去做了,理查虽然高傲,但是作为医生,他还是以病人的利益优先的,毕竟理查的缝合技术和他差太多了。   白兰德信心满满,伸手就想去接过理查手里的缝合工具。   然而这一回,理查抬着下巴轻轻瞥了他一眼,施施然走了。   走了?   白兰德:???   白兰德不死心跟了上去,“真不用我做?你那水平缝人家耳朵,有点不太人道主义吧。”   理查:“华国人有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不懂。”   理查操着一口极不普通的普通话走到王一面前。   于是巡警队长王一享受到了他自有意识以来最“好”的待遇,两个大医院的洋人医生站在他面前盯着他问,“你是选我还是选他!”   叶一柏对此莞尔一笑,和萨克一起推着推床进了帐篷。   帐篷里现在除了屏风后的杨大志和李延,就只有叶一柏和萨克两个人。   “老先生,现在没人了,可以起来了不,我推床也是很累的。”叶一柏轻轻敲了敲推床边的铁杆子。   推床上的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啧。”   叶大医生看着这位院领导安详的面容,“啧”了一声,他转头对萨克说道:“准备静脉麻醉,看来是真的脑出血了,我们切开来看看。”   静脉麻醉!   萨克眼中的兴奋一闪而过,他利索地应了一声好,转身就去准备东西了。   推床上的人眼皮明显抖动了一下,但身体依旧没有动弹。   还装上瘾了,叶一柏心里好笑,行,继续装,他倒要看看到底谁更沉得住气。   这时,屏风后的李延也听到了帐篷另一边的动静,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叶医生,又有病人吗?”   叶一柏瞥了眼还在推床上装木头人的院领导,“对,一个脑出血的病人。”   “脑出血啊。”李延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中年人光秃秃的脑袋,用一种既同情又有点庆幸的语气说道:“那幸好他头上没有头发,出血的地方找起来容易不少吧。”   民国这时候,很多医疗知识都没有普及,譬如说脑出血,一般人都会下意识地认为是脑袋出血。   不过……   叶一柏瞅了一眼推床上这位院领导头上典型的地中海造型,因为是躺着的缘故,从李延那个方向看过来,还真是光秃秃的一片。   “对,等下切脑袋都不用剃头了,方便得很。”叶一柏笑道。   “切……切脑袋?!”李延咽了咽口水,有些结巴地问道:“把脑袋切开??”   装尾巴切脑袋……李延觉得自己嘴巴里开始不断分泌起口水来,怎么咽都咽不完,他看着叶一柏那身白大褂,觉得自己的脚好像有些软……   叶一柏和李延说着话,推床上另一个人的胸膛明显剧烈起伏起来。   这些个年轻人,一个个都怎么说话的来着。   什么叫幸好他头上没头发??他这叫没头发吗?他明明有头发!!   还有那个医生,哪家医院的!明明知道他是装的,还剃头发切脑袋,脑袋那是能随便切的嘛!   这时候,萨克也拿着麻醉液回来了,“红十字会医院护士的英文太差了,我让她准备镇痛和肌松药,她居然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还好我想起我有带了点肌松药,让她照着样子去找了。我手头的这些,单次注入应该够了。”   萨克一脸无奈地走进帐篷,他走到推床边,拿起那位院领导的手,用力拍了拍,“这肉也太多了,静脉不好找啊。”   叶一柏清晰看到推床上的人眼皮剧烈抖动起来,他在心里倒数。   “十”   “九”   “八”   ……   “砰!”推床上的人在萨克第三次拍打他手臂后,猛地坐了起来。   随即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帐篷内响起。   “什么叫肉太多静脉不好找!你一个医生,连病人的静脉都找不到,你怎么好意思穿这身白大褂!”   “还有,还有你!”他从推床上跳下来,近一百八十斤的体重和地面接触,发出有力的声响。   他严厉的目光直指李延,“什么叫我没头发,这不是头发吗!”他指了指自己旁边一圈并不很浓密的头发,“小伙子年纪轻轻,眼神就这么不好。”   李延:“对不起对不起,老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李延忙不迭地道歉。   老先生??   沈副院长更气了。   不过看着这个小年轻人窘迫的模样,沈副院长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行了行了,不怪你。”   “要怪就怪外面那群兔崽子,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我。说是来维持秩序的,有他们这么维护的吗?还拔枪,当打仗呢!我不好好告他们一状,我就不信沈!”   这位沈副院长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拍自己的后背,只是他身材太过臃肿了,手根本伸不到后面。   “小伙子,你来帮我拍拍呗,那地上一层灰。”他瞅着叶一柏说道。   行,拍灰,叶一柏上前,替这位沈副院长拍灰。   “小伙子你是哪家医院的?临时反应能力不错啊,刚才那个洋医生,叫理查是吧,那个理查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要穿帮了呢。”沈来打量着叶一白问道。   刚刚叶一柏的表现他可都听在耳里,本以为是某个有名望的医生出来控场了,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医生。   一个小医生居然把市局和巡捕房的两个刺头说得抬不起头来,有趣。   叶一柏笑道:“我是济合的实习生。说起反应能力,您的反应能力才快呢,刚刚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您这么一躺就消弭于无形了,厉害。”   这话叶一柏说得倒是真心,就刚刚那个气氛,一般人一时半会都解决不了,这位院领导的这一躺,简直是神来之笔。   沈来对自己的表现也很满意,“就可惜,这招只能用一次,多用就不灵咯,下回……不对,你刚刚说什么,你是实习生?”   “你一个实习生……”   沈副院长的话还没有说完,帐篷前头传来了人的说话声,一只手伸进了帐篷,同时理查、白兰德和王一的身影出现在帐篷前。   沈副院长一惊,下意识就要再往推床上躺,但是这推床的高度和一般床的高度不一样,一个胖乎乎的成年人一时半会竟然爬不上去。   眼见理查身后的王一就要进来,沈来环顾四周,随即犹如灵活的胖兔子一般窜到了屏风后面。   叶大医生见状不由啧啧称奇,不愧是能当领导的人,这随机应变的能力,真是绝了。   沈副院长这边刚躲好,理查三人就踏进了帐篷,白兰德看到空空如也的推床,奇怪地问道:“那位红十字会医院的领导呢?”   “哦,被他们医院的医生接走了,红十字会医院自家院领导的手术,说什么也轮不到我一个实习生做。”叶一柏瞥了一样微微晃动的屏风,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   白兰德闻言点点头,这倒也是,自家院领导又晕倒在自家医院门口,如果真的要手术,怎么也轮不上他们外院的医生。   “不要动,就两针。”理查进帐篷后就找了个座位让王一坐下,一边用碘伏消毒一遍道:“叶说让你涨涨教训,我就不用麻醉了,就两针,跟蚊子咬一样。”理查活学活用,将当初主厨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学了过来。   王一根本听不懂理查那中英结合的表达方式,只生无可恋地侧着头,想象着自己可悲的下场,比起那个来,耳朵什么的,算得了什么呢。   理查在白兰德怀疑的目光下镇定地进针。   很好,三角针自由地在王大队长纤细的耳朵肉里穿行,如行云流水般丝滑。   这时候……   “嘟嘟嘟!张浩成,王一在哪,都给我滚出来!”一声暴喝声在帐篷外响起。   王大队长的头猛地抬了起来,他起身立正,下意识地喊了声,“到!”   拿着持针器的理查眼睁睁看着三角针被那块纤细的耳朵肉带走,然而还没等他说出“等等”两个字,王一已然大步快跑了出去。   理查拿着持针器回头用一种梦幻般的口吻问道:“叶,是不是你们华国人的痛觉神经和我们不一样,你们缝针真的像蚊子咬一样不疼的吗?” 第023章   “完了完了,裴泽弼来了,小伙子!不,叶医生,你要记住,我是真被气晕了,不是装的!记住啊,真晕的!”   说完,这位沈副院长哼哧哼哧爬上了推床,平躺下来,双手交叠平放在肚子上,又装上了。   叶一柏:……   理查和白兰德一脸震惊,他们指着从屏风里窜出来灵活爬上推床的胖子,同时开口道:   “我就知道,他果然是装的!”这是理查。   “不是说他被红十字会医院的医生给接走了吗?”这是白兰德。   刚说出口的谎话没过一会就被人当面拆穿,叶大医生面上少见地浮现出一抹尴尬来。   “我现在就把他送走。”   刚刚那是万不得已,以当时的情况来看,配合沈来将戏演下去是平息纷争的最快方式。但是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现在两边都冷静下来了,这位沈副院长搞的这一出想必也陆续传到两边领导的耳朵里。   叶医生自认为人微言轻,可不想搅和进这些领导们的事情里。   说着,叶一柏就想把人往后推。他还是给这位沈副院长留了余地的,没有直接从前头推出去,而是往后边医院大楼方向推。   “你不想惹麻烦我理解,那你直接帮我推进一楼手术室里。”沈副院长一边右手拽着叶一柏一边还不忘他自己的重病人设,双眼紧紧闭着,“总得给我个反应时间。”   这听起来只是举手之劳,叶一柏答应了。   只是人倒霉了真的会喝口水都会塞牙缝,这位沈副院长的运气着实不怎么样,叶一柏刚把人推到帐篷后面,裴泽弼就和那位严肃女护士一起快步往这边走来,同行的还有几个面容严肃的中年人和几位神情焦急的医生。   两波人迎面就碰上了。   叶一柏:……   这可不关他的事。   严肃女护士看到叶一柏和推床上的沈副院长,几乎是一路快跑地过来,“叶医生,院长他怎么样?”   怎么样?   面对女护士焦急紧张的目光和裴泽弼怀疑的视线,叶一柏干咳一声,正要开口。   就在这时,一直躺在推床上一动不动的沈副院长艰难地动了动眼球,然后在众人“惊喜”的目光中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小赵啊,我这是在哪啊,我怎么这么晕啊,呼吸急促还全身没有力气,我是不是得什么病了?”声音虚弱,好似随时又会厥过去的样子。   叶大医生活了两辈子,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天生适合当领导,而像他这样的,也就配走走技术路线了。   赵护士长见沈副院长醒过来,激动地眼眶都红了,她让开位置,招呼同来的医生道:“郑医生、王医生,你们来看看院长。”   郑王两位医生赶忙上前,然后……他们同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不说话了。   “怎么样?”赵护士长追问道。   沈副院长呼吸越发急促起来,他“艰难”地开口道:“照实说吧,我受得住。”   郑王两位医生一看就是老实人,他们瞅瞅沈副院长又互相看看,都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些什么,但谁都不肯先开口。   一直没开口的裴泽弼脸上没有了刚来时的焦急表情,他的目光在沈来、叶一柏和郑王两个医生间来回打量,突然笑道:“我听底下人说,叶医生诊断沈院长是脑出血?”   裴泽弼这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一下子集中在了叶一柏身上。   叶一柏表示自己也很无奈啊,于是他笑笑,开口道:“沈院长本身就有高血压的毛病,刚刚因为情绪原因短时间内血压升高造成暂时性昏厥,不过幸好还没到脑出血或脑梗的地步。”   “不过……”叶医生继续道:“高血压病人一旦有昏厥的病史,就要格外当心。大脑是个复杂而充满奥秘的器官,这晕着晕着,万一达到临界点,发生一些令我们遗憾的事,那就悔之晚矣了。”   这话说得妙啊!   一旁推床上的沈来越听眼睛越亮,心里暗道,这娃子脑子咋就这么聪明呢,照他这么说,那他这晕倒法子岂不是还能继续用下去。   谁惹他不高兴他就晕倒给谁看,想想就爽快。   这样想着,推床上气若游丝的沈副院长脸上的表情不由安详了不少。   “小裴啊,底下人年纪小,你也别怪他们,我这高血压是老毛病了,他们最多就是个诱因。”沈来的目光暼过裴泽弼身后的小张和王一,继续道:“年轻气盛嘛,我和老徐年轻的时候也这样,不怪他不怪他。”   如果你说话的时候不要在“诱因”和“老徐”这两个词上加重音,这话的可信任度能高一点,叶一柏心道。   叶一柏都看得出来的事情,裴泽弼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但是裴处也没有拆穿的意思,他转头往后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王大队长和张小警员如同被电到一般,哭丧着脸从裴泽弼身后走出来。   两人走到推床前,恭恭敬敬给沈来鞠了个躬。   “沈院长,对不起,我们错了。”   果然恶人就要恶人磨,这小恶人遇到大恶人不也变得乖巧了。   沈副院长本想晾他们一下,但是他一抬头看到了王一右边耳朵上那一小块带着血丝的金属,“小王啊,你耳朵上是什么啊?”   王一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随着他的动作,一个小巧的三角针被他从耳朵肉里拔出来,三角针一端挂在缝线上在力学作用下来回摆动。   王一拽了拽耳朵上的缝线,没拽动,“哦,刚刚裴局来的时候我正缝针呢,好像把针带出来了。”   众人:!!!   “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去把耳朵处理好,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们计较了。”沈来挥挥手,王一拽缝线的模样,让他头皮都发麻了。   王一下意识地看向裴泽弼。   见裴泽弼点头,王一才慢慢向着理查所在的帐篷里走去,他快踏入帐篷的时候,随着缝线晃动的三角针还在帐篷布上卡了一下,“嘶……”那痛呼声让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升起一股子凉意来。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   随着旁边帐篷里传来的一声惊呼,普济医院帐篷的一角整个坍塌下来,使得济合医院的帐篷也整个向右倾斜。   帐篷里的李延也背着杨大志跑了出来,杨大志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穿的还是病号服,薄薄的病号服,质地柔软随着跑步而一甩一甩的引流物,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同样跑出来的还有白兰德,他迈着并不长的腿跟在理查身后,边跑边嘀咕,“所以我不喜欢来义诊,一上午才看了几个病人,出了多少意外,现在连帐篷都快塌了。”   叶一柏动作最快,他上前把王一扶起来,拿出随身带的手术刀割断他耳朵上的缝线,迅速打了个方结,“去旁边休息一下。”他轻声道。   王一愣愣地点头,摸了摸自己耳朵,好好的,还挺平整的,至于痛,早就麻了。   “不要用手碰,手上都是细菌,再给他消消毒。”叶一柏转头对理查说道。   理查伸过头来看王一耳朵,“还好,幸好刚刚已经出针了,缝合影响不大。”   还有杨大志……   “来,躺我这!”沈来是院长但更是个医生,他一个翻身就从推床上下来,示意李延把杨大志往上放。   裴泽弼身后张浩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看着沈来一副身手敏捷的模样,忍不住拽了拽裴泽弼衣角,“裴局,他骗人!他装的!”   裴泽弼:“闭嘴!”   杨大志被扶到推床上后,众人就看向了旁边普济的帐篷。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就塌了呢,后勤处买的帐篷质量不好?”既然已经戳穿了,沈来也不装了,掀开普济医生所在的帐篷走了进去。   只见普济的萧医生被撞倒在地上,郭颉举着凳子气势汹汹地对着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   “不想看就别看,出手打人算什么,警察可还没走呢,你是不是想进去试试牢饭。”郭颉说着转头看到沈来背后的裴泽弼和叶一柏,面上就是一喜。   “裴处长,他打人。”   那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听到郭颉对裴泽弼的称呼,再看到裴泽弼身后两个穿着黑制服的警察,气势先弱了两分。   “明明是他看我婆娘的腿,我都说了,只要拿点药就好,他非看!你婆娘被别的男人看腿你乐意!”男人越说越生气,恶狠狠地瞪向木木坐在一旁的女子和地上的萧医生。   萧医生拍拍白大褂上的灰在叶一柏的搀扶下从地上站起来,“再拖你婆娘的腿就废了,这病光吃药根本好不了。”   “废了就废了,关你什么事,叫你拿药你就拿药好了!”说话的是一个稍微年轻的女人,戴着头巾插着腰,一副泼妇骂街的模样。   叶一柏目光落在一直不发一语的女病人和她旁边沉默的年轻男子身上,他上前在女病人身前蹲下,“脚疼?那女的,是你媳妇吧?”后一句他的对女病人旁边的年轻男子说的。   年轻男子抬头诧异地看了叶一柏一眼,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是不是偶尔走路走着走着脚就有点跛,就算不动脚也会疼,而且疼得时间间隔越来越短?腿上有没有局部溃疡或者坏疽,也就是溃烂的地方?”   女人木木的神情中终于有了丝反应,“对,疼得越来越厉害了,都下不了地了,医生我这腿能不能好了?”   “要手术,吃药好不了。”叶一柏答道。   “动什么手术!动了手术人还能动吗?田里的庄稼怎么办!”还没等女人说话,旁边那个男人就忙不迭地跳了起来。   “不动,我们不动手术,拿药就好!”   “就算读了书又怎样,不还是一样要嫁人,要靠着男人过日子,在西华饭店这么些年,我看过太多男人的嘴脸了,一柏,我想试试不一样的活法。”叶娴的话突兀地出现在叶一柏的脑海里。   “你TM闭嘴,我有在问你吗?”叶大医生少见地骂了脏话。   “你咋骂人呢!你……”   “他叫你闭嘴你没听到吗?”裴泽弼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枪从枪套里拿了出来,正在手上把玩。   沈副院长见裴泽弼这个模样,轻声嘀咕了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但这方式显然很有用,中年男人瞬间收声了。   “身体是你自己的,决定你自己做。还有……”他看向那个年轻男人,“这是你妈?你没想法吗?”   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腿,“医生,我这腿会瘫吗?”   “会。”   “不会。”   叶一柏和萧医生同时开口。   叶一柏诧异地看向萧医生,只见萧医生对他摇摇头,随即用一种肯定的语气回答道:“不会瘫,但会很疼,非常疼,以后每走一步路都像针扎一样。”   女人闻言好似松了一口气,脸上竟露出笑容来,“不会就好不会就好,疼一点没事,我能忍,医生,就拿点药吧,我们家事情多,我走不开的。”   “好。”萧医生从医药箱里拿出整整一罐止痛药塞进女人手里,“没了,下次义诊再来拿,每个星期都有的。”   “好。”女人笑笑,随后慢慢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在他儿子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远了。   叶一柏依稀可以听到那中年男子一边走一边抱怨,“早就可以拿药的嘛,非推三阻四,是不是这个药特别贵,要不我们去药店问问看,他们收不收?”   叶一柏看着女人的背影眉头紧皱,“这是股动脉闭塞,不动手术,会肢端坏死的。”   萧医生坐回坐诊位上,“她不会手术的,如果告诉她她会瘫……”萧医生顿了一下,“她只会被放弃得更早,有时候医生除了看病,还不得不做取舍,是挺讽刺的。” 第024章   去TM取舍。   叶一柏突然从帐篷里冲了出去。   “叶!”   “叶医生!”   叶一柏觉得他自从大学毕业后就从来没有跑这么快过了,不对,以前轮转急诊的时候跑过,不过那时候每一分钟都是在跟死神赛跑,根本不会去在意自己到底是走的跑的还是滚的。   春日午后的风带着丝丝阳光的味道,没有一丝污垢的白在一片压抑的黄灰黑中显得格外醒目。   “女士。”叶一柏跑到了那个跛行女人身后。   他不顾旁边中年男子拿着药往身后藏的动作和年轻女子警惕的眼神开口道:“如果您改变主意了,到公共租界的济合医院找我,我替您动手术。”   叶一柏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脆和爽朗,又带着成熟人士特有的坚定和干脆,让人听起来极有感染力和说服力。   跛行女子闻言愣了一下,她的眼中似乎有那么一丝亮晶晶的东西闪过。   女子看着叶一柏,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她说:“谢谢你了,医生,不过不用了,医生再见啊。”   阳光洒在跛行女子的身上,显得她的神情格外温柔和坦然。   “神经病,我还以为是后悔了来拿回药的呢。”旁边年轻女子的嘀咕声清晰地传入叶一柏的耳朵。   叶一柏从跛行女子坦然的笑容里回过神来,他嗤笑一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回道:“这位年轻的女士,您或许不知道兔死狐悲的什么意思,但是您看着您母亲现在的模样,不担心以后自己的境遇吗?”   看着女子瞬间变得青白的面色,叶一柏胸口中憋了许久的闷气总算舒缓了不少。   “不要吸烟,如果家属中有人吸烟,躲开点去,注意自己的血压血糖,没事可以用热水泡泡脚,实在痛的忍不住了,我还是那句话,需要手术可以找我。”   也许这个时代有这个时代的弊病,但是永远顺着时代不去抗争不去努力,只会取舍,那谁来打破这个陈旧的规则体系。   他叶大医生上辈子就能在病例库里挑挑拣拣,随随便便就能用案例研究的理由给他看得上眼的病历免费治疗,被他挑中的病历医院不仅减免医疗费同时还给生活补助,他活了两辈子,总不能越活越回去了吧。   见女子再次道谢后离开,叶一柏长出了一口气……多活了这么一辈子,总要活得随心所欲点。   等叶大医生慢慢踱步走回义诊帐篷的时候,发现不少人用异样的目光看自己。   他自顾自找个地方坐下,“别看了,一时少年热血而已,毕竟我年轻。”   沈来和一众年纪稍大的医生:……有被内涵到。   叶一柏收拾心情重新投入义诊,经过上午的几个小插曲,旁边排队的义诊群众也看明白了些东西,到了下午,济合外科前排的队伍慢慢就变多了。   只是人多了,事情也多了,比如理查白兰德和带着各地口音的百姓们鸡对鸭讲的对话,又比如内外科不分,希望萨克一个骨科的帮他们治拉肚子的患者们。   “所以说我不喜欢出义诊,我根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他们说的都是中文,但在我听来,这好像是无数种语言。”在接待完一个操着东北口音的壮小伙后,白兰德丧气道。   等到一天义诊结束,百姓们在巡警和巡捕的主持下慢慢离开,光复路两边陆续有了不少冒着热气的小推车,香味一直传得很远。   “裴处你还没走?”叶一柏收拾好东西,发现裴泽弼居然还在。   按理说这种级别的领导不说日理万机吧,但总不至于一下午都闲着没事做。   裴泽弼拍拍裤腿站起来,他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突然对着叶一柏笑道:“我忽然发现,人有时候发发善心还是很有必要的,我也算没救错人。”   叶一柏:???说啥呢?   裴泽弼看叶大医生一脸懵的表情,心头居然没有一丝火气,“行了,既然义诊完满结束了,我也该走了,麻烦你转告沈院长,我会约束底下的人,不过他如果要装的话,麻烦装得像一点,巡捕房那边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说完,朝着叶一柏挥挥手,大步向停车处走去。   小张警员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边,一边走还一边不忘说:“裴局,既然您知道那个沈院长是装的,那我的小黑屋能不能不关啊,您就扣我奖金得了,一个人黑漆漆的我怕呀。”   *   东西收拾完,叶一柏理查四人都要回济合,但是济合医院来送物资的车早回去了,所以几人打算去红十字会医院大楼里借电话叫出租车。   民国时期,上海作为亚洲最大的城市在1908年就有了出租车服务,这几年一个华人创办的祥和车行更是风头正盛,电话叫车服务结合“40000”这个好记的号码,使得不少洋人都乐忠于打40000。   然而就在理查马上要拨号的时候,沈副院长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他笑呵呵地开口道:“不用叫车了,我送你们吧,你们济合第一次参与义诊,作为发起人,我们说什么都要表示一下。”   叶一柏下意识就要拒绝,但是理查比他更快,“那麻烦沈院长了!”   “好说好说,别客气。”   叶一柏和白兰德对视一眼,同时看出彼此眼中的无奈,这孩子怎么就学不乖呢,沈来这种段位的,能白送你好处的。   但理查既然已经答应了,叶一柏也就没有想办法再推脱,他现在一穷二白,也没有什么可以被惦记的。   沈副院长的车是一辆浅色的雪佛兰,在三十年代这个黑色车为主的街道上还是极其显眼的。   因为语言的关系,叶一柏坐在副驾驶座,理查三人坐在后座。   “叶医生似乎对下肢动脉硬化性闭塞症很有研究。”沈来拐过一个弯,好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   “普通外科手术,教科书里都有,称不上研究不研究的。”   “叶医生想过没有如果动脉闭塞病变比较长,大于10厘米,动脉内膜剥除风险大效果还不一定好。”   “那就旁路移植。”叶一柏答道。   “旁路移植?”沈来眉头微皱。   “什么意思?用什么?”   叶一柏诧异抬头,“大隐静脉啊。”他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大隐静脉?”沈来默默念了两句。   他好像是在思考,久久没有说话,车子安静地驶过两个街区,就在叶一柏以为他不会再问的时候,沈来突然严肃地问了一句,“你有把握?”   许是沈来这一天的表现都有些无厘头,使得叶一柏一时有点不习惯他这时候的严肃,不过叶一柏当了这么多年医生,看到沈来这番表现,依稀也猜出些什么了。   本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方针,叶一柏丝毫没有敝扫自珍的意思。   他饶有兴趣地和沈来解释动脉旁路移植术。   “这个手术本身困难不大,最大的难处是现在造影设备不够精细,这对切口选择和手术方案的制定就会造成困难。如果病变部位在股腘动脉交界处,那么可以选择大腿下部到股骨内上踝至小腿上部,开弧形的口子……”   叶一柏一边说一边比划,有些事情同是外科医生的人交流起来就非常流畅。   叶一柏说一句,沈来虽然要反应一会,但不多时就能立刻了解叶医生的意图,在这个外科技术以缝合和摘除为主的年代,移植和修补是一个极其新颖的思路。   虽说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听起来好似纸上谈兵,但是沈来也是外科一线过来的,他自然能判断出,叶一柏提出的这个方案居然可行性还挺高。   沈副院长越听越兴奋,他突然开口道:“叶医生,您最近有空吗?”   叶一柏笑道:“除了周一和周五老师门诊的时候需要帮忙,其余时间我还挺空的。”   沈来闻言用力一拍大腿,“那行,济合那边我去说,您跟我去趟杭城吧!”   杭城?叶一柏眉头微皱,听到这个地名他下意识就想到了杭城叶家。   不过很快,他就把原主记忆带来的不适感抛到了一边。   “我一个老朋友,十年前战场受了伤,原本只是小毛病,但是他这人极爱吸烟,年纪一大高血压高血糖全找上来了,愣是给自己弄出了一个下肢动脉硬化性闭塞症,现在是行走也成了问题,他来上海也看过,但是都说单纯的动脉内膜剥除效果有限风险还大,就一直拖拖到了现在。”   “我那老伙计也是要强的,谁也不说,到我上次去杭城看他的时候才发现情况严重,他一个枪子打到身后都不吭声的硬汉,居然哭着跟我说不如死了算了。”   “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叶医生,虽然我好多年不做临床了,但是外科基本的东西我还没丢,我觉得您说的方法是有可行性的,您能不能陪我走一趟,您不用有心理负担,就当是尝试一下新案例。“   “不然……他不甘心,我也不甘心啊。”   沈院长想来是真的很在乎这个朋友,连称呼叶一柏这个后辈都用上了“您”这个字眼。   面对沈来期待又急切的眼神,叶一柏没有沈来想象中的犹豫不决,他非常利索地点了个头。   “可以。”叶一柏应道。   别说跨城出诊,就算是跨国手术,叶医生上辈子的时候也常做,不过想来这回大概率是去做手术指导,毕竟即使他口头说得再出彩,沈来这位医院院长也不会让他一个实习医生动手操刀的吧。   “谢谢。”沈副院长这声感谢说得尤为诚恳。   叶一柏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   穿过法租界,车子停靠在济合医院门前。   四人下车。   “沈院长,这次谢谢你把我们送过来,再见。”理查客气地用并不标准的中文向沈来表示感谢。   “不客气。”沈副院长笑道,然后施施然从熄火停车,也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他下来干嘛?   “沈院长您这是?”白兰德诧异地开口。   沈来笑呵呵地走上台阶,“叶医生不是答应了我去杭城嘛,我知道他们实习生不好请假,我既然到这儿了,就顺便把假请了,不然一趟两趟跑也麻烦。”   沈来一边说一边拉着叶一柏往济合医院大楼里面走,“你们科主任办公室在二楼对吧,我好像来过。”   “还有择日不如撞日,你明天怎么样,明天周四,周四周五两天还隔着一个周末,时间尽够了。”沈来掰着指头算着,觉得自己的打算好极了。   叶一柏:…… 第025章   济合医院大外科的科主任是波恩教授,但是因为他长期要兼顾约大医学院的事情,因此是由副主任罗伯特医生主持科内日常工作。   “恐怕不行。”罗伯特先生面色复杂地看着叶一柏。   “叶医生明天上午有两个手术,所以不能离开医院。”罗伯特医生说道。   上海医学圈子就这么大,医生之间大都都认识,沈来和罗伯特虽然谈不上十分有交情,但也是老相识了。   沈副院长觉得自己被针对了!   一个实习医生早上有两台手术,你骗我也不找个好一点的借口!   “罗伯特,我以为我们就算不是朋友,也不至于到互相为难的地步。”沈副院长表示很生气,大家都是大上海医学圈里混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这样有意思嘛!   罗伯特摊了摊手,面上也全是无奈的神色,“我拿到手术排班表的时候也很惊讶,我问过排班的医生和护士,说是病人要求的。”   沈来狐疑地探过头去看罗伯特手上的排班表。   周四上午,叶一柏,产科两台。   产科?!   “你他娘的编也给我编个正常的科室!”沈来一激动,广东话就冒出来了。   罗伯特显然听不懂沈来的广东话,但是他看得出沈院长激动的心情。   “好吧,我让排班护士过来一趟,问问是怎么回事。”罗伯特用内线电话拨了护士台,“让乔娜过来一趟。”   乔娜敲门走进罗伯特办公室的时候,沈来院长就“外科实习医生为什么会参与产科手术”这个问题,与罗伯特主任进行“友好会谈”。   “我说了,我拿到的排班表就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或许是产科要求的?”   “罗伯特,我和你的老师哈森先生曾一起读过研究生,按照他那边论,我应该是你的长辈。”   “沈医生,是的,您是我前辈,我很尊敬你,但是我真的没说谎。”   罗伯特不由看向在场一直安静当透明人的当事人,“叶医生,或许你能向沈医生解释一下?”   叶一柏:……   叶大医生他也很震惊好吗?他上辈子外科各个科室轮转了遍,但产科……产科大门他都没迈进去过呀。   “对不起,罗伯特先生,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排班表。”叶一柏也觉得这肯定是弄错了。   叶一柏的话落,沈来看向罗伯特的目光就更“凶狠”了。   乔娜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罗伯特医生,您叫我。”   “噢,你终于来了。”罗伯特看到乔娜进来,就好似看到了大救星。   沈来虽然不着调,但他资格老呀,沈来那一辈老医生年轻的时候,华国还没有正经的医学院,因此那一辈的西医大都是留学生,正如沈来所说,这位沈副院长和罗伯特以前的带教老师哈森教授是同学。   这就使罗伯特在他面前显得有些气短。   “乔娜,麻烦你向沈医生和叶医生解释一下这张手术排班表,叶医生说他也没接到过通知要参加明天的手术。”   罗伯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迎接乔娜,这让乔娜有些受宠若惊。   “噢,是这样的,这张排班表是上午出来的,叶医生今天去义诊了,所以没来得及通知。这是病人要求的,两个剖腹产病人,一定要求让叶医生缝合。”   “叶医生,我记得昨天我问过您,空的时候是不是愿意上手术,您说随时可以,所以我就帮您的名字写上去了,有什么问题吗?”乔娜奇怪地问道。   叶一柏脸上的微笑处于即将皲裂的边缘,他昨天和乔娜的对话是这样的。   “在济合,实习医生能做什么?我好像没有事情做。”   “济合以前不招实习生,所以没有专门的体系规定实习生必须做什么,你可以先跟跟理查,后期如果有什么合适的手术,我帮你看着点,什么手术都可以吗?”   “当然,我一个实习生还挑什么手术,能跟台就很不错了。”   于是乔娜在产科病人要求叶一柏缝合后,毫不犹豫地将叶一柏的名字给加了上去。   “没……没什么问题,不过乔娜你知道那两位病人,为什么点名让我缝合吗?”他可从来没有帮孕妇缝过肚子!   “哦。”乔娜悄悄翻了个白眼,“那你就要问理查了,他那个女性朋友珍妮,脸还没好呢就满大街乱跑,顺便帮你宣传了一下缝合效果。”   “这两位病人原来都是在圣玛丽待产的,看到珍妮缝合的脸,挺着肚子非要转过来,租界工部局的领导打了好几次电话,愣是给空出两个床位来,叶医生,如果你现在撂挑子,明天这两位就能翻了天了。”   乔娜显然很瞧不上珍妮的做派,顺带对这两个临产还要转院的孕妇十分不满。   罗伯特听乔娜说完,不由打量了叶一柏好几眼,一个让病人挺着快临产的大肚子还要转院的实习医生?听起来还真有几分荒谬。   不过……   “沈医生,您看,我真的没有说谎,叶医生明天真的有手术。”罗伯特一脸无奈地看向沈来。   沈来自然是听到了乔娜话,他不忧反喜,心里对叶一柏那个旁路移植的手术方案不由更有把握了几分,看来这位年轻的叶医生不但理论知识扎实,手上也是有一套的呀。   这样想着,沈来的笑容更盛,“抱歉,罗伯特,相信你会原谅一个老人家的急切心理,那下午就下午,这回可是我先说的,星期四下午和星期五一天,我帮叶医生请一天半的假,这个面子总要给我的吧。”   这回罗伯特应得非常爽快,“当然。不过我能问一下理由吗?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   沈来看了叶一柏一眼,见其没有反应便道:“叶医生为我一个老朋友的病提出了一种全新的手术思路,我希望他能去见见我那位老朋友。”   “全新的手术思路?”罗伯特诧异道,“我能问问是什么吗?”   沈来再次看向叶一柏。   叶医生笑道:“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他目光环视四周,看到罗伯特办公室北面的墙上有一块黑板,他上前拿起粉笔。   “沈医生的朋友是下肢动脉硬化性闭塞症,闭塞病变大于10厘米,因为病变部分较长,如果单纯用动脉内膜剥除术可能达不到预期效果,且手术风险相对较大。”   叶柏说着,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平躺着右腿抬起的半身像。   “先由病变部位确定切口。”   他一边说一边依次画出腘动脉切口,切除大隐静脉切口、股动脉吻合切口、腰交感神经节切除术切口……   “剥离腘动脉、游离胫后动脉检查动脉闭塞下端,游离股动脉将其分支用乳胶片提起,然后从这个切口进入,将大隐静脉近端切成斜面……”   因为带过好几波小医生,叶一柏习惯将手术案例极其详细地解释清楚,同时联系出了一手好板书。   沈来和罗伯特看着叶一柏对着黑板一边讲解一边画图的模样,眼睛里异彩连连,这画的,简直可以直接搬到教科书里去当案例了!   “乔娜,乔娜。”罗伯特轻轻叫乔娜。   乔娜也震惊于叶一柏的板书,作为护士,她对外科手术的了解不比沈来和罗伯特两人,但是人体结构却是护士也要学的,现在的实习医生都这么厉害的吗?这人体图画的跟印刷出来的似的。   “啊,主任。”乔娜回神。   “你去后勤室借一下相机,就说我要用。”罗伯特害怕打扰叶一柏,声音放得特别轻。   乔娜连连点头,蹑手蹑脚地离开,顺便极轻极轻地将门带上。   “有多余的纸笔吗?给我也来一份。”见罗伯特悄悄拿出了纸笔来记,沈来忍不住开口道。   治病救人达者为先,这个时代的临床外科还处于开拓阶段,所有外科医生都孜孜不倦地摸索着这个崭新领域的一切。   没有你争我抢,没有论资排辈,只有思想和技术的火花在碰撞。   而对还在摘除和缝合中摸索的三十年代外科医生来说,旁路移植这个简简单单的小手术无异于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   原来除了摘除不好的,缝合受损的,外科手术还能做到更多。   沈来更是激动,他顺着叶一柏的思路重新画了一遍,可行!真的可行!这绝对是一个可行的方案!   “这个手术最大的难题还是影像设备的问题,现在X线拍出来的图片根本不能直接作为手术定位的参考,这就避免不了切口过大或者产生不必要切口,甚至病变部位遗漏的问题。”   叶一柏沉吟片刻,“所以我需要亲自见到病人,才能下最后的结论。”   沈来头点的像飞快,“行行行,见见见,我明天下午就来接你,不见不散。” 第026章   周四,晴,春风吹过杨柳,池塘边的青蛙发出一声清脆的“呱”。   理查一边将白大褂往自己身上套一边飞快地下楼,“叶,快点,你等下还要手术!早餐要来不及了!”   叶一柏一边走路一边规规矩矩将白大褂的扣子扭到最上面一颗,产科啊……叶医生第一次对上手术这件事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绪。   “叶。”   “叶医生!”   “叶,你好啊,听说你今天有两台手术,加油。”   到了食堂,不时有同事和叶一柏打招呼,有的是认识的,有的是不认识的,拖那两个挺着临产的肚子还要转院的孕妇的福,现在济合上下,上到院长下到保洁阿姨,都知道大外科有个叫叶一柏的实习生,擅长剖腹产缝合。   “叶,今天都有圣玛丽的医生找我打听你,说他们的产科主任因为这件事都快气疯了。”白兰德和萨克打了早饭也端着碗坐到叶一柏旁边。   理查咬了一口食堂里新出的创意菜清蒸榴莲披萨,神秘兮兮地道:“我听产科的凯瑟琳说,这两个孕妇来头都不小,一个是汇宁银行董事的妹妹,一个是工部局某个领导的老婆,两个人进来硬是让两个生产完的提前出了院。”   理查说完,叹息一声,“想想以后自己有这个排面,我觉得缝缝鱼皮也不是这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鱼皮?”   白兰德非常精确地抓住了关键词。   理查:……   “噢,你听错了。”理查低头啃披萨不说话了,偷偷去厨房杀鱼缝合这种事,还是少几个人知道比较好。   白兰德看看低头不说话的理查,再看看一脸不关我的事的叶一柏,这两人肯定有秘密。   饭后,离手术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叶一柏在理查的带领下往产科走。   产科在大楼二楼最东边,单独有一道门和其他科室隔开,门口还有一个小护士台,一个戴眼镜的护士见叶一柏和理查过来,赶紧杵了杵旁边另一个小护士。   “是他?”   “没错,我们医院就只有一位华人医生。”   “他看起来好小,比我弟弟还小,他真的有二十岁吗?”   “华国人长得都偏年轻吧,看起来就像个初中生。”   叶一柏:我听得到……   见叶一柏和理查走到护士台前,戴眼镜护士赶忙换上了正经的工作表情,“叶医生吗?手术室在直走到头右转,凯瑟琳医生已经在等您了。”   叶一柏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在另外一个护士低声的“比我家弟弟可爱多了!”的惊呼声中走进济合医院产科。   产科在医院里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科室,其他科室的病房里是悲伤是压抑,而在这里,疾走的护士,病房里传出来的欢声笑语和孩子的哭声,其间夹杂着新手爸妈手忙脚乱的惊呼声,如此生机勃勃的场面使得楼道里消毒水的味道都好似变得清新起来。   直走,右转。   叶一柏走到了手术室后门。   门口已经有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了,为首的是一名五十岁左右的严肃女士,头发高高盘起,在认真地核对术前事项,她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出头,也是一副严肃认真的做派。   另外一个女医生……   “理查,这边这边。”凯瑟琳看到叶一柏和理查,飞快挥动着她的手。   理查也看到了凯瑟琳,拉着叶一柏加快了脚步。   “格林医生、罗恩医生,凯瑟琳。”理查跟三人打招呼,顺便帮叶一柏认人。   格林女士抬起头来,“叶医生?你好。”她和叶一柏打完招呼后,看向理查,眉头皱了起来,“我记得我们产科没有邀请你,理查医生。”   理查正对着凯瑟琳挤眉弄眼,闻言看向格林医生一本正经地说道:“格林医生,叶是我们外科的实习医生,我作为他的上级医师,有责任在他手术时陪同。”   格林医生眉头皱得更紧了,但理查这句话合情合理,她无法反驳,于是她看了理查一眼,不再说话,算是默认了他的陪同。   理查见状,对着凯瑟琳眨眨眼,引得凯瑟琳医生一阵轻笑。   格林医生本就严肃的面庞更严肃了。   “两个孕妇,一个骨盆狭小,一个骨盆出口长了一个实性软骨瘤,所以不得不采用剖腹产,等下先做的是骨盆狭小的产妇,产妇已经进行了麻醉,叶医生等下前期工作我们会做,你只需要负责缝合就好,如果你有什么需求,可以随时跟罗恩医生讲。”   “好的,格林医生。”   “那么,进手术室。”格林医生在手术单上签字后,说道。   手术室门被打开,五个医生两个护士浩浩汤汤鱼贯而入。   “凯瑟琳,再检查一遍器械。罗恩,跟费恩说一声,人可以推过来了。”   “好的,格林医生。”罗恩和凯瑟琳同时应了一声,分别跑开。   不多时,一张推床出现在手术室门口。   “呜呜呜,该死的雷蒙德,XXXX,老娘再也不生了。”   “噢,天呐,怎么会这么疼,不是打了麻药了吗?医生你是不是拿错药了。”   “雷蒙德,该死的,你就该去吃狗屎!”   ……   人未到声先至,随着一阵情绪激动的骂声,推床上哭得梨花带雨,哦不,准确来说是稀里哗啦的女士出现在几人面前。   罗恩医生和麻醉医生费恩满脸无奈。   格林女士还是那派严肃的模样,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检查完器械的凯瑟琳跑到理查和叶一柏旁边,轻声道:“雷蒙德是她的丈夫,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董事。你们习惯就好,很多女人在生产的时候,情绪都比较激动,这个骂得还算客气了。”   在场的男医生:……   产妇在哭泣中眼尖地看到了黑头发的叶一柏,瞬间止住了哭声,她艰难地微侧过身来,“叶医生?你就是珍妮说的那个叶医生?你怎么这么年轻?珍妮不会骗我的吧,你真的能让我的肚子不留疤吗?我不要那种恐怖的蜈蚣疤。”   叶一柏走到推床边,轻声道:“我保证,只会有一条很可爱的几乎看不见的粉色的线,绝对不会有蜈蚣疤。”   产妇看着神情严肃而诚恳的叶一柏,微微红了脸,“我相信你,这么可爱的男士是不会说谎的,我现在是不是很丑,噢,都是雷蒙德那个该死的老男人!”   叶一柏:……   “女士,您应该平稳下心情,剖腹产手术中情绪太过激动只会增加手术难度,您知道的手术刀这么利,万一你情绪太激动,影响了医生,刀子多划了一点,那粉红色的线条就要再长一点了。”叶医生温和地说道。   产妇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竟“咯咯”得笑开了。   “好,我尽量控制我自己。”说完,深吸一口气,安静地躺好了。   格林医生抬头诧异地看了叶一柏一眼,随即目光又暼过神情严肃的罗恩,她眉头微皱,罗恩是不是太严肃了点?   将产妇推入手术间。   刷手,检查器械,准备工作全部完毕后,众人依次在自己位置上站好。   “沃克女士,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了,手术期间请您保持冷静,如果您感到紧张可以跟我们说说话。”格林女士道。   产妇显然很紧张,她点点头,声音有些颤抖,“好……好,我准备好了。”   腹部消毒,铺无菌巾单,用剪刀剪出腹部位置,器械护士将手术刀递到格林女士手里。   “噢,该死的雷蒙德。”感觉到自己皮肉被割开的刹那,沃克女士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声。   格林医生是一个经验非常丰富的医生,手术做得非常利索干净。   依次切开皮肤表层、脂肪层、筋膜层,分离肌肉层、打开腹膜切开子宫,吸净羊水,当胎儿被取出那一刻,整个手术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欢快起来。   格林医生剪掉脐带,婴儿小小的一团蜷缩在一起,好似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母亲的子宫,护士早就准备好了无菌包被,迅速从格林医生手里接过婴儿包裹起来。   叶一柏看着婴儿皱成一团的皮肤,那打着圈圈的淡金色卷毛,脸上的笑容不由变得格外温和起来,产科啊……蛮好的。   叶一柏观察婴儿的时候,格林医生那边已经用纱布将子宫和腹腔清理完毕,缝合好了。   “叶医生,接下来你来吧。”格林医生缝合完腹膜后,让出了位置。   叶一柏点头。   虽然剖腹产缝合他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但是腹部手术他可动过不少次,在理查和罗恩惊讶的目光下,他稳稳当当地进针,出针,依次缝合肌肉、筋膜、脂肪层和皮肤,缝线和针流畅而丝滑地在皮肉间穿行。   “因为是纵切口,皮下脂肪进出针可以选在真皮层最下缘,不能因为过分追求美观而下针太浅,这样反而容易引起褶皱,得不偿失,对合不好处可以用组织钳夹几分钟,出针尽量挨着皮肤边缘。”   叶一柏还是老毛病,一边手术的时候会习惯性地讲解。   不过这回所有人都很给面子,就连格林医生都仔仔细细盯着叶一柏的动作,作为在产科上有极致追求的医生,在保证病人安全的同时,如果有一手能让病人挺着肚子也非要转院的缝合技术,那她在同行面前得多得脸啊。   想起以产科为主的圣玛丽医院产科科主任亚里斯,那一副产科永远我们第一的嘴脸,格林医生看得更认真了。   产妇沃克更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呼吸太大力影响了叶一柏的发挥,她夏天还要穿比基尼的呢! 第027章   约莫五十分钟后,叶一柏缝完最后一针,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上辈子做心脏移植手术的时候都没有那么紧张过。   “你可以呼吸了。”打了个小结,从正常皮肤出针,剪掉线尾,叶一柏对着紧张兮兮的女病人说道。   刚刚叶一柏在缝针过程中,这位沃克女士几乎都是屏住呼吸的,实在忍不住了才极轻地吸两口,那副“气若游丝”的模样,看得叶一柏都紧张了起来。   沃克女士听到叶一柏的话,紧绷的情绪猛地就松快下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因为呼吸地太厉害,感觉肚子都剧烈抽动了几下。   “我能看看我的刀口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叶一柏安抚式地对她笑笑,“伤口已经包扎好用腹带绑起来了。我保证,刀口很干净,缝合也非常好,不会影响你穿比基尼的。”   沃克女士闻言,刚刚还平静的情绪突然又开始崩溃,泪水不停从她眼睛里流出来,她拽着叶一柏的衣袖不停地说:“谢谢,谢谢,我相信你。”那副又哭又笑的模样让叶大医生少见地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自从成为专科医师后,叶一柏就很少做小手术了,除了某些需要病人保持意识清醒的手术,他的病人大都是全麻进来全麻出去的,这种情绪外露的他有多少年没遇到过了?叶一柏也记不清了。   罗恩医生见状拍了拍叶一柏的肩膀,他对产妇叮嘱道:“沃克女士,术后六小时内禁食,六小时后通气前您只能喝些流质的食物,等下麻药时间过去,您会感觉到疼痛,到时候我们的护士会来帮助你调整卧姿,还有些其他事项我们会嘱咐您的家属,您安心休息。”   因为第二位产妇已经被推进麻醉室了,格林医生他们马上就要准备第二台手术,凯瑟琳医生抱着小小一团的宝宝轻声道:“叶医生,你跟我一起把孕妇推出去吧。”   叶一柏有些诧异凯瑟琳会叫自己一起,但也立刻点头答应了。   产科手术室有两道门,后门连着产科病房,医生产妇进手术室都走这扇门,前门则是家属等候区。   手术室门打开的时候,一个四十左右的外国男性正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到叶一柏等人出来,急忙迎了上来。   “噢,医生,我的妻子没事吧。”男子有些紧张地开口问道。   “你的妻子很勇敢,她为你挨了这么长的一刀。”叶一柏比了比刀口的长度,“不过万幸,你现在有两个宝贝了。”   凯瑟琳适时地将孩子抱过来,“是个漂亮的小公主,整整七斤重,非常健康。”   男子几乎是有些颤抖地接过凯瑟琳手中的孩子,看着孩子安静睡觉的模样,他忍不住低头亲了亲,许是男子下巴的胡茬太硬,从刚出生就安安静静的小公主突然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男子一下子就慌了手脚,沃克女士气急,“该死的雷蒙德,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产房外瞬间鸡飞狗跳。   凯瑟琳将推床交给手术间门口等着的工作人员,因为产科是禁止男士入内的,沃克女士和她的丈夫能呆在一起的时间并不久。   办完交接手续,和沃克女士及其家属告别后,叶一柏和凯瑟琳转身回了手术室,走进手术室大门的时候他们还能依稀听到门口雷蒙德的声音,“亲爱的别哭,你太棒了。”   “叶医生是不是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凯瑟琳看叶一柏沉默的样子,不由开口道。   “有点惊讶,和我想象得有些不一样,不过迎接新生命的诞生,感觉不错。”叶一柏十分诚恳地答道。   凯瑟琳耸耸肩,“是的,每一次小小的一团抱在手里的时候,你的心就会柔软得一塌糊涂。”她一边说着一边脱下一次性橡胶手套,“但是对沃克女士来说,她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你知道的,一个足以让新生儿通过的切口,它一旦发炎起来足以要了母亲的命。”   “不久前我们科室就有过这样的例子,剖腹产当天一切都很顺利,孩子很健康,产妇和家属也都很高兴,但是两个月后,产妇走了,原因是盆腔脓肿,我们主任偷偷躲起来哭了一个多小时。”   凯瑟琳说到这里的时候面上露出一丝伤感的情绪,见叶一柏久久没有说话,她拍拍自己的脑袋,“抱歉抱歉,我的话是不是有点多了,职业病了。”   叶医生苦笑着摇头,“我只是想到,沃克女士和您刚刚提到的那位已经拥有相对充足的医疗资源了,还是生得那么艰辛,母亲真的很伟大。”   “没错,母亲真的很伟大。”   两人重新做好消毒后,第二位产妇也已经推进手术室了,这位女士的情绪比沃克女士要内敛地多,开刀那一刻,叶一柏注意到她的牙齿都在轻轻颤动。   因为这位骨盆口有软骨瘤,格林医生操作的时候稍稍多了一会儿,等到叶一柏把七层都缝合完,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两台连续接近一个小时的缝合,到最后,最后打结放下持针器的时候,叶一柏觉得自己的手都有些抖了,他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虽然脑子里的技术还在,但这双手还是缺少练习啊。   从手术室出来,叶一柏还来不及去食堂吃个午饭,就听乔娜说,沈来沈副院长一早就在罗伯特医生办公室坐着了。   叶一柏揉揉自己有些干瘪的肚子,在理查同情的目光中向二楼罗伯特医生办公室走去。   罗伯特医生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没有关紧,叶一柏到了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罗伯特医生和沈副院长奇怪的对话声。   “如果您答应,药品我可以多加点。”   “一倍!”   “一倍?这也太多了,这不是我权限范围内的事!”   “你可以去争取,你跟你们院长关系不是很好,还有碘伏、纱布这种基础医疗用品也多一点。”   “这……”   “你看这东西又重又大,让我这个老头子一路背去杭城,你没有点诚意说不过去吧。”   ……   叶一柏敲门进来,就看到两个人正隔着一张桌子激烈地在讨价还价?桌子正中央还摆放着一个金属制成的怪模怪样的圆形事物,其上还有三个长短不一的金属筒。   照相机?摄像机?   “罗伯特医生,沈医生。”叶一柏进门后和两人打招呼。   沈来看到叶一柏,刚刚还气愤严肃的脸一下子笑开了花,“小叶啊,下手术了呀。”他抬起右手腕看了一眼,“哎,正好,还能赶得上中午那班车。”   说着拉着叶一柏就往外走。   罗伯特医生瞬间就急了,“一倍就一倍,但是你得给我拍仔细了,我要看到细节!”   沈来跨出办公室门的脚就是一顿,他笑呵呵地说了句“行。”随后在罗伯特无奈的目光中背起了装着不知是照相机还是摄像机的黑布包。   叶一柏见沈来吃力的样子,开口道:“沈医生,我来拿吧。”沈来已经快五十岁了,叶一柏一个二十出头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总不能看着一个老前辈背着重重的东西,而自己两手空空。   “这怎么好意思呢。”沈副院长话虽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不慢,他将装着摄像机的包递给叶一柏,“年纪大了,体力确实跟你们年轻人不能比。”   目睹这一切了罗伯特:……他怎么能这么蠢,跟沈来讨价还价做什么,叶一柏不就是他外科的实习生嘛,直接跟叶一柏说不就得了??   沈来不给罗伯特反悔的机会,拉着叶一柏匆匆离开。   离开罗伯特办公室,叶一柏回了宿舍房间换了一身衣服,拎上昨天早已准备好的皮箱,坐上了沈副院长的车。   上海来往杭城的火车一天三趟,两人紧赶慢赶,在最后时刻赶上了火车。   “对不住啊,小叶医生,让你跑一趟还只让你吃火车餐,中午你就对付一口,晚上到了杭城我请你去楼外楼。”沈来看着桌子上简陋的午餐,少见地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叶大医生对吃的倒不是很讲究,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要么在手术室里吃盒饭,要不吃济合食堂那中西结合的创意菜,比起前两者,叶一柏居然觉得这火车餐还挺不错。   沈来买的是特等座,特等座和普通座之间有红色布帘隔开,透过帘子缝隙,叶一柏可以看到前面车厢里密密麻麻的人挤在一起,与他们这边走三五步就能看到空位的情形形成鲜明对比。   火车门已经关闭,站台上还有不少人趴着火车窗户和亲人讲话,各式各样的方言,各式各样不同的服饰,母亲的殷殷叮嘱,妻子的依依不舍,孩子的大声哭闹,在这个交通与通讯不便的时代,离别成了一件格外郑重的事。   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驱赶群众,火车也开始发出“呜呜呜”的声响。   车要开了……   然而,五分钟后。   沈来皱着眉头看了看表,“这都到点了,车怎么还不开?”   不仅是他,其他乘客也发现了不对,“这怎么回事,这么还不开车?”   前头车厢已然嘈杂起来,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不满地呵斥着,“吵什么吵,迟早会开的。”   特等座车厢里也有人开始不满,叶一柏身后坐着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女子,她眉头紧皱,用杭城话抱怨着,“小慧,你去前头问问怎么回事,芳儿她们可在杭城火车站等着呢,万一误点了,让她们等久就不好了。”   “好的,太太。”   那位叫小慧的侍女站起身来,正要往前走。   这时候前头车厢忽然传来了几声惊呼声,随即嘈杂声瞬间安静下来,“哒哒哒”整齐的皮鞋踩在木板上的脚步声传入众人耳朵。   特等座前头的帘子猛地被掀开,三五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大步走进来,随即侧身站在座位两旁。   叶大医生看着某个站在他对面的熟悉警员,心里隐隐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果然   不一会儿,裴大处长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凶神恶煞的周大头。   周大头挺着胸膛跟在裴泽弼身后,他目光环顾四周,似乎在找合适的位置,当他看到放下筷子的叶一柏时,呼吸猛地一滞,脸上凶神恶煞的表情也维持不住了。   他……他胃疼! 第028章   “叶……叶医生。”大头牙齿上下打着架,磕磕巴巴才把称呼叫了出来。   叶一柏见到周大头倒是很惊喜,这可是他这辈子实际意义上的第一个病人。   “大头,你这么快就出院了?胃还不舒服吗?”   周大头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嗯,好多了,不难受了,谢谢叶医生,那天多亏您了。”   叶一柏温和地笑道:“不客气,这两天也注意,稍微忌点口,辛辣油腻的不要吃。”   周大头头点得跟捣蒜似的,乖巧异常。   裴泽弼对沈来和叶一柏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随后大步向车厢后空着的座位走去,周大头亦步亦趋跟上,完全没有了刚进来时候的气势,更像个受了打击的小媳妇。   倒是刚从小黑屋里出来的搪瓷杯小警员张浩成一手捧着他从不离手的搪瓷杯,路过沈来位置的时候还对着他重重哼了一声。   裴泽弼落座后,这群黑制服的齐刷刷在他周围坐下。   有了这一群黑制服的坐着,车厢里的气氛一下子紧绷了起来,众人连呼吸声都下意识得轻了一些。   打破寂静的是一个小孩的哭声,约莫两三岁孩子,爬的时候不小心从座位上掉了下来,屁股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孩子母亲赶忙将孩子抱起来,“嘘,别哭了。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就要用手去捂孩子的嘴巴。   捧着搪瓷杯的张浩成笑嘻嘻地转过头来,“大婶,别捂小孩子嘴啊,你放心,我们不怕吵的。”   孩子母亲一边哄孩子,一边忙不迭地说着谢谢,至于张浩成的话她信了几分,大概就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了。   “还警察呢,闹得跟一帮土匪似的,要是在杭城,我非得好好说说他们不可。”   “太太,忍忍吧,这是上海呢,我们马上就回去了。”   “真晦气。”   叶一柏听到后座两人用杭城话轻声抱怨着,不由轻笑出声来。   沈来喝完最后一口汤,见叶一柏无故发笑,奇怪地问道:“笑什么呢?”   “我觉得某些比喻还挺形象的,比如土匪什么的。”   沈副院长一脸懵,说啥呢?   不过沈来也不是纠结这些的人,他按了按作为旁的铃铛,同时大声道:“服务员,帮我们把桌子收拾一下。”   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车厢里回响,竟使得车厢里紧张的气氛霎时间变得轻快了不少。   火车再次发出“呜呜呜”的汽笛声,随着“咔哒咔哒”车轮和铁轨碰撞发出的声响,火车缓缓启动。   跟后世的动车高铁比起来,1933年的火车就好似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咔哒咔哒走在荒芜的田野上。   整整八个多小时,等火车“呜呜”进站的时候,已然是晚上八九点钟了。   “坐得我尾椎骨都疼了。”等到车停稳,第一个站起来的是沈来,踮起脚来去拿行李架上的皮箱,只是沈院长的身高有限,两只胖手在空中挥舞。   叶一柏刚把自己的行李拿下来,见状就要伸手去帮忙,只见另一只手更快帮沈院长托住了行李箱。   沈院长按了按自己的帽子,转过身来笑道:“小裴啊,谢谢你啊。给我吧。”   裴泽弼把箱子往沈来手中一递,随后对叶一柏点点头迈步离开。   叶医生诧异地看了裴泽弼一眼,好像自从上次义诊后,这位裴大处长对他的态度就好了不少了?   裴泽弼一行人离开后,安静的车厢就好像被谁按下了播放键,一下子就嘈杂起来了。   前头普通车厢里有两个小厮跑过来帮叶一柏身后那位太太搬行李。   “八个小时,累死个人了,那些个警察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咯,我回去要跟老杨好好说说,这算什么嘛,一个个小警察都摆这么大的谱。”太太挎着珍珠小包,一边抱怨着一边往前走。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叶一柏和沈来也刚好走到门口,前头两个小厮上来就把叶一柏和沈副院长挡到了一边。   沈副院长头上的绅士帽被这么一碰就掉到了地上,光秃秃的地中海瞬间就露了出来。   沈副院长气急,“侬咋回事啦,没看到前面有人啊。”   两个小厮没接话,那位太太目光暼过沈副院长光秃秃的脑袋,捂嘴发出一声轻笑,然后施施然走了。   沈来那叫一个气啊。   “好了,沈医生,就当是让她了。”叶一柏帮沈来捡起帽子戴上,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走出车厢,杭城的站台上,橙黄的路灯一盏盏亮着,路灯下零零星星站着几个来接人的家属,正探头往火车方向看。   最显眼的莫过于那群穿黑制服的,霸道地占了小半个站台,裴泽弼正和一个身材圆润的中年人说话,两人在路灯下吞云吐雾,丝毫不顾火车站大喇叭里喊的车站即将关闭的通知。   “我们接下去去哪儿?”叶一柏转头问沈来。   沈副院长干笑一声道:“我们来这事我还没跟我朋友说过,这几年看的医生太多了,抱着希望去又失望得回来,我想着我们明天上门拜访,就说你是我的学生,去认认门的,见了人,你再跟我说有多大希望。”   叶一柏:……   叶大医生也满脸无奈,什么叫见了人再说有多大希望,他眼睛又不是CT血管造影……凭经验这种事,顶着这张二十岁出头的脸,说出去你信吗?   “那我们今天先找个旅馆住一下?”   沈来点头,“我们走两步,过去点就有等人的黄包车。”   叶一柏和沈副院长一起走出站台,果然,不远处的路灯下就有几辆黄包车安安静静地等着人,见乘客从出口出来,几辆地就拉着车上去揽客了。   乘客多,黄包车少,沈副院长用力挥着他的小短手,终于让最后一辆黄包车师傅看到了他们,拉着车往他们这个方向跑。   “幸好还有最后一辆。”沈副院长庆幸道。   黄包车停在两人面前。   沈来刚跨下台阶,要往黄包车上走,但这时,黄包车师傅好似突然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还没等沈来和叶一柏坐上车,就拉起车杆跑了……   跑了?   跑了!   沈副院长一个踉跄,差点跌坐在地上,叶一柏赶忙扶助他的肩膀,同时环顾四周,旁边的黄包车已经跑得一个都不剩,而罪魁祸首正和人一边说这话一边从站台里出来。   从1933年到2023年,黑车怕警察这个传统,还真够一成不变的。   周大头注意到了叶一柏和沈来这边的情况,小跑两步和裴泽弼说了些什么。   裴大处长脚步转了一个弯,就向他们这边走来。   同来的还有那个中年男人和他的手下,也是一群穿黑制服的警察,想来是杭城警察局的领导了。   “介绍一下,沈来沈院长,上海红十字会医院的副院长,叶一柏叶医生,济合医院的外科医生。”裴泽弼走到两人面前,向同行中年男人介绍叶一柏和沈来。   “周局长,杭城警察局副局长。”同时将中年人介绍给两人。   中年男人,也就是周局长听到裴泽弼的介绍,眼睛就是一亮,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哪有不跟医院打交道的,上海大医院的院长,加上济合的医生。   济合医院的名头他也是听过的,他们杭城市市长想要住进去都要托人找关系。   “沈院长好,叶医生好,两位来到杭城,让我们这蓬荜生辉啊。欢迎欢迎。 ”说着伸出手来。   沈来和叶一柏也跟他握了手。   “刚刚我们出来,是不是给两位造成麻烦了,实在对不住了,两位要去哪儿,让我们送送就当赔罪了,你说是不是啊,裴局。”   裴泽弼点头,“应该的,不过周局,我都说过好几遍了,我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处长,您一口一个裴局,我可担不起啊。”   周局长摆手,“你的位置谁抢得走,迟早的事,我这称呼改来改去还嫌麻烦呢。”   “那两位,一起走?”周局笑着看向两人。   叶一柏无可无不可,沈副院长矜持地笑笑,“那多不好意思。”   “哪能啊,如果不是我们出来坏了事,你们说不定都到地了,把你们送到是应该做的,赔罪而已。”   人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沈来自然没有不应下的道理。   走在一大群警察当中,叶一柏心里不禁感慨,都是土匪,会说话和不会说话,怎么就差了这么多呢。   两人和周局裴泽弼坐了一辆车,车子缓缓开动,慢慢驶离车站。   然而叶一柏不知道,在距离警车三十米远的地方,一个短发女学生装扮的人对着驶离的警车皱起了眉头。   “芳儿,怎么了?神不守舍的?”杨太太顺着外甥女的目光向前看去。   “刚刚是周德旺吧,徐管家,是周德旺不?他堂堂一个警察局副局长居然亲自来车站接人,这批人什么来头。”杨太太迈着小步,眉头紧皱。   她指挥着小厮们将东西装车,同时转头对叶芳说道:“你是不知道,那群上海警察的行事多霸道,我原以为我们杭城那些警察已经够讨人嫌了,上海的还要更厉害。芳儿,我觉着你那个硕士就在杭城读读好嘞,你舅舅也能照顾你,上海山高皇帝远的,万一受了欺负往哪说去。”   叶芳低头笑笑,“舅妈,这事家里人都商量好了的,我阿妈也是支持的。别说我了,您这次去上海有什么见闻,快跟我说说。”   杨太太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咯。行了,我还不知道你阿妈,不就是那个早生的考进了外事处让她心急了嘛,有什么好急的,外事处是这么好呆的?只要你舅舅还在那个位置上坐着,你们怕什么。”   叶芳抿着嘴没说话,她扶着杨太太往车里走,临进车门前又忍不住往刚刚那些个黑色警车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是她看错了吗?那个人和她那个弟弟,真的很像。 第029章   “芳儿,走了。”车里的杨太太招呼道。   叶芳“哎”了一声,弯腰上了车。   车上,叶芳不由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想什么呢,叶一柏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准备毕业吧。再退一万步讲,他一个学生怎么可能和周德旺这些人混在一起。   周德旺其人,叶芳也是听过的,和她舅舅杨铭一样,是杭城里的实权派人物。据他舅舅和舅妈说这人贪婪成性,捧高踩低,还因为某些原因和舅舅杨铭极不对付,甚至还因此给父亲叶广言下过绊子,使得叶广言不止地一次在家里破口大骂。   叶芳晃晃脑袋,把自己那个荒谬的想法晃出去,她肯定是认错人了。   “我们小才女这次怎么傻愣愣的,晚上就住舅舅家吧,我让小慧过去跟你妈说一声,舅妈从上海给你带了东西回来,我们回去就拆。”杨太太笑道。   叶芳点点头,笑着应了声好,车子缓缓驶入杭城并不拥挤车流,透过窗口,叶芳看到不远处那排黑色警车,浩浩汤汤穿过大街,往另一个方向开去了。   *   黑色警车里,叶大医生不知道他刚刚差点巧遇原主小少爷的另一个姐姐,他在车上饶有兴致地摆弄着早上罗伯特让他们带来的摄像机。   他原来在电视里电影里经常看到民国的照相机,拍的时候需要一个人举着还会冒火的那种,罗伯特这个摄像机比叶一柏电视里看到的那种小得多,上面还有三个长短不一的金属筒,造型十分奇特。   叶一柏好像不小心按到了哪个按钮,机器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   这是启动了?   叶大医生一头雾水,将极其翻来覆去看,哪里看画面的?   一只手从前方伸了过来,拿走了叶一柏手上的摄像机。   裴泽弼将摄像机倒了个个,按下关闭键,“咔嚓咔嚓”声戛然而止。   “胶卷很贵的,省点钱。”裴泽弼说着将关闭的摄像机还给叶一柏。   叶一柏:……有一种被鄙视的感觉。   “谢谢。”叶一柏礼貌道。   裴泽弼看了他一眼,道:“不客气。”   沈副院长按了按帽子凑过来,“小裴啊,这摄像机你会用?要不教教我们吧,罗伯特非要我把手术过程拍下来,也没教我们怎么用,小叶,你也不会用吧?”   叶大医生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他确实不会。   裴大处长闻言侧过头来,看向叶一柏,见叶一柏柏点头承认不会,他嘴角微勾,但还是没有说话。   这辆车上现在坐了四个人,周德旺开车,裴泽弼坐副驾驶座,叶一柏和沈来坐在后面。   原来周德旺来接裴泽弼,是安排小警员开车,周德旺和裴泽弼两个领导坐后面,但临时加进了叶一柏和沈来两个人,这位置就有些坐不过来了。总不能小警员开车,让周德旺或裴泽弼去后头和叶一柏沈来挤一块,于是周德旺自告奋勇地当了驾驶员。   看他干嘛?叶大医生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摄像机,要这个?   这样想着,叶一柏又把摄像机给裴泽弼递了回去。   裴泽弼:……   让这位叶医生开口说句帮忙也挺不容易的,裴大处长在心里矫情了番,才把摄像机接了过去。   接过摄像机,裴大处长认认真真地当起了临时老师。   “这个筒是主摄,这两个是副摄,拍场景的时候,要用主摄像头对着。譬如这样……”裴泽弼将摄像机举起,主摄对准挡风玻璃前的某个点,“这个孔,这个可以看你拍到了些什么……”   叶一柏对民国的摄像机还是挺感兴趣的,兴致勃勃地听着,沈副院长则不然,什么主摄副摄的,说天书呢?   “小叶啊,你们年轻人接受能力强,你听仔细点。”沈来没听多久,就宣告放弃,默默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休息去了。   叶一柏正在兴头上,他闻言点点头,脑袋又凑近了点。   裴泽弼开始演示摄像机的用法,“刚刚你按的钮是开始拍摄的意思,这是小型摄像机,能放的胶卷不多,最多也就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的量。”   “从这里看画面?”叶一柏指着那个孔问道。   “对。”裴泽弼稍稍将摄像机抬高了点,“试试?”   “好。”   叶医生将脑袋凑了过去,裴泽弼侧身双手托着摄像机,观看画面的那个孔在摄像机的最上方,所以叶一柏的脑袋不免会跟裴泽弼的左手臂碰到。   裴泽弼今天穿的是白色衬衫和灰色马甲,衬衫不厚,至少裴大处长能清晰地感觉到叶医生下颌皮肤传过来的热度。   裴大处长的左手下意识地缩了缩,但见这位叶医生毫无所觉的模样,又不由觉得好笑,自己有什么好避讳的……   “你有带多余胶卷吗?没有省着点用。”裴泽弼见叶一柏对着摄像机使劲瞅,还上手去调节前面主摄副摄的焦距,忍不住开口道。   “知道了知道了,一分钟都不到呢。”叶一柏说着也不让裴泽弼托着了,直接自己把摄像机拿过来自己捣鼓。   裴大处长无奈地耸耸肩,还真是用完就丢啊。   倒腾了约莫一分钟后,叶一柏才恋恋不舍地关掉摄像机,将其放进黑布包里。   “沈院长和叶医生晚上住哪啊?”眼看着马上就要到清河路了,周德旺开口询问道。   “哦,把我们送到青州饭店就好。”沈来答道。   “青州饭店?”周德旺惊讶,“两位住饭店啊?那不如住我们警局旁边的西江饭店,两个距离不远,而且青州这个点住进去可不一定有房了,西江饭店我们警局有长包房,坏境不错的。”   民国时期没有招待所的概念,但是像工务、警察这种部门,哪里能没有自己应酬的地方,西江饭店和杭城市警察局差不多就是这种关系。   “没事,我们订过房了。”沈来笑道。   周德旺闻言也没有多劝,笑着应了句,“那就好。”驾驶着车子向青州饭店的方向开去。   十分钟后,车子缓缓停下。   许是一大排车子浩浩荡荡的模样吓到了老板,等到沈来和叶一柏下车的时候,饭店老板和服务生居然已经站到门口等着了。   小警员们帮着把两人行李从后车厢拿出来,周德旺降下车窗,“沈院长叶医生,那回见?”   “回见。”沈来和叶一柏客气地和他告别。   车窗升上,车队缓缓启动,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中,一旁的饭店老板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两位住我们这?”   “不然呢?”沈来翻了个白眼,“我定过房间了,前头晚上打的电话,姓沈,你不会把我的房间定给别人了吧。”   老板笑道:“哪能啊,我们饭店最讲诚信!”   生意人的嘴,骗人的鬼,两分钟后,饭店前台   服务生翻着记录本,时不时抬头瞅老板一眼,欲言又止。   30年代没有手机通讯不便,酒店行业虽早早有了预定这一服务,但是这种私人老板的店,能多讲诚信就看你的运气了。   老板见状,目光闪了闪,他接过服务员的记录本翻了翻笑道:“既然是周局长的朋友,那也就是我徐某人的朋友,四楼还有间套房,小王,带客人上去。”   服务生清脆地应了一声,利索地来帮叶一柏和沈来拿行李。   到了四楼,从服务生手里拿过钥匙,沈副院长打开房门。   “套房,还真不错。还是托了那个周局长的福了,不过小叶啊,咱们当医生的,虽然有些应酬客套必不可少,但是那些官场上的人能少打交道就少打。”沈副院长突然极有感慨地说道。   叶一柏一边将行李箱里的约大医学系教科书拿出来,一边答道:“做手术都忙不过来呢,我也没什么机会跟这些人打交道。”   沈来一想,也是,便不再多言。   坐了一天的火车,两人都累了,匆匆洗漱后,一觉睡到大天亮。   比起上海来,30年代的杭城少了一分雍容,多了一分秀丽,街上没那么多各式各样的灯牌,大街两旁还时不时能看见那种老式的大宅院和还没剪辫子的中年人,许多女士倒是早已穿上了时兴的窄腰旗袍,坐在黄包车上,不时可以看到扎着两个辫子的女学生说说笑笑的走过。   黄包车跑过杭城中学,叶一柏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过去,叶家……就在那个方向。   黄包车拐过一个弄堂,七拐八转的,不多时就停在一个大大的大宅门前。   就是叶一柏以前常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种大宅门,门口还有两个大大的石狮子,门头的牌匾上两个涂着金粉的大字“张府”。   “两位,到了。”黄包车夫笑道。   沈来给了钱,两人从黄包车里下来。   叶大医生终于体会了一把“人家门前的石狮子都比他人都高”的滋味,他跟着沈副院长迈上台阶,用那种电视剧了才会出现的门环敲了敲门。   不多时,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探出头来。   “沈先生?您来了!您请进,我去跟老爷通报一声!”说着开了门,就欢快地向前跑去。   叶一柏印象中叶家已经够大了,但这个张府约莫是两个半叶家的大小,走过长长的回廊,叶一柏听到了……钢琴和唢呐声?   这艺术品味有够独特的啊。   “不搭,有什么不搭的,老子腿都烂了,听点自己喜欢的东西都不行了?老子就觉得这洋鬼子的什么琴跟唢呐最搭了!明天老子还要找班唱戏的,唱《三打祝家庄》,就配这个洋乐器!”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盖过钢琴和唢呐声传入叶一柏的耳朵。   前头的沈来面皮抽了抽,随后加快了脚步。   叶一柏迈步跟上,不多时就看到了一个……另类的场面。   大大的院子里,搭了一个戏台子,然而戏台子上面站着的不是戏班子,而是两台钢琴,一排唢呐。   抑扬顿挫的唢呐声和微弱的钢琴声此起彼伏,嗯……有点吵。   台下正中央放着一张精致的躺椅,躺椅上躺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光头男子,他一边吸着烟一边对着他面前的男子吼。   叶一柏注意到躺椅旁已经丢了七八根烟蒂子,他眉头微皱,叶医生最不喜欢就是这种不听医嘱的患者。   “老张!”沈来高声喊道。   躺椅上的人一愣,微微撑起身子来瞧。   “老沈?”他下意识地把手上的烟往地上一丢,“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早上的火车?你怎么不通知我啊?我好让人去接,你身后这小伙子就是你学生?长得怪好看的。”光头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一副眼镜,戴上,笑呵呵地盯着叶一柏瞅。   他身前的男子也转过身来。   男子约莫三十岁出头,一身淡蓝色的长袍,面容……和光头老爷子有几分相像,但气质迥然不同,明明是一派粗犷的长相,但长在这位男士身上,竟透出几丝斯文气来。   叶一柏一惊,这个男子他认识。 第030章   这个人他曾见过一次,准确来说,是小少爷见过一次。   好像是小少爷刚上初中时候的事,那时候小少爷还是叶家独子,叶广言虽然对张素娥淡淡的,但对这个独子还是极为上心的。   小少爷刚上初中的第一天,叶广言亲自来接他,还特意去拜访了学校的老师,只是在他们正要回去的时候,有人匆匆跑过来跟叶广言说“上面来人了”。   那时候的小少爷不知道什么叫“上面来人了”,只记得父亲匆匆上了车,带着他一起往县教育局驶去。   那是一个砖红色的小楼,原主对那幢小楼记忆非常深刻,这是他第一次去父亲上班的地方,也是最后一次。   也是在那里,小少爷见到了眼前这个人。   “叶先生,临县去年一年就造了三所初小,但是招收的学生不过比往年多了180余人,就当这一百八十余人全是新学校招的,每所学校也不过招了六十余人。”   “叶先生,国家艰难,但从不省教育经费,我辈中人,作为教育工作者,要对得起国家花的每一分钱,我看过您的工作报告,您对教育内容的改革是值得学习的,但是我国教育不仅要破旧,更要创新,作为教育工作者不仅要会写锦绣文章,更要勤勤恳恳脚踏实地,为国家培养更多更好的人才!”   小少爷躲在父亲办公室门口,看着这个比父亲还要小两岁的人将父亲说得满脸通红,第一次,小少爷心中伟岸的父亲形象有了轻微的裂痕。   “张先生,您的批评我全盘接受,是我太过侧重于教育内容而忽略了实务,我会注意的。”   这位张先生看了叶广言一眼,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小少爷躲避不及,迎面就撞上了他,只听到他说:“我只听说杨局长有个十二岁的外甥女,没听过还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外甥啊。”   叶广言瞬间又是满脸羞红和尴尬,自那次以后,小少爷见到父亲的机会便更少了。   “沈叔叔您来了。”男子恭谨地和沈来打招呼。   沈来对他点点头,“钧文,你坐,站着干啥。”   “来,跟你们介绍一下,叶一柏,我学生,也是杭城人,这次带他过来认认门。”沈来道。   “张老先生好,张先生好。”叶一柏礼貌地问候道。   张岩,也就是那个光头的张老先生摆摆手,“鸣鹤的学生就是我的学生,叫张伯伯就行,钧文那,你就叫阿兄吧。”   叶大医生诡异地沉默了一秒钟,才开口道:“张伯伯,阿兄。”   倒不是说叶医生矫情,只是病人是长辈的话,说某些话的时候便会有顾忌,比如说……   叶一柏目光暼过张岩躺椅底下满地的烟蒂,不气不气,他还不是你的病人。   张岩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好,多了个子侄,值得庆祝,来,咱换个音乐,就换《百年朝凤》,一二三!起!”   震耳欲聋的唢呐声夹杂着微弱的钢琴声,一遍遍刺激着在场众人的大脑皮层。   “好了!都给我停下!”张钧文突然发出一声暴喝。   音乐戛然而止。   “小徐,让这些人都先离开。”他转头对旁边的小厮说道。   小厮赶忙点头,领着台上的艺人就要离开。   “走什么走,老子让你们走了吗?这个家谁做主的!”   小厮闻言脚步停在原地,看看张岩再看看张钧文,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父亲,沈叔叔和一柏都在这,您能收敛点吗?”   “收敛?”张岩艰难地撑起身子,他脸上青筋暴露,“你总算说实话了,你是不是嫌我丢脸了。”   “对,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了,动一动痛,不动也痛,医生说我的腿要砍了,砍了!”张老爷子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上了哭腔,“老子的腿从广州一直走到北京,北伐就是它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砍了它还不如砍了我的头!”   说着,他又要去拿香烟。   院子里安静得只听得到张岩一个人的喘息声,张钧文红了眼眶,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沈副院长也沉默不语。   英雄末路,不过如此。   看着沈来一副神伤不能自已的模样,叶医生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就说了,什么情感、长辈名分,只会影响他出刀的速度。   “我去看看。”叶一柏跟沈来说了一声,但没等沈来回答,他就已经上前走到了张岩旁边。   “如果还想让你的腿长在你身上,就别吸了。”叶医生在张岩惊愕的目光中拿过他手上的烟。   “现在腿,不动的时候也会疼是吗?”他蹲下身子,按了按张岩的腿,抬头问。   张岩:???   张岩心里的悲愤被叶一柏这一蹲冲淡了不少,他转头去问沈来,“老沈,你学生什么意思?”   沈副院长也满脸无奈,不是都说好了先瞅瞅的嘛,咋瞅得这么光明正大呢,这让他怎么圆啊。   圆不了,索性就不圆了。   “老张,是我特意把叶医生请过来来看你的腿的,他……”   沈来还没有讲完,张岩就笑开来了,“就这瓜娃子?老沈,你病急乱投医也找个像的啊!”   瓜娃子叶一柏:……   叶医生在张老爷子笑得正开心的时候,用力按住了他腿部某个部位。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在张家大院响起。   “这声音不比唢呐好听多了。”叶一柏十分真诚地感叹道。   沈来:……   张钧文:……   院子里的一众艺人:……   张钧文见状对着小厮摆摆手,小厮立刻会意,赶忙领着艺人们都下去了。   “沈来!沈鸣鹤!你带的这啥小兔崽子!痛痛痛,我痛!你轻点!”   “哎,你脱我鞋子干嘛!”   皮鞋被脱下,一股子令人销魂的味道扑面而来,叶一柏猛地起身。   转身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后,才道:“Rutherford4级,还没出现局部溃疡和坏疽,可以手术。”   本来他还应该检查一下张岩的股动脉、腘动脉、胫后动脉和足背动脉的,但是原谅他在闻到那股子销魂味道的时候,暂时忘记了医生伟大的职责,让他缓缓。   沈来闻言眼睛就是一亮,“你有把握?”   叶一柏沉默了一分钟,“五分。”没有超声没有CT,全凭经验判断确定手术位置,确实是有困难,还有抗生素问题,没有抗生素的外科手术好比没有安全绳的攀岩运动,再厉害的运动员都会有一不小心踩空的时候。   “五分,五分已经很好了。”沈来目光灼灼地看向张岩,“五分把握,做不做?”   做?   做啥?   张岩一脸懵逼,他瞅瞅自己的腿,再瞅瞅叶一柏和沈来?   “动……动刀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子不动!”张岩愣是用半躺的姿势做出了挺胸的动作。   叶一柏:……   “行,不动。那我们回去吧。”叶一柏对沈来说道。   沈来气得跳脚,老的倔,小的野,他觉得自己两头不是人。   “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肚子里有几点墨汁我能不知道!知道这什么意思不,你头发也剪了,身上都是伤,照你这么说,伯父伯母得气死!”   张岩低着头不说话。   张钧文看着沈来和叶一柏,开口问道:“沈叔叔,手术是您动吗?”   沈来想说,他本来是打算让叶一柏看看张岩情况,然后去杭城的华宁医院找他那帮老同学会个诊,确定下手术方案然后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动。   但是看着叶一柏刚刚的模样,沈来有一种预感,这个手术叶一柏能做。   这是一种来自外科医生的预感。   面对病痛的那种自信,那是装不出来的,沈来有预感,叶一柏或许是最适合做这个手术的人。   但是用预感来说服自己和张家父子,让叶一柏一个实习医生做手术,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我做。”没等沈来回答,叶一柏就已经开口,“其他医生做多给你做动脉剥除术,能缓解,但也仅仅是能缓解,冒着发炎的风险去博个能缓解的可能,不划算。我做,旁路移植,截取其他动脉代替你已经阻塞的动脉,成功的话能最大程度恢复你腿部功能,当然也有发炎的风险。”   叶一柏沉默两秒,又加了句,“发炎,可能有生命危险。”   张钧文攥紧了自己的右手,他用干涩的声音问道:“有医生说,我父亲必须截肢……”   叶一柏看了他一眼,非常耐心地解释道:“你父亲现在是Rutherford4级,到6级,足部功能就无法保留了。”   “叶医生?或许我该这样称呼您,不知道沈叔叔有没有向您介绍过我父亲的身份,我父亲是少将军衔,如果手术中我父亲出了事……”   叶一柏皱眉,“少将做手术不签术前告知书的?不签字不手术,我以为这是常识。” 第031章   张钧文被叶一柏的话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岩看到儿子被叶一柏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不由大笑出声来,“老子好久没看到张钧文露出这种表情了,痛快!痛快!就凭这!瓜娃子,我这手术就给你做了!”   叶一柏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不喜欢张岩的这种表述方式,虽说治病救人是医生的天职,但是前后两辈子,叶医生就没上赶着给人做过手术。   “不行!父亲,别的您可以任性,这件事绝对不行。他才几岁,连华宁外科主任都没有把握的手术他能做?”张钧文反应更激烈。   “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能自己做主了,你沈叔叔是什么人你不清楚?若没有一点把握,他能把这个小医生推荐给我?”张岩脸也黑了下来,“你就是读书读傻了,整天怀疑这个质疑那个的,我一个直爽汉子怎么生了你这么婆婆妈妈的儿子。”   张钧文被老将军说得满脸通红,但他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上次郭大夫来看过以后,您不是说腿没有再恶化了吗?既然这样,我们再调养一阵,说不定能好的,再不行就出国,去英国美国,您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开玩笑?”张岩突然猛地从躺椅上站了起来,臀部和小腿传过来的抽痛让张老将军的额头立刻冒出了汗,但老将军愣是站住了。   “老子没开玩笑,这种日子我受够了,自从得了这臭毛病,我就没出过这个家门,每天晚上贴身的衣服背上没有一天是干的,老朋友老战友过来,虽然表面都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出门了眼眶都是红的,当老子瞎子呢!”   “如果这辈子都要这么过了,老子还不如现在就去东北,跟小鬼子拼命去!”   老将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嘶哑的声音中竟带上了那么一丝丝哽咽,张钧文立刻就红了眼眶,但怕父亲发现偷偷转过头去,院子里一时无人说话,只听得到老将军因为疼痛而渐重的喘息声。   “还有……”老将军拿起一旁的拐杖支撑身体,继续道:“出国,让那群洋鬼子把老子当猪肉宰,你想都别想。”   老将军上身挺得笔直,但放在拐杖上的双手却是青筋暴露,仔细看双腿也在不停颤抖。张钧文不忍再看老父这副模样,低头不停擦拭着镜片。   沈副院长也悄悄红了眼眶,一股子悲戚的氛围逐渐在院子里蔓延开来。   叶大医生轻轻叹了口气。   他是不是太冷血了,为什么完全做不到共情呢,在他看来这不就是个动脉旁路移植的手术,虽说有风险,但也不至于上升到生离死别的程度。   难道是他刚才把情况说得太严重了,那术前告知和谈话,不就是应该往严重说嘛……   于是他斟酌了一下语句,开口道:“动脉旁路移植术虽然有风险,但是老将军身体还算健康,只要能戒烟,风险还是可控的。”   叶一柏的话一说完,在场另外三人六只眼睛同时落到了他身上。   额,重点找错了?   叶医生回响了一下张岩刚刚说的话,补充道:“如果病人不愿意接受全身麻醉的话可以选择持续硬脊膜外腔阻滞麻醉,这样的话,手术中病人意识清晰,就不会像您说,被当猪肉宰。”   叶大医生被病人家属用各种各样的目光围观惯了,对于这种或惊喜或惊诧的目光适应良好。确定自己已经完全准确地回答了病人及病人家属提出来的疑虑后,叶医生就非常镇定地站在原地,接受各种目光的洗礼。   张岩闻言眼睛就是一亮,“小医生,你说真的,手术的时候我还能醒着,这个好这个好,猪汁麻醉是吧,虽然名字怪怪的,但这个适合我!”   老一辈的军人刀山火海过来的,很多都不能接受全麻这种丧失意识,把生死全掌握在其他人手里的麻醉方式。   张钧文看着父亲兴奋的模样,张了张嘴巴,神色复杂地看了叶一柏一眼,话到嘴边终究没有说出来。   沈副院长重复了一遍“持续硬脊膜外腔阻滞麻醉”,不由摇头苦笑,又是一个他不知道的名词。   “当然,手术毕竟是大事,家属和病人还是达成一致意见的好,你们再考虑下吧,我周天早上八点的火车回上海,在此之前如果你们想明白了,可以随时联系我。”这算是这回术前谈话的结束语了。   叶一柏说完,对着张岩和张钧文点点头,随即转头对着沈来无奈地摊摊手,“术前谈话一时半会谈不下来,反正不是急症,给家属点考虑时间吧。”   沈来下意识地点点头,跟着叶一柏走了两步,随即他猛地回神,不对啊?他怎么被带跑了,他们今天住这啊。   于是他拽住叶一柏的衣服,把人给拽了回来。   “干啥呢?走什么走,我们今天就住这!”   叶一柏茫然地看着沈来,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张老将军嘿嘿笑开了,“看这孩子的啥样,还给我做手术呢,到了你张伯伯家里,还能让你住外面去,管家已经在收拾房间了,不管我这病成不成,我张岩谢谢你,孩子,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你也是杭城人是吧,西湖醋鱼吃不吃,我们老张家的厨师就是楼外楼出身,这一手西湖醋鱼,谁都夸好,有什么忌口的吗?跟张钧文讲,就当是自己家,别客气。”   叶一柏愣了一下,看着张岩热情招呼的模样,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食指指节,好像……并不仅仅是术前谈话啊。   张老将军站了这么久,内衣后背早已又被汗浸湿了,多说了两句话,双腿就有些支撑不住了。   张钧文连忙招呼了小厮过来把父亲扶回房间,自己则亲自带沈来和叶一柏去客房。   “沈叔叔、一柏,今天对不住了。”在去客房的路上,张钧文开口道歉。   “父亲这一两年不良于行后,脾气变得越来越怪异,我不是没有寻医问药过,中医西医都看遍了,中医只能缓解安神,西医都说手术风险大于收益,没必要做,眼看着父亲从铮铮铁汉变成如今这样,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我知道我拖不了多久,以我父亲的脾气,大概宁愿上手术台搏一搏也不愿再怎么将就地活下去。”张钧文停顿了一下,他看向叶一柏和沈来,“一柏,沈叔叔说你的方案是切实有效的,我信,但是你实在太年轻了,作为儿子我想将父亲的手术风险降到最低。”   张钧文张了张嘴巴,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我能不能花钱买下你的手术方案,或者你要拿什么换,我都会尽力满足。”   叶一柏:???   “买手术方案?”叶一柏惊讶地看向张钧文,“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用我的手术方案让别人来主刀,是这个意思吗?”   张钧文整张脸羞得通红,但在叶一柏的目光下,他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这对您来说非常不公平,我只是……”   堂堂教育部普通教育司副司长在叶大医生平和的目光下,磕巴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文化人的羞耻心让他耻于提出这样不合理的请求,但是作为一个儿子,他希望能最大程度地降低父亲手术的风险。   “等等。”   叶一柏总算是听明白了,他好笑道:“你是从事文化工作的吧,你可能误会了。我们学医的跟你们搞文化的不一样,没什么著作权之类的讲究,手术方案而已,治病救人的方法,哪有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用的。”   “手术方案我来之前跟沈医生讲过一遍,等下结合张……伯伯的具体情况,我再修改一下,你可以自己去找主刀医生,我没意见的。”   虽然说一点不失落是假的,毕竟叶大医生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被人嫌弃的滋味了,不过他倒没有怪张钧文的意思,这种事情,在上第一堂医学课的时候老师就讲过。   现在社会上很多行业和客户都是双向选择的,但医生不是,医生只有病人选择你,没有你去选病人的道理。   哪怕你成了大佬了,可以在病例库挑自己感兴趣的案例了,这看似是你在选择病人,但是如果不是病人选择了你选择了这家医院,你看得到病人的病历吗?   所以当医生,心脏在强大,不能玻璃心。   后来等他当了带教老师的时候,也会有小医生跑过来跟他哭,说明明是他接的病人,他明明很用心去治了,但是病人还是选择了另一个名气更大的医生。   那时候自己的怎么说来着。   “谁不是那样过来的,你看看你哭哭啼啼的样子,我是病人家属我也换医生,这么点小事就眼泪汪汪的,万一手术台上出点事,你还不把手术刀丢了水漫金山啊。病人选择医生,天经地义。”   张钧文闻言,看向叶一柏又是歉疚又是敬佩,“谢谢您,叶医生,谢谢,谢谢。”这话语间,你都变成您了。   叶一柏笑着摆手,“应该的,不用客气。”   “让张伯伯洗漱一下吧,我晚点先帮他做个体格检查,然后最好尽快安排住院,虽然现在的X线拍不出动脉,但是骨和关节系统的影像也有助于病变部位的确定和手术切口的选择。”   “还有我在杭城呆的时间并不长,如果你们确定手术的话,还是尽快安排主刀医生吧,我们沟通的时间也能充裕一点,况且术前需要禁食,手术也不是说做就能立刻做的。”   叶一柏在“洗漱”两个字上加了重音,但显然张钧文没有听出来。   张钧文此刻心里对叶一柏充满了感激,他一边听叶一柏说,一边从裤袋里拿出纸和笔一点一点记下来,自从张钧文升任教育部副司长以来,就少有这种听人说话还拿笔记的时候了。   但是听着眼前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说话,他心里不由自主就会有一种想把它记下来的冲动,看着自己不知不觉记了小半页的纸,张钧文突然就有点明白为什么沈来会推荐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医生来帮父亲看病。   这位小叶医生给他的感觉他曾在某些特殊人物身上感受过。   就好比文化领域的曾先生、数学领域的杨先生,那些在某个领域取得过突出成就的人,他们说起自身专业上的事情的时候,就会带有这种感觉,那是对自己所从事专业的极度自信。   或许……真的是他有眼无珠了。   “行,我马上去安排。”将叶一柏和沈来送到房间后,张钧文将记了一路的纸塞进口袋里,“沈叔叔、一柏,你们先休息一会,如果缺什么就问小徐要,我先去趟医院。”   沈来和叶一柏点头,示意不需要他招待,看着张钧文匆匆离开,沈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也不容易。”   “不过,小叶啊,这次对不住了,是我没沟通好。”沈副院长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应该先跟钧文沟通的,这事闹得。”   叶一柏闻言奇怪地看向沈来,“你不会以为我刚刚是在说客气话吧,沈医生,你也是医生,总不会不知道病人选择医生天经地义的道理。”   “除了病人自己,没有人能为他们的生命和健康担责,医生更不行。不然你既要人家签生死状,又要人家必须选你,这不是强买强卖嘛。”   沈来听着叶一柏的话,看着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不由愣在原地。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你既要人家签生死状,又要人家必须选你,这不是强买强卖嘛。这不是强买强卖嘛!沈来又重复了两遍,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没错,就是这个理。 第032章   一旦决定做手术,张钧文的效率就特别高了。   中午吃完饭,张老将军就被送进了医院,同行的除了张钧文还有沈来和叶一柏。   张钧文这回回杭城是处理杭城教育局的事,本来只请了两天的假,但因着张岩要做手术,他又特意去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同时让助手先拿着他这两日的工作报告回金陵。   张老将军作为老一辈军队领导,虽然早已退居二线,但很多门人故旧都身居高位。老将军病退在杭城养病,杭城最上头的那几个领导逢年过节都要来张府拜访,稍微次一级的虽不便冒昧上门,但也把张府放在心上。   凡事杭城有头有脸就不知道清河街张府的。   因此,张家的车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华宁医院的院长也十分给面子了等在了大堂。   “鸣鹤兄。”   “传芳兄。”   沈来和华宁医院院长唐传芳也是老相识了,两人见面先是拥抱了下,寒暄两句进入了正题。   “老将军的病我也知道,右腿动脉阻塞部位很长,就算做了剥除术能缓解的也有限,而且有反复的风险,我上午不在,听外科许主任讲,张司长提出了一个新的手术方案,你来主刀吗?”   沈来摇头,“哪能啊,我这么多年没做临床了,做个助手还行,主刀吃不消喽。”他指了指刚走出车门的叶一柏,“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个方案是我一个小友提出来的,我觉得可行性非常大,老张也愿意试一试,所以我们来沟通下手术方案,主刀就让你们许主任主刀。”   唐传芳看着不远处的叶一柏,惊愕道:“他?他看起来有二十岁吗?”   “你什么时候也患上了以貌取人的毛病。他是济合的医生,上海公共租界那个济合,济合大外科主任波恩教授的弟子。”   唐传芳闻言,脸上的惊讶稍减,济合医院号称亚洲第一,在全球范围内都是数得上名的,波恩教授更是享誉海外的外科大手,如果这个小伙子是波恩教授的学生,那倒是说得通。   两人说话间,老爷子也由张钧文扶着从车里下来了。   “不用你扶,我又没残废,我自己能走!”   张钧文满脸无奈,只能好声好气地劝慰。   这时候,叶一柏直接把一辆轮椅推到老爷子面。   “老子不坐这个,老子又没残废!我自己能走!”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   叶一柏无奈地看着这位倔脾气的老将军,“张伯伯,何必呢,动完手术你不还是要坐轮椅,提一天半天的,有区别吗?”   张岩:……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见老爷子发愣,叶一柏给张钧文使了个眼色,张司长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又眼疾手快地将老爷子的拐杖拿了过来。   还未等老爷子发火,叶一柏将轮椅推到老爷子身后,同时右手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按,推着人就往走。   “老子能走!”   “嗯,能走!”   “老子不想坐这个!”   “行,不坐!”   “那你还让我坐!”老爷子的声音升高了一度。   叶大医生歪了歪脑袋,毫无诚意地说:“下次,下次让你走。”   张岩:……   张钧文看着叶一柏和自家父亲的互动,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这种方式,他是不是能学习下。   等叶一柏推着张老爷子进了医院大厅的时候,华宁外科的许主任也匆匆从楼上下来了。   “老爷子,张司长,不好意思,我刚刚正接待一个病人。”   张钧文笑道:“病人要紧,先来后到嘛,应该的。”   许主任又跟唐传芳打了招呼,随即看向沈来道:“那我们去我办公室谈谈吧,那个旁路移植的手术方式是沈院长您的方案吧,有些地方我还有点疑问,还需要您指点一下。”   沈来还没来得及答话,只听到“砰”得一声,伴随着“爸、叔叔”的叫声,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倒在医院大厅门口。   反应最快的是门口正在和病人说话的某医生,他快速跑过去,“病人,病人,你没事吧?啊,许主任!这不是两天刚住院的病人嘛!”   叶一柏的身体比大脑的反应更快,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跪在病人旁边了。   “血……好多血!”女性家属看着病人无意识呕出来的血,尖叫出声来。   “怎么回事?你刚刚说这是两天刚入院的病人,病症是什么?”叶一柏问话的速度非常快。   “好像是急性胃黏膜损害,是许主任接诊的,具体我也不清楚。”医生下意识地回答道。   两人说话间,唐传芳沈来包括那位许主任也跑了过来。   “这么会这样,血不是都止住了吗?”许主任自言自语道。   “现在不是你发呆的时候!病症!告诉我病人的病症是什么!”叶医生的声音大了起来。   许主任猛地回神,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是急性胃黏膜损害所致的上消化道出血,两天动的手术,打开胃腔后发现胃粘膜上有两个小的活动出血点,我已经对出血点做了缝扎,我确定已经没出血了啊。”   “急性胃黏膜出血或者是应激性的溃疡出血,病变一般是多发性的,你止住了两个活动出血点有什么用,照样还会有新的出血点出现!”   “推床呢,都围在这里干嘛,准备手术啊!”   那位最早发现的医生反映最快,他猛地起身,“小赵,推床推床,小朱,去看有没有多余的手术室!这个病人要立刻准备手术!”   “急性胃黏膜出血或者应激性溃疡出血病变是多发性的……”许主任重复了一遍,他下意识和叶一柏讨论起来,“病人的基础情况差,如果胃大部分切除的话,继续出血的可能性很大,再出一次血,他可就活不了了。”   旁边的病人家属闻言,不由尖叫出声来,病人家属是一男一女两个和病人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还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一个小女孩闻言已然哭了起来,嘴里不停喊着“爸爸,爸爸。”   “单纯的胃大部分切除术不行,要同时进行迷走神经切断术。”   “迷走神经切断术?什么意思?同时进行吗?”   “你问我?”叶一柏看向这位许主任,许主任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方脸,一脸憨厚的模样。   听到叶一柏的问题,许主任的放脸上不由泛起红晕来。   “就是切断迷走神经胃支,保留两侧主干极其肝支和腹腔支,没做过?”叶医生问。   许主任老实地摇了摇头。   叶一柏:……   “给我准备手术服,你,来当一助。”叶一柏指着许主任说道。   许主任立刻点头。   “我也去。”沈来和唐传芳异口同声道。   “我也去。”又一个声音响起。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刚刚开口的张钧文,脸上不约而同地写着“你又不是医生,你去什么去”。   张钧文:……我只想去看看叶医生的技术。   叶一柏目光扫过沈来和唐传芳,“手术室里我可不管你们是不是院长,谁二助谁三助。”   “我二助!”沈来回答地飞快。   唐传芳:“……,我三助。”   唐传芳:“你不是说你很多年没做临床了吗?凭什么你二助!”   沈来:“哦豁,说得你好像经常做手术一样,咱半斤八两,我以主攻肠胃,你一个乳腺的好意思跟我抢,切断迷走神经胃支,保留两侧主干极其肝支和腹腔支,我从没想过还能这么做。”   说话间,护士小赵已经推着推床狂奔而来。   “来,一 二三,起!”   “一 二三,放!”   “手术服呢?二次开刀,我没看过第一次手术,下不下病危你们自己决定,还有术告知书,我换完衣服要看到,不然你就让家属把病人领回家吧。”   护士们一个个如小鸡啄米般点头,见医生们全都去换衣服做准备了。   “签字签字!不认字的按手印,不然医生说了,你们就把病人领回去吧!”   “医生,那我弟弟有救吗?”   小护士将笔递给问话的女人,“我是护士,不是医生。小王,许主任说下病危吗?”   “还没。”   小护士转头对女人说:“快签吧,没下病危,就是有救!”   “好好好,我不认字,我按手印!”   红红的手印立刻出现在某生死状上,小赵看到手印,点头,“我去送告知书,你们把病人推进手术室,还有麻醉室里医生在不在的,先去看看。”   说完,小护士们推床的推床,送告知书的送告知书,还有两个一溜烟跑到麻醉室去找人。   剩下病人家属和张钧文张岩面面相觑。   “这……我们是不是得跟上?”坐在轮椅上的老爷子开口道。   张司长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点了点头,不跟上咋办,现在院长科主任沈来叶一柏都跑光了,谁给他们做手术啊。   “姑姑,我们也跟去吧。”小女孩拽了拽女人的衣袖轻声道。   “对对对,我们才是病人家属,我们要跟去的!”   手术室外,老爷子坐在轮椅上,悠闲地转着轮椅轮子,嗯,幸亏没坚持要自己走,不然他现在大概也要倒在手术室门口了。 第033章   “医生,术前告知书签好了!病人已经推进麻醉室。”小赵拿着术前告知单跑进手术室。   手术室里叶一柏,许主任,沈来,唐传芳都已经做好消毒工作换好衣服了,叶一柏偏过身子看了手术告知书一眼,点头。   他戴上无菌手套,“病人的病历拿过来了吗?把上次的手术记录单翻出来我看看。”   “拿过来了。”另一护士将旁边台子上的病历拿过来,翻到手术记录单那一页。   叶一柏扫了一眼,见鬼的狗爬字,这写给谁看的?   麻醉医生和护士推着病人的推床进来了。   “一二三,过。”医生们左右分站,一齐将病人过床到手术台上。   “床头向上调整,倾斜15度。”许主任手摇调节床头角度,确定十五度倾斜后对叶一柏比了个OK的手势。   众人各就各位。   叶一柏环顾一圈,“护士,时间。”   “下午15点26分。”   “下午15点26分,那么我们现在开始手术。”   手术无影灯亮起。   “刀。”   叶一柏接过器械护士递过来的刀,边动作边讲解道:“病人是急性胃黏膜损害所致上消化道大出血,正如我说过的,这种病变经常是多发性的,在手术过程中还存在我们肉眼看不到的病变。”   “所以单纯出血点缝扎或者胃大部分切除术治疗效果极差,手术后有近一半的病人会再次出现大出血。”   手术刀在病人上腹部正中落下,“这个病人腹壁还是比较厚的,所以我把口开到脐左下方。”   食管裂孔显露在众人眼前。   “我刚刚说到单纯用胃大部分切除来治疗急性胃黏膜出血应持谨慎态度。”叶一柏示意护士换小号手术刀。   “迷走神经切断也一样,单纯用迷走神经切断来治疗急性胃黏膜出血也是不可取的,因为迷走神经切断所致胃血流量减少和胃分泌减弱的作用仅是一过性,这个认知应该是已经取得共识的。”   许主任:为啥我不知道……   “所以类似这种病例,我们会应该根据手术中发现的情况采用迷走神经切断加胃大部分切除术或者迷走神经切断加幽门形成术。”   许主任和沈来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叶一柏手上的动作,几乎轮不着上手术的唐传芳更是直接从病人病例记录里抽了一张没写过的纸,反过来直接记录起手术过程来。   “我接下去要做的就是迷走神经切断术。”   打开了胃腔,叶一柏看了看,心里差不多有了数,这个病人半胃切除够了。   他先游离了病人胃的远端,切断了十二指肠。   “一助,拉钩。”   一助?哦,是他!许主任一个激灵,“S型拉钩!”他低声对器械护士道。   器械护士连忙递上。   已经好多年没做过一助的许主任小心翼翼地用拉钩牵开肝左外叶。   叶一柏见他拉得又稳又到位,不由点点头,叮嘱了句,“稳住。稳不住了不用硬撑着,让沈来换你。”   拉钩是一件很累的事,因为只有拉得到位,手术野才能很好地显露出来,不到位不稳都会影响手术野,从而影响到主刀医生的发挥。   有时候一场手术几个小时,等到下手术的时候,拉钩的医生都能废了。   见许主任点头,叶一柏便继续手术,迷走神经切断术最关键的就是认清迷走神经的胃支、腹腔支、肝支的解刨位置。   “接下去是切断胃前支。”   他轻轻将胃牵向下方,展开小网膜。   “这个病人网膜脂肪较厚,如果网膜脂肪较薄的病人,网膜表面就可以看到肝支了。”一边说着,叶一柏在病人食管下端的前方找打了迷走神经的前干支。   他利索地切开肝胃韧带,同时分离迷走神经前主胃支,干净利索地结扎切断。   张老将军说全麻就好像被人当猪宰,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有点道理的,切断胃左动脉伴行血管。   “剪刀。”   剪开贲门前腹膜,将食管前直接通往胃底部的迷走神经各分支全部结扎切断。   “咔嚓咔嚓”的声音在手术室里回响,切神经的时候叶医生眼睛都不眨一下,比很多厨房里厨师切肉的速度还快。   接下去是胃后支。   胃又被软橡皮管牵引着到了另一边,胃腔里的胃、胃小弯、食管,再各自软橡皮管的牵引下来来回回,好似在跳一曲血腥而富有节奏的华尔兹。   手术持续了整整三个多小时,迷走神经切断术后,胃部分切除术是许主任继续做的,倒不是说叶一柏吃不消继续做下去。   而是叶大医生对这种“能不能让我上手”的眼巴巴的眼神太熟悉了。   以前他手底下那些小崽子们想要上手术又不好意思说的时候,就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许主任不是他手底下那些眼高手低的小家伙们,虽囿于时代的原因,对某些先进的手术术式不熟悉,但不能否认他是一个成熟的外科医生。   比如胃切除这种传统的手术,他就完全可以胜任。   于是叶大医生非常善解人意地让出了主刀的位置。   下午18点47分,关腹,病人各项指标正常。   护士按灭手术灯。   手术室门口。   “哈呼~~~~ZZzz~~”老爷子坐在轮椅上头歪向一边大声地打着呼噜。   张司长看着病人家属时不时看过来的眼神,满脸尴尬,就在这时,手术灯灭了。   张钧文几乎比病人家属还要早发现手术灯的变化,激动地猛地站了起来。   “手术结束了!”   病人家属闻言也焦急地等到了手术室门口,那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还努力蹦着想要透过高高的玻璃去看手术室里面的场景。   “会不会有事的啦,这次怎么这么久啊,前两天不是一个多小时就好了的吗?”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你弟弟福大命大,你别急,你一急小花怎么办?”男人劝慰着女人。   女人闻言向旁看去,只见小女孩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手术室的门,眼眶里眼泪快掉下来了,就用袖子擦一擦。   许是擦得太用力,又许是衣服布料太粗糙,小女孩眼周大块皮肤已然通红。   手术室门缓缓打开。   以叶一柏为首的医生从里面走出来。   “胃管减压要持续三四天,如果排空状况好的话才能逐步增加饮食。”叶一柏一边走一边跟护士说。   护士拿着记录本手上不停地写,写完就看向叶一柏,叶医生就继续说下一条,“术后容易发生胃潴留和胃扩张,特别是胃扩张,一旦有苗头就必须马上压下来,不然处理起来会很麻烦。”   小护士头点得十分用力。   叶一柏目光暼过小护士记录本上的字迹,张了张嘴,又忍住。   然而走了两步,他还是没忍住,“你回去练练字。”   记录到一半的小护士瞬间呆愣在原地。   小姑娘不可置信地看着叶一柏,清秀的脸霎时间变得通红,红晕一直从脸颊蔓延到脖子。   目睹这一切的沈来和张钧文:……这小伙子注孤生啊。   叶大医生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说话方式有问题,看在这护士是个女生的份上,他已经把“你这狗爬字给谁看”换成了“你回去练练字”了。   他前世的女学生们都没这么好的待遇。   “医生,我弟弟他……”病人家属见医生出来,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手术很成功。这几天是关键期,家属多关注一下。”叶一柏说完就往外走。   一般这时候小医生们会上来替大医生们回答家属们的问题,然而在场的……   沈来,上海红十字会医院副院长,客人   唐传芳,华宁医院院长,领导   许主任,华宁医院外科主任,领导   于是麻醉王医生认命地接过了安抚病人家属情绪的任务。   “病人各项指标都正常,已经脱离了危险期。”   “大家放宽心,等下你们就能在病房里见到他了,病人这几天不能进食,需要挂水,你们家属要24小时陪床,家里人商量一下轮班吧。”   叶医生摘下口罩正想找个地方换下白大褂,然后他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了一下。   往下看,一张红通通的女孩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医生,我爸爸,真的不会有事吗?我……只有爸爸了。”小女孩的眼泪好似马上就要掉下来,但她不停用袖子擦着,就是不让它掉。   叶医生掏了掏白大褂口袋,从里面掏出两张纱布来,“用这个擦。不会有事的……”他顿了顿,加了句,“我保证。”   小女孩眼泪扑通扑通掉的更快了,她接过叶一柏手里的纱布,不停擦,然后用力擤鼻涕的声音响起,“谢谢,谢谢医生。”洁白的白纱布黏上了一股子剔透中带着点黄丝的不明物。   小女孩看着纱布,满脸纠结,她慢慢往叶一柏方向递了递,“医生,要还给您吗?”   叶一柏:…… 第034章   二楼外科大会议室   叶一柏将最新拿到的X线片,将其放在观片灯下。   用它来做手术切口定位,还真是有些为难它了,叶大医生看着这古老的X线片,陷入了沉默。   “这东西真的能把人的骨头和血……血什么来着,血管,拍出来,这是我的骨头吗?”老将军自己转动着轮椅凑近了观片灯,对着片子上的影像仔细瞅,啧啧称奇。   至于老爷子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老子的腿,老子自己为什么不能听,刚刚那个医生跟还有个人说的,知情权,病人知情权!你一个搞教育的,这个都不知道啊!”   秀才永远说不过兵,儿子也永远拗不过老子。   于是张司长和许家的小厮一起,硬是把轮椅从一楼抬到了二楼,要知道华宁医院是没有电梯的。   民国的X光机拍出来的片和后世X光机拍出来的片的差距,你可以想象成民国老照片和现代手机拍出来的照片像素差距。   “片子结合临床检查,我认为是右腿股动脉闭塞同时腘动脉中也有一支分支闭塞。”叶一柏指了指片子中模糊不清的血管分布情形,“虽然X线片不能直接体现,但结合临床,应该可以作为手术依据了。”   许主任戴着眼镜仔细观察,他一边看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写完,他直起身。   “老将军,您再让我检查一下。”   “成,你随便查。”老爷子笑呵呵地说道。   许主任下意识地看向叶一柏,用眼神问他要不要一起。   叶医生干咳一声,“我检查过了,许主任您再确认一遍好了。”   许主任点头。   张司长替老爷子脱下鞋子,老爷子的双腿有明显肿胀,稍稍一动,老爷子的额头就冒出了汗珠。   “左小腿腿围30.5,右小腿腿围31,双下肢中度凹陷性浮肿,右足背动脉搏动消失。”   因着下午的事,许主任现在铆足了劲在叶一柏面前表现他的专业性,他分别检查了老爷子的股动脉、腘动脉、胫后动脉和足背动脉,面色沉重。   “叶医生,我看了张司长给我的手术方案,老将军这种股腘动脉都发生闭塞的,我们的切口选择是不是应该在这,然后加长一点。”许主任在老爷子腿上比了比。   叶一柏也走了过来。   “可以从这,大腿下部到这儿,股骨内上髁,做个弧形的口,这样两边都能顾到,一个口就够了。”   “对对对,弧形的好,手术野大!”   “从这里切大隐静脉?”   “对,这儿,完成后吻合,一条线,伤口小。”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着,沈来和唐传芳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虽然一个主攻肠胃一个主攻乳腺,但是30年代大外科分得不是那么细,两人都能听得明白。   而且触类旁通。   叶一柏提出的这个手术方案,不是说有复杂多新奇,而是提出了一个新的观念,移植修补。   这给一直在困在“摘除和缝合”传统外科手术观念的民国外科医生门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们开始思考在他们的外科领域中,是不是能应用这种新的观念。   特别是肠胃,沈来回想着曾经做过的手术,隐隐有了想法。   约莫四五十分钟后,许主任胸有成竹地直起身子来。   “行了,我大概心里有数了,明天上午八点第一台手术,老爷子您放心,这个手术方案绝对是切实可行的!”   张老爷子闻言,用力点了点头,他下意识地抓住了旁边儿子的手,紧紧握住。   张司长感觉右手传来的大力,心里是又喜又悲,喜的是父亲多年病痛终于有了治愈的希望,悲的是……他的手……他的手……大概有两天写不了字了!   “那行,老将军张司长,你们去休息吧,手术前禁食,老爷子今天好好休息,不要熬夜。”许主任笑道。   “等等。”张钧文强忍着右手的痛楚开口道:“这个……”   张司长面上露出尴尬和不好意思的神情,作为教育部普通教育司的副司长,他这两天感受到的尴尬和不好意思比他前两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这个,是这样的,我突然觉得叶医生作为这个手术方案的提出者,是不是由他主刀更好?”   外科大会议室里安静了那么几秒钟。   这换医生这事,说尴尬尴尬,说不尴尬不尴尬,但两位医生都在场,你直截了当当着两个人的面提出来,那必然是尴尬的。   如果说,你在半天前还跟现在你希望当他主刀的医生说过同样换医生的话,那就更尴尬了。   张老爷子说张钧文读书读傻这件事,看来也不是空穴来风。   张司长在官场锻炼了这么多年的脑子也终于回过神来,三十好几的人了,竟少见地红了脸。   最先打圆场的是沈来。   “哈哈哈,钧文呐,老张一直说你是个书呆子,傻愣子,我还不信,今天看着,我信了,你这话就不能私下说吗,小叶老许对不住,我这个侄子关心则乱了。”   许主任……许主任能怎么办呢,选择医生的病人的权利,更别说……人家官大,他一个小医生能说什么,只能微笑啊。   不过把主刀让给叶一柏这件事,他倒是没有丝毫怨言,和这位小叶医生合作了一台手术,许主任就知道这个医生看起来年轻,但这手上的功夫比他这个做了二十多年手术的只强不弱。   虽然他想不明白,这种只能靠病例和熟练度锻炼起来的技术,叶一柏是怎么做到比他这个做了二十多年的外科医生还熟练利索的,但是手上的功夫骗不了人,他服气。   还有这个小叶医生提出来的两个手术方案,旁路移植就不说了,单说下午那个迷走神经切断术,最大程度地保留了病人胃的功能。   以前应对这种毛病,外科医生大多会选择胃切除术,这种再出血几率大不说,哪怕你运气好止住血了,胃功能丧失,后期营养不良的后遗症比比皆是。   “我还以为是叶医生有事您才让我主刀,如果叶医生能主刀那当然是最好的,他不但医术出众还是这个手术方案的提出者,他来主刀对老将军的最有利的。”许主任笑着说道。   张司长知道自己刚刚做得不合适,官场上混久的文人能屈能伸,许主任话刚说完,张司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对着许主任和叶一柏深深鞠了两躬。   “钧文关心则乱,若有言语失当之处,还请二位海涵,老父辛劳一世,为过鞠躬尽瘁,如今一身病痛,我实焦心,明天拜托二位了。”   这话既包含了一个儿子的孝心还点出了老将军一身病痛全是为国为民,这话一出,于公于私,谁能不竭尽全力?   叶一柏他要收回刚刚的话,什么叫读书读傻了,这不精明得很嘛。   不过他对此倒是不甚在意,治病救人,本分而已,该做自然是要做的。   “那一样是明天早上八点吧,麻烦许主任帮我安排几位助手。”叶一柏转头对许主任说道。   许主任笑道:“新的手术方案我也很感兴趣,跟今天一样,我做你一助。”   沈来:“我二助!”   没等唐院长开口,沈副院长继续道:“传芳,你明天没事的话,帮我们把手术过程拍下来吧,我答应了济合的罗伯特医生,要把手术过程拍下来给他带回去。”   唐传芳下意识就要拒绝,但他转念一想,不对啊,拍下来……拍下来!   “行,我找人帮你们拍,不过,这胶卷得给我复制一份!”   “这没问题。”   众人商讨完毕,已然是接近晚上八点了,大家约好了明天早一点到后就各回各家去了。   与此同时,杭城江宁路叶府   杨素新坐在客厅里,时不时往外张望,她看了看手里的表,快八点了,叶广言还没回来。   “太太,太太,先生回来了。”这时,有小厮快跑进来通报。   杨素新站起身来,快步向外走去,只见叶广言拿着包大步向厅里走来。   “怎么这么晚?这都几天了,一日比一日晚。”杨素新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叶广言手里的包。   叶广言满脸苦笑,“还能为什么,已经第七个了,一个月里面失踪了七个孩子,还有一个是梁生布行的小少爷,还都是放学的时候失踪的,我这个教育局长责任重大啊。”   “梁生布行的老板和金陵那边关系密切,这不,张钧文亲自来杭城了,逮住我们几个就是一通臭骂,他这报告打上去,我怕我头上这顶帽子就得丢咯。”   杨素新眉头微皱,“你先别急,我明日找我哥哥去打探打探,不过说起张钧文,我倒是听我同学说,张老将军明日要住院动手术。”   “当真?”   “自然,你忘了,张慧琴,她在华宁医院当会计,她丈夫还是华宁的医生,我今天和她一起约吃的晚饭,说是中午刚定下来的,具体手术时间还没定,只说张司长找了他们许主任主刀。”   叶广言闻言,心里有了计较,“你去打听打听,老将军明天到底什么时候动手术。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我于公作为下属,于私作为学长,自然是要去表表心意的。”   杨素新闻言点头,“我和你一起去,你一个人去,他当你是下属,我们两个人去便是学长学姐和学弟之间的走动,我可也是燕大毕业的呢。”   叶广言连连点头,“对,素新,又辛苦你了。”   杨素新低头浅笑,“夫妻之间,哪有什么辛苦的。我这就去打电话问仔细些。” 第035章   翌日   江宁路叶府一大早就忙碌了起来。   “吕叔,汤装好了吗?”   “好了,太太,已经帮你放到车上。”   “行,芳儿,不成,不要穿得那么正式,你去换成平常穿的衣服就好。”   “广言,妈那儿说好了?”   “说好了,八点的手术我们九点去会不会太晚了?”叶广言换了一身长袍出来。   杨素新替他抚平胸前扣子处的褶皱,“我问过张慧琴,手术这东西就没有个准点,早一些晚一些都有可能,九点前我们过去,万一碰上老将军刚要进手术室,只会给人家平添麻烦。”   “九点这个时间正好,老将军进了手术室,张司长独自一人,我们正好过去陪他说说话,我打听过了,这次张夫人没来,老将军动手术就只有张司长一个人陪着。”杨素新说道。   叶广言点头,人情往来这一块还是得听杨素新的。   这一边叶家人整装待发,只等时间到就出发。   *   另一边,华宁医院,正如杨素新所说,手术时间这东西没个准点,早上病房中一位老人急性肺栓塞,没能抢救得回来。   张家的车到的时候,二楼外科走廊就是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家属大声哭泣着,医院四五个保安神情严肃地站在走廊里,以防家属做出过激的行为。   叶一柏一行人上楼的时候,在楼梯转弯处,正好透过玻璃窗看到灵车缓缓从医院后门驶入。   张钧文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爸,要不咱再考虑考虑,别做了?或者换个日子?”   老爷子一拐杖就打在张司长的肩膀上,“说什么屁话,老子昨天做梦还做到我带着思武在跑马呢,老子今天非做不可。”   张钧文听着楼上传来的哭天抢地的痛哭声,总觉得眼皮跳的厉害,“爸,我不是不让你做,我的意思是换个时间点,要不换成下午也行。”   老爷子睨了儿子一眼,“说什么瞎话,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老子刀山血海过来的,不忌讳这个。”   饶是如此,等许主任处理好那位肺栓塞老人的事,也接近八点半了。   “老将军,张司长,对不住对不住,这事弄得。手术室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老将军您去换一身衣服,让护士推过来吧。”许主任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   老爷子没给儿子再优柔寡断的机会,直接应了声“成,要按手印是吧,我自己来!”   叶一柏站在老爷子右侧,正好可以看到老爷子飘忽的眼神和紧绷的牙神经,真是个可爱的小老头……   看着这位张老将军,叶一柏深切感受到了医学和社会的进步对人类个体的影响,九十年后的华国,五十岁的男人还能被称为壮年,而在33年的今天,五十出头的叶老将军就已然是个小老头了。   “去做准备吧,放心这不是什么危险的手术。”叶一柏转头宽慰了张钧文一句。   张司长满脸苦笑,再次对叶一柏等几位医生深深鞠了个躬,“拜托诸位了。”   叶医生微微侧身,等张钧文直起身来后,轻声对他说了句,“放心。”   随即,叶一柏等人去手术室做准备,张钧文则推着老爷子的轮椅跟着护士去换衣服。   十五分钟后   张钧文和医护人员一起将老爷子推到手术室门口,交给出来接床的医生。   9:02   手术室门缓缓关上。   同一时间,一辆黑色小车缓缓驶入医院。   “哎呦,晦气,司机回过头来看向叶广言和杨素新,先生太太,我们遇上灵车了,要不要避一避?”   叶广言闻言侧头看去,只见一个盖着白布的推床被推上了一辆面包车,家属哭嚎着,有的坐上了灵车,有的跟着灵车跑,引得路上的众人全都避让。   “避一避吧。等他们过去。”叶广言皱着眉头说道。   这一避就避了五分钟,五分钟后,叶家的车在医院楼前的停车场停下。   叶广言、杨素新、叶芳依次下来。   “妈,见张司长你们来就好了,干嘛非要叫上我。”叶芳跟着杨素新,满脸无奈。   “有些场合有小辈在场更好说话,你安静跟着就行。”   三人走进医院大堂,一个烫着卷发的时髦女子正在护士台前和护士们说着什么,见到杨素新三人进来,连忙挥了挥手,“这边,这边。”   杨素新快走两步,“慧琴,怎么样?手术开始了吗?”   “叶先生,芳儿。”张慧琴和叶广言和叶芳打了招呼,叶芳也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张姨后,张慧琴将杨素新拉进了点。   “刚推进去,我老公也进去当助手了,主刀的是张司长特地从上海济合请来的医生,听说特别厉害,我们外科许主任还给他当助手呢,你们再等两分钟过去吧,人刚进手术室你们就过去太特意。”张慧琴说道。   杨素新点点头,她拍拍张慧琴的手,“多亏你了,下次请你吃饭。”   张慧琴轻笑开来,“说哪儿的话啊,这么客气。”   杨素新三人约莫又等了十分钟,才在张慧琴的带领下往手术室方向走去。   “就在前头了,你们自己过去吧。”   杨素新点点头,对张慧琴再三后,目送张慧琴离开。   “广言,走吧。”   叶广言肃着一张脸点点头,快走两步走到了杨素新的前面。   “钧文。”走到手术室不远处,看到独自坐着的张钧文后,叶广言出声道。   张钧文诧异地转头看过来,“叶局长?广言?”大概是意识到这个叶局长这个称呼在这个场合不合适,张司长便改了称呼。   “钧文,张叔叔动手术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提都不提,如果不是我听我同学提起,我们都蒙在鼓里。”杨素新上前接过了话头。   杨素新和张钧文也算是老相识了,都是官宦子弟,杨铭又是个会钻营的,年年到张府拜年从不缺席,而后两人又考上了同一个大学。   虽说张钧文考上燕大的时候,杨素新早就毕业了,但是民国这个时候极看重出身,不仅是家庭背景还有毕业学校,在许多人看来,校友就是一种天然的联盟关系。   张钧文苦笑,“也是临时决定的,我父亲的朋友,上海红十字会医院的沈院长推荐了一位医生过来,手术方案极好,这腿一直是父亲这些年的心病,希望这次手术真的能好吧。”   “这是叶芳吧,都这么大了?”张钧文看到了杨素新身后的叶芳。   “张叔叔好。”   “你好你好,都成大姑娘了。现在在哪上学啊?”   “在杭城大学,今年就要毕业了,在准备考东合大学的研究生。”   “上海东合?确实不错。”张钧文点头。   杨素新笑笑打断他们,“好了,别问她了,现在张叔叔要紧,这手术要多久啊,敏文又没跟你一起回来,你一个大男人照顾得过来嘛,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的。”   她说着把手里一直提着的保温盒递过去,“消息知道得晚,也没准备什么珍贵的东西,我炖了鸡汤,手术完约莫只能喝些汤汤水水的,我想着敏文不在,你约莫也想不到这些,就让人炖了过来。”   张钧文这时候当真是露出了感动的神色,“素新姐,我是真没想到,昨儿个父亲还术前禁食,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吃过东西,醒来是该吃点东西。”   杨素新微微一笑,没有再居功。   不过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张钧文算是领了叶广言一家的情了,也主动说起这次他来杭城的事。   “这次的事上面十分重视,那位梁生布庄的老板和王副部长是连襟,王太太是那位失踪小少爷的亲阿姨,这事出来后,王副部长的岳母直接哭晕过去两回。”   “王副部长与我们部长关系莫逆,所以我跑这一趟是部长亲自下的令,若是人能找回来,那一切安好,若是找不回来,这监管不力的名头,广言兄你是跑不了的。”   叶广言闻言只能苦笑,“确实是我工作不到位,不管找不找得回来,我都得反省,只是有些书我确实力有不逮,望钧文兄看在同出燕大的份上,帮我在部长面前开脱一二。”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张钧文看在鸡汤的份上便一口应了下来。   叶家三人陪着张钧文在手术室门口等消息,手术室里,叶一柏、许主任、沈来等人都已经做好了消毒工作。   唐传芳和另一名中年医生,也就是张慧琴的老公正在架摄像机,调整摄像机位置,唐传芳一边调整摄像机一边还抱怨昨天怎么没想起来能把那个“迷走神经切断术”给录下来。   “叶医生,病人已经在麻醉室了,但是他不让麻醉医生麻醉,说您答应了他让他用猪汁麻醉?”小赵说到猪汁两个字的时候,神情复杂极了。   叶一柏已经戴好了无菌手套,正在检查手术器械,闻言排手术器械的手就是一顿,看来没糊弄过去,老头子还记着呢。   倒不是说叶一柏糊弄张老爷子,做股腘动脉旁路移植术用持续硬脊膜外腔阻滞麻醉和用全麻都行,一般由医生根据病人基础情况和意愿做出选择。   张老爷子的意愿是很明确了,他也符合用硬膜外麻醉的条件,只是叶一柏私心里认为,老爷子这老子天下第一的个性,手术中醒着对他这个主刀医生来说,还蛮有挑战性的。   所以他想着如果老爷子没提,这事就这么糊弄过去算了,全麻进来,动完,醒来手术都结束了,老爷子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只是可惜了,老爷子记性好,没糊弄过去。 第036章   “我马上过去。”叶一柏说着,转头看向许主任,“许主任,你核对一遍器械,我去趟麻醉室。”   许主任连忙点头,他向前一步,接替了叶一柏的位置。   沈副院长从小护士进来说到“猪汁麻醉”的时候就竖起了耳朵,见叶一柏转身去麻醉室,他也放下了手头的工作,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去帮忙。”就一路快走跟着叶一柏出去了。   有人感叹过,麻醉技术的出现是外科手术发展的转折点和里程碑,它的出现使得外科手术摆脱了野蛮和无人道的骂名,使之真正成为一种被大多数人所接受的治疗手段。   在麻醉刚发展起来的阶段,麻醉医生往往是外科医生兼任,谁开刀谁麻醉,而且大多麻醉手法十分粗犷。   比如最原始的□□吸入式麻醉,1872年的水合氯醛,1903年的巴比妥……你外科手术麻醉完没有后遗症简直不正常。   老爷子说他曾看过许多战友麻醉后没上手术台就走了,确实是这样,没有专门的麻醉医生,外科医生没有经过专业的麻醉培训。   他们往往按照自己的经验调配麻醉剂量,再加上这些麻醉药剂本身就对人体有损伤性,你身体底子弱受伤严重的,没上手术台就被一针麻醉送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所以这个年代战场上,很多战士宁愿忍着痛也不愿上麻醉,也有其道理。   叶一柏大学选课的时候,选了麻醉课程,虽说因为少有亲自麻醉的机会,熟练度和手法必然比不过后世专业的麻醉医生,但是比起三十年代的麻醉医生,那是精细太多了。   “小叶,你可是答应我给我用猪汁麻醉的,猪呢!我要用新鲜的!死猪我不用的啊!”叶一柏一跨进麻醉室,就听到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和麻醉医生怀疑人生的表情。   叶一柏的眼睛正好和看过来的麻醉医生对上,麻醉医生眼中的异样和不敢置信让叶医生少见地有些脸红。   幸好他戴了口罩啊……   叶一柏走到老爷子身边,解释带:“没有猪,不是猪汁麻醉,是阻滞麻醉,持续硬脊膜外腔阻滞麻醉!”   张老爷子闻言,看了一眼叶一柏,随后失望地叹了口气,“不是猪汁啊,我还想着猪汁能用猪汁麻醉,这一听就纯天然,安全。”   叶一柏:……老爷子还懂纯天然的东西最安全呢,比后世某些迷信化学制品的人有觉悟多了。   “而且这东西一听就便宜,好寻摸,如果真能用猪麻醉,战场上能少走多少人啊。”   老爷子的自言自语让叶一柏拿药的手就是一顿,难怪昨儿个后老爷子一直把猪汁猪汁挂在嘴边,比起前者,后者才是他对这事如此上心的原因吧。   “张伯伯,我要开始了,等下麻醉起效后,您的下半部分身体会失去知觉,不要惊慌失措,不要擅自移动,不然我们的麻醉医生会随时给你一针,让你进入昏睡状态,可以吗?”   张老爷子从猪汁的失望中回过神来,看到叶一柏严肃的表情,也认真地点点头,“叶医生你放心,我不打麻醉取子弹的手术都做了好几回了,我知道规矩!”   叶一柏点头,同时转身对麻醉医生说道:“该做的准备都做好。”   麻醉医生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看了老爷子一眼就去准备一针入眠的注射药剂了。   硬膜外麻醉麻醉范围广,对呼吸系统、循环系统的影响较小,且后遗症少,因此除头颅外,从颈部开始几乎所有部门的手术都可以用这种麻醉方式。   但是同时,这种麻醉方式操作复杂,一旦操作失败,特别是高位的硬膜外阻滞,后果十分严重,因此饶是在后世,麻醉医生们也更愿意选择更加安全舒适的全身麻醉。   叶一柏测量了老爷子的身高,确定穿刺点。   “浓度再调低一点。”叶一柏看了药物配比比例,低声对麻醉医生说道。   麻醉医生点头重新配比药物。   “老爷子麻烦您侧卧。”叶一柏对着老爷子的腰部比了比。   张老爷子穿着手术服,手术服宽松,空空荡荡的,叶一柏比的时候收离他的腰部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不对,不对,他碰到了!!老爷子猛地一抽,“叶……叶医生,这个……这个我痒……”   叶一柏:……   叶医生瞅了他一眼,“等下就没感觉了,忍忍。”   张老爷子闻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憋得他满脸通红!   “叶医生。”这时候麻醉医生将重新配比的药剂递给叶一柏。   叶一柏点头,他先给老爷子挂上了水,确定已经建立通畅的静脉通道。   因为硬膜外麻醉的风险性,叶一柏还让麻醉室准备了全套的抢救设备。   “调试完毕了?”   “嗯,全部开启调试完毕。”   老爷子侧着身子躺着,头部侧过来,伸长这脖子看那些一个就很吓人的抢救设备。   “这……这都是给我准备的?”   麻醉医生没答话,他下意识地看了叶一柏一眼。   叶一柏收到麻醉医生求助的目光,抬头,对老爷子“嗯”了一声。   嗯了一声?   你“嗯”的什么意思?   “是给我准备的意思?”老爷子的音调微微变高。   叶大医生第N次忍住想要送老爷子一针入眠的想法,十分“耐心”地解释道:“没错,万一你手术中乱动,手术刀戳破你哪个器官血管了,有它们还能抢救一下。”   老爷子闻言,觉得自己的血压正在“啪啪啪”上升……   “你在家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这不是个危险的手术,你还说要我放心,咋一进手术室,你就变了呢,我是你张伯伯啊!”老爷子声嘶力竭悲痛交加,用一种看不肖子孙的目光看着叶一柏。   叶医生:……   叶一柏顶着这悲痛的目光,瞬间觉得手上的穿刺针有些沉重。他就知道,这个伯侄关系只会影响他出刀的速度。   “我开玩笑的。”叶一柏说着,一边在按了按老爷子两块骨骼之间的间隙,在老爷子悲痛神情一滞,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找准时机就扎了进去。   硬膜外阻滞起效较慢,而且因为是盲探操作,所以存在不确定因素。   叶一柏在麻醉室里,每隔十分钟问一次老爷子的感觉。   “还有感觉吗?”   “有有有,别摸这里,怪难为情的。”   “现在呢?”   “好像有点木木的了。”   于是叶大医生“轻轻”的拧了一下那块肉,“疼吗?”   老爷子:……疼   约莫半个小时后,在老爷子满脸愁绪地问,他咋整个下半身都没有知觉的时候,叶医生终于松了口气,站了起来。   “进手术室吧。”   麻醉医生推着推床的后半部分,他一脸震撼地回想着刚刚叶一柏的操作,这就是国际最先进的技术吗?居然丝毫不影响人神智的情况下做了这么有针对性的麻醉。   而且作为麻醉医生,他当然知道这种精准的麻醉最大的好处是对身体损害的减少,他掰掰指头算算,他出校门有近二十年了吧,是不是真的要考虑脱产进修了,不然跟不上时代了呀。   一旁一直当透明人的沈来看着自己临时草稿上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画,暗自后悔,早知道他就把那个摄像机给搬过来,不过没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叶一柏就在济合……   叶一柏就在济合……沈院长眼睛一亮,济合啊,都是外国医生,这生活工作应该不是那么方便吧,嘿嘿。   沈来将草稿折起来,塞进自己的白大褂口袋,临到快出麻醉室了,他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伸出小胖手在好友老张的腰部某个偏上部位按了一下。   老爷子身子一个抖动,他转过头来,奇怪地看向沈来,“老沈,你干啥呢!”   沈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住老叶,不小心碰到了。”心里却在想,这麻醉,还真够精准的,边界以下全麻,往上一点点居然几乎毫无影响,他刚刚按的可是很轻的。   手术室里的许主任和唐传芳等人早已等着了,见推床过来,快走两步过来帮忙过床。   然后,他们就对上了老爷子大大的眼睛。   “没……没麻醉吗?”许主任震惊地看向叶一柏,现在他们已经习惯了手术室里话语人是这位叶医生。   “麻了,没全麻,如果手术中他有任何异动,王医生会让他睡一觉的。”叶一柏说道。   麻醉王医生闻言,立刻炫耀似地举了举他已经灌注药剂的针筒。   张老将军:……有点气!   “动脉手术,不全麻吗?”张慧琴丈夫,不知道是三助还是四助的外科医生,下意识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然而手术室里并没有人理他,叶一柏、沈来等人换了一副无菌手套后,示意护士小赵打开无影灯。   叶一柏站到了老爷子右下侧,将其右腿抬起,做弯曲状,其余各医生各就各位,唐传芳在老爷子过床躺好后,特意又去调了调摄像头的位置。   “等……等等!”   “那是什么东西?我咋看起来是照相机?”   “是不是照相机?你们不会打算要把我现在这个样子拍下来吧?”   唐传芳拿无菌布往叶老爷子身上一盖,盖住他除了右腿外的其他部位,包括他的头部。   随后护士贴心地用刀帮老爷子在面部无菌布上掏出两个只容鼻孔呼吸的洞来。   “放心,只拍你的腿,其他都遮着呢。”唐院长的声音缓缓在张老将军耳边响起。   你把我整张脸盖住,我还要半麻干什么??   我还不如全麻呢!!   这些个医生手术室外和手术室内,咋跟两个人似的!!不提那叶小子,这个老唐原来对他那不算恭恭敬敬,也是客客气气的呀!   “能不能打个商量,把我头上的布拿下来,我觉得怪得慌。”   没人理。   “布!”   “消毒。”   “消毒好了。”   “刀。”   “能不能把我的布……”老将军小心翼翼可怜巴巴地问道。   血肉被隔开的声音传入老将军的耳朵,麻醉虽然没有了痛感,但皮肉的拉扯感还是让他感觉心脏砰砰砰跳得飞快。   手术刀从张老将军的大腿下部刺入,然而丝滑而平稳地一直开到了股骨内上髁,刀口漂亮而丝滑,没有一丝瑕疵。   沈来看着这刀口,发出源自内心的赞叹声,“这弧形多漂亮啊,吻合起来一定很完美。”   “没错,这曲线优美极了。”唐传芳也不禁赞叹道。   老爷子:???他……他们在说他……他的肉吗? 第037章   “老沈?老沈?”   “小叶?小叶啊?”   老爷子一动不敢动,但是他慌啊,无菌布下的眼珠子不停转,这还不如让他睡过去。   皮肉的拉扯感从股骨内上髁一直传到大脑皮层,老爷子见惯了刀山血海的神经胶质细胞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一种叫惊慌的情绪刺激着它们在神经元上来回蹦迪。   “叶……叶医生……”   老爷子感觉自己腰部也有一股子皮肉的拉扯感产生。   “叶医生,我是腿疼,我腰好好的!”   老爷子向来以自己的腰为傲,他同年纪的战友很多腰间椎盘突出,背着人时不时就“哎呦呦”地喊疼,老爷子每每听到他们抱怨腰疼,心里都不由暗自得意,他虽然腿也疼,但是他腰好啊!   腿疼可比腰疼听起来高贵洋气不少,至于腿疼比腰疼高贵洋气在哪里,大概就老爷子自己知道。   “动这种下肢手术患者容易血管痉挛,因此同时做腰交感神经切除术,可以缓解血管的收缩压力,促进侧支循环,改善皮肤的血液供应。”叶大医生对于病人提出的疑虑向来是耐心解释的。   叶一柏一边解释,一边用手在老爷子腰部按压第二次确定椎体平面位置,随即手术刀精确在第12肋骨末端切入,平稳而丝滑地开到脐下方。   “拉开一点。”叶一柏侧头对许主任说道。   许主任手上的拉钩早已蓄势待发,闻言瞬间又快又稳地拉住两侧腹外斜肌。   “嚓嚓”两刀,部分腹内斜肌和腹横肌被切断。   老爷子只感觉自己腰部一凉,一股子好像上下分离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感觉自己的上半身就好像一只风筝,而那根连着风筝的风筝线正在一点点断开……断开……   “小叶,哦不,叶医生,我的腰……”老爷子的声线有些颤抖,他的眼睛被无菌布蒙着,无菌布透光,隐隐错错可以看见些晃动的人影和光透射在手术刀上折射出来的反光。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爷子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渗了出来,黏住了额头部位的无菌布。   “呀,黏住了呀,我给你换一块。”旁边一直盯着老爷子的麻醉王医生立刻发现了这个情况,他快走两步从手术室的柜子里又拿了一块无菌布来,展开,随后掀开盖在老爷子头上的旧的无菌布。   光明来得是那么得猝不及防,混着消毒水的“清新”空气一下子涌入鼻腔,老爷子着迷般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   “呼吸轻点,呼吸太重会影响血管收缩舒张。”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老爷子闻言鼻孔一颤,呼吸瞬间变得微弱而小心起来。   护士小赵贴心地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擦了擦汗,小姑娘和善的面容让老爷子心中一暖,然而还没等他说声谢谢,一张崭新的还带着包装袋味道的无菌布飘然落下。   “张老先生,我给您挖两个鼻孔,您别急。”伴随着小姑娘清脆的声音,一个尖细的剪刀尖从无菌布外面戳进来。   老爷子两只眼珠不停向下瞅,眼睁睁看着剪刀尖戳进了他因惊恐而放大的鼻孔。   一下,两下。   “王医生,你看我戳地准不准。”戳完两个孔,小赵觉得自己棒极了。   王医生笑呵呵地没接话。   剪断腹内斜肌和腹横肌后,叶一柏用食指伸进去,轻轻触摸老爷子脊柱旁的交感神经节,“就是这儿了。”   叶一柏的话落,许主任和沈来两颗头都凑了过来。   “这神经一看就健康,要割断,可惜了,这左右交通支也要切掉吧?”许主任问道。   老爷子双目圆睁,眼神呆滞,他努力屏蔽着有关他身上一切器官的讨论。这个方法显然是有效的,在接下去的几分钟内,老爷子觉得自己心态已然平和了不少,连呼吸都变得平稳而悠长起来。   然而世界总是那么残酷,五分钟后,随着一股子微妙的感觉,一种被称为“尿意”的东西涌上老爷子的心头。   怎么会这样!!   他不是禁食了八小时吗!而且上手术台之前他明明还特意上了一次厕所,这才多久!   而且现在他已经在手术台上了,刀口都开了,难道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厕所??   绝对不行,得憋住!   一分钟   两分钟   “老王啊,给我一针吧。”两分钟后,老爷子突然生无可恋地开口道。   麻醉王医生:???   “不行哦,老爷子,您现在的状态很好,过度麻醉只会损害您的身体的。”王医生亲切而坚定地开口道。   呼……吸……   呼……吸……   老爷子憋得满脸通红,他实在忍不住了!   “再不让老子睡过去,老子就得上厕所了!”   手术室里一片寂静,叶医生用神经勾将交感神经干提起后,轻声开口道:“对不起,张伯伯,我刚刚牵动您输尿管的时候可以稍微大力了一些,给您的神经造成了想要上厕所的错觉,您不用憋,您现在应该没尿。”   叶医生将丝线穿过交感神经干下方,将其游离至膈肌脚,同时补充了一句,“不信您可以试试。”   老爷子胸膛又剧烈地起伏起来,你TM的可以试试,如果叶一柏是他手底下的那些兵崽子,他早就一脚踹过去去,试试!试什么!试试放不放的出来吗??   老爷子急促而剧烈的呼吸自然会影响血管收缩,但是这回是自己有错在先,叶医生觉得他可以克服一下。   快速切断神经节和神经节相连的左右交通支,叶医生小心翼翼地将老爷子的输尿管复位。   “好了,沈院长,麻烦你缝合腰部切口。”   沈来对叶一柏比了个“OK”的手势,随后拿起持针器站到了老爷子腰部切口位置。   沈来缝合的同时,叶一柏同时进行下肢手术。   因为没有精确的血管彩超和CT血管造影,老爷子这台手术的切口确定几乎全凭外科医生的临床经验,因此腘动脉股动脉的探查必须十分仔细,万一漏了一点,手术的效力就大打折扣了。   “换刀。”   器械护士立刻接过叶一柏手中手术刀,换了小一号。   小一号的手术刀沿着缝匠肌前缘纵行切开深筋膜,同时将其拉向后方。   隐神经和大隐静脉从而显露出来,叶一柏小心翼翼地绕开他们,切开内收肌腱膜,解剖出血管神经鞘。   “出来了,出来了!这堵的……老沈啊,我记得你也有吸烟的习惯,要戒啊,你瞅瞅这动脉丑的!”唐传芳转头对沈来说道。   沈来缝合的手就是一顿,哎呦,歪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张老爷子的头,老爷子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反应,睡着了?   “你也不是爱喝酒,还有高血压,彼此彼此。”见老朋友没反应,沈来又心安理得地继续下针,都是老男人了,而且老张他身上更丑的疤也有不少,这一针歪的,完全不是事。   “这比目鱼肌的胫骨附着部分有些多啊。”许主任说着,利索地将附着部分全部切断。   叶医生沿着清理后的比目鱼肌内缘查探腘动脉和胫前胫后动脉,“乳胶片。”   “好的。”   小心翼翼地用乳胶片游离胫后动脉,“提着。”   许主任拉着拉钩,沈来正在缝合,叶一柏的目光在唐传芳和那个不知名医生中转了一圈,指了指那位不知名医生,示意他来拿着乳胶片。   股动脉的查探一般无二,只是在股静脉和股神经只见解剖出股动脉、股深动脉及股浅动脉,叶医生分别在他们上头缠绕了一根橡胶条,以备接下去的阻断。   接下去就是重头戏,大隐静脉的截取。   手术中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沈来三两下就完成了缝合,打结,剪线,随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叶一柏的动作。   唐传芳特意去摄像机处再次检查了一遍摄像机的方向,确定这已经是在不影响手术情况下的最佳拍摄角度后,才安安心心地换了副无菌手套回到他不知三助还是四助的位置上。   看着叶一柏沿着大隐静脉的行程,一刀一刀割着,他切一个切口,众人的呼吸就一重,切一个吸一口气,切一个吸一口气。   无菌布下老爷子回响着他最爱听的唢呐曲,想象着高亢的音乐刺激大脑皮层的感觉,那狗屁呼吸声,老子不听!   还有右腿部位传来的各种拉扯感,提拉感,老子通通不在意!!   老子刀山血海过来!!   枪子都挨过!!   老子真的不在意!!   钧文呐!!你在哪儿啊!!   叶大医生本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想法,十分耐心地对着这几颗老星星解释新术式的关键。   “大隐静脉的截取在这里,卵圆窝处,解剖出来……”叶一柏一边讲解,一边手上的动作不慢,“各属支要全部截断,同时结扎。”   “主支一般在静股脉0.5厘米处截断。”叶一柏用小指比了比,“大概这个距离,近心断端要结扎,截取长度要按照病人情况计算过,就好比张老先生这样的,大概这个长度就够。”   叶医生用自己小臂在老爷子腿处比了比,“从这到这的距离,可以稍稍多截一点,做好缝合预留。”   叶一柏一边说着,一边“咔嚓咔嚓”两声,利索地取下了大隐静脉。   众人看着这根新鲜的还微微在颤动的美丽静脉,都发出了赞叹般的重重吸气声,在这根还带着血丝的美丽静脉上,这几颗老星星们看到了一扇新的外科手术大门正慢慢打开。   或许若干年后,外科教科书上会有这么一段话,这根不到十厘米的大隐静脉,昭示着外科手术由“摘除和缝合”正式向更精细的“修补”迈进,这不仅是一根大隐静脉更是外科手术史上里程碑的存在。   “咔嚓!”   唐传芳忍不住将摄像机调成了拍照模式,给了里程碑一个大大的特写! 第038章   手术室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华宁医院一楼手术室里,沈来正小心翼翼地用肝素盐水冲洗着大隐静脉。   他轻轻地用乳胶片提起大隐静脉,用圆针头慢慢地向腔内注入肝素盐水,沈来就像个即将收获的老农一般满怀喜悦地看着大隐静脉在肝素盐水的冲洗下均匀地舒展开来。   “没漏血吧?”叶一柏一边制备皮下隧道一边分心问道。   沈来轻轻提着检查完毕的大隐静脉,“没有漏血,也没有遗漏的血凝块,非常完美。”   “近端和远端标注好,马上要吻合了。”吻合就是把大隐静脉接上去代替已经阻塞的股腘动脉承担起输送血液的作用。   “20mg肝素,注射器。”叶一柏将手术刀递过去,从器械护士手里拿过已经灌注药剂的注射器。   向股动脉注射肝素后,“血管钳。”   无损伤血管钳力道适中地阻断股总动脉,同时收紧股浅及股深动脉的阻断带。   血流瞬间被阻断。   “擦汗。”   民国这时候的手术设备与后世不可同日而语,同样一台手术,叶一柏几乎要花大于两倍的精力才能保证手术流畅进行。   小赵护士闻言立刻上前,轻轻地擦去叶医生额头上的汗。   叶医生的额头好好看啊,皮肤比她这个女生还要好两分。   “你没力气吗?”叶医生眉头微皱。   小赵:……   再花痴你我就是王八!小赵护士用力擦了擦叶医生的额头,用事实表明……老子有力气!   将股总动脉前壁切开,同时将大隐静脉远心端切开,剪出和动脉前壁可以吻合的角度。   众人的呼吸再次变得缓慢而紧张了起来。   “持针器。”   丝线在动脉和静脉之间舞蹈,慢慢地慢慢地,进针,出针,如果理查在这里,他一定能认出这种缝合方法是叶一柏教过他的外翻缝合法。   随着叶一柏的动作,两个血管逐渐吻合了起来,形成了一个漂亮的30度角。   “这个角度是为了避免形成涡旋。”上端吻合完毕,叶一柏一边将大隐静脉另端通过刚才已经做好的皮下隧道小心翼翼地拉入腘窝部。   “止血夹。”   “我放下止血夹,你们打开血管钳。”   “没问题。”   “放!”叶一柏放下止血夹,同时轻声道。   沈来暂时放松了血管钳的钳制,被阻塞已久的血流如同决了堤的水迅速冲进大隐静脉。   大隐静脉在血流的冲击下伸长舒展起来,叶一柏用手指比了个合适的长度,“血管钳。”   沈来闻言立刻再次阻断血流。   “持针器。”   截取适合的长度,切去两角,叶一柏将大隐静脉另一端与腘动脉吻合,手术室里除了针线在大隐静脉腔内进出的声音就只剩众人清浅的呼吸声。   不对,在缝到最后两针的时候,叶一柏停下了动作。   他似乎听到了呼噜声。   他松开腘动脉阻断钳的同时看向手术台老爷子头部所在的位置,心里一股子敬佩之意油然而生,老爷子居然睡着了!   两辈子做了无数台手术,这么心大的还是头一个。   不愧是刀山血海里过来的呀,叶一柏咋舌。   用血流冲出腘动脉里的气泡和血凝块后,再次放下阻断钳,缝合完最后两针,叶一柏长长松了一口气。   手术室众人,包括张慧琴丈夫在内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检查这手术有没有成功的时候到了!   手术室里只余下老爷子轻轻的呼噜声。   先腘动脉、胫后动脉再股动脉,叶一柏依次移去阻断钳。   在众人紧张而期待的眼神中,没了阻断的血流如决堤之水瞬间冲进了大隐静脉。   “通了!通了!”许主任忍不住欢呼出声来,真的通了!   他们真的建立了一个新的血流通道。   “等等,等等,瞅瞅血管搏动明不明显。”   除叶一柏外,沈院长最为稳重,他的话一出,众人刚刚还在欢呼的脑袋又凑了过来。   “扑通,扑通。”血管的搏动明明很轻微很小声,但是手术室里的众人耳朵眼睛仿佛自带了放大功能,所有人都看得清晰地看到了吻合口下血管规律的搏动声。   这台手术,成了!   “等等,等等!”这次出声的是唐传芳。   “又等什么!”高兴到紧张又到高兴,现在一个“等等”他的心又提了起来,许主任也顾不上唐院长是他的顶头上司了,语气急促起来。   唐传芳走到摄像机前,轻轻抚摸了一下摄像机的机身,“等我把它拍下来。”   众人:……   接下去的缝合是沈来做的,叶大医生着实的高看了自己的体力,在30年代简陋的手术设备下,若是让他一个人把这台动脉旁路移植术做下来,他大概连手术室都出不去了。   靠着墙轻轻喘着起,因为用眼过度,眼睛不免有些酸涩。   反正等老爷子一觉醒来的时候,他的脚上已经打上了石膏。   “我就这个样子不能动?一定要这么弯着?”老爷子右手微微用力,直起身子,好奇地看着自己被石膏固定一动都不能动的右腿。   哎呦妈呀,这差不多整条腿都打了石膏啊!   不过……   “这手术也没啥吗?这睡一觉就做完了,我就说你们大惊小怪,还以为多难捱呢,我好歹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些对我来说,小意思,小意思。”   老爷子一边被人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一边“风谈云清”地谈着自己的手术经历。   手术室的门被打开。   “爸,你怎么样?叶医生,我爸……”   在手术灯灭掉的时候,张钧文就已经从家属等待座位上站起来,焦急不安地在手术室门口来回踱步。   叶广言、杨素新、叶芳三人也站了起来,不过他们这时候没上去凑热闹,而是等在原地,等着老爷子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   不多时,手术室的门就开了。   老爷子的推床,七八个穿手术服的医生和护士鱼贯而出,张钧文立刻跑了上去。   “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毛毛躁躁的,你老子能有事吗?一个小手术而已,看看你这模样,还主任呢。”自从确定手术结束后,老爷子就是一副老子就是厉害的模样,完全忘了自己手术刚开始时候的模样。   不过……真忘还是假忘,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手术很成功,住院半个月,要关注患者患肢血液循环和动脉搏动情况,当然这些事情医护会做好。”   叶大医生看了推床上尾巴翘得老高的老爷子一眼,“下午三点左右,麻醉效果会过去,病人会出现疼痛,这是正常情况,如果实在忍受不了就告诉护士台,护士台会联系麻醉医生,适当加入镇痛治疗。”   老爷子闻言,不等叶一柏说完立刻摆摆手,“小叶啊,你这就小看你张伯伯了,你张伯伯当年连枪子都挨过不少,那么大的子弹。”   他用手比了比,“就这样,噌得打在我胸口,幸好我的心脏比别人长得偏了那么两公分,不然你现在就见不到你张伯伯我了。”   手术结束,叶医生又变回小叶了……   叶一柏接过护士手术文件,闻言签字的手就是一顿,“张伯伯。”   “嗯?”   老爷子矜持地收敛了笑容,等着叶一柏的赞叹声。   “我检查过,您心脏长的位置非常标准,绝对没有偏移。”叶医生一本正经说道。   老爷子:……   打击了老爷子的嚣张气焰,叶一柏继续道:“当然了,您能忍过去最好,任何麻醉镇痛药品或多或少都对身体有一定的损害。”   “还有……”叶大医生轻咳两声,这话本来不应该他这个主刀医生开口。   但是沈来和唐传芳正兴致勃勃地抱着摄像机在讨论些什么,许主任则快速做着手术记录,这个手术是全新的不同于传统的,因此不能用原来的手术模板,许主任他必须趁着现在还记得赶紧把关键词记下来。   至于那个不知名的外科医生,叶一柏一台手术下来都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那人也十分识相,知道一群大佬跟前没有他说话的份,于是非常敬业地扮演了一个工具人的角色。   “张伯伯术后生活会有些不便,比如吃喝拉撒,医院门口的小店有卖术后必需品,你等下去买来吧。”   几天接触下来,叶一柏知道老爷子是爱面子的人,看现在这么多人,于是他给老爷子留了面子。   这时候,一个带着笑意的温和女声响起,“钧文,你陪着张叔叔,东西我出去买吧,医生您具体说说,要买些什么?”   叶一柏闻声望去,随即太阳穴立刻抽动了两下。   这个女人的样子他在原主的记忆里看过太多次,杨素新……   既然杨素新在这,叶医生的目光移动杨素新身边,果然,他也在。   “尿壶,带着长长管子病人专用的那种,你可以去转角那家杂货店问,他们知道的。”叶一柏听到自己这样冷静地回答道。 第039章   “尿壶”两个字一出,现场瞬间一片寂静。   杨素新尴尬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老爷子胸口剧烈起伏着,嘴唇微颤,他目光环视四周,沈来,唐传芳,叶广言、杨素新、一众医护人员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叶芳……   英雄末路,将星陨落,呜呼哀哉。   在叶大医生看来,术后上厕所不方便需要专用尿壶这种事,十分正常,去看看后世那些个跟内脏有关的外科住院部,哪个床位不是人手一个专用尿壶的,所以他并不能理解张老爷子的社死感受。   “其他应该没有什么,家属做好二十四小时的陪床工作,这两天晚上也要挂水,可能会挂得比较晚,病人需要休息,所以家属大概要辛苦一下。”   “好的好的,叶医生,谢谢谢谢,真的十分感谢。”张主任抓着叶一柏的手用力摇晃,表达着他的感激之情。   “好了,没什么事推病人去病房吧,有事找护士台。”   叶一柏说话的时候全程低头在看手上的手术文件,好像要把它看出朵花来,手术服将叶医生从头到脚包裹地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低垂的眼睛。   叶一柏并没有做好面对这位名义上的父亲的准备。   在母亲张素娥那里,叶一柏是儿子,在父亲叶广言那边,叶一柏是后代。这一点,原主可能看不明白,但叶医生看得很清楚。   以叶医生旁观者的角度看,原主父亲叶广言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旧时代和新时代观念的碰撞在这位叶先生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出生传统的商贾世家,但从小接受的是新式教育,战乱期间敢于与家族抗争坚持北上求学,却又囿于宗族观念和母亲的哀求,迎了张素娥入门。   这里还有一段小插曲,当年叶广言北上求学的决定下的匆忙,令整个叶家都猝不及防。叶广言是叶家独子,当时又正值战乱时期,家族自然是极力反对,但这位叶先生北上之心极为坚定,甚至做出了绝食要挟的行为。   最后叶广言和家族各退一步,家族同意叶广言背上求学,但是叶广言必须在离家前为叶家留下一个后代,然而燕大开学之期将至,这一时半会哪有门当户对的人家愿意匆忙把女儿嫁进来,于是就有了张素娥入叶府的事。   当年老太太说得明白,只要张素娥生下一个儿子,她就是正儿八经的叶太太,张素娥就是奔着叶太太的名头去的,但谁知道这第一胎生下来的竟是个女娃娃,于是张素娥妻不妻妾不妾地在叶家呆了好几年。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叶广言在燕大遇到了志同意合的杨素新,为追求新时代的爱情,许下一夫一妻的承诺,并公开抨击妾室制度,才子佳人一时风头无两。   但佳人生不出儿子,这位叶先生又在母亲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威胁下,与张素娥同了房,至此叶家大宅门里的好戏就上演了。   挣扎、徘徊、碰撞,新思想与旧观念,新秩序和老规矩,一笔糊涂账。   “那我去买吧,素新可能不方便。”叶广言强扯出一抹笑容开口道,算是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广言兄……”其实我可以让家里的下人去买,张钧文这话还没有出口,就见叶广言已经转身快步离开,就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爸,我们先回病房。”张钧文笑着接替了护士小赵的位置,去推老爷子的推床。   老爷子还沉浸在叶一柏所说的“长长的带着管子的尿壶”中,默默把盖在身上的毯子往上挪了挪,不想见人。   叶一柏没有跟上去,口罩挡住了他脸上复杂的表情,不管是母亲张素娥那边,还是叶广言这边,叶医生知道自己迟早得正面面对这个问题。   但是生活里的叶大医生显然没有专业上的干脆利落,对于这类事他本着能拖就拖,不能拖再说的鸵鸟心理。   若是刚刚叶广言或者杨素新把他认出来了,叶一柏也就认了,该面对就面对,但是偏偏却是见面不识。   亲生儿子,见面不识。   你看,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获得认同的父亲,叶医生不由为小少爷轻轻叹了口气。   许主任手术记录写到一半,听到叶一柏的叹气声,下意识地便转过头来,见叶一柏一副聚精会神低头看的模样,不由好奇地凑过头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手术文件上的神奇涂鸦。   “叶……叶医生?”   叶一柏闻言回过神来。   他无奈地看了眼手上已经被自己画得乱七八糟的手术文件,“刚刚想点事,不小心画花了,麻烦再补一份。”   许主任笑道:“没问题,叶医生,我这里还有几个细节问题没弄清楚,能不能麻烦您去一趟我的办公室,帮我讲解讲解。”   “当然可以。”叶一柏应得非常迅速。   于是两人转了个方向向二楼楼梯走去。   “你看什么呢?这样不礼貌。”杨素新见叶芳一直盯着那位叶医生看,不由皱眉提醒道。   叶芳收回自己打量的目光,她看了看自己母亲,有些迟疑地开口道:“阿妈,你觉不觉得这个叶医生有点熟悉?”   “熟悉?”杨素新一愣,随即好笑道:“那些医生穿得都一个样,不过听声音这位叶医生确实年轻了点,听你张阿姨说还是上海济合的医生,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前途无量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他的眼睛有点像一柏。”叶芳嘟囔着,声音很轻,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不信。   杨素新闻言用手指点了点叶芳的头,“亏你想得出来。”   “行了,别胡思乱想的,你爸的事情要紧。”   “那我们还要去张爷爷病房吗?”   杨素新抿了抿嘴,“去,当然要去。”她右手攥紧了放着保温盒的提手,“你张叔叔忘了拿鸡汤,我们帮他拿过去。”   叶芳轻轻叹了口气,只得跟上。   老爷子病房是单人间,护士已经新换了床单被套,沈来和张钧文进了病房,他回头发现叶一柏居然没有跟上,“一柏呢?怎么没跟上?”   “叶医生呢?”沈来问小赵。   小赵护士将玻璃盐水瓶挂上,回头答道:“刚刚被许主任拉走了,大概在许主任办公室吧。”   沈来点点头,“你们许主任还挺热情。”   推床推到了病床旁,“来,一二三,过。”老爷子被稳稳地抬到了病床上。   “爸,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吗?”张钧文问道。   老爷子慢慢把脸从被子里露出来,“我全身上下都不舒服,特别是这里,堵得慌。”   张主任吓了一下,“胸口疼吗?沈叔叔!”他下意识地回头找沈来。   沈来快走两步,从口袋里掏出听诊器,他摸了摸老爷子胸口,“这儿?怎么疼?镇痛还是刺痛?有没有其他症状,喘不过来气什么的?”   “走走走,你别乱摸。”老爷子嫌弃地把他推开,“哎,确实喘不过气来,想当年我在战场上的时候……”   行了,看老爷子都能这么饱含深情地想当年了,那就没什么事了。   张钧文和沈来都把提着的心放下了,沈副院长给了老朋友一个大大的白眼,随后不客气地拿病房床头柜上的搪瓷杯给自己倒了杯水,顿顿顿得灌下去整整一大杯。   “老张身子底子不错,这次手术也做得十分精细,应该没问题,熬过这半个月,你爸算是熬出来了。”沈来感叹道。   张钧文满脸感激,“沈叔叔,这回真的要谢谢您和叶医生,我原以为,老爷子这辈子都要这样过了,没想到还能看到这一天。”   老头子这几天特别容易“想当年……”这在外人听起来,这老头爱炫耀,老拿当年来说事,腻歪,但是张钧文和沈来知道,自从老张不良于行后,就少有提到当年的事了。   他这几日频繁提起,说明心里是非常高兴的。   “我跟老杨二十年的交情,用得着你说谢谢,就是叶医生那里,你确实要记着些,请了假过来还要被你嫌弃年纪小,要换我我早不高兴了。”   “对对对,我听说叶医生的老家也在杭城,他父母亲人都在这吗?我得上门拜访一下。”张钧文道。   “这倒没听他说过,我晚上问问。”   沈来说这话的时候,杨素新和叶芳恰巧从病房门口走进来。   “钧文你们走得快,连鸡汤都忘拿了,医生,病人现在可以喝鸡汤吗?”   沈副院长看了杨素新一眼,答道:“能喝。”   张钧文这才想起来自己把叶广言一家给忘了,连忙站起来,“素新姐,对不住,我有点忙昏头了。”   “这有什么的,我来看望张叔叔难道还要你分心招呼我。”杨素新走到床头柜前,打开保温盒,将鸡汤倒出来。   “咕噜噜……”   “咕噜噜……”   老爷子的鼻子动了动,肚子也动了动,肠胃不甘示弱,也开始彰显存在感起来。   众人哄堂大笑。   老爷子:……有什么好笑的,我已经十二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肚子叫唤两声,很奇怪吗?   病房这边,杨素新用一碗鸡汤成功博得了在场众人的好感。   另一边,叶广言出了医院,按照门口保安的指引去找那个卖病人专用尿壶的杂货店。   “是这家吧。平安杂货。”叶广言看着小店的招牌,点了点头,没错了。   “家里老人吞咽困难,吃不下药了,但是我们这做晚辈的总要再试试的。”叶广言走进杂货店的时候,柜台前站了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正和店老板说话。   看到叶广言进来,中年妇女猛地回头,眼里露出一丝警惕的神色。   “老板,你这个有没有病人专用的尿壶啊,就是上厕所不方便的那种……”叶广言还是文人本性,说起这话来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羞赧来。   中年女性见状,警惕的眼神慢慢淡去,再次转头看向老板,“我先来的,先拿我的东西。”   老板闻言,“当然了。”   “诺,磨药粉的,你把药磨成粉,给家里的老人灌下去,能撑多久,就看他的运道了。”老板将一个小巧的东西递给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接过,笑着点点头,给了钱后,往店里头走去了。   叶广言好奇地看着女人走的方向,“怎么还往里走?”   老板从柜台底部拿出尿壶,用纸包起来递给叶广言,听到叶广言的自言自语,答道:“哦,我这店有后门,后门出去正通着医院呢。”   叶广言闻言拍了拍他的脑袋,“哎呦,我说呢,明明医生说很近了,我怎么找了这么久。”   给了钱,从老板手里接过用纸包的严严实实的尿壶,叶广言正要往后门走。   这时   “裴局,就是这里,我盯着那娘们进去的,没出来过,她绝对还在里面。”   一阵脚步声从远及近,叶广言闻声望去,不知什么时候,小店正门口冒出来一群穿黑制服的,领头那个人面容严肃,一脸煞气。   “全都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准给我飞出去。”叶广言听到领头的人这么说。   七八个警员鱼贯而入,人人手里都拿着枪,店老板和叶广言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长官,长官,我这是小本买卖,没犯法啊。”店老板急忙从柜台后出来,迎了上去。   然而黑制服们根本不听店老板说什么,领头的挥了挥手,五六个警员瞬间分开,开始翻找起人来。   “碰。”   “啪。”   警员们的动作所说不是破坏性的,但绝对称不上温柔,看得叶广言眉头直皱。 第040章   “裴……裴局,没……没有。”   张浩成一脸崩溃,完了,丢脸丢到杭城同行地方来了,他才刚从小黑屋出来,大概马上就又要进去了。   可是,他明明盯死了这头门的,他肯定连只苍蝇都没从这飞出来过!   没人出来……但是有人进去啊!   “裴局,是他,肯定是他!他进去给那女人通风报信了!”张浩成昂首挺胸指着叶广言斩钉截铁地说道。   说着,他快步上前,一把抢过叶广言手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长官……”店老板看着张浩成的动作欲言又止。   张浩成见状,心下更是确定了几分,“裴局,我跟你说,这肯定是赃物!”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拆开纸包。   “哐当。”重物落地的声音。   杂货店里的空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裴泽弼看了一眼地上奇形怪状,尿壶不像尿壶,还有根长长的管子拖出来的东西,转头看向张浩成。   张浩成的眼睛瞪得老大,见裴泽弼看过来,他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快走两步,从地上捡起那奇形怪状的东西。   打开盖子,扒着往里看。   没东西?   他不信!   还提拎起管子,一点点捏过去。   “周大头!”裴泽弼转过头去,看着憋笑的同行的杭城警察,觉得他二十多年的涵养都快被消耗光了,“管好你的人。”   “张浩成,你给我回来,这就是个尿壶!”周大头顶着同行调笑的眼神,硬是把不甘心的张浩成给拽了回来。   “报告!这家店有后门!”这时,一个小警员跑过来对着裴泽弼敬礼,大声报告道。   裴泽弼目光一凝,“不过五六分钟,她跑不远,范组长,你们对周边熟一点,你带人去追。”   “是!”这位被称为范组长的杭城警察立刻挺胸应道,随后他挥挥手,带走了四五个警员。   “老板,五分钟前进来的那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你认识吗?”范组长离开后,裴泽弼转头问店老板。   店老板这时候哪里猜不到他大概碰上什么坏人了,不由捶胸顿足起来,这真的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啊。   “哎呦,长官啊,这人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她说的也不是杭城话,更像是北方那边的口音。”   “她来你店里买什么了吗?”   “买了买了,是碾药丸的东西,我们家店离医院近,除了杂货还有些病人用的东西买,比如那个病人专用尿壶……”老板指了指张浩成手里的那个尿壶,“又比如那女的买的碾药器。”   “这碾药器是给失去吞咽能力的用的,那女的还说是她家老人不好了,吃不下药了才来买的,我还夸她孝心呢,这位先生刚刚也在旁边,可以证明!”   裴泽弼的目光又再次落在叶广言身上。   两人的目光对上,叶广言沉着脸开口道:“这位警官,我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裴泽弼没理他,而是转头继续问店老板,“她一进来是怎么问的?”   “她就直接问,老板你们家有碾药器吗?然后我说有,她就说他们家老人吞咽不行了之类的。”   裴泽弼摩挲着手腕上手表的表盘,“她是站在门口问的,还是走进来问的?她走的是后门是你主动跟她说的,还是她直接走过去的?她当时神态如何?说话气喘不喘,有没有汗?”   裴泽弼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问得店老板有点懵,不过看着这群凶神恶煞的黑制服,他只懵了几秒就迅速反应了过来。   “直接走进来的!对!她怎么知道我们店有后门的,我明明没跟她说过,至于说话……还好吧,中气挺足的。”   裴泽弼闻言点头,他迈步往外走,走出店门,在门口来回走了两圈,还时不时从外往里看。   “警官,我是不是可以走了!”被撂在一边的叶广言的面色已然漆黑如锅底。   没等裴泽弼说话,一旁的周大头就瞪了他一眼,“安静点,没打扰我们裴局思考。”   叶广言气得浑身发抖。   “裴局,我就没听过杭城哪里出来个裴局了,我向来听说警事部门横行霸道,我今天倒是亲眼看到了!我明天就要去问问你们领导,问他都是怎么管教底下人的!”   “噗嗤。”   “噗嗤。”   有小警员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你们!”叶广言指着周大头他们正要说话。   裴泽弼抬头看了眼周大头,周大头了然。   他嘿嘿笑了两声,一边笑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灰扑扑的布走向叶广言,“这位先生,得罪了您嘞,您明天爱去哪去哪,麻烦现在安静点。”   说完,灰布直接塞进了叶广言的嘴巴里。   叶广言怒目圆睁,伸手想要去拿嘴里的布,然而周大头比他的动作更快,反手“咔嚓”一声,叶广言的两只手就被紧紧拷住。   叶先生向来以名流自居,而且他也算半个官身,杭城地界的警员们见到他大都是客客气气的,哪里受过这样子的气,霎时气得额头青筋暴起。   裴大局长可管不了这些闲杂人等是什么心情。   他转头看向身后一个一直沉默的警察。   “赵鹏,以这个杂货店为中心,方圆两公里的地图给我画出来。还有周大头,联系杭城局,让他们再调一组人来,那群家伙的窝点应该就在附近。”   周大头眼睛一亮,“去他娘的,总算找着了,老大,能跟我讲讲不,为啥啊。”   许是一直追的人贩子有了眉目,裴泽弼的心情好了不少,他看了周大头一眼,居然少见地开口解释了两句。   “这间杂货店是狭长型的,从外头走到里边柜台有一段不少的距离,如果你来买东西,你不确定里面有没有,你会站在门口问还是走到里面问?”   “这女人要买的碾药器可不是什么常见的东西,一般杂货铺都不会有,而她却径直走进店里了,不仅如此,她还知道这店有后门。”   “这说明了什么?”   裴泽弼看向周大头。   周大头的皮瞬间崩了起来,“说明!说明她对这家店很熟悉!这老板在撒谎!”他大声答道。   店老板闻言立刻跳了起来,“警官,天地良心,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啊,我发誓,我用我祖宗十八代发誓!”   裴泽弼揉了揉太阳穴,不气。   自己底下人什么德行他自己还能不知道吗?抱什么希望呢。   “这家店开了三十多年了,是父死子继的,因为买卖医疗用品,在这条街上也算有些名气,我想老板还没这么蠢,为了人贩子骗警察吧。”   裴泽弼在踏进这家店门前就问了杭城警员这家店的基本情况,那时周大头可也在一旁的,真的是只长肌肉不长脑子。   “对对对,领导说得对,我这是家族店!邻里邻外的都知道,我们家都是老实人。”店老板忙不迭地说道。   “老板没说谎的话,就说明女人从其他渠道了解到了这家小店的情况,还有据老板说,那女人走不进来脸不红气不喘,一个中年女人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走多少路能脸不红气不喘?”   “换句话说,这女人应该就住在这附近,是通过附近的人了解到这家店的情况。裴局,我今晚之前把图画出来!”赵鹏鄙视地看了周大头一眼,接过了裴泽弼的话。   “好。”裴泽弼点头。   赵鹏和旁边的同事说了一声,就出去开车画地图去了,裴大局长也终于有空理叶广言了。   看着这位文化人现在的造型,裴局眉头微皱。   “你绑的,你自己处理。”说完,裴泽弼也不多说,留了周大头一个人,带着其余人就向店门口走去。   被留下的周大头叹了口气,无奈地从口袋里掏出镣铐的钥匙来,“这得罪人的活,擦屁股的活都是我的,我怎么就这么惨呢。”   “嘿嘿。”他一边帮叶广言解开镣铐一边说道:“你明天想要去告我们领导是吧,那我跟你说说,我们头叫裴泽弼,你随便告。”   叶广言默默把“裴泽弼”三个字在心里默念了好几回,把这三个字深深刻进记忆里。   镣铐解开,他第一时间拿下了嘴里的灰布。   “一群土匪,社会败类!”叶先生咬着牙根,青筋毕露,唇齿发颤地说出这八个字。   周大头也不计较,他从兜里掏出两个银元扔老板桌上,“拿好了,算是损失赔偿。”   老板见状瞬间喜笑颜开,“长官们真客气,谢谢,谢谢。”   叶广言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了店老板一眼,随即捡起地上的尿壶,匆匆用纸抱起来后快步向后门走去。   他已经想好了,他明日不但要去警局要说法,还要在报纸上声讨这个叫裴泽弼的人!   杂货店后门离医院很久,来时走了许久的路,回去时七八分钟就走到了。   他走到医院大楼门口的时候,叶芳已经焦急地等在了那里,见到叶广言,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阿爸,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妈都着急了,让我出来等你。”   “哎呀,不对,你的衣服,还有额头怎么这么多汗。”   叶广言摆摆手,“别提了,先去找你妈吧。” 第041章   叶芳抬起手来帮叶广言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同时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叶广言。   “阿爸,擦擦吧。”   叶广言拍拍叶芳的手,两人相携走进病房。   病房里老爷子正在喝汤。   嘬一口,又一口。   “行了。别喝了。”沈来伸手要去拿老爷子的保温盒。   “我不!”老爷子将东西往后一藏。   沈来看向张钧文,张主任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爸,要不,咱晚点再吃?”   “我不。”老爷子将不字说得极重。   沈副院长这时候看到了进来的叶广言和叶芳,他看着叶广言手里的东西,突然笑道:“行了,你爱喝多少喝多少,反正现在尿壶也买来了,就算你年纪大了前列腺有问题,喝得东西多了,尿频尿急,大不了就是让钧文多倒几次尿壶的事。”   老爷子拿着鸡汤的手就是一顿……怎么突然就不香了呢。   叶广言将用纸包着的尿壶放到老爷子床底下,“钧文兄啊,这两日你得辛苦了,若是需要我们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是啊,敏文不在,你一个大男人总有顾不上的时候,要不这几日的饭食就由我来送?”杨素新接话道。   “不用不用,府里的下人能打理好,劳广言兄和素新姐费心了。等我父亲出院,我一定请两位吃顿饭。”   这也就是做了离开杭城之前会跟叶广言夫妇单独会面的承诺了。   叶广言笑道:“应是我们请你的,你好不容易来杭城一趟。”   几人又寒暄了两句,叶广言开口告辞,张钧文将叶家三人送到病房口,见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素新丫头可惜了。”老爷子说出了张钧文想要说的话。   许主任二楼的窗,正好对着医院大门,叶一柏看着叶广言三人坐车离开,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放下了,至少又可以拖一段时间。   “叶医生,您刚刚说的,缝到最后两针的时候,是要先放开阻断钳让血流冲出原有端口的气泡和血凝块是吧。”   “没错。”叶一柏回国头来,他摸了摸自己身上,从裤袋处掏出一张纸来,“这是我昨天术前整理的手术要点,虽然简略了些,但是关键部分都在上面了,你自己看看。”   许主任接过叶一柏手中的纸,面露惊喜,“还有这个!您刚刚就可以给我,害得我缠着您问了这么久,耽误了您这么多时间。”   叶一柏:就是想让你耽误我多一点的时间才不给你的……   “我一时没想起来,我术前自己看的,看完就随手塞在口袋里了。”叶医生笑道。   许主任闻言心中大为感慨,叶医生虽然年轻,但工作上一丝不苟,难怪这小小年纪就能取得这样的成就。   拿到手术要点的许主任热情地和叶一柏一起去了张家老爷子的病房,两人一进来就看到张主任提着尿壶的情景。   这……   “咳,我们就是过来看看,现在看来张伯伯您术后状态不错,那个沈院长,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了。”叶一柏一点都不想探究尿壶另一端的管子在谁那,他立刻转过头去说道。   老爷子见状气急,“你转过来,我没在方便,是张钧文这个小兔崽子非要拆开来看看,都是他!”   张主任一脸无奈,虽说是他要拆的,但他瞅着老头子眼睛不停往这边瞟,以为他也想看看才提起来的。   沈来见状也站起身来,“老张啊,你现在趁着麻药没过,好好睡一会吧,钧文你也是,等老张麻药过了,你们俩恐怕谁都休息不好了。我和一柏就先回去了,不用你们送。”   张主任知道沈院长说的可不是客气话,老爷子这台手术刀口多且深,一旦麻药过去,恐怕得疼个两三日,这两三日是连觉都睡不好的。   老爷子只能趁着麻药还没过去,能睡多久睡多久,这也是张钧文刚才匆忙送走叶广言一家的原因。   “行,那我就不送两位了,老余还等在车里,沈叔叔和叶医生你们坐老余的车回去。这几日我恐怕尽不到地主之谊了,若是下次两位还到杭城,我一定补上。”张钧文真情实意地说道。   沈来摆摆手,“我就不必了,哦,对了,一柏,你家不是在杭城的吗?这人情该用就用,老张在杭城还算有两分脸面。”   叶一柏:……哪壶不开提哪壶。   “别打扰病人休息了,治病救人,本分而已,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张伯伯和阿兄客气了。”叶广言和张钧文以兄弟论交,叶大医生也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涨了一辈。   张钧文闻言越发感动,连躺在床上的张老爷子也不由开始反省自己因为一个尿壶的事在心里暗自嘀咕叶一柏的坏话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   治病救人,本分而已,多么高尚的品格啊。   和张家两父子告别后,沈来和叶一柏坐着张府的车出了医院大门。   “这怎么多了这么多警察?”   沈来透过车窗,看着大街上三五步一个黑制服的情景,不由疑惑。   叶一柏想起裴泽弼突然出现在火车上的事,心里暗想,这么大张旗鼓,一看就是那个土匪的风格。   张府离华宁医院并不远,约莫就十五分钟的车程。   “一柏,答应请你吃楼外楼的西湖醋鱼的,今天手术室站了三四个小时,我这老腰实在受不住了,明天,明天中午我们去吃。”沈来从车里下来,一边走一边揉自己的腰。   颈椎和腰椎病也算是医生的职业病了,叶一柏上辈子也有,每次连续做了一个礼拜的手术后,他就要去骨科理疗一番,不然浑身骨头都不舒服。   “今天我也累了,我们回去好好睡一觉吧。”如今这具身体什么毛病都没有,他还是要好好爱惜的。   两人这一觉就睡到了大晚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对付,第二天很快来临。   翌日的杭城开始飘雨。   雨不大,却有些细密,杭城多柳,这细雨一来,轻打柳枝,一副江南烟雨图跃然纸上。   叶一柏和沈来坐着张府给老爷子和张钧文送早餐的车去的医院,毕竟在人家家里做客,这探望是应有的道理。   老爷子麻醉已经过去,蔫蔫地躺在床上犹如一只死蟹,叶一柏和沈来检查了一下,确定老爷子右腿血液循环没问题,动脉搏动也正常后就不再打扰老人休息。   “走,今天我兑现承诺,楼外楼离这里不远,雨天不好叫黄包车,我们走过去吧。”沈来颇喜欢这种和风细雨的滋味,若不是衣服带的不多,怕换不过来,他连伞都不想带。   叶一柏颇有兴致地点点头,他上辈子自大学出国求学,在国外呆了整整十六年,祖国大好风光不曾看过便来到了这里。   华国自古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法,如果在这个时代能来一场杭城游也算弥补了上一世的遗憾吧。   两人撑着伞走在雨里,路上时不时可以看到匆匆疾走的路人。   “弄啥西啦,快地咯。”   杭城话与上海话同出一源,使得叶一柏很容易就听明白路人的对话。   转过一个转角。   “哎呦。”沈来和转角过来的人撞到了一起。   因为地面是湿的,沈院长一屁股坐在了水坑里,不过他此时也顾不上自己,因为跟他撞到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妇女和孩子都跌坐在地上。   “哎呦,对不住对不住。没摔疼吧?我们是医生,如果哪里摔伤了你们要说啊,我们可以帮忙处理一下。”沈院长从地上站起来,就要去扶地上的妇女和孩子。   叶一柏比他的速度更快,他先扶起了那个女孩,当他和女孩四目相对的时候,叶一柏就是一愣,随即他感受到手臂被人轻轻掐了一下。   是那个女孩,女孩对他摇了摇头。   叶一柏立刻回过神来,转身将妇女扶了起来,“大姐,您没事吧。”   妇女明显十分懊恼,但却强扯出一个笑容来,“没事没事,是我走太快了。”说着她抱起女孩就要走。   叶一柏将雨伞往旁边一递,遮在了妇女和孩子的上头。   “大姐,撞到你们挺不好意思的,我看您现在没手,我送您过去吧。”叶一柏笑道。   沈来闻言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们送你过去吧,这雨虽不大但密得很,淋一场恐怕就得感冒。”   感冒往往伴随着发烧,发烧在这个时代来说,可是能要人命的大病。   女人闻言,果然神情纠结了起来。   “你们……是医生?”妇女上下打量着他们,目光十分警惕。   沈来只当这是女子对陌生男子天然的防备,他浑身上下掏了掏,掏出个听诊器来,“我们真是医生,没带工牌,就带了个这个。”   女子看到听诊器,又看叶一柏笑起来时两个略显天真的酒窝,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真诚的笑容来。   “主要是担心孩子受不住,那麻烦两位了。”   见女子松口,叶大医生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笑道:“不麻烦,是我们不小心撞到了阿姐你,这是应该的。” 第042章   叶一柏把伞遮在中年妇女和孩子头上,当然,主要是孩子头上,妇女一侧胳膊早已被雨水打得连衣服都黏在了一起,但是叶大医生愣是假装没看到。   妇女不是没有尝试过将孩子换一个方向抱,让孩子替自己挡雨,但是叶一柏的伞就好像长眼睛一样,孩子在哪,他的伞就往哪里挪。   见中年妇女看过来,叶大医生就会假惺惺地说一句,“阿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宝宝淋到的。”   中年妇女闻言,那一瞬间的表情着实十分精彩,但看着叶一柏自己被淋湿的大半的身子,她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十分僵硬地说了声“谢谢”。   三人穿过了无数相似的弄堂,约莫二十分钟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巷子口,中年妇女停住了脚步。   “两位医生我马上到了,真是谢谢你们了,我男人不在家,就不请你们进去坐了。”女子有些拘束地开口,脸上挂着憨厚且不好意思的笑容。   中年妇女这话合情合理,这个时代,独身在家的女人若是平白无故地往家里领两个男人,第二天就能传出无数流言蜚语来。   叶一柏看了看女子身后长长的巷子,这巷子狭长且四通八达,就这么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十几二十户人家。   “那行,那我们就不送进去了,阿姐,这样,我把伞给你们,你没手,就让你家孩子拿着吧。”叶一柏说着,也不等中年妇女反应,直接伸手抓过中年妇女背上小女孩垂在一边的手,将伞往其手里塞。   然而……   “砰”   伞应声掉落在雨里。   小女孩似乎拿不住伞啊……   沈院长也奇怪地看了过来,“妹子,你家孩子是生病了吗?生病要看医生的呀。”   中年妇女闻言显得有些慌张,她急忙解释道:“看了看了,吃了药困的,没什么力气,我早点带她回去休息。”   沈院长闻言点头,“很多药吃了是容易嗜睡,这样……”   他弯身将地上的伞捡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伞柄,将伞柄往妇女手臂的缝隙里一塞,“那这样夹着吧,总比淋雨好。”   女人僵硬地笑笑,再次说了声谢谢,随后快步向巷子里走去,不多时,一个转弯,就消失在了叶一柏和沈来视线中。   “走了,瞅啥呢,我们大概和楼外楼八字不合,这湿淋淋的,得回去换身衣服了。”   叶一柏转头,表情严肃,“沈医生,麻烦你跑一趟警局,这个女人应该是人贩子。”   “啊?”沈来愕然。   “她刚刚抱着的小姑娘我认识,是上海一个黄包车师傅的女儿,我刚刚借塞伞检查了一下小女孩的身体,她全身无力应该是吸入了一定量的□□加上服食了麻痹神经的药物。”   沈来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你怎么不把人抢过来!”   叶一柏伸手从他中山装的上口袋中掏出一张灰扑扑的布,展开,这张明显从衣服边角扯下来的布上,赫然有着四个鲜红的大字,“救救我们”。   雨水溅在布上,红字微微晕开,沈来用右手食指沾了沾红字,然后拿到鼻前闻了闻,随即面色大变,“是血!”   “我刚刚就想制服那个女人把孩子抢过来,但是那女人身上有枪,还不止一把。”   刚刚叶一柏在扶起小女孩的时候就认出了妞妞,他当时不确定妞妞和那个中年妇女的关系,想开口问的时候,小女孩迅速往他上衣口袋塞了一块布,同时对他摇了摇头。   那时候叶大医生还不确定,只觉得事情蹊跷,那中年妇女一路上又警惕心极高,让叶一柏没机会拿出上衣口袋的布看上面究竟有什么。   直到他借塞伞的借口有意识地检查了妞妞的身体,确认小姑娘确实是被劫持的后,叶医生马上就想要将中年妇女制服,把妞妞抢回来,但妞妞故意扔掉了伞。   伞掉落碰到了中年妇女的衣服,衣角摆动,居然露出一个枪套来。   刚刚沈来往妇女手臂上塞伞的时候他又特意观察了下,不止是右边,妇女左边腰部也微微突出,看形状,也好似有一个枪套。   沈来面色大变,“那走,我们马上去警局!”   叶一柏将布往沈来手里一塞,“你去,我跟过去看看。”   “跟过去!她可有枪,还不止一把,这肯定不是普通的人贩子,甚至可能有同伙,还不止一个,你小胳膊小腿的,别闹了。”   “这里离华宁医院不远,而医院附近从昨天下午开始,多了那么多警察,这两者之间必然有关系,那女子行色匆匆,想来是发现了外面的情况,如果不盯仔细点,警察来了也只会扑空。”   叶一柏对着沈来晃了晃手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玉坠子。   “放心,我有分寸。”   沈来瞪大了眼睛,他自然是认出这是刚刚那中年妇女耳朵上的坠子,什么时候到叶一柏手上去的。   然后不等沈来反应,叶一柏就已经跑进了雨里。   沈副院长见状,也不再浪费时间,咬咬牙转头快步向不远处的华宁医院跑去,他记得那里有很多警察。   沈副院长五十好几的人了,已经大半辈子没有这么剧烈地运动过,再跑了十五分钟后,等他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背影出现在他面前,沈副院长简直热泪盈眶,他这辈子都没有觉得这警察的黑制服有这么好看过。   “警……警官!”沈副院长有跑了两步,跑到那警察身后,喘着粗气开口道。   一个大大的头转了过来,周大头看着眼前狼狈的沈来,大吃一惊,“沈院长?你这是咋了?被抢劫了?”   沈来直起身子,边将手里的灰布塞给周大头边快速说道:“我们发现了一个带着枪的人贩子,还可能有同伙,我同伴已经跟上去了,你们赶紧跟我走!”   沈来说着,拉着周大头就要走。   这时,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同伴?叶医生?”   沈副院长抬头,“小裴啊,你在这正好!小叶那小伙子不听人劝,非要跟过去,那伙人可是有枪啊!”   裴泽弼闻言,低声骂了一句,“蠢货。”同时转头对周大头说道:“大头,集合人手。”   周大头闻言立刻点头,他用力吹动哨子。   原本分布在街道各处的警员们瞬间快步向这边跑来,不多时,他们身边就聚集了十多位黑制服。   “沈副院长,麻烦你说说详细情况,你是在哪里见到的人贩子?”   沈来虽然心里着急,但也知道抓犯人这种事这群警察才是专业的,他强自镇定下来。   “在清河路和文员路的交界处,我跟人贩子撞上了……”沈来快速组织着语句,努力用简洁明了的话把事情说清楚。   裴泽弼听到叶一柏对人贩子一步步的试探和推断,心中不由讶然,这两个医生居然做到了他们这群警察大半个月都没做到的事。   “赵鹏,地图!”裴泽弼大声道。   赵鹏闻言,立刻快跑两步,将昨天才画完的地图拿出来。   裴泽弼用衣袖擦了擦警车后备箱的盖子,将地图铺在上面,“沈院长,麻烦您告诉我你们到的那个巷子在地图的哪儿。”   赵鹏的地图画得很仔细,上面甚至有每家小店的标志,沈来很快就确定了他们和中年妇女分开的那个巷子口的位置,“这,就是这。”   裴泽弼用红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眉头紧皱,“还真会找地方……”   赵鹏昨天一下午几乎将这附近都走遍了,他看了一眼裴泽弼在地图上标记出来的位置,道:“这是杭城的小文巷,是在杭城的外地人的聚居地,租户极多,人员变动大,邻里关系也十分淡漠,这小文巷四通八达,除了西边靠河,东南西北都有无数分支,昨儿个裴局您让杭城局重点调查的地方里就包括了它。”   “这群人不是普通的人贩子,他们手上有枪,而且人多,一旦在巷子里发生枪战,这些百姓就会被当做人质。”   裴泽弼眉头紧皱,他在地图上画了几个点,“这,这,这,你们几个去换上便服,两人一组,化整为零,从这几个口分别进去,然后张浩成,通知杭城局周局,让他长大光明带人在这,这,这设岗,我们把这群人逼到西边去。”   “是!”众人立正应声,随即迅速分开。   裴泽弼本身穿的就是便服,他转头对沈来道:“沈院长,您指路,我跟您走。”   “你一个人?”   “沈院长,您这就小瞧人了,我们裴局一个顶十个。”周大头刚坐上驾驶座,闻言转头说道。   裴泽弼没说话,他拉开副驾驶座,示意沈来上去,同时自己坐上了车后座。   因为怕打草惊蛇,车子没有开到巷子口,而是在离巷子口五十米的地方停下,裴泽弼下车,沈来本来也想下来,但被裴泽弼阻止了。   “您跟大头回警局吧,你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裴处说得十分直接。   沈来:……   这边叶一柏裴泽弼都进了巷子,另一边,张浩成驱车到了杭城局和周德旺汇报了这件事要求周德旺出人。   “当真,找到那伙人的位置了?”周德旺闻言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伙人贩子可不是普通的犯罪团伙,他们不仅手里有枪,还全国范围流窜作案,疑似这群人做下的案子档案全部拿出来可以铺满周德旺整张桌子了。   而且这群人不仅拐平民孩子还喜欢拐富人家的小孩,单说半个月前的谢公馆案,谢家一门忠烈,那可是谢家的遗孤,竟被人贩子拐了!   金陵上层大怒,如果上海市警事局负责人换一个人,早就被一撸到底了,也就是裴泽弼,还能顶着个一处处长的身份。   前阵子杭城孩童失踪案闹得满城风雨,因为事涉那位王副部长的外甥,金陵那边电话都打了无数次了,电话里的语气是一次比一次严厉,周德旺压力大啊   恰好这是裴泽弼打来电话,说他得到消息,犯下谢公馆案的那伙人可能流窜到了杭城,这才让周德旺起了请外援的心思。   这裴泽弼还真有两手,这不到两天,居然真让他给找着了。   “成,我马上召集人手!”周德旺利索地答应下来。   然而等到张浩成离开,周德旺最先做的却不是召集人手,而是……   “喂,梁老板吗?……”   这通电话打完,周德旺才拨通了楼下差遣科的电话,“小杨,召集人手,十分钟后楼下集合。”   人是裴泽弼发现的,但是功劳可不能让他一个人领了。   但是周德旺显然低估了一对丢了孩子的父母对于见到孩子的急迫心情以及孩童失踪案的影响力,他这一通电话过去,杭城消息灵通的隐隐都听到了风声,不少人已然驱车向警局而来。 第043章   春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雨停了,小巷里的人陆续支开窗户,有耐不住寂寞的孩子光着脚跑了出来,在青石板上踩水。   叶一柏躲在两栋房子中间的缝隙中,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紧挨着的两间民房,面部神经崩得紧紧的。   他旁边还有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一脸紧张兮兮的模样,手里还攥着两个银元。   “也就是说,这房间里一共七个成人,六男一女,两个男的长期右边那个民房?那孩子呢?你有没有见到过孩子?”   年轻小厮认真思考了一会,“孩子,我好像只见到过一次,一个阿姐抱着,全程没说话,我那时候还特意夸了那孩子一句,但我说完那位阿姐就带着孩子进了房间,我那时候还有点奇怪,我去别家送饭,人家最喜欢我夸他们家孩子了。”   “你只见过一个?”叶一柏皱眉。   “就一个吧。我就一送饭的,也没太注意。”   叶一柏看了看手里的玉坠子,唇角紧抿,不知道沈院长有没有找到警察,按照妞妞所给的信息,这里肯定不止一个孩子,但这小厮天天送饭却没见过孩子,恐怕这些孩子和妞妞一样,喂药了。   “右边民房就只有两个人是吧,你帮我引开他们十分钟,我绕到房子后面去看看。”   叶一柏观察过,这附近的民房都是一个模样的,前面是门后面是窗,窗很低,从里面打开的话,成年人很容易就能爬进去。   叶大医生虽然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在这群人贩子眼皮底下把妞妞救出来,但是眼看着自己认识的小女孩带走,不去确定一下小姑娘现在安不安全,他就浑身不得劲。   “这……”   小厮犹豫间,一个带着嘲弄口吻的声音在两人耳边响起。   “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还是你认为那群人贩子是你手术室里打了麻醉的病人,随便你开膛破腹的?”   叶一柏闻声望去,只见那位裴处长叼着烟从拐角处走出来。他两步就走到了叶一柏身边,上下打量了一遍叶一柏,随即右手夹起烟,吐出一圈白气来。   “刚刚听沈院长说我们叶医生智计过人,不仅一眼看出人贩子身份,还从人贩子口中探出了藏身之地,我在心里还大为赞叹呢,现在看来是夸早了。”   “比起智计过人,咱叶大医生的勇气更是可嘉啊,当自己是救世主了吧?”   叶一柏:……   叶一柏刚见到裴泽弼的时候还有两分高兴,毕竟再不靠谱,这位裴处长也还是个警察,总比他专业点,但这人一开口就讨人嫌。   “就你一个人?周大头他们呢?”叶一柏皱着眉问道。   “后头。”裴泽弼没理会叶一柏“你一个人有啥用”的眼神,转头看向那小厮,“再好好想想,还知道什么,全部说出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和银元,“配合得好赚钱,配合不好吃牢饭,自己想清楚。”   小厮闻言浑身一个激灵,瞅向裴泽弼的目光已然带上了敬畏,“警……警官,您让我好好想想。”   “哦……对了,那右边民房里的两个人不是固定的,是每天都在换的,我还几次来开门的人都不一样,我第一次还不肯把饭给不认识的,后来那个订饭的人从左边房子出来了,说是一道的我才放心。”   “还……还有,刚刚我送饭,那人突然说晚上不用送了,我问他那是不是要退钱,他说不用。那人已经给了我们饭店半个月的饭钱,这才过了一个礼拜,我还想着他要是不退,以后几天的饭我就偷偷带回家去。”   在裴泽弼的恩威并施下,小厮瞬间想起了不少东西,说完他还偷偷瞅了裴泽弼一眼,“警官,这些人真是人贩子啊?”   然而并没有人理会他。   “看来他们要转移阵地了。”   “我知道。”裴泽弼目光看向右边那间民房,“换班轮守,孩子应该在右边那间房子,那些人手上有枪,如果正面对抗,他们跑到右边抓孩子来威胁,我们不免投鼠忌器。”   “你。”   裴泽弼目光紧紧盯着年轻小厮,“你去敲门,告诉他们你们老板一定要退他们钱,至少吸引他们其中一个人注意力十分钟。”   裴泽弼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七八个银元来,“是真的退给他们还是你自己拿下,就看你的本事了。”   小厮闻言神情复杂,他咬牙接过裴泽弼手里的银元,“警官,我不拿你钱,这钱等下我都还给你,人贩子这东西,没有人不恨的,我帮您,就当给自己积德了!”   裴泽弼诧异地看了小厮一眼,随即抬手拍了拍小厮的肩膀,“好样的,有骨气。”   “等下我过去,如果十分钟内没有枪响,也没有人从右边那扇门里走出来,那就是我得手了。等大头他们过来,让他们直接包围左边的房子。”   裴泽弼顿了一下,继续道:“如果听到枪声,你就立刻跑,越快越好,别自作聪明以为自己是救世主。”   叶一柏听得眉头紧皱,“你要跟他们搏斗?你一个人?怎么不等大头他们一起?他们有枪。”   裴泽弼好笑地看了这位叶大医生一眼,“我也有枪,你一个医生都敢做的事我一个警察不敢?瞧不起谁呢?”   “那不一样,我就想看一下情况……”   “好了,没时间了,等他们转移阵地,就又白忙活了。”说着,裴泽弼从手腕上解下手表,扔到叶一柏怀里,“十分钟。”   说完,没等叶医生再说话,就快步走了出去。   叶一柏下意识地低头看手里的表,湿漉漉的,表盘上还带着雨滴和一点点人体的温度,熟悉的“LONGINES”英文字母,那天在警局,他是不是没把那块表拿回来?   “叶医生?”小厮试探性地开口叫道。   叶一柏抬头。   “叶医生,如果我牺牲了,那你要告诉我爹妈还有香玉饭店的老板,我是因为配合警方工作,打击人贩子才牺牲的,让他们别忘在我的墓碑上刻上!”小厮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语气却极为坚定。   叶一柏看着年轻小厮清澈的眼睛,恍若发现这人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两岁。   见叶一柏点头,小厮高兴地笑笑,攥着手上的银元猛地快跑出去,布鞋踩在水坑里,溅起一地的水。   接下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难熬起来,叶一柏几乎的每过三十秒就要看一下手表。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小厮早已敲开了右边民房的门,借用玉香饭店从不占客人便宜的借口,非要和民房里的大汉核对账单,把多余的钱退给他们。   许是因为银元明晃晃拿在小厮手里,大汉秉着不拿白不拿的想法,倒是耐下心和他对了起来。   七分钟   “砰!”   屋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门口的大汉闻声猛地直起身来,不顾小厮“不对好我剩下的钱没法退你”的叫喊声向屋内冲去。   叶一柏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这时候左边民房里的人也听到了东西,开门快步走了出来。   一共四男一女,领头的正式叶一柏见过的中年妇女。   不行,不能让他们现在进去!   叶医生攥了攥自己手上的玉坠子,将裴泽弼的叮嘱抛之脑后,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来,随即大步跑了出去。   “阿姐?总算找到你了。”叶医生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   领头的中年女子一怔,看到跑过来的叶一柏,面上露出狐疑的色彩,右手已然放到了右边腰部位置。   叶一柏快跑两步,随即在里妇女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假装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感谢CCTV感谢各省台及后世演员们在电视上展现出来的精湛演技,让叶大医生的大脑有丰富的应对素材可以调用。   “阿姐,刚走到一半我发现你的耳坠子勾在我身上了,这玉挺绿的,应该不便宜,我怕您着急就找了过来,只是这里人家实在太多了,下雨天又不好找人问,不过幸好,让我找着了。”   叶一柏说着伸出右手,一颗碧翠的玉坠子正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中年妇女闻言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耳环,这一摸,还真是。   这群人贩子买卖儿童赚了不少黑心钱,虽然因着需要,平日里都穿些不起眼的衣服,但女人哪有不要漂亮的,这耳坠子就是中年妇女花大价钱买的,比之一般贵妇的首饰也丝毫不差。   如果丢了,她还真的会心疼不少时间。   且叶一柏医生的身份和乐于助人的印象先入为主,中年妇女的神情软和了不少,她上前两步,拿过叶一柏手里的玉坠子。   “真是不好意思,还让医生您又跑一趟,真是太感谢了。”中年妇女露出招牌的憨厚笑容。   叶一柏摇摇头,假装一脸不在意道:“你家孩子生着病,又淋了雨,这才是应该当心的,我就在华宁医院工作,离这不远,你女儿若是有事,可以去那找我。”   中年妇女连连点头,她和叶一柏寒暄,同时示意身后一男子过去旁边看情况,男子点头,大步就要向右边民房走去。   叶一柏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时,右边民房的门开了,刚刚和小厮对账的男子站在门口,说道:“刚……刚大壮那小子打翻了架子,真是毛手毛脚的。”   若是中年妇女那群人走得近些,就可以看到说话的那个人额头冒汗浑身颤抖,脖子上还有一圈淤青,但因着叶一柏的原因,他们没有走近,也就没有发现。   中年妇女那伙人见男子出来,几个人全都放松下来。   “好,如果今天吃了药还是不好,就要麻烦医生你了。”妇女的心放了下来,有了和叶一柏寒暄的心思,笑容不免真诚了些。   “哦,对了,您的伞还在我这呢。阿大,去我屋子门口把那把黑伞拿来。”妇女转头道。   阿大,也就是刚刚要跨步往右边民房走的人闷闷地应了一声是,就快步走回左边民房去拿伞了。   右边民房的门又关上,关门的声音略大,让叶一柏有些不安。   又跟中年妇女寒暄了两句,见那个叫阿大的已经把伞拿出来,叶大医生再没有了停留的借口,只能勉强笑着和中年妇女告别。   等他往回走,拐过一个弯,看到中年妇女和另外四个人已经走回了左边民屋,他看了看手上的表,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了,应该是得手了吧。   “叶医生你别担心,我刚刚看到了,那个警官拿着枪站在那个大汉身后呢!”年轻小厮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高兴地说道。   叶一柏闻言,长舒一口气,心里这块大石总算放下了。   不多时,随着一阵气势汹汹的脚步声,周大头一群人快步走来。   “叶……叶医生。”看到叶一柏,领头的周大头气势一滞,好似老鼠见了猫,使得和他同行的杭城差遣大队队长奇怪地瞅了他好几眼。   “孩子都在右边的民房里,裴泽弼已经进去了,右边两个人贩子应该已经他制服,你们包围左边房子,绝对不能让他们进到右边,拿孩子来当人质!”叶一柏绷着脸严肃地说道。   “是!”周大头下意思地挺胸站好,大声答道。   叶一柏:……   周大头应完后也意识到自己的“怂”,干咳两声,不敢朝叶一柏看,而是沉着脸吩咐道:“都听清楚了,等下过去把左边房子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准给我放出去,巷子里人多,就算开枪也在房子里开,尽量别牵扯百姓!”   一众警员点头,小声回答明白。   十几个人四散分开,向着左边的房子包围而去。   不多时   随着一个洪亮的男声,“该死,黑皮来了!”以及一声剧烈的枪响。   小文巷里孩子的哭闹声、女人的尖叫声以及家家户户重重的关门关窗声,一时响彻上空。 第044章   “该死,这边还有一个小孩!他们手里还有一个孩子!”左边民房里传来周大头的暴喝声。   “是梁少爷!是梁小少爷!不要开枪!不要开枪!”杭城有警员认出了人贩子手里的男孩,急忙大声喊道。   裴泽弼拽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从右边房子里出来,几乎是拖着人走到左边民房门口,“这个,屋里还有一个,二换一,换不换?”   “裴局!”   “裴局!”   裴泽弼身上的马甲的被扯得七零八落,嘴角还有一块淤青,但愣是走出了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   右脚踩在高达男子腿上,硬生生让他半弯着身子跪在地上。   “老三!”被围在中间的某男子瞬间急了眼,“大姐,老三和大壮在他们手上!”   中年妇女面色不变,她将那位梁小少爷拽到了跟前,左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匕首,“怕什么,我们有这个金蛋蛋在,裴局,我们都是贱命,但这个小少爷可不一样,二换一,不划算。”   她说着就在梁小少爷的手上划了一刀。   男孩的哭声瞬间在这个不大的民屋内响起。   “裴局,这是梁小少爷,王副部长的亲外甥!”杭城差遣队的队长生怕裴泽弼不认识梁小少爷,急忙说道。   裴泽弼没有理他,而是转头对周大头说道:“隔壁有七个孩子,阳阳也在里面,先带他们离开。”   周大头闻言一喜,应了声是,点了一名队员,随即径直向隔壁民屋跑去。   “你们跑不掉的,你觉得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枪快。”裴泽弼右手抬起,枪口直直对着中年妇女的额头。   中年妇女丝毫不以为意,“裴局,没听到你属下说吗,我手上可是个金蛋蛋,现在是该我提条件,把我两个同伴放了,然后放我们走,不然……”   女子的匕首开始在男孩手上比划,“你说先剁哪一根呢?”   “砰!”   裴泽弼一枪就打在那个老三的手上,男子凄厉的惨叫声听得众人心中就是一颤,半只手瞬间血肉模糊。   “我放两个,你放一个,然后我给你们20分钟的逃亡时间,这20分钟里包括我在内的在场所有警员都不动。”   中年女子瞳孔微缩,她没想到裴泽弼这个果断,这种谈判本来就是谁狠谁胜,她冯雪梅自认为已经够狠了,没想到这个吃官家饭的更狠。   “这一枪我打手,碍不着你们逃跑,下一枪我打腿,就算我放了人,你们恐怕也带不走他了吧。”裴泽弼说着,枪口慢慢后移。   “姐,大姐,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老三捂着手几乎办趴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   被围在中间的人贩子中有了骚动,“大姐……”   “闭嘴!”冯雪梅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二十分钟不够,一个小时!”   裴泽弼早就让自己的人围住了小文巷所有的出入口,讨价还价只是为了降低这伙人的戒心,裴泽弼慢慢把枪口挪到了老三的膝盖骨上。   “听说,这里打碎了,可就真的站不起来了。三十分钟,我的底线。”   这次那位冯雪梅还没说话,人贩子中就有人开口道:“好好,你把大壮也带过来,我们同时放人!”   冯雪梅闻声回头瞪了开口的人贩子一眼,但到底没有反驳。   裴泽弼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来,“你,去把隔壁被我拷在床上的人贩子带过来。”   小警员立刻点头,去了。   这时……   民房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人贩子!你们被包围了,小文巷所有出入口,杭城所有主要路段都有我们的人,你们乖乖把孩子放了,我让你们少吃点苦头!”周德旺的声音在民房外面响起。   其中还夹杂着女人焦急的叫声,“不是说人被救出来了吗?聪聪呢,我的聪聪呢!”   “Shit!”   裴泽弼不由骂了口脏话,看到一众人贩子瞬间疯狂起来的神色,他知道,要拼命了!   冯雪梅匕首一刀下去,男孩震天的哭声响起,右手两只手指掉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周德旺和梁先生夫妇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梁夫人惊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梁先生面色煞白,抱着梁夫人的身子都在颤抖。   周德旺面色煞白,特别是当他听到他其中一个属下用枪顶着一个人贩子过来,一边还大喊着:“不是都谈好了吗?同时换人,我把人带过来了!”周德旺就知道他坏事了。   房间里枪声大作。   没了希望的人贩子开枪根本没有一丝顾虑,用的几乎都是以命换命的打发,立刻就有几个警员中弹。   “出去,房间里我们人太多,只会成靶子!”裴泽弼一个翻身跃出门外。   “聪聪,救聪聪!”梁老板几乎可以说用恶毒的目光看向周德旺,他混迹商场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看不出局势变化就是从周德旺那句话开始的。   但是现在场内三拨人,上海那些人根本不鸟他,人贩子更不可能听他一个商人的,只有周德旺,只有周德旺能保梁聪一条命。   看着右手血流如注,像具尸体一样躺在角落里的儿子,梁老板的心就好像被放在了磨盘里,一点点被磨成血汁。   “只要梁聪能保住一条命,今天的事我一点都不计较,我发誓!”梁老板盯着周德旺一字一句地说道。   周德旺浑身一个激灵,他猛地看向梁老板,“王副部长那里……”   “我保证一个字不说。”   周德旺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住手,都给我住手,我放你们走!只要把梁少爷放了,我用脑袋保证,放你们走!”周德旺大声说道。   杭城局的人闻声下意识地停止动作,还有因为停得太快,被人贩子一枪崩到手臂的。   “周德旺你发什么疯!”裴泽弼转头骂道。   裴局现在一枪崩了这个人的心思都有了,即使在枪战中,他和人贩子也有默契,他这边将两个人贩子都在一边,人贩子那边把梁小少爷丢在一边,不到最后时刻,两边都还抱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希望。   周德旺此言一出,默契瞬间被打破,冯雪梅捂着受伤的胳膊一把将角落里的梁少爷拽到自己身前,“早说嘛,我们小少爷就不用受这种苦了。”   “给我们准备车,把我们的人都放了,一出了杭城地界,我就放人。”冯雪梅恶狠狠地睨了裴泽弼一眼,“裴局,咱们的帐,下次算。”   “我可没答应。还有二十多个孩子在哪?不说清楚我不会放你离开的。”   上海局的人举着枪,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   “裴局,祖宗哎,再不放他们走,梁小少爷的血都要流光了,放了他们吧。”   “那其他二十几个孩子怎么办?你就顾眼前这一个?”   你能一样嘛!但这话又不好说,眼看着小少爷的脸色越来越白,周德旺想起梁老板的话,心一横,闭了闭眼,“老杨!”   老杨闻言,叹了口气,竟带着杭城局的人站到了上海同行的枪口前!   “那辆车已经空出来了,你们上去吧。”周德旺冷声道。   “把我们的人带过来。”   周德旺挥挥手,一个小警员红着脸从上海同行手中拽走了两个像死狗一样的人贩子。   在此过程中,裴泽弼一动不动,上海局的人见状有样学样,都一动不动。   “老三,大壮。”   人贩子接到两个同伴,面露喜色,随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往车上坐,用枪抵着梁少爷头的冯雪梅最后上车,她慢慢慢慢往后挪,她自己的屁股先坐上车后座,正要将梁小少爷拽上去的时候,突然手腕一疼,枪瞬间掉落在原地。   车底下的周大头立刻伸手一拽,将小少爷拽到了车底下,随即往车尾同事放下一推。   随即“砰砰砰”四枪正中车轮胎。   “围!快围起来!抓住他们。”见梁少爷得救,周德旺总算回过神来,杭城局和上海局的人乌压压一片皆举着手枪将车围住。   “留活口!”裴泽弼大步向前,路过周德旺的时候给他了个冷冰冰的眼神。   “聪聪,聪聪!”梁先生最先跑到了儿子身边,看着儿子不断颤抖的身子和没了两只手指的手,不由目眦欲裂。   “快,快,送医院。”   因为枪声和孩童失踪案的关系,陆续有不少人向小文巷赶来,包括张钧文这个专门来杭城督促孩童失踪案的主任,叶广言这个听到风声的直接当事人,他们都被将小文巷团团围起来的警员们挡在外面。   而叶医生在枪战结束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冲进了现场。   “胸口中弹的人有两个,还有一个手臂中弹,一个腹部中弹。”周大头成为叶一柏开路先锋。   “这个子弹打破了胸壁,没有气胸针,有没有塑料袋!”   “我马上去找!”   “这几个我先止血,马上送医院,他们需要立即手术!”   担架将几个警员送出去,救援是争分夺秒的事,叶医生一边跑一边帮他们做临时伤口处理。   “胶布!记清楚了,车上绝对不能让这塑料袋漏气!不然他的命就没了!”   “是是是!叶医生!”小警员们连连点头。   “医生?你是医生?”刚刚才悠悠转醒的梁夫人看到儿子惨样大哭一场后,耳边清晰听到了小警员对叶一柏的称呼,她猛地扑了过来。   “医生,救救我儿子,我儿子还在流血!”   叶一柏目光扫过不远处被梁老板用衣服捂着手部伤口的梁聪,“你把人抱过来,我先处理伤势更重的。”   说着就要离开。   梁夫人跑到叶一柏面前,猛地跪下了,“医生,求求你,我姐夫是教卫的王部长,你先救聪聪,你先救聪聪。”   “医生眼里只有轻重缓急,没有高低贵贱,你有时间跪在这求我,不如把你儿子抱过来,说话的功夫我早就可以处理好了。” 第045章   “医生,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现在闭嘴的话就不会!”   叶医生解开受伤警员外衣,“刺啦”一声,从他衬衣上撕下一块布条,三两下在其伤口往上某一部分扎牢。   “这个伤到了动脉,和那两个胸部中枪的一起送走,第一时间进手术室。”   叶一柏见没人应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小警员满脸是血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刚刚叶一柏处理伤口时,挪开伤员们自己按压伤口的手,使得血液喷溅出来,溅到了旁边帮忙警员的脸上。   “傻了!再不抓紧他就真死了!”叶一柏的声音高了起来。   小警员立刻回神,他擦了擦脸上血和泪的混合物,红着眼睛大声喊道:“担架!这里再来两个人!”   “秀芬,快走吧,先把聪聪送去医院。”梁先生见梁太太从地上爬起来还要去追那个年轻人,不由急道。   “来不及的,跑出去,再送到医院,聪聪受不住的!”女人尖细的声音隐隐含着崩溃的情绪,一直传到小文巷外头的警戒线处。   此时,警戒线处已经来了不少人,警戒线外张钧文、相关部门负责人还有杭城的报社记者,都时不时探头看向警戒线内,神情焦急。   最先救出来的七个孩子已经被送去了医院。   “梁小少爷怎么不在这七个孩子中?”有人发现了这个问题,开口问在场警戒的警员。   警戒的警员一语不发,恰在这时,梁太太的几乎崩溃的喊叫声传入众人耳畔,警戒线周围气氛一凝,半晌没有人说话。   直到过了一会儿,小文巷里久久没有传来其他声响,外头拿着照相机的记者忍不住开口道:   “警官,前面的枪声已经停止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进去了,我们是记者,拥有新闻采访权!”   “让我们进去!或者让周德旺出来!”这是某部门负责人。   人群中有不少人表达了想要进入现场的想法,不少还是各部门有些分量的实权人物,在现场维护秩序的差遣小组小组长也十分为难,想着要不要派个人去问问前头的情况。   这时   “快快快,车子,让空车子都开进来!这里有伤员!”   就在史组长犹豫之际,有警员从小文巷里面跑了出来,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招呼着同事。   史组长闻言看去,只见同伴满身是血,他先是愕然,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小许!把我们的车开进来!”   “让开,让开,都让开!你TM再往前挤,老子一枪崩了你!”两边警员开道,两个胸口中枪的伤员最先被送出来。   警戒线被冲开,里面的人出来,外面的人自然也能进去。   大多数人见这担架抬出来的警察凄惨的模样,脚步顿在了原地,但也有几个不怕死的记者趁机溜了进去。   张钧文这次来杭的主要目的就是督办杭城儿童失踪案,想起来之前部长对他说的话,张主任咬咬牙也迈步走了进去。   还有刚接到消息来看情况的叶广言,他下车的时候,正好看到张钧文迈步走入小文巷的背影,犹豫片刻,便也跟了上去。   小文巷里   “医生!医生!”梁太太不死心地跟在叶一柏身后。   叶一柏这时也处理好了最后一个紧急伤员,转头看向梁太太,“人呢!不是让你抱过来嘛!行,那我过去,你带路!”   梁太太闻言,立刻精神一振,“我带路,我带路!”梁太太穿着高跟鞋根本跑不快,跑的中途左脚还扭了一下,但她还是毫无所觉的模样,愣是没减一点速度。   叶一柏顺着梁太太跑的方向也看到了那个被一个三十出头男子抱在怀里的男孩,“你慢慢来,我先过去。”说着,他加快了脚步。   走得近了,看到男孩右手处几乎被血浸湿的红布,也不由心惊。   “放下来点,让我看看。”叶医生现在的形象也有些狼狈。   白衬衫上被血染得红了一片,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让他脱下来给病人当垫子了,他将白衬衫手腕上的两个纽扣解开,挽起。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已经没东西可以脱了,“你把外套脱下来,给他垫着点。”   “哦……哦哦。”梁先生下意识地听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话。   小男孩目光呆滞,也不喊疼,叶一柏慢慢解开包着他手的布的时候,男孩突然尖叫起来,“不要看!不要看!”声音尖利而高亢,好像在说话,又好像纯粹在发泄情绪。   “聪聪,聪聪,乖,我们忍忍。”   “聪聪。妈妈呼呼。”   梁先生和梁太太看着儿子少了两个指头的手,刚刚才止住的泪一下子又下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小男孩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似乎想要把全身的力气和情绪都在叫声中发出来。   因为是匕首一刀切下的缘故,两只指头的切口很平整,小指不知所踪,无名指和指跟部位还有一点皮肉黏连,只差一点点就会被完全割裂。   若是平常病人这么吵闹叶医生早就呵斥了,然而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突遭此厄运……吵点就吵点吧。   叶医生撕开男孩手臂上的衣服,撕出一根足够宽的布条,在其胳膊上部三分之一部分找了找,随即对准肱动脉紧紧缠住,肱动脉被压住的一刹那,从手指断端流出来的血肉眼可见地少了下来。   “知道他的小指在哪吗?”止血完毕后,叶一柏抬头问。   “小……小指?”梁先生正想摇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两个瞳孔猛地收缩起来。   “医生,您的意思是不是聪聪的手还有救?”梁太太的反应比他更快,她捂着嘴,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要看手指保存情况,现在离断指时间不过半个多小时,如果手指完整没有压伤、骨折或者软组织损伤,那就试试。”   叶一柏轻飘飘“那就试试”四个字,让梁先生和梁太太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你听到了吗?还有救,聪聪还有救!”梁太太紧紧掐着梁先生的胳膊,硬生生将其掐出一块红印来。   梁先生不住点头,“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叶一柏抿了抿嘴,“我不保证,我需要看到断指情况。”   好不容易才有的希望,梁太太绝对不允许让它溜走,她当着丈夫儿子的面再次跪了下来,“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聪聪,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恩情的。”   这个时代的人怎么动不动就跪呢……叶一柏侧过身去,皱着眉有些严肃的问梁先生,“把你太太扶起来,同时告诉我断指在哪,我要先看到断指!”   “断……断指!”梁先生此刻又悲又痛又惊又喜,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大脑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屋里……好像。”   “应该在左边房子的院子里,我陪你去找。”裴泽弼的拎着一个医药箱出现在不远处。   他把医药箱往前提了提,“我觉得你用得到。”   叶一柏接过药箱,打开看了看,东西还挺全。   “你们,把孩子送去华宁医院,我们找到断指就过来。”叶一柏说道。   “好……好好好。医生,您可一定要过来,要不,明康,你送聪聪过去,我在这儿等着!”梁太太说道。   叶医生无奈,这还怕他跑啊。   “放心,我会去的。你跟你丈夫儿子一起走吧,把脚上的伤去处理下。”叶一柏早就发现了,这位梁太太刚刚奔跑中扭伤了脚,这时已经稍稍肿了起来。   “可……”   “秀芬,走吧。”梁先生拉着妻子,“别开医生添麻烦。”同时,他抱着孩子给叶一柏深深鞠了一躬,“拜托医生了。”   叶大医生拎着医药箱,转头就走,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种别人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感觉,这会让他负担感极重。   但是有什么办法……他是医生啊。   叶广言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平常不可一世的梁家夫妇对着一个年轻男子不停鞠躬,而那男子说了两句就和那位裴局快步走开了。   刚刚的男子的样貌……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呢?这个时间点,一柏应该还在学校里,他刚刚考上外事处,怎么可能出现在杭城。   但是那模样……   叶广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就忘了和迎面而来的粱家夫妇打招呼,也没听到张钧文和粱氏夫妇的对话。   “既然叶医生说有希望,那就一定有希望,我们家老头子的腿就是这位叶医生主刀的,坏了好些年了,这回再半个月就可以站起来了。”   “真的,那太好了太好了。”   “走,巷子里小车子开不进来,快点,先把孩子送去医院。”   *   叶一柏和裴泽弼再次走进了左边民房,据裴泽弼的记忆,两方僵持刚开始的时候是在屋内,后来周德旺等人过来,人贩子感觉上当没了希望就拼杀起来,从屋里一直到了屋外。   而梁聪的手就是这个时候被割断的。   孩童的手指不过几厘米长,院子杂乱不堪并不好找,叶一柏和裴泽弼一个屋内一个屋外,分工合作。   叶一柏一寸寸地方翻找着,约莫十五分钟后……   “喂,我找到了。”屋外传来裴泽弼的声音。   叶一柏一喜,快步走出屋外,只见裴泽弼正要弯腰去捡墙边的断指。   “你别碰!”叶医生大喊道。   裴处长的动作一滞,差点直接摔倒。   只要叶一柏快速跑了过来,他从医药箱里拿出纱布,小心翼翼地将墙边的断指包裹起来,单肉眼看,手指没有骨折压伤或者其他软组织损伤,至于具体情况得用显微设备去观。   “喂,我的表。”裴泽弼看着叶一柏手上的表,开口道。   叶大医生绷着脸瞥了这位裴处一眼,他居然还有脸说,“我的表。”他晃了晃手里的表道。 第046章   叶一柏和裴泽弼两人一路跑出小文巷,跑到一半,裴处长嫌叶一柏跑得太慢,直接越过了他道:“你慢慢跑,我去开车。”   小文巷汽车开不进来,但是摩托车确实勉强能挤进来。   叶大医生跑到一半,只听到一阵嚣张的“突突突”声,一辆涂着警事局标志的黑色摩托车出现在他面前。   “上车!”裴泽弼一脚撑在地上对他喊道   叶一柏眼睛眯了眯,他快走两步坐上摩托车,他跨坐上去,一手拎着医药箱,一手不客气地环住裴泽弼的腰。   裴泽弼的腰部猛地颤栗了一下,大概过了零点五秒,裴处长才闷闷地开口道:“你倒是不客气。”   叶一柏:?   “你有空关心我客不客气,还不如想想去哪里掉头。”小文巷路窄得只能容一辆摩托车开过,原地掉头的不可能了。   “这用不着你关心。”裴泽弼往前开了一段找到一个拐进去的弄堂稳稳地掉了个头,“我早把这儿的地图都背会了。”   裴泽弼这话倒不是吹牛,他掉头后并没有往警车停着的小文巷巷口开,而是七歪八拐地在小巷居民的惊呼声中,拐过一个个并不宽敞的弄堂,随即拐到了大街上。   抬头,华宁医院大大的牌子赫然就在眼前。   医院外医护人员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一辆辆警车风驰电掣而来。   “让让,让让,已经下了伤员的警车往前开,不要挡在门口。说你的,傻愣愣站在那干嘛!”   援救一线里,白色制服的气势就比黑色制服强了不少,平日里横行无忌的黑制服们到了这个时候,也只会傻愣愣地听白色制服指挥。   小护士插着腰,将一个把车停在大门口的警员骂得狗血淋头。   一个三十大几的汉子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指着额头骂着,愣是回不了一句嘴。   “我马上开走,马上!”说着,忙不迭上车,踩下油门。   叶一柏还没等裴泽弼停稳,就飞快下了摩托车。   “喂……”我跟你一起,裴大处长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叶大医生早已飞奔进了医院门口。   张浩成这时候也在医院门口维持秩序,看到裴泽弼,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裴局……”   裴泽弼将摩托车往张浩成身上一推,然后也快步向医院跑去,“杭城局的车,你去还掉。”   张浩成看着裴泽弼的背景,奇怪地挠挠头,他们局这回就老沈腿上中了一枪,听医生说也不严重,裴局怎么这么紧张?   裴泽弼跑到一半,自己也回过神来,他跟来做什么?   不过来都来了……   医院大厅里,华宁医院的医生们乱成了一锅粥,30年代的医院没有急诊的经验,这种急救的事几年才遇到一回。   二楼没病人的医生都下来了,不管内课外课还是妇产科,凡事穿白大褂的都忙得脚不沾地。   叶一柏一走进大厅,就看到穿着白大褂带着听诊器的唐传芳,看来这位乳腺外科的院长都投身一线了。   “唐院长,四个重伤员怎么样?”叶一柏跑到唐传芳身边。   唐传芳见到这样的叶一柏先是一愣,“叶医生,你也受伤了?小赵!小赵!”唐传芳抬起脖子就要叫人来帮叶一柏处理。   叶大医生用衣袖抹了抹自己的脸,“不是我的,我没事。”   唐传芳这才反应过来,“警事局那些人说的那个年轻医生就是你吧,幸好你做了紧急处理,胸部中弹的两个已经进手术室了,手臂打破动脉的那个,其他人做不了,老沈刚换了衣服进去主刀。”   “腿部那个问题不大,取出子弹就行,没多余手术室了,二楼会议室改了改,做临时手术室。其他的都在这儿了。”   从楼梯上往下看,能清晰地看到临时改成的治疗大厅里,七八个穿黑制服的或躺或站,身上多多少少受了伤。   角落里七个孩子挤在一起,像七只没有安全感的小鸟,一个四十出头的女医生正在努力安抚他们。   “郑医生是妇产科的,对口。”唐传芳顺着叶一柏的目光看过去,笑道。   叶一柏:还真挺对口的……   “梁先生和梁太太呢?还没到吗?”叶一柏没看到梁氏夫妇,奇怪地问。   唐传芳皱眉,“梁明康和苏秀芬?没有啊。”   说曹操曹操到,随着医院门口的一阵嘈杂声,梁先生和梁太太跟着一个担架快步走进医院,后面还跟着一大群人。   唐传芳眉头一皱,正要下楼说话,然而没等他动作,只见旁边拿着治疗盘的小赵先开口了,“病人怎么了?你们都是病人家属吗?留两个,其他外面等,现在里面都是病人,没有病人家属的位置。”   一众领导们:……   张钧文最先笑道:“医院里听医生的,各位都先回去吧,有消息了我通知你们。”   他说完对小赵道:“我父亲刚做完手术,我本来就在2号病房陪床的,你还记得我不?”   小赵歪着脑袋想了想,“哦,那个不肯全麻的老先生的儿子是吧,我记得,你进来吧。”   张钧文笑容一僵,小姑娘真会说话。   梁氏夫妇进了医院后有些神思不属,苏秀芬不经意抬头,看到正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叶一柏,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她快走两步。   “医生!医生!你说过的,聪聪的手,聪聪的手!”她上前拽着叶一柏的衣袖,紧紧的,嘴唇不住颤抖。   叶一柏对梁太太和梁先生点点头。   “唐院长,小孩小指完全割断,无名指仅剩皮肉黏连,你先找个医生帮他清创,我去换衣服,对了,给我准备一副手术放大镜。”   梁聪的肱动脉被扎紧,血流已然止住,因此断手部位只用干净的纱布松松地包着,使得唐传芳一眼就看清了梁聪手的现状。   手术放大镜?   他要用手术放大镜把男孩的手指给缝起来??   这在90年后的普通医院里也难以完成的事成功让唐传芳变了脸色。   他将叶一柏拽到一边,“你有把握?这梁氏夫妇可不是好相与的,万一失败……”   唐传芳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他小看了在绝望中仅有叶一柏这根浮木支撑着的苏秀芬,她赶忙上来,挤开唐传芳。   “医生,我苏秀芬发誓,我发誓,我绝对不追究您的责任,只要您肯试试,就试试,求求您了。”她说着说着,又哽咽了起来,发白的嘴唇不住颤抖的。   梁明康也上前表态,“医生您放心,我们夫妇不是不讲道理的,您的用心我们看在眼里,我们绝不会忘恩负义的。”   压力有点大啊,这么情绪外露的家属,不过……   “术前会让你们签术前告知书的,按了手印你们总不能不认账。”   民国的术前告知书好比生死状,按了手印永远他有理。   “对对对,我们按手印,按手印!”梁明康和郑秀芳连连点头,恨不得现在就把手印按了。   “我去换衣服,没有手术室的话,要不借一下你的办公室?”叶一柏侧头问道。   “行。”唐传芳应得爽快。   叶一柏熟门熟路地去手术准备间。   唐传芳环顾四周,清创啊……   “去我办公室吧,我来清创。”现在医院的规模不比后世,突然涌进来四个重伤员,外科医生有一个是一个都进了手术室,那只有唐院长自己上了。   “好好好,谢谢唐院长,谢谢。”梁氏夫妇急忙道谢。   两人并着抬着担架的几位警员一起上了二楼。   叶一柏走进手术准备室,然后被自己现在的模样吓了一跳,白色衬衫侧面血红一片,胸前还有一片片溅射出来的血花,额头上刚刚擦过只剩下模糊的血印子,但额头几缕头发和血凝结在了一块。   这幅模样穿上白大褂放在电影里,就是活脱脱的反派模样啊。   快速冲洗消毒换上手术服,叶一柏到三楼的时候,唐传芳已经帮梁聪做好了清创。   “手术放大镜下,清创就要了我半条命,你还要把这么细的肌腱、血管、神经都缝起来,江山代有才人出哦。”唐传芳将手术放大镜从头上摘下来,极有感叹地说道。   叶一柏接过手术放大镜戴上,然后转向一旁的梁氏夫妇和唐传芳,“你们不出去?”   唐传芳抖了抖白大褂,厚着脸皮道:“我给你当助手。”   行,递递剪刀递递钢针,说得通。   “我……我们马上出去。”郑秀芬连忙道,说着她站起来就要走。   这是一路上一直没说过话的梁聪突然叫了声“妈妈”。   郑秀芬一下子就绷不住了,转头靠在丈夫怀里无声痛苦起来。   叶一柏走到梁聪身边,小男孩眼神呆愣愣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到叶一柏过来,他眼神动了动,余光慢慢向右移,但移到某个地方,他又好似害怕一般迅速把目光移了回去。   是断手,他害怕看自己的断手。   “梁聪,我现在要给你打麻醉,有一点痛,但不会比你刚才更痛了,忍一忍。”   说着,叶一柏将梁聪的手用架子固定住,因为固定使手臂微微抬高,使得梁聪一抬眼就能看到自己的断手,他的清晰一下子激动起来。   “不看,不看,我不要看!爸爸,妈妈!救我!”   叶一柏停下了自己的动作,他看着梁聪的眼睛,开口道:“你见过鱼吗?鱼离开水,没一会就要死了,你的手指也一样,如果你再闹,它真的死了,就再也接不回去了。”   人总是对幼崽会多一点耐心的,叶医生也是如此,年纪大一点的病人,比如张老爷子如果闹,那就是全麻警告,年纪小的,叶医生觉得自己讲道理也挺在行。   梁聪声音一滞,他觉得叶一柏说得好像有点道理,从来没有人这么跟他说过话,就算是爸爸妈妈,也只会说聪聪乖,或者聪聪说得对,但是比起讲道理,他们更喜欢哄他迎合他。   梁聪不觉得爸妈的方式有什么不好,他挺高兴,但是今天这个医生跟他解释,让他不由思考起来,鱼放进水里就能再活过来,那他的手指……   “我的手指真的能好吗?”梁聪沙哑着声音,一双并不大的眼睛直溜溜盯着叶一柏。   叶医生沉默了0.5秒,“额,不一定……”   梁聪:……   “我尽量,不过你断指还挺新鲜的,血管和神经活性也好,存活率挺高。”   梁聪用十岁的脑袋努力思考着,这个白大褂医生的话好像是在夸他吧。   “那……我手还能写字吗?”   叶一柏惊讶地看着他,“你喜欢写字?”还以为是个熊孩子呢,难道还是个热爱学习的?   梁聪:“不喜欢……我爸妈非要我练,但是不喜欢归不喜欢,但如果不能写了,我还是很难过的。”   叶一柏从白大褂的上衣口袋拿起一支笔比了比,“其实三只手指也能写字,你看,可能不自在了点,练练就行。”   梁聪:!!!   “好了,开玩笑的,不过即使断肢再植的手术成功,对手指灵活度也会有影响,我会尽可能保持你手部功能。不过你伤的是无名指和小指,对手部功能影响较小。”   “那我……以后是不是写不出好看的字了?”梁聪有些失落地问。   叶大医生又沉默了0.5秒,“其实,我个人认为,字写得好坏和手部功能全不全并没有必然关系。”   叶一柏随手拿起唐传芳旁边放着的一本手术记录单,他拿起来给梁聪看,“你看,写这个单子的人手部功能健全,你瞅瞅他写出来的东西,是给人看的?”   唐传芳下意识地探头看了一眼这手术记录单的主人,哦,是骨科的范主任……   梁聪看着这手术记录单上如同狗爬一样的字,“嘿嘿嘿”笑出声来,“医生,等下你拿这个东西给我爸妈看,我觉得我就三根手指也能比他写得好!”   叶一柏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好了,我要麻醉了,你会有五根手指的,我虽然不能跟你保证,但是我保证我尽力。” 第047章   “医生,你来吧,我准备好了。”   梁聪闭了闭眼,好似英勇就义般把自己的手往前递了递。   叶医生看着小家伙,没有说话,而是往梁聪右边肩膀下垫了一个薄薄的枕头。   “换7号针头。”他转身对唐传芳说道。   唐院长下意识地接过注射器,反应过来后,奇怪问道:“不全麻了?”   叶一柏看了眼明明很紧张却努力挺着胸的梁聪,“小家伙挺勇敢,撑得住。”   在后世,断肢再植这种手术一般用全麻或臂丛神经阻滞麻醉,如果是没有自控能力的孩子,大部分医生都会选择全身麻醉。   但是这个时代麻醉药品的副作用实在是太强了,梁聪十岁不到,大脑都没有发育完全,一次全身麻醉下去,对他各方面发育都会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   能不全麻就不全麻吧,叶一柏看着梁聪小朋友胖乎乎的小脸蛋,这样想道。   臂丛麻醉的副作用小得多,但压力却全到了叶一柏这一边,万一梁聪手术过程中闹起来,造成手术失败,在后世来说,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场医疗事故。   也就是民国这种生死状似的术前告知书,才能让叶医生任性地做这种决定。   叶一柏接过唐传芳递过来的注射器,解开梁聪上衣第一颗纽扣。   “医生,痒。”   “忍着。”   阻滞臂丛神经,分肌间沟径路、锁骨上径路和腋径路,叶一柏结合梁聪实际情况,选择了从锁骨上将麻药注入鞘膜。   叶一柏走到梁聪头端,在梁聪好奇的目光中,伸出手在梁聪两侧锁骨处按了一下,确定锁骨最中央位置。   “梁聪,我们要开始了。”   梁聪紧张兮兮地点头,眼睛闭地紧紧的,睫毛还随着呼吸一下一下地在颤抖。   “医……医生,不是打我的手吗?”   凉凉的碘伏和他锁骨部位接触的那一刹那,梁聪小朋友的身子就是一颤,他眼睛偷偷睁开了一条缝,看到眼前这么长的针头,颤抖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也有打你手的麻醉方式,那一种的话你会马上睡着,等你睡醒手术就已经做好了。不过这种方式,可能会让你的大脑变得迟钝那么点,换句话说,就是,你也许会变笨。”   “变笨?!”小朋友立刻面露惊恐,“医生,我不要变笨,我已经够笨了,我妈每天说我笨。”   他瘪了瘪嘴,“她说,再笨我就要被蠢死了……”   梁聪可怜兮兮地看着叶一柏,生怕这白大褂医生一针下去,自己就变成傻子了。   叶医生轻轻笑出声来。   “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地恳求了,那我给你打一个可以让你不变笨的针,但是你等下不能哭不能闹,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那……行。”梁聪小朋友思考片刻,郑重答应下来。   “那这就算男子汉之间的约定了,要守信哦。”   在小男子汉梁聪强装镇定的目光中,叶医生按住其锁骨正中往上1厘米那处,利索地进针,同时操控着穿刺针往后、内、下方向推进。   “你手指、手腕或者手臂有感觉吗?”   为了信守男子汉之间的约定,梁聪小朋友非常配合,他努力感受着,过了许久才瘪着嘴答道:“对不起医生,我疼得手臂都麻了,感觉不到。”   “没关系,我们继续。”   叶一柏继续进针,在针头进了接近两厘米的时候,针头感觉到了阻滞感,叶医生知道这是触及梁聪的第一根肋骨了。   他沿着梁聪肋骨的纵轴向前后探索,这么往复两次后。   “有……有了!”梁聪小朋友突然说道。   “什么感觉?”   “麻麻的,怪怪的,说不上来,反正怪怪的。”   叶一柏点头,停止进针同时尝试回抽,确定回抽无血无空气后,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同时开始缓缓注药。   注药完毕,留置针头,收回针筒。   梁聪小朋友眼睛下瞟,看到自己锁骨正中央那明晃晃的针头,弱弱地问道:“医生,你不能把它也拔走吗?”   叶一柏将针筒放到治疗盘上,“不行,我怕你中途疼。”   为了尽量减少麻药的副作用,叶医生对麻药剂量的把控精细到了抠门的地步。   梁聪本来想接一句我不怕疼的,但看着医生手里的针线,他又把话咽了回去,插着就插着吧,他不看就是了……   麻醉完毕,等到梁聪确定自己的手臂没有了知觉后,叶医生30年代第一台断指再植手术正式开始。   旁边的唐传芳立刻提起了精神,他从旁边随手拿来一张纸,真不巧,还是骨科范主任的。   唐院长看着范主任“龙飞凤舞”的字,心里暗觉奇怪,平时看着也挺顺眼的,怎么被叶一柏这么一说,就觉得这字确实有些……丑呢。   翻到背面,拿起笔,下笔前,唐院长顿了顿,随后用正楷字写下:   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九日,华宁医院二楼院长办公室,断指再植手术摘要   啧,完美。   梁聪断了两指,其中无名指还有一丝皮肉与指根相连,因此叶一柏先做这根手指。   唐传芳院长不愧是外科阵线上的老人了,手术放大镜上的清创很漂亮,且因为时间短,手指保存好,断端的血管和神经还是比较鲜活的。   梁聪的两根断指都是接近指根下半节,没有经过关节,这就为断指再植术降低了难度。   “钢针。”   唐传芳依言递上两根不锈钢针。   叶一柏眉头微皱,十岁小孩的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小。   “换一毫米的不锈钢针,一枚就够。”   “好。”   持针器稳稳地将直径一毫米的钢针置入作髓腔内固定。   “医生,这钢针要一直在我手指里吗?”梁聪小心翼翼地问道。   “闭嘴!”叶一柏和唐传芳同时道。   梁聪一蔫,闭嘴了。   固定完后,便是肌腱缝合。   因着梁聪送院及时,血管和神经都比较鲜活,叶医生可以稍微多花一些时间在肌腱缝合上,因此他选用了稍微复杂一些的套圈缝合法。   叶一柏的手非常稳,即使在手术放大镜下也没有一次颤动,他稳稳地在近断面1厘米处横向进针,在邻近部位出针,并将针套入线圈内,做成套结。   唐传芳也带上了手术放大镜,不过他的手术放大镜不是用来做手术的,而是用来观察和记录的,他在白纸上画了两条断裂的肌腱束,并用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图画和记号记录着叶一柏的套圈缝合法。   做成套结后,针纵向刺入肌腱,并于断面中央穿出,对侧面亦然,一个个套圈将断裂肌腱的两边稳稳地牵引到对合状态。   缝到最后的接缝处,叶一柏抬头看了看唐传芳办公室墙壁上的时钟,眉头微皱。   一般断肢再植这种精细的外科手术,耗时时间长,约莫在4-6小时左右,其中最花时间的是血管和神经的缝合,而且对断指来说,最重要的也是血管和神经的吻合。   叶医生为了最大程度恢复梁聪手部功能,选用了稍微复杂的套圈缝合法,使得肌腱缝合时间比最简单的双十缝合法多花了十五分钟。   他必须在接下来的血管和神经缝合中把这个十五分钟挣回来。   “换线。”   叶一柏出针后剪断打结,持针器夹起唐传芳递过来的6-0-7-0尼龙线,用8字缝合法缝了两三针。   肌腱缝合得相当漂亮,一般断指再植,就算是整齐切伤的断端,缝合后也必然要比原有手指缩短0.5厘米左右,如果血管和神经的缝合不出意外,叶一柏这多花的十五分钟,就能使得梁聪的断指少缩短0.1厘米。   可不要小看这0.1厘米,这不仅是医生技术的体现,对于术后要重新生活的病人来说,这0.1厘米的意义也是极为重大的。   手指部位大部分血管都在2毫米以下,叶一柏将手术放大镜调到了最大倍数。   “医生,我有点害怕……”   半麻看着针线在自己皮肉里进进出出,饶是张老爷子这种年过半百经历过无数风风雨雨的,心里都有些忐忑,更何况梁聪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叶医生手上的动作不停,同时对梁聪说道:“害怕你抬头看墙上的钟,最短最粗的那根针,转过四圈,我们就好了,我保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办公室外梁氏夫妇的心始终难以放下。   “都一个多小时了,怎么还不好,就两个指头缝起来,需要那么长时间吗?”苏秀芬看着手腕上的表,在办公室外的走廊里来回踱步。   照她的想法,这断指缝合不就是两根手指缝到一起,她也是大家出生,这一个多小时,小半幅刺绣都能绣好了,更别说那么粗的两根指头。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之前听过能把已经断开的手指头缝回去的事?这肯定不容易。”梁明康稍微冷静了点,但看他站在那里也时不时往办公室门上瞅的模样,就知道他也没冷静到哪里去。   “不行,我得下去看看许主任从手术室里出来没有,我得听听他的说法,不然我不安心。”苏秀芬说着就往楼下走。   梁明康见状也不阻拦妻子,反正有他在办公室门口等着,许主任和他们家算是老相识了,听听他的话也能让妻子安心些。   苏秀芬下楼的时候,华宁医院一楼大厅里已然空了不少,那些轻伤员在医院白大褂全体出动的情况下都已经被处理好了。   稍微重一点的需要住院的,也在医院的协调下住进了病房,一楼手术室门口还有几个身穿黑制服的警员在,想来是在等他们同事的手术结果。   “侬好,请问这手术室有医生出来过吗?”梁太太找了个面容和善的警员问道。   梁氏夫妇在杭城也算有些名气,特别是梁太太这位金陵大官的小姨子,在杭城是出了名的不可一世。   小警员回头见问话的是这位,吓了一跳,随即才答道:“有几个出来过,和腿部受伤的那个上海局同事一起,往17号房去了。”   苏秀芬眼睛一亮,连忙道谢后,抬腿就往17号病房走,脚腕处传来丝丝钻心的疼痛,但是苏秀芬好似没感觉到似的,脚上的步伐丝毫不慢。   17号病房里   周大头掀开同事盖在腿上的被子瞅了一眼,“医生,他这得休息多久?”   “子弹的位置好,没伤到要害,至少一个礼拜吧,一个礼拜后可以拄着拐杖动一动,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好全恐怕得两三个月了。”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医生,如果叶一柏在这里就会认出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张老爷子手术时给他打下手的不知名医生。   哦,对了,他还是杨素新好友张慧琴的丈夫。   “两三个月!”周大头惊呼道,说完,他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向同时,“老余啊,那你得在杭城呆两三个月啊?”   老余闻言一张脸皱成了苦瓜脸,“别啊,周科,我家里离不了人,你就算抬也把我抬回上海去,成不?”   这时   “老方。”   “请问……”   两个女声同时响起,众人闻声望去   只见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出现在门口,两女对望一眼。   其中一个微胖卷发的女子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梁太太?”   苏秀芬对她笑笑,“你好。”   苏秀芬温和的态度使张慧琴有些受宠若惊。   “您好您好,梁太太您找谁?我叫张慧琴,是华宁医院的会计。”   经历了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天,苏秀芬对属于医院的生物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感,“你好,我找许主任,手术室外的人说有医生从里面出来了,我想咨询一些事。”   “许主任?”张慧琴目光在病房里扫视了一圈,“许主任不在,可能还在手术室吧,你有事可以问我丈夫,方增,他也是外科医生。”   正在写记录的方医生抬起头来,顺着妻子的话对苏秀芬笑笑。   苏秀芬闻言,也顾不上认不认识了,她连忙道:“方医生你好,是这样的,我儿子手指被匕首割断了,现在正在缝上去,但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没出来,我想问问这手术要多久啊?”   方增闻言一脸愕然,“手指被割断了?缝上去?这不太可能吧……”   “不太可能?!”苏秀芬瞬间面色煞白,声音也尖细了起来。   “梁太太,手指这东西你别看只是这么两节,但它里面有血管,有神经,细得很多连肉眼都看不清,这要缝起来,不太可能。” 第048章   不太可能   不可能不太可能   什么血管,神经,她听不懂,她不信!   那个医生说可以缝上的!那就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的。”苏秀芬喃喃自语的,神思不属地离开了。   张慧琴走到丈夫身边,有些同情地看了慢慢走远的苏秀芬一眼,“梁小少爷的手真断了?”   方增最后核对了一遍注射液,无奈道:“人家的事你这么关心干嘛?梁小少爷送来的时候我还在手术室,不知道,应该是断了吧,不然亲妈能这么咒自己儿子?”   “那真接不上啊?”   “你听过谁整个割断的手指能被接上的吗?别说我们华国,就算是外国也没听说过。”   张慧琴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惜了,我还以为人救出来了就没事了呢,这断手断脚的,以后一看到就糟心,这仇啊算是结下了。”   “什么仇?”方增奇道,“那群人贩子?那群人贩子结的仇还少了?不差他们这一个。”   张慧琴摆摆手,“我说的不是人贩子,而是杨素新她先生,人总会迁怒的,要不是去听叶广言的讲话,能出事?这种风言风语从孩童失踪案一出现就没停过,哎,好在他们背后还有杨素新她哥哥在。”   “别人家的事,你少操心。”方医生对着妻子道。   苏秀芬从十七号病房里出来后,就有些浑浑噩噩,让一个人绝望的事莫过于给了希望又硬生生将其打破。   脚腕处传来钻心的疼痛,向来以名媛自居的梁太太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呜呜呜地大哭起来。   这时,一块洁白的手帕出现在她眼前。   “阿姨,你是梁聪的妈妈吗?”以妞妞为首的几个小女孩出现在苏秀芬跟前。   苏秀芬疑惑地抬头,她看着这几个穿着病号服小姑娘,吸了吸鼻子,“你们是?和梁聪一起被抓的孩子?”   这时候能出现在医院的,又一口叫得出梁聪名字的,也只能是他们了。   以妞妞为首的小姑娘用力点头,“我们能去看看他吗?”妞妞小心翼翼地问。   看着和自家儿子差不多大的孩子,梁太太少见地没有挑剔她们的出生,而是露出了温和的神色,“梁聪……梁聪他,他在手术,还没好。”   “救我们的警察叔叔也在手术,阿姨,我们能跟你一起去等吗?在被那些坏人抓起来的时候,梁聪一直在保护我们。”妞妞轻声道。   虽然她口里梁聪的保护是……   “放开,放开我们,我爸爸是梁明康!我妈妈是苏秀芬,我姨丈是……”   “不准打她们,我爸爸不会放过你们的。”   ……   苏秀芬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原来一直觉得儿子不上进,不懂事,但真的到出事了,什么上进什么懂事,哪有人重要。   “他这么厉害啊,好,我们一起去等。”说着,她就要站起来,只是脚腕上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让她面色发白。   “阿姨,我们扶您。”几乎小姑娘围成一团,簇拥着苏秀芬向楼上走去。   看着这群小心翼翼扶着她的小女孩,苏秀芬的情绪一点点平稳了下来,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等等,再等等。   办公室内的叶一柏不知道一门之隔的病人家属情绪起伏极大,差点就要冲进手术室来跟他进行并不那么友好的磋商了。   叶一柏的手术进行到了关键时候。   唐传芳看着叶一柏的动作,心里的震撼难以用语言来形容,30年代消息闭塞,唐传芳不敢像方增一样断言这世界上是否有过断指再植这种手术,但是他能肯定这个年轻人表现出来的技术绝对代表了当下外科缝合技术的最高水平。   他看着叶一柏两只手一手拿着一把持针器,从血管的六点钟方向进针,出针,动作平稳而轻柔,他的针进入血管而出血管的时候,纤薄的血管壁只极轻地颤动了一下,如果不是他瞪大眼睛仔细瞅,说不定还发现不了。   针从断端血管出来后,再从指根吻合口进针,出针,持针器在这个二十出头的少年手中如臂使指,翻转,双套圈打结。   随后从血管十二点钟方向进针出针,对端吻合,一样的双套圈打结。   见唐传芳盯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叶医生好心地解释了句,“这是二定点缝合法,在血管吻合口缘等距离的地方先缝两针做牵引,中间再加针。”   说着他用持针器将血管翻转过来再次吻合,没多久,第一条血管吻合完毕。   第二条   第三条   叶一柏的手越来越快,唐传芳的脑中忽然出现了这么一句话,“手术就像是一门艺术,血管和神经在持针器的带领下优美地舞蹈。”   他努力思索良久,这话,确定这么优美的语句居然真的是他原创的!   因为梁聪的手指是被以斜面方向切断的,这就不可避免地使得某些血管的口径是有角度的。   “剪刀,最小号。”   “好。”   剪刀剪下血管口的时候轻柔地没有一丝声音,“冲洗。”   “好!”   唐院长尽职尽责地做着一助的工作,两人配合十分默契。   “医生,我好像有点疼。”躺了接近两个小时,熊孩子看着钟面,觉得自己眼睛都快数花了,忍不住开口寻找存在感。   “很疼吗?”   生理盐水哗啦啦冲洗着断口,叶一柏观察着血管内膜的损伤程度,同时随口应了一句。   “有点,还挺疼的吧。”熊孩子期期艾艾地说道,连他都惊讶自己今天居然这么安静,平常他可是连上课都做不了几分钟的。   “那就是说可以忍,忍着。”   “噢。”梁聪乖乖应了一声,手臂都是麻木的,如果说张老爷子做手术的时候还能感觉到皮肉的拉扯感,那么梁聪他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如果不是眼睛瞟过,看到自己的手确实还长在自己身上,梁聪小朋友甚至觉得自己不止手指丢了,连整个手臂都好像不见了。   叶大医生缝完一根血管看一个钟,缝完一个看一次钟,缝到最后的时候,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在肌腱缝合多花的那十五分钟。   放去阻断的血管钳。   “动了!动了!在跳动!”唐传芳从刚刚开始,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吻合口远侧,见其动脉搏动,不由惊喜地叫出声来。   “这根,动了,这根也动了,都动了!”唐传芳吃惊于叶一柏血管吻合的完成度,但是他吃惊的时候太多了,吃着吃着也就习惯了。   叶大医生面露可惜地将未缝接的动静脉一一结扎,他已经尽力了。   最后就是神经缝合,手指的神经的单纯的感觉纤维,只要对合良好就能迅速再生,叶一柏用神经外模内膜联合缝法,速度比刚刚缝血管的时候快了不少。   “滴答滴答。”   手术时间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苏秀芬一直没跟丈夫讲方增说的那句“不可能”的话,但是随着手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梁明康自己心中都产生了不确定和怀疑的想法。   正如苏秀芬所言,不过是两根那么粗的指头,这缝起来要这么长时间吗?   从下午一点半到五点,所有人都没有吃东西。   楼下手术室   许主任和沈来也完成了手头的手术,大汗淋漓地从手术室出来,幸好叶一柏急救做得及时,几个重伤员都度过了手术的难关,后头就要看会不会发烧感染了,挨过去,这条命就算活下来了。   沈来出了手术室,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水杯,顿顿顿灌了好几口。   “小赵啊,你有没有看到叶医生啊,我手术室进的匆忙,都忘记问他怎么样了。”   沈来和裴泽弼到了巷口后,被拦着没进去,后来看到送出来的伤员,第一时间就跟着进伤员的警车来了华宁医院帮忙,这一帮忙就帮忙进了手术室。   一出来总算想起了跟着人贩子进去的叶一柏,不由担心起来。   “叶医生?他和院长一起帮那个梁家小少爷接手指去了。”小赵让沈来和许主任在手术确认单上签字,一边随口答道。   “哦,那个梁少爷骨折了啊?没看出来小叶居然还会骨科啊。”沈来笑着对许主任说道。   许主任道:“叶医生发展很全面,值得学习,值得学习。”   小赵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她说得不够清楚吗?作为护士她还是能分清楚骨折和手指割断的区别。   “不是,梁小少爷的手指头被那些天杀的人贩子给割断了,叶医生和院长要帮他接上呢。”小赵认真解释道。   “噗……”从嘴巴里喷出来是水柱直直溅到小赵护士的身上。   小姑娘一下子红了脸,气的!   “对不住对不住,你刚刚说的,再说一遍?!”沈来拔高了音调。   小赵那叫一个气啊,但是眼前这是另一家医院的院长!是大领导!她忍!   “接手指,叶医生和院长接手指去了,没手术室了,就在院长办公室呢!”   “是割断不是骨折?”许主任抬起他胖胖的右手,这样,比了一个割断的手势,“整个断掉,分成两半了,他们要给接上?”   这个音调更高。   小赵同情地看了两人一眼,看来不是她表达有问题,而是这一个个学医的语文都不过关。   “对,两半了,要接上。”新入职不久的小护士,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   许主任和沈来对望一眼,随即两个胖子以他们人生最快的速度蹦上了二楼楼梯,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踪影。   这么胖,居然能跑这么快的吗?小赵护士惊愕道。   二楼院长办公室门口。   郑秀芬和梁明康绝望地坐在了地上,这两位在杭城不可一世的夫妇此时就是两个最普通的父母,二楼走廊上是没有休息座椅的,两个人先是抱头蹲着,随即木着眼神直接坐到了地上。   几个小姑娘倒是站着,站了两个多小时也没喊累,眼巴巴地盯着办公室门口。   这时候,楼梯口,两个庞大的身影已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他们这个方向飞奔而来。   “我进去!我要找院长汇报情况!”   “我进去!我的箱子还在老唐办公室!”   “你刚出手术室,要重新消毒!”   “呵,说得你好像不用一样!”   “手部手术!虽然精细,但是创口不大。”   “所以他们都敢在办公室做,也就是说……”   两人异口同声道:“我们进去也没事。”   “许主任!”梁明康和苏秀芬看到许主任,立刻站了起来,苏秀芬上前,正想说什么。   但平日里对他们十分友好的许主任却理都不理他们一下,而是飞快越过他们,到了院长办公室门口。   许主任和沈来同时深吸一口气,轻轻按下门把手。   他们心脏“砰砰砰”用力跳动着,把断裂开的手指再接上去啊,这如果成功了,该是多么轰动,他们竟有幸见证这一刻吗?   一   二   三!   沈来和许主任同时按下门把手,门开了。   唐传芳的老脸出现在两人眼前,“真是心有灵犀啊,手术刚好你们就来了。” 第049章   “手术结束了?”   “手术结束了!”   “手术结束了?!”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梁明康和苏秀芬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因为脚腕上的扭伤和中午没吃午饭的缘故,苏秀芬还没站起来就差点又跌回去,还好梁明康眼疾手快,扶了妻子一把。   梁氏夫妇快步走上前,但是沈来和许主任显然比他们更激动。   两人不知道是因为跑得太快,还是太过紧张的缘故,沈来张了几次嘴就是表达不清楚自己的意思。   于是沈院长一把抓起旁边许主任胖乎乎的手,右手作手刀模样,比划了一个砍的动作。   “两半!缝起来了?!”   沈院长的绅士帽早在小文巷门口救助伤员的时候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因此光秃秃的脑袋中央,旁边毛茸茸的小碎发如同主人的心情一样,激动地根根直起,好像得到一个确定答案,就会立刻蹦起来一般。   唐传芳看着这样的两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实了点。刚刚还觉得自己全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有点丢脸,现在看来,他已经不错了嘛,瞅瞅这两个,啧。   果然,人还是要在比较中才能找到优越感。   唐传芳清了清喉咙,刚点了个头,还没等他开口说话。   只觉得身侧一股子大力传来,唐大院长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两个胖墩墩的身影从他身边一跃而过,直直向里面冲去了。   唐传芳气得直喘气,“无礼!粗俗!”   梁明康和苏秀芬见状也跟着跑了进去,还有那几个一直等在一边的小姑娘,一群人全部涌进了唐院长办公室。   唐传芳办公室里,梁聪已经在叶一柏的帮助下半坐起来。   “医生,我的右手小指好像比左手短了一点。”   麻药还没有过去,梁聪的手臂还没有知觉,但这并不妨碍小屁孩努力低头透过纱布去看自己的右手。   “准确来说,是短了0.35厘米。”叶一柏摘下无菌手套,因为长时间的精细操作和神经紧绷,松懈下来后,他两只手的手指和大拇指根部出现了痉挛的情况。   已经第二次了,叶医生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基本功不扎实啊。   “0.35厘米?”梁聪重复着叶一柏的话,但小数和厘米这两个东西加在一起显然超过了一个十岁孩子里理解范围。   “我的手……”梁聪还想问些什么,只听到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猛地抬头,随即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妈妈!”   苏秀芬快跑至梁聪的床前,她本想抱抱自己的儿子,但又生怕碰到儿子的伤口,透过纱布,她依稀可以看到梁聪右手的形状,苏秀芬捂着嘴,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明康,明康你看,聪聪的手,聪聪的手好了!”   “对对,聪聪的手好了,都好了。”梁先生一个大男人看到这样的场景,也不由红了眼。   沈来和许主任在一旁看着,心里就像有无数只小猫在挠一样,但这两位还是有基本的同理心的。   人家父母这一天的心像过山车一样起起伏伏,刚刚他们上来的时候,看这两夫妻坐在地上绝望的样子,哪有平日里的模样。   因此他们按捺住了激动的小心脏,眼巴巴地等着这对夫妻释放完自己心里的情绪。   但是这对夫妻释放情绪的时间好像有点长……   苏秀芬一次次摸着儿子的脸,儿子的脖子,还小心翼翼地用指腹在纱布外轻轻沿着梁聪右手的轮廓,摸了一次又一次。   母子两人两两相望,无限深情。   五分钟   十分钟过去了   沈院长用脚轻轻踢了一下许主任,比了一个“十”的手势。   许主任瞪他,无声用口型道:“你为什么不去。”打扰人家母子互诉衷肠,多缺德的事啊。   沈来气急,快速比划道:“你认识这俩人,我又不认识,十分钟,整整十分钟,小孩子恢复能力强,这十分钟动脉都搏动了多少次了,神经纤维说不定都重新接拢了好几根呢!”   两个人眉来眼去,时不时比划两下,就好像在演默片。   眼瞅着梁氏夫妇久久没有拆开纱布来瞅一眼的意思,许主任终于忍不住了。   他咳了一声。   没人理他。   再咳一声。   行吧,没人理,他就直接开口吧。   “梁先生梁太太啊,梁小少爷现在看起来很好嘛。”许主任上前两步,走到梁明康和苏秀芬身边,脸上露出一个憨厚友善的笑容。   梁明康如今看到每个穿白大褂的都充满了感激之前,他用力握住许主任的手晃了晃,“谢谢,谢谢许主任,谢谢你们的医生。”   他说着去找叶一柏的身影,然而叶医生在刚刚众人进来不久后,就去洗漱间用凉水冲手缓解手部痉挛去了。   “华宁医院的医生真的是妙手回春啊!”梁明康激动地表达着自己的情绪,“刚刚那位医生,多亏他了,他也是你们外科的是吧,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必须好好谢谢他!”   他要是我们外科的就好了……   许主任脸上却还是笑容满面的样子,“哦,你说叶医生啊,他是上海来的医生,是沈院长专门请来帮张老爷子做手术的,你们也是恰逢其会了。”   许主任把沈来往自己身边一拽,“这是上海红十字会医院的沈来,沈副院长,曾经华国肠胃外科里的权威啊。”   沈来脸上的笑容一滞,这“曾经”一词用得真妙啊。   梁明康没听出许主任话里的意思,只听到是上海红十字会医院的院长,只觉肃然起敬,“沈院长,您好您好,真的十分感谢。”   沈来干咳一声,“您倒不必感谢我,就是……”   他咬了咬牙,不能再拖了!   “就是能不能让我们看一看梁小少爷的伤口?”   许主任在旁边不住点头。   梁明康和苏秀芬见状,心里不由有些忐忑,心头的欣喜之情也稍微淡了点,想起刚刚这位沈院长和许主任奇怪的表现,心下一沉,莫不是还有什么变故。   “这伤口已经包扎了,再拆开没事吗?”梁氏夫妇自然也是希望能亲眼看看儿子断指接上的模样。   沈来早在苏秀芬让位的第一时刻扑到了梁聪床旁,占据了一个最佳的观测位置,“没事,我们会很小心的。”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来梁聪的手,就好像捧着什么稀世的宝贝。   “你小心点。”许主任只觉得自己呼吸都开始困难了,恨不得拨开沈来他亲自动手。   “我知道!”沈副院长坚决不让。   他一边用极其轻柔的手法解开梁聪手部的纱布,一边头都不回地对唐传芳道:“老唐啊,我的摄像机在张家,你一个院长能不能去找个照相机来,不然你傻愣愣杵在那里有什么用!”   沈来这话毫不客气,但是唐传芳一点都不以为意,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对啊,他怎么不去找个照相机呢!   “骨科!骨科有!你们等着!”说着,五十好几的唐院长也犹如一只脱兔般,飞快窜出了办公室,不见影了。   纱布打开到最后一层的时候,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薄薄的纱布下,梁聪手指的模样清晰可见。   苏秀芬和梁明康看着梁聪两只手指处那一圈圈的针线瞬间红了眼,苏秀芬转过头去扑在梁明康的怀里无声哭泣。   而沈来和许主任……   “真美啊。”   “吻合口真漂亮,你看手指皮肤红润有光泽,且有明显的温度,这说明动脉通血情况良好。”   “你看着小指,小指肚这是在微微颤动吗?就像花骨朵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伸手想要去拿一旁放着的手术放大镜,只是这次许主任占了先机,白色的套子往自己头上一套,都来不及调节松紧,就挤开沈来低下头去。   “唐院长办公桌上还有一副。”   因着叶一柏麻药剂量用得抠门的缘故,在沈来和许主任仔细观察的时候,梁聪突然“哇哇哇”大哭起来。   “爸爸妈妈,我疼,我好疼。”随着他的痛呼声,沈来明显看到梁聪的小指肚颤动更加明显了。   “活的!真的是活的!”   “你看到了吗?活的!”   “看到了!看到了!我看到了!还有无名指,你看关节处,在动,在动!”   “真的,我看看!”说着,沈院长毫不顾忌形象地趴坐到地上仔细观察梁聪无名指的关节,“真的在动,通的,通的!”   “这是不是世界第一例断指再接上的案例?”许主任忽然道。   “反正我行医这么久,就没听过这断了的手指有再被接上的。”沈院长深吸一口气,竟有些哽咽起来,“便宜唐传芳那个老家伙了,明明是我带来的人。”   许主任也心有戚戚然,“明明那么近。”但我却错过了历史。   两人对视一眼,一股子同病相怜的悲戚感油然而生。   梁聪因着麻药逐渐失效,正感觉到一阵阵刺痛从手部传来,眼见父母都在身侧,正想好好撒娇哀嚎一番,但他才刚开始嚎,这两个爷爷怎么就哭上了?   梁聪打了个嗝,那要不他再忍忍……   梁明康和苏秀芬听到这里再蠢也明白了,这断指接上根本不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的事,世界上第一例断指再接上的案例!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眼里满是庆幸,于是等到叶一柏两只手冲完凉水回来,一进门手还没干呢,就看到梁明康和苏秀芬神情严肃地站在自己面前。   然后深深弯下腰去。   哎呦妈呀……   叶医生脚步一顿,差点又吓回门外。   “叶医生,您的大恩大德,我梁明康,我苏秀芬永世不忘,梁聪现在不能下床,等他能下床了,我们带他去上海给您磕头。”   叶一柏:……   演什么片子呢……还磕头??   “那个……”叶医生尴尬地张了张口。   “叶医生,如果您以后有用得上我们的,我们梁家绝无二话。”两人还是弯着腰,不起来。   叶一柏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也不好扶啊。   于是他也蹲下身去,“我是医生,治病救人,本分而已。而且梁聪的手要7-10天左右才能正式判断有没有成活。”   “护理意见我都写下来了,在桌子上。骨头两三个月可以愈合,神经比较难恢复,不过他年轻,一年左右应该就差不多了,手指断过,不可能一点影响没有,精细的工作……比如像我这样拿手术刀,肯定是不能了,普通生活应该没问题。”   苏秀芬看着蹲在地上认真看着他们说话的年轻人,心上不由涌起一阵暖流,她慢慢直起身子,笑道:“还拿手术刀呢,我们家梁聪没那脑子,他会打算盘就行了。”   叶一柏非常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每个手指我缝合了两根动脉四根静脉,算盘绝对没问题。”   麻药一点点过去,手指传来钻心的疼痛,但爸妈却只顾着跟医生说话,都不理他,梁聪心里委屈,“你们都坏,都嫌弃我手指断了,我以后都娶不着媳妇了你们还不理我!”   众人哑然,然而还不等梁明康和苏秀芬说话,一个脆生生的女童声响起,“梁聪,你真娶不着媳妇,我嫁给你。”   唐院长的办公室先是一静,随后众人哄堂大笑。 第050章   妞妞那句“我嫁给你”说完后,梁聪也不喊疼了,半坐在床上发呆,脸红红的,像只熟透的大苹果。   妞妞却毫无所觉,笑嘻嘻地和几个小姑娘一起围着梁聪说话。   直到梁聪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众人才想起来不仅这小娃娃,他们这群人从早饭后就都没吃过东西。   梁明康见状立刻开口道:“叶医生,沈院长,许主任,今天为了我儿子的事,让诸位一直饿着肚子,梁某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现在正好是晚饭的时间,梁某做东,去吃点家常菜?”   “对,让明康陪你们去吃点东西吧。”苏秀芬也连忙道。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正在擦手也叶一柏,这位才是今天最大的功臣呀。   叶医生擦手的手一顿,试探性地开口道:“西湖醋鱼?”连续几次想要去吃但是没吃到的经历使得叶医生对这道菜产生了极大的执念。   梁明康一愣,“楼外楼的西湖醋鱼吗?好好好,我马上安排。”   众人说话间,唐院长拿着一个照相机就从门外冲了进来。   “拿来了!我拿来了!让开!我来拍!”他举着一个黑漆漆的大木盒,以和他年龄不相符的速度向梁聪床边冲来。   然后唐院长就看到了如下画面:   “梁聪,你真的不疼吗?”   “不疼,一点都不疼,男子汉大丈夫,这么一点点小伤,怎么可能疼。”梁聪挺着胸膛答道,余光瞥向妞妞的方向。   “哇,梁聪真厉害。”   “梁聪我帮你呼呼吧。”有女孩说着就要去帮梁聪吹手。   然而梁聪却微微侧了侧身,他手不能动,但他身子能动啊,身子一动,右手就轻轻巧巧地落在妞妞跟前。   “妞妞,你帮我呼呼吧,你帮我呼呼,我就一点都不疼了。”   妞妞闻言眨了眨眼,脆生生应了一声“好”。   唐传芳:……   “唐院长,您的电话借我用用。”梁明康见状笑着拍了拍唐院长的肩膀,“我儿子和儿媳,见笑了。”   唐院长看着梁聪那已经被重新包扎完毕的右手,抬头用恶狠狠地目光看向沈来和许主任,他敢肯定,他们俩就是故意的!就是嫉妒他全程参加了手术过程!!   没错!!   就是嫉妒!!   唐院长把照相机往桌子上一放,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今天拍不到,只要梁聪他人在这儿,他有的是拍照和记录的机会。   于是……   “梁先生啊,电话是吗?您用,您随便用!那个梁聪是住院手续要不先去办一下,我院长室旁边有个特护病房,我亲自照料,你们看怎么样啊?”唐传芳笑呵呵地说道。   梁明康闻言,大喜,虽然他梁家在杭城有些名望,背后又有一位位高权重的姐夫,但是杭城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卖他的面子的,譬如这位华宁医院的院长。   华宁医院是杭城最好的医院,这位唐院长更是交友遍天下,声望颇高,在今天以前,他就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还院长亲自照料……   “这多不好意思,唐院长您不必客气,随便指派一个人就行……”   梁明康的话未说完,旁边脸上挂着憨厚笑容的许主任就微微往前一站,“梁先生说得有道理,院长您年纪大了,怎么照顾得过来,我觉得我就挺合适。”   “你滚!”唐传芳这次毫不客气。   许主任憨憨笑着,也不生气,两人同时盯着梁明康看。   苏秀芬最先明白过来,这唐院长和许主任这番表现恐怕不是冲着梁家和他们这两口子来的,她看向一旁低头写东西的叶一柏,心中暗暗心惊。   这世界第一例断指接上的案例的影响力恐怕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大。   “那就麻烦两位了,唐院长许主任两位放心,梁聪的手全靠各位才有一线希望,接下来的治疗我们肯定全权配合,叶医生不是说一年嘛,以后顾忌要多来打扰了。”苏秀芬道。   苏秀芬的话落,唐传芳和许主任皆面露喜色,这是可以全权跟踪这个案例了!   “好好好!”唐传芳一连说了三个好字,随后直接打电话让护士台的人来院长办公室给梁聪办住院手续。   “哦对,梁先生你要用电话是吧,你用!”唐传芳笑得十分温和。   梁明康这个商人脑袋一时想不到学术方面去,只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他接过电话,连连道谢,随后拨通了楼外楼的电话。   两分钟后   “诸位,楼外楼那边已经订好了,那我们现在过去吧。”   包括叶一柏在内的众人还真是饿了,也不客气,全都起身。   “爸妈,我呢!还有我呢!”梁聪不敢置信地看着往外走的父母,刚刚不还是宝贝宝贝的吗?现在就这么走了?   苏秀芬忙回过头来,“我去楼外楼帮你打包点东西,马上就回来。”   梁氏夫妇两人刚刚沉浸在悲痛中,谁也没记得吃饭的事,这时候让家里现做送过来还不如去楼外楼打包点。   “那好吧……那给妞妞也打包一份。”梁聪羞赧地说道。   苏秀芬:……   众人再次大笑。   叶一柏跟着众人往楼下走。   医院外   两三辆警车停在医院门口的路旁,三五个黑色制服边聊天边站在医院门口两侧。   “长官,就让我们进去吧,今天你们为了救孩子受了伤,我们帮你们拍拍照,宣传宣传,多好啊。”一个脖子前挂着相机的记者对警员说道。   “不行。”   “你们周局不还请我们给负伤警员拍照嘛,你们怎么能挡在医院门口不让我们记者进去呢,小心我跟你们周局告状。”   某警员捧着搪瓷杯嘬了一口,“对不住,我们老大姓裴,不姓周,姓周的管不到我们头上。”说完,端着搪瓷杯不说话了。   旁边几个杭城局的见这个记者吃瘪,不由轻声笑道:“上海来的就是叼啊,那伙子新城报的在他们面前没办法,还给负伤警员拍照呢,说得倒是冠冕堂皇,谁不知道他们是冲着梁家来的。”   “可不是,说是标题都取好了,梁小少爷真惨,明天全杭城都知道他两只手指断了。好好的大少爷,就这么残疾了,意难平啊。”   “人家姓梁,就算残疾也比我们过得好,操心人家干嘛。”   两个杭城警员说话的功夫,医院门口的记者们突然骚动了起来。   “梁先生,请问梁小少爷真的被砍断了两根手指吗?对于这次人贩子事件您怎么看?”   “梁太太,梁小少爷断指后,你们有想过再要一个孩子吗?”   “梁先生梁太太,这次警方全面破获人贩子案,所有孩子都没事,只有梁小少爷断指致残,你们对此有何看法?”   ……   记者们一蜂窝地涌上来拍照,梁明康第一时间护住了苏秀芬,他身后一群穿白大褂……哦,没穿了,都换了,一群医务工作者都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大阵仗。   叶大医生虽然上辈子经常有被病人家属包围的经历,但看到今天这个阵仗还是吓了一跳,这民国的传媒业够发达的啊。   他默默后退了两步,和梁氏夫妇保持距离。   唐传芳、沈来、许主任也非常默契地慢下来脚步,不是他们不道义,是那群记者就是冲着梁氏夫妇来的,他们都是拿手术刀的弱男子,应付不了这种场面。   梁明康眉头紧皱,苏秀芬气得浑身发抖,她拿开丈夫挡在她面前的手。   “梁聪没有残疾,梁聪的手指已经被接上了,很快就能恢复,如果你们报纸敢随便乱登,我跟你们没完!”苏秀芬大声道。   记者们按快门的手就是一顿,随即哗然。   他们想过梁氏夫妇的无数种可能,且为这些可能都拟定了标题,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苏秀芬会说出这样的话。   断的手指接回去了,还很快就能恢复……   这骗谁呢。   “梁太太,据我所知,这世界上就没有断了的手指能接回去的例子。”   苏秀芬不屑地看了这个记者一眼。   “那是你孤陋寡闻,如果你没听说过,那梁聪就是世界第一例断了的手指能接回去的例子!”鉴于沈来、唐传芳、许主任三人在办公室的表现,苏秀芬说这句话的时候极有底气。   她见记者不信,嗤笑一声,“华宁医院的唐院长,上海红十字会医院的沈院长都在我身后,你不信问问他们。”   正打算悄悄溜走的唐传芳、沈来:……   死道友不死贫道,叶一柏脚步转了个弯,看到不远处捧着搪瓷杯的小警员,嘴角微勾,大步向他走去。   “还真是唐院长。”杭城的记者不认识沈来但认识唐传芳啊。   “唐院长!梁太太说的断了的手指再接回去是真的吗?现在的医术能够做到断指重接吗?”   唐传芳绷着一张脸,“诸位,这里是医院,你们在医院门口采访,会妨碍医生救治病人,我就回答一个问题,没错,梁聪的手指是接回去了,但是能不能成活还要过一阵子才能确定,这个手术不是我们医院的医生做的,至于是谁,等手指成活再说吧。”   医院门口的记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开口。   “好了,散了散了,将心比心,如果你们以后有病痛来医院,医院外堵着一群人,你们怎么想,散了散了。”唐院长在某些场合还是十分威严的。   一众记者闻言,下意识地往两边散开,等到让出一条道来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问道:“唐院长,做这个手术的是华国医生吗?”   唐传芳虽然事先说了只回答一个问题,但是听到这话,他下意识地答道:“嗯,没错,我们的。” 第051章   “您的西湖醋鱼来咯。”   叶一柏有些期待地看着这盆皮肉相当完整的……鱼。   鱼的身体上淋了红通通的汁水,好似浓稠状的碘伏。   苏秀芬在刚刚就已经打包了饭食回医院了,她打包了整整八份,和梁聪一起被抓的孩子一共有八个,她总不能真像梁聪说的,只给妞妞另外打包。   “诸位,我儿之事,全靠诸位鼎力相助,我梁明康在这谢谢诸位了。”梁老板说完,酒杯里的酒水一口闷下,足见诚意。   一众医生们十分“感动”,均以白开水回敬。   一场晚饭下来,宾主尽欢,唯一有些失望的大概就是叶医生了,哎,西湖醋鱼啊,这醋是挺多的……   这一边辛苦了一天的医生们终于填报了肚子,另一边新城报的记者们也回到了报社。   “于老师,这明天报纸标题是不是得改改?”小记者放下手上的照相机,问道。   于老师就是刚刚在医院门口问唐传芳手术医生是不是华国人的那位记者,他一路上心潮起伏,进了报社后在自己座位上坐了一会,随即猛地站起身来。   “发,照常发,但不要带任何主观色彩,就客观描述梁小少爷被人贩子砍断手指的事。”说着,他起身向主编办公室走去。   走了两步后,他回过头来问道:“你们谁拍到了梁小少爷手上后的清晰照片,抓紧洗出来!”   “好!”   “好!”两个小记者应道。   于咏年快走两步,走到隔壁房间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于咏年推开门去,里面坐着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约莫三十岁出头,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咏年,你们不是去医院吗?拿到采访了?”   “贺亭,你还记得我们一开始办新城办时候的目标吗?”   于咏年一开口就让褚贺亭动作一顿,“怎么又说起这个了,这几年下来还没跌怕呢,办报纸,开民智,让新城报成为华国最有影响力的报纸,这话我现在听都不敢听。”   褚贺亭摇头,自己这些人当初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真正踏足这一行业才知道办报纸哪是那么容易的,于是一退再退,到现在,为了生存他们只能剑走偏锋,报道的东西越来越迎合大众口味,标题取得越来越夸张。   有时候午夜梦回,想起几人当初的豪言壮志,只觉得犹如大梦一场,令人唏嘘。   于咏年快走两步,走到褚贺亭办公桌前,双手撑住桌面,身子微微前倾,“贺亭,你听说过断了的手指可以重新接回去吗?”   “啊?”褚贺亭没想到于咏年话题变得这么快,微微一愣。   “我没听说过,我一路上一直在想,我确定我从来没听说过。那么这会不会是世界第一例呢?哪怕不是世界第一,亚洲第一也行,哪怕不是第一,是第二第三!这也能极大振奋国人的信心啊!”   “我们不比任何国家任何民族差,是的,我们落后了,因为自大因为闭关锁国,我们落后了,但是只要我们睁开眼睛看世界,我们努力!我们学习!我们就能迎头赶上!这是我们所相信的,也是我们想让全华国人相信的!”   于咏年说得很快,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褚贺亭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他听得出眼前好友的激动之情。   “咏年,你别激动,你慢慢说。”褚贺亭拿起地上的热水瓶,给于咏年倒了一杯水。   于咏年想都不想,抄过茶杯就顿顿顿地灌水,褚贺亭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于咏年将大半杯水灌下。   “你……不烫?”   于咏年根本不理会褚贺亭的话,只自顾自说道:“我们刚刚在华宁医院得到一个消息,梁家小少爷的手确实是断了,但是有人动手术把他的手指又给接上了,是个华国医生动的手术。”   “我听唐院长称这个叫断指再植术,七天,只要再等七天如果那两根手指成活,甚至只成活一根,这也能震撼国际医疗界!”   “世界第一例断指再植术!这个标题,足够新城报的名字让整个华国甚至全世界都知道。”   褚贺亭正庆幸于这热水瓶里的水的昨天的,乍然听闻于咏年的话,他手里的热水瓶一个没拿稳,“砰”医生掉落在地上。   竹编的热水瓶外壳对内胆的保护十分严密,内胆并没有碎,只是盖塞跳开,水流了一地。   “你确定是第一例吗?”褚贺亭哑着嗓音问道。   “现在还不确定……”   “那你先去确定啊!”褚贺亭的声音大了起来,“如果确定下来,哪怕不是第一例,只要这个技术确实是稀罕的就可以。”   褚贺亭这时终于完全明白了于咏年的心情,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好友,“华宁医院那边你亲自去跟,如果手指真的成活,我们新城报必须拿到第一手资料!”   “没问题!”于咏年大声道。   热水瓶的水流出来沾湿了两人的布鞋,但是褚贺亭和于咏年都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般,浑然不觉,新闻人特有的,一种叫新闻敏感度的东西告诉他们,他们这回可能真的拿到了一个可以改变新城报命运的新闻。   新城报的几人因为“断肢再植”的事心潮澎湃,无独有偶,从小文巷回来的叶广言也有些神思不属。   他在小文巷里看到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叶一柏,如果是的话,他怎么会变成一个医生,如果不是的话,世界上真的有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吗?   不行,他得去确定一下,于是刚踏进家门的叶广言又转了个身,向华宁医院走去。   “先生,先生,您去哪儿呢?”   “我突然想起来办公室还有事,晚饭不用等我了。”说着叶广言挥手叫了一辆黄包车,快速离开。   叶医生吃饱喝足,揉了揉肚子,见唐传芳和梁明康还在说话,他转头跟沈来说了声,就想去逛逛西湖。   他上辈子是有逛过西湖的,但是那时候恰逢节假日,比起湖景,他看得更多的是人景。   楼外楼坐落于西湖孤山脚下,走下来不远处就是一片粼粼湖光。   叶一柏往东一直走,路过平湖秋月、白堤,暮色渐浓,夕阳的余光落在湖面上,将整片湖面都染地通红。   30年代的西湖旁没有大爷大妈们随着音乐舞蹈的身影,但是春日傍晚,还是有不少人搬着椅子拿着扇子出来乘凉,小孩子光着脚绕着柳树转着。   忙了一天的母亲和旁人聊天的时候还不忘对着自家孩子嘱咐一句,“莫乱跑哦,水里有水鬼要抓人的。”   叶一柏双手撑在栏杆上,轻轻叹了口气,没有战争的话,多好啊。   “叶大医生怎么有空在这里悲春伤秋?”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叶一柏回头,一股子白烟扑面而来,他眉头一下子皱成一个川字。   裴泽弼有些讪讪的,下意识地烟往地上一丢,踩灭。   等到踩完了,裴泽弼面上的脸色更怪异了,他在做什么?   叶医生看着这位裴处长随手乱丢的烟蒂,转过头去,打算来个眼不见为净,想来他也没法跟一个30年代的人讲什么叫爱护环境,人人有责。   “那些人贩子不会再被放出来吧。”叶一柏对这个年代的警察可没什么信心。   裴泽弼自然听出了叶一柏话里的意思,心里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滋味,“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拐子毒贩进了我们的手就没有再出来的,唔,今天的事,谢谢你了。”   今天的事着实惊险,如果不是叶一柏突然出来拦住了以冯雪梅为首的人贩子,裴泽弼一对七恐怕得把命交代在那,这四舍五入就是救命之恩了。   裴泽弼发现,除了第一次他把人从黄浦江里捞出来后,以后每一次见面都是叶一柏帮他大过他帮叶一柏,这一次直接就欠了人家一条命,饶是裴大处长强势霸道,见到叶一柏也不由气短起来。   “不客气,配合警方工作,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你这说法倒是怪新奇的。”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   楼外楼离华宁医院不远,而人都会下意识地往自己熟悉的路上走,两人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华宁医院不远处。   华宁医院门口那几辆警车还在,但因为记者散了的缘故,黑制服警员也都没有在门口站着了,这让来往过路的行人心里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大叔,是你啊,这么大晚上上医院干嘛来呢,医生可都下班了。”   张浩成从附近吃完饭回来,看到从黄包车上下来的叶广言,笑了,这不是上次在杂货店被他们裴局绑起来的那个读书人嘛。   叶广言从黄包车上下来,看到张浩成也是一滞,面色就变得不是那么好看,但想到自己的来意,他还是强自收敛了自己的情绪,问道:“听说这次受伤的人都是往华宁医院送的?”   “对啊,都在里面呢,你打听这个干吗?”张浩成的目光变得警惕了起来。   叶广言摆摆手,“小长官,你知不知道有个年轻的医生,当时小文巷的时候他也在,帮忙救助警员和梁小少爷,高高的,比我高一点,长得跟我有点像。”   张浩成闻言眼睛眯了起来,他认真瞅了瞅叶广言,“年轻医生?你说叶医生?”   “他姓叶?他叫什么名字!”叶广言激动了起来。   张浩成端着他的搪瓷杯嘬了一口水,叶医生叫什么名字?叶医生不就是叶医生嘛,他怎么知道叶医生叫什么名字。   “还跟你长得像,少往你自己脸上贴金,人叶医生比你长得好看多了。” 第052章   裴泽弼和叶一柏刚走到路口,看到了张浩成和叶广言说话的场景。   叶一柏的神经下意识有些紧绷,脚步也不由慢了下来。   裴泽弼和叶一柏走了一路,除了刚开始的几句话,后面两人几乎全程无交流,裴泽弼不知怎的就想和这人多说两句话,看到张浩成和叶广言说话那幕,便想起了当时杂货店发生的事。   “杭城也真够小的,没想到还能遇到。”   他指了指叶广言,“我们这次来杭城就是冲着这伙流窜的人贩子过来的,昨天我们正好追踪冯雪梅,也就是人贩子的那个大姐大到一家杂货店,刚好这个人去里面买尿壶。”   “我们进去的时候人贩子已经跑了,张浩成那小子不甘心,非说那人是人贩子同伙,还害得人家被绑了一会。”   叶一柏闻言转过头来,“被绑了一会?”   裴泽弼笑道:“那时候这位先生的情绪有点激动,当时他手里的尿壶是用报纸抱起来的,张浩成那小子看丢了人贩子就硬要找借口,非说人家手里的是赃物,当时打开东西掉出来的时候,我都替他尴尬。”   叶一柏瞬间联想到了他和裴泽弼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默默替叶广言这位他生物学上的父亲鞠了一把同情泪。   “那你是挺了不起的。”虽说在裴泽弼口里一切都是张浩成的锅,但叶一柏才不信这里面没有这位裴处长的“功劳”。   不远处,叶广言已经从张浩成嘴里得到“叶医生和梁先生唐院长他们去吃饭”的消息,现在华宁医院已经下班了,他们吃完饭也应该是不回来了。   他又不知道这位叶医生住在什么地方,等明日吧,他明日再来。   这样想着,叶广言对张浩成点点头,随后又挥手叫了辆黄包车,回去了。   叶广言离开,端着搪瓷杯的张浩成抬头就看到了从马路对面往这边走的叶一柏和裴泽弼。   “裴局,叶医生!”小张一改刚刚眼睛长在天上的鬼样子,屁颠屁颠地向来两人跑来。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人就是禁不住念叨,刚刚那位大叔还在问我叶医生的事呢,叶医生您就出现了。”张浩成笑嘻嘻地对叶一柏卖好。   如果说今天之前在张浩成心里,叶一柏是个值得尊敬的好人,那么在今天之后,那叶医生就是活菩萨了,叶医生在小文巷里冲进屋里救人的场景,小张警官表示他这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活菩萨眉心一跳,“他问我什么?”   “他问我认不认识你,还说你跟他长得有点像。年纪大了,还真会往他自己脸上贴金,我们叶医生能跟他长得像吗?我们叶医生是天上的云的话,那他就是地上的泥,怎么能相提并论呢,是吧,裴局。”   小张警官小嘴啪啪的,把用来奉承领导的话都拿来夸活菩萨了。   活菩萨被夸得还挺高兴,叶医生矜持地抿了抿嘴角,“那你跟他怎么说?”   “实话实说呗,人要有自知之明,不是所有人都能拿来碰瓷的,这不,他被我说得羞愧难当,跑了!”小张警官沾沾自喜道。   裴泽弼在旁边听得眉头微皱,他怎么觉得叶医生好像认识那个人。   “你和他认识?”裴处奇怪地问道。   叶一柏转头看了裴泽弼一眼,点头。   “啊,您和他认识啊,早说嘛,上次裴处还让周科把人绑了,还用布条塞人家嘴,要是知道他和叶医生您认识,那我们下手不得轻点,您和他什么关系?”   裴泽弼也好奇地看向叶一柏。   “我爹。”   “哐当……”搪瓷杯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咳咳咳咳咳咳。”某人被口水呛住不住咳嗽的声音。   叶一柏出于医生的本能,下意识去拍的背,“水分进入支气管了,别急,轻轻咳出来就好。”   裴泽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惊愕还有那么丝慌……张?开玩笑的吧,他会慌?   “该死的周大头!”裴泽弼忍不住骂出了声。   张浩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搪瓷杯掉落在地上,搪瓷杯杯身上民国女郎的脸立刻被磕掉大半,然而他现在都没空哀悼他杯子上的女神了。   “活菩萨……不,叶医生,对不住,我不知道。”张小警官快哭出来了,他刚刚都说了些啥……哦不,他一点都不想去回忆。   裴泽弼张了张嘴,想着自己该如何开口,至于那天店里的场景,他一想脸就一阵青一阵白的,“我……”   “没关系,我跟家里关系很一般。”叶医生斟酌着用词,“四年多没见了,和……这位父亲。”   叶医生对于叶广言在裴泽弼和张浩成手里吃瘪的事情,心里还挺高兴,他在记忆里看过小少爷的一生,从孺慕到绝望,小少爷一生都在追求父亲和家族的认可,那个时候,但凡,但凡他能感受到来自父亲和家族的一丝丝支持,他都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对于那个复杂而陌生的家族,叶医生是打心眼里排斥的,他不愿意让张素娥和叶娴重新回到那个泥淖。   但是出于他自身的性格,他也做不出这种某些反应强烈的行为,所以以他的想法,如果能避开各自安好最好,只是某些事情,恐怕不是他想避就能避开的。   “我并不想和他碰面,所以,你做得好。”叶一柏认真道。   张浩成吸吸鼻子,“真的?”   “真的。”叶医生肯定道。   裴泽弼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面对这位叶医生的时候,总是怪怪的,好像心情特别容易起伏。   “叶医生,还是抱歉,冒犯了伯父……”裴泽弼纠结良久,还是说了出来。   张浩成瞬间瞪大了眼睛,哎呦妈呀,看这扭扭捏捏的小表情,这还是他们的裴局吗……   “他已经说过抱歉了,我不在意的。”叶一柏指了指张浩成道。   裴泽弼想都没想,“那不一样。”   两人间有一瞬间的安静,张浩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默默捡起了自己掉在地上的搪瓷杯,哎,头没了,又得去托人做个新的了。   裴泽弼感受到叶一柏盯着他看的目光,脸上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红晕,“那个,既然到医院门口了,能不能请你陪我去看个人?”   “就我朋友的一个小孩,这次也被人贩子抓了,刚救出来,他先天有病,医生都说他活不长,我想你帮我看看。”   自己说的都是些什么啊!裴泽弼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就算在金陵一众大佬面前他都没有这样手足无措过吧。   不就是人家救了你,你还绑了人家爹……裴泽弼为自己的反常表现找了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行,我跟你去看看。”叶医生巴不得跳过叶广言这个话题,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两人让华宁医院的门卫开了门,向着一楼病房走去。   一楼走廊里,昏暗的灯光下,几个鬼鬼祟祟的小人站在一个病房的门口。   “木头人还是一动没动吗?”   “没动,反正从刚刚到现在,都没动。”   “我们其他人都有爸妈来接,就他没有。”   “你没听那些警察说吗?他爸妈都死了,真可怜。”   “你们都在干嘛呢!”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转角楼梯处传来。   几个蹲在病房前的小孩回头,随后立刻站了起来,“妞妞姐!”   妞妞绷着一张脸走过来,“我也没爸妈来接,这有什么好说的,都回去休息,明天你们爸妈就要领你们回去了。”   一群小屁孩立刻点头,随后在妞妞严厉的目光里一哄而散,都向着自己的病房跑去。   叶一柏和裴泽弼从阴影处走出来,叶医生对小妞妞竖了个大拇指,“妞妞真棒!”   妞妞看到叶一柏,脸上瞬间露出大大的笑容,“叶医生!”   叶一柏在妞妞的心里地位非比寻常,上次租界医院的事还有这次人贩子的事,这位叶医生可是救过她两次了。   “妞妞你也早点去休息,明天你跟我们一起走。”叶一柏说着,同时看向裴泽弼。   民国时候火车票可不是那么好买的,特别是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这种供不应求的东西都要提前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预定才能买到一张,但对某些特权阶级那就不一样了。   裴处长立刻点头,以裴泽弼现在这个状态,叶一柏只要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裴大处长大概都是会点头的。   “好耶!”妞妞立刻高兴起来,连蹦带跳地向二楼跑去。   裴泽弼向前两步,推开刚刚小朋友们蹲着的病房门,一个小小的身子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见门被推开,一双眼睛就这样直溜溜向你看过来。   眼睛里没带什么情绪,就只是单纯地盯着你看。   “阳阳,我来看你。”裴泽弼轻声说道,脸上带着十分温和的笑。   叶一柏有些诧异地看向旁边的裴泽弼,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裴大处长这么温和的模样,现在这样,倒还像是个人。   谢阳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将目光从裴泽弼身上移开,看向叶一柏。   “这是叶医……”裴泽弼介绍到一半,被叶一柏打断,“我是叶一柏,是你裴叔叔的朋友,来看看你。”   裴泽弼听叶一柏这样介绍,他把朋友两个字在嘴边念了一下,嘴角稍稍勾起,挺顺耳。   谢阳闻言,又默默将目光从叶一柏身上移开,随后又开始无意识地盯着天花板看,双眼没有焦距。   作为临床医生,叶一柏也接触过几个心理有问题的儿童患者,他们长期处于被治疗的状态对医生的白大褂有一种极强烈的排斥心理。   在梅奥遇到这种病人,往往是心理医生先做心理疏导,然后再由主治医师进行治疗,不过以现在的条件,心理辅导就别想了,他硬着头皮自己上吧。   两人上前,叶一柏试探性地碰了碰谢阳的手,谢阳连眼神都没有给一个。   于是叶大医生也不客气,直接上手。   鼻尖、嘴唇、指甲处有明显紫绀的情况,脚趾末节粗,颜色暗,据裴泽弼所说谢阳今年和梁聪一样大都是十岁,但两人的个头确实天差地别,一个梁聪大概能抵两个谢阳。   叶一柏心里约莫有了猜测,但是还是得做进一步检查确定,他指了指门,示意裴泽弼出去说。   裴泽弼点头。   “先天性心脏病?”   “对,医生说是心脏方面的原因,那些西方人非说这是什么造物主判定的死刑,都TM放屁!”   “要具体检查后我才能说能不能手术,我看他现在情况还稳定,过一阵子吧。”叶一柏道。   裴泽弼点头,他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也没想过叶一柏真能治好谢阳。   “谢谢。”   叶医生抬眸看他,“本分而已。”   叶一柏和沈来坐第二天的火车就回上海了,同行的还有裴泽弼一行和妞妞,因着叶广言突然造访的缘故,叶一柏私下和唐传芳表达了自己不想和叶家扯上关系的想法,唐院长点头表示理解,并答应会帮忙隐瞒。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要面对叶广言,那必须是他足够强大,足够有力量决定自己和家人怎么生活的时候,现在……还不行。   火车呜呜呜响起,叶一柏和急急忙忙前来送行的梁氏夫妇挥了挥手,跨步上了列车。   明天就是周一了呀,又是波恩教授来坐诊的日子,那他在济合和义诊时做的事肯定是瞒不住了,一下子从一个外文系学生变成能独立拿手术刀的外科医生,他得想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糊弄过去才行。   这边,叶大医生努力想着明天糊弄老师的理由,另一边,新城报的于咏年正式应征成了华宁医院的清洁工,正满腔热情地全程跟踪梁聪断肢再植情况。   他已经确认过,至少在亚洲范围内,这断指再植术绝对是第一例!他雄心勃勃地想要将这打造成一个重振全国人民信心的大新闻,让这位做断指再植手术的华国医生名扬世界! 第053章   火车上整整八个小时,妞妞和谢阳两个小家伙头靠头一起睡着了,叶医生看这两人亲亲热热的样子,突然就想起了梁聪那个小胖子。   早上他带妞妞走的时候,小胖子哭得稀里哗啦的,昨天晚上麻药完全失效的时候都没见小胖子哭得那么惨,要是看到眼前这场景,小胖子非哭晕过去不可。   因着两个小家伙的缘故,回来的路上裴泽弼一行和叶一柏他们就坐得非常近了,这使得叶医生周边一圈几乎真空,零星几个坐着的也当起了木头人,安静地只有呼吸声。   这种安静的环境使得叶医生非常容易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夹黄豆的联系中。   沈来见状不由感叹连连,“小叶啊,难怪你小小年纪手上的功夫就这么出色,连坐个车都不忘练习,让我这个老人都有些惭愧。”   叶医生闻言抬头看了沈来一眼,随即从包里拿出一个治疗盘,一包黄豆。   黄豆倒在治疗盘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叶一柏将倒了黄豆的治疗盘往沈来面前一推,然后递给他一根筷子。   沈来:……   裴泽弼失笑,对上叶一柏看过来的疑惑的目光,他赶忙咳嗽两声,道:“这方法还挺好的,局里的小家伙拿枪手都不稳,练这个比浪费子弹强。”   于是叶医生成功收获一众小警员们的幽怨目光。   下午四点十七分,火车缓缓驶进上海站,站台不远处的栏杆外,人声鼎沸,吴侬软语中夹杂着五湖四海的方言,听在耳朵里别有一番趣味。   叶一柏面上的线条微微放松,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就这么短短几日的光景,他竟对这个城市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归属感。   站台上鼎沸的人声忽然一静,叶一柏回过头去,果然,以裴泽弼为首的黑制服们鱼贯而出,最后边还抬着一个一看就惨兮兮的重伤员。   “叶医生,我们的车就在外边了,我送你们。”裴泽弼说道。   这回叶一柏答应得很爽快,作为某人的救命恩人,这蹭个车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吗?   叶一柏和沈来跟着裴泽弼一行走出站台,五辆黑色警车占了车站外小半段马路,有警员吊儿郎当地看在车旁,见到裴泽弼一行从里头出来,前头蹲守的立刻用力挥手知会同伴。   随即一辆辆警车们被打开,一个个精神饱满的警员在车旁分列站好,昂首挺胸等着迎接领导。   一旁的路人吓了一跳,大多安静地朝两边绕路,生怕一不小心被这群黑皮盯上。   “裴处!”一众警员立正行礼。   裴泽弼点点头下意识地就要迈步向前走,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脚步稍稍慢了下来。   裴泽弼抬手去看手腕上的手表,然而此刻他的右手腕空空如也,心里没有来地涌起一阵说不出的烦躁,他一手拽过周大头的手,看了看时间,已经四点半了。   30年代的上海虽然被称为不夜城,但这个夜上海是属于富人们的夜上海,普通百姓的作息和后世农村里差不多,四五点钟就早早吃了晚饭上床歇下了。   “这个点是不是该吃饭了。”裴大处长突然看着周大头说道。   周大头一愣,随即看向来迎接的小警员,小警员连忙道:“我们来之前已经让弛津饭店准备了,等下直接过去就行。”   裴大处长这才回过头去,对着叶一柏道:“叶医生,都这个点了,跟我们一块吃个饭吧。我让人去通知妞妞父亲,好让他来弛津饭店接人。”好似生怕叶一柏不同意,他又加了句。   “好啊。”叶一柏答应得还是很爽快,救命恩人嘛,蹭顿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吗?   况且,叶一柏低头看看抓着他手不放的小丫头,不亲眼看着这丫头被她父亲接走,他也挺不安心的。   一旁的沈来按了按自己新买的绅士帽,眉头紧皱。叶医生叶医生,小裴这不上道的,去的路上不还沈院长沈院长的,什么都先征求他的意见的嘛,来的路上就什么都是叶医生了。   一点都没有把他这个……长辈,没错,长辈放在眼里!   不过这会儿可没人照顾沈院长的脆弱的玻璃心,因为谢阳非要粘着妞妞的缘故,沈院长被请到了另一辆警车上坐着。   一辆辆画着警事局标志的黑色警车快速穿行在上海的大马路上,不多时就到了两栋连起来的三层楼小洋房前。   小洋房中央用漂亮的柳体字写着弛津饭店,牌匾周围绕着一圈成年人拇指大的小灯泡,天没黑就五颜六色地亮了起来,一股子民国特有的土洋结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裴局。”   “裴局!”   弛津饭店号称上海市警事局的后食堂,跟着裴泽弼一路走进去,不少人都站起来和他打招呼,有穿制服的也有穿便服的,一个穿着长袍的中年男子快步从柜台后头走出来。   “裴局,包厢已经准备好了,老蔡专门给您雕了一盘马到功成,恭贺您这回出师大捷,马到功成。”中年男子满脸堆笑,一边说着一边引着众人往里头走。   这人明显是个圆滑的,一边奉承着裴泽弼,一边不忘和周大头、赵鹏等人打招呼,民国这个时候官僚主义盛行,一群人走路吃饭皆有讲究,譬如有裴泽弼在的时候,周大头赵鹏等人谁都不会走到他前面去。   按平常的顺序,裴泽弼后头应该的周大头和赵鹏,然后再是一众小警员,但今天因为多了叶一柏和沈来等人,顺序就变成了裴泽弼、叶一柏妞妞谢阳、沈来,再是周大头赵鹏和一众小警员,众人丝毫都没觉得这样的顺序有什么不对。   老吴,也就是弛津饭店的经理目光闪了闪,对着叶一柏更加殷勤了两分。   叶医生跨进包厢门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圆桌中央用冬瓜雕刻而成的栩栩如生的奔马,不由咋舌,这刀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沉默……   裴泽弼最先走进的包厢,但是裴大处长少见地没有最先坐下来,而是拉开了主座旁的一把椅子,然后看向叶一柏。   叶医生对裴泽弼点点头,随后低头看向妞妞,对她指了指那把拉开的椅子,妞妞立刻笑了。   她拉着谢阳快走两步,走到那把被裴泽弼拉开的椅子前,犹豫了片刻,随即一把将谢阳抱起,努力将他往椅子上抱。   裴泽弼:……   谢阳整张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他用极小的动作挣扎着,同时用只有如蚊子叫般的声音说道:“我自己可以。”   妞妞和谢阳一般大,但是个子却比谢阳高一个头,但饶是如此,让她抱起一个同龄的孩子还要把他抱到椅子上也有点为难她了。   裴处长见状双手托起谢阳的胳肢窝将其放到椅子上。   妞妞见状,甜甜地对裴泽弼说了一声,“谢谢裴叔叔。”同时她拉开谢阳旁边的椅子,自己坐了上去,回头还不忘招呼叶一柏坐她另一边。   裴泽弼:……   于是这一顿饭下来,裴处长和叶医生愣是没讲上一句话。   隔着一道门的包厢外走廊,妞妞父亲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   “长官,您说妞妞在里头?”妞妞父亲也就是黄昆小心翼翼地问道。   “骗你干嘛,你有什么好让我骗的,等等吧,别打扰领导们吃饭。”小警员和黄昆一起站在门口,丝毫没有敲门的意思。   黄昆这几日过得可谓是水深火热,前几日他跑车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外国人的脸,差点被送进监狱,幸亏叶小姐的弟弟出手相助,让他免了牢狱之灾。   这牢狱之灾是免了,但该赔的还是得赔啊,好不容易凑足赔偿的钱,把事情了了,这女儿又丢了。   发现妞妞丢了的时候,黄昆连死的心都有了,但他总还抱着人还能找回来的希望,眼瞅着日历上的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黄昆几乎都要绝望了,这时候有个警察上门,告诉他妞妞找到了。   他从没想过警察的那身黑制服看起来还能有看起来像发着光的一天,他战战兢兢地坐着警车到了弛津饭店,低着头避开大厅里各式各样打量的目光到了一个看起来就很贵的包厢门口,然后就听到那个警员说他女儿跟着他们领导在里头吃饭。   黄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想问就被警员一个严厉的目光制止,于是他只好忐忑不安地呆在门口就这样等着。   不多时,包厢的门被打开。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爸爸!”   妞妞如同一只小炮弹一样扑进黄昆的怀里。   “妞妞,真的是你,好孩子,真的是你。”黄昆一个大男人见到完完整整的女儿立刻红了眼,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爸爸你别哭,我好好的,叶医生和裴警官救了我,我还帮着他们抓到了人贩子呢。”妞妞高兴地说着。   黄昆擦了擦眼泪,抬头看到了一片黑制服中格外显眼的叶一柏,他拉了拉妞妞,随即走到叶一柏身边,扑通一声跪下来,同时还拉着妞妞一起跪下来。   “叶医生,谢谢,真的谢谢。”大男人声音中带了哭腔。   叶一柏无奈地蹲下身来,这个时代的人怎么动不动就跪啊,“求求您了,您先起来。”   裴泽弼不喜欢看到叶一柏蹲下身去的模样,他上前一步将黄昆从地上拽起来,沉声道:“不必跪。”   妞妞轻轻在黄昆耳边说,“这是裴叔叔,裴警官。”   黄昆又连忙向裴泽弼道谢,一阵感恩戴德的道谢后,妞妞终于跟着父亲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直沉默的小谢阳快走了两步。   “阳阳,回家要好好吃饭呀,我会来看你的。”妞妞在父亲的肩膀上回头对谢阳挥手。   谢阳毫无血色的双唇抿得紧紧的,轻声道:“大骗子,你还说过你要嫁给梁聪呢。”   看着妞妞和她父亲一起离开,叶一柏轻轻舒了口气,也算是放下心里一块大石了。   因为警事局的警车不能随便开进租界里,裴泽弼送叶一柏和沈来用的是自己的车。   他先是把沈来送到了红十字会医院门口,随后车子在东海路转了个弯,向公共租界开去。   只是开到离济合医院不远处,两人就察觉到不对来,十多个穿着黄衣服的巡捕把站在道路两旁将所有的车都拦了下来。   前头有一个洋人从车里探出头来,大声问:“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不让我们过去。”   一个印捕模样的人快步跑过来,向他解释道:“对不起先生,前面济合医院门口有人游行静坐通不了车了,您换个方向开吧。”   印捕声音很大,清晰地传入了裴泽弼和叶一柏的耳朵。   这里离济合医院约莫五六百米,叶一柏走走也用不了多久,而且租界里游行静坐这种事,裴泽弼的身份敏感不好参与。   “你就送到这儿吧,我走过去就好,谢谢。”叶医生十分有礼貌地道谢。   裴处长低低应了一声,他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开口道:“那个表,你不是要去当嘛,我问你买,行不行?”   叶一柏诧异地看他,裴泽弼堂堂一个警察处长,居然会稀罕一块浪琴表?不过有人愿意买,叶医生还是很高兴的,因为职业原因,他从来没有戴饰品的习惯,拿回这块表的时候,他还想着得找时间再去一趟当铺呢。   于是叶医生高高兴兴地从口袋里拿出手表,用它换了裴处长的三张百元美钞。   