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内容由【天煞孤星】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鬼谷子的局》 作者:寒川子   (第一部)   第一章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   公元前344年,时交三月,秦宫后花园春意盛浓,百花斗艳,百鸟鸣啭。芳草坪上,蜀国国君去年进贡的几只孔雀正在嬉戏。两只发情的雄孔雀为赢取不远处的雌孔雀芳心,在草坪上肆意奔跑、鸣叫、开屏,竭其所能地展示雄性魅力。   百步开外的赏春亭上,秦孝公和大良造(亦称大上造,官名。战国初期为秦的最高官职,掌握军政大权,亦作爵名)公孙鞅(即商鞅)相对而坐,似乎对这些春景春情视而不见。秦孝公阴沉着脸,目光落在几案上的那只檀木传檄上。传檄是魏惠侯半个月前发来的,檄文要他于丁未日申时之前赶赴孟津(今河南洛阳孟津县东北),朝见周天子。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公孙鞅抬起头来,语气不无恳求:“君上,该备的微臣全都备下了,五千将士整装待发。眼下尚有三日,若是马上动身,路上赶急一点,也还来得及!”   秦孝公的两眼仍旧牢牢地盯在传檄上,似乎要将这几片写着黑字、被金丝串起来的木椟看穿。   公孙鞅再度恳求:“君上,要不,微臣陪护殿下走一趟?”   秦孝公依旧没有说话,眼睛也未从传檄上移开。   公孙鞅长叹一声,复又垂下头去。   秦孝公终于抬起头,眼睛盯向公孙鞅:“哼,什么孟津朝王?他魏罃(yīng)眼中何时有过周王?他这是居心叵测,是借机号令天下!”   公孙鞅应声接道:“号令天下倒在其次,寻衅伐我才是其心!君上,这些年来,我变法图强,国势日大,魏侯坐卧不安,早就寻思谋我了。眼下他是万事俱备,只差借口。此番会盟,君上不可不去啊!”   秦孝公略显吃惊:“哦,爱卿是说,魏罃(即魏惠侯)会盟,意在伐我?”   “微臣探知,几个月来,魏侯以护驾为名,频频调动兵马,将驻守大梁的四万武卒移防崤山、函谷一带,河西少梁、临晋关、阴晋等地亦大幅增兵,关防盘查甚严。这且不说,少梁、安邑等处征召许多工匠,日夜赶制攻城器械!”   秦孝公冷笑一声:“他要敢来,让他来好了!”   公孙鞅急道:“君上——”   一阵更长、更难熬的沉默之后,秦孝公抬头望向公孙鞅,轻叹一声:“唉,纵使寡人赴会,魏罃真要寻刺儿,还能寻不出来?”   “君上若是不去,这刺儿就不用寻了!”   “若是列国公侯不去,唯独寡人去了,岂不成为天下笑柄?”   “君上,如果不出微臣所料,列国公侯说不准早就到了!”   “爱卿为何这般肯定?”   “因为魏侯寻的借口,实在太好。庆贺武王誓师伐纣七百周年暨朝见周王,听起来冠冕堂皇,列国公侯没有理由不去!”   “哦?”秦孝公似乎不太相信,“你且说说,哪些公侯会去?”   “中山及泗上小国自不必说,单说几个大国,燕国最弱,燕公不敢不去。赵、韩与魏同属三晋,且又与魏比邻而居,赵侯、韩侯不会不去。魏、齐近年并无交恶,齐公犯不上在此事上与魏罃翻脸。至于楚王给不给他面子,微臣倒是不敢断定!”   秦孝公沉思有顷,眉头紧皱:“爱卿是说,连齐公也可能去?”   “嗯。”   秦孝公再入沉思。公孙鞅的目光一丝儿也没离开孝公,等待他的最后决定。   秦孝公缓缓抬头,表情刚毅,几乎是一字一顿:“公孙爱卿,十八年前,先君为光复河西,与魏罃大战三月,中箭晏驾(死亡)。寡人曾在先君灵前起过重誓,不报先君之仇、不雪河西之辱,寡人誓不踏入魏境半步!十八年来,寡人这么做了。这一次,寡人也不想破例!列国公侯若去朝王,就让他们去朝吧。”   秦孝公缓缓起身,未与公孙鞅作别,沿走廊扬长而去。望着他渐去渐远的背影,公孙鞅目光错愕。   在洛阳东北一百来里处,地势陡然平坦。自临晋关咆哮而下的河水流至此地,十分力道也自软去八分。河岸也变宽两倍,远远望去,就如一串带状湖泊。在这条带状湖泊里,奔腾的河水总算宁静下来,形成一个天然渡口,人们称它孟津。   据周史记载,公元前1044年暮春,武王姬发率众东出函谷,在距孟津不远的一处高坡上设坛祭天,大会八百诸侯,誓师伐纣。誓师过后,周人就从此处渡过河水,两年后在牧野大败纣王,兵临朝歌,坐享大周天下。   整整七百年后,也就是公元前344年,同样在这暮春时节,一向沉寂的孟津旷野再次喧嚣。一队接一队的车马纷至沓来,在离渡口二里处的那个极其著名的黄土坡前停下,绕高坡扎起营帐,形成一道道辕门。   辕门一共十四道,大小不等,排列错落有致。每个辕门上各竖长杆,上面飘着各家旗帜,赤橙黄绿黑白蓝,众色纷呈。   丁未日后晌,申时将至,春风习习吹来,不同颜色的旗帜左右摆动,使人眼花缭乱,难以辨清旗上的字号。   “楚”字旗号的辕门前面是块天然草坪。草坪上,服饰华贵、姿态英武的齐国太子田辟疆和楚国太子熊槐各自张弓引矢,朝箭靶略瞄一瞄,嗖嗖嗖连射三箭。报靶兵士各拿箭靶急跑过来。   两只箭靶的靶心上各插三支利矢。田辟疆、熊槐互望对方靶子,相视一笑。   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击掌声。   两人皆是一震,回身望去,十步开外处站着年近五旬的韩昭侯。韩昭侯身材矮壮,身着皮制弁服,腰挂佩剑,脸上挂着诡秘的笑,不紧不慢地又拍三次巴掌。   田辟疆、熊槐互望一眼,跨前一步,揖道:“晚辈见过韩侯!”   韩昭侯回过礼,走过来,从兵士手里要起箭靶,边审视边赞:“好箭法啊!自古英雄出少年,今见两位殿下,方知此言不虚!”   韩国与魏、赵同属晋国,史称三晋。几十年来,魏国强势不减,韩、赵皆成魏国附属,唯魏侯马首是瞻。韩昭侯继位后,开始图谋变革。在公孙鞅赴秦后不久,韩昭侯起用郑人申不害变法,韩国日渐强盛。五年前,韩、楚发生边界冲突,韩相申不害率军四万与楚对垒六个月,楚袭占韩地宜阳,申不害率军绕过方城,远袭楚地宛城,双方各取对方冶铁重地,战成平手。数月后,在魏惠侯调停下,魏、楚、韩三国在上蔡峰会,楚国归还韩地宜阳,韩国归还楚地宛城,两国握手言和。   此番魏惠侯召集孟津之会,楚与周并列为王,完全可以不来,但楚威王一想窥探中原动向,二想历练太子,顺便给魏一个面子,也就应了魏侯之邀,使太子槐前来支应。   因有前面的过节,也因为韩、魏之间的关系,此时此刻,韩昭侯的露面就有某种特殊的韵味。楚国太子熊槐望田辟疆一眼,不冷不热道:“谢韩侯褒奖!”   果然,韩昭侯将箭靶放到地上,语气甚缓,话里有话:“听说秦国殿下嬴驷可引五石之弓,百步穿杨。要是今日也在此地,三位就有一比了!”   田辟疆年轻气盛,长笑道:“韩侯说的可是秦公的那个浪荡哥儿?辟疆倒是听说,公孙鞅初行变法之时,是那哥儿带头抗法,自己惨遭割发之辱不说,连其老师公孙贾、太傅嬴虔也受牵连,代他黥面刑鼻,成为列国笑谈!”   熊槐轻蔑地接道:“那浪荡哥儿不是不来,只怕是不敢来吧!”   韩昭侯见他语气狂妄,心头不快,干着笑脸回敬:“嗯,殿下不仅敢来,而且未曾误下魏侯所限的一丝时辰,寡人当真佩服!顺便问一句,郢都(楚国郡城,今湖北荆州北面)离此三千多里,殿下这一路必是风餐露宿,辛苦得紧哩!”   熊槐冷笑一声:“回韩侯的话,熊槐一路上游山玩水,倒也轻松快活!要说辛苦,熊槐哪能赶上韩侯您?听说韩侯接到魏侯传檄即星夜出发,千里之途不及三日就赶到了!”   韩昭侯大笑数声:“哈哈哈,好口才啊!楚王有殿下,当真是后继有人!不瞒殿下,寡人与楚王也算是知交多年。当年上蔡之会,席间寡人与楚王赌酒,楚王一时不慎,输给寡人一坛老酒,说是下次碰面即当奉送。此番孟津之会,寡人本欲不来,可一想到楚王也许会来偿还欠下的那坛老酒,两条老腿就不听使唤喽。”   熊槐亦发出几声大笑,针锋相对:“韩侯所言甚是。晚辈临行时,父王的确拿出一坛老酒,携晚辈之手嘱托说,魏侯召集孟津之会,其他公侯去与不去很是难说,韩侯是一定要去的。此番你去孟津并无他事,只需将这坛老酒转交予他。也请转告韩侯,就说此酒是寡人亲手所酿,他若知晓其中真味,须当细细品尝才是!”   韩昭侯略略一怔,看一眼田辟疆,又看一眼远近排列的十几座行辕,自我解嘲:“呵呵呵,今日看来,魏罃这面子实在太大,大小列国,哪一家也是抹不开呀!无论如何,此番能喝楚王的亲酿,寡人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熊槐看看正在西下的日头,哂笑道:“韩侯只怕言之过早了。按魏侯传檄,诸侯必须于今日申时前抵达。看日头这样子,申时也该到了。熊槐眼神不济,怎么就没有看到秦人的行辕呢?”   田辟疆不失时机地接上:“是啊是啊,辟疆也想请教韩侯,魏侯既有如此面子,秦公怎么就敢不来呢?”   韩昭侯的目光扫过辟疆,落在熊槐身上:“年轻人,秦公不来,也许是看不上你家的老酒吧!”   熊槐回敬:“韩侯所言甚是。听说秦公不胜酒力,不似韩侯您海量,只要有人给酒喝,等不到天亮就急着动身呢!”   田辟疆大笑一声,附和道:“是啊是啊,韩侯既然有此海量,今晚有人赐酒,韩侯正可一显身手呢!”   韩昭侯长叹一声:“唉,两位殿下,寡人——这么说吧,年轻气盛是没有用的,今晚这席酒,胜酒力也好,不胜酒力也好,都是必须喝的。两位看好,若是不出寡人所料,不胜酒力的秦公只怕要吃罚酒了!”   二位太子一愣:“罚酒?”   韩昭侯转过头去,目光缓缓落在魏国行辕上,肯定地点了点头。   在一排十四个行辕中,居中的共有两个,一是天子行辕,坐北朝南,前面飘一赤旗,上面用青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周”字。在它的右侧是魏国行辕,与天子行辕并列,一样大小,一样规格,青色旗帜上用红线绣着一个大大的“魏”字。远远望去,两面旗子并排飘着,一个红底青字,一个青底红字,相映成趣,别有一番象征意味。   魏国行辕里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固了。   相国白圭、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áng)三人席坐几前,纹丝不动,似乎是三尊泥塑。   端坐于主位的魏惠侯双目微闭,表情释然,右手微微握成拳状,中指骨节有节奏地触及几面,似敲,却又没有响动。   敲过几下,惠侯猛然睁开眼睛,缓缓抬头,目光如炬地射向摆放在左侧的一只装饰精美的水漏。水漏边伺候着司漏吏,两眼一眨不眨地盯在水漏的刻度上。   众人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地齐射过去。   在这死寂般的宁静里,水漏发出的“嗒嗒”声格外刺耳。   滴漏下面的水线终于升到一个刻度。又一声滴答过后,司漏吏朗声高唱:“丁未日申时到——”   魏惠侯微微抬头,略显肥胖的面孔似笑非笑,犀利的目光从几面上移起,依次扫向白圭、公子卬,落在陈轸身上。   陈轸瞥见,适时奏道:“申时到了,果如君上所料,秦公抗命!”   魏惠侯两腮微动,稍稍点头:“诸位爱卿,这都看到了吧。不是寡人非要与这只黑雕作对,而是它长硬翅膀,想飞了!”   公子卬忽身站起,跨前一步:“启奏君父,儿臣请缨西征,誓将它的翅膀扭下来,为君父下酒!”   魏惠侯把目光缓缓移向白圭:“老爱卿,你说呢?”   老相白圭斜睨公子卬一眼,眉头微皱:“君上,秦国变法十年,国力陡长,显然已成囊脓,早晚要挤!然而,工有次第,事有缓急,微臣以为,当下急务不是征伐,而是朝见天子。此为百年盛会,天下诸侯云集,稍有闪失,就有可能埋下祸根,不堪收拾!”   魏惠侯连连点头:“嗯,老爱卿所言极是!”转向公子卬,“卬儿,听见了吧,凡事不仅要考虑全局,而且要考虑长远,不要动不动就征呀伐的!”   公子卬朝白圭翻个白眼,低声应道:“君父教训的是!”   魏惠侯将目光转向陈轸:“陈爱卿,朝会诸事,齐备否?”   陈轸朗声奏道:“禀报君上,万事俱备!依朝会安排,再过一个时辰,也即黄昏,当是天子赐宴,君上也该准备一下!”   魏惠侯点头:“嗯,这是一件大事,出不得差池!”思虑有顷,“陈爱卿,既然你是司仪,寡人与周天子,嗯,还有天下公侯,就得服从你的安排。小心伺候去吧!”   听到君上故意将“寡人”排在“周天子”之前,白圭心头一紧,抱拳奏道:“君上——”   魏惠侯似是猜出他想说什么,摆摆手:“老爱卿,明日即行大典,你再巡看一遍,莫要出现纰漏!”   见话头已经被堵死,白圭只得咽下已到喉头的劝谏,哑声应道:“微臣遵旨!”   白圭告退,布满皱纹的老脸越发阴郁,沿小路快步走回自己营帐,门人公孙衍迎上。白圭耳语一阵,公孙衍快步走出营帐。   为了防备魏人,秦孝公早在变法改制的初年,就已听从公孙鞅之计,将都城由栎阳西迁咸阳,高城重垒,城外连郭,更在城墙外面挖掘一条宽约五丈、深约丈许的护城河,引来渭河之水环卫,将宫城守护得固若金汤。   向晚时分,怡情殿里气氛凝滞。秦孝公端坐于主位龙椅,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分坐于两侧。众人脸色凝重,目光齐射在上大夫景监身上。   景监声音低沉:“君上,微臣探知,中原十二诸侯响应魏侯,前往孟津朝王!山东大小列国,除齐、楚是太子之外,均为国君亲往!”   显然,孟津那边,除去齐、楚两国多少有些出入,其他情势真还应验了公孙鞅的判断。秦孝公仿佛是突然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眉头紧皱,缓缓闭上眼睛。   曾被大良造公孙鞅刑过鼻子的嬴虔微微抬头,眼角斜向嬴驷,嗡嗡说道:“驷儿,公叔弄不明白,孟津之会我们为何不去?”   同样对公孙鞅怀有旧怨的嬴驷心领神会,即刻答道:“回公叔的话,此事驷儿不知。许是大良造另有想法吧。”   嬴虔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望向孝公:“不是臣弟抱怨,君兄不该事事都听公孙鞅的!孟津之会,列国名义上是朝周天子,其实朝的是魏侯。魏侯是什么人,连齐、楚这样的大国都不敢轻易得罪,他公孙鞅懂个什么,说不去就敢不去!现在倒好,魏罃本就看我秦人不顺,此番又得口实,还不趁机把我们一口吞掉?”   景监看一眼车英,似要说句什么,又打住了。   秦孝公缓缓睁开眼睛,扫一眼嬴虔和嬴驷,似是自责,又似是回答嬴虔:“此事不怪大良造!是寡人心念河西之仇,一时赌气不去,不想果然惹出麻烦来!”   经孝公这么解释,嬴虔自知失言,勾头不语。众皆缄默。   秦孝公抬起头来:“大良造他——人呢?”   景监拱手应道:“回禀君上,大良造于两日前前往终南山视察军营去了!”   秦孝公略显诧异:“终南山视察军营?”沉思有顷,吁出一口长气,“请他速回!”   “微臣遵命!”   天刚迎黑,天子行辕外面火烛齐明,雅乐奏起,一片祥和。就在此时,公子卬率领一千武卒跑步过来,沿行辕外面散布开去,只在辕门处空出一条布满枪戟的通道。   这一突然举动使原本喜气洋洋的天子宴请一下子森然可怖起来。候在天子行辕门外约一箭之地等候觐见的十二诸侯无不面面相觑,各呈怒容。熊槐、田辟疆互望一眼,正欲拂袖而去,陈轸朝乐队摆了摆手,亮开大嗓门唱道:“天子赐宴,楚殿下、齐殿下驾到!”   众乐手随声奏起天子迎宾乐。熊槐、田辟疆听到点的是他们的名字,略略一怔,只好硬着头皮走向天子辕门。   接着,陈轸依次叫道:“赵侯驾到!韩侯驾到!燕公驾到……卫公驾到!”   被陈轸点到名字的诸侯皆是阴沉着脸,依照所叫次序走进戟门。   身着龙袍、身材清瘦、面色略显苍白的周显王端坐于主位,脸上挂着一层微笑,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笑容是挤出来的。   按照陈轸所叫顺序,列位公侯依次向周天子三叩九拜,行觐见大礼,周天子也一一赐座。最后觐见的是黑须飘飘的卫成公。   卫成公趋前几步,三叩九拜之后,朗声说道:“大周臣子卫室二十三世孙姬速叩见天子陛下!”   周显王以同样勉强的笑容、同样勉强的手势道:“爱卿请起!”   卫成公谢过恩,起身走至最末一个位置。按史书所载,列国在朝见天子时,应该严格按照与周室的血缘关系远近、爵位次第排序,丝毫颠倒不得。卫国是周武王的同母弟弟康叔的封地,与周室血亲甚近,照理应该排在最前面,或至少应与鲁公、燕公并列。然而,此番陈轸所列席次却完全是以国家强弱、实力大小论定的,根本无视周室规矩。与周室血缘关系较近的卫成公由于国力最弱,反被排在最后。这也算是战国特色,大国均无异议,卫成公自然是大气也不敢出。   整个宴席只有一个空位,就是周天子身边的陪位。在场公侯知道,这是特意留给魏侯的。作为东道主,本应第一个到场的魏侯却迟迟不到,用意也不言而喻。   再外约十几步远,在原本席坐天子乐手的地方,昂然挺立着两排武卒,满身铠甲透出的森然杀气使人不寒而栗。在两排武卒的最前面,威风凛凛地站着魏国的上将军公子卬。这股肃杀之气与辕门之外天子乐队仍在奏出的迎宾雅乐恰成反照。   看到众人均已落座,陈轸摆了摆手,迎宾乐再次响起。陈轸不失时机地高声唱道:“魏侯驾到——”   众武卒刷的一声退向两边,中间闪出约三步宽的大道。魏惠侯健步上前,在迎宾乐中大步走向周天子,跪下来,仅只一叩一拜,朗声说道:“魏罃叩见陛下!”   周显王心头一沉,口中却道:“爱卿请起!”   魏惠侯却不起身,仍旧叩在地上。周显王面色微变,重复一句“爱卿请起”,魏惠侯仍然不动,只是叩在地上。周显王扫视众侯,竟是没有人理他,所有目光似乎都落在魏惠侯身上。周显王迟疑有顷,只好起身走下,亲手将魏惠侯扶起。   看到这个场面,满座诸侯面面相觑,表情各异。   周天子携着魏惠侯之手走至座位,二人同时落座。迎宾雅乐止。陈轸击掌,公孙衍与另一个侍酒步入行辕,依序斟酒。   看到酒已斟好,魏惠侯故意用力咳嗽一声,众公侯无不抬头朝这里望来。   年近五十的魏惠侯身材高大,壮实得像头公牛,一张方脸不怒自威。在他上位,比他年轻十岁的周显王看起来则像一个文弱书生,脸上的僵硬微笑更是难掩他内心深处的惶恐。   魏惠侯又是一声咳嗽,朝诸侯背后不远处的两排武卒扫去一眼,脸色故意一沉,大声责问:“陈轸,这些武士是怎么回事?”   陈轸叩道:“君上,是上将军担心天子安危,特来护驾的!”   魏惠侯厉声喝道:“上将军何在?”   公子卬朗声道:“末将在!”   魏惠侯声色俱厉:“今宵天子赐宴,君臣尽欢,你弄这些武士站在这里,岂不是大煞风景?还不退下!”   “末将遵命!”   公子卬转身,摆手,与众武士退出。   魏惠侯坐直身子,目光扫过十二列侯,微微一笑,抱拳致歉道:“时势纷乱,诸位公侯都是金贵之躯,更有天子陛下龙体亲临,魏罃诚惶诚恐,唯恐出现些微差错,因而责得严些。不想他们谨慎过度,反让诸位受惊了!”   十二诸侯互望一眼,谁都明白,因而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侯再次抱拳致礼:“承蒙诸位看得起魏罃,不远千里光临孟津,魏罃领情了!”   十二公侯见状,只好抱拳还礼。真正的东道主周显王却被搁在一边,表情极是尴尬。   魏惠侯只作不见,举起酒爵道:“诸位公侯齐集孟津,天下归心,实为百年来一大盛事,可喜可贺!值此吉日良宵,魏罃权借天子御酒,向诸公致谢!”   言毕,魏惠侯扬脖饮尽。   众人互望一眼,皆是惊异。楚太子熊槐大声咳嗽一声,跟着连清几次嗓子。赵肃侯、燕文公也跟着咳嗽数下,座中一时杂音四起。   田辟疆将头转向韩昭侯,低声问道:“辟疆初次朝王,不知礼数。请问韩侯,今日之酒,第一爵该此人喝吗?”   韩昭侯微微摇头,轻声说道:“按照惯例,天子赐宴,第一爵当由天子端起,敬天,第二爵祭地,第三爵与我等共饮!”   田辟疆点头道:“谢韩侯指点!辟疆三岁即知有喧宾夺主之说,直到今日才晓其意!”   韩昭侯正待接话,魏惠侯锐利的目光横扫过来。韩昭侯的嘴巴略动一下,没敢吭声。魏惠侯的目光越过众侯,刷地射向坐在最末位的卫成公。卫成公打个寒噤,颤手端起酒爵,率先喝下。魏惠侯满意地点点头,逐个扫向宋、义渠、鲁、中山、陶、陈等小国君主,众人纷纷端爵饮下。   当魏惠侯的目光扫向年过花甲的燕文公时,文公思忖有顷,端起酒爵,目光转向显王,朝他微微点头,将爵在几案上连磕三下,一饮而尽。不待魏惠侯目光扫来,赵肃侯、韩昭侯各自端起酒爵,效仿燕文公,各处目视周显王,将爵在几案上连点三下,然后饮进。坐在两边首席的齐、楚两国太子,既不看天子,也不睬魏惠侯,顾自相视一笑,端爵朝空中彼此遥祝一下,各自饮下。   举座之中,只有周显王没有端爵,只如木头一般呆于几后。   魏惠侯的目光迅速投向显王。周显王将万般苦涩化为一个干笑,举爵于唇边,轻咂一口,置爵于几案上。   两位侍酒赶忙上前将所有酒爵再度斟满,退到一边,候立在那儿。   魏惠侯不无满意地微微一笑,抱拳道:“魏罃谢诸位赏脸!魏罃还有几句闲言,也望诸位垂听!”   全场静寂,所有目光尽皆投向魏惠侯。   魏惠侯轻咳一声,朗声说道:“诸位公侯,七百年前,就在这儿,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土丘上,周武王会盟天下八百诸侯,誓师伐纣。想那周武王何以能够会盟八百诸侯呢?因为他有德行,因为他有才具!