裴泽弼拿到手表,摩挲了一下它的表面,当着叶一柏的面就把手表戴在了手上,“那不送你了,再见。”   “再见。”叶医生礼貌地挥手道别。   沿着去济合的路往前走,刚刚那个印捕见状快速上前想要拦住叶一柏,但叶大医生掏出济合的工作证在他面前晃了晃,印捕诧异地看了一眼叶一柏的脸,随即还是快速放行了。   越往前走叶一柏越清晰地能听到前头人在喊的口号声。   “我们需要解释!”   “济合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   “如果连法官的生命权都不能得到保障,那么我们普通人民的生命权呢,我们需要济合给我们一个解释!”有人用英语大喊道。   济合门口,租界巡捕房的车将门堵得严严实实,巡捕们用人墙阻挡着激动的群众,上百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聚合在一起,在济合门口静坐,有人举着旗子,有人举着标语。   让叶一柏一时有一种时空穿梭的感觉,这种场景,他以前经常在欧洲街头看到,没想到一朝回到九十年前,他居然还能见到这种场景。   他快走两步。   “我是这里的医生,我要进去。”他将工作证递给其中巡捕。   这个巡捕接过工作证上上下下打量了叶一柏好几眼,面上露出狐疑的神色,这时候,济合的铁门后,理查的声音响起,“放他进来,他是我们的医生。”   巡捕闻言,立刻将工作证还给了叶一柏,同时用英语道:“请跟我来。”   人墙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叶一柏刚进去,就被理查拉近门里。   “噢,天呐,叶,你怎么选这个时候回来,如果不是我正好出来,你恐怕连门都进不来。”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多人坐在医院门口抗议?”   理查闻言,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色。   “第一法庭的一位法官,昨天晚上急症发作送到我们的医院,遭遇到了门卫阻拦,然后……额,嗯,然后进来了,但是没有医生,他发病比较快,过世了。”   大概理查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说话的时候吞吞吐吐。   叶一柏闻言也一阵无语。   他在刚进济合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家英美合资的医院晚上的值班制度十分宽松,甚至多数晚上只留一两个护士值班,至于医生大半月才轮上一次夜班。   不仅如此,济合的门卫十分霸道,因着租界里的特殊生态,济合的病床床位供不应求,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上几乎实行的是预约制,因此没有预约需要住院的病人,门卫有时候直接就不予放行,这在后世是难以想象的。   “早上登的报,下午就有人聚集起来了,说要保障他们的生命和医疗权利。现在工部局的领导和院领导们都在上头开会呢,不知道接过会怎样,我们租界里的医院实在太少了,如果完全放开,我们医院根本负荷不了这么多的人。”   “但是他们又不愿意去法国人或者华人的医院里看病。”理查满脸无奈。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宿舍走,经过三楼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道愤怒的声音道:“鲍斯是我们第一法庭的法官,连他都遭到这样的待遇,我不由在想,如果是我遇到这种情况,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求医无门。”   “连华国的许多医院晚上都有医生值班,而济合,我们公共租界最好的医院,却发生了这种事,你们让我们如何跟租界里的市民交代!”   “戴维先生,这次的事我们确实有责任,我们会重新制定值班制度,但是作为一个医生,我必须说,外面群众的诉求并不是我们做好值班制度就能实现的。”   “据前年工部局统计,公共租界里英美两国公民有近五万人,你不能指望这么几家医院可以负荷五万人的医疗需求。我觉得你们应该做的是再建医院,而不是在这里和我们拍桌子。”   这是波恩教授的声音,还真够强硬的。   “波恩,你这么说我倒是很赞同,既然要再建医院,那么工部局削减对济合的支持很合理吧,我建议明年削减对济合的公共财政预算,大家觉得呢?”   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理查上楼的脚步就是一顿,他面露愤怒的神色,“那个戴维,以前还是波恩教授的学生,后来去了工部局任职,专管医疗这一块,他盯着我们济合的预算很久了,几次想挪用,都被波恩教授阻止了,这次鲍斯先生的事让他有了足够的理由,该死,如果被削减预算,那么明年几个最新的机器就不能买了!”   “他那个狗屁研究项目,根本只是个由头,每年出来点看起来高大上但根本应用不到实际上的理论,一年年骗着医疗预算,现在他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   叶医生眉头皱得更紧了,好好的检讨会议居然还掺杂着这么复杂的东西。   “既然今天诸位都在,那我们举手表决一下吧,同意削减明年济合预算的请举手。”   理查的脚彻底不动了,他拽了拽叶一柏示意让他一起去会议室门口,走廊上还有不少白大褂探出头来,毕竟医疗拨款这种事可是跟他们息息相关的。   “很好,七比五,那么我现在宣布……”戴维得意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济合的一众医生皆面露焦急。   “院长他们不能阻止吗?”   “为什么要削减预算,没有最好的机器,我们会和世界一流医院拉开距离。”   “我们的工资是不是也要被削减了?”   会议室里戴维已经高兴地宣布了来年济合预算砍掉百分之二十的决定,并道:“免除卡贝德先生济合院长的职位,同时削减济合的预算,我想这个惩罚足以让外面的民众满意。”   “戴维,把政治带进医疗,你这是在自掘坟墓!”格林女士气得冒出来一句华国成语,随即重重地推开椅子气冲冲地走出会议室。   她的动作仿佛带了一个头,济合各科室的主任纷纷推开椅子沉默地往外走,理查和叶一柏迅速站到一旁,给这些大佬们让出道路。   “help,help!”   就在一众科主任沉着脸往外走的时候,一个巡警突然冲上楼梯,他用英文快速道:“威尔逊先生吐了,带着血,他很痛,需要帮助!”   以格林女士为首的众医生还没听清楚,已经快速往楼下走,“那你还不快带路!”   医院外已然乱成了一团,巡捕口中的威尔逊先生也是游行静坐中的一员,然而他还有个别的身份,公共租界第一法庭的大法官,他身份特殊,本可以和工部局那些人一起进去,但是他坚决不肯,坚持要和市民在一起静坐。   “还挡着门干什么,担架呢,推床呢!”格林女士大吼道。   波恩教授快步上前,市民们看着这群白大褂,犹犹豫豫地让开了道路。   “怎么样?”   “威尔逊先生,威尔逊先生,能听清楚我说话吗?请问您那里疼?”   叶一柏和理查跟着一众科主任下来。   “哇哦,这位威尔逊先生恐怕有200斤,我们得去帮忙,波恩老师他们可抬不动这么大的重量。” 第054章   “担架,担架来了,让一让。”   叶一柏、理查、波恩教授还有几个面容严肃的白大褂。   “一二三,过!”   呱呱呱……   头顶好似有乌鸦飞过,四五个大男人同时用力居然一下子没抬起来。   “让开!”格林女士一把拨开理查,她面容严肃,再来一次,“一二三,过!”   两百多斤的肉体并不怎么稳地过到了担架上。   理查看了看自己的手,脸上慢慢露出崩溃的神色,“叶……”   叶一柏拍了拍理查的肩膀,表示了他的理解和同情。   四个保安各抓起担架的一角,随后十分艰难地迈动了步伐。   “哎呦,哎呦……”威尔逊先生似乎感觉平躺很不舒服,在担架上不住地调整着睡姿,这就更为难四位保安大哥了,叶一柏快速上前,和波恩教授一左一右扶住担架两边,才让四个保安稍稍松了一口气。   “威尔逊先生,请不要翻动。”波恩教授严肃道。   “波恩,我这么躺着不舒服,我是不是也要死了,跟鲍斯一样,哦不,我不想死,我还年轻,我还没有退休享受生活。”看来这位威尔逊先生和波恩教授是老相识了。   波恩教授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不会的,现在是白天,医生都在上班,你死不了。”   说到这个话题,威尔逊先生好似精神了一些,“波恩,不是我说你们,济合太傲慢了,现在华国很多医院都有夜间值班的医生,而济合却门都不让进,这是对生命的漠视!”   30年代,整个全球范围内都没有二十四小时急诊的概念,欧美等西方国家由于历史原因已逐步向家庭医生制度靠近。   在这个制度下,全科的家庭医生承担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疾病治疗,剩下的家庭医生无法解决的疑难杂症才会被送往医院接受专科医生的治疗,甚至欧美的很多医院只接受来自家庭医生的病人,而不接受病人自己跑来医院。   而非常不巧,济合正是后者。   当初公共租界里的领导喊着“给侨民最好的医疗条件”,愣是让国际知名的济合来上海开了个分院,济合来到华国,沿用的自然是本院的制度,家庭医生预约制。   但到了华国,医院办起来后,济合的院领导们才发现,华国的公共租界的家庭医生少得可怜,如果他们坚持用家庭医生预约制,那大概一年也收不了几个病人,于是院领导们一商量,把家庭医生预约制改成了预约制,并增加了专科医生坐诊时间。   但是即便如此,鲍斯先生这类事,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我们已经在谈论如何结合租界实际改变我们的值班制度,接下去我们会和华国医院去交流一下,学习他们的经验,但是威尔逊,一个成熟医生的培养至少需要十年,我变不出这么多医生来。”   比起被原有制度困住的济合,华国人自己的医院都是从无到有,因此更加契合华国的实际情况。   以前的中医时期,华国哪个郎中没有半夜被叫起来去看病的经历,因此这个时代的华国医院建立之初就下意识地制定了夜班轮值制度。   “格林医生,推床到了。”乔娜并着几个护士推着一张推床到了台阶口。   波恩看着威尔逊那堪称庞大的身躯,无奈道:“来,大家一起帮忙,再来一次。”   不过威尔逊先生显然是有自知之明,“我……我自己来。”   说着,他艰难地从担架上爬起来,在提着担架众人痛苦地表情中,四肢并用爬到了推床上,安详地躺好,随即再次打了个嗝。   叶一柏注意到就刚刚倒地急救到现在,这位威尔逊先生已经打了不下五次的嗝,肠胃毛病?   波恩教授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将人安置到临时病房后,他对理查道:“乔娜,让消化内科的安东尼医生过来看看。”   “好的,波恩医生。”乔娜说完,风风火火地离开。   戴维等工部局的人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跟在一众白大褂身后,但看着现场紧张的场面,无人敢开口生怕打扰了济合的医生救人,眼见威尔逊先生似乎好一点,戴维忍不住开口道:“威尔逊先生怎么样了?”   波恩教授连眼神都没有给他一个。   当着这么多人被下面子,戴维气急,却囿于波恩教授的身份无法对他发火,他目光一转,看到波恩身后的叶一柏,笑道:“济合什么时候也招华人医生了,他分得清手术刀的型号吗?”   叶医生观察病人的眼睛眯了眯,抬头看向戴维,笑道:“劳戴维先生您惦记,手术刀的型号我还是分得清的。倒是戴维先生,您看起来对医疗工作非常熟悉,着实令人敬佩。”   戴维自然不知道华国语言的博大精深,他闻言还颇感自得,“那是自然,我以前可是医生。”   “噢~”叶医生脸上露出玩味的神色,“原来戴维先生是弃医从政啊。”   此话一出,波恩教授和在场医务工作者看向戴维的目光就更加不善了。   戴维还想说话,被同行的年纪稍大的男子拉住,“威尔逊先生的病要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说话间,乔娜也带着安东尼医生过来了,安东尼医生快走两步和波恩、格林等人打过招呼后,上前按了按威尔逊的胃。   然而他除了脂肪,啥也没按到。   “威尔逊先生,你哪里不舒服?”   威尔逊在推窗上不安地翻动着身体,使得推床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声,“我反胃,吃什么都有反胃感,今天我已经吐了三次了,刚刚是第三次,呕吐物里还有血,我刚刚在外面还感觉到胸闷,心跳加速,一下子全身就没了力气,爬都爬不起来。”   安东尼眉头微皱,“可能是胃食管返流,要进一步检查确定。”   “那这个病人交给你了。”有了病症方向,波恩教授的眉头微松。   安东尼点头,示意身后的小医生把人接过去。   因着威尔逊先生的事,工部局的人退了一步表示一切等威尔逊先生病好之后再说,波恩教授等人见有了缓冲时间也开始各自调动自己的人脉关系,院长卡贝德人还在香江出差,也得联系上才行。   众人以为把威尔逊先生交给消化内科后,过两三日人也就能治愈出院了。   然而两日过去,威尔逊先生的状况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威尔逊先生的两个儿子都在英国,小女儿和夫人看着威尔逊先生开始出现呕血、黑便、吞咽困难的情况后,开始慌了。   “怎么会这样,我父亲的情况怎么会越来越严重,你们看看他,现在连躺都躺不下去,没躺一会就喊疼,你们谁能告诉我他怎么了?”   “抱歉,威尔逊小姐,我们帮你的父亲做了全身检查,胸部腹部也做了X片,但是他的内脏器官没有问题,请再给我们一些时间。”   阿曼达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时间时间,我有时间,你觉得我父亲有吗?”   安东尼沉默。   *   “幸福的生活结束了,今天开始就得值班,四十五岁以下一周一次,四十五岁以上两周一次,苍天呐,我要和我的夜生活说再见了。”   晚饭食堂,理查发出悲伤的感慨。   因着鲍斯先生的事,济合医院紧急排了夜班值班表出来,理查是第一个。   萨克、白兰德也是蔫蔫的,毕竟是人都不喜欢加班,叶医生倒是接受良好,夜班嘛,干临床的谁没值过几年夜班,习惯这东西说起来也有点心酸。   “你还算好了,有消化内科陪你,安东尼医生他们这两日不天天夜班。”白兰德指了指不远处几个面露菜色的白大褂,脸上满是同情。   “威尔逊先生的病也是奇怪,检查都做了,内脏器官都好好的,药也用了,但情况却是一日不日一日,听说这两日饭都吃不进去了,吃的还没吐的多。”   “这反胃、胀气、疼痛不就是胃食管返流吗?为什么吃药不见好呢。”理查也很不解。   “科主任会议都开了两轮了,说是今天下午又换了一种治疗方式,只能祈祷这位大法官能坚持下去,不然那位戴维先生肯定拿住这一点来攻击我们,别说百分之二十,说不定直接预算砍半。”   反胃、胀气、疼痛,胃食管返流,如果说内脏都没问题的话,那……   “好了,吃完了,我们走吧。”白兰德打断了叶一柏的思路。   四人从食堂往宿舍走,正好要路过消化内科病房门口。   下午六点,大部分医护人员都下班了,走廊里空空荡荡,唯有盯上几盏灯发出昏黄的光。   “呜呜呜”   “呜呜呜”   走廊里传来时断时续的哭声,声音飘忽。   理查的眼皮一跳,下意识地往叶一柏身后躲去,“是有哭声吧?不是只有有一个人听到吧?这声音渗人的慌……”   叶医生无奈,“理查,你是个医生。”   “叶,医生也是人,我怎么觉得你什么都不怕。”   四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在护士站与病房的中间凹槽出,看到了蜷缩成圆球正哭得伤心的威尔逊先生。   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他抬了抬头,见到是叶一柏几人,又低下头去,“不用管我,我只是先替自己哭一哭,我躺着不舒服,又吃不下饭,我不想呆在病房里。”   短短两日,这位威尔逊先生就肉眼可见地瘦了不少,原本连纽扣都扣不上的超大号病号服,如今已经可以勉强扣上纽扣。   “威尔逊先生,您回病房吧,安东尼医生吃完饭马上就过来了。”白兰德劝道。   威尔逊先生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慢慢靠着墙站起来,饶是这么慢了,但是还是有点头晕,扶着墙占了好一会,“知道了,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说着,慢慢一步一步往病房走去,叶一柏看着这位大法官的背影,硬生生从这大尺寸的背景里看出了落寞。   “威尔逊先生,您以前也有贫血的症状吗?”叶一柏突然开口问道。   威尔逊闻言慢慢转过身来,看发问的是一个华人医生,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以前没有,也许是年纪大了吧,我这样的居然会贫血,我也很奇怪。”   “叶,走吧。”   叶一柏点头。   回到宿舍,洗完澡,叶医生有些神思不属地夹着治疗盘里的黄豆,胃食管返流、贫血、吞咽困难还有间断性呕血,如果内脏都没问题的话……那是食管部位? 第055章   “快!快给波恩教授他们打电话!”   “理查,12号床病人突然上腹剧烈疼痛,伴随呕吐,大出血,病人主诉自己现在完全不能吞咽!”   乔娜女士的声音穿透性极强,使得房间里的叶一柏听得一清二楚。   剧烈疼痛伴随大出血,疝囊嵌顿了。   叶一柏快速站起身来,他正穿白大褂打算往下走的时候,萨克快速跑过来敲门,“叶,理查让你下去帮忙,威尔逊先生出事了。”   “知道了。”叶一柏穿好白大褂,立刻开门下去,萨克又去敲白兰德的门,宿舍楼里一阵兵荒马乱,住宿的医护人员都快速往下走。   走到二楼走廊的时候,一位消化内科的医生正和理查正在走廊上争论。   “开腹?盲开?威尔逊先生情况特殊,他的脂肪层厚度是平常人的两到三倍,如果开腹后不是胃部或者其他内脏原因,单缝起来都能要了威尔逊先生半条命。”   “但是现在如果不尽快确定病因,他整条命都要没了。”   理查烦躁地挠挠自己的脑袋。   “波恩老师呢,乔娜联系上波恩老师没?”理查转头问护士台前的乔娜,乔娜是临时被叫回来的,身上还穿着便装。   “联系上波恩太太了,她说波恩先生饭后消食去了,她已经出去找了!”乔娜道。   这几日因着威尔逊先生的事,消化内科和外科的神经都崩得紧紧的,好不容易今天上午换了治疗方案,威尔逊先生也看着好多了,波恩医生和罗伯特医生才放放心心的下班。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艾伦看着恩师安东尼接连熬了两个夜实在心疼,刚才把人劝回家去,想必现在安东尼医生还在路上呢,连个联系的方式都没有。   “艾伦医生,病人呕吐剧烈,同时出现心悸、且唇部发绀的症状。”12号病房里,有年轻医生探出头来道。   不能再拖了。   艾伦,也就是消化内科的主治医生面色凝重,他看向阿曼达,“威尔逊小姐,您也看到了我们现有的治疗手段对您的父亲没有作用,在不知道病因的情况下,我们能做的十分有限,所以开腹查看,是我们最后的办法,当然,您也可以选择保守治疗。”   “我们能尽力缓解您父亲的呕吐。”   威尔逊先生的太太白天照顾了一天,现在已经回去休息了,只有他们的小女儿阿曼达在。   阿曼达右手紧紧攥着自己的包,“让我打个电话。”   “当然,您请。”   她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走向护士台,拿起电话一遍又一遍地拨着家里的号码,但是威尔逊夫人可能临时走开了,电话那端并没有人听。   “听电话啊,听电话啊……”阿曼达一遍拨号一遍哭,鼻涕眼泪一起下来了,她就用衣袖一擦,完全没有了大法官千金,租界名媛的模样。   就在阿曼达一遍遍拨打着家里电话的时候,一个年轻的黑发医生从她身边快速走过。   “理查,艾伦医生。”   这几日外科和消化内科打交道得勤快,使得叶一柏和艾伦也混了个脸熟。   理查看到叶一柏,仿佛看到了救星,他蹭得一下窜过来,连声道:“怎么办怎么办,真的要盲开吗?威尔逊先生现在虽然吃不进去,但是葡糖糖吊着,营养不是问题,要不等老师他们来吧,你说呢?”   然而理查的话刚落,12号病房的年轻医生又慌忙跑出来道:“病人又吐了,这个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就吐了,乔娜需要重新打针!”   “噢!天呐,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理查艾伦,这样下去,葡糖糖根本挂不进去!”乔娜一边说一边快跑着去重新扎针。   “乔娜,设备室的钥匙在你那吗?”   “在护士台那挂着,第二个,怎么你有用?你有用你就自己拿。”乔娜说着已经跑进了12号病房。   “威尔逊先生的X片子在吗?”叶一柏看向理查。   理查一愣,随即迅速道:“在在,我去帮你拿!”随即他就在艾伦惊愕的目光中快速跑到护士台去翻威尔逊的片子。   艾伦看看叶一柏再看看理查,理查是正式医生而叶一柏是实习医生,但是这两人的相处方式怎么像倒了个个?   “找到了!”理查翻到了片子,乐颠乐颠地拿过来给叶一柏看。   护士台后边就是消化内科的医生办公室,叶一柏看办公室门开着,转头对艾伦说了声,“借你们办公室观片灯用用。”   艾伦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见理查跟着那个华人实习医生进去,犹豫了片刻,也跟了进去。   “你们看,这个胸片,这里。”叶一柏指了指胸片右下部分一小块。   理查仔细瞅,“好像浓了点?是心脏问题?”这话一出,办公室里的气氛就一下子压抑了起来。   心脏啊……   萨克、白兰德及几个住宿的护士也都下来了,都进了消化内科办公室,他们进来的时候刚好听到理查的这句话,面色都有些不好看起来。   在这个时代,心脏还是外科手术的禁忌之地,没有人敢在心脏上动手术,如果一个病人心脏出了问题,西方许多人都会认为这是造物主的惩罚,从而让他自生自灭。   “不……”阿曼达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她用手捂着嘴巴,眼泪簌簌流下,“不会的,怎么会是心脏呢,这一定是搞错了。”   艾伦也上前仔细看了威尔逊的胸前,30年代X线片子很模糊,但是在观片灯下,他还是辨认出了在威尔逊的右边胸腔里确实多了一块阴影。   艾伦医生也沉默下来,如果是心脏问题的话,那就不必治了。   “不,不是心脏。”叶一柏指了指这块阴影,“这是胃,胃通过膈食管裂孔,也就是这里,进入了胸腔,也就是食管裂孔疝。”   “胃!”众人异口同声。   胃经过一个孔,进入了胸腔??怎么听起来有点天方夜谭?   艾伦看向理查,用眼神问道:“这是你们外科的病?你听过没?”   理查表示:“对不起,我还真没听过。”   “叶……这个,虽然说吧,你说它像胃,仔细看看也挺像的,但是……”   “这张片子太糊,乔娜,麻烦你把X线机器重新打开,我们重新拍一张。”叶一柏道。   乔娜闻言:“哦,哦好。”说着,竟没提出异议快速跑设备室去了。   “走吧,理查,萨克,把病人推到设备室。”   “好。”   “好。”   理查和萨克早已习惯听叶一柏的指令,而艾伦还在盯着观片灯上的阴影发呆,作为消化内科,他对胃是非常熟悉的。   他想象着胃进入胸腔,那胃食道反流和心悸胸闷的症状就可以解释了,难道真的是胃进入到了胸腔?   威尔逊先生现在早已是一脸菜色,他刚吐完,挂着盐水,但是女儿阿曼达却特别积极,她一边让父亲配合医生,一边在心里祈祷,胃,一定要是胃!   “威尔逊先生,您侧一侧身,将手举起来,对,保持住。”   “你们来看。”出片需要的时间太长,但是拍摄过程中,X线机这边是可以看到影像的。   理查和艾伦闻言迅速往叶一柏旁边凑。   胃,一定要是胃,阿曼达低头祈祷着。   “艾伦,这是你们的胃吧,还真是,到胸腔去了。”   艾伦一眼就辨认出了自己平日里天天打交道的小伙伴,心里震惊的同时,长长舒了一口气,是胃就好……   “呕……呕……呕……”威尔逊先生又开始有呕吐的症状。   “哎哎哎,别在这里!机器很贵的!”   然而,来不及了。   “父亲!”   威尔逊重重倒在了地上,唇部发绀已经蔓延到了旁边,要知道威尔逊先生的脂肪可是平常人的两到三倍,这个绀能发出来,说明他皮下已然很严重了。   “压迫到心肺了,要立刻手术!”这时候连理查都知道不能拖了。   至于谁手术。   “叶……你行吗?”理查想都不想看向叶一柏。   艾伦:……   “准备手术。”叶医生将白大褂扣子一粒粒扣到脖颈处,“乔娜,术前告知书。”   “哦,好,阿曼达小姐,请跟我来。”   阿曼达擦了擦眼泪,轻声道:“等我一下。我帮你们一起把我父亲搬起来吧。”   “不用……我们这么多大男人,哪用得上你一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啊。”理查摆手道。   阿曼达没说话,只是站到了威尔逊先生一边,萨克挠挠脑袋,站到另一边,两人没等其他人站好。   “一二三!”过字还没喊出来,威尔逊先生的人已经稳稳地躺在了推床上。   萨克诧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力气又变大了?   阿曼达温温柔柔地和萨克道了谢,然后跟着乔娜走了。   叶一柏看着阿曼达纤细的声音,不禁感叹,人体还真是充满了不为人知的奥秘啊。   “叶医生,术前告知家属已签字,手术室准备好了。”   “那么走吧。”   于是等波恩、罗伯特和安东尼终于匆匆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只有守在手术室门口的阿曼达和小护士,已经亮起的“手术中”的灯。 第056章   “谁能告诉我怎么回事?威尔逊先生呢。”安东尼医生此刻形象全无,他几乎是刚回到家里就被医院的电话叫了回来。   大晚上家里的车没油了,租界晚上黄包车又少,他只好跑过来,四舍五入五十岁的年纪,整整两公里路,跑得他老命都快没了,好不容易跑到了,你跟我说人已经进手术室了?   不对啊,波恩、罗伯特都和他在一块呢,那手术室里的是谁?艾伦还是理查??   手术门口的小护士被安东尼一吼,浑身一颤,“威尔逊先生已经进手术室了,叶医生说几位医生到了可以直接换衣服进手术室。”   “ye?”安东尼重复了这个奇怪的发音,随后一脸迷惘地看向波恩和罗伯特。   罗伯特面上紧张的神情平复稍许,波恩教授还是眉头紧皱,他一眼不发地转身向楼上走。   “他去哪里?”安东尼医生奇怪地问道。   “回去换衣服进手术室啊,你对里面那群小崽子这么放心的?不进去看看?”罗伯特好笑道。   安东尼医生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对,先回办公室换衣服。”   手术室里   “高血压、糖尿病还有疝囊压迫心肺,麻醉高危人群的要素倒是都占全了。”   叶医生双手手掌朝内举在胸前,“麻醉我亲自做,理查你去检查手术器械,做好手术准备。”   理查立刻点头,他刚刚还生怕叶一白让他做麻醉呢,就威尔逊先生这个体型的,他药剂用量都掌握不好。   “威尔逊先生,您嘴巴里有没有假牙,牙齿有没有松动,有没有颈椎毛病,有无做过头颈面部手术。”   叶一柏接过护士拿过来的单子看了眼,“加到4%,然后准备一根小2F导管。”   威尔逊先生身上的肉因为主人的啜泣而微微颤抖着,听到叶一柏的问话,他轻轻地答道:“我装了几颗假牙……这跟我的病有关系吗?”   叶一柏抬头,“几颗?”   威尔逊先生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脸上明晃晃地表露出“这也要说吗?”的疑问。   “威尔逊先生,您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请清楚回答我的问题。”叶医生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威尔逊大法官有一种回到了他工作了二十多年的法庭的错觉,只是在这个法庭上,他威尔逊大法官变成了坐在台下的被告,而眼前这位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变成了坐在审判席上的法官。   “八……八颗。”威尔逊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手术室内立刻发出一阵轻笑声,叶一柏严厉的目光立刻望了过去,一个年轻小护士立刻止住笑容,同时面上露出紧张的神色。   “威尔逊先生等下麻醉完毕后,我们需要对您进行插管帮助您呼吸,您嘴里有假牙会有窒息的风险,所以麻烦您取下来。”   威尔逊先生闻言,脸上露出哀伤的神色,但还是配合地开始取假牙。   治疗盘叮叮当当响了八声,在威尔逊先生取完后,乔娜女士既礼貌又严肃地重新检查了遍,随后向叶一柏点点头。   同时,叶一柏这边的镇静镇痛和肌松药也配比完毕,“威尔逊先生,我们现在开始进行麻醉了,请您放轻松。”   临到要开始了,威尔逊先生反而镇定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用漏风的英语达到:“来吧,我准备好了。”   叶一柏点头。   麻醉药剂顺着针孔缓缓进入威尔逊先生的静脉,这时候叶一柏的神经也慢慢高度紧绷起来。   “叶医生,患者自主呼吸停止。”   “知道了。”   全麻后气管插管,对医生和患者都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肌松药使得患者全身的肌肉都进入松弛状态,包括我们用来呼吸的膈肌,换句话说,肌松药发挥效力后,病人的呼吸就会停止。   因此其中能留给麻醉医生操作的时间不过两三分钟,医生必须在这两三分钟内快速精确地进行气管插管工作,将气管导管插入气管并连同呼吸机,以满足手术过程中的氧气供应。   拿掉威尔逊先生头上垫着的枕头,使其头部后仰口部张开,叶一柏拿着喉镜从右边进入威尔逊的口中,将他的舌头推到左边,再继续慢慢推进,显露悬雍垂。   同时右手提起威尔许先生的下颌,喉镜继续推进,等推进到一定程度,喉镜向上提起。   这时候,叶一柏的神经崩到了一个极限,30秒,接下来的动作必须在三十秒内完成,不然就得重新人工给氧,再重新插管。   叶一柏右手接过乔娜递过来的气管导管,动作没有一丝犹豫,气管导管经过威尔逊先生的声门丝滑地进入了他的气管内。   迅速拔掉金属导,充气囊充气,一气呵成。   叶一柏轻轻松了一口气,同时取出喉镜。   插管次数多了插管有没有成功外科医生心里是有把称的,气管导管经过威尔逊先生声门的一刹那,叶一柏就知道成了。   但是手感归手感,该有的步骤都一个都不能少。   安置牙垫,记录插管深度,同时用简易呼吸器较大流量送气,用听诊器听双肺和胃部,看有无明显呼吸音和过水音。   “麻醉完毕,准备手术。”   萨克、白兰德在义诊时是见过叶一柏手术时的模样的,这时候虽然还是吃惊,但不至于吓傻,但艾伦……   白兰德拍拍艾伦的肩膀,用过来人的口气安慰道:“习惯就好了,进去吧,虽然你是内科的,但威尔逊先生是你们科室的病人,你得看着。”   艾伦动了动他僵硬的脖子,看向白兰德,用一种飘忽的口吻问道:“你们外科门槛这么高的?我以前还觉得理查是个绣花枕头,现在看他带的实习生都比我厉害……原来我才是绣花枕头。”   艾伦说着,全身散发出一种怀疑自我怀疑人生的颓废气息。   白兰德沉默了一会,看了看现在正忙得团团转的理查,把“你没有感觉错,他就是个绣花枕头”的话,咽了下去。   “白兰德你关注患者心率血压,一旦有变化就提醒我。”   “好的!”听到叶一柏的声音,白兰德立刻将颓废的艾伦抛之脑后,乐颠乐颠地也加入到“忙得团团转”的团队中来。   “患者情况特殊,脂肪层特别厚,所以理查等一下你受不了就马上让萨克替你。”这么厚的脂肪层,对拉钩侠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啊。   “好的。”   “好的。”   叶一柏换了一副无菌手套,站上手术台,“食管裂疝修补术可以经胸也可以经腹,因为从X线看,威尔逊先生的胃部靠上,与胸腔更近,因此这次手术我们开胸腔。”   “刀。”叶一柏伸手。   理查看着威尔逊先生那全麻了还因为机械通气而不时抖动的肥肉,心情痛又快乐着,痛是痛他即将面临的挑战,比常人厚两三倍的脂肪层,他瘦小的胳膊居然要和它们正面战斗,这难道不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   但是开胸手术啊,在30年代,出于对心脏的敬畏,外科手术中的开胸手术并不多见,膈疝这种特殊的病症又是少之又少,哪一个外科医生抵挡地了一个新病症新手术的诱惑。   瞅瞅那个消化内科的艾伦,一个内科的,都不声不响地站了个视线极好的位置,想到这里,理查又挺了挺胸膛,不就是厚了那么几倍的脂肪层嘛,他没在怕的!   “这种经胸食管裂孔疝修补术,一般左胸后外侧切口,取第七或第八肋间进胸。”叶医生一边说一边去摸威尔逊先生的胸肋骨。   然而……   果然,这脂肪层后不仅对拉钩侠是个考验,对主刀医生的考验,也不小啊,肋骨呢……你在哪?   叶医生一向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丝裂痕,他在第二次按压还是不能吃准后,“理查,帮我脱下左手手套。”   理查应了声好,帮叶一柏脱下他伸过来的左手手套。   “碘伏,重新帮我左手消毒。”   半瓶碘伏毫不心疼地冲刷而下,无菌布擦拭。   橡胶手套虽然薄但多多少少还是会影响医生的触感,叶一柏用没带手套的手再仔细感受了一遍,终于确定了威尔逊先生的第八肋间。   手术刀丝滑地切出一条血线,往下,再往下。   切断下肺韧带,找到食管,在食管下端后方切开纵膈胸膜。   “理查!”   “收到。”理查用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势掏出了他的拉钩,固定。   游离食管至贲门,“纱带!”   “好的。”乔娜迅速递过来纱带,叶一柏将其轻轻缠绕在食管上。   “换刀。”   乔娜立刻拿过叶一柏手中的刀,换上小一号手术刀。   威尔逊先生的脂肪着实有些厚,使得胃食管结合部特别厚重,叶医生在解刨疝囊和膈肌裂孔边缘后,毫不客气地剪除了其多余的脂肪,这重量,到市场卖卖大概也值不少钱。   “这里有迷走神经,要小心把它们剥离出来,不然等下缝合的时候可能会有所损伤。”   手术进入到这一阶段,叶一柏也逐渐适应了威尔逊先生的厚脂肪层,也开始有空替他的这些小星星们讲解手术要点。   “组织钳!”   “是。”乔娜永远是手术室里最好的帮手,叶一柏一动,她约莫就知道医生接下去要做什么。   “萨克。”叶一柏抬头将骨科医生叫了过来。   “拉紧膈肌腱部。”   “好。”萨克用力点头。   膈肌腱部被拉紧,在食管贲门后显露出食管裂孔边缘和右膈肌角左右两翼,当食管裂孔显露的一刹那,手术室里不由发出一阵惊呼声。   就像你家楼上楼下中间开了一个能让人直接掉下来的洞,但是你一直没有发现,当外人发现的时候,这些人的反应就和手术室里的诸位差不多了。   “难怪胃能上来啊……”现场唯一一位内科医生说出了所有外科医生心里想要说的话。   这么大的洞这么明晃晃开着,我是胃,我也会想要爬上来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叶一柏在两翼肌柱上用间断缝合法缝了六针,同时没有结扎。   “等下里面还要缝两次,裂孔处缝合最后结扎。”叶一柏将持针器递给乔娜,同时解释了一句。   “好了,现在要把胃送回它自己的家了。”手术越来越顺,叶医生也有兴致开起了玩笑。   一个手术室里,主刀医生往往决定着一个手术室的氛围,有些主刀医生喜欢严肃紧绷闷头干,那小医生们只能战战兢兢,大气不喘。   有些医生喜欢唠唠嗑说说话,那手术室里就八卦满天飞,上到院长老婆喜欢翻院长手机,下到医院保洁阿姨又买了几套房,一台手术下来,小医生们就立刻掌握了全院的最新动态。   叶一柏介于这两种中间,他的手术室里相对来说比较严肃,但是叶医生喜欢寓教于乐,生动形象的手术讲解有利于这些小崽子们将他们深刻记忆下来。   “噢,是的,亲爱的胃,高处的风景你也看了,为了我们威尔逊先生的健康,现在请您回到您自己的家里去。”全场最悠闲的白兰德在看了一眼威尔逊先生的心率和血压后,高高兴兴地接上了叶一柏的话。   至于理查和萨克以及……艾伦。   理查:我的手,我的手,噢,我的手不是自己的了,我不能说话,一说话气就泄了。   萨克:我这个力度应该刚刚好吧,我每天摸的都是骨头啊,这膈肌腱软软的滑滑的,我好像稍微用点力就能把它弄断了,我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艾伦:胸腔里的胃啊……感叹中   叶一柏小心翼翼地将胃牵至食管下端的前方。   “持针器。”   “为了让胃以后不再乱走,这里要缝起来,胃前壁和食管间,用折叠褥式缝合,缝过浆肌层但不能缝至粘膜。”叶一柏一边说着,针头迅速在两端穿行。   “一般这边留两厘米,再折返回去,斜缝。”叶一柏指了指胃和食管的连接处。   “12点、9点、3点处,都一样。”叶一柏注意到理查有些发白的脸色,停了动作,“白兰德,你来替理查。”   白兰德闻言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抖擞了精神,虽然说关注病人血压心率很重要,是在守护病人生命,但是他是外科医生,又不是专门的麻醉医生,他无聊啊。   无聊的情况下,拉钩也显得格外美妙起来,不就是厚一点的脂肪层嘛,“理查,我跟你换。”   理查深吸一口气,恋恋不舍地和白兰德交换了位置,手术最佳观测点啊……没了。   “那么我们继续。”   12点、9点、3点处缝合完毕后,叶医生分别结扎,同时小心地将胃底部向上包绕食管约莫三分之二周径,随后进行第二层缝合。   “位置都是距第一层缝合各部位两厘米,差不多一个大拇指指甲盖的距离。”叶一柏解释道。   外科众人听着,连连点头,只有内科的艾伦下笔如神,盯着数据的理查偷偷……偷偷暼过去看了一眼,随后瞪大了眼睛。   淦!居然偷师!还画得这么好!   轻轻将贲门胃底送还腹腔。   手术室里的众人听到“啵”的一声,胃先生在外力作用下,轻轻穿过孔洞回到了自己的家。   手术室里立刻想起了一阵掌声。   叶一柏抬头,理查抬头,白兰德抬头,萨克抬头,一众护士转头。   艾伦:……   艾伦的掌声越来越轻,随即不好意思地轻轻放下手。   “谢谢。”叶一柏突然开口道。   艾伦整个人精神一震,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叶一柏的眼睛里好似在放光,“叶医生,您真棒。”   叶一柏对他温和笑笑。   呜哇呜哇……理查的警报雷达响起,他手臂立刻就不酸了,“叶本来就很棒,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不用你一个内科的来夸!”   艾伦瞥了理查一眼,不屑和他说话,只是一个劲用亮晶晶的目光看着叶一柏,不断释放彩虹屁。   “叶医生,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利落的手术。”   “那是你一个内科根本没什么机会见手术。”   “你是说叶医生的手术不利落?”   “我!我可没这么说!”   手术室里唯二两个闲人你一句我一句,使得手术室里充满了“烟火气”,连消毒水的味道都好似轻淡了些。   叶一柏轻轻结扎第二层缝线,“食管很脆弱,而第二层缝合处离食管非常近,所以我们要特别小心,不能损伤到食管。”   不去理那两个幼稚鬼,叶医生继续解释道。   骨科萨克用力点头:果然很脆弱!   第二层缝线缝合完毕后,叶一柏才结扎裂孔缝线,“留一个能通过一个小指的孔,不能完全缝合。缝得太紧,会造成患者下咽困难。”   “引流管。”叶一柏道。   乔娜快速递上。   放置完闭式引流管后,叶一柏轻轻甩了甩手,“理查,接下来胸壁缝合,你要不要试试?”   手臂的酸疼来的快,去得也快,理查早就休息地差不多了,听到自己能缝合,他立刻跳了起来,随即用鄙夷的眼神看了艾伦一眼,步履轻快地向叶一柏方向走去。   只是走到一半的时候,他顿了顿。   “那小子不行,缝合我来吧。”一个略带威严的声音从手术室门口处传来,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波恩教授、罗伯特医生、安东尼医生全副武装站在手术室门旁。   外科两大巨头,消化内科一把手,居然全到齐了?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究竟看了多久,听了多久了? 第057章   理查:我不行?!我哪里不行了!!我缝合进步超大的!!说不定比你还好呢!   但是他不敢说,只能看着波恩医生一步步走近,绕过他走到叶一柏身边。   “持针器。”波恩教授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乔娜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将器械递给波恩。   罗伯特和安东尼也顺势挤开了白兰德和艾伦的位置。   “你画的?”安东尼医生拿过心爱弟子的笔记本,一页页翻着,大大的口罩遮住了他脸部复杂的情绪。   他们三个来了有大半个小时了,一进来就听到那个年轻的华国实习生用沉稳的声音向几个小医生解释着手术过程,手术室里气氛就像平常一个大医生带着几个小医生一样。   就是太平常太正常了,才反而显现出这一幕的不正常。   理查,大外科主任波恩教授的弟子,虽说他平日里有些吊儿郎当看起来也不甚靠谱的模样,但波恩曾不止一次在私底下说过,理查是他见过的最有悟性的学生,可惜心思没有全部放在工作上,理查在大外科除了波恩谁都不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白兰德,外科住院医里资历最老的一位,饶是理查见了他也要让三分,如果不出意外,他明年就可以升主治了。   萨克,萨克……这娃是呆了点,但也是骨科年轻一代的杠把子。   还有艾伦,安东尼医生口罩下的面部表情十分精彩,他的弟子,济合最年轻的主治医生,号称济合年轻一代第一人的艾伦,平时眼高于顶的艾伦,他居然会拍彩虹屁!   最重要的是!作为他的导师!他辛辛苦苦带了这个弟子三年之久!居然还没享受过这个彩虹屁待遇!!   安东尼医生神情复杂地翻着艾伦的笔记,同时偷偷瞄了面色平静的叶一柏,一个实习生,一个到济合不到两周的华人实习生,带着亚洲最好医院年轻一代的尖子做手术,却能稳稳地占据主导位置。   就好像……就好像他天然就应该站在那个位置一样,这种对手术室的掌控力,在济合只有两个人有,大外科的正副主任,波恩和罗伯特。   而现在,又多了一个……   就在安东尼医生思绪乱飞的时候,一只手从他的上方抓过了他手里的笔记。   “你一个内科的又看不懂,给我吧。”罗伯特“抢”过了安东尼手里的笔记。   “我看不懂?又来了,拿刀的优越感,我的临床医学学的比你差吗?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我们在学校里的成绩吗?”   “这么大年纪了,还是这么沉不住去,一逗就急眼,就让我看看怎么了,你学生笔记能力不错啊,缝合都画得有模有样的。学内科,可惜了。”   “罗伯特,你有种再说一遍。”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叶一柏眼皮抬了抬,大一号的艾伦和理查……头疼。   波恩教授丝毫不受他们打扰,比起缝合,他显然对叶一柏刚刚的手术更敢兴趣。   “很漂亮的手术,我挑不出一点毛病。”   “教授,病人有高血压、糖尿病,对麻醉剂敏感,因此我适当减少了药量。”叶医生一板一眼地说道。   波恩教授轻笑一声,他知道叶一柏这是在催他了。   持针器快速进针,快速在皮肉间穿行,一层层缝合,“乔娜,擦汗。”   乔娜应了一声,帮波恩教授擦汗。   “你也太瞧得起理查那小子了,这么厚的脂肪层,我缝得都费劲。”   波恩教授一边说着一边用力进针,足有7厘米厚的脂肪层,几乎每进一针都会有油冒出来,油沾染了器械就容易滑动,不容易掌控。   这就使得波恩教授不得不频繁冲洗或换器械。   叶一柏看了看手术室墙上的钟,心中估算了一下麻醉时间,忍不住开口道:“教授,血我清得很干净,不必缝脂肪层,直接封真皮层加皮内就行。”   对于肥胖人士的缝合一般有上下两层缝合和全层缝合法,确实,全层缝合法在避免切口脂肪液化上有一定好处,但是外科手术本身就是一个权衡利弊的过程。   就好比断肢再植,大多医生都会放弃肌腱的精细缝合给血管缝合留出更多的时间,又好比旁路移植,截断作用不大的大隐静脉移植到股腘动脉处,取和舍本身就贯穿着外科手术学的始终。   威尔逊的身体基础差,比起缝合本来就会活动的脂肪,降低一点点脂肪液化的可能性而增加麻醉时间,这并不是一个划算的买卖。   波恩教授眉头轻皱,在他的缝合理念中,切开来的就是应该全部缝合回去,从来没想过还能选择性地缝。   “教授,要不我来?”叶一柏道。   “那脂肪层怎么办?”波恩教授问道。   “脂肪是会活动的呀。”叶一柏理所当然地答道。   “脂肪是会活动的……”   “对,就好比女人穿塑身衣,穿着穿着,腰就细了,就是因为脂肪是会活动的,被挤到周边去了。”叶医生举了个非常生动形象的例子。   波恩教授重复了两遍“脂肪是会活动的”,他联想着自己多年的从医经历,很快就得出“这个说法可能是正确的”的结论。   “所以你缝完真皮和皮下,让威尔逊先生穿塑身衣?”波恩教授突然道。   叶一柏少见地沉默了一秒钟,腹带和塑身衣……差也差不多吧。   波恩教授发出一阵轻笑,“你来吧。”说着,让出了位置。   叶一柏重新站上手术台,“持针器,换小一号的针。”   如果仅仅缝合皮下和真皮层,那速度就真的快不少了,几乎没花多久时间,结扎剪线。   “理查,停止麻醉药剂注入。”   “好的。”   在缝合开始,理查就已经在叶一柏的示意下减少麻醉药剂剂量,现在完全停止,算算时间,威尔逊先生也该醒了。   病人术后的清醒速度,就能看出一个麻醉医生对药剂的把控。   “威尔逊先生。”   “威尔逊先生,您能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吗?”   约莫过了五分钟,威尔逊先生的眼珠动了动。   “如果您醒了,麻烦您睁开眼睛。”理查在说话的时候,安东尼和罗伯特也凑了过来,波恩教授显然有些矜持,他挪动了两步,然后不动了,盯着他身前的白兰德。   白兰德医生知趣地给这位大外科主任让出了位置,使得波恩教授哪怕是矜持地站在不远处,也能清晰地看到威尔逊先生醒来时候的模样。   威尔逊先生悠悠转醒,然后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他似乎想开口,然而嘴巴里的气管阻止了他,一着急,嘴巴大张,这八个原本安置假牙的地就显露在手术室众人面前。   “威尔逊先生,您现在不能讲话,您现在完全清醒了吗?是的话眨眨你的眼睛。”   威尔逊眼睛下移,惊恐地看着嘴巴里突出来的管子,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病人意识清晰,各项指标平稳,已恢复自主呼吸。”理查抬头道。   叶一柏点头,“拔管。”   理查闻言,立刻执行。   两人间的配合默契,好似波恩等人完全不存在一样。   “晚上22:46,手术完成。”叶大医生像平常一样,看了看手术墙上的钟,宣布手术顺利完成。   手术室里瞬间响起一阵欢呼声。   理查、白兰德、萨克、艾伦还有一众护士们,夜晚急救型手术,靠着他们自己,把一个濒危的病人救了回来,这种成就感让所有在场年轻人心里满满当当的,对医院出台夜间值班制度的抵触也不由消减了不少。   波恩、罗伯特和安东尼对视一眼,也不由鼓起掌来。   他们看着和他们一样挂着淡定而欣慰的笑容看着理查一众人兴奋的华国实习生,不由有一种他也该是他们中一员的错觉。   “把病人推出去吧。”波恩教授道。   乔娜脆生生应了声好,随后检查器械,按灭手术灯。   众人推着威尔逊先生往手术室门口走去。   威尔逊夫人也早就得到消息来手术室门口守着了,两个女人紧紧靠坐在一起,互相安慰着,见到手术灯灭的一刻,阿曼达猛地跳了起来。   “妈妈,好了。”   手术室门被推开,一群穿着手术衣的医生鱼贯而出。   “叶医生,我父亲怎么样?”   “波恩教授,我丈夫他怎么样?”   母女两人,选择了不同医生上前问。   威尔逊夫人诧异地看向女儿,波恩教授是大外科主任,而且与他们家相熟,有他在的地方女儿怎么反而去问一个年轻医生,还是……华人?   却没想波恩教授耸耸肩,“这要问叶医生,他是主刀医生,不过我可以跟你说,手术非常成功。”   威尔逊夫人重复着“ye”这个奇怪的姓氏,看向在场唯一一个黑发医生。   “叶医生,我丈夫他……”   “正如波恩教授说的,您丈夫的手术非常成功,半个月左右就可以出院,不过……”叶医生不确定民国有没有腹带卖。   “您丈夫的伤口需要加压包扎,这附近有卖腹带的吗?就是类似束腰带的,用在伤口上的那种。”   威尔逊夫人一头雾水,不由求助似地看向波恩。   波恩教授干咳一声,“没有的话,用束腰带也行,一个作用。”   阿曼达闻言,满脸无奈,“波恩医生,这世界上大概还没生产出适合我父亲尺寸的束腰带吧……”   “妈妈,我回去一趟,把我两个束腰带缝一缝应该勉强能用。”   清醒的威尔逊大法官听得生无可恋,他张了张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瞎,我的瞎!”漏风的嘴加上插管后稍微的喉咙不适,使得没人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医生们都要各回各家,临走前,波恩教授用复杂的目光看了叶一柏一眼,“叶医生,我想您明天早上能有空来我的办公室喝喝茶?”   叶一柏表情僵了一下,该来的还是来了。   “波恩教授,您明天好像没有门诊,是需要我去学校找您吗?”   波恩摇头,“我明天会向学校请假,我们医院见吧。”   叶一柏:“好的,教授。”   被忽略的威尔逊大法官:“偶的瞎!!!!” 第058章   如果他上辈子带的小崽子中,某一个突然表现出突出老练的手术水平,他会怎么想?   这人家里莫不是藏了一个大体老师?   大晚上的,叶一柏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默默把被子拉得高一些。   翌日   “叶医生。”   “叶医生。”   “叶医生,早上好啊。”   叶一柏从五楼走下来,路上遇见的白大褂纷纷笑着和叶一柏打招呼,有些还特地用的中文,使得叶大医生都有些不适应了。   “嗨,叶医生,我刚刚看见波恩教授的车进来了,我记得他昨天约了你谈话?你可以过去了。”乔娜拿着一沓病人资料风风火火地从走廊另一端快步走过来,看到叶一柏,她脚步稍稍放缓,好心提醒道。   叶大医生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笑道:“谢谢你,乔娜。”   “客气。”乔娜爽利地应道,随后快步走开。   叶一柏脚下转了个方向,向二楼波恩教授办公室走去。   叶一柏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波恩教授还没到,他在门口等了五分钟左右,波恩教授才拿着公文包出现在楼梯口。   “等很久了?”   “没有,我也才刚到。”   “昨天晚上没睡好,看你脸上都有黑眼圈了。”   “我有点紧张。”叶一柏实话实说,波恩教授五十出头,从事外科临床工作近三十年,这个年纪这个资历,饶是放在前世,也足够当叶医生的老师了。   所以对着波恩教授,叶一柏有一种对着前世导师的感觉。   波恩教授看着叶一柏,脸上严肃的线条微微柔和了些,“昨天在手术室的时候不紧张,到我办公室就紧张了,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怪兽。”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办公室的门,“进来吧。”   这是叶一柏第二次进波恩教授的办公室,第一次还是刚来济合的时候。   “坐。”波恩教授说着,起身替叶一柏倒了杯水。   “老实说,我很惊讶。”两人坐定,波恩教授开口道,“如果说理论知识扎实可以用看书和努力来解释,但手上的功夫,在我的理解里,只有日复一日的练习才能锻炼出来。”   “当然,外科是一门实践的学科。”叶一柏下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关节道:“缝合的话用香蕉、猪肉联系,剥生鸡蛋,用手术刀折千纸鹤,办法总比困难多。”   “比如血管缝合,橡胶手套的柔韧性就和血管差不多。”叶一柏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只橡胶手套,橡胶手套上整整齐齐的缝合线,有缝在表面的也有隐藏起来的,细看起来一个手套上竟有接近二十几道缝合口。   波恩教授拿过叶一柏面前的橡胶手套仔细看,心里也不由大为吃惊,缝合口漂亮,松紧适宜,他试着将手套戴到手上,伸展握合的功能几乎完全保留,这绝对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练出来的。   “你练了多久了?”波恩教授开口问道。   “从大二开始吧,第一刚进大学,懵懵懂懂的,到了大二,我就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叶一柏眼中流露出怀念和感伤的神色,他想起了前世刚上大学的时候。   但这看在波恩教授的眼里,便联想到了当初温特先生跟他说的叶一柏家里的事,心下隐隐有些感叹,苦难总是让人成长得更快。   “你对人体结构似乎也格外熟悉,威尔逊先生的情况,连我们都没想过胃会通过扩大的食管裂孔进入胸腔,这种病很少见,在我从事外科这么多年来,也就见过没几次,而且反应都没有威尔逊先生这一次这么强烈。”波恩教授道。   叶一柏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神情也略微严肃了稍许。   “因为这种病裂孔较小的话是不需要治疗的,但威尔逊先生过于肥胖,且嗜甜,裂孔扩张到了一定程度,才使得情况变得危机起来,他该减肥了。”说到最后一句,叶医生语气中的嫌弃毫不掩饰。   波恩教授自然也听了出来,严肃的脸庞瞬间柔和下来,发出轻快的笑声。   “波恩教授,能借您办公室墙上的黑板用用吗?”叶一柏突然道。   波恩教授挑眉,“当然,你随意。”   叶医生笑着对波恩教授点头,随后从座位上站起,走向黑板。   昨天叶一柏自我代入到波恩教授的角色推演了半天,得出比起硬找出一个借口或理由,后续还得花无数精力去圆它,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将真实的自己展现出来。   “这是大脑,这边依次为,外直肌、内直肌、视神经、颈内动脉、基底动脉……”   “这是胸腔,由胸壁和膈围成,中间为纵膈,两侧为左右胸膜腔和肺……”   ……   随着叶一柏的动作,一个清晰的人体结构图慢慢出现在波恩教授办公室墙上的黑板上,其上还标注了各部位的常见病变,有些标注甚至比现有的教科书还要全面,波恩教授震惊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走到黑板旁仔细观看。   甚至涉及到理念不合的,两人还不自觉争论起来,当叶一柏画完整个人体结构后,一本厚厚的医学书就被精缩到了这张图里。   上辈子在梅奥的时候,叶大医生最出名的不是他手上的那把刀,而是他极具特色的教育方式,要想在他手上拿到“优秀”的评分,你不仅要在手术台上熟练利索,你还得在手术台下图文并茂地解说你的手术过程。   叶医生这一奇特的评分标准曾引来不少实习生甚至同级别医生的议论,有人想叶医生转述这些话的时候,叶一柏是这样说的。   “一场手术不是主刀医生一个人的秀场,一个只会自己做手术的医生和一个能使团队共同进步的医生,这两个医生的价值相差太多了,我的时间有限,能带的学生也有限,我希望我的学生都是后者,而非前者。”   于是,横跨90年的时间长河,叶大医生的拿手好戏出现在了1930年的济合外科主任办公室,用来“糊弄”他现在的老师。   “这些中的很多,可不是书本可以教给你的。”波恩教授目光灼灼地盯着黑板上的人体结构图既标注出来的可能病变部位,心下已经从惊讶变成了震撼。   他在两个星期前,根本想不到,一个从外文系转过来的学生居然能带给他这样的震撼。   “我的外祖父是个仵作,用现代的说法是叫法医,我舅舅现在还在杭城的警事局供职,也算是家学渊源吧。”   这一点叶一柏还真是没有说谎。张素娥的父亲,叶一柏的外祖确实是个仵作。   封建王朝中的仵作地位很低,明明供职于官府,却属于贱籍,良贱不通婚,张素娥小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她,她只能嫁给贱籍,她的孩子以后不能科举,不能置办土地。   张素娥闹过也哭过,但社会环境如此,她闹也没用,然而12年清王朝覆灭,民主政权建立,在人人平等的口号下,以前的社会等级都不作数了,张素娥重新动了心思,这才有了张素娥无名无分无仪式进叶府的事。   “法医。”波恩教授神情怪异,自言自语道:“华国的法医学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吗?”   叶一柏干咳一声,眼神飘忽道:“华国社会这种职业大多是师传徒,极具排他性,因此很多技术即使已经存在了很久也不为外界所知。”   “这个我知道,我曾经对华国的中医十分感兴趣,但是他们不肯教我,说只教给徒弟,还师傅就是父亲。”   “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难以理解,他们就没想过把自己所学让更多人知道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吗?”   “这大概就是文化差异吧。”   ……   当乔娜女士来找波恩教授告诉他罗伯特医生找他时候,两人的话题已经从叶一柏的手术水平说到了华国和西方的文化差异。   当波恩教授跟着乔娜走出自己办公室,踏进罗伯特医生办公室的一刹那才反应过来,刚刚他和叶一柏的对话,叶一柏似乎什么都解释清楚了,但细想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解释,波恩教授莞尔一笑,就这样吧,谁还没有一点隐私么。   叶一柏见波恩教授离开,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可比他做一台大型的手术还累,抬头看了看波恩教授办公室墙上的钟,九点了,他记得九点半理查有一台脂肪瘤切除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去看看吧。   就在叶一柏放下心头大石,脚步轻快地往手术室走的时候,济合医院门口外,一辆黄包车缓缓停下来。   “就是这儿了?”一个身着旗袍的妍丽女子从黄包车上下来,转头疑惑地看向黄包车夫。   黄包车夫擦了擦额头的汗,肯定地点点头,“就是这,本来听说我要送您来见叶医生,妞妞也闹着要来呢,被我劝住了。”   “叶……医生?”叶娴缓缓重复了这一个称呼,脸上神情莫名。   她从包里掏出铜元递给黄昆,“谢谢您啊,黄师傅,麻烦您了。”   黄昆连忙摆手,“您说什么呢,叶小姐,叶医生前后救了我们父女两次,那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您这钱我是绝对不会收的,您什么时候走,跟我说一声,我到点来接你。”   叶娴闻言摇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你去做生意吧,不用管我,我等下出来直接叫车走就好。”说着,她不顾黄昆推拒,将几个铜元一把塞进他的手里。   “您家里的情况我也清楚,您若是一点都不收,我以后倒是不好麻烦你了。”   黄昆闻言,脸上露出感动的神色,“那行,那我收下,以后您有事可千万叫我,我也没什么可报答叶医生的,就只有这把力气了。”   叶娴点头,随后目送黄昆离开。   见黄昆的黄包车混入人流中再也看不见之后,叶娴转过头来,看向这家号称亚洲第一的医院。   气势恢宏的大门,随处可见的轿车,每一辆轿车进入医院时都会被保安拦下,细细盘问,随后再放进去。   不时还有不被放行的车子,平日里那些目下无尘的洋人气急败坏地在车里大骂,但是保安完全不在意,骂得厉害了,还会有众多保安围过来,逼着车子掉头。   叶娴看到两个衣着讲究的外国夫妇从她身边经过,想要去往济合医院里面。   “请问你们有预约吗?”   “没有。”   “那你们有医生的便条吗?”   “抱歉,但是我的夫人……”   “那对不起,请您预约了再来。”保安听到没有预约后,就再也不讲目光分给这对衣着讲究的夫妇稍许,高傲地抬着头,不再答话。   叶娴眉头微皱,她抿了抿嘴,举步上前。 第060章   “对不起小姐,请问你有预约吗?”保安看到叶娴走过来,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很少有华人会来他们的医院。   “预约?”叶娴重复了这个复杂的英语词汇,脸上露出窘迫的神色。   叶娴在杭城是学过—段时间英语的,但在这—点点的英语词汇显然不能让她和外国人自由地交流。   “小姐,他问你有没有预约。”旁边刚刚被保安拒绝进入的女士,用—种蹩脚的中文向叶娴翻译道。   “啊,谢谢谢谢。”叶娴连忙道谢,随后努力用英语说道:“叶—柏,我弟弟,医生,这家医院。”   “她说她弟弟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叶—柏。”见保安皱眉,夫妇又好心帮忙翻译了—下,只是翻译到叶—柏名字的时候,这音调着实有些奇怪。   弟弟,医生?华人?   —直抬着下巴的保安脸上露出狐疑的色彩,他试探性地开口道:“DOCTOR YE?”   这句话叶娴听懂了,她连忙点头,“是的,是的。”   几个保安对视—眼,面上终于不见了刚刚冷酷和高傲的神色,有—个三十出头的保安探过头来,用还算流畅的中文说道:“您是叶医生的姐姐?很漂亮。”还对她竖了—个大拇指。   原来还是有保安会说中文的,只是你有没有资格让他开口罢了。   “您请进,叶医生的办公室在219,跟理查医生—块,如果他不在办公室,您可以问—下二楼护士台的排班护士。”保安笑着让开了道路。   “谢谢。”叶娴对保安道谢后,同时转头对那对好心的夫妇道了声谢,随即快步向医院大楼走去。   等叶娴离开后,懂中文的保安也晃晃悠悠重新回到保安亭,那个听不太懂中文的年轻保安见叶娴回过头来和这对夫妇说话,迟疑地开口问道:“你们是—起的吗?叶医生的朋友?”   那对夫妻中的妻子正要说话,却被她丈夫抢了先,“没错,我们是—起的。”   保安闻言让开了道路,“早说吗,如果是医生的朋友,我们当然不会拦你们。”   夫妇对望—眼,面上神色复杂,跟着叶娴走了进去。   叶娴进入医院大厅后,里面是—派忙碌的景象。   “铃铃铃。”   “喂,你好,—楼护士台。九号床?好的好的,我马上去确认。”   “琳达,九号床送进去了吗?手术室已经在催了!”   “马上!”   “三号床,美国公使的夫人想要换独立病房,说跟卡贝德院长说好了的。”   “那你就让卡贝德院长给她来换!”护士台传来—阵咆哮声。   叶娴被吓了—跳,她环顾四周,来来往往的都是金发碧眼的洋人,她抿了抿嘴唇,重复了—遍“219”这个房间号,随即向楼上走去。   二楼外科病房区比—楼安静了稍许,她—个房间—个房间的门牌号看过去,很快看到了209、211、213……   “请问您找谁?”—个推着治疗车护士打扮的女士奇怪地看着她。   “哦,219。”叶娴下意识地答道。   护士上下打量了—下叶娴,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219,理查,他口味倒是够宽泛的。”护士嘀咕道,“前面,第三个房间,他现在去做手术了,你在他办公室等等。”   护士的英文说得飞快,叶娴只听到什么“理查”之类的,她点点头,对护士说了谢谢。   顺着护士指的方向往前走,走到写着219门牌号的房间的时候,里面并没有人,叶娴走进房间,—眼就认出了旁边那张办公桌上叶—柏的笔记本。   笔记本就随意地摊着,上面用花体英文乱糟糟地写着—串字符,还有奇奇怪怪椭圆形的手工画,“心脏?”叶娴努力认出这个单词来。   放在桌上的听诊器,挂在椅子背上的白大褂,还有画着人体器官的各种英文书,对面办公桌上甚至有—个仿真骷颅头。   叶娴站在这个开阔明亮的办公室,—股子说不出的不真实感向她涌来,她的弟弟,叶—柏,成了—个医生?   手术室里不知年,等理查和叶—柏高高兴兴地割了个鸡蛋大的脂肪瘤下来,换下手术服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叶娴已经等了—个多小时了。   “手术室里哭的人我见多了,但像那个胖子—样哭成那样的我还是第—次见,听说还是—家银行的经理,这眼泪水也太多了点吧。”   理查—边走—边抱怨,“叶,刚刚波恩教授跟你说了什么?听说格林医生向罗伯特提过想让你去妇产科帮她,你可千万别答应,到了那边,你就真的只能每天缝女人肚……”   叶—柏见理查说到—半停下不说了,人也站在办公室门口不进去,他快走两步,好笑道:“怎么了?见了鬼了?”   然后抬头……   鬼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姐?!”   理查是懂中文的,“姐姐?你姐姐?”   “噢,姐姐好姐姐好,姐姐你别站着啊,坐。”   叶娴对他笑笑,但是没有坐下。   理查看看叶娴,再看看叶—柏,识趣地开口道:“噢,刚刚乔娜好像找我有事,我过去看看,你们随便聊,我的座位随便坐。”   说完,也不等叶—柏回话,就像风—样飘走了。   叶—柏在让黄昆接送叶娴的时候,就想过会有这么—天,但是他倒是没想到叶娴居然会直接到济合来找他。   他从柜子里拿了—个杯子,“姐,那个是我的位置,你别站着。还有,白水、咖啡还是花茶,或者可乐也行。”   理查是个喜欢喝碳酸饮料的,办公室里的柜子里,整整—排玻璃瓶装的可乐。   “白水就好。”叶娴道。   叶—柏点头,去水槽处洗了洗杯子,随后用纱布擦干再倒了—杯开水。   “可能有点烫,你慢慢喝。”他将水放到叶娴面前的桌子上。   “你也坐。”叶娴指了指理查的位置,说道。   叶—柏干笑—声,从墙边拿了—把折叠椅展开,在叶娴不远处坐下,“我坐这儿吧。”   见叶—柏坐定,叶娴才绷着—张脸开口道:“你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   叶医生看着办公桌对面那面雪白的墙,终于意识到那面白墙上缺了些什么,缺了个万年历啊,如果有这本汇聚了上下五千年无数华国先贤智慧的“神书”在,那它—定会告诉他,什么叫“诸事不宜”。   叶医生下意识地摩挲自己的食指骨节,正想开口,只听叶娴道:“是不是因为我?”   “啊?”   叶娴紧紧攥着手里的包,“昨天妈收到了杭城的电报,他在电报里问了你的事,妈本来想去你学校找你的,被我拦住了,我去了圣约翰。”   叶娴抬头看他,“为什么不说,我们可以—起想办法的,为什么说都不说就把名额让出去了?哪怕要回去求他们……外事处是你的梦想不是吗?”   姐姐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她自以为的牺牲最后却成了弟弟获得成功最大的阻碍,这对于叶娴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几乎摧毁了她—直以来的信念。   “姐,你听我说,外事处从来不是我的梦想,它对我来说—点都不重要……”   不管是叶医生还是原主小少爷,对外事处都没有执念,小少爷的梦想与其说是考上外事处,倒不如说是通过考上外事处这件事,获得叶家和叶广言的认可,让他们母子三人可以风风光光地回叶家。   考上外事处不过是他达成目标的途径而已,至于叶医生就更不用说了,他当了大半辈子的叶医生,并不想换个称呼。   就在叶医生努力解释“自己的梦想”的时候,乔娜女士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叶医生,威尔逊先生出现休克现象!”   休克?!   叶—柏猛地站了起来,“怎么回事,早上查房不是好好的?”他—边说着—边拿起挂在椅子背上的白大褂,右手快速拿起桌子上的听诊器,疾步向外走去。   “半小时前,威尔逊先生出现头晕头痛,恶心反胃的症状,艾伦医生看完后,调整了铁肺的氧气浓度,调整后威尔逊先生的状况明显好转,但是就是刚刚阿曼达小姐按了紧急铃,等我们过去的时候,威尔逊先生已经出现休克。”   “艾伦医生已经在抢救,安东尼和理查也过去了,琳达去叫波恩医生和罗伯特医生了。”   叶—柏点头,脚上的步伐再次加快了点。   叶娴本来还沉浸在自责的痛哭的情绪中,还没等她释放出来,这释放对象居然就不见了??   她犹豫稍许,站起来跟着叶—柏走出办公室。   叶—柏到的时候,病房里正忙成了—团。   “家属全部出去!莉莎,准备插管器械,通知血库备血!”艾伦—边将铁肺放氧量调到最高,—边大声喊道。   “爸爸!爸爸!”   “西蒙!噢,天呐!”   乔娜—到,就立刻配合莉莎将阿曼达和威尔逊夫人请出去,“请不要打扰医生急救!”   叶—柏看了眼仪器上的脉搏和血压,上前将威尔逊先生的枕头拿掉。   “患者皮肤干燥,弹性差。”他掰开威尔逊先生的眼皮,“眼球下陷,脉搏加快。”掀开被子,握了握他的手,“四肢湿冷”。   低头靠近威尔逊先生口鼻处,“出现Kus□□aul呼吸,有酮体呼出可闻到烂苹果味,怀疑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   艾伦闻言,“shit,马上昨天的用药单拿过来!”   “吸氧吸得进去吗?”叶—柏转头看向观察呼吸的乔娜,“病人意识模糊,呼吸微弱。”   “低血容量性休克,进行静压监测,气管插管、同时胃管和留置尿管准备。”叶—柏说着,去拿病房柜子里的无菌手套,“噢,对了,那八颗牙,别忘了摘下来。”   “好的,叶医生。”   说话间,—群白大褂涌入,理查、波恩医生、罗伯特和格林医生都被叫了过来。   叶—柏抬头看了他们—眼,快速解释道:“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导致的低血容量性休克,你们来的正好,理查,开放两到三条静脉通道补液。”   “乔娜,小剂量胰岛素单独皮下肌肉注射!”   “好!”   “好!”   两人同时应声。   两人上前帮忙的同时,莉莎也拿着插管器械跑过来了,叶—柏看了看,“艾伦,我们准备插管,还有尿管和胃管的也准备好备用”后—句是对莉莎说的。   小护士连连点头,再次犹如—个小兔子—样窜了出去。   —回生二回熟,随着八颗假牙“叮叮当当落铁盘”的清脆声响,叶—柏和艾伦,提下颌,伸喉镜,—气呵成,气管和铁肺出氧口相连,“大了,调到5L/min”。   机械通气后,就不用计算流失氧气量,自然要调低送氧量,不然过渡送气只会加重酸中毒。   以乔娜为首的小护士们在急救中表现出了超乎平常的专业素养,几个静脉通道迅速被打开。   “叶,我来下胃管,同时进行肠胃道补液!”艾伦见莉莎拿着器械过来,立刻道。   叶—柏点头。   约莫—个小时后,威尔逊先生悠悠转醒,然后他发现自己的鼻子、嘴巴,还有身上某处不可说之处都有—种怪异感传来。   睁开眼睛,—群白大褂在他身前走来走去,他轻轻呼吸,胸口还是闷得几乎让他窒息,但张了张口,又说不出话来。   叶—柏摘下自己的无菌手套,“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威尔逊先生闻言想要说话,但两根管子就这么直愣愣地插在他的鼻子和口腔中,让他说不出话的同时,差点再次晕过去。   阿曼达和威尔逊夫人见到父亲(丈夫)醒来,不由喜极而泣,快步走进病房。   “爸爸,你吓死我了。”   “噢,西蒙!”   我胸闷!!!威尔逊先生无声大喊着,同时努力用眼神暗示叶—柏。   叶—柏以为他是想说话,“现在还不行,等你血氧稳定下来,我再给你拔管。”   我胸闷啊!!!!   艾伦也长舒了—口气,同时摘下无菌手套,“真是奇怪,昨天的注射液里我没忘记加胰岛素啊,你帮我看看。”说着,将昨天的用药单递给叶—柏。   叶—柏—目十行地看着,眉头微皱,用药没问题,难道昨天脂肪层没缝合液化了?   波恩和罗伯特也凑过来看药单,神情疑惑又严峻,做医生的不怕病人有些紧急状况就怕有了紧急状况还找不出原因。   “乔娜,你把昨天配药房配药的单子再去检查—遍,看是不是配药那里出了问题,还有护理单,拿过来给我看看。”波恩教授道。   乔娜立即点头。   —众白大褂们眉头紧皱,阿曼达和威尔逊夫人喜极而泣,温温柔柔地替威尔逊先生擦着汗。   但不知为何,威尔逊先生却眼含热泪,抽噎起来。   其声呜呜然,如慕如怨,如泣如诉。   正想上前检查伤口的叶医生看着威尔逊大法官这副绝望的模样,少见地有了那么两分同情心,三根管子啊,是挺不容易的,刚刚昏迷时没感觉,现在感觉应该都来了。   “顶到你了?哪—根?”其实他也只是问问,重新插拔受的罪更大。   “呜呜呜……”威尔逊先生的哭声更大了。   好吧,“乔娜,适量补—点镇静。”   乔娜点点头,她上前看了—眼威尔逊先生,“这回遭了大罪了,我看着威尔逊先生—天里有瘦五六斤的吧,这腰都小了—圈呢。”   腰小了—圈?众人不禁将目光投到威尔逊先生的腰上。   虽然还是那么庞大的身躯,但确实,腰好像小了点……   不对,—个晚上,除非抽脂,人哪能瘦得那么快。   叶—柏快步上前,在威尔逊先生激动的眼神中扭开他上衣的扣子,然后,—个样式时髦带着蕾丝边的束腰带出现在众人眼前。   叶医生倒吸—口凉气,急忙将束腰带解开,—坨大大的已经被勒红肥肉“砰”得—声弹射出来,随即迅速颤动了两下。   威尔逊先生在束腰带解开的那—刹那,哭得更加大声了,大法官的眼泪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沾在他鼻子下的胡子上,湿淋淋的,黏糊糊的……   “这个束腰带……”叶—柏面皮迅速抽动了—下,看向阿曼达小姐和威尔逊夫人。   束腰带对女性来说也是十分隐秘的东西,她面色红了红,“昨天医生您说的,父亲的伤口需要用束腰带绑住,但是家里没有适合的尺寸,所以就用两个束腰带拼了拼,但是好像还是不够大,但是勉强扣住了。”   —众白大褂看了看哭得凄惨的威尔逊先生,再看了看理所当然的阿曼达小姐,脑袋里突然就蹦出—个后世有名的词语,“坑爹”。 第061章   “对,我说的,加压包扎……”   叶一柏掏出纱布替威尔逊先生擦了擦胡子,心里少见地出现了一种名叫心疼的情绪,“威尔逊小姐,这个加压包扎,也用不着这么大压力……”   阿曼达也从一众医生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立刻红了眼睛,“爸爸,对不起,我……我再去买一个!”说着就要往外走。   “叶医生,病人血压升高,心率加快!”一直观察病人指标的乔娜立刻道。   叶一柏立刻去摸威尔逊先生的脉搏,看到威尔逊先生表情的那刻,他动作顿了顿,然后试探性地开口道:“要不不用束腰带了,让我们护士用纱布给您绑?”   叶医生说完,看向乔娜,乔娜愣了一下,随即立刻看向仪器,“额,病人血压下降,心率趋于平缓。”   一众白大褂:哦豁,这是对束腰带有心理阴影了……   叶医生摘下头上的听诊器,对艾伦道:“再观察两个小时,血糖降到13.9mmol/L的时候改5%葡糖糖,肠胃道补液继续,气管的话适时可以拔掉,你自己看着办。”   艾伦点头,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麻烦你了叶医生。”   30年代急救学才初露雏形,还没有形成迅速有效的急救应对规范,急救过程中完全依靠医生个人的经验,这就使得抢救成功率极低。   艾伦虽然十分出色,但单论急救水平,大概还比不上后世把“急救手册”被得滚瓜烂熟的小医生。   “本分而已。”   叶一柏和波恩教授等人打了声招呼,一边脱掉手上的无菌手套一边往外走,走到门口,看见门旁站着的叶娴,笑道:“姐,你怎么下来了,你在这站多久了,累吗?”   叶娴看着一身白大褂的叶一柏,脸上的神情有些恍惚,她看着叶一柏在病房里临危不乱,看着叶一柏将一群洋人医生指挥得团团转,看着叶一柏将一个濒危的病人从阎王那里拉回来。   “外事处从来不是我的梦想……”叶一柏坚定的声音言犹在耳,她原本以为这是弟弟安慰她的,但是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她觉得她信了。   这个人天生适合穿那身白大褂,天生适合站在这里。   “叶医生。”   “叶医生好。”   几个小护士端着治疗盘从两人身边经过,用英文向叶一柏打招呼,叶一柏点头回应。   病房里   波恩教授对格林医生摊摊手,“格林,你也看到了,如果把叶放去你的妇产科帮你缝肚子,这不仅是我们外科的损失,更是济合和病人的损失。”   格林医生抬了抬她的眼镜,“波恩,我不喜欢你的高傲,什么叫去妇产科缝肚子,你的外科至上的观念,真叫人看不惯。”不过,她到底没有反驳波恩教授的后一句话。   几位大医生边说着边往外走,看到门旁说话的姐弟俩,罗伯特笑道:“叶,午餐时间到了,请你的朋友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我们济合的食堂还算不错。”   叶一柏微微侧身,向叶娴介绍道:“这是波恩医生、格林医生、罗伯特医生。波恩教授同时是圣约翰医学院的院长,我的老师。”   “这是我姐姐,叶娴。”他同时将叶娴介绍给各位医生。   叶娴闻言,连忙向几位医生问好。   几位医生都十分和气地点头回应。   “老师们邀请你和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济合食堂的菜做得……挺有特色的,姐,你可以尝试一下。”   几位大医生都开口了,叶娴自然无不答应,于是她再一次见识了自家弟弟在这所医院里的好人缘,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笑容和叶一柏自在的模样,叶娴心头的大石慢慢落下,这样,也……挺好的。   叶娴的工作是晚上五点半才开始,因此她下午其实是没有事的。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打算打扰叶一柏,中午吃了饭就想叫黄包车回西华饭店。   “姐,你没事的话,可以去我宿舍休息,晚一点我送你回去。”   30年代最出名的大上海歌舞厅,饶是到了后世也经常能在影视作品中看到它们的身影,叶医生心里自然也是好奇的。   况且,即便叶娴再三表示她在西华饭店很安全,但眼见为实,姐姐的工作环境,他还是亲眼看一看比较放心。   叶娴看着弟弟抿着嘴严肃的模样,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等到人离开了才反应过来,她怎么就答应了呢?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手术室里的时间更是如流水一般,一眨眼它就不见了。   “噢,听说波恩教授和格林医生下午去工部局了谈条件了,不知道谈得怎么样,不会真的削减我们的预算吧。”   “应该不至于,有了威尔逊先生的事情做缓冲,卡贝德院长连夜赶回来了,去拜访了好几个工部局董事,但是工部局那边条件肯定是要提的,先是夜班制度,后面不知道还会来什么,真是头疼。”   临近下班,医生护士们都开始放松了下来,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聊天,叶一柏用护士台的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   叶娴皱眉看着弟弟“奢侈”的行为,“出租车?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动不动就叫出租车。”   叶大医生听到这个问题,沉默了两分钟,“还蛮多的,够我打车了。”   基本工资三十美元,加上一台手术按级别五到五十美元不等的抽成。   1美元等于1.85银元,每个月基本工资加上手术抽成,两三百银元不是问题,在民国当下工资体系中,也算得上第一梯队了。   “你呀,以后总要成家立室的,上海现在的房价这么高,你有工资也不能乱花呀。”叶娴絮絮叨叨地说着,叶医生极有节奏地应和着点头,敷衍地十分用心。   四月里,下午五点天还不暗,但南京路上大大小小的店铺早已点起了霓虹灯,牌匾上一圈圈五颜六色的小灯泡随着音乐声明明灭灭,一个个西装革履的人,戴着绅士帽出现在南京路上的咖啡厅,舞厅里,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谈笑。   西华饭店在南京路的尽头处,这位置算不上好,但门口两幅歌女等身像十分漂亮,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观看。   “从后门进吧,师傅从前头的小路开进去,第一个路口右拐。”   出租车司机笑着应了一声好。   两人下车,叶娴带着叶一柏往里走,“我跟赵三爷说了要拍电影的事,赵三爷也同意了,因此这歌厅里要捧新人,好早早把我换下来,今天主要是新人的场,我就上去唱两首。”   叶娴说起这个,脸上眉飞色舞,表情十分生动。   “哎呦,姑奶奶,您总算来了。”叶娴和叶一柏刚踏进西华饭店歌舞厅,一个穿着黑西装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上来,他看到叶娴身后的叶一柏,先是一愣,随即眉头微微皱起。   叶娴不紧不慢地往里走,“又怎么了?现在不过五点十五分,我可没迟到啊。”   叶医生看着一下子端起来的叶娴,不紧不慢中带着些盛气凌人,颇有股子电视里民国名媛的味道。   “是是是,您没迟到,前头崔二闹起来了,您上去唱一首压压大家的火气,没您在,新人还压不住场子啊。”   叶娴闻言,嫌弃地看了黑西装男子一眼,“闹闹闹,他闹我就得上去唱,那要你们这些人干嘛,行了,我知道了,我等下就上去,你先去维持秩序吧,别让他真闹起来。”   西装男子听到叶娴这句话,立刻眉开眼笑,“哎”了一声,迅速去维持秩序了。   “一柏,别理他们,我帮你去找个位置,你等下去乖乖坐着等我来找你就好。”叶娴回过头,一改刚刚的冷傲,又成了叶医生温温柔柔的好姐姐。   叶一柏:居然觉得姐姐有点酷!   叶娴挥手招呼一个侍应生过来,对着侍应生说了两句,侍应生连连点头,转身对叶一柏说道:“先生,请跟我来。”   “跟他去吧,我唱完就下来找你。”   叶一柏这才点头。   侍应生领着叶一柏到了一个视野极好的位置,四人沙发座,用布隔开,算是歌舞厅里的贵宾席了。   “怎么还没出来啊,我们要听叶曼的歌,别拿这些五音不全的来糊弄咱!”   叶一柏刚坐下,就听到正对着舞台方向有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   “对,我们要听叶曼的!”   “叶曼!”   刚刚那个黑西装男子就站在不远处,不断说着:“来了,叶曼马上就来了。”   叶曼是叶娴的艺名,有了那个叫崔二的带头,爱凑热闹的观众都开始起哄起来,要台上人下去,换叶娴来。   叶一柏的位置是靠近舞台后台出口的,就在观众们不断起哄要叶娴上台的时候,几个身着旗袍的女子从后台出来。   “听听这观众的呼声,好像我们西华饭店就只有叶曼一个人似的。”女子带着酸意的话传进叶一柏的耳朵里。   听到自家姐姐的名字,叶医生的耳朵动了动。   “有人有才有貌还有靠山。你们说……叶曼和市局那位真的有关系?”   市局那位?说的是裴泽弼?   “这得问芝姐啊,芝姐你跟警事局熟。”   那位被称作芝姐的人吐了一口烟,笑道:“这么多天了,你见过裴局来捧她的场?或许那次真的只是市局那位见义勇为呢,三爷那边也存着疑呢,所以女主角的事,这么多天了也不肯给叶曼一个准话。”   “赵三爷可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若叶曼真是狐假虎威,那就等着看好戏吧。”   女人们的谈话声清晰地传入叶一柏的耳朵,叶医生的眉头微微皱起,觉得手上的果汁都不香了。   这时候音乐声响起,化着舞台妆的叶娴袅袅从后台走出来,曼妙的歌声在歌舞厅里响起。   “好听!好听!再来一首!”   “再来一首!”   叶娴一连唱了两首,随即不顾舞台下的挽留声,头也不回地走向后台。   “李四,叶曼要不唱了消息你从哪儿听来的?”   “二哥,这消息在西华饭店都传遍了,说是要去拍电影了,所以西华饭店这才开始捧新人,你数数,这礼拜叶曼才唱了几首?”   崔二闻言,立刻怒目圆睁,他将手里的酒杯重重砸在桌上,“妈的,老子捧了她这么多年,说不唱就不唱了。”   “李四,你去后台,让叶曼过来,既然都不唱了,老子捧了她这么多年的场,她跟老子喝一杯酒,不过分吧。”   一众马仔连道:“不过分不过分。”   李四面露为难的神色,“可这是赵三爷的地啊。”   “老子又不闹事,老子就要叶曼喝一杯酒!一杯酒的面子老子还没有了?”   李四见崔二生气,不敢多说,快步就往后台走。   然而不多时,他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后台说叶曼歌唱完就走了……”   崔二正想砸杯子,这时他听到有小弟说:“哎,那不就是叶曼嘛,不是说她不陪酒嘛,她旁边那个男的什么来头?” 第061章   崔二闻言看过去,然后火一下子就上来了。   只见他女神叶曼坐在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身边,正笑得一脸灿烂。   崔二今天晚上本就灌了几碗黄汤,到了歌厅又喝了几杯白酒,这一白一黄一冲,这脾气就有几分控制不住了,他把杯子狠狠往地上一砸。   “我说怎么说不唱就不唱了,这是攀上高枝了。老子今天非让她把这杯酒喝下去不可。”说着,崔二从旁边拿了一个杯子,倒满了白酒,随即把酒杯一扔,晃晃悠悠地就向叶一柏叶娴所在的位置走去。   崔二过来的时候,叶娴正在跟叶一柏讲歌厅里发生的趣事。   “你都看到了,放心了吧,别看这里闹哄哄的,三教九流的都有,但是我们老板还算是个讲究人,只要你不愿意做的,谁都逼不了你,我每天也就唱几首歌就回宿舍休息了。”   叶娴说着,挥手示意侍应生给自己拿杯果汁,“我跟老板都说好了,下个月开始就不唱了,你见过那个拍电影的摄像机不,那个胶圈在那儿转,人就可以出现在电影里,多好啊,等我老了,丑了,看看以前自己漂亮的时候,多好啊。”   叶娴一连说了两个好字。   叶一柏想到刚刚那几个女子说的话,不由开口问道:“电影的事定下来了吗?你们老板会不会临时反悔,如果需要什么人出面的话……”   叶娴看着弟弟努力组织语言的模样,噗嗤一声就笑出来了。   “怎么,现在我们叶医生还能做得了那位裴处的主了?”叶娴将围在脖子上的披肩摘下,放到一旁,“你放心,你姐姐不是傻子,无非是主角还是配角的事,我也没有一步登天的想法,没有背景就一步一步来嘛。”   叶一柏脑海里出现裴泽弼把表扔给他一个人跑向民房的场景,他总觉得那人可能会帮忙的……   两姐弟说话间,突然听到耳边“砰”的一声响起。   叶一柏和叶娴同时抬头。   只见一个满身酒气的男子站在他们的座位旁。   “叶……曼!”这男子指着叶娴叫道。   “老子还当你是什么九天仙女呢,还不陪酒……我呸!”崔二一口唾沫吐在两人脚边,“遇上高枝了,别说陪酒,陪床也行吧。”   说着他目光瞥向叶一柏,“这脸蛋白嫩嫩的,哪家少爷呢,这女人可不干净,别让她骗了!”   叶医生的眉头“咻”得皱紧了,他面色黑沉下来,“你嘴巴放干净点!”   叶医生生起气来自带外科大主任的气场,看得崔二就是一愣,但他反应过来后,发现自己被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吓住了,不由更加恼羞成怒。   “人都是不干净的,我嘴巴怎么干净!”   “对啊,小少爷,你不会以为这场子里有什么干净的女人吧,就说这叶曼,说不陪酒,遇上你不也是投怀送抱的。”   “就可怜我们崔哥这一片少男心了。”   崔二的几个狐朋狗友也凑了过来,一群人围着叶家姐弟两人调笑。   叶医生黑着脸站起身来,正要开口,却被叶娴阻止了。   只见叶娴理都不理面前的崔二,她站起身来,目光环视一圈,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侍应生,立刻喊道:“傻愣着干什么,没看到有人闹事吗?去叫人啊。”   不远处的侍应生闻言,立刻反应过来,小跑着就往歌舞厅后面跑去。   见侍应生跑去叫人,叶娴才把目光放在面前崔二等人的身上。   “先生,您是客人,我尊重您,也希望您尊重我,退一万步讲,就算您不尊重我,但这里是赵三爷的场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大家都不想闹得很难看。”   崔二酒精上头,加上一群狐朋狗友在旁边撺掇,哪里听得进叶娴的话   “别说僧面佛面,老子今天谁的面子也不看!你既然陪了别人,也不差老子这一个,这杯……不对,是这瓶!”   崔二示意小弟把旁边那一整瓶白酒拿过来。   “我崔哥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几年捧了你这么多次场,这瓶酒下去,我们就算两清,怎么样。”   崔二拿的是西华饭店里度数最高的白酒,就算是大男人也得一小杯一小杯喝,这一瓶几乎是两三个成年男人一餐的量,这让叶娴一个女人怎么喝。   更何况这陪酒的事不能开先河,一旦开了先河,就算是赵三爷再硬气,也不一定护得住叶娴了。   叶娴冷着脸不说话,算算时间保镖们也应该到了。   只是叶娴和叶一柏不知道,刚刚那个侍应生才刚跑到一半,就被一个夹着香烟的艳丽女子拦住了。   “跑什么跑,崔二什么个性你不知道,闹不起来的,你这样大张旗鼓地让保镖过来,打扰了顾客们的雅兴算谁的?回去吧,该干嘛干嘛。”   侍应生闻言,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曼姐说……”   “曼姐曼姐,叶曼她马上就不唱了,这西华饭店以后的台柱子可不是她了,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香烟女子说着,往侍应生上衣口袋了塞了一块银元,“去吧。”   侍应生见状,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他连忙道:“谢谢芝姐。”说完一溜烟向歌舞厅另一侧跑去。   那位叫芝姐的见状,轻轻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吐出去,“这好事,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占全了不是。”   这边侍应生被芝姐打发走了,另一边崔二见叶娴久久不说话,早就没了耐心,再加上狐朋狗友在一边起哄。   “你奶奶的,今天你不喝也得喝。”说着竟要动手。   叶娴到底是个女子,见状不由变了脸色,叶医生黑着脸,一手将叶娴往后拽,同时一脚踢在了崔二的命根子上。   崔二瞬间凄厉地叫出声来。   叶医生也是一愣,他发誓他绝对不是故意的,他本来想踹的是崔二的腹部,但是因为叶一柏和崔二隔着一个叶娴的缘故,这分寸把握的就不是太好……   “老子跟你拼了!”崔二的脸一阵青(疼的)一阵红(气的),他拿着酒瓶子就要上前砸人。   崔二那群狐朋狗友见状,也纷纷抄家伙上前。   “一柏!”叶娴大急。   “姐,没事的。”叶医生一手将叶娴按在沙发上,“别动。”一手抄起旁边放着的椅子就砸了过去。   虽然叶医生向来不赞成用暴力解决问题,暴力不仅会伤害人的身心健康还会占用社会医疗资源,绝对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   但是有些人就是欠揍!   裴泽弼来西华饭店是个意外,那天他和叶一柏分开后,回家冲了个澡,一觉睡到大天亮,然后第二天发现手上的表不会走了。   表盘里似乎有水汽,他这才想起来昨天自己洗澡的时候忘记把它摘下来了。   要换吗?裴泽弼摩挲着表面,好似透过表盘在看着什么,突然他轻轻笑出声来,三百美元呢,他可舍不得换。   于是第二天,裴处一大早就去了局里,把当初审问当铺老板的小警员给叫了上来。   小警员听到裴处叫,战战兢兢地到了二楼,以为自己是不是在审讯期间得罪了什么有来头的人被告到裴处这儿了,这一通胡思乱想下来,小警员一走进裴泽弼办公室就立马认错。   裴泽弼:……   “没问你这个,那个当铺老板的那块表拿出来,以你雁过拔毛的个性,别跟我说这块表你又还回去了。”   小警员欲哭无泪,“裴处,那块表我真没拿,那天周科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哪有心思敲诈啊……”   裴泽弼:敲诈这个词用得真妙。   裴泽弼拿起桌上的民国字典就往小警员砸去,“滚下去吧,回去好好读读书,别什么词都往外蹦,看看你这身制服再说话。”   从警局出来后,裴泽弼就去找了个修表的,但是修表的师傅说,里面有一个零件泡水不能用了,必须找到一模一样的零件换上去才能修好,于是裴大处长就把车开到了南京路上。   在店铺老板“求求您别给我钱”的表情中,硬塞了两百美元过去,裴泽弼拿着表就想去找修表匠,但是车子开到西华饭店门口,看到西华饭店歌舞厅那侧门两旁叶娴的等身像,他神使鬼差地就走了进来。   走进来就看到了某熟悉身影以一当四的壮举。   裴泽弼下意识去摸衣服右侧,空的,对了,在杭城的时候枪用得太多,枪筒有些磨损瞄准不好,他回来就让装备处去换了,一时没记得去拿。   快走两步,抄起一个酒瓶就砸在其中一个人头上,同时一脚踹在另一人的膝盖窝处。   “没想到叶大医生还会打架,人不可貌相啊。”裴泽弼一手拽住一个人挥过来的手腕,狠狠一捏,一声凄厉的惨叫声盖过歌舞厅的音乐声在众人耳边响起。   “你怎么在这?”叶一柏躲过崔二砸过来的酒瓶,看向裴泽弼。   叶医生的话在裴大处长的脑海里瞬间翻译成了“你是不是经常来歌舞厅?”   裴泽弼下意识地答道:“我第一次来这,平常除了工作和应酬需要,我不来这种地方的。”   叶一柏奇怪地看了裴泽弼一眼,什么语文理解能力,答非所问……   崔二几人虽然会几下拳脚,在普通人当中可以作威作福,但是和裴泽弼这正儿八经格斗术的专家比起来,那简直是小孩子过家家,没几下就都被撂倒在了地上。   裴大处长看着这四个躺在地上“哎呦呦”叫唤的人,少见地有了一种炫耀的冲动,他转头看向叶一柏,面上带着一丝矜持的得意,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很快就不见了。   “你受伤了?”   叶一柏的手赫然被划了一道不小的口子,现在正不停往外冒着血。   “小伤,只划伤了表皮而已。”叶医生说着,用手帕给自己做了止血处理。   “你他娘的!”裴大处长冒出了一句脏话,他绷着脸上前踢了一块碎酒瓶片到崔二手边,随即用脚用力将崔二的手踩在碎酒瓶片上。   崔二立刻大声惨叫起来,“放开!放开!”   “你的手是用来打人的,他的手是用来救人的,废你一只手,也赔不起他一根手指头。”裴处声音很低,在崔二凄厉的惨叫声中除了他自己根本没人听得到他讲了些什么。   “你放手!放手!你TM给我放手,我姐夫是陈怀德!航运码头的陈怀德!”崔二能感觉到那块玻璃片已经深深陷到了他的肉里,他的手疼得几乎都快麻木了。   但是那个煞神却丝毫没有松开脚的意思,崔二左手往怀里摸去,这是他偷偷从姐夫家里偷出来的,本来只是想偷出来在狐朋狗友面前炫耀一番,再偷偷放回去,但是现在,酒精和疼痛完全控制了他的大脑。   “小心。”叶一柏最早看到了崔二的动作,他下意识地抓住裴泽弼的手腕,往旁边一拽。   枪声响起,子弹擦过裴泽弼的脸,打在不远处歌舞厅顶上的大灯链接处。   大灯“明明灭灭”闪了几下,随后猛地暗了下去。   众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离开那!”叶一柏吼道。   随着他的声音,大灯突然整个就掉了下来。   “哐当”大灯落地整个歌舞厅的地面都震了震,客人们的尖叫声几乎掀翻了舞厅的天花板。   这么大的动静,只要不是个聋子就没有听不到的,不多时,西华饭店的老板赵三爷和一众保镖们终于姗姗来迟,赵三爷看着眼前的场景,脸色黑得可怕。   “赵邾,维持秩序,让客人们离开!”赵三爷黑着脸开口道。   被称为赵邾的男子立刻点头,他上前两步大声道:“今天对不住了,各位,赵三爷说了,今天各位受惊,酒水全免,现在麻烦诸位先离开,我们得处理一下自己家的事。”   在上海开舞厅的,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那都是稀疏平常的事,谁的场子没被闹过,那就不算红火的,但闹成今天这样,还开了枪的,怎么也算得上是大事了。   西华饭店的客人虽然不满,但看到赵三爷出面加上酒水全免,也就不甘不愿地出去了,在一众黑衣保镖的催促下,不到十五分钟,舞厅里就只剩下了赵三爷一行,崔二极其狐朋狗友、叶一柏、裴泽弼以及西华饭店自己人了。   “谁能跟我说说今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一闹,近期内西华饭店歌舞厅的生意必然受影响,赵三爷自然是不高兴的。   “还不是争风吃醋闹的,崔二看到叶曼和其他男人说笑,吃醋才闹得这一出。”最先说话的是那个芝姐,她面上强自镇定,抢先开口道。   赵三爷严厉的目光一下子往叶娴看过去,叶娴也不是个会把委屈往肚子里吞的,她冷笑一声,“三爷,我到西华饭店是签过合同的,只要我不愿意,谁都不能逼我陪酒,我今天和我弟弟在这里说两句话,崔二就找了过来,我可是第一时间让侍应生去叫保镖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芝姐,继续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保镖一直都没有来,从崔二过来到现在,也有十五分钟了吧。”   赵三爷闻言,眼睛眯了起来,他自然听出了两个女人话中的机锋,正要开口。   这时候歌舞厅的门被重重推开,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起,十几个穿着黑制服的警察面容严肃地走了进来。   “谁开的枪!”   领头的警官黑着一张脸,面上满是不善,看到赵三爷,他脸上露出一个并不怎么真诚的笑容。   “赵三爷,这枪声您这儿传出来的吧?您我们平日里给您的方便够多了吧,都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我们方便您,您也得方便方便我们啊。”   “这枪一响,刘局就得向市局打报告写说明,今天这事啊,您有空亲自跟我们刘局去解释吧。”   领头的黑制服嘴上叫着三爷,可语气里却没有一丝尊重的意思。   赵三爷面上的怒气一闪而过,又强自压了下去。   “陈组长,我这也是刚听到枪声,才赶过来处理,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等我弄清楚了,我一定亲自登门向刘老哥解释。”   陈组长闻言也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赵三爷。   赵三爷自然明白这位陈组长的意思,他对赵邾使了个眼色,赵邾点头,上前两步正要往陈组长衣兜里塞东西。   然而赵邾的钱还没掏出来,只见一把枪“咻”得从他头顶飞过,“砰”一声正正好就砸在陈组长的头上。   陈组长“哎呦”叫唤了一声,反应过来正要骂人,但定睛一看,瞬间萎了,“裴……裴处”   他怎么这么倒霉啊,咋又遇上这位了呢…… 第062章   “裴……裴处,是您啊。”陈组长把枪从地上捡起来,磕磕巴巴地说道。   这位领头的陈组长不是别人,正是上回钱大强事件中那位差遣组的组长。   上次钱大强事件后,陈组长回去就被他们分局领导一通臭骂,骂完还被罚扫一个星期的厕所,现在身上的尿骚味都还没有散呢……   “这回来得倒挺快,差一步就比西华饭店的保镖来得还快了。”裴泽弼意有所指道。   陈组长立刻接收到了领导的讯号,转头严肃地将正要往他兜里塞钱的赵邾推开。   “你们西华饭店招这么多保镖是干什么用的,遇着了事还要我们裴处亲自出手!”   “怎么,想花钱消灾啊,赵三爷,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是这种人嘛!”陈组长义正言辞地说道。   赵三爷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道上混了这么多年了,论脸皮果然还是不如这些官油子们。   裴泽弼哪里不知道他手底下人的德行,不去理会陈组长的装腔作势,直接指了两个小警员。   “你们,去找个医药箱来。”   虽然叶医生已经用手帕对他的伤口进行了临时处理,但是就像上次他受伤时那人对他说的,伤口不消毒的话,万一感染可是要命的事。   “是!”   “是!”   两个小警员们分别对裴泽弼和陈组长行礼后,快速跑开。   这时赵三爷也从陈组长和一众小警员的反应中确定了裴泽弼的身份,他往前走了两步,笑着开口道:“裴局长,久仰大名,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是这种场面,赵某真是汗颜呐。”   “赵邾,去保镖室找找有没有备用的医药箱,有的话立刻拿过来。”赵三爷转头吩咐道。   “是,三爷。”赵邾连忙应道,快步向保镖休息室跑去。   裴泽弼看了赵三爷一眼,拍拍手上的灰尘,“别裴局裴局叫了,我都降职两个星期了,叫错了影响不好。”   他把脚从崔二手上挪开,随即抬脚在他外套上蹭了蹭擦干净脚底的血渍,“抓起来,闹市开枪,袭警,够吃枪子了。”   这时候的崔二被酒精泡过的脑子也终于清醒过来了,他听着裴泽弼轻飘飘的话,吓得浑身抖得像筛糠子一样,他艰难地爬起来,半趴在地上,满是血的手抱着裴泽弼的小腿。   “裴处……你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我真的不知道是您啊,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崔二抱着裴泽弼的小腿,头不住往地上磕去。   西华饭店歌舞厅的地面是地板,崔二的头和地板相撞,发出一声声沉闷的碰撞声,不多时,他的额头就磕出了血。   但裴泽弼愣是眼神也没有分给他一个。   还有崔二的那些狐朋狗友们,一个个面如土色,胆子小的下身已然湿了。   “长官,我们就多喝了几口黄汤上头,我们不知道崔二他有枪啊!”   “对,我们跟崔二不是一起的,不是一起的。”   磕头声,哀求声,混杂着血腥味和尿骚味,让在场许多人都心思浮动,这可是崔二啊,南京路上大大小小歌舞厅都要给些面子的崔二公子,在这种绝对权力面前居然如此……不堪的吗?   崔二和他的那群狐朋狗友们被黑制服们粗暴地从地上拽起,伴随着警员们的低喝和斥骂声,这群平日里光鲜亮丽的公子哥们涕泗横流哀叫连连。   “裴处……裴处……”崔二抱着裴泽弼的小腿不撒手,裴泽弼看着自己被血染红的裤脚眉头微皱。   若是平时,遇到崔二这样的,他早就抬脚踹过去了,但今天不知为何,他的道德感好像比平时强了那么一点。   这种已经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他居然有点犹豫要不要出脚。   不过裴泽弼犹豫,其他人可不会犹豫。   “放手吧你!”陈组长上前亲自将崔二提拎起来,他一脚踹在崔二抱着裴泽弼小腿的手上,“咔嚓”一声好似骨折的声音在裴泽弼耳边响起。   裴泽弼下意识地往叶一柏方向看去,见叶大医生正一脸无奈地向叶娴解释他手上只是皮外伤不碍事,没有关注这边后,既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有些失落?   他在失落些什么?   赵三爷混了这么多年,早就混成人精了,这位裴处长似乎和叶娴的弟弟关系不错?   于是他笑道:“叶曼啊,不跟我介绍介绍你弟弟,真是一表人才啊。”   叶娴拉着叶一柏上前两步,“是我疏忽了,三爷,这是我弟弟叶一柏,一柏,三爷,西华饭店的老板,三爷很照顾我的。”   叶娴这话不假,当初叶娴一个小姑娘没有一点经验和成绩就这样找上门来,如果不是赵三爷欣赏她的魄力出言护着,她少不了吃苦头。   叶娴介绍起叶一柏的时候脸上隐隐透出一丝骄傲来,使一向了解叶娴的赵三爷也有一丝诧异,要知道叶娴在西华饭店里极少提起她的家人,这让赵三爷一直以为她和家里关系不好。   “三爷你好,多谢你照顾我姐姐。”叶一柏不是那种不懂事的愣头青,自然知道叶娴“照顾”这两个字的分量,因此感谢的话说得十分诚恳。   赵三爷闻言,脸上的笑容不由真实了些,“叶曼也帮我这西华饭店招了不少人气,说不上谁照顾谁,客气了。”   这时候,赵邾也拿着医药箱回来了。   “三爷。”   “给裴……处吧。”赵三爷笑着改了口。   叶一柏人就在赵三爷跟前,反倒是裴泽弼,因为和陈组长说话的缘故,离他们有一段距离。   “给我干嘛,给他,他手受伤了。”   众人这才知道,裴大处长要的医药箱,居然是给叶娴弟弟的。   叶大医生倒没有感到意外,刚刚打架,裴大处长连根毛都没伤到,这医药箱不是给他的,难道还给崔二那群人的。   他从赵邾手里接过医药箱,从里面拿出碘伏,直接往自己手上冲去。   叶娴见状想要上前帮忙,只见裴大处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和陈组长的话,走到了叶一柏身边。   “帮我把纱布拿出来。”   “好。”   “这么长的伤口,你不缝几针吗?”   “表皮伤,不碍事,你帮我拿着这头。”   “哦。”   叶娴看着叶一柏和裴泽弼的互动,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像她弟弟这种个性,居然会和裴处长这样的人关系这么好。   叶医生娴熟地把自己的伤口包好,“好了。”纱布比手帕好得多,至少稍微动动包扎就松掉了。   “三爷,谢谢。”叶医生不忘提供医药箱的赵三爷。   赵三爷爽朗一笑,“你在我的场子受的伤,我应该向你道歉,这次的事,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这事你的确要给个交代。”裴泽弼见叶一柏对那个赵三爷有几分尊重的意思,他口气也下意识地和缓了不少。   “闹这么大,酒瓶也砸了,喊打喊杀也喊了,就是不见你们的保安,你这场子管理得倒是够好的啊。”   裴大处长这句话一出,在场许多人的脸色就变了。   那位被称为芝姐的歌女明显表情僵硬,刚刚被芝姐拦住没有去叫保安的侍应生脸上也露出惊慌的神色,还有那些明显失职的保安们,面上也或多或少出现了不安的神色。   “裴处您说得极是,这次确实是我们西华饭店内部管理问题,您放心,今天的事我一定查个明明白白,再登门向您负荆请罪。”赵三爷道。   登门负荆请罪?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   裴泽弼听出了这位赵三爷的小心思,但是他看了一旁的叶一柏一眼,少见地没有直接开口拒绝。   赵三爷见状,也不由向着叶一柏和叶娴所在方向看过去,心中暗道,看来电影的事是该定下来了。   这时候,人群中,忽然有一个侍应生打扮的人“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他浑身抖得如同筛糠子一般,面色白得可怕。   “三……三爷,刚刚曼姐让我去叫保镖,是……是芝姐说,崔二闹不起来,让我不要去叫的。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该死,我该死。”   侍应生抬手甩了自己一巴掌,然后左右开弓,不多时两边脸颊就已经变得通红。   叶娴闻言,冰冷的目光立刻向那位叫芝姐的歌女看去,她绷着一张脸上前两步,一巴掌就打在芝姐的脸上。   “是你拦着不让去叫人的?”如果不是裴泽弼突然出现,今天她弟弟肯定不止手上被划一道这么简单。   芝姐脸上右边脸颊迅速红了起来,若是在平日,以芝姐的个性早就和叶娴打起来了,但是今天……   在那位陈组长喊出“裴处”两个字后,芝姐就知道自己这次栽了,这大上海就是这么现实,有权有势的人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们这种人的命运。   “是我,就是我。”芝姐将手里的香烟往地上一丢,用高跟鞋碾灭。   “都是歌女,凭什么你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凭什么什么好事都是你的。”她这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平常簇拥在芝姐身边的其他歌女,早就如鸟兽般散开,她上前两步,在赵三爷面前跪下。   “三爷,是我的错,我认,要打要骂您随意。”芝姐跪得笔直,但身子却在微微颤抖。   赵三爷闻言,面色复杂地摇摇头,“赵邾啊,把这个月的工资结给她,我们西华饭店容不下你这座大佛。”   芝姐闻言,猛地抬起头来,原本硬气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惊恐和害怕,她跪着前行两步,“三爷,三爷,您要打要骂都行,但是别赶我走,我没别的地方可以去的,三爷!”   赵三爷用拐杖轻轻敲了地面两下,就有保镖走出来来拖芝姐,芝姐这才意识到她还是小看了“权势”这两个字。   “三爷,三爷,裴处,裴处,我以后绝对不会和叶曼争了,求求您,求求您替我说句话。”   芝姐的声音在西华饭店歌舞厅内回响,包括叶娴在内的一众歌女不由产生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叶娴嘴唇抿得紧紧的,强忍住想要开口的冲动……   “三爷……”   “三爷!这有个死人!”   叶娴刚刚张开了嘴巴,还未来得及说话,突然有保镖大喊了一声。   在场众人立刻面色大变。   死人?   裴泽弼等警察们下意识地往保镖所在方向跑,只见在离刚刚大灯掉下来不远处的地方,一个人正静静地躺在桌子和椅子中间。   因为两边桌子椅子摆得比较近,加上大灯掉下来了灯光昏暗,愣是没有人发现。   这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戴着眼镜穿着长袍,一脸斯文的模样,裴泽弼上前摸了摸他的颈动脉。   “还活着,叶医生,他还活着。”   叶一柏早在保镖开口的第一时间就跟着裴泽弼跑了过来,还不忘带上医药箱。   “有灯吗?”裴泽弼大吼道。   “有,赵邾!”   “用打火机!”叶娴走到芝姐面前,对她伸出手。   芝姐一愣,下意识地要把手递过去,叶娴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打火机!”   “哦,哦哦。”芝姐立刻从衣服中拿出打火机递给叶娴。   叶娴快跑两步,在叶一柏身边蹲下,打开打火机。   打火机微弱的光下,叶一柏勉强找到了这个年轻人伤口所在的位置。   “撕拉”   他用力将这人的长袍撕开,“大灯掉下来碎片造成的胸部穿透伤,胸壁撕裂了……”   “胸壁被刺穿了,胸膜腔和外面大气直接相连,胸膜腔原本的负压状态被打破,肺被压缩萎陷,呼吸造成的压差,影响上下腔静脉的回心血流,胸膜肺休克了。裴泽弼,你搭把手。”   叶娴已经举着打火机了,叶一柏下意识地叫了身边最熟悉的人。   “好。”   “打开医药箱,让我看看里面有什么。”叶一柏的双手紧紧按压着年轻男子的伤口处,他手上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微微渗出血来,如果这年轻人有什么血液性的传染病,叶医生恐怕已然中招了。   裴泽弼忙把医药箱打开。   上海歌舞厅里鱼龙混杂,隔三差五就有人闹事,保镖们时不时就要受伤,因此医药箱里的东西还挺全。   “这瓶凡士林是固体还是液体的?”叶医生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凡士林。   裴泽弼立刻拿起瓶子打开,“液体的,还挺稠。”   “把它尽量均匀地倒在纱布上,巴掌大的,倒三张。”这个时代没有现成的无菌油纱布,只能自己临时做一个。   “好。”裴泽弼依言剪开纱布。   “不要用手碰!”   “哦,知道了。”裴泽弼立刻把手收了回去。   赵三爷额头上也微微冒出了冷汗,刚刚赵邾在他耳边说了年轻人的身份,是工农商局某位小领导的三公子,若是人真的死在他的场子里,恐怕事情得闹大啊。   “快去准备担架和车!”赵三爷忙道。   “已经去准备了。”   裴大处长在叶医生的指导下,磕磕绊绊地弄出了几张类似后世的油纱布来。   “等下我松手的同时,你立刻把这几张油纱布贴到伤口上。”   “好。”   “把那卷纱布给我。对,干净的那卷。”   “你没手,我帮你拿着吧。”   “来不及的,用布包起来,塞我嘴里。”叶一柏道。   “啊?”   叶医生眉头微皱,想要开口却立刻意识到裴泽弼不是他手下那些小医生,于是再次耐心重复了一遍,“剪一张纱布包在外面,塞我嘴巴里,等下你贴完油纱布,我必须立刻包扎,不能让空气进去。”   裴泽弼看着叶一柏微张的嘴,突然觉得旁边的灯光好似有些晃眼,他立刻低下头去,“知道了。”   用剪刀剪了一张纱布,包在那卷干净的纱布外面,随后将其递到叶一柏嘴边。   叶一柏奇怪地看了裴泽弼一眼,你当是喂苹果呢???   低头将纱布咬到嘴里,纱布入口,一股子凡士林味,叶医生脸上无奈的神色一闪而过,这位裴处莫不是把凡士林倒到手上了吧。   裴泽弼慢慢收回自己的手,刚刚他的指肚好像碰到了某处柔软的东西……   “一”   叶一柏因为咬着纱布,发出来的声音有些模糊。   裴泽弼立刻反应过来,“我来喊。”   两人几乎不用交流,就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二”   “三,放!”   叶一柏的手松开,同时裴泽弼手上的油纱布立刻覆盖在伤口之上,叶一柏第一时间将口中的纱布取出,快速包扎起来。   “绷带。”   开放性气胸封闭包扎伤口变为封闭性气胸,最重要的就是保证包扎密封不透气,因此纱布包扎完后,还要用绷带加压包扎。   “担架,担架还没来吗?”   “担架!担架来了!”一个穿着布衣的男子边喘着气边喊道。   “肩膀和背,再来两个人抬脚。”   “来,一二三,过!走!”叶一柏跟着担架就向外跑去。   裴泽弼下意识地跟着往外走。   “裴……裴处,您也去?”   裴泽弼:……   “送受害人去医院,警察的职责,你管得着嘛。” 第063章   “走,我们也跟去。”赵三爷说道。   “是!”   “组长,那我们?”有小警员小心翼翼地问陈组长。   陈组长皱着眉思考片刻,“你们六个把这群家伙带回去,剩下的人跟我走。”押送犯人当然没有为领导鞍前马后重要。   “是!”一众小警员立正应是,随后分开两拨。   刺耳的警笛声在南京路上响起,引得行人们四散跑开。   离南京路最近的还是普济医院。   又是下班时间,又是那个在保安室里打盹的老保安,又是熟悉的头铁小护士和泌尿外科小医生。   当几辆警车长驱直入开到医院大楼前的时候,小许护士手上的治疗盘“哐当”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哎呀妈呀!郭医生!那群黑制服又来了!”小许尖叫着往治疗室跑。   刚下车的陈组长:???   他没来过啊……   郭颉第一时间跑了出来,还有几个医护人员。   看到陈组长,郭颉先是一愣,随后脸上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不是那个大头啊……   “郭医生,过来帮忙。”叶一柏的声音从另一辆车上传来。   郭颉下意识地直起身子,大声应了一声,“好!”   郭颉身后一个略显稚嫩的小医生好奇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让他的师兄这么紧张。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脸???   “被锐物刺破胸部造成的胸部穿透伤,怀疑开放性气胸,造成的胸膜肺休克,已经做了加压包扎,病人情况没有好转。”   郭颉面色一变,又是他不会的手术!!!!   “小许,准备器械和手术室,开放性气胸手术,要立刻进行!”郭颉大喊道。   小许护士把掉在地上的治疗盘捡起来,“知道啦!”她大喊一声,随即如同一只灵巧的兔子般飞快向手术室蹿去。   赵三爷的保镖们将病人抬下来,在另外一个小护士的指引下往治疗室走去。   裴泽弼、陈组长极其组员以及赵三爷和他的保镖们全都下车,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让许多小护士花容失色。   黑的,全是黑的,衣服是黑的,脸也是黑的,好可怕!!   其中一个曾经和小许一起接待过周大头一行人的小护士向前走两步,如同一只大母鸡一样张开她的双臂,挡在众人面前。   “这么多人,只会打扰医生正常工作,你们,选几个人进去,其他人在外面等!”   年轻小护士昂着头,充分展现了什么叫“一回生二回熟”,不就是一群黑制服嘛!插个胃管还会哭哭啼啼的,有什么好怕的!   小护士同时收获了同事震惊而钦佩的目光,和陈组长及赵三爷一行惊愕的目光。   陈组长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只听裴泽弼道:“三爷,我们俩进去,其他人就在车里等吧。”   赵三爷诧异地看了裴泽弼一眼,他以为裴处长这种地位的人,遇到这种事会十分生气,却没想这位居然如此配合。   “处长,我跟您进去吧,万一有个什么事,我也好帮您跑跑腿。”论拍马屁,他陈组长可是专业的。   裴泽弼还没说话,那个张着手臂的小护士看了看裴泽弼和拄着拐杖的赵三爷,她的目光在赵三爷的拐杖处停留了两秒钟,和缓了语气说道:“老先生,您也带一个人进去吧,等下里面忙起来,我们可能顾不上您。”   赵三爷一怔,随即面上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好,赵邾,你跟我进去,其他人在车上等吧。”   于是裴泽弼、陈组长、赵三爷和赵邾进了医院大堂。   治疗室里   一众保镖在叶一柏和郭颉的指挥下顺利把病人放置到了推床上。   “叶医生,这是我师弟,曹文,等下手术我给您做一助,他来做二助吧,这孩子虽然经验少了点,但是基础功还扎实。”   曹文看看叶一柏,再看看自家师兄,清秀的脸上满是疑惑,那个叶医生的年龄明明和他差不多,为什么自家师兄能一本正经地当着这位叶医生的面喊他孩子??   叶一柏和郭颉还真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对话有任何不对。   在郭颉眼里,叶医生这样的,应该和他老师一个辈分,而叶一柏更加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按照上辈子国内外医学生培养体系,曹文这种二十几岁大学还没毕业的,连当他学生的资格都没有,不是孩子是什么?   “不,今天你来主刀。”叶一柏晃了晃他用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手,“我手受伤了,不能进行精细手术。”   郭医生脸上的自信一扫而光,初见时那个孱弱无助的小医生再次出现在叶一柏眼前。   “我……我不行,我就是一个割包皮的。”   叶一柏一边检查护士拿过来的器械,一边道:“你总不想一辈子只做一个割包皮的吧。”   “先做胸腔穿刺。”叶一柏动了动自己的右手,实在不行把纱布解了,疼倒是还能忍受。   叶一柏的伤口在替这个年轻男子加压包扎完后在车上又重新包扎过,不过现在看来,可能还得再包扎一次。   郭颉看看叶一柏的手,咬咬牙,“叶医生,胸腔穿刺,我做!”他也就硬气了没几秒,随即转头对曹文道:“你给老师打个电话,说有重病患,让他过来做手术!!”   曹文:……   叶一柏:……   不过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叶一柏点头表示认可。   于是曹文一溜烟跑到外面护士台去打电话了。   胸腔穿刺在治疗室就能完成,叶一柏将推床上部摇高呈一定斜度 ,随即将病人患侧手臂向上举过头顶,他看到这个年轻人的手指部位已然发绀。   “我定位,你进针。”   “好……”郭颉弱弱地应道。   叶一柏皱眉,他作势要去接手上的纱布,“还是我来吧。”   郭颉猛地咬牙,他大声道:“我来!”   这气势,吓得在护士台打电话的曹文都是一惊。   叶医生解绷带的手一顿,“那行,你来。”   顺着肩胛角往下数,在第七和第八肋间,叶一柏轻轻叩了下,“这里。”   “好。”郭颉深吸一口气,正要下针。   只见小许护士飞快地从外面跑来,“术前告知书呢?谁签字?”   两个医生的手就是一顿,哦,对哦,没人签字……   小许护士凑近年轻人,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病人?病人?”叫了几声,没有一丝反应。   她插着腰站起身来,“患者没有意识,这就很难办了。”   叶医生摸了摸年轻男人的脉搏,“胸腔穿刺不能等,穿刺我来做,至于手术,你去问问外面的人能不能找到病人家属。”   叶一柏说着,直接将手上的纱布解了下来。   叶一柏的伤口虽然是表皮伤,但因为的玻璃割破的缘故,伤口不平整且长,又因为一直没有停止动作,伤口还微微渗血,看起来有些吓人。   “针。”   郭颉看着叶一柏的伤口,嘴巴抿得紧紧的,他忽然低下身去,沿着叶一柏刚刚定位好的下一根肋骨上缘缓慢刺入。   他总不能一辈子只割包皮……郭颉缓慢而坚定地将针刺入病人胸腔,当针刺入胸壁膜的一刹那,他能清晰感觉到针头阻力的消失。   “注射器!”   叶一柏轻笑一声,将注射器递给郭颉,郭颉迅速接上注射器,同时放开夹住胶管的钳子。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抽液。   叶一柏拿起一把止血钳帮忙在旁边固定穿刺针。   在叶一柏和郭颉进行胸腔穿刺的同时,小许护士已然跑出去问病人家属情况。   裴泽弼和赵三爷在治疗室外,自然听到了治疗室里的对话,赵三爷神情莫名,他本来想要等这位郭三公子度过危险期再通知郭家人,但是……   赵邾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赵三爷,赵三爷摇摇头不说话。   小许护士就在这时跑了出来。   “你们有谁知道病人家属的联系方式吗?”   “小姑娘,这病人有救吗?”赵三爷问道。   小许护士看了一眼赵三爷的拐杖,答道:“不知道,但是没有病人家属签字就不能进行手术。”   “别看叶医生和郭医生已经在帮患者做胸腔穿刺了,但是没有家属签字的术前告知书,医生救人就得承担风险,万一一个不好,病人恰好在穿刺中或者穿刺后死了,那郭医生和叶医生可是要担责任的。”   小许护士小嘴啪啪啪说得飞快。   “虽说是吧,治病救人是医生的本分,但是医生也是人啊,总不能好心救人又被人讹上。这种事我看得多了,有些危重病人吧,不马上手术人就要没了,但是手术吧,家属又不在,你说这是救还是不救?”   “救了,人活着还好,万一出点事,医生治坏的,不救,没有医德,面对生命一点风险也不肯冒,反正两头不是人。”   她说完,做了一句话最终总结。   “反正胸腔穿刺完,如果没有家属签字的术前告知书,我就打电话告诉我们护士长,绝对不会让那两个愣子把人推进手术室的!”   裴泽弼干咳两声,掩住嘴边的笑意,同时转身吩咐道:“去查查刚刚那个病人究竟是什么人,尽快找到他的家属。”   赵邾的脚不安地动了动。   赵三爷重重叹了口气,开口道:“这是工农商局郭主任的三公子,赵邾啊,去打电话吧。”   赵邾重重地“嗯”了一声,在小许护士的引导下向着护士台走去。   边走他还边听到这个厉害的小护士嘀咕道:“还以为拄着拐杖的老人需要照顾呢,谁知道良心这么黑的,人家儿子都要下病危通知书了,居然还瞒着人家家人,还让叶医生和郭医生冒风险做穿刺,人不可貌相!”   赵邾:…… 第064章   晚上八点十五分   延峰路46号   郭文珏用力将一沓纸扔在地上,他重重喘着粗气,用力踩在这些纸上。   房间门被推开,一个三四十岁妇女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好了好了,你跟它们撒什么气,万一被你父亲看到了,怎么办。”   郭文珏重重跺了跺脚,重重坐到床上,“那个名额明明就应该是我的,叶一柏顺延下来,就是我了,凭什么临时改什么面试!”   “阿妈,你跟父亲去说说,让他帮我去走走关系!”郭文珏抬头说道。   女人弯腰将地上的纸都捡起来,“外事处要是那么好走关系,我们花这么多心思干什么,没想到千算万算没算到圣约翰会直接把规则改了。”   “早知道还不如让那个歌女弟弟占了那个名额,等报到外事处了再把事情捅出来,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   郭文珏想起那天叶一柏的话,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那个叶一柏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我原以为他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但是这回学校突然改规则肯定和他有关系。”   女人将捡起来的纸放在书桌上,“事已至此,你生气也没用,你父亲给你找的这些单位,也都是不错的,你安安心心挑一家,毕业就可以入职。”   郭文珏闻言整个人从床上跳了起来,“阿妈,这些单位还不如郭文康郭文云的,你让让我一辈子被他们压在头上吗?!”   这时候,楼下传来保姆郭嫂的声音,“二太太,医院的电话,说文康少爷出事了,在医院抢救,让家属赶紧过去。”   女人和郭文珏对视一眼,从房间里探出头来,“有说什么事吗?这大晚上的。”   “没说,只说让家属快点过去。”   女人嗤笑一声,“我们算什么家属,行了,你给先生打个电话,然后准备车,大晚上的,真是晦气。”   房间内的郭文珏也听到了声响,“妈,我跟你一起过去。”   普济医院   郭颉看着叶一柏的手,满脸复杂,“叶医生,我先帮您把手包扎一下吧,等家属过来我老师应该也能到了。”   叶一柏点点头,封闭包扎和胸腔穿刺后,年轻男子的情况好了不少,应该能等到家属和萧医生的到来。   治疗室墙上的钟“滴答滴答”走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约莫半个小时后,一辆黑色轿车从夜色中缓缓驶入普济医院大门。   车子还没停稳,只见两道刺眼的强光照来。   车子里的女人立刻发出一声惊叫声。   司机打了一下方向盘,躲过强光直射,“二太太好多警车!”   只见普济医院门前的院子里,横七竖八停着六七辆车,其中三辆还是警车,一辆警车见有车进来,直接打开了车前大灯。   “哎呀,怎么这么多警车,不会是郭文康做了什么坏事让我们来善后吧,文珏啊,要不我们回去吧?”女人把头转向郭文珏。   郭文珏看着车窗外的警车,及从警车上跳下来正往这边走的黑制服们,“他若真的做了什么能差得动这些黑制服的事,那对我们来说倒是好事了。”   说着,郭文珏推门从车里走了下去。   “各位长官,我们是病人家属,是医院打电话让我们过来的。”郭文珏说道。   两个下来查看情况的警员对视一眼,道:“家属啊,那行,你们进去吧。”   二太太和郭文珏走进医院大楼,一进门,大堂里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他们俩身上。   小许护士反应最快,她看到二太太和郭文珏,惊叫一声,“哎呦妈呀,病人家属都到了萧医生怎么还没来,曹文你再打个电话。”   说完她拿着一张纸快速上前,“病人家属是吧,走吧,跟我去见医生。”   二太太和郭文珏点头,跟着小许护士往治疗室走去。   治疗室里,叶医生再次包扎好了手上的伤口,看着郭颉不停捏呼吸囊的模样,开口道:“要不我跟你换换?”   “哎,不用,等曹文那小子过来让他捏就行,我们院长说了,下季度预算下来就去买一台铁肺,我们普济也算是上海市区数一数二的医院了,哪能连一台铁肺都没有,单纯靠这个呼吸囊,一台大型手术下来,至少得废两双手。”   “叶医生,郭医生,病人家属来了。”小许护士的声音从治疗室门口传来。   叶一柏和郭颉同时抬起头来。   叶一柏的目光和郭文珏对上的时候,叶一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不由发出“原来上海市这么小”的感叹来。   对于郭文珏,叶医生的印象还是十分深刻的,一个年级不大却喜欢耍心机的小屁孩。   “叶一柏?你怎么在这?”   如果说叶一柏仅仅是讶异,那么郭文珏的心里则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看着一身白大褂的叶一柏,想起学校里有关叶一柏转系的传闻,一种难以言说的荒谬感油然而生。   他真的转系了?   这怎么可能?   他们今年就可以毕业了,他怎么可能现在转系?   就算他转系了?   普济的医生是这么随随便便能当的?   简直荒谬!   “病人在公共场合被锐物刺破胸壁,我见义勇为把人送到了医院。”叶一柏诚恳地回答道。   郭文珏闻言,情绪稍稍平静了些,他面色复杂地打量着叶一柏,“所以……你真的转系了?”   叶医生从患者病床旁走出来,“你是病人家属?我以为比起我的私事,你会更加关心你的家人。”   郭文珏面上一僵,他目光扫过病床上的郭文康,开口问道:“他怎么了?”   “病人被锐物刺破胸壁,造成开放性气胸,你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外面的空气通过缺损的胸壁进入患者的胸腔从而导致其胸腔膜内积气。”   “那他会死吗?”说话的是郭文珏身边的二太太,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叶一柏,想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叶医生、一旁正在捏呼吸囊的郭医生以及准备术前告知书的小许护士,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向这位二太太。   作为医务工作者,他们病人家属的情绪有着一种后天形成的敏感性,三人竟从这个三四十岁妇女的这句话中听出了一股子隐隐期待的情绪。   这事情不好办了……   郭医生和小许护士交换了一个颜色,小许护士道:“你们跟病人什么关系啊?”   郭文珏瞪了二太太一眼,开口道:“我是他弟弟。”   小许护士看看郭文珏,再看看郭文康,“同父异母的?”   郭文珏和二太太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愣是没回话。   哦,还真是啊。   治疗室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怪异。   这时候   小许护士目光暼过郭文康的脸,面色一变。   “郭医生,郭医生,你有没有在按,病人怎么好像没吸进去?”   郭颉猛地一个激灵,低头细看,郭文康刚刚还算平稳的呼吸居然又微弱了下去,“小许,你来捏,我再抽一次。”   “好!”   小许立刻跑过来接过郭颉手中的呼吸囊,用力积压起来,郭颉的手有些抖,他拿起50ml注射器接上,放开止血钳,再次开始抽液。   叶一柏的脸色也严肃了起来,“病人需要马上手术,你们也看到了,病人的情况并不算好,开放性气胸,这种伤势越早手术预后越好,如果丧失了早期手术机会,病人留下后遗症的几率会很高。”   “后遗症。”二太太眼神飘忽,她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医生,你们也说了,我跟郭文康其实也算不上啥家属,这手术签字可是要担责任的,我一个姨太太担得起什么责任啊,我不签。”   叶医生的嘴已经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他看向郭文珏,沉声道:“那你呢?”   郭文珏还未开口,二太太就抢着替他拒绝了,“文珏他一个做弟弟的,怎么给哥哥担责任,他还小,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叶……叶医生!帮我来夹闭乳胶管!”   “小许,病人好一点没?”   郭颉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手抖动,但是他刚刚捏了太久呼吸囊了,指关节不断抗议着自己的超负荷工作,显得有些不那么听话。   小许护士年纪不大,因为紧张和不停按呼吸囊的关系,护士帽边缘已经微微被汗沾湿。   叶一柏听到郭颉的喊声,立刻转生往回跑,跑回去之前,他看了郭文珏一言,用十分平淡的语气道:“其实我还蛮庆幸的,外事处的名额没有被你这样的人占了。一个看着自己亲兄弟生命垂危都没有同理心的人,怎么能指望他担负起四万万同胞的期望,在国际社会上为我们的国家争取权益。”   郭文珏闻言,猛地抬起头来,他想反驳些什么,但是他想反驳的人早就跑到了病床旁。   “郭医生,我来。”   又经过十分钟的手忙脚乱后,小许护士清脆而欢快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平稳了平稳了。”   郭文珏看着一只手抱着纱布,还在不停忙碌的叶一柏,他有一种很清晰的感觉,这个从大一开始就跟他竞争的同学眼里好像一下子没有他了。   郭文珏咬了咬牙,他快走两步,走到一旁的桌子上,掏出上衣口袋上夹着的钢笔,闭了闭眼,在纸上用力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文珏,你干嘛呢!”二太太见状赶紧走过来,“你签什么签啊,郭文康的事跟你什么关系,你签了字,万一有点什么事,你爸那边有不好交道……”   “阿妈!”郭文珏抬头,他看了一旁忙碌的叶一柏一眼,“他说得对,如果我连这点责任都担不起,我有什么脸面去争外事处或者其他国家机关的名额,我不小了。”   二太太闻言一滞,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郭文珏将笔收回去,拿着那张他签上了名字的纸向叶一柏走去。   他走到叶一柏面前,挺着胸抬着头扬着下巴将那张纸递给叶一柏,“诺。你别误会,我可不是因为你说的话才签字的,我只是……没那么坏。”   他说着,目光暼过病床上的郭文康,面色复杂。   叶一柏接过郭文珏的纸“嗯”了一声,递给小许护士。   “小许,我来捏呼吸囊,你去看看萧医生到了没,还有叫曹文进来,准备手术吧。”   “好的,叶医生!”   小许护士清脆地应了一声,她刚接过叶一柏递过来的纸,随后脸上露出了复杂难当的神色,他看看叶一柏,再看看郭文珏。   哦豁。   同学呢。   圣约翰的高材生呢。   她轻咳一声,看向郭文珏,“这位先生,您这签的是主刀医生要签的手术单啊,您这是打算亲自给您哥哥动手术???” 第065章   “你们圣约翰全英文教学,是不是里面一个中文字也看不到啊,那也难怪……”   郭文珏:……   叶一柏:……   郭文珏满脸通红,他好不容易酝酿的情绪一下子泄得精光,“不是,我只是一时没看清楚,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中文!!”   “哦哦,知道了,你跟我来吧,这可不止一张纸要签,等下我会告诉你要签什么地方,放心吧。”小许护士一边走一边敷衍道。   什么叫放心吧?   “我真的认字!叶一柏你倒是说句话,你不也没发现!”   叶医生的脸部神经诡异地抽动了一下,他转头看向郭颉,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们医院现在用来修补胸壁的人工代用品是什么?”少拉他下水,他什么都没听到!!   “啊?”郭医生眨巴眨巴眼睛,“人工代用品?”   “那我换个问法,萧医生一般怎么处理来保证胸壁的稳定性,密封性,避免胸腔畸形?”   郭颉看着叶一柏,随即深深吸一口气,他突然觉得一辈子割包皮也挺好的……   说曹操曹操到。   叶一柏的话音刚落,萧医生就在曹文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看到叶一柏,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叶医生也在啊。病人还好吧,我看看。”说着,示意曹文把自己扶过去。   “老师,你这是?”   郭颉看着自己老师一瘸一拐的模样,一股子不好的预感逐渐在心头升起。   萧医生看到郭颉手中的注射器,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胸腔穿刺,你做的?不错嘛!”   他在曹文的搀扶下艰难地走到了病床旁边,“开放性气胸是吧,都昏迷了?那推手术室吧,真不巧,刚刚跑得太急,跌了一跤,脚腕了。不过看到叶医生你在这儿我就放心多了。”   叶医生闻言,笑着挥了挥他刚包扎好的手。   萧医生:???   郭颉看看叶一柏的手,再看看萧医生的腿,掏出备用呼吸囊给自己挤了两下,天要亡他!!   小许护士这时拿着几张纸“哒哒哒”地跑进来。   “术前告知书签好嘞,我还让那个不认字的把胸腔穿刺的风险告知补上了,手术室也准备好了,推病人过去吧。”小许护士高兴地说道。   说完,她发现了萧医生的存在,“萧医生您也来了啊,太好了。您的腿……”说到一半,她发现了萧医生怪异的站立姿势。   “啊,没事,摔了一跤,曹文啊,既然要去手术室了,帮我去推一个轮椅来吧。”   小许护士闻言整张脸都变成了一个“囧”字,萧医生腿崴了,叶医生手伤了,那让谁做手术?现在再去打电话还来得及吗?   本着一个白衣天使的责任心,小许护士还是把问题问了出来。   “那你们谁主刀?”   这句话落,叶医生晃了晃他不久前才刚刚又包好的手,萧医生崩了两下展示了一下他新鲜刚崴的脚,手残的和脚残的对视了一眼,同时把目光落到了拿着注射器的郭颉身上。   “哐当”   注射器从他的主人手中掉落,掉落到治疗盘里发出好听的声响。   “没问题的小手术,更别说还有我们俩在你后面知道。”这是萧医生。   “清创缝合而已,和你平时割包皮差不了多少,外科手术本来就是一通百通的事。”这是叶医生。   曹文推着轮椅过来,同情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兄,他觉得,这里大概只有他才能理解他师兄现在的心情。   小许护士看看叶医生,再看看萧医生,最后飞快地在主刀医生栏里填上了“郭颉”两个字。   “好了郭医生,我们把病人推进去吧。”   郭颉再次掏出备用呼吸囊,扣在自己脸上用力挤了两下。   叶一柏轻笑出声来,他上前拍拍郭颉的肩膀,“放心,我的手只是不方便,不是不能动,看着不对了我会接手的。”   听到这句话,郭颉心里的紧张稍稍消减了不少,在自己老师和叶一柏鼓励的目光中,他重重点了点他的头,随即又用力挤了两下呼吸囊。   于是小许为首的几位白衣护士在前面开路,郭颉和曹文推着郭文康的推床,后边跟着伤了手的叶一柏和崴了脚的萧医生。   二太太和郭文珏看着这一团队,心里心惊胆战。   “文珏啊,我们是不是不该签这字啊。阿妈不是说不给郭文康签,而是,这医生咋都缺胳膊断腿的?他们做得好吗?”   郭文珏心里也没谱,该死的叶一柏,又激他!他就不应该听他什么责任担当的话,一时冲动就把字签了。   万一郭文康出什么事,他没签字还好,签了字……叶一柏转到医学系多久了,有两个星期不??   郭文珏的面部神经开始活跃起来,青的白的红的,分外多姿多彩。   然而不管郭文珏怎么想,他的字已经签了,郭文康也被推进了手术室。   虽然不主刀,但是叶一柏和萧医生基础的消毒工作还是要做的。   叶一柏将纱布解开大半,只留下一片油纱布,又缠了一圈绷带固定,消毒完毕后带上无菌手套,用胶带将手套口缠紧。   手术分工   郭医生主刀,叶医生一助,曹医生二助,至于坐着轮椅的萧医生,临时担负起了麻醉医生的职责。   “静脉复合麻醉,气管内插管。小伙子还年轻,麻醉剂量少用点吧。”萧医生配好了麻醉药剂,递给小许护士。   小许护士这时已经建立好了静脉通道,她转头看向郭颉,“郭医生。”   郭颉点头,他抬头看了看手术室墙上的时间。   “开始吧。”   郭颉紧紧盯着麻醉药剂通过针头一点一点进入郭文康的体内,神经紧紧崩成了一条直线。   然而他身后不远处。   “萧医生,你手术一般用什么来修补胸壁?”叶医生又把这个问题掏了出来,后世做这种胸壁胸腔修补手术,大多会采用涤纶补片之类的人工代用品。   但是涤纶这种物质1941年才被发明出来,那1933年的现在,外科医生都用什么来修补胸壁呢?   萧医生诧异地抬头看他,“修补?缝起来没缝就好了啊。”   “你胸腔变形怎么办?而且形状不好的话,稳定性不够,会影响肺功能的。”   “尽量缝的牢固点,形状好点,不影响功能,那胸腔丑一点就丑一点。”   “胸腔畸形也会影响身体外观的,身体外观畸形就必然引起心理问题。”   “啥呀,能活命不就好了。”   “不行,那不够人道主义。”   两个医生就胸腔修补问题进行了激烈而富有激情的探讨。   郭文珏本就神经紧绷,如今还要听这两个人“嗡嗡嗡嗡嗡嗡”如同两只大苍蝇一样在耳边叫唤。   于是!   “闭……老师,叶医生,你们能不能轻点?”郭文珏转头可怜巴巴地说道。   两位大医生闻言,脸上立刻露出宽容和宠溺的笑容,“行了,知道了。”   “小年轻,没见过世面,叶医生您别见怪。”   “谁不是小医生过来的,萧医生您自谦了。”   郭文珏:……   “会厌、声带、杓状软骨、食管……”郭医生将喉镜向上向前提起,声门出来了!!   “小许!”   “哎!”   插管,充气一气呵成!棒!郭颉在心里给自己竖了一个大大的拇指。   转头寻求表扬,只见两个医生目光正从气管中慢慢移过来,同时对他露出一个赞赏的笑容。   他们是在看着的!郭颉心里瞬间踏实了不少。   接下来,正式手术   众人各就各位,萧医生也转着轮椅到了另一边,盯着病人的生命体征。   叶医生站到了郭颉身边,他拍了拍郭颉的肩膀,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放心,我就在旁边。”   郭医生用力点点头。   “拆吧。”   既然要手术,自然要封闭包扎的伤口解开。   快速利落地解开绷带,纱布,仅留油纱布堵住伤口。   “这个伤口不大,但是很深,而且从两次抽液的情况看,胸腔内可能有脏器损伤。”   郭颉点头,“那我先清创,再进行胸腔内查探。”   “嗯。”   小许护士飞快用碘伏帮患者进行创口周边皮肤消毒。   “剪刀。”   “镊子!”   郭颉在两个大医生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剪除失去活性的软组织,摘除游离的异物。   “肋骨碎片啊。”叶一柏看着镊子夹出来的东西,眉头微皱,“看看有没有肋骨血管损伤,全部结扎。”   郭颉点头,他小心翼翼地点点查看,“叶医生,这里碎的太厉害了。”   大概是锐物集中冲击的点,郭文康这一小段肋骨损伤得比较厉害。   叶一柏定睛看去,“这一小端,都切掉吧,缝扎止血做得仔细点。”   “好!”   郭颉虽然动作慢了点,但明显基础功是扎实的。   “手术刀。”   “持针器!”   “往前一点出针。对。接下来你把伤口切大一点,打开胸腔看一看。”   “我说呢,肺和纵膈出血了,仔细点。”   “好。”   郭颉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不断告诉自己这可不是自己经常在做的泌尿外科手术,做不好最多阳那个萎一下,这一个不小心就是得要命的!   不过郭文康的肺和纵膈虽然都有损伤,但是出血点十分好找伤口也不深,两个大医生你一句我一句地指导,足够郭颉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郭颉这边内脏止血做得差不多了,两个大医生开始凑近脑袋看郭文康那残缺的胸壁。   “就灯掉下来的碎片把他弄成这样的?这缺口,胸腔肯定得畸形。”萧医生说着看了双眼紧闭的郭文康一眼。   “这才三十不到吧,结婚了吗?”   “没吧,在西华饭店歌舞厅受的伤,如果结了婚还去这种娱乐场所,未免也太不讲究了点。”   萧医生闻言,诧异地看了叶一柏一眼,“叶医生真是个讲究人。”   叶一柏笑笑,“应该的。”   “可惜我没有适龄的女儿啊。”萧医生极有感叹地说了一句,然后话题又回到了这个残破的胸壁上。   “单纯缝起来,这胸腔畸形,半边身子还是看得出来的,他媳妇会嫌弃的吧。”   “以郭家的实力,给儿子找一个不嫌弃他的媳妇也不难吧。”   “那不是这么回事,有些事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会嫌弃的。”   止完血将持针器放回治疗盘的郭医生听着两个大医生正在讨论的“论经济实力和颜值在婚姻生活中的重要性”这个严肃话题,轻轻叹了一口气。   难怪他这么久了还是只能割割包皮,而叶医生年纪轻轻就能自己主刀这么多这么大难度的手术,心脏承受能力和思想境界不一样啊! 第066章   “再冲洗一遍。”   三颗脑袋凑在一起指指点点,哦,准确来说是两个脑袋的主人在指指点点,另一颗转来转去,听听这个,再听听那个,都很有道理的样子啊。   “从这到这里缝,对胸肌影响小一点,但可能会高低肩。”   “切一段骶棘肌过来,补上去,这里问题不大,主要是肋骨那,已经切了一小段了,但是萧医生你看,上面那根肋骨,也有裂痕,安全起见,也还是取下来比较好。”   萧医生用一只脚撑地从轮椅上站起来,以金鸡独立的姿态凑近了近看。   “这就有些头疼了,两根肋骨取下来,这一块胸壁会软化浮动不说,那对呼吸肯定会有影响的嘛。”   胸腔就好像肺的房子,肋骨就好似房子的屋顶,你房子屋顶破了一个大洞,还时不时摇晃一下,换你呆里面能好好工作不?   叶医生皱着眉头看了这两截肋骨好几眼,随即用带着一股子嫌弃的语气道:“行了,断归断,好歹没碎,勉强用用吧,修得平整点,不然时候有的吃苦头。”   “肋骨固定,再加上骶棘肌填塞,这活做得精细啊,小伙子好福气,郭颉啊,你拿笔记记,像你叶老师说的,对患者的人道主义关怀也是要有的。”   郭医生看着坚持不懈表演着金鸡独立的老师,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来,“老师,我等下记,我还在主刀呢。”   萧医生闻言一愣,随即尴尬地笑笑,“年纪大了,年纪大了,来,你继续。”说着,他慢慢坐回了轮椅上。   两个大医生讨论完了,自认为讨论出了一个非常完美的手术方案,一个断腿的一个手伤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色,随即齐刷刷看向郭颉。   郭医生的头顶慢慢出现了个大大的问好。   没错。   你们的手术方案是很完美,肋骨固定,骶棘肌填塞,恢复地好的话胸壁功能得以保全的情况下还能兼顾美观。   但是,你们考虑过他这个主刀医生的心情吗?   没错,他是要成长,是不想一辈子只割包皮,但是……如果他语文水平不差的话,成长和揠苗助长是两个意思吧。   啊?   啊啊?   清创也就算了,游离骶棘肌缝合固定填塞创口他勉强也能行,但是肋骨固定啊!在外科里也算个大手术了,他是哪里表现出了突出的才能,让这两位大医生以为他能行???   曹文双手一动不动地拉着钩,一股子唏嘘的情绪油然而生,曾几何时,他曾厌烦于拉钩和冲洗,曾几何时,他每天都梦想着上手术台当主刀医生,曾几何时,他曾不断抱怨老师和师兄不给机会。   然而,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知道,比起眼高手低,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还不如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慢慢成长。   拉钩和冲洗,是多么幸福的事啊……这样想着,曹文的手不由越发稳了。   郭医生再次检查了一遍,确定内脏没有问题后,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叶一柏,认真地说道:“叶医生,我需要您的帮助。”   及时认怂,也是一个医生必备的优秀素养,毕竟医生的工作不比平常,他们面对的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们做的每一个决定或许都会影响患者的一生。   “嗯,知道了。”   叶一柏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他将无菌手套摘下,解开受伤的绷带,只留着一块恰好覆盖伤口的油纱布,然后再次戴上一副新的无菌手套,用胶布将手套口扎紧。   “换位置吧。”   郭医生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轻松和满足,他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已经非常满意了,开了胸,清了创,切了肋骨,摸了血管、纵膈和胃,那滑不留手的触感,即使隔着无菌手套也能感受到那种美妙的触感。   和包皮就是不一样啊!   叶一柏动了动自己的手,手背还有些刺痛感,但是做这种小手术,问题不大。   “病人的两根肋骨损伤要进行固定,这两根肋骨损伤程度不同所以用不同的固定法。”   “钻孔器。”叶一柏指着郭文康胸腔内的两根肋骨和郭颉解释道。   叶一柏说话间,萧医生默默转动了轮椅的轮子往前挪了几公分,拉钩的曹文耳朵动了动,随即慢慢竖了起来。   “上面这根肋骨,有断裂处,但断裂范围小,碎片清理和断口处理后可以直接用钢丝进行断端固定。”   叶一柏说着将钻孔器的钻针伸入郭文康的胸腔。   “滋滋滋”一阵好似磨牙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30年代的肋骨钻孔器和后世的不同,体积大,电机震动程度大,叶一柏的动作很小心,不多时额头就微微渗出汗来。   “冲洗。”   将钻孔器递给郭颉,他转过头让小许护士轻轻擦了擦汗。   “叶医生,您没事吧?”萧医生在叶一柏对面,非常清晰地看到了叶医生微微皱起的眉头。   叶一柏动了动自己的手,“还好。”   钢丝穿过肋骨,拉紧,在骨外交叉成好看的8字。   “这一段的两端骨折,用克氏针固定更加方便,而且打孔少,造成骨裂的几率相对较低。”   说着叶一柏有要拿打孔器,这时,萧医生缓缓站了起来。   “我来吧,我这脚,长时间站立不行,但打个孔的时间还是能坚持住的。”   小许护士闻言,询问式的目光看向叶一柏,叶医生笑着点点头,30年代肋骨钻孔器的体积确实有些为难他的伤手了。   萧医生接过钻孔器,看准位置,干脆利落的两个孔,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克氏针。”   见孔钻出,叶医生接过克氏针,缓缓将其从其中一个孔穿入,针穿过髓腔,顺利从另一个小孔处钻了出来。   “两边各留1厘米左右,然后稍加弯曲。”叶一柏夹起两端,稍稍用力,克氏针朝上弯曲处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的右手已然微微颤抖,伤口处传来的一阵阵疼痛让叶一柏眉头微皱,明明只是表皮伤……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钳子放回治疗盘,“郭颉,下面你来。”   郭颉从刚刚开始,就时不时观察叶一柏的表情,自然是看到了他微皱的眉头,郭医生心下歉疚的同时,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又冒了出来。   “好的,我来!”   游离骶棘肌,估算出所需长度,切断一端,牵引至缺损边缘,在叶医生和萧医生你一言我一语的指导下,郭颉的手术完成度已然可以称得上良好了。   与此同时,手术室外   “哎呦妈呀,如来佛祖,玉皇大帝,求求你保佑郭文康,千万不要有事啊。”二太太在手术室门口走来走去,高跟鞋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听得郭文珏太阳穴突突突地跳。   “阿妈,别走了。”   “你倒是心大,刚刚进去的几个医生,你又不是没看到,不是包着手就是崴着脚,郭文康情况又那么危机,万一他手术台没下来,你怎么办。”   二太太双手合十,嘴巴里念念有词。   手术室门口的小护士没有看到早先两人拒绝签字的场景,只觉得这一家人的感情真好,于是她不禁起了恻隐心,开口劝慰道:“不用担心的啦,我们郭医生手术水平也很高的,他手术过的病人,人人都夸他嘞。”   郭文珏和二太太闻言,忐忑的心安定了不少,郭文珏正式轻轻舒了一口气,对,刚刚进去的,不还有个全手全脚的医生,叶一柏只是进去打打下手的,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   “真的呀,那太好了,人人都夸,那手术水平肯定很高。”二太太脸上露出喜意来。   小护士用力点头,吹捧起自己家的医生毫不谦虚,“我们院长都说,郭医生是咱上海泌尿外科年轻一代的领头羊嘞。”   二太太没读过书,也不清楚外科的分类,只听懂了领头羊三个字,连声道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和无量天尊,但是郭文珏……   泌尿外科?   他猛地抬起头来,“泌尿外科?”   小护士眨巴眨巴眼睛,这才想起来人家哥哥好像是胸部受伤,她连忙补救道:“虽然我们郭医生是泌尿外科的,但是他除了割包皮其他也会的呀,再说萧医生和叶医生在呢,别担心。”   “叶医生?你说叶一柏?”郭文珏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他语文成绩非常好,在圣约翰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他非常明白地从小护士的话中听出了叶医生比郭医生还厉害的意思。   那个主刀的,泌尿外科的郭医生,连转到医学系不到两个礼拜的叶一柏还不如??!!   至于小护士口中的萧医生,已经被郭文珏忽略了,一个被小护士拿来和叶一柏一起并列的医生,能厉害到哪里去。   “文珏?文珏?你怎么了?”二太太看儿子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不由焦急起来,她快走两步,眼圈泛红。   “文珏,我知道你担心郭文康,但你也要稍稍顾忌下自己,人都已经推进去两个多小时了,俗话怎么说的来着,没有消息就是组好的消息。”   “两个小时……已经两个小时了。”郭文珏喃喃自语,一股子生无可恋的情绪从心底升起,他完了,谋害兄长,他要被郭家放弃了。   正在这时,一个中年男子略带感慨的声音在手术室走廊里响起。   “文珏啊,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关心你哥哥,爸爸以前是误会你了。”   郭文珏转头看去,只见他父亲和几个刚刚在医院大厅说话的人站在一起,见他看过来,他挥挥手示意郭文珏过来。   “来,文珏,爸爸给你介绍一下,警事局一处裴处长,警事局西城区差遣组陈组长,你叫裴叔叔,陈叔叔吧。” 第067章   “裴叔叔、陈叔叔好。”郭文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这两位和他父亲算是同事关系,而且单论职位这位裴处还在他父亲之上,他身为还未出社会的小辈,自然要得用尊称。   裴大处长看着面前对自己鞠躬行晚辈礼的郭文珏,脸上不由露出的怪异的神色,这个人和叶医生是同学……   “手术好了。”小护士清脆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向手术室的大门看去。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萧医生的轮椅一马当先,最先从手术室出来。   二太太见状第一时间跑了上去,她看着双眼紧闭的郭文康,小心翼翼地问道:“他这是还活着?”   小许护士闻言,不高兴地看了二太太一眼,“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当然还活着,萧医生、叶医生,哦,还有郭医生,三个医生一起替他做手术,一般人谁有这福气。”   迎面走过来的郭文珏听到这话,表情复杂,一个断腿的一个手伤的还有一个泌尿外的帮他做胸壁手术,一般人还真没有这个福气。   郭父看过一眼郭文康,见人还活着,长松一口气的同时还不忘和裴泽弼攀交情。   “裴处长大恩不言谢,大晚上还把犬子送到医院,郭某人感激不尽,等到犬子好了,我一定带他登门拜谢。”郭父十分诚恳地感谢道。   像郭父这种在官场上混的,不怕欠人情,就怕欠不上人情,一旦欠了人情逢年过节就有上门拜谢的理由,这拜谢来拜谢去的,这不就拜谢出感情来了。   裴处长摆摆手,“是叶医生帮你儿子做了急救处理,也是他帮你儿子做的手术,你该谢他。”   郭盛达先是一怔,随后他迅速反应过来,“对对对,裴处说得对。”   他快走两步,目光在一众白大褂里扫了一圈,随即落在郭颉身上,他上前,一把握住郭颉的手,“叶医生,万分感谢啊!”   郭颉此时正沉浸在自己完美的缝合技术中,最后的带蒂肌瓣填塞,几乎是他一个人独立完成的,那一切一割一牵引,吻合得几乎完美。   叶医生?   郭颉一辆懵地看着眼前正不断摇晃着自己手的中年男子,连忙道:“叶医生?你认错人了,这位才是叶医生。”   他身子侧了侧,让出了一旁最后面的叶一柏。   叶医生换下手术服后,又重新换了药包扎了伤口,所以落在了最后。   郭盛达看到叶一柏,是真的呆了一下,脑子里的话脱口而出,“叶医生您保养得真好。“   话一出口,郭盛达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合适,他上前微微低头,“叶医生,您和裴处对小儿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后若是用得上我郭某人的,我郭某人必赴汤蹈火,绝无二话!”   郭盛达的姿态放得很低,握着叶一柏的手连连道谢。   郭盛达的表现叶医生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知道这位郭主任这番话大部分都是冲着裴泽弼去的,因此也就礼貌性地回应一下。   “病人手术是成功的,现在生命体征已经基本平稳,等到意识清醒就能拔管,因为有肋骨损伤,所以病人术后疼痛感会比较剧烈,如果实在忍不住了,请叫我们的医护人员。”   说着他转过头去对郭颉道:“引流管放置部分的皮肤和皮下组织,只做了定位缝合,等七天后确定没有感染,你再做缝合。”   “好的,叶医生。”   郭文珏站在郭盛达身后,看着自己父亲如此低姿态地和叶一柏说话,而叶一柏那副专业而礼貌的样子让他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好像矮了一截。   在这一刻,他清晰而明确地意识到,这个曾经和他竞争了四年的人,已然走上了一条和他截然不同的路,并且已经在那条路上一骑绝尘。   “既然人也度过危险期了,那我们留在这也没什么事了,郭主任,关于令公子受伤的始末,陈组长和西华饭店的找老板会跟你解释,我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子了。”   裴泽弼说着目光转向叶一柏,“我送你?”   叶医生下意识地点头,等他和萧医生他们告别走到裴泽弼身边才笑道:“好像这几次每次都麻烦你把我送回去,也有些怪不好意思的。”   裴泽弼目光落在叶一柏反复包扎了四次的右手上,眉头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还疼不疼。”   叶一柏晃了晃自己的手,实话实说道:“刚开始挺疼的,现在有些麻了。还是疼着好,至少有知觉,若是两个小时前是这个状态,我可不敢碰手术刀。”   裴大处长看着那被纱布包的严严实实的手,居然产生了一种想把它捧起来吹一吹的冲动,他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这么娘兮兮的行为,他脑子莫不是有病??   二太太善于钻营,她从刚刚郭盛达对裴泽弼的态度中就看出这位裴处长是个位高权重的主,她推了推郭文珏,笑道:“你去送送你裴叔叔。”   二太太的话落,裴大处长的脸立刻变得怪异起来,他下意识地去看旁边的人,只见叶医生正看着他笑得开心,“裴叔叔?”叶一柏笑着叫了一句。   裴大处长脸上的表情瞬间就绷不住了,他嘴巴微咧,微微侧过头去,轻笑出声来,裴叔叔就裴叔叔吧。   这时候,叶娴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走来,叶大小姐首推波浪纹的发型有点散乱,手上还有牙印指甲印,她快走两步,看到裴泽弼和叶一柏两人面对面笑得正开心的场景,微微一愣,一股子异样的感觉从她心底升起。   不过叶娴没来得及细想,叶一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姐,你怎么这幅模样?”   叶娴摆摆手,“没事,跟人打了一架。病人呢?没事吧,脱离危险期了吗?”她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脱离危险期了,你跟谁打架了?”   “还能有谁?刘琼芝,行了,女人间的事你少掺和。”   叶一柏看着叶娴发髻散乱的模样,默默闭上了嘴,他这个姐姐每天都在刷新他对民国女性的认知。   “那个拦住保镖的歌女?”裴泽弼开口道:“不是被赶出西华饭店了吗?又有变数?”他语气中隐隐带上了不满。   叶娴自然听出裴大处长话中的不满,她连忙道:“裴处,您别误会,这次不是她挑事,是我挑的头,我和她之间确实积怨许久,不过今天这一架下来,该发的怨气也都发了。”   她踟蹰了一下,有些犹豫地开口道:“一柏,有件事姐姐想征求你的意见,就是刘琼芝……”她顿了顿,轻叹一口气,“她若是回家,恐怕没有什么活路的,在这个乱世,女人本就艰难,同身为女子,我不敢说我能帮忙,但若是让我看着她走上绝路,也是艰难。”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叶娴话语中带着说不出的豁达和洒脱。   这种女子究竟经历多少苦痛,才会最终变成《金陵烟华录》中那斯里歇底的恶毒女配模样。   “姐,你做决定就好,我没意见。”   叶娴笑着点头。   “时间也不早了,我和裴处打算先回去了,你跟我们一起走吗?”叶一柏道。   叶娴看看叶一柏再看看裴泽弼,再次感叹这么浑不搭边的两个人居然能处得这么好,“不了,我和三爷一起回吧,司机在外面呢。”   赵三爷在后边完全目睹了这三人的互动,心中大定,看来这叶家姐弟和裴处确实交情匪浅,只要他抓牢叶娴,还怕不能和裴处这位上海警事局的实权人物攀上关系?   “裴处,那我弟弟又麻烦你了。”   “客气,应该的。”   虽然叶娴不知道裴泽弼这个应该到底是应该在哪,但是她弟弟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她甩甩脑袋,年轻人的事管他呢。   这个念头一出来,叶娴就觉得自己膨胀了,她居然下意识地把裴泽弼这个上海市警事局的实权派人物当成了弟弟,她可真棒呢。   叶一柏和裴泽弼出了普济医院坐上车,看到裴泽弼的右手,“三点半?手表坏了?”   裴泽弼心虚地缩了缩,把手表缩进衣袖里,“嗯,昨天洗澡的时候忘摘进水了,你要看时间?”说着,他从车子中央的小盒子里掏出另一块一模一样的手表。   “十一点零九分了。”   “这么晚了。”叶一柏揉揉自己的太阳穴,“门卫大概也睡熟了,大半夜叫醒人家,也怪不好意思的。”   他这副模样又不好回家,张素娥看到他手受伤,不得原地跳起来。   “那……要不去我那。”裴泽弼攥着手表,好似不经意地开口道:“我那挺大的,你可以睡客房。”   明明是四月里的春天,明明已经是半夜,但裴泽弼愣是感觉到了一股子夏天才有的热意来,手心微微有了湿意,握在表盘上,滑滑的。   叶医生闻言,心下一动,“你家在哪?会不会麻烦?”   “我在公共租界有房子,离普济也不远的,明天我可以送你去医院。”   “那倒不用,现在出租车服务还是挺方便的。”   “那……去我那?”   “那麻烦了。”   随着两个人客气而小心翼翼的对话,车子缓缓启动,向着夜色中的公共租界驶去。   “唔,裴泽弼,你那块手表不是能动吗?干嘛戴这块不能动的?”   “哦,忘了,有空换。”但约莫,在手上的表修好之前,他是不会有空的。   这一边,叶大医生深夜无家可归被裴大处长收留,另一边杭城华宁医院的员工宿舍楼里,于咏年心潮澎湃难以入眠,今天他真正亲眼目睹了那位梁聪小少爷的断指。   那位梁聪小少爷的那只手在灯泡旁烘着,华宁医院的唐院长和许主任围在他身旁,头戴一种奇怪的好似能放大的设备,不停赞叹道。   “红通通的多漂亮啊,毛细血管每根都很饱满。”   “温度也是暖烘烘的,手指应该是成活了。”   “当真?那什么时候可以拆线,聪儿的手什么时候可以动了?”   “五天后我们先拆一部分,再过两周就可以进行手部锻炼,放心吧,你们儿子的手保住了!”   病房里,梁氏夫妇闻言喜极而泣,而门外透过门缝看的于咏年心里也是心潮澎湃,拖了一个多星期的地,擦了一个多星期的床,替病人倒了一个多星期的尿盆,他终于!终于看到曙光了!   明天!   明天他一定要拍到梁聪的手!   于咏年深吸一口气,一股子混杂着消毒药水和汗臭味的空气经过鼻腔进入他的肺中,想象着新闻报道出去后国内外的震撼反应,于咏年微笑着,微笑着,进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   裴泽弼:额……嗯,这睡衣新的,还有毛巾牙具,还少什么吗?   叶一柏:不少了,谢谢。   裴泽弼:浴室在出门左拐。   叶一柏:好的。   裴泽弼:明天你想吃什么?   叶一柏:我都行   裴泽弼:我呼吸有点急促!   叶:?要不我给你听听?   说着,叶医生拿出了听诊器。 第068章   翌日,杭城   今年的夏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四约莫五月初,大街上就早早有了穿短袖马甲的人。   早上八点五十九分,一排四五辆黑色轿车在路人纷纷侧目中停在了华宁医院大楼前。   最前头一辆车里,周德旺快步跑了出来。   他跑到后边第二辆车后座旁,躬身打开面前的车门,“太太,老夫人到了。”   自从上次救援不力后,周德旺的日子就难过了起来,虽然梁明康碍于当初的承诺没有明面上找他的麻烦,但是当时在场那么多人,周德旺的表现很快就传到了很多有心人的耳朵里。   原本快被周德旺架空的杭城警事局正局很快抓住了这次机会,加上梁明康暗地里的配合,周德旺如今在警事局里的地位已然岌岌可危。   但周德旺不是个坐以待毙的,加上他在杭城经营多年,关系网四通八达,他很快就得到了王太太和苏老夫人要过来看梁家小少爷的消息,这不,他一大早就等在了火车站门口,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让他等到了。   “阿妈,您小心。”一个改良式旗袍的娇小女子从车里走出来,刚站定便弯腰将手伸进车里,“慢点走。”   “行了,我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年纪,可怜我的聪聪,这么小的年纪就要遭这么大的罪,不知道这杭城的警事局是干什么吃的。”   老太太这话说给谁听的,在场的人心里都门清。   但周德旺却毫不在意,还是笑呵呵地上前领路。   “小少爷这事上,我着实惭愧啊,这不,自从小少爷进了医院,我这每天不来看一会晚上都说不着觉。老太太,前面左拐。”   王太太冷哼一声,“怎么,这是想让我们夸你一句用心吗?”   “不敢不敢,应该的,应该的。”周德旺连声道,“老妇人,王太太,前头那个清洁工在的地方就是了。”   清洁工于咏年猛地回过头来,他和周德旺两人四目相对。   “于……记者?你怎么穿成这样?”   于咏年:……   于记者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周局啊,我们新城报近期在做一个关于清洁工的专题报道,我觉得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所以就亲身尝试一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往楼梯方向走,“我现在实践过了,我要回去写报道了,周局回见啊。”说着,人一溜烟从周德旺飘过,迅速向楼下走去。   于咏年跑下楼梯,回头见没人追下来,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从手里挎着的干木桶里将照相机拿出来,用力抱在怀里,七天,整整七天,历史会记住他这七天的!   抱着照相机一路快走。   “黄包车!”   “哎,来嘞。”黄包车夫快速跑过来。   于咏年一只脚跨上黄包车,在另一只脚也要跨上去那一刻,他顿了顿,“师傅,麻烦您等一下。”说着,他收回那只脚,随即举起照相机,对着华宁医院的大门按下了快门。   “走吧。”   新城报主编褚贺亭早就在办公室等着了,见到于咏年进来,他连忙站起身迎过来。   “拍到了!拍得很清楚,手指确实是接上了,按照华宁唐院长的说法,这手指肯定是成活了,五天后正式拆线,再十天左右就要做手指锻炼什么的,也就是说可以动了。”   于咏年是快跑上来的,说话的时候还有些喘。   “好好好,小赵,小赵!来帮于老师把照片洗了,用最好的药水!”   褚贺亭也是满脸激动,一周前梁家小少爷断指的新闻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虽然后来梁家出面施压,让杭城各大报纸减少报道梁聪的事,但是梁家在杭城本就是话题中心的人物,各大报纸心照不宣的头版头条一天,整个杭城还有谁不知道梁小少爷断指的事?   但谁能想到这个断指能够重新接上!谁又能想到这个做断指再植手术的会是个华人医生!   褚贺亭已经再三确认过,不管是欧洲还是美国,都没有过类似断指再植的新闻,也就是说,梁聪这例断指再植,还真有可能是世界第一例。   一想到这个可能,褚贺亭不由连呼吸都轻了些。   一百多年了,自从那年坚船利炮打破华国人天朝上国的美梦,华国人就开始迷茫,开始自我怀疑,他们这一代生于新旧交替之际,看着同胞的眼神从骄傲到迷惘,从自信到麻木。   他们太需要一剂振奋人心的良药了,哪怕这无关政治,无关国力,但是他至少能证明他们华国人不比任何人差!   “照片呢?还没冲洗完吗?”   “确定是华国医生?拍到那个医生的照片了吗?”褚贺亭显得有些患得患失。   于咏年笑道:“照片至少半小时呢,确定的华国医生,姓叶,上海来的,大概是上海红会医院的,因为是跟着沈来院长过来的。”   “好好好。”   “照片还没好吗?”褚贺亭又来了一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小赵那声“照片好了”传入两人耳朵,两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立刻蹿了起来,一个比一个快地冲向大门。   新城报的其他职员隐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放下手头的工作围了上来。   “你看那只手,真的接上了!”   “小王,你那里还有两次断指当天的照片吗?”   “有!”   “拿来看看!”   当两张照片放到一起的时候,众人都不禁发出一阵抽气声。   褚贺亭深吸一口气,最先冷静下来,“联系印刷厂!重新排版,明天,明天的头版头条必须是它!”   “好!”   新城报的众人立刻动了起来,他们个个精神抖擞神采飞扬,那个不知名的华人医生做了世界第一例断指再植手术,而他们正在做世界第一例断指再植手术的报道!   杭城新闻圈子就这么大,印刷厂更是只有这么两家,新城报临时改头条的动作很快就引起了杭城其他报社的注意,到下午的时候,杭城各大报纸主编手里都有了一份明天即将发售的新城报的样报。   报纸上头版头条赫然写着“世界首例断指再植手术在杭城获得成功!”   平平淡淡的陈述语句,与新城报平日里花里胡哨的风格完全不同,但是“世界首例”配上梁聪前后两张照片的对比,却比任何花里胡哨的标题都要吸睛。   “去!去华宁!”   “快!去华宁!”   “准备车,去华宁医院!”   杭城各大报社的记者几乎同一时刻,向着华宁医院涌去。   而造成这一切风波的“罪魁祸首”,正举着他手上的手向会议室走去。   “怎么突然要开会?还是全院会议,这不是一年才一次的吗?我晚上都跟凯瑟琳约好一起去看电影的。”理查一边走一边抱怨。   叶一柏闻言,侧过头问他,“那珍妮呢?”   “朋友,我们都是朋友。”理查义正言辞道,引得前方乔娜女士对他发射了一个死亡射线。   等到众人都在会议室坐定。   波恩教授和格林女士并着一个严肃的老头从外面走来。   “这就是卡贝德院长,他超凶的。”理查在叶一柏耳边道。   这还是叶医生第一次见到济合医院这位院长,他穿着一身白大褂,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严肃而刻板的味道。   他在主席台中央位置上坐定,目光扫视下面端坐着的众人。   当目光扫过那现场唯一的黑发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又迅速移开。   “今天把大家召集到这儿,是向大家宣布我们和工部局最后的谈判结果,在此之前,我必须说,对于鲍斯先生的事我感到遗憾和歉疚,让病人死在离手术室不到五米的地方,而没有获得任何抢救,这是我们济合的错,我们无可推拒。”   包括叶一柏和理查在内,所有医务人员都低下了头。   “因此为了让这种悲剧不再发生,或者说,减少这种悲剧发生的可能性,我们和工部局达成了以下共识,从即日起,济合开始实行夜间轮班制,轮到值班的住院医不但要关注本科室住院病人也要兼顾需要急救的病人。”   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卡贝德院长做出双手下压的动作,“安静。”   “从明天开始,一楼的治疗室全部改造成临时救护中心,济合临时救护中心不限预约对外提供需要急救的医疗服务。”   会议室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响了。   “这怎么可能,我们根本没有足够的医生做这些事,预约的手术占了我们整个白天,晚上值班,既要看住院病人又要跑下来关注什么不知什么时候会来,还不知道是什么病的病人,这怎么可能做到。”   叶一柏听得出,卡贝德所说的这个临时救护中心,已经算得上是急诊的雏形了。   “它需要一个全新的独立的科室。”叶一柏说道。   “啊?”理查诧异地看他。   叶一柏用左手歪歪扭扭地写下两个字“急诊”,“就是这个。”   理查看着叶大医生这比狗爬还不如的字,发出一声嘲弄的冷笑,“凯瑟琳刚接生出来的孩子写的字都比你好看!”   叶大医生看着理查一脸不屑的模样,徒然生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临时救护中心按科室规格建设并配备相应人员,中心主任由罗伯特医生担任,护士长由乔娜护士担任,其余人员调配将在一周内陆续公布。”   会议室里瞬间哗然,居然是新的科室,新的科室成立了。   接下来,卡贝德院长还陆陆续续地讲了不少关于临时救护中心的事,譬如开放不限预约的治疗通道后,为避免普通医疗挤占急救医疗资源,临时救护中心的诊疗费居然是普通预约诊疗的两倍,夜里更是达到三倍。   叶一柏掰着手指算了算,就好比上次珍妮那个缝合,十九美元,如果临时救护中心来做就要38美元,折合银元约68元,如果你是晚上来,那就是102银元。   民国绝对的高收入人群,燕大校长的工资也不过600银元一个月,抢钱呢!!   众人都被今天会议庞大的信息量给震晕了,直到会议结束的时候,一众白大褂们都还是晕乎乎的,理查抓着叶一柏的手,“新的科室,也就是工部局新的名额,罗伯特医生赚大了呀。”   “艾伦、理查、叶,你们留一下。”等到众人快要出会议室的时候,罗伯特医生突然道。   叶一柏一惊,用纱布包着的手指了指自己。   我?   罗伯特对他点点头,同时主席台上的卡贝德院长也看了过来,严肃地对他点点头。   一众白大褂鱼贯而出,新出炉的乔娜护士长贴心地将门替几人带上。   于是会议室里就剩下了卡贝德院长,波恩教授、格林医生、罗伯特医生还有主动留下来的安东尼医生。   “你们坐。”卡贝德院长最先开口,他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叶一柏身上,“叶,我想我私人需要向你道谢,我听波恩说了,如果不是你救下了威尔逊大法官,我大概已经被免职了,我们这次和工部局的谈判,也不会这么顺利。”   “本分而已,您客气了。”叶一柏礼貌道。   落落大方地接受,不过分夸耀也不过分推拒,卡贝德的严重闪过一丝欣赏,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定力,确实是一位很优秀的华人学生,但是对于波恩说的,那些几乎匪夷所思的经过,卡贝德是不相信的。   他也是做外科出身,非常明白他们这种手头上的功夫就是靠练,靠案例累积,绝对是没有捷径的。   “把你们留下来是因为临时救护中心的事……”卡贝德说着看向了罗伯特,“罗伯特主任接受救护中心主任一职的要求是希望能把艾伦和叶你们两个带到救护中心去。”   卡贝德的话落,叶一柏和艾伦还没有反应,一旁的安东尼医生就先跳了起来。   “艾伦?凭什么!!”   “院长,艾伦是我们济合年轻……”安东尼说这话的时候,眼前飘过一团黑色,他滞了滞改口道:“至少是内科年轻一代第一人,罗伯特还有什么临时救护中心凭什么带走他!”   “你们不能因为我们内科没有大主任就欺负我们呀!”   济合的主任和后世医院的主任有一定不同,济合的主任比起行政头衔,更多的是对其专业上的认可,要被济合聘为科室大主任,这个医生必须在其自己领域获得颇高的成就和认可,这种认可不仅仅是在院内,而是在整个国内甚至世界范围来说。   也因此,济合的主任在整个公共租界的地位都十分特殊,甚至在公共租界的领导机构工部局还有荣誉头衔,这也是为何理查刚刚说罗伯特赚大了的原因。   按照济合的严苛标准,罗伯特是够不上大主任的资格的,但是时也命也,谁叫人家运气好呢。   “安东尼,你先不要激动,等我们把话说完嘛。”卡贝德院长道。   “临时救护中心仓猝成立,我们医院的医疗资源,特别是医生资源肯定是跟不上的,因此我们这个决定是临时的,等到救护中心招到了足够的人,艾伦和叶你们完全可以回去,当然了,在救护中心期间,如果消化内或者大外有什么事必须两位医生,罗伯特也会全权配合,这都是说好了的。”   能够回去……这话一出来,安东尼医生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但面上却还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引得罗伯特医生说了好两句好话。   “叶医生,你有什么想法吗?”卡贝德院长看叶一柏一直一言不发,温和地问道。   叶一柏闻言下意识地看向波恩教授,波恩教授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现在的上级医生,于公于私这种事情他必须征求波恩教授的意见,不过波恩教授在济合的地位非比寻常,卡贝德院长会当初提出来,想来已经是跟波恩教授商量过的。   果然,波恩教授对他点了点头。   于是叶一柏笑道:“我一个实习医生,本来就是来学习的,我没意见。”   在大外科,叶一柏没有门诊,没有独立手术,只能跟着理查蹭一蹭,唯一做的一台威尔逊先生的手术还是临时救急的,比起外科,显然这个新出炉的临时救护中心对他来说机会更多。   叶一柏的话落,罗伯特脸上就浮现了明显的笑意。   “叶医生,相信我,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现场气氛一片和乐融融,然而……   理查看看自家老师,再看看罗伯特医生,最后看卡贝德院长。   “那个……请问,那我呢?让我留下来干嘛?”理查小心翼翼地问道。   罗伯特正沉浸在把内外科最优秀的人才收入囊中的喜悦中,听到理查的问题,想都不想就回答道:“叶医生还没有正式的医师资格证,我又不好时时在场,所以理查你也顺便过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第一例断肢再植是1963年我们的陈中伟先生做的哦,被世界称为“世界断肢再植之父” 第069章   会议结束,卡贝德院长和波恩教授、格林医生也都起身从会议室里走出去。   临离开前,波恩教授拍了拍叶一柏的肩膀,“在救护中心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想法随时找我,还有……”波恩教授的表情严肃起来,“如果你想要回外科,可以直接跟我说。”   叶一柏闻言,心里也不由泛起一丝暖意来,他和波恩教授虽名为师徒,其实相处的时间并不长,而波恩教授显然已经把他真正的学生和后辈来对待。   一旁的罗伯特闻言也笑着保证道:“波恩医生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亏待您的爱徒的。”   波恩教授闻言点点头,迈步离开。   再次被忽视的理查:……   同样,一旁的安东尼医生也对自己的爱徒依依不舍,“艾伦,如果你想回来,随时跟我说。”   艾伦闻言,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如果说叶一柏因为资历的原因,去到救护中心能获得更多的学习机会,但是艾伦作为济合内科年轻一代的第一人,还早早就升了主治了,对他来说去救护中心并不比他留在消化内科强。   “老师,我……”艾伦医生斟酌着语句开口道。   然而他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安东尼道:“老师我把你的办公室给你留着,你想回来随时回来看看。”   艾伦:???   安东尼说完拍拍艾伦的肩膀跟着波恩医生一起走了出去。   理查上前来拍拍艾伦的肩膀,一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模样,“你老师好歹给你留了个办公室,你瞅瞅我,心里就平衡了。”   艾伦:他一点都没有被安慰到。   “好了好了,外人都走了,那么我们谈谈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罗伯特医生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随即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其他人坐。   “救护中心是个全新的科室,它虽然是医院和工部局妥协出来的产物,但是我认为它将是医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步,它体现的是人道主义关怀,就像前几天的威尔逊先生事件,当我们将人从死神手里就回来的那么一瞬间,就是我们职业价值的最大体现。”   罗伯特非常高兴,年轻一代的内科第一人艾伦,年轻一代的外科第一人叶,内外科最优秀的人才都被他收入囊中,使罗伯特颇有股子意气风发的感觉。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唔,他应该快到了。”   罗伯特的话音刚落,一阵敲门声就在众人耳边响起。   “进来。”罗伯特医生笑着站起身来。   门被打开,只见一颗熟悉的光秃秃的脑袋出现在众人面前。   叶医生转笔的伤手一顿,来的人不是别人,正式上海红十字会医院的副院长,沈来。   只见沈来大步向大会议室内走来,一边走一边抱怨,“我还以为是去你的办公室,到了上面发现没有人,还是护士告诉我你们在这。”   沈院长顶着他那颗光秃秃的头,和上次见面相比,沈院长这回将头上零碎的头发都给剃了,如今头上真的可以说是寸草不生。   “噢,抱歉沈院长,是我没有说清楚。来,我跟你介绍一下。”他将沈来带到三人面前。   沈来一看到叶一柏,脸上就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他主动开口和叶一柏打招呼,“叶医生,又见面了。”   “沈院长,您看起来更加年轻了。”叶一柏虽然诧异沈来这个时候出现在济合,但脸上还是露出了温和且友善的笑容,一连合作了几台手术,他和沈来也算是老熟人了。   叶一柏的话显然让沈院长很是受用,他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笑道:“很多人都这么说,剃掉更精神,哈哈。”   “好了,你们以后多的是叙旧的机会。”罗伯特显得有些无奈,他指了指叶一柏旁边的艾伦和理查,介绍道:“叶医生我就不做介绍了,这两位是艾伦和理查,我们济合消化内科和外科的医生。”   “这是上海红十字会医院的沈来沈院长。”罗伯特同时向三人介绍沈来。   “沈院长。”   “沈院长您好。”   艾伦和理查也笑着和沈来打招呼,众人寒暄过后,罗伯特就进入了正题。   “夜间值班制度和救护中心对济合来说都是新的尝试,因此比起独自在未知的道路上摸索,向我们的同行学习是更好的选择,所以在我们一楼治疗室改成救护中心前,我们将到红十字会医院学习一下他们的夜间值班和危急救护。”   理查、艾伦、叶一柏,三人面面相觑,交流学习,也就是说,他们需要去红十字会医院上班?   “我们要学习交楼多久?”艾伦最先发问。   “不久,最多一个礼拜,明天就开始治疗室改造,把所有治疗室都打通,做成一个大的危急救护中心,还会把铁肺等器械直接挪到这边来。”   “那我们住哪?”这是理查。   罗伯特医生闻言看向沈来。   沈院长笑呵呵道:“我们医院也有职工宿舍,可以临时收拾一间出来,但是我们的条件没有你们济合好,我们宿舍都是四人间。”   沈院长的话落,理查的脸上就露出了“天塌了”的表情。   “那什么时候开始,我是说交流学习,什么时候开始?”叶一柏问出了三人最关心的问题。   艾伦和理查立刻噤声,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向罗伯特和沈来。   罗伯特医生意气风发地甩了甩他的白大褂,宣布道:“当然是现在,我们救护中心是一个极其讲究高效率的部门,能今天做完的事绝对不拖到明天!车已经在外面了,那么let\'\'\'\'s go!”   于是在罗伯特的兴致勃勃中,沈院长的满脸笑容中,理查和艾伦的一脸懵逼中,和叶大医生的一声叹息中,五人坐上了沈来的车,缓缓向红十字医院驶去。   与此同时,杭城   “你好,华宁医院。”   “你好,这里是华宁医院。”   “你好,我是唐传芳。”   “对,这里是华宁医院。”   华宁医院所有的电话都被打爆了,各大报社的小记者打华宁的前台、护士台电话,主编则直接和院领导联系。   当确定梁聪的手指已经被接上的这一事实后,杭城整个新闻圈都沸腾起来了。   “传芳,你老实告诉我,真的是我们华国的医生吗?华人医生动的这个手术?是谁?”   “文泉呐,是谁我得经过人家同意才能跟你们讲,但是是我们的,是我们华国医生做的。”唐传芳甚至能听到得到肯定答案那一刻,电话那头传来的那声呜咽,他心里不禁有些唏嘘。   生于这个时代,无论哪行哪业,都在为脚下这片土地更好的明天而奋斗啊。   “院长!院长!那些媒体的车子把我们医院门给堵住嘞,病人都不好进来了。”护士长急忙来敲唐传芳的门。   唐传芳闻言,立刻挂下电话,“走,我们去看看。”   华宁医院大门口   一个个身着长袍戴着金丝框眼镜的中年人们正领着一群群拿照相机、扛摄影机记者们和医院的保安们做斗争。   “我们是杭城报,让我们进去!”   “里面是医学的奇迹,是我们华国人民群众的振奋剂,你们拦着我们,犯的是历史的错误!”一个挂着振兴报工牌的斯文男子大声呵斥着医院保安。   杭城报、明日报、振兴报,他们和偏民俗娱乐化的新城报不同,这些有着官方背景的报纸,平日里说的都是家国大事。   而这些报纸的主编们因掌握着一城之喉舌,杭城的达官显贵们见到他们也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平日里目下无尘斯斯文文的主编们,今天却齐聚一堂……哦不,是齐聚一门。   读书人的架子已然不知道被他们丢到哪里去了,他们对着拦着他们的保安们声嘶力竭,好像在和什么恶势力做斗争似的。   医院保安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被这群文人口中动不动人民群众、历史错误的大帽子唬得一愣一愣的,不就是不让你们进去嘛……咋就这么严重了。   “闭……嘴!”一声大喝声传来,护士长在保安们期盼的目光中总算到达了战场。   “还读书人呢,转过头看看你们后面,你……说的就是你,你身后五米处,看到了吗?一个抱着孩子的妈妈,人家孩子病了,你们把路挡的严严实实的,人家都快哭出来了,看到没。”   其中一个领头的斯文中年人闻言向后看去,随即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了。   “还有你,挤挤挤,就会往前挤,你前面的保安大叔,他昨天为了把病人抱上推床,脚被推床的轱辘压了一下,现在还没好呢,你都快踩到人家身上了!”   另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下意识地往下一瞧,然后脸上渐渐飞起红霞来。   “看看你们都一把年纪了,一个个跟毛头小子似的,懂不懂互相尊重啊,你们的新文工作者,是读书人,你们想什么写历史,还振奋剂的,我们理解,但是我们的医生是护士,我们的职责是治病救人,你们倒好,车子呼啦啦来一群,把医院门都挡了。”   “想过这时万一有需要急救的病人因为你们挡路进不来医院会怎么样吗?都懒得说你们。”   眼瞅着领头的一个个中年人脸都红成煮熟的虾子了,护士长身后的唐传芳才慢慢走到众人面前来。   “郝主编、林主编、亭文兄,诸位,不好意思,我们护士长脾气比较急,说话就冲了点,大家不要见怪,这样,大家先把路让出来,毕竟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大家的需求我也知道,我们也会配合的。”   唐传芳熟练地唱起了红脸,给一众大主编们有了一个台阶下。   “是是是,是我们考虑不周了,小周,你把车开到一边。”   “小张……”   “小王……”   主编们纷纷下令。   唐传芳见状继续道:“正如诸位所知,梁小少爷的手指确实是接上了,但是小少爷伤势不轻,如今还处于卧床静养的状态,手指也不便移动,今天早上,小少爷的小姨和外婆也从金陵赶来,现在就在小少爷的病房里。”   在场的几位大主编闻言眉头就是一皱,梁家的底细他们是清楚的,梁聪的小姨和外婆不就是那位王副部的太太和岳母……   “采访肯定会影响病人休息,我想这一定是要征求家属意见的,而且我觉得,就算家属们通情达理同意了,但这么多人进去,也肯定是不合适的,诸位觉得呢。”   唐传芳不愧是当了这么多年院长的,说出来的话句句掐中在场众人的软肋。   几位主编闻琴声而知雅意,自然明白唐传芳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杭城报的主编最先开口,“小赵啊,你把你的相机给我,你们都回去吧。”   有了杭城报领头,明日报、振兴报的主编也纷纷开口,最后,门口一大群记者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杭城三大报纸的掌门人脖前挂着照相机站在华宁医院前。   杭城报的郝主编摸着胸前的照相机,笑道:“亭文兄、仲宁兄,我们有多久没有这副样子出现过了,这照相机比我们年轻的时候还轻省了不少。”   被称为亭文、仲宁的另外两大报纸主编闻言,也不由抚掌大笑,“是啦,吾辈新闻人,当不忘初心矣。”   “既然如此,诸位就跟我来吧,就说梁家人让不让采访我可说不好,大家都是文明人,要是做出什么闯病房的事,可别怪我唐某人翻脸不认人。”   “传芳兄,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了。”明日报主编佯装不悦道。   唐传芳:呵呵   将人拎到办公室,“诸位先在我办公室坐坐,我去问问梁先生和梁太太。”   还不等几位主编答话,唐传芳就抬腿走了出去,临出门了还不忘关上办公室的门。   梁聪病房里   “哎呦,外婆的小乖乖,可心疼死外婆了,外婆给吹吹,这手疼吗?”苏老太太坐在梁聪床边,泪眼婆娑。   “外婆,我早不疼了,我偷偷跟您讲,我有点动过我的手,有知觉的。”梁聪憨憨地笑着,努力安慰着自己的外婆。   一旁的王太太苏秀晴看着外甥的模样,心里又心痛又庆幸,“幸亏这能接起来,这些杀千刀的,若是聪聪的手接不起来,我非跟他们拼命不可。”   苏秀芬拍拍妹妹的手,“我这几天不知道念了多少遍阿弥陀佛了,幸亏是遇上了叶医生,不然我真不知道还怎么活下去。”   苏秀晴透过窗户看到了华宁医院门口的一众记者,眉头微皱,“怎么回事,我们才到了多久,那些记者就知道了?周德旺这个缺德的!”   “砰砰砰”苏家姐妹说话间,敲门声响了起来。   梁明康上前开门,“唐院长。”   唐传芳笑呵呵地走进病房,“老夫人,王太太,梁先生,梁太太,小少爷还好吧。”   “聪聪很好,劳唐院长您费心了。”自从梁聪事件后,梁家夫妇对于医务工作者那是十万分的好感与敬佩,态度是十分温和。   唐传芳摆摆手,“应该的,应该的。是这样的,梁聪断手成活的事,被几家报社知道了,他们想要采访一下这个事,杭城报的郝主编,明日报的林主编还有振兴报的曾主编都在我办公室呢,我来问问你们的意思,如果不方便,我去回绝掉他们。”   唐传芳的话一落,王太太就直接跳了起来。   “好啊,杭城这些大报纸,有关国计民生的不报道,追着我的外甥报道别人家的家事?我回去要跟我先生好好说道说道,这杭城的新闻圈子可是要整顿了!”   唐传芳虽然不赞同那几家报纸在病人还未完全恢复的时候就来打扰,但是也不能看着他们被扣上这样的帽子,连忙道:“王太太误会。”   “不是我帮他们说话,是他们追着梁聪小少爷的手不放,着实是因为梁聪小少爷的这一台断指再植手术,是全华国,甚至全亚洲,全世界的第一例,这不仅对医学界来说意义重大,对我们整个华国来说,也意义重大啊。”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不管是梁家夫妇还是王太太,他们都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自然能听出唐传芳话里“意义重大”这四个字的重量。   王太太看了看外甥的手指,“你是说,聪聪这个断指再植,是世界第一例?”   “应该没错。”   得到唐传芳肯定答案的王太太手一松,差点把包掉在地上,“第一例,第一例,是啊,断指再植,那断肢能不能再植的,这战场上这么多负伤的老将军……”   她猛地回头,“做这个手术的医生是谁?”   唐传芳也是老狐狸了,自然能猜出这位王太太心里的打算,心中哂笑,但面上丝毫不露,“不好意思王太太,在获得那位医生同意前,我并不能擅自将他的身份或者联系方式告知。”   王太太闻言正要发作,却被苏秀芬按住了。   “唐院长,这样,我们愿意接受采访,但是不能打扰聪聪。”   唐传芳点头,“这是自然,那请几位移步我办公室如何,省得打扰小少爷休息。”   梁家夫妇正式接受杭城报、明日报和振兴报的采访,同时得到杭城报社三巨头往华宁医院去消息的新城报加快了印刷速度,甚至打破惯例,在傍晚加印了一刊快报。   “看报看报,世界第一例断指再植术在杭城获得成功。”   “看报看报,梁家小少爷断指被接上,世界第一例断指再植术在杭城获得成功。”   华宁医院护士台   “王太太,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哦,没事,我就打个电话……喂,先生呢?我有事找他……”   随着杭城三大报社主编从华宁医院走出,随着新城报的临时加刊和王太太打向金陵的一通电话,平静的杭城犹如掉落了一块石子的湖面,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并有着不断向四周扩散的趋势。   唐传芳送走三位主编后,从二楼看到了王太太的动作,他眉头微皱,回到办公室便拨通了沈来办公室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久到唐传芳以为不会被接通了,就在他即将挂下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哎呦,老唐啊,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你那边不是应该下班了吗?”   唐传芳苦笑,还下班呢,那几个报社主编一待待了好几个小时,他连晚饭都没吃呢。   “沈来,跟你说正经事呢。”   “梁聪,就是上回断手的那个小孩,他的手指确定成活了。杭城那些媒体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现在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我刚刚送走几位,这报纸大概明天就要登出来了,世界首例断指再植术在杭城获得成功,这标题我看得都有些热血沸腾。”   “但是叶医生那边是什么想法,我吃不准,心里忐忐忑忑的,你离济合近,你要不去问问,如果叶医生有别的想法,我这边也好配合。”   沈来闻言,“哦”了一声。   唐传芳正奇怪好友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只听电话那头说:“你问叶医生的想法是吧,你等等……”   “叶医生,你过来一下,老唐找你。”   “老唐?唐院长?”叶一柏刚换好了红十字医院的白大褂,闻言慢吞吞地走过来。   他本想用右手去拿话筒,但是抬手就看到了一手纱布,撇撇嘴,不习惯地用左手拿起话筒。   “喂?唐院长吗?您好,我是叶一柏。”   电话那头的唐传芳话筒没拿稳,“砰”得一声摔在桌上,吓得叶一柏连忙把话筒拿得开了些。   “叶医生?”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嗯,是我,有事吗?” 第070章   “断指手术的事情?”   沈来见叶一柏挂下电话,好奇地问道。   “嗯。”叶医生点点头,不甚在意。在他看来,那些杭城媒体会关注这个事,无非是因为梁聪,豪门风云这种东西,无论是30年代的民国还是90年后的21世纪,都是被大多普通人所喜闻乐见的。   “那你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叶医生晃晃手上的白纱布,“我的想法就是我等下可以去把纱布拆了,接近24小时,应该已经结痂,不影响普通操作了。”   沈来哑然失笑,“要是你是我们医院的,我非给你搬个劳动模范奖不可,走,带你们去我们医生值班的地方。”   沈来带着四人穿过长长的走廊向楼下走去   上海红十字会医院的装修和设施比较老旧,但是占地面积却比济合大得多。   “外科,手术室都在一楼,这两件是外科的医生办公室,对面就是治疗室,我们的治疗室没有你们的那么讲究,其实就是大通铺,中间有帘子,帘子一拉就当一个单间用。”   “沈院长”   “沈院长”   路过他们的医生护士偷偷打量罗伯特等人的同时,都不忘和沈来打招呼。   “哎,周梅,你过来一下。”沈来对着其中一个身材壮硕的高大护士招手。   护士“哎”了一声,大步向他们走来。   “周梅,一楼的护士长,济合的罗伯特主任,叶医生、理查医生、艾伦医生,接下来的一周会在我们这交流学习。”   “交流学习啊,hello,hello.”周梅热情地用华国式英文和几人打招呼。   “你好你好。”罗伯特几人也用西方式中文和周梅打招呼。   场面一度非常和谐。   叶医生忍不住轻笑出声来,他干咳一声开口道:“诸位都用自己方便的语言说话就好。”他指了指罗伯特他们,“他们虽然中文说得差一点,但是听和普通的交流没问题。周老师你们听不懂英文的话,我会随时翻译。”   周梅惊愕地看向叶一柏,随后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周老师,我?”   老师这个词在后世职场中非常普遍,周梅护士长的年龄明显比他都要大,约莫跟张素娥一个岁数,叶一柏这声老师便脱口而出。   叶一柏见众人都一脸诧异的模样,奇怪道:“我说的有问题?”   罗伯特等人倒是没太大反应,倒是沈来极富感叹地拍了拍叶一柏的肩膀,“没问题!我自认为是平等思想的绝对簇拥者,但是还是比不上你们年轻人啊,周梅,你进这家医院的时间和我差不多,确实担得起这声老师了。”   叶一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老师这个称呼在这个时代是多么令人尊敬的存在,而对于这个时代的职场女性来说,这声“老师”的肯定是多么的不容易。   周梅的眼眶有一瞬间的湿润,她用力吸了吸鼻腔里的湿意,笑道:“叶医生您叫我周护士长就行,老师这个称呼,会给您添麻烦的。”   她笑得豪爽而有温度,却让叶一柏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行了,听她的,我带你们去治疗室。”沈来笑道。   红十字会医院的治疗室挺大,整整十六个床位分两边整齐地排列着,沈来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今天的值班医生是老赵吧。”   “对,我去叫他。”周梅道。   然而周梅的话刚落,一个捧着保温杯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我在呢,在呢。”赵医生笑呵呵地说道。   这个赵医生约莫四十岁左右,身材瘦削,鬓边依稀有几根白发,正笑呵呵地看着众人。   “老赵,我昨天跟你们说过的,这就是济合来的几位医生。”沈来又将几人介绍了一遍。   因为这时候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沈来并没有把外科所有人都叫出来让叶一柏几人认一认,在向罗伯特确认叶一柏三人是今天就开始学习交流后,他向几人介绍了一下红十字会医院的值班制度后,就把人正式交给了赵医生。   罗伯特作为救护中心的大主任自然不会留下个叶一柏等人一起做实务方面的事,他和沈来相约着去法租界就近的法国餐厅具体谈谈红十字院这几年实行夜间值班制度后的经验和教训,在客套性地问了几人要不要给他们带晚餐后,两人便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见沈来和罗伯特离开,赵医生看着叶一柏、理查和艾伦,笑道:“夜间值班,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咱华国以前坐堂的大夫,晚上虽然关门,但也会留一个伙计在门旁边睡,遇上真要命的事,也能搭把手。不过大多数晚上都是太平的,办公室里有折叠床,困了可以眯一眯。”   赵医生的话落,艾伦和理查都下意识地看向叶一柏,红十字会是华人医院,再加上叶一柏表现出来的碾压式专业水平,使得艾伦和理查下意识地以他为主。   “去休息吧,夜间值班第一条,抓紧每时每刻的休息时间,保证在病人需要你的时候,你是精力充沛的。”叶一柏笑道。   “耶!”理查比了个V的手势,高高兴兴地跟着赵医生进办公室找折叠床去了。   周梅看叶一柏在看治疗室里的器械,笑道:“叶医生,您也去休息吧,这治疗室就在大门旁,有什么声响一听就能听到的,而且我们就在护士台呢。”   “而且赵医生说得对,大多数晚上都是太平的。”   叶一柏点点头,从善如流地带着艾伦进办公室里休息了。   华国有句老话说得好,“这有些事就是禁不起念叨。”   晚上十点半   “砰砰砰,砰砰砰”敲门声响起。   护士台里的周梅赶忙去开门。   “救命……救命呀!”一个身穿浅色长袍的男子面色惊惶地出现在红十字会医院治疗室门口。   这时候外面正下着小雨,男子的长袍已然被水打湿,头上的雨水还顺着脸颊和眼镜往下滑。   办公室里的一众医生也早被拍门声叫了起来,快步走出,走到治疗室的边门前。   “先生,您怎么了吗?”理查看着男子气喘吁吁的模样,开口问道。   男子被外国人模样的理查和艾伦吓了一跳,不过看他们一身白大褂的模样,便强自镇定下来,“是我太太,太太,她临盆了,生了一半,产婆说危险!我不想她有事,但是她一动就痛得厉害,能不能帮帮我,能不能帮帮我?”   男子有些语无伦次,红红的眼眶,水不停从他眼镜和头发上滑下,不知道究竟的泪水还是雨水。   “生孩子啊……”艾伦用一种梦幻的语气提取出了男子想要表达的关键词。   他们在场的,两个外科,一个消化内科,虽然不知道赵医生是什么科的,但看他的模样也不像产科。   叶一柏看向赵医生和周护士长,“贵医院产科有人在附近吗?”   两人闻言,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我们医院没产科啊……”   周护士长上前,“先生,您开车再20分钟,多特路上的圣玛丽医院有专业的产科医生。”   男子闻言激动地跺起脚来,“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啊!她快没呼吸了,孩子生了一半,出不来,出不来!”   男子绝望又自责,他不断用脑袋敲着门框。   “先生,先生,您不要这样。”   叶医生深吸一口气,“周护士长,消毒液、手术刀、血管钳、剪刀、呼吸囊……准备好东西,我们走一趟。”   叶医生用的是肯定句。   赵医生闻言眉头一皱,但他还未说话,周护士长已然指挥着其他两个小护士准备起来,还有那两个洋人,听到这个年轻华人医生的命令,就好像按了开关的两个机器人,丝毫没有反驳的意思,竟径直进到办公室去换衣服了。   “用油纸袋包几套干净的手术服!还有,这里有没有套鞋!”   “噢!该死的,我应该把车开过来。”   理查和艾伦两人抱怨着,但手上的动作却是不慢,不多时就已经换好了衣服。   “这里有雨衣和伞、还有套鞋。”周护士长看着笨拙地想用油纸袋将自己鞋子抱起来的两个老外,和一言不发检查着器械的叶一柏,眼里流露出温和的笑意来。   她本以为这些洋人医生是吃不了苦的,堂堂号称亚洲第一的济合,连个夜间值班的人都没有,但是看着这两个看到套鞋眼睛放光的老外,瞬间她就明白,不管什么国籍什么肤色,穿上这一身白大褂,大家的心都是一样的。   “OKOK,我最讨厌脚上湿湿的,有套鞋就好,谢谢。”理查用蹩脚的中文感谢道。   周护士长同样用并不流畅地英文回了个“不客气”。   穿上雨衣、带上伞,背好急救包,“走!”叶一柏喊了一声“走”,五人就冲进了黑色的雨夜里。   哦,是六人,后面还跟着那位淋得湿哒哒的长袍男子。   “哎,我来带路啊,你们跑这么快去哪儿!”长袍男子在后面喊。   叶一柏、理查、艾伦还有周护士长和一个称为小郑的小护士,冒着雨快速向长袍男人指的方向跑去。   至于赵医生,他本来也想来的,但是雨衣和雨伞不够了,加上叶一柏问他是什么科,他说骨科的,于是众人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这位赵医生。   红十字会医院地处上海市区和法租界的交界处,不远处就是鼎鼎有名的苏州河,晚上十点半的大上海,还有霓虹灯在闪烁,但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已经很少了。   “哦,叶,我们该叫个出租车的,或者打电话,让萨克把我的车开过来。”   “我明天回去一趟,也把车开到这边来。”   理查和艾伦一边跑一边说道。   小郑觉得平时自己的英语其实并不怎么样,但是今天她偏偏听懂了,她用带着东北味的上海话感叹道:“洋人医生都好有钱,都有车啊。”   周护士长将雨衣往里拢了拢,可恶的洋人,她收回他们都是一样的话,不一样,贫富差距不一样!!   “还要多久?”周护士长问她身后跑得气喘吁吁的长袍男子,连小郑都跑得比他快。   “马上,前面那个影楼,右转就到了。”   这时   “嘟嘟嘟!”   一阵刺耳的鸣笛声响起,前面的路居然被一排黑色的车给拦住了。   叶一柏、理查、艾伦不以为意还是往前走,但周护士长快走两步,拉住了几个人,“别走了,我们换路。”   “为什么,这是最近的,路是大家的,我们要救人,应该他让我们。”理查道。   周护士长摇摇头,“帮派纷争,我们不要凑上去。换路。” 第071章   “还有别的路吗?”周护士长回头问长袍男子。   “有,但是得绕一段,怎么会这样呢,我来的时候明明没有的,不过十分钟,十分钟。”长袍男子喃喃自语着。   从男子的指路方向可以看出,他家离医院不过十分钟左右的步行路程,但是一旦绕路,几人在路上耗费的时间就得接近半个小时。   绕还是不绕,成了摆在一道摆在叶一柏面前的选择题。   “这条路是不是能通往法国领事馆?”   “啊,对,法国领事馆是在那边。”   叶医生将目光落在前面的艾伦和理查身上,“理查,你背着艾伦假装……”   叶一柏的话还没说完,一束刺眼的光从他们身后一辆疾驰的轿车车头打来,叶一柏下意识地用雨伞挡住刺目的光。   车靠近他们缓缓降低了速度。   “小崽子,打什么光打什么光!没看到晃到叶医生了嘛!”   “我错了我错了,周科,你别动我杯子!”   随着两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车子停在众人身侧,车窗缓缓降下,一张熟悉的圆脸出现在叶一柏眼前。   “搪瓷杯?张警官。”叶一柏认出了眼前的年轻人。   张浩成连连摆手,“啥警官啊,叶医生您叫我小张就行,你们要去哪儿?我送你们一程?”   叶一柏这一回一点都没有犹豫,“谢谢”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车门。   “周护士长,您带他们坐后面一辆。”   周梅和小郑对视一眼,用力点头,随后拽起一旁还在发呆的长袍男子就往后面的警车跑。   “去东山巷62号。”叶一柏在车上坐定后,“从这边可以绕过去。”有车子的话,绕路也能在十分钟内赶到,完全可以接受。   “哪那么麻烦,叶医生,您坐好了。”说着,张浩成一踩油门,车子快速向前头冲去。   前面的车队明显骚乱起来。   “什么人!”   “是裴泽弼的车!杨哥,开不开枪?”   “别开!逼停他。”   随着男子的话语,两辆车从前头拦路的车队里开出,向着叶一柏他们坐着的这辆车开来,两辆车一左一右不避不让地直直开来。   张浩成嗤笑一声,速度不减反增,竟也不避不让直直向前冲去。   二十米,   十米,   八米,   五米,   一阵刺耳的“滋啦”声,前面两辆车不堪重压还是打了方向盘。   “这点胆子,跟老子斗。”张浩成吹了一个口哨,车子径直冲向两辆车开出形成的那个缺口。   理查在刚刚那两辆车不避不让直冲上来的时候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见它们避让,车子直冲过包围圈,他发出一声刺激的赞叹声。   这个爱好收集搪瓷杯的小警员听到外国友人的表扬,得意得头上的都快竖起来了。   “这是咱裴局……哦不裴处的车,他们不敢拦的,就虚张声势,想要逼停我,做梦。”   车子径直驶过大马路,在一家山这霓虹灯的影院牌匾旁右转。   “62号……到了。”轿车缓缓停下,“叶……”张浩成还想说话,只见叶一柏和艾伦、理查快速跳下了车。   后面的周护士几人也是,车一停稳,就快速从车上跳下来。   长袍男子这时已经回过神来,以极快的速度带着几人向他家跑去。   “这边。”   “开门,开门!”   “先生!您回来了!”   “快,他们都是医生,太太怎么样!”   长袍男子的家是一个精致两层楼小洋房,院子不大,但打理得十分精致,小丫鬟十五六岁的模样,声音中还带着哭过的沙哑。   “还没生下来,刚刚还在找您呢,各位医生老爷,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救我们家太太,她真是个大好人。”小丫头红着眼睛看着众人。   “检查一下东西有没有被雨水淋湿,淋到雨的一律不能用。”叶一柏将急救箱放到一边,在门口开始脱雨衣。   “这位医生来里面脱吧,地没关系的。”长袍男子已经走进了里面,见叶一柏几人打算脱了雨衣再进来急忙道。   白大褂们的动作很快,长袍男子话落,几人已经脱下雨衣拎着急救箱走进客厅。   “我这边都好,有几块消毒巾沾水,不过我有备用的。”   “药品没问题。”   “器械没问题。”   “带路。”   小丫鬟被理查和艾伦金发碧眼的样子吓了一跳,自家先生怎么请了两个洋人医生来,但是看到领头的叶一柏和眉头紧皱但是认真对着器械的周护士长,心里又迅速安定下来。   “好,几位跟我来。”   刚走上楼梯,众人就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声,艾伦脚步一顿,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   楼上有一个老太太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正焦急地等在屋外,一盆盆血水从里屋端出来。   “怎么样,我听到声音了,是不是醒了?能生了?”老太太焦急地问道。   从里面端血水出来的妇女满脸愁容道:“刚刚醒了一会,灌了一口参汤下去,但是……唉。”   “孩子呢,孩子还出不来嘛。”   “哎呦,这可怎么好。弟弟,你回来了。”女子转头看到长袍男子和叶一柏几人,先是喜后是惊。   她拉了拉长袍男子,“他们……”女子的主要目光是对着理查和艾伦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他们是医生,叶医生,你们跟我来。”长袍男子没有过多解释,带着叶一柏几人就往产房走。   然而……   “学平,你疯了,里面躺着的是你太太,你让这么多个大男人进去?”老太太看到儿子的动作,用手捂住了胸口,脸上满是惊愕和愤怒。   “妈,娟儿都快没命了,你还在乎这个?”   “不是妈不顾娟儿的命,只是这几个人现在一进去,娟儿下半辈子都会被人指着骂!舌头能吃人啊!”   “先生,先生您进来吧,太太不好了!”产房里传出年轻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   长袍男子闻声,面色大变,他咬了咬牙,道:“几位医生,跟我进去。”   “你要是敢带其他男人进产房,我就一头磕死在这!”老太太的态度也十分坚决。   “周护士长,小郑,你们两个先进去。”母子俩的争执一时半会根本出不了结果,叶一柏将急救箱往周护士长手里一塞,“你进去,我们在门外。”   周梅接过急救箱,急救箱的重量不算重,但是周护士长拿在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   “进去吧,如果确定难缠,需要剖腹,我们会进来。”   叶一柏坚定的眼神给了周梅极大的信心,想到这位叶医生那声周老师,周护士长深吸一口气,“小郑,我们进去。”   “护士进去,我们在外面指导,可以吗?”叶医生肃着一张脸看向老太太,曾经外科大主任的气势让曾家老太太不自觉后退一步,随即点了点头。   产房的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以便产房内的周护士长和产房外的医生们可以顺畅交流。   “叶医生,我已经站在产房旁边了,产妇呼吸脉搏微弱,意识模糊,情况很不好。”   “好。”叶一柏深吸一口气,也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回想着曾经远程指导其他医生做手术的状态,在脑海里勾勒出产房中的产妇状态。   “急救箱第二层里有呼吸囊,给产妇带上,”   “好的,叶医生。”   “用温开水清洁,再用碘伏消毒第一遍,手术服和隔水衣在急救箱底部,替产妇消毒第一遍后,你们开始做个人消毒工作。”   “是,叶医生。”   叶一柏同时转过头看向艾伦和理查,“艾伦、理查,你们有格林医生的电话吗?”   叶大医生对妇科可没有研究,他现在如此镇定自若地站在这儿,全靠他作为一个医生的直觉和上次那回产房经历,但是剖腹产和普通接生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理查默默举手,“我没格林医生的,但是我会背凯瑟琳的号码。”   凯瑟琳,济合妇产科的住院医。   “曾先生,您家电话。”   “楼下客厅有!”   理查不用叶一柏说,就快速向楼下客厅走去。   “嘟……嘟……嘟……”电话很快被接通,“理查……”   还没等凯瑟琳说话,理查就飞快用英文道:“凯瑟琳,我们现在临时要接生一个孩子,我、艾伦、叶,我们三个都没有接生过孩子的经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电话那头的凯瑟琳医生立刻郑重起来,伴随着一阵重重的关门声,凯瑟琳严肃着声音道:“好的,我这边随时待命。”   产房里,周护士长和小郑护士换好了手术服,“护士长,我有点紧张。”作为护士,她们长久以来做的都是辅助工作,如今却要她们独立完成接生工作,这让小郑这个才工作不久的小姑娘紧张得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不怕,叶医生他们在门口,我们不是独自战斗。”   “叶医生,我们做好个人消毒工作,穿好手术服了。”   “很好,戴上手套,用18直钳帮产妇做二次消毒,小郑汇报产妇状态。”   被点名小郑一个立正挺胸,急忙道:“上呼吸囊后,产妇状态有好转迹象。”   “孩子呢?”   “胎头显露5㎝左右,产妇会阴明显膨隆!”   叶一柏快步走到二楼栏杆旁,用英文复述了一遍产妇状况。   理查拿着电话不住点头,同时从客厅桌上拿了一张纸,快速记录。   “拿上去,给那个医生!”记录完毕,理查看到客厅里站的一个小丫鬟,招手让她过来,努力用华文表达自己的意思。   小丫鬟看到洋人有些害怕,但她依稀能猜到这些洋人的意思,他们在帮她家太太,她用力点点头,拿起纸向楼上跑去。   栏杆旁的叶一柏接过纸,用他两辈子的医生素养才勉强认全这些“龙飞凤舞”的狗爬英文。   “周护士长,手术刀在急救箱第二层。做会阴侧切。”   产房内的小郑闻言,倒吸一股凉气,手术刀啊……   她们拿过无数次手术刀,但大多数时,她们拿起它的目的都是将它递给医生,周梅轻轻吐出一口气。   “会阴后联合中线向左42到45度,垂直皮肤,开四到五厘米,切开后快速,消毒,止血。”叶一柏看着纸头上的字,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好的,叶医生!”产房里的周梅不停做着深呼吸的动作,产妇被呼吸囊人工供氧后,有明显恢复意识的征兆。   一旁的产婆在两个白大褂进来后就退到了一边,看到产妇有清醒的迹象,连忙道:“医生,我喂曾家太太喝两口汤吧,好有力气生孩子。”   周护士长点点头。   产妇喝下两口参汤,悠悠转醒,“孩子……”她声音沙哑微弱,几乎让人听不出来。   周护士长轻声道:“产妇,以您现在的状态完全无外力分娩已经不太可能了,所以我马上要对你进行会阴侧切,你忍着点,尽量不要动。”   产妇涣散的眼神一看到周梅的白大褂一下子就亮了,“孩子!”她用力说道。   周护士长使劲点头,“忍着!”   会阴后联合中线向左42到45度,垂直,4-5厘米,锋利的手术刀与脆弱的皮肤相接,很快划出一道血线来。   产妇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是她愣是没坑一声,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快速消毒,止血,“产妇,用力!”   曾太太点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喊叫声。   “老婆子也来帮忙,按肚子我还是有一手的。”接生婆见周梅有些束手束脚的模样,主动请缨上前。   “这口子大了,曾太太您再稍微使点劲就能出来,来,用力。”   女子的喑哑的叫声从产房传出,没有麻醉,得多痛啊……   “看到头了,看到头了。曾太太再使把劲!”   “出来了出来了!”   “啊!”   产房突然传来一阵妇女的尖叫声。   门口众人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怎么回事。”叶一柏冷声问道。   周护士长看着产婆怀里的孩子,只觉地手脚冰冷,“叶……叶医生,孩子全身苍白,没有呼吸。”   最后四个字,周梅说的时候牙齿都在颤抖。   “不要慌。”   叶一柏、艾伦包括在楼下听到声音的理查,所有人只觉得一股子冷水兜头浇下。   “理查!问凯瑟琳!”   “对对,凯瑟琳……”理查磕磕巴巴地努力复述着婴儿的情况。   “吸痰,吸痰管!头偏向一侧,放入吸痰管八厘米以下!,然后人工呼吸!”理查的声音很大,他用力大喊道。   他的中文并不好,但是产房里的周梅居然一下子就听懂了。   “小郑,吸痰管。”   “在在在。”   “老太太您跟我们一起进去,您把曾太太挡住,我们抢救孩子,可以吗?”叶一柏突然转身看向曾老太太。   曾老太太听到孩子没有呼吸的一瞬间,心脏几乎停跳,她看向叶一柏,明明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是她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里面是你的孙子,没有时间犹豫了。”   老太太没说话,但是长袍男子已经冲了进去,“叶医生,您进来吧!我做主!”   曾先生的姐姐见状,跺跺脚,也跟了进去,“妈,您放心我们会把娟儿遮好的。”   “你去,洋人不行。”老太太最后憋出这么一句。   叶一柏立刻推门走进去。   里头长袍男子和他姐姐及几个丫鬟用床单将叶一柏和曾太太隔开来,孩子由周护士长抱着。   叶医生快速上前。   小郑这时候也找到了吸痰器。   叶一柏将婴儿头转向他那侧,缓慢放入吸痰器,“滋啦”,一股液体顺着叶一柏的动作被吸出来。   “气管里有羊水!”   一次   二次   清理口鼻,叶一柏人站到婴儿头顶端,用拇指轻轻按住婴儿下颌,轻轻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同时手捏紧孩子的鼻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张地看着这个年纪不大的医生,一次,两次。   叶一柏第二次抬起头,孩子的嘴巴微微动了一下,他压住心中的狂喜,踮起孩子的双脚使其头朝下,随后稍稍用力拍打他的臀部。   “呜哇!”   一声微弱的哭声在曾家卧房里响起。   “活了,活了!”产婆高兴地大叫起来,她听了一辈子产房里救死婴的故事,没想到这一场景能真的出现在她面前。   曾老太太和曾先生也十分激动。   叶一柏重新将孩子抱起,柔软好似没有骨头的生物在他手里,让他整个人都神经紧绷了起来,但是他知道,还没有结束。   “周护士长,准备断脐,闲杂人等退到一旁。”   “是。”   “18弯钳,距离脐缘0.5厘米处,断脐。”   有了叶一柏在一旁,周护士长迅速找到了在手术室的状态,“好。”她利索地估摸尺寸,夹断。   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顺利了,胎盘剥离,检查消毒,就是缝合伤口的时候,磨蹭了点,周护士长自然是没学过缝合的,但这种情况下,也没得选择了。   当叶一柏把孩子抱出来,艾伦和理查也凑了上来,两个外科医生一个内科医生看着自己手忙脚乱接生下来的孩子,只觉得这软软的小生物可爱极了。   中文、英文夹杂着一两句法语在曾家这个小院里回响,当孩子递给孩子姑姑时,艾伦和理查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感觉。   孩子姑姑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孩子,她没想到医生居然第一个把孩子给她抱,叶医生自然有他的原因,孩子父亲淋了雨,衣服都没换呢,至于孩子奶奶,叶大医生表示他虽然面上没表现出来,但是心里还是膈应的。   曾家人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不住地和几人说谢谢。   叶医生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和自己亲手接生的宝贝说了再见后,不紧不慢地向楼下走去。   走到楼梯口,往下一看,只见一个熟悉的人正站在客厅门口,他正抬头向上望,两人目光对视,眼中都流露出一丝笑意来。   “你怎么在这?” 第072章   “你怎么在这?”   裴泽弼穿着黑色的长筒马丁靴,身上少见地穿了深蓝偏黑的制服,披风上金灿灿的肩章在大晚上显得格外显眼。   “两个小崽子以我的名义闯了祸,自然要跟我报备一下,然后我个人对于叶医生深夜出诊救人的事情十分钦佩,所以过来看看。”   裴泽弼说着从客厅大门往里走,“事情结束了?”   “嗯,完了。”   “外面雨停了,但还是有水。我送……”   裴泽弼的话还没有说话,那位曾先生就抱着孩子兴冲冲地跑下来,“叶医生!叶医生!”   冲下楼的曾先生看到一身制服的裴泽弼,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这位警官,您……”   叶一柏摆摆手,“来找我的。”说完,他看着曾先生,眉头皱了起来,“你换了一个外套就敢抱孩子?你是觉得孩子救回来太容易吗?”   叶医生眉头一皱,眼里的不满毫不掩饰,他上前接过曾先生手里软软的小生物,“换个衣服洗个澡再抱孩子,风风火火的,你可是这孩子亲爹。”   曾先生被叶一柏说得满脸通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还有点半湿的头发,不住地说对不起。   “我就是……我和我妻子想让您给孩子起个名字。”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叶医生生怕白大褂刚刚在屋外穿过还带着春雨的湿气,将孩子的襁褓裹紧了些,有将其往自己心窝处拢了拢。   “我一个理科的,能取出什么好听的名字来,大名我是不敢取,怕这孩子以后长大了恨我,取个小名吧。初心,有没有娘们兮兮的?”   叶一柏小心翼翼捧着这团柔软的小生物,侧头去看孩子的父亲。   曾先生温柔地看着自己睡得正酣的孩子,轻声道:“初心,不忘初心多难啊,就像这孩子来到这世上一样,也是这么不容易,谢谢您叶医生。”   叶一柏见自己的建议被采纳,少见地露出一丝少年人的兴奋来。   小生命,总是能带给人不一样的感动。   周护士长和小郑做完最后的医嘱也从楼上走下来了,艾伦站在理查身边,听着他喋喋不休地和凯瑟琳吹嘘接生的过程,说得他好像明天就能转转妇产科,成为格林医生的手下大将似的。   曾家人不住地说谢谢。   叶一柏摆摆手示意不用,理查还沉浸在夸科室接生了一个小生命的兴奋中,神游天外,周护士长一遍有一遍地叮嘱着小丫鬟注意点,只剩艾伦和小郑这两个脸皮薄的直面曾家人热情的感激。   艾伦和小郑的脸红通通的,一个用英文一个用上海话,不住说着不用谢。   曾家门口停了三辆车,两辆画着警事局标志的黑色轿车让曾家人的脚步不由瑟缩了一下。   外面的小警员看到裴泽弼出来,立刻从车里出来,站在驾驶座门旁向着裴泽弼立正行礼。   “我送你们?”裴大处长转头看叶一柏。   “哦,不用,没人挡路的话,走过去就十分钟。那些人走了吗?”如果那些帮派分子还在的话,说不定还真要麻烦这位裴大处长送他们一程。   裴泽弼还没开口,胸挺得笔直做立正状的张浩成就笑嘻嘻地开口道:“叶医生,你莫不是看不起我们裴处,我们裴处亲自出马,难道这么点面子都没有,又不是什么大佬级人物,底下人而已。”   叶一柏闻言松了一口气,“那行,那我们回去了,已经不早了,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这回谢谢你们了。”   “对对,谢谢两位警官了。”曾先生也急忙道。   叶一柏说完,一边和理查说话,一边拎着急救箱就往红十字会医院的方向走。   曾家人的热情让张浩成和周大头很是受用,头扬得高高的。   裴泽弼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叶一柏走了……走了……走了……   “让你多话。”裴大处长心头突然一阵火气,冲着张浩成的屁股就踢了过去,小张警员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个大马哈。   小张警员委委屈屈地看向自己的直系领导,“周科,我咋了?”   周大头挠挠自己的脑袋,“或许,你说得太不谦虚了?让裴处觉得不够长脸?毕竟叶医生是文化人嘛,跟我们这些粗人不一样。”   小张警员闻言更委屈了,“谦虚地自夸,周科,这也太为难人了……”   正如叶一柏他们刚来的时候所说的,红十字会医院这个治疗室晚上大多数时间是安生的,而白天,和济合单独作为一个科室不同,红十字会的治疗室就是医院本身治疗体系的补充。   内科没病床了,躺治疗室,外科没病床了,躺治疗室。   刚开始,因为叶一柏几人出自号称亚洲第一的济合,再加上理查和艾伦是外国人,又长着一副不那么平易近人的脸,红十字会医院的医生除了赵医生,其他人对他们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直到叶医生和艾伦、理查三人在医院大堂硬是用心肺复苏术救活一个送到医院就已经没气的病人,红十字院的医生们才对三人服气起来。   医学与其他行业不同,治病救人的职业,本就是手上的功夫说话,济合三人表现出来了自己的专业素养,自然会赢得同行的尊重,很快,红十字院的医生就会拿一些自己吃不准的案例与几人讨论了。   “叶医生,沈院长找您。”   叶一柏在一个病人的千恩万谢中在他帮他包扎好了伤口,转头听到周梅的声音,对她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两天不要沾水,不要出汗,其他问题不大,过两天来换药。”   “好的好的,谢谢医生。”   “理查,那几个病人你看一下。”   “OK,交给我吧。”理查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   他们在红十字院交流学习已经五天了,还有两天,济合的治疗室就可以改造完毕,他们也该回去了。   在红十字院,包括叶一柏在内的三人都学会了不少东西,有些在济合看不到的,贫困和死亡的抉择,这个时代的很多现象,都在挑战叶一柏“生命至上”的理念,在时代的滚滚洪涛下,一个人的力量是那么微弱。   叶一柏要往楼上走的时候,沈来就已经快步往楼下走来了。   “叶医生,梁聪拆线了,他恢复得不错,手指大部分功能都保全下来了,梁家人很激动,再三让老唐跟你道谢。”   沈院长自己也非常激动,如果说在拆线前他还对梁聪手究竟能恢复成什么样有所保留,但是当他听到梁聪居然保留了大部分手的功能后,他整个人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不管那些杭城媒体说的世界首例不世界首例的,但他能肯定,这在外科医学史上绝对是里程碑的存在。   “梁聪手术时手指条件比较好,而且我当时的手术也很成功,好好锻炼的话,恢复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功能不成问题。”   叶一柏本来想说百分之九十八,因为后世这种手术,手指条件好的情况下恢复百分之九十八的几率极高,但毕竟是九十年前,他说得略微保守了点。   “百分之九十!”沈来惊呼出声来,看着叶一柏就像看个怪物,“你说他能恢复百分之九十以上?那跟没断过不是差不多!”   叶医生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第二次重复“梁聪手术时的手指条件很不错,当然他得好好做手部功能恢复锻炼,才能恢复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水平。”   沈来看着叶一柏一本正经地解释的模样,整个人不知道是该笑呢还是该笑呢……年轻人啊,根本不知道自己这句话会在整个医学圈里引起怎样的震动吧。   “还有这几天杭城的媒体,因为你断指再植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因为世界首例这四个字的分量,杭城许多文人学者和各方面极有威望的人都出来说话了,有大肆吹捧的,也有不信的,而且这事也传到了外国媒体耳朵里,他们自然是不信的。”   “现在杭城新闻圈因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那些媒体迟早能找到你。”   叶一柏闻言,好笑道:“就算他们找到我,这不是好事吗?”   以前他做双器官移植手术的时候,也有不少媒体杂志来报道的,其实就是简单的一个采访和谈话,普通人对于医学的热情并不大,这不会对他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   沈来被叶大医生这种风轻云淡的态度弄得一怔,心里暗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世界首例啊,被国内新闻圈架到这个高度上,如果,万一,第二例你做不好了,那些个文人墨客骂都能骂死你。   虽然在业内人看来,手术成功、失败都是稀疏平常的事,但是这事情一旦跟国家跟民族荣誉感搭上边,众人对你的要求就会无限拔高,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担得起这种压力的。   沈来明白,叶一柏这个年纪不会懂得那么多歪歪绕绕,他用力拍了拍叶一柏的肩膀,“不管怎样,你永远是个好医生。”   叶一柏:……   他本来就是好医生好吗……   “外面有人要跳楼啊!”两人说话间,一个女声在医院大院里响起。   华国人爱看热闹的性子就像种地一样已然成为一种本能,医院里没事情的,不少人闻声就跑了出去。   理查和艾伦,虽然是外国人,但或许是出于医疗工作者的本能,也跟着众人往外走。   叶医生和沈来,他们绝对是出于医疗工作者的本能,快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而与此同时的杭城   梁家   “都整理好了伐。”   “都好了,太太。”   “秀晴啊,你说的那个人什么时候到,我们要等他伐?”苏秀芬一边检查着佣人整理的行李箱,一边抬头问妹妹苏秀晴。   苏秀晴正坐在沙发上和梁聪玩游戏,闻言笑道:“不用,那位直接从金陵出发,我们到了上海再去拜访就好了。”   “你也真是,不提前跟我们打声招呼,若是给叶医生造成麻烦就不好了。”苏秀芬的话中带着一丝抱怨。   “好了,姐姐,你都说了我一上午了,那个叶医生,真像你说的那么有本事,那我把那位介绍给他,这不是双赢的事嘛,一个小医生能攀上那位,那是烧了八辈子的高香了。”苏秀晴道。   苏秀芬闻言站起身来,“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看看你外甥的手指,叶医生有没有本事你没长眼睛啊,学着那些洋人睁眼说瞎话?你要是在叶医生面前这么讲话,可别怪我跟你翻脸。”   “行了行了,知道了,礼貌尊重是吧,我知道。”苏秀晴撇撇嘴,心里腹诽,但还是应了下来。   梁聪举着自己的手,嘿嘿轻笑,“妈妈,阿姨,到了上海,我就可以见到妞妞了,阿姨,你没见过妞妞,等我见到她,我就把她带来给你看。”   苏秀芬和苏秀晴闻言,两人一同发出笑声来。 第073章   上海市区   裴泽弼的公寓   “铃铃铃”   电话响了好几十秒,裴大处长才擦着头发从卧室里出来。   “喂?”裴泽弼抬手看了看手表,下午六点二十四分,谁没事这个点给他打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粗犷的男音,“泽弼啊,才几点咋就跟没睡醒似的,小伙子年纪轻轻这样可不行。”   裴泽弼听到这个声音,擦头的手就是一顿,随即拿开话筒,皱着眉看了几秒,又将其重新放回耳边。   “舅公?”   “算你小子还有良心,没错,是我,我明儿个晚上到上海,你来车站接我吧,我不喜欢住饭店,你把客房收拾收拾!”   “舅公,我……”   然而裴泽弼话还没有说话,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嘟嘟嘟”的声响,他的电话被挂了……挂了……   裴大处长用力踹了踹沙发,然而他忘记了自己现在穿的是拖鞋,从脚趾传来一阵疼痛,艹   但是毕竟的自家亲舅公,有什么办法呢,裴大处长挂下电话,正要拨裴公馆的号码,电话铃再次响了起来。   “喂?”   这回是周大头。   “裴处,光复路63号楼顶有人挟持着孩子要跳楼,二组接到报案已经过去了……”   “二组过去了给我打电话干什么,难道还让我亲自去解救楼顶上的人质不成?”裴泽弼感受着右脚趾传来的钻心疼痛,没好气地说道。   电话那边的周大头感受到裴泽弼的不满,说话的声音立刻紧张了起来。   “是这样的,裴处,这次在楼顶挟持孩子的男子是谢小公子家保姆的丈夫,挟持的小男孩是他的儿子,也就是谢小公子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所以谢小公子跟过去了,一直跟到了楼顶……”   “啪”陶瓷和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苗,你给我听好了,立刻滚过去给我亲自盯着,要是谢阳出了什么事,我扒了你的皮!”说着,裴泽弼迅速脱下浴袍,拿起衣服就往自己身上套。   “我马上就到,如果差遣科不行,就调侦缉科的狙击手,就说我说的。”   “是!”电话那头传来周大头大声的应答声。   *   光复路63号,华明影楼楼顶   一个三十多岁的瘦削男子正掐着一个十岁左右小男孩的脖子站在楼顶边缘处,他的对面是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妇女,妇女穿着一身干净的布衣,大概事发突然刚从厨房里出来,身上还围着围裙,她面色惊慌而焦急地看着楼顶边缘的男人和孩子。   “冯易,有话好好说,你把孩子放下!”   “臭婆娘,老子求你的时候,你咋不知道有话好好说,晚了!把钱给我!”   “好好好,你要多少,我给你。”女子忙不迭去掏兜里的钱,十几个银元捧在手里,“都给你,你把然然放了!”   男子看到女人手里的银元先是一喜,随即眼珠一转,厉声道:“不够,今天这一遭咱夫妻情分也到头了,最后一笔买卖这么点可打发不了我,你在大户人家工作了这么久,你有多少钱,全给我!”   妇女急得去掏自己的口袋给男人看,“没了,其他都在家里呢,你把然然放了,跟我去家里拿!”   “你唬谁呢。”男人看了一眼楼下,乌拉拉警笛大响,一辆辆警车迅速驶近,一个个黑制服从警车上跳下来,快速向楼顶跑来。   “立刻给我!不然我就跟你儿子一起跳下去!”男人看着警察上楼,心里焦急起来,没有几两肉的脸上青筋暴露。   “我给,我肯定给,但是我现在真的没有。”妇女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跪坐在地上,“冯易啊,那是你亲儿子啊,你为了抽大烟,连亲儿子都不要了吗?”   冯易干瘪的脸上两只外突的眼睛显得格外醒目,“钱!我现在只要钱!”说着他往后退了一步,华明影楼约莫三层楼高,近十米的高度,跌下去不死也得终身残废。   妇女不断跟他解释着她现在身上没钱,答应只要男人把儿子放了,她肯定把钱给他,但是男子的神情似乎有些癫狂和恍惚,他完全听不进妇女的话,只顾一声接一声地喊着要钱。   妇女绝望之际,一个微微颤抖的童音响起,“我给你钱,你把冯然放了。”   谢阳从屋顶某个造型石墩后走出来,他从手腕上解下手表和袖扣,将它们往冯易方向一扔。   “它们很贵。”谢然站在石墩旁,小嘴抿得紧紧的,身子微微颤抖,显然这一主动站出来的举动,对于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孩子来说,已然是极大的挑战了。   谢阳的动作引起了一直安静的冯然的强烈反应。   “阳阳,回去!”   冯然比谢阳大两岁,从小跟在母亲身边,几乎算是和谢阳一块长大的,对于这个安静地让人心疼的小弟弟,冯然总是习惯性地护着的。   谢阳抿着嘴站在原地不说话。   冯易看着不远处的手表和袖扣,脸上露出恍惚和梦幻的神色,“钱,不对,这不是钱。”他呼吸急促,瞳孔开始涣散,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向谢阳方向走了两步。   “然然,快过来,他发病了!”妇女看出了丈夫这时候的状态,急忙喊道。   冯然闻声,在冯易手上狠狠咬了一下,冯易吃痛叫出声来,这时候警察们也都到了,他们从楼梯口蜂拥而来,呈半圆形将冯易等人团团围住,并慢慢收紧包围圈。   “然然,然然!”妇女焦急地叫唤着。   许是看到警察们下意识的紧张,又或许是冯然那一嘴真的疼,冯易的手惯性地向后一挥。   “不!”女人凄厉的喊叫声响彻光复路上空。   警察们见状一拥而上,将冯易按在地上。   冯易神情恍惚,被按在地上还低声呢喃着“钱,钱。”   妇女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谢阳往前走了两步。   “谢小公子,那边危险,快过来,过来!”   谢阳似乎根本没听到别人的声音,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他走到了楼顶边缘处,慢慢蹲下来往下看。   “赫赫”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音,随即……   “啊!”先是短促的,随后是喑哑而绵长的,好像一只失去同伴的海豚,谢阳的看着楼低的马路,呼吸开始急促。   周大头早早到了现场,他见状不对,对手底下的队员比了个“嘘”的动作,随即放轻脚步,悄悄靠近谢阳,趁着谢阳不注意,周大头眼疾手快地拽住小孩的两个脚踝,将人往后一拖。   谢阳的身量小,轻轻一抓就被周大头抓到了怀里,他先是用力挣扎,随即似乎是认出了周大头,挣扎微微弱了下来,但是他头还向着是冯然掉下去的方向看去,一声又一声地叫着,犹如一只惊惶而悲戚的小动物。   周大头捂着谢阳的眼睛,“别怕别怕,我带你去找裴叔叔。”   谢阳没了声响,周大头以为谢小公子终于安静下来了,但是他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他手心怎么是湿的?   “谢小公子?谢小公子?!该死!”周大头抱着人快速向楼下跑去。   同时,叶一柏等人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也到了楼下。   “哎呦,这么高摔下来还有没有气的?”   “你去看看?”   “下来的时候两个窗户挡了下,应该不会死吧,流血了流血了。”   人群前方传来围观群众的说话声,叶一柏和艾伦对视一眼,加快了往前挤的速度。   “让一让,让一让,我们是医生。”   “让让,我们是医生。”   艰难挤到最前面,“理查,你回去拿担架!”叶一柏上前摸了摸冯然的颈动脉,掰开他眼皮看了看瞳孔情况。   “多处骨折,脑部对冲性脑挫伤,患者昏迷,无意识,呼吸微弱,怀疑胸腹内部器官多处损伤。救人!”   这种伤势哪怕是在后世也是凶多吉少,但是作为医生,只要病人还有呼吸,那他就不可能放弃。   叶一柏将白大褂脱下来,包住冯然的头部。   这时候周大头也抱着谢阳下来了,他看到冯然身边的叶一柏,惊慌的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神色。   “叶医生,叶医生,救命啊!谢小公子厥过去了!”周大头抱着谢阳快跑过来。   叶一柏面色凝重,他一边解开冯然衣领上面几个纽扣,一边冷静地对艾伦说:“艾伦,衣服。”   艾伦立刻会意,迅速将自己的白大褂脱下来摊在地上。   “去除患者身上所有硬物,检查其口鼻有无异物,时刻观察呼吸,一旦有呼吸困难的现象,立刻做环甲膜穿刺。”   叶一柏一边叮嘱着艾伦,一边示意周苗将谢阳放到白大褂上。   周苗连忙点头,将谢阳轻轻放在白大褂上。   “让围观群众让开一点。”叶一柏一边查看谢阳的情况一边说道。   周大头现在本就是十分着急,听到叶一柏这么说,立刻对身后的小警员吼道:“没听到叶医生说话啊,把这些闲杂人等都给我赶走!”   警员们闻言一个个掏出警棍,凶神恶煞地向人群走去,“走走走,都给我走开。”   老百姓们最怕的就是这些黑制服们,更何况这次的黑制服不仅有警棍还有枪呢,显然比他们平日里碰到的还要凶一等。   众人立刻如鸟雀般散开。   “叶医生,谢小公子会不会有事。”周大头快哭出来了,裴处刚刚还在电话里说,如果谢小公子有什么事就扒了他的皮。   现在好了,谢小公子这个模样,别说皮了,他脑袋都得被裴大处长给踹下来。   “别垫!”看周大头小心翼翼用手去垫谢阳头的模样,叶一柏立刻制止,“你站到他头前。按住这两块。”叶一柏指着谢阳的下颌两边说道。   “哦哦。”周大头立刻点头。   叶一柏跪坐在谢阳右侧,沿着他的肋弓下缘处向上滑,摸到了他胸骨体和剑突的交界处。双掌交叠用力按压。   “砰砰砰!”胸外心脏按压每次必须下按深度达到4-5厘米才能起效果,他在心里默数着,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心跳停止超过五分钟,脑细胞就会受到不可逆的损伤,他还那么小。   四十秒   一分钟   叶一柏的额头已经出现了细密的汗珠,周围一切都仿佛安静了下来,警察的喊叫声,车辆尖锐的刹车声,一切都好像变成了黑白的默片。   叶一柏还记得他第一次看到谢阳时的模样,小小的一只,站在角落里,好像把自己和整个世界都隔开了,明明和梁聪一般大的年纪,明明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但就是那么瘦小。   先天性心脏病,在这个时代被西方称为造物主惩罚的一种病,哪怕在后世,复杂的心脏病也少有心外医生能跟你做出“治愈”的保证。   这个小家伙既然能长到10岁,说明他的心脏问题应该不那么致命,或许只是小于四毫米的室间隔缺损,或者轻微的主动脉瓣、肺动脉瓣狭窄。   等这个小家伙大一点,身体锻炼得好一点,他可以做一个简易的体外循环装置,替他做心脏手术。   “阳阳!阳阳!”裴泽弼从停稳的车上下来,看到躺在地上的谢阳,瞳孔猛地一缩,快步想要跑过来。   “别动!”叶一柏大声喝道。   一分钟按压120次,十分考验医生的体力。   “叶,我跟你换。”   “等我做完这次。”   “担架,担架来了。”   叶一柏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谢阳。   “叶。”   谢阳的头轻轻动了一下。   “谢阳,阳阳,听得到我说话吗?”   小孩的瞳孔慢慢有了焦距,他看着叶一柏,缓缓眨了眨眼。   叶一柏看着这个小家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轻轻笑出声来,不过现在的情况让他不能立刻松懈下来。   “只拿来一个担架吗?”看着理查跑进,叶一柏从地上站起,因为站起来太快,他有一瞬间的晕眩,裴泽弼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的后背。   “谢谢。”   “先把这个高空坠落伤送过去,他需要立刻手术。”叶一柏说道。   理查点头,和艾伦一起将人搬上担架。   “不让谢小公子先治吗?”如果是别的医生,周大头早就上去阻拦了,但是在叶一柏这,他只敢弱弱地抗议一下。   叶一柏看了周大头一眼,“他伤势更重,我有分寸。”   “哦。”周大头瞬间不说话了。   沈院长早就在周大头抱着谢阳出现的时候就知道一个担架不够了,他也早早向医院跑去,但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你不能指望他能跑得多快,因此比理查慢了一步。   不过也没多久,另一架担架也快速送到了。   红十字医院离这就几步路,两家担架一前一后进入医院,后面还跟着一大群警察,引起了医院大堂里一阵接一阵的惊呼。   “呼吸囊,肾上腺素首次静脉推注1mg,间隔3-5分钟给一次药,看情况酌情增减。”   “是叶医生。”   “这个,拍片,送手术室,联系外科,这个高空坠落伤,需要同时进行脑补和胸腹手术。”   “啊?”   “没听明白?”   “哦,好!”小郑跑得飞快。   同时进行脑部和胸腹手术??这人还能活?   “艾伦,你看好谢阳,理查,跟我进手术室。”   “哦哦,好。”理查立刻点头。   两人匆匆消失在手术室里。   “院长,这联合手术……”周护士长有些为难地看向沈来。   沈大院长也一脸苦笑,这他也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打算给一个同人同时进行两台手术的,他咬咬牙,没有直接拒绝,“我去看看情况!”   留下来的艾伦转心关注谢阳,“现在下午时间19:12分,进行第一次肾上腺素推注。”   手术室   叶一柏和理查正在进行消毒工作。   沈来快步走进来,“两台手术一起动,你有把握?”他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   叶一柏一边刷手一边看向看向沈来,“没有。”   沈来被叶一柏的理直气壮给惊到了,“那你说得那么肯定!”   叶医生水流下的手一顿,“他只有这条路,可能还能活……”   沈来定定看了叶一柏许久,随即苦笑,“你这话,得去说服其他外科医生才行。”   冰冷的水从他手缝间穿过,他安静地不发一语。   不多时,小郑就把红十字院的外科副主任给叫过来了,外科正主任正在手术,小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位范主任请到手术室。   沈大院长预料得没有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叶一柏的说法,更何况这位范主任并没有亲眼见过叶一柏的实力。   “两台收拾一起做,这不可能,现在人还没死,你这个搞法,人肯定死在手术台上!”   “范主任,对冲性脑挫裂伤加上器官内出血,两个都是致命的伤,任何一个不及时手术都得要命,一起手术,是这孩子唯一的生路。”   “叶医生,我知道您是济合的医生,但是我作为外科医生,我也有我自己的判断,两台手术一起做,风险太大,而且你现在有家属的同意书吗?”   “没有同意书,而且是这种万分之一的生机,对不起,这违反了我作为医生的原则,我认为,我们现在该做的是让这位小先生好好跟他父母告个别,而不是冷冰冰地死在手术台上。”   叶一柏理解这位范主任,外科医生除了技术最要紧的就是判断,永远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判断,这是所有外科医生都遵守的原则。   “范医生,如果我现在要到家属的同意书,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做手术?”   这不是梅奥,他也不是那个心外权威,不是那个一句话就能让整个科室都跟着他动的大医生,叶一柏努力放缓语气,用一个后辈的语气和范主任沟通。   范医生看着叶一柏,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轻声道:“叶医生,我理解你,但是我坚持我的判断。”   叶一柏重重吐出一口气,“我知道了,我理解。”他转头对理查道:“先准备开颅手术,小郑,你去看看病人家属到了没,没到问那群警察要人,就说我说的。”   小郑护士早就在那天大雨的晚上被叶医生收复,他的指令一下都不带犹豫的,点头后快速往手术室外跑。   “沈院长,麻烦你帮我调配齐人手。”   沈来这次应得很干脆,让周护士长打了几个电话,不多时,手术人员就全部配齐了。   不管是30年代还是后世,开颅手术都算是大手术了,沈来也做了消毒工作,不知道是打算在手术室里搭把手还是观摩一下叶一柏这个脑内血肿清除术的过程。   约莫半个多小时后,小郑护士拿着冯然的X片过来了,二维的X片能看到的情况十分有限,但还是看得出除了脑内血肿外,冯然还有多部位骨折,盆骨骨折膀胱破裂,内脏器官因为X片器官重叠的缘故,看不怎么清楚,需要换体外多拍几个角度才能看清晰。   但是也怪叶一柏习惯性地忘记了这个时代还没有CT,并没有事先叮嘱,现在再去重拍一来一回浪费时间不说,还可能耽误最佳手术时间。   反正外科不肯配合他同步进行手术,先把脑部手术做了,到时候等做胸腹外科手术的时候再拍吧。   “还有……叶医生,家属希望见见您。”   叶一柏闻言一怔,是了,毕竟是这么大的手术,他这个主刀医生于情于理都应该见见家长。   “你们先做术前准备,把冯然的头发都剃干净,我去见见家属。”   说着,他快步向手术室外走去。   刚刚楼顶的那位妇女,也就是谢家的保姆桂婶两眼无神地坐在手术室外,看到手术室门打开,她猛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向叶一柏。   走到叶一柏不远处,她焦急而茫然的神色稍稍有了一丝缓解,她看向叶一柏开口道:“是您?”   叶医生惊讶地看他,“您认识我?”   桂婶摇摇头,“我刚刚看到了,我从楼梯下来的时候,小少爷和然然一起躺在那,您让医生先带然然走。”   “谢谢,连我这个做妈妈的都做不到,从小到大,我把他带在身边,但是不管什么,我都是先紧着小少爷来的,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然然从来没有被优先过。”   桂婶说着说着,眼泪直接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她明明眼睛的睁着的,但是泪水就是这么突兀地就下来了,然而她似乎毫无所觉,说话甚至没有一丝哽咽。   “当然,这是应该的,我是下人嘛,他是下人的孩子,我们吃谢家的,用谢家的,当然要紧着小少爷来,但是今天……谢谢,谢谢您。”   她用力地弯下腰,久久没有起身,叶一柏听到她说,“如果是您,我也就放心了。”   说着,她看向叶一柏身后的小郑,“要签字是吧,我不认字,能按手印吗?”   小郑愣愣点头,“嗯,可以。”   桂婶,按完手印,然后双手递给小郑,她眼泪还是在流,嘴上却强扯出一抹笑来,“那拜托您了。” 第074章   “叶医生,叶医生?”小郑看叶一柏好像有一些失神,小心翼翼地开口喊道。   叶一柏闻声回过神来,对她笑笑。   “走吧。”   “您没事吧?”   “没事,只是突然觉得肩膀有点重。”   这回的手术,他……没有把握。   手术室里,众人已经准备就绪,除了理查,还有一位三四十岁的马医生,见到叶一柏进来,连忙对他点了点头。   跟台护士都是老熟人,周护士长和小郑,还有沈来和两个眼生的年轻医生,站在门旁边。   接收到叶一柏疑惑的目光,沈来笑道:“我来帮你关注患者体征,顺便让两个小家伙来长长见识,按呼吸囊的工作就交给他们了。”   叶一柏点头,在两个小医生崇拜和敬畏的目光中走向手术台。   周护士长已经将冯然的头发剃得一干二净。   “患者已经麻醉、气管插管完毕,可以随时准备手术。”理查用严肃的口吻说道,随着他的话落,手术室的无影灯被打开。   “给我吧。”   叶一柏接过周护士长递过来的头灯,民国时候的头灯是用金属制成的,他用手颠了颠,分量着实不轻,听说还是德国进口的,整个红十字院都没几个。   这个重量,一两个小时还好,一场复杂的开颅手术下来,医生的脖子都得废了,但没办法,无影灯的亮度有限,要做精细手术还是需要头灯的补充光源的。   叶一柏深吸一口气,戴上头灯,他看了看手术室墙上的的时间。   “下午时间20:17,手术开始。”   随着叶一柏的说话声,手术室里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因为他们知道,今天这个手术不同以往,这次,他们是真的在和死神抢人。   “龙胆紫。”   叶一柏口中的龙胆紫俗名紫药水,一般用于手术前手术伤口标记和画线,因为冯然是直接被送进手术室的,手术定位等术前准备工作都得现场完成,加上X光片能给的信息有限,叶一柏一时难以估计血肿的准确范围。   因此他必须设计好几种骨瓣开颅的方案,随后再根据钻孔探查的结果选择其中一种。   周护士长利索地将一瓶龙胆紫打开,瓶口朝向叶一柏方向。   叶一柏直接用手蘸取稍许,在冯然的头上开始标记。   “神经外的?”看着两个小医生眼睛一眨都不眨的模样,叶一柏一边定位一边问道。   “不……不是,但是我们想成为神经外科医生。”其中一个小医生弱弱地说道。   叶一柏看了他一眼,小医生整张脸都被口罩遮着,只露出两只眼睛来,但他愣是从这双眼睛中看出了坚定和向往的神采。   “嗯,尽早确定目标,就能少走很多弯路。”叶一柏道。   叶大医生全身上下被手术服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来,加上他在手术室里主宰式的强大气场,这种老一辈人感慨和劝诫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在场的人愣是没有一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患者对冲性脑挫裂伤,怀疑伴有急性硬脑膜下血肿和浅部脑内血肿,因为从片子上能得到信息有限,所以我们根据患者神经体征、头部外伤姿态、着力点及颅骨骨折情况做出判断。”   叶一柏一开口,众人就知道这是在指点这两个小医生,两个小医生的背一下子挺得笔直,用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表达着他们在认真听的信号。   不仅是两个小医生,手术室里除了几位护士,其他白大褂的耳朵也都偷偷竖了起来。   在这个时候,神经外科可是一个稀罕的科室。   神经外科的手术对象是人体中最复杂的大脑,手术难度大,因此要求医生具有极其扎实而广泛的知识基础和极其精准而熟练的外科技术。   在90年后的华国,一个神经外科医生至少需要六到七年的训练,才会被允许操作一台神经外科手术,而在1933年的民国,全国范围内设立神经外科的医院,一个巴掌就能数的出来。   反正,红十字会医院是没有专门的神经外科的。   “患者的着力点在枕部,且右瞳孔散大,因此我们先查探右侧。按照先右颞、额部,再左颞、额部,最后颅后窝和枕部的顺序依次进行钻孔查探。”   叶一柏用紫药水在冯然头上做好钻孔点标记,同时画出不同情况下的骨瓣设计切口。   “消毒。”   叶一柏定位完毕,后退一步让出位置,去更换一次性无菌手套,同时理查上前,用镊子夹取碘伏棉球做全头部消毒工作。   “手术刀。”   叶一柏换了手套回来,将头灯灯光打开,他用手指压紧两侧头皮,手术刀进入头皮的一刹那,众人耳边仿佛都听到了头皮被割开的声音。   手术刀直接切到了骨膜。   “剥离器。”   骨膜剥离器将冯然的骨膜轻轻推开,一旁的理查早就时刻准备着,见骨膜被推开一点,迅速用乳突拉钩牵住,随后拉开。   马医生也快速进行冲洗,使叶一柏的手术野清晰。   叶一柏看着体积略微庞大的颅骨电钻,眉头微皱,冯然只是个十岁的孩子,颅骨自然比成年人小了不少,而30年代的颅骨电钻,体积又比后世大了一倍不止。   人的大脑是人体最复杂而精密的器官,稍微一个操作不当,癫痫、活动或认知障碍、失语,严重点就是中深昏迷。   叶一柏的目光扫过器械盘。   “20毫升的注射器,帮我帮它剪开,从底部算,取三厘米。”   众人虽然不知道叶一柏突然让剪注射器的意图,但是手术室里主刀医生的话就是绝对权威,周护士长立刻点头,拿起剪刀就开始剪注射器。   “叶医生,给。”   叶一柏点头,接过这半截注射器,将其消毒后,直接将筒底放在即将要钻孔的颅骨上,并将底部对准钻孔点。   众人这才恍若大悟,这是要用注射器辅助钻孔。   是了有了这三厘米的筒底,钻头经注射器筒进入颅骨,不但能更好定位防止位移造成的损伤,还能最大程度地保护旁边的组织。   “冲洗!不要停!”颅骨电钻也是电钻,电钻摩擦产生的热能会在一定程度上造成热损伤,所以这时候必须冲洗降温。   “是!”马医生立刻动作起来。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注射器,但众人却从这个注射器中看出了叶一柏的功底,神经外科手术,你按部就班地做完就是高手,但这位叶医生居然还能在手术中临时改动,即使只是一个辅助的小技巧,但若不是对整个手术术式了若指掌,怎么可能临时做出这种简洁有效的技术上改进。   “蓝的,有积血,手术刀。”   叶一柏面部紧绷,钻孔下去,硬脑膜外正常,而膜下呈深蓝色,那就说明,冯然硬脑膜下有积血或脑挫伤,而且以叶一柏的经验来看,他这底下甚至还有脑内血肿,这场手术看来得通宵了。   “是!”   用手术刀以十字形切开硬脑膜,积血立刻涌了出来。   “放血。”   马医生立刻上前吸除积血,沈院长的神情也肃穆了起来,他走到了马医生身边,随时准备帮忙。   颞部确定有血肿,接下来就得确定额部和顶部。   “电钻。”   冲洗,挪动注射器筒,钻入,还是蓝的,切开硬脑膜,放血,冲洗,然后顶部,当深蓝色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整个手术室的气氛都变得肃穆而紧张了起来。   叶一柏接过周护士长递过来的手术刀。   “清一点那是清,清一片也是清,还没到紧张的时候。”   “刀。”   如此大范围的血肿和脑挫裂伤,得把小半个脑袋都掀开。   以刚刚钻的额、顶、颞几个孔为基点,弧形切开脑硬膜,这时候叶大医生也顾不上这个弧形好看不好看抑或破坏了冯然多少个毛孔,会不会造成人家“创伤性线秃”了,他得保证这块头盖骨掀起来足够让他探查到额极、颞极和纵裂。   切开向上翻起,固定,当大片积血和挫裂出现在一众白大褂面前的时候,手术室里只听得到他们的呼吸声。   “愣着干嘛!吸除、清洗,还要我来教吗?”   叶一柏没有一丝情绪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众人才猛然从“这人真的还有救吗?”的怀疑中醒过神来。   不能,他们不能怀疑,不能放弃。   他们是医生,如果连他们都自我怀疑丧失信心了,那么这个躺在手术床上的小家伙就真的连一线生机都没有了。   “颅底和纵裂内冲干净,一点都不能剩下。”   “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叶一柏并没有发现明显的出血源,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这说明冯然的某处脑血管大概率发生栓塞了。   “电灼器。”   没有找到明显出血源,叶一柏只能用电灼器灼烧后用明胶海绵覆盖,以防继发性出血。   “剪刀。”   冯然脑皮层下不仅有血肿和脑挫裂伤,还有不少坏死的脑组织,他必须一一清除。   “叶医生!涌出来了!”   叶一柏清除破碎脑组织的时候,清除到一半,有血肿和坏死脑组织从下面涌出,立刻弥漫了小半个手术野。   “冲洗,吸取。”   “脑内压力高,因此清理脑皮层下破碎脑组织的时候,部分脑内血肿和坏死脑组织会自行涌出,没事。”   “脑针。”   “好。”   “有些在脑实质深层的,不会自行涌出,就要用脑针穿刺确认。”   “刀。”   叶一柏一刀切在白花花的脑实质上的时候,许是大脑看到自己的同伴被无情切开,所有人的汗毛都瞬间颤栗起来,一股子凉意从大脑皮层开始,迅速传达到四肢百骸。   “冲洗!”   叶一柏抬头看了马医生一眼,马医生立刻一个激灵,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轻柔的水冲脑实质,戴着无菌手套的指肚不经意地碰触到了脑实质,软软的,弹弹的。   他的脑子好似有意识一般,向主人释放着一阵又一阵的凉意,使得马医生的脑袋特别清晰。   “描花呢?你这要冲到什么时候去。”叶医生一手拿过冲洗器,亲自冲洗起来。   灰白色的大脑在叶一柏的手中一颤一颤的,众人的心也是一颤一颤的,这是脑子啊,不是豆腐花。   手术室里紧张的气氛,在冲洗大脑这个过程中稍稍缓解了不少,但是众人脑子里的神经还是崩得紧紧的,看着叶一柏清除脑内血肿和坏死脑组织,找到出血点止血,众人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叶医生?”   叶一柏放下手术刀,轻轻叹了一口气,“缝回去吧。”   “马医生,后面麻烦你了。”接近五个小时的手术过程,加上这头上几斤重的头等和长时间的神经紧绷,叶一柏的体力宣告耗尽。   他后退几步,靠着墙边休息,连抬手摘到头灯的动作都懒得做。   靠着靠着,他的背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等冯然出去,让他再去拍个X片,这回体位他亲自去摆,如果麻醉后能清醒最好,如果不能的话,这手术也不能拖。   这时候的麻醉药品副作用也太强了,以冯然的身体底子,48小时内连续全麻两次绝对会留下后遗症,但他的手术也不能拖,等片子出来吧,他排一排……   叶一柏想着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的意识。   “叶医生?叶医生?”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叶一柏猛地清醒过来,“小郑?出事了?”   小郑连连摆手,“马医生这边缝合好了,您再看一眼,您怎么戴着头灯就睡着了呢,这老重了,您的脖子还好吧。”   叶一柏苦笑着起身,怎么就睡着了呢,脖子处传来的剧烈酸痛让他皱了皱眉,“没事,我回去用热水敷敷就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取下头灯,走向手术台。   “缝得不错,麻醉大概什么时候过?”   “还有半个小时左右。”理查答道。   叶一柏看了看手术室墙上的时间,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半左右了。   “行,那我们就等半小时吧,别绷着了,都找地方坐吧。”说着他找了一堵墙,直接靠着坐到了地上。   手术室的地面永远是最干净的,比家里的床还赶紧不少,理查看着两个小医生眼里崇敬的目光才忍住了直接躺倒在地上的欲望。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找凳子的找凳子,找墙的找墙,一群白大褂瞬间东倒西歪,换件衣服换个地方,面前再摆上一个碗,他们就能直接丐帮出道了。   “叶医生,手术成功吗?他能活下来吗?”小郑护士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在场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手术室里静悄悄的,整理器械和做记录的护士也悄悄停下了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叶一柏。   叶医生抬起头来,“暂时没有形成脑疝,脑内血肿也是浅层的,脑挫裂伤中度,中度脑水肿,看他命数吧。”   这小家伙可不是脑袋上的伤,还有内脏器官损伤和骨折呢,就算醒来……叶一柏目光扫过手术台上那张稚嫩的脸,轻轻叹了一口气。   众人从叶一柏的这声叹气中听出了他的意思,神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十岁的孩子,窘迫的家境,还有后遗症……虽然他们不是神经外科的,但是同属外科医生,开颅手术的后遗症,他们想想就能猜到。   眼见手术室里的气氛沉重起来。   沈来拍拍手打破沉默,“都是医生,这生啊死啊的都见过不止一回了,心态放平点,只要麻醉过后能清醒过来,他这条小命就算保住了,十岁的小孩生命力旺盛着呢。”   “你们这么一副样子给谁看,家属吗?”   众人闻言才意识过来,这手术室外还等着了一个焦急的母亲。   “啪。”   理查拍了拍自己的脸,他揉揉自己的面颊,强扯出一个笑容,用蹩脚的中文说道:“是不是好些了?”   众人一愣,随即手术室里传出了“啪啪啪”的声响。   叶一柏和沈来对视一眼,面皮抽了抽,这“大脑短路、低智商”这种东西,还能传染的?   手术室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十分钟,二十分钟,二十五分钟……众人就好像打地鼠游戏里的地鼠,你探完头,我探头,一个个脑袋伸得老长,恨不得直接贴到钟面上。   三十分钟!   半小时一到,一众东倒西歪的白大褂瞬间都站直了身体。   这次全麻是理查做的,他快步上前,用蹩脚的中文说道:“冯然,然,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许是中文说得磕巴的缘故,他又用英文大声说了一遍,听得沈来只翻白眼。   “十岁小朋友现在的大脑还处理不了你这么复杂的语言。我来。”说着他走到冯然身边,用中气十足的声音道:“冯然,冯然,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第075章   “叶医生!叶医生!字!字!签好了!”小郑护士快速跑了进来。   “血压、脉搏、腹围。”   “血压70/38,脉搏,脉搏不能触及!”   “腹围……52!”   “2%普鲁卡因,我去隔壁手术室看看有没有50ml的注射器!”   手术室里医生们忙得团团转,周护士长把腹腔穿刺包、注射器、消毒用品检查了两遍,转头对叶一柏说道:“叶医生,器械检查完毕。”   叶一柏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同时揉了揉肉自己的太阳穴,“你铺消毒巾,我去洗把脸。”   冰冷的水直接往脸上拍,大脑皮质受到低温的刺激,短时间内恢复到了兴奋的状态,叶一柏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以驱赶困意。   用消毒毛巾擦干,举着双手重新回到手术室。   “手术服。”   戴上口罩、帽子、手套,他重新站在手术台前。   “麻醉完毕。”理查侧头对他说道。   叶一柏点头,“穿刺针。”   他戴着无菌手套的左手找到小孩脐部和耻骨的重点上方1厘米偏左的位置,用食指和中指固定,右手持针垂直刺入。   针头抵抗感由强变弱,最终缓缓消失,轻轻拉动活塞芯杆,液体慢慢出现在针筒里。   手术室里众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叶一柏手中的针筒,当那抹刺目的红色出现在针筒里的时候,众人心中复杂。   看着这抽取的液体的状态,已经能确定是腹腔内出血了,心中无奈,但同时,一众白大褂们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至少能确定出血范围,总比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的好。   “再报一次血压。”   “血压80/54。”   冯然的血压其实并没有可以达到手术的标准,但是以小孩现在的状态,只能先抗休克边手术了。   “准备开腹。”   不用叶一柏说话,一众白大褂们早已各就各位,连两个小医生都乖乖巧巧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轮流用力地按着按呼吸囊。   “刀。”   腹正中切口,切开皮肤表层,微微发蓝的腹膜让众人心中一紧,叶一柏动作不停,腹膜和手术刀口接触,发出好似搅拌奶油的声响。   “抽吸。”   腹腔一打开,叶一柏就看到了左侧明显偏多的血块,他趁着理查抽吸清理腹腔之际,直接用手将冯然的脾脏提起,果然……   左手迅速捏住脾蒂。   “弯血管钳!”   马医生迅速接过周护士长递过来的弯血管钳,夹在脾蒂处。   腹腔探查,没有过多的技术含量,唯有耐心和熟练而已,因为不能确定损伤位置,医生必须将腹腔内的器官一个一个拎起来仔细查探,这个过程都是徒手进行的。   肝、脾、胃、肾、肠系膜、胰……腹腔内的器官很多,根据腹腔情况先检查哪个,后检查哪个,都是极有讲究的。   就像叶一柏打开腹腔看到左侧血块偏多,就会下意识地把脾提拎出来,熟练的外科医生,腹膜一切开,扫一眼就能知道是哪个器官在作妖。   叶一柏的左手缓缓松开脾蒂,他看了一眼,确定弯止血钳已经暂时把血止住后,右手稍稍挪动,将脾脏碎裂一面朝向自己,然后左手伸手一掰……   一掰?   一掰!!   随着“噗”得一声,脾脏应声而断,叶一柏将掰下来的失去生机的部分脾脏往治疗盘里一扔。   “持针器。”   周护士长原本预判应该递的是手术刀,但是叶一柏直接用手将脾碎裂部分给掰下来了,手术刀自然是不用了。   “哦,好。”周护士长急忙道,随即将手术刀换成了持针器递过去。   理查一边吸抽清理着腹腔内积血和破碎组织,一边目光扫过不远处治疗盘里的脾脏碎裂部分,掰掉的啊……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腹部有点凉。   两个按呼吸囊的小医生面色也有些苍白,捏碎……哦不,是掰断内脏的一幕真实得在他们面前上演,这对两个没跟过多少台手术的小医生来说是十分震撼的。   特别是呼吸囊从某个角度看还和脾脏有些像,他们这一捏下去,总是有一种内脏即将在自己手里碎裂的感觉。   “丝线。”   其实对于一个成熟而富有经验的外科医生来说,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手更值得他信赖了,叶一柏敢收,他用手掰的虽然美观度上会比刀柄钝性去除差些,但是却能最大程度地保留脾组织,更好地保存其生理功能。   将脾断面活跃性出血的血管支缝扎住,结扎损伤部位的脾外动脉分支。   “网膜。”   轻轻将网膜覆盖在断面缝合口,随即将脾脏复位。   接下来是肝左叶、左肾、肝右叶、肝下线、肝十二指肠、右肾,轻轻用手在肝肾显露的表面上滑动,触摸其柔韧度,观察是否有损伤,小家伙的运气还不错,肝肾都是完好的。   然而腹腔内出血量却没有明显减少的趋势,叶一柏眉头紧皱,随即将小肠整个推向左方。   刚一摸到小肠,叶医生就知道冯然的小肠必定受损了,肠液有明显外流的迹象,他左手伸入小肠系膜根部,捏住系膜上动脉及静脉。   是这里了。   捏住系膜上血管,冯然腹腔里的出血量明显有被控制住的趋势,叶一柏知道,出血源的大头找到了。   “血管钳。”   将动脉和静脉夹住,叶一柏轻轻吐出一口气。   在吸抽血液的理查最先发现出血量的减少,他蓝色的眼睛里明显露出一丝振奋的神色,“上帝保佑这个孩子,小命保住了。”   这话一出,手术室里的气氛瞬间轻松了不少,众人的困意和压抑的情绪一起一扫而光,两个小医生们更是卖力地捏起了呼吸囊。   至于捏碎内脏的阴影……两位小将表示,既然穿上了这身白大褂,那他们也迟早有手掰脾脏的那么一天,今天回去就去菜场买点猪脾掰掰看,掰多了就习惯了!   “还没完呢,别高兴得太早。”   叶医生查看着小肠系膜上的破裂口,小肠系膜负责几乎全部肠道的血液供应和回流,因此对于它的处置要格外当心,一不小心就会留下后遗症。   “刀。”   “持针器。”   受损严重不宜修补部分切除,还能拯救的就慢慢修补,当最后一根血管支缝扎完毕,小郑护士高兴得用力拍了两下手。   当然,这种不合时宜的举动使她马上收到了周护士长的死亡瞪视。   小郑护士讪讪地将自己的手放下,随即踮起脚尖给叶一柏擦了擦汗。   接下去就是耐心活了。   人体小肠长度平均五米,一段一段撸过去,看到有穿孔就拎出来用组织钳夹上,小肠前后长得都一样,稍微一分心就会忘记自己究竟检查到那一段了。   还有某些肠液、积血和……粪便的混合物,哦,没事,白大褂们都戴着口罩,而且跟成人比起来,小孩子的那个粪便还是相对比较干净的。   “盐水冲洗一下。我换个手套。”   小孩没了生命危险,一众白大褂的心情好了不少,也就有了打趣的兴致。   马医生看着叶一柏换手套的动作,笑道:“叶医生您技术高超,但这经验还是少了点,这个腹腔已经很干净了,想当年我打开过一个,那粪便漏的,简直是一个小的化粪池。”   “我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手套里面趟一趟,洗净了还能继续用呢,反正没补完,还会漏的,缝的时候,还直接漏手上呢……”   一众白大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随着医院门外电车“当当当”的声响,新的一天宣告来临。   手术室外,桂婶枯坐了一夜,她两只眼睛无神地盯着手术室大门,眼里慢慢已经有了绝望的色彩,   裴大处长……   裴泽弼也不知怎的,晚上就是睡不着整觉,每一个小时都要爬起来看一看,从病房往厕所方向走一趟,“顺便”看看手术室的门。   他这个频率,让护士台值班的护士欲言又止,如果不是那身制服,护士小姐姐大概会直接提出让他去趟泌尿外科的建议。   昨晚让弛津饭店送过来的孤零零地放在护士台上,昨晚沈院长进去看过,想让叶一柏他们抽空轮流垫个肚子,但是和死神抢人的时候,别说垫肚子了,就是想上厕所都得忍着。   话说,外科医生的膀胱都挺好的,这么连续两场手术下来,除了两个小医生轮流上过一次厕所,其他人好像都没有释放的欲望。   当然,也有可能憋着……毕竟两个小医生可以轮流捏呼吸囊,理查和马医生一个吸抽冲洗一个拉钩,这没法动啊。   至于叶大医生……   “理查,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好的,叶,不过先容我上个厕所。”理查脸上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马医生保持着拉钩的动作,看着理查远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羡慕的色彩。   早上7:42   一众白大褂们在手术室里东倒西歪,这次他们甚至不靠墙坐着了,豪放如理查的,直接躺倒在手术室的地面上,叶一柏靠墙眯着,时不时看一眼手术室墙上的挂钟。   因为插管还没拔掉,呼吸囊不能停的缘故,两个小医生是清醒的,不过他们年轻,且可以两人轮换,状态比之已经快陷入昏迷的其他白大褂们都好了不少。   “老师,你们睡吧,麻醉过了我叫你们。”   其中一个小医生小心翼翼地说道,随即他迎来了从业生涯中最多上级医生的赞赏目光。   8:16   “病人自主心跳恢复,自主呼吸恢复,心跳次数每分钟54次……”   周护士长看着手表,报出了这么一个数字。   54啊,比一般老年人的心跳速度还慢,但不至于达到植物人皮质死的程度。   “冯然,冯然,你听得到我们的说话声吗?”   “冯然,冯然……”   小郑护士一边在冯然耳边叫着,一边用力拍打小孩的面颊……额,是真的挺用力的。   五分钟后。   “开颅手术后,两到三个月恢复意识的病人也有,家属应该等急了,先推出去吧。”   “都别一脸丧气样啊,笑不出来就绷着脸,家属看了会紧张的。”马医生看到两个垂头丧气的小医生,用力拍了拍两人的肩膀。   “已经很好了,脑袋,脾脏碎裂,哪个不要人命的,这小孩至少命保住了,醒来的几率也是大的。”   手术室外   桂婶坐在走廊旁边的座位上,她一夜没睡,连眼睛都没有闭一下,一个晚上过去,眼睛里明显有了红血丝。   “开了开了,手术室的门开了。”   不远处手术台的小护士也是关注着这边的情况的,手术室门被打开,立刻拿起桌上的单子往手术室门口跑。   白大褂们推着推床鱼贯而出。   桂婶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夜没吃没睡站起来太快使得她的脑袋有些晕眩,但是她现在顾不上这个,苍白着脸快步走向众人。   “医生……”她看着叶一柏,声带几乎的颤抖的,“我儿子他……”   叶医生摘下口罩,“手术还算胜利,孩子的生命体征已经基本平稳下来,不过他伤的是脑袋,人体最复杂的器官,接下来比起我们,他自己的意志力更加重要。”   桂婶有些迷惘地看着叶一柏,“医生,对不起,我没读过书,我不太听得懂,什么叫他自己的意志力更加重要?”   医生是不能只捡着好话跟病人家属说的,即使不忍心,他们也必须告诉家属一切可能性,甚至某些情况下,为了避免某些不必要的风险、冲突和误会,医生还得往严重里说。   “冯然的自主心跳和自主呼吸都已经恢复,也就是说,他的身体已经具备苏醒的条件,但是是什么时候清醒需要看他大脑的恢复情况,应该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叶一柏斟酌着语句说道。   “一段时间?”桂婶低头重复了一遍,“多……多久?”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也许明天,也许一个礼拜,也许两到三个月,也许……一辈子。”   桂婶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一辈子?一辈子……医生,也就是说,然然一辈子只能躺着了?”   桂婶说不出当下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脑袋空空的,似乎情绪都在瞬间离她而去,什么悲伤、绝望都没有了,整个世界空得可怕。   “冯然妈妈,我说的一辈子只是最坏的可能,以我的经验,冯然的脑部损伤还没严重到成为植物人的程度,这时候家人和朋友的陪伴就显得尤为重要,人的意志力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您乐观一点,或许他明天就醒了。”   “对,对对,说不定明天就醒了,明天就醒了……”桂婶喃喃自语着,走到双眼紧闭的儿子身边,泪如雨下。   “推去加护病房。”叶一柏对跑过来交接的小护士说道。   小护士点点头,招呼几个同事推着向加护病房走去。   “噢,上帝啊,沈院长你来的正好,上午我请假,我需要去睡一觉,不然我会猝死的。”理查一边说着,一边往楼梯上窜去,好像晚一秒他就真的会直接表演猝死当场一样。   沈来看着这外国小伙子手脚灵活的模样,摇摇头,“大家今天都休息吧,有事我去宿舍喊你们,哦,对了,护士台上有点吃的,大家昨天晚饭都没吃呢,直接去睡对胃不好,先垫一垫。”   众人闻言惊呼一声,然后纷纷像护士台涌去,在人来人往地大堂里,表现了一番穿着白大褂的乞丐的故事。   叶一柏也想去护士台,只是走到一半,他的手臂就被人拉住了。   “那里的东西是昨天晚上送来的,凉了,我有热的早饭。”   弛津饭店的老板如果没有点眼力见,也攀不上警事局这棵大树,昨晚知道裴泽弼在医院且要陪夜后,今儿个一早就派人送来了早饭,虽然只有两份……但是谢阳这不是还没醒嘛,而且这盐水挂着,营养也不会缺。   热的?   “小笼豆浆油条馄饨都有。”   叶医生的眼睛“咻”得亮了起来,他默默将身体转了九十度,笑道:“那谢谢裴处了。”   谢阳的病房是宽敞的双人间,谢阳躺了一张床,另一张床是裴泽弼昨天晚上睡的。   病房里只有一个凳子,叶一柏正想把他搬过来,裴泽弼指着他那张床说道:“弛津饭店送过来的东西有点多,床头柜不够放,馄饨和炒面得放凳子上,你坐床上吧。”   叶一柏扫过床头柜上那个大大的食盒,点了点头。   热腾腾的豆浆下肚,叶一柏觉得自己的胃都舒坦了不少,他看着裴泽弼脸上明显的黑眼圈,“没睡好吗?谢阳的问题不大,应该今天就可以醒了,别剧烈运动,避免情绪过分起伏,我等下教你心肺复苏吧,照顾有心脏病的孩子,你得学这个。”   裴泽弼笑着点头,“多吃点,谢阳没醒,我一个人吃不完也是浪费的。”   “你也吃啊。”刚刚食盒是完好的,也就是裴泽弼也没有吃过,叶一柏递了个包子给他,裴泽弼接过的一刹那,叶大医生心里有些讪讪的。   倒不是因为其他的,虽然他刚刚处理上腹腔的时候是戴着手套的,而且出手术室前也重新洗过手消毒过了,但是这么直接碰食物心里还是有点怪怪的。   包子……他自己就不吃了吧,吃这些用勺子的就好。   两人一边吃早饭一边说话,吃完一碗馄饨后叶一柏的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叶医生,你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吧,反正床空着。”   在这里休息吗?叶一柏仅存的还没休眠的脑细胞传达给主人这个信号,休息,嗯,那休息吧,这里条件还比他那四人间宿舍好……   “那我不跟你客气了,我困死了。跟护士台说,有急事可以叫醒我。”说完,他侧身一躺,直接闭上眼睡过去。   裴泽弼起身将病房窗帘和门关上,看着几乎立刻陷入睡眠的叶一柏,他笑着摇摇头,将杯子拉出来给人盖上。   拉被子的时候,一件黑色里衣从被子里掉了出来,正好落在叶一柏胸口,裴泽弼的手停顿了一下,这是他早上嫌热脱下了,直接就扔在床上了,裴大处长的脸上少见得露出一丝红来,他将里衣拿起,飞快塞入床头柜的抽屉里,心跳得飞快。   昨天晚上尿频尿急,今天又心率过速,他莫不是真病了?   与此同时   早上9:15   一辆绿皮火车发出“呜呜呜”的轰鸣声,在月台上一众来接人的人们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停下。   旅客从火车门里涌出,迅速找到了自己的亲朋好友,月台上一片欢聚的喜悦之声。   “老师,我们到了。”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敲了敲隔间们,同时轻声在门外说道。   “嗯,让百姓们先下吧。”隔间门打开,一个七八十岁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头从隔间里走出来,“让那臭小子等一等,还有你们,把衣服都去换了,我一个糟老头,你们这副打扮跟着,算是怎么回事。”   一众站岗的军装男子下意识看向中年人。   中年人挥挥手,“听老师的,换衣服去。”   “是!”众人敬礼,随即小跑着走开。   老头子从兜里掏出一支烟来,中间人见状赶忙拿出打火机替他点燃,尼古丁的味道开始在车厢里弥漫开来,老头子摘掉手套,伸手去夹香烟,其手套下的一只手赫然只有四根手指。   “上海啊……走,我们也下去吧。”   一众人鱼贯而出,到了月台上,老头子左看看右看看。   “老头子我眼神不好,小瞿啊,你见到那臭小子没?”老头一边抽烟一边纳闷,“那臭小子原来的排场不是挺大的嘛,难道这次降职对他造成的影响真这么大,连排面也不讲究了?”   然而   十分钟后   老头子面色漆黑,中年人的面色也有些尴尬,底下人已经四处去找了一遍,愣是没有那位裴大处长的身影。   “老师,您是不是跟泽弼说错时间了?”   老头子重重一哼,“说错时间?老子会说错时间,那兔崽子就是没把老子放在眼里,走,去裴公馆,不来接是吧,我自己去!” 第076章   车子缓缓向裴公馆驶去。   一路上,老头子都黑着脸,愣是一语不发。   “老师,到了。”瞿明志轻声道。   “让人去叫门,那臭小子不出来求我进去,我今天就不进去了!”老头绷着一张脸,和裴泽弼如出一辙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瞿明志闻言苦笑一声,降下车窗朝后面招了招手,后面车上时刻关注情况的年轻战士立刻下车快跑过来。   “你去敲门,就说邹老先生来了,让裴先生出来接一下。”瞿明志靠着车窗对年轻人说道。   年轻人点点头,快步走向裴公馆大门。   不多时,年轻人跑了回来,身后还跟了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妇女透过车窗看到老头子,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舅老爷?您来了!您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呢?快快快,快快进屋,我给小少爷打电话。”   邹老爷子没看到裴泽弼跟着出来,脸已经垮下去了,听闻这话,更是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被裴泽弼给气死,听林婶这意思,这臭小子是连他要回来的事都没跟家里讲过。   老爷子头发根根竖起,“裴泽弼!他人呢!今儿个是周末,别跟我说他上班去了!”   林婶笑道:“小少爷平日都住市区的公寓,逢年过节地才回这边,舅老爷您先进来吧,我这就给小少爷打电话。”   老爷子闻言眉头皱了起来,那臭小子居然不在。   刚刚“那臭小子不出来求我进去,我今天就不进去了。”的话言犹在耳,就这么进去……会不会显得很没骨气?   中年男子也就是瞿明志看出了老爷子的纠结,忙开口道:“老师,裴先生可能有什么要紧,情况特殊,要不我们先进去吧。”   “情况特殊?”老爷子重复了一遍,“那进去?”   “裴先生不在,您就算在外面生气他也看不到,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瞿明志耐心劝道。   “那我……这不算出尔反尔对吧。”   “当然不算。”   老爷子闻言脸上的皱纹松快了些,“那行吧,那我们进去把。”说完,他还不忘说一句,“等他回来,看我不骂死他!”   与此同时,同样是上海市火车站,苏家两姐妹带着梁聪也到了上海。   他们身后除了随行人员外还有一个棕发的外国人,他胸口挂着一个黑色照相机,时不时拍两张照。   “从杭城跟到上海,这个记者还真有耐心,就不能想办法打发了嘛,他写得报道没一句好话,害得现在杭城很多人都怀疑我们是骗子了,还有叶医生……我可不想让他见叶医生。”   苏秀芬回头看了远远跟着她们的外国记者,满脸不悦。   苏秀晴指挥着下人将东西分门别类放进后车厢,“你有什么办法,人家国际记者,就算市府也能进去采访的,哪拦得住。”   “行吧,不去管他,给聪聪复查要紧。”说着,两人坐上了车,“师傅,上海红十字会医院。”   等苏家两姐妹上了车,那外国记者也拦了辆车,跟了上去。   *   上海市红十字会医院   医院窗帘的遮光性不是很好,透过薄薄的蓝色的窗帘,裴泽弼可以清晰看到叶一柏五官的轮廓,许是感受到光源的刺激,睡眠中不安地皱了皱眉。   裴泽弼下意识地伸手帮他挡光,手掌放在离叶一柏眼睛三寸远的地方,看着叶一柏的眉头慢慢松开,裴泽弼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不少。   手一直保持一个动作向前伸着,久了就不免有些酸,裴泽弼本意是换个姿势,或者找个可以让手肘靠一靠的地方,只是不知怎的,手和脸的距离就越变越小了。   约莫一厘米的距离,他甚至能感觉不远处传来的热度,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指肚轻轻擦过了脸上的绒毛,软软的……   就在裴泽弼神思不属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打开,一个风风火火的人走了进来。   “裴处!裴公馆打来电话说……”   周大头看到眼前的场景,整个人僵在原地,“说……邹老先生来了,让您赶紧回去……”   大头的声音越来越小,警察这个职业特有的危机感告诉他,他现在很危险。   裴泽弼的手僵在原地,他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看向周大头,“出去说。”   许是因为昨天实在太累的缘故,叶一柏并没有被吵醒,裴泽弼心里暗暗松口气的同时,看向周大头的目光就更加“恶毒”了,这么吵都不醒,他刚刚悄悄碰一下也绝对不会醒,该死的周苗!   周大头看着毫不掩饰自身恶意的裴大处长,欲哭无泪。   他就是带个信,他招谁惹谁了。   周大头蔫蔫地应了一声“是”,要认命出去,这时,他的视线突然和某个人对上了,周大头眼睛一亮,开口道:“裴处,谢小公子醒了。”   谢阳醒了?   裴泽弼闻言立刻向后看去,只见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看着他。   裴泽弼大喜,他快步上前,“阳阳,你醒了,还难受吗?饿吗?”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叫医生。”   周大头闻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在床上睡得香的叶一柏,挠挠头,转身快步向护士台去了。   不多时,艾伦带着一个小护士快步走来,进门看到昏暗的房间,他先是一愣,随即注意到了另一张床上的叶一柏,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问。   不过现在肯定不是纠结叶医生为什么会在这个病房里睡觉的时候,他和小护士快步上前。   “来,啊,张嘴。”   护士将消毒完的体温计塞进谢阳的嘴巴里,同时将谢阳的胳膊拿出来准备测血压。   艾伦一边看表一边观测谢阳的呼吸和脉搏,用比理查还要蹩脚两分的中文说着:“放轻松,放轻松。”   “体温常,血压常。”   “心跳脉搏常,小家伙,恭喜你,又闯过了一关。”   谢阳用打量的目光看着艾伦,他盯着艾伦身上的听诊器看了许久,才张了张嘴,用极小声的声音说道:“哥哥,冯然,他……好吗?”   艾伦疑惑地看向小护士,小护士急忙向医生解释,冯然就是昨天叶医生他们抢救了一夜的那个小孩。   “啊……”艾伦点头,想说话,只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他还在睡觉,等你能下床了,可以去看他。”   叶一柏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笑着站在艾伦身后。   谢阳听到叶一柏的话,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他用力点了点头,随后转向裴泽弼,轻声道:“裴叔叔,我饿了。”   裴泽弼点头,目光瞥向周大头。   周大头激灵一下,飞快点头,然后迅速从病房里跑了出去,感谢谢小公子,他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不过刚刚……裴处的手,是放在叶医生脸上的吧……是的吧……周大头回想着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心里的怪异感越发浓了。   病房里,艾伦记录下谢阳的各项指标,收起记录本,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叶一柏说道:“哦,对了,叶,刚刚有两位女士带着一个孩子来找你,不过他们好像和沈院长认识,我让人把他们带到院长室去了。”   “两个女的一个孩子?”叶一柏在他脑海里搜索了一圈,并没有熟悉的人符合这一描述。   “病人?”   “好像不是,看起来都挺健康的。”   叶一柏点头,那就没事了。   “昨天我不在,治疗室的病人怎么样?”   “都不错,昨天有一个放了腹水,有点发烧,不过上午体温就常了。”   “行,我去洗把脸,最后一天了,还得有始有终才行。”   叶一柏说着,伸了伸懒腰,余光暼过右侧,看到裴泽弼,他笑道:“谢阳还要再观察两天,你昨天也熬了一夜,脸上黑眼圈都出来了,找人替一替。”   “还有刚才……谢谢。”   刚才?什么刚才?然而还没等裴大处长开口问,叶医生已然和艾伦一边讨论着病情一边出去了。   刚才?   刚才??   刚才!   他是不是知道他刚刚想要摸他脸的事了?他刚刚醒着?不对,他只是想想,他没摸啊……   裴泽弼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十分精彩。   哦,对了,刚刚周大头和他说什么来着?邹……裴泽弼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舅公,该死,他给忘了。   于是周大头屁颠屁颠地捧着粥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家领导就像一只炸毛的公鸡一样在病房里来回踱步,看到自己,立刻气势汹汹地向他走来。   “你陪阳阳,我回裴公馆一趟,那个……”   “如果叶医生问起,你就实话实说就好,有事给我打电话。”说完,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不见了,颇有股子落荒而逃的味道。   周大头挠挠自己的大头,捧着粥坐到谢阳身边,低声呢喃道:“以前不是和老爷子天天吵,这次跑得倒快。”   谢阳盯着周大头手里的粥,眼睛微微泛绿,他饿了,他要快快吃完饭,快点好起来去看冯然哥哥。   “裴叔叔刚刚想偷偷摸医生哥哥,被医生哥哥发现了,心虚才跑的。”   “偷摸!”周大头的声音高了起来,音调也有些变得扭曲。   “给我粥。”   “哦哦。”   “少见多怪,我小叔叔和小婶婶,小婶婶不让我叫他小婶婶,他们很好的。”说到这里,谢阳又不说话了,低着头只顾喝粥。   谢阳的小叔叔,周大头自然是知道的,曾经名动上海滩的那位校级军官,后来和另一位上校一起死在了反封建的战役中。   但这跟他们裴处有什么关系??? 第077章   “你不去休息吗?”   “今天是我们在这边交流的最后一天,手头上的病人都要交接好,那个有机磷,就是农药中毒的病人交接给哪位医生,我怀疑他有支气管哮喘家族史,要特别关注一下。”   “支气管哮喘?你怎么知道?”艾伦停下记录的动作,好奇地抬头。   叶一柏将白大褂扣到最上面一颗纽扣,“昨天送他来的是他弟弟,有轻度哮喘症状,我问了句,他说他们家都这样。”   艾伦点头,“哦对,支气管哮喘家族遗传的比较多。”   两人边说着边往治疗室走去,路过楼梯口的时候,一个响亮的童音从楼上传来。   “叶医生!”   两人闻声抬头,只见梁聪小朋友正趴在二楼栏杆上,看到叶一柏,正用力地挥着他的小短手。   叶一柏惊讶地看向他,他们怎么来上海了。   梁聪“顿顿顿”地从楼上跑下来,在叶一柏身边站稳,举起他的小短手,“叶医生,你看!我能动哦。”   说着小心翼翼地弯了弯自己的右手。   叶一柏上前揉了揉梁聪的头,“别弯得太厉害,里面还有钢针,感觉恢复地怎么样了,冷热,光滑和粗糙,能感觉到多少了?”   “热的能感觉到,但是不烫,光滑粗糙还不太行,还有,叶医生,你说说我妈妈,唐院长说了,每天就按摩三分钟,她恨不得给我按三小时!”梁聪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引得一旁路过的小护士直夸他可爱。   “对,这是你妈妈的错,我等下说她。”叶一柏认真道。   梁聪一听,乐了,胖乎乎的脸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这时候,沈来、苏秀芬、苏秀晴也从楼上下来了。   刚刚看着梁聪的佣人进来跟他们说,梁聪跑下去找一个年轻医生了,苏秀芬一听就知道这个小机灵鬼肯定是找到叶医生了,于是院长室里的三人也都起身下来了。   “叶医生!”   苏秀芬见到叶一柏那是十分得热情和激动,“叶医生,听沈院长说您通宵连做了两台手术,原本是没想打扰您休息的,这个臭小子眼睛也忒贼了点。”说着,用力戳了戳梁聪的额头。   梁聪笑着往叶一柏身后躲,“叶医生你看她看她,我手还伤着呢,她还戳我!”   在场众人一阵哄笑。   叶一柏将这个小胖子从身后拎出来,“走,跟我去做检查。”   叶一柏牵着梁聪的手往治疗室走,苏秀芬详细和叶一柏说着梁聪这几日的情况,眉眼中满是笑意。   “虽然无名指和小指还不能弯曲,吃饭喝水打算盘之类的简单事情都能做了,我也不求其他的,他能全手全脚的,我就谢天谢地了。”   叶一柏闻言笑笑,“我刚刚肉眼看了眼,手部恢复情况还是很好的,不能弯曲是因为里面有钢针,现在已经十五天了,再一个月吧,一个月后来找我把钢针取出来。”   “还有,刚刚那个小家伙说您每天恨不得帮他按摩三个小时,其实按摩这种被动运动,不是时间越多越好,医生说是三分钟就是三分钟,时间长了只会起反作用。”叶医生说这话的时候,态度还是十分严肃的。   苏秀芬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从现在开始,梁聪的手可以做主动锻炼了,去买一个网球,或者做一个沙包,不要重,50克左右,患手每天做抓取动作,也不要久,三分钟,一直到拔掉克氏针,要坚持。”   “还有刚刚您说的,日常的吃饭喝水打算盘……这些事情就算没有小指和无名指他也能做,都让他自己来,别惯着。”   梁聪刚开始听得还开心,然后越听越忧伤,他觉得这次复查后,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苏秀芬和苏秀晴从叶一柏的话语中听出了梁聪的手能恢复得更好的意思,心中激动,正想追问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只听到一个音调怪异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你就是那个号称可以把断掉的手指接回去的叶医生?”   苏家两姐妹听到这个声音,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梁聪胖乎乎的小脸也鼓了起来,显然对此人十分不待见。   叶一柏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绑着高马尾的棕发外国人正拿着相机朝他们走来。   “你好,我是《周六邮报》的记者。”   “《周六邮报》是英国最受欢迎的报纸。”   “我从杭城过来,杭城的报纸上都说一个华人医生把一根断掉的手指给接了回去。”   “我认为医学是一门科学,科学不允许造谣,弄虚作假和想象!”   这个外国人一副我一定要戳穿你的谎言的模样,看起来好像把他自己当成什么正义的使者了。   叶大医生轻笑一声,他看了看护士台后边墙面上的挂钟。   “采访是吧,中午吧,中午十一点半我们下班,到时候我抽出半小时。”   马尾记者下意识地点头,然后等叶一柏一群人从他身边经过,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虽然说等人下班采访是应该的……但是这个华国人的样子,也太理所当然了吧!   他可是来拆穿那个荒谬的谎言的。   十一点半,马尾记者抬头看了看挂钟,还有一个半小时,那等等就等等吧。   于是这位英国记者一屁股坐到走廊旁边的休息作为上,掰着手指等着了。   苏秀芬和苏秀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神色,要知道这几天里,这个外国记者为了断指再植的事缠着她们许久,她们软的也使了硬的也使了,这人愣是油盐不进。   但这个叶医生轻飘飘那么一句话,就让这人乖乖坐到一旁等着了?   不可思议!   治疗室里,叶一柏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梁聪的手,关掉灯,他笑道:“恢复得很不错,疤痕也没有很明显,去拍个X片吧。”叶一柏说着开了个单子递给苏秀芬。   苏秀芬又是忙不迭地感激。   苏秀芬和苏秀晴带着梁聪往护士台交费,出了治疗室的门,苏秀芬杵了苏秀晴一胳膊,“厉害吧。”   苏秀晴当然知道自家姐姐说的是谁,她对着苏秀芬竖了个大拇指,“真没想到,我们华人医学界还有这么个人物,牛,我看他的样子就二十来岁吧,前途不可限量啊。”   “哎呀。”苏秀芬跺了跺脚,“忘记问他聪聪的手到底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了,虽说能接上全手全脚的就谢天谢地了,但是如果能恢复好一点当然是更好了。”   “怕什么,拍了片子还过来呢。”   艾伦早就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了许久,哪怕他是内科医生也知道这“断掉的手指再接上去”的意义。   “哇哦,哇哦,波恩教授和罗伯特医生知不知道?”   叶一柏一边快速翻着病历,一边答道:“你独立看完的一个病人会一直挂在嘴边还向上级医生报告吗?”   艾伦张了张嘴,觉得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对着叶一柏竖了一个大拇指,“我想如果波恩教授知道,他那张脸肯定就更黑了。”   “说不定还会跟罗伯特打架,让你重新回外科。”   叶一柏在那个农药中毒的病人单子上写下“注意给氧”的医嘱,同时道:“回外科我也不能独立接诊,反而救护中心能做更多的事。”   艾伦的钢笔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重重的黑线,是了,他忘记了,叶一柏还是个实习医生,一个还没毕业的医学生,想着曾经自己济合年轻一代第一人的称谓,艾伦突然就不是很想讲话了。   治疗室现在有五个病人,除了一个是内科床位不够临时借用的,其余四个都需要交接,红十字院过来交接的是马医生。   马医生一副刚睡醒的模样,见到叶一柏,下意识停下了大了一半的哈欠,同时挺直了胸膛。   “叶医生。”对于这种能从死神手里抢人的大牛,所有医生都会下意识地尊重的,他现在这副哈欠连天的模样,就是因为刚回到宿舍,遇到同宿舍医生,吹了半天的牛,才没休息好。   相信一个午饭后,叶医生一个夜里连做两台手术,一台开颅一台开腹的事情就会传遍整个红十字会医院了。   “马医生,是你啊。”叶一柏笑道。   “今天值夜医生是我朋友,他现在在手术,所以您跟我交接就行。”   叶一柏点头。   两个内科病人问题不大,艾伦将两天的药单给马医生,同时叙述了一下两位病人的现况,两个外科的稍微麻烦点。   一个是前天晚上农药中毒进来的,幸好喝得少,而且30年代的农药还没那么毒,洗了胃各项基本指标也正常了,就是叶一柏怀疑这人有家族哮喘,叮嘱了马医生注意给氧。   另一个是外伤,问题不大,今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   还有冯然,因为是叶一柏主刀,这交接工作也是要做的,因为昨天进手术室聪明,病历之类的资料都得后补,这林林总总的,才处理到一半就到十一点半,中午下班该吃午饭了。   那个马尾记者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顶着一众华国人好奇、打量的目光盯着那个挂钟看,一看时间到了,他猛地跳了起来。   快速冲进叶一柏办公室,“你承诺过我的,采访时间!”   叶一柏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想不想试试华国医院里的食堂,我请你吃,我们可以一边吃一边谈。”   马尾记者闻言,也不客气,点了点头,在走廊里坐了这么久,他确实饿了。   于是叶一柏、艾伦带着马尾记者,哦,还有理查,虽然交接他不在,但是一般吃饭,理查是不会落下的。   理查看到马尾记者衣服上的标志,撇了撇嘴,“哦,英国佬啊。”   马尾记者一听理查的口音,同时不屑道:“哦,美国人啊”   艾伦耸耸肩,表示不参与他们之间的话题。   四人一起到了食堂,红十字会医院的人发现外国人又多了一个,但是又理查和艾伦的先例在前,他们也只当没看见。   “采访等吃完饭吧,你不着急吧?”端着餐盘回来,叶一柏看着马尾记者道。   马尾记者点头,表示一顿饭的功夫他还是等得及的。   然而,他忘记了,这里是医院,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等到叶一柏吃完最后一口饭的时候,许护士飞快地冲进了食堂。   “叶医生,那个农药中毒的病人,急性哮喘,可能需要插管!”   叶一柏、理查、艾伦三人立刻站了起来,先是快走,然后小跑,飞快消失在食堂里。   马尾记者手中的勺子掉落在汤里……他难道还要等一下午??? 第078章   “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发作的?”叶一柏一边跑一边问道。   “不知道,您下了注意给氧的医嘱后,我们同事就特别注意6号床的情况,就在刚刚,患者突然坐起来,大汗淋漓,讲话也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想到您上午说的,我们就知道他哮喘发作了。”   “我们有尝试给氧,但是他吸气太浅,根本给不进去!”   “知道了。”叶一柏沉声道,三人加快了脚步。   刚吃完饭就跑步,这极大违背了艾伦作为一个消化内科医生的原则,但是……跑吧跑吧,上帝保佑,肠道痉挛、胃炎、胃溃疡都走开!   三人一路快跑到治疗室。   周护士长已经在那了,看到叶一柏等人,她轻轻松了一口气,同时清晰地叙述患者情况。   “病人姜清华,52岁,无法平躺,只能端坐呼吸,休息时气短急促,说话困难,只能蹦单字。”   “呼吸频率。”   “呼吸频率大于每分钟三十次,脉搏大于每分钟120次。”   叶一柏上前听了听姜清华的哮鸣音。   “沙丁胺醇静1mg,氨茶碱脉0.25g,地塞米松30mg滴注,一小时内滴完,30mg酚妥拉明缓慢分五次缓慢滴注,观察患者血压和心血管情况。去拿大口径呼吸囊,我们再试一次。”   “好的。”   “好的叶医生。”   护士们迅速跑开,该拿药的拿药,该拿器械的拿器械。   “叶,要准备气管插管工具吗?”   叶一柏点头,“先准备着,大口径呼吸囊也给不进就插管。”   叶医生上前看了一眼挂瓶上的药品名称,“今天的葡萄糖开了多少?”   “4000ml,2点钟还有一次呋塞米肌注。”周护士长一边翻记录一边答道。   “关注一下患者排尿情况,今天如果不够加呋塞米重复使用。”   “好的,叶医生。”   两人说话间,姜清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浓稠浆体在支气管里翻转盘旋的声音在治疗室里回响。   叶一柏上前轻拍患者背部。   “咳咳咳咳咳咳。”震天的咳嗽声好似要把肺给咳出来。   “咳~咳~啊~噗”浓稠浆体从气管里涌上来的声音。   “小许,痰盂。”   小许护士肉乎乎的脸硬是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端起痰盂走到姜清华旁边。   “噗,呸。”   一口浓重泛黄的痰被吐在了痰盂里。   叶一柏的目光快速扫过痰的颜色,“去拿点祛痰药,还有家属呢,等他们来了让他们把痰盂倒一倒。”   一旁的理查和艾伦一边帮小护士把巨大的氧气罐挪到适当的位置,一边看着那个极富艺术性的痰盂感叹道:“华国人真会享受,这么好看的艺术品居然用来装痰。”   “他们还用这个东西尿尿。”   “这么矮又这么小,怎么尿?端起来?”   两个外国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迷茫和不解。   就在两个外国人纠结痰盂的用法的时候,另一个外国人也到了。   马尾记者吃完饭从食堂过来,看着这群白大褂们忙前忙后,而床上病人呼吸急促好像马上就要喘不上来气的模样,他的脚步就沉甸甸的,愣是不敢上前一步。   “嘿,英国佬,你把那边窗户去打开,让空气流通下。”   马尾记者也就是伊莱恩狠狠瞪了理查一眼,但是还是快步上前打开了窗户,噢,当然,他是为了救人才听那个美国佬指挥的。   开完窗,目光扫过不远处走廊上并不舒坦的休息座位,伊莱恩轻轻叹了口气,随即挪动了自己的脚步,不就是等等嘛,等等就等等。   “叶医生,有了!”   许护士拿着一个超大号的呼吸囊快速从对面走廊跑来。   “给我。”   周护士长急忙上前,接过呼吸囊。   “姜清华,来,我们慢慢躺下去,小许,布。”   周护士长说着一边快速清理患者口腔,一边帮着患者慢慢平躺下来,将病床床头的栏杆放下,她站到床头,按住患者下颌。   “小许。”   许护士点头,将面罩罩到姜清华头上,“来,用力吸!”巨大的呼吸囊连着氧气罐,使得每分钟给氧速度可达到4-6L。   人工给氧的同时,其他小护士也捧着药品回来了,随着沙丁胺醇、氨茶碱、酚妥拉明等药品协同发挥作用,患者的情况逐渐开始缓解。   约莫大半个小时后。   “呼吸频率放缓,脉搏恢复到100/min以下。”   在场的一众白大褂都重重松了一口气。   “急性哮喘这种病一般都是过敏造成的,周护士长,你等下帮患者排查一下发病诱因,还有家属那边提醒一下。”   “好的,叶医生。”周护士长点头道。   叶一柏边摘下橡胶手套边往洗手池走,路过走廊看到孤零零坐着的伊莱恩的时候,少见地起了丝善心。   “你可以去我办公室休息或者去外面逛一圈,放心,我不会跑的。”   伊莱恩抬头看着这个戴着口罩的华国年轻医生,不由开始怀疑自己一开始的结论,这人看起来,也不像弄虚作假的人啊。   “不用!我就在这儿等就好!”他才不会被糖衣炮弹所腐蚀,他一定要坚持他的立场!   叶一柏闻言,笑着点点头,“那行,那你坐久了记得站起来走走。”   洗完手回到办公室,这时候马医生和另一位眼生的中年医生已经等在这儿了,这位郑医生正是叶一柏要交接的正主。   “不好意思叶医生,交接单一式两份,我已经签好字了。”郑医生笑道,将自己已经签好字的单子递给叶一柏。   叶一柏接过单子也爽快地签字,同时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略厚的病历,“这是冯然的,这个病人有些麻烦,开颅加开腹,如果能醒来的话大概还要做一个膀胱缝合,其他都全了,手术记录我写了一半,大概还要半个小时。”   郑医生连忙接过病历,一边翻看一边道:“不瞒你说,我还就是冲着这份手术记录来的,接连做开颅开腹,硬生生将人从死神手里抢过来,牛。”   “时间方面您不用担心,我们先把交接做了,您慢慢写就行。”   “那谢谢了,我写完给您送过去。”   “不用不用,您写完就放在这就好,我晚上就在这个办公室值班。”郑医生道。   几人说话间,沈来急匆匆走了进来,“都在啊,叶医生,那苏家两姐妹呢?不在你这?”   叶一柏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我上午让他们去拍X片了,片子没那么快能拿,他们或许去吃饭了。”   沈来闻言苦笑,他上前两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口吻说道:“叶医生,你跟裴处长的关系够不够好。”   叶一柏手上的钢笔差点在手术记录单上划出一道黑线来,“怎么这么问?”   “我看着,你们关系应该不错,裴泽弼挺关照你的,那应该问题不大。”沈来喃喃自语道,听到叶一柏的问话,他脸上露出一个苦笑。   “还不是杭城那事闹的,断指再植,这年头常年战乱,缺胳膊断腿的可不少,现在很多都是有权有势身居高位的,我打听了下,大概是那位王太太,苏秀晴想让她丈夫讨个好,云和的老校长,邹晟铭到上海了。”   云和?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你们年轻一辈的,大概少有听过云和这个名字,三十年前北津武,南云和,老一辈的军武人大都出自这两个军校,天地君亲师啊,也就是从云和出来的,对着那位邹老先生,都得执弟子礼。”   “虽说云和现在没有了,但积威犹在啊。”沈来话说一半,欲言又止,毕竟有些事情,他也不好多说。   叶大医生眉头紧皱,他把沈来的话从头到尾重新理解了一遍,犹豫地开口道:“所以,那个邹老校长是缺胳膊断腿的?”   沈来闻言,正想回答,只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你才缺胳膊断腿的呢,老爷子我四肢俱全,健康着呢。”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正杵着拐杖气冲冲地看着叶一柏。   “我哪里断手断脚了?年轻人讲话忒不讲究!”邹晟铭的拐杖重重在地上杵了两下,就好像这地面是叶一柏似的。   “舅公,你好好说话。”裴泽弼不满地开口,那绷着脸满身写着老子不高兴的样子与邹晟铭如出一辙。   邹晟铭闻言更气了,“拐杖没抽疼是吧,什么叫我好好说话,我哪里不好好说话了?帮着一个外人说你舅公。小伙子,你们家院长只说了一半,我可告诉你,只要我老头子一句话,千军万马就会直奔上海……”   “直奔上海,取我狗头是吧。”叶医生将听诊器从口袋里拿出来,挂到脖子上,他指了指自己旁边的方凳,“坐吧,我虽然对神经内科不太擅长,但是还是能给出一点建议的。”   治疗室内安静了一下,随即众人听到了一个老人暴跳如雷的声音。   “神经内科?他什么意思?他什么意思?他是不是说我神经病!!”   “瞿明志,你跟他解释一下,老子是不是吹牛的?虽然是夸张了那么一点点,但是,老子真的很厉害的,裴泽弼,你怎么不说话!”   “这个小医生忒气人了!如果是当年……”   裴泽弼看着自家老头子手舞足蹈的模样,脑袋是突突突地疼,他对叶一柏露出一个抱歉的眼神,随即挡在叶一柏和邹晟铭中间。   “舅公,神经内科不是看精神病的,人家叶医生没那个意思,你别跟小孩子似的,人家叶医生是我和谢阳的救命恩人,你就是看在我和阳阳的面子上,也得对人态度好点吧。而且,梁聪的手指也是他接上的,你还要求着人家呢。”   “恩人?”   “嗯。”   “手指他接的?”   “对,没错。”   “真的假的,这小医生看起来比起小了七八岁,才二十出头吧,这么厉害的?”   裴泽弼有一种被一箭射中后心窝的感觉,他勉强笑笑,“对,真的。”   这时候,苏家两姐妹正好拿着片子带着梁聪从走廊那走过来,苏秀晴看到治疗室门口两个身子站得笔直充满煞气的年轻人,眼睛一亮,她拉了拉苏秀芬的手,“快走。”   苏秀芬顺着苏秀晴的目光看去,眉头一皱,显然猜到了什么,“那位还真来了,你真是,就会给我惹麻烦。”说着,也加快了脚步。   伊莱恩百无聊赖地坐在走廊里,看到苏家姐妹和梁聪的身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出于新闻工作者的直觉,前面好像有热闹看,哦不,是有新闻可以挖掘。 第079章   沈来第一次发现,自己医院的医生办公室是真的小了点,这济济一堂的,他转个身就要跟马医生亲上了。   “邹先生,真的是您,本想去府上拜会的,没想到在医院里遇上了。”   苏秀晴一进门就赶忙和邹老爷子打招呼。   老爷子闻声转过头来,看到苏秀晴,明显停顿了下,直到瞿明志凑到他耳边说了两句,他才笑道:“王太太啊,代我向王部长问好啊。”   说罢,他目光穿过苏秀晴,落到她身后那个小胖子身上。   “这就是梁聪吧,来,过来让爷爷看看。”老爷子目光落到梁聪的右手上,眼中少见地流露出一丝激动来。   梁聪闻言抬头瞅瞅自家妈妈,再瞅瞅自家阿姨,在两个女人鼓励的目光中,他慢吞吞地挪到了邹晟铭的身前,“爷爷好。”   “好好好,你好。”邹老爷子对梁聪的态度比对苏秀晴好了不少,他柔声道:“梁聪啊,把你的手给爷爷看看好不好啊。”   哦,又是看手啊。   梁聪听到这话,心里反而踏实了不少,自从那个什么报纸报道了以后,上门看他手的人多了。   他利索地将小胖手往前一递,大方地示意随便看。   邹老爷子仔细地打量着梁聪的右手,才拆线不久,仔细摸上去还能摸到伤口的凹凸感,但是他愣是瞅不出来,这是断掉再缝上去的。   “真有人能把断手接上去?”老爷子不敢置信道。   叶一柏趁着他们寒暄感叹之际,终于把冯然的手术记录给写好,他将写完的记录单递给郑医生,笑道:“麻烦您久等了,我写好了。”   郑医生接过手术记录单,还没捏热呢,一只手就从他旁边伸了过来,手用力拽了拽,没拽动,于是手的主人马医生笑道:“一起看,别吃独食。”   两人一边看耳朵还一边竖着,都是外科医生,都知道把断了的指头再接上去意味着什么,办公室再挤也别想敢他们走。   这时,老爷子终于问出了大家都关心的这个问题。   “这手真的是你接上去的?”   此言一出,除了苏家两姐妹、沈来等亲身参与的,其余人的目光都唰得集中在了叶一柏身上,伊莱恩更是举起了胸前的照相机。   叶一柏将钢笔别回自己的白大褂口袋,“嗯,我接的。”   叶医生的话刚落,老爷子还没开口,一旁的伊莱恩记者已经拉响了战斗号角。   “叶医生您的意思是您完成了世界上第一例断指再植手术吗?您如何证明这一点?”一连串英文噼里啪啦地蹦出来,吓了在场所有人一条。   哪里冒出来一个洋人?   叶一柏没去理会伊莱恩,他看向苏秀芬,“梁太太,片子拿了吗?”   苏秀芬没想到叶一柏会在这时候叫她,她愣了一下,随即赶忙将片子拿出来,“拿了拿了。”   “叶医生,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伊莱恩见叶一柏顾左右而言他,整个人的战斗属性开始飙升。   “你等一等。”叶一柏说道。   他接过片子站起身来,然后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加上他,一个医生办公室居然整整容纳了十一个人!   十一个人将办公室挤得满满当当的,使得叶一柏想走到对面观片灯所在地都困难。   “没有特别紧急的,能先出去一下吗?”叶医生温和地开口道。   屋里的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个人有反应。   沈来:我是院长,没有我出去的道理。   马、郑医生:我白大褂,一看就不是闲杂人等。   苏秀芬苏秀晴和梁聪:病人家属和病人,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出去。   伊莱恩:我等了这么久了,总不能叫我出去吧!   叶一柏目光扫过邹老爷子,老爷子挺了挺胸膛,他也是病人,别想让他出去。   叶大医生轻轻叹了口气,他已经开始怀念后世的叫号制度了。   艰难从缝隙中挤过去,叶一柏将片子放在观片灯上。   “恢复得很不错,骨头已经开始愈合了,只要好好做好手部复健工作,恢复大部分手部功能不是问题。”   说完,他看向众人,“所以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沈来和马、郑三位外科医生已经凑到观片灯前,对着梁聪的X片指指点点。   “那聪聪的手,要恢复多久,最终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苏秀芬急忙问。   “三到六个月,期间要持续复健,恢复百分之九十以上不成问题。我记得我以前说过,断指再植后除了不能做拿手术刀之类的精细活,对日常生活影响不大。”   “对对对,您说过。”苏秀芬摸着梁聪的手,又红了眼眶。   邹老爷子看到苏秀芬的模样,心下已然信了九分,毕竟梁家和苏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可能搭上自己的儿子配合叶一柏演这么一出戏。   但是他信,我们的新闻战士伊莱恩先生还没信。   “叶医生,我再说一遍!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伊莱恩举着照相机,表情严肃气势汹汹,俨然像一个正和恶势力作斗争的斗士。   恶势力叶一柏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用手敲了敲观片灯上的X片,无奈道:“我不是给你看片子了嘛。”   “你无非是怀疑梁聪的手指没断,只是表皮缝了下是吧?”   伊莱恩目光一闪,没错,他就是这么想的,断指再植,连欧洲各国医生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华国,一个西医都没进来几年,综合医院都屈指可数的国家,怎么可能有人能把断掉的指头重新接上。   叶一柏再次敲了敲观片灯,“看清楚没?”   伊莱恩:???黑漆漆一片,让他看啥。   “钢针,克氏针。这。你不会说我凭空把针放进梁聪的手指里去的吧。”跟文科生交流怎么就这么困难的呢。   伊莱恩:!!!   新闻斗士伊莱恩立刻凑了上来,再几个外科医生嫌弃的目光下盯着X片里两根克氏针愣愣地看了许久。   从杭城到上海,他的脑海里打了无数个腹稿,想象了无数个唇枪舌战的场景,模拟过无数次怎么反驳那个华国医生狡辩的话,然而,这一切“哗啦”一声不见了。   话可以造假,但是片子不行,事实摆在眼前,让他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真的有人能把断掉的指头接回去。   至于这个人是不是叶一柏,笑话,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如果真有人做了这场手术,难道还能藏着掖着不出来,让一个这么年轻的华国医生出风头。   相机“咔嚓咔嚓”拍了两下X片,伊莱恩肃着一张脸转过头来,“叶医生!”   “嗯?”   “请您接受我的专访吧!我会将您的事刊登在《周六邮报》国际版,这个报纸在上海也是发行的!”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叶一柏。   新闻工作者不仅要有用于斗争捍卫真理的勇气,还有要足够厚的脸皮,在这一方面,伊莱恩先生显然做得很好。   “噗嗤。”马、郑两个医生忍不住笑出声来。   但是伊莱恩愣是维持着他那张严肃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您答应过我的,我等了您一天了。”   虽说伊莱恩等了一天是来找茬的,但是他非要这么说也说得过去,而且对于采访什么的,叶一柏本身并不排斥,毕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习惯了名气等于科研资金,等于你获得的待遇。   “下班后,十五分钟。”叶一柏道。   “yes!”伊莱恩兴奋地握了握拳,然后乖巧地退到了角落里。   “咳咳。”一直没说话的邹老爷子终于出声,他坐到了叶一柏身前的方凳上,老脸笑成了一朵绽放的菊花。   “叶医生啊,老头子我见识浅薄,刚刚有得罪的,您别放在心上。”轮厚脸皮,哦不,是能屈能伸,咱华国人绝对不输那英国佬。   叶医生对于年长者还是十分尊重的,他笑道:“您客气了,您有哪里不舒服吗?”   邹晟铭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他将拐杖往裴泽弼手里一塞,然后将自己右手的手套摘了下来,露出残缺的仅剩四指的右手。   “叶医生,您看我的手,有救不?”   叶大医生看着眼前这位“笑靥如花”的老先生,面上表情复杂。   他转头对伊莱恩招招手,伊莱恩记者见状立刻窜了出来,过五关斩六将快走到叶一柏身前。   “叶医生,您叫我?”   “对,伊莱恩先生,麻烦您写新闻稿的时候把这段话写下,断指再植的条件必须满足,手指保存良好,断指后12小时,最好是8小时以内送达医院,且手指需无严重挫伤,无污染。   “断指具体保存方式,应用干净纱布包裹,如果是夏天天气炎热,则在纱布外包裹一层尼龙袋,尼龙袋外放置冰块。断指不可接触福尔马林等任何化学试剂。”   说完,叶一柏转头看向邹老爷子,“老先生您觉得您满足哪一点?”   邹老爷子闻言脸上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他轻轻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就是不甘心而已,还是谢谢你了,叶医生。”   叶一柏闻言面部曲线不由柔和下来,这个老先生其实还是讲道理的。   “不客气,您年纪也这么大了,再植需要重新切开您的伤口,还有感染的风险,没必要。”   邹晟铭点头,面上不由有些意兴阑珊。   这时,叶老爷子身后的一位中年男人突然开口道:“不就是断指嘛,老师,上海市监狱里那么多死刑犯,随便割一个就是了。”   叶一柏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抬头,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包括裴泽弼和伊莱恩和沈来几个医生在内,居然没有一个人对中年男子的这句话提出异议。   能为了一群孩子孤身犯险的裴泽弼,号称捍卫真理的伊莱恩,以及以治病救人为己任的医生们,他们居然都不觉得这个中年人的话有什么不对。   叶一柏的脑海里不由浮现他在移植外科时导师跟他说的话,“移植外科是外科学上的里程碑,但科学的发展是需要道德、法律和规则的保障的,不然科学有可能变成某些人的灾难。”   在这个失去秩序的年代,叶一柏终于深刻认识到了老师曾经这句话的含义。   移植外科,不能出现在这个时代。   他握紧手上的笔,强自镇定道:“只能重接自己的手指,他人的会排异,会危及生命,那还不如接您自己的脚趾,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的脚趾接到您的大拇指上。”   叶一柏的话落,治疗室里传来一阵“噗嗤噗嗤”的笑声。   老爷子面色涨红,除了叶一柏,众人都将刚刚那个中年男子的话抛诸到了脑后。   而叶一柏勾着嘴角和他们一起笑着,但背后和额头却已然微微渗出了汗。 第080章   送走邹老爷子,叶—柏看着目光灼灼的伊莱恩,给他搬了—把椅子,“坐吧,你想问什么问吧。”   伊莱恩闻言,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他道谢后坐下,随即从包里取出记录本,再抬头,伊莱恩的表情变得正经而严肃起来。   “您好,叶医生,我是《周六邮报》的记者伊莱恩,很荣幸有机会采访到您,那么,我们的采访开始了。”   “那么首先,叶医生,您知道您完成的这项手术是外科史上前所未有的,是世界首例吗?”   叶—柏背靠在椅子上,双手十指交叉,自然地放在腿上。   “现在知道了。”   “那么对此,您有什么想法?”伊莱恩—边问,—边迅速做笔记同时修稿采访稿,因为临时变更采访主题,采访稿必须现场重新做,这对于—个记者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想法。”叶医生微微摩挲了—下自己的手指,“断指再植是—个新的术式,它是新的,正如你所说,梁聪或许是世界第—例断指再植的病历,但是同时它也是旧的,—切新的手术术式都立足于众多外科医生对人体奥秘的探索。”   “每—条血管的作用,还有肌腱、神经,这是集合众人智慧后衍生和发展出来的成就,今天就算不是我,也会李医生、张医生或者……伊莱恩医生,这是外科发展史的必然。”   叶—柏顿了顿,继续道:“我很荣幸能推动它尽早地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都说医学是—门在悲伤和遗憾中进步的学科,新的术式新的医疗方法的出现,至少能让这种悲伤和遗憾少—点。”   伊莱恩手下的笔飞快记录着,他—边写眼睛里—边异彩连连,眼前这位叶医生—次又—次地打破了他对他的影响。   从虚荣的谎言者到尽职的医生,再从尽职而天才的医疗工作者到—位富有智慧的……学者?他很难想象这段话是从—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医生口中说出来的。   “那么您觉得这种断指再植技术有没有可能被推广开来,让更多人享受到您所说的医学进步的福利。”   “当然,断指再植本质上来说,是急救手术的—众,它对时效的要求非常高,因此只有更多的医生掌握这门技术,更多的患者了解患肢保存的知识,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遗憾的发生,伊莱恩记者,我刚刚跟你讲过断指再植的前提,我希望您能刊登在报纸上,让更多人知道。”   “当然。”伊莱恩闻言,立刻点头,他笑道:“那我可以理解成您愿意将您掌握的技术分享出来吗?”   叶—柏闻言诧异地抬头看他,“你有见过—个医生会把自己的手术方法藏着掖着的吗?”   傍晚的红霞铺满了半个天际,裴泽弼半靠在门口看着笑得—脸温和的叶—柏,向来淡漠的眼中逐渐有了—丝温度,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透过他好像能看到—个他梦里才有的世界,民主、平等、和谐、秩序。   他—辈子追求的东西,都缩影在了这个人身上,心脏剧烈而蓬勃地跳动着,从心室—直流向四肢百骸,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个人,能让他见之欢喜,让他愿意低下头来将其于尘埃中高高托起,不忍让他沾染这世间的—丝丑陋。   “好了,我们的采访就到这里,谢谢您叶医生,梁聪是不是还在外面,我去请他进来和您—起合影,毕竟是世界上第—个断指再植案例,这个小家伙也将被记录进历史。”   治疗室内,伊莱恩站起身来,同时将笔记本收起来放进包里,“再次向您表示感谢,能采访到您是我的荣幸。”   叶—柏笑着和他握握手,“能接受你的采访,也是我的荣幸。”   手术室外,梁聪眼巴巴地等着,刚刚那个外国记者说,要给他拍照,让他登上外国报纸,头版头条做主角的那种,这可把梁小少爷给牛气坏了。   外国报纸呢,他爹说了,都是超级厉害的人才能登上外国报纸,头版头条的主角,就算是姨夫都没能有这个待遇呢。   “梁小先生,我们来拍照吧。”伊莱恩从房间里探出头来。   梁聪闻言,两只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顿顿顿”迈着坚实的步伐跑进治疗室。   “来,—二三,cheese!”   在窗外漫天红霞的背景下,叶—柏—身白大褂温和地笑着,旁边的梁聪举起自己的右手想要做出胜利的姿势,然而他忘记了自己小指和无名指上还有钢针,使得这胜利姿势有些不伦不类的,更像是京剧里旦角的起手式。   伊莱恩完成采访拍完照片,立刻表示他要赶回《周六邮报》上海办事处,按照他的说法,如果他动作快的话,这次的报道还赶得上这周六那期,说完,他立刻告辞,挂着照相机跑得飞快,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似的。   梁太太牵着梁聪第无数次向叶—柏表示感谢,她越来越明白梁聪这台手术意味着什么,她的宝贝儿子究竟是多么好运才能碰到叶—柏。   叶—柏也第无数次表示不用客气,叮嘱了—定要坚持手部锻炼后,两人约了—个月后取钢针的时间。   将人都送走后,叶—柏看向—旁安静呆着的裴泽弼。   “你怎么还没走,邹老先生呢?”   “在阳阳的病房,我家和谢家是世交,舅公和谢氏故旧也多有往来,你别看他—副咋咋呼呼的模样,其实他挺欣赏你的。”   裴泽弼—边说着—边偷偷打量叶—柏,今天早上,他究竟什么时候醒的,他有没有误会他的动作?其实误会了也好,但倒是给个反应啊。   裴大处长思绪乱窜,脑细胞和多巴胺在狭小的脑部空间里交互、碰撞,使得他极其少见地出现了神思不属、话痨、词不达意的表现。   “欣赏?”叶—柏抬头,有些诧异地看向裴泽弼。   他可看不出那位邹老先生有任何欣赏他的表现。   “我舅公处境尴尬,他内心想的和他能表现出来的不—定是—样的,我也差不多……”裴泽弼不知道他怎么会和叶—柏说这个,裴大处长有—种想甩自己—巴掌的欲望。   “额,你们今天是不是要回济合,我送你们?”   “不用,理查和艾伦都开了车。”   这说曹操曹操到,艾伦和理查手头上也有各自的病人,在抢救完急性哮喘的病人后,两人便各自和接手医生做交接去了,完美地错过了现场版的治疗室风云。   “那个英国佬居然变脸变得这么快,那么说,叶,你上《周六邮报》了,天呐,《周六邮报》国际版是公共租界卖得最好的报纸,很快租界里的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完成了世界第—台断指再植手术。”   “不,不仅是租界,这条新闻绝对会传播开来,卡贝德被叫‘济合之耻’叫了这么多年,早憋着—口气呢,我猜他肯定会大做文章,就是波恩老师……”   理查还记着波恩教授忽视他的“仇”,他看向叶—柏和艾伦,“打不打赌,波恩老师绝对会拉下脸来问罗伯特把你要回去,他们俩绝对会打起来。”   艾伦把叶—柏的行李箱也拿了下来,他将箱子递给叶—柏。   “不会打,会吵,波恩教授脸面太重,吵不过罗伯特主任的。”艾伦—本正经地答道。   叶—柏哑然,笑道:“有这么夸张吗?”   两人同时转头看他,异口同声道:“你不懂,老男人的科室尊严之争。”   叶—柏:……   “我帮你拿。”裴泽弼看着叶—柏的行李箱,伸手道。   叶医生将白大褂和听诊器交还给护士台,闻言笑道:“裴叔叔,我可不是谢阳,需要你照顾。”   裴泽弼还待开口,只见刚从谢阳病房出来的周大头快速冲了过来,“裴处,叶医生,我来,我来。”   他看到裴处想要帮叶—柏拿行李的样子,本着“上官有事,下属服其劳”的原则,快速冲了过来。   不等叶—柏和裴泽弼反应,周大头已经凭着—线干警的矫捷身手将行李箱拿在手里。   叶医生干咳—声,强忍住笑意笑道:“谢谢,周警官。”   周大头听到叶医生的谢谢,立刻挺了挺胸膛,“不谢不谢,叶医生您真客气,您叫我大头就好了,周警官,怪怪的。”   几人边说着边往停车场走,叶—柏坐理查的车,周大头殷勤地帮他把行李箱搬进后车厢,“叶医生,您慢走啊。”愣是抢在裴泽弼面前说出了告别的话。   “谢谢。”   “再见。”叶—柏目光扫过周大头,随后视线在裴泽弼身上停下。   裴大处长的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同时飙升,“再见。”他温和地道。   看着叶—柏坐上车,看着两辆桥车驶出上海红十字会医院往公共租界方向驶去,裴大处长的多巴胺逐渐平缓,而肾上腺素继续上涨。   他—脚踹在周大头的小腿上,“周苗,你明天开始到户籍科去报到,老子最近不想看到你!”   户籍科?!   周大头立刻面色大变。   “裴处,老大,我犯了什么错啊,咋让我去户籍科呢?我大字不识—个的,去户籍科不是去添乱嘛!”   “老大!” 第081章   两辆轿车穿过法租界和大半个公共租界,驶入济合医院。   一个礼拜不见,济合医院显然有了不小的变化。   “这儿还开了个小门啊。”三人从车里跳下,理查指着离原来治疗室近的那一侧新开的一扇小门笑道。   “哇哦,好像有点酷。”艾伦惊叹道,透过未拉窗帘的窗户,几人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的场景。   还有医院大门前的台阶,原来三格高台阶如今变成了水泥缓坡。   和后世台阶缓坡相结合相比,30年代的人们似乎过分实诚了点,为方便推床,原来的台阶就全铲平了,愣是弄出一个圆乎乎的发散型的缓坡来。   这设计,挺得罪人的吧……   果然,三人一走进医院,就听到了许多女士的抱怨声。   “噢,这谁想出来的?他们那群金鱼脑袋,根本不知道这种路对于穿高跟鞋的女士来说是多么难走!”   “没错,我这两天下班稍微走得急一点,差点就摔个大马趴,那群男人自己不穿高跟鞋,就弄出这种设计来,我要去找格林医生,我们要捍卫我们穿高跟鞋的权利!”   叶一柏三人面面相觑,如果他们走出的这段时间,情况没发生变化的话,这次改造工程的主要领导者是罗伯特主任吧。   而这时候,金鱼脑袋且不穿高跟鞋的罗伯特医生正踏着轻快的步伐走下楼梯,他看到叶一柏三人,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   “噢,叶,艾伦、理查,你们回来了,走走走,我带你们去看看我们的救护中心。”   罗伯特这几日可谓是志得意满,不仅升了大主任,工部局的荣誉头衔也拿到了,以后他就是能正儿八经参与公共租界重大决策的人了。   还有他的改造工程……   “你们肯定会惊喜的,这回不仅医院拨款,我还向工部局要了一部分款项,我们所有的设备都是新的,医生办公室也是新的。”罗伯特得意洋洋地拉着三人往原来治疗室所在的方向走。   原来治疗室位于进门右侧直走到底,而改造后的临时救护中心在原来治疗室的基础上还扩大了不少,四人走了不多时,就看到一扇对开的木门,木门两边赫然分别写着,“济合医院临时救护中心”和“上海市公共租界紧急救援中心”。   “紧急救援中心这块牌子是工部局非要让挂上去的,为此我另外向工部局争取了一笔每年一次的拨款,不是我吹牛,单从拨款来说,我们科室是这个。”他竖了竖他的大拇指。   “但是富裕程度,谁能比得上外科呢。”理查撇着嘴给罗伯特浇冷水。   罗伯特一滞,愣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推开大门走进去,宽敞的急救大厅,一排排崭新的推床,甚至在顶头的几个床位里,他居然看到了一二三四,四台铁肺!   “罗伯特医生,你是把外科给抢了?”理查不敢置信道。   罗伯特闻言,不屑地看了理查一眼,“你看仔细,这都是新的,除了X射线这种大件,其他的我通通买了新的!”他豪气地说道。   这次,就算是理查也被罗伯特的豪气给惊到了,更别说消化内科的艾伦。   “怎么样,来我这是个正确的选择吧。”罗伯特得意洋洋地说道。   叶一柏三人对着罗伯特,露出了“崇敬”的目光。   罗伯特笑笑,领着三人向各自的办公室走去,因为地方大,三人又是救护中心的元老级医生,罗伯特大手一挥,每个人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不仅窗明几净,桌椅用具都是新的,甚至每个办公室还有独立洗漱间,带淋浴的那种,这时候,艾伦和理查终于觉得,来救护中心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参观完新的办公场地,罗伯特带着几人来到救护中心的小会议室,他拿着一沓并不算薄的纸坐到主位上,随后示意三人都坐下。   “我们救护中心的设备都齐全了,剩下的就是人员问题,内外科至少各自要有一个团队,我们已经刊登了招聘启事,来应聘的加上各位医生推荐的人员履历都在这儿,和医院方面商量后,暂定的是四个外科,两个内科的医生名额和十个护士名额。”   “护士这边我已经和医院说好了,交替轮换,招十个,其中五个跟医院换熟手,至于医生,你们各自挑三个,然后我从中剔掉三个,怎么样。”   叶一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济合正式招聘,招的必然是有资格证的正式医生,甚至作为亚洲第一的综合医院,它门槛在主治医生以上也一点不奇怪,叶一柏虽然对自己的实力有绝对的信心,但这并不能改变他是一名实习医生的事实。   让他一个实习医生去面试挑选主治医生,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但是不管是罗伯特还是理查、艾伦,都不觉得这个决定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   罗伯特继续道:“面试在下周一,到时候你们都早点到,这是面试者名单,你们可以传阅一下,因为时间紧张,加上我们是新成立的科室,好苗子不多。”罗伯特显得有些遗憾。   叶一柏接过这沓不算薄的履历,开始翻看,理查和艾伦也把椅子搬了过来。   “大都是年轻人啊,也是,我们得轮夜班,加上救护中心,以前都没听说过,稍微有点资历的医生都不会过来。”   “不过正好,若是资历老的,我们也压不住,这个不错,格林医生推荐的。”   “叶,还有和你一样的华人医生报名,哇哦,不知道他是不是像你一样出色。”理查指着几张履历表说道。   罗伯特笑道:“因为叶你的原因,卡贝德院长他们对华人医生的期待非常高,不仅这次放开了口子接受华人医生的履历投递,从今年九月开始,还打算接受圣约翰的实习生了,到时候你会见到很多你的学弟们。”   叶一柏闻言,翻名单的手一顿,一种比做完一台挑战极大的手术还要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他抬头,诚恳而郑重地对罗伯特说道:“罗伯特医生,感谢您和医院对我的认可。”   罗伯特被叶一柏这种郑重其事的态度吓了一跳,他摆摆手笑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这里是医院,治病救人的地方,谁优秀谁上,无关国家和民族。”   “哦,还有,我和格林医生和波恩医生讨论,觉得我们救护中心可以分成内科和外科两组,各自选出一名组长,作为负责人,内科,艾伦,没问题吧。”罗伯特看向艾伦医生。   艾伦点头,作为曾经消化内科的主治医生,他早已独立接诊治疗病人,而且作为顶级医院的前年轻一代第一人,同辈内科医生中艾伦有绝对的自信。   “那么外科……”罗伯特的目光扫过叶一柏和理查,虽然来应聘的简历中不乏有外科主治级别的医生,但是罗伯特心中的组长人选,却一直只有一个。   “叶医生,没问题吧。”他笑着看向叶一柏。   叶医生后背微微往椅子上一靠,轻轻笑开了,“您和医院觉得没问题的话,我当然没问题。”   虽说这组长不是什么正式的头衔,但是济合和罗伯特能做这样的决定,已然是对他极大的信任了。   一旁的理查快速翻完应聘名单,随即将名单递给艾伦,“罗伯特医生,您做了一个再也正确不了的决定,如果您再不把人留住,想必这个周六或者下个周六,您就没有外科组长了。”   罗伯特一脸疑惑,开口问理查为什么,但是理查和艾伦挤眉弄眼,愣是谁也不肯开口,说是要给他一个惊喜。   惊喜?   莫不是惊吓吧……   “好了,大家红十字会医院交流学习了一个礼拜,都累了,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好好享受你们最后一个正常的周末。”   虽然被理查口中的惊喜弄得心里有些忐忑,但罗伯特还是非常爽快地宣布了散会。   周末,叶一柏回了一趟岐山巷,虽说《周六邮报》是英国报刊,主要发行地也是租界内,但现在上海大学生们喜爱阅读和翻译外国报纸,如果真的如伊莱恩所说是头版头条的话,叶一柏和梁聪两个华人出现在英国报纸的头版头条必然会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到时候,他转系的事大概就瞒不住了。   其实叶一柏倒也没有特意去隐瞒的意思,不然他也不会接受伊莱恩的采访,他只是不去主动挑破,不过事到临头……   叶大医生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果然还是更适合手术台,这种事情,真的不擅长处理啊。   “你是她的心肝宝贝,妈能把你怎么样,拉着我反而会坏事信不信?”叶娴也十分无奈,看过医院里气势惊人的叶医生,她对眼前这个唉声叹气非要拉着自己一起上刑场的弟弟,还真挺不习惯的。   叶医生绷着一张脸,认真而严肃道:“那万一妈哭了,你也可以劝劝。”   “我劝?”叶娴指了指自己,“你信不信我们打起来。”   “那你说,什么人能让妈心平气和地听完我的话,还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   叶娴闻言冷哼一声,“什么人?以咱妈的个性,大人物呗,叶广言面前她能装得温柔贤淑,还有……”   姐弟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裴处长、裴泽弼。”   “上次就想问你,你跟那位裴处那么熟了啊,还直接称呼人家名字的。”   叶医生可以地停顿了0.5秒,“嗯,挺熟。”   “不行不行,那位一出现,咱妈肯定又要把我俩拉郎配。他尴尬,我也尴尬。按那位对咱俩的态度,你和他凑对还差不多。”   叶一柏:…… 第082章   “那是因为我在杭城的时候救过他,对救命恩人态度好一点很正常的吧。”   叶一柏说着,不由想到了那天他醒来时看到的那只手,挡光吗?   “救命恩人?杭城?等等,你什么时候回过杭城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去见他们了?”叶娴的声音高了起来。   叶一柏干笑两声,“就友情开一个飞刀,我那两天都在医院,没和那边接触,救命恩人这事就是因缘际会,反正我们交情还不错就是了。”   叶一柏上辈子就没谈过一场正经的恋爱,刚开始不知道自己的性向的时候,算是谈过一次,没两个月就被甩了,原因是什么来着,好像是说跟他谈恋爱还不如找个淘宝模拟恋人?   淘宝还有这个服务的?   他收到那条分手微信的时候人还在手术室,手机放在换衣间的柜子里,等他出来打开手机,微信已然被拉黑了。   那个小姑娘的脸他已经记不清了,当他后来意识到自己的性向的时候,由衷庆幸自己没耽误别人。   后来出国交换,直博,进入工作,每天一分钟恨不得掰成两分钟来用,身边围绕的又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别说恋爱了,连多巴胺分泌都一直维持在十分正常的水平,少有加速分泌的情况。   总不能人家对你好一点,就想着人家喜欢你吧,裴泽弼这种人,一看就是笔直笔直的,跟他根本不是一路的。   脑海里又出现那只手掌,很近,几乎要贴在他的眼睑上,叶一柏用力甩了甩头,年纪小了几岁,各项激素分泌都旺盛了不少,想什么呢。   两姐弟边说着边走上公寓楼的楼梯,刚踏进家门,两人就听到麻将牌和木桌碰撞发出的声音。   “碰,胡了胡了,我胡了。”   “人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说的就是叶太太你吧,儿女都有出息,女儿要成电影明星了,儿子又考上了外事处这样风光的单位,叶太太您这下半辈子哦,是不愁了。”一个略带奉承口吻的女声响起。   “可不是,我们儿子,家里给他找了份洋行的工作,他偏不去,非要考公务员,也不想想这公务员这么好考的?31年那会,那么多人考才录了一百个,而且大多打发到基层闲散部门去了,哪像一柏,一进去就是外交官。”   “说起来现在都五月了,一柏下个月就可以去外事处报道了吧。”   麻将牌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只听到张素娥笑道:“对,下个月就去报道了,我也是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呢,到时候请大家吃酒,可要赏光啊。”话语中的高兴和得意毫不掩饰。   门口的叶娴给了叶一柏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随后跨步走了进去。   “妈,我们回来了。”   随后就是一阵兵荒马乱,张素娥见儿子回来了,自然顾不上和这些太太们打牌了,干脆利落地结束牌局,连最后一把赢来的钱也不要了,直说不好意思扫了众人的兴,就当请大家喝茶了。   一众太太们也高兴,又说了两句好话,说得张素娥整个人飘飘然的。   “妈,家里装了电话啊。”   30年代的电话算是奢侈品了,三百五十元元初装费,每个月六元的月租,还有平均一分钟一块银元以上的通话费,若是普通家庭,一个月的收入都不够打一次长途电话的。   张素娥闻言,脸上露出笑容来,“可不,前几日你父亲专门电汇了一笔钱过来,让我把电话装了,还细细问了一柏的事,他对你们啊,是真上心。”   叶娴闻言翻了一个大白眼,他们都来上海这么久了,现在才想起给他们装电话,是挺上心的。   眼瞅着张素娥又要絮絮叨叨讲叶广言的事,叶娴用胳膊肘杵了自家弟弟一眼。   叶一柏接到叶娴的信号,只好道:“妈,我今天中午吃得少,肚子都有点饿了,我们等下早点吃晚饭吧。”   张素娥闻言,立刻道:“你呀你,要回来也不打声招呼,也好让我提前准备,等等啊。”   她口中抱怨着,人却迅速向厨房走去。   张素娥走进厨房,叶大医生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妈这样,我都不敢跟她开口。”   叶娴自顾自地从抽屉里拿出茶叶泡茶,“反正我是可以预见我们亲爱的妈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场景了,她对于官身有多大的执念你又不是不知道,说正经的,你跟那位裴处关系真的不错的话,请他过来镇镇场。”   “妈最要面子,在这种大人物面前,最会做表面功夫了,等最开始那段过去,有了缓冲时间,也不至于被你气死。”   叶一柏:……   听着张素娥在厨房里一边准备一边哼曲子的高兴模样,叶大医生心里是直打鼓,目光落在新接的电话上,他犹豫几分钟,在叶娴略带诧异的目光中,拿起了话筒。   裴公馆的电话号码叶一柏是知道的,因为是上海市前几个装电话,裴公馆的号码特别好记,电话响了两声,很快被接通。   林婶温和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喂,你好,裴公馆。”   “林婶,是我,叶一柏。”因为那次去裴公馆借宿过一宿的缘故,叶一柏和林婶是认识的。   电话那头林婶的声音立刻热情了起来,“叶先生啊,您找我们少爷是吧,您等等啊,我帮你去叫。”   听着电话那头匆匆离开的脚步声,拿着话筒的叶一柏不由哑然失笑,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另一边,裴公馆   邹晟铭和裴泽弼正在书房里说话。   “倒是好算计,就打算抓着你的话柄这么晾着你了,真当我们都是泥做的吗?”邹晟铭面色黑沉,说话间带出一股子威严来,与白天在医院里那个咋咋呼呼的老头判若两人。   裴泽弼摩挲着自己手腕上手表的表面,冷笑道:“上海情况特殊,多方势力交错,没有自己的武装力量,说话都不硬气,但是偏偏唯一名正言顺可以培养自己打手的位置被我这个局外人给占了,他们自然不痛快。”   “明面上不好为难我,这回是我自己不当心,被抓住了话柄,不过舅公你放心,我在警事局经营了这么久,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想架空就架空的。”   裴泽弼身子微微后仰,靠在沙发上,“他们想让苏正阳空降接替我的位置,我已经和苏正阳谈过了,下礼拜他就会自请去杭城,杭城周德旺的位置不是空出来了吗,他去接。”   邹晟铭闻言面色稍缓,他从口袋中拿出一支烟,点燃,“国家危亡之际,有些人还只知道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可怜北伐志士那铮铮铁骨,泽弼啊,不行就退吧,不必要在这谭脏水里沉浮。”   “舅公,你放心,我知道的。”裴泽弼也顺势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燃,白色的烟雾在书房里萦绕,气氛显得有些沉重起来。   这时候,书房门被敲响。   “舅老爷,小少爷,是我。”   “进来。”   林婶打开门进来,“小少爷,由您的电话,叶先生的。”   叶先生?   裴泽弼侧过头来,吐出一口白气,叶?他突然猛地站起身来,“叶一柏?上次来这里借宿的那位?”   “对,就是那位。您是不是不方便,要不我跟他说,您待会给他回……”   林婶这边话还没说完呢,裴泽弼就迅速将刚点燃不久的烟碾灭,他快速朝书房门口走,刚刚还冷肃的面上居然流露出一丝愉悦来。   邹晟铭见到裴泽弼那瞬间变脸的模样,差点被烟呛到,“这叶先生是谁?还来过裴公馆的?”他看向林婶。   林婶闻言笑道:“小少爷的朋友,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蛮有礼貌的,好像还是个医生。”   邹老爷子闻言讶然,是他?   裴泽弼一路快走,走到电话机前,他闻了闻自己身上的烟味,下意识地皱眉,然后看到电话机才恍然意识到,只是接电话,又不是见真人,有烟味他也闻不到啊。   “喂。”   刚接起电话,只听到那个声音说道:“裴泽弼,能不能请你到我家吃晚饭?”   裴泽弼的嘴巴一瞬间就咧开了,但他干咳两声,又瞬间恢复了冷峻的模样,“晚饭吗?正好,我不想吃周大头买来的那些东西,岐山巷?”   “那太好了,对,岐山巷。”   “嗯,我马上到。”裴大处长早就忘了自己当初立下的flag,脑海里仿佛有烟火在绽放。   他请他去他家吃饭了!   挂下电话,裴泽弼抿着嘴角沉思片刻,“林婶,把家里那套白瓷对瓶包好拿过来,还有,厨房是不是有别人送过来的血燕,包起来。”   林婶端盘子的手一顿,“好的少爷,不过家里马上就要吃饭了,今天舅老爷第一天回来,您不陪他吃饭吗?”   裴泽弼一边穿外套一边往外走,“老头子在上海呆一个礼拜呢,啥时候不能陪他吃,对了,我晚上还要去医院一趟看看阳阳,晚餐已经送过去了吧?”   “您放心,早就送过去了。”   裴公馆的下人们匆匆收拾好东西,放进裴泽弼的后备箱,车子发动,在邹老爷子气急败坏中缓缓向上海市区驶去。   另一边,张素娥也准备得七七八八了。   “粉蒸丸子、东坡肉、蚂蚁上树,都是你爱吃的。”   “我看你都瘦了,外事处伙食是不是不好啊,你实习有没有人欺负你的?虽说我们叶家的根基在杭城,但若是真遇上什么事情,你就跟阿妈说,现在有电话了,我们可以直接和你爸联系。我去给你们盛饭。”   “不,等一等,还有一个人。”叶一柏笑道。 第083章   还有一个人?   张素娥奇怪地看着这姐弟俩,今天这俩姐弟奇奇怪怪的。   还有……叶娴这个臭丫头就不去说她了,翅膀硬了后一提到杭城就阴阳怪气的,但柏儿平日里最是在乎父亲的看法,但最近几次每次提到叶家就顾左右而言他,张素娥不免有些担心。   这姐弟俩的关系肉眼可见地变好,她这个做妈的是高兴的,但是莫不要跟着叶娴学坏了呀。   “哦,对了,你们父亲电话里说,叶芳被东合大学录取了,九月开始也要来上海读书,以后你们姐弟几个都在上海,希望相互扶持。”   张素娥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干巴巴的,她对叶芳的观感虽然不差,但是毕竟关系尴尬,若说她对叶芳有多少好感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印象里儿子跟这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姐姐关系倒是不差。   “啪。”叶娴的筷子重重摔在了桌子上。   “我们来上海的时候,每个月40银元就打发了,她来了就相互扶持,想得够好的啊。”说着就要起身,竟不打算吃饭了。   叶大医生心里还在打腹稿呢,这时候哪能让叶娴自己回房间,“姐,别气,饭还是要吃的。”   叶娴闻言“咻”得看向叶一柏,“叶一柏我跟你讲,我才是你亲姐,如果叶芳来了你敢站到她那一边,我就不认你这个弟弟了。”   叶娴话落,叶一柏还没说话呢,张素娥就炸了,“你这个臭丫头怎么说话的,什么叫不认弟弟了。”   两个女人眼见就要吵起来,这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救兵来了!   叶大医生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从位子上站起,临去开门前,他转头对还在气得脸颊通红的叶娴道:“姐,你放心,我跟你一边。”   这么多天来,小少爷的记忆已然完全和他的融合在一起,他知道叶芳人不坏,在叶兆麟出生后,她对他这个被父亲忽视的大弟弟有着一种出于同情的关爱。   但是同情和亲情,本就不是可以放在一起比较的东西。   叶娴闻言,转头看向叶一柏,眼里流露出惊讶、感动和欣慰的神色来,她高高抬起了下巴,嘴角上扬,轻声道:“算你识趣。”   叶一柏轻笑一声,快走两步打开门,门口果然是裴泽弼。   裴大处长两只手拎满了东西,见到叶一柏开门,笑道:“一开门就闻到阿姨的饭香了。”   叶一柏看着裴泽弼两手满满的东西,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他把人叫来救场还让人破费,是不是有些不上道?   “快进来吧,你还拿了东西,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阿姨是长辈嘛,应该的。”裴泽弼道。   这时候张素娥也走了过来,见到门口竟是裴泽弼,不由大喜。   “裴处啊,快进来快进来,这俩也不告诉我您要过来,不然我该好好准备的!”说着,狠狠瞪了叶娴一眼。   叶娴无语,人又不是她叫的,关她什么事啊。   张素娥赶紧把人迎进来,看到裴泽弼手上的东西,立刻道:“裴处长,您来归来,怎么还带东西,这让人多不好意思。”   裴泽弼走进门来,将东西放在沙发旁。   “阿姨,您是长辈,来拜访您,自然是要准备东西的。”裴泽弼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晚辈。   裴泽弼这一口一个您啊阿姨啊,叫得张素娥骨头都轻了两分,她面上好似喝了酒一般,浮上两丝迷醉般的红晕,连声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叶娴心中也不由暗暗吃惊,比起张素娥和叶一柏,她在西华饭店里顶着裴处长好友的名头,自然有各种人把关于这位裴大处长的讯息传到她耳朵里。   背景深厚,手段狠辣,桀骜不驯,是上海市数得着的实权人物,这种人,居然在她家里,对着张素娥一口一个阿姨执晚辈礼。   若不是裴泽弼进门就没看过她一眼,叶娴真的要自信心爆棚地以为裴泽弼爱上她了呢。   那真的是什么救命之恩?   叶娴看向叶一柏,也只有这么说得通了吧,那这位裴处长也真的够知恩图报的啊。   “这怎么好意思呢。”张素娥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嘴巴的弧度却是怎么也压不住,她将裴泽弼往饭桌上带,“粗茶淡饭,裴处您凑合一下吧。”   “阿姨您直接叫我泽弼就行。”   “这怎么好意思呢!”这一声,张素娥的音调都高了起来。   裴泽弼看了叶一柏一眼,“我和叶医生是同辈,自然就是您的晚辈,您裴处裴处叫着,我才不好意思呢。”   张素娥觉得自己今天整个人轻飘飘的,“泽弼,那阿姨也不客气了,泽弼,你快坐。”   等帮裴泽弼把碗筷摆好,张素娥突然回过神来。   叶医生?什么叶医生?   叶娴和叶一柏在裴泽弼喊出那声叶医生的时候,心就提到了嗓子眼,特别是叶一柏,他打了几乎快一天的腹稿,一个字都没用上呢,就直接被裴泽弼叫了出来。   “什么叶医生?泽弼你是不是叫错了?”张素娥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裴泽弼没想到叶一柏居然没有跟张素娥说过他转系的事情,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朝他看去。   叶大医生对他露出一个生无可恋的表情,裴泽弼表情僵了僵,他是不是坏事了。   既然裴泽弼已经叫破了,叶一柏也不用纠结究竟该怎么开口了,“妈,他叫的叶医生是我,我前阵子转了专业,现在在医院实习。”   餐厅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叶娴都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腿上,坐成了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张素娥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什么意思?转系?那外事处呢?外事处怎么办?”   “我放弃了。”   张素娥呼吸一滞,只觉得头晕眼花,感觉眼前白茫茫一片。   “妈,妈,你不要激动,深呼吸,来跟我学,呼……吸……”   张素娥一连做了两个深呼吸,急速跳动的心脏才慢慢缓了下来,她双目圆睁,连声问道:“放弃了什么意思,是不能去外事处了?你这个臭小子!那可是个官身啊!”   若不是旁边也裴泽弼这尊大神在,张素娥真的能给自家儿子上演一番什么叫一哭二闹三上吊。   “你这个不省心的,当医生?给人看病?这哪有当官好,已经转了?你怎么不知道跟家里商量呢,还能不能转回去,明天,明天妈跟你一起去学校,咱转回去。”张素娥心中大急,脑子飞快转着,想要找出一个转圜的方法。   叶一柏看着张素娥,脸上露出郑重而严肃的表情,“妈,转系是我主动申请的,当医生的每一天我都很快乐,治病救人,为人类健康事业奋斗终身,是我的梦想。”   “妈,人的一生只有一辈子,我想用自己的方式活活看。”   张素娥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前的柏儿话不多,总是沉默着,每天学习到深夜,他从来没说过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她只听他说过,“阿妈,我们会回去的,风风光光回去!”话语中充满了不甘和愤怒。   那时候听到柏儿那么说,张素娥的心肝都搅到了一块,生疼生疼的,那么一点点大的孩子,眼睛里好像没有了光,像个机器人一样朝着既定的目标努力。   看着现在的叶一柏,说起梦想的样子,张素娥突然就觉得医生……不,她还是有些不甘心。   “那杭城那边怎么办?你奶奶你爸爸都知道了。”   “你管他们怎么想。”叶娴忍不住插了一句。   张素娥快要平复下来的心情瞬间又被点燃了,眼瞅着两母女又得开战,叶一柏太阳穴突突突地疼。   自觉做错了事一直安静不语的裴大处长听到这儿,突然开口道:“今年外事处招的不过是普通的办事员而已,如果阿姨您需要这个名额的话,我帮你去要一个?”   “碰。”   叶娴手上的包掉落到地上的声音。   客厅里静悄悄的,谁也没说话。   张素娥面容呆滞,叶一柏抿着嘴不发一语,叶娴稍稍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包。   这三位血缘相通的亲人第一次有了同一个想法。   哦!这该死的特权阶级!   还是母亲张素娥最先打破沉默,她从着急、紧张、愤怒的情绪中慢慢恢复过来,她一脸复杂地看向裴泽弼,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名额,真能要来?”   裴泽弼听到叶母发问,表情也相当认真,“如果只是普通办事员的名额,我明天打电话,晚上应该就能有回复,问题不大,如果您需要稍微紧要点的职位,那或许要给我点时间。”   张素娥脸上神情变幻莫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娴干咳一声,捂着嘴强忍住想要笑出来的冲动。   叶一柏长舒了一口气,看向裴泽弼的目光既复杂又感激,他烦恼了小半个月的事情,居然被裴泽弼一句话就解决了。   而且这个解决方式……还如此奇特。   那下回,叶家那边……叶医生理科生的大脑迅速运转起来,这样频繁请人帮忙的话,他这个救命之恩,够用吗? 第084章   叶一柏夹了一筷子虾仁放到张素娥碗里。   “妈,吃饭吧。”   张素娥还是久久回不过神来,原来自己一直心心念念奉为至宝的名额,在裴泽弼这种人物眼里,不过是一个电话就能要来的东西。   这种反差让张素娥感觉整个人恍若云端,脑袋里晕晕乎乎的,她忍不住再次开口确认道:“真的可以?外事处可不是普通部门,那个名额不是很少吗?”   裴大处长正愧疚于不小心暴露了叶一柏引发这场家庭战争,闻言连忙道:“名额多少总是人规定的,普通办事员而已,多一个少一个的,不过每个月多发一笔工资的事。”   张素娥听着这话,看着眼前空空的碗,想到叶家知道叶一柏考上外事处以后的热烈反应,想到她那几个打牌的太太团对她的奉承,她有一种身处两个世界的恍惚感。   “阿姨您的话,应该比较适合后勤。”裴泽弼道。   张素娥慢慢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有点懵地看向裴泽弼,用手指了指自己,“我?”   裴泽弼看了叶一柏一眼,转头对张素娥笑道:“叶……一柏他天生适合做一个医生,而且阿姨你这么开明,想必也不会阻止自己的儿子追求他的梦想,您如果真的喜欢外事处的名额的话,您可以自己去。”   “外事处还是一个比较纯粹的部门,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阿姨您去后勤,管管仓库之类的,应该不累。”   张素娥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她一个仵作的女儿,刚开始的理想不过是脱离贱籍嫁给良民,好让子女堂堂正正地做人,后来入了叶家,她的目标就大了点,想要争一争做叶家的正头太太,然而这个目标还在努力中的时候,裴泽弼的话给她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我去……外事处?”这就好像一个昨天还在为一个馒头而努力的人,面前突然被端上了一桌满汉全席,然后告诉她,这都是她的。   “我去外事处?那是个官身吧,我怎么能行?”张素娥虽这么说着,但眼里已然放出光来,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安于现状的女人。   裴大处长自然不理解张素娥对于“官身”的敬畏之情,耐心道:“阿姨,只是个办事员而已,您每天去打个卯就行。”   张素娥迷迷糊糊、叶一柏对于所谓的“官身”本就没什么敬畏心,只有叶娴正儿八经地听出了裴泽弼这份承诺的重量。   她在桌角轻轻踢了张素娥一下,同时道:“妈,你还不谢谢人家裴处,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张素娥这才反应过来,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起来,“泽弼啊,阿姨有点激动,先说好,若是这事不好办,你不用勉强,不管怎么样,阿姨谢谢你。”   如果她真的能去外事处上班,张素娥一想到这个可能,心脏不由跳得飞快,脸上也不由涌上一股子潮红来。   此时此刻,她早已把叶家、叶广言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条崭新的路在她面前缓缓铺开,张素娥第一次认真思考起女儿说过的话,如果不靠叶家……不靠叶家,她自己是不是也能过得很好。   于是,饭桌上的张素娥女士对着裴泽弼,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泽弼啊,这个虾,新鲜的,阿姨给你剥。”   “蔬菜也要吃点的,挑事对身体不好。”她显然很好地进入到了“阿姨”这个角色,对着裴泽弼嘘寒问暖,这待遇,以前可只有叶一柏这个亲儿子享受过。   叶娴杵了杵叶一柏,用眼神示意他看张素娥的方向,“咱亲妈,还是那么现实。”   叶一柏替叶娴夹了一筷子菜,“你不是早习惯了。”   这段饭,除了叶娴外,吃得宾主尽欢,叶娴不高兴的因为,饭后张素娥又偷偷把她拉到厨房,再三叮嘱她让她好好珍惜裴泽弼,叶娴再三解释她跟裴泽弼甚至没说过几句话,但是张素娥愣是不信,她反正是认定那位裴大处长想做她女婿了。   叶一柏和叶娴明天都有工作,因此饭后不久都要回去,张素娥慈祥地看着三个孩子,意有所指地对叶娴说了句,“娴儿,你送送泽弼。”   叶娴看着旁边低头和叶一柏说话的裴泽弼,脸上扯出一个假到不能再假的笑容,“知道了知道了。”   张素娥往三人送到公寓门口,随后哼着小曲往回走,刚刚裴泽弼送的东西她还没拆过呢,那两个单看包装就知道不便宜,会是什么呢。   从公寓门口到巷子口,有一段约一百米的距离,裴泽弼和叶一柏走在前面,叶娴走在后面。   “今天,怪不好意思的,吃顿饭,让你又是费钱又是费人情的。”叶一柏没想到今天事情的发展会走向如此诡异的方向,他看向裴泽弼,面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裴泽弼侧头看他,没穿白大褂的叶一柏比之在工作中柔和了不少,路过一盏路灯,橘黄的灯光下从上往下看去,可以清晰看到他蓬松的头发和脸上极浅的绒毛,嘴巴一张一合间浅色的嘴唇和精致的喉结上下耸动,让裴泽弼微微出了神。   “喂。跟你说话呢。”叶大医生抬头看到裴大处长两眼放空的模样,有些不满地撞了撞他的肩膀。   准备来说,是叶一柏想撞裴泽弼的肩膀,但是叶医生忽略了他和裴处长之间的身高差,肩膀撞到了裴泽弼胸口。   裴泽弼下意识伸手去扶,右手在快要碰到叶一柏右肩的时候顿了一下,又十分自然地放在上面,“你一个医生,怎么能说动手就动手呢。”   叶一柏感受到自己右肩的重量,心脏用力地跳动了两下,倒不是说他对裴泽弼有什么想法,但是二十出头的热血青年,面前这位裴大处长又是腿长腰窄脸帅的类型,这么近的身体接触,是个弯的就会有点正常的生理应激性反应。   “你又不是病人,你哪天要是断胳膊断腿了,那我肯定注意点。”   “断胳膊断腿,再让你救一次,那我欠你的可就还不清了。”   叶一柏闻言,想都没有想,顺口道:“那你以身相许呗。”   夜色中,两人之间有一瞬间的安静,裴泽弼低垂着眼睑,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而叶一柏在心里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怎么说话的,这又不是90年后,人人都知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段子。   而且两人若都是笔直的,这也就是句玩笑话,但是叶一柏自己知道自家事,这话不假思索地说出口,他心里也不免有些心虚。   毕竟经过这么多事,在叶大医生心里,他和裴泽弼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这调戏朋友这种事是极大违反叶一柏的原则的。   “别介意啊,我顺嘴了,我就是挺不好意思的,让你又送东西,又给我妈安排工作的,我觉得救命之恩都不够用了。”叶一柏诚恳道。   裴泽弼见叶一柏往前快走两步,脱开了自己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他笑笑,将手收回来插进口袋,“借你的话,不够用的话,就以身相许呗。”   叶一柏走路的脚步一顿,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裴泽弼。   裴大处长耸耸肩,大步往前走,“顺嘴了,叶医生别介意啊。”   学得倒是够快的,叶一柏站在原地,无奈地摇摇头,又快步追上。   跟在后面的叶娴抿着嘴,再次把“裴泽弼看上她”的这个可能性丢到了九霄云外,刚刚被张素娥念叨了一百遍,她差点就信了。   张素娥说,这位裴大处长又是放低姿态又是送礼又是帮忙安排工作,图啥啊?但看着前头两人的互动,叶娴不禁在心里感叹道,或许男人之间真的有这样真挚的友情吧。   “呀!”她忽然惊呼出声来。   前面两个人同时回头看她。   叶娴道:“我把包落家里了,回去拿一下,你们先走吧。”   “姐你回去拿一下,我们在这等你吧,现在毕竟是晚上了,我送你回去。”   叶娴连忙摆手,“不用,赵三爷给我安排了专车,车子就在巷子口,倒是你得回公共租界,叫辆车吧。”   叶一柏笑道:“裴泽弼也回公共租界,可以顺路送我。”   叶娴下意识看那位裴处长,只见他毫无反应,好像叶一柏说的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行。”叶娴说着,快步往回走。   公寓里,张素娥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拆裴泽弼拎来的两箱东西。   张素娥虽然小门小户出身,但是在叶家几年,也是见过世面的,这两个东西可都是用上好的木头装起来的,单这外包装就值不少钱。   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里面的东西让张素娥微微有些失望,一对白色的花瓶,另一个呢?   另一个箱子打开,她眼前一亮,血燕,这个她认识,杨素新怀孕的时候叶广言给她买过,听下人说一块银元只能买那么薄薄的一小片,像这里这么整整一箱的,得三五千银元吧。   张素娥被自己估算的价值吓了一跳,心脏砰砰砰跳得飞快,不行,这个她得好好藏起来,一点一点吃。   寻了几个地方都不满意,最后她将这箱东西藏到了她屋子里的床底下,这么贵的东西,要每天睡着才踏实呢。   至于那两个花瓶。   张素娥哼着小曲在瓶里灌上水,将不久前摘来的迎春花放进里面,洁白如玉的瓶身配上红色的迎春花,好看,唯一遗憾的是,在刚刚换水的时候,她手脚太重,不小心让瓶口磕到了手龙头边缘处,使得其中一个花瓶的瓶口有了一个三角形的裂口。   不过这无伤大雅,用花一遮,根本就看不出来。   就在她欣赏打量之际,叶娴快步从门口走进来。   张素娥回头,“怎么了?什么东西落了?”   “包,妈,你看到我包放哪儿了吗?”   “女孩家家丢三落四的。”张素娥一边说着,一边帮叶娴找包。   这时候叶娴忽然就看到了斗柜上两个白色的花瓶,她眼神一顿,开口道:“妈,这对瓶哪来的?”   张素娥看到了沙发角落里躺着的珍珠包,边伸手去拿边道:“泽弼送的呀,没想到他年纪轻轻,眼光这么素的,选了个纯白的。”   叶娴快走两步,将迎春花从瓶中取出,随即将瓶身倒翻过来,果然……   “妈,你心真大,这元代的白瓷对花瓶,价值三万多银元呢,这裴处长也太大手笔了,这不好收吧,要不跟一柏说说,明天给人送回去。”   张素娥拿包的手就是一顿,她声音尖锐起来,“你说什么?多少?”   “我看过一个差不多的,三万多银元呢,品相还不如这一个。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三万多,三万多,三万多……   张素娥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三个字,想到刚刚被自己碰碎的瓶口,她一口气没喘上来,厥了过去。 第085章   叶娴从楼上跑下来的时候,叶一柏和裴泽弼还在路灯下说话,虽然叶娴说她有专车,但是两人至少得看着她坐上车才行。   所以当叶娴跑过来跟他们说张素娥昏过去的时候,两个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跟着叶娴快步跑上楼,叶一柏有幸在自己亲娘身上施展了全套的晕厥后急救术。   张素娥幽幽转型,然后双目无神,拉着叶一柏的衣袖,不停重复,“三万,三万银元呐!”   叶娴抚了抚额,对两人解释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叶大医生满脸无奈,裴大处长也不由露出尴尬的神色,他这送礼,怎么还送出事来了呢。   发生了这样的事,叶娴主动说留下来在家里住一夜,叶一柏明天还有面试,晚上必须赶回去,所以等张素娥稍微平复心情后,还是出了门。   “三万银元,你倒是舍得送,这我可赔不起啊,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叶一柏听到听个价格的时候,也差点心脏停跳,民国的三万多银元,都能在上海租界买套房了。   叶大医生每天赚着美金,他以为自己已经够有钱了,但是在裴泽弼这个狗大户面前,他终于认识到打工人和资本的差距。   裴泽弼打开车门跳上车,低声道:“命不要,人要。”   “你说啥?”   “我说,你快上车,虽然还不到夏天,但是天气已经热了,外面有蚊子。”   叶一柏闻言,笑着打开副驾驶的门跨上去,“裴叔叔真体贴啊。”   裴泽弼:……   车子慢慢汇入车流,向公共租界驶去,约莫大半个小时后,停在济合医院门口。   “你周末有空吗?去看看阳阳,他提了你好几次了。”裴泽弼转头对叶一柏说道。   “我现在调到了救护中心,是轮休制,轮班表还没出来,等我休息我就过去。”   谢阳还有冯然都是叶一柏的病人,虽然已经交接了,但是这两个孩子一个先天性心脏病暂时没法手术,一个手术完了不一定能醒的过来,作为首诊和主刀医生,叶一柏自然是牵挂的。   “好,到时候我来接你。”裴泽弼道。   叶一柏这时刚下车闻言笑道:“我打个车就去了,哪用得着……”然而还没有等他说完,裴泽弼转动钥匙,启动了发动机,向前驶去了。   叶大医生无奈地耸耸肩,向医院里面走去。   但是他不知道,等他往里走后,一辆车又缓缓倒了回来,车里的人慢慢降下车窗,看着他消失在视线里才又升起车窗,离开。   翌日清晨   济合医院门口多了一群显眼的人,他们西装革履,一看就不是病人,这些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话,英文、法文甚至还有德文和意大利文,他们的视线时不时向右侧几个黑眼睛黄皮肤的人看过去,眼里带着高傲和不满。   “都给你说别穿长袍了,你看,他们都在往我们这儿看。”   四个华国年轻人站在一块,两个中山装一个长袍一个西装,在一群金发碧眼的人中间显得格外醒目。   “就算我们都穿西装,他们还是会往这边看的。”身着长袍的人伸出自己的手,“黄的。”又悄悄指了指旁边,“白的。”   “这么明显的差距,眼瞎的才看不出来。”   “明德和文康真的不来了吗?这个机会可是十分难得的,济合以前从来不招华人。”其中一个身着中山装的微胖年轻人弱弱地开口道。   身着西装的年轻人轻叹一口气,“只剩五分钟了,他们应该不会来了,明德昨天说,济合没筛掉我们的简历只是摆摆样子,他就不来自取其辱了。”   此话一落,四人皆是一阵沉默,那位明德所说的话,正是他们担心的。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来都来了,还能打退堂鼓不成,时间到了,我们进去吧。”   四人随着人流慢慢往医院里走去。   救护中心医生办公室   理查急急忙忙地将从外面跑进来,看到叶一柏和理查端坐在会议室他不由抱怨道:“你们两个起来也不叫我,害我差点迟到。”   叶一柏和艾伦对视一眼,同时露出无语的表情,艾伦将他看好的内科医生履历挑到一边,同时道:“一个下了楼还要在办公室表演站着睡觉的人,我和叶一致认为,比起你在会议室里睡着让应聘者们怀疑我们济合的水平,你还是偷偷在办公室里睡比较好。”   理查耸耸肩,在叶一柏身边坐下。   “噢,这个周末可能是我未来一段时间里唯一一个周末了,我不应该去跟珍妮、玛丽们告个别吗?突然消失不见会显得我很渣的。”   叶大医生抿抿嘴,在这方面他和理查永远都不会有共同话题。   “砰砰砰”敲门声响起。   乔娜从带着一个小护士从外面走了进来,“叶医生、艾伦医生、理查医生,应聘者已经到了,什么时候能让他们进来。”   叶一柏抬头看了看会议室上的挂钟,开口道:“五分钟以后。外科进107,内科进109。”   “好的叶医生。”   乔娜快步向等候区走去。   护士的招聘在上周末就已经完成,因此乔娜手底下已经有了足够的人手,她走到等候区,大声道:“分成两列,外科左边内科右边,分别跟着这两位走。”乔娜指了指旁边两位小护士道。   华人四人组瞬间分成了两部分,正好两个内科两个外科,微胖的和其中一个中山装分在外科队伍,两人对视了一眼,默默走在了队伍最后。   “真是有趣,两个华人都来凑热闹,济合这次是忘记限定条件了吧,怎么他们也被邀请来面试了?”   “这不是正好,占了两个名额,就少了两个能和我们竞争的人。”   说完,两个外国人发出一阵愉悦的笑声。   队伍最后的王茂和赵江面色难看,华国境内的大多医学专业都是全英文教学,因此两人把前头两个洋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赵江的脸一阵涨红,但是他愣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毕竟在他的心里也认为这次面试大概率是陪跑来的。   反而是向来内向的王茂绷着一张微胖的脸一脸认真地开口道:“两位,我们都听得懂英文,你们这样当着我们的面说这种话是十分不礼貌的,还有我相信济合作为亚洲第一的综合医院,是一个公平公正的地方,不会因为国籍和人种歧视他们的雇员。”   两个洋人闻言转过头来,面上也有些尴尬,看到黑发黑眼的,他们下意识地认为这两人听不懂英文,却没想居然被当面指了出来,也是,都来济合面试了,怎么可能不懂英文。   但看着这两个华人,他们也说不出道歉的话,转过头想要当做没听到的样子。   叶一柏正好上厕所路过,他轻轻笑了一声,“说得很好,济合是一个公平公正的地方,一家医院录取人的标准永远都只会是能力而非肤色和人种。”   王茂看到叶一柏,眼睛亮了一下,“你也是来应聘的吗?我还以为只有我们四个投了简历,你说外科还是内科的,外科的排我们后面吧。”   叶一柏用手帕擦干自己的手,闻言笑道:“我那边的。希望有机会和你们一起工作。”   王茂闻言,嘴巴微咧,他用力点点头,“会的,你肯定有机会被录取的。”   叶一柏对他点点头,随即穿过外科的队伍向前走去。   “又是一个做梦的。”前面的洋人嘀咕了一句,虽然他声音很轻,但是因为对于济合的敬畏,在场所有应聘者都很安静,这就使这句话清晰地传到了叶一柏的耳朵里。   叶大医生摇摇头,现在的小崽子啊,这么傲,就是不知道有几分实力。   从后门走进107室,里面理查已然换好衣服坐在一旁里,叶一柏上前也将自己的白大褂换上,同时对着门旁的小护士说:“让人都进来吧。”   小护士用力点点头,打开门,用洪亮的声音道:“都进来吧。”   一众应聘者们鱼贯而入。   进来的医生们看到主位上坐着的两人,皆是一愣。   “噢,上帝啊,那个是华人吗?济合有华人医生?还是面试官?他看起来太年轻了吧。”   “华人看起来本来就年轻,嘘,别说了,他看过来了。”   叶医生带着明显不满的神色看过来的时候,下面的应聘者下意识地收声,窸窸窣窣的声音戛然而止。   应聘者们都安静下来了,他们镇定精神放缓呼吸努力用最好的状态迎接接下来的面试,只有队伍最后的四个应聘者面容呆滞,讷讷无语。   赵江和王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那个年轻人居然是面试官!面试官!!   济合的其中一个面试官是一个华人医生,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或许真的有希望被录取!赵江和王茂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兴奋和希冀。   今天,没白来!   而他们前面的两个洋人医生则面色难看,“噢,我的上帝啊,我完了,济合怎么会有华人医生?”其中一个人用口型说出这句话。   另一个面色凝重,他拍拍同伴的肩膀,示意同伴冷静,他用头指了指理查的方向,表达了还有一个面试官,不要慌的意思。   华人和洋人,两个面试官,哪个是主导者那还用说嘛,这样想着,两人的面色不由稍微和缓了些。   就在这时,只见那个华人面试官对着旁边的护士招招手,将一沓橡胶手套递给她。   小护士接过手套,依次将这些手套分发给众人。   众人接过手套,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因为……他们拿到的手套都是破的,左右张望后,发现大家都一样后,众人不由将目光投向主位上的两个面试官。   只听到那个华人面试官开口道:“你们各自找一个位置坐下,每个座位上都有缝合需要的工具,橡胶手套的材质与血管非常相似,那么我们第一个考题,缝合,测试一分钟以后正式开始,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第086章   面试房间里立刻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显然,面试者们对于这种面试方式极不适应。   对于今天的面试方式,三人上周五也是讨论了许久。   30年代与后世不同,信息传递十分缓慢,这就给许多人有了做小动作的机会。   譬如叶一柏和理查手上的履历,许多面试者外地医院甚至外国医院的工作经历,叶一柏他们根本没有验证的渠道,还有各式各样的假证,在电脑数据库验证的时代,这假证做得跟真的一样,肉眼根本就辨别不出来。   当然,这种投机者内科碰到的会多一点,外科倒是不常见。   于是本着公平公正和实践出真知的原则,在三人的友好交流下,今天的考题也就应运而生。   时间还剩二十秒,但是叶一柏和理查都没有再次出声提醒的意思,他们两人坐在主位上旁若无人地低声说着话,使得想要抗议的都不知道从何开口。   队伍中有人最先动了起来,找了一个就近的位置坐下。   “噢,马上就开始了。”有人惊呼道。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飞快地找起位置来。   “赵江,这边。”王茂身材虽然虚胖了点,但是身手还是十分灵活的,他眼疾手快地选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还不忘给赵江占了个。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金属相撞和针头刺破薄橡胶发出的声响。   叶一柏和理查对视一眼,脸上露出笑容来。   十分钟后   “时间到。那么把你们的作品拿上来吧。”   叶一柏的话落,已经缝好的医生非常干脆地站起身来,而还未缝好的则有些磨磨唧唧,想要再多缝两分钟也好。   主位上的两人还是没有催,这使得有些见时间来不及缝得匆忙的医生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直到第一个人将缝好的手套放到叶一柏身旁,叶一柏从桌子下递给他一本小册子,“这是第二个考题,正常面试一共40分钟,如果时间到了,两份答卷没有交到我手上,那么我们大概就没有机会做同事了。”   众人这才知道,难怪两位面试官都不催,原来用缝好的手套才能换第二个考题的题目。   房间里缝好的人立刻都站了起来,快步向主位走去,而刚刚还自鸣得意以为捡到了小便宜的拖时间者则面色大变,心下慌乱之下,针头在手套上戳了好几个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内科那边似乎早已结束了面试,门口依稀可以听到结束面试的应聘者们的说话声。   房间内拿着笔的一众医生们额头慢慢渗出了冷汗,他们第二个考题是案例诊断和治疗,十几二十个案例,有常见的,有罕见的,依次让人填写诊断意见、治疗手段、是否手术,手术方法。   特别是手术方法,就是变相地让你写手术记录,但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诊断这么多案例,还需要详细写手术记录,这几乎是做不到的事情。   “叶,你猜最多的能写几个?”   “五六个吧,略写的话可能多一点。”   “你都只能写五六个,出这么多题做什么?”   叶一柏将一只应聘者缝合的橡胶手套戴在手上,随后五指握紧伸开重复了几遍,将手套取下放在一边,“为了保持一种紧张的情绪。”   理查:??   叶一柏对他笑笑,随即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第一次开口提醒道:“你们还有两分钟,40分后,我不接受册子的。”   他的话落,房间里的气氛明显更加紧张了起来,应聘者们开始不自觉频繁地往墙上看去,最后的两分钟,几乎没什么人能有心思继续答题。   那个叫比利的医生最先站起来,他面容严肃地快步上前,将小册子递给叶一柏,同时对叶一柏点头致意。   叶一柏对他笑笑,也对他点点头。   比利见状,面部紧绷的线条不由变得松快了些,这个华人医生好像并没有把走廊上的事情放在心上。   应聘者们一个接一个地上交册子。   两个华人医生还坐在座位上。   王茂时不时抬头看挂钟一眼,他轻声道:“赵江,来不及了,我们去交吧。”   “不,再等等,马上好。”赵江低着头,奋笔疾书。   王茂看看挂钟,再看看赵江,咬了咬牙,自己站了起来,快步向主位上走去,等到王茂走到叶一柏面前的时候,赵江也终于答完了手头上的那道题目,几乎是快跑着向叶一柏方向跑去。   这时候秒针距离12这个数字,只剩下五六格了。   那个叫比利的医生见状往外走的脚步一顿,默默站在了门边。   叶一柏接过王茂的册子,抬头对他笑了笑。   王茂显得有些激动,看向叶一柏的目光里还泛着崇拜的光。   秒针划过12这个数字,赵江终于跑到了叶一柏面前,“老师,我的答卷。”   叶医生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先生,您超时了。”   赵江一怔,猛地转过头去看墙上的闹钟,“老师,只差几秒钟而已,我……”   叶一柏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还记得你同伴在走廊上说的话吗?公平公正,无关国别和人种。你的册子我会看,但是这次应聘,抱歉了。”说完,他接过了赵江的册子,但是放在了另外一边。   赵江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在他后面几个要来交册子的洋人面面相觑,也默默将册子放在了另外一边,这个华人医生连自己同胞的面子都不给,那么他们就不用自讨没趣了。   等到所有人都把册子交上,叶一柏温和地笑道:“好了诸位,面试结束,你们可以去外面等待结果了,最晚午餐后,我们会宣布录取名单。”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同时跟着护士鱼贯而出。   等应聘者们出去后,艾伦也拿着一沓纸从后门走进来。   他走到两人身边,一屁股坐在叶一柏旁边,“天呐,面试真累,那些人话一个比一个多,有时候我都接不上来。”艾伦绷着一张脸抱怨道。   “你们呢,外科的脾气应该比内科大吧。”   理查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吹了个口哨,“我们非常顺利,那些人半句话都没有多说,当然,这些都是我们叶医生的功劳,不过叶,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对你的同胞网开一面。”   叶一柏拿出赵江的手册翻开起来,“规则就是规则,如果没有公平公正这两个词,他们可能连站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享受了这两个词带来的便利,就不要去破坏它了。”   这次是济合第一次招华人医生,如果有稍有点差池,恐怕后来者就没有这个机会了。叶一柏看着赵江满满的手术方案,微微摇头,用笔删改起来。   理查闻言,对着叶一柏竖了个大拇指,“叶,你真的很令人敬佩,不管是在专业能力上还是各个方面,感觉跟波恩老师似的。”   说完,理查忽然觉得这后面半句好像不是什么夸奖人的话,不由讪讪一笑,转移了话题。   “那么,我们来看看结果吧。”   叶一柏将改完的赵江册子合拢,三人开始一起查看应聘者们的答题结果。   “缝成这个鬼样子,还主治医师,我信你个鬼。”   “这个不错,不过这么多孔是怎么回事,是打算把患者扎成筛子吗?”   “这个过关。”   “静脉曲张出血,垂体后叶素2U/min,他这是要谋杀吗?”   三人一边查看一边打分,理查时不时发出惊呼声,拿起奇葩的答案拿到两人面前给他们看。   只是最终成绩出来的时候,三人都犯了难。   “乔迪和王茂,两人分数一样。”理查眉头微皱。   叶一柏闻言,将两份简历挑了出来,他慢慢浏览着,一分钟后,叶医生用笔敲了敲王茂的简历,“他吧。” 第087章   理查和艾伦凑过头来,看到叶一柏笔点的地方,两人面上露出了同样怀念而复杂的表情,他们异口同声道:“就他了。”   应聘者们的午饭都是在济合食堂吃的,由于济合在医学界的崇高地位,加上最后的录取结果还没有宣布,抱着美好的期许,众人的兴致都十分高昂。   不过他们的话题中心大都都是同一个,那个面嫩的华人医生。   “比利,那个华人医生一直在对那个胖子笑,他会不会给那个胖子开后门,他旁边那个美国佬从头到尾都没有讲过一句话,一直笑眯眯笑眯眯,犹如智障。”   朱迪,也就是在走廊上说做梦的医生不安地用叉子搅拌着碗里的肉。   比利将眼前这块奇怪的披萨切成一个小三角形,塞进嘴里。   “我觉得那个华人医生,挺公正的。刚刚那个情况下,他就是收下那个华国人的册子,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是他没收。”   “可是……”朱迪嘀咕道:“我就是觉得他对我不友好。”   比利医生无奈地看了好友一眼,“我觉得是你对他不友好。”   “比利!”   “好好,当我没说。”   应聘者们说话间,医生们的下班时间也到了,白大褂们三五成群地下来吃饭,叶一柏三人下来的时候,不少人主动和他们打招呼。   “叶医生,你们总算回来了,怎么样?华人医生的值班体验有趣吗?”   “理查,听说你跟那里的一位小护士关系非常好,小心凯瑟琳不理你。”   “叶医生,听说你在红十字院连续做了开颅和开腹手术,你是怎么做到的,下午跟我说说呗。”   济合医院医生们对叶一柏的态度,应聘者们都看在眼里,早上因为叶一柏是华人而在心里小看他的应聘者默默重新评估了这位华人医生在济合的地位。   王茂等人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心里的感觉十分复杂。   王茂喝了一口汤放下勺子,“其实我挺高兴的,就算不能录取,至少知道济合不是在跟我们开玩笑,而且看叶医生的样子,让我看到了希望,就感觉如果实力够的话,你在哪里都能得到尊重。”   长袍男子也不由发出感叹来,“你说得对,看到这一幕,本身就值得让人高兴,那个医生长得满面嫩的,看起来还没我大。”   赵江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王茂有些为难地看着赵江。   “赵江……”   赵江将一口饭塞进嘴巴里,口齿不清地说道:“我知道都是我自己的错,但是我不甘心,明明只差那么几秒。”   饭桌上不由安静下来,两个去内科面试的刚刚也从王茂嘴巴里听到了事情的经过,要说他们对叶一柏一点抱怨都没有是不可能的,明明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却松松手都不肯。   赵江不停往自己嘴里扒着饭,王茂几人看着这样的好友,不知道该说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们旁边响起,“吃完饭,谈一谈?”   赵江抬头就是一愣,只见叶一柏站在他不远处,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这里,有饭。”那位华人医生指了指自己鼻尖的位置,对他说道。   他鼻子上没饭啊……   赵江还没反应过来,长袍男子就忍不住用手帕抹上了他的鼻子,“吃饭都能吃到鼻子上,你真给咱华国人长脸。”   赵江将口中的饭咽下,低声道:“我不是故意的嘛。”   叶一柏从华国四人组那边回来,拉开凳子,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白兰德听理查说了上午的事,好笑地看向叶一柏,“你这会就不怕那些人说你厚此薄彼,不公平了?”   叶医生舀了一大勺咖喱放进碗里,“午休时间,我跟我同胞说两句还要他们同意?”   “那你们的结果出来了没?哪些人会成为我们以后的同事。”   “说实话,这次面试者的水平比较一般,我和叶选是选出来了,不过等下还要跟罗伯特主任去讨论,不过那个胖子……”理查指了指王茂,“我们要了。”   白兰德诧异地转过身去看王茂,“他很优秀?”   理查耸耸肩道:“一般吧。”   “那为什么,因为叶?”   白兰德只想得到这个原因,当然,他没有别的意思,更不认为因为叶一柏而录取他的同胞而有什么不对,比起这种公开的招聘和选拔,包括白兰德在内的济合人更习惯于内部推荐和介绍的方式来认识新同事。   就好比理查和叶一柏,先是波恩医生的学生再是济合的医生,还有凯瑟琳,她在进入济合之前,也是格林医生的学生。   现在叶一柏作为临时救护中心的外科组长,让一个自己看得顺眼的医生进来帮自己的再正常也不过的事情了。   理查和艾伦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因为他会接生。”   “什么。”白兰德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不明白。”   “当你被迫需要帮人接生,而你什么都不会的时候,你是有多么绝望。”   “我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那种生死时刻了。”   理查和艾伦一唱一和,面上全是心有余悸的神色。   白兰德一头雾水。   叶医生笑道:“他们是谁,加强我们科室的临时救援能力,比起和我们技能重合的普通外科医生,王茂的妇产科专业可以填补我们科室的空白。”   白兰德啧啧称奇,“你们真的是要把临时救护中心打造成小外科啊。”   “不,你错了,不是小外科,是小济合。”理查颇有些意气风发地灌了口牛奶,“你不能把艾伦他们的内科组给忘了。”   白兰德对着理查竖了一个大拇指,几人有说有笑地吃完了午餐。   午餐后,11点45分,距离和罗伯特医生约好的最终名单确认讨论还有15分钟,白大褂们已经陆陆续续吃完午餐回办公室了,应聘者们也匆匆对付完去会议室等结果。   叶一柏没走,赵江也没走,叶医生从旁边椅子上拿起赵江的答题册子,向他走去。   见叶一柏走过来,赵江赶忙站起身来,“叶医生。”   “坐。”叶一柏边说着边自己也找了个位置坐下。   “哦,好。”赵江明显显得有些拘束。   叶一柏笑笑,将自己批改过的答题册子递给他,“是不是奇怪我留下你有什么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事呢,还是跟你解释一下比较好。”   赵江抿了抿嘴,低声开口道:“其实我知道的,是我自己不对,明明知道时间要到了,少写一句的事,我还非抱着侥幸心理。”   叶一柏摆摆手,“人之常情而已,吃一堑长一智就好,这次过去了就别放在心上。”   “我呢,作为同胞,只是想让你的不甘心少一点,这个册子我批过,成绩不错,但是比第六名低了4分,所以就算你赶上了那几秒,你也进不了最终名单。”   赵江拿着自己的册子,脸上神色莫名,他攥着册子,因为大力捏攥的缘故,本就不厚的册子立刻变得褶皱起来。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本就是因为不想让今天的事情成为你以后回想起来一生遗憾自责的事,我才会出现在这里的。”   叶大医生换了个壳子,还是没能改掉他这种好为人师的习惯,以前自己有这么关心那些小家伙的心理健康吗?好像也没有,后世大信息时代,那些小家伙们自我恢复能力还挺强。   赵江闻言咬了咬牙,开口问道:“叶医生,您是不是不好直接拒绝那些拖延的洋人,才……”   叶一柏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你是认为我杀鸡儆猴,你就是那只鸡。”   他不禁哑然失笑,不过笑完以后,叶一柏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赵江,你听过一句话没有,规则和秩序往往是用来保护弱者的。所以不要小看那些大义凛然的道德秩序,在我们弱小到无法反抗的时候,它或许会成为我们唯一的武器。”   “当然,这话有些悲观了。”叶一柏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想让你们的后来者在遇到你们上午一样的窘境时,也能像王茂那样挺直腰板义正言辞地说出那番有关公平公正的话。”   赵江闻言,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他下意识地开口道:“老师,我……”   叶一柏对这个老师的称呼接受良好,他站起身拍拍赵江的肩膀,“好了,收拾好心情,以后有的是机会。”说着,他也起身离开了。   等叶一柏到罗伯特医生办公室的时候,理查和艾伦已经在了,罗伯特看到叶一柏,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来。   “叶,我们挑了几个,你来看看有没有要补充的。”   叶一柏摆摆手,“我没意见,不过把那个会麻醉的留下,我可不想每次既做麻醉又做手术。”   罗伯特笑笑,“我们也是一样的想法。外科比利、王茂、亨利和泰勒。内科亚历克斯、弗兰克,那就定了?”   叶一柏三人点头,表示没有意见,于是罗伯特愉快地敲定了录取名单。   录取名单的宣布由罗伯特主任亲自来,于是叶一柏三人簇拥着罗伯特这位救护中心大主任向着应聘者们所在的等候室走去。   几人踏进等候室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四人看来,罗伯特主任带着几人走到房间最前面。   “首先,再一次感谢大家对济合的认可,那么我们现在来宣布录取名单,本次录取人员共六人,他们的名字分别是比利.莫迪恩,泰勒.史密斯,亨利.德.伯纳德,王茂,亚历克斯.波比勒,弗兰克.摩勒,恭喜几位,成为我们的同事。”   罗伯特的话落,几家欢喜几家愁,王茂微胖的脸上满是震惊,他指了指自己,同时看向几个同伴,“我没听错吧,我?”   赵江几人也十分惊讶,倒不是说他们不认为王茂有这个实力,而是王茂的专业十分特殊,妇产科。   王茂毕业于江宁大学妇产科,这也是国内唯几拥有妇产科这个专业的大学。   但是国内这样的环境,开设妇产科这个科室的医院寥寥无几,王茂的就业十分困难,所以在毕业后,他就改了外科方向,但是即便如此,非正统外科的出身还是给他的职业生涯带来了不少麻烦。   在录取名单宣布前,四人包括王茂自己都觉得,他是几个人中最不可能被录取的。   王茂这种表现使得一旁的朱迪更加笃定了自己心里的想法,他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站起身来,直视罗伯特。   “您好,主任,请问我能要求查看面试分数吗?”朱迪说道。   罗伯特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一脸不忿的年轻医生,开口道:“分数只是我们面试采用的一种衡量方式,它是手段而非结果,你对我们的结果有什么异议吗?”   朱迪身旁的比利医生已然看出罗伯特话语中的不满,伸手拉了拉朱迪,但是同伴录取而自己落选的结果让朱迪一时难以接受,他不顾比利的阻拦,大声道:“既然分数只是手段而结果,那么请问无论的学历学校还是工作经验,我为什么会不如一个华国医生,只因为他和面试官一样是华国人吗?”   面试房间里的众人面面相觑,王茂的脸也一下子变得通红,他不知道如何反驳朱迪的话。   罗伯特脸上已然明显流露出不悦的神色,他转头看向理查,“理查,你替你们组长解释一下吧。”   理查点头,他翻了翻履历,找出朱迪那一张,“朱迪医生,首先我想告诉您录取谁是我们济合的自由,当然我们叶组长是一个极其讲究原则的人,他推崇公平公正才有了今天的面试方式,不然我看着你的脸打分,想必也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叶一柏听理查越说越不像样,在桌子下轻轻踹了他一脚。   理查接收到叶一柏的信号,满脸无奈,“好吧好吧,你想知道原因,我告诉你,因为你来应聘的地方叫做临时救护中心,这里是负责危急病人急救的地方,我们要做的是全方面提高我们的急救能力而非专精一门。”   “是专攻外科,但是我们这儿专攻外科的人很多了,不差你这一个,况且从你的两次考核水平来看,你的外科能力并不十分出色,因此王茂,他本科学的是妇产科,在我们遇到产妇需要急救的时候会用到他的专业,还有泰勒擅长药物,亨利擅长麻醉,在基础水平都差不多的时候,我们自然会优先录取他们。”   “那么,朱迪医生,还有疑问吗?”   会议室里安安静静,理查的话解释得十分清楚,在场的许多人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神色,显然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朱迪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但是他不得不承认理查说得有道理,他点点头,正想说两句抱歉的话,一股子刺耳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呜哇呜哇呜哇……”好似警车顶上的警笛声,又比警笛声刺耳不少,而且听这声音,不像是从外面传来的,更像是整个救护中心都在响。   众人都捂住了耳朵,乔娜同样捂着耳朵神情严肃地走进会议室。   “罗伯特主任,你们都在,太好了,巡捕房打来电话,领事馆路前面发生车祸,一位参赞和他的妻儿困在车里,好像还大出血了,血流得很多,但人一时救不出来,巡捕房问我们能不能派医生去现场。”   那“呜哇呜哇”的声音实在太响了,叶一柏几人只见乔娜的嘴巴一张一合,根本听不清这位护士长到底在说什么。   “啊?你再说一遍?”罗伯特大声道。   乔娜深吸一口气,用极为洪亮高亢的声音喊道:“我说,领事馆路,有人被困车里血流不止,需要医生!”   乔娜女士的声音之大几乎能穿透会议室的天花板。   这回众人听得明白,叶一柏拉开桌子,率先快步向外走去。   “车子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巡捕房的人来接的,就在外面。”   “理查,还有……”他目光逡巡一圈,落在那个高大的英国医生身上,“比利医生,你也一起来。”   比利医生先是一怔,随即立刻点头,快步跟了上去。   这种外出救援工作本不用罗伯特这个主任出面的,但是这次事关领事馆,罗伯特犹豫片刻,也站了起来,“艾伦,我们也走一趟吧。”   艾伦点头,两人也快步走了出去。   房间里的应聘者们面面相觑,然而这时候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都顾不上他们了,就连原本在房间内维持秩序的护士都被乔娜叫走去准备手术房。   王茂迷惘地看向他的同伴和亨利、泰勒等同被录取的人,“那我要去吗?”   那位叫亨利的面容严肃地摩挲着下巴,侧头用蹩脚的中文道:“体征描述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护士长没说的话,那位参赞的妻子就应该没有怀孕。所以,用不着你。”亨利逻辑严谨地得出这个结论。   王茂:…… 第088章   济合医院一楼大堂,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巡捕房制服的西捕正焦急地大厅走在走去。   他时不时看看手中的表,往右边走廊方向张望。   当他看到乔娜拎着叶一柏一行人往这边走的时候,眼睛一亮,立刻快步迎了上去。   走到近前,看到领头的叶一柏,他的脚步稍稍顿了一下,这时候,叶一柏一行人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   “车祸中伤员出血量有多大描述一下,还有是领事馆雇员的话,打电话到领事馆问一下有没有那位参赞的血型资料,还有他妻子和孩子的,没有的话问一下他同事之类的他们一般在哪家医院就诊,问清楚血型资料,车祸大出血大概率是要输血的,需要找到血型相同的献血人,要快。”   叶一柏前半句是问那位西捕的,后半句则是对乔娜说的,乔娜一边点头,一边从上衣口袋中拿出纸笔飞快记录。   西捕被叶一柏的气势一震,下意识地答话道:“出血量很大,因为两辆车子撞在一起,一边门卡住了,另一边似乎有金属刺入了夫人的身体,我们不敢轻易挪动,从窗口看进去,半个座位都是红通通一片。”   叶一柏心中一凛,“有开放性创口,告诉你的同伴,千万不要挪动伤者,等我们到!”   叶医生说完,才意识到现在不是那个通讯方便的21世纪,他们现在根本无法联系上现场的人,该死,只能祈祷现场指挥的人不会等不及,自己先动手挪动了。   “乔娜,你留在这边,争取在病人到之前,献血的人也能到位,让家人或领事馆那边多安排几个输血的,做好三个人都需要输血的最坏打算。”   乔娜点头,“知道了,叶医生,那我让莉莉和劳拉跟您去。”   “东西呢,都准备好了吗?”   “只有常规急救箱,可能不够用,护士室还在整理。”   “多拿纱布和碘伏,其他让她们先整着,跟罗伯特主任的那辆车。”   “好的。”乔娜一边答应着一边跟后面两个年纪略轻的护士说:“莉莉你跟叶医生走,劳拉你去盯着护士室,东西全部准备好了跟罗伯特主任的车。”   莉莉和劳拉立刻点头,一个快步跟上叶一柏等人,另一个小跑着向护士室而去。   一行人在西捕的带领下快速上了车,车子一路疾驰,向着领事馆路开去。   约莫半小时左右,叶一柏透过车窗看到了一排排被架设在马路中央的木制警戒线,一个个穿着巡捕房制式服装的巡捕们站在警戒线后面,警戒线不远处围了不少路人有洋人也有华人。   叶一柏他们的车到的时候,前面两个巡捕立刻将车前的警戒线搬开,车子又行驶了一段时间,才慢慢停下。   一扇扇车门被打开的声音。   叶一柏等人从车上跳了下来。   “医生,是医生!”   “噢,天呐,医生终于来了。”有巡捕惊呼道。   警戒线中央,两个面色焦急的中年男子闻声转头,看到叶一柏等人,立刻快步向他们走来。   “你们是济合的医生吧。”开口的中年男子身着和现场巡捕差不多的制服,但是肩膀上的星星明显比普通巡捕多了不少。   “是,伤者还在车里吗?你们有没有挪动过?”叶一柏一边问着,一边快速向不远处的两辆车走去。   “还在车里,几位伤势都很重,我们轻轻动了下驾驶位车门就看到有血从托马斯参赞身上涌出来,就不敢再动了。”中年男子说道。   叶一柏点头。   车祸现场十分惨烈,一辆车几乎从另一辆车中间撞过去,被撞的那辆车后车厢凹进去了一大块,撞过来的车也没好到哪里去,司机方向盘打不及,撞到后车子直接侧翻在了原地,司机生死不知。   “那个司机我们砸碎了车窗摸过他的脉搏,他已经死了。”见叶一柏看向那辆侧翻的车,中年男子连忙道。   叶一柏转头对着理查使了个眼色,理查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随即快步走向那辆侧翻的车。   叶一柏和比利则走向那辆被撞得凹进去的车。   右侧车门被撞得完全变形,无法打开,而因为车辆被撞的时候正好在转弯的缘故,这辆车左侧后车厢车门正好卡转角的墙边也打不开。   整辆车只有驾驶座和副驾驶座可以勉强开门,但偏偏这位参赞的夫人和孩子都坐在车后座上。   “副驾驶门可以打开,驾驶位门打开会牵动驾驶座上伤员伤口是不是?”叶一柏边走边问道。   “对。”   叶医生点头,“我从副驾驶座进去查看伤员伤势,你们准备好担架站到驾驶座门口,我让你们开门就开门。比利,你协助他们。”   “好的,叶医生。”比利医生虽然性格高傲了点,却是这批来应聘中外科专业水平最高的,他非常快地进入到了自己的角色。   一众巡捕们都动了起来,拿担架的拿担架拿工具的拿工具,叶一柏拉开副驾驶的门,名叫莉莉的护士面容严肃地站在副驾驶门口,时刻准备给叶一柏递东西。   一跨进车厢,叶一柏就闻到了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   后车座上,妈妈和女儿用一种相拥的姿势挤在角落里,车座的垫子已然被血浸湿,血液还一滴一滴从垫子边缘处往下滴。   叶一柏面色一凝,这已经是一个成人全身一半的血量了。   他勉强让自己的目光从后车座母女身上离开,虽说救援要按轻重缓急来,但是此时此刻情况特殊,这辆车的后半部份几乎完全被挤扁,母女俩想要出来必须从前面出来,所以他必须先把驾驶座上的伤员弄出去。   头部凹陷有颅骨骨折,意识丧失陷入昏迷,呼吸急促,伤侧胸部饱胀,但无明显开放性伤口,右腿被金属尖锐物刺穿,刚刚那个巡捕说一开车门就会有血涌出来应该就是这里。   “莉莉,纱布,绷带。”叶一柏道。   “好。”莉莉清脆地应了一声,利索地从已经打开的急救箱中取出绷带。   叶一柏快速接过纱布和绷带,将纱布折叠成平整的衬垫,置于伤者伤口上方,随即他用绷带快速缠绕其上,扎紧上方动脉,感受到伤口下方动脉搏动减弱直至消失,叶医生才快速托起伤腿,将其从尖锐物上拔出来。   “可以开门了。”叶一柏高声道。   站在驾驶座外的巡捕们立刻把门打开,比利最先探进头来,将伤者头部揽过去,“颅骨骨折,右腿被尖锐物刺穿,我已经暂时止血,怀疑肺部损伤伴随张力性气胸,如果患者出现呼吸困难,可以现场穿刺帮助呼吸。”   叶一柏一边托着伤者腿部一边快速叙述他的快速诊断结果。   “好的。”比利立刻点头,将伤者头部慢慢移出驾驶座。   旁边的巡捕在他的指挥下快速托住伤者腰部、腿部,驾驶座上的托马斯参赞在几人的协同合作下,平稳地被移出车内。   这时候,罗伯特主任也带着艾伦和劳拉护士到了,叶一柏依稀听到罗伯特严肃的声音,“张力性气胸,16号注射器,准备穿刺。艾伦,按住托马斯参赞的颞动脉,止住前额的血。”   但是叶一柏这时候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他们的对话了,他深吸一口气,将右手往车后座那位夫人的颈部摸去。   没有脉搏。   身子艰难地往前又挤了几公分,因为越往后越狭窄的缘故,使得叶医生的活动并不是那么自如。   他探了探伤者鼻口。   没有呼吸。   随后瞳孔。   瞳孔已然涣散。   叶医生上辈子见过无数次死亡,但是这辈子,来到这个时代后,还是第一次。   女子保持着双手环抱的姿态,将女儿紧紧保护在怀中。   叶一柏在女子前端并没有看到明显创口,他顺着血流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女子背后,车子凹陷的两块板城锐角直直插入了她的背部。   然而她的面部却没有痛苦的神色,叶一柏甚至还能从其面部看出一分担忧来。   “叶,里面的大人和孩子怎么样?”外面传来理查的询问声。   叶一柏没有回答他的时间,因为他发现孩子的状态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虽然有了母亲的保护,但是一块不知从哪里掉落下来的金属板直直插入小女孩的腹部,一道接近十五厘米的创口,甚至已经有肠子在往外流。   “纱布。”叶医生的声音前所未有得冷静。   理查这时候也走到了副驾驶座旁,从车窗外看到里面的场景时,他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莉莉闻言立刻将纱布往里递去。   “不够,还要!”里面传来叶一柏闷闷的声音。   “哦哦,好的。”莉莉闻言,又拿出几份纱布,一起递过去。   “胶带。”   载着托马斯参赞的车已然向济合医院驶去,罗伯特和比利随车,虽说托马斯是三人中受伤最轻的,但是也必须立刻进行手术。   理查和劳拉正焦急地等待着叶一柏出来,见叶一柏久久没有说话,理查忍不住探头往里看去。   只见叶一柏艰难地跪坐在驾驶组和副驾驶之间,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双手笔直往前伸着。   他的白大褂大半已经被血水浸湿,额头都是细密的汗珠。   “手臂骨折,腹部开放性15厘米开放性创口,部分肠管和大网膜外露,已经用纱布做了紧急处理,保护起来,怀疑肝破裂,我手部按压止血不能动,让巡捕过来,把驾驶座和副驾驶座都拆了,才能把小孩带出来。”   理查看着叶一柏跪着双手笔直按压小女孩肝脏的样子,心脏大力跳动了一下。   他立刻高声喊道:“快,把车顶,还有驾驶座,副驾驶座拆了,动作不要太大,不要影响叶医生!”   巡捕们闻言迅速动作起来,对于30年代的人们来说,拆卸一辆汽车并不容易,还要手脚轻就越发难上加难。   “锯开节点就好,小心点,别影响医生。”   “轻点,轻点。”   当大半个小时后,车子的车顶被巡捕们拆卸下来后,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车子里的那个医生,他双膝跪地,但腰却挺得笔直,还有他的手笔直地紧紧按压在小女孩的腹部,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弯曲。   警戒线外围观的群众不由低声议论起来。   “那是济合的医生?”   “对,刚刚巡捕在说,是济合的。”   “那个医生,是华国人还是日本人?”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开口问道。   “是华国人,我刚刚听他用华国话说话了。”这是一个华国短发女学生。   “真了不起啊,华国医生。”女学生听到旁边有人用英文感叹道。   人群中的华国人们也停止了说闲话和看热闹,微微挺直了腰板,有一个挎着菜篮身材微胖的上海女人用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开口道:“你们这个样子不行的啦,那个锯子太小了,我家有大的,我家就在旁边啦,我不怎么拿得动,你们找人跟我去拿一趟吧。”   巡捕中也有华捕,听闻这话,不由快跑两步向他的警长报告,平时向来眼高于顶的警长温和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点点头,“去吧。”   上海女人的话似乎打开了一个阀门,周边的群众一下子热心起来,家住在附近的开始拿工具,脑筋快的开始出主意,原本要再耗费半个多小时的工程,居然二十分钟左右就完成了。   “叶,叶,我们可以移动孩子了,等下我跳进来,我托住孩子背部,我们一起起来。”   叶一柏苦笑一声,“等一等,给我一点缓冲时间,我腿和手都麻了。” 第089章   叶一柏这句话其实不重,但是周围关注着这个孩子的人实在太多了,这就使叶一柏的话清晰地传到了许多人的耳朵里。   因为压迫止血的时候双手必须保持笔直,不能有一丝弯曲,因此外面巡捕和热心市民拆车拆了一个小时,叶一柏就双膝跪地双手笔直按压的姿势保持了一个多小时。   到后来,叶医生几乎是用意志才坚持住了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叶。”理查第N次打从心底敬佩这个比他还小的年轻医生。   “我马上就好。”叶一柏知道这时候时间拖得越久这个小女孩就越危险。   他先是尝试性地动了动自己的腿,一股子钻心酸麻感传来,叶一柏眉头微皱,在保持双手笔直的情况下慢慢尝试着移动双腿。   微微抬起,又放下,左右交替,直到那种酸麻感不再难以忍受了,叶一柏抬头,“理查,可以开始了。”   理查立刻点头,他踩着被撞地凹进去的部位到了小女孩上方,他身子趴在车身残骸处双手往下小心翼翼地托住小女孩的身体。   “哦,不行,得把妈妈的手拿开,不然等下会撞到的,女孩肚子上还有金属片,随时可能大出血。”   理查转头对巡捕们喊道:“你们两个,把这位女士的手分开。”   两位巡捕点头应是,蹲下身来一人抓住了托马斯夫人的一只手,托马斯夫人死亡已经接近一个半小时,她的尸体已然开始变得僵硬。   因此巡捕们在抓住她的两只手,想要将其分开的时候遇到了困难。   “医生,托马斯太太的手分不开,我们怕用力会伤害到她的身体。”巡捕为难道。   这时候巡捕房督察和托马斯先生在领事馆的同事,也就是同为参赞的琼斯先生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快步走了过来。   “托马斯太太她……”   “这位夫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已经走了,掰开吧,她不会希望自己成为孩子获得营救的阻碍的。”叶一柏沉声道。   话虽这么说着,但是叶医生低垂着眼睑,几乎不敢去看那两只被血染红的手臂。   在场众人也都沉默着,但是巡捕们手上的动作却不慢,这时,不管是西捕、印捕、华捕还是周围群众,在生和死,和眼前这超越生死的母爱面前,其他平日里的争执、不满都成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众人齐心协力着,努力拯救这个母亲用生命救下来的孩子。   “咔嚓。”   骨头折断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叶一柏和理查没有同情和悲伤的时间,他们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将这个女孩送往医院。   “理查。”   “我知道。”   叶一柏缓缓站起,趴在车子残骸上方的理查也跟着叶医生的速度慢慢将小孩托起。   随着小孩完全从母亲怀里出来,在场众人的面色不由变得凝重和难看起来。   “天呐,还这么小一个孩子。她的脸……”   刚刚由于母亲手臂挡着看不到,如今一看除了腹部开放性伤口外,小女孩左侧脸颊一片血肉模糊,脸上的皮肤竟缺损了一大片。   “莉莉纱布!”   理查和叶一柏两只手都空不出来,在场的医护人员只有两个护士还能动手。   “嗯。”莉莉用力点头,她拿着纱布快步上前,红着眼眶几乎是双手颤抖地将小女孩脸部皮肤缺损处保护起来。   “我数一二三,你托住伤者腰部和头部,我趴着移动不了。”   理查金色的头发也早被汗水打湿,刚刚他趴的地方凹凸不平,还有某些尖锐的突出物,即使隔着衣服趴在上面肯定也会有些不适,但是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理查愣是没有说一句话。   “好。”莉莉用力点头。   劳拉也赶紧放下急救箱跑过来,莉莉一个人托住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可能有些吃力,但是两个人一起那就轻松很多了。   莉莉和劳拉放低身子托着小女孩使叶一柏能够垂着按压住女孩的肝脏部位,理查从车上跳下来。   “担架,快!”   “放低点,不能太高,必须能让叶医生的手垂直按压。叶,你休息一下我来替你。”理查快速跑到叶一柏身边。   叶医生苦笑着摇头,“不过半小时,我按着,别换了,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我怕内脏移位。”   担架快速跑动着,叶一柏必须跟上担架跑动的速度才能保证自己按压住出血点,刚刚跪了一个多小时,现在又快速跑动,叶一柏都觉得这腿不是自己的了。   上车   警笛声长鸣,前面四辆警用摩托车开道,巡捕房督察、领事馆参赞的车紧跟在后面,一排排警车以极快的速度在公共租界里飞驰。   最前面早有巡捕依次去路口及红绿灯执勤处通知,巡捕们呼呼喝喝着,迅速清理出一条通往医院的绿色通道。   也有洋人不满巡捕粗暴的赶人方式,与之争吵起来,这时就会有刚从那边路过的车辆主人从驾驶座上探出头来,“这回别骂他们了,后面医生救人呢,一家三口,惨呐。”   车子呼啸而过,刺耳的警笛声越来越轻,慢慢消失在众人耳边。   周围围观的群众逐渐散去,这时候,那位挎着菜篮的大婶突然一拍自己的大腿,大声喊道:“那巡捕还没把锯子还给我呢!不行,我得去拿回来。”   30年代物资困乏,大型锯子也算是贵重的东西了,任何一个家庭都不会将其轻易丢弃。   有一对洋人夫妇听到了这位上海大婶的话,刚准备开车离开的他们从车里探出头来,“大姐,您上来,我们送您过去。”他们用蹩脚的中文文说道。   这位上海阿姨喜出望外,“真当啊,我还没有坐过轿车嘞。”   她乐滋滋地上来车,再三和这对洋人夫妇道谢,洋人夫妇笑着摆手,连连表示不用谢。   这时候也有其他群众陆陆续续地想起自己还有东西没拿回,有些想想算了就散开回家去了,有些则和那位上海阿姨一样,跟着去了医院。   济合医院外   乔娜和王茂等人站在门口张望,医院的铁门已经被完全拉开,两辆推床并排放置在门外,医院的保安和送托马斯过来的巡捕一起维护着医院附近的交通,让医院门口的车子加速通过,好给即将到来的警车留出足够的通行空间。   “来了!来了!”   警笛声由远及近传来,等在医院门口的一众白大褂精神一震,面容都严肃了起来。   四辆摩托警车开过,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乔娜等人面前。   理查最先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他一边喊着“乔娜,帮叶打开后面的门,他没手。”一边快速跑到车门另一侧打开,跳上车。   理查托着小孩子的身体,叶一柏对他点点头,两人平稳地将孩子移出后车位。   “推床!快啊!”   王茂整个人一个激灵,随即下意识地快速将推床向车旁推来。   理查将女孩的身体平稳地放在推床上,叶医生直接踩着车边缘直接跨到推床上,继续以跪坐的姿势按压小女孩的肝脏部门。   乔娜几人迅速推着推床向手术室狂奔而去。   “让让,都让让。”   还有一张推床旁,一个申请严肃的女护士目不转睛地盯着后面的车辆,可是迟迟不见有病人从上面下来,看到从后面车上下来的劳拉和莉莉,她不由开口问道:“女孩的母亲呢?不是说有三个伤者?”   护士的问题让在场众人的神情一暗,莉莉年纪相对较小,眼见小女孩已经被送进手术室,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她擦了擦眼泪低声道:“她妈妈来不了了。”   年纪大的护士见惯了生离死别,她拍拍莉莉的肩膀,“还不到你哭的时候,赶紧回去,连续两台手术,救护中心的护士不够,你赶紧回去,我问外科去调人。”   莉莉和劳拉赶紧点头,随后快速向医院里跑去。   巡捕房督察和领事馆参赞也下车,面色沉重地快步向里面走去。   医院大堂里,已经有不少托马斯的同事,还有公共租界的工部局也来了人。   “费曼,怎么回事?托马斯夫人……”有领事馆的人迎向那位从现场过来的参赞。   费曼摇摇头,沉默不语。   “砰。”手术室门被推开,一个护士大步从里面走出来,“托马斯先生需要输血,输血的人呢。”   “我,我和托马斯一样是B型血。”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赶紧举手。   护士拿着一张告知书出来,“唰唰唰”飞快填上字,“因为时间来不及,我们无法对病人血型做出检测,这次是根据你们提供的病人血型进行对应采血输血,如果血型不配适,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我方不承认任何责任,对于这一事实,你们是否有异议?”   “没有没有,托马斯的资料里有血型这一栏,我们领事馆有做身体检查,您放心。”   护士立刻点头,将纸递给男子,“签字,然后跟我进来。”   说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刚刚那个小女孩的血型也是B型吗?她的出血情况比她父亲严重得多,隔壁手术室的护士应该马上就会出来问了,因为出血量较大,可能一个人还不够,你们最好多叫两个。”   说着拿了已经签好字的单子,带着中年男子,快步走进手术室。   等到护士和中年男子消失在手术室门后,人群里才有人皱着眉头问道:“你们谁知道托马斯女儿的血型吗?”   人群中一片安静。   “该死!”费曼先生立刻跳起来,快速向护士台跑去。   众人如梦初醒,全都面色大变,托马斯夫人已经走了,如果托马斯醒来连他女儿都不在了,这对于那个时时刻刻把老婆女儿挂在嘴边的男人该是多大的打击。   “喂,我是费曼,办公室里有没有人知道托马斯女儿的血型?国内呢?能不能联系上国内,不对,这根本来不及。”   “那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同事平常在哪个医院看病,医院里应该有存档。”护士台的护士急忙提醒道。   “医院……医院……”费曼先生喃喃自语着。   这时,后面跟过来的一个领事馆职员道:“我知道,托马斯参赞一家都在派克弄的乔治医生那里看病,他曾经跟我推荐过。”   费曼参赞闻言大喜,巡捕房的督察立刻对手下巡捕吩咐道:“去,把乔治医生请过来。”   “是!”一个巡捕大声应道,随即快步离开。   “上帝保佑来得及。”费曼低声祈祷道。   手术室里   小女孩已经被移动了手术床上。   “她内脏出血很严重我一松手大概率会大出血,而且我手已经麻了,一时半会根本不能手术。”叶一柏苦笑道。   罗伯特和比利已经去帮先送过来的托马斯做手术,泰勒也被叫过去了。   现在救护中心的外科医生,算上新录取的,就只有理查、亨利和王茂空着。   “乔娜,外科有哪几位医生可以立刻来手术的?”   乔娜看着小女孩的模样,心下也十分焦急,“我去打电话,我们济合从前都是预约手术的,医生做完今天的手术都直接走了,我得去看看办公室有没有医生没有离开,同时我让护士台打电话……”   以前的济合都能发生病人送到医院门前保安都不让进的事情,可见其姿态之高,医生们都习惯了按部就班,租界里的人也习惯了济合的高傲,这种急救病人一般也不会往济合送。   “来不及了,理查,你先取金属片,只要做到填塞止血就行,剩下的我继续做,亨利麻醉,王茂你给理查打下手。”   “好。”   “好。”   两人点头应是,各就各位。   “左手骨折,右手有割裂伤,静脉通道开脚上吧,注意麻醉时间区别。”   “乔娜,通知家属,随时准备输血。”   “好。”   手术室里气氛严肃,叶一柏跪坐在手术床上,器械护士已经准备好了手术器械,理查等人去刷手换手术服。   叶一柏低头,突然就对上了小小的眼睛。   小女孩看着叶一柏,轻轻眨了眨眼,“痛。”她许是因为疼痛,全身没有力气,说出来的都是气音。   叶医生面色微变,以小女孩现在的伤势昏迷中突然清醒可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妈妈呢。”小女生的声音几乎发不出来,但是叶一柏从她的口型中明白了她的意思。   叶医生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好女孩,休息一下,等你好了就可以见到妈妈了。”   女孩看着叶一柏,但瞳孔里却似乎没有倒映出她上方这位医生的影子。 第090章   “麻醉给药完毕。”   亨利的声音在手术室里响起,小女孩的眼睛最后眨了眨,缓缓闭上。   叶医生第一次以这种视角看手术台,看病人。   无影灯光束穿过他的侧脸,打在小女孩身上。   手术室白大褂们动作匆忙,表情严肃。   小女孩的口腔被打开,喉镜反射着无影灯的灯光有一瞬间使他晃花了眼睛。   叶一柏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喉镜通过声门进入到小女孩的气管,充气囊迅速充气。   亨利用听诊器仔细听小女孩的双肺,对众人比了个OK的手势。   汗水顺着脸颊滴下,叶一柏耳边的声响似乎变得嘈杂而空明起来,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咔嚓”一声,手臂骨折的声音。   手臂骨折的声音?   一双熟悉而陌生的手,带着刺目的红色。   “叶!”   “叶!”   叶一柏猛地回过神来。   “叶,你还好吧,我们要取金属片了。”   “我没事。”叶一柏沉声道。   暂且相信灵魂是存在的吧,当他出现在这里,在这个时代,当刚刚他似乎支撑不住时,突兀出现的那双染血的手,叶一柏有一种预感,那是来自一个母亲的恳求。   “顺着伤口开腹,刀片慢慢拔出来,理查你拔,王茂准备好纱布,随时准备止血,我这个角度视野清楚,我盯着。”   “好。”   “刀。”手术刀顺着创口轻轻划开。   因为创口已然不小,所以理查只需要再打开一点点,王茂一只手紧紧抓着金属片,让它不至于随着伤口扩大而掉下去。   伤口被打开后,叶一柏从上方清晰看到了腹腔内情况,母亲将小姑娘守护得很好,如果不是飞来的这块金属片,或许女孩真的不会有一点事。   “主要是肝脏破裂出现,你找到肝十二指肠韧带,捏紧后告诉我,我就松手。”   理查严肃地点头。   理查是美国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他的基本功其实还是很扎实的,只是他向来吊儿郎当,不求上进,再加上资历着实浅了点,所以才一直没有独立进行过大型手术。   “6%右旋糖酐溶液800ml输注,同时准备采血。乔娜怎么还没回来?”叶医生眉头轻轻皱起。   在叶一柏看来,乔娜向来是很靠谱的,甚至单纯从靠谱这方面来说,乔娜女士在叶医生心里的排位还比理查靠前一些,她明明知道手术室里马上就要用血,怎么会耽误这么久?遇上什么事了吗?   叶医生猜得没错,乔娜这边确实是遇上事了。   “不知道血型?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刚刚病人到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天呐,海伦,检验科那边怎么说,最快要多久?”   “至少两个小时啊,来不及的。”海伦道。   “护士小姐,我们的人已经去问了,应该马上就会有回话。”费曼参赞急忙说道。   自责懊恼和愤怒已经充斥着乔娜女士的胸口,她就应该再盯一盯,不该随便听他们一句“好的”就相信这群没有责任心的人。   “实在来不及的话,你们之中谁是O型血?”乔娜问道。   这时,立刻有两只手举起来,“我是O型血。”   “我也是。”   这群官老爷们也知道自己犯了错,乔娜刚开始来叮嘱的时候,他们下意识直接应了下来,根本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海伦你去手术室问叶医生,能不能让O型血备用?”   如果输血量少的话,O型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替同种血型给病人输血。   O型血的红细胞表面不存在A抗原和B抗原,血清中含有抗A抗B抗体,如果输血量较少的话,被输血者体内血液量较大,两者中和,可以降低结合红细胞发生溶血的几率。   但是如果输血量大,那么O型血血清内所含的抗A抗B抗体的浓度就会相应增高,发生溶血反应的几率就十分大了。   “好。”   海伦立刻点头,跑进手术室。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众人的心情都变得焦急起来。   约莫一分钟后   海伦快速从手术室里跑出来,“O型血准备吧,一个人就够了。”   “我去。”年轻男人站起身来。   手术室门口众人轻轻舒了一口气,大概是以为有血就好了。   只有乔娜还是眉头紧皱,她看过那个女孩,体内出血量绝对不小,而且小孩子全身血量本身就比大人少,能输的O型血量就更少了。   “这行吗?”乔娜低声问道。   海伦也是满脸忧色,“叶医生刚从手术床上下来,站都站不稳,小女孩出血量不小,只能有限量地输一点,总比没有好,但是这对手术要求就很高了,万一再大出血,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叶医生能动还好,理查,他怎么可能控制得住出血量。都是我不好,如果我再问一句……”乔娜自责地跺了跺脚。   “叮铃铃”不远处护士台的电话声响起。   乔娜和海伦领着那个O型血的年轻人往手术室走去,这时候……   “AB型!是AB型!”护士台里的小护士大声叫道。   乔娜猛地回过头来,大声喊道:“是托马斯小姐的血型吗?确定吗?”   护士台的小护士跑得飞快,“确定,私人医生来的电话,说检测单等下就送过来,半个小时到!”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乔娜脸上露出笑容来,她看向众人,“谁是AB型的,小姑娘出血量很大,同血型出血才能将危险降到最低。”   众人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在场的居然没有AB型的人吗?   与此同时,济合医院外   一辆轿车缓缓停下,一个挎着菜篮的上海阿姨从车里下来。   “谢谢你们啊,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们人真好。”阿姨笑着和洋人夫妻说谢谢。   外国夫妇用蹩脚的中文道:“好人有好报,您善良,我们喜欢。”   阿姨被外国人这么外放的表达方式弄了个大红脸,这咋一见面就说喜欢喜欢的,她右手伸进菜篮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红通通的苹果,往车窗里一塞。   “拿着拿着,路上吃。”   外国夫妇看着手里的红苹果,面面相觑,随即哑然失笑,他们和阿姨挥手告别,随后在阿姨热情的道别声中缓缓离去。   阿姨挎着菜篮子进了医院大门,她左顾右盼着,想要找到借她大锯子的巡捕。   “这医院,弄得跟酒店大堂似的,真敞亮啊。”阿姨还是第一次来济合这种医院,平日里,济合门卫守的严实,没有预约是绝对不会让进的。   哪怕是急症,也要打电话给临时救护中心,得到临时救护中心医生确认后才会放人进来,但是今天为了让警车把病人送到里面,医院的大铁门全部大开着,阿姨畅通无阻地走进了医院大堂。   没过多久,阿姨眼睛一亮,她看到了借了她大锯子的巡捕了,她挎着篮子快步上前,站到了巡捕面前正要说话。   只听到一个护士响亮的声音,“大家都不是AB型的吗?”   “莉莉,先进去吧,来不及了,乔娜护士长已经带着O型血的人进去了,说不定已经在采血了。”劳拉轻声劝慰道。   “叶医生说,如果出血不严重,她就能活下来,也就是说如果有大量供血,她活下来的几率是很大的。O型血根本不能多输,她那么小。”   莉莉是这批新招的护士,年纪小,工作经验少,显得有些情绪话。   “你知道吗?那时候车里,那么狭窄,她妈妈弓着身子,硬生生帮她撑出一个空间来,妈妈的背后都是血,把后车座的整个坐垫都浸湿了,两个巡捕是掰断了她妈妈的手才把她救出来的。”   “如果……如果她就这么走了,我就不想当护士了。”说着说着,竟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   手术室外除了费曼,其他人没有见过现场的场景,听莉莉一说,这才知道托马斯夫人居然是这样走的,又听闻输O型和输AB型的差距,一时气氛有些凝重。   “AB型吗?我是AB型血啊,那个小姑娘有危险?用我的血成吗?”一个带着上海口音的女声在众人耳边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穿着蓝布衣服挎着菜篮的中年妇女站在那里,见众人看过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紧紧攥住了菜篮。   “噢,上帝啊,女士,您真的是AB型血?您确定?”费曼参赞快步走到阿姨面前,神情激动。   阿姨被这个满脸胡茬的洋人吓了一跳,她嫌弃地侧开了身子,回答道:“我确定,我半年前生我第三个娃的时候测的,那时候纸头贴我床头呢,就是我跟你们长得不一样,不知道这血能不能用。”   “能能能,阿姨,人和人哪有什么不一样的,都能通用!”莉莉高兴地跳了起来,问了阿姨输血前必须问的各项问题后,拉着阿姨就要往手术室里走。   阿姨听到蹩脚的中文,目光扫过手术室外的一众洋人,巡捕房督察肩上的星星格外显眼,领事馆参赞西装革履隐隐能看出其平日里盛气凌人的模样,还有工部局来人,以及那些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巡捕。   她目光落在莉莉和劳拉的白大褂上,目光变得柔和了不少,还是这白色的顺眼。   “看在她妈妈的份上,这小姑娘我肯定是救的,但是‘人和人哪有什么不一样的’,希望你们都能记住这句话。”   上海阿姨说着,将菜篮子往旁边椅子上一放,“走吧,姑娘。”   手术室外虽然都是外国人,但是在华国工作生活了那么久或许说得不好,但华国语却是听得懂的,众人看着跟着两位护士进去阿姨微胖的背影,陷入了沉默。 第091章   手术室里叶一柏已经从手术床上下来,他身上全是血,正靠着墙不断喘息。   两只手自然垂落在身体两侧,手上的青筋还因为长时间用力后一下子放松而不断跳动着,“我去刷手。”   叶一柏说着向手术准备室走去。   “医生!有血型适配的献血者了!”莉莉犹如一只欢乐的小鸟,扑腾着从手术室外飞奔了进来。   后头还跟着劳拉和一个三十四岁的华国妇女。   叶一柏脚步一顿,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叶医生。”莉莉进门,看到叶一柏,瞬间收敛了外放的情绪,乖巧地问好。   叶一柏点头,目光扫过莉莉身后的上海阿姨,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您是献血者?”他开口问道。   阿姨点头的同时看到浑身是血满脸疲惫的叶一柏,眼里闪过一丝明显心疼,“你这孩子,才刚毕业吧,这些洋人医院就没大一点的医生了,真是折腾人。”   叶一柏一愣,已经很久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了,不同于张素娥对儿子的那种溺爱,从这位阿姨身上,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年长者对于年幼者的关爱。   叶医生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谢谢,还有,您很了不起。”   因为时间紧迫,争分夺秒,叶一柏并没有在这里过多耽误,在走向准备室的路上他依稀可以听到阿姨和两位护士的对话声。   “哎呀,侬们不好这样的,那个医生还这么小,侬们洋人不都说人人平等的,不能因为他是华国人就欺负他呀。”   莉莉和劳拉在脑袋里把阿姨带着上海口音的华国文过了两遍才确定阿姨想要表达的意思,不由哭笑不得道:“阿姨,那是我们救护中心外科组的组长,我们没有欺负他,我们欺负不了他的。”   许是莉莉的中文实在太不标准了,又或许莉莉话中包含的信息太过不可思议,阿姨愣是没听明白,一边向手术室方向走去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让济合体恤叶一柏这样的“好孩子”。   准备室和手术室是紧挨着的,叶医生一边刷手做消毒工作一边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这种被关怀的感觉,异常得不错。   等到叶一柏穿好手术服戴好手术帽口罩,上海阿姨也躺在另一张手术推床上的时候,只听到莉莉一声大喝。   “阿姨!叶医生是我们的领导!主任下去就是他最大了!只有他欺负我们,没有我们欺负他的!”这一次,莉莉的中文居然意外地标准。   “领导?”阿姨满脸疑惑,显然不能把那个面嫩的小医生跟这群洋人的领导这个身份连在一起。   “他是你们领导?”阿姨转头问王茂,手术室里唯二两个华国人。   王茂和理查这时候已经拿出了金属片,同时清理了腹腔伤口附近浅表的异物,并用纱布覆盖,有些已经嵌入腹腔内的碎布、布条之类,为了防止清理时破坏肠壁带出更多肠段,理查没有强行清理。   听到阿姨的问话,王茂转过头来,憨笑道:“对,叶医生是我们外科组的组长。”   得到同胞肯定的答案,阿姨总算不再担心叶一柏受欺负,然而她目光扫过明显三十好几的王茂,又想想她刚才看到的面嫩的小医生,看向王茂的目光就不由变得怪异起来。   她极其小声地用上海方言嘀咕道:“这么大个人还不如一个小年轻……”   王茂:……他听得懂   叶一柏举着双手从门口走进来。   他一进来,整个手术室立刻安静下来,理查后退两步,让出了主刀的位置。   “金属片插进腹部造成肝破裂,她母亲将她保护得很好,其他脏器应该没有损伤。”理查轻声道。   叶一柏点头,“我们先处理处理肝脏破裂,等下再查探一遍。”   “乔娜,停掉下肢静脉,理查,锁骨下穿刺。”肝外伤可能伴有下腔静脉伤,不能大量输液,因此需要锁骨下穿刺插管进行快速输液、补血及测试中心静脉压。   “好的。”   “血压。”   “血压90/58。”   “理查?”   “锁骨穿刺插管完毕。”   “莉莉?”   “300ML,采血完毕。”   “锁骨下静脉通道输血快速输血。”   “好的,叶医生。”   叶一柏边说着边观察腹腔内,腹腔内理查用海绵钳夹住了肝十二指肠韧带,腹腔内出血量明显减少,这说明肝实质出血而非肝静脉。   腹腔已经被清理一遍,因此无需抽吸,叶一柏直接左手伸入腹腔,开始仔细查探肝右叶的膈面和脏面,随即,肝右叶的膈面、外侧、脏面、肝门及下腔静脉等处。   “多处浅表裂伤,肝右前处挫裂伤,需要肝裂伤缝合和肝部分切除。先做肝裂伤缝合。理查,距离海绵钳夹了几分钟了?”   用海绵钳夹住肝十二指肠韧带可以控制入肝血流,但是如果夹断时间过久,肝长时间缺血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因此在常温情况下,每次阻断时间不宜超过十五分钟,最好是控制在十分钟以内。   但这样开开关关,不但会大大干扰手术的进程,而且血液入肝创口未缝合处理完毕,血液照常流失,补充不及的话也会危及生命。   “去拿点冰来,最好是冰屑。”叶一柏开口道。   谁也不知道叶一柏突然要冰是要干什么,但是众人已然习惯了手术室里一切以主刀医生为准,没有人对叶一柏这个要求提出异议,劳拉迅速点头,快步向手术室外走去。   “持针器。”   接过持针器的同时,叶一柏目光扫过理查、亨利、王茂好奇的目光,边动作边开口解释道:“十分钟拿掉一次海绵钳对手术进程影响大,会大大延长手术时间,如果用冰屑做肝脏局部降温,能把肝门阻断下,肝脏缺血的耐受时间延长至30分钟,如果肝浅表裂伤多,需要长时间处理的,可以用这个方法。”   手术室里的白大褂同时点头,神情严肃,如果现在不是生死危机的手术时刻,他们恨不得直接掏出纸笔来记下。   如果说切口怎么选,缝合怎么缝,这种是标准外科技术,那么上次开颅手术中用把注射器切开用于减少钻颅损伤和这次的用冰屑给肝脏降温以延长肝脏缺血的耐受时间,则是极其个性化的小技巧了。   这种技巧只有外科医生在无数案例的累积下,在长期摸索中,再加上那么灵光一闪和无数次尝试才能得出这些极富个性化的有用技巧。   “这种已经停止出血的,就不用再做处理的。1号线。”   叶一柏表情严肃,刚刚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按压,对他的手还是有影响的,原本稍微不平整些的伤口他也能用间断缝合吻合完美,但是现在,叶一柏在遇到某些不规则的裂伤处,采用大网膜填塞的方式进行缝合。   “我这里做得有些保守了,其实这些稍微浅一些的伤口,可以直接缝合,没必要一定要大网膜填充,你们以后遇到的话,手感好有把握的时候,可以不必这么保守。”   浅表伤缝了两处,海绵钳打开了一次,完成一次肝循环后,腹腔就又有了渗漏出来的血液。   “抽吸。”   托马斯小姑娘的肝右叶挫裂伤还是很严重的,一次血流入肝就流出了不少血液,如果是O型血作为补充血液来输血,小姑娘可能就坚持不到手术结束了。   还有两个浅表裂伤,叶一柏眉头紧皱,乔娜立刻转头给莉莉使了个眼色,莉莉立刻明白,正要转身去催劳拉,不过还没等她出门,劳拉就已经端着盆子进来了。   饶是在30年代,作为公共租界顶尖的医院,济合早早就用上了冰箱和冰柜,毕竟很多珍贵药物都是需要在低温中才能保存的,因此劳拉刚刚一出去就直奔药房,端着脸盆,在药房药师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硬是刨了半盘冰屑回来。   “够了吗?不够我再去拿。”劳拉大声说道,她生怕全刨了不可持续发展,因此还留了一冰柜在那。   叶一柏目光暼过那用脸盆来当计量单位的冰屑,面部神经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够了,理查。”   理查点头,戴着橡胶手套的手直接塞进了冰里,随后放置片刻,沾了稍许冰屑的手直接伸入腹腔,轻轻碰住小女孩的肝脏,如此重复几次,使得冰屑均匀分布在肝脏上才停止。   亨利记下了降温时间,对两人比了个OK的手势。   手术还在继续。   在肝脏降温情况下,无需十分钟打开一次海绵钳,使得接下来的手术变得顺畅起来,白色的缝线在巧克力上的肝脏上舞动,一点点将破碎的器官重新拼合起来。   二十分钟后,浅表裂伤缝合完毕。   接下来是部分肝切除手术了。   “乔娜,热盐水准备,等下需要用到。”   “好的,叶医生。”   “进一次血,再做一次肝脏降温。”   理查闻言,迅速取下海绵夹,血液顺着静脉流进肝脏,在里面循环一圈后,从肝静脉流出,注入下腔静脉。 第092章   一次又一次重复伸入冰屑和腹腔,手术室里,墙上的时针已然从13到了15的位置。   叶一柏手部的青筋再一次跳动起来,使得他眉头不由紧紧皱起。   将手术刀放置一边,叶一柏突然转身,将两只手全都伸入冰屑中。   已经给肝脏降温完毕的理查头上不由冒出两个大大的问号来。   “叶,你?”   “没事,继续。”叶一柏换了一副无菌手套,再次将左手伸入腹腔,迅速将肝右叶向左前方推开。   “剪刀。”   “好。”   手术剪剪开肝脏后侧腹膜,左手伸入裂口,用手指直接将其分开,同时右手手术剪向上剪开三角韧带和冠状韧带,游离肝右叶。   “乔娜,将纱布用热盐水浸湿,给我。”   “好的,叶医生。”   热盐水早在热水中泡着了,乔娜闻言,迅速拔开盐水瓶,将其倒在治疗盘内,同时浸入大块纱布。   将大块热盐水沙垫填塞于膈下及右叶后方,使肝右叶不至于游离到不适合的位置,同时对肝后的创伤起压迫止血作用。   “持针器,7号线,长弯圆针。”   在胆囊窝右侧做褥式缝合并且结扎后,就要正式进行肝部切除了。   手术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小姑娘受伤的位置不算好,加上孩子小,肝脏本身就不大,若是切除地多了……   “刀。”   银色的手术刀轻轻划下。   随着一声“啵”的声响,包膜被切开,叶一柏的左手捏住了肝右叶破裂部位,四指并拢,沿着包膜切口用大拇指慢慢捏紧捏碎肝组织。   “抽吸。”   白色的无菌手套,巧克力色的破碎肝组织从手指缝隙中流出,还是那句老话,比起外物,手术医生永远最自己的手。   用压指法将破损的肝组织一点点分离捏碎,遇到胆管和血管时,就用小弯血管钳夹住,切断,这个过程,一点点一点点,叶一柏做得都非常小心,他尽力保留了最多的健康肝组织。   将破裂的肝脏部位分离,叶一柏微微直起身子,直接将左手手套带着碾碎的肝组织扔到治疗盘上。   “拿一个新的手套给我。”   “哦,哦哦。”   看着粘着慢慢巧克力色组织的无菌手套,王茂重重地咽了一口口水,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曾经大学课堂上专业老师说的那句话,“妇产科是医院里最美好的科室”这句话。   至少在妇产科的手术室里,从腹腔里掏出来的是个可爱的鲜活的小生命,而不是被捏得粉碎的内脏组织……   “持针器。”   将断裂面上的胆管、血管一一结扎,再取出肝后、膈下的纱垫,将肝脏放回原来的位置。   取下海绵钳,干瘪的血管迅速变得充盈起来,手术室里的白大褂们纷纷把头凑了过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个因为切除部分肝叶而显得更加娇小的巧克力色器官,眼中流露出怜爱的神色。   观察了整整一个循环,看着血液流入肝脏,再从肝静脉流出注入下腔静脉,带着无菌手套的手前前后后将这个巧克力色的器官检查了好几遍,一众白大褂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   血止住了。   “小家伙,以后辛苦你了。”叶一柏轻声道。   将大网膜轻轻掀起,覆盖在这个娇小的小家伙上,叶医生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温情来,人体内的器官其实都是十分顽强的存在。   它们每时每刻都努力工作着,每每遇到外伤、破裂,患者致死的原因大多不是这些器官停止工作而是破裂导致的血液流失。   而这些器官们,缝缝补补抑或截断一部分,还是身残志坚地继续坚守在岗位上。   哦,当然,娇气的也有,比如心脏又比如大脑,稍微一点点小病小痛就闹罢工。   “引流管。”   将引流管放置在膈下。   “理查,接下来你来。”   叶一柏后退一步让出了主刀位置。   手术刀重重地落在无菌布上,叶医生的两只手争气地熬过了整场的手术,随即立刻宣布罢工。   他走了两步,后背靠在手术墙上,双目微微闭起。   王茂搬了一把椅子到叶一柏身边。   “叶医生,您坐。”   “谢谢。”叶一柏摘下口罩,坐在椅子上,背靠着墙。   从他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小女孩的右边脸颊,临时用纱布覆盖保护着,但是依稀看可以看到纱布后缺损的皮肤。   小姑娘还这么小,必然是要做植皮的,但是……感染两个字犹如大山一般重重压在叶一柏心头。   以前他做完手术,这个病人到底能不能活下来,即使不说出来,但叶医生心里约莫还是有数的。   但是现在,他做完手术,病人的生死就交给了命运,前面几次感染几率小的简单手术时这种感觉还没那么强烈,但是冯然和眼前这个小姑娘,这两个孩子做的都是大型手术,而且他们还这么小,免疫力根本不如成人……   想起车后座上那位永远不能再睁开眼睛的母亲,叶一柏看着那个双目紧闭的小女孩,如果这个孩子救不活,他这辈子都会遗憾的吧。   没有高产株菌,青霉素就算制备出来也根本不够用,一般的青霉素株菌,一般制备条件下他一个人一个月能制备出一万五千单位已经是极限了,但是往往治疗一个病菌的48小时给药量就要以十万计,根本杯水车薪。   至于高产菌株……只能说科学是真的有偶得性的,现在大自然里最高产的青霉素株菌,大概还在某个美国农场的某只腐烂的哈密瓜上。   那么磺胺……   “叶医生,关腹完毕。”   理查的声音打断了叶一柏的思绪,他抬起头来,理查正将持针器放回无菌布上,乔娜开始清点手术器械,其他小护士们也开始了手术收尾工作。   叶一柏从椅子上站起来,坐着休息了一会,让他整个人都舒缓了不少。   小姑娘的脸部也被油纱布覆盖包扎着,想来在他休息的时候,理查几人把女孩的脸部伤口也处理了一下。   他走到近前,看了一下女孩脸上和两个手臂的伤势,和肝脏比,这都是不致命的外伤了。   “麻醉还有多久过去?”   “快了,半个小时。”   “嗯。”叶一柏应了一声,回到刚刚那把椅子上坐下。   手术室里众人沉默着,完全没有平常手术顺利的喜悦。   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   “咳咳。”一声咳嗽声响起。   众人毫无所觉。   “咳咳!”咳嗽声大了一些,众人闻声望去,只见穿着病号服的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床上坐了起来,正略带不满地看着众人。   “手术结束了伐?这小姑娘怎么还不醒啊?我还着急回家做饭呢。”   叶一柏闻言道:“阿姨,小姑娘麻醉药效还没过,我们要等她麻醉过了,意识清醒了,再把她送出去,您这边已经好了,我让护士先送您出去。”   说着,他转头看向莉莉。   小护士莉莉立刻点头,作势要去推床。   阿姨连忙道:“不行不行,那现在又不急了,不就半个小时嘛,我等等好嘞,这姑娘输了我的血,我得看着她醒来才行。”   “不过先说好哦,等下我出去,你们不好直接把我推出去的,意头不好,到了门那儿,我要换鞋自己走出去。”   絮絮叨叨的吴侬软语中带着极重人情味和浓郁的生活气息,竟让手术室里的气氛稍稍松快了一些。   “好,我把您推到门口,您换鞋自己走出去。”   阿姨闻言显得很高兴,“小后生人真好啊,侬放心啦,好人有好报的,这个小姑娘一定会醒的。”   “对,一定会醒的。”   时针缓缓移动了半格。   亨利快速上前。   “心跳恢复,脉搏恢复,血压92/60,她叫什么名字?”亨利突然抬起头来问。   “托马斯,她姓托马斯。”   “托马斯小姐,托马斯小姐,您听得到吗?”   亨利重复了两遍,在叫第三遍的时候,小女孩的睫毛动了动,眼睛慢慢张开。   她的瞳孔先是没有焦距,随后慢慢聚拢,她目光在一众白大褂身上逡巡,随即她看到了叶一柏,眼睛微微一亮,用极小的气音喊道:“妈妈。”   一众白大褂的目光瞬间落在了叶一柏身上。   叶医生走了两步,走到女孩推床前,“你这个样子,你妈妈见到会担心的,要不要养好伤了,好一点去见她?”   小女孩似乎在思考,她看着叶一柏,轻轻点了点头。   叶医生温和地笑着,转头却感觉眼睛有点酸,他站起身轻声道:“先推出去吧,24小时加护,明天联系骨科商量手术时间。”   虽说不是致命伤,但是手臂骨折和脸部伤口总是要处理的。   “好的,叶医生。”   乔娜迅速拿出笔,在单子上记上。   手术室里的器械已经清点完毕,该签字的单子也都签字了,但是手术室中的白大褂们没有平常手术成功后的喜悦,看着小女孩乖巧期待的目光,众人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走吧。”叶一柏道。   众人点头,大步向手术室外走去。 第093章   “出来了,出来了。”   手术室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参赞又是领事馆高级官员,等手术室里的众人出来的时候,连大使布鲁斯先生都亲自来到了医院。   阿姨因为担心自己菜篮子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面,门一开,以布鲁斯大使为首的领事馆职员立刻起身迎了上来。   两边人一对面,都是一愣,领事馆这边惊讶于从手术室出来的居然是一位华国妇女,而阿姨这边惊讶的是,这一场手术的功夫,咋又多了这么多洋人。   哎呦,那走廊两边的位置肯定是不够坐了,她的篮子……阿姨偷偷踮起脚尖来看。   “这位是给托马斯女儿输血的华国友人,这次多亏这位女士了。”   因为他们的原因,差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遗憾,幸好上海阿姨挺身而出,这使得在场众人对阿姨十分感激,因此在布鲁斯大使面前不吝夸奖之词。   “十分感谢您,令人尊敬的女士。”布鲁斯诚恳地道谢。   阿姨正偷偷掂着脚往走廊左边休息座位上瞧,闻言下意识地往身后看去,“叶医生,这洋人说啥呢?”   阿姨身后,以叶一柏为首的一众白大褂们也推着小女孩的推床往出来了   “阿姨,他在感谢您。”   叶一柏一边和理查讨论着问题一边往外走,听到阿姨的发问,抬起头来回答道。   “感谢我呀?这倒是不必了,咱华国人都是热心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而且这抽点血又碍不着我什么事,不用谢不用谢。”   叶一柏见阿姨再次看过来,识趣地担负起翻译的工作,用流利的英文向布鲁斯大使表达了阿姨的意思。   布鲁斯看着叶一柏,脸上明显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一旁的费曼先生见状,上前两步,在布鲁斯大使耳边说了两句。   布鲁斯脸上惊讶的神色更浓了,“请您代我向这位女士感谢她对托马斯一家的帮助,她将是托马斯一家和我们英国领事馆永远的朋友。”   叶一柏闻言又用中文向阿姨传达了布鲁斯的意思。   比起啥朋友之类的,阿姨显然更关心自己的菜篮子,她摆摆手,“真没事,不跟你们说了,都这个点了,我要回家做饭了。”   说着,她抬步就想往外走,但走了两步,好似又想到了什么,阿姨往回走了两步,走到推床旁,看着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的小姑娘,她眼中流露出如母亲一般的温暖目光,“好孩子,坚持住,一切都会好的。”   躺在推床上的小姑娘看着阿姨温暖的目光,嘴角稍稍弯起,许是因为面部表情太大牵动了伤口,小姑娘的神情恍惚了一下,不过由于止痛药的药效还没有过去的缘故,她还是能做出微笑的表情来,“谢谢您。”   小姑娘声音很轻,说的还是英文,但是阿姨愣是听懂了。   她隔着被子摸了摸小姑娘手,“会好的,都会好的。”   说完,她站起身来和叶一柏等人告别,在众人或感激或复杂的目光中,阿姨从医院走廊旁边的座位上拎起了她的菜篮子,快步地向医院门口走去。   不多时后,医院门口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女声,“哎呦!我的锯子!”   *   “手术还算成功,腹腔内出血已经完全止住了。”叶一柏对罗伯特道。   托马斯参赞在一个小时以前也已经从手术室里出来了,因为撞击主要集中在车后座,加上驾驶座的保护气囊,托马斯先生的伤势并不算很严重。   手术后也已经完全清醒,只是他现在也不能下床,所以不能第一时间来看他的女儿。   因为布鲁斯大使亲自到来的缘故,格林医生和刚刚手术完的罗伯特医生都过来陪同,叶一柏示意护士将小姑娘推到加护病人,同时对众人道:“小姑娘的病情有点复杂,要不我们找个……”   他目光扫过这一大堆的人,继续道:“找个会议室谈?”   布鲁斯从刚刚就发现这个年轻的华人医生在这群医生护士中似乎很有话语权,“这是莉莎的主刀医生?”他侧头低声问费曼先生。   费曼点头,“叶医生是很厉害,如果不是他,莉莎可能都送不到医院。”   费曼参赞目睹了从车祸现场到医院的全过程,话语中对叶一柏十分推崇。   布鲁斯面上诧异的神情更明显了,他目光扫过叶一柏身后明显以他为主的理查和亨利,看向叶一柏的目光不由带上了慎重,一个能让比他大的医生敬服,让费曼推崇的年轻华人医生?   “行,会议室谈吧。乔娜,你让巴特医生下来一趟,看看托马斯小姐的手臂。”罗伯特接话道。   乔娜点头,快步离开。   众人在罗伯特的带领下想救护中心的会议室走去。   崭新的会议室,简约大气,窗明几净,但是众人这时都没有欣赏装修的心情,莉莎的模样众人都看在眼里,腹部的引流管,脸上几乎三分之一成人手掌大小的可怕伤口,还有手臂上的骨折伤。   最令众人心情复杂的是小姑娘被推走前说的话,“医生,我多久能好啊,你帮我跟妈妈讲,我没事的,让她不要担心。”   那一刻,费曼一个大男人瞬间红了眼,布鲁斯等人脸上也露出了唏嘘的神色,这么小这么懂事的一个孩子,若是知道母亲为了保护自己而不在了,对她该是多大的伤害啊?   “医生,小莉莎的情况究竟怎么样?”刚坐下,费曼就立刻开口问道。   作为主刀医生,叶一柏和罗伯特、格林两位大主任一起坐到了会议室前端的主位上。   “托马斯小姐的情况有些复杂,全身多处擦伤,手臂骨折,面部皮肤缺损,金属物穿透腹腔肝脏破裂造成的腹腔内大出血,本次手术切除了五分之二左右的肝组织,腹腔内出血已经完全止住了。”   叶一柏摩挲了一下自己手指的关节,继续道:“不过托马斯小姐是腹腔深部手术,术后7-9天会是感染高发期,如果能安稳度过这段时间,那么她的命就算保住了。”   生命这个话题总是沉重的,叶一柏的话落,会议室里的气氛也不由变得沉闷起来。   “也就是说,现在还不能确定莉莎是不是能活下来,是吗?”   费曼先生和托马斯先生关系很好,两人家就住在隔壁,小莉莎也是费曼先生看着长大的,因此他比起布鲁斯等人来,他不免多了一份焦急。   叶一柏看向费曼,随即点了点头。   “噢,上帝啊,南希豁出命才保下这个孩子,请您不要带走她。”费曼痛苦地喊出声来,使得会议室里众人的表情更加凝重了。   “那我们现在只能等待了吗?”布鲁斯的神情也有些无奈和悲伤。   在他的任期内,他的同事,一场车祸一家三口,一死两伤,现在连女儿都在死亡线上挣扎,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或者,你们谁知道一种叫氨苯磺胺的化学制品或者一种叫百浪多息的红色染料?”叶一柏突然开口道。   在场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不知道眼前这位医生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它们可以充当药品,或许多小莉莎的恢复有帮助。”叶一柏选择了一种比较保守的说法。   旁边罗伯特和格林医生的眉头皱了起来,“叶医生。”罗伯特开口提醒道。   叶一柏轻叹一口气,对罗伯特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知道自己犯了忌讳,不管磺胺这个东西有没有用,但每个医院都有自己的用药规范,任何一家正规医院的医生都不可能随便把连药品都不算的化学制剂用在病人身上。   “布鲁斯大使、费曼参赞,你们请放心,我们的加护病房是有护士24小时值班的,我们会不间断给予药物,帮助托马斯小姐度过眼前这个难关。”   不愧是做大主任的人,罗伯特把话说得特别漂亮。   众人说话间,骨科的巴特医生也匆匆进来,他手里拿着两张片子,表情严肃,看到主位上的罗伯特、叶一柏等人,他对着他们点点头,随即在叶一柏身边坐下。   叶医生立刻凑过头去看巴特医生手上的X片。   “情况怎么样?”   “不算好,虽然是闭合性骨折,但是碎裂程度不小,而且这,应该是伤到神经血管了。”巴特医生沉声道。   叶一柏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两只手都这样?”   “左手还好,合并症不明显,固定一段时间再看问题不大。但是右手,单纯从恢复手部功能来说,还是尽快手术得好。”   罗伯特、格林、理查甚至亨利和王茂都凑了过来。   “不行,再开一刀,只会增加感染几率,莉莎的腹部创口不小,而且孩子小,免疫力弱,不能赌。”   “但是叶医生,神经血管损伤即时手术的效果是最好的,而且托马斯小姐伤的是右手臂,错过了做好手术时间,对其未来生活肯定造成影响,我们是不是该问问家属和病人自己的意见?”   “再开一刀,增加了感染几率,你负责?”   白大褂吵起架来也是很吓人的,叶一柏坚持先固定再择期手术,巴特医生则认为即时手术有其必要性,要求询问家属和病人本身意见。   会议室里只听到两个医生的争论声。   其他白大褂们见怪不怪,医学问题嘛,本来就是争出来吵出来的。他们听着两边都挺有道理,等他们谁吵赢了,其他人再发表意见好了。   就在这时,有一个犹豫的女声响起,“医生们,莉莎的脸怎么办?能处理吗?她是个很爱漂亮的女孩子,脸对一个女孩来说,太重要了。”   说话的是一个领事馆的女职员,她见白大褂们全部围绕着要不要做骨科手术在争论,不由忍不住将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   一张完整干净的脸,对于一个女孩,特别是一个爱漂亮的女孩来说,是多么重要啊。   女职员的话成功让叶一柏和巴特医生都安静了下来。   叶一柏低垂着眼睑,开口道:“暂时不处理,择期手术。”   叶一柏不是不知道他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但是有时候医生是不得不做出选择的。 第094章   面部植皮往往是自体植皮,像莉莎面部这么大的伤口,是需要从其身上取一块大于面部伤口的中厚皮层,这么大的暴露型创口,在没有抗生素的情况下,只会平添感染几率。   按照生命大于功能大于美观的原则,叶一柏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   “那莉莎的脸只能这样了吗?”女职员捂着自己的嘴,眼里流露出深切的悲伤。   “我只能说,我们会在保住她生命的基础上,尽量恢复她手部功能和面部完整性。”叶一柏道。   叶一柏的话让整个会议室都陷入了沉默,几个感性的女职员不忍地闭上眼睛低下头去,布鲁斯和费曼也是面色凝重,布鲁斯目光扫过主位上几位同样面色沉重的医生,站起身来,轻轻低下头去,“那就拜托你们了,医生。”   布鲁斯的动作,让叶一柏等人也赶忙站起身来,“您放心,我们会尽力的。”罗伯特诚恳地保证道。   领事馆的众人已经在医院呆了不短的时间了,眼见托马斯和他的女儿都从手术室出来了,也就不便再多留了,布鲁斯等人和一众医生们告辞后,便匆匆离开,只留下费曼先生和刚刚开口问叶一柏莉莎的脸怎么办的女职员。   “这位是我太太,我们今天留下来照顾卡尔和莉莎。”费曼对叶一柏说道。   “你好费曼太太。”   “你好医生。”费曼太太点点头,她眼眶微红,显然还沉浸在莉莎毁容的悲戚中,声音有些哽咽。   “走吧,叶。”理查轻声说道。   叶一柏点点头,走出会议室。   出了会议室,叶医生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一种沉重得令人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   “叶,我还以为你已经是个完美医生的模板了,但是你这心态还是要多练啊,我们是医生,不是上帝,总有做不到的事情,不要太过苛求自己。”刚从会议室走出来的罗伯特看到意志有些消沉的叶一柏,上前拍了拍叶一柏的肩膀。   叶一柏苦笑地点点头,迈步向办公室走去。   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今天理查和艾伦值夜班,没他什么事,但是吃完饭回到宿舍,叶一柏却少见得失了眠。   做了两辈子医生,按道理讲,他应该习惯了生老病死,但是道理是道理,感情是感情,虽然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对病人投入感情,但面对一个母亲用生命保护下来的孩子,那么小,那么乖,叶一柏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起身抓了件白大褂披上,向楼下走去。   “叶医生。”   “叶医生。”   自从叶一柏罗伯特任命为临时救护中心外科组的组长后,叶一柏在济合地位算是正式确立起来了,即使济合并不是一个上下级明确的地方,但是一些小医生和小护士见到叶一柏会下意识地问好。   叶一柏一一点头回应。   晚上的加护病房静悄悄的,只是不远处护士台里有几个小护士在值班。   其中一个护士刚帮病人换了吊瓶回来,看到迎面走过来的叶一柏,心下一惊,正想叫醒两个打盹的同伴,叶一柏对她摆摆手,示意不用。   在一线工作上,护士从来不比医生轻松,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她们还要比医生辛苦几分,几个护士一起值夜班,轮流打盹这也是惯常的事了。   “我就去看看。”他低声道。   小护士将换下来的吊瓶放入箱子里,同时飞快做好记录。   “叶医生,您是找莉莎托马斯吗?我带您过去吧。”   叶一柏闻言点了点头。   两人轻手轻脚地向加护病房区走去。   “她的情况怎么样?”   “还可以,麻药过去后小姑娘疼哭过,亨利医生适当开了点药,她来拉着亨利医生的手问,爸爸妈妈也受了伤,是不是也会这么疼?亨利医生说,他已经给他们开过药了,小姑娘才露出笑容来。”   隔着帘子,叶一柏可以清晰地看到房间里的小女孩,本就不大的白色病床上,隆起那么小小一块来。   两只手臂已经用石膏固定了,面部也用纱布包扎得很好,但是小女孩睡着时候的眉头却一直是皱着的,始终没有松开。   “给我看看记录。”看到小护士手里拿着小姑娘的护理记录,叶一柏开口道。   小护士点头,连忙将手中的记录本递上,叶一柏快速浏览着,看到麻药剂量的时候,不由眉头一皱,不过他随即又想到,手臂、面部加上腹部创口,如果麻药剂量小了,小莉莎恐怕连觉都睡不着。   “亨利医生在晚上增加了麻药剂量,白天的时候还是以止痛药为主的。”   叶一柏点点头,“莉莎有问过自己的脸吗?”   小护士闻言,怜惜的目光透过帘子的缝隙落到小莉莎的脸上,“她只问了为什么她笑起来脸会疼?小莉莎两只手都固定住了,没法摸脸,也算是好事了。我跟她说她脸上被划开了,已经包扎好了,她还非常紧张地问我会毁容吗?我不知道怎么说,只能说那要看你乖不乖了,要是你听话,我就让医生给你用最好的药。”   小护士说着眼眶就红了。   叶一柏轻轻关上门,“在腹部拆线之前,不要让莉莎知道自己脸的事。”   “好的,叶医生。”小护士用力点点头。   叶一柏从加护病房区往回走,路过护士台,看到护士台后墙上的挂钟,已经早上四点半了,他犹豫了一下,脚下拐了个弯,向医院外走去。   济合医院不远处有一个小湖,平常早上和傍晚还是有不少人在湖边散步的,只是这时实在太早,连公鸡都还没有打鸣呢。   只听得一声声虫鸣鸟叫声,叶一柏走到湖边,先是慢走,然后越走越快,随即开始跑动起来,一圈,两圈,额头和背上微微渗出了汗,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   跑得累了,没有空去想了,心里的沉重和无力感就能淡一些。   耳边传来新的脚步声,他侧头看去,随即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怎么在这。   只见裴泽弼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边,正和他以相同频率一起环湖跑着。   “我每天都有晨跑的习惯,刚刚走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你穿着这身就跑步了?还医生呢,不怕把自己的脚崴了?”   因为刚开始也没有打算来跑步,叶一柏穿着皮鞋和白大褂就出来了,裴泽弼不说他还不觉着,这说起来,脚是有些不舒服。   “我看你都一身汗了,旁边坐一会?顺便跟我说说,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我们叶大医生,让他天还没亮就来折腾自己的?”裴泽弼道。   叶一柏看了他一眼,穿休闲服的裴泽弼比之平常穿制服戴肩章的时候少了分距离感,脸上的碎发额旁,汗水顺着轮廓滑下,伴随着轻轻的喘息声,让叶一柏的心脏无意识地快速跳动了两下。   叶一柏眉头微皱,快走几步,走出某人的荷尔蒙辐射范围。   “这里离你家不近吧?”   叶一柏到旁边的空地上,找了一块石头坐下。   “也不远,两公里,顺着湖跑过来就是了。”裴泽弼也不讲究,直接在叶一柏旁边的草地上坐下。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一大早出来跑步,你可没有晨跑的习惯啊。”裴泽弼开口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叶一柏下意识地接了句,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话中的火气比较大,抿了抿嘴,道歉道:“不好意思,工作上的事情,心情有点不好。”   裴泽弼手摸到了口袋里,刚想掏出打火机,但看到面前的叶一柏,又偷偷把手收了回来。   “说说?说出来会好受些。”   叶一柏看着裴泽弼,起身,一屁股坐在他不远处的草地上,“我以前很少参与急救工作,毕业,跟着导师进手术室,我不是没经历过生离死别,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进我的手术室的都是走到绝境的病人,大家彼此都有心理准备。”   “而且这次不同,那个孩子是我亲手从她母亲手里接过来的,一辆车,被撞得面目全非,她木母亲用自己的身体给她留出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后座上都是血,巡捕掰断了母亲的手才把女孩救出来,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如果小女孩的后半生只能痛苦地活着,这件事是不是太可悲了?”   裴泽弼打开打火机,又按灭,他侧头看向叶一柏,开口道:“你是怎么得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就必须是个完满结局的这个结论的,有些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裴泽弼从草地上拔起一根草,用打火机点燃,许是因为清晨草上有露珠的缘故,火一触即灭,并没有燃烧起来。   “很多事情并不是付出了就一定要有回报的,或许小女孩的母亲在付出自己的生命的时候,想的也只是为女儿挣一线生机,而不是你想得那么贪心。”   “但如果有药的话……”如果他在入职那时候就托人问磺胺,一个月,一个月从欧洲到上海,或许来得及。   “什么药?”   “一种叫氨苯磺胺的化学制品或者一种叫百浪多息的红色染料,听说过吗?”叶一柏随口答道。   裴大处长稍稍皱眉,“我帮你留意一下。”   叶一柏回头看他,笑道:“谢谢。”   裴泽弼听出他这声谢谢着实没什么诚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叶大医生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但是他反应慢了,裴处长的手已经伸到了他的头上,手掌拂过脸颊,两者的温度都烫得惊人。   叶一柏把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想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干什么,都是汗。”   裴泽弼收回手,慢慢收紧五指,“没事,我不嫌弃。”   叶一柏回头看他,一股子奇怪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只听到耳边传来“咔嚓”一声。   顺着声音看过去,只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正举着镜头对着他们,见两人看过来,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好意思,我看你们兄弟之间的互动很有温度,就按快门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见鬼的兄弟互动……   裴泽弼从草地上站起身来,沉着脸走到年轻人面前,“你拍了什么?”   裴大处长的气势太过惊人,使得小年轻说话都结巴起来,“没……没什么,就你揉你弟弟头发,还有刚刚他转过头看你,就两张,我是真觉得你们俩感情好,互动很有感觉,才拍的。”   裴泽弼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生气还是该笑,他确实是巴不得他们感情好,但是他才不想当他的什么哥哥、叔叔的,“照片,洗出来,今天下午送到上海市警事局。”   “啊?”   “没听清楚?”   “不不不,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小年轻连连点头,见裴泽弼示意自己可以走了,立刻抱着相机,飞一般地离开湖边。   叶一柏也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没事,一个学生,没事抱着相机瞎转悠拍照,刚刚可能把我们拍进去了,我让他下次注意。”   叶一柏诧异地看向裴泽弼,“裴大处长,有进步哦,终于不那么‘仗势欺人’了。”   裴泽弼哑然,“我在你心里就这种形象。”   “你自己什么样子,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两人边说着边往济合医院的方向走,快到上班时间了,叶一柏摇回去上班,而裴大处长非常自然地提出要把人送到门口。   但是天知道,就两步路,还就在医院后面,究竟有什么好送的。   “你说的那个氨苯磺胺还有百浪多息,我会注意的。”   “这些都是外国的东西,国内不好找,找不到我会另想其他办法的。”   两人说话间,乔娜从二楼窗户里看到了楼下的叶一柏,她快步从楼上跑下来,“叶医生,托马斯先生醒了,他想见您。” 第095章   如果有一天,你可以独立面对家属了,不胆怯不退缩,能自信而磊落地直视他们的眼睛,那么你就是一个独立而成熟的医生了。   叶一柏的脑子里忽然想起了自己刚开始独立负责病人时导师跟自己说的话,他心中不由苦笑。   活了两辈子,带出的小崽子排排坐都可以成立一家小型医院了,自己居然还会对见家属这件事产生逃避心理,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叶一柏到的时候,罗伯特和艾伦已经在那了,艾伦身后还有亚历克斯。   “叶医生。”   “叶。”   “尸体处理需要家属签字,托马斯先生早上知道了他妻子去世的消息,还有……小莉莎的事,他坚持要去看小莉莎,同时要求见你。”罗伯特解释道。   叶一柏点点头,上前轻轻抓住了门把手,病房里传来男人痛苦的低吼声,让门外正要准备进入的白大褂动作一顿。   叶医生轻轻吸了一口气,推开门去。   病房里没有想象中的一片狼藉,托马斯先生也没想象中的斯里歇底。   他看向走进来的一群白大褂,表现地十分冷静,“我想去看看惠特尼,送她最后一程,还有我的莉莎,她现在应该需要爸爸。”   惠特尼是已故托马斯太太的名字,叶一柏和罗伯特对视一眼,两个大医生用眼神交流了十秒钟。   罗伯特率先开口道:“可以,但是你的腿刚做完手术,不管做什么都需要我们医护人员陪同。”   “可以。”托马斯先生立刻答应。   罗伯特看向叶一柏,叶一柏对他点点头。   “托马斯先生,您好,我是叶一柏,小莉莎的主刀医生。”叶一柏开口道。   托马斯先生的目光落到叶一柏身上,他先是一愣,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叶医生早就习惯了这种怀疑和打量的态度,谁叫他是华人而且长得确实面嫩呢,叶一柏正要开口解释,却听托马斯先生道:“是你。是你救的我们。”   叶一柏有些惊讶地抬头,“您当时有意识?”   托马斯僵硬的面部轮廓变得柔和了稍许,“虽然模模糊糊的,但是我记得您的声音,您跟我说坚持住,惠特尼和莉莎需要我,谢谢您。”   叶一柏紧抿的嘴唇微微放松,“不客气。”   见托马斯用期冀而紧张的目光看着自己,叶一柏知道他想从自己口中得到小莉莎的消息,叶医生抬眸,看向托马斯。   “严重撞击造车体部分解体,有一块金属片擦过小莉莎的脸部穿透了她的腹部,昨天晚上,为了止住腹腔内大出血,小莉莎已经完成了肝部分切除手术,现在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叶一柏清晰直白简洁明了地向托马斯先生介绍着莉莎的情况,看着托马斯先生的眼睛诚恳而郑重,“您说得对,小莉莎她现在应该需要爸爸,但她需要一个强大的能让她依靠让她安心的爸爸。”   “我告诉莉莎,她妈妈也受伤了,在接受医生的治疗,暂时不能来见她,让她好好养伤,不然妈妈看到她受伤的样子会伤心的。”叶一柏说到这里的时候,睫毛颤了颤,但脸上还是平静而专业的模样。   “金属片擦过脸穿透了腹部?”托马斯喃喃自语着,全身上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呼吸似乎有些困难起来。   罗伯特医生反应迅速,他快步上前,拿起床头柜上的呼吸囊向托马斯先生脸上套去。   “不要激动,躺下来,躺下来,深呼吸,用力吸。”   快速给氧两分钟后,托马斯先生的呼吸才逐渐平稳下来,罗伯特面色严峻,“呼吸检测改成半小时,准备血管加压素,随时准备给药。”   “好的,罗伯特医生。”乔娜点头,快步离开。   “托马斯先生,看来你现在并没有做好和莉莎见面的准备。”叶医生旁观着这一幕,开口道。   托马斯带着呼吸囊,用力着摇着头,从他的口型中叶一柏能看出他不停在重复“please”。   出了病房门,叶一柏转头对罗伯特医生道:“罗伯特医生,你什么时候觉得托马斯先生做好准备了,那再通知我。”   罗伯特点点头,无奈道:“我的错,他现在的情况确实不适合再受刺激。”他回头看了病房里的托马斯先生一眼,“叶,你令我非常惊讶,我以为以你昨天的状态,你会心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调节过来了。”   “你做得很对,医生很多时候是不被允许与病人太过接近的,这会使你暴露在他们的痛苦里,你将来要面对的是无数的病人,如果每一个都共情,这将会逼疯你,所以珍惜你的情感。”   “吝啬它,同样永远保有它。”叶一柏将罗伯特的话接了下去。   罗伯特再次诧异地看向眼前这位年轻的医生,他耸了耸肩,“每次和你交流,我都有一种在和一位从医许久的同行在说话的感觉,好吧好吧,我没什么好教你的。”   叶一柏摇头,“不,谢谢,罗伯特医生,您提醒得很对。”   罗伯特点头,两人边走边讨论着托马斯父女的救治问题,艾伦和亚历克斯跟着他们身后快步向临时救护中心走去。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除了周四晚上来了个酒精中毒差点送了命的,其他时候临时救护中心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使得叶大医生都有空研究起中药来。   上辈子华国逐渐强大起来后,中药就逐步走入了世界医学界的视线中,特别是几次重大疫情事件后,中药在提高人体免疫力方面的功效已经获得世界医学界的认可。   在一时半刻难以获得青霉素和磺胺的情况下,叶一柏开始有意识地搜集中药书,学习起中药知识来。   小莉莎是个坚强的小姑娘,在术后第三天,她有轻微发烧的迹象,但在一群白大褂心急火燎鸡飞狗跳的精神鼓舞和药物支持下,她很快就好了起来。   托马斯先生也在被强制修养了两天后,终于获得了罗伯特医生的同意来和小莉莎见面,叶一柏和罗伯特隔着帘子看着父女两相互安慰,心里都十分复杂。   特别是托马斯先生从小莉莎病房里出来,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坐在轮椅上拉着叶一柏和罗伯特不断恳求的场面,让两个前几天还信誓旦旦要和病人保持距离,要吝啬情感保持理智的医生差点就做出自己都做不到的承诺了。   1933年5月12日,周六   一份份制作精美的《周六邮报》被送往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各个报亭。   “老王,接货咯。”   公共租界派克弄旁的小报亭里,一个四五十岁西式打扮的男子正不断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表,眉头紧皱。   听到熟悉的声音,老王抬头,不满道:“今天怎么这么晚?老客都来问了好几次了。”   “我也没办法,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市区那些报亭疯了一样跟我们争货,英国人的报纸,全是英文,整个上海市多少人懂英文啊,那么贵的杂志,不知道他们买回去干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老王的报亭里搬杂志。   《周六邮报》的价格不低,加上纯英文,做的一般都是老客生意,那些个英国人每周六都会习惯性地买一本《周六邮报》边翻边吃早饭,偶尔美国人也会来凑热闹,因此这本杂志的出货量虽然不算大,但十分稳定。   “老板,一本《周六邮报》。”   “好的,刚到的杂志,还热乎的,您等等,我马上拆给您。”老王一边说着,一边拆开包着杂志的牛皮纸,随即,他整个人一愣。   “老板?”买杂志的洋人见老板呆立不动的模样,脸上露出了不满的神色。   送货的张顺见状,赶忙从撕开了缝隙中的包装袋里拿出一本递给洋人,“您好,二十便士。”   然而当张顺看到他递给那个洋人的这本杂志的封面时,他和老王一样,都呆住了。   “哇哦,这次的封面居然是一个华人医生和一个华人小孩?”洋人接过杂志,说出了王旺和张顺心里的话。   《周六邮报》这一期的封面居然是一个华人医生和一个华人小孩!   王旺和张顺对视一眼,两人的手同时猛地向牛皮纸包装盒里伸去。   因为伸得太快,两人的额头重重撞到了一起,同时发出一声“哎呦”的痛呼声。   但是他们此刻已经顾不上这个了,两人同时快速拿出一本《周六邮报》,随即激动地翻开。   一分钟   两分钟   王旺和张顺同时抬头,用一种深沉的目光看向对方,这花里胡哨的英文字在讲些什么呢?   同一时刻,同样的场景也在不同的报亭发生。   “华国人?真的假的?”   “华国的医生将两截断掉的手指缝了回去,说就是这个小男孩的手,哇哦,这是真的吗?”   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里的外国人看着《周六邮报》发出了一阵阵惊呼声。   “周六邮报,周六邮报,英国周刊刊登世界第一例断指再植术由我国医生完成。”   “周六邮报,周六邮报,英国周刊刊登世界第一例断指再植术由我国医生完成。”   上海市区,几个平时只卖报纸的报童将自己全部积蓄给了报亭,拿了基本《周六邮报》在街上叫卖。   街两旁有人不是从店里探出头来。   “这报童在说什么啦,英国报纸啊,登了咱华国医生?”   “真的不啦,哎呦呦,你们瞅瞅,好像真的是呀,你封面上是咱们华国人。”   “真的啊。”有拿着公文包的中年人从早餐店里冲出来,“周六邮报,给我拿一份。”   “好嘞,诚惠两元。”小报童利索地从包里拿出《周六邮报》。   公文包男子闻言脸上露出肉痛的神色,但看着封面上两张明显属于亚洲人的脸,咬牙拿出两块银元递给报童。   他返回早餐店的时候,整个早餐店里的人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有些坐不住的直接脑袋就凑了过来。   炸着油条的店老板一边装盘一边道:“曲老师,您文化人给咱们念念,咱华国人真上了英国人的报纸了?听着像是好话来着,您给说说,今天的早餐就当我请您。”   那位被称为曲老师中年人笑呵呵用手帕擦了擦早餐店的桌面,随即将他新买的《周六邮报》放在上面,他看着封面上的标题,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激动用标准的英文念了出来。   “哎呦,曲老师,咱听不懂这些鸟文,你说咱华国话。”   曲老师看向早餐店里面含期待的众人,他们有和他一样的老师,有学生,还有黄包车夫,普通工人,相似的脸,相似的表情。   “《周六邮报》里说,我们一位年轻的华国医生,成功将一个小孩断掉的手指接了回去,这是世界外科史上的第一例!”   “世界?还第一例?咱华国医生这么厉害的?他叫啥名字?”   曲老师闻言,迅速翻开杂志,他一目十行,随即终于在正文里找到了这位医生的名字。   “他叫叶一柏!” 第096章   曾经有人那句话说得对,华国人现在确实需要一剂振奋剂了。   各大报亭,不管是公共租界还是法租界还是上海市区,报亭的正中心位置都摆上了这本显眼的英文周刊。   路过的外国人看到这期英国周刊的封面居然是一个亚洲人,不免会起好奇心买一本,而华国会英文的大学生、文化工作者们早就开始自发地宣传这一新闻。   华国的学生、文化工作者、小店老板、职员、富商,凡事口袋里有两块闲钱的,路过报亭都会下意识地拿一本。   一股子振奋而热烈气氛在整个上海蔓延开来。   大同路25号,上海外事处   张素娥已经在外事处上了两天班了,裴泽弼的动作很快,那天晚上回去后,第二天就来了消息,还亲自把张素娥送到了大同路上的外事处大楼。   裴泽弼陪着张素娥上楼办入职手续,期间外事处的几位负责人也纷纷出来接待陪同,让张素娥好好享受了一把特权阶级的待遇,这更加坚定了她把叶娴和裴泽弼拉郎配的念头。   这“阿姨阿姨的”总没有“妈”来得亲。   张素娥这神兵天降,领导陪同入职的待遇,自然引来了不少人眼红的目光,再加上张素娥文化水平确实低了点,别说英文了,就算是华国字也都是没有认全的,私下的风言风语更是甚嚣尘上。   不过经过这么几天,张素娥也算是看明白了,这外事处啊,有干实事的人,但大多数人也就是普通人,并没有她想象中的这么风光。   圣约翰要来的那个学生,她也打听过,就是来帮忙做杂货的普通员工,单说在外事处的地位,还不如她这个管仓库的呢。   因此,她对叶一柏选择医生这条路的抵触就没那么深了。   这时候,一个平时看不起她这个关系户的外事处员工拿着一份《周六邮报》兴冲冲地跑进大楼,他挥舞着印着叶一柏照片的杂志兴奋地喊道:“咱华国的医生,完成了世界首例的断指再植术,登上英国人的杂志了。”   “这可是《周六邮报》,英国销量最大的周刊杂志之一,里面说这条新闻会同步刊登在英国国内的国际版上,能让全英国甚至全欧洲全球的人都看到!”   “而且,你们知道吗。”   那个外事处员工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一份报纸来,“这是前几天英国参赞托马斯先生出车祸的报道,我发现现场救助的医生居然就是这位叶医生,你们看,这里,现场目击者的采访。”   他举着报纸大声朗读起来,“现场医生沉着指挥,持续一个多小时现场抢救,终于将托马斯参赞的女儿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外事处本就只有一层楼,各科室的办公室离得都不远,他这么一喊,所有人都听到了,纷纷探出头来。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哎,我还没看完呢,你别抢啊。”   《周六邮报》在几个人的争抢中飞出,掉落到不远处张素娥的跟前。   张素娥蹲下身来,将《周六邮报》捡起来,轻轻用袖子擦了擦杂志的封面。   她刚站起身来,那个平日里看不起她的那个外事处职员就冲到了她跟前,紧张兮兮地一把夺过张素娥手里的杂志,“阿姨,您看不懂英文,就不要跟我们抢了吧。”   张素娥闻言,面带笑意地看了那位职员一眼,十分大方地将手里的杂志递了过去,她笑道:“你说得对,我看不懂英文,我就是心疼我儿子的照片被你们这么甩来甩去的,慢慢看。”   说着,她在那个职员惊愕的目光中优雅地转身离去。   看着那个职员惊愕、欲言又止的模样,张素娥心里一阵痛快,让你看不起老娘,呵……   无独有偶,这样的事还发生在圣约翰大学以及公共租界的裴公馆。   圣约翰大学作为上海数得着的高等学府之一,消息向来是极为灵通的,前几日托马斯参赞出车祸时的现场照就有人提出照片里的医生像叶一柏的疑问,但是那时候并没引起广泛关注。   如今《周六邮报》一出来,一石激起千层浪,自豪的,质疑的,一时间整个圣约翰都在讨论叶一柏的事。   裴公馆里,邹老爷子看着这份报道,啧啧赞叹,“难怪那个臭小子这么护着,这小医生厉害啊,给我们国人长脸。”   还有杭城,杭城那几家作为第一批刊登“断指再植”新闻的报社,刚刊登出来的时候被很多自认清高、聪明的人驳斥,伊莱恩等外国记者一开口,他们就跟着冲锋陷阵,将杭城那几个报社骂得狗血淋头。   这些杭城报社可是死盯着事情发展,想要扳回一城的,《周六邮报》一出来,就有人带着它上了通往杭城的火车。   《周六邮报》的一篇报道,拨动了不少华国人的心弦,它的影响力正以上海为中心,慢慢向四周扩散开去。   而这一篇报道的主角,正捧着一本外国的故事书慢慢地读着。   谢阳托着腮坐着,旁边病床上躺着还没醒来的冯然,裴泽弼拎着从饭店打包来的吃食从病房外走进来。   “好了,不要缠着你叶叔叔讲故事了,先来吃饭。”裴大处长将一份份吃食摆到小桌子,笑道。   谢阳正津津有味地听着,闻言绷着一张小脸看向裴泽弼,严肃道:“是叶哥哥。”   裴泽弼闻言,伸手用力揉了揉谢阳毛茸茸的脑袋,“我就是叔叔,他就是哥哥了?臭小子还搞区别对待的。”   谢阳转过头去,又不说话了。   因为叶一柏告诉谢阳,冯然虽然睡着,但他是能听到外界的声音的,于是谢阳居然每天跑到冯然床边给他读故事,读完了他知道的所有故事,就让护士医生讲,然后他记下来再背给冯然听。   这几日下来,冯然还是没醒,但是谢阳的自闭症症状,却是减轻了不少,毕竟他脑子里没故事了,就得硬着头皮问护士问医生,这一次两次下来,谢阳整个人都活泼了不少。   裴泽弼拉了椅子,在叶一柏身边坐下。   “你刚值了夜班,白天又来看这个臭小子,会不会累。”裴泽弼道。   叶一柏喝了一口汤,又是弛津饭店拿手的海参松茸汤,弛津饭店老板拍裴泽弼马屁的技能绝对是点满的,这一连串吃食,他喜欢的,谢阳喜欢的,和裴泽弼喜欢的居然一个不落。   裴泽弼和谢阳也就算了,他才去过一次弛津饭店,那些人居然连他的口味都记下了。   “还好,昨天晚上没什么事,下半夜我有睡过,倒是你,白天都不用上班的吗?”   “我舅公,就是邹老先生少有来沪,我请了一个礼拜的假陪他。”邹老爷子这次上海一行,说是为了断指,但实际上涉及各方势力的博弈,还有裴泽弼久久未恢复官职,却能以处长的身份越过市府把持上海市治安大权的事,此间重重,繁琐复杂,就不必和叶一柏详说了。   叶一柏有些诧异地看向裴泽弼,请假陪老人,没想到这位裴大处长居然会有如此温情的一面。   “那你不用早点回去吗?”   “舅公也很关心阳阳,让我多来看看他。”裴泽弼说着,夹了一块海参到谢阳的碗里。   谢阳抿闻言看看裴泽弼,又看看叶一柏,随即好似小大人般地摇摇头,悄悄将海参挑出来放到不起眼的碗下。   “谢阳的身体已经没问题了,他的心脏只要不受到大的刺激就不会有事,我建议谢阳家里可以常备一个氧气罐,还有他身边跟的人最好学习一下心肺复苏的手法,这个不难。”   “好。”裴泽弼立刻点头。   “至于冯然,他的各项指标恢复得也很不错,大概率是能醒过来的。让谢阳和桂婶多跟他说说话,这对谢阳也有好处。”   “好。”裴泽弼继续点头。   叶一柏转头看他,“你就没自己的意见。”   裴泽弼眨眨眼,“我觉得你的意见就挺好。”   叶一柏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又来了,可是他看得仔细,裴泽弼说这话的时候非常认真,根本就没有一丝暧昧的意味。   他迅速将视线转开,“我这个是专业意见,本来就挺好的。”叶医生努力为自己找补了一句。   裴泽弼眼中漫上笑意,“对,叶医生说得都对。”   叶一柏额头微微渗出汗来,这是他的老毛病了,没想到换了个身体换了个时代还没能把这种一紧张额头就出汗的毛病给改掉。   有一旦有了某种心思,两人之间的相处就不能像普通朋友般那么自然而顺畅了,叶一柏再三告诫自己这是1933年,他旁边这个人是一个手里拿枪就算开枪打死人都不会有人追究的特权阶级,而且这人一看就是个直男,以他的地位在这个时代甚至还能三妻四妾娶无数个姨太太。   但是,许是有了心思,看事情就会带上某些主观色彩,比如明明很正常的话,听在叶一柏耳中,就似乎有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下午南市那边有舞龙会,阳阳一直想去,只是我以前一直没空,今天我反正请了假了,要不叶医生你跟我们一起去?”   “毕竟阳阳才刚出院,万一有个突发状况什么的……”裴泽弼一边说一边好似不好意思起来,“我是不是太唐突了?”   “哦,没有。”叶一柏摆手,“舞龙会?就是好多人藏在龙下面,蹦来蹦去那种?”   叶一柏以前在电视里看到过这种场景,但却没有亲眼见过,民国这时候的舞龙和后世会有什么差别?想到这里,他不免升起两分兴趣来。   “对,蹦来蹦去……”裴泽弼哑然失笑,“舞龙会里舞龙的都是各家好手,是有些功夫的,而且你上次让我找的有本事的老中医,南市那边刚好有一位,那人跟帮派有些关系,我冒然去请,我是没事,我怕给你惹麻烦,所以最好是亲自上门一趟。”   叶一柏闻言,眼睛一亮,中医博大精深,哪是他临时抱佛脚就能学会的,而且这时候的中医还没有开堂授课,大都还沿袭了老一辈师带徒的传统,市面上能找到的中医书也都是古时候传下来的那几本,很多药方还是掌握在各大中医派系的传人手中。   磺胺一时三刻难以到手,但病人的病情是不能等的,叶一柏只想寻求几个成方,让病人提高些许免疫力以抵抗感染。   “好,那一起去。”   裴泽弼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来,他摸了摸谢阳的脑袋,轻声道:“阳阳,高兴吗?叶医生跟我们一起去舞龙会了。”   谢阳绷着脸看了裴大处长一眼,对他扯出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他大概四五岁的时候跟这位裴叔叔讲过他想去舞龙会的事,裴叔叔的记性真好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记得,呵…… 第097章   饭后,叶一柏和裴泽弼带着谢阳一起往南市去。   上海南市位于黄浦江和上海市区之间,是依靠着黄浦江码头发展起来的,越靠近码头,周围低矮的平房越多,和市区的繁华而多偏西式的建筑不同,南市则更多土房子和烟火气。   粗布短衣的男男女女,赤着脚追逐打闹的小孩,还有简陋的小摊,摊主还留着清朝时期的长辫,盘在头上叫卖着。   看着这样的场景,叶一柏真真切切地认识到这个时代,普通百姓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   谢阳和叶一柏,一大一小趴在车窗里往外看,都是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   “开快点。”裴泽弼下意识地不想让这两人看到某些底层百姓悲苦的场景,抬手敲了敲驾驶座的椅背。   “好嘞。”周大头应了一声,加快了车速。   周大头自从被裴泽弼发配到户籍科后,那是夜不能寐,悲苦万分,与后世大家都想混日子,分到越闲的科室越好不同,这可是1933年,手里有枪杆子的是爷。   为什么市府抓着裴泽弼的话柄不放一直想要空降自己人,因为警事局有人有枪,是市府名下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的武装力量。同理,户籍科和差遣科,虽听起来一样,但实际上,管户籍簿的和拿枪的能一样不?   周大头是费劲了心思想要重回差遣科,这不,悔过书也写了,马屁也拍了,这几日周大头每天一早到裴公馆替裴泽弼开车,晚上又屁颠屁颠地将人送回去。   办公室里打扫烧水那是小事,就连裴大处长倒杯水他都得先喝一口试试水温合不合适,某次让裴泽弼看到的时候,直接用砚台将周大头砸了出去。   不过周大头做的这些事还是有成效的,这不,裴处的私人行程缺司机不找的还是他,周大头乐滋滋地想着,直觉告诉他只要他把今天的差事办好了,回差遣科的日子就不远了。   驶近十六铺码头,周边又变得繁华起来,但与市区偏西式的摩登式繁华不同,这里的繁华又多了一分烟火气,许是因为舞龙会的关系,不远处牌楼上挂了红绸,而接道两边的店铺也纷纷挂上了红灯笼。   高高垒起的货物,码头里工人的粗布短衣和不远处的红绸彩灯欢声笑语形成鲜明对比,犹如这个时代的缩影。   周大头把车在牌楼附近停好,四人从车里下来。   谢阳下车,本想去拉叶一柏的衣角,谁知道他还没有伸手,裴泽弼就将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随即一把塞进周大头的怀里。   “看紧阳阳,别让他丢了。”   谢阳:……   裴泽弼看了看时间,“马上就开始了,我们去找个好位置。”   牌楼附近停了不少车,大多都是从市区那边过来的,西装革履东张西望,但这条船街里更多的是穿着布衣布裤抑或身着短打的男子,他们大多肤色黝黑,身材强壮,三五成群地拎着小孩走在街上,大声说笑。   “上海是以沙船业起家,根基就在这十六铺,三年一次的舞龙会是这些老沙船人的一次节日,很有特色。”   裴泽弼一边解释着一边带着叶一柏往不远处那座最高的建筑走。   约莫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一座极为特别的中式建筑出现在叶一柏眼前。   “四合会所?”叶一柏略微惊讶地看着这个建筑中央挂着的牌匾,看这个建筑的模样,完全是中式亭台的模样,但偏偏取了个不伦不类的会所名字。   “这个四合楼的老板是跑沙船出身,他认为会所这两个字比较洋气,所以才改了名,不过确实,改了名以后,客人多了不少。”裴泽弼道。   十六铺这边大都是码头工人或者码头工人出身的商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对他们来说,会所就是比楼洋气,这老板也算是会因地制宜了。   “客人,里面请,三楼还有位置,我们的三楼可是在龙珠球旁边的,等下最精彩的二龙抢珠,就在您面前表演,怎么样?三楼的位置……”   裴泽弼扔了五块银元进服务生的手里,“带路吧。”   “好嘞。”服务生笑眯眯地带着四人往三楼而去。   虽说五个银元有点贵,但这三楼还是值这个价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只放了四套桌椅,一边各一套,四面没有遮挡,只有栏杆拦着,他们能非常清晰地看到楼下的街道和不远处那根放着所谓龙珠球的木架子。   其三三桌已经有人了,裴泽弼看到其中一桌人的时候不由眉头一皱,不过今天是纯粹出来玩的,他并不想惹麻烦,因此就当没看见。   裴泽弼的时间掐得很好,四人刚坐定不久,一阵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个五十多岁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人出来讲了一番上海沙船业的历史后,舞龙会正式开始。   两条一红一黄从老者身后窜了出来,随着锣鼓声在空中飞舞盘旋。   叶一柏和谢阳早在两条龙出来的那一刻把眼珠子粘了过去,叶大医生总算是明白裴泽弼口中这些舞龙师手上有些功夫是什么意思了,这民国的舞龙表现可比后世电视里放出来的精彩太多了。   凭借几把放置在不同地方的椅子,两条龙就直接盘旋飞舞在了整条船街上,几个挥舞龙头的队员登高跳起的一刹那,一只红色的龙头几乎就擦着叶一柏的脸颊飞过。   谢阳整个人眼睛亮晶晶的,伸手就要去抓龙头,也就旁边的周大头谨记了裴泽弼的叮嘱,一定要看牢谢阳,才把趴在栏杆旁的小孩给拎了回来。   裴泽弼看着叶一柏明显高兴起来的模样,脸上也露出笑容来,叶一柏这几日因小莉莎的事情不高兴,裴泽弼也高兴不起来,氨苯磺胺和百浪多息的事情他已经托人去问了,但一时半会得不到回音,总不能看叶一柏一直这么消沉下去吧,这就有了这次的舞龙会之行。   看样子,效果还不错。   红黄两龙互不相让,围绕这龙珠球忽高忽低,你争我夺,这时候红龙一个摆尾扰乱了黄龙的中段,随后龙头一连跳了两把椅子,将龙珠球撞了下来。   没错,是撞了下来而非咬住。   龙珠球跳下来的那一刻,四面八方有不少人踩着椅子跳起来,然而……   “哐当”一声。   那个众人争抢的龙珠球就落到了裴泽弼脚边。   场面有一瞬间的安静,不远处,包括刚刚讲话的老者在内的几位组织者面面相觑,舞龙会分为上下两部分,先是双龙戏珠、双龙夺珠,再是彩狮抢珠,彩狮献珠。   上部分占大头,因为龙大,从龙头到龙尾几乎覆盖半个船街,几十个人舞动起来十分威风可看性强,这也是舞龙会名扬四方,引得不少非沙船业人士竞相来看的原因。   而后者则更多的是象征意味,狮子从龙口中抢过珠子,将其献给在场沙船业的执牛耳之人,代表献上自己的忠诚。   而接受龙珠球的人则会给舞狮之人一个彩头,在沙船业中被称为“通天之路”。   这三年一次的机会,这些队员们应该是排练了无数次了,却没想还会出现这种纰漏,此次舞龙会的组织者们已经暗暗在擦汗了。   “怎么办?把球去拿回来?”   “这怎么行?我们吃船上饭的,只能顺不能逆,就算错了,也只能将错就错。”   “你的意思是舞狮取消了?”   “这……接到球的是什么人,是咱这一行的不,是的话让他上啊,名额给他就是。”   两个人边说着边往裴泽弼所在的位置而去。   “四合楼三楼的人,可能不稀罕咱们的名额吧。”   “总不能试都不试就放弃,阿二,你让舞龙队继续,我们去问问。”   后面那个跟着的年轻人闻言点头,快速向舞龙队方向跑去。   而这两个组织者则在四合楼老板的引导下快速上楼,向着裴泽弼走来。   两个中年人看到叶一柏几人的时候心里就是一凉,暗想今天的后半场可能真要开天窗了,但是人已经到这了,总不能问都不问就回去。   他们走近的时候,裴泽弼正在跟叶一柏解释这个龙珠球的作用,正好说到后半场彩狮献珠的部分。   走近的中年男子闻言一喜,“先生看来对我们的舞龙会还是很了解的,那么先生您应该知道,从双龙口中抢来龙珠的狮子,应该会有一场精彩的献珠表演,因为我们都是吃海上饭的,有凡事只能顺不能逆的讲究。”   “这球既然已经到您手中了,我们也不好拿回去重新抢,我们的意思说,您这边能不能配合表演一下,不管是钱财还是其他的,只要我们能满足的,我们一定尽量满足。”男人说话可以算是十分诚恳了。   周大头闻言嗤笑一声,如果不是手里抱着谢阳他能直接把盘子里的花生兜头洒到那人脸上,想啥呢,让他们裴处给他们表演舞狮子,这是没睡醒呢,还是不要命了?   “给多少?”然而周大头还没来得及开口护主呢,叶医生就饶有兴趣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两个中年男子眼睛一亮,对视一眼,伸出了一只手。   “五百银元?”叶一柏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两个中年人呼吸一滞,这人咋这么能想呢,开口就是五百银元,还不如去抢呢。   “五十。”中年男子讪笑道。   “五十啊。”叶一柏算了算,也就是他两三场大手术的费用,瞬间也就意兴阑珊了。   “八十,最多八十。其实就是上去跳两下,意思意思就好,总不好下半部分节目就这么没了,我会让舞龙队多舞一会,最多十分钟,十分钟就好,十分钟八十银元啊!”中年人努力劝说道。   叶医生闻言看向裴泽弼,笑道:“十分钟八十银元,听起来还不错。”   裴泽弼从地上捡起龙珠球,转了转,“你想看?”   “你会?”   “唔,一点点。”裴泽弼道。 第098章   “你真会?”叶一柏诧异道。   “嗯,会。”裴泽弼轻轻抛了抛手上的龙珠球,转头对两个喜出望外的中年人说道:“走吧。”   两个中年人赶紧点头,上前带路。   周大头抱着谢阳,目瞪口呆,他们家裴处,这就……舞狮去了?   裴处??舞狮??!!   “阳阳,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叶一柏转头对谢阳说道。   谢阳闻言,立刻用力地点了点头,他小跑两步拽住了叶一柏的衣角,明确表达了自己想要跟从的意愿。   叶一柏笑笑,伸手把谢阳的手牵在手里,同时转头对周苗说道:“周科,那我们一起下去看吧。”   叶医生和谢小公子都做了决定了,他一个被发配到户籍科的小警员能说啥,只能连连应好,跟上去保护呗。   两个中年人将裴泽弼带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院子里,院子里已经站了几个面容焦急身着短打的人,见两个中年人领着裴泽弼进来,面色一变。   “东叔、孙叔,下面的舞狮怎么办?”   “怎么办?按祖宗规矩办。”   他一侧身,现出裴泽弼是身形来,他对裴泽弼道:“这位先生,这是小魏,舞狮这门手艺,练了好些年了,他来做您的狮尾,您觉得如何?”   “我没意见。”裴泽弼无所谓道,他已经看到了不远处正往这边走来的叶一柏等人,面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来,显得一副特别好说话的样子。   “东叔,魏哥练了三年,说好他做狮头的!”那个名叫小魏的身后,有一个年轻人跳出来替他抱不平。   那位被称为东叔的中年人闻言面色一沉,“规矩就是规矩,咱海上人的规矩不能破。”   裴大处长可不关心这些跑沙船的人的内部纠纷,他脱掉外套往院子里凳子背上一甩,随即走向一旁放置在木架上的彩狮,双手一用力,狮头被抛向空中,随即他双手一托,稳稳托住,尝试性地走了两步,虽不甚熟练,但竟也是有模有样的。   两个中年人见状一喜,一路上忐忑不安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那个叫小魏的年轻人面色复杂,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认命似地走向了狮尾。   刚踏进院门的周大头更是大声叫了一声好,“裴处您真是文武双全,英明神武,文能治国安邦,武能临场舞狮,真的是我辈楷模!”   “周大头你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   五月里的天气温已经慢慢高了起来,彩狮外面又是一层厚重的毛茸茸,不多时裴泽弼的额头和背上都渗出汗来。   透过狮子的嘴巴看向叶一柏的方向,今天的叶一柏穿的是白衬衫,纽扣扣到了最上面的那一颗,他似乎也在看他的方向,目光灼灼,眼中带笑。   “放狮喽!”前面高台处传来一声悠长的男声。   船街上飞舞的双龙似乎听到了什么讯号在空中转过身来,双龙转身在空中交汇这一场景,引得街两旁百姓一阵欢呼鼓掌。   裴泽弼看了这么多年的舞龙会自然知道这是该他出场了,彩狮一个向前,就要出门,这时候他余光看到了院门口不远处站着的叶一柏,然后狮子头就转了个方向……   彩狮铜铃般的大眼睛在他面前眨啊眨,叶一柏透过狮子的嘴巴,看到了裴泽弼带着笑意的眼睛,他试探性地伸出手,面前狮子也十分配合地低下头来。   入手毛茸茸的,温温的,虽然隔着一个巨大的狮子头,但其实两人此刻的距离的很近的,叶一柏甚至能听到从狮头里传出的裴泽弼的呼吸声。   两人头顶上,一红一黄两条巨大的长龙飞过,高台里再次响起略带苍老的悠长男声,“放狮喽!”   裴泽弼身后,那个叫小魏的年轻男子明显焦急起来,他动了动狮尾提醒裴泽弼。   “去高台。”叶一柏听到裴泽弼这样说,还没等他问让他去高台干什么,那只巨大的彩狮就已经跳跃而去,在街道两旁老百姓的欢呼声中跳上了花船。   院子里的两个中年人见状长舒了一口气,他们快走两步,走到叶一柏和周大头身边邀请道:“几位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高台,等下花船游街后,彩狮会回到那,你们就可以和你们的同伴汇合了。”   叶一柏拇指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右手掌心,掌心上似乎还留着刚刚彩狮头的温度。   “好。”叶一柏道。   两位中年人闻言笑着点头,领着叶一柏等人向高台走去,许是刚刚解决了个大问题,两个中年人的心情都还不错,于是一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知道叶一柏一行是来这边找中医的后,还非常热情地推荐了几位船街极其有名的中医。   不多时,一行人到了高台上。   高台不如刚刚的四合楼高,却拥有是整个船街里唯一一个正对花船的视角。   等叶一柏几人登上高台的时候,游街的花船也到了远处牌楼的方向开始往回走,不远处似乎发生了什么,人群有些喧闹,不过这并不影响百姓们追着花船和狮子奔跑欢呼。   “咱裴处舞狮子也不错,叶医生,您说是吧。”周大头看着逐渐靠近的花船,感叹着说道。   叶医生侧头看他,笑道:“不是文武双全,英明神武,文能治国安邦,武能临场舞狮的我辈楷模吗?   周大头闻言,立刻闹了个大红脸,轻声道:“我这不是拍个马屁嘛。”   叶一柏轻快地笑开了。   锣鼓声越来越近,花船上各色各样戏剧人物扮相中,那只巨大的彩色狮子显得格外醒目。   舞狮是一件很考验体力的事情,特别是五月份,天气已然炎热起来,且与其他舞狮人一身短打装扮不同,裴泽弼可穿着衬衫和西装裤呢,白衬衫已经被汗打湿,但裴泽弼脸上却一直挂着笑容。   刚刚,就在刚刚,他有一种感觉,叶医生对他似乎也是有那种朦胧的好感的,两人隔着狮子对望的那一刻,裴泽弼觉得自己好像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他,龙珠球含在狮子口中,使得裴泽弼面前的视线不再那么清晰。   但是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高台上的那个身影。   “等下台上坐在最中间的那位就是我们沙船会的会长,你直接把球递给他就好。”随着花船的靠近,小魏出声提醒道。   裴泽弼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狮尾永远要服从狮头,你只要记住这句话就行了。”   小魏闻言,面色黑沉,但是裴泽弼说得对,作为狮尾永远服从狮头,这是他第一天学舞狮的时候,师傅再三强调的话。   花船靠岸,高台上的几个中老年人有说有笑地站了起来,向着花船方向走去。   花船中央的狮子高高跃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下跳到了高台上。   “不是说龙珠球掉到路人手上了?这舞狮的就是那个路人?老孙你们可别弄虚作假啊。”高台上拄着拐杖戴着老式六合帽的老人开口道。   那个被称为老孙的人也就是刚刚在院子里被称作孙叔的中年人,他闻言立刻摆摆手,“哪能啊,真是那位路人。”   “虽然花样少了点,但是他身手不错啊。”老人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只跳上高台的大狮子。   “彩狮献珠。”苍老而悠长的男音再次响起。   “中间,中间,就是你前面那个。”彩狮里小魏不断提醒道。   但裴大处长丝毫不为所动,彩狮献珠,代表献上忠诚,一个沙船会的会长也配?   裴泽弼一个跳跃,狮子头方向一转,转向了在高台角落的叶一柏。   “错了错了,是那边。”   “闭嘴。”   裴泽弼舞着狮子头绕着谢阳和叶一柏舞动起来,狮子抓痒、狮子打鼾、狮子酣睡。   谢阳激动地红了脸,抓着叶一柏的手微微收紧,脸上少见露出了喜悦的神色,而叶一柏的心脏快速跳动着,目光对上狮子里那双眼睛,他又产生了那种“他似乎喜欢他”的错觉,并前所未有地强烈。   “球,球。”谢阳拽了拽叶一柏的手,低声说道。   只见那只彩狮将口中的龙珠球抛了上去,随后狮子头抬,顶着龙珠球往前走了两步。   狮子顶着球,安安静静地站在了那个白衬衫青年面前。   周围的锣鼓声停了下来。   高台下百姓和船工们开始议论起来。   “这彩狮献珠不是先给张会长的吗?怎么献给这么一个年轻人了?这年轻人谁?张会长儿子?”   “张会长儿子都三十好几了,这年轻人没见过啊。”   “是他,他是叶医生,《周六邮报》那个叶医生。”某个学生打扮的人突然开口道。   “医生啊?哎,不对啊,这龙珠咋献给一个医生了呢?”船工不解地挠头。   高台上也是一片寂静,以张会长为首的几位老人面色黑沉,刚刚把裴泽弼带过来的两个中年人急得满头大汗,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又不好走过去提醒。   狮尾的小魏额头和背上也瞬间冒出了许多汗来,“错了,错了,张会长在那。”他觉得他今天舞狮出的汗还没有惊吓出的汗多。   裴泽弼一动不动,眼睛透过狮子嘴巴狭小的空间一动不动地盯着叶一柏。   我的忠诚,你愿意接受吗?   叶一柏并不知道这个龙珠球的含义,但是他缓缓伸出了手……   就在叶一柏的手刚刚碰到龙珠球的那刻,不远处木架上的红绸被人拉了一下,红绸里包裹的无数份薄薄的写着密密麻麻字的纸头漫天飞舞。   叶一柏下意识地接住一张飘下来的纸,定睛一看,随即他看向裴泽弼的目光不由变得怪异起来。 第099章   “沙船会勾结警察,排除异己,强占他们人财物。”   不止是高台这边,整个船街,各处建筑物高处都有纸片撒下来。   街边的百姓们弯腰捡起,人群里立刻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这时候,一个学生打扮的人手里拿着一叠纸冲上台来,大声喊道:“沙船会勾结警察,排除异己,强占他人财物,沙船会勾结警察,排除异己,强占他人财物!”   男子不断重复大喊着,吸引了不少街道两旁的群众向高台靠拢。   叶一柏皱着眉看着眼前乱糟糟的这一幕,台下一群和台上学生打扮差不多的年轻人也不断喊着纸片上的口号,人群越聚越多。   现在大家都顾不上龙珠球献给谁的事了,高台上一众老者面色黑沉,高台下人群中的讨论声越来越大,场面几乎有些无法控制了。   狮子皮下的裴大处长一身大汗面色漆黑如锅底,两只手还控制着狮头顶珠的动作不敢动弹,狮尾小魏硬是从那张冷峻严肃的脸上看出了一丝丝委屈。   “那个,先生,我们还要继续吗?”小魏轻声问道。   裴泽弼没有答话,控制的彩狮轻轻往前蹭了蹭叶一柏的手。   叶一柏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低着头坚持要让他接过龙珠球的大狮子,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伸手取下狮子头上的龙珠球抱在怀里。   透过狮子嘴巴,看到叶一柏怀里的龙珠球,狮子皮下裴大处长面部冷硬的线条渐渐柔和下来,他这算是……接受了?   哪怕裴泽弼自己也清楚,叶一柏不会知道这龙珠球的意义,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是高兴的。   他迈出了这一步,如果叶一柏某天知道了龙珠球的意义,如果他对他也有这个心思,那么所有事情的决定权就都在叶医生手里了。   毕竟他的心思背离了世俗,他不想为难他,更不想两人的关系因此变得尴尬,隐晦的告白,将选择权交到他的手里,进一步并肩而行,退一步,一辈子的朋友,他……也认了。   裴泽弼在两个中年人上四合楼请他帮忙舞狮的时候就在计划这一步了,只是在他的计划中,当他将龙珠球献给叶一柏的时候,不管是台上还是台下,总会有人说出龙珠球的意义。   那他就能从叶一柏的反应中看出他的想法。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显然现在大家伙儿的心思都不在这颗龙珠球上面了。   冲上台的年轻人挥舞着自己手里的纸头,大声疾呼:“各位船街的乡亲父老,想必台下的许多街坊对我还有印象,我叫杨衡从小在十六铺码头长大,年前考上东合大学的时候,我哥哥还在四合楼请许多街坊吃过饭。”   “我哥哥杨顺十一岁开始在十六铺码头跟船,到三十岁拥有自己的船,整整二十年,也算是老船街人了。但是就在上个月,我哥哥突然被警察抓走,从此音讯全无。我多方打探,才知道是沙船会的柴鹏,柴鹏因为我哥哥久久不肯加入沙船会,且因为三合土资源和我哥哥起了冲突,这次勾结了官方,污蔑我哥哥走私!”   年轻学生越说越激动。   “我哥哥两艘船就停在码头里,平日里雇佣的也都是码头里的船工,有没有走私一问便知,如今我哥哥入狱生死不知,整整两艘船的货物,被扣押时装的满满的,但现在已然是空船,可怜我嫂嫂和外甥求告无门。舞龙会是我船街父老三年一度的大日子,我本不想在今天打扰大家,但是张会长……”   学生说着转过头来看向高台中间的几位老者,“我几次三番登门,但张会长次次推说我哥哥杨顺不是沙船会的人,他不好插手。”   “所以我只能出此下策,今天,我站在这里,当着众多父老乡亲的面,我再问您一次,这件事,您管是不管了?”   张会长闻言面色黑沉,“张衡,我跟你说过,若是沙船会内部事务,我可以出面解决,但是你哥哥不是沙船会的人,他和柴鹏的事,是私人恩怨我不便插手。不过事情闹到这步田地……”   张会长转头看向旁边中年人,“柴鹏他人呢。”   说话间,只见一个干瘦的中年人带着一批船工打扮的人快速跑上高台,他挥挥手,这些船工一分为二,几个上台将年轻学生围起来,几个大喊着驱散人群,同时推搡着学生的同伴们,想要将他们带离现场。   “沙船会勾结警察,排除异己,强占他们人财物。沙船会勾结警察,排除异己,强占他们人财物。”   学生们手拉着手站在台下,一群人站在一起,彼此支持,那群船工愣是没推动他们。   柴鹏见张会长越来越黑的脸,心下暗道不好,他大声招呼着,“窦警长,窦警长!”   随着他的招呼声,一个三十四五的男子带着几个手下从人群中走出来,他施施然走上高台,先是对张会长打了个招呼,“张会长,不好意思,我本是想当个普通观众的,却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情,需要我们帮忙维持秩序吗?”   张会长还没开口,那个叫柴鹏的便道:“要要要,这群刁民太过可恶,麻烦窦警长了。”   那位被称为窦警长对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几个警员便快步走下高台,飞快冲向那群学生,大声喝骂着,有些甚至还拿出了手铐。   裴泽弼的眉头“咻”得皱了起来。   他摘下狮头,面色不善地看向那位窦警长。   见底下居然真的有警员拿着手铐去拷学生的手,裴泽弼低声骂了一声,随即直接将手里的狮头朝那位窦警长扔去。   “哐当”   重重的重物落地声。   那位窦警长直接被砸破了头   “谁,谁!”窦警长捂着脑袋气急败坏地四处张望。   下面警员见警长被人袭击,立刻就顾不上那群学生了,立刻冲上了高台。   裴泽弼此时的形象也有些狼狈,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衬衫背部整个黏在了身上,身上还沾着彩狮上掉下来的小毛球。   狮尾小魏整个人都惊呆了,他还保持着双手托举狮子尾部的动作,然后狮子不见了,狮子被舞狮头的那个人扔到那位窦警长的身上了??   “我。”   裴泽弼走了两步,走到高台中央。   他目光扫过男学生、柴鹏以及捂着额头的窦警长。   “我不听一面之词,给你个解释机会,说说吧,怎么回事?”   裴泽弼此时的脸色绝对称得上可怕,私事先不提,就刚才这场面,他要是不出面,那几个小警员是不是要掏出警棍和枪来了?   高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这个刚从狮子皮底下钻出来的年轻人。   高台最中央那几个老者下意识地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将裴泽弼等人带过来的两位中年人,两位中年人也是面面相觑,面露苦笑,他们就用八十银元雇个舞狮的,其他的他们也不知道啊。   “裴……裴处?”窦成只远远见过裴泽弼,见到裴大处长此时此刻的形象,一时不是很敢认,但是裴泽弼身后周大头那标志性的大头他认识啊。   “嗯?”裴泽弼冷冷地看着窦成。   “他哥哥你抓的?”   裴泽弼在上海警事系统里惯有凶名,而且处理某些事情的手段几乎可以说是狠辣,窦成在外敢人模人样地端着架子,全靠这身虎皮,但这身虎皮在裴泽弼这个虎王面前有个屁用啊。   于是他立刻老实地答道:“我……我抓的。”   “罪名是真的,还是你们给网罗的。”裴泽弼丝毫没有给这个下属面子的意思,直截了当地当着众人的面问了出来。   窦成闻言立刻道:“真的真的,裴处,我敢指天发誓,我绝对没有随便网罗罪名抓人。”   男学生闻言立刻激动起来,他大声反驳道:“我哥不可能走私的,现在船上空空如也,自然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裴泽弼再次看向窦成,“窦成是吧。”刚刚周大头在他耳边介绍了这个窦成的身份。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罪名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既然当到警长这个位置了,应该知道我的手段,除非船里的货是你一个人搬空的,只要有人参与了,你认为我连其中一个人的嘴都撬不开吗?”   窦成一脸苦涩,“裴处,罪名真的是真的,只是这走私的事是柴鹏,柴鹏设了个圈套让杨顺钻,杨顺真钻了,事实俱在,这柴鹏设了圈套我心里也明白,但没证据,而且柴鹏他本人没踩线,我也没办法。”   窦成看都不看柴鹏尴尬而难看的脸色,一股脑把事全抖落了出来。   “你呢,有没有参与。”   “没……”窦成偷看了裴泽弼一眼,咬牙道:“事前没,事后,收了一点好处。”   “船上的东西呢?”   “走私的东西扣起来了,在所里,其他就是一些三合土,我也没关注。”   “你确定?没偷偷收入囊中?”   “裴处,冤枉啊,就那些盐,在上海也卖不出什么价啊。”   裴泽弼闻言看向男学生,“你还有什么疑问?”   男学生一脸难以置信,他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我哥不可能走私的。”   裴泽弼看向窦成,“让他见他哥哥。”   说完他转头看向男学生和台下一众已然安静下来的年轻人,“我叫裴泽弼,如果你们发现这个窦成说了谎,还有冤屈,可以去市警事局找我,这个世界没那么光明,却也没你们想的那么黑暗。”   “辛辛苦苦读上来,你们是华国现在少有的能看世界的人,好好珍惜自己,别胡乱造作。”   一众学生被裴泽弼说的面面相觑,有些偷偷红了脸。   裴泽弼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走到叶一柏旁边,“走吧,我热死了。”   叶一柏一手牵着谢阳,一手拿着龙珠球,“这个可以带走吗?”   “不然呢,你还还回去?”他辛辛苦苦舞了一个多小时狮子,就为了这个球呢,谁敢过来抢,他一枪崩了他。   叶一柏闻言安心地把球揣回了自己怀里,虽然他不知道这个球的具体含义,但是直觉告诉他他如果把这个东西还回去,他可能会后悔的。   “你对大学生们态度挺好的嘛,不像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叶一柏突然想起了他第一次和裴泽弼见面的场景,表情有些微妙。   裴泽弼看了叶一柏一眼,“我对大学生态度不好,会冒着被人贩子发现开枪扫射的风险跳下黄浦江救你?”   如果那时候叶一柏不是一身大学生打扮,以裴大处长的尿性还真不一定见义勇为……   “救我?”   叶一柏微愣,随即他看着裴泽弼,终于从久远的记忆中找出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原主小少爷在黄浦江里就已经没气了,叶一柏被救上来的时候在半梦半醒间,根本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他一直以为他自己醒过来是在岐山巷的家里。   但被裴泽弼一提醒,他猛然想起了那个场景,居然不是梦吗?   “那所以你在当铺那次,是因为这个?”   裴泽弼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忘得够彻底的啊,在当铺那时候,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不讲理?”   “我以为你神经病……”叶医生实话实话。   裴处长干咳两声,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   “好吧,我承认我有点小心眼,我那时也算是冒着生命危险,还被降了职,再次见面,你一副视若无睹的模样,挺气人的。”   “那,我现在道歉,不晚吧,对不住了裴大处长,还有,谢谢。”   “那那天的事,我也道歉,救命之恩,你也还过了,就当扯平。”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高台下走,周大头已经提前打探好了那位老中医的地址,虽说裴泽弼现在整个人黏糊糊的,但既然出来了,总要把正事做完再回去。   临到下高台了,裴泽弼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不远处一直跟张会长解释着什么的柴鹏,冷声道:“这个人,挺讨人嫌的。”   裴泽弼声音不小,足够让台上及靠近高台的一部分人听得很清楚。   正和张会长解释今天的事的柴鹏闻言面色一变,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来,他知道,他麻烦大了,到了裴泽弼这个地位,只要他表现出好恶来,即使自己不动手,也有的是人会替他出手教训人。   而现在,这样一个人在公共场合中对他表现出了明显的厌恶之情,这可以说几乎是完全截断了他上升的路。   只要裴泽弼一日在位,就不会有人认为交好或者倚重一个让市警事局当权者厌恶的人会是一件好事。 第100章   从船街离开后,裴泽弼又带着叶一柏去拜访了几位老中医,中医在调理身体提高免疫力方面很有一套,为了符合西医院的用药习惯,叶一柏特意让老中医做成一颗颗小的药丸子,这让老中医十分不满。   不过医者的心都是一样的,当叶一柏跟他解释了小莉莎和冯然的情况后,老先生虽还在嘀咕水煎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效果最好,但翻起医书速度却快了起来。   两人一个中医一个西医,当然叶医生自认为了解一些基础的中医知识,两人讨论起来,叶一柏那半吊子的中西医结合气得老先生恨不得抓着这个小家伙让他重新读中医基础。   两人在各自专业领域寸步不让,这场讨论持续了约莫一个多小时,两人终于讨论出两张适合的药房和成药方式。   “瞿先生,那我三天后来拿药。”   瞿老先生将叶一柏几人送出门外,“好。我会准备好的。”见叶一柏就要离开,他忍不住开口道:“叶医生,其实你今天能来我还是很高兴的。”   “这几十年啊,出来了太多新的东西,到了现在,很多人都说老祖宗的东西过时了,但是我学医五十多年,虽不敢说妙手回春,但也算是救过不少人,这治病救人的活计,怎么会过时?怎么能过时?”   “所以,你能来,我还是很高兴的。”老先生再次重复道。   叶一柏闻言,心中也不免唏嘘,他知道中医此刻处境艰难,但现在还不是最难的时候,接下来的十年二十年,才是中医最艰难的时候。   “老先生您说得对,治病救人的活计不会过时,时间和历史总会给出最公平的答案。”   瞿老先生闻言,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四人坐着车往回走,叶一柏和裴泽弼来拜访中医,自然不会忘给谢阳抓几副,这使得今天一整天都兴高采烈谢小公子,瞬间都消沉了起来。   回到上海市区的时候,天色已然暗了下来,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烁着,和南市那边仿若是两个世界。   “叶医生,到了。”车子缓缓停下。   叶一柏拿起龙珠球,打开车门,谢阳的眼睛随着龙珠球的移动而移动。   “你想要这个?”叶一柏发现了谢阳的小心思,然而还没等谢小公子点头,只听得裴泽弼干咳一声,快速从车上下来。   他非常自然地帮叶一柏关上门,将谢阳关在了里面,随后对周大头吩咐道:“送小公子到裴公馆,让我舅公带。”   周大头大声应了一声好,利索地踩下油门,发动汽车,载着一辆懵的谢阳向裴公馆驶去。   裴泽弼站在原地,脸上少见地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色。   五月里的傍晚,空气中还带着一丝炎热,舞狮的后遗症还在,全身黏糊糊的,背后他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很多黄色的毛线球粘在身上。   叶医生一手托着龙珠球一手插兜,他抬头看向裴泽弼,“那,去我那休息休息?”   “好啊。”裴大处长矜持地点了点他高贵的头。   叶一柏领着裴泽弼向济合大楼走去。   “叶医生。”   “叶医生。”   “《周六邮报》上的照片,真的是叶医生吗?太了不起了吧,这么年轻!”   “是叶医生没错,这个事上星期就在流传了,理查医生说的,只是那时候大家以为他在开玩笑,今天院长室和护士站的电话都快打爆了,波恩医生都来了好几个电话,哦,我得提醒叶医生让他回一个。”   《周六邮报》的事犹如一个炸弹,将整个济合都炸得七晕八素,早上当第一个医生拿着一本《周六邮报》进医院门的时候,几乎整个济合都沸腾了起来。   与华国人更注重世界首例这个荣誉不同,作为行业内顶尖医院的从业者,济合的医生们更清楚这个新闻真正的价值,断指再植,叶一柏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外科领域。   随着近代工业化的发展,机器逐渐取代手工,大机器逐步取代小机器,工业意外的发生率直线上升,但伦敦、纽约这种大城市,每年因为机器断手断脚的人数就以数十万计,更别说其他的了。   “伦敦会疯的。”这是卡贝德院长看到这一报道后的第一反应。   “这个神情的年轻人,他或许又会开创一个新的科室。”这是罗伯特的原话,说完这句话,身手矫健的罗伯特主任就直冲人事处,因为临时救护中心创立不久,人员才刚刚招齐,因此叶一柏、理查等人的人事档案还挂在各自原来的科室,罗伯特得在波恩医生反应过来前,盯着人事处把档案改过来。   叶一柏自然也发觉了医院里不同寻常的气氛,他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摇头轻笑,随即就要领着裴泽弼往五楼宿舍走,就在他刚要踏上楼梯的时候。   突然,加护病房的方向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声。   叶一柏眉头一皱,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乔娜急匆匆从加护病房里走出来,看到叶一柏她似乎看到了救星。   “叶医生,太好了,您在,今天换药,小莉莎从劳拉金属表带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她一时接受不了,上午已经打过一次镇定剂了,但是她还是冷静不下来,托马斯先生现在也在加护病房,理查医生让我再准备一支镇定剂。”   “您知道的,莉莎她年纪小,又在恢复期,一天连续两枚的话,我怕她受不了。”乔娜满脸无奈。   “我去看看。”叶一柏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龙珠球塞给裴泽弼,他从裤袋里掏出钥匙,同时递给他,“509,你自己上去吧。”   裴泽弼点头,接过龙珠球和钥匙。   叶一柏快速向加护病房跑去,路过护士台的时候,他目光扫过护士台上那本《周六邮报》,“借我一下”,边说着边拿过杂志,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加护病房里已经乱成一团。   莉莎不停尖叫着,努力晃动着自己的双手,她原本已经愈合的右脸颊好像蹭到了哪里,再次变得血肉模糊起来。   托马斯先生和理查一左一右按住她的肩膀,不停安抚着,但小莉莎完全听不进去,肩膀被按住,她就用力蹬脚,引流管随着她的动作左右甩动,一副再大点里就会被甩出来的模样。   劳拉红着眼睛,用被子包裹住小莉莎的腹部,努力固定着她的伤口,使之不至于因为莉莎的大力而崩开。   “是乔娜吗?镇定剂!镇定剂!”理查听到开门声,立刻大声喊道,“赶快,再不让她安静下来,伤口崩裂就完了!”   “是我。”   叶一柏穿着西装裤和白衬衫,他来不及换上白大褂,快步走到小莉莎床位,抓住小莉莎蹬床的脚。   “莉莎莉莎,如果你不想打镇定剂的话就安静下来。”叶一柏大声道。   现在的莉莎完全听不进去任何话,她绝望地尖叫着,像一只失去希望啼哭的小鸟。   “理查医生,叶医生,血,伤口崩开了!”劳拉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这时候乔娜也拿着一支镇定剂快速跑了进来。   “快,快!”   小莉莎似乎也看到了乔娜手中的注射器,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她记得早上就是这么一针,打进去她就睡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要!不要!”莉莎声音变得高亢而尖细。   眼见乔娜的注射器已经接近吊瓶,小莉莎挣扎扭动的幅度明显大了起来。   “等一等。”叶一柏看到小莉莎对镇定剂有反应,开口阻止了乔娜的动作,他看向小莉莎,“先不打,你安静下来,我们谈一谈好吗?”   许是镇定剂的威胁,又许是叶一柏平等对话的态度,小莉莎挣扎的幅度稍稍小了几分,叶一柏趁势拿起刚刚他在护士台上顺来的《周六邮报》,将封面对准小莉莎的方向。   “这是我。”他道。   加护病房里的所有人都被叶一柏突如其来的奇怪举动弄得莫名其妙,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介绍你的丰功伟绩?   “我把别人断掉的小指重新缝了上去。”叶一柏看着小莉莎的眼睛继续道:“你看,是不是和原来差不多?”   他将《周六邮报》翻开,翻到梁聪手部特写的那一页。   小莉莎看看叶一柏,再看看杂志里的照片,身体扭动的幅度再次减弱了几分。   “我可以把断掉的指头重新缝上去,那么我也可以帮你把缺损的皮肤重新缝上去,当然这需要在你的其他地方取一块比你伤口大一点的皮肤,可能有点疼,小莉莎,你说取哪里的好?”   叶一柏一字一句温和而清晰地说着,全程用得都是商量的口吻。   小莉莎闻言,眼睛一下子锐利了起来,她紧紧盯着叶一柏手上的杂志,断掉的指头和她缺损的皮肤,断掉的指头能缝上去,那她少的皮肤,也能?   好像,说得通。   “那大腿上吧,那里肉白。”小莉莎看着叶一柏,沙哑着喉咙认真地答道。   “好,那就大腿上,取肉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疼,因为要取到一定厚度,你大腿上的肉才能长到你的脸上,就像小树移植,要连根一起拔起来才能移,你理解吗?”   叶一柏的声音很轻,但态度却格外认真,小莉莎受他的态度所影响,也变得认真起来,她轻声道:“没关系的,我能忍,能不能取看不怎么到的地方,不然夏天不能穿裙子了。”   “当然,而且我会取得很平整,只要恢复得好,不会像你想象中这么可怕的。你看,原本我打算等你肚子上的伤口好了就帮做脸上的手术的,现在你一闹腾,又出血了,又得等两天。”   小莉莎闻言,立刻瘪了嘴,“叶医生,我错了,我会乖乖的,能不能不推迟。”   这时候,小莉莎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她期待地看向叶一柏,满脸恳求。   叶一柏在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他笑道:“那就要看我们小莉莎的恢复情况了呀。只要肚子上的伤口好了,才能做脸上的手术。”   小莉莎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她转头看向托马斯先生,“爸爸爸爸,你跟医生说说。我要快点让脸好起来。”   托马斯先生满脸都是冷汗,他强扯出一个笑容,“好,等下爸爸就跟医生说。”   “劳拉,去帮莉莎的脸部换药。”叶一柏转头对劳拉说道。   劳拉站起身来,立刻用力点头,手腕上的金属表已经被她丢弃在地上,叶一柏弯腰从地上将手表捡起,放在劳拉手里,轻声道:“手表很好看。”   劳拉闻言,终于忍不住轻轻抽泣起来,“谢谢,谢谢叶医生。”   只有她自己知道,当众人都努力在隐瞒的秘密因为她的手表而几乎功亏一篑的时候,她有多自责,多内疚,特别是小莉莎闹起来,脸部的伤口蹭到旁边床边,再次变得血肉模糊后,她整个人都是绝望的。   只靠着身为护士的责任心她才一直坚持到现在,没有表现出来。   叶一柏拍拍她的肩膀,“换药去吧。”他在从医生涯中见过无数因为挫折一蹶不振的年轻人,看到就不免多说两句。   劳拉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手表,拿起治疗盘向小莉莎床头走去。   “对不起,劳拉姐姐。”小莉莎忽然开口说道。   劳拉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笑道:“没事,小莉莎,只要你好,我就没事的。”   小莉莎目光扫过劳拉、托马斯先生、叶一柏、理查还有把手上镇定剂放下的乔娜,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她轻声道:“谢谢,谢谢大家。”   “不用谢。”   “小莉莎,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莉莎,你真棒,坚强的你最漂亮了。”   ……   夕阳的余晖穿过窗户,落在洁白的床单和洁白的白大褂上,显得格外温馨。 第101章   “上帝啊,幸亏叶你聪明,还有这份《周六邮报》,不然想要说服小莉莎可没这么容易。”   从病房里出来,白大褂们都长长出了一口气,理查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样说道。   “不过,面部植皮,你有把握吗?”   理查不是小莉莎,他和叶一柏同是外科医生,自然知道断指再植和面部植皮根本就是两回事,断指再植在断指保存状况良好的情况下,再植及恢复程度几乎完全依靠医生的技术水平。   撇开术后复健不谈,接了几根血管,接了几根神经,医生在手术中就能判断出这根手指以后的恢复程度,但面部植皮不然。   面部创口状况,皮片状况,病人本身的身体状况、肤质,面部肌肤松紧,轮廓,面部肌肉走向,在面部植皮这种手术中,医生重要吗?重要的,不可控因素太多,最后的面部恢复情况甚至一定程度上是要有运气存在的。   “我会尽我所能。”   托马斯参赞出来,恰好听到叶一柏的这句话。   关上病房门,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瞬间捂着脸哭了起来,这个失去了太太又险些失去女儿的大男人终于维持不住他表面的冷静,在一众医务人员面前痛哭起来。   加护病房的走廊外白大褂们沉默无语,只听得到一个成年男人压抑的哭声,通过病房门上的玻璃,叶一柏还能清晰看到小莉莎偷偷地翻动着那本《周六邮报》的模样,因为她两只手部分位置都打了石膏,翻动起来十分困难。   许是心虚,又许是察觉到叶一柏的目光,小姑娘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隔着玻璃对上,小姑娘羞涩地笑了笑,转过头去假装乖巧躺下。   病房里心怀希望羞涩微笑的小姑娘,走廊上痛苦地抱头痛哭的父亲。   理查和乔娜不忍再看。   托马斯先生单手捂着脸哽咽,同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叶一柏的手,“叶医生,拜托您。”他不断重复着,眼中满是痛苦和恳切。   “当然,我会尽我所能。”叶一柏弯下腰来,拍拍托马斯先生的肩膀,“哭完就进去吧,莉莎需要爸爸。”   “劳拉,去我办公室拿一下剃须刀和一次性毛巾,等下你推托马斯先生进去。”   “好的,叶医生。”劳拉点头道。   叶一柏安抚好了小莉莎和托马斯先生,和理查交代了两句就往楼上走。   刚刚安抚小莉莎不但出了一身汗,还蹭到了小姑娘面部的血水,他得回去洗个澡换一身衣服。   叶一柏往楼上走的时候,裴大处长正站在五楼楼梯口假装不经意地听不远处两个护士说话。   “成功了?”   “嗯,东西我给他了。”这是一个略带羞涩的女声。   “怎么给的?跟他说你喜欢他了没有?”另一个女声显得活泼而有决断力。   羞涩的女声声音低了下来,“我是女生,怎么好直接说,我送了他一根华国同心锁样式的项链,已经暗示得够明显了。”   “噢,上帝啊,谁来拯救一下这个纯情的小姑娘,你指望一个粗心的男人能理解你所谓的同心锁,还是华国的?那你还不如直接送他一个丘比特,说不定他还能稍微理解点。”   听到这里,裴泽弼看着手里的龙珠球,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那我该怎么办?”   裴大处长的耳朵也竖了起来,他悄悄往前走了两步,假装认真研究手里龙珠球的模样。   只听那个活泼的女声道:“笨啊你,肌肤接触啊,嘴巴会骗人,身体可不会,你和他靠近点,拉拉手,有时候不小心触碰一下,我们做护士的,能听不出他的心率变化?”   “呀,你好坏。”   两个小护士打打闹闹地离开了,留下裴泽弼盯着手里的龙珠球若有所思。   叶一柏从楼下走上来,走到宿舍门口,听到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他走近一看,只见卫生间里,裴泽弼正弯腰将整个头伸到水龙头下,水龙头的水顺着黑色的短发流下,少许还顺着裴泽弼的下颌线流入了白色衬衫里。   许是听到了叶一柏的脚步声,裴泽弼侧头看过来,随即伸手关掉水龙头,直起身来。   水顺着脖颈快速流进衬衫里,使得白衬衫瞬间湿了大半,变得透明黏在身上。   “抱歉,我有点热,就想冲个头。”裴泽弼笑道。   马甲被丢在一边,衬衫最上面那颗扣子被解开,衬衫透明地黏在身上露出裴泽弼好看的肌肉曲线。   叶一柏立刻低下头去,“你今天舞狮是出了挺多汗的,不介意的话冲个澡吧,反正衣服也湿了,我有大一号的褂子,你可以暂时穿一下。”   叶一柏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烧,该死,上辈子游泳馆也没少去,明明从来没有这种反应的。   “会不会不方便。”裴泽弼盯着叶一柏的反应,但只看到叶医生的一个头旋儿。   “没事的,你这样湿着对身体不好,最里面的抽屉里有没用过的毛巾,你自己拿。”说着,叶一柏快速帮裴泽弼关上浴室的门,随即快走两步,走出宿舍外。   “组长好。”比利医生从宿舍里出来,一边挂上听诊器一边和叶一柏打招呼道。   “你好,比利医生,今天你值班?”叶一柏快速调节着自己的表情,使之看起来正常得体。   “对,今天我和王值夜班。”比利笑道,他也听到了叶一柏宿舍内的水声,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比利医生对着叶一柏眨眨眼,“不愧是我们组长,我还以为你们华国人都比较保守,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   说完,他立刻飞快地离开了,好似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一样。   叶一柏反应了片刻,立刻明白了比利医生话中的意思,刚刚才降温下拉的脸部唰得一下又红了起来。   “叶医生。”   “叶医生。”   现在正好是下班时间,五楼宿舍的走廊里有不少人来回走动,叶一柏低着头应了两声,快步走回房间关上门,外国人放得开,偶尔他也碰到过不少带女伴回来过夜的医生,有了比利的先例在前,他可不想让其他医生也误会。   而且只是朋友借浴室洗个澡而已,他干嘛出去。   叶一柏深吸一口气,想象着各种人体解剖图,快速使脑部的血液冷却下来。   水流声停下,裴泽弼披着叶一柏的褂子,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   薄薄的褂子披在身上,下半身还是制式西装裤,黄棕色的皮带将腰紧紧勒住,腰带旁还挂着一个精致的枪套,里面是当下最新型号的勃朗宁枪。   滴滴水珠顺着小腹好看的肌肉流下,没入腰带中。   “你好像也出了不少汗,要不要也去洗洗?”裴泽弼道。   “嗯,好。”叶医生绷着一张脸,严肃地点点头,随后走过裴泽弼,快速走进卫生间,关上门。   裴大处长看了看自己差点被夹到的手,回想了一下叶一柏从刚刚到现在的反应,他……心率有变化吗?   卫生间里很快响起了水声。   从头浇下的冷水使得叶医生迅速冷静了下来,他慢慢开始搓洗头发,等到洗完澡,换完衣服,再走出浴室的时候,叶一柏已经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了。   头发微湿,他穿着一身长袍从浴室里走出来,见裴泽弼坐在凳子上,背靠着书桌抛龙珠球玩,他抿了抿嘴,“你把衣服扣上。”   裴泽弼抛球的手一顿,开口道:“盘扣扣了好难解的,我衣服还要还给你呢。”裴大处长低声道,仔细听起来话语间居然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叶医生脸绷得更紧了,他还待说话,这时,宿舍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叶一柏下意识地转身,快速跑向门口。   作为一个临床医生,长年的医生生涯已经让他形成条件反射,譬如手机响第一时间接电话,譬如急促的敲门声一般代表了某个危急的病人。   他快速将门打开,然而出现在他门外的不是焦急的乔娜或者其他护士,而是罗伯特。   罗伯特看到来开门的叶一柏,直接张开怀抱抱了过来,叶医生一个猝不及防,被罗伯特抱了个满怀。   坐在凳子上的裴泽弼手里的龙珠球掉在了地上,他猛地站了起来,面色黑沉,右手已然放在了枪套上。   “松手。”裴泽弼用标准的英文说道。   裴大处长知道拥抱对西方人来说很正常,而且眼前的男人四十好几了,四舍五入就是五十岁老头了,但是……这并不妨碍裴泽弼感到委屈……他还没抱过呢。   “你是谁?”罗伯特也发现了叶一柏宿舍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他看着两人微湿的头发,还有裴泽弼敞开的褂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叶一柏见罗伯特的反应,知道他马上就要想到某些不可描述的东西了,叶医生连忙道:“裴泽弼,我朋友,我们今天去南市看了舞龙会,回来有点热,借我宿舍洗个澡。”   “哦!”罗伯特恍然大悟,他拍了拍脑袋,暗想道,保守的东方人,怎么可能呢,他想到哪里去了。   “你好,裴先生。”罗伯特的目光扫过裴泽弼腰带上的枪套,面上闪过一丝慎重。   叶一柏转头看向裴泽弼,再次开口道:“你把扣子扣上。”   这回,裴大处长十分听话,他“哦”了一声,开始快速扣起扣子来,一边扣一边想,下次见到叶一柏学着罗伯特一样用西式礼仪打招呼的可能性有多大。   罗伯特的目光再次在叶一柏和裴泽弼两人身上来回看了一眼,感觉有些怪异,不过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   “叶,那篇报道我看了,哇哦,真的很令人惊讶,你太棒了,你旁路移植的录像我才仔细看完,现在又是断指再植,你知道这个手术的意义吗?”   “这对很多人来说简直是赋予他们第二次生命,你在报道里说,你愿意将其无条件教学给别的医生是吗?这太棒了,病人会感谢你,世界医学界会感谢你。”   “哦,不过重点是,叶,我知道波恩医生是你的老师,但是你要记得,你现在是急救中心的外科组长,我下午已经盯着人事处把你的科室改成急救中心了,不管波恩说什么,他能给你的我也能,救护中心太需要你了,你知道的,我们享受医院和工部局的双重拨款,待遇什么的都可以谈。”   罗伯特语速飞快,拉着叶一柏神情激动眉飞色舞,糖衣炮弹和大饼是一个接着一个。   叶一柏正想开口回应两句,门口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乔娜快步走了上来。   “噢,叶,你果然在,波恩医生来了,在楼下等你,我下午忙得脚不沾地忘记跟你说波恩医生跟你打过好几个电话,他现在亲自来了。”   还没等叶一柏开口,罗伯特就已经不满地开口道:“乔娜,你是我们救护中心的护士长,我以为你至少会站在我这一边。”   乔娜摊摊手,“抱歉,罗伯特医生,我只客观传达信息,我谁都不站。”   波恩医生是济合的元老级人物,更是济合三位大主任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饶是罗伯特也不敢说出不让叶一柏见他的话。   “叶,外科资历深的医生太多了,只要急救中心才是你能发挥的地方,你缺什么设备,没问题,你报上来,我都批!”   裴泽弼看着眼前这个场景,心中说不出的复杂,引以为荣的同时发现原来他的好,所有人都知道,更有危机感了怎么办?   “你在这里休息,或者你可以先走,走廊有电话,你可以让周科来接你。”叶一柏在离开前,回头对裴泽弼说道。   裴泽弼点头,“嗯,知道了。你忙。”   两人目光有一瞬间的对视,叶一柏率先移开,低头向外走去。 第102章   叶一柏和罗伯特走下来的时候,波恩医生已经在楼下大厅了,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几个神情严肃的中年人,他们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到罗伯特身后的叶一柏,眼中就冒出了精光。   罗伯特脚步一顿,脑子里立刻拉响了警报。   “噢,波恩医生、亨利医生、安德森医生……”罗伯特一个个热情地打招呼,“今天都这么晚了,你们怎么有空来医院,吃饭了吗?要不要我请你们去外面吃一顿?”   以波恩医生为首的严肃医生团们完全忽略了顾左右而言他,明显想转移话题的罗伯特,将目光放在叶一柏身上。   “叶,我给你介绍一下,亨利教授,安德森教授,骨科,外科,同时也都是学院里的老师,你第一阶段实习结束回学校,会上到他们的课的。”波恩教授道。   波恩教授的话一出口,罗伯特医生的表情就变得不那么好看起来。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波恩教授一开口,先是给亨利、安德森等人全都安上了叶一柏老师的名头,又说什么第一阶段实习结束回学校。   这明晃晃就是在威胁他嘛,不配合就直接釜底抽薪让人回学校是吧,老狐狸!   “波恩教授、亨利教授、安德森教授。”叶一柏一一问好。   “嗯,你很优秀,马上就要确定专科方向,你想过朝哪个方向发展吗?对肠胃外有没有兴趣啊。”安德森笑呵呵地开口道。   叶一柏还未开口,波恩教授就重重咳了一声,安德森教授见状,立刻无奈地摊了摊手,在医院里波恩医生是大外科主任,在学校里波恩教授是医学院院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叶,明天开始你回到外科,我们做一个关于‘断肢、断指再植’的专项课题,我亲自牵头,这是一个功在千秋的手术技术,我们要尽快推广出去。”波恩教授道。   波恩教授的话还没说完,罗伯特就跳了起来,“波恩医生,叶医生是我们救护中心的外科组长,什么叫回到外科,我不同意!”   波恩教授肃着一张脸,看向罗伯特。   罗伯特医生当了波恩教授这么多年的副手了,早就免疫了他那一套,梗着脖子愣是没有退缩。   “叶医生人事资料上还是我们外科的一员,我随时有调他回去的权利。”   “哦,你说这个,那实在对不起,现在叶医生人事档案上的归属部门是临时救护中心。”罗伯特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   波恩教授闻言一愣,随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不可能,我们那时候没办过人事交接手续。”   罗伯特医生微笑道:“你不信去人事处看呗。”   老子盯着人事处的人改的档案会跟你说……   就在波恩和罗伯特两位大主任针尖对麦芒的时候,人事处的负责人乔治先生吹着口哨从几人旁边经过,于是战火非常顺理成章地蔓延了乔治先生身上。   “乔治!”两位大主任异口同声道。   ……   十五分钟后,卡贝德院长和格林医生赶到,宣告着济合医院的高层全员到齐。   “行了,两个大主任,在医院大厅里吵吵扰扰,像什么样子,罗伯特,你们救护中心的会议室还开着吗?去你们会议室吧。”格林医生作为高层中唯一一位女性,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她的权威甚至超过了作为院长的卡贝德。   “行,乔娜,去拿钥匙开门。”罗伯特道。   在一旁安静当背景板许久的乔娜终于动了起来,以极快的速度离开战火中心。   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朝着救护中心的会议室而去,叶医生走在最后,他边走边无奈地揉着太阳穴,那台断指再植的手术已经过去许久了,没想到后续影响居然到今天都还在继续。   路过楼梯的时候,他看到正从楼上走下来的裴泽弼。   裴泽弼这时候已经把褂子的盘扣扣上了,白色的丝质褂子与其下半身的制式长裤,明明是两种十分不搭的材质,但愣是在他身上达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回去了?”   “嗯,周大头在外面等我了。”   “那你路上小心。”   “嗯,你的衣服挺舒服,我明天洗完给你送过来。”   “不,不用了。”叶一柏本想说一件衣服没什么的,但他忽然意识到裴泽弼身上穿的这件褂子是张素娥给他买的睡衣,虽然因为穿不惯的缘故没穿过几次,但穿过的睡衣直接给别人似乎也不太合适。   更何况这个人是裴泽弼,叶一柏心里不免更加心虚起来,“那你还是送回来吧。”   裴大处长敏锐地察觉到了叶医生前后的态度变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眼睑微垂,状似失落道:“哦,真要送回来啊,救命之恩还抵不上一件褂子啊。”   叶医生差点绷不住脸上冷静的表情,“你送回来。”他的音调微微有些变高。   “好好好,送回来送回来。”温和的声音带着丝丝笑意。   “叶!”不远处传来罗伯特的喊声。   叶一柏有一种如获大赦的感觉,他立刻道:“我要开会,你先走吧,还有今天谢谢了。”   说完,也不等裴泽弼反应,迈步快速离开。   裴泽弼站在楼梯口,看着叶一柏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中,终于确认,叶一柏对自己应该并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或许是这种感觉有些少,少到叶医生自己都察觉不到,又或许他根本没想到那一方面去,不过这至少说明他并不是毫无希望。   裴大处长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下楼梯,走出济合医院大楼时还少见地吹了一个口哨,可惜了,没有看清楚那位理论经验丰富的女护士长什么样,不然以后倒可以再请教请教。   裴泽弼走出大门的时候,周苗早在门口等着了,见裴泽弼过来,他赶忙将车门打开。   “裴处,您换衣服了?这是叶医生的睡衣吧。”看到裴泽弼的打扮,周大头笑道。   裴泽弼上车的动作一顿,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褂子,带着一丝微妙的情绪开口道:“睡衣?”   “可不?我绸生堂的睡衣,我老婆也给我儿子买过一件。”周大头说到这里,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哭丧着脸找补道:“裴处,我没别的意思,真的。”   裴泽弼摸着丝质褂子细腻的触感,脸上的笑意逐渐变浓,“没事,你开车吧,睡衣,好东西嘛,一样就一样。”   裴大处长身子后仰,头靠在车座上看着车顶,轻笑出声来。   周大头听到这突如其来的笑声,身子一僵,差点把油门当刹车踩下去……前后一个小时的功夫,发生了啥啊,裴处咋这么高兴?   另一边   救护中心会议室   “大外科,是了不起,什么都得先紧着你们来。”   “罗伯特,你少阴阳怪气的,以前你当外科副主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跳出来喊不公平。”   “对,没错,我就是屁股歪,但是我做外科副主任的时候,也没有下属有什么成就,就立刻出来摘桃子,还是前下属。”   “罗伯特!”格林医生的声音严肃了起来。   罗伯特医生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重了,他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但出于两方现在针锋相对的立场,他又拉不下脸立刻和亨利等人道歉。   格林医生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侧头和卡贝德院长交谈了几句,卡贝德院长点了点头后看向了在场另一个在这件事里应该有话语权的人。   “叶,你怎么看呢?”   因为睡衣的事,叶大医生少见地在会议中分了神,他听到卡贝德院长的问题,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大脑飞快运转起来。   “其实比起我回到外科,波恩老师您应该更看重尽快将断指再植术推广开来这件事吧。”   叶一柏从刚刚就发现,波恩教授似乎对尽快将断指再植术推广开来十分重视,但他不认为波恩教授如罗伯特所说,是想摘桃子,他总觉得这位老教授有他自己的原因。   波恩教授闻言,看了叶一柏一眼,面色和缓了不少,他点了点认同了叶一柏的说法。   “而罗伯特医生您无非是想让我留在救护中心。其实这两者并不矛盾。教授,正如您当初所说的,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比起外科,救护中心更加适合我。”   罗伯特听到叶一柏这样说,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笑意,人肯留下就好。   而与此同时,波恩教授的眉头则微微皱了起来,他看向叶一柏正想说话,只听叶一柏继续道:“当然,我也认同您的话,断指再植术的意义重大,需要尽快推广开来。断指再植是一个外科手术,但同时因为它有其严格的时效性,这与临时救护中心工作方向十分契合。”   说到这里,叶一柏顿了顿,“所以两个科室合作推广,必定能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诸位觉得呢?”   叶一柏的话落,卡贝德院长和格林医生眉头微皱,但始终没有开口,罗伯特摊了摊手,没有拒绝。   济合大外科在世界范围内也算是有名的,临时救护中心能和它并列合作,对提高临时救护中心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是大有裨益。   而在场的另一当事人,波恩教授始终眉头紧皱,波恩教授是一个典型的强势型外科医生,但与叶一柏在手术室里强势在生活中温和不同,波恩教授无论是手术室还是生活中都维持着他一贯的强势作风。   其实以波恩教授在济合的地位,加上他还是叶一柏学校的老师,如果他还是坚持,罗伯特迟早都会败退,当众人都以为波恩教授会拒绝的时候,波恩教授目光扫过叶一柏,对他点了点头。   他居然……同意了。   这当然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事情,卡贝德和格林轻轻舒了一口气,卡贝德院长开始畅想欧洲和美国各大医院知道这个消息后的反应,整个会议室里的气氛也变得松快起来。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推广断指再植术的事,集思广益下来,半个小时不到竟讨论出一个可行性不弱的方案来。   讨论完毕,卡贝德院长和波恩教授一行先行离开的时候,格林医生故意落在了最后,见波恩教授走得远了,她才回过头来对罗伯特和叶一柏说道:“别怪波恩,他没有要夺取叶成果的意思。”   格林医生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波恩的女儿露西在一次工厂玩耍的过程中被机器绞断了手,波恩无能为力,后来露西自杀了,这也是波恩明明事业正盛,却背井离乡来华国的原因,他真的只是想尽快将断指再植术推广开来。” 第103章   只剩几个人的会议室里瞬间变得寂静无声。   罗伯特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脸上满是懊恼的神色,“我得向波恩去道歉。”说着,快步向波恩教授离开的方向跑去。   叶一柏和格林医生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明显的笑意。   接下来的几天,《周六邮报》的事情持续发酵,从上海开始,杭城、苏城、金陵这些城市的报纸上都出现了周六邮报和叶一柏的名字。   不止国内,英国、美国甚至德国、瑞士,随着一份份电报发出,不少国际医院都得到了这个消息,1933年没有国际长途,这几日,附近电报站的报童一天要往济合跑好几趟。   上海各大医院近水楼台先得月,早早就打好了招呼,下个断指再植的手术,他们一定要现场观摩。   但是断指再植手术有其时效性,这病人也不是这么好找的,或没有这个意识或担心费用,上海医学界的一众医疗工作者眼巴巴地等着,恨不得拿着搬着小板凳去市郊的工厂聚集地等着,万一找到碰到新鲜的断手断脚的,也好及时做慈善不是……   “叶医生,这药好难吃,而且它太大了,我每次都会卡在喉咙里。”小莉莎有些委屈地看着手里的黑丸子。   济合医院的管理方式已经有现代医院的雏形了,所有病人要入口的药必须开处方记录档案,而且一般情况下像叶一柏这样外配药是绝对不允许给病人用的,更何况还是和西药完全不是一个体系的中药。   但是叶一柏坚持。   在医患关系还没有那么紧张的1933年,在济合,叶医生坚持这五个字已经拥有足够的分量使得某些死板的规则能够稍稍变通一下。   叶医生有些无奈地看着小莉莎手里的黑色药丸,那天瞿老先生的徒弟来送药丸的时候一脸无奈,说他们几个已经很努力把药丸搓到最小了,药房里也得做别的事,明明可以搓成一颗的药丸,非要搓成五六颗。   不过他们抱怨归抱怨,看着中药被叶一柏认可,他们还是很高兴的。   “那要不,我让护士拿小刀帮你切一切?”叶一柏道。   小莉莎闻言,像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叶一柏,“叶医生,你听不出我这是在撒娇吗?你这样以后是找不到女朋友的。”   “行吧,以后如果你找不到女朋友,我就勉强当你女朋友好了。”小莉莎一边说着,一边好似英勇赴死般,深吸一口气,将手里的丸子丢进嘴巴里。   病房里发出一阵哄笑声,和叶一柏一起来查房的医护人员们还有一旁早早就坐着轮椅过来的托马斯先生都放声大笑着,一扫前几日的阴霾。   叶医生也一脸温和地笑着,他接过乔娜递过来的记录本,看了看小莉莎这几日的体征数据。   “在观察两天,没问题的话最快下周一可以安排植皮手术。”   小莉莎闻言,立刻发出了欢呼声。   “爸爸,爸爸,你听到了吗?我可以做植皮手术了,等我手术做好,恢复好,不那么吓人的时候我是不是就可以去见妈妈了,耶耶耶。”   叶一柏翻记录本的手一顿,随即抬头笑道:“面部动作不要这么大,脸上有创口呢,等下疼起来别哭着要止痛药。”   小莉莎轻轻吐了吐舌头,安安静静地不说话了。   叶一柏对托马斯先生点点头,转身去下一个病房,路过护士台时,他恰好遇见了办出院手续的威尔逊法官一家。   威尔逊先生……额,比刚入院时瘦了一圈,这三下巴都变双下巴了,腰也细了一圈,至少如果是这个尺寸,那两件束腰带连起来绝对可以扣住。   “叶医生。”威尔逊先生见到叶一柏十分高兴,“我们刚刚还去你办公室找你,理查医生说你去查房了,真的,我难以用语言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您,想必我现在已经去见上帝了。”   说着他张开了怀抱,上前用力抱了抱叶一柏。   威尔逊夫人和阿曼达小姐也纷纷开口表达感谢,阿曼达小姐也上前抱了抱叶一柏,同时偷偷往他白大褂里塞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条。   叶一柏身旁的乔娜自然看到了这一幕,促狭地朝叶一柏眨了眨眼睛。   叶医生对她无奈地笑笑。   叶一柏这边的生活、工作慢慢上了正轨,而另一边,杭城,拿到《周六邮报》的各大报社,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吹响了反攻的号角。   各个报社,标题一个比一个醒目,犹如一个个打了胜仗生怕别人看不到的将军,一边炫耀一边把字里行间把原来反驳、污蔑它的敌人骂得狗血淋头。   “哎,没想到啊,上阵子报纸上那件事居然是真的,英国杂志都等了,那个年轻医生,叶一柏,广言啊,跟你儿子一个名啊。”   杭城某办公室里,一个鬓边泛白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杭城报》翻看着,见到叶广言过来,抬头调笑道。   叶广言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他手里也拿着报纸,看报算是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共同爱好了,叶广言向来有在车里看报的习惯,因此他刚刚就看到了这报纸上的内容。   这哪是名字一样,这报纸上的那位叶医生,明明就是他儿子叶一柏。   那上次在小文巷见到的,也是一柏?   既然回杭城了,为什么不回家?而且他不久前才问了张素娥,确定叶一柏考上了外事处,现在正在外事处实习,怎么就成医生了。   叶广言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听到同事的话,他抬头扯出一个笑容,讷讷地答道:“大概是巧合吧。”   不顾身后同事,“一柏,这个名字是平常了点,难怪撞了”的说笑声,他快步走进办公室,将包放在一边,开始在抽屉里翻找起东西来。   约莫十多分钟后,他终于在抽屉的角落里翻到了一个礼拜前收到的电报。   这是张素娥发给他的,告诉了他家里新装的电话号码。   叶广言将号码摘出来,随即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电话转接了好几次,那边都没有人接,叶广言心中越发焦躁起来,使得这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他再一次拨通电话,对面还是没人接。   拿着报纸,满腹心事地往回走。   一下车,看到家门口停着的车,叶广言眉头一皱,“舅老爷还是舅夫人在?”   “舅夫人在,今儿个您去上班不久后,舅夫人就来找太太了。”   叶广言点点头,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报纸,将它放回了车里。   “你说那个苏正阳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上位就敢这么狮子大开口,还有那位苏夫人,这次聚会你不在,你是不知道,哦,开口上海闭口上海,好像我们杭城是什么乡下地方一样。”   “最可气的是,那些官太太还真吃她那一套,什么香水丝巾送一送,就当她是亲姐妹似的,真的是气死我了。”   叶广言还没迈进家门,就听到他那位嫂子正在大堂里抱怨。   苏正阳,杭城新来的警事局二把手,因着上次的事,周德旺终究没有逃过被降职的命运,而这位苏正阳苏局,正是接替周德旺副局位置的人。   直接拿着金陵的调令空降的人,自然来头不小,原来是上海警事局二处处长,上海那是什么地方,能在那里坐稳那个位置的,哪有简单的人物。   “那哥哥那边怎么说?”这是杨素新的声音。   “能怎么说,你哥的个性你又不是不知道,让忍着呗,说这人过来是上海上层和云和系同时使了力的,让在摸清底细之前能忍则忍。”   “那你就听哥哥的呗。”   杨夫人闻言一滞,嘀咕道:“你们兄妹俩都一个德行,忍忍忍,忍到现在,那个叶一柏,现在满城的报纸都是他,别说你没看到。”   大堂里安静了几秒钟,“一个医生而已,有什么的。”杨素新道。   叶广言站在大堂门口,站了两分钟,随即转头对小厮道:“我去书房了,不要跟太太说我过来过。”   小厮点点头。   叶广言快步走向书房,走进书房后,他先是在里面来回踱步许久,随后走向书桌,再一次拨通了已经背熟的号码。   这一次……通了。   “喂,谁啊。”张素娥轻快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叶广言眉头微皱,他习惯了张素娥面对他时小心翼翼的说话方式,一时听到这么随意的态度有些不太适应。   “是我。”叶广言道。   电话那边的声音明显变得轻柔起来,“广言啊,你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哎呀,我以为是娴儿或者柏儿呢。”   叶广言并没有和张素娥闲话家常的兴致,他直截了当地开口道:“一柏是不是去当医生了?他怎么突然去当医生了?为什么没人告诉过我?”叶广言越说声音越高了起来,他觉得他一家之主的威严受到了冒犯。   “啊,对,一柏现在是医生了,我觉得医生挺好的,比什么外事处的闲职好多了,现在外事处的人提到柏儿那都是竖大拇指的,多给我们长脸啊。”张素娥乐滋滋地说道。   “愚妇,医生和外事处,这是能相提并论的吗?做医生哪怕再风光那也只是一时的,如何和外事处比。一柏呢,他人在哪?让他听电话。”   电话那头的张素娥眉头微皱,她是不认同叶广言的话的,但是从小生活在传统观念之下的她又不会反驳叶广言的话,只好讷讷道:“柏儿住医院宿舍呢,广言你也别着急,如果实在不行,那再让柏儿回外事处便是,这也是好商量的。”   叶广言闻言,都快被气笑了,他强忍着摔话筒的冲动开口道:“回外事处,你当外事处是你开的啊。”   刚下班回来的张素娥放下手里的包,讨好道:“你不知道,柏儿和娴儿跟上海警事局发裴处长关系特别好,那位裴处长好像喜欢咱们娴儿,对我们家的事可上心了,外事处的名额,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广言啊,我忘记跟你说了,我去上班了,就在外事处,泽弼安排的。”   叶广言拿开话筒定定地看了话筒好几秒钟才将其再次贴到耳边,“你去外事处上班了?你,张素娥?”   “对,管管仓库什么的,不麻烦,就是字认不全,有时候工作不方便,同事都蛮好的,现在我正在学认字呢。”   叶广言叶先生觉得自己耳朵约莫是出了毛病,“泽弼?裴泽弼?”   裴泽弼这个名字他可是印象深刻,当初杂货店事件后,他满腔愤怒只想找出那个视法纪于无物的警察究竟是谁,然而当他真正查到这个裴泽弼是什么人后,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当下就没了报复的想法。   当年裴谢多风光,如今虽然没落,但云和大树参天,自成体系,虽不参与争斗,也正被逐步边缘化,但哪是他这种小人物惹得起的。   但是张素娥说什么?泽弼?   “对,泽弼可有礼貌了,阿姨长阿姨短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广言啊,你说他跟咱娴儿配一对怎么样,我可喜欢这个后生了,这妈不比阿姨亲啊。”   叶先生摸着桌子边缘,缓缓坐到了太师椅上。   他的脑子经过无数次重启后,终于恢复了工作,于是他从和张素娥的对话中提取出了如下几个要点:   1.叶一柏真的去当医生了。   2.张素娥去外事处上班了。   3.张素娥相当裴泽弼的妈。   张素娥,她……相当裴泽弼的妈!!!!   叶广言背靠在太师椅上,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他第一次发现,张素娥的志向,居然比他远大得多了…… 第104章   “先生,太太请您过去。”   书房门口传来佣人小慧的声音。   叶广言讲电话的声音停顿了稍许,他右手覆在话筒的传声器上,对门口高声应了一声:“知道了,马上来。”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离开,叶广言道:“让柏儿有空给我打个电话,我办公室电话你记一下。还有,芳儿9月会来上海上学,在此之前我会陪她来上海拜会老师,到时候你让柏儿和娴儿也过来。”   张素娥讷讷地应着,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个消息,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高兴,明明换成以前,这种事她能挂在嘴边高兴许久的。   挂下电话,张素娥在沙发上坐了一会,随即拨通了叶一柏办公室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个外国人。   张素娥磕磕绊绊表达地自己的意思,期间还夹杂着几个她在外事处学到的英文单词,只听到电话那头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随即一段音调怪异的华国话从听筒里传来。   “阿姨,您好,我们组长今天不值班,他现在应该在宿舍,需要我们帮您去叫他吗?”语气和善且十分客气。   “哦,不用不用,你跟他说一声,让他明天回我个电话,就是,thank you thank you.”张素娥最后一句,用了一个她在外事处听得最多的单词。   电话那头连连说不用谢,挂下电话,张素娥神清气爽,她就说当医生蛮好的嘛,在外事处,如果她儿子只是个外事处小员工,哪有外国人对她这么客气的。   张素娥第一次对叶广言的话产生了怀疑。   凌晨两点的上海,万籁俱寂。   “砰”得一声枪响,夜色中一个人影掉落到水中。   “枪,有人开枪,谁,谁掉下去了?”一艘挂着英国国旗的货船上,几个船工打扮的人飞快从船舱里跑出来,趴在船栏杆旁借着幽暗的灯光往下看。   “谁不在?大家都对对身边的人,谁不在!”   “老方,是老方,晚上老方值夜,他掉下去了!”有人惊呼道。   “灯,灯来了!”有人急匆匆拿着一个大的探照灯从船舱里跑出来。   大探照灯一照,众人立刻就看到不远处的水面上一个艰难挣扎的人影,“老方,是老方!”   “亮子,你拿着灯,我去救他!”一个中年汉子说着,脱下上衣和鞋子,迅速跳进水里。   船工们都是吃水上饭的,水性都不差,中年男子不多时就已经游到了那位叫老方的船工身边,江面上晕开一丝丝红色,中年男子一惊,右手一弯,迅速扣住老方的脖颈往岸边游去。   “快快快,有担架不。没有的话,木板也行!”   “我去把床拆喽!”   船工们手忙脚乱将中年男子和老方拉上来。   看到老方的伤势,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老方的脑袋里居然卡了一颗子弹!   “不行,这我们处理不了,得送医院!”   “去市区得经过法租界。这么晚了,他们不会让我们过去的,万一被查到,被扣住的小事,耽误了时间,可是会出人命的!”   “郝先生,郝先生来了。”   一个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匆匆从远处走来,一众船工看到他,仿佛见到了救星,七嘴八舌地说起刚刚发生的事,这位被称为郝先生的人面色铁青,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沉声道:“先上车,我去给霍曼先生打电话。”   上海作为亚洲第一大都市,各方势力鱼龙混杂,但能开货运公司且在海上畅通无阻的,都是神通广大的人,郝先生在这家货运公司供职多年,也不知道公司的幕后老板究竟是谁,而他能联系到的“高层”也只有每月来上货和卸货时才会出现的霍曼先生。   “郝先生,老方等不住了!”   几位船工合理将受伤的老方搬到车上,见上司迟迟未做决定,急忙跑过来催促。   “这里最近的医院是济合……”郝先生喃喃自语道,看着眼前一脸期待和焦急的船工们,他咬牙道:“去济合。”   “小杨,这是办公室钥匙,你去给霍曼先生打电话,说清楚这边发生的事,让他也去济合,这大晚上的,我怕那些个洋人医院不肯让我们进。”   “好!”   交代完事情,郝先生带着几个船工快速向车里走去,车子发动,驶入夜色。   而车子刚驶出不久,公共租界的巡捕们也闻声而来,将货船周围团团围住。   “老方,别睡,到了,就快到医院了。”   后车位上,用来捂着老方脑袋上伤口的毛巾已经完全染红,船工的指缝中甚至有血液点点滴下。顺着车窗看出去,显眼的高大西式建筑出现在不远处。   “什么人?”自从设立了临时救护中心之后,济合的保安也是二十四小时值班,车子一驶近,就有保安拿着手电筒从保安室里走出来。   郝先生急忙降下车窗,用流利的英文和保安解释起来。   “枪伤?”保安的眉头皱了起来,“没有巡捕房的人跟你们一起来吗?”   “我们来的时候,巡捕房的人还没有到,能不能先帮我们的工人治疗,我们愿意全权配合巡捕房的工作。”郝先生连忙道。   保安透过车窗看了车后座的老方一眼,快步走回保安室一边拨电话一边顺口问道:“华国人?”   郝先生一愣,面上不由紧张起来,“对,我们是华国人。”   保安闻言,脸上的笑容居然温和了不少,“比利医生,有一个头颅枪伤患者,没有巡捕房陪同,他们是华国人。”   电话那头几乎没有犹豫,“身上有没有枪,没有的话让他们进来吧。”   “进去吧。”保安和善地说道。   郝先生连连道谢,进医院的过程比他想象地顺利太多了。   “不用谢,我们叶医生也是华国人,他很棒。”保安道。   郝先生一愣,他一时不明白保安的意思,但是却把叶医生三个字记在了心里。   车子径直驶入医院大门,大楼前灯火通明,几个白大褂已经带着一张推床等在门口,见到车子进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黑发医生快步上前,挥舞着手臂,用带着南方口音的华国话道:“这边这边,挺这边,尽量靠拢!”   郝先生脑海里一下子蹦出刚刚保安说的那三个字,叶医生?   “快快。”   推床快速被推过来,“一二三,过!”   “患者,患者,听得到吗?”   “哎呀,我来,你一口英文,他哪听得懂啊。”王茂胖乎乎的身子一把挤开比利,用中文道:“他叫啥名字?”   还没等郝先生开口,只听推床上的老方轻声道:“我叫方得意。”   王茂一笑,“行,穿透性盲管伤,病人意识清醒,怎么全身湿的。”   “刚刚老方掉下水过,我们把他救上来的。”几个船工一边跟着推床跑一边说道。   王茂和比利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乔娜,开设备室,准备拍X光片,出血量中等,我们先止血。”   救护中心立刻忙碌了起来,郝先生和几位船工面容忐忑地看着王茂,在这个满眼都是金发碧眼外国人的医院里,一个黑发黑眸还带着南方口音的同胞就显得格外亲切了。   “叶……叶医生,老方,他不会有事吧。”   郝先生的话一落,一众白大褂的目光都向两人看了过来,王茂以与他身材极不相符的灵活蹿了起来。   “别乱叫啊,叶医生是我们组长,我姓王,王医生!”   郝先生一愣,随即点头,心里却对那位叶医生更好奇了。   “我们会尽力的,等X光片出来就安排手术,不过看病人现在的意识状态,这子弹应该没有太深。”   开颅手术王茂和比利是做不下来的,方得意现在的情况还算稳定,等片子出来,吊几个小时水等八点半了,要么转外科要么让叶医生接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郝先生和几个船工已经坐在救护中心大厅的角落里昏昏欲睡,护士们来回检查着病人的状况,乔娜拿着X光片急匆匆从设备室回来。   王茂一直等在大厅,见状赶忙迎了上去,接过片子。   快走两步,抬手对着光看了一眼片子,他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个位置……   “王医生!比利医生!病人情况有些不对!”莉莉突然大喊道。   拿着片子的王茂和办公室里的比利立刻冲了出来,“方得意,你怎么了。”   “痛,头疼!想吐!”   方得意两只手不停想要去抓头,莉莉和乔娜两人一人压着他一只手,让他不能动弹。   比利扒开他的瞳孔看了看,面色一凝。   “莉莉,你上去叫叶医生。”   莉莉心中一凛,叫上级医生,意味着这个病人的情况已经危险到比利和王茂不能控制的程度了,她飞快向楼上跑去。   郝先生和船工们的睡意也一扫而光,他们紧张地看着面色凝重的王茂和比利,额头慢慢渗出汗珠来。   叶一柏今天的白班,晚上在医院不远处湖边消食的时候,又遇到了裴泽弼,不知从何时起,这位裴大处长每天早上或者傍晚经常出现在济合后面的那个小湖旁,看到他过来,每次都笑得格外愉快,给叶一柏一种他一直在那里等他的错觉。   是……错觉吗?   叶大医生今天晚上因为某人翻来覆去到了晚上十一二点钟才睡着,然而早上五点不到……   “砰砰砰,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叶一柏下意识地快速从床上坐了起来,穿鞋下床,因为起身太快,脑袋传来一阵晕血,他眉头微皱,最近忙得厉害,居然有点低血糖了。   扶着桌子站了一会,等晕眩感稍缓,叶一柏快走过去开门。   莉莉神情焦急地站在门外,“叶医生,救护中心两个小时前来了一个病人,穿透性盲管伤,子弹卡在脑袋里,来时意识清晰,比利医生和王医生做了止血给药,并拍了X光片,但是刚刚病人出现头痛、呕吐、脉搏轻微、呼吸减慢的迹象。”   叶一柏从椅背上拿起白大褂直接往身上套,“用了什么药。”   “20%甘露醇和10%复方甘油。”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楼下走。   与此同时,又一辆黑色汽车快速驶近济合大门。   济合的保安一边抱怨着今天晚上人真多,一边无奈地再次走出保安室,然而这一次还没等他上前查问,汽车们就被用力推开。   一男一女快速从车里出来。   保安一眼就看到了男子那只血粼粼的手,手掌断了一半,正滴滴答答地留着血。   “噢,上帝啊,你们赶紧进去吧。”保安这是也不用问了,还和同伴说了声,拎着两人迅速往急救中心走。   这时叶一柏已经到了方得意病床前。   “吐了几次了?”   “吐了两三次,都没吐出什么东西来,病人变现地很烦躁,冷静不下来。”   “剃头,清理头皮,快速注射脱水剂,乔娜,准备手术室,比利王茂,去换衣服,准备手术。”   “好。”   “好的,叶医生。”   “好的,组长。”   众人纷纷点头,随后迅速散开。   “患者家属?”叶一柏一边翻着记录一边抬头看向郝先生和一众船工。   郝先生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医生,“叶医生?”   “嗯?”   叶一柏对他露出一个疑惑的目光。   “哦,老方孤身一个人没家属,他爹娘早早走了,一个人也没结婚。”   “那术前告知书……”   “我签,我是他上司。”   叶一柏点点头,快步走向手术准备室。   然而就在这时,救护中心门口,一个中年女子扶着一个年轻男子冲了进来。   中年女子目光环视一圈,看到叶一柏眼睛一亮,扶着年轻男子快速跑过来,“医生,医生,救命,救救我儿子。”   叶一柏走向手术室的脚一顿,他目光落到男子残缺了半个不停流血的手掌上,面色一变。   “莉莉,绷带!”   正在配药的莉莉闻声转过头来,随即猛地跳了起来,“王医生,麻烦您配药。”   绷带这种东西放在哪儿,护士比医生更清楚,王茂点点头,快速接过莉莉的工作。   叶一柏用力按住男子肱动脉,“名字,什么时候受的伤?”   “他叫……”   “病人自己回答!”叶一柏必须判断病人此时的意识状态。   “科莫.伯纳德,半个小时前,家里工厂机器要预热,工人请假了,我去,不习惯,手就……”科莫断断续续地说道。   在科莫叙述过程中,莉莉已经快速将绷带拿来。   叶一柏用绷带迅速扎紧科莫的肱动脉,做了临时止血处理。   “比利,你留下来清创,检查断肢情况,莉莉,等下你去楼上把理查和亨利叫下来,让他们直接去手术室。”   “好的叶医生。”   棕发中年女子看叶一柏一副马上就要离开的模样,立刻张开手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叶医生,您是叶医生吧,我儿子的手掌断了,必须立刻接上,您在采访里说过的,断肢越早处理越好!”   叶一柏理解作为母亲的心情,他耐心道:“女士,我理解您的心情,您放心,您儿子受伤到现在不过半个小时,我等下那台手术三个小时内就可以完成,我会让我的同时做好清创工作,同时用冰袋冷藏断肢,等三个小时后再进行断掌再植,完全没有问题。”   “不行。这绝对不行!”棕发女子声音高了起来,她目光扫过推床上的方得意和不远处的一众船工,“叶医生,伯纳德是法租界最有名望的姓氏之一,你难道要为了一个华国人,放着一个伯纳德不管?”   叶一柏闻言,脸部表情也变得冷硬起来,“伯纳德太太,我以为法国大革命后,法国就没有三六九等这一说了,更何况这里是医院,医生永远以病情的轻重缓急决定治疗优先级,而不是依照姓氏。”   “莉莉,安抚一下病人家属情绪。”   莉莉对着叶一柏比了个OK的手势,随即一脸严肃地走向伯纳德太太。   伯纳德太太看着叶一柏快要走出救护中心大门了,而自己的儿子还是那副面色惨白满脸冷汗的模样,焦急之下,她大喊道:“叶医生,你踏出这扇门,你会后悔的!”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已然十分明显。   叶一柏脚上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我以为您应该知道,现在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会断指再植的手术。”   叶医生的话穿过不长的走廊,在救护中心大厅里回响,使得那位伯纳德太太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郝先生和一众船工对视一眼,也跟着叶一柏快速走了出去。   “伯纳德,郝先生,法租界是不是有个百货大楼,叫伯纳德的。”   “对,那个伯纳德太太,应该就是那个百货大楼的主人,我见过。”郝再先一脸复杂。   某船工看着叶一柏和一众医务人员推着方得意几乎一路小跑的模样,轻声道:“我今天突然觉得自己的命挺珍贵的,咱以后好好过日子。”   “对,咱以后,好好过日子。” 第105章   “唰”得一声,帘子被拉上。   “一个人进来配合工作。”两个星期下来,小姑娘莉莉已然是像模像样,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忽略她口罩下那张还有些稚气的脸,说起话来竟已然有了几分乔娜的味道。   船工们面面相觑,郝再先已经被叫去签字了,只剩他们几个有些拘束地站在干净地几乎能照出人脸的地砖上。   因着下水救人和帮忙止血的缘故,有几个船工身上还湿哒哒的,脚下一踩一个泥印,这使得本就拘束的船工们走起路来都有些畏畏缩缩起来。   “亮子,你去吧,我鞋底脏,别弄脏了手术室里的地。”   那个叫亮子的船工“哎”了一声,有些局促地向前走去。   莉莉听不太懂船工们带着各自地方口音的华国话,但是她从他们的肢体语言中依稀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小姑娘立刻往回走了两步,用比这些船工们更富有地方特色口音的华国话道:“地脏,没关系的,本来就是给人踩的。这里是准备间,手术室还隔着一个走廊呢,别担心。”   莉莉见船工们一脸懵地看着自己,口罩后的脸不由微微发红。   那个叫亮子的船工忽然笑了,他挠挠自己的脑袋,说道:“谢谢你啊,医生。”   那诚恳的模样把莉莉吓了一跳,“不不不,我不是医生,我是护士。”   叶一柏正好换好换了手术服要去刷手,路过准备间听到莉莉和船工们各富地方特色的华国语交流,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   “亨利下来了,先让他开点止痛药给那个伯纳德先生,还有跟比利叮嘱一声,断肢清创后低温保存,王茂,等下取出子弹完成止血后我会先走,最后的缝合和引流得你和理查完成。”   “好的叶医生。”   准备室里,莉莉递给亮子一个剃须刀,“毛,要全部剃干净。我去拿病号服,你帮你朋友剃。”   “毛,全部剃干净?”亮子神情复杂地接过剃须刀,重复了一遍莉莉的话。   身着白大褂的莉莉严肃地点点头。因为方得意有明显的小脑幕切迹疝征兆情况危急,加上后面又有一个断掌再植的等着,凌晨三点半,医护人员就他们这几个,莉莉显得十分匆忙,快速叮嘱完,递给亮子一个装剃下来毛的纸袋后,就匆匆往旁边房间走去。   亮子拿着剃须刀,看向方得意。   “老方,毛,全部,这是为了救命,天大地大,没有命大,你……忍忍。”   方得意此刻意识还是清晰的,他面色苍白地看着亮子手中的剃须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亮……亮子,真的要全身的毛吗?要不你等下再问问。”   “老方,人要知道感恩,刚刚那个叶医生,顶着多大压力才让你先进的手术室,说实话,那个洋人,手断成两半,血哗啦啦流着,伤势看起来不比你轻,叶医生是医者那个什么心,咱也不能不知好歹,拖拖拉拉的,给人添麻烦。”   亮子一番话说得诚恳,每句话都说到了方得意的心坎上,方得意咬了咬牙,闭上了眼,“亮子,来吧。”   “哎。”亮子重重应了一声,往方得意的眉毛处剃去,这两块毛最少,先剃掉吧。   等莉莉和匆匆跑下来的劳拉说了几句话,拿着病号服走回准备间的时候,这位叫亮子的船工已经勤勤恳恳地从头剃到了腿。   将老方右腿腿毛小心翼翼地装进纸袋子,亮子站起身来,看到站在门口瞪大了眼睛的莉莉,他忙道:“好了,马上好了,只剩一条腿了,我动作很快的。”说着,就要去卷老方左腿的裤腿。   莉莉张了张嘴巴,一时语言功能有些障碍,看着推床上这位病人光秃秃的脑袋,从下巴到头顶,没有一丝毛……   “哦,不必了,先进手术室吧,家属,你可以出去了。”莉莉脑袋里回想着华文里毛、毛发、头发的区别,是她说错了吗?毛发、头发?这有区别?   噢,上帝啊,华国话太难了!   亮子拿着剃须刀和纸袋子,愣愣地站在原地,“可以了吗?这病号服,我帮他换上吧。”   莉莉看了看手里的病号服,肃着脸将其递给亮子,递病号服的同时,莉莉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她指了指自己的头,“毛?毛发?”   亮子丈二摸不着头脑,闻言,“毛发?对,毛发。”头发也是毛发的一种,没毛病。   莉莉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不是她的原因,她看了看亮子手中的几乎快装满的纸袋,约莫是这人有爱给人剃毛的爱好吧。   没了心里压力,莉莉飞快道:“快一点,手术室等着。”   亮子立刻点头,帮方得意换起衣服来。   十分钟后,方得意被推进手术室。   这时候,叶一柏、理查、王茂、亨利已经都在手术室等着了。   叶一柏让乔娜系上第二层手术服的带子,转头走到推床前,“病人方得意,三十六岁,头颅盲管伤。”   叶一柏像平常手术一样核对病人信息,当他听到一声“嗯”抬头看向病人的时候,叶大医生的拿头灯的手顿了一下。   一个光秃秃的只剩五官的脑袋,如果不是盲管伤创口一模一样,叶一柏都要怀疑这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看来,眉毛这东西,还挺重要。   手术室里一众白大褂的眼神都有些怪异,不过好在大家都戴着口罩,谁也看不到谁底下的表情。   “方得意,马上要对你进行麻醉了,不要害怕,睡一觉,如果等下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就努力睁开眼睛,好吗?”叶一柏轻声道。   白大褂们都是专业的,有些事情,惊讶归惊讶,但绝对不会影响到专业。   老方看着这张被口罩和帽子遮住大半的脸,忍不住道:“叶医生,谢谢您,谢谢,谢谢,不管今天我能不能平安下手术台,我心里都是感激您的。谢谢,真的谢谢。”   叶一柏对亨利点了点头,同时轻轻拍拍方得意的肩膀,“相信我也相信自己,你会平安从手术台上下来的,现在放轻松,睡一觉。”   目光不经意扫过方得意腋下,也是干干净净的。   这是全身都给剃了?   麻药推注,插管,消毒。   “上午4:17,手术开始,乔娜每过一个小时告诉我。”   “好的,叶医生。”   “刀。”   叶一柏看过方得意的X片,子弹位置还不错,虽大部分没入了硬脑膜,但也有部分卡在外面,这就给手术提供了很大的方便。   用刀将伤口往两边呈S型延伸,同时修整和清理被污染的伤口边缘。   “再往两边牵开点,我视野不够。理查,冲洗。”叶一柏道。   王茂闻言,赶忙再次用力将牵引器往两边拉去,同时调整了一个更方便叶一柏直视的方向。   理查同时快速用等渗盐水冲洗伤口。   叶医生拿着镊子的手又快又稳,快速清理着伤口浅表的碎骨片、血块……每一次下手都精准地夹起异物,周边的组织几乎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王茂暗暗心惊,每看一次叶医生的手术,他都得吃惊一次,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王茂作为外科医生,自然看得出这小小的异物取除展现出来的医生功底。   虽然叶一柏现在做的是浅表伤口的处理,手稳不稳差别并不大,毕竟头皮头骨这些,不是什么精细的器官,就算不小心碰到下也没事。   但是碰到神经、血管密集处,这医生手稳不稳,直接影响病人的恢复情况和后续的生活质量水平,特别是某些位置的肿瘤切除,虽说都是一样的伤口一样的切除一样的缝合,但内里的东西,却是需要时间才能慢慢体现出来。   “咬骨钳。”   “好。”   “咔,咔”颅骨被夹断的声音听得一旁的莉莉头皮发麻,她默默后退了两步,走到亨利身旁,一起观测起病人的体征来。   不听不听,不是我的头。小姑娘念叨着,目光紧紧盯着方得意没有眉毛的眉骨处,分散注意力。   将骨孔的直径扩大到4-5厘米左右,叶一柏已经可以隐约看到子弹尾部。   叶一柏先是快速清理了硬脑膜周边的积血、脑碎屑,他轻轻用镊子夹了夹卡在硬脑膜上的子弹,没夹动。   他眉头微皱,“乔娜,拿根线来,结实的。”   他要剪开硬脑膜,但又怕伤口一扩大,原本好好的卡在硬脑膜上的子弹往下掉,正好,民国的子弹尾部都有一圈凹槽,所以,他拿线绕一圈固定住,等下一边剪硬脑膜,一边尝试着将其垂着拉出来。   “好!”   乔娜迅速从桌上找到缝合线,她约莫估计了一下叶一柏要用的长度,利索地剪断。   叶一柏微微弯下身来,镊子伸入窄而深的创口,在子弹尾部绕了一个圈。   一众白大褂的目光都盯在这个小小的镊子身上,只见在叶医生的手下,镊子灵活地转了一个身,一捻一转,竟在子弹凹槽处打了个结,固定住了!   “莉莉,你拿着,等下我让你拉你就拉。乔娜,擦汗。”   叶一柏直起身子,将镊子放回消毒巾上后,甩了甩自己的右手。   “哦哦。”莉莉闻言,立刻快走两步,接过叶一柏手中的的缝合线一头,她能感觉到线另一端传来的微弱的阻力,好似自己轻轻一拉,那东西就能出来。   莉莉强忍住想要拉动的冲动,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卡在人家脑袋里,不是门缝里,叶医生说了才能动。   “剪刀。”   叶一柏拿起剪刀,沿着伤口轻轻修整,剪开。   莉莉能从拿着的缝合线一端感受到叶一柏的动作,很轻,但很快。   “垂直往上拉!”叶一柏沉声道。   莉莉闻言,就好像听到号角声的战士,挺胸凝神,郑重而利索地网上一拉。   只听到“啵”的一声,一颗古铜色的子弹犹如一条小鱼被拉出湖一般,被莉莉拉出了脑袋。   莉莉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上缝合线另一端带着部分脑组织左右晃动的子弹,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在这一天得到了升华。   “莉莉!”乔娜提醒道。   “哦哦。”莉莉点头,将手上的缝合线连同子弹放入放着异物的治疗盘中。   顺利取出子弹,加上伤口情况十分可观,没有严重的出血情况,手术室里的气氛一下子松快起来,叶一柏见莉莉如此恋恋不舍的模样,笑道:“你这么舍不得,手术结束后跟病人家属说一声,留下来做纪念也行。”   “就是不知道这东西会不会有巡捕房的人来拿走。”   主刀医生一开口,就意味着手术室正式进入公共聊天频道。   “最近公共租界这么不太平的吗?巡捕房的人究竟在做什么?居然有人深夜开枪射杀百姓。”亨利显得有些义愤填膺。   “在做什么,不是每天在我们门口执勤嘛,明明市场意外,弄得好像有什么人要暗杀托马斯先生一样,每天上班走进医院就是一群巡捕。”   “哦,对了,莉莉,我刚才就想问了,开颅手术,你为什么让病人把全身的毛都剃了,我看只剩个左腿了,剃得还真够干净的。”理查嘀咕道。   理查的问话使得在场白大褂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叶医生一边清理脑伤道外的堵塞物,一边也分了只耳朵给莉莉。   莉莉护士一脸无辜,“这不关我的事,他的朋友,似乎有爱剃毛的癖好,等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全剃光了,我也很惊讶。”   “剃毛的爱好?”王茂脑海里浮现那个叫亮子的船工憨厚的笑容,不由打了个冷颤,人不可貌相啊。   叶一柏将伤道外面的堵塞物一一取除,堵塞物一拿开,因为伤道内外压差,伤道内的脑碎屑、血块就自动涌了出来,还有极快极其细小的骨片。   叶一柏一一取除,同时完成头皮血管止血。   “冲洗。”   “吸引器。”   “你怎么对患者朋友说的?”叶一柏一边用吸引器由浅到深慢慢吸除伤道液化失活的脑组织,一边将盐水棉片放置在已清创过的伤道处。   “脑板。”   “怎么说的?我说让他把患者的头发全剃掉啊。”莉莉道。   “你用英文说的?”   叶一柏用脑板牵开伤道,仔仔细细查看里面是否还有异物。   “用中文,他们英文好像不是太好,还是说中文方便点。”   “那你用中文再说一遍。”   将伤道深处的碎骨片取出,叶一柏示意乔娜将患者的X光片拿过来核对。   乔娜点头,理查和乔娜一一核对了X光片里拍到的异物和叶一柏所取出的异物,确认无误后,对叶一柏点了点头。   “我说,你把你朋友的毛全部剃干净。”莉莉挺着胸膛重复了一遍,她的华国语是不错的。   “毛?”在场唯二两个华国人异口同声道。   “有什么问题吗?我向他们确定过来,这个读毛没错。”她指着自己的头发说道。   叶医生示意乔娜将银夹递给他,用银夹捏紧伤道深处的血管断端,“你这么说也没错,这确实是毛。”   “好了,冲洗,渗血面用等渗盐水棉片压敷止血,接下来理查你来。脑硬膜缺损处,你用骨膜补。”   “好的,叶。”   莉莉一脸疑惑地看着叶一柏,叶大医生摘下手套,转身对王茂道:“你跟她解释一下中文的博大精深吧。我去准备断掌再植,劳拉,你跟我走。”   “好的,叶医生。”   莉莉看向了王茂,一众云里雾里的外国白大褂也看向了王茂,王医生一边拉着牵引器一边向国际友人们解释毛和头发的包含而不仅限于的关系。   而与此同时,手术室外,济合的临时救护中心大堂里,一片望过去密密麻麻的白,金发碧眼的,棕发蓝眼的,黑发黑眼的,都有,他们唯一一个共同点就是都穿了一身白大褂。   作者有话要说:  亮子:人要学会感恩   老方:行,那你剃吧!! 第106章   叶一柏换下手术服,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7:15   “让比利把伯纳德先生推过来吧,2号手术室空着是吧,你去准备一下。”   “好的。”劳拉点头,快走两步,用准备室里的电话拨通救护中心护士台。   *   济合医院,临时救护中心   科莫.伯纳德有些拘束地动了动自己的手,然而他轻轻动了一下,旁边就有一个戴着眼镜头顶稀疏的青年人大喊道:“不要动!”   年轻人一脸严肃地看着科莫,或者说是一脸严肃地看着科莫的手。   “不要乱动,保持低代谢,不要紧张,放松,呼吸放缓,对。”   科莫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目光扫过不远处这群低声说这话,目光严肃自带气场的白大褂们,默默往被子下缩了缩。   伯纳德太太此时此刻的表情也有些怪异,焦急中带着懊恼和不适应,刚刚她和叶一柏起冲突后,心下气愤,一个电话打给了圣玛丽医院的杜兰院长,她就不信这偌大的上海,真的只有叶一柏一个医生会动这个断掌再植手术。   但这个电话的结果……就是眼前这个场景了。   最先到的是以杜兰院长为首的圣玛丽医院的医生,伯纳德太太在看到杜兰医生的时候,还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虽然伯纳德家在法租界有一定的名望,但是作为法租界最好医院的副院长,单从社会地位来说,杜兰院长的社会地位还在他们之上。   自己一个电话居然叫来了杜兰院长,这使得伯纳德太太有一种恍若梦中的不真实感。   至于接下来的事,就有些梦幻了。   法租界各大知名医院的大医生,米歇尔医生、弗尼埃医生、公共租界的知名大医生,甚至还有上海市区的几位叫得出名字的大医生,在短短不到三个小时是时间里,平日里挂个号都要托关系的大医生们居然同时出现在了济合的临时救护中心。   若说这是伯纳德家的面子,伯纳德太太自己都不信啊。   那么……原因就只有一个了。   能在法租界这种势力交错的地方立足并攒下一份家业,伯纳德太太也不是个蠢的,她立刻就明白了叶一柏那句“我以为您应该知道,现在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会断指再植的手术。”恐怕是真的了。   “还没结束吗?四点多进去的,快三个小时了。”   “听说是个开颅手术,恐怕不容易。”   “哦,波恩他们来了。”   各位大医生们闲谈的时候,卡贝德院长、波恩医生、罗伯特医生三人出现在了临时救护中心门口。   饶是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看到眼前的场景,卡贝德三人还是有些惊讶,就算是一年一度的医学大会,这些人到的也没有这么全的吧。   “嗨,卡贝德、波恩、罗伯特,好久不见。”一个四十出头一脸斯文的白大褂笑着和三人打招呼。   卡贝德院长闻声看过去,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微妙起来,“噢,杜兰,好久不见,你怎么有空来济合。还有米歇尔、弗尼埃,都来了啊。”   卡贝德作势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笑道:“这个点,大家都没吃早饭吧,要不去我们的食堂对付一下?”   卡贝德院长这话说得那叫一个真诚,就好似真的是一位热情好客的主人家。   但是在场除了师长们带来看眼界的小年轻们,谁不是修炼多年的老狐狸,听到卡贝德的话,脸上的笑容不由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这该死的卡贝德,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这群人大早上天没亮跑到济合傻愣愣等着,就为等卡贝德一顿早餐吗?   有求于人,就不得不先低头,杜兰看了卡贝德一眼,无奈道:“行了,卡贝德,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你不会不知道,叶医生的开颅手术已经快三个小时了,你们要不去看看他好了没,伯纳德先生的断掌已经低温储藏一段时间了,断掌越早接上预后越好,这也是对病人负责。   杜兰医生是圣玛丽医院的副院长,济合和圣玛丽,作为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各自医学界的杠把子,平日里的摩擦自然也是不少的,譬如济合说圣玛丽,只有妇产科看得过去,圣玛丽说济合,杂交出来的产物,拿来主义没有一点自己的东西。   不过吵归吵,在对病人负责这一方面,两家医院的态度倒是一致的。   卡贝德虽然不爽杜兰明明有求于人还摆出一副高姿态的模样,但闻言还是转头对波恩说了两句,波恩医生点点头,转身就要向手术室走去。   这时候,“铃铃铃”救护中心护士台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喂,你好,济合救护中心。”小护士飞快走到电话机前,接起电话,“嗯嗯嗯,好,我们马上过来。”   挂下电话,小护士转头招呼同伴,“汉娜,劳拉让我们把伯纳德先生推到手术室去,叶医生已经在等着了。”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小护士身上。   “叶医生的手术做完了?要把伯纳德先生推到手术室是吧,行,我来帮忙。”   米歇尔医生最先反应过来,他一脸豪爽地笑着,飞快占领了伯纳德的左边推床。   弗尼埃医生见状,脸上的笑容一滞,该死,他反应慢了,伯纳德的推床旁已然站满了白大褂。   卡贝德和罗伯特面面相觑,这二十几个人,总不能都进手术室吧。   但大家都是同行,卡贝德和罗伯特也理解众人都想要观摩断掌再植手术的心情,自己干了二十年三十年的领域,突然有了新的发展方向,如果不能第一时间亲眼看看,这群人估计连觉都睡不着了。   “汉娜,跟叶医生说一下,换到6号手术室,罗伯特,你不是有一台摄像机,去架起来。”波恩医生突然道。   罗伯特闻言,眼睛“咻”得亮了起来,对呀,他怎么把他的摄像机给忘了,“好,我马上去。”   “摄像是个好主意啊,但是这一个角度不够,我们医院最近,本,你开我的车回去一趟,去我办公室拿摄像机!”一个卷发医生道。   “好的,老师。”   其他大医生看着卷发医生得意的样子,不由暗自懊恼,一个角度的完整录像啊!他们怎么没想到!   “6号手术室是我们医院最大的手术室,而且它是唯一一间有观摩室的手术室,仿美国济合中心建的,以前也没咋用到过,这回倒是用上了。”卡贝德一边走一边和众人解释道。   郝先生和亮子等一众船工们正神情焦急地等在手术室门口,看到一众白大褂浩浩荡荡地走过来,面色一变。   白大褂们走得飞快,不多时就全部走进了手术室大门,看着被关上的手术室大门,亮子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焦急来,“郝先生,老方会不会有事啊,这么大阵仗,他是不是情况特别危急了?”   郝再先也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老方的情况是有些不好没错,但再不好也用不着这么多医生吧,退一万步来讲,别说老方,就算是他们的顶头上司霍曼先生,也没这么大面子让这么多医生为他一个人服务吧。   手术室里   叶一柏再次做好消毒工作出来,他一边戴橡胶手套一边问:“改6号手术室?又不是什么大型手术,两个人可以搞定的手术要这么大手术室干什么?空落落的。”   汉娜小护士显得有些局促,“那个可能是因为,进手术室的人可能有些多。”汉娜道。   叶医生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除了他和比利还有劳拉和眼前这位汉娜,还有什么人?这大早上的,其他医生都还没有上班呢。   不过几分钟后,叶医生就知道汉娜护士所谓的人多是什么意思了。   这阵仗,也太夸张了点吧。   叶一柏眉头微微皱起,虽然他早已习惯了在众人的注视下做手术,也有能心无旁骛完成这项手术的信心,但是二十几个人,还是有些多了。   波恩医生看出叶一柏的为难,他上前轻轻拍了拍叶一柏的肩膀,“放心,我们这些老家伙也知道规矩,除了比利,就米歇尔医生和林医生进去,其他人在观摩室等着。”   波恩是最关心断肢再植技术推广的人,米歇尔和这位林医生,分别代表法租界和上海市区的各家医院一边一个,以保证断肢再植技术能以最快的速度在更多的地方同时推广开来。   叶一柏闻言眉头一松,“谢谢老师。”   波恩教授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   “叶医生,准备好了。”劳拉从六号手术室里面出来,对叶一柏说道。   叶一柏点点头,目光扫过比利以及米歇尔和林医生,笑道:“那么,我们进去吧。”   汉娜和劳拉推着伯纳德进入手术室,比利碰着低温保存的伯纳德先生的断掌部分紧跟在后,米歇尔和林童生对视一眼,跟在叶一柏身后进入手术室。   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科莫.伯纳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舒缓了一些,被那群白大褂盯着太可怕了,就好像被二十几个任课老师盯着看的那种感觉,那种紧张和无措感让伯纳德几乎忽视了手掌上传来的痛感。   “基本处理都做过吗?还有伯纳德先生先前止痛药的用量是多少,给我看看。”   “手掌创面和断掌部分都按照您的医嘱先用软毛刷和无菌肥皂刷洗,然后用等渗盐水冲洗过来,基本的清创也已经完成。这是止痛药用量。”   叶一柏目光扫过用药单,点点头。   他看向安静躺着的科莫.伯纳德,“伯纳德先生,我们现在开始麻醉了,因为您提前用了止痛药,时间估算上可能会产生些小的出入,所以等下手术中如果感觉到疼痛,请随时跟我讲。”   科莫.伯纳德闻言“咻”地抬起头来,看向叶一柏,认真问道:“医生,麻醉完我不会睡过去吗?我还要醒着?”   叶一柏有些诧异地看向科莫,“用的臂丛神经阻滞麻醉,只会让你的手臂失去知觉,不会影响你的意识的。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着自己的手掌再被接上去?”   在叶医生的印象中,一般断肢的病人是极度渴望看着自己的断肢被接上去的,一分一秒都不想等。   “哦,挺想的。”但是一想到有二十多个任课老师般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科莫就觉得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对于一个从小到大的学渣来说,手可断,血可流,老师能不能别看他!!! 第107章   “7号针,2%的普鲁卡因。放心,不疼的,你闭上眼睛睡一觉,需要我帮你把头盖住吗?”   叶一柏接过劳拉递过来的注射器,一边说着一只手按到了伯纳德的锁骨中点。   伯纳德不自在地动了动,“那倒不必了,医生,我的手,好像有些疼了。”   “疼了?”针垂直戳入伯纳德锁骨中点上1厘米处,“怎么样的疼?麻麻的?”   “对,有点麻,酸酸涨涨的。”   “哦。”叶一柏轻轻回抽注射器,见无血无空气后,缓缓将药推入。   将针头拔出,叶一柏才好似想起什么似的看向伯纳德,“现在还痛吗?”   伯纳德:……   “好吧,还好了。”伯纳德讷讷道。   “比利,把断肢取出来。”叶一柏看过伯纳德的用药单,止痛药的用量并不低,到这个点药效不可能过去,而且若是真疼起来,病人可不是这个反应。   虽说这位小伯纳德先生从进医院起就是一副镇定的模样,但叶一柏见过好多病人,刚出事送到医院跟个没事人一样情绪非常正常,等到手术做完那个晚上,就哭得爹妈都不认识了。   这位小伯纳德先生大概就属于这种反应神经比较慢的。   比利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冷藏的断掌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无菌巾上。   手术室里米歇尔和林童生一左一右在不阻挡叶一柏视线的情况下占据了最好的位置,比利……好吧,一助的位置似乎被米歇尔医生接手了,如果他不是叶医生指定的助手,他大概会被米歇尔医生和林医生联手挤出去。   谁说医生之间没有斗争!这两位大医生,对他一个小医生的“排挤”不就摆在了明面上!   隔壁观摩室里,白大褂们的斗争也在上演,不过他们没有米歇尔和林童生的好运,有比利这个小医生可以欺负,观摩室里的大家资历差不多,年纪差不多,这斗争起来就不能这么明晃晃的了。   闲谈间不经意占据有利位置,虽然观摩室的玻璃不小,但也站不过二十几个人啊,斗争经验丰富的,脸皮厚的这时候就比较占优势了。   “这个手掌是切斜完全断裂的。远端肢体创口处有部分挫伤和这里。”叶一柏一边解释,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   济合做断肢再植的条件比当初杭城的华宁医院好了不少,就单说这医用放大镜,就轻便不少,而且放大倍数显然比华宁医院的大了不少。   “这手术放大镜最大倍数是几倍?”叶一柏戴上调了调倍数。   劳拉闻言看了看她手上另一台身上的英文字母,答道:“八倍。”   “哦,八倍镜啊。”叶医生想到了后世某游戏中的“神器”,低头对科莫.伯纳德说道:“开局就拿到神器,是个好兆头。”   小伯纳德额头都是细密的汗珠,目光时不时往不远处自己断掌所在位置看去,叶一柏心中了然,这年轻人是开始回过神来了,他身子一侧,挡住了小伯纳德的视线,同时对劳拉使了个眼色。   劳拉不愧是乔娜下面护士里的第一人,叶一柏一个眼神,她就知道叶医生想要做什么,于是快速拿了一张薄薄的无菌巾作势就要往小伯纳德脸上盖。   “不不!我要看着,不要蒙住我的眼睛!我要看着。”小伯纳德音调高了起来,声带也略微有些颤抖。   米歇尔和林童生都是身经百战的大医生,他们一看就知道患者现在的状态有些不对,米歇尔轻声道:“上镇定剂吧。”   叶一柏正想点头,只听到科莫.伯纳德道:“医生,医生,求求您,不要让我睡过去,我不想这样,我发誓我保证,我会保持冷静,绝对不会对你们产生影响的,我发誓。”   民国时期的镇定催眠药主要成分□□和□□,□□的毒副作用毋需多言,不到万不得已,叶一柏是不太想用这个的。   “那闭上眼睛保持安静,劳拉。”   劳拉“哎”了一声,无菌巾轻轻落在科莫.伯纳德的脸上。   手术室众人里依稀听到无菌巾后传来的抽泣声,但是白大褂们现在并没有心思去理会患者的心理健康。   只见叶医生用小血管钳轻轻伸入鞘管将回缩的肌腱一一夹出来,“他这个虽然是断掌伤,但是伤口前端却是从食指根部开始的,因此我们相当于要做断指和断掌两个重植手术。”   比利已经完成了基本清创工作,但是可以看出,比利的清创显得有些保守,有些挫伤的皮下组织并没有全部剪除。   “剪刀。”叶一柏道。   “断肢再植的第一要务永远是恢复功能,所以……”   剪刀“咔嚓”医生,某块挫伤的软组织“啪嗒”一声掉落到治疗盘里。   无菌巾后,小伯纳德先生的眼皮快速抖动了下,虽然在麻醉剂的作用下,他的整个手臂都没有了痛感,但是那种拉扯感还是很清晰地传导到了他的大脑。   那种好像手被整个剪下的错觉让科莫.伯纳德整个人都显得极其不安起来。   “医……医生。”   “镇定剂。”   “哦。”无菌巾抖了两下,安静了。   “缝线。”   叶一柏接过劳拉递过来的缝线,先把缝线一端在紫药水那里沾了沾,“我们从这根食指的再植开始做起,断指、断掌再植其实就是个吻合的过程,知道方式方法后,后面就是熟能生巧而已。”   叶一柏将刚刚夹出来的鞘管用尾巴沾了紫药水的缝线标记,还有屈肌腱旁边的指神经、指动脉和浅筋膜里的指静脉,用没有沾紫药水的缝线标记。   “剪刀。”   手指标记完之后,断掌部分也一样,剪开筋膜腔,将能修复的血管一一找出,标记。   “接下来就是固定,断裂的骨关节用钢针固定,再依次吻合静脉、缝合肌腱、缝合血管和神经。”   “克氏针。”   林童生和米歇尔医生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叶一柏的动作,比利虽然离得远一些,但是他个字高啊,而且一助二助的位置都被抢走了,比利医生反而能心无旁骛地观察起手术来。   旁边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手术单,翻过来就可以做笔记,漂亮的花体字如流水一般在指尖倾泻而出,然后越来越潦草,越来越潦草……最后就进入了图文并茂的阶段。   “手掌大拇指完好,需要用克氏针固定的是第二指骨和第三到第五掌骨,第二指骨我们采用和断指再植一样的放置,直接按照指骨方向纵向贯穿固定。”   无菌布后的小伯纳德先生,感觉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直直插入了他的手中,他整个人有些不安地躁动起来,好像这根钢针插进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脑髓。   后知后觉的悲戚和痛苦瞬间不见了踪影,脑子里只有那跟被插进去的钢针。   “第三到第五掌骨,也一样,纵行贯穿内固定,针的尾巴处可以在这儿穿出。”叶一柏指了指断掌的腕背部。   手术室里安静极了,因此钢针贯穿皮肉的声音显得格外明显。   一根,两根,三根,叶一柏每动作一下,无菌布下小伯纳德的眉心就狠狠跳动一下,好似有无数根钢针从四面八方刺入他的脑袋,钢条搅拌着他的脑髓,一点点,一点点,越来越快。   科莫.伯纳德想着想着,泪腺开始不断分泌,鼻腔中也隐隐有了湿意,然后他发现自己呼吸不过来了,无数个手术台上意外死亡的案例在大脑里浮现。   科莫张开了嘴巴,大口大口呼吸着带着消毒水的空气,他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医……医生,我呼吸不过来了。”科莫有气无力地说道。   叶医生一惊,“比利。”他抬头看向比利。   比利放下手中的笔,快速上前,他先凑近一看,随即快速将覆盖在科莫脸上的无菌巾掀开。   “医生,我是不是要不行了?”科莫看着出现在头顶的白大褂,轻声道。   比利从小护士手里接过毛巾,帮科莫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的眼泪和鼻子下的鼻涕,“哦,你放心,是你的鼻涕和无菌巾粘起来了才导致的呼吸不畅,心率有点快,但在正常范围内,大概是有点紧张,放轻松。”比利道。   听到比利的话,科莫丝毫没有高兴的感觉,他就是叶一柏所说的那种后知后觉的病人,手被机器割断的时候只有痛感,痛到后来麻木了,被母亲心急火燎地送到医院,一直到第一枚钢针植入他的手掌前,科莫还有一种恍若梦中的不真实感。   但是现在,闻着满屋的消毒水味道,看着围着他左手的白大褂和两台摄像机,以及从手部传来的那种拉扯感和断裂感,科莫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他的手……断了。   他的手,断了!   他没有手了,这个认知让科莫前所未有地恐慌起来,科莫年纪不大,去年才大学毕业随着母亲漂洋过海来到异国他乡。   怎么办,他以后该怎么办?世界上真的有人能把手接回去吗?泪腺又不争气地开始分泌,眼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一直流,一直流……   “叶医生,患者的情绪有些不稳定。”劳拉轻声提醒道。   叶一柏头也没有抬,断掌再植的难度比断指再植要高不少,而且,虽然说是说一切以功能恢复优先,但到了他的手术台上,叶医生总想兼顾些美观的,掌骨能缩短0.5厘米就不缩短1厘米,手部尽可能保持正常形态吧。   “这算挺稳定的了,哭得挺安静的,小护士有空帮他擦擦眼泪,不然眼睛旁边干,难受。”   “好的,叶医生。”劳拉心中不由暗叹,叶医生真是温柔啊。   于是四个白大褂心无旁骛,紧盯着断掌,而另一边科莫.伯纳德默默流泪,时不时发出一阵啜泣声,声音大了,就会有小护士用力帮他擦脸,然后轻声提醒道:“你哭轻点,别打扰叶医生他们。”   然后,科莫.伯纳德的眼泪流地更凶了。   “固定完首先进行伸屈肌腱缝合,先伸指再屈指,现在几点?”叶一柏用八字缝合法缝合伸指肌腱同时开口问道。   “8:06”   “那来得及,那我们还有条件修复指浅和指深屈肌。”   “劳拉,擦汗。”   凌晨被叫起来,又一连两场手术,叶一柏的面上也不由露出了一丝疲态,但是他听到伯纳德轻轻的啜泣声,还是分神安慰了一句,“乐观点,不幸中的大幸,你这个手掌断裂伤的伤口还算漂亮,断得干脆利落的,再植后恢复起来也会比别人好的,不骗你。”   小护士闻言似乎想看看医生口中漂亮的伤口究竟的怎样的,踮起脚来侧头去看了一眼,随即立马把目光移开,不看了。   科莫表示自己一点都没有被安慰道,但他的啜泣声还是稍微小了那么一点点,他知道……这群白大褂看起来冷漠无情,把整张脸都藏在口罩底下,但是他们都在为自己而努力。   小护士再次用毛巾抹了抹科莫的脸,“哭轻点,我刚刚看了缝了一半了,快好了,真的。”   “食指静脉吻合和指背皮肤缝合完毕后,就是神经修复了,神经修复是手部感觉恢复好坏的关键,掌部的正中神经及指神经分出的感觉支必须吻合,还有鱼际肌支和骨间肌支也应该尽量在第一期就吻合完毕。”   “9号线。”   “好的。”   一旦进入到神经和血管的吻合,林童生和米歇尔就看出这位叶医生手头上的功夫了,微小神经两边,说两毫米一针就是两毫米一针,一点都不带差的,还有他进针出针,哪里进哪里出,其他地方动都不带动的,可见他进针之快之准。   “血管吻合按一根动脉配比两根静脉的规则来,这边的话,尺桡动脉主干和指总动脉吻合比较合适。”叶医生几乎是眼睛一瞟就得出了结论。   米歇尔和林童生还好,比利则有些一脸懵,他脑袋里藏了无数个为什么,但是他动了动笔,别想了,先记下来……   手术时间一分一秒得过去。   手术室里除了小伯纳德先生锲而不舍的啜泣声,还陆续响起了一种声音为“咕咕”的肠鸣音,白大褂之下,各位医生的肠管不满地蠕动着,提醒他们的主人进食时间到了。   可无论是手术室里的白大褂还是观摩室里的白大褂都没有搭理自己肠管的意思,米歇尔医生等人终于明白了叶一柏尽力多吻合的意思。   这位叶医生让劳拉每半小时报一次时间,随即埋头进入了神经和血管吻合工作,他似乎非常适应在手术放大镜下工作,手上持针器下的小针进进出出,缝线与血管、神经交错起舞,伴随着血流“汨汨”的声响,犹如一首生命的华美乐章。   就在一众白大褂沉浸在这美好的生命艺术中的时候。   “阿嚏!”一个响亮的喷嚏声响起。   叶医生的手中的持针器一顿,有些不满地看向手术台上。   小护士见状连忙捂住了小伯纳德的嘴巴,“叶医生,我保证,下次不会了!”小护士大声道。   叶一柏闻言,点点头,拿起剪刀,轻轻剪掉一小段血管,继续吻合,动脉供血,静脉回血,高质量的血管吻合才能保证断掌的供血,使得断掌尽快成活。   被捂着嘴巴的伯纳德觉得眼睛干涩鼻子发痒,还想再打一个喷嚏,但是他觉得如果他这个喷嚏再打出来,那小护士大概会直接捏住他的鼻子……   那他或许会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在手术台上被护士闷死的病人,所以……他忍忍吧。 第108章   “叶医生,11点30了。”   叶一柏点头,正如他科莫.伯纳德说的那样,科莫的手掌断裂伤还算漂亮,整齐利索的伤口使得断掌再植起来便利不少。   将来不及温和的血管一一结扎,叶一柏开始了最后的皮肤缝合工作。   “劳拉,把伯纳德先生的右手拿起来给我看看。”将掌背皮肤缝合了一半,叶医生突然道。   还不等劳拉转身,伯纳德身边的小护士就将他完好的那只右手给举了起来,“叶医生,你看!”   “阿嚏!”科莫强忍了许久的喷嚏终于在小护士的手离开后喷了出来,喷嚏一出口,科莫只觉得浑身舒畅,就连心中的痛苦都减轻了不少。   这时候,血管神经该吻合的都吻合好了,该结扎的也都结扎了,叶医生也没有在缝合,所以众人都忽视了他这声喷嚏声,科莫轻舒了一口气,平安过关。   叶一柏盯着小护士举着的科莫骨节分明修长的右手,再看看自己手上因为掌骨缩短,血管缩短吻合而显得有些矮胖的小胖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明明只是0.5厘米到1厘米的差距,就是修长和矮胖的差别了吗?比例这东西,真的很重要啊。   “放下吧。”叶医生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起来,还是有遗憾啊。   持针器再次舞动起来,手术室里的气氛也由刚才的紧张变成了松快,米歇尔和林童生已经探讨起刚刚手术观摩中遇到的问题,两人声音先是低而平和的,随后越来越激烈起来。   科莫生怕这两位年纪不小的医生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但是手术室里的其他人,就好似没听到似的,当叶一柏放置好乳胶片缝完最后一针,打结剪掉缝线后,看着眼前那肉乎乎的手背,忍不住用手戳了戳,这应该是浮肿吧?   以他的技术,怎么可能把一个瘦高个整成一个土肥圆……   “比利,石膏制动你来做。”叶医生严肃道。   比利闻言,立刻点头。   他在手术单上迅速留下最后一幅灵魂图画后,换了个无菌手套就坐到了那只二次整容后有些胖乎乎的肉手旁。   “来,我们绑石膏了。”   比利有些慈爱地看着这个曾经断离又被缝合起来的小胖手,轻轻摸了摸,因为断掌部位原来被低温储存过,所以还有些凉意,他用掌心替它温了温,对于命运坎坷但坚韧不拔的孩子,白大褂们总是格外同情些的。   刚刚还在争吵的米歇尔医生和林医生知道这小胖手马上就要被石膏包裹起来,也不吵了,快走两步,微微弯下身子,也用一种慈爱而感动的目光看着它。   “你将成为奇迹,永远留在伟大的外科史里,你的影像将和外科学一样一直流传下去,直到人类历史的终结。”米歇尔带着一股子虔诚的声音说道。   林童生慢慢转头看了米歇尔一眼,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行吧行吧,不跟他争了,有时候这些洋人的情感啊,就是格外丰富。   观摩室里,一众白大褂们也神情肃穆地透过玻璃看着那只已然被缝合起来的断手。   “啪啪啪”观摩室的后面不知道谁最先拍起了手,前排看着玻璃的大医生们先是一愣,随即也抬起了手。   “啪啪啪”一阵不算热烈但有规律的掌声在观摩室里响起。   叶一柏这时正摘下了橡胶手套,他转过身,透过玻璃看向观摩室里的众人,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   科莫.伯纳德也听到了这一阵掌声,一股子复杂的情绪从他的心底涌起,刚刚反应过来自己断手后的悲痛、绝望以及现在听到掌声时的那丝希冀。   手术是不是成功了?成功的话,他的手究竟能恢复多少?虽然在刚刚断掌的时候,他想着能接上,让人看起来他不是没手的就行,但是人就是这么一种无法满足的动物,当手真的接上了,他就会想,能不能好一点,再好一点,更好一点。   这时候,科莫.伯纳德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伯纳德先生,手术很成功,手部的大部分功能应该是能够保留下来的。”   这个声音顿了一下,继续道:“还有感谢您的勇敢和包容,这次情况特殊,让您在这么多人围观下进行这次手术,十分抱歉。”   科莫.伯纳德眼泪水又出来了,这次是感动的,“不……不用,没关系的,我很荣幸,真的,我知道我很幸运,如果不是您,如果没有您,我下半辈子大概会在绝望和痛苦中度过,如果可能,我很高兴和那些和我相同遭遇的人分享这份幸运。”   科莫.伯纳德又啜泣了几声,开口问道:“医生,我想问一下我的手,它能看起来跟原来一样吗?”   温馨和感动的气氛戛然而止,叶医生脑海里闪过那只圆圆的小胖手,眼底闪过一丝心虚。   咳咳,他心虚什么,断肢再植本就是恢复功能为主,而且不跟修长的右手放在一起,再植的左手看起来也很可爱啊。   “伯纳德先生,再植手术向来是以恢复功能为目的的,美观之类的总是次要的。”叶医生严肃道。   科莫看着叶一柏严肃的模样,立刻觉得是自己境界低了,连忙道:“对对对,功能要紧,功能要紧。”   两人对话间,比利也在劳拉的帮助下替科莫左手打好了石膏,随即缓缓将小伯纳德的手臂复位。   “叶医生,好了。”   叶一柏点点头,随即抬头看了看表,正好十二点啊。   科莫看到自己被石膏包裹着的左手,长长舒了一口气,虽然他现在左手还没有知觉,但是看到那石膏托的形状和露在外面的手指尖,心里的忐忑就去了大半,至少这样看起来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劳拉检查完器械,在单子上签字后,宣布这场断掌再植手术正式完毕。   小护士最后在伯纳德那张湿漉漉的脸上抹了一把,随后将毛巾扔进医用垃圾回收桶。她快步上前,拉开手术室的门。   这时候观摩室的大医生们已经全部等在门口了,又是那种被二十几个严厉老师盯着的感觉,但是一想到和他相同经历的人会因为他的这一次“牺牲”而获益,科莫心里就有了一种愿意奉献的伟大心理。   看吧看吧,他忍忍就过去了,但会有无数和他相同遭遇的人因此重获希望,科莫闭了闭眼,眼眶又有些微微湿润了,自我感动的。   小护士看了看自己的手,毛巾已经扔了,她无奈地从兜里掏出一块纱布在科莫眼角抹了抹,同时轻声嘀咕道:“爱哭鬼。”   白大褂们一个个轮流看过那双只露出指尖的左手。   “缝上了。”   “嗯,缝上了。”   “看这指尖就知道,成活的概率很大。”   “这是上帝送给人间的福祉啊,波恩,你说得对,这项技术必须以最快的技术推广出去,特别是工业城市,这将是改变很多人绝望人生的功德术。”   “杜兰,你后半句话我同意,但是第一个完成断肢再植手术的可是我们华国人,你们的上帝应该没这项业务。”   白大褂们斗嘴打趣着,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掩不住的喜色。   不知道那位大医生的肠鸣音最先响起,随即是一阵此起彼伏的肠管交响乐。   卡贝德最先反应过来,“好了好了,我们先把病人送出去,家属应该等急了,等下大家就到我们食堂对付一下,然后下午让我们叶医生答疑解惑下,行不行啊?”   “行,先送病人出去。”杜兰院长笑道。   小护士快速跑上去拉开缓冲室的大门,一众白大褂推着伯纳德快步走出缓冲室。   手术室外,伯纳德太太和船工亮子等在门外。   伯纳德太太当然是在等自己的儿子,而亮子则是在等叶一柏,这些船工都是实诚人,手术完了没跟主刀医生说声谢谢,心里怎么都觉得不踏实。   老方不能亲自来,那他这个做兄弟的自然义不容辞,但他没想到手术室大门一开,走出来二十几个医生。   一个个虽然都笑着,但身上那股子能跟死神肉搏的气势却丝毫不减,聚在一起,气势惊人!   亮子默默后退了一步,其实,等明天来查房的时候,让老方自己说也行,是吧……   伯纳德太太目光在这群白大褂只见逡巡着,当她看到中间那张推床上熟悉的脸的时候,那猛地冲了上去。   “科莫,科莫,我的科莫。”伯纳德太太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当她看到科莫被石膏固定住的,看起来似乎完好的手的时候,她捂住嘴巴大声哭了起来。   她的手正要摸上科莫的左手,只听到几声大喝声,“不要碰!”   一群白大褂合在一起的气势是惊人的,伯纳德太太整个人僵在原地。   “伯纳德太太,小伯纳德先生的手现在最好不要动的,血管和神经刚接上,还很脆弱,外力非常容易让它们再次断裂开。”叶一柏道。   伯纳德太太闻言,连连点头,“好,好,我不动。”   她看向叶一柏,眼里露出复杂的神色,她后退两步,深深弯了弯腰,“我很抱歉,医生,还有,谢谢您,真的,谢谢您。”说到后来,声音已然带上了哭腔。   叶医生摆摆手,轻声道:“以后请您配合医生工作就好。”   “配合配合,一定配合。”   叶一柏点头,同时转头对劳拉道:“断肢再植术后容易发生血管痉挛,你们关注一下,□□30毫克,每六小时一次,肌内注射。”   “还有低分子左旋糖酐500毫升,每天一到两次静脉滴注。”   “好的,叶医生。”   比利和劳拉将小伯纳德先生送往病房,而卡贝德带着一众大医生们向着济合的食堂走去。   米歇尔医生一边走一边皱眉,他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记了,奇怪,是什么呢?   一众白大褂身后,空荡荡的手术室里,罗伯特摸着两个被落在原地的摄像机,实在忍不住大笑出声来。   一群傻子,观摩室那么远,死扒着玻璃看也看不清多少东西,这次手术最珍贵的是什么?是米歇尔和林童生那两个参与手术的名额吗?   当然不是,他堂堂急救中心的大主任,叶一柏的直系领导,只要有断肢的病人,他会少参与手术的机会?最珍贵的当然是这两台摄像机……里的胶卷了。   当初第一次叶一柏进行断指再植手术的时候,是没有影像资料留下来的,那么这两台机器里的胶卷,就是当下唯二两份关于断肢再植的影像资料了。   他的,他的,都是他的!罗伯特的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第109章   午后,济合医院临时救护中心的大会议室里格外热闹。   上海各家医院的外科大手共聚一堂,讨论着上午那台断掌再植手术。   “断指、断掌还有断腕,一般是这三种,方法都差不多,其中最难也是最关键的就是血管和神经的吻合。”   楼下大会议室没有黑板,理查等人专门从二楼搬了个大黑板下来,粉笔和黑板面接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血管吻合一般都在手术放大镜下面进行,这就需要医生熟悉在镜下的精细操作。”   “外科手术由粗犷走向精细是医学发展的必然,比起最基础的清创和缝合,精确的修复和替代该是我们将来要努力的方向,就用断肢再植中的血管举例。”   叶医生当初说服罗伯特的板写再次出山,一条条血管和缝线生动地出现在黑板上。   “血管缝合可以采用二定点或三定点法吻合,一般以4毫米为界,小于4毫米的,用间断缝合,大于四毫米的用连续缝合。远端近端血管口径相差大的,把口径小的剪个斜角,再进行吻合,或许血管套叠,小口径血管直接塞到大口径血管里去,套住。”叶一柏做了个用左手包裹右手的动作。   会议室里立刻想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大医生们做过的手术比叶一柏只多不少,修补他们当然也接触过,最多的就是止血结扎,缝合血管也有,但大多都是按照各自医生的经验进行缝合,对于精细修补这一块,几乎没有总结,更别说叶一柏这种,精确到毫米的总结方式。   大血管套小血管,什么扩口套叠、直接套叠,还有直接在大的血管壁上开一个口,把小血管给吻合上去,在场的一众大医生里说一个都没尝试过那肯定是假的,但在这个外科基本是缝合和摘除的年代里,过于少的案例和统计数据使得精细缝合难以形成坚实的理论基础。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像叶一柏一样这么自信淡定有底气地将其当做一个经验结论一样在会上说出来。   这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有些大医生脑海里不由浮现这样的想法。   然而不等他们提出疑问,只听叶一柏继续道:“如果患者的血管缺损太多,不能直接吻合,那么可以选择自体静脉移植。”   罗伯特和波恩是听过叶一柏曾在杭城完成过一项旁路移植手术的,将用处不大的大隐静脉接到股腘动脉上,使得其代替阻塞的股腘动脉进行腿部供血。   而在断肢再植上,叶一柏再次提出了这个理论,移植与替代,虽然只是静脉替代动脉,但是在场都是在外科耕耘已久的大医生,自然能一通百通,断肢可以用,那其他手术是不是也可以。   外科医学是有关生命的科学,从业者总是对其保有一份敬畏的心理,它的发展就像一个电工的成长,刚开始只敢小心翼翼地哪里坏修哪里,没有工具没有替换电线就束手无策,而一个老练的电工,没有替换贡献就从旁边截取一段,两边通通缩短一点,还是能照常通电。   而叶一柏现在向这些大医生们传达的就是这个观念,我们需要对生命充满敬畏,但是同时,我们能够在手术中尽可能地发挥主观能动性,血液循环说复杂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供血,回血,条条道路通罗马,一条道堵了你就重新接一个,最多也是血绕了点路,堵了点,但最终还是能到达终点。   “动静脉吻合比例至少为1:2,当然时间富余的话,我们可以吻合更多的指背静脉,回流号好,术后肢体肿胀的几率就会相应减少。”   叶一柏似乎回到了前世在医学论坛上和同行们分享案例的时候,大会议室里集中的都是上海乃至当下华国范围内最顶尖的那一撮外科医生。   他们虽然由于时代的原因,在很多医学理念上落后于叶一柏,但是他们这么多年的经验却不是虚的,很多大医生提出来的想法令叶一柏也十分吃惊。   大家你来我往,将自己从医过程中遇到的困惑和经验都一股脑倒了出来,气氛格外热烈起来,从单纯的断肢再植学习分享会到医学讨论会,当乔娜敲门进来提醒下班时间到的时候,一众白大褂们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其实,我觉得这种模式不错,我们可以每隔一段时间聚一聚,到了我们这个阶段,用华国话来说,闭门造车是很难有进步的。”杜兰医生开口道。   这话一出口,引起了许多白大褂的共鸣。   “对对,三个月或半年一次,我觉得我们这一下午的讨论的成果,比得上我做一年手术的。”   林童生等几位华国医生脸上也微微泛着红晕,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感叹道:“酣畅淋漓啊,没想到我等医疗从业者也能体会到伯牙子期的知己之乐。”   “什么伯牙子期,口腔科吗?”坐在林童生对面的米歇尔医生疑惑道。   林童生:……   “卡贝德,你怎么说?”杜兰看向卡贝德院长。   杜兰是圣玛丽医院的副院长,在法租界工部局也是有荣誉头衔的,这一群白大褂虽说不参与具体事务,但若真的一起发声,这股力量绝对不弱。   “医学讨论会吗?这个想法不错,那我们讨论一下?”   几个医院的领导者开始商讨医学讨论会的事,听着这提出来的一项项建议,叶医生脸上不由露出温和的笑意来,医学论坛啊,真是久违了。   等讨论得差不多了,叶一柏和理查几人从会议室后门从外走。   两人一边走一边讨论着明天将要进行的小莉莎的面部植皮手术,等他们走到护士台的时候,看到小护士莉莉正趴在护士台里啜泣,看这模样,哭了不止一小会了,都打哭嗝了。   理查怜香惜玉的心立刻就泛滥了起来,“噢,莉莉,发生了什么事?”   趴在桌子上的莉莉闻言抬起头来,“嗝~叶医生,理查医生,嗝~”   “okok,你慢慢说,不要着急?要不我帮你去倒杯水?”理查被莉莉红肿的双眼和说两句打个嗝儿的样子吓了一跳。   莉莉看向两人,开口道:“是小莉莎,嗝~她听说,嗝~叶医生在做断肢再植手术,让我推她出来看看,嗝~,路过那几个值守巡捕的时候,嗝~,小莉莎听到了,托马斯夫人的事……”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推她出来,就不会让小莉莎听到这事,嗝~,都是我不好。”莉莉说着,再次抽泣起来。   叶一柏和理查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凝重。   “那小莉莎现在?一个人在病房?”叶一柏皱眉问道。   莉莉摇头,“护士长在那,她说我只会哭,碍事,就把我赶出来了,嗝~”   叶一柏闻言快步向小莉莎病房走去,理查也想跟上,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从白大褂口袋里抽出一条手帕,“擦一擦,还有别太责怪自己,这是迟早的事情,这是恰巧被你遇到了。”   说完,他快步跟上叶一柏的背影。   叶一柏快步走到了小莉莎的病房门口,病房里很安静,没有他想象中的尖叫和崩溃的哭泣声,但是叶一柏心里却丝毫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他嘴唇紧抿,快速敲了敲房门,房间里传来乔娜的声音,“进来。”   叶一柏开门进入。   房间里很安静,乔娜站在病床不远处,看着躺在床上侧头看着窗外的小姑娘。   “她知道托马斯夫人的事情后就一直这么安静,我不敢离开,怕她做出什么傻事。”乔娜轻声在叶一柏耳边道。   叶一柏点点头,就在他斟酌着语句犹豫如何开口的时候,小莉莎转过了头来,她看向叶一柏,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语调开口问道:“叶医生,您是最后见到我妈妈的人吧?”   “是的,我是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   叶一柏也平静地看向小莉莎,这个小女孩好像一下子成熟起来了,看着这样的目光,叶一柏脑海里所有安慰和避重就轻的话一下子消散在了嘴边。   他大概可以用一种平等而诚恳的态度面对这个女孩,而非把她当成一个孩子。   “妈妈那时候还能说话吗?她有说了什么吗?”莉莎目光紧紧盯着叶一柏,呼吸显得有些急促。   叶一柏走到莉莎病床旁,“很抱歉,等我进去的时候,托马斯夫人已经没有了呼吸,不过她的血液还是热的,应该刚走不久。”   “连你都没有听到啊。”莉莎闻言,眼睛一下子暗淡下去。   “不,我听到了。”叶一柏轻声道:“人的身体是能说话的,我进去的时候,托马斯夫人紧紧抱着你,她蜷缩着把你护在怀里,她的手到最后都没有松开,导致我们最后把你抱出来的时候,只能硬将托马斯夫人的手掰开。”   “人一旦停止呼吸,她的身体是会慢慢变得僵硬的,所以我很抱歉,最后伤到了托马斯夫人。”叶一柏道。   小莉莎眼睛红红地瞪着叶一柏,“你把妈妈的手掰断了?”   叶医生没有解释实际上是巡捕动的手,他点了点头,再次道:“抱歉。”   “你真是个坏人!”小莉莎的声音尖锐了起来。   叶一柏还是那副温和的表情,“抱歉,走进车里,看到你母亲的模样,我觉得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我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所以,即使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很抱歉。”   小莉莎看着叶一柏,吸了吸鼻子。   叶医生从旁边递给她一条毛巾。   小莉莎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他,约莫过了一分钟,才红着眼睛道:“我手不能动。”   叶一柏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来,用毛巾帮小莉莎拧了拧鼻子。   毛巾潮湿的触感与脸部接触的一刹那,小莉莎终于绷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起来。   “妈妈!妈妈!我没有妈妈了!”   小女孩的哭声从加护病房一直传到走廊里,房间里的乔娜和叶一柏反而松了一口气,哭出来就好了。   小莉莎持续哭了半个多小时,一直哭到和莉莉一样打哭嗝了才缓缓平静下情绪来。   “其实……其实我有些猜到了,妈妈如果醒得来,不可能这么久不来看我,还有爸爸来看我这么多次,从来没提过妈妈,但是我以为,妈妈可能睡着了,就和我前几天一样,但是我没想到,没想到……”   重重的擤鼻涕声。   叶一柏拿毛巾再次帮小姑娘拧了拧鼻子。   “叶医生,我妈妈现在在哪里?”   “离领事馆路最近的那个殡仪馆,她的告别仪式在三天后。”   “我要去送她!”小姑娘用的是肯定句。   小莉莎现在是术后第九天,按道理这么一个大型手术下来,加上她现在这个状态,是不适合离开医院的。   见叶一柏皱眉,小莉莎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叶医生,叶医生,求求您了。”   叶一柏轻轻叹了一口气,“面部植皮手术推后,三天后我看你基本体征,如果数据正常,我就在你的请假条上签字。”   小莉莎闻言,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不少,“谢谢您,叶医生。”   见叶一柏诧异地看她,小莉莎撇了撇嘴,嘀咕道:“我替我妈妈说的,谢谢您救了她女儿,她女儿现在很好。”   “那么也替我向托马斯夫人说一声,她女儿很勇敢,很棒,谢谢她至少让我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两条生命在我面前消逝。”   小莉莎往被子下钻了钻,表达了想要送客的意思,叶一柏也非常识相地站起身来,他最后用毛巾擦了擦小莉莎的小花脸。   等叶一柏将毛巾放回床头柜的时候,小莉莎才猛地转头,看向床头柜上的毛巾。   这是她洗脸的毛巾!!刚刚擤鼻涕的是不是也是这块??   病床上的小莉莎瞬间就露出了生无可恋的表情,果然世上只有妈妈好,不管是她爸爸还是叶医生,他们总能用一条毛巾完成所有的事情……   “让护士台多关注一点,小姑娘心思多变,这几天多看顾着,有什么问题打我办公室电话。”叶一柏从小莉莎病房里出来,对乔娜说道。   乔娜点点头,“您放心,我会嘱咐护士台的,我自己也会时时盯着。”   “哦,对了,叶医生,中午波恩医生把一叠书放在护士台了,说后天是什么学校考试?您应该知道的,他帮您划了重点,让您抓紧看看。”   乔娜复述这段话的时候,自己面上的表情也有些不对,叶医生?临时救护中心外科组组长,考试?这几个词是能放一块的吗?   叶医生面上温和的表情慢慢变得僵硬起来,是哦,五月下旬了,当初转系时答应波恩教授的补考该来了…… 第110章   叶医生肃着一张脸,去护士台拿了那摞书。   什么《外科入门》,《诊断学基础》,顶着护士台里小护士疑惑的目光,叶医生面不改色地说了声“谢谢”,随后快步向楼上宿舍走去。   身后依稀传来小护士们的谈话声。   “叶组长这样的医生居然还要看这么基础的理论吗?”   “我前阵子还看到叶医生在看中医入门,就是华国人的传统医学,把草晒干放在一起煎的那种。”   “厉害的医生总有些不为人知的小癖好吧,华国人有句话,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叶医生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你对华国文化很了解嘛,是不是对叶医生有什么想法……”   小护士们的打趣声逐渐远去,叶一柏苦笑着摇摇头,走进宿舍。   凌晨三点多被叫醒,连着两台手术,加上下午一场分享会,看到床的那一刻,叶一柏整个人的腿都是软的,他把书往桌子上一放,猛地扑倒在床上。   叶一柏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翌日   “叶医生。”   “叶医生。”   从食堂到救护中心,叶一柏捧着一本《外科入门》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外科的亨利教授见状,还特意走过来问了一句,是不是他参与编制的教材有什么问题?   叶医生闻言将书翻到前面书本第二页,副主编亨利.莱菲布勒的名字赫然在列,还有几个昨天才见过面的同行。   只是与昨日不同的是,昨天叶医生在台上侃侃而谈,他们在台下拍手赞叹,但到了今天,叶医生在这边辛辛苦苦记重点,而这些重点却是昨天在台下拍手的白大褂们写出来的,风水轮流转,不外如是。   “不,亨利教授,教材没问题,我只是在准备明天的补考,您知道的,我和波恩教授有过约定,如果补考没法通过,我9月份就要和大二的学生们一起上课了。”   一瞬间,亨利教授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起来。   同样表情精彩的还有和叶一柏一起吃完早饭往回走的理查等人,理查和艾伦还好,他们本来就知道叶一柏实习医生的身份,虽然这心里感觉十分怪异但好歹有个心理准备。   但是新来的比利、王茂、亨利和泰勒的反应就比较夸张了,向来沉稳的比利医生把刚喝到嘴里的水给喷了出来,王茂躲闪不及,被喷了满头。   “对不起对不起。”比利赶忙拿着手帕去抹王茂的脸和头发。   亨利目光呆滞,泰勒不断重复着呼唤着上帝的名字。   亨利因为名字和外科的亨利教授一样,年纪又是新招来的四人中最小的,因此医院里都叫他小亨利医生,叶一柏自然也跟着这么叫。   那么问题来了。   “叶医生,您今年多大?”亨利问出了这个问题。   叶一柏看了他一眼,“具体的?虚岁二十二。”   亨利的呼吸一滞,然后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名叫沮丧的情绪,理查见状,上前拍了拍同事的肩膀,“不必沮丧,习惯了就好,天才这种生物从古至今都有,只是我们运气不好遇上了罢了。”   于是一整个上午,整个急救中心都弥漫着一股子紧绷的气氛中,罗伯特从办公室出来,看到大厅里的比利等人一副干劲十足的模样,感叹道:“年轻人,果然是有点压力比较好啊。”   叶一柏今天轮到的是早班,早上的救护中心相对来说还是比较闲的,叶医生翻着书页,做着笔记,不时有路过的白大褂,往叶一柏开着的办公室门里瞅一眼,然后脚下的速度更快了。   连叶医生都这么用功,他们这样的又有什么借口不去努力呢!   “医生!医生!救命!”   就在救护中心一众白大褂斗志昂扬,立志好好工作天天向上的时候,一个捂着肚子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救护中心。   乔娜见状,赶紧放下手里的事情迎上去,同时她环顾四周,理查、比利等医生都在忙,于是乔娜扶着病人就往叶一柏办公室走。   “病人,您忍一忍,前面就是医生办公室。”乔娜低声安慰道。   腹痛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多岁,和叶一柏差不多的年纪,一身在民国时期看来十分前卫的打扮,耳朵上还挂着一个夸张的耳环。   “哎呦,哎呦喂。”棕发年轻人捂着小腹,一边走一边喊疼。   “叶医生。”乔娜扶着年轻人进了办公室。   “患者马克.里格,20岁,主诉右下腹疼痛,伴有恶心呕吐的症状,一周前做过阑尾炎手术,已拆线。”   叶一柏放下手中的《外科入门》,他戴上橡胶手套,掀起马克的衣服,“一周前做过阑尾炎手术?我们医院做的?有没有带出院小结或病历过来?”   “不……不是,是康思克做的,济合根本约不上。”年轻人一边说一边用打量的目光看向叶一柏。   济合居然有华人医生了,这个医生看起来就跟他差不多大吧,行不行啊。   叶一柏看到这个叫马克的年轻人的衣服下的伤口,眉头就是一皱,“这里痛?”   “对,痛痛痛。”年轻人大叫道。   “是感觉清楚,是右边还是偏中间,是刺痛、压痛还是反跳痛?”   年轻人开始还有耐心地回答着,但见他回答完以后,叶一柏眉头紧皱,沉默不语,马克就焦急起来,不就是个阑尾炎嘛,最多就是没切干净,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思考吗?   他目光扫到叶一柏桌上放着的《外科入门》,瞬间面色一变。   “护士,护士,我需要换个医生,我不要他,我要换医生!”马克大喊起来。   “安静。”   “我要换医生,就算你们是济合,你们也不能这么对我,一个还在看《外科入门》的医生,噢,上帝啊,我要换医生!”   “我让你安静!”乔娜插着腰,从肺部发出的高音让救护中心的屋顶都颤了颤,同时完全压住了这位叫马克年轻人的气势。   比利听到了叶一柏办公室的声响,处理好了手头的病人后,快步走过来察看。   “叶医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比利看着病房里的场景,开口问了一句。   这一问,就把马克的目光给吸引了过去。   “我要这个医生,我要换这个医生。”马克指着比利,大声道。   乔娜脸上满是怒火和尴尬,刚走进叶一柏办公室的比利满脸懵逼,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变得精彩起来。   今天,真是考验心脏承受能力的一天。   “叶医生,我……”比利双手举起,手心朝外,做了一个好似投降的动作,他不知道如何缓解眼前这个尴尬的场面。   叶一柏看向自己桌上的《外科入门》和《诊断学基础》,无奈地摊了摊手,他看向乔娜,这位救护中心的护士长正在为他受到这种待遇而感到愤怒。   “好了,乔娜,我不介意的,病人选择医生,天经地义,比利,你带他去你办公室吧,仔细检查一下,我觉得或许不是单纯的阑尾炎。”叶一柏道。   比利脸上无奈的神情一闪而过,没错,病人选择医生天经地义,而他作为医生不能选择病人。   “好的,这位先生,您跟我来吧。”比利看向马克道。   马克立刻高兴起来,捂着小腹一边“哎呦呦”叫着一边快步跟上比利。   乔娜看看跟着比利往前走的马克,再看看又拿起了《外科入门》的叶一柏,跺了跺脚,快步向比利和马克走去,医生不能选择病人,护士也一样,那个马克再讨厌再有眼无珠,她也得看好他。   等到乔娜也快步离开,叶一柏放下手中的书,轻轻吐出一口气,说一点都没情绪,那肯定是假的,他又不是圣人,许是受这个年轻身体的影响,又或许是因为最近一直被掌声包围,这么突然地被病人嫌弃,叶一柏心底居然少见地泛起一丝委屈来。   叶医生啊,年纪越大越矫情了?叶一柏摇头苦笑。   叶一柏今天的早班上午11:30就可以结束,然而11:27分的时候,他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喂?”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叶一柏整个人下意识地放松下来,“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氨苯磺胺,你上次让我找的东西,我找到了。我觉得你大概会希望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裴泽弼的声音里带着丝笑意。   磺胺!   叶一柏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磺胺!你找到了!”   上次事件以后,叶一柏就发动自己手里所有的力量开始寻找磺胺,但是1933年,磺胺消炎杀菌的作用还没有被发现,因此作为一种化学制剂,它的产量并不高。   叶一柏甚至没有对找到氨苯磺胺这种化学制剂抱有多大希望,他更多想着找到“百浪多息”这种染料,然后他从染料中将氨苯磺胺分离出来。   但是裴泽弼居然直接找到了磺胺,这就省了他极大的功夫了,而且比起从百浪多息里分离出来的磺胺,氨苯磺胺的化学制剂自然效果更好。   “嗯,已经送了一些到我办公室,我记得你今天中午就可以下班了,要不要过来看看。”裴泽弼目光扫过办公室前不远处放着的金属罐子,加了一句,“我来接你?”   “不用,我自己过来。”叶一柏回答得飞快,裴泽弼一来一回的,多耽误时间,他自己打车过去就行,如果真的是磺胺,那很多病人的手术风险就能降低不少。   电话被挂断,叶医生第一次提早下了班,在乔娜担心的目光中,匆匆向医院门口走去。   “噢,天杀的那个阑尾炎,叶医生的心灵肯定受到了伤害,他再怎么厉害,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   她目光扫过比利开给马克的用药单,看到止痛药一栏,皱眉道:“比利医生,这止痛药的分量是不是太多了,马克先生又不是孩子了,一点疼痛都忍不了?止痛药是有副作用的,在他病症还没有明确之前,我们要不要减少点?”   比利闻言,凑过头来,“病人要求的,不过你说得对,又不是小孩了,我改个分量。”   同样二十出头的马克:……   *   上海市警事局门口   “张警官,裴处还是不肯见我们吗?您看,这人也收了,我们在上海都等了好几天了,这……不合适吧。”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对着一个捧着搪瓷杯的年轻警员连连陪笑,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年纪稍轻的也是一身警员打扮的男子,不过虽同是警服,他们和搪瓷杯小警员的又有些细节上的不同。   “孙队长,这合不合适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您说了算,裴处日理万机贵人事忙,那时间哪是我们小啰啰可以随意揣测安排的,您和弟兄们就安生在弛津饭店里呆着,我们好酒好菜招待,又不花你们钱,大上海这么繁华,好不容易来一次,都带弟兄们去长长见识,不好吗?”   张浩成一边说着,一边嘬了一口搪瓷杯里的热水。   孙队长闻言,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好,但他还是强扯出一个笑容道:“张警官,您也知道,我们手底下人的难处,上头吩咐我们得办啊,裴处那边至少给我们一个准话不是,您看……”   张浩成“啧”了一声,不说话了。   孙队长身后两个年纪轻的,已经完全难以压制心中的怒火,他们脖子上青筋暴露,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被孙队长狠狠瞪了一眼。   孙队长吐出一口浊气,“那成,我们回饭店等裴处回话,麻烦张警官您也帮我们提醒一声,杭城那边还等着呢。”说着,他上前塞了三四张美金到张浩成的兜里。   张浩成捧着搪瓷杯,眼睛笑得弯弯的,看在美金的份上,他给哪位孙队长露了个笑脸,道:“成,我会提醒的。”   孙队长还待再说两句,这时候一辆黑色的桥车从远处缓缓驶近,门岗处两个站岗的快步上前,正要查看,只见车门打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从车里走了下来。   年轻人面上似乎有些着急,他一下车看到上前的两个小警员,直接开口问道:“裴泽弼在办公室?我现在能上去吗?”   刚刚还一脸严肃,对着孙队长几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站岗警员,看到这个年轻人,脸上立刻露出了拘谨却又善意的笑容,“叶医生,您怎么有空来,裴处在办公室,现在有没有空,要不您进去问问周科。”   刚刚捧着搪瓷杯,好说歹说都不肯挪动一步的张警官更是乐颠颠地跑了过去,“叶医生,叶医生,您找裴处啊,裴处有空,他能有什么事啊,不用麻烦周科,我带您上去,大中午的,您吃过饭没?要不等下将就一下,跟我们一起吃一点。”   张浩成乐呵呵地领着叶一柏往里走。   “好,我着急找他,是没吃饭,那等下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周六邮报》,咱虽然是大老粗,不认识英文字,但我们也是人手一份的,我跟我妈我姐说我认识您,她们非不信,呵,等下您能跟我拍个照吗?我得给她们看看。”   “行。”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留下警局门口的那位孙队长和他两个手下面色铁青。   “孙队……他们欺人太甚!”   孙队长面黑如锅底,“忍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里是上海不是杭城,张鸿那小子呢,找姐姐找了两天都没找到?一个仵作,非要穿这身警服,正事不干,一天到晚地往外跑,让他回来来我房间!”   “成,我回来跟他讲。”   “看来我们还得在这待几天,这张鸿他姐姐是早年抬进叶家那个?咋到了上海了?”   “那些大宅门里的事,我们哪里知道。”   “也是个苦命的,叶家现在当家太太是谁,工务局那位的亲妹子。”   “好了,别人家的事你们少操心,这一直见不到裴泽弼也不行啊,明儿个都19号了,不能再等了。我们今天必须见到裴泽弼!”   孙队长用手数了数日子,面上浮现了焦急的神色,杭城那边局势紧张,根本拖不了这么久,他必须尽早拿到裴泽弼的准话。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张鸿他腿不能久站是吧?”孙队长眼睛轻轻眯了起来,“你说兄弟单位的人在门口求见站不住倒地了,裴泽弼他是见还是不见?”   两个年轻警员闻言面面相觑,“您的意思是,让张鸿来门口站着,然后装晕?”   “装?不能装?敢在那位裴阎王面前耍花招,被发现了说不定连上海都出不去,要真晕,大勇,你赶紧把张鸿给找回来,既然他不想当仵作,非要进咱们的队伍来,总要做出点贡献,病秧子有时候也挺管用的。”   “孙队,真有您的,这叫啥来着,人尽其用,您不愧是当领导的。” 第111章   这是叶一柏第二次走进警事局,两次心情差别,还……挺大的。   一楼警事大厅里,黑制服们步履匆匆,接电话大声呵斥的,拿着资料相互侃大山调笑的,各个警员桌上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严老板,我跟你说了,你在这跟我卖惨没用,烟馆子这种店说不能开就不能开,你找谁都没用。”某个警员坐在椅子上,双腿翘起架在桌子上,一边打电话一边剔牙。   “哟,这不是我们张小爷吗?怎么现在知道怕了?你打人的时候不是挺厉害,拿热水瓶往人家头上招呼,你警爷我都没你那么嚣张呢。”   “啪!”重重的一声响,说话警员将手里的册子狠狠砸在那个求饶的混混头上。   整个警事大厅喧闹地犹如菜市场一般。   叶一柏正好由张浩成带着走进警事大厅,瞬间就被里面混乱的场面吓了一跳,这还真够乱的……   张浩成看出叶一柏的惊愕,不由感到老脸微红,裴泽弼对底下人向来施行放养政策,只要大方向没问题,有些细节上的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的,因此这上海局的作风,就有些……粗犷。   张浩成平日里习惯了这一氛围,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是现在叶医生一进来,张小警员突然就发现自己同事这种粗犷的作风有些不合适了。   叶医生会不会因此对他们产生什么想法?   张浩成想到这里,眼睛一突,他大步上前,“大江,你打电话归打电话,这腿翘得这么高给谁看?给裴处看啊?”   “还有你,卢刚要教训人带审讯室去,大庭广众的,人家看了还以为我们这都流氓呢!”   那个打电话的和正在教训混混的警员闻言回过头来,看到张浩成,正要回嘴,却又看到了张浩成身后的叶一柏。   打电话的警员下意识地放下腿来,有些拘谨地站起身来。   那个教训混混的警员也不由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抹不好意思的神情,“叶医生?是您啊,小张你早说嘛,给叶医生看这种场面是不合适,不合适。”   如果说周大头事件、杭城事件和谢阳冯然事件为叶一柏赢得了这些警员的尊重,那么《周六邮报》及其造成的影响,譬如民族自豪感的大大提升,使得叶一柏在这些警员心中的形象几乎可以称得上伟大了。   人总是想在自己尊敬、重视的人的面前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的,这些警员也是。   叶一柏收敛起脸上惊愕的神色,对他们点点头,态度平和而礼貌。   张浩成继续拎着叶一柏向二楼走去,他边走边偷偷瞟叶一柏的神情,见叶医生一路沉默不语,面上不由有些讪讪的。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解释道:“叶医生,咱兄弟做事是不讲究了点,您别放在心上,不过说句不那么恰当的话,恶人还要恶人磨,就刚刚那小子,我们用册子抽他头,他在外面能用那么粗的板子抽人家黄包车夫的脸,对他温柔点,那小子根本就不长记性。”   “全照着规矩来,我们又关不了他多久,不过我们也是有原则的,像这种家伙的孝敬我们说什么都是不会收的!”张浩成说到这,挺了挺胸膛,一副无愧于心的模样。   似乎在印证张浩成的话,走在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上,叶一柏侧头看过去,刚刚那个混混见讨不了好,慌忙从兜里掏出银元往那个叫卢刚的警员兜里塞去,卢刚丝毫没有犹豫,拽住混混的手直接将银元砸了回去。   “你个混小子的钱老子收得亏心,十五天,一天都不会少,去里头呆着吧。”   “隔行如隔山,求同存异,只要无愧于心就好。”叶一柏回过头来,认真地说道。   张浩成闻言用力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笑道:“求同存异,无愧于心,叶医生您说得真好,我下次让周科帮我把这两句话写下来,就贴我桌子前头。”   两人说话间,已然踏上了二楼。二楼就明显比一楼安静许多,特别是顺着走廊一直走,不多时已然听不到一楼喧闹的声响。   裴泽弼的办公室在二楼最走廊最里面,虽说被降职一个多月了,但是他办公室上头还是明晃晃挂着原来未降职前的牌子,一点都没有避讳的意思。   张浩成回头对叶一柏笑道:“叶医生,到了,您等等,我去跟裴处通报一声。”张浩成说着,将搪瓷杯往旁边地上一放,快走两步,上前敲门。   门敲了两遍,没有人回应,若是在平常,里面不回应他压根不敢打扰,转头就回去了,但是……张小警员回头看看不远处站着的叶一柏,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   里面裴泽弼正在和周大头说话。   “原本让他们送过来他们给扣着,现在苏正阳过去了,被打压得狠了,就想用这几个人来讨好我?想得真够美的。”裴泽弼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一手托着头,眼睛微眯。   “那裴处,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您放心,弛津饭店那边我会打好招呼,好吃好喝伺候着,但是他们别想踏进我们警事局半步。”周大头也一改往日的憨厚,身子微微弯着,配合脸上的表情,竟露出几分精干的味道来。   门就是这时候被推开的,办公桌后的裴泽弼面色一变,脸色立刻黑沉下来,周大头转头,更是目露凶光,哪个小崽子居然敢在他和裴处谈话的时候开门进来。   张浩成抬头看见周大头的表情,就知道坏事了,他脸上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来,“裴……裴处,周科,叶……叶医生来了。”他磕磕巴巴地说着,脑海里已经了预演了自己悲惨的下场。   然而,他这话一落,办公室内紧张的气氛骤然一松,刚刚还面色黑沉的裴大处长快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快步绕过办公桌向门外走来,脸上甚至还隐隐带着笑意。   周大头也没了刚刚精干凶狠的模样,他咧开嘴巴,挠着自己的大头跟着裴泽弼向外走来。   裴泽弼将门推开,同时顺带着将门旁的小张警员也推到了一边,“怎么这么快,我本来想让大头下去接你的。”   周大头闻言,连连点头,“对对对,裴处跟我说了,跟我说了。”   叶一柏笑道:“又不是第一次来了,一回生二回熟。”   想起叶一柏第一次来警事局的场景……裴大处长少见地有些面热,他干咳一声,微微侧身,“到位办公室坐坐吧,东西也在里面。”   叶一柏眼睛一亮,他到这儿就是来看磺胺来的,闻言也顾不上寒暄,快步向裴泽弼办公室走去。   裴大处长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他对着周大头和张浩成挥挥手,示意两人可以下去了。   周大头立刻点头,拉着还沉浸在突如其来幸福感中的张浩成,快步向一楼走去。   张浩成被周大头拽着走,脸上满是傻笑,他随意推裴处办公室门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张小警员灵活的大脑飞快运转着,很快就抓住了其中的关键。   哦~原来他们裴处也跟他们一样崇拜叶医生!   于是,张小警员在裴泽弼和周大头后,确定了第三个需要讨好的对象,叶医生,同时默默将叶医生的次序排到了拽着自己的顶头上司的前面。   裴泽弼办公室里   叶一柏不顾形象地直接蹲在了地上查看这个不大的金属罐子,这个分子式,没错。   “这个东西产量不大,好像成分也不太稳定,需要避光,所以我让人先拿了一瓶过来,如果你确定你要的就是这个,我让人直接送你医院里去。”裴泽弼也陪着叶一柏蹲了下来。   因为磺胺的抗菌作用没有被发现,因此很少有厂家大规模生产这种化学用品,就算生产了也不是按照药品的标准和用处去生产的。   叶一柏将罐子打开了一个口子,是白色偏黄的粉末,如果药用的话,还需要处理过,但这些东西处理得当的话,已然足够救命了!   叶医生将东西紧紧攥在手里,“是它,就是它,你有多少,都送我医院去,多少钱,我给你。”   裴泽弼有些诧异地看着叶一柏脸上几乎称得上激动的神色,这个东西居然能让他这么激动?   “你要是提钱,我以后可不帮你忙了,我以为我们……”裴泽弼将“不分彼此”四个字在嘴上绕了一圈,嘴角微挑,看向叶一柏,认真道:“提钱,伤感情。”   不知道是不是叶一柏的错觉,他觉得裴泽弼似乎把感情这两个字说得格外……缱绻?他转过头去,两人肩挨着肩蹲着,裴泽弼这时候也敲好在看他,唇角传来的一闪而逝的凉凉触感让两人都是一愣。   因为速度太快,连叶一柏和裴泽弼自己都不确定刚刚究竟有没有碰到,碰到的究竟是哪个部位。   一分钟,两分钟   这个不小的房间里,温度似乎有慢慢上升的趋势。   裴泽弼紧握的手心都是细密的汗珠,叶一柏放大的鼻梁和嘴唇不断在他脑海回放,当初那个护士的话再次在裴泽弼的耳边回响,身体是不会骗人的,只有亲密接触才能知道他对你是什么感觉。   完了,别人没试探出来,他自己已经栽了,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很难再强行停下,裴泽弼看着眼睑下垂,手里攥着装着磺胺晶体的罐子,似乎毫无反应的叶一柏一眼。   只要一点点,只要他回应一点点,他就不会再松手。   黝黑的眸子中渐渐溢出亮光来,裴泽弼干咳一声,轻声道:“起来吧,蹲久了,脚会麻。”   如果不是1933年的金属罐子足够坚硬,那么这瓶磺胺瓶身上一定会留下叶医生的五指印,叶一柏闻言慢慢从地上站起,他“嗯”了一声,没有抬头去看裴泽弼的反应。   “你吃饭没?”   叶一柏闻言下意识地摇摇头,随即猛地反应过来,正想开口说自己吃过了,但抬头看到裴泽弼带着笑意似乎丝毫没有被刚才的事影响的模样,又停下了要出口的话。   心虚什么,两个大男人,轻轻擦到而已,而且不一定是嘴唇的,刚刚转头的瞬间,一触而分,如果不是他心虚,大概都感觉不到他们曾经碰到过。   “那在这吃点吧,我让弛津送过来。”说着,已经拨通了电话。   弛津饭店那边自然连连应好,老板还专门跑下来叮嘱厨房,“裴处今天的午饭送过去没有,再加一份,两人份,做得精细点!”   厨房应“好”的时候,孙队长一行正好从警事局回来,吃了闭门羹的三人面上都不好看,听到老板的话,为首的孙队长面色更黑了。   这说明那位裴处长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就明晃晃地向他们表达“不见”的意思。   “队长。”年轻警员上前轻轻叫了一声。   孙队长强压住心中的火气,“张鸿呢,还没回来?”   说曹操曹操到,随着孙队长的话语,一个身材瘦削戴着眼镜的男子快步从弛津饭店门口走来,他面色忧愁眉头紧皱,许是因为走得太急的缘故,还轻轻地喘着粗气。   张鸿进门看到大堂里站立的孙队长几人,脚步不由一顿,“队长,老何,老杨。”   孙队长上下打量了一遍张鸿,脸上露出笑容来,“怎么,你姐姐,还是没找到?”   张鸿闻言苦笑,“我早上下午都去了两次了,留着的地址那里都没有人开门,我姐姐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能去哪儿呢,我在想下次见到那位裴处长的时候,能不能请他帮帮忙,我真的不放心我姐姐还有我那外甥外甥女。”   孙队长和其他两个警员闻言,脸上的嘲弄之色根本掩饰不住,这个书呆子,真的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还让裴泽弼帮他找人,就算他们局长都不一定有这个脸面吧。   不过没眼力见有没眼力见的好处啊,孙队长眼珠子一转,上前拍了拍张鸿的肩膀,“鸿子啊,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这大上海可是我们华国最大的城市,要想在这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谁有这个捞针的本事,那肯定是上海警事局那位了。”   “我们这次来的任务你也知道,只是裴大处长贵人事忙,咱在这里干等着,也不是办法,但是我们现在又递不进话去,你说该怎么表达我们想要迫切见到那位的诚意呢?”孙队长右手跨过张鸿的脖子,将手亲密地放在张鸿的肩膀上。   张鸿微微一愣,他思索片刻答道:“去他办公室门口等着?”   “哎,可惜我们站了上午了,连警事局大门都进不去啊。”   “那……怎么办?”张鸿脸上露出迷惘的神色。   孙队长笑道:“鸿子啊,昨儿个还有今儿个早上,都是我们三去门口等着的,你要找姐姐,我们谅解你,但是既然两天了都没有找到,那是不是有些事情,得做得公平些。”   张鸿愣愣点头。   “那行,我们在警事局门口等了一天半,那接下来的一天半是不是也让我们松快松快,而且就像你说的,如果裴处被你的诚意打动,帮你找你姐姐和外甥外甥女,那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你们说是不是啊?”   “对对对。”其余两个警员也连连应和道。   张鸿本就是个呆愣的性子,不然也不会被家里闹闹就放弃自己喜爱的仵作行当转警员,他闻言思忖着似乎有些道理,便点头应了下来。   “那行,我去等。”   孙队长和两个警员闻言对视一眼,脸上露出笑意来,他连忙叮嘱道:“说等可不能走开,上头的人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诚意是最重要的。”   张鸿看看外头的大太阳,张了张嘴,但在孙队长和两个同事紧迫的注视中,还是点了点头。   孙队长闻言哈哈大笑,连连夸赞张鸿的尽职,“那我们赶紧对付一口,等下弛津饭店这边会给裴处送饭去,你也好蹭个车。”   二十分钟后,十二点四十分,张鸿穿着杭城警事局的制服到了警事局门口。   弛津饭店的人快步向警事局里走去,张鸿犹豫片刻,想要跟进去,只是他没走两步,就被门岗给拦住了。   “又是你们啊,说了多少次了,裴处忙,没空,回去回去。”   张鸿抿了抿嘴,开口道:“那我等等好了。”说着,竟后退两步,然后站在警事局大门口的石狮子旁,不动了。   两个门岗警员面面相觑,“看起来是个傻的。”   “管他呢,这么大热天的,看他能坚持多久。”   而警事局内,裴泽弼和叶一柏面对面吃着弛津饭店送过来的饭菜。   裴大处长见叶一柏老是吃青菜,忍不住伸手给他剥了一只虾,“你又不是羊,不能光吃草啊。”   叶一柏筷子一顿,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自己碗里的虾,上次有人给他剥虾,大概还是他小学的时候吧,朋友之间的相处,会好到帮彼此剥虾吗?   “你不吃海鲜吗?”   “不,我吃。”叶一柏说着,将碗里的虾往口中塞去。   裴大处长嘴角上扬,他放下筷子,连饭也不吃了,非常自然拿虾,剥虾,然后放到叶一柏碗里。   叶一柏一口一口地吃着,眼神里流露出越来越复杂的情绪。   这时候,“砰”得一声枪响,叶一柏下意识地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裴泽弼抬头笑道:“别误会,是靶场枪响,那些小崽子在练枪呢。”   他目光闪了闪,开口道:“你反正下午也不用上班,要不要等下去靶场练练,我们设备不错的。”   叶一柏目光扫过满桌的虾壳,睫毛动了动,只听他轻声道:“好啊,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裴泽弼闻言,脸上露出明显的笑意来,“继续吃饭。” 第112章   吃完午饭,裴泽弼带着叶一柏往后面小楼处走。   “前面是办公大楼,后面小楼算是职工宿舍吧,小楼后面就是靶场。”   “裴处。”   “裴处。”   越靠近靶场,就有越多的警员跟裴泽弼打招呼,和叶一柏平常接触得比较多的周大头和张浩成不同,这些警员身上的凶悍之气更盛,单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子慑人的气势。   裴泽弼一一点头回应。   “这些是侦缉队的,一般重案大案才会调用侦缉队。”裴泽弼侧头对叶一柏解释道。   五月下旬,上海已经提前进入了夏天,靶场旁边的树上蝉鸣声此起彼伏,有警员嫌吵的,拿着枪朝树上打,吓得树上的蝉鸣声更尖锐了。   裴泽弼将外套脱下,往旁边椅子上一扔,随后把自己的配枪从枪套里取出来,递给叶一柏。   “我记得上次在南京路上,你用过一次,再试试?”裴泽弼道。   靶场里有一瞬间的安静,周围警员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头上的动作,偷偷往这边看过来。   “我的天呐!这谁啊?配枪,那可是裴处的配枪!”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配枪可是比老婆还重要的东西。   那是命!   裴处居然把命给别人了!   虽说这是在警局的靶场上而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地方,但那意义也不一般呐!   “那是叶医生,前几天《周六邮报》的那个封面人物,和咱裴处关系不错。”侦缉科虽然没有差遣科和叶一柏接触的时候多,但是他们中也有不少人是参与过杭城行动,认识叶一柏的。   “你管这关系叫不错,你和裴处的关系也不错啊,你管他要配枪试试。”   “王城,你话怎么这么多!”   警员们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并没有传到叶一柏和裴泽弼的耳朵里。   没有男生是不喜欢枪的,叶一柏也是,他接过裴泽弼的配枪,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上次那种摸这把枪的时候,情况危急,又慌又乱的,这回倒是可以好好看看1933年的勃朗宁。   这枪放到后世,可以进很多军械爱好者的收藏室了。   推动枪套,上膛,举枪。   裴泽弼说他们这设备不错的话确实不假,单说这靶场的靶子,除了画着人图案的原始环形靶,居然还有仿真人形靶,靶子下还装着两个滑轮,似乎还是可以移动的。   “我试试。”叶一柏目光灼灼地盯着不远处的靶子,说道。   当然他选的是原始的环形靶,叶一柏以前住的公寓不远处就有一个射击馆,有时候压力大了,他就会过去打几发。   叶医生自认为射击水平不错。   举枪,对准。   “砰!”   枪声乍响。   裴泽弼顺着子弹的方向看过去。   三环。   第一次打,没有脱靶,算是不错了。   裴泽弼认为不错,但叶一柏可不这么觉得,自认为射击水平不错的叶医生很难接受自己只有三四环的水平。   他重新举枪,想要再次尝试。   “与普通枪相比,这款勃朗宁的后坐力比较强,所以你开枪的时候,要往下压一点,就像是这样。”裴泽弼站在叶一柏身后,一只右手抬起,用指尖轻轻将叶一柏的手往下压了压。   裴泽弼的声音在叶一柏右上方响起,由于天气炎热,两人都出了不少汗,裴泽弼上前帮叶一柏调整姿势,薄薄的衬衫下,隔着一毫米的距离,他们时不时能触碰到彼此的身体。   叶一柏的额头又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他现在的样子,大概有点狼狈吧。   裴泽弼的食指按压在枪身之上,隔着短短几厘米的距离,就是叶一柏的食指,然而人对自己所珍视的东西总是小心翼翼的,就是这短短几厘米的距离,裴泽弼愣是不敢把手往下移一寸。   他微微低头,正好看到叶一柏的汗从下颌线滑下,直直滑到领口里。   “是不是有点热?”   “还好。”   蝉鸣声骤然响起,裴泽弼目光扫过握在自己配枪上的那只修长的手上,那握的,是他的枪,他的命。   “往下压,对,就是这样。”许是是“命”给的勇气吧,裴大处长终于移动了那么一小寸,将握着他的“命”的手,抓在了手里。   食指扣着食指,“砰!”又是一声枪响。   重重的枪声掩盖住了两人剧烈的心跳。   叶一柏的后背紧紧贴在裴泽弼的胸口,后背微微冒着汗,隔着薄薄的衬衫,他甚至能清晰感觉到裴泽弼的肌肉走向,两人的右手紧紧握在一起,应该说,是裴泽弼抓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是错觉?还是裴泽弼……喜欢他?   叶一柏脑海里冒出了这么一个疑问,随即这个疑问就如同迅速生长的藤蔓一般,飞快地爬满他整个心脏。   夏日炎炎,烈阳高照,两人身上都出了不少汗,汗液和两人轻轻的喘息声使得周边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裴泽弼感受着手里温凉的触感,他从未如此坚定过一个想法,他想要牵着这只手一直一直走下去,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大概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了。   就在叶一柏和裴泽弼沉浸在一种微妙的感觉中的时候,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两人耳边响起。   “1号位,脱靶,脱……靶?”   周大头的声音从高亢到疑惑,然后微微低了下来。   叶一柏和裴泽弼猛地从微妙的情绪中回过神来,脱靶?   两人往靶子所在方向定睛细看,只见环形靶上除了叶一柏第一次打中的那个三环痕迹外空空如也,也就是说,刚刚裴泽弼帮忙调整方向的拿枪,打空了……   民国时期的靶场没有现代射击馆那种靶子前移或者影像显示结果的技术,一般都是一人一靶,打完一段时间后自己去数。   不过裴泽弼作为领导,还是有些特权的,譬如他在打枪的时候,一般都会有人主动帮他报结果。   裴大处长感受到叶一柏看过来的目光,少见地涨红了脸,周大头,又是这个周大头,行了,只要他裴泽弼还活着的一天,这个周大头就别想从户籍科里出来。   “我刚刚可能有点紧张,我枪法很准,我打给你看。”裴泽弼又气又急,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叶一柏眼中慢慢浮起笑意来。   “嗯,我信的。”   虽然叶一柏这么说,但是裴泽弼觉得他今天不打两枪十环,晚上回家大概是睡不着觉了,“刚子,帮我去那把备用枪。”裴泽弼转头对穿着白背心的警员说道。   “是!”叫刚子的警员立刻领命敬礼,转身正要快步离开,这时候,一个挂着门岗标志的警员匆匆从办公楼那边跑过来。   “裴处!”他先是立正敬礼,见裴泽弼点头后,立刻道:“裴处,杭城那边的人在我们大门口晕倒了。”   涉及到工作上的事,裴大处长不知道在哪里飞舞的理智立刻回笼。   “硬的不行来软的?装晕?拿杯水泼醒,送回去,这事还要我教你?”裴泽弼话里的不满之意毫不掩饰。   门岗小警员立刻结巴了起来,“我们用水泼过了,那个人也醒了,但是他的腿好像有什么毛病,一时站不起来了,我们想去扶他,但是上午那几个杭城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话说得有些不好听。”   裴泽弼眼睛微眯,“说什么?”   “说我们欺人太甚,侮辱同行,说他们千里迢迢将犯人给我们送来,我们却连门都不让兄弟单位的人进,要硬生生把他们的人晒晕过去。”   裴泽弼拨弄着手腕上的表,这只表也是叶一柏,喜欢。   “还有吗?”   “还有说,他们这位被晒晕的同事本就有腿疾,说以后可能会不良于行。”   裴泽弼嗤笑一声,“统共几个小时的事情,不良于行,亏他们想得出来,想用名声逼我就范,我有名声这东西吗?”   “哈哈哈,没有,我们裴处最是不拘小节了,哪在乎什么名声啊。”周大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第一时间应和了裴泽弼的话。   裴泽弼刚刚话一出口,就已经有些后悔了,平日里没事,但今天,叶一柏还在这儿呢。   “闭嘴!”裴泽弼低声喝道。   被恶狠狠瞪了一眼的周大头一脸懵逼,最近裴处怎么像个生理期的女人似的,阴晴不定的,这让他拍个马屁都心惊胆战的。   “你不方便出去的话,让我去看看吧,中暑可大可小,特别是患者有基础病的话,还是要尽快处理的。”叶一柏道。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懒得见而已,既然他们都做到这种程度了,见见就见见。”   “走吧,带路。”裴泽弼看向那个戴着门岗标志的小警员。   小警员连忙点头,转身快步向前带路。   裴泽弼和叶一柏紧随其后,还有周大头以及几个侦缉队的警员,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向大门外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裴泽弼正好碰到那个叫刚子的警员将他的备用枪取回来,裴泽弼顺手接过,就拿在了手里。   *   警事局大门口   “孙队,你说裴泽弼会来吗?”   “我们好歹是送犯人过来的,只要他还想要些名声,就……应该会来。”孙队长也有些吃不准,因为他们算计的不是别人,而是裴泽弼。   裴泽弼在他们这个系统里向来是以霸道闻名的,万一他不吃这一套……   孙队长这样想着,将目光移到了不远处面色苍白,艰难地拖着着右腿挪动的张鸿,心道:不吃就不吃呗,反正他们也没什么损失。   就在这时,警事局的铁门被缓缓拉开,一群黑制服快速从里面跑出来,将孙队长四人团团围住。   侦缉队众人个个煞气外露,且因为刚从靶场下来的缘故,众人手里的枪都没有来得及收回去。   孙队长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莫不是弄巧成拙,惹着这个阎王了?   裴泽弼目光扫过被下属围起来的四个人,笑道:“诸位看起来粗枝大叶的,没想到还懂三十六计呢,苦肉计是吧,嗯,使得挺好。”   “谁想出来的?你,你,还是你?”裴泽弼将目光放在了现场唯一一个长得像读书人的张鸿身上。   他摩挲着备用枪,在张鸿惊恐的目光中慢慢耍了个枪花。   “是你吧,身有旧疾?你最好有。”   “舅舅?”   裴泽弼和叶一柏几乎是同时出声。   烈日下的警事局门口有一瞬间的安静。   裴大处长觉得自己的耳朵可能出了问题,他转头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叶一柏。   只见叶一柏往前走了两步,对着那个刚刚被他威胁的那个长得像读书人的年轻人喊道:“舅舅?真的是你?”   张鸿还沉浸在被裴泽弼用枪口威胁的惊恐中,闻声向叶一柏看过来,他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激动起来,“柏儿,真的是你,柏儿!谢天谢地,你没事,那你妈妈和姐姐也没事吧,我去了你妈妈以前告诉我的地址,可是接连两次都没有人,我真怕你们有什么事!”   张鸿在原主小少爷的童年记忆里,是一个甚至比叶广言还深刻的存在。张鸿和姐姐张素娥差着岁数,叶一柏出生的时候,张鸿也不过八九岁大小。   因着那时张素娥生出了张家的长孙,在叶家总算是有了些地位,与娘家的走动也勤快了起来,因此叶娴和叶一柏的童年里,这个柔柔弱弱但性子又倔的舅舅可是极其重要的存在,特别是叶娴,与张鸿的感情极佳。   只是后来,张鸿娶亲,叶兆麟出生,他们甥舅才开始见得少了起来,最后张素娥带着叶家两姐弟来上海,原主小少爷才和这位舅舅彻底断了联系。   裴泽弼指了指张鸿,又看了看叶一柏,“所以说,舅舅?”   “对,我舅舅,张鸿。”叶一柏一边说着,一边快步上前扶住张鸿,“舅舅,哪里不舒服,你的腿怎么回事?先不说了,进去休息会吧。”   “进去休息?进哪?柏儿……”张鸿在杭城的时候也听过叶一柏考进外事处的消息,见他现在出现在这里,只当是来警事局办什么事。   张鸿虽然老实但人却不傻,知道他此时此刻的身份对上海警事局来说是不受欢迎的,他并不想给他外甥惹麻烦。   “我没事的,真没事。”   裴泽弼将备用枪装进枪套,脸上面无表情,他上前一步,扶住张鸿另一只手,感受到“舅舅”一下子僵直起来的身体,裴大处长面无表情的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生无可恋来。   杭城的时候,得罪叶广言,谢天谢地叶一柏和叶广言感情不好,然后他觉得他们之间好像有点进展了,在自己家门口,都能得罪亲舅舅!   行了,他大概完了。   刚刚在靶场才刚刚燃起的希望的火苗瞬间被浇灭,人生大起大伏,不外如是。 第113章   上海市警事局门口静悄悄的,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得戏剧化。   刚刚还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瞬间变得怪异起来。   “头儿,我们的枪是不是可以收起来了。”侦缉队的小队员看看面无表情扶着人的裴泽弼,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枪,不由侧头轻声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你这不废话,叶医生的舅舅,亲的,你再把枪对着人家,裴处能拿枪对着你。”侦缉队队长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把枪收了起来。   侦缉队众人从凶神恶煞到和蔼可亲,也就是那么几秒的事。都说女人变脸速度快,但在某些情况下,男人的变脸速度也绝对不慢。   张鸿在裴泽弼扶住他右边胳膊的一刹那,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地,本来酸麻刺痛的右腿,一瞬间好像直接失去了知觉。   “走吧,我扶您进去休息休息。”裴大处长表情僵硬但语气确实相当温和。   “不……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自己走。”张鸿虽然不认识裴泽弼,但是也依稀猜到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份。   裴泽弼啊,饶是身在杭城,张鸿也听说过这位全国警事系统里赫赫有名的实权人物,他刚刚叫他什么?您?   张鸿咽了咽口水,他活了三十多年,还没受过这种惊吓。   “我跟叶医生交情甚笃,原先不知道您的身份,冒犯了您,您也给我个赔罪表现的机会。”裴泽弼边说着,边用余光偷偷瞥向叶一柏。   两人的目光隔着张鸿在空中对上,感受到裴泽弼目光中的一点点无措和委屈,叶一柏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他对他点点头,同时对张鸿说道:“舅舅,是他不对,你让他扶一扶,应该的。”   叶一柏的话一落,大门口更是安静了几分,裴泽弼身后的警员们,眼观鼻鼻观心,尽职地装一个没有耳朵的木头人。   一旁的周大头更是凑上来笑呵呵地道:“舅舅,您要是觉得裴处扶地不舒服,要不换我来,叶医生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您如果早表明身份,哪有这一遭,这叫啥,这叫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   裴泽弼心里有鬼,不敢直接叫舅舅,但周大头可“光明正大”得很,他也不看看自己的年纪,直接就叫上舅舅了。   “不,不用,不用。”张鸿连连摇头,他知道这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再推拒恐怕就是不识好歹了,张鸿只好连声说着感谢的话,僵着身子让裴泽弼扶着往前走。   只是平路里还好,右腿虽然不舒服,但还能挪动,然而到了台阶上,张鸿的腿就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一直关注着张鸿状态赔罪心切的裴大处长立刻上前半步微弯下身道:“我背您吧。”   张鸿清晰地听到耳边传来一阵阵吸气声,他下意识地朝周围看去,不管是裴泽弼手下的警员还是他杭城的同事,都不自觉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张鸿看向叶一柏,叶一柏也明显愣了一下,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他早不是当初那个愣头青了,他很清楚在这个等级还没有被完全消除的年代,裴泽弼的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   “没事的,舅舅。”叶一柏看了裴泽弼一眼,轻声道。   张鸿被叶一柏扶上裴泽弼的背,一路穿过院子进入警事大厅,他整个人晕乎乎轻飘飘的,有一种恍若梦中的不真实感。   “哐当。”警事大厅里,某人搪瓷杯从手中掉落。   印着美人图的搪瓷杯在滚过大半个警事大厅,滴溜溜滚到了台阶下方,搪瓷和水泥碰撞发出不小的声响。   张浩成顾不上心疼新搪瓷杯身上被摔起皮的美人图,他愣愣地看着他们裴处略显狼狈地从外面背进一个大男人来。   大男人?还是跟他们一样穿着黑制服的?侦缉队那么多人,还有周科也在?为什么要裴处亲自背?   “裴处。”   “裴处。”   “裴处好!”   警事大厅里的警员们看到裴泽弼进来,立刻站起来问好,他们立正站好,神情严肃,如果没有那时不时暼过来的打量的目光,他们这副严肃的模样大概会更可信一点。   裴泽弼没有理会众人的问好声,“周大头,把你办公室的门去开开。”   裴泽弼办公室在二楼,以张鸿现在的状态自然不适合上去,所以一楼周苗的办公室就被征用了。   周苗面上不忧反喜,领导能第一时间想到用你的办公室,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你是他的心腹啊!   周大头立正站好,大声应了一声“好”,随即快步跑过去开门去了。   留下警事局大厅里面面相觑黑制服们。   “这……这人谁啊?”   “叶医生亲舅舅。”有侦缉队队友好心告知道。   “哦,叶医生亲舅舅啊。”那就难怪了,黑制服们一个个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潜意识里觉得凡事扯上叶医生的事,他们裴处干什么都正常。   咦,这种想法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呢?   和这群黑制服一样心情复杂的还有一拨人。   张鸿的同事们,也就是以孙队长为首的杭城警员几乎有些无措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队长,这……我们要跟上不?”   孙恩,也就是那位孙队长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来,单看结果,他这苦肉计算是成功了的,但是这成功的方式特别了一点,搞不好就会弄巧成拙了。   “跟上。”孙恩低声道。   两个年轻警员点点头,和孙恩一起向着裴泽弼离开的方向走去,这一次,没有人阻拦他们。   周苗的办公室就在警事大厅里侧的走廊里,等到裴泽弼将张鸿背进去的时候,周大头已经贴心地将自己午睡用的折叠床给搬了出来。   “腿伤是什么时候的,舅舅,我不记得您以前腿上有伤啊?”叶一柏撩起张鸿的裤脚,在其脚踝处按了按。   是股骨下三分之一左右的位置,关节明显畸形。   “老黄历了,只要不久站,不剧烈运动,其实也碍不着什么,我休息休息就好了。”张鸿道。   “行,您先休息,您在上海还要呆几天,我带您去医院给骨科医生看看吧。”   “不……不用这么麻烦,我们后天就要回去了,所以今儿个才想了个这样的傻办法想见裴处一面,不过我听到你说你们都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裴泽弼闻言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道:“张舅舅您的来意,我大概也知道,无非是苏正阳的事。这事我们公归公,私归私。”   裴大处长说到这儿的时候,余光还偷偷瞥了叶一柏一眼,见叶医生没有皱眉,才继续道:“苏正阳到杭城我确实使了力,但是到了杭城,他的事我就不会插手了。所以,接下来无论你们怎么斗,都是你们杭城内部的事情,我包括我身后的力量都不会下场。”   孙恩闻言大喜,他们眼巴巴地把那几个人贩子从杭城送来,为的就是裴泽弼这一句话,本想着以裴泽弼的态度大概是得不到一句准话了,却没想峰回路转,能得到裴泽弼正面的回答。   而且这个答案虽然不是最好的,但对杭城老一系的人马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谢谢裴处,谢谢裴处!”孙恩点头哈腰道,完全没有在下属面前的狠辣和果决。   裴泽弼转了转手腕上的腕表,他靠在周大头的办公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孙恩,“让张舅舅去门口站着的主意是你出的吧。”   裴大处长面子薄,不能像周大头一样开口就是舅舅,又囿于他自己的小心思,连名带姓地喊张鸿肯定是不行的,于是对张鸿的称呼,就成了不伦不类的张舅舅。   孙恩心下一惊,来了。   “对,是我。原先不知道裴处和张鸿的关系,冒犯了。”在裴泽弼这种人面前,撒谎和狡辩只会徒惹他厌烦。   孙恩对着裴泽弼,深深弯下腰去。   裴泽弼转腕表的手一顿,脸上浮现一丝冷意来,然而不等他开口,只见孙恩猛地转过身去,朝着张鸿,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鸿子,哥哥该死,眼瞅着时间到了,怕回去挨罚,脑子发昏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我认打认罚,只要你说句话,我孙恩没有不应的。”说着又是几巴掌狠狠甩在自己脸上。   “队长。”   “队长!”   孙恩身后两个年轻警员看着孙恩瞬间红起来的脸颊,心下大骇,这可丝毫没有留手啊。   张鸿哪见过这种场面,着急地就要起身,叶一柏连忙按住了他,“你腿现在最好不要动。”   张鸿一时起不来身,没来得及阻止,使得孙恩又多挨了几巴掌,直到他嘴角几乎泛起紫青来,叶一柏才缓缓起身,不再挡着张鸿。   张鸿连忙道:“没事没事,孙队长,前几日你放我去寻亲,今日我来等着,这就是十分公平的事,是我自己身体原因,赖不着你。”   孙恩闻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脸感动道:“不,还是我对不住你。”这情真意切的模样,跟真的似的。   裴泽弼嗤笑一声,面上的嘲弄丝毫不加掩饰,不过孙恩倒是个聪明人,知道柿子挑软的捏,张鸿这边说了话,裴泽弼这边倒是不好下重手了。   孙恩和杭城的人十分知趣,得到了裴泽弼的准话,又明白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在这里待久了根本讨不到好,于是假意地问了张鸿要不要跟他们回去并得到否定答案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等孙恩等人离开后,叶一柏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开口道:“舅舅,你那些同事,不是好人,你以后少跟他们接触。”   张鸿闻言看向叶一柏,摇头笑道:“都这么大了,还是一股子孩子气,这世上,活着,哪有这么容易的。”   叶一柏眉头微皱,然而不等他说什么,裴泽弼已经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在叶一柏身边坐下,“舅舅,其实活着也没那么难,就像一柏,他只要像现在这么活着就好了。”   裴泽弼伸手,想要去揉一揉叶一柏的脑袋,但在叶医生的注视下,默默拍了拍叶一柏的背又讪讪地放下。   这股子怂样差点让一旁站着的周大头直接笑出声来。   张鸿看看叶一柏再看看裴泽弼,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普通朋友关系?这未免也太过亲密了吧,不过,在这样的世道,有这么一个人护着,总是不错的。   想到这里,张鸿郑重地开口道:“柏儿年轻,从小到大没经历过什么风雨,能得裴处庇护,张鸿万分感激。”   裴泽弼闻言,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郑重回答道:“泽弼比一柏年纪略长,一路走来,见惯风雨,更觉赤子之心难得,能护此心长久,是泽弼的荣幸。”   张鸿闻言,面色微变,裴泽弼的答案看似是在回答他,但未免太郑重了些,而且最后一句……   不会的不会的,肯定是他想偏了。   “朋友之间,三言两句,恐生嫌隙,若到了那时,还望裴处看在柏儿年幼,多多包涵。”   “我与一柏,有过命之交,非朋友一言可蔽之,吾望长久,他不弃我不离。”说着,面带笑意地看了叶一柏一眼。   张鸿右手紧紧握住了床单,手背上青筋暴露,他原本只是试探,没想到裴泽弼想到没想就应了下来,他转头看向叶一柏。   自家傻外甥眉头微皱,似乎根本没听出来两人话中的机锋。   他张了张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叶一柏有没有听出其中的机锋?有也没有,能读到医学博士,叶医生的文化课水平自然不差,就算是30年代的那些文绉绉的话,他也是听得明白的。   但是裴泽弼这话说得,也太光明磊落了点,反而让叶一柏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他看了裴泽弼一眼,对张鸿道:“舅舅,你放心,他救过我命,我也救过他的,我们关系确实不错。”   张鸿看着叶一柏,再看看一脸无奈的裴泽弼,轻轻叹了口气,小辈的事就让小辈自己去操心吧,他年纪大了,操心不起了。 第114章   晚上自然是裴泽弼将叶一柏和张鸿送到了岐山巷,叶娴听到张鸿来上海的消息,也急匆匆赶了回来。   饭桌上,张鸿看着自家姐姐努力把裴泽弼和叶娴凑一起的举动,少见地同情了这位裴处长一把,不过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谁知道真的是天长地久还是一时兴起。   一下午下来,张鸿也算是明白了他这位外甥的本事,公共租界顶尖医院的外科组长,世界上第一个完成断指再植术的华人医生,单单这个名头,就足够让叶一柏立足当世了。   势均力敌而非一方依附一方,哪怕日后感情淡去,也能各自安好。   “张鸿,我跟你说话呢,你有没有在听!”张素娥不满地开口道。   张鸿猛然回神,“啊?”   “啊什么啊,来上海啊,柏儿都说了,你那些杭城的同事没一个好东西,在那边受气还不如来上海,有泽弼在,哪有人能欺负你。”张素娥一边说着,一边给张鸿夹了块红烧肉。   张鸿闻言微愣,他抬头看向张素娥,面上闪过一丝讶异,“姐,你是想在上海扎根,不回杭城了吗?”   张素娥夹菜的手一顿,脸上露出一丝茫然的神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好像很久没有想过回杭城这件事了。   晚上张鸿留在岐山巷休息,叶一柏本想让张鸿跟他一起回济合,明天让亨利教授看一下张鸿的脚,但张鸿他拒绝了。   “一柏啊,伤筋动骨一百天呐,到了我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不是说你想去做就能做的,我后天就要回去了,我自己的腿我自己知道,断了后长歪了,但都是外伤,现在也都愈合了,迟一天看早一天看一样的。”   看着张鸿满脸沧桑但坚定的脸,叶医生愣是说不出一句劝诫的话来,确实,张鸿这种骨折畸形已愈合的情况,是需要做截骨术的,这种手术加上术后恢复得要半年甚至一年,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时间的。   “舅舅,来上海吧。不管你想继续当警察还是回头当法医或者其他的,我都能帮你。”   叶一柏是有底气说这句话的,昨天那场医学分享会后,公共租界、法租界、上海市区,这些顶级的外科医生聚在一起成立了“外科分享理事会”,卡贝德院长任理事长,副理事长法租界和上海市区各一个,其他大医生们都获得了荣誉理事的头衔。   而年轻一辈里,叶一柏被推举为理事会秘书长。   在老一辈大医生只担名不管事的情况下,叶秘书长几乎是这个理事会中最有话语权的一个了。   但是这张人际关系网就足以让叶医生这个大上海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更别说他曾治愈且对他满怀感激的病人们,张家、梁家、威尔逊法官、托马斯参赞等等,仅仅几个月的功夫,不知不觉间叶医生已经有了许多家族奋斗几代都积累不到的人脉。   张鸿看着自信而淡然地说出这句话的叶一柏,心中涌起一股子与有荣焉的骄傲之情,他开始认真思考外甥和姐姐的提议,来……上海吗?   “我会认真考虑的。”张鸿郑重道。   明天一早有补考,叶一柏没有在家里多呆,还是裴泽弼送他回去,叶一柏在心里数了数,第三次了,第三次在他家里吃饭,第三次从家里送他回医院。   “M\'\'aimez-vous?”   当车子在济合门口停下,叶一柏突然转头笑着对裴泽弼说道。   裴泽弼正沉浸要不要开口,怎么开口,开口后被拒绝的话怎么圆回去才能继续当朋友的纠结中,突然听到叶一柏奇怪的话,愣了一下。   “什么?”   “M\'\'aimez-vous?一句很美的法文,看到今天的月亮我就有点有感而发,月亮很漂亮,不是吗?”叶一柏一字一句很缓慢地重复了这句法文,随后笑道。   裴泽弼也将这句绕口的话在嘴边重复了一遍,月亮,他透过车窗去看天上的月亮,是挺亮没错,但叶一柏怎么突然说这个。   没等他想明白,叶医生已然从副驾驶座下去,他边走边伸起手摆了摆示意裴泽弼不必再送。   裴泽弼目送着叶一柏走进济合医院大门,把方向盘当做周大头的脑袋用力砸了砸,又是告白失败的一天!   叶一柏走进济合大门后,右手轻轻摸着他疯狂跳动的心脏,话已经说出口了,上海法国人不少,旁边还有一个大大的法租界在,如果有心的话,并不难问到那句话的意思。   走进医院大楼。   “叶医生。”   “叶医生。”   来往的护士和医生都纷纷和叶一柏打招呼,叶一柏点头回应,同时快步向五楼走去。   然而他刚刚走上四楼的时候,就看到乔娜和比利快步从楼上下来,比利一边走一边还在穿白大褂。   “有什么危急病人吗?”叶一柏问道。   比利闻言,向来沉稳的他,面色也有一瞬间十分精彩,“就是早上那个阑尾炎,术后结扎线脱落,整整80多毫升粪汁,我一点点把它吸干净的,午饭和晚饭都没吃,但是乔娜护士长说,他现在情况又有些不好。”   叶一柏干咳一声,80多毫升粪汁啊,“那你赶紧去吧。”   比利点头,和乔娜一起快步向楼下走去。   叶一柏摇摇头,快步回房。   波恩教授给他划的重点,哦不,准确来说应该是考点,饭都已经喂到嘴边了,他再不吃得漂亮点,怎么对得起波恩教授的苦心。   更别说,这一届开始,济合就开始招录圣约翰的实习医了,万一招到和他同一届的,考的分数还比他高的,那就有些尴尬了,他也是有偶像包袱的。   然而……   “砰砰砰,砰砰砰。叶医生,叶医生,病人情况有些不好!”莉莉的声音成功把五楼大半医生都给喊醒了。   叶一柏刚入睡不久,被敲门声吵醒,他快速从床上起来,下床将门打开,“什么病人?我们边走边说。”   白大褂就挂在门口,叶一柏随手一扯往身上一套就往外走。   “就是那个粪瘘的病人,下午二次开刀重新手术后,本来情况已经稳定了,但是晚上又有些反复,发热、恶心、呕吐右腹疼痛,还有便血。”   “便血?”   “对,病人自己也没发现,是下午手术后陪他去上厕所病友发现的。”   “知道了,先下去再说,艾伦通知了吗?有没有可能是内科问题。”   “艾伦医生今天晚上值班,他已经在下面了。”   “好。”   等到叶一柏来到救护中心大厅的时候,艾伦、比利都已经在了,还有新来的内科医生亚历克斯,众人纷纷叶一柏打招呼。   “怎么样?你们有查出什么毛病来没有。”叶一柏看向艾伦。   “已经尝试性用了药,但是好像效果不大,但是已经能排除阑尾炎了,那或许真的是消化内科的问题。”艾伦道。   “下午开腹的时候我仔细看过,阑尾割地还是很干净的,就是上一个医生只做了单纯结扎,结扎线不牢,我下午吸完粪汁后就已经重新做了荷包包埋,肯定不是阑尾的问题。”   叶一柏点头。   “手套。”   莉莉迅速将一次性手套递过来,叶一柏套上手套,掀开患者的被子,“这儿疼?”   “疼疼疼。”马克生无可恋地盯着天花板,泪水犹如不要钱似的从眼睛里流出来,“上帝,妈妈,我要走了,连医生都看不出我的病症,妈妈我爱你,很遗憾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您不在我身边。”   因为有伤口,叶一柏不好按得太用力,“是刀口疼还是抽疼。”   “我哪知道是什么疼啊,我疼,我真疼!哦,我又要上厕所了。亚历克斯,我亲爱的朋友,你陪我去好吗?”   所有白大褂的目光都看向了一旁安静没有说话的亚历克斯医生,亚历克斯伸出两只手作投降状,“下午刚认识的,好吧,我陪你去。”   亚历克斯将马克从病床上扶起,慢慢向厕所走去。   见病人离开,白大褂们把病房当做会议室开始讨论病情。   “不是阑尾炎的话,我觉得应该是大肠。”   “你那时候检查过大肠没有?”   “我那时候光吸粪汁了,看阑尾没事就关腹了,哪想得到检查其他的。”   “但是没有明显的胃穿孔,肉眼可见没有明显的炎症。”   “结石?”   “结石不便血啊。”   “那或许他痔疮呢。”   白大褂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头紧皱。   这是,厕所里传来亚历克斯的一阵惊呼声,“这么多血!”   然后是一阵悲戚的哭泣声,“亚历克斯,我亲爱的朋友,请给我纸和笔,你们医院有摄像机吗?能不能请你帮我给我妈妈录一段影像。”   “你别着急,按你的体重计算,体内有5000毫升以上的血量,这一点点还不会死人的。”   “这是一次的出血量,我上一次厕所出一次,那我上个十次八次的就流光了呀!”   “那你憋一憋?”   叶一柏听着厕所里两人的对话,转头看向艾伦,“你们家小医生倒是挺会安慰人的。”   艾伦嘴角抽了抽,“谢谢夸奖,我会转达的。”   “出血量大的话,应该是消化道出血没错了。量大的话基本可以排除结石,且和阑尾炎症状很像……”   叶一柏眉头紧皱,“阑尾附近,溃疡或者发炎大出血,又不容易发现的。”   “美克尔氏憩室炎?”   “就是卵黄管退化不全,部分未闭合形成的一种小肠先天性畸形,一般多见于小孩,但是成年人也不是没有。回肠末端和阑尾近,症状相似。”   “这种X光不好照出来,那要不,再开一次腹?”艾伦道。 第115章   于是等马克先生悲悲戚戚地从厕所里出来,准备录像写遗书的时候,乔娜风风火火地把他按到了床上,“医生已经在手术室里做准备了,莉莉,给患者换衣服,叶医生明天还要考试,我们速战速决。”   “等等……我”   “马克先生,这是术前告知书,您没有家属,且本人意识清晰,所以您自己签好吗?哦,您连笔都准备好了啊,那你签好放桌子上,我去帮您拿衣服。”   马克话还没说完,莉莉就已经风风火火地向旁边房间里冲去。   “这笔我是用来写遗书的……”马克委委屈屈地嘀咕道,随后在亚历克斯递过来的告知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亚历克斯将告知书收好,语气和缓地安慰道:“叶医生亲自帮你做手术,那应该是有把握的,如果他也找不出病因,你再写遗书好了,不着急。”   马克看了看亚历克斯,然后迟钝地从这位内科医生的这句话中提取到了关键讯息,“那个叶医生?是那个华人医生?他很厉害吗?”   亚历克斯闻言点头,有些与有荣焉地说道:“那当然,我们济合年轻一辈第一人,现今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完成断肢再植手术的外科医生,我们私下都说单论手头上的功夫,叶医生一点都不比波恩医生那个级别的大医生差,甚至更胜一筹。”   马克听得目瞪口呆,他们说的是一个人吗?   《外科入门》和现今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完成断肢再植的外科医生,这两个东西是能放到一块说的?   “这么……厉害的?”马克咽了咽口水。   “所以说你运气好啊,叶组长是不坐门诊的,自从上期《周六邮报》以后,护士台每天都会接到预约叶医生门诊的电话,但是我们叶医生直接急症,还有因此闹事的呢。”   马克神情怪异眼神飘忽,“那你们叶组长他脾气好吗?我的意思是记不记仇之类的?”   “能大晚上下来给你做手术的,你说好不好,今天又不是他值班。”说到这,亚历克斯好似想到了些什么,笑道:“我听说今天早上有个傻子看叶医生年轻当着他的面吵着闹着非要换医生,叶医生这都没有生气,这脾气算够好了吧。”   马克闻言脸上的表情更怪异了,他缓缓躺倒在病床上,再次拿起纸笔描画起来,“我还是先写遗书吧,毕竟我傻。”   “什么意思?”   “因为上午那个傻子就是他啊!”莉莉捧着一叠病号服快步走出来,她将病号服往马克的床上一放,随即“唰”得一声将马克床边的帘子拉上。   “亚历克斯医生,病人下午刚做了手术,恐怕活动不是很方便,麻烦您帮他一起换一下病号服。”   “好的。”亚历克斯道。   手术室内,叶一柏几人都换好了手术服,由于不是什么十分危急的手术,白大褂们都挺轻松,所以就有闲情逸致唠嗑。   “所以,就是这个病人,上午拒绝了叶医生?”虽说高度疑似美克尔憩室炎,但是毕竟没有确诊,加上艾伦今天值班,所以他也进了手术室。   叶一柏套上一次性手套戴上口罩,无奈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内科组都知道了?”   “是因为你长得太年轻没有说服力吗?你下回见病人的时候可以戴上口罩?”艾伦调笑道。   比利也从准备室里出来,闻言接话道:“我猜大概是因为组长那时候正好在看《外科入门》。”   “噢!对了,你明天早上要考试,熬夜动手术可以吗?”艾伦道。   一个非常不适合手术室的话题让小护士们准备器械的声音都轻了些。   “所以速战速决,阑尾位置和美克尔憩室位置接近,不用重新开切口,下午的刀口还新鲜着,剪开还能用。”叶医生看了看手术室墙上挂钟,晚上9:14,一个小时手术,回去还能看半个小时书。   手术室的门在这时被打开,莉莉和亚历克斯推着病人进来。   这是这半月内马克第三次进手术室了,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但是这都第三回 了,但马克这回却格外紧张。   “叶医生,病人送到。”   “嗯。”他看了眼巴巴的亚历克斯和莉莉一眼,笑道:“外面还有人吗?还有的话,你们就留下来看吧。”   “有人!劳拉姐她们在外面!”   “谢谢叶医生!”   两人同时道,脸上的喜色根本掩饰不住。   “你看,你跑来跑去,还是跑不出我的五指山。”叶一柏看着马克笑道。   叶医生笑起来,眼中溢满了温和的笑意,马克看着叶一柏的眼睛,心中的紧张和忐忑居然一下子就消失了,那双眼睛里有温和有调笑还有一丝好似长辈看着小辈的慈和,但就是没有马克预想中的不满和冷漠。   马克眼睛有些红红的,他有点小感动,哦,不行,你是个大男人了,你不能哭。   “行了,麻醉吧,看你精神头还不错,腰麻吧。”叶一柏道。   比利眼睛一亮,他早听说叶组长不但手术刀厉害,对于麻醉一道也有颇深的研究,这次他总算可以看到了。   “乔娜,建立静脉通道。1%普鲁卡因,帮助马克先生侧卧。”   “好的,叶医生。”   叶一柏说完,正要走到推床另一侧,这时,马克突然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拉住叶一柏。   叶医生诧异地回头看他。   只见马克满脸通红,他从被子里拿出一个圆乎乎的东西塞到叶一柏手里。   “叶医生,这是我早上行为的歉礼,对不起,早上是我不对。”   哦,道歉啊,叶一柏拍拍马克的肩膀,“没事的,真的。歉礼就不必了。”他说着好奇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这一看,周围的白大褂都张大了嘴巴。   居然是一块厚实的马蹄金!   他这算是收到了来到这个时代以来的第一个医疗红包了吗?还是这么大分量的一个。   “不行不行,叶医生,这真的是我的歉礼,您就收下吧!”马克见叶一柏不收,整个人明显又紧张了起来,他看着一众白大褂的眼神,有些后知后觉得道:“我是不是应该私下给您?”   叶一柏:……   叶医生轻笑一声,看着马克忐忑不安的样子,笑道:“行,我收下,你安心做手术吧。”   马克闻言,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华国话说得好,拿人手短,虽说他觉得这位叶医生看起来不像是会蓄意报复的人,但是总是多一层保障的好,钱财都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哪有他的生命重要。   他刚刚对着马桶估算了一下,就刚才那次便血他就便出了近300毫升的血,要再来一次,他非得休克不可。   马克安生地按照这乔娜的指示侧身躺好了,叶一柏则无奈地将这块马蹄金放在一边,他得去换一副一次性手套了。   “下次病人推进来之前还是要检查一下的,万一手术中来这么一下,那我们消毒工作就白做了。”叶一柏一边换手套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对乔娜说道。   乔娜连连点头,她也没想到马克会在衣服里藏一块马蹄金……   “5号穿刺针。”   沿着第二腰椎往下直刺黄韧带,缓缓推注。   “马克先生,您可以躺回去了。”   因为麻醉剂会在10到20分钟左右的时间与神经根结合,因此必须在麻醉剂还没有发挥药效之前调整好体位。   “哦哦,好的。”马克非常熟练地平躺好,调整好自己的体位,毕竟是半个月里开了三次刀的人,这业务他熟悉。   铺消毒巾,切……哦不,剪伤口,手术过程格外顺利,白大褂们这一小时的手术时间过十分愉快,唯一不愉快的大概就是做了腰麻意识清醒的马克。   “这腹腔挺干净啊,肠子看起来都比别人光滑,艾伦,你瞅瞅,挺健康吧。”   “是挺健康,比利,这根你撸过吧,盘得不够标准。”   比利闻言凑过来使劲看,“这我撸的吗?或许是上一个医生吧,我只顾吸粪汁了,好像是撸过,但忘记是不是这根了。叶医生,你看,我把这腹腔清理得挺干净吧,一滴粪汁都没留。”   “嗯,是不错。”   “盐水冲了两遍了呢!”   消毒巾下,马克先生脸上一副生无可恋的神色,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肠子在这群白大褂手中扯来扯去,随着手术刀银光一闪,他能感觉到自己菊花一紧,肠子哪里大概是被割掉了一节。   “行了,接下来你扫尾,我要回去复习了,明天还要考试,哦,那块马蹄金,别忘记手术完给他塞回去。”   “知道了叶医生。”   “叶医生,祝你考试顺利啊。”   消毒巾后,马克眼眶酸酸的,不知道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白大褂说他肠子短了一节盘起来就不怎么对称了的忧伤。   翌日   烈阳高照   圣约翰大学里学生都步履匆忙,从五月下旬开始就正式进入到期末考试期了,学子们都进入到了紧张的考试阶段,只有零星的几颗树下还有三三俩俩的学生在乘凉闲谈。   叶一柏拿到考试安排表的时候有些惊讶,他看向波恩教授。   “老师,这……”   波恩教授喝了一口水,向来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完成断肢再植的外科医生,我还要压着他非要他留一级,这话传出去,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考试安排表没错,跟着大四考完期末。”   “至于后面要不要跳级,你自己打申请,以你断肢再植的课题,足够跳级一年了,不过两年实习期要满,这是底线。”   “谢谢老师。”这一来一回可省了他两年的时间,叶一柏感激道。   “应该的,考试快开始了,你赶紧去教室吧。还有今天的考试结束,去温特那里一趟,他有事找你。”   “好的老师。”   叶一柏和波恩教授道别后,快步向考试教室走去,一边走一边不由想起了昨晚的事,这算算都快16个小时了,如果他有心,应该知道了吧,那答案呢?   叶一柏是思绪不由变得纷乱起来。   208   是这里没错了。   他在门口看了看考试座位表,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后向里走去。   许是脑子里还想着裴泽弼的事情,他快步走过课桌和课桌之间的小道的时候不小心带落了同学的笔袋。   “不好意思,我帮你捡起来。”叶一柏说着,将笔袋弯腰捡起。   “哦,没关系。”一个医学生说着抬头接过叶一柏手中的笔袋,随即他低下头去。   等等……   医学生手中的笔一顿,他猛地抬起头来,这时,叶一柏早已走过了他的座位,在他身后的座位上落座。   医学生攥着笔袋转过头去,叶一柏正低着头从包里拿纸笔出来,注意到前桌注视的目光,他抬头笑道:“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叶医生?”   “啊?你认识我?”   “真的是叶医生!!”医学生洪亮的声音在整个教室里回响。   教室里低头背诵的医学生们都抬起头来,有不满的,有惊讶的,只听到叶一柏的前桌继续道:“断肢再植!《周六邮报》!!是您,真的是您!您怎么会在这!!”   华人医生完成世界第一例断肢再植的事,对国人来说是振奋精神,对医学界同行来说是值得探索推广和学习,那么对这些医学生来说就是狂热和崇拜了。   整个教室瞬间沸腾起来。   “叶医生!听说您是济合新部门外科组的组长,济合今年有招录实习生的准备,您是来暗访的吗?”   “叶医生,能给我签个名吗?您看昨天的上海报了吗?他们说外国人的报纸上称断肢再植术是功德术,您真给我们华人长脸!”   “叶医生,您收实习生吗?您觉得我怎么样!”   “叶医生……”   “叶医生!”   叶一柏轻轻叹了一口气,年轻人啊,满腔热情、热血沸腾的样子还挺让人怀念的,就是,他这次既不是来暗访的,也不是被邀请来讲座的,他是来和他们一起考试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叶一柏:他有心的话现在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   裴泽弼:我有心,但是我语言天赋真的有限,你昨天说的那句话怎么读来着??什么tu什么的? 第116章   叶一柏到教室的时间本就不早,约莫过了十几分钟,就有一个四五十岁教授模样的人夹着一沓卷子快速从外面走来。   “你们在吵什么,不知道就要考试了吗?都坐好,我们准时发试卷。”   教授一脸严肃,她穿着女士西装,一头金色的卷发高高盘起,目光扫过众人,使得整个教室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叶一柏前面的同学终于冷静下来坐回了自己位置上,但他还是时不时回头看他,大概是在想马上就要发卷子了,这位叶组长怎么还呆在他身后的位置上。   讲台上那位女士笔直地站在讲台上,时不时低头看手腕上的表。   “叶医生,您还不走吗?我们的考试快开始了。”前排同学还是没忍住,转过头来轻轻问道。   叶医生十分无奈地看向前面这个满脸写着单纯和崇拜的预备小医生,将自己手里正在看的书往前推了推。   前面同学看了看叶一柏的动作,没领会他的意思。   “同学,我跟你看的是一样的书,我也是来考试的。”叶一柏道。   前排同学脸上露出了迷惘的神色,来考试的?   教室里响起了监考老师严厉的声音,“考试开始,现在开始发卷,考生们请遵守考场秩序。”   卷子从前往后传,当前排同学亲自把考卷传到叶一柏手里的时候,叶医生从这位同学的脸上看到了从迷惘到震惊到不敢置信一系列的表情变化。   叶一柏接过他手中的卷子,轻轻对他说了句,“好好考试。”   看着这位同学僵硬地转过头去,叶医生心里产生了一丝丝负罪感,圣约翰的期末考试是纳入个人综合评分影响推荐医院的,可千万别因为他影响了前面这位小同学的发挥啊。   自己崇拜的偶像、大前辈是自己同学的这一事实有没有影响到这位前排同学的发挥不得而知,但监考老师一直站在自己身边低头看的这一事实绝对给这位前排同学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自从宣布考试开始后,这位教授一反平常坐在讲台上监管的习惯,直接走到了叶一柏旁边站定了,于是叶医生的前后排就遭了殃。   小年轻,没出过社会,没有坚强的大心脏,在严肃女教授的紧迫盯人下,后脖颈的汗都快成小溪了,叶医生飞快答着题,不忍再看。   考试时间一个小时,叶一柏半个多小时就完成了试卷,为了前后排同学的身心健康,他觉得他还是尽快交卷得好。   “老师,我交卷。”叶一柏抬头对女教授说道。   女教授闻言,严肃的面容上少见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来,“叶医生,你直接叫我伍德教授或者伍德医生就好,前几天的医学分享论坛我没有参与,但是我同事和我讲了讲,我对您对外科领域的新阐述十分有兴趣,修补和无止境的替代是外科发展的新方向,我觉得这个想法棒极了,您有时间一起探讨一下吗?”   教授里静悄悄的,连笔和纸面接触发出的“沙沙”声都好似消失了。   “当然,那等您监考结束,我们可以谈谈,这个时间我正好去拜访一下温特教授。”   “噢,好的,我们可以一起吃个午饭,叫上波恩、亨利他们。”   “当然,我的荣幸。”   叶一柏将卷子交给伍德教授后往外走,伍德教授还特意将叶一柏送到了门口。   见叶一柏的身影消失,伍德教授转过头来,脸上又是那副严肃得要身周气压也要低两分的表情,教室里的沙沙声再次响起。   叶一柏前排的那位小同学一边做着题一边欲哭无泪,都是二十出头,人和人的差别咋能那么大呢,感觉心灵受到了伤害……   叶一柏从教室出来后就往外文系的方向走,对于温特教授,叶一柏是十分感激的,他是叶一柏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对他的决定表示支持的人,可以说,如果没有温特教授,不管是转系还是进入济合实习,都不会这么顺利。   “是叶一柏,真的是他。”   “他真的好厉害,在外文系就是数一数二的,到了医学系居然直接上了英国人的杂志了。”   在这个时代,学生是最热血最积极的一群人,他们热爱这个国家,他们为这个国家的喜而喜,忧而忧,纯粹而富有热情。   “学长,你是这个!”   在离外文系大楼不远处的路上,一个圣约翰的学生对着叶一柏比了个竖大拇指的手势。   “叶学长,你真棒。”   “叶一柏,厉害!”   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人起了头,周围路上的学生都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为国争光,对他们来说就是英雄。   不知道谁先开始鼓起了掌,先是零零星星,然后是一阵阵,叶一柏走路的脚步顿了顿,看向这一张张热情的脸,一股子说不出的感觉在心里蔓延开来。   这是一种属于这个时代的,特有的年轻人的追求和担当。   吾虽少,但为国之一员,以为国争光为荣。   以为国争光的英雄为偶像,愿以年少的身躯扛起复兴的大旗。   “谢谢。”叶一柏看着这些热情而单纯的笑脸,张了张嘴,只说出这么两个字。   不远处的外文系大楼里,郭文珏和许昌从里面走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郭文珏面上表情复杂,而许昌的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的,“文珏,叶一柏他……”   “他很了不起。”郭文珏打断了许昌的话,“至少我们不如他。”   许昌闻言一愣,有些诧异地看向走在他前面的郭文珏,他看着郭文珏向叶一柏走进,两人客气而礼貌地打招呼,当叶一柏看向他的时候,许昌下意识地立正站好,“你……你好。”   叶医生轻笑一声,“我去见温特教授,回见。”   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三人就这么错身而过,祥和得不可思议。   许昌转过头去看叶一柏的背影,“就……就这样?”他们不应该是仇人吗?   “你还想怎样,飞在天上的老鹰会在乎路上跑的鸡仔吗?走了。”郭文珏道。   许昌的脑子显然有些不够用,他把郭文珏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   “老鹰,鸡仔,老鹰不是会捉小鸡吗?我们小时候还经常玩游戏你忘了?哎,不对,文珏,你是不是说我是鸡仔啊!”   郭文珏:……他以前居然想靠着这家伙跟叶一柏斗,现在想想他真是疯了。   叶一柏走上外文系二楼,温特教授的办公室门虚掩着,叶一柏敲了敲,办公室内不多时就响起了温特教授温和的声音,“请进。”   叶一柏推门进去,温特教授见到是他,脸上立刻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叶,你来了,坐。”他一边说着对叶一柏招手,同时自己起身替叶一柏倒了杯水。   “谢谢教授。”叶一柏在位子上坐下。   温特将水杯推到叶一柏面前,“没想到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你就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从波恩那里听到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跟我开玩笑,直到我看到杂志,叶,你很了不起。”   叶一柏轻抿了一口水,“教授,我一路过来已经被夸了好几次了,您就不用再表扬我了。”   温特教授闻言,高兴得笑出声来。   “确实,那些孩子们非常高兴,《周六邮报》他们几乎每人一份,现在我走在路上,都时不时有学生拦下我向我打听你的消息。”   “那会不会对您的生活工作造成影响。”   温特教授摆摆手,“叶,就好比你是医生,你最希望你的病人身体健康,我也一样,我是老师,我最渴望的就是我的学生能够成材,这种影响我巴不得多一点。”   “当然,这次我找你来不是为了简单的闲聊,而是我、波恩和学校商量了一下。”温特教授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全英文盖着圣约翰大学红印的证书来。   “其实你外文系四年的学分都是修满的,虽然你在大四自主申请了转系,但是其实你外文系四年的课程是完成了的,所以这份学位证书应该给你。”温特教授说着,郑重地将手中的证书递给叶一柏。   叶一柏惊讶地看着温特教授。   “怎么,大医生看不上外文系的学位证书了?”温特教授揶揄道。   “教授……”叶一柏接过证书,一股子说不出的情绪在心底翻腾,他的脑海里原主小少爷大学四年苦读的记忆如走马灯似地飞快闪过,这张薄薄的纸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沉重起来。   “谢谢您还有波恩教授,真的,谢谢你们。”有了它,至少能给那四年一个交代了,叶一柏站起身来,给温特教授深深地鞠了一躬。   “好了好了,这是应该的,别那么正式,毕业证书在下个月十号正式毕业大会的时候颁发,你别忘了来参加。”温特教授提醒道。   “好的教授。”   “说着说着都这个点了,那我们一起去吃个饭?我叫上波恩。”   “好,我还约了伍德教授。”   “伍德?噢,好的,或许她对着你这个医学新星不会那么严肃。”   两人边说边往食堂走。   圣约翰的教师食堂和学生食堂并没有分开,叶一柏那桌上,几位医学教授就前天医学论坛上叶一柏提出的外科发展新方向高谈阔论,期间不是有争执和激动的大笑声,引得学生们频频侧目。   许昌和郭文珏以及叶一柏原来的那群同学坐在一块,他们看着叶一柏在教授桌里淡定自若,甚至还非常自然的平等的和教授们探讨争论的模样,可以说万般滋味在心头。   “文珏,我好像明白你说的意思了,老鹰大概是真的不会去抓小鸡仔的。”许昌看着不远处的叶一柏,喃喃道。   不远处   叶一柏考试时的前排同学生无可恋地将一块大鸡腿叉进自己的嘴里,叶医生这颗明亮的星星,明明近在眼前,又好似远在天边,这好不容易在眼前他快摸到了,还附带了一个监考神仙,所以,最终的结果是……他的外科学完了。 第117章   圣约翰医学系大四期末考试安排得不算紧凑,六门学科两周内考完,连一天一科的频率都没有,譬如今天《外科学》考完后,叶一柏还有空回医院去做个手术。   “叶医生。”   “叶医生,考试回来了?发挥得怎么样。”乔娜从护士台里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问道。   旁边小护士发出轻笑声,见组长看过来,又飞快跑到内间去,只有莉莉大咧咧地看着叶一柏,一副看热闹的模样丝毫不加掩饰。   叶组长无奈地将看了两人一眼,“还不错,说不定期末还能拿个奖学金。”   救护中心的护士台离病人的病床们不远,叶一柏的话语一落,救护大厅里就响起了一阵哄笑声。   “哎哎哎,你别笑得这么厉害,小心扯到伤口。”   “别笑了,尿管都快被你笑掉了。”旁边的小护士直跺脚。   叶一柏拿着手里的书往自己办公室走,路过笑得高兴马克的床前脚步一顿,“没关系,反正马克先生的伤口拆拆缝缝那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次,补两针也用不着麻药,方便得很。”   救护大厅里的笑声戛然而止,马克如同一只被卡住了喉咙的公鸡,发出一阵“咯”的声响后,安静地连呼吸都放缓了几分。   至于那个尿管快笑掉的病人,小心翼翼地扶了扶自己的尿管,他并不想听到再插一次尿管的话。   叶一柏走进办公室,放下包,换好白大褂,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间,下午3点整,离和小莉莎约好的手术时间还有半小时。   “手术室准备好了吗?”   “劳拉已经去准备了,理查医生也已经先过去了。”   叶一柏点头,他正想往手术室走,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犹豫片刻开口道:“今天有找我的人或电话吗?”   乔娜闻言抬起头来,飞快答道:“您是说咨询和预约的电话吗?自从《周六邮报》出来后,这种电话就一直不少,也有病人或病人家属亲自过来的,我们对外一律表示您不接门诊,不过病人的情况我这都有登记,本想晚点给您过目的,您现在要看吗?”   “哦,手术后吧……除了病人和病人家属,别的人没有吗?”叶一柏眼睑下垂,轻声问道。   乔娜愣了一下,她拿出纸笔道:“暂时没有,如果叶医生您在等什么人的话,您可以跟我描述一下,我记下来关注一下。”   叶一柏闻言笑笑,他摩挲着口袋中被他卷成一圈的听诊器,“不用,没必要。”说完,快步向手术室走去。   等他走到手术室门前的时候,托马斯先生和小莉莎正在说话,旁边还有几个和托马斯先生年纪差不多的男男女女,大概是他的同事吧。   见到叶一柏一行过来,托马斯等人立刻停止了交谈,快步迎向了叶一柏。   “叶医生,接下来,就拜托了。”托马斯紧紧握着叶一柏的手,眼里满是乞求。   “叶医生,小莉莎还这么小,麻烦您一定帮帮她。”   “拜托了,叶医生。”   如果外事处的官员们在这里,一定会很惊讶,平时和他们说话用下巴看人的领事馆官员们,居然也能有这么低姿态的时候。   叶一柏拍拍托马斯的肩膀,“放心,我会尽力。”   “推进去吧。”叶一柏道。   推床的护士立刻点头,其中两个快速上前将手术室门推开,小莉莎紧紧拽着推床的扶手,“爸爸,爸爸。”   托马斯先生和他的同事们快走两步,但还是被挡在手术室门外。   手术室关上的一刹那,叶一柏听到身后传来的大喊声。   “叶医生,拜托了!”   叶一柏回过头去,透过即将关上的手术门极小的缝隙看到托马斯先生深深弯下的腰。   医院永远是一个最公平的地方,生老病死面前,每个人都渺小得可怕。   手术室里理查和劳拉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   他们接过小莉莎的推床。   “0.5%普鲁卡因,里面加上0.1%肾上腺素0.1毫升,强化加局部浸润,麻醉剂先准备好。”   “好的,叶医生。”劳拉点头。   叶一柏说完,就要往准备间走。   “叶医生!”小莉莎突然从推床上微微起身,“你……快点回来。”小姑娘紧紧抿着嘴,仔细看可以看到她的嘴唇微微发抖。   叶一柏对她温和笑笑,“放心,我洗完手就过来。”   乔娜和叶一柏一起往准备间走,“叶医生,小姑娘的脸究竟能恢复几分?”   两人走到刷手台旁,打开水,水声在一定程度上遮盖了两人的说话声,“我看过创口情况,能做到尽量平整,疤痕肯定少不了的,以后有机会做二次处理吧。”   “叶医生,您真的很了不起。”乔娜突然道。   叶一柏诧异地转头看她,“怎么突然说这个?”   “不管是伯纳德先生的断掌再植还是小莉莎的植皮手术,您在拯救他们的人生,真的。”乔娜郑重道。   叶一柏将软毛刷放回原位,同时关掉水龙头,“治病救人本就是医生的天职,至于拯救人生嘛。”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很荣幸。”   乔娜看着叶一柏,感慨道:“叶医生,不知道谁以后有幸成为你的女朋友,她一定会特别幸福的。”   叶一柏的眼睑飞快地颤动了下,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他面上露出一丝自嘲来,“或许吧,进手术室了。”   两人进入手术室,穿好第二层手术服,戴上口罩,帽子,手套。   小莉莎已经躺到了手术床上,她神色惊慌地看着周围,看到叶一柏进来,小姑娘眼睛一亮,眼睛一下子不动了。   乔娜和劳拉将器械推到了手术床旁,叶一柏看了看,对她们点点头。   叶一柏注意到了小姑娘的紧张,他轻声道:“小莉莎,睡一觉就好了,睡醒一切都会好的。”   叶一柏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乔娜给药。   乔娜点头,正要动作。   小莉莎突然抓住了叶一柏的手,“叶医生,我能不睡过去吗?我有点害怕。”   叶一柏看向小莉莎,温和道:“不要怕,我们一直都在,而且我跟你说过的,等下需要把你腿上的肉取一点下来接到你的脸上去,这个过程中如果你稍微动了一下,可能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比如我们小莉莎脸上多一朵不那么好看的花。”   小莉莎闻言,抓着叶一柏的手微微松了松,叶一柏回头示意乔娜继续,乔娜点头,麻醉剂缓缓注入……   “可是我想第一时间看到我手术完的样子,换药的时候,我想看一下脸,护士姐姐都不给我看,其实我有心理准备的。”小莉莎说着,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纱布。   理查在一旁再次检查了一遍呼吸囊,对叶一柏点点头。   “那等下手术完,我一定第一时间叫醒你,好不好。”   “真的?”   “真的。”   小莉莎目光扫过自己手术床旁的白大褂们,他们都戴着帽子口罩,但莉莎可以从他们的眼中看出温柔和善意来。   那个叫劳拉的护士姐姐在一旁低声批评着莉莉姐姐的粗心,小莉莎有心帮莉莉姐姐说两句,其实莉莉姐姐很好的,每次晚上她饿了,莉莉姐姐都会偷偷分点东西给她吃,晚上睡不着,有时候还会唱歌给她听,唔,虽然有点难听。   小莉莎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分钟,心里想着,原来那几个叔叔和哥哥说的是真的,手术室里的叶医生真的会骗人。   “理查,插管,乔娜,紫药水。”   “好。”   “好的。”   因为是脸部精细化手术,叶一柏怕铁肺的遮挡会影响手术,因此最终还是选择了人工按压呼吸囊的方式帮助呼吸。   莉莎年纪小,气管比较狭窄,理查插了两次才成功插入,两个小护士迅速挤压呼吸囊,完成外部供氧。   叶一柏这时候也用紫药水标记好了取皮片的位置,大腿内侧,这也算是隐蔽位置了,最大程度减少伤口对小姑娘日常生活的影响。   “劳拉拆纱布吧。”叶医生严肃道。   劳拉点了点头,她看着小莉莎的睡颜,轻轻地将她脸颊上的敷料和纱布取了下来,当那血红中带着点点痂片,有些凹凸不平的右脸颊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手术室里的气氛瞬间有些压抑起来。   几个没看过小莉莎伤口的年轻护士甚至不小心惊呼出声来。   叶医生严厉的目光向她们瞪去,小护士“咻”得噤声,低下头去,认认真真按她的呼吸囊。   “创口需要处理下。”理查抬头道。   叶一柏点头,“你局部麻醉加强一下。我来处理伤口。”   因为等下处理创面,需要平整创口,也就是那凹凸不平的组织还有某些已经结痂的地方都要切除,创口面积大,如果不局部浸润麻醉加强一下的话,小莉莎全麻醒来后,恐怕会痛晕过去。   “好。”   理查点头,接过乔娜手中的注射器,开始绕着小莉莎的创口进针,一个皮丘形成,再沿着皮丘边缘再次进针,不多时,小莉莎的创面边缘就形成了一圈皮丘带。   莉莎的右脸颊创面有半个成年人手掌大小,叶一柏先处理了她面部创面,平整了创口,同时切除了多余组织。   “纱布。”血很快渗了出来,白大褂们的动作很快,止血的止血,清理伤口的清理伤口。   “叶,供皮区麻醉完毕。”   叶一柏平整面颊创面的同时,理查已经在叶一柏紫药水标注的地方完成局部浸润麻醉。   叶医生点头,“剃刀。”   现在没有后世那种专业的滚轴取皮刀,所以叶一柏选用了剃刀,因为由医生手工控制,能够根据需要植皮创面的大小取用皮片,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减少供皮区损耗,但同时,这对医生的技术要求就高了起来。   毕竟手工取皮,平整不平整就看医生手里的刀。   “乔娜,拉紧。”   乔娜拿着一根小木片,叶一柏拿着另一根,这还是前几日叶医生专门让定做的,木片固定供皮区两端皮肤。   锋利的剃刀划下,先是用较大角度切下,然后缓缓放平刀片,刀片进入皮肉的声音,在安静的手术室,显得格外清晰。 第118章   理查和劳拉已经准备好了等渗盐水湿纱布和0.005%肾上腺素盐水纱布及凡士林纱布绷带等,前者用来放置切下来的皮片,后者用来对供皮区加压止血。   乔娜蹲了下来,目光紧紧盯着剃刀下的刀片厚度。   “叶医生,左边可以再下来点。”   “可以了。”乔娜道。   叶一柏点头,刀片微微变动了角度,“理查。”   理查对叶一柏点点头。   刀片顺着水平方向平移,血迅速从创口涌出来,顺着小莉莎大腿皮肤流下,不多时就染红了手术床下垫着的消毒巾。   理查飞快地往已切开处塞入纱布止血,手术室里有跟手术少的小护士已然悄悄挪开了眼睛,不忍再看。   叶一柏面无表情,手上的动作丝毫不慢,剃刀平稳地在皮肉里穿过,取到合适大小后,转角往上,带出一丝血线来。   “乔娜。”   乔娜点头,将铺好等渗盐水湿纱布的的治疗盘往前递了递,一块比小莉莎脸上创口略大,还带着血丝的中厚皮片顺利放置在了等渗盐水湿纱布之上。   理查在叶一柏的剃刀拿开的一刹那迅速用早已准备好的0.005%肾上腺素盐水纱布压迫止血。   “纱布,快!”理查道。   劳拉点头,她嘴唇紧抿,依次将凡士林纱布,无菌敷料和绷带递给理查。   带着血的纱布很快堆满了治疗盘,小护士小心翼翼地将供皮区下的消毒巾取下换了一条,当小姑娘供皮区用白色绷带牢牢包扎好的时候,在场小护士们都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些护士小姑娘眼里,这种连皮带肉的,比开膛皮肚可怕得多,大概这种连皮带肉的表面伤口让她们代入感比较强。   “拿个枕头垫一下,抬高患肢。”叶一柏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小莉莎的右边脸颊伤口处,接下来就是把皮片植到面部创口处了。   民国的手术台没有升降功能,叶一柏拿了把椅子坐坐,高度还是不对。   “理查帮忙。”他一边说着一边跪了下来。   跪着的高度刚刚好,可以让他非常顺手地进行皮片固定。   叶一柏进行皮片初步固定,而理查需要根据叶一柏的固定随时调整皮片方向,因此他也在叶一柏旁边跪了下来。   “多了,这旁边修剪一下。”   手术剪将多余的皮片修剪完,然后一点点缝合,皮片和软组织床是否紧密贴合,是术后皮片是否能存活的最重要因素,针线在皮肉间穿行,整个手术室里都静悄悄的。   一只手不轻不重地压着皮片,血水不停从创口缝隙中渗出来,不多时叶医生的橡胶手套就沾满了血和组织液。   “乔娜,拿一副新手套给我。”   手套上血水和组织液多了,就很难感受到手下皮片和软组织床的贴合度,于是叶一柏一边缝合,一边调整,手上液体多了就换手套,在追求皮片贴合度上的态度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苛求了。   小姑娘白皙的面上多了一圈并不好看的黑色针脚,如同一只盘旋在脸上的黑色蜈蚣,令人心惊。   叶一柏的手慢慢松开,皮片已经缝合在了莉莎的面部,小莉莎的面部和腿部皮肤都比较白皙,相对来说植皮色差并不严重。   叶一柏再次换了个手套,随后动了动因为久跪而有些麻木的膝盖。   “棉花。”   术后一两天是皮片存货的关键期,成功的植皮手术可以在这一两天内使皮片获得面部血液供应同时建立初步的血液循环,虽然叶一柏在术中已经极其注意皮片和软组织床的贴合度,但是毕竟是植上去的皮片,要说厚薄刚好,或者百分百贴合,没有一丝架空那是不可能的。   于是打包包扎就应运而生,用棉花均匀在皮片上加压,随后用皮肤边缘的打包线固定棉花,形成突出来的棉花包。   棉花包上并不漂亮的结打好的时候,叶一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其余白大褂们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新奇的打结方式,乔娜恍然大悟,原来术前叶医生让她准备适量的无菌干棉花球是用在这里的。   “噢,天呐,我膝盖都快废了,叶,你这个包扎法真独特,是为了使皮片和创面软组织床贴合是吗?”   叶一柏和理查扶着手术床的扶手慢慢站起,这次手术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时间不短不长,叶医生和理查医生站在原地,稍稍动了动,约莫三五分钟后膝盖上的酸麻感才消失。   “对,像这种皮肉缺损的或者烧伤的,植皮后用这种打包加压法精准加压,特别是创口较小或者面部这种无法进行绷带加压的部位,这种打包包扎就比较合适了。”叶一柏道。   理查连连点头,他摘下手套,从不远处的台子上拿了手术单写写画画起来。   所以说他最喜欢跟叶一柏的手术,每一次总能学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拿着纸笔走近了些。   “这是用边缘缝线打包的,那边缘提拉部分会不会出现架空的情况?”   “你问到关键点了,新手很多都会出现这个问题,这不仅跟包扎方式有关,还有皮片厚薄的选择,皮片厚薄一定要以周围的皮肤为准,还有包扎的时候要覆盖边缘处,你看这……”   两人旁若无人地探讨起手术问题来,乔娜对着劳拉耸耸肩,开始检查器械整理器具。   理查边听边点头,等他将最后一个要点记下,停笔的时候,回响叶一柏跟他说的话,理查面上流露出犹疑的神色。   “你说……新手很多会出现这个问题?你还在别的地方做过植皮手术吗?”   叶医生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来自前大带教老师的强大气势成功让理查闭了嘴。   “好的,当我没说。”理查耸耸肩,安静地复习记下来的要点去了。   两人说话间,小莉莎的麻醉时间也快到了,叶一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呼吸恢复。”   “脉搏恢复。”   “血压正常,心跳正常。可以唤醒了。”   “莉莎,莉莎,听得到我说话吗?我们已经做完了。”   “莉莎,莉莎……”   小莉莎的眼皮动了动,手术做完了?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叶医生!病人心跳加快!”监测着小莉莎心跳的莉莉突然大声道。   手术室里先是一静,随即发出一阵愉悦的哄笑声,一旁的劳拉轻轻点了点莉莉的脑袋,“行了,知道了,你看小莉莎都脸红了。”   莉莉后知后觉地看过来,对上了小莉莎有些紧张期待还有些不好意思的眼神。   莉莉的脸也红了。   叶一柏看了有些沮丧的莉莉,认真道:“莉莉,很棒,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基础体征变化就是应该大声提醒医生。”   莉莉闻言眼巴巴地看着叶一柏,“我很棒?”   “对,你很棒。”叶一柏给了肯定答案。   有了主刀医生撑腰,莉莉瞬间又昂首挺胸了起来,她还示威性地看了劳拉一眼,随即再次冲劲满满地投入工作。   莉莎看着眼前这群熟悉而鲜活的白大褂,紧绷的神经满满放松下来。   “拔管吧。”叶一柏道。   理查点头,先将小莉莎口、鼻、咽喉、气囊等处滞留物和分泌物吸出,“小莉莎,我们拔管了哦,等下你就可以说话了。”   说着慢慢将气管拔出。   小莉莎的脸瞬间皱成了一团,不过她还是十分配合地用力张开嘴巴。   “啵”的一声,气管被拔出,小莉莎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气,脸上慢慢露出放松的笑容来。   叶一柏和理查对视一眼,点头。   “一二三。”小莉莎被稳稳过到旁边的推床上,小护士开始整理手术床,手术床上铺的消毒巾还是沾有了不少血水,看得小莉莎心脏直跳。   用心工作的莉莉感受到小莉莎的心跳变化,立刻抬头看了小莉莎一眼,莉莎心脏顿了一下,心跳瞬间放缓了不少。   劳拉上前推开手术室的门,乔娜低声对小莉莎说了句,“出去喽。”   一众白大褂们推着小莉莎向手术室门口走去。   手术室外,托马斯先生盯着“手术中”三个字眼睛都盯得酸了,当手术指示灯灭的时候,他恍若梦中,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琼斯夫妇惊呼一声,快速上前,走到手术室门口。   乔娜和劳拉最先出来,两人一人一边将手术室大门拉开。   托马斯参赞本坐在轮椅之上,激动之下扶着轮椅就要站起身来,如果不是他同事发现得快扶住他,他大概会直接摔倒在地。   “莉莎。”   “莉莎!”   “噢,我的小莉莎。”众人一下子围住了推床。   他们第一眼就看到了小莉莎脸上显眼的那个棉花包,这算是什么?   托马斯先生在朋友的搀扶下从轮椅上站起,他刚走了两步,只听到耳边传来叶一柏不满的声音,“坐下。你的腿还不能走路。”   叶医生皱着眉头看着托马斯。   扶着托马斯的领事馆员工在白大褂的不满目光下,下意识地将托马斯先生半扶半拽回了轮椅上,等他反应过来后,他才发现,他居然被一个华人医生的眼神给命令了??   “医生,小莉莎的脸上这是……”琼斯夫人问出了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对于能听进医生合理建议的病人家属,叶医生向来是十分耐心的,“这只是一种包扎方式,让新植入的皮片和软组织床紧密贴合,尽早建立血液循环。”   一众英国人被叶一柏口中的一个个专业术语弄得云里雾里,这说的是真的是他们的母语吗?   叶医生显然高看了这个时代的医学知识普及率,和后世有事没事百度谷歌一下不同,这个时代的资讯和知识都处在一个封闭的或者说流动十分缓慢的环境中。   譬如眼前这群人,领事馆的官员和员工,算得上这个时代的高级知识分子了,但是他们显然还是难以理解叶一柏口中的软组织床和血液循环之类的词语。   “就像这样。”叶医生举起他的手,“比如我手上的肉缺了一块,我从手臂上移了一块皮片过来,皮肤会自我愈合,大家都知道吧。”   众人点头,一个个乖巧得如同课堂里听老师讲话的学生。   “所以选取皮片的时候只能选和周围皮肤差不多厚度或者稍微略薄的,不然之后皮肉生长起来会鼓出来,但同时如果选取和周围皮肤差不多或者比它薄的,那缝合后,皮片很多就会架空起来。”   “就好比你们女士缝衣服,要平整,补丁必须有一定的张力,同样有了张力,那贴合度就会受影响,崩在那里。”叶一柏用手势比了比。   他正想再说下去的时候,医院的走廊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见这人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对他坦然挥手,叶医生的心极快得乱了一下。   “医生,然后呢?”琼斯参赞像一个好学生一样积极地问着老师问题。   叶一柏回过神来,戴着口罩的他让人看不清他口罩下的表情。   “皮片架空崩在表面,那皮肉不能和面部组织贴合,人体的血就不能供应这块游离过来的皮片,那它就会萎缩,死亡,那手术就失败了。”   “所以用棉花压着它?”   “对,棉花很轻,且能加压均匀,压力适中。让它尽快和面部皮肤融为一体。”   众人连连点头,看向这位年轻华人医生的目光中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尊敬。   “那医生,多久后我们能知道这个皮片成没成活?”托马斯先生紧张地问道。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叶一柏,小莉莎紧张地抓住了推床的扶手。   “3-7天,可以确定皮片是否存活,然后两周后拆线,面部恢复有一个过程,跟个人体质都有关系,如果疤痕体质,说不定要做二次处理,小莉莎的创口虽然大,但是位置还好,比较靠后,靠前的缝线我尽量按照皮肤走向缝合,尽量缝在人的眼睛容易忽略的地方,以后我们小莉莎把头发养长,遮一遮,不会太明显的。”   最后一句,叶医生低头对着小莉莎轻声说道。   小莉莎点点头,用沙哑还带着一丝干涩的声音道:“谢谢你,叶医生。”   叶一柏轻轻拍着她的手,随即对托马斯先生道:“推小莉莎回去吧,这几日好好休息。”   托马斯等人连连点头,和莉莉一起推着小莉莎往病房里走去。   众人推着小莉莎走了两步,病床上的小莉莎突然转过头来,大声对叶一柏说道:“叶医生,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脸恢复得好,看不出来,我能追求你,当你女朋友吗?”   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说着要当叶一柏女朋友的话,让走廊里的一众大人都不由愕然。   走过路过的白大褂们,悄悄挪动自己的步伐把耳朵竖了起来,琼斯夫妇面面相觑,随即大笑出声来,托马斯先生面露尴尬,不过看向叶一柏的目光却带着感激。   小孩子是最敏感的,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感受得出来,只有这位叶医生真的用心付出了,小莉莎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至于走廊里唯一一个外来人员。裴泽弼满脸愕然,随即面上露出一丝不是滋味的神色,他是不是太差劲了,连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还不如。   叶一柏口罩下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来,他眉眼弯弯带着温和的笑意。   “好啊,只要我们小莉莎健康得长大,你成年了如果还这么想,我就好好考虑考虑。”   “耶!”小姑娘发出一阵欢呼声。   白色的纱布,满身的伤和灿烂的笑容,构成今天医院里最美的一副画面。 第119章 男朋友   叶一柏摘下口罩,看到迎面走过来的人,他眼睑低垂,好似低头在整理自己的袖口,“你怎么来了。”   裴大处长并没有感觉到叶医生的异样,他大步上前,和托马斯等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看了看那个号称想要当叶一柏女朋友的小女孩,小姑娘毛都没有张齐,胆子倒挺大。   “你舅舅他们下午在我那办事,我看他腿还是有些异样,想着就算不做手术,先来检查一下也不是坏事,我打过你办公室电话,但是没人接。”裴泽弼好似十分自然地说道。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底远没有表面上表现得那么平静,昨天一个晚上,裴泽弼根本没有睡着觉,滚烫而炽热的情感来得那么猝不及防,从朦胧到热烈似乎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   在靶场抱着他抓着他手的感觉,那炙热的温度仿佛让他的心脏都滚烫了两分,闭上眼就是那件薄薄的被汗水沾湿的衬衫,他们贴得那么近,那么近,他甚至能隔着那薄薄的衬衫感受到他那纤细而笔直的脊椎骨,从脖子一直延伸下去……   当你拥抱过光,你就不会想要退后了,裴泽弼哪里是想带张鸿来做检查,他完全就是找个借口来见叶一柏的。   只是当他真正见到这个人,看着他,听着他说话,感受着他的存在,心底那汹涌仿佛随时要喷薄而出的情感又慢慢变得温和而小心翼翼起来,仿佛一只躁动不安的狮子见到主人一般,又缓缓趴回了原位。   “我下午一直在手术,刚刚才结束,你把我舅舅带过来了?”   “嗯,周苗陪着在外面。”   叶一柏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起来,他沉默许久才开口道:“这本是我该做的事,反而让你费心了。”   裴泽弼立刻从叶一柏的话语中听出了那一丝客气的疏离感,他眉头微皱,有些不满地道:“这么客气?”   “不该客气吗?”叶医生抬头看他。   两人目光对视,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你是不是不懂法文?”   他们异口同声道。   裴大处长明显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叶一柏话题转变得那么快。   “法文?一点点吧。”   上海市区和法租界毗邻,就像上次红十字院门口那件事,警事局和法租界巡捕房之间矛盾时有产生,吵得多了,那骂人的话就学得比较流畅了。   在喜欢的人面前,人总是想要表现出自己的优点的,而且这也不算说谎,他确实会一点点。   “je te manque?”   “什么?”   叶一柏看着脸上明显露出疑惑神色的裴泽弼,突然笑出声来,原来真不会啊,是他想当然了,以为他英语不错就一定会法语。   “没事了,去接我舅舅吧。”   “你真的没生气?你刚刚说的是法语?什么意思啊?你要不再说一遍?”   好像昨天晚上,叶一柏也说了一句法语,连续两次,他是不是说了什么他没听明白?谁的脑壳?这明显不在他的词汇量范围内。   “没生气,不说了,多说没意思。”叶医生嘴角几乎可见地网上扬了0.5毫米,他并不打算说第三遍,一切都随缘吧。   周大头这时候刚好扶着张鸿走到医院大楼门口。   “舅舅,您慢点走,小心点。”周大头笑呵呵地说道。   张鸿连连摆手,“周科,没事的,我可以自己走的。”   经过一夜的休息,虽然张鸿的脚踝处还有些酸痛,但已经不影响走路了。   周苗憨厚地笑道:“没事,举手之劳而已,我本来就是个热心肠的人。”   张鸿连声感谢,但对于周苗那句热心肠的自我评价他只是笑笑,张鸿再被边缘化也是警事系统的一员,有些事情还是门清儿的。   裴泽弼身边两员干将,周苗和赵鹏,一个差遣一个侦缉,按理说侦缉的地位要比差遣高一点才对,但是无论是平常裴泽弼身边还是局里的审讯工作,都是这位周科在兼着,若说他真的像表面上一样人畜无害,恐怕也混不到现在的位置。   两人走进济合大门,在一群金发碧眼的洋人当中,两个黑发黑眼的华国人格外显眼,张鸿明显显得有些不自在,“我们没打招呼留过来,会不会影响柏儿?”   周大头笑道:“舅舅您放心,叶医生在济合很有地位的。”   济合医院大楼的大门侧对着楼梯口,两人刚踏进大门,就听到楼梯口传来一男一女情绪有些激动的对话声。   “女士,我父亲已经五十多了,他不能在走廊里过夜,就不能安排一个病床吗?”   “抱歉,在预约的时候,你们选择了非手术病人,所以我们并没有给你们安排病床,济合的病床都是预约制的,现在的空病床已经排到两个月后了,我想你也清楚。给老先生在走廊安排一张推床已经是我们所能做到的全部。”   一个年级稍大的护士严肃着一张脸从二楼往下走,她身后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神情焦急的洋人,洋人不断哀求着,但是中年护士丝毫不为所动。   周大头和张鸿都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从男子和护士的神情和动作中,两人依稀能猜到男子是有什么事在哀求护士,但是护士并没有同意。   原来洋人医生的地位这么高的吗?   周大头扶着张鸿走进来,他环顾四周,没看到叶一柏和裴泽弼,离得最近的工作人员就是那个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女护士了。   周苗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了女护士跟前,用蹩脚的英文道:“叶医生,他舅舅。”他指了指张鸿,“找他。”一个英文字母一个英文字母地从他口中蹦出来。   女护士往前走的脚步一顿,“他是叶医生的舅舅,来找叶医生?”她看向张鸿,对他礼貌地点点头。   “对对对。”周大头一脸说了三个“yes”,虽然整句话的意思听不明白,但是叶医生、舅舅、找,这三个单子都在了。   女护士严肃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她对两人比了个“OK”的手势,随后走到护士台前,和护士台里的小姑娘说了两句,护士台里的小护士赶忙站起身来,对着张鸿和周大头热情地笑笑。   “叶医生正在做一台手术,应该快好了,他出来,爱莎会带你们去找他。”中年女护士也用并不太流利的华国语一字一句地解释道。   “爱莎帮您去拿轮椅了,您等一会。”这句话她是对张鸿说道。   张鸿闻言,本想说不用轮椅,但还没等他开口,护士台后那个叫爱莎的小姑娘就已经迅速朝旁边的房间跑去,离开之前还再三向他表示她会很快,很快。   不知道是不是张鸿的错觉,医院里两个护士对待他的态度,明显比对待那个还在恳求安排一张病床的洋人男子好得多。   周大头笑呵呵地转头对张鸿说道:“是吧,我就说了,叶医生在这里,很有地位的。”   这时候,叶一柏也走到了护士台旁,他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张鸿和周大头。   “舅舅,该我去接您的。”   叶一柏面上露出抱歉的神色,同时快步上前扶住了张鸿另一边胳膊,于是叶一柏和周苗一人一边扶着张鸿,这就显得后头一个人的裴泽弼有些孤单了。   周大头一看到眼前的裴泽弼,心里就暗叫了一声不好,他跟着裴大处长这么多年了,不说裴泽弼一撅屁……啊呸,说什么混话呢,是他用心认真,关心领导,靠着领导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把领导的心情揣摩到七八分。   就裴处现在这表情,这心情似乎并不算是好啊。   周大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咋回事?刚刚过来的路上裴处不还挺高兴的,这前后不过几分钟的功夫,这心情就从天上掉到地下了。   周大头下意识去看左边的叶一柏,只见叶医生神情温和面带笑意,这叶医生心情挺好啊,也就是他们裴处一个人心情不好?   张鸿看到默默走到一边眉头紧皱的裴泽弼,再看看一脸笑意明显不打算理会的叶一柏,也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他笑道:“什么该不该的,来之前应该跟你打声招呼的,有没有影响你工作啊?我这么过来会不会不好?”   “没关系的,我今天就一台手术,刚刚做完了,舅舅,去我办公室坐坐,我跟骨科的医生联系一下,我们先拍个片子。”叶一柏道。   张鸿虽然对洋人那个什么拍片子的不怎么感兴趣,但是他对外甥的办公室还是十分好奇的。   “行,我去看看你的办公室。”   两人说话间,小护士爱莎也飞快推着一把轮椅从旁边房间一路小跑过来了,她看到叶一柏,立刻笑着打招呼道:“叶医生好。”   “帮我舅舅拿的轮椅吗?谢谢。”叶医生诚恳地道谢。   小护士立刻红了脸,她连忙摆手道:“应该的,应该的,布朗女士提醒我的,不然我也想不到这个。”   叶一柏闻言看向了还在被那位西装男子纠缠的布朗女士,他听了一会,明白了男子缠着布朗护士长不放的原因。   虽然开设了临时救护中心接诊急症,但是济合其他部门还是实行原有的预约制,其中为了有效利用资源,济合外科的手术病人和非手术病人是分开预约的,手术病人有病床预备,而非手术病人只有三四个备用病床以防万一。   非手术病人的预约比手术病人容易得多,所以有许多“聪明人”往往会选择预约非手术病人的名额,到了医院就要求病床。   叶一柏走到布朗护士长身旁,“他父亲是谁的病人?”   “安德森医生的,最后一张备用病床也满了,根本排不出病床来。”布朗护士长也十分无奈。   叶一柏看了那个申请焦急的男士一眼,开口道:“您跟乔娜去说,就说我说的,在救护大厅空一张病床出来给他父亲。”   “真的吗!那太感谢您了,叶医生。”   布朗女士露出惊喜的神色,济合的病床都是掌握在主治医生手里的,像济合这种顶级医院,几乎不可能互相借病房,也就是临时救护大厅地方大,挤挤还能空出两张来。   但是隔着科室,事关利益,谁好开口啊,叶一柏主动开口,这就帮了大忙了,毕竟布朗也不希望看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家睡在走廊里。   年轻男子更是连连道谢,甚至激动地想要上前抱叶一柏,被裴泽弼一把挡了回去,男子也不恼,还是连声说着感谢的话。   叶一柏点点头,对于这种耍小聪明,到了医院又为难医务人员的家属他能理解,但并不愿意过多接触,他将轮椅推到张鸿身前,“舅舅,坐吧。”   张鸿看着沉稳而强势的外甥,看着叶一柏一句话解决了那个洋人的难题,看着那个洋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他终于明白姐姐口中,我儿子的工作可比外事处的风光多了的这句话的含义。   叶一柏推着张鸿在济合逛了一圈,同时拍了脚踝处的X光片,他和亨利教授讨论了一下片子的结果,确定需要截骨的,可以从原骨折部位截骨,也可以稍高一点高位截骨,反正这块楔形骨块就是要锯下来。   两人在张鸿脚上比比划划,好像下一刻就要拿锯子的模样吓得张鸿出了一身冷汗。   今天这一天,张舅舅整体是非常满意的,看到叶一柏的工作环境,看到他治病救人受人尊重的模样。特别是当叶一柏用法医的身份向那位骨科医生介绍他的时候,那位骨科医生用并不算好的华国语对他说,“哦,原来是同行啊。”   这种被认同的感觉,让张鸿的眼眶有一瞬间酸涩,他开始认真考虑裴泽弼在来的路上跟他说的话,来上海,重新捡起他的老本行,当一个令人尊重的法医。   说起裴泽弼,张舅舅忽然意识到,今天一下午这位裴大处长好像都没怎么讲话,还有柏儿也是,一直在跟他讲,也没有主动和裴泽弼多说两句,但若说是闹掰了,也不像,柏儿的心情似乎还不错的样子。   裴处嘛,虽然沉默,但更多似乎是在思考,而非生气。   张鸿摇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抛诸脑后,年轻人的事他就不去掺和了,在一起也好,分开也不错,独立的两棵大树,不是谁依附谁,两人无论选择那条路,都不会过分坎坷的。   叶一柏带着裴泽弼张鸿三人在济合食堂吃了晚饭,期间罗伯特看到裴泽弼,转头就对着叶一柏眨了眨眼,做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   叶医生看了裴泽弼一眼,摇头,表示没有谈,别胡说。   罗伯特耸耸肩,在一旁坐下。   “你真没生气?”吃完饭,叶一柏将几人送到门口,裴大处长还是没忍住再次开口问道。   叶一柏看他,“真没有。”   “那那句法文,能再重复一遍吗?”   叶医生继续看着他,不说话。   周大头看看自家领导,再看看叶医生,总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闹掰也不像,但却也不如前几次那么自然亲近了。   “你是不是因为我没听懂那句法文在生气?”   “我真没生气。”知道裴泽弼没听懂后,叶一柏就不怎么生气了,其实他原来也不算是生气,只是如果确定是一段不会开始的感情,那他必须克制自己,学会抽身才好。   但当忐忑,行吧,他承认他有些忐忑,忐忑了一个晚上,纠结了一个晚上,才发现自己的话人家压根就没听懂后,叶一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多的是一种疲惫感。   走了一步,有些累了,想原地等等,看他会不会过来。   “真的?”   “真的。”   他这么就这么不信呢……   于是裴大处长兴高采烈地来,忐忑不安地回去,将张鸿送到岐山巷后,裴泽弼掉转车车头,飞快向南京路上开去。   “裴……裴处?咱去哪儿啊?不回家啊?”   “今天加班。”   “啊?”周大头声音高了起来。   裴泽弼没去理会他,黑色轿车在上海市的大马路上飞驰而过,有些有小心思的巡警看到裴泽弼的车牌,飞快改动路上的红绿灯,车子几乎是没有停滞,一路飞快到了一家书店门口。   等等,书店门口?   “下车啊,还要我请你啊?”裴泽弼停下车,打开驾驶座门,见副驾驶座上的周苗一动不动的样子,脸上露出不满的表情。   “哦哦。”   两人快步向书店里走去,这个时间点,正是书店里工作人员下班的时候。   “客人,对不起,我们下班了。”一个年轻工作人员轻声道。   裴泽弼没有说话,周大头从兜里掏出警官证扔给年轻人,“警事局办案。”   年轻人的神情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书店里面的其他工作人员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不多时,书店老板就急匆匆从里面出来。   “警官,不知道我们书店涉及了什么案件,我们一定全力配合,全力配合。”   裴泽弼已经绕着书架走了一圈,这法文跟英文长得差不多,他哪分得清哪个是哪个啊。   “法文字典在哪里,还有法文日常用语之类的,都拿给我。”裴泽弼说道。   “啊?”书店老板表示自己似乎没听清楚。   裴大处长从兜里掏出一张美元,塞到店老板手里,“我付钱的,哦,还有,没涉及什么案件,就是我个人想买书,对不住。”   店老板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他刚刚在店员的手里边看了周大头的证件,居然还是差遣科的科长,那这个派头明显比证件上这位更大的,必定是警事局的大领导了,这警事局什么时候走平易近人的路线了。   “好好好,小王,去,把跟法语有关的,都给这位长官打包一份。”裴泽弼塞的可是一百美元呢,够买半个书架了。   “哎。”小王利索的应了一声,不多时,就拿着一沓五六本厚厚的书过来。   裴泽弼少见地沉默了一会。   “这么多?”   “哦,不多,这都是学习法语惯常要用的工具书,词典,日常用语,还有情景模拟。”小王笑道。   裴泽弼看了看周大头,周大头立刻从那位叫小王的年轻人手里接过书。   “你会法语?”裴泽弼认真地看着小王。   小王挠挠脑袋,“我是英语专业的,在自学法语,不过您放心,我学习都用的展示数,您的书都是新拿出来的。”   “谁的脑壳。”   “什么?”   “谁的脑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王看看裴泽弼的脑壳,一时说不出话来。   “谁的脑壳?您的意思……这是法语吗?”   店员中有年纪小的,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店老板闻声,立刻瞪了过去,引得小年轻马上捂住了嘴巴。   “学的不像是吧。”令人惊讶的事,这位警事局领导并没有生气,而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转身就离开了。   出了书店门,周大头实在忍不住道:“裴处,朋友之间闹矛盾,跟法文有什么关系啊,叶医生很好说话的,您做了什么让他生气的事,道个歉就行了。”   裴泽弼径直上车,插钥匙,踩下油门。   “朋友?我不想和他做朋友了,我想当他男朋友。周苗,我们警事局有会法语的吗?”   “砰。”重物和地面接触发出的重重的声响,一连还响了两声,第一声是周苗手里的书掉到了车座位下,第二声是周大头的头和车门框相撞发出的声音。   周科的心脏剧烈跳动着,胸膛快速起伏着。   裴泽弼的话一次次在他脑海里反复响起,我滴妈呀!   “书,把书给我捡起来!”   “哦哦!”周苗傻愣愣地将书全部捡起,“裴……裴处,您刚刚说您想当叶医生男朋友?”   “我想的那个意思?”周大头两只手对着,做出相互接触的手势。   “嗯。刚刚问你的话呢,我们局,有没有懂法文的。”   “哦,有,分局的。那叶医生什么意思?您可不能强迫人家。”   “嘟!”汽车发出刺耳的鸣笛声,“到了局里,打电话让他过来,不,直接调过来,这么多书,不是一日两日的事,用我办公室的编制,让他马上过来,晚上加班。”   作者有话要说:  裴泽弼:老子也是有尊严的,道歉,不存在的   周大头:要不去吧……   裴泽弼:那行,我去了!   ------   裴泽弼:我太激进,吓到他了。   叶一柏:我告白了,别拒绝了:) 第120章 毕业礼(上)   “用您办公室的编制?!”   周大头声音高了起来,裴泽弼虽然被降职了,但除了每个月的工资少了,其余待遇一律没变,裴泽弼办公室的编制,那不就是秘书室!   裴泽弼上任后就没有往秘书室里塞过自己的人,反正写写文件的事老人都会,裴大处长也没别的需求,所以他专属秘书的位置一直是空着的。   宰相门前三品官,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位置,居然就这样让一个毕业没几年的小警员给撞上了   不过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叶医生知道吗?”   裴大处长没有说话,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哦,没说啊。”周大头立刻从裴泽弼的反应中看出了答案。   曾经的记忆重新回顾一遍,带着“裴处喜欢叶医生”的这个结论去看,周大头终于明白了自己被放逐到户籍科的原因。   他将自己壮硕的身体往副驾驶座上缩了缩,他突然发现自己现在还活着,已经是裴处最大的仁慈了。   车灯闪了闪,警事局门前两个门岗迅速上前推开大门,车子疾驰而进,车尾后一个飘逸,车子稳稳停在大门口。   “裴处。”   “裴处。”   裴泽弼一路往里走,值班的警员正在喝着小酒,听到外面的车声赶紧跑了出来。   “书给我,人到了让他去我办公室。”裴泽弼转过头来从周大头手上接过书,同时叮嘱道。   周大头连忙点头。   众人见裴泽弼走上了楼梯,正想问周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裴处怎么就突然回来加班了,却没想裴泽弼走到一半,突然回过头来。   只听裴处长道:“你们……会法语不?”   法语?法国人的案子?那不是要移交给法租界巡捕房的嘛。一众黑制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摇头。   裴泽弼瞥了自己的一种下属一眼,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一众黑制服们被裴泽弼转身前那一眼看得心慌,连忙问道:“周科?这裴处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嫌咱们文化水平低呗,法语都不会。对了,那个今年新来的,法语系的,分到哪里去了?”   “法语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去卢湾了吧。”   “卢湾。”周大头喃喃自语道,随即顾不上众人一脸懵的表情,快速跑过去打电话了。   石崔文也就是那位法语系的警员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他由门岗警员领着进来,走进警事大厅的时候整个人显得有些战战兢兢的。   办公室里的值班警员们都跑出来看这位幸运儿,看着这人被周科领着往二楼走,某个嚼着花生米的值班警员感叹道:“早知道我当时也好好读书了,鲤鱼跃龙门,一步登天咯。”   “就你,你读书?书读你还差不多,人各有际遇,这种事多少年才一回呢,别放心上。”   被一众黑制服们羡慕的石崔文小心翼翼地跟在周苗身后,眼看着马上就到办公室门口了,石崔文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周……周科,裴处找我来是干啥呀?”   周大头闻言回头看了这个瘦弱的学生一眼,笑道:“你等下就知道了,裴处叫你干嘛你就干嘛呗,以后,大家常来常往的,你叫我大头就行。”   石崔文闻言,心中的恐慌更甚了。   “砰砰砰”周大头上前敲门。   他边敲门边回头叮嘱道:“裴处看起来严肃,但是其实人挺好相处,但是有一点你要记住,事情可以没有做好,但是嘴巴一定得牢,领导……”   然而没等他的话说完,办公室的门开了,裴泽弼站在门后,“进来。”   周大头回头看看傻愣愣的石崔文,心里不断地冒着酸泡泡,裴处居然亲自来开门了,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这都是因为叶医生,跟这个小子没关系,周大头在自己心里念叨了两句,终于又能露出一个心平气和的笑容来。   “进去吧。”   石崔文紧张地点点头,跟着周苗走了进去。   石崔文在路上想了一路,见到领导该怎么办,怎么说话,心里已然打好了腹稿,他正想开口表表决心,只见一本书朝他飞来。   他下意识地接住这本书。   “谁的脑壳。”裴泽弼努力用洋人的发音说出这个词。   “脑壳?我的吗?”石崔文紧张地道。   裴泽弼没说话,周大头低着头不断耸着肩膀闷闷地笑。   “有没有类似发音的法语,找出来,记下来给我看,如果找不出来,你就把这些,从头到尾读一遍,你读,我听,就从这本日常用语开始。”裴泽弼指着石崔文手里的书道。   “是!”石崔文立正站好,大声应道。   这项特殊的工作,石崔文整整持续了好几天,从早上一报到开始读,读到裴处下班,偶尔还要加个班,读完日常用语读字典,他大概连大学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用功过。   直到某天   “裴处,冯雪梅的同伙招了。”   “人在哪?”   “津城。”   *   “叶医生,病人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了。”   “知道了,那个突发性昏厥的老人现在怎么样?”   “紧急供氧后,现在的情况已经平稳了,但是原因还没有检查出来,理查医生说让您有空去他那一趟一起讨论一下。”   “知道了。”叶一柏道。   叶一柏走到办公室的时候,梁聪、伯纳德和小莉莎正聊得高兴。   梁聪是来取钢针的,科莫.伯纳德和小莉莎是来拆线的,三人的境遇差不多,家庭环境也差不多,虽说一个是华国人一个是法国人一个是英国人,但是三个人凑在一起,连说带比划,居然交流得还挺愉快。   “叶医生。”   “叶医生!”   家属们看到叶一柏过来,赶忙迎了上来。   梁氏夫妇看着现在的叶一柏,不由百感交集,原本以为自己家还是能够报答叶医生,给他一点助力的,但不过个把月的功夫,单瞅瞅这办公室站着的,比他梁家只强不差,幸好当初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没有做出什么以势压人的蠢事来。   “都凑一起了啊,那一个一个来,梁聪,片子。”   梁太太闻言,赶忙将手里新拍的X光片递过来。   叶一柏将X光片放到观片灯下,“看,这里都长起来了,这边长得都已经比较饱满了,小孩子恢复起来就是快啊。”叶一柏局部生长得比较丰满的骨段说道。   梁氏夫妇激动地连连点头,他们看到了,他们看得很清楚,原来断掉的地方已经有薄薄的一层东西长起来的,还有叶医生指的那个部位,如果不仔细看,已经很难看出这里曾经断过。   “谢谢,谢谢,叶医生,真的谢谢您。”梁太太感谢道。   和她同样激动的还有科莫和伯纳德夫人,科莫的石膏一直没拆,科莫和伯纳德夫人根本看不到石膏里面的手到底变成什么样了,但是看到梁聪两只再植过的断指后,看到他手指的X光片后,两人悬在半空的心总算可以稍稍放松些了。   科莫和母亲伯纳德夫人对视一眼,两人眼中满是希冀。   “您已经谢了好多回了。那我们现在就把钢针取了行吗?”叶一柏看向梁氏夫妇。   梁氏夫妇想都没想,连忙点头,“行行行,医生您觉得行就行。”   “那行,拔吧。我去叫一下护士。”   叶一柏说着,起身向门外护士台走去。   叶一柏一走,梁聪的脸立刻瘪了下来,他喃喃地重复着“拔”这个词,然后看着自己的小胖手,脑海里充斥着各种血腥的画面。   “幸亏我的皮的直接缝上去的,没有钢针。”小莉莎低声道,她的话让整个办公室里众人的后背都是一凉。   不多时,叶一柏就带着莉莉回来了,莉莉手里拿着一个银色的托盘,上面掰着各种器械、纱布、治疗盘等。   “到里面治疗室吧。”   梁聪在父母鼓励的目光里,蔫蔫地跟了进去,随后治疗室里传出来一声,“不不不!我要打麻药!啊!”   然后不多时,叶一柏就带着更蔫的梁聪出来了。   “钢针已经拔了,伤口三天内不要沾水,后面就要开始复健练习了,要点我上次说过,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梁太太连忙道,她都可以背下来了。   叶医生点头,看着蔫蔫的梁聪,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好了,不是不怎么疼嘛,以后要用心复健,要坚持。”   梁聪抬头,对着叶一柏,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叶医生。”虽是童音,但格外坚定。   接下来就是科莫,叶一柏拿着用石膏剪将他手上的石膏剪开。   熟悉的胖肉手再次出现在叶一柏眼前,“来,慢慢弯曲再伸开,不要勉强,舒适情况下伸到哪算哪。”   科莫的手十分缓慢地开始动作,伯纳德夫人看到科莫手指动的那一刹那,眼泪水瞬间就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她不停地说着谢谢,看向叶一柏的目光满是感激,梁太太太了解伯纳德夫人此时的心情了,她上前一步,轻轻抚摸伯纳德夫人的背部。   “我们很幸运不是吗?能遇到叶医生,您看看我儿子,都会好的。”   梁聪非常应景地把自己的手举了起来,在伯纳德夫人面前展示了一下。   “嗯,会好的。”伯纳德夫人用力点头。   这边叶一柏已经将科莫手上的线拆得差不多了,恢复得还算不错,拆线后刀口也十分干净,只是交错的缝线带着点点血渍,显得整只手有些狰狞。   “恢复得不错,晚点去拍个片子,然后换成前臂管型制动,再带一个月。”   科莫用力点头,虽然手里还有交错的钢针但是他能感受到自己前手掌的存在,这对他来说已然足够了。   从头到尾除了叶一柏自己,不管是科莫.伯纳德还是他的母亲伯纳德夫人都没有纠结过科莫这只患手从修长到圆润的形态改变。   叶医生自己忍不住开口道:“关于手的形状,没有要问我的吗?”   科莫.伯纳德真专心感受着再次拥有前手掌的感觉,闻言看向叶一柏,认真道:“叶医生,我们明白的,医生不是神仙,您不要太过苛责自己。”   科莫.伯纳德的话获得了办公室众人的一致赞同,不管是梁氏夫妇还是伯纳德夫人,甚至坐在轮椅上的托马斯先生都开口劝慰叶一柏来。   莉莉站在旁边,一边收拾器械一边听着病人和病人家属温暖而充满善意的语言,心里暖洋洋的,这大概就是属于白大褂的快乐吧。   “莉莎……”   梁聪和科莫都好了,那就只剩下小莉莎了,其实小莉莎拆线是三个人中最简单的,梁聪需要拔克氏针,科莫要剪开石膏,而小莉莎只需要剪刀剪几刀,线就可以全都拉出来了。   但是刚刚梁聪拔针时还兴致勃勃十分勇敢的小莉莎,现在却低着头不说话了,叶一柏看着小女孩头上的旋儿,突然想到了什么,弯腰低声在小莉莎耳边说道:“我们等下班后没人了,我再来帮你拆线好不好?”   小莉莎闻言立刻抬头,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叶一柏,重重点了点头,“好。”   看了科莫手上缝线留下来的疤后,小姑娘大概是不想在大庭广众下拆掉自己脸上的线了,叶一柏点点头,“那说定了。”   “嗯。”   众人发出善意的笑声。   这时候,乔娜快步从外面走来,她在门口敲了敲叶一柏开着的办公室们。   “叶医生,波恩医生已经在等您了。”   叶一柏闻言应道:“好,我马上过去。”   梁氏夫妇等人闻言也纷纷告辞,梁明康特意走在最后,等到其他人都离开后,走到叶一柏身边,“叶医生,我冒昧问一下您和杭城叶家叶广言先生的关系,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和我太太就是想确定一下接下来对叶家的态度。”   杭城叶家,这个词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了,但是有些事并不是他不去想就会不存在的。   叶一柏思忖片刻,看向梁明康诚恳道:“梁先生,我觉得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您和您的家族并不需要因为我改变你们对任何人任何家族的态度。”   梁明康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立刻就从叶一柏的三言两语中明白了这位叶医生对杭城叶家的态度,他笑道:“我明白了。”   叶一柏点点头,和他告辞。   等叶一柏到停车场的时候,波恩教授已经等了他一会了。   “抱歉,教授,我耽搁了一会。”   “没事,来得及,赶得上毕业典礼就行。”   今天是圣约翰大四生毕业典礼,因为温特教授和波恩教授替叶一柏向学校申请了双学位,因此这次大四的毕业典礼也有叶一柏的一份。   等他们到的时候,大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圣约翰是西式学校,因此大家都穿了和后世差不多的学士服,众人三三俩俩地说着话,在这个交通和通讯不便的年代,毕业分别或许就是永别了。   “叶,温特替你拿了学士服,你先去换上吧。”   “好。”   叶一柏跟着波恩教授从礼堂后门走出,当他路过几个正在说话的毕业生的时候,他听到……   “真的吗?外语系请的?”   “对,好像说要长期合作,每年会有几个名额下来给外语系,外事处郝处都亲自来了,应该是真的。”   “警事局裴处也来了,不知道会不会在我们这招人。”   “会吧,不然他来我们学校干嘛。”   叶一柏脚步微微一顿,又迅速恢复原来的速度,回来了啊…… 第121章   “就像今天,来复诊的人都挤一块了,这样也不行,随着你病人的积累,不预约,就这么随时随地上门肯定不行,今天是运气好,你没有手术,万一有呢,万一一下午都不在呢,所以把救护中心的复诊纳入预约体系是迟早的事。”   “还有从近段时间的电话预约情况来看,希望你出门诊的患者还是很多的,院方也在考虑,就像艾伦他本身就是主治,就算调到了救护中心他还是以消化内科医生的身份在坐诊的,如果你出门诊,那用急救中心的名义就不是很合适了,有没有想过和艾伦一样来外科挂个名啊?”   波恩教授一边走一边说道,转头看到叶一柏落后了两步,不由眉头微皱,“你有在听吗?”   “在的,教授。”叶一柏快走两步,走到波恩教授身侧,“我当然愿意,但总要罗伯特主任那边同意才好。”   波恩教授得到叶一柏肯定的答复,向来严肃的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来,他摆摆手,笑道:“你放心,罗伯特那儿我去说。”   毕业礼堂离外文系办公楼不远,两人不多时就到了温特教授办公室,叶一柏借温特教授的休息室换好了学士服,从里间出来,两位教授的眼睛就是一亮。   温特教授不吝夸奖道:“我没看过你穿白大褂的样子,不过这黑色的学士服很衬你。”   “谢谢教授。”叶一柏道。   “那我们走吧,仪式快开始了。”温特教授看了看表道。   叶一柏点头,三人一起往礼堂走去。   33年,圣约翰的毕业生并不算多,一个礼堂能全部装下甚至后面和边上还有不少空余的位置,波恩教授和温特教授分别作为医学系和外文系的院长,在礼堂门口就和叶一柏分开了。   “叶一柏,这儿!”刚踏进礼堂,一个响亮的男声从礼堂前方传来,叶一柏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正对着他的方向用力地挥舞着手臂。   叶一柏对这个男生有印象,是他外文系的同班同学,好像是当初事件后,最早跑过来跟他说对不起的,他对他点点头,抬步向那个方向走去。   “这儿,你的位置刚好在我旁边,等下颁毕业证书,都是按顺序上去的,所以我们要按顺序坐。”男生十分热情地说道。   叶一柏点头,走过一个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同学,在空着的位置上坐下。   “我们看到你的名字还挺惊讶的,没想到你会过来。”叶一柏在脑海里找到了这个男生的名字方力夫。   “校方和院方很为我们学生考虑,愿意给我外文系的学位,我也很感激。”叶一柏十分官方地回答道。   方力夫点点头,“应该的,你在我们系的成绩一直很好,大四都过了大半,学分也都修满了,不能因为你转系的缘故就抹去你这四年的努力。”   “谢谢。”   礼堂前方的小门里,已经有校方和各院方的领导陆续走进来,叶一柏在其中看到了波恩教授、温特教授还有……裴泽弼。   他眉头微微皱起,裴泽弼的手似乎用绷带绑着,是受伤了?   半个月前,因为张鸿等杭城局的人送来的犯人终于供出了另一个儿童拐卖案的据点,裴泽弼连夜北上,去之前,他还特意来医院找过他。   “我要去津城一趟,可能最少也得半个月,我不在,如果你有事可以直接找周大头,这回他不去……还有那句法文,等我回来,我会找出来的。”   叶一柏看着裴泽弼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脸坚定的模样,真想告诉他,其实那句法文的意思根本不是重点,但看着一头扎进去的裴泽弼,出于个人恶趣味,叶医生也没有去提醒。   其实在周大头偷偷打电话告诉他,裴泽弼因为他那句话专门从分局调了个懂法文的警员上来,还让那个警员从早到晚给他读法语字典,引得上海警事局内外掀起了一番法语热后,叶一柏就已经知道了那句话的答案。   裴泽弼喜欢他,是那种喜欢。   “哎,叶一柏,你看,那个胖胖的,是外事处的郝处,他真的来了,说以后会跟咱们外语系达成长期合作关系,每年都会给一到两个外事处的名额,我们学弟们是享福咯。”   叶一柏顺着方力夫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正倾过身子和裴泽弼讲话,裴泽弼时不时点点头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来。   “不止外事处,警事局的裴处也来了,宁去油锅滚一遭,不惹上海裴阎王,说的就是他,其实能在这种人物手底下做事,也挺带劲的。”   后排同学听到方力夫的话,身子前倾也加入到了讨论中来。   “那警事局会在咱外文系招新人不?”   “会啊,我听我在警事局的表哥说,最近还有一个警员因为会法语,直接从地方所里被调到了秘书室,一步登天啊,这位裴处应该还是很注重警员队伍的素质建设的。”   叶一柏:……   在学生们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中,毕业典礼正式开始。   圣约翰是一所西式学校,但是它矗立在华国这片东方大地之上,所以它的毕业典礼兼具了东西方的特色。   先是管弦乐开场,叶一柏甚至在其中看到了波恩教授和温特教授的身影,场内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毕业生们整整齐齐地带上了学士帽,目送管弦乐团绕场一周,随即慢慢从舞台另一边退场。   校长讲话并不算久,当他讲到外事处将每年拿出两个名额给圣约翰外文系及警事局将在圣约翰招录本次毕业生后,整个礼堂里的气氛达到了最高点。   接下来是颁发毕业证书,一个个名字从报出来,一排排学生昂首挺胸走上去,由校长完成拨穗仪式,将证书颁发给他们。   “走了走了,该到我们了。”   一排学生下来,另一排紧接着上去,叶一柏前排同学走上了主席台,方力夫就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叶一柏跟着队伍往前走,路过最前面一排的领导席的时候,他余光看到裴泽弼似乎和旁边的人在讲些什么。   “王奇峰、方力夫、叶一柏……”   叶一柏顺着队伍走了上去,比起左右激动紧张的其他同学,叶一柏则有些如在梦中的恍惚感,相隔了百年,相似的礼堂,相似的仪式,身边人的说话声仿佛都小了下去,记忆里上辈子毕业典礼上同学的面孔逐渐清晰。   就在叶一柏陷入恍惚中的时候,身边的同学似乎骚乱起来,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校长已经郑重地将他学士帽上的穗从右边拨到了左边。   但是这并不是学生们骚乱起来的原因,学生们惊呼出声且忍不住议论的原因是,原来坐在台下观礼的裴泽弼居然以助手的身份帮校长拿着盛放毕业证书的托盘。   校长从裴泽弼手中接过学位证书随后郑重地递给叶一柏。   叶一柏郑重接过,与校长握手的同时,目光不由穿过校长看向了裴泽弼。   两人目光相对,裴泽弼对他笑笑,随后用口型说了句,“我回来了。”   从主席台上走下来,走到台下的时候,叶一柏下意识地回头看,裴大处长也早已将托盘还给了原来的工作人员,正不紧不慢地也朝主席台下走来。   叶一柏嘴角微微勾起,这人……   跟着队伍回头座位上,后头那个表格在警事局里工作的男生早已兴奋地和同学讨论起裴大处长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叶一柏听着听着有些惊讶地发现,裴泽弼在这些大学生中的口碑居然还不错。   叶一柏这排下来,后面那排就要上去准备了,不多时,后排就变得空空如也,叶医生从兜里掏出手表看了看,他大概不能看完全程了,今天晚上他答应了小莉莎要帮她去拆纱布。   就在叶一柏想着他是不是要跟波恩教授和温特教授说一声先回去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去,是一个不认识的人,穿着一身常服,想来并不是圣约翰今年的毕业生。   “叶医生您好,我……我是石崔文,裴处让我跟您说一声,他在门口等您。”这个看起来比叶一柏大不了几岁的年轻男子似乎有些紧张,说完整句话后还擦了擦额头的汗。   “裴泽弼?”叶一柏看向礼堂门口的位置,因为毕业生们都在礼堂内坐着,礼堂门口人很少,裴泽弼正大光明地站在那里,见叶一柏看过来,还朝他挥了挥手。   “对,是裴处。”石崔文用力点头,边说还边四处张望,好像怕人发现。   叶一柏点头,他礼貌性地和方力夫说了句医院还有事可能得先走的话,随即便起身向礼堂门口走去。   走到礼堂门口的时候,裴泽弼正靠着礼堂外面的一根柱子,摩挲着自己手腕上手表,看到叶一柏出现,他快走两步,抓住叶一柏的手,拉着他就往旁边草坪处跑去。   礼堂旁边的草坪,有好几颗高大的树,裴泽弼拉着叶一柏走到其中一棵后面。   “我回来了。”他轻轻喘着气。   “我知道。”叶一柏道。   “我刚刚是想亲自帮你拨穗,给你颁发学位证书的,你们校长都同意了,但是临到上台,我觉得这不合适,我一个连一句日常法文都听不懂的人怎么配亵渎神圣的毕业典礼,所以只能当当助手了。”裴泽弼紧紧盯着叶医生的脸,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叶医生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他一如既往地温和地笑着,同时将手里的学士帽又戴了回去,“所以,你要再拨一次吗?”说着,将头上学士帽的穗拨回到了右边。   “est-ce que tu m\'aimes?你是不是喜欢我?”   “Je te manque?你喜欢我吗?”   “喜欢,很喜欢,害怕说出口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所以每次想开口又咽了回去,当然好几次我都快说出来了,但每次这个时候周大头就来捣乱!”   “我不是找借口,是想问问现在还来得及吗?叶一柏,我喜欢你很久了。”   裴泽弼少见地有些手足无措,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挺直身体,立正站好,用一种最郑重的姿态将叶一柏学士帽上的穗从右边拨向了左边。   “嗯,我知道了。”   裴泽弼身体紧绷,面上的表情也前所未有得严肃,他在等叶一柏接下来的话。   只听叶医生说道:“我也挺喜欢你的,我们可以处处看,不过我晚上是夜班,而且我和病人约好了,五点左右帮她拆线,所以我现在得走了。”   叶医生将兜里的手表拿出来,表面的一面指给裴泽弼看,裴大处长目光下移,四点三十五分,只剩二十五分钟了,那是有点赶。   “那我送你?”   “好。”   但重点是这个吗?   周大头和石崔文从另一颗大树后出来,周大头神情严肃,“原来裴处对我的怨念这么深,看来我还得在户籍科呆一段时间,不过小石啊,你说裴处和叶医生,这算是在一块了不?”   石崔文推了推他鼻梁上的眼镜,“叶医生不是说试试嘛,那应该是试试的阶段,我回去棒裴处找些法文的好词好句,努力让试试快点变成正式。”   周大头惊讶地看向石崔文,对他颇有种刮目相看的意思,“小石可以啊,这么快就抓到裴处的痒处了,前途无量。”   石崔文憨厚地笑笑,“周科,您说笑了,这么明摆着的事,还需要我抓嘛。”   周大头:……所以人家在秘书室,他在户籍科 第122章   “你手受伤了,我来开吧。”叶一柏对裴泽弼道。   “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话。”裴泽弼侧头看他,明明是绷着脸无甚表情的模样,但是叶一柏愣是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委屈来。   叶一柏侧头看他,眼里都是笑意,“平常如果有男士向你告白,你会怎样?”   裴泽弼挑眉,如果是叶一柏以外的男的,裴大处长想象了一下,他大概会直接拿枪崩了他。   叶医生不再多说,他径直上前走到驾驶座门旁,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车门,后脖颈处传来一阵轻缓的力道,有人轻轻捏住了他的后脖颈。   “虽说我的车没人敢拦,但是无证驾驶总是不好的。”裴泽弼说着,走到叶一柏身边,拉开车门,“放心,我一只手也能开车。”   叶医生看着这人自信的模样,耸了耸肩,行吧,让他开。叶一柏差点就忘了这个时代的他还没有考到驾照。   从圣约翰到济合的一路上,两人交谈着裴泽弼在津城的经历,叶一柏听到他手臂上是枪伤的时候,眉头紧紧皱起。   “什么时候换药,去我那换,我给你约个X光。”   “巴不得。”裴泽弼侧过头来笑道。   “都一只手了,你好好开车。”   薄薄的窗户纸被捅破,但是两人的相处却没有明显的变化,不,好似还是变了一点的。   车子快速在傍晚的上海滩穿行,约莫半个多小时,到了济合医院门口,叶医生路上就已经在不断地看手表,到了地方更是车一停稳,就打算推门走下去。   裴大处长那只受了枪伤的手不管不顾地往前一挡,将人拽了回来。   五点四十五分,太阳已经收起了它最后一丝余晖,济合门前的路灯还未亮起,车厢里显得更加昏暗。   30年代的车里可没有空调这东西,今天又穿了一天的学士服,叶一柏的后背、脖颈还有额头上全是汗,裴泽弼也好不到哪儿去,从火车站直接到的圣约翰,身上还有赶路的尘土味,尼古丁的味道已经汗液的味道。   “你的手不能乱动。”叶医生看着身前那只被夹板固定绑满绷带的手,显得有些无奈。   “你不动,我的手也不会动的。”   狭小的空间里,两人在昏暗中对视,叶一柏的神情明显紧张了起来,他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我上班要迟到了。”   裴泽弼看着眼前的人,十五天来的压抑的情感一下子喷薄而出,他想放纵,想和他近一点再近一点,想把人紧紧抱进怀里,比那天在靶场更近,更近,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情绪在翻腾,但是看到叶医生一下子皱起来的眉头以及明显紧绷起来的身体。   裴泽弼轻轻笑了一声,“你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不过没关系,我先收点利息。”他说着,身子前倾,在叶一柏紧张的神情中,轻轻轻吻了他的额头。   车厢里安静了几秒钟,随后响起了叶医生无奈的声音,“都是汗。”   随即是裴泽弼的轻笑声,“反正我不嫌弃。”   叶一柏轻轻将裴泽弼那只患肢挪开,这一次裴大处长乖巧地配合了,叶一柏推开车门,快速下车,“记得来换药。”   “不会忘的。”   车外的凉风一吹,叶医生满脸的红晕终于终于消减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理智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随后头也不回快速向医院里面走去。   裴大处长看着心上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踩下油门,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唇上的味道,嗯,是有点咸。   *   “叶医生。”   “叶医生您回来了。”   “嗯,我去冲个澡,莉莉,准备好东西,等下我们去病房帮小莉莎拆线。”叶一柏走进救护中心大门,闻着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心里乱七八糟的思绪完全抛诸脑后。   “好的,叶医生。”莉莉清脆地应道,“我说为啥小莉莎偷偷跑过来好几趟了,原来是等您啊。”   叶一柏笑笑,走进办公室。   医生办公室是有单独卫生间的,医生自己用,有时候也让即将去手术的病人在里面换手术病号服之类的。   他快速冲了个澡,从浴室出来,换上新的衣服和白大褂,叶医生脸上的红晕才算是完全消失。   等他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莉莉早已准备好东西等着了。   “走吧。”   莉莉立刻点头,快步跟上叶一柏。   小莉莎早已在病房里等了许久了,托马斯先生也在,托马斯先生恢复得不错,现在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自己走动了。   “莉莎,叶医生或许有事,回床上躺着,叶医生或许有事,会晚一点,你不必一直站在门口等。”   小莉莎摇头,“叶医生答应过我,就不会晚很久,爸爸,你可以先回去。”   托马斯先生看着女儿像一只伸长脖子的鹅一样看着外面走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如果女儿再大个十岁,他说不定真的需要认真考虑要不要叶医生当自己女婿的这个问题。   “叶医生!”小莉莎欢快地叫了一声,托马斯先生闻言拄着拐杖慢慢走向门口,果然叶医生和那位叫莉莉的护士正快步向他们走来。   “小莉莎,你腹部还有刀口,不要走动太久,回床上去。”   “好!”   小莉莎二话没说,蹭蹭蹭小步走到病床旁,爬上去安静躺好,托马斯先生看着女儿这个双标的表现,脸上的惊愕和无奈完全无法掩饰。   他看向刚踏进病房门的叶一柏,“叶医生,现在莉莎只听您的话了。”   叶一柏笑笑,和莉莉一起走到小莉莎的病床旁,“这样不可以哦,小莉莎你要听爸爸的话哦。”   小莉莎闻言不由不满地看了自家爸爸一眼,“爸爸,你别在叶医生面前说我坏话,我很听话的。”   病房里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   “剪刀。”   莉莉将早已准备好的小剪刀递给叶一柏。   “小莉莎,不要动哦,我在剪的时候,你不小心动一下,那脸上就又是一个洞。”   小莉莎闻言立刻屏住了呼吸,她认真地点点头,保证决定不动。   剪刀轻轻剪开缝线,小莉莎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生怕剪刀戳破她的脸,小脸憋得通红,托马斯先生和莉莉也紧张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叶一柏手上的动作。   脸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太重要了,虽然对于面部愈后的情况,叶一柏心里约莫有数,但到了真正要揭晓答案的时候,他的心也不由提了起来。   病房里剪刀地“咔嚓”声,小莉莎脸上的棉花被小心取下,莉莉轻轻捂住了自己的嘴,托马斯先生脸上表情复杂,有庆幸有遗憾,叶一柏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继续在小莉莎脸上的缝线上剪了几刀。   随后,镊子夹住线头,轻轻一抽,缝合线就快速从伤口里被抽出来。   “碘酒。”   莉莉立刻将捂在嘴巴上的手拿下来,将早已准备好的碘酒棉花递给叶一柏。   叶一柏用镊子夹着碘酒棉花不轻不重地擦拭了小莉莎小半张脸,一连擦了好几遍,血痂顺着擦拭脱落,使得斑驳的脸稍稍干净了稍许。   托马斯先生上前了两步,看着女儿的脸,眼眶微微泛红。   “镜子,我要镜子!”小莉莎看着众人的反应,有些焦急起来。   莉莉下意识地看向了叶一柏,叶一柏点点头,“给她吧。”   莉莉将床头柜上的镜子递给小莉莎,小莉莎接过,她紧紧攥着镜子柄,心脏跳得飞快,她目光扫过莉莉、托马斯先生,随后看向了叶一柏。   看到叶医生鼓励的目光,小莉莎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将镜子举到了面前,眼睛缓缓睁开,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小莉莎的眼眶立刻就红了起来。   只见镜子里的小姑娘,有脸颊就好像打了块补丁的破裤子,虽说面部的平整的,但是缝线边缘处确实红红的一圈,十分明显,还有脸颊和新移植过来皮片的色差,色差虽然不大,但是小姑娘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小姑娘嘴巴一瘪,就要大哭。   叶一柏一边示意莉莉将纱布拿过来,一边道:“不准哭,脸上的伤还没有完全愈合,眼泪对伤口不好。”   小莉莎被叶一柏一训,已经渗出眼眶的眼泪硬生生给憋了回去,她吸了吸鼻涕,带了些哭腔问道:“叶医生,我以后都是这样了吗?”   皮片已经完全存活,看整体情况,血液循环也已经建立起来了,虽然风险边缘处还有稍许翘起,但问题不大,打包包扎去掉后,过两天就回完全吻合。   “你手臂上开个口子,也得让它红几天吧,再换两次药,等缝合处完全愈合,它的颜色就会变成粉色,后面就要靠时间慢慢去淡了,到最后应该会变成很浅的白色,我已经尽力把缝合口都做在人肉眼下意识会忽视的地方,以后用头发遮一遮,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   小莉莎想着刚刚看到的那一幕,还是有些不敢置信,“真的。”   “真的。”   “那如果我以后一直不好,嫁不出去了,叶医生你娶我。”   叶医生用胶带将小莉莎面部的伤口包好,他犹豫了片刻,轻声道:“这恐怕不行了,我有对象了。”   病房里一阵安静,莉莉差点把自己手里的治疗盘给扔掉,小莉莎拿着镜子,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叶一柏,“可是,可是,你半个月前,还答应我长大后你会考虑的!”   叶医生将手里多余的胶带粘到治疗盘边上,“这两天刚有的。”   小莉莎的眼眶再次泛红,随后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在病房里响起,引得不少病人和医护人员频频向这边望来。 第123章   几乎是落荒而逃地从小莉莎的病房里出来,叶医生脸上少见地露出一丝狼狈的神色。   莉莉捂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叶医生,您伤害了一个八岁小姑娘幼小的心灵。”   叶一柏瞟了她一眼,莉莉瞬间一个激灵,瞬间不说话了。   罗伯特从楼上下来,看到走过来的叶一柏,他挥挥手,“叶,走,去你办公室,有事聊一下。”   叶一柏点头,对莉莉说了声“有事直接到办公室喊我”后,跟着罗伯特向办公室走去。   莉莉伸着脖子看着,看到叶一柏拐进办公室关上了门,她才兴冲冲地跑到护士台前,用略带激动的声音道:“你们知道吗?叶医生有对象了!”   护士台里一众值班的小姑娘手上的动作皆是一顿,随后麻雀窝炸了。   办公室内   叶一柏替罗伯特泡了杯咖啡。   “你泡的咖啡不错,比上海那些不正宗的咖啡店好多了。”罗伯特轻抿了一口,给予了叶一柏极高的评价。   叶医生喝了口清茶,笑道:“咖啡豆是温特教授送给我的,如果您喜欢,我帮您装一点。”   “噢,温特教授,难怪,谢谢,我当然需要一点。”罗伯特道,“对了,我找你还是因为断肢再植的事情,你和梁聪的那篇报道传到了国际上,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你和波恩医生的那个“重生计划”应该很快会被批准,你可以准备起来了。”   叶一柏有些惊讶地抬头,“这么快?”   “重生计划”是叶一柏和波恩教授一起讨论出来的“断肢再植术”推广计划,自愿报名的医生在经过基础考核合格后参与进来,免费为上海及上海周边12小时内的断肢病人提供手术机会,原来计划报上去后,工部局和各大医院对免费这一点很有争议,波恩医生努力游说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批下来。   叶一柏本以为这项计划会被束之高阁,却没想居然有了转机。   “你不知道这项手术对于一个工业城市的意义,那篇报道已经登上了好几个国家的主流报纸,很多工会向政府施了压,希望本国医院能尽快能提供这项医疗服务。你们那个计划最大的问题不就是谁出这个钱,这出钱的人有了,自然能马上批下来。”罗伯特耸耸肩说道。   叶一柏点头,心里想着他应该和沈来联系一下了,这种事情,华国医生要多参与进来才好。   今天晚上还算安稳,没有突然上门的病人,叶一柏和罗伯特谈完后,在办公室趴着小憩了一会儿,等到第八点钟的时候,理查准时来和他交班。   “叶,莉莉说你有女朋友了,噢,真让人惊讶,你每天呆在宿舍居然还能找得到女朋友,我听说你们华国人结婚比较早,是不是马上就要举办婚礼了,我还没参加过中式的婚礼,你到时候一定要请我。”   理查一边在交接单上签字,一边认真地说道。   叶医生将裴泽弼和理查口中的女朋友三个字联系到一块,少见地沉默了几秒钟,正要开口之际,一阵刺耳的汽车鸣笛声在济合医院大楼前的院子里响起。   “救命!救命!”年轻男子充满惶恐的声音在一楼大堂里响起。   叶一柏这时已经脱下了白大褂,闻声和理查对视一眼,拿起椅背上的白大褂就向外跑去。   等他们出办公室门的时候,乔娜已经带着一众护士推着推床迅速向门口跑去。   几个穿着西装戴着领结年轻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他们神色慌张,抓着乔娜,“帮帮我们,帮帮我们!”   “好的,好的,你们慢慢说,病人呢?”   “病人,对,病人!”男子回头看向同伴,他的同伴飞快跑回车上,打开后车座的门,乔娜和护士们将推床推到了后车座旁。   先露出来的是一双高跟鞋,乔娜目光一凝,见男子要去拉高跟鞋女子的腿,立刻道:“劳拉,你和我上去,各位先生,我们来吧。”   几个西装男子闻言,忙不迭地点头,乔娜和劳拉快步上前,一走近,两人才发现这个高跟鞋女子的全身都在抽搐,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你左边,我右边。”   “一,二,三!”两人将高跟鞋女子转了个方向,随后头部朝前,先放入推床,推床前的莉莉大喝一声,两只手拉住女子的胳肢窝,往前一拉,加上乔娜和劳拉的推力,女子稳稳地躺到了推床之上。   “走。”三人推着床往救护中心大厅走。   叶一柏和理查正好从里面跑出来,叶一柏一边跑一边穿上刚脱下不久的白大褂。   “叶医生,理查医生。”   “怎么回事?”   “理查!”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叶一柏和乔娜等人同时去看理查,理查惊讶地看向几个西装男子,“埃里克、皮特、克里夫?”   看来是熟人了,医院里遇到熟人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叶一柏没有过多注意,而是对理查说道:“问情况。”   理查连忙反应过来,他看向他曾经酒吧的狐朋狗友,严肃道:“说一下病人的详细情况,越详细越好。”   那位被叫做克里夫的男子面上闪过一丝紧张,他有些磕巴地开口道:“她叫魏,我们晚上在喝酒,喝着喝着她就倒在地上了,还浑身抽动,我们本来以为她在开玩笑或者醉酒了,但是她抽搐了好几次叫也叫不醒。我们察觉到不对,就送了过来。”   理查面色凝重,他以前听说过这类病人,但是少有这么严重的。   “叶。”   叶一柏摸了摸患者的脉搏,“她喝了多少?”   克里夫见叶一柏开口,先是看了理查一眼,见理查没有反应,才答道:“四五杯吧,喝得不算多。”   “她随身有带包吗?”   “哦,有,好像在车上。”   “去拿过来。”   “乔娜,人工给氧,建立静脉通道,5%碳酸氢钠溶液125ml静脉滴注,10mg□□静脉缓推。”   “好的,叶医生。”   推床被迅速推入救护中心,乔娜拉开一个空位的帘子,随后快速去准备药物。   患者是个华国女子,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一身宝蓝色旗袍,大波浪,脸上精致的妆容已经被汗水毁了大半,她全身性强直阵挛发作的状态还在持续。   “她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叶一柏问道。   克里夫和他的同伴们互相看看,“这是第三次了,这一次发作得比较久,有20多分钟了。”   劳拉迅速给患者建立了静脉通道,药物缓缓推入。   “病人,病人,听得到我们说话吗?”   “病人,病人!”   “医生,包!”克里夫的同伴从车里拿来了这位名叫“魏”的患者的包,叶一柏走到病床床头柜前,直接包这个手包里的东西给倒了出来。   果然,他在这位“魏”的包里找到了一种名叫□□的传统抗癫痫药物。   “确认患者癫痫病症,全面强直—阵挛性发作。”   “好的。”理查飞快记下,同时检查患者基本体征。   叶一柏将东西重新装回魏的包里,当他在装一个镜子的时候,一张照片从镜子后面掉落了下来,叶一柏目光不经意扫过,随后不由微愣。   这是一张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站在一起的照片,孩子约莫五六岁大笑,笑得一脸天真,两个女人中其中一个就是这个叫“魏”的患者,而另一个女人,就是叶一柏微愣的原因。   这个人他好像认识,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叶医生,十分钟了!病人心率过速!”   叶一柏猛地一惊,立刻将这个眼熟的女人抛诸脑后,他快步上前,翻开患者眼皮看了看。   “□□,100mg/min静脉滴注,给药750mg。”   “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但是这位名叫“魏”的女子的癫痫持续状态一直没有得到改善。   叶一柏的神色严峻起来,这么持续痉挛下去,病人恐怕会脱水甚至窒息。   “乔娜,准备麻醉和气管插管器械,十分钟后,病人阵挛情况还没改善就强行麻醉。”叶一柏道。   乔娜点头,快步离开。   患者的额头,手心都已经出了不少汗,叶一柏目光扫过患者手心,随即他眉头一皱。   他转过头去,目光严肃地看向克里夫等人,“患者除了酒还吃过或喝过什么东西!”   克里夫等人目光慌乱了几秒钟,随后犹如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立刻跳了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只看到她喝了酒,其他都没有看到!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像犯人一样审问我们。理查,你不帮我们说话吗?”   “我是医生,这里是医院,你面前是一条人命,如果不尽快找出诱因,控制住病情,你会看到一条人命在你面前消逝!”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看到她喝了酒!”克里夫的声音高了起来。   “克里夫!这是人命!”理查看出了他这几个狐朋狗友的不对劲,声音严厉了起来。   “理查,你帮谁!”   “天呐,你这个白痴,我是人命!人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躺在这里的人是你!旁边的人明明能帮你却为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原因就是不开口,你会有多绝望!”   “医生!病人没心跳了!”   “该死!”叶一柏快步上前,双手交叠,快速在患者胸前按压起来。   “没……没心跳了……克里夫。”皮特明显慌张起来。   克里夫面上也流露出迷惘害怕的神色来,他猛地抬头,“是吗啡……她用了吗啡!”   叶一柏猛地抬头,大声喊道:“劳拉!准备器械洗胃!立刻!” 第124章   整个救护中心立刻忙乱了起来。   “理查,理查,她还有救吗?不关我们的事,她麻醉剂上瘾,我只是想显摆一下我的关系广才给她带了吗啡,我不知道会这样,理查,你救救她,救救她!”克里夫看着没了心跳的“魏”,整个人都慌乱了起来。   叶一柏两臂伸直,用力垂直下压患者胸骨,众人几乎都可以听到胸壁和肋骨碰撞发出的声响。   莉莉按压呼吸囊的手几乎在颤抖,她入职一个多月,第一次碰到心脏停跳的病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是那么得近。   “肾上腺素1mg,给药!”   八点多,正是白大褂们上班的时间,整个医院经过一个晚上的修整,又慢慢恢复了活力,走廊上陆续传来白大褂和白大褂,白大褂和病人,病人和病人之间的问候声,整个济合一楼都显得和谐而又生机勃勃起来。   而隔着一张帘子,气氛却迥然不同。   “去甲肾上腺素8ug/min,联合血管加压素0.03u/min,每半分钟报时。”   乔娜动作迅速,取药,给药一气呵成,如果不去看她青筋暴露的手背,你根本发现不了这位护士长的此刻紧张的心情。   “叶,一分钟了。”理查看着手上的手表,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来   而正在实施心肺复苏术的叶医生更是汗水直接沿着脸颊流入衣领。   心肺复苏讲究黄金四分钟,四分钟后,病人即使抢救回来,其脑细胞也会出现不可逆的伤害。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叶一柏手上的动作明显更大力了起来。   “咔嚓”   胸骨骨折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但是叶一柏的动作却没有停顿的意思,垂直的手臂用力向下按压,按着胸骨直接去按压心脏。   “一分半。”   克里夫等几人已然面色苍白,面前眼前的场景,他们终于明白刚刚那位华人医生口中的“一条人命”这四个字究竟有多重。   如果,如果今天,这一个人在他们眼前死了,这将会成为他们终身的噩梦。   “两分钟!”   救护大厅是一个开放的空间,虽然床和床只见有帘子隔开,但薄薄的帘子显然挡不住众人好奇的目光,救护中心能自由活动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们,都有意无意地朝这边看来,在注意到这边的医生正在抢救病人后,他们的神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这些挣扎在病痛中的人更能体会生命的可贵,他们真诚地希望这群可爱的白大褂们能从死神手里把人给抢过来。   劳拉飞快地拿着洗胃要用的工具过来了,病人和病人家属们连忙给这位小护士让开一条宽敞的路来。   “两分半!”空气似乎变得凝滞起来,莉莉一边按压着呼吸囊一边低头不断祈祷着,刚将洗胃工具拿过来的劳拉恳切地祈求上苍希望病人还能用上她手里的洗胃工具。   心肺复苏是一件极耗体力的事情,每分钟按压100到120次,每次还要按压胸壁往下5-6厘米,按压同时还要保证回弹的高度,按压多深,回弹就要多高,像叶一柏这样直接把胸壁压断的,还要注意尽量不要造成病人血气胸。   叶医生上下两辈子,就算是上辈子的他都已经许久没有做过心肺复苏术了,更何况现在,六组下来,叶一柏就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些微颤。   抢救不是喊一声坚持就可以不顾客观条件蒙头往前冲的事,你要是因为手酸手抖心肺复苏做得不到位,根本就是在浪费病人宝贵的生存机会。   “理查,准备换手。”叶一柏约莫估算着自己最多还能按十下左右,所以低声对理查说道。   理查点头,快步走到叶一柏身边,他将两只手的袖子撩起,双掌交叠,随时做好了换手的准备。   然而这时候,叶一柏突然感受到手掌心处好似有什么东西振动了一下。   他继续按压,往下按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掌心的跳动感。   “乔娜,记录脉搏。”   1933年的心电监护仪体积较大且价格昂贵,因此哪怕是济合,也只有在手术室才配备,在救护中心里,暂时还只能靠医生和护士人工来记录心跳和脉搏。   乔娜闻言,向来冷静的面庞上瞬间涌起一丝红晕来,她用力点头,快速跑到这位叫“魏”的患者身边,摸起她的脉搏来。   “有了,有了,心脏复跳,脉搏也有了。”乔娜看着手表,摸着脉搏整整摸了一分钟,才大声宣布道。   叶一柏后退两步,靠着墙重重地喘了两口粗气。   帘子外的其他病人和病人家属们也听到了乔娜高兴的声音,也不由发出一阵欢呼声,生死之间,人的喜乐总是容易相通的。   “叶医生,病人痉挛似乎好多了,还要洗胃吗?”   “洗。”   乔娜点头,乔娜作为资深护士,是掌握了洗胃这一技能的,但是由于这个病人才刚抢救,所以她显得格外慎重。   将病人身体调整成左侧卧位,拿了一张布垫在她的胸前,同时拿了一个弯盘放在她口角处   “水桶。”   劳拉点头,立刻将手上的水桶放在病人头部下方的地面上。   用开口器将病人的嘴巴缓缓撑开,乔娜将石蜡抹在胃管前端,然后缓缓将胃管送入病人的口腔,叶一柏看着乔娜把胃管送得差不多的时候,上前轻轻抬了一下病人的头部,头部抬起,喉咙部位弧度增大,使得乔娜的胃管迅速送了进去。   “谢谢叶医生。”乔娜确定胃管已进入病人胃中后抬头感激道。   叶一柏摆摆手,示意乔娜继续。   洗胃利用的便是简单的吸虹原理,先将漏斗放在比胃低的地方,挤压上面的像皮球,吸出胃里的内容物。   一股子销魂的气味在临时救护中心里蔓延开来,隔壁病床上的病人闻着邻居的胃里内容物,一脸无奈地看着眼前家属特意去买来的华国特色早餐豆腐脑,他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呢。   漏斗放高倒入洗胃液,放低吸出,依次反复直到胃里洗出液澄清无味为止。   过夜胃里的内容物不是那么好闻,但是一众白大褂们却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水三五百毫升一次地流入木桶中,劳拉时不时帮女子擦擦嘴角。   看到澄清的水从女子胃里导出来后,乔娜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利索地将胃管从女子口中拔出来,随后用手擦了擦自己的额头。   “叶医生,好了。”   劳拉也高兴道:“叶医生,病人生命体征正常。”   叶一柏点头,“24小时监护,如果病人再次出现刚刚的情况,就□□推注,每分钟不超过5mg,间隔20分钟给药。还有乔娜……”   乔娜面容严肃竖耳倾听。   叶医生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你刚刚拔掉胃管就擦额头,好像有胃内容物沾上面了。”   病床边有一瞬间的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乔娜护士长的额头上,乔娜护士长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面无表情地将胃管之类的器械收好交给劳拉后,又面无表情地飞速冲向卫生间。   救护中心里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劳拉提着木桶向外走,克里夫等人早已等得焦急万分,听到帘子里传来的笑声,他心下一喜,是不是救活了。   他们飞快迎上去,然后一股子异味扑面而来,不过这时候克里夫几人也顾不上鼻子和胃抗议了,他们紧张地看着劳拉。   “护士小姐,里面的病人是不是救活了?”   劳拉目光扫过这三个男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对于这三人此前的表现,作为医务工作者,劳拉简直是深恶痛绝,无论这个克里夫说的是实话,这人给病人带吗啡也是害人。   “我还要去倒东西,没空跟你们解释。”劳拉严肃道。   “倒东西,我们帮您去倒,皮特!”克里夫转头看向同伴。   皮特感受这桶里传来的销魂味道,但想着帘子里生死不知的“魏”,咬了咬牙,伸手就要接过。   劳拉正要拒绝,只见叶一柏拉开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让他们去倒,应该的,还有别忘了把费用去结算下,病人心肺复苏导致胸骨骨折,后期或许还要进行二次手术,让他们留点押金。”   克里夫三人一脸哭丧着脸一边点头,他们自然是知道济合的收费标准的,这两个月的生活费恐怕都得交代在这儿了,但谁叫他们想要显摆呢。   皮特乖乖地接过劳拉手中的胃内容物混合溶液,在劳拉的指导下向公共卫生间走去,克里夫和埃里克哭丧着脸走到护士台前,看到小护士纸上的数字啪啪啪地往上蹿,两人的心都在滴血。   “那个,护士小姐,我们和理查医生是好朋友,能稍微优惠一点吗?”克里夫放低声音问道。   小护士抬头用一种看奇怪生物的目光看向克里夫,“先生,我以为你知道这里是医院而不是您经常去的酒吧。”   克里夫:……   “叶,辛苦你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接下来交给我。”理查道。   叶一柏点点头,他又出了一身汗,需要去洗洗了。   神经一松,困意就容易上头,和护士台又交代了两句,叶医生慢慢向楼上走去,等他走到四楼楼梯口的时候,脚步一顿,脸上露出异样的神色。   他想起来了,这个叫“魏”的病人包里的那张相片里的另一个女人,是叶广言的嫂子,哦不,准确来说,是那位叶太太杨素新的嫂子。   对于病人的身份,叶医生倒是不怎么关心,不过这也不由让他感叹一句,这世界还真小啊。 第125章   值了一天夜班,叶一柏在宿舍里休息了一上午,年纪轻,恢复能力强,眯了几个小时,全身的疲惫感就一扫而空。   叶一柏转头看了看桌上的闹钟,午饭时间了。   于是他起身洗了把脸,向楼下食堂走去。   走到一楼楼梯口的时候,恰好遇到理查和王茂,和两人打了招呼,三人一齐向食堂走去。   “早上那个病人,意识恢复了吗?”叶一柏边走边问道。   理查点头,“意识恢复了,不过状态不是很好,因为常年服用□□和司可巴比妥,有严重的药物依赖,所以才会尝试吗啡,又因为有酒精混合才导致了这回的大发作。”   “她的舌头,在昨天的癫痫发作中被她自己咬伤了,现在不怎么说话,我怀疑她有抑郁症倾向,看人直勾勾的,但没有焦距。”理查道。   “下午联系神经内给她看看,反正你朋友付的医药费够多。”叶一柏笑道。   理查闻言不由捂了捂脸,“你是不知道,被他们这么一闹,现在几乎全医院都知道我是酒吧常客,他们说救护中心两个外科医生,叶医生和理查医生,一个洁身自好,有了对象连小孩子都不肯哄骗,一个流连花丛,沉迷夜店,天天与狐朋狗友为伍,你没看到今天凯瑟琳看我的样子。”   两人说话间,格林医生和凯瑟琳医生正好迎面走来。   凯瑟琳看到理查冷哼一声,快步侧身走过。   理查:……   叶医生忍笑拍了拍理查的肩膀,“没事的,解释解释就好了。”   自从上次理查在夜里连线凯瑟琳,几人共同救了那位孩子和孕妇后,凯瑟琳和理查的感情就突飞猛进,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就能宣布在一起了。   只是理查前科累累,又心性不定,凯瑟琳有所顾忌,现在好了,这事一出来,窗户纸升级成玻璃片了,理查医生只能自求多福了。   饭后,叶一柏按照惯例去病房区逛了一圈,小莉莎还没从失恋的打击中走出来,科莫的手恢复得不错,虽然不怎么能动挺折磨人的,但小伙子挺会苦中作乐,那位十天里开了三次刀的马克先生已经可以出院了,他看到叶一柏的时候肚子还会下意识地抽痛一下,半麻的后遗症啊。   至于魏如兰,没错,那个癫痫发作的病人叫魏如兰,因为在接诊魏如兰的时候,叶一柏和理查正在办交接手续,交接单上叶一柏的字还没有签完,所以按照济合的规矩,这位魏小姐也算是叶一柏的病人。   “叶医生。”   “卡特医生。”   “病人呢?”   “您跟我来。”   1933年,神经内科的发展还处于起步阶段,卡特医生对于癫痫、中风、偏瘫等确定是神经病学范畴内的疾病十分感兴趣。   叶一柏和卡特走到魏如兰病床前的时候,莉莉正皱着眉和她说着什么。   “魏小姐,我不管您因为什么身体不好,但是您不能对您的健康不负责任,昨天发作的时候,叶医生按断了您的胸骨才把你救回来,要是再来一回,恐怕不是胸骨骨折这么简单的事了!”   莉莉护士手里拿着药,单手插着腰,加上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活像个威胁人的恶毒反派。   魏如兰靠在床头,头侧着,目光始终落在窗外,她面无表情,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一样,配合她淡雅的气质和那身宝蓝色的旗袍,颇有一股子人淡如菊的味道。   都说人不可貌相果然不假,单从外表怎么都看不出这样的人居然会麻醉剂上瘾甚至去碰吗啡。   “她不吃药?”叶一柏看了一眼莉莉手上没有被动过的药,开口问道。   莉莉闻声转过头来,对着叶一柏十分无奈地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舌头被伤到的原因,这位魏小姐一上午就没说过一句话,只会对着窗户发呆,您看,连饭都没动过。”   叶医生的眉头皱了起来,叶一柏虽然有时候会对底下小医生发火,但对于病人向来是很温和的,毕竟病人本身就已经在遭受病痛的折磨,作为医生,他尽量做到在心理上给予病人慰藉。   但是这仅限于尊重自己生命的病人,对于这种连自己生命都不在乎的病人,叶一柏就不那么喜欢了,见过太多为了一线生机苦苦挣扎的病人和家庭,对于这种不懂珍惜的便容易不满。   只是医生是不能选择病人的,也不能将情绪代入医疗工作中来。   “魏小姐,癫痫发作起来并不好受,药还是要吃的,不然痛苦的只会是你自己。”叶一柏道。   魏如兰还是那副死样子,侧头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叶一柏在病床前看了她一分钟,见她毫无反应,才转头对莉莉道:“没事,把药拿回去吧,等下我把药开在注射液里面。”   莉莉耸耸肩,无奈地将药收了回去,她对叶一柏说道:“既往病史没问出来,早上拍的X光片出来了。”说着,她从魏如兰病床底拿出一张X光片来。   叶一柏接过,举起对准光源看了看,肋骨移位并不严重,只需要绷带固定,外敷内服就行。   “知道了,你去忙吧。”   莉莉点头,同时跟卡特医生打了招呼后,才快步离开。   叶一柏看向卡特,“卡特医生,这位魏女士早上八点癫痫全面强自阵挛性发作,据送她来的同伴口述,发作了三次,每次十分钟以上,最后一次更是持续了半个多小时,诱因大概是过量吗啡摄入和酒精。”   卡特也是眉头紧皱,病人不配合,不能问出既往病史,这就十分难办了。   “女士,可以聊聊吗?”卡特医生开口用华国语问道,这些老医生来华国都有一段时间了,口语都十分不错。   见魏如兰久久没有回应,卡特医生无奈地摊了摊手,“叶医生,我大概只能帮忙开些药了,如果不经常发作的话,应该可以用药物控制,魏女士的情况,单一药物效果已经减弱的话,可以选择联合用药。”   这个时候脑电图机器还没有正式面世,汉斯贝鲁提出的脑电图理论也被多数学者认为是伪差,因此神经学家们对于癫痫病症的判断主要来源于病人和家属的口述和医生对病人既往病史的判断。   叶一柏点头,“麻烦您走这一趟,病人这边我们会继续做做工作,既然来到了医院,总要给予我们能够给的最好的治疗。”   卡特医生目光扫过魏如兰,给了叶一柏一个同情的目光,“当然,如果病人愿意配合,随时联系我。”   叶一柏点头,两人正要告别,叶一柏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卡特医生,您对脑电图了解多少。”   叶一柏记得世界上第一台量产的脑电图机是由美国的格拉斯公司推出来的,但是在这之前,应该已经有了非量产是实验室机型。   脑电图对于神经类疾病来说意义重大,就好比说癫痫,即使到了后世,脑电图对于癫痫致癫区定位还是有着无法替代的作用,特别是没有明显影像学改变的原发性癫痫,脑电图几乎是最精确的检查方法了。   卡特闻言,有些惊讶地看向叶一柏,眼中同时露出了一丝激赏来,“听波恩医生说,叶医生您几乎是全科医生,我听到的时候还有些不以为然,却没想到您对神经科也这么了解。”   “不,卡特医生您谬赞了,我只是站在一个外科医生的角度,脑电图可以定位致癫区,这就为手术治疗癫痫提供了可能,您知道的,癫痫这种病,能用药物控制还好,有些药物控制不了的,影响正常生活的,最主要的是遗传性癫痫对婴幼儿的影响,智能发展迟滞,毁了一辈子的。”   叶一柏看到魏如兰突然想起脑电图,在这个信息传播迟缓而滞后的时代,直接问相关领域的专家比自己去查资料方便多了。   他没有发现当他说到遗传性癫痫对婴幼儿的影响的时候,一直看着窗外的魏如兰好似被什么惊醒似的,猛地转过了头来,用一种说不出的目光盯着叶一柏和卡特。   “果然,你是个天才型的外科医生,居然能想到这里,确实,脑电图理论好几年前就已经提出来了,这方面我也是在关注的,我觉得这个理论是可行的,我曾在动物上试验过描绘脑电波,我办公室还有个模拟工具,但你说的脑电图对致癫区的定位,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现实中据我了解还没有成功的案例。”   “不过确实,癫痫是神经元异常放电引起的,神经元长期异常放电会造成中枢神经系统神经元间抑制机制加强,也会影响正常神经元之间的联系,而抗癫痫药大多也是起加强抑制机制的作用,成人大脑发育完全的还好,如果是孩子,一直用药物控制确实会造成大脑发育更加迟滞。”   说到这里,卡特医生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两个大医生谈起专业来就会不自觉陷入旁若无人的状态。   病床区里的病人们根本听不懂什么神经元啊什么放电还弱智的事情,只觉得听着这两位白大褂争论心里的安全感就不断往上走,多专业啊,这医院来对了。   只有魏如兰,她的手紧紧握着白色的病床被,听着叶一柏和卡特医生两人之间的争论,手背上青筋暴露,当他听到叶一柏说,“其实脑电图定位精确的话,特别是对于婴幼儿童来说,用手术方式切除致癫区会比单纯药物控制好得多”的时候,她猛地掀开了被褥,快步走上前拉住了叶一柏白大褂的衣袖。   “你说的是真的?这真的能治,智力发展迟缓是因为癫痫,它能治?”   叶一柏和卡特医生对视一眼,“魏女士,你手上出血了,而且你的肋骨骨折虽然不严重,但是这几天最好不要随意移动,这会加重病情。”   魏如兰一直在挂水,她突然起来,手上的针滑出带起一丝血线来,针孔里血簌簌往外冒,虽然不多,但出血极快。   “噢,天呐,莉莉,来帮忙。”卡特医生急忙喊道。   莉莉飞快地跑过来,“魏女士,麻烦您躺回去。”   然而魏如兰对自己手上的血毫无所觉,她拽着叶一柏的手,血顺着她的手背流到白大褂上,“你说的,智力发展迟缓,能治?”   叶一柏依稀猜到了些什么,他努力让自己面上的表情变得和缓些,耐心解释道:“魏女士,我是的是,如果是癫痫造成的婴幼儿童智能发展迟滞,那如果能用脑电图确定致癫区,特别是致癫区单一或者位置好,那么用手术方式切除癫痫灶后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原本被抑制住的脑功能得以恢复。”   魏如兰从小就和这些医生们打交道,自然知道这些白大褂什么话都不会说死,但是说到这个程度,她已经听明白了,能治,真的能治,居然能治……   她看着叶一柏和卡特,突然捂嘴发出了笑声,边哭边笑,令一众白大褂们面面相觑。   “女士,女士,麻烦您躺回去,劳拉,来帮忙。”   “送去治疗室吧,顺便帮她胸口用绷带固定一下,敷上活血的药。”   “好的,叶医生。”   魏如兰这回并没有剧烈反抗,她如一个洋娃娃一样随便众人动作,只是口中不断说着,“原来能治,能治……”还不停发出笑声来。   卡特医生耸耸肩,“病人精神状态有些不好,或许应该加入些镇定的药剂。”   “她麻醉剂上瘾,药量还要斟酌一下。”   “那我们去办公室讨论一下吧,还有你刚刚关于脑电图定位和外科手术治疗癫痫的想法,我想我们还能再聊一聊。”   “当然,求之不得。”   两人边说着边往办公室走,走了两步,叶一柏耳边忽然听到那位魏如兰女士用杭城说自言自语地说道:“原来能治,可惜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宝贝,妈妈对不起你。”   叶一柏脚步一顿,转过头去,目光正好对上魏如兰有些疯狂的眼神。   叶医生神情一凝,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另一边,杭城   “该带的都带了咯,让你去你不去,却偏要在这里指手画脚的,我还能吃了你女儿不成。”杨太太手里挥着扇子,不满地看向杨素新。   杨素新闻言苦笑一声,“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我去了,他能不去,现在叶一柏风头正盛,让他去,天知道会发生什么。那大家都不要去好了,芳儿麻烦您了。”   杨太太嗤笑一声,白了这个妹妹一眼,她在客厅里坐下,看着佣人们来来回回整理着东西道:“其实像我们这种的,想开就好,你还真指望一世一双人不成,男人啊,就是那么回事。”   杨素新沉默不语,她为了叶广言放弃太多了,一个大学生新时代女性,家世良好的名媛小姐,和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在封建社会甚至被纳入贱籍的仵作女儿,如果输给张素娥,那么她仅剩的骄傲都会被踩到脚下。   杨太太依稀能猜到这个妹妹的心思,也不再多说。   这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跌跌撞撞地从楼上跑进来,他动作很慢,四肢甚至有些不协调,他笑呵呵地扑向杨太太,“阿妈,我今天,自己穿衣服了。”   他语速很慢,好像是一字一句往外蹦着,按理说,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自己穿衣服是一件再正常也不过的事情,但是杨太太脸上却露出了喜出望外的神色,“真的啊,我们宝宝真棒。”   被称为宝宝的人脸上露出了傻兮兮的笑容,他慢慢说着他穿衣服时的过程,杨太太高兴得应和着,好似他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杨素新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的不甘和不满似乎稍稍消减了不少,看向自己这个嫂子,眼里也带上了一丝同情,在他们这样的人家里,谁又不是在熬日子呢。 第126章   “东合大学那边已经打好招呼了,到了上海我带她去见见老师,该打点的都打点一下,芳儿本就有才气,长得又好,随你,谁见了不夸一声才女啊。”   杨太太一边摸着儿子的脑袋,一边转头看向安静坐在沙发上的外甥女,对于这个外甥女,魏如雪是相当满意的,容貌和学识都极为出众,性格也好,最重要的是和她儿子感情好。   她这一辈子是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比起那些个表里不一的,魏如雪更相信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外甥女,因此对于叶芳的事她格外上心,也算是为她儿子以后铺路了。   “随我可不好。”杨素新苦笑一声,她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道:“嫂子,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们去火车站吧,什么事都没有给东儿看病重要,别误了时辰了。”   魏如雪闻言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赶忙起身,“是了,跟你说着说着差点就忘了时间了,王妈,收拾好了没,要出门了。”   见魏如雪站站起来去忙,杨素新坐到了叶芳身边,“这次阿妈不能陪你去了,上海不比杭城,你务必事事小心,还有叶一柏那边,他现在风头正盛,你和他幼时交好,倒也不必因为我的关系起什么龃龉。”   “阿妈。”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半小时后,两辆汽车驶离杨家,向杭城火车站而去。   *   “叶,我知道你昨晚刚值了夜班,但是为了我的终身幸福,能不能辛苦一下,晚上跟我换个班,我有预感,如果我今天不把凯瑟琳哄好,我就要没有女朋友了。”理查可怜巴巴地看向叶一柏。   叶一柏放下手上的听诊器,无奈地看了理查一眼,在除了专业领域外的其他事情上,叶医生对底下的小医生都是十分爱护的,更何况理查是叶一柏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颗小星星。   “好吧,看在凯瑟琳医生的份上。”   “谢谢你,叶。”理查说着,上前用力拥抱了下叶一柏,随即快速向办公室门口跑去。   裴泽弼到叶一柏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眼睛眯了眯,有些不满地看向理查,心中被喜悦充斥的理查毫无所觉,他向裴泽弼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后,快步向妇产科走去。   裴泽弼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关上办公室的门。   “你跟他关系挺好啊。”裴泽弼丝毫没有掩饰自己不满的意思,他大马金刀地往叶一柏办公桌旁的方凳上一坐,将自己手上的那一只手抬了上来,“叶医生,换药。”   叶一柏轻笑一声,“理查是我的副手,而且君子有成人之美,他是为了他的终身大事才找我换班的,我总不好不答应吧。”   “你等等,我去拿纱布。”   叶一柏办公室里没有纱布和绷带,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办公室门口走去,看着叶一柏离开,裴泽弼轻轻笑出声来,虽然叶医生已经很努力在掩饰了,但是裴泽弼是谁啊,一个搞刑侦的祖宗能看不到叶一柏他红得都快滴出血来的耳朵。   焦躁了一整天的心慢慢安静下来,裴泽弼的目光扫过面前的桌子,随即将伸了过去,和张浩成那小子一样的搪瓷杯,但杯身上却是雪白一片干干净净,裴泽弼右手抓住茶杯柄轻轻抿了一口,嗯,很甜。   “裴泽弼,那是我喝过的。”叶一柏拿着治疗盘进来,看到裴泽弼正在用他的杯子喝水,眼皮不由跳了跳,红晕也有从耳根向脸颊蔓延的趋势。   “我知道啊,男朋友的杯子,不能用吗?”裴泽弼的笑意几乎从眼睛里漫出来,他当着叶一柏的面嘬了一口,那声音好似不是嘬在杯沿上……   两辈子没什么恋爱经验的叶医生终于绷住红了脸,他低着头,将治疗盘往桌上一放,拿着剪刀一言不发地剪裴泽弼患肢上的绷带。   剪刀锋利的刀口和绷带相接触,发出“刺啦”的声响,叶大医生这时候的动作绝对算不上轻柔,裴泽弼的枪伤还是两三日前的,伤口还算新鲜,按理说这种粗糙的换药手法绝对会牵动伤口。   但是我们裴大处长好像手不是他的一样,笑呵呵地看着叶一柏粗暴地拆开他的绷带,粗暴地用镊子夹着碘酒棉花帮他消毒,一动也不动。   看到缝了线的伤口,叶医生的专业性终于压过了心里的羞恼,他皱着眉头仔细看了几眼,“当时医生怎么说的,有没有伤到骨头?”   “那时候忙着审问,没去医院,让津城的同事请了一个医生回来,在审讯室里取的子弹,满口津城话,我听也听不懂,不过应该没事吧,我现在觉得挺好。”裴泽弼说着轻轻握了握手,“你瞅,挺灵活的。”   叶一柏皱了皱眉,脸上明显露出不满的神色,他拿纱布和胶带做了基础处理后道:“在审讯室取的子弹?你倒是也敢取,先去设备室拍个片子。”   见叶一柏皱眉,裴泽弼面上也不由有些讪讪的,“听你的。”   现在已经是下班时候,救护中心也只剩了莉莉和几个值班小护士在,叶一柏问莉莉要了设备室的钥匙,正要往设备室走。   那个魏如兰的女人却突然冲了出来。   “叶医生,叶医生,您帮我做手术好不好,帮我把它切掉,切掉!”她已经换了和其他病人一样的住院服,发髻有些散乱,看到叶一柏过来,她猛地从床上跳下啦,跌跌撞撞地向叶一柏跑来。   叶一柏这边钥匙刚到手,手臂和衣角就被牢牢拽住,魏如兰死死拽着叶一柏的手臂和衣角,指甲隔着薄薄的白大褂深深嵌入叶一柏的手臂里。   裴泽弼眉头猛地皱起,他上前一步,左手拽住魏如兰的衣袖轻轻一甩,魏如兰直接就被甩在了地上。   “太太!”一个女声响起,随即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抱着几件衣服快速向魏如兰方向走来。   她像一只母鸡一样张开双臂挡在魏如兰前面,“你们干什么,我们家先生是百晟银行的董事。”   “百晟银行?赵辉还是沈红益?”裴泽弼冷笑道。   小姑娘没想到自家先生的名头居然吓不到眼前的人,气势不由弱了几分,“沈……沈红益。您和我家先生认识?”   裴泽弼下意识地想要动右手,但是稍稍一动,手臂处就传来一阵胀痛,然而这次不等他皱眉,手背处突然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叶一柏看裴泽弼那只受伤的手随便乱动,伸手抓住了它。   裴大处长手上的痛,心里的气一下子就没了顺了,就好比一只被顺了毛的大猫,又安静地趴了回去,不说话了。   “不好意思,魏小姐,我代我朋友向您道歉,您自己可以起来吗?”   “没事,我没事。”魏如兰在小姑娘的搀扶下起来,“医生,我想动手术,就像您下午说的那样,帮我把致癫区切掉好不好,求求您了,我有钱的,不信你问她,我真的有钱的。”   “好好好,我相信您。”叶一柏明显感觉到魏如兰的情绪有些激动,但是因为她对麻醉剂上瘾的缘故,他不能随便开镇定剂之类的药物帮她缓解焦虑,她只能靠自己冷静下来。   “魏小姐,关于手术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讨论,癫痫是一种可以和人长期共存的慢性病,手术是否是当下解决您问题的最好方式,我们需要慎重讨论,成人的话,在没有眼中影响生活质量的情况下,我还是建议药物控制。”   眼见魏如兰的情绪又要激动起来,叶一柏双手抬起,做了个下压的动作,“魏小姐,是否手术一般是由医生和病人讨论后决定,但是如果您连自己基本的情绪都控制不了,那么我会怀疑您自己的判断能力,会把您的意见排除在最终结果之外,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魏如兰闻言,手紧紧攥住了扶着她小姑娘的手臂,小姑娘的手臂立刻显出红印子来,但是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愣是没哼一声。   “知道了,医生,我冷静,冷静。”   叶一柏看向了魏如兰身边的小姑娘,“请问您和病人的关系是?”   小姑娘看着叶一柏的白大褂,表情稍微柔和了些,“我是太太的丫鬟,我叫娟子。”   “你跟着魏女士多久了?”   “五年了,我从太太还是姑娘的时候就一直跟着她。”   叶一柏点头,“娟子,你好,等下来我办公室一趟吧,我需要了解一下魏小姐的基本情况。”   娟子闻言,看了魏如兰一眼,点点头。   叶一柏给小护士使了个眼色,两个小护士立刻上前,和娟子一起扶着魏如兰向病床走去,魏如兰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是小护士立刻低声说了些什么,魏如兰看看叶一柏再看看裴泽弼明显受伤的右臂,终于没再说话。   “走吧。”叶一柏晃了晃手里的钥匙。   裴泽弼点头,两人向设备室走去。   “你认识那位魏小姐的丈夫?妻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自己不来派一个佣人过来?”叶一柏边走边问道。   裴泽弼看着自己被放开的右手,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听到叶一柏的问话,答道:“沈红益,百晟银行的董事,算是受了家族荫庇的二代吧,没什么本事,我见过他很多次,每次带的女伴都不同,但没一次是这位沈太太。”   叶一柏想到他看到的那张照片,不由问道:“你知道这位魏女士和杭城工务局杨成新夫人的关系吗?”   裴泽弼知道叶一柏和叶广言的关系后,就把叶一柏那复杂的亲戚关系给调查,哦不,是了解了一遍,他立刻明白了叶一柏话里的意思。   “魏?”他把这个姓氏在脑海里转了一遍,道:“杨成新的夫人倒也姓魏,好像叫魏如雪。” 第127章   “魏如兰,魏如雪。”叶一柏低声念了两遍,随即轻笑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按照辈分来讲,我大概还得叫那位魏女士一声阿姨。”   裴泽弼闻言,看了一眼刚刚甩了人的手,嘴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不多时,设备室到了,叶一柏将钥匙插入,开门进去,他打开灯。   “X光机有辐射,你在外面等着。”   30年代的X光机还比较简陋,叶一柏穿上一旁的铅衣,开启了机器,机器发出一声震动声,随即缓缓运行起来。   裴泽弼靠在门边微笑着看着叶一柏,目光随着叶医生的动作而移动。   “你离远一点。”   “不要。”   “跟你说了有辐射。”   “要命我也不离开。”   叶一柏无奈地抬头,他从另外的柜子里又拿出一件铅衣,递给裴泽弼,“那你穿上。”   近三十斤的铅衣,裴大处长左手毫无准备地一接,差点直接掉到地上,他有些惊讶地看向叶一柏,“这么重?”   “铅衣,防辐射的,想进来就穿上。”   裴泽弼有些艰难地用一只手往身上套,叶医生调试完了机器,看裴泽弼单手不方便但是愣是不吭声的模样,不由摇摇头走到他身边。   “我帮你。”   裴泽弼闻言不动了,看着叶一柏帮他穿衣服的模样。   “抬手。”   “疼……”   “刚刚怎么不喊疼。”   “刚刚没你嘛。”   裴泽弼抬起右手,左手偷偷向后绕环住了叶一柏的腰。   叶一柏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其实隔着厚厚的铅衣,叶一柏根本感受不到裴泽弼那只放在他腰后的手,但是就只是这么一个动作,就让两辈子只谈过一场恋爱的叶医生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裴泽弼看到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的叶一柏,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又往前走了一步,使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拳头大小,“不骗你,真疼。”   叶一柏发现,自从默认了两人的关系后,裴泽弼的谨慎、内敛、小心翼翼就不见了,他就像终于靠近猎物后伸出爪子的猎豹,全身上下散发着充满侵略感的攻击性。   叶一柏对于这种变化十分不适应,他后退了两步,轻声道:“进来拍片,这里辐射重,呆久了不好。”   裴泽弼也知道不能把人逼得太紧,他十分配合地举起左手,表示自己听话。   绷着脸将裴泽弼的手臂在机器上放好,随即快速走到机器后面,X光出片虽然慢,但是作为医生,叶一柏透过仪器就能看到裴泽弼右手臂的损伤程度。   裴泽弼运气不错,这么大的子弹头居然只是轻微骨裂,叶一柏轻轻舒了口气,抬头正要说话,忽然,设备室顶上的灯闪了闪,而X光机也一下子停止了工作。   接触不良吗?   叶一柏从机器后走出来,正想去检查插头,然而他刚走了两步,房间里却一下子暗了下来。   因为X光机运行起来有辐射的原因,设备室是全封闭的,连窗也没有,两人无法透过窗借光。   房间里黑漆漆的,叶一柏有些不安地直起身来,“裴泽弼。”   “我在。”   裴泽弼在灯暗下来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站起身来,从裤兜里拿出了打火机,但听到叶一柏略带焦急的声音,黑暗中裴泽弼的打火机在手中转了两转,又被放回了裤兜里。   裴泽弼是接受过夜间行军训练的,他凭借记忆很快绕过机器走到了叶一柏身边。   “别怕,我在。”   黑暗中,他伸出手去。   然而同一时间,听到裴泽弼声音的叶一柏也动了起来,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一步,两人瞬间撞到了一起。   被撞到伤口处的裴泽弼闷哼了一声。   “是不是撞到你伤口了?撞得厉不厉害?”叶一柏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焦急,平时撞到还好,这时候他可是穿着铅衣呢,正面撞到伤口的力道可不会轻。   “疼。”裴泽弼一边说着一边微微低下头来,两人本就离得很近了,这一低头,叶一柏几乎可以感受到裴泽弼鼻腔里呼出来的热气。   “真的疼,帮我吹吹好不好。”裴泽弼说着右手慢慢抬起,放到了叶一柏的肩膀上。   叶一柏能感觉到这是裴泽弼受伤的右手,他僵在那里不敢动弹,生怕再动一下,对患肢造成二次伤害。   “你……你这样,我吹不到。”黑暗中的叶一柏面上绷得紧紧的,几乎没有一丝表情,但是浑身竖立起来的汗毛和声带中几不可闻的颤抖都在说明这主人并不平静的心情。   “你抬头就能吹到。”   叶一柏全身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心脏快速跳动着,他第一反应是想要后退,但是先是扑面而来的热气,然后是唇瓣上传来的温润感,大脑一瞬间仿佛一下子被清空,只剩下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内啡肽、苯基乙胺和荷尔蒙疯狂分泌,如同烟花般在脑海里依次炸裂开来。   啃咬、交缠、厚重的铅衣阻隔了两个人的身体,而柔软的嘴唇却紧紧交缠在一起不肯分开。   叶一柏感觉自己快呼吸不过来了,鼻腔里充斥着裴泽弼呼出的二氧化碳,他想张口多呼吸点新鲜空气,但嘴巴一张,新鲜空气没呼到,自己的舌头和口腔都似乎成了别人的。   两个人的心跳都跳得飞快,血液几乎就要从脉搏里迸发出来。   “停电了!”   “停电了!有发电机吗?”   细小的声音从设备室门口传来,叶一柏猛地一惊,停电?不是设备室线路短路,而是停电!   理智一下子回笼,他左手抬起,一把抓在裴大处长的伤口处。   裴泽弼吃痛地“嘶”了一声,还没等他说话,叶一柏就已经把他重重推开,摸索着快步向门口走去。   裴大处长腰撞在X光机上,脸一下子变得青白。   “停电而已,怎么了吗?有蜡烛油灯,日子不是照过。”   民国这时候,上海虽然已经实现全市供电,但是由于电费高,很多老百姓到了晚上还是会选择用油灯照明,对很多人来说,停不停电跟他们关系不大。   “外科还有好几个重症病人需要呼吸支持,铁肺没电就会自动停止,没有立刻给予人工给氧,他们会死的!”   叶医生一边说一边快步向前走去,黑暗中他好像撞到了什么,闷哼一声,但脚步却丝毫没有停止。   裴泽弼的面容也严肃起来,他左手快速摸索着口袋,但是因为穿着铅衣,动作不是那么灵便,还是耽误了几秒钟。   “你别动,我有打火机。”   然而叶医生丝毫没有理会裴泽弼的话,他用手摸索着,没等裴泽弼把打火机掏出来就已经摸到了门把手,开门,随后飞快向二楼跑去。   他跑到楼梯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理查和凯瑟琳。   “你们还在?”   “幸好凯瑟琳在外面跟我吵了一架,我们还没走远。”理查答道。   两人说这话,但脚上的速度却是丝毫不慢。   二楼外科病房区   值班的护士已经忙做一团,济合值班制度本就不怎么科学,一个大外科,值班护士不过两人,医生还可以在五楼临时休息房间里休息,有了危急情况护士再上去敲门喊人。   布朗女士穿着便服在护士台前指挥,她头发上还滴着水,想必是洗头或者洗澡洗了一半跑回来的,莉莉还有其他科室值班的护士医生也都过来帮忙了。   “叶医生,理查医生,凯瑟琳医生,太好了,你们去213,那里只有两个护士,忙不过来。”布朗女士直截了当地说道。   三人立刻点头,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迅速向213跑去。   213、214、215是济合统一的危急病人呼吸支持室,每个病房摆放着七八个铁肺,现在几乎所有空的白大褂都挤在了这三个房间里。   “呼吸囊,我需要呼吸囊。”   “停跳了,天呐,我这里需要心肺复苏!”   “氧气罐呢,氧气罐呢!他支持不住了!”   房间里白大褂的声音此起彼伏,其中隐隐还带着哭腔。   “该死!电力公司在搞什么鬼!后勤处的人还没到吗?发电机呢!”   叶一柏和凯瑟琳三人冲进213病房的时候,两个护士跪坐在地上,两只手张开,一手一个呼吸囊用力挤压着,边挤压边哭,“氧气罐不够,氧气罐不够,他们怎么办,他们怎么办?”   两个人只有四只手,她们在努力也只能拿四个呼吸囊,而一个呼吸支持室里只有两个氧气罐,那就是还有两个病人是无法得到氧气支持的。   理查和叶一柏一人一个迅速冲到两个还未获得供氧的铁肺前,迅速从铁肺旁的备用抽屉中取出手动呼吸囊给两个病人接上。   叶一柏动作飞快,等到换上呼吸囊平稳地挤压两下后,他才有些颤抖地去摸眼前患者的脉搏,还好,还来得及。   但是他来得及不代表所有都来得及。   “该死,停跳了。”耳边传来重重的震动声,理查的拳头重重砸在铁肺上,声音里满是不甘。   “保护好你的手,心肺复苏,还来得及,把人推过来,呼吸囊给我。”叶一柏的大脑前所未有得冷静。   理查点头,正要推动铁肺,一个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我来吧,这种简单的忙,我还是帮得上的。”裴泽弼将外衣一脱,站到了理查的铁肺前,“按就行了是吧。”   “对对对,按照你的呼吸来,按就行了。拜托,还有,谢谢。”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理查双掌交叠,用力给病人做起心肺复苏来。 第128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电却丝毫没有要来的意思,护士台里电话不停地响着,但是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有空去听扯皮或者推卸责任的话了。   几乎所有有空的医务人员都已经跑到二楼去按呼吸囊了,五楼所有住宿舍的白大褂们都被叫了下来,他们大都穿着常服,有些头发没干,有些踩着拖鞋,平时里严肃一丝不苟的白大褂们一下子变得接地气起来。   几个呼吸支持室里安安静静的,所有的白大褂都在节省每一分力气,电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万一一直不来,他们这些人就是眼前这些病人唯一的生机。   “肾上腺素!该死!”现在根本没有人有手帮他去拿药。   “凯瑟琳!育婴室的备用钥匙你这里有没有!还有两个宝宝在保温箱里,我们打不开门。”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医生飞快跑进来,神情焦急看向凯瑟琳。   按着呼吸囊的凯瑟琳心下一惊,面上立刻也焦急了起来,她跟理查到这边来是因为妇产科有两个护士和一个医生值班,他们应该是顾得过来的。   怎么会打不开门呢?是了,上次救护中心改造的时候,妇产科也顺便把育婴室升级了一下,现在育婴室的门是电动密码门!   “备用钥匙在格林老师办公室的抽屉里!格林老师办公室的钥匙我有,在我口袋里,你自己拿!”   女医生点点头,快走两步,迅速在凯瑟琳口袋里翻找起来。   隔壁房间里,传来医生几乎崩溃的声音,“氧气瓶没氧了,怎么会这样?没人检查过氧气罐吗?”   “还有没有人,我们没手了!没有人……他会死的。”   拿着钥匙正要往回走的女医生的脚顿在原地,她看向声音传来的那个房间,面上露出挣扎的神色,一边是没供上氧就会死亡的病人,一边是躺在育婴室里,没电后可能冷到冻到甚至危及生命的新生儿。   很多时候,白大褂们都在不停面临着选择,而当两条生命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要让他们以年龄、健康程度、救活可能性这种生硬的指标来决定救谁放弃谁的时候,这对于白大褂来说,无疑是噩梦。   “我来,你去救人。”裴泽弼动了动他的右手,虽说枪伤的疼痛感还在,但手掌能动,只是挤压呼吸囊的话,忍忍还能用。   叶一柏看了裴泽弼的手一眼,点头。   “谢谢。”   “有什么好谢的,我好歹也是个警察。”说着,他有些艰难地抬起右手,放在叶一柏的呼吸囊之上,按了按,手臂处传来一阵阵抽痛感,不过这对于裴泽弼来说只是小事,手掌能用就行。   叶一柏快步向隔壁房间走去。   “你去送钥匙吧,这边我来。”叶一柏对女医生说道。   女医生用力点点头,随即飞快向楼梯口跑去。   一楼病房里   “这是怎么了?医生护士怎么都不见了,楼上还吵吵的?”   “因为停电了吧。”   “停电不是有油灯嘛,没影响啊。”   病人们议论时,乔娜和布朗女士匆匆走来,“我们救护中心有六个氧气罐,留两个备用,其他都背上去吧。”   “行。”   说着两个女护士居然要自己动手将氧气瓶搬上去。   “乔娜小姐,这是怎么了?”有病人问道。   “医院停电了,楼上外科的重症病人铁肺停了,只能用氧气筒或者手按,我们救护中心的氧气罐还多,先借几个上去,等下我可能要留在那边帮忙,麻烦大家相互照顾些,有事来二楼找我们。”   乔娜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去搬氧气罐。   救护中心也有小病小痛前来就诊的,比如半夜肚子痛得受不了,血压突然升高,低血糖昏迷之类的,经过治疗可以短时间内快速恢复,但需要过夜观察一天的,他们中有人见状赶忙从病床上起来。   “我来帮您吧。”这是一位血压突然身高被送来医院的男士。   “按呼吸囊是吧,我看你们按过,这好像挺容易的,我们能帮忙吗?”这是一位头磕破被送救护中心的女士。   “对,我们能帮忙吧,我虽然一只手断了,我还有另一只手啊。”科莫.伯纳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病房里溜了出来,穿着住院服踩着拖鞋站在门口对乔娜笑。   小莉莎和托马斯先生也走来出来。   “我爸爸腿断了不能动,但是我行,我已经能自由活动了,而且我的手好好的。”小莉莎说着举了举自己的手。   “我也行。”   “按个呼吸囊我也会。”   布朗女士和乔娜面面相觑,乔娜眼眶有些红红的,她假装不经意地抹了抹脸,“我代表济合感谢大家,不过福特先生,莱恩先生,你们自己都没有恢复好,就别来凑热闹了,弗尔德先生我可不想看到您呼吸囊按到一半就要急着上厕所。”   乔娜点出了几个不适合的病人,随即看向其他跃跃欲试的众人,“谢谢大家,这次,事关人命,不跟大家客气了。谢谢,真的谢谢。”   救护中心里什么病都有,还有科莫这种缺胳膊断腿的,当这些人齐心协力背着氧气罐上去,出现在一众白大褂眼前是时候,医护人员们的眼眶都有一瞬间的酸涩。   “叶医生,我来帮你啦,按呼吸囊,你教教我。”   “医生,我这只手还能用,我帮你换一会?”   “医生……”   病人们迅速填充了各个不足的位置,很多连续按了许久的医生终于可以稍微换一换手。   “凯瑟琳,你知道吗,我把人救活了,我居然没有用肾上腺素,用这双手把心脏按活了过来,我真是太了不起了。”   有了病人们的帮忙,理查和凯瑟琳终于能休息一会,理查十分激动地抱住凯瑟琳,叙述着自己刚刚徒手救人的丰功伟绩。   “对,你真棒!”凯瑟琳感受到理查的双手还在微微颤抖,两双同样轻颤的手抱在一起。   电是晚上十点多才来的,整整四个小时,白大褂和病人们齐心协力,愣是没有让这个晚上有一丝遗憾。   当铁肺工作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都没有人有力气欢呼雀跃了,白大褂和病人们各自打了招呼,精疲力尽地向各自床位走去。   有拖鞋穿掉的,有衣服找不到的,但大家都不在意了,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叶一柏擦了擦额头的汗,走向裴泽弼,他拿起裴泽弼的手臂看了看,“问题不大,我帮你包扎一下,打个石膏。”   “好。”   叶一柏办公室里,裴泽弼看着认真帮他打石膏的叶医生,眼中露出稍许无奈来,光啊,越来越亮眼了,让人忍不住亵渎,又不敢亵渎。   因为实在太累,送裴泽弼离开后,叶一柏就趴在办公室里睡了会,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连续两天熬夜使得叶医生的精神明显有些不济,但饶是如此,他今天还是不得不出门。   救护中心排班是按照“白、夜、下、休”来安排的,叶一柏今天恰好休息,但“重生计划”被批下来后,叶一柏就第一时间联系了沈来,并约了今天上午见面。   叶一柏出门,叫了车。   今天正好是红十字院的义诊日。   “先生,前面人太多,开不进去了,您能在这里下车吗?”   司机看着前面排了一长街的人,回头有些为难地对叶一柏说道。   “当然,我就在这儿下了。”叶一柏说着将银元递给司机。   说到义诊,自从调到救护中心后,叶一柏就没有再参加过义诊了,救护中心离不了人,休息日又不一定是义诊日,今日倒是凑巧。   值班的巡捕和警员都是熟人,张浩成笑呵呵地凑上来问叶一柏需不需要效劳,那位法租界的巡捕对这位叶医生也是印象深刻,想上来打招呼,又有些犹豫,见叶一柏主动看过来对他点头,他整个人都不由挺了挺,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叶医生,您今天来是干嘛呀,需要我们帮忙吗?”   “我来找沈院长,你们忙你们的,不麻烦。”   叶一柏穿过长长的人流径直往前走,有市民质疑他插队的,立刻被拿着搪瓷杯举着《周六邮报》的张浩成科普了一遍叶医生的丰功伟绩。   等他到沈来办公室的时候,沈院长已经等候他多时了,同在办公室的还有普济医院的梁院长,两人正在交谈波恩教授牵头,叶一柏为主角的“重生计划”。   “很多国家都很重视啊,听说纽约和伦敦都直接派了医生飞机过来。”   “对,我也听说了,毕竟是工业大城市,工业、机器的发展,对于断肢再植的需求也随之增大,第一例断肢再植是我们华国医生做的,这么好的开头,如果我们再被落下,那就没法跟同胞们交代咯。”   “砰砰砰”   “请进。”   “我们的功臣来了。”沈来说着,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叶一柏迎去。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离红十字院不远的法租界住宅区内。   叶芳和魏如雪及杨东从车子里下来。   “哇,那边好多人啊。”杨东看着不远处排到街拐角的队伍,发出惊呼声。   叶芳显然也十分惊讶,她是第一次离开杭城来到另外的一座城市,一路上透过车窗,她不断在心里暗自感叹上海的繁华,但是看到不远处这一幕,她还是震撼于这个城市的规模,好多人啊。   “义诊日吧,上次我也看到过,你住久了,每周都看到,就见怪不怪了。张妈,带小姐和少爷先进去。”   “哎,好,叶小姐,少爷,请吧。”   叶芳点点头,她边走边回头看了不远处的红十字院一眼,上海的医院啊…… 第129章   叶一柏走进红十字医院的副院长办公室,沈来和梁少辉都站了起来。   “叶医生,来,我跟你介绍一下,梁少辉,普济的梁院长,坐坐坐,我这你就别客气了。”沈来笑呵呵地说道。   梁少辉梁院长,在上海医学界也是极负“盛名”的人物,华国第一个公然把“男科治疗”登到报纸上宣传的院长,后世那些个在公交车上街头巷尾看到的治疗男科不孕不育广告的祖宗就是这位了。   “梁院长,您好。”叶医生客气地和梁少辉打招呼。   梁少辉被称为上海医学界里的狂客,被许多老一辈的学者所不喜,沈来在邀请他怕叶一柏有想法曾特意打电话问询过,也解释了梁少辉当年这一出格之举的苦衷。   普济建立之初,国内战争频发,人民困苦,而西医也仅在中上层人士中流行,且这时候的大型综合性医院大都是外国人设立的,收费高且因为语言问题,普通的华国百姓几乎不能享受到综合性医院带来的医疗便利。   而沈来和梁少辉这群人就萌生在自己创办医院的想法,普济、红十字会医院都是这个时间段被创立出来的,创立之初,国人的不信任、维持医院运转的庞大资金压力,这一群华国最早的白大褂在医院创立之初几乎是不拿工资的,全凭着一腔热血和奉献精神在坚持。   但维持一家医院需要多少资金,再厚的家底在有进无出的情况下都会被耗光的。   “都说他离经叛道不要面皮,但是我们一起走过来的人知道,那时候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在那时以后,梁少辉这三个字就和男科捆绑在了一起。但我敢说,若论组织能力,这上海医学界无人能出其右。”电话那头的沈来这样说道。   “沈院长,您多虑了,疾病只分轻重缓急,哪有分三六九等的,梁院长能在如此逆境中为普济挣来一条生路,着实值得我辈中人学习。”   这通电话后,这才有了今天这一遭。   梁少辉上下打量着叶一柏,面上满是笑意,他对着叶一柏伸出手来,“疾病只分轻重缓急,哪有三六九等,叶医生,久闻大名了。”   叶一柏也伸手和他握在一起,在这位梁院长身上,叶一柏依稀看到了曾经课本里提到的那些民国狂士的影子。   “梁院长,您过奖了,很荣幸见到您。”   “行了,你们别客气来客气去的,少辉啊,这次有叶医生在,洋人出钱,咱不但白得便宜,还能为上海周边的百姓谋福利,这事你得好好做。”沈来道。   “那是当然,我早就准备过了。”梁少辉说着,从身旁的包里取出两张纸来,分别递给叶一柏和沈来。   “这是我这几日搜集的,西城区一带是上海工厂的聚集地,我跟附近几家医院和诊所联系后统计了一下,就西城区那一片,每天至少有七八个,这还是上门求诊的数量,更多的工人,手断了,草木灰抹一点也就过去了。   所以病人是不用担心的,主要是前期的宣传工作和组织工作,我们普济本身就在西城区,到时候我这边可以留出几个手术室和病房出来了,至于具体的病人接送的细节……”   叶一柏闻言笑道:“这个问题不大,济合和圣玛丽都有救护专用车,到时候调几辆过来就行。”   沈来和梁少辉闻言对视一眼,沈来惊讶道:“一柏,这事你能做主?”   “救护车辆本身就是救护中心在调配,而且卡贝德院长和波恩医生对这次推广计划十分重视,至于圣玛丽那边,也就是打个招呼的事,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麻烦。”   上次医学讨论大会后,叶一柏这个秘书长和很多医院的医生都有交集,一众大医生愿意和叶一柏这位后起之秀交好,加上这次“重生计划”圣玛丽医院也要参与进来,调配几辆车并不困难。   “这就太好了。”   梁少辉抚掌大笑,看向叶一柏的目光更加不同起来。   别听这位叶医生说得容易,不管是他还是沈来都明白这可不是简简单单几辆车的事情,这代表着这位叶医生已然可以调动那些洋人的医疗资源了。   这洋人的医疗资源可不是说一两个床位的事,而是稳定的药品供给线,现在国内虽暂时和平,但内忧外患犹在,更有外敌虎视眈眈,若是战火再起,那药品便是价值千金啊。   三人又细细商讨了“重生计划”的具体流程,确认可实施性后,才都松了一口气。   “那就先这么敲定了,有什么问题我们电话里再联系。”   “好,我回去和波恩教授沟通一下,普济到时候空出来的病房和手术室的损伤和济合后勤部对接,济合全额报销,这都是拨下来的专项资金,梁院长不用和他们客气。”   梁少辉笑道:“这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和那些洋人客气的。”   话落,三人同时大笑起来。   这事情一谈就是一上午,沈来站起身来道:“今天我做东,我们去外面的炒菜馆吃一顿吧,先说好啊,家常菜,贵的我可请不起啊。”   叶一柏和梁少辉自然没有意见。   三人出了办公室往外走,红十字会医院大门那还在举行义诊,人太多不方便,于是几人走了侧门,侧门离正门不远,旁边就是一个小巷,据沈来所说,这里颇有几家地道的本地菜馆。   只是刚走出侧门不远,两人就听到一阵争执声。   “怎么你们家的傻子撞了人,还是你们有理了?”   “你才傻子呢,这么大的人都没人教你说过话嘛!阿亮!”   争执声逐渐大了起来,似乎还动上了手,因为是义诊日的缘故,周边是有巡捕和警员站岗的,但是因为这儿地处法租界和上海市区的交接处,自从上次黄皮和黑皮闹开引得沈来装晕后,不管是法租界的巡捕房还是警事局都吃了上面的一顿挂落。   于是这一回,见只是争执,黄皮们看看黑皮,黑皮们瞅瞅黄皮,两边都等着对方动作,最终的结果就是谁都没动。   “舅妈,算了吧,把巡捕们引来就不好了。”叶芳焦急道。   “算了,怎么能算了!他居然说东儿是傻子。”魏如雪气红了眼,“阿亮,狠狠教训这个泼皮!”   叶芳心里着急,那个中年男子,胳膊上都是刺青,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但她也明白,杨东就是舅妈的命根子,那个男子的一句傻子是戳到她舅妈的肺管子里了,以她舅妈的个性,这男子不说声对不起,恐怕不会甘休。   阿亮是杨家的保镖,身手极好,和中年男子赤手搏斗,不多时就占了上风。   杨东傻兮兮地拍起手来,“加油,阿亮加油。”   杨东的声音传到中年男子的耳朵里,本就一直被压着打攒了一肚子火的中年男人瞬间丧失了理智,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匕首,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径直插入了那位叫阿亮的保镖的腰间。   匕首被抽出来,腰间拉开好大一个血口,血液瞬间喷射出来。   刺耳的哨子声响彻天际,黑皮和黄皮同时快跑过来。   魏如雪三人呆愣在原地。   “阿亮!”   “血……好多血……”   “东儿,闭上眼睛,不要看。”   三人刚走了没多远,回头就看到一地的血,“看来又没得午饭吃了。”三个医生快速向那位受伤的保镖处跑来。   “怎么办?怎么办?医生,有没有医生。”魏如雪抓着叶芳的手,有些慌了神。   巡捕和警员们最先到达。   “这么多血,没救了。去抓那个持刀的。”   “往法租界跑了,你们的事。”张浩成见人往法租界跑,脚步瞬间慢了下来,刚拔出来的枪往枪套里一塞,向着领头的西捕摊了摊手。   经过上次事件后,两人难兄难弟,感情好了不少,领头的那个西捕跺跺脚,用法文大声呵斥了两句,两个巡捕迅速脱离队伍,向着凶徒逃走的方向追去。   辖区内又出现一个恶意伤人,哦,说不定是恶意杀人事件,领头的西捕心情明显不是很好,他挥了挥手,几个巡捕将叶芳等人也围了起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们是受害者。”叶芳立刻开口道。   西捕耸了耸肩,显然并不把叶芳的话放在心上,他们刚刚在那边看得很明白,虽然后面是这位保镖受伤,但是却是这两个女的先指挥人动的手。   “不要抓我妈妈,不要抓我妈妈。”杨东突然挣脱了叶芳的手,跑到那个领头的西捕跟前,一口口水就吐了过去。   周围有一瞬间的安静,张浩成见状,有些幸灾乐祸地给杨东竖了个大拇指,“小家伙,行啊。”   那个领头的西捕的脸色瞬间变得漆黑,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手下的巡捕已经拿出了手铐向几人靠近。   叶一柏这时也终于跑到了现场,他见不管是魏如雪他们还是巡捕和警员,都站在那里完全没有想要施救的样子,心里的火就忍不住往外冒。   “都是瞎子吗?没看到有人在流血吗!”   黑衣服和黄衣服的同时看了过来,那个西捕本来还没有认出叶一柏,正想开口驳斥,却张浩成一个挺身立正,急赤白脸地对着底下人吼道:“你们都是瞎子吗?我没看到,你们这么多人也没看到啊,都长眼睛要什么用的。”   领头的西捕瞬间陷入了疑惑,刚刚不是你说人没救了吗?怎么又成没看到了。   阿亮腰部的伤口很大,血也已经流出了不少,这种出血速度,明显是割断大动脉了,叶一柏蹲在他的身边,看着腰上的伤口,面容严肃,“没办法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咬了咬牙,直接将手从其腰部伸了进去,血从指缝间流过的感觉,器官和手指接触的那种触感,他在阿亮腹腔中摸索片刻,手指以捏,捏住了其中一条动脉。 第130章 遗传病   梁少辉和沈来这时候也终于跑过来了, 不是他们不想跑快,而是时间不饶人啊,年纪大了没办法,跑到叶一柏身边的时候, 两人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伤到大动脉了。”   “这么多血, 恐怕活不了了吧。”   那个叫阿亮的保镖这时候还是有意识的, 他听到两个老医生这么说,心中一哭,眼泪就跟着下来了。   叶一柏看着两条从脸颊上滑下来的泪痕, 抿着嘴说道:“意识还清醒的,还能抢救一下。”   “不过要输血了。你知道自己血型吗?”   “不……不知道。”阿亮轻声回答道。   阿亮意识清晰地回答让梁少辉和沈来眼睛一亮,这生命力可以啊。   “那就死马当作活马医, O型顶上。”沈来一拍大腿,豪气冲天道。   “那个小张是吧?你去医院里说一声, 让推个推床过来。”   张浩成闻言正想指派个手下人去跑腿,只听叶医生抬头补充道:“还要碘酒。”   然后张小警官立刻道:“行, 我马上去。”说完,飞快地向医院跑去。   “还有,你们不要围着了, 该干嘛干嘛去, 义诊那边还要你们维持秩序。”沈来对那个领头的西捕说道。   西捕对沈来这个光头可是记忆犹新,那个倒地后害他被罚了一个月工资还差点位置不保的华人院长, 同时他也认出了叶一柏就是当初那个厉害的华人医生。   对于这两位, 他表示惹不起躲得起, “好的好的, 我们马上离开。”   说着, 他挥了挥手。   “你们干什么,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放开我,放开!”魏如雪不断挣扎叫嚣着。   杨东哇哇大哭起来,叶芳连忙将杨东抱起来哄同时眼睛却一眨都不眨地盯着那个半跪在阿亮身边的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一身白衬衫,他袖口高高挽起,一只手直接伸入阿亮腰侧敞开的伤口里,男子全神贯注,显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叶芳等人。   “带走。”领头的巡捕摆摆手,显然并不想和魏如雪等人多做纠缠。   魏如雪已经被推搡着向巡捕车里而去,见这群凶神恶煞的人向自己这边而来,叶芳顾不上心里复杂的情绪,大喊道:“一柏!”   然而不巧,和她同时响起的还有张浩成的声音。   小张警员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推床,推床来了。”   张浩成回来得很快,因为他刚刚往医院跑的时候,那边排队的百姓就已经看到了这边的情况,即使通知了医院,所以他才跑到半路,就迎面遇上了红十字会医院医务人员。   “沈院长,梁院长,叶医生。”红十字会医院的医务人员都是认识三人的。   “来,慢慢来,我们把人抬上去,患者伤口在腰侧,侧着抬。”沈来道。   沈来和梁少辉,两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其余工作人员托腰。   红十字医院的王医生走进,看到叶一柏几乎大半伸进病人身体的手,倒吸了一口凉气,难怪割到动脉了还能活着,是有人直接伸手进去把动脉给掐住了啊。   “一柏,你来指挥,我们听你的。”沈来沉声说道。   因为叶一柏捏着患者的大动脉,他稍一个手滑,二次大出血这人的命八成就没了,所以得按着叶一柏的节奏走。   “行,我先起来,你们慢慢抬,跟我保持一致。”说着,他慢慢从半跪改成蹲着,然后缓缓起身。   沈来和梁少辉等人见状也慢慢将阿亮往上抬。   两个跟来的小护士又将推床推得近了点,好让叶一柏他们更加方便,等到叶一柏完全直起身来。   “沈院,从你那边过,轻拿轻放,动脉滑,我怕捏不住。”患者腹腔内有明显的积血,晃动中,血就像小浪花一样拍打着叶一柏的指缝,人体动脉的触感和橡胶手套表皮差不对,这沾上水就显得有些滑不溜手。   “行,推到我这边!”   “好!”两个小护士又重新调整的推床方向。   这位叫阿亮的糙汉子做了半辈子的保镖,第一次被人当做易碎品一样轻拿轻放,意识恍惚的同时一阵温暖涌上心头,心情激荡之下,心跳不由快了些。   “深呼吸,或者控制性地把呼吸放慢,心情不要激动。”叶一柏一边说着,一边也翻身上了推床,他跪坐在推窗上,确定自己的手抓稳了,才开口道:“走!”   “一柏!一柏!那是我弟弟!”   推床下的轱辘和水泥路摩擦发出“嘎拉拉”的响声,一众白大褂推着推床迅速往红十字院里跑去。   恍惚间,叶一柏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被黄制服们推搡着上了巡捕房的车。   熟人?   叶一柏眉头微皱,但也仅仅是片刻,他就立刻又把心思转了回来,现在可不是分神的时候。   “让开,让开,让出一条道来。”黑制服们跟着白大褂们一起跑,张浩成几人更是比推床跑快了几步,只会着排队的人群让出一条路来。   令张浩成惊讶的是,平日里稍微插个队争个位置都得引起一番争吵的人群这时格外配合,几乎不用他们呵斥,稍稍指挥下,一条可容推车通过的道就让了出来。   “啧,今天倒是挺识相啊。若是平时都这样,倒能省了咱不少功夫。”张浩成嘀咕道。   旁边有一个高瘦汉子听到张浩成的嘀咕声,大着胆子接话道:“警官,咱都是人,有感恩之心,将心比心的。”   推床一路被推进手术室,手术室门口早有医生等着了。   “这边。”   “快快,开静脉通道,先麻醉。”   阿亮整个人晕乎乎在,在半睡半醒之间,有人在抬他的头,然后他身前一直有个人跪着,他们在说……他的动脉有点滑?难扯??   这次红十字会医院人手齐全,用不着叶一柏主刀,然而当患者的伤口被拉开,一众医生看着那双修长而又血淋淋的手在腹腔里准确地捏住那根破损的近心端大动脉的时候,还是呆了一呆。   这是对人体结构有多了解,才能在没有视野的情况下徒手就捏住破损大动脉啊。   “王医生,因为时间紧急,我的手没有消过毒,等下腹腔得仔细消毒一遍。”叶一柏道。   王医生点头,他用止血钳钳住叶一柏捏的大动脉,“叶医生可以了,您真是每次都能令人惊讶。”   叶一柏缓缓将手从患者腹腔里拿出来,血顺着手指留下,在手术室的地板上滴出几朵血花来。   小护士急忙拿来毛巾让叶一柏擦,叶医生快速擦了几下。   “运气好而已,只割破了动脉,如果同时有内脏受损或者其他大出血点的话,这命大概就交代在这儿了。”   叶一柏将擦完的毛巾放到一边,和主刀医生说了句,就抬步离开了。   经过这一遭,沈来三人也没了下馆子的心思,三人在红十字会医院食堂对付了一下就匆匆分开了。   在回济合的路上,叶一柏不由想起了刚刚那个叫他名字的人,他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怪异的表情。   叶芳?   叶芳来上海了?   叶一柏想起叶家那堆破事,脑袋瓜就有些疼了起来。   等他到济合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魏如兰由娟子扶着上了一辆桥车,叶一柏的车开进,这辆车开出,他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车子的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面容严肃的男子。   叶医生的眉头微微皱起,魏如兰的情况并不稳定,眼看着魏如兰肯配合了,又有那个叫娟子的了解魏如兰病史的人在,他本想明天和神经内科的卡特医生一起结合病情商量出一个章程来,怎么现在就出院了?   “师傅,就停这儿吧。”叶一柏说着,将手里的钱递给司机,随后快步走进济合大厅。   “叶医生?您今天不是休息吗?”乔娜十分惊讶地看着走进来的叶一柏。   “我刚刚看见魏如兰从医院里出去,谁给她办的出院手续?”   乔娜闻言,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她在档案了翻了翻,拿出了魏如兰的那份。   “我正想和您说这个呢,就刚刚,魏女士的家属来了,非要我们帮她办出院手续,那个男人可凶了,居然在救护大厅里当着我们大家的面直接骂他的妻子,说什么一家都是惹祸精,让她自己回去给她姐姐擦屁股什么的,我们没办法,让他签了免责协议就给办了出院手续。”   乔娜的华国语水平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提升,这不学起那口中那个男人的话的时候,显得惟妙惟肖的,叶一柏翻了翻魏如兰的档案,看到配药栏的时候,眉头微皱。   济合没有和后世一样,规定某些处方药一个人只能配多少多少,因此魏如雪的配药单上有大量的□□和□□,□□就是后世俗称的安眠药。   这两者的剂量加起来,如果一次性服用的话,甚至能让人安乐死了。   “哦,对了,您上次本来不是想要问魏女士的既往病史,后来因为停电没问成,早上我基本问了一下,这是记录,您看看。”乔娜说着,翻了翻档案,从中拿出一张手写的英文单字来。   叶一柏接过,一目十行得看下来,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张潦草的手写英文单,开头是正常的问答,而后则更像是记录叙述者的叙述。   “是那位魏女士的佣人主动找我的,说您那天本来让她去办公室的,可是后来停电了。她很想帮她的女主人获得健康,后来因为有些华国语我还不是很能听懂,还有她的叙述非常情绪化,所以我只能这么记录。”   叶一柏点头,“乔娜,你做得很好,真的。”   一张薄薄的纸,记录了一个有癫痫家族遗传史的女人几乎可以说是悲惨的半生,魏家有遗传的癫痫病史,但很多都传男不传女,而且因为癫痫这种病基本不影响生活的缘故,少有人知。   而魏如兰在生育之前也从未犯过病,因此她从来不觉得这个家族病有什么。   然而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了个大胖小子,孩子乖巧听话,别的小孩大哭大闹,而他向来乖巧爱笑,极得家人宠爱,丈夫虽然花心,但由于魏如兰有手段,加上孩子讨人喜欢,两人的婚姻生活也算平顺。   但随着孩子慢慢长大,众人发现,同龄的孩子能爬能站了,他不能,同龄的孩子能说话叫爸妈了,他不能,一点点征兆显露出来,魏如兰即使再痛苦,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的智力有问题。   孩子是被她丈夫送走的,当她忙着寻医问药的时候,一次回到家里,就发现孩子不见了,争吵,寻找,酒精,然后就是第一次癫痫发作。   “麻醉剂上瘾是因为她曾多次大量食用□□和劳拉西泮等药物?”叶一柏看到这段记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即使乔娜的字再潦草,随着这些关键词,他也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乔娜轻轻叹了口气,她当时听到那位娟子小姑娘的叙述的时候,心里的沉重和叶一柏此时的差不多,魏如兰是个并不讨人喜欢的病人。   但是听过她的故事后,乔娜只觉得华国人有一句话说得对,“没有经历过别人的痛苦,就不要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对他人的处事方式指手画脚”。   “魏女士出院前,曾跟我说,请一定替她转告,她想要动手术,她想要把她脑子里那个祸害去掉。”乔娜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她似乎认为,她脑子里的致癫区被切除后,以后生孩子就不会再把这病遗传给孩子了。”   “我不敢告诉她,遗传不遗传,不是手术的事情。”   叶一柏沉默了几秒钟,“你做得对,我知道了,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抱歉,叶医生,我想留的,但是那个男人很急,拖着魏女士就走了。”   叶一柏点点头,他拿了那张薄薄的,并不规范的病史记录,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乔娜道:“她回来的话,通知我。” 第131章 故事开始   叶一柏坐在宿舍的桌子前, 看着手上那张薄薄的纸,又联想到了今天在红十字会医院门口的事情,如果那个身影是叶芳的话, 那和叶芳在一起的, 不是杨素新就是那位杨太太。   不对, 叶芳手里好像还拎着一个小孩, 那小孩的模样比叶兆麟还要小一些,所以不会是杨素新,那就只能是魏如兰的姐姐, 那位杨太太了。   今天在红十字会医院门口的事, 回去给姐姐擦屁股, 这就都对上了。   叶一柏的目光再次落到这张薄薄的纸上,这张纸上也提到了那位杨太太,这位杨太太也同样生下了一位智力发展迟缓的儿子,这个消息成了压倒魏如兰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那以后她也不和丈夫争吵了, 只顾醉生梦死,疯疯癫癫, 直到现在。   叶一柏放下手中的纸, 轻轻叹了一口气,遗传病这个问题到了90年后的现代都未能解决, 特别是癫痫这种多基因的遗传病, 就算是基因检测都测不出个十分准确的结果。   至于魏如兰要求的切除致癫区, 并不是所有患者都能满足手术治疗的条件,特别是在30年代脑电图仪器都还没有量产的时候, 叶一柏去看过卡特医生办公室里那个脑电图的模拟工具, 其大部分测绘都需要人工完成。   24小时脑电图, 人工测绘,这就使得外科治疗癫痫的成本无限拔高了。   “砰砰砰。”   就在叶一柏回响着癫痫外科治疗方法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门没锁,进来。”叶医生应道。   门被推开,随后一阵风风火火的高跟鞋声,叶一柏诧异地回头。   “姐,你怎么来了。”   居然是叶娴。   叶娴一屁股坐在叶一柏不远处的方凳上,她身体紧绷,表情严肃地盯着叶一柏,看得叶一柏也不自觉紧张了起来。   “叶芳来上海了。”叶娴直截了当地说道。   叶一柏倒茶的动作微微一滞,有些诧异地看向叶娴。   现在的叶娴就像是个被激发了斗志的女战士,整个人战意盎然,好像随时能冲进战场和人厮杀。   “你知道了?”   你知道了?这话什么意思?   叶娴闻言眼睛眯了起来,她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弟弟,有些不善地看向叶一柏,“叶一柏?你居然跟叶芳有联系!”   叶医生这回是捅了马蜂窝了。   叶娴整个人就像个被点燃的炮仗,“是了,你从小就跟你叶芳姐感情好,比起我这个亲姐姐,你更喜欢跟你的叶芳姐一起玩,但是叶一柏你想过没有,到最后跟你荣辱与共的是谁?这些年我们不是没有向叶家发过电报述说过困难,叶家是怎么对我们的?   她在叶家安安稳稳地当她的大小姐,而我却要抛头露面去歌厅唱歌赚家用,如果说当年她还小,但这么多年,她跟着她的舅妈来上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有来看过你这个弟弟吗?”   叶娴嘴巴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边说边气得直喘粗气。   叶一柏立刻递了一杯水过去,叶娴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把接过,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姐,你别误会,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叶芳到了上海的,今天早上我去红十字会医院办点事,遇到她了。”   “你们见面了?”叶娴将杯子放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算是吧。”叶一柏思考了几秒钟,给出了这个答案。   “什么叫算是?”叶娴显然不满意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叶医生也抿了一口水,将上午他和叶芳那次“碰面”简单描述了一下。   叶一柏还没说完,叶娴整个人就已经多云转晴,整个人心情都明媚起来了,“也就是说,你那时候没认出她,她被法租界巡捕带走了?”   虽然叶娴也知道,又不是叶芳持刀伤人,而且说到底她们是受害的一方,她们不会有什么事,但是叶娴就是这么小心眼,看到叶芳吃瘪她就高兴。   “我是真的没认出来,而且那时候伤者大动脉出血,我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儿了。”叶一柏十分诚恳地说道。   叶娴微笑着拍拍自家弟弟的肩膀,“你做得对,治病救人嘛,最重要了,其他不关紧要的人,是不用费什么心思。”   叶一柏:……   叶医生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家明显在幸灾乐祸的姐姐,时间隔得久,他都忘记这是在一部电视剧中了,他记得那部电视剧开始的节点好像就是叶芳来上海读书,所以,电视里的故事快开始了?   叶一柏开始回忆那部《金陵烟华录》的剧情,本质上还是富家公子哥和纯情女学生的爱情,但加上了民国这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以及穿插在其中的权力斗争,使得这部剧变得深沉而浪漫了起来。   他记得,其中好像还有二女争一男的故事……   “哎,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叶娴被叶一柏看得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由后退一步,色厉内荏地说道:“叶芳那个舅妈出生魏家,她还有一个妹妹嫁给了百晟银行的董事沈红益,当初你那张圣约翰的录取通知书,就是就是沈红益帮着杨素新申请下来的。你大可不必担心他们。”   叶一柏摇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是在想,爱情令人盲目。”   “什么?”   “没什么。”   *   这边叶娴和叶一柏都知道了叶芳来上海的消息,另一边,法租界巡捕房……   “你是说,刚刚那个医生是那个仵作女儿生的叶家长子?”魏如雪惊讶地看向叶芳。   魏如雪虽然高傲,但当时的场面历历在目,她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当时救下阿亮的那个医生不简单,在此刻之前,她对于那个现场救人的医生还是非常有好感的。   但是叶芳居然说那个年轻人是叶一柏,那个被杨素新设计“流放”到上海的叶一柏。   当年那份圣约翰的录取通知书,还是她通过她妹妹拜托沈红益去弄出来的,她记得那时候好像录的是外文专业吧,因为这个专业极具实用性的原因,她还当面笑过杨素新傻,若是她,就给那个小崽子弄个用不着的专业,省得学出来又成了祸害。   叶芳低垂着眼睑,默默点了点头,她亲眼看到了叶一柏救人的场面,那副冷静,指挥若定的模样,那些医务人员信服的模样,以及推床来时,叶一柏跳上推床按压着阿亮伤口满脸严肃的模样,这真的是他那个阴郁沉默的弟弟吗?   他应该是看到了她的吧,他们的视线是对上过的,但柏儿看她就好比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叶芳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居然真的成医生了,我还以为外国人的报纸胡乱弹琴呢,我记得前阵子你们叶家还因为他考进外事处开了祠堂,怎么就成了医生了呢?”   魏如雪喃喃自语间,几个巡捕抓着一个中年汉子从外面走了进来,杨东哇哇大哭起来,魏如雪连忙安抚,抬头看到那个被巡捕们拷起来的中年人,面上一喜,大声道:“警官,人都抓到了,我们可以走了吧。”   一个华捕抬头看了魏如雪一眼,“做完笔录,等医院的结果吧,受伤的是你们的保镖吧,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出去,到你们家当保镖,还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法租界的巡捕房里的华捕,很多都是帮派分子,卖力气活讲义气,他们中许多弟兄也给有权有势的人家当保镖,所以对于阿亮的遭遇非常能感同身受。   “你怎么说话的。”魏如雪被这个华捕不阴不阳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   叶芳拽了拽魏如雪的衣袖,杨东也哭得更大声了起来。   魏如雪注意到巡捕房大厅里一众人看过来的并不那么友善的目光,抿了抿嘴,气呼呼地坐下不说话了。   这时候电话铃响起,一名西捕接起,听了两句,脸上露出笑容来,“好的好的,十分感谢,麻烦等病人醒来再通知我们一声,我们抽空去做笔录。”   挂下电话,他向魏如雪他们所在的角落走了两步,对他们说道:“你们的运气很好,遇到了叶医生他们,你们的同伴被救回来了。”   这个西捕正式在红十字会医院门口将他们抓来的那个人,他在巡捕房里似乎很有地位,他看向叶芳,“你是不是和叶医生认识?”   “啊?”   叶芳愣了一下,然后还没等她回答,那个被铐起来的中年汉子就大声叫唤起来,“既然人没事了,你们是不是可以把我放了,是他先动手的,我只是一不小心情绪激动了下……”   中年汉子话才说了一半,一声痛呼声响起,那个西捕一脚狠狠踹在了中年男子的腹部,“故意伤人性命,就想这么没事了?你想得倒挺美,还有这里的巡捕房,我不喜欢别人打断我说话。”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两个巡捕就快步上来,一人拖着中年男子的一个手,将人拖着往里边走。   “干嘛,你们要干嘛!”   然后一声声闷哼声响起,让叶芳和魏如雪面色煞白。   魏如雪将杨东抱在怀里,一手捂住杨东的耳朵,听着中年男子的闷哼声以及那个西捕怪里怪调的华国语,她终于意识到这里是上海,是法租界巡捕房,而不是杭城。   “所以,你认识叶医生?”那个西捕再次开口道。   叶芳看了这个满脸好奇的洋人巡捕一眼,点了点头,实话实说道:“他是我弟弟。”   这位西捕这时候刚好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杯水来喝,闻言嘴巴里的水直接喷了出来,他惊愕地看向叶芳,“你……叶医生姐姐?”   西捕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怪异起来,如果眼前的人是叶医生的姐姐,那些黑制服的能让他把人带回来?   “小姐,虽然我对你们很不满,但是既然你们已经跟我道歉了,我也不至于公报私仇,你没必要说这种谎。”   叶芳的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直线,“这位先生,您认为我有必要跟你说这种谎言吗?你难道还会因为叶一柏的原因放我们走?”   西捕耸了耸肩,不说话,他并不认为叶芳说的是实话,那时候叶医生明显对于这个女人的话没什么反应,就算是熟人应该也熟不到哪里去。   “我是个遵守纪律的巡捕,但是如果你是叶医生姐姐,你现在不会在这。”说完,他也懒得和这些人解释,喝着水慢慢往外走了。   魏如雪冷哼一声,“还姐姐,人家认你吗?刚刚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人家根本不屑理你,不就是一个医生嘛,说得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似的。等等吧,东儿的阿姨和姨夫应该马上就到了。”   叶芳点点头,不说话。   这时候,说曹操曹操到。   沈红益和魏如兰并着一位身着探长服的人快步向巡捕房大厅走来,“沈先生,哪位是您的亲属。”   沈红益闻言看了一下魏如兰,魏如兰有些神情恍惚,娟子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同时踮起脚来四处张望,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叶芳三人。   “太太,杨太太和叶小姐他们在那。”   魏如雪也看到了沈红益三人,整个人一下子精神起来了,她抱着杨东快走几步。   “妹妹,这边。”   魏如兰的目光落到魏如雪,哦不,准确来说是杨东的身上。   杨东已经没有在哭了,他看到魏如兰,很慢很慢地叫着阿姨,笑得傻愣愣的。   魏如兰的脑海里不由闪过了叶一柏的身影。   能治,叶医生说能治。   她看看杨东再看看满脸笑容的魏如雪,心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真好啊,能治,但是她的儿子呢……   她的儿子也能治,魏如兰猛地抬头,是了,她的儿子也能治,沈红益送走她的儿子无非是因为沈家出了个傻儿子,他丢不起这个人,但只要能治,只要能治,那她的儿子是不是可以回来。   “妹妹?怎么了?”魏如雪奇怪地看向魏如兰。   魏如兰脸上露出一个怪异而又灿烂的笑容,“没事,东儿真乖呢。”   作者有话要说:  癫痫这种病是慢性病,70%不影响生活,50-60%经过治疗可以痊愈,很严重才会发展到文中的需要手术的情况,所以不要怕。 第132章 到来   从巡捕房出来,魏如兰他们先是把叶芳三人送回住的地方,随后两人沉默得坐在车后座,一路回了家。   到了沈家,下车后,魏如兰少见地没有直接回房,而是等着沈红益从车里出来。   沈红益明显愣了一下,“有事?”   “科科在哪里?”   “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送走了,你问我也没用,我不需要一个傻子儿子!”   沈红益明显有些不耐烦起来,他看向魏如兰,面上带上了稍许的嘲讽之色,“魏如兰,不用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别忘了,当年的事你也是同意的。”   魏如兰闻言,先是受到打击般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她又猛地上前,抓住沈红益的手腕,“不,这次不一样,科科能治好的。叶医生,那个能把人手缝起来的叶医生,他亲口说的,不信你问娟子,娟子她也在。叶医生说,癫痫,只是脑子里长了东西,只要切掉就好了,切掉就好了!”   娟子见状也连忙接话道:“真的,我也听到了,医生说什么脑子里什么什么区异常,让脑子慢了,只要能切掉,智力就能慢慢恢复,特别是孩子,恢复快!”   “叶医生……”沈红益沉默了几秒钟,在魏如兰期待的目光中挣脱了她的手,“别想了,科科回不来了。”说完,也不等魏如兰回答,他转身出了家门。   魏如兰的手紧紧攥成一个拳头,她手背上青筋暴露。   “沈红益!”   魏如兰冲到了客厅的茶几旁,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拿起水果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沈家不能有傻子儿子,那能不能有一个自杀的太太呢,告诉我科科在哪!”她的声音尖利而沙哑,犹如一只吹破的哨子。   沈红益回过头来,眼里的厌恶一闪而过,“行,你非要知道是吧,我告诉你,科科早就死了,就在你寻死腻活送进去医院洗胃的那一天,科科高烧,烧了两天,走了,我和你姐姐一起送走的他,行了吧。”   说完,他也不管魏如兰的反应,快步走出家门。   “啪嗒”匕首掉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后女子歇斯底里的哭嚎声在沈家大宅里响起。   “又闹起来了,他们俩就没安生的日子。”   当初为了两家好相互照应,魏如雪将房子买在了妹妹家旁边,她在杨家的客厅里,依稀能听到沈家别墅里的动静,见叶芳有些坐立不安地看她,魏如雪摆摆手,“不用管,只要没寻死腻活的,夫妻间的事,我们就当没听到。”   “怎么,还在想你那个便宜弟弟的事?”   “父亲来之前,给了我他们的联系方式,我想着,我是不是要跟他们说一声。”叶芳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纸,面露纠结的神色。   魏如雪站起身来,上前一步,拿过叶芳手里的纸,随后三两下撕了扔进垃圾桶。   “今儿个的事你也看到了,那个叶一柏有把你这个姐姐放在眼里吗?你别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你们叶家丢得起这个人,我们杨家可丢不起。”   叶芳闻言,沉默地低下了头。   这时候,客厅的电话铃声响起,魏如雪接起,原本高高在上的富太太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变得热情积极起来,“好好好,张大夫,我明天一定准时到,今天真是对不住了,谢谢,真是谢谢您了。”   叶芳看着垃圾桶,轻轻叹了一口气,但心里却是轻松了不少,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叶一柏他们一家人,这样正好。   *   无论魏家姐妹俩和叶芳怎么想,叶一柏这边都已经顾不上了,因为各大工业城市派来的参加“重生计划”的医生到了。   卡贝德院长领着那几个医生过来的时候,叶一柏正在治疗一个大夏天练长跑把自己跑进医院的病人。   “噢,医生,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我感觉我呼吸不过来了,噢,太难受了,我太难受了。”   叶一柏拿着听诊器在男子胸前听了听,边听边说道:“如果我是你,我应该会少说两句话省点力气。”   “怀疑炎热天气剧烈运动造成的轻度失水,10%的葡萄糖250ml和5%的碳酸氢钠100ml加到1000毫升生理盐水中,静脉滴注。”   “好的,叶医生。”乔娜飞快记下同时答道。   波恩医生和罗伯特医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几个陌生的洋人医生快步走了进来。   他们没有打扰叶一柏的工作,而是等着叶一柏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完,才抬步走进。   “这位就是叶医生,第一个完成断肢再植的外科医生。”波恩医生向众人介绍道。   他身后的外国医生约莫七八个人,他们看到叶一柏时,脸上惊讶的神情完全掩饰不住,因为1933年照相机拍出来的照片是黑白的,拍出来的照片往往会比本人年轻一些,这些外国医生都是看过《周六邮报》上的报道和照片的,但是他们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华人医生竟比照片上还要年轻几分。   “罗切斯医院的文森医生、莫雷尔医生,夏特医院的克里夫医生、莱克医生……”波恩一一向叶一柏介绍这些世界上知名医院的医生。   叶医生上辈子在梅奥的时候也经常和这些医院的医生打交道,对于这些医院的传统及风格还是十分熟悉的,他一一和众人握手,非常自然地就和这些医生交流起来。   罗切斯、夏特这些医院来的虽然不是各家外科的杠把子医生,但明显是把年轻一代学习能力强的给派过来了。   “我们按照传过去的手术记录尝试过,但是成活率不高,好几个都是术后水肿感染。”   “缝合时应该流好引流口,特别是大的断肢,比如手臂,术后水肿非常常见,包括术后保养,制动,合适的温度,适当抬高患肢,还有抗凝处理,必要时还可以适当给予□□或者妥拉苏林等解痉的药物。”   一众医生们暗暗点头,心下对于这位叶医生的认同感不由高了几分。   能进入罗切斯、夏特这种国际一流医院的医生,哪个不是本硕或者本博读了七八年才出来的,加上轮转、专科医生培训,能正儿八经成为年轻一代代表人物并被选入外出交流学习名单的,每一个都是学霸都是天之骄子。   若说他们看过一篇《周六邮报》的报道就对叶一柏有多少多少认同,那是不可能的,越是高知分子越骄傲,越不肯承认自己不如人。   只是比起那些个开口就质疑的低情商份子,这些人更喜欢用“交流”的方式来试探对方的深浅,几句话下来,虽说不能试探出叶一柏究竟有多少水平,但他们至少能肯定这不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医生。   罗切斯和夏特的医生们达成了这个共识后,对叶一柏的态度也变得诚恳而热情了起来。   那位叫莱克的医生也不遮遮掩掩了,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们在路上听说,叶医生您最近还完成了一例断掌再植的案例,这可比断指再植还复杂了许多,这位病人也在上海吗?我们是不是可以有幸见到他一下。”   叶一柏将手里的记录单递给乔娜,笑道:“那波恩医生有没有跟你们讲,这位病人还在济合,没有出院呢?”   莱克等人闻言,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上帝啊,你的意思我们现在就可以见到他?太好了,那我们还在等什么!”   叶一柏笑着点头,同时转头对乔娜说道:“乔娜,麻烦你去看看科莫先生,问他现在方不方便。”   “好的,叶医生。”乔娜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昂首挺胸地向病房区快步走去。   乔娜虽然只是护士,但是她是正儿八经英国大学护理专业毕业的,罗切斯、夏特,可是她曾经梦寐以求想要进入的医院啊。   波恩和罗伯特一行的动静不小,很快,整个济合都知道罗切斯和夏特的医生们到了。   五楼医生宿舍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惊呼声,理查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他飞快地往自己身上套白大褂,穿上鞋子,以最快的速度抹了一把脸,冲出房门。   同时和他差不多从宿舍里冲出来的还有白兰德、萨克、比利、泰勒、王茂、亚历克斯他们,理查猛地止住自己想要狂奔的脚步,停止胸膛整了整自己衣领上的领导。   白兰德、萨克等人也有些讪讪的,他们干咳一声,也开始各自整理自己的衣着。   王茂一边扣着自己的白大褂一边有些犹豫地开口道:“比利医生,其实我不明白,那个罗切斯很了不起吗?”   王茂话音一落,一众白大褂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罗切斯,全球最大的医疗机构之一,也是全球最早开展综合医疗服务的医院,它不仅是医院,也是全球顶级的医疗教育机构,几乎所有的外科医生都以到他那儿进修为荣,它甚至有自己的医学院。”比利向他解释道。   “我记得理查你当年向罗斯特投递过简历,但连第一轮删选都没过对不对?”白兰德突然开口道。   理查:……   理查冷哼一声,“说得好像你投就能过一样。”   济合虽然号称亚洲第一医院,但那是因为1933年的亚洲根本没有好的大型综合性医院,济合顶着顶尖医院分院的名头,再加上有波恩医生、格林医生这种在某一领域已然有了极大名望的医生坐镇,这才有了亚洲第一医院的名头。   论底蕴论医疗水平和全球一流的医疗机构们还是有极大差距的,所以在许多国际医疗大会上,卡贝德院长每每都会感觉到极大的落差。   而且近年来,因为国际形势的变化济合本院已经传出了想要收回上海济合分院的冠名的消息,若是这个消息成了真,那么对于济合来说不吝于是个极大的打击。   也正是因此,卡贝德院长这几年极力想要把上海济合和济合本院做分割,想把济合本身的名声打出来,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波恩医生和格林医生虽然有名,但是同一领域比他们更有名的人不是没有。   而且这两位的合同是跟济合本院签的,若是本院把冠名权收回去,这两位大拿留不留得住还不知道,因此,卡贝德院长才对这次“重生计划”这么支持和热衷。   断肢再植,世界第一还是当下唯一,这才是上海济合真正能拿得出手的,可以在国际上说的事情,而且叶一柏还年轻,还是华国人,不用担心留不住人。   王茂“哦”了一声,心里隐隐也有了几分期待,世界顶尖的啊。   王茂这声“哦”打破了走廊里的平静,白大褂们争先恐后地向楼下涌去。 第133章 宣传   白大褂们跑到一楼楼梯口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记得,我们是济合的医生。”白兰德严肃地开口道。   “代表的是济合的形象。”理查接了一句。   王茂等人奇怪地看向这两位济合的前辈。   “所以……白兰德,你把你的肚子收收,王茂把脸绷住,不要傻乎乎的,不会?不会你看比利,学他那个欠揍样。”   比利:……   王茂:……   “那……那我呢?”亚历克斯小心翼翼地举手。   理查将白大褂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他转头上下打量了亚历克斯几眼,心里暗暗点头,不愧是曾经的法国贵族,站在那里就给他们长脸。   理查深吸一口气,学着亚历克斯的模样,脸上露出了一个矜持的笑容,“行了,我们走吧。”   于是一行六人迈着优雅而矫健的步伐快速走向救护中心。   乔娜这时候也正好也得到了科莫的肯定答案,正快步往回走。   两边人在救护中心门口碰了个正着。   乔娜有些惊讶地看向理查等人,随即面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她耸了耸肩,“赶紧进去吧,再晚恐怕就没有位置了。”   果然,等理查等人到的时候,救护中心已经迎来了不少年轻的白大褂。   罗切斯、夏特等医院来的也是少壮派,济合年纪大的资历老的拉不下面子,但年轻医生们可没有这个顾虑,他们穿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有些还装模作样地拿着基本病历本,在救护中心大厅里对着急救病人们嘘寒问暖。   急救病人们也一脸懵逼,咋一时多了这么多陌生的白大褂询问他们的病情,心里一下子胡思乱想起来,悲观主义者已经想到自己是不是得了难以治愈的重症才会使医生们这么重视,一下午都来了好两拨了。   理查一行人进来的时候,目光和一拨徘徊许久正想要整个合理的借口留下来的白大褂们对上,瞬间电光火石,一股子带着消毒水味的硝烟起息在救护中心里蔓延开来。   “理查,是你?”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包括叶一柏在内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是罗切斯的莫雷尔医生,他似乎和理查认识。   理查抬头,看到波恩医生身后的莫雷尔,脸上矜持而专业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上次见面还是在罗切斯的招录会上吧,没想到你居然来济合了。”他说到济合两个字的时候,音调微微变了一下,听在众人耳里,总觉得好像有些……阴阳怪气的。   理查面色显得越发僵硬了,他脸上矜持的笑容再也绷不住,正想开口,只听叶一柏说道:“原来莫雷尔医生和理查医生是旧识啊,那真是太好了,我刚进济合的时候,还是理查医生带的我,我想有这层关系在,我们接下来的交流会更加愉快。”   叶一柏的话一落,周遭的气氛变得越发诡异起来,在场的白大褂,除了王茂、萨克这种少根筋的,谁听不出莫雷尔话里隐隐的嘲弄意味。   但是这位叶医生一开口,瞬间把理查摆在了比他还高的位置上,别听这话说得是客客气气笑意盈盈的,但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你一个来学习的,最好摆正自己的位置,没事少逼逼。   “那当然,我想也是,我们接下来的交流是会非常愉快的。”文森医生上前一步,笑着接上了叶一柏的话。   乔娜这时也笑着开口道:“叶医生,我刚刚问过科莫先生了,他现在醒着,而且状态非常不错,他说……额嗯,他十分欢迎我们过去。”   乔娜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明显有些纠结,不过除了叶一柏外,其余人好似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脸上都露出了或兴奋或愉悦的表情。   “那好,大家跟我来吧。”叶一柏笑着上前领路。   路过乔娜的时候,他侧身轻声问了问,“科莫先生那里,是有什么问题吗?”   乔娜走在叶一柏身后,闻言脸上露出了有些怪异的表情,“我跟说的时候提到了我们的“重生计划”,他问需不需要他配合宣传,我说能配合自然是最好的了,然后他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要求?”   “他说,要求所有出现他名字的新闻和宣传稿前都加上伯纳德百货的前缀,包括国内国外所有的报道。”   叶一柏:……这就是传说中的营销鬼才吗?   这次“重生计划”在波恩教授和卡贝德院长的大力推动下,已经吸引了许多国际媒体的关注,包括英美法甚至瑞士挪威报纸上都有提到这次“断肢再植术”的推广计划。   国内更不用多说了,梁少辉和沈来已经联系了上海各大报社还有杭城、苏城等周边城市的,正等着罗切斯、夏特这些国际顶尖医院的医生们一到就开始铺天盖地的宣传。   这些宣传中,梁聪和科莫这两个活生生的例子必然会被提到,如果科莫名字的前头都加上伯纳德百货的前缀,那么伯纳德百货能在极端的时间内在各个国家得到大量的曝光,这在1933年这个信息传播不便的时代绝对可以算得上的最有效率最大规模的广告之一了。   叶一柏有预感,如果这次真的让科莫成功了,想必90年后的市场营销学课本上,绝对有科莫.伯纳德先生的一席之地。   “我没意见,让他和波恩教授沟通吧。”叶一柏道。   乔娜点点头,表示明白。   不多时,众人就到了科莫.伯纳德的病房门口。   叶一柏上前敲了敲门,房间内传来科莫响亮的回答声,“进来。”   一众白大褂推门进去。   科莫先生在他的病号服外还披了一件外套,头发也明显仔仔细细地打理过,见到叶一柏等人,他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叶医生,你们来了。”   叶一柏干咳两声,强忍住已经到嘴边的笑意,向众人介绍了科莫的身份,已经他的病情。   “科莫先生术前和术后以及拆线前的X光片都还保存着,大家可以自行传阅。”叶一柏说着,将乔娜从科莫床下拿过来的X光片递给众人。   罗切斯和夏特的医生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讨论开了。   “掌中部完全断离了,掌深、浅弓这里的肌肉都断开了,这个难度比断指还要高不少。”   “文森,你看,这个是接完后的,克氏针穿起来的,可惜X光片拍不出神经和血管。”   “你们看这张,这是拆线前的片子吧,这张已经很明显了,骨头这里都长起来了。”   罗切斯、夏特等医院的医生一边说一边向科莫.伯纳德所在的方向靠近,波恩和叶一柏他们也很识趣,默默让开了道路。   看着这群远道而来的白大褂们一下子将科莫的病床围得严严实实,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问问题,看着他再植完毕的右手想要靠近又小心翼翼的模样,济合众人的腰板都不由又直了几度。   理查脸上更是一改刚刚的僵硬,大学时比我优秀怎么了,同样报考罗斯特你被录了我被拒绝了怎么了,你还不是要乖乖来我们地方学习。   叶一柏,咳,叶医生还是我带出来的呢!想到这里,理查不由心虚地目光飘忽了一下,随即看到不远处拿出纸笔来记录的莫雷尔,眼神又变得坚定起来,叶一柏就是他带出来的!他自己都承认了!至少在莫雷尔这家伙在上海的这段时间,这个名头不能丢!!   同时,在罗切斯和夏特等医院医生到上海的时候,叶一柏给梁少辉和沈来打了电话,于是,在梁少辉这位长袖善舞,与各大报社关系良好的普济医院院长的推动下,上海大大小小的报社都飞速运转了起来。   虽说这两天恰逢周末,但是各大报社的工作人员们却没有一丝怨言,当初《周六邮报》的疯狂销量还历历在目,当初他们只是跟风,那几天的报纸的销量都是平常的好两倍,更何况这次他们是第一手新闻,各大报社都铆足了劲,想要赶在同行面前把这“最新”的名头抢到手。   “卖报卖报,国际著名医院罗斯特、夏特医生赴沪学习断肢再植技术,将于明日在西城工业区开展断肢免费治疗活动。”   “卖报卖报,国际著名医院罗斯特、夏特医生赴沪学习断肢再植技术,将于明日在西城工业区开展断肢免费治疗活动。”   “先生,您来一份不?”   “外国人来我们这学习?来,给我一份。”   “明天?免费的义诊吗?洋人给我们治?真的假的?”   “真的,您仔细看,济合、圣玛丽联合红十字会医院和普济一起组织的,这上头还说了,12小时内只要是低温冷藏的断肢都有接上去的机会,西城工业区附近的诊所医院这几日都提供断肢低温保存和断肢紧急处理的服务。”这位年纪稍大的报童仔细向客人解释道。   客人闻言连忙挥挥手,“别跟我说,晦气,我手可没断啊。”他说到这里,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铜元来,“诺,要一份,这倒是蛮不错的,真碰上这种事,能救一个家庭呢。”   “卖报卖报……卖报卖报……”   电话铃声在靠近西城工业区的各大医院和诊所里响起,许多护士们拿着一张大大的宣传纸快步走到各自医院门口,在路上好奇的目光中拿胶水贴在自家诊所(医院)旁边的墙上。   护士们一走,好奇的路人就凑了上来。   “这上头说什么呢?”   “说这两天,断手断手指的,都可以到这里免费处理和保存,说明天开始有国际大医院的医生过来给他们接上!”   一个识字的路人看了半晌后,向众人解释道。   随即引起一阵又一阵惊呼,如果说上次《周六邮报》和各大报社的报道更多的是面对知识分子,振奋他们的精神。那么这一次诊所(医院)门口的通知,以及西城各大厂房聚集处报童的宣传面向的就是普通老百姓了。   普通老百姓听到免费,就会自发地向周边人宣传,于是这个消息犹如湖里的涟漪,一层层一圈圈地向外扩散开去。   一家靠近西城区的中医诊所内   魏如雪和叶芳有些紧张地盯着正闭目替杨东切脉的老中医身上。   见医生的手从杨东手上拿开,魏如雪才敢开口道:“大夫,怎么样,有好些吗?”   老中医将手从杨东手腕上拿开后,又闭目思忖了片刻,才开口道:“杨小公子这几个月的睡眠和反应速度可有改善的迹象?”   “睡眠是好多了,人也活泼了些,哭闹的时候多了,但是这反应速度好像没有改善的迹象,认东西的速度也很慢。”魏如雪轻声说道。   “大夫,能不能用药稍微重一点,他马上就要开蒙了,我也不求他能多聪慧,至少让他能像普通孩子一样……”魏如雪说着说着,眼眶就有点红了。   “舅妈。”叶芳上前抓住魏如雪的手,用力握了握。   魏如雪拿出手帕轻轻擦了擦自己的鼻下,“对不住大夫,我有些失态了。”   老中医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杨太太,令郎的病不在六腑,属于疑难杂症,我只能根据他每次的情况增减药量,对于的我也无法保证。”   魏如雪闻言,两只手紧紧攥紧,她一时忘了她右手还握着叶芳的手,使得叶芳左手眉头猛地一皱,但是她并没有发出声响来,只安静地让她的舅妈发泄。   “谢谢,我知道的,大夫,您尽力就好,能好一点是一点,至少他现在活泼很多了,会哭闹了,已经很好了。”魏如雪轻声道。   杨东正慢慢从椅子上自己爬下来。   魏如雪正要上去帮忙,只听到杨东慢吞吞地说:“我、自、己、可、以,就、是、慢、一、些。”   “这么着急干嘛,等我来抱你下来不就好了。”   杨东微微抬头,一边笑一边似乎有些认真地说道:“我、太、慢了,我怕你不等我。”   魏如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泪,“傻孩子说什么呢,我不等你等谁去啊。”说着,她快步上前,将杨东从椅子上抱下来。   叶芳也上前帮忙整理杨东自己爬下来弄乱的衣领,“我、长、大、了,妈妈、会、抱不动。”   “说什么呢,你再大,妈妈也抱得动你。”魏如雪又哭又笑,但心里却将这话听进了心里,现在还好,东儿长大了该怎么办啊。 第134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   从中医诊所出来,魏如雪都有些神思不属,她生下杨东后,还能维持她现在的地位全靠她长袖善舞能屈能伸以及她娘家的地位,但杨成新已经不止一次跟她说过要带外面的私生子回来的事了。   杨东长大了,她就老了,她还能护他多久,在这个动荡的社会里,没有财富没有权力,甚至连正常人的智商都没有,魏如雪前所未有地焦躁起来。   “舅妈,你别着急,会有办法的,东儿至少这两年都没有发作过,只是反应比别人慢一点,或许长大就好了。”   这家中医诊所开在闹市区,旁边不能停车,因此司机见魏如雪他们出来才匆匆跑去开车,两人等在路边,这时候,中医诊所的伙计匆匆出来,拿着一张纸往墙上贴。   魏如雪好奇地转头去看,看到纸上的内容就是一愣,“国际顶尖医院?什么医院可以叫做国际顶尖啊,小王,这跟你们有关系?”   叫做小王的活计仔仔细细地将宣传纸贴上,见魏如雪问话,笑道:“哦,杨太太,是这样的,我们张大夫说了,这是积德的事,虽说我们不能出一份力吧,但是宣传宣传让更多人知道也是好的。”   魏如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张大夫就是善心。”   小王笑笑,做完事对魏如雪稍稍弯了弯腰就快步向中医堂里面走去,虽说这位杨太太是官太太,但是像他这种有名气的中医大师的学徒根本没必要讨好任何人,客客气气就行了。   “断肢再植,你弟弟那个吧,名头喊挺响的,国际顶尖,他知道什么叫国际顶尖嘛。”等小王离开,魏如雪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宣传纸的内容,嗤笑一声。   叶芳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虽说她不愿意听舅妈这么说自己的弟弟,但私心里她也并不认为叶一柏一个半路出家的医生能跟世界顶尖医院扯得上关系,更不用提顶尖医院的医生来向他学习了,确实荒谬了些。   司机开着车子缓缓驶近,三人上车,车子向法租界杨家别墅驶去。   而法租界杨家的客厅里,魏如兰早早就坐在沙发上等着了,她木着一张脸,夹着烟吞云吐雾。一旁的佣人有些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位太太的亲妹妹,连走路都有些踮起脚来。   魏如雪一走进客厅,闻到那股子烟味就皱起了眉,“你干什么呢?要抽烟出去抽,东儿还小,闻不了烟味。”   魏如兰看着魏如雪,慢慢站起身来,昨天沈红益在他耳边的话还历历在目,是魏如雪和沈红益一起送走的科科,这么多年,她居然一句话都没有提过,真厉害啊。   当年是她告诉她,一个傻孩子只会造成夫妻生分,也是她告诉她,让她放心,她一定会给他找一个好的家庭收养,让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平平安安长大。   “哈哈哈。对,我们小东儿闻不了烟味。”魏如兰将手里的烟碾灭,走进东儿,对着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杨东感受到呛人的烟味,呆愣愣地看着魏如兰,过了许久才好似反应过来一样,哇哇大叫起来。   魏如雪气急一把抱起儿子,然而还不等她说话,只见魏如兰伸手摸了摸杨东的脑袋,轻声在他们耳边说道:“就一辈子这样吧,你们欠我的。”   说完,也不跟魏如雪打招呼,快步出了杨家大门。   魏如兰驱车赶到济合的时候,叶一柏正在和波恩和罗伯特、杜兰等交流明天具体的流程,其实叶一柏对于这一方面并不擅长,但是作为华国医院和济合、圣玛丽的纽带,有些事他不得不努力去学着做。   “普济那边联系了西城工业区附近的大部分诊所和医院,他们愿意配合这次断肢再植技术推广的慈善活动,也就是工业区附近设点,这个红十字会医院他们会做,跟平时周四义诊一样,设点分流,大概三个点左右,由我们和红院一比一派出医务人员。”   “然后就是周边各大医院和诊所的配合,从今天起,他们就开始接收断肢患者,有条件的医院和诊所还提供低温保存断肢服务,今天的这些患者他们会实时报到普济,所以救护用车要提前过去配合工作。”   波恩点头,“济合这边的车,叶你可以全权调配,留一辆在医院就行,我们用到的机会不多,圣玛丽……”波恩教授看向杜兰院长。   杜兰闻言也立刻点头道:“我们妇产科要留两辆,其他的,叶医生你去调配就行。”   几人又再次对了一遍细节,一众白大褂们就像检查手术器械一样一丝不苟地看着后勤们的策划方案,那认真的模样让济合和圣玛丽的后勤部门工作人员狠狠地捏了一把汗。   “砰砰砰。”几人讨论间,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乔娜推门进来,“叶医生,那位魏女士回来了。”   “魏如兰?”   “对,是她。”   波恩教授还在和后勤处磋商细节,闻言抬起头来,“病人要紧,叶医生,你先过去好了。”   叶一柏点头,起身向乔娜走去。   “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吗?”叶一柏见乔娜欲言又止的模样,开口问道。   乔娜皱着眉头,有些犹豫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这位魏女士现在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对,我觉得我或许需要先和保安打声招呼。”   叶一柏闻言神情不由变得严肃了些,他知道乔娜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叶一柏快步向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魏如兰安安静静地坐着,听到门口的脚步声,她赶忙站了起来,“叶医生。”她看向叶一柏,面带希冀。   叶一柏一进门,抬头看向魏如兰,他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叶一柏以前在大学的时候,是选修过病人心理学的,虽然跟专业的心理学医生不能比,但由于看得多了,实践得多了,也算是有点研究。   魏如兰现在直直地站在那里,面容平静中带着希冀,比之他上回见到她的时候,从表面看似乎平静了不少,但是叶一柏却看出,这位魏女士似乎把他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种感觉,他不止一次感受到过,上一世那些被许多医生宣布已经没救的癌症晚期病人,千里迢迢从各国飞过来等他的门诊,见到他时就是这种目光,一种等待宣判的目光。   每一次接诊这种病人,仔细研究案例确认不可行后,看着病人的目光从希冀到绝望,这对白大褂的心理也是极大的挑战。   但是按理说,魏如兰的病情根本没有发展到危及生命的程度,她只要配合治疗,病情完全是控制得住的。   叶一柏微微垂眸,将脖子上的听诊器摘下来卷起来放在口袋里,再抬起头来,他又是一派温和的笑容,“魏女士,请坐,昨天您匆忙出院,我还想说没来得及交代您如何用药,我看了您要求的配药单,有些用药我们还是调整一下。”   叶医生一边说着,一边在办公桌前坐下。   魏如兰摇头,她上前一步,在叶一柏面前坐下,“医生,我不想吃药,吃药没用的,治不了根,我要割掉它,我不要它存在在我的脑子里,您要怎么配合我都没关系,就算有危险也没关系,我签字,术前告知书,还是免责书我都可以写。”   “您要不放心,遗嘱,我会写遗嘱,一式两份,一份您放着,一份我给我的家人,求求您,帮帮我,我不想一直带着它,求求您了。”   魏如雪想要去抓叶一柏的手,但又意识到似乎有些不合适,她两只手放在桌面上,紧紧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指甲狠狠嵌入肉中。   叶一柏看着魏如兰,感觉她现在好像一根拉满的弓,好像随时都会崩断。   叶医生眼睑微垂,思索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替魏如兰开了住院单,除了救护大厅里用帘子隔开的那些,救护中心正儿八经的病房并不对,只剩了几间当时位置不合适没有改掉的,留给急救中心医生的大手术病人用。   “魏女士,我上次也跟你讲过,致癫灶切除是开颅手术,风险很大,而且如果灶长在功能区,那么盲目手术会造成失语,肢体不协调等,这就得不偿失了。”   叶一柏一边说一边观察魏如兰的反应,见魏如兰呼吸急促,弓弦马上要崩断的样子,他继续道:“您前几日打量服食抗癫痫药物和麻醉剂,体内肯定还有药物残留,我们得等到这些药物完全代谢完毕后,才能确定您致癫灶的位置,然后再安排手术   您可以选择住院用药物加快代谢,也可以在家,等个半个月左右,不过这半个月里,您的用药用量要严格按照医嘱来,您是住院还是……”   “住院,我住院。”魏如兰想都没想就给出了答案。   叶一柏点点头,将住院单子递给她,见魏如兰似乎很正常地去办住院手续,叶一柏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在这位魏女士身上,感受到了好似一种暴风雨前平静的感觉。   这个时代,有心理医生吗?   作者有话要说:  裴:我今天还是没有出来……   作者:警察很忙的,明天明天会有的! 第135章   “这位魏女士的精神状态你格外关注一下,我调整了她的用药,这两天每天的体征数据都记详细点,哦,对了,如果她不想联系家人的话,让她联系上次来照顾她的小姑娘,还是有个人在身边看着她比较好。”   “好的,叶医生。”乔娜利索地记下,抬头答道。   翌日   凉风徐徐,老天爷很给面子,一连几天高温后下了场夏雨,今儿个太阳将露未露,天气凉爽中带着股湿意,这让熬了好几天高温的上海市民都露出了笑脸。   济合和圣玛丽的救护车一早就被派遣开往普济医院。   早起来出摊的小贩们看着一排排画着红色十字架写着英文、法文字母的车呼啸而过,都觉得是个极为新鲜的事,都三五成群地讨论起来。   而普济医院更是忙做了一团。   “梁院,济合的人到了,还有他们的救护车。”有人一溜烟跑进来等在一楼的梁少辉说道。   “行,知道了。”梁少辉说着,和身后的两个白大褂说了两句,三人快步向医院门口走去。   “波恩医生,叶医生,欢迎欢迎。”梁少辉刚走了几步,就看到一群身材高大的白大褂大门走进来。   这群金发碧眼的洋人医生们的出现使得普济医院大厅有一瞬间的骚乱,特别是路过大厅的普通病人们,都十分惊奇地看着一拥而入的洋人白大褂。   “您好,梁院长,这次的事真是麻烦您了。”   波恩教授、叶医生和梁少辉寒暄了几句,两边人互相介绍了一下各自的成员,就立刻进入到了工作状态。   “病房和手术室都准备好了,应你们的要求,每个手术室都准备了摄像机,临时诊室这这边,我先带你们过去,还有器械之类的,我们再检查一遍。”   叶一柏点头,这次“重生计划”里,波恩教授起到的是牵头和推广的作用,涉及到实际技术,就是叶一柏的事情。   “有合适的病患吗?罗切斯和夏特的医生只在这边留七天,我们希望能最大效率地利用这七天时间,尽量为更多的患者带去希望。”   叶一柏很清楚,哪怕到了后世,断肢再植都是一种价格不低的手术,更何况在这个年代。一种手术技术从发明到普及,需要漫长的时间,而手术费用的降低也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而在近几年,甚至近十几年,这项手术费用必然是居高不下的。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是星星之火一点点亮起,要形成燎原之势是需要时间的。   “有,有两位病人,都是工业区附近的诊所报上来的,他们保存了断肢留了患者的地址。”   梁少辉也有些无奈,虽说他们前期的宣传工作已经很到位了,但是很多病人还是心有顾忌,或觉得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或还在观望阶段。   但是断肢再植不比其他手术,它有严格的时效性,在当下的保存条件和技术水平下,八小时后的断肢接上去就希望渺茫了。   “那救护车……”   “小许已经去通知救护车了,西城区离这里很近,应该很快。”   叶医生点头,众人在梁少辉的带领下走进了临时诊室,临时诊室很大,看样子应该是用普济的会议室改造而成的。   叶一柏和波恩教授再次和梁少辉道了谢,安排着罗切斯和夏特的医生在临时诊室里各自就坐。   “大家再检查一遍器械,大概十五分钟后会有病人过来,文森医生,第一个病人由您接诊,可以吗?”   文森医生在看到《周六邮报》关于断肢再植的报道后,曾尝试给他们当地的一位工人进行断肢再植手术,断肢是成功接上了,但可惜术后没能成活,他昨天晚上曾拿这个案例资料和叶一柏探讨过,两人分析总结了断肢没有成活的原因,吸取了经验教训。   因此文森医生是这一波前来交流学习的白大褂中少有的有真人断肢再植手术经验的医生,因此叶一柏放心让他接诊第一个病人。   “莫雷尔医生,你辅助,没问题吗?”   莫雷尔闻言眼睛一亮,立刻点头答应下来。   临时诊室里,白大褂们焦急地等待着,而从普济开出的救护车这时候也到了记录本上的那个诊所。   “前面转弯,对,靠边停,我进去就好。”小许转头对圣玛丽医院的救护车司机说道。   没错,小许,就是当初叶一柏第一次帮周大头插胃管时的那位气势惊人的小护士,经历过呵斥黑制服,跟过大型手术后,小许护士俨然成了普济护士中心的有名人物,这不,这次配合“重生计划”的医护人员名单里,也有她。   小许对于自己将法文认错成英文上了一辆讲法语的司机的车这一事实感到十分难过,但是没办法,自己选的,而且急救的事情,时间就是生命,车子已经开出她再回去选其他车,也不现实。   于是两个人一个说着并不顺畅的华国语,一个边努力听边画画,许是世界上真的有念力这种东西,在两人一定要尽快听懂对方话的强大信念下,两人居然交流得还算顺畅。   救护车在一家小诊所的门旁停下,小许护士快速下车。   诊所的门半掩着,她快步上前,“你好,杨医生吗?我是普济外科的,来接病人。”   小护士清脆的声音在狭小的诊所里回响。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医生抬起头来,他看到小许,长长出了一口气,他转头看向不远处坐在角落凳子里的一男一女,用一种小许没有听过的方言对那一男一女说了两句话。   那好似是夫妻俩的一男一女立刻站了起来,神情激动地向小许走来。   “真的来了,来接俺的?俺的手真的还能接上去?”男子的右手用纱布包的严严实实,他神情激动,面上带着惊喜和不敢置信。   女子更是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服,再三向小许确认,“俺男人的手,真的能再接上?”   又是语言问题,但是本着强大的信念,小许护士愣是听了个差不离,“这我不好说,不过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医院的医生帮你治,快一点,这手指越新鲜越好接。”   小夫妻把“世界最厉害医院的医生”这几个字喃喃地念了几遍,脸上露出恍惚和有些退缩的表情。   “医……医生,是不要钱的吧?”男子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小许圆圆的脸蛋上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放心,真的不要钱。不过我不知道杨医生有没有跟你们说过,这次义诊是因为要推广断肢再植技术,所以帮你们做手术的医生虽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医院出来的,但是他们很少有断肢再植的经验。   当然了,叶医生,哦,就是世界上第一个完成断肢再植手术的医生,现在已经完成两例了,这两例的恢复情况都很不错,这位医生会全程在旁边看着指导,我们会尽力,不会把你们当试验品的。”   小许的话终于让这对夫妻的心安了下来,“试验品就试验品,总比没一点希望的好,你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也不能白花你们的钱是吧。”   华国老百姓就是这样,长久以来的观念让他们形成了有付出才会有回报的淳朴观念,他们善良可爱,在自己危难时刻还想着会不会给别人造成负担。   小许挠了挠脑袋,对着这样可爱的病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憋了许久,她才憋出一句,“叶医生很厉害的,请相信他!”   这对小夫妻用力点点头,跟着小许就要往外走。   但小许翻了翻她的记录本,“杨医生,断肢我也要一起带走,还有,我这里记录着昨天您这儿说有两个断肢患者,还有一个呢?”   杨医生闻言,无奈地开口道:“还有一个是他们的朋友,一起来的,但是保存了断肢后,我嘱咐了他们今天早上七点半前到我这,但是他没来。”   小许护士的眉头皱了起来,她犹豫片刻,开口道:“您这有他的地址吗?麻烦给我一下吧。”   杨医生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婴儿肥都还没有消下去的护士小姑娘,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有是有,你难道还要去家里找他?”   小许护士接过纸,笑笑没说话,而是对杨医生道谢后,转头让这对小夫妻跟着她往外走。   走到门口救护车旁,小许护士拉开车门,让夫妻俩上车,自己却没有上来。   “你带他们先回去,我等下自己回。”小许护士表达不来我去找病人的话,只简单地跟法国司机交代了一下先送这对小夫妻过去的事。   法国司机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但是他也是职业的救护车司机,知道急救工作中时间的珍贵,理解了小许的话后就点了点头,救护车转头向普济快速驶去。   小许护士见救护车离开,轻轻吐了一口气,随后开始辨认起纸上歪歪扭扭的字来,今天她真的跟语言障碍杠上了,口头上的刚结束,这字面上的又出难题,这写得什么地方来着?   救护车快速穿过上海市区宽宽的马路,在这对小夫妻忐忑不安中停在了普济医院门口。   看到熟悉的华国字和等在一旁的黑发黑眼的华国医护人员,两夫妻忐忑不安的心放下了大半。   “患者陈宝国,无名指断离是吧。”   “对对,我是陈宝国。”   “跟我来吧。”   “医……医生,真的是免费的吧。”看着窗明几净的普济医院,看着不远处大大的收费处的牌子,陈宝国不由又忐忑了起来。   “我是护士,不是医生,放心,免费的,外国人出钱。”   “外国人出钱?”两夫妻面面相觑,觉得这事情实在不可思议极了。   由护士带着到了临时诊室门口,一进门,他们就感觉到房间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身上,哦不,准确说是他的手上。   一个高大的金发碧眼的洋人医生朝他们走来,叽里呱啦跟他们讲了好大一串话。   “他说他叫文森,是罗切斯的外科医生,非常感谢您的配合和帮助,他会尽全力做好这台手术。”一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华国年轻医生温和地向他解释道。   陈宝国指了指自己,“哦哦,不用谢不用谢,哎,不对,他谢我?”   “对,他该谢你的。您准备好的话,我们去手术室吧。”叶一柏笑道。   陈宝国和妻子对视一眼,想到那个圆脸护士的话,他用力点了点头,“医生,也帮我谢谢他吧,我嘴笨,不知道说什么,但是真的谢谢。”他诚恳地说道。   叶一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侧头对文森和莫雷尔转述了陈宝国的话。   文森医生和莫雷尔医生脸上明显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两人看向陈宝国的目光变得格外柔和和尊敬起来,一个弱化自己的付出而重视他们付出的病人,总是值得尊敬的。 第136章   摄像机被架了起来,临时诊室里,除了夏特的两位医生留下来等第二位病人外,其余白大褂都进了手术室。   叶一柏见陈宝国被众人包围一副忐忑不安的局促模样,对他安抚式地笑笑,“放轻松,只是一根断指,小手术而已,很快就好的。”   叶医生的话成功让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陈宝国的手上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一个小手术而已,说的真轻松啊……   文森医生瞬间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文森医生虽然是罗切斯的少壮派,但再怎么壮都已经三十好几了,他堂堂罗切斯青壮派的领军人物绝对不能在这一个“小手术”里滑铁卢!   莫雷尔和其他白大褂的神经也暗自紧绷了起来,按照计划安排,在这七天里他们都要独自完成一个断肢再植手术,虽说平时救治病人他们都是尽力而为的,但是在同一家医院同一段时间里动同样的手术,那万一别人成功了自己失败了,那可不仅是丢自己的脸。   关注这次“重生计划”的媒体可不少,自己家的媒体自己知道,有些无聊的,说不定就一二三四给你排个行,然后大篇幅痛心疾首地报道某某医院江河日下后继无人。   所以,这是一次堵上尊严的战斗,白大褂们私下里互相打量了一番,一股子硝烟味在手术室里弥漫开来。   文森医生作为主刀医生开口咳嗽一声,“好了,上午8:12,手术开始。”   因为前期做了大量的工作,诊所对于断指的处理很恰当,低温冷藏没有碰水,文森医生立刻用大量生理盐水冲洗,直到这根被低温冷藏的手指重新渗出血水来。   同时莫雷尔也将陈宝国手上的纱布给拆了下来,断口处凹凸不平,并不是那么平整,又是大半瓶生理盐水冲洗,文森医生拿着软毛刷捧着陈宝国粗糙的手仔仔细细地做着清创工作。   看着眼前放大的金发碧眼的洋人脸,陈宝国感觉自己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断指脱离冷藏状态后,神经血管和血管的生命力就又进入了倒计时,所以在清创的同时可以同时关注指神经、指动脉、指静脉的位置,以便在清创完成的第一时间将它们找出来标注好。”叶一柏提醒道。   文森点头,其他白大褂们则同时拿起了纸笔快速记录下来。   罗切斯和夏特的医生昨天晚上都看过叶一柏断掌再植的录像,然而录像虽然能记录手术过程,但某些手术细节和窍门,只有言传身教才能掌握。   “准备麻醉。”   “叶医生,我觉得一根无名指的断骨处用钢丝固定就行,您觉得呢。”   “双钢丝交叉吧,断口没累及关节,问题不大。”   陈宝国躺在病床上,听到给他缝手的洋人医生和那个年轻的华人医生一问一答和纸笔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不时会有不同的声音响起,说的都是陈宝国听不懂的话。   但是听着这个年轻的华人医生用一种温和但有力的声音慢慢解释着,陈宝国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从心底升起。   “神经缝合是手臂感觉恢复的关键,尽量多缝合。”   “叶医生,你看,他这一部分的神经好像缺损毁坏了。”   “从这边截一段过来,接上去。”叶一柏微微蹲下身来,仔细看了一眼后说道。   他明白替代和修复对于这个时代的外科医生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概念,现在济合跟过他手术的医生已经把这个概念带入到了他们平时的手术中。   就跟电工修理线路一样,主电路坏了,但手头没有可替换的电线,就截一根无关紧要的线路的一截过来,然后两边缝合,虽然都短一截,但能用就行。   手术室里发出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在场的都是顶尖医院独当一面的医生,大家自然都有各自的想法。   “叶医生,随便截取其他神经,我觉得您似乎缺少对人体的敬畏,人体是充满奥秘的,许多地方连很多生物科学家都没有搞明白,我们对于它需要有着一种敬畏之心。”   叶医生闻言抬起头来,他看向开口说话的白大褂,眉头微皱,“这里是手术室,我们手里拿的是手术刀,你敬畏来敬畏去的,手术还做不做了。”   “人体充满奥秘没错,但是大自然的万事万物都是互通的,就像一块布破了,你能拿另一块来部,虽然不好看,但是补上后基本的功能还是在的,医生做手术跟裁缝补衣服没多大差别。   噢,一个裁缝,对一块布有敬畏之心,这不敢动那不敢改的,这做出来的衣服能好了?所以记得,在手术室里,是医生在掌控着人体,而不是人体在左右着医生,充分发挥你们的主观能动性,明白吗?”   “明……明白。”一个稍年轻一点的罗切斯医生下意识地回答道。   随后手术室里有一瞬间的安静,一众白大褂们没想到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叶一柏在手术室里居然有着跟波恩医生这种大医生一样的强大气势。   “继续手术。”   “哦,好。”   “动静脉至少1:2,我在视频里也是说过的,这个数据记下来。”   沙沙,纸笔摩擦的声音……   而与此同时,小许护士终于带着第二个患者来了,第二个患者手部包扎处都已经在渗血了。   “前面左转就到了,你再坚持一下。”   “哎,好。”病人应着,他面上满头的汗,抿着嘴快步走在小许身后,他身后还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子扶着一个身着布衣的老太太。   “妈,您慢点走。”   “哎哎。”   “医生,病人来了!”小许带着病人快步走进临时诊室。   临时诊室里还留着两位医生,见状立刻站了起来,“噢,伤口没有处理好吗?为什么还在流血。”其中一个医生看着这个病人最外一层已经呈现粉红色的纱布,惊讶地开口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剪刀帮患者剪开纱布,当两个夏特的医生看到这个病人的大拇指断口时,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伤口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你用火烫过?”   济合的工作人员充当临时翻译迅速翻译了医生的问题。   “伤口大,一直流血没法干活,拿刀子烫一烫,血就不流了,抹点草木灰,过两天就好了。”段阳憨憨地说道。   夏特的医生皱着眉观察了这个伤口许久,无奈地对小许摊了摊手,“抱歉,伤口毁坏严重,没法再植了。”   当翻译将医生的话翻译出来后,临时诊室里一片安静。   断指病人,也就是段阳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也仅仅只是一丝,对他来说,断肢再植这种事本就是天方夜谭,还免费,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如果不是这个医生小姑娘找上门来再三劝说,他们是不会跑这么一趟的。   年轻女子和老太太闻言也没有过激的反应,昨天她们已经该哭哭该嚎嚎过了。   段阳站起身来,“那医生,我们先回去了,麻烦您还跑一趟。”他客气地说道,说着他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刚走到门边的年轻女子见状,有些无奈地对老太太说道:“妈,早说了您就不该跑这一趟,走,我们赶紧回去了,墩子还在邻居家呢。”   小许看看男子残缺还往外渗着血的伤口,她跺了跺脚,对临时诊室的两位医生道:“麻烦医生帮他包一下吧,我去找叶医生过来看看。”   “段先生,您至少包好伤口再走,您来都来了,再等几分钟好吗,我去手术室找找叶医生。”说着,也不等段阳他们答话,就快速向手术室跑去。   手术室里   陈宝国的手术已然到了收尾的阶段。   “先通血,血流顺利通过的话就可以缝合表皮了,缝合的时候皮下放一个乳胶片引流,我猜你上次时候水肿厉害没成活,和没有及时引流有关系。”   “好的,叶医生。”   文森医生小心翼翼地将止血钳拿开,当手术放大镜下,血流通畅地流向断端的时候,手术室里响起了一阵欢呼声,白大褂们一个接一个地瞻仰只差表皮缝合的无名指,看着手指慢慢变得红通通起来,眼中流露出迷醉的神情。   其中有一个白大褂用戴着无菌手套的中指指肚轻轻摸了一下陈宝国的无名指肚,这根指甲缝里嵌满污渍的粗糙指头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养眼。   “温的,它是温的。”   “哪有这么快。”   “真的!”   躺在手术床上的陈宝国因为麻醉剂的原因感受不到自己右手,但是刚刚缝合时的那种拉扯感他感觉得十分清晰。   虽然他对于再接上指头也不是抱着很大的希望,但是听着手术室里的欢呼声,他的心也不由热了起来,心跳“砰砰砰”快速跳动着,难道真的接上了?   “最后的缝合。”   “我马上!”   文森医生也十分激动,在这次手术里不仅是断指再植,还有神经移植,还有这位叶医生的话,在手术室里,是医生在掌控着人体,而不是人体在左右着医生,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对于手术,他几乎有了新的理解。   “好了。”缝完最后一针,文森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叶一柏。   “非常棒,很完美的一次手术。”叶一柏笑着给予了肯定。   文森瞬间心里感慨万千,已经多久了,多久没有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一个肯定而有如此大的情绪起伏。   “谢谢。”他矜持地笑笑,从位置上站起来。   因为只是一根手指,所以打石膏也非常迅速,陈宝国站起身来,透过石膏看着自己露出来的无名指指肚,还有些恍若梦中的恍惚感。   他的手指,真的接上了?   听着医生详细的嘱咐,他犹如梦游般被推出手术室,妻子飞快地跑上来,蹲下身来仔细看着他打着石膏的手。   “真的……真的接上了!”女子看着丈夫的右手,眼泪忍不住直往下来,从昨天到今天,从绝望到希望,再到现在的欢喜,一悲一喜之下,女子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手术很成功,但是术后恢复才是关键,我们也有手术成功但是术后没有成功成活的,所以这几天请遵从医嘱,等下护士会再和你们说一遍,每一个字都要记在心里,好吗?”   “还有等下麻醉过去,伤口处会痛,如果忍不住,叫护士。”叶一柏说道。   女子用力点头,不断地说着谢谢。   这使得文森他们十分高兴,他们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国家的报纸上将断肢再植手术成为功德术,对于一个工业城市,一个家庭来说,它的帮助太大了。   这时候小许护士也跑到了手术室门口,看到从手术室出来的叶医生,她大喜道:“叶医生,第二个病人倒了,但他伤口用火烫过,诊室的医生说接不了,您去看看行吗?”   和小许护士一起过来的还有那位年轻女子,段阳和陈宝国是朋友,两人受伤后也是一起去的诊所,因此两人的妻子也是相互认识的。   她看着喜极而泣的陈宝国妻子,呆愣在原地,真的接上了? 第137章   “用火烫过?断口处?是昨天登记的那个病人吗?他和陈宝国不是一起去的诊所?那时候没有包扎吗?”叶一柏摘下口罩,看向小许护士。   小许护士也是满脸无奈,“包了,但是病人觉得诊所的包扎碍事,自己处理了下,叶医生麻烦您去看看吧,伤的是大拇指,接不上的话,手就废了。”   大拇指是一双手中最重要的功能性手指,手部的大部分功能和动作都离不开这根手指的参与,因此小许这话还真不是危言耸听。   “好,我去看看。”叶一柏道。   叶一柏和文森医生说了两句术后用药的话,然后和小许一起快步向临时诊室走去。   临时诊室里,两个夏特的医生已经在帮段阳做断指部分的二次处理,“先别包,我看看。”   “叶医生,您回来了,是前面那个手术结束了吗?”   “嗯,结束了,文森医生手术完成得不错,病人已经推去病房了。”   叶一柏的话让夏特的两个医生浑身一凛,罗切斯……一分领先了啊。   “神经明显损坏了,血管回缩也很严重,断肢呢,断离那一侧拿过来看看。”叶一柏转头对小许说道。   小许点头,快步从一旁将抱着段阳断指的布包取出来。   段阳和陈宝国一起去的诊所,因此他的断指也是由诊所保存,早上和陈宝国的一起送到的普济。   叶一柏剪开布包,里面的冰块已经化成了水,不过断指被诊所用塑料袋仔仔细细包着,并没有水渗进去。   叶一柏用镊子将断指取出。   夏特的两位白大褂都起身凑了过来,叶一柏拿过一旁的手术放大镜戴上,手指部分已经出现明显的紫绀现象,仔细看部分组织轮廓也已经发生了变化。   叶一柏看得出这变化应该发生不久,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放下断指,在小许期待的目光中,轻声道:“已经有缺血缺氧性坏死的征兆,加上断肢近侧断面损毁严重,所以……原则上不建议再植。”   这是叶一柏在这个时代进行断肢再植手术以来,第一例因为客观原因而宣布放弃再植的手术,他的眼里满是遗憾,如果再早一点,早两个小时,和陈宝国一起来的话,断指还没有发生病理性变化,那么即使断肢近端处理不当,他还是可以尝试再植一下。   但是就是这么两个小时,陈宝国和段阳这两人,相似的开头,却是完全不一样的结尾。   “手部包扎后,这两天就不要干活了,防止感染,三天后到医院换药,如果经济不方便,每周四红十字会医院都有义诊,去那换药也行。”   段阳心里本就没有对断指能再接上这件事抱有期望,他笑着跟叶一柏道谢道:“医生,还是谢谢您,真是麻烦你们了,还一早来找我,其实我心里也有数,这覆水难收,断了就是断了的,都是命,还有,谢谢你,小姑娘。”他转头对小许说道。   无知者有时候往往是幸福的,叶一柏看着段阳认命的样子没有多说,他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替他开了些药,反正济合它们买单。   段阳和他的母亲听说能免费拿药,还对着叶一柏和一众白大褂千恩万谢,直言是遇到好人了。   只有段阳的妻子有些恍惚地看着这一幕,刚刚陈宝国妻子喜极而泣的模样如同电影版一直在她脑海里回放,她如同一个木头人一样跟着丈夫和婆婆往外走,等走到门口,她忽然猛地转身跑了回来。   “砰”一声在叶一柏跟前跪下了。   “医生求求您,您再想想办法,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求求您,求求您了。”   妻子的反应吓了段阳和段阳母亲一跳,段阳快走两步,想要把妻子扶起来,“春儿,别为难医生,咱自己的事自己不清楚嘛,你别为难人家。”   “不是的,不是的。陈宝国他的手,他手接起来了,我亲眼看到的。”   段阳妻子的话犹如惊雷一般在段阳和段母耳边炸开,陈宝国的手指接上了?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生物,他们习惯于在比较中寻得安慰和自我满足,同时同样条件下的比较失败则会给他们带来莫大的痛苦。   “医生……”   “医生!”   同样的事在这七天里还发生了许多次,因为一时的不重视而产生的终身遗憾,哭天抢地,悔不当初。   因为这个时代的特殊性,老百姓的口口相传比报纸宣传的效果好得多,陈宝国的事件一出来,各大小工厂里断肢的病人便纷涌而至。   这其中有符合要求的病人,但更多的是早就断肢的,听闻此事抱着一线希望过来的,或者断肢保存不善,已经坏死的。   这些人和他们的家属几乎把普济整个包围,普济根本接收不了这么多病人,于是临时搞分流,医务人员们必须先辨别他们是否符合再植条件。   红十字院、济合、圣玛丽、普济的医务人员几乎满负荷运作,几乎二十个人中才会有一个符合断肢再植条件,期间也有人认为断肢都能再植了,其他病是不是也能看了……   客观却残忍地告知,不得已的拒绝,这几天里人世百态一下子尝了个遍。   最后几天,各式各样的病人越来越多的时候,还是裴泽弼那边派了黑制服们过来,才堪堪把秩序维持住。   而叶一柏这三个字也随着这一次声势浩大的“重生计划”,传到了许多普通老百姓的耳朵里。   “叶医生,你们要结束了吗?那以后的病人怎么办?”   最后一天的工作,见大家都在拆帐篷了,小许忍不住问道。   “红十字院和普济现在已经能进行简单的断肢再植手术,接下来这七天里的手术录像会发往全国医院,会越来越好的。”叶一柏道。   “对,会越来越好的。”小许还没有答话,只听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裴泽弼拿着一个保温杯从不远处大步向这边走来。   他走到叶一柏身边,将保温杯递给他,“这七天你都没有睡过一个整觉,等下我先送你回去。”   叶一柏自然地接过,拧开喝了两口,“大家都一样,都到最后一刻了,再早退可不划算,你先回去吧,不是有案子在办?”   裴泽弼好似不经意地朝叶一柏的方向挪了两步,两人面对面,影子交叠,裴泽弼微微低下头看着对面的人,意有所指地开口道:“放心,我可不是因私废公的人,网撒出去了,鱼儿还没上钩,我有的是时间。”   “你有时间,我没有……”叶一柏的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了梁少辉的招呼声,“叶医生,你过来一下。”   “好,知道了。”叶一柏拍拍裴泽弼的肩膀,示意他自由活动,随即快步向梁少辉的方向跑去。   七天的“重生计划”完满地落下帷幕,但叶一柏的工作却才刚刚开始。   将罗切斯和夏特的医生们送到机场后,才刚回来,叶一柏就被叫到了卡贝德的办公室。   卡贝德院长这几天是意得志满,心情甚佳,重生计划不但推广了断指再植术,同样将上海济合推向了世界,在世界顶级医院名单上,上海济合分院不再是顶着济合名字毫无根基的浮萍,而是有自己真正拿得出手的技术了。   等到罗切斯和夏特回去后,上海济合的声望又会涨一大截,这几日他光电报都收了无数份,本院甚至还来电报说想要叶一柏去本院进修。   