古有遗训,天下唯德才兼具者得之。纣王失德乏才,故失天下。武王德才兼备,故得天下!诸位公侯,今日我们故地重温,回首当年之事,能无感慨吗?”   此话等于当众宣布周天子无德无才,谁都可以取而代之。因而,魏惠侯话刚落地,周显王顿觉满面羞红,勾下头去,悄悄拿衣襟拭泪。   韩昭侯轻碰一下坐在身边的田辟疆,阴阴说道:“听明白了吗?魏侯德才兼具,天下应该归他!”   田辟疆扫一眼魏惠侯,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别过脸去。熊槐目光炯炯,直视魏惠侯,大声发问:“请问魏侯,方今天下,何人德才兼具?”   魏惠侯将目光转向熊槐,微微一笑:“是有一个人,但不是你楚国大太子熊槐!”   熊槐冷冷说道:“这么说来,此人当是魏侯你了!”   魏惠侯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德才兼具者可兴王业,可主天下。魏罃才浅德薄,何堪当此重任哪!再说,即使魏罃真有此能,总也不好自己夸口吧!”   身为诸侯,竟然当着天子之面大谈王业,真也亏他说得出口。众人正自面面相觑,魏惠侯话锋一转:“不过,天下真还就有这么一人,他自以为德高望重,才华盖世!”   众侯陡地一惊,不约而同地转向魏惠侯。熊槐朗声问道:“请问魏侯,此人是谁?”   魏惠侯收起微笑,一字一顿:“秦公嬴渠梁!”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韩昭侯再碰一下田辟疆:“看到了吗?绕来绕去,总算绕到了点子上!”   魏惠侯敛起面孔,声音渐次严厉:“今日诸侯朝王,天下归心,君守君道,臣守臣纲,可谓黎民洪福。唯独关中秦公妄自尊大,既不躬身前来,亦不道明因由!这是什么?这是蔑视天下!这是目无天子!这是以下逆上!这是违背天道伦常!”   魏惠侯一连串扣下如此之多的大帽子,且其声音越说越高,面色越来越震怒,这是在场诸公谁也不曾料到的。向以胆小怕事著称的卫成公似乎吃不消他的一连串雷霆之问,两手打颤,几案上刚刚倒满的酒爵被他碰翻在地,酒水洒落一身。   坐在他身边的赵肃侯镇定自若地伸手拾起酒爵,在几案上摆正。公孙衍急忙上前,重新斟满。   燕公、鲁公等端坐于位,眼睛微闭,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几个小国君主神色不安地望向魏惠侯,生怕雷霆之怒降临在自己头上。田辟疆的目光鄙夷地射向卫成公,鼻孔里哼出一声。   魏惠侯却对卫成公的快速反应甚是满意,目光逼视过来:“请问卫公,秦公居心叵测,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否当由天下共诛之?”   惊魂未定的卫成公自是受不住此问,当下语无伦次:“姬速不——不——是——”   魏惠侯微微一笑,态度和蔼:“卫公,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卫成公越发慌乱:“我——我——是——是——”   魏惠侯的目光十分满意地离开卫成公,逐一扫过众人,见无人出头,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周天子身上:“秦公目无陛下,有违伦常,卫公认为秦公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其罪当诛,陛下以为如何?”   原本心乱如麻的周显王冷不丁吃此一问,更是惊惶失措,环顾左右:“这——”   魏惠侯声色俱厉,目光如剑:“秦公早生不臣之心,人神共怒,卫公认为其罪当诛,陛下以为如何?”   周显王越加惊慌,额头汗水浸出,拿衣襟连擦几把,嗫嚅道:“爱——爱卿意——意下如何?”   魏惠侯将语气加重,身子前倾,目光直逼显王:“是魏罃在问陛下!”   自登基以来,周显王何曾见过臣下如此对他说话,情急之下,竟是呆了,连舌头也似僵在口中,好半天方才结结巴巴挤出两个字:“当——当诛!”   听到此话,魏惠侯似乎终于想起臣道,缓缓离开座位,正正衣襟,走到周天子前面,叩拜于地:“陛下圣明!魏罃愿领正义之师,择日伐秦,以正天道,奏请陛下恩准!”   周显王再次环顾左右,见无人接应,只好应道:“就——就依爱卿所奏!”   魏惠候朗声说道:“魏罃领旨!”   魏惠侯起身,重新走到与天子并列的位置上,坐下,扫视一圈,缓缓说道:“诸位公侯,魏罃受天子之命兴师伐罪,征讨秦贼,还望各位鼎力相助,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具体数目就由敝邦的上大夫陈轸统一协调。魏罃不多说了,望诸位在会盟大典过后,各自按照约定,筹齐粮款兵员,共诛失道之秦!”   众侯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应声,但也没有一人出头反对。   魏惠侯如变魔术般换成一副笑脸:“来来来,今宵花好月圆,诸位应当尽兴畅饮才是!上大夫,歌舞侍候!”   陈轸志得意满地说:“微臣领旨!”   陈轸摆手,音乐响起,舞伎入场,舞的是武王伐纣凯旋归来后由周公亲自编创的《大武》。这曲歌舞主要表现武王克纣的丰功伟业,大凡朝王盛典均要演奏。这是例行曲目,原本无可厚非,但这日仍有一点不同寻常,就是所有持戈、持戟的大周兵卒是清一色的魏国武卒装饰,而商纣王的士卒穿的则是秦服。显然,魏惠侯借机伐秦是蓄谋已久了。   天子赐宴突然变味为誓师伐秦,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虽说战火没有烧到自己头上,但魏惠侯的霸道做派却使众公侯心中难平。原本六曲的《大武》刚刚舞至第二曲,田辟疆拉上熊槐率先离席。其他诸侯见状,也都纷纷辞席。魏惠侯似乎早已料到这一结局,十分客套地送走诸侯,折身返回自己的行辕。   公孙衍脱身出来,急急回到相国帐篷,将宴会之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白圭。白圭边听边皱眉头,大声道:“真是昏头了,君上这是自毁长城哪!”   公孙衍急道:“主公,眼下可有解救?”   白圭沉思良久,终于摇头叹道:“老朽早就忖知事情会朝这儿走!三个月前陈轸提到孟津朝王,我就在心里犯嘀咕。不想君上非但全听进去,还似铁了心。唉,这几年来,自从陈轸做起上大夫,君上越发想得多了。”   “此人别有用心,主公您得提防一点!公孙衍听说,他一直在瞄着您的位子呢!”   白圭冷笑一声:“哼,他要做相国,眼下还早了点!走,老朽这就面见君上去!”   魏国行辕里,魏惠侯的贴身内侍、宦臣毗人侍候惠侯脱下裘衣,刚刚扶他坐下,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也跟进来,叩拜于地。   魏惠侯显然兴头正盛,亲手扶起二人:“陈爱卿、卬儿,快快请起,寡人正欲召见你们呢!”   二人落座,陈轸奏道:“方才君上气势如虹,威震诸侯!反观周王,唯唯诺诺,抖抖索索,哪有半点天子气度?”   “唉,”魏惠侯故意轻叹一声,“寡人这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呀!”   “君上,依微臣看来,大周王气,似已尽了!”   魏惠侯沉思有顷:“爱卿不可乱语。伐秦之事,诸侯可有议论?”   “秦人触犯天威,诸侯皆曰该伐!”   魏惠侯的嘴角边却蹦出一丝冷笑:“哼,他们哪里想伐,不过是想浑水摸鱼而已!不瞒爱卿,此番孟津之会,寡人心里所想,就是寻个把柄收拾秦公,同时也为天下立个规矩。不想把柄尚未去找,秦公自个送上门来了!”   “君上圣明!秦人日益壮大,已成心腹大患。今日天赐良机,君上立断,非天下明主莫能为也!”   魏惠侯点点头:“嗯,爱卿所言甚是。秦公用公孙鞅改制,严刑苛法,听说是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寡人即使容他,上天也不答应!”将头微微转向公子卬,“卬儿,如果由你挂帅伐秦,可有几成把握?”   公子卬跨前一步:“启奏君父,儿臣只需五万精兵,保证踏碎咸阳城门,让嬴渠梁(即秦孝公)、公孙鞅跪地认罚!”   魏惠侯满意地看一眼公子卬:“嗯,不愧是寡人的儿子!”   毗人走进:“君上,相国求见!”   “宣!”   公孙衍被军士拦在辕门外面,白圭独自走进帐中,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魏惠侯不无关切地望着他:“老爱卿呀,夜已深了,你当歇息才是,何事这么匆忙?”   白圭再拜:“微臣听说君上欲伐秦国,窃以为不可!”   魏惠侯惊讶道:“哦,有何不可?”   “君上,今日之秦已非昨日之秦。公孙鞅变法十年,秦仓满库足,兵革犀利,早不可等闲视之。君上定要征伐,必将是两败俱伤啊!”   公子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打断白圭:“什么两败俱伤?老相国,你屈指算算,六十年来,秦、魏大小三十余战,秦人胜过几次?河西七百里本是秦地,六十年来,秦人可曾在此站稳一步?”   白圭睬也不睬公子卬:“君上,烦请听老臣一句,伐秦一事,断不可行啊!”   魏惠侯眉头微皱:“依老爱卿之见,何事可行?”   “君上,王霸之业,首在务本!国之根本,为治在人才,为政在农商,不在兵革之利。昔日文侯招贤纳士,求本务实,方使大魏雄霸中原数十年。时过境迁,今非昔比。齐自田因齐(即齐威王)始,励精图治,急追直上;秦自嬴渠梁始,变法改制,日新月异,君上不可视而不见哪!”   魏惠侯面现愠容:“你是不是想告诉寡人,寡人既不及齐公,也不及秦公?”   白圭连连叩首:“老——老臣并无此意——”   魏惠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缓缓说道:“看样子,爱卿你是真的老了!”   白圭泪下:“君上——”   魏惠侯责道:“老相国,不是寡人数落你。你呀,治国、治民都算高才,可就是看不清天下大势,更不用说料理列国事务了。看来,孟津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还是去大梁修大沟吧。大沟能否如期完工,既关系到农,也关系到商,正是你方才所说的求本务实!”   白圭涕泣道:“君上——”   魏惠侯不耐烦地扬手:“去吧!明日辰时立即启程!”   白圭再度顿首,沉痛地说:“老臣告退——”   白圭步履沉重地退出。   