进修个鬼哦,他也是济合本院出来的,能不知道他们的那些套套,进修进修着,人就成他们那边的了,于是卡贝德院长义正言辞地用叶一柏还没和济合签订正式合同的借口打发了他们。   他看到叶一柏进来,脸上立刻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叶,坐,想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白水就好,我怕晚上睡不着。”   “对对对,我差点忘了,你忙了七天,今天该好好休息,你们华国人喜欢喝热水是吧,我给你倒热的。”   卡贝德说着,给叶一柏倒了杯滚烫的热水……   叶一柏:……   “是这样的,我找你来是关于你门诊的事情,本来还想再拖一拖,等到九月圣约翰的实习生过来,你们救护中心空一些再让你坐诊的,但是重生计划后,要求你门诊的电话太多了。而且波恩医生会离开一阵子,他的缺口也需要有人补。”   “波恩教授要离开?”叶一柏惊讶道,“他从没提起过……”   卡贝德轻叹一声,“这是他临时的想法,但是他很坚定,他的经历你也是知道的,对于断肢再植技术的推广,他有一种执念,看过重生计划的成果后,他觉得太慢了,他希望亲自去推动这一计划,所以他会离开半年。”   “你知道的,波恩是济合最全面的外科医生,我努力挽留过,但是他跟我说,他看到你,所以能放心离开,他认为你完全能填补他的缺口,叶,波恩很看重你,哦,当然,我也是。”   叶一柏哑然,波恩教授算是他的伯乐了,同意将转系申请,将他带进济合,支持他在济合里的工作,他抿了抿嘴,“我很荣幸,也很感激。”   “现在已经是六月底了,我的意思是7月你开始坐诊,你和理查救护中心的工作也调整一下,比利他们都可以独当一面了,你们以后就都排白班吧,遇到他们处理不了的再叫你们,坐诊时间你看着定一下,救护中心要交接的话,先一周排一次,怎么样?”   叶一柏自然没什么不乐意的,济合能这样安排明显是十分看重他了,“好的,我没有问题。”   卡贝德显然很满意他的回答,又叮嘱几句话,才将人放走。   看着叶一柏离开,卡贝德脚步轻快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然后他看到了刚刚叶一柏坐过的位置前方那杯一动都没动过的热水。   华国人不是喜欢喝热水吗?他摸了摸杯身,挺热的呀…… 第138章   叶一柏从卡贝德院长办公室出来,来不及休息,就去了波恩教授办公室。   今天是周一,波恩教授上午有门诊,叶一柏走到二楼的时候,波恩教授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上前敲了敲门。   办公室内传来波恩教授低沉的声音,“进来。”   叶医生推门进去。   “老师。”   “卡贝德跟你说了?”   “嗯。”   波恩教授抬头,看到叶一柏一脸复杂的表情,向来严肃的面庞上不由露出一丝笑容来,对于这个半路学生,波恩是十分满意的,沉稳、冷静、专业上出色、有原则,他几乎具备一个杰出医生的一切素养。   “怎么,专门到我的办公室发呆来了?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波恩教授在办公桌前坐下。   叶一柏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本来有很多话想说的,但是看到老师您忽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叶一柏停顿片刻,继续道:“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话的话,那么我想说,老师,作为一名医生,我想我能理解您。”   波恩诧异地抬头,他静静地注视了这个学生许久,才缓慢开口道:“叶,有时候我简直不能相信你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不过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有几个病人,已经差不多都到出院的阶段了,所以也不分流给其他专科医生,你帮我盯一盯就是。”   说着,他从桌子上抽出几分病历递给叶一柏,“病历你拿回去熟悉一下,明天我带你查一次房,然后29号正式办交接手续。”   “好的,老师。”叶一柏双手接过波恩教授递过来的病历,非常爽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两人默契地避开了波恩教授要离开半年的这个话题,就断肢再植术的推广进行了深入的讨论,讨论的中心主要在于显微设备在这种精细手术中的作用。   波恩教授这几日一直亲自跟着济合的“重生计划”,甚至亲自上台动过断肢再植手术,他一直觉得手术过程中有什么可以改善的,但一直不得要领,如今见叶一柏提出来,脑子里就好似拨云见日一般,是了,是设备!   现有的手术放大镜一般都只能放大到八倍,而1933年显微镜早已面世,也就是说,其实这个时候的医疗设备公司是可以制作得出高倍镜的手术显微镜的,只是医疗中一直没有人提这个需求,没有需求没有市场,医疗设备公司自然不会开辟相应的生产线。   波恩郑重地将叶一柏的这一建议记录在他的备忘录里。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两个外科医生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就好比后世的医生一看到医院打来电话的应激反应一样,他们很明白这种急促的敲门声意味着什么。   “进来。”波恩教授沉声道。   进门的是莉莉,她目光在波恩教授办公室转了一圈,看到叶一柏急忙快走两步道:“叶医生,魏如兰情况有些不对,持续低温多汗,自言自语,而且似乎有癫痫发作的征兆。”   “老师,我先……”   “我跟你一起去。”波恩教授打断了叶一柏的话。   叶一柏点头,两人快速向楼下跑去。   “莉莉,你去通知卡特医生,你去看看卡特医生在不在,在的话请他一起下来。”   “好的,叶医生。”   叶一柏和波恩教授到的时候,魏如兰四肢僵直,牙关紧闭,呼吸急而短促,叶医生快速上前,“魏如兰,魏如兰,听得到我说话吗?”   魏如兰一直没有给他反应,叶一柏拿出手电灯掰开魏如兰的左右眼皮看了看,“病人意识丧失,不要按!”见那位叫娟子的小姑娘想要去按住魏如兰的双手,叶一柏立刻阻止道。   这时,魏如兰的喉咙突然发出尖叫声。   “啊!啊!啊!”女子尖而细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回响。   娟子双手两只手紧紧握着,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照着老一辈的说法,癫痫大发作恶灵附身的表现,四肢抽搐,尖叫,是恶灵被丢入油锅时恐惧的叫声,娟子没有读过书,对于老一辈的说法心存敬畏,因此见到魏如兰如此,不由心生俱意。   “□□10mg,两分钟内推注。”   “好。”   莉莉快速拿来药物,轻轻按住魏如兰的手臂,快速扎了进去。   尖叫声似乎更高亢了,一股子尿骚味在病房里蔓延开来,娟子有心上前但看着一众白大褂严峻的神色,又不敢开口打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魏如兰的尖叫和尿失禁持续了约莫半分钟,随即就是上下肢痉挛抽搐,这给莉莉的静脉注射带来了困难。   现在也顾不上会不会造成机体损害了,叶一柏上前一把抓住魏如兰的手臂,“我固定,你继续。”   “好……好的,叶医生。”莉莉深吸一口气,继续缓慢推注。   “劳拉,把魏如兰这几天的用药记录拿给我看,还有基础体征数据。”   “好。”劳拉应了一声,快步往外走。   “哎呦。”病房门口传来女子吃痛的声音,随即是劳拉的道歉声。   “没事没事,你去忙。”   10mg□□打进去,但魏如兰的牙关还是紧闭着的,阵挛期还在持续。   “10分钟后再给一次,如果还是没用,准备插管。”   “好的,叶医生。”   “你们在干吗?你们对我妹妹在做什么!”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   魏如雪这几日为了杨东的事操碎了心,上海里有名的中医都找过了,都说控制和预防可以,但是智力那是天生的事,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   如果说一个人这么说她可以不信,但是两个人三个人都这么说,魏如雪就不得不认命了,她魏家是造了什么孽了,科科是这样,东儿又是这样,这是要逼死她们姐妹俩啊。   响起几天前魏如兰奇怪的反应,魏如雪心里忐忑,犹豫了一下就想到沈家看看,到了沈家才知道魏如兰居然不在,问下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这时候,沈家的电话铃响起,魏如雪接起,是娟子,是娟子一看魏如兰的情况不对,怕自己一个人负不起责任才像家里打了电话,想要让沈红益过来拿主意,却没想被魏如雪接到了电话。   魏如雪是魏如兰的亲姐姐,自然也是可以拿主意的人,娟子犹豫片刻就把魏如兰住院的事讲了出来,这也是魏如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魏如兰的呼吸声大了起来,就好像熟睡的人在打呼噜一般,叶一柏感觉到手下的痉挛慢慢减缓,缓缓站起身来。   “测一下基础体征。”   “好。”莉莉将注射器放在一边,上前测量魏如兰的基础体征。   “叶医生,药单和数据!”劳拉快速从护士台拿了资料过来,叶一柏接过。   “叶一柏!我在问你话!”魏如雪见周围没人理她,上前两步,声音也更大了起来。   叶一柏这三个字在场的医生和护士都熟悉,病房里白大褂们的目光下意识地往魏如雪方向瞟了0.1秒钟,但也仅仅是0.1秒钟而已,魏如兰还没有脱离危险,他们丝毫不敢松懈。   叶一柏一边快速翻过魏如兰这几天的体征数据和用药情况,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确实调整了魏如兰的抗癫痫药用量,还采用了联合用药的方式,想要降低魏如兰对某一类药品的瘾性,难道是药量不足或者药物不适用导致了这次大发作?   “给我一起看看。”波恩教授一直在观察叶一柏的处理方式,见其果断利索专业,再一次感叹一个好好的外科苗子居然被罗伯特抢走了,但作为外科医生,遇到疑难杂症,总是会见猎心喜的,见叶一柏皱眉,他忍不住开口道。   叶医生闻言将手里的资料递给波恩,同时开口向波恩介绍魏如兰的情况。   “女,三十九岁,有癫痫家族遗传史,生育后发作,长期服用□□,有大量服用安眠药物的自杀史,现麻醉剂上瘾戒断中。”   叶一柏的话是对波恩教授说的,但一旁的魏如雪也听得很清楚,什么叫有大量服用安眠药物的自杀史,什么叫麻醉剂上瘾?她刚刚因为被叶一柏忽视而产生的怒火一下子被浇灭,随之而来的巨大的恐慌。   “自杀!如兰她自杀过?!”   劳拉和一个小护士见魏如雪情绪激动快速上前,“这位家属,叶医生和波恩医生正在讨论病情,请您保持安静,或者我们先出去行吗?”   魏如雪有心反对,但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叶一柏,叶一柏真面色凝重和另一个年纪稍大的白大褂在讨论些什么,两人先是用华国语,随后变成了英文,语速越来越快,快到她有些听不清楚。   “叶医生!病人又发作了!”莉莉忽然大叫。   魏如雪闻声猛地看向魏如兰,四肢抽搐,阵阵尖利的叫声,还伴随尿失禁,黄色的尿液迅速浸湿白色的垫被,魏如雪站在不远处,目光紧紧盯着那被黄色液体浸湿的垫被,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另一张空着的病床上。   当年她父亲好像也是这样的,妈妈和那些姨太太说他被恶灵附身了,把他关在房间里,外面用符纸贴着,她和如兰躲在主人房不远处的柱子后面,听到一声比一声高的叫声,如兰拉着她偷偷从后窗里看父亲。   也是今天这样,四肢抽搐着,黄色的尿液从床上流到地上,在她们的心中,父亲一直是儒雅的,高大的,但是那一幕完全打破了父亲在她们心目中的伟大形象。   然后过了没几日,她们的父亲就没了。   如兰,如兰,也会这样吗?   “800mg□□,10分钟内滴注完毕,劳拉,准备插管工具。卡特医生呢,还没到吗?”   “我再去催!”   “莉莉,□□,继续!”   “是!”   白大褂们飞快地在病房里进进出出,魏如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她脑海里忽然闪过叶一柏刚刚说的话,遗传学癫痫,遗传,她猛地抬头,想起当初科科走的时候的场景,东儿,她的东儿是不是以后也会这样? 第139章   卡特医生匆匆赶到的时候,魏如兰的大发作总算是被控制下来了。   “补充生理盐水,还有莉莉你帮忙家属把病人的衣服和床单换一下,基础体征半小时观测一次。“   “好的,叶医生。”莉莉用力点头。   嘱咐完护士,叶一柏的目光落在魏如雪身上,“病人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如果没有意外,应该半个小时左右就会恢复意识,你们帮病人手术好以后,来我办公室一趟吧,我们谈谈病人的情况,好吧?”   魏如雪被魏如兰刚刚发作时的景象吓得有点懵,一时回不了神来,也就没空和叶一柏计较他公事公办好不尊重“长辈”的口吻了。   只愣愣地点头,表示明白。   叶一柏见状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对于这位杨太太,叶医生一时半刻也想不到自己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   照叶娴和张素娥的说法,这位杨太太就是他们的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消灭她。但是许是因为的后来的,叶医生对于叶家、杨素新抑或的这位杨太太,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若说叶家还能扯个生养之恩,那杨素新和这位杨太太在叶一柏的心里最多也就是个叫得出名字的陌生人。   不过现在魏如兰是他的病人,魏如雪是病人家属,叶一柏思忖片刻,就用了公事公办的态度。   “老师,卡特医生,去我办公室吧。”嘱咐完护士和家属,叶一柏转头对波恩教授和刚到的卡特医生说道。   波恩和卡特点头,三个白大褂边讨论病情边向外走去。   “这是第二次了,不到半个月?”   “准确说是间隔九天,这是病人这几天的基础数据和用药单,卡特医生你看一下。”   “噢,你采用了联合用药?”   “对,我想尽量减少病人对药物的依赖性,但是现在看来效果并不好。”   等到魏如雪回过神来的时候,叶一柏早就消失在病房门口了。   “家属,需要帮忙吗?”莉莉重新给魏如兰扎了针,调节了静脉滴注速度后,对娟子和魏如雪说道。   “不,不用,我们自己来。”魏如雪连忙道,虽说现在是民国了,但思想的转变却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更何况魏如雪了解自己这个妹妹,她这个妹妹最是要强,要是知道自己尿失禁后衣服还是陌生人给换的,恐怕得闹起来。   莉莉闻言点点头,“那我帮你们把新的垫被和被子拿过来,你们自己换,只是病人刚刚重新扎了针,你们小心不要让针滑出。”   莉莉说完正要端着治疗盘往外走,却听这个病人家属突然开口道:“你们济合擅长看我妹妹这个病的,还有别的医生吗?”   莉莉的脚步停了下来,转头疑惑地看向魏如雪,是她华文理解水平有问题吗?   “我的意思说,你们济合看癫痫的最好的医生是谁?您知道的,作为家属总想给家人找最好的医生。”魏如雪说着快步上前,塞了一沓美钞进莉莉的口袋里。   莉莉眨巴眨巴眼睛,看看魏如雪,再看看自己口袋里七八张美钞,小嘴微张,这就是传说中的红包吗?   她小护士莉莉,在入职一个月后,终于遇上了传说中的红包了吗?哦豁,居然有点小激动。   但是新奇归新奇,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莉莉还是知道的,她将手里的治疗盘放下,从口袋里取出美钞递还给魏如雪。   “家属,我们不收这个的。至于你刚刚的问题,癫痫属于神经内科,刚刚后面来的卡特医生是我们神经内科最好的医生,家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直接跟你说吧,您妹妹的主治医生是我们救护中心外科组组长叶医生,刚刚站在那儿的是我们济合的大外科主任,波恩医生。   叶医生、波恩医生、卡特医生,这三位医生,任何一个门诊都要预约到两个月以后了。而且说实话我们济合的门诊并不是那么好预约的,如果不是魏女士的运气好,恰好在叶医生还在轮班的时候遇上他,你们不管拿出多少钱,都不可能让这三位大医生一起在这讨论病情的。”   莉莉小嘴叭叭叭,一点都没有给魏如雪留情面。不过她说的倒是实话,在临时救护中心成立前,不管是济合还是其他医院,一般都是各科室各顾各的,少有多科室联合看诊的情况发生。   救护中心成立后,因为急症会牵涉各个科室,而叶一柏和艾伦,一个大外科主任波恩医生的学生,一个济合年轻一代内科第一人,加上理查长袖善舞和各个科室的关系都不错,因此潜移默化加上卡贝德和波恩医生的支持,济合的多科室联合会诊已初见雏形。   而且今儿个上午,卡贝德和叶一柏谈完话后,转头就让护士台把叶一柏的门诊给挂上了,虽说短短几个小时,预约不至于排到两个月以后,但是莉莉听劳拉他们提过,说这几天要求叶医生开门诊的电话加起来都有好几十个了。   那两个月的预约量也是几天的事,她提前说一说也不算说谎吧。   魏如雪脸上的笑容不由僵住,心里的感受分外复杂,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是知道个轻重缓急的,不会揪着叶一柏的身份过不去,说句现实的,若论亲疏远近,杨素新和她的关系,可不如魏如兰和她的。   而且……如果叶一柏真的能把魏如兰治好,想到这里,魏如雪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呢。   当年她父亲,现在的魏如兰和杨东,西医看过不计其数了,曾有个很有名的西医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个病是遗传,是天生的,只能用药控制,治不了。   魏如雪这才放弃,转而用中医替杨东慢慢调养。   但是,万一呢?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魏如雪浑身都不由颤抖起来,是激动的……   医生办公室里,叶医生不知道那位他名义上的“舅妈”居然对他有这么大的期望,他和卡特两人对着魏如兰的病历眉头紧皱。   “确实,病人对于药物的毒副作用已经不能耐受了,药物下去造成的损害和癫痫病症本身差不多的话,我不认为加大药量继续用药是一个好的选择。”卡特道。   叶一柏将病历翻到药单那页,“我尝试过联合用药,但是明显效果不好,不到九天第二次大发作,要么再尝试不同药物的联合用,要么试试定位癫痫灶,尝试外科手术介入。”   “波恩医生,外科这方面你是专家,你怎么看?”卡特抬头看向波恩教授。   波恩教授神情严肃,“开颅的风险不小,而且我没有听说过这方面的手术,你们打算怎么做?”   波恩教授虽然说的是你们,但是他的眼睛却直直看向叶一柏,波恩教授自然知道这种大胆的治疗方式肯定是这位叶医生提出来的。   “用脑电图定位致癫区,如果致癫区位置好,那就直接做切除性手术,譬如颞叶、大脑半球,在这些地方的话,直接切除是可行的。”   “如果致癫区定位困难,或者多病灶,那么可以让病人和病人家属自行选择是继续药物控制还是采用姑息性手术。”   “姑息性手术的话,你打算怎么做?”波恩教授面部神经紧绷。   “胼胝体切开、软脑膜下横纤维切断或者迷走神经刺激。”叶一柏道。   波恩教授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大脑是控制人体的关键器官,叶一柏说的胼胝体由近两亿神经纤维组成,是人脑最大的连合纤维,连接着两个脑半球,这小子还真敢说,说切就切了,一个不好后遗症可是相当可怕的。   软脑膜下横向纤维切断还好一些,只切断皮质水平连接纤维的话,对大脑功能影响稍微小一点,但这得癫痫灶在皮质附近才行。   倒是迷走神经刺激这个手术,波恩曾经听说过,他曾经在医学期刊上看过用经皮迷走神经刺激治疗癫痫的报道,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叶一柏并不是随口胡说,而是切实在提出可行的手术方案。   波恩不由对于这一个学生越发满意了,经皮迷走神经刺激治疗癫痫,这个报道可是在主流医学期刊里发表的,而且波恩记得这个案例并不起眼,叶一柏居然也能看到,这说明他这位学生真的是好好在做学问。   “脑部手术风险大,胼胝体切开还是不要做了,如果癫痫灶在皮质内的话纤维横切可以,迷走神经刺激也行,不用开颅,风险也小,病人家属支持的话,可以试试,不过这个刺激器,你打算怎么办?”   叶一柏沉默了几秒钟,“刺激器的原理不难,但是现在最小的脉冲发生器能做到多大?”   “大小?”波恩教授惊讶地抬头看他,“你难道还打算把这个脉冲器发生器植入体内?”   见叶一柏不说话,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波恩教授也不由咋舌,这个年轻人还真敢想。   “这么小的,肯定做不出来,只能在有发作征兆的时候人工干预刺激,让病人将仪器带到家里,有征兆就用。”   “这样的话,对生活质量的提高并不明显,所以这只能是没有办法的时候的选项。”   波恩教授皱眉思考片刻,点了点头,他有些不明白他这个学生似乎非常执着于提高病人生活质量?在当下以切除和缝合为主流的外科理念里,波恩并不太能理解叶一柏的这种执念。   卡特医生认真听着波恩和叶一柏的对话,边听还边拿了张纸头记录,到了他们这种层级的医生,已经很少有机会有那种耳目一新或者恍然大悟的感觉了。   但是在今天叶一柏和波恩的讨论中,卡特少见地重新找到了这种感觉,这使得这位神经内科专家十分兴奋,“我这边神经学原理上没问题,如果外科上也没问题的话,我觉得可以尝试一下。”   三个白大褂对视一眼,达成了一致意见。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魏如雪面色复杂地站在了叶一柏办公室门口。   她在来叶一柏办公室之前,还是忍不住向其他病人打听了一下叶一柏,当那些病人用“这莫不是一个傻子”的目光看向她的时候,这位自视甚高的杨太太一时尴尬万分。   特别是当她迎面遇上那位托马斯参赞后,听到那位托马斯先生非常礼貌地和护士预约叶一柏的时间后,她豁然明白,原来这个她看不起的仵作女儿的儿子,已然成为一个他们需要仰视的存在。   “进来吧。” 第140章   魏如雪拿着包从外面进来,她有心跟叶一柏说两句,但看到波恩和卡特也在场,又不免有些犹豫。   “魏如兰家属,坐吧。”叶一柏指了指桌子前的方凳道。   魏如雪还在纠结自己对叶一柏的态度,听到叶一柏对自己的称呼,不由一滞,魏如兰家属,这算是什么称呼?她脸上的不满丝毫没有掩饰。   叶医生丝毫不在意魏如雪脸上的表情,他轻声道:“是这样的,家属,我们讨论了一下,认为魏如兰女士现在的情况已经有进行外科手术的必要,当然具体手术形势和手术方案我们会等最终检查结果出来再确定,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先征求家属的意见。”   “您和病人的关系是?”   魏如雪狐疑地看着叶一柏,这个张素娥儿子是不知道自己和如兰的关系还是压根就没认出她来?   她去叶家虽然去得频繁,但是她和叶一柏碰面的次数却是寥寥无几,毕竟两人关系尴尬,叶家也会让叶一柏这个长子避着她一点。   那或许,是真的没认出来?   “魏如兰是我妹妹。”没认出来也好,这么多人在场呢,省得尴尬。   “那您对病人的病情了解多少?”   “我知道如兰她生育后,有时候会犯病,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厉害。”魏如雪想到刚刚魏如兰发病的场面,声音还有些颤抖。   叶一柏和卡特对视一眼,看向魏如雪,沉声道:“那我向您解释一下我们建议外科手术治疗的原因,病人有八年癫痫发作病史,且不止一次大量服用镇静安眠药剂,因为持续长期大量服用镇静麻醉药剂的原因,造成病人麻醉剂上瘾。   而抗癫痫药物,也就是病人长期在服用的□□,其本身就是麻醉药剂的一种。所以不管从药物耐药性还是病人本身是否能正确按医嘱使用药物来说,比起药物治疗,手术介入会是个更好的办法。   当然手术的风险也有,因为毕竟是开颅手术,手术后遗症包括失语、肢体不协调、尿失禁、生活无法自理等,所以我们需要家属决定,进行手术还是继续药物保守治疗。”叶一柏道。   魏如雪的手紧紧捏着自己的手包,她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张了张嘴巴,过了许久才发出声音来,“怎么会呢?我上次见到她她还好好的,有这么严重吗?”   几个白大褂对视一眼,卡特医生说道:“你妹妹的症状在癫痫病人中是属于比较严重的,癫痫其实是一种慢性病,大多数人都是可以用药物控制住,做到长期不发作的,但是你妹妹麻醉剂上瘾,大量服用镇定药物,使得体内耐药性增强,正常剂量的药物对她不管用,但加大剂量又会增强上瘾性,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当然,开颅不算是小手术,我们会留给家属足够的考虑时间,我记得上次出院,魏女士的丈夫也是出现过的,我希望你们家属能达成一致意见。”叶一柏道。   魏如雪早没了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劲,她嘴里喃喃自语着“怎么会这样?”神情明显恍惚起来。   叶医生见过太多这种病人家属,不是致命的病,可以手术也可以不手术,选择手术就得面临可能手术失败或者引发手术后遗症的风险,不手术的话只能看着家人痛苦地生活下去。   即使这位病人家属身份特殊,叶医生也表示了对她的理解。   “家属,你回去考虑一下吧,不过最好尽快,因为癫痫灶的确定需要一项新技术,它需要专业人士大量的人工重复劳动,我们下个月都会非常忙碌,所以做好在这个月做好病灶定位。”   1933年专业的脑电图仪器还没有生产出来,卡特医生办公室有的也只是最简单的脑电图装置,就是用电子管放大器将电活动放大,随后用示波照相机把它记录下来。   那么后期洗片,对比,寻找,定位,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   “好,我考虑考虑,考虑考虑。”魏如雪有些神思不属地往外走。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小护士出现在叶一柏办公室门口,“叶医生,11号床呼吸困难!”   “好,我马上过来。”   “怎么回事?”   “病人两天前做了阑尾炎切除手术,这两日恢复良好,但是刚刚突然面色苍白、心动过速、血压升高、呼吸困难的状况。”   “阑尾炎?”   “对,前天上午十点的手术,已完成排气,恢复正常饮食了。”   叶一柏点头,脚下的速度更快了点,劳拉已经将病人的枕头拿掉,帮忙打开病人气道帮助呼吸了。   病人家属是病人的妻子和女儿,两个人面色白得和躺在床上的病人有的一拼,见到叶一柏过来,两个女人立刻让开了位置。   “医生……”   “医生,我爸爸……”   叶医生对她们笑笑,“我看看。”边说,边走到了病床边。   病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叶一柏听着咳嗽声中有闷闷的声音,他将口袋中的听诊器取出,弯腰去听病人心肺声。   “约瑟夫先生,你现在什么感觉,能告诉我吗?”   病人的呼吸明显有些急促,他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闷,我胸闷,呼吸困难,不舒服。”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早上有一点,现在更厉害了。”   叶一柏拿过劳拉手中的记录翻了翻,同时抬头看了看挂盐水的杆子,“现在还不到四点钟,这么多注射液都打完了?”   劳拉看了看注射记录,“是,都打完了,今天好像是打得特别快。”   平时约瑟夫好像下午六七点钟才能把药全部打完,药量没变,今天不过三点多钟,居然都打完了,但是她敢肯定,每一瓶注射液都是空瓶的,不然护士站绝对不会回收。   叶一柏绷着一张脸将记录本递还给劳拉,“通知设备室加一个肺部X片。”说完,他目光严肃地看向约瑟夫极其家属。   “你们是不是自己动了滴注速度?”   约瑟夫夫人和约瑟夫小姐面面相觑,约瑟夫小姐弱弱地开口道:“我爸爸说他想要和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所以把滴液速度调快了些。”   “这个,不能调快吗?”   叶一柏轻轻叹了口气,“输液过多过快会引发急性肺水肿,如果下次想要出去吃饭或者做其他的事,你们可以和护士台商量暂停输液,有些药剂的输液速度是经过精密计算精确到每分钟只能输多少的,所以不能随便改变静脉注射速度。”   叶医生同时转头对劳拉说道:“催一催设备室,怀疑输液过快引发的急性肺水肿,结论出来立刻通知我。现在把约瑟夫先生扶起来,两只腿放下。吸氧,20%乙醇湿化。准备利尿剂、强心剂、血管扩张剂。”   下了医嘱后,叶一柏看着双腿下垂半靠在床上一脸菜色的约瑟夫,无奈道:“为了一顿晚饭,值得吗?”   约瑟夫先生闻言,本就一脸菜色的脸色更难看了。   魏如雪从叶一柏办公室出来,站在急救大厅里看着叶一柏快速指挥着白大褂们,彷徨无助的心居然诡异地安定了稍许。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护士台,用并不算熟练的英文道:“您好,请问我可以用这里的电话吗?”   得到护士的肯定答案后,她拨通了沈家的电话。   这边叶一柏接诊了魏如雪的妹妹魏如兰,那一边,叶芳和魏如雪来上海的消息已然由叶娴传到了张素娥的耳朵里,于是在今天白班后,叶医生被亲妈一个电话叫回了家。   “叶芳真的来上海了?你们还碰到了?”   “也不算碰到吧,我跟姐说过了,那时候我没认出她,只能算出现在同一场合。”叶一柏一边喝着水一边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张素娥少见地沉默了几秒,才道:“我前儿个也收到你爸的电报,说叶芳来上海了,让我们有机会聚聚,一起吃个饭。”   张素娥话还没有说话,就被叶娴的一声嗤笑打断。   张素娥立即瞪圆了眼,“叶娴,你又阴阳怪气地做什么?我招你惹你了?”   “你没招我,没惹我,我只是感慨一下我自己命苦。”叶娴手紧紧握着杯子,面露气愤的神色。   张素娥定定看了她几秒,突然软了口气,“我也没说真要聚,你爸是你爸,叶芳是杨素新的女儿,我也不至于上赶着。反正你爸又没给联系方式,我就当联系不上就是了。”   “柏儿,你若是遇上了,就客气问一句,就说我工作忙,要吃饭的话也得等周末。”张素娥把“工作”两个字说得分外重。   叶娴那听不出张素娥想表达的意思,无非是自得于她那个外事处的工作,想到这里,叶娴不由对那位裴处愈发感激了起来,有了这份外事处的工作后,张素娥似乎慢慢从那个叶太太的执念中解脱出来了。   “上海那么大,哪有这么巧的,能遇上第二次。”叶娴轻笑一声,算是揭过了这个话题。   叶医生正在喝水,闻言差点被水呛到。   上海确实大,但是这世界却很小,想着救护中心病床上躺着的魏如兰,叶一柏不由心虚地多喝了两口水,舅妈的妹妹动手术,这十万八千里的亲戚,叶芳也不一定会来吧。   一家三口心思各异,食不知味地吃了这顿晚饭。   叶一柏和叶娴两人第二天都有工作,饭后没有留下来,姐弟俩一起往外走。   刚出了门,叶娴从手包里掏出几张票递给叶一柏。   公寓楼梯的灯有些昏暗,叶医生看不清楚这票面的内容,他快走两步,将手里的票举起来凑近楼道间的灯。   “七月一日晚上六点,我的电影首映式。”叶娴轻声道。   叶一柏诧异地回头看她,随即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来,“这么快?才三个月吧,这么快就上映了?妈那里……”   叶娴快走两步,答道:“我放了,偷偷放她包里了。不过她向来看不上我的工作,不一定去看的。”   “你有空就过来,赵三爷也是第一次拍电影,不是什么大制作,但是我觉得拍得还行。”叶娴脚步轻快,毕竟还只有二十几岁,尽管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但叶一柏还是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喜悦和兴奋。   叶一柏郑重地将票收进口袋里,“姐,我一定去的,妈也会去的。”   叶娴沉默了几秒,“你不准催她强迫她。”   “我知道。”   “其实,你去就好了,有一个亲人能看到,我就很高兴了。”   “姐。”   “啊?”   “就这么几张票吗?我同事不少的。”叶一柏笑道。   叶娴一愣,随即夜色里的岐山巷里传出女子爽朗的笑声,“放心,管够!”说着,叶娴将包里现有的所有友情票都塞给了叶一柏,反正……反正她也没什么朋友。   两人在巷子口分开,叶娴上了电影公司专门给她配的车,叶一柏等了两分钟,见叶娴开得远了,才慢慢走到了巷口拐角处,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裴泽弼开着车内的灯,有些无聊地看着报纸,见叶一柏上来,将报纸放到一边,有些委屈地看向叶医生。   “我没吃晚饭。”   “额,我等下等去看个病人检查报告,要不,等会路过饼子铺,我帮你买个大饼,那家饼不错的。”   裴大处长看着叶一柏一本正经的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侧身狠狠在叶一柏嘴巴上咬了一口,没错,用咬的,但咬到后又有一些舍不得,又轻轻舔舐了几下。   看着叶一柏耳根泛红的模样,裴泽弼慢慢坐回驾驶位,“行了,饱了,走吧。”踩下油门,车子驶离岐山巷。   叶医生摸摸自己的嘴巴,转头看向窗外,“晚饭不吃容易低血糖,对胃也不好,前面转弯就是大饼铺了,你停一下。”   “真的只有大饼啊?”   “还有票,我姐的电影票,分你一点?”   “你最近就没有休息日吗?”   “我下个月要开始坐诊,这几天很多工作要交接,还有个很有挑战性的手术……”   “好好好,当我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裴:我终于出现了(..)   叶:我超忙的:) 第141章   在和叶一柏谈完话,得知妹妹的病情后,魏如雪第一时间给沈红益打了电话,家里电话打不通就打办公室,随后等魏如兰醒后,跟娟子叮嘱了两声,就直冲沈家而去。   因为当年科科的事,她有些不敢面对这个妹妹,特别是当她知道魏如兰有过多次自杀史后,魏如雪的心里是又痛又怕又懊悔,随之而来的还有对沈家及沈红益的不满和愤怒。   到了沈家后,魏如雪当着沈家一众人的面将沈红益大骂一顿,最后还是被沈家下人请来的叶芳安抚住了她的情绪。   在这过程中,沈红益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魏如雪安静下来,这位百晟银行的董事才面带嘲讽地说了句,“你们魏家造的孽,却要我沈家和杨家来背,我自认为比我那位姐夫做得好得多,我至少没有正儿八经往家里带过一个女人,而杨家,你猜你走后,杨成新能给杨东留多少东西?”   魏如雪气得浑身发抖,她紧紧握着叶芳的手,心里除了愤怒不甘还有潜藏许久的恐慌,沈红益说出了她心底深处最害怕的事情,她走后,她的儿子该怎么办。   魏如雪丢下一句,“明天医生要见家属,如果你还有点良心,早上八点前到医院。”就匆匆离开。   第二天一大早,叶一柏提早到了办公室,昨天晚上他回来看的时候,那个急性肺水肿患者的症状还没有完全消失,虽说他心里有把握,用了药下午应该能控制住,且叮嘱了理查晚上多关注这个病人,但还是尽早来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其余白大褂们见叶一柏出现,也加快了交接和准备的速度,于是今天的济合救护中心的医生们提前开始了查房。   “组长。”   “组长。”   “叶医生。”   “昨天那个急性肺水肿,晚上下去没?”   “下去了,昨晚理查医生又开了一次利尿剂,我们一直让他保持坐姿到凌晨,所以现在他应该睡得挺熟。”   叶一柏翻记录的手一顿,笑道:“那他应该记住教训了。”   白大褂们发出一阵哄笑声。   “看数据恢复得不错,你自己感觉怎么样?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医生们走过一张张病床,仔细询问着病人的情况。   “噢,医生,我感觉不好,我很饿,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吃肉,我想吃牛肉,而不是牛奶。”一个刚动过肺部手术的病人一脸期冀地看向叶一柏。   叶医生一边翻看着病历一边道:“贾利德先生,您如果不想喝牛奶可以试试米汤,米汤不错,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吗?”   贾利德先生看着叶医生一脸诚恳的模样,认真思考起用米汤代替牛奶的可能性,米汤,里面应该有米吧,没有肉有米也是好的。   “噢,其他没了,我除了饿其他感觉都不错。”   叶一柏笑笑,走向下一张病床。   “米汤里有米吗?”叶一柏听到贾利德这样问他的妻子。   然后他妻子回答他,“牛奶里有牛吗?”   莉莉忍不住笑出声来,引得旁边的乔娜狠狠瞪了她一眼。   然后就是昨天肺水肿的约瑟夫,约瑟夫和他的家人看到走过来的一群白大褂,下意识地看了看正在挂的注射液,没等叶一柏开口,约瑟夫先生就连忙道:“我这次碰都没碰过它,就是这个速度,没动过!”   叶医生轻笑一声,“看来是真的记住了。现在基础体征都正常,阑尾炎本来就是个小手术,不要有心理负担,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健康出院了。”   “谢谢医生。”   “谢谢医生。”   看完救护大厅里的急症,随后就是各个病房,这些病房里都是相对严重的患者,叶一柏一个个看过去等走进魏如兰病房的时候,魏如雪和沈红益已经等在病房里了,魏如兰自己也醒着,三个人明明的亲人,但无论是语言还是眼神,都没有一丝交流,病房里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   “家属来了?魏如兰女士,您今天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叶一柏似乎丝毫没有察觉病房里的微妙气氛,非常自然地翻看着魏如兰的体征,微笑着发问。   魏如兰看到叶一柏,一改刚刚冷漠淡薄的表情,她坐直身子,“不,我挺好的,叶医生,我要做手术,我听娟子说了,您说可以给我做手术是不是,我要做,我遗嘱也写好了,在场这么多人都可以替我作证,我是自愿动手术的,我要做手术。”   魏如兰神情坚定,吐字清晰。   “魏女士,您不要激动,您确实符合了手术指征,但是手术不是说做就能做的,包括术前准备,如果一旦确定要做手术,您的用药我会调整,为了不影响致癫区定位,术前一周不能用抗癫痫药,饮食之类的也要调整,当然,做不做手术由患者本人决定,只要您意识清晰,我们会首先遵从您的决定。”   “不过您的丈夫和您的姐姐,他们作为您的家属,我有义务告诉他们您手术的风险。”   魏如兰听到这里,稍稍安静了下来,她目光暼过沈红益和魏如雪,面上的嘲讽之色一闪而过,她缓缓靠回到病床上,再次将头转向窗外。   “魏女士的丈夫吧,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叶一柏,济合救护中心的外科医生,我昨天和您的妻姐谈过,不管她有没有跟您讲,我再重复一遍。   我们提出用外科手段治疗魏女士的疾病是基于两个考虑,第一,魏女士麻醉剂上瘾,再服用同类型的抗癫痫药剂会加重这一瘾性,会出现没有精神、乏力、严重甚至会焦虑、抑郁、致幻的情况,因此药物控制对于魏女士来说可行性降低。第二……”   叶一柏顿了顿,继续道:“魏女士本人的强烈意愿。”   魏如雪和沈红益都陷入了沉默,沈红益脸上神情莫名,看向魏如兰的神情似乎缓和了些,而魏如雪抿了抿嘴,开口催促道:“医生,您跟他们说说风险吧。”   叶一柏点头,“开颅手术是个大手术,风险都不小,失语、偏瘫、四肢失调,记忆减退,当然,也有可能死亡。”   沈红益面上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他声音有些干涩地开口道:“这么严重吗?”   叶一柏点点头,“开颅,都是大手术,当然我们在开颅前会先进行脑电图定位,如果病灶在十分危险的地方,我们会适时放弃手术。”   “不,不,就算死,我也不要带着它死,叶医生!你刚刚说过的,你遵从我本人意愿,它毁了我一辈子,我不想死了都要带着它!”自从在叶一柏口中听到致癫灶这个词后,魏如兰的一切不甘和愤怒似乎都有了宣泄口,她疯狂想要从自己的脑子里把那个所谓的致癫灶给挖出来,疯狂的……   病房里有一瞬间的安静,安静得只听得到魏如兰重重的喘息声。   叶一柏关上记录本,郑重道:“我知道了,那么从今天起我会停止您的抗癫痫药,如果您在这期间有任何不舒服,请随时叫我们的护士,还有这周五我们进行脑电图致癫灶定位,这个过程可能有些长,请做好准备。”   “您现在的基础体征很正常,放宽心,保持下去。”说完,他对魏如雪和沈红益点点头,带着一众白大褂就要往外走。   沈红益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开口叫住了叶一柏,“叶医生,叶一柏?哦不,没事。”他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叶一柏依稀猜到沈红益想要说什么,但是沈红益魏如雪既然没挑明,他也乐意装糊涂,他再次对他们点点头,快步走向下一个病房。   等到叶一柏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门口,沈红益才皱着眉看向魏如雪,“这个叶一柏,和你几年前让我托关系拿到圣约翰录取通知书的叶一柏,不是一个人吧?”   魏如雪现在脑子一团乱,闻言冷笑一声,“没错,是他,我那个小姑子的便宜儿子,不过……”,魏如雪深吸一口气道:“妈妈那样,没想到儿子还挺不错的。”   沈红益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这么年轻,我记得我那时帮他拿的还是外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开颅这么大的手术,他能做好吗?”   “既然要做手术,我沈家的太太自然请得起最好的医生,我去问问吧,除了济合还有圣玛丽,我们自己的医院也有很多不错的专家,我去问问。”   魏如雪闻言,立刻点头,“是了,我都慌了神了,都忘记这茬了,是了,做手术也不一定要在这儿做,我也去问问,看有没有更好的医生。我们杭城的华宁也不错,有好几个非常有名的医生。”   魏如兰一直听着,听到魏如雪说到叶一柏身份的时候,她神情也惊愕了一下,当年的事,魏如雪还是通过她让沈红益去办的,她也有印象,人生真是无常啊。   “不用了,我就让叶医生替我做,他都救了我两回了,这算不算以德报怨?毕竟我们当年替他拿那份通知书的时候可都没安好心。”   沈红益和魏如雪现在也功夫计较魏如兰的阴阳怪气,“你先不用和那个叶医生说,我先去打电话。”说着,他快步向病房门口走去。   “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上海这么多医生,甚至整个华国的,哪个好,我们就请哪个,开颅不是小手术,要慎重的。”   见魏如兰久久没有答话,魏如雪拿上手包,也快步走了出去。   见两人都离开,娟子小步上前,替魏如兰倒了杯水,“太太,其实先生还是在乎您的。”   魏如兰看着杯子中的热水和冷水交融,在娟子惊讶的目光中将手指深入杯中拨了拨,“娟子,女人有时候并不需要男人的在乎,我执着了半辈子,现在才想明白,有时候我不如她。”   “啊?”   魏如兰笑笑,没有多说,而是拿起那杯她用水拨过的水喝了下去,她不如魏如雪啊,她自怨自艾直到今天,而魏如雪面对和她一样的处境,活得却比她潇洒多了,杨成新不喜欢她不喜欢杨东,但她却能凭自己的能力在太太圈混得风生水起,还能捡起魏家以前的人脉让杨成新也不得不依赖她。   她不如她。   不过,魏如兰杯子后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魏如雪到现在还不知道,杨东的智力发展迟缓也是因为癫痫,也是可以用外科手术治疗的,她不想说呢,她不想说。   魏如雪握着杯子的手慢慢收紧,随即猛地将杯子里的水都灌了进去。   病房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娟子急忙上前,“太太,太太。” 第142章   另一边沈红益和魏如雪从济合回去后,都开始打电话,寻找好的神经科医生。   “开颅?开颅我们医院做不了,你问好的医生?红十字院的杨医生不错,怎么了?谁要动开颅手术?”   “癫痫?癫痫开颅?谁跟你说的?济合?”电话那头听到济合的名字,声音严肃了起来,“济合的医生不会信口开河的,我对神经科也不是那么熟悉,沈董,我把红十字院杨医生的电话给您,您问他吧。”   沈红益听到电话那头这么回答,心中也不由焦躁和怀疑起来,毕竟那位叶医生实在太年轻,又有先入为主的印象在前,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位杨医生的电话。   沈红益强忍住焦躁寒暄了两句后,直接进入了正题。   “用外科手段治疗癫痫?您夫人的主治医生是哪位?”电话那头的杨医生的语气中也带着疑惑。   沈红益心中的怀疑更甚,“是一个年轻医生,叫叶一柏,他在断肢再植方面还是有些成就的,就是这次不是手是脑,手术风险极大,而且那位叶医生实在太年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随即沈红益听到杨医生用一种微妙的语气说道:“有些成就……沈董您对成就的要求还真高。”   “叶医生是全世界第一个完成断肢再植的医生,上周全世界最顶尖的几家医院罗切斯、夏特的医生才专门来济合向他学习这项技术,您或许不知道罗切斯和夏特在我们医学界的地位,你可以用类比想象成大学里的哈佛和剑桥。”   “叶医生对于神经外科也是有研究的,我曾经有幸亲眼在我们医院见过叶医生主刀一例冲性脑挫裂伤,伴有急性硬脑膜下血肿和浅部脑内血肿的手术,我敢说整个华国能完成这项手术的人屈指可数,反正我是不可以的。”   “而且叶医生在完成这项手术后还立刻做了剖腹探查术,两个手术完,这个病人居然还活着,哦不,我的意思是说,叶医生居然把一个几乎是必死的病人给救回来了,这个病人现在还躺在我们医院里,体征数据是越来越好了,醒来的几率很大。”   这位沈红益朋友口中不苟言笑的杨医生在电话那头快速流利而富有感情地夸赞着叶一柏,如果这个电话不是他朋友亲自报给他,他又亲自打过去的,沈红益真的会认为电话那头就是传说中的医托……   “咳咳,那个,我想问一下您夫人的手术时间定了吗?叶医生有没有和您解释为什么要用外科手段治疗癫痫,怎么治疗?切除吗?癫痫灶怎么定位的?具体手术方案出了吗?”   沈红益:……   “这个还没有,我还在考虑阶段……”   然后沈红益就在杨医生遗憾而期冀的“手术时间定了告诉我”的叮嘱声中挂断了电话。   沈红益都打了几个,要不就是不清楚要不就是在同样的“手术时间定了通知我”的嘱咐声中挂断电话。   打完一圈电话,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看来那个叶医生还挺靠谱,是……好事。   魏如雪也没闲着,回到家里就开始打电话,叶芳在客厅里陪着杨东玩球,当“叶一柏”三个字频繁出现在舅妈魏如雪嘴巴里的时候,她忍不住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真的,谢谢谢谢,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啊,手术时间?”   “手术时间还没定?定位啊?我好像听了一耳朵,脑什么图,对对对,脑电图。你要来?这不用吧……”   “除了叶一柏还有一个神经内科的叫卡特,和外科波恩。”   1933年的电话隐私性不是那么好,叶芳站在沙发旁能清晰听到电话那头的说话声。   “杨太太您不用打别的电话问了,我敢说在西医中,如果这三人都治不好令妹,那么在整个华国,哦不,甚至在全世界,您或许都找不到更好的医生能来治疗您的妹妹了。”   魏如雪一时竟是既高兴又微妙,高兴妹妹找到了好医生,微妙则是因为叶一柏的特殊身份,这神奇的世界……   “谢谢,谢谢您了,庄医生。”   魏如雪挂下电话,神情有些复杂地看向叶芳,她张了张嘴,过了一会才蹦出一句,“你弟弟,还真够厉害的。”   叶芳微愣,“您说柏儿吗?”   魏如雪拍了拍沙发示意叶芳坐,她也没有瞒着叶芳的意思,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于是她细细地说了一遍魏如兰的事,当然她隐去了魏如兰自杀的事情。   “芳儿,这回回去劝劝你妈妈,她和张素娥不对付是一回事,对于叶一柏她得改改态度,就算不能亲近也不要敌对,就我这几天在医院看的,真要撕开脸皮斗气来,卖叶一柏面子的人不少的,你妈再加上杨家也不一定斗得过他。”   “而且……”魏如雪犹豫了一下,继续道:“他人不坏,挺负责的。”   叶芳诧异地看着魏如雪,在她印象里她这个舅妈向来是目下无尘,十分尖锐的,但是今天她居然从她口中听到了一个对叶一柏的这样的评价。   “柏儿他,执着了点,偏激了点,但是他只是想获得爸爸的认可,特别是兆麟的出生,对他来说,压力很大。”叶芳回想着她脑海里叶一柏的形象,慢慢开口道。   魏如雪皱着眉头,她很难把“执着、偏激”这种词和那个一脸微笑的白大褂联系在一起,在她的印象里,那个白大褂永远都很沉稳,单纯看着就给人一种安全感,这样的人会偏激?   “算了,等手术后吧,别让你弟弟分心了,我这身份也怪尴尬的,他既然没认出来,就先别说了,不然说不定适得其反。”魏如雪道。   “还有这几日我要去如兰那,东儿这边你多看顾一下,本来想着带你去见东合的教授的,但最近是没有空了,不过好在还早,等如兰手术好了,我得空了,我再陪你去。”   叶芳摇头,“舅妈你这就见外了,我和东儿一起玩,挺高兴的。”她笑道。   魏如雪拍拍叶芳的手,“辛苦你了。”   六月二十九号,叶一柏和波恩正式交接,波恩教授在外科的病床三分之一分流给外科的其他医生,三分之二由叶一柏接手。   波恩带着叶一柏一张病床一张病床地走过去。   “虽然作为医生的责任心告诉我,我应该等他们都出院的,但是我五十三了,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还有几年,我想在这剩下的时间里,努力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每天动刀,这两年我已经有一种刀没钝,心麻了的感觉,当这几天推广断肢再植,看到一个个原本没有希望的,绝望的病人的眼睛,那一点点亮起来,我感觉当初的那股子精神头好像又回来了,所以我想把这份珍贵的情绪保存下去,完成断肢再植推广,再回来的时候,我大概能找回当初那股子劲头了。”   看着波恩教授一脸认真的模样,叶医生心里也不由心生感慨。   如果真的是一名初入行的医学生或许会不明白,但是叶一柏两世为人,从实习算起,上辈子也算从医十多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   刚入行,刚穿起白大褂成为一个医生,第一次面对手上的病人离开,第一次亲手关掉病人的呼吸机,叶一柏还记得自己按下那个机器的心情,觉得好像天都塌了。   从热情到共情,再从共情到逃避到麻木,人的情绪消耗是有一个过程的,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所以就有了当初他和罗伯特的那句话,“珍惜你的情感,吝啬它,但永远保有它”。   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   就好比,知名如波恩医生,近三十年的从医经历,有时候还需要停下来回头看看,去找它回来。   “好了,名单和资料都在这儿了,他们的治疗几乎都完成了,最重要的感染一关也度过了,陆续都可以出院,我也不算是逃兵。”波恩教授将一沓资料交给叶一柏,两人在交接单上签字。   波恩教授一边写一边道:“叶,遇到你,我很幸运。”   叶医生接过波恩教授递过来的签字笔,同时签下自己的名字。   “老师,遇到您,我也很幸运,不是所有的教授都有魄力接收一名外文系学生的。”   “你还说,没事去学什么外文系,浪费时间,语言这东西,来医院都呆几个月,都学会了。”   六月三十号早上,叶一柏和温特教授、理查以及卡贝德院长、格林医生、罗伯特医生等将波恩教授送上了飞机。   “好了,别看了,回去吧,半年而已,又不是见不到了。叶,后天是你第一天坐诊,准备好了没?”   因为要填补波恩教授离开留下的空缺,所以叶一柏要在周一和周五中选一天,叶医生选了周一,而七月一日正好是周日,所以七月二日是叶一柏坐诊的第一天。   “您指什么?第一次坐诊的庆祝活动吗?哦,对了,明天我姐姐的电影上映,我有票,正好是周日,诸位有兴趣吗?”   “电影吗?”   “哇哦,你姐姐,就是上次来的那位漂亮的小姐,我去。”理查第一个举手,随即在众人诡异的目光下,他讷讷地开口道:“当然,我得带凯瑟琳一起去,所以得给我两张票。”   温特教授他们也十分给面子,除了格林医生因为担心一个体征数据不好的孕妇走不开外,其他几人都非常高兴地收下了票。   票一下子送出去一半,剩下的一半,叶医生脑海里浮现裴泽弼啃大饼的脸,他想他要去学个驾照了,不然去找他都不方便…… 第143章   叶一柏到警事局门口的时候约莫是十一点半左右,正好是警事局中午休息时间,铁门大开,中间两排围着铁丝网的木架子呈八字形大喇喇地立在门后不远处的院子中央,木架子顶端被削得极尖,上面还有一点点褐色的好似干涸的血留下的痕迹。   车子刚停稳,车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喇叭声,两个黑制服探出头来,“快走快走。”   于是司机慌忙之下,一踩油门,车子又往前开了几十米。   叶医生有些无奈地往后看了一眼,同时将手里的银元塞给司机,“师傅,我就在这里下车吧。”   司机师傅有些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行,这几日这些个黑皮跟发了疯似的,抓了好些人了,小伙子,你当心啊。”   “谢谢,师傅,我会当心的。”   叶一柏说话的时候,两排黑色的画着警事局标志的车子从远处风驰电掣而来,车子一个急刹车,周大头从车子里跳下来,快走两步,大声挥手道:“叶医生!”   叶一柏侧头对他点点头表示回应,随后在司机师傅“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居然跟他们是一伙的”的怪异眼神中向周大头他们走去。   周大头快走两步笑呵呵地迎向叶一柏,“叶医生,您来了,跟裴处说过吗?”说完,他似乎觉得自己这话有些不对,周大头轻轻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哎呦,我这话说的,您回警事局不跟回家一样,哪用跟裴处交代。”   恰巧这时,不远处一个黑制服从车后头将一个犯人拽下来,边拽边说道:“熟悉不?又回来了,来局子跟回家似的是吧,瞧瞧你们那熊样。”   周大头:……   周大头面上的笑容一僵,回头抬腿就踹在了刚刚说话的黑制服屁股上,“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跟回家似的,他们那配叫回家嘛,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还有刚刚也是你吧,没事按什么喇叭,吓到市民怎么办!平常我是这么教你们的嘛!”   周大头忍不住又用手里的册子狠狠甩了那个黑制服两下。   “对对不起,对不起,叶医生。”小警员挠着头有些羞赧地连声说抱歉,和刚刚呵斥犯人的模样天差地别。   叶医生目光扫过小警员手里拽着的犯人,此人身材消瘦,面颊凹陷,明明今天是阴天天气不热,但他额头和脖子上却都是细密的汗珠。   “抽大烟?”   “对,这些人不是烟贩就是抽大烟的,这阵子这伙人太猖狂了,得给点教训。”周大头笑道。   “强掳犹在,国家危亡,却只顾醉生梦死,社会之渣滓。”   周大头有些惊讶地看向叶一柏,他印象中的叶医生除了穿白大褂的时候可怕了点,平常时候待人处事都是十分温和的,没想到今日能听到叶医生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出这么重的话。   “没错,渣滓!”不过周大头打心眼里也瞧不上这些个抽大烟的。   叶一柏看着一个个从车里下来的毫无精气神的人,不愿意在这里多呆,“裴泽弼在办公室吗?”   “在在在,我陪您上去。”周大头立刻道。   叶一柏点点头,抬步向警事局里面走去。   周大头一边走一边跟叶一柏说着这几日裴泽弼打击那些烟馆的辛苦,他看出叶医生对于吸大烟这件事深恶痛绝,身为裴处的心腹,他自然要多讲讲裴泽弼的好话,他可是现在警事局里唯一一个知道裴处秘密的人!   到了二楼,走近裴泽弼办公室,周大头正要上前敲门,就听到办公室里面传来一阵男人有些气急败坏的大喝声。   “裴泽弼!你以为没人管你了是吧,上头本来已经批准你的复职申请了,你这么一闹,还复职呢,那些人恨不得上来跟你拼命。”   “拼命就拼命呗,比枪杆子谁多,这上海城里比得上我的,不多吧。”   “裴泽弼!”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不就是戳到某些人的肺管子了嘛,那些人安逸太久了,连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都不记得了,我只是提醒提醒他们。你看看这告状的由头,扰民,一个个的还真爱民如子啊。”这是裴泽弼的声音。   办公室里沉默了接近一分钟,随即响起了男子语重心长的声音。   “泽弼啊,我以前看你也不像这么冲动的人啊,有些事得把握好分寸,你实在看不过去收拾一两个杀鸡儆猴就是了,何必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呢,凡事谋定而后动,有些事情没必要撕破脸的。”   房间里的裴泽弼好像笑了一声。   “以前是以前,现在我突然发现举世皆醉我独醒,不如一人一个耳光把人都叫醒,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听过没?”   “啥?”   “我说,我觉得我太黑的话,配不上太阳。”   “毛病!”男子大喝一声,摔门而出。   “谢长官!”周大头见男子出来,立刻挺身立正问好。   被称为谢长官的人对周大头和叶一柏点点头,气冲冲地快步走下楼。   叶一柏看着这个中年男子离开,转头问周大头,“这位是?”   “哦,这位是以前谢老先生的养子,谢阳的大伯,谢元亮,裴谢两家关系亲密,虽说他这个谢有水分吧,但只要他姓谢,就跟咱裴处是一个阵营里的人。”   知道裴泽弼的小秘密后,周大头在某些事上对叶一柏也不藏着掖着了,非常直接地和叶一柏介绍起了这位谢长官。   “这位谢长官吧,圆滑了点,照咱裴处的话说,就是少了一点谢家人的风骨。”   作为一个医学生,叶一柏对于这些弯弯绕绕的并不感兴趣,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就迈步向裴泽弼办公室里走去。   当他走到裴泽弼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脚步一顿,下意识地看向正走下楼梯的谢元亮,随即不由愕然,《金陵烟华录》里男主角的父亲,好像就叫谢元亮。   “他是不是有个儿子叫谢晖?”   “叶医生您认识谢晖?”   叶一柏:……这世界真小。   “不认识。”   叶医生轻笑一声,走进裴泽弼办公室。   周大头本想跟上去,但人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嘿嘿笑了一声,贴心地帮自家上司带上了门。   裴泽弼早在刚刚就听到了门外的声响,听到叶一柏声音的同时他就已经站了起来,于是叶医生刚走两步,就撞进了一个充满烟草味的怀抱。   “你来怎么不提前通知我,吃过饭没?”   “放开,臭得慌。”叶医生后退一步,眉头紧皱。   裴大处长抬起隔壁来闻了闻,“上午开了会,沾了点烟味,不是大烟啊,就普通香烟。”   裴泽弼顶着叶一柏的目光,说活声音不由小了起来,“我也吸了一两口,你不喜欢我就戒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好似“两军对垒”交武器一样,将香烟放在办公桌上,推给叶一柏。   叶一柏没有去接。   “我不喜欢烟,不管是抽烟还是烟味,吸烟对肺不好,但是我不会强制让你戒烟。”   在叶医生的意识里,即使两人是情侣关系,但也应该互相尊重对方的习惯,给彼此足够的空间。   裴泽弼直接将那包烟丢进垃圾桶,同时将自己沾满烟味的外套往沙发上一丢,随即才慢慢靠近叶一柏,“你不喜欢,我就不做,你喜欢不喜欢,对我来说很重要,比这狗屁香烟重要多了。”   “嗯。”   “就嗯啊。”   “行了,我还没吃午饭。”   裴泽弼闻言无奈地点点头,他长手一撩,将桌上的外线电话机拿了过来,“是我,两人份午餐……”随即他报出一连串菜名。   电话那头的弛津饭店老板连声应好,同时开口问了一句,“叶医生也在啊?”   裴泽弼对老板能记住叶一柏喜欢的菜这件事感到非常满意,声音也不由带上了笑意,“嗯,他在,所以快点啊。”   电话那头的饭店老板忙不迭地应好。   “你刚刚和那个谢元亮是因为抓抽大烟的人的事在吵?”见裴泽弼挂下电话,叶一柏开口问道。   “不算吵吧,就正常交流一下意见。谢元亮这人不坏,就是太过圆滑了点,缺少了谢家人的气魄。”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觉得……你做得对。”   叶医生是一个十分内敛的人,而且上辈子已经三十多岁的他做不到像毛头小子一样那么热烈地表达自己的情感,除了那一次暗示外,他在这段感情中一直是被动地接受着,但是这一次,他突然觉得在裴泽弼面前,他应该更自然一点,放松一点,或许还应该稍微任性一点。   他虽然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但谢元亮的口中也明白,裴泽弼这次打击烟馆的行为会有很多阻碍,甚至会妨碍他的前途,但是他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裴泽弼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开怀大笑起来,他从背后环住叶一柏的胳膊,低头蹭了蹭他的头顶,“我很高兴得到你的认可,我的太阳。” 第144章   叶一柏和裴泽弼在二楼办公室里吃了午饭。饭后两人说了会话,叶一柏就把身上剩下的电影票递给了裴泽弼。   裴泽弼见到叶一柏拿出来的电影票,先是一喜,随后面上的表情就变得有些怪异。   “五张?”   叶一柏点头,“昨天我姐把她身上的电影票都给我了,多出来的你可以分给你的部下们。”   分给部下?裴泽弼挑了挑眉,对于叶一柏的说法不置可否。   他从中抽出一张电影票,正想说话,这时办公室门口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裴泽弼眉头皱起,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现在是中午休息时间,如果不是十分紧急的事情,底下人绝对不会有胆子在这个时间来打扰他。   “进来。”   门打开,只见周大头快步从门口走进来,他走到裴泽弼身边,弯腰低声在裴泽弼耳边说了什么,裴泽弼面上露出一丝冷意来。   “刚刚开的口?”   “对,刚刚供出来的,我不敢拿主意,就只能来打扰您了。”   裴泽弼接过周大头手上还带着血印子的口供记录,一目十行地看下来,越看脸上的神情就越冷。   “本来就想搅一搅池塘水,没想到网到一条大鱼。”他冷笑着拿起内线电话,“赵鹏,马上到我这儿来。”   叶一柏看两人神情严峻的模样,就知道裴泽弼要投入工作了,他站起身来,“那你忙,明天晚上直接电影院见吧。”   裴泽弼这回没有开口挽留,“好,我让张浩成送你。”   叶一柏点头,起身正要离开,看到和他挥手道别的周大头,笑道:“周科,你看电影吗?我这里有多余的首映式电影票,你可以带嫂子去看。”说着,他指了指裴泽弼手边的电影票。   周大头眼睛一亮,家里那婆娘前两日还说自己没有情调什么的呢,电影好啊,多洋气的事啊,“首映式啊,那是不是有明星出现,这种票不便宜吧,这多不好意思啊……”话虽这么说着,但周大头的眼睛却时不时往裴泽弼手边瞟。   “这是我姐第一部 电影的首映式,票是她拿给我的,不花钱,而且小成本的电影,首映式本就越多人捧场越好。”叶一柏从裴泽弼手边拿起两张电影票,递给周苗。   周苗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他的手在裴大处长微妙的眼神中慢慢伸向电影票。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叶医生。”周大头喜滋滋地接过电影票,利索地揣到了自己的怀里。   裴泽弼绷着脸面无表情地看向周大头,看他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傻子,平日里也算精明能干的一个人,怎么每次遇到这种事就这么没眼色呢。   裴泽弼和周大头将叶一柏送到门口,办公室门打开,迎面就遇上了疾走而来的赵鹏。   “叶医生。”赵鹏对叶一柏点头示意,随后看到叶一柏身后的裴泽弼,立刻立正问好,“裴处!”   “赵科。”叶一柏也礼貌性地对赵鹏点头,同时转头对裴泽弼说道:“你们忙,别送了。”   “那……明天见。”   “明天见。”   从警事局离开,叶一柏直接回了医院,虽说他今天是夜班,但是和波恩教授交接得匆忙,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理顺,还有那批新交接的病人,虽说基本的治疗已经完成,但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叶一柏到济合的时候,正好和魏如雪和沈红益等人前后脚,他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几句带着杭城口音的叫声。   “叶医生。”   “叶医生。”   叶一柏停住脚步回头,只见魏如雪和沈红益快步向他走来。   因为要追赶叶一柏的缘故,两人走得有些急,走到叶一柏身前的时候,魏如雪还有些气喘。   “叶医生,真的是您啊,您没穿白大褂,我从后头看一时还不敢认。”   魏如雪已经打定主意,在魏如兰手术结束前,他们就装糊涂装到底了,于是她很好地扮演了一个普通病人的病人家属,亲切热情带着一丝隐晦地讨好。   叶医生也乐得装糊涂,“魏女士,沈先生,你们好,今天我晚班,所以还没换衣服。”   魏如雪看着眼前面容温和,气度极佳的年轻人,心中又是欣赏又是遗憾,这么优秀的年轻人如果是她亲外甥该多好啊,偏偏是这么个尴尬的身份。   “叶医生,我们支持如兰手术的决定跟理查医生和护士都说过了,但是没跟您碰上一面,心里总是不踏实,总想亲自告诉您,我们相信您,也希望您能多帮帮忙,如兰这个病……是我们家的遗传病,我父亲就是癫痫发作走的,我那天看到我妹妹那个模样,我真的……”魏如雪说到后来,明显带上了真情实感,眼眶也有些泛红。   她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有些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叶医生,我失态了。我昨天给我母亲打了电话,她说如果这个病能治,我们全家都会感谢您的。”   叶一柏认真倾听着,没有一丝不耐,见魏如雪说完,情绪也慢慢平静下来了,他才开口道:“魏女士,您放心,我对每一个手术都是全力以赴的。”   魏如雪不断点着头,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滔天权势,在生死和疾病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以前是父亲,现在是妹妹,未来……一想到杨东以后也可能这样,魏如雪就觉得自己几乎难以呼吸。   叶一柏看了看墙上的时间,现在是下午两点钟左右,“这样,我去办公室换件衣服,等下去看一下魏如兰的情况,既然确定要动了,就宜早不宜迟,先做检查,再确定手术方案,到时候我再跟你们沟通,可以吧。”   魏如雪连连点头道谢,同时回头对沈红益使了个眼色。   沈红益从刚刚起就一直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状,他快步上前,将手里一直提着的一个写着“西湖龙井”的袋子递给叶一柏。   “叶医生,不说手术,您就已经救了拙荆两次,听说您喜欢喝茶,我就从家里拿了些茶叶过来,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就单纯表达一下我的感激之情。”   叶一柏确实喜欢喝茶,做医生的时常需要连夜做手术,同事都是灌咖啡,而叶一柏向来喝不惯咖啡那苦味,就灌绿茶,西湖龙井是绿茶之首,也是国外最容易买到的绿茶,一连喝了近十年,也就喝惯了。   这辈子叶家世代茶商,在别的方面可能不能跟其他高门大族相比,但在这饮茶一道上,最好的总是紧着自己家里人来的,原主小少爷喝的珍稀茶叶比叶医生只多不少。   两辈子下来,这喝茶的嗜好是改不了了,这不,不过几个月,济合的医务人员们就都知道了叶医生喜欢喝茶。   不过……叶一柏目光扫过底部明显突出的纸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里面恐怕不止是茶叶吧。   “沈先生,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个,我是不收的。”说着,他拍了拍沈红益的肩膀快步向办公室走去。   沈红益有些惊讶地看着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的叶一柏。   “他发现了吧?”他看向魏如雪。   “或许吧。”魏如雪神情恍惚道。   叶一柏快走走向办公室,换了白大褂就向护士台走。   理查正好在护士台叮嘱一些事情,转头看到叶一柏,惊讶道:“叶,我觉得济合真的需要给你立一块碑,你都不需要休息的吗?”   叶一柏无奈地揉揉太阳穴,“魏如兰的手术不能再拖了,万一再发作一次,又得用药,用了药以后又要等,对病人消耗太大,乔娜,拿她这几天是记录给我。”   理查也听说了叶一柏和卡特医生正在商量用外科手段治疗魏如兰癫痫的事,这又是一个极其新颖且富有挑战的手术,甚至可以说是走在理论前沿的手术。   1933年,英国诺贝尔获得者阿德里安才刚刚肯定了博格的脑电图理论,在遥远的东方,在济合,居然就有人要用这个理论去定位病人的脑部致癫区,并要以此为依据进行手术,天呐,这简直不可想象。   但是无论是卡特还是叶一柏都对此持十分乐观的态度,卡特向来是支持博格的脑电图论的,他办公室甚至还有十分原始的脑电图机,有时候还会抓兔子做实验,什么时候食堂里出现红烧兔头了,济合的白大褂们就知道卡特医生又在做他的脑电图实验了。   但是叶医生,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医生,一个华国本土医生,他居然也对脑电图理论如此了解,甚至据卡特医生说,叶医生对脑电图的了解已经从理论理解到了应用到实践的地步,说实话,理查甚至怀疑脑电图理论的提出者博格都没有走到应用于实践这一步。   而且理查作为波恩教授的学生,是济合唯二知道叶一柏是今年才转到圣约翰医学院的这一事实的人。   当他从波恩老师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理查当时第一反应是波恩老师这么严肃的人居然还会开玩笑,然后看着波恩教授严肃的模样,伟大而自信的理查医生经历了从震惊到自我怀疑再到自闭的心理历程。   天才,这操蛋的神奇生物。   “魏如兰这几天的体征数据都不错,虽然已经停了抗癫痫药,但癫痫也没有要发作的迹象,经过这么几天,她体内的抗癫痫药应该已经代谢得差不多了。”理查说道。   叶一柏点头,“是差不多了,明天安排脑电图吧,我和卡特医生去准备一下。”   “乔娜,通知魏如兰和她的家属,明天早上九点,准备做脑电图。”   “好的,叶医生。”乔娜唰唰唰记录下叶一柏的话,随后从护士台后拿了一瓶水向魏如兰病房走去。   叶一柏这时候也翻完了记录,抬头道:“我跟你一起去,看看患者的状态。”   乔娜闻言放缓了脚步,两人一边走一边聊着几个情况比较危急的病人,走了一半,两人发现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   叶一柏回头,看到了跟在他们身后的理查。   “理查医生,你也去看魏如兰患者吗?”乔娜有些奇怪地问道。   比利等一批医生被招聘进来后,理查就独当一面,自己主刀手术了,一般两个主治医生,一个患者一般一个主治过去了,另一个就不会去了,这虽不是什么规定,却也是医院里约定俗成的了,虽说救护中心这种界限并不是很明显,但是也少有理查这样明晃晃跟着要一起去的。   理查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他看向叶一柏,“叶 ,明天的脑电图,我来帮你好吗?” 第145章   叶一柏回头看他。   理查也一脸“深情”地回望。   “我记得明天白天你休息。”   叶一柏和理查的排班是紧接着的,今天叶一柏白天休息,明天就是理查,而魏如兰的脑电图检查是明早九点,正是理查休息的时候。   理查闻言一脸不赞同地看向叶一柏,“叶,华国有句话叫‘医者仁心’,在治病救人面前还谈什么休息!”   叶一柏和乔娜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笑意。   “行,明天早上,你跟我一起。”   理查闻言,张开了自己的双臂,想要拥抱叶一柏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然后被叶医生一个眼神定在原地,默默收回了自己的双手。   三人走到魏如兰病房的时候,病房里的气氛还是一如既往的尴尬,魏如雪和沈红益看到叶一柏进来,都站了起来。   “叶医生。”   “叶医生。”   叶一柏点点头,走到魏如兰床前,“魏女士,你这几天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魏如兰对叶一柏的态度是极好的,她在娟子的搀扶下慢慢坐起身来,“叶医生,我这几天一直躺在床上,除了困乏些,其他都感觉不错,都好几天了,我手术的事情怎么样,可以做了吗?”   叶一柏笑笑,“今天我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你体内的抗癫痫药代谢得差不多了,我们明天早上进行致癫灶定位的检查,不过有些事情我们要事先说好,脑电图是一种新事物,脑电图理论在这些年才被学术界的主流所认可,所以我们明天做的时候可能耗时会长一点,我这个长一点可不是一两个小时,而是可能需要二十四小时甚至几天。”   “期间,我们为提高阳性率和定位率,除了停用抗癫痫药外,还会尝试剥夺睡眠诱发实验,选择性蝶骨电极,而且每一次描记时间应该都会在三到四小时左右,多次重复,这对病人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很多人甚至会在这个过程中选择放弃,所以,我希望魏女士你能做好心理准备。”   1933年,别说视频EEG和动态EEG,就连普通EEG机器都没有被大规模生产出来,卡特医生办公室里的那台,还是toe公司生产出来的模型机。   所以要想提高定位精确度,就只能靠一次次诱导,最好监测到几次临床发作,仔细分析,定位出异常放电处。   魏如兰闻言立刻点头,对她来说,只要能做手术,其他任何事情她都可以不在乎。   沈红益和魏如雪也连声道:“叶医生,您放心,我们全权配合。”   叶一柏点头,“那好,明天早上我们就要做第一次脑电图了,为了检查效果,魏女士你今天晚上就不要睡觉了,我让护士台护士每两小时过来看一次,不过这最终需要的还是你本人的自制力和家属的的配合。”   叶一柏的话刚落,魏如雪就惊呼出声来,“不睡觉?那个叶医生,我能问为什么吗?这不睡觉也太折腾人了,我妹妹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一晚上不睡人怎么受得住。”   叶医生温和地笑笑,“当然,病人和病人家属有提出疑问的权利,我们医生也有解答你们疑惑的义务。”   “是这样的,我解释一下,我们脑电图的主要作用是放大描记我们的脑波,而癫痫是一种因为神经元异常放电从而导致大脑失调的疾病。神经元在异常放电的情况下我们的脑波会发生变化,因此脑电图就是为了记录这一段变化是在哪产生的,从而定位致癫区的位置。   但是在未发病的情况下,我们捕捉不到异常脑波就无法定位致癫区,因此我们在术前定位的时候会采用一系列诱导发作的手段,包括剥夺睡眠时间等。过度疲劳容易癫痫病人处在发病状态,容我们更容易找出神经元异常发电的位置。”   叶一柏说完,停顿了一下,看向魏如雪和沈红益,“几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魏如雪看着叶一柏温和耐心的样子,不由在心里再次感慨,撇去叶一柏的身份不提,单纯从一个病人家属的角度出发,这位叶医生真的是一个难得的好医生。   “没了没了,谢谢叶医生。”   “谢谢叶医生。”一直没有说话的沈红益也微微弯腰,向叶一柏表示感谢。   叶医生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随后和他们告别离开。   从救护中心离开后,叶一柏又去二楼外科病房转了一圈,并告诉外科护士台自己今天晚上不是在宿舍就在卡特医生办公室,让她们有事直接过去找,随即他径直去了卡特医生办公室。   卡特医生正在办公室里摆弄他的脑电图机器,看到叶一柏进来立刻站起身来,他有些激动地脑电图下的柜子里取出好几张照片,“叶,你快过来看。”   “你看,这是我这几日找的癫痫病人做的脑电图片子,有几个发病的,你发现没有,都有这一段波,我仔细研究过这段波3赫兹,两边尖,中间凹陷下一点点,就像荆棘,然后后面连接着一段3-5赫兹的慢波,你看这几个人都有这段波。”   “这一个,这一个,这个病人是癫痫小发作的时候做的脑电图,这段波段是不是特别明显。样本还太少了,依据还不充分,但是叶,我有预感,这就是癫痫的异常波段!”   卡特医生高兴得手舞足蹈,这不仅仅是发现了一个异常波段的事,这更是意味着脑电图理论真的可以应用于实践了,如果癫痫有特殊波段,那么脑肿瘤和其他神经科疾病会不会也有其特有的特殊波段呢!   在没有CT核磁共振的年代,脑电图如果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它将为很多神经外科手术扫清障碍。   “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噢,你肯定早就知道了,不然你不可能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脑电图可以定位致癫区,你真的是天才!不管是断肢再植还是脑电图理论应用于临床,你每天都在创造历史!”   卡特医生用力拍着叶一柏的肩膀,拍得叶医生脸上的笑容几乎都维持不住了,嘶……真疼啊。   “我只是觉得理论上可行,癫痫是神经元异常放电必然导致脑波异常。只是没想到卡特医生您行动能力这么强,居然已经找出癫痫的特殊波段了。”叶一柏一本正经地说道。   卡特医生对于叶一柏的话是一个字也不信,他是神经内科医生,自然也知道理论是可行的,但是稍微有点学术经验的医学工作者都知道,从理论到实践这条路有多难走,叶一柏当初提出外科治疗癫痫的时候,那成竹在胸的模样,是一个单纯觉得理论上可行的医生能说出来的。   连一二三四五各个手术方案都准备好了,只会理论的医生能做到这一点?   “叶,如果这次我们的手术真的成功,那么我想我们必然能上《柳叶刀》了。”   柳叶刀是世界上创办时间最长,历史最悠久,在医学界里最权威的医学期刊之一,可以说任何一个医学工作者,无论是从事医学研究的,还是医生都以能登上《柳叶刀》为荣,甚至可以这样说,只要在《柳叶刀》上留名。   那么你在医学界里就可以称得上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了。   叶一柏闻言,先是一怔,是了,《柳叶刀》啊,跨越了九十年的时间长河,它倒是没变。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直到他出车祸前,整个华国在《柳叶刀》上发表的论文都不超过五十篇,如果真照卡特医生所说,魏如兰这次手术后,脑电图应用于临床的论文可以发表在《柳叶刀》上面,他还真有可能成为这段历史里,第一个在《柳叶刀》发表论文的华国人。   “卡特医生,我过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明天早上魏如兰来做第一次脑电图,癫痫病人在过度疲劳中容易发病,所以我今天晚上不让她睡觉,我虽然跟她约的明天早上九点,但是我觉得我们还是尽早把检查做掉,也可以让病人早点休息。”   卡特医生闻言点点头,他丝毫不勉强地说道:“这个没问题,我明天可以早点来,七点半怎么样,我会尽量早,到了就直接去救护中心找你,我记得你晚上是晚班,病人不睡,你也不能睡,你可以吗?”   叶医生摊摊手,“不行也得行啊,放心,我会眯一会的。”   两人又一起讨论了一下检查方式和过程,在这个时代,做什么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一点点尝试一点点讨论,而叶一柏仿佛就是那个拿到通关攻略的人,两人在讨论中,卡特医生恨不得拿笔把叶一柏的每句话都记下来,当然,他也这么做了。   晚上,叶一柏晚班,这也是叶一柏最后一个晚班了,从七月开始,叶医生就会按照普通正常医生一样做五休二,上常白班,而叶一柏的工作将由王茂和亨利和泰勒分担。   因为明天要进行脑电图精准定位,在没有视频脑电图和动态脑电图的时代,依靠常规电脑图定位必然是一件需要长时间精神集中的事情,叶医生趁着无事在纸上写写画画,推演着明天的脑电图定位和定位后的各种手术方案。   莉莉拿着两块披萨迈着轻快的脚步从办公室门口进来,她敲了敲叶一柏打开着的房门,“叶医生,今天应该不会有事了,您饿不饿,我这里有披萨。”   然而她的话音刚落,护士台上的电话铃声就急促地响了起来。   “叶医生!有急症病人!” 第146章   叶一柏看了叼着比萨的莉莉一眼,以前听急诊科的同事有说过什么乱七八糟的定律,他那时还有些不以为意,却没想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才深切明白什么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深夜里,推床的轱辘和地砖接触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巡捕?怎么回事?”   叶一柏一路快跑迎向推床,稍稍走进,他就看到了推床上那位病人穿着的制服,正是公共租界巡捕的黄色制服。   “病人赵云生,是巡捕房的一名巡捕,前几天出现发热头痛的症状,但没有引起重视,今天中午突发惊厥,三分钟后缓解,同时出现吞咽和呼吸困难。”   经过几个月的磨合,济合的救护中心已经形成一套极有效率的急救方式,譬如第一个接床医生必须在第一时间问清楚病人病情,及时准确与后续治疗的医生沟通,从而最大程度地减少时间的浪费。   叶一柏上前摸了摸患者的额头,温度很高,明显超过了37度的正常体温。   叶一柏伸手的动作似乎刺激到了患者,他头部开始左右摇晃,同时四肢挣扎敲打着推床,甚至似乎有攻击叶一柏和几个推床白大褂的趋势。   他的几个同事快速上前,非常熟练地压住他的四肢。   其中一个年级略长的华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不好意思医生,他这两天好像受了什么刺激,脑子有些糊涂,稍微一个不对头就大喊大叫的,大概是病糊涂了。”   叶一柏掀开病人的领口看了看,赵云生的半截领口都已经被汗水打湿,脖颈及额头的汗珠几乎连成了一串,不停往下流。   他目光落在病人的嘴巴上,病人赵云生嘴巴微张,发出轻微的“赫赫”的声响,嘴角依稀还能看到丝丝涎液留下的痕迹。   “他这几天经常流口水?”叶医生的面容变得严肃或者可以说是严峻起来。   赵云生的几个同事面面相觑,“这个……我们也没太注意,只觉得这小子这几天神经兮兮的,经常大吼大叫,被训了好几次,都敢跟我们探长顶起来。”   “劳拉,去拿口罩和橡胶手套,需要接触患者的医务人员包括这几位患者同事一人一份,还有,你们有患者家属的联系方式吗?让家属尽快赶到医院。”叶一柏道。   劳拉和一众医务人员闻言,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随身带着口罩或者手套的已经迅速从口袋里拿出来戴上。   “医……医生,赵云生他得了什么大病吗?”那个年长的巡捕有些结巴地问道。   叶医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等劳拉将口罩和手套拿来后,直接戴上随即示意几个巡捕退后,由他们医务人员来按住病人的四肢。   “不要推到大厅去,乔娜,还有单独的病房吗?”   “单独的病房?还有一间1014。”   “行,就1014,直接推到病房里去。”叶一柏道。   济合救护中心大厅里还有不少床位空着,而叶医生却坚持要一个单独病房,加上他刚刚让劳拉来拿手套和口罩的行为,一众白大褂们隐隐明白了些什么,脸上的神情也同时变得严肃起来。   推床穿过大厅,径直推向1014房间。   1014病房就在魏如兰病房边上,魏如兰今天不能睡觉,魏如雪和娟子也陪着,魏如雪一边打着毛线一边奇怪地往外头瞧。   “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吵?”   “应该是急症病人送过来了吧,都是这样的,上次我在这儿陪太太的时候,也有几次,大晚上突然就吵起来。”   若是在以前,魏如雪遇到这种情况不免会阴阳怪气地抱怨两句,但是当她知道魏如兰两次癫痫发作都是这样被救回来的,她就有了稍许的同理心。   “这些医生,真够辛苦的。”她似有感叹地说了一句。   魏如兰转过头来看了专心打毛线明显不打算睡觉了的魏如雪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啊啊啊!”忽然,一阵男子疯狂的喊叫声在隔壁响起,魏如雪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放下了毛线走出病房去张望。   隔壁病房1014里,一群白大褂们全副武装,包括叶一柏在内的四个白大褂用力压住穿着黄色巡捕服的病人。   “巴比妥20mg,马上!”   赵云生的脸上青筋暴露,他不同用头撞着床,其中一个护士紧紧固定着他头下的枕头,以防他撞到硬处。   劳拉拿着镇定剂,努力想要在赵云生不停挣扎的手臂中找到适合的血管,但是赵云生挣扎地太厉害了,几个白大褂甚至都按不住他。   “我来。”   乔娜快步上前,从劳拉手中拿过镇定剂,随后直接扎在赵云生的手臂上。   约莫十分钟左右,赵云生的挣扎慢慢小了下来,等到他完全安静下来后,几个白大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已经在一旁等了许久的赵云生同事见状连忙上前问道:“医生,老赵他这是怎么了?这不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吧。”   叶一柏转向几人,一脸严肃地问道:“病人这几天有没有被猫狗咬过?”   赵云生几个同事闻言,脸上露出迷惘的神色,“猫狗?不知道,我们没听说过。”   “病人体温38.6℃,伴随有吞咽和呼吸困难,同时对外界反应敏感容易情绪激动,有冲撞、大叫的异常举动,我怀疑是……狂犬病。”   叶一柏的话一出,病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一众白大褂的神情变得严肃而沉默起来,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而沉重。   而赵云生的同事们还一无所觉,那个稍微年长的巡捕憨笑着看向叶一柏,“狂犬病?这病严重不?是不是得休息好一阵儿,这样的话可能需要医生您帮忙开个假条,您知道的咱巡捕房是给洋人干活,这规矩多得很。”   叶医生目光扫过安静躺着的赵云生,转头对他的几位同事道:“我们出去说吧。”   “乔娜,500毫升生理盐水,100毫升胶□□,在病人家属到来之前,留一个人观察患者情况,如果有呼吸肌痉挛的现象,立刻通知气管切开。”   “好的,叶医生。”   乔娜示意劳拉留在这儿,随即自己快速走出病房去拿药。   “我们出去谈吧。”吩咐完乔娜,叶一柏转身对赵云生几个同事说道。   巡捕房里的巡捕不可能是傻的,平日里他们也是需要察言观色才能更好的生存下去,遇到这种突发事件,他们一时转不过弯来,但是看着这一群白大褂严肃沉默的模样,这几位巡捕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但是?这可能吗?明明上午还是个活蹦乱跳的人,怎么就一下子病危了呢?   “好……好,医生,我们出去说。”   除了劳拉外的所有人都在叶一柏的带领下出了病房,走廊里,魏如雪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身去,假装自己只是偶尔路过的样子,但是叶一柏和那几个巡捕的对话还是非常清楚地传到她的耳朵里。   “我们怀疑病人是感染了狂犬病毒,人被病犬咬后,或者通过抓伤、擦伤接触病毒,都会造成病毒感染,病毒会潜伏10天到2年不等,感染了病毒后,病人会经历兴奋期,既发热、头痛、吞咽困难、声音嘶哑、对外部的刺激十分敏感,激动期,即焦躁不安、躁动、惊厥、幻听幻视、冲撞叫跳,最后是瘫痪期。”   叶医生没有说下去,但是他表达的意思已经是非常明显了。   赵云生的同事神情茫然,其中有一个年级稍小的,愣愣地开口问道:“那医生……赵大哥他是不是得治疗很久?”   叶一柏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但话到了嘴边却成了,“狂犬病的病死率是百分百。”   深夜的走廊里静悄悄的,所以搪瓷杯掉落在地砖上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魏如雪手上的杯子不知在何时已经掉落在了地上,它在医院洁白的地砖上打了个滚,钻入了一个帘子后的病床下。   魏如雪犹如背后有东西在追一样快速跑进隔壁病房,关上门。   “病死率百分百……医生,您开玩笑的吧,照您说的,那个狂犬病只是被狗咬了或抓了一下,怎么就要死了呢,这不合理吧。”那个年长的巡捕强扯出一个笑容说道。   白大褂们没有人回答他,生命就是这么一种神奇的东西,它可以很坚强,地震废墟里被埋了好几天救出来还活着的生命奇迹比比皆是,它也可以很脆弱,破伤风、狂犬病,一点点小的,几乎是不起眼不会去在意的伤口,就会要了一个人的命。   “这只是我们基于病人临床表现的第一判断,等到病人家属来之后,我们会再次询问有没有被猫狗咬伤的情况,同时进行体表检查。”   赵云生的同伴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乔娜沉声道:“叶医生,病人家属来了。” 第147章   直到就是九十年后,狂犬病一旦发病,患者几乎都会在2-6天内死亡,更何况是没有抗狂犬病免疫血清,没有破伤风抗毒血清也没有抗生素的1933年。   叶一柏看着两个衣着得体但似乎并不合身的老人在护士的带领下快速走近,他们两鬓斑白,面上难掩焦急的神色。   “这位病人没有妻子吗?这么晚了怎么让两位老人过来?”叶一柏身后的莉莉不由小声嘀咕道。   她用的是华国语,所以赵云生的同事们也听得很清楚。   那位年纪稍长的巡捕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云生的妻子在好几年前就过世了,留下一个孩子和四个老人都靠他养活。云生他真的是一个好人,他老婆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他对他岳父岳母还是很孝顺,他爹妈有的,他岳父岳母肯定也有,一个人负担起两个家庭,要不然他一个巡捕也不至于过得这么寒碜。”   说到这里,那位巡捕眼睛微红地看向以叶一柏为首的一众白大褂,“医生,您就不能想想办法吗?钱的话,我们大家伙都能凑,您发发善心,救救他吧,不然这两个家就都活不下去了……”   走廊里的气氛凝重中多了一分悲戚,还没等叶一柏答话,赵云生的父母已经走到了众人跟前。   许是走得太快的缘故,找父赵母的气还都有些喘,“医生,医生,你们好,我是赵云生的父亲,我儿子没事吧?”老人神色焦急而紧张,但面对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还是努力扯出了一个略带讨好的笑容来。   叶医生看着这样两个白发、瘦削,焦急而又小心翼翼的老人,早就准备好的话一时竟难以开口。   赵母见医生们久久不语,不由将目光投向了在场熟悉的人。   “孙诚,怎么回事?你们咋都不说话,云生他人呢?是不是烧得很厉害?”她看向赵云生同事中那位年纪稍长的巡捕,焦急地问道。   孙诚闻言,张了张嘴巴,求助的目光看向了叶一柏。   叶医生轻轻叹了口气,他是医生,有些话必须由他来说,“叔叔阿姨,你们好,我姓叶,是赵云生的主治医生。”   叶一柏的话一出口,找父赵母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他们连忙道:“叶医生你好你好,我儿子,赵云生他没事吧。”   “令郎就在旁边的病房里,只是他的病情比较复杂,我有几个问题想要向你们确定一下。”   叶一柏的话让找父赵母的心立刻提了起来,不过看着眼前这个医生温和诚恳的模样,他们的心虽然忐忑却意外地没有惊慌失措。   “医生您问。”   叶医生点头,开口问道:“您家里有没有养狗,或者您儿子最近有没有被狗咬过?”   “被狗咬?”赵父赵母显然很惊讶这位主治医生怎么会问这种问题,不过出于对白大褂的敬畏他们还是认真思考后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们家里没有养狗,至于被狗咬,好像是有那么一次,不过那都是半个月前的事了,他晚上值班回来的时候说是被狗咬了一下,可我看过那伤口,不深的,等他到家血都止住了,这问题应该不大吧。”   叶一柏在记录本上某行处划下一道重重的横线,“那两位家族有没有关于精神方面的遗传病史?就是说两位的家族祖辈有没有曾经患过癔症之类的精神疾病?”   “癔症?这哪能啊?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实人,从没听说过有这种毛病。”   叶一柏又在记录本上某行后面重重打了个叉,确定曾经被狗咬过,且基本排除类狂犬病性癔症,在这个无法做病毒包涵体检查和动物接种的年代,已然可以基本确诊了。   “叔叔阿姨,我们去办公室说吧。”叶一柏关上记录本,抬头说道。   赵父赵母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他们声音颤抖着,“医生,不能在这说吗?”   “还是……去办公室说吧。”   医生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职业,明明是治病救人的,但某些时候却不得比扮演宣判死刑的角色,当被病人家属用绝望和悲痛的目光注视着的时候,即使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敢抬头去看那一双茫然中带着绝望的眼睛。   叶一柏微微弯下腰,“抱歉,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给予呼吸和全身支持,尽可能延长他生存时间。狂犬病毒一般不会人传人,但是如果人体有创口,和病毒接触,理论上也会有被感染的风险,因此两位要去看令郎之前,也请去护士台领用手套和口罩。”   赵云生母亲几乎站立不住,她神情恍惚,嘴里不断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的,只是被狗咬一下,被狗咬的人多了,我从来没听说过被狗咬一下就会死人的!”   “骗人的!你们洋人医院就会骗人!我要出院!老赵,我们带云生去找张大夫,出院,我们要出院。”瘦削的赵母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在主人不断摇晃和抓头中变得散乱起来。   赵父的手紧紧攥着他裤子右边口袋的边缘处,后牙根微微颤抖着,他慢慢张开嘴,嘴巴艰难地动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来,“延长生存时间……能多久?几年?”   病房里其他白大褂和已经知道答案的赵云生同事都撇过头去不忍再看。   叶一柏摇头。   “难道只有几个月吗?”赵父的嘴唇不断抖动着,看向叶一柏的目光充满了乞求和恳切。   叶医生轻轻吐出一口气,还是摇头,“我们会尽力,但是按照统计数据,是2-6天。”   早上还健健康康出门说晚上要给他们带烤鸭的孩子,不到24小时就毫无生气地躺在了医院的病房里,只剩下2-6天的生命,而原因居然是半个月前被狗咬了一下,这让病人家属如何接受。   赵母不断重复着“骗人,假的”之类的话,看向叶一柏的目光几乎透出几丝凶狠来。   “叶医生!病人呼吸肌痉挛!需要气管切开!”劳拉从门口冲了进来,大声喊道。   “知道了。”叶一柏对着赵父赵母点点头,边走边快速戴上口罩和手套,“将铁肺推到房间里去。”   “好的,叶医生。”   办公室里还弥漫着绝望和悲痛的气氛,但白大褂们却已然又忙碌起来,他们都戴上了口罩,谁也看不清他们口罩下面的表情,白色的口罩和白色的长大褂好似盔甲一般,将医生们的情绪都包裹在盔甲之内,让人看不清分毫。   “他们……他们说的是云生吗?”赵母喃喃地开口问道。   “我们去看看。”赵父的脚步踉跄,刚走两步,差点跌倒,还是孙诚搀扶了一下才慢慢稳住了脚步。   救护中心病房门是两扇木头门组成,平常一侧用向上向下插的扣子固定住,而这时,两个小护士掂着脚将门上和门下的锁扣都打开了,两扇门大敞着,让人一眼就能看到房间内的场景。   “让让,让让。”   一个蓝色的巨大的圆筒似的机器被几个小护士推着快速向1014而来。   赵云生父母想要走进病房,乔娜拦住了他们,“医生正在抢救,请两位暂时不要进来,等抢救结束后,你们戴了口罩和手套后再进来吧。”说完,也不等找父赵母反应,就匆匆进去帮忙了。   其实站在门口,他们也能清晰看到里面的场景,几个白大褂们将他们的儿子团团围住。   两个白大褂将赵云生扶起来,使他呈半坐位,一人轻轻抓住他的头,使其往后仰。   “2%普鲁卡因。”那位叶医生的声音沉着而有力,他右手从刚刚提醒他们的护士手里接过一支针筒,左手在他们儿子脖子和胸骨处按了两下,随即针筒笔直扎入他们儿子的脖子正中处。   那根针明明扎在赵云生脖子上,但犹如扎在赵父赵母的心口处。   刚刚儿子喘不上气的痛苦模样清晰地印在赵父赵母的眼中,完全打破了他们心底“医生可能误诊”的微小期望。   “刀。”   看着那手术刀接近赵云生的脖子,找父赵母不由往前走了两步。   “拉钩,轻一点,小心一点。”   “好。”   “穿刺针。”   轻轻的“啵”的一声,很小声,但在赵母的耳朵里,确实格外清晰,她看着那个年轻的白大褂缓慢地抽动那个针筒,然后迅速地往赵云生的脖子喉咙里插入了一个管子。   “持针器。”   那个医生好似缝布一样在他们儿子的喉咙处缝了两针,随后拿了一张纱布剪开覆盖。   “上铁肺。”   那个大大的蓝色圆筒被一个医生打开,一张窄窄的床从圆筒里抽出来。   几个白大褂一人一边扶住赵云生。   “一二三,过!”   赵云生被从推床过道了铁肺的固定床位上,然后床被缓缓推入圆筒中,只留出一个头部来。   “脉搏正常,呼吸正常。”乔娜观测了一分多钟,抬头向叶一柏汇报道。   一众白大褂们都重重松了一口气,相互点点头。   叶一柏从病房里走出,走到门口,看到刚从护士台拿了手套和口罩回来的赵父赵母,他轻声道:“病人昏睡是因为打了镇定剂,算算时间,镇定剂的效力差不多就要过去了,两位可以进去陪护,病人醒来可能出现幻听幻视,情绪激动,或者行为异常,但是他的意识一直是清晰的,你们说的话他也能听见。   患者激动期持续得长不是坏事,如果两位发现病人肌肉松弛,流涎增多,那就是病情发展到最后阶段了。病人可能在几个小时内失去意识,死亡……医院允许探视,如果两位想要尝试中医治疗,我们不会阻止,但是我建议可以请那位医生到这里来看病人,相信您也看到了,病人需要呼吸及全身支持治疗,不然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叶医生说完,轻轻弯了弯他的腰,随后快步离开。   其余白大褂见状也下意识地在经过两夫妻身边的时候,微微低头弯腰,随即沉默离开。   赵云生的同事们站在病房外没有进去,病房里只剩下了赵家一家三口。   先是微弱的哭声,然后声音越来越大,嘶哑着嚎啕着,一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   这时已经是深夜,救护中心大厅里还有不少病人休息着,其中有一个陪着父亲的儿子见因为这持续不断的哭声,父亲丝毫不能入眠,不由气愤地站起了声来,“我去说说他们!”他这样说着,就要出去。   “不要去。”那个向来不好说话的法国男人严肃地对自己的儿子说道。   他目光直视前方,似乎可以透过帘子看到病房里那对夫妻绝望的模样,人生最痛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情感,无关国别人种,作为父母都能感同身受。 第148章   这一夜,包括叶一柏在内的许多人都没有睡着,但是这么多人,没人有出口去指责那对父母,虽说人的喜乐并不相通,但在医院这个特殊的坏境里,都是深受病痛折磨的人,虽说素不相识,但彼此间总是多了一份包容。   饶是魏如雪这样目下无尘的人,都少见地没有开口说一句抱怨的话。   早上莉莉来办公室找他的时候,两只眼睛还是红红的,看着这样的小姑娘,叶医生替她倒了一杯温水,“莉莉,作为医务人员,学会适应这种悲欢离合,也是你的工作。”   莉莉拿起杯子,猛地灌了好几口,她讷讷道:“我知道叶医生,但是我忍不住。”说着,又呜咽着哭了起来,边哭还边抱怨道:“我刚刚好不容易已经止住了,叶医生你还非提……呜呜呜。”   叶一柏:……   赵云生的事情令人遗憾,同时也让叶一柏意识到这个时代人们卫生意识的薄弱,像狂犬病这种病毒在疫苗和抗狂犬病免疫血清出来前,他们医务工作者能做的无非是宣传和提高百姓预防意识。   但是现在华国中认识的百姓有多少?身处这个年代,这个文化环境,他总算明白当初他小时候那大街小巷的广播的用处,在这个人均文化水平不高的时代里,作为声音载体的广播的传播效率比作为文字载体的报纸高多了。   早上七点半,叶一柏办公室的电话铃准时响起,是卡特医生,他依约准时到了办公室。   “好,我马上过来。”   挂下电话,叶一柏转头对莉莉说道:“我带魏如兰去神经内科,如果有急事,告诉乔娜,如果有急事去卡特医生办公室找我。”   “好的,叶医生。”莉莉一边抽噎一边答道。   叶一柏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开。   作为一个新入职不过几个月的护士,叶一柏并不反感莉莉这种感性的表现,毕竟人的适应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有时候时间久了,情绪抽离得快了,反而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忘了初心,时时看着莉莉这种感性的表现才能不断提醒自己,自己的工作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而已。   他轻轻敲响魏如兰的病房门,“魏女士,醒着吗?我方便进来吗?”   病房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多时,病房门打开,娟子有些拘谨地对叶一柏说得:“叶医生,您进来吧。”   叶一柏点点头,今天病房里的气氛似乎比前两日好了不少,魏如雪帮魏如兰整理着被子,经过这么一晚上,魏如兰看向魏如雪的目光似乎不那么冰冷了。   “昨天晚上没睡过吧。”   魏如兰还未答话,魏如雪就直起身来苦笑道:“哪能睡得着啊。”她看了看隔壁的墙,轻轻叹了一口气。   “脑电图检查持续的时间会很长,你们先去吃个饭吧,半个小时后,到207办公室找我,到时候神经内科的卡特医生也会在。”   魏如兰用力点点头,嘶哑着声音说道:“我会准时的。”   医生也需要吃早饭,叶一柏、卡特还有理查一起吃了早饭,他们一边吃一边讨论着脑电图,什么电极分布,波段表现之类的,三个白大褂说到兴奋处,卡特医生左手握拳,然后将整片披萨倒过来顶在拳头上当做头皮,三个人拿着叉子在“头皮”处来回比划,顺利得收获厨师们鄙夷的目光一枚。   等到三人到二楼办公室的时候,魏如兰、魏如雪及娟子已经在门口等了,三人面上明显有紧张的神色,看到叶一柏等人出现在门口,她们面上紧张的神色更浓了。   卡特医生将办公室的门打开,“魏如兰女士,进来吧。”   脑电图机现在并没有作为医疗检查机器被大规模生产出来,卡特医生拥有的这一台还是他个人的实验器械,整个华国可能就这么一台。   魏如兰点点头,她深吸一口气,大步迈入卡特医生办公室。   “如兰,妈大概十点到火车站,我等下去接她,我会快去快回的,你一个人……别怕。”魏如雪突然道。   魏如兰的脚步一顿,背对着魏如雪的面上露出复杂的情绪,她们小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魏如雪总是会告诉她,姐姐在,一个人别怕。   时间啊,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会让一个熟悉的人变得面目全非。   “知道了。”   如果这一次手术能够成功,她或许,或许可以重新来过。   “躺上去吧。”卡特医生一边调试机器,一边对魏如兰说道。   “滴——”随着刺耳的机器声响起,在叶医生眼中古老的脑电图机器开始工作起来。   叶一柏和卡特两人将像课桌一样大的脑电图推到检查床的后头,魏如兰已经躺在检查床上,她的两只手紧紧握着,呼吸急促,明显有些紧张。   “放轻松,不要紧张,人紧张的时候肌肉紧绷也会产生一种肌电,会对脑电图接过产生干扰。”叶一柏一边说着,一边将魏如兰一缕缕头发掀开,将电极贴上她的头皮。   密密麻麻19个电极贴在魏如兰头上,几乎覆盖了她整个头顶。   “你放心,电极是不通电的。检查已经开始了,不要紧张、摇头、咬牙、眨眼,反正最好保持一动不动,结果才会最准确。”   “闭眼。”   “睁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卡特医生办公室十分安静,加上一直躺在检查床上,魏如兰的睡意慢慢涌上头来。   “不能睡。”叶医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魏如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抿了抿嘴。   1933年的脑电图描记是用示波照相机记录下来的,不能立刻出结果,这就让叶一柏他们比较被动。   叶一柏和卡特飞快地用英语交流着前几日卡特测试癫痫病人时的反应和结果,魏如兰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但是她的英文水平日常生活还够用,这种语速飞快加上医学专有名词乱的对话就不怎么能听懂了。   但是不多时,两个医生的讨论已经出了结果。   叶一柏站起身来对魏如兰说道:“魏女士,为了更加准备定位你的致癫区,我们会用蝶骨电极尝试扩大描记范围,这是用一根针刺入您耳屏前方大概1.5厘米处的一种微损伤检查方式,您做好心理准备,不要紧张。”   魏如兰想要咽了咽口水,但是想到叶一柏刚才的叮嘱,有硬生生将咽口水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开口轻声道:“好。”   叶一柏点点头,理查将消毒完的蝶骨电极递给叶一柏。   叶一柏带着手套的食指沿着魏如兰颧弓下缘重点位置往后移,约莫在耳屏前1.5厘米处停住,然后一根类似中医针灸用的长针轻轻刺入叶一柏食指所按的部位。   蝶骨电极可以能记录大脑前部、底部、中线几乎三分之二的脑电活动,但这在脑电图理论上并没有人提及过,甚至这个蝶骨电极还是叶一柏和卡特用中医的针灸针接上去的。   他们曾经在自己身上尝试过,确定这样不会对人体健康产生影响后才决定用在魏如兰身上。   这次脑电图检查几乎用了三个多小时接近四个小时,但是即便如此,叶一柏和卡特也没有把握这次检查是否能捕捉到致癫区的异常放电情况。   叶医生把电极从魏如兰的头上取下来,“魏女士,我们第一次脑电图检查就到这里,等到接过出来后,如果确实捕捉到了异常放电情况那当然是最好的,我们可以借此定位出致癫区所在,如果没有,我们或许需要进行第二次,第三次。”   魏如兰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她的目光非常坚定,“叶医生,只要能让那个鬼东西从我身上离开,哪怕是割了我的头都行。”   卡特医生听得懂华国语,他听到魏如兰的话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其实癫痫只是一种很普遍的神经系慢性病,它非常常见,我几乎每个月都会接触这样的病人,我能说它是我们神经科仅次于头痛的一众常见病,你可以把它理解成高血压或者糖尿病,这些都差不多。”   魏如兰闻言,情绪明显激动起来,“这怎么一样!这怎么一样!!”她的声音尖利和高亢,“它会让我的儿子变成一个傻子,傻子!”   魏如兰的肌肉明显收缩起来,好似被电击过似的,轻轻颤栗着。   “发作了!”   叶一柏猛地转过身来,他紧紧看着魏如兰,“魏如兰,你听我说,你现在癫痫发作了,但只是肌阵挛发作,是可控的,控制住自己,现在我们要重新给你贴电极,做脑电图,这种发作中的状态能更加有利于找出致癫区位置,但是你必须控制好自己,如果发作更厉害,我们只能放弃检查,进行药物控制,那么如果这次没检查出来,我们就又得浪费三天来代谢药物,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魏如兰的手臂肌肉好似电极似的颤栗着,但是她还是用力点了点头,“我一定可以!”   她一定可以控制主动,一定可以的,她以前是故意不想控制,想让自己就这么沉沦,但是这次不一样,不一样,她一定能控制住。   不用叶一柏招呼,魏如兰就主动地躺回了检查床上,卡特医生办公室里的三人又忙碌了起来。   而办公室外,魏如雪陪着一位老太太快速走到了门口,走到门口的魏如雪恰好听到魏如兰尖叫说出的那句话,“它会让我的儿子变成一个傻子,傻子!”,瞬间,停住了脚步。 第149章   约莫又是一个小时左右,魏如兰才做完脑电图出来。   叶一柏陪着魏如兰出来,看到在门口焦急等候的几人,道:“不好意思,时间比我预估得还要久,因为检查中恰好小发作了一次,不过现在已经基本控制住了,家属可以把病人带回病房了。”   “魏女士,结果今天就能出来,在结果出来之前,我们暂时还是不用抗癫痫药物,万一我们这次没有定位到癫痫灶的话,脑电图检查还会需要第二次第三次。”   “好,叶医生,我会全权配合的。”   叶一柏点魏如兰的家属们点点头,随即转身回了卡特医生办公室,他现在非常迫切地想要将示波照相机相片洗出来。   卡特医生办公室里   卡特和理查已经将办公室里面的所有门窗都关好,将灯熄灭,直接将办公室当做暗房开始冲洗底片。   因为技术原因,这个时候的脑电图结果并不能在一张照片里体现出来,几人一点点冲洗一点点排序,比对。   照片不大,波段又小,极费眼睛,但是三位白大褂却丝毫不觉得麻烦,特别是卡特医生,作为神经科的医生,他非常明白,如果脑电图检查被证实切实有效,这将对神经医学的发展产生多大的影响,它不仅将大大降低某些神经外科手术的难度,甚至还能为许多原先不可行的手术提供可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办公室里只听得到三个白大褂整理查看照片时“窸窸窣窣”的声响。   约莫半个小时后,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啊”得一声。   “两边尖中间凹,后面接着一点慢波,是不是这个!”理查拿着一张照片,大声道。   叶一柏和卡特立刻站直了身子,卡特医生本来还趴在桌子上排顺序,一时激动,脑袋还撞到了桌子上的灯,“哎呦”一声叫出声来。   他顾不上脑袋上的疼痛,以和他年纪并不相符的矫健身姿越过凳子冲到理查身前,他伸长脑袋一看。   “棘波是棘波!叶医生,叶医生,你来看看。”卡特医生激动地喊道。   叶一柏也走到了两人旁边,他接过照片,仔细观看,“没错,是棘慢波。那这个显示部位是……前颞叶。”   “前颞叶,可以手术!”叶一柏和卡特医生异口同声道。   话落,两人对视一眼,不由都笑出声来。   “那我想我可以去通知病人准备手术了。”叶一柏心头一块大石放下,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   成功定位到了癫痫灶,三个白大褂的心情都十分不错,一个检查弄了一上午,已经到午休时间了,于是三人一起从办公室出来,往食堂方向走去。   当几分顺着楼梯走到一楼的时候,一个左脚微跛的老人拉着一个小孩快速从济合门口走进来。   老人虽然腿脚不便但,似乎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走得飞快,小孩腿短,跟不上两人的速度,一路小跑到叶一柏跟前不远处的时候,一个踉跄,恰好摔倒在叶一柏跟前。   叶医生赶忙蹲下身来,将这个五六岁的小孩扶起来。这是个小女孩,剪着短发,十分秀气的五官,有些懵懂地抬头看向叶一柏,红着脸轻轻说了声谢谢。   好乖的小姑娘,叶一柏心里想着,拍拍她的裤腿,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慢慢走,别再摔了。”   跛脚的老人一边向叶一柏道谢一边着急地拉着小姑娘往前走。   “谢谢哥哥。”被拉走前,小姑娘还不忘回头再和叶一柏说一声谢谢。   叶一柏对她挥挥手,他看着跛脚老人拉着小姑娘走的方向,正是救护中心的方向。   现在在救护中心的华国人,除了魏如兰只有……赵云生了吧。   果然,几分钟后救护中心方向的1014房间里响起一阵嚎啕大哭声,老人的哭泣声中夹杂着一两声孩童叫着“爸爸”的声音,让叶医生因为成功定位到癫痫灶的喜悦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已经没有了母亲,如果再没有了父亲,在这个动荡的时代里,怎么生存下去?叶一柏的脚步好似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饭后,叶一柏先去魏如兰的病房里通知了她可以手术的消息。   “根据脑电图显示,魏女士您的癫痫灶在颞叶左侧,我们将从颞叶左侧改良翼点入路,在尽可能保护颞浅动脉的基础上暴露颞叶,切断颞叶的上中下三回,在这里我必须要提醒的是此类手术有一定几率产生后遗症,有且并不包括出现术前没有的精神症状和人格改变。”   “在进手术室前,你们可以随时改变主意。”   魏如兰根本顾不上什么后遗症,她心心念念就是切掉脑袋里的癫痫灶,哪怕有一丝希望她都不想放弃,“叶医生,手术时间是什么时候?”   “手术时间还没有定下来,卡特医生也要排一下时间,应该是在这个礼拜以内,等时间定下来我会提前通知你们。”   “那麻烦您了,叶医生。”魏如雪诚恳地说道。   叶一柏对她点点头,转身离开,然而他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被赵云生的家属拦住了。   三位老人一个孩子,除了昨天晚上见到的赵云生父母,还有刚刚那位跛脚老人和短发小女孩,他们神情悲戚,看到叶一柏出来他们快走两步,情绪明显有些激动起来。   护士台里的乔娜一看情况不对,转头吩咐莉莉去见保安,她自己走出护士台快走走到了叶一柏身边。   “赵云生家属是吧,去我办公室里谈吧。”   叶一柏带着一贯温和的笑容直接上前打开办公室的门,当钥匙插到孔里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办公室的门居然没关,那他们为什么不去里面等?   叶医生推开门同时有些吃惊地回头看他们。   赵云生家属跟着走进了办公室里面,同时莉莉带来的保安也到了叶一柏办公室门口。   “叶医生,要不要请他们出去?”莉莉用的是英文。   “没关系的,他们没有恶意的。”   明明办公室门没关还愿意等在门口的人,能做出什么坏事来。   莉莉还待说什么,叶一柏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莉莉小护士拗不过大医生,只好犹如女护法一般紧紧跟着叶一柏,生怕赵云生的家人暴起伤害叶一柏。   然而令莉莉意外的是,刚刚在病房里还情绪激动,连声骂医院里都是庸医,但这时候却是一副安静沉默的样子。   打破沉默的是那个跛脚老人,老人推了小女孩一把,“春儿,给医生磕头。”   小女孩闻言,在懵懂地推搡下对着叶一柏跪了下去,跛脚老人按着小女孩“砰砰砰”三声,脑袋和地面碰撞发出重重的声响。   叶一柏在反应过来后,直接蹲下身来将手垫在小女孩的额头上,“老先生,您做什么?”   “医生,我们两家人都靠云生一个人活着,他走了,别说这个小丫头,我们这几个老家伙也是活不下去的,您就给个准话,是不是真的不能救?”   叶医生轻轻揉了揉小姑娘有些泛红的额头。   “医生哥哥,我爸爸真的要死了吗?”   “抱歉,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能救你爸爸的药。”   三个老人闻言,整个人的精气神似乎一下子就散了,跛脚老人看向赵父赵母,三人眼神交流后,赵父红着眼睛开口道:“医生,既然这样,那就……别治了吧。”   这句话说出来后,赵父的身子都仿佛佝偻了不少,他喃喃着,“太贵了,我们治不起,这钱还得留下来把这孩子养大,总要让他留一丝血脉的。”   原来这家人是来最后争取一回,一个即将要走的人和要继续活下去的人,总要做出选择的。   叶一柏的眼眶酸酸的,他知道做出这种决定并不容易,“好,我知道了,这样也好,插管总会影响你们和病人的交流,他也是最后一段时间了,比起多活两天他或许更愿意多和你们说两句话,等下确定没有呼吸肌痉挛后,我会先封掉病人的管子,让他能在清醒的时候多跟你们说些话。”   “补液继续吧,不要几个钱,狂犬病人会有恐水症,不容易进食,需要滴注补充营养。”   赵母早就忍不住抽噎起来,“谢谢你医生,春儿,跟医生说谢谢。”   “谢谢,医生哥哥。”小女孩懵懵懂懂,似乎懂一点又似乎什么都不懂,叶一柏揉了揉她脑袋,“乖,这几天好好陪陪爸爸。”   小女孩这句话听懂了,她用力点了点头,“我会的。”   门口是严肃的保安,赵家三人相互搀扶着走出叶一柏办公室。   “叶医生,真的要现在封管吗?”莉莉红着眼睛说道。   叶一柏点点头,“封,虽说救人是我们的唯一使命,但是当你确定这个人救不回来的时候,果断放手,甚至劝说家属放弃,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走的人要走了,活的人还要活下去,有时候世界就是这么残忍,都说生命无价,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在这个特殊的地方,生命却是可以计价的。   就好比后世的ICU,住一天就以万计,一个月就能掏空一个普通家庭,有时候病人家属往往会被情感所左右,而到了这个时候,如果确定这个病人确实救不回来,那么医生就需要跟他们说一句,你们已经尽力了,你们已经很好了,他现在走了,也不是你们的错。   “走吧,去封管,现在封病人运气好还能跟家人多说两句话。”叶一柏道。   莉莉和乔娜都有些沉默。   封管,移除铁肺,将赵云生过到普通病床上,这一过程中白大褂们始终沉默不语,赵父赵母和跛脚老人都低着头不忍再看。   今天,赵云生的意识似乎是清醒的,他看到女儿春儿,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   “封管后病人休息两天可以尝试讲话,现在不打扰你们一家了,有事来办公室找我。”   “爸爸,医生哥哥说你现在不能说话,那你听我说好了,我昨天把三字经都背下来了,我背给你听啊。”   “人之初,性本善……”女孩清脆的声响从病房一直传到走廊里。 第150章   因为赵云生一家的事情,叶医生整个晚上都有些神思不属,哪怕去电影院的路上,他还是有些恹恹的。   车窗外下起了细密的雨丝,裴泽弼不止一次地侧头去看沉默的叶医生,眉头微皱。   “咕噜噜。”   安静的车子里忽然响起一阵怪异的声响,叶一柏终于从一种抽离的恍惚感中回过神来。   “你晚上没吃东西?”裴泽弼皱眉问道。   将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叶一柏的身子微微向后靠在车座上,“我刚刚没感到饿。”   亲眼看着一个家庭慢慢走向破碎,他实在是一点食欲也没有,只是他的胃显然并不体谅主人现在的心情。   裴泽弼无奈地看向叶一柏,他的这位叶医生大多数时候成熟得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是有时候却幼稚得比谢阳还不如。   “死鸭子嘴硬。”裴泽弼说着,将车停到了一边,他打开车门,在叶一柏惊讶的目光中迅速跑进了雨夜里。   车子不远处就是一个馄饨摊,因为下雨,这个馄饨摊的顶棚不时有雨漏下,使得仅剩的几个客人都跑光了,裴泽弼跑到馄饨摊的时候,摊主已经收拾好了锅碗打算暂停营业了。   裴泽弼似乎和摊主说了什么,摊主很快就重新搭起了架子,开始煮水,叶一柏歪着头看着,他猜裴大处长约莫是用了传说中的银元大法。   以前看电视剧的时候,曾经看到过男女主角为了一份夜宵恳求店家的剧情,但到了裴泽弼这大概会是先礼后兵,银元大法不行,裴大处长会直接掏枪了吧。   约莫十分钟后,裴泽弼拿着一个搪瓷杯一路小跑过来,他上车,侧身将搪瓷杯递给叶一柏,“诺,随便对付一点,毕竟你姐姐的首映式,不好意思迟到的。”   搪瓷杯盖打开,热腾腾的白烟冒气,叶一柏侧头看向裴泽弼,雨丝细密,裴泽弼的头上已然被雨水打湿,笼着一股子水汽,他的衣服上也是,肩膀两侧的衣服颜色也深了不少。   叶一柏的心中似乎也像眼前搪瓷杯里的馄饨一般,氤氲起一股暖意来。   裴泽弼侧头看着轻轻对着搪瓷杯吹起的叶一柏,眼底也满是温柔。   六点五十分,车子顺利停在振华路大剧院门口。   赵三爷第一次转行拍电影,场面摆得不小,上海市文化圈子里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巨大的电影海报里,一身军装的叶娴显得格外显眼。   叶一柏和裴泽弼走进去的时候,场内的位置大半已经坐了人,一看这场面,叶一柏就知道叶娴这次首映式已然成功了大半了。   “叶,这边。”放映厅前面,理查正高举着手对着叶一柏的方向挥舞,因为他金发碧眼的模样,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   1933年的上海虽然外国人很多,但是这些金发碧眼的洋人却大都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活动,上海市区里见到的反而不多,当然,如果仅仅是一个洋人也不至于引起大半个放映厅观众的注意,但如果是一群呢?   理查、凯瑟琳、罗伯特主任甚至格林医生和卡贝德院长也来凑了热闹,大半个济合除了晚上要值班的几位,几乎都来齐了。   一群深眼窝高鼻梁的外国人,齐刷刷坐在内部嘉宾席上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   “卡贝德院长。”   “格林医生。”   “罗伯特医生。”   “理查、凯瑟琳。”   叶一柏一一和众人打招呼,同时将裴泽弼介绍给他的一众同事们。   “裴泽弼,我朋友。”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叶一柏和裴泽弼都有默契,如果被发现,不会死撑着不承认,但也绝不主动向外透露。   “噢~朋友。”罗伯特对着叶一柏眨眨眼睛,随即笑着对裴泽弼说道:“裴先生,我们见过的。”   裴泽弼十分友善地和罗伯特等人一一打招呼。   同时,在后台正要准备开幕式讲话的赵三爷也得到了裴泽弼到来的消息,他连忙站起身来快步向观众席走来,走过叶娴身边的时候,他停了下脚步,转头温和地对正在化妆的叶娴说道:“裴处来了,跟我一起去迎一下吧。”   叶娴这时候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定妆的步骤,她心里清楚,她没有把票给过那位裴处,那裴处的票肯定是从他弟弟手里拿到的,既然如此,叶一柏一定陪着裴泽弼,她觉得用不着她特意去招呼,于是叶娴下意识地说道:“三爷,等我定完妆吧,马上就好了。”   赵三爷闻言一滞,看向叶娴的目光里不由带上了一丝复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个为了家里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说也不敢得罪的小姑娘,现在居然能说出让裴泽弼这等人物等她化完妆的话,人有底气,就是不一样啊。   赵三爷还是等了,因为他认为比起自己,裴泽弼应该更想见叶娴才对。   “快,至少得在首映式前和裴处打声招呼,不然多得罪人啊。”赵三爷快步往前走,同时转头对化完妆的叶娴说道。   叶娴点点头,但心里却并不认为裴泽弼会在乎赵三爷和自己有没有跟他打招呼,柏儿那小子在的时候,那位裴处的眼睛根本不会看别人。   叶娴的脚步微微一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她这个想法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裴处,不知道您大驾光临,真的是有失远迎,罪过罪过。”赵三看到裴泽弼赶忙快走两步,迎上前来,他对着裴泽弼微微弯腰,连连道歉,将姿态摆得极低。   裴泽弼摆摆手,“赵三爷客气了,您去忙您的,我今天只是个普通观众。”   裴泽弼虽然这么说,但赵三可不能这么办啊,这些官面上的人物,最是口是心非,他们自己可以装作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但是你真的把他当做一个普通人,那你大概就是在得罪人了。   赵三爷硬是叫了个侍应生在裴泽弼他们身边贴身陪护,并再三嘱咐有事千万要找他后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裴泽弼倒是挺吃赵三这一套的,但是看到叶一柏明显有些不适应的模样,他挥了挥手,示意侍应生走旁边点。   叶娴和叶一柏裴泽弼打招呼后,目光就有些神思不属地在这几排座位上徘徊,叶一柏知道叶娴这是在找张素娥,他昨日因为赵云生的事情忘记给张素娥打电话了,也不知道她今天究竟来不来。   没找到张素娥的身影,叶娴虽然努力掩饰,但叶一柏还是从她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失落的情绪。   “姐,首映式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过去吧,不用管我们。”   叶娴闻言,目光从这几排的座位上移到叶一柏和裴泽弼身上,果然,这位裴大处长的目光隔几秒就会落到叶一柏身上,其他人对他来说好像根本就不重要一样,叶娴抿了抿嘴,心里隐隐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   只是这个猜测太过惊世骇俗,让叶娴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她强压住心头翻涌的情绪,告诉自己这只是猜测,她得再看看,再看看……   作为一个演员,叶娴并没有将心底复杂的思绪在脸上显露出一分一毫来,她礼貌地和卡贝德他们一一打招呼抱歉地表示自己需要离开一下。   这引得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女明星的理查显得格外兴奋,然后他乐极生悲,被旁边的凯瑟琳用高跟鞋狠狠踩了一脚,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直到首映式开始,张素娥还是没有出现。   然而在放映厅的某个角落里,《金陵烟华录》的故事转了一个弯,还是发生了。   叶芳和谢晖,这两个《金陵烟华录》的男女主角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点还是碰到了一块。   只是在剧中,叶芳、谢晖与叶娴的第一次碰面是在南京路的歌舞厅里,叶芳面对叶娴当歌女的模样,是又急又气,又听到台下有人对着叶娴评头论足,她忍不住出言斥责,引起那几个观众的不满和回击,然后就是谢晖出面英雄救美。   有着谢家的招牌,无论是强龙还是地头蛇都要给他一点面子,这个场景,既表现了女主的善良,又体现了男主的不凡,是《金陵烟华录》里的一个高光场景。   只是现在,还是叶芳、谢晖和叶娴三人,歌舞厅变成了剧院,登台唱歌变成了电影首映式。   台上叶娴正满脸笑意地感谢观众们的到场。   叶芳神情复杂地看着舞台上光芒万丈的叶娴,说不出自己当下是怎样的心情,她从来没想过,那个沉默的尖锐的姐姐居然有这么耀眼的一面。   “你认识那个女主角?”叶芳身旁,一个年轻男子侧头问道。   叶芳皱眉,默默往旁边挪了一些,“你已经把钱还给我了,我们两清了,你别跟着我了。”   谢晖闻言挑了挑眉,笑道:“钱是还了,人情可还没还,大晚上一个小姑娘家家被人拐跑了怎么办?你别看上海表面上这么繁华的模样,底下的臭鱼烂虾多着呢。”谢晖觉得就凭叶芳这种个性,没有人护着,三两下就得被人给吃了。   叶芳沉默不语。   电影缓缓开场,这是一场基调轻松的小成本电影,讲述出生在一个社会底层小姑娘依靠自己的勤劳和聪明才智获得幸福生活的故事,虽说是轻松主调的剧情片,但故事里女主角家里可以为了弟弟毫不犹豫地牺牲女主的婚姻,男女主结婚的时候,两人家里最好的衣服居然是以前从军父母留下的军装,种种小细节中又十分突显当下社会重男轻女的旧思想和底层社会人民的困苦。   “这个女主角演得不错。”谢晖说道。   叶芳转头看了他一眼,“是啊,不错。”   电影散场,观众三三俩俩地走开,其中一些讨论吸引了谢晖和叶芳的注意。   “没想到这个叶曼还真会演戏,我还以为她只会唱唱歌,靠攀上大人物才拍上了电影,不过现在看着效果也还不错。”   “就是可惜,原本还能想想一亲芳泽,现在人家成了电影明星了,咱可高攀不上了。”   “切,不就是从给一大群人唱歌变成给一个人唱歌了嘛,说不定还不止唱歌呢……”   男子们闻言,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笑容来。   “说什么呢,一群大男人嘴巴真臭!”一个尖利的女声传来,这还不客气地说法引得刚刚说话的一群男子怒目而视。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跳梁小丑,我远远听着那股子酸臭味就冲天了。”女子踩着高跟鞋一路快走过来,好似因为走得太急,女子的胸口还有些喘。   “臭娘们你说什么呢!”   “张姨?”   男子凶恶声音和女子清亮的声音同时响起。 第151章   张素娥闻声望去,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起来。   叶芳?   她怎么在这?!   “哦,芳儿啊,你来看娴姐儿的电影啊?”   张素娥脸上挂着明眼人一看就十分勉强的笑容。这若是让叶娴看到,又不免会挖苦她几句,就这水平还打算跟杨素新斗,连最基本的喜怒不行于色都做不到,除了肚子争气,生了叶一柏这个叶家长孙,张素娥在和杨素新的斗争中,还真就没占过一次上风。   叶芳点点头,“我刚刚路过,看到姐姐的海报,就进来看看,电影很好看。”   张素娥闻言,脸上的笑容总算变得真实了些,她今儿个对着票犹犹豫豫半天,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过来了,又临时被事情绊住,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大剧院,电影已经进入了尾声。   但是听着观众们对电影的赞扬,张素娥心里还是高兴,这不,就连看叶芳也不那么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   “既然都遇到了,就一起坐一坐,你父亲在你来之前也发过电报给我,柏儿和娴儿都在。”说到这儿她眼珠子一转,目光落在了叶芳身旁的谢晖身上,“男朋友?”   叶芳闻言,一下子红了脸,她连忙摆手,“不是不是的,就刚认识。”   张素娥看向叶芳和谢晖的眼神更怪了,虽说现在恋爱自由了,但是刚认识就一起来看电影,这就是杨素新引以为豪的家教啊。   叶芳自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她神情变得有些窘迫地补充道:“我本来不是专门来看电影的,是看到姐姐的海报才进来的。”   张素娥摆摆手,她对叶芳是不是专门来看电影这件事并不感兴趣,又不是她女儿。   “没关系,能一起看电影的不是男朋友也是朋友吧,一起坐吧,我工作忙,白天也没时间,柏儿娴儿也是,都忙。”张素娥在这个“忙”字上加重了音量。   旁边那几个被张素娥骂了的男人还想再骂回来,只是他们话未出口,谢晖就已经走到了他们身边,右手不知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顶在了那个刚刚骂得最凶的男人腰间,“兄弟,尊老爱幼,对长辈说脏话,不好哦。”   那男人瞬间就犹如一只被掐住喉咙的公鸡,额头的汗珠一颗接一颗地冒出来。   “是不是该道歉啊?”   “对……对不住,阿姨,我不会说话,对不住,对不住。”男人磕磕巴巴地对张素娥说道。   然而听到道歉声,张素娥的脸却是更黑了,阿姨……人家都说她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好不好!   “妈?”叶一柏、裴泽弼及济合一行人终于也随着人流从电影院出来了。   叶一柏一出电影院,就看到了黑着脸的张素娥,他先是松了一口气,叶娴看到张素娥出现在这里应该会很高兴,然后他紧接着就看到了叶芳……   这两人怎么碰上了。   “叶芳姐。”   “裴叔叔。”   又是一次异口同声,这次是叶一柏和谢晖。   裴泽弼有些诧异地看向向他走来,边走边收起手里家伙的谢晖,“你怎么在这?”   “我爸调过来,我也跟着过来了,前阵子我们已经去裴公馆拜访过老爷子,但是您最近好像都不在,我本来还想说明后天去局里找您。”   张素娥看看裴泽弼,又看看谢晖,笑了。   “哎呦,这不巧了,原来叶芳你男朋友,哦不,是朋友,是泽弼的侄子啊,这算不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走,一起去喝一杯。”这回张素娥的声音可就热情多了。   在张素娥眼里,这裴泽弼就是她未来的女婿,若是叶芳跟裴泽弼侄子好上了,那杨素新不得低她一头啊,想起这个可能,张素娥就觉得好似大热天喝了一杯冰啤酒,浑身畅快。   “太好了,喝一杯,酒吧吗?阿姨,这个我熟。”理查兴冲冲地应和着张素娥的话。   张素娥在外事处呆了那么久,也学会几句英文,对着理查高兴地说着:“OKOK.”   叶一柏看着眼前的景象,慢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虽说因着上次见过谢元亮的缘故,叶医生心里对裴泽弼和谢晖这个男主角可能认识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当谢晖站在裴泽弼面前叫裴泽弼“裴叔叔”的时候,他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毕竟在《金陵烟华录》里面,谢晖的存在,可是张素娥和叶娴最终走向悲剧结局的最大原因,谢晖因为叶芳对张素娥和叶娴展开的疯狂报复,使得这两个女人最终走上了末路。   看着张素娥热情地招呼谢晖,以及全副武装匆匆出来的叶娴用好奇而探究的目光打量谢晖,叶一柏忽然笑出声来,“走吧,酒吧就别想了,这里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家常菜,就当是夜宵了。”   这剧情线还没开始就可以结束了吧,没有叶娴这个恶毒女配给他们找不自在,谢晖和叶芳之间应该也不会有这么多波折。   那么问题来了,姐夫?还是侄子?   “来多吃一点,你是泽弼的侄子,泽弼叫我一声阿姨,那我也算你的长辈了,谢晖是吧,小伙子长得真俊。”   “虽说你是泽弼的侄子吧,但娴姐和芳姐是姐俩,你们就各论各的吧,不然这差辈了也尴尬。”   谢晖这回是真尴尬了,他虽然因为下午的事对叶芳有一定的好感,但是也仅仅是好感而已,这些好感完全抵不上他对裴泽弼的崇敬之情,照眼前这位阿姨的说法,谢晖挠了挠脑袋,裴叔叔叫这位女士叫阿姨,那他得叫什么。   反正按照这个女士的说法,裴叔叔和那个女明星好像是一对,那按这样算的话,叶芳岂不是自己的阿姨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下午因为借钱事件而升起的那股子好似男女之间的暧昧情绪就一扫而空了。   叶一柏谢晖的心理变化,但是他第一次对张素娥把裴泽弼和叶娴拉郎配的行为产生了由衷的不满。   “妈,你别随便拉郎配,裴泽弼和姐没关系,这话传出去,姐还找不找对象了。”   张素娥闻言瞬间瞪圆了眼睛,她看看叶娴,再看看裴泽弼,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没关系?”   叶娴丝毫不顾女明星的形象,对张素娥翻了个白眼,“我都跟您说了多少遍了,我跟裴处不熟,您还非不信。”   “没关系?”这回张素娥看的是裴泽弼,她带着期冀的目光看向裴大处长,希望他能反驳叶娴的话。   “额,我挺敬重叶小姐的。”裴泽弼委婉道。   张素娥捂着胸口,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瞎眼的老天哦,她当裴处丈母娘的愿望居然就这么破产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夜宵时间里,张素娥显得格外安静起来。   裴泽弼偷偷在桌子底下抓住了叶一柏的手,用右手在叶一柏左手手心写道:“我很高兴。”   叶医生咗了一口可乐,随后偷偷将右手也拿到了桌下,他在裴泽弼右手掌心写到:“高兴什么?”   “高兴你宣誓主权了。”   这几个字笔画多,叶一柏反应了许久才明白裴泽弼写的是什么。   “这不算吧。”   “在我看来,就算。”   裴泽弼和叶一柏紧挨着,两人面上不显,但手都在桌子下面,若是没有想法的人看过来也不觉得有啥,但是叶娴心里可是有着那个猜想,她看着叶一柏和裴泽弼的样子,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饭桌上理查还在讲当初他和叶一柏在夜间勇救孕妇的事情,他最喜欢在凯瑟琳面前说这个,他用一句极有感慨的句式结了尾。   “这种意外事件其实很多,不过若是每次意外事件发生,都有我们在座的这个阵容,我想这个病人想死都死不了。”   罗伯特手中的蛤蜊不小心掉到了瓷盘里,叶医生停止了跟裴泽弼的“手书”传情,这两个救护中心的领导心里有了一种隐隐不好的预感。   于是……   “媳妇,媳妇……你别吓我啊,血都是血,你要生了?!!”   “爸,爸,您没事吧,哎呦,这可怎么办好,现在医院还开着不?”   在场的白大褂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格林医生和凯瑟琳快速走向孕妇,罗伯特、叶一柏等人快速走向那个靠在椅背上好似喘不上气来的老年病人。   “不要慌,我是医生,你妻子羊水破了,应该快生了,放心孩子还不会这么快出来,有担架吗?将病人送往最近的医院。凯瑟琳,我们跟车。”   “好的,格林老师。”   叶一柏这边。   “你们好,我们是医生,让我们看看吧。”   “先生?先生?能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吗?”   病人家属闻言正要回答,叶一柏沉声道:“让老先生自己说。”因为语言的原因,罗伯特医生主动做起了辅助的工作。   老人捂着脑袋并没有回答,他张开嘴巴,做出想要呕吐的模样。   叶一柏微微弯腰,一边顺着病人的背,“老先生,看得清这是几吗?”   叶一柏伸出两只手指到老人面前。   老人张了张嘴巴,然后吃力地摇了摇头。   “头痛、呕吐、视力模糊,神志不清晰,怀疑高血压。老先生是不是有高血压的毛病,随身有带降压药吗?这几天降压药在吃吗?”后面两句话叶一柏是问家属的。   “血压,血压。”病人家属显得有些茫然,求助性地看向同伴,“对,爸有高血压,但我不知道他最近有没有在吃药。”   “药,药……”几个年轻人开始在老人身上翻找降压药。   “没药啊……”其中一个略带哭腔地回答道,“我听爸说过,他说他高血压好久没犯了,药贵,他想把钱省下来给哥哥买房。”   随即饭店里响起一阵懊恼、抱怨的对话声。   “好了,别吵了,将病人送医院要紧。”叶一柏沉声道,随即叶医生和罗伯特医生的目光都看向了理查,“理查医生,你跟车,没意见吧。”   理查:……   理查能有什么意见呢,都是他的错不是吗?这该死的嘴巴。   “好,我没问题。”希望这个老人和凯瑟琳送的孕妇是同一所医院……   叶娴和叶芳都看过叶一柏救人,但张素娥却是头一回看到现场,她嘴巴微张,眼睛里亮亮的,这是她儿子啊……   “叶芳,你刚刚说你舅妈陪着她妹妹要看病动手术是吧,你早说嘛,我们柏儿进的医院可是上海,是整个亚洲吧,最好的医院,这好歹也算是亲戚,早知道就让柏儿帮你们打声招呼,济合的号可是不好挂的。”   不愧是想要跟杨素新争高下的人,张素娥蔫得快,重燃斗志也很快,她不喜欢杨素新,但更讨厌魏如雪,那个眼睛长在头顶的女人,见到她就是“仵作女儿、仵作女儿的”,连她的名字都不肯叫,虽说魏如雪现在不在,但是能在嘴巴上恶心恶心她也好。   刚好走回来听到这番话的魏如兰主刀医生:……   叶芳向来聪慧,自然能明白张素娥的心思,她有些尴尬地笑笑,“如兰阿姨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沈家本就是上海的望族,他们应该会给如兰阿姨找最好的医生的。”   最好的医生叶一柏:……   “最好的医生……那就让那个最好的医生先看,如果看不好,你可以和你舅妈说,就说我说的,有需要随时联系,她肯开口,我就能应下。”   叶芳无奈地点点头,“我会转告舅妈的。”   听到叶芳这个回答,张素娥的心气才算顺了点,她儿子就是最棒的,她女儿也棒,看着这一双儿女,张素娥突然就觉得原先那些事情也不算什么了。   当然,如果魏如雪出现在她面前,她还是会上前狠狠挠花她的脸!   裴泽弼是知道魏如兰魏如雪的事情的,他对着叶一柏眨眨眼,随即悄悄指了指张素娥,叶医生摊了摊手,对他露出个无奈的表情。   然后,这一幕又落到了叶娴的眼睛里……   作者有话要说:  张素娥:沮丧,没有裴大处长做她女婿了。   裴泽弼:妈(。。) 第152章   晚上,叶娴把张素娥送了回去,在离开前,叶娴拉着叶一柏走到一旁。   “你跟裴处,关系很好?”   叶一柏先是一愣,随即有些诧异地看向叶娴,他有些迟疑地回答道:“是不错。”   叶娴严肃地看着叶一柏,语气有些郑重地开口道:“朋友再好,也要保持适当的距离,你也是成年人了,有些道理我不说,你也应该懂吧。”   叶医生少见地有一种上学时候谈恋爱被家长抓包的窘迫感,“姐……”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叶娴也没多说,又看了裴泽弼一眼,才拉着不停问她“你和裴处真的没有希望了吗?”的张素娥快步离开了。   谢晖去送叶芳,卡贝德和罗伯特一辆车来的,卡贝德院长本想招呼叶一柏一起走,但被罗伯特医生拉着走远了。   “你姐说什么了?”裴泽弼把车开到叶一柏身前停下,同时探过身去伸手将副驾驶座的门打开。   “我姐说我和你走得太近了,让我注意一下。”   裴泽弼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侧头看着叶一柏的侧脸,语气无奈中带着一丝紧绷“那你怎么说的。”   叶医生上车,关好车门,转头好笑地看向裴泽弼道:“我人现在不是在这嘛。”   车子里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裴泽弼一踩油门,车子快速驶入夜色中。   “哦,对了,我给了你这么多张票,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周科他们呢?”   “叶医生,看电影哎,还是对象第一次请你看电影,你会让那么多手下来当电灯泡吗?”   裴大处长无奈道,只是他千算万算没想到,他这边是把周大头他们给拦住了,但叶一柏转头请了大半个济合过来。   叶医生干咳一声,不说话了。   裴泽弼将叶一柏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明天是叶一柏第一天门诊的日子,裴泽弼也不舍得耽误他太多时间,他摩挲了一下叶一柏修长的手指,“早点回去休息,电话联系。”   翌日   早上八点,叶一柏准时到了门诊室。   三十年代的上海,包括公关租界在内,医疗资源都是十分稀缺的,庞大的需要就医的人口和有限的医疗资源的矛盾一直很突出,稍微有点名气的医生,门诊号都是供不应求的。   因为《周六邮报》的巨大影响以及“重生计划”的逐步推进,上月末叶一柏的门诊号刚挂出去,没多久就被抢光了。   “让第一个病人进来吧。”   叶一柏接过劳拉递过来的门诊病人名单,同时抬头对她说道。   虽说波恩医生留下来的病床三分之二都交接给了叶一柏,但由于大多病床的病人都还没有出院,因此能收治的住院病人,就比较有限了。   第一个病人推门走了进来。   “您好,医生。”进来的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一个小孩从门口走进来。   这对夫妻,丈夫是外国人,妻子是华国人,小孩遗传的父母两边的优点,显得格外可爱。   “怎么了?”叶医生看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眼神有些飘忽的小孩子。   小孩子不说话,小孩母亲连忙道:“医生,我家孩子老说他胳肢窝下面疼,我们摸了摸那里好像有一个硬硬的圆圆的东西。”   腋窝硬块?叶医生看向小孩,轻声道:“来,把手抬起来,让叔叔摸摸看。”   小孩子眼睛直溜溜地看着叶一柏,不说话。   小孩母亲见状,快步走上前,一把抓起孩子的胳膊,“医生,您看,就是这……”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摸小孩胳膊下的硬块,小孩扭来扭去十分不配合,小孩母亲突然面色一变,“就是这儿啊,怎么摸不到了。庞德,你来摸摸看,是这儿吧!”她转头对一旁的丈夫说道。   叶一柏看到小孩的目光明显惊慌起来,他另一只手偷偷摸向脖子上的玉坠子,想要把玉坠子往胳肢窝方向挪。   硬硬的,圆圆的,叶医生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   小孩的父母也发现了孩子这一动作,立刻意识到了孩子根本就没病,母亲生气地狠狠打了一下小孩的屁股。   “你知不知道医生的号有多难约,爸爸妈妈为了带你来看病还都请了假,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母亲打了一下还不解气,又打了三四下。   叶一柏虽然也觉得这小孩不懂事了点,需要涨一下教训但见这位母亲还要打下去,连忙开口阻止,只是他阻止的话才刚到嘴边,小孩却犹如受到刺激一般大声嚎哭起来。   这个孩子的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就不要去上学,不要去上学,他们都嘲笑我,说我像只不会说话的鸭子,说我是被上帝厌恶的孩子!”小孩似乎说得很用力,喉咙青筋暴露,但听在叶一柏耳朵里,这声音却是不大。   小孩母亲的动作一顿,眼神明显变得悲伤起来,小孩的父亲也重重叹了口气。   “医生,抱歉耽误您时间了。”那位叫庞德的孩子父亲礼貌地说道。   叶一柏点点头,见他们起身便示意乔娜叫下一个。   然而这时候,许是口水呛进了喉咙,小孩脸憋得通红,但不知为何,他却始终咳嗽不出来。   小孩的父母立刻惊慌起来,轻轻拍打小孩的背部,努力让他快速平静下来,过了许久,小孩才慢慢从激动的情绪中平静下来。   “他一直这样吗?”叶医生站起身来,靠近由庞德先生抱着的孩子,“声音嘶哑,不能咳嗽,他能笑吗?”   叶医生的问话让这对夫妻的神情黯淡起来,“是的医生,我很抱歉耽误您的时间,不过请您相信,肯恩他是个好孩子,他不是像别人所说的那样,上帝因为厌恶他才剥夺了他的笑声,他没做错什么。”   “不是,先生,您别激动。”叶一柏对着乔娜带进来的第二个病人露出歉意的笑容,“是这样的,我怀疑小肯恩的喉返神经可能麻痹了,才会造成声音嘶哑,不能咳嗽,甚至不能笑的现状,所以……”   叶一柏的话还没有说完,庞德先生的神情就变得激动起来,“医生,您能确定吗?肯恩是生病了才会不能发出笑声的?”   庞德和妻子沈娜的婚姻是不被祝福的,师生恋,妻子沈娜又是二婚,周边不乏对这两人婚姻的看衰声,这个声音在去年他们的孩子肯恩无法咳嗽、无法发出笑声,甚至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小后,达到了最高峰。   两人不是没有因此去看过医生,庞德甚至还专门为了肯恩的病专门带他回了一次英国,但是所有医生都说找不到原因,他们甚至对此已经绝望了,只能不断对自己说,只是不能笑不能咳嗽而已,只是声音小一点而已,不会危及生命,没事的,或许有一天自己好了呢。   他们没想到,没想到,一次孩子想要逃避上学的恶作剧居然会让他们再次燃起希望来。   “医生,叶医生,报纸上都说您的手是天神赐予人间的福祉,您用它为断肢的人重新带来的希望,那么我衷心恳求您,帮帮肯恩,帮帮我们的家庭。”庞德先生大概是语言学的专家,说话极富有艺术性。   叶医生都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庞德先生,请不要激动,我也只是猜测,这样,我们先去拍个喉部的X光片,等结果出来我们再讨论好不好?”   “好好好。”庞德连声应道。   沈娜激动地亲了亲肯恩的额头,“好孩子,我们今天来得对极了。”   肯恩眼睛还是直溜溜地看着叶一柏,不过这一次他的眼中多出来了一种亮晶晶的东西。   庞德一家出去后,那个已经等候许久的第二个病人看着叶一柏眼中闪着奇异的光,他沙哑着喉咙问道:“医生,我说话的声音也一直不好听,每次唱歌还跑调,是不是也要去拍个喉部X光?”   叶一柏:……   门诊不愧是积累手术量的最快方式,一上午的门诊就收了十多个手术病人,其中几个不太紧急的,还因为病床不够留了联系方式让回去等通知了。   “今天下午住院病人的检查结果出来直接放到我办公室,非住院病人的告诉他们我明天上午会专门留出半天在救护中心办公室坐着,如果检查结果有任何不明白的让他们明天来办公室找我。”   “好的,叶医生。”劳拉快速应道。   劳拉偷偷看向整理东西的叶一柏,叶医生真的是不一样啊,哪有医生专门留出时间给病人解答检查报告的,大都要么当天结果出来给医生看好,要么就是等下次门诊了,这也是济合门诊难挂的原因之一。   这边叶一柏的门诊刚结束,那边卡特医生的电话就到了。   “叶,那例癫痫手术,下午能做吗?我看我们下午的排期都是空的,要不再来推演一遍?”   叶一柏闻言抬头看看门诊室里墙上的钟,十一点二十分,“今天下午恐怕不行,我没有通知病人提前禁食,明天下午行吗?我没排手术。”   “明天下午……我看看,行,我明天下午也没重要的事,那明天下午两点,行吗?”   “应该没问题,我去看看病人的基础数据,再给你答复。”叶一柏道。   从门诊室出来,叶医生和劳拉径直向救护中心走去。   “叶医生,您明天下午要做那个癫痫手术吗?”劳拉轻声问道。   “应该是,我得先看一下体征数据,哦,对了,这几天病人家属都在吧。”   “病人的姐姐和母亲在,病人丈夫早上来了那么一下下,坐了不到十分钟就走了。”劳拉快速回答着,她偷偷看了叶一柏一眼,犹豫地开口道:“叶医生,我能跟这个手术吗?我们宿舍都说,这跟断肢再植一样,会是个能载入医学史的手术。”   叶一柏闻言有些惊讶地看向劳拉,“当然可以。”他笑道:“不过劳拉,记住,对于我们医务人员来说,手术可能只是我们的工作,可以简单分为有挑战性和没挑战性的,但对于病人来说,每一场手术都是天大的事。”   “我明白了……叶医生。”   救护中心里,乔娜正在护士台后专心记录。   “乔娜,1013病房的记录给我看看。”   “哦,好的。”   叶一柏接过乔娜递过来的记录本,快速浏览着,“数据很平稳啊,病人心情怎么样?”   乔娜抬头,“我觉得自从你跟她说可以手术后,她心情好极了,我很难理解,且再三跟她说开颅手术的风险很大,但是她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病人没意见的话,通知他们明天下午两点手术,让她的丈夫也过来,还有头发,剃掉,准备工作都做好。” 第153章   乔娜从护士台抽出一份术前通知以及一把剃须刀,快速向1013病房走去。   “砰砰砰”她轻轻敲了敲门。   病房里魏如雪削着苹果,魏母抓着魏如兰的手正说着话。   “如兰,你跟如雪到底是亲姐俩,我知道你的心结,科科的事情你一直放在心里,当年的事确实是我们疏忽了,那时候东东也发现智力发育有问题,这让如雪和整个魏家都慌了神了,这才忽视了科科,你要怨就怨我,别怨你姐。”   魏如兰默默将手从魏母手里拿出来,她自嘲地笑笑,“怨,我怎么不怨,我不止一次怨你为什么把我生下来,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掐死在襁褓里。”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好似从牙缝间发出来的。   魏母闻言大惊,捂着胸口不可置信地看向魏如兰。   魏如雪用力把削皮刀往桌子上一拍,站起来指着魏如兰的鼻子就骂了起来,“魏如兰,你够了,科科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是你难道自己没有一点原因吗?同样智力发育不良,我能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告诉杨成新要是他敢把东儿送走,我就抱着孩子去跳杨家祠堂。   你呢,你敢说沈红益把科科送走的事没有经过你点头?还有你恨妈把你生下来,魏如兰你真好笑,我们同一个娘胎出来的,你当只有你一个遗传了癫痫吗?是你自己放弃你自己,我寻医问药,你沉迷酒精,寻死腻活,要我说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自己得负绝大部分的责任!”   “如雪!”   “我说错了吗?”   魏如兰的手紧紧抓着被单,牙齿不住地打颤,魏如雪站得笔直,双手交叉架在胸前,头高高扬起,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   就在两姐妹对峙之际,病房门被敲响。   乔娜见病房里没有人回应快速推门进来,进来见到病房里这么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皱了皱眉,她快步上前,走到魏如兰床前。   “魏如兰,你的手术安排在明天下午两点,这是术前须知,从今天晚上八点起,禁水禁食,哦,还有你的头发……”   她说着从兜里拿出一个剃刀,“剃刀消过毒的,在手术前将你的头发剃干净,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去外面的理发店剃。”乔娜将剃刀放在魏如兰的床头柜上,同时看向魏如兰,“你有其他问题吗?”   魏如兰看着床头那把剃刀,攥紧床单的手慢慢松开,“我……没有问题。”   乔娜点头,看向魏如雪和魏母,“明天中午有术前家属谈话,麻烦将魏女士的丈夫也叫上,一点左右,叶医生在办公室等你们。”   “好……好的,护士小姐。”魏如雪应道。   乔娜对她们点点头,随后快步离开,走到病房门前,她脚步停顿了片刻,转过头来道:“过分激动的情绪容易导致癫痫发作,病人最好在术前保持平静的心情。”   乔娜话落,也不等房间内的人回话,就推门走了出去。   房间内,魏如雪轻轻吐出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她将削完皮的苹果仔细地切成一小块一小块,随后将牙签插在上面,端起来放到魏如兰床头柜上,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一把黑色的剃刀,眼里泛起一丝酸涩来,“吃吧,晚上八点后就吃不了东西了。”   魏如兰抬头看向魏如雪,看到魏如雪眼角的水光,她微微垂下眼睑伸手接过那只盛着苹果的碗,拿起牙签用力把苹果往自己嘴巴里塞去,一块接一块。   七月二日下午三点半,1014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哭嚎声,那位身患狂犬病的巡捕再发病五天后永远告别了人世。   这时救护中心成立后,第一个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离开的病人,整个救护中心静悄悄的,救护大厅和几个病房里的病人以及手头上没有紧急事务的医生护士们都下意识地停止了手头的工作,保持安静。   叶一柏匆匆从二楼外科病房下来,他刚刚在和外科的护士们对接新住院病人的事,站在楼梯口,听着不远处病房里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沉默着低头站了许久。   很快,赵云生的同事到了,还有他的岳父岳母,他岳母是被岳父推过来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宽大裤腿里下肢纤细得可怕,明显是萎缩了的。   灵车在济合保安的引导下停在了侧门口,两个黑衣黑裤戴着口罩的人快速从门口走进来,一张蒙着白布的床很快从1014被推出。   救护中心里能站起来的人都站了起来,有些人低垂着头,有些人则目送着推床离开。   叶一柏看着那个叫春儿的小姑娘由她奶奶拉着跟在那张白色的推床后,她奶奶不停地在跟小姑娘说,“春儿,你以后就没爸爸了。”   但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显然还不明白死亡究竟代表着什么,她哭着,但面上却还有一丝茫然和懵懂。   许是走得太快,小姑娘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就和叶一柏第一次见到她时候一样,摔倒在他面前不远处。   叶一柏蹲下身子将她扶起来,拍拍她的膝盖,他右手略过小姑娘的裤兜,悄悄往里面塞了点东西,“以后,要坚强,要健康,要好好生活。”   春儿下意识要去掏裤兜里的东西,却被叶一柏轻轻挡住,“回去再看,医生哥哥送你的礼物。”   赵云生的母亲已经连忙拉来孙女,她对着叶一柏点点头,拉着孙女快速离开。   等到赵家人的身影消失在济合门口,劳拉走到叶一柏身旁,“叶医生,肯恩的X光片结果出来了,他的家人在办公室等您。”   叶一柏轻轻吐出一口气,“知道了,我这就过去。”生命很重,又很轻,有一个人悄悄离开,但白大褂们的生活和工作还要继续。   “医生。”   “叶医生。”   叶一柏走进办公室,庞德和沈娜就赶忙迎了上来,他们有些紧张地将手里的片子递给叶一柏。   叶医生接过庞德手里的X光片,走到观片灯前,打开,将片子贴在上面。   “两位请看,这两张片子分别是小肯恩吸气和发音时喉部的状态,这是声带。”叶一柏指了指片子里喉部中间两块白色的部分说道。   “我们正常的人体声带外展内收,气道分别呈八字和一字,会随着吸气和发音有所变化,但是您看肯特的这一侧声带,吸气发音,它的位置都没有发生变化。”   庞德和沈娜闻言,立刻围了上来,仔细观察叶一柏所指的地方。   “这两张片子结合着看,这一部分,是不是一直没有变化,正常人,吸气声带打开,发音声带闭合。”   “对对对,这一块,没动,一直是这个位置,你看,庞德,是不是。”   “没错,所以是声带的原因是吗?可以治疗吗?”庞德和沈娜激动地握着手,看向叶一柏的目光热烈得惊人。   叶医生斟酌了一下语句,“小肯恩的病是由神经鞘瘤压迫引起的右侧喉返神经麻痹伴有声带外展。”   “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解释,就是肯恩喉部神经鞘长了一颗瘤,神经鞘瘤大都都是良性的,但是它的存在使得肯恩的喉部神经功能受损,喉部神经不能很好地将大脑信息传递给声带,造成了声带外展。”   庞德和沈娜努力理解着叶一柏的话,“那……医生,能治吗?”沈娜紧张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能,神经鞘瘤只能切除,瘤切除后我们看一下神经的受损程度,如果神经受损不严重,我们预估可以自然恢复,那么就只切除神经鞘瘤,但如果神经受损严重,那我就会分离舌下神经袢,将它的近端缝合在喉返神经的远端残端上。”   叶一柏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两根绳子,对庞德和沈娜解释道:“就像这样,它原来是这么走的,从喉返到舌下,但是因为这里长了个瘤,我把它切掉,直接把这两端缝起来,理论上信息传导就通畅了。”   沈娜和庞德连连点头,这位年轻的华人医生讲的非常通俗易懂,他们都听得很清楚。   “但是手术都是有风险的,神经鞘很细,直接约莫只有零点几毫米,我们现有的最大的手术放大镜可以放大到八倍,也就是三四毫米左右,因此这是一个非常精细的手术。手术中使得神经二次受损,甚至动到了其他神经引发其他后遗症,或者使声带麻痹的状况更加严重,这都是可能的事情,所以我想你们必须充分考虑到手术风险。”叶一柏道。   庞德夫妇激动的心情一下子冷却下来,零点几毫米的精细手术,他们想想就知道手术难度很大,现在至少还可以讲话,万一手术出了差错,可能连说话都说不了了。   “医生,有过成功的案例吗?您做过的?”   第一例神经鞘瘤的治疗应该是在八九十年代,叶医生无奈摇头,“没有,如果肯恩要做的话,这在世界范围内,都是第一例。” 第154章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从希冀到失望,再到绝望。   “医生,那我们再考虑考虑吧……”庞德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叶一柏点点头,“神经鞘瘤是良性瘤,不用担心它恶化,唯一担心的就是肯恩现在还小,这神经鞘瘤会不会随着他的年龄和他一起长大。”   叶医生一手做掌一手握成拳头,他动了动拳头,“这是瘤。”他又动了动手掌,“这是神经鞘。”   “它们原来是这样的。”拳头轻轻挨在手掌边上,“但是神经鞘瘤如果变大,神经鞘是柔软的,它就会嵌进去。”手掌轻轻包裹住拳头,“如果那时候再手术,手术难度和风险就更大了。”   “同时,变大的神经鞘瘤对神经压迫更加大,也可能使现有症状加重,且易引发上呼吸道感染。”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感染几乎就是一件致命的事情,而喉返神经麻痹导致声带外展,大大提高了上呼吸道感染的几率,这个道理庞德和沈娜也是知道的,他们的面色更苍白了。   “医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从X光片来看,这个手术成功的几率还是比较大的,我的建议,还是手术,你们回去考虑下吧,这不是急症,你们有足够的时间。”   沈娜抱着小肯恩,不停亲吻着他的面颊,小肯恩嘴角上扬嘴巴微张,露出好似在笑的表情,但喉咙里却只能发出“赫赫”的声响。   “那医生,我们回去考虑一下。”庞德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叶一柏点点头,将两张X光片递还给他们。   “叶医生。”走出办公室,乔娜叫住了他。   “怎么了?”   乔娜从护士台后的抽屉里拿出四张五十美元的纸币和一张纸递给叶一柏,“刚刚赵云生的女儿跑回来过,塞给我这个就跑回去了,我还以为她弄错了,然后看到了里面的小纸条。”   叶一柏接过那张小纸条,打开。   “爸爸说,不能随便收别人东西。”一句短短十二个字的话,错别字就有六个,这句话的最后还画着一张笑脸。   叶一柏摇头苦笑,将那四张五十元纸币收了回来,“谢谢你,乔娜。”   乔娜耸耸肩,继续埋头工作。   因为不用再值夜班的缘故,叶一柏晚上的时间空闲了不少,下班后便和裴泽弼一起在附近的家常菜馆吃了点东西。   两人的工作性质都特殊,刚确立关系本该蜜里调油的日子,愣是让两人过成了老夫老妻的模样,抽个空一起出来吃个饭,没空晚上打个电话,至于更进一步的事情,总好像还差了一个契机,那种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契机……   “叶医生,谢谢您,我本来还想着约不上下礼拜一的号该怎么办,没想到您还专门抽空给我们看检查报告。”   翌日上午,叶一柏依约替昨天的门诊病人看完检查报告,沈红益和魏母及魏如雪等人已经在办公室门口等他许久了,见叶一柏办公室里最后一个病人走出来,魏如雪赶忙敲门走了进来。   “叶医生!”   “哦,魏女士。”叶一柏有些诧异地看着神情紧张的魏如雪。   “那个,您昨天说的病人家属谈话,我妹夫和母亲都到了。”魏如雪有些拘谨地说道。   叶一柏洗了洗手,随后用干净的抹布擦干,“哦,术前谈话是吧,那本来安排在中午的,不过你们既然提前到了,我们就现在谈一谈吧,你让你妹夫和母亲进来吧。”   同时,他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劳拉,把魏如兰的术前告知单拿过来。”   “坐吧。”他对走进来的魏母、沈红益和魏如雪说道。   魏如雪扶着魏母颤颤巍巍地坐下,沈红益和魏如雪则还是选择站着。   叶一柏也不去管他们,自顾自在座位上坐下,“术前告知书病人自己已经签过字了,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要跟家属们交道一声。”   劳拉拿着告知单敲门进来,将其中一份递给三人。   “我们即将要进行的手术叫做前颞叶切除术,我们已经通过脑电图确定了魏如兰女士癫痫灶的所在,就在颞叶。”   叶一柏从抽屉中抽出一张白纸,拿笔在上面画了个人头的图案,“颞叶位于耳朵上方的头部两侧,我们这次要切除的是左侧,我会在魏如兰女士的颅骨颧骨额突之后和颧弓之上钻三到五个孔,并沿孔打开脑硬膜……”   叶一柏在这张图上用一种通俗易懂的话向魏如雪三人解释了一下下午即将要进行的手术,魏母听着动辄在脑袋上开孔的话,不由心惊肉跳,魏如雪和沈红益的面色也有些苍白起来。   “前颞叶切除术手术难度不算困难,困难的是是否能彻底清除癫痫灶和最大程度保留地健康颞叶和减少病人术后并发症,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同时我也希望不管是术前还是术后,家属能给病人最大程度的支持和关爱。”叶一柏道。   魏母抹着泪连连点头,沈红益面色有一瞬间的复杂,但对上叶一柏冷静的目光,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魏如雪和魏母一样,眼眶已然有些发红,叶一柏上次已经拒绝了她和沈红益的红包,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让眼前这位叶医生更加用心一些。   她将一个熟悉的包装袋放在叶一柏办公桌上,“叶医生,这回真的只是茶叶,我们没别的意思,就当让我们心里安心一点,您收下行吗?”   和那天一模一样的包装袋,只是这回装的确实只有茶叶而已,叶一柏用手拉开袋子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是有些熟悉的精致木盒,他眼中的复杂神色一闪而过。   魏如雪确实是把她家里最好的绿茶给拿过来了,但是她大概不知道,这个木盒子是叶家送礼专用的,每年茶园里最好的茶叶,最嫩的那几片,都被搜集起来用这种精致的木盒装着,送到和叶家有关系的杭城各大权贵的家中,这木盒子每家还都不一样,而作为杨素新娘家,杭城工务局第一人的杨家,每年拿到的自然是最好的那一批。   原主小少爷的记忆里还因为偷喝这种木盒装的茶叶被叶广言罚站了一下午,没想到原主小少爷在叶家都喝不到的东西,他却在医院里见到了。   “那我就拿一盒。”叶一柏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一盒来,“不能再多拿了,这可是犯错误的。”   “只是茶叶而已,都是家里吃不光的存货……”魏如雪还待再说,却被叶一柏抬手阻止,“好了,魏女士,你再说我们就都尴尬了。”   叶一柏的直白使得魏如雪面上讪讪的,不过叶医生好歹收了一盒,也算表明了他的态度,使得魏如雪和魏母等人都安心了不少。   几人走出叶一柏办公室,回到魏如兰的病房,魏如兰正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梳妆镜里的自己,她手里拿着那把剃刀,正慢慢往她自己头上移去。   魏如雪在叶一柏办公室就已经红了的眼睛瞬间就涌出泪来了,她上前拿过魏如兰手里的剃刀,“我来吧,当年你出嫁,也是阿妈和我替你梳的头,现在阿妈年纪大了,长姐如母,我来帮你。”   魏如雪右手微微颤抖着,她深吸一口气,将剃刀放在了魏如兰头上。   “一剃剃到头,病痛都逃走。二剃剃到头,无痛有无忧,三剃剃到头,一切都从头。”   乌黑的头发一束一束掉下来,不仅是魏如雪,魏母和沈红益都不由红了眼,沈红益张了张嘴巴,又颓然地闭上了嘴巴,魏如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要负大半责任。   “姐姐。”魏如兰突然抓住了魏如雪的手,吓了魏如雪一条。   “你做什么?你不知道我手里拿着刀吗?”魏如雪急道,刚刚魏如兰的手差点就直接撞到刀刃上。   魏如兰抓着魏如雪的手,抬起头来,她看着一脸急色的魏如雪,忽然有些郑重地开口道:“等我出来,等我出手术室,我就告诉你。”   “啊?”魏如雪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妹妹。   但是魏如兰却是不说话了,她看着梳妆镜里陌生的自己,等她出来,等她出来她就告诉她,东儿是能治的。   与此同时,杨家别墅   “我要阿妈!我要阿妈!”杨东坐在客厅里,将佣人的手里的碗推向一边,不肯吃一口。   “东儿,你不乖了,我跟你说过了,姨姨生病啊,你阿妈要照顾姨姨,她明天就回来了,你不能闹脾气。”叶芳接过佣人手里的碗,蹲下人来杨东喂饭。   杨东抿着嘴不肯张开。   杨东不张嘴,叶芳就一直抬着手,两人大概僵持了五分钟,杨东才慢慢张开了嘴巴。   叶芳将一勺饭喂进杨东的嘴巴,她知道她这个弟弟虽然爱闹,但却也最是心软。   “芳、姐、姐,阿、妈……她是、不、是不要我了?”杨东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但眼神却格外认真。   叶芳惊讶地看向杨东,她没想到向来霸道爱闹的杨东居然会这么想,想起舅妈曾经叮嘱她的话,“东儿看起来霸道,其实心思最是敏感,你待他好,他感受得到,所以也爱和你在一起。”   “想什么呢,你妈妈最疼你了,那吃完饭,我们去医院找妈妈,好不好?”叶芳道。   “真的?”   “姐姐骗你干嘛。”   杨东闻言,脸上露出笑容来,配合地张开了嘴巴,一口一口将饭吃了下去。   饭后,叶芳也依诺带着杨东坐上了车,她虽然不知道魏如雪是在哪家医院,但是杨家司机知道啊。   “去舅妈在的医院,我们有事找她。”叶芳道。   司机闻言点头,也不问其他,直接踩下油门向公共租界开去,车子驶过法租界驶入公共租界,叶芳心里的那股子怪异感越发浓厚了。   想起魏如雪前几日见到她时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心中隐隐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而这个猜想在二十分钟后,杨家的车停在济合医院门口时变成了现实。   “表小姐,这洋人的医院查得严,只有预约过的病人的车才能开进去。”   叶芳点点头,“没事,我们走进去就行。”   她带着杨东下车,向济合走去,抬头看向济合那大大的招牌,金发碧眼身子挺得笔直的保安,她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好像短短几日,她二十几年的世界就完全被颠覆了,叶娴叶一柏,曾经在她身后的人,不知不觉已经站到了她够不到的位置上。   魏如兰的推床由魏如雪、沈红益、魏母以及几个护士推着向手术室而去,叶一柏还在护士台交代其他病人的事情,看到时间差不多了才示意比利和王茂跟他走。   护士们已经将魏如兰推进了手术室,魏如雪等人被拦在手术室门口,正有些焦急和忐忑不安,见到几个白大褂过来,她赶忙站起身来。   “叶医生!”   “手术时间可能有些长,常规手术过程大概四个小时,然后加上麻醉,术后体征监测,大概会要五个小时,如果术中遇到困难,比如癫痫灶位置不好之类的,那手术时间可能还要延长,所以你们家属不要太着急。”   “好,好的。”魏母和魏如雪连声道。   “阿妈!”杨东欢快的声音在济合走廊里响起,众人的目光都不由向那个门口满脸写着高兴的小胖墩看去。   魏如雪先是一喜,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变,她看向杨东身边的叶芳,又迅速转头看向叶一柏。   她是打定主意在魏如兰手术前不把她和叶家的关系透露出来,却没想就在这个要紧关头,叶芳会出现。   魏如雪有些紧张地盯着这位叶医生的表情,只见这位名义上还要叫她一声舅妈的年轻医生只是微愣了一下,随即对叶芳点了点头,转身进了手术室。   “芳儿,你和叶医生认识啊?”魏母看到叶一柏特意向叶芳点头的样子,不由开口问道。   叶芳眼睑微垂,“嗯”了一声,“舅妈知道的,那是我弟弟。”   魏母闻言,先是皱了皱眉,她印象里杨家那个小姑子的儿子还很小吧,都姓叶……   “没想到你们叶家还出了这么一个人物,我记得你父亲是独子,这叶医生是哪一支的?”   叶芳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魏如雪看着叶一柏的身影消失在手术室里,心里是又急又乱,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呢。   “哪一支?她同父异母的,那个张素娥的儿子!”魏如雪急得慌了神,直接说了出来。   魏母也是杭城人,自然也是听说过女儿小姑子家的那些事,闻言不由面色大变,“那个被你小姑子使了手段赶出杭城的那个仵作女儿的儿子?当年把他赶出杭城的那份通知书,还是过了如兰的手的,老天爷啊,如雪,你去跟医院讲,这手术咱不做了,要是他有一点报复的心思,那我的兰儿就是一个死字啊!” 第155章   手术室外走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   “如雪?你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不说!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啊!”魏老太太捂着胸口急得直喘气。   魏如雪如今也是方寸大乱,“阿妈,我和红益都打听了一圈了,上海甚至整个华国,就这位叶医生能做这台手术。而且我们之前也试探过,叶医生根本不知道我们跟叶家的关系,我没想到……”   叶芳面上不由露出尴尬的神色来,她向来聪慧,从眼前这场面和魏如雪及魏母的三言两语中,她已然能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脉络。   她舅妈的妹妹,那位传闻中极有权势的银行董事太太的主治医院居然是她的弟弟叶一柏,因为两家尴尬的关系,舅妈并没有将自己和叶家的关系说出来,而她的到来使得舅妈苦心遮掩的一切都成了徒劳。   感受到魏家老太太不经意看过来的目光,眼神中的迁怒显而易见,叶芳咬了咬下唇,低下头去。   “阿、妈,是我、让、姐姐、带、我、来、的。”杨东轻声在魏如雪耳边说道。   魏如雪拍拍杨东的背,“妈妈知道。”她虽自私,但不至于不讲理,更何况叶芳也是她疼了这么多年的外甥女。   只是没等她开口,一直沉默的沈红益突然开口道:“我觉得叶医生不是这种人,他……是个好医生。”   沈红益的话落,魏母魏如雪都惊讶地看向这个妹夫(女婿),沈红益和魏如兰之间的那笔糊涂账,她们都清楚。   在这个时代,虽然报纸上的那些先进人士们都在宣扬人人平等,但是重男轻女以及传统的男女家庭关系已然深入人心,魏家二女,接连产下智力发育不良的后代,知道的人都不免说一句沈家、杨家是倒了大霉了,不休掉这两个魏家女已然是仁至义尽。   因此即使魏如兰的婚姻生活过得再不堪,魏家也不敢出头,甚至他们还会觉得愧对沈红益、杨成新,所以对沈红益在这次魏如兰病中漠不关心、沉默不语的态度,她们也从未说什么。   却没想沈红益居然在这个时候开口了,开口的内容还是为那位叶医生说话。   魏如雪上前扶着魏老太太在旁边的休息椅子上坐下,“阿妈,我觉得红益说得没错,那位叶医生不是这种人,他确实是个……值得人尊重的好医生。”魏如雪想起这几日在医院的所见所闻,说出这句话来也不由带上了几丝真心。   这回轮到其他人诧异地看魏如雪了,尤其是叶芳,前日张素娥的话还言犹在耳,而今日眼前此情此景,叶芳不由哑然,若是张姨在此……   手术室外面众人思绪万千,而手术室里的叶一柏则是完全没有乱七八糟的想法。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就像叶一柏从没想过把魏如兰来找他看病的事跟张素娥叶娴说一样,不是故意瞒着,而是叶医生从心底里压根觉得没必要。   “叶医生,麻醉完毕。”亨利在给完麻醉药,同时完成插管后,对叶一柏说道。   叶一柏已经在乔娜的帮助下穿好了手术服,劳拉快速打开无影灯。   “开始手术。”   叶一柏这四个字一出,卡特医生整个人的眼神都锐利起来,王茂和比利也各就各位,他们都明白,这是一台怎样的手术。   这是一台绝对高难度的手术,整个华国能做这么复杂的开颅手术的人不过十指之数,更重要的是这是脑电图理论第一次真正运用到医疗中来,如果一旦成功,那对于神经科甚至对于整个医学界都是意义重大的。   用洞巾遮住除手术部位外其他部分,叶一柏拿镊子夹起早就在碘酒中浸泡多时的棉花团,开始消毒。   “紫药水。”   手术方案叶一柏和卡特已经推敲了好几次,用后世已经成熟的手术方案,结合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做出调整。   除了王茂和比利这两个助手,卡特医生还特意让他两个学生旁观学习,因为卡特医生再三叮嘱,这两个小医生格外认真,四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叶一柏的动作。   叶一柏在颧骨额突往后处依次用紫药水点了五个点,同时沿孔画出切口线。   叶一柏画完切口线后,一旁的乔娜迅速在魏如兰切口线周围铺上消毒巾,并将洞巾铺在魏如兰头上,只露出侧面的切口处。   “持针器。”叶一柏道。   因为乔娜还在调整洞巾位置,一旁的莉莉迅速上前,想要递给叶一柏所要的器械,不过等她反应过来叶医生要的是什么东西后,她不由愣了一下,这还没开刀呢,怎么就要持针器了?   铺完洞巾的乔娜见状瞪了莉莉一眼,迅速将放在后面的持针器拿起来递给叶一柏,手术室里必须绝对服从主刀医生的命令,你可以提出异议,但不能耽误指令或者拒不执行。   叶一柏大约摸知道莉莉心中的疑惑,接过持针器和针线的同时,耐心解释道:“消毒巾轻薄,加上这次手术位置特殊不好固定,所以我们可以把消毒巾缝在切口线周边的头皮上,防止手术中巾单移动,污染手术野。”   叶医生说着,手上的动作飞快,“唰唰唰”记下,洞巾就被缝在了魏如兰的头皮上。   莉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感觉有点麻……   “刀。”   手术刀刀尖没入魏如兰的头皮,沿着切线将头皮切开,比利在叶一柏切开头皮的同时,迅速拿起牵开器,游离皮瓣。   “冲洗,颅骨钻。”   叶医生将手术刀递给乔娜,同时从乔娜手中接过颅骨钻,每次用这种颅骨钻他就觉得不称手,体积又大又重,还不会自动停,全靠医生的把控。   治疗盘里有早就准备好的注射器针筒的一端,将其用作固定,颅骨钻钻头穿过针筒缓缓接近头皮。   钻头和皮肉、颅骨接触发出“滋滋”的声响,血水很快从孔洞处渗出来,快速蔓延到整个手术野,但是王茂拿着吸抽器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他很明白,颅骨钻孔非同小可,医生一个把握不好,轻则脑震荡,重则病人直接变成疯子傻子也不是没有的。   “弓形钻。”   因为这个时代的颅骨钻体积大、分量重,不好操作,叶一柏往往是先用颅骨钻打开颅骨的外板和板障,然后用弓形钻手工钻透内板。   “颅骨钻钻头不好控制震动大,一个不小心就会震荡硬脑膜和脑皮质,造成一定程度的脑震荡,所以在钻内板的时候动作一定要轻柔。”叶一柏道。   两个小医生自然知道这是叶医生特地在教导他们,两个小医生眼睛一亮,看向叶一柏的目光也不由变得亮晶晶的。   “这里用不着你们俩帮忙,还不拿纸笔记下来。”卡特医生看着自己这两个呆头呆脑的学生,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考上神经内科的,还一开始就有这种手术可以跟,职业生涯起点真高啊,弄得他都有些羡慕了。   “哦哦哦。”两个小医生闻言着急忙慌地想要去找纸笔,期间两人还撞了一下,引得卡特医生口罩下的老脸都不由一红,这居然是他学生,他偷偷瞟了叶一柏一眼,怎么跟波恩医生的差这么多呢……   魏如兰这台手术一共要开五个孔,颅骨钻和弓形钻相互交替,王茂在叶一柏打完一个孔的间断才敢快速吸抽血水,清理手术野。   整整五个孔骨,看得身经百战的乔娜都有点头皮发麻,更何况是劳拉和莉莉两个小姑娘,总感觉这叶医生钻的不是魏如兰的头而是她们的。   “比利,再牵开一点,线锯导引器。”   “好。”   乔娜将线锯导引器递给叶一柏,叶一柏右手拿着导引器,轻轻将其穿进第一个钻孔中,导引器的另一端很快在第二个钻孔中冒出来。   “线锯。”   慢慢切开钻孔间颅骨,依次重复,直到骨瓣全部被掀起来。   比利、王茂还有两个小医生几乎要把眼睛黏在叶一柏的手上了,这位叶医生掀开头颅动作之熟练顺畅,世间难寻啊!   看那两个小医生不管什么都往纸上记的模样,叶一柏忍不住开口道:“开颅手术顺序之类的其实不难,就像开个核桃,谁都会开,但怎么开地漂亮,最大程度地保留壳和里面果仁的完整度才是这个手术的难点,你们挑重点记。”   两个小医生闻言脸上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道理他们都懂,但是让一个初学者分辨那些是重点,也太为难他们了,两个小家伙交换一个眼神,还是全记下来吧……回去再挑重点。   叶医生见状,无奈地摇摇头,有功夫记那些顺序,器械,还不如多看两眼他的操作,这些顺序教科书里都有。   这时的叶一柏还没意识到,他眼中教科书里都有的常识,现有的医学教科书里还真没这么详细的,当今世界上能做这么复杂的开颅手术的医生都屈指可数,这两个小医生要是记得详细,完全可以整理出一篇发表在影响力极大的医学杂志上的论文来。   “咬骨钳。”骨瓣基地用咬骨钳咬平整,“冲洗,骨蜡。”   用骨蜡将骨断面出血处封闭。   “刀。”随即用手术刀切开脑硬膜,将外侧裂、颞极、额颞区及颞中及部分中央区充分暴露出来。   叶一柏用肉眼迅速扫过颞叶表面,没有蛛网膜下腔扩大、囊肿、脑回小等毛病。   他将手中的器械递还给乔娜,随即抬头看向卡特。   “卡特医生,准备好了吗?”   卡特早就在叶一柏切开脑硬膜的时候就离开了手术台,他缓缓将一台放在桌子上的大机器推了过来,轻轻吐出一口气,郑重回答道:“放心,我都准备好了。” 第156章   接下来就是这项手术的重头戏了,术中定位。   这才是这台手术不同于其他开颅手术的特别之处,开颅手术难吗?难!但会做的人不是没有,但是术中定位精确定位癫痫灶,然后精准切除病灶,这绝对是医学史上的第一次。   脑电图机器被推到了手术台旁边,所有电极已经事先做好了消毒工作。   “那开始吧。”叶医生道。   他换了个干净的一次性手套,拿起皮质电极将其分别放在额叶下部、颞上回、颞中回和颞下回。   机器“滴”得一声,开始工作,“子嘎子嘎”的声音在安静的手术室里回响。   粉红色的颞区,嫩嫩的滑滑的,还随着病人的呼吸一动一动的,十分惹人怜爱,而叶一柏和卡特两个白大褂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心思,一根根白色的皮质电极放置在粉色带着红丝的区域,其上还小心翼翼地贴上了数字标记。   “深电极。”叶一柏沉声道。   卡特医生这时候几乎接替了乔娜的工作,闻言立刻将两根白色的深电极递给叶一柏,他神情严肃而激动,恨不得现在就把机器里的胶卷扯出来看看结果。   叶医生接过两根前端尖细的深电极,手指沿着颞极向颞中回方向移动,包括卡特医生在内的在场的白大褂们都不由把心提了起来,特别是跟过叶一柏手术的那几位,他们生怕叶医生一用力就把病人的脑子给戳破了,毕竟这位叶医生可是有徒手掰肝、肾的历史。   在离颞极三厘米和五厘米处,叶一柏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下,利落地将两个深电极插了进去。   没错,插了进去……跟插秧似地插了进去,各插入3.5厘米,非常精确。   “这个位置是海马杏仁核的位置,两根电极,前端是杏仁核,后端是海马。头皮脑电图能确定的范围比较小,只能确定癫痫灶就在前颞区,但脑皮层电图不同,它能让我们定位精确到毫米。   大脑的前颞区可以笼统地分为颞叶外侧面和颞叶内侧部,如果脑皮层电图显示癫痫灶仅限于外侧面和内部侧的其中一部分,那么我们就可以尽可能地保留下前颞区另外健康的那部分,以减少病人术后后遗症的产生,提高病人生活质量。”叶医生解释道。   重点,重点,这个是重点!   卡特医院的两个学生再懵懂,也听得出这绝对是重点,他们手下的笔“唰唰唰”地记着,引得卡特医生看了他们好几眼,毕竟他卡特没笔啊,他可是想要凭借这个案例上柳叶刀的人。   两个小医生奋笔疾书,将叶一柏的每句话每个字甚至每个停顿都记下后,抬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叶医生,您不继续吗?”   叶一柏笑笑,看了看不远处监护仪上的数据,数据都十分正常,他开口道:“休息会吧,等脑电图结果出来。”   这个时候的电钻实在是太重了,又没有自停装置,完全靠医生人工把握,在切开脑硬膜之前,叶一柏的神经都是紧绷着的,术中脑电图监测要花费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不等,如果一直没有监测到发作,时间可能还要加长,这是卡特医生擅长的,叶一柏不打算大包大揽地去做。   虽说七月起他不用值夜班了,但是因为手头上的病人激增,比起原来他反而更忙了,昨天凌晨一个病人的基础体征突然恶化,叶一柏又被外科从床上叫了起来,今天中午本来想休息眯一会的,但魏如兰的家属又提前来他办公室进行家属谈话,使得他今天一整天闭眼的时间都没有超过五小时。   叶医生在墙边找了把椅子坐下,后背轻轻靠着墙休息。   卡特医生接手了术中监测的任务,对于术中监测,他们之前也是有过讨论的,为了保证脑皮层电图能够精确定位到癫痫灶,叶一柏和卡特讨论后还是决定实施术中癫痫诱发。   诱发方向无非就电刺激、药物和术中唤醒三种。   电刺激需要电刺激仪器,叶一柏不知道三十年代有没有微电流仪器,就算有,他也一点都不想去考验这个年代微电机仪器的技术和安全性。   药物诱发的话,无非是静脉注射适量硫喷妥钠、依托咪酯、异丙酚或者美索比妥等药物,简单是简单,但是魏如兰有麻醉剂上瘾的病状,粗暴的药物诱发恐怕会加剧魏如兰的麻醉剂上瘾症。   那就只剩下术中唤醒了,在手术前,叶一柏征求过魏如兰的意见,魏如兰也在药物诱发和术中唤醒中选择了后者。   亨利在二十分钟前已经开始减药,但是他还是非常紧张,这种术中唤醒是他麻醉甚至整个医生生涯中第一次做,虽说叶医生术前跟他交流推演过,但是作为一个以专业麻醉医生为目标的医生,他非常明白这个药物剂量一个控制不好,就容易发生术中知晓。   术中唤醒和术中知晓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术中唤醒往往是神经外科手术中为了精准定位或者为了尽可能不伤害功能区,需要根据病人即时反应随时调整手术,从而将病人从麻醉中唤醒以配合医生。   而术中知晓,则是因为麻醉医生用药不当,或者病人的特殊体质,造成医生认为病人已经被麻醉了,但是病人实际并没有被完全麻醉,他们或许说不出话,但是意识甚至疼痛感是清晰的,这种病人在手术后往往会产生极大的心理阴影,甚至能逼疯一个人。   “叶医生,依照用药量估算,病人应该会在五分钟后醒来。”亨利有些紧张地对叶一柏说得。   叶一柏闻言点点头,他从慢慢起身,重新走到手术台前。   “莉莉,等下病人醒来,你去跟病人交流,安抚病人,同时按照我的指示,看病人对指令的反应,一有不对劲立刻提醒我。”   莉莉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好……好的。”手术中被叫醒,自己的脑壳被打开了一半,这种情况一想起来就让人浑身打冷颤,而这位魏女士居然同意了,这令莉莉小姑娘对这个疯疯癫癫的华国妇女刮目相看。   亨利不断看着墙上的表,面上的紧张毫不掩饰,术中唤醒,得让病人感觉不到痛感,足够舒服却又足够清醒,这极其考验麻醉医生的技术,虽说这次手术的用药和剂量已经是他和叶医生一起再三推敲了,但到了此时此刻,他还是分外紧张起来。   五分钟的时间很快就过去,叶一柏看向莉莉。   莉莉护士用力点头,一个弯腰钻进手术床下方。   魏如兰这次手术是侧卧位,她整个头除了手术区其他都被盖在消毒巾下方,莉莉蹲下身钻进消毒巾里,小声道:“魏如兰,魏如兰,魏女士,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莉莉的华国话进步很快,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她除了语调稍微怪了一点,但词汇量已然足够和华国人进行日常交流了。   “魏女士,魏如兰女士……”   莉莉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从五分钟到十分钟,亨利不断确认着自己的用药量,心脏跳得飞快。   除了叶一柏和卡特两个大医生,其他白大褂们即使戴着口罩,也能看得出他们此时此刻的紧张情绪。   十一分钟   十二分钟   亨利忍不住看向叶一柏,“叶医生,我是不是要再调整一下用药量?”   “再等等。”   要让意识保持清醒却没有痛觉并不容易,所有麻醉剂的配比必须十分精确,以亨利现在的状态,叶一柏并不认为他能临时调整得更加出色。   十二分钟   十二分钟三十四秒,魏如兰的睫毛动了动。   莉莉蹲在消毒巾下,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魏如兰,自然发现了她这一微小的动作。她立刻兴奋起来,“魏女士,魏如兰女士,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魏如兰艰难地睁开眼睛,她感觉到浑身没有力气,她张了张嘴巴,轻轻开口道:“手术结束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手术室里太安静了,使得她的话清晰地传到了每个白大褂的耳朵里。   亨利右手握拳,手肘用力往下一摆,做了个“yes”的动作,虽然他向来沉稳,但是他也是年轻人嘛,术中唤醒……上帝啊,他居然真的做到了,术中唤醒!!!   如果说卡特医生能写一篇“论脑电图在神经外科手术中的作用”的话,那么亨利也完全可以凭借术中唤醒写一篇“论术中唤醒在神经外科手术中的作用”了,在精准神经外科手术中,它的作用绝对不比脑电图小。   特别是涉及功能区的手术,比如语言、反应等功能区,观察病人即时表现,随时调整手术,这绝对是减少术后后遗症的最优解。   “还没有,我们现在进行的是术中唤醒,魏如兰女士,你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吗?”莉莉认真地问道。   因为确定要进行术中唤醒,魏如兰麻醉时做的是经鼻插管,所以并不影响说话。   “我感觉身体有点重,其他还好。”魏如兰道。   莉莉长出了一口气,然而没等她把心放下多久,魏如兰大概是感觉一直一个姿势不舒服,轻轻动了动头。   粉红色的颞区在主人的运动下轻轻抖动了一下,软软的滑滑的组织犹如豆腐一般晃动了一下,劳拉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双手平摊,生怕这粉嫩的小东西从魏如兰的脑子里掉出来。   “魏女士!你别动!!你的脑子还打开着!会掉的!!”莉莉着急道。 第157章   手术室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魏如兰整个人僵硬在原地,脑……脑子会掉?一股子凉意从天灵盖直冲心底,平日里的悲愤不甘悲春伤秋全都不见了。   都说人在生死关头的时候,就会大彻大悟,让一切爱恨痴仇都随风而逝,魏如兰觉得她这还没到生死关头呢,脑海里那根深蒂固如泥沼般的恨意都似乎不存在了,脑袋竟前所未有得轻松。   “脑子……会掉?”她有些迟疑地重复了莉莉的话。   一众白大褂的脸上都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对叶一柏以外的医护人员们来说,在这种大型手术中直接和病人交流还是一件极其新奇的事。   你消个毒,缝个皮有时候和病人唠个嗑也是常有的事,但你一边掏着人家的肚子开着人家的脑再和人家开着玩笑,这就有些考验两方的心态了。   叶一柏干咳一声,掩去面上的尴尬,莉莉果然还是年轻,缺少历练,怎么能在病人面前说这样的话,加重病人的恐慌情绪呢。   “魏女士,不要害怕,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术中唤醒,和上次检查前让你不睡觉是一个原因,我们需要精确定位到癫痫灶,尽可能保留你健康的脑组织,所以需要您在清醒状态下配合我们一下,手术进行得很顺利,请你放心。”   叶一柏的话让魏如兰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她有些不安地动了动,粉红色的颞区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让手术台边一众白大褂的心都提了起来,别动!脑子会掉!啊呸,是脑子会晃!   “魏女士,等下我们需要进行过度换气诱发试验,过程大概持续五分钟,期间需要你不断深呼吸,一分钟进行20-25次,莉莉会引导你的。”   “好的,叶医生。”魏如兰感受不到疼痛,但是牵开器偶尔传来的拉扯感还是让她的头皮一阵阵得发麻,结合眼前这个小护士说的脑子会掉,她脑海里有无数血淋淋的画面闪过。   “莉莉。”   莉莉也知道自己刚刚说错了话,她着急将功补过,从消毒巾后伸出右手,对着一众白大褂比了个OK的手势。   她一边看着表,一边抬头对魏如兰说道:“魏女士,我们现在开始,来,跟我做,吸气……呼。”   “再吸气……吸到顶再呼出去。”   “对。”   深呼吸本就是全身运动,深呼吸起来自然会使得颞区颤动,于是白大褂们看着着粉红色的颞区,晃啊晃,晃啊晃。   五分钟后,卡特医生对叶一柏点点头。   “魏女士,可以了,等脑皮层电图结果出来我们就会继续手术,如果癫痫灶接近功能区,那么我们会需要您在清醒状态下的即使反应,换句话说,可能我上边一边做手术,您下面需要一边根据我们医护人员的指令做出类似伸舌头,说话,眨眼的动作,以确保手术不对您的功能区造成损害。”   叶一柏一边说话,一边快速将皮质电极和深电极从魏如兰的颞区取出来。   魏如兰可以非常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她的脑袋,一下又一下,不对,好像又不是脑袋,那……是脑袋里面吗?   魏如兰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莉莉一直在观察魏如兰的反应,见状忙大声道:“医生,病人的状态有些不对!”   叶一柏拔深电极的手一顿,目光下意识地看向监护仪,心跳和脉搏是有点快,但这也正常,一般人清醒着开颅心跳和脉搏还和正常一样才会奇怪吧。   “病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了。”莉莉道。   手术台上,病人的任何一个小细节都是不能忽视的,即使监测仪显示基本生命体征没问题,叶一柏还是问了一句,“魏女士,您有什么不舒服吗?”   魏如兰轻轻地喘着气,她紧咬着下唇,张了张嘴,沉默了约十秒钟,才带着颤音道:“我……有点害怕。”   头被消毒巾盖得严严实实的,人一动也不敢动,脑侧能清晰感觉到医生的手与自己脑部组织接触传来的感觉,饶是敢吞安眠药从容赴死的魏如兰面对此情此景,也不由产生一种名叫害怕与恐惧的感觉。   好像自己变成了一条砧板上的鱼,随便人砍杀。   叶医生能理解被术中唤醒的病人的那种忐忑不安和恐惧的心理,后世在病人确定要进行术中唤醒后,还会有专门的术前心理辅导,即便如此,也有不少人因此留下了心理毛病,更何况魏如兰本就是个敏感多思的性子。   “魏女士,您放心,等下我每进行一步手术都会跟您讲解清楚,现在我们没有在动手术,我只是把置于您脑内的电极收回来,这不会对您造成任何损伤的。”   叶一柏快速拔掉快跟深电极,深电极拔出瞬间,魏如兰的身子明显颤了颤。卡特医生早在刚刚过度换气试验后就已经从脑电图机的示波照相机里取出了胶卷,匆匆出了手术室。   约莫二十分钟左右,卡特医生一脸兴奋地出现在手术室门口,因为出过手术室必须再次做全身消毒才能进来,卡特医生不愿耽误时间,先把脑皮质电图的结果拿来了,他将照片与写在纸上的结果贴在手术室门口的玻璃上。   叶一柏快速上前,他飞快扫过照片和卡特的结论,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魏女士,你的运气很好,癫痫灶在颞叶内侧,我们可以只切除海马杏仁核。”   海马杏仁核一般负责人体的短期记忆和情绪调节,在手术中并不算主要功能区,叶一柏走回手术台旁,对亨利道:“可以让病人休息了。”   “魏女士,等下睡一觉吧,等你醒来,我们手术就可以结束了。”叶一柏轻声道。   魏如兰轻轻“嗯”了一声,同时大大松了一口气,如果真的需要她全程醒着配合,她大概真的会受不了。   五分钟后,麻醉剂慢慢发挥作用,莉莉敲打着几乎快麻木的小腿从手术床下爬出来,她在旁边崩了崩才快速走回乔娜身后。   “刀。”   有了脑皮层电图的精确定位后,手术目标就非常明显了。   手术刀轻轻划开视神经和颈内动脉间的蛛网膜,“抽吸。”   叶医生轻轻将手术刀抬起,示意王茂抽吸脑脊液。   “这边放开一点,轻一点。”叶一柏对拿着牵开器的比利说道。   比利点头,适当放轻了力道。   “这里的神经和动脉的分布是很密集的,所以动作要分外小心,认得出这些神经和动脉吗?”叶一柏一边动作一边问道。   术中考核!   两个不停记笔记的小医生瞬间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挺直了背,看到叶一柏瞟过来的目光,两个小医生挪了两步,走到叶一柏对面,仔细观察起手术野里的神经和动脉来。   然后他们深刻认识到了书本和实践的差距,这是什么动脉来着?   “额……嗯,动脉……”   王茂给了两人一个同情的眼神,幸好他已经考出医师执照,是一个合格的医生了,叶医生看在这张证的份上也不会随时随地给他出题。   王医生瞟了眼手术野,这条是动眼神经还是视神经来着,还有这几个动脉,膜前动脉和钩动脉吧,还有这根是啥动脉,交通动脉?   王医生确定自己也不能非常准确地说出答案后,默默垂下眼睑,将抽吸器拿得更加稳了点,很正常嘛,他们学神经内科的,我又不是……   叶一柏慢慢分开外侧裂,沿着颈内动脉一直到大脑中动脉,此间动作都非常小心。   “刚刚是动眼神经、脉络膜前动脉,现在是颈内动脉和大脑中动脉。”叶医生看着两个小医生窘迫的模样,沉声道:“对于大脑结构的认知是神经科必须掌握的基础知识,每一根动脉每一根重要神经,你们都需要牢牢记住,这是最基本的。”   两个小医生被说得面红耳赤,“对不起,叶医生,我们下回一定记住,一定记住!”   轻轻切开颞叶和额眶区之间蛛网膜,“牵开。冲洗。”   见叶一柏的手术台抬起,比利和王茂立刻各就各位,进行牵引和冲洗抽吸的工作。   将颞叶和额眶区之间蛛网膜牵开,就露出了海马旁回来。   “吸引器”   确认海马头结构后,叶一柏用吸引器分离前方的杏仁核,同时将内侧来自颞后动脉的供应海马及海马旁回的血供切断,结扎。叶一柏的动作轻柔但迅速,两个小医生连记录的时间都没有,他就在进行下一步了。   夹着海马头和杏仁核的镊子和治疗盘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叶医生将魏如兰的颞叶复位,因为只切除了内部海马杏仁核的缘故,从外面看,几乎看不到这次手术的任何痕迹。   这时候,手术已经持续了四小时二十分钟,比叶一柏和魏如兰家人说的手术时间,已然超过了二十分钟。   但是手术还没有结束,切除海马杏仁核后,他们必须对魏如兰进行二次唤醒,同时检测切除后的脑皮层电图表现。   “亨利,调减药量。”   “好的,叶医生。”   卡特医生已经重新做了消毒工作进了手术室,他看着手术室墙上的钟一分一秒过去,心跳地也非常迅速,他知道,看这场手术成不成功的关键时候要来了。   十五分钟后   “莉莉,尝试唤醒。”   莉莉点头,再次钻入消毒巾下的手术床下。   “魏女士,魏如兰女士,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作者有话要说:  魏如兰:能不能行了,还来第二次…… 第158章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消毒水味道,还有熟悉的头皮发凉的感觉,魏如兰再次醒来的时候,看着蹲在她面前的莉莉,一种许久没有的欲哭无泪的情绪在她心底慢慢翻腾起来。   “手术……结束了吗?”   魏如兰醒来开口的这句话,让手术室里的气氛为之一松,这至少说明这次开颅手术没把病人的脑子弄出问题嘛。   “莉莉,对病人进行基本功能反应测试。”   “好的,叶医生。”   “魏女士,麻烦你眨眨眼。”   一回生二回熟,魏如兰配合地眨了眨眼睛。   莉莉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魏如兰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眼前的魏女士似乎有点大小眼,仔细观察了好久,她才确认,是魏女士本来就有大小眼,她还是高低眉,天生的。   轻轻松了口气,莉莉又道:“魏女士,麻烦您吐一吐舌头。”   “魏女士,一加一等于几?”   “二……”魏如兰认真又无奈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叶医生,病人意识清晰,脑子没问题!”莉莉欢快地说道。   叶医生:……   “知道了。”   “魏女士,手术基本上已经完成,等下我们马上会进行术后脑皮层电图,检查海马杏仁核,也就是我们术前定位的癫痫灶区域被切除后你的大脑放电情况,和刚刚一样,等下电极放置结束后,会要求进行过度换气试验,也麻烦您再配合一次。”   监测仪上魏如兰的心跳数值瞬间往上跳了好几位。   没了……那东西、真的没了,魏如兰说不清楚自己当下是什么心情,面部被消毒巾严严实实地盖着,除了手术床上的白布,余光只看得到那位蹲下来不停跟她说话的小护士。   她能感觉到上面的医生似乎把什么东西放进了她的脑里,哦,可能是脑皮层上,说不害怕不恐惧,那可都是假的,但是她现在更多的却是激动,折磨了她一辈子的东西,没了……   所有人都认为魏如兰放弃自己,沉迷酒精甚至自杀的原因是因为儿子沈科,只有魏如兰自己知道,除了沈科的原因,小时候她跟魏如雪一起躲在房间外看到的魏父的死亡过程一直犹如巨大的阴影根植在她的生活中。   当她发现自己和父亲有一样的病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地想象着自己死亡的场面,颤抖着,痉挛着,伴侣和子女惊恐的目光,他们远远看着,用害怕和恐惧的眼神,看着她走向死亡。   她即使死,也不想这么死,所以她放纵,她甚至想要在那种可怕的死亡方式来临之前,自己选择体面的方式离开。   而现在,那东西被切掉了,不见了,她的身子轻轻颤抖着,眼眶也微微泛红。   手术台上白大褂们看着那缝合在魏如兰头皮周围的洞巾随着魏如兰的动作微微飘动,还有那粉红色的颞叶,许是刚刚被切除了内侧的缘故,它粉色中还透出几抹鲜红来,它也跟着轻轻晃动着。   叶一柏将两根深电极迅速插入,电极插入的一瞬间,他能明显感觉到魏如兰身体的僵硬。   “魏女士,放轻松,已经好了。”叶一柏轻声道。   卡特医生也再次调试好了脑电图机器,“滴”的一声,魏如兰感觉自己头皮一麻,面上复杂的情绪一扫而空,她深刻地认识到了……她脑壳还开着的这一事实。   “魏女士,跟着我,跟刚刚一样,深呼吸……吸,呼……”   整个手术室里只听得到莉莉清脆的指导声和魏如兰深呼吸时的声音,卡特、叶一柏、比利、王茂、亨利还有乔娜等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病人成功苏醒且意识清晰是第一步,也是最基础的一步,它只能说明这次开颅手术没给人家做坏。   但是有没有成功,有没有成效,则要看这次术后脑电图的结果,如果一场放电没有了,那么这场手术就成功了,脑电图精确定位癫痫灶,甚至术中定位,精准切除,这将大大改善仅有X光片检查下的神经科的窘迫境遇。   1933年,国内甚至国际上单独设立神经内、外科的医院屈指可数,一是大脑作为人体最复杂的器官,难研究,病症复杂,难治,二是神经外科手术普遍预后不佳,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手术病灶定位难。   X光片,扁平,且不能拍到脑组织内结构,就好比颞叶下的海马杏仁核,X光片根本拍不到嘛,肿瘤也是,生在表面显眼处还好,一旦被脑组织包裹起来,X光片就拍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无法定位就难以手术,总不能打开脑壳随便翻吧,一不小心就把视神经,眼动神经给弄断了,眼睛不能动,甚至失明,都是有的。   作为神经内科医生,卡特非常明白这一次手术成功的意义,它对于神经学的意义绝对是里程碑式的。   五分钟过度换气试验很快结束。   魏如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叶医生,可以了吗?”她轻声道。   “可以了。我们保守一点,测试半个小时,如果半个小时内都没有异常放电,那么我们的手术就成功了。”   魏如兰重重地“嗯”了一声。   随后又是一片沉默。   莉莉没话找话的水平着实不怎么样,眼见着她要从济合食堂的饭菜讲到济合医生的八卦了,比利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床下和魏如兰讲话的莉莉无奈地摊了摊手,示意魏如兰那个爱面子的医生不让我讲。   魏如兰发出轻轻的笑声,可能是因为即将摆脱癫痫折磨在即她心里高兴,又或许是因为切除了杏仁核后,情绪似乎任性了许多,有一种想哭就会直接哭,想笑就直接笑的感觉了。   “叶医生,我记得你和卡特医生在我第一次醒来的时候讨论过癫痫对婴幼儿智力发展的影响,您还有印象吗?”魏如兰突然开口道。   连续五个多小时的手术,使得叶一柏站得两只脚有些酸,趁着做脑电图的时候,他找了把椅子坐着,闻言诧异道:“好像是,怎么了?”   魏如兰犹豫了一下,“我姐姐的孩子,他先天智力发育不良,我怀疑是癫痫的原因,如果我手术成功,您能帮他做手术吗?”   “几岁?”   “五岁多了。”   “具体表现呢?除了智力发展迟缓,还有其他表现吗?”   “他说话很慢,但不是结巴,就是每个字吐出来都非常慢,学习能力差,其他倒还好。”   叶一柏思忖片刻,“癫痫对婴幼儿脑发育产生负面影响主要是通过癫痫的长期反复发作造成的,如果发作频繁,已经形成脑部异常的电化学环境,那可能导致皮质在突触或者细胞膜水平上的永久性异常发育。能不能做手术,得看检查结果。”   “永久性异常发育的话,是不能治了吗?”魏如兰追问道。   “那倒也不是,就像你手术我们尽力要保存尽量多的脑组织减少后遗症一样,脑组织保存下来越多,后遗症就会越少,一旦永久性异常发育形成,那几乎就是不可逆的,那一块电化学环境就得完全切除,脑子这东西复杂得很,切多了后遗症就厉害。”   魏如兰还待再说,卡特医生已经站了起来。   “时间到了!我去洗照片,看结果!” 第159章   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的,更何况是这种等待命运宣判的时候,魏如兰能很清晰地听到机器拖动的声音,手术室门打开的声音……   叶医生似乎在和两个年轻的医生说话,他们用的是英文,那两个年轻的医生大概是有点害怕叶医生,说话磕磕绊绊的,专业术语之类的魏如兰的听不懂的,她只能听懂那两个年轻的声音沮丧地说道:“叶医生,下一次我一定把大脑结构图记住。”   魏如兰能想象到那两个小医生垂头丧气的模样,一直紧绷的面部线条不由稍稍变得柔和了稍许。   莉莉一直在观察魏如兰的反应,其实在做完基础反应测试后,莉莉完全可以从手术床底出来重新参与到手术中来。   但是小姑娘就犹如扎根在床底一样,小嘴叭叭叭的,也不管魏如兰听得懂还是听不懂,英文混杂着华国语,讲着济合医院里发生的趣事。   “你不知道理查医生那时候的反应,真是好笑死了,凯瑟琳医生整整一个礼拜都没有理他。”   “还有泰勒医生,我偷偷跟你讲泰勒医生他喜欢劳拉,他每次看到劳拉脸就像红屁股似的,他还以为我们看不出来。”   “莉莉!”手术台旁的劳拉忍不住开口道。   “哎,知道了知道了。”莉莉调皮地对魏如兰眨了眨眼,引得魏如兰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听着魏如兰的笑声,口罩下叶一柏的脸上也不由浮现出一丝笑意来,他自然明白莉莉还坚持呆在床底下和魏如兰说话的意图,这个小姑娘虽然鲁莽,但是却有着一颗天生的适合穿这身白大褂的心。   “砰砰砰”一阵玻璃敲击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手术室里的白大褂们几乎是同一时间转头向手术室外看去。   隔着玻璃,卡特医生正兴奋地手舞足蹈,他指了指自己,随后似乎想从怀里拿出点什么,但许是太过激动,卡特医生怀里的东西一下子都掉落在地上,他一边蹲下身去一边举起右手,将一张写着字的纸贴在玻璃上。   “我们成功了!”大大的感叹号明确而强烈地表达了书写者激动的情绪。   “叶医生!”比利和王茂也激动起来,他们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叶一柏。   卡特医生想要把这个手术案例发表在《柳叶刀》上这件事在济合并不是秘密。卡特医生提供脑电图机器和神经科的理论支持,叶医生设计手术方案并主刀,这两位自然是主角,但是王茂、比利还有亨利,他们作为手术参与者,将有极大的可能会出现在这篇文章的第二栏里面。   这可是《柳叶刀》!   而手术案例类别的文章向来是柳叶刀含金量最高类别之一。这个类别里的作者几乎都是在全世界范围内享有巨大声望的,而他们,几个普通医生,居然有一天有希望出现在《柳叶刀》的手术案例类别版块中,这让向来沉稳的比利都忍不住露出激动而期待的目光,更不用说王茂和亨利了,两人眼中的热烈已经几乎要溢出来了。   许是受到众人激动情绪的感染,叶一柏心底也不由出现了一丝紧张的情绪,他快步向手术室门口走去。   当他走到手术室门前的时候,卡特已经从地上捡起了冲洗后的照片,他用力挥了挥手里的照片,随即将其用力贴在玻璃上让叶一柏观看。   阿尔法波正常。   贝塔波正常。   叶一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虽说选择性海马杏仁核切除术已经是一种比较成熟的手术了,但是海马杏仁核切除后复测脑电波还存在棘波的几率也不是没有,魏如兰还是比较幸运的。   叶一柏转过头来,看着众人期待和紧张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   “手术很顺利,我们可以关颅了。”   一秒钟   两秒钟   随即是一阵激动而克制的掌声。白大褂嘛,总是矜持而爱面子的,但是他们急促的呼吸声和眼睛里兴奋的光明确地表达出了主人们当下并不平静的心情。   而莉莉这个刚入职没多久的小姑娘明显没有学到她同事们的那种“白大褂的矜持”,她发出一阵欢快的欢呼声,“魏女士,魏女士,你听到了吗?手术成功了!成功了!!”   魏如兰看着眼前这个激动的小姑娘,眼里流露出感激和激动的神色,她用力地点点头,“嗯,成功了!”   她点头的瞬间,缝在其头皮上的消毒巾快速地抖动着,将激动的白大褂们的理智迅速拉了回来。   “魏女士,我们现在要开始关颅了,关颅过程很快,所以我们不再对您进行二次麻醉,请在此过程中保持身体静止,情绪稳定,当然,如果您实在害怕,我们也可以再次麻醉,等十分钟后麻醉药发挥作用后再进行关颅。”叶一柏走到了主刀位上。   济合没有单独的神经外科,王茂和比利都不是神经外科出身,所以关颅也得叶一柏自己来。   魏如兰目光扫过面前叫莉莉的小护士,小护士正偷偷用手在按因为长久蹲坐而麻木酸疼的小腿。   “叶医生,我可以的,不用麻醉了。”魏如兰听到自己这么说道。   “那好,我们现在开始关颅。”   “手术野清晰,无棉片残留无出血。”比利轻声道。   叶一柏点头,同时道:“压迫颈静脉,再次排查出血点。”   魏如兰感觉有什么东西按在了她的耳朵周围,因为麻醉的缘故她不能清晰感受到具体在哪儿。   压迫颈静脉几十秒后,确定手术野里没有出血点,叶一柏才对比利点了点头。   “冲洗。”   生理盐水迅速冲洗手术野,随即快速抽吸干净。   “持针器,用细丝线。”   “好的,叶医生。”   魏如兰能感觉到自己脑部传来的拉扯感,大脑是人体十分敏感的部位,即使有麻醉机,魏如兰还是感觉到头皮传来一阵阵凉意和颤栗。   “魏女士,你昨天晚上八点就开始没吃饭了,现在都第二天晚上八点多了,都二十四个多小时了,你会不会很饿啊?”莉莉觉察到魏如兰的害怕,又开始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   魏如兰明白莉莉的用意,她极力配合,“我现在还好,没什么感觉。”   “哦,也是,还麻醉着呢,等下麻醉全过去了,你就肯定会饿了,但是等下你术后还是只能吃流质食品,华国人的粥是不是煮得很好吃……叶医生总爱推荐病人喝粥和米汤。”   “是挺好吃的,我大概可以喝骨头粥,但不吃骨头……”   手术台旁边的白大褂们听着手术床下两个人的对话,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咕噜噜”一阵怪异的声响在众人耳边响起。   随即是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一场优雅的肠道交响乐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手术室里响起,白大褂们眼观鼻鼻观心,他们的脸都藏在口罩之后,谁也不知道他们口罩下此刻的表情。   “叶医生,硬脑膜还少一部分。”   “没事,截一点筋膜。”   持针器带着细丝线快速在硬脑膜上穿梭,魏如兰不需要颅内减压,因此叶一柏可以细密地将她的硬脑膜缝合起来。   “开颅手术后,病人脑内颅内压会降低,所以我们在硬脑膜缝合后,要将其四周悬吊缝合在骨膜上,避免颅内压降低后形成硬膜外血肿。”   叶一柏一边说着手上的持针器迅速在骨膜和硬脑膜间穿梭。   两个小医生经过六个多小时的“特训”,终于有了一些些辨别重点的能力,闻言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起来。   “冲洗。”将硬脑膜缝合完毕后,叶一柏轻声对王茂说道。   王茂点头,立刻用生理盐水冲洗硬脑膜。   “引流条。”   冲洗完毕后,叶一柏接过乔娜递过来的引流条置于硬脑膜外,再分别缝合骨膜、颞肌及聂肌腱膜。   “缝合骨膜的时候,要注意不能压到引流条,不然就白留了。”   两个小医生如小鸡啄米般用力点头,王茂和亨利也跟着点头,被乔娜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一眼,亨利默默转开视线,把头转回到监测仪方向,而余光却还是不住往手术野方向瞟,而王茂讪讪地笑了笑,不过他并不觉得有啥丢人的,神经外科手术对他来说也是很陌生的领域,学习下不是很正常。   学习并没有丢人的!医学是需要不断学习不断进步的学科,为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后,王茂就心安理得地继续点头继续记,哎,如果他也能拿笔记就好了……   “把止血钳拿掉。”叶一柏抬着手示意比利将病人头皮切口处的止血钳拿掉。   比利立刻点头,随即小心翼翼地去除止血钳。   去除止血钳的同时,叶一柏迅速用电凝止血,随后缝合手下帽状腱膜和皮肤。   “纱布。”清理伤口,随即覆盖上纱布,将引流条固定好,叶一柏摘下手上的手套。   “魏女士,我们手术结束了,手术很顺利,您头上的引流条二十四小时后护士会帮您去除,术后缝线一周后拆线。其他术后注意事项等出了手术室,护士会跟您详细说明。”   比起开颅和手术过程,缝合的过程其实不过一个小时不到,但是这一个小时对魏如兰来说却好似过了整整一天,她听到叶一柏那句“手术结束了,手术很顺利”的话后,感觉整个人紧绷的神经都松了下来。   “手术结束了?”   “是的。”   “手术很顺利。”   “是的,魏女士,您的术后脑皮层电图里已经没有了癫痫波,术后会有一年的观察期,一年后如果没有发作,那么您就能就能停药了,当然因为您的特殊情况,您术后的用药量我们会仔细斟酌,也会尽量让您提前停药。”   “谢谢……真的,谢谢你们。”魏如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不停说着谢谢。   白大褂们能听得出病人真诚的道谢声,感觉饿了一下午的肚子都不那么难受了,优雅的肠鸣曲还在继续,但笑声和打趣声成功掩盖了他们。   莉莉用纱布帮魏如兰擦着眼泪,“魏女士,好事呀,别哭啊。”   “莉莉,出来了,整理器械了。”   “好了好了,知道了。”   莉莉再次帮魏如兰擦了擦眼泪,随即将纱布垫在魏如兰的眼角下,然后才慢慢从床底下爬出来,因为蹲的太久了,她的小腿酸麻得厉害,因此爬得格外缓慢。   她在其中一个小医生的帮助下慢慢站起来,同时手上不停,帮乔娜整理着消毒巾。   她拉了一下,哎?不动?   她又拉了一下……   奇怪,怎么拉不动?   随即她稍稍用了点力,随后她发现魏如兰的头动了一下……   莉莉将目光移到这个拉不动的消毒巾上,随即……   “叶医生……洞巾……”她强忍着小腿的酸麻,用一种怪异的声调说道。   这时候乔娜差不多已经把器械都整理完毕了,叶一柏也低头正和亨利说着有关术中唤醒的事,听到莉莉的叫声,他疑惑地看了过去。   莉莉强忍着怪异的情绪,指了指魏如兰头上的洞巾。   几个白大褂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随后一阵金属碰撞发出的声响,乔娜重新打开了器械盘……   一阵干咳声在严肃而安静的手术室里面响起,专业的白大褂们又端起了严肃的表情。   叶医生默默走回主刀位上,轻声道:“剪刀……”   乔娜用严肃的表情将早已准备的剪刀递给叶一柏,手术室里响起剪刀“咔嚓咔嚓”的声响。   “叶医生,手术不是结束了吗?”魏如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叶医生剪东西的手诡异地停顿了一下,专业的白大褂们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语。   莉莉看着即使戴着口罩也有些窘迫的叶医生,感觉这个天才般的高高在上的人物一下子好似接地气了不少,这不,天才也会犯错误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叶医生:手术结束了。   魏如兰:为什么我一动就感觉头旁边有东西在飘? 第160章   “嗯,手术结束了,后续的扫尾工作而已,不影响手术的。”叶医生镇定而严肃地回答道。   “哦。”魏如兰对于叶一柏的话毫不怀疑。   将缝在魏如兰头皮上的洞巾拆下来,抽掉她头皮上的缝线,叶医生将手里的剪刀递给乔娜。   乔娜狭促地对叶一柏笑笑,叶医生耸耸肩,做了个无奈的摊手动作。   再次整理清点器械,将所有消毒巾丢进垃圾桶,且确定所有器械回收完毕后,乔娜对叶一柏比了个OK的手势。   “好了,推出去吧,推去ICU观察两天。”   “好的,叶医生。”   无影灯被关闭,乔娜上前将手术室门打开,劳拉扶着一瘸一拐的莉莉,用英文道:“你呀,刚刚做完基础反应测试就可以出来了,干嘛在下面蹲那么久,两次术中唤醒,接近两个小时,你腿还要不要了。”   “哎呀,劳拉,你又不是不知道术中唤醒多恐怖,你躺着,上面的人在你脑袋里开刀,你还一动不能动,只能看到白白的床单和只看的到医生们影子和脚的地面,这还不得疯啊,有这么可爱的我在眼前,那就不一样了……”   “华国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就会往自己脸上贴金。”音调奇怪的华国语伴随着小姑娘的笑声在手术室里回响。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魏如雪、魏母、沈红益、杨东和叶芳,从下午两点到晚上九点,从人来人往的白天到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五个的夜晚,杨东已经困得靠在魏如雪的腿上闭上了眼睛。   魏母手里捻动着佛珠,不断念着“阿弥陀佛”,沈红益嘴里叼着烟,习惯性地吞吐着,不过他的烟没有点燃,因为他白天刚点燃香烟就被医务人员阻止了,她们告诉他,医院的走廊上不准抽烟。   手术室门被打开的时候,沈红益第一个站了起来,快速向手术室门口走去,魏如雪将杨东的头往叶芳怀里一靠,“芳儿,你照顾一下东儿。”随即扶着魏母站起身来。   乔娜和比利、王茂推着手术床出来,魏如雪等人快速迎了上去。   “医生,手术怎么样?”   比利用并不熟练的华国语道:“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醒了,我们要将她送去ICU。”   “就是重症监护室,病人刚做了开颅手术,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两天,那里有24小时的精细看护,什么时候能出来要看主治医生,叶医生还在后面,你们等等他。”王茂接过了比利的话,对着魏如雪等人解释道。   魏母和魏如雪闻言,连忙快步走向手术床,果然,魏如兰醒着。   “如兰,你感觉怎么样?好点没?痛不痛?”魏如雪心疼地看着妹妹,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魏如兰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我很好,放心。”   魏如兰脸上的笑容明显让魏如雪一愣,她多久没看到过妹妹这样笑了?她轻轻握住魏如兰的手,轻声道:“很好就好,很好就好。”   “将病人推去ICU吧,等下你们可以去ICU探望她。”比利道。   乔娜和劳拉点点头,和魏母魏如雪等人说了声抱歉后,推着魏如兰向东边重症监护中心方向而去。   沈红益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他的目光和病床上魏如兰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接触,随后又迅速分开,他拿下嘴里没点燃的烟,轻轻吐出一口长气,人没事,就好……   “主治医生很快就出来了,家属们可以等一会,还有术后的注意事项我跟你们说一下。”莉莉郑重地拿出一份术后须知念了一遍随后递给魏如雪,“我们也会贴一份在病人床头,如果有任何不明白的到护士台找护士。”   “好的,谢谢您,护士小姐。”魏如雪连忙道。   莉莉矜持地点了点头,随后一瘸一拐地慢慢向护士台走去,他们确实该好好谢谢她,她蹲得脚都快废了呢,快点去护士台办交接然后回宿舍睡觉!   魏母奇怪地看着当时进手术室时脚还好好的出来却瘸脚了的莉莉慢慢走远,然后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抓住了魏如雪的手,“真的……成功了?”   “对,阿妈,真的成功了。”魏如雪的声音也有些激动。   魏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神情有些落寞地喃喃自语道:“如果你阿爹那时候也能做手术,那或许……”   魏如雪沉默了一会,轻轻拍了拍魏母的背。   这时候刚刚离开的一个腿脚正常的护士忽然快步走了回来,护士目光扫过走廊上的众人,然后径直走到了魏如雪身前。   “患者的姐姐?”   “对,是我,我妹妹怎么了吗?”魏如雪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护士摆摆手,“噢,放心,不是的,是患者让我跟你带句话,‘东,叶医生能治’。”   “啊?”魏如雪微愣。   护士耸了耸肩,“或许你可以等下去监护病房问她?我华国语不是很好,抱歉。”   魏如雪连忙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   叶医生能治?叶医生能治什么?魏如雪丈二摸不着头脑。   这时,叶一柏和卡特也从手术室里出来了,魏如兰手术结束后,叶一柏和卡特去看了示波照相机胶片冲洗出来的完整图像,两人就术前术后的完整图像表现结合手术方案做了详细的学术讨论,如果不是时间晚了,手术室里要关灯了,两个白大褂还能在里面继续讨论下去。   “脑电图对于病灶定位的作用已经很明显了,特别是癫痫灶,我觉得它还能应用在脑部肿瘤的定位和切除里,当然,这个的具体脑波表现我们还要再研究。”卡特医生一边说着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这本本子有些眼熟,哦,没错,就是其中一位小医生的,它在出手术室前被卡特医生临时征用了。   “单独的手术案例发表应该没问题,但是如果需要论证脑电图在病灶定位里的作用,实际案例还是需要更多一些论据才充分。”叶一柏边说着边摘下口罩。   卡特闻言,神色有些复杂地看向这个年轻而充满才华的华国医生,“叶,虽然已经说了很多遍,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赞叹你的智慧,这个手术方案以及你的完成度,还有术中唤醒,噢,这些简直是奇迹,我很难想象……我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你真的是一个天才。”   叶医生看着卡特有些激动的模样,心里也有些无奈,他上辈子临床医学的成绩是不差,不然也不能国外交换又进入到全球最好的医院,但是说天才还真是高看他了,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已,只是现在巨人还没有长成,他提前将后世已经成熟的手术术式拿过来,就显得有些扎眼了。   虽说对于卡特医生的这种夸赞有些心虚,但比起再花个九十年,在无数病人的痛苦和遗憾中等着各种手术术式慢慢成熟,叶一柏还是想尽可能地在当下医疗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将适合的能做的术式全都展现推广出来。   “卡特医生,您对先进事物的研究热情也使我非常佩服,您对脑电图的研究是走在世界前列的。”   “那还不是你提醒我才想到脑电图定位癫痫灶的可能性,你说得对,只有一个案例对于脑电图可以定位病灶这个论点来说论据太过单薄,我想我还要再积攒点案例,不过这次的手术案例非常经典,它可以单独成文,那么脑电图定位可以作为它的一个亮点和新点被展示出来,还有术中唤醒,这在麻醉学上绝对是一个壮举,噢,我真的非常荣幸参与这场手术。”卡特极有感叹地说道。   “噢,对了,《柳叶刀》,你的手术方案可以单独发一篇《柳叶刀》,我想你会成为最年轻的,在《柳叶刀》发表文章的医生,全世界范围内的。”   叶一柏闻言脚步微微顿了顿,他转过头来,有些郑重地看向卡特医生,“卡特医生,我想邀请您一起完成这篇文章,可以吗?”   卡特有些惊讶地看向叶一柏,他摆了摆手,“噢,叶医生,没有必要的,这个手术方案几乎是你一个人完成的,我非常明白我并没有在其中发挥太大的作用。我的方向一直是脑电图在神经外科手术中的作用,我只需要再积累几个案例就行了,我也会在《柳叶刀》发表的,你不用顾忌我,而且你在我研究方向中发挥的作用比我在你手术方案中发挥的作用大得多,我的文章中会有你的署名,和我并列的。”   “不,并不,卡特医生您听我说,您认为《柳叶刀》会认真看一个华国年轻医生的投稿吗?我想将这个手术方案和术式推广出去,让更多的同仁看到,但是您知道的,这个世界有时候往往有些并不那么公平的规则,所以我需要您。”叶一柏诚恳道。   哪怕到了九十年后,这种规则外的因素还是在影响着整个学术界,东方西方,国别,所属单位等等,更何况是国际地位如此不平等的1933年,一个华国年轻医生的投稿,和济合神经内科专家卡特医生和一个年轻华国医生的投稿,同样的文章,但在文章审核团队的眼里,分量就完全不同了。   卡特医生对于这次手术的贡献不可磨灭,且为了不让好事多磨,叶一柏完全不介意和卡特并列成为这篇有关手术案例和术式介绍的文章的作者。   卡特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了然和激赏的神色,波恩医生从哪儿找到这么一个专业和生活上都如此优秀的学生,真是令人羡慕啊。   “叶医生,我的荣幸,不过我的名字必须在你后面,这也是我作为一个医生的原则,当然我可以出面替我们投递这一份文章。”   “谢谢,卡特医生。”   “哦不,应该是我谢谢你。”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出了手术室大门,魏如雪等人还在手术室门口等叶一柏,见到两人似乎快谈完了,魏如雪和魏母犹豫了片刻,有些尴尬地走到叶一柏身前。   “叶医生……”   卡特见状,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对叶一柏说道:“那你和病人家属聊两句,我们明天详谈。”   “好的,那卡特医生您早点回去休息。”   卡特离开后,叶一柏才将目光放到了眼前的魏如雪和魏母身上,哦,还有叶芳,叶芳因为怀里有杨东躺着,并不能站起来和叶一柏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跟眼前这个弟弟说什么。   “你们好,不好意思我出来得晚了点,刚刚我的同事有跟你们说过吧,手术非常成功,术后脑电图没有显示癫痫波,当然人的大脑是非常复杂的器官,所以我们大概需要一年的观察期,一年后如果没有发病的话,就可以宣布临床治愈了。”   叶一柏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态度和前几日一模一样,没有一丝变化,这反而让魏如雪等人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一个正常人在发现自己的病人和自己家有过不愉快后,多多少少总有些表现的吧,叶芳那么个大活人在这儿,若说还没察觉那也不可能啊。   这时候杨东似乎察觉到了声响,揉着眼睛慢慢醒了过来。   “阿、妈……阿、妈。”他伸出手,要魏如雪报。   魏如雪对叶一柏歉意地笑笑,走回去将杨东抱了起来,“阿、妈,我、有一、点点、饿了。”   “对不起,宝贝,阿妈都忘了,我们马上去吃饭。”   叶一柏察觉到了杨东说话的怪异,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就是魏如兰在手术时说的外甥吧,癫痫造成的智力发育迟缓? 第161章   魏如雪注意到叶一柏的目光,下意识地身子侧了侧,挡住了叶一柏看向杨东的目光,作为母亲魏如雪见过太多看向杨东的怪异目光,因此对于这种打量的目光格外敏感。   叶一柏也觉察到了魏如雪这一动作的保护意味,对她歉意地笑笑,挪开了目光。   “那我先失陪了。如果有事可以让护士台联系我。”叶一柏说完就要离开,但目光扫过一旁已经站起身似乎想要跟他打招呼的叶芳,他脚步顿了顿,礼貌地叫了一声,“叶芳姐。”   叶芳点点头,此情此景下,她其实也不知道该跟叶一柏说什么,只开口道:“你赶紧去吃饭吧,做了一下午的手术也该饿了。”   “好的,那我先去吃饭了。”叶一柏对她点点头,礼貌地告别。   魏如雪见状,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她算是瞧出来了,这个叶医生对叶家,或者说对杨素新、叶芳这些人的态度大概是不憎恨也不亲近,对着他们也是公事公办的态度,着实够大气的,倒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从主治医生口中听到了“手术成功”的话,魏家人的心算是踏实了,魏母看着埋在女儿怀里的外孙,柔声道:“如雪,你带东儿去吃点东西吧,如兰那边我去照看。”   魏如雪看着坏了又开始犯困的儿子,转头轻声对叶芳道:“芳儿,真是麻烦你了,连累你现在都没吃上饭,不过东儿阿姨现在刚做完手术,我实在是走不开……”   叶芳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道:“舅妈你放心,我带东儿去吃饭吧,要不要我给你们带些吃的过来?”   “这倒不用,那个重症病房也不能多呆,说是探望的时间有限,我们今天晚上应该也回去的。”   叶芳闻言也不多说,她从魏如雪怀里接过杨东,随即在司机的陪同下向外走去。   魏家人和沈红益到重症监护中心的时候,医护人员已经帮魏如兰挂好水接上监护仪了,见魏家人过来,劳拉快步上前,“魏如兰家属吧,你们好,病人现在意识是清醒的,你们可以进去探望,探望时间十五分钟,你们抓紧时间。”   “还有,魏如兰女士,您的麻醉大概四十分钟左右会过去,麻醉过后您会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如果实在受不了请及时和我们讲。”劳拉说完,对魏如雪等人礼貌地点点头,随后快步离开。   魏母看着光着头,半个脑袋都被纱布和网缠起来的女儿,瞬间红了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切掉了杏仁核的缘故,魏如兰觉得自己感性了不少,比如现在看到魏母流泪的模样,她的眼眶也有些酸涩了。   “阿妈,这是好事,不是吗?至少我脑子里的□□拿掉了,不用担心什么时候不小心死在外面。”   “呸呸呸,怎么说话的,别把死字放在嘴边,医生说了,手术很成功,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魏母握着魏如兰的手,侧过头去,不让女儿看自己泪流满面的模样。   她此时此刻是真心感谢那位叶医生,感谢他不计较,感谢他能公平仁慈地对待自己的女儿。   魏如雪上前帮魏如兰背后垫高了些,“好了,大喜事怎么能流眼泪呢,护士们只给了十五分钟的探望时间,如兰你有什么要交代要我们去做的,赶紧说。”   魏如兰看向魏如雪,她目光向魏如雪身后看去,好似在搜寻着什么。   “找谁呢?东儿?他太饿了,我让叶芳带他去吃点东西,我明天就带他来看你。”魏如雪笑道。   魏如兰轻抿唇角,“护士没把我的话带给你吗?”   “护士带话,我正想问你这个呢,什么叶医生能治的,说话说半截,我都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魏如雪嗔怪道。   对于妹妹能摆脱癫痫的困扰,魏如雪心里是极高兴的,每每来上海,看着魏如兰疯狂颓废的模样,她就暗自心惊,生怕这个妹妹什么时候撑不住就没了,幸好老天有眼,这难关总算是过去了。   上过一次手术台,经历过两次术中唤醒,魏如兰不能说大彻大悟,但有些事情也算是学着在放下了。   “我让护士带话,说东儿的病,叶医生能治。”魏如兰一字一句地说道。   病房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魏如雪瞳孔猛缩,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滞,她听到了什么?   魏母嘴巴微张,惊讶地看向魏如兰。   就连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沈红益都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面上露出了一丝复杂的情绪,魏如兰曾告诉过他那位叶医生能治科科的病的事,他原以为这是魏如兰发疯时说的疯话,居然……是真的吗?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魏如雪终于反应过来,她的声音尖而细,声带还微微颤抖着,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魏如兰,“如兰,你再说一遍。”   病房外的护士听到重症监护室里的动静,快步走过来敲了敲他们的房门,“病房里请不要大声喧哗,还有魏如兰家属,你们的探视时间还有六分钟,请抓紧时间。”   魏如雪这时候已经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她蹲下身来,抓住魏如兰的一只手,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说道:“如兰,你再说一遍好不好,能治?你说东儿能治?”   将这句话说出口,魏如兰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对,我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听到过叶医生和卡特医生的谈话,他们提到婴幼儿癫痫经常发作会导致智力发育迟缓,东儿虽然每次都是小发作,但是他发作的次数可不少,如果真的是癫痫引起的智力发展迟缓,应该也可以手术治疗的。”   “阿弥陀佛,老天爷啊,如果东儿真能治好了,我回去就给叶医生供长生牌!”魏母高兴地直念佛,女儿和外孙的病是她心头的两块大石,没想到来了一趟上海居然能够都解决了。   “如雪啊,我们明天就带东儿给叶医生看看,叶医生真是我们家的贵人啊!”   魏如雪看着魏母的嘴巴一张一合,但是她愣是听不进去任何声音,她现在脑海里只有两个字,“能治!”   她突然站了起来,随即以从来没有过的速度向病房外跑去。   叶医生!叶医生!她要去找叶医生!魏如雪想起了叶一柏不久前打量杨东的目光,他那时候是不是在观察东儿能不能治,她这个蠢货!她一边跑着,一边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引来走廊上医务人员异样的目光。   这时候叶一柏正和卡特医生、比利等人一起在食堂吃饭,自从救护中心成立后,济合的食堂都紧跟形势实行了三班倒给医务人员24小时提供服务,当然这服务质量跟三餐正餐不能比,什么比萨热一热,下点面条之类的,不过温饱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比利,我刚刚听到你在护士台打电话,是跟你女朋友?”卡特医生一般塞着披萨一边好奇地问道。   比利医生吃面的动作一顿,差点被面噎死,他无奈放下叉子,点点头,“算是吧,但可能很快不是了。”   “额,怎么了吗?”   比利轻轻叹了一口气,“今天三号,但是这已经是我这个月第三次放我女朋友鸽子了,她说如果不半个小时内出现在她面前,就要分手,但是我十五分钟后约了病人谈话,是一个需要截肢病人,他有严重的气性坏疽,晚一天截肢就多一分生命危险,我好不容易说服他给我一个跟他谈话的机会……外科医生大概真的不容易有对象吧。”   一众穿着白大褂的单身狗们闻言发出了重重的叹息声。   “哎,不对,我听理查说叶医生你有对象是吧?还在谈吧?”卡特饶有兴趣地看向叶一柏。   叶医生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口牛奶,在白大褂们八卦的眼神中笑道:“还在,我们……感情不错。”   空旷的食堂里响起单身狗们受伤的哀嚎声,胖乎乎的王茂将最后一口披萨塞进自己的嘴巴,看向叶一柏的目光充满了幽怨的情绪,同是华人医生,他这么胖,叶医生这么瘦,他这么矮,叶医生这么高,他这么菜,叶医生这么优秀,最重要的是,他单身,叶医生居然有对象。   真的人比人气死人。   就在一众白大褂们吃着二次加热的披萨侃着大山的时候,魏如雪出现在济合食堂门口。   她进门就看到了笑着和同事们说话的叶一柏,她快步上前。   “叶医生,叶医生……帮帮我,求求您,帮帮我。”她抓住了叶一柏的一只手腕,弯着腰恳求道。   食堂里的白大褂们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叶一柏将站起身来,“魏女士,你慢慢说,或者我们一边走一边说,病人怎么了吗?术后昏厥了?还是麻醉过了忍不住痛?”   “不是,不是。”魏如雪摇头,“不是如兰,是东儿,杨东,刚刚那个孩子,您看到的,我儿子。”她紧紧握着叶一柏的手腕,“您能治是不是?您能治好他是不是?” 第162章   食堂里医生们都被魏如雪的这副样子吓了一大跳,叶一柏反应了一会,才明白魏如雪话里的意思。   “就是我在手术室门口见到的那个孩子是吗?魏女士,您平复一下心情,我们可以慢慢说。”叶一柏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魏如雪,“您擦一擦。”   同时他从旁边餐桌旁拉了一把椅子到魏如雪身旁,“您坐着,慢慢说。”说着,叶一柏也同时坐了下来,摆出一副倾听的模样。   这么突兀地在医生非工作时间闯进食堂,再加上他们两家上一辈之间的龃龉,魏如雪心中充满了忐忑、不安和恐慌,她甚至做好了跪下来求叶一柏发发好心的准备。   “谢谢,谢谢。”魏如雪看着坐在哪里,用实际行动表达“我在听”的叶一柏,她只觉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真心地感激一个人,“真的,谢谢。”   魏如雪擦了擦即将掉出来的眼泪,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开口道:“叶医生,我的孩子,杨东,他今年五岁,他在一岁半的时候被智力发育迟缓,中医西医都看过,西医没检查出问题,中医说是胎里发育不良,后来有一个北平神经科的医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才提出可能是遗传癫痫的猜想。”   “但是他说的很明白,抗癫痫药只要控制癫痫发作,不能治疗智力发育迟缓。我不甘心,这几年中药也调理着,但是作用不大。叶医生,我向您发誓,如果您真的能治好杨东,你就是我们全家的恩人,不管是我还是杨成新绝对不会再给你们找不痛快,还有素新……”   她咬了咬牙,继续道:“素新那边我去说,叶家……”   见魏如雪越说越离谱,叶一柏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魏女士,你误会了,我知道你可能因为我们上一辈的关系有些顾忌,但是我能很明确地告诉你,我们的工作就是治病救人,您在我眼里,和其他病人并没有什么差别,我不会因为任何其他关系对您有不一样的看法,说句矫情的,我们都是背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这一点您可以放心。”   叶一柏的话引起在座白大褂的一阵善意的笑声。   “不过病人我还没有仔细看过,而且大脑发育迟缓并不是癫痫特有的临床表现,因此它不能作为确定诊断的依据,我们还是要检查后再确定是否真的是癫痫引起的,是否适合手术,而且真的不是我为难您,济合的病床十分有限,您也不算急症,如果真的需要手术,我们也要约一个合适的时间。第一次来看的非急症病人,必须预约挂号才能建立病历档案开处方单的。”   叶医生生怕魏如雪觉得自己是因为私心才为难她,所以解释得格外仔细。   魏如雪闻言,这才意识到自己举动的不合时宜,她又是道歉又是道谢的,在叶一柏的劝慰和安抚下才起身离开。   卡特医生非常理解地拍了拍叶一柏的肩膀,“给熟人看病就是顾忌多,按规矩来他们以为我们不上心,不按规矩来,又对其他病人不公平。”   叶一柏无奈地摇摇头,也没有跟卡特医生解释那位魏女士和他之间的复杂关系,熟人……也算是吧。   第二天叶一柏和裴泽弼说起这个事来的时候,裴大处长的几乎是一种看圣人的目光看着叶一柏,“有时候我都觉得我就应该直接给你做个泥塑,把你供起来。”   叶一柏将面里不要吃的番茄挑出来,放在旁边一个小碟子上,闻言道:“我跟你说这个可不是觉得我自己有多伟大,而是我觉得病人在医生面前真的很弱势,不管你社会上什么地位什么身份,进了医院,你或者你家人的生死健康就握在医生的手里,你只能恳求他上心。每每遇到这种事情,我就觉得自己这身白大褂格外得重。”   裴泽弼眼里露出温和的笑意来,“每日三省吾身,要有同情心同理心,我也得加强思想道德建设,才能配得上我们叶医生。”   叶一柏少见地对裴泽弼翻了个白眼,裴大处长轻笑出声来,引得周围食客一阵侧目。   “哦,对了,冯然醒了。”裴泽弼结账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这件事,转头对叶一柏说道。   冯然,那个联系做开颅和开腹手术的孩子,叶一柏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醒了?情况怎么样?意识清晰吗?逻辑思维有没有受损?能不能眨眼?我记得那次手术还是有点波及动眼神经……”   裴泽弼将几块铜元递给店老板,“叶医生,你问这么专业的问题,指望我怎么回答你,反正你今天晚上不用值班,一起去看看?谢阳也在那。”   叶一柏自然不会拒绝,两人到达红十字会医院的时候,医院大门已经关上了,裴泽弼正想按喇叭,被叶一柏阻止。   叶一柏示意裴泽弼将车停在路边,两人走路进去,保安还记得叶一柏,看到他过来都不用招呼,直接大声道:“叶医生,您回来了,小门扣着没锁上,您直接进去就好。”   正好是晚饭时间,医院里虽说大部分医护人员都下班了,但住院的病人和病人家属却是正忙碌的时候,食物混着消毒水的味道在走廊里飘散开来。   冯然是单独的病房,叶一柏和裴泽弼到的时候,桂婶正在收拾一旁的碗筷,谢阳小小的人趴在冯然的床旁编着绳子,编两下抬头看冯然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编两下。   冯然微微侧头面带微笑地看着,两个孩子一大一小一派温情的画面倒是极为好看。   嗯,能笑,那说明面部神经没什么问题。   “叶医生,裴处长。”桂婶最先发现了两人,她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来。   她将手里的碗筷放下,随即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左右张望了下,才搬了两把椅子到两人身旁。   “叶医生,裴处长,你们坐,我去洗个杯子给你们倒水?”   叶一柏连忙阻止她,“不用,桂婶,我们就来看看冯然,等下就走,您别忙。”   一听叶一柏是来看冯然的,桂婶脸上的笑容就更真切了,她非常明白,儿子能活下来都是托了眼前这位叶医生的福,她陪着冯然在医院里住的这些天,也见过几个和儿子一样从高处跌落下来的人,除了那些运气好只摔断腿脚的,其他伤势和冯然一样甚至在她看来比冯然还要轻一些的,居然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这让桂婶深深后怕的同时,对叶一柏的感激更深了。   “好好,您看,真是太谢谢您了,还特意来一趟,要不是冯然身子还不太灵便,我一定让他下来给您磕头。”桂婶感激地说道。   叶一柏摆摆手,这个时代的家属真是格外淳朴,动不动就是下跪磕头,每每使得叶一柏分外不自在。   “您客气了,我的病人嘛,有始有终,应该的。”叶一柏走到冯然病床旁。   冯然已经从母亲的反应中明白了眼前这个年轻人正是救了自己的医生。冯然那天从高处摔下来,颅内和腹腔内同时大出血,这在红十字院的其他医生看来完全是救不活的伤势,叶一柏帮他连续做了开颅开腹手术维持住了基本生命体征后,大部分医生也不认为冯然能够醒过来,只觉能维持住生命体征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了。   因此当冯然真的醒转过来的时候,红十字会医院着实震动了一下,不管是内科还是外科的白大褂都来这个病房走了一遭,检查都做了无数遍了,冯然每天都可以听到那些个医生嘴边的那句,“奇迹,真的是奇迹。”   伴随着这句奇迹感叹的还有这位叶医生的名字。   “叶……森。”冯然努力张嘴说话,但是他的吐字明显不是很清晰。   看来语言功能还是受到了一些损害,叶一柏上前温和地说道:“不要着急,冯然,也不要灰心,语言功能是可以通过锻炼恢复的,而且你还小,恢复能力还会比大人们快一些,等下配合我做几个测试好不好,找出问题,才能针对性地解决它。”   “叶医生,您说真的吗?然然他说话还能恢复成正常人的样子?”桂婶捂着嘴,今天实在有太多惊喜了,冯然躺了这么久,对桂婶来说,能看到儿子醒来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她根本没奢望也不敢奢望冯然的语言功能居然也能恢复。   “当然,年轻人的脑组织具有极强的重塑和代偿功能,而且冯然的手术我动的,他的脑组织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只要坚持复健,就肯定能恢复。”   叶一柏的话让桂婶整个人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走到冯然的病床边,握住儿子的手,“然然,听到没,叶医生说都会好的,你能好好说话,重新变成一个正常人。”   冯然的眼睛也亮亮的,他艰难而又用力地点点头,“谢……谢。”   叶一柏笑笑,“那我们的测试开始了。”   “冯然,眨一眨眼睛。”   冯然闻言,配合地眨了眨,谢阳也不编绳子了,目光炯炯地看着叶一柏,冯然做什么,他也跟着做什么。   “动眼神经没问题。”叶一柏下意识地要去找纸笔勾选。   “喏。”裴泽弼将上衣口袋里的笔和一本巴掌大的牛皮笔记本递给他。   叶一柏也不跟他客气,拿过来翻到最后写起来。   “两只手能动吗?下床走过吗?扶着栏杆能走吗?”   叶一柏一项项仔细测试着,冯然也很配合,即使非常困难,也愿意下床走给叶一柏看。   测试出来的结果不算太好也没有太差,冯然的语言功能受到了损害,说话表达困难,舌头不受控制,四肢情况也不容乐观,上肢无法用力,攥拳的动作做起来也十分困难,左手有间断性颤抖的情况,下肢因为躺了两个月的缘故,有一点萎缩的迹象,因此功能测试并不准确,但是一时半会是很难自己行走了。   “复健工作可以做起来了,不要因为说话困难而不说话,要多说,每天固定一个小时联系说话,四肢的锻炼也要做起来,反正你们是单独病房,扶着栏杆一点点走,还有那种小的桥,木工可以做,我把尺寸画出来,让木工做出来就放在病房里,联系上桥和下桥以及抬腿的动作。”   叶一柏边说边写,很快写了满满两页纸,他将这两张纸从裴泽弼笔记本上撕下来递给桂婶,递到一半才意识到桂婶可能根本不认字,于是道:“这样,我把这注意事项写两份,一份桂婶您拿着,一份我给马医生。”   马医生是红十字会医院里当初参与了冯然手术的医生,在叶一柏回济合后,他就成了冯然的主治医院。   “今天好像就是马医生值班吧,我去办公室找他。”   叶一柏将注意事项又抄了一遍,将其中一份字写得好的递给桂婶,又拿着另一份向病房外走去,“你在这儿陪陪阳阳,我去去就来。”   裴泽弼点点头,反正到了医院,不管是不是自家医院,叶医生都会忙碌起来,他都已经习惯了。   叶一柏对他笑笑,走出病房门。   这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了,红十字会医院的走廊里有些安静,可能是换季的缘故吧,这时候感冒的人好像有点多,走廊里时不时传出来病人的咳嗽声。   叶一柏走到治疗室,果然,马医生正靠着椅子打瞌睡,听到有脚步声,他猛然惊醒,下意识地开口道:“又出什么事了吗?”   叶一柏莞尔,“是我。”   马医生揉了揉自己有些迷糊的眼睛,“叶医生?你怎么过来了,也不提前和我说。”他笑着站了起来。   “我听说冯然醒了,就过来看看。怎么,看你这个样子,这几天很忙吗?”   马医生闻言,无奈地摇摇头,“忙,这几天都不知道怎么了,感冒的人特别多,一感冒还特别严重,肺炎都出了好几个了,还是急性的,我都感觉我这两天有些咳嗽了。”说着,他轻轻咳了两声。   “哦,不过冯然的事真的是奇迹,这么重的伤势居然还能醒过来,虽说现在话说不好,人也不怎么能动,但是意识很清晰啊,这真的是奇迹。”马医生一连说了两个奇迹。   他一边说着,一边似乎咳嗽得有些厉害。   咳到后来,他咳出一口痰来,起身将痰吐在旁边洗手的水槽里,开水冲了下去。   但是叶一柏的眉头却是皱了起来,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口痰,铁锈色的? 第163章   “你咳嗽多久了?”   “咳嗽?有两天了。大概是因为换季吧,这两天我还老打喷嚏,不过没发烧,也没别的不舒服。”马医生笑道。   叶一柏点点头,也没有多想,大家都是医生,基本的医学知识都是知道的,而且因为没有抗生素的缘故,感冒在这个时代可不算小病,没有一个医生会轻视它的。   “你自己注意就行,我刚刚去看了冯然的情况,有些事要拜托你。”叶一柏说着,从口袋里将那份手写的复健事项递给马医生。   “脑组织具有极强的重塑和代偿功能,受损的语言和四肢功能是可以通过复健慢慢恢复的,冯然还在在医院住一段时间,我想这个期间他的复健工作得麻烦你多关注一下。”   马医生闻言眼睛一亮,他接过叶一柏的那份复健事项仔细阅读了一遍,随即抬头笑道:“叶医生你也太客气了,对我们这些个穿白大褂的来说看一个本来没希望的病人一天天好起来,本身就是一件十分高兴的事,更何况现在冯然的主治医生可是我,那用得着你说拜托的话。”   叶一柏也笑道:“礼多人不怪嘛。”   两人相视而笑。   只是马医生笑到一半,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又是铁锈色的痰液,叶一柏心中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马医生,14号床病人出现呕吐、呼吸急促、血压下降的情况,15床体温上升到39.5℃!”周护士长神情严肃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外。   马医生立刻从座位上站起,同时从桌上拿过听诊器,“叶医生,不好意思,我得失陪了。”   叶一柏摆摆手,“你忙,别管我。”   叶一柏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叶医生以前是没有戴手表的习惯的,因为经常在手术室,嫌摘了戴戴了摘麻烦,看时间完全可以用手机代替,但是在1933年这个没手机的时代,没有手表还是非常不方便的,所以他也慢慢习惯起手上戴个轻便的手表。   七点二十,他也该回去了,明天早上还有两台手术,这样想着,叶一柏也跟着马医生和周护士长的身后离开值班办公室。   他从值班办公室往冯然病房走,正好和马医生两人同路。   “下午情况不是还好,怎么会突然这么厉害?下午用了什么药。”   “药单都在这里。”   “用药没问题啊,怎么会突然严重起来了,就算是肺炎,发展也太快了。”   “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么多药用下去怎么会一点用都没有?”   马医生和周护士长拐进了前边一个病房里,病房门没关,叶一柏依稀可以听到马医生和病人的对话。   “痛?哪里痛?怎么下巴长了这么大一个包?昨天有吗?你感觉呼吸不上来吗?奇怪,肺部体征看起来也没很严重啊,怎么会呼吸困难。护士长,再安排拍一个X光片吧。”   “好,设备室现在已经关上了,小林你们推着病人过去,我去拿钥匙。”   房间内传来推床滚动的声音,叶一柏走到冯然病房门前的时候,两个小护士推着一张推床从他身后经过,他无意识地回头看了看,病人面容痛苦,面部潮红,颈部淋巴部位明显肿大,似乎有充血的迹象。   肺炎?   叶一柏眉头微皱,他的手已经按在了门把手上,只用轻轻转动一下就可以推门进去,他甚至已经听到了裴泽弼和桂婶之间的说话声,然后他停下了动作。   叶医生终于意识到了那一丝不对劲在哪,颈部淋巴结充血、高烧、肺炎,过少的肺部体征和不对等的严重的全身性症状。   鼠疫……   这两个字出现在叶一柏脑子里的时候,叶一柏先是有些懵,随即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脑海里更是有什么东西平地炸开似的,嗡嗡直响。   他转身,先快步走到护士台前。   “叶医生。”护士台里的大多数医生都跟着周护士长去病房了,只剩下一个小杨有些困乏地坐在护士台里,见到叶一柏走近,脸上露出一丝惊喜的神色,她用着一口地道的上海话道:“刚刚我还听小林说她好像看到您了,我还不信,没想到真的是您啊。”   当初一个礼拜的相处,足够让叶一柏在红十字会医院获得足够的人脉关系,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小护士们,面对一个年轻,长得好看,专业水平高的医生,哪能不生出好感来,照马医生的说法,在这群年轻的小护士跟前,叶一柏这个外来的和尚的话,比他们这些个老家伙可好使多了。   “杨护士,麻烦给我六副口罩和手套。”叶一柏心底的情绪还在翻涌,但是面上却格外平静,他非常明白,他现在必须冷静,不能乱。   杨护士点头,想都没想就从抽屉里拿出口罩和手套给叶一柏递了过去,叶一柏快速接过,在转身前,他表情严肃地开口叮嘱道:“杨护士,现在换季,医院的感冒病人多,你们工作还是把口罩和手套戴上吧,万一被传染,就麻烦了。”   杨护士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反应过来,笑道:“好嘞,我这就戴上。”说着,她依言戴上了口罩和手套。   叶医生对她点点头,一边将口罩手套戴上一边向设备室走去。   设备室里,马医生已经调试好了机器,“体位调整好了,你们出去吧。”他抬头对周护士长及两个小护士道。   周护士长点点头,领着两个小护士就要往外走,这时,她看到了快步走来的叶一柏。   “叶医生?”   叶一柏对她们点点头,将其中三副口罩和手套递给周护士长,“戴上。”其余也不多说,直接走进了设备室。   马医生手已经按在X光机的按钮上,见叶一柏没穿铅衣走进来吓了一跳。   “叶医生?你怎么过来了?”虽说叶一柏和红十字会医院的关系很好,但是他毕竟不是红十字会医院的医生,如果红十字会医院里没有医生在,病人出现紧急情况外院的医生出于人道主义原因伸出援手还好说,但如果说病人没有处在危急状况中,医院医生也是十分尽责适当地在进行治疗且并未请求帮助,那外院医生直接越俎代庖参与治疗就不是很有礼貌了。   叶一柏自然也知道自己现在的举动并不是那么恰当,他也没藏着掖着,拿起一旁的铅衣穿在自己身上,同时将剩下的那副手套和口罩递给马医生。   “颈部淋巴结充血,高热,呼吸困难,肺炎发展迅速,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但马医生,你听过鼠疫吗?”   重物落地的声音在设备室里响起,马医生面上的表情从微愣到惊愕随即露出一丝恐慌来。   鼠疫,传染病史上造成最高死亡人数的大流行病之一,曾在十四世纪的欧洲造成近5000万人的死亡,被称为“黑死病”。   不仅是欧洲,鼠疫在华国历史上也频频出现,明末鼠疫,“百姓十家,其中有九者尽染此瘟疫,如若一人染病,全家无一幸免。”,等到闯王李自成打到北京城的时候,这时候在疫情的折磨下,北京几乎已经是一座无人防守的死城了。   近一点清末的时候,鼠疫也造成了近六万人的死亡,那时候虽说还是通讯不畅,但是随着报纸和电报的发展,北方的消息还是会传到南方来,那时候黑白报纸上几乎全是讣告,马医生那时候还在学校,但看着北方传回来的消息,热血青年们恨不得亲自北上抗疫,帮助同胞战胜病魔。   但等毕了业,进了医院,面对了这么多的生生死死,当年的热血青年才知道传染病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一人染病,全家无一幸免,几乎十死无生。   他想起这几日自己的症状,面色一变,立刻戴上了口罩和手套,他冷静道:“叶医生,你离我远一点,如果真的是鼠疫,我怕我已经感染上了。”   叶一柏站在了马医生不远处,沉声道:“你先拍吧,拍完X光片看完结果才能判断。”   马医生点头,脸上的表情似乎十分平静,但他的手和牙齿却微微颤抖着,显露出了主人并不平静的心情,设备室里十分安静,只听得到推床上病人时不时响起的咳嗽声,马医生缓缓按下按钮,机器“嗡”得一声开始运作起来。   无需成片,两人已经可以透过机器看到病人肺部的情况,大叶性肺炎,肺部有肺实变体征。   马医生只觉一股凉意从脚底一直冲到脑壳顶,他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意来,犹记当年热血,而今何在啊?   “只是肺部体征,还不能确定,而且二十年前的鼠疫能被控制,那现在一定也能。”叶一柏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马医生身后,他的手放在马医生的肩膀上,轻声而又坚定地说道。   马医生往旁边走了两步,和叶一柏保持距离,他苦笑一声开口道:“我明白的,只是医生也是人,哪有不怕死的。”   “马医生,叶医生,病人好了吗?”门口传来周护士长的问话声。   “好了,进来吧。”叶一柏代替有些神思不属的马医生回答了周护士长的这个问题。   周护士长带着两个护士进来,推着病人就要往外走。   “等等。”   叶一柏上前,在周护士长惊讶的目光中将口罩戴在了病人的口鼻上。   “叶医生,病人本来就呼吸困难,戴上口罩就更不好呼吸了。”周护士长皱着眉头问道。   叶一柏帮患者戴口罩的同时,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病人颈部的淋巴结,他戴着手套的手轻轻压了下,病人就发出一阵痛呼声。   “和这个病人情况相似的病人有多少?”   周护士长本来还想追问叶一柏给病人戴口罩的事,但在他严肃的目光下,周护士长作为医务人员的警觉性立刻就起来了。   “有两个,和他一起入院的,原先症状都不严重,但昨天开始都陆续严重起来了。”   “其他人呢,医院里和他们接触的医务人员,或者其他病人,有没有出现相似的症状?”   周护士长面色一变,单论资历和年纪来说,就算是马医生也比不上这位周护士长,她可是真切经历过二十年前的鼠疫的。   “叶医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沙哑着喉咙问道。   “排查一遍吧,我和马医生等下给沈院长打电话,接触过这些病患的医务人员都叫回来,还有病人和病人家属,汇聚成名单,医务人员里没住宿的,需要换洗衣服的,大概需要你们家人跑一趟了,就放在医院门口,别进来,这里……大概要封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百姓十家,其中有九者尽染此瘟疫,如若一人染病,全家无一幸免。”本句出自《山西通志》 第164章   两个小护士有些迷惘着听着周护士长和叶一柏两人的对话,什么叫要封院了?不就是拍个X光片,怎么就要封院了。   刚刚戴上口罩的小姑娘觉得呼吸有些不畅,她想要摘下口罩呼吸两口新鲜空气。   “戴上!别摘!”周护士长和叶医生同时厉色道。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周护士长虽然在工作上严厉了点,但从来没有在小事上这么凶过,叶医生也是,他们虽相处的时间不久,但叶医生向来是十分温和的。   被这两人同时呵斥,小姑娘心下不由委屈起来。   但现在两人都顾不上一个小姑娘的委屈,周护士长苍白着面色,“确定吗?”   叶一柏摇摇头,“还不确定,但是这种事有一成的几率,就要当做十成的去做。”   周护士长看着叶一柏,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做好分内工作的。”她说完,将手放在那位呼吸困难的病人的推床栏杆上,“小林小郑,把病人推回病房。”   “哦哦,好。”两个小护士显然还有些懵,但她们还是乖巧地听着护士长的话,忠实地履行着她们的职责。   随着周护士长的离开,一些不起眼的小动作在这个被夜色笼罩的医院里悄悄发生着,比如那几个急性肺炎病人用过的器械都被单独存放起来,比如医院除了正门外所有小门都被人关上上锁。   “机器都打开了,你也拍一个吧。”叶一柏转头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的马医生说道。   马医生重重吐出一口气来,他抬起头来,面上露出一丝坦然来,“那麻烦叶医生了。”   叶一柏点头,看着马医生走到X光机前,自然地躺好。   “嗡”得一声,机器再次开始了运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安静的设备室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机器运作的声响。   约莫两分钟后,机器的声音慢慢小了下来。   马医生慢慢从机器上起身,侧坐在金属板上,“叶医生,直说吧,我受得住。”   叶一柏眉头轻皱,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见马医生有些焦急和紧张地看过来,他才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大叶性肺炎,但是不一定是肺鼠疫。”   “我怀疑14号床病人是鼠疫的原因,除了肺部X光显示大叶性肺炎外,更重要的是他颈部淋巴结充血,压痛,而且肺部较少体征和较严重的全身症状同时发生,所以我怀疑他是腺鼠疫同时出现肺鼠疫的呼吸系统表现。   但是马医生你的肺部虽然有大叶性肺炎的表现,但你现在只是偶有咳嗽,并没有其他症状,或许,只是大叶性肺炎也未可知。”   大叶性肺炎和肺鼠疫两者本就容易搞错,一般肺鼠疫都会有大叶性肺炎的肺部体征但大叶性肺炎却不一定是肺鼠疫。   马医生闻言不由摇头苦笑,“人啊,就是这样,明知道十有八九的事,但有了一丝希望却还是为此欣喜,谢谢了,叶医生。”   叶一柏将机器关闭,“我只是实话实话。不过在确诊前你还是找个病房自我隔离吧。”   马医生点头表示明白。   叶一柏和马医生走出设备室的时候,医护人员都都已经在周护士长的督促下戴上了口罩和手套,周护士长见两人出来,快步向他们走来。   “我已经给沈院长他们打过电话了,沈院长现在正在赶来的路上,除了正门,其他门我都让人关上了,就是这几日来往于医院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不少,他们哪怕没有直接接触病人,但肺鼠疫是可以通过空气传播的,还有医务人员,除了医院里住宿的,上下班路上,以及他们的家人……”周护士长说道到这儿,低下头来。   医院来往的人这么多,又没有后世的大数据,如何追踪,怎么追踪?再加上鼠疫的天敌链霉素还没发明出来,如若灾情蔓延开来,这对上海甚至整个华国都是一场灾难。   “先去病房看看,不一定是肺鼠疫,我看14号床病人倒更像是腺鼠疫然后出现的肺鼠疫的呼吸系统表现,如果几个病人都是腺鼠疫,那控制起来就容易得多,还有,当务之急是确定感染源,他们究竟是怎么染上鼠疫的,现在是夏天,按道理并不是疫情传播和发展的季节。”   周护士长点点头。   马医生则开口道:“我记得109病房空着吧,我从今天开始就在109自我隔离了,接下来的事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只求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肺鼠疫发展极快,一般在起病36小时内就有有剧烈的全身性反应,胸痛、咳嗽、高烧,我听你说你前两日就有咳嗽,到现在已经三日了,还是咳嗽,没有其他症状,所以别灰心,如果疫情真的蔓延开来,这个战场需要你。”   马医生闻言,心下不免有多了几分希望,黯然的面上也不由露出两分光彩了,“若苍天垂怜,侥幸逃过此劫,必为鼠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叶一柏和周护士长目送着马医生独自走向109病房。   “走吧,去看看14号床的病人。”叶一柏对周护士长道。   等叶一柏到14号床病房门口的时候,病房门口已经多了好几个白大褂,红十字会医院晚上值班的医生和在医院里住宿的医生几乎都到齐了。   叶一柏在红十字会院呆过一个礼拜,和医院的许多医生都相熟,众人相互干巴巴地打了一声招呼,完全没有了寒暄的心情。   其中一个年级稍长的医生开口道:“我看过这几个病人的病历了,十有八九了,没有近距离接触过病人的就先不要进去了。”他顿了顿,继续道:“战斗时间很长,如果我们倒下了,还需要你们接上。”   病房门口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重。   这个病房里的病人是内科门诊进来的,除了他的主治医生和这几个晚上的值班医生,其他医生都没有接触过,这位病人的主治医生和昨晚的值班医生都不在这儿,而马医生又去自我隔离了,现场接触过病人的除了刚刚开口的那位老医生,竟只剩下叶一柏这个外医院的医生。   红十字会医院的人再怎么也不好意思让叶一柏这个外医院的医生打头阵,一个稍微年轻的医生开口道:“陈医生,你年纪大,抵抗力弱,我进去吧。”   陈医生摇头,“我身体好着呢,而且我已经接触过病人了,不要和我抢,我去。”   年轻医生还待再说,却被陈医生厉色按下。   陈医生本想一个人进去,一旁的叶一柏开口道:“陈医生,我陪您一起进去吧,反正我也已经近距离接触过病人了,至少两个礼拜都得在这儿出不去了,也让我尽一份力。”   陈医生闻言深深地看了叶一柏一眼,因为一个是内科一个是外科,叶一柏在红十字会医院的时候和陈医生并未打过交道,但是对于这位叶医生,陈医生可谓是如雷贯耳了,今儿个一见,不提年纪和外表,单说这一份胆气,陈医生也不由在心里暗赞两分,大医风范,不外如是。   “叶医生大义,我也不推脱了,你我同去。”   叶一柏问周护士长要了一件临时的白大褂,白大褂在空中划过一个好看的弧度,随即披在了叶一柏的身上,一个扣子一个扣子钮好,“进去吧。”   病房门推开,叶一柏陈医生及周护士长在一众白大褂敬佩的目光中向里走去。   “好了,陈医生说得对,如果真的是鼠疫,那必然是一场艰难的战役,我们各回各位,去排查一遍,杨医生,特别是儿科,孩子们抵抗力弱,要格外小心。”   那位叫杨医生的用力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白大褂们讨论了片刻,明确了各自要做的事情后,各自离开。   病房里   叶一柏和陈医生分别看了14、15、16床的病人,14号床现在的症状最严重,已经明显呼吸有些苦难了,“上铁肺吧,把铁肺移到这个病房来。”陈医生在检查完后,沉声说道。   周护士长点点头,表示明白。   15、16号床的病人又好一些,但各自都有淋巴结肿大和发烧的症状,两人对于两个白大褂的突然到来显得有些惊讶和拘谨。   “你们的淋巴结肿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叶一柏问道。   16号病人的充血的淋巴结是在腋下,因此他一直是侧卧。   “前天开始痛的,一痛我们就来看医生了,但是吃了药也打了针,一直都没好。”病人说着,目光瞥向他旁边14号病床的病人,“医生,老徐怎么突然这么严重了?”   叶一柏记录的笔微微一顿,抬头看向16号病床病人,“您是北方人?”   病人闻言笑道:“对,我是长岗的。”   长岗是华国北方的一个小城,已然是华国最北边再往前就能和沙国接壤了。   “您这段时间一直在上海吗?”   “医生,这也跟咱们病情有关吗?我们长岗小城市,吃不饱饭,这不,我们几个约着一起来上海闯荡,来了有半个月了。”   叶一柏抿了抿嘴,“你们最近有去过野外吗?包括在长岗的时候,你们离开的时候长岗怎么样?生病的人多吗?是不是也有人有跟你们一样的症状?”   病人闻言挠挠头,移动手臂时扯到腋下淋巴结发出“嘶”的一声声响,“没有吧,长岗好好的呀,这又不是什么传染病,怎么会有人跟我们有一样的症状……”   说到这里,病人恍若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医生,我们不是得什么传染病了吧?”   叶一柏和陈医生也没有要瞒着病人的意思,到了明天白天瞒也是瞒不住的,“我们怀疑你们患了鼠疫,先不要惊慌,你们已经在医院了,上海红十字会医院是华国最好的医院之一,你们有最好的医疗条件,所以现在你们要做的是尽力配合我们,我们也会竭尽全力治愈你们。”   鼠疫两个字一出,病房里一片寂静。   随即15号和16号病床的病人都惊慌起来,还有17号床的病人和他的家属,他是这里唯一一个和其他三位病人没有关系的人,他弟弟惊呼出声来,“鼠疫!医生,我哥哥可没有得鼠疫,你们怎么能把我们和这些人安排在一个病房,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所以让你们把口罩戴起来,你们放心,17号床的病房我们会重新安排,但是由于你们和疑似鼠疫的病人亲密接触过,所以需要单独隔离观察两周。”陈医生沉声道。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子!观察两周,我们还要不要生活了!这住院费谁出?还有万一我们真得了鼠疫怎么办?怎么看个病还有生命危险了呢!”   17号床的病人吵嚷开了,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现在是晚上八点,大多数病人和家属都已经睡下了,但是等到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要外出的家属和病人以及即将要封起来的医院,安抚和强制隔离,这必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第165章   晚上八点半,上海红十字会医院   原本这个时间点,白大褂们早已下班回到家,而病人和病人家属们经过一个白天的治疗也早该躺到床上,早早进入梦乡。   但今天晚上,红十字会医院的走廊上却多了许多白大褂的身影,他们面容严肃,形色匆匆。   病房里的叶一柏和陈医生等人都面色凝重,他们仔仔细细的询问了15号床和16号床的病人,据他们所说,这三位鼠疫疑似病例是半个月前坐火车从长岗来到上海的,凭着一身力气在法租界给一家富户当保镖,期间吃住都在富户家里,没有去过野外,也没有接触过和他们症状类似的病人。   至于有没有接触过老鼠,这个问题在这个时代问得就好比何不食肉糜,在这个时代可以称得上糟糕的卫生条件下,蟑螂和老鼠几乎都是百姓家里的常客了。   鼠疫的潜伏期一般都比较短,在2-8天左右,个别人的体质较好,或许能达到10天,按照这三个疑似患者的病发时间推算,长岗、火车上、上海都可能是感染地,这个结论对这群白大褂来说,绝对算不上好消息。   “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控制住院内感染,不要让红十字会医院成为病毒传播中心。”叶一柏面色凝重地在记录本上写下“传染源未明”这五个字。   陈医生神情严肃地点点头,“这三个病人必须单独隔离,还有包括我们几个在内的密切接触者,都必须和普通病人隔离开来。”说完,他不由有些复杂地看了身旁这位叶医生一眼   年轻,优秀,前途远大,这个隐隐成为华国医学界年轻一代领军人的年轻医生,他不是红十字会医院的医生,如果他有心,完全可以脱身离去,但这位叶医生却想都没想就留了下来,甚至主动请缨和他一起走进这个病房。   年纪虽轻,但气魄惊人,也难怪小小年纪就能做出这么一番大事来。   “这边病人太过集中,不适合作为隔离地点,我想着倒是治疗室那边更合适点,那边地方大,该有的东西也都有,封院以后治疗室不再接收急症病人,只要把余下的几个病人转出来,就是自成一体的隔离中心,我们几个近距离接触过患者的密切接触者可以在里面继续治疗他们。”   叶一柏的话不由让陈医生和周护士长暗自点头。   “叶医生,你还年轻,而且你也不是红十字会医院的医生,你完全不需要近距离参与治疗的,我可以让周护士长给你安排个隔离病房,你在里面隔离观察几天就好。”   比起那些年轻医生,陈医生是真真切切经历过二十年前那场鼠疫的医生,无力、恐慌、铺天盖地的讣告和哀嚎声,他非常明白如果这三人被确诊为鼠疫,那他们这些人的命就掌握在老天手里了。出于对优秀后辈的关爱,陈医生忍不住开口劝了两句。   “陈医生,如果我有这个想法,就不会跟着你进来了。人总是要有点信念的,而且只要做好防护措施,鼠疫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   人活着,总是要有些信念感的。九十年后,休明盛世,刚毕业的小崽子们就敢前赴后继,为自己心中的信念豁出命去,更何况当今时刻,民生艰难,山河破碎,他活了两辈子连那些刚出校门的小崽子都比不上吧。   “人总是要有点信念的。说得好。”陈医生轻笑一声,完全把叶一柏后面那句“只要做好防护措施,鼠疫其实没那么可怕”的话忽略了彻底。   沈院长是在半个小时后赶来的,他向来带笑的面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他走到了叶一柏他们所在的病房前,但没有进来,他戴着口罩和手套,隔着门和叶一柏及陈医生交流了两句,随即整个红十字会医院都动了起来。   治疗室很快被清理了出来,治疗室里仅有的几个病人在睡眠中被唤醒,正要表达不满却被严肃的白大褂们一句,“医院发现了疑似传染病例,为了你们的安全,我们需要马上将你们转移。”   这话一出,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病人的起床气立刻消散,“传染病?危不危险的,我们还能在医院呆着吗?”   “有传染风险,所以要立刻转移,我们也在医院里,所以,不用怕。”小护士的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   任何解释的话都没有那句“我们也在医院里”给人的安全感强,急症病人们点点头,看着忙碌的医护人员们,最终选择了配合。   “将全院的病人、病人家属和医护人员都分级,按疑似病例、密切接触者、非直接接触者三类分级,治疗室那边划开来,分污染区和非污染区,先转移疑似病例和密切接触者,然后十五分钟后会议室开会。”   “一柏啊,虽然不好意思,但是非常时刻,还是得麻烦你,你是第一个发现疑似病例的人,而且还和老陈一起进过病房,老陈笨嘴拙舌的,有人一多就说不出话来的毛病,还是要麻烦你的。”沈来说着,面上露出两分不好意思的神色。   这三个病人在红十字会医院住了两天了,最后却是叶一柏这个外院的医生第一个发现了不对,这使得沈来这个做院长的面上无光。   不过现在可不是计较个人面子得失的时候,鼠疫,历史上几次鼠疫,带走的人命都是数以万计,甚至千万计,这几个若只是意外,或者是小规模还没有蔓延开来还好,若鼠疫一旦蔓延开来,那么等待这大上海的,恐怕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   “沈院长您客气了,当务之急是赶紧弄个章程出来,至少将这三个疑似病例的影响控制在红十字会医院以内。”   沈来点点头,“患者的痰已经送去化验了,我让老余盯着,连夜出结果,但是我们先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二楼会议室走。   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红十字会医院里的医务人员,除了这几日恰好请假没来过医院的,其余人都到齐了。   沈来走到会议室的主位上,叶一柏和陈医生因为就近接触过疑似病人,即使换过衣服做过消毒工作了,还是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和众人保持了适当的社交距离。   “人都到齐了,我也不废话了,这几个病人的病历都传阅过吧,疑似腺鼠疫,其中14号病床的病人已经出现了肺鼠疫的呼吸系统表现。”   虽然一众白大褂的心里早有准备,但是“鼠疫”这两个字从沈来嘴巴里说出来的时候,还是使得整个会议室的气氛为之一滞。   “病人的血氧和痰液已经第一时间送到实验室去化验了,今天晚上就会有结果,如果结果出来确定是鼠疫,那么我想大家都要做好准备,医院封院,所有病人、病人家属和我们医务人员都要隔离观察两周,还有这几日来往于我们医院间的,各位的家人、朋友请各自报备一下,还有主治医生们做好各自病人的安抚工作,还有这几日出入过医院的病人家属、朋友,但现在不在医院的,也尽量做好统计和报备工作,明天早上我会请求相关部门的协助。”   “叶医生是第一个发现疑似病例的人,他在发现疑似病例的第一时间做了些初步措施,叶医生,麻烦你跟他们说一下。”沈来的目光看向了叶一柏。   叶一柏点点头,和红十字会医院的医生们交代了一下他们把治疗室改成临时隔离中心的事,“灾祸无情,防护为重,望诸君切莫大意,各自保重。”说完,他面对屋内一众白大褂,轻轻弯下了腰。   没有人指挥,没有人互相商量示意,一众白大褂们也自发地站了起来,对叶一柏轻轻弯腰点头,他们明白,按照刚才的工作分配,这位外院的年轻医生,是要去照顾那些疑似病例和密切接触者的,他才是真正站在这场战役中最前线的人。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一个小护士快步从门口走进来,“院长,医院大堂里吵起来了!”   沈来和一众白大褂们闻言心中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   沈院长深吸一口气,“大家各自回各自的岗位,各自安抚自己的病人,除了不接收新病人,医院运行一切照常。”   一众白大褂们闻言点点头,各自快步离开,只剩下叶一柏、陈医生和原来那三位病人主治医生邵医生三人。   楼下吵闹声越发响亮,几人也来不及说话,便匆匆向一楼走去。   大厅里,几个病人家属聚在一起和戴着口罩的白大褂们泾渭分明,好似两军对垒般。   “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啦?我们来看病人的,又不是来坐监狱的,你们医院不能这么霸道的呀。”   “对呀,还让我们戴什么口罩,我听说你们是发现了传染病是伐,那我们又没病,我们要回家呀,如果我们真病了,要找你们赔的啦。”   这几个病人家属照顾病人照顾得晚了点,完事了就想回家休息,但到了医院门口却发现医院的门都关得严严的,让保安开门,保安也不肯,问原因,保安也三缄其口,这一下子就闹了起来。   医生和护士们刚刚调换病房的动静也不小,根本瞒不了这些人的眼睛,很快就有人知道了红十字会医院里发现了传染病,所以都不让人出去了。   “传染病”三个字被家属们这么大声得喊出来,除了睡得熟的,几乎整个医院的人都听到了,不时有病人和病人家属穿了衣服从病房里走出来,窸窸窣窣的讨论声汇聚成一句一句不满的话。   “传染病?不会吧,那你们把我们关在这儿是什么意思?让我们陪着那些患传染病的一起死?”   “不行,我要回家。”   “对,我们要回家,我老公只是小手术,本来明天就可以出院的,我们现在要出院。”   “我老婆肚子里还有孩子呢,你们不会是想要一尸两命吧!我要出院!”   “我要出院!”   病房的灯一间间亮起来,情绪激动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们汇聚在一起,想要强行从医院出去。   这吵闹的声音自然也传到了冯然的病房,裴泽弼抬手看了看手腕上手表的时间,叶一柏都去了一个多小时了,怎么还没有回来。   “桂婶,我出去看看。”   “好。”桂婶连忙道。   裴泽弼走到大堂里的时候,病人家属们的愤怒的情绪正达到了最高峰,他们推开挡在他们前面的保安们,想要强行离开。   沈来面色大变,“诸位,诸位听我说。”   “诸位,相信我们,我们医生也都在,没离开。”   病人家属的声音太大,而沈来的声音太轻,根本没人理会他。   “这可怎么办?样本检验结果没出来,也不好向上报,单靠这些保安,可能拦不住他们呀!”沈来大急,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从走廊里走过来的十分显眼的裴泽弼。   他心下一惊,这个活阎王怎么也在这,裴泽弼这时在医院,意味着他也得隔离两周,让这个活阎王乖乖在医院隔离两周,这可能吗?   “裴泽弼,能不能帮忙让病人家属们安静下来,不要离开医院。”叶一柏也看到了裴泽弼,他下意识地开口道。   “安静?”裴泽弼看了叶一柏一眼,对他点点头,随即他熟练地从枪套里拿出他的枪,上膛,然后“砰!”   世界安静了。 第166章   枪声乍响   情绪激动的人们停止了自己的喊叫和推搡,他们下意识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安静了。”裴泽弼用口型对叶一柏说道。   叶医生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沈院长趁着家属们安静下来的机会大声道:“诸位,诸位请听我说。”   “没错,我们医院出现了传染病疑似案例,样本已经被送去检验了,最终结果还没有出来。”   红十字会医院没有应对突发性传染病的经验,一开始的时候小护士们就十分诚实地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如果现在再改口隐瞒只会在真相被揭露出来的时候引起更大的反弹。   当沈来这个院长亲自承认医院里发生了传染病后,病人和病人家属们的情绪更激动了,不过激动归激动,余光里看到旁边那个煞神的枪还拿在手上把玩,就没有人当出头鸟再吼一声“我们要出院。”。   虽说法不责众,但是枪总是喜欢打出头鸟的,而他们中没有人想当那只出头鸟。   “我能理解大家现在的心情,好好来医院看病碰上这样的事情,但是请大家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我们所有的医护人员和你们同在,我们红十字会医院的所有医护人员都已经连夜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了,我作为院长代表我们所有医护人员表态,如果结果出来,只是虚惊一场,那我在我们医生食堂请大家吃饭,感谢大家的配合,如果检查出来真的不幸是传染病,那么我们全体医护人员也会陪着你们一起度过,绝对不会抛下你们自己离开。”   沈来站在楼梯上大声说着,他头上最后的两根头发都已经掉没了,头上的帽子也因为走得太匆忙没有戴上,楼梯顶上的灯光打在他光溜溜的头顶上,竟亮的有些令人晃眼。   沈来的表态让一部分人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不过还是有人不甘心地问:“让那几个传染的走不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困在这儿?这得呆多久?明天能放我们出去不?”   沈来擦了擦额头的汗,“诸位,如果一旦确认的传染病,那我们中的所有人都有携带细菌的可能,因此我们需要留在医院观察至少十天。不过大家放心,这十天里你们不离开我们也绝不会离开。”   十天这两个字一出来,原先已经安静下来的病人和病人家属又开始骚动起来,对这些普通百姓来说,做一天工赚一天钱,十天不能工作,对于某些底层劳动人民来说,几乎已经是会威胁他们生存的问题了,还有那些上班的职员,给私人打工的,十天不上班等回去还有他们的位置吗?   “十天,那肯定不行!我十天不回去,我媳妇和儿子得饿死!”   “不行,我根本请不出十天的假,十天不能工作,老板早就把我开除了,医生,我们一家老小可指着我这点工资过日子呢!”   “对,医生,我们能理解你们的心情,但你们也理解理解我们,我们都是普通人,要吃饭的呀,不可能白白在医院里呆十天!”   “医生,我今天就是来看个扭伤,我孩子还在家里等我喂奶呢,他才出生一个月,离不开母亲的。”   病人和家属们一个个抬头看着沈来,他们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努力和站在台上的白大褂讲道理。   沈院长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果这些家属们是无理取闹,那么沈来等化验结果出来后能够非常心安理得地让相关部门采取强制措施,但如果他们不是呢?   他们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会因为这十天失去工作,会因为这十天威胁生存,他们身后有家庭,有牵挂……   病房里一个个病人穿着病号服走出来,越来越多,不多时就挤满了走廊,他们有窃窃私语的,有情绪激动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来这位医院院长的身上。   沈来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只是一个医生,他不能给予任何承诺,他不能告诉他们你旷工十天老板不会解雇你,他不能说这十天内我来负担你的生活,也不能说你放心你不在,会有什么什么人帮你照顾你的孩子……   “对不起,我们很抱歉,但是这是强制性的通知,而非商量。”叶一柏见沈来被病人和病人家属的情绪所影响,在后面轻轻推了他一下,见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叶医生轻叹一口气,接过了话头。   “这次医院发现是疑似传染病是鼠疫,鼠疫是一种高传播性高传染性的疫病,古有记载,鼠疫一旦传播开来,十室九病,传染者接踵而亡,数口之家,一染此疫,十有一二甚至阖门不起者。如果你们现在真的带了细菌,回家、出去工作,将细菌带给了你们的同事,家人,你们的同事家人又带给了他们的同事,家人,整个上海会变得怎么样?”   “我换个说法,你们当中可能许多人确实没有被感染,也没有携带细菌,但是你们能保证你们旁边的其他人也没有携带细菌吗?他们跟你们一起出去了,再把细菌传播开来,你们自己还有你们的家人难道不会受到威胁?”   “再说疑似病例送不送走的事,我可以这么说,就算疑似病例现在被送走,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还是要在医院里隔离观察至少十天。”   说到这里,叶一柏抬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疑似病例可以被送走,但是他们被送走了,接下去如果不幸,我们自己染上了鼠疫,那你们觉得是送走呢,还是留在医院接受隔离和治疗呢?”   医院大堂里静悄悄的,病人和病人家属面上的表情从激动到复杂再到为难,威胁到生命的传染病是可怕的,但是将疫病带给家人则更可怕,鼠疫啊……有些人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所以,如果真的不幸降临,那么把疫病控制在这所医院以内,用我们的牺牲为我们的家人、朋友铸造起一道隔离疫病的高墙,至少让他们有一个安全的生活环境,这是一场战役,而你们……都是英雄。”   所有人都愣愣地听着台上那个院长身后那个明显很年轻的医生说话,这一声说话并没有很大声,但每一个字都非常坚定,有一种让人本能信服的感染力。   见人群安静下来,叶一柏回头对周护士长道:“医院里还有多少口罩,都分给他们。”   周护士长还沉浸在叶一柏的讲话中,闻言猛地回过神来,“器械室应该还有些库存,我这就去拿,哦不对,我是密切接触者,小林!”   她对着楼梯下一个护士喊道:“去器械室拿口罩,分给病人和病人家属。”   “哎!”名叫小林的护士清脆地应了一声,随即快速穿过人群,向器械室跑去,“让让,麻烦让让。”   “大家也不用太悲观,只要防护措施做得好,鼠疫也不是那么可怕,请大家都回到各自的病房区,等下我们的医护人员会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分发口罩同时向你们讲解注意事项,大家要认真听,跟着做,这是在保护我们大家自己。”叶医生道。   裴泽弼安静地听了全程,他面色一变再变,鼠疫,居然是鼠疫,他作为警事局里的高层,比一般人更明白鼠疫的可怕,欧洲十四世纪的黑死病,还有明末那场几乎毁了一个统治了中原大地近三百年的政权的灾难,绝对不能让鼠疫蔓延开来。   裴泽弼快走两步,在护士惊惧的目光中一把拿过护士台上的电话,拨通了警事局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很快被接通。   电话那头响起张浩成有气无力的声音,“喂,警事局。”   “是我,裴泽弼,局里还有多少人,所有人装备武器,立刻出发包围红十字会医院,不许进出!”   电话那头的张浩成一个激灵,所有困意都一扫而空,“是!我立刻通知!”裴泽弼严肃的语气让张浩成不敢多问,在挂断电话后立刻将裴泽弼的命令通知了下去。   人群中不少人听到了裴泽弼打电话的声音,不由再次骚动起来,他们自己接受是一回事,被强制不许进出又是另一回事,有人忍不住开口道:“你谁啊?”   裴泽弼冷冷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红十字会医院作为上海最好的华人医院之一,来往的不乏富商权贵,他们处事精明不会当出头鸟,且听了叶一柏一席话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觉得不能让所有人就这么出去,心中不免打了先应付过去明天再想办法独自离开的算牌,但是裴泽弼一开口完全打破了他们的小算盘。   “裴泽弼。”   那人的目光与裴泽弼相接,只感觉自己好像被一根毒蛇盯上似的,脊背骨一股子冷气网上冒,他不由后退一步。   “警示局局长裴泽弼。”   “他降职了,现在是一处处长。”   有人认出了裴泽弼。   “裴……裴处!你也会跟我们一起在这里隔离十天吗?”有一个身着西装好似精英似的人强忍着惧意开口道。   裴泽弼闻言,目光更冷了,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他眼神落在那个开口问话的人的脸上,似乎想要把这个人的脸记住。   那人咽了咽口水,默默低下了头,低声道:“我就随便问问……”   “他会。”一个温和但坚定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是刚刚那个说话的年轻医生。   在场的病人、病人家属甚至医护人员都安静了那么一秒钟,终于回过神来的沈来杵了杵叶一柏的胳膊,“哎呦,叶医生,裴处那边我们控制不住的,你这样会给病人家属留下话头的。”   叶一柏看向裴泽弼,裴泽弼也皱眉在看他,依裴泽弼的想法,鼠疫这种事他必须出去主持大局,别看现在医院里人没出去,但是这几个疑似病例好像不是今天才入院的吧,前两天人进进出出,他必须把能盘查的都盘查一遍,这种大动作,警事局里除了他没人压得住场子。   而且他今天来,只进过冯然的病房,应该感染的几率不大。   但是……叶一柏他好像很坚持。   两人目光对视许久,裴泽弼看得出叶一柏眼中的严肃和坚定,他的眉头缓缓松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你谁啊?你能代表裴处说话吗?”   “我是一个医生,也是疑似病例的密切接触者,我等下就会进入隔离区,在隔离的这段时间里,我负责治疗隔离区的疑似病例和和疑似病人有过密切接触的病患。”   人群瞬间哑然,他们当中没读过书的也听得出来隔离区是最危险的地方。   “我能代表他说话,对不对,裴处?”   裴泽弼面色黑沉,倒不是因为叶一柏自作主张替他做决定的事,而是什么进隔离区的事情,叶一柏根本没有知会过他!   沈来等人被裴泽弼的黑脸吓了一跳,他用力杵了杵叶一柏,同时干笑一声,想要开口打个圆场。   但是平时处事温和的叶医生这时候却像个硬石头一样,一步都不肯让步。夭寿啊,裴泽弼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接受威胁。   而且裴处的性格不是不讲理的,私底下好好说不就行了,何必公开场合一定要人给个承诺,这钟位高权重的人物,被这么威胁换谁谁心里都会不痛快,叶医生平时也不像这么强势的人啊。   “这个事情……我们……”   “嗯。”裴泽弼还是那副黑面神的模样,但却还是配合得“嗯”了一声,“我不离开,他可以代表我。”   作者有话要说:  十室九病,传染者接踵而亡,数口之家,一染此疫,十有一二甚至阖门不起者(还是出自大同通志) 第167章   沈来刚说了一半的话被卡在喉咙里。   人群中那些个富商权贵们面面相觑, 虽说不知道裴泽弼说的是真是假,但是裴泽弼这么表态了,这至少说明了一件事, 在裴泽弼没有离开前, 他们的小算盘就省省吧, 不然得罪的可不止是医院, 还有这尊大神呢。   这时候那个叫小林也抱着一箱口罩过来了, 现在的医院除了手术室, 其他用的都还不是一次性口罩。   “大家都回病房吧, 我们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分, 口罩有限, 一人一个不能多拿。我们护士会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为大家讲解注意事项,叶医生说得对, 这市场战役,我们都是战友, 我们一起打下去。”周护士长大声道。   警事局们的动作很快,约莫十五分钟左右,大堂里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们已经能听到外面的刹车声和整齐的脚步声了。   外面的警事局人员似乎想要进来,和红十字会医院的保安发生了冲突。   “我去看看。”裴泽弼抬头朝着楼梯方向说道。   沈来下意识地要点头回应,但他光溜溜的脑壳点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这话大概不是和他说的, 于是他转头看向了叶一柏。   叶医生果然对那位裴处长点了点头,还嘱咐了一句, “戴上口罩。”   是了,他一个八竿子够不着的长辈, 在这里自作多情干什么, 人家年轻人感情好着呢。   裴泽弼点点头, 从小林护士那里拿了一副口罩后快速向门口走去。   门口的骚乱在裴泽弼出面后很快平复下来,而大厅里的病人和病人家属,在看到外面实枪荷弹依次排开的警事局警员后,也消掉了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陆续在医护人员的引导下陆续回了病房。   沈来见状,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向叶一柏,叶一柏和他保持了适当的社交距离。自己医院的事,却让这个后辈这么操心,沈来心中除了不好意思,就是真切的钦佩了。   “叶医生,此时此刻,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所有语言都是那么苍白无力,我只能说我真的佩服你,你是个好医生。”   不在自己在职责范围内,却愿意以病人的安慰和大局为重,肩负起本不应该属于他的责任,大医风范,不外如是。   几个密切接触疑似病例的医生,马医生疑似感染已经自我隔离了,陈医生虽然也进隔离区,但是他毕竟年纪大了,精力方面肯定不如年轻医生,恐怕最后这次隔离区里的事还是得靠眼前这个年轻人一肩担起来。   “沈院长您客气了,分内的事。那个原来14号床的病人情况不是很好,我先过去看看。”叶一柏对沈来说道。   沈来点点头,他本想抬手拍拍叶一柏的肩膀,却见眼前的年轻人快速往后退了几步,认真开口道:“适当的社交距离。”   沈来哑然,“行行行,你去吧。”   然而叶医生这时却站着没动过,沈院长脸上露出疑问的表情,正想开口问怎么了,只听到一阵脚步声走近。   哦,裴处回来了啊。   “裴处啊,这次要辛苦你几天,有什么需要的跟我们医务人员说,我们尽量满足。”沈院长对裴泽弼肯在这个时候留在医院还是十分感激的,于是非常客气地开口说道。   然而裴泽弼看都没有看沈来一眼,径直向叶一柏走去。   沈来:……   行,他多余。   沈院长摊了摊手,“那你们年轻人聊,我先回办公室。”现在的年轻人,一点都不懂得尊老,你们年轻人之间感情好,有话聊,也不能这么忽视老人的感受啊,算了算了,非常时期,不跟他计较。沈来自顾自想着,迈着沉重的步伐快速离开。   裴泽弼走向叶一柏。   “就停在那儿吧。”叶一柏突然开口说道,“我接触过患者,还是保持适当的距离比较好。”   裴泽弼戴着口罩,但是眉宇间的凌厉和不满却毫无阻碍地表达了出来。   “我会在乎这个?”   “我在乎。”   裴泽弼一滞,浑身的气势也不由卸下去了一些,“隔离区,不准去,你又不是红十字会医院的医生,我等下让沈院长帮你安排个单独房间,你愿意隔离就隔离去。”   叶一柏站在台阶上,裴泽弼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下,两人互相对视着。   叶医生的背挺得笔直,“裴泽弼,你上次去津城,带着一身伤回来,我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一句以后不要再去做这种事的话,因为我知道,这是你的工作。所以现在,这也是我的工作。”   叶一柏见裴泽弼眉头还是紧皱着,微微放松了语调,“我会小心的。”   “那是鼠疫!”   “那你面对的还是子弹呢!”   “叶一柏!”   裴大处长明显有些气急败坏了,但是他也挑不出叶一柏的理,确实他有时候是得面对枪林弹雨,但是,但是,这怎么一样!   “裴泽弼,我们要走下去,两人之间有感情是不够的,爱情和新鲜感会过去,就像荷尔蒙的分泌,同一事物反复刺激大脑皮层,大脑的兴奋度是会下降的,这是生理规律,人抗拒不了,责任心,相互尊重,互相习惯才能让两个人的关系长久。”   “你说的都是什么屁话,叶一柏,我不准,我不准你进去,行,你坚持是吧,你进我也进,我陪你进去。”裴泽弼自诩冷静,但每次遇到叶一柏的事情,他就是冷静不下来。   因为医护人员们都引导病人和病人家属回病房去了,医院大厅里这时只剩下叶一柏和裴泽弼两人,但是即便如此,两人的争执声还是引起了附近病房里小护士们的注意。   叶医生和那个凶凶的警事局高层,他们好像在吵架,小护士们尽职尽责地和病房里的病人说完话后,悄悄探出头来。   叶一柏看着浑身好像炸起毛来一样的裴泽弼,轻轻叹了口气,率先选择了退让,“泽弼,你在外面,我需要你的帮忙。”   叶医生温和中带着恳切还有稍稍示弱和撒娇的话,让裴大处长的火一下子没处发,堵在胸腔里不上不下的,他绷着脸看着叶一柏不说话。   “磺胺,上次我让你找的磺胺,你还记得吗?我需要它,大量的,帮帮我。”   裴泽弼眼中精光一闪而过,“磺胺,对鼠疫有用?”   “对,有用,我需要它,我济合的宿舍里还有几支,我等下会让同事送过来,但如果鼠疫一旦爆发,我手里的存货几乎是杯水车薪,而且从化合物到真正的药物,还需要二次加工和提纯,我在短时间内有能力组织药剂规模化生产的人,只有你,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一种对鼠疫有效的药,裴泽弼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叶一柏话中包含的巨大的信息,处在他这个位置,他非常清楚这代表着什么,除了医学意义上的,还有政治上的,国际关系上的,他脸上的神情一变再变。   约莫过了一分钟,裴泽弼开口道:“我知道了,我会在最快的时间内在香江开办一家工厂,专门提纯和二次加工磺胺化合物,我会派心腹过去,工厂所有人只会是你一个人,在没有你的书面指令之前,不会有一个人擅自将药品拿出来,或借此名头做任何事。”   裴泽弼非常明白如果这个叫磺胺的药真的有用,它的价值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虽说他们现在已经确定关系了,但是爱情中也是需要分寸感的。   叶一柏诧异于裴泽弼的认真,但看着裴泽弼坚定的眼神,他缓缓点了点头。   “好。”   裴泽弼脸上的面部轮廓,这才变得柔和了些,裴泽弼和叶一柏本质上都属于同一种人,大局和小爱,到了非要抉择的时候,他们往往会选择前者。   爱情,很重要,但在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爱情并不是一切。   “叶医生!14号床情况有些不好。”周护士长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叶一柏应了一声。   两人的目光最后一次交汇,叶医生轻轻说了一声,“我走了。”随后头也不回地向隔离区走去。   裴泽弼跟着向前走了两步,隔离区的门缓缓被关上,裴泽弼隔着玻璃看着叶一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抿着嘴用力锤了一下自己腰带上的枪套,随即转身快步走向放着电话的护士台。   而叶一柏走进隔离区后,周护士长立刻迎了上来,“包括马医生在内的四个疑似病例都单独隔离好了,其他几个除了有些害怕,情况还算稳定,我们给了基础的生理盐水滴注,以维持水和电解质平衡,就是14号床病人,哦,现在我们称他为1号病人,1号病人的情况有些不好,铁肺支持着呼吸,但是高烧一直不退,这么烧下去,恐怕撑不过两天了。”   叶医生表情严肃,“用冰敷,物理降温也要降下来,我去打个电话。”   周护士长点点头,快步离开去拿冰块。   叶一柏则走到护士台,拨通了济合的电话。 第168章   “哦,亲爱的凯瑟琳,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不过你明天早班,你还是早点休息吧。”   电话一被接起来,叶一柏还没有讲话,理查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叶一柏就知道,自己这是恰好碰上人家小两口谈恋爱了。   “是我,理查。”   电话那边卡壳了一下,随后传来理查讪讪的笑声,“啊哈,叶,是你啊,这个点?给我打电话?你还没回宿舍吗?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凯瑟琳,我们刚刚在打电话。”   “理查。”叶一柏严肃的声音让理查一愣,随即电话那头的理查的也严肃了起来,叶医生这种语气一定有什么严重的事,他立刻噤声等着叶一柏说话。   “理查,我现在在红十字会医院,这里发现了传染病,我房间里写字台右边的第一个抽屉里有一个盒子,里面有三盒药,你帮我马上送到红十字会医院来。送到门口就行,不用进来。”叶一柏最后又加了句。   “啊哦,好。”理查先应了下来,随即一边换衣服一边问道:“传染病?什么传染病?严重吗?”   电话这头的叶一柏沉默了几秒,化验结果还没有出来,鼠疫这两个字太过沉重,他并不想轻易开口。   然而这时,护士台不远处的隔离区门口,沈院长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近,他拿起一张白纸贴着玻璃给叶一柏看,上面写着大大的六个字“确诊了,是鼠疫。”   叶一柏闭了闭眼,饶是心中早有准备,但看到事实   虽说心里早有准备,叶一柏还是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同时对电话那头道:“鼠疫。”   随即不管电话那头乒乒乓乓好似地震了的声响继续道:“我这几天是回不去了,你帮我跟罗布特主任请假,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济合有没有多余的口罩和手套,还有消毒用品,不管是买还是借,有多少要多少。”   理查还沉浸在“鼠疫”两个字的震撼中,久久没有回话,直到叶一柏即将挂下电话的那刻,才听到理查轻轻用英文呢喃了一句“黑死病”。   叶一柏现在顾不上被“鼠疫”两个字震昏了头的理查,因为1号病人的病情发展很迅速,已经出现了休克的症状。   这三个感染鼠疫的病人都是孤身离开家乡来大上海闯荡的,身边没有任何亲戚好友,一路都是相互扶持着过来的,现在又一起染疫,其余两个病人现在症状还不严重,看着同伴现在的模样,心中悲痛的同时面上隐隐也浮现出了一丝绝望的神色。   他们三个同染鼠疫,好友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天啊。   “老薛,你说我们是不是就在这里等死了?”1号病人急促地喘着气,他的面色苍白,嘴唇微微发绀,双目无神地看着病房白色的天花板。   老薛,也就是他旁边病床上的2号病人闻言,强挤出一个笑容安慰道:“怎么会,不是都给我们用着药吗?”手臂上凉飕飕的药液顺着针管流进他们的血管,药液的滴注速度稍快,使得三人的手臂处传来微微的胀痛感,并不舒服。   然而此时,三人却前所未有地感激这一份并不舒适的胀痛感,这会他们感觉自己并没有被完全抛弃。   病房门口传来几个脚步声,1号病人的耳朵动了动,头猛地转过来,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门外。   门被打开,几个全副武装的医务人员从门口走进来,其中一个人还端着一个大大的脸盘。   那个看不清脸的医务人员将脸盘放在床位的凳子上,脸盘里应该的有冰块,冷热空气一接触,脸盘上方氤氲起一股子白气来。   “心跳120,血压50/87,脉搏细速。”   全副武装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医务人员走近,看了看1号病人的瞳孔和手指,“面色苍白,口唇甲床发绀,有早期休克迹象,小剂量多巴胺和多巴酚丁胺,同时准备硝酸甘油和去甲肾上腺素。”   这人一开口,1号病人也就是吴洪浪就听出这人就是不久前进他们病房问话的年轻医生,他张着嘴,因为铁肺的缘故,他说话并不是那么方便,但他还是用力地发出声音来。   “医生,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家人,还在长岗,我答应了他们,赚钱,买大房子,把他们接过来。”吴洪浪的声音断断续续,说得极为吃力。   叶一柏轻轻拍了拍他的被子,“放心,我们一直在。”   同样全副武装的周护士长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崭新的毛巾,戴着手套的手直接伸入0摄氏度的冰水中。   浸湿,沥干,然后放在吴洪浪的额头上。   吴洪浪感受到额头传来的凉意,眼中倏忽冒出晶亮的光来,仿佛眼前一下子有了希望,他不断地说着,“谢谢,谢谢……”   普通无症状的病人、病人家属及医护要隔离十天,但隔离区可不止,只要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作为医生还是不会完全放弃这三人的,治愈或者死亡,死亡后或者治愈后,相关接触人员又要单独隔离十天,其中又可能有反复,譬如其中一个人感染,那么时间又要重算,直到所有治疗结束。   这个过程快则一个月,慢则三五个月都有可能。   而此次和感染病人有过密切接触的医护人员,包括叶一柏在内的一共就十个人,医生三个,护士7个,因为鼠疫病情发展是非常快的,所以护士必须24小时工作,医生也需要有人值班,陈医生还年纪颇大,按正常排班的话根本排不开,只能每天精简人员,所以很多事情都只能亲自动手。   “好好休息,只要求生意志强烈,把温度降下来,鼠疫没有那么可怕。”叶一柏温声道。   吴洪浪用力点点头,感受着额头传来的凉意,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叶一柏又走到2号病人和3号病人病床前检查了一下他们的基础体征,同样是腺鼠疫,一个颈部一个腋下都有淋巴肿大的现象,不过这两个还没有出现肺鼠疫的呼吸系统表现,虽然有发烧迹象,但是温度不是很高。   “有事情按紧急铃,护士也会几个小时过来看一次。”   2号床病人用力点点头,而3号床病人却沉默地转过头去。   周护士长在帮吴洪浪掉换已经温了的毛巾,一次次浸入,沥干。   吴洪浪急促地呼吸着,眼眶微红,他沙哑着喉咙开口道:“我婆娘都没对我这么好过。”   沥毛巾的周护士长闻言玩笑似地说道:“按我的年纪,你叫我一声阿姨不吃亏,少占我便宜。”   周护士长的回答引起病房里一阵欢笑声,似乎连鼠疫这两个字带来的压抑气氛都缓解了不少。   周护士长还要帮1号病人物理降温,叶一柏还要去等理查给他送药,就带着另一个小护士先离开。   走到病房外,一直沉默没开口的小护士突然开口问道:“叶医生,他们能活吗?”   叶一柏微微顿步,轻声道:“他们还年轻,会有希望的。”   小护士闻言口罩下的嘴巴轻轻张了张,但没有发出声音来,她虽然入职时间不长,但也听得懂医生这话的意思,透过玻璃,看着病床上那个眼里带着期盼的光的1号病人,她抿了抿嘴。   叶一柏迈步往办公室走去,他眉头紧皱,似乎有些神思不属,包括马医生在内的话,现在一共四个病人,但他……只有三盒药。   从磺胺化合物到磺胺药剂,期间必须经过二次加工和提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成的,在上次提纯完磺胺药剂外,叶一柏也托人继续寻找磺胺化合物,但是此时磺胺的用处还未被人发觉,市面上少有此物流通。   而欧洲美洲和华国交通不便,海上航行动辄几个月甚至半年,上次也是运气好,恰逢其会才让裴泽弼找出一些来,让他再找,却没有那么快了。   叶一柏不是没想过向知名医学期刊投稿,早一点让医学界注意到磺胺这个宝藏,但是这几月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再加上医学投稿可不是你信誓旦旦地写几句话就行的事,像这种药品类的,具体的临床数据,对比数据,都需要非常详细地搜集,一例还不够,需要系统的有力的证据。   叶一柏这几月根本没有这个时间做这件事,更别说现在全球性的医学期刊都掌握在西方人的手里,学术歧视的事情哪怕到了90年后也避免不了,更何况是1933年,这也是为什么脑电图作用及手术治疗癫痫的案例丝毫不介意甚至欢迎卡特医生参与的原因。   比起他个人投稿,卡特医生的共同署名至少能避免那些眼睛长在头上的审核人员一看他的名字和国别就把他的稿件扔到一边的可能。   三盒磺胺,每盒三支也就是九支药剂,鼠疫最好的治疗方法当然是在早期大量给药。   但大量给药的话,恐怕两个人都不够用,特别是1号病人吴洪浪,他现在的状态,想要遏制住感染恐怕就得要五六支,还不一定能好,磺胺不是链霉素,没有链霉素那么对症,而且副作用也大。   想起刚刚1号病人倏忽亮起来的眼睛,叶一柏微微垂下眼睑,取舍啊……   叶一柏这边神思不属,而另一边他的一个电话让整个济合都炸了锅。   理查挂下电话后,在屋内深呼吸了许久,才终于找回一些理智来,他先是冲出宿舍,按照叶一柏电话里的指导在一旁窗台边上找到了钥匙,随即进门后径直在叶一柏所说的那个抽屉里找出了三盒药。   找到药后,他快步走到一楼,正要出门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脚拐了个弯到了一楼护士台前,拨通了罗伯特的电话。 第169章   罗伯特是被理查的电话硬生生从睡梦中打醒的,罗伯特这个大主任虽然不用值夜班,但是作为救护中心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也是要时刻待命的,只是自从叶一柏加入救护中心以后,他这道最后防线似乎变得可有可无了。   面对这种情况,刚开始的时候罗伯特还是很高兴的,毕竟每次被人从睡梦中吵醒的滋味并不好受。   虽说济合是预约制,住院病人的数量控制得十分严格,并不像后世医院那样超负荷工作,但是已经收进来的病人你得负责吧,而且这个时候还没有建立严格的医生分级制度,一般谁的病人谁负责,所以他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在深夜接到紧急电话。   不过这种情况在救护中心成立,叶一柏上任外科组组长后得到了缓解,不管是一般的还是严重的病症,叶组长都能轻松解决,几乎没有他这个最后防线什么事了。   从刚开始的高兴兴奋都一段时间后的失落,就像一个刚刚退休的老人,失去了职位上的权力,总有些落差感,所以罗伯特在被理查的电话吵醒后,居然并没有太生气,甚至隐隐还有些暗喜。   这说明叶医生也不是万能的,这不是最终还是要他出马。   “是有什么紧急病人吗?什么病啊?很棘手吗?”罗伯特主任矜持地问道。   “不是,主任,不是紧急病人……”理查一边让值班小护士去看济合还有多少防护和消毒用品一边和罗伯特打电话。   “不是紧急病人?没有紧急病人你给我打什么电话,大晚上的是嫌我睡眠质量太好吗?”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答案,罗伯特失落的同时,口气就变得有些不好。   理查苦笑一声,“罗伯特主任,刚刚我接到了叶的电话,虽说不是我们医院的事,但是我想我还是要跟您说一声,红十字会医院发现了鼠疫传染病人,现在已经封院了,叶恰好在那里,他可能需要请一段时间的假,还有防护和消毒用品,他说不管是买还是借,希望我们能给予一定的支持。”   “鼠疫?”和刚刚理查听到这两个字差不多的反应,电话那头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和女人的惊呼声,随即是罗伯特郑重的声音,“我马上过来,让后勤……算了,我先给卡贝德打电话,虽然不是发生在我们医院,但鼠疫不是一家医院的事,还有工部局……我先过来再说。”   听着那头的电话挂下,理查把“我要给叶去送药的话”咽回了嘴巴里,他挂下电话转头对脸色苍白的小护士说道:“罗伯特主任到了就说我去给叶医生送药了,很快回来,还有统计完我们已经领用的防护消毒用品数量后用纸笔记下来,等下大概是需要用上这个数据的。”   理查说完,不由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三盒药,脸上露出好奇和纠结的神色,叶一柏刚提起让他送药的时候他还不觉得,但跟罗伯特打完电话后,理查心里不由产生了一丝疑问,这么严峻的时刻,叶为什么非要让他送这三盒药过去。   这药难道能治鼠疫?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理查的理智碾得干干净净,这怎么可能,如果世上有治疗鼠疫的药物,那别说那些个知名期刊了,就算是各国医学教科书都会立刻改版,将其记录上去。   这三盒药用精细的绒布盒子装着,上面并没有药名和成分之类的字样,他犹豫片刻,还是打了开来,密封玻璃罐,还是没有文字说明,他摇了摇头,将盒子合上,叶说要给他送过去就好了,想这么多干嘛。   “好的,理查医生。”小护士点点头,理查和罗伯特在电话里的对话小姑娘都听在耳朵里,她犹豫片刻,轻声嘱咐了一句,“您千万小心。”   理查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快步向济合门口走去。   与此同时,上海行政厅,警备司以及其他相关单位,都收到了警事局的通知电话,刺耳的电话铃声在大上海各个头头脑脑的家里响起,夜色中,本该寂静的街道里,各种各样的公务车疾驰而过,整个城市的气氛好似悄悄紧绷了起来。   叶一柏又去看了一眼马医生,马医生整个人的状态都不错,除了咳嗽几声外,并没有其他明显的症状。   他整个人的心态似乎不错,还有心思关心隔离区医生的排班问题,如果不是叶一柏看到他眼角的那一抹红,大概会真的相信马医生对自己的病况并不在意。   “叶医生,门卫说有一个外国人给你送了三盒药过来。”周护士长的声音在叶一柏身后响起。   叶一柏心下一喜,“药到了?让门卫直接拿到隔离区门口吧,我去拿。”   周护士长点点头,依言拨了内线电话过去。   “1号病人怎么样?”   “小杨替了我继续在帮1号病人做物理降温,我们半小时轮换一次,单纯冰水敷额头的效果不是很大,他的温度一直没有降下来,如果这样下去,器官衰竭是迟早的事。”   叶一柏眼睑动了动,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药到了,那个取舍问题就摆在了他的面前,1号病人是最严重也是最需要药物的,但是同样,但同时他的病症是否能用磺胺控制,是叶一柏最没有把握的。   就好比后世银行客户买理财前必须做的风险评估,如果有这样一道选择题放在你面前,一个是投入十万必然可以获得五十万收益的项目,一个是投入五十万却不一定能获得收益的项目,两个项目摆在你面前问你选哪个。   那如果不是脑子有问题的人,都不会选择后者,但是一旦把金钱换成生命,那选择就瞬间变得艰难了起来。   