看到白圭颤巍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辕门外面,魏惠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对陈轸、公子卬道:“迂腐之见!务本务本?什么是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才是本!若是没有吴起①、乐羊②的攻伐谋划,若是没有所向披靡的铁骑、武卒,先君何以威服列国?大魏何以雄霸至今?魏卬听命!”   公子卬陡地起身:“儿臣在!”   “封魏卬为征西大将军,龙贾为副将,魏申为监军,领武卒一十二万,战车五百乘,铁骑五千,择日兵出河西,直取咸阳!”   “儿臣领命!”   魏惠侯转对陈轸:“陈爱卿!”   陈轸起身应道:“微臣在!”   “列国那边,你可有安排?”   “回禀君上,微臣以为,可使韩、赵各出武卒两万,其他国家,视财力多少,分别承担大军的部分粮草辎重!”   “好!”惠侯点了点头,“列国重在参与,不能指靠。你可知会赵侯和韩侯,就说秦降之日,凡是赵、韩所得土地,尽归他们所有!韩、赵只要出兵,寡人就不能让他们白忙一场!”   “微臣领旨!君上赏罚分明,实乃天下之幸!”   “安排细作,详探秦国君臣动向!”   “微臣遵旨!”   在八百里终南山中段一处群山环护的山坳里,坐落着一片军帐。正对辕门是一个巨大的演兵场,大良造公孙鞅站在观兵台上,正全神贯注地观看一场特技表演。   眼见孝公执意不赴孟津之会,公孙鞅的第一反应就是巡视三军。迄今为止,公孙鞅变法已有十余年,前些年的重点在富国,近两年开始强兵,特别选出五万青壮组建一支新军,分散在这片大山深处,按照他亲自编写的强军新法秘密教战。   竞技场上,一个身上未着任何盔甲的士兵灵敏地左蹦右跳,一手执盾牌,一手执一种西方戎狄所用的可刺穿牛皮的利刃,正与一个身披重甲的士兵演习攻防。不一会儿,全身重甲的士兵上气不接下气,破绽百出,“伤”痕累累,而那名无甲兵士却毫发未损。   公孙鞅看得呆了,问道:“这叫什么招法?”   站在他身边的千夫长应道:“回大良造的话,这叫丢盔卸甲,专门对付魏国武卒!”   公孙鞅连连点头:“嗯,以无甲对有甲,颇有创意,你说说看,其理何在?”   “魏国武卒全身裹满铠甲,防护有余,灵活不足。末将仔细算过大魏武卒的负载,一般士兵的全身铠甲及盾牌、刀矛等一总儿加起来,至少也在八十斤上下。负重八十斤,且又身裹一层厚而坚硬的铠甲,既不利于长途奔袭,又不利于山林搏击。我若丢盔卸甲,轻装上阵,选择山林地带与大魏武卒捉迷藏,定可致胜!”   “嗯,此法甚好!你还有何宝贝?”   千夫长双手击掌,不一会儿,一个全身披甲的士兵走上场来,一手执盾牌,一手执一个足有人头大小的木棰。士兵左右腾挪,盾牌左挡右遮,棰头所击之处,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   公孙鞅看了一阵,仍是迷惑不解,转向千夫长:“这里又有什么名堂?”   “回大良造,这叫棰子兵,是末将特别应对魏国铁甲车骑的!”   公孙鞅大是惊奇:“噢,如何对付?”   “魏国铁骑全身裹满重甲,寻常武器根本伤不到它们。我试过此物,只要砸在马头上,轻可将马震晕,使马发狂,重可将马震死。失去战马,魏国铁骑还不只有挨揍的份儿?”   公孙鞅沉思良久,连连点头:“嗯,不错!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司马错!”   “司马错,从现在开始,你不是千夫长,而是左庶长了!”   左庶长是公孙鞅变法之初由秦孝公亲自授命的职位。从千夫长一举跃升为左庶长,连越四级,司马错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反应过来,跪地叩道:“末将谢大良造提携!”   “左庶长大人,我先予你两万步卒,由你亲自训练他们。不过,不能完全丢盔卸甲,你可召集工匠,研制轻甲。记住,在战场上,我们的兵士少死一个,敌人的尸体就增加一个!”   司马错朗声说道:“末将遵命!”   “还有这把戎刀,不能拿来即用,要改进,要设法一举刺透魏国武卒的铠甲。琢磨去吧,司马错,你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大魏国的武卒和铁骑!”   司马错应声说道:“末将遵命!”   “听闻附近有眼寒泉,你可知道它在何处?”   司马错指了指南面一个山尖:“越过那个山尖就是!”   “走,陪我那里走走!”   司马错当下选了几名亲兵,换了便服,陪公孙鞅朝寒泉走去。约过两个时辰,他们翻越一处山垭,转入一道幽谷。   果然是一处绝妙所在!峰峦叠翠,鸟语花香,几幢草舍掩映于苍松翠柏之间,甚是宜人。草舍旁边是几株古楸,虽只合抱粗细,据说却有数百年高龄。   司马错指着远处山坳里的几幢草舍道:“寒泉就在草舍前面。听人说,草舍里住着一个怪老头,是个隐士,叫寒泉子!”   公孙鞅点头道:“知道了,你们候在这里吧!”   公孙鞅说完,信步走向那片草舍。当他走近靠边的一株古楸时,一个白须老者迎出草舍。公孙鞅近前一步,深揖一礼:“请问老丈,此处可有乡民所说的寒泉?”   白须老者回揖一礼,伸手指向一处地方:“客人请看!”   公孙鞅顺手望去,百步远处,一股清澈的泉水汩汩流出。   “请问老丈,为何叫它寒泉?”   白须老者微微一笑,指着泉水道:“此泉夏寒似冰,是谓寒泉。时常饮之,可祛百病,寿及天年。”   公孙鞅笑道:“怪道老丈在此结舍!”   白须老者微微摇头:“在此结舍的是关尹子,并非老朽!”   “关尹子?”公孙鞅大吃一惊,“可是在函谷强留老聃写《道德》五千言的那个关尹子?”   白须老者微微点头:“是的。老聃骑青牛辞关西行后三日,关尹子恍然顿悟世间诸事,悬挂关印,纵马西追。可惜为时已晚,再也寻不见老聃踪影。关尹子追悔莫及,在此后数年里踏遍终南山,终也未能再见老子。他知道是老子不愿见他,连叹数声,就在此处结草为庐,长住下来。”   “听您说来,老丈是关尹子的高足?”   白须老者点头道:“关尹子晚年,收徒二人,一是老朽,二是师兄王栩。恩师仙去后三年,师兄出山仙游,结舍于云梦山鬼谷,自号鬼谷子。老朽割舍不下先师故舍,留居于此,被仙友们称为寒泉子!”   公孙鞅伏身叩道:“寒泉子前辈在上,受晚生一拜!”   寒泉子一把将他扶起:“客人躯体尊贵,叫老朽如何承受得起?”   公孙鞅起身,心中略略一怔,顺口说道:“晚生不过一介书生,前辈何来尊贵之说?”   寒泉子微微一笑:“观客人天庭饱满,气宇不凡,绝非等闲之辈!只是客人眉心黑气郁结,似有大事淤心!”   公孙鞅惊道:“晚生心事,果然瞒不过前辈慧眼。只是——”   “客人可否随老朽草堂说话?”   公孙鞅与寒泉子走进草堂,见几个弟子模样的人席坐于地,各入冥思。寒泉子引他穿过两间屋子,步入后堂,在那里分宾主坐定。一个年轻弟子走进来,倒上茶水后退出。   公孙鞅亮明身份,就孟津朝会之事向寒泉子约略陈述一遍,末了说道:“魏侯发起孟津之会,意在谋秦。晚生力主君上赴会,屡次劝谏,君上只是不听。若是不出晚生所料,魏侯必于近日伐我。眼下秦国之力虽可一战,但要取胜,并无把握。如果结局真是这样,无异于玉石俱焚,于秦失去击败魏国、收复河西良机,于民则是一场劫难,因为战场就在秦境。近几日晚生心中苦闷,听闻此泉之水可以醒神,慕名而来,不想在此幸遇前辈!”   公孙鞅如此这般说了半天,寒泉子脸上始终挂着笑,神情似听非听。公孙鞅忽然意识到说得太多了,赶忙打住:“晚生不才,乞请前辈赐教!”   寒泉子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朝外喊道:“舍人!”   方才沏茶的那个年轻弟子闻声走进,躬身望着寒泉子。   “你去接一盆泉水,客人要醒神!”   名叫舍人的弟子快步走出,不一会儿,端着一个陶盆进来,里面是半盆泉水。   寒泉子指着陶盆:“大良造,请醒神吧!”   公孙鞅心中一怔,但话已至此,不好再说什么,硬撑着走上前去,将手伸入盆中。两手刚一入盆,果然感到一股透心的清凉。公孙鞅深吸一气,朝头顶、面部连掬几捧泉水,大声叫道:“快哉!快哉!”   寒泉子微笑着问道:“大良造之神醒否?”   公孙鞅觉得寒泉子的话中有话,沉思有顷,轻声问道:“神醒与否,可有征象?”   “若是神醒,大良造必能忆起老聃的《道德》五千言!”   公孙鞅寻思一会儿,不得其解,抬头问道:“《道德》五千言,晚生烂熟于心,即使不喝此泉,也能背诵。”   寒泉子依旧微笑着点了点头:“请大良造背诵第三十六段!”   公孙鞅脱口而出:“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是谓微——”   后面的“明”字尚未出口,公孙鞅已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当下叩拜于地:“晚生谢前辈指点!”   寒泉子也不答话,顺手指了指石几上的茶水,含笑道:“大良造,请用茶!”   二人又品一会儿茶,公孙鞅心中有事,不敢多停,当下拜辞下山。刚至军营,果然有快马候在那儿,说是秦公召他速回咸阳。   山路甚是难走,公孙鞅一行尽管马不停蹄,回到咸阳时已是第二日傍黑。公孙鞅在宫前跃身下马,快步登上台阶,候在宫门口的内臣立即迎上:“大良造,快,君上在怡情殿里候您多时了!”   公孙鞅略一点头,随内臣疾步入内。二人来到怡情殿,内臣进去禀道:“君上,大良造求见!”   秦孝公急道:“快请!”   公孙鞅进来,叩拜于地:“微臣公孙鞅叩见君上!”   “爱卿免礼!”   “谢君上!”   公孙鞅起身,缓缓走至自己的座位,席坐于地,环视四周,见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等几个要臣个个正襟危坐,面色凝重。看样子,他们已候多时了。   秦孝公头也不抬,话却是说给公孙鞅的:“果然不出爱卿所料,魏侯以寡人不赴孟津朝王为名,欲兴大军!”不待公孙鞅接言,抬头望向景监,“景爱卿,你来说说情势!”   上大夫景监接道:“据微臣探知,魏侯欲分三路出兵,中路为大魏武卒一十二万,战车五百乘,铁骑五千,主将公子卬,副将龙贾。公子卬将兵七万,由函谷关;龙贾将兵五万,铁骑五千,由河西。左路为韩人二万,兵出宜阳,主将是宜阳令唐秋;右路为赵人二万,兵出晋阳,主将为晋阳令赵豹。”   不说韩、赵之兵,单是一十二万武卒,亦足以令人色变。在场诸人谁也没有说话,巨大的压力使气氛分外凝重。   