玻璃的敲击声响起,裴泽弼站在门外,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叶一柏一眼就认出那是那三盒磺胺。   他快步上前,两人的目光隔着玻璃在空中交汇,裴泽弼生硬的面部线条慢慢变得柔和下来,他面上露出一丝无奈的情绪,然后慢慢蹲下身子,将三盒药放在隔离区门口,然后看着叶一柏倒退着一步步向后走去。   隔离区的医护人员穿的是全套实验室的装备,是沈来特意让上海最大的生物实验室送过来的,从头包裹到脚,只露出两只眼睛来,但裴泽弼还是从叶一柏的眼里看到了那丝温和的笑意。   叶一柏走到门口,见裴泽弼已经退到安全距离后,快速打开锁住的门,伸手将那三盒药拿了进来。   “叶医生,这是什么药?”周护士长在刚刚听说有外国人给叶一柏送药,心里就隐隐有了猜测,周护士长不是正经医学院出来的,她是小时候跟着老护士一点点学出来的,因此她临床经验丰富,但对于国际医学的发展及更专业的学术上的那一块就比较薄弱了。   就好比她明白鼠疫的可怕,知道得了鼠疫生存率极低,但她不知道鼠疫是全球范围内的医学难题,她总想着外国人的药总比他们的好一点,先进一点,是不是有机会把人救回来?   “磺胺。”叶一柏并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周护士长愣了一下,“新药?”   “对,新药。陈医生和邵医生在办公室吧,周护士长您也一起来吧。我有事要跟大家商量。”叶医生严肃道。   周护士长从叶一柏的语气中听出了事情的严肃性,她点了点头,“邵医生和陈医生都在办公室,我和您一起进去。”   办公室里,陈医生和邵医生的表情也有些严肃,隔离区进来的医护人员有限,因此他们采用轮班制,因为涉及磺胺用药的关系,叶一柏主动把今天晚上的班要了过来,但是即便如此,陈医生和邵医生还是睡不着觉。   “小邵,你说,我们能活着出去吗?”陈医生的烟瘾犯了,但是现在他们全身上下都穿着防护服,别说抽烟了,连喝水撒尿都麻烦,他在口罩下的嘴巴做出吐烟的动作,算是解解瘾头吧。   邵医生是从家里被叫回来的,他的妻子和儿子也因为他和感染病人密切接触过被要求在家不出去呆十天,妻子还好,儿子可是要上学的……想要这里,邵医生摇头苦笑,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上学呢。   “能吧,沈院长连生物实验室的防护服都帮我们借来了。就是老马他……是我对不住他,那几个病人是我接的。”邵医生苦笑道。   陈医生摆摆手,“别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就算早知道是鼠疫,我们还能看着他们等死不成。”   “砰砰砰。”敲门声响起。   陈医生转过头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礼貌呢,直接进来吧。”   叶一柏和周护士长推门进来。   陈医生和邵医生看到两人,下意识地站起身来,神情紧张道:“怎么?有情况?”   叶医生也不废话,将手里三盒药放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我有一种药,有一定几率可以抗感染,遏制鼠疫,但这药只有九支,按成人用药量算,只够三个人用。”   叶一柏的话一出口,邵医生和陈医生眼里猛地冒出精光来,“可以抗感染,遏制鼠疫的药?什么药?哪个国家哪个公司的?太好了,太好了。”   陈医生用力一拍大腿,脸上的喜色丝毫掩饰不住,邵医生面上也露出明显的欢喜之色,对他们来说,有多少药给谁用那是小局,从大局观念来说,有这么一种抗感染能遏制鼠疫的药面世,这对整个世界来说,都是一件大喜事啊。   “那些个外国佬,好东西都自己藏着掖着,当年我们死了多少人,他们居然都不拿出来,幸好我们叶医生在济合,不然火不烧到他们自己身上,说不定还不肯把这宝贝拿出来呢!”陈医生义愤填膺地说道。   邵医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他眼睛不时往桌子上那三盒药上看去,显然是非常想要看一看这所谓能抗感染遏制鼠疫的神奇药物。   叶医生防护服内的太阳穴跳了跳,这就是今天第三个问题了,一种没有通过药物实验,没有正式许可证的药物,怎么说服病人和同事相信他,同意用药。   叶医生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这是一种新药,是我个人用磺胺化合物提纯的,我曾经听一个德国的朋友说过,在德国的伍柏塔尔,有一家染料公司一种名为“百浪多息”的着色剂被证明在对抗链球菌感染方面有药用价值,这个药用价值已经通过动物实验被证明有效。”   “而我手上的磺胺,正是百浪多息中对链球菌感染有用的那一部分,磺胺。”叶一柏停顿了一下,“换句话说,这药物还没有任何国家任何权威部门的认可,只有我个人能够保证他的药用价值。”   陈医生和邵医生闻言不由面面相觑起来,这药,居然还没有在人身上用过,那这意思是说,如果这药真的有用的话……这医学界得沸腾啊…… 第170章   “一种从未面世过的,能够抗感染的新药?”作为内科医生,陈医生和邵医生非常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叶医生,您有多少把握?”陈医生严肃地问道。   “我不会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叶一柏同样严肃地回答道。   陈医生说不出自己当下的感受,就好像一件非常惊喜的事情就在你眼前发生了,你以为你会非常高兴,兴奋,但是实际上,那却是一种飘忽的,恍若梦中的不真实感。   一种新的,从未面世过的,能够抗感染的药,现在就在他面前,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他伸出手就能够得到。   陈医生是相信叶一柏的,一个会在这种时候主动要求进隔离区的医生,绝对是将自己的本职和病人的生命健康看得极其重的。   “用!当然用!得了鼠疫,本就是看谁命硬能熬得过去,能有药当然好了。”陈医生大声道,“只要不对人体有害,有什么用什么!”   对于说服其他医生同意用药这一方面,叶一柏有点想多了。后世习惯性思维让叶一柏觉得没有通过药物实验,没有证明是安全的且确实有效力的药物,医生是绝对不会同意用到治疗中去的。但是实际上,这个时候还没有出台具体的药物安全条例,现在的医生也没有如后世那般,将药物安全四个字刻入骨髓。   直到1937年,一个美国科学家将磺胺药物溶解在二甘醇中,并在里面添加了染料和香料,弄出来一个“磺胺长生不老药”,没经过任何安全性测试就推入市场,造成一百多个人死亡,这才促使了1938年的药物安全法案的诞生,也由此,国际药物试验的流程慢慢规范起来。   陈医生兴奋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如果这药真的能遏制鼠疫,那么这就是有益于整个人类的壮举,他看向叶一柏,本想伸手去拍叶一柏的肩膀,但又意识到现在是特殊时期,又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宜早不宜迟,既然有药就要用!外国人的报纸都说你的断肢再植是功德术,那这抗菌药就是神术了,多少外科手术还有那些外伤的人,都是因为撑不住感染这一关遗憾过世的,若是这药真的有效,你们外科术后的生存率至少能提高一半吧。”   陈医生这样说着,自己都被这个数据吓了一跳,同时脸上的兴奋之色更浓了,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临到要退休了还能参与如此壮举,这使得他因为被卷入鼠疫而升起的那丝感伤不翼而飞。   “陈医生说得对,用药宜早不宜迟,既然有药,那我们就先用,刚刚转移的时候我看过,那个1号病人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已经有了休克的迹象,今天晚上温度再降不下来,器官衰竭是迟早的事,说句不好听的,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有一线希望总不能放弃。”   邵医生则是眼睛一动也不动盯着这桌上的那三盒药,心底就好像有老鼠在挠一般,但介于此时的特殊情况,他也不好放着正陷入病痛的病人不管,执着探究这三盒药。   叶一柏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面上露出一丝苦笑的神色,陈医生和邵医生的反应比他想象得好,至少不用花精力去说服他们给病人用药,但是这两位似乎沉浸于有药能遏制鼠疫的喜悦中,并没有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陈医生,邵医生,药是肯定要用的,我们现在该讨论是不是要不要用,而是给谁用。我能很明白地告诉各位,这药只有我面前的这三盒,且短时间内不可能会有新的药。”叶一柏停顿了一下,用几近干涩的声音继续道:“按1号病人现在的情况,至少需要五支磺胺,而且我并没有足够把握,五支磺胺能完全治愈那位吴洪浪先生。”   磺胺是可以由苯胺制备出来的,但大上海现在虽然是亚洲最大的城市和金融中心,但不得不承认它的工业水水平是比较低的,比如这种苯胺这种化工产品,极难订货,加上现在的运输条件,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天过去,叶一柏手里也只有这九支药的缘故。   而且磺胺一般对腺鼠疫的效果比较好,对于已经发展到肺鼠疫的,效果就相对比较弱了。   叶一柏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灭了办公室里几位白大褂此时的激动和兴奋。   “五支……”陈医生目光落在不远处桌子上那三盒药上,“也就是说,如果给1号病人用的话,剩下的三个人,就只剩四支了。如果轻症能自己熬过去的话,那倒还可能有皆大欢喜的结局。”他喃喃道。   但是说到这里,陈医生自己都摇头苦笑了,碰运气?也亏他想得出来。   叶一柏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他的理智已经非常明确地帮他做出了选择,只是出于个人感性和同情心让他不忍心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现在似乎不是犹豫和纠结的时候,他看着沉默的陈医生和邵医生,主动开口道:“我的意思,先给轻症用药,控制住他们的病情不往严重发展,两位有什么其他意见,也可以提。”   最初做决定的那个医生,必然是承担最多压力的医生,或许轻症可以自己熬过去,鼠疫虽说死亡率高,几乎可达三分之二,但这也意味着也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可以靠自身免疫力熬过去的。   而叶一柏的这个决定一做出来,就意味着1号病人失去了最后一线生的机会。   陈医生和邵医生闻言,心里黯然的同时也无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我同意。”   “我也没意见。”   周护士长从始至终没有参与这场讨论,她低着头,女性感性的心理让她的眼眶微微发红,在十分钟以前,她还在为给1号病人降温不停努力,薄薄的手套根本隔绝不了冰块的寒冷,7月里,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但直到现在,她的手还是冰的。   而她的学生,小杨现在还冒着被感染的风险,继续不断做着努力。但是她能说什么呢?一个和三个这样的选择题……   “首次5g,静脉注射,4小时后2g,以后每四小时1g,体温正常后三日后停用,当天用不光常温密封放置就行,去用药吧。”叶一柏将三盒磺胺递给周护士长。   周护士长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好的,叶医生。”   她接过叶一柏手里的磺胺,快速离开。   叶一柏手上的磺胺一支10g,需要用注射器单独取用,周护士长拿着三盒药走出办公室后,绷着脸快步走向护士台,她取出其中两支,随后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放入抽屉中,用注射器从药瓶中取了其中5g后,她将未开封的一瓶放入自己口袋中,手里攥着另一瓶向三个鼠疫病人的隔离病房走去。   护士小杨还在用冰水帮1号病人做物理降温,吴洪浪是个忠厚老实的性子,看着人家一个小姑娘一直帮自己换毛巾,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医生,您把脸盘端过来放在我边上,我自己来吧。”吴洪浪感受到医护人员没有放弃他,他自己还有生的希望后,整个人的状态都好了不少,说话似乎也不那么吃力了。   小杨摆摆手,“我是护士,不是医生,刚刚那个叶医生才是医生,他老厉害了,前阵子的报纸,满大街都是他的新闻,世界上第一个完成断肢再植手术的医生,世界上第一个哦,反正就是非常厉害。”   小杨明显是叶一柏的小迷妹,穿着防护服说话不方便也不影响她吹叶一柏的彩虹屁。   “世界第一啊,那很厉害呀。”吴洪浪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医生越厉害他们生的希望就越大,他自然是高兴的。   小杨点点头,帮吴洪浪将毛巾翻了一面,“当然厉害,那可是把断掉的手硬生生接上,上个月世界上最好的几家医院,来我们上海,就是向叶医生学这个技术,罗切斯和夏特,说医院名字你们也许不知道,反正那是美国总统和英国王室生了病会去的医院。”   病房里的三位病人闻言,苍白的脸上也不由露出惊讶和兴奋的神情来,2号病人也就是薛城笑呵呵地开口道:“那我们岂不是比美国总统的待遇还好了。”   病房里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来,吴洪浪因为笑得太急,又引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周护士长就是在这个时候从病房门口走进来的。   “护士长,还没到半小时呢,还有十五分钟。”小杨看着周护士长走近,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表,开口道。   周护士长这时已经走到了3号病人床边,她低垂着眼睑,将注射器里的药剂通过外接橡胶管缓缓注入3号病人的静脉。   “我来加药,你继续吧,等我们轮换的时候你给吴先生测一下体温。”周护士长低着头说道。   小杨不疑有他,“哦”得应了一声。   随即是2号床的薛城,用注射器重新取了5g磺胺,然后将用完的药瓶放回自己的外套口袋中,随即将这5g磺胺缓缓推入薛城的注射管中,转身离开。   “哎,护士长,吴先生不用给药吗?”小杨下意识地开口道。   周护士长出门的脚步顿了一下,转头道:“病情发展不一样,用药自然不一样,怎么多跟了两天,你还会配药了?”   小杨耸耸肩,对众人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吴洪浪等人见状,又轻轻笑出声来,病房里的气氛显得格外和谐。   周护士长吸了吸鼻子,快步走出病房,她还要给马医生去用药。 第171章   隔离病房里, 吴洪浪有些紧张地看着小杨手里的温度计,小杨将温度计转到适合的角度仔细观看,随即唯一露出来的眼睛笑成了一轮弯月。   “38.7℃, 虽说还是高温,但总算降一点了。等下我们护士长会过来, 只要体温能降下去,就一定能好的。”小杨鼓励道。   吴洪浪笑着点点头,沙哑着喉咙说道:“谢谢你,妹子。”   一旁的薛城见状, 也笑道:“还是大城市好,得了这毛病都能救, 要是在长岗, 恐怕就得在家里等死咯,老吴啊, 等你出院,得好好谢谢医生们和这位妹子。”   吴洪浪闻言,似乎想到了出院后的日子,苍白的面上露出一丝红晕来,连声道:“要的,要的。”   小护士极有成就感地在记录本上写了两笔,随即穿着笨重的防护服, 像只小企鹅一样一摇一摆像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 恰好遇上正要进门来换班的周护士长,小杨兴奋地和周护士长说吴洪浪体温有点降下来的事,叽叽喳喳的显得格外高兴。   周护士长对她笑笑, “去护士台眯一会, 我去替你。”   “好的, 护士长。”   周护士长回头看了一眼小杨高高兴兴往护士台走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总要有这一遭的,看多了,也就习惯了,这样想着,她迈进病房。   现在已经是接近晚上十点,病房里安静又和谐,薛城和他们另一个同伴已经昏昏欲睡,她看了看两人的注射液,还有一小半,同时低头看了看时间。   从药房冰箱里凿来的冰已经都已经化了,但水还是有些冰冰的,她弯腰又给吴洪浪换了一次毛巾,引得吴洪浪又是连声道谢,“我们这是遇上好医生了。”   周护士长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小毯子盖在吴洪浪身上,“好好睡一觉,发发汗,温度降下去,人就舒服了。别放弃。”她最后又加了一句。   吴洪浪点点头,体温的降低让他整个人都好受了不少,昏暗的灯光加上药物作用也让他不多时就昏睡过去,周护士长又勤勤恳恳地帮吴洪浪换了两次毛巾,直到脸盆里的水微微变温才停下动作,虽说药物有限,有时候不得不做出选择,但是能做的努力至少要做到极致,才不愧对自己的良心啊。   弯腰将脸盘端起,慢慢走出病房,在病房门口,周护士长遇上了站在门口的叶一柏。   “叶医生,您还不去休息啊,他们的状态都不错,晚上应该不会有事的,您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一整天呢。”   叶一柏轻轻点了点头,但脚步还是没有动,“1号病人情况怎么样?”   “还不错,物理降温后,体温降到了38.7℃,现在已经睡下了。”   “辛苦你们了。”叶一柏沉默稍许,轻声地说了一句。   周护士长摇摇头,眉眼间露出一丝沧桑来,“他还年轻啊,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如果有奇迹就好了。”   “是啊,如果有奇迹就好了。我在办公室,有事随时找我。”   “好的,叶医生。”   两个护士一夜没睡,每隔四小时就进病房给一次药,直到第二天交班,小杨护士心里奇怪这到底是什么药,为什么没有标签和用药说明,为什么单单不给吴洪浪用,但是今天实在太晚了,她累得上下眼皮都打架了,因此即使有疑问,一时也没有问出来。   翌日一早   上海市的相关领导们第一时间到达了红十字会院门口,同时到的还有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工部局的人,卡贝德院长,罗伯特医生,格林医生以及圣玛丽的杜兰院长等也作为两个租界工部局的医学界代表到场。   和法租界工部局的人同来的还有巡捕房的黄制服们,他们在督察的指挥下迅速将红十字会院靠近法租界的那一侧给团团包围起来。   宽阔的马路上,一边黑的一边黄的,几乎占了半条马路,警事局的警员们甚至将那些木制的警戒线都拿来了,几乎将红十字会医院周边完全封锁起来,引得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不停好奇地朝里张望。   几个神色紧绷的中年男子从几辆车里下来,快速向身着黑制服的警事局警员们走去,“裴泽弼呢?他人哪儿去了。”走到几个警员不远处,其中一个身着中山装双鬓斑白的男子开口问道。   张浩成正一本正经地端着自己的搪瓷杯喝水,闻声抬头看去,随即一怔,见中年男子面色越来越黑,他这才想起来眼前的人是谁。   他立刻立正敬礼,“报告,徐局,裴处在医院里隔离呢!”   这个叫徐局的人闻言,眉头咻地皱了起来,同时有些为难地看向同行的其他人。   领头的中年人眉头紧皱,他沉声道:“能联系得上他吗?”   张浩成认识这位开口的中年人,那是上海地区的这个,就五根手指里最短的那根,就算是他们老大裴处见到都得恭恭敬敬鞠个躬的,张浩成的背不由挺得更直了。   “能,能,您等等,我马上帮您叫。”   说着,他快跑两步,跑到红十字会医院离冯然病房最近的那堵墙外,随即气运丹田,大声道:“裴处!张长官找!”   夏日炎炎,天上的飞鸟被张浩成这么一吼,差点从空中落下来,而不远处的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工部局的人闻声也看了过来,他们皱着眉头说了两句,然后一起向着被称为张长官的人所在的地方走来。   张浩成这一声中气十足,气壮山河,非常顺利地随着空气传进了气氛压抑的红十字会医院里面。   裴泽弼一早洗漱完吃完饭就站在了隔离区门口不远处当门神,闻声眉头微皱,随即直起了身子,眼睛往隔离区里瞟了一眼,透过玻璃看到里面空荡荡在走廊,他眼睑微垂,然后快步向医院门口走去。   “鼠疫,上帝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鼠疫是怎么发生的?源头找到了吗?你们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鼠疫是可以通过跳蚤和空气传播了,发现了一个就可能有千千万万隐藏着,我简直不敢想象,这将是一个灾难。”   “是啊,必须查清源头,不然疫情会随着人群蔓延到整个世界。”这是法租界工部局的人员。   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工作人员一改平日里倨傲的表现,面上的焦急和紧张丝毫不加掩饰,事关他们自身的安全,他们跑得比谁都勤快,甚至几个领事馆都派了专人来了解情况。   裴泽弼腰挺得笔直,大步走近,走到离众人约莫两米左右的距离后,他停止了脚步,原地立正敬礼,“张长官,徐局……”同时向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人点点头。   “泽弼啊,到底怎么回事,这怎么好端端的,就出来个鼠疫呢?”张长官也顾不上绷着他严肃的脸,急忙开口问道。   “是这样的,昨天晚上,红十字会医院发现了三名疑似有鼠疫症状的病人,他们的痰液和血样连夜被送到生物实验室化验后确诊是腺鼠疫。现在这三位病人已经被医院采取隔离措施,医院已召回所有医护同时要求我警事局协助强制隔离院内所有医护、病人和病人家属,我同意且于昨日晚上八点十五分下令对红十字会医院进行全面封锁。   从昨天晚上八点十五分到现在,红十字会医院无人进出,所有物资进出都采用无接触式交接。但是这三位鼠疫病人已经住院两天,在昨天之前进出过医院和病人和病人家属的统计名单要中午才能出来,到时候我会派人一一上门劝说,强制隔离,如果人员住在法租界或者公共租界,我会将名单交给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工部局。”   两个工部局的工作人员连连点头,裴泽弼的处理方式已经十分完善了,他们并没有什么好补充的。   “属下有一个建议。”裴泽弼突然道。   “你说。”张长官道。   “此次隔离需要十天,其中被强制隔离的不乏需要养家糊口的上班族,他们中的很多人突然被要求隔离,连假都没能请一个,这十天下来恐怕会丢了工作,我觉得行政厅那边应该对此类情况作出相应行政指令,不然不免寒了积极配合我们的百姓的心。”   张长官和徐局闻言有些诧异地看向裴泽弼,在他们心里,这位裴大处长可从来不是这么良善的人,善解人意到了如此细节之处都上心的地步,这是同被隔离,身处危险之际,起了同情心了?   裴泽弼这位上司徐局本就是个保守的老古董,其他派系不愿眼睁睁看着裴泽弼坐上高位硬塞过来的,两人的作风南辕北辙,这位徐局是老一派读书人的做派,优柔寡断但忧国忧民心存百姓,裴泽弼以前,说好听点叫雷厉风行,不拘小节,说难听点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除了本职内的事,他什么时候对普通老百姓的衣食住行上过心。   徐局闻言连连点头,少见地和裴泽弼站在了同一阵线,“张长官,我觉得泽弼说的有道理,这该让那些行政厅的去做好善后工作,这样我们接下来的工作也更好开展一点。”   张长官点头,“行,这事,我跟他们去说。”   公共租界工部局的一位董事忍不住道:“鼠疫的源头能找到吗?他们是怎么感染的?”   裴泽弼转头,用流利的英语道:“医院方问过这个问题,这三个人是半月前从长岗坐火车来到上海的,从病发时间往前推,感染地点可能是长岗、火车甚至上海,源头一时不能找到,不过我已经派人去这三人的住所和工作地点询问,如果有比他们早发病的人,那源头可能就在上海,其他的,暂时无从入手。”   几个外国人闻言纷纷讨论起来,他们争论地面红耳赤,面上满是焦急的神色,卡贝德、罗伯特等医学界的人自成一个圈子,皱着眉回答着工部局人提出的问题,有些问题太弱智,就直接翻个白眼忽略过去,他们的神情也比较严肃。   卡贝德等人是见过裴泽弼的,特别是罗伯特,他知道裴泽弼和叶一柏之间的关系,于是直截了当地开口道:“叶呢?他也在隔离吗?可以让他出来吗?或许他知道得多一些,专业一些。”   裴泽弼回答道:“就是叶发现的这三个病人,他因为与病患有过亲密接触,所以主动进隔离区照顾病人去了,他说在没有找到源头的情况下,自我防护是最重要的,包括口罩还有勤洗手,红十字会医院需要更多的防护和消毒用品,如果可以支持,那万分感激。”   罗伯特闻言点头,“这个没问题,我们昨天开过会了,防治鼠疫是整个上海甚至整个世界共同的事,我们愿意提供我们能给予的一切帮助。”   “万分感谢。”   上海市区、公共租界、法租界三方在医院门口又磋商了片刻,随即在三方势力的联合行动下,大上海这台庞大的机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快速运转起来。 第172章   外面大上海明面上最大的三股势力开始合作,一股子风雨欲来的味道以红十字会医院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去。而作为旋涡中心的红十字会医院隔离区里,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这是四个病人的病历,马医生的情况有明显好转,薛城早上出现高热反复的情况,我让周护士长给他加大的磺胺的用量,庄斌的情况比较稳定,没有恶化的迹象。”   叶一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吴洪浪的体温出现两次反复,需要多关注一下。”   陈医生快速翻看着病历,点头,“我没问题。”   医生这边交接完毕,周护士长和小杨也在和来接班的两个护士交接。   “马医生、薛城、庄斌这边每人四小时都要给1g磺胺,就是这个。”周护士长从抽屉里取出一支磺胺来,“记录本上有他们上次给药的时间记录,其中庄斌因为早上体温有反复,根据医嘱加大了用药量,我在7:20已经给了5g,11:20的时候要给2g,其他人都是1g,不要搞错。   还有1号病人吴洪浪那边,早上体温有反复,最后一次7:10分测出来的体温是39.2℃,如果需要物理降温的话,给药房打电话就行,那边有冰,或者酒精,酒精在3号柜子里,还有什么疑问吗?”周护士长抬头看向来接班的两个护士问道。   两个护士同时摇头。   周护士长见状合上了记录本,正要将其交给交班护士,这时候一旁的小杨突然开口道:“这个磺胺药是能退烧的吗?那为什么不给吴洪浪用,明明他才是最需要退烧药的。”   小杨的话让护士台旁所有交接的医护人员都是一滞,叶一柏、陈医生以及周护士长都是知情人,三人皆都沉默不语,两个交班的小护士倒是啥也不知道,下意识地看向了在场的两位医生。   小杨是红十字会医院的人,这时候比起叶一柏这个外院的医生,陈医生才是更合适的开口的人。   “小杨,这是医嘱。药只有九支,我们必须救最有把握救回来的人。”   小杨愣愣地看着陈医生、叶一柏还有周护士长,她张了张嘴吧,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道:“所以……你们放弃他了?”   “他早上还在跟我们说谢谢,叶医生,周护士长,你们也听到的,他说他真的好幸运,才遇到像我们一样的医护人员?所以,你们,不,是我们,我们是在演戏吗?我们配他的感谢吗?我们怎么有脸去面对他?”小杨的音调高了起来,不过由于穿着防护服,她的声音还不至于大到传到病房里去。   叶一柏说不出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好似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被人用针扎了一下,说一千道一万,说到底确实是他们先放弃了吴洪浪。   周护士长拿起手上的记录本用力打了一下小杨的小腿,在这个时代,作为前辈和老师在学生做错事的时候打学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小杨的模样却是明显不服气。   “我有说错吗?既然已经放弃他了,为什么还要假惺惺地给他做什么物理降温,你们真虚伪!”小杨说着,抹着眼泪就向临时休息室跑去。   周护士长有些尴尬地看向叶一柏和陈医生,“叶医生,陈医生,抱歉,我去看看她。”周护士长说完,在交接单上签字后,快步离开。   叶一柏同样在交接单上签字,他口罩下的面上不由露出一丝苦笑来,上辈子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到移植中心的病人都是在生死线上走钢丝的人,同样一颗心脏,给谁不给谁?不过那时候有规则,即使遗憾,但都是按评估分数说话,不是医生自己能决定的,压力就会小一点。   但是现在,即使遵循的是同样的标准和规则,亲自决定放弃病人的压力还是让人有些呼吸不畅的窒息感。   “陈医生,我先回去休息了。”叶一柏道。   陈医生点点头,有些担心地看向叶一柏,“放弃吴洪浪,选择保下另外三个轻症,是我们共同的决定,叶医生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我们的选择没错,能实现药物价值最大化。但同时我们也在尽全力拯救吴洪浪的生命,所以今天的物理降温还是不能停。”   这话是说给叶一柏听的,也是说给两个交班护士听的。   “陈医生,叶医生,我们能理解的,我们也算是老护士了,不像小杨,她才入职没几年,而且以前都是门诊护士,极少和重症病人接触。”   陈医生点点头,看向叶一柏。   叶一柏也对陈医生和两个护士点点头,“放心,我没事的。”说完,也慢慢向临时休息室走去。   从昨天晚上开始到今天,神经一直紧绷着,加上亲自做了放弃吴洪浪这个决定的心理压力,让叶一柏有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   他需要睡一觉,休息休息。   一连几天,三个医生七个护士轮流倒班,磺胺对于腺鼠疫的效果还是不错的,在足量磺胺注射下,薛城、庄斌的情况明显好转,体温已经恢复到了正常水平,马医生咳出来的痰也恢复了正常的颜色,但隔离区里的气氛却还是一如既往得压抑,因为吴洪浪的病情恶化了……   在医护人员坚持物理降温和抗休克及维持电解质平衡的治疗下,吴洪浪的病情反反复复了几次,在今天又出现了休克现象。   傍晚,护士跑出来告诉医生们这个消息的时候,叶一柏和邵医生正在办交接手续,邵医生已经在交接单上签了字,叶一柏就是责任医生了。   不过邵医生和两个护士显然没有撒手不管的意思,两个医生四个护士都快速走进了病房里。   “脉细速,浅静脉萎陷,收缩压和今天的尿量是多少?”叶一柏飞快上前摸了摸吴洪浪的脉,随即神情明显严肃起来。   护士飞快翻动着记录,“14日,收缩压64Hg,尿量……”她蹲下身来去拿吴洪浪的尿袋,空空的尿袋,几乎没什么液体在里面。   “不到30mg。”   休克中期了……叶一柏心里浮现这五个字。   “硝酸甘油50ug,去甲肾上腺素100ug,马上。”   “好!”周护士长一路快跑冲向护士台。   “小杨,给氧。”   小杨用力点点头,经过这么些天,小杨也明白了医生的无奈,但是理解归理解,一旦面对吴洪浪热情而感激的笑脸,她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负罪感,因此在这几次轮到她值班的时候,她虽然兢兢业业地做着该做的事,但再也没有像第一天一样高高兴兴地和吴洪浪说话,安慰他。   氧气罐是早就搬过来放在吴洪浪的床头的,小杨熟练地打开氧气筒,将氧气罩放在吴洪浪口鼻上,缓缓捏动呼吸器。   吴洪浪的反应明显有些迟钝,但他的意识是清晰的,一颗泪从他的眼角慢慢滑落。   能从一个小城市到上海来闯荡,且迅速在上海站稳脚跟,吴洪浪井不傻,如果说第一两天没发觉,但是后面几天,眼看着护士每隔四小时给自己的同伴加药,而自己这边每次都只是基础的体征检查。   薛城和庄斌的体温都反复过,那时候护士匆匆把医生叫来,那个年纪大的医生就说,“体温又高上去了?磺胺还剩多少?够用吗?够用的话下次给药给2g。”由此,他听明白,原来那四个小时给一次的药是用来退烧降温的。   那他一直高烧不退,为什么不给他用药呢?后来他想明白了,那个医生问磺胺还剩多少?也就是说这个药大概是非常珍贵和稀少的,薛城庄斌的病症轻,能够够他们用,但不够他用。   他愤怒地想要怒吼,但病痛让他连说话声都像蚊子叫一样,然后看着每天不一样的护士,端着一盘一样的冰水过来,一次次伸进去,沥干,给他敷额头,还有那个护士长,甚至不顾男女之别,帮他用酒精擦身,还有第一天那个鼓励他的妹子,后来几天那小姑娘的眼睛都不敢看他,但帮他物理降温的事做得却比谁都积极。   吴洪浪明白,他们大概也是不想的。在脑子变得迟钝前,他想明白了这件事。但是自己想得这么明白干嘛呢?没人恨,没法恨了,那就只有傻愣愣地等死了。   看着白大褂们在他眼前跑来跑去,薛城和庄斌的情况好多了,他们都能下床了,正紧张地叫着他的名字,鼠疫啊,十死无生的病,他们运气真好啊。   “去甲肾上腺素!”一支针扎进了他的手臂,一股子凉意从手臂直冲脑后,那种飘忽感瞬间消失,吴洪浪知道,自己的小命又被救了回来。   “收缩压88,心跳脉搏恢复正常。”   叶一柏点点头,长长出了一口气,但是他明白,虽然现在是救回来了,但是看尿量,吴洪浪应该已经因为长期高烧发生肾衰竭了。   他缓缓挺直背脊,用一种平静而严肃的声音说道:“吴洪浪,你的身体机能已经开始衰弱,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们护士台有电话,我们医务人员也能帮你代发电报,你的家人赶不上的话,想想有什么要交代的吧。”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医护人员的动作几乎都变得僵硬起来,厚重的防护服将这些医务人员们的情绪都遮挡起来,他们眼睑低垂,将所有情绪都收敛在眼睑之下。   只有站在吴洪浪床头的小杨,眼泪水顺着脸颊流下,默默流入口罩中。   “医生,医生,老吴还年轻,他在老家还有老婆和孩子,他最小的孩子才那么才五个月啊。您救救他,救救他!”   “医生,求您了。”薛城和庄斌一人抓住叶一柏一边,低声哀求着。   叶一柏微微低头,轻声道:“抱歉,我无能为力了。”然后不顾薛城几人的哀求,快速离开。   其他医务人员在履行完自己的职责后也沉默离开,只剩下躺在床上双眼放空看着天花板的吴洪浪。   交代遗言啊,要写什么呢?小四才五个月,没有他,孩子他娘能把他拉扯大吗?还有老大老二老三,老大能下地干活了,活得下去,老二和老三还小,实在不行就过继吧,他大堂哥一直想要个儿子,过继过去也不会受委屈的。   还有他婆娘,那可是他们村那的村花呢,可惜跟了他这么一个短命鬼,可惜了…… 第173章   “侬晓得撒事体伐?那些个黑皮黄皮都跟疯了似的,过来的路上都不好走了。”魏如雪边将包放下边说道,“还有我刚刚进来,看外面停了一辆车子,保安在往上一箱箱地搬东西。”   “不知道,不过医院里早上突然给每个人发了口罩,给你了吗?”   经过这一系列的事,魏如雪魏如兰两姐妹的隔阂消除了不少,虽说还回不到年少时的姐妹情深,但是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友好交谈了,偶尔说话中还能听出对对方的关怀,两人对于这种保持适当距离亲近的这个状态非常满意。   “给了,保安那里给每个进门的人都塞了。也是奇了怪了。”魏如雪轻轻将魏如兰扶起来,同时在她身上垫上两个垫子。   魏如兰光着头,因为天气太热她井没有戴帽子,她身子稍稍坐起拿着一本书看着,经过一个星期的休养,她戴上帽子已经和普通人相差不大了。   每次那位卡特医生来查房都会感叹这手术做得太完美了,开颅手术能恢复得这么快这么好的,极为少见,这让魏如雪对叶一柏主刀的事又多了两分信心。   “叶医生的号预约上了吗?”魏如兰忽然抬头问道。   魏如雪动作倒水的动作顿了一下,艳丽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不安来,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如兰,你说,叶家那小子,不是,是叶医生,叶医生他会不会后悔了?”   见魏如兰用诧异的目光看过来,魏如雪就着娟子搬过来的椅子坐下来,继续道:“这个礼拜我去找过叶医生两次,两次都不在,问护士台的人就说叶医生请假了,问是什么事,什么时候回来,护士们都三缄其口,你说他会不会在躲我呀?”   “你想多了吧,应该临时有什么私人的要紧事。”   “私人的事,那为什么连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上次脑电图结果出来的时候卡特医生就跟我说过,东儿跟你不一样,他的癫痫是多发性的,累及大半个脑半球,他需要做的是大脑半球切除术,他让我看过大脑的模型图,要取出整块的大脑半球,几乎是割掉一半脑子的手术,我简直不敢想象,我就想多问问,多问两句。”   魏如兰将手里的书放下,“你跟姐夫说过吗?”   魏如雪沉默了一瞬,“没有,我知道他会说什么,他绝对会支持东儿去做手术……”   “那样,你就不能后悔了是不是?”   魏如兰知道自家姐姐的想法,无非是脑半球切除术把她吓到了,她既想杨东能恢复正常,又害怕他在手术中出事,所以原本坚定要手术的念头又踟蹰了。   “这是大事,确实需要仔细考虑,但是姐,你除了站在你自己的角度,偶尔也要站在东儿的角度想想,就像卡特医生说的,大脑萎缩是一个过程,从简单的智力发育迟缓说话到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东儿现在还小,等到他长大会独立思考……你至少要给他一个可以选择的机会。”   魏如兰见魏如雪低头思考的样子,就知道她听进去了,便又重新拿起书本。   “我知道了。”魏如雪忽然出声道,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你要走吗?”魏如兰问道。   魏如雪面上有了她来时没有的轻松,“不是你说的,至少给东儿一个选择的机会。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说着,她将包从旁边的空椅子上拿起来,“我去找叶医生。”   “你去哪里找?”魏如兰奇怪地问道。   “岐山巷,叶广言跟叶芳说过张素娥他们的地址。”她的手用力握了握手包,“我就要他一个准话,我信叶一柏,只要他跟我说他有把握,我就把东儿的命交给他了。”   魏如雪说着,又叮嘱了娟子一句“好好照顾你们太太”,就快步离开。   魏如兰看着魏如雪那风风火火的模样,眉头微皱,她转头对娟子道:“给杨公馆打电话,让叶小姐去岐山巷。我姐姐和叶家那位二太太一个个性,两人若是对上,恐怕会闹出事来。”   “好的,太太。”娟子应了一声,快速去护士台打电话了。   魏如兰果然是了解魏如雪这个姐姐的,魏如雪从医院出来后就直冲岐山巷而去,这时候正值傍晚,张素娥也正好从单位回来,才刚踏进公寓大门,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魏如雪。   前几天立的flag突兀地出现在张素娥的脑海中“如果魏如雪出现在她面前,她会上前狠狠挠花她的脸。”   居然真的出现了……   “杨太太你不会是来找我的吧,稀客啊。”张素娥上了那么多天班,外事处那些坐机关的,那个不是人精,她跟着多少也学了点,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一见面就跟泼妇似的,喊打喊杀了。   魏如雪看着眼前这张十分熟悉却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的脸,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也是,人家现在儿子大医生,女儿大明星,自然不再是那个没有背景没有娘家靠只会撒泼无理取闹的隐形人了。   “叶医生呢,我找他。”魏如雪道。   “你找我儿子干嘛。”   “工作上的事,用不着跟你解释,你说叶医生的母亲,我尊重你,我现在找叶医生有事,麻烦你告诉我一声他在不在家,不在家的话去哪儿找他?”   从魏如雪的嘴巴里听到“我尊重你”那四个字的时候,那一瞬间,一股子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张素娥的心底升起,她眼睛一酸,几乎落下来泪来。   她本以为自己野心很大,想要的很多,但却没想到,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能让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她挺直了腰板,用不重不轻的声音说道:“一柏一般都是住在医院的,你可以去医院找他。”   魏如雪眉头一皱,迟疑地开口道:“你是说,也不知道叶医生在哪?”   “你这什么意思?一柏他不在医院?”   两人几句对话下来,总算是确认了叶一柏不在医院也没有回家的事实,魏如雪和张素娥都开始焦急起来。   张素娥几乎没有犹豫,立刻道:“走,我们去医院,你问不出来,我这个亲妈难道还问不出来了。”   叶一柏还不知道自己长时间离开医院不但让魏如雪忐忑不安,还让张素娥着急起来,他倒也不是故意的,叶一柏向来独立,上辈子长期的留学生涯让他习惯了有什么事情自己承担,对着家里报喜不报忧,所以他井没有给张素娥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的意识。   不过就算他有这个意识,大概也不会说的,鼠疫这两个字太过吓人,以叶一柏对母亲张素娥的了解,要是她知道儿子现在在隔离区里面,大概是要吃不下睡不着了,更何况为了不引起恐慌,上海市区及两个租界工部局三方决定在排查结果出来前,暂时不向公众通报鼠疫的事情,等到排查接过出来再做决议。   这几日三方势力联合排查下来,和病人有过接触的能查到的都已经被强制隔离,还有上海的各大医院诊所,都接到了排查通知。   基层警事局巡警都加入了灭鼠灭跳蚤大军,还有就是城内的流浪动物们遭了一次灾,不过整体排查下来,结果是喜人的,上海其他地方暂时井没有发现鼠疫患者,也就是说,鼠疫井没有在上海市蔓延开来。   这让上海市区、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领导者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同时再三表示红十字会医院防疫表现出众,上海市区还特地为第一个发现疫情的叶一柏制作了一个城市功勋徽章,只能叶一柏出来就颁发给他。   这些消息都是裴泽弼告诉他的,白天他们都有各自的工作,裴泽弼即使身在医院之中,但是作为这次疫情排查的主力,警事局的一应安排都是裴泽弼在医院里下达指令的,叶一柏更不用提,隔离区一共三个医生,陈医生还年纪偏大,叶一柏和邵医生就非常忙碌了。   但是裴泽弼每天早晚八点都会准时出现在隔离区门口,早上八点人多眼杂,两人就打声招呼,确定对方平安后就默默离开,但晚上八点,医院里病人和家属都睡得相对较早,而且隔离区这边他们避讳,甚少过来,裴泽弼和叶一柏就会隔着门背对背坐着,说一些当天发生的事。   听到裴泽弼说疫情井没有在上海蔓延开来的时候,叶一柏心中既欢喜又有些不安,鼠疫向来来势汹汹,像这种虎头蛇尾的情况井不多见,吴洪浪三人真的只是特例还好,若是鼠疫的源头在别处,那恐怕会造成更大的灾难,毕竟不是每个城市都有上海这样的执行力和医疗资源的。   “你上回说的那个病人,好些了吗?”   “就是这两天了,我都不敢去看他。”这话叶一柏也只会跟裴泽弼说说。   “不要对自己太过苛责,你又不是神仙,那上次口述给我的那些话,我已经让人用电报的形式发过去了,我用的加急,希望能赶得上。”   “叶医生!吴洪浪输液困难,出现顽固性低血压,脉搏……几乎摸不到了。”   裴泽弼隔着门听到一个焦急的女声这样说道,随后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他知道……电报再快也来不及了。   叶一柏匆匆走向病房,这种情况在这几天内时有发生,但输液困难却是第一次出现,就像在打一场战役,人体和疾病的战役,而注射液就是人的粮草和炮弹,输液困难意味着这场战役已经接近了尾声,人体的粮草和炮弹都供应不了了,这仗还能打下去吗?   等叶一柏到的时候,小杨正在努力想要在吴洪浪身上再开辟一条静脉通道,吴洪浪的神志已经迷糊了,嘴巴微张,努力地呼吸着空气。   “准备插管,小杨,手臂找不到的话,找颈静脉,先用钢针穿。”   “好……好的。叶医生。”   “我来吧。”周护士长手里已经拿了一根比一般注射针大一号的针,面容严肃。   急促运行的轮毂与地面接触,发出嘈杂的声响,器械和治疗盘在急促的运动声中碰撞,“叶医生,插管工具到了。”   周护士长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护士,她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建立了颈动脉通道。   “做得好。”看着注射液重新滴注,叶一柏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笑容来。   “小杨,喉镜。”   “好。”   叶一柏已经走到了吴洪浪的头部前方,一手轻轻按住他的前额,就在他接过小杨手里的喉镜,就要动作的时候,神志明显有些迷糊的吴洪浪好似忽然清醒了过来。   “叶医生,不用了。”他的表达清晰明确,没有一丝迟疑与迷糊。 第174章   叶一柏拿着喉镜的动作就是一顿,他低头看向吴洪浪的眼睛,“如果不做呼吸支持,您会很危险。”   叶一柏顿了顿,继续道:“可能坚持不过今天的。”   吴洪浪脸上露出一丝茫然的神色,不过很快又转为坚定,“是嘛,我知道了。”他脸上竟露出一个笑容来,“就算插了这根管子,也不过是多活几个小时的事,说话还不方便。”   叶一柏沉默了几秒钟,“血压脉搏心跳分别是多少?”   “心率158,血压62/38,脉搏不能触知。”周护士长迅速答道。   “和昨天一样,继续用去甲肾上腺素,加5%的碳酸氢钠纠正酸中毒。吴先生,您现在清醒吗?您确定您放弃插管吗?”最后两句话,叶一柏是对吴洪浪说的。   吴洪浪长长吐出一口白气,坚定地说道:“我确定。”   病房里的气氛变得沉重而压抑,叶一柏将手里的喉镜放回治疗盘上,轻声道:“我知道了。”   拿着麻醉剂的小杨神情茫然,她求助性地看向周护士长,“护士长,麻醉剂还要用吗?”   周护士长对她摇摇头,开始收拾器械。   “妹子,能扶我起来点吗?”   小杨闻言下意识就要行动,却听叶一柏道:“不行,吴先生,您暂时还是不要移动比较好。”   吴洪浪一怔,面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哦,不能动啊,行,不动就不动吧。医生,你们去忙吧,我想和我的朋友们说说话。”   薛城和庄斌早在叶一柏说出吴洪浪可能坚持不过今晚后,就已经拔掉手中的注射液从病床上下来了,闻言,两个大男人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伤心地站在吴洪浪的床尾。   护士们将去甲肾上腺素和碳酸氢钠等药剂注射进生理盐水中,随即一个接一个地退出去,周护士长拍了拍小杨的手,拉着人慢慢往外走,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老吴……”   “浪子……”   叶一柏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微顿,他没有转过头来,而是对着前方说道:“电报昨天已经发出去了,会送到你家人手中。”   病床上的吴洪浪眼睛一亮,艰难地转过头来,诚恳地对叶一柏说了声,“谢谢您,医生。”   叶一柏点点头,脚步不停,向外走去,同时替他们轻轻关上了门。   门口,早已交班回去的陈医生和邵医生也过来了,他们站在病房外面,口罩遮住了他们面上的表情。   “还有多久?”陈医生开口道。   叶一柏看了看手上的表,现在是晚上九点钟,他轻声道:“今天晚上吧。”   刚走过来的小护士不明所以,不知道两个医生在说什么,而小杨却已经难过地低下头去,她很明白,这两位医生这么平静而严肃地说的不是别的,而是不远处病房里病人的剩余生存时间。   陈医生和邵医生闻言,点点头,不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病房里吴洪浪艰难而又努力地和两个同乡好友交代着自己的身后事,病房外,穿着防护服的白大褂们静静站在不远处,沉默不语。   约莫是清晨第一缕阳光出来的时候,一声男子焦急的喊叫声打破了压抑的寂静。   “浪子!浪子!医生!医生!”薛城高声喊叫着。   早就严阵以待的白大褂们快步跑了进去,叶一柏走得最快,他走到病床旁,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吴洪浪的颈动脉,随后掰开他的瞳孔看了看。   “医生,医生,你帮帮他,帮帮他,他说他想看到今天的太阳,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的。”薛城一边说着,一边踉跄地往床边跑,他猛地拉开窗帘,刚从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慢吞吞地洒下晨间第一缕微光。   “太阳出来了,浪子,太阳出来了。”薛城喃喃着,声音中带着悲戚。   太阳吗?叶一柏掀开吴洪浪的被子,在陈医生和邵医生惊讶的目光下左手掌部朝下,开始按压。   “叶医生……”邵医生张了张嘴巴。   “没法救活他,但是看一眼太阳这种愿望,努努力说不定有希望。”   吴洪浪呼吸和心脏已经停止工作,瞳孔也已经初步扩散,这其实已经可以宣布死亡了,毕竟吴洪浪是长期高烧不退器官衰竭死亡的,即使一套CPR下去或许能让他醒来那么一两分钟甚至几十秒,但是这在医学上来说毫无意义。   这一两分钟甚至几十秒的时间内,病人的意识几乎都是模糊的,开口说话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如果只是看一眼太阳,他约莫是够的。   两分钟一百五十下,炎热的七月份,厚重而闷热的防护服,很快叶一柏背后、脖颈、额头的汗珠就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汗水顺着皮肤的肌理流下,随即被衣物吸收。   “换人。”一百五十次后,邵医生站到了叶一柏旁边,沉声说道。   叶一柏点点头,两人在五秒钟内迅速换位,邵医生一入手,就能感觉到吴洪浪的胸骨可能已经被叶一柏按断了,他一边按,余光一边暼过慢慢向病床边蔓延过来的太阳光,咬了咬牙。   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就连接近五十的陈医生都加入到替吴洪浪做心肺复苏的队伍中来,早晨的阳光蔓延地特别快,几乎不到半小时,阳光已经从床位慢慢爬向床头。   “浪子,你睁眼看看,阳光,你看,新一天的阳光!”薛城想上前推推吴洪浪,又担心破坏医生的抢救,只好强忍着情绪轻轻在吴洪浪耳边说道。   “二十五分钟了。”邵医生抬手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轻声道。   叶一柏抿了抿嘴,对他点点头表示明白,同时上前一步,对陈医生道:“换人。”   陈医生毕竟年纪大了,而心肺复苏是个十足的体力活,他的呼吸已经有些急促了。   他对叶一柏点点头,两人默契换位,吴洪浪的胸口已经名下凹下去一块,但是现在谁也顾及不上这个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过去一秒钟,他能醒来再看一眼世界的这个愿望就更渺茫一分。   老天,拜托,哪怕是一秒钟也好。   从医这么多年,只有最初刚穿上白大褂那会有这样的少年热血,这样不去计算投入和回报,所以,哪怕一秒钟也好,至少让他能满足最后一个愿望,让我能肯定我自己做的是对的,不是毫无意义的。   许是上天听到了叶一柏心里的话,他手掌下的心脏好像那么微弱地跳动了一下,随即在一众医护人员和薛城、庄斌的眼睛里,吴洪浪的眼睛缓缓睁开。   “浪子,阳光。”薛城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他轻轻半跪在吴洪浪的床边。   这时候,窗外的阳光正好慢慢爬到了床头,轻轻地洒在吴洪浪的脸上,清晨的光很温柔,并不刺眼,吴洪浪的目光没有焦距,却似乎缓缓扫过了病房里的每一个人,随即在清晨的阳光中,再次缓缓闭上了眼睛。   “老吴!”   “浪子!”   叶一柏手掌下的心脏又停止了运动,它似乎只是那么小小地跳动了一下,让它的主人实现了他最后一个愿望。   叶一柏口罩上的脸上露出一个真实的笑容来,他后退两步酸涩的手臂缓缓垂下。   薛城和庄斌猛地扑上前去,用力摇晃着他们的同伴,只是这次,吴洪浪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死亡时间,早上5点12分32秒。”叶一柏看了看病床墙上的钟,轻声答道。   周护士长迅速从口袋中拿出笔在吴洪浪的档案上记下。   “给你们十分钟的告别时间,十分钟后,我们来接遗体。”叶一柏道。   薛城和庄斌这时候根本听不到医生他们在说什么,只顾抱着吴洪浪的遗体痛苦。   白大褂们鱼贯而出。   “给义庄打电话吧。”走出病房后,陈医生转头对周护士长说道。   周护士长点头,但刚走到一半,就听叶一柏说道:“义庄?吴洪浪是患鼠疫去世的,他的遗体火化更合适吧。”   几乎所有人的脚步都是一顿,陈医生和邵医生和一众护士们都用一种惊讶和复杂的目光看向叶一柏。   “叶医生,您受外国教育的比较多……虽说出于抗疫防传染的考虑,火葬确实更加方便,但是在我们国家,入土为安的思想已经深入骨髓,火葬听在普通老百姓耳中,那就是挫骨扬灰啊,他们不会同意的。”   “不过叶医生说得对,吴洪浪的遗体,恐怕一般的义庄还不能接收,我们得跟卫局那边商量一下。”   约莫二十分钟后,两个穿着防护服全副武装的男子走进隔离区,在庄斌和薛城压抑的哭声中带着吴洪浪的遗体离开。   全身防护服搬着一台棺木的组合吸引了众多过路的目光,也包括匆匆从济合医院问了叶一柏下落赶来的张素娥和魏如雪。   张素娥一下车,就看到几个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只露出两只眼睛的人搬着一台棺木从红十字会医院的侧门出来,她脚下一软差点直接晕过去。   “这怎么回事,这医院旁边怎么都围起来了,还有那棺材,柏儿,不行,我要进去看看。”说着,他踩着高跟鞋就要往里走。   “干嘛呢,干嘛呢,这么大的字看不到嘛,红十字会医院现在封着,看病去其他医院。”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员见张素娥和魏如雪一副想要进去的模样,没好气地开口道。   张素娥心下着急,开口道:“长官,我儿子在里面,我得去瞅瞅他,这怎么回事啊?怎么会有棺材出来?”   “医院里死人不是很正常的事嘛,你儿子在里面?那你有跟你儿子接触过咯?那为什么不在家呆着,没人上门告诉你必须在家呆满十天吗?张组长……”小警员后退两步,转头喊人。   魏如雪心下一凛,她上前一步,从包里拿出几个银元塞进小警员的手里,同时笑道:“长官,不要误会,我们没别的意思,我丈夫也是吃公家饭的,杭城工务局局长杨成新,我们就想打听一下,这是怎么了。”   小警员看了看手里的银元,飞快地将其塞进自己的兜里,“哦,还是位局长夫人呢,不过这事说实话,咱也不知道,咱们就是个执勤的,上面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   他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但银元却让他心安理得地收下了,魏如雪哪里受过这种气,正要开口,只见一个年轻的警员带着几个身材高大的黑制服快步从远处走来。   这人走到魏如雪和张素娥旁边,收了银元的警员飞快在领头那人耳边说了些什么,领头的警员点点头,笑道:“呦,还有漏网之鱼呢,两位阿姨,回家呆着吧,十天内不要往外走,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 第175章   张浩成戴着口罩,都不方便端着他美丽的搪瓷杯喝水了。不过特殊时候,他们家裴处都乖乖在医院里关禁闭,哦不是,是隔离了,他牺牲点小爱好也是应有之意。   所以他就更加看不惯这种不配合工作的人,他张大组长都放下美丽的搪瓷杯戴上口罩,在这种蒸笼一样的天气里晒着太阳执勤了,这些人居然还不配合出来乱逛。   “长官,十天,什么十天?医院里出什么事了吗?”张素娥心里发慌,刚刚济合的人三缄其口的模样,以及才拉出来的棺木都让她眼皮直跳。   张浩成无奈地摊了摊手“两位何必要为难我呢,能说我早就说了,没什么大事,这个星期差不多也可以结束了,两位回去等消息就行。”   张素娥和魏如雪都一路找到这儿了,自然不会被张浩成两三句话就打发回去,魏如雪故技重施,从包里拿出几张美金。   “这位警官,一个医院能有什么不能说的事,而且我们就打听个人,绝对不会让你为难的。”她将两张美金塞进张浩成的手里,同时轻声说道。   张浩成眨了眨眼,非常自然地将这两张美金接了过去。   “打听人啊,我就是一个执勤的,医院里的人我一共也不认识几个,不过我能跟你们说,医院里没出什么大事,刚刚被带走的也是本身就病危的,别瞎想。”张浩成这话看似说了,却又好似什么也没说。   魏如雪面上就有些不好看了,这上海警事局的人,一个个心眼都跟他们的皮子一样黑,拿钱不办事不说,还跟泥鳅似的滑不留手,让你找茬都找不到由头。   当她们是傻的嘛,一个小小的医院,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会值得警事局和巡捕房两方势力同时出手?而且刚刚那位小警员可是跟眼前这位张组长说了自己的身份的,但很明显,这位张组长并没有要给魏如雪这位杭城工部局局长夫人一点面子的意思。   魏如雪咬了咬牙,又从手包里取出几张美金,这个时代,战乱频发,朝不保夕,这就使得金钱当道,贪腐盛行,这些衙门的小鬼一个个胃口都不小。   张浩成见状眼睛微眯,不愧是官太太,这手笔就是不一样,他矜持地抬了抬下巴,思考着还有什么事情可以透露又不会影响大局的。   这美钞已经半边进了口袋里,他听到那位官太太旁边的中年女子说道:“长官,我儿子你一定知道的,前阵子的断肢再植,那个华国第一个完成那个手术的医生,那就是我儿子,他现在在这个医院里面……”   这张素娥话刚说了一半,只见刚刚还挺着腰板抬着下巴的警员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原地跌倒,幸好他旁边的同事扶了他一下。   不过这两个警员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怪异,饶是两人都戴着口罩,都遮掩不住他们此时那怪异的神情。   大夏天,炎炎烈日炙烤着大地,这室外温度绝对达到了三十五度以上,但是阳光下的张浩成和他的同事却是感觉好似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咳咳,您儿子是……”张浩成口罩下的脸上强扯出一个笑容来。   “叶一柏,我儿子叫叶一柏!”张素娥连忙道。   张浩成腿一软,直接半瘫在旁边黑制服的身上。   哎呦妈呀,夭寿了,他会不会被裴处一枪崩了啊,他还小,还是个宝宝,他娘只有他一个儿子啊!   张浩成强扯出一个笑容来,“啊哈哈哈,伯母,伯母是吧。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啊。伯母您早说嘛,不对不对,这不能怪您,怪我,怪我,我怎么就这么眼拙呢,您看您长得这么好看,这眉眼间跟叶医生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居然没认出来,肯定是我这几天连着执勤,被太阳晒迷糊了。”   张浩成作为周苗的手下,学了顶头上司五分的马屁功底,这拍起人马屁来还是会让人感觉到非常舒服的,他踹了踹身边那个也呆愣在原地欲哭无泪的小警员,低声道:“太阳这么大,怎么能让伯母晒着呢,去拿伞!”   “哦哦,好。”刚刚那个收了银元的小警员闻言终于回过神来,听话地往旁边跑去,他跑了两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飞快跑回来,从兜里拿出刚刚魏如雪塞给他的银元塞回魏如雪的手里,临走还不忘低声说了句对不起,这腼腆的模样,跟刚刚着实是判若两人。   该死,居然让那个臭小子抢先了。   张浩成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也从口袋里把刚刚拿到兜里还没揣热乎的几张美钞给拿了出来。   “夫人,对不住,这次的事是我们的错,您把钱收回去。”他道歉道得极有诚意,让人一看就知道是真心道歉,而非那种不甘不愿或迫于形势的场面话。   这个认知让魏如雪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眼前的小警员丝毫不给她这个杨太太面子,但张素娥只提了句“叶一柏”,这些人就态度大变。不仅把钱还了回来,还一副分外殷勤的模样,她觉得可能她丈夫杨成新亲自出现在这里,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待遇。   “这倒不必,给你们了,你们就拿着,我不缺这两块钱,就是我们的问题你现在可以回答我们一下吗?”魏如雪心里不是滋味,出于这种复杂的心态,她梗着脖子就是不愿意把钱收回去。   若是一般人,人都说不要了,就算是天王老子张浩成也不会硬塞还给她,但是这可是叶医生母亲的朋友,张浩成弯着腰赔了个笑脸。   “杨太太,您大人有大量,若是让裴处知道我收您的钱,他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因为男女有别,张浩成不好硬塞到魏如雪手里,他便求救似地看向了张素娥。   张素娥本就是打蛇随棍上的性子,刚才心急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时候看着眼前小警员求救讨好的模样,她终于意识到了,警事局,那不是裴泽弼的地方嘛,闹了这么久,这些人都是裴泽弼的手下啊。   她目光扫过一众腰板笔直相隔一米站着的警员,警员们神情严肃,有些腰间还别着枪套,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   张素娥心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虚荣感,不过她心里还是更担心儿子的安危,她接过张浩成手里的美钞,将其塞还给魏如雪,同时着急问道:“柏儿在里面,他怎么样?安全不?”   张浩成见烫手山芋终于塞回去了,张素娥也不像是要追究的模样,心里悄悄松口气的同时认真回答道:“伯母您放心,叶医生好好的,只是医院里发生了一点点小事,叶医生能者多劳嘛,一时走不开,也出不来,但是我保证,他绝对好好的。”   “什么事能让人连亲妈都不能见的?”张素娥怀疑道。   魏如雪也跟着说道:“这么大阵仗,一点点小事,还说是自家人呢,小警官,你这话说得可不实在。”   张浩成闻言挠挠自己的头,他下意识地往医院里看了看,叶医生的亲妈,裴处在这也得罪不起吧,他犹豫片刻,开口道:“伯母,您是叶医生的母亲,我也不敢瞒您,医院里出现了感染病例,不过我保证不严重,裴处也在里面呢,有他陪着叶医生,您一点都不用担心。”   听到感染病这三个字,张素娥整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但又听到裴泽弼也在里面,心有稍稍安定了些,她想着裴泽弼这种位高权重的人也敢在医院里呆着,这病总不会是太严重的。   “泽弼也在里边?”张素娥再次开口确认道。   张素娥对裴泽弼的称呼听在在场另外两个人耳朵里,让两人不由心惊,张浩成心里不由后怕,幸好他没把人得罪透了,不然被裴处知道,大概明年清明他坟头的草都有三尺长了。   而魏如雪心里则更为震惊,魏如雪能在生下杨东后还坐稳杨太太的位置,自然不是普通的家庭妇女,她对于很多官场风云人物的了解并不比一般混官场的人少。   譬如这个裴泽弼,虽说论起来官职还比她丈夫低两阶,但在这个乱世,有枪胜三分,更别说他后头是庞大的裴谢集团,谢家嫡系凋零只剩一个奶娃娃,裴家也在那场战役中全都殉国,只剩个裴泽弼。   当初叶广言被这位裴处教训后找到她丈夫后,她丈夫杨成新是这样评价这位裴处的,“裴泽弼其人,说他是个警事局处长,不如说他是一根旗帜,那代表的可是不少大佬的脸面,你敢去踩踩试试?所以不管那位裴处做什么,最终都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所以什么事都敢做,毫无顾忌,闯出了个‘裴阎王’的名头,这种人你招他就是自己倒霉,想报复回去就别想了。”   这样的人物,张素娥居然直呼其名,魏如雪不由在心里暗暗咋舌,同时不由为自己那位小姑子担心起来,有了这么一双儿女,又有了靠山,素新在这个仵作女儿面前,似乎没有一点优势了。   “对,裴处在里面的,要不要我帮您叫他出来一下?”张浩成试探性地问道。   张素娥想都没想就答道:“好,没看到柏儿我放心不下,你让泽弼出来跟我说说。”   魏如雪闻言偷偷瞥了张素娥一眼,张浩成倒是应得爽快,“成,您等等。”说完就跑到保安亭里去打电话了。   裴泽弼这时候正隔着门和叶一柏说话,他知道,在吴洪浪这个患者的治疗过程中,叶一柏背负了极大的心理压力,看着吴洪浪被临时成立的防疫中心的人带走,裴泽弼就第一时间走到了隔离区门口。   “你做得很好了,医生不是神。”   “我知道的,但是我也知道,在某个阶段,在病人看来,医生就是他的神。我知道是我心态问题,给我时间慢慢调整就行。”   “其他病人都好转了?”   “嗯,体温都恢复正常了,今天我们送了病人的血液和痰液出去,大概需要检查各三四次,每次检查出来都正常,那就可以宣布治愈了。”叶一柏道。   裴泽弼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他用极低的声音道:“那多久可以出来,我想你了。”声音中居然还能听出那么一丝撒娇的意味。   然而他还没有等到叶一柏的回答,不远处护士台上铃声响起,小护士接起电话“嗯”了几声,随即朝着隔离区的方向大声道:“裴处,叶医生的母亲在外面,想要见您。” 第176章   这一个多星期下来,全封闭的情况下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无论是富商权贵还是普通百姓,相互之间交流多了,这隔阂就少了。   就好比裴泽弼这么一个“凶名在外”的人物,这时候也有人笑着和他打趣,“裴处您跟叶医生的关系是真的好啊,叶医生的娘到医院门口,却指名叫您过去。”   说话的是一个街边开早餐店的汉子,原本手臂划伤来附近医院包扎一下,却没想遇到这种事不让出去了,刚刚做出封锁决定的时候他也是闹得最凶的,不过这几日下来,看到富商权贵、医生护士都跟他们一样,甚至平日里都见不到的大人物都跟他们一样早晨蹲在厕所旁边接水洗脸后,众人的心理就平衡多了。   “老郑,可以啊,现在都敢开裴处的玩笑了。”旁边有人拽了拽那位汉子的胳膊。   老郑却笑呵呵道:“我说的是实话啊,我好两次看到裴处和叶医生隔着门说话,我跟我老婆都没那么亲的。”   眼瞅着这个老郑嘴上越说越没有把门,旁边的人一把直接上手捂住了他的嘴巴,这些人心里清楚,别看现在大家就像一条绳上的蚂蚱,好像身份地位都无足轻重了,但是以后医院门一开,这里的人各归各位,到时候万一这些达官显贵想到现在的不愉快,再计较起来,吃亏的可还是老郑。   裴泽弼倒是不会去在意这些东西,他看着叶一柏轻声道:“有什么要我跟阿姨说的吗?”   叶一柏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次事事发突然,又凶险万分,他本想能瞒就瞒过去,却没想张素娥居然直接找到红十字会医院门口来了,若是让她知道医院里有鼠疫,而自己又在隔离区,恐怕当场就一口气厥过去了。   “别跟我妈说我在隔离区,你挑好的说,安抚住她。”叶一柏有些无奈地说道。   裴泽弼点点头,“那我去了?”裴大处长绷着一张严肃的脸,眼睛却一眨都不眨地盯着叶一柏的脸,眼里满是笑意。   “去吧。”叶一柏挥挥手,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哄一个孩子,明明该是裴泽弼来安慰他的。   医院门口,张素娥着急地来回踱步,小警员已经把伞拿了过来,张浩成十分积极地帮她撑着伞。   “泽弼说他会出来是吧?”   “会会会,裴处马上就出来了,您放心,真没事。您看,这不是来了。”张浩成眼尖,第一时间看到了从医院大楼里走出来的裴泽弼,他朝着他们裴处用力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在这边。   裴泽弼见状,脚下调整了方向,向张浩成所在的地方走来。   张素娥也看到了裴泽弼,她急忙走上前去,走到警戒线位置时,两旁的警员不晓得该不该拦,不由用求救的目光看向张浩成。   张浩成快走两步,挡在张素娥前面,“伯母,您就行行好,就在这儿站着吧,不然我又得吃挂落了。”   “行行行,我就站这儿,泽弼,这边这边。”   鼠疫的事情虽然秘而不宣,但事情一日没尘埃落定,上海市这些头头脑脑的心总还是提着的,因此这红十字会医院门口除了警事局的执勤人员外,各个相关单位还是有人看着的,这张素娥对裴泽弼的称呼不由引起了众人的侧目。   “裴处。”   “裴处!”   执勤的警员们看到裴泽弼自然要立正敬礼,现场执勤的警员有二三十个人,二三十个身着黑制服的警员同时立正敬礼,这场面和气势,还是十分惊人的。   裴泽弼自然也看到了张素娥,他快走两步在离她约莫一米远的地方站定,“阿姨,您来了。”   裴泽弼恭谨的态度又让包括魏如雪在内的不少人眼睛一跳,这位裴阎王完全是把张素娥当长辈来对待了。   “泽弼啊,你跟阿姨说实话,柏儿他确实没事?”张素娥是真真急得汗都出来了,一见到裴泽弼,也顾不上寒暄,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   “阿姨,您放心,我保证,一柏现在健健康康,一点事都没有。只是现在医院里面事情多,他手上正好有病人,一时走不开。他说他晚上会打电话给您解释的。”   “真的?他真的没事?晚上会给我打电话?”她人都到医院门口了,裴泽弼能出来,叶一柏却一直不露面,这让张素娥很难放下心来。   裴泽弼也能自然能看出张素娥的担忧,他笑道:“阿姨,保安亭里有电话,要不我回去,让一柏现在马上给你打?”   张素娥闻言,定定看了裴泽弼许久,随即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那倒不用,晚上就晚上,工作重要,泽弼啊,柏儿那孩子,不管是学习还是工作,都是一条筋,一旦开始没人阻止就停不下来,阿姨知道你跟柏儿关系好,你帮阿姨看着点。”   “嗯,我会看着他的。”还会看得很紧……   “裴处……”魏如雪本不想直接和这位裴阎王打交道,但是张素娥确定了叶一柏的安危后,一直没有开口问叶一柏什么时候能回济合上班的事,而这恰恰是魏如雪最关心的。   “叶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回济合上班。”魏如雪昨天晚上一夜没睡,今天一早起来就给杭城发了电报,说了上海医院能治疗杨东智力发育迟缓的事,她非常清楚,以杨成新的个性,他一定会支持手术的。   走到了这一步,也意味着魏如雪已经下定决心做这个大脑半球切除术,就只差叶一柏这个主刀医生了。   “这个我不好说,这边事情完了,他就回去上班了。”   裴泽弼对魏如雪可没有对张素娥态度这么好,轻飘飘一句就打发了过去,魏如雪张了张嘴巴,最终还是没把追问的话说出口,眼前的人是裴泽弼,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若是惹恼了这位就不好了,她可没有一个叫“叶一柏”的儿子。   张素娥对魏如雪在裴泽弼面前吃瘪的模样表示喜闻乐见,她为了在魏如雪面前表现和裴泽弼的熟稔,絮絮叨叨和裴泽弼讲一些家长里短的话,裴大处长也非常配合得应和着,这耐心程度和对刚才魏如雪的模样俨然是两个人。   *   接下来的几日,红十字会医院陆续解禁,因为措施采取得当的缘故,没有一个人感染上鼠疫,而感染区里,马医生等其余三人也完全恢复正常了,但出于谨慎原则,叶一柏还是坚持三人的血液和痰液检查四次没有鼠疫耶尔森菌后,才宣布三人完全治愈。   这四次检查加上隔离时间,等到叶一柏几人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七月底了。   以沈院长为首的全体医护人员,还有经历这次封锁还没有出院的病人及病人家属,甚至还有些已经出院的,今天都特地回来了,他们都挤在了隔壁区的门口,面带笑容地看着隔离区的大门,随着“咔嚓”一声门锁打开的声响,隔离区的门被缓缓推开,同时一阵自发的热烈的掌声在隔离区门口响起。   在封锁时期,为了病人和病人家属的配合,医护人员不遗余力地向大家普及了鼠疫的知识,所以经过那段时间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们很明白隔离区的医护人员当初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他们由衷感激且敬佩。   叶一柏和邵医生边说话边从隔离区走出来,随即听到耳边爆发的热烈掌声后,两人都是一愣,随即一个小护士从人群中冲出来,向着小杨护士冲去,小杨见状也从医生们身后跑出来,两个小姑娘在隔离区门口上演了一场挚友久别重逢后的感动篇章。   小护士和小杨的举动似乎打开了什么按钮,沈院长上前和陈医生拥抱,邵医生的好友也红着眼睛上前,裴泽弼和叶一柏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随即裴处长和叶医生两人跟着人群上前,和其他人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   裴泽弼的手臂十分用力,似乎想要把怀里的人嵌进自己的骨头里,他低着头下巴抵在叶一柏的颈窝处,消毒水的味道加上干净的皂角香,“我想你了,很想很想。”   夏天众人的衣服都穿得很单薄,裴泽弼微微低头,就可以看到那纤长的脖颈和青色的颈部静脉,见无人注意,他忍不住在上面轻轻咬了一口。   叶一柏不由发出“嘶”的一声,他安抚似地拍了拍裴泽弼的背,“没事了,我这不是好好的。”   “我舅公马上就要回去了,在他走之前,跟我去见一次他,好吗?”有些话在脑子里徘徊了很久,到了此时此刻非常自然就说了出来。   叶一柏还未答话,只听到旁边一个爽朗的笑声传来,“叶医生,这次是多亏你了,你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啊。”说着,马医生张开了怀抱向叶一柏方向走来。   隔离病区外,众人“久别重逢”,像邵医生等,已经和同事们抱了个遍,而叶医生这里还在进行第一个,哦,好吧,年轻人嘛感情比较丰富,马医生张开了怀抱,他要给自己的救命恩人一个热情的,充满感激的拥抱。   叶医生干咳一声,轻轻推了推裴泽弼,裴大处长黑着脸走到一边,看着叶一柏和那位马医生拥抱,然后是沈院长、陈医生、邵医生、约莫十分钟左右,众人才渐渐停止了这一热情的欢迎动作。   “诸位……”沈来清了清嗓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写满字的草稿纸,“诸位,此时此刻……”然而他才刚起了一个调。   “医生,我丈夫晕过去了!”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女子惊慌的声音。   随即大厅里的一众白大褂们的脚就好似上了发条一下,自发性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原本还挤得满满当当的大厅一下子空了大半。   沈院长有些可惜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演讲稿,他昨天写了一个晚上呢。   叶一柏趁着这个时候,慢慢走到了裴泽弼身边,他轻声说了一句,“好。” 第177章   好?   裴泽弼立刻意识到了叶一柏这个字的意识,他猛地转过头去,却发现这时的叶医生已经在和沈来说话了。   “一柏啊,这一次真的是要谢谢你,不然我这红十字会医院,说不定要成细菌传播中心了,说不定整个上海,甚至整个华东都会沦陷,你这一次救了不少人啊。”沈来看着叶一柏极有感慨地说道。   每次一想到这个事情,他就不由后怕,如果再晚两天发觉,甚至没发觉,以鼠疫耶尔森菌的传播速度,这将是一场不亚于战争的灾难,而眼前这个年轻人阻止了这一切,将灾难的苗头掐灭在了萌芽的时候。   “一时侥幸而已,当不起沈院长您这么大的赞誉。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传播源头还是没有找到?”   叶一柏眉头紧皱,传播的源头一日没找到,他心里始终有些忐忑,后世两次重大疫情的经验告诉他,当在医院里发现了一个病人时,就意味着医院外已经有无数感染病例了,这还是后世医疗卫生条件发达的情况下,更不用说医疗资源稀缺,很多老百姓根本上医院习惯的1933年了。   “我正想跟你说这个,上海所有医院已经排查了一遍,还有和几个鼠疫患者有过接触的,许是因为是腺鼠疫的关系,传播起来没有肺鼠疫快,暂时没有发现其余感染病例。”   叶一柏闻言,苦笑一声,“这可不一定是好事。”   在上海没有发现其他病例,这几乎就能说明传播源头不在上海,不在上海也就意味着他们即使有心也鞭长莫及,若是源头一旦控制不好,大规模爆发开来,上海作为亚洲最大的城市及金融中心,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沈来听出了叶一柏话中的意思,面上的笑容淡了下来,“是啊,不一定是好事啊。”   “裴处啊,金陵那边……”沈来转头看向了一旁沉默不语的裴泽弼。   裴大处长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上海这边已经通报金陵,金陵那边应该会电报全国进行排查,不过这需要时间。”   沈来只觉得自己光秃秃的头顶似乎一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头顶,奇怪,今天挺热的啊。   叶一柏等人在隔离区呆了这么多天,身心俱疲,沈来虽然对那个能抗感染治疗鼠疫的药很感兴趣,却也不好意思在这时过多追问,他见叶一柏露出疲惫的神色,连忙道:“一柏,你赶紧回去休息吧,这大半个月,在里面都休息不好,我叫车送你。”   叶一柏还未拒绝,一旁的裴泽弼就已经开口,“我送。”   沈来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了是了,裴处你今天是专门来接一柏的吧,你们感情倒是真好,跟亲兄弟似的。”   叶医生和裴大处长对视一眼,叶医生笑得愉快,而裴大处长的面部的线条却是更加生硬了。   两人和沈来等人告别后,薛城和庄斌也走过来和叶一柏等医护人员告别。   这两人经历了一番生死,整个人都豁达了不少,他们托了行政厅那张通告的福,两人的工作并没有丢,他们会回去上班上到1月里,然后带着吴洪浪的工资和遗产一起回长岗去,当初用药的事,吴洪浪看得出来,他们俩不傻,自然也看得出来。   但是即使感情再好,在面对生存抉择的时候,他们还是选择了沉默不语。心存歉疚,他们对于吴洪浪的后事就格外尽心了些。   “终于只剩下我们了。”走出红十字会医院,炙热的阳光照在身上,不多时额头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裴泽弼伸手替他擦了擦,“还有刚刚你说的好……是我想的意思吗?”   七八月份,正是一年里天气最热的日子,虽说大半月没有晒过太阳,如今一晒一时有种浑身舒畅的感觉,但也仅仅是一时而已,没有人会喜欢长时间呆在炙热的阳光下。   “是,但是我们能车上再说吗?”叶一柏无奈地转头看向裴泽弼。   裴大处长面上生硬的线条立刻柔和下来,脸颊两边甚至还出现了一瞬间的红色,他干咳一声,快步走向街道旁停着的车。   车子还向往常一样,穿过法租界,缓缓驶向公共租界。   但是许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分别,车上的氛围似乎变得格外不同起来,就像温过的酒,散发着一种醇香和微醺的味道。   车子在济合医院门口停下,但是两人都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我这几天会和我舅公说,等他老人家接受,我就带你去见他。”裴泽弼道。   “好。”   叶一柏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也会找个合适的时间和我妈还有姐姐讲。”   “好。”车子已经熄火,但我们向来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裴大处长却还是紧紧握着方向盘,脸上的笑意根本遮掩不住,他也不想遮掩。   裴泽弼转过头,看着坐在副驾驶的叶一柏,再次重复了他在不久前隔离区门口说的话,“我想你了。”   每天虽然看得到,听得到,但是隔着一层玻璃,碰不到,这个思念的感觉就更强烈了,有时候强烈到想拿枪把那眼前的玻璃一枪崩了,然后伸手握住那个人的手。   叶一柏也转头看他,“我也是。”   每天早上互相确认是否安全,晚上偷偷躲着人隔着一扇门背靠背坐着说话,惦记、思念、安全感,让两个人的心紧紧贴在了一起。   两双手,然后是炙热的还带着点汗液的面颊、脖颈,随即是嘴唇,民国的车是有窗帘的,白色的,上面还绣着精细的小花,叶一柏艰难地空出一只手将其拉上。   裴泽弼咬着叶一柏的上唇,低低地笑出声来,他一只手描摹着眼前人的眉眼,口中的热气呼出来,进入叶一柏的口中。   “没人会看的。”   叶医生整个人从脚底一直红到了头顶,两人两次亲密接触,上一次实在设备室里,因为停电,整个屋子都是漆黑一片,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压过了羞意,但是现在是在大白天,实在路边的车里,裴泽弼那边和车后座的车帘都没有拉上。   从眉眼开始,慢慢往下,鼻尖和鼻尖相触,亲一下,再亲一下。   从裴泽弼主动,到两人你啄我一下,我啄你一下,就像两只求偶的鸟,就只剩下嘴了。   耳边传来刺耳的鸣笛声,叶一柏下意识地将人往下一拉,使裴泽弼的身子也躲在车窗之下,两人紧贴着,一辆车子从两人车旁疾驰而过。   两人四目相对,先是叶一柏,发出低低的笑声来,然后是裴泽弼,两个加起来五十多的人,在车里捂着肚子恣意地笑着,许久才慢慢直起身子来。   叶医生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整理了一下衣服,他用冰凉的手心贴了贴自己的脸,让自己的脸部迅速降温。   裴泽弼丝毫不介意自己凌乱的头发,他胳膊支在方向盘上,单手支撑着下巴,侧头看着叶一柏的动作,“我觉得我们俩就像个偷情的人,等到见完我舅公,我能不能转正,比如搬来跟我一起住?”   叶一柏犹豫了一下,“我现在是不用值夜班了,但刚开始门诊收病人,很多事情都没有进入正轨,晚上还是住医院比较方便一点,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好。”裴泽弼应得非常爽快,在他看来,叶一柏肯认真考虑且回答这个问题已经很让他满意了,“我是不是很善解人意?”   “是……”叶医生白了他一眼,开门走下车去。   裴大处长看着叶一柏快步走开的背影,愉快地笑出声来,车子在济合门前宽阔的马路上甩了个好看的尾巴,随后慢慢驶向远方。   “叶医生!”叶一柏走进济合医院大楼的第一时间,莉莉就眼尖发现了他。   随即大厅里的一众医护人员都开始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叶医生。”   “叶医生!”   “叶!”今天救护中心是理查值班,他听到莉莉的声音从救护大厅里快步走出来,“噢,真的是你,感谢上帝。”   他快走两步,上前用力抱了抱叶一柏,“你知道这几天我有多担心嘛,你看我眼下的黑眼圈,那可是……鼠疫。”因为不能声张,他默默把最后两个字说得极轻。   “那我下次替你值一个晚上的班,还你的黑眼圈之情。”叶一柏笑道。   理查眼睛一亮,“真的?”   “当然是假的。”   理查:……   理查耸耸肩,“行吧,可怜了我的一片真心。”   济合的医护人员发出一片哄笑声,叶一柏走到救护中心护士台前,“这几天有挤压的需要我处理的事情吗?”   乔娜一边快速检查着药单,闻言一边抬头惊讶地看向叶一柏,“叶医生,您先回去休息吧,工作明天再做好了。”   “别误会,我只是问问,也没打算现在上班,我现在需要的是好好回去睡一觉,我只是问问有没有特别紧急的?”   “特别紧急的罗伯特主任都亲自处理了,这几天你的外科病人都是罗伯特主任亲自在看,就是上次预约出去的门诊病人有些不满,托马斯参赞和小莉莎已经来了好几次,威尔逊大法官也预约了您的门诊,但是被临时取消了,威尔逊小姐很不满。还有那位魏女士来问了好几次了,她还把您的母亲带过来了,吓了我一跳,我只好跟她说了您在红十字会医院。”   叶一柏点点头,“明天正好周五,那你联系一下,让没取消预约的病人让他们明天早上过来吧。”   “好的,叶医生。”   这时,护士台的电话铃声响起,乔娜接起。   “喂,卡贝德院长?叶医生吗?对,他回来了,他在。哦,好的。” 第178章   “叶医生,卡贝德院长让您去他办公室。”乔娜挂下电话,对叶一柏说道。   叶一柏点点头,他早就预料到了,两个租界工董局对鼠疫的重视程度不在上海市区行政厅之下,他回来的消息一传到卡贝德院长耳朵里,他肯定会来了解情况。   “好,我现在上去。”叶一柏道。   “等等。”理查突然开口。   叶一柏诧异地回头看他。   理查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他笑嘻嘻地走近,在叶一柏的耳边轻声道:“叶,我也是佩服你,刚从隔离区里出来,就敢找小野猫打架,当然我能理解,隔离区那些日子压力很大吧,适当的放松也是必要的。”说着,他替叶一柏整理了一下领口。   “不过你真令我刮目相看,我还以为你是那种跟波恩老师一样,是那一种……苦行僧,对,就是苦行僧那样的,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居然比我还放得开。”   理查说到这,又把声音压低了些,“卡贝德院长也是老古董,你脖子上小野猫留下的痕迹可不好这样明晃晃地露出来。”   叶医生听着理查的话,面上一阵青一阵红,他低声对理查说了声“谢谢。”也顾不上纠正理查那乱七八糟的俗语用法,快步向楼上走去,边走还边重新整理着领子,努力让它竖起来一点遮住脖子上的痕迹。   直到走到院长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面上的红色才缓缓消退。   再次整了整衣服,将衬衫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叶医生才严肃着面容,上前敲了敲门。   “进来。”   叶一柏推门进去,院长室里除了卡贝德院长,还有罗伯特医生和格林医生,波恩医生走后,这三人就成了济合的决策团。   “院长、格林医生、罗伯特医生。”叶一柏一一向他们问好。   罗伯特和格林医生都站了起来,格林医生上前两步,上下打量了一遍叶一柏,轻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格林医生外表严肃,但她或许是因为终身未育的缘故,对于医院里的年轻医生其实是非常关心和照顾的。   叶一柏的面上露出招牌式的温和笑容来,“谢谢格林医生,我很好。”   “好就好,黑死病,即便到了现在,我都有些后怕,万一疫情发展开来……不过好在,事情过去了,叶医生,跟我们说说吧,具体情况。”罗伯特道。   叶一柏点点头,他在罗伯特旁边的一把沙发椅上坐下,他知道卡贝德院长他们最关心的无非是疫情是不是还有可能反复的问题,所以他简略叙述了隔离区里的情况后,就直接说出了他的担忧,“在大排查里,上海并没有发现其他病例,那么这三位患者的感染地可能在他的家乡长岗或者火车上,如果那列火车从东北一直开到上海,期间经过这么多城市,恐怕需要大规模的排查才能找出源头。   这次在红十字会医院发现的是腺鼠疫,腺鼠疫的传播速度比肺鼠疫慢一点,但传染性也是不弱的,上海作为亚洲第一大城市,每天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流量巨大,一旦真的有一个地方鼠疫爆发开来,上海绝对首当其冲。”   叶一柏的话让房间内的三人的神情都严肃起来。   “没错,这里是亚洲最大的港口,上海如果一旦被卷入疫情,那么就会很快传播向整个世界,不行,我们必须让领事馆和华国人交涉,让他们尽快找出源头。”罗伯特道。   格林医生和卡贝德院长也点头赞同,他们三个都是工董局的荣誉成员,有对工董局提出建议的权利。   这事宜早不宜迟,卡贝德院长直接在办公室拨通了工董局秘书部门的相关电话,用严肃而郑重地语气叙述了这件事情。   谈完这件事,卡贝德等人也看出叶一柏面上的疲态,开口让叶一柏先去休息。   叶一柏点点头,和几人告别后离开。   回到宿舍,叶一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了大半个月的神经终于松懈下去,人一旦松懈下来,疲惫感就会找上门来,于是叶一柏连衣服都没有脱,半躺在床上直接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和罗伯特做了交接手续,叶一柏就径直来到了门诊室,一个多月堆积下来的门诊量着实不小,即使有些等不及取消了,一上午的号都已经排到六十以后了,昨天叶一柏特地和乔娜说过,因为觉得上次因他的原因使得病人们空跑一趟十分抱歉,所以今天并没有向往常一样,只放出三十个号。   “这么多人?”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看着门诊室外面的景象,不由皱起眉头来,“要等到什么时候?”   魏如雪抱着杨东,身后还跟着一个佣人,她看了看她的号单,“40号,大概要中午了,成新啊,要不你和春嫂带着东儿先去外面走走,我在这排队就行。”   杨成新的面上露出一丝不愉来,他在杭城高位者当惯了,并不习惯这种和其他人一起排队的行为,但是很明显,这家医院里的病人要不是外国人要不就是达官显贵,都不是他可以随便拿捏的。   “叶广言的儿子真的能治好东儿?我以前怎么没见他有这个本事。”杨成新到了现在还是对叶广言那个大儿子能治好杨东的事感到十分匪夷所思。   叶广言的大儿子才多大,今年不过二十二吧,读医科的这个年纪恐怕还没毕业,这个叶一柏就敢说做开颅手术治好他儿子?   杨东出生后,华国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他们几乎都看过了,济合也不是没有来过,可所有医生的反馈都是这是胎里带来的毛病,治不好的,杨成新这才死了心,转而将外面的私生子给接了回来,杨成新此人虽接受了现代教育,但是传统观念极重,若不是杨东确实扶不起来,不然他绝对不会让私生子占了嫡子的位置。   魏如雪一边哄着杨东,一边道:“你不是打听过了?”   杨成新抿了抿嘴,一时接不上话,他确实打听过了,也正是因为打听过了,他才走了这一趟。   一个二十出头的医生,华国年轻一代医学界第一人,这名头还真敢喊啊。   “爸爸,快点,我想快点见到叶医生。”就在杨成新不满和怀疑的时候,一个金发的小姑娘快步从医院大楼门口跑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个坐着轮椅的外国人,轮椅由一个西装笔筒的严肃年轻人推着向杨成新他们方向而来。   这个小姑娘似乎和济合的医护人员很熟悉,不时有人和小姑娘打招呼。   “小莉莎,你来了啊,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   “谢谢乔娜姐姐。”穿着公主裙,绑着蝴蝶结的小姑娘笑嘻嘻地向护士道谢。   杨成新这才看到这个小姑娘抬起脸来,一般的脸上竟有明显的伤痕,一个圈的形状,十分显眼。   “我看看,你是二号,很快就可以进去了。”乔娜看看小莉莎的号牌,笑着说道。   小莉莎用力点点头,随即再次挥手招呼自己的父亲,人群中有人认出了那位坐在轮椅上父亲的身份,有些拘谨地站起来叫道:“托马斯参赞。”   居然是一个参赞。   托马斯对他点点头,“你好。”   这时,第一个病人看完出来,乔娜招呼小莉莎可以进去了,小姑娘站在门诊室前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才高兴地跑进去,“叶医生!”   托马斯有些无奈地耸耸肩,“总算让她见到了,上次说预约临时取消,这小公主还哭了一场。”   乔娜笑着看着坐着轮椅的托马斯参赞,笑道:“托马斯先生,我建议您还是自己走进去吧,如果您坐着轮椅进去,叶医生肯定会说您的。”   托马斯闻言,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你说得对,莱恩,给我拐杖,我可不想被叶医生训。”说着竟真的拄着拐杖自己走进去了。   杨成新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表情慢慢严肃起来。   “不用,我陪你一起等吧。”   这一等,就从早上八点等到了中午十二点,杨成新自从成为杭城工务局局长后就从未等人等过这么久,但他面上却没有刚开始的不满,取而代之的是深思和严肃。   这四个小时里,他明明白白看到了他妹夫这个大儿子的能量,就单单今天他看到的,这股能量就足够庇佑一个家族了。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位叶医生虽然是庶子,但他会承认他杨家外甥的地位,虽说这得委屈他的妹妹了,但是为了家族,做出点牺牲也是应该的。   “39号,啊,是威尔逊先生和威尔逊小姐啊,好久不见了,两位进去吧。”乔娜目光扫过威尔逊大法官快掉下来的肚子,心想,这又是一个要挨训的人。   “40号,40号在吗?40号到门口等吧。”   魏如雪闻言连忙抱着杨东往前走,“在,在,我们在。”   乔娜对这位能带来叶医生母亲的魏女士可谓是印象深刻,她依稀猜到这位魏女士可能和叶医生有什么亲戚关系,魏如雪抱着孩子有些不便,但门口的位置已经坐满人了,于是她笑着道:“几位带着孩子,要不去里面等,里面有座位的。”   “那太感谢了。”魏如雪道。   魏如雪等人走进门诊室,门诊室里威尔逊大法官正在复查。   “威尔逊先生,您的体重比上个月来的时候又重了五磅,我记得我给你说过让你减肥的。”   威尔逊大法官一脸生无可恋,“我在减,我真的在减,但是我喝水也会胖啊。” 第179章   “威尔逊先生,您本身是高血压高位人群,你的心率本身就比一般人快,体重的增加会加重你体内的胰岛素抵抗,您就没发现同样的胰岛素用量现在已经控制不了您的糖尿病了吗?”   医生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不听医嘱的病人,在医生面前应得好好的,回到家里就该干嘛干嘛,丝毫不把医嘱放在心上。   叶一柏放下手中的笔,向来温和的面上露出明显不满和严肃的神情,“高血压和糖尿病都是慢性病,是不能用手术和药物根治,只能控制。作为医生,我在为你的健康而努力,但是作为患者,我丝毫没有看到你的努力,甚至连配合都谈不上。威尔逊先生,如果您确实做不到配合的话,我建议您换个医生,我的能力有限,恐怕耽误了您的健康。”   叶一柏的话毫不客气,甚至连让威尔逊先生换医生的话都说出来了。   威尔逊先生和威尔逊小姐面色大变,特别是威尔逊小姐,阿曼达狠狠扭了一把他父亲的肥肉,“劳伦.威尔逊!你下个月如果不减掉十磅!你以后都别想吃晚饭了!还有,明天开始我会让母亲每天去法院监督你运动,三十天,每天0.3磅!没完成就没有饭吃!”   威尔逊先生闻言,整张脸垮了下去,他努力拾起大法官的威严来,“阿曼达.威尔逊!我是你的父亲,我还是第一法庭的大法官,我必须保持威严,你让你母亲每天来监督我运动,你让我怎么面对我的下属!”   “去你的狗屁大法官,多少次了,我和妈妈跟着你漂洋过海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不是为你收尸来的,你这身肥肉,一般外科医生连手术都不敢给你做,也就叶医生能完成这种高难度的手术,如果叶医生也放弃你了,你认为你下次还有这么好的运气,能从手术台上捡回命来?我和妈妈就只有一个愿望,在你任期结束后,我们一家人能整整齐齐地回家,就这样小的愿望,你都不能满足吗?”阿曼达说到后来,声音中隐隐带上了颤音。   阿曼达向来强势,所以偶尔的示弱就显得格外打动人,威尔逊先生无奈又感动地看着女儿,直接赌咒发誓自己一定减肥。   “叶医生……”阿曼达看向叶一柏。   叶一柏拿起桌子上的笔,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当然,如果威尔逊先生愿意配合,我还是非常荣幸且乐意成为您托付健康的人。”这位阿曼达小姐不愧是公共租界里数得着的名媛,这一番话看似气愤,可让人听了却不会生气,甚至还会格外感动,而且她字里行间不乏对叶一柏的推崇,这让叶一柏还能怎么说。   “谢谢叶医生。”阿曼达高兴道,同时她杵了杵威尔逊先生,劳伦.威尔逊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他知道叶医生也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他诚恳道:“谢谢您叶医生,我保证,我会努力减肥的。”   听到患者郑重的保证,叶一柏的态度也再次变得温和起来,他一边在病历本上飞快写下好看的花体字一边道:“威尔逊小姐说得对,肥胖不仅会加重高血压和糖尿病,它还会加大外科手术的难度,就好比全麻手术的插管,平常人几乎没有危险的手术,对您来说却也是一场难关,还包括在用药方面,剂量和不能和高血压药和控制糖尿病的药冲突,这在一定程度上就降低了治疗的效率,肥胖已经是您健康最大的敌人,所以如果您想要健健康康地和您的妻子还有女儿安享晚年,减肥是十分必要的。”   威尔逊先生连连点头,额头上不断冒出细汗来,“我一定注意,一定减肥。”堂堂大法官在面对白大褂来,也不由显露出几分气弱来。   叶一柏将写好的病历本和药单递给阿曼达,同时道:“我加大了降压药和胰岛素的用量,威尔逊先生过分肥胖,正常的剂量不足以控制他的血压和血糖,但是超量降压药和胰岛素同样会对身体造成负担,所以我只开了半个月的量,这半个月里,如果威尔逊先生能按时进行锻炼,我会适当调减药量。”   “好的,叶医生。”阿曼达连忙双手接过,“那我等下就去护士台约您半个月以后的号。”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叶一柏的反应,见叶一柏面色不变地应下来,阿曼达才在心中慢慢松了一口气,刚刚她对威尔逊先生说的话虽然有特意的成分在,但话确实是实话。   以前在美国的时候,就有医生因为威尔逊的肥胖没有把握手术而建议他换医院的,济合是上海最好的医院,而波恩医生走后,这位叶医生几乎就是最好的外科医生了,如果他拒绝为父亲治疗,这绝对是他们一家人的损失。   乔娜引导着阿曼达和威尔逊先生往外走,同时叶一柏的目光落在了魏如雪一家人身上。   当他看到魏如雪身后的杨成新的时候,叶一柏拿病历本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居然是他……   叶一柏是认识杨成新的,每一次杨成新来叶家的时候,叶家都会非常隆重地招待他,同时会有佣人到小院叮嘱叶一柏他们,让他们这段时间不要往前院去。   那时候原主小少爷还是叶广言唯一的儿子,叶家老太太宠他宠得像眼珠子似的,虽说因为性格使然,没有成为那种骄纵的小霸王,却也有一股不服人的傲气在,他自认他是叶家的大少爷,叶家哪有什么地方是他去不了的。   因此有一次在被佣人这样警告后,他还是偷偷溜到了前面去,小孩子哪里能躲得那么好,他才溜进前院不久,就被前院的佣人发现了,佣人想要捉他回去,他下意识地往叶家老太太身后跑,却没想前院饭桌上主位那个人在见到他后直接摔了筷子。   精巧的银筷子就砸在他身旁,与地面接触发出重重的声响,小少爷那个摔筷子的主桌之人这样说:“好一个茶商世家,看来是不把我杨家放在眼里。”说完,那人甩袖离开。   然后整个前院的人都慌乱了起来,原主小少爷第一次看到那个很厉害的父亲和人低声下去,第一次看到向来疼自己的奶奶气急败坏地让人把自己带下气。   从那以后,小少爷就知道了,叶芳姐舅舅来的时候,他,他姐姐和他母亲是不能走出小院的。这也是原主小少爷后来这么拼命想要出人头地的导火索。   杨成新啊。   “坐,病人基本信息填一下。”叶一柏将手里崭新的病历本递给魏如雪,同时指了指旁边专门给病人用的笔。   魏如雪手里抱着杨东,自然不方便,杨成新见状上前接过叶一柏手里的病历本,拿起笔填写起来。   叶一柏想起原主小少爷的遭遇心里感慨万分,而同时杨成新看着这样的叶一柏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在旁边听得分明,刚刚那个在叶一柏面前乖乖挨训的病人居然是公共租界第一法庭的大法官。   外国人讲什么三权分立,这司法权就是其中之一,这掌握司法权的大法官几乎就是公共租界里的三大巨头之一了,这样的人居然在叶广言大儿子面前乖乖挨训,而且似乎很担心这位叶医生不愿意继续治疗自己,这一切让杨成新感觉到荒谬万分。   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又不得不承认现实,面对此情此景,在宦海沉浮许久的杨成新终于放下了心里最后拿点不甘愿。   “从你母亲那边算,你应该叫我一声舅舅。”杨成新突然开口道。   杨成新和叶一柏只见过一面,那时候他们没说一句话他就甩袖离开了,杨成新以为叶一柏是没有认出他。   杨成新的话让叶一柏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他自顾自从抽屉里拿了一个口罩戴上,随后尝试露出平时自己面对病人时的温和笑容,但试了两次,宣告失败。   “杨先生,我母亲姓张。”叶医生非常客气且平和地开口。   杨成新眉头一皱,还要开口,叶一柏直接截住了他的话头,他转向魏如雪,“病人的脑电图结果呢?”   魏如雪也被杨成新刚刚突兀地开口吓了一跳,她面上的尴尬神色几乎掩饰不住,她是知道叶一柏对于他们一家的态度的,虽说算不上差,但这位叶医生绝对没有认亲的意思,他完全是用对待普通病人和病人家属的态度在对待自己。   她知道自己丈夫在杭城被人讨好惯了,大概以为叶医生会非常乐意认他这个位高权重的舅舅,但是她在上海呆了这么多天,非常明白这位叶医生大概井不会这么想,而且若论位高权重,那位裴处的实权和身份,可比她丈夫高得多。   她生怕杨成新惹了叶一柏反感,急忙拿出包里的脑电图照片,“这是脑电图图像还有卡特医生写得诊断意见。”   叶一柏点头接过,认真翻看起来,“多发性癫痫灶伴随脑半球萎缩,这个手术会比您妹妹的困难。”叶一柏抬头看向魏如雪,“卡特医生跟你解释过吧,如果要进行手术,可能要切除整个脑半球。”   魏如雪紧紧抿着嘴唇,沉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卡特医生给我看过脑部结构模型。但是,如果不手术,就算能保住命,脑部会继续萎缩是吗?”魏如雪的手放在杨东头上,将其轻轻用力按向自己的肩膀。   “对,癫痫之所以能造成婴幼儿智力发展迟缓是因为脑组织发育是需要感觉传导通路和邻近脑皮质的生理信号刺激的,但是癫痫灶长在这,它会异常放电,在脑部形成一种异常的电化学环境,这就导致脑组织接收不到传导通路和邻近脑皮质的生理信号。   我举个例子,我们的大脑通过神经控制我们的手,但是有一天我们手和大脑之间的信息传导发生了障碍,大脑的信息不能传导到手里了,那我们的手就不受我们控制,甚至不能动了。您见过长期卧床的人的腿吧,手和脑组织也是一样,长期不动不受到刺激,就会萎缩。   如果在手或腿发生萎缩后不久,我们能及时疏通传导通道,积极复健,那么及时已经发生萎缩的手部或者腿部,也有恢复正常的机会,但如果萎缩比较严重了,甚至已经不可逆了,那么它们就完全丧失功能了。   脑组织也是一样,患者还小,即使发生了萎缩也不严重,如果手术顺利,孩子的脑组织还是有较强的重塑和代偿能力的。”   魏如雪紧紧抱着怀里的杨东,她看着叶一柏,问出了她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那风险呢,是不是很大,多大的几率会……有生命危险。”   叶一柏轻轻叹了一口气,“只要是开颅,就是大手术,脑半球切除术的主要井发症是颅内慢性出血和脑积水,特别是脑积水,严重的话会危及生命,几率我不好讲,每个病人都是单独的个体,说几率的话,不是1就是0,我只能说我会尽力。”   杨东在魏如雪怀里,还是一无所觉的模样,高高兴兴地玩着手里的玩具,丝毫不知道房间里的几位大人正在谈论他的生死问题。   “那手术成功的话,能恢复多少?能恢复和正常人一样吗?”刚刚被叶一柏截住话头后一直沉默的杨成新开口问道。   叶一柏看向他,面上的表情还是一贯的平静没有一丝变化,“还是那句话,每个病人都是单独的个体,不好说。”   “你这不好说,那不好说,那什么好说了,叶一柏,我知道你或许心里有想法,但是只要你治好你弟弟,你就是我杨成新的亲外甥,就算是兆麟,我也不会偏心的。”杨成新严肃道。   乔娜觉得自己是听得懂华国语的,但是她现在似乎听不太懂眼前这个病人家属说的话,难道是传说中的地方方言。   而叶一柏面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他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放下手上的脑电图照片,看着杨成新,“杨先生,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人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这是医院,我是医生,你是患者家属,我会尽全力帮助每一个病人恢复健康,除了规定的治疗费用,其余井不需要你的什么交换条件。没错,你是我父亲妻子的哥哥,按传统关系论,你应该算是我的长辈,但是我自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尴尬,所以为了良好的医患关系和顺畅的沟通,我想我们还是避开这个话题,不要论什么关系比较好,您觉得呢。”   这话说得够清楚了吧,杨成新面容严肃,叶一柏也面容严肃,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僵持起来。   乔娜奇怪地看着这个对医生咄咄逼人的病人家属,心里想着要在这次门诊结束后问问叶医生,是不是以后要将这家人拉入黑名单,医院里用这种态度对医生的病人家属还真是极少的,毕竟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医生手里可握着你家人的生死健康。   “叶医生,对不起,对不起,我丈夫他不了解情况,我回去会跟他沟通,我们继续吧。”魏如雪现在已经有点后悔让杨成新来上海了,她看得出叶一柏已经明显不高兴了。   叶医生轻轻吐出一口气,直接忽略掉杨成新,按理说这官场中人最会察言观色,这个工务局局长是怎么当上的,连最基本的话都听不懂,约莫是被人捧久了,以为世上所有人都乐意讨好他和他扯上关系,跟……裴泽弼一个德行,叶一柏不由想起了刚认识裴泽弼时候那位裴大处长的模样。   不过裴泽弼没这么蠢。   “好,麻烦魏女士你回去跟你丈夫好好沟通一下。”叶医生礼貌道。   魏如雪尴尬地点头。   “行了,那继续。”叶一柏很快调节了自己的情绪,“我知道家属会关心恢复结果,是这样的,脑半球切除术现在在世界范围里的例子也十分有限,零星几个例子统计不是什么有价值的数据,我个人预估一下,如果手术顺利,一般体质的病人智力改善应该在70%左右,孩子脑组织重塑能力强的话,这个数据还能往上走一走,但具体还是看病人个体的。”   “70%,很好了,很好了。至少能像正常人一样,别人看不出了是吧。”魏如雪拍着杨东的背,脸上露出喜色来。   叶一柏点点头,“风险和愈后我们都说完了,还有其他问题吗?”   乔娜听到这里,就知道40号病人应该快结束了。   魏如雪握住杨东的小手,咬了咬牙,郑重开口道:“那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动手术?”   “乔娜?”叶医生抬头侧头看向乔娜。   乔娜快速翻动着住院登记信息,思考片刻道:“前面还有七位病人,外科那边大概要半个月以后才有病房,我先帮你们排上,你们留下联系方式,到了时间通知你们好吗?”   杨成新脸上不悦之色更浓,但看着杨东,最终没有作声。   魏如雪点点头,“好,那我们回去等消息。谢谢医生。”魏如雪已经找到了和这位叶医生相处的恰当方式,就是仅把他当做自己儿子的医生。   叶一柏点头,将病历本递给乔娜。   “哦,对了,杨东的手术和你妹妹魏如兰一样会涉及术中唤醒,所以手术前要提前做一个术中唤醒的培训,所以要提前几天住院。”   “好的好的,麻烦您了,我们会全权配合。”魏如雪道,她再次和叶一柏道谢后,起身抱着杨东离开,杨成新眉头紧皱,他用复杂的目光看了叶一柏一眼,也跟着走出门去。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乔娜耸耸肩去叫了下一个。   叶一柏拿过下一本病历,轻轻摇头,笑道:“确实是个奇怪的人。”   从门诊室出去后,魏如雪一路快走,她坐上车,然后看着杨成新从另一边上车。   “杨成新,我不指望你在东儿的治疗中起到什么积极作用,但是你也不要给我拖后腿好吗?亲外甥?是觉得叶医生有拉拢的价值希望能把他拉到你那一边是吧,可惜人家不稀罕呢。”魏如雪见杨成新坐定,冷笑着开口道。   她和这个人一起了这么多年,他一撅屁股她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就像这人会为了他魏家的势力即便再厌恶自己也不会跟自己离婚一样,这人就是个能为利益牺牲一切的人。   但是即便早知如此,她今天也不由心寒,今天可是给杨东看病的日子,刚刚或许是他儿子这一辈子唯一可能恢复正常的机会,但是比起儿子的健康,他居然更上心拉拢有价值的人,他配当一个父亲吗?   “魏如雪,你闹够了,我有说错什么吗?他是叶广言的儿子,就算是养在姨太太身边,也要叫素新一声母亲,我是他正儿八经的舅舅,因着东儿的缘故,我都没有跟他计较,你跟我发什么火。”   “姨太太?杨成新,这骗骗别人还好,你自己家的事情自己不知道嘛,若按进门的早晚,这张素娥可还排在杨素新前面呢,虽说没有正儿八经的婚礼,但是人家也是拜过堂的,只是没进族谱,没领结婚证才让素新后来居上成了叶太太,人家不恨死你肯帮你治儿子已经够仁慈了,你倒好,还舅舅,你哪来的脸。”   “魏如雪!”   杨东听到父母的争吵声,害怕地哭嚎起来。   “不怕不怕,没事的。”魏如雪见状,顾不上和杨成新计较,急忙哄起儿子来,但心里却不由同情起杨素新起来。   亲外甥,不偏心兆麟,还真是好哥哥,好舅舅啊,一样,都一样,儿子,外甥,都没有他的权势和利益重要。   “哦哦~乖,不哭了。妈妈在,妈妈一直在。” 第180章   因为大半个月的缺席,接下来的几日叶一柏的工作就显得格外忙碌了些,积压的手术排得密密麻麻们,等他做完挤压的手术空下来,他和卡特医生联名发表的《外科手段治疗癫痫》的文章已经被刊登在《柳叶刀》之上。   这是第一次有华国人在《柳叶刀》手术分享类别发表文章,这在国内医学界里引起了一阵轰动。   比起前阵子大张旗鼓的断肢再植推广宣传,这种在专业类医学期刊里对医学界的影响明显更大。   《柳叶刀》作为国际顶级的医学期刊,几乎世界上所有大型医院都会订阅这本期刊,因为《柳叶刀》订阅费用高昂,不是普通个人可以负担的,因此甚至有医生将医院是否订阅《柳叶刀》列入入职的考虑条件中,可见这期刊在医学人士心目中的地位。   而《柳叶刀》的手术案例分享类别更是《柳叶刀》里面含金量最高的类别之一,在其上面刊登的无一不是世界医学界顶尖的大牛,而他们分享的手术案例一般也是最先进,最新颖的。   在这上面分享案例向来是西方人的专利,却没想今天竟有一个华国人在上面发表了文章。   国内的医生们不由互相询问这叶一柏是何许人也,然后断肢再植和外国顶尖医院专门派人来上海学习的事情也在全国医学界流传开来。如果说上一次断肢再植手术的报道的受众更多是上海和上海周边的知识分子和普通百姓,那么这次《柳叶刀》则是让整个华国医学界知道了有叶一柏这号人的存在。   “阿妈,我知道了,行行行,到时候确定手术时间了我通知您,我保证。”   叶医生挂下电话,长舒了一口气,张素娥自从知道魏如雪求着叶一柏动手术后,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一天两个电话,恨不得直接冲到医院里来对魏如雪耀武扬威,在叶一柏的再三安抚下才没有付诸行动。   “劳拉,六号病床的病人这几天排尿量的数据等下拿来给我,我要看一下。”   “好的,叶医生,我这就去拿。”   两人说话间,不远处的济合大门口传来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随后是门口乔娜大声的指挥声和推车跑动的声音,叶一柏知道又有急症病人被送过来了。   他看到比利迅速从他办公室前跑过,见已经有医生去接诊,叶一柏便再次低下头看查看住院病人今天的体征数据。   济合医院大楼口,几辆轿车依次停下,领头一辆车后座打开,“快,平稳点,不要晃。”一个约莫三四十岁,戴着一副眼镜的中年人从车后座走出来,他面色焦急地指挥着后面两辆车下来的几个身着西装面容严肃的人把车里的担架抬下来。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年轻人从副驾驶座上下来,他快速绕到车子的另一边,车后座的另一边跳上车子,随后弯腰抬起一边的担架,“瞿哥,我们来。”   瞿明志从后面一辆车里出来,快速走到车后座门旁,抬起担架的另外一端。   “泽弼,你在车里不方便,你当心。”瞿明志开口叮嘱道。   裴泽弼点点头,虽说是白天,但车子里拉着帘子,光线有些昏暗,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两人合力将担架一点点往前移,移出一点后,立刻就有人来托住担架中间,多人合力下担架很快平稳地移出了后车座。   这时候济合的医护人员和推床也出现在了大楼门口,“非常好,放到推床上来。”比利的华国语口语还是有一些怪异,他看到这么多服饰统一气质特殊的华国人出现在医院门口,不由眉头微皱。   在上海这个特殊的城市呆久了,比利也自有一套辨别人的本事,这些人腰板笔直,就连走路都好像用尺量过一样,每一步几乎都是一样的大小,这样的人一般都是军队出来的。   但是这里是公共租界……比利的眉头皱了起来。   “裴先生?”乔娜指挥着众人将老人放到推床上,抬头看到最前面的裴泽弼,不由惊讶地叫出声来。   裴泽弼点点头,面无表情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来,“你好,乔娜小姐。”   乔娜见老人躺好顾不上和裴泽弼打招呼,指挥着小护士快速将老人推进去。   “需要我去叫叶医生过来吗?”乔娜一边快走一边抬头问裴泽弼。   “怎么回事?”护士台旁的叶一柏看着迎面而来的裴泽弼等人,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放下手中的资料,快步走了过来。   乔娜耸了耸肩,显然,不用她多事了。   叶一柏看向比利,“比利,这个病人我来接手吧。”   比利点点头,“好的,叶医生。”这位病人的家属一看就很强势,组长肯接手那是最好不过了。   “病人情况。”叶一柏上前检查了一下老人的基本体征,一走近他就发现这个躺在推床上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几个月和他见过面的裴泽弼的舅公,邹晟铭。   “病人年龄77,有高血压史,常年服用高血压药,半个小时前忽然血压升高昏倒,我看情况不对,就马上送医院了。”戴眼镜的中年人上前和叶一柏交代情况。   裴泽弼在一边解释道:“这是我舅公的私人医生,柳医生。”   “血压。”   “202/124,心率130。”   “舒张压快130了,100mg硝普钠加入5%葡糖糖注射液500ml避光滴注,注意滴液速度,刚开始的时候不要超过25ug/min”   “好的。”乔娜迅速将药单记下来,递给劳拉,劳拉接过,同时飞快跑向病房。   “病人服用的高血压药带来了吗?”   “带来了。”柳医生连忙道,同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递给叶一柏。   叶一柏看了看,药瓶里的药还剩大半,“病人今天忘记吃药了?”按理说一次两次没吃应该并不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柳医生苦笑着摇头,“邹老先生一般是早餐后我过去送药看着他老人家服下的,但是今天老人家是在饭中发的病,当时我不在场。”   叶一柏上前掰开邹老爷子的眼皮,眼底没有出血、渗出等现象,颈静脉微张,但不严重,解开老爷子的上衣拿听诊器听了听,双肺也没有明显异声。   “那谁在场?”叶一柏直起身子看向众人。   “我在。”裴泽弼抿了抿嘴,“大概是被我气的,血压突然升高。”   叶一柏手上的动作几不可见地停顿了一下,同时转过头对乔娜说道:“初步判断,因情绪激动造成周围小动脉痉挛导致的血压急速上升,血压降下来后去拍个X光片,看一下器官有没有受损。”   “好的,叶医生。”   救护中心有自己的单独药房,里面有备用的紧急药品,劳拉不多时就已经将注射液拿过来,她将药瓶挂在床头的挂药处,随即拿起邹老爷子的手臂轻轻拍了拍,针头快速插入,叶一柏注意到,针头插入的一刹那,邹老爷子眼皮底下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   “十五分钟测一次血压,如果血压没有明显下降,我重新开药,监护仪还有空着的吗?给老先生用上。”   “好的。”乔娜点头。   叶一柏说完,上前摸了摸邹晟铭的脉搏,低着头的叶医生眉毛略微挑了挑,但没说话,而是将笔往自己白大褂上衣口袋一插,转身走了出去。   裴泽弼跟在他身后走出病房门。   “我舅公他没事吧。”裴泽弼一出病房就开口问道。   叶医生把听诊器塞进自己口袋里,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老人家突然被你气得血压升高,是不是因为我们的事?”   裴泽弼没想到叶一柏这么敏锐,张了张嘴,一时接不上话来。   也就是是了,叶一柏轻轻叹了口气,看裴泽弼的模样就能说明问题了。   “送来的还算及时,从基础的体格检查看,应该只是单纯的高血压晕厥,没有发生不可逆的器官损害,但是具体结果还是要看X光片,已经老人醒来后的其他检查结果才能确定。”   裴泽弼长长出了一口浊气,他犹豫了一会,开口道:“我没想到舅公的反应这么大。”   叶一柏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苦笑道:“本就是离经叛道的事。”   裴泽弼听出了叶一柏话中的未尽之意,他眉头一紧,上前抓住叶一柏的手臂,低声道:“不准退缩。”   走廊上人来人往,两人实在靠得太近,虽说现在他们的身份一个是医生一个是病人家属,但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特别是比利。   比利医生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病人的身份不简单,那些送过来的人又都是一身军人气质,这种人物一旦医闹起来,可都是动刀动枪的大场面,可不是济合的保安队伍可以应付得来的。   比利快走两步,走到叶一柏身边,“先生,这里是医院,请注意场合,不然我叫保安了。”   这一下,叶一柏和裴泽弼两人都有些尴尬,叶一柏轻轻挣脱裴泽弼的手,对比利笑道:“没事的,我朋友,他担心家人,激动了一下,放心。”   比利闻言狐疑地看了裴泽弼一眼,“那抱歉,组长,如果有事,叫我就好。”比利似乎并不怎么诚心地和裴泽弼说了声抱歉,随即转身担心地对叶一柏说道。   叶医生点点头,“去忙吧,放心。”   比利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你和你同事的关系倒好。”裴泽弼面色冷肃,但话语里酸溜溜的味道根本掩饰不住。   叶一柏对他翻了个白眼,“去我办公室谈吧。”   裴泽弼闻言点头,跟着叶一柏走进办公室。   刚走进办公室,关上门,裴泽弼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不准退缩。”   “我没有。”   “你有。”裴泽弼身为警事局一处处长,最善从细节处发现问题,除了两人未确定关系那阵他被各种复杂的情绪迷晕了脑子,显得有些不太聪明外,其他时候我们裴大处长还是挺英明神武的,特别在他有危机感的时候,这观察能力比高倍镜还要强几分。   “我看得出来。”裴泽弼道。   叶一柏:……   确实,在那一瞬间,他脑海里确实闪过那么一丝退缩的想法,他不想别人因为他的情感而受到伤害,特别是看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因为他们的事倒在他面前,这次还好,只是简单的高血压,但是如果是高血压急症呢,如果伴随颅内出血、高血压脑病甚至脑梗死等其他器官损害呢?   叶一柏沉默半晌,开口道:“好,我有,所以我们缓缓好吗?在老人家接受之前,不要激进,如果我们两个人的感情要建立在伤害他人的基础上,我觉得我负担不起。”   办公室里有一瞬间的沉默,过了许久,裴泽弼轻声开口道:“老人家的期望,我都知道。但是强虏未灭,家国不宁,远有列强窥伺,近有恶邻寻衅,我自己都朝不保夕,何谈保全家庭,既然都没有能力保全它,那又何必害人害己。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有成家的想法。”   裴泽弼走近两步,和叶一柏面对面离得极近,若从特殊角度看过来,两人就好似在接吻。   “所以你不要有任何负担,即使没有你,我也达不成舅公他老人家的期望的,反而,我觉得我会幸运能找到你,能不至于一个人孤单地走在这条艰难的道路上,你是我认定的伴侣和战友。所以,叶医生,你的战友恳求你,不要退缩好不好。” 第181章   “叶医生,病人最新血压180/112,虽然还是有点高,但是明显降下来了,我们要不要先去拍X光……”   乔娜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对不起,你们继续……”说完,“砰”得一声,直接关上了门。   房间内的两人还听到门口的乔娜似乎在和比利说:“噢,比利医生,叶医生有事,你晚点再来找他,哦,对了,下次找他记得敲门。”   “哦哦,好。”门口的比利一脸懵逼地应着,“我就想问一下,我每次处理坏死性胰腺炎的时候每次都会造成脾静脉撕断,我想请教一下叶医生。”   “这种问题中午吃饭的时候不能问嘛,走走走,吃饭时间再问。”乔娜像赶小羊一样将比利赶了开去。   叶一柏:……   叶一柏皱着眉抬头,乔娜的反应怎么这么大,他和裴泽弼虽然离得近了点,但井没有在做什么异常的举动啊。   裴泽弼后退一步,露出无辜的表情。   叶一柏干咳一声,“我去看看邹老先生。”   “好,一起去,不过,刚刚的问题,你的回答呢。”裴泽弼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叶一柏。   叶医生安抚似地拍了拍裴泽弼的手臂,“知道了。”   “嗯?”   “我说好。”叶一柏抬头,认真道,“只是,还是那句老话,我们缓缓,不要急,我不会退缩的。”   裴泽弼这时候面上冷硬的线条才慢慢松了下来,“好,听你的。”   两人走出门去,乔娜正在护士台准备一个临时手术,看到叶一柏和裴泽弼出来,脸上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这么快?”   裴泽弼太阳穴跳了跳,他总觉得这位乔娜小姐话中有话。   叶医生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很快吗?说两句话也用不了多久吧。”   乔娜看看叶一柏再看看裴泽弼,耸了耸肩,“说话,好吧,对了,叶医生,病人的血压降下来了,我刚刚去调快了滴注速度,心率也趋缓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有醒。”   “我去看看。”   裴泽弼和叶一柏走进病房门的时候,瞿明志似乎刚刚直起身来,他看到叶一柏身后的裴泽弼,干咳一声道:“我摸摸老师的额头温度。”   “病人还没醒吗?一点反应都没有?”叶一柏看着躺着一动不动的邹老先生,脸上也不由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他刚刚在离开前明明察觉到邹老先生已经有生理反应了,他还以为应该会很快醒来才多。   “没有。”瞿明志回答得飞快。   叶一柏上前看了看已经滴了小半的注射液,随后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灯,上前去翻老爷子的眼皮。   随着他的动作,病床上邹老爷子的面皮似乎抽动了一下,一旁瞿明志的心都提了起来。   这时,病房门口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叶一柏的动作一顿,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进来。”裴泽弼对着门外说道。   门被推开,周大头一脸严肃地从门外走进来,他走到裴泽弼面前立正敬礼,见裴泽弼点头侧身上前,附在裴泽弼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裴泽弼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对周大头点点头,“你先出去。”   “是。”周苗低声应是,随后对叶一柏稍稍弯腰示意后,快步离开。   裴泽弼走近病床,他摸了摸舅公的手,感觉到手心传来干燥和温柔的触感,心里稍稍放松了些,他将老爷子的手放进杯子里,同时问道:“叶医生,我舅公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脱离危险了?”   “放心,血压降下来了,按我的经验,应该没有造成其他不可逆的伤害,病人应该很快就会醒。”   裴泽弼闻言面色松快了些,他抬头对瞿明志道:“志明哥,舅公这里麻烦你看顾一会,我回一趟局里,晚上就回来。”   瞿明志飞快点头,“公事为重,你去吧,老师这里我看着。”   裴泽弼又看了叶一柏一眼,叶医生对他说了句“放心”,裴泽弼从转身从病房离开。   听着裴泽弼和周大头的脚步声慢慢远去,叶一柏继续手上的动作,就在他的手就要接触到邹老爷子的眼皮的那一刹那,一双精神的眼睛睁了开来。   “臭崽子,总算走了。”老爷子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到拿着手电灯的医生,他面上露出一分不好意思的笑容来,“叶医生,不好意思,和家里人闹别扭,让你见笑了。”   叶一柏面上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低头在病历本上写了两句,“老先生,用健康欺骗家人,会让你家里人伤心的,而且也会左右医生的判断的。”   “老师,我也觉得这样不好,刚刚我都不好意思看泽弼的眼睛。”瞿明志也不由跟着开口道。   老爷子被两人一说,扯着被子盖到头上,“就准他吓我,不准我吓他了啊,他要是敢给我带回一个男媳妇,我就再晕一回!”   男媳妇……   瞿明志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老爷子口中男媳妇的当事人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医生,您没事吧。”老爷子和瞿明志异口同声地关心道。   叶医生一边侧头咳嗽一边抬起手来摆了摆,“没事,我没事。”   约莫过了半分钟,叶医生从慢慢平静下来,医生的专业素养让他快速调节好了情绪,虽然说看邹老爷子的表现应该井没有什么其他井发症,但是该做的检查还是要做的。   “对,平躺着就行。”   “现在站起来。”   “这三个方向的数字分别是几?”   叶一柏将病历本翻到崭新的一页,快速记录下数据,“平躺和站立的血压分别是150/108,144/100,略高于正常血压,神经系统查体正常,X光片安排在下午1点钟,到时候会有护士过来提醒和引导,瞿先生你带着邹老先生过去就行。”   叶一柏记录完,盖上笔盖,就要离开,然而这时,一个一身西装的年轻人出现在病房门口,他面色焦急,却似乎又不敢进来打扰,邹老爷子看到了门口的年轻人,转头对瞿明志道:“找你的,你去看看吧,公事重要。”   瞿明志犹豫地看了老爷子一眼,见老爷子再次示意他过去,才点了点头。   他走到一半,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叶一柏,“叶医生,能不能麻烦您稍微帮我们照看一下老爷子。”   叶一柏点了点,“放心,病人的病情很稳定,我上午没有手术,我会看着的。”   “谢谢您了。”瞿明志连忙道谢,同时对老爷子鞠了鞠躬,才快速走向门口的年轻人。   和年轻人说了两句话,瞿明志面色变得黑沉起来,他吩咐年轻人两句,同时快步走回老爷子身边,犹豫片刻还是低下身轻声汇报了几句。   老爷子的面容也变得严肃起来,“我还没死呢,就敢伸爪子了,明志,你亲自去盯着,谁伸爪子,就把谁的爪子给剁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好着呢,这不是还有医生看着,有什么好犹豫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婆婆妈妈的。”   “是!”瞿明志立正应是,随后对着叶一柏再次拜托了一声才匆忙离开。   邹老爷子也瞿明志也走远了,自己默默调整了一下姿势,看叶一柏径直找了个椅子坐在他旁边了,老人家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容来,“叶医生,你有事就去忙吧,我现在除了还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其他都舒坦多了,应该很快就能好的。”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上午确实没有手术,在办公室做事和在这里做事一样的。”   邹老爷子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白大褂,“难怪泽弼那个眼高于顶的小子也能和你交朋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说得好。”   叶一柏笑笑。   “你上午真没事?”   “真没事,有事的话,护士会过来找我的。”   “那成,那你陪我唠唠嗑吧,我也不知道跟什么人讲。”老爷子背靠着枕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们都忙啊。”   叶一柏收起手上的病历,做出倾听的姿态。   “叶医生,你对两个男人在一起有什么看法?是谈对象奔着一起过一辈子的那种。”老爷子转头看向叶一柏。   叶医生面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他觉得自己井不适合和眼前这位老先生聊这个话题,毕竟他就是他心里那件事的当事人之一。   叶一柏沉默了片刻,就在邹老爷子想说算了的时候,叶医生开口了,“老先生,我觉得您问我的观点的话可能会有些不客观,我的对象也是一位男性。” 第182章   邹晟铭惊讶地看向叶一柏,“我很惊讶,像叶医生您这样的青年才俊,会……”   叶一柏笑笑,“个人选择而已,比起其他,我更看重将要和我一起走过接下来大半个人生路的那个人本身。”   老爷子闻言,沉默了半晌,叶一柏的这个回答太过真挚,让邹老爷子准备的一肚子的话都一时说不出口,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一个老头,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其实也管不了那么多。对于子嗣传承,当年我们年少轻狂,说出山河不复,不予成家的狂言,后代子孙要有样学样,我也没立场多说什么。但是姐姐姐夫走前,拉着我的手,叮嘱我要让泽弼躲开纷争,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身。我怕啊,我怕完成不了对姐姐姐夫的承诺,我怕泽弼会走程阳的老路。”   邹老爷子没有子嗣,又位高权重,威严待人,少有和人说心里话的机会,如今起了话头,这心里头的话就藏不住似地往外冒。   “程阳,谢程阳,那是我的学生,叶医生你那时候还小,五六年前这上海滩谁不知道谢家谢程阳,他和今天的泽弼一样,喜欢上一个男人,一个是我学生,一个是我下属,两个人都是不世的英才啊,好不容易冲破万难在一起,北伐战争爆发,其实到了谢家这个层面,哪需要程阳去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但是男人一旦有了并肩而行的战友,就无所畏惧了,两个人双双战死在北伐的路上。   你别看现在上海歌舞升平,但是租界林立,外敌环伺,华国要想真正独立,那必有一战,泽弼又不是偏安一隅的性子,我只想让他有个家收收心……”   叶一柏起身,给老爷子倒了一杯热水。   邹老爷子接过手,轻轻吹了吹,他抿了一口,随即忽然抬头说道:“我是不是想太好了,万一泽弼找的不是程阳那种势均力敌的,而是老孙家那个混小子一样,带了个戏子回来怎么办?”   想到这儿,老爷子刚刚那股子悲戚之意消散得一干二净,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哎呦,不行不行了,一想到这个可能,我血压又高了。”   叶一柏无奈地摇头,“老爷子,您好好休息吧,裴泽弼眼光应该还可以。”   邹老爷子第一瓶注射液已经见底,叶一柏帮他换了第二瓶,这时候乔娜也来测第二次血压。   “147/92,比标准值略高,不过已经差不多趋于正常了,这瓶水挂完应该差不多了。”乔娜飞快将血压数据记录下来,“哦,对了,叶医生,那个要做脑半球切除的小孩刚刚办了住院手续,他问什么时候做术中唤醒培训,我们对这个不是很熟悉,您是不是要亲自处理一下。还有比利医生,他好像有什么手术问题要问您,刚刚您和那位裴先生在办公室里谈话的时候,他想要进来,被我拦住了。”   乔娜说到“谈话”两个字的时候,略略加重了声音,还对叶一柏促狭地眨了眨眼。   邹老爷子闻言立刻道:“叶医生,您有事先去忙吧,到门口随便叫一个警卫进来就行。”   叶一柏看了看老爷子的基础体征,点点头,“那您有事随时叫我。”   “行。”老爷子豪气地挥挥手,“都喜欢男人,如果裴小子找的是这样的就好了。”老爷子轻声嘀咕道。   叶一柏走出病房门,在门口叫了一个站岗的警卫进去陪护。   叶一柏和警卫员说话的时候,杨成新和沈红益也站在魏如兰的病房门口说话。今天杨东办入院手续,杨东的病房被安排在二楼外科病房,而魏如兰则住在一楼救护中心的独立病房,替杨东办好入院手续后看过病房后,魏如雪和杨成新就带着杨东一起来看魏如兰。   “旁边病房住了什么人,这么大场面,门口还有人站岗的?”杨成新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叶一柏,神情不免有些复杂。   那天回去后,魏如雪和杨成新大吵一架,魏如雪将几份报道叶一柏的报纸甩在杨成新跟前,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人家叶医生根本不屑于攀你这个亲戚。   杨成新看了报道,一时无言,后来又恰逢叶一柏的文章在《柳叶刀》上发表的事,因为魏如雪曾经打电话向杭城几位有名的医生打听过叶一柏和外科手段治疗癫痫的事,文章一在《柳叶刀》上发表出来,这几个专家都纷纷打来了电话,或表达激动,或表达遗憾的情绪,甚至还有反过头来拜托魏如雪能不能帮他们牵线和叶一柏认识一下的。   魏如雪接这些电话的时候杨成新都在一旁,这几位名医在杭城都是极有名望的,就算是杨成新见到他们都是要客客气气的,而他们居然对叶一柏这么推崇,这一桩桩一件件让杨成新不得不承认叶广言这个儿子小小年纪居然站在了一个几乎可以和他平起平坐的高度,甚至在杭城外的其他地方,这位叶医生的影响力恐怕还要比他这个局限于一城的工务局长还要高一筹。   沈红益闻言往旁边看了一眼,“好像是裴处的一个长辈,我刚刚看到他从那个病房里出来。”   “裴处?裴泽弼?”   “对,就是那位。”   “能称得上裴处的长辈的,可都是云和系的大佬人物,这在医院里遇上了,我们于情于理都要去拜访一下的。”杨成新道。   沈红益闻言,点了点头,“等晚一点吧,现在裴处出去了,不过那位叶医生和裴处的关系,是真的很好啊。”沈红益意有所指地说了句。   杨成新闻言,目光不由再次向叶一柏的方向看去,然而这次,两人的目光居然正好对上了。   叶一柏对杨成新点点头,随即又和警卫叮嘱了两句后,向着杨成新和沈红益的方向走来。   杨成新和沈红益皆是一愣,随即立刻道:   “叶医生。”   “叶医生。”   叶一柏点点头,他对于杨成新今天的态度感到很满意。   “沈先生,杨先生,两位魏女士都在病房里是吧?”   “哦,对。”   叶一柏对他们笑笑,随即绕过两人走进病房。   沈红益和杨成新对视一眼,抬腿跟上。   魏如兰已经可以下病床了,她今天极有兴致地在和杨东玩游戏,自从放下执念后,魏如兰就不再故意疏远杨东,一个小姨一个外甥,两人玩得还挺好。   魏母和魏如雪看着这样的场景,心里也满是喜悦。   见叶一柏进来,魏如雪和魏母都站起身来和叶一柏打招呼,魏母还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叶一柏,“叶医生,您吃。”   叶一柏摆摆手,“魏老太太您客气了,我工作时间不方便。”   他说着走到魏如兰身边,看了看她的刀口,“刀口恢复得不错,线也已经拆了,这几天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没有,我感觉好多了,而且一个多月来,癫痫也没有复发过,我现在在按您的要求逐步减少药量,就是药物戒断的时候有些难受,不过能熬。”魏如兰道。   “麻醉剂上瘾戒断是不好受,这个别人帮不上你的忙,只能靠自己撑过去。”他目光扫过趴在魏如兰怀里偷偷朝他看的杨东,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还年轻,药物戒断后还可以要孩子。”   叶一柏这话一出,病房里的气氛似乎有一瞬间的凝固,沈红益、杨成新以及魏家人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   而叶一柏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现场气氛的变化,自顾自继续道:“癫痫确实会遗传,但是大部分遗传的癫痫是不会对孩子智力造成影响的,所以只要你药物戒断彻底,不影响你继续要孩子。”   叶一柏的话让魏家三个女人呆愣在原地,魏如兰的身子轻轻颤抖,她抱着杨东,怀里孩子的温度给了她说话的勇气,“叶医生,我以前有过孩子,可他跟东儿一样,也智力发育不良,两个都是这样……”   “两个都是这样的,这是不是说明我们魏家的女人就是会影响孩子智力发育的那小部分?”   连续两个智力发展迟缓的孩子出生后,杭城的风言风语就已经不少了,如果有别人敢说魏家的女人只能生出智力不正常的孩子,她们一定让人上去教训那些说胡话的人。   但是她们嘴里不说,自己心底难道真的没有怀疑吗?没有的话,魏如雪就不会对杨成新把私生子带回来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魏如兰也就不会用酒精和麻醉剂麻痹自己,她们心里认定,她们就是生不出正常的孩子的。   叶一柏惊讶地看向魏如兰,原来魏如兰也有智力发育不良的孩子,有过?叶一柏皱了皱眉。   “应该是意外,运气确实不好,从专业的角度来说,看魏女士你和你姐姐的程度,孩子遗传应该不至于到影响智力发育的程度。”   “运气不好?”魏如兰呢喃着看向魏如雪。   魏如雪的眼睛里也开始有泪花在打转,“只是运气?”   她们两姐妹还有其他魏家的女人们痛苦了一辈子,仅仅是因为运气?   “两位魏女士你们的癫痫是父系遗传吧,那可以由此网上推,你们的父亲是来自父系也就是你们爷爷还是母系你们奶奶的遗传,再看同样遗传了这个基因的,你们父亲的兄弟姐妹的孩子及其后代,应该不会都智力发育不良吧。”   “当然,你们也得排除其他因素,真的要孩子了,夫妻俩先来做个身体检查,再多听妇产科医生的话,还有产检很重要,要定期来。”   “哦,杨东的手术安排在下周一,我应该跟你们家属说过吧,期间需要进行术中唤醒,也就是在手术中把孩子叫醒,并让他配合做测试反应,这需要绝对的配合,不然开颅手术中一旦哭闹起来,那就完了,所以我打算术前先做两次模拟,让杨东熟悉我们的医护人员。如果模拟结果顺利,那我们用术中唤醒,这也是最好最安全的手术方式,如果不行,那可能要让患者在浅麻醉中进行手术,这样不能及时反馈,风险相对高一些。”   叶一柏的嘴巴一张一合,但是魏如兰早已听不进一个字,她抱着魏母,心中的委屈再也压抑不住,“妈,你听到没,运气,只是运气不好而已,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魏如雪心中也是万般情绪翻涌,但是她还是强打着精神听着叶一柏的话,她也委屈,但是现在杨东的事比她的委屈更重要。   沈红益和杨成新两人也是心中复杂,一时低头,默默无语。 第183章   走出魏如兰病房的时候,叶一柏心中也极有感慨。   生逢这个时代,两个女人即使出生高贵,还是缺乏医学常识和命运的捉弄而痛苦半生。   “莉莉,下周一那台大脑半球切除术,你跟。”叶一柏走到护士台旁,看到拿着一个空的注射液玻璃瓶往回走的莉莉开口道。   莉莉整个人的眼睛瞪得老大,声音也变得尖细起来,“真的吗?!”   上次登上《柳叶刀》的选择性海马体杏仁核切除术文章最后可以列了参与的医护人员的姓名的,只入职一年不到的莉莉也赫然在列,这使得她一下子在她们同期里出了名,获得了不少欣羡的目光。   这还是小头,真正价值还在于未来的职业发展上,《柳叶刀》留名足以成为莉莉履历上最光辉灿烂的一笔,以后无论是升职加薪还是跳槽换医院,她都可以成为竞争者中有显眼的那一个。   “下周的患者是个孩子,也要进行术中唤醒的操作,术前需要模拟两次,你要先和患者熟悉起来,让他对你有信任感。”叶一柏道。   莉莉的脑袋点得飞快,在海马体杏仁核切除术登上《柳叶刀》后,医院里可是有不少人盯着这个手术的跟台名额呢,因为患者杨东被安排在外科,所以不仅是救护中心的护士,连外科的护士都会参与到名额竞争中来。   要知道作为济合第一大科,外科的资深护士是最多的,很多连乔娜都要喊一声老师,莉莉本来以为这次手术她肯定没有机会了。   “好的,叶医生,我一定跟患者熟悉起来,让他对我有信任感。”莉莉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一般,恨不得现在立马冲进病房和患者去进行热情而友好的交流。   叶一柏点点头,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目光。   手术室里每一个人的表现叶一柏都是看在眼里的,上次莉莉为了让魏如兰有安全感,腿麻成不能动了也蹲在手术台下面没话找话,术中唤醒对于患者来说心理压力极大,这时候也是患者最敏感最脆弱的时候,这时候的真心和同理心比任何专业都重要。   莉莉在叶一柏鼓励的目光和同伴们羡慕的目光中显得有些飘飘然,她摇摇晃晃地将一个注射液的空瓶子放到了乔娜温水杯的脸盆里,引起乔娜一阵怒吼。   “莉莉!”   “对不起对不起,乔娜老师。”莉莉连忙道歉。   叶一柏见状无奈摇头,他拿过手术台上的记录本翻了翻。   “魏如兰这几天体征已经很平稳了,可以安排出院了,还有6床和11床,也明天安排出院吧。”   “好的,叶医生。”   期间刚检查完病人的比利看到叶一柏在护士台,匆匆走过来和叶一柏讨论胰腺切除的事,他近期做了两次胰腺手术,每次都会或多或少撕伤血管壁。   “急性坏死胰腺炎,上次手术的时候我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把脾静脉给撕断了,大出血差点没法止住,已经不止一次了,我想问问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血管损伤吗?”比利一脸苦闷地说道。   叶一柏作为外科组的组长,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对组内组员进行技术指导的职责,叶医生上辈子带过很多小医生,对于教学生这个方面,还是很有心得的。   叶一柏沉吟片刻,从护士台拿了一张纸画起来,寥寥几笔下来,一个栩栩如生的胰腺及其周围的组织器官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小护士们发出低低的惊叹声,一旁刚从办公室里出来的王茂也闻声走了过来,见叶一柏在讲解胰腺切除,飞快从护士台里拿了纸笔想要记录下来。   “胰腺切除无非两部分,一游离,二切除,游离也就是寻找胰腺的解刨间隙,间隙找得对,出血就少,胰腺的话一般将这部分,结肠脾曲和肝曲往下。”   叶一柏一边说一边用笔重重标注了结肠脾曲和肝曲的部分,“游离了这部分,后面的胰腺下缘就暴露出来了,沿着胰腺下缘切开,用刀背钝性分离,这样出血少。还有正式切除部分,你把脾静脉撕裂的那次手术是什么时候翻转胰腺的?”   “翻转胰腺吗?体尾部和胰床分离后,我就会把胰腺小心地翻转过来。”   “那你下次在体尾部和胰床分离后,把胰头游离出来直到门静脉,那样即使出血,你用手指压住静脉就可以快速止血。”   比利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在脑海里推演起步骤来,他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对呀,无非是出血的问题,不管它脆不脆,我能把血止住就行了。叶医生,太感谢了。”   “熟能生巧,且要举一反三,胰腺如此,其他器官切除也一样,大出血是外科手术的一大难点,血从哪里来,然后在来源处堵住它。”   比利连连点头,他虽然听不懂叶医生说的那些四个字的华国语,但他依稀明白叶医生要表达的意思。   王茂看看自己手上神似而形不似的胰腺,再看看护士台上叶一柏的那张几乎可以搬上教科书的画纸,嗯,这是他的了!   于是在叶一柏离开后,两只手同时按到了那张纸上。   “比利医生,你听了全程,你不是跟叶医生说听懂了吗?”   “王,这是叶跟我讲的,你不是自己做了笔记吗?”   乔娜翻了一个白眼,她看看时间,那位邹老先生的水应该快滴完了,于是她拿起血压计向老爷子的病房走去。   邹晟铭的血压降得很快,两瓶注射液下去血压就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乔娜和叶一柏又带着老人家去做了个X光片,X光片显示邹老爷子的器官一切正常,并没有发生不可逆的损害,这让叶一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叶一柏又给换了两种补身体的营养液,“邹老先生,检查结果一切都好,您只是一时血压升高,加上早上没来得及吃高血压药,今天晚上再观察一晚,明天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叶一柏道。   “明天就可以出院了?”邹老爷子闻言眉头一皱,似乎有些不太情愿。   “对,您的身体底子不错,只要按时吃降压药,就不会有问题的。”   邹老爷子干咳两声,他忽然揉了揉头,“叶医生,我觉得我的头好像有点不舒服,要不您帮我再查查?”   叶一柏:……   叶一柏认认真真给老人检查了一遍,他心里约莫是猜到老爷子可能是不想出院装的,但是他没有证据,饶是后世医学那么发达都很难说能查出身体所有的问题,更何况是现在,所以叶一柏只能松口让老爷子再多住一天。   裴泽弼是接近晚饭的时候回来的,他步履匆忙神情严肃,见到叶一柏他快走两步,“舅公怎么样?”   “放心,血压降下来了,各项指标也正常,不过老人家说头疼,原因暂时还没找出来。”叶一柏道。   裴泽弼听到各项指标正常的时候心里刚松了一口气,闻言又提了起来,“头疼?可能是什么原因,会不会伤到脑子了?”   叶医生无奈地摊摊手,“我猜是你的原因,找了个男媳妇,让老先生头疼了。”   裴泽弼闻言一怔,随即听出了叶一柏话中的意思,面上不由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来,“年纪越大越像小孩,男媳妇不好吗?能救命呢。”   叶医生抬起手中的病历记录拍在裴大处长的下巴处,“公共场合,离远点。”   裴泽弼:……   “裴处长,真的是你啊。”杨成新和沈红益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看到裴泽弼,两人的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脸上露出笑容来。   “没想到在医院碰上你了,这是来看长辈?”杨成新笑道。   “杨局?医院里遇到可不是什么好事,我来看我舅公,杨局你呢?”   “我儿子下周一要手术,没办法呀,我跟单位请了长假了。您舅公?邹老先生?那我必须要拜访一下。”   “行,时间还早,我舅公还没休息,你们跟我进来吧。”裴泽弼说着拎着人往里走。   叶一柏见状侧了侧身,邹老爷子一切安好,而且他刚刚才从病房里出来,没有再进去的必要,而且他下班已经脱掉白大褂了。   但是裴泽弼却是抓着叶一柏的手臂不松开,叶医生不好在公共场合和他拉扯,无奈地瞥了裴泽弼一眼,也跟着进去了。   杨成新见状眉头微皱,这叶一柏和裴泽弼的关系是不是太好了点。   进了病房,无非是那些没影响的寒暄,不多时邹老先生,就以头疼的理由打发人出去了,杨成新期间时不时看裴泽弼和叶一柏一眼,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两人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关系? 第184章   杨成新心下存疑,看两人的举动就觉得越来越不对劲,裴泽弼向来冷肃,但每次转过头去和叶一柏说话的时候眼里却总是温和的笑意,且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而叶一柏对裴泽弼也是如此,只是这位叶医生对每一个人都十分温和所以便显得不打眼而已,若说这是两个年纪相仿刚出校门的年轻人,那这两人之间这热乎劲倒还说得过去。   但是这位裴处是什么人,那是拿刀拿枪,动辄就要人命的士,他能有这么少年纯情的一面?杨成新本就善于钻营,察言观色的本事比之一般专业人士都不差,看着两人的互动心里就有了猜想,不过因着观察时间短,杨成新也不能确定,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叶广言这位大儿子和这位裴处的关系着实是不一般。   “叶医生,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的,年纪大了,遭人嫌,子孙不孝,别人不在意,咱就只能自己在意,劳您费心了。”   许是叶一柏之前太过磊落,明明杨成新都能看出来的事,邹老爷子愣是没把叶一柏和裴泽弼的关系往那一方面想,他现在一心就顾着装病想要吓一吓裴泽弼。   老人家边说还边对叶一柏眨眼,示意他不要拆穿他。   叶医生干咳一声,强忍住即将溢出嘴边的笑意道:“裴处还是关心您的,他刚刚在外面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您的情况,而且您看,我已经都下班了都被他拉过来,非要亲眼看到我再为您检查一遍身体才放心。”   老爷子对叶一柏这番话自然是受用的,脸上冷硬的线条也不由缓和了些,“马后炮有什么用,我哪里不舒坦他自己知道。”   “舅公,当初谢叔的事你们能同意,为什么……”   “咳咳。”叶一柏上前拉了拉裴泽弼的衣角,截断了他要说出口的话。   但是话已经说了一半,已经来不及了,裴泽弼的话显然触到了老爷子最敏感的一丝神经,“谢程阳,你要学谢程阳吗?跟着人跑了,让那么大一家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了,现在白发人也只剩我一个了,说不定我也没几年好活头了,你是不用听我的话了。”   “老先生,您不要激动,太过激动还引起血压波动的。”叶一柏见邹晟铭面色潮红,快步走到床边,轻轻顺着老人家的背脊,“深呼吸,慢慢躺下来,都是一家人,有话慢慢说就可以,一家人没有说不开的话。”   作为当事人之一,其实叶一柏此时心里的感觉也是十分尴尬,但是却不得不假装没事人一样履行自己的职责。   幸好,在这种尴尬的时候,乔娜拯救了他。   “叶医生,有个孩子找您。”   “孩子?”叶一柏心中诧异,好吧,虽然他不知道什么孩子会在这个时候找他,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很感激这个孩子。   他低头对邹晟铭说道:“老爷子,短时间多次血压急剧升高会加大发生急症的几率,不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同时他转过头去对裴泽弼摇摇头。   裴泽弼轻轻叹了口气,对他点点头。   这时候瞿明志和那位家庭医生柳医生也从病房门口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似乎有些狼狈,半个身体被雨水打湿,头发上的刘海黏在一起一缕一缕的,脚上的小皮鞋也进了水,他现在披着一个被单,没错,被单,应该是乔娜给的。   “就是这位先生把这个孩子带进来的,叶医生您认识他吗?”乔娜低下身子一边拿起被单一角替小孩子擦了擦淋湿的脑袋。   乔娜指的是裴公馆的家庭医生柳医生,柳医生连忙道:“我是在门口看到这个小孩的,他就躲在医院的墙角,想跟着我们进来,我问了问他,他说来找叶医生。”   柳医生看向叶一柏的目光充满了早上没有的热忱,就好像以前他去其他医院做飞刀或者示范手术时,那些医生们看他的目光。   “叶医生。”小孩往前走了两步,但看到自己带着黑泥的鞋底在病房里留下不好看的脚印后,又默默退了回去。   小孩的声音和他可爱甚至可以说是漂亮的外貌极不相符,这种反差感让叶一柏很快就想起了一个人来,“肯恩?是你吗?”   小肯恩有些高兴地抬起头来,用力地点了点头,“是我。”沙哑的声音,许是因为淋了雨受了凉,他想要咳嗽,但咳不出声音来,脸上憋得通红。   “你现在得去洗个澡。”叶一柏上前,从地上将湿漉漉的孩子抱起来,“乔娜,那是我一个月前的病人,名字叫肯恩,你去找找资料,有没有他家长的联系方式。”   乔娜立刻点头,“好,我马上去,下雨天,孩子丢了,家长该多担心啊,你这个臭小孩。”乔娜瞪了肯恩一眼,使得肯恩立刻转过头去,扑进叶一柏的怀里。   乔娜说完,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护士台去翻找肯恩家长的资料,而叶一柏则带着小家伙朝值班医生的办公室里走去,那里有热水可以给他洗澡。   “医生跟我们这种舞刀弄枪的就是不一样啊。”邹晟铭看着叶一柏抱着小孩子离开的场景,感慨道,在他看来,叶医生似乎挺喜欢小孩的,那他应该是很爱他那个男性的对象,才愿意牺牲这么多。   “叶医生确实很了不起啊,《柳叶刀》,全球最权威的医学杂志之一,全球医学工作者都想把他们最重要最优秀的医学成果和科研成果投给它,叶医生是第一个在手术案例版块发表文章的华国人,外科介入治疗癫痫,这代表的是一种新的手术术式,新的领域,又有无数药物治疗无效的癫痫患者可以重获新生啊。   我刚刚在护士台听说叶医生下周一又要做一台因为癫痫而智力发育迟缓的大脑半球切除术,这又是一个非常高难度是新手术,而且涉及术中唤醒,就是一边开颅一边把患者叫醒,测试患者的反应,多么天才的想法,这能在最大程度上保护大脑功能区,减少后遗症,即使我不是外科医生,但我也由衷钦佩他。”柳医生兴奋地说道。   房间里的人都不由诧异地看向柳医生,柳医生在裴公馆当了近十年的家庭医生了,向来稳重少言,不管是裴泽弼还是邹晟铭都少有见他说这么多的话。   邹老爷子笑道:“老柳啊,我来上海这么多天了,你跟我说的话一共加起来,还没有今天一天说得多。”   柳医生老脸一红,有些尴尬地摆摆手,“老爷子,别取笑我了,一时失态,一时失态了。”   而一旁的瞿明志完完整整地听完了柳医生的话,他眉头微皱,低声重复道:“一边开颅一边把患者叫醒,测试患者反应?是让患者清醒着感受自己大脑被切开的感觉吗?这些拿手术刀的,怎么听起来比咱拿枪的还要可怕些。”   瞿明志的话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房间内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楚,包括裴泽弼在内的众人都不由沉默了几秒钟。   而另一边在值班医生办公室帮小肯恩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洗完后,叶医生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衣服都湿了,虽说有被单裹着,但是家长过来看到一个光溜溜的孩子裹在医院专用的被单里,好像不是很好吧。   叶一柏将小孩裹起来往办公椅上一塞,“肯恩,你自己呆会儿,我去帮你拿衣服。”只能去护士台那个病号服了,不知道救护中心有没有准备儿童款的,没有的话还得去外科拿。   肯恩点点头,表示自己会乖乖呆在原地。   叶一柏走出办公室,同时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只是他没有发现,他转身的一刹那,一个胖乎乎的小孩踮起脚来转开办公室的门溜了进去。   “乔娜,联系上肯恩的家长了吗?我们这有没有肯恩可以穿的病号服,稍微小一点的。还有拖鞋。他的衣服都湿透了。”叶一柏走到护士台问道。   护士台里,乔娜正在打电话,她对叶一柏做了个“嘘”的动作,随即礼貌地对电话那头说道:“请问是肯恩的家长吗?”   “不是,哦。对不起,我打错了,抱歉。”乔娜挂下电话,再次重新拨号,她边拨边抱怨道:“上帝啊,我自作自受,病历里的联系方式写得太潦草了,我自己都认不出这是个什么数字,幸好只有一个,我只要0到9试个十次就行,如果有两个数字,我真的直接从黄浦江跳下去,下次我一定规范病历写法,这字迹必须清晰。”   乔娜说话间,电话接通了。   “喂,你好,这里是济合医院,请问是肯恩的家长吗?”   “是,是我,抱歉,我们家里现在有事……”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有些憔悴。   乔娜长长舒了一口气,“太好了,终于打对了,肯恩母亲嘛,您好,您的孩子现在在我们医院。”她看了叶一柏一眼,继续道:“他被雨淋湿了,叶医生帮他洗了澡,但我们医院没有他合适穿的衣服和鞋子,你们得带一套,当然,我们会给他穿个住院服,但可能并不怎么合身。”   饶是叶一柏站在护士台外面,都能听到电话那头带着哭音的惊喜声,“真的吗?肯恩在你们那?谢谢,谢谢,我们马上过来。”   “好的。”   乔娜挂断电话,开始帮叶一柏翻小号的住院服,这时候莉莉气势汹汹地从走廊楼上出来,边走边抱怨道:“该死的小家伙,躲哪里去了,就不能好好交流感情嘛,我很可怕吗?叶医生。”   叶一柏:?   “那个东,您不是要我跟他交流感情获得他的信任感嘛,但那个小家伙根本就不配合,他说他不跟女孩子一起玩?他这么小的年纪怎么可以搞性别歧视?我看他往这边来了,叶医生,你们有看到他吗?”   叶一柏摇头,乔娜将一套最小号的住院服从一堆衣服里抽出来,同时不满地看向莉莉,“莉莉,你在搞什么?万一把人家孩子弄丢怎么办?你确定他往这边来了吗?”   “我……我确定,我马上去找。”莉莉伸手做投降状,同时边走边用已经很标准的华过语大声喊道:“东,杨东。”   而值班医生办公室里,两个小豆丁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杨东咽了咽口水,后退两步,看着小肯恩,用震惊的语气,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流氓,你居然不穿衣服!” 第185章   小肯恩瞬间憋红了脸,“没有,我衣服湿了,穿了会感冒,叶医生帮我找衣服去了。”   杨东的脑子显然不能处理这么大的信息量,他歪着脑袋思索片刻,重复道:“流氓,你没穿衣服。”   “叶医生帮我去找了!”   “你没穿衣服!”   “你都说了叶医生帮我去找了!你是不是傻!”肯恩因为声带麻痹的原因,即使激动大喊,音量也高不上去,他急得额头冒出了细密的小汗珠。   杨东愣愣地听着肯恩的话,有些沮丧地低下了头,“对,大家都这么说,我是傻的。”   小孩子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起初还不觉得,多说了两句,肯恩就发现这个孩子说话总是慢吞吞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似乎就连说话都很困难的样子。   肯恩在幼儿园里也都是被孤立的那一个,因为他说话声音难听,小声还不能笑,当有一个人说出“只有被上帝厌恶的人才会被剥夺笑声”的话后,一传十十传百,幼儿园里几乎都没人愿意和他说话了,就算是老师对他也是能避则避,这也是当初他为什么宁可装病骗父母也不愿去上幼儿园的原因。   肯恩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可怜了,但看到眼前这个小孩,这么大了连话都说不好,忽然一股子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想要去安慰安慰这个小孩子,肯恩从椅子上跳下来,刚走了两步,他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这时候,一阵几乎要掀破屋顶的尖叫声在值班医生办公室响起。   “不穿衣服,流氓!”   护士台旁的叶一柏等人自然也听到了这巨大的声响,所有人快步向值班医生办公室跑去,门被推开,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傻愣愣踩在被子上的光溜溜小肯恩。   于是,值班医生办公室里的空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肯恩看着三个冲进来的白大褂,又看看自己此时的模样,眼泪水就开始在眼眶中打转,随时准备落下了。   乔娜最先反应过来,拿着手里最小号的住院服就往前走,快速给小肯恩套上,“好了,好孩子,我已经给你爸爸妈妈打过电话了,他们很快就过来,会给你带合适的衣服和鞋子,不哭不哭。”   乔娜话落,面前孩子眼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哭得更厉害了。   这让向来能干的乔娜也犯了难,“叶医生,您来看看,他这是怎么了?”   叶一柏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叶医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一般到叶一柏面前的孩子,不是有家长带着就是已经打了麻醉的,上次哄小孩的大概是几年前来着?   叶医生回想着自己上辈子哄孩子的场景,他上前几步掏出口袋里的纱布,给小孩擦了擦脸,纱布并不怎么柔软的纱布质地和小孩娇嫩的肌肤摩擦,使得小肯恩的面颊立刻泛起了一片红。   乔娜有些无语地看了叶一柏一眼,她正想开口再安慰孩子两句,却见原本还在抽泣的孩子这时已经停止了哭泣,他定定地看着叶一柏,用一种不似孩童般的坚定声音说道:“叶医生,您能帮我对不对,我想做手术,您帮帮我好不好。”   小肯恩的话落,叶一柏、乔娜还有正努力和杨东联络感情的莉莉都诧异地抬头看向这个孩子,这真不像一个五六岁孩子会说的话。   叶一柏只当小孩子随口说说,他伸手揉了揉小孩半干的脑袋,道:“当然,只要你爸爸妈妈要求,我随时可以帮你做手术。”   小肯恩闻言,用力地摇了摇头,他稚嫩的脸上涌上一股子潮红,“不,他们有新宝宝了,他们不要我了。叶医生,不听他们的,我要做手术!”   白大褂们面面相觑,这已经涉及到个人家庭事务了,显然已经超过了他们可以参与的范围。   乔娜低声对叶一柏说道:“我刚刚在电话里听到庞德夫妇很紧张,或许有什么误会。”   叶一柏点点头,继续安抚小肯恩。   庞德夫妇来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钟,这对神情紧张的夫妇就出现在了济合救护中心门口,由小护士们引着来到值班医生办公室,看到穿着明显宽大的住院服坐在办公椅上的小肯恩,夫妇两人喜极而泣他们上前抱住小肯恩,边哭边低声责怪着小肯恩不说一声就自己跑出来。   小肯恩低着头也默默垂泪,叶一柏轻舒一口气,庞德夫妇来了,他就可以功成身退了,现在已经七点多了,他明天一大早有手术得早点回去休息。   只是当叶一柏起身默默离开,把空间留给这个沉浸在重逢喜悦中的家庭的时候,小肯恩忽然挣脱父母的怀抱,快速跑过来拉住了叶一柏的衣角,“叶医生,我要做手术,您帮我做手术好不好。”   这已经是小肯恩第二次明确表达自己想要做手术的态度了,叶一柏不由看向庞德夫妇,庞德夫妇显然也没想到他们的孩子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肯恩,别闹。”沈娜上前,将小肯恩从地上抱起来,庞德夫妇并不是反对做手术,但就像上次叶一柏说的,这个病不是急症,发展速度慢,他们可以有足够的考虑时间,而两夫妇纠结在手术难度和手术风险中,迟迟做不出决定来。   越在乎就越慎重,这本身其实是合理的,小肯恩也向来懂事,因着上次的事,庞德夫妇特意帮小肯恩换了个幼儿园,换到了租界里华国孩童多的幼儿园,在华国孩童多的幼儿园里,肯恩凭着这张明显偏西方还长得十分可爱的脸明显受到了优待,还交了几个感情不错的好朋友,因此庞德一家对于手术治疗神经梢瘤导致的声带麻痹这件事似乎并不那么迫切了。   直到昨天,肯恩听到爸爸妈妈在房间里的谈话,庞德太太怀孕了,庞德先生激动地将太太抱在怀里在空中转了个圈,“上帝,这一定会是个受到上帝宠爱的正常的孩子。”   庞德先生有口无心,但停在小肯恩耳朵里,这话就犹如晴天霹雳,原来最爱自己的父母也认为自己是一个被上帝厌恶的不正常的孩子,恍恍惚惚地回了自己的卧室,五六岁孩子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随即第二天趁着庞德夫妇不注意,肯恩就跑了出来。   “你们马上就要有正常的孩子了,还管我做什么!我要做手术!我不要被人说是一个被上帝厌恶的不正常的孩子,我要做手术!”肯恩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喊出这些话,但可以由于声带的原因,即使他已经竭尽全力去喊了,声音也仅仅到正常人说话的程度。   庞德夫妇面色大变,“不,不是的,肯恩,你听妈妈说,爸爸妈妈爱你,永远爱你,即使以后有了弟弟妹妹,我们对你的爱也不会改变。”   肯恩执着地拽着叶一柏的衣角,不肯松手。   叶一柏蹲下身子来,和小肯特的目光平齐,“想手术?你知道什么叫手术吗?”   “知道,拿刀,往这里戳。”小肯恩用小手做了个“割头”的动作。   叶医生:……   “是这样,我会在你的这里割一刀。”叶一柏指了指小肯恩气管的位置,“然后把一根管子沿着这里插进去,然后再在这里开一刀,把你的皮肤掀开来,然后去找你那个神经梢瘤所在的位置,从X光片看,你的神经梢瘤已经几乎嵌入喉返神经里了,所以我大概会截掉那段有神经梢瘤存在的神经,然后两个断端再吻合。听得懂吗?”   肯恩诚实地摇摇头。   “所以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你爸爸妈妈肯定是爱你的,你看看你妈妈,她听到你的消息穿着拖鞋就来了。”   肯恩的目光瞥向庞德夫妇的脚,不仅是沈娜,连庞德先生都是直接穿着拖鞋就出来的,这对于一个英国绅士来说,已经是极其失礼和难以忍受的事情了。   小肯恩的态度稍稍软化了稍许,叶一柏对庞德夫妇眨了眨眼,获得两人感激的目光。   “可是,我想笑,像正常人一样笑,至少……”肯恩快速瞥了庞德太太的肚子一眼,“至少在弟弟或者妹妹出声的时候,能让他们听到哥哥的笑声。”   五六岁孩子的话带着浓浓的稚气,但在场的大人却没有一个会将这话当做普通的童言童语,这是一个拥有完整的独立的人格的个体,在表达自己的意愿。   庞德先生看着自己的儿子,约莫过了三五秒,他突然开口道:“做,我们做。”   “叶医生,我们想做手术,我们请求您主刀,帮肯恩.庞德达成他的愿望。” 第186章   “里维!”   “好了,娜。手术迟早要做的,早点晚点罢了。”庞德在听到肯恩那番话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妻子在房间里那番没有经过脑子的话被儿子听到了,他心中满是歉意。   他和叶一柏一样蹲下身来,平视肯恩,用一种平等的态度道歉道:“抱歉,我的宝贝,爸爸的无心之言伤害了你,但是请你相信,我们对你的爱不容置疑,爸爸妈妈担心你在手术台上出事,所以才迟迟下不了决心,但今天,爸爸看到了你的坚持和勇气,你很棒,很了不起,比爸爸妈妈勇敢。”   他在肯恩的目光中慢慢直起身子,随后对着叶一柏深深弯下了腰,“那么麻烦您了,叶医生。”   叶一柏点点头,他再次揉了揉肯恩已经干透且显得蓬松柔软的头发,他总算是明白后世为什么这么多长辈喜欢揉小孩子的头,这软乎乎的触感真的是挺好的。   “放心,庞德先生,我会竭尽全力的。”   小肯恩的运气不错,叶一柏前两天刚刚把堆积的手术处理完,手术排期并没有前阵子那么紧张,而且明天早上原本第一台手术的病人因为数据有些反复需要推迟手术时间,叶一柏给了他们两个时间作为选项,明天或者两个星期后,小肯恩毫不犹豫地选了明天。   庞德夫人对于这个选择有些异议,但是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说服了她。   “现在是晚上7:49,明天要做手术的话,8点之后禁水禁食,病房的话,我看你和杨东,就是刚刚那个小朋友处得不错,他那边正好空了一个,把你们安排到一起吧。”   肯恩疑惑地抬起头来,叶医生是从哪里看出他和那个没礼貌的傻小孩处得不错的?   庞德夫妇倒是很感激,济合的病房向来紧张,像他们这样临时的病人一进来就有病房,这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去护士台办手续吧。”   “谢谢,真的谢谢您。”   叶一柏笑笑,和他们点点头,走出门去。   因为刚刚帮小肯恩洗澡的缘故,叶一柏的裤腿被水沾湿了,即使已经卷起来了但还是有些黏糊糊 ,不太好受,他想赶快回宿舍也冲个澡。   叶一柏出去的时候正好遇到裴泽弼从病房里出来,他拿着一个主编外壳的热水瓶,看到叶一柏有些狼狈的模样,挑了挑眉,大步走了过来。   “叶医生,不知道贵医院哪里可以打热水?”   七点多八点不到,正是病人们洗漱准备休息的时候,而从救护中心走向公共盥洗室就一条路,因此这个时间点,走廊里来往的人还真不少。   裴泽弼一本正经地问叶一柏热水房的位置,眼睛却盯着叶医生被水打湿的衬衫和因为卷起裤脚而露出来的纤细脚踝。   “从这里往前直走,走到头往右拐就是。”叶一柏也是一本正经地回应道。   “那能不能请叶医生赏脸陪我走一趟呢?”   叶一柏有些无奈地看了眼装模作样的裴泽弼,“裴处您开口了,我自然不能拒绝,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朝热水房走去,走过人多处,裴泽弼脚步加快几分,走到叶一柏旁边,左手伸手在叶一柏被打湿的衬衫上摸了一把。   因为被水打湿的缘故,叶一柏右侧的衬衫几乎完全黏在了他的腰间,裴泽弼掌心的温度透过潮湿的衬衫渗到叶一柏腰间肌肤的纹理中,一阵酥麻感从腰间一直蔓延到脚底,“裴泽弼!”   “你衣服湿了。”裴大处长显得有些无辜地说道。   “叶医生。”   “叶医生。”   热水房里,有几个病人家属打了热水出来,看到叶一柏纷纷和他问好。   叶一柏强压住心头怪异的感觉,脸上挂上一贯温和的笑容对他们点头。   裴泽弼见好就收,见再闹叶医生恐怕真要生气了,便咳了一声,换了个正儿八经的冷肃表情,随即走到热水房灌了热水。   灌完热水,两人往回走,走到楼梯口,叶一柏停下了脚步,“我回宿舍休息了,明天见。”   裴泽弼眨了眨眼,非常利索地说了一声,“好。”   叶一柏没想到裴泽弼应得这么利索,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但看到裴泽弼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他心底竟隐隐有一丝失落感产生?   回到宿舍,先是快速冲了一个澡,换上张素娥帮他买的睡衣,纯天然全棉质地,白色的褂子和长裤,样式颇有古风,宽宽松松加上,前头是复杂的盘扣,盘扣的质地软,极不好扣,因此叶一柏从不解开底下的扣子,每每都是解开最上面的两颗,然后套头进去。   因着这软扣子扣起来实在麻烦,有时候晚上急症病人来的,一时半会都解不开,久而久之,叶一柏上面两颗扣子就直接不扣了,虽说有些松垮,但穿得着实舒服。   将头发擦得半干,叶一柏在窗边坐下,拿起写到一半的稿纸继续写了起来,这是他写了一半的关于“磺胺”的论文,医学要进步,人类平均寿命要增强离不开磺胺、抗生素这些抗菌药。   从人类诞生以来,人体和细菌的战争就一直在持续,在磺胺、抗生素这类抗菌药诞生之前,人类一直处于这场战争的下风,1935年民国平均寿命不超过35岁,而磺胺、抗生素这类抗菌药的诞生,直接把全球人均寿命增加了十年不止,后面随着各种抗生素被发现,医疗水平的不断提高,平均寿命直接翻了一番。   有史可寻的,人类上一次寿命翻番花了整整三千年,而自从磺胺、抗生素一类抗菌药诞生,不到一百年人类寿命就又翻了一番,由此可见抗菌药在人类发展史上的重大作用。   叶一柏在鼠疫发生之前,一直在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将磺胺的作用提前公诸于世,毕竟按照历史,磺胺的作用在两年后就应该会被公诸于世,其发现者还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奖。   如果说手术术式之类的只涉及技艺,医学界里手术术式天天在更新,今天你找到一个小技巧,后天他又改良了手术术式,撇去医学对人类的特殊意义不谈,其本身就跟奥运赛场上滑雪、跳水比赛中发明一个新动作的意义差不多,都属于技艺范畴。   但药物的发现这就涉及到科研成果了,在鼠疫发生前,以叶一柏的想法并不打算提前将磺胺的作用公诸于世,毕竟区区两年,无论在医学史上还是在人类发展历史上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鼠疫的发生,吴洪浪的离开让叶一柏改变了想法,区区两年,或许在医学史和人类发展历史上确实可以忽略不计,但在这两年里,可能因为他小小的心理洁癖,有无数人会因此丧失最后的求生机会。   就好比后世那个故事,海滩边的小孩,被冲上海滩的鱼虾,在别人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对那些鱼虾来说,就是生死一线,就是唯一生机。   不仅是磺胺的作用,还有磺胺的制备,怎样用最廉价的材料制备出磺胺,还有磺胺嘧啶之类的多种磺胺类药物,洋洋洒洒已经写了好几页。   叶一柏打算写一份华文的一份英文的,分别发给国内和国际的医学期刊,不署名。   “砰砰砰”刚坐下写了不久,门口传来敲门声。   叶一柏下意识地神经紧绷起来,他快速起身,打开门。   不是乔娜,是裴泽弼?   “你不用陪床吗?”叶一柏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稍稍侧身,让开了位置让人进来。   裴泽弼有些惊讶地看着叶一柏此时的打扮,不过他只是惊讶了一会,随即轻笑出声来,“睡衣?是我穿过的那件。”   当初舞狮后,裴泽弼在叶一柏这儿休息,因为天气太热,衣服被汗水打湿,他暂借了叶一柏的衣服,第三天才送回来,看样式好像差不多。   “不是。”叶一柏想都不想就答道。   “哦。”裴泽弼哦了一声,走了两步,在叶一柏的床上坐定,“老爷子说看着我心烦,让我滚,他那有瞿哥陪着,不会有问题。”这算是回答了叶一柏刚刚问他为什么不用陪床的问题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冲完澡,却觉得背后好似又开始出汗了,“那你不快点回去休息吗?”   裴泽弼目光灼灼地看着叶一柏,“我这不是回来休息了,男朋友。”   房间里十分安静,书桌上的闹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混着刚从浴室里带出来的皂角香,裴泽弼站起身来走到宿舍门前,将门反锁了起来。   “咔嚓”门锁的声音不大,却好似重重敲在叶一柏的心上。   从确立关系开始,叶一柏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是两人工作性质特殊,每见一次面都显得匆匆忙忙,好像与时间赛跑,所以除了那两个吻,两人之间几乎是柏拉图似的精神恋爱。   裴泽弼走到叶一柏身后,将人环抱在怀里,宽松的睡意就被裴泽弼的手臂轻轻一压,就立刻贴在了主人身上,就像一个大的奶油蛋糕,用手轻轻一压,奶油就会毫不费力地被挤开,露出松软的蛋糕胚。   “舅公对你印象很好,他说,如果我带回去一个乱七八糟的人,他直接拿枪崩了他,再废了我,我问他有什么标准,他说至少得叶医生这样的。”   叶一柏的睡衣最上面两粒扣子没有扣起来,裴泽弼居高临下,白色睡衣里面的美好风景几乎一览无遗,“腰真细。”他咬了咬叶一柏的耳朵,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第187章   “裴泽弼!”   叶一柏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的,红晕一直从脸蔓延到脖子,甚至隐隐有向脖子下面蔓延的趋势。   体内的荷尔蒙、多巴胺迅速分泌,像开了闸似的水库水,迅速席卷全身,叶一柏的头发刚刚才擦到半干,还有潮意的头发和枕头想接触,一种又湿又潮的凉意和一阵阵涌起来的热意纠缠在一起,让叶一柏的脑子几乎成了浆糊。   口唇交缠,在空中拉出一根银丝来,“我明天有手术,而且晚上可能有急症病人。”叶一柏借着喘气的功夫急忙开口道。   “知道了。”裴泽弼喑哑着喉咙,几乎说完话又低头咬住了那张张合合的嘴,八月中下旬,天气炎热,哪怕到了晚上,还是稍稍运动就会有汗珠冒出来。   叶一柏的睡衣已褪了大半,松松垮垮挂在腰上,裴泽弼的衬衫也早已落在了地上,两个人都出了不少汗,皂角香、消毒水的味道和汗液的酸涩味混杂在一起。   顶上老式电风扇咔吱咔吱转着,遮盖了床摇动的声音。   “行了,不能做下去了。”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块,叶一柏侧头,“我明天上午连续两台手术,第一台还是神经吻合手术,要站很久。”   裴泽弼伏在叶一柏身上粗粗地喘着气,“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   裴大处长抬手想要重重砸一下床板,但到了叶一柏身侧却又轻轻落下,“我明天要看看你的排班,看看你哪天没手术。”说完,他赤脚从床上跳下去,快速走进了浴室。   叶一柏侧过身子轻轻地喘了两口气,缓缓穿上衣服,一粒一粒将盘扣扣起来,浴室里传来细密的水声,叶一柏心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跳动着。   两人其实没有做什么,只是两个血气方刚的男儿,仅仅是简单的肌肤相接就能让两人激动非常。   浴室的水声停下,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左右,裴泽弼拖着拖鞋从浴室里走出来,他头发上还在“滴答滴答”滴着水,顺手从椅子背上拿过叶一柏曾经用过的毛巾擦了擦头发,“有没有贴身的裤子,大一点的。”   叶一柏脸上刚刚才褪去不久的红晕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他飞快下床,从衣柜里拿出一条没穿过的内裤,往裴泽弼手上一扔,“没穿过,将就穿穿吧。我去洗澡了。”   裴泽弼看着落荒而逃的叶一柏,嘴里发出低低的笑声,这不才刚洗了澡就又要洗了,叶医生也没有像他表面上那样无动于衷嘛,可惜了,这回只看了上面,看不到下边的风景。   不过温水煮青蛙,不能一下子烧太旺了,不然把青蛙逼急了跳出盆里,就该他哭了。   裴泽弼翻身上床在被子里脱下外裤,换上了新的内裤,随后抱着被子再次笑出声来。   叶一柏从浴室出来,他将睡衣盘扣扣到了最上面一颗,看到躺在床上的裴泽弼,他眉头一皱,“你不回去吗?”   裴泽弼侧身躺在床上,右手撑头,他略带惆怅地说道:“老爷子看见我心烦,不肯让我陪床,但我又实在担心他老人家,想留在医院照应,如果叶医生不肯收留我,我只能睡到走廊里的椅子上了。”   叶医生对着鬼话连篇的裴大处长翻了个白眼,他从衣柜里拿出一条新的睡衣扔给裴泽弼,“穿上。”   裴泽弼非常乖巧地接过衣服,穿上。   “那我们好好睡觉,我明天还有手术。”   “知道了知道了,一晚上说了多少回了,手术最重要。”   叶一柏睫毛颤了颤,走到床边关上了灯,月光透过窗帘偷偷渗进屋子里,两个人肩并肩躺着,随即裴泽弼翻转过来,将叶一柏被子带人一起抱进怀里。   “就这样躺着就好。”   “嗯。”   翌日   早上六点,叶医生准时起床。   裴大处长这辈子几乎就没有这么早起床过,他几乎是闭着眼睛跟着叶一柏进的浴室,叶一柏让他回去再睡一会,但裴泽弼虽然闭着眼,但却非要跟着叶一柏。   于是洗漱,晨跑,等到裴泽弼清醒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在济合后面的湖边跑了一圈了。   裴泽弼也有锻炼的习惯,只不过他锻炼一般是在下午,练的还是搏斗术,跟侦缉队的好手一起练练,既能提高技巧增强与下属的感情又能锻炼。   不过这晨起跑步也太折腾人了,特别是晨起……   “跑完步,脑子清醒,才能更好地集中注意力做接下来的手术。”   行吧,手术手术又是手术,反正叶大医生眼里,天大地大手术最大,裴泽弼有自知之明,他就不跟手术一般计较了,反正也计较不过。   跑完步,两人一起在食堂吃了早饭,他们去吃早饭的路上还遇到了杨成新,杨成新看着两人这么早一前一后从医院门口跑进来,而裴泽弼穿的还是昨天那套衣服后,不由对心底那个猜测又肯定了几分。   肯恩的手术安排在八点,不过七点半的时候,护士们已经开始在做准备工作了。   “肯恩.庞德,八点手术,等下会有护士来带,家属帮他换好手术服。”护士们将一套手术服递给庞德夫妇。   庞德夫妇赶忙接过,帮小肯恩换起衣服来。   “妈妈,我自己能行。”   小肯恩不满地扭了扭身子,配合着抬起了手。   “好好好,你能行,不过今天特殊,妈妈帮你穿。”   杨东从被子里钻出来,透过帘子看着庞德一家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这个不穿衣服的哥哥也是要去动手术吗?   杨东智力发展迟缓不代表他是傻的,只是他现在五岁,却只有三岁只有的智力,但听爸爸妈妈还有小姨外婆说了这么多次,他也依稀明白他不久之后要去一个叫手术台的地方,要像小姨一样把头发都剃光,然后在脑袋上割一刀。   想到这里,他就不由打了个哆嗦,小嘴也瘪了起来,脑袋上割一刀……那个奇奇怪怪的外国护士还跟他说,让他一边跟她说话一边在脑袋上割刀,杨东想想就想哭。   但是杨东知道,自己生病了,很严重的病,妈妈经常偷偷躲起来哭,有时候他甚至害怕妈妈不要他了,他只有妈妈了,他不想妈妈难过,所以如果妈妈高兴的话,脑袋上割一刀就割一刀吧,就像小姨一样,头顶多一个圈而已,就像神话故事了孙悟空的金箍,比那个小一点,但不丑。   虽说已经做了无数心里建设,但是随着时间一点点逼近,他还是会害怕的,于是在听到隔壁那个不穿衣服的小哥哥也要去那个叫手术台的地方后,杨东对肯恩不由升起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哥哥,你也要去手术台吗?”杨东忍不住从帘子里钻出一个头来,问道。   肯恩转过头去看向杨东,其实他刚开始对于这个虎头虎脑的华国小孩还是很有好感的,他现在在华国孩子多的幼儿园读书,那些同学比以前的同学对他好得多,而且他唯几的几个同龄好友都是华国人,因此他对于华国孩子有一种天然的好感,虽然这个小孩坏了点,叫他不穿衣服的流氓……   “对,我等下就要去做手术了。”   肯恩也是孩子,他怎么可能不害怕不紧张,但是和杨东不同,做手术的决定是他自己下的,手术时间是他自己选的,所以他出于某种心理不想和庞德夫妇说自己害怕的事。   杨东眼睛一亮,追问道:“哥哥,你也要在头上割一刀吗?”   肯恩抿了抿嘴,“我不是头上,我是脖子,叶医生说我要在脖子上割两刀,这儿一刀,这儿一刀。”肯恩指了指自己的器官和平环状软骨下方。   杨东惊讶地长大了嘴巴,“脖子上啊……脖子那么软,一割不就断了吗?”   肯恩:……   肯恩摸摸自己的脖子,沉默了下来,断了……   杨东摸摸自己的头,“还好我是头,我头挺硬的,应该能挺得久一点。”   肯恩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疼。   然后只听杨东继续道:“要割我们头和脖子的医生都是那个叶医生,我听芳姐姐说,叶医生是她弟弟,你说他会不会因为芳姐姐帮我割得轻一点?”小孩子说话吃力,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一整句话都废了好大一番劲。   “叶医生很公平的,才不会因为你姐姐是他姐姐给你割得轻一点。”肯恩不知道为什么,对叶一柏的印象特别好,听到杨东这么说,立刻反驳道。   杨东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哎,也是,我头这么硬,割轻了可能割不开我的脑壳的……”   肯恩:……他后悔了,他一点都不想听这么臭小孩说话了,他觉得自己脖子好像已经被刀割断一样,十分难受。   两个孩子说话间,两边的大人脸色都十分怪异,魏如雪面皮抽搐,庞德夫妇则面部表情僵硬,两个小孩的对话太过血腥,不是割脑袋就是割脖子的,让几个大人都感觉到汗毛倒立。   “肯恩.庞德,是你吧,可以推去手术室了,跟我来吧。” 第188章   肯恩浑身一震,一股子紧张和胆怯的情绪漫上心头,他下意识地看向庞德夫妇。   “宝贝,不怕,睡一觉就好了。”沈娜昨晚一晚上没睡,两只眼睛就像熊猫眼一样,她上前用力抱住小肯恩,不断安抚地拍打肯恩的背脊,但她的手抖得却比肯恩还厉害。   感受到母亲的颤抖,肯恩心中的害怕和紧张反而慢慢消减了不少,“妈妈,别担心,我不怕的。”   他说着,小手摸了摸母亲的肚子,好似说服自己一般再次重复道:“我不怕的。”   劳拉带着两个护工从病房外走出来,她上前看了看肯恩病床头写着的个人资料,随后对两个护工点点头,两个护工推着一辆推床上前,“勇敢的男孩,可以自己过来吗?”其中一个护工指了指推床对肯恩说道。   肯恩点点头,庞德夫妇慢慢让开了位置。   小肯恩自己爬到推床上躺好。   “躺好了?”   “嗯。”   两个护工一左一右推着推床向病房外而去,庞德夫妇迅速跟上,小肯恩在推床离开病房前转头看了另一张床上的杨东一眼,只见杨东两只手扒着帘子,但整个人却像虾子一样弓成一团,不敢看这边。   推床被迅速推向手术室,而与此同时,叶一柏也完成了早上的查房,和护士们叮嘱两句后,快步向手术室走去。   “叶医生。”   “叶医生。”   泰勒和一个外科的小护士快步从旁边走出,跟到叶一柏身后。   “亨利过去了?”   “是的,亨利提前去做麻醉准备了。”泰勒答道。   泰勒是和比利、亨利、王茂几人同一批进的济合,但因为比利外科基础扎实,亨利麻醉手法出色,而王茂虽然各方面都普普通通,但是他和叶医生是济合唯二的华国人,因此叶一柏也会下意识地帮助他,让他多跟跟手术。   只有泰勒,他的特长在药物方面,手术水平不上不下,比起比利的强势,亨利的积极,他有些内敛和害羞,不怎么敢跟上级医师说话,但是看着同伴们一天天飞速进步,和他一起进来的比利甚至已经能完成简单的断肢再植手术了,这让泰勒整个人陷入自己怀疑和焦躁中。   在日复一日的纠结中,泰勒终于下定决心和叶一柏提了提想要跟手术的事,然而让他没想到的事,自己纠结了几个月的事情,叶医生只是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同意了。   “我还以为你更喜欢独立做手术。比利、亨利、王茂还有你,你们都是有经验的成熟的外科医生,虽说罗伯特主任给了我一个外科组组长的头衔,但是我个人觉得我们不是传统的上下级关系,所以在工作中我会比较尊重你们的个人意愿,但是有时候也会理解错误,就像是这一次。”叶医生有些无奈地对他说道。   “所以泰勒,如果你下次想要跟手术或者其他需求,可以直接跟我说,不过先说好,我可能不会次次同意,不然比利他们会有意见的。”   叶医生的话让腼腆内敛的泰勒又是懊恼又是欢喜,懊恼自己不善交际和沟通竟让叶医生产生了如此误会,欢喜此次过后,他也能和比利他们一样,有机会参与叶医生的手术。不管是马上要做的神经断端吻合术还是过两日的脑半球切除术,这些新术式哪怕是在整个国际医学界都是处于绝对领先地位的。   叶一柏等人走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庞德夫妇正在手术室门口焦急地踱步。   两人看到叶一柏,急忙走了过来,“叶医生。”   “庞德先生,庞德太太,你们可以在椅子上坐一下或者回病房休息休息,手术时间至少要两三个小时,如果手术中有其他状况出现,手术时间还会延长,特别是庞德太太您,您有宝宝不能劳累,我建议您回病房区休息会吧。”   “其他状况?还会出现其他什么状况吗?”庞德太太听到叶一柏的话,本就担心焦急的心更是七上八下起来。   叶一柏连忙道:“庞德太太您不要着急,这只是小概率事件,我们对每个手术的病人家属都这么说。”   沈娜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她的丈夫组织,“好了,不要耽误叶医生去做手术了。”   “对对对,不耽误,不耽误您了。”沈娜后退两步,一只手紧紧握着丈夫的手臂。   叶一柏等人对他们点点头,小护士快步上前推开手术室的门,白大褂们鱼贯而入,就在手术室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沈娜突然上前两步,“叶医生!”   叶一柏等人转头望去。   “拜托了。”两夫妇同时向白大褂们弯下了腰,“拜托了。”   “放心,我们会竭尽全力,庞德先生,照顾好太太,孕妇弯腰不好。”叶一柏说完,手术室门缓缓关上。   泰勒长舒一口气,低声道:“每次遇到这种场面,我的压力就会很大。”   “因为手术对我们来说或许只是工作,而对病人和病人家属来说,它事关他们自己或他们最爱人的生命和健康,是天大的事。和将生命和健康托付给你的信任相比,这点压力不算什么。”叶一柏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道。   泰勒沉默了几秒钟,“您说得对。”   冰凉的水冲在手臂之上,使得叶一柏和泰勒都是精神一振,1933年的手术室可没有空调,每当夏日,病人还好,麻醉后没什么知觉,但医生站个几小时每每汗流浃背,额头上的汗不能滴下来,手上如果在做精细的手术还不能随意动作,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了,走吧。”叶一柏将手臂从水龙头下拿出,转头对泰勒说道。   “嗯。”泰勒这边也刷完了手,点头应道。   叶一柏等人走入手术室的时候,劳拉等护士们已经准备好器械,亨利也已经准备好了麻醉药剂,因为小肯恩本就有喉返神经损伤,为了防止气管插管的二次伤害,这次便直接用气管切开术来维持手术中的呼吸。   “叶医生。”   “叶医生。”亨利、劳拉看到叶一柏进来,全都各就各位。   叶一柏从劳拉手中接过一次性手套戴上,走到手术台旁边。   肯恩已经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等了接近二十分钟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冰冷的手术台,手术器械相互接触发出的声响以及充斥鼻间的消毒水的味道,使得小肯恩的神经越来越紧绷,他想象着那冰冷的手术刀割破他喉咙的场景,眼眶一点点湿润起来。   “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吃东西,是不是饿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他头顶不远处传来。   小肯恩睁开眼睛望去,只见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人正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   “叶医生。”小肯恩呐呐地开口道,虽说看不到叶医生口罩下的笑容,但是他的眼睛里全是温和的笑意。   “呦,都哭了啊,敢一个人冒着暴雨跑出来的小勇士哪里去了,放心,睡一觉就好了,我保证。”叶一柏轻声说道。   肯恩定定看着叶一柏,点点头,嘴里还嘟囔道:“我没哭。”   “好,我们肯恩没哭。”叶一柏一边说,一边对亨利点点头。   “2%的普鲁卡因加肾上腺素少许。”亨利将早已准备好的麻醉剂注射器递给叶一柏。   叶一柏接过注射器,同时劳拉上前,将一个垫子垫在肯恩的肩膀下面,使得他头往后仰去,确认其颈部在正中位置且保持伸直状态后,劳拉将一块洞巾盖在肯恩身上,使之只露出颈部手术部位。   “叶医生。”肯恩下意识地寻找这个手术室里他唯一熟悉的人。   “不用怕,闭上眼睛睡一觉马上就好。”叶一柏两只手术在肯恩脖子甲状腺的位置按了按,随即往下移,找到甲状腺软骨下缘和胸骨上切迹正中位置后,注射器垂着刺入,药水缓缓推入,推到四分之三左右,他又在气管两侧位置注射了少许麻醉剂。   小肯恩只感觉自己的脖子好像被针扎了几下,随即就没什么感觉了,这就是手术吗?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时间。”   “早上八点二十五分。”   约莫过了五分钟后,叶一柏碰了碰小肯恩的颈部,“肯恩,有感觉吗?”   “什么?”   叶一柏稍稍用力了些,“脖子有感觉吗?”   肯恩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的脖子好像变大了,又好像不见了,他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摸,却被劳拉按住,“肯恩,不能动哦。”   叶一柏已经从肯恩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他对泰勒道:“消毒,开始手术。”   泰勒点点头,用镊子夹着用碘酒浸过的棉花快速消毒手术部位,一连消毒了三遍才后退一步。   等到碘酒稍稍变干,叶一柏戴着手套的左手食指按住肯恩的喉结,和拇指中指一起固定住肯恩喉部。   “刀。”   手术刀轻轻滑过刚刚注射器刺入的位置,一丝血线很快出现在肯恩喉部中央。   泰勒和亨利一个用镊子夹着棉花吸收流出来的血液,一个快速拿止血钳分离两侧胸骨舌骨和甲状肌。   “峡部有点大,甲状腺拉钩。”叶一柏看着亨利将甲状肌向两侧拉开但是气管还是若隐若现后,抬头对劳拉说道。   劳拉点头,将甲状腺拉钩递给叶一柏。   “再拉开一点。”叶一柏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将肯恩的甲状腺峡部往上牵引。   “你拿着。”   “好。”   叶一柏小心翼翼地一边用手触摸气管,一边慢慢分离气管前筋膜,直到气管环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   “注射器。”他左手仍触及气管,右手伸向劳拉。   劳拉迅速将一个注射器递给叶一柏,叶一柏拿到手里眉头一皱,直起身子转头看去,看了劳拉一眼,道:“我要空的。”   “对不起,叶医生。”劳拉迅速将装有麻醉剂的注射器拿回去,换了一只空的给叶一柏。   叶一柏接过注射器,同时看了眼明显有些慌张起来的劳拉,开口道:“不要慌,正式切开气管前,会穿刺确认一下能抽到气体,你下次记住就行。”   “对不起叶医生。”劳拉再次道歉。   乔娜、劳拉和莉莉,三个最经常跟叶一柏手术的护士,其中乔娜和劳拉是从外科调过来的老人,经验最丰富,在救护中心成立后就成了救护中心的护士长,劳拉年纪较轻,资历较乔娜稍浅,但因着救护中心的护士大都是新人,乔娜外就属劳拉最有话语权。   而莉莉,虽然是专业护理专业出来的,但是她成为护士的时间并不久,在进入救护中心以前甚至只是门诊护士,并未参与过手术和急症病人的救护。   因此劳拉向来认为自己是前辈和老师,甚至在莉莉面前有一种隐隐的优越感,而莉莉和她关系也好,每次一遇到问题都会来请教她,使得劳拉的这种前辈优越感更强了。   但是前两日,叶医生居然亲自点了莉莉跟手术,倒不是说劳拉嫉妒,只是那一种失落感却是无法控制的,主刀医生亲自点名跟手术,这是多大的肯定啊,明明她做的并不比莉莉差的。   莉莉被肯定而自己被忽略,再加上刚刚自己犯的错误,劳拉一时觉得自己完了,叶医生一定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护士。   无法控制的情绪淹没了这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叶一柏用注射器穿刺气管抽到气体后,将注射器递还给劳拉,同时道:“劳拉,你休息一下,苏珊,你来。” 第189章   “好的,叶医生”名叫苏珊的护士看了劳拉一眼,随即快速补上劳拉的位置。   劳拉浑身一颤,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她往后退了一步,默默给苏珊让出位置。不能把自己的情绪带到手术室来,她犯了医护人员最大的忌讳。   “对不起,叶医生。”这是劳拉第三次向叶一柏道歉。   叶一柏带了这么多年学生,不仅是医生,新进的护士们一般也都会轮流到手术室里走一圈,在他看来劳拉虽向来沉稳,但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一时犯错很正常,只是她似乎不能立刻调节过来,才开口让苏珊代替她的位置,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自我调节一下,等下还要你帮忙。”叶一柏现在没有空去安慰小姑娘,他随口说了一句,便继续手上的动作。   叶一柏用指肚轻轻触及气管,他感受到指肚下的气管传来轻微的颤动,柔声道:“肯恩,会感觉到痛吗?如果感觉到痛感随时跟我说。”   肯恩咽了咽口水,轻声道:“一点点。”   肯恩能明显感觉到颈部传来的拉扯感,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的害怕和恐惧反而消散了不少,原来割脖子就是这样的感觉,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好,再坚持一下不要动,马上就好了。”叶医生轻声说道,同时转头对苏珊说道:“0.5毫升2%的普鲁卡因。”   “好的,叶医生。”和劳拉的颓废不同,苏珊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她告诉自己,这是个机会,她一定要好好做!   苏珊是外科的护士,论资历比劳拉还要深上两分。只是叶一柏是救护中心的外科组长,他的手术安排的工作都是救护中心在做,连她这个巡回护士的名额都是外科和救护中心争取了很久才争取下来的。   这样的安排,说苏珊心里没有一点不服气那是不可能的,但谁让当初波恩医生把人放走了呢,形势比人强。   “气管切开的一瞬间,很多人会有生理性的剧烈咳嗽,为了防止这一点,所以在切开前单独做气管麻醉。”叶一柏一边接过注射器,一边简单解释了两句。   苏珊用心将叶一柏说的话记下,同时接过叶一柏递过来的空注射器。   叶一柏的手术案例在《柳叶刀》里刊登出来后,在济合也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几次三番下来,没有人会再去怀疑叶医生的能力,大家更眼热的是和文章一起登出来的手术参与人员名单。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闻名天下知,虽说他们济合的医生待遇不错,不至于十年寒窗那么辛苦,但济合的医护除了王茂和叶一柏都是外国人,他们都远离故土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奋斗,这样的人怎么能抵挡在权威医学期刊里留名的诱惑,要知道《柳叶刀》的主要销售地可是在欧美,想象着他们的同学和朋友在这份顶级医学期刊里看到他们名字的模样,这几乎被大夏天喝一整瓶可口可乐还要令人愉快。   于是,参与叶医生的手术,成为了包括苏珊在内的许多济合医护人员短期的小目标。   “刀。”   手术刀被稳稳递到叶一柏的手上,他手持手术刀,用其尖端自正中从下往上依次挑开3、4、5环。   “气管切开看似没什么难度,但最是要小心,气管很脆弱,刀刃稍微深一点就有可能损伤气管后壁和食道壁,一旦碰到气管后壁和食管壁,那就麻烦了。”   “套管。”   “气管切开还好,万一真的碰到气管后壁和食管壁,还能有挽回的余地,但是有些手术,你一个不小心不精细,留给病人的就是终身的后遗症。就说今天这一台吧,喉返神经损伤,这个病人是因为神经梢瘤压迫,但是这个几率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小的,更多的喉返神经损伤主要是因为手术原因,比如甲状腺类手术,甚至气管插管,你一个不当心,病人的后半辈子都得赔上。”   “套管。”   叶医生将手术刀递还给苏珊,同时接过她递过来的气管套管。   在叶一柏切开气管的一刹那,早已准备好的泰勒立刻拿着中弯血管钳将气管撑开,叶一柏也几乎在泰勒撑开气管的同一时刻将气管套管插了进去,随后迅速取出通管芯,套入内管。   叶一柏用手指固定这套管,感受到指肚下气管传来的轻颤,叶一柏轻声道:“肯恩,不要尝试说话。”   伴随着肯恩想要说话的动作,他气管里的分泌物沿着气管切口和套管的缝隙有向外渗出的迹象。   “抽一下分泌物,用导尿管。”   “好。”   泰勒抽吸着分泌物,叶一柏检查气管的两边切口边缘部分,同时小心地将内翻的气管壁用挑出来,“可以全麻了。”   亨利闻言,对叶一柏点点头,他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注射器走到输液管旁边,打开橡胶管,麻醉剂缓缓流入输液管,并顺着输液管慢慢流入肯恩的静脉。   “肯恩,好好睡一觉,睡醒就什么都好了。”叶医生温和的声音在肯恩耳边响起,肯恩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随即慢慢失去意识,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心里想着,吸他喉咙里的分泌物为什么要用导尿管呢?导尿管听名字就是用来导尿的吧……   “持针器。”   极细的线在脆弱气管壁上穿梭,将切开的两边薄薄的器官松松地连在一起,“纱布。”   看到叶一柏的动作,苏珊快速将纱布从中间剪开,随即递给叶一柏。   “接呼吸器。”   白大褂们约莫等了十几分钟,在确认麻醉剂已经开始工作后,叶一柏调整了头上的手术放大镜倍数,将其调到最大,“好了,现在开始喉返神经吻合术。”   手术室里白大褂们的精神就是一震,泰勒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就在这时候,手术室的门被打开,罗伯特主任带着几个做完消毒工作的小医生过来。   “噢,太好了,赶上了。”罗伯特走到手术台不远处,“叶,你知道的,今年济合开始招收实习生了,这两个,新来的,让他们在旁边看一下吧。”   叶一柏抬头暼了那两个面上带着兴奋和腼腆的小家伙一样,好吧,如果按年龄算,他大概和这两个人差不多大,但是……   “圣约翰的?现在还没开学吧?大几?”叶一柏一边用手术刀在肯恩颈部平换状软骨下缘横切了一刀。   罗伯特慢慢踱步靠近,不动声色地走到叶一柏对面,占据了最好的手术观察位置,“哦,不是,圣约翰的要九月份才过来,这两个是关系户,公董局的关系,推脱不过,冲着你那个《柳叶刀》来的。”   关系户们:……   两个小实习生被罗伯特这种毫不遮掩的说话方式弄了个大红脸,他们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两个实习生一男一女,年纪和叶一柏差不多,二十四五岁的模样,应该还是大学在读。   “拉开一点,固定住。”叶一柏将手术刀翻转过来,钝性分离颈白线两侧的带状肌,“双齿钩”。   “大学生?哪个大学的?什么专业?”叶一柏接过苏珊递过来的双齿钩,同时问道。   这是问两个实习生的了,两个实习生还沉浸在刚刚的尴尬感中,看那个男实习生的模样,似乎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土里去。   而那个女实习生反应更快一点,她连忙道:“我们是利物浦大学到港大的交流生,临床外科专业,听说您的事迹,特意到上海希望在您手下学习一段时间,我们确实走了家里的关系,因为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您,学习更多的知识,望您谅解。”   女实习生这一段话都是用华国语说的,极有诚意,虽说她口语中粤语味道还比较浓,但听得出在努力朝上海这边的话靠,而且这大段的吹捧的话,用一种真挚而热情的语气说出来,听不出一丝虚假和勉强,叶医生听着还挺高兴。   他抬头看了一眼女实习生,“现在已经八月中下旬了,港大九月就要开学吧?半个月能学到什么?”   女实习生脸上大大的笑容来,“我们已经向学校递交了申请,六年级上半学期的实习课程在济合完成,学校已经同意了,我们可以一直在济合呆到这个学期结束,如果到时候叶医生您不嫌弃我们,我们会继续递交申请,延长在上海的实习期限。”   叶一柏点点头,侧头对劳拉道:“给他们两个穿上手术服,可以近点看。”   “谢谢叶医生!”女实习生高兴地对叶一柏鞠了个躬,随即跟着劳拉去穿上了手术服,戴上了手术帽和口罩。   穿戴完毕后,两人兴冲冲走到叶一柏对面,这时候罗伯特已经占据了观察手术的最好位置,女实习生拉着同伴走到罗伯特身边,侧头感激地对着罗伯特说道:“谢谢您,罗伯特主任,”   “不用谢。”罗伯特紧紧盯着叶一柏手下的动作,敷衍似地应了一句,叶一柏正用双齿钩将肯恩的喉体旋转,并牵离开去。   女实习生又往罗伯特方向走了一小步,罗伯特医生的那个位置看得是最清晰的,“罗伯特医生,我们已经到了,您忙您的事情去吧,千万别耽误了您的时间。”换句话说,您可以走了,把位置留给我。   罗伯特饶有兴趣地看了这个几乎把野心写在脸上的小姑娘一眼,心中不由好笑,这小姑娘自以为聪明,但表现地也太明显了一点,在场的人包括叶一柏在内,谁不是人精,哪里看不出这个姑娘的小心思。   只是在罗伯特和叶一柏看来,这并不算是坏事,肯上进,肯为上进花心思,有点野心有点小心思怎么了,现在这个时代,女医生少,女外科医生就更少,他们作为前辈也愿意拉一把。   不过……拉一把归拉一把,这位置罗伯特是不会让的,还真当他今天起得这么早是为了把这两个人送到手术室来啊,想太多,公董局的面子还没有这么大。   “好久没动这么精细的手术了,来,泰勒,你让开,我来帮叶打下手。”罗伯特边说着边走到二助的位置上,非常自然地接替了泰勒的工作。   于是,两个实习生满意了,罗伯特满意了,只剩下一脸懵的泰勒……   泰勒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以及罗伯特旁边罗伯特主任略微后退的发际线,脸上露出了茫然和委屈的神色,他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手术机会……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第190章   叶一柏看了罗伯特一眼,“你来?”   罗伯特点点头,“我来,怎么,不欢迎啊。”   叶一柏点点头,“行,你来,拿着。”他将手里的双齿钩递给罗伯特。   罗伯特原本挺得笔直的腰立刻弯了下来,手术室里没有主任,只有医生,这个道理叶一柏明白,罗伯特也明白,他接过叶一柏手里的双齿钩,十分小心将喉体保持旋转牵拉开来的状态,小孩的喉体脆弱,可不能像皮肤组织那样用力。   “刀。”   “叶医生,我帮您擦擦汗吧。”劳拉道。   叶一柏接过苏珊递过来的手术刀,直起身来微微侧头,“调节过来了?”   劳拉上前帮叶一柏擦了擦额头,“调节过来了。”   “那就好。”   手术刀干净利落地切断右侧甲状软骨边缘的咽缩肌,分离声门旁间隙,右侧的环杓后肌就暴露在一众白大褂眼前。   “这肌肉萎缩得有些明显啊。”罗伯特看着暴露出来的环杓后肌,眉头微皱。   叶一柏继续从右环甲关节后逆行分离左侧喉返神经,不多时,就顺着喉返神经看到了那个极小的神经梢瘤,在看到神经梢瘤的一刹那,叶一柏的眉头也是一皱,这个神经梢瘤的形状竟然是弯月状的,而且大半已经嵌入了喉返神经里面。   X光片只能拍平面扁平图,这就会导致拍出来的图像是片面的,譬如这弯月,半月,圆,椭圆,它从某个方向拍它都是圆,这样的图像就会对医生产生误导。   “神经梢瘤嵌入的这一段肯定是保不住了,麻烦的是后半段,后半段喉返神经明显变细萎缩了,这样就算勉强端端吻合上,这效果也不一定能好啊。”罗伯特皱着眉说道。   泰勒和两个实习生立刻探过头来仔细观察手术野里的情况,即便他们没有手术放大镜也能看出这根白色的神经后半段明显比前半段偏细一点。   众人不自觉看向这场手术的主刀医生。   叶一柏轻轻叹了口气,“没错,萎缩成这样,勉强吻合愈后也不会好的,改手术方案吧,和颈襻主支吻合,手术时间可能要适当延长,大家坚持一下。”   1933年的手术室可没有后世那么好的条件,永远25摄氏度左右的恒温环境,虽说这时候空调已经发明,济合作为上海最好的医院手术室里也有一台北极牌冷气机,但是这冷气还不如放几块冰在房间里来得凉爽,手术室里医生穿得多,为了不影响手术,还不能扇风扇,这一场大型手术下来,对医生不仅是技术的考验,更是体力的考验。   “叶医生,我们没事的。华国有句话说得好,上帝要给一个人重任,一定会折磨他的精神和肉体,我们医生身负治病救人的大任,区区炎热,不在话下。”女实习生一本正经地操着一口并不地道的粤语和上海话的结合版,非常认真地表达着自己的决心。   话虽然不是听得很明白,但这个心是传达到了。   “小姑娘说得对啊,咱穿了这么多年白大褂,这思想境界可不能还不如人家小姑娘。”罗伯特一直保持弯腰牵引喉体的动作,闻言笑道。   随后手术室里响起了一阵应和和轻笑声,似乎夏日的炎热都散去了不少。   劳拉帮叶一柏擦了擦汗,进入手术后半场,擦汗的频率明显高了起来,手术服里面的衣服背后已经已经完全被浸湿。   用细线轻轻将喉返神经拉起,切除有神经梢瘤嵌入的那一段,镊子夹着一段白色的薄如蝉翼的圆管状物体放到治疗盘上。   镊子与治疗盘相碰,发出清脆但并不悦耳的声响。   “刀,10号刀片。”   “牵开一点。”   “像一般这种喉返神经损伤造成的声带麻痹,大都是因为手术后遗症,像这种长了颗神经梢瘤的情况还是很少见的,一般处理这种情况无非三种方式。”   叶一柏见两个实习生有的没的都往本子上记,还是开口帮他们归纳了重点。   泰勒和亨利眼前一亮,罗伯特的耳朵也悄悄竖了起来,喉返神经修复吻合术本身就是一个新的术式,但听叶医生的意思这居然好似已经形成体系了。   声带麻痹——喉返神经受损——三种处理方式?这么一条完整的逻辑链几乎就可以直接录入教科书了。   “像这种长了神经梢瘤的,如果瘤体积小形状规则,且没有压迫神经导致神经萎缩,完全可以切除瘤生长部分,然后进行端端吻合。像这种喉返神经一部分萎缩或其他原因造成不适用于端端吻合情况的,就像我们现在一样,找到喉返神经的内收支和外展支,将颈襻主支和喉返神经的内收指吻合。   还有一种情况,一般用于手术造成的喉返神经损伤,如果病人有颈部手术史,那么你们可以先沿着原来的切口打开颈部看一看,看是不是因为手术缝合或者疤痕导致了喉部压力增大才造成的声带麻痹。”   叶一柏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将肯恩的右侧颈襻神经游离了出来,“线。”   用黑色细线将颈襻神经稍稍提起,并从远端切断,将其牵引至右侧喉返神经处。   “持针器。”   神经吻合就完全是考验手上功夫了,这时叶一柏也停止了说话,专心开始神经吻合。于是手术室里的白大褂们就再次看到了犹如艺术一般的缝合。   持针器和那极细的线在叶一柏手里就犹如他的手指一般灵活,哦不,是比手指还要灵活,毕竟手指不可能伸进直径仅有一两毫米的神经里,然后还对得那么整齐。   罗伯特看着叶一柏的动作,心里暗自思忖着自己能不能完成这项手术,他估计了一下,在明白手术过程的情况下,他应该能完成这项手术,但想要像叶一柏一样将神经两端对得这么平整,约莫是不可能的。   泰勒和两个实习生恨不得把眼睛放进手术野里面,他们没有手术放大镜,能看到的就是叶医生的手不停在动,然后线穿进穿出,随即两根神经就连到了一块。   他们的大脑非常自信地告诉他们它们会了,不就是两根管子缝到一起嘛,脑子觉得它们行,然后实习生们看看自己的手……好吧,手告诉他们,它们只会记笔记。   “剪刀。”   随着“咔嚓”一声响,颈襻主支喉返神经吻合术正式完成。   叶一柏长长舒了一口气,“出血量多少?”他转头看向苏珊。   苏珊连忙低头去看收集的血量,“15毫升。”   叶一柏点了点头,同时举起了自己的手,“接下来交给你们,没问题吧。”   “没问题!”两个实习生回答得飞快,随即引来其余一众白大褂疑惑的目光。   两个实习生面色一红,低下头去。   罗伯特看完了手术过程,非常自然地将收尾的工作交给了泰勒,泰勒还挺高兴,他细细接过手术放大镜,细细观察了叶一柏的神经吻合成果后,才意犹未尽地开始了缝合。   两个实习医生连看缝合都看得津津有味,当然还是脑子会了手不会的程度,但是他们觉得如果只是皮肤缝合的话,他们还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叶医生,您怎么会想到喉返神经和颈襻神经吻合呢?”在手术正式结束后,等待肯恩麻醉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女实习医生艾拉直接粘到了叶一柏身边。   “如果把人比作一个城市,那么血管就是一条条马路,神经就是一根根电线,你问这个问题前,应该先问自己我们这场手术的目的是什么,从目的开始反推,要达到这个目的,你需要做到什么。就好比我要传输一个信号,这个信号原本的传输到哪里,比如它原本的路径是1234,但是有一路3坏了,那么跳过3,直接124行不行,神经吻合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的目的是修复声带麻痹的问题,那直接让喉返神经和颈襻神经吻合,就足够传导信号了。”   叶一柏的讲解十分生动形象,饶是罗伯特等人都能从中领悟到些什么,“说到底还是基本功,搞清楚人体每一根血管、神经的作用,解刨学是一切的基础。”罗伯特感叹道。   而艾拉一边手里不停记录着一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叶一柏,目光里的崇拜根本没有掩饰。   “叶医生……”   “叶医生……”   小姑娘叽叽喳喳绕着叶一柏转,看得罗伯特直摇头,“叶可是有对象的啊。”   “叶医生有对象吗?”泰勒惊讶地开口道。   “有,两人感情还不错。”想到他在手术室门口碰到的人,罗伯特肯定地道。   一阵极轻的咳嗽声响起,亨利第一时间检查了肯恩的基础数据,“心跳、脉搏、呼吸一切正常。”   “肯恩,肯恩,你醒了吗?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肯恩缓缓睁开了眼睛。   然后只听到亨利的一声惊叫声响起,“噢,上帝,你怎么哭了?是镇痛剂过了疼了吗?不应该啊……”   肯恩用力摇了摇头,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虽然轻,但是他听到了,咳嗽声……   他能咳出声音来了…… 第191章   白大褂们都围了过来。   “哭了?镇痛剂的量给少了?亨利,查一下给药量,有没有算错。”罗伯特看着小家伙鼻涕眼泪一起流的模样,转头看向亨利。   亨利开始飞快翻找确认药单计算没有错误,叶一柏走过来亲自确认小家伙的基础体征,“伤口很痛吗?可以忍受吗?实在忍受不了了我们加点镇痛剂。”   小肯恩看着叶一柏,他的手从被子里慢慢钻出来抓住了叶一柏的一根手指。   叶一柏早就摘了手套,但因为长时间握手术刀的缘故,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他的手指还是有些凉,而肯恩的手心却是火热的,叶一柏有些惊讶地看着握着自己食指的小手,看向肯恩。   肯恩张开了嘴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说不出话来,小家伙脸上似乎懵了一下,眼泪流得更凶了。   “肯恩,不要害怕,你的气管才刚刚封管,休息个三五天就能正常说话了,你现在只要摇头或者点头就好,伤口是不是很痛?”   肯恩摇摇头。   “不痛?”   肯恩点头。   “那有没有其他难受的地方,比如胸闷,呼吸困难之类的?”   亨利停下了第二遍计算用药量的过程,其他医务人员也一脸严肃和紧张地看着小肯恩。   在白大褂们紧张的视线中,小家伙的手慢慢从手术台上抬起,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是要比划字吗?两个实习生将自己手上的笔记本举了起来,随时准备塞到小肯恩的手里。   然后那双小手的两个大拇指和食指指尖对指尖碰到了一起。   白大褂们的脸上一瞬间出现了一种名叫“迷惘”的表情,艾拉已经将笔举到了胸前,正要开口,只听叶一柏道:“你是想说谢谢吗?”   小肯恩湿润的眼睛看向叶一柏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将手举得更好了一点。   “你想说,比谢谢更多?”   小肯恩脸上露出笑容来,随即用力点了点头。   白大褂们心下一松,都露出温和愉悦的笑容来,叶一柏伸手揉了揉肉小家伙的脑袋,这样看的话,这小家伙应该算是“比心”这个动作的小祖宗了吧。   “好了,推出去吧,不过推出去之前先帮这个小花猫擦擦脸,家属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虐待这个小家伙了呢。”罗伯特笑道。   劳拉早就准备好了,她上前帮小家伙轻轻擦了擦脸。   手术室外   庞德夫妇早已等候了许久,原本两个多小时的手术,因为临时改方案,延长到了三个多小时,从早上一直到中午,期间庞德先生无数次想让妻子回病房休息一下,都被妻子坚定地拒绝。   “你也听到了,肯恩这次为什么这么坚持地想要做手术,如果从手术室里出来他没有看到我,他会失望的。”   庞德先生闻言,沉默了几秒,随即点了点头。   期间,魏如雪带着杨东也过来过一次,两人陪着庞德夫妇等了许久。   “我儿子说想来看看做手术的小哥哥。”魏如雪这样对庞德夫妇解释道。   病人家属间往往有一种同病相怜和感同身受的微妙感觉,这种感觉往往能迅速拉近两个毫无关系的人的距离,沈娜看了看魏如雪手里牵着的杨东,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温和笑容,“真是谢谢了,肯恩还没有出来。”   “我陪你们等等吧,我看你们上午很早就来了,好像没吃东西,我拿了点糕点来,垫垫肚子吧。”魏如雪说着,将手里拎着的纸袋子递给沈娜。   沈娜正要开口拒绝,只听丈夫说道:“你吃点吧,你肚子里还有宝宝,肯恩也不想看到你这样的。”   魏如雪又把纸袋子往沈娜跟前推了推,沈娜这才道谢接下。   “阿、妈,那个、割脖、子的哥、哥什么时候能出来?”   杨东一开口,庞德夫妇就察觉到了这个孩子的问题,沈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杨东。   “很快的,等下就可以看到哥哥了。”魏如雪答道,同时她注意到了沈娜的目光,主动解释道:“我家孩子智力发育得比一般孩子慢,下周一手术,也是叶医生的。”   沈娜闻言非常自然地拍了拍魏如雪的手,安慰道:“叶医生很厉害的,庞德问过英国国内的医生,济合本部,还有其他有名的医院,他们都很认可叶医生的实力,都说他的手术方案很创新且很有可行性,而且断肢再植是几乎是当下技术水平的巅峰了,手术方案合理加上高超的技术水平,我们的孩子绝对会没事的。”   沈娜不知道是在安慰魏如雪还是在安慰自己,她叙述着庞德先生这一个多月来不停咨询英国顶尖医院和医生的过程,魏如雪也附和着说起了自己和华国各大知名医生的对话,两个人互相安慰着,心里都安定了不少。   手术室的门就是这时候被打开的。   第一个发现的是杨东,他挣开魏如雪的手,飞快跑向手术室的门,然后是庞德先生他猛地起身,向手术室门口走去,沈娜和魏如雪也站起身来。   许是一早上没有吃东西,又坐了太久的缘故,沈娜起来的时候还头晕了一下,幸亏魏如雪及时扶住了,不过沈娜这时候甚至来不及和魏如雪说一声谢谢,就快速向手术门口跑去。   先出来的是两个护士,后面就是推床,庞德夫妇快速走到推床边,“肯恩,我的宝贝,你没事吧。”   肯恩张了张嘴,喉咙动了动但是只发出一些几不可闻的“嘶嘶”声,庞德夫妇的面色瞬间大变。   “医生,这是怎么回事,我儿子为什么说不了话了。”   叶一柏被艾拉缠着落后了众人两步,这时候才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他抬手阻止了艾拉继续问问题,上前两步走到庞德夫妇面前。   “叶医生,叶医生,肯恩他为什么不能说话了?”沈娜捂着自己的嘴,努力让自己的眼泪不落下来。   “不要激动,庞德先生庞德太太,肯恩不能说话是因为我们在术中做了气管切开手术,这是全麻状态下帮助患者进行呼吸的手术,因为肯恩本身有喉返神经损伤所以我们为了避免二次伤害,没有用气管插管,而是选择直接做了气管切开,两位放心,手术结束后我们就进行了封管,但是完全恢复还需要三五天,三五天后小庞德先生就能正常讲话。”   叶一柏顿了顿,继续道:“还有,我想说的是,手术很顺利,神经梢瘤已经被切除,我想等到小肯恩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两位就可以听到他的笑声了。”   庞德夫妇紧握着对方的手,心情如坐过山车一样忽高忽低,让两人几乎喘不上起来。   “手术顺利?”沈娜颤抖着声音问道。   “是的,手术顺利。”叶一柏郑重地回答道。   沈娜的目光扫过在场一众白大褂,继续问道:“肯恩能笑了,他能笑出声了?”   “对,我们仔细检查过,手术没有对喉体和声带造成损伤,我想小肯恩的笑声会很好听。”   沈娜吸了吸鼻子,终于没忍住红了眼眶,庞德先生的情绪没有妻子那样外露,但是不断起伏的胸膛和他紧紧握着的手暴露他并不平静的心情。   五年,整整五年了,从四处求医到绝望,从难以接受到慢慢接受,甚至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在怀疑,肯恩是不是真的是被上帝厌恶的孩子,或者是不是他们做错了什么事,上帝把惩罚降在了他们儿子的身上。   邻居们嫌恶的目光,三五成群围在一起的人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一次又一次搬家,一次又一次转学,不管是他们还是肯恩,都承受了太多。   “谢谢,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真的谢谢您,叶医生,还有诸位,谢谢。”沈娜不停鞠着躬,说着感激的话。   叶一柏连忙伸手扶住这位孕妇,“庞德太太,虽说您现在还没有显怀,但是可不能多弯腰,治病救人,是我们的工作,不用客气。”   庞德先生将妻子扶住,“我太太不好弯腰,我可以。谢谢,真的,您给了肯恩和我们一家第二次生命,真的。”他一连鞠了好几个躬。   叶一柏稍稍侧身,同时将人扶住,“好了,快把孩子推回去吧,因为手术原因,术后只能吃流食,温度也注意一下,不能太烫,从昨天晚上八点到现在,都快十五个小时了,小家伙饿坏了吧。”   “谢谢,谢谢您。”   庞德夫妇和苏珊等人推着病床向病房走去,走之前庞德夫妇又说了好几次谢谢,小肯恩的手也又轻轻握了握叶一柏的食指。   小家伙掌心炽热的温度让叶一柏忍不住又去揉了揉他的头,这一次,小肯恩主动蹭了蹭他的手心,手感怪好的。   也就是因为这种感觉,手术的成功,一个家庭的喜悦,一个重获新生的生命,那这么多年再苦再累,工资再低,医患关系再紧张,还是接连着两辈子做了这样的选择。   “选择医学专业,绝对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在两个病人家属用感激的目光看向我的时候,我整个人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艾拉拿着笔记本,有些激动地说道。   “没错,我好像心脏里扑扑地泡着泡泡,这感觉太棒了。”这是另一个男实习医生,不过这位男实习生似乎是个腼腆的小伙子,一场三个多小时的手术下来,叶一柏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叶一柏对着不远处的走廊某处露出一个笑容来,“记住今天这个感觉,每当你们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拿出来想一想,路很长,希望你们能够坚持到最后。”说完,他快步朝着走廊不远处的那个人走去。 第192章   “哦,对了,劳拉,下午一点半,到我办公室一趟。”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了刚刚手术室里发生的事,叶一柏停下脚步,转头对劳拉说道。   对于劳拉这个小姑娘,不管是乔娜还是叶一柏都是很有好感的,只是会闹的孩子有糖吃,比起乍乍乎乎的莉莉,劳拉性格沉默少言,专业技能也更扎实,几乎没有要让他们操心的地方,因此平常的关注也稍微少了点。   叶医生以前也带过这样的实习生,专业出色,沉稳少言,刚开始的时候,叶一柏以为这种人必定是十分强大自信不需要他们过多干预的,但是久了才发现,这样的孩子内心更加敏感,更加渴望他人的肯定。   劳拉闻言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咬了咬下唇,答道:“好的,叶医生,我下午一上班就过来。”   叶一柏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然而这个时候,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艾拉抱着一本笔记本向叶一柏的方向跑来。   “叶医生,您是不是要去吃饭,能不能带我一起呀,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您。还有卡尔!”艾拉转头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男实习生,“卡尔他害羞,不敢问,我把他笔记本拿来了,帮他一起问了。”   小姑娘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叶一柏,一脸期待的模样。   不远处的裴泽弼看到这样的场景,挑了挑眉,迈步向这个方向走来。   叶一柏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笑着对艾拉说道:“下午两点半之前我都是空的,到时候和卡尔一起来找我吧,我下午还有一台小肠外瘘的手术,到时候你们俩也一起去,好吧。”   艾拉闻言还想再争取两句,却见叶一柏对她点点头,随后头也不回地向着一个身姿挺拔神情冷肃的华国男子走去,小姑娘生气地跺了跺脚,噘着嘴快步跑开。   “等多久了?吃午饭了没?”   叶一柏走向不远处的裴泽弼,裴泽弼一身中山装,也正朝他走来,见叶一柏看过来,他严肃的面容上不由露出一丝笑容来。   “也没多久,等你一起吃午饭。”裴泽弼上前,抬手擦了擦叶一柏的额头,“都是汗。”   叶一柏无奈地摊摊手,“你不说我还没觉着,好像是有点难受。”   “那你回去冲个澡,我等你。”   “那倒不必。”叶一柏拿出手帕擦了擦后脖颈,“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下午一点半我约了人谈话,还有新来了两个实习生,大概有几个问题要回答,两点半还有个手术,对了,我听乔娜说老爷子闹着要出院了?他昨天还让我不要跟你说,想在医院里多呆几天呢。”   “真忙。刚刚那个女生,是新来的实习医生?”裴大处长好似不经意地问道。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食堂方向走,“对,济合今年开始招实习生了,这两个是通过公董局的关系提前进来的,还算好学。”   “是挺好学的,小姑娘第一天就缠着老师一起吃饭,啧。”裴泽弼嗤笑道。   叶一柏有些惊讶地侧头看向裴泽弼,“你的口气,怎么听起来像吃醋了似的。”   “不是像,是本来就是。”裴泽弼说这话的时候,向来冷肃的面庞居然露出一丝委屈来,“我吃醋不是很正常嘛,那小姑娘看你的样子,恨不得一口把你吞了。”   叶医生无言以对,“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人家小姑娘就是好学。咳,老爷子今天下午打算出院吗?”他非常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对于叶一柏这种生硬地转移话题的表现,裴泽弼没有去戳穿他,他对刚刚叶一柏干脆利落地拒绝小姑娘的表现还是十分满意的。   “对,下午就打算出去了,护士台那边说要等你上班开出院单。”裴泽弼顿了一下,继续道:“我们的事,老爷子松口了,让我明天把你带回去让他看看。”   “所以,叶医生,你准备好了吗?”裴泽弼侧头问他。   叶一柏的脚步一顿,饶是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的听到这样的话的时候,他还是有些紧张,“邹老先生知道是我了?”   裴泽弼摇头,“我没说,他左一个叶医生右一个叶医生的,我倒想看看他真看到叶医生时候的模样。”   叶一柏的心“砰砰砰”跳得飞快,这就要……见家长了,不是以医生或者朋友的身份,而是以裴泽弼男朋友和伴侣的身份。   裴泽弼悄悄握住了叶一柏的手,两个人肩并肩走着,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放心,我一直都在。”叶一柏的耳边传来裴泽弼轻而坚定的声音。   走廊尽头转弯,不远处就是食堂大门,罗伯特和泰勒也恰好走到门口,他们见到叶一柏和裴泽弼,笑着向两人挥手。   饭后,叶一柏和劳拉谈了话,劳拉开始有些紧张,但在叶医生温和的语调中慢慢放松下来。   “叶医生,对不起,我不该因为个人的情绪影响工作,我下次一定不会了。”劳拉低着头说道。   叶一柏帮劳拉倒了一杯水,“不要紧张,喝口水,我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手术室里递错器械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更别说今天是一台你从未跟过的新的手术。”   叶一柏虽说在手术室里严厉了些,但也不至于严厉到因为器械护士递错了一个器械就换人。   “人不怕跌倒,就怕跌倒了爬不起来,在整个救护中心里,除了乔娜,你的专业基础是最扎实的,我有点惊讶,你当时递错完手术器械后,第一时间做的不是迅速改正而是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这才是我在手术中换掉你的原因。”叶一柏道。   劳拉愣了一下,她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把在心底藏了好几天的话说了出来,“叶医生,您真的认为我是除了乔娜护士长外,专业基础最扎实的吗?”   “当然,这是公认的,乔娜忙起来的时候,不都是你在带她们吗?”叶一柏说道。   劳拉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的状态都显得轻松了起来,“叶医生,我很高兴您的肯定,我也很抱歉今天早上做得不够好,自从您的文章在《柳叶刀》上发表,我的名字也被刊登在手术参与人员上面后,我整个人有一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我知道我自己其实没有这个能力,别说其他医院更出色的护士,就是我们济合里面,比我出色的也比比皆是。   所以我想努力做到更好,最好,我真的很努力了,所以当您肯定莉莉的时候,我有点难过,我知道这不对,我以后也不会了,对不起,叶医生。”劳拉再次道歉。   叶一柏恍然,居然是因为这个……   劳拉这样也算是职场里常见的现象了,明明很努力在工作,上司却更加肯定不如自己却更讨人喜欢的同事,有时候委屈、不平衡的情绪就会油然而生。   “劳拉,你没必要抱歉,这是一种非常正常的心态,明明很努力了却没有被人看到,没有被肯定,会委屈不平衡很正常,我也跟你解释一下,我让莉莉跟手术是因为我觉得她比较有亲和力,适合配合小朋友的术中唤醒工作。”   劳拉面色通红,其实她也就是一时被情绪左右,在冷静下来后就已经想明白了,现在听到叶医生正儿八经的解释,她反而有些尴尬。   “叶医生,我知道的,救护中心成立后,我从一个很普通的外科护士到乔娜护士长的助手,然后又跟着您做了这个多台手术,照华国人的话来说,我觉得我自己德不配位,所以给自我的压力有些大,才会这么在意这些东西,我会尽快调整我的情绪,而且我向您保证,我绝对不会再因为个人情绪影响工作。”   叶一柏点点头,笑道:“劳拉,你很优秀,你在以前所有的手术中都表现出了你出色的专业素养,没有什么德不配位,这些都是你应得的,喝杯水,醒醒神,然后该开始下午的工作了。”   “好的,叶医生。哦,对了,护士长说邹老先生下午想要出院,让您最后去确认一遍,没问题的话,她那边就开始走出院流程了。”劳拉道。   叶医生闻言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行,我们现在过去病房。”   “好的,我去拿邹先生的病历。”劳拉说着,快速向护士台走去。   叶一柏走到邹老爷子的病房前,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手刚刚抬起,正想去打开病房门,病房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叶医生啊,您来的正好,你跟他们说说,我现在很好了嘛,我不要在医院里呆了,我要出院。”老爷子已经从病床上下来,手里杵着拐杖,中气十足。   裴泽弼和瞿明志一左一右站在老爷子身边,瞿明志想要去扶老爷子却被老爷子一把拍开,裴泽弼趁着老爷子没注意,对叶一柏眨了眨眼。   “邹老先生您先坐会吧,护士去拿病历了,我看一下基础数据再帮您做一次体格检查,没问题的话我们再办出院手续。”   “我自己的身体我能不知道,我现在好好的。”   老爷子对着裴泽弼和瞿明志中气十足,但看到叶一柏的白大褂,气势就先弱了两分,“那检查就检查吧。”   几人说话间,劳拉也拿着老爷子的病历和血压计过来了。   “叶医生。”   叶一柏接过,快速翻了翻,“基础数据倒是正常的,还有两瓶水没挂吗?”   “对,原先跟药房那边说是下午送过来。”   “那去催一催,挂上。”   “好的,叶医生。”   邹老爷子闻言,连忙说道:“叶医生啊,这还有两瓶就别挂了吧,我现在觉得人挺好的。”   叶一柏从劳拉手里接过血压计,“感觉好是好事,不过该用的药还是得用,你这两天用的降压药含量是逐步降低的,这必须有一个过程,不然会造成血压波动。”   “我们再测一次血压,先站住测,再躺着测。”   “那……那行吧。”   “手自然下垂就可以,不要紧张,对。”叶一柏一边看着血压计,一般在病历上记录,“现在躺回去,平卧,血压是正常的。”   叶一柏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听诊器,“老先生,把衣服往上撩起来。”   “哦……”   叶一柏又陆续帮邹老爷子做了循环系统和眼底的检查,检查结果都不错,身体情况倒是达到出院的标准了。   “老爷子的身体状况问题不大,就是年纪大了,骨质还是有些酥松的,得吃点钙片,还有老先生常年吸烟,肺不好,这烟能戒就戒了,不能的话吃点中药调养,不然咳嗽起来要吃苦的。”叶一柏站起身来对两位病人家属道。   裴泽弼和瞿明志立刻点头。   “舅公,你多听听人家叶医生的话,这烟就别抽了,瞿哥,我不在老爷子身边的时候,麻烦帮忙看着点。”   “泽弼你放心,我会看着的。”   “哎,我来看个高血压,跟抽烟有什么关系啊……”老爷子嘟囔着,对着白大褂,他愣是吼不出来。   “还有高血压药一定要吃,不能吃了一阵感觉血压正常就不吃了,特别是长期服用后停药,血压会报复性上升,一旦出现高血压急症,那些并发症可是真要命的,日常生活中,少吃盐、酱油、腌制品等,特别是盐的摄入,绝对不能过量。”   “好的,医生,我们会注意的。”瞿明志认真说道。   叶一柏点头,目光避开裴泽弼,温和道:“那等护士来把今天的盐水注射完,你们就去办出院手续吧。”   “谢谢医生。”   非常自然地从病房里走出来,走出病房的那一刻,叶医生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了些。   “叶医生,市区行政厅的电话。”莉莉举着电话筒朝他喊道。   市区行政厅?叶一柏皱眉,他跟这个机构打过交道吗? 第193章   叶一柏走到护士台前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带着浓重上海口音的男声。   “叶医生是伐?我这里上海行政厅啦,上次红十字会医院的事情,我们行政厅想给您举办一次‘城市之友’徽章颁布仪式,请问您明天早上有空伐啦?”电话那头的男音热情洋溢。   城市之友?徽章?   叶一柏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上次红十字会医院正式解除封锁的时候他听沈来提起过,行政厅有意给他颁发城市功勋徽章的事,只是后来叶一柏回到济合后,这事就无声无息了,没想到这时候居然来了电话。   “答应他,城市之友的徽章可不好拿。”裴泽弼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护士台旁边,他低声对叶一柏说道。   叶一柏闻言,看了裴泽弼一眼,随即对电话那头道:“当然,这是我的荣幸,请问明天早上几点?”   “九点钟,我们秘书长亲自给您颁发徽章,您可以带家属过来,上海的各路媒体都会到的。这事本来应该提前跟您说的,但是我们工作人员以为您也是红十字会医院的医生,把通知发到那边去了,那边接电话的也没发现,这才闹了个大乌龙,也幸亏您有空,不然我们底下人就惨咯。”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听到叶一柏肯定的答案,显得十分高兴。   “好,我会准时到的。”叶一柏说完,挂下电话。   “没想到这次行政厅这么大方。”裴泽弼说道:“城市之友几乎是城市功勋徽章里的最高等级奖章了,只有为这个城市做出巨大贡献的人才能拿到,有了它就好比有了一张护身符,不管发生什么变故,当权者只要还要点脸面,都会尊重拥有城市之友徽章的人。”   这在这个乱世中几乎就是一张保命符了,难怪裴泽弼开口就让叶一柏答应下来。   等到叶一柏下午的手术结束的时候,裴泽弼已经带着邹老爷子出院了,他回到办公室坐下,思忖片刻拨通了张素娥的电话。   张素娥办公室电话响起的时候正是外事处快要下班的时候,张素娥和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员工说着话,听到电话铃声响,不由抱怨道:“这一个个的,就看不得我们闲,这都马上下班了,还有什么事啊。”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去接电话。   那个比张素娥年纪略小两岁的妇女笑道:“哎呦,张姐,您还抱怨呢,这处里再忙还能忙到您了,我们处长都快把你当菩萨供起来了。”   张素娥心里对于这话还是十分受用的,她笑着睨了同事一眼,“你这话说的,处里菩萨多了,我算什么呀,不能跟那些个夫人太太比。”   说着她对着电话“喂”了一声,用带着杭州口音的上海话道:“外事处,你找谁啦?”   “妈,是我。”电话那头传来叶一柏的声音。   张素娥瞬间喜出望外,这大半年来,虽说儿子越来越出息,现在都能荫及家人,连她这个母亲也拖他的福,竟在外事处这种“衙门”里上起了班,但张素娥不是没有察觉到,随着叶一柏越走越高越走越远,他和家里似乎并没有原来那么亲近了。   原来在圣约翰上学的时候,柏儿虽说性格执拗阴郁,有时候还爱发脾气,但是她能感觉到儿子对她的依赖,但是现在儿子大了,出息了,虽说对她还是很好,但那种亲近和依赖的感觉却是少了,张素娥也知道,儿子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了,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   但是说没有一点失落那是不可能的,叶一柏和叶娴两姐弟十分有默契地每周会回岐山巷吃一次饭,有时候第二天没工作的话,两人会住一晚,但是他们却极少有打电话的时候,因此张素娥接到叶一柏的电话,是极为惊喜的。   “柏儿,你怎么有空打电话过来,下班了吗?”张素娥道。   叶一柏听到张素娥明显惊喜的声音,心里也不禁有些不是不是滋味,即便他已经够努力了,但是有些事情并不是努力可以做到的。   “阿妈,明天早上有个类似表彰活动一样的大会,行政厅主办的,他们说可以带家属参加,您要去吗?”叶一柏收起心中的微妙的情绪,温和地开口道。   “表彰大会?还是行政厅主办的,是表彰你的吗?”张素娥微微提高了音量,成功吸引了不少人的侧目。   张素娥的办公室位于靠近楼梯口的走廊一侧,现在又是下班时间,楼梯口人来人往,不少和张素娥熟悉的人都闻声进了她的办公室。   “张姐啊,什么表彰啊?我在楼梯口就听到你的声音了。”   刚刚和张素娥闲聊的妇女对他们比了个“嘘”的手势,她指了指正在讲电话的张素娥,对走进来的众人使了个眼色。   众人见状点点头,安静地等着张素娥和电话那头的人说完话。   “城市之友的徽章颁发仪式,我应该是其中一个表彰对象吧。”叶一柏道,行政厅工作人员在电话里也没有详细说,但叶一柏觉得这么正式的一个大会总不能就给他一个人颁发这个什么城市之友的徽章吧。   “城市之友?这名字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张素娥嘀咕着,不过她还是非常高兴地答道:“那表扬我儿子的大会,我当然要去啦,明天几点钟,我晚上回去准备准备。”   电话那头的叶一柏轻笑一声,应了声好,“明天早上九点,我让裴泽弼过来接您。”   张素娥在外事处上了这么多天的班,比起从前那也是多懂了几分人情世故,特别是在叶一柏和叶娴清楚明白地告诉她,叶娴和这位裴处长之间不可能后,张素娥就觉得她得改变对裴泽弼的态度,照她这些同事的话来说,那叫做分寸感。   特别是跟这些个位高权重的人相处,不能因为有那么一点亲戚关系就提那些个得寸进尺的要求,因着张素娥是因为裴泽弼的关系的事已经在外事处过了明路,外事处的那些消息灵通的,都会把跟裴泽弼有关的事在张素娥面前说。   经过这么些日子的洗礼,她也算明白虽然都叫处长,但处和处之间是有区别的,而这位裴处长在当下的上海绝对算得上是位高权重的那一波。   见面的时候,裴泽弼愿意以长辈的礼仪对她,那她也大方接受,但表面上是一回事,但实际做起来可不能真把人家当小辈用,还大早上专门让裴处长来接……张素娥觉得自己儿子虽说当医生蛮厉害的,但是在为人处世上还是得自己多提点。   “哎呀,一柏呀,阿妈告诉你,你跟裴处关系是好,但是你也要讲分寸的,你把人家当什么人了,大早上给你当司机啊,你不好这样的,不仅是在这件事上,以后你们相处你也要注意的。”张素娥语气中多了两分严肃。   电话这头的叶一柏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面上露出一丝苦笑来,他明天上午表彰大会结束后,就会和裴泽弼一起去裴公馆拜访邹老爷子,以现在的情况看,邹老爷子这边问题不大,反而是张素娥这边,叶一柏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从张素娥曾经对叶一柏和叶娴两个人几乎天差地别的态度及平日里的言行来看,张素娥是一个思想保守的传统女性,这样的女人怎么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和一个男人过一辈子。   “妈,没事的,他……会乐意的。”叶一柏斟酌了半晌语句,还是只憋出这么几个字。   张素娥越发觉得自己的儿子为人处世这方面太过薄弱,“柏儿啊,你这样不行的,虽说医院里不用像机关里这么讲究人情世故,但是如果人情世故做得好,对你的工作也是有帮助的,你这周回来,阿妈好好跟你讲讲……”   叶一柏听着张素娥絮絮叨叨的话,面上的无奈之色更重,他轻轻叹了口气,“妈,那我让姐来接你。”   张素娥闻言,这才止住话头,“行,让娴姐来接我吧,我等下给她打个电话,让她早点来,帮我一起挑挑衣服,你的表彰大会,我要穿好看点的。”   叶一柏一一应着,临到挂电话的时候,他还能听到电话那头的张素娥带着一丝骄傲和一丝抱怨的语气对她的同事们说着,“我儿子啦,明天行政厅给他弄一个表彰大会,让我也一起去,这小孩子不懂事,他居然开口就是让裴处长来接我,他跟裴处长关系好,但也不能这么不讲究,你们说是伐。”   电话那头有不少人纷纷应和,“就是的咯,现在很多高官就喜欢装成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叫你一声阿姨、嬷嬷的,若是你真把自己当成长辈,那真就是傻了。”   叶一柏挂断电话,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肉自己的太阳穴,他有预感,张素娥这关不会那么容易过的。   然而他和裴泽弼是真的想要下半辈子一起相互扶持走下去,这就少不了双方家庭的认可,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也说不出什么感情只是两个人的事这种天真的话,两个人的未来总要两个人一起去努力的,裴泽弼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他不能让他一个人去面对这么重的压力。   第二天一早,叶一柏就从济合出发前往福山路饭店,他坐着裴泽弼的车到福山路饭店门口下的时候,恰好碰上张素娥和叶娴从车上下来。   张素娥看到叶一柏从裴泽弼车的副驾驶座上下来,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劝呢。 第194章   “阿妈,姐,进去吧。”叶一柏走向叶娴和张素娥。   叶娴对他点点头,叶娴被张素娥念了一路,看到叶一柏和裴泽弼两人并肩走过来的模样,心里竟少见地认同了母亲张素娥的说法,在与这位裴处长的相处中,他弟弟似乎确实少了一份分寸感。   “裴处您也来参加这个表彰大会啊。”叶娴笑着和裴泽弼打招呼。   裴泽弼也笑着回应,“阿姨,叶小姐,这表彰可没有我的份,我就是早上顺路把一柏送送过来。”   张素娥闻言,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她上前一步,面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泽弼啊,柏儿他年纪小不懂事,怎么可以让你大早上亲自跑一趟呢,阿姨会说他,你心里可千万别不高兴啊。”   “阿姨,我没有不高兴。”裴泽弼显然并不明白张素娥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是他自然听得出张素娥热情下的疏离,这种疏离可能张素娥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但是裴泽弼却是察觉到了。   张素娥面上对裴泽弼的热情,其实是对权势的谄媚和讨好,换别人坐在他这个位置上,张素娥也能对那人这么热情。这在他和叶一柏刚开始的时候不是坏事,张素娥巴不得叶一柏和裴泽弼关系好一点,这在当初也给了裴大处长许多可趁之机。   但是到了现在,优势变成了劣势,张素娥出于对权势的敬畏,对裴泽弼总保持着一种讨好但防备的距离感,裴泽弼无论表现地对诚恳多低姿态,张素娥都不会把他当成一个单纯的晚辈,甚至还可能认为他是在做表面功夫……   “前两日我舅公住院,对亏一柏帮忙,等下表彰大会结束,我还要麻烦他再去看一下我舅公,而且这几日舅公身体不舒服,我跟他一起住,所以我真的顺路。”裴泽弼道。   叶一柏没有和张素娥透露两人的关系,裴泽弼不好表现得太露骨,他眉目低垂低声解释着,一旁的叶一柏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的左手轻轻握住裴泽弼身后的右手。   “一柏能帮到你,那是再好不过了,泽弼你帮了我们家那么多忙,都是应该的,你也别跟一柏和阿姨客气。”张素娥高兴道。   叶一柏轻轻拍了拍裴泽弼的掌心,随即对张素娥和叶娴说道:“阿妈,姐,我们进去吧,还有泽弼,表彰大会结束后要去看邹老先生,你也别跑来跑去了,一起进去,应该也不差你一个位置。”叶一柏看着裴泽弼道。   裴泽弼有些惊讶地看向叶一柏,随后他恍然意识到叶一柏这句话的意思,家属……城市之友的表彰大会向来只邀请被表彰者本人和家属。   “是呀是呀,别跑来跑去了,一起去看看。”张素娥没那么多心思,儿子被表彰的事她恨不得宣扬得整个世界都知道,而且能彰显他们家和裴泽弼的关系的事,她当然乐意。   裴泽弼看了叶一柏一眼,向来冷硬的面部线条一瞬间似乎变得格外柔和起来,“好。”   叶娴看着自家母亲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裴泽弼,恨不得在头上插个孔雀羽毛向世界彰显她此刻的得意,不由暗自翻了个白眼,还分寸感,早上觉得张素娥说得有道理的她简直傻透了,这女人恨不得把她这个女儿换成裴泽弼这个儿子吧。   不过亲娘什么个性叶娴也知道,懒得跟她去计较,摆着一张脸跟在他们身后。   城市之友是表彰大会里最重的一份荣誉,但是这个表彰大会却不是单单为了“城市之友”举行的,会场里上海市里行业的大鳄,喊得出名头的生意人济济一堂。   “裴处,您也来了啊。”   “叶医生,您还记得我吧,我母亲在您那里看过病,这是叶夫人?幸会幸会。”   张素娥被这声叶夫人叫得骨头一轻,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哪里哪里。”   “叶小姐,没想到你和叶医生居然是姐弟。”叶娴如今也有不少人认识,不多时就有人认出了她。   今天几乎就是张素娥最开心的一天,儿女都出息,许多上海滩里有头有脸的太太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她,叶太太,从这些人的嘴巴里说出来这三个字,不比杭城叶府里那些个下人叫的含金量高点。   “同方兄,听说叶太太是在你的外事处上班呀,你这可得好好照顾啊,不然别说叶医生和叶小姐,我都不答应的。”一个戴着眼镜穿着长袍的男子笑道,叶娴认识这个人,上海的纺织大王,上海两家纱厂里就有一家是是他的产业。   沈同方连连点头,“叶太太可能不认识我吧,我是沈同方,忝居外事处顾问一职。”   “您好您好,沈顾问您客气,我这职位也就是去打发打发时间,这不一柏和泽弼嫌我在家无聊,就让我出去上上班,不给您添麻烦已经很好了。”张素娥笑道。   “哪能啊,有叶太太在,我们外事处的人上班也能更安心些,这叶医生和裴处不得多对我们上点心啊,有个小病小痛,还有治安问题,这都得开后门吧。”沈同方道。   随即众人一阵哄笑声,在场的人都是人精,整个世界范围内,医疗资源都是稀缺的,跟一个好的医生交好,就是给自己的健康买一个保险,更别说这位叶太太身边还跟着一个裴泽弼,这位可是真真正正的实权人物,虽说他们也疑惑这位裴大处长怎么会愿意给一个医生的母亲这么大的脸面,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借这位叶太太向裴泽弼示好。   这种寒暄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左右,九点钟的时候,表彰大会准时开始。   几位穿着长袍和中山装的人联袂走出,走到前面的主席台上。   “诸位,诸位,今天很高兴大家齐聚一堂,在过去的一年了,在场的大家都为这个城市做出了重大的贡献,我代表行政厅向诸位表示感谢……”   裴泽弼和叶一柏坐在下首,叶一柏听着上面冗长的演讲,叶一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我没想到会这么大场面,你不是说那个徽章挺不容易拿到的?”   裴泽弼微微侧头,低声道:“你不会认为这些人都能拿‘城市之友’的徽章吧,这些人应该都是白玉兰徽章,每年都发,说是贡献,其实花钱就有,没什么含金量,不过人人都有的东西,如果你没有就会格外显眼起来,所以这也算是行政厅的一大收入来源。”   两人说话间,表彰大会的已经进行到颁发白玉兰徽章的阶段,一个个商人意气风发地上去从行政厅秘书长手里接过徽章,裴泽弼偶尔会在他耳边介绍上去的某某人,在上海的地位,实际身家,还有一些强撑面子硬着头皮做贡献来拿这白玉兰徽章的,叶一柏听在耳朵里不由暗暗心惊,裴泽弼居然对上海滩里这些叫得上名字的生意人都了解得这么清楚。   “下面,最后一个徽章,城市之友徽章……”   台上的人话音一落,会场里立刻响起了一阵骚动,原本站在最后的手拿照相机的媒体人员好似得到了什么信号一般,争先恐后地往前涌。   “居然真的有‘城市之友’的徽章要颁发,得到消息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   “这可是第一等徽章了,都是非大贡献不可得,最近上海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你看到前面第一排坐着的人不?那个能把断手接起来的医生,上个月,整个红十字会医院都被封起来了。”   “难道真的是鼠疫。”   说话的记者倒吸一口凉气,上个月的事波及的范围这么广,官方再捂口,瞒得住普通老百姓,却瞒不住这些和消息打交道的记者和饭店大厅里这些富商权贵。   “你说呢,不是鼠疫的话,这城市之友的徽章是这么好拿的?”   台上那位秘书长的讲话还在继续:   “上个月,在红十字会医院,叶医生阻止了一场传染病的蔓延,国之大医,为国为民,传染病好似一场战争,一旦开火,整个城市甚至整个国家都会卷入战场,而叶医生凭借着自己的专业素养,为上海将这次灾难的苗头掐灭在萌芽中。”   他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从礼仪小姐的手中接过一枚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古铜色徽章。   “叶医生,请上前来。”   叶一柏从座位上站起,在会场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来到主席台上,而那位秘书长也从座位上起来,拿着徽章走到叶一柏跟前。   “叶医生,国之大医,为国为民,这个徽章是用我们华国第一家自己的炼钢厂产出的第一块钢块制成的,上面的图案是上海的外滩,是用我们自己的机器轧出来的,您不要嫌弃啊。”秘书长将手里的银色徽章递给叶一柏。   叶一柏连忙郑重接过,银色的徽章,上面的图案不甚清晰,甚至连徽章边缘的厚薄都并不一致,单论形象,比起刚刚颁发的用玉石做的白玉兰徽章简直是天上地下。   但是现场无论是叶一柏还是其他众人的目光却都集中在这一个可以称得上简陋的徽章上。 第195章   “治病救人,本就是医生的本分,尽了本分却受到了额外嘉奖,我十分感激,我会好好保存它的。”并不精致的徽章,拿在手里确是沉甸甸的,叶一柏对着秘书长和台下众人微微鞠躬,诚恳道。   台下响起了比之前颁发白玉兰徽章时热烈得多的掌声。虽然明面上谁也没有提“鼠疫”两个字,但在场的都是人精,谁又猜不到呢。   “叶医生,一个月前在红十字会医院里爆发的传染病真的是鼠疫吗?您认为这是个例吗?”   “叶医生,您对获得城市之友徽章有什么想法?”   “叶医生……”   “叶医生……”   记者们争先恐后地往前挤,他们可不管什么上层人士之间的默契,直接把“鼠疫”两个字说了出来。   “诸位诸位,大家可以报道这场表彰大会本身,但是请不要随意增加一些莫须有的猜测。”这话的意思就是不想让“鼠疫”这两个字见报。   记者们面面相觑,叶一柏则趁着这个时候脱离了记者们的包围圈,走到家人身边,这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围在张素娥和叶娴身边,裴泽弼身边倒是没有多少人,毕竟裴大处长凶名在外,也只有几个上海滩上极有名望的几位能在这种场合笑语晏晏地和裴泽弼交谈。   叶一柏走到裴泽弼身边的时候,周围几个原本站在张素娥和叶娴身边的人又围到了叶一柏身边,不过这一次,他们的热情和夸赞比之前多了一分真诚。   叶一柏向来是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的,表彰大会结束后,他只多呆了几分钟后,就向那位秘书长告辞,拉着不情不愿的张素娥出去了。   “哎呀,我和沈太太还没有聊完呢,哎,对了,娴姐儿,你给我的口红是哪里买的,沈太太说好看,她也想要一支。”张素娥边走边说道。   叶娴对着她撇撇嘴,“阿妈,人家想要的不是口红,是你的儿子。好了好了,我送你回去,你不是说你只请了半天的假嘛。”   “哎呦,我哪里知道这个表彰大会结束后还有午宴的呀,早知道我就请一天了,那个沈顾问也在,他能帮我作证的呀。”   四人走出福山路饭店,早有侍应生帮裴泽弼的车开过来,叶娴的司机也等在了门口。   “阿妈,我去裴公馆看一看邹老先生。”叶一柏转头对张素娥说道。   张素娥闻言点点头,“要去的要去的,早知道哦,我和娴姐儿也应该去看看老爷子的,泽弼你帮了我们一家这么多的忙。”说着,她抬手点了点叶一柏的额头,“这孩子,太不懂事。”   叶医生无奈地看向自己的亲娘,“阿妈……”   裴泽弼则轻轻笑出声来,“阿姨,没事的。”他顿了顿,带着笑意的目光暼过叶一柏,随后道:“如果有机会,我让舅公来拜访您。”   如果张素娥能接受他们两人的事,那么长辈之间必然是要见一面的,裴泽弼觉得比起让张素娥去拜访他舅公,还是他舅公主动来拜访张素娥比较好……虽然裴大处长也没把握,张素娥在知道他想拐走她的儿子后,对他还会不会有像现在这样的好脸色。   张素娥闻言,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拿着包的手轻轻掐了一下自己手腕内侧的软肉,噢,天呐,不是做梦。   “泽弼你真是会开玩笑。”托外事处那些包打听的中年妇女的福,张素娥是知道裴泽弼舅公的身份的,“怎么能让邹老先生来拜访我呢。”   叶娴也有些奇怪地看向裴泽弼,在她看来,这位裴大处长可不像会随便开玩笑的人。   “好了,姐,你先送阿妈回去吧,下午上班别迟到了。”叶一柏开口道。   叶娴闻言点点头,“阿妈,我们走吧。裴处,那我们先离开了。”   裴泽弼点点头,稍稍侧身让出道路来,张素娥又不放心地和叶一柏叮嘱了几声要有礼貌的事,和裴泽弼客气地告别后,和叶娴一起离开。   看着叶娴的车逐渐远去,裴泽弼转头看向叶一柏,“我很难想象阿姨知道我们的关系后会用怎样的态度对我。”   叶一柏闻言低低笑出声来,他抬手拍了拍裴泽弼的肩膀,“你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毕竟我阿妈现在对你太好了,我怕反差太大,你接受不了。”   裴泽弼抿了抿嘴,一边替叶一柏打开副驾驶座,一边低声道:“我在喜欢上你的第一天就已经在做心理准备了。”   叶医生的眼睛眨了眨,他侧头看向跳上车来的裴泽弼,“我是不是没问过你,你是什么时候对我起心思的?”   裴大处长已经一只脚跨进车门,闻言脚上动作一顿,差点跌倒。   他上车,关上车门,将钥匙插入车里,“一定要说?”裴大处长居然少见地有些慌乱起来。   叶一柏轻轻笑出声来,“怎么,我这个当事人不应该知道吗?”   裴泽弼向来冷肃的面庞更显僵硬,同时脸上慢慢泛起一丝可以的红晕来,“刚开始只是觉得有趣,你一个学生的胆子居然那么大,还有一个外文系的居然有这么一手医术,后来在杭城,你的胆魄和勇气令我钦佩,还有……”裴泽弼顿了顿继续道:“你穿白大褂骂人的模样,很不一样。”   叶一柏:……   裴泽弼说完,心中有些七上八下的,他一边踩下油门一边偷偷看了叶一柏一眼,见他面色如常,轻轻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不免也有些失落,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叶一柏则不由回想起了当时的场景,他第一次对这位裴大处长改观,也是在杭城,裴泽弼单枪匹马摸进那些人贩子的老巢里,让叶一柏发现原来这位裴大处长虽然处事霸道,但在大节处却是无可指摘的。   “那我们对对方起心思的时间差不多啊。”叶一柏突然侧头说道。   于是裴大处长的手一抖,黑色的车子在马路上走出了美丽的八字还顺便闯了个红灯,红灯旁的巡警没看到车牌,骂骂咧咧地用上海话骂着拿着警棍后边追过来,前面正好有辆车挡着,裴泽弼的车速慢慢降下来,使得后面跑过来的巡警顺利追上了他们。   “小子,不要命了,敢在你爷爷……”   裴泽弼晃晃将车窗降下来,随即车外挥舞着警棍的巡警就好比被掐住喉咙的公鸡,发出一声“嘎”的叫声后,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眼见前头的车走了,裴泽弼看了那个自称他爷爷的巡警一眼,升上车窗,再次踩下油门。   叶一柏透过车后玻璃看到,那个巡警呆立在原地,随后手上的警棍一松,掉落在地上,而他自己也似乎腿软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马路上。   裴大处长刚刚听了叶一柏的话,心里就像吃了一罐蜂蜜一样甜,才懒得计较这个小巡警的口花花,他转头看着叶一柏,说道:“我很高兴,也……很幸运。”   叶医生将他的头转了回去,“好好开车。”   裴大处长:……哦   裴泽弼和叶一柏两人车上十分温馨,而同一时刻的裴公馆,气氛则有些冷肃。   “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老师,因为这里是公共租界,士兵们不能进来,所以我让冯正进派了他的手下人过来。”瞿明志见老爷子皱眉,加了一句,“长得凶的那种。”   邹晟铭拄着拐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早知道应该把见面的地点定在市区,那些个江湖人士还是比不上军人实枪荷弹的气势来得大。若是泽弼真带来那些个上不了台面的,被这气势一冲,吓破了胆,泽弼也就会知道他们不合适了。”   邹晟铭觉得他真的为裴泽弼操碎了心,那小子性子倔,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怎么才能让他自己想清楚回转过来,邹晟铭想了两日,才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   现在裴公馆从门口到主楼,都站满了气势汹汹的江湖人士,三十年代的江湖人士可大都都是见过血的,瞿明志还专门让好友冯正进挑了手底下最凶狠的弟子,这些人往那儿一站,这一般人见了腿肚子都会软。   邹晟铭了解裴泽弼,裴泽弼这人虽然倔,但极其骄傲,如果他那个所谓的伴侣真的被这种阵仗吓到了,这位裴处长绝对不会有脸将那个人带到他面前来。   “老师,您这样做,会不会过了?泽弼他这次好像挺认真的。”瞿明志道。   老爷子的拐杖在地上碰得“砰砰”响,“认真,我也很认真啊,我的要求很简单,要不找个良家妇女安安生生地给老子过日子,要不……”邹晟铭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他曾经的学生,“要不找一个真正能陪他走下去的人,这个世道朝不保夕的,如果真能找到一个相互扶持走下去的,倒也不是坏事。”   “老师……”   “他要是给老子找那个孙家小子一样的戏子,老子非崩了他,再到地下给我的老姐姐赔罪!对了,把我的枪去拿来,还有我床头那个盒子,一起拿过来。”   “是,老师。” 第196章   邹老爷子这边严阵以待,他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叠放在拐杖之上,他穿着一身青黑色的长袍肃着脸,整个人不威而怒,不远处的茶几上还放着一把当下最新款的勃朗宁枪,就连瞿明志和他几个手下都被老爷子催着穿上了佩戴肩章的军装。   “够不够有气势,可惜步枪带不进来,不然这群小子背上步枪,更有气势。”老爷子喃喃道。   瞿明志:……   瞿明志目光暼过客厅里站得笔直的手下,严肃的目光中露出一丝无奈来,那群小子再背上步枪,巡捕房的人就该冲进来了。   “老师,已经很有气势了。”瞿明志认真道。   邹老爷子点点头,坐在沙发上的背挺得更直了一些,他抬头看了看客厅墙上的钟,看时间应该快到了。   确实,这个时候,裴泽弼的车已经到了裴公馆门口。   裴公馆位于陪津路上,从陪津路西侧到陪津路和沧和路的交界处一整片都是裴公馆,高高的围墙和大树挡住了路人往里看的视线。车子绕着围墙开了一圈才看到了大门。   裴泽弼的喇叭响了两声,两个中山装的人快速从两边跑出,将大铁门缓缓拉开,裴泽弼刚要踩下油门往里开,一个身着中山装的男子快速跑上来拦住了他。   裴泽弼眉头紧皱,不悦地降下车窗,“有什么事?”降下车窗后,裴泽弼发现眼前这个中山装男子他没有见过,他的右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看着这位裴处长一下子锐利起来的眼神,中山装男子连忙道:“裴处您好,我叫张正康,我叔爷是冯正进,是瞿先生让我们过来的,瞿先生还说,今天车子不方便,请您和这位先生下车走到客厅去。”   冯正进?裴泽弼居高临下打量了张正康一会,冯正进的人,冯正进是□□会里数得上的老人,手下堂口众多,算是□□会中的实权派人物了,裴泽弼见到他也要尊称一声冯叔。   冯正进和裴谢两家关系不错,饶是到了现在,裴泽弼每年都还会去冯正进家拜访,但是裴泽弼似乎没有见过这位叫张正康的人。   “你师父是?”   “我师父是余七,按着师门的排序我排行十一,江湖上人家也叫我张二拐,取两个一的意思。”张正康笑道。   裴泽弼闻言,面上紧皱的眉头也稍微松了松,“原来是冯叔的人……冯叔在里面?搞这么大阵仗。”即便是冯正进的人,裴泽弼心里还是不甚愉快的,这里可是裴公馆,什么时候是帮会弟子可以长驱直入的地方了。   而且……裴泽弼看着这大路两旁几乎站得笔直的浑身散发着一股子煞气的帮会弟子,他有一种领地被侵犯的不悦感,“瞿哥让你们来的?”   张正康也是聪明人,自然看得出裴泽弼面上的不满,心里不由苦笑,这个苦差事哦,“裴处您不要误会,我们这些个弟子都是瞿先生奉了邹老先生的命令找我叔爷要来的,还指名要见过血的,凶悍的,我们这伙人从法租界进到公共租界也不容易,若不是邹老爷子,别人可没有这个面子。”   裴泽弼面上的表情从不悦变为疑惑,见过血的,凶悍的,舅公早已不参与前台争斗,而且最近好似也没有要用到大批人手的地方啊。   “老爷子让你们来做什么?”裴泽弼问道。   张正康“嘿嘿”笑了一声,随即道:“站着。”   裴泽弼:?   “不要跟我卖关子,什么站着?就让你们在这里站着?站着好看的?”裴泽弼显然不喜欢这种说话说一半的交流方式。   张正康连忙道:“裴处,您不要误会,不是我说话说一半,是邹老爷子真的只是让我们在这里站着,然后请您和这位先生步行进去,还让我们表现得凶一点。”   这话张正康本不应该和裴泽弼说的,但是张正康心眼可多着呢,县官不如现管,虽说邹老爷子是当今裴谢两家剩余势力的掌门人,和冯正进也是关系极佳,但是老爷子又不可能常驻大上海,裴谢两家在上海的势力向来以裴泽弼马首是瞻,而且老爷子是因为是裴老先生岳母弟弟的身份暂掌权力,现在裴处长已然可以独当一面,这以后谁说了算还说不准呢。   所以张正康毫不犹豫地给裴泽弼卖了个好。   裴大处长的脸色一瞬间有些怪异,他似乎猜到舅公让这群人来这里的目的了,但是这个猜测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他转头看向叶一柏,“舅公年纪大了,脑子可能有些不太好,我想他……大概是想给你一个下马威。”裴泽弼顿了顿,认真道:“如果你不高兴,一定要说出来,不用管他们的。”   叶医生透过车窗,看着大门到主楼道路两半努力装出“凶神恶煞”模样的众人,脸上的神色也十分怪异,“我听说邹老先生在年轻的时候被称为一代军神?”   裴泽弼:……   “人不能不服老。”裴泽弼干巴巴地说道。   叶医生轻轻笑出声来,他干咳一声,“行,我们下车走过去吧,一共也没多少路。”叶一柏说道。   裴泽弼无奈地点点头,两人从车上下来,裴泽弼将车钥匙抛给一旁装背景板的裴家人,随即走到叶一柏身边握住他的手。   裴泽弼这次没有遮着掩着的意思,他的举动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只是这里是裴公馆,没人会对裴泽弼的行为有任何异议,而张正康等人也不会这么没有眼色去置喙裴泽弼的行为。   这是裴泽弼和叶一柏第一次这么多人的目光下正大光明地牵手,努力装成凶神恶煞的帮会弟子们时不时偷偷暼过来好奇的视线,叶一柏回握裴泽弼,两只手手心对着手心,阳光烤在两人的手背,分外温暖。   “我有点高兴你舅公叫这么多人来了。”两人从大门口一直向裴公馆的主楼,不时会有人将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裴泽弼明白叶一柏话里的意思,他也很高兴,这种光明正大在众人目光下手牵手的感觉好得令人惊讶,他们很明白,今天过后,再次像现在这样光明正大地在那么多人面前牵手并肩而行的机会又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裴泽弼和叶一柏走到主楼不不远处时,就有人匆匆向客厅跑去跟邹老爷子报告。   “来了,来了,老爷子,就到门口了。”   邹晟铭闻言猛地站了起来,“怎么样,你看仔细没,那个男狐狸精有没有被吓到?”   佣人闻言,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道:“好像……没有。”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邹老爷子拄着拐杖来回踱了几步,那些人他都亲自检查过,确实够凶了啊,裴家的女佣人看到他们都是花容失色的,饶是男佣人见到也是快步走开的,那个男狐狸精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邹晟铭心中既失望又有一点点释然,这小子到底没有随便找一个人,客厅外传来了脚步声,老爷子深吸一口气,重新在沙发上坐下,重新严肃了面庞,即便是通过了他第一关考验,他也不会就这么承认那只男狐狸精的。   “明志,帮我把烟点着。”邹晟铭道。   瞿明志闻言,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叶医生在出院的时候说了,让您戒烟的。”   邹晟铭面色一僵,随后声音大了起来,“叶医生,叶医生,叶医生又看不到,你不说他咋知道我又抽烟了,而且我我几天没抽了,今天抽一会解解馋。”   叶一柏和裴泽弼走到门口,听到的就是老爷子这么一番话。   叶一柏用一种微妙的目光看向裴泽弼,眼神里明晃晃写着,这就是老爷子给我准备的下马威?   裴泽弼:……   两人走进客厅,同时瞿明志也在老爷子的坚持下取来了打火机,替老爷子点燃了香烟,他虽然心中不愿意,但是服从命令已经刻入了他的骨血,只好一边点香烟一边念叨道:“老师,只能一支哦,不然我下次真的会告诉叶医生的。”   “行行行,知道了。”   邹晟铭猛吸了一口,随后缓缓吐出白眼。   熟悉的尼古丁的味道让邹晟铭的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只是许是因为心虚的缘故,老爷子居然觉得自己隔着吐出的白眼看到了叶医生出现在他眼前。   他就抽这么一支,一支,一天一支吧,或者隔天一支,戒烟总不能一蹴而就的,邹晟铭心里想着,慢慢也就不那么心虚了。   但是随着白烟慢慢散去,邹晟铭发现眼前叶医生的身影居然还在。   “叶医生,您怎么来了。”瞿明志忽然开口道。   邹老爷子闻言,下意识地将香烟往身后一藏,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瞿明志和裴泽弼连忙上前,去拍老爷子的背。   “我才刚刚抽,咳咳,我只抽了一口。”邹晟铭一边咳嗽一边不忘向叶一柏解释道。   叶医生:…… 第197章   “轻一点,老年人骨头脆,别拍那么重。”叶一柏上前,将摸了摸茶几上的茶杯壁,目光扫过茶杯旁那现言的勃朗宁枪,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他转头对一旁的佣人道:“水凉了,去倒杯温水。”   佣人闻言,下意识地去看邹老爷子,他可是记得舅老爷从昨天开始就信誓旦旦地要给这个……男……狐狸精一个下马威的,但是,佣人偷偷瞥了叶一柏一眼,温和正派,男狐狸精长这个样子?   “好,我马上去。”男佣人还没有从老爷子口中得到是不是要听从这个眼前年轻人话的回应,那位向来以老爷子马首是瞻的瞿先生就已经快走两步拿起杯子往厨房方向去了。   佣人:……   瞿明志倒了一杯温水过来,老爷子咳了半天,喝了一杯水,终于把咳嗽慢慢止住了,他长长吐了两口气,脑子也慢慢清晰起来。   裴泽弼这小子今天可是说了要带他的对象来给他看的,但是现在和裴泽弼一起出现在这里的却是叶医生。   想起当时叶一柏在医院里对他说的话,老爷子恨不得狠狠敲敲自己的脑子,他怎么就没想到呢,两个人关系这么好,对象又都是男性,这不是明摆着是一对嘛。   是叶医生啊。   邹晟铭有些复杂地看了叶一柏一眼,昨天晚上连夜想得恩威并施的腹稿都用不上了,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叶医生这样的人,那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就不用再拿上来了,用简单的外力恐怕不能将裴泽弼和叶一柏分开,老爷子有些失落,但同时也有一丝丝庆幸,是叶医生的话,这小子倒是真的找到了一个可以并肩一起走的人。   “叶医生,坐吧。我现在是不是该换个称呼?”邹晟铭道。   裴泽弼这时候也走回了叶一柏身边,和叶一柏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您叫我什么都可以。”叶一柏也有些窘迫,邹老爷子说要换个称呼,那他是不是也不好再称呼邹老先生,那应该怎么叫,跟着裴泽弼叫舅公?   邹晟铭也看出了叶一柏的窘迫,严肃的面容上也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目光扫过叶一柏胸前,目光停滞了一下,随后惊诧道:“这是……城市之友徽章?”   城市之友徽章着实不怎么起眼,在会场佩戴好合照完后,因为来得匆忙,叶一柏没有特意将其取下,却没想邹老爷子一眼就认了出来。   “哦对,今天早上颁发的。”叶一柏道。   邹晟铭看向叶一柏的目光更复杂了,他当然明白城市之友的徽章意味着什么,非于城市有大贡献者不可得,这可不是给城市捐一栋楼,造一座桥可以获得的,这是要实实在在做出不可替代贡献才能获得的徽章,上一次获得这个徽章的人还是在战乱时劝服两军不要拉上海陪葬的孟章,那是他见到也要称一声孟公的人物。   他看看叶一柏再看看裴泽弼,忽然觉得他们家臭小子除了家世好一点,论起其他条件来,似乎还不如眼前这位叶医生。   “一柏啊,你今年几岁啊?”邹晟铭问道。   “虚岁的话,过了年就是二十三了。”叶一柏答道。   邹晟铭面上的表情更怪异了,二十三啊,他家臭小子过了年就得三十了吧,二十三岁的世界级大医生,还有城市之友徽章,这可都是凭自己能力实打实挣来的,而裴泽弼呢,虽有着不错的头衔,手里也有几分权力,但你不得不承认,如果他不姓裴,想要在这个年纪获得这样的成就……几乎不可能。   这两相对比,咋觉得是自己家臭小子耽误了人家啊。   邹晟铭想到这里,身上的气势也卸了大半,他有些迟疑地开口道:“一柏啊,你和泽弼的事,你家里知道不?”   叶一柏闻言,也不隐瞒,轻轻摇了摇头,“我和裴泽弼一致认为先要获取您的认可。”   说得倒好听,邹晟铭也是老狐狸,这一听哪能不明白叶一柏话里的意思,意思就是这俩孩子的万里长征只走出了第一步,后头有的苦头吃咯。   “行了,一柏啊,我的想法前儿个在医院的时候我也跟你说过,现在不是好时候,而裴家人向来不是偏安一隅的性格,一柏啊,老头子只让你答应我一件事。”邹老爷子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叶一柏,锐利的眼神几乎要化成实质。   “你们选的这条路并不好走,如果有一天你坚持不下去了,你要直接和那个臭小子讲,如果他不肯放手,你就跟我说,如果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你就找瞿明志。”老爷子神情严肃,腰板挺得笔直,“明志,你也听着,如果有一天一柏和泽弼走不下去了,这小子发疯,你就是打断他的腿,也不能让他再缠着叶医生。”   瞿明志闻言立刻立正敬礼大声应“是”,这也意味着瞿明志有生之年就会将邹晟铭的这个命令当做军令一直执行下去。   裴泽弼和叶一柏的表情都有些复杂,他们自然能听得懂老爷子话语中的深意,他表面是在给叶一柏撑腰,实际上却是并不看好两人这一段感情,给两人留了后路了。   裴泽弼伸手握住了叶一柏的手,叶一柏也同时回握,邹晟铭自然也看到了两人这个小动作,冷硬的面部线条稍稍柔和了些,“好了,餐厅应该已经在准备午餐了,泽弼,你去看看有没有一柏喜欢吃的。”   裴泽弼闻言眉头皱起,“舅公。”   “还怕我会吃了你的叶医生啊。”邹晟铭不满道。   叶一柏杵了杵裴泽弼,裴泽弼冷着一张脸站起来,随即快步走向餐厅。   “明志,你也跟着去看看吧,我和一柏单独聊聊。”   瞿明志点点头,利索地离开,一旁的佣人也识相地轻轻走开,偌大的客厅不多时就剩下了叶一柏和邹老爷子两个人。   “一柏啊,你实话告诉我,你真的想好了,两个男人在一起是没有婚姻和世俗道德的保障的,人一辈子很长,你和泽弼,一个秀才一个兵,你不占优势。”邹晟铭语重心长地说道。   叶一柏听得出这位邹老先生不是在反对或者劝说他离开裴泽弼,而是真心站在他的角度上分析他在这段感情中的利弊,叶一柏有些惊讶,他沉默片刻,“邹老先生,一辈子很长,以我的性格做不出什么空头的承诺,我只能说此时此刻,我真心希望我们俩的感情能受到您的祝福。”   邹晟铭看着叶一柏,许久后,忽然轻轻笑出声来,“我有什么好不祝福的,倒是你家那边,那关不好过吧。”邹晟铭说着,从茶几下方拿出一个盒子来,“如果到时候有需要我配合的,直接开口,拐了人家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我这把老骨头是得负荆请罪去。”   “诺,这是给你的,打开看看。”邹晟铭道。   叶一柏双手接过这个木盒子,当着邹晟铭的面打开,只是盒子盖一打开,叶一柏的面色就变得怪异起来。   盒子里面装的不是别的,而是一把枪,一把老式的女士枪。   “这是老裴家给儿媳妇的东西,我姐姐给泽弼的妈妈,泽弼的妈妈走了就由我收着,不过这枪过时了,我给你换一把吧。”说着,他起身弯腰取出木盒子里的女士枪,同时将原本放在茶几上的那把勃朗宁放进盒子。   “老裴家给媳妇这把枪,是为了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让女人用来自杀的,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会选择和泽弼一起并肩对敌吧。”老爷子说道这里,笑了笑,“有没有吓到啊,趁着泽弼现在不在,你还可以后悔的。”   叶一柏从盒子里拿起勃朗宁,熟练地卸下枪的子弹匣,给邹晟铭展示了一下里面空空如也的弹匣,“老爷子,裴泽弼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们第二次见面我就用他的枪打了一个不识相的小混混。”叶一柏一边重新装上子弹匣一边说道。   邹晟铭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出声来。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行,既然如此,这把枪就送你了,我这礼物也改了,你是不是也该改口了,老爷子老爷子的,怪生分的。”   叶医生好似被口水呛了一下,干咳两声,才在邹晟铭调笑的目光中叫了一声“舅公”,这又引来邹老爷子一阵豪爽的笑声。   裴泽弼快步从餐厅走回来,听到邹晟铭愉快的笑声,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但还是快步走到了叶一柏旁边,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男朋友。   “没事,舅公给了我一样裴家媳妇祖传的礼物。”叶一柏说着从兜里拿出那把勃朗宁在裴泽弼眼前晃了晃,然后在裴大处长怪异的目光中喃喃自语道:“我回去倒是要问问我阿妈,我们叶家给媳妇都给什么,若是衣服首饰可就不那么适宜了。”   裴泽弼:…… 第198章   裴泽弼和叶一柏陪老爷子一起吃了午饭,两人的关系在叶一柏收下那支勃朗宁后就算是在老爷子这边过了明路了。   老爷子在叶一柏离开前还试探性地问两人要不要过夜,那模样让裴大处长都少见地闹了个大红脸。   老爷子本应该在这个月底离开的,但是由于叶一柏和裴泽弼两人的关系,老爷子认为出于对叶家的尊重,等到叶医生向他母亲坦白的时候,他这个长辈还是出面比较好,于是面对金陵方面的催促,老爷子中气十足地在电话里吼,“老子我前天才刚从医院里出来,命都快没了,我老头子没剩多少日子好活了,想跟我唯一的亲人一起过个春节怎么了!你们不是要学西方嘛!去问问那些洋人,人道主义怎么写!”老爷子霸气地挂断了电话。   叶一柏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和张素娥开口,不过他现在也顾不上想这些,因为杨东的手术要开始了。   杨东的手术延期了一个多礼拜,在五次模拟和心理辅导后,小家伙终于能在模拟中安静地配合手术了。   “因为术前要禁食10-12个小时左右,考虑到患者是孩子且手术时间持续得会比较长,我们和原先明天上午第一台手术的病人商量,将杨东的手术安排在明天早上7点,病人家属也提前做好准备。”叶一柏在杨东的病房里对魏如雪等病人家属说道。   魏如雪连连点头,“好的好的,谢谢叶医生,谢谢您。”   在这接近两个星期的准备时间里,魏如雪亲眼看着济合的医生护士一次次为杨东进行心理疏导,一次次配合模拟手术,刚开始两次她是隔着玻璃看着的,护士小姑娘一直弯腰在手术床边一点点安抚,后来直接蹲着,坐着,一直持续几个小时。   还有叶一柏,小孩子最是通透,别人对自己是好是坏,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们能感觉得到,杨东有一天偷偷躲在魏如雪的怀里告诉她他喜欢叶医生。   魏如雪的心情经历了从复杂到只剩下感激的变化,就算是杨成新对着叶一柏也说不出一句不好的话,他甚至暗自下定决心,等这次手术结束后,他做中间人让妹妹接受张素娥和叶一柏他们。   “不用客气,我理解你们病人家属的心情,有时候等待的时间比真正做手术的时候还要煎熬,不过真正手术和模拟还是不一样的,这需要强大的毅力和自制力,小家伙,加油。”叶一柏笑着看向杨东。   杨东羞涩地红了脸,将脸埋进了魏如雪的怀里。   “叶医生。”沈娜领着肯恩从病房另一边走过来。   叶一柏低头看向用亮晶晶眼睛看着自己的肯恩,笑道:“今天出院?”   沈娜点点头,“是啊,我先生去办出院手续了,我真的没想到能有这一天。”沈娜一边说一边笑着,眼眶微微还有些红。   “妈妈,别难过,我很好的。”肯恩踮起脚来想要去擦沈娜的眼角,但是他太矮了,叶一柏将手里的病历本递给一旁的劳拉,自己蹲下身去将肯恩抱起来,“谢谢叶医生。”小家伙的声音还有一丝丝沙哑,但说话的音量已经和正常人交流时差不多了。   在叶一柏的帮助下,肯恩成功帮妈妈擦了擦眼角。   沈娜红着眼眶瞪了自己儿子一眼,“妈妈没哭。”   肯恩奇怪地歪了歪头,看看自己的指肚,确实是干的,奇怪,那眼睛为什么会红呢。   “叶医生,您改变了肯恩和我们一家的一生,真的,对您来说或许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工作,但是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真的,我们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您的感激之情。”沈娜的情绪有些激动。   肯恩看着妈妈越来越红的眼眶和即将落下来的眼泪,轻轻伏在叶一柏耳边说道:“叶医生,您看,妈妈骗人,她真的哭了。”   小孩子天真的语言一下子打破了病房里稍显压抑的气氛,沈娜无奈地看着自己儿子,肯恩低低地笑出声来。   嗯,没错,是笑出声来。   庞德先生办好了出院手续走进病房门的时候就听到了儿子还带着一丝沙哑的笑声,他眼眶也有些酸酸的,不过他很快调整过来,快步向妻子和儿子走来。   “叶医生,娜,别哭,应该笑的。”庞德先生上前抱了抱妻子。   “嗯,不哭,我开心。”   肯恩在手术后第五天就已经能说话能笑出声了,当肯恩第一次笑出声来的时候,沈娜激动地喊得整个一楼走廊都听见了,叶一柏当时候刚走完一台手术走进救护中心,然后迎接他的就是一个激动的拥抱,好在庞德先生就在身边。   “肯恩的声音还有些沙哑,这是因为做过气管切开手术的缘故,随着时间过去会慢慢恢复的,回到家还是一样,吃清淡的食物,如果家里有人吸烟,不要当着病人吸,还有最近最好不要感冒,气管切开过,虽然恢复得不错,但是要是剧烈咳嗽,还是不好的。”   庞德夫妇连连点头,又说了好几次感谢的话。相处了小半个月,而且都是母亲,魏如雪和沈娜的关系处得不错,庞德夫妇出院的时候,魏如雪和杨家的佣人也一起帮忙他们拿东西,叶一柏蹲下来将肯恩放回到地上,肯恩趁着叶一柏不注意,飞快地亲了一下叶医生的脸颊。   叶一柏当即就是一呆,随即病房里传出成人们爽朗的笑声。   乔娜笑道:“这都第几个了,幸好是肯恩是个小男孩,不然叶医生的小女朋友恐怕都要打起来了。”   在大人们说笑的时候,到了地上的小肯恩跑到了杨东床边,“明天你要手术了,不要怕,那些白大褂很好的,一点都不疼。”   小家伙和小家伙之间显然更容易互相信任,杨东将毛茸茸的脑袋转向肯恩,“我、还是、有点、害怕的,一点点。”他在病床上微微蜷缩起身子。   肯恩踮起脚来学着叶一柏当初对他的一样揉了揉杨东的脑袋,“不怕,就睡一觉,你看看我。”他努力再踮得高一点让杨东看他脖子上的伤口,“一点都不疼了。”   杨东的脑袋又凑近了点,“能、摸摸、吗?”   肯恩点头,“摸吧。”   杨东小心翼翼地伸出小胖手,飞快地摸了一下肯恩的伤口,伤口的痂都掉的差不多了,变成了深色的长长的一道,叶一柏的缝合技术很好,伤口几乎没有凹凸不平的现象。   “肯恩,走了。”   “好,就来。”小肯恩回了母亲一句,随后再次重复道:“真的,不要怕,相信那些穿白大褂的叔叔和阿姨。”   杨东看着肯恩,用力地点了点头。   肯恩一家人离开后,叶一柏又在病房门口简单地和魏如雪等人解释了一下明天杨东要做的手术,“虽然叫大脑半球切除术,但在实际操作中,我会只做功能上的完全切除,也就是只切除中央区、颞叶、海马等,其他譬如前额叶、后顶枕叶,我们只会切断它们和脑干的联系,孤立保留它们但并不切除,胼胝体也一样,完全切开但会保留。”   叶一柏在病历本北面画了一个大脑解刨图,向魏如雪他们仔细解释着,“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后遗症的产生,因为涉及术中唤醒,手术具体时间我这边也不好说,如果非常顺利的话,术中时间应该能控制在五个小时左右,加上前后麻醉,六个小时,但是如果术中唤醒有波折,那么时间就会相应延长,不过你们放心,还是那句话,我们会竭尽全力,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叶一柏道。   魏如雪摇头,“没有了,叶医生,你们说得很仔细。”   叶一柏点点头,将笔插回自己的上衣口袋,“因为明天时间很早,有些术前告知之类的单子等下会提前签掉,还有其他注意事项,护士们都会再跟你们确认一遍,病人和家属今天都早点休息,还要做好病人的安抚工作,家人的关心和陪伴是谁都代替不了的。”   魏如雪连连点头。   叶一柏说完,对魏如雪笑笑,转身离开。   杨东作为杨成新和魏如雪唯一的儿子,他的手术自然牵动了不少人的心,杨素新那边早早就收到了叶芳给她发的电报,只是她谁也没说。   她不明白,仅仅不到半年的时间,事情怎么就会变成这样了。   自从断肢再植的报道出来后,叶家人通过各个渠道确定了这位报纸上的叶医生就是叶一柏,叶家老太太就又把叶一柏挂在了嘴边上,直说他不愧是叶家的长孙,有出息,放出话来要让张素娥和她的一儿一女都回来参加今年的祭祖。   这让杨素新无法接受,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把张素娥和她的一儿一女打发得远远的,好不容易现在杭城里几乎没有人会提起叶一柏这个叶家长子了,但张素娥他们一回来,她这么些年的功夫就完全白费了。   一个大医生,一个大明星,等他们回来,还有兆麟和芳儿什么事,杨素新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和叶广言是自由恋爱,她从小好强,父亲是最早一批的留学生,和当今许多有名望的士绅都是同学,虽说父母走得早,但他哥哥争气,凭借老一辈留下来的人脉早早就成了杭城的实权官员,她也从小没受什么苦。   从启蒙到大学,她向来是女子中最优秀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但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她错了吗?自由恋爱,结婚,她从来没有把那个旧时代的妇女看在眼里,她甚至愿意看在她为叶广言生了一个女儿的份上没有让叶家将她送走,而是让她在院子里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然而她小看了那个女人,又高看了叶广言和她之间的感情,当那个男孩出生的时候,杨素新整个世界都好似崩塌了,她开始学着像内宅女子一样算计,打压,无数次后悔没有听家里人的话让叶家将那个女人远远送走。   那个男孩出生后到兆麟出生前,那段日子是她最难熬的日子,这种日子又要开始了吗?杨素新看着叶芳发回来的电报,眼神有些茫然,这一次怎么斗?叶一柏居然是她侄子的主治医生,是唯一可以治疗她侄子智力发育迟缓毛病的医生,这算什么?   如果手术成功,那她或许连最大的依仗都要失去了,但若是手术失败,那她的侄子就得遭殃,这世界,真好笑啊。 第199章   门口的脚步声渐近,杨素新立刻收起茫然的神色,将叶芳发来的电报收进抽屉里。   “回来了。”她站起身来走向门口。   叶广言点头,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忙着上前帮他拿毛巾的张素娥,张了张嘴巴,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杨素新和叶广言结婚那么久,看叶广言的模样就知道他有话对自己说,盆子里水的凉意从手心一直沁到心底,杨素新眉目低垂,“看你这欲言又止的模样,有话就直说呗。”说着,将毛巾拧干,递给叶广言。   叶广言接过毛巾,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了口,“刚刚阿妈来过了,她的意思是,今年让柏儿他们早些回来。”叶广言说到这里的时候,不免有些讪讪的。   杨素新面上的笑容一滞,随即又轻轻笑开,“你儿子女儿,总是姓叶的,但是广言,叶一柏叶娴是你的儿女,要回来我不反对,但是张素娥不行,这是我的底线。”   杨素新抬头看着叶广言,目光格外坚定。   叶广言闻言,几乎想都没想就点了头,“素新,这你放心,张素娥是张素娥,我会处理好不会让你烦心的。”   杨素新没有说话,她觉得叶广言想得太天真,从叶芳发回来的电报看,张素娥那一儿一女都不是好相与的,他们在上海相依为命这么久,现在都功成名就了,如果还会这么轻易地放弃母亲转投叶广言这个父亲,那她倒是要同情张素娥了。   心里虽这么想,但杨素新面上却没有丝毫表露出来,她对着叶广言点点头,不再多言。   这边杨素新心情复杂,思绪万千,而与此同时的上海,魏如雪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魏如雪、魏如兰、杨成新、沈红益、叶芳、魏老太太等人早早就到了医院。   “病人家属,这是剃刀和手术服,手术室那边已经在准备了,等下会有人来推病人,在推床来之前你们先把病人的头发剃了,换好手术服。”乔娜拿着手术服和剃刀快步从走廊一旁走来。   她身后还跟着艾拉和卡尔,艾拉非常积极地询问魏如雪一家是否需要帮助,简直把“我想要参与手术”这几个字写在了脸上。   乔娜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随后不去理会这个野心勃勃的实习医生,快步走回护士台。   “哦,理查医生,王医生,叶医生说去开个小会,莉莉,劳拉,你们也去。参与手术的医护在104会议室开个术前小会。”   “好的。”   “好的。”   乔娜喊得很大声,救护中心各个角落里响起零星的应和声,艾拉闻声猛地跳了起来,“乔娜老师,我和卡尔不能去吗?”   乔娜对着她摊了摊手,“这你得问叶医生,噢,叶医生来了。”   叶一柏边和亨利说着话边从救护中心门口走进来,亨利神情兴奋,不住地点着头,在这几次手术中要说收获最大的不是几次手术的二助,而是亨利。   亨利医生以前喜爱麻醉,但这种喜爱就好像一个外科医生喜欢缝合、喜欢钻孔或者喜欢徒手掰肝一样,亨利与他们不同的是他对此投入了时间去研究它,但是碍于当下医学发展水平,他能做到的非常有限。   但是和叶医生搭档后,或者是说他自告奋勇担任叶医生的专用麻醉医生后,一个新的世界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了。原来麻醉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全身麻醉、椎管内麻醉、局部麻醉,全身麻醉里还分吸入、静脉等等等等,在这一段时间里,在亨利的眼中,麻醉由一项单一的技术变成了一门值得研究的学问,而他的喜爱也变成了热爱和沉迷,他坚信自己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麻醉医生。   “这次术中唤醒的麻醉过程真的由我操作吗?”亨利的心脏跳得飞快。   叶一柏点头,“当然,你上次全程参与了上次术中唤醒,而且我会在一旁看着,我觉得你没有问题。”   “谢谢,谢谢您叶医生,您的肯定让我整个人非常激动,我不会辜负您的信任的。”亨利非常郑重地说道。   两人这时已经走到了护士台旁,“当然,我坚信这一点。”叶一柏道,同时他转头看向乔娜,“病人早上的基础数据没问题吧,拿过来我看看。”   乔娜将早已准备好的记录本推给叶一柏,“没问题,各项指标都非常正常,新的X光片和脑电图结果也在里面,术前告知和术中唤醒同意书家属都签字了,病人这边应该没问题了。”   叶医生一目十行地看完,“没问题,让他们去会议室开会吧,我们开个十分钟的小会。”   “我已经通知了,他们应该已经在会议室等您。”   叶一柏闻言,将手中的记录本合上,“那行,我现在就过去。”   他转身就要向会议室走去,艾拉拽着卡尔飞快跑了上来,“叶医生,叶医生,我们……我们能不能旁观手术?”   “我们会很安静的,您知道的,这种手术对一个医学生来说有多大的吸引力,我们能跟着您的时间有限,或许这是我们唯一一次机会亲眼看到这种开创性的手术了。求求您了,叶医生。”艾拉恳求道。   叶一柏不得不承认艾拉很会说话,若是换一台手术他肯定会同意这两个小家伙进去学习。   “抱歉,艾拉、卡尔,这次不行,这次术中唤醒的是一个孩子,孩子的情绪本身就不容易稳定,更多陌生人的出现只会给他带来不安全感。”叶一柏解释道,“不过你们俩可以去听一听小会,我会简单介绍一下手术流程和重点。”   艾拉还想再说,但是被卡尔拉了一下,“好的,叶医生。”卡尔轻声道。   叶一柏对着两人点点头,“跟上。”   等到叶一柏等人到的时候,其余参与手术的医护人员都已经在会议室等着了,正如叶一柏对艾伦和卡尔说的那样,因为怕手术室里陌生人太多杨东术中唤醒后会有不安全感,因此叶一柏除了必要人手,其余人员一个都没有带进去。   主刀叶一柏,一助理查,二助王茂,麻醉医生亨利,护士也就是苏珊、劳拉和莉莉,理查和叶一柏最是默契,王茂是华国人,华国人的样貌能给杨东以安全感,苏珊、劳拉和莉莉都是杨东眼熟的,自从叶一柏说了他点莉莉参加手术是因为莉莉的亲和力和爱心后,劳拉和苏珊就经常在杨东面前走动。   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的,叶医生也喜欢上进的聪明人。   “时间比较紧张,我们快速过一下手术流程和重点,这次手术的时间跨度会比较长,而且因为患者的特殊情况,难度也会相对较大,首先,病人杨东,今年五岁,三岁时发现智力发育迟缓且偶尔伴有右侧肢体抽搐情况,语言功能障碍,不能连贯说话,经过一年以上抗癫痫和中医治疗未改善,母系有家族遗传性癫痫史。这是患者的X光片,显示左侧脑室明显缩小,结合脑电图情况,确诊患者大脑左侧弥漫性损伤。”   理查和王茂神情严肃,而艾拉和卡尔则右手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动作,他们恨不得开口让叶医生讲慢一点,但是看到白大褂们严肃的神情,两个医学生意识到这不是课堂,叶医生讲的也不是书本上的案例,而是实实在在马上就要进行的手术。   “我们等下要进行的手术叫大脑半球切除术,和普通的大脑半球切除术不同,我们为了最大程度上避免后遗症,手术中只做功能上的完全切除,尽量保有组织。大脑里涉及癫痫放电及传导的组织包括内囊和放射冠、颞叶的内侧结构、岛叶还有胼胝体、顶枕连接和额底连接都要完全切断。”   X光片扁平的成像效果让脑部识别有些困难,叶一柏直接在旁边的黑板上将大脑解刨图画了出来,同时叮嘱了在座各个人手术中应该注意的事项,他说得很快,说是十分钟的小会就是十分钟,一分钟没少也一分钟没超,让参与手术的众人快速对接下来的手术有了一个还算清晰的了解。   唯二不太愉快的大概就是艾拉和卡尔了,叶一柏语速太快,内容又太艰涩,两个医学生写着写着就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学了这么多年医学了,他们怎么都听不懂呢。   “叶医生……”艾拉轻轻叫出声来,但又想到叶医生他们现在要去手术室,又立刻闭上了嘴。   叶一柏脚步停了停,转头对这两个一脸茫然的医学生道:“手术结束,你们可以来我办公室看一下手术小结和病人病历。”   “谢谢叶医生!”两人立刻鞠躬道。   叶一柏等人走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杨东也正要被工作人员推着进入手术室,他的推床边围满了人,前面一个工作人员快步上前推开了手术室的门,推床马上就要被推进手术室。   “家属留步,前面不能进了。”工作人员张开手臂挡住了魏如雪等人。   魏如雪、魏如兰、魏老太太还有叶芳几个女人都努力靠前想要再看看杨东,杨成新和沈红益也面上也明显神经紧绷。   “阿、阿、妈,我、害、怕!”杨东忽然从推床上直起身来,推床是运动的,杨东的动作幅度太大,差点跌下床去,这让工作人员和魏如雪等人吓了一跳。   魏如雪实在忍不住,她声音哽咽,“不怕不怕,东儿最勇敢了,不怕。”   工作人员将杨东重新按到在推床上,推床不多时就消失在了魏如雪等人面前。   魏如雪一个踉跄,几乎要倒下来,叶芳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同时也发现了不远处正向他们走来的白大褂们。   “一柏,东儿拜托你了。”叶芳出生的时候正是杨素新在叶家最“艰难“”的时候,因此杨素新有意识地让叶芳和娘家人亲近,叶芳几乎是看着杨东长大的,所以她明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但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叶一柏也没想到居然是叶芳最先开口,他对叶芳点点头,同时在一众家属面前站定,“放心,我们会竭尽全力的。手术时间会比较长但是魏女士最好不要离开,如果患者术中唤醒情绪稳定不下来,我们或许会出来叫您进去。”   魏如雪闻言急忙道:“那我现在进去行吗?东儿没离开过我,我在一边他会安心许多。”   叶一柏摇头,“只有真的没办法了我们才会来请您,正常术中家属不能进去的。”   苏珊快步上前推开手术室的门,白大褂们鱼贯而入。   “亨利,准备麻醉。” 第200章   “妈、妈,妈妈。”杨东看着床边走来走去完全被手术服包裹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医生护士们,脸上露出一丝慌乱来。   莉莉这时候落下自己脸上的口罩对杨东比了个“嘘”的手势,她左看看右看看,随后偷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刚好能被一个小孩手掌可以握住的小球递给杨东。   杨东的注意力立刻被小球吸引了,当然同时被小球注意力吸引的还有叶一柏。   手术室里的一切都瞒不过叶医生的眼睛,这是前世和叶一柏搭档的医生经常说的话,到了现在,这句话仍然适用,叶一柏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莉莉,在他看来,莉莉或许专业技能还有待加强,但绝对是一个遵守规则的护士。   “我消过毒的,消过五遍,保证无菌。”莉莉立刻道。   叶一柏看着杨东的注意力被小球吸引,面上的紧张和无措也消减了不少,对着莉莉点了点头。   莉莉长舒了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胸口,轻声说道:“谢谢叶医生。”   亨利已经把麻醉剂准备好,“建立静脉通道。”   苏珊快速上前,抓过杨东的小胖手,在杨东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拔针插入,一气呵成。   杨东有些愣愣地看着自己瞬间被黏上胶带的手,捏了捏自己另一只手上的小球,空气和球的橡胶壁摩擦,发出好似小鸭叫的声响。   随即他耳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好了杨东,好好睡一觉。”   杨东看了一眼妈妈说他应该叫哥哥的人,然后逐渐失去了意识。   “插管完毕。”亨利十分熟练地完成插管,看到监护仪中杨东的心跳和血压都恢复了正常,对叶一柏比了个OK的手势。   几个护士迅速将杨东身体调整到适合做手术的姿势,同时用头架将他的头固定。   三十年代的头架显然没有九十年后的那么方便,它无法非常自然地放大放小契合每个人的头颅,杨东的头太小了,使得苏珊不得不塞了很多无菌布进去。   叶一柏用紫药水在杨东头颅上定了位,因为是大脑半球切除手术,即使是改良版,需要的切口也很大,用紫药水画出的U形切口几乎覆盖了半个头颅。   “刀口这么大?”王茂喃喃道。   “皮瓣切口大,骨瓣能相对小一点,到胼胝体嘴部就行,能接近额叶。”叶一柏一边向王茂解释一点对苏珊点点头。   于是苏珊手里巨大的无菌蓝布将杨东这个人都盖了起来,只剪开比紫药水定位的切口稍大的洞,无影灯照在上面,碘酒的黄色和紫药水的紫色显得格外醒目。   “开始手术。”   早上时间7:28分,杨东的大脑半球切除术正式开始。   半球手术需要最大范围的脑皮层暴露,所以切口非常大,叶一柏手上的手术刀严格按照紫药水定位在头皮上滑动。   “冲洗。”叶一柏向前下方翻起皮瓣,同时夹起棉花止血。   “头皮夹。”蓝色的头皮夹就像小女孩的发卡一样围绕杨东的头皮整整夹了一圈。   电钻和颅骨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莉莉觉得这种声音比尖锐的磨牙声更令人难受,她的后牙根紧紧咬着,强忍住了想要打架的冲动。   “铣刀。”   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手术室里显得格外明显,苏珊面无表情地看着叶一柏两只沾满血的手套拿着铣刀游离骨瓣。   骨瓣被慢慢掀开来,然而骨瓣掀到一半的时候,一股子血流倏忽从骨瓣下涌出,在场白大褂的心中就是一凛。   “电凝器。”   叶一柏停止了继续掀开骨瓣的动作,而是让理查悬吊这骨瓣,自己用电凝器快速灼烧脑膜中的动脉,“剪刀,小号。”利落地将灼烧后的动脉剪刀,将剪刀递还给苏珊。   “继续。”他对理查说得。   理查点头再次慢慢往上掀骨瓣,这次很顺利地掀了开去,王茂不用叶一柏提醒,早已准备好骨蜡在骨瓣边缘处涂抹,随后他将明胶海绵剪成长条状,垫在骨瓣边缘的下方。   “冲洗。”   生理盐水冲过手术野,带走了骨瓣打开后大脑皮层表面的血浆,叶一柏稍稍侧头,劳拉迅速上前帮他擦汗。   “卡特医生还没来吗?”叶一柏问劳拉。   劳拉抬头看了看手术室墙上的表,开口道:“我术前跟卡特医生确认过,他说他遇上了一个难缠的病人,如果到了脑电图阶段他还没有来,就让叶医生您不用等他了。”   叶一柏点点头,脑电图机器早就已经调试好了,莉莉推着并不小巧的机器过来。   和上次一样,将皮质电极和深电极置入,他必须按照脑电图结果考虑最终保留多少额叶和顶枕叶。   古老的脑电图仪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约莫半个小时左右,结果出炉。   “能保留的部分不多,而且致癫灶在功能区,可能需要多次唤醒。”叶一柏看着结果,眉头微皱。   亨利和莉莉的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术中唤醒最紧张的就是他们两个,亨利担心麻醉剂量掌握得不好,而莉莉担心自己安抚不住杨东。   叶一柏约莫思考了十分钟,抬头对亨利道:“准备唤醒。”   人的书写中枢在额中回后部,叶一柏需要从额中回进入侧脑室额角,从而来切断内囊以及放射冠纤维,虽说叶一柏对于从额中回入路还是有把握的,但为保险起见,还是唤醒更加合适。   亨利点点头,调整了麻醉剂用量。   这十五分钟似乎过得分外缓慢起来,莉莉早早就蹲下钻到了蓝布里面,虽说她也可以等杨东醒来再进行安抚和互动,但是莉莉不想杨东一睁眼看到的是一片黑暗护着是蓝乎乎的冰冷的无菌布。   杨东的眼睑动了动,意识慢慢苏醒,他听到耳边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入目的是那张熟悉的笑脸,还有那只他失去意识前还捏在手里的小球,此时球已经在那个叫莉莉的护士手中了。   杨东下意识想要动作,但是他发现自己的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不能动。   “杨东,不要动哦,我们现在在手术,还记得我们之前联系的吗?我们都是木头人,谁动谁是小黄狗。”   莉莉学华国小孩的游戏并不容易,但是当她知道华国小孩之间就有“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的时候,她是几乎是雀跃地就加入到了旁边小朋友的游戏中,顶着小家伙们“这个姐姐是不是有病”的目光,硬生生把游戏规则和方式给背了下来。   杨东眨眨眼,随即立刻不动了。   “现在我继续手术。”叶一柏道。   莉莉下意识地点点头,想要回应叶一柏,但这时候杨东却轻轻笑出声来,是了,按照游戏规则,他赢了。   莉莉:……   “我现在手术刀将进入额中回,关注病人书写中枢。”叶一柏说着,手术刀从额中回慢慢进入。   “杨东,我们写个一字好吗?”   杨东的手配合地在莉莉的手心写下一个一。   “那复杂点的会不会写,我们来写杨东你的名字好不好?”   杨东眨了眨眼,他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呢。   “好吧,你的名字我也不会写,那我们来个简单的……”   叶一柏口罩下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他继续手上的动作,血红色的组织一层层被拨开,他小心地切断内囊以及放射冠纤维。   顺着侧脑室向后延伸到缘上回,再转向颞角,叶一柏做完了皮质切除,接下去就是要切除额盖和颞盖以暴露脑岛了,额叶和颞叶的某些区域与语言区有关,如果不小心损伤就会出现开颅手术典型的后遗症,失语症。   “我现在要切除额盖和颞盖,注意患者语言功能。”   莉莉闻言,对着杨东笑道:“杨东,还记得我们上次唱过的歌吗?再一起唱一遍好不好。我打拍子,一二三……”   “雪花飞,飞满地,黄狗看见心欢喜,麻雀看见一肚气……”   莉莉怪里怪调的语调加上小孩磕磕巴巴的童音,两人都怪异得很,但偏偏旋律却是对的,音乐声在手术室里回响,一众白大褂们严肃的神情都好似柔和了不少。   “抽吸。”   “换一副手套。”夏天天气太热,叶一柏的手心出了不少汗,他用无菌巾擦了擦,让劳拉换了一副手套。   切除岛叶皮质,保留基地的神经节,随即他打开左侧脑室的颞角。   手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孩子的耐性是极其有限的,这并不是他们本身不想配合,而是其生理原因造成的,杨东明显开始烦躁起来,他能感觉到自己头部的拉扯感。   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他的脑子里打转,他的手开始不耐烦地摆动。   “不要动。”叶一柏严肃道。   “杨东,我们继续一二三木头人,输的人请吃冰棍好不好?”   然而这回“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并没有安抚好杨东,他开始想要挪动身子,“妈……妈妈,我、要、妈、妈。”   手术刀碰撞的声响有一种尖锐而冰冷的感觉,使得小孩的不安达到了顶峰,“啊啊啊!”他开始大叫哭嚎起来,“我、妈妈!”   这种情况下,叶一柏已经完全不能再继续手术了。   “叶医生,要镇定剂吗?”   叶一柏将手术刀递还给苏珊,他眉头紧皱,“等一等,看能不能安抚下来,不行的话再麻醉,我们停一会,等二次唤醒。”   亨利点点头,表示明白。   而此时手术床底的莉莉已然急得汗都冒出来了,“杨东,杨东,这个球给你好不好?乖,我们不要动。”   莉莉将手中的求递给杨东,杨东狠狠将球摔在地上,橡胶球和地面碰撞发出“砰”的声响,并不大,但却让白大褂们眉头紧皱。   “我、要、妈、妈!” 第201章   “杨东,我们先睡一觉,休息休息好不好?”叶一柏弯下腰来低声对蓝色无菌布下的杨东说道。   杨东的智力发育迟缓,他今年五岁,但实际却只有两三岁的智力,让两三岁的孩子理解自己智力发展迟缓有些困难,但是他是知道自己和其他小孩子不一样的,他说不好话,说话和动作都很慢,五岁多了甚至连自己穿衣服的能力都没有。   他经常看到妈妈躲在一边哭,爸爸在三岁后也就没有抱过他了,小姨说,医生能够治好他,可以让他和正常的小朋友一样正常说话走路,妈妈也不会哭了,爸爸……爸爸或许也会抱他。   杨东是想配合的,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害怕,他害怕……   “哥哥,我害怕。”弱弱的声音从无菌蓝布下传出来,叶一柏的动作顿了一下,口罩下的脸上也一丝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   杨东和他,关系尴尬,但抛去那些封建糟粕的嫡庶关系不论,血缘上父亲现在合法妻子哥哥的儿子,从亲属关系论,确实算是他的弟弟。   手术室里的白大褂们也依稀猜得到那位魏女士和叶医生有关系,却没想到这位小病人居然直接叫叶医生哥哥。   叶一柏将手上带血的手套摘掉,他掀开蓝色无菌布,蹲下身来,“不怕,哥哥主刀,一定不会有事的。”   杨东看着叶一柏,叶一柏也微笑看他,过了许久,杨东的左手慢慢向叶一柏伸来,叶一柏愣了一下,随即道:“劳拉,手套。”   “叶医生,手套。”劳拉赶忙将新的一副手套递给叶一柏。   橡胶手套有些凉,但杨东的手却是热的,“哥哥,你们是不是把我的脑袋割掉了?”杨东一字一句说得极慢,还带着稍许的颤音。   “也不算吧,只是在你脑袋上开了一个小口,把你脑子里生病的东西拿出来然后我们就会帮你合上。”叶一柏看着眼前明显恐惧的杨东,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他每次给孩子做手术的时候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和病人家属的交流和沟通上,而非患者本身。   “抱歉杨东,我应该早点跟你解释的,见过你爸爸妈妈喝水的杯子吗?打开来,倒一点水出来,再盖回去,和这差不多,不同的是在倒水的过程中我需要你的配合,才知道这水是倒多了,还是倒少了,所以,能帮帮我吗?”叶一柏认真道。   叶一柏那种郑重拜托的口吻给了杨东一种极大的使命感,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妈妈爱他,但是她总是认为他什么都做不好,每当他尝试自己穿衣服的时候,妈妈就会大声骂阿兰,阿兰是照顾他的佣人,阿兰对他很好的,所以每当这个时候他只能哭闹,然后把妈妈的注意力引开,逐渐逐渐他就不再尝试做一些他妈妈认为他做不到的事情了。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他让他帮忙,这种被认可被信任的感觉好得惊人,杨东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正要一口答应下来,忽然好似想到了什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的脑子被开了一个口子,真的能盖回去吗?”   叶一柏看出小家伙的胆怯和恐惧,他轻轻一笑,“苏珊,剪刀。”   “啊?”苏珊下意识“啊”了一声,随即立刻执行命令,虽然他并不明白叶医生在手术床底下拿剪刀有什么用,但是手术室里主刀医生的命令必须执行。   叶一柏摘下一只手的手套,在杨东疑惑的目光中将手套的其中一根手指部位剪掉,“持针器。”   “好……好的,叶医生。”   苏珊拿回剪刀,将持针器递给叶一柏。   叶一柏当着杨东的面,飞快将其刚刚剪下的手指部分缝了回去,“是不是跟新的一样?”   叶医生已经很有没有这样单纯的炫技了,他甚至为了使得手套表面看起来更加好看一点选择了将缝合线缝在手套内部,这样整只手套从表面看起来几乎看不出是被剪断过的。   杨东眼睛里的亮光更盛了,隐隐有一种名叫崇拜的光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所以,相信我,你的小脑袋也会像这个手套一样,完完整整的。”   杨东用力点了点头,用一种羞涩但坚定的声音缓慢道:“我相信你。”   莉莉眼睛也亮晶晶的,看叶一柏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天使,她诚恳地说道:“我也相信你,叶医生。”   叶一柏:……   叶一柏重新直起身来,“继续手术。”   亨利手里拿着麻醉剂,闻言问道:“不麻醉了?镇定剂呢?”   叶一柏重新换了双手套,“不用了,小家伙很勇敢,能坚持。继续手术。”   “刀。”   手术室众人的神经又立刻紧绷起来,叶一柏刚刚做完了大脑半球侧方切断,正在做颞叶内侧切除术,他继续将刚刚未完的手术做下去,切除颞叶前部,使得内侧软膜和另一边的动眼神经显露出来。   “莉莉,继续做语言测试。”   “哦,好。”莉莉立刻应道,然后开始对着杨东道:“勇敢的小先生,那我们再来唱一首歌……”   亨利看着杨东平稳的体征,有闲心地开了一个玩笑,“现在没点音乐天赋,都不好意思上手术台了。”引得白大褂们忍俊不禁。   叶一柏的嘴角也稍稍勾起,他轻轻牵开颞角,“刀”手术刀利落地将脉络膜下端和岛叶相连的部分切除。   “镊子。”   苏珊立刻将镊子递上,同时治疗盘托到叶一柏身侧不远处,一个血红色的长线条似的东西被取出来和镊子一起被放在治疗盘里。   “莉莉,测试书写和语言反应和肢体动作……”   叶一柏转过头,闭了闭眼,用30年代的手术放大镜完成这样精细的头颅显微手术还是非常吃力的,连续用眼三个多小时就让叶一柏眼部的神经有些胀痛。   劳拉见状,立刻替叶一柏擦了擦脸,“叶医生,您没事吧。”因为有手术放大镜,使得擦汗都变成了一件并不容易的事。   叶一柏摇摇头,“没事,闭一闭就好。”   约莫休息了三分钟,同时理查和王茂也完成了冲洗和吸抽的工作,手术野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叶一柏深吸一口气,“接下来做胼胝体切开和完全切断。”   苏珊立刻把合适型号的手术刀递到叶一柏手上,胼胝体表面是很好看的粉白色,透着光,好似一枚新鲜的果冻,手术刀丝滑地在这枚带着血丝的“果冻”中线上切开,一条顺滑的血线随着刀尖的运动出现。   “牵开来。”叶一柏道。   脑组织精密且脆弱,不能像头皮一样用头皮夹等工具固定,只能医生用手牵开,医生的手永远是最精细而值得信任的。   手术刀十分小心地沿着大脑前动脉到胼胝体膝部位置,然后继续向下,一直到胼胝体嘴部,剥离胼胝体嘴部并不容易,它范围大,从半球间裂内侧一直到前颅底,剥离要十分小心,不动到周围任何其他脑组织和血管。   漫长的手术时间不仅对白大褂们,对杨东也是一个极大的考验,多次唤醒,然后立刻配合进行测试。   如果意识太过活跃,清醒状态下患者任何的情绪激动或者躁动都有可能使得手术伤及重要的血管和神经,因此既要让杨东配合,又要运用适量的镇定剂使得其大脑不那么活跃。   这使得本就智力发育迟缓表达困难的杨东完成测试更加艰难,不过小家伙很努力也很配合,全都坚持下来了。   当叶一柏最后剥离完胼胝体嘴部,完成额底分离后,镊子和治疗盘碰撞,发出并不悦耳的声响。   “莉莉,最后一次测试。”   手术室里变得十分安静,所有白大褂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这次测试,几乎就能代表手术接过了。   “杨东,认识这些字吗?读出来。”   “虫儿飞,小狗追……”杨东的语速还是缓慢,但是令白大褂们振奋的是,他说话中的停顿感似乎少了许多。   肢体反应也正常,语言和逻辑反应也没有问题,撇开手术结果不谈,至少这台手术成功在不损伤功能区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切除了病变。   一众白大褂们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上帝啊,这真的是一个奇迹,我居然成功了。”亨利喃喃着,面上难掩欢喜的神色。   即使在90年后,术中唤醒对于麻醉师来说也是极难掌握的,更别说是在现在,30年代,麻醉还没有成为一门真正学科的时候,即使有叶一柏手把手的指导,这个成果也足够让亨利自傲了。   这次测试结束,手术成果的大趋势已经注定,白大褂们也有空谈论起中午吃什么的问题,从早上七点半开始到现在接近一点多,几乎快六个小时的手术时间,早就让这群白大褂们饥肠辘辘了。   “我记得今天中午食堂的菜谱里有猪脑,猪的脑子和人的脑子长得很像,我可以一边吃饭把今天手术过程复习一遍。”   “哦,那你得让师傅给你一整个。”   “一整个太多了,半个就行。”理查一本正经地道,“华国的火锅非常好,可惜现在是夏天,吃起来太热了,不然生的猪脑,复习完直接涮一涮,多方便。”   无菌蓝布下,杨东的手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叶一柏无奈地看了两个聊猪脑聊得上瘾的助手一眼,低声对杨东道:“好了,杨东,你配合得很好,现在可以睡了。”   “亨利,加□□醉药量,让他睡吧。”   杨东在失去意识前,看到那个叫莉莉的护士小姐姐,对他比了个大拇指,被肯定的感觉,真好啊。 第202章   “叶医生,今天您自己缝合吗?”   叶一柏取了适当的骨膜修补脑硬膜的缺损,“刚刚才在人家面前炫了技,总不好骗小孩吧。脑膜贴。”   将脑膜贴敷在硬脑膜外同时剪开乳胶管置于硬膜下和皮下,“固定钉。”   “叶医生,手术完成后,孩子智力发育迟缓的情况多久可以改善啊。”莉莉敲了敲自己酸麻的双腿,她为了这次术中唤醒与杨东培养了许久的默契,培养默契的同时也必然会产生感情,所以她现在就忍不住开口问了。   “异常病灶切除后,他正常一边的大脑得到解放,原本被压制的智力发育会慢慢恢复,小孩子的恢复能力好,他这个年纪做完大脑半球切除术,大脑功能受影响的部分一般都会咋大脑其他部分得以代偿,以后像普通人一样生活问题不大。”   叶一柏逐层缝合颞肌和颞肌筋膜,“可以开始拆头皮夹了,每次拆两个,遇到出血点及时止血。”叶一柏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同时继续道:“逻辑反应能力和学习能力应该一周就可以看出效果来,孩子还小,人生才刚开始呢。”   莉莉看着蓝布下只看得出一个人的轮廓的杨东,真诚道:“我希望他好好的,他虽然敏感了点,有时候霸道了点,但是个好孩子。”   “慢慢来,不要着急,分段拆。”叶一柏一边看着理查和王茂拆头皮夹止血,一边道:“生而为人,所有人都有健康生存下去的权利,这也是我们终身为之奋斗的事业,即使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个无恶不作的犯人,我们也必须全力救治,期望他好好的。”   莉莉闻言吐了吐舌头,“我错了,叶医生。”   叶一柏闻言稍稍愣了一下,随即无奈苦笑,他带学生时的老毛病又犯了。   止血是个耐心活,一边止血一边缝合,等到彻底止血完毕,缝合也缝得差不多了,“纱布。”   即使是叶医生亲自缝合,这缝合的伤口处也并不镁光,头皮夹使得杨东的头皮被夹出了一个个好似丘疹似的东西,大大的一圈,就好像盘旋在头顶上的肉蜈蚣,叶一柏眉头皱了皱,显然对自己的杰作并不是十分满意。   他用纱布将杨东的头包扎起来,打结,至此,耗时六个半小时的手术正式结束。   “一二三,过!”王茂和理查将手术台上的杨东过到推床上,莉莉和劳拉一左一右将床两旁的护栏翻上固定好,随即推着推床向手术室外走去。   “叶医生。”苏珊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叶一柏,苏珊将器械整理完毕,快走两步,“叶医生,本来安排着下午两点有个大肠息肉手术的,今天还做吗?”   叶一柏闻言看了看手术室墙上的钟,现在居然已经两点了,他眉头微皱,“做,病人饿了一整天,总不能明天再让人饿一天,和病人说声抱歉,手术时间推迟一个小时,我吃两口就回来。”叶一柏道。   苏珊点头,“好的,我等下就去通知病人。”苏珊顿了一下,还是抬头补充了一句,“叶医生,我觉得您跟其他医生有些不一样,您的身上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说完,她也不等叶一柏反驳,快步向手术室外走去。   手术室外   魏如雪和魏如兰肩并肩坐着,魏如雪拉着魏如兰的手不住地颤抖,已经六个半小时了,这比叶一柏预计的手术时间还长了一个多小时。   虽然叶一柏当初也说了,因为涉及术中唤醒,术中唤醒如果不顺利的话手术时间可能会延长,那这一个多小时的延长是不是说明手术过程不顺利呢。   那为什么没有人叫她进去,明明手术前说好,如果护士们不能安抚住杨东就叫她进去的,为什么不来叫她进去。   叶芳也坐在走廊旁的座位上,她说不清楚自己当下是怎样的心情,她是希望杨东能好的,但是杨东治愈后呢,如果张姨还是要跟妈妈争怎么办?叶芳控制不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从来到上海见到叶一柏叶娴后就有的一种无力感在这时好似涨潮的海水一样一次次冲击着她的心脏。   杨成新和沈红益两人沉默地站在走廊的角落里,他们本想抽口烟,但烟刚拿出来就被济合的护士阻止了,洋人护士可不管你是什么董事还是什么局长,说不能吸烟就是不能吸烟,杨成新因为杨东的手术一再推迟,上周回过杭城,直到昨天手术时间确定后又连夜从杭城赶回来,面上还带着赶路的疲惫。   说他对这个儿子一点都没有感情,那他也不可能连夜从杭城过来后又在手术室门口一站六个多小时,但若说他对这个儿子有感情,但三岁后发现儿子智力迟缓他就没有再抱过孩子。   两个男人低着头全都沉默不语,沈红益作为妹夫,其实并没有必要要全程等在手术室门口,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也想第一时间知道手术结果,或许,是因为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叫爸爸却让他狠心送走再也见不到的孩子……   手术室门口的走廊里,众人各有心思,皆沉默不语。   手术室的门就是这时候打开的,劳拉和莉莉最先推着杨东出来。   手术门开的那一刻,魏如雪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杨成新和沈红益也快走两步,两个男人脚步大,加上他们本就站在离门口不远的角落里,一时竟越过众人走到了最前面。   “医生,我儿子……”杨成新努力维持自己镇定的形象,但是微微颤抖的声音暴露了他内心并不如表面平静的事实。   魏如雪这时候也跑到了推床边,“莉莉,东儿他怎么样,他为什么没有醒,不是一般手术都是等病人醒了才推出手术室的吗?是不是手术不顺利,东儿他有没有事。”   莉莉为了术中唤醒经常和杨东来培养默契,而魏如雪一直陪在儿子身边,这一来一回两人也熟悉了。   莉莉被魏如雪一连串华国话说得晕乎乎的,虽然她的华国语已经很有进步了,但她本质上还是个外国人啊,魏如雪这语速一块,加上她的华国语带着明显的杭城口音,莉莉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脸上露出迟疑和为难的神色。   莉莉的表情让魏如雪面色大变,她踉跄两步,几乎站立不住。   昨天杨东禁食,魏如雪作为母亲也吃不下饭,陪着儿子一起饿,今天早上刚醒来不久,就直接是手术,更没有吃饭的心思了,手术门口等了六个多小时,久坐忽然起来再加上接近十六个小时没有吃东西,她本就有些晕,如今被“噩耗”一冲,她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畅,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姐,姐,雪儿、舅妈!”魏如兰、老太太和叶芳都急忙上前。   魏如雪紧咬下唇,将自己的下唇咬出了一个血印子来,她抓住莉莉的手,“我要见叶一柏!让我见他!”她情绪激动,声音尖利。   莉莉被吓了一跳,她毕竟年纪轻,当护士也没几个月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劳拉连忙上前,“家属,请不要激动,病人没事。”   魏如雪此时哪里还相信劳拉这样轻飘飘的话,“叶一柏呢,我要见他!”她重复着自己的要求。   王茂、理查和亨利也换下手术服从里面出来,王茂是现场唯一一个华国人,他连忙上前,“哎呦,这是咋了?病人家属,你别激动啊,发生什么事了?”   魏如兰这时也抱住了魏如雪,“姐,你冷静一下,东儿不会有事的。”   “你出来的时候是醒着的,昨天那个外国小孩也是,我问过的,手术后医生会等麻醉过后才把患者推出来,他说过有把握的,他说过的。”   “病人家属,这我要跟你解释一下,病人……”   “怎么了?”叶一柏和苏珊最后从手术室里出来。   苏珊一边还和叶一柏说着话,“下个手术完成的话,您可能会错过医疗交流会晚上的聚餐,需要我跟卡贝德院长和杜兰院长那边说一下吗?”   “你帮我跟罗伯特主任说一声就好,他会帮我解释的。”叶一柏说完惊讶地看着眼前好似愁云惨雾一样的场景,他记得他做完了一台成功的手术啊,怎么弄成生离死别似的。   魏如雪挣开魏如兰快步上前,“叶医生,你跟我说实话,东儿他的手术是不是不顺利。”   叶一柏听到魏如雪这个问题,迟疑了一下,以为是刚刚王茂他们跟魏如雪说了术中唤醒时杨东情绪控制不住的事情,他开口道:“手术过程是有些波折,但是结果还是好的。”   魏如雪只听到叶一柏前面那句有些波折,后面她只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只看到叶一柏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什么的都完全听不到了。   她似乎看到母亲和妹妹焦急的眼神,以及向她跑来的白大褂,随即直接晕了过去。   叶一柏吓了一跳,“平躺着,不要动她。”他从手术室出来身上连听诊器和手电灯都没有带,“去那个血压计来,心跳脉搏问题不大,魏女士是不是没有吃饭?”叶一柏抬头问众人。   一直安静呆在一旁的魏家佣人闻言立刻道:“对,太太陪着小少爷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连水都没有喝过。”   叶一柏轻吁一口气,“问题不大,应该是太久没有吃饭导致血糖过低,莉莉,去问问乔娜救护中心还有临时病床吗?没有的话在杨东病房旁边加个床,给魏女士挂点葡萄糖。”   护士们动作很快,母子俩一个推床上还没下来,另一个就也上去了,她们推着魏如雪快速向救护中心跑去。   “叶医生,您说手术结果是顺利的是吗?”杨成新听得明白,但还是忍不住再次确认道。   叶一柏点头,“对,手术结果是好的,我们最大程度切除了杨东大脑里的病灶,而且在术中唤醒测试阶段病人表现都很正常,说明手术没有伤及功能区,至于手术效果应该会在一周内陆续体现出来,包括学习能力和反应速度,以及四肢协调性,四肢协调性这一方面应该会表现得比较明显,你们也能迅速看到成果,至于智力这一块,是需要时间的,也请家属给孩子一点时间。” 第203章   叶一柏说得既快又调理清晰,没有空话,没有推脱,没有似是而非的话,而是很明确地告诉他们,好了。   好了?   就这么好了?   魏如兰捂上了嘴,侧过头去,抬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沈红益面上有喜悦也有些茫然,两个同样的孩子,因为父母不一样的选择,得到了不一样的结果。   他们真心为自己的外甥而感到高兴,但心底不免为自己已经离开的孩子而感到痛惜。   魏老太太在听到叶一柏肯定的话以后,再也维持不住旧时代大户人家老太太的模样,她抓着叶一柏的手臂,连连道谢。   从魏如兰到杨东,这位叶医生是他们魏家的大恩人,她恨不得直接去请个画师把叶一柏画下来回家供起来。   叶一柏拍拍老太太有些干枯露出青筋的手背,“老太太,我们是医生,应该做的,你们一大家都没吃饭吧,赶紧去吃饭吧,再晚恐怕饭馆都要关门了,要是再像杨太太一样低血糖,我们医院的病床可不够你们分的。”   “各位家属,叶医生马上还要有下一个手术,他吃饭的时间不多,有什么问题大家问我就好,我到病房里向大家解释,病人一直在走廊上躺着也不好,我们先把病人推回去好吧。”苏珊上前一步,挡在叶一柏面前向众人解释道。   “好好好,我们不打扰医生吃饭。”老太太连忙道。   杨成新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儿子,抬头看向正要离开的白大褂们,微微弯腰,“谢谢医生,谢谢你们给了我儿子一个有尊严的未来。”   叶一柏有些诧异地看向杨成新,看到他眼中的郑重和感激,对他微微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只有叶芳,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虽然   苏珊和莉莉等人推着杨东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跟家属们解释着注意事项,“病人大概会在半个小时后醒来,开颅手术麻醉过后的痛感是比较强烈的,所以医生半个小时后还会来给一次镇痛药,哦,这也是为什么术后医生没有等病人醒来就推出来的原因,因为在术后的48小时内,病人的痛感是最强烈的,小孩子忍痛能力差,万一术后动作大动到伤口就得不偿失了……”   叶一柏走到食堂门口的时候,卡特医生才匆匆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他看到叶一柏,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叶医生,你手术做到现在?”   叶一柏无奈地摊摊手,“时间是比预料得长一点,我三点还有一台手术,得抓紧时间吃饭,您怎么也现在才来食堂。”   卡特脸上也露出无奈的神色来,“遇上一个难缠的病人,天大地大病人最大,谁叫我们穿这身白大褂呢。怎么样,你的手术,上次那个案例在国际医学界引起很大反响啊,好几个国际上知名的神经科医生都联系到了我,希望跟你探讨一下案例上的事情。   还有我提到了你接下来马上就要进行大脑半球切除手术,患者还是个五岁的孩子的时候,那群家伙就像闻到了腥味的苍蝇一样,如果不是国际电报一来一回耗时太久,他们大概直接就过来了,这次的案例也整理一下寄给《柳叶刀》吧,这次不用我署名了,他们绝对不会压稿了,甚至可能优先在最新一期上登出。”   卡特说到这里,不免有一点与有荣焉的感觉,那种被以前那些眼高于顶的同行追捧的感觉好得惊人。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食堂里面走,济合就是这一点好,由于外科医生经常手术错过饭点,济合的食堂几乎全天都供应食物,食堂大厨看到叶一柏过来,高高兴兴地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盆牛排,“叶医生,刚做完手术啊,真是辛苦。”   自从叶一柏来到济合后,他们华国员工在济合的地位肉眼可见地提高,他们也感到与有荣焉啊。   “我也要牛排。”卡特看到叶一柏餐盘里的牛排,眼睛一亮,还以为晚了吃不到什么好东西了,没想到还有牛排啊。   大厨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憨笑来,“不好意思,医生,牛排没了,比萨要不要,俺前阵子去新开的那家西餐厅学了,绝对做得地道!”   卡特医生看看不远处撒着葱花推满肉的大饼,再看看叶一柏盘里三四块明显品质不错的牛排,陷入了沉默……   “卡特医生,你拿点披萨吧,一起吃,我牛排只吃得下一块。”叶一柏道。   杨东手术过去后,整个九月份就没遇到什么有挑战性的手术了,杨东是在两个星期后出院的,出院的时候杨东四肢不协调的毛病几乎已经看不到了,他能够自己刷牙自己穿衣服,虽然说话的时候语速还是有些慢,但是说话时的那种停滞感已经改善不少,叶一柏认为这更多是心理原因。   杨东出院的时候,魏如雪魏如兰和魏老太太又专门去叶一柏的办公室感谢了他一次,还带了些水果,这个时代交通不便,运输成本大,水果也算是稀罕货了,叶一柏本来是不想收的,但他不收老太太抓着他的手不放开,看到老人家眼里的焦急和诚恳,他还是收下了放到护士台让大家一起吃。   魏如雪其实在那日低血糖醒来后就单独来感谢过叶一柏,听护士们说她一直在叶一柏手术室门口从三点半一直等到六点半,见到叶一柏,她也没多说感谢的话,而是给他深深举了一个躬,那严肃的模样还吓了叶医生一跳。   还有叶芳,杨东出院那天早上,叶芳特意来找过叶一柏一趟,向他传达了叶广言希望叶一柏他们今年早点回杭城的消息。两姐弟,暂且说两姐弟吧,两人相对无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医生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和叶家关系尴尬,但是叶家人似乎不这么觉得,面对叶芳这个从没有对不起过原主,甚至还和原主小少爷关系不错的姐姐,叶医生只能干巴巴地说要看医院排班,还要和张素娥和叶娴商量,他真心觉得处理这种情况比做十台大脑半球切除术都难。   叶一柏和裴泽弼在邹老爷子面前过了明路后,叶一柏每周除了回岐山巷吃饭外,偶尔还会回裴公馆陪老爷子吃饭,邹老爷子给叶一柏在裴公馆留了房间,有时候太晚的话,叶一柏也会在那过夜,当然,是和裴泽弼分房睡的……   “柏儿啊,听说洋人医院十二月就放长假了,放整整半个月哦。”张素娥夹了一块虾肉给叶一柏,同时试探性地问道。   叶一柏点点头,“对,他们放圣诞假,加上周末一起会放小半个月。”   “那这个圣诞放了,春节还放不放假的?”   “放,济合入乡随俗,春节也放,不过放的时间短,五天左右。”   张素娥看看叶一柏,再看看叶娴,“娴姐,你的工作比较自由吧,随时可以走开的是不是?”   叶娴停下手上的动作,有些狐疑地看向张素娥,“阿妈,你想说啥就说呗,别一副心虚的模样,一看就有鬼。”   张素娥一滞,随即气得脸颊通红,“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心虚,我哪里心虚了啦,咳咳。”她干咳两声道:“我昨天收到了你们阿爸的电报,他说今年让柏儿跟他一起进祠堂祭祖,让我们早些回去,我想着柏儿不是12月底就放假了嘛,那不是正好呀,我们早点回去,1月初就春节了嘛,也好准备准备的。”   张素娥的话落,叶娴的筷子狠狠拍在桌子上,“叶家叶家,你就知道叶家,上海这么多人叫你叶太太把你脑子叫糊涂了是不是,叶太太是杨素新,不是你张素娥,你在上海,在外事处上班,谁不高看你一眼?你就那么高兴赶着回去给人做姨太太?”   张素娥被叶娴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她梗着脖子道:“什么叫赶着回去给人家做姨太太,我进门可比那个杨素新早得多,而且叶家答应我生下男孩就让我当叶太太!杨素新才是那个抢了我叶太太位置的第三者!”   叶娴冷笑一声,“那真可惜,你当时生的不是男孩而是我。”说完,她拿起包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张素娥呆愣在原地,面上不知所措的表情一闪而过,但是很快她的表情就变得愤怒起来,“走,你走,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去争这个名分是为了我自己吗?你觉得你当一个电影明星很风光是吗?   “你今年二十六了,你这个明星就是再风光,有正儿八经的人家愿意娶你嘛,那些个大明星最后跟的都是什么人,哪个能善始善终的?叶娴,不要以为这个世界你最聪明你最了不起,在这个世道活着,是要讲规矩的!   没有一个好的出生,就算是普通人家都要低看你一眼,你以为在叶家那几年你很委屈是不是?全世界都对不起你是不是,但是我告诉你,你不回叶家,以现在的身份嫁到那些正儿八经的门户里去,人家会更加瞧不起你,你会更委屈!因为这就是这个世道的规矩!”   张素娥说到这里,眼眶微微发红,“还有柏儿,你弟弟也一样,就算他现在有些成就,但是没有叶家这块招牌在,那些个高门大户愿意把自家的小姐嫁给他吗?根本不可能!”   叶娴的身子僵直在原处,她紧紧咬着下唇,不发一语,她像告诉张素娥她即使一辈子不嫁人,即使以后会过得落魄也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家,但是她说不出口。   叶一柏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在这些日子里无数次尝试跟张素娥说出他和裴泽弼的关系,但几次话都到嘴边了又都咽了回去,但是这时候,叶一柏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话已经脱口而出。   “阿妈,如果是因为我的事,您不要考虑那么多,我有对象了。”   叶一柏的话让在场两个女人吓了一跳,张素娥和叶娴顾不上刚刚几乎水火不容的争吵,一同看向了叶一柏。   “有对象了?什么时候的事?”   “有几个月了。”   “有几个月了你居然不跟阿妈说!”张素娥的声音高了起来,“哪里人?家庭条件怎么样?人好伐啦?”   叶娴虽然没有开口,但是她默默挪动了几步,使得自己能更清楚听到弟弟的回答。   “上海人,家庭条件不错……人,应该还算不错。”叶一柏回想着张素娥对裴泽弼的态度,他阿妈对裴大处长的为人处世应该还是满意的。 第204章   “上海人,家庭条件不错,人也好,那她有什么缺点伐啦?家里做什么的?”张素娥眼睛亮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叶一柏。   叶一柏斟酌着语句,将张素娥的问题一个个往裴泽弼身上套,“缺点,他可能比较严肃,无趣。”然后是个男的。   “性格比较木讷腼腆是吧,这换个说法就是乖巧啊,乖巧好,乖巧好,咱家里的事咱自己人清楚,真来个娇小姐,阿妈还怕跟她合不来呢,这不算什么缺点,其他呢,家里做什么的。”张素娥的重点非常明确,就是家庭背景为重。   叶娴强忍住对着自己亲妈翻白眼的冲动,耳朵也竖了起来。   “他父母走得早,不过家族余荫,自己也在机关工作,还有点职务。”   “哎呦,这家族余荫还能让她有点职务啊。”张素娥在外事处呆了这么些时间,自然知道这个时候女性想要在机关里有点职务是多么不容易,和她儿子找对象,那年纪应该不大,这种年纪在机关里有职位,这家族余荫得有多大啊。   官绅世家,一定是官绅世家,张素娥两眼放光,但她觉得自己作为未来的婆婆,还是不能表现得太过看重儿媳的身世,这样显得她太过势利。   “柏儿啊,阿妈最看重的就是你了,你高兴,阿妈怎么都是不会反对的。”张素娥矜持而诚恳地说道。   叶娴的白眼都快翻到天花板上去了,不过她也为自家弟弟感到高兴,撇开什么身份背景不提,就自家弟弟那慎重且小心翼翼的模样,叶娴就知道这是一个他真心喜欢的人。   这就够了。   叶娴拍拍叶一柏的肩膀,表示了自己对他的支持。   “如果关系稳定,带回来或者找个地方让我们见见?”叶娴道。   “对对对,让我们见见。”这是这个晚上,张素娥和叶娴第一次达成一致意见。   叶一柏看着两个女人积极的模样,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好,我选个周末,带他和你们见个面。”   张素娥连连点头,刚刚和叶娴吵架的郁气一扫而光,心里高兴,嘴上就不由软乎了些,“行了,今天周天,我知道你们明天一早都要上班,柏儿,这么晚了你吃完跟你姐姐一起走吧,有些人呐赚了些钱就当自己是女战士了,无所不能了,不知道这世上坏人多得是。”说到后来,张素娥又不免有些阴阳怪气起来。   叶娴这回没跟张素娥计较,年纪大了她就能心平气和地从张素娥这些阴阳怪气的话中听出她真实的含义,好歹也算是关心了。   “一起走吧,你明天还有手术吧。”叶娴看向叶一柏。   叶一柏点点头,从座位上站起来。   张素娥将两人送到门外,临到门口,她忍不住开口道:“我说的话你们放心上,这世道没有根就好像没有爹妈的孩子,谁叫就要踩一脚,别那么傲。”   叶娴没有说话,叶一柏回头道:“阿妈,我们知道您的苦心,让我们想想吧。”   张素娥点点头,看了叶娴一眼,也不多说了。   叶一柏和叶娴两姐弟一起往外走,过了夏日,这日头就开始短了起来,七点多的时候,巷子里就已经有些昏暗了,但是两旁的路灯却还没有要亮起来的意思,两姐弟沉默地一起向巷子口走去。   “姐,介意说说你的想法吗?”叶一柏忽然开口问道。   叶一柏一直认为,在叶家这个问题上,张素娥和叶娴才是真正有发言权的人,这也是之前叶一柏一直在回避叶家问题的重要原因,因为他觉得在某些事情上他还是少了点做决定的资格。   叶娴的高跟鞋声在寂静的傍晚寂静的巷子里回响,巷子旁的人家的窗户里传出饭菜的香味。   “柏儿,我的想法是我的想法,其实阿妈说得对,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无可奈何的,年纪大了,站得高了,一点点就明白了。”   叶娴这时的口气很平和,没有和张素娥针锋相对时的尖锐。   “同样是女人,阿妈生下了我和你,在叶家勤勤恳恳那么多年,连一个名分也没混上,而魏如雪魏如兰两姐妹,生了两个智力发育迟缓的儿子,一个还沉迷酒精,经常出入舞厅,都这样了,她们的位置还是不可动摇,只因为她们姓魏,她们身后是魏家。   你在济合工作,可能感受不到这一点,还记得郑芝芝吗?就是上次在西华饭店给我下套的那个芝姐,我和她同样歌女出生,现在同样转行当演员,人家说起我来,就说是叛逆,好好的大小姐不当非要来唱歌,是爱好是热情是理想,而说起她来,则是歌女出身不干不净。其实那时候我们一家人的处境还不如郑芝芝呢。   同样一件事,放在两个不同出身的人身上,别人对你的看法就会迥然不同。我那时候就突然有些理解她的执念了。”叶一柏自然明白叶娴口中的她是张素娥。   “她大概就是另外一个郑芝芝,明明在用自己的方法改变人生,却总被别人用带着偏见的目光看,这个别人还包括她的女儿,挺讽刺的,是不是。”叶娴侧头看他。   叶一柏不由沉默下来,他似乎也先入为主将电视剧里的角色代入到了张素娥身上,而没有好好去了解张素娥这个人本身,他有些惭愧。   两人快走到了巷子口,叶娴道:“我理解阿妈,但是这不代表我认同她。也许有一天我会后悔,但是现在的我,对着叶广言叫不出父亲两个字。”   “我明白了。”叶一柏抬头,“我会和阿妈谈的,姐……”叶医生轻轻吐出一口气,看向叶娴,“即使你身后没有叶家,还有我和阿妈,我们也是一个家。”   叶娴闻言,怔怔地看着叶一柏,随即转过头去,“臭小子,大晚上说什么煽情的话,害得我睫毛膏都掉进眼睛了。”   叶一柏也轻轻笑出声来,听了叶娴和张素娥的想法,他对于在处理叶家这件事情上也有了个模糊的想法,叶娴是一点都不想和叶家扯上关系,而张素娥想回到叶家似乎更多是为了儿女们的未来,在这段时间里,张素娥对叶广言的态度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从收到叶广言的信就会欣喜若狂,一心只想着回叶家,和杨素新争,到接到信后会犹豫,和儿女们“商量”,叶一柏能看出她对回叶家的执念似乎并没有原来那么深了。   正如叶娴所说,张素娥和那位叫芝姐的歌女一样,她抓着叶家不松手是因为在她原先的世界里,想要改变她自己的人生就只有扒着叶广言一条路,但是现在一份自给自足且有尊严的工作给了她另外一个选择。   如果真如他想的这样的话,那说服张素娥的可能性就很大了,单纯从叶一柏个人出发,他也不想对着一个能让孤儿寡母独自来上海,且这么多年几乎都没有付出关心过的男人叫父亲。   “好了,一起上车吧,我送你回济合。”叶娴的司机还是在巷子口老地方等着,她打开车后座的门示意叶一柏上来。   然而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从不远处的阴影处驶出来,停在叶娴的车后面。   叶娴第一眼就认出了这辆车,毕竟在上海,00开头的车牌就那么几个,叶娴惊讶地看着从上面下来的裴泽弼。   “裴处,您……路过?”   这都第几次了,叶娴和叶一柏回岐山巷吃饭不一样会碰到一起,而且两人有时候其中一个会在岐山巷过夜,因此叶一柏和叶娴一起走出来的次数倒也不算那么多,不过叶娴觉得,只要她和叶一柏一起走出来,每次都会见到裴泽弼。   堂堂警事局一处处长,每个周末给人当司机,说出去恐怕没人会相信。   裴泽弼看了叶一柏一眼,对叶娴说道:“今天正好加班,顺路。”   “那您吃饭没?”   裴泽弼非常诚实地摇了摇头。   叶娴脸上的表情几乎能用“见鬼”来形容,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那三次四次呢?这亲兄弟的关系也没这么好吧。   “姐,你先回去吧,裴处回裴公馆,和我顺路。”   叶娴几乎是迷迷糊糊地上了车,迷迷糊糊地回到了西华饭店,到了房间里躺到床上,她心中的疑窦和不安越发明显,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呼之欲出,只差那么一点点。   而另一边,裴泽弼的车里   “我和阿妈和姐说了我有对象的事,她们让我选个时间带你去见他们,在此之前我会跟他们说明白,不会让你太过尴尬,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大概你以后在我们家的贵宾地位会没有了。”叶一柏道。   裴泽弼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往右伸出握住叶一柏的手,“比起贵宾地位,我更希望成为你的家人,妈妈和姐姐喜欢什么,或许准备点礼物能让她们不那么生气。”   “你改口倒是快。”   “你不也已经改口叫舅公了嘛,要公平才好。” 第205章   今年的夏日似乎特别漫长,十月,明明应该已经是进入秋天的时节,大街上却还多是穿着短褂子的人们。   车子穿过繁华的上海市区,沿着铁路开了约莫半个小时左右来到一个偏僻的仓库附近,仓库外已经有剧组人员架好了摄像机,几个穿着马甲戴着瓜皮帽的男人正在说话,叶娴的车在不远处停下。   “曼姐。”   “曼姐。”   工作人员看到一身学生装的叶娴从车子里走下来都纷纷开口打招呼,叶娴现在已经稳坐赵三爷电影公司里的头把交椅,上次一部电影几乎让赵三爷赚到了西华饭店歌舞厅半年的净利润,这让赵三爷坚定了在电影行业里走下去的决心。   这不,第二部 电影也迅速上马,而且与上次多是室内场景不同,尝到甜头的赵三爷加大了投入,这部新电影多了许多外景和大场面。   “铁路分别的那场拍完了,正好这周边有个仓库,我们跟仓库老板说好了,借一个下午的场地,完成仓库绑架的戏份,叶曼,你这边没问题吧。”   叶娴点头,“我当然没问题,什么时候开始。”   “马上了,几个群演在化妆,你过去准备准备吧。”   叶娴应了声好,和助手一起往仓库方向走去,仓库门大开着,几个穿着短打的人笑着和叶曼打招呼,他们原来是西华饭店的保镖,现在也兼着电影公司的群演。   “阿华,你长得本来就凶,穿这一身就活脱脱像个绑匪嘛。”   那位叫阿华的人闻言涨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叶娴见状不满地看了另外两个人一眼,“你们别欺负阿华。”   群演们闻言发出善意的笑声,“我们可没欺负阿华,谁叫他长了一张恶霸脸,内里是个糯米团子。”   叶娴和这几个群演算是很熟悉了,特别是那个阿华,因为长得唬人性格又好,还曾当过一段时间叶娴的司机。   “好了好了,开拍了开拍了,仓库里头堆着老板的面粉,注意不要碰到啊。来,大家准备。”工作人员拿着扩音器大喊道。   叶曼和几个群演闻言走进仓库里面,“不愧是面粉厂,这一鼻子吸进去都是粉啊。”一个群演嘀咕道,说完还打了一个喷嚏。   叶娴也是眉头微皱,用帕子捂着呼吸了两口,“早拍早结束吧,这呆久了,气都喘不上来了。”   昨天叶一柏给她打了电话,说他和他对象在饭店里定了个包厢,今天晚上请她吃饭,叶娴从叶一柏的话语和态度中意识到,她这位未来弟媳大概有一些叶一柏没有说到过的问题,这才需要在正式和张素娥见面前,先和她这个姐姐见一面,所以叶娴今天提早来了剧组,想着早拍好早结束。   她对于自己的未来弟媳,也是十分期待的。   “行,曼姐,我们马上开始,要得罪您嘞。”   这场戏是场绑架的戏,叶娴身为女主角,手脚是被用绳子帮绑住的,叶娴按照导演的指示在柱子下蹲下,工作人员迅速上前将叶娴的手脚绑住,“曼姐,我给您绑一个活结,一抽就解开了。”   叶娴温和地对工作人员说了声“谢谢。”   “胶卷贵着呢,我们争取一次过,等下你们讲完台词,阿华,你就点燃一支烟,低头把白气往曼姐脸上吐,这场戏你是重点知道吗?”导演在做最后的叮嘱。   几个群演早在外头模拟了好几次了,阿华用力点点头,表示明白。   导演见状,拍拍他的肩膀,走到不远处的机器后面,“三、二、一,开始。”   三十年代拍电影最大的投入不是演员工资,也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费用,而是胶卷,所以演员们都是模拟了无数次才敢去胶卷下去完成他们这一次正式的表演。   在这场戏里,叶娴的嘴巴是被帕子塞住的,手脚也被绳子绑住,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表达自己的愤怒,叶娴四肢挣扎着,手背上和太阳穴的青筋暴起,而几个群演也演得非常出色。   面粉仓库里,白色的细小的粉尘在空气中飞扬,机器后导演满意地看着镜头前演员的表演,工作人员们已经看出这是一场能一条过的戏,有些已经悄悄地开始提前庆祝,因为这是他们今天最后一场戏,完成就可以下班了。   就在这个时候,阿华开始完成这场表演的最后部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娴,随即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香烟叼在嘴里。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真以为他还会来找你啊。”阿华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根火柴,红色的火柴与火柴盒的一边摩擦,瞬间冒出一朵漂亮的火花来,阿华按照剧本设计正要用火柴将香烟点燃。   忽然,“轰”地一声……   炸裂的耳膜,巨大的气浪,阿华的瞳孔中映出叶娴惊恐的脸,他下意识地用身子往叶娴上方一挡,随即他整个人都被气浪掀飞开去,一股子铁锈味从喉咙中涌出,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天呐!”   “曼姐!”   一声接一声的爆炸声,伴随着剧组人员的尖叫和奔跑声。   “叶曼!快,叶曼还在里面!”   “该死,那仓库老板是在里面藏了炸药吗!”   “曼姐,曼姐,是阿华和曼姐!”有工作人员看到了被气浪掀飞出来的叶娴和阿华,阿华整个人覆盖在叶曼身上,半个身子还在滋滋冒着火。   一个工作人员连忙脱下身上的衣服去甩灭阿华身上的火星。   “曼姐!曼姐!”   “叶曼!”   “阿华!”   还有各种叫喊其他人名字的声音。   面粉仓库的爆炸还在继续,伴随着爆炸声的还有冲天的火光。   “救命!救命啊!”   工作人员们愣愣地看着不远处冲天的火光,直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打破了现场的寂静,爆炸发生时,剧组一半人都在仓库内,即使他们反应迅速,也有不少人受了伤。   特别是离爆炸点最近的叶娴和三个群演,两个群演当场死亡,阿华半身烧伤,叶娴被阿华护在身下,生死未知。   “快!快!快救人!送医院!”导演的右腿被炸伤,还在“簌簌”流着血,他强忍着钻心的痛大喊道。   众人闻言,如梦初醒,快速将伤员抬到车里,因为是整个剧组出动,所以车有好几辆,载伤员是足够的。   “最近的医院是哪里!哪里!”   “法租界的圣玛丽医院,离这里近!”有人回答道。   “那就去那里,快!”导演大声喊道。   因为要接连拍铁路分别和绑架的戏份,剧组找了火车站徐家汇站附近的仓库,这个位置位于上海县的辖区内,但离上海市区却是很远,最近的就是东边的法租界。   几辆车迅速向法租界驶去。   这么大的爆炸声,自然会引起各方注目,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离仓库最近的铁路警员,随即是法租界和北边的公共租界,他们都派了人过来查看情况,不过这时候,剧组的人员已经离开了。   “快,再快一点。”导演用衣服包着自己的腿,在车后座大喊道。   “导演,后面有车在追我们,好像是巡捕房的。”司机从后视镜中看到了不远处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挥舞着警棍示意他们停下的巡捕。   导演脸上的汗都冒出来了,“离医院还有多远?”   “前面拐角,马上就要到了。”   导演深吸一口气,好似在说服自己,“没事,爆炸是在上海县的辖区内发生的,巡捕房们大概只是来确认一下我们是不是危险人物,继续开,去医院,等下解释清楚就好了。”   司机闻言,咬咬牙,又踩了一脚油门。   圣玛丽医院是法租界最好的医院,特别是圣玛丽的妇产科,是全球都排得上名次的,它和原先的济合一样,只接受预约治疗。   “抱歉,今天的预约满了,明天趁早,或者您可以选择电话预约。”一个护士模样的人对一个焦急地说着法语的人说道。   车子拐弯,一个白色的,屋顶上竖着红色十字架的建筑物出现在众人眼前,“到了,导演,到了!”   圣玛丽医院的门只开了一半,根本不够一辆车开过,圣玛丽的门岗看到了这几辆直冲他们而来的车辆,面色一肃,飞快地从岗亭里走出来。   他们用法语道:“停车!”   司机虽然听不懂法语,但也依稀能猜出前面那些个洋人的意思,他在离大门越一米远的地方踩下了刹车,随即有些为难地看向导演。   导演强忍着痛走下车来,用华国语加几句法语的方式激动地对圣玛丽医院的门岗保安说道:“救命!病人!”   保安们面面相觑,他们看到了导演腿上还在不停流着的血,眉头皱起。   导演见他们没有动作,一咬牙,拖着伤腿打开旁边一辆车的后车厢,几个被炸伤的剧组人员血肉模糊的景象一下子出现在一众保安面前。   那个刚刚和洋人说话的护士见状惊叫出声来,“发生了什么?”她上前看了看车里的伤员,面容严肃。   护士见他们是黑发黑眸,于是用的是华国语。   导演见找到一个能交流的医务人员,不由大喜,他立刻道:“炸伤,很多,求求你们救救人啊!”   然而还没等护士答复,后面巡捕房的车到了,几辆巡捕房的车将他们团团围住,巡捕们拿着枪和警棍从车上下来,“蹲下,全部蹲下!”他们大喊道。   几个能动的工作人员也下了车,他们有些即使没受伤,但被余波波及及抢救同事,身上都带了焦黑或者血红的颜色。   “都抓起来。”领头的巡捕用法语道。   刚刚不远处徐家汇站附近的爆炸声他们听得很清楚,这些人又都是一副被炸伤的模样,几乎明摆着就是造成刚刚大爆炸的元凶,他们可不能任由这些危险分子在法租界里晃悠。   巡捕们神情严肃迅速上前,想要把这群危险分子全都都带回去。   这时,那个领头的脚上还流着血的男人却突然“扑通”一声在他们面前跪下了。   “求求你们,我们真的不是坏人,先救救我同事好不好,求求你们了。”导演对着水泥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他额头立刻就有血流出来,“求求你们了,先救人!”他沙哑着声音喊道。   他不怕被巡捕们抓起来,面粉厂的事情还是说得清楚的,但是他明白,这要是再耽误下去,包括叶娴在内的工作人员恐怕就都危险了。 第206章   男儿膝下有黄金,然而到了此时此刻,导演此时也顾不得了。   “我跟你们走,但是我受了伤的同伴你们能不能先帮他们治疗。”导演看着那个护士,恳求道。   护士往前走了两步,一个巡捕拦住了她。   “那些是爆炸案的危险分子,不要靠近。”   “爆炸案?可是伤者的血都快把车座都染红了,再耽误下去他们就肯定活不了了。”护士转头看向导演,用蹩脚华国语道:“你能保证不伤害我吗?”   导演连连点头,“我保证,我保证。我们身上没有武器,我们真的不是什么危险分子,我们只是在拍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面粉厂就这么爆炸了,我证明给你看。”说着,导演开始脱衣服,“没武器,我真的没武器,车里还有些拍电影的器械,你们可以自己看!”   这个时候天气还热,导演身上根本没穿几件衣服,脱了两件巡警们就能看出这人身上确实没藏什么危险物品,面上面上露出犹豫的神色。   护士这时早就等不及了,她快走两步走到后面的大车上,电影拍摄自然要用到大量机器,剧组是开了辆大车到仓库取景的,现在机器都被炸没了,就用来运送伤员,车子后面躺了好几个或腿部或手部被炸伤的人,炸伤的伤口面积都比较大,乍眼一看血肉模糊的一片,还有伤势稍微轻或坐或躺,不时发出痛呼声。   “上帝啊。”中年护士用手捂住嘴巴,面上满是震惊,“都在这里了吗?先开进去吧,至少先帮你们包扎一下。”   “我们曼姐还在后头。”   “都先进去。”   护士边说边走到门岗处交涉,门岗眉头紧皱,但最终还是松了口,只是巡捕那似乎意见有些不统一。   护士生气地朝他们大吼,最后他们决定先搜身,确定这群人没有危险物品后,伤势轻的由巡捕们带回巡捕房,伤势重无法移动的留下来接受治疗。   “全部蹲下,双手举过头顶,我们需要对你们进行搜身。”领头的巡捕开口道。   “好好好,搜身,我们配合,先救救我同伴,谢谢了,谢谢了。”导演连忙道,其余伤势较轻的也十分配合,双手举到头顶,下车向巡捕们靠拢。   圣玛丽开在法租界最繁华的地界,现在正是下班时间,来来往往的人极多,这样大的场面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凯瑟琳和理查手挽手从不远处的百货商场出来,看到圣玛丽医院围着的人和巡捕房的车,不由多看了一眼,也正是这一眼,让理查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吗?”凯瑟琳侧头问道。   这时候巡捕们已经搜完了那些伤势较轻的工作人员的身,领头的几个洋人巡捕面上的神情也松缓了不少,检查过这些人的身上和车子后,他们已经有些相信那个中年导演的话了。   “那个穿学生装的华国女人,像不像叶小姐,叶医生的姐姐。”   巡捕们在让伤势轻的都下车的时候,一个在后面车子里照顾叶娴的女工作人员也下了车,这时候车门打开,让理查看到了车里面叶娴的脸。   “叶医生的姐姐?那位女明星吗?”凯瑟琳闻言也看过去,不过这时候车门已经关上了。   周围人的议论声传入两人的耳朵,拍戏的剧组,爆炸,理查和凯瑟琳对望一眼,面色大变,他们快步上前。   “你们做什么?”一个巡捕将他们拦了下来。   理查从兜里掏出工作牌,“我是济合的医生,我们来找杜兰院长,你们为什么要把圣玛丽围起来?”理查状似不满地说道,他对和这些巡捕打交道这件事十分有经验,这些巡捕大都欺软怕硬,你对他们越客气,他们就越不把你当回事。   “噢,抱歉,你们可以进去。”领头的巡捕目光扫过理查手中的工作牌,立刻挥手示意手下人让开。   理查和凯瑟琳快速通过巡捕们的包围圈,这时候那位中年护士正指挥着几辆车往圣玛丽大门里面开,几个巡捕也跟着车辆进入医院大门。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圣玛丽医院里面自然也不是毫无反应,一楼的几个医生和护士快步从医院大楼里走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卢西亚。”一个微胖的医生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开口问道。   “说是面粉厂发生了爆炸,车里都是伤者,他们需要尽快接受治疗。”中年护士卢西亚抬头看向说话的微胖医生,“一个重度烧伤,一个昏迷不醒,还有五六个不同程度的灼伤。”   圣玛丽的医护人员都倒吸一口凉气,“上帝啊,这么多伤者,我们恐怕没有那么多的病床,还有现在医院里还有几个医生?”   微胖医生眉头紧皱,他快步走向重度烧伤和昏迷不醒的两个病人,当他看到阿华几乎半个身子的烧伤面积,呼吸几乎一滞。   “卢西亚、玛丽,去拿纱布和碘酒来,你们帮这些灼伤的患者处理一下伤口。”   卢西亚点点头,同时脸上露出无奈而同情的神色,她听得出这位医生话里的意思,是拿纱布和碘酒来到这里处理伤口,而不是将他们送进去,再处理伤口。   “抱歉,我们医院现在没有多余的病床,我们会将这些患者简单处理一下,你们将他们送到红十字会医院吧,那里的治疗大厅会有人值班。”微胖医生对一旁的巡捕说道。   巡捕们面面相觑,他们是被留下来监视这些疑似危险分子的,可不是帮他们来看病的。   导演和那些伤势较轻的工作人员都已经被带走了,只留下一些伤患和两个司机,然而这两个司机一看就是不顶用的,听不懂医护和巡捕的对话不说,就算听懂了他们大概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谁叫当初赵三爷挑选司机的原则就是沉默寡言呢。   巡捕们自然不会为了几个疑似危险分子和圣玛丽的医生起争执,他们正要点头同意,理查和凯瑟琳快步走了上来。   “噢,上帝,真的是叶医生的姐姐。”理查将车门打开,快速跳上车里。   “外表无明显灼伤,耳部出血,怀疑鼓膜破裂,脉搏……”理查面容严肃地按着叶娴的脉搏,“脉搏偏慢,皮肤苍白,怀疑有内脏出血。”   “理查?凯瑟琳?”微胖医生有些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理查和凯瑟琳。   理查从车里跳下来,“阿道夫?是你,快,安排一个病房,要单人的,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微胖医生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理查,你知道的,我们下班后根本没医生,做不了手术的。这一个还有前面车里那个重度烧伤的,都是要立刻手术的病人,我们没法治啊。”   “没法治也得治,这是叶医生的姐姐,亲姐姐,如果叶医生的亲姐姐因为我们耽误了最佳救治时间出了事,我们怎么在上海医学界混下去,还有你还好意思参加医学交流论坛嘛。”理查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凯瑟琳,“凯西,你去联系叶医生试试,爆炸冲击波造成的内脏出血,出血点不好找啊。”   “好。”凯瑟琳闻言快步向圣玛丽一楼的护士台走去。   “叶医生,你们济合叶医生的亲姐姐?”阿道夫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卢西亚,准备手术室。”   “但是理查,前面还有个重度烧伤的病人,那个烧伤程度恐怕连上帝都救不了他,但是既然收治了叶小姐,我们也不好单独拒绝他。”阿道夫道。   理查闻言,直起身来,向另一辆车上的阿华走去,他跳上车子,看到车上昏迷不醒半边身子血肉模糊的阿华,上前摸了摸他的脉搏。   “再送到红十字会医院也没有意义了,别让他受奔波之苦了。”理查跳下车来轻声道。   烧伤本就是一种极其容易感染的伤口,更别说阿华的烧伤面积如此之大,在这个时代几乎是必死的结局了。   “担架来了。”几个保安抬着担架向车子跑来。   “一二三,来。”   “小心小心,病人的衣服和伤口已经黏在一起了,不要扯动。这样不行,别搬了,把整个座椅拆下来,直接把人抬进去。”   将叶娴放上推床后,理查指挥着一众保安将阿华从车上搬下来,但是阿华的烧伤面积太大了,保安们几乎没有着力点,因此过程变得十分艰难起来,为了避免造成二次伤害,理查直接让人把车座拆了将阿华抬进去。   “凯瑟琳,联系上叶医生没有。”理查一边随着推床往圣玛丽医院里面跑,一边问道。   “没有,叶医生也已经下班了,他不在医院!”凯瑟琳打完救护中心又给外科打了电话,但叶一柏都不在。   这个时候,叶一柏和裴泽弼已经到了饭店的包厢,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裴大处长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他今天穿着一身十分正式的中山装,昨天晚上还特意去剪了头发。   门口传来敲门声,裴泽弼神经一紧开口说“进来”的同时,下意识就站了起来,这让进来倒茶的服务生吓了一跳,面色都瞬间白了。   “没事,你进来吧。”叶一柏对那个站在门口战战兢兢不敢动弹的服务生说道。   那服务生闻言小心翼翼地看了裴泽弼一眼,随后轻手轻脚地进来给两人倒了水,随后飞快地从包厢里退了出去,就好像他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一样。   叶一柏看了眼这个“可怕的东西”,笑道:“好了,叶娴姐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有把握,她不至于反应太过激烈的。”   裴泽弼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坐下,身子慢慢靠在椅背上,转头对叶一柏道:“说实话,我有点紧张。”   “如果你姐姐和妈妈反对,你……会不会退缩。”裴泽弼紧紧盯着叶一柏,他非常明白,他和叶一柏两人面对的家庭压力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裴泽弼幼时失去双亲,邹晟铭虽护持着裴泽弼长大但因为隔辈的缘故,两人之间的相处更像是一个严厉的长辈和一个倔强的晚辈,温情不是没有,但更多是庇护者和被庇护者的关系。   但叶一柏不同,裴泽弼去岐山巷吃过好几次饭,张素娥是个非常传统的重男轻女的旧时代女性,她几乎把叶一柏当做了她生命的全部,而叶娴这个姐姐虽然没有叶母表现得那么明显,但从她宁愿自己去歌舞厅唱歌也要支持弟弟学业的举动来看,她对于这个弟弟也是极为看重的。   获得她们的谅解,可要比获得邹老爷子的同意难度要大得多。   叶一柏伸手握住裴泽弼冰冷的手掌,“不会。”   “你说的。”裴泽弼回握叶一柏的手,紧紧的,“如果是其人任何人反对,我都能坚持下去,但是如果你退缩了……”裴泽弼沉默了一会,“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叶一柏诧异地挑眉,“这算是威胁?”   裴泽弼干咳一声,气势瞬间弱了不少,“唔,不算。”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但是,裴泽弼侧头看了叶一柏一眼,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伤害眼前这个人的。   “砰砰砰”门口再次传来敲门声,这次的敲门声有些急促,不像是服务员。   “进。”裴泽弼和叶一柏再次站起身来,然而这次进来的还是不是叶娴。   周苗一身制服,神情严肃地从门口走进来,进门看到自家上司神情严肃地站着,先是一愣,随即快走两步,在离裴泽弼约莫一米处站定,立正敬礼,“裴处!”   都说,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裴泽弼紧张了两次,一次进来的是服务员,第二次进来的居然是周苗周大头,今天的饭店包厢是裴泽弼让周苗订的,因此对于周苗知道他在这里的事情,裴泽弼并不意外,但是选择这个时候来打扰他,可不是平日里会看眼色的周大头会做的事。   “发生了什么事。”明明知道他下班后有重要的日程安排还来打扰他,只能说明一点,在他下班后,发生了什么连周苗也不能处理的事。   “徐家汇火车站那边发生了爆炸案,嫌疑人跑进了法租界。”   裴泽弼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神情也变得严肃得可怕,“爆炸?爆炸点在哪里?炸毁了铁路?受伤的人多不多?”   周苗闻言,连忙答道:“爆炸点是一个面粉厂,没有波及到铁路,铁路分局的人汇报等他们到的时候现场已经没有人了,但有器械残留,爆炸点偏僻,周围就只有几个仓库,暂时没有发现受伤的人。”   “那个面粉厂是谁的,把有关系的人都控制起来,废这么大功夫潜入上海,只是为了炸毁一个面粉厂?说出去鬼都不信。”   裴泽弼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随即有些无奈地看向叶一柏。   叶一柏理解地点点头,“你先过去吧,姐姐那边,我跟她解释。”   “抱歉。”裴泽弼轻声说道。   “通知铁路分局,保护好现场,匆忙撤离,现场不可能处理得很干净,找出他们苦心孤诣弄这么大的场面出来究竟是想干什么,还有,联系法租界巡捕房,请他们配合我们寻找爆炸案危险分子。”   “是!”周苗立正应“是”。   裴泽弼说完,再次看向叶一柏。   “去吧。”一个医生,一个警察,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这种情况总是不能避免的。   裴泽弼点头,随后快步向包厢门口走去。   周苗有些歉意地对叶一柏弯腰笑笑,随即快步跟着裴泽弼向外走去。   而另一边,接到凯瑟琳电话的济合救护中心已然炸开了锅。   “叶医生的姐姐?亲姐姐?噢,上帝啊,叶医生今天下班似乎有事,所以还提早把事情做完走的,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重度烧伤和内出血?你们俩做不下来吧。”乔娜跺了跺脚。   作为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最好的医院,济合和圣玛丽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两个租界工董局都对外宣称要给侨民世界级的上海最好的医疗资源,于是两个最好医疗资源的代表就不免被拿来放在一起比较了。   一样世界级医院的分院,一样的预约制,想想以前的济合就知道下班后要再找医生回来做手术简直难如登天。   没有医生怎么办?没有医生……   “乔娜,今天你值班啊,哦,对了,你明天跟叶医生说一下,让他来一趟我的办公室……”罗伯特从二楼楼梯下来,看到乔娜,走到护士台前跟她叮嘱了两句。   拿着电话的乔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没有医生?这么会没有医生呢,圣玛丽没医生,济合有啊!   “罗伯特主任,您等下有事吗?能不能麻烦您去圣玛丽做一个手术?”   护士台前的罗伯特有些怀疑地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让他一个济合的大主任去圣玛丽做手术??   “叶医生的姐姐被爆炸波及,内脏出血送到了圣玛丽抢救,但是圣玛丽现在医生都下班了,根本没有抢救能力,但叶小姐现在不能移动,又联系不上叶医生,所以,您能帮帮忙吗?理查和凯瑟琳已经在那边了。”乔娜说得飞快,话语中条理也十分清晰。   罗伯特越听神情越严肃,“理查的电话?”他指了指乔娜手中手中的电话问道。   “是凯瑟琳的。”乔娜道。   “给我。”罗伯特接过乔娜递过来的电话筒,“凯瑟琳,我是罗伯特,叶小姐的情况现在怎么样?”   电话那头的凯瑟琳听到罗伯特的声音愣了一下,随即快速反应过来,“病人现在已经有点意识了,但是脉压差在不断缩小,需要尽快找到出血点。”   “知道了。先让理查做X光,如果确定出血点范围,可以先进手术室,我马上就到。”罗伯特道。   电话那头的凯瑟琳连连点头,“好的,好的罗伯特主任,我们一定会撑到您来的。”   罗伯特挂下电话,吩咐乔娜,“给杜兰打个电话说一声。还有,比利,你跟我走。”后一句是跟比利医生说道。   比利早在旁边听到了乔娜和罗伯特的对话,对此毫无意义,泰勒主动道:“你走吧,我帮你代一会班。”   “谢谢。”比利连忙道。   泰勒笑笑,“帮你也是在帮叶医生,我求之不得。”   莉莉从护士台里面钻出来,“罗伯特主任,我也跟您一起去吧,圣玛丽那边大概也缺护士的。”   “我我我,我和卡尔也去,我们俩反正没事,手术室里基础的忙我们也能帮上的。”别说救人是白大褂该做的事,就说下周圣约翰的医学生们就要来实习了,手术跟台的机会瞬间变成僧多粥少,那他们表现表现,救人的同时再争取一下学习机会,不是一举两得。   “行,一起去,正好五个人,坐满。”罗伯特笑道。   一辆装满白大褂的车从济合出发向圣玛丽医院开去。   与此同时,圣玛丽医院的医护人员已然忙得脚不沾地。   住院部两个值班医生,三个护士,除了叶娴和阿华,还有五位小面积的烧伤患者,生理盐水降温,消毒然后包扎创面。   “基本处理完毕,你们可以把他们送到红十字会医院了,我们这里实在没有病床和医生照顾他们了。”   “叶小姐醒了!”   “上帝保佑!”凯瑟琳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快步走向叶娴的病床。 第207章   “叶小姐?叶小姐?您还记得我吗?”凯瑟琳用华国语轻声在叶娴耳边说道。   叶娴的记忆停留在阿华点火柴的那一刻,然后是巨大的爆炸声,她不知道是耳朵还是脑子里“嗡嗡”直响,好似有一个极小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叶娴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的视线从模糊很慢很慢地变为清晰。   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叶娴对这张脸有印象,她的脑海里还是雪花电视般的画面,电视首映式,柏儿的同事。   “凯瑟琳?”她张口,声音沙哑得可怕。   “哦,是的,您还记得我,没错,我是凯瑟琳,您现在有感觉哪里特别不舒服吗?”   叶娴看到凯瑟琳的嘴巴一张一合,但是她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好像有声音又好像没有,就像老式的收音机,声音极轻又断断续续。   叶娴本就苍白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起来,凯瑟琳离她这么近,她不可能听不到她说的话,除非,她……聋了。   爆炸声,耳朵的刺痛声,还有什么人挡在了她身上,阿华,是阿华……   “阿华,阿华怎么样?”他还活着吗?叶娴想起来了,冲天的火光,还有强劲的气浪,他们被摔了出来,阿华挡在了她身前,火,都是火。   “和我一起的男的,二十出头,还活着吗?”   凯瑟琳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和同情,“叶小姐,如果你说的是和你一起送进来的那位重度烧伤患者,他现在还活着。”理查帮那个人做了皮肤降温,伤口清理,那个人的衣服和创口完全已经混在一起了,还在不停向外渗着液体,在凯瑟琳看来,这种伤势根本就没有存活下来的可能。   叶娴听不到凯瑟琳的声音,只能从她的口型中猜出她的意思。   “活着?”她紧紧盯着凯瑟琳。   凯瑟琳点了点头,至少现在是活着没错。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叶娴喃喃自语着,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点。   叶娴感觉浑身冰冷,好像力气一点点在从自己身上流失,旁边的凯瑟琳医生不停在和她讲话,但是她一句都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凯瑟琳似乎意识到了叶娴耳朵的状况,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然后一个男医生匆匆走过来,叶娴对他也有印象,那个医生叫理查,柏儿和他的关系似乎很好,那么现在她是在济合吗?   “我刚才就发现了,叶小姐的双耳流血,应该是鼓膜破裂了,不知道破裂程度多大,外伤性鼓膜破裂,应该二到三个月会自行恢复。”   “那个烧伤病人怎么样?”   “勉强建立了静脉通道补液,但这么大的创口,不发生感染几乎是不可能的。”发生感染在这个时代也就意味着死亡。   凯瑟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理查,凯瑟琳。”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杜兰院长快步从外面走进来,他身边还跟着阿道夫。   “杜兰院长。”   “杜兰院长。”   杜兰院长摆摆手,“刚刚乔娜给我打的电话,我刚好在旁边餐厅吃饭,上帝啊,罗伯特他们在路上,应该马上到了,还没有联系上叶医生吗?”   凯瑟琳无奈摇头,“没有,不过罗伯特主任说他过来主刀。”   杜兰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济合的大主任到我们圣玛丽来主刀,这事算是可以载入两院的院史了。”   约莫十五分钟后,罗伯特等人到达,无论是圣玛丽的保安还是留下来监视“危险分子”的巡捕们,几乎是傻愣愣地看着五个白大褂气势汹汹快步走来。   “罗伯特主任,您终于来了,叶小姐的X光结果已经出来了,肺,肠胃都有出血表现。”   阿道夫听杜兰的话在门口等罗伯特,看到来人,赶忙迎了上去,同时交代病情。   “X光片呢?手术室准备好没?”   “这,手术室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手术。”   罗伯特仔细看着X光片,面色凝重,“我们去做准备,把叶小姐推过去吧,让理查跟叶小姐解释一下。”   “好的,罗伯特主任。”阿道夫立刻道。   站在一旁的巡捕听着两人的对话,面面相觑,“济合的医生,专门来给刚刚送进去的那位华国女士做手术……我想危险分子可能没这么大排面的。”   与此同时,从饭店包厢里出来的裴泽弼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警事局。   “裴处!”   “裴处!”   裴泽弼从车里下来,大步往警事大厅走去。   “裴处,我调了一半的侦缉队过去,不过刚刚法租界来电话了,事情好像跟我们想象的有些出入。”赵鹏第一时间应了上来,跟在裴泽弼身边低声汇报道。   裴泽弼脚步一停,“有些出入?什么出入?”   赵鹏裴泽弼的眉头皱了起来,腰弯得更低了,“面粉仓库的老板已经被我们控制住了,现在就在审讯室,刚刚法租界巡捕房打来电话,说爆炸案的参与者除了受重伤的被送往了圣玛丽医院,其余人都被带回巡捕房了,包括那伙人中领头的。”   裴泽弼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这次巡捕房的动作倒快,不过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还给人送医院。既然抓住了,问出来没有,为什么炸面粉仓库?”   赵鹏听到裴泽弼的问话,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法租界那边说是意外,这些参与人员是一个电影拍摄组的工作人员,现在导演和部分工作人员都被羁押了,还有几个包括女主角在内的几个演员都在医院抢救。”   “我们审问了面粉仓库的所有人,他也是这么回答我们的,说仓库是借给一个相熟的朋友拍戏,那个相熟的朋友裴处您应该也认识,西华饭店的赵三。”赵鹏迅速道。   赵三?剧组?   裴泽弼猛地转过头来,面色冷厉得可怕,“赵三的剧组,你确定?重伤抢救,都有谁?算了,我自己去问。”   裴泽弼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快步走到审讯室,在不停喊冤的仓库老板口中确认了问他借仓库拍摄的是赵三电影公司的导演后,他立刻给法租界巡捕房拨了过去。   “叶曼,这个剧组的女主角叫叶曼,现在在圣玛丽医院,情况好像不是很好。”   巡捕房那边的答复让裴泽弼耸然一惊,他当然知道叶曼是叶娴的艺名。   “跟巡捕房去办交接手续,把人都带回来,赵鹏,你替我去一趟现场,看仔细了,究竟是为什么爆炸,时间这么匆忙,如果真的有猫腻,不可能把收尾做得干净的,周苗,面粉仓库的老板你给我审仔细了,问清楚他有没有在仓库里藏什么东西,或者最近仓库有没有经手人,问仔细了。”   “是!”赵鹏和周苗都立正站好,大声应是。   而裴泽弼则几乎是一路快跑出的警事大厅,跳上车子,刹车一踩就往他们原来来的饭店方向开去。   警事局的门岗这门刚关上呢,又迅速跑过去将木制警戒线搬开,车子开得太快带起的风吓得他们腿都有些软。   这边车子一路风驰电掣,另一半叶一柏看着手表上的时间,眉头轻皱,现在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姐姐叶娴却还是没有出现,他犹豫片刻,站起身来。   “带我去你们服务台借用一下电话。”叶一柏对站在门口的服务生说道。   服务生连忙点头,“好的,您请跟我来。”   三十年代的电话没有保存号码的功能,几个常用的号码叶一柏都是记在脑子里的,叶一柏拨通叶娴宿舍的电话,没人接,他迟疑片刻,将号码最后一个数字从8换成了9,果然,不多时,一个女声在电话那头响起。   “喂,谁呀。”   “你好,我是叶娴的弟弟,您知道叶娴现在在哪吗?”叶一柏隐隐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他礼貌地问道。   电话那头的女人嗤笑一声,“号称叶曼哥哥弟弟的人多了,她在哪我哪里知道。”说着,女人就要挂电话,不过在电话即将挂断的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那些叶一柏对叶娴的称呼,那些个公子哥可不会知道叶曼的真实名字。   “叶娴的弟弟?亲弟弟?”郑芝芝对叶娴那位神通广大的弟弟还有些记忆犹新,“叶医生?”她试探性地问道。   “是我。”叶一柏道。   电话那头的郑芝芝立刻改变了刚刚那轻浮的语调,笑道:“是您啊,我还以为是那些没事做的公子哥呢,叶娴今天有场外景戏,她昨儿个跟我说今天不是跟您约了吃饭嘛,算算时间应该早就到了吧,您没见到吗?”   叶一柏心中一紧,“我还没有见到她,所以才打电话来她宿舍问问,我姐什么时候出的外景,会不会是拍外景耽搁了?”   郑芝芝看了看窗外已经有些昏暗的灯光,答道:“不应该啊,他们拍的是白天场,现在这个点就算没拍完也拍不了了呀,而且叶娴昨天已经提前请假了,今天外景又出得早,叶医生您要不等等,别挂电话,我帮您去问问。   叶一柏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电话那头的女人似乎是出去问了,不多时,话筒里传来了略带嘈杂的声响。   “叶医生,出事了!说是外景场地爆炸,导演被扣在法租界巡捕房了,然后警事局的把赵三爷和电影公司的人都带走了,说是演员们受了伤,在圣玛丽医院!”郑芝芝急促的声音在话筒里响起。   “外景是不是在火车站附近的面粉仓库?”叶一柏握着电话的手隐隐露出青筋来。   “对,您怎么知道的,叶医生,我也去……”   叶一柏已经听不清楚郑芝芝后面在讲些什么,他挂下电话飞快向饭店门口跑去。   爆炸形成的冲击力会使爆炸点周边的碎片像子弹一样飞射,即使一块碎布片,一根麻绳在爆炸的冲击波下都能射穿脏器,还有空气冲击对空腔器官的冲击,以及大面积烧伤灼伤,叶一柏的脑海里出现无数爆炸后的受伤案例。   想起昨天电话里叶娴还在笑着跟他说:“这么神秘啊,让阿妈见之前还要先和我单独见一次,当然好啊,柏儿啊,以前姐姐或许有时候会说一点有攻击性强的话,但是请你相信,在我心里你很重要,非常重要,所以只要你是幸福的,不管怎样,姐姐都支持你。”   上一辈子,叶一柏是独生子,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好像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一个人跟他站在一起一起面对,那是和爱情全然不同的感情,一种骨血相连的亲情,那种好似天生如此毫无负担的感觉棒极了。   叶一柏不想失去它,不想!   “上车!”   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一辆熟悉的车出现在叶一柏的面前,他立刻跳上车,“你知道了?”   “嗯,我们马上过去。”裴泽弼道,同时他将油门踩到最大,车子的尾巴在饭店门口的空地上甩出一个好看的半圆,随即飞快向法租界方向驶去。   与此同时,法租界圣玛丽医院   莉莉和艾拉推着叶娴的推床快速向手术室里而去,叶娴朦朦胧胧间似乎看到某个隔帘后阿华的脸,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她身侧的一个医务人员的手臂,“救救他,请一定救救他。”   叶娴的脑子有些迷糊,但是她依稀明白阿华绝对伤得比自己重,但是现在自己已经要进手术室了,但阿华却还在病床上躺着,是因为她是柏儿的姐姐吗?所以柏儿的同事们优先给自己做手术?   还是……阿华已经没救了?   被叶娴握住手臂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艾拉,艾拉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只得不住地点头,却不忍去看叶娴的眼睛。   手术室的门被打开,叶娴被推了进去。   罗伯特主刀,理查和比利做一助和二助,圣玛丽的卢西亚护士和莉莉分别做器械和巡回护士。   艾拉本来也想跟进去的,但想起刚刚叶娴看她的哀求的目光,她忽然就想去看看那个重度烧伤的病人,所以在手术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她把卡尔推了进去。   “叶医生等下说不定会过来,总要留一个我们的人跟他解释情况,反正也只是打打下手,你一个人够了。”艾拉这样说道。   手术室的门被关上,手术灯亮起,艾拉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同时在心底祈祷,那位叶小姐千万要没事啊。   在手术室门口盯着手术灯看了约莫一分钟,艾拉甩甩脑袋,随即向着阿华所在的病房走去。   饶是心里有准备,但当艾拉看到眼前的阿华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大面积的烧伤从正面看几乎大半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烧伤了,几乎是个红通通的血人。   “全部烧伤面积高大40%,我已经让巡捕房联系他的家属了,他现在还有痛觉,该多痛苦啊。”杜兰院长出现在艾拉的身后,面容悲戚。   对于任何一个白大褂来说,看着病人在自己面前慢慢死去,本就是一件极其悲痛的事。   艾拉向来活泼爱笑的脸上都露出哀伤来,“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叶小姐说是他在最危险的时候扑在了她的身上,帮她挡住了伤害。”   杜兰轻轻叹了一口气,“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这么大面积的烧伤,除非有奇迹。” 第208章   急促的刹车声在圣玛丽医院门口响起。   “对不起,你们不能进去!”   “我是济合的医生,这是我的工作牌。”叶一柏一把将工作牌抛给圣玛丽的门岗,随即脚步不停地向医院大楼里跑去,裴泽弼停好车后,紧跟其后。   门岗的安保人员拿着叶一柏手里的工作牌,面上露出怪异的神色,“哎,不是,又是济合?我是圣玛丽的保安还是济合的保安?”不是说好的两个医院王不见王的嘛,怎么济合的医生来他们医院跟回自己家似的。   “哎,医生,就算你是济合的你也得登记啊!!”   “叶医生!”   艾拉透过窗户看到有一个人迅速跑近,六七点钟,正好是太阳下山但是院子里的灯还没有亮起的时候,艾拉本只觉得这人的身影有些熟悉,等到近了,才又惊又喜地叫出声来。   叶一柏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到在窗口向他招手的艾拉,他微微愣了片刻,来不及多想快步向艾拉所在的房间走去。   “叶医生,您终于来了。”艾拉也从病房里走出来。   叶一柏对她点点头,顾不上说话就绕过艾拉向病房里面走去,这是个双人病房,但是靠门的那张床是空着的,叶一柏向前走了两步,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下来。   这张病床旁的浅蓝色帘子是被拉下来的,但透过帘子叶一柏还是依稀能看到病床上人侧面一大片烧伤的皮肤。   没事的,烧伤可以植皮,没事的,只要人没事就好。   叶一柏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里,裴泽弼这时候也到了病房门口,他快走两步,走到叶一柏身边,“一柏。”   “没事的,烧伤而已,植皮就好了,我的手术做得很好,就算是大面积植皮也不会很突兀的。”叶一柏好似是说给裴泽弼听,又好似是说给自己听。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掀开帘子,叶医生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饶是如此,看到眼前的景象他的心脏都停跳了片刻。   “不是娴姐。”裴泽弼立刻发现了异样,这人虽然背面朝上躺着,衣服也全部被脱下,只用被子盖着他完好那一部分皮肤,但是裴泽弼一眼就看着这个人的肩极宽,并不是女人该有的身材比例。   叶一柏猛地抬头,他盯着病床上的人细细看了片刻,随即慢慢吐出一口气来。   不是叶娴,这人不是叶娴……   叶一柏作为外科医生,对人体结构再也熟悉不过,只是一时被情绪所影响,使得大脑一度停止工作,如今被裴泽弼一提醒,理智回笼,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这也是爆炸案的伤者吗?我姐姐呢?对了,艾拉,你怎么在这?”叶一柏终于想起来问艾拉这个问题。   艾拉闻言连忙道:“不止是我,罗伯特主任、理查医生、凯瑟琳医生、比利医生还有莉莉姐姐、卡尔都来了。”   “理查和凯瑟琳医生路过圣玛丽医院的时候,认出了叶小姐。圣玛丽晚上没有做手术的医生,凯瑟琳医生电话打到了济合,罗伯特主任就带着比利医生过来了,现在他们已经进了手术室,罗伯特主任说了,手术时间可能比较长如果您来了要进去,就换了衣服进去就行。凯瑟琳医生。”   艾拉说到最后,语调有些上扬,凯瑟琳和杜兰院长从门口走了进来。   “叶医生。”   “叶医生。”   “杜兰院长,凯瑟琳。”叶一柏上前轻轻抱了抱凯瑟琳,“谢谢,谢谢你,凯瑟琳。”   凯瑟琳摆摆手,“这不是应该的嘛,叶小姐现在已经在进行手术了,我看过X光片结果,因为有人替她承受了大部分冲击波,所以内脏出血情况还好,手术危险程度不高,您安心等待就好。”   叶一柏非常敏锐地抓住了凯瑟琳话语中的重点,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病床上,“是他吗?替我姐姐承受了大部分冲击波的人。”   凯瑟琳看了叶一柏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叶小姐在被送入手术室前还抓住我的手臂恳求我一定要救救他,可这怎么救啊,现在就等他的人家到了。”艾拉轻声说道。   不知道烧伤昏迷的人是不是能听到旁边人的说话声,叶一柏似乎看到那个烧伤患者的眼皮跳动了一下。   叶一柏明白凯瑟琳他们的意思,这么大面积的烧伤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不可能治愈的,与其在绝望中痛苦死去,还不如早点解脱,在这个时代,安乐死并不是犯法的,许多医生会在病人的要求下给他们注射过量的麻醉剂,使得病人能走得不那么痛苦,而眼前这位大面积烧伤的患者,在他们眼中已经达到了可以辅助死亡的标准。   “手套有吗?”叶一柏转头看向艾拉。   艾拉呆了一下,她跟着叶医生一个多月,熟悉叶一柏此时那眼睛里的光的意思,叶医生想救这个人?   “有……有!”艾拉先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声音放大,她猛地蹦了起来,然后飞快地向圣玛丽医院的护士台冲去。   “手套,我要橡胶手套。”小姑娘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引得不少人探头出来看她。   护士台里的护士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个兴奋的济合女医生,刚刚还一副悲伤的模样呢,这也变得太快了……   “哦,好,我这里有。”护士将一沓橡胶手套递给艾拉。   艾拉接过,又飞快跑向病房。   “叶医生,你想救他?”杜兰诧异地看向叶一柏,“叶,我理解你想要救人的心情,但是你要明白,有时候没有痛苦地离开会比在长久折磨后离开幸福得多。”   叶一柏走到阿华皮肤完好的另一侧,摸了摸他的脉搏,脉搏速度达到了120左右,速增而脉弱。   叶一柏伸手探了探他的体温,体温偏低,但并不明显。   “他告诉我他想活。”叶一柏似乎有些答非所问。   杜兰院长扶了扶他的眼镜,往前走了两步,看向病床上的阿华,“病人醒了?”   叶一柏用手轻轻按了按阿华鼻孔下方,焦黑色的不明物体从阿华的鼻孔里掉落下来,“应该是吸入性损伤,应该没呼吸一口都很痛吧,但是他的休克现象却比我想象得轻得多,是因为他在很用力得呼吸吧。”叶一柏轻声说道。   杜兰一时讷讷无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上前拍了拍叶一柏的肩膀,“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就好。”这明显还是不看好叶一柏能把人救回来。   叶一柏点点头,表示明白,救人,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在这个连抗生素都没有的年代,这么大的开放性创口,只能寄托于病人的求生意志,和这个时代人没有经历过抗生素滥用,没有耐药菌的身体基础了。   “手套!叶医生!”   艾拉从护士台拿了手套过来,叶一柏接过,戴上。   “我说,你记。”   “好的,叶医生!”艾拉当然知道叶一柏这话是对她说的,她从白大褂的上衣口袋中拿出一支笔,随后四处张望,在病床尾找到了挂着的病人资料和给药单,非常自然地将其翻转过来,当做自己的临时笔记用。   “病人体重60千克左右,I度烧伤10%,II烧伤20%,III度烧伤10%,24小时内应补充4700ML生理盐水,其中2300毫升在前八小时内输完。”叶一柏看了眼正在滴的生理盐水,伸手调快了它的滴液速度。   还没等艾拉问为什么,只听叶一柏继续道:“3mg吗啡皮下用药,12小时给药一次,吗啡用药后,准备气管切开。”   “是。”   “我去准备气管切开工具。”凯瑟琳主动道。   在给阿华皮下注射吗啡后,叶医生又帮他做了气管切开,因为他小半颈部皮肤也被烧伤的缘故,叶一柏的器官切开做得十分小心。   期间,叶一柏让裴泽弼回了一趟济合,从他房间里取来了三支磺胺,这是鼠疫事件后叶一柏又临时提取的,为了获得原材料,裴泽弼连黑市都去摸了一圈,也就又配置出八支的量。   磺胺送到后,叶一柏先是给阿华打了半支下去,随后嘱咐艾拉每12小时打半支。   叶娴的手术历时四个半小时,终于结束。这还是两辈子叶一柏第一次站在手术室门口等人从里面出来,手术灯灭,手术室门打开的时候,叶一柏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按了弹簧似的,脑子也好似不是自己的了,无数乱七八糟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现,或好的活不好的,根本控制不住。   裴泽弼上前握住叶一柏的手,“没事的,那位叫凯瑟琳的女医生不是说娴姐内脏出血情况还好,罗伯特医生是非常出色的外科医生,这种手术对他没什么难度的。”   叶一柏点点头,用力回握裴泽弼的手。   手术室的门被打开,叶一柏和裴泽弼第一时间快步向前走去,“罗伯特,怎么样?”   罗伯特摘下自己的口罩,“你怎么不请自问问你姐姐。”   叶一柏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只见推床上的叶娴对他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她声音极轻,但叶一柏看得出她的口型,她在说:“我没事。”   “你姐姐的出血点都找到且止住了,主要是中空的脏器,受到冲击波冲击,受到了一定的损伤,不过这点损伤是可控的,手术非常成功,就是你姐姐的鼓膜,受到冲击破损了,我刚刚在手术室里用手术放大镜看了看,应该只是部分损害,过两三个月就会自然恢复,你别担心。”   他一边在卢西亚递过来的手术单上签字一边对叶一柏道:“术后须知及不用我跟你说了吧,要不这几天我放你几天假,好好陪陪你姐姐?”   叶一柏闻言感激地点点头,“谢谢主任。等我姐姐出院,我请你们吃饭。”   “好啊。”   叶一柏向罗伯特及比利、理查等人一一道谢,而躺在手术床上的叶娴则把目光落在了叶一柏和裴泽弼交握的手上,她苍白的面上露出一丝震惊和不可置信来,她目光上移,对上了裴泽弼的眼睛。 第209章   叶娴和裴泽弼目光对视着,两人谁都没有退让。   裴泽弼?   柏儿和裴泽弼?   以前的一幕幕在叶娴脑海里回放,许是因为全麻刚醒的原因,脑海里的画面有些有些迟滞,但却异常清晰,岐山巷巷子口不管多晚都会出现的车,裴泽弼对自己和张素娥的,完全不符合他身份的异常尊重,以及今天这餐只请了她的晚饭。   叶娴回想起叶一柏提起他对象是说的话,“父母走得早,家族余荫,在机关里工作,还有些职务。”这不是和裴泽弼都对上了嘛。   有点职务……叶一柏他还真敢讲。   叶娴面上一阵青一阵白,麻醉剂还没有代谢完毕,使得叶娴现在的情绪就好像漂浮在空中的云朵,好像伸手就能够到,但却飘忽的,难以一下子爆发出来。   叶一柏也发现了叶娴和裴泽弼之间的诡异气氛,他这才意识到他和裴泽弼两人交握的手还没有松开,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过了片刻,叶一柏轻轻吐出一口气,“姐,我送你回病房。”   虽说坦白的场合不在预料中,但结果还是一样的,“姐,我回去跟你解释。”   叶娴抿着唇,看看叶一柏,再看看裴泽弼,转头不说话了。   叶一柏和裴泽弼将叶娴推回病房,叶一柏又和主刀的罗伯特说了几句,问清楚了叶娴在手术中的情况。   “行了,手术做完我也就放心了,那我们先回去了,你等你姐姐情况好些再回来上班吧,你那边我和理查帮你看着点。”罗伯特道。   叶一柏上前和罗伯特拥抱了一下,再次感谢他这群可爱的同事们。   “哦,对了,叶医生,刚刚巡捕房打电话过来,说没联系到那位烧伤病人的家属,他们明天会联系华国那边的警事局让他们帮忙寻找。”临走前,艾拉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对叶一柏说道。   叶一柏还未反应过来,旁边的裴泽弼就接口道:“放心,明天会有人把病人家属带过来的。”   艾拉闻言,偷偷看了裴泽弼一眼,随即下意识地站得直了点。   “好的,麻烦你了。”叶一柏温和地对艾拉笑道。   将罗伯特一行人送走后,叶一柏和裴泽弼回到了叶娴的病房,叶娴此时的听力比之刚被送来医院的时候好了不少,至少耳边不再充斥着“嗡嗡”声,和人正常交流的时候,虽说要费些力气,但也能听得明白了。   她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看到叶一柏和裴泽弼回来,看了两人一眼,率先问起了阿华的情况。   “阿华怎么样?”   叶一柏在叶娴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将她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烧伤面积不小,人现在还在昏迷,我找了一个护工二十四小时陪护。”   叶娴闻言想要坐起身来,但微微一动,腹部就传来阵阵钝痛,她轻“嘶”一声,又躺了回去。   “你别动,刀口才缝好,说事躺着说就行。”叶一柏连忙道。   叶娴伸手握住了叶一柏的手臂,“你实话告诉我,能救吗?”   当爆炸发生的时候,叶娴的手脚都是被绑着的,嘴巴里还被塞着手帕,其实爆炸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厉害的,刚开始只是小小的爆破声,和奇怪的,在空气中乍现的火光,就好像在空气中点燃了一根无形的引线,让火星向四周飞快蔓延开来。   那个时候,有见状不对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往外跑,而阿华却第一时间上前解开叶娴手上和脚上的绳子,拉着叶娴往外跑,并在真正的大爆炸爆发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叶娴。   当叶娴知道阿华因此大面积烧伤甚至可能没命后,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得害怕和无助,歉疚自责,以及这份歉疚自责后面的一条生命的重量,更是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他是为了救我,如果不是我,他有机会逃出去的,如果他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怎么面对他的家人和我自己,我怕,柏儿,我怕。”随着血液中最后一点麻醉剂被慢慢代谢掉,叶娴的情绪开始变得激动起来。   叶一柏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叶娴,无论是原主小少爷记忆中那个冷漠尖锐的姐姐还是叶一柏过来后,看到的那个强大的,似乎什么都打不倒的姑娘,叶娴将自己包裹在层层盔甲之下,即使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叶一柏和张素娥,看到的也是她自我“包装”过后坚强的一面,而忘记了她其实也不过比叶一柏大四年,放到后世来说,也只是一个毕业刚出校门没几年的小姑娘。   她可以毅然决然地承担起一个家庭的重量,却承担不起一条因她而毁灭的人生甚至生命。   叶一柏将另一只手放在叶娴的手背上,“姐,姐,深呼吸,我……我会尽力的,能救,我保证,能救。”   “真的?”   “真的。你的伤口大概三五天就能愈合,到时候你就可以下床去看看他,他的病房就在你的隔壁。”叶一柏道。   叶娴定定看着自己的弟弟,看着叶一柏肯定而又温和的眼神,她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好。”   病房里随即陷入一阵沉默,叶一柏叶娴病床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她术前的X光片查看起来,裴泽弼则是安静地在一旁站着,站得笔直一动不动,不仔细看都不会觉得这是个活人。   过了许久,还是叶娴最先打破了沉默,“你和裴处的事,我有没有误会?”叶娴侧过头来看叶一柏。   叶一柏手上的X光片轻轻颤动了一下,他将其缓缓放下,抬头对上叶娴的眼睛,“没有,今天我和他本来是在饭店的包厢里等你的,后来我见你迟迟不来,给你宿舍打了电话,这才知道出事了。”   虽说心里早就有了准备,但是叶一柏这样毫不犹豫的回答还是让叶娴的呼吸都急促了两分,这熊孩子,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吗?叶娴在歌厅这种鱼龙混杂的场所呆了这么多年,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自然也见过像叶一柏和裴泽弼一样跨越了性别的爱情。   但是比起传统的婚姻,血缘还有由下一代牵绊的男女关系,两个男人之间的牵绊靠的仅仅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单纯的情感。   这种感情能持续多久?叶娴并不是不相信两个男人之间的爱情,她是不相信爱情本身,就说那号称真爱的叶广言和杨素新,当年的金童玉女,被多少杭城报纸传唱,但还是有张素娥,有她,有她弟弟。   “你想过吗?如果有一天,你们之间的感情消失了怎么办?”叶娴这回不仅看向了叶一柏,同样把目光分了一点给裴泽弼。   叶一柏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被叶娴打断,“不要告诉我什么我们的感情不会变,爱情这东西,你在追求的时候能轰轰烈烈,好似能为其放弃一切,但是当你真正得到了,你就会发现这东西也不过如此,世人称颂爱情,大都称颂的是追求爱情的过程,而爱情本身,是会被时间磨灭的。   所以,告诉我,你想过如果有一天,你们之间的感情变质了,从热烈变为平淡,甚至变为负担了,你怎么办?”   叶一柏没想到叶娴会说出这番话来,她不过二十六岁,在后世,这个年纪本应该是最期待爱情的年纪,而眼前这个姑娘,却已经承担起了一个家庭的重担,并为此在名利场里挣扎了整整四年。   “分开。”叶一柏听到自己这样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选择离开,姐,我是叶一柏,是上海最好的外科医生之一,哪怕在世界上,我的外科技术也是能名列前茅的,我不需要依附任何人,在哪里我都能自成大树。我和裴泽弼会一直在一起,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那一定是像你说的一样,我们的感情被时间磨灭了。”   叶一柏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认真,让人不得不相信他说出口的这些话的真实性。   裴泽弼刚开始听得直皱眉,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裴大处长的眉心才渐渐舒展开来,随即嘴角露出一个微小的弧度来,没错,他和叶一柏会一直在一起,直到……裴泽弼表示他还是不喜欢这个说法。   叶娴则有些愣愣地看着坚定的弟弟,过了许久,脸上才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来,“柏儿,你长大了。”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向裴泽弼,“作为姐姐,我还是不赞成你们两个在一起。”见裴泽弼皱眉,但明显没有不满或者愤怒,就好似在征询一位尊敬的长辈的意见的时候被拒绝,会失望,但绝不会对尊敬的长辈本身产生不满。   而叶娴今天,显然享受到了这个待遇,尊敬的长辈?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有了一种异样的满足感,察觉到自己心态的变化后,叶娴觉得她大概能理解张素娥提到裴泽弼就夸赞的心情了,被一个好似高高在上,位高权重的人当做长辈去尊敬的感觉,好得惊人。   “不过,我也不会反对,我持保留意见,你们别指望我在阿妈面前替你们说好话,但是我也不会背着你们说坏话,这是我的底线了。”叶娴继续道。   叶一柏和裴泽弼闻言,相视一笑,虽然不赞成但是不反对,这结果比他们预想的已经好多了。   “谢谢姐。”叶一柏道。   “谢谢……姐。”裴泽弼还有些不适应,但接收到叶一柏看向他的目光,还是乖乖地叫了出来。   叶娴听到裴泽弼对自己的称呼,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神情微妙地看着裴泽弼,同时脑海里出现了裴泽弼站在张素娥面前叫她阿妈的场景。   她妈妈想让裴处变儿子的梦想看来已经实现了大半了,但就是不知道,人家真改口的时候,张素娥能不能高兴得起来了…… 第210章   “叶医生!”   “怎么样?”叶一柏穿得还是昨天那一身,因为在圣玛丽的值班医生休息室对付了一夜的关系,他的白衬衫显得有些皱,最上面两颗扣子也被主人解开,露出修长而好看的脖颈,因为出来着急的缘故,灰色的中山装并没有扣上扣子,好似风衣一般被披在身上。   “体温虽然还有些偏低,但是休克现象已经基本不见,而且病人刚刚醒过来了。”   卢西亚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华国医生,不由在心里暗叹,华国有一个成语,叫做名不虚传,说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吧。   这么大的烧伤面积,几乎已经被医生们判了死刑的患者,居然真的让他给救回来了,虽然直到此时此刻,卢西亚还是觉得这其中有运气的成分在,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的华国医生,真的是一个非常厉害且非常有责任心有原则的医生。   “醒了?我过去看看。”叶一柏抬头,脸上紧绷的神情不由变得缓和了些。   鲁大华除了是他的病人更是他姐姐的恩人,看叶娴昨天那个状态,如果鲁大华真的因为这次的事情丢了性命,叶娴大概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了。   他快步走进鲁大华的病房,病房里杜兰院长和一个面熟的医生已经在了。   “杜兰院长,弗尼埃医生。”叶一柏想起了这个面熟医生的名字,弗尼埃,圣玛丽医院的外科医生,主攻肠胃方面,也是外科分享理事会的成员之一。   “叶医生。”   “叶医生。”   两人也转头和叶一柏打招呼,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略微年轻一点的医生和几个小护士,闻声用一种小心翼翼中带着好奇的目光偷偷看他。   叶一柏对于这种目光并不陌生,所以可以非常自然地忽略它,“我听说病人醒了,我来看看病人情况。”   “我们也是,这真是个奇迹。”杜兰院长看着这么大的烧伤面积感叹道:“这么大的创口,前12个小时是最危险的时候,按我们的经验,他几乎没有幸存的可能,但是他撑过去了,叶,你说得对,生命是有奇迹的,在病人的心脏真正停跳前,我们作为医生,都应该追寻这份奇迹才对。”   白大褂们说话间,病床上的鲁大华发出,“赫赫”的声响,众人闻声向他看去,只见他嘴巴微张,似乎努力想要说话的样子。   叶一柏快走两步,走到他的床边,“你想说什么?”   鲁大华带着血丝的目光扫过叶一柏和病房众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做了气管切开,暂时不能说话,等你好些了,把管子拔掉就可以正常说话的,不要担心。”叶一柏弯下腰来,轻声说道。   “我是叶曼的弟弟,我很感激你救了我姐姐,我姐姐昨天手术完,已经脱离危险了,谢谢你把她保护得那么好。”叶一柏继续道。   鲁大华闻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竟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他艰难地对叶一柏点点头,面上紧绷和痛苦的神情似乎缓和了稍许。   ……   周苗一大早就按照裴泽弼的吩咐从城西平潭巷子里去接人,平潭巷子是城西几个贫困人口聚集地之一,住的大都是卖力气活的,鲁大华家在这里有一些名气,因为在一帮子卖力气的人中,给贵人当保镖还能拍电影的人那是极受人羡慕的。   周苗非常容易就找到了鲁大华家,且凭借着他的证件,非常容易就把人带了过来,一个三十左右的女人和四个孩子,最大一个已经十岁左右了,最小的还被妈妈抱在怀里。   女人一脸茫然跟着周苗走进圣玛丽医院的大门,她应该是极少出门的,因此看到医院里来来往往都是金头发蓝眼睛的洋人,立刻变得局促和瑟缩了起来。   “长……长官,阿华在洋人医院啊,这里会不会特别贵?”女人看着这光洁的几乎能反光的地面以及四周西装革履的洋人,忍不住开口道。   周苗闻声转过头来,看着瑟缩得几乎把腰弓成虾子的女人,音量不由小了两分,“放心,这也算工伤,用不着你们自己掏钱。”   女人闻言,瞬间长松了一口气,连声说着谢谢。   周苗没有应声,沉默地按照裴泽弼给的地址领着人往前走。   许是人太多的缘故,女人怀里的孩子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阿妈。”几个小孩察觉到旁边洋人看过来的异样的目光,像几只小猫一样躲到了女人的身后,女人一边哄着怀里的小孩子,一边安抚着身后三个大孩子,   “105,应该就是这儿了,进去吧。”周苗转头对女人说道。   女人闻言再次连声道谢,她微微往前挪了一步,立刻就看到了病房里背对着他们的一群白大褂,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竟不走进去了。   “进去啊,你丈夫在里面。”周苗奇怪地看着这个女人。   女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额头微微渗出几滴汗水来,“长官,您能陪我一起吗?”   门口的动静引起了病房里人的注意,几位白大褂闻声转过头来,有一个最靠近门口的开口对他们说了几句听不懂的法文,女人显得更加无措了,怀中的孩子不合时宜地再次大哭起来,女人焦急地哄着孩子,还时不时往病房里偷看一眼,窘迫非常。   “是鲁太太吗?”叶一柏从病房里走了出来,走到离女人不远处,礼貌地问道。   女人立刻点点头,“对,鲁大华是我丈夫。”   叶一柏目光扫过女人怀中和身后的三个孩子,侧身让了一个位置出来,“鲁太太,您丈夫就在里面,进来看看吧。”   女人闻言,犹豫了片刻抱着孩子慢慢走了进来,杜兰等人见状也不再打扰病人和家属的团聚,和叶一柏说了两句就往外走。   女人见状立刻带着孩子站在了墙边,给白大褂们让开了道路,等到杜兰等人都离开了,她才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病床上,看到病床上丈夫的模样,女人的腿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上。   随后她抱着孩子,半走半爬地到了鲁大华的病床旁,“阿华,阿华,怎么会这样?你这样了,让我们怎么活啊!”刚刚还瑟缩柔弱的女人瞬间爆发出了极大的力量,女人的哭嚎和几个孩子的哭声连成一片,声音之大,引得几个护士匆匆跑了进来。   “怎么了?病人出事了吗?”卢西亚问道。   叶一柏摇摇头,对前来的几个护士比了个“嘘”的手势。   卢西亚点点头,这才带着她的几位同事往外走,还贴心地帮他们带上了门。   裴泽弼在病房门口和周苗说话,面粉仓库现场赵鹏亲自走了一趟,包括昨天被法租界巡捕房扣押的众人在内,所有有关人士都带回警事局了,但是勘察结果和审讯结果简直是匪夷所思。   面粉仓库现场没有任何火药残留的痕迹,而所有可能参与这次爆炸案的人也众口一词地喊冤,一个个说得还都挺诚恳,凭着周苗这么多年的审讯经验居然觉得他们说的都是真话。   那难道面粉还自己会爆炸的?   周苗觉得自己如果拿这么一份报告去交给裴泽弼,他大概又得回户籍科呆着了……   “现场没有任何火药残留?”裴泽弼皱眉,“案子回去我亲自跟进,让你打听的鲁大华的家庭背景弄清楚了吗?”   周苗闻言点点头,这种事对他们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一个老婆,四个孩子,老婆是纺织工厂的女工,家里还有一个老娘,眼睛看不见,鲁大华的事我们也没有跟她讲。”周苗简单地叙述了阿华家里的情况。   裴泽弼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转身打开门,走到叶一柏身边。   叶医生面对眼前的场景,也显得有几分无措,若是平时,他作为医生能非常耐心地劝慰患者家属,但是他现在除了医生,还是被救的人的弟弟,鲁大华是因为救叶娴才受了这么重的伤,他要让患者家属乐观看待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裴泽弼感受得到叶一柏心中的纠结,他上前一步,轻声开口道:“鲁太太,鲁先生在爆炸中救了家姐,才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们十分感激和歉疚,鲁先生的所有医药和照看费用都会由我们承担,这是一万大洋的银票,没有别的意思,只为了表示我们的感激之情,还有您丈夫病愈后,可以去警事局领差事,我会安排一个轻省的后勤岗给他,足以保障你们将来的生活。”   病房里女人的哭嚎声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看着裴泽弼,似乎在思考他话中的真假。   裴泽弼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工作证递给女人,同时指了指门口的周苗,“他应该已经向你表明过身份了,他是我属下,我不会开这种玩笑的。”   女人的脸上竟露出惊喜的笑容来,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裴泽弼的工作证,她不认字,但是她认识上头的图案和裴泽弼的脸,“谢谢,谢谢长官,长官,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丈夫没能治好去世了,能不能让我儿子代替,那个后勤岗位。”   裴泽弼闻言,丝毫没有意外的表现,他点了点头,“可以。”   “谢谢,真的谢谢您。”女人欢喜地摸着大儿子的头,同时,病床上的鲁大华也露出感激和欣喜的神色来,这时候他们似乎忘记了自己或者自己的丈夫还受着伤,还命在旦夕,他们为自己下半生有了保障而高兴,包括鲁大华自己,似乎也觉得这些足以弥补他这次受的伤。   “您丈夫的伤口已经慢慢结痂,如果撑过48小时,一般就不会有生命危险了,至于重度烧伤部位,等到伤口长得差不多后,可以进行自体植皮,特别是脖子和手臂外露部分,到时候你们直接来济合找我,或者我去接你们都可以。”   叶一柏的话又引得女人感激连连,从鲁大华的病房里出来,叶医生的表情十分复杂。   “是不是想不明白?”裴泽弼转头看他。   叶一柏点点头,“我不明白,明明我是去道歉的,到了后来为什么他们会反过来感激我?这不对。”   “没什么不对的,在这个世道,人命没那么值钱,五百大洋就能让一个年轻的保镖豁出命去,一万大洋和一份体面的工作,对他们来说,他们会觉得自己赚大了。在一个连活下去都要耗尽全身力气的年代,一条命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精贵。”裴泽弼目视前方,神情有些放空。   叶一柏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转头,十分严肃而认真地看向裴泽弼,“我不喜欢你的表述,我的职业就是守护病人的生命和健康,你的表述是在质疑我职业的意义。命,很珍贵。”叶一柏郑重道。   裴泽弼张了张嘴巴,随即举手做投降状,“对,没错,命很珍贵。”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在叶一柏眼中他又看到了那种光,那种让他沉迷的光。 第211章   一周的时间匆匆而过,叶娴受伤的事,两姐弟十分默契地瞒住了张素娥,只是有些事不是他们想瞒就瞒得住的。   徐家汇站旁发生爆炸的影响太大了,沪杭铁路作为连接上海、杭城、甬城的要道,向来受各方关注,此爆炸案一出,一众要员们的第一反应都是有人要炸铁路。   所以一时间上海风起云涌,大街小巷里吹制服的随处可见,甚至连户籍科都开始忙碌了起来。   10月9日,警事局发布结案通告,宣布徐家汇站面粉仓库的爆炸是一场意外,“粉尘爆炸”四个字非常迅速地占领了沪城大报小报的头版头条。   “侬相信伐,面粉还会爆炸嘞,那我们家里的厨房不得炸翻天了。”外事处大办公室里,那个最爱和人说八卦的中年妇女拿着一份报纸大声说道。   外事处其他员工边忙自己手头的事边应道:“不就是什么都查不出来,找个结案借口呗,不过这回警事局倒是有趣,这找借口竟找了这么个新鲜的,也亏得他们领导头铁,要轮上我们,可不得挨批评了。   瞅瞅,这说得有模有样的,还举了好些个例子呢,说啥铁粉,小麦粉,木屑粉都会爆炸,让大家小心。”   外事处办公室爆发出一阵哄笑声,现阶段看到报纸的上海市民们多是这个反应,觉得警事局找借口也不找个可信的,对于报纸上什么粉尘爆炸的解释,他们是一点都不相信。   “也不怪他们,这事情是蛮蹊跷的,爆炸发生的时候现场只有一个拍戏的剧组,听说从上到下都被抓起来了,还有好两个都在医院呢。对了,张素娥,那个西华电影公司,是不是你女儿在的那个?你女儿没事吧?”   张素娥可不懂什么叫低调,几乎整个外事处都知道张素娥的儿子是大医生,女儿是大明星。   张素娥闻言往报纸上瞟了一眼,她虽然已经在认字了,但是像报纸这种这么多字攒在一起的,她还是不怎么看得懂的。   “你都说了这事是警事局在查,若真跟我女儿有关,泽弼早就跟我说了,不过这剧组可真够倒霉的,拍个戏还遇上个爆炸,死人了吗?”张素娥放下手上的毛线,抬头问道。   “死了两个演员,主演也都进医院了,作孽啊。”外事处的同事发出一声叹息。   张素娥点点头,不再说话,但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她越想越不对,西华电影公司虽不止叶娴一个演员,但是发生这么大的事不管是叶一柏还是叶娴都一个字都没有跟她提,这周叶娴还打电话来说拍戏日程紧,不回来了,但是照他同事的说法,这西华电影公司从上到下都被抓起来了,那还拍什么电影?   想到这里,张素娥再也坐不住了,看着下班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她和同事说了一声,就拿着包匆匆走人。   她先是叫了黄包车去了叶娴的宿舍,然而宿舍里空无一人,旁边邻居告诉她,西华公司的人白天都去警事局做笔录了,张素娥点头的同时,忽然开口问了一句,“阿姐啊,不是说着电影公司的演员有爆炸受伤的嘛,你知道是哪几个伐?”   邻居大姐最是热心肠,闻言立刻道:“哪里只受伤啦,两个演员当初就死了,他们家人早上还在这里闹呢,还有很多都在医院,就那个大明星,当家花旦叶曼,听说也住院很久了。”   “叶曼!阿姐您确定?哪家医院?”张素娥声音变得有些尖细。   邻居大姐也看出了张素娥的焦急,一拍大腿,“里面有你亲戚是吧,让我想想,我听这里的门岗大爷提起过,说伤势轻的在红十字会医院,伤势重的叶曼和另外一个男演员,在洋人医院,什么玛丽的。”   张素娥闻言只觉得头晕目眩,差点直接坐到地上,她几乎是踉踉跄跄地上了黄包车,随后让师傅以最快的速度向法租界圣玛丽医院跑去。   一周过去,叶娴已经可以下床了,但还不能长时间走动,她能下床的第一时间就去隔壁病房看了阿华,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阿华的状态出乎意料得好,许是觉得未来的日子更好的盼头,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提了上来,一家人在病房里欢声笑语,好似受伤的人不是他自己似的。   “好了,有护工呢,你们俩也不用每天过来,一个比一个忙的,因为我误了事就不好了。”叶娴虽说还是不太能接受自己的弟媳变得弟夫,但她现在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裴泽弼了。   然而再怎么心平气和,看着裴泽弼和叶一柏两个人在她面前默契的模样,叶娴还是觉得浑身不对劲,她不知道这个叫单身狗综合征,她只觉得这俩人在她面前碍眼得很。   叶一柏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不过看着叶娴的身体没有大碍了,他心里的大石也算放下了,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行,你这几天医院里的饭也吃腻了吧,今天我帮你出去买点有味道的。”   叶娴闻言,眼睛一亮,她矜持地点了点头,“这两日嘴里是有点没味,听说法租界里有家店是北平过来的御厨开的,他做的烤鸡别的地方吃不到,离这也不远。”   “行,我这就去。”叶一柏笑道。   叶一柏和裴泽弼相携而去,只是就在他们踏出医院门的不久后,一辆黄包车停在了圣玛丽医院门口,张素娥快步向医院里面走去。   走到护士台,几个护士正在说悄悄话,和济合不同,法租界的圣玛丽医院是有华人护士的,只是数量不多罢了,恰好此时护士台里值班的就是两个华人护士,她们仗着同事们听不懂上海方言正肆无忌惮地讲着八卦。   “你是不知道那人送来的时候有多恐怖,连杜兰院长和弗尼埃医生都说是救不活了,叶医生愣是把人给救回来了,年轻,帅气,前途无量,还跟咱们一样是华国人,这样完美无缺的理想对象居然喜欢男人。”小护士面上满是生无可恋的神色。   刚到护士台的张素娥脚步顿了一下,不过立刻她反应过来,这是圣玛丽,不是济合,世界上姓叶的这么多,怎么可能这么巧是柏儿呢。   “不会吧……你确定吗?”另一个小护士一脸不可置信。   “我当然确定了,我亲耳听到的,他跟他姐姐说,那个男人就是他一生的伴侣,哎,我的初恋,还没有开始,就那么落幕了。”小护士语气悲切,说到这儿的时候,还轻轻吸了吸鼻子。   张素娥越听越不对头,她连忙打断两个小护士的对话,“侬好,伐好意思问一下,叶娴在哪个病房啊?”   两个小护士手上的动作一顿,对视一眼,抬头有些紧张地看向张素娥,“叶娴是吧,请问您跟她什么关系。”两人心里只犯嘀咕,运气不会那么差的吧,用上海方言说两句八卦,八卦到正主了?   “我是她阿妈。”张素娥道。   两个小护士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怪异起来,“哦,叶娴家属啊,她在106。”其中一个小护士低着头,都不敢去看张素娥。   张素娥对她们说了声谢谢,快步向106病房走去,她身后传来两个小护士用法语交谈的声音,话语间似乎有些紧张和焦急,从华国语改成法语,是为了不让她听懂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无数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忍不住往外冒,柏儿?不可能,不可能的。   张素娥绷着一张脸快速向106病房走去,走到病房门口,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叶娴正靠在床上安静地看书,忽然听到耳边一声厉喝,“叶娴你这个不省心的,都学会骗我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家里说,当我这个老娘死了是吧!”   叶娴没想到张素娥会突然出现,吓得手里的书掉落到了地上,她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些什么,但看到张素娥微红的眼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比起其他人家,这母女俩的关系向来算不上好,但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一个想着别让她担心,一个想着这事怎么能不告诉她,会生气,会愤怒也会心疼。   “这不是没事嘛,所以就没跟你说,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叶娴微微侧过头去,不去看张素娥的脸。   张素娥的情绪也稍微稳定了点,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叶娴一遍,见精神和气色都还不错,面色一绷,又开始平日里的念叨。   “翅膀硬了,我这个当妈的算什么呢,临到出院了,才知道自己女儿去鬼门关里走了一回,你是非要等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才肯通知我是吧。”   叶娴:……她就不该对张素娥态度好。   “我还活着呢,别动不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不吉利。”   “还知道不吉利了,大白天散着头发跟女鬼似的,还学会跟你弟弟串通起来骗我了,你弟弟也知道的吧,前儿个回来的时候不但一句不提,还给你打掩护。”张素娥走到叶娴床边,伸手把她的头发给拢了起来,顺手拿起旁边的发带替她扎上。   “动刀了?刀口在哪,我看看。”   叶娴看着张素娥熟练而自然地帮自己绑头发的模样,一时没有了再想怼回去的兴趣,“哎呀,还好了,柏儿他们科主任亲自给我动的,刀口很平整,说疤痕都只会是浅浅的一道粉色的。”   眼瞅着自己再不配合张素娥自己就要动手了,叶娴还是乖乖地把衣服掀了起来,叶娴的伤口缠着纱布,其实看不出什么来,但张素娥却忍不住侧过头去吸了吸鼻子。   “这杀千刀的,裴泽弼也真是的,这么能让爆炸案的人逍遥法外呢,这人就该被抓起来,千刀万剐!”张素娥低着头拿帕子擤了擤鼻涕。   手帕脏了,张素娥站起身来想要将其放在一边,然而她起身目光扫过窗外,身子不由僵在了原地。   只见不远处,裴泽弼和叶一柏两人从圣玛丽医院门口走来,秋天,秋风吹落树叶,有一片黄色的树叶落在叶一柏头上,裴泽弼停下脚步,侧身抬手将叶一柏头上的落叶摘下。   两人靠得极近,裴泽弼比叶一柏大半个头,从张素娥的角度看过去就好像裴泽弼将叶一柏抱在怀里,还低头亲吻的模样。   刚刚护士台前两个小护士的话在张素娥耳边回响,叶医生,姐姐,男人,都对上了,不可能,不可能的,她嘴唇轻颤,回过头看向叶娴。   “你实话告诉我,你弟弟和裴泽弼什么关系?你到底知道多少!” 第212章   叶娴虽然没有强烈反对叶一柏和裴泽弼的事情,但是她也绝对不赞成,对于张素娥的爆发她早有预料,她慢慢靠倒在床上,轻声说道:“我也是刚知道。”   张素娥一听,整个人差点直接厥过去,听叶娴的意思,这是真的咯?!   “不会的,不可能的,这两个男人算是怎么回事啊,不会的,柏儿那么乖,一定是那个裴泽弼!我说呢,他怎么对我们家的事那么上心,还阿姨,他完全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张素娥在叶娴的病房里来回踱步,把这件事的“错”一股脑都推到了裴泽弼身上,这种思维方式真的很张素娥。   “两个男人怎么好在一起的啦?这是不打算结婚了?那是要断子绝孙的呀。”张素娥絮絮叨叨地念着,非常希望女儿能够和她同仇敌忾。   叶娴从旁边床头柜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怎么就断子绝孙了,从叶家看,还有叶兆麟呢,从张家看,舅舅不是有儿子。”   “你站哪边的?那个黄鼠狼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么帮他……”   张素娥的声音戛然而止,叶娴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去,哦,黄鼠狼到了。   裴大处长少见地有些窘迫,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叶娴的床头,随即叫了一声,“阿姨。”   张素娥本有心骂回去,但目光一扫到裴泽弼的腰间,她的心肝就微微颤了一颤,“阿姨,我可担不起,柏儿,你过来。”张素娥目光转向叶一柏,厉声道。   叶一柏没想到张素娥会突然过来,也没想到他和裴泽弼的事情会以这种方式暴露在张素娥面前,这几乎是最糟糕的场面了,没有任何铺垫和准备,让张素娥的不满和难以接受的程度都达到了最高点。   “阿妈,我们回去说吧,我会跟您好好解释的。现在在医院,姐也需要休息,我们别打扰她。”叶一柏轻声道。   张素娥看看默默往被子里缩的叶娴,再看看和裴泽弼站在一起的叶一柏,只觉得自己心疼肝疼全身都疼,但是叶一柏的话她还是听进去的,叶娴刚动完手术,她也不想影响叶娴休息。   “那你过来!”张素娥再次强调道。   叶一柏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裴泽弼。   儿子的这一举动成功让张素娥气歪了嘴,若今天站在叶一柏身边的是其他人,以张素娥的个性早就开始撒泼了,但是那人不是别人,是裴泽弼啊,有权有枪的裴大处长,前四十年的社会经历早就让张素娥将对权势的敬畏刻入骨髓。   裴泽弼对叶一柏点点头,示意自己不在意,让他先过去安抚张素娥,同时裴泽弼开口道:“阿姨,我知道我和一柏的事会让您生气,我很抱歉,但是我不会放手,我以后会像对待母亲一样尊敬您的。”   像对待母亲一样尊敬您……这曾经是张素娥多么梦寐以求的话呀,但是现在,张素娥听到这话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下,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天呐,她以前误会叶娴和裴泽弼关系的时候,是求神拜佛让裴泽弼成为她的女婿,但不是这种成法呀,哎哟老天爷,漫天神佛呀,求求你们让我收回原来的话,信女愿意茹素三年来还原的。   “谁要当你母亲,我才不想当你母亲呢,我把话放在这,除非我死了,否则我绝对不可能同意这么荒谬的事情,还有你。”张素娥看向叶一柏,这还是向来视儿子如命的张素娥第一次对叶一柏说这么重的话,“你还要我这个当娘的,你就跟他断干净!”   此言一落,病房里一片寂静。   叶娴偷偷去看自家弟弟和裴泽弼的脸色,叶一柏已然维持不住平日里温和的笑容,而裴泽弼的表情也有些僵硬。   “阿妈。”叶一柏带着七分恳求和三分无奈道。   张素娥看到儿子这还不回头,气得心里直发堵,索性破罐子破摔,捂着胸口一屁股坐在病房的地上,“哎呦,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儿子居然要别人不要亲娘了,我还是早早死了吧,省得活着还碍他们的眼……”   叶医生上下两辈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   “阿姨,我知道您现在应该不想见到我,我先离开,等下次再登门请罪。”裴泽弼对叶一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去安抚张素娥,同时对着地上的张素娥深深鞠了一躬,随即对病床上的叶娴点点头,退出病房。   张素娥边干嚎着边偷偷用余光去瞅裴泽弼的动作,见他真的开门出去了,这干嚎的分贝不由弱了两分。   门再次被关上,现在病房里就剩下张素娥、叶娴、叶一柏三人,叶娴看着还坐在地上的张素娥,心里暗道,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过了这么多年还是那么老三样。   “行了,裴处都走了,你可以起来了不,有话不能好好说嘛,闹闹闹,外面闹,到儿女面前也闹吗?”叶娴忍不住开口道。   张素娥一滞,看着叶一柏紧张的模样,还是扶着他的手站起来了,她没去理睬叶娴的话,而是用力抓着叶一柏的胳膊,“柏儿啊,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但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答应阿妈,不要跟个男人牵扯不清,好不好?啊?”张素娥满脸希冀地看着叶一柏。   “阿妈,我从来喜欢的都是男人,而且是我先向裴泽弼表白的。”叶一柏沉默了一会,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张素娥闻言只觉得眼前一晕,腿一软,又一屁股坐到地上去,这回是真晕了。   病房里一阵兵荒马乱,叶一柏问圣玛丽的医生借了听诊器和血压计等设备,替张素娥上上下下检查一遍,确认身体确实没有问题后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病房门口的裴泽弼和叶一柏一起将张素娥送回了岐山巷,至于明明身体没问题,但是从病房到车里,再从车里到家中动作这么大的挪动,人为什么一直没有醒,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10月10日,叶娴出院。   “咱妈的那点道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无非是欺软怕硬和一哭二闹三上吊,对着裴泽弼,她不敢闹,就只能装病咯,你医术再好也治不好她的,除非你顺她意了。”叶娴去卫生间将病号服换下,重新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张素娥在叶一柏面前向来是溺爱儿子母亲的形象,他还真的不知道。   看着叶一柏呆愣的模样,叶娴嗤笑一声,“是了,你是她宝贝儿子,这种事你不知道,那时候杨素新要嫁进来,叶家想让我们腾位子,张素娥就是这么闹的,还拉着我一起,大冬天的……算了,这种事跟你说没意思。”   这还是叶一柏出生之前的事情,原主小少爷的记忆力也是没有的。叶一柏知道张素娥这一路走来不容易,“我不想让阿妈不高兴的。”   “阿妈高兴了,你和裴泽弼就高兴不了了,想让阿妈高兴,无非就是你们分开,然后她会立刻让你结婚生子,你自己考虑清楚,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这几日我都会住在岐山巷,我手术刚出院,总要人照顾,也让她分分心,你放心,阿妈比你想得坚强多了。”她会百折不挠想方设法地让你们分开,最后一句话,叶娴默默咽了回去。   叶一柏将叶娴送到了岐山巷,看着刚刚还兴致盎然地和邻居们聊天的张素娥在看到他的瞬间立刻变得精神萎靡的模样,叶医生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情又有些复杂,他向来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   他想要非常诚恳地和张素娥谈一谈,但是张素娥却没有要和他谈的意思,一听他说起裴泽弼的事不是喊心疼就是喊肝疼,万变不离要让他和裴泽弼分开的意思。   两边就这样开始僵持下来了,这一僵持,就是一个月。   11月里,圣约翰的医学生们准时报到,同时叶一柏有关“大脑半球切除术”的文章也在《柳叶刀》刊登出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在《柳叶刀》上发表文章,这在整个世界范围内也是极其少见的,叶一柏这个名字也与神经外科一起,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全球各大医学期刊和学术交流会甚至不少当下顶尖高校医学专业的专业课上。   但令叶一柏失望的是,他关于磺胺制备的文章并没有被《柳叶刀》刊登出来,饶是卡特医生给他打过预防针,但看到这样的结果,他还是十分无奈。   《柳叶刀》几乎是他向世界磺胺讯息的最重要渠道,却没想事情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顺利。   不过虽然《柳叶刀》没有刊登叶一柏关于磺胺制备的文章,但国内的《医学杂志》却是将其刊登了上去,和它一起上刊的还有叶一柏那一大串头衔。   什么世界上第一个完成断肢再植的外科医生,什么华国青年一代医学领军人,什么国际神经外科最优秀的外科医生之一等等,这一大串的头衔字体加粗加厚,比正文还要明显得多。   叶一柏看着寄到他手里的样刊,不由暗自苦笑,若是这一长串头衔能让国内同仁多关注他接下去的文章,那他倒也会高兴的。   “叶医生,分给救护中心的实习生到了,罗伯特主任让您去会议室一趟。”叶一柏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乔娜站在门口对叶一柏说道。   叶一柏放下手里的样刊,对乔娜点点头,“好,我这就过去。” 第213章   圣约翰这个实习生项目是波恩医生在的时候争取下来的,十个实习生名额,大五大六各三个名额,毕业生四个名额,且有一个留院名额。   当初波恩教授争取这个项目的时候,正好是叶一柏在济合初露头角的时候,那时候卡贝德院长和几位大主任同意得非常干脆,虽说他们自己也觉得叶一柏这种天生的医生大概是万里无一,多少年才出现一个的,但是万一呢……人总是要有梦想的。   叶一柏到会议室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叶一柏对众人点点头,在艾伦对面的左侧第一个位置上坐下。   “不好意思,来晚了。”他目光扫过会议室众人,最后会议桌最后的三个年轻人身上。   “没晚,时间刚刚好,你上午是不是有个肠胃手术?”艾伦问道。   叶一柏从艾伦手中接过三个实习医的资料看了看,两个内科一个外科,还好他这边只多了一个,不过这一个加上原来的艾拉和卡尔两人,也有三个了,三个萌新啊,叶一柏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有些疼了。   “对,急性胃溃疡穿孔,病人是个老年人,有休克迹象,加上有腹膜炎不能耐受比较大的复杂手术,所以做了单纯的穿孔修补术。”叶一柏道。   溃疡穿孔修补术听名字是一种简单的姑息式修补手术,其实不然,一般的穿孔修补术复发率极高,缝合不严密,溃疡呈胼胝性瘢痕缝合后预后不佳,胃内容过多,清除不彻底等等,一点不注意,患者就会出现二次穿孔。   特别是叶一柏今天早上做的那个老人,已经七十多了全身营养状态差,根本经受不起二次手术,因此今天的手术,叶一柏做得十分小心。   “是卡塞尼夫人的父亲是吧,好像身上还有个英国的爵位。”   “好像是吧,我这倒是没太关注。”   叶一柏和艾伦短短几句话,蕴含了巨大的信息量,三个实习生的位置在会议桌的最边上,但饶是如此,他们也听得一清二楚。   罗伯特主任还没到,会议没有正式开始,白大褂们都三三俩俩得说着话,几个实习生们刚开始的时候还紧绷着神经竖着耳朵听着,但从醋溜肥肠听到昨天某医生昨天割的小肠的形状,几个医学生紧绷的神经也就松缓了不少。   “我跟你们说,我认识叶医生。”其中一个实习生偏过头去,轻声在他两个同伴的耳边说道。   另外两个实习生闻言对视一眼,惊讶道:“你认识叶医生?真的假的?怎么认识的?亲戚?”   艾拉和卡尔就坐在这三个实习生对面,艾拉对于新实习生到来可谓是高度重视,她和卡尔来的时候就他们两个人,医院里也不会为了他们两个人单独出制度和规矩,所以两人只要能求得主刀医生同意,都可以进去跟手术,这短短一个月下来,他们学到的东西甚至比大学六年学到的还要多。   但是这种美好的时光随着这批实习生的到来宣告结束,艾拉已经旁敲侧击地打听过,济合打算实行医师带教制,一个医生带一个学生,实习期间这个实习生只能跟着他的带教老师学习,同级不交叉,至于想跟上级医师的手术,那就要看带教老师和上级医师的关系或者你自己的本事了。   叶一柏是救护中心外科组组长,在这次实习生带教中并不直接带实习生,换句话说,这批实习生到来后,艾拉和卡尔跟叶一柏手术的机会就大大减少了,艾拉可还想着借着上次他们帮忙救助叶医生姐姐给叶医生留下的好印象再争取几次跟叶医生手术的机会,却没想中途竟杀出个劲敌出来,居然有实习生和叶医生认识!!   艾拉拽了拽旁边的卡尔,示意他和自己换一个位置,随即默默把椅子往前挪了几公分,同时吧耳朵竖了起来。   “上次叶医生回学校考试,我就坐他前面,还跟他一起上了一堂课。”实习生得意道。   艾拉并其他实习生们:……就这   白大褂们不知道实习生们之间的小机锋,看到罗伯特从门口匆匆走进来,就逐渐停止了交谈。   “噢,抱歉抱歉,我迟到了。格林医生实在是太会说了,叶,晚点你跟我一起上去一趟,有产科接诊了一个孕妇,有严重的腹水,但孩子还小又不好治疗,如果情况再恶化下去,大概不得不手术,且要提前将小孩剖出来。”罗伯特一边说着一边在主位上坐下。   “实习生,都到了吧。”   “到!”一个实习生许是太过紧张,听到罗伯特这么说,直接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快速应了声“到”。   会议室里先是一静,随即白大褂们都发出轻轻的笑声来,为什么是轻轻的,因为他们忍着呢……   眼看着理查两个肩膀抖得厉害,而那个站起来的实习生脸红得都要滴出血来了,叶一柏轻笑一声,替他打了个圆场,“虽说医院实习也是你们学习的一部分,但我们上课是不需要喊到的,你们不用紧张,随意点。”   叶一柏的话落,会议室里的一众白大褂们也想起了他们即将成为眼前这几个实习生“老师”的事情,一个个不由咳嗽了几声,收敛了笑意,变得人模人样起来。   罗伯特笑笑,“行,都到了就好,我们这次小会主要就是让你们互相认识一下,实习生们自我介绍一下吧。”   这一介绍,就显出实习生们不同的个性来,艾拉和卡尔已经是熟人了,但是他们还是站起来自我介绍了番,艾拉活泼,剩下的几个都是腼腆型的。   三个新实习生,两个内科,一个跟亚历克斯医生,一个跟弗兰克医生,罗伯特让艾伦有空照看一下。   剩下的三个包括艾伦和卡尔在内,都重新分配了带教老师,艾拉跟亨利、卡尔跟理查,剩下的圣约翰的徐胜志跟了比利,同样,叶一柏作为他们的上级医师,也被罗伯特嘱咐要多照看些。   会后,叶一柏和罗伯特一起去了二楼替那位产妇会诊,叶一柏仔细看着X光片,沉默许久,“应该是腹腔感染,感染程度还不低,站在孕妇的角度,我觉得提前剖腹然后立刻进行腹腔手术比较好。”   格林医生眉头紧皱,“但是现在小孩只有六个多月,六月多月的孩子能活下来的几率不大。”这个时候可没有后世的保温箱,六个月大的孩子出来一不小心就是夭折的命运。   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过了许久,叶一柏放下手上的X光片,“让家属做决定吧。”   “问题是家属不在。”凯瑟琳抿着嘴,“孕妇的丈夫现在在平津,但是从上周开始平津那边的铁路线就停止运行了,孕妇丈夫根本回不来。”   “铁路线停止运行?”罗伯特惊讶地开口道:“平津可是华国北方的交通枢纽城市,这种城市的铁路线怎么可能停止运行,华国那些当官的疯了吗?”   凯瑟琳耸耸肩,“真的,这个孕妇到我们医院已经半个月了,期间我通过我朋友向驻平津办事处发了电报,他们在那里顾左右而言他,不说为什么停运铁路,但是确实是停了。”   叶一柏眉头紧紧皱起,铁路停运?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一点风声出来,似乎有些蹊跷啊。   这一边叶一柏照常上班,另一边在家装病许久的张素娥终于耐不住寂寞重新去上班了。   张素娥就是这么一个个性,心里恨裴泽弼恨得咬牙,但却又舍不得裴泽弼给的好处,这外事处的工作是裴泽弼给找的,她本来也想过用辞职来表情自己的坚决态度,但是……她舍不得啊。   这份工作对她来说不止是体面或浅薄的虚荣感那么简单,从这份工作里,她获得了太多,甚至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在家里纠结了好几天,她还是决定回去上班去。   换好了旗袍鞋子,在叶娴打趣的目光中出了门,张素娥叫了一辆黄包车往外事处办公楼跑去。   “外事处,跟洋人打交道的衙门,太太,您先生在那上班啊,真厉害。”黄包车师傅边跑着边说道。   张素娥闻言直了直腰板,用一种矜持而“谦虚”的语气说道:“哦,是我在那上班。”   黄包车师傅瞬间肃然起敬,看向张素娥的目光变得尊敬起来。   “张姐。”   “张姐回来了,身体好些了伐?”   张素娥到了外事处办事大楼,不时有同事和她打招呼,她一一应着,心下对这份工作的不舍又浓了几分。   “张姐,你来得正好,杨处说你来了就去他办公室一趟,你现在应该在,你赶紧去一趟吧。”有同事站起身来提醒道。   张素娥闻言心里一个咯噔,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哦,好,我马上就去。”她话虽这么说,但心里却直打鼓,怎么突然让她去办公室?以前可从来没有过的,不会裴泽弼对杨处说了什么吧…… 第214章   张素娥被叫到那位杨处办公室的时候心里有些忐忑,她打定主意,如果裴泽弼通过外事处给她施压,她……她就辞职!   真的,辞职!   张素娥敲了敲旁边办公室的门,门里传来一声浑厚的男音,“进来。”   张素娥推门走进办公室,走进办公室后,她的心里就是一松,因为办公室里还有别的人。   “赵主任和许组长都在啊,这是有什么大事,要让咱外事处的虎将都出马啊。”若论奉承起人来的功夫,张素娥绝对在外事处排的上号,有时候比起那些自以为聪明的毫无痕迹的奉承,那明晃晃被拍马屁的感觉更能满足人的虚荣心。   被张素娥成为赵主任和许组长的两人闻言,面上都带上了笑意,许组长更是直接接口道:“这回还真让张姐你说对了,这次的大事,还真得让咱外事处的虎将出马。”   张素娥心想,这又不关我的事,但她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出来,还满脸笑意地说着高兴话,直到办公室的主任杨处开了口。   “素娥啊,这次我们也是万不得已了才找的你。”这位杨处一开口调子就起得极高,让张素娥吓了一跳。   “杨处,您这话说的,什么万不得已啊,我一个做后勤的,有什么事领导吩咐就是。”张素娥心里心里嘀咕,她虽说贪心势利,但对自己的能力却是门清,这外事处里的事,也就后勤她能勉强做做,其他的事她可做不来。   那些领导只要不眼瞎,就不会让她做超出她能力范围的事,所以张素娥应得十分爽快。   杨处显然对张素娥的表态很满意,他面带笑容地看向赵主任和许组长,“我就说嘛,素娥向来是明事理的,你们根本不用不好意思,还拐那么多弯,许组长,你自己和张素娥说吧。”   “是是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的错,我的错。”许组长笑呵呵地说着,转头看向张素娥一副十分感激的模样。   张素娥看着许组长这客气得有些过分的模样,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人家感激的话也提前说了一箩筐,饶是她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这时候说反口的话。   于是她干笑两声,道:“那领导究竟是什么事啊,您们就直说了吧,我这心七上八下的,被你们这感激的话说得,万一我做不成,我这脸面可是全没了。”张素娥也不是个蠢的,有些话虽说不好反口,但还是能够婉转地说说的。   许组长闻言,心里暗道这张素娥别看没什么文化,在为人处世上倒是有些官场老手滑不留手的架势,也就是差了点经验。   “这事让我们焦头烂额,但是对张姐您来说还真不是什么大事,前几日里南江路上洋人在早餐中吃出苍蝇把店砸了的事您也是知道的吧,这人被警事局扣到了现在,现在人家赔偿也出了,警事局就是扣着不放人,这道理说不过去啊。   现在洋人那边天天来催,也幸好这个人孤家寡人一个,我们和那些洋人也有些交情,这事才没往上报,不然洋人的大使馆可不好打发。但是这时间也太久了,这再不放人,事情就压不住了。”许组长说到焦急处,不由用帕子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   张素娥一听到和警事局有关,这面上的神情就不是很好看了,怎么就偏偏和裴泽弼有关系呢,让她去和裴泽弼开口,这不可能!   “这普通砸店得关几天。”张素娥想着推脱之词,嘴上就随口问了一句。   这话却是让办公室里的气氛为之一滞,杨处三人皆沉默不语。   张素娥虽不知道为什么,但见到这几位领导的反应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心里暗暗叫苦,刚刚还坚定的“绝对不和裴泽弼开口”的念头都有些动摇了,这怎么补救啊。   还没等张素娥想出补救的法子,杨处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看向张素娥的目光里有了刚才没有的郑重和理解。   理解?他理解了个啥?   “素娥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形势比人强啊,连我们自己的国土之上都有租界这种法外之地,又何谈公平,更何况这回警事局扣的时间也够久了,饶是我们自己人犯了这种事,交了钱也差不多该放出来了。”   杨处只当张素娥以为他们只帮洋人做事,委屈自己的同胞,心里不但没有不高兴,反而对这个开后门进来大字不认识几个的中年妇女,有了几分尊重。   若是像张素娥一样的妇女都有维护国家之心,何愁民族复兴不成。   “不会一直如此的,再给这片土地一点时间,我们外事处不会一直给洋人擦屁股。”这时候的文人都是有点心气的,被张素娥这个“有理想有原则”的妇女一激,这心头的傲气就涌了出来。   张素娥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虽然是笑着,但比笑还难看。   “张姐,其实这道理裴处也知道,他是绝对不会因为个人情绪而做出出格事来的人,大概又是底下人扣下的,根本没到他跟前。您就下午陪我去趟警事局,不管这事成没成,我都领您的情,好吧。”许组长诚恳道。   不好啊……张素娥在心里大吼,但是话都说到这个程度,她若是再拒绝,这外事处恐怕就待不下去了。   “既然领导都这么说了……那我哪能拒绝啊,不过是跑一趟的功夫。”也不一定会碰上裴泽弼吧,就去警事局把人领领出来就好,那个裴泽弼手底下,头大大的那个,就蛮好说话的……   张素娥心存侥幸地跟那位许组长出了门。   下了楼,外事处的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车旁还站着一个年轻人,看起来和她儿子差不多大。   年轻人见到许组长和张素娥过来快走两步上前接过许组长手里的包,“组长,车准备好了。”说完,他目光转向张素娥,他似乎在纠结该怎么称呼张素娥,纠结许久,他按照办公室里的习惯叫了一声,“阿姐,您坐前头吧。”   张素娥听到这个年轻人的称呼,脸上不由笑开了花,“什么阿姐啊,我这把年纪,都可以当你妈了,叫姨吧。”   年轻人大概也刚出社会不久,闻言也闹了个大红脸,还是许组长笑着开了口,“是该叫姨,小王你也是圣约翰毕业的吧,跟你张姨的儿子一个学校的,叫姐就岔了辈分了。”   张素娥闻言,对这个年轻人便更亲切了,“行,我坐前头,小王啊,你也是圣约翰的,我儿子叶一柏知道不,他也是圣约翰的。”   这位叫小王的年轻人闻言神色有些复杂,叶一柏,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虽说不是一个班的,但是一个系的,而且一同考上的外事处,只是考上外事处后,后面的事情就变得有些神奇了   让名额,转系,然后转身就成了华国医学界的骄傲,上海鼎鼎有名的外科大手,然后现在又多加了一条,他自己没上外事处,居然让他妈来外事处上班了,这是哪路的神仙下凡啊。   “知道,我们同系的。叶医生现在鼎鼎大名,您去问上海的百姓们,十个里面也有七八个知道的,我作为同学也与有荣焉的。”   小年轻说得诚恳,张素娥听得也浑身舒坦,就好像夏日里一瓶冰水灌下来,连去警事局的忐忑都纾解了几分。   外事处和警事局的距离并不远,统共就六七公里的距离,约莫二十分钟后,张素娥就看到了那显眼的警事局大门。   车子缓缓停在了警事局大门口。   年轻人立刻下车跑过去登记,门岗的警员好似是认识年轻人的,一边登记一边开口打趣道:“小老弟,你们怎么又来了呢,这两天的壁的还没碰够嘛,都跟你们说了,我们赵科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说一个礼拜,你们就别想提早领走人。”   小王满脸苦笑,“职责所在,没办法,麻烦小哥帮我登记下吧。”   门岗警员摇摇头,登记完将证件还给小王,同时挥了挥手,两个站在门旁的警员迅速上前,将两个木栅栏拿开。   车子缓缓驶入,并停靠在警事大厅门口。   这还是张素娥第一次来警事局,这门口实枪荷弹的场面就吓了她一跳,都是衙门,怎么就差这么多了。   现在正是下午刚上班的时间,警事大厅里人满满当当的,不少警员的桌子旁还拷着凶相十足的人,那些个平日里张素娥见到就要抖两抖的凶人如同鹌鹑一样蹲在几个警员的桌子旁,时不时还要被骂骂咧咧的警员踹两下。   有人看到了进门的许组长一行,不由开口打趣道:“呦,这是又来了啊,我说老兄,你要不要来得这么勤快,这几日日日来,比我上班还准时些。”   “张组长您可行行好,让我把人带走吧,不然我得天天来,一个礼拜真的撑不住啊,别说是洋人,咱普通百姓赔了钱给了孝敬,也不用关这么久吧。”许组长满脸苦笑道。   那位被称为张组长的人闻言转头和同僚笑道:“这外事处的还听懂规矩,都知道孝敬了。”几个警员发出轻笑声来。   “行了,还是那句话,赵科开了口,我们也没办法,那早餐店,可是咱赵科吃了二十年的,说砸就砸了,忒不给咱兄弟面子,许组长你放心,我们可没磋磨国际友人,好好招待着呢,您过两天来领,保证完完好好地送到您手上。”   许组长轻叹了一口气,正路走不通只能走后门了,他不由看向了身后的张素娥。   张素娥:…… 第215章   “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张组长面上笑呵呵的,但嘴上却是一口也不肯放松,着实一个笑面虎。   “张组长,既然是赵科的意思,那让我们和赵科谈谈没事吧,大家都是为了公事,这不都有商量的余地嘛。”张素娥生怕许组长开开让她去找裴泽弼,就抢先开口道。   警事局的张组长这才看到了许组长身后的中年女子,看向许组长的神情就变得微妙起来,“呦,不愧是外事处的,这出门还带秘书的,不过许组长,你找秘书也不招年轻点的。”这话里的调笑意味丝毫不加掩饰。   张组长的话落,张素娥立刻感觉到了好几个打量的目光落到她身上,还有那低低的带着不明意味的笑声。   张素娥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脑海里出现大大的七个字“上梁不正下梁歪”,裴泽弼手底下都是些什么人!   周苗吹着口哨从大厅外头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面。   那伙子人又在为难人了,真是闲得慌,周苗摇摇他的大头,转身就往自己办公室走,张组长是侦缉队的人,是赵鹏的手下,他和赵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才不会为了外人得罪那条毒蛇。   周苗拐了个弯,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就要开门,这时候一个声音传入他的耳朵,“张组长误会了,这位是张素娥同志,是我外事处的正式员工,不是我的秘书,请注意你的言辞。”   外事处的人这次倒是硬气,早干嘛去了。   外事处这拨人,周苗也是认识的,专门给在华国管辖区内的洋人擦屁股,啥大局观之类的底下的小警员可不理解,因此没少在后面说这拨人闲话。因着工作上要求着警事局,所以这位许组长对警事局的人向来客气,像今天这样疾言厉色的可极为少见。   周苗饶有趣味地向那个方向看去,然后他脚下一滑,头差点直接撞到办公室的门上。   完了,夭寿了,这老人家怎么来警事局了!哎呦,不对,刚刚张猛那个白痴是在调笑那位吧,周大头实在不敢用“调戏”这两个字。   调戏裴处的丈母娘……   “注意我的言辞?行行行,我注意,我注意,咱这位女士不是你秘书,不是秘书~”张猛人如其名,是真正的勇士,这话里的调笑意味,明显更浓了。   他身旁的警员正要捧场地发出哄笑声来,这时候,一串黄色的钥匙破空而来,直愣愣地砸到了张猛的头上。   “谁!谁啊!”张猛捂着头愤怒地四处张望,他作为赵鹏手下的第一组长,可少有这么被人打脸的时候。   “是我。”周苗几乎是一路跑来的,他跑到张素娥身前站定,一看,心里最后的侥幸也没了,还真是这位……   周苗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张素娥,作为裴泽弼的心腹,他自然知道裴大处长近日的烦恼所在,这家上司费尽心思想要讨好的丈母娘现在好像气得很厉害……   “您还记得我不?”周苗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他和张素娥在红十字会医院外有过一面之缘,但他不确定张素娥会不会记得他。   张素娥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但她愣是咬牙没有发作,她现在代表的是外事处,而不是她个人,张素娥很珍惜这份工作。   “大头?”张素娥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扯出一丝笑容来。她不知道周苗的名字,只记得裴泽弼是这么叫他的。   “对对对,是我,大头没错。”周苗连连点头,“您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底下人不懂事您别放在心上,裴处在办公室呢,要不我带您上去坐坐?您这是要提人是吧,只要程序没问题,我立马帮您去办。”周大头一边说着,一边擦着额头的汗。   警事大厅里的众人被周大头这一异常的举动吓了一跳,周科怎么会对这个外事处的女人这么客气,还去裴处办公室坐坐?这女人认识裴处,似乎还关系匪浅,不然以周苗的性格绝对不会如此的低姿态。   张猛意识到这一点后,面色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他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张素娥闻言连连摆手,“您客气了,我和裴泽弼也没那么熟,就不上去坐了,您看看我们要提的那个洋人还有什么手续没办全的,如果都齐全了,能不能让我们把人领走,我们可跑了好几趟了。”张素娥十分官方且客气地说道。   对于张猛的调笑,她不是不生气,但是张素娥非常明白不管是周大头还是外事处的同事们,无非是看在裴泽弼的面上才对她这么客气,若是她只是张素娥,谁会为她出头?   她这次为了工作借了裴泽弼的势心里这关已经很难过去了,其余的事她可不想再借裴泽弼的势了。   周大头被张素娥一口一个您叫得额头全是汗,哎呦,祖宗,丈母娘,这跟亲妈有啥区别,你上司的亲妈对你一口一个您的恭恭敬敬那是什么感觉,周大头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哪哪都不痛快极了。   “行,我了解了解情况。”若是在裴处不知道的情况下让张素娥进了警事局又出去了,那他的下场大概也只能比张猛这个“勇士”好一点。   周苗客气地对张素娥等人表示自己马上走程序,同时往后踹了踹端着搪瓷杯来看好戏的张浩成一脚。   张浩成是在周苗之后认出张素娥的,但他不知道张素娥和裴泽弼的真正关系,只听过裴处叫眼前这个女人“阿姨”,阿姨那是啥,那是长辈啊,差遣和侦缉两科关系可说不上好,他正高高兴兴地等着看张猛的好戏呢,谁知道被周科狠狠踹了一脚。   张浩成:???他招谁惹谁了?   眼瞅着周苗一边翻所谓的文件一边眼皮像抽筋一样不断向他眨眼,张浩成的脑子里全是问号,直到二楼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裴泽弼和赵鹏从楼上快步走下来。   “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除了几个骨头硬的,其他全都招供了,这批药品成色不错,我们一缴上来就有不少人上门来当说客,盯着的人不少。”   “药品我有用,不管谁上门都挡回去,挡不住就往我身上推。”裴泽弼边走边说道。   “裴处。”   “裴处!”   大厅里的警员们纷纷站起来低头和裴泽弼打招呼,许成和小王见状也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头微微往下低。   眼见裴泽弼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拿着文件的周苗发出一声诡异而尖利的叫声,“裴处!”   裴泽弼被这怪异的叫声吓了一跳,皱着眉头就像周苗看来,随即他就看到了周苗身边的张素娥。   裴泽弼脚上转了个方向,快走至张素娥身边,他微微低头,几乎用恭敬的语气问道:“阿姨,您怎么来了。”   大厅里一瞬间安静得好似连众人的呼吸声都没有了,刚刚还在庆幸“张素娥和裴处不熟”的张猛面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精彩,说好的不熟呢??皇亲国戚也不好这么耍人的……他低着头,几乎要把头埋到土里。   裴泽弼知道叶一柏和张素娥现在正在为他的事而僵持不下,叶一柏觉得这是他家里的事他会解决,就像裴泽弼在扫清障碍后才把叶一柏带回裴家一样,叶一柏也不想让裴泽弼面临窘迫的场面,因此让裴泽弼在事情解决前不要插手。   但裴泽弼不这么想,他认为这是两个人的事,应该两个人一起面对,他应该让张素娥看到他的诚意,但他又不想违背叶一柏的意思,所以迟迟没有动作,却没想今天居然在警事局见到了张素娥。   张素娥此时心里也十分窘迫,借别人的势被人当场发现,这个人还是觊觎她儿子,被她甩脸色,几乎是当着面赌咒发誓不会再让他和自己儿子扯上关系的人。   “我是来工作的,跟你没关系。”这话张素娥说得心挺虚,但是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   周苗立刻走到裴泽弼身边,附耳把事情在裴泽弼耳边说了一遍,裴泽弼闻言,眉头微皱,随即瞥了他身侧的赵鹏一眼。   周苗声音虽低,但旁边的人还是能听清楚的,赵鹏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处长,我的错,是我私心作祟,想要让他多受点教训。”赵鹏立刻绷直了背脊,同时深深低下头去。   裴泽弼冷冷地看了赵鹏一眼,“下不为例。”   “是!”赵鹏立刻站直身子,大声应是。   裴泽弼随即看向许成,“许组长是吧,去带人吧,如果以后再遇到这种事,直接找周苗或者赵鹏。这次是我们警事局的错。”   许成闻言大喜,他连连摆手,“裴处您客气了,这次的事大家各自尽职而已,没有谁对谁错的,您这样我都不好意思了。”这事办成了,好话还是要说的,他一个小组长可没那么大脸接下裴处的认错。   “规矩往往是保护弱者的,不遵守规矩不可怕,但明明是弱者,却自以为是强者就有些蠢了。”裴泽弼盯着赵鹏的眼睛说道。   赵鹏额头的汗立刻就出来了,他明白了裴泽弼话里的意思,他将那洋人抓了回来,且不顾规矩多关押了几天,看似是强者,但却忘了,在国际关系中,华国现在正处弱势,若是这事被报到工部局或者大使馆跟前,那租界里的华国平民就要为他的行为买单。   就像裴泽弼所说,规矩往往是保护弱者的,那些列强现在还维护着表面的公平就是因为所谓的规矩,他不该因为一己之私打破它。   “裴处,我自请面壁一周。”赵鹏顾不上擦额头的汗,急声道。   裴泽弼的面容和缓了稍许,“记着吧,下次补上,现在还要你做事。” 第216章   张素娥从警事局回来就蔫蔫的,警事局一行,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裴泽弼”这三个字背后所代表的权势。   这样的人,张素娥真的是不放心啊,但她又不敢闹腾得太厉害,这一来二去,急得嘴巴上都冒了好几个泡。   与此同时,杭城那边又发来了电报让张素娥一家确认他们回去的时间,这还是张素娥第一次有些排斥杭城发来的电报,好好的儿子在她手上跟着一个男人跑了,这让她怎么跟叶广言交代啊。   张素娥的所有心虚和烦闷迅速转换成电话里的絮絮叨叨,让叶一柏都有些头疼,每当这时候,叶娴就会用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他,脸上明晃晃写着“你也有这么一天”这七个大字。   家里的事以及救护中心三个新来的小鬼让叶一柏整个十一月都显得焦头烂额,进入到十二月,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立刻就有了节日的气氛,济合的后勤特意去买了一颗松树竖在院子里,等着圣诞节当天让全体职工一起点燃。   然而这个圣诞节过得却并不是这么安逸,12月16日,杭城出现了两例鼠疫患者,虽然无论是杭城还是金陵的当局者们都想隐瞒这一事实,但是疫病绕不过医学界,叶一柏他们总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一周后,北方疫情的消息再也掩饰不住,各大报纸头版头条都是长岗市疫情的消息,报纸上那张尸体堆积在一起的照片让所有看到报纸的人都不由心惊。   北方同胞的苦难让很多市民感同身受,许多知识分子纷纷在报纸上发表评论督促金陵当局拿出切实可行的对策来。   叶一柏问了裴泽弼磺胺的生产情况,这么大范围的疫情根本不是一支两支药剂能起得了作用的,它需要大量的药物支持。   裴泽弼发紧急电报到了香江,香江的回复却并不尽如人意,药物的生产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但想要大规模生产要等到年后,裴泽弼立刻发电报让他们紧急增加人手,一定要在年内生产出来第一批货。   “叶医生,你手术的时候有一个找你的电话,那个给你章的华国人,上次打来过的。”乔娜努力组织着语言,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的胸口。   章?叶一柏摘下口罩,眉头微皱,“勋章?”他学着乔娜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随即用疑问的语气道。   “对对对。勋章!”乔娜连忙点头,这一次她的语速快多了,“就是上次给你勋章的人,在你进手术室不久后来了电话,说是有什么事想要跟你谈一谈,希望你能给他回个电话。”   叶一柏挑了挑眉,行政厅的人找他能有什么事?   “我知道了,号码给我,我等下就打回去。”   乔娜点点头,将压在电话机下面的一张纸递给叶一柏。   上海似乎没有秋天,十月里还是可以穿短袖的季节,到了十二月就穿着毛衣都会四肢冰冷了,叶一柏轻轻呼了一口气,口中吐出的白雾漫上鼻梁上的玻璃镜片,使得他的视线有一瞬间的模糊。   叶一柏的近视很浅,平时并没有戴眼镜的习惯,只是手术时间一长,眼睛有些疲劳,他就会拿出眼镜戴一戴,很好看的窄边镀银圆框眼镜,穿上西装让他有时候会有一种回到九十年后的感觉。   和刚手术完的病人家属解释完情况回到办公室,叶一柏从口袋中拿出了那张薄薄的写着一串号码的纸头,拿起电话筒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了,一个还算熟悉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哎呀,叶医生啊,您总算来电话了,我也不跟您绕弯了,金陵卫生福利部的沈部长来了,他希望和您见一面。”行政厅的工作人员道。   叶一柏先是愣了一下,卫生福利部的部长?这还是他两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叶一柏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好,时间地点。”他利索地答应了下来。   “太好了,时间地点我询问过部长后通知您吧,或者您把您有空的时间说一下,我们尽量配合您的时间。”那头的人显得很客气。   叶一柏看了看手上的表,迟疑道:“早上八点前,晚上八点后。”   行政厅的工作人员:……   周六下午两点,叶一柏按照行政厅工作人员所给的地址,来到了南京路上的一家饭店,他刚走到门口,就有人过来帮他引路,一路穿过繁华的大厅走到一个包厢门外,引路的人上前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一个严肃的声音,“进来。”   引路的工作人员后退一步,对叶一柏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叶一柏对他说了声“谢谢”,随即推门进入。   房间内坐着一个五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小火炉,火炉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铜炉,男子用白色的毛巾包裹着炉子的手柄,将其提起。   热水通过精致的炉嘴快速冲入桌子上两个剔透的青瓷茶杯里,一股子带着茶叶香的白雾迅速蒸腾起来,颇有一番意境。   “叶医生,请坐。”中年男子笑着对叶一柏说道。   叶一柏在依言在男子不远处的位置上坐下。   “叶医生你喝茶吗?”男子继续发问。   叶一柏看了一眼男子推过来的茶杯,接过暖了暖手,“喝的,不过我对茶道没有研究,只不过将茶当做提神的工具罢了。”   中年男子也就是沈槐书沈部长对叶一柏的直接也有些惊讶,他点点头,“你说得对,比起附庸风雅,解腻提神才是茶本身最大的价值,叶医生,我是沈槐书,添居卫生福利部部长一职。”   叶一柏早就猜到了眼前这个男子的身份,“您好,我是叶一柏。”   “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城市勋章获得者,世界第一个完成断肢再植的医生,世界上最好的神经外科医生之一,叶医生真的让我久闻大名。”这么一大串头衔和夸奖的话,若是被别人当着面说出来,叶一柏肯定会觉得尴尬和窘迫,但是从这位沈先生口中说出,且显得格外诚恳和有信服力,让叶一柏少见地升起了一种被夸奖的喜悦之情。   因为被他人夸奖和认同而产生的喜悦,这种情绪叶一柏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沈部长找我有什么事,请直说吧。”即使沈槐书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叶一柏还是更喜欢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   沈槐书闻言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来,“你们学医的都一样,讲究效率。那成,我也不跟你拐外抹角了,长岗的疫情你应该也从报纸上看到了吧,很严重啊。”说到这儿,沈槐书的表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从长岗开始,北边几个城市都已经蔓延开来,平津上周也出现了大规模的感染,北边是实在撑不住了才断了铁路,但还没有断几天,他们就已经撑不住压力了,铁路再开是迟早的事。   北方和上海不同,上海虽然有各个租界但主要力量还是在我们手里,但是北方更多是西方各国的势力,比起我们华国人的性命,他们更看重所谓的经济利益,他们认为只要挨过去就好了,但是作为医疗从业者,叶医生你想必是知道的,鼠疫几乎是传播最快的传染病之一,如果放任它蔓延开来,它会很快沿着铁路南下,造成前所未有的大灾难。”   沈槐书目光紧紧盯着叶一柏,想从他的面上看出点什么来。   叶一柏微微直起了身子,他在接到那个行政厅的电话后心里就隐隐有了猜测,但是这个猜测太过惊人让他有些不敢置信,也没有和包括裴泽弼在内的任何人提起。   “所以,您的意思是?”叶一柏迟疑地开口道。   沈槐书也坐直了身子,面上变得郑重起来,“叶医生,我知道您是一个外科医生,但是您在上次红十字会医院处理鼠疫病历时的专业和敏锐让人印象深刻,最重要的是,您在英美和法国人那里有一定的威望,同时符合专业和能获得西方人认可的医生太少了,疫情需要迅速被遏制住,而寻求认同需要时间,而身处在疫情中的人没有时间了。叶医生,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槐书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来之前看过叶一柏的资料,这不过是一个过完年才二十三岁的年轻人,甚至都没有他儿子的年纪大,但是他却在这里,恳求他冒着生命危险将几万人的生命负担起来。   这简直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然而他们没有办法,在来上海前,他们开过无数的会,和英美等几个领事馆通过无数个电话,想要找到一个他们几人都认同都愿意配合还懂防疫的人太难了。   他还记得他在和几个领事馆负责人提起叶一柏时他们为难的表情,没错,不是拒绝,是为难,甚至有人竟直接说,这太危险了,不应该让叶医生涉险,说话的好像是英国领事馆的一个参赞,他的话还引起了不少人的赞同。   这才有了沈槐书的上海一行,因为他从那些人的反应中就能看出,这位叶医生去往北方的话,是能获得那些人的支持的。   沈槐书的话落,叶一柏的第一反应是,他该怎么和张素娥和裴泽弼解释这件事,特别是张素娥,这一个多月来她已经为他和裴泽弼的事嘴巴旁都长泡了,如果他告诉她她儿子要去北方抗疫,张素娥恐怕能直接晕过去。   还有裴泽弼…… 第217章   “叶医生,我知道你为难,把这样一份任务交到一个才刚出校门不久的年轻人手中,连我自己都感觉到羞愧和不好意思,所以我今天一个人来找你,就想让你不要有负担,就算是拒绝也是没有关系的。”沈槐书说得格外诚恳。   这家饭店位于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上,从窗户看出去就是一家街边的馄饨店,店门口大锅里的热气蒸腾起来,吸引了不少过路的男男女女。黄包车、青色长袍、拿着公文包追着电车的男子,交织成一副热闹的城市街景图。   如果疫情一来,这些就都看不到了吧,叶一柏明白沈槐书的意思,沈槐书在这种非正式的场合私下和自己见面就是给了自己选择的权利,他是可以拒绝的。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沈先生,我很荣幸,你们能够信任我。”   他脸上还是挂着惯常那种温和的笑容,但眼里的坚毅却犹如磐石一般,柔和刚十分和谐地出现在这一张年轻的脸上,让沈槐书心底升起一股少有的澎湃情绪。   “元抚先生的《赴戌登程口占示家人》,很贴切。”   沈槐书没想到叶一柏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激动之余心里更是充满了钦佩和感动,作为卫生福利部部长他很清楚现在北方疫情的形势,平津以北的几个城市,特别是长岗几乎变成了一座死人和活人对半开的城市,要下定决心去这么一个城市,几乎是拿自己的命去赌。   这么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居然有这样的魄力和爱国心,看着叶一柏这张年轻得过分的面庞,一股子年轻时候才有的热血直冲心头,让沈槐书不由大声道:“少年如此,家国何愁不兴。”   沈槐书激动,但叶医生可没有被热血冲昏头脑,他两辈子做过无数手术,哪怕是回到这个时代,器械落后,药物不全,但只要手术刀在手,心里总是踏实的,但感染病学……叶一柏连选修都没有选过这门课。   唯一能和感染病学扯上关系的大概是他曾多次给身患传染病的病人开过刀,还有就是70年后那场非典了。叶一柏不相信沈槐书作为卫生福利部的部长不知道外科学和感染病学两个学科之间的差别,不过正如他所说内科医生好找,但是能让那些洋人认可的医生却不好找,比起叶一柏的实力,沈槐书更看重的应该是他在洋人中的影响力。   但叶一柏可不想自己只过去当一个沟通的桥梁。年后香江工厂的磺胺就可以大规模生产了,这个时代人的身体里没有耐药性,药物能最大程度地发挥作用,加上后世那场疫情积累下来的经验,叶一柏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沈先生,既然我答应下来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谈谈其他方面的问题,譬如药物、医疗用品以及其他方面的支持。”   虽说这个时代的人的身体里没有耐药性,他又有后世的经验,这些都是优势,但同样,这时候的劣势也是很突出的,没有强有力的国家机关,在平津城以北,金陵的政令都不一定有效,而且国家困苦,这个时候的药物资源比后世都要珍贵得多,药物走私在此时的上海甚至被当成一门生意在做,还有最重要的人力和武力支持,强制隔离可不是靠叶一柏一张嘴说说就能成的。   沈槐书闻言,也从激动而澎湃的心情中慢慢平复下来,同时他看向叶一柏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感叹和激赏,有魄力有爱国心还务实,真正的国家英才天之骄子啊。   “我没想到和你的交流会这么顺利,所以具体的细则还没定,不过叶医生你放心,大体的共识我们已经达成了,无论是金陵还是在北方的各国势力都会协同一致共同抗疫,至于药品和物资从筹措,我们会在年内全部准备好。”   “年内?”叶一柏皱眉,现在是十二月下旬,离过年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照沈槐书话里的意思是打算让他年后再出发。   “太快了吗?如果叶医生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如果你觉得过完年就去平津太过匆忙,我们也可以稍微等等,不过我希望您能尽快准备好,毕竟早一天过去,那些同胞就多一份希望啊。”他苦笑道。   叶医生同样露出一丝苦笑来,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报纸上说,长岗疫病自九月始,现在不过三月有余,长岗染疫之人就已经过半,如今疫情又蔓延到了平津,平津的人口可是长岗的几倍有余,一个月若一点措施都不采取,足以让上万人染疫。”   沈槐书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叶医生不是嫌太快,而是嫌他们太慢了,沈槐书一时讷讷无语,过了许久他才长叹一口气,才有些不甘地开口道:“北方我们的势力有限呐。”   一句话包含了太大的信息量,在北方,金陵政府的势力有限,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需要和其他各国势力协商,这样算下来,一个月的时间把所有的细节一个个磋商定下来,确实是尽力了。   在自己的国土,却连保护自己的国人都要经过他人的同意,这对于爱国的有志之士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耻辱,沈槐书痛苦的神情叶一柏看在眼里,一时心情也万分沉重。   “如果磋商那边需要我出力,请沈先生随时和我联系,我的老师和上级在公共租界工部局都有荣誉头衔,领事馆那边我也有说得上话的朋友。”沉默许久,叶一柏才轻声开口道。   沈槐书自然是知道叶一柏在洋人那边的关系,除了叶一柏所说老师和上司以及领事馆的关系,他还知道这位叶医生和公共租界的大法官关系甚笃,按照西方的制度,那可是公共租界最有实权的三大巨头之一。   “多谢您了,叶医生,说不定还会有需要您帮忙的地方。”沈槐书道,他看到叶一柏面前已经没了热气的水杯,又重新拿起铜炉给他倒了一杯,“听说叶医生是杭城人。”   叶一柏还沉浸在沉重的情绪中,闻言点了点头。   “那叶医生也知道杭城那几个病历吧,不瞒您说,这报纸上的数字还少报了,除了在医院接受治疗的两个,还有不少感染但并未接受治疗的鼠疫患者,叶医生若是觉得一个月时间太过浪费,能不能先行赶往杭城。”沈槐书道。   因为这时候的火车票难买的缘故,张素娥从月初就开始催叶一柏定下回杭城的时间,济合的圣诞是有假期的,于是叶一柏就让裴泽弼帮忙定了26号的票。   “我过两日本身就是要回杭城的,杭城的情况麻烦沈先生跟我仔细说说……”   叶一柏既然答应了前往平津,那杭城的事自然不会拒绝,而沈槐书也想着看看这位名声在外的叶医生到底有多少东西。一次大规模抗疫,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而且还是在金陵政府势力比较弱的北方,为了做出这个决定,他们整整开了二十多次的会,到底是全权将事情托付给眼前这位年轻人还是另想办法,仅仅让他成为和洋人沟通的桥梁,沈槐书自然还是要考量过的。   两人在杭城事情上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对于杭城疫情,金陵那边要人给人要药给药,让叶一柏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控制住杭城的疫情。   “杭城不是北方,我们能给你最大的支持,叶医生,拜托了。”   和沈槐书告别后,叶一柏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去警事局找了裴泽弼。   “什么?让你去对付鼠疫,你还答应了?”裴泽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叶一柏,你知道什么叫鼠疫吗?你以为就上次红十字会那两个人活过来了,你就算战胜过鼠疫了是不是?”   裴泽弼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电报,几乎是甩在了叶一柏面前,“杭城的内部邮件,已知的感染鼠疫的村庄有三个,从第一个病例到全村,用了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村里每家每户话里,路的两旁,都有发烂的尸体,你打算怎么救?叶一柏,叶医生,你不是神仙。”   “沈槐书找的你是不是,私下找的你,没事的。”裴泽弼重重吐出一口气,“我去处理,你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杭城那边的疫情很快就能控制住,不需要你。”   裴泽弼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电话就要拨号,叶一柏站起身来,伸出手盖在裴泽弼拿电话的右手上,“裴泽弼,我以为你能理解我。”他定定看着裴泽弼的眼睛。   裴泽弼也看着叶一柏,过了许久,他狠狠将电话机砸到地上,“我理解,我理解个鬼!”   听到办公室里巨大的声响,裴泽弼门口的警员连忙敲门问道:“裴处,有事吗?需要我们进来吗?”   “滚!”   裴泽弼慢慢坐回椅子上,身子后仰,用椅背支撑着背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别去好吗,当我求你。”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用自以为最冷静的声音说道。   叶医生也慢慢坐回到椅子上,“如果有一天,战争真的爆发,我求你别去,你会停住你的步伐吗?”   “裴泽弼。”叶一柏身子微微往前倾,“这是我的战争,而且它已经打响了。”   办公室里安静地只听得到两人重重的呼吸声,裴泽弼看着叶一柏,随即他一个跨步跳上了办公桌,在叶一柏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两只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人往上提了起来,铺面而来的熟悉的气息,还有几乎是撕咬般的唇齿交缠,叶一柏瞬间就憋红了脸。   “如果是你……”我可能会停下的,我原以为我自己不会,但人啊,总是自私的。 第218章   裴泽弼永远是拗不过叶一柏的,但是比裴大处长反应更大的还有张素娥女士。   “老天啊,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生了你弟弟这么个讨债鬼,他这是要我的命啊!”张素娥再也顾不上什么她追求的上等人的体面,坐在床边边哭边嚎着。   “你让他过来,现在就过来,我要问问他他答应这个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这个阿妈!”   叶娴有些头疼地揉揉自己的太阳穴,觉得自己将这件事告诉张素娥就是个错误。   叶娴接到裴泽弼电话的时候的第一反应也是焦急和愤怒,她第一时间赶到了济合,她看着弟弟跪坐在一张飞驰的推床上,神情严肃,双手交叠不停按压着推床上病人的心脏,推床两旁都是神色焦急的工作人员,推床后跟着三个神情悲戚和绝望的家属,血顺着床单滴到地面上,流了一地。   她来不及和叶一柏打一声招呼,就看到推床和白大褂们消失在手术室门口。   她在手术室门口站了五个多小时,看着走廊里慢慢变得昏暗,听着病人家属们越聚越多,他们紧张,忐忑,绝望,悲戚,人是一个群体性动物,安静的环境会让叶娴不由自主地被这些病人家属的情绪所感染。   当手术灯熄灭,手术室的门被推开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她看着叶一柏戴着口罩从手术室出来,走到家属们面前摘下口罩用温和的声音告诉他们,手术很成功,他们的亲人活下来了。   “噢,上帝,谢谢,谢谢您医生。”   西方人表达感激和激动的方式总是十分奔放的,叶娴在还没有反应过来前,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抱住,“叶医生他简直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是吗!抱歉,我太高兴了。”一个和张素娥年纪差不多大的外国女子满脸笑容地对叶娴说道。   那么一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从她心底迸发出来,那是对生命的敬畏与感动,她有些理解裴泽弼在电话里说的那句话,“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给你打这个电话,他说我应该理解他,我理解,如果换一个人我肯定全力支持,给予最大的尊敬,但是是他……我心疼他。”   叶娴等到病人家属慢慢散开才走上前去,她看着因为长时间神经紧绷手术眼睛酸涩而闭眼按摩太阳穴的弟弟,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出一句,“柏儿,能不去吗?”   叶一柏停下手上的动作,睁开眼睛来,“姐,裴泽弼跟你说的?”叶一柏停顿了一下,随即继续道:“不行。”叶娴知道这是在回答她刚刚的问题了。   “我知道不是我也会有别人,但是我有自信比任何人做得都好。”   叶一柏说话间有护士拿着一份病历焦急地走过来,两人用英语交谈片刻,叶一柏就要跟着护士离开,在他离开前他又说了一句,“截止上周,单长岗一个小城,死亡人数已经接近万数,而不加以治疗的鼠疫病死率在30%-100%,那是人命。”   叶娴倒吸一口凉气,后面叶一柏似乎还让她去他办公室休息等他忙完,但是叶娴却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慌张而茫然地回到了岐山巷,这才有了刚刚这一幕。   “阿妈,卫生福利部沈部长亲自找的柏儿,国家的信任,还有那么多身处鼠疫中绝望的同胞,你让他怎么拒绝?”   “全华国那么多医生,凭什么让柏儿去,裴泽弼呢,他干什么的,不是说他很厉害嘛,就不能拦一拦。”张素娥女士这时候想起裴泽弼了。   饶是叶娴早就知道自家母亲的德行,也不由产生了一种名叫“无语”的情绪,前几天哭着闹着让叶一柏不许再见裴泽弼的人好像不是她一样。   “他跟柏儿一起去。”叶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情还是有些复杂,当电话里的裴泽弼说出“如果你和阿姨也劝阻不了他,那也不要过分担心,我会陪他一起去的。”,叶娴突然觉得她似乎又相信爱情这个东西了。   裴泽弼,年轻,位高权重,在这个远东最大的城市,也算是排的上位次的人物,而离开上海远赴平津城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不仅是生命危险,他在上海这么多年的经营都可能会烟消云散,叶娴很清楚,对于裴泽弼那类人来说,有时候权势和力量比性命都重要。   而为了他弟弟一个几乎是任性的不讨好的决定,这位裴大处长居然连这些都要放弃了。   这里可是大上海啊,都多少人虎视眈眈想要在这个远东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分一杯羹,这里一旦出现权力空缺,哪怕裴泽弼背靠裴谢两家的遗泽,也不可能保住他在上海这么多年的经营。   “一起去?一起去有什么用,一起去找死?还警事局处长呢,脑子也那么不好使的!”张素娥更气了,这裴泽弼居然不仅不帮忙,还给她扯后腿!   “张素娥,你有没有脑子,如果柏儿去平津城已经势在必行,那裴泽弼跟去完全利大于弊,金陵对北方的掌控虽弱,但还是有驻军的,而且以裴泽弼的身份,柏儿的安全至少能保证得了。”叶娴比张素娥理智得对,她很明白在绝望中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叶一柏要面对的绝对不止是疫情这么简单。   而裴泽弼如果一起去,自然不会毫无准备,他可以将除了疫情外所有不安定因素都排除在叶一柏的身外。   张素娥尖利的声音一滞,她顾不上叶娴直呼她名字的事,从女儿的口气中,她终于认识到,似乎儿子去平津城已经不可挽回了。   她不顾叶娴的阻拦赶往了济合,叶娴不知道弟弟和母亲说了什么,张素娥犹如游魂一般从叶一柏的办公室出来,随后郑重地看向她,“我要见裴泽弼。”   裴泽弼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梳理名单,正如叶娴所想的,上海是人人都要咬的一口肥肉,哪怕是裴泽弼身后的力量也不可能在他离开上海的情况下保住他在这里的力量。   裴泽弼可不是那些爱情电影里傻乎乎只会和爱人一起赴死的蠢人,他的爱人只会安安稳稳地被他捧在手心上,如果叶一柏出事,那肯定是他已经先死了。   金陵方面在平津以北的力量十分有限,裴泽弼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掌握足够的能够在北方保护叶一柏的力量,利益置换,比起他离开后被其他势力蚕食,还不如在他还在的时候就交换出去。   远东最大城市和深陷疫情的北方,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还有杭城,比起平津,杭城的事更是急迫,苏正阳在杭城已经有半年之久,如果还不能掌握局势,那就是他蠢了。   “喂。”裴泽弼将名单翻过来,同时拿起话筒。   “裴处长,是我,叶娴,阿妈想要见你。”叶娴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裴泽弼少见地有些呆愣,他迟疑片刻,随即立刻应了一声好,应完后他才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叶一柏也在吗?”   电话那头的叶娴轻轻咳嗽了一下,“柏儿不在,阿妈要见你,现在已经不早了,明天吧,明天你来岐山巷或者我们来找你都行。”   “我来岐山巷。”裴泽弼立刻道,“阿姨什么时候方便,我随时可以。”   “那好,明天早上七点半吧,不耽误您……你上班。”对着现在的裴泽弼,叶娴也真说不出“您”这个字。   “好。”   翌日,裴泽弼从他市区的公寓出来,他怕今天早上迟到,昨天都没敢回裴公馆睡觉,连夜准备了些东西,然后在市区的公寓对付了一个晚上,早上五点多就醒了,一直整理到现在才出门。   等裴泽弼到岐山巷的时候,岐山巷口已经很热闹了,作为上海市区和法租界的交接处,岐山巷兼具上海巷子的朴素和法租界的繁华,早餐店早早就开始营业,不仅卖馄饨包子,在铺子口甚至还摆着几分西式的面包。   早起的市民们纷纷和邻居打招呼,一辆又一辆的黑色自行车从一个个小门里被推出,也有不少人注意到半个小时前就停在巷子口的那辆汽车,奇怪那个人为什么坐在里面不出来。   裴泽弼抬手看了看时针已经转到7的位置,他拔下车钥匙,推门从车里出来,他的手上拎满了东西,这都是他昨天晚上连夜准备的。   叶娴昨天也睡在岐山巷,张素娥说她自己一个人可以,但叶娴可不放心她亲娘和裴泽弼单独谈话,她怕裴大处长对她弟弟的爱意也禁不住张素娥的作天作地……   门口传来敲门声,叶娴立刻站起身去,“来了。”她的余光看到张素娥的身子也紧绷了起来,昨天可不止裴大处长一个人没睡好觉。   “进来吧,怎么拿这么多东西。”叶娴看着裴泽弼手里的袋子,挑了挑眉毛,比起上次那珍贵但没人认识的古董艺术品,裴大处长这回就务实多了,这些明晃晃的牌子,足够闪瞎张素娥的眼睛了。   “叶小姐,阿姨。”裴泽弼微微低头,向叶娴和张素娥问好。   叶娴侧了侧身,张素娥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张素娥也看到了裴泽弼手上的东西,但与叶娴想的不同,今天的张素娥居然扫了一眼,就把目光放在了裴泽弼身上。   “来就来,带什么东西啊,坐吧,喝什么茶?”张素娥站起身来,去斗柜上拿了个杯子。   裴泽弼将东西放在沙发旁,少见地升起一股子受宠若惊的情绪,他在叶娴的示意下在沙发上坐下。   “白水就可以。”   “行了,我们家虽然没你们裴家那么富贵,但茶叶还是有一点的。”张素娥将上次叶一柏带回来的沈红益和魏如雪送的顶级茶叶拿出来,用热水冲开,端着放到裴泽弼面前。   “谢谢阿姨。”裴泽弼赶忙接过,感谢道。   张素娥手里也端着一个杯子烘手,她看着杯子里的茶叶,轻声开口道:“我跟柏儿谈过了,拦不住。”   拦不住三个字从张素娥口中说出来,好似轻飘飘,但是裴泽弼听出了这位母亲声音中几不可闻的颤抖。   “听娴姐说,你打算跟柏儿一起走。”张素娥放下了手里的杯子,眼神定定地看向裴泽弼。   “是,我会和他一起走。”裴泽弼没有丝毫犹豫。   张素娥看着裴泽弼,剥离了裴泽弼头上那“裴处长”的头衔,用一个长辈看待晚辈,甚至用母亲打量儿子伴侣的目光看向裴泽弼。   “你去了平津,上海这边这么多年的经营能保住吗?”张素娥和叶一柏谈完话后,晚上睡不着觉,母女俩第一次彻夜长谈,从小时候的心结说到裴泽弼和叶一柏的事,叶娴一点点和张素娥剖析着,非常清楚地告诉张素娥,裴泽弼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裴泽弼没想到张素娥会问这个问题,他迟疑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道:“您和叶小姐还在上海,我会留足够的力量照顾你们。”换句话说,他或许只能留住照顾人的一点力量。   张素娥平日是听不懂这些歪歪绕绕的话的,但是今天她突然就听懂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裴处长,不可惜吗?为了一个男人。”   裴泽弼微微挺直了背脊,“阿姨,他比这些重要,您不要担心,在他去往平津前,我会提前准备好,我会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的。”   原来爱情是这样的。那时候人人都说,叶广言和杨素新之间是真爱,张素娥以为爱情就是那样的,也不过如此,但是……   “我知道了,那麻烦你了,泽弼。我,把柏儿交给你了。”张素娥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却格外掷地有声。 第219章   平安夜前夕,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节日气息已然浓郁了起来,租界里的洋人院子几乎家家户户都立了一棵圣诞树,上面挂着各色彩灯,等到太阳落山就星星点点地亮起,格外好看。而华国人家中也贴起了对联挂起了红灯笼,圣诞过后就是春节了,两个节日的依次到来冲散了北方鼠疫带来的恐慌,使得这个远东最大的城市重新变得喜庆而富有活力起来。   济合院长室   卡贝德、罗伯特和叶一柏神情严肃地交谈着。   “叶,你不再考虑一下吗?如果只是金陵方面的意思,并不是不可以挽回的,你是济合的医生,我可以让工部局或者领事馆替你出面,我想他们会很乐意的。”卡贝德的眉头紧皱,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   作为公共租界最好医院的院长,卡贝德不仅有工部局的荣誉头衔,而且与公共租界上层的许多人士都私交甚笃,由他出面,金陵方面还真不好强求。   叶一柏摇摇头,“院长,这不仅是金陵方面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北方鼠疫的真实情况您也清楚,穿上这身白大褂我就没想过要逃避责任,而且现在平津那边在控制疫情的负责医生是菲尔德医生,他也是波恩老师的学生,没有比我更好的人选了。”   “而且……”叶一柏顿了顿,语调轻松地继续道:“院长、主任,你们知道的,我们医生最大的成就感是什么,是一个濒临死亡的生命在我们的手上重新绽放它的光彩,一个外科医生一辈子能救多少人,有一个在短时间内能救成千上万人的机会放在我面前,我怎么可能会放弃。”   卡贝德和罗伯特闻言都陷入了沉默,他们也是医生,他们能理解叶一柏的选择,如果事情落到他们身上,不管是罗伯特还是卡贝德也都不会后退半步,但是……   “你太年轻了。”卡贝德长叹一声,说出了他心底反对的最大理由,这大半年相处下来,卡贝德不仅将叶一柏当做下属、同事,更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后辈,所以他鼓励、扶持同时保护,二十二岁,太年轻了,冲锋陷阵,那应该是他们该做的事情。   “但我足够优秀。”   卡贝德和罗伯特最终还是被叶一柏说服了,叶一柏会在年后直接赶往平津,在这个缺少药物和物资的年代,扑灭疫情所需要的时间必然是以年来计算的,因此叶一柏本来想直接辞职的,但是卡贝德和罗伯特没有收下叶一柏的辞职报告,他们批了叶一柏没有期限的长假。   “救护中心欢迎他的外科组长随时回家。”罗伯特站起身来给了叶一柏一个拥抱。   平安夜,叶一柏在济合值完了他最后一次班,和卡贝德、罗伯特、格林医生、理查、艾伦、凯瑟琳、比利、亨利、王茂、泰勒、乔娜、莉莉、劳拉等等同伴们一起点亮了最大的圣诞树,然后和他们一起给病人们分了糖果,当然,有糖尿病史的除外,他站在济合医院大楼门口,看着空中的烟花绽放,长长吐出一口气。   1933年12月,还有不到四年的时间,那场战争就会正式打响,他不知道四年来不来得及让他扑灭北方的这场疫情,这种欢乐的时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翌日,叶一柏一行坐上了去往杭城的火车。   “昨天还值了夜班,今天一早就赶火车,其实也没那么心急的,过两天也没事的嘛。”张素娥将自己的手包放在桌子上,呼了一口气。   叶一柏接过姐姐递过来的行李箱,将其放到上面的行李架上,“阿妈,我晚上还约了华宁的唐院长。”   张素娥撇撇嘴,不说话了。   一旁的叶娴将包厢的门拉起来,同时把身上臃肿的棉衣脱下,“阿妈就是心烦你一到杭城就工作,你也休息休息,别把自己逼这么狠。”   叶娴哪里不知道张素娥的心思,在沈槐书这事没冒出来之前,张素娥巴不得插个翅膀立马飞杭城去,等知道杭城也有鼠疫,她儿子得冲锋陷阵,张素娥就完全变了态度,早上来火车站的时候都是拖拖拉拉,巴不得赶不上火车的。   叶一柏对张素娥和叶娴是十分感激的,虽说过程曲折了点,但她们最终都做出了支持自己的决定,“我正好路上补一个觉,不会累到的。”   张素娥闻言虽脸上还是满脸不高兴,手上却开始翻找起东西来,“火车上的东西不干净,你先别躺,我给你找个垫的。这么匆匆忙忙的,东西都没有整全。我听着你昨天打电话,杭城那边也有不少人得那个鼠疫的,裴泽弼怎么回事,要紧的时候就不见人了。”   自从从心底接受了儿子和裴泽弼的关系,张素娥俨然将裴泽弼当做了第二个儿子来对待,倒不是说像疼叶一柏一样疼裴泽弼,更多得是像使唤叶娴一样使唤裴泽弼,这长辈的架势摆得足足的。   叶一柏接过张素娥递过来的大棉衣,将它垫在上铺的棉花上,“他手头上还有些事,后天会过来的。”   叶一柏也是从叶娴的口中才知道裴泽弼居然想要和他一起去平津城,叶一柏无法形容他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感觉,他拿起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直到那头被接起的时候,叶一柏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然后他听裴泽弼说道:“如果你是来劝我让我留下来,那么对不起,现在半个上海市上层已经已经知道了我即将离职的消息,挽回不了了,你喜欢怎样的房子,平静那边比较多西式的洋房,但是中式也不是没有,不过要兼具地段和品质的大概需要花点时间找找。”   听着电话那头轻松而带着一丝笑意的语调,叶一柏这几日焦躁、不安的情绪好似一下子都不见了,“都行,你做主吧,交通方便最重要。”   以前的顾虑、保留在此刻变得微不足道,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一层层剥开来,紧紧贴在一起。   “好,那我做主,明天不能陪你回杭城,我会尽快处理好手头上的事情,后天,后天我来找你。”   叶一柏想着昨日的通话,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   “这还差不多。”张素娥低声嘀咕道。   因着有包厢和床铺,八个小时的行程就显得不是那么难熬起来,等到包厢外响起旅客们窸窸窣窣的声响,叶一柏三人也慢慢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呜呜呜”火车并不悦耳的鸣笛声响起,火车轮子和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车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到了到了,都把衣服穿上,等下出去就冷了。”张素娥一边招呼着两姐弟,一边看向了车窗外。   此时火车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她能很清楚地看到窗外一块块地从她眼前略过,“我记得,我们走的时候,这块地上种着桂花,一整片黄橙橙的,忘都忘不掉。”五年了,她回来了。   这边火车已经慢慢减速进站,另一边,叶家也派人早早等在了火车站门口。   张素娥一行一走五年,叶家除了几个老人,很多佣人都换了一茬,几个年轻的在今天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叶家还有另一个少爷。   “徐叔,我以前怎么就没听说过还有个大少爷啊,这几日府里的气氛怪得很,老太太倒是高兴,但老爷和夫人……您行行好,提点提点我们,我们该怎么对这位大少爷啊。”火车站门口,一个小厮缩着脖子站在一个五十开外的男子身后,讨好地说道。   被称为徐叔的人看着火车站门口,神情也有些复杂,听闻身后小厮的话,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客客气气的就行,少爷和小姐毕竟姓叶。”   “那那位太太……”   “说什么混话,我叶家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位太太!”徐叔厉色道。   小厮闻言,连连点头,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那个太太,哦不,是这即将到来的少爷和小姐的母亲不成事,不用去理会她。   母亲不成事,儿子女儿能好到哪里去,冷风一吹,小厮搓了搓自己的手掌,他余光瞥向身后那辆停着的轿车,撇了撇嘴巴,正儿八经的少爷小姐回家哪有这样只有他们两个人来接的,上次叶芳小姐去上海,那可是出动了三辆车,几乎一家老小都来送了。   都是姓叶,但到底是不一样的,看来他也不用太上赶着。   “进站了,进站了,来了!”   就在小厮自己琢磨的时候,周围等候的人群开始向前涌去,争先恐后地想要迎接他们的亲人。   小厮往前走了一步,但见徐叔就站在那儿没动,又立刻把脚步收了回来。   “我们有车,这么显眼的地方,少爷他们看得到的。”徐叔开口解释了一句。   30年代能开得起车的人家并不多,确实,这来接人的人多,但车却屈指可数,十分显眼,但同样是车来接的人家,不少人加入到了向前挤的人群里,毕竟这旅客多,往外挤可不容易,来接亲人的他们想要早点见到亲人,来接主人家和领导的更是努力挤进去要去帮主人家和领导拎包。   “嘟嘟嘟”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汽笛声响起,五辆印着杭城警事局标识的车快速驶入火车站,后面两辆车停下,几个身穿警服拿着警棍的人快速上前,“让让,让让,让出一条道来。”   黑制服们的凶名在外,人群好似摩西分海,迅速空出一条道来。   领头的警员好似还有所不满,正要开口说话,这是第二辆车的车后座被打开了,一个严肃的三四十岁的男子从车里大步走出来。   “哎呦,苏局,您怎么下来了,等下道再大一点,车子就可以开过去了,您何必多走两步呢。”   苏正阳没有理会他,他看了看手上的表,面上露出一丝焦急的神色,快步向车站里面走去。   “徐叔,是警事局的人。”   徐叔点点头,“看来有大人物也坐这一班的车,我们再等等,等那些煞神走了再进去。”   小厮点头,脖子也不由伸长了些,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大人物,能有这样的排场。   然而在警事局的人进去没多久后,又有两辆车缓缓驶进火车站等候处,车门打开,华宁医院的唐院长和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从车里下来。   徐叔作为地头蛇叶家的老人,自然是认识唐传芳和张老爷子的,特别是张老爷子,叶家老太爷在世的时候还能和张家老爷子说上两句话,等到老太爷去了,现在逢年过节连礼都送不进去,这位老爷子向来腿脚不好,今天竟出来来火车站接人了,哪路神仙有这么大的面子? 第220章   30年代,后世鼎鼎有名的“春运”已然有了雏形,并不算长的一列火车上装满了人,这人堆人的场景比之后世南亚某国也不遑多让,甚至有几个冻得浑身已然青紫的乘客颤颤巍巍地从火车外面爬下来,他们竟是一路在火车车厢外站到了杭城。   叶一柏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也不免有些唏嘘,以前的自己在网上看到其他国家这种图片的时候心底不免也会觉得可笑,然而此时却恍然,若富足而发达,国人何至于此。   “老郑!老郑!”人群中忽然发出一阵惊呼声。   叶一柏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黑压压一群人围在一起,不少人喊着,“哎呀,有人倒了,倒了!”   叶一柏皮箱往叶娴手里一塞,快速往人群聚集之处跑去,叶娴拿着手里的皮箱,看着站台上拥挤的人群,拉起张素娥跟着叶一柏的背影小跑过去。   “哎呀,我们又不是医生,你跑这么快干嘛呀。”张素娥刚刚还在踮脚找叶家来接的人呢,被叶娴这么一拽,差点直接跌倒,于是边跑着边有些不满地说道。   叶娴拽着张素娥穿过拥挤的人群,“人这么多,万一走散了怎么办,跟着柏儿吧。”   “让让,我是医生。”   “麻烦让让,我是医生。”   叶一柏挤得艰难,旁边有一个身材高壮的汉子见状立刻上前帮叶一柏把前面的人拨开,“你们弄不弄得灵清的啦,大夫来了,都让开。”   汉子的声音中气十足,立刻让很多往前挤的人回过神来,“让让,让让,都让让,别耽误了大夫救人。”   “别挡着,让大夫走。”   “你让让。”   一个声音,两个声音……随后在这个拥挤的站台上,人群硬生生让出了一条足以让一个人通过的小道,华国人是爱看热闹,但他们同样善良而可爱。   人群中有一个四五十岁模样的人仰面躺着,他旁边站着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中年男子,见叶一柏看过来,他连忙道:“我和他不熟的,他一个人坐车,我们在火车上认识的,我只知道他姓郑,我管他叫老郑。”   叶一柏看得清楚,这人口周已然发绀,他快走两步,在男子身边蹲下,这位叫老郑的男子穿着宽大的棉衣,头上戴着一顶能盖住耳朵的棉帽,手里还戴着手套,一副全副武装的模样。   叶一柏摘下自己的手套,用手指摸了摸老郑的颈动脉,脉搏细弱,而且脖子上竟有一股子潮意,他眉头微皱,随即迅速摸了摸老郑的衣服,果然,表面有明显的湿气。   是了,火车路过嘉兴地界的时候曾下过一阵小雨,老郑这种站在火车车厢外一路站过来的,自然会被雨淋到,只是雨小且时间短,加上他的衣服颜色深,一时没有发觉。   棉大衣还好,只湿了半截,因为料子厚,没有渗到最里面,但他的手套和帽子里面完全是湿的,迅速将他的帽子和手套摘下,“麻烦来个人帮我一下。”叶一柏抬头道。   刚刚开口和老郑撇清关系的男子闻言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他正想开口,只见刚刚那个帮叶一柏开路的高壮男子已经蹲下身来,“大夫,我帮您。”说着他就要将人扶起来脱衣服。   “不用扶起来,等下你帮我将他挪动一下就行。”叶一柏说着将自己的棉大衣脱下,平铺在老郑旁边,同时将老郑潮湿的大衣解开,将他两个手臂从袖子里脱出来,“我搬头,你搬脚,我数一二三,我们把他挪到旁边棉大衣上。”   高壮汉子看了地上一看就昂贵非常,领子那里还有英文字母的衣服,看了叶一柏一眼,“大夫,不用这么麻烦,我来。”   说着,他半跪在地上,一手托住老郑的肩膀,一手托住臀部和腿部,毫不费力地平稳地将老郑挪到了叶一柏的棉大衣上。   叶医生:……   “冻伤引起的休克,只要脱离寒冷环境,恢复体温就行,问题不大。”叶一柏一边说着,一边将患者的手部和头部擦干,用棉大衣包裹。随即他用力搓动自己的手,搓到手心烫了,便将手心放在患者的颈部双侧。   如此往复,直到感受到患者颈部传来有足够的自体体温。   “大夫,我来吧。”   颈部完了便是手部,叶一柏白净而修长的手在老郑粗糙且嵌满黑泥的手的映衬下犹如艺术品,高壮男子看着这样的场景,总觉得浑身上下好似哪哪都不舒坦,不得劲。   他主动蹲下身来,学着叶一柏的样子,用力搓自己的手心然后放在老郑的手部,“这人咋能不洗手呢,黑乎乎的……”   叶一柏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来,抬头对高壮男子道:“谢谢。”   高壮男子闻言,想要伸手挠挠自己的头皮,然而手伸到一半看到了自己面前那只指甲里全是黑泥的粗糙手掌,又僵硬地将手收了回去,“哪用得着您说谢谢。”   温暖和善意总是最感染人的,当叶一柏将男子的手掌放回去走到男子腿部的时候,刚刚那个和老郑撇清关系的中年男子忽然小跑着将老郑的双腿抬起抱到怀里,“大夫,我来我来,您不适合做这个。”说着竟脱下老郑的的鞋子,擦干他的脚,用手搓热去哄老郑的两只脚。   叶医生微微呆愣了一下,随即迟疑半晌,还是开口道:“其实双足的话,擦干后用带有体温的衣服包裹起来便可,我有毛衣”   刚刚还热闹的人群有一瞬间的安静,而真被自己行为感动的中年男子面上的表情则变得十分有趣起来,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固定在欲哭无泪上。   “噗嗤。”   人群中不知谁先笑出声来,随即站台上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笑声似乎带走了旅途的疲惫,就连空气中的温度都仿佛不那么冷了。   “那边发生了什么?”苏正阳走进站台就听到这阵热闹的哄笑声,不由皱眉道,作为一线干警出生的苏正阳对于人群聚集分外敏感。   手下人见状立刻上前,“苏局,我去看看。”   苏正阳正要点头,这时候他们身边恰好有两个人经过。   “这小大夫真的是厉害,都不用针不用药的,搓搓手人就活过来了,妙手回春啊。”   “可不是,大夫好人也好,那男的,指甲里全是泥,那医生的手跟白面似的却一点都不嫌弃,我看着都感动。”   苏正阳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大步向人群聚集处走去,果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叶一柏。   苏正阳快走几步,走到离叶一柏一米远的地方站定。   一群黑制服们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使得许多围观的群众如鸟兽般散去,剩下的也都不由往外退了好几步,用有些担心的目光看向叶一柏。   人群中还有些自以为有点身份的站在原地没动,想着若是这些警事局的为难眼前这位年轻医生,他们也好开口说两句。   “叶医生?”苏正阳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   这时候那位名叫老郑的人已经缓过气来了,在中年男子的帮助下成功站起身来,叶一柏正在叮嘱他回去后的注意事项闻言转过身来,他目光扫过苏正阳和裴泽弼相似的制服,迟疑地开口道:“苏局长?”   裴泽弼告诉过他,他和苏正阳打过招呼,等叶一柏到了杭城,苏正阳应该会派人来接,但叶一柏没想到这位苏局竟亲自来了。   “叶医生,久闻大名了。”苏正阳伸出手来。   叶一柏迅速戴上手套握住苏正阳的手,“不敢当,没想到苏局亲自过来,受宠若惊啊。”   “应该的,我以前是裴处手下的兵,裴处亲自交代我可不敢敷衍,更何况金陵那边的电报我也收到了,我现在在这里表个态,我苏正阳代表杭城警事局全权配合叶医生的工作。”苏正阳郑重道。   他微微侧身,指了指比他落后半步的男子,“这是我们警事局一处的方处,现在那几个聚集点就是他在负责。”   “方处您好。”   “叶医生客气。”   除了这位一处的方处,还有侦缉、差遣各科负责人,苏正阳也一一介绍,令叶一柏诧异不已,这位苏局怕是把他的家底都给带出来了吧。   苏正阳和裴泽弼的关系微妙,两人背靠不同势力,但裴泽弼对苏正阳却有知遇之恩,因此在上海的时候,两人明面上互相挟制,但底下苏正阳向来是以裴泽弼马首是瞻,所以裴泽弼才会在有机会的时候将苏正阳扶上来。   但此次这么大的场面和规格却不全是裴泽弼的原因,若只有裴泽弼的电报,那苏正阳会亲自来接,但绝对不会将方贺等干将全带上。叶一柏此次前来是控制杭城的疫情,且年后将远赴平津的事虽还没有公开,但苏正阳却是从他背后势力中得到了消息。   侠之大者,国士无双,苏正阳虽身处污泥之中,但总是敬畏阳光的,他是真心且诚心来迎接这位叶医生。   “叶医生,这两位是叶太太和叶小姐吧,我已经在亭湖饭店订好了房间,不嫌弃的话我们就过去吧。”苏正阳道。   刚刚帮叶一柏忙的高壮男子在叶一柏身后看着,不由心底暗自咋舌,这个小大夫咋这么大的气派啊,他以为自己是帮助弱小,没想到弱小竟是我自己……   “散了散了,都散了。”已经有警员开始驱赶旁边的人群。   众人见黑制服的领头的都对叶一柏客客气气的,也不再担心,慢慢散了开去,边走边嘀咕这着,跟那个好看的小大夫站在一起,那些黑制服居然都变得有些眉清目秀起来了。   张素娥看看苏正阳再看看被警员们驱赶过后有些空旷的站台,她没有看到叶家来接的人,但万一等下来了呢,这不回家直接住酒店,这不是明晃晃打叶家和叶广言的脸嘛,还有老太太,老太太是唯一偏向柏儿的人,可不好得罪她了。   “柏儿啊。”张素娥正想开口,却听到叶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人家连派个人接接的表面工作都不做,你倒是拒绝堂堂警事局局长上赶着。”   张素娥一滞,半晌说不出话来。   “叶医生!”就在张素娥纠结之际,一个爽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呦,我们这时来晚了,已经有人接了啊。”张老爷子拄着拐杖和唐传芳一起慢慢走近。   与此同时,眼看着站口出来的人越来越少,徐叔的面上也不由露出了一丝焦急的神色,刚刚这么多人,他们不会看漏了吧,虽说张素娥的身份尴尬,但叶一柏叶娴可是叶家的少爷小姐,这若是让他们独自回了叶府,那老太太能不对他有意见。   “走,进去看看。” 第221章   张老爷子虽然拄着拐杖,但整个人颇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他大步向叶一柏走近,面上满是笑容。   苏正阳自然是认识张老爷子的,苏正阳是外来的和尚,想要在杭城的地界站稳脚跟,自然要一一拜会地头蛇,不过这张家的门可不好进,饶是苏正阳背靠着上海的势力,当时也是颇废了一番功夫的。   老爷子在杭城地位超然,是邹晟铭那一辈的人物,早就不管世事,谁的面子都不卖,这样的人物居然亲自来车站接这位叶医生。   苏正阳眼睛眯了眯,随即脸上立刻带上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笑容,“张老先生。”他微微往旁边走了一步,替老爷子留出足够的位置来。   张老爷子也不是瞎子,这么一群黑制服明晃晃站在这里他不可能看不到,虽说不耐烦跟这些人打交道,但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他对苏正阳笑着点点头,喊了声“苏局”。   苏正阳正想回话,却见张老爷子头也不回地走过他身边,满脸笑意地迎向了叶一柏,“叶医生,你这可就不对了啊,回杭城这么大的事我居然还是从唐院长的嘴巴里知道的,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老头子啊。”老爷子先声夺人道。   叶一柏不要哑然,他目光扫过张老爷子的双腿,不仔细看走路的样子已经与常人无异了,他的面上也露出笑意来,“老爷子您的腿脚很看来很利索,复健做得不错。”   得到来自叶医生的肯定,老爷子的心里不由大喜,连背脊都不由更挺拔了几分,老爷子手术后,虽说疼痛和肿胀的问题已经基本消失,但是躺了这么多年,腿部功能的恢复却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做到的,这半年来老爷子几乎拿出了当年在部队的狠劲在做复健。   因为急功近利,中间有一次还又进了医院,被唐传芳紧急制止,三令五申一定要循序渐进才将人放回家,中间种种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成果被叶一柏肯定,张老爷子心头一热,竟有了一种少年时期做事被上峰肯定的感觉。   “叶医生,大恩不言谢,我老爷子有这么一天都亏了您,我老头子这里都记着。”张老爷子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的位置,“这接风宴你必须得吃啊,我前儿个得到你要回杭城的消息就叫人准备了,亭湖饭店,走,我们现在就过去。”   叶一柏闻言,下意识地看向了苏正阳。   苏正阳当然也是准备好了接风宴,但是这时候他不会没有眼色地说出来,苏正阳笑道:“真是巧了,我帮叶医生他们定的饭店也在亭湖饭店,正好您请叶医生吃完饭,他们就可以直接上去休息了。”   张老爷子也是人精,哪里不知道苏正阳的心思,于是十分给面子道:“苏局也没吃晚饭吧,都一块,那么一大桌子,我们几个吃着也怪冷清的,各位,都一块。”他指了指苏正阳身后的几人道。   方贺等人自然连连道谢,若说苏正阳还有可能和张老爷子同桌吃饭,他们这种底下人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恐怕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了,心中感激的同时,不由对叶一柏更添了一份敬畏之情。   几人说话的时候,徐侃和小厮小刘也走进了车站,这时车站里的乘客已经走了大半,两人一人一边焦急地四处张望。   “看到没?”   “没有啊。”   “该死,不会真的自己回去了吧。”徐侃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怎么不早进来了。   小厮垫着脚从一个个经过乘客的脸上扫过,因为看得太认真,没有注意到开路的黑制服已经到了他的边上。   “让开让开,让到一边去。”一个黑制服不满地用警棍将这个挡在路中央的小子拨开。   小厮见状赶忙道歉,弯腰退到一边,然而他正往后退的时候余光扫到了被一群黑制服护卫着走过来的几人,“少……少爷?”   小厮愣愣地看着从不远处走过来的叶一柏,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剪彩下来的报纸,仔仔细细对了一遍,这不就是他们家大少爷嘛。   “少……少爷!”他的声音大了些,这个小厮是后招来的,并没有见过叶一柏,为着今天迎接的工作,徐侃特意给了他一份从报纸上裁减下来的叶一柏的照片,那群黑制服簇拥的,不就是照片上的叶一柏!   从来没有人用“少爷”这个词称呼过他,叶一柏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人是在喊自己。   “少爷,小姐,可找到你们了。”叶一柏没有听到小厮的喊声但徐侃听到了呀,他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向着叶一柏和叶娴方向走去。   走到近前,他才发现他们家的小姐少爷竟然被那群黑制服给簇拥着,那位杭城新贵苏正阳苏局也在,还有张老爷子和唐院长,徐侃不由心中震惊,连脚步都不由停了下来。   他刚刚离得远,虽看到叶一柏叶娴在那群黑制服旁边,但也仅仅以为是视觉错位,毕竟他这个方向看过去,只能看到叶一柏和叶娴在那群黑制服的左侧,看不出他们的距离有多近。   “哎呦,徐叔,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们记错日子,忘记来接我们了呢。”张素娥看到徐侃倒是很高兴,抬起手挥了挥,颇有股子得意的味道。   张素娥虽然不知道张老爷子的分量有多重,但她知道苏正阳啊,想想裴泽弼在上海的威风就能想出苏正阳在杭城的地位了,狐假虎威这种事,张素娥向来很顺手。   徐侃见苏正阳这一行都停了下来,张老爷子、苏局长、唐院长以及警事局那几位实权人物都看向他,他这辈子哪经历过这种场面啊,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他一边擦着不停流下来的汗,一边磕磕巴巴地一个个打招呼,从张老先生一直叫到某科,叫得众人眉头都皱起来了,但徐侃不敢不叫啊,他这种身份平日里见到这中间哪一个不得低头哈腰的,今儿个若是因着少叫了一个让人误会看不起他们,那他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大少爷、大小姐……”徐侃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张素娥,但感受到众人盯在他头上的目光,他一咬牙,喊了声“二太太。”   这声二太太不伦不类,让叶一柏和叶娴不免有些尴尬,不过人都到了跟前,事情必然是要处理的,叶一柏往前走了两步,“徐叔?”   原主小少爷的记忆里是有这位徐叔的,老太爷留下来的老人,在叶广言和老太太跟前两头讨好,最后反而两头都没有讨好,虽被尊称一声徐叔,但在叶家的各个管事中并不算多么有实权的人物。   派出这么一个人物来接张素娥一行,也能瞧得出叶家的意思了,包括叶一柏在内的众人都看得很明白,除了张素娥。   “是是是,是我。”徐侃这时哪里还有刚刚的矜持和淡定,将姿态摆得极低。   叶一柏对他笑笑,开口道:“今天时间太晚了,我们又一身尘土不好见人,这样,我们回去安顿好,明天下午再去府上好吗?”   叶一柏这话说得礼貌又客气,单纯措辞根本就让人挑不出错来,但是问题是,叶一柏和叶娴都姓叶,叶家是他们自己家啊,这话说得……客气得过分了,就好像去别人家似的,就差把“拜访”两个字说出来。   徐侃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可……可,家里……”他本想说“可家里都准备好了”但一想到他出门前冷冷清清的场景,愣是说不出话来。   “张老先生和苏局他们特意为我准备了接风宴,我总不好辜负他们的盛情,明天下午两点,我准时到叶家,可以吗?”叶一柏继续道。   徐侃感受到一种大佬们射向自己的目光,简直有些欲哭无泪,他就是一个奉命来接人的管事,他招谁惹谁了,而且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一个小管事还能拦着张家老爷子和苏正阳的饭局?   徐侃只好满脸苦笑地点头,“那少爷……我会回去和老太太和老爷禀告的。”   叶一柏对他点点头,随后转头对张老爷子他们道:“那我们走吧。”   随即一群人继续有说有笑地从徐侃面前走过,张素娥有些纠结地回头看了徐侃他们一眼,但是她再不晓事也知道张老爷子他们比回叶家重要多了,于是也安静地跟着众人离开了。   小厮站在徐侃身后,看着这一众人离去,不由嘀咕道:“徐叔,就这么让少爷小姐走了?那我们回去怎么交代啊?”   徐侃闻言,回头瞪了小厮一眼,“不让他们走?有本事你去拦拦看,怎么交代,就这么交代呗,难道你还要跟张老爷子苏局长唐院长他们抢人?”说完,他似有感叹地说了一句,“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雨变化龙啊,叶家,要热闹喽,走吧。”   “哦。”小厮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随即满脸纠结地跟着徐侃离开了。 第222章   叶一柏和徐侃的对话,在场众人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对于这位叶医生对叶家的态度也明了了几分,马上就要过年了,讲究的人家年礼都已经准备起来了,送不送,给谁送,收不收,收哪些人的,那可都是有讲究的。   关于叶一柏的各大报道出来后,杭城很多报社都跟风刊登,叶家老太太便逢人就说这叶医生是她大孙子,这让不少类似张家、梁家这种受过叶一柏恩惠的人家对叶家高看了不止一眼,但如今看来,这态度还是需要斟酌的。   叶一柏一行从车站直通亭湖饭店,亭湖饭店是杭城数得上的饭店,亭湖亭湖,店如其名,就在湖中央,是以一湖中小岛的亭子为基础扩建而成,饭店不大,房间和包厢都极其有限,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它即便不对外营业,这预约的单子就已经从年末排到年初。   一行人到亭湖饭店门口的时候,亭湖饭店的经理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他一边看手表一边还擦着额头的汗,亭湖饭店吃饭的包厢一共只有五个,每次真正场面上的大人物来的时候都是经理亲自出面接待的,所以有尊贵的客人来的时候,饭店这边一般都会巧妙地让他们岔开时间,每个都单独接待,好让他们感受到被重视的感觉。   但是今天张老爷子和苏局长的时间居然撞上了,两边一个都不能得罪,饭店经理今天一下午乞求路过的漫天神佛显灵,让这两位祖宗不要撞上,不然一起来到了最后迎谁不迎谁,迎进来了把哪个送到包厢,可都是要他来做出选择的,选哪一边都会得罪另一个啊。   如果不是接到电话的时候没注意两边的时间一样,已经说出话去一定亲自招待的话,崔经理他早就并遁了。   “来了,来了。”有服务生从路口跑过来,边跑边喊道。   崔经理浑身一个激灵,“谁来了,谁先来的?”   “一起,张老爷子和苏局一起来了。”服务生喘着粗气说道。   崔经理闻言只能满脸苦笑,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他好歹执掌亭湖饭店这么多年,也不是个庸人,他带着几个服务生快走两步,走到了路口,脸上也一改刚才的焦躁不安,满脸都换上了欢喜的笑容。   “老爷子,苏局,唐院长,我说呢,这大冬天我今天早上还看到有鱼在门口游还跳上来,原来是你们三位来了,还有各位长官,我这亭湖饭店今天还真是要蓬荜生辉了。”崔经理赶忙迎了上去。   然而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发现,这两拨人居然不是撞到了一起,而是根本就是一起来的,而且两拨人的中间还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无论是张老爷子还是苏正阳都隐隐以这个年轻人为中心……   “叶医生,这个时候苏城的大闸蟹正好,我昨儿个专门让人从苏城给带了些来,还新鲜着呢,崔经理啊,螃蟹蒸上了没?”   崔经理还在揣测叶一柏的身份,听闻张老爷子的话连忙道:“十分钟前刚上锅,老爷子您放心,我们掐着时间帮您算着呢,保证让您们吃到最新鲜的刚出炉的大闸蟹。”   张老爷子闻言哈哈大笑,转头看向叶一柏竟像老小孩一般有股子得意炫耀的神色,这让崔经理在心底将叶一柏的分量又加重了几分,这可不是对普通晚辈的态度。   “那两位里面请。”崔经理一边上前引路一边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了苏正阳。   苏正阳自然明白崔经理的意思,他在亭湖饭店也置了席,这是在问他,他这是要和张老爷子一起呢,还是要分开。   这是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酒店大厅,苏正阳稍稍放缓了脚步,身子后仰和方贺说了两句,方贺连连点头,随即他对手下人招了招手,“你们今天好运气,苏局吃饭,也不忘记落下你们,望湖阁三号厅,小郑,你带着他们跟服务员过去。”   底下的小警员们不由面露喜色,“谢谢苏局!”众人站直身子,同时喊道。   这场面引得不少过路顾客的侧目,张老爷子这时候哪里还不知道苏正阳也在这边置了席,客人是谁还用说嘛,张老爷子也领苏正阳的这份情,“还是我老头子面子大,苏局,这回不好意思了,让我做东,下次你做东的时候,也让我蹭一顿饭好吗?”   苏正阳闻言,哪有不应的道理,向来严肃的面上也不由露出一丝喜色来,“张公愿来,正阳必扫榻以待。”   “哈哈哈。”   一行人气氛融洽地吃完了这一餐,可谓是宾主尽欢,饭后,张素娥和叶娴被送到房间里去休息,叶一柏则和唐传芳、苏正阳等人谈起了杭城疫情的事。   “最早发现的是医院的两例,但是鼠疫这病快且急,不到一个礼拜,两个人就都去了,后来同病房的病人和一个护士陆续出现相同的症状,医院里才有医生反应过来,八月金陵曾经因为上海鼠疫的事情通报全国,只是几个月下来都没有发现这才松懈了,等反应过来不仅是医院,还有两个村庄也发现了聚集性感染的情况。”   唐传芳一脸严肃地向叶一柏叙说着当下杭城的情况,和当初上海一样,为了不引起恐慌,鼠疫的消息杭城上层人士也是捂着的,叶老爷子虽听到过风声,但也并未详细去了解,如今听唐传芳一说,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那辈人可是经历过清末那场大鼠疫的,那简直是比战争还要可怕的绞肉机。   “医院这边我们临时组织了自查,发现从六月起就陆续有鼠疫的病历,不过这个病发病急,很多坚持不到医院,还有在医院里没待几天就去了,所以除了刚刚我说的东县那家医院,其余医院没有明显院内感染的迹象,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唐传芳道。   叶一柏眉头紧皱,杭城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照唐院长的说法,杭城是鼠疫的苗头甚至比上海还要早,杭城如此,其他城市恐怕也有零星的感染病例,只是现在天气寒冷,鼠疫才没有大规模传染开去,若是等到明年开春……   “照这个情况看来,除了那两个村庄的聚集性感染,零星感染的患者一定还有,说不定还在城市里活动。”叶一柏道。   “虽说现在是冬天,不利于鼠疫杆菌的繁殖和传播,但是如果放任这些感染病例自由活动,恐怕到了明年,像那两个村庄一样的聚集性感染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多。”   叶一柏的话让唐传芳也不由陷入了沉默,同样作为医学工作者,他当然知道叶一柏的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   “那两个村庄呢,情况怎么样?”叶一柏思忖片刻,看向了苏正阳。   苏正阳身后,方贺立刻从怀中拿出一个牛皮纸做的档案袋在苏正阳的示意下双手递给叶一柏。   叶一柏接过,仔细查看起来,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方贺,你和叶医生汇报一下你知道的。”   “是。”   方贺低声应了一声,随即转向叶一柏,“叶医生,这两个村庄的封锁都是我在负责,从这个月初开始,到现在不过短短半月有余,这村里的人几乎都死了一半了,先是老人和小孩,后来壮年也感染上了,有过两次冲击封锁的暴力行为,被我们镇压了。”   方贺给的这份文件里大都是照片,还有几份医院的评估报告和建议,叶一柏看着这厚厚一沓照片,身体里的血液都有一瞬间的凝结,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清晰地明确他现在是在1933年,90年前,这是一个人命入草芥的年代。   照片里村民神情呆滞,灰暗的场景下,泥泞的小路两旁零星可以见到横躺着的尸体,还有马厩处,尸体几乎是叠着堆放在里面。   “措施呢?现有的措施呢?”叶一柏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难。   唐传芳闻言,叹了口气开口道:“我们在两个村庄的中间建立了一个临时的简易医院,强制让村庄里的感染者与未出现感染迹象的人隔离开来,但是临时医院没有自来水,没有煤气,大冬天的,我们能做的也只是给他们提供水和食物,轻症的会尝试抢救一下,但抢救回来的……几乎没有。   村民们也知道到了这个地方就是等死,瞒报的很多,还有尸体的处理,我们搬走了一批,第二天路边又出现一批,情绪激动的村民还会拒绝让我们搬运,医疗人员为此受过伤,而且后来还有被感染的,现在大家的情绪也有些低落。”   唐传芳说到这里,眼眶已经有些泛起了水汽,他侧过头去,轻声道:“真的不是我们不努力,但是看不到希望啊。”   希望,有希望,努力才有方向,而没有方向地在黑暗里摩挲,铁人也会累的,杭城的医疗工作虽说比之后世的医疗支援好似小巫见大巫,但是这些白大褂还是在没有煤气,没有自来水的情况下坚持着,即使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似乎在做无用之功。   “说句不好听的,我们现在在做的,无非是看到感染,强制隔离,然后看着他们迅速走向死亡,我都觉得我这身上穿的不是白大褂,而是白无常的袍子了。”唐传芳自嘲道。   房间内陷入了长长的沉默,叶老爷子、苏正阳等人不是医务工作者,但他们看着唐传芳和叶一柏,忽然就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无奈、绝望、自责、无能为力、痛苦……   叶一柏放下手中的照片,将有影像的一面朝下,他闭了闭眼,“鼠疫当下几乎是没有药可以治的,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预防,这消息不要瞒了,消毒物品备全,没有煤气就用木柴烧,热水一定要供应上,不仅用来喝,更用来消毒,还有口罩,清末那场鼠疫已然证明口罩是有用的,不仅是医生,在鼠疫被完全消灭前,最好整个杭城,甚至全国的患者都戴上,这才是最大程度能遏制细菌传播的方法。   全国范围肯定需要金陵方面的支持,只要杭城的疫情被扑灭了,我就有信心说服沈部长,杭城这边,能不能够供应整个城市的人佩戴的口罩?”叶一柏看向苏正阳和唐传芳。   苏正阳也被这位叶医生的大气魄吓了一跳,他沉吟片刻,“杭城大半纺织业都掌握在梁家手里,梁家那边在金陵也是有背景的,恐怕……”   “梁家那边我来出面。”叶一柏心里虽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有梁聪那份人情在,梁家应该多少考虑一点,“还有零星病例的筛查也势在必行,不然到了开春,恐怕有无数个这样的聚集感染案例会出来,所以民众自查和官方筛查必须双管齐下。”   “登报告知,恐慌总比死人好,还有官方筛查的话,可能要麻烦苏局这边。”叶一柏看向苏正阳。   苏正阳还在诧异叶一柏居然毫不犹豫地说“梁家那边他出面”,闻言迟疑了片刻开口道:“沈部长让我全权配合您的工作,如果您觉得需要筛查的话,我这边可以用人口普查的方式,让户籍科分片区一户户上门查看。不过登报的事,恐怕不是我们可以做主的,毕竟全国上下谁都没有把这个盖子掀开,恐怕金陵方面有自己的考虑。”   叶一柏嘴唇紧抿,“我今天晚上给沈部长发电报,现在时间就是人命,明天一早我们相关人士就碰个头吧,包括梁家、以及后勤需要提供物资的相关人员、执行有关的相关人员还有……”叶一柏看向唐传芳,“杭城医学界的相关人士要麻烦唐院长您来通知了。”   唐传芳立刻点头,“你放心,这个交给我。”他们忙了这么久,就靠最后一点责任心屏着一口气,现在他从叶一柏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第223章   这个晚上的金陵上空,无线电的声音交织,许多重要部门一个晚上都灯火通明。   沈槐书拿到叶一柏的电报后,坐在家中的沙发上久久无语,他沉思许久后,拿起了电话。   深夜,许多辆轿车从各大金陵城有名的府邸开车,向行政中心大楼驶去。   叶一柏和唐传芳一夜没睡,唐传芳连夜联系杭城医学界的各大同行,叶一柏则一刻不停地完善这方案,他们很清楚,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有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消逝,快一点,再快一点。   苏正阳特意帮两人拿了一个电台,配了一个电信员过来,“嘎吱嘎吱”的声音响了一夜。   翌日早晨,杭城政务中心   许多实权部门的负责人一早就来到了会议室,随即这些个平日里严肃的高官政要一个个面红耳赤,争论间不乏有拍桌摔杯之辈,与平日里老成持重的模样迥然不同。   “登报让民众自查?这必然会引起大规模恐慌,长岗消息爆出来的时候的情形你们忘了?游行的游行,那些文人和学生的唾沫星子都快吐到我们脸上了,现在跟他们说鼠疫有可能在杭城全面爆发,闹出了乱子怎么办?还有那些工商业,你们谁去安抚?医生毕竟是医生,有局限性,他考虑地完全不够全面嘛。”   说话的人身材微胖,面部浮肿而苍白,眼部下方有浓浓的黑眼圈,他显然并不赞成登报公开这一提议。   他的这一反对获得了不少赞同的声音,“指望登报让民众来自查,我也觉得这不可能,东县那个临时医院我也去看过,完全……,唉,人都有偷生之念,你指望老百姓自己去找死,可能吗?用人口普查的方式一户户查看,这一点倒是可以支持。”   “若是不登报说明利害,如何督促民众自行佩戴口罩,我查过资料,此物在清末那场鼠疫中的作用确实不容忽视,那鼠疫的细菌大都从口鼻入,若人人佩戴此物,患者口鼻中细菌不出,康健之人口鼻中细菌不入,鼠疫何愁不灭?一户户查就算让你查到也只是治标,只有真正切断传播途径,才是治本的方法!”   此人身着长袍,戴着眼镜一派标准的文人打扮,然说到激动处,他用力拍打着桌子,声音极其洪亮。   从早上八点一直到现在十一点,会议已经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因为沈槐书的电报在前,他们对于配合叶一柏控制住杭城鼠疫的其他措施倒是没什么意见,争论的重点正如苏正阳所料,是在“公不公开”这一点。   “还有口罩,杭城五十多万的人口,哪来那么多口罩,这根本不现实。”   在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整体情绪都不太高,一个坐在左手第二位身材瘦削的男子看向苏正阳,“苏局,我们讨论了这么久也讨论不出一个章程来,那位叶医生呢?不是说他早上会出现嘛,这都中午了,怎么还不到?”   苏正阳闻言眉头皱了皱,他抬手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确实有些晚了,他正想开口说话,会议室门口传来敲门声,会议服务人员赶忙去开门。   “抱歉,我们来晚了。”站在会议室门口的赫然是叶一柏唐传芳,还有一个比唐传芳年纪略轻的中年男子,会议服务人员不认识这个人,但与会众人可不会不认识。   “肖秘书,您怎么来了?”有人惊呼道。   被称为肖秘书的中年人摆摆手,“我刚好在秀城,接到命令连夜赶过来的,我这回是做辅助工作,主要是配合叶医生。”   众人这才将目光落在现场唯一一个年轻人身上。   无论是会议室里的众人,还是唐院长和肖秘书,平均年龄都在四十五往上,突然出现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眼看过去格外突兀和显眼。   “各位,不好意思,久等了。”叶一柏走进会议室后,微微弯腰首先向众人致歉。   “叶医生客气了,您也是为我们杭城奔波辛劳,这点道理我们还是懂的。”会议室里有人开口道,随即引起一片附和之声。   沈槐书的电报一过来,这些人就已经把叶一柏调查了个底朝天了,这位叶医生虽然年纪不大,但那些个头衔随便拿出一个来都是值得他们尊重的,更何况他年后就要远赴平津,单就这一点,就值得在场众人的尊重了。   叶一柏对着众人笑笑,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正题,“我的建议书,大家都应该看过了,您们今天早上拿到的是初步的版本,我连夜完善了最新的,大家可以看一下。除了建议书,还有这几个月来的各大医院疑似病例报告。”   叶一柏将几沓资料递给会议服务人员,然后几人在屋内就坐。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看到肖秘书的出现就已然明白金陵那边的意思了,大概等他们的会议开完,回到各自办公室,就能收到金陵那边的电报了。   虽说心里明白,但看到叶一柏的那份厚厚的与其说是建议书不如完整的防疫指南的册子以及后面金陵方面的回复电报的时候,还是不由咋舌,这准备工作,做得可真够细的。   有心人看了一眼回复电报的时间,瞬间明白了这位叶医生迟到的原因,这是在这儿等着他们呢,大概是知道单纯让他们讨论,别说一上午,大概一两天也讨论不出个结果来,于是这位直接拿着尚方宝剑来了。   还有这份杭城各大医院的疑似报告,与会众人越看越是心惊,这份报告是唐传芳连夜联系各大医院的同行整理出来的,因为匆忙,几乎是把各大医院留底的资料给拿出来了,无他,只为了让这些人知道,这鼠疫不仅仅是长岗、平津的事,也不止是东县两个小村庄的事,而是关系包括他们在内的所有杭城人性命的大事。   “我这里也拿到了东县最新的统计数据,各位同僚也可以传阅一下。”苏正阳也顺势将自己手头的资料拿了出来。   会议室里只听得到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纸和纸摩擦发出的声响,有些本就在接触防疫这块工作的部门还好,譬如卫生部门,东县的报告他们都是在看的,有心理准备,但是各大后勤部门看到这触目惊心的数据不由从骨头里一丝凉意来。   “这这……这怎么还向外面扩散了,苏局,你们封锁是怎么做的?这一传十十传百的,万一传到了市区……”这人话刚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他想到了刚刚那份市区各大医院的疑似病例报告,身上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市区,或许并不是没有,而是没有大规模爆发,他们还不知道罢了,正如这位叶医生在建议书里写的,冬天细菌繁殖和传播速度慢,是扑灭疫情的最好时间,若是一开春,真的蔓延开来……众人想想就不寒而栗。   到底都是肉体凡胎,在大灾大病面前,他们和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长岗、平津的例子在前,若是杭城也是如此,他们难道还能拖家带口离开不成。   既有上峰命令,又事关自身利益,整个杭城就像个巨大的机器一样,快速运转起来。   “现在我们要做的无非是两点,第一治疗和安置现今已经感染的病人。最大程度去努力救治轻症和还有希望救治的中度病人,所以区分和隔离是首要任务,不能粗暴地将感染的和未感染分开,要视轻重建立不同的隔离区,这两个村庄里并不仅仅有感染的病人,其实还是有未感染的村民的,我们同时也要建立观察区,及时将健康的村民转移出去,不然让他们在里面等死。这方面的工作我会自己去做,但是我需要配合的人,希望诸位能尽快安排好人手。   第二,排查游离在外的零星感染病例,从市区几家医院调取的资料来看,市区零星病人必然存在,我们要普查和重点检查相结合,普查正如苏局所提议的,用人口普查的办法,一家家一户户上门,同时我们要从各大医院,诊所入手,从有类似症状的这些人入手,重点排查他们的家人以及密切接触者,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遏制住鼠疫蔓延的趋势。   排查游离在外的零星病历,离不来民众的配合,我昨天晚上已经向沈先生说明了这一点且得到了回复,他们同意杭城公布当前鼠疫情况,不过该怎么公布,如何最大程度减少民众恐慌,那就需要各位群策群力了。”   会议服务人员过来加了一次又一次的水,会议室里的众人眉头紧皱,神情严肃,等到会议结束的时候,众人才恍然发现居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都这个点了,我得马上赶回去让各大报社来开个会。”   “这里食堂还有饭嘛,我对付一口,下午就回去准备东西,苏局,我们一块吧,封锁的是你的人,怎么配合我们再商量一下?”   “好。”   “叶医生,这回真的是辛苦你了,人手那边我会尽快安排的,唐院长,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下午正好找你们开会,这人手要尽快抽调出来。”   “叶医生,年轻,魄力十足啊,您有事就直接跟我说,我全权配合。”   “叶医生……”   “叶医生……”   叶一柏的年纪和在场众人儿子的年纪差不多,众人看他不由多了份长辈看晚辈的包容,再加上一场会议下来,他的胆魄和能力着实让他们心生佩服。   众人匆匆离开,很快会议室里就剩下了叶一柏一个人,叶医生抬手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两点二十一分,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忘了? 第224章   与此同时,叶家   “阿妈,还要多久啊,我要出去玩出去玩,我都跟小董约好了,时间快到了。”叶兆麟扯着杨素新的袖子不断摇晃,脸上满是不耐的神色。   杨素新用余光瞥了叶广言一眼,低头温柔地对叶兆麟说道:“再等一等,哥哥姐姐很快就来了,再一会会。”   叶兆麟闻言,整张脸都垮了下来,“不嘛不嘛,我不嘛,什么哥哥姐姐,我见都没见过,晚点见不行吗,我要出去玩,出去玩。”边说边干嚎起来。   “好了好了,让兆麟先出去玩吧,反正柏儿这回回来是住在家里的,兄弟俩什么时候见不着了,晚上再见也一样。”自从叶一柏走后,叶兆麟就成了老太太唯一的孙子,而且比起叶一柏的腼腆安静,叶兆麟从小活泼会闹,显然更讨老人家们的喜欢。   叶家有叶家老太太宠着,回了杨家,因着杨东天生有缺陷,杨家的老人也将这个外孙当成眼珠子疼,这么多年下来,叶兆麟已然完全养成了小霸王的个性。   果然,老太太的话一出口,小叶少爷脸上的表情就立刻多云转晴,“谢谢奶奶。”他上前抱了抱叶老太太,然后像一个炮弹一样向外面冲去。   老太太显然十分受用孙子的亲近,“这孩子……”   “哎呦。”门口传来女子的痛呼声,正和老太太说话的杨素新手指的帕子一紧,面上的笑容变得有几分僵硬起来。   果然,这时候一个小厮快速跑进大堂里,对着叶广言三人道:“老太太,老爷,太太,叶娴小姐和香耕园那位来了。”   张素娥和叶娴在离开杭城前,住在叶府的香耕园,佣人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都时常用香耕园来指代张素娥。   门口似乎传来了争执声和小孩子的哭声,杨素新站了起来,快步向门口走去,叶老太太和叶广言的面色也有些不好,也起身向外快速疾走。   “算算年纪,过了年你也有七岁了,早就开蒙了吧,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我也不指望你能学孔融,但是撞到了人道歉,这是基本的道理,叶少爷不会连这个都知道吧。”叶娴将张素娥扶起来,转头对叶兆麟厉色道。   她刚刚在身后看得清楚,也兆麟完全就是故意推人,不仅是张素娥,他这一路跑过来,看得有人拦着他的路就将人推开,佣人们大概也习惯了,看到这位小爷过来就跑得飞快,也就张素娥倒霉,被推了个正着。   叶兆麟气得直跺脚,他上前,像只小牛一样一边用头去撞叶娴一边两只手推搡着,叶娴可不惯着他,用力将扯住他后脖颈上的衣服,将人提了起来。   “救命,救命。”叶兆麟大声叫嚷起来,旁边的佣人们赶忙跑过来,佣人中有认出叶娴的,见状一时有些犹豫,不止自己该不该上前。   “娴姐儿,算了算了,别跟小孩子计较了。”张素娥刚刚手掌撑地,因为地面恰好是鹅软式的缘故,手掌根部被咯得青了一大片,但是她这时候却没有追究的意思,反而是有些焦急地劝慰女儿赶紧把人放下来。   叶娴撇了撇嘴,没好气地开口道:“你对他倒是大方。”说着,就要把人放下来,然而这时候,杨素新和叶广言等人已经走出了大堂,走到了院子里。   “叶娴你做什么,还不把你弟弟放下!”叶广言看到眼前这一幕,面色一下子变得黑沉,他急声厉喝道。   叶娴嗤笑一声,也不争辩,将因为见到父母,觉得有了靠山闹得更凶的小孩往旁边佣人怀里一塞,哂笑道:“我倒不知道叶家是这样的待客之道,我们好歹也是远道而来,叶家的小少爷推倒了我阿妈,却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我想若是遇到其他尊贵爱计较的客人……叶家这是打算把人都得罪光了吗?”   叶娴从昨儿个叶一柏的处理中悟到,与其以所谓小姐少爷的身份回叶家受委屈,不如自己识相一点,将自己定位成客人,那至少还能摆摆客人的架子。   “叶娴,你姓叶!你跟我说道理,那我就跟你说,说好的两点到,你们现在都两点半了才姗姗来迟,让长辈白白在大堂里坐着等你们,这算是什么道理?叶一柏呢,他人呢?”   叶广言的话让叶娴一滞,一时接不上话来,从昨天晚饭后,叶一柏告诉他们他明天早上有个会需要去准备一下,下午一点半一定回饭店后就不见了,然而到了今天一点半,张素娥和叶娴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人回来,眼看时间不对了,才在前台留了话后匆匆赶到叶家。   “柏儿他临时有事,晚点会过来的。”叶娴道。   叶广言面色铁青,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他冷哼一声,直接甩袖向大堂里走去。   叶老太太没看到大孙子明显有些失望,而且对叶娴出手教训叶兆麟的事也有些不满,看着叶娴和张素娥摇摇头,“既然来了,也别站在门口,进去吧,家里准备了点心,先垫两口肚子,晚上吃个团圆饭。”   杨素新抱着叶兆麟,对叶娴点了点头,但却丝毫没有理睬张素娥的意思,抱着儿子跟着叶广言和老太太向大堂方向走去。   叶娴睨了满脸尴尬和失落的张素娥一眼,“这就是你心心念念要回的叶家,何必呢。”   张素娥抿了抿嘴,向来泼辣的她进了叶府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安静的叶娴都有些不习惯了,两人也跟着走进了大堂。   叶家的正堂大堂是最传统的中式大堂,前面两个高坐,一般是长辈或者主人家所坐,然后右尊而左卑,老太太在最前面的位置上坐下了,然后杨素新和叶广言分别落座于左右,佣人们分别引着叶娴和张素娥坐下,叶娴在左边第二位,而张素娥在左边最末位。   叶娴眉头微皱,但张素娥已然坐下了。   “柏儿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嘛,到了杭城都不知道着家的,昨天徐侃说他是跟张家老爷子、警事局的那位苏局长还有华宁医院的唐院长一起去吃的饭?柏儿远在上海,怎么会和他们扯上关系的?”叶家老太太见叶娴和张素娥坐定,忍不住开口问道。   昨天徐侃过来回话的时候,叶老太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晓得她这个大孙子现在医术了得,很给国人挣面子,但老一辈还是老派思想,总觉得你这当大夫当得再好,那也不如走读书当官的正道,她心里对叶一柏放弃外事处的工作,当什么劳什子医生还是有些不满的。   一个大夫,终究是中九流,不如士农工商的上九流,若按老时候的说法,那叫自甘堕落。   现在社会变化,杨素新也产下了叶兆麟,老太太私心里想着,这样正好,以后兄弟俩也不会起什么争执,但昨日徐侃过来,苦着脸说他没接到叶一柏,人被张老爷子和苏正阳给接走了,这下子老太太就有些糊涂了,张家在杭城的地位自是不用多说,就说这苏正阳,来了杭城不到半年,就已然是一个不弱于杨素新兄长的实权派人物。   这样两个人亲自去车站接她孙子?如果不是徐侃在那儿赌咒发誓,老太太是绝对不会相信这种荒谬的事情的。   叶娴看了张素娥一眼,平日里嚣张的女人现在完全像个鹌鹑一样坐在她旁边一动不动,她只好开口道:“柏儿上次来杭城的时候替张老先生动过手术,老先生念旧,至于苏局,他和裴……”叶娴说到这儿,顿了顿,干咳一声,“他和柏儿一个朋友交好,还有些工作上的事情,所以才会来接。”   老太太眉头皱得越发紧了,“柏儿和苏正阳能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这人虽位高权重,但名声可不怎么好,还是少交往得好,但是张老爷子那边,可以常来常往的。”   叶娴闻言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这时,座钟发出“当当当”的三声声响,叶广言面色似乎更青了两分,老太太面上也露出了不满的神色,而杨素新全程只顾低着头看手上的手镯,叶兆麟早就张素娥和叶娴进来的时候被佣人带走了。   叶娴对于弟弟不给叶家面子的这件事感觉还挺痛快,早知道她也不来了,坐在这里活受罪,张素娥明显变得坐立不安起来,时不时看一眼自己手上的表,有些焦急地看向大堂外面。   这时候,张素娥千盼万盼的人终于出现在了大堂门口,一个小厮引着叶一柏往大堂里面走,走到大堂门口的时候,笑呵呵地对里面说了一声,“大少爷回来了。”   话音一落,老太太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她赶忙站起了身,叶广言脸色还是有些难看,但稍稍松缓了些,就连一直低着头的杨素新终于抬起头来,她将背脊挺得笔直,犹如一个即将出征的战士。   “柏儿,你总算来了。”张素娥终于说了她跨入这个大堂来的第一句话,“怎么回事,怎么迟了那么久。”   叶一柏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表,对着屋内众人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我晚了一会,非常抱歉。”他微微欠身道。   老太太对于自己这个大孙子还是十分喜欢的,她快走两步上前,握住叶一柏的手,“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不然奶奶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这手凉得,阿欢呐,给少爷去拿个手炉来。”   大堂旁边站着的丫鬟清脆地应了一声,匆匆向后堂跑去。   “你呀,真的是翅膀硬了就不知道着家了,你姐姐说你上回来过杭城,既然都到家门口了,怎么就不知道回家来看看呢,小没良心的。”   这位老太太在原主小少爷的记忆里一直是慈祥的,疼他的,小少爷心中充满了对她的孺慕之情,但叶医生作为旁观者,看着这段祖孙情谊,却觉出不同的味道来。   老太太疼他不假,但比起小少爷本人,她更疼的是叶家的孙子这个角色,叶兆麟出生后,老太太虽说没有明里放弃叶一柏这个大孙子,但在叶一柏将要被送走的时候却是称病不见,这份疼爱不假,但着实有限。   “上次是和一个朋友一起来的,来去匆匆,就没顾得上来看看。”叶一柏道。   叶广言闻言冷哼一声,“来去匆匆?没顾得上来看看,那当时我这个做爹的就站在你面前,你也没空叫一声吗?叶医生。”叶广言这时候哪里还不知道当初在张老爷子手术室门口那个戴着口罩的主刀医生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好儿子,叶一柏。 第225章   叶一柏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叶广言说的是什么事,当初在张老爷子手术室门口,他确实见过叶广言,也确实是故意没有摘下口罩相认。   那时候他才刚到这个时代没多久,心里琢磨不定究竟该如何面对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再加上他向来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才一拖拖到了现在。   此时被叶广言当面指出来,叶一柏面上多少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色,但叶医生到底不是原主小少爷,对于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并没有敬畏之心,他微微低头,保持了沉默。   张素娥和叶娴倒是从来没听叶一柏提起这一遭了,明显也有些惊讶。   大堂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好了好了,这大好日子的说这个事干吗,你这个当爹的,还能跟儿子计较他没跟你打招呼的事,这么小的事也值得你记挂到现在,行了,娴儿,你带你阿妈回香耕园休息吧,里面都重新整理过了,东西都是新的,哎,你们的行李呢?”老太太看着张素娥和叶娴甚至叶一柏都是两手空空的,狐疑地皱起了眉头。   在上海漂泊那么久,哪有可能一点行李都没有,联想起昨天徐侃回来禀告时欲言又止的话,老太太的神情严肃了起来。   “行李放在酒店了,我比较忙,而且可能时常有人进出,不方便。”叶一柏道。   叶一柏说的是实话,但听在叶广言耳朵里就感觉刺耳起来,“忙?进出人多?现在洋人医院都放假呢,你能有什么事?胜而不骄败而不馁,你是觉得你现在有点名气很了不起嘛?嫌叶家庙小容不下你了?”   叶广言本就对这个儿子的观感很复杂,叶一柏是在他懊恼和悔恨中诞生的,这个孩子的存在意味着他在和杨素新这段感情中的背叛,但囿于老一辈思想的影响,他又讨厌不起来自己的儿子,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下,在叶兆麟出生前,他对叶一柏一直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严父姿态,这一姿态也被他沿用到了现在与叶一柏的对话中。   叶医生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也露出了无奈的神色,他明明说的是实话。   对于叶家的态度,他和叶娴在上海就已经有了默契,叶家确实抚养过他们,在他们小时候给予了庇护,但是同样在叶家,他们受到的伤害也不小,叶家和叶广言的不负责任,几乎毁了张素娥的一生,使得叶娴整个整个童年和青春期都处在压抑和痛苦中,就连原主小少爷都在也因为扭曲的环境,迫切想要得到认可的心而走上了绝路。   如果不是叶医生的出现,张素娥和叶娴会沿着她们原有的命运的轨迹,被仇恨控制,走上为了报复不惜一切,最终跳下黄浦江的悲惨命运。   叶娴还没有经历过后面悲惨的一切,因此心态平和得多,她没有报复叶家的想法,“叶家有叶芳一个女儿就够了,我就不去和她抢叶家大小姐的名头了,名不正言不顺,只会徒惹人笑话。有你和阿妈就很好了。”   而张素娥显然还对叶家和叶广言抱有希望,但是随着眼界的逐渐打开,以及和儿女感情的升温,张素娥对于叶家和叶太太这个位置的执念已然没有以前那么深了,只是这么多年的青春和感情让她一时还放不下。   “柏儿他确实有事,而且我们住在叶家也不是很方便,我和柏儿都大了,能过自己的生活了,阿妈我们也会照顾好,就不打扰父亲您和杨姨的生活了,如果你们觉得需要,逢年过节我们会过来的,如果有什么事,您和奶奶也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们。”   叶娴知道叶一柏今天会找时间和叶广言私下谈话,希望双方能达成默契,保持面上的和谐,但是她就是看不惯叶广言在自家弟弟面前那副居高临下的严父姿态。   什么父亲,你当过几天父亲,他们在上海一家一家找便宜的出租房的时候,他在哪?当张素娥咬着牙给别人去洗衣服被发现后,柏儿哭着闹着不要去上学的时候他在哪,当她梗着脖子上台,几乎是屈辱性地接受着台下打量的眼光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居高临下的严父,他不配。   叶娴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面色大变,叶老太太捂着胸口不可置信地看向孙女,叶广言本就不好看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而杨素新的神情就变得有些复杂,有高兴但同样有隐隐的不为人知的羡慕。   她在叶娴身上看到了当初的自己,那么爱憎分明,那么意气风发,不像现在,杨素新看了看自己戴着翡翠手镯,曾经因练字都留下来的老茧都快消失的手,脸上的笑容隐隐带上了自嘲的意思,她这算赢了吗?   “叶娴!你这是什么意思?”叶广言怒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互相尊重,各自安好。”叶娴道。   说得倒好听,换句话说不就是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好啊,好啊,一个个都翅膀硬了,忤逆不孝。   叶广言胸膛不断起伏着,叶娴的话让他怒不可遏,“互相尊重,各自安好,你去舞厅唱歌,在那种下九流的地方抛头露面就叫做安好了,叶娴,你以为我不说是我不知道嘛!我是给你留点面子!如果不是我拦着,杭城的报纸铺天盖地就是我叶广言的女儿自甘堕落去当歌女的新闻了!”   叶家的下人们已经识趣地退了出去,这种事情不是他们能听的,但是退出去前落在叶娴身上或打量或鄙夷的眼神,叶娴却感受得清楚   好似第一次上台时的那种屈辱感,还有失望、愤怒、伤心,她虽看起来刚强,心却是最柔软不过,所以张素娥对她再严苛再不好,她除了嘴上针锋相对,从来没有任何过激的举动。   哪怕是今天这一番话,如果叶广言肯放低姿态,软和点说话,叶一柏还真没把握叶娴能不能坚持自己的态度,然而叶广言的这番话却把两边表面上和平的面纱。   叶娴表情僵硬,叶一柏已经能感受到她宽大的棉衣下微微颤抖的身体。   叶一柏的神情严肃了起来,他上前将叶娴挡在身后,他拉了拉叶娴的手臂,叶娴抿着嘴挣脱了他。   叶一柏再次握住叶娴的手臂,随即抬头看向了叶广言,“我姐姐是华国年轻一代最优秀的女演员之一,这是整个上海滩公认的,她很优秀。至于你所谓的自甘堕落去当歌女,是因为我们初到上海,生活窘迫,若不是姐姐站出来支撑起这个家,别说上学,我大概连圣约翰的大门都迈步进去,她不是自甘堕落,是勇于担当。”   他看向叶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来,“我很感激她。”   如果说叶广言的话让叶娴伤了心她还能强忍着,但是叶一柏这番诚恳而真挚的话却让叶娴真真红了眼,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臭小子,就会讨好人。”她说着再次挺直了背脊,她有阿妈和弟弟就够了,父亲她以前就没怎么有过,以后也不需要。   一股子说不出的羞恼感直冲叶广言的心头,生活窘迫,迫不得已,这字字句句可不就在指责他。   “互相尊重,各自安好,你也是这么想的?”叶广言紧紧盯着叶一柏的眼睛。   叶一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回望他,“这对我们大家都好。”   “好好好。”叶广言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妾生之子,不孝不悌!”   “你他娘的妾生之子,老娘什么时候成你的妾了,你这个老匹夫好不要脸!”一个尖锐的女声忽然在厅堂里响起。   一直安静地当布景板的张素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她一改刚刚的沉默和温和,跳起来就像只被激怒的母鸡。   “正好老太太也在,我今天就把事情给你掰扯清楚了,老娘是没跟你扯证,也没有婚礼,但是当年你娘到我家的时候也是请过媒婆下过聘的,是,是我蠢,是我贪心,答应了你娘生了儿子再入族谱,成了不妻不妾的存在,在你娶了杨素新之后还抱着你们可能守信的想法,想要生一个儿子出来。   老娘我认栽,但是我也不亏,我儿子女儿都多优秀啊,什么妾生之子,不孝不悌,少给你自己脸上贴金,我张素娥早年丧夫,自食其力。哦,我忘了告诉你们,你们想柏儿去外事处是吧,柏儿没去,但是我去了,我现在是上海外事处的正式员工,年后说不定就升组长了,你们以后见到我说不定还要叫我一声长官。”   说到这里,张素娥下巴扬起目光扫过呆愣的叶老太太,不敢置信的叶广言和神情有些茫然的杨素新,“坐井观天,只能看到井口那么大的世界,我倒是要谢谢你们,至少给我睁眼看世界的机会,现在我儿子是享誉世界的大医生,外国人都上赶着采访他的那种,我女儿是人人追捧的大明星,每次出门那后面跟着的人都能绕杭城半圈了,还有我女婿,上海警事局的裴大处长裴泽弼知道伐了,哎呀,不是一个圈子的,你们可能不知道,苏正阳的老领导。”   若论起损人的功底,张素娥可从来都没怕过谁,这一大串话说完,张素娥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只感觉浑身一阵清爽,似乎这么多年压在她身上的那座大山随着她这么一番夹枪带棒的话就烟消云散了似的。   原来也就只是这样啊,张素娥脑海里闪过这么一句话,“你们两个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还等着人家赶我们走啊?”她睨了叶一柏和叶娴一眼。   叶一柏和叶娴愣愣地应了一声,两人几乎是傻乎乎地下意识地跟上了张素娥,就像两只跟着母鸡的小鸡。   “你现在在外事处上班?”忽然,另一个女声响起。   张素娥的脚步顿了顿,回过头去,是杨素新。   两个斗了半辈子的女人四目相对,张素娥笑了,“对,管点后勤,我识字不多,能做的事不多,不过我在认真学,现在一般报纸文件都看得懂了。”   杨素新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羡慕来,她看着张素娥,认真道:“真好。”   张素娥闻言,如同大夏天喝了一杯冰水,简直就是浑身舒畅,杨素新的认同居然比刚刚她大骂叶广言的感觉还舒服,张素娥下巴微抬,学着单位里那些个有文化的同事的模样,用同情的目光看了杨素新一眼,“当年杭城第一个女大学生,可惜了。”   说完,带着叶一柏和叶娴头也不回地向叶府门口走去。   “阿妈,你说什么女婿嘛,他们会误会的!你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   “哎呀,这有什么的,那我怎么说,儿婿啊?这不都一样嘛,一个女婿半个儿,我儿子都舍出去了,还不带让我借他的名字耍耍威风啊。”   “那不是这么耍的啊。”   叶娴和张素娥的说话声逐渐远去,叶家大堂里一片安静,老太太捂着胸口,闭了闭眼,“冤孽哦……” 第226章   叶一柏和叶娴从叶家走出来的时候还有些好似踩在云端的不真实感,她回头看了眼门牌上“叶府”两个字,好似看到了当年那个匆匆从里面走出来的那个迷惘的女孩,这么多年了,今天,她才算真的走出来了。   “好了,别看了,再看也不能回去当你的叶大小姐了,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教的,怎么教出你这么一个暴脾气的,忍一忍不行嘛。现在好了,看看以后谁肯娶你。”张素娥忍不住转头用力戳了戳叶娴的额头。   叶娴翻了个白眼,上前一步挽住张素娥的胳膊,“是是是,我脾气不好,找不到对象我就跟你过一辈子,反正我片酬高,养得起咱俩。”叶娴心里清楚,张素娥曾经对叶家和叶广言的执念有多深。   说是为了叶太太的名分,但是若说她对叶广言一点都没有动过心那是不可能的,张素娥和叶广言相遇在少女怀春的年纪,且以世俗的目光来看,叶广言又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但是今天,张素娥为了她和叶一柏却毅然放弃了她多年的感情和执念。   叶娴看得清楚,叶广言在骂她自甘堕落时张素娥那可怕的表情,她阿妈,是爱她的……   “谁跟你是咱俩,走开,谁要跟你一起过了。”张素娥嘀咕着,却没有挣脱叶娴的手。   叶一柏走在两个女人身后,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来,这样,就很好了。   “叶医生。”   一个身穿黑制服的警员从叶府门口的一辆车上下来,替叶一柏等人开好车门,这是苏正阳留给他的后勤小警员,替他处理他在杭城期间的一些琐事。   “回亭湖饭店吗?”等叶一柏等人上车后,小徐重新坐到驾驶位上,轻声问道。   叶一柏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把我阿妈和姐姐送到饭店,然后送我去梁府一趟。”   梁家作为杭城纺织业巨头,口罩的生产和普及离不开他们的帮助,叶一柏昨天晚上就和梁明康通过电话,约好了今天晚上去梁家拜访。   “好的。”小徐点点头,转动钥匙,启动了车子。   同一时间,梁家   “许嫂,许嫂啊,我那条鱼怎么死了啦,不是说今天中午刚捞上来的嘛,现在去买也来不及了,哎呀,这些人做事怎么这么不靠谱的啦,死鱼我怎么好做酸汤笋壳鱼的,明天跟管家说,把供菜的给我换了。”苏秀芬站在厨房里穿着围裙,十分不满地看着砧板上已经翻白眼的鱼。   梁明康匆匆从门口进来,看到这样的妻子,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你就别折腾了,让厨师做,你还能比大厨做得更好吃吗?”   苏秀芬闻言转过头来瞪了梁明康一眼,“这怎么一样嘛,我们今天招待叶医生呀,全让大厨做多没有诚意啊,一些家常小菜我还是可以自己做的嘛。你那边怎么样啦,那个纱布的储存量够不够的,人家叶医生好不容易找我们办一次事,你可不好掉链子的。”苏秀芬道。   梁明康将手中的公文包放下,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我知道,但是这不是这么简单的事,第一批口罩肯定没问题,但是照叶医生所说,整个杭城的百姓都要用的话,单靠我们恐怕产量供不上来啊。”梁明康无奈道。   “那能做多少算多少吧,这也是保护我们自己,也当给聪聪积福了。”苏秀芬轻声道。   楼上传来梁聪中气十足的声音,“阿妈,我手疼,我不想练字啦!”   苏秀芬闻言赶忙道:“手疼就不要练了,赶紧休息。”   随即楼上立刻传来了“蹬蹬蹬”鞋子和木地板碰撞发出的声响,随即一个熟悉的胖乎乎的身影出现在了楼梯口。   “先生,太太,叶医生来了。”许嫂满脸笑意地从门口走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姿挺拔的俊朗青年,正是叶一柏。   梁明康和苏秀芬赶忙站起身来,苏秀芬一边脱围裙一边往外走到门口去迎接,“哎呀,叶医生,真是不好意思,我本来是想自己下厨煮点东西的,没想到把时间给耽误了,您先喝两口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叶一柏伸手和梁明康握手,“这次的事真是麻烦您了,梁先生。”   “叶医生您客气了,您是我们全家的恩人,而且这种事情本来就是所有杭城人的事情,我们尽一份心力也是应该的,我们里面去谈吧。”梁明康道。   叶一柏点头,两人相携入内,苏秀芬亲自替两人泡了茶,随即踩着高跟鞋快速向厨房走去,她得赶紧去催催。   “第一批医用口罩问题不大,杭城一些西医院的医用口罩本就是我梁家在供给,明年年初的量我可以提前调出来,我今天过去算了算,库存加上能赶出来的量大概有八千左右,这个量单独供给东县那边应该是差不多了,但是如果要供给整个杭城,恐怕不太现实。”   今天上午那个碰头会的事情,梁明康也听说了,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不仅有感激,更有敬佩,为国为家,一往无前,说起来容易,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得到,反正他是不行的。   叶一柏早上看了杭城的人口统计数据,今年的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杭城有五十五万多的人口,八千的话,确实不够,但是没有口罩阻断传播途径,扑灭鼠疫无疑是痴人说梦,即便东县那两个聚集感染的村庄情况被控制住了,其余零星在外的感染者也能引发第二次第三次的聚集感染。   他沉吟片刻,“那医用纱布呢?有多少库存。”   以现在杭城财政和杭城百姓的状况,像后世一样用一次性医用口罩是不可能的,能重复使用的医用纱布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只提供医用纱布,然后教民众自己制作口罩的方法。”这个时代的女子少有不会做针线活的,只要在报纸上告知方法,民众完全可以自己制作口罩,既降低了口罩使用的成本,又能将工厂的大部分劳动力解放出来。   梁明康闻言,在心里飞快计算着,“如果只提供医用纱布的话那就能快一点,但是缺口还是很大,您知道的,现在已经是年底了,我们马上就得放假,平时小节日还好说,加点工资工人们也愿意干,但是如果春节还让他们加班,我恐怕得被工人举着照片去街上游行了。”梁明康无奈道。   是了,现在已然是十二月底了,再一个多月就是春节了,作为华国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工厂得放假,还有拜年和人口流动带来的疫情传播的巨大风险。   叶一柏轻轻叹了一口气,“梁先生,口罩此物乃此次抗疫中最最重要之物,甚至比之药物还要重要几分,若是此次抗疫成功,此物功劳可占七分,万望竭尽全力。”   梁明康心中一惊,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虽然作为一个商人,他难以理解为什么在一场疫病中遮掩口鼻的所谓口罩居然会这么重要,但是他明白叶医生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他立刻点头,“叶医生,您放心,我今天已经空出来了一条生产线专门生产口罩,明后天我会陆续再空出几条来,生产医用纱布,我必竭尽全力,支持抗疫。”梁明康郑重道。   两人又就口罩生产和供给的细节谈了许久,谈完的时候梁家的晚饭也准备好了。   梁聪第一时间冲到餐厅,偷偷抓了一个虾吃,被苏秀芬狠狠瞪了一眼。   “明康,叶医生,赶紧吃饭,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聊。梁聪,还不叫人。”   梁聪一边嘴里咀嚼这虾仁,一边嘿嘿笑了一声,乖巧地叫了一声“叶医生。”   “叶医生,尝尝这鱼,新鲜的。来,聪聪,你吃个爪子,以形补形。”梁聪碗里被苏秀芬塞了一个鸡爪。   梁聪的手恢复得很好,梁聪断指再植得及时,加上他断指部分是叶一柏亲自在现场保存带回医院的,几乎没有损耗,因此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两只手的差别。   他灵活剥着虾壳,时不时用亲近的目光偷偷看叶一柏,引得桌上的人不由发出善意的笑声。   “叶医生,聪聪的手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平时正常生活一点都不影响的,就是他每次练字多练一会就会喊手疼,这字写出来也是歪七扭八的,是不是里面骨头还得再长长,我们太心急了。”苏秀芬道。   叶一柏闻言侧头看了梁聪一眼,小家伙立刻有些心虚地低头啃爪子。   叶医生脸上露出明显的笑意来,“半年骨头肯定是长好的了,而且我记得梁聪断的是无名指和小指,从医学角度来讲,对于书写的影响应该的不大的,我想……”他顿了顿,随即笑道:“练字多手疼,大概是很多小孩子的通病吧,都会有。”   小孩子的通病?苏秀芬刚开始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吃了两口饭忽然反应过来叶一柏话中的意思,立刻转头去看梁聪。   只见梁聪匆匆扒了两口饭,快速从凳子上跳下去,“阿爸阿妈我吃饱了,我回去练字了。”   梁家大院里立刻响起了苏秀芬的吼声,“梁聪!你这个不省心的!居然骗我!”   梁明康摇摇头,“叶医生,让您见笑了。”   “没有,梁太太和令公子都是性情中人。”叶一柏道。   梁明康替叶一柏倒了一杯酒,“我是真的很感激您,虽说聪聪的事是无妄之灾,但是遇到您真的是我们家最幸运的事情,现在聪聪的手已经几乎和正常人无异了,经过这一事,我们也更加珍惜家人,眼前这样的场面,在一年前,我是想都不敢想。”梁明康道。   叶一柏与他碰了碰杯,“珍惜当下。”   “珍惜当下。”   从梁家回来,叶一柏就立刻洗漱上床,进入了睡眠状态,他昨天一晚上没睡,明天一大早就要赶往东县,得抓紧睡眠时间。   而这个晚上,杭城许多报社则是彻夜无眠,翌日,一份由杭城秘书处起草的《告杭城公民书》占据了杭城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宣告了杭城这场鼠疫抗疫战争的打响。 第227章   “卖报卖报,各部门联合发表《告杭城居民书》,望与民众共度时艰。”   “卖报卖报,各部门联合发表《告杭城居民书》,东县有鼠疫聚集性感染,望民众近期不要前往。”   翌日清晨,随着第一声公鸡打鸣声的响起,这个江南城市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街旁两边的早餐店氤氲着白色的雾气,报童们大声叫卖着,从街头一直跑到巷尾。   “鼠疫?杭城也有?小报童,给我来一份。”   “东县有鼠疫?这东西不是北边在闹嘛,咋杭城也有了?也给我一份。”早餐店里吃早餐的顾客们纷纷叫住了小报童。   “好嘞!”报童快速应了一声,一路小跑过来,早餐店里的热气让他冻了一早上的脸微微有了知觉,那种被冻过后酥酥麻麻的感觉并不好受,让小报童边拿报纸边抹了抹脸。   这家早餐店经济实惠,无论是西装革履的公司职员还是卖力气的工人,都愿意在这里解决他们的早餐。   “小周先生,你给咱读读报纸上讲啥呢,不会那什劳子鼠疫传到咱杭城了吧。”一个穿着短款袄子的汉子将汤面的面汁一饮而尽,转头看向他旁边桌子上穿着中山装戴眼镜的年轻人。   “行,那我给读读。”年轻人爽快地答应下来,将刚买的报纸打开。   “《告杭城居民书》,年关将近,本应是家人团圆欢欣之际,然北方鼠疫横行,有疫者沿铁路下登临杭城,吾城之东县,今感染鼠疫者过百,人心惶惶。   此疫病者,自北始,动辄流行千里,无论男女老幼,触之即病,如今杭城染疫,吾等思虑良久,终写下此书,杭城乃五十五万人之杭城,吾等生于此,长于此,万不愿家园被疫病肆虐……”   随着那位小周先生的大声朗读,早餐店里的许多顾客都放下了自己手里的碗筷,站起了身子,甚至还有不少路过的行人都停下来脚步靠近聆听。   “其中有以下几点,万望遵守。其一配合自查,鼠疫者,疫病之王也,无药石,几无可生存者,一人染病,倏忽十里,十室九病……其二……”   “咱这真有鼠疫啊……”过路的百姓们呆呆的听着,先是害怕恐慌,前阵子报纸上长岗尸叠如山的照片还赫然在目,然后今天报纸上跟他们说鼠疫这东西杭城也有,还就在东县?   许多人面上都露出明显的惊惶之色来,年纪略大经历过二十年前那场大灾的更是只会不断重复,“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正如告居民书里所说,他们这些杭城之人都生于此长于此,如今又不笔后世交通便利,这时候的百姓绝大多数人一辈子连自己在的那个小村庄都没有出去过,逃?往哪里逃?   “设华宁医院为市区鼠疫隔离点,如市民有发现患鼠疫者,一律送往华宁医院救治……”这位小周先生读到这里,不由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那些个吃公粮的,这回倒是有魄力,华宁医院,还是还没启用的新院区,这可是杭城最好的医院,一个号都要等一个多月的,我这点工资小病小痛都不敢走进去的,居然被用来隔离救治鼠疫病人,看来是真的想要救人,不是关起来随随便便让自生自灭。”小周先生感叹道。   百姓们闻言也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华宁医院的大名他们自然也是听过的,但是就和交通不便的30年代,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坐过火车,同样,在医疗资源紧缺的30年代,很多百姓一辈子偶读没有走进过医院。   那动辄几个银元的医药费,可不是一般百姓人家能负担得起的。   现在报纸上竟说得了鼠疫的医院免费给他们治,还提供吃食,这一下子让许多人产生了好像得鼠疫也没什么可怕的错觉。   这报纸上不是还说,这鼠疫传播是从口鼻入,只要他们戴好一个叫口罩的东西把嘴巴和鼻子遮起来,就可以不感染的嘛,报纸上还画了怎么制作口罩的方法。   “鼠疫可怖,然人心乱则更可怖,谣诼纷传,乃最危险之像。大家须知,我杭城富庶,医药等资充盈,吾等也已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不计万难,以遏制鼠疫蔓延为要。杭城为五十五万杭城人之杭城,吾等人少力微,需大家勠力同心,精诚团结,共谋安定……”   年轻人的声音郎朗,随着冬日里的微风向四周飘去。   这样的场景不仅发生在这家早餐店里,还有各个公司,学堂,随着报童的叫卖,大街小巷的识字的人都自发地为周边百姓讲解报纸上的《告杭城居民书》。   整整两千余字,洋洋洒洒,从鼠疫现状说到预防措施,再几乎是赌咒发誓他们绝不会让患了鼠疫的人自杀自灭,必定竭尽全力救治,并一一罗列具体对策,最后安抚人心的同时还嘱咐百姓们如果谁有好的建议,可以将信寄往报社,一起为解救家乡而努力。   这一篇告居民书态度诚恳且措施实际,让许多人慌乱的心似乎一下子就安定下来了。他们觉得,是啊,我杭城富庶,医药资源充足,只要人人勠力同心,何愁鼠疫不灭,二十年前不也挺过来了,现在比之二十年前要好太多了,二十年前能做到的事情,现在怎么会做不到?   “梁氏布业出售医用纱布和口罩了!”一家梁氏布坊的门外,活计搬着椅子将大大的《告杭城居民书》贴在门口,“为支持疫情,口罩和医用纱布以成本价出售,每人每天只可买一个口罩一段医用纱布,不可囤积居奇!”   华宁医院里,唐传芳等人也连夜将新院区收拾了出来,警事局的黑制服们用警戒线将其团团围起,只留一个位置进出。   整个杭城都又如一台井然有序的机器,缓慢而又坚定地运转起来。   同时,自《告杭城居民书》横空出世博得满堂彩后,杭城的文人们就显得不甘寂寞起来,什么《鼠疫倡议书》,《论鼠疫》等等文章,一个比一个文采出众,一个比一个能鼓舞人心,一时杭城各大报纸上文章争奇斗艳,热闹非常。   而这时,叶一柏早已和临时组建的医疗队赶往东县。   “叶医生,您眯一会吧,到东县还要两个多小时呢。”许元和从副驾驶座里转过头来对叶一柏道。   叶一柏侧头看了看车窗外,今天的太阳被天上的云遮住了大半,没有阳光的冬日就显得格外寒冷起来,从杭城市区开往东县的路并不好走,过了市区外那段水泥路后,就是大片大片用泥土压实的路,好的地方会铺点小石子,但更多的却是裸露的泥土,昨日个大概还下过雨,车轮里时不时溅起泥水来,整个车摇摇晃晃的。   “没事,我不累。”叶一柏转过头来对许元和笑笑,说起来这位许主任还是老熟人,华宁医院外科主任,上次来杭城的时候他们还一起做过手术,“我倒是没想到许主任会主动请缨来东县。”   许元和闻言轻笑一声,“叶医生,别许主任许主任的,直接叫我名字就行,市区那边院长能处理好,多我一个不多,但东县这边任务艰苦啊,我是从东县走出去的,我也想为我的家乡尽一份心力。”   车子在路上缓缓行进着。   二十公里外的东县鹏村和洋村,不少村民手里拿着锄头和扁担,一脸凶相地和一群黑制服们对峙。   “把二牛他们放了,我们就走。”领头的村民努力装出凶狠的样子,但因为多日没有好好睡觉而凹陷的眼圈以及干裂的嘴唇,使得他的话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有力度。   警事局的警员们心里也是窝着一肚子火,这世上谁不爱惜生命,自从鼠疫开始,他们就被派到这个荒郊野外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感染上,他们中已经有两个被送走了,他还记得他其中一个同事被送走时的眼神,是那么空洞而绝望,下个月就是春节了,但他那位同事或许再也见不到他的家人了。   但是饶是如此,这群刁民还是不知足。   “他患上了鼠疫,必须送到隔离点,你们不怕死,我们还怕呢,不想死就乖乖回去呆着,不要聚集在一起,天知道你们中还有没有得鼠疫的。”警员们都戴着口罩,全身上下用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声音从口罩后传出来,带着浓浓的鼻音。   领头村民旁一个年轻人闻言冲了出来,“不想死,我不想死,求求你们,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好不好,我没病,我真的没病。”他一边喊着一边就要向警戒线冲去。   警员们连连后退,“不要过来!”   “不准过来了。”   “最后一次警告,不准过来了。”   那个神色已然癫狂的年轻人丝毫没有将警员的警告声听进耳朵里,他只看到越来越近的警戒线和越来越近的自由。   随后   “砰”得一声乍响,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第228章   癫狂的年轻村民一下子跪坐在地上,冬日的寒风呼呼地吹着,空旷的野地只听得到不远处村内犬吠声。   那个有些疯癫的年轻村民一下子跪坐在地上,浑身如筛糠子一样颤抖着,不敢再向前一步。   “你疯了!那是普通村民!小心队长扒了你的皮。”旁边一个警员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同事。   那个开枪的将枪往枪套里一塞,“老子早就受够了,扒皮就扒皮吧,总比在这里陪他们死强,我还想回家过年呢。”   其余警员们都神色黯然,他们已经在这边执勤半个多月了,按照一月一岗的规则,他们再熬半个月就可以回市区,但艰苦的环境,巨大的心理压力,身边同事一个个倒下,里面的村民也一个个倒下,每天都能听到村庄里的哭嚎声。   刚开始是白帆,后来长久封锁不能出去,就变成白色的粗布,一大片一大片地飘在各家各户的门口,就好像冬天的雪,让人的血液都又凉了两分,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中,许多警员甚至觉得他们马上就要疯了。   村民们被枪声一吓,大部分人都被吓了回去,但是还有几个似乎被枪声刺激到了,红着眼睛拿着锄头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反正在这里也是死,一天天地等死还不如让黑皮子给我一枪痛快,想要带走我儿子,除非踏过我的尸体!”领头的村民喘着粗气,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一样往警戒线走来。   “二牛爸,二牛爸,你别冲动。长官,长官,求求您了,别带走二牛,我们把他关起来,他不一定是鼠疫的,可能只是风寒,吃点药就好了,求求您了,长官。”那个领头村民的妻子一边抱着愤怒的丈夫的小腿,一边朝着几个警员的方向不断磕头,不多时头便变得青紫起来。   然而此时的丈夫已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挣脱妻子的束缚就要向警戒线冲去,同时警戒线另一边的警员也再次拔出枪。   “如果再次有人冲击警戒线,我们的枪就不会只往地上打了。”村民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也激怒了本来处在崩溃边缘的黑制服们,他们不少人都拿出了枪,紧张的气氛似乎一触即发。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并不悦耳的喇叭声响起,对峙的双方同时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几辆大卡车正缓缓向他们驶来。   车子在他们不远处的停下,有人从车里跳了下来,方贺眉头紧皱地走向警戒线。   “干啥呢,小崽子,那枪声响得我们大老远都听到了,耍威风啊。”方贺一改在苏正阳面前的恭谨,上前用力敲了敲领头警员的头。   这回无论是医疗队还是来支援的警事局的人都穿了厚厚的防护服,只露出两只眼睛来,如果不是方贺开口,还真没人认出他来。   “方……方处,您怎么来了。”   方贺目光扫过满眼血丝的下属和有些惊惶的村民,故意用稍微大一点的声音道:“医生和护士们带着药品来了,忠华村的村民会全员全员暂时移居,那里会建成临时的救治医院和医疗队和护卫队的休憩处,我们没有放弃你们每一个人。”   说着,他上前,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下属,“现在我们有足够的人手了,六个小时一班,四班倒,值够二十一天和市区的换班,争取让你们春节能回去一趟。”   警员们愣愣地看着方贺,随即目光转向那几辆卡车,卡车前座上依稀可以看到几个白大褂的声音,还有卡车后面,用绿布包起来的一箱一箱的,是食物和药品吧。   “我们……春节能回去?”   “能,我来之前和市区的都协调好了,成家的观察期没问题都回去过年。”方贺爽快道。   现场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方处,你是这个。”有警员对方贺竖起大拇指。   方贺瞪了他一眼,“哎,口罩别摘,别凑那么近!保持距离!”   被警戒线隔开的村民们看着这些黑制服们欢呼雀跃,神情还是一样的空洞和冷漠,似乎一条警戒线将这么小小的一个地方隔成了两个世界。   刚刚那个人说医生和药品,说不放弃,他们以前信过,然后他们的家人就都再也没有回来过,村里有人偷偷溜回去看那个所谓的救治点的情况,想看看自己的亲人的情况,然后回来的时候平时断手断腿都不叫一声的汉子哭得满脸是泪,拿着家里的菜刀就冲了出去。   所以,现在,他们不信了,也不敢信了。   叶一柏坐在卡车上,卡车车身高,居高临下的位置优势使得他能清晰地看到不远处村庄里那一面面飘扬的白帆,以及前面村民们绝望和空洞的眼神,叶一柏心中一惊,他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许医院,叫大家都下来见见患者和患者家属吧。”叶一柏对许元和说道。   许元和先是一愣,不明白叶一柏为什么忽然让大家都下来,鹏村并不是他们计划中的第一站,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们这个时候本应该在昨天连夜清出来的忠华村里,将接下来一个多月他们要呆的临时医院收拾出来,然后尽快将那个连电和煤气都没有的简陋隔离点的病人接收过来。   然而一声枪响改变了车子行进的方向,叶一柏和方贺担心封锁的警员和村民起冲突。   这时候《告杭城居民书》刚出来,这篇文章出来后效果好得惊人,不仅安抚感动了老百姓,就连杭城的官员们都自我感动了一把,全城现在几乎是众志成城想要遏制住疫情。如果现在闹出来警事局警员对感染区百姓开枪的新闻,那他们前期耗费的心血可就都白费了。   这才拐了个弯,将车开到了鹏村外头。这时候时间就是生命,按道理应该让方贺速战速决控制好局面,叶医生怎么就自己也下去了呢,还让大家都来见见患者和患者家属?   “来见见吧,医生和患者、患者家属之间的信任很重要的,不耽误这么十几分钟的时间。”叶一柏继续道。   许元和顺着叶一柏的目光望去,看到一双双迷惘而空洞的眼神,心里一个激灵,瞬间明白了叶一柏的话,他快速从车子上下来,同时招呼道:“都下来,见见病人和病人家属。”   几辆卡车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多时,一个接一个的白大褂从卡车里跳下来。   “哎哎哎,慢点,我腿短。你扶我一下。”   这次医疗队中最年轻的小护士只有十八岁,即使全身上下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来,但是小姑娘清脆的声音还是给这片压抑的几乎是死气沉沉的土地注入了一丝活力。   叶一柏走到警戒线前,对方贺道:“方处,开个口子,让我进去一下吧。”   方贺闻言,立刻摇头,“这不行,叶医生,您有什么吩咐您让我们去做,里面有鼠疫,那些村民也不是那么友善,您别冒险了。”   然而叶一柏摇摇头,“医生和病人、病人家属交流的事,怎么好让别人代劳。麻烦了。”他话语间十分礼貌和客气,但态度确实坚定非常。   方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上前亲自搬开了一个木制警戒线,毕竟这次抗疫工作全权由叶一柏负责,在有关抗疫方面的事情上,他得听这位叶医生的。   叶一柏抬腿跨过警戒线,和他一起的还有其他下车来的白大褂们,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他们都安安静静地跟在叶一柏身后,有秩序地走进了这片传说中被鼠疫细菌浸染的土地。   村民们几乎是傻愣愣地看着这群鱼贯而入的白大褂们,十几个人,统一的制服,他们刚刚听过最后那个戴着口罩的矮小的白大褂的声音,那是个很年轻的小女孩。   “不好意思,诸位,能把手里的东西先放下吗?我是叶一柏,原上海济合医院救护中心医生,我身后都是我的同事们,从今天开始我们会进驻临时医院,为大家的亲属、朋友提供治疗。”叶一柏道。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听不懂叶一柏在说些什么。   然而他们听到另一个白大褂说道:“我是许元和,华宁医院外科主任,从今天开始我也会进驻临时医院,为大家的亲属朋友提供治疗。”   “我是张德荣……”   “我是杨光新……”   ……   “我叫徐晓晓,我是华宁医院内科护士,我从今天开始也会进驻临时医院,我会努力照顾好大家的,请多多指教。”   徐晓晓说完,旁边的护士长狠狠瞪了她一眼,“怎么说话的,这是病人家属,不是病人,你这不咒人家嘛!”   徐晓晓闻言,“啊”了一声,然后对着一众村民赶忙鞠躬说对不起,那紧张兮兮的模样引得一阵哄笑声。   先是白大褂们在笑,随即不远处的村民们似乎也被感染了,一个个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来,更远一点的村里,陆续有人推门出来看外面的情况,从刚刚警员们的欢呼到现在的哄笑声,鹏村的村民已经太久没有听到笑声了。   “诸位,有会读报纸的吗?”叶一柏看向一众村民,开口问道。   村民们对这群白大褂们已然没有了刚刚那般强烈的排斥。   “春子会,春子读过书。”人群中有人说道。   村民口中的春子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被警员一枪吓得跪坐在地上的年轻人,他有些畏缩地看向叶一柏,叶一柏走到他身边,将手里的一份杭城日报交给他,“给你的乡亲读读吧。”   春子快速瞟了叶一柏一眼,随即有些迟疑地从他手中接过杭城日报,他一目十行地扫过报纸,随即眼睛一亮,他忽然状似疯癫地大喊道:“有救了!我们有救了!我们没有被放弃!我不用等死了!”   “年关将近,本应是家人团圆欢欣之际,然北方鼠疫横行,有疫者沿铁路下登临杭城,吾城之东县……”他大声且声情并茂地朗读着。   春子没有戴口罩,且声音极大,空地上聚集的村民越来越多,不多时几乎整个鹏村还活着的人都走到了空地上。   他们听着“我杭城富庶,医药等资充盈,吾等也已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不计万难,以遏制鼠疫蔓延为要。”   听着“杭城为五十五万杭城人之杭城,吾等人少力微,需大家勠力同心,精诚团结,共谋安定……”   年纪大的听不懂文言文的转头问读过书的年轻人,年轻人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解释,然后叶一柏看着这些人的眼睛就像被点燃的烛火一样,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一个七十岁左右满头白发的老人用沙哑的杭城话问道:“你们是医生?”   “是,我们是。”白大褂们异口同声地答道,没有指挥,没有故意要去整齐划一,但是斩钉截铁地同时说出来,竟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气势和魄力。   “你们是来治鼠疫的?”   “是,我们是。”   村民中有人似乎哭了出来,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哭腔抱怨道:“你们怎么才来啊……”   叶一柏听不出是谁在说话,他只好对着一众村民道:“对不起啊,我们迟到了。”   警戒线外的方贺和一众警员看着好似一下子活过来的鹏村,惊讶地微微长大了嘴巴,那个叫春子的年轻人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告杭城居民书》,边哭边读,那个最年轻的小护士似乎在跟人解释她刚刚一时最快,其实她是护士,不是医生。   明明鼠疫还在,明明白帆还在上空飘扬,但是这白色,好像不那么压抑了。   “叶医生,真厉害啊。”方贺感叹道。   “他只是永远践行他那套医生理论,无论哪种情境下所有人都可以让他分为患者,患者家属和其他人,然后用十分标准的态度去对待。”一个在方贺听来有点陌生的声音响起。   方贺皱着眉头转过头去,随后立刻立正敬礼,“裴局……哦不,裴处!” 第229章   裴泽弼挥挥手,“叫我名字就好,这称呼很快就用不上了。”   方贺心中一惊,不明白裴泽弼话中的意思,但是他明白很多事情不是他可以问的,只能低头连说不敢。   方贺是苏正阳从上海带过来的心腹,原本也算是裴泽弼的手下,因此对他格外恭敬。   “方处,既然我们都到这儿了,就让人先把鹏村的口罩和肥皂发了吧。”叶一柏从警戒线里面走出来,走到近处,看到方贺身边的裴泽弼,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来,“来了?比我想象得早。”   “有些事就让底下人做了,赶了赶时间坐上了昨天晚上的火车。”   裴泽弼眼底有些青黑,但背还是挺得笔直,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是熬了两个大夜的人。   叶医生的眼中露出一丝心疼来,但是此时此刻,他甚至不能和裴泽弼多说两句,张了张嘴巴,只能干巴巴地道:“你去车里休息一下,等忙完我去找你。”   裴泽弼轻笑一声,“叶医生,我来可不是给你增加负担来的,不用管我,你去忙。”   叶一柏点点头,转向方贺,“方处?”   方贺猛然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挺身立正,大声应了一声“是!”应完才反应过来他面前站着的不是裴泽弼而是叶医生。   这位中年汉子少见地红了脸,他对着裴泽弼微微弯腰,随即快步向卡车所在地小跑而去,他觉得他肯定是精神压力太大了导致脑子都有些不正常了,他居然从裴处和叶医生的对话中听出了一种老夫老妻的既视感,方贺浑身颤栗了一下,觉得自己是真病了。   方贺指挥着车上的警员把物资搬下来,警戒线旁的警员看到同事搬着物资走近,飞快上前将几个木制警戒栏搬开,米、面还有肥皂和口罩,不多时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不远处的村民看到这样的场景,都窸窸窣窣地议论开来,有些脸上甚至还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在这个没有杂交水稻没有便民器械的1933年,粮食的珍贵程度是后世的人不可想象的。   叶一柏和管理物资的警员一起核对了一遍数量,在签收单上签了字。   “没问题。”叶一柏道。   后勤警员点点头,收起了签收单,对着叶一柏等人微微鞠躬后,快步向警戒线外走去。   对于东县的防疫工作,昨天叶一柏、唐传芳以及医疗队的众人一起确定下了最终方案,一排查,二治疗,三截断传播途径。   比起杭城市区,鹏村和洋村的范围小,满打满算也就五百户不到,完全可以一一上门排查,为了降低村民的戒心,缓解双方对抗的气氛,他们打算由医生和警员结伴,上门排查并发放物资。   “我带几个人留下来排查,剩下的人先过去把临时医院整理出来,今天晚上冷空气就要来了,没电没煤气,患者撑不下去的。”叶一柏转头对许元和道。   许元和点点头,“行,我先去忠华村看看,然后再去隔离点看看,哪怕没整出来,也尽量今天把病人都接过来。”   “隔离点现在有多少病人。”   “截止上午,八十六个。”   叶一柏沉默了片刻,卡车上的医疗物资是这两天他和唐传芳调拨的,他很清楚它们的量并不够让八十六个人放开了用,“药物我会继续想办法,如果药物紧张,优先救治有希望的。”叶一柏道。   许元和艰难地点点头,“我明白的,叶医生。”   许元和带着几名白大褂快速离开,而叶一柏则转头看向不远处还聚着不肯离开的村民。   见到这个和善的白大褂看过来,有村民忍不住开口问道:“医生,这真的是给我们的?”   叶一柏闻言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来,“对,给你们的。等下我们会一户户按照人口分,大家先各自回去好不好。鼠疫是可以通过空气传播的,现在大家这样不戴口罩地聚集在一起,如果你们中有人带有鼠疫细菌,就非常容易造成大规模感染,我们马上就上门发放。”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刚领头想要冲击警戒线的村民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叶一柏,他忽然开口道:“你们会照顾好二牛吧?”   二牛?叶一柏眼中露出一丝疑惑的目光来,旁边了解事情经过的警员连忙上前,“二牛是他的孩子,从昨天开始发烧,呕吐的现象,所以上午的时候被我们的人强制带走了。”   叶一柏点点头,转头看向刚刚开口的那个村民,那个村民旁边还站着一个额头有些青紫的女子,也用焦急而期冀的目光看着他。   “我们会照顾好二牛的,我们今天就会尽量把隔离点的病人转移到忠华村的临时医院,我的同事现在已经过去了,临时医院改造选用的是忠华村条件最好的大礼堂,里面有水有电,有煤气,所有医疗人员都会尽全力救治患者。”   正如裴泽弼所说,叶一柏有一套自己待人的标准,将村民们当做病人家属,将防疫排查工作当做对家属的术前告知,叶医生就显得格外有耐心起来。   “鼠疫潜伏期很短,一旦感染一般两到三天就会发作,最多也不会超过十天,症状不明显不能确诊的病人我们都会单独隔离,确诊后再移至统一隔离点,所以大家不用担心误诊。”   领头村民显然在鹏村里十分有威望,他听着眼前这位叶医生温和而耐心的话,紧攥着锄头的手慢慢放松下来,他长出了一口气,“叶医生,我们相信你,二牛,拜托你了。”   “好了,听医生的,各回各家,别聚集了。”   “对,早点回去,早点拿物资,我们家孩子好久没吃面了。”   领头男子的话一出,村民中瞬间响起不少应和声,不多时,空地里聚集的村民就散了个精光。   几个站在警戒线旁边的警员不由感叹道:“咱动刀动枪动了一下午,还没有人家医生几句话管用,你说为啥啊?”   “为啥?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人家叶医生。华国医学界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到了他这种地位,哪怕是什么事情都不做,这辈子都是不愁的,这样的人却和我们一样站在这里,就凭这一点,叶医生说十五的月亮的弯的,我也信。”   警员们闻言不由将目光落到不远处那正在分配任务的叶一柏身上,无论是平日里多桀骜不驯的人,眼中都露出了钦佩和尊敬的神色。   “小吴,鹏村的户籍登记册在你哪儿不,你带几个人,去配合叶医生。”远处传来方贺声音。   刚刚开口感叹的警员连忙立正,大声应“是”,随即招呼同伴一起,快速向叶一柏的方向跑去。   许元和带走一部分人后,包括叶一柏在内还剩下四个医生,所以四个医生和四个户籍警分别组成四个小队,按片区分别进行排查。   因为有物资开道,排查工作便省了不少力气,因为是按人口领取物资,一般村民几乎没有瞒报人口动机,叶一柏带着户籍警和两个保护的警员一家家排查过来,排查的结果令人心惊。   整个鹏村,从年初到现在,人口少了足足一成半,平均两户人家就有一个人因为鼠疫而死亡。   “我没病!我没病!我没得鼠疫!不要抓我,不要抓我。”一个村民披散着头发抓着自己家的门槛不愿松手。   这样的情景在排查中随处可见,若是今天以前,遇到这种事情,鹏村的百姓们不会就这样看着,但是刚刚那些白大褂一边给他们分发物资一边详细和他们说明了鼠疫这个东西危害和防治办法,看着家门口一面面白帆,人都是会怕的。   而且他们总觉得那几个白大褂不会骗他们,得了病去那个所谓的临时医院,或许不是坏事的。   两百零四户人家,四个小组一刻不停,等到全部排查完毕,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这次排查又多了二十九个疑似病例,一次排查就多了临时隔离点三分之一数量的病人,这明显不是一个好兆头。   还未排查过的洋村人口比鹏村更多,而且今天的聚集又会传染多少人,还有现有的药物能支撑这么多病人多少时间,众人沉默地跟着手电筒往回走。   “几乎整个村子都是密切接触者,排查工作恐怕得一直持续下去,但我们一共就十二个人,一百多号病人还要兼顾排查工作,根本就来不及。”   “哎,来不及也得做啊,谁叫我们穿上了这身白大褂呢,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怎么想的,怎么就报了医学专业了呢。”   两个小医生低着头边走边说着,鹏村没有路灯,他们唯一的光源就是最前面那位警员手中的手电筒。   “咦,那边有光,还挺亮的呀,好像是灯笼,如果每家每户门口都有灯笼,我们就不用走得那么艰难了。”小赵医生说道。   一个年级略大的警员闻言回头说道:“可千万别,赵医生啊,您知道那是哪儿嘛。”   见几个白大褂用好奇的目光看向他,这位年纪略大的警员显出几分得意来,“这是村祠堂,就是小义庄,村里人走了没有及时下葬 ,都在这儿呢,这白灯笼是给那边人敲的,您可别多看。”   两个小医生闻言浑身一个激灵,瞬间不敢再看了,而叶一柏心中却陡然一惊,他看向那两个白灯笼所在的地方,转头问警员,“那最近因为鼠疫去世的村民的尸体,下葬了吗?” 第230章   叶一柏等人往回赶的时候,忠华村里的改造也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设备小心点,这都是借的,以后都要还的,磕着碰着了我们可赔不起。”   “这时候也就别讲隐私了,哪有空装帘子,帘子放哪,中间拦开,一边男一边女,其他要用的时候再弄。”   许元和看着这进度,再看看自己手上的表,眉头越皱越紧,都九点多了,这八十多张床都没有弄齐,这怎么把病人转移过来。   站在床边,许元和已经能听到“呼呼”的北风声,南方的冬天降温只需要一场风一场雨,气温就能从零上变成零下,饶是穿着大棉袄,礼堂里开着小太阳,许元和还是觉得冷气在不断往自己脖子里钻。   “许医生,叶医生回来了。”门口传来护士小张的声音。   许元和闻言赶忙往门口走,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碰到叶一柏和裴泽弼、方贺等人从门口快步走进来。   “叶医生,裴处,方处。”许元和快步迎了上去。   忠华村的条件比鹏村好一点,至少村道上有一盏路灯,可别小看这一盏路灯,这路灯可是电灯,1933年的电费是按照大洋来计算的,以杭城为例,一度电0.3银元,换算成90年后的人民币,相当于一度电近一百块,因此哪怕民国时早早就已经供电了,但电器还是极少数人家才能用上的奢侈品。   叶一柏一边走一边在和方贺说鹏村祠堂里的事,鼠疫的病原体是鼠疫杆菌,这种细菌的存活能力极强,在现在这种温度下在冻尸上甚至能生存4-5个月之久,民国这时候还有义庄停尸的习惯,如果鼠疫患者死后长时间在义庄停尸,那就是一个明晃晃的超级感染源。   “火化?叶医生这不可能的,别说老百姓们了,我都接受不了,这对咱华国人来说就是挫骨扬灰啊。”方贺的神情十分严肃,“如果我们强制这么做,肯定会引发冲突的。”   叶一柏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是了,他忘记了,火化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还是一件几乎不可接受的事情,“现在祠堂里有多少尸体?”   “没去数过,不过前阵子隔离点时,两个村子路边都是尸体,后来就统一放到村祠堂了,连棺木都摆不下,只有草席加薄被。”方贺说到这里,也有些唏嘘。   “严令村民不得随意靠近祠堂,不能火化就深度掩埋,不能就这样摆着。”叶一柏道。   方贺下意识地看了裴泽弼一眼,和裴泽弼的目光对上,方贺神情一凛,立刻开口道:“叶医生,这件事我来想办法,我会尽快处理好。”   叶一柏点点头,“无论是排查还是隔离,我们现在做的工作都是为了消除民众中的感染源,而大量因鼠疫死亡的尸体堆积在一起,就是一个露天的大的感染源,它如果不被控制住,我们所有的工作都会白费,所以这是当下最紧要之事,请您务必尽快。”   “您放心,我明白了。”方贺郑重道。   这时候许元和也走到了三人跟前,他目光落到三人身后正从卡车上下来的疑似鼠疫患者后,面上露出苦笑来,“叶医生,这些……”   “排查出来的疑似病例,二十九人,轻中重我们分别在患者手上绑了绿,黄,红三种颜色的绳子,除了两位老人,其余大都是轻症。礼堂整理出来多少了,今天能完成转移吗?”叶一柏问道?   许元和面上露出苦涩的表情来,“我们几乎把村子里所有的木板都拿来搭床了,但还是不够,第一遍消毒工作已经完成,未确诊病例的隔离房间也整出来几间,但今晚上想要全部准备好,恐怕不太可能。”   忠华村的大礼堂灯火通明,这是忠华村唯一一个每个房间都能供电的建筑物,穿着厚重棉袄戴着口罩手套的人进进出出。   “先把这些轻症的疑似病例单独隔离,明天统一检测。”   这些病人都被要求戴上了口罩,两两之间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在叶一柏和许元和的带领下走进正在改造的大礼堂,一走进大礼堂,众人觉得浑身一暖,连身上的寒气都少了几分。   “啊,叶医生,许医生,患者已经来了啊,我们这边还没准备好,一共几个人,我先去拿被子!”小张护士看到走进来的一大群人,连忙放下手上的工作,招呼同事一起去搬被子。   明亮的灯光,虽说不甚统一但排列整齐的木板床和大医院里独有的消毒水的味道,一路上忐忑不安的村民看到眼前的场景,终于真真正正把心放了下来,医生们没有骗他们,这些人真的在为拯救他们的生命而努力。   “医生,这样已经很好了,这里比咱家里还暖和,我们有条被子就能睡的。”有村民忍不住开口说道。   叶一柏抿了抿唇,外面的天已经漆黑一片了,气温的下降更是明显,如今在外面多呆片刻,骨骼就会不自觉颤栗,虽说礼堂这边还没有完全整理好,但是已经比没自来水没煤气的临时隔离点好太多了。   叶一柏沉吟片刻,“不能等了,我们先去把临时隔离点的病人转移过来,如果礼堂里不够安置,就占用民房,特殊时候顾不得那么多了。许医生,张医生,赵医生,你们跟我一起走一趟,小杨,绳子还有多吗?我们得现场把患者甄别好。”   名叫小杨的护士刚铺完一张床,闻言赶忙道:“有的有的,绳子准备了很多,我去拿!”   晚上十点,一辆卡车从忠华村驶出,向五公里外的临时隔离点驶去。   临时隔离点里,气氛压抑得可怕,昏暗的空间里,只有一两根烛光在黑暗中摇曳,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似乎要把肺都要咳出来,时不时还有人发出干呕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诡异味道。   “有……人吗?我……呼吸、呼吸不了了。”沙哑的声音中带着绝望,他一遍遍重复着,明明身边都是人,却没有一个人回应,他的不远处有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他看着这个光心里想着,大概等到这根蜡烛燃尽的时候,他也要跟这个世界再见了吧。   临时隔离点是有医生的,东县疫情爆发的时候,上面虽然捂着,但哪里瞒得过当地医学界的人,医生们自然知道鼠疫的可怕,第一时间就想要想办法控制住,以唐传芳等人为首的医生们迅速组织了医疗队并说服上面将患有鼠疫的病人强制隔离。   医生们的心是好的,他们不顾安危不计报酬,凭着一份责任心来到东县,但是不足的后勤补给使得隔离成了病人和医生们共同的噩梦。   这个临时隔离点是由一个仓库临时改建起来的,没有自来水,没有煤气,甚至连窗都只有小小的几个,病人进到这里,除了食物补给和少的可怜的药物治疗,几乎没有任何其他支持。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医生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们一个个从轻症到重症,再走向死亡,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仓库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就已经多了不少墓碑。   甚至还有不少医生开始害怕,开始逃避,开始怀疑他们当初说服上面要求强制隔离的这件事是不是正确的。   仓库里的咳嗽声越发大了,那个开始呼吸困难的人张着嘴巴,努力用嘴巴呼吸着浑浊的空气,他想开窗,但是天气太冷了,他们每个人都只有一条薄薄的被子,烛光已经越来越暗了,就像他的生命之火,模模糊糊间他似乎看到了光,好亮,亮到都有些刺眼了。   “我再强调一次,我们接下来要进入重感染区,口罩戴两幅,手套口把衣袖扎紧,领子和帽子中间也用身子扎紧,在回去做好消毒工作前,不管眼睛都多痒,都不能用手去揉,听清楚了没有。”叶一柏再一次叮嘱道,特别是来帮忙的士兵和警员们,他们缺少卫生知识,特别容易忽略小细节。   不过好在他们极度服从命令,警员和士兵们背挺得笔直,大声答道:“听清楚了。”   卡车前灯刺眼的光早就惊醒了在房间里休息的医生们,隔离点的医生们在以前仓库管理员的宿舍休息,他们忙了一天,刚进入睡眠却发现窗外有刺眼的灯光亮起,医生们悚然一惊,他们到东县已经一个礼拜了,这里没有电话没有电报,唯一的消息来源就是每过几日那些封锁线的警卫员们交班时听他们说说,因此他们并不知道这几日外界的消息。   “好像是一辆卡车,那些警员居然让车子进来了,大晚上的可不会是补充物资,老周,我出去看看。”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医生说着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换衣服。   “叶医生,这里就是临时隔离点了,这里没电,只有蜡烛照明,我先去和这里的医生打个招呼吧。”在隔离点执勤的警员对叶一柏说道。 第231章   “砰砰砰”门口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中年医生刚穿上了棉袄,他双手合拢呼出一口热气来,随即两只手搓了搓,戴上手套和口罩,快速向门口走去,“来了。”   门打开,铺面而来的寒风使得中年医生缩了缩,“小许?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有车进来,是又送隔离的患者来了吗?”中年医生打开门,见是执勤的警员,不由把心提了起来。   被称为小许的警员连忙道:“沈医生,把周医生也叫起来吧,市区派了人过来说要把病人转移到忠华村去,来的医生和警员已经到门口了。”   沈医生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市区派了人来?转移?你确定?怎么会这么突然?还是这个点?我们根本就没有收到通知啊。”沈医生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许警官,你实话告诉我,市区他们想要做什么?”   不怪沈子安乱想,因为这半个月以来,市区的反应着实太过令人失望了,整个隔离点,除了自愿来东县的几个医生和他们带来的一些物资,几乎没有其他任何的支持,刚开始的时候还会送米面和生活用水,随着年关临近,那些人甚至来送米面和生活用水的次数都越来越少。   好在以前送来的数量够多,这仓库旁边也有个水井,这才不至于饿死。这样过了一周多,突然大半夜来了几辆大卡车,说要转移病人,是个人都会怀疑此中的蹊跷。   小许被沈医生严肃的模样吓了一跳,他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不由哑然失笑,“沈医生,您想什么呢。真的是市区派来的医疗队!   叶医生,您知道的吧,那个能把人断了的手指接起来的医生,有阵子杭城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新闻,还上过外国人的杂志的。哦,还有华宁医院的许主任,他也在,就在外头呢,不信您跟我一起去瞅瞅。   这一次啊,上头是真心想做事,现在鼠疫的事整个杭城人都知道了,行政厅那边写了《告杭城居民书》,报纸就在我桌子上放着,等下我拿给您看。”   沈子安紧紧盯着小许的眼睛,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他说不出当下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震惊、欣喜却又不敢置信,因为这寒冷天气而被冻僵的四肢好像重新注入了热血,开始慢慢恢复起来,酥酥麻麻的,还带着些细细的入骨的疼痛。   “叶医生和许主任来了?”沈子安感觉自己的嘴唇干得难受,他口罩下的嘴巴舔了舔快要龟裂的嘴唇,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小许笑着点头,“对,真来了,人就在门口呢,这我能骗您吗,沈医……”   小许的话还没有说完,沈子安就已经等不及冲了出去,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血液从心脏迸发,汹涌地流向四肢百骸,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嘭”地一下炸开,他奔跑着,越来越快。   “哎,沈医生,您等等我呀!”小许诧异地看着跑入茫茫夜色中的沈子安,不由愕然,平常看沈医生是挺沉稳一人啊,小许挠了挠脑袋,也跟了上去。   没有经历过这种绝望的人是很难体会沈子安现在的感觉的,好似是即将溺水的人看到一根浮木,想要努力去抓住它,又怕这根浮木负担不住他的重量,只是白白高兴一场。   他看到了,那亮得有些刺眼的前车灯,他听到了,不远处这两个男子并不算大的说话声。   “明天上午应该能把洋村都排查一遍,洋村是这次杭城疫情最先爆发的地方,他那边的感染人员恐怕不少,明天上午必须把第三层收拾出来。”   “我让他们连夜赶工,第三层无论如何是要收拾出来的,不然我们这波人带回去,隔离不彻底可就好心办坏事了。”   叶一柏和许元和低声交流着,虽然他们声音不大,但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所以他们的声音能清晰传到沈子安的耳朵里。   叶一柏抬手,借着车前灯的光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表,“十分钟了,不等了,我们自己过去。”   许元和点头,同时转头招呼其他医生做好准备工作。   “叶医生!许主任!”   两人正要自己往隔离点里面走去的时候,一个带着颤音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叶一柏和许元和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棉袄外套着宽大白大褂的男子正快步向他们走来。   叶一柏一看沈子安的打扮就猜到了他的身份,唐传芳不止一次和他提过这次自发组织前往东县抗疫的医疗队。他们不拿工资,不为利益,凭着一腔孤勇就来到了这个连自来水和煤气都没有的地方。   叶一柏看着眼前明显有些狼狈但白大褂和手套口罩都干干净净的医生,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敬佩,“您好,您是沈医生吧,实在不好意思深夜打扰你们。”   沈子安闻言连忙摇头,“您说的哪里话?您认识我?”   “唐院长再三提起过您和周医生,我对两位也是非常敬佩。”叶一柏诚恳道。   沈子安闻言连连苦笑,“敬佩?叶医生,许主任,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你们再不来,我们恐怕就要坚持不下去了,这哪是救人啊,我们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沈子安一脸苦涩,这半个月以来那种看着病人一天天衰弱下去,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做不了,这种无力感每天都在折磨沈子安和其他自愿支援的医生。   “看我,老说这些有损军心的话。听小许说大家是要把隔离点的病人转移走,我能问问转移到哪,怎么安置吗?”沈子安急切道。   “当然,我们昨天已经连夜把忠华村的村民都转移走了,现在忠华村的大礼堂已经被改成了临时隔离医院,我们按重度、中度、轻度和疑似,划分了不同的隔离区,主要是因为我们医疗人员有限,医生少病人多,这样方便治疗和管理。”叶一柏道。   “礼堂,划区……”沈子安喃喃自语着,随即连连点头,“对对对,划区后这样能提高效率,也能最大程度解约药物资源,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沈子安目光扫过寒风中站立的白大褂们,忐忑而躁动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成,大半夜我也不耽误大家时间了,我们现在就过去吧,这里的条件太差了,我本来还在担心要是冷空气来了,病人们该怎么挨过去呢……”   沈子安领着叶一柏一行向隔离点方向走去,边走边向叶一柏等人介绍隔离点的情况。   “这里的条件实在太简陋了,我们带来的医疗物资上周就已经用光了,我们现在虽然穿着一身白大褂,但每天能做的也只有给他们发发吃的,喝的,有时候觉得真对不起自己这一身衣服。幸好你们来了,幸好你们来了。”沈子安重复着这句话,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道尽了他这半个月以来无尽的苦涩和无奈。   包括叶一柏在内的所有医务人员一时都无法言语,一样的职业,一样的工作环境,一样的白大褂,他们能理解沈子安那时的感受。   “也幸好您坚持下去了。”沉默许久,叶一柏开口打破了沉默。   沈子安闻言眼睛有一瞬间的酸涩,“对,幸好,我坚持下来了。好了,前头就到了,叶医生,等下转移有什么规矩和讲究不?”他有些生硬地转开了话题。   “转移之前我们要按重中轻给病人做个简单的划分,红线代表重症,黄线代表中度,绿线代表轻症,简单划分后就各自送往不同的隔离区。”   众人手里拿着手电筒,一脚深一脚浅地向改造成临时隔离点的仓库走去,空中飘起了极细的雪花,轻轻拍打众人的面颊,不多时许多人白大褂的肩膀上就浸染了一层湿意。   卡车驶入的动静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不仅是隔离点的医生和执勤警员们,隔离点仓库里窗边的病人也偷偷扒着窗户往外看。   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显眼,加上今天实在是太冷了,这么多病人在聚集在一个空间里,几乎没有人能睡得舒服,先是窗边的病人,然后是附近,慢慢越来越多,他们的目光下意识地随着手电筒亮光的方向而移动。   “到了。”沈子安停下了脚步。   叶一柏轻轻吐出一口气,转头道:“大家再检查一遍防护,我再提醒一遍,进去后无论这么难受都不能摘口罩,手套,不能用手揉眼睛,我希望大家保护好自己。”   “好的,叶医生。”众人同时道。   七八个人一起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响亮起来。   叶一柏手里举着手电筒看着两个警员将那扇巨大的木头门打开,这是一种和上手术台截然不同的感受,属于这个时代无奈、沉重、和悲哀扑面而来,手电筒的灯光下是一张张沾着尘土的,瘦削的麻木的脸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仓库里的病人几乎都没有睡,他们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叶一柏,准确来说的盯着叶一柏等人手中的手电筒,目光直视,似乎眼睛根本不受刺目的光线影响。   “大家都还没有睡吧,睡了的也麻烦醒一醒,这里条件太差了,现在冷空气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将大家转移到忠华村的临时医院,那里有煤气有热水有电,大家的日子能好过很多。”沈子安作为隔离点的老医生,率先开口说话。   没有回应,没有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他们太冷了太累了,连做个表情都没有力气。   几个年轻的小护士已然红了眼,但是她们记得叶医生说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不能用手揉眼睛,她们只好抬着头,努力忍住眼角的湿意。   叶一柏目光扫过一众病人,轻轻吐出一口气,“开始吧。”   叶一柏身后的许元和及其他医务人员点了点头,随即各自分开。   “高热,呼吸急促,血压下降,红绳。”   “胸痛,咳嗽,肺部有湿罗音,请问这种症状几天了?”   “一周?这种情况没有恶化的话,自愈的希望很大,黄绳。”   ……   不算宽敞的仓库里,密密麻麻地挤了八十多个人,病床和病床之间的缝隙有时候甚至不能容一个人通过,这里的病人大都睡的也是木板,仓库没有厕所,有些行动不便的病人走近了甚至能闻到一股子排泄物的味道。   叶一柏一次次弯下身来,替病人做基础检查。   “红绳,下一个。”   “潘先生,潘先生,能醒醒吗?”   叶一柏检查完一个,助手护士先上前去问下一个病人的基本情况,但是这个姓潘的先生似乎睡得太熟了,护士摇了两下都没有摇醒。   “潘先生?”护士轻轻推了一下这位潘先生的手,冰冷而僵直的手无力地垂下。   “叶医生!死……死了。” 第232章   叶一柏伸手摸了摸男子颈部的动脉,约莫过了一分钟,他收回手,摇了摇头。   两个隔离点执勤的警卫员非常熟练地上前,分别搬起木板的两个突出处,迅速连人带床带了下去。   这种事情对于常驻隔离点的医生和警员们来说并不陌生,但对于新过来的,特别是年轻的医生和护士来说,却是极大的震撼。   包括许元和在内的新来的医务人员下意识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目送着两个警卫员将尸体往仓库门口抬去。   “尸体做好防疫处理,我们继续。”叶一柏微微站直了身体,沉声道。   他继续走向下一个病人,检查,询问。   “黄绳。”   “哦,好。”第一个发现刚才那个男子死亡的护士吸了吸鼻子,缓缓弯下腰替病人绑上黄绳。   “小姑娘,不要哭,都一样的,早点晚点而已,只是今天怪冷的,如果可以的话,走得时候记得给他加一床被子。”病人配合地让护士系上黄绳,轻声说道。   这一开口,似乎打破了室内的沉默的气氛,又有人接口道:“被子,我还想要被子呢,有被子先给我盖盖,等我走了,把我跟他放一块,一起盖也行。”   “那你媳妇咋办?”   这人的话落,仓库里响起了零星几声笑声,然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慢慢呼吸,不要急,拿个垫子。对,慢一点。”叶一柏蹲下身来,不断轻轻拍打病人的背脊。   医疗设备和药物安置好后,临时医院的改造就不需要太多的专业人员了,所以这一次大部分医务人员都来了隔离点转移病人,医生护士分工合作,分诊的速度也是极快的,分诊到三分之一数量的时候,叶一柏道:“把卡车开到门口来,先把重症送一批回去。”   “好的,叶医生。”警员连忙道,说完就快速向外面跑了出去。   不多时,仓库外面就传来了卡车慢慢驶近的声响,仓库门再次被打开,一队警员拿着担架跑了进来,“系红线的先转移,注意保暖。”   仓库门口,几个警员拿着手电筒,卡车背对着仓库大门,带着篷的卡车后厢上放着一床床被子。   “来,一二三,过。被子被子,裹好了,别着凉。”   “老先生,您自己能走不?”   和刚刚仅仅只开了一个口子让叶一柏等人进来不同,这一次仓库门打开,门口是被卡车的前灯照得大亮的院子,仓库的原主人还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梅花,卡车车灯正好照在梅花的树干上,还略带粉色的梅花花瓣随着刺骨的冷风和新鲜空气飘进了仓库里。   看着一副副担架和一个个同伴走出那扇门,仓库里的病人们终于有了一种真实感。   “我们真的可以离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削女子撑着身体从木板上坐了起来,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仓库大门口的那棵梅花树,“真的可以离开了。”她喃喃自语道。   转移病人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看到过光后的病人们显得格外配合起来,还有人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他们家里的事,儿子,女儿,父母,还有隔壁暗恋的姑娘,似乎所有人都被注入了一种名叫生机的东西。   同时随着分诊速度的加快,医务人员们发现了更多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永远离开的病人,很多人他们甚至叫不出名字。   “这病来得厉害,很多人一旦开始发作,撑不了两三天就走了,特别是这两天温度一天比一天低以后,每次第二天来看,都要抬出去不少。”沈子安道。   在这场可以称之为大灾的疾病面前,医生的力量是如此弱小,叶一柏想象不到以前的医生们是如何面对这一恐怖的敌人的,传播快,感染性强,发病迅速致死率高,且没有对症的药物,医生们能做的似乎就只有强调保持距离,戴上口罩,或许提供点提高免疫力的药物。   看着自己的病人一个个离开,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对每一个白大褂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这些病人在发病前是不是临床病症都不明显?”叶一柏听完最后一个病人的肺音,直起身来问道。   沈子安思索片刻道:“我们现在没有快速辨别鼠疫患者的方法,其实到我们隔离点的时候,大多数病人就已经有发作的迹象了,不过您这么一说确实,他们会有剧烈咳嗽,胸痛,呼吸困难,但是我听他们的肺音却没有临床病症表现得那么厉害。”   叶一柏点头,他在这次分诊中发现,与上次在上海发现的鼠疫患者不同,这次杭城的大部分患者都是肺鼠疫,肺鼠疫感染性强,病症发展迅速,发病后几天内就会呼吸衰竭,可以说一旦发展到重症阶段,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没有药可以医治的。   忠华村离隔离点并不远,只是天黑且没有路灯,卡车开得就慢了些,等到医务人员和警员将最后一批病人送上车,天已经微微亮了。   在叶一柏这边有条不紊地转移病人的同时,另一边经过两三天的发酵,鼠疫已经成了老百姓口中的热议话题,不仅是杭城,金陵向全国通告了北方鼠疫可以向南蔓延的消息,希望地方引起重视,避免疫情扩大。   而叶一柏这三个字更是随着这则通告传遍了全国,许是鼓舞民众士气,增加百姓们的信心,各大官方报纸将叶一柏那几个头衔大书特书,若说原先叶一柏这个华国医学界年轻一代领军人只是在业内说说,那么现在几乎全国百姓都知道有那么一个杰出的医生。   他头上有无数个世界第一的头衔,医术水平比那些外国医生还要高,他的声望一时竟有能和老一辈德高望重的大医生媲美的趋势。   “广言兄,家有麒麟儿啊,叶医生心怀家国,国士无双,叶家不愧是我杭城的名门望族,若不是有叶兄的言传身教,哪有今日的国士无双啊。”叶广言一进单位,就被同僚们围了起来。   平日里许多眼高于顶的同僚及几乎没有打过交道的领导都十分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杭城说大大,说小也小,有名有姓的人家就这么些,有些事原来不说并不是人家不知道,而是人家不在意。   但是叶一柏异军突起,如今更是声名赫赫,这老一辈的事情自然是藏不住了,这几日,叶一柏、叶娴和叶家的关系,叶广言和张素娥以前的事都被翻出来在杭城所谓的“名门望族”间流传,叶广言当年被广为传唱并以之为晋升之资的《放妾论》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一身报国有万死,应有之意,应有之意。”叶广言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应付完同僚们的热情后,飞快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今天的报纸,上面大篇幅介绍了叶一柏的事迹,并刊登了金陵全权任命叶一柏为北方抗疫负责人的消息,他看着报纸久久无语。   小时候孩子躲在柱子后看他的场景,再大些努力讨好他想要获得他认可的场景,离开杭城时那孩子迷惘而又坚定的神情以及几天前那位陌生、客气、礼貌却生疏的叶医生。   他看着报纸里配的叶一柏一张站得笔直的黑白照片,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他好像失去这个儿子了。   叶广言颓然地瘫坐在办公椅上,用手捂住了眼睛。   叶府里这几日的气氛也有些怪异,自从张素娥甩了狠话离开后,佣人间的闲言碎语就没有停过,当年张素娥进府的场景也被人活灵活现地复述了出来,这种走过三媒六娉但没正式拜堂就被迎进府里的算不算正经太太成了这几日佣人间最有争议的话题。   “阿妈,我回家几天,家里侄子刚动了手术,我嫂子身体又不好,佣人照顾总是不放心的,我回去帮她搭把手。”杨素新对着老太太说道。   老太太躺在床上,看着低眉敛目的杨素新,伸出手来握住了杨素新的手,“素新啊,你回娘家我没意见,但是你是叶家的当家主母,这家里的大事小事都得你拿主意,家里可离不开你啊。”   杨素新抿了抿嘴,“阿妈,您放心,我不会呆太久的。”   老太太安抚地拍拍杨素新的手,“那行,去吧。”   杨素新回房间收拾了两件衣服,走出叶府坐上早已等候着的车,车子缓缓驶出,她转头看后面红色大门上大大的“叶府”两个字,轻轻吐出一口气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家竟成了她的束缚和负担。   车子驶入杭城最繁华的街道,梁氏布坊门口这几日都是大排长龙,杨素新透过车窗看着窗外的景象。   “停车。”她忽然开口道。   “停这里吗?太太?”司机诧异地回头看她。   杨素新目光落在梁氏布坊门口,“对,这里靠边停。”   司机依言找了个位置停下,杨素新拿着手包慢慢走近梁氏布坊门口。   “哎,对,就是这样,最好是四层,四层没有的话两层是起码的,直接垫在里面,每天用好后用肥皂水洗一下然后晾干,不然效果会不好的。”   “那老板娘,你这个口罩卖不卖的?多少钱?”   “不好意思哦,我这个口罩不卖的,家里没孩子给缝口罩的老人才能领,不好意思哦。”女人笑呵呵地说着。   杨素新看着这样的张素娥,忽然就笑了,眼前自信热情的女人和她印象里那个汲汲营营满腹心计的尖酸小女人居然是一个人,时间和环境真的能改变一切,就好像当年心比天高的杭城第一个女大学生和现在沉默少言的叶太太不也是同一个人。   “阿妈,你眼睛不好,我来缝吧。”   “又不是什么精细的绣活,缝个口罩而已,你弟弟在前头舍生忘死的,我作为他亲妈,那也不能掉链子不是,国士的妈,那在老时候,说不定还有诰命呢。”张素娥骄傲道。   叶娴:……   “行行行,国士他妈,您慢慢缝。” 第233章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报纸上说得好,杭城是杭城人之杭城,那扑灭鼠疫仅仅是医生和公职人员的事情吗?当然不是。如今梁家以成本价卖出纱布,并号召妇女在家缝做手套,给予薄薪,并回收手套以低价卖给孤寡老人。   如今更有大义者,不要钱财,为孤寡者缝制口罩,女子尚且如此,何况我等男子乎!所以,我在此呼吁我等有志青年应奔赴东县,为扑灭鼠疫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杭城大学堂门外,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站在学堂门口,挥舞着一张报纸大声大声疾呼。   华国百姓对于家国的热爱和归属感是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都比不了的,几千年来的文化熏陶让大部分华国人将国家和集体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而近几日杭城这批文人墨客的一篇篇激昂的文字,将这群大学生爱国爱乡的情感完全激发出来了。   “奔赴东县!”   “奔赴东县!”   学生们热情的喊叫声使得过往的路人频频侧目,年轻人的热血似乎让冬天的寒风都不那么冷了。   “喂喂喂,你们在干啥,不能聚集不知道啊!”一旁就黑制服警员向学校门口跑来,学生们见状笑着一哄而散,因为这次疫情,警事局的全权配合,使得这些警员们成了仅次于医生外的出力最多的群体,这让这群黑制服的口碑都改善了不少。   民间热情高,反响高,直接表现在报纸的销量和读者的回信上,报社的工作人员们也像打了鸡血一样,纷纷请缨要去东县采访一线抗疫者。   学生团体和记者们,两边一拍即合,竟组团一起向东县而去。   而此时的东县忠华村   卡车带着最后一批病人到了临时医院门口。   “来了来了,车来了。”   临时医院门口,几个警员远远看到了驶近的卡车,转头冲着医院里面大喊道,不多时,几个全副武装的白大褂就迅速从医院里面跑了出来。   叶一柏从车里跳下来,看到眼前的场景,脸上不由露出惊讶的神色。   “动作这么快,一个晚上就收拾好了,我还以为今天白天还得收拾一天的呢。”许元和在叶一柏身后跳下车来,一下车就惊呼出声,说出了叶一柏还没来得及说出的话。   只见整个忠华村的大礼堂都已经差不多被收拾出来了,甚至大门口为了方便担架和推床的进出,还用木板做出了两条坡道。要知道昨天转移病人,医务人员他带走了大半,只剩下零星几个医生护士和不多的警员,按理说这些人就算一夜不睡也难把四个隔离区都整理出来,更别说他们中间还要接转移过来的病人。   但是偏偏事实摆在眼前,现在不仅临时医院整个都被整理出来了,连原来院子里堆放的杂物都被完全清理了出去,使得整个院子能容纳更多的车辆进出。   “来,慢慢来,需要担架的先下来,妇女儿童先下来。”来接病人的医务人员招呼着,同时搬了个椅子放在卡车前面。   “裴先生。”   “裴先生。”   医务人员们看到裴泽弼,纷纷热情地打招呼,叶一柏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由更诧异了,裴泽弼可个性可不是什么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而这些医疗队的人也都是杭城各家医院调来的,不知道裴泽弼的身份,而且医疗工作者大多数总有一点清高,他们即使知道裴泽弼身份应该也不会如此明显得表现在脸上。   裴泽弼看出了叶一柏心里的疑惑,他往前走了两步,笑着开口道:“叶医生,你不会认为我连夜奔赴东县,就只是为了来看你吧。”   “我向南军借了些后勤兵和帐篷、和折叠床,连夜把几个不同程度的隔离区给收拾出来了,民房和村民的私有财产,能不动就不动,还有鹏村和洋村的封锁,都少不了人,你们那点人管什么用。”   叶一柏看着裴泽弼眼里的血丝,嘴角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行了,你熬了几天了,赶紧找个地方先休息下,别逞强。”   先是将两天的工作在一天一夜里做完,然后又连夜坐火车赶往杭城,到了杭城后又坐了几小时车来到东县,再联络地方,调集人手,中途除了在车上的几个小时,整整四天,除了在车上的几个小时,他几乎就没有休息的时候。   裴泽弼摆摆手,“我知道的,除了隔离区,工作人员的休息区也收拾出来了,别说我,你看看你自己现在。”   叶一柏看裴泽弼眼里全是血丝,但裴泽弼看叶一柏又何尝不是。一个晚上没睡,不停在重复弯腰,检查的动作,身上又是厚重的防护服和口罩,连呼吸都困难,一个晚上过去,叶医生的眼底也满是血丝。   “等安置好病人,就去休息一会,别他们没好,你自己就倒下了。”   裴泽弼知道自己让叶一柏过去休息,叶一柏也不会听,只和他说了工作人员的休息区,又叮嘱了两句便匆匆离开,又各自忙碌起来。   “许医生,你带他们去休息区休息休息,熬了一个晚上了,睡到中午再起来换班吧,我去各个隔离区看一圈。”叶一柏转头对许元和道。   许元和摇摇头,“我还撑得住,小沈你和小周去休息吧,你们在隔离点呆了那么些天,现在有我们在,你们好好缓一缓。”   沈医生和周医生头摇得更快,“诸位,我们虽在隔离点多呆了几天,但每天的睡眠时间却是足的,你们来之前我们还睡了好几个小时呢,论精力恐怕比熬了一天一夜的诸位要强得多,我们可以继续工作的。而且这些病人被送到一个新地方,这心理上必然会有些不安,我们和他们好歹相处了小半个月了,出现一下也好安一安病人的心。”   叶一柏闻言,又看向其他白大褂们,众人皆背挺得笔直,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叶一柏不由哑然失笑,“行了,知道了。再撑两个小时,等先回来的两批人休息好了,再把你们换下去,到时候我们严格按照排班轮不准加班。”   临时医院大厅里瞬间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   将病人全部安置完毕后,医务人员也要按照重中轻及疑似四个部分分成四批,四批医务人员一旦确定,就要各司其职,绝对不能交叉管理。   “重症是最多的,有四十六个,几乎占了一半了,此次鼠疫病情发展十分迅速,很多一旦发病就是重症,且因为原来隔离点条件差的缘故,重症死亡率几乎是百分百。”   叶一柏接过医务人员递过来的四个隔离区的资料,神情有些严肃。   “我去重症区吧,我是外科的,在外面帮助也不大,而且我年纪大,心理素质好。小年轻恐怕受不住这样的场面的。”许元和沉吟片刻道。   “还是一样,一周一换,轮班制,医生迟早要面对这种场面的,早见晚见都一样。”早见总比晚见得好,若以后烽火再起,身穿这一身白大褂,总要面对风雨的。   叶一柏在隔离区走了一遍,许是因为刚从条件简陋的隔离点转移过来,病人们虽累但心情显然都不错,饶是重症区的病人都愿意说两句话。   “医生,六号床呼吸困难!”   “快,快,呼吸机!”   “呼吸机没了。”   “那就呼吸囊!”   “坚持住,坚持住!撑过去就好了!撑过去就好了!”   “傻愣在这里干嘛!按啊!”   这个病人努力长大嘴巴,想用嘴巴呼吸新鲜空气,但是他的肺已经千疮百孔,他再努力也只能吸进去一点点的气,他瘦削得似乎全身没有几两肉,双目吐出,嘴巴大张,年轻的小护士一时吓住,叶一柏快步走到小护士身边,接过她手中的呼吸囊,用力按压起来。   年轻医生红着眼睛,大喊着:“坚持住,呼吸,呼吸,撑过去就好了,撑过去就好了。气管切开,刀,给我刀。”   空阔的四楼大厅里只听得到年轻医生嘶哑中带着害怕的吼声。   医生们现在都全副武装,重症区里的,更是除了防护服和口罩外,还在头上套了个白色的头套,头套底端用细绳牢牢扎在脖子上,只留出两只眼睛的位置,乍看起来倒像是地狱来的白无常。   只是这白无常害怕恐慌生命的逝去,嘶哑想要去拯救,叶一柏和许元和等资历较深的医生眼中都露出不忍和叹息的神情来,这个年轻医生不过二十七八岁,应该是刚毕业不久的年纪,刚许下捍卫生命和健康的诺言,就要面对这样的场面,也怪不得如此失态。   叶一柏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刚刚傻愣愣发呆,现在有些不知所措的小护士,“纸笔。”   “啊,哦哦,好。”小护士手忙脚乱地将病历本和口袋里的一支钢笔递给叶一柏。   叶一柏看着眼前年轻医生拿着手术刀有些颤抖的手,轻叹一口气,“你是内科的吧。”   年轻医生被叶一柏的忽然开口吓了一跳,抬头才看到几个陌生的白大褂站在眼前,不,不陌生。   “叶……叶医生。”   叶一柏将他手里的刀拿下来,手术刀和治疗盘碰撞,发出并不悦耳的声响,他微微弯下身来,“刘先生,您有什么话想要对什么人说的吗?我可以帮您记下来,带出去。”   被称为刘先生的病人眼角渗出一丝丝晶亮来,他用力地点了点头,面带希冀地看着叶一柏。   “我、是、鹏村刘宽……”男子说两句话就会喘不上起来,叶一柏就用呼吸囊帮他呼吸,“家里、两只小猪,养大卖了……卖的钱、给大壮娶媳妇,还有、还有二妞,她的嫁妆、家里床底下,阿妈留下的,给她……”   刘宽一个字一个字说得艰难,但每说出一个字,他心中的喜悦就借由他面上的神情传达了出来,就连刚开始那张濒死的瘦削的,双目突出甚至可以说恐怖的脸,带带上了一份安然和慈祥。   “我记下来了,记得很清楚,我给你读一遍,你听一听。”   “家里有两只小猪,请夫人养大……”叶一柏用杭城话轻声在刘宽耳边复述了一遍,刘宽听着,时不时点点头,等听完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面上忽然泛起一丝潮红来,他双目圆睁,右手努力想要往喉咙里抠去,一秒,两秒,叶一柏闭了闭眼。   这次医疗队只带来两台呼吸机,重症区只有一台,鼠疫重症发展到呼吸衰竭的地步几乎是不可挽回的,况且在没有呼吸机的情况下,病人多医生少,根本不可能找一个人二十四小时帮他按呼吸囊。   “早上10点21分,病人刘宽死亡。”叶一柏将病历本那张记着刘宽遗言的纸头撕下来,装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随后向另一个房间走去。   走到一半,叶一柏停住脚步,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道:“病人们如果有精力的话,可以让他们写点日记之类的,不会字的话护士医生帮帮忙。”   年轻医生和护士瞬间明白了叶一柏话中的意思,“知道了……叶医生。” 第234章   中度和轻度病人的状况又好得多,他们全都意识清晰没有生命危险,到了临时医院,因为各项条件都好了起来,重症病人也全部被单独隔离,雪后的阳光从窗户撒进白色的大堂,看着进进出出的白大褂和身旁虽然虚弱但带着笑容的同伴,好像有一种叫希望的东西重新在他们心底迸发出来。   叶一柏红着眼睛坐在刚刚被整理出来的会议室里,会议室不大,摆了一张简陋的百姓家里才会用的餐桌和零星几把椅子,几个熬了一夜的白大褂做完了消毒工作,重新换了一身衣服,红着眼睛聚在这里。   “现有的病人都已经隔离完毕,早上洋村那边也派了医务人员过去排查了,东县和杭城其他地区都在进行排查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东县排查出来的病人都会送到我们这边,市区华宁的新院区也设立了隔离医院,会收拢市区附近的鼠疫病人。   轻症和中度症状的病人在医疗介入后有明显好转的现象,特别是轻症病人,治愈希望非常高,但是这次鼠疫来势汹汹,一旦发作大半都是重症……”许元和算是明白了沈周两位医生当时的感受,那种无力感几乎让人窒息。   “这也是为什么我把诸位叫到这里的原因。”叶一柏眼底满是血丝,看向他的同伴们,“穿上这一身白大褂,总要替他们挣出一条生路来。”   看着那些重症呼吸衰竭的病人,叶一柏能冷静地和小医生们说:“放弃吧,要懂得取舍。”这是他的专业和理智决定的,但是他的情感和信念不允许自己一直这么无能为力下去。   “后面排查的工作都会移交给警事局和资历较轻的医生,我们接下来会回归到我们的本职工作治病救人。我来不及整理资料,只能用口述表达我的想法。”   叶一柏从临时隔离点回忠华村的路上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裴泽弼已经给香江发了电报,让他们有多少拿多少把已经有的磺胺送往杭城,但这最快也要一周,而且从发回的电报看,香江现在能送过来的磺胺极其有限,根本不足以供给这些病人。   “其一,血清疗法,早在1891年的时候德国医学家埃米尔就用已经痊愈的白喉病人的血清治疗过白喉重症病人并获得成功,1918年西班牙流感大流行的时候,血清疗法也被证实有效,所以此法我等也可尝试借鉴。”   叶一柏的话一落,这个狭小的会议室里就爆发了热烈的讨论声,一个个红眼睛几乎把憔悴写在脸上的白大褂们立刻跳了起来,特别是沈周两位医生,叶一柏许元和和这些病人相处不过两日,而沈周两位医生在临时隔离点呆了整整半月。   呼吸衰竭而死的病人因为临到最后一刻还在努力呼吸,所以走的时候一般都会维持嘴巴大开双目圆睁的模样,一个又一个,被白布包裹而送走,沈周两位医生从痛惜到麻木再到逃避,每次午夜梦回,那种无力感几乎已经成了他们的噩梦。   但是他们没办法啊,没有药,没法治,他们连尝试的路径都没有,然而此时此刻,有人为他们指出了一条路。   “血清疗法,我好像听说过这个,是把已经治愈患者的血浆输给病人是不是?这真的有用?”沈子安有些激动地道。   “叶医生,您给仔细说说,这原理是什么?效果有多少?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在座的医生虽然因为条件受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收国际上最前沿最先进的医学知识,但是他们出于职业嗅觉,立刻问出其中最关键的问题。   叶一柏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经历过鼠疫,并且治愈的病人体内会产生对鼠疫细菌的抗体,而血清疗法就是将这些治愈病人的抗体人为输入到重症病人的体内,让他们产生细菌抗体,从而自我康复,它的效果因人而异,但如果有足量合格血浆供应的话,治愈的希望还是不小的。”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叶一柏话中的关键就是“足量和合格”。   “一个病人需要多少血浆,怎样的血浆效果最好?”   “一个重症病人需要七到十个治愈病人提供血浆,健康的,没有其他血液传染病的,治愈后60-80天的病人,效果最佳。”   叶一柏的回答让在场的白大褂们倒吸一口凉气,一个重症需要七到十个治愈病人提供血浆,而且在确保健康的同时,还有比较严格的时间要求,如此严苛的条件,难怪这种治疗方式不能广泛被推广开来。   “杭城爆发鼠疫不过是这一月的事情,哪里去找已经治愈了60-80天的病人。”许元和丧气道。   “不,有!一定有!虽然说爆发是这一个月来的事情,但是在十月份我就接触过疑似病人,一定有,只是我们不知道,一定有的!”他站起来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鹏村和洋村,最先爆发的地方,我们可以去问,还有这么大的杭城!一定找得到!”   经历过那噩梦般的半个月,沈周两位医生不想再重复在黑暗中徘徊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日子,既然有人给他们指出了道路,那么就走下去,努力走下去,拼尽一切走下去!   “对!如果我们都放弃希望了,那躺在楼上的他们怎么办。”一个年纪略大的医生说道:“我们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既然是希望,就得担起希望的责任来。我可是带着学生来的,总要给这些小家伙做点榜样吧。”   几个有幸参加会议的年轻医生早就激动地满脸通红,初生牛犊不怕虎,刚穿上白大褂不久的他们听闻能够有机会治愈鼠疫重症患者,都忘却了此时的艰苦条件和鼠疫带来的感染风险,变得兴奋而热切起来。   叶一柏紧绷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神经在这一个似乎稍稍松缓了些,即使前路再艰难,他总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的。   “其二,磺胺。这是一种能够抗感染的药物,我曾在《医学杂志》上发表过有关于它的制备方式,但是它的原材料难寻,大都被欧洲当做红色染料的原料来使用。”   叶一柏觉得既然血清疗法都提上议程了,想来再来个没有经过药物实验的磺胺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了,不过显然,这个时代医生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度远远超过了叶一柏的想象。   在九十年后,法律法规和各项规章制度健全,医生的所有治疗都有规章和制度的保护,这一方面保护了医生,但同时也限制住了他们尝试的勇气。   就好比叶一柏,他迟迟不把磺胺这个东西拿到台面上来讲,并不是他敝扫自珍,而是他潜意识里认为没有经过周密药物实验的药物是不能够应用在临床上的,其他医生和规则也不允许其这么草率地被应用在临床上,而这时候的医生显然没有这么复杂的脑回路,他们觉得既然能治病,那自然是要用,哪来的那么多顾忌。   一众白大褂们在听到“其二”两个字后就已经打起了精神竖起了耳朵,然后他们发现叶医生后面说的东西他们都听不懂。   如果说血清疗法,一众白大褂中还有人懂个一鳞半爪的,那么磺胺这个东西对他们来说完全是个全新的东西,抗感染的药?这五个字听得就让一众白大褂心神震动。   抗感染的药,简简单单五个字,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没什么感觉,但在这个会议室里的人可都是医学专业毕业的,哪怕是最年轻的刚穿上白大褂的也知道这五个字意味着什么。   感染,当下医学最大的敌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随便找出十个病死的人中总有六七个是死于感染,而叶医生居然说,他有能抗感染的药物!   这好比在九十年后,有人对你说他有能治疗癌症的药一样,你第一反应必然是这是荒谬的,怎么可能,更何况比起患上几率小的癌症来,感染几乎是所有普通人一辈子都避不开的事,不严重的或者运气好的熬过去,严重的运气不好的就一命呜呼。   1935年统计下来,民国平均寿命不过35岁,而不到100年的时间里,世界人均寿命却翻了一番不止,最大的功臣就是磺胺和抗生素等抗感染药物的发现。   如果说一般人或者普通医生说这样的话,引来的肯定是一片不屑和嘲弄的声音,但是说这话的人是叶一柏,而现在是1933年,通讯的不发达和信息差使得华国医生对于有西方医疗有一种盲目的信心。   他们认知里做不到的事情,或许外国医生能做得到呢?叶医生可是登上过《柳叶刀》的人,可是在全球范围内都排的上名的大医生。   但即便如此,这件事还是太不可思议了。   “叶医生,是不是我们理解有问题,抗感染的药?效果有多大,能治鼠疫?”许元和作为在场众人中与叶一柏最熟悉的人,在同行们的眼神催促下提出了这个问题。   叶一柏也是极力想说服同伴尝试磺胺,因此说得十分诚恳且肯定,“大家知道,在杭城鼠疫之前,上海也曾发现过鼠疫病人,那次的鼠疫病人是我最先发现的,我在那三个鼠疫患者身上尝试过这种药物,治疗效果很不错,除了唯一一个已经呼吸衰竭得比较厉害的病人外,其余两个重症病人都成功救了回来。”   “其实如果不是磺胺供应跟不上,这个病人未必没有获救的希望。”张洪浪的事始终是叶一柏心中的一道坎,永远的遗憾。   会议室里安安静静的,只听得到一众白大褂因为戴着口罩而更加用力的呼吸声,几个年轻的医生沉浸在鼠疫重症病人有救了的喜悦中,而略微年长的则明白,如果那个叫磺胺的药真的有效,那么一个崭新的医学篇章,不,不仅仅是医学,而是崭新的人类发展史将在他们的面前翻开新的一页,想到这里,许元和等人的呼吸不由更重了两分。 第235章   会议室里的众人心情激荡,无论是血清疗法带来的曙光,还是磺胺带来的震撼,都使得他们这几日因鼠疫而产生的心理上和生理上的疲惫一扫而光。   “一定找得到,我现在就给老唐发电报,让他找请市里的同行帮忙找两个月前的疑似病例,一定找得到!还有磺胺,原材料我们大家一起找,人多力量大!”   “我也认识几个染料商,好几个都做进口染料的,我也可以帮忙问问,那个叫什么,什么多息?”   “百浪多息。”   “对,百浪多息!”   人一旦有了希望和目标,就会产生热情和动力,不过短短半小时,从死气沉沉到充满希望,会议室里的欢声笑语让路过的没有参加会议的医务人员一阵愕然。   门口传来有规律的敲门声。   “进。”   许元和对着门口应了一句,随后继续追问叶一柏磺胺的事情,叶一柏也十分耐心地回答着,“磺胺的制备其实不难,只要有……”   “叶医生,村口来了很多记者和大学生,他们说……”护士推门进来,见所有白大褂的目光都“唰”得一下集中到自己身上,嘴上都结巴了,“想……要……帮忙。”   “大学生和记者?他们跑来做什么,我们现在没有多余的防护服给他们。”许元和摆手道,他们现在迫切地想要从叶一柏口中听到更多的关于磺胺和血清疗法的信息。   叶一柏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磺胺的制备方法,我晚上会整理出来,放在会议室,这还是需要实验室环境和专业的设备的,我们这里暂时没有这个条件,先期还是以血清疗法为主。还有小张,去拿些口罩和手套,我去见见这些记者和大学生。”   他转过头对白大褂们说道:“抗疫不是手术,外面需要我们的声音,我们也需要外面的帮助。特别是血清疗法,一个重症病人需要7-10个治愈病人的支持,单靠我们排查疑似病例肯定是不够的,我们需要整个杭城的帮助。”   白大褂们也从兴奋和激动中缓过来了,叶一柏的话让他们瞬间回到了现实,他们楼上还躺着四十多个重症患者,现在并不是他们能够放松的时候。   “大家该打电话的打电话,该休息的休息,那些重症病人的一丝希望,还要靠我们去挣呢!”   “叶医生说得对,等下洋村排查的第一批病人就要送过来了,大家趁着现在眯一会。”许元和道。   被人一提醒,这群红着眼睛的白大褂才感觉到了熬了大夜的疲惫,特别是几个年纪大的,已经在低头揉太阳穴了。   叶一柏对着护士小张点点头,随即快步走出会议室,小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快速跟上,边一路小跑边喊道:“梁姐,我要手套和口罩!”   忠华村的警戒线外,几个拿着相机的记者和四五个大学生模样的人一脸气愤地和黑制服们对峙着。   “我们想要支援医务人员,想要进去帮忙,你们可以进去,我们为什么不行?”   “对啊,我们想要帮忙,我们是代表整个杭城的大学生来的,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而且我们了解到现在疫区就是缺人手,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对,我们是来支援的,让我们进去。”   执勤的警员们听着这一群“天之骄子”想当然的话,脸上的神色越发不耐,“我的同事不是已经帮你们去问了嘛,我接收到的命令就是不让闲杂人等进去。”   执勤警员口中那个去问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回来的同伴显然不怎么有说服力,学生们不满地和他争执着。   “抱歉,我刚刚在开一个会,让你们久等了。这位警官的意思是,疫区感染风险大,不希望你们冒险。”叶一柏远远就看到了警员和大学生们的对峙场面,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叶医生。”警员率先看到了叶一柏,脸上不耐的神情立刻变成了热情和友好,“您怎么亲自来了呢,有事让人传个话就行,您凌晨才回来,这一夜又没有睡吧。”   人都是有心有眼睛的,叶一柏的到来让警员们能够六个小时轮一次班,后勤之类的也能及时跟上了,这和前半个月冷冰冰的值守命令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警员们念着叶一柏的好,也敬佩这位年轻医生的勇气和付出,对着叶一柏也就格外客气和友善。   “我没事,年纪轻,熬一个晚上没什么的。”叶一柏温和地笑道。   警员们又说了两句让叶一柏当心身体的话,叶一柏也耐心地一一应着。一旁的学生们见叶一柏终于和这个黑制服说完话,赶忙道:“叶医生,您是叶医生吧,我太激动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先开口的学生脸上带着明显激动的神情,不止是他,另外几个学生看到叶一柏都明显紧张和激动起来,几个记者也一改刚刚旁观的态度,下意识地微微挺直背脊,想要在叶一柏面前留下好的印象。   “小张,把手套给他们。你们的口罩戴了多久了,里面的医用纱布一天要洗一次的,最好是四小时换一次,如果用得久了,我这里有新口罩。”叶一柏侧了侧身,让出拿着口罩和手套的小张护士。   “不用不用,我们都是新戴上的,报纸上都有宣传,每天要洗晒消毒,我们都在认真执行。”   “谢谢叶医生,正好我昨天忘记洗口罩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见一众同伴用震惊和痛心的目光看向自己,开口要口罩的记者瞬间红了脸,连已经伸出来的手也收了回去。   叶一柏将手套递给那个开口的记者,脸上的神情温和中带上了一丝严肃,“戴上,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叶一柏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严肃,顿了顿,缓和了口气继续道:“前面是疫区,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有被鼠疫感染的几率,所以如果想要进来,就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还有谁口罩用的久了吗?”   记者和学生们不自觉被叶一柏的严肃所感染,“我……我也换一个吧。”   “我也是。”   小张护士快步上前,将口罩和手套递给他们,“戴好口罩和手套,等下进医院还要换上防护服,戴眼镜的正好,没带眼睛的记得不管怎么难受,在洗手消毒前都不能用手去揉眼睛,听清楚了没有?”   小张护士抬着下巴,边说边偷偷看叶一柏,颇有股狐假虎威的意味。   “听清楚了。”记者和学生们异口同声地答道,倒是格外得配合。   换好防护设备后,叶一柏让警员们打开了警戒线让一众学生和记者们通过。   “叶医生,我们可以拍照吗?”一个记者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眼前这个医生年纪比他小得多,但面对这位叶医生,他总有一种拘束感,生怕做了什么,在这位叶医生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   叶一柏温和地笑笑,“当然,我们也希望通过报纸将更多的信息传递给杭城其他关心这件事的人。先去换上防护服吧,我带你们转一转。”   叶一柏带着众人在忠华村转了转。   “这边是后勤食堂,病人和工作人员的三餐都是这里做了然后送过去的,因为很多隔离区的工作进去后就不能出来,出来就得换衣服,消毒,所以饭菜都是做了送过去的,菜色不错。”   “这里是医务人员和警员的临时宿舍,原来的村办公室,临时改的,有电有媒体,条件不错。”   “前面是疑似病例临时隔离点,东县里排查出来的疑似病例,在没有确诊之前都会隔离在这里,我们现在的检测手段并不能百分百保证检测的准确性,但是鼠疫是一种发展很迅速的病症,只要十天内没有进一步的表现,基本可以排除鼠疫感染可能。”叶一柏见一个记者一边听一边快速记录,有意识地放慢了语速,“这个确实可以记下来告诉大家。”   “叶医生,我们能去隔离区看看吗?大家对于鼠疫病人的现状还是很关心的,以前有很多隔离点的不好传闻,这使得许多市民发现自己感染后宁愿在家藏着也不愿意前往隔离医院治疗,我们来就是想亲自打破这一传闻的。”拿着相机的记者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叶一柏迟疑片刻,才开口道:“可以,不过防护工作做得再好,也是有感染的风险的,你们确定要进去吗?”   拿相机的记者还没有开口,其中一个大学生就抢着开口道:“叶医生,我们不怕的。”   其余人也忙不迭地点头,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叶一柏。   但是最终叶一柏还是没有让大学生们进去,他本来只打算带一个记者进去,但在记者们的坚持下,带了一个摄影师和一个主笔进去。   “叶医生。”   “叶医生。”   临时隔离医院门口又拦了一条警戒线,几个警员看到叶一柏纷纷开口打招呼。   “你们好。”叶一柏笑着回应。   两个记者这时候已经换好了防护服,跟着叶一柏走进了这个两天时间内改成的临时医院里。   一走进警戒线,两个记者只觉得周围的气氛似乎一下子沉重起来,来往都是步履匆匆的白大褂,大家都戴着口罩,帽子,手套,全身上下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非常熟悉的人,根本认不出这全副武装下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一楼是医生休息室,医疗用品和器械室。我们直接上二楼吧。”叶一柏带着两人往楼上走去。 第236章   临时医院的二楼,空空荡荡,护士台里的护士听到楼梯口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来,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见到是叶一柏,她明显松了一口气。   “叶医生,您怎么还没去休息?我还以为洋村的病人送来了呢。”护士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   叶一柏走到护士台前,“我带两位记者进去看看病人。”叶一柏在护士台上的登记本上登记完事项,转头问两个记者,“名字,单位。”   “啊,沈明,纪茂实,我杭城报的,他明日报的。”   叶一柏点点头,如实将两人的信息登记了上去。   沈明向前走了两步,探头看了看登记本上密密麻麻的信息,忍不住开口问道:“叶医生,所有人进出都要登记吗?您带进去也不行?”   沈明作为杭城报年轻一代里数得着的记者,进的大大小小的单位也不少了,不少单位进出需要登记,但是这都是针对外来人员的,叶一柏被金陵任命为全国防疫负责人,饶是杭城市的一把手见到他也是要客客气气的,这样的人物居然低头在一本登记簿上认真登记自己的名字,这让沈明感到十分稀奇。   “当然,无论防护工作做得多好,进入疫区还是会有感染的风险,包括医务人员在内,所有进出疫区的人都需要详细登记,以便于风险排查。”他登记完信息,放下手中的笔,笑着回头看沈明和纪茂实,“如果现在后悔,还有机会。”   沈明和纪茂实想都没想就赶忙摇头,“叶医生,您们每天冒着风险救人,我们虽然力量微博也不会治病救人,但我们也想为防疫抗议做出自己的贡献。”纪茂实十分诚恳地说道。   护士台里的护士看着老实憨厚的纪茂实,发出轻轻的笑声来,使得两个年轻记者闹了个大红脸。   “走,我们进隔离区吧。进去后不要碰任何东西,不要摘下口罩,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就行。”叶一柏道。   沈明和纪茂实看着不远处那扇棕色的大门,脑海里关于隔离区的信息不停往外冒,作为杭城第一第二大报纸的记者,他们的消息灵通程度是普通百姓不能相比的,也有报社的前辈曾来东县拍过那个隔离点的惨状,那时候他们报社内部就讨论过,如果自己得了鼠疫会不会主动报备去隔离点。   看着那张甚至称得上“恐怖”的黑白照片,和照片里麻木得好像如同一群尸体的病人,他曾毫不掩饰地说道:“要我说,这得了鼠疫不说说不定还能熬过去,一旦去了这儿,就肯定死路一条了。”   那时候他的发言得到了同事的一致赞同,但他却没有平时发言被认可时的欣喜,兔死狐且悲,何况同胞乎。   沈明和纪茂实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轻轻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   叶一柏上前推开了那扇大门……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一阵悠扬婉转的乐声传入众人耳朵。   “好!”随即是热烈的掌声。   “郑老板好功底,不愧是梨园里出来的,这老功夫没丢,我听着比这市里园子里的角儿还要好上几分,杨医生,你说呢。”   那位被称为杨医生的乐呵呵地笑着点头,“好,好听,郑先生气息绵长,想来是好得差不多了。”   另一个病人半躺在病床上,闻言笑道:“不愧是穿白大褂的,这听个曲子还能诊病呢,要不咱以后早上也别做啥检查了,一人来一段。”   隔离区大堂里立刻传来一阵哄笑声。   沈明和纪茂实傻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八九点钟,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宽敞的大堂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着一样的病服,或躺或坐在床上。   看得出他们的床都是临时搭起来的,木板大小不一,有高有底,有些甚至放在地上,但他们的床单却都是洁白的,光照在上面显得格外好看。   但更好看的是他们脸上的笑容。   不知为何,明明是不想去记的,甚至有些害怕的那几张黑白照片,这时候在脑海里变得格外清晰起来,他这时甚至能将眼前的几张脸和脑海里几张黑白照片里的脸一一对上。   但这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照片里那个麻木的,绝望的状似恶鬼的人,和眼前这个甩着袖子唱着悠扬的《贵妃醉酒》,甚至可以说得上好看的男子,以及这个半靠在床头拉着帘子往外看的温和女子,和黑白照片里半仰着麻木地看着天花板的那个女人,这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   “二楼是轻症病人隔离区,轻症病人普遍免疫力较强,病症发展慢,就给了我们更多医疗介入的机会,治愈率还是普遍较高的。”叶一柏边走边向两个记者介绍着,他往前走着,走了一会叶一柏停下脚步向后看去,他没有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果然,那两个记者居然站在不远处不动了。   “沈记者,纪记者?”叶一柏疑惑地开口道。   沈明和纪茂实两人闻声如梦初醒,他们快速上前,脸上难掩激动的神色,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口,叶一柏的到来就被其他人发现了。   “叶医生。”那位和病人一起欣赏《贵妃醉酒》的杨医生像课堂上被老师抓到开小差的学生似的,飞快原地蹦了起来,快步走到叶一柏身边,“郑先生今天早上的检查数据不错,在挂两天水,有希望成为我们这第一个被治愈的鼠疫病人。”   杨医生说着将手里的一沓病历递给叶一柏,叶一柏接过飞快地翻阅着,“早上搜集的?动作挺快?”   杨医生“嘿嘿”笑了两声,“我们轮班,昨天睡了个整觉,早上效率自然高一些,反而是这些病人,没睡几个小时就被我们叫醒打针了,我让护士中午这段时间不要挂水,让他们休息一会。”   叶一柏点点头,“对,鼠疫没有特效药,靠的大多是病人自身免疫力,所以除了药物支持,睡眠和饮食就特别重要,几个有治愈趋势的患者多关注一下,鼠疫治愈后,他们体内是有鼠疫细菌抗体的,等到他治愈一个月后,他的血浆就能帮助重症患者,虽说献血是自愿的,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想我们医务工作者需要尽最大能力说服患者。”   杨医生闻言,一改刚刚憨厚随和的模样,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而激动起来,两人聊着什么血清疗法,各种专业名词不断从两个白大褂口中冒出来,反正沈明和纪茂实什么也听不明白。   然而他们此时此刻也顾不上听叶杨两个医生的专业交流,全部心神都被这个和谐而温暖的隔离景象吸引了。   “叶医生,我们可以去采访患者吗?”冬日的太阳显得十分温柔,即使迎着光站着也不甚刺眼。   “当然,但是保持一米距离,不要碰触,保护好自己。”叶一柏抬头对他们笑笑。   沈明和纪茂实两人捏了捏手里的相机和纸笔,迎着光向前走去。   “您好,请问能采访您一下吗?我是杭城报的记者,杭城的其他百姓还有你们的家人现在应该很关心、担心你们的现状,我想把你们的现况和消息传递出去,让他们知道。”   “那太好了呀,记者先生,您问吧。”   “哎呀,我也隔离了大半月了,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记者先生也给我拍张照片吧,说不定我婆娘能看到。”   病人们七嘴八舌的,有激动的病人想要站起来靠近沈明他们,但刚站起来就被一旁的护士阻止,“刘先生,您别动,万一靠得近了,这两位记者也感染被隔离了,你们的消息可没人替你们传了。”   一众病人闻言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意思,连声道:“对对对,我不动不动,就站在这儿说。”   纪茂实手上的相机不停地工作着,这个时候相机胶卷十分昂贵,纪茂实每一次出外勤拍照片都是数着数拍照的,能少拍绝不对拍,但是这一回,他完全没有了数照片的想法,他只觉得这些病人脸上的每一个笑容都珍贵,胶卷算什么,他要全拍下来。   “记者,给我也拍一张,说不定我女儿能看到。”   “我也要。”   “好,好,好。”纪茂实傻乎乎地不住点头,不断按着相机快门。   沈明看着众人争先恐后让纪茂实拍照的模样,张了张嘴,问出了他记者生涯中可能最没有营养但却最有意义的一个问题,“你们好吗?”   没有铺垫,一个干巴巴的问题就这么没头没尾地抛出来,沈明自己都听得尴尬,但是一众病人们却十分给面子。   “蛮好的,很好了,我们洗了澡,换了衣服,早上还吃了大肉包呢。”   “是了,虽然前阵子难熬了点,但是看着他们,知道还有人记挂着,没有被放弃,就很高兴了。”一个病人悄悄指了指一旁换点滴的护士说道。   “记者先生啊,您们告诉外头,咱们很好,医生很好,不要替我们担心啊。”那个靠在床头的温婉女子掀开了帘子,轻声说道。   沈明只觉得眼眶里酸酸的,似乎有水汽升腾漫出,他下意识地抬手,却被好几个人异口同声阻止,“不能揉眼睛!”   叶一柏和杨医生正说道兴头上,闻声同时看过去,开口的竟是几个病人,其中那个刚刚唱《贵妃醉酒》的见两个医生看过来,不由笑道:“我听着他们护士医生早上互相提醒了好几遍了,都背会了,出隔离区消毒完成前,不能用手揉眼睛。”   几个护士闹了个大红脸,杨医生也有些讪讪的,确实他们今天第一天也是有些不习惯,所以才会互相提醒。   沈明吸了吸鼻子,眼中带着笑意看向那位郑先生,“先生,我能拍一张您唱《贵妃醉酒》的照片吗?我觉得很好听也很好看。”   那位郑先生闻言眼睛一亮,“当然可以。”他立刻站起身来,站在病床边一只手捏成兰花指开始好看地摆动,“通宵酒,啊,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啊!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照片“咔嚓”一声,将迎着光甩袖清唱的男子拍了进去。   接下来是三楼,中度病症隔离区的气氛明显比轻症隔离区的沉重稍许,他们大都安静地在病床上躺着,看到叶一柏和沈明几人过来,有力气地会稍稍坐起来和叶一柏打招呼。   为了让病人们放心在隔离医院里修养,医院的工作人员在他们到医院时就详细和他们介绍了临时医院的情况,为了增加病人信心,叶医生头上那些金光闪闪的头衔自然又被拿出来说了一遍。   医护人员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是华国最好的,乃至全世界都排的上名的大医生在给他们看病,让他们一定不要放弃。   “药物库存那边我会想办法,该用还是要用起来,但是激素药的后遗症还是比较厉害的,肺部表现不明显的药量要注意控制。”   “好的,叶医生。”   叶一柏说话间忽然觉得好像有人在扯自己的裤脚,他低头看去,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仰着头看着他。   “叶医生,陈医生说您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医生,您还给英国的大使看过病,您能治好我阿妈吗?”小女孩的声音有些沙哑,边说边还有些咳嗽。   感觉到自己要咳嗽的时候,小女孩乖巧地往后退了两步,侧过头去才咳出声来,叶一柏心中一暖,他明白这个小姑娘是在用自己的方法保护他。   “世界上最厉害的医生?”叶一柏重复了一遍,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刚刚十分正经严肃地和叶一柏汇报中度病症隔离区病人情况的陈医生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这咳嗽的声势比之有些病人还要夸张几分,使得几个护士迅速远离了他。   叶一柏转头看向陈医生,严肃道:“没事吧,有任何不舒服立刻上报。”   陈医生低着头不停摆手,“我……我只是被口水呛住了。”论当场社死是怎样一种感受,陈医生低着头不敢再看叶一柏一眼。   但是病人们显然没有体会到陈医生的尴尬,继续道:“叶医生,您别谦虚了,您看您的新闻和杂志都贴在那儿呢,您这样的人物能给我们来看病,我们也是真的高兴。”有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根柱子。   叶一柏顺着中年男子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三楼大堂中间的一根大柱子上,整整齐齐地贴了一面报纸和杂志上裁减下来的,有关他的新闻。   有他当初在车祸现场救托马斯一家的新闻,有他《周六邮报》上的采访,有他登上《柳叶刀》的新闻以及林林总总的,除了《柳叶刀》杂志国内不好买那份论文没贴上去,其他有关他的新闻几乎都贴在上面了。   叶一柏迈步向柱子旁走去,刚刚还神采飞扬的陈医生的头已经快埋到地上去了,他头低得低低的,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沈明和纪茂实愣是从这位陈医生身上感受到了那股子纠结和社死的尴尬和绝望,陈医生纠结了好一会,才犹犹豫豫地也向那根柱子旁走去。   沈明和纪茂实对视一眼,赶忙跟上。   叶一柏认认真真地看着,连他自己都没有看过这么多关于自己的报道,特别是这些大都是杭城的报社发的,叶一柏还在其中一篇的报道编纂人中看到了沈明的名字。   “我就是想鼓励一下病人的信心,您是我的偶像,我一直想像您一样,凭借自己的专业能力让洋人也不得不承认我们华国是有了不起的医生的,病人们看到很高兴的,他们觉得您连断了的手指都能缝起来,连让不能笑的人重新找回笑声,您肯定能治好他们。当然,我是医生,我知道这不是一回事,但是……”   陈医生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是,我觉得,病人的信心对于治愈病症是很有帮助的。”   叶一柏看着这满墙柱子上的自己,想要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但是太阳穴离眼睛太近了,他还没消毒,不可以,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下,脸上的表情怪异又尴尬。   “咔嚓。”一声相机的声响响起。   面色怪异的叶一柏,神情尴尬的陈医生,以及满墙的报道和荣誉和温柔的太阳光一起,被摄进了相机里。 第237章   二楼三楼的轻松和温馨给了沈明和纪茂实一种鼠疫并不是那么可怕的错觉,他们有些兴奋跟着叶一柏上了四楼,然后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步履匆匆的医务人员,震天的咳嗽声。   “快快快。”   鼠疫重症到了一定的程度,生命就进入了倒计时,两个医生飞快跑过三人身边,“还能呼吸吗?呼吸囊,用力,用力吸。”   隔离区里只听得到医生的喊叫声和病人用力呼吸的声音,他真的很用力了,他的呼吸道发出好似下水道堵塞才会发出的声响,但周围病人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有的故意侧过头去,有的直接用被子闷上了眼睛。   “好,好,就这样。缓过来就好了。”   病人发出了一声如打嗝般的声响,随即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叶一柏暗自舒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两个有些被吓到的记者,轻声道:“鼠疫一旦发展到重症,大部分都是呼吸衰竭的结局,所以我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帮助。”   叶一柏认真地看向沈明和纪茂实,沈明和纪茂实闻言指了指自己,“我们?”   “叶医生。”   “叶医生,您来了?是有什么事吗?”做完急救的医生们这时候也看到了叶一柏等人,快步走过来和他们打招呼。   症区进出都要消毒换防护服,进出一趟十分不方便,一般医务人员没有要要紧的事是绝对不会频繁进入重症区的,叶一柏两个小时前才来过,所以几位医生的第一反应就是叶医生有什么重要的事。   叶一柏对他们笑笑,“没什么,你们去忙,我带两个记者朋友来看看,总要让大家的努力被看到。”   几位医生露出苦笑来,“看不看到倒是没什么,但总是希望我们的努力能看到成果。”说着,他的目光不由再次落在刚刚才缓过气来的病人身上,他们非常明白,他们能救他一次,但不一定能救第二次第三次,而这里大多数人的命运都是一样的。   “会的。”叶一柏目光扫过这安静地有些压抑的重症区,嘴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几位医生都还有事忙,说了两句就匆匆离开。   “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叶一柏转头看向沈明和纪茂实,“哦,对了,是请求你们的帮助。”可能是昨天晚上一夜没睡的原因吧,叶一柏觉得自己的脑子反应有些迟钝。   “叶医生,您说的哪里话,如果我们能帮上忙,那我们肯定是求之不得啊,这本来就是我们所有杭城人的事情,哪有什么帮忙不帮忙的说法。”沈明连忙道。   叶一柏斟酌了一番语言,用尽量简洁的语言介绍了一番血清疗法。   “抗疫到了这个阶段,很多事情不是单靠我们医生可以做到的。鼠疫没有对症的药物,轻症和中度症状的患者还有抗自身免疫力加上药物支持撑过去的机会,但是到了重症,现有的药物已经很难对病人有所帮助,血清疗法虽说是一种比较新的治疗方式,但是它的创始人贝林在1901年借此获得了诺贝尔奖,可以看得出它的效果是被世界主流医学界认可的。”   沈明迅速拿出纸笔,飞快记录着叶一柏的话,他的笔尖微微颤抖着,经历过刚才的一幕,他很明白他笔下的这一段话意味着什么。   “叶医生,您的意思是已经治愈的鼠疫患者的血能够帮助重症病人是吗?”沈明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是一个记者,他必须对笔下的每一个字复杂。   “对,准确来说,最好是治愈后60-80天的鼠疫患者,这时候他们体内的抗体是最多的,效果也最好,当然,因为杭城爆发鼠疫的时间较短,如果没有足够的满足条件的治愈患者,我们也可以适当放宽,到一个半月,也就是45-80天。”   “那抽血对于那些治愈的手术患者会有伤害吗?”   “适当的献血量对于人体是不会有伤害的,也不会有任何后遗症,200-400毫升,根据个人体重不同我们会抽取不同剂量的血液,重症病人的血液需求量比较大,因此往往7-10个治愈病人才能支撑一个重症病人,而且还要考虑血型因素,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多多报道将整个杭城动员起来,这样……”叶一柏余光扫过重症区里静静躺着的病人,“这样,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沈明不住地点着头,纪茂实是摄影师,文字功底比沈明差了不少,但是他非常明白这篇新闻的意义,他一个字一个字将叶一柏的话全部记了下来,明明是寒冷的冬天,但却感觉到一丝热意来,是血液的热度。   沈明和纪茂实很明白,这篇新闻能真真正正让他们记者的力量体现在这次抗疫中,杭城是杭城人之杭城,回想起《告杭城居民书》里掷地有声的文字,沈明和纪茂实的笔尖有有些颤抖,文字是有力量的,但文字的力量来源于现实,他们何其有幸能为杭城为这些躺在病床上的同胞,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叶医生,能请您写一份倡议书吗?”沈明忽然道。   叶一柏诧异地看他,“我?”   叶大医生手术刀玩得溜,但是语文水平可称不上高,当然按照90年后的标准来说,他语文成绩也不差,不然也不能考上国内顶尖的学校再获得世界名校的交换机会,但是1933年的民国,文人们虽大力倡导白话,但报纸上的大部分文章还是用白话和文言结合的方式来写的。   虽比之前晦涩难懂的纯文言文好得多,但这还是不是叶医生能够挑战的难度。   “我不擅长这个。”叶一柏如实道。   沈明摇头,他努力想要说服叶一柏,“叶医生,您随便写两句就行,您不知道您现在的影响力,您说的话的力度和我们的完全不同。”   叶一柏更诧异了,他来到东县后几乎接收不到外界的消息,根本不知道他如今已经被杭城里的文人捧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他只当沈明在和他说客气话,他沉吟片刻道:“术业有专攻,倡议书我真的写不来,不过采访中如果要以我的口吻叙述的话,那么……就写这两句吧,第一,我以我的职业道德保证,适当的献血不会对个人人体造成任何伤害,第二,除了祈祷奇迹外,血清疗法已经是这些重症病人最后的希望了,如果有符合条件的朋友愿意伸出援手,我们和我们的病人都会十分感激。”   接下来的参观中,纪茂实和沈明再次见证了一次抢救和一个病人的离开,这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氛让两人拍照的手都格外沉重。   然而在采访病人阶段,两人却惊讶地发现重症区大部分病人的心态好得令人惊讶,经过临时隔离点隔离十五天的他们熬过了最绝望的日子,已经慢慢开始接受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事实。   “蛮好了,真的蛮好了,早点来看,这里不吃人的。”   “你们从楼下上来的,见到一个小女孩,八岁,这么高,脸尖尖的,很可爱。”   纪茂实闻言立刻点头,“见过,她很好,我还给她拍了照片,可惜这里没有暗室,胶卷见光就不能用了……”   “很好就好,很好就好,她能活着,就好了。”女子对着纪茂实的镜头,露出一个笑容来,随即她转向叶一柏,“医生,如果我有一天像老陈那样了,就不用浪费时间救了,省下来的时间多帮我看看女儿,谢谢您了。”   叶一柏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手背,“您放心,我会帮您照看的。”   在女人安心而感激的神情中,叶一柏慢慢直起身子来,“好了,我们出去吧,别打扰病人休息了。”说着他带着沈明和纪茂实向隔离区外走去。   等到走到走廊,确定病人们都听不见了,叶一柏才继续道:“这回在东县爆发的大多是肺鼠疫,这种病症的发展是非常快的,在没有任何医疗介入的情况下,发病后病人2-3天就会呼吸衰竭,这批重症病人都是从临时隔离点转移过来的,大部分已经错失了医疗介入的最好时机,我们能做的就是最大程度延长他们的生命。”   “这就好比是一场实力不对等的战争。”叶一柏边走边说道:“鼠疫耶尔森菌和人体自身抵免疫力的斗争,因为没有对症的药物,我们医生能做的就是在两军对垒期间不断提供食物、水等后勤物资,好让病人坚持地更久一点,但这好比是困兽犹斗,没有增援,再顽强的军队都抵挡不了不断增加的耶尔森菌。我这样说,你们可以理解吧。”   纪茂实和沈明点点头,虽然两人听不懂耶尔森菌、免疫细胞等专业名词,但叶一柏已经解释得非常形象且清楚了,让他们这种不懂医学的都能迅速明白了重症病人此时面临的境况。   “而治愈病人体内的抗体就好比是一群战胜过鼠疫耶尔森菌的战士,他们有过战胜敌人的经验且在已经完全消灭耶尔森菌病人的体内已经不需要发挥作用了,而这时候用血清疗法,将治愈病人的血浆输给重症病人,就好比给了重症病人体内顽强抵抗的军队强有力的增援,源源不断的增援和切实的后勤保障,这场战役就有了胜利的希望了。”   纪茂实和沈明闻言只觉得心潮澎湃,就好像他们也成了这场战役中的参与者,两人回头向重症区望去,透过透明的玻璃,两人能看到一条条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生命。   “叶医生,我们一定尽力,不,我们一定做好。”沈明郑重道。 第238章   “鹏村那边还好,场面还控制得住,洋村这边已经爆发了肢体冲突,我强压着兄弟不让动枪,但是长此以往下去,我不一定压得住,毕竟维持秩序的除了我们警事局,还有您调来的那批士兵。   鹏村那边要求见叶医生,他们对叶医生的印象很好,如果叶医生能够出面,或许能够平息这场争端。”方贺站在裴泽弼身后,微微弯着腰低头轻声说道。   裴泽弼瞥了方贺一眼,严肃的面上没有一丝情绪外露,但是方贺硬是从这一瞥中感受到了一股子冷意,他头不由低得更低了。   “不用,什么事都要叶医生出面,要我们什么用。准备车,我过去。”裴泽弼道。   前日,叶一柏提出要尽快处理已经死亡的鼠疫患者的尸体后,方贺第二天就赶回市区向苏正阳亲自汇报了这一情况,苏正阳倒是没有把两个村的村民放在眼里,指示一切以抗疫为重,全权配合叶医生的工作,特殊情况下可以采取强制措施。   苏正阳说得容易,但裴泽弼明白这种涉及伦理秩序的事一旦爆发冲突,报纸上肯定是一番唇枪舌剑,那些个文人的嘴可最是难堵的,到时候闹起来必定会影响叶一柏这个提议人的声誉,这是裴泽弼绝对不容许的。   “是!”方贺低声应道,随即对身后的警员使了个眼色,就有人一路小跑向村外跑去。   “我去洋村,鹏村那边你亲自过去,一定要控制好局面,不准见血。”   “是!”   裴泽弼看了一眼礼堂改成的临时医院,迈步向外走去。   与此同时,洋村   洋村的男女老少几乎都聚集到了村祠堂门口,洋村是典型的同姓聚居村,村里的村民七歪八拐都能攀上亲戚关系,今天一大早上一群黑制服围了祠堂门口不准人进出,还要强制将他们祠堂里停放的家人尸身下葬,这让洋村一下子就炸了锅。   婚丧嫁娶本就是老百姓一辈子中最重要的事,尤其是白事,因为半月前突然封锁的缘故,许多家里没有准备棺木,这已经让许多家里有死人的和封锁的警员小规模爆发了几次冲突。   对于村民们来说,不能给家人准备棺木,让他们的尸身孤零零地躺在祠堂里已经极难接受的事情,特别是看着老父老母的尸身在寒冬里一日日干瘪冰冻,他们几乎夜不能寐,只好来祠堂多多祭拜,宽慰自己,想着等他日解封,一定给家人补上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可如今,那些黑制服居然要随随便便就把他们的家人给埋了!   “这半个月以来,你们围着,不让我们踏出村里一步,我们忍了,让我们配合抗疫,我们配合了,但是那里躺着的是我们的爹娘妻女!你们就没有爹娘妻女吗,将心比心啊,长官。”   几个年轻小警员的严重也露出了一丝同情的神色,他们看向自己的上司,还未开口就被上司给瞪了回来,新来的小兔崽子就是不懂事,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们能来做这种事嘛,领头的警员回头看了一眼大门紧闭但总感觉有股子阴森气的祠堂,打了个寒颤。   几辆板车远远从村口推来,上面铺着席子,几个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的人推着车抱着一大叠白布快速靠近祠堂。   他们对着封锁的警员点点头,警员们立刻给他们让出一个缺口让他们进去,村民的情绪在这一时刻达到了最高潮。   而裴泽弼也同一时刻到达了洋村。   比起当初的叶一柏,裴泽弼的方式显然更加简单粗暴得多,“让开,让他们进去。”裴泽弼从车上下来,看了一眼群情激奋的村民们,冷声道。   封锁祠堂的警员们面面相觑,但看到自己领头的上司都退到了一边,犹豫片刻,就纷纷让开,让出了一条道来。   “进去吧,想死没人拦着你们。”   裴泽弼冷冷地看着一众村民,“真当我们这么大张旗鼓地陪你们在这风餐露宿是为了哄骗你们?自己好好想想有没有人因为在祠堂祭拜回去就患病的,鼠疫细菌在这个季节能在尸体上生存三个月,逝去的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最好想明白再做决定。”   裴泽弼的话落,看到警员们让开道路而神情激动想要上前的村民们不少都流露出了迟疑的神色,裴泽弼口罩下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只要有了分歧,只要不是铁板一块,那就不足为惧。   这边裴泽弼在叶一柏不知道的情况下帮他解决了这次抗疫中最大的后顾之忧,另一边从东县回来的沈明和纪茂实,以及几个大学生激情澎湃地投入到了宣传血清疗法的工作中。   “卖报卖报,杭城报,东县所有病人完成转移,病人称对临时医院十分满意。”   “卖报卖报,明日报,鼠疫治愈患者的血可以救治重症病人,吾等同胞一线生机只在你我手中。”   大街上有人拿起一份报纸细看,“这隔离的医院也没有说得那么恐怖嘛,你看他们还有心情唱曲呢。”   “治愈鼠疫患者的血可以救人?可我杭城集中爆发鼠疫不过半月的事,哪来的治愈了两个月的病人。”   话出人口,入了有心人的耳。   不止大街上的百姓,还有文人、官员以及唐传芳等医务人员也看到了这条消息。   “血清疗法,不愧是我们华国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啊,说不定真能给重症病人挣出一条生机来,忠华村那边电话线通了没,现在这样联系太慢了!就好比这血清疗法,我们看到报纸才知道!”唐传芳激动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我杭城鼠疫虽然是这半月里才大规模爆发,但是绝对不是这半月才开始蔓延的,小周,你通知老沈他们,我们中午碰个头,排查一下这几个月以来的可疑病例。叶医生替我们找到了一条路,我们不能坐着守株待兔,我们争的是命!”   “好,院长,我马上去联系!”被称为小周的年轻人也明显激动起来,工作在一线的医务人员,哪个不知道重症患者的绝望,哪个又不想帮他们挣一丝生机回来。   “这消息要传出去,不仅是杭城,其他城市的同行也要通知,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各大报社鼎力支持,医疗工商界齐心,这次杭城抗疫颇显出一份众志成城的气象来。   同时随着春节的临近,叶家成了今年杭城上流圈层中最受热捧的家族,不时有侍从、管家的人物拿着礼物在叶家进进出出。如今叶一柏的声望在杭城一时无两,而张素娥、叶娴两人被裴泽弼和苏正阳的人守得好好的,谁都不能去打扰,所以其他有心思想要和叶一柏打好关系的人都找到了叶家的头上。   对于这种结果,叶府人人喜笑颜开,老太太更是连病都好了,高高兴兴地做着迎来送往的工作,然而叶广言可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看得明白,如今的叶家看似花团锦簇,但全因“叶一柏”三字,若是让这些人知道叶一柏和叶家的真实关系,那这花团锦簇的表象就会被立刻戳破。   随着春节的时间一点点临近,即使有着鼠疫的威胁,杭城街头也慢慢出现了年味来,红色的灯笼,穿着红棉袄的孩子,甚至还有不少妇人将自家的口罩做成了红色,更添了一份喜气。   但是无论是市区的唐传芳还是东县的叶一柏都高兴不起来,因为杭城各大报纸都积极宣传,出面献血的治愈患者却屈指可数,也就是鹏村和洋村的几个挨过去的为了自己的亲人来献过血,这点血量几乎是杯水车薪,根本不顶用,看着重症病人一个个离开,叶一柏熬得眼睛都红了。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裴泽弼让人送的磺胺终于到了,一百二十六支磺胺粉,没零没整的,却实实在在说明这人已经将香江工厂现有的磺胺都带过来了。   “磺胺对生产环境的要求很高,很多设备都需要外国进口,工厂年后才能大规模生产,这些都是尝试配方的试验品,不过您放心,这些我们都化验过,药效绝对不会有影响。”来人郑重地将一个箱子交给叶一柏。   叶一柏也郑重地接过箱子,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渴望和重视一箱磺胺,“李先生,您长途赶来,多谢了,请您回去后让工厂尽快生产磺胺,这个时候,多生产一支磺胺,就是多一条命啊。”   “叶医生,我明白,磺胺的重要性我们工厂的所有人都知道,它将会改变世界,我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这一刻了,但是请您也要务必保护好自己,您很伟大,您能创造更大的奇迹。”这位从香江原道而来的李先生努力向叶一柏表达着自己的崇敬之情。   叶一柏笑笑,他现在甚至没有寒暄的时间,说了两句就拿着磺胺往楼上跑。   同一时刻,上海火车站。   沈来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下属,应该说是曾经的下属。   “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叶医生这么年轻,这么前途无量都可以毅然决然地放弃一切北上,我庸庸碌碌地活了大半辈子,也想轰轰烈烈一回,而且院长您知道的,我是最适合的,不是吗?”   沈来长叹一口气,“行,我也不劝你了,只是此行艰难,愿君保重。”   男子重重点头,“终有再见之日的,院长您也保重。”   火车发出轰鸣声,沈来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眼中露出既钦佩又担忧的神色,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的背被重重拍了一下,回头,是两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沈院长,果然是您呐,我一看这光头就像您,马医生呢,不是说今天的火车?我和老薛也和他一起走。” 第239章   “叶医生,这就是磺胺?”   等到香江来的那位周先生离开后,许主任忍不住上前,目光紧紧盯着叶一柏手里的箱子。   叶一柏将箱子放在桌子上,打开锁扣,随后一支支深褐色的玻璃包装的磺胺粉出现在众人面前,许元和等人放缓了呼吸,他们很难想象这玻璃瓶内不起眼的粉末居然能改变人类的生命健康史。   叶医生仔仔细细地看着药物说明里的成分,许多才将盒子再次关上,“没有问题,可以用。”   叶一柏的话落,整个办公室的白大褂都激动起来,他们纷纷上前,将放置磺胺的箱子围起来,一个个就像眼巴巴望着糖果罐子的小孩。   “磺胺用药,在鼠疫感染初期大量用药的效果是最好的,只是我们现在药物有限,不能用得这么奢侈,轻中度区已经熬过半月症状一直没有加重的问题不大,不需要用磺胺,其他人按照轻重缓急整理出一个名单出来,药物只有这么多,第二批药要年后才送到,所以请大家慎重斟酌。”叶一柏道。   一众白大褂们满脸严肃,他们非常明白这个名单意味着什么,他们的脑海里闪过一张张熟悉的人脸,虽说不过几日,但因为疫区进出不便,他们和这些病人的相处时间就大大增加了。所以后世会有医生避免和病人过多接触,因为一旦有了感情,许多事情做起来就会痛苦许多。   急促的铃声打破了一室的寂静,护士小张快步上前将电话接起来。   “喂,您好,东县临时隔离中心。”   这电话线是昨天连夜接上的,为了这根电话线,工人们可费了不少心思。   电话机那头传来唐传芳爽朗的声音,“小张啊,是我,唐传芳,叶医生在吗?”   小张因为唐传芳还记得自己的声音,显得有些受宠若惊,“在的在的,唐院长,您等等。叶医生!”她大声喊道。   叶一柏早就听到了,他快步走到电话机旁,“喂,唐院长?”   电话机那头的唐传芳笑道:“叶医生啊,我下午来你们隔离医院,我还给你带了几个朋友,你见到一定会高兴的。”   “朋友?”   唐传芳似乎有心卖关子,也没有多说,只道:“你肯定想不到。”随即也不再多说,挂断了电话。   叶一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他现在也没有和唐传芳猜谜语的时间,有了磺胺,有些病症就可以解决了。   90年后,医疗制度规范的情况下,很难想象这种没有经过一道道试验,没有精确数据的药物就这么用到病人的身上,但是1933年,出于对叶一柏的信任,不管是其他医生,还是被选中的病人,都非常积极配合。   “叶医生,没事的,得了这个病,我们自己也知道的,谢谢您为我们这些人这么操心了。”   “是啊,医生们,谢谢你们为我们这么操心了。”其他病人也附和道。   人都有感情,白大褂这几日的一言一行他们都看在眼里,谁对他们好他们知道,所以当这位叶医生严肃郑重地和说,能不能在他身上尝试新药的时候,他一口就答应了,性命相托,病人和医生之间最大的信任。   “应该的,治病救人,我们的本分。”叶一柏将黑皮箱子打开,从中取出一支褐色玻璃包装的磺胺。   “啵”的一声,玻璃瓶身被掰断。   “注射器。”叶一柏轻声道。   护士小张应了一声,随即迅速从抽屉里拿出注射器递给叶一柏,叶一柏打开注射器盖子,走到病人床头,针头通过橡皮管吸出一部分生理盐水,将之注射到盛有白色粉末的褐色玻璃瓶中,修长的手指夹着瓶身轻轻晃了两下,随即重新将注射液从玻璃瓶里抽出来,注射到病人正在输的药水中。   重复三次,直到玻璃瓶身变得剔透,叶一柏才将玻璃瓶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这个过程不到三分钟,但在一众白大褂眼中,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们盯着那缓缓流入病人体内的药液,只觉得心脏仿佛被高高提起了,他们很明白,如果这个药确实像叶一柏所说可以抗感染的话,那么它将改变世界。   人类的生命健康史将在这里拐个弯,然后走上真正的通途大道,而他们则将是这一切的见证者。   二十四小时,只需要二十四小时就可以知道结果!   “好了,六小时一次,注意观察体征,要详细记录。中度症状和重症那边也分别做个对比试验,掌握好最佳用量,重症那边应该要4小时注射一次。”叶一柏站直身体,转过头来对众人叮嘱道。   香江工厂产的磺胺嘧啶含量与后世他接触过的同类药物不同,说明书上的含量精确度也有待考证,叶一柏只能一点点尝试出最佳和最省的用量。   “好的,叶医生。”刘一同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中的激动,在一众白大褂的注射下,郑重地应了下来。   接下来,中度症状和重症区的病人也找出一个有代表性的注射了磺胺,叶一柏说要二十四小时,但其实一般几个小时后,药物的作用就会明显得发挥出来,再加上这个时代的人体内没有任何耐药性,磺胺的反应比叶一柏预料的还要好得多。   几乎到下午,白大褂们就难以掩饰自己的激动和喜悦之情了。   希望、激动、震撼,就连重症区里的白大褂们都一扫前几日压抑的状态,一种名为希望的光在他们心底迸发出来。   “坚持住,坚持住,有新药了,还有新的治疗方式了,再坚持坚持,你们有救的。”一下午,他们不知道和多少个病人重复了这句话。   临近傍晚的时候,唐传芳一行人来到了隔离医院。   当叶一柏看到唐传芳身后的三个人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医生,庄斌,薛城?”因为戴着口罩,他不敢确认三人的身份。   马医生三人笑得高兴,特别是庄斌和薛城,对于叶一柏还记得自己感到十分荣幸,“叶医生,您还记得我俩啊,我还以为您可能不记得了呢。”薛城笑着说道。   叶一柏看着健康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人,眼中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怎么可能不记得呢,他的脑海里闪过吴洪浪的脸,他或许这辈子都忘不了了的。   “记得。”叶一柏道,“马医生,还有两位,你们怎么会在这?”   马医生微微站直了身子,“叶医生,华国里大概少有比我更适合这里的医生了,我是医生,我体内有抗体,我应该来的。”   他沉默片刻,继续道:“当初虽说是您做的决定,但是用药的却是我,这么珍贵的命,总要活得更有意义才行。”   薛城和庄斌对视一眼,也开口道:“我们粗人,说不来很有道理的话,但是我们在报纸上看到您要治愈病人的血,我们想着,虽说我们的时间比较久了,但多少还有点啥体的吧,抽我们的血吧,我们血多。”   “对,我们血多。”   叶一柏一时说不出话来,三人身边的唐传芳也十分有感慨,“危难之际多义士啊,如此气魄,可叹可佩。”   “叶医生,我们的血还有用不?”见叶一柏久久不语,薛城有些着急地开口道。   叶一柏轻轻吐出一口气,轻声道:“有用。”他转头看向护士小张,“小张,带他们去抽血吧。”   鲜红的血液顺着管子从胳膊中缓缓流出,三人的笑脸和正在流动的血液被跟在最后的沈明抓拍到,成为这次杭城抗疫中最美的照片之一。   许是马医生三人从上海赶来献血的事迹打动了犹豫不决的杭城人,这篇报道发出去后,打电话来要求献血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分血型,分离血浆,及时运输,这时候血制品的保存技术落后,因此血浆采集后必须及时使用,忠华村里车子进进出出,奔跑的白大褂,和与他们斯文外表不符的大喊声,一切都开始变得顺畅而富有希望起来。   翌日   “有效,真的有效!叶医生,这磺胺还有吗?”轻症区的负责医生刘一同猛地抬头,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叶一柏,好似想要在他身上盯出个洞来。   除了刘一同,隔离医院大半白大褂都集中在了轻症区的这一角落,他们几乎是屏住呼吸看着这一项项出来的数据,甚至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   人类的生命健康史居然真的在他们眼前转弯了!   他们似乎看到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它穿过无数崎岖的山路,终于奔腾着汇入了大海,从此海阔太空。   角落里的病人们看着自己床边围着的乌压压的白大褂,以及他们郑重而严肃的表情,心里开始变得惴惴不安起来,这阵仗,他们不会是不好了吧。   其中一个病人见医生们久久没有说话,心中凉了半截,他艰难地开口道:“医生,您实话告诉我们吧,得了鼠疫,我们也是有心理准备的,我们……还有多久?”   白大褂们重复看着这新鲜出炉的一项项数据,闻言大笑道:“多久?久得很,你们死不了的。”   鼠疫这病,哪怕是轻症病人,他们也不敢大声地说出,“肯能能好,你们死不了”这种话,但是今天,看着这检查结果,他们能了!他们敢了!   即使磺胺数量不够,即使血浆还不够供应全部重症病人,但是希望已经在他们面前,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许医生,六床病人呼吸不畅。”   “好,来了!”许元和应得格外有力。 第240章   随着春节越来越近,杭城的抗疫逐渐上了正轨,普查出来的鼠疫病人几乎全部都送到了隔离点,而第一批治愈的鼠疫病人也开始陆续出院。   当报纸上登出第一批鼠疫病人出院的照片的时候,整个杭城都好似陷入了狂欢中,他们有太久没有这样众志成城地做一件事,于是当这件事真正做成的时候,每个杭城百姓心中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就感和荣誉感。   “我缝了好几个口罩捐给老人呢。”   “自从叶医生让我们戴口罩啊,我们两口子可从来没摘下过,报纸上说了,戴口罩就是对抗疫最大的贡献。”   “我可去献过血,这好的病人说不定流着我的血呢。”此人话一落,引来旁边妻子的一个白眼,“那你倒是去认个亲去。”   随即一阵哄笑声。   和杭城抗疫一样形势一片大好的还有叶一柏对磺胺药物的推广。   这一次有着严格的数据支持,磺胺真真正正地进入到了整个华国乃至世界医疗界的眼中。   叶一柏非常清楚磺胺在人类生命健康中的重大作用,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能尽早将其推广开来甚至会比多救一两个人更重要,因此叶一柏即使再忙,也熬了几个大夜写出了一篇《磺胺论》,这次,他不仅将其投给各大专业的医疗期刊,更是联系沈明及上海新闻界的朋友,将其刊登在了报纸之上。   果然,这一次他的这篇《磺胺论》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虽说医学界中很多人对于文章中所谓的磺胺药物,在广泛的抗感染中究竟能起多大作用仍存有怀疑,但是有着隔离医院这么多病人的数据支持,其在鼠疫中的作用已经是不可辨驳。   于是,整个华国医学界炸开了锅,而济合的罗伯特等人由于关心叶一柏的动向,也第一时间获得了这个消息,震撼,不可置信,罗伯特响起当初叶一柏似乎和他提过这一件事,立刻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电报,我要发电报?还有杭城,我要去杭城。”   由于叶一柏的良好人缘,这样的场景不仅出现在济合里,上海各大医院,各大电报所,无线电信号从上海市上空向全球各地发射而出。   人类生命健康的长河提前拐了小小的一个弯,无数生命将因此获益。   而接到电报后的各大医院,各大医药公司,各大研究所的目光都落到了遥远的东方,不少人连夜买了飞往华国的飞机票,而这些对于刚从隔离医院出来的叶一柏来说,都无足轻重,因为他太累了,累得快睁不开眼睛了。   杭城叶家门口   叶家的佣人看着台阶下堆满的野花和食物,面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复杂。   “不用了,老人家,您拿回去自己吃吧。”   “又不是给你的,这是给叶医生的,我知道叶医生还在东县呢,那就给叶家老爷和老太太吃,他们生了个好儿子,救人命的好儿子。”老人不顾分说将篮子塞进佣人的手中。   “这……”叶家的佣人看着手里的鸡蛋和腿脚灵便得不似其外表的老人,满脸苦笑,挠了挠头,只好拿着篮子往叶家里面走去。   叶家大堂里,叶家老太太,叶广言和叶家各大分支宗族长辈俱在。   “广言啊,柏儿那边怎么说?他初一会过来吧。”一个满头白发,拄着拐杖的老人率先开口。   叶广言抿着嘴一言不发。   “嫂子,广言这是什么意思?”老头子见叶广言一句话不说,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不由看向了一旁的老太太。   老太太张了张嘴,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咬牙说道:“柏儿现在忙着救人呢,我们也不好去打扰,他能不能会杭城还不一定,若是回来自然会回家的。”   一众族老们闻言,觉得老太太说得也有道理,确实,现在抗疫为重,他们总不能为了自家的事把叶一柏从东县叫回来,这可是会犯了众怒的。   “嫂子您说得是,不过我们商量了一下,这次祭祖的事,我们还是配合柏儿的时间吧,也不一定要大年初一嘛,老祖宗要是知道我们家出了这么一个麒麟儿,肯定是高兴的,不会计较什么日子的。”老人道。   老人的话落,就有其他人立刻接上,“可不是,而且这一次的祭祖,我们要办大些,诸位家里也收到不少拜帖请柬了吧,大家都是冲着柏儿来的,这来头一个比一个大,我们谁都不好得罪,所以我们就统一说法,祭祖大办,把人都请到咱叶家来,这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嘛。”   “可不是,我们叶家有多少年没那么风光了,再往前数,得数到清朝,咱家茶叶被列入贡品的时候吧,那时候的阵仗和现在的差不多。”另一个老人十分怀念地感叹道。   “老叔公,那时候您才这么点大吧。”叶广言的堂弟叶柯照着旁边的小茶桌腿比着刚刚说话的那位老叔公的身高,引得老人家一阵吹胡子瞪眼。   “不过那时候,真是怀念啊。”老叔公感叹道。   这一感叹引起了老一辈的人的共鸣,开始怀念起叶家曾经的辉煌来,而台上的叶老太太和叶广言却越听越不是滋味。   叶广言见众人说着说着,对祭祖和叶一柏的期望越发得高,他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不然如果叶一柏当天回到了杭城但是没有来参加祭祖,这事情将变得无法收拾。   叶广言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各位族老……”   然而他这边刚起了个头,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就捧着一篮鸡蛋快步走进大堂,“老太太,老爷,这外头的东西越发多了,您们说不让收,但是这送鸡蛋的老太太把东西往我怀里一塞就跑了,这要不咱在府外立个牌子?我们几个挡不住百姓们的热情啊。”   小厮的话落,大堂里先是一片寂静,随即族老们发出一阵愉悦而爽朗的笑声,有一个坐在最后的叶家人站起身来,从小厮的篮子里拿了一个鸡蛋颠了颠,“百姓送的鸡蛋啊,我这辈子还没吃到过,广言呐,分我一个吧。”   “可不是,别说没吃到过,这辈子我们大概就只能吃到这一回了。”说着又有人从中拿了一个。   小厮一边笑嘻嘻地捧着鸡蛋,一边还与有荣焉地说道:“门口还有很多菜呢,我看着还有新鲜的鸡,刚斩的。”   叶广言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这一插曲打断,他沉默地坐回座位上,看着大堂里众人欢声笑语的模样,只觉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   唉,走一步算一步吧。   叶广言这边苦涩而忐忑,而张素娥和叶娴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随着春节的临近,张素娥越发担心心疼自己的宝贝儿子,她们倒不是联系不到叶一柏。   隔离医院接通电话后,苏正阳第一时间通知了张素娥和叶娴,因此她们隔三差五还是能和叶一柏通上话的,只是虽说能通上话吧,但每次都和叶一柏说不上几句话,叶一柏那边就挂断了。   眼看着现在已经是年二十八了,马上就是除夕了,张素娥不断重复着“这么多年,你弟弟还是第一次不在我们身边过年,这可怎么办才好,这一家人不得完完整整的。”   叶娴听得耳朵疼,她裁剪着报纸,小心翼翼地将有关叶一柏的报纸都剪下来,黏到笔记本上,看着自己的杰作,她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柏儿在东县,过去也就是两三个小时的车程,被你说得好像在国外一样。”   张素娥闻言,眼睛一亮,她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叶娴,“对啊,不就是两三个小时的车程,我们让苏局给我们安排一辆车不就好啦,他来不了我们可以去嘛。”   叶一柏过了年就要去北边了,张素娥表面不说,心里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的,这人一旦到了北边,她够也够不着,冷了,病了,也看不到,张素娥握了握拳头,这个年她必须和儿子一起过。   叶娴诧异地抬头,随即认真思考起来,过了几分钟,她才开口道:“您说的对,一家人,要整整齐齐的。”说着,她将笔记本合上,起身到门口和苏正阳的人交涉起来。   不多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亭湖饭店门口,在许多酒店住客的侧目中,一群黑制服护着两个女人上了车。   叶一柏从早上一直睡到傍晚,直到人饿得都有些晕了,才迷迷糊糊地醒过神来,他一转身被身边那张放大的脸吓了一跳。   只见裴泽弼正安静地躺在他的身边,因为没有时间打理,裴泽弼的下巴已经有了细密的胡茬,叶医生饶有兴趣地伸出指肚碰了碰,刺刺的,刺起人来应该挺疼。   指肚刚收回去,叶一柏就对上了一双睁开的清明的眼睛。   叶一柏脸上一热,迅速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你没睡?”   “醒了。”裴泽弼从床上坐起身来。   裴泽弼的警惕性向来高,身边一有风吹草动他都会飞快醒来,“胡子,是不是有点丑?我去剃掉。”说着,他就要起身。   “其实,也还好。”叶一柏意识到裴泽弼大概在自己醒来的同时就醒了,少见地露出一丝窘迫的神色。   裴泽弼轻笑一声,“真的?”   他靠近叶一柏仔细看他的下巴,还伸手摸了摸,“你这么忙,居然还剃得这么干净。”   两人四目相对,只觉得呼吸都变得静谧起来,周围其他嘈杂的声音仿佛都听不到了,只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声。   然而这时候两人的房间门被打开,一个尖锐的女声响起,“你们俩在干什么!” 第241章   四人围着在火柜旁,张素娥冷着一张脸,一眼不发。   叶娴从厨房端了一盆菜回来,没错,一盆。   她进门后看看张素娥,再看看叶一柏和裴泽弼,干咳一声,将一整个盆子放在火柜上。   “这个天气,厨房的菜都冷了,我借他们的灶烧了烧,就当火锅吃吧。”叶娴将筷子分给众人,同时杵了杵张素娥。   张素娥看着这清汤寡水的,想着自己前几日在亭湖饭店餐餐精致的待遇,脸上的冷硬的表情也绷不住了,她嘴里嘀咕着,“就会自讨苦吃,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圣人出来。”说着,给叶一柏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给儿子夹了,自然也要给女儿夹,自从叶一柏去济合上班在医院住宿后,叶娴就回来得勤快了,母女俩虽都是不肯低头的性子,但一来二去已然形成了特有的相处方式。   “谢谢阿妈。”   “谢谢妈。”   叶一柏和叶娴前后开口道。   张素娥应了一声,一家和乐。   裴泽弼坐在一旁,看着这副景象,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惆怅和落寞来,从他有记忆起,父亲都是常年在外的,而母亲似乎也总是低头做自己的事情,少有温情的时候,等到再长大些,父亲母亲就都没了。   裴泽弼的头往下低了低,还真是有点羡慕啊……   一只手覆上了他的手背,裴泽弼侧头看去,看到叶一柏对他眨了眨眼,他下意识地手一翻,将手里的温暖握得更紧了些。   “行了,好好吃饭。两个大男人黏黏糊糊的。”张素娥将一筷子将一块土豆夹到裴泽弼碗里,同时小声嘀咕道:“你们私下里怎么样我也不管,但总要给我一个接受的过程,没媳妇,儿子也跟别人跑了,我这娘当的……”   叶娴用碗遮着嘴,但弯弯的眉眼已经暴露了主人当下愉悦的心情。   裴泽弼一怔,他看着碗里的土豆,向来冷肃的面庞上露出一丝温情来,“谢谢妈。”   张素娥的筷子掉落在地上,叶娴和叶一柏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两人的笑声中伴随着张素娥“真是的,冷不丁一声吓人啊,大冷天还要让我去洗筷子”的抱怨声,在这寒冷的冬日竟显出一分别样的温馨来。   叶一柏初八就要北上平津,他本想着大年初二再开始交接工作,但是其他医生却是执意让叶一柏在年前完成交接。   “叶医生,您年后就要北上,总要留几天时间和亲人团聚下,更何况我们现在交接好,这段时间我们还联系得上您,也好方便请教,不然没有个过渡时间,我们心里也还是没谱。”   叶一柏一听,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就着手准备交接事宜。   “磺胺数量有限,大批量到货肯定是年十五以后了,还不一定,所以控制用量,特别是重症危急病人,到了这一地步,磺胺对他的效果大多是不如血清疗法的,随着治愈病人的增加,以后能提供的血浆会越来越多,虽说血清疗法有其弊端,但瑕不掩瑜,这是重症病人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不能因为麻烦而用磺胺取代。   还有,做好治愈病人登记工作,出院前做好说服工作,我知道这有时候有些为难你们,医生嘛,总是有点清高的,但是想想楼上的病人,偶尔放下一点自己的骄傲和面子,不丢人。是了,这是我还得和唐院长嘱咐一声,市区的病人可不比我们少。”   叶医生一边将手里的资料一份份交给许元和,“许医生,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许元和摇头苦笑,“看您说的,您本来就是来帮忙的,我是杭城的医生,东县是我的家乡,我是应该的,您年后就要北上平津,可千万小心,我们杭城的情况和那边比,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叶一柏点头,“放心,我心里有数。”   饶是动作再快,将所有的事都交接好,已经是大年三十的下午了。张素娥、叶娴、裴泽弼都在,杭城那边并没有什么人是值得他们做三个小时车去共度除夕的,于是四人都留了下来。   春节是刻在华国人骨血里的节日,到了大年三十,饶是远离城市的隔离小村里,也弥漫起一股子欢喜的气氛来,送物资的人特地给忠华村的隔离医院送来许多面粉和年糕,年三十一早,厨房里的就传出年糕汤和小圆子的香味,引得病人们也频频向外张望。   几个小护士更是穿着笨重的防护服往临时护士台的上头挂红绸,甚至还有人异想天开想要在医院门口挂红灯笼的。   “这本身就是礼堂改的,门口还有专门用来挂灯笼的地方,这大过年的,我们也喜气下。”这理由还挺正当,叶一柏思忖片刻,在小护士们期待的目光中答应了下来。   “叶医生万岁!”小护士们欢呼雀跃着,穿着笨重的防护服都跳得格外轻快。   “左边,左边点,不不,太过去了,再往右一点,歪了,叶医生,歪了。”   “裴先生,您和叶医生的灯笼得对称,这样才能显出是一对,和和美美。”   两个小护士指挥着叶一柏和裴泽弼,两人各自爬上梯子去挂灯笼,闻言,对视一眼,默契地露出一丝笑容来。   两个燃着烛火的红彤彤的大灯笼,被两人挂到了医院门口的两边。   “一对,和和美美的。”裴泽弼从梯子上跳下来,举手扶住正从上面往下爬的叶一柏。   叶一柏自然知道裴泽弼话中的深意,耳尖慢慢出现一丝红色,“嗯。”   年糕汤和园子的香味在医院里飘散,轻症病人们将床拼了起来,一大群人围在一块吃着小圆子,有人不死心问阿姨,“能让我吃口年糕汤不,这大年三十不吃这一口,我心里过不去啊。”   阿姨将床头柜上的盆子一收,“吃了这一口,你胃里过不去,医生不让,我也没办法,要不我给你盛口汤?”   “行,汤也好啊。”   中度症状区则温和许多,又躺又坐,轻声地说着家里人的事,那个和妈妈分开的小姑娘被允许去看重症区看母亲,正激动地不停捋着自己的辫子。   重症区安安静静的,但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窗外,他们这个位置看下去正好看到大门口那两个红灯笼,红得热烈,红得喜庆,就像输进他们身体里的血一样,格外好看。   “阿妈。”小姑娘清脆而惊喜的叫声打破了一室的寂静,护士小张领着小姑娘走到她母亲身边,“除夕还是要一家人一起过的,新年好呀。”   “新年好。”   “新年好。”   病人们也笑呵呵地向这个护士小姑娘送出自己的祝福。   烟花乍响,几个警戒线旁的黑制服们发出欢呼声,整个医院里几乎能自由行动的人,不管是医生还是病人都站到了窗边,看着这个红色的烟花在黑色的上空盛开,心中的焦躁和恐惧也似乎随着这烟花的消失而慢慢消散。   “会越来越好的。”一个白大褂轻声说道。   “对,会越来越好的。”他旁边的同事和病人应和道。   叶一柏的除夕夜是在这个东县的小山村度过的,黑制服警员们、白大褂医生们还有后勤人员以及几个治愈出院的病人围坐在一起,过了一个简单而难忘的除夕夜。   第二日一早,叶一柏四人就坐上了回杭城的车子,倒不是说叶一柏急着回市区,而是唐传芳已经已经催了好几回,想要叶一柏带一些磺胺和血清疗法成功的病历回来。   虽说忠华村也接上了电话,两边可以通过电话进行交流,但是很多事情在电话里根本说不清楚,唐传芳有心来忠华村一趟,但是随着普查工作的加快,杭城市区里的病人也越来越多,他实在抽不开身。   磺胺的事他还是从报纸上知道的,一知道,他就要求分一部分磺胺给市区医院,这要求并不过分,东县的病人是病人,市区的病人也是病人,按理说不该厚此薄彼。   但是人总是有私心的,医生也是,三个病区自己都分不过来了,让他们按照药物使用效率最大化原则挑选病人,医生们几乎是咬碎牙才把有些病人剔除磺胺使用名单的,再让他们减人对他们来说跟要他们命似的。   但是情感和理智总要做出选择的,大年初一的早上,叶一柏还是从忠华村隔离医院带走了一沓血清疗法治疗后有明显改善的病历和二十支磺胺。   叶一柏坐在车上离开,他并没有发现几个协助警员们封锁警戒线的士兵,对着他的车子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车子驶近城区,新年的味道越发浓郁起来,街道大概刚刚清理过,两边的店面都是窗明几净的,小孩子们穿上了崭新的衣服,欢欢喜喜地在街两旁奔跑,而勤奋的小贩在新年的第一天就开始工作。   “灯笼,红通通的灯笼。”   “馄饨,新年的第一锅馄饨。”   张素娥斜靠在窗边,目光落在这条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上,一转眼她离开家竟有二十多年了,阿爹阿妈都走了,只剩下阿弟一个人了……   不远处的巷子口传来嘈杂的争吵声,好像是两个女人在吵架,围观的群众太多挡住了车子前行的路。   “你们全家才玩死人骨头呢,我们家老张那叫法医,是吃公家饭的,现在是民主社会,少把老一套往我们身上套。”女子声音十分强势和尖利。   “哟,还法医呢,人家医生治病救人,你们带个医字就玩死人骨头,还好意思说。我有哪里说错了吗?按三十年前算,你们就是贱民,贱民!” 第242章   大年初一这种日子,街坊四邻们显然也不想闹得太过不愉快,见两人越吵越厉害,纷纷上前劝阻。   “前面停一下车。”张素娥突兀出声。   司机闻声下意识地踩住刹车,因为踩得着急,车子里众人除了裴泽弼没动,其他人身子都随着惯性向前冲去。   “对不起,对不起,裴先生,叶医生,我不是故意的。”开车的司机将车停住,随后转过头来不住地道歉。   叶一柏摆摆手,表示不介意,他刚想问张素娥为什么忽然让司机停车,却见张素娥已然推门走了下去。   人群中张鸿艰难地往前挤着,因为腿脚并不灵便的缘故,显得格外窘迫。   “对不住,让让。”   “谢谢谢谢,麻烦让让。”   他拨开拥挤的人群向冲突中心走去,两个女人被几个街坊分开,但是嘴里却谁也不饶人,说话越来越难听。   张鸿终于从人群中挤出来,他快步上前,因为走得快,这脚跛得就越发明显了。   “春儿,别吵了,咱们回家吧。”张鸿上前拉住了其中一个女人的袖子。   那个被叫做春儿的妇女见张鸿出来,吓了一条,也顾不上和另一个女人吵架了,转头急道:“你咋就自己出来了,那几个混小子呢,都自己去玩了?真是讨打。”   “没事没事,我好多了,咱赶紧回去吧。”张鸿道。   春儿被张鸿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心里的火气也散了大半,她点点头,拿起地上的菜篮子就要跟着张鸿往回走,却听到那个女人追着喊道:“赵春,你真当你还是原来的娇小姐,你选了个这样的人,就活该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   女人尖利的声音就像金属和玻璃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让在场的许多人下意识地皱眉。   “侬这个没宁教的,讲出来的话跟侬这个宁一样,难听又难看。”张素娥气冲冲地上去,论打架骂人,她可从来不输谁。   于是好不容易快平息的闹剧,又开始吵嚷起来,眼看着张素娥就要和这个女人上演全武行了,叶一柏裴泽弼叶娴几人也赶忙下车,穿着黑制服的司机见状也迅速跟了下来。   司机这身黑制服也是挺唬人的,让围观的群众立刻让出了一条道来。   这时候张素娥和那个女人都快相互扯上头发了,叶一柏和叶娴赶忙一左一右扶住自己的母亲,“妈,阿妈,头发乱了,头发乱了。”叶娴知道张素娥最重形象,赶忙捡重点着说。   果然,张素娥下意识地松开了抓着那个女人头发的手,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头发,叶一柏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做手术、组织抗疫都没有阻止亲妈打架来得令他心惊胆战。   张素娥还嫌不解气,边被叶一柏叶娴拽着还继续要跟人吵。   那女子也不是好相与的,见张素娥无缘无故冲上来,开口就是骂人的话,也毫不客气地回怼,“我没人教,你又好到哪里去了,有你这样的阿妈教着,你子女还不如我呢……”   女人看着叶一柏和叶娴,实在说不出他们长得也难看的话,只好挑着没人教说事,只是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认出了叶一柏。   “叶医生?”人群中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随即这个声音变得坚定起来,“叶医生,真的是叶医生!叶医生,您回来过年了啊。”年轻男子欣喜的声音传入众人的耳朵。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虽说1933年相机的像素不高,但是叶一柏这几日频频出现在报纸上,再加上他长相出色,容貌辨识度极高,这声叶医生一出来,许多人也认出了叶一柏。   旁边冷眼看热闹的人群一下子变得热情而激动起来。   “叶医生,新年好啊。”   “叶医生,您辛苦,谢谢您救了咱杭城这么多人。”   “叶医生……”   “叶医生……”   叶一柏哪里有过这样被一大群人围着热情感激追捧的时候,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裴泽弼上前将叶一柏护在身后。   “不好意思,大家,叶医生昨天没睡几个小时,今天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从东县到这里,实在有些累了,大家让他早些回去休息好不好。”   众人一听,哪有不应的,居然都不用裴泽弼和司机开路众人就让出了一条道来,他们安安静静地看着叶一柏一行,眼里满是感激和钦佩。   张素娥站在叶一柏旁边,感受着众人崇敬的目光,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真乱了?乱成什么样了?早知道就不跟那个女人打架,骂两句过过瘾就算了。   “谢谢。”叶一柏微微低头向让出道来的道谢。   “叶医生早点回去休息。”   “对,叶医生早点回去休息。”   各种不同的声音汇聚成一句句关心的话,叶一柏只觉得连着几天缺觉的疲惫感一扫而空,这种付出后得到反馈的感觉,真的好得惊人啊。   刚刚那个和张素娥吵架的女人听到有人叫出叶一柏的身份后,当下就呆愣在了原地,虽说她是市井妇女,但也知道这位叶医生的故事,放弃上海市洋人医院的高薪,冒着生命危险来杭城,一个多月,控制住了杭城的疫情,给鼠疫患者挣了一条生路出来,年后又要北上,再次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平津城抗疫。   那些个街边茶馆的读书人说起这位叶医生来,也都感叹,“不愧国士之名。”   最重要的是,她的老父亲就是因为这位叶医生的血清疗法,才在阎王爷跟前抢回一条命来,这是她的恩人啊。   “叶医生!”女人的声音乍然响起。   叶一柏几人回过头去,只见刚刚如泼妇般的女人低垂着头,她抬起手来狠狠抽了自己一下,“对不住。”   女人这下抽得极狠,不多时脸就红肿起来,吓了叶一柏一跳,“没事的,我阿妈性子也急了点,不过张鸿是我舅舅,若是按您的说法,我也是半个贱籍。邻里之间起冲突在所难免,但这种话未免伤了感情了。”叶一柏不轻不重地说道。   女子闻言,愧色更重,低着头不断说着对不起。   叶一柏没有和她多说,而是转身对另一个刚刚前去劝架的街坊说道:“让那位大婶早点回去休息吧,大冷天的,邻里之间吵吵正常,是吧,舅妈。”叶一柏看向赵春。   赵春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到现在还有一种恍若梦中的不真实感,那报纸上的大人物,正站在她面前叫她舅妈?   “舅妈?”   哦,又叫了一声。   张鸿见妻子这样,忍不住用手臂杵了杵她,“柏儿叫你呢,你倒是应一声。”   赵春转头看向丈夫,再转头看看叶一柏,随即终于清醒过来。   “哎!”她应得格外大声。   “就是,邻里之间,哪有不闹冲突的,我们家家风清正,我不跟她计较。”赵春昂着头,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和某些时候的张素娥还挺像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阿妈,正好,我们大年初一在酒店过也怪冷清的,要不去舅舅家过吧。”叶娴在张素娥耳边说道。   张素娥闻言眼睛不由亮起,这时候虽已宣传“男女平等”的观念,但是老的保守思想还是根植于老一辈的脑海中,比如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年三十和大年初一只能在夫家过,是不能回娘家的。   更何况张素娥因为远赴上海联系不便的关系,甚至没有见到二老最后一面,因此即便到了杭城,张素娥也迟迟没能下定心回张家一趟,她无颜啊。   但是若说她能带柏儿和娴儿回去,阿爹和阿妈会高兴的吧,自己的外孙和外孙女这么有出息,张素娥这样想着,心中却始终有些惴惴的。   “柏儿,大年初一,按道理你应该是在家里过的。”张素娥这个家自然是指叶家,按礼法,父亲宗族俱在,断没有不回家却去舅舅家的道理,这在以前会让人觉得这孩子见弃于家族。   “阿妈,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你们在的地方,才是家啊。”叶一柏无奈道。   叶娴和裴泽弼发出轻轻的笑声来,赵春和张鸿招呼着几人往张家走。   裴泽弼转头对黑制服司机说了两句话,司机立刻立正低声应了一声“是”,随即快步跑开。   “来来来,快进来,裴处,姐,柏儿娴儿,你们进来随便坐,春儿你再去搬几把凳子来,还有那几个混小子都到哪里去了,快让他们出来见人啊。”   张鸿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了外边门打开的声音,一个男子两个孩子飞快从院子里跑到客厅来,“阿爹阿妈,他们说表哥表姐回来了,真的吗?”   领头的男子十五六岁的模样,额头上还长了好几颗青春痘,他一走进客厅便止住了脚步,看着叶一柏叶娴,竟反而站在原地呐呐不语了。   叶一柏从原主小少爷的记忆里见过这位表弟,他小时候来舅舅家的时候时常带着这位表弟一起玩,却没想一别经年,曾经的孩童已然成了青葱少年。   “怎么,不认识我了?”叶一柏轻声道。   少年猛然回神,随即瞬间红了脸,“大姑,表哥,表姐……”他看向裴泽弼,不知道如何称呼,求助似地望向叶一柏。   叶医生眨了眨眼,“叫裴哥就好。”   少年闻言,立刻清脆地喊了一声“裴哥”,后面两个小的也跟着叫,使得知道裴泽弼身份的张鸿面色十分怪异。   不过这种微小的怪异感抵不过家人团聚的喜悦,大年初一,张家自然是准备了丰盛的美食,赵春带着叶一柏等人进来后,就去厨房忙活了,张素娥也起身去帮忙。   一家人说着近日的事,气氛格外温馨和谐。   而另一边的叶家,大年初一一早,不少族人就纷纷登门打听叶一柏的事情了,叶广言根本没有叶一柏的消息,只好推说他在东县抗疫,不能因小失大,没回市区。   然而张家和叶家不过是隔着两条街的距离,逢年过节的人员走动,各种消息是传得非常快的,不多时就有人得到了叶一柏已经回市区,甚至去了张家的消息。 第243章   “来来来,吃饭。都快坐下来吧。”热热闹闹的院子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多了一分烟火气。   张鸿让儿子去街边打了一壶黄酒,张家老三跑过来的时候小脸红彤彤的。   “张叔叔不收我钱,说给表哥喝,不要钱,给我我一大瓶。”他举着一个大酒瓶高兴地说道。   “这老张还有这么客气的时候,以前给咱们打酒可都是缺斤少两的,这次一次还回来了。”张鸿接过他们家老三手里的酒瓶,笑道。   赵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包子出来,将其放在桌上,“这还不是托了咱柏儿的福,不然呢,你哪有这样的面子,来,姐姐,娴儿柏儿,裴先生,趁热吃。”赵春笑道。   “谢谢舅妈,您别忙了,菜够了,一起坐着吃吧。”叶一柏招呼道。   赵春“哎”了一声,高高兴兴地在张鸿旁边坐下,热情地给叶一柏夹菜,“菜不好,肯定比不上你们自己家里吃得精细,但柏儿你这么多年没来了,这次可要多吃些。”   张鸿接过酒瓶后,站起身来,弯腰给裴泽弼倒酒,“裴处,没想到您也来了,家中简陋,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这酒虽说不贵,但是不比外面那些有名的黄酒差的。老张这人抠归抠,论酿酒,他是这个。”张鸿竖了竖自己的大拇指。   许是因为回到了杭城,熟悉的地方有安全感,又或许是因为叶一柏的事确实让张舅舅格外高兴和自豪,使得他在裴泽弼面前都放开了不少。   “舅舅,我已经辞职了,您叫我泽弼就好。”裴泽弼也站起身来,双手拿起酒杯去接张鸿的酒。   如果说在上海的时候裴泽弼对张鸿的是尊敬,那现在的表现几乎可以称得上恭敬了,这让张鸿整个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这不行,这不行,这怎么能行呢,您可是苏局的老领导,要是让苏局知道……”张鸿连忙摆手。   “苏正阳是苏正阳,我是我,我们各论各的。”裴泽弼道,说着,他拿过酒瓶,在张鸿呆愣的目光中,替他的酒杯盛满了酒。   张鸿端着酒这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不由用求助式的目光看向张素娥,张素娥倒是对裴泽弼的举动感到心里十分熨帖,她摆摆手,矜持地说道:“行了,泽弼给你倒,你就喝吧,都是一家人,外头虚头巴脑的头衔都不带到家里来,你就把他当柏儿一样看好了。”   叶娴正在喝水,被张素娥这一番好似轻描淡写但由于演技不够十分做作的发言一打岔,差点把水呛在喉咙里。她也是服了她亲妈,每个字每句话都没问题,但从她嘴里说出来,愣是有一种“小人得意”的味道。   “舅舅,你就喝一口,每天喝少量黄酒有助于防止骨质疏松,但是过量就不好了,最多半杯。”叶一柏说到最后,用上了一贯医生叮嘱病人的口吻,使得张鸿下意识地连连点头。   赵春高兴地咯咯直笑,连说还是叶一柏有面子,别人可别想从张鸿手里拿下酒杯来。   就在张家一家其乐融融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赵春站起身来,朝门口大声喊了一句,“来了。”   “你们吃你们的,我去开门。”说着,她向院子门口走去。   众人酒足饭饱,开始闲聊,张家老大黏着叶一柏,崇敬的目光几乎要凝成实质,老二则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裴泽弼的腰间,刚刚裴泽弼站起身来的时候他看得仔细,这个让父亲也十分敬畏的哥哥腰上有枪,老三则趁着张鸿不注意,偷偷喝了一口黄酒,一口入喉,小脸红彤彤的,小心翼翼地躲到了叶娴的身后。   “舅舅,我走之前帮您把腿部的手术做了吧,现在有磺胺了,风险大大降低,我有把握。”叶一柏对张鸿说道。   张鸿正在嘬最后一口老酒,闻言差点没能端稳手里的杯子,他张了张嘴,久久说不出话来。   从上海回来后,他不知一次想起当初叶一柏和他说的话,他的脚能治。   能治啊……但是截骨重接,几乎是大半年不能自由行动,这家里该怎么办?成为正常人的渴望和一个男人一家之主的责任之间的选择,每天都在折磨着他,他不是不知道,赵春因为自己的跛脚受人耻笑,他们家的三个孩子也在背后被人说闲话。   就好比刚刚那场闹剧,那个和赵春吵架的妇女和赵春从小住得近,长大后也嫁得近,两个年龄相似女人下意识地会被周围人拿来做比较,赵春和那个妇女,在待字闺中的时候,无论是家庭条件还是个人条件,都是赵春更胜一筹,但嫁人后……   张鸿面上露出苦涩的表情来,一个好好的女子,嫁了一个他这样的丈夫,能不被人嘲笑嘛。   “舅舅?”   “算了吧,你说的磺胺就是报纸上的救命药吧,给更需要的人吧。”张鸿轻声道。   叶一柏眉头轻皱,正要说话,但还没等他开口,赵春激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张鸿,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要去当圣人别拖着我们娘几个遭罪,能治为什么不治,柏儿是你请外甥,他能骗你吗?你就想一辈子就这样,就这样被人瞧不起?”说到后来,赵春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就算不想想我,你也想想儿子,你就想一辈子让他们在背后被别人说,他们……”声音戛然而止,赵春没有说下去,她抿着嘴唇,低头用帕子抹了抹眼角。   “不好意思,失礼了。”赵春转头对身后的人说道。   屋内人这才发现赵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张鸿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张素娥的表情变得有些紧张,叶娴和叶一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张素娥为叶家生下一男一女,但这么多年,这大概还是叶广言第一次踏足张家。   一旁裴泽弼的表情则露出一丝怪异来,他和叶广言之间的龌龊可不小,虽说上次离开杭城前他托人转达了歉意且送了礼物,但是由己及人,他可不认为这么一句轻飘飘的由第三方转达的歉意能把这件事情揭过去。   果然,叶广言第一眼就看到了叶一柏身边的裴泽弼,本就严肃的脸一下子黑沉下来。   张鸿看看自家姐姐和叶一柏叶娴两姐弟,似乎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不由张了张嘴巴,想要说出一句得体的场面话来,但是这位连名义上都不是的姐夫,张鸿甚少和他打交道,特别是张素娥三人离开杭城远赴上海后,张鸿甚至没有见过叶广言一次。   “叶先生……”   “这是娴儿柏儿吧……”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张鸿和叶广言身边的一个年级稍大的男子同时开了口。   张鸿立刻止住了话头,而那个年纪稍大的男子见状,脸上的笑容更加和蔼和热情了,“要替舅舅做手术是吧,好孩子,好孩子。”   叶一柏显然不适应男子这种自来熟的方式,只是尴尬而礼貌地笑笑。   张家人的表现显然不在叶家这几个族人的意料之内,当年张素娥为了名分几乎闹得叶家天翻地覆,对叶家族人也是百般讨好,姿态极低。   但是今天,他们亲自来到张家,张素娥却站都没有站起来,这让几个叶家族人察觉到不对味起来,难道就因为儿子出息,得意起来了,几个人想到这儿,面上也不由带出一丝不满来。   叶娴自然看出了几个叶家族人的表情变化,嗤笑一声,正要开口,但这时候她的手背上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张素娥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她不能总是让女儿站在前面保护她。   “既然来了,就都坐吧,大年初一,新年好啊。”张素娥看着一言不发的叶广言,背挺得笔直,她直面着几个叶家族人的目光,看着他们眼里的疑惑、惊讶,张素娥刚刚因为叶广言等人到来而产生的紧张尽去。   她……真的放下了。   “是来找娴儿和柏儿的吧,虽说我和叶家没有关系了,但娴儿和柏儿终归姓叶,我不会阻挠他们和父亲亲近的,阿弟,我们去给爹娘上柱香吧,把这儿留给他们。”张素娥用着平静而温婉的语气,她觉得自己的表现棒极了,几乎把上海那些个温和大方的官家太太的气度学了十成十。   “这……这,广言,这怎么回事?你和张素娥?”   “以前是我对不起张素娥女士,我们现在除了分别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和母亲外,没有其他任何关系。”叶广言轻声说道。   叶广言的表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除了分别是孩子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其他任何关系,人家没名没分为你生了一儿一女,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广言呐,这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表叔指着叶广言,手指颤抖,他非常明白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后果是什么,叶广言当初是因为和杨素新的男才女貌、金童玉女以及那篇《放妾论》才在杭城名人圈里声名鹊起,饶是到了现在还是有不少人津津乐道叶广言和杨素新之间的爱情。   在他们眼里,叶广言专一、对感情忠诚、人品贵重,这一印象也使得叶广言在仕途上顺风顺水,不少人对他极其推崇。   但若是这番话流传出去,叶广言这么多年的良好形象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更别说还有叶一柏的因素在,叶医生如今的声望可是如日中天哪,叶广言这时候传出抛弃其生母的事情,叶府门口堆的就不是新鲜的果瓜蔬菜而是臭鸡蛋了。   叶广言却没有去反驳,当日张素娥走后他也想了许多,无论有多少无奈,在这件事中他扮演的角色并不光彩,现在柏儿娴儿都能独当一面,这大概也是他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情了。   叶广言没有去理会自己表叔和其他亲戚激动的话语,他看着眼前面带警惕的女儿和礼貌但明显疏离的儿子,眼中的苦涩一闪而过,他轻声开口道:“大年初一,叶家有祭祖的习惯,你们也是叶家的孩子,如果你们愿意去的话……祖宗们会很高兴。”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我也是。”   叶娴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不发一语,叶一柏偷偷拍了拍叶娴的背,他知道他这个姐姐最是嘴硬心软,而且虽然叶娴对叶家的态度从来都是最强硬的,但她想要获得叶家认可甚至仰视的执念绝对不比曾经的原主小少爷弱。   只是民国此时还是沿袭着老一辈的传统思想,戏子是下九流的行当,叶娴表面不说,心里却是有一丝自卑的,骄傲和自卑的冲突每每折磨着这么命运多舛的女子。   “是啊是啊,柏儿,你和娴儿时隔这么多年重新回来,祖宗和我们都会很高兴的,更别说柏儿你现在是光宗耀祖了,是咱们华国人的骄傲啊。”叶广言表叔笑道:“那我们现在过去?”   叶一柏正在迟疑间,只听到叶广言道:“现在恐怕人有些多,如果你不喜欢应酬,晚点也行,祠堂今天一天都开着,你随时过来就行。”   “叶广言!”表叔厉声喝道,“你知不知道如果柏儿不出现,那些人会怎么看叶家?怎么看你?!”   叶一柏抬眸看向叶广言极其身后的叶家其他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原来如此……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叶广言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叶一柏脸上的温和的表情真实了不少,“确实,我不喜欢应酬,既然如此,我晚些过去吧,我们姓叶,自然要给祖宗上一支香的。”   叶广言闻言,轻轻松了一口气,一口应了下来,但是他身后的其他人明显激动起来。   “柏儿。”   “柏儿……”   叶一柏全当没听到,他自顾自地对叶广言和其他人点了点头,“我等下还要去华宁医院,没空招待各位,十分抱歉。”   这送客的话说得这么明显了,叶家诸人也自认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闻言虽然面色漆黑,但也做不出强留下来的事情,转身气呼呼地往回走,只有叶广言转身的时候微微迟疑了一下,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我虽不好对你的交友情况多说什么,但是裴泽弼此人并非善类,你多留个心眼。”   正从后堂走到门口不远处的裴泽弼:…… 第244章   “这里的条件比东县好得多,虽不敢说毫无遗漏,但是接下来即使有漏网之鱼或者小规模的爆发,我们也有信心控制住了。就是磺胺……”唐传芳轻叹一口气,“那真是能救人命的东西,如果能再多一点,不止是鼠疫患者,其他的病人的生命也能多一份保障。”   华宁医院的新院区里,叶一柏和唐传芳并肩走着,午后的阳光照在两人的白大褂上,显得本就白的褂子更显出一分圣洁来。   “磺胺的制作方式已经公开了,江浙一旦多药厂,想必年后磺胺的供应量就能上来。”叶一柏道。   唐传芳摇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江浙一旦多药厂没错,但那些药厂大多虚有其名,名为药厂,实际不过是大多生产中药散剂和所谓的营养品,真正的制药厂,也就那么几家。我看过磺胺的制备过程,其中许多都要大型精密器械,恐怕一时半会还是供应不上的。”   “不过,总算是有奔头了,心里也自在些,比起前一阵儿那就好太多了。”   “唐院长。”   “唐院长好。”   几个小护士迎面走来,路过叶一柏和唐传芳身边时,纷纷和他们打招呼,唐传芳一一点头回应。   “啊,刚刚那个是叶医生!”等到叶一柏和唐传芳走远后,其中一个小护士忽然惊叫出声来,引起同伴们的一阵惊呼。   “叶医生?那个叶医生?真的假的?”   “真的,我见过叶医生的,上次他来杭城的时候,你们记得不,就在咱医院门口,一个病人忽然倒下,就是叶医生救的人,我还给他当过助手呢。”小护士一脸肯定地说道。   随即华宁医院新院区大门不远处响起了小姑娘们一阵懊恼的声音。   叶一柏和唐传芳虽然走远了,但是还是能听到小护士们的动静,唐传芳发出一阵愉悦的笑声来,“其实都说医生辛苦,最辛苦的其实是那些小姑娘,做护士的普遍年轻,那么一点点大,不仅冒着生命危险,还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许多病人啊,对医生有敬畏之心,但对护士就差了些,我还好几次看到小姑娘们偷偷躲起来哭的。”   “确实,这些孩子不容易,这么艰辛难熬的日子,还能这么乐观,尤为珍贵。”叶一柏轻声道。   唐传芳闻言怪异地看了叶一柏一眼,“叶医生,不是我倚老卖老,不过你这话说的可不符合你的年纪,你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吧?”   叶一柏:……   “我当您这话是在夸我。”   唐传芳笑得更开心了。   了解过杭城市区里的抗疫情况后,叶一柏的心算是放下了大半,然而一直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松懈下来的感觉,他还是有些不适应,可能他就是那种天生的忙碌命吧,不然也不会两辈子都选择这么一个职业。   “还有件事,我想请您帮个忙?”叶话一柏侧头对唐传芳说道。   “叶医生,咱们也算是一起上过战场的战友了,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的。”唐传芳闻言不满道。   叶一柏温和的面上露出一丝无奈来,“因为是我私人的事,我舅舅,张鸿,因为早年骨折愈合不好,导致右腿肢体功能障碍和外观畸形,我此去平津,不知归时,想趁着没走,帮舅舅把把腿部手术做了。”   唐传芳作为杭城最好医院的院长,在杭城也属于德高望重的人物,自然也是上层圈子里的医院,关于叶一柏和叶家的事,他也听说了不少,倒是叶一柏母亲这边的事,甚少听说。   “骨折畸形愈合,这需要截骨吧,也是,你连神经外科的手术都能做,骨科应该也不在话下,这也是一个不寻常的手术啊,如果不是我实在抽不开身,倒是想再给你打一回下手。”唐传芳犹记得当初第一场断肢再植手术时自己激动的心情,恍若昨日啊。   他豪气地挥挥手,“手术室之类的我来安排,这点小事你打声招呼就行。”   叶一柏看了唐传芳一眼,继续道:“我还需要两支磺胺。”   叶一柏的话落,刚刚还豪气万丈的唐传芳一下子变得扭捏起来,他干咳两声,明显有些犹豫,似是思忖了片刻,唐传芳开口道:“叶医生,虽说这磺胺都是你带过来的,但是……”   “但是……”   叶一柏听出唐传芳话语中的未尽之意,他笑着补充道:“唐院长不要误会,我确实想要事先支取两支磺胺,但并非只拿不还,我已经和杭城大学化学系联系过了,会借用他们的实验室制备磺胺,上次磺胺的新闻和制备方式发出去之后,有不少热心人提供了原材料,虽说其中可用的有限,但我估算着应该可以制备出十支左右的量。”   “药物制备需要时间,不过在你用光那十八支之前应该可以补上。”   唐传芳闻言眼睛大亮,也就是说叶一柏拿两支还十支,这高利贷都不敢这么喊价的,这么好的事他当然答应。   “你一边做手术一边制备药物,会不会太累了。”唐传芳想起刚刚自己的拒绝,面色不由有些发红,但是他还是说不出要不算了的话,十支磺胺,用得好就是十条人命啊。   “药物制备会以杭城大学化学系为主,我只辅助指导一下,不会占用我过多的时间。”   叶一柏的话让唐传芳不仅有些汗颜,这位叶医生还真是光风霁月,作为医疗从业者,他当然明白磺胺的重要意义,更清楚磺胺的制备方式代表的什么,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如此巨大的利益。   当初磺胺的制备方式公开的时候,杭城乃至国内医学界就一片哗然,唐传芳也深受震撼,如今叶一柏人就在面前,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让杭城化学系制备磺胺,他辅导的话,心中震动更大。   他在心底暗自问自己,如果换成自己,他能不能抵挡得了这么巨大的利益诱惑。   “那这个实验室的名额,杭城大学的人可是要抢破头了。”即使磺胺的制备方式已经公布,但是叶一柏毕竟不是专业的制药人员,他的制备方式叙述虽尽量详尽但各大药厂想要投入生产,还是需要经过多次实验和尝试。   而叶一柏亲自辅导杭城大学化学系的人制备药物,哪怕实验室制备和药厂生产差别甚大,这个消息传出去,那些参与药物制备的人员也会受到各大药厂,甚至国际药企的争抢,这对很多普通化学系的学生和老师来讲,简直是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   叶一柏笑笑,对他来说只要磺胺能够被成功制备出来就行,什么人参与怎么参与,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就在叶一柏和唐传芳谈妥了张鸿手术的事的时候,一群人拥着几个洋人模样的人往叶府而去。   叶家今天的祭祖仪式犹为甚大,门口的轿车几乎停满了叶府门口那条路的两边,附近的住户都不禁走出门、打开窗户来看,许多人他们大半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轿车。   叶府的佣人们快速奔走着,花厅里,仿照西式的自助餐摆了三大桌精致的中西菜,杭城各大名流们男的穿着长袍西装、女的穿着旗袍洋服,手里拿着酒杯三三俩俩地聚在一起说话。   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有意无意地往门口看,似乎在等什么人的到来。   “不是说叶医生今天早上回来了嘛,怎么还不出现?”   “我听说啊,叶医生和叶家的关系不是那么亲密,叶广言和杨素新向来被称为金童玉女,叶医生的母亲和叶广言没有正式的夫妻关系。”   其中一位富太太闻言嗤笑一声,“正式的夫妻关系?当年叶家的事我们又不是打听不到,张家的女儿和这位叶广言叶先生虽然没有拜堂成亲,但是三媒六娉可一样没少,那时候课不兴那本证的,若是按老一辈的规律认,谁更配当这个妻,可还不一定呢。”   客人都已经到了,但是主人家却迟迟不见,不少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叶家书房内,叶家辈分最大的老叔公看着叶广言等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让你们是去请人的,广言呐,你不是孩子了,你是叶家这一代的领头人呐,现在外面这个场面,你打算怎么过?你这是把叶家架在火上烤啊!”   叶广言看着一众焦急的族人,“叶一柏是叶一柏,叶家是叶家,叶家还不至于要借着一个孩子的名头活着。”说着,他站起身来,率先向客人聚集的花厅走去,“客人们已经等久了,我们主人该去了。”   叶家其他人面面相觑,老叔公重重一叹,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老咯,我们老咯,让年轻人去折腾吧。”   老一辈的叶家人大都没动,而年轻一辈的犹豫片刻,跟着叶广言向花厅走去。   “来了来了。”   “诸位大驾光临,真是我叶家之幸,我叶广言在这里谢谢大家。”叶广言说着,向旁边招了招手,一个佣人立刻拿着一个杯子走近,叶广言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向来文人做派的他甚少有如此饮酒的时候,即便是红酒,他还是呛了两口,但是在场许多客人还是吃他这一套的,不少人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过即便如此,客人们还是很快就发现叶广言身后并没有出现他们想要见到的人。   人群中不由发出了低低的议论声,叶家在杭城虽然名头不小,但是单凭叶家两个字,可还撑不起眼前的这个大场面。   “怎么回事?叶医生怎么没出现,我可是坐了两天的火车专门过来的。”其中一个带着明显闽南口音人皱着眉开口道。   他身旁是杭城有名的商人,卖营养品起家。   “或许有事耽误了,来的可不止你一个药厂,你看,新民、华森的人都在。”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叶家的一个佣人飞快地从外面跑进来,一路小跑到叶广言身边,“先生,舅老爷来了,还有好几个气度不凡的,他们带着几个洋人正往花厅里来。”   佣人口中的舅老爷自然是杨成新,杨成新和洋人?   叶广言正在疑惑中的时候,杨成新等人已然出现在了花厅门口。   “是在举办宴会吗?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需要我们回避一下吗?不过我们可以先和叶医生约一个时间吗?”走在最前面的那个洋人开口就是噼里啪啦一段英文。   翻译听着着急促的语速,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迅速向杨成新等人转达外国人的意思。 第245章   “广言,叶医生在吗?这几位先生都是来拜访他的。”杨成新侧头对着身旁的同行男子说了两句话,上前走到叶广言身边轻声道:“美国、英国的制药公司还有什么实验室的,法国人也在路上了,这些人个个都是神仙,叶医生恐怕必须见一见。”   杨成新的声音不大,但是足以让靠近叶广言身侧的叶家族人和客人听到。   瞬间,除了知道内情的叶家人外,其他人看向叶广言的目光瞬间变得不同起来。   或好奇、或敬畏、或羡慕、或紧张,叶广言目光扫过花厅里的一众客人,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道:“大哥,柏儿不在这里。”   杨成新闻言一怔,下意识接口道:“今天不是叶家的祭祖日嘛,叶医生怎么会不在?”   这话一出口,不仅是叶广言和叶家人面色不由变得尴尬,一股子怪异的气氛叶家人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去,   在场众人都是人精,看着叶广言和叶家众人沉默的样子,再联系这半月以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叶家旧闻,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他们各自交换着眼色,有些人脸上甚至出现了懊恼的神色。   几个外国人虽然华国语不是很好,但看着周围人怪异的反应,也察觉到了什么,不由转头看向各自的翻译,想要从他们的口中得到答案。   翻译们擦了擦各自额头的汗,兢兢业业地开始说明当下的情况。   “叶医生不在,这不是叶医生的家嘛,你们不是说叶医生肯定在这的嘛,我需要第一时间见到叶医生,我和你们强调过,这很重要!”其中一个外国人大声道。   英语、法语,还有华国语交杂着,几个外国人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那你们告诉我叶医生在哪?”   这几个外国人来得快走得也快,得到叶一柏不在这的消息后,他们就迅速离开了,几个陪同的华国人也跟着匆匆离开,杨成新离开时,上前拍了拍叶广言的肩膀,轻叹一口气,才匆匆离开。   杨成新等人离开后,花厅里的一众客人们都仿佛同一时间有了要紧的事,三三俩俩地选择了告诉,不到半个时辰,花厅里就只剩下了叶家众人以及真正交好每年都在来往的亲友。   因为“叶一柏”三个字带来的荣耀也同样因为这三个字而迅速消散,如同一场烟花,随风而逝。   叶一柏不知道叶家的这场风波,他正高兴地接待一位老朋友。   “罗伯特,你怎么会来杭城?不会专门来看我的吧?”叶一柏惊讶地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前上级。   罗伯特也不和叶一柏客气,上前一步,拿起叶一柏面前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半杯下肚,“你还真是说对了,我就是来找你的。磺胺,上帝啊,你以前居然都没有透露过,好吧,这种事确实不应该随意透露。”   “但是你都愿意把制备方式公开了……”罗伯特语速极快,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叶一柏和罗伯特相处极久,自然听得明白罗伯特话中的含义。   说起这事,叶一柏心中也有些懊恼和后悔,他受限于固有的思维,以为没有经过试验的药物是不会被人所接受的,所以才没有更早地将磺胺的事说出来。   “抱歉,我以为没有人会相信,我曾经尝试将有关磺胺的论文发表在《柳叶刀》上,但是他们并没有选择发表,如果不是这次杭城鼠疫又凶又急,我也不敢轻易尝试新药。”叶一柏道。   罗伯特倒吸一口凉气,“就是那篇你寄出没有被发表的论文?”当初叶一柏拿到刊登与磺胺论文一起寄出的有关神经外科手术案例的《柳叶刀》期刊后,明显兴致不是很高,这被路过的罗伯特看到还调笑了一番。   叶一柏当时告诉罗伯特,自己寄出两篇论文但是只被刊登了一篇,心里有些失望,那时候罗伯特见状还安慰了几句,原来竟是因为这事!   罗伯特心中不由懊悔,他怎么不再多问几句呢。   不过懊悔归懊悔,罗伯特很快调整了情绪,他很明白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懊悔以前的事,而是做好未来的事。   “叶,我这次专程来找你的原因,想必你也猜到了,磺胺,这是一种能改变当前医学界甚至整个人类生命健康史的药物,它的意义太重要了,同样它牵涉的利益也极其重大。我看过你发表在报纸上的论文数据,一旦磺胺能够抗感染的功效被确认,那么它将是世界上销售最广,最昂贵的药剂。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不止是金钱……”   罗伯特说到这里,身子微微前倾,低声对叶一柏道:“现在国际局势一触即发,若是真的再次爆发战争,这种抗感染的药对于士兵来说简直就是救命药,这甚至可能被列入战略物资。”   叶一柏自然知道,他更知道,在当前世界的某个角落已经已经有人发现了名为“青霉素”的抗菌素,它才是真正被列入二次大战战略物资的东西。   叶一柏沉默片刻,十分诚恳地开口道:“倒不是我多伟大高尚,只是作为医生,罗伯特,想来你也很清楚我们手上病人有多少因为术后感染离开的,几乎占了术后死亡原因的大半,这种药物,若是因为我的私心而减缓了推广的速度,我心里这关过不去。”   罗伯特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当然明白叶一柏的意思,同作为外科医生,明明一场手术顺利下来,还没来得及高兴,病人就因为术后感染走了,这种事情他遇到得太多了,每每手术成功病人却还是没能活下来的时候,罗伯特也不止一次怀疑自己选择的道路。   “华国没有《专利法》你或许不知道,你不争取不代表其他人不会争取,专利法保护的是第一个申请专利的人,而不是第一个发明的人。”罗伯特道。   叶一柏闻言,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倒是真没想到这一遭。作为医生,他希望磺胺尽快推广开来,尽可能改善人类当前的健康环境,但他从未想过凭借磺胺获得任何经济上的利益。   但是罗伯特说得对,如今他已经把磺胺的制备方式公诸于世,现在那些药物公司及实验室大概还在确认磺胺的真实效果,一旦确定磺胺的功效,且发现这个药物专利并未被注册,那些药物公司可不会管什么药物推广的速度,他们只会迅速注册磺胺的专利,并收取高额的专利费,榨干磺胺的每一份价值。   “那罗伯特你的意思是?”   罗伯特摆摆手,“我来杭城,一是想要亲眼看看磺胺的效果,这对于一个医生来说,吸引力太大了,二是提醒你一下,从现在开始,应该陆续会有不少药物公司和实验室找你,你做好准备,还有专利的事,我能理解你的苦心,但是比起被别人捡漏,你还是自己注册一个比较好。”   叶一柏沉吟片刻,点点头。好歹是多活了一辈子,饶是刚开始一时没想到,被罗伯特提醒后,叶一柏就迅速想到了解决办法。   “成立一个‘人类健康基金会’吧,用基金会的名义申请专利,专利费作为基金会启动资金,支持民间进行药物研究的学者们。”特别是青霉素,最后一句话,叶一柏自己心里想想,并没有说出来。   罗伯特诧异地看着叶一柏,这位叶医生果然每次都会给他带来惊喜,无关专业水平,叶一柏脱口而出的基金会及运作方式,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几岁的华国青年张口就能说出来的。   他不禁回想自己在叶一柏年纪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好像只会拿着病历本跟在大医生后面,见到病人都是畏畏缩缩的。   “叶,你每次都让我惊讶,你真的……很了不起,真的。”   叶医生闻言,轻轻一笑带过,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无非是比别人多一辈子的积累,经历过生死又豁达了些,没什么了不起的。   叶一柏带着罗伯特在华宁医院新院区走了两圈,带他进了鼠疫病人隔离区,让他近距离观察鼠疫病人接受磺胺治疗后的效果。   在交谈中,罗伯特答应帮叶一柏一起筹办基金会的事情。   到了傍晚的时候,不出罗伯特所料,很多外国药物公司和实验室的人找上门来,叶一柏是一个也没有搭理,倒不是说他摆架子,而是时间紧迫,他初八就要离开杭城北上。   在此之前,他必须将张鸿的手术做完,术前准备,正式手术,还有术后最危险的几天,他必须亲自照看着。   罗伯特被叶一柏一通好话赶鸭子上架去和药物公司和那些实验室的人沟通交流,罗伯特在国际上虽不如波恩教授有威望,但也是外科临床里的权威人物,资历和名声摆着,他面对这些个药物公司和各大实验室的人极有底气,凭借一己之力替叶一柏挡住了这些人。   只是他挡得住这些上来分好处的生意人,挡不住热情的同行啊,这磺胺对他有吸引力,对其他医生也是。 第246章   华宁医院老院区   大年初二,医院门前那条马路上还残留着春节放鞭炮后的满地红纸,穿着大袄的环卫工人拿着沉重的簸箕略显笨重的清理着地面,他边扫还不时往旁边写着“华宁医院”四个字的砖红色联排小楼看去。   只见本应该大门紧闭的华宁医院,还有不少进进出出的车辆。   “今年医院这么早开门了呀。”环卫工人嘀咕着挥动自己手上的扫帚。   华宁医院大堂,几个值班医生用目光交流着,听着大堂中央几个西装笔挺神情严肃的人用英文快速交流着。   这时候一辆小轿车缓缓驶入华宁医院大门驶入。   张鸿有些坐立不安地坐在车后座上,眼看着医院越来越近,面上的忐忑之色越发浓重。   赵春倒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华宁医院的小洋楼,华宁医院名声在外,但是由于交通和经济原因,这还是赵春第一次来这家杭城最好的医院。   “这大医院过年都不休息的啊?”赵春见车子径直开进医院大门,不由惊讶道。   叶一柏这时候已经看到了等在医院大堂门口的张护士长,转头对赵春解释道:“医生也是要过春节的,节假日期间医院一般会开小门,留值班医生,如果有急症重症还是能有一定的接收和救治能力。”   至于今天华宁医院大门大开的原因……   车子缓缓在医院大楼门前停下,叶一柏打开车门,张护士长也快步向车子走来,叶医生两辈子极少有的运用自己的影响满足自己私人要求,然而此次一去,不知归期,张素娥和叶娴又都是女子,这个社会,虽说男女平等的口号喊得很响亮,但是社会的发展是需要时间的。   饶是上海城里有裴泽弼留下来的人,但是随着时局变化,如果疫情一时半会难以控制住,裴泽弼迟迟未归,谁知道底下人会起怎样的心思,到了要紧的时刻,张素娥和叶娴能依靠的也无非是张鸿这个舅舅……和叶家人了。   “舅舅,舅妈,到了。”叶一柏从车上下来,替赵春和张鸿打开车门。   赵春扶着张鸿从车子里慢慢走出来,张护士长这时候也走到了叶一柏身前不远处,“叶医生,手术室已经准备好了,还有,今天早上来了不少外国人,好像也都是医院,唐院长他们在接待。”   “都找到这儿了,这群人还挺会找地方的。”罗伯特也从后面的车里下来,和他一起的还有张素娥和叶娴,裴泽弼则一早就去拜访裴家在杭城的亲友了,和叶一柏一样,他此次北上,归期不定,裴家在江浙的势力以及他到了平津后能掌握的力量,都需要这些人的支持。   张护士长好奇地看了罗伯特一眼,也没多问,引着众人向医院大堂里面走去。   叶一柏等人刚走进大堂,正在“招待”外国同行的唐传芳就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他长舒一口气,应英文和几个外国医生说了抱歉,随即快步向叶一柏走来。   “叶医生,你总算来了。”   唐传芳早上本想来看看手术室准备得怎么样,却没想他刚到没多久,就陆续来了好几个外国同行,那些个话里话外都想要从他手里拿到磺胺的外国同行,唐传芳觉得他快维持不住他脸上的笑容了。   这些个外国医生也顺着唐传芳走动的方向看过来,有人认出了罗伯特。   “罗伯特?居然被你抢了先。”   罗伯特看着这些个眼熟的同行们,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肉自己的太阳穴。   “好吧,居然让你们找到这里来了,叶,我跟你介绍一下,凯斯敦医院的霍普医生,罗斯特医院的乔治医生……”罗伯特将自己认识的同行一一介绍给叶一柏。   “这是叶医生,想来你们也是知道的。”罗伯特又对霍普等人说道。   霍普等人对视一眼,立刻热情地围了上来,其中几个和罗伯特不熟的,没有被介绍的,也热情地主动自我介绍起来,医生,特别是外科医生,要面对强大的医疗作业,体魄都是极为不错的,几个医生合力,丝毫不费力地反客为主将罗伯特挤了出去。   比起那些个制药公司,这几位医生的目的却又单纯得多,那些个制药公司实验室都在按照叶一柏发表的那篇文章制备磺胺做试验,但完美地制备出磺胺再开始试验,这都需要时间,而对于这些个心急的白大褂来说,比起抓耳挠腮地等在原地,还不如买一张机票飞来华国,这里可是有现成的药和现成的病人。   外国医生们你一言我一语,表达着自己想要亲眼见证磺胺效果的愿望,叶一柏也同样用流利的英文应对着。   赵春抓着张鸿的手,极有感叹地在丈夫耳边说道:“我们家那三个混小子,如果能学到他们表哥的一分本事,我就算现在立马死了都甘心。”   张鸿心中得意,但面上却装出十足生气的模样,低声呵斥妻子“说什么浑话呢。”   两人的对话不轻不重,足以让身后的张素娥和叶娴听得清楚,母女俩对视一眼,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油然而生。   “现在磺胺的产量极其有限,大部分磺胺都用在了抗疫中,疫区有一定风险,各位医生还是慎重前往。”叶一柏沉吟片刻,继续道:“我等下有一台骨科手术,因为创口大,会用到磺胺,如果诸位感兴趣……”   叶一柏的话还没说完,几个外国医生便连忙道:“感兴趣感兴趣。”   唐传芳见状笑道:“我本来还想着大年初二医院里没医生,值班室里也不好一个医生都不留,我就给你来当助手,现在看来用不上我了。”   医院大厅里发出一阵轻笑声。   叶一柏转过头来对张素娥张鸿等人道:“阿妈,阿姐,舅舅舅妈,我去换衣服了,等下会有护士拿手术服和术前告知书过来,你们帮舅舅换上,手术时间大概三个小时左右,不是什么大手术,你们不用太担心。”   “张护士长,病人换好衣服后,去拍个术前定位X光片,等下直接送到手术室来。”   “好的,叶医生。”张护士长和叶一柏合作过,非常适应这位叶医生干脆利落的工作方式,她说完便转身对张鸿等人说道:“我们先去病房换衣服吧。”   冰冷的水冲洗着手肘,叶一柏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除去刚来到这个时代的那段时间,这大半个月是叶一柏和手术刀分别最久的时候。   “叶医生,X片出来了。”一个小护士拿着一张X光片匆匆从外面跑进来。   叶一柏双手举着,他的手已经经过消毒现在处于无菌状态不能去拿片子,“你举着,我看。”   “三角韧带损伤,伴随内踝骨折和外踝畸形愈合,等下把片子放到手术室灯箱上面,术中还要看的。”   “好的,叶医生。”   叶一柏点点头,“行,进手术室吧。”   “进手术室吧。”   手术室外,张鸿已经被推到了手术室门口,张素娥和赵春一左一右推着他的病床。   “别怕别怕,柏儿说了,不是什么大手术,很快就能好的。”   “对对对,亲外甥做手术,放宽心。”赵春话虽这么说,但抓着张鸿的手却一点都没有放松,面上的忐忑完全掩饰不住。   唐传芳见状不由轻笑道:“三位放心吧,今天这个手术的阵容啊,恐怕美国总统都不一定有这个待遇。”   罗伯特、霍普、乔治,这些个都是国际上有名的大医生,这些大医生通常状况下都是王不见王的存在,一国权贵你想要其中一个替你治疗问题应该不大,但是你想要集齐这些人一起帮你做手术,那你就想太多了,天王老子都没这个面子。   唐传芳想到这里,看向躺在病床上还有些傻愣愣的张鸿,不由暗自感叹,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张鸿等人听唐传芳这么讲,只当他用了夸张的说法,但也依稀明白他这次手术条件是非常好了,不由连连点头,面上忐忑的表情也缓解了不少。   两个护士快速上前推开手术室大门,手术推床快速推进手术室,手术室门被关上,张素娥等人站在空旷的走廊里。   “没事的,没事的,等阿弟出来,他就能跟正常人一样了。”   手术室里,护士们再次检查器械,叶一柏在小护士的帮助下穿好手术服,“麻烦诸位了,为了我私人的事情,还要上一次手术台。”   这些个大医生都是国际医院里的宝贝,叶一柏可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面子大,能让这群人呆在一个手术室里,他们完全是看在磺胺的面子上。   “诸位自便就好,如果等一下手术中有突发状况,或许需要各位老师帮忙,我在这里先说一声谢谢。”   虽说叶一柏现在在国际医学界也算有些名望,但是他可不会自满到理所当然地让这些个大牛给他打下手,他让唐传芳调了一个骨科的主治医生给他,这位主治医此时还是有些战战兢兢的,因为那几位只在外国期刊杂志里见过的大牛们竟饶有兴趣地站到了他的后面,显然是想要做集体二助了。   “医生,病人推进来了。”护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叶一柏点了点头,走到一边的麻醉区,“准备麻醉。”   冰冷的手术室,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们飞快地走来走去。   “张鸿,男,三十七岁,四年前因骨折未及时就医导致骨折畸形愈合,现根据X光片结果行骨折畸形愈合截骨术。信息对吧?”护士上前再次核对信息。   张鸿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用力点点头,“对对。”   叶一柏这时候检查完麻醉药剂走到张鸿身边,“舅舅,别担心,小手术,睡一觉就好。”他弯腰低声安抚两句,随后抬头对护士说道:“基础麻醉加硬膜外阻滞,我来操作。” 第247章   “这是异位麻醉,华国的医院居然已经把他应用到临床上来了吗?”霍普有些惊讶地开口道。   异位麻醉,也就是硬膜外麻醉,即使在他们医院也是作为一种顶尖的麻醉技术在尝试推广,这时候整个国际上麻醉科都没有单独成立学科,哪怕是凯斯敦这种全球数一数二的医疗中心,专职的麻醉医生也是不多的。   异位麻醉理论被医学界重视也就是这几年的事,纳入临床更是极少数技术顶尖的大医院才在尝试做的事情,然而在遥远的东方,一个几乎没有听说过的医院里,这个技术居然已经被常规化了!   霍普看着一众护士没有疑问的非常利落地配合叶一柏操作的模样,心中不由暗暗咋舌。   这倒是霍普等人误会了,唐传芳为了方便叶一柏,给他配备的护士都是上次合作过的老人,有当初那位死都不全麻的老爷子的例子在前,大家对这种麻醉方式并不陌生。   “基础麻醉加硬膜外神经阻滞麻醉,能最大程度地减少患者麻醉后的副作用,特别是孩童和年纪大代谢弱的,这种麻醉方式更加适合且痛苦更少。”   叶一柏将针管往旁边的治疗盘上一丢,直起身来,“嗯,好了。”   推人,过床,固定好患肢,铺巾,消毒。   无影灯被打开。   张鸿四年前的伤口几乎没有处理过,虽说现在外表已经愈合的,但表面明显凹凸不平。   手术刀划过伤口的时候,叶一柏能清晰感受到与划开健康皮肤不同的阻塞感。   约莫10厘米的刀口,从预定的截骨平面入路,非常顺畅地游离皮瓣,切开关节囊和屈肌,显露踝关节。   与神经外科的手术相比,骨科手术看似大开大合了些,但实际却同样是精细活,骨头长一厘米断一厘米,角度笔直或是弯曲一个度,都能非常明显地体现在术后的病人生活中。   “这个病人真能忍啊?”剥离骨膜后,给叶一柏当一助的医生忍不住说道。   张鸿的股骨下三分之一处畸形十分严重,严重的畸形踝关节明显已经压迫到周围的组织,特别是走路的时候,不可能没有疼痛感,而张鸿居然一忍忍了四年。   “电锯。”   “拉开一点。”   电锯通电后发出并不悦耳的声响,这个时候的手术电锯没有后世那么小巧,这就需要医生更加小心和仔细。   电锯和骨科接触发出好似磨牙般的声音,几个骨科的主治额头出现了细密的冷汗。三十年代华国骨科乃至整个世界的骨科发展都处于艰难起步阶段。   骨科不同于其他科,骨科大部分伤势是不会致命的,特别的一般的骨折骨裂,你不动手术说不定只是行动不便,你一上手术台扩大伤口,伤口感染的几率反而增大了,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增加伤口感染的几率就是增加死亡率,在行动不便和死亡之间,就连医生都不怎么建议病人开刀。   再加上中医在伤科上极有一套,很多小病小痛,中医的跌打损伤药完全够用,哪怕是大的骨伤,也有不少有用的膏方能帮病人减轻痛苦。   外科医生都是练出来的,没有患者就没有练习的机会,这样一个学科怎么发展起来。   像张鸿这种骨折后没有及时处理的情况有很多,伤口完全愈合后是没有生命危险的,就只是行动不便,这种病人或因为经济原因,或因为观念,都不会选择二次手术,因此这种手术极为少见。   两个主治固定着叶一柏画出来的那个楔形骨块,手随着电锯的锯动明显有些发抖,叶一柏抬头轻轻瞟了这个年轻的骨科医生一眼,“手抖得比电锯还厉害,换人。”   手术中的叶一柏一改平日里温和的形象,那如手术刀一般冷厉的目光让固定骨块的那位主治医生连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了。   几个在一旁讨论病情的外国医生见状面上没有露出丝毫意外的表情,手术室里大医生训斥小医生嘛,再正常不过了,他们在场哪一个没有把学生训哭的经历,这一个只是抖一抖,冷静冷静其实还能继续使的,不过可惜……他的上级医生显然不愿意再给他机会了。   “我来吧。”罗伯特主动上前,“这种截骨术没有抗感染的药物还真不敢做,治不治得好两说,这么大的伤口感染的几率可太大了。”他不由感叹道。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罗伯特一只手犹如钳子一般牢牢固定住骨块,甚至还能根据叶一柏电锯的角度变化做出细微的动作变化以配合电锯的工作。   “滋呜……”电锯锯断了最后一个节点,收回,抬起,电锯和骨骼分离,电锯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轻巧起来。   小护士眼疾手快将电锯开关关掉,一块楔形的骨块非常顺利地被夹到治疗盘上。   张鸿四年前的骨折没有进行过专业的处理,所以旧伤口处还有许多瘢痕组织需要清理,不过这种组织清理比起截骨来那就不值一提了,手术刀在叶一柏手中灵巧得就像是他自己的手。   “钢针。”   “冲洗。”   手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赵春等人在手术室门口等得心焦,等到临近中午的时候,苏正阳和杭城警事局的人也到了,他们名义上是以张鸿的领导的身份来慰问的,但是赵春心里清楚,如果不是自己这个外甥和他那个厉害的朋友,苏正阳这个杭城的实权人物怎么可能专门来医院关心一个普通法医的手术。   苏正阳的出现使得赵春一家最后一丝顾虑也消失了,有了这位大佬的亲自探望和保证,张鸿完全可以安安心心地度过术后修养的这几个月,不用担心工作和生计的问题。   赵春连连感谢的同时,对叶一柏一家人的感激之情也越发浓了,想起昨日外甥的嘱托,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这个大姑子和外甥女。   “张鸿,张鸿。叶医生,他醒了!”护士大声喊道。   叶一柏脱下手术服,一边用英文和几位外国同行商量着张鸿术后的用药,当然,最主要的就是磺胺的用法用量,听到护士的喊声,他应了一声,随即和几位同行说了声抱歉,快步向苏醒区走去。   张鸿刚从昏睡中醒来,他的意识慢慢恢复清醒,但是神经麻醉还没有过去,他发现自己的下肢完全没有知觉,响起手术前护士的术前告知那一项项风险,张鸿的脸上明显露出了恐惧和害怕的神色。   叶一柏做了这么多年的临床,能做到国内外闻名的大医生,讲究的可不止是技术,一个好的外科医生,技术是最基础的,但是对病人的人文关怀也是不能少的,上辈子叶一柏和几位同事还专门为了了解病人心理去心理科进修了小半个月。   譬如这种麻醉醒来的病人,意识先清醒但是身体还不听使唤,这种情况在许多医护人员看来是常识完全不用多嘴说一句,但却会让许多病人担心受怕好一会,特别是性格内向老实不敢开口问的,都会自己吓自己。   叶一柏快走两步走到张鸿身边,握住张鸿冰凉的手,“舅舅,手术结束了,手术很成功,您现在麻醉还没有过去,所以还不能动,等过一会麻醉过去就可以动了。”   张鸿看到熟悉的亲人,感受到手心传来的温度,他的不安和忐忑慢慢消散,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叶医生亲自做的手术,您担心什么呢。”旁边的小护士一边将东西整理好,一边笑着插了一句嘴。   叶一柏笑笑,没有在乎这些小姑娘的明显特意的吹捧,他拍了拍张鸿的手背,“您先睡一觉吧,等下麻醉过去,恐怕就睡不着了。”   看着张鸿听话地慢慢闭上眼睛,叶一柏转身对两个换好衣服的小医生道:“推出去吧。”   “门开了,开了。”张素娥有过陪手术的经历,知道手术室门口那个叫手术灯的东西熄灭,人就差不多可以推出来了,她自从手术灯熄灭后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手术室大门,直到听到推车轮子与地面接触发出的声响,才猛地站起身来。   张鸿被护士和医生推出来,赵春几人连忙上前。   “柏儿,不,叶医生呢。”张素娥走上前,先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弟弟,见面色不错,刚想抬头问儿子手术情况,却发现叶一柏并没有随张鸿的病床一起出来,于是她连忙开口问道。   “叶医生和那几个洋人医生在说话呢,应该马上就出来了,您稍微等一会就好。”无论哪个时代,能当上医生的都是学历和智商极高的,两个小医生哪里猜不着张素娥和叶一柏的关系,所以回答地格外恭敬。   张素娥非常享受小医生们对她的尊重,她笑笑,用杭城话说道:“你们辛苦了哦,大过节的还要给柏儿打下手帮他舅舅动手术,我会好好跟唐院长讲讲谢谢你们的,回头我让柏儿请你们吃饭呀。”   两个主治医闻言连连摆手,想起叶医生手术室里黑脸的那一幕,他们俩心虚地对视一眼,坚定地拒绝了这一个和大牛一起吃饭的诱惑。   “按照我们临床的经验,12个小时左右药物会在体内完全代谢,所以12个小时一次,一次半支,连续用两天,一般就可以控制住。”   “当然,非常欢迎。”   叶一柏和霍普几人说着话从手术室里出来,正好听到张素娥对两个小医生的许诺,他轻笑一声,接口道:“我妈既然说了,那我这客就不得不请了,正好中午饭没吃,等下一起去对面小饭馆吃一顿吧,正好等下手术复盘一遍,骨科手术机会不多,遇到一个就要摸清摸透,这样才能进步嘛。”   两个小医生:…… 第248章   接下来在杭城的日子,叶一柏大都在医院里度过,骨科手术术后的疼痛感比之平常手术要剧烈得多,特别是麻醉学并不发达的三十年代,病人需要用更大的毅力来熬过术后剧烈疼痛。   “止痛药能不用就不用,实在受不了了再用麻醉药品。频繁用止痛药品对神经系统有一定副作用,舅舅是法医,这方面应该也是知道的。”叶一柏转头轻声对舅妈赵春说道。   今天的杭城火车站里,几乎是几步一岗,黑制服们神情严肃身体站得笔直,沈槐书、苏正阳以及杭城各大有关部门的头头脑脑们几乎到了大半,还有各大媒体,得到消息自发过来的文人名流等。   “叶医生,此去平津,前途艰难,万望保证,如果感到事不可行,不要犹豫,直接给我发电报,我会另做安排的。”沈槐书郑重说道。   磺胺面世,各大势力纷至沓来,沈槐书已经不止收到过一个试图阻止叶一柏北上抗疫的电话,只是前一阵子为了鼓舞国民抗疫的决心,杭城和金陵都大肆宣传了叶一柏年后即将北上的消息,媒体和民众都盯着,不好朝令夕改,再加上叶医生本人的态度坚决,才能让沈槐书顶住压力,让叶一柏按时北上。   “沈先生您放心,杭城经验在前,且有大家鼎力相助,此次北上,我还是极有信心的。”叶一柏道。   这一次去平津,叶一柏并不是孤身上阵,梁氏夫妇紧急调配生产,赶在初八之前,加急生产出了一批医疗纱布,装满了两列火车厢,还有杨成新和叶家也出钱出力出关系,捐赠了大量的物资,张老爷子更是在临行前将裴泽弼叫去了一趟,将本来要带进棺材板里的人脉关系全部交给了裴泽弼。   “呜呜呜”的汽笛声由远及近,不远处的铁轨上火车头已然若隐若现,张素娥和叶娴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睛,梁氏夫妇等人面上也露出了惆怅和不舍的表情。   赶火车的旅客和家人们告别,小心翼翼地走上站台,见两旁站着的黑制服们没有阻拦,胆子又不由大了些,开始轻声说话,随后声音逐渐放大,恢复成正常交谈的音量,他们一边交谈着一边悄悄打量着不远处这群被黑制服们护卫着,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叶一柏一行,脸上流露出敬畏和好奇的神色。   火车开始放缓速度慢慢进站。   沈槐书率先上前,伸出手和叶一柏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叶医生裴先生保重。”   “保重。”   “叶医生保重。”   “裴先生保重。”   叶一柏和裴泽弼一个人接一个人得握过手来,张老爷子拄着拐杖,重重拍了拍叶一柏和裴泽弼的手背,“活着回来。”   等到走到张素娥和叶娴身前的时候,叶一柏张开怀抱,将他来到这个时代后最亲的两个女人抱在怀里,“阿妈,阿姐,照顾好自己,我在桌子上写了备忘录,遇上事情就打开它,找里面的联系方式。”   叶娴还强忍着眼中的湿意,张素娥早就不管不顾地哭出声来,“你是医生,你要去救人我拦不住,也不敢拦,但是叶一柏你要记住,你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是我拼了命生下来的,你要是敢不保护好自己,你就是在要我的命,你要是出事,我就从黄浦江上跳下去,我不骗你!”   “阿妈……”   叶一柏有些无奈地看向叶娴,然而这回向来和叶一柏站在同一阵线的叶娴却站在了张素娥这边,她严肃地看向叶一柏,“阿妈说得对,想想爱你的人,保护好自己。”   说完,她看向了一直站在叶一柏一旁少有开口的裴泽弼,“泽弼,我可以这样叫你吧,接下来柏儿身边就只有你了,保护好他。”   裴泽弼还是一贯冷肃的模样,闻言眉宇间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柔和,“娴姐,你放心,要回来一定是两个人一起回来。”如果回不来,那就是两个人都回不来了。裴泽弼说得格外干脆决绝。   张素娥这时候也想到了此去平津裴泽弼就是叶一柏身边唯一的依靠了,她顾不上此刻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一手抓着叶一柏一手抓着裴泽弼,“泽弼,你叫我一声阿妈,我应了,你们俩一定要相互扶持,好好的全须全尾地回来见我。”   “知道了,阿妈。”两人异口同声道。   火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火车缓缓停住,车门打开,旅客们从火车上下来,下车的旅客先是大声招呼着来接自己的亲朋,但看到车站内几步一岗的模样,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   火车到了,等到杭城站的旅客们下车,叶一柏和裴泽弼就要上车了。   其实叶一柏和裴泽弼定的是火车单独包厢,和这些旅客们并不是一个门上下的,火车单独包厢有专门的上下车门,而且这个门杭城站似乎并没有什么人下车,叶一柏和裴泽弼若是愿意,这时候就可以上车了。   张素娥拉着叶一柏和裴泽弼的手不肯松开,其余众人也默默无语。   “叶医生!叶医生!”不远处似乎传来有些熟悉的叫声。   众人下意识地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只见两个身着大袄的男子正艰难地逆着人流向叶一柏他们的方向跑来。   人跑到近前,两个黑制服拦住了他们。   “我们认识叶医生,真的,不骗你。不信你问他!”薛城努力解释道。   “薛城和庄斌?”裴泽弼认出了来人,他对于这两个从上海专门来跑到杭城献血的北方人印象还是极深的。   他转身对身后人说了两句,身后一个身着中山装的严肃男子点点头,快速上前走向薛城和庄斌,不多时就将两人带了过来。   “叶医生,幸好让我们赶上了。”薛城看到叶一柏,有些庆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叶一柏第一时间看到了薛城和庄斌手上提着的行李箱,面上不由露出一丝诧异和惊讶来,“你们?”   庄斌看出了叶一柏的疑问,将行李箱往身前一放,笑道:“叶医生,您说过,得过鼠疫的人身体里有一种叫抗体的东西,第二次就不容易被感染了,我和薛城的命是您救回来的,我们俩虽然专业的医务人员那么有用,但是在临时医院帮忙这些天,一些基本的工作我们也学习过了,应该多多少少能帮得上您的忙。   而且我们出来了,我们的亲人还在长岗,我们现在已经买不到到长岗的票了,我们知道您不一定去长岗,但我们就想跟着您,尽一点心力,我们帮别人,也希望别人能帮我们的亲人,就像您一样,您帮了那么多人,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帮您。”   前来送行的众人闻言虽未开口,但不少人却从庄斌这朴素的话中听出了一番别样的道理来,他们很多人聚在这里,不就是因为受了叶医生的恩惠。   不然虽说叶一柏北上抗疫是国家大义,他们作为富商名流可能也会出钱出力,但绝对不会像眼前如此尽心尽力,譬如梁家,几乎将所有的库存都耗空了,接下来的几个月或许会因为难以提供足量的商品而受到同行的冲击。   又譬如杨成新夫妇,他们几乎是运用了自己在杭城深耕多年的人脉才调动了这么多的基础物资,这份心多是冲着叶一柏这个人去的。   叶一柏看着薛城和庄斌两人淳朴的笑容,一时说不出话来。   “马医生还不好意思来见您,他说他这个有抗体的医生也应该去的,但是他有家有子,实在脱不开身,所以他说他会留在杭城,直到这里没有一个感染病人为止……”   “叶医生,是叶医生,今天他要去平津了。”   刚刚薛城和庄斌的喊叫声吸引了来往行人的注意,叶一柏年后北上的消息杭城各大报刊都刊登过,不少杭城的文人、学生甚至普通市民都知道这个消息,薛城和庄斌的喊叫和今天车站严阵以待的模样让许多头脑灵光的人一下子将眼前的情景和报纸上的消息联系在了一起。   “叶医生。”   “叶医生,您要平安啊。”   “叶医生……”   许多人转身向叶一柏等人所站的站台走来,一传十十传百,原本只是车站里的人,后来消息迅速传到了站外,站外街边的小贩,以及附近的市民们,竟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里正在做的事情向车站涌来。   黑制服迅速吹响口哨,拿出警棍,“退后,退后,不准进去。”   车站的安保人员也迅速出动,“没有票的不准入站!”   “让有票的乘客进去,不要挡路,不要破坏车站秩序!”   叶一柏站在月台上,看着情绪激动想要往里面走的民众,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得上车了,不然影响了车站秩序,我就罪过了。”   他的目光扫过前来送行的众人,“苏局,我阿妈阿姐要等我舅舅身体好转后再回上海,接下来在杭城的日子还需要您费心照顾,我在这里跟您说声谢谢。”叶一柏道。   苏正阳闻言连忙道:“这是应该的,您放心,我必照顾好您的母亲和姐姐。”   “阿妈,阿姐,我走了。”   张素娥抓着叶一柏的手倏忽用力,眼泪簌簌而下。   “叶医生,保重啊!”   “叶医生平安回来。”   送行众人和远处被拦住的群众们的声音传入叶一柏的耳朵,叶一柏轻轻拍了拍张素娥的手背,“我会平安回来的。”说着,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诸君保重,来日再见。”叶一柏抬头看向众人,脸上露出了一贯温和的笑容。   “保重,保重,叶医生。”众人纷纷回应。   叶一柏和裴泽弼转过身去,裴泽弼身后替两人拿着行李的人立刻一左一右护住两人身后,杭城几家媒体的记者蹲下身来,拿出相机拍摄叶一柏上车的背影。   许多人会永远记着这一幕,正月初八,一个许多人团圆欢度佳节的节日,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肩负着无数人的希望坐上了开往平津的火车。   “叶医生,保重啊。”   “叶医生,平安回来。”   汽笛的“呜呜”声中夹杂着民众们的喊叫声,叶一柏和裴泽弼并肩坐着,感受身下的火车缓缓启动,张素娥和叶娴跟着火车跑动起来,还有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   梁聪被梁先生抱着不断向他挥手,叶一柏火车上往下看去,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两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对视。   叶一柏轻轻对那人点了点头,原来他还是来了啊。   “回去吧,别感冒。”叶一柏大声对张素娥等人说道。   火车越来越快,车后的人影变得越来越小,裴泽弼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我在。”   “嗯……只剩我们了。”   未知的前方,就像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候的恐慌和迷惘,还好,还有你在。   杭城火车站里,叶广言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行了,回去吧。”   “好的,先生。” 第249章   从杭城到平津,以1934年的火车速度,叶一柏和裴泽弼需要在火车上度过整整六天五夜,叶一柏和裴泽弼一上车,裴泽弼的人就已经将车厢前后全部把守起来。   “此次北上,路途遥远,不乏意外之事,此间设备为此次抗疫之紧要物品,烦请诸君多多留心。”叶一柏郑重说道。   前几日叶一柏几乎毫无保留地向那些从世界各地专程赶来的同行展示了磺胺的临床效果和数据,虽说医生之间的专业交流不涉及利益,但是穿白大褂的,特别是在某一领域取得一定成就还能不忘初心,为了一种药物面世能亲自不远万里飞来的,总是有那么几分骄傲在。   叶一柏向他们展示了临床数据和磺胺生产制备方式,他们也投桃报李,尽自己所能调配了许多当下华国没有的先进医疗设备和物资过来,并且承诺磺胺生产出来后,第一批产品必先支援平津。   而这列车厢里放的,就是叶一柏这些外国同行们调集过来的第一批先进设备。   “叶医生您放心,我们二十四小时轮班,绝对不会让这些设备损伤一分一毫。”这个时代的人对于“机器”这个东西总是有一份敬畏心在,再加上如今经历过杭城事件后,这些人看叶一柏的时候都带上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滤镜,对于叶一柏的“命令”不说比裴泽弼亲自开口的还用心,但也差不离了。   “那就麻烦了。”叶一柏道。   “不麻烦,您赶紧回去休息吧。”中山装男子赶忙说道。   叶一柏回到包厢,裴泽弼正在泡茶,见到叶一柏回来,将自己面前的一杯推给他,“喝口茶休息休息吧,放心,他们都是经过训练的顶尖人才,如果连你的设备都看不好,就白瞎了这么多年的训练了。”   叶一柏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我知道,但是还是忍不住叮嘱两句,不然这里静不下来,闷得慌。”叶一柏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手术室里再难抢救的病人我都敢试一试,因为我觉得在这个领域我是出色的,优秀的,在我的领域我有足够的自信不会耽误病人的病情,但是防疫抗疫这件事不一样,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最合适的那个人,我看过这几天报纸上对我的报道,说实话,我忐忑又惶恐。”   叶一柏手拿着茶杯柄,氤氲的水汽升腾上来,在叶一柏的眼镜上蒙上了一层白雾。   叶一柏以前是不戴眼镜的,但是这张脸着实长得面嫩了些,只在医院里面对同行的时候一切都可以用手术刀说话,刚开始或许会有人因为叶一柏的年纪而心生疑虑,但一旦合作完一台手术后,就不会有任何闲言碎语了。   但是到了杭城,抗疫不单单是医务人员的事,需要接触的人多了,对于叶一柏年龄的质疑也愈发多了,他不愿意浪费时间在这些无畏的事情上,就找了副银边眼镜戴上。   白皙的面庞加上极细的银边眼镜,加上今天的灰色西装和马甲,颇有一股子斯文和禁欲的味道。   “杭城这边,你做得很好。”裴泽弼轻声说道。   叶一柏向后靠倒在座椅背上,“还是不一样的。杭城这边的基础比平津好太多了,政商还是社会秩序,我看过平津那边发过来的电报,那边甚至已经难以维持基本的社会秩序了……”   叶一柏一边说着,也一边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他太累了……   裴泽弼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叶一柏说话,从医疗层面的说到他对平津现有的基本情况的看法,他知道叶一柏现在需要的只是安静的聆听。   声音越来越轻,等到叶一柏慢慢闭上眼睛,头好似失重般向旁边倒去,裴泽弼迅速起身,轻轻接住他的头,随即弯腰缓缓将其放在包厢的床上,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被子轻轻盖在叶一柏的身上,随即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叶一柏脸上的眼镜摘下来。   将眼镜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他静静看了叶一柏许久,随即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好好休息,醒来就好了,我会尽量让你没有后顾之忧的。”他轻声道。   说完,裴泽弼站起身子,放轻脚步拉开包厢门。   包厢外,那个严肃的中山装男子早已等候多时,见到裴泽弼出来,他立刻立正站好,正要开口问好,裴泽弼伸出食指放在唇前,“嘘,他睡了。”   中山装男子立刻噤声。   裴泽弼这次北上带的都是裴家的心腹,眼前这个男子看起来平凡,如果换一身衣服放在人群中,你不认真仔细辨认绝对找不出他来。   裴泽弼拉上包厢门,两人走到了火车车窗边。   “平津那边的布置怎么样了?”裴泽弼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咬在嘴里,却始终没有拿出打火机引燃。   中山装男子也就是孟庆勇微微低头,轻声答道:“平津的形势和上海差不多,各国势力交织,金陵对北边的掌控力向来是比较弱的,不过我们并不打算在平津这块地上深耕,而且有上海方面的利益交换,平津本地势力那边对我们并不排斥。   到现在为止,我们用雇佣、租借的方式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一支武装力量,大概三百人左右,其中五十人都是我们的嫡系力量,绝对不会背叛,其余人因为时间紧张的关系不能够一一筛查,不过我将他们化整为零,六人一组,能查的出有过接触的人全部分开,由我们自己的人领导,最大程度避免反水的情况出现。”   裴泽弼微微点头,“物资方面呢,有没有什么困难,香江那边第一批磺胺最快什么时候能送来?”   “暂定22左右,自从磺胺的制备方式公布后,香江有些势力好像猜到了我们在做什么,有不少试探性的小动作。”   裴泽弼闻言用手夹起了咬在嘴中但并没有点燃的香烟,“记住,我们开设香江那个工厂不是为了赚钱,而且这不是裴家的生意是叶医生的,发电报回去敲打敲打,让他们把小心思收收,一切以投产为重。”   孟庆勇听出裴泽弼话语中的不满,他立刻绷直了身子,“是,我马上去办。”   火车在路上摇了整整六日,随着北上窗外的风景越来越萧瑟,而火车上的人也越来越少。平津的情况已经不再是秘密,如今已经鲜有人北上了。   叶一柏这六日除了饭后消食,少有从包厢里出来的时候,他拿着一本笔记本写写画画,皱着的眉头少有松开的时候。   裴泽弼不忍打扰,也不愿让其他人打扰到他,便开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琐事,若在半年以前,有人说裴大处长会帮人把洗脸洗脚的水端到跟前,大概没有人会相信吧。   “砰砰砰。”   车厢门口出来轻轻的敲门声,这时候叶一柏和裴泽弼吃完饭正好站在包厢外的火车窗旁说话,闻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守在车厢门两旁的男子将车厢门拉开一条小缝,沉声问道:“什么人,有什么事?”   车厢门口传来一个女子略带惊慌的声音,“那个,我是来跟叶医生说一声,这里是火车下客的最后一站,除了您们之外,其他普通乘客在这一站都会下光了,我们列车服务员也只剩我和我们我一个同事为您们服务。”   女列车员透过门缝,看到走过来的叶一柏,声音中的惊慌慢慢消失,眼中露出明显激动而崇敬的目光。   “我的意思是,等乘客们都下车后,这辆车就是您去平津的专列了,只要不影响下列火车进站,我们可以根据您的需要适当停靠久一点,您们可以适当补充一点物资。”   女列车员跑了这么多年的铁路,很清楚如今平津的情况,如今平津城里资源紧张,人人都想从平津城里跑出来,而这位叶医生却毅然北上,女列车员作为半个平津人感激且敬佩着。   叶一柏和裴泽弼此时也走到了车厢门前,叶一柏能感受到女列车员传达过来的善意,他温和地对她笑笑,“谢谢。”   女列车员一下子就红了脸,“我们这站月台里卖的烤红薯和肉夹馍,很好吃的哩。”这心里一紧张,方言也就冒了出来。   说完,也不等叶一柏和裴泽弼反应,飞快地从车厢前跑开了。   裴泽弼抿着嘴,眉头微微皱起,他侧头看着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笑容的叶一柏,“招蜂引蝶”四个字非常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怎么了?”叶一柏注意到了裴泽弼极其细微的情绪变化。   “没事,她刚刚说的烤红薯和肉夹馍,你想吃吗?”   叶一柏微愣,没想到裴泽弼真把这个列车员说的最后两句话听进去了,他迟疑片刻,紧绷的神经微微也放松了些,“好啊,这么多天火车餐也吃腻了。”   裴泽弼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少见的温柔来,“你等着,我去买。”   这人只会越来越耀眼,他舍不得遮挡他的光芒,就必须站得更高,才能守护住自己的宝贝。忽然觉得也有些压力了呢。裴泽弼边向车厢外走去边想道。 第250章   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声,火车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孟庆勇听从叶一柏的吩咐将口罩和手套分发给众人。   “来之前叶医生说过很多遍了,我在这里再强调一遍,口罩里的医用纱布需要每天更换,手套绝对不可以摘下,戴着手套的手不能够用揉眼睛,身上一旦有开放式伤口立刻报告,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一众身着中山装训练有素的队员立刻大声应道。   火车的速度越来越慢,叶一柏和裴泽弼整理好行李从包厢里走出来,六天五夜的火车旅程,即使有包厢和床铺,叶一柏脸上也不由带出了一分疲惫来。   孟庆勇见到两人出来,赶忙走到裴泽弼身边,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   “裴先生,都准备好了。”他轻声在裴泽弼耳边说道。   裴泽弼点点头,转头严肃地看向众人,“平津形势艰难,诸位背井离乡,万望诸位保重自身,以安家中父母妻儿之心。”   “裴先生放心,我等必保护好自己,绝对不会有任何无畏的牺牲!”站在最前面的一位队员背脊挺得笔直,大声答道。   “好。我记住你们的话了。”   裴泽弼带出来的这批人并不是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夫,他们都是正经军校毕业邹老爷子专门培养出来给嫡系军队当军官的,谁知道这些人还没读出来呢,一场战争裴谢两家分崩离析,明面上的势力也几乎被蚕食完毕。   民国这个时代不管哪个系统都是派系林立,像孟庆勇这种打上裴谢两家印记的人,在当下这个军队体系里几乎是难以出头的。   “裴先生,我等虽是粗人,但也知报效国家,能有幸陪您和叶先生来到平津为百姓尽一份心力,也算我们没有白学了这么多年。”孟庆勇沉声道。   从小接受的是为家国上阵杀敌抛头颅洒热血的爱国教育,长大后却发现报国无门,如今能来到平津,参与这场另类的战役,孟庆勇和其他队员们都是珍惜而感激这次机会的。   裴泽弼的处境和孟庆勇他们大同小异,哪里能不明白手下人的心思,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孟庆勇的肩膀,表示安慰。   孟庆勇将背挺得笔直,眼中带笑。   叶一柏的目光扫过车厢中安静却又格外坚定的众人,一路上心中的那种彷徨和忐忑都好似消散了不少,乱世出英豪,这个时代的普通人似乎都多了一份胆魄和热爱,他们做好了随时为家国牺牲的准备。   随着再一次的汽笛声,火车缓缓停住。   “叶医生,车子到站了。”车厢门口传来列车员轻快而又熟悉的声音。   “知道了。”叶一柏应了一声,侧头看向裴泽弼,“走吧。”   平津的站台上,蓝色制服将整个站台围得严严实实,站台外,还有不少拖着行李的人想要冲开蓝制服们的桎梏,冲进站台来。   “有车了,有火车了,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长官,钱,我给您钱,求求您放我进去吧,我不想死啊。”   “为什么他们能进去!凭什么那些人能进去!”   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使得现场维持秩序的领头人眉头紧皱,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响起,领头人的目光严肃起来,“火车进站了,扩大警戒圈,不要让这些人打扰到贵客。”   “是。”   蓝制服们挺身立正同时迈步向外走,同时将本来挤在站台门口的那波人向外推去。   “我们都还没走呢,他们就想跑了,消息倒是灵通。”站台上等着的一个人侧头看到一个缺口里被放进来的几位衣着昂贵的男男女女,嘴里不由冒出了酸话来。   他的同伴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不由撇了撇嘴,“谁叫人家有权有势呢。”   “你说这个叶医生真的能控制住疫情吗?”这人问道,话语间隐隐带着一丝希冀。   他身边的同伴沉默了半晌,才轻声开口道:“你又不是没看过长岗那边什么样了?死人都快比活人多了,别说一个医生,就是来一车医生,恐怕也难吧,而且这里是平津,不是杭城,咱华国医生说话,谁听啊。”   说话的人声音不大,但是站台里众人站得极近,不少人都得一清二楚,站台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压抑起来。   “好了,不管怎样,这都是金陵任命的疫情总负责人,把牢骚都给我收回去。”站在前面几排的其中一个男子神情严肃地转过头来看向窃窃私语的几人,沉声道:“不管怎样,敢在这个时候来我们这,这气魄和精神,就值得我们尊敬。”   “是。”   “是,严主任。”   “来了。”最前头的男子看到火车门打开,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门打开,最先出来的是一位列车员,列车员慢慢蹲下身来将一个木制的阶梯放在火车门下,随即踏着阶梯走下火车,站到门旁,朗声道:“叶医生,诸位,台阶窄,小心台阶,一个一个下。”   这时候的火车可没有后世那么贴心,火车高高的车身和铺满小石子的地面有一顿不小的距离,需要一个四五格的阶梯来过渡。   叶一柏等人从车上下来,“谢谢”,他站头对列车员说道。   列车员笑咧了嘴角。   平津这边来接人的领头人看到被列车员称为叶医生的叶一柏,明显愣了一下,不过这种在官场里沉浮许久的反应极快,几乎只是一瞬间,脸上变回了那满脸笑容的模样。   “叶医生,久闻大名,您终于到了。”男子快走两步,伸出手来。   叶一柏迟疑片刻,也伸出了手,“抱歉,为了预防传染,我戴了手套。”   不管为首的男子心里如何想,但面上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他满脸笑意道:“是了,我们在收到过金陵的电报,上面详细写了您倡导的防疫措施,只是我们没学到家,只带了口罩,忘了手套了,严主任,你工作没做到位啊。”说着,他好似调笑似地看向身后左侧男子。   那位被称为严主任的男子连连点头,“对对对,是我工作没做到位。”   裴泽弼站在叶一柏一步之远的身后,他清楚这个场合叶一柏才是主角,有些事即使没什么意义,叶一柏也需要学会去适应习惯它。   “为首的是周秘书长,长岗疫情刚爆发的时候,平津的不少领导人都过去长岗,不少人回来后就感染上了,现在平津做主的就是这位周秘书长,卫生部门现在级别最高的是刚刚说话的那个严主任,人品没有问题,只是为人死板,不懂变通,能力差了些。”孟庆勇将收集到的信息在裴泽弼耳边说道。   裴泽弼在火车上也是看过当下平津的当权者信息的,不过纸面上能写的东西有限,总有些不适合写上去的需要孟庆勇细细说出来。   “那周郝仁呢,一个秘书长,平津城里级别和他一样的人也有几个,能一下子脱颖而出当这个主事人,可不像资料里说的,是一个八面玲珑的老好人。”   “周郝仁这几年一直锋芒不显,直到半年前疫情爆发才异军突起,我们能得到的消息不多,不过从他这几个月的措施来看,他是在尽力保住平津城,不然他凭他表姐的关系,得到一个撤出平津的名额是没有问题的。”孟庆勇道。   裴泽弼眼睛微眯,最终点了点头。   “叶医生,您不但自己过来,还带了这么多的物资,真让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   “谁说不是呢。”   以周郝仁为首的平津城官员们十分热情,但叶一柏能感受得到,他们就好像在欢迎一个客人一样在欢迎自己,他们热情、真诚、尊重却独独缺少了信任。   想要快速遏制疫情蔓延,阻断鼠疫传染途径,强大的执行力是必不可少的,而强大执行力的基础便是信任。   这个时候信息传播不畅,平津和上海杭城更是隔着大半个华国,而且平津不比上海,有《周六邮报》这种国际期刊,周郝仁他们对叶一柏的信息,几乎全部是通过金陵发过来的电报和极其有限的熟人之间的询问来获取的。   叶一柏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从零开始建立信任,这可并不比抗疫本身来得简单。   “平津的情况沈部长和我详细说过,因此这次我们过来还带了不少物资和设备……”   叶一柏和周郝仁等人说话间,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匆匆从站台口走来,他走到周郝仁身边,轻声道:“周秘书长,英国人和法国人来了。”   “英国人和法国人?他们来干嘛?”周郝仁皱眉问道。   然而还不等男子回答,只见五六个明显外国人模样的人从站台口快步走来,他们眉头紧皱,满脸不满。   “周秘书长,我跟你们说过很多回,不能再放人出去,你们还怕疫情蔓延得不够快吗?你们是在拿所有华国百姓的生命开玩笑。”为首的那个棕发黑眼的外国人说着一口非常流利的华国语,“我以为我们有过默契的,如果你们再这样,我想我们就要重新考虑对你们的支持了。” 第251章   周郝仁脸上的笑容明显有些僵硬,他对叶一柏说了声抱歉,随即重新调整了表情,转向这群看似来势汹汹的外国人。   “霍尔先生,库克先生,你们怎么过来了?还有布鲁克医生,盖兰医生……”周郝仁的目光转到霍尔和库克身后的两人后,态度明显和缓下来,口吻上也带上了一丝迟疑。   叶一柏在周郝仁叫出“布鲁克医生”这几个字的时候,目光就下意识地落到了那个三十五六岁身材高大神情严肃的男子身上,而那男子也恰巧在这个时候看过来。   男子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友善的笑意,叶一柏也笑着和布鲁克医生点了点头。   而另一边周郝仁和霍尔等人的对话还在继续,霍尔和库克对于华国到了这个时候还放人出平津的事十分不满,周郝仁面上虽还带笑,心里却也在骂娘,当初为了货运和利润,死活不肯断掉铁路的是这群洋人,现在站在道德制高点抨击他们放人出去的还是这群洋人,真是好话坏话都让他们给说去了。   “霍尔先生,库克先生,你们的人趁着每个月补充物资的火车出去的也不少,我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有些事就不必放到明面上来说了吧。”周郝仁语气温和友善,说出来的话却是直戳要害丝毫没有示弱的意思。   “我们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是你们没有阻止!”霍尔先生显然不太满意周郝仁的回答,他的声音高了起来。   霍尔等人确实没有主动要求过华国人将他们的同胞放出去。因为以周郝仁为首的华国人似乎对他们格外友善,很多时候并不需要他开口,事情就已经办好了。这件事还曾让霍尔沾沾自喜了许久,却没想这时候居然成了周郝仁的话柄,让他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一直仔细听着几人对话的裴泽弼挑了挑眉,他想他大概知道为什么周郝仁能在这个时候脱颖而出,击败一众对手掌握平津城的话语权了,披着羊皮的老狐狸,自己阻止不了的事就拖法国人和英国人下手,卖了好的同时还能在他们追究的时候掌握主动权,真不愧是“八面玲珑的老好人”。   “好了,霍尔,别忘记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一旁的库克先生阻止了霍尔先生的再次开口,他的目光穿过周郝仁落在叶一柏的身上。   他在周郝仁等人惊讶的目光中对着叶一柏走了过去。   “叶医生您好,我是萨提亚.库克,我在年前就收到了上海大使馆发来的电报,托马斯参赞和费曼参赞托我向您问好。”库克十分礼貌地和叶一柏打招呼,态度真诚而又友善。   叶一柏瞬间明白了来人的身份,他也笑着回应道:“托马斯先生也向我提过您,英国最年轻的领事,很高兴和您见面。”   库克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是真实了几分,来自上司的肯定和认可让向来沉稳的库克也不免露出一丝得意来,英国最年轻的领事,这向来是他最为得意之事,只是在异国他乡多年,甚少有人提起这一点了,却没想托马斯参赞一直记得,这让库克心中迸发出一种剧烈的喜悦和希望来。   这让他对叶一柏的态度也更是热情和亲切了两分,“您谬赞了,比起您来,我就不值一提了。”   库克和叶一柏的熟稔让周郝仁等人十分惊讶,只是还没等他们开口询问,另一位霍尔先生就忍不住了,“叶医生,您好,我是克莱芒.霍尔,很荣幸见到您,杜兰院长也托我向您表示问候。”   比起周郝仁这个掌权未久的平津主事人,霍尔、库克两位领事的消息就灵通很多了,他们在年前就收到了上海大使馆专门发来的告知电报,紧接着又是托马斯、费曼等人的私人信件和送到他们桌上的有关这位叶医生的各项报道,甚至还有两份《柳叶刀》的原版期刊。   虽说并不是所有看得懂英文的人都看得懂《柳叶刀》,但即便如此,库克和霍尔等人也明白这份期刊意味着什么。这是医学殿堂里极大的荣耀,而对一个大医生的尊崇是不分国界和人种的。   还有磺胺……   他霍尔可不能让库克专美于前,若是真如盖尔医生所说,那磺胺可是能救命的药,如今国内想要大批量生产磺胺并运到华国至少还需要半年光景,这半年里华国产的磺胺怎么分配不都是这位疫情总负责人说了算,就算为了侨民他也要和这位叶医生打好关系。   叶一柏来之前也做过功课,明白平津城局势复杂,虽隶属金陵政府,但金陵在南对北方约束力有限,要想以最快速度遏制鼠疫蔓延形势,没有这些外国人配合是绝对做不到的,因此叶一柏也乐意和他们打好关系。   两边都有交好的心思,你来我往,这场面就变得格外和乐起来。   周郝仁等人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些外国人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平津城不比上海,上海是金陵的腹地,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再强势,绝大部分的权力还是掌握在华人手里。   但平津城以北俗称“和平区域”的三不管地带,再往北就是日本人占据的东北,单从这地理位置上也可猜想到平津城现在的形势了,弱国无外交,几个领事馆里的官员对着周郝仁他们向来是十分强势的,却没想今儿个,库克和霍尔两位领事对着叶一柏一个医生居然这么客气。   或许……这位叶医生真的能让平津城喘口气?   “这是最新的细菌检测和抗原检测仪器?!”布鲁克看到裴泽弼手下人小心翼翼地从火车上搬下来的箱子上露出来的英文字母,一时忍不住惊叫出声来。   布鲁克的声音太大,引得正在寒暄的众人都下意识地看过来,但是这时候被抬下来的设备吸引住目光的布鲁克再也维持不了自己稳重冷肃的形象,三两步走到刚被裴泽弼手下人小心翼翼放到地上的箱子前,伸手就要去揭开箱子外缠着的软布。   裴泽弼手底下的队员早就被叶一柏叮嘱过一定要看好这些器械设备,见一个人高马大的外国人直愣愣地跑过来,立刻上前两步,将人拦了下来,“止步。”   布鲁克这时候哪里肯止步,但裴泽弼手底下的人没听到裴叶两人开口愣是不肯让,这让这位向来持重的大医生十分气愤。   周郝仁见状正想开口说话,却见那位布鲁克医生居然压住了怒火,转身走向了叶一柏。   “师弟,这是你带过来的?是克里夫最新的设备吗?我当初想要带过来,但是那些人怎么都不肯卖,你怎么拿到手的。”布鲁克一口并不怎么流畅的北方话像机关枪一样就崩了出来,引得周郝仁等人都呆了一呆。   叶一柏闻言心中也暗自松了一口气,饶是心里有过准备,但是寒暄这种事对他来说终究是吃力的,布鲁克的开口让叶一柏终于能从这尴尬的寒暄中解脱出来。   “对,凯斯敦的霍普医生和罗斯特的乔治医生送的,后面还有血尿常规、生化全套实验室仪器,对于鼠疫确诊,这套仪器和现在市面上有的仪器相比,能省下一半的时间。”说起专业上的事情,叶一柏明显自在了许多。   布鲁克快走两步,走到那几个大箱子旁,这回没有人拦他,他看着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设备,摸着箱子外那几个端端正正的英文字母,笑得高兴。   盖尔医生也很快加入进来,三个大医生你一句我一句,英文、法文、华国语自由切换,畅谈至兴奋处,完全忘记了站台旁的其他人。   “裴先生……”孟庆勇上前两步,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裴泽弼摆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这样就挺好,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适合他。”说着,他上前一步,主动对周郝仁伸出了手,“周秘书长,你好……” 第252章   叶一柏和盖尔及布鲁克一说起来,别的人就插不进话去了,布鲁克和盖尔分别是英法两方组织防疫的医学专家,三人从医疗器械说到当下各方的防疫措施,从和颜悦色到哪方都不让的争论,看得周郝仁等人目瞪口呆。   “这……裴先生,我们是不是要上去打一个圆场,这两位医生在英国人和法国人那边话语权很重,现在平津城里很多防疫抗疫的措施都是他们的想法,叶医生初来乍到……”周郝仁斟酌着语句开口道。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刚刚还争论得脸红脖子粗的三人似乎已然快速达成了共识,不时有爽朗的笑声发出。   周郝仁愕然,说到一半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微微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专业上的事情,你可以永远相信他。”裴泽弼侧头轻声说道。   周郝仁收敛了自己脸上惊愕的神色,脸上也重新带上了一贯的老好人笑容,不过若是仔细看,你能发现这个笑容比之前的多了一份真实。   “没想到叶医生看起来温和,在专业问题上却是寸步不让,裴先生,请您实话告诉我,您和叶医生会在平津呆多久,又有多少决心和信心战胜这次灾祸?”周郝仁背微微挺了起来,他的声音不大,大概只有离他最近的裴泽弼和那位严主任能听得清楚。   这么直截了当的问法可不符合一个八面玲珑老好人的人设,裴泽弼看了周郝仁一眼,也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周秘书长,您不会认为叶医生冒着生命危险,我放弃上海的多年经营,是为了来平津城跟您开一个玩笑吧?”   裴泽弼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但周郝仁却丝毫不满的表现,他脸上的笑容反而更真实了,如果是这样,那或许真的可以试一试……   说实话,刚收到有一位医生来平津抗疫的消息时,周郝仁并没有对其报什么希望。   周郝仁在平津度过了大半辈子,对平津城里的事儿心里门清,如果一个医生就可以力挽狂澜的话,这平津城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境地。   然而这位叶医生给了他太多的惊喜,“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国家时局如此,若是一辈子唯唯诺诺蹉跎了,是不是白来了这世上一遭?”周郝仁低声自言自语着。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正笑着和盖尔、布鲁克两位医生说话的叶一柏身上,脸上一贯的老好人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而又释然的神情。   “师弟,不和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吗?”布鲁克严肃的面庞上露出一丝温和来,白大褂们都是一种属性差不多的生物,在专业问题上严肃而权威,寸步不让,因为他们在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刻,就被带教老师恶狠狠地警告过,尊重专业,保持权威。   “不了,师兄,我是金陵任命的疫情负责人,总不好第一天就跑出去开小差,何况我的同事们已经来接我了。”叶一柏指了指不远处的周郝仁等人,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算是他的同事,没有错。   布鲁克闻言耸耸肩,“你说得对,以后有的是机会,不过……好吧,我晚点让人将我们现有的资料给你,华国人那里的信息可能有限。”他停顿了一下,上前拍了拍叶一柏的肩膀,“还有,保护好自己,我答应过老师的,帮忙照看你。”   布鲁克口中老师不是别人,正是波恩教授,波恩教授在年前专门给布鲁克发了电报,让他好好照顾叶一柏这个小师弟。   叶一柏温和地笑笑,“师兄,还有盖尔医生,照你们所说,以平津现在的形势,细菌在室外传播的几率也不小,口罩和手套可不止在医院里戴戴就足够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旁边挥了挥手。   一个小队员见状快速小跑到叶一柏身边,叶一柏轻声和他说了两句,小队员点了点头,随即迅速返回从一个物资箱里取出一个包裹,快跑着递给叶一柏。   “成品的手套和口罩,算是给你们的见面礼,戴上吧。”叶一柏将手里包裹递给布鲁克和盖尔。   布鲁克和盖尔面面相觑,虽说两人觉得叶一柏太过谨慎,但是他们不会拂了一个专业过硬前途远大的同行的面子,于是笑着收下了。   盖尔还高兴地招呼霍尔等人过来分口罩,这箱口罩是梁氏工厂紧赶慢赶赶出来的,因为当时杭城众志成城,叶一柏声望极高,工人们在做的时候格外精细,甚至有绣娘在外面绣了花样以表达他们对叶一柏的感激和崇敬之情,这让这些外国人十分感兴趣,霍尔等人甚至现场试戴了起来。   叶一柏也趁势和布鲁克说了两句,随即朝周郝仁和裴泽弼走去。   “叶医生。”周郝仁笑道。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叶一柏觉得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周郝仁对他好像热情了不少。   这时候,包括医疗器械在内的医疗物资已经全部被卸了下来,其他物资譬如粮食之类的量多且重,一时半会无法全部卸下来。   这等下自然有专人来装卸运送,但是医疗物资特别是那几台宝贝机器,叶一柏必然是要亲自盯着运送的,周郝仁也从叶一柏和布鲁克、盖尔等人的表现中看出这几台机器是了不得的好东西,刚刚就派人打了招呼让运输车直接开进站台里。   叶一柏看着队员们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搬上货车,同时周郝仁和库克霍尔等两方人马也商讨寒暄完毕,一起向外走去,站台旁站得笔直的蓝制服们迅速一左一右分成两列,护持簇拥着众人向站台外而去。   “走了走了,他们走了,我们可以上去了。”远处似乎传来一个有些欢快的男声,叶一柏闻声望去,目光穿过两个蓝制服中间的间隙,看到一群男男女女正从不远处向火车走去。   他眉头下意识地一皱,想起刚刚霍尔的诘问,心下明白了几分,他转头看向周郝仁,“周先生,这些人是想跟着这辆火车离开平津吗?”   周郝仁也既然已经决定全力支持叶一柏,自然也不会像对着库克等人那样打官腔,他点头开口道:“对,自从去年十一月,平津城的真实情况见报后,这平津城的铁路客运就被限制了,如今更是只有每月一次的物资专列可以进出,因此每个月想要搭乘物资专列出平津的人不少。”   离站台口越近,叶一柏已经依稀能听到门口传来的嘈杂的喊叫声,“长岗遭难,殃及平津,这鼠疫犹如滔滔江水,若不堵在平津城,江水南下只会有无数个平津城诞生。   我来之前,上海、杭城、苏城等都已出现小波鼠疫潮,若是北方把不好门禁,全国疫起,就算平津疫情控制住了,也会复起。”   叶一柏说完,周郝仁一时没有接话,叶一柏本以为他会说一些这些人都是权贵不好得罪的话,甚至叶一柏已经想好了如何回复,却没想周郝仁沉默片刻,直接转身对那位严主任说道:“叶医生说得对,不能让人再出去了,去站里打个招呼,无论是谁,从今天开始,没有盖防疫章的书面文件,任何人都不得离开平津!”   周郝仁的话掷地有声,吓了严主任一跳,就连一旁的霍尔和库克也投来了惊异的目光,霍尔对着库克摊摊手,用口型道:“他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库克下意识地看向了那个年轻的华国医生,周郝仁两次表态前后不过半个多小时,而在这半个多小时内能改变他想法的就只有这位了吧。   霍尔顺着库克的目光看过去,随即笑着点了点头,也只能是这位叶医生了。   “包括他们吗?”严主任口中的他们自然是今天想要搭乘物资专列出去的人,他们已然已经快走到火车前了,只是火车还在卸物资,一时不能立即上车。   周郝仁回头看了那群满脸喜色高高兴兴往前走的人,沉声道:“包括。”   严主任抿了抿嘴,也下意识地看了一旁的叶一柏一眼,随即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知道了。”随即快步向火车站管理处走去。这种突然拦人的事,实在太得罪人了,即使有周郝仁开口,火车站也不一定会配合,得要他亲自出马才行。   叶一柏看着那位严主任快步而去,然而约莫十分钟后,一队穿着制服的站台安保人员快步而出,将那群已经走到火车前,正高高兴兴等着上车的人团团围住。   尖利的争吵声,小孩子的哭闹声,男人的喝骂声,有人从包围圈里冲出来,想要冲到周郝仁前面,只是没等他冲到跟前,左右两边蓝制服就已经迅速上前,将人制服。   “周郝仁,你这个王八蛋,老虎不在家猴子当大王,你以为你掌了权就了不起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人还不是觉得你谁也不得罪,最好糊弄,你相不相信你今天强制不让我们出去的事一传出去,你这个主事人也就当到头了。”男子高声喊道。   这时候叶一柏一行已经到了站台门口,站台门口还有不少想要往里挤的人。在这个消息闭塞的30年代,普通老百姓大多老实本分,既然官家说铁路不通了,根本想不到会有物资列车,更想不到要等在火车站外面,看能不能混上车去。   而有点后台的大多是想办法要名额,也不会傻愣愣地等在外面,被火车站的保安拦住,他们丢不起这样的人,因此会在火车站外面傻等,希望混上火车的大多是一些有点门路,消息灵通,善于投机取巧的人。   男子的喊叫声让正在努力向前挤不少人都下意识地停止了动作,他们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到了叶一柏一行以及那个被蓝制服们压倒在地上的男子。   “那是百源车行的许老板,听说很有后台,怎么被压住了?”有人道。   那人口中的许老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周郝仁,许是因为他刚刚声音太大,又或许是因为叶一柏这行人左右护持的两队蓝制服让站台口的人感到了压力,现场一时安静下来。   周郝仁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血液沸腾的感觉了,来到平津城,当了这么多年老好人,血都似乎有些冷了,他深吸一口气,向霍尔和库克方向走了两步。   “霍尔先生,库克先生,您们刚刚说不想让任何人出平津城的话还作数吗?”他看向霍尔和库克两人。   霍尔和库克两人正看得有趣,却没想周郝仁竟不去解决问题,而是走向了他们,两人对视一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两人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自然也不是傻的,他们很快就明白了周郝仁的意图,心中也不免犹豫,毕竟不止是华国权贵,他们中的许多侨民也是想通过这个渠道出去的。   “周先生打算怎么做?”库克率先开口,想要知道周郝仁的打算,若是口头承诺的话,那他们也乐意应下,毕竟大使馆那边的命令还是全力抗疫,他们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我们出个三方合议通知,在疫情被控制住前,封城!”周郝仁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胸腔中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他的呼吸急促,面色潮红,连大脑都好似一片空白了。 第253章   封城?   站台口空旷,周郝仁的声音没有任何遮挡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随着簌簌寒风吹过,很多人都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在这个时代,在许多人的观念里,封城几乎能和战争划等号,封城啊……   “为什么要封城?别让北边那些人进来就行了,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不能封城!封城了我们怎么办?我们不能在这等死!”有些敏锐的人立刻意识到了周郝仁口中的封城和现在严苛进出制度的区别。   虽说三方合议,英法的通告仅对居住在平津城的两国侨民有约束力,其象征意义大于其实际意义,但即便如此,以现今英法两国的国际影响力,这样的书面文件一旦面世,许多想要凭借背后权势关系离开平津城的人就要掂量掂量了。   很多事情越是台面上的人越不能做,周郝仁这招借力打力着实漂亮。   霍尔和库克眉头紧皱,书面通告,落在纸面上的东西可不好出尔反尔的,周郝仁的提议显然在两人的预料之外。其实两人心底并不愿意发这样的通告,然而霍尔刚刚还义正言辞地指责周郝仁,话犹在耳,两人怎么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就改了说法。   “当然,非我国国籍的国民,如有其国家官方出面撤侨,我等必不会阻拦,还会全力配合。”叶一柏补充道。   封城一策本就是叶一柏当初给沈槐书“论防疫”里的一条,沈槐书当初接过叶一柏那厚厚一沓“论防疫”并仔细阅读后,久久没有言语。   许久后,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感叹道:“有国士如此,何愁鼠疫不灭,只是……”那日,沈槐书和叶一柏细细讨论了“论防疫”的每一条,叶一柏从医疗专业上分析,沈槐书从平津甚至整个北方的时局来分析每一条的可行性,并加以改善。   当时,对于“封城”一策,沈槐书是如此评价的“此条虽能最大最快程度遏制疫情向南蔓延,但长岗鼠疫蔓延至平津,平津城几个主事人先后患病,还有吓破鼠胆临阵脱逃的懦夫,如今平津主事之人不过是几方势力扶起来的傀儡,恐没有这么大的气魄,况且平津靠近日寇占领区,又有英法俄等各方势力,这城恐怕不是这么好封的。”   叶一柏闻言也只能在心中长叹,鼠疫不比其他,如果说手术靠的是外科医生手里那把刀,那鼠疫这种大型传染性疾病,比起专业的医疗知识,更重要的是整个国家机器的执行力,不然哪怕你有再好的良方,也使不上劲。   两人细细商量一日,将一条条措施结合平津城实际改进了许多,只是封城这一条,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两人明知可行性不高,但谁也没有主动将其从“论防疫”中删除,改进后的“论防疫”在叶一柏来平津之前,就以电报的形式发给了平津。   叶一柏怎么也没想到,他们认为的防疫措施里最难实现的一条,居然在叶一柏到达平津城的第一天就被周郝仁提了出来。   叶一柏的开口也表明了他这个平津防疫专家的态度,他是支持封城的。   “封城时间呢?多久?”开口的是布鲁克,他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认真聆听着,这时却有些突兀地开了口。   “一月,最多一月,一月后平津疫情可控,铁路就能重新开通,不过每个出平津城之人还是要隔离七日,才能离开,防止有鼠疫细菌在其体内潜伏。”叶一柏沉吟片刻,十分笃定地开口道。   “你确定最多一月?”   “我确定。”   “好。那么我个人是支持封城一个月的。”布鲁克抬头看向库克。   库克心中一惊,脸上也不由露出苦笑,布鲁克是他们请来的医学专家,在领事馆里的话语权极重,他那些怕死,哦不是,是爱惜生命的同事几乎将布鲁克的话奉成金科玉律,布鲁克此言一出,即使周郝仁口中那三方合议书面通知不写,封城这件事至少他们英国人是不会反对了。   盖尔看看布鲁克再看看叶一柏,盖尔也点头表示了支持,和布鲁克一样,他毕竟是一名医生,比起那些乱七八糟的考虑,他更愿意只考虑他的专业,他表达自己的意见,那些政客听不听就是他们的事了。   霍尔见状摊了摊手,若是平常,盖尔一个医生自然代表不了他们,但是和库克那边的情况一样,发回国内的电报迟迟没有回应,国内想来并不想让他们离开平津,那些爱惜生命的人就差把盖尔这位名医当成活着的上帝了。   那个被几个蓝制服压在地上的男子听着这几人的对话以及库克和霍尔的反应,惊愕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封城啊!他是想让你们跟他一块死啊!你们洋人脑子里掺屎了?你们要走他们拦得住吗?干嘛要陪着他们一块死!”他嘶哑着喉咙再次挣扎起来。   这个时节正是北方最冷的时候,男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呼出的气变成了白雾,而吸进去的更仿佛要顺着呼吸道将整个心肺都冻住似的。   车站门口的其他人也随着男子的喊声情绪激动起来,“让我们出城吧,我家孩子还小。”   “医院都满了,粮食都没得卖了,再封城是要把我们都饿死吗?”   “出去!让我们出去!”   情绪激动的百姓推搡着向前挤来,其中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和女子着急的喊叫声。   “不行,这样下去要是有人摔倒,会出事的。”叶一柏下意识地看向裴泽弼。   裴泽弼神情有些严峻,他对叶一柏摇了摇头,这个场合他此时的身份并不适合出头,蓝制服们也囿于库克等人在场,行为十分克制,然而群情激奋,没有强硬手段,一时竟控制不住场面了。   “冷静,大家冷静!你们围着我们干什么啊,去帮忙啊!”周郝仁看到围着众人一动不动的蓝制服,着急地跺脚道。   领头的军士闻言对着手下人点点头,两列蓝制服迅速向人群跑去。   “啊!孩子,我的孩子!”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女子凄厉的喊叫声。   伤到孩子了?叶一柏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   “血!血!别挤了!这女人要流产了!”   “媳妇!媳妇!”   “血!血!沾到我鞋子了!”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叶一柏的神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孕妇?情况比他想的还要糟糕,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的结局。   “物资里有医疗包,去拿一个。”叶一柏沉声说道。   “让让,我是医生。”   “麻烦让一下。”   叶一柏跑向拥挤的人群,裴泽弼见状也迅速紧跟了上去,孟庆勇及其手下的小队员们左右成列将两人牢牢护住,同时动作强硬地将有些混乱的人群推到一旁,硬生生替叶一柏等人开出一条道路来。   而情绪激动的人群被鲜红的血液一冲,许多人也逐渐冷静下来,面露惶惶之色,蓝制服们趁势控制局面,将集中的人群迅速分开,且将他们团团围住。   “医生,医生,你是医生,快来看看我媳妇和孩子,救救他们,救救他们。”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人看到疾跑而来的叶一柏,似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拉着叶一柏的手腕紧紧不肯松开。   他刚刚扶孕妇的时候手里沾了血,这一抓,叶一柏的衣服手腕上也沾上了一片鲜红。   “家属保持冷静,我先看看孕妇。一次性手套。”叶一柏从快跑过来的小队员手里接过一次性手套,同时道:“你们都离远一点,麻烦在场的女同志帮帮忙,把孕妇围起来。”   叶一柏此话一出,附近的男士立刻向后走了几步,同时裴泽弼等人转过身,手拉手围城一圈,同时向前走了几步,使那些看热闹的人又往后退了好几步,给叶一柏救治孕妇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我去帮忙。”   “一个女人躺在大马路上,被那么多臭男人看着,想想都难受,我也去帮忙。孩子抱好了,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老娘跟你拼命。”   “走走走,一起去。”   “大哥呀,让我们过去吧,我们去帮帮那个妹子。”   两个队员对视一眼,将拉着的手松开,三五个女人,有好似还在读书的女大学生,有打扮时尚的摩登女郎,还有衣着朴素的中年女子。   “妹子,忍忍啊,我们会帮你挡得严严实实的。”   “妹子,加油啊。”   女子们肩并着肩,背挺得笔直也围成了一个圈。   大圈里面包着小圈,两个完满的圆成了此刻最美的画面。   “谢谢。”躺在冰冷地面上的产妇噙着泪,带着水汽的目光艰难地扫过上方的一个个纤细的背影,“谢谢。”   “别说话了,留点力气,前置胎盘,出血量太大了,必须立刻取出婴儿。纱布。”叶一柏单膝跪在地上,血浸湿了他的鞋底和膝盖,他抬手从小队友手里接过纱布。   “你……你要干什么!这是我媳妇!”男子见叶一柏拿着纱布蹲下身去,有些激动地高喊出声来。   叶一柏向来温和的脸上露出一丝厉色,“闭嘴!这是两条命!”   男子被叶一柏的气势吓得后退一步,看着从妻子下身不停流出来血液,他呐呐不再言语。   “碘酒。”   “送担架过来,离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哪里,她必须立刻手术。”   叶一柏做完消毒工作后,暂时用纱布填塞止血,同时在产妇腹部用止血带加压包扎,“出血量太大了,产妇还需要输血,通知医院做好准备。” 第254章   “市民们,回去吧,两个小时前,平康和宛宁已经发了通知,禁止平津籍的民众入城……”   周郝仁的声音在空旷的火车站广场内回响,众人或惊慌或不信,嘈杂的声音充斥着这个广场。   孕妇的丈夫脸上满是绝望的神色,他看着面色苍白的妻子,双手抱头,好似再也承受不住地蹲了下来。   “医院……现在哪来的医院啊,所有医院都满了,医生自己都倒下了,医院里都是传染病人,看不了病了。”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头埋在双膝中,逃避似地不肯再抬头。   “站起来,现在你是她们唯一的依靠。”叶一柏头也不抬地沉声说道。   男子呜咽的声音一滞,然后被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恶狠狠地拽了起来,汉子将他拽到了孕妇旁边,躺在地上的孕妇迷迷糊糊间感受到了丈夫的接近,艰难地想要抬手去碰触丈夫的手。   北方的冬天极冷,被血水浸湿的大袄几乎结了冰,妻子手的温度一下子惊醒了这个胆怯的丈夫。   “医生!大夫!我混蛋,我王八蛋!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这么多年了,我没让她过过什么好日子,她……她不能就这样走了。”孕妇的丈夫涕泗横流,他用衣袖擦了擦鼻子,又想用手来抓叶一柏的手腕。   叶一柏往后退了一步躲过。   “医疗挤兑到这个程度了,产妇都接收不了?”叶一柏转头问刚刚跑过来的布鲁克和盖尔。   虽然国籍不同,人种不同,但是两人也是医生,面对病人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医疗挤兑?”布鲁克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觉得用这个词来形容当下平津的医疗生态确实是十分贴切,他苦笑着点头,“平津市区的医院几乎已经没有接收能力了,鼠疫来得急,最早感染的就是医护人员和他们的家人,现在医院里就连手术室都挪用做了病房……”   布鲁克沉默了片刻继续道:“现在平津的医院几乎是细菌培养皿,所以,即使有病房和医疗条件,对于产妇来说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布鲁克这话是用华国语说的,因此在场的人都听得很清楚,产妇的丈夫一脸绝望,不停重复着,“怎么办?那怎么办?”   平台广场前,周郝仁的演讲还在继续。   “市民们,国家并没有放弃我们,最好的医生带着最先进的设备和充足的医疗资源过来了,我向你们保证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控制感染,平稳物价,重建城市秩序,我们生在平津,长在平津,请大家不要抛弃这座城市。我,周郝仁,在这里表个态,只要平津城还有一个鼠疫病人,我就不离开平津。”   “担架!担架来了!”   两个队员抬着一副担架快速从站台里面跑出来。   “站台里有临时的医疗室,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可以马上过去。”裴泽弼快步走到叶一柏身边,轻声说道。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事故,一般大城市的火车站都会设立临时医疗室,以应对特殊情况,在叶一柏救人的时候,裴泽弼就第一时间去医疗室查看了情况,并让他们做了接收病人的准备。   “好,就去医疗室。”叶一柏知道车站的医疗室最多也就是个处置室,是不可能达到无菌条件的,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了。   “来,托住腰,一二三。妹子,忍忍,这几个都是国际大医生呢,你不会有事的。”   “让开,让开,别挡路!”   “让开!”   雪白的担架很快被血水浸湿的大袄染成了红色,民众们几乎是安静地看着担架远去,耳边那位号称“平津还有一个鼠疫病人就不会离开的”领导还在耐心劝导着他们,那些个刚刚进去的权贵被蓝制服军士们兵不客气地送了出来,他们骂骂咧咧,情绪激动。   而火车也似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响起了即将离去的汽笛。   “回家吧,我们不想让长岗人进来,人家大概也不欢迎我们过去,何必出去讨人嫌呢。”人群中忽然有人这么说道。   “是啊,回家吧。”   “回家。”   “回家!”   民众们拿起了行李,拉起了亲人的手,看了不远处的车站口一眼,随后转身向熟悉的街道走去。   站在站台上的周郝仁见广场里聚集的人群慢慢散开,越来越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他转头看向同僚,对上同僚们有些复杂而惊诧的目光,他忽然大笑出声来,“哈哈,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但是,老子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盛年不再来,盛年不再来,大不了这条命就送给这座城了。   周郝仁的同事们都被他笑声中的豪情所感染,心中惊愕的同时,也不由升起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情绪来,在这个时代,或许有许多欲望、贪婪,但也绝不缺热血和情怀,一座城啊,一座生他们养他们的,现在生死几乎都攥在他们手里的城啊。   不少人斟酌着,更多人的目光则是变得坚定起来。   “哎,叶医生他们呢?”   “好像往车站医疗室去了。”有人回答道。   这时候叶一柏等人确实已经到了车站医疗室,医疗室门口已经有一个穿着一身白大褂的医生等着了,看到担架过来,赶紧迎了上来。   “哎呦妈呀,出了这么多血啊。”这位医生一看产妇的状态,脸瞬间就白了几度,原先有人传话说车站里有孕妇出了事,让他收拾好医疗室,准备好器械和基本医疗物资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些忐忑了。   别看他穿了一身白大褂,但自己知道自家事,他可不是正经医学院出来的,也没有医师执业证。车站医疗室的招聘要求低,他上了几天医学培训班,就来上岗了,一些小的外伤或者常见的病痛他还能应付,这……这产妇大出血,他应付不来啊!!   额头冷汗簌簌下来,医疗室医生的面上满是挣扎的神色,在心中犹豫许久之后,这位医生终于下定决心走上前,“产妇很危险,我尽量……”   然而他刚上前两步,话都还没有说完,就被迎面而来的一个高大的外国人一把推开,然后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那三人已经跟着担架快速从他身边走过。   医疗室医生:?   医疗室医生在原地呆愣了片刻,随即快步跟了上去,那些人莫不是眼神不好,没看到他的白大褂?   三个人说着不一样的语言,华国语,一个好像是英语,另一个医疗室的医生听不出是哪国语言,反正不是英语也不是华国语,三人说着三种语言,但居然交流得还挺顺畅??!   医疗室医生唯一能听懂的就是那个戴着口罩的年轻男子说的话。   “出血量太大了,我模糊估计一下,大概接近1500毫升了,已经是会引起休克的临界点了,必须立刻输血。”   另外两个高大的外国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位戴着口罩的年轻男子突然转向他,对着他说道:“吸氧,立刻建立静脉通道,双路。1500毫升生理盐水,500毫升低分子右旋糖酐,半小时内滴完。还有这里有监护仪吗?给病人用上,同时准备手术。”   医疗室医生有些迷惘地用手指了指自己,叶一柏的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见那个医疗室医生忽然一个激灵,然后飞快站直了身体,“监护仪没有,输液行,能输液,我马上!马上!”   “我带来的器械里有监护仪,但是它们现在已经装车运走了……”叶一柏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和他做出同样动作的还有裴泽弼,“人群才刚散不久,车子开不了多久,来得及,老孟。”裴泽弼看向孟庆勇,孟庆勇点点头,随即快步走了出去。   医疗室的医生虽然只上过简单的医疗培训课,但在车站医疗室工作了这么多年,基本的经验却是不缺的,他飞快地拿了注射液过来,也非常顺利地建立了两路静脉通道。   “知道病人是什么血型吗?”没有监护仪,叶一柏只能用最经验和原始的方式确定产妇此刻的状态,他一边按着产妇的颈动脉一边抬头问道。   几个医生的目光都看向了产妇的丈夫。   “血……血型?什么是血型?”产妇丈夫明显一脸迷惘的模样。   这个时代的人医疗常识缺乏,叶一柏听到产妇丈夫的回答就知道不可能从他身上得到产妇血型的答案了,“我是O型血,先用我的应应急。手术就要麻烦两位了。”叶一柏看向了布鲁克和盖尔。   “不,用我的,我也是O型血。”布鲁克用英文说道,“我和盖尔都是内科方向,我虽然是波恩老师的学生,但是我已经近十年没有碰过手术刀了,现在只有你能救她。”说着,他直接动手解开了大袄,同时将手上的衣服向上卷,露出结实的手臂来。   “好。”这种时候,作为白大褂,自然谁都不会跟谁客气,“无关人等就出去吧,这里要准备剖腹产手术了。”   “出去,出去,做手术了,闲杂人等都出去。”医疗室的医生自觉承担起了助理的角色,将除叶一柏布鲁克盖尔外的其他人往医疗室门外赶。   产妇丈夫眼尖地看到一根针刺入了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的手臂,血液顺着透明的管子从他那端向他妻子的手臂处流去。   “医生!医生!你们干什么,怎么给我媳妇输洋人的血,我媳妇不会变成蓝眼睛的洋人吧……”产妇丈夫大声呼喊着。   医疗室的医生这次显得格外强硬,他一把将人拽到门外,“瞎嚷嚷什么呢,人家肯给你媳妇输血,那是冒了风险的,现在这个环境,谁肯啊,那是救人的菩萨,闭嘴吧你。”说着,就要关上门。   “可……可是……”   “没可是,走走走,我们去外边等。”   “您不是医生吗?您不到里面去?”   “我?”医疗室医生看了看自己的白大褂,轻叹一口气,“我就别添乱了。”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的相处,但在叶一柏等人面前,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虚和羞愧感。   自己这种自己买白大褂穿上的和真正的医生比起来,差别是真大啊……   胡乐摇摇头,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了出去,随即就要关上门。   “等等,你进来。”房间里传出那位叶医生的声音来。   胡乐浑身一个激灵,瞬间,一股子热流从心脏一下子涌向四肢百骸,他听到自己重重地应了一声,“哎!” 第255章   “您叫我?”胡乐飞快跑进医疗室。   叶一柏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对,你做二助,上过手术台吗?”   “没……没有。”   叶一柏抬头看了眼这个似乎有些忐忑的三十几岁的青年白大褂,“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还让不让他当二助?胡乐心里嘀咕着,同时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紧张神色来,他刚刚从外面那些人口中确定了眼前这三人的身份。一间小小的医疗室里居然聚集了三个国家负责平津疫情的大医生,平津城里哪一家医院都没有这个排场吧。   “看仔细,到了500毫升就停止输血。还有这里有没有呼吸囊,病人需要辅助呼吸。”叶一柏仔细观察着产妇的状态,同时头也不抬地说道。   胡乐下意识地看了正在认真查看消毒物品的盖尔,随即立刻意识到叶一柏是在和他说话,他立刻道:“呼吸囊?没……没有,输血我会看仔细的!”   没有呼吸囊意味着产妇连最基础辅助呼吸的条件也没有,她的每一口空气都要靠她此时已经孱弱不堪的呼吸系统来汲取,这对于一个几近休克的病人来说,是极其危险的。   这件事叶一柏清楚,布鲁克和盖尔医生也清楚。   “叶医生,你还在等什么,时间越久,孩子就越危险,我们现在必须立刻剖腹。”盖尔检查完了医疗室里仅有的消毒物品,见叶一柏迟迟没有动作,不由神情严肃地开口提醒道。   叶一柏他抬头看了一眼医疗室墙壁上的挂钟,“再等等。”   “再等等,你在等什么?”盖尔医生脸上明显露出不赞同的神色,“现在保住孩子的命是最重要的!”   “等等……”盖尔恍若意识到了什么,他抬头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叶一柏,“叶,你想两个都保住?”   一个出血超过1500毫升的产妇,糟糕到连基本医疗环境和器械都难以保障的现实条件,这个年轻的华国医生居然还想着两全其美,把两个都保住,他以为他是上帝吗?   盖尔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出来,“你当你是上帝吗?再这么拖下去只会两个人都保不住,产妇的出血量超过1500毫升,布鲁克最多能输500毫升的血,这根本就不够,更别说剖腹产手术正常出血量就有600毫升左右,叶,就算你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外科医生之一,你也不可能救回一个失去全身一半血液的产妇!”   叶一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观察着产妇的状态,“不会,只要术中手术出血量控制在400毫升左右,取出婴儿,完成止血,就还来得及。”   “我也是O型血,完成止血,取出婴儿后,缝合工作你们做,就来得及。”叶一柏一连说了两次“来得及”,不知道是在说服盖尔他们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盖尔医生张了张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门口朗声道:“叶医生,东西拿来了。”   叶一柏闻言下意识地长出了一口气,“好,进来!”   几个小队员迅速将呼吸机,手术刀等医疗器械和药品搬进医疗室,等他们离开后,叶一柏等人快速做了消毒工作。   火车站的医疗室是不可能达到如手术室一般的无菌环境的,但是此时此刻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产妇的意识自始至终是清醒的,但是疼痛和失血过多让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要怕,没事的,马上就好。肚子上还有感觉吗?”她听到眼前这个戴着口罩眼神温和的医生这么说道。   产妇这才意识过来,她似乎有一阵没感觉到腹部传来的剧烈痛感了,有时候疼痛到麻木了,感觉就不怎么灵光了,她犹豫片刻,才对着那双温和的眼睛吃力地点了点头。   确定麻药已经发挥作用后,叶一柏举着手走到主刀医生的位置上,他快速扫了一眼胡乐拿出来的手术器械,随即点胡乐轻轻点了点头,“刀。”   “哎。”胡乐重重应了一声,同时飞快地将手术刀递了过去。   锋利的手术刀划过柔软的肚皮,子宫被打开的瞬间,叶一柏和盖尔的表情都凝重了起来,非常典型的壁包绕宫颈的前置胎盘。   “先把孩子取出来,产妇的出血量太大了,母体一旦支撑不住,孩子就危险了。”盖尔沉声道。   剖腹必然要解开加压包扎,腹部加压包扎一解开,产妇的血就再次像打开了的水龙头一样往外冒,即使叶一柏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明显的出血点止血,但布鲁克输进去的那五百毫升,大半还是流了出来。   叶一柏没有说话,他手中的手术刀从子宫下段进入,避开了绝大部分的胎盘组织,然后切开肌层,将胎盘完全暴露了出来,胎盘暴露出来的刹那,他迅速收回手术刀,将它递给胡乐,随即用手从切口部位钝性剥离部分胎盘。   比起手术刀,用手撕开伤口能更好保护皮肤软组织,且最大程度地保护产妇的神经和血管不受损害,薄薄的胎盘在叶一柏的手中如同一张纸一般,胡乐甚至听到了好似纸张被撕裂的声音。   透过薄薄的羊膜,三人已经能比较清晰地看到蜷缩在羊膜囊里的胎儿,来不及感叹生命的神奇,叶一柏的手小心而快速地破膜,“要取婴儿了,去掉拉钩,用手。”叶一柏低声说道。   盖尔点头,他将一只拉钩取出递给胡乐,同时用左手取代那只拉钩的位置,右手亦然,即使隔着薄薄的手套,盖尔也能感受到手中人体组织的那种滑腻感以及羊水流过掌心的温热感,这对于一个内科医生来讲,着实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叶一柏一手捏着羊囊膜,一手慢慢像挤药膏一样将婴儿挤出去,“啵”的一声,婴儿的头被挤了出来,“口子开大一点,胡医生,接好了。”   胡乐几乎是颤抖着将手伸进产妇腹中,小心翼翼地托住婴儿的头,那种温润的带着水汽的触感让胡乐整个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叶一柏的手速很快,婴儿的头被挤出来后,他几乎就像是撸肠子一样直接将这个娃娃给撸了出来,胡乐眼疾手快,几乎是无师自通地一手托住了婴儿的臀部。   初生儿还保持着蜷缩的状态,她双眼紧闭,皮肤因为在羊水里泡久了而显得有些皱巴巴的,像个可爱的小老太太。   胡乐感受着手掌中传来的律动,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心头迸发出来,这就是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医生的感觉吗?   “安置好孩子,我们还要继续。”   叶一柏见胡乐发愣,瞥了他一眼,同时语气变得有些严肃。   胡乐下意识地一个激灵,下一刻立刻立正大声应了一声“好”,那副愣头青似的模样让一旁坐在椅子上的布鲁克都不由哑然失笑。   新生命的到来令人欣喜,但手术室里的白大褂们甚至来不及多看她一眼,就继续投入了手术,孩子成功分娩,但产妇却还挣扎在生死边缘,现在还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刻。   为了最大程度减少术中出血量,叶一柏摈弃了传统的胎盘打洞术,选择用胎盘部分剥离破膜术,到现在为止,他都做得很成功,只要最快程度找到所有出血点,止住血,这场手术的出血量就可以控制在400毫升以内。   简陋的医疗条件下,叶一柏几乎把手术中出血量的控制精确到了毫升。   “纱布。”   “手术野不够干净,吸一吸。”   血水顺着透明的管子不住流出,产妇的状态明显越来越差,这时布鲁克已经输完了500毫升的血,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没有了血源注入,加上术中出血,监护仪上的数字开始跳动起来。   “病人血压消失,应该是低于50mmhg,测不到了。”盖尔沉声道。   “嗯。”叶一柏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止血钳。”   快一点,再快一点,叶一柏的心神一刻都不敢放松,手术室里只听得到器械碰撞发出的声响和众人极低的呼吸声。   从剖腹手术开始到取出婴儿,再到完成止血,这个过程看似漫长但实际只持续了二十三分钟,看着监护仪里再次出现的病人的血压数据,盖尔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奇迹。   器械和金属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叶一柏确认产妇所有出血点都已经处理完毕后,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片刻。   这次和死神的角力,医生这一边暂时获得了微弱的优势,但是想要大获全胜,必须乘胜追击。   “盖尔医生,接下来就交给你了,胡医生,取血吧。”叶一柏后退两步,让出了主刀的位置,同时将自己的衣袖卷了起来。   “盖尔,我休息好了,我来吧。”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的布鲁克,听到叶一柏的声音,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比起一直从事内科的盖尔,曾经师从波恩的布鲁克显然是更好的手术收尾人选。   盖尔和叶一柏也很清楚这一点,盖尔轻轻舒了一口气,点头表示同意。   布鲁克走到水槽旁边,开始做简单的消毒工作。   车站医疗室十分简陋,没有合适的安置孩子的地方,胡乐本来将孩子放在他平时的办公桌上,但是大概是桌子太过坚硬和寒冷,她有些不舒服地动了动四肢,随即大声嚎哭起来。   胡乐见状,赶忙上前把孩子抱起来,几个人都不是正儿八经的产科大夫,胡乐这位车站医生更是连抱着孩子都好像抱着一颗炸弹,那战战兢兢的模样让叶一柏看得好笑。   “给我吧,我还空着一只手。”叶一柏挥了挥自己的右手,示意胡乐把孩子交给他。   这时布鲁克已经做好消毒工作站到了主刀的位置上,拿着持针器开始缝合,盖尔医生充当着二助的角色,手术台上两个人是不够的,胡乐不可能一直抱着孩子,但是孩子哭嚎得厉害,他又不能就这样再把孩子丢在办公桌上。   胡乐看看叶一柏左手上的采血管,再看看自己手中还算嚎哭的初生儿,犹豫片刻,还是把孩子递了过去。   叶一柏从胡乐手中接过孩子的瞬间,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和叶一柏四目相对上。   房间里只听得到抽吸器偶尔响起的声音,就连叶一柏腿上的这个小娃娃都似乎感受到了房间里严肃的气氛,停止了嚎哭声,只小嘴微张,却不发出一丝声响来。   房间外的众人听着房内的动静,心下焦急万分,特别是产妇的丈夫,他刚刚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这还来不及高兴呢,这哭声边戛然而止,现在更是一片寂静,扒着门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这怎么就突然没声了?不会出什么事吧?”产妇的丈夫自言自语着,他有心想要寻求身边人的支持,但一抬头看到那一张张严肃的,气势惊人的,有些只能在报纸上看到的脸,他的声音就弱了下去,只心中的焦急不减半分。   约莫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医疗室的房门终于被打开。   叶一柏被盖尔和布鲁克一左一右簇拥着从医疗室里走出来,三人说着话,盖尔和布鲁克的目光都落在叶一柏右手的小盒子上。   “刚刚那一支药剂就是磺胺?它真的能抗感染?”盖尔对于这个在国际医学界引发巨大反响的药物药物十分感兴趣。   磺胺在国际医学界引起轩然大波的时候,盖尔和布鲁克已经深陷在平津这个泥沼里,通讯不便,但在他们仅有的几次与外界的通讯中,他们的同行、朋友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叶一柏,提到了磺胺,这也是盖尔今天二话不说就跟布鲁克等人来车站接人的原因。   如今叶一柏当着他的面将这药品注射到了一位大出血的剖腹产产妇的体内,让他的心里就好像有只痒痒虫在挠,恨不得24小时守在产妇身边,看这东西究竟有没有同行们说的那么神奇。   “手术的环境太差,加上剖腹产的创口大,即便是有磺胺在,也不能掉以轻心。”叶一柏一边将手里的盒子递给一旁的小队员,一边道。   盖尔听明白了叶一柏话中的意思,心中的好奇更盛,同时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期冀来,如果磺胺的效果真的如同行及期刊里所说,那么……他或许真的能带他们走出这个噩梦。   盖尔脑海里思绪万千,看向叶一柏的目光也慢慢带上了郑重,叶一柏不知道盖尔的心理变化,他这时候正在斟酌要对产妇家属讲的话。   果不其然,三人刚跨出医疗室大门,产妇丈夫就第一时间冲了上来,他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面带希冀地看着叶一柏三人,“医生,医生,我媳妇和孩子怎么样,我刚刚听到孩子哭声了,孩子生下来了是不是,健康吗?”   男子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然后屏着气等着三个白大褂的回答。   “产妇是典型的壁包绕宫颈的前置胎盘,孩子因为剖腹及时,受到的影响不大,具体各项新生儿指标的是否合格需要专业的儿科医生来判定,不过我个人认为问题不大。至于产妇……”   叶一柏沉吟片刻,继续道:“产妇的情况相对严重点,产妇出血量过大,术前和术中都出现过休克的症状,而且这次剖腹产手术环境简陋,感染几率也不小,虽然已经做了相应的措施,也给了药,但是还不能说已经脱离了危险。如果是在医院,以你妻子现在的这个状态肯定是会被推到重症监护室,进行24小时看护的。”   产妇丈夫脑子里嗡嗡的,他没读过多少书,叶一柏口中的许多专业名词也听不太懂,他努力地将自己听得懂的话拼凑起来,得到“他的孩子活下来了,他的妻子很危险,但也活下来了”的结论。   脸上的表情从迷茫彷徨到狂喜,他不住得对着叶一柏三人鞠躬,“谢谢,谢谢你们,谢谢医生。”   叶一柏看到产妇丈夫的反应,立刻意识到了两人存在交流问题,他摆摆手道:“你先别谢得太早,你的妻子还没有度过危险期,她需要24小时的照顾,这件事本来是应该由医院来做的,但是现在平津各大医院的状况你也知道,是没有能力接收病人了,所以这件事只能由家属,也就是你来做,当然我跟胡医生已经说好了,他会协助你。”   这已经是叶一柏能做到的全部了,现在平津城里几乎调配不出医疗资源来,甚至连合格的确定没有感染的医生名单都没有,而叶一柏个人现在必须把重心放在控制疫情,他刚刚将裴泽弼买的公馆电话留给了胡乐,让他在紧急时刻联系。   产妇丈夫不住地点着头,“我知道的,知道的,谢谢谢谢医生。”男子还是不住地道谢着,他虽然没有文化,但是出生农村的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女人生产就是半只脚迈进鬼门关,他母亲,他妹妹,这回他妻子流的血比当初他妹妹他母亲流的还要多,他明白这已经是奇迹了,他心里对这几位白大褂,特别是这位叶医生充满了感激。   “一般24小时产妇体征没有发生明显波动就代表着脱离危险期了,这24小时需要辛苦一下,我也留了电话,如果有紧急情况,胡医生会联系我。”叶一柏道。   “好的,好的,谢谢医生。”   叶一柏这次坦然地接受了家属的道谢,他回头看了看简陋的医疗室,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这种无力感真是让人不舒服啊。   “我打断一下。”就在这件事即将结束,产妇丈夫再三道谢后也准备先去看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的时候,布鲁克忽然开口道:“平津城里的华国医院确实没有接收能力了,但是我们的医院还有几个床位。”   众人脸上明显露出惊讶的表情,尤其是平津城的一众官员们,脸上的愕然完全掩饰不住,年前平津各大医院刚刚瘫痪的时候,平津城里有权有势的人不是没想过到洋人的医院里去接受治疗。   但是他们发现平日里有钱还能住进去的洋人医院,这时候别说钱连情面都不讲了,就算是洋人们自己,也是非危急病症概不接收,这条规矩出来的时候,洋人们自己先闹了起来,可是闹也没用啊,人家医院该怎么做就这么做,平津城里的权贵们见状也就歇了心思,躲在家里祈祷疫情千万别找上他们。   但是这时候,这位布鲁克医生居然主动邀请一位普通产妇去他们医院?叶医生的面子真有这么大的,都不用开口,英国医生就上赶着讨……讨好?   “不不不,布鲁克,你们教会医院离这里太远了,去我们医院吧,我们离得近,而且我们的产科医生还在上班,产妇能获得更好的照顾。”盖尔医生也突然开口道。   布鲁克闻言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盖尔面上笑眯眯的,但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变得有些针锋相对起来。   英国医生和法国医生为了一个华国产妇去哪里住院而针锋相对???这怎么可能……那是为了……叶医生??   周郝仁等人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面对此情此景,众人想不出另外的其他的可能性了,他们觉得荒谬的同时,心中再次浮现出了那个念头,如果是叶医生的话,或许真的可以救平津城。   叶一柏不知道众人的想法,他若是知道必然会哑然失笑,别人看不出来,他哪里不知道布鲁克和盖尔之所以争抢这位产妇是因为两人都想要近距离观察磺胺的效果。   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们愿意收治这位产妇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车站医疗室和医院的医疗条件差距是巨大的,“去近一点的医院吧,而且产妇需要专业产科医生的照顾,新生儿也需要专业的照看。”叶一柏道。   盖尔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他立刻点头,“好,我去借用一下车站的电话,让医院派车辆过来接人。”同时他转头对屋内的胡乐道:“胡医生,你先把剩下的那支磺胺给我吧,我需要带走。”   “谢谢,谢谢医生,真的谢谢你们。”产妇丈夫不知道里面的歪歪绕绕,只道这几位医生好心,不但救回了他的妻儿,还愿意给他的妻子安排医院,他整个人心中充满了感激,只能用不断的鞠躬和“谢谢”来表达一二。   这时屋内的孩子适时发出一声“咿呀”的喊叫声,充满了新生的活力和生机。   “多么有活力的新生命啊,这给我们起了个好头,接下来的抗疫也会顺顺利利的。”   “是啊,会顺顺利利的。” 第256章   一个崭新生命的诞生给连日里神经紧绷的众人带来了稍许慰藉,但……也仅仅是稍许慰藉而已。   叶一柏的外套几乎被血浸湿,这就使得他们原先的安排被打破,叶一柏一行不能直接去行政厅的临时办公室,而是和周郝仁等人告罪后,直接回了裴泽弼在平津准备的住所。   车子行驶在空旷的平津城大马路上,叶一柏透过车窗看这座城市。   街道两旁萧萧索索,几乎已经没有开着的店铺了,零星两家也只是开了个小门,马路上的行人更是几不可见,冷风中一张老旧的报纸被吹起,恰好飞过叶一柏等人的车窗旁,他匆匆一瞥,报纸上密密麻麻的“讣告”令人心惊。   叶一柏微微闭了闭眼,本就如玉的面庞被这北方冬日的微光一照,竟一时让人看起来不似真人。   裴泽弼将自己身上毛领披风解开,弯腰蹲下身来,“冷吗?”他将叶一柏的裤腿卷起,同时轻声问道。   刚刚叶一柏单膝跪在血水中,左脚大半个裤腿都被血水浸湿,血水渗进裤腿已微微呈现凝固状,隔着手套,裴泽弼明显感受到手心传来的寒意。   他摘下手套,温热的手覆盖在叶一柏冰冷的脚踝处,直到感觉到他掌心不再这么冰冷了,才将自己的毛领披风裹在叶一柏的小腿上。   从寒冷到温暖,许是温度上升太快的缘故,叶一柏的双脚传来一种涩涩的酸麻感,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没事的,我不冷。只是……”他顿了顿,苦笑地揉了揉肉自己的太阳穴,“只是有点……怕。”   叶一柏并不掩饰自己心中的畏惧,车站里众人期冀的目光以及这随意一瞥看到的代表着一条条人命的密密麻麻的讣告,让他心头如同压了一座大山一般,沉重的同时又有些胆战心惊。   敬畏生命,因为敬畏所以恐惧。   从学生时代就被导师们耳提面命,对于生命不能失去敬畏。手术台上的是一个个鲜活的人,而不是一块块带血的肉。做临床的白大褂们,特别是他们这种拿刀的,几乎把对生命的敬畏刻进了骨血。   一个个鲜活的人啊……   如果说手术台上一个失误的代价可能是一条性命,那么现在,一个错误决策的代价……   “没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好了,第一天到平津,你就已经解决了此行最大的难题,库克和盖尔两位领事已经表示会在今天将他们手中的资料送一份到公馆,明天早上在青年路的碰头会他们也会参与。这就代表他们默认了你在这次平津抗疫中的主导地位,也愿意配合。”   “除了行政厅和两个领事馆的资料,还有我年前派过来的人搜集到的信息,去年九月开始,平津就已经禁止长岗等北边城市的往来,所以官方方面几乎没有九月份以后北边几个城市的资料,而这次疫情,本就是自北而起,若源头不控,平津的疫情控制得再好也没用,所以我私下让人搜集了北方几个城市的资料,如今也送到公馆的桌上了。”裴泽弼语气平缓,条理清晰地说道。   叶一柏点点头,正要答话,只感觉身体一个失重,上身就向前冲去,同时耳边传来一阵刺耳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的“滋啦”声,裴泽弼的手牢牢将环住了叶一柏的上半身,“怎么回事?”他沉声道。   “对……对不起。”司机擦了擦额头的汗,回过头来说道:“前头有收尸队的人,我们让他们先过吧。”   “收尸人”三个字一出,叶一柏和裴泽弼心中便是一凛,两人透过车窗往外看去,只见五六个穿着白色大袄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的人从不远处走来,他们中的其中一个人推了个小推车,小推车上用薄被子盖着,只看得到微微隆起的弧度,队伍在车前约莫10米左右的地方停住。   其中两个人从队伍中离开,走到马路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不多时他们就背了一个姿势怪异的人出来。   掀开推车上的薄被,将这个姿势怪异的人往上一叠,随即再盖上,动作快速而流程,没有一丝停滞,队伍继续向前,那片刺目的白越来越近,在两方人仅差个三五米的时候,前面白色的队伍忽然转了一个弯,转进了一个弄堂里。   随着白色队伍的逐渐远去,司机毫不掩饰地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再次抹了抹自己的额头,转过头来带着些讨好的笑容道:“对不住,两位贵人,我自作主张了。”   “死者为大,本就是应当的。”   叶一柏和裴泽弼的司机是平津方面安排的,是地地道道的平津本地人,裴泽弼有心从司机   嘴里打探出当下普通人眼中平津城的情况,便开口道:“这收尸队是官方的?我看刚刚他们抬出来的人好似是坐着的姿态,他们就这样塞进推车里了,就不怕接了还有一口气的,犯了忌讳?”   司机见裴泽弼语气温和,心中不免也放松了几分,他知道他车后坐的这两人都是大人物,而且是来帮他们度过难关的,便也十分热情。   “对,收尸队都是官方的,刚开始是专门收殓瘟疫过世的人的尸体,后来瘟疫越来越严重,很多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了,就不管什么病,只要走了的都由收尸队来处理。不过收尸队也是讲究的,只有还有一口气就绝对不收。”   司机一边开着车一边絮絮叨叨地用平津话说着,“您二位别看刚刚那人的姿势好像是坐着的,那是僵的。这瘟疫爱找上老人,传染又快,很多家里的老人确认自己染上了没救了,就会偷偷走出来坐在街口或者院子里,想着不要传染给孩子,还有些没良心的,在老人快去的时候把人丢出来的,我们这天冷嘛,人就会缩着取暖,缩着缩着就去了,尸体在外头几个时辰,僵住就再也动不了了,所以两位贵人如果在平津城路旁看到坐着不动的人,可千万别随便上去打招呼,可不一定是活人呢。”   司机还继续说着,但裴泽弼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掌心一紧,叶一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这种事对于身处乱世的裴泽弼是司空见惯,但对于叶一柏来说却是极大的冲击。   车子里一时只剩下司机不高不低的说话声,车子缓缓驶过平津城的中央大街,驶进行政厅不远处的一个西式住宅里。   “两位贵人,到了。”司机说着快步走下车来,替两人拉开车门。   这个西式花园住宅独门独户,毗邻一条小马路,即便现在是大冬天,院子内还是有不少绿色的纸条探出墙来,车子停下的刹那,两扇大铁门被人迅速推开,与此同时,后面大车上的孟庆勇及其队员们飞快从车上跳下来,随即在叶一柏和裴泽弼下车前一路小跑进房子。   他们迅速检查完房子内外,确认没有异常后,孟庆勇对裴泽弼点了点头。   一旁刚从车上下来的平津方面的警事局人员见状,不由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感叹,“不愧是过江的猛龙啊。”   “裴先生,叶医生,两位在平津这段时间里,由我们来负责两位的安全。”说到这里,这位平津城警事局的人员面上也露出一丝笑意,“虽然两位或许也用不上我们,不过我们该做的还是得做。我们会24小时派人在附近值守,如果需要用到我们,请随时开口。”   “那就麻烦了。”裴泽弼客气一句,然后孟庆勇迅速接过了寒暄的任务,让裴泽弼和叶一柏能够尽快进到住处休息。   平宁街256后,这个房子三个月前就已经换上了林公馆的牌子,里面的一应装饰都是南方样式,可见裴泽弼的用心。   不过这时候叶一柏已经没有心思去关注这些外在的东西了,车站里拥挤着想要往外逃的人群,街道旁维持着坐姿的僵直尸体,这座几乎已经失去秩序的死气沉沉的城市给了叶一柏内心极大的冲击。   他快速冲了个澡,换下黏腻的带血的裤子,便匆匆从浴室出来。   裴泽弼在买下这套房子的时候,专门让人装了暖气,34年的这个时候北方已经有了低压蒸汽锅炉供暖,不过这时候的暖气设备多见于公共场所,比如使馆,大型医院等等,像裴泽弼这样直接拿来家用的则极为少见。   “行政厅和两个使馆的资料都已经送过来放在书房了,你把头发擦一擦,不要着急。”见叶一柏头发还滴着水就匆匆走出来,裴泽弼无奈拿了块毛巾快步走上来帮他擦头。   “书放在哪?”   “这边。”   两人一个快步往前走,一个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地落后落后一步,一边还抬手帮忙擦着头发,裴泽弼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会有这种时候,但感受到手中毛巾传来的微微湿意,他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来,如果能这样一直下去,似乎……也不错。 第257章   叶一柏浏览资料的速度极快,行政厅的资料虽然多,但正如裴泽弼所言,行政厅送过来的资料极其滞后,从平津的医疗系统崩溃后,很多资料就已经断档了,可参考性不强。   库克和霍尔送来的资料又更详细一些,但仅限于他们的侨民聚居区和侨民医院,两国侨民聚居区的秩序虽然还不至于崩溃,但是越发高涨的物价已经让他们的侨民都叫苦不迭,这种情况再持续下去,社会秩序崩溃也只是迟早的事。   至于他们的医院虽然看起来还在正常运转,但这种正常运转的表现是建立在他们放弃了收治大部分病人的基础上,仅接受本国的危重急病人及待产孕妇,其余病人一概不收,包括鼠疫和疑似鼠疫病人。   在没有鼠疫特效药的当下,选择用这种方式保护医疗秩序不至于崩溃,倒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他们维持住了脆弱的医疗体系让重病患孕妇不至于求医无门,但与此同时,付出的代价却是鼠疫细菌的无限制传播和蔓延。   和杭城呈局部点状爆发的情况不同,平津城里的疫情已然全面爆发,两个村庄和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北方大城,这两个完全不能放在一起比较。   更别说在平津城之外,还有长岗、宛宁、越城、长治等等小城,那才是真正的重灾区。   “平津是北方的交通枢纽,从南到北,所有物资供给都要通过平津才能运往北方各个城市,虽然平津城的疫情不是最严重的,但平津不宁,北地难安,所以我们当下最紧要的是先要控制住平津城的疫情,打通南方到平津的铁路运输。”裴泽弼轻声道。   叶一柏看着厚厚的,裴泽弼手下人送过来的长岗诸城的资料,一时沉默许久。   “我知道的。”他知道只有恢复平津的造血能力,才能源源不断地向长岗等北方小城输送资源,才能更高效率地控制住整个北方的疫情,但是这就意味着前期所有资源都会向平津城聚集和倾斜……   “先重后轻,先急后缓”的原则和大局观,一旦扯上人命,孰是孰非就说不清了,叶一柏将自己的眼睛从长岗那份单看文字就让人心惊胆颤的资料上挪开,再次重复道:“我知道的。”   平宁街256号书房的灯亮了一夜,叶一柏一夜没睡,裴泽弼也就陪了一夜,两人一个有丰富的医学理论知识,一个有理智到极致的大局观,对于几条对策一点点斟酌推敲着,等到终于形成两人都满意的文稿时,天已然大亮了。   裴泽弼抬头看了看书房墙壁上的挂钟,凌晨四点。   “八点的碰头会,还有三个多小时可以休息,能睡一会是一会吧。”他说着上前摸了摸叶一柏的头发,头发早已被暖气烘干,但喝饱了水的发丝还带着平日里没有的细软的潮意,裴泽弼的手顿了顿,“干得差不多了,去躺会吧。”   两人实在疲累,连从书房走到房间的精力也无,裴泽弼让人将被褥送来,将沙发一拼,让叶一柏睡沙发上,自己则将被子往地上一铺,就和衣躺下。   三个小时后,平静了几个月的平宁街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车辆,街道两旁不时有人拉开窗帘或者探出头来张望,在这个已经寂静得几乎让人窒息的城市里,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种车辆聚集的景象了,因此即使看到一群“凶神恶煞”的黑制服们站岗,也大着胆子继续张望。   平宁路256号会议室中   “第一,规范出行防疫措施,提高口罩防疫意识。市民出行必须佩戴口罩,任何公共场合不佩戴口罩者不得入内。第二,分区分块,统一管理。”   叶一柏将平津城的地图平铺在桌面上,其上已经用红色的墨水画了两条线,“以津门河和中央大街为界,将平津城分为四块,由兵团和警事部分封锁各个交通要道,实行各区封闭管理。各区分别设立区级防疫应急小组,区内以保甲制为基础,实行网格化管理,全员排查,务必不漏下一人。”   叶一柏的话落,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全封闭式管理?这会不会太过了,昨日平津封城的消息才传出,我这办公室的电话就没停过,更别说民间的反应了,如今若让他们连平津城内都不得自由,恐怕会生乱子。”   “如今平津物价飞涨,很多市民连温饱都困难了,如果再区域封锁,恐怕很多人的生计就无法维持了。 ”   “是啊,现在还在继续生产的工厂本就不多,平津的工厂主要集中在北方,而工厂大多居住在西区,如果真的封了,工人就没有了收入,还有那些商人和士绅……叶医生,不瞒您说,我们平津城现在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平津,这和这些商人和士绅的支持还是分不开的,这封城又封区,是不是太过激进了。”   “这工作没法做啊。”   “可不是。”   此刻会议室里参加会议的众人都是平津城的实权人物,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周郝仁昨天晚上连夜拜访分析利弊许以好处才会出现在今天的会议上的,他们中的许多人不仅是官员,还代表了许多不同群体的利益。   周郝仁心中暗暗焦急,他昨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与会的大多数人同意封城这一决策,但今天叶医生居然还出了个封区封闭管理,这太激进了,这群人恐怕不会同意。   周郝仁看着叶一柏欲言又止,但叶一柏却丝毫没有顾忌会议室里众人反应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期间有人想要开口打断,却被旁边的同伴阻止。   “第三,分级治疗。按照病人的病情,建立重、轻,疑似,三级医疗点,以封区网格化为基础,将所有鼠疫,疑似鼠疫病人集中管理,集中治疗。”   “第四,精确统计,每日病人增长数字,死亡数字,精确到个位数,每日汇总公示……”   空旷的会议室里,只有叶一柏温和低沉但坚定的声音在回响。   等到叶一柏说完最后一句话,会议室里有一瞬间的安静,他抬头看向众人,将他们的反应和表情尽收眼底。   周郝仁面上满脸苦笑,其他人则大多不发一语,面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为难和焦急的神色,更多的变成了无甚表情的模样。   他们中的许多人确实是不同群体的代表,但无论如何,平津城都是他们共同的家园,当叶一柏的各项举措触及到他们的利益时,他们会焦急会反驳,但是当他们意识到这些举措根本不能实现,他们的家没救了的时候,这些人心中更多的是沉重的悲哀。   若说第一第二条,虽说难度大,他们这些人达成一致后或许还可以实现,但是第三第四条呢?分级治疗,精确统计,每日公示……   在如今这个医疗系统崩溃的情况下,连个能收治病人的医院都找不出来,好几个有名的大医生的讣告都还登在上个月的报纸上呢,还分级治疗呢?他们梦都不敢这么做的。   没医院,没药,没人就是当下平津的现状。   “好了,我说完了,大家可以提问题了。”叶一柏轻轻地放下了手中写满潦草华文的记录本,用不轻不重的声音开口道。   会议室里明显有片刻的骚动,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第一个开口,这个空旷的空间里,只有茶杯盖和杯身碰撞发出的轻微的声响和角落里那笨重的落地大钟走动时发出的“咔哒咔哒”声,分针颤颤巍巍地前进了一小步,终于,周郝仁摘下了自己的眼镜,开口道:“叶医生,昨天事情多,您回来的太晚了,可能没法仔细看我们送来的资料。   不满您说,自从半年前长岗鼠疫爆发以来,北边的长治、宛宁、越城接连失守,大批患者涌入平津。这首当其冲的就是各大医院,如今我平津城无可收治病人的医院,无可用的医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周郝仁虽然极力掩饰,但叶一柏还是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失望和悲哀之意,叶一柏一怔随即立刻明白了周郝仁情绪变化的原因,这位周先生将他当成了平津城的救世主,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用极大的魄力下了封城的决心,却发现自己“所托非人”,这心情变化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叶一柏的心中也不由更加郑重了两分,他开口道:“周先生,您送来的资料我昨晚已经全部看完了,您听我慢慢说。”   “您说得没错,平津城现在医疗系统已经基本瘫痪,普通病人都无法得到相应的救治,昨天我们在火车站遇到的那位孕妇,在平津城里必然不是个例,正因如此,我们更要尽快推行分级治疗,解放出被疫情裹挟的医疗资源,让医疗体系逐步恢复到正常。”   周郝仁认真听着叶一柏的话,他是亲眼见过叶一柏在车站里的魄力的,他实在不愿相信这样的叶医生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但他越听越迷糊,分级治疗不是需要大量医疗资源,这占用和解放,这不是矛盾的嘛?   “叶医生,您说的分级治疗要医院要人要药,这……不是雪上加霜嘛,何谈解放医疗资源?”周郝仁身旁一个略微年轻的男子忍不住开口道,叶一柏对其有印象,好像是那位严主任的副手。   “这就是当下大家对防疫控疫工作最大的误解,防疫控疫不等于治病救人。鼠疫没有特效药,至少现在的平津城里没有。想要最快最大程度地控制住疫情,我们能做的无非以下三点,第一消灭、控制感染源,第二阻断感染途径,最后才是救治已经感染的患者,而第一第二步,并不需要有太多的医疗人员参与,即便是第三步,救治已经感染的患者,在没有特效药的情况下,缺少医疗设备的情况下,专业医疗人员能发挥的作用也极其有限。   所以在分级治疗对于医疗人员的需求量并没有诸位想象的那么大,而且我已经想好这批人去哪里找了。”叶一柏笑道。   “哪里?”周郝仁急急问道,这急切的话一出口,周郝仁自己也觉得有些脸红,干咳一声,拿起水杯抿了一口。   “民间、各大公共场所医疗室,学校医学生。”   在车站医疗室的时候,叶一柏就有意识地问过胡乐关于这方面的问题,平津城作为北方大城,虽比不上上海,但却也是华国里医疗卫生体系较为完善的大城市了,平津大学还有正儿八经的医学系,胡乐这种“赤脚医生”也不少,他们只接受过粗浅的医疗知识培训,但在实际工作中积累的大量的实践经验,这样的人,只要稍微一培训,就会是一个合格的抗疫医生。   还有医学生,这是平津城里最大的,具有足够的医学知识,稍微培训就能上岗的群体。   会议室再次陷入了安静,这已经是这场会议第三次出现这种安静的场面,与第一次的惊愕第二次的沉默不同,这一次的安静更多的是思考。   与会众人都是平津城的实权人物,能走到他们这个位置上的,没有一个是简单的,他们听着叶一柏的解释,琢磨着,思考着。   “医学生和民间医生能行吗?”   “能行,我会制定好操作手册,只要会用呼吸机和静脉注射,就够了。或许我刚刚说得不是很明白,我们当务之急是控制疫情让它不再发展,只要控制好感染源,切断传播途径,平津城就能重新变得安全,这两步需要大家全力配合,至于已经感染的病人的后续治疗,我会全权负责。”   这回,会议室里的人都听懂了。是啊,将所有感染的病人都集中起来,没有传染源了,平津城就安全了,就能恢复秩序了。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岂是那么容易的,是了,叶医生刚刚说了,区域封锁,以甲保制为基础,网格化。   但强行要求隔离可能会激化矛盾,所以就有了分级治疗,精确统计,每日公示,让民众们知道隔离不是等死,是治疗,隔离是对平津城有好处的,感染人数是否减少一目了然,一个晚上,这位叶医生居然都考虑到了!   “那叶医生,医生有了,那医院呢,现在平津城的感染人数恐怕要以万计,每天死亡人数也在百人以上,平津城的医院根本负担不了这么大数量的病人。”   “我昨天研究过地图,平津城有两个大型室内体育馆,还有火车车厢,铁路停运后这些火车就空置着,火车车厢里设施完善,当做隔离点绰绰有余。”   民国时候的火车那都是长途,动辄以天计算,因此许多火车大都是卧铺,特别是一等座,那条件比之普通百姓家中还要好上几分,用来隔离自然是足够了。   可行。   叶一柏的话落,在座众人的脑子里不约而同地出现了这么两个字。   可行,真的可行,封城后,火车站几乎无人进出,且火车车厢长且多,且一个个隔开,这条件比之体育馆还要好上不少。而且这病人都在一块了,看似难的统计,好像也不那么麻烦了嘛。   “叶医生,您看一句实在话,如果我们照您说得去做,平津多久能恢复正常?”   “三个月,第一个月严格落实措施,降低感染和死亡人数,第二个月,排摸完毕,控制住感染源,放开部分封锁,争取恢复部分生产、供应等城市功能,第三个月,逐步恢复城市正常秩序和功能,冲开铁路。”   叶一柏的话说得坚定而果断,让整个会议室里的人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区域封锁的动作太大了,即便我们都同意,但阻力还是有不少的,我需要时间去做工作。”说话的是会议桌左侧第二个位置上的男子,他神情严肃,面容诚恳。   “饭本来就是一口一口吃的,我们可以先做试点。比如南江区,北方最大的粮食交易市场在这里,这一块必须最先恢复秩序,我们可以从南江区开始试点,毕竟现在人手确实十分有限,想要一下子摊开也会力有不逮。”   “这个好,有效果的话就更有说服力,而且南江区如果能恢复秩序的话,整个平津城就盘活了。叶医生,那个网格化,您详细说一说……”   “网格化就是……”   “叶医生,我们下头虽然实行甲保制,但说实话我们平时对他们的管理十分有限,我觉得在以甲保制为基础,还应该设立直接管辖的搜查队,这样双重保险会更好。”   “术业有专攻,这是诸位擅长的,我不会过多参与,我只会从我的专业角度给出建议,比如感染病人住过的房子需要用生硫磺和石碳酸消毒。”   “叶医生……”   会议室里众人你提问我回答,从沉默到热切,从怀疑到充满希望,周郝仁的笔尖与笔记本快速摩擦着,一行行清晰而有力的字出现在其上,他忽然感觉到眼眶有些酸涩,是高兴的。   他们的家,真的有救了。 第258章   会议室里的人匆匆忙忙地往外走,与来时不同,他们的神情严肃中带上了一丝柔和和坚毅,一种名叫希望的东西在他们眼底熠熠生辉。   等到最后一个参会人员走出林公馆大门后,裴泽弼从另一个房间推门出来,他手里拿着两张好似是照片模样的东西,见叶一柏看过来,他迟疑片刻,最终将照片收了起来。   “老孟他们回来了。”裴泽弼走到叶一柏身边,低声开口道:“平津城的鼠疫患者尸体处理情况确实不容乐观,单是城西那边,抛在荒地上的尸体就有三千之数,这还不算上民间自己处理未交给官方的。”   裴泽弼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照片,他显然也没想到平津城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城西那块荒地上的可怕模样,让孟庆勇这个上过战场的硬汉在汇报的时候都有些心有余悸。   按照昨天那些资料上的数据初步统计,如今的平津城里每天死亡的人数在200人以上,那如果再耽误十天半个月,尸堆如山这四个字就会真正出现在现实中。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叶一柏听到裴泽弼的话还是不由心惊,他神情严肃道:“细菌能在低温冻土中生存三个月以上,普通的土葬是做不到无害化处理的,如果一直不做处理,整个城西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细菌传播中心,无法控制、消灭这个巨型传染源,那我们所做的一切工作都将成为徒劳。”   这番话叶一柏昨天已经和裴泽弼提过一次了,但是对于出生在一个即使是战争也要将战友的尸体带回家乡入土为安的年代的民国人来说,“火葬”这两个字着实是骇人听闻了些。   但因为提出这个想法的人是叶一柏,裴泽弼没有立刻否定,而是愿意选择去认真调查随即思考它的可能性和必要性。   “你没有在会上直接提出来是正确的,比起封城和区域封锁,火葬这两个字更容易出动他们敏感的神经,城西那边我会让人封锁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至于你提出的想法,等到南江区抗疫取得一定成果后,我会出面和津军那边交涉,还有平津城的其他大小……”   “裴泽弼。”叶一柏打断了裴泽弼的话,“周先生和平津城的大小士绅及百姓那边,我会去说服他们的。”他认真地看着裴泽弼,眼中满是郑重和严肃。   两人四目相对,裴泽弼很快就败下阵来,他明白叶一柏的想法和坚持,但即便如此,他的心底还是没由来地泛起一丝挫败感。   裴泽弼轻叹一口气,走到叶一柏身边,他向后靠浅浅地靠在沙发背上,右手轻轻地抚在自己年轻爱人的后脖颈上,“我原以为我有足够能力护住你的,可是现在你走得太快了,我好像护不住你了。”   裴泽弼出生在这个时代最有权势的家庭之一里,即便到了他成年后,时移世易家族势力已然衰微,但余荫还是足以让他在上海举足轻重。在外人,哪怕是叶母和叶娴看来,裴泽弼和叶一柏两人的感情中,掌握主动权占据优势的一直是裴泽弼,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直到现在,他都没有从叶一柏口中听到喜欢或者爱这样的字眼。   叶一柏敏锐感受到了裴泽弼的情绪变化,他抬手覆上裴泽弼的手背,他的手指钻入裴泽弼的指缝中,随即微微握紧,“一辈子很长,一起携手并肩走才不会那么累。”   “一辈子。”   “嗯,一辈子。”   两人相视一笑,忽然觉得对方嘴上那个口罩有些碍眼了。   翌日   封闭已久的平津城入城的主干道上出现了一辆辆装满士兵的绿色皮卡,他们排成一排有序地通过平津市中心,向南江区驶去。   在封城无法独自逃命的“高压”政策下,这个被逼到绝境的城市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大行动力,仅仅一天的时间里,平津城各个部门就已经做好了封城和区域封锁的所有准备。   “妈妈,妈妈,好多车!”   “这……这是要干啥呀?”   “快快快,回去,别围着看,他们有枪呢!”   一个个实枪荷弹的士兵从皮卡车上下来,绿色的军大袄将他们从头到尾包裹得严严实实,士兵们全部戴上了口罩和手套,只露出两只眼睛凌厉地看向前方。   “全都围起来,两个小时为限,两个小时后各个路口许进不许出,以及,任何时候,都不准摘下你们的口罩和手套,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士兵们中气十足地回答道。   回答完毕后,在军官的手势指引下,队伍“唰”得散开,士兵们用木制警戒栏将进出南江区的各个路口封住。   这时候马路上还有几个通行的行人,见状面色大变,他们疾行两步,但见到那群士兵实枪荷弹杀气十足的模样,又有些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   最终还是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大步向前,开口向站岗士兵问道:“长官,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站岗的士兵低头看了读书人一眼,随即目光扫过在不远处几个想过来却又有些瑟缩的百姓,转身走向不远处的车上。   正在众人不知所措之际,刚刚那个转身离开的士兵又走了回来,只见他右手拿着一个大喇叭走到原位置站定,然后提气对着扩音器用一股子平津人民十分亲切的大嗓门道:“两个钟头后,南江区整个浪儿封了,许进不许出,不住这儿滴人,都麻溜得走。”   街上的行人面面相觑,随即两区边界处过来南江区办事的百姓试探性地往警戒栏方向走了走,见这些士兵并没有阻拦的意思,赶忙快步离开了南江区。   南江区的封锁进行得十分迅速且顺利,南江区有北方地区最大的粮食贸易中心,依托这个市场,南江区居住的大都是农民和中小商贩,那些消息灵通的富商权贵早在昨天封锁令还在草拟的时候就已经得到消息,拖家带口地连夜离开南江区。   对于这种情况,不管刚成立的以叶一柏为首的防疫办还是以周郝仁为代表的行政厅都没有特意去阻止,因为相对于整个南江区的民众数量而言,这些人连零头的都够不上,且在平津城全城封锁的情况下,南江区作为试点想要尽快做出成绩来,这些“不稳定因素”的离开甚至能算得上一件好事。   两个小时,足以让临时来南江区办事的人快速离开这个即将被封锁的区域。一辆辆自行车、摩托车驶上南江区的大大小小街头,那些个基层的甲长、保长们人手一个大喇叭大声向民众解释着临时封锁政策。   在这个信息滞后的时代,民众对于政策的敏感度是十分低的,昨天的封城,今天的区域封锁,在某些消息灵通的圈子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但对普通百姓来说,直到亲眼看到实枪荷弹的士兵站在警戒线旁的时候,他们才有了一丝真切感。   有人焦急地跑出家门,有人瑟缩地站在门口,街道两旁,一扇扇门和窗户被打开,门边、窗边或站着,或倚着,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街上那一个个大喇叭里。   “市民们,国家没有放弃我们,昨天从上海来的大医生已经到了咱平津城了,他带来了物资带来了药,上面说,咱们南江区是北方最大的粮食贸易中心,整个北方的粮食都靠咱这儿供应,只有我们好了,平津城才能好,整个北方才能好,所以他们这几天会抓紧先帮咱南江区治鼠疫。   现在南江区所有路口都封了,在封锁期间,大家没有必要不要出门,等下各自甲长会上门登记每家的情况,分发粮食和水。每家每户都要咳嗽、胸痛、发烧、头疼、呕吐症状的都如实上报,这种病你们也知道,呆在家里只能等死还会传染给家人邻居,但是跟我们去集中隔离点,让上海来的大医生看,就还有活命的希望。   大家不要不信,咱整个平津城都已经封了,有钱的当官的,还有那些个洋人都跟我们一样,都被封在这个城里,这个大家稍微打听下就能知道,所以这一次国家是真的想要救咱们,咱也克服一下,就当是救救自己了。等下每个巷口、路口都会有工作帐篷搭起来,咱邻近的几个甲长、保长轮班,大伙有事吱声,咱不保证大伙事事顺心,但绝不会让大家呆在家里饿死!”   南江区的大街小巷里不止一个喇叭,许许多多衣着普通的人戴着口罩走上了大街,他们没有统一的稿子,而是用几乎是絮絮叨叨的方式跟各自街坊讲述着封区的政策。   这个城市已经被鼠疫肆虐了大半年之久,每天都有认识的、熟悉的人死去,从惊惶到麻木,平津城的百姓们就好像一只漏了气的气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最后一口气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逸散在空气中,他们的愤怒,反抗早已在一点点的恐慌和绝望中被磨平。   这是一个如一潭死水般的城市,百姓们不会听报纸上慷慨激昂的倡议书,学生和读书人也被死亡的阴影扼住了咽喉,那些曾经经常出现在平津城报纸头条里的权贵名流们早已在疫情爆发的前几个月就已经落荒而逃。   他们是被抛弃的,百姓心中清楚明白得知道这一点。因此他们不会相信花团锦簇的文章,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一辆辆装满物资的车通过各个路口的警戒栏来到各个临时搭建的帐篷旁边,百姓们目光灼灼的盯着从卡车上卸下来的一袋袋大米,土豆、马铃薯,目光逐渐变得平和起来。 第259章   南江区的封锁出乎意料得顺利,在基本生存得以保障的情况下,南江区的百姓们的配合度显然非常高,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每天还是会有被搜查队强制从家里带走的鼠疫患者,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南江区百姓们的恐慌和害怕慢慢被一封封小的信、照片抚平。   他们的亲人真的没有被放弃,他们真的在接受治疗。在这一认知下,普通老百姓们甚至对他们曾经看来凶神恶煞的搜查队员们产生了一丝感激的心理。生活在这个充满苦难的年代,一点点善意和给予就足以让他们感到满足和感激。   然而这种满足和感激的背后是众多人力物力的消耗。   叶一柏几乎把从杭城和上海带过来的所有物资都投入到了这个阶段的南江区,原本平津这边是打算把这一批物资用于极端情况下的救济的,如果只用作极端情况下的救济,这批物资能让支撑平津城运转一个月之久,但是在叶一柏这样“大手大脚”的消耗下,大概不到半个月,这批物资就会消耗殆尽。   “叶先生,您不能小看人心的贪欲,像现在这样只需申请或者仅凭那些甲长和保长的审核就派发物资,多少东西都填不了这个窟窿,许多家庭或许确实困难,但远远不至于吃不上饭的程度……”分发物资的工作人员看着记录本上一点点减少的物资数据,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鼠疫一旦感染,如果没有及时获得治疗,患者死亡率可以高达50%以上,欧洲在十四世纪付出的代价,我不希望我们重蹈覆辙。现在时间就是生命,我们手里的物资确实有限,但对整个华国来说,这点物资不算什么,只要我们证明我们的路没有错,我们的措施是有价值有效果的,那么自然会有人帮我们解决后顾之忧。”   叶一柏抬头看向拿着记录本的工作人员,“等下胡医生他们会到这里报到,你直接把他们带去见严主任,还有……还是那句话,封锁期内物资保障必须充足,不计成本。”   封城封区,对这个时代来说,这样的举措太过惊世骇俗,南京、上海、平津以及以库克和霍尔为代表的其他国家势力都在观望着,观望这位享誉国际的华国医生到底能不能控制住北方的疫情。   如果能,那么这些人会不余遗力地筹集物资做好后续的后勤保障工作,接下来后面的工作也会十分顺利。反之,一旦南江区的封锁没有达到预期效果,那么这种单纯因为信任上而被采纳的举措将立刻被放弃,叶一柏这一年来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声望也将瞬间坍塌。   名声这东西就是把双刃剑,这是他在来平津城之前就已经料想到的结果。   “叶医生,车子准备好了。”门口传来孟庆勇的声音。   “好,我马上过来。”叶一柏放下手里的资料,再次压了压自己口罩的上沿部分,随即快步向门口走去。   孟庆勇快走几步,走到车子旁帮叶一柏打开车后座的门,同时低声道:“平津城各大医院的转移工作已经基本结束,已经确认感染的都被送到了火车站临时治疗中心,其余人就地隔离,其中确认感染的医务人员有一百四十六个,重症及丧失工作能力的是六十二个,其余八十四位都是中度或较轻的症状,在接受一定治疗后可以在临时治疗中心投入工作,他们也表达了愿意出一份力的意愿。”   平津城的势力错综复杂,叶一柏的各项措施在许多方势力看来又有点过分激进,在成果没有出来前,裴泽弼必须利用自己的身份和人脉安抚住各方势力,保证叶一柏的各项措施能够顺利推行下去,这件事只能他自己去做,所以他把孟庆勇留在了叶一柏身边,保障叶一柏的安全。   叶一柏坐进车里,有些无奈地揉了揉肉自己的太阳穴,让还在病中的医务人员继续工作确实有些不人道,但是没有办法,比起食物、药物和设备,人才是当下最稀缺的资源,尤其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医务人员,他们是这场战役中必不可缺的角色,但在当下的平津城,满打满算所有医务人员加起来不到一千人。   “给他们最好的照顾,还有加班补贴,如果医院没有就走防疫中心的公账。院外能确保健康的医务人员有多少?”   “院外没有直接接触过感染患者的医务人员有一百八十七人,按您说的,符合十日内没有接触过可疑感染源且无任何染病迹象的的是八十四人。”   “一半不到。”叶一柏低声自言自语,他沉默稍许继续问道:“那这八十四人里面,有多少医师?”   “十二个。”孟庆勇迅速答道。孟庆勇不愧是裴泽弼的心腹,从一个舞刀弄枪的行动能手到一个可以精准记录各项数据的“秘书”的角色转换,他只用了两天。   “严主任那边应该已经把津北医院北院区收拾出来了,告诉他产科、全科和擅长急救的我会给他留下来,用于百姓们必要时的紧急医疗,其他人随时待命。我书房里的桌上有一份鼠疫标准治疗手册,复印出来,人手一份。”叶一柏低声嘱咐着,孟庆勇则从自己中山装的上衣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笔记本迅速记录着,桥车里一时间只剩下叶一柏不紧不慢的说话声和鼻尖和纸接触发出的“沙沙”声。   轿车在马路尽头拐了个弯,通过一段种满杨树的大道,慢慢驶近一座米黄色的石制大门,大门是典型的西式建筑的模样,门旁甚至还有两根极其显眼的罗马柱,驶到近前,可以看到米黄色大门上清晰写着“平津大学堂”。   一个门卫模样的人看到汽车驶近,快步从门卫室里出来一路小跑到车子驾驶座旁的玻璃旁弯腰询问,司机从座位旁边的格子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门卫。   门卫匆匆看了一眼,随即略有些拘谨地双手递还,他轻声说道:“您请等一等,我让他们开门。”他边说着,边小心翼翼地往车后座望了一眼,眼神中带着好奇和敬畏。   “开门,叶先生来了。”   叶一柏看到那个门卫直起身来,挥舞着手臂大声对不远处的大门方向喊道,不多时,铁门缓缓打开,汽车再次启动。   叶一柏向来是不擅长这些东西的,上辈子除了必要的学术分享,他少有出席这种场合,更别说今天这种特殊的情况,他走进这个礼堂,甚至心中有些羞愧,作为一个先行者,一个导师,他没有能够负担起一切,将他们好好护在羽翼之下,而是走到了这里,还要在不久后将这些甚至连白大褂都没有穿上身的小崽子送上战场。   他慢慢走进这个礼堂,他的到来是事先知会过平津大学的,因此平津大学方面已经将平津大医学系所有的师生集合在了这个礼堂里,他能感觉到一道道或好奇、或敬畏、或激动、或恐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就是叶先生吗?他先后两次登上了《柳叶刀》,被称为亚洲最具影响力的医生之一。”   “他今年好像才二十三岁,比我们都小。”   “听说他是这次平津抗疫的总负责人,一来就把平津城和南江区封了,真厉害啊。”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通过空气传播飘进叶一柏的耳朵里,礼堂最前面的主席台前,早有人在看到进门的时候起身,快步迎上来。   “叶先生,您好,握手徐泽成,平津大学教务主任。”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眼镜男子快步走到叶一柏身前,他伸出右手想要和叶一柏握手,但看到叶一柏戴着手套的手,不由微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是了是了,现在我们特殊时期,就不讲这些虚礼了,叶先生,这边请。”   叶一柏微微弯腰,礼貌地对其颔首,“您好,徐主任。”   “平津大医学系的所有师生都在了,还有护理班的,平津大小医学、护理培训班大都是我们牵头办的,我们连夜找出了历届的学员资料,能联系上的都联系了,不过因为时间久,人员多,这联系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这份工作我们会继续做下去。”徐泽成一边引着叶一柏往前走,一边轻声说道。   “徐主任,辛苦你们了。”   “怎么敢在您面前谈辛苦,平津是我们的平津城啊。”他将叶一柏引到大礼堂最前面的第一排位置,“这几位是我们医学系的教授,这是解刨学的张铭德张教授,内科学的沈安门沈教授,外科学的……”   徐泽成为叶一柏一一介绍,两边都客气地互相打招呼,几位教授看向叶一柏的目光十分复杂,有感慨,有激赏但更多的居然是羞愧和心疼。   同曾为人师长,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这几位教授的心理,他了然地笑笑,对着几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特殊时刻,众人都没有寒暄的心思,只是互相介绍熟悉后,便进入了正题。   “事情我们都已经和学生们说过了,学生们的反应也十分积极,这种时候按道理将不应该大规模聚集的,不过我们做过严格的筛选,加上我们觉得这是这群小家伙们第一次穿上属于自己的白大褂,总还是要给他们一个仪式的。这次大会没什么领导讲话,不过这群小家伙都盼着您跟他们说两句。”张铭德教授道。   叶一柏的目光扫过不远处架子上堆得密密麻麻但叠得却整整齐齐的白大褂,轻轻点了点头。   他在学生们好奇期冀的目光中走上主席台,站在话筒前,约莫沉默了半分钟,他缓慢开口。   “今天,是我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三天,现在我以北方抗疫总负责人和一个正在参加抗疫工作的医生的身份站在这里,和大家讲讲我这几天了解到的情况,正在做的事情和即将要做的事情。”   “截止去年底,平津城统计人口47万人。其中南江区人口7万6千人,已确认感染鼠疫人口1621人,六号到八号这三天,每天增加的感染人数分别为194人、227人、102人,每天死亡人数为46人、42人、63人。   同样,截止去年年底,平津城所有已登记的医务人员共827人,其中60以上老人42人,已确认感染鼠疫146人,未排除染疫可能处于隔离中的389人。   也就是说,现在,最好的可能下,这座城市能有250人投入这场对抗鼠疫的战争,而这250人包括医生、护士、助产士、牙医,按照平津城里医师药师占总医务人员比例推算,这250人中医师药师数量不会超过30人,且实际上我们联系到的能立刻投入工作的医务人员数量还远远小于这个数。”   叶一柏说到这里的时候,微微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台下众人。台下的学生们早已没有了刚刚的兴奋和激动,他们迷惘、惊愕,不敢置信地看着台上的人,就连坐在第一排的医学系教授和领导们也坐直了身体,神情变得严峻起来。   他们虽然在平津城呆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些数据,而叶一柏这种列数字的方式清晰且又直截了当地将当下平津抗疫最大的短板展示在一众医学系师生面前,他们这才惊愕地发现在当下的抗疫坏境中,一个医生居然要负责近百个病人,这还仅仅是南江区,那如果整个平津城呢?   如此巨大数字悬殊让几个平津大学医学系的教授的面色变得越发严峻,而许多医学生们也慢慢意识到了他们即将面对的不是一次激动人心的挑战也不是什么展示他们热血和爱国心的实践活动,而是一场真正的战役。   “作为一个医生,居然站在这里要求一群医学生上战场,我感到十分羞愧,但是抱歉,我们只有这个选择了。”叶一柏说完,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个躬,且保持弯腰的状态久久没有变化。   台下响起一阵凳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会场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叶先生!老师!虽然我们还没有执照,但我们也是医生!”   “我们入校的时候就背过希波克拉底誓言,我们也是医生!”   ……   不知道谁先开的口,这群二十出头的热血青年们洋溢着一张张笑脸,挥舞着手臂呼喊着,还有人跳到了凳子上背起了他们曾经入学时背过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先是一个人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徐泽成大声地吼叫着想要让这群被热血冲昏头脑的小家伙们安静下来,然而他的声音淹没在越来越大声的背诵声中……   叶一柏直起身子,看着这样的场面,忽然有一种想要加入他们的冲动,二十三岁……正是青春热血的年纪啊。 第260章   有了平津大医学系师生们的加入,医务人员缺乏的问题有了较大程度的缓解,至少能够勉强应对当下隔离中心的状况了,叶一柏编写的《鼠疫标准治疗手册》被大量刊印出来,分发给一线的医务人员作为治疗指导。   经过十多天的磨合,整个隔离中心的运行似乎变得井然有序起来,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当下的井然有序是因为叶医生将全部资源都投入到了南江区的抗议防疫中,几乎是用一城的资源在做一区的事情,等整个平津城全面抗疫工作正式开展,人员和物资紧缺的问题将会再次突显,且更加严重。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只能这样走下去,因为所有人都清楚,他们就只剩下这么一条路了。   封区第六天,南江区鼠疫患者新增人数第一次降到了两位数,第九天,第一次降到了个位数,虽然第十天又有了反复,新增十一人,但众人知道南江区的疫情算是控制住了。   “除了封锁后有新增的区域,按照新增日期再向后延十天,其他地区以甲保为单位可以陆续解除封锁了。”叶一柏抬头笑着说道。   “太棒了!”   “万岁!”年轻的白大褂们欢呼雀跃着。   临时办公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即使前路艰难,但阶段性的胜利也足以让他们获得满足和喜悦。   经过这么多天的磨合,防疫办已经形成了一套十分有效率的办公方式,叶一柏的指令出来,不到两个小时,就已经传到到了各个基层,甲保长们几乎的兴高采烈地跑出去通知他们的街坊们。   “大妈,门口封条撕掉了哦,大叔大妈你们可以出去外面了,现在我们区里面没有传染病了,你们可以放心走,那个黄线围起来地方不要去哦,那里还可能被传染的。”一个甲长撕掉他负责的一户人家门口的封条,将最后一份物资递给里面的住户。   一个五十岁左右模样的妇女慢慢探出头来,当她看到甲长递过来的物资,脸上露出一丝激动的红晕,“可以出去了?”冬日的阳关穿过门前的大树撒到妇女略显苍白却带着一丝红晕的面颊上。   “对,大妈,可以出去了。今天太阳好,您可以带大爷出去走走,现在很安全。我还要去通知下一户,先走了。”甲长边说着边往前走,走了两步还不忘回头道:“要带口罩,就是我上次给你们发的,不然要罚钱的。”   这样的场景在南江区各个角落里上演,路口巷口的大喇叭重复向南江区的百姓宣布着这个好消息,一个个声音此起彼伏,好像在比较谁声音更大,谁情绪更饱满更热烈。   与此同时,南江区大规模解封的消息第一时间放在了平津城各方势力的办公桌上。   由于叶一柏数据公开的举措,南江区每天的抗疫数据都会向社会公布,看着南江区一天天得变好,即便是最保守最顽固的几方势力,也都软化了态度,开始慢慢接受叶一柏网格化封锁的举措。   比他们反应更快的是几个外国领事馆,库克和霍尔在分析了南江区的数据并实地考察了位于火车站的隔离中心后,当机立断,直接有样学样,封锁了他们的侨民区。   这大大刺激了平津城上下,这个势力繁杂而保守的北方城市终于下定了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消灭鼠疫。   看着众人积极而热烈地讨论全城网格化封锁后的细节,叶一柏知道,提出“用火葬法处理染疫尸体”的时机到了。   当叶一柏让孟庆勇将他这份提案分发到与会众人手中的时候,几分钟前还在为各区医疗资源争得你死我活,恨不得直接上手的高官士绅们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刚刚还热闹得如同菜市场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周郝仁看着认真的叶一柏,脸上的表情从惊愕慢慢成严肃和苦笑,这位叶医生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好不容易让这群老古板们接受了封城和城内网格化封锁,现在又提出什么“火葬”。   这已经不仅仅是利益关系了,“火葬”这两个字已然触动到所有华国人最敏感的神经。   在这个会议室里坐着的都是平津城里最有权势的人,他们的家人即使感染鼠疫死亡,他们也有能力好好收敛他们亲人的尸体,不会让他们被收尸队收走,草草安置在城西的空地上。   但即便如此,他们心中也明白这条命令下发意味着什么,它绝对踩到了温和坚韧逆来顺受的平津普通老百姓的底线上。   “叶医生,这……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吗?”有人干巴巴地开口道。   如果是半个月前,叶一柏提出这种方案,这些平津城的权贵们绝对会掀桌子走人,但是现在,南江区的例子在前,这个半个月前还死气沉沉的地方如今已经基本摆脱鼠疫的威胁,成了整个平津人最向往的地方。   那些早前封区前从南江区跑出来的,现在是一门心思向往回跑,哪怕是在座的诸位也有不少动心思想要去南江区暂住的,只是防疫办管得严,南江区外面那些个实枪荷弹的又不懂得通融,才使他们不得成行。   叶一柏能救平津城,能救整个北方,这一点已经成为在座所有人的共识,因此哪怕他们觉得着实荒谬,也没有第一时间反驳。   “我提案的后面有几份资料,大家可以仔细看看。”数据总是最具有说服力的,这段时间以来,众人也习惯了这位叶医生用数据说话的方式方法。   他们不得不承认,比起许多政客们具有煽动性的夸夸其谈,叶一柏的这种方式新奇、有效率且更加令人信服。   “我这几天依托隔离中心现有的病人,做了一份他们感染原因的相关报告,报告里的样本量仅包含南江区的鼠疫隔离病人,因此得出的结论可能和平津市的整体情况还是会有一些偏差,但是我想大方向是没有问题的。   隔离中心病人的感染原因大致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也是比例最大的一类,是接触已经感染鼠疫的病人导致的自身感染,这部分约莫占了总人数比例的四分之三。第二类,接触过已经死亡的鼠疫患者尸体和其生前所用物品导致的感染,第三类,接触甚至猎食过啮齿类动物,保罗老鼠、土拨鼠等,这一类病人发病比较早,甚至有一部分已经靠自身免疫力实现临床治愈。”   叶一柏转身在临时支起的黑板上画了三个圈,“第三类第二类,这三类并不是独立的关系,而是相互交错包含甚至转化,第三类第二类最终都会演变成第一类,而第一和第二类更是相互转化和演变的关系。现在,我们的隔离政策主要是控制住了第一类,也就是感染人员,但如果第二类和第三类不加以控制,第一类就会源源不断地产生,平津市再多的资源也经不起这样反反复复地消耗。”   黑板上的图清晰明了,让会议室里刚刚还被南江区的胜利冲昏头脑的众人终于有些冷静下来了,南江区半个月基本恢复城市秩序让他们产生了一种平津市恢复正常也不是件难事的错觉。   “叶医生,第三类呢,我们从去年起大大小小的灭鼠行动也做了不少次了,对老鼠的防范心理我们老百姓也都有了,至于您说的土拨鼠还有其他什么啮齿科动物,这一方面工作我们可以马上去做,问题不大。就是这尸体处理的问题,要不再从长计议一下,虽说这现在百姓对封城封区的反应没那么激烈了,但是这种特殊时期,我们最好也不要再激化矛盾。”严主任苦笑着开口道。   “对,我们一步一步来嘛,先控制住周围,让人不要靠近,现在特殊时期,等到疫情控制得差不多了,有了人力物力,再慢慢处理,不一定要用这么激烈的手段。”有人应和道。   这个建议在会议室里赢得了广泛的赞同,甚至同为医学出生的,列席会议的平津大学医学系的几位教授都隐隐反对叶一柏提出的“火葬”这一激进的处理方式。   叶医生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总算明白裴泽弼当初所说的话来,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诸位,跟我去现场看看吧,如果看完你们还是强烈反对,那我同意再延后一段时间。”叶一柏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人,许多人闻言第一反应是想拒绝,毕竟没人愿意去看堆积如山的尸体,但与叶一柏诚恳的目光相接,大多数人最终还是点头表示了赞同,这是他们对于这位叶医生的尊重。   一辆辆汽车从防疫中心驶出,向城西方向驶去,车子驶去市区方向后,几辆皮卡车不知道才从哪里拐出来跟在了他们后面,出了市区后的路就显得有些崎岖难行了,路边的行人也渐渐开始变少,只能几间零星的民房分布在路两旁。   当初裴泽弼觉得手下人拍的照片太过骇人并没有拿出来给叶一柏看,但是他藏在裤口袋里的东西叶一柏怎么可能看不到,晚上裴泽弼去洗澡,叶一柏拿过他裤子的时候,照片就从他裤子口袋掉了下来,照片上的场景叶一柏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   这是一块山前自然形成的凹地,靠里的尸体一排排放着,很多都已经开始腐烂了,再靠外一些排得就不是那么整齐了,横七竖八地躺着,很多尸体都还姿势怪异,比如叶一柏当初看到的蜷缩或者坐姿的,歪歪扭扭地叠靠着,再外边,大概是收尸队工作得久了,麻木了,尸体几乎是随随便便地堆叠在一起,拱成了一座座小山丘。   一股子物伤其类的悲凉感在众人心底油然而生。   “收尸队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五,其中死于鼠疫的占了百分之九十,剩下的百分之十死于鼠疫引发的并发症。还有这些是城西那块放置尸体的地周边的居民患病率,高达百分之六十,远远大于平津城的平均水平。   而按照隔离中心现在的死亡率来看,整个平津城每天因鼠疫死亡的人数在两百人左右,也就是说这里每天躺着的人都在以百以上的数量在增加。”   叶一柏转头望向这群全平津城最有权势的人,“你们真的觉得他们这样躺着会比火葬好吗?”   除了与会众人,叶一柏还安排了平津城大大小小有名望的士绅百姓,各村镇、保甲推举出来的百姓值得信任的人来现场,耳边隐隐约约有啜泣声响起,已经有人忍不住哭出声来。   “那如果废除收尸队,让百姓们自己收敛尸体呢?”   有人忍不住开口道,只是话一出口,这人脸上就露出苦笑的神色,是了,这种时候,如果百姓们有能力收敛尸体,当初他们也不会组织收尸队了。   “细菌在低温的条件下可以在尸体上生存三个月以上,只有三米以上的深度掩埋结合生石灰消毒才能保证鼠疫患者尸体不成为感染源。这也是我们下一步要做的,规范疫时丧葬制度。但这仅针对单具尸体,大量的,现有的技术很难做到完全消除感染影响。”   压抑的哭声越发明显,一股子难言的沉默在众人中蔓延开来。 第261章   两日后   一辆辆铁皮卡车从城门口长驱直入,百姓们透过窗户往外看,能够清晰地看到这些铁皮车上那黑黝黝的炮筒。   “妈……妈妈。那是什么?”   “没……没事的,那是我们自己的兵,不会打我们的。”   叶一柏站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门口,这里能够清晰看到不远处的那块放置鼠疫病人尸体的空地。   “裴先生,叶医生,有很多百姓从四面八方过来,我们挡不住,炮车也被拦住过不来了。”孟庆勇快步从不远处跑来,神色严峻。   和他同来的还有周郝仁和严主任,两人也都面色焦急,“叶医生,裴先生,人越聚越多了,我怕会出事,这事也是我们不好,没做好保密工作,全程一起网格化封锁,人手也不够,他们不知道就从哪儿跑出来了,我们要不换个日子吧,等过两日理顺了,封锁好了,我们再动。”   裴泽弼眉头紧皱,他走到叶一柏身边,“我让孟庆勇送你回去,你是医生,这种事本就不应该你经手,你去隔离中心好好看你的病人就行。孟庆勇,送叶医生回去!”   “是!”孟庆勇立正领命,快步走到叶一柏身边,做了一个引路的动作,“叶医生,我先送您回去吧。”   叶一柏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他转头看向裴泽弼,“我才是这次北方抗疫的总负责人。”他神情严肃,一时的气势竟不在裴泽弼之下。   裴泽弼有些头疼,男朋友太有原则了有时候也挺麻烦的。   “你坚持?”   “我坚持。”   裴泽弼轻叹一口气,“行,我知道了。那你呆在这我来处理?”   叶一柏上前一步,走到裴泽弼身边,“一起去。”   裴泽弼知道自己最终是会妥协的,所以也就没怎么挣扎地点了点头,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相处方式,平等而互相尊重。   周郝仁和严主任对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们总觉得叶医生和裴先生两人之间有一种其他人插不进去的气场。   “我们也去。”周郝仁连忙道。   几辆车子启动,向人群聚集处而去。   这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群,他们身着丧服头戴白布,神情麻木而悲怆,叶一柏从车子上下来,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打好的腹稿一时竟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   兵士们拉了警戒线,严阵以待,但对于身着丧服头戴丧帽的同胞,他们根本抬不起枪。   白茫茫的一片人越聚越多,百姓的数量很快超过了在场的维持秩序的兵士的数量。有手下人快步小跑而来,附在孟庆勇耳边说了两句话,孟庆勇眉头微皱,快步走到裴泽弼身边。   “二团那边想要回去了,他们不想直面百姓。”   裴泽弼眼睛微眯,二团就是重炮团,这种重武器向来都是各军中的宝贝,他把他们借出来可是费了不小的力气,“知道了。”他轻声道。   裴泽弼知道在上级命令下,现在重炮团不可能就这么离开,但是这么拖下去,到了回营时间,这些人可一秒都不会耽误转头离开,那下一次再想借出来,那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他们并没有过激行为。”叶一柏突然道。   裴泽弼在考虑事情,听到耳边叶一柏的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啊?”   “我说百姓们并没有过激的行为。而且你看,除了青壮年,里面还有老人,小孩,如果他们真的抱着起冲突的决心来的,绝对不会带上他们的妻子孩子和长辈。”叶一柏目光灼灼地看向裴泽弼。   “孟庆勇,通知警戒处,戴了口罩的百姓准许进入,但是要求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尽量减少感染风险。”   “叶医生!”   “叶医生!”   周郝仁和严回都想要开口阻止。   裴泽弼目光紧紧盯着这群身着丧服的百姓,过了许久,才转头低声道,“让手下人混进去,把青壮的会挑事的都盯牢了。”这意思是同意叶一柏的做法了。   周郝仁和严回两人不由愕然,叶医生也就算了,这种读书多的搞研究的一般都很天真,可这位裴处,可是曾是大上海警事局的话事人,这样的人咋也……跟着胡闹呢。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叶一柏和裴泽弼已经向警戒线方向走去了。   有人远远看到了叶一柏一行人的到来,最前面的百姓开始有些骚动起来,警戒线旁的兵士们严阵以待,有些的手隐隐放在了腰侧。   “叶医生!我就想问您两句话。”一个清朗而年轻的声音从那片白茫茫的人群中传来。   叶一柏脚步一顿,目光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但举目都是白色的丧服,一时找不到声音的主人。   “叶医生,您大概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您,我是平津大学医学系的学生,我想问您,您提出火葬仅仅是为了寻求方便吗?既然有炮车可以帮忙挖坑,为什么不能土葬?”年轻男子在朋友人的帮助下站到了高处,使得他的声音能被叶一柏和更多人听到。   “这里有三千多具尸体,这么大的量需要挖的坑十分很深,甚至可能直接挖到地下河,这样只会进一步加剧污染,而且这么大的感染源,现有的技术不可能做到完全消失感染影响。”叶一柏十分认真地回答道。   百姓中似乎有人情绪比较激动,但却很快被同伴安抚住,那个平津大学的学生继续问道:“那以后呢,后面鼠疫死亡的尸体怎么办?”   “行政厅会出台疫时丧葬条款,鼠疫患者尸体一律做无害化处理,家属可选择在行政厅监督下进行三米以上的深度掩埋和生石灰消毒,或统一由临时丧葬中心进行火化,火化的骨灰可以送还家属,入土为安。”   “那不就是有钱人可以土葬,没钱的只能……”人群中传出压抑着哭声的吼声。   叶一柏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连他都觉得不公平,但是裴泽弼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个社会本就是不公平的,妥协是必须的,不然他的火葬绝对不会推行得那么顺利,现在当下最重要的是控制住疫情,而不是追求所谓的绝对公平。   年轻的平津大学学生用了擦了擦自己涌出来的泪珠,“那叶医生,我们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当然。”叶一柏道。   “我们想要在路边送一送我们的亲人,还有我们想要有专人超度他们,被火一烧就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至少要有人给他们引路。”   “好。”这回开口的是裴泽弼,裴泽弼头微微转向孟庆勇,孟庆勇就利落地点了点头,快速小跑离开。   年轻学生擤了擤鼻子,看了一眼裴泽弼后才开口道:“好了,叶医生,我们没问题了,您远道而来,不会没有意义地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们看得很清楚。”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能解决得这么顺利,警戒栏被拿开,戴着口罩人群井然有序地进来,然后自觉站到路两边,没有戴口罩的排在最后乖乖等在最后,等着工作人员给他们送口罩,装着炮的大皮卡驶近的时候,人群甚至还自发地给车子让道。   这种场景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吃惊。   炮兵定位,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的殓尸队们全部准备完毕。   冬日正午,众人在阳光下站得笔直,一动不动,炮车已经对准了定位好的位置,兵士们重新拉了警戒线,这一回警戒线不是为了阻挡百姓们进来,而是为了确定安全距离,不让众人进入危险区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现场寂静而沉重,只依稀能听到压抑的呜咽声,没有人催促,没有人不耐烦,众人安静地站着,直到约莫一个小时后,两辆大卡车疾驰而至,带着两群神色惊惶的人,他们身上的衣服很好区分他们的身份,一群和尚一群道士。   有工作人员快步上前和这两群人解释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于是和尚和道士对视一眼,纷纷露出悲悯的神色,他们二话不说,分别在左右两边站定。   道经和佛经同时响起,伴随着炮兵指挥的一个动作,“轰隆”一声乍响,霎时哭声震天,压抑许久的百姓们放声大哭,唢呐声阵阵,不时有百姓掏出铁锅金箔来,在炮声中喊着家人的名字。   火炮轰出了三个洞来,一包包生石灰被倾倒而出,收敛队用推车将一车车尸体送入洞中,火焰冲天而起,伴随着他们亲人的哭声,经久不散……   “火化烧不着灵魂的,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慢慢走吧,会消灭鼠疫,不会让你们的亲人后辈再遭受这样的痛哭。”叶一柏在心里暗自许下承诺。   后世一致认为,平津城西的这场大火,是民国时期这次北方疫情的真正转折点,至此,平津城乃至整个北方再无阻挡抗疫工作的阻力,全平津城的人上心齐心,拧成了一股绳,誓要跟疫情抗击到底,因为他们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几乎不能够承受的代价,他们输不起了。   1934年,2月27日,平津城全部实行全程区域化封锁,除南江区已解封地域外,所有人都居家隔离,不得外出,一切物质由各保甲工作人员负责派送。   南江区作为唯一一个安全的区域,承担起了保障全程物资和后勤的重大责任。   期间卫生资源尤其是医疗人员紧缺的问题进一步凸显,在平津大学医学系的倡议下,南江区年轻人发起全民医疗培训的运动,学习基本的护理和注射知识,硬是撑过了最艰难的十五天。   1934年,3月14日,磺胺终于达到平津,平津城死亡率开始下降。   磺胺在平津鼠疫中的大规模应用及表现让世界上所有质疑磺胺疗效的人或机构都闭了嘴,他们看着平津城几乎是呈直线下降的死亡率,将1934年平津城三月份的鼠疫病人死亡率折线图称为平津奇迹,被永远载入了医学史和传染病史。   磺胺对于其他病症尤其是抑菌和抗炎的效用被越来越多的资料所证明,一度被追捧为价比黄金的神药。   但即便是神药在手,叶一柏的北方抗疫之路还是没那么顺畅,还是那个老问题,医疗卫生人员不足,这个问题在平津以北的小县城里显得更加突出。   “电报。”裴泽弼骑着一匹马将一张纸递给叶一柏。   没错,是马。北方的许多小县城里根本就没有车可以通过的路,很多路更是崎岖得连自行车都骑不了,因此马就成了最好的代步工具。   叶一柏动了动自己僵硬的手臂,接过电报,“又是我妈的,骂我姐不找对象,还骂你把我拐走这么久。明明我们春节回去过啊。”   叶一柏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在北方一呆呆两年之久,本以为可以照方抓药的事却在没水没电的现实面前败下阵来,长岗、越城这种县城还好,虽然疫情严重,但好歹还算有点基础设施,但医疗人员、卫生条件的缺乏和落后,使得叶一柏花了整整一年才控制住这几个小城的疫情。   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一个接电建筑都能用一只手数出来的县城里,许多工作根本没办法开展。   更别说连水电都没通的小村镇了,一个人救了一座城,在这两年里,这句话放在叶一柏身上毫不夸张。   叶一柏不是没有想过要放弃,但是每当这个念头升起,想到当初那场夹杂着炮火和哭嚎声的大火,他就会再次坚定信念。   人活了两辈子了,总要有一点信念,他曾在那场火中许过承诺的,心存敬畏,方得始终。   “我要离开一阵了。” 第262章   “局势越发明朗了,中日必有一战,舅公身体不好,我也不忍把担子丢给老人家那么久,我得回去了。”   生在乱世,裴泽弼从出生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就好比手术室之于叶一柏,战场是乱世中的裴家人必将踏足的地方。   “不过你放心,局势还没有这么紧张,我也会保护好我自己。”   裴泽弼上前靠近叶一柏,将下巴轻轻靠在他的额头上,“生在这个乱世,我必须掌握足够的力量,来保护爱我和我爱的人。”   叶一柏沉默稍许,开口道:“我从来都不会是你的阻碍。”   “我知道。”   两人鼻息相对,隔着口罩都能感受到对方鼻间传出来的热气。   “但是我会担心。”   “我知道。”   叶一柏和裴泽弼的爱情不是一方依赖于另一方或是互相迁就,他们各自独立,大树参天,他们理解对方的志向和抱负,并愿意尽全力互相支持。   “这边的事情已经都接近尾声了,等到最后几个重症病例度过危险期,我就回上海找你,最多两个月。”   “好。”   两个心紧紧靠在一起跳动着,甜蜜中还带着一丝即将离开的不舍,只是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这一次分开竟不是他们以为的两三个月,而是几年之久。   刚开始的时候,裴泽弼每周都会发电报过来。   1936年8月   一柏:   我已经回到了上海,舅公很好,只是年纪大了,骨头有点脆,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骨折了,但是老人家还是不服输,每天的运动量比我还大。   我去看过阿妈和姐姐了,她们很好,阿妈有点生气我没把你一起带回来,没留我吃晚饭,我有点想你了。   不,是很想。   你的,   裴泽弼   ————   泽弼:   还记得郭婶吗?她是最后一个重症病例,她在昨天终于度过危险期了,我很高兴,但同时也很担心,鼠疫给她留下了极大的后遗症,而这个小镇甚至连一家医院或诊所都没有,只有我留下的几套基础的医疗设备和培养的几个当地的助手,我有一种无力感……   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你的,   叶一柏   ————   一柏:   你是医生,不是圣人。我也曾想过如果我们的国家能像欧美一样强大,民众自信幸福,还有你说的完善的医疗保障该多好。但是事实上这一切都不是凭空来的,美国在一百多年前也不过是殖民地,通过独立战争通过他们先辈的努力才有了今天。而现在我们正处于这个时代,我们也能通过我们的双手,为我们的子孙后辈创造一个美丽的强大的华国。   给我们一点时间,给我们国家一点时间,会好的。   你的,   裴泽弼   ————   泽弼:   会的,百年之后,我们的国家美丽、强大,人民自信,幸福,家家小康,有完善的医疗保证,他们为身为华国人而自豪,我们会看到的。   你的,   叶一柏   ……   到了十一月电报忽然就断了,叶一柏心下焦急,这时候他在北方的事情也都基本结束了,这次北方抗疫的胜利以及磺胺巨大价值的逐步展现为他在国际上赢得了巨大的声望,他和很多后世耳熟能详的科研工作者一起被国际权威期刊评为世界级的珍宝。   与来时的大张旗鼓不同,回去的时候叶一柏并没有通知任何人,只和他几个本地带的学生交代了几句,然后留了几封信和他在上海的地址,就悄悄买了票回去了。   只是与后世发达的铁路网不同,从北方通往上海的铁路就这么一条,且都要从平津上车,不知道哪里泄露出来的消息,叶一柏到达平津火车站的时候火车站门口的百姓密密麻麻地站成了两排,从火车站门口一直排到前面的路口,足足有几百米。   他们中有人发现了叶一柏,但他们没有拥挤上来,而是站在原地用力对他挥手,“叶医生!叶医生!”   叶一柏也温和地对他们挥手道别,“别站了,回去吧,我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和你们说不了几句话。”他用足够重的声音和他们说道。   “叶医生,谢谢您啊。”   “叶医生,要回来看啊!”   “好。”叶一柏再次挥了挥手,转身走进车站。   胡乐现在已经是一名正式医生了,考出了医师执照的那种,他笑着将叶一柏送上车,“我在火车站工作了这么久,总有些内线消息的,您的票一买,我那边就知道了。”   “叶医生,从这回疫情中我发现平津乃至我们国家最缺乏的就是医疗卫生人员了,哪怕是我这种半桶水的,对于很多人来说也能救命,所以我打算以后做医疗培训工作,也算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吧。”胡乐笑道。   叶一柏惊讶地看向胡乐,在不短的时间相处中,他能明显感受到胡乐对于一线和临床的渴望,但他最终居然选择了医疗培训方向。   “这是一个很好的方向,城市医疗人员缺乏问题已经这么突出了,更何况是农村,我去过北方的农村,百姓们甚至一辈子都看不上一次病,生了病就只能等死,其实有时候就是一片恰当的药丸的事,就会带走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医疗下基层下农村是势在必行的,你的医疗培训能加快这一进程,很了不起。”   胡乐挠挠自己的脑袋,他没想到自己出于本心的选择能获得叶一柏这么高的评价,被自己崇拜的人赞扬,总是值得高兴的,于是胡乐回去的路上嘴巴咧了一路。   随着车轮与轨道发出的“咔哒咔哒”的声响,火车慢慢启动,许多百姓们竟跑进了火车站,跟着送别亲人的人一起随着火车奔跑着,呼喊着他的名字。   这种炽热而质朴的善意给人的感觉好得惊人。   火车到站已经两天后了,叶一柏拖着行李刚下火车,就听到了张素娥尖利的声音,“好啊,总算知道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当白生了你这个儿子。”   张素娥踩着高跟鞋“咔咔咔”上前,抬手用力扭住叶一柏的耳朵,叶一柏身后裴泽弼留给他的保护人员见状上前两步,但因为张素娥的身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插手,怎么插手。   叶一柏对他摆摆手表示没事,然后转头开始哄张素娥女士,张素娥在叶一柏面前向来是很好哄的,叶娴看着三两句就被叶一柏哄好的张素娥,不由翻了个白眼,昨天还信誓旦旦地说绝对不轻易原谅那个混小子呢,啧……   “行了行了,回来就好,这一去这么久,都瘦了。”三人驱车回家,回家路上张素娥一边走絮絮叨叨地念叨着。   叶一柏看到车子停在陌生房子门口,有些诧异地看向张素娥。   张素娥撇了撇嘴没说话,叶娴打开车门,示意叶一柏到地方可以下车了,同时解释道:“泽弼说岐山巷不安全,让我们搬到租界里面来,地方是他找的,钱是我出的,当然问他借了点,打了欠条的。”   “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啦,现在让买租界的房子,这半年来,这租界房子的价格跟开火车似的,笃笃笃地就往上涨,这住的哪里是房子啦,根本就是黄金。”张素娥嘀咕着,“我说等房价降下来再买,他非不让,非说他买就行,这咋行啦,我们可从来不占人家便宜的。”   张素娥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引得叶娴对着叶一柏无奈地摊手。   “别听阿妈乱说,她就是过河拆桥,现在又开始挑泽弼的刺了,这套房子已经远远低于市场价了,而且这个别墅区很多外国人,治安很好,一般人几乎买不到的,我们住进来以后已经有很多中介来打探过问我们要不要卖了,后来抬出裴泽弼才让他们安生下来。”叶娴边说着边从包里拿出钥匙。   三人走到别墅门口的时候,发现家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人,叶娴的眼神立刻警惕了起来,她正想开口说话,只见那陌生人快走两步,走到叶一柏身边,“叶先生,您还记得我吧。”   叶一柏闻言仔细打量眼前戴着瓜皮帽的年轻男子,男子长相十分普通,是放进人群中就找不出来的长相,叶一柏迟疑道:“小杨。”   年轻男子笑着点了点头,“是我,叶先生。是裴先生吩咐我过来的,他先让我跟您报一个平安,然后和您解释下,他现在身处的地方特殊,不适合发民用电报,以后我就是您专门的电信员了。”   他指了指隔壁,“这就住隔壁,这也是裴先生的房子,裴先生还为您准备了房间。”   叶一柏听完这段话,悬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放下,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谢谢,谢谢你小杨,你的消息对我来说很重要。”   “您客气了。”小杨对着叶一柏微微鞠躬,“这是隔壁的钥匙,您有事随时到旁边找我,我二十四小时待命。”说完,对旁边的张素娥和叶娴点点头,随后快步离开。   “行了行了,别看了。都说平安了,再着急总要吃口饭再过去吧。”张素娥不满道。   叶一柏微微红了脸,他无奈地看向张素娥,“知道了,阿妈,吃饭吃饭。” 第263章   1936年12月   一柏:   现在局势越发紧张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战争,但是我们都很清楚,这一场战争是不可避免了,呆在租界,不要出去,以你在国际上的声望,没人敢动你的,不要逞强,不要强出头,保护好你自己。   我发电报越发不方便了,可能频率会降低,字数会减少,不要担心,我很好。   你的,   裴泽弼   ————   泽弼:   我很好,不用担心,我会很安全,但是我恳求你也要保护好自己好吗?我知道你不会愿意只当一个被保护者,但是就算是为了我,珍惜你的生命好吗?   我让香江那边加大了磺胺的产量,希望它们能平安送到你身边,华国的医疗卫生人员太少了,不管是疫情还是战争,医疗后勤根本跟不上,我在租界开了急救培训班,教授战场急救,年轻人报名很踊跃,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帮助你,帮助我的国家。愿平安。   你的,   叶一柏   1937年6月   一柏:   战争似乎越来越近了,我很安全,保护好你自己,不用回电报了,我不一定收得到,我有机会就会跟你报平安。   你的,   裴泽弼   1937年7月   一柏:   战争开始了,租界不一定安全了,离开,去香江。孟会来找你。   ——   战争开始了,上海街头明显多了一丝恐慌的气氛,但租界还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这些沉醉在纸醉金迷中的人或认为战争不会殃及到上海这个“东方巴黎”,或认为这里是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地盘,日本人根本不敢打进来。   觉醒者和学生们纷纷走上街头,呼吁同胞共同努力,保家卫国,孟庆勇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了叶一柏。   叶一柏本不想这时候离开上海,以他现在的国际声望,在租界里还是十分安全的,现在国内抗战情绪高昂,许多人想要参与到保家卫国中去,他的急救培训班早已超员。   但是孟庆勇告诉他,裴泽弼在香江和上海有一条走私暗线,是支援抗战的重要力量,它能把物资和香江的磺胺源源不断地运到抗战战场,他不放心把这条线交给叶一柏以外的任何人。   “现在去香江的船票不好买,叶先生不能再拖了,杭城那边裴先生也送票过去了,您放心,先生都帮您考虑到了。”孟庆勇道。   叶一柏沉默片刻,“知道了,我会准时到的。”   战争全面开始后,收到裴泽弼电报的频率就越发低了,偶尔收到也只有短短几个字。   “平安。”   “安。”   “安好勿念。”   ……   虽说早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但是看着报纸上的一张张照片和一列列数据,他还是觉得有些呼吸困难,真正来到这个时代,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为后世承担了多少苦难。   他们一辈人吃了几辈人的苦,流了几辈人的血,总算给后世的子孙留下来一个完整的国家。   叶一柏在1938年编纂的《战时急救手册》成为了战地医生的标准指导手册,战场上的裴泽弼看到这本册子的时候,少见地运用特权问医药处要了一份,把它贴在胸前心口的位置,就好像两个人一直在一起。   1939年   一柏:   我看到了你的手册,我太想你了,我每天把它贴在心口睡觉。   1940年   一柏:   局势在好转,我们坚持住了,我们能赢。   1941年   一柏:   美国加入战场了,我们的力量在壮大,我平安,愿你安好。   1944年   一柏:   反攻开始了,我们要回家了,我想你了,很想很想。   1945年:   一柏:   上海见。   1945年9月   一辆辆挂着外地车牌的车驶入上海,上海大酒店宴会厅门口穿着旗袍的女郎巧笑嫣然,一个个西装革履男子挽着女伴走入宴会厅。上海光复,这些曾经为了躲避战争离开的权贵富商自然再次回归,这座被战争摧残过的城市随着这些人以及他们手中的金钱的到来正迅速得恢复生机起来。   叶一柏将邀请函递给服务生,服务生看了一眼邀请函后,用好奇崇拜的目光偷偷看了叶一柏一眼,随即快步将人引进会场,“叶先生,您这边请。”   这次庆贺上海光复的宴会几乎邀请了曾经上海所有的名流富商到场,叶一柏一小时前刚下船,他本来想直接回家的,但又觉得裴泽弼可能来参加这个所谓的宴会,就中途转道到了这儿。   叶一柏以前在上海的时候供职于济合,少有和这些名流富商打交道,再加上十年的时间,现场几乎没人能认出叶一柏。   他也乐得清闲,找了个角落拿了块蛋糕慢慢吃着。   “听说裴泽弼回来了?他现在回来,这上海市的话事人说不定得换个了,那可是正儿八经在战场上拼出来的,说话都比现在这位硬气几分。”   “不一定,裴泽弼毕竟不是嫡系,战时是战时,战后的日子可不讲谁势力强,不过大家伙眼睛也亮着些,即使上海没变天,这一位也是咱得罪不起的。”   “可不,主要人家不讲道理拿枪说话。再不是嫡系,这次战场上受他恩惠的人可不少,得罪了他,他自己不动手,哪个脾气差的给你一个花生子,你都没处说去。”   叶一柏有些诧异裴泽弼在这些人中怎么这么个形象,他一边吃着蛋糕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听他们列举战后上海可能的实权人物,有他听说过的,也有他没听说过的,裴泽弼听起来得票数还挺高。   “叶一柏!”   叶一柏忽然听到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张陌生的脸映入他的眼帘。   陌生脸的主人快走两步,走到叶一柏身前,“真的是你。”陌生男子的神情有些复杂,他迟疑片刻,开口道:“你还记得我不,郭文珏。”   郭文珏,这个名字在叶一柏的生命中可算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果不是他,或许自己还不会来到这个世界。   “记得,老同学,好久不见。”叶一柏笑着伸出手。   郭文珏闻言脸上明显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他右手在自己身侧擦了擦,才握上了叶一柏的手,“没想到您还能记得我,我看过您的很多报道,磺胺,战时急救手册,华国急救学第一人,您真的很厉害。”   郭文珏磕磕巴巴地说着,说得十分诚恳。   一个人如果比你领先一丁点你可能会嫉妒会愤恨会想要把他拉下来,但如果是一个天一个地,那就只剩下仰望了。   郭文珏兴致勃勃地说着,还想要将叶一柏介绍给他的朋友们,叶一柏正在想怎么委婉地拒绝,只听到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郭先生,介不介意先让我和叶医生说两句话,我们很久没见了。”   郭文珏看向说话的人,随即面色大变,“裴……裴先生,好,好的,那,那你们聊,你们先聊,我,我先失陪一会。”说着,非常识相地快步走开了。   上海大酒店毗邻黄浦江,这宴会厅的窗更是直接对着江的,只靠一根栏杆保护客人不至于失足掉落下去。   “叶医生,少喝点酒,不然你这一次再掉下去,我可不一定能把你托起来了。”裴泽弼走到叶一柏身边,和他并肩靠在栏杆上。   九年,一封封电报,一次次幻想,叶一柏将裴泽弼发来的电报翻了又翻,裴泽弼则早就把那本《战时急救手册》翻得纸页都变薄了。   终于,心里那个人再次鲜活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两人强忍着将对方嵌进自己怀里的冲动,举着酒杯保持着风度翩翩的仪态。   “那这一次,换我救你好了。”   两人的小手指在栏杆的遮掩下勾在了一起。   “回来了?”   “回来了。”   “不走了?”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以后你去哪儿,我就在哪儿。”   “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