孝公缓缓抬起头来:“诸位爱卿,你们可有退敌良策?”   嬴虔“咚”的一声将拳头擂在几上,嗡声吼道:“狗日的魏人,河西之耻还没雪呢,今日竟又欺上门来,真当老秦人是孬种啊!”   嬴驷更是热血沸腾,忽地站起身子:“公父,儿臣不才,愿引死士一万先驱破敌!”   秦孝公斜他一眼,嬴驷喘着粗气坐下。   孝公慢慢地将目光转向国尉:“车将军怎么看?”   车英拱手奏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魏侯虽兴三路大军,但韩、赵两国未必真心出兵,我们只要抗住中路,就有胜机!”   孝公微微点头:“嗯,说下去!”   “大魏武卒装备精良,气势凶猛,长于野战,硬拼于我不利。但魏人远离国土,粮草不继。反观我们,库满仓实,众志成城。只要据城坚守,不出三年,就可将魏人拖垮!”   孝公转向景监:“景爱卿意下如何?”   景监应道:“微臣赞同车将军所言。除去各城守备,我野战之士不足八万,且在武备和经验上远远不及大魏武卒,因而不能硬拼。眼下敌强我弱,我若坚壁清野,据垒死守,虚与周旋,或可拖垮魏人!”   孝公眉头略有舒缓,眼睛圆睁,重重地咳嗽一声,不无威严地说:“诸位爱卿,寡人励精图治十个寒暑,为的是什么?为的只是一件事——雪河西之耻!六十年前魏人霸我河西,虏我臣民,欺我至今!六十年又是什么?是一个甲子!是一个轮回!六十年已经到了,寡人忍无可忍了!”   嬴虔、嬴驷、车英、景监四人异口同声:“君上,我等誓死血战魏人,收复河西!”   孝公大手一挥:“诸位爱卿,寡人意决,倾秦之力与魏决战!”   十几年来,在重大事件面前直截了当地作出决断,这在秦孝公来说还是第一次。从终南山回来的路上,公孙鞅其实早已想好了御敌良策,但秦孝公并未向他征询一句,显然是在内心深处认为与魏国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而这一点正是公孙鞅深为忧虑的。大敌当前,君心浮躁,则国家危矣。   此时,微闭双目、始终未发一言的公孙鞅突然睁开眼睛,抬头望向秦孝公,轻声说道:“君上——”   孝公似乎这才注意到公孙鞅的存在,看他一眼,语气中不无激昂:“爱卿不必多言。前番寡人为逞一时之快,未听爱卿之言,的确追悔。可爱卿也要知道,纵使寡人赶赴孟津,魏侯也必不容寡人。秦、魏势如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早晚都要有个了断!河西七百里本是先祖穆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六十年前却沦为魏土,老秦人无不视为国耻。寡人励精图治十数载,为的就是雪此大仇。寡人登基之日就已立下毒誓,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瞑目!”转头望向车英,“车将军,如何布防,寡人就交予你了。人、财需要多少,寡人就给你多少。其他诸位,太傅司粮草,上大夫司邦交,太子司丁役,大良造——”   秦孝公突然怔住,目光惊异地盯着公孙鞅。公孙鞅缓缓起身,离开席位,径直走到他的前面,叩首于地,声音虽轻,分量却重:“大良造恳请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不无震惊:“公孙爱卿?”   公孙鞅的语气越发坚定:“君上,微臣以为,就眼下而论,我们不能与魏决战!”   公孙鞅以如此强烈的肯定态度表达意见,这些年来也不多见,众人皆是惊骇。   孝公沉思有顷,缓缓问道:“依爱卿之意,寡人该当如何?”   公孙鞅一字一顿:“俯首求和!”   公孙鞅此言一出,场中顿时炸了。嬴驷火气上冲,厉声质问:“大良造,大敌当前,你不战先降,是何居心?”   嬴驷的话音尚未落地,嬴虔的鼻孔里就嗡出一声:“哼,是何居心毋须问他,我这双老眼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若论耍嘴皮子玩心眼,此人没个说的。若论真刀实枪到战场上拼杀,此人只会孵软蛋!”   景监面现不平之色,正欲说话,公孙鞅缓缓开口:“殿下、太傅息怒,容公孙鞅一言!”   嬴虔将头扭向一边,不屑一顾:“怯懦之辈,还能有何说辞?”   公孙鞅却不睬他,只将目光望向孝公:“过去兵家孙武子有句名言,‘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两军相争,守要守得住,攻要攻得克!”目光缓缓移向车英,“就眼下而论,除一条处处可渡的洛水之外,我几乎无险可守。请问车将军,你有几成把握据守三年?”   这个问题似乎谁也没有想过。   车英迟疑一下:“大概五六成吧!”   公孙鞅紧追一句:“车将军,究竟是五成,还是六成?”   车英沉思有顷,嗫嚅道:“五成!”   公孙鞅复将目光转向孝公:“君上,战前仅有五成胜算,如此也能开战吗?”   被公孙鞅这一问,秦孝公也开始冷静下来,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公孙鞅继续说道:“明知不可以战,硬要去战,是匹夫之勇,是自取败亡!君上,大丈夫立世,能伸能屈者方能久长。昔日勾践卧薪尝胆,方有大图——”   嬴虔冷笑一声:“公孙鞅,你只记得卧薪尝胆,却忘了卧薪之前,勾践先有一战!”   公孙鞅转向嬴虔,微微一笑,反问他道:“太傅难道真的认为魏罃只是夫差之辈吗?”   嬴虔语塞。秦孝公的眉头越皱越紧,有顷,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诸位爱卿,御敌之事,明日再议!”   入夜,在孝公的寝宫养心殿里,秦孝公没有丝毫睡意,皱着双眉来回踱步。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内臣走进来,跪下禀道:“君上,您要的物什,全齐备了!”   孝公略略一怔:“哦,拿进来吧!”   内臣拍手,两个宦人各抱一捆稻草,一个宫女平端一只铜盘,盘中放着一只苦胆,三人鱼贯而入。   内臣起身,引领他们走到墙角,指着冰凉的地砖:“铺在这儿!”   两个宦臣铺好干草,内臣比量一会儿,亲手将苦胆悬吊起来。   一切收拾停当,内臣让三人出去,对孝公禀道:“君上,全都放置妥当了。所用干草是南方稻草,所用苦胆是南方最苦的水牛胆,就连悬胆所用的绳子和悬吊的高低,也与越史所载一丝儿不差。”   孝公摆了摆手,内臣退出。   孝公试着躺在稻草上,两眼望着悬在头顶的苦胆。迟疑有顷,他慢慢地将苦胆拉过来,放在唇边,接着闭上眼睛,伸出舌头,朝苦胆轻轻舔过去。   岂料舌尖刚触苦胆,孝公就呼的一声从稻草上跳起,大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急走进。   一脸苦相的孝公连声叫道:“水!水!水!”   内臣似乎早有准备,轻轻拍手,早已候在门口的宫女端着一只托盘快步走进,托盘上放着一碗清水和一碟黑糖。孝公接过水杯,连漱几口,又挖一匙黑糖塞入口中,总算感觉好些。   内臣指着稻草和苦胆:“君上,老奴这就收走这些物什?”   孝公却摆手道:“放这儿吧!”   这天夜里,孝公再也未能睡下,只拿眼睛望着那只苦胆。秦宫逢单日上朝,次日逢双,不是上朝日。天刚放亮,孝公稍稍梳洗一下,不及用膳,即叫内臣摆驾大良造府。   公孙鞅平素就有起早的习惯,这日起得更早,因为他也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如何使孝公改变态度。   秦孝公进来时,公孙鞅正在院中晨练,一把宝剑被他舞得上下翻飞,一片光影。孝公看有一会儿,脱口而出:“好剑法!”   听到声音,公孙鞅急忙收住脚步,见是孝公,吃了一惊,当即掷剑于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秦孝公急走上来,一把将他扯起:“爱卿快起!”   二人走进府中,分主仆坐下,孝公眼望公孙鞅,缓缓说道:“爱卿,昨儿晚上,寡人尝过了。”   公孙鞅一下子未能反应过来,愕然道:“尝过什么了?”   秦孝公微微一笑:“就是越王勾践曾经尝过的东西!”   公孙鞅心中一阵感动,口中却道:“滋味如何?”   秦孝公依旧微笑着:“前半夜苦不堪言,后半夜却逐渐体会到苦中有甘!”   公孙鞅凝视孝公,知道他的态度已有改变,心里一阵高兴,顺口接道:“君上,苦后之甘,才是真甘哪!”   秦孝公敛起笑容,语气沉重:“爱卿啊,寡人躺在一堆稻草上,通宵未眠,两眼望着苦胆,耳边回响着爱卿的话。天明时分,寡人终于想明白了。是的,现在看来,勾践的运气当真不错,因为夫差居然给了他卧薪尝胆的机会。”   公孙鞅不无激动地沉声应道:“羚羊后退,为的是一跃而起。勾践尝胆,为的是夫差自焚!君上,眼下局势,进一步,玉石俱焚!退一步,乾坤扭转!”   秦孝公眼睛睁大:“你是说乾坤扭转?”   “是的。”公孙鞅郑重点头,“微臣敢问君上,秦国励精图治十数载,难道只为一雪河西之耻吗?”   秦孝公低头沉思,有顷,抬头望向公孙鞅:“愿闻爱卿高论!”   “君上,变法十年,我国有章法,民有余力,库有积粟,士有斗志,如果真的与魏人开战,正如车将军所说,我或有胜机,未必真败。君上若是只图一时之快,我大可一战,至于鹿死谁手,微臣实难料知。君上若是图谋长远,微臣以为万不可战。一旦开战,我就必须一战而胜,将魏人彻底赶往河东!”   秦孝公轻轻点头。   公孙鞅侃侃接道:“君上,只要我们坐拥黄河天堑,东取崤、函,南谋武关,就可成为四塞之国,进可威逼山东,震慑列国,退可据险以守,安然无虞!”   秦孝公轻叹一声:“爱卿所说,正是寡人梦中所念哪!”   公孙鞅微微一笑:“只要君上后退眼前一步,这一切就不是梦!”   秦孝公目露惊讶之光。   公孙鞅态度坚定:“微臣确信,不出三年,非但国耻可雪,河西可得,黄河天堑可据,秦、魏之间也将强弱易势,浮沉尽由君上主宰!”   秦孝公的神色由惊讶变为犹疑,继而轻轻摇头,苦笑一声:“爱卿啊,你不要宽慰寡人了,既然是俯首求和,咱俯首求和就是!寡人想明白了,能低头者方是真英雄。只是,寡人眼下尚有一虑——”   “微臣愿闻!”   “魏罃蓄谋已久,决意伐我,如今更是弓在弦上,不可不发。纵使寡人眼下愿意低头,只怕此人也是不肯哪!”   公孙鞅微微笑道:“君上放心,只要微臣亲去,多送厚礼,想他不会拒绝!”   秦孝公大吃一惊,将信将疑地望着公孙鞅,许久,果断地摇头:“谁去都行,爱卿独不能去!”   公孙鞅慢慢地敛起笑容:“君上?”   秦孝公的语气略有缓和:“爱卿可否记得当年之事?那年魏相公叔痤力劝魏罃诛杀爱卿,魏罃未杀,听说是追悔至今。爱卿若是孤身使魏,岂不是飞鸟投罗?再说,寡人身边,也不可一日无卿啊!”   “君上放心,当初魏罃未杀微臣,今日更不会杀。再说,微臣也不是孤身一人。不瞒君上,微臣早已物色了帮手,只要此人在侧,大事必成!”   秦孝公大是惊异:“帮手?他是何人?”   “魏国上大夫陈轸!”   秦孝公赶忙摇头:“魏国实权尽在白圭手中,陈轸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上大夫,连卿都不是,如何能成大事?”   公孙鞅微微一笑:“君上,此人爵位不高,志向却大,早已盯上了白圭的相位,寻常卿位还难入其眼呢。这且不说,此人更是二目有障,只要瞄到名利,必是视物不清。”   “爱卿是说,此人是个名利小人!”   “小人用功,力可覆鼎啊!”   秦孝公见公孙鞅说得如此有把握,只好点头道:“爱卿一定要去,寡人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魏国不比秦国,寡人纵想帮你,也是爱莫能助啊!”   “君上放心,微臣自有分寸!”   秦孝公转身对内臣:“库中还有多少金银珍宝?”   内臣应道:“回禀君上,库中金银珍宝,多用于购置西戎战马、韩人生铁,所剩无几了!”   秦孝公眉头微皱:“寡人问你还有多少?”   内臣略略迟疑一下:“还有黄金百镒,白银万两,奇珍异宝三箱,全是老奴留给君上备急用的!”   “寡人有银子用就行了。余下的金子、珍宝,有多少是多少,全部拨给大良造!”   “老奴领旨!”   秦孝公转头对公孙鞅:“你得挑选一个干练点儿的做副使。你看谁去合适?”   “五大夫樗(chǔ)里疾!”   秦孝公思忖有顷,点头道:“就他吧!”   事不宜迟,公孙鞅当下开始准备,待天黑时,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翌日东方发白,公孙鞅的使魏车队已经浩浩荡荡地驰离大良造府,径朝东城门走去。   公孙鞅始料不及的是,城门下面,晨曦里站着的正是秦孝公。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等朝廷重臣,也都站在孝公身后。显然,他们早就候在那儿了。   公孙鞅喝住车子,走前几步,忙与副使樗里疾叩拜于地。秦孝公亲手将他们扶起。二人相视有顷,公孙鞅拱手道:“君上留步,微臣告辞!”   秦孝公执公孙鞅之手:“公孙爱卿,寡人没有再多的话了。爱卿此行,是以一人之力敌一国之军,秦国的未来命运,全都系在爱卿一人身上了!”   公孙鞅朗声说道:“微臣万死不辱使命!”   秦孝公招手,内臣从车中抱出一只精美的礼箱,放在公孙鞅面前。公孙鞅惊讶地望了望箱子,征询的目光转向孝公。孝公看一眼内臣,内臣打开,里面是花色不同的杂类首饰。   孝公手指箱子,缓缓说道:“爱卿啊,这点首饰,是昨儿晚上寡人从夫人、嫔妃、公主身上临时搜讨来的,你一并带上!寡人所能帮你的,也就这些了!”   在场官员闻听此话,无不垂下头去,掩袖涕泣。   公孙鞅再次伏下身去,将头叩得山响,连拜三拜,合上箱子,骤然起身,沙哑着嗓子朝樗里疾低吼一声:“启程!”   公孙鞅出咸阳后一路东行。一过洛水,众人立即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沿途哨卡比平日多了数道,盘查更见严格。看到他们打着的“秦使”、“公孙”等旗号,路人无不以奇异甚至敌视的目光望着这队使魏人马,这使他们备感压抑,一路上似乎无人愿意说话。   公孙鞅完全不同,非但没有这种压抑感,反倒像是换了个人,越走越见精神。刚一踏入魏国地界,他就三下两下将轺车窗口上的布帘尽数打开,炯炯有神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扫瞄窗外的景致。快到河西重镇阴晋时,公孙鞅更是将头探出窗外,一边看着远处的城垛,一边微微点头,似是自说自话。   跟在车后的副使樗里疾以为公孙鞅有事交代,策马紧赶几步,靠上来问道:“大良造有何吩咐?”   公孙鞅神态悠然地指着窗外:“樗里疾,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回大良造,我们已入魏国地界,这儿是河西阴晋!”   公孙鞅并不答话,仍将两只眼睛盯着窗外,陡然瞧见一辆满载粮食的牛车停在路边,一个穿着黑衣的老人和一个穿着蓝衣的小伙子正在歇脚。公孙鞅喝住车子,跳下车来,走到老人面前,深揖一礼:“请问老丈,您是老秦人吧?”   老人打量他一眼,抬头望望旗子,见上面写的是一个秦字,起身还礼,微微点头。   公孙鞅指着车上的粮食:“老丈,您这车粮食要送哪儿?”   老人还没说话,身边的小伙子接道:“是送军粮,君上就要兴兵征伐了!”   公孙鞅望他一眼,故意说道:“天下尚未太平几年,你家君上又要征伐何人呢?”   小伙子朝他的旗帜上扫一眼,凑近公孙鞅,小声说道:“你是秦人吧!看你也不像坏人,索性告诉你吧,听说君上是要征伐你们秦国,你得当心一点,不要住在城里,最好搬进山里去!”   公孙鞅哈哈大笑几声,转向老丈:“请问老丈,此处是何地界?”   又是不待老人答话,小伙子急急接道:“这儿是阴晋!”   老人咳嗽一声,朝他白了一眼,缓缓说道:“回官人的话,六十年前,我们都管这个地方叫宁秦!”   公孙鞅点了点头,朝老人深鞠一躬,扭身走向车边,边走边对樗里疾道:“你方才听到了吧,老丈说,这个地方不叫阴晋,叫宁秦!”   身为老秦人的樗里疾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点头说道:“是的,小时候就听家父说,这儿在过去是叫宁秦!”   公孙鞅语气坚定:“六十年前,它叫宁秦,要不了几年,它仍然会叫宁秦。”   樗里疾眼睛一眨,恍然悟道:“大良造是说,我们要收回河——”突然意识到说走嘴了,赶忙收住话头,环视左右。   公孙鞅微微一笑,跳入车中,车子再次辚辚而动。   魏国宫城坐落于安邑城中心略偏北,经过文侯、武侯和惠侯三代国君的精心构筑,看起来富丽堂皇,与魏国如日中天的国势恰相映照。   在魏宫后花园里的一块草地上,魏惠侯轻移脚步,将一柄宝剑舞得上下翻飞,呼呼生风。毗人小心翼翼地候在一边,眼光随着魏惠侯的剑影移动。魏惠侯的宝剑越舞越快,毗人的眼睛似乎有点赶不上趟,伸手揉了几揉。   魏惠侯停住步伐,作势亮相,收剑。   毗人又揉一下眼睛:“君上,今日所舞较昨日又快许多,老奴眼拙,方才都看花了!”   魏惠侯呵呵一笑,将剑插进鞘中,故作神秘地说:“来,寡人告诉你一个机密!”   毗人受宠若惊,急忙附耳过来。   惠侯略顿一顿:“如果你只能看到剑光,看不见寡人,三军就该出征了!”   毗人嗫嚅道:“可——老奴方才已经看不到君上了!”   魏惠侯略怔一下,又是一笑:“是吗?这么说起来,三军是该出征了!”   “君上,真还应上了!龙将军刚从河西回来,正在偏殿候见!”   魏惠侯惊喜道:“快,宣他书房觐见!”   毗人答应一声,走出去传旨。候于一边的两个宦官上来,服侍魏惠侯换过衣服,走向御书房。刚刚坐下,毗人就引领河西郡守龙贾走进书房的院子。听见声音,魏惠侯急忙起身迎出门外。   龙贾见状,只好在院中叩下,口中叫道:“末将龙贾叩见君上!”   魏惠侯疾步上前,一把拉起龙贾,关爱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缓缓说道:“几个月不见,龙爱卿就瘦了一圈!”   龙贾不无感动地望着魏惠侯:“君上,您也瘦了!”   “是啊是啊,国事家事,乱七八糟的全都码在这儿,咱们君臣二人,想发福也是难啊!”   龙贾眼中湿润,声音略带哽咽:“微臣贱躯,死不足惜,君上龙体,千万要保重啊!”   魏惠侯笑道:“保重,保重,咱们君臣都得保重,世间还有许多大事等着咱们呢!走,屋里说去!”   二人走进书房,宫女沏上茶水。二人坐定,魏惠侯热切地望着龙贾:“龙爱卿,这次召你回来,不用问你也知道是为何事!”   “微臣也为此事求见君上!”   “不瞒龙爱卿,寡人此番伐秦,虽说胜券在握,可爱卿知道,寡人并不鲁莽。爱卿驻守河西多年,熟知秦人。寡人实意问你,此战可有几成胜算?”   龙贾迟疑一下:“微臣难以预知!”   魏惠侯心中咯噔一沉:“难以预知?爱卿是说,此战并无把握!”   “君上,若是十年前伐秦,微臣可有八成胜算;五年前则有六成,眼下,微臣只能把握五成!”   “五成?”魏惠侯大是震惊,“这——几年不交手,秦人难道成了神兵不成?”   龙贾的语气不无忧虑:“君上,抛开其他不说,微臣只说一点,十年前之秦以马换粮,今日之秦以粮换马;十年前之秦有地无人种,今日之秦有人无地种。君上,对于有人无地种之国,不可轻伐啊!”   魏惠侯低下头去,陷入沉思,许久,抬头望着龙贾:“爱卿,我不伐秦,秦必伐我!今日之秦已经如此了得,再过十年,我大魏又将如何自存?再说,长弓既已拉开,不可不发!寡人向来一言九鼎,岂可中途而废?”   “这——”倒是龙贾无话可说了。   “你看这样如何?”魏惠侯略顿一顿,缓缓说道,“寡人再加五万精兵予你,举倾国之力,一鼓作气压向秦人,先使其失去还手之力,再夺其府库为我所用!”   龙贾点了点头:“此战既成定局,微臣自当全力以赴,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魏惠侯语气坚定:“龙爱卿,寡人不要你的肝脑,只要你押着秦公,凯旋而归!”   “微臣遵命!请问君上何时发兵?”   “寡人昨日亲至太庙求卦,说是丁丑日午时,宜征西!”   龙贾惊道:“丁丑日?就是后日了!”   “正是!丁丑日午时,寡人亲去辕门祭旗,为将军壮行!”   龙贾起身叩道:“微臣与三军将士恭候君上大驾!”   龙贾正欲告辞,毗人走进来道:“君上,上大夫有急事觐见!”   “宣!”   陈轸急急进来,叩道:“启奏君上,秦使公孙鞅来朝!”   魏惠侯略感惊愕:“公孙鞅?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   “看样子,像是求和来的。”   “求和?”魏惠侯陡地一怔,旋即冷笑一声,“陈爱卿,你去告诉公孙鞅,就说寡人没工夫听他扯闲,让他省点力气,回家迎战龙将军吧!”   龙贾略微迟疑一下,跨前奏道:“启奏君上,微臣以为,君上不如一见,听听这个公孙鞅是何说辞!”   魏惠侯沉思有顷,点头道:“好吧,龙将军既有此谏,寡人权且见他一面!陈爱卿,你去知会公孙鞅,让他明日上朝,见识见识我大魏威仪!若是所言称心,寡人或可留他一条活命!若是不称心,寡人正好拿他祭旗!”   翌日凌晨,公孙鞅带着觐见之礼,和樗里疾一道赶至魏宫。此时,上朝的钟声已经响过两遍,魏国大夫以上官员正在陆续赶来。在宫门两侧两箭地外的拴马场上,人喊马嘶,一片喧嚣。   因要召见秦使,原本气势雄浑的魏宫这一日更是不同寻常,门口守卫士兵比平时多出两倍,枪戟林立,气氛森严。   上朝钟声响过三遍,文武朝臣开始走进宫门。因无旨意,公孙鞅等只能在宫门外面候旨。不到一刻钟,果有传旨大夫走出宫门,在台阶上沿朗声宣道:“君上有旨,宣秦使公孙鞅上殿觐见!”   樗里疾的目光投向公孙鞅,神色紧张。公孙鞅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你拿上这个,若出意外,可开此囊!”   樗里疾双手接过锦囊:“下官遵命!”   公孙鞅一个转身,昂首走向台阶,与传旨的见过大礼,低语数声,向下招手。樗里疾示意随行人员抬上礼品,步上台阶。一行诸人走进宫殿大门,越过两道内门,方才走至正殿。传旨官进去,不一会儿,里面传出毗人的唱宣声:“宣秦国使臣公孙鞅觐见!”   公孙鞅只身走进大殿,远远望见魏惠侯高坐龙位,左首站着公子卬、龙贾等数员武将,右首站着太子申、陈轸、朱威等数员文臣。   公孙鞅伏地叩拜,朗声说道:“秦使公孙鞅叩见陛下,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公孙鞅话音未落,满朝震动,皆以惊异的目光望向魏侯。尽管早已礼崩乐坏,但“陛下”一词仍然十分敏感。   公孙鞅此语大出魏惠侯的意料。沉思有顷,魏惠侯震几喝道:“公孙鞅,你是真的不知礼数呢,还是成心要做乱臣贼子?”   公孙鞅微微一笑:“陛下何出此语?”   魏惠侯冷笑一声:“公孙鞅,你不要巧言令色。寡人问你,‘陛下’二字只能用于参拜天子,岂能由你胡乱称呼?”   公孙鞅侃侃说道:“陛下,公孙鞅并非妄言。天子即天之子,天之子当然应是君临天下、号令诸侯的天下明主。以今日天下而论,陛下威势足以号令诸侯,德才足以君临天下,为何当不得‘陛下’二字?”   魏惠侯吃不准公孙鞅的话是故意奉承呢,还是另有目的。不过,无论如何,此话听起来入心。魏惠侯眼珠一转,身子微朝后仰,缓缓说道:“嗯,看来你是不知礼数了,寡人暂且不予计较。说吧,你不远千里而来,不会只为叫这一声‘陛下’吧!”   公孙鞅心中已经有底,纳头又是一拜,抬头说道:“陛下圣明。公孙鞅受秦公委托,特来向陛下问安。秦地虽然贫瘠,所产不足挂齿,秦公仍托微臣向陛下贡奉土特产少许,望陛下不弃!”   魏惠侯不动声色:“哦,是何土特产?”   公孙鞅朝门外大声叫道:“为陛下晋献贡品!”   恭候于殿外的随行秦人闻声走进,将几个大大的礼箱抬进殿里,礼箱上面的“秦贡”二字夺人眼目。   抬礼箱的刚刚退出,又有十名秦女款款走进殿中,在惠侯面前跪伏于地,齐声叩道:“民女叩见陛下,恭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整个大殿一片静寂,似乎在场人均被公孙鞅的一连串举动搞蒙了。   公孙鞅略顿一顿,双手呈上礼单。毗人接过,摆在魏惠侯面前。公孙鞅叩道:“这些秦女是秦公亲赴民间挑选来的,虽不说倾国倾城,却也能歌善舞,知书达理,望陛下不弃!”   公孙鞅略一挥手,秦女徐徐退下。   魏国尚未发兵,秦国已经屈服如此,这个结局大出魏惠侯的预料。愣怔片刻,魏惠侯方才明白过来,突然爆出一串长笑,将礼单啪的一声掷于地上:“寡人一则不缺这些物什,二则不能夺秦公所爱。公孙鞅,看来你得再辛苦一趟,将它们原数带回了。如此好的东西,还是让你家秦公慢慢受用吧!”   公孙鞅应道:“陛下,请容臣一言!这些物什虽说微薄,却是秦公心意。微臣受秦公重托,特来献给陛下,陛下若是不肯赏脸,微臣回去,如何向秦公交差?”   魏惠侯阴阴一笑:“就告诉你家秦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公孙鞅故作惊讶:“微臣愚笨,望陛下明示!”   魏惠侯冷笑一声:“寡人问你,一个月前,你家秦公在干什么?”   公孙鞅坦然应道:“秦公正在走遍秦地,四处为陛下挑选贡品!”   魏惠侯猛拍几案:“好一个挑选贡品!寡人早就看出,嬴渠梁自以为翅膀硬了,他是想朝天上飞呢!”   公孙鞅假作惊恐:“陛下如此动怒,微臣不知所为何事?”   魏惠侯再爆冷笑:“既然你假作不知,寡人这就说予你听吧!寡人发起孟津朝王盛会,中原列国纷纷前去,唯独你家秦公自恃矜贵,拒不出席——是何道理?”   公孙鞅故意吁出一口长气,轻松一笑,缓缓说道:“怪道公孙鞅看到一路上刀光剑影,车来人往,原还以为是各地狩猎呢,不想却是陛下动了雷霆之怒!”   公子卬冷笑一声:“大良造,你不要在此摇唇鼓舌,还是尽快回去,披上你的甲衣,领上你的士卒,与我大军决一死战吧!”   公孙鞅转向公子卬,拱手说道:“上将军说笑了。大魏武卒所向披靡,上将军更是天下第一虎将,公孙鞅不过是一介书生,哪里敢接上将军的一招半式?”   公子卬嘴角再出一声冷笑:“算你明白!回去转告你家秦公,大魏铁军明日午时祭旗,让他在咸阳城头伸长脑袋,等好了!”   公孙鞅将目光转向魏惠侯:“陛下难道真的一意伐秦,而不想知晓秦公为何不去孟津朝王吗?”   魏惠侯冷冷一笑:“说吧,寡人眼下倒无大事,不妨听听!”   “方今天下,周室衰微,坐拥弹丸之地,空有王名,莫说秦公,天下诸雄,哪一个真心礼敬周天子?”   魏惠侯揶揄道:“这么说来,莫非天下诸侯理应前往咸阳,朝见秦公不成!”   “陛下说笑了。王者以德、力威服天下。纵观天下诸侯,既有德又有力者莫过于陛下!”   “此话怎讲?”   “大魏自文侯以来,广施仁德之政,屡建赫赫战功,数十年来雄霸中原,威服天下,中原列国莫不震服,实际上早已领袖群雄,是天下的无冕之王。”   公孙鞅打住话头,目视魏惠侯。魏惠侯面上虽无表情,身子却已稍稍趋前,显然是听进去了。公孙鞅看在眼里,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抛开南方蛮楚不说,中原列国,周室有名无实,魏室有实无名,这是有目共睹的不争之实!”   魏惠侯坐端身子,咳嗽一声,接过话头:“公孙鞅,你说此话,纯属小人之见!天下虽然名实不符,礼乐仍在,周天子依旧是天下共主,天下诸侯在名义上依旧是周室臣仆。寡人身为周室臣子,自当为周室尽心,为天下向仁、民心趋义、百姓安乐尽力。除此之外,寡人不存妄想。你方才所言,不论有何道理,与寡人却无干系!”   魏惠侯的这番表白,尤其是他使用了“名义上”和“有何道理”等词,实际上已将自己的心迹展露无遗。公孙鞅心知肚明,微微一笑,侃侃说道:“陛下仁义之心,公孙鞅敬服却不苟同。仁有大有小,义有厚有薄。商汤不行大仁,夏桀不除;周武不行厚义,商纣不去。夏桀、商纣一日不去,天下一日不宁。天下不宁,何来礼乐?再说,周室礼乐,至春秋已坏。数百年战乱,礼乐更是名存实亡。方今天下,旧制不治,新制不立,当是祸乱之源,灾难之首。正因如此,秦公认为,为天地大仁厚义计,为苍生安泰福乐计,方今之急是除旧立新,使名实相符,而不是到孟津去朝拜一个徒有其名的天子!陛下,孟津之会,诸侯朝见的不过是周天子,秦公不屑做此无谓之事。换言之,如果到孟津朝的不是周天子,而是陛下您,秦公他怎么可能不去呢?”   魏惠侯身子再次趋前,声音压低:“秦公之意是——”   公孙鞅朗声说道:“秦公愿尊陛下为天下共主,以举国之力辅佐陛下南面称尊!”   公孙鞅此言一出,满朝震动。魏惠侯面无表情,朝后一仰,两眼瞬间闪过一道亮光。陈轸看在眼里,眼睛眨了几眨,望向站在对面的公子卬。公子卬眉头紧皱,面呈不悦之色,想发话,却又强自忍住。   朝中众臣亦神色各异,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望向魏惠侯。就像变戏法一样,魏惠侯的脸色陡地一变,将几案连拍数下,大声喝道:“大胆公孙鞅,你蛊惑秦公也就罢了,竟敢跑到安邑,在寡人跟前大放厥词,欲陷寡人于不忠不义之地,居心何在?”   满朝又是一愣。   公子卬眉头大展,跨前一步奏道:“启奏君父,我大军明日即行征伐,偏巧公孙鞅今日来朝,妖言诡辩,无非是想拖延时日,阻我大军进程。儿臣乞请君父明察!”   司徒朱威亦跨前一步,高声奏道:“微臣赞同上将军所言!秦人与我积怨日久,相互仇视,早已势同水火。十六年前秦人国弱力薄,献公却敢与我大战河西。今日秦人国力大振,秦公反来示弱求和,由此可见公孙鞅用心可疑!”   公子卬接道:“大司徒所言正是!公孙鞅既为秦贼,又心怀叵测而来,儿臣奏请予以严惩!”   众卿也似明白过来,纷纷点头。公子卬朝站在龙贾身边的伐魏先锋裴英丢个眼色,裴英会意,跨前一步,单腿跪地,大声叫道:“大军伐秦在即,末将奏请君上,用公孙鞅之血祭我帅旗!”   除龙贾之外,众武将各自跨前一步,齐声奏道:“我等奏请君上,杀公孙鞅祭旗!”   魏惠侯似对众将的反应甚是满意,身体朝后微仰,手指轻敲几面,眼睛斜睨公孙鞅,嘴角现出阴阴一笑:“公孙鞅,你可有话说?”   公孙鞅的目光依次扫过众臣,然后将目光落在魏惠侯身上,爆出一连串长笑。   众皆惊愕。   魏惠侯冷冷说道:“公孙鞅,你笑什么?”   公孙鞅敛起笑容,傲然道:“公孙鞅无话可说,只有一笑了!”   魏惠侯的身子微微前挺,点了点头,嘴角再现阴笑:“好,既然你已无话说,就不好怪怨寡人了。来人!”   两名卫士疾步上前,分别拿住公孙鞅。   魏惠侯一字一顿:“押他下去,明日午时,辕门祭旗!”   第二章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   正在宫外的拴马场上焦急等候的樗里疾等人忽然看到一队卫士押着公孙鞅走出宫门,大吃一惊。一名军尉拔出宝剑就要冲上去解救,樗里疾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拖住。   众人急围过来:“五大夫,怎么办?”   樗里疾转对一名军士:“你留在这里负责打探消息,其他人跟我先回驿站!”   众人回到驿站,屁股尚未坐稳,打探消息的军士已经飞马回来,不无惊惧地说:“快——小人——”   樗里疾神色一紧,面上却很镇定:“不要急,慢慢说!”   军士缓了口气:“小人探到,魏侯明日午时起兵,欲拿大良造祭——祭旗!”   众人皆惊,纷纷拔剑出鞘,嚷着要去劫狱。樗里疾沉思有顷,将手伸进袖中,慢慢摸出公孙鞅留给他的锦囊,徐徐打开,扫过一眼,脸色渐渐和缓,转对军尉道:“备车!”   樗里疾等人换过服饰,乘一辆驷马大车径朝安邑最热闹的东街驰去。在东街的最好地段新起了一幢两层高的豪华酒楼,这一天适逢开业,安邑城里无人不知。   樗里疾的马车赶到时,酒楼前面已是人来车往,安邑城里的富贵人家几乎全都来了,拴马场上没有一个闲桩。一身富家公子打扮的樗里疾跳下车子,径直走到酒楼前面。   樗里疾并没有立刻就走进去,而是站在不远处,仔细打量着大门。门楣上赫然写着“元亨楼”三字,每字皆有人头大小,金光闪闪,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用纯铜打制而成的。   门口锣鼓喧天,酒楼大掌柜林容亲率五六个伙计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不住地向前来贺喜的贵宾鞠躬致谢。每进来一人,就有唱喏的迎上去,接过请柬,高声喝唱诸如“梁少爷光临”、“吴少爷光临”等语,然后有人验收礼物,注册登记,另外有人安置客人,整个酒楼一片门庭若市之景。   樗里疾看了一小会儿,心中有了谱,眼见客人来得也差不多了,这才朝两个打扮成仆从模样的军士使个眼色,昂首走向大门。二人会意,抬上礼箱跟在身后。   林掌柜虽没见过樗里疾,但看到他的架势甚大,手中又无请柬,一时吃不准来人是谁,急迎上去,深深一揖:“在下林容,多谢阁下光临捧场!”   樗里疾还过一揖:“在下木雨亏,途径贵地,听闻贵馆开张大吉,特来道贺!”   林掌柜伸手礼让道:“木先生,请!”   后面有人记上木雨亏三字,验礼的人接过礼箱,稍一打开,急又合上,望着林掌柜两眼发直。林掌柜愣了一下,缓步走向礼箱,伸手打开箱盖。   在元亨楼二楼的一套密室门口,上大夫陈轸的家宰戚光悄悄掀开挂在门上的竹帘,朝楼下审视片刻,缓缓地转过身子,走进一间雅室。   雅室甚大,里面布置得极尽奢华。一张黑漆条几后面,陈轸双目微闭,端坐于席。戚光站有一会儿,小声禀道:“禀报主公,该来的都来了,是否让他们开席!”   陈轸纹丝不动,只从嘴角里蹦出一句:“再等一等!”   戚光略一思忖,轻声说道:“要么,小人这就安排下去,让客人们先玩起来。这些人中多数都是玩家,见了骰子,什么酒菜都不香的!”   陈轸微微睁眼,目光瞥向戚光:“慌个什么?说起骰子,我得提醒一句,在朝卿大夫不可从商,更不用说咱在这儿是开赌场,这是大魏律令,你可记牢?”   “回主公的话,大魏律令,小人条条铭刻于心!”戚光说着趋前一步,压低声音,“主公,到眼下为止,安邑城中无人不晓此楼是林掌柜所开,纵使小人,也从未轻易露面!”   “知道就好!”陈轸微微点头,轻叹一声,“唉,你也都看见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这里把脑袋押上,为的还不是你们一帮闲人?”   戚光跪下叩道:“主公大恩,小人十辈子也难报答!”   “谁来指望你们报答?若是能在心里有个好歹,少惹点事儿,我就知足了!对了,听说姓林的前阵子直喊钱紧,究竟是怎么个紧法?”   戚光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一个账册:“这是整场事下来林掌柜记下的开支总账,小人粗算一下,尚缺二百零三金!”   陈轸将账册推到一边,眉头微皱:“就这么屁大个地方,不是扔进去三百金了吗,怎能还缺这么多?”   戚光应道:“不说这片房舍,单是里面的装饰和一应物什,全都是超一流的,莫说是在安邑,即使在列国,也难寻出第二家。主公,这可也是您的意旨!”   陈轸“哦”了一声,闭上眼去。   “林掌柜还说,欠下的多是工钱和料钱,债主屡屡催逼,要主公尽快想个办法!”   陈轸显得不耐烦:“想办法!想办法!我又不会变金子出来,让我怎么想?”   戚光的声音更小了:“小人还有一事禀报——”   陈轸头也不抬:“说吧!”   “小人听说,白圭欲将相国之位让予朱司徒!”   陈轸打个愣怔,眼睛大睁:“哦,你听何人所说?”   “是司农大人的二公子吴少爷说的。吴少爷与白家少爷关系甚好,想必不是空穴来风!”   陈轸目光陡寒,闭眼思索有顷,阴阴一笑,对戚光道:“刚才听你说这儿尚有一些亏缺,白家不是有钱吗?区区两百金,就让这个白公子出吧!”   “白公子?”戚光将眼睛连眨几眨,恍然悟道,“小人明白了!”   陈轸眼睛微微睁开:“你明白什么?”   戚光不无谄媚地说:“白公子生性好闲,喜欢刺激,咱这楼里除了刺激之外,就没别的。听主公之意,必是要小人设法将他拉到赌台上,将他家的金子——”打住话头,做出一个强夺的手势。   陈轸微微闭上眼去,半晌睁开:“不忙,这是个慢活,只怕缓不济急啊!”   戚光正要接腔,林掌柜急急上楼,轻声叩门。戚光走出暗室,林掌柜在他耳边私语一番,戚光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叫道:“二百金?”   林掌柜点点头。   戚光诧异地问:“这么厚的礼,他不会毫无所求吧?”   林掌柜再次附耳,戚光震惊:“什么?此人要见掌柜?你没告诉他你是掌柜吗?”   “小人说了,可他一口咬定小人不是,他还说,要是见不到真正的掌柜,他——他就把礼金原封带走!”   戚光沉思有顷:“这样吧,你叫他上来!”   林掌柜答应一声,小跑着下楼,不一会儿,林掌柜引领樗里疾走上楼来。戚光迎上去,打一揖道:“在下元亨楼老板戚光,不知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樗里疾上下打量他一番,回一揖道:“在下听闻贵馆开业,聊备薄礼前来贺喜,请戚先生转呈你家掌柜,在下甚想见他一面!”   戚光暗吃一惊,神色微敛:“先生有何事,说予在下就行!”   樗里疾微微一笑:“在下不远千里来到宝地,只想求见你家掌柜一面,难道他连这个面子也不肯赏吗?”   戚光思忖有顷,牙关一咬:“先生既然信不过在下,就请回去吧!林掌柜,送客!”   樗里疾也不答话,转身即走。不料刚走几步,帘后传出一个声音:“先生留步!”   樗里疾停步,一身便服的陈轸已从里屋走出。樗里疾深揖一礼:“在下见过上大夫!”   陈轸听他直呼上大夫,心头一震,旋即笑道:“先生是——”   “在下樗里疾,秦国五大夫!”   陈轸心中已知原委,微微还礼:“陈轸见过五大夫!”侧身朝帘后礼让,“五大夫请!”   两人来到内室,分宾主坐下。陈轸拱了拱手,开门见山:“樗里大夫来到敝馆,似乎不是贺喜来的!”   樗里疾亦拱手道:“既然瞒不过上大夫慧眼,在下只有实话实说。在下受人重托,特来求请上大夫一事!”   陈轸微微一笑:“是受公孙鞅之托吧!”   樗里疾微微摇头。   “哦?不是公孙鞅,又是何人?”   “秦公!”   陈轸暗吃一惊,思忖有顷:“秦公赏脸,在下受宠若惊!请问秦公所托何事?”   “请上大夫救出大良造!”   陈轸微微一笑:“樗里大夫的玩笑开大了!从散朝到现在,前后不过两个时辰,秦公不会这么快就知道他的大良造要被祭旗之事吧!纵使知道,信使难道能插翅飞来吗?”   “不瞒上大夫,我等出使之前,秦公已经算准魏王陛下必杀大良造祭旗,而能救大良造的唯有上大夫您!临行之际,秦公暗授在下一副锦囊,在下不过依计行事而已!”   陈轸沉思一会儿,抬头说道:“秦公的这份大礼,还请樗里大夫带回去吧!这是一桩大事,在下职微力薄,恐怕有负秦公重托!”   “上大夫不必客气。秦公说了,只要上大夫愿意出面,就不会没有办法。秦公还说,这点金子只是些微薄礼,事成之后,秦公另有重酬!秦公向来言出必行,上大夫想必也听说了!”   陈轸轻叹一声:“唉,秦公这是硬把在下往绝处推啊!这样吧,樗里大夫,你先回馆驿,待在下寻个机缘,到君上跟前求求情看!”   樗里疾双手打拱:“在下代秦公谢过上大夫!”   樗里疾告辞出去,戚光送至门口,急急折回,两眼不解地望着陈轸,嘴里想说什么,却又打住。陈轸明白他想问什么,端起几上的茶杯轻啜一口,缓缓说道:“看到了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这里刚想打个盹儿,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戚光见他说得轻松,神色也缓和下来,口中仍是忐忑:“主公,这救人的事儿——”   陈轸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几面漫不经心道:“救什么人?不过是个顺水人情而已!”   魏国三军的中军辕门临时设在城西,离上将军府不远。进入辕门,是一个刚刚搭起的祭坛,坛上飘着两面藏青色的旗帜,一面是国旗,另一面是帅旗。祭坛两边,三军将士全副武装,阵容齐整。从坛上望下去,但见将旗猎猎,刀枪林立,甲光闪闪。祭坛前面,帅字旗下,秦国大良造公孙鞅被两手反绑在巨大的旗杆上。   午时将至,一通战鼓响过,两名刀斧手互相交换一个眼色,齐步走到公孙鞅跟前,一左一右候于两侧。另有一人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是三碗老酒。   主将公子卬表情烦躁地在祭坛前面走来走去。三军诸将威风凛凛地站在队前,白须飘飘的副将龙贾昂首立于诸将前面。   探马飞至,跪腿报道:“报,前面大道上没有君上车辇!”   不一会儿,又一探马飞至:“报——宫城前面,并未看到大队车马!”   就在此时,司漏吏朗声报时:“丁丑日午时到!”   众将的目光一齐视向公子卬。龙贾走过来,轻声说道:“上将军,看这样子,君上是不会来了!”   公子卬猛一跺脚,大踏步走向辕门,飞身跃上一辆战车,扬鞭催马,朝宫廷方向急驰。   公子卬匆匆进宫,却见宫中一切如常,根本没有大军征伐前的那种紧张和热闹。公子卬心中一沉,问过一个太监,得知君上仍在御书房,急急赶去。   御书房里,魏惠侯端坐于几前,眼睛半闭半睁,似已入睡。毗人跪在后面,两手微握,在他的背上有节奏地捶打。一个宫女站在一边,拿扇子轻轻扇风。旁边是一个滴漏,刻度早过午时。   公子卬匆匆走至,在台阶下跪候。   毗人眼角瞥见,停住手道:“君上,上将军求见!”   魏惠侯一怔,打个惊愣:“哦,卬儿来了,宣他觐见!”   公子卬进门,叩首:“儿臣叩见君父!”   魏惠侯揉揉眼睛,缓缓望向公子卬:“卬儿,这大中午的,你不在家中小睡一会儿,来此何事?”   公子卬猛地一怔,迟疑道:“君父,午时已到,大军征伐在即,公孙鞅早已押到,三军将士正在辕门内恭候君父驾临,杀公孙鞅祭旗!”   “祭旗?”魏惠侯似吃一惊,猛拍脑门,“哦,对对对,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过要去祭旗的。”将头转向毗人,“快去看看滴漏,现在几时了?”   毗人走到滴漏跟前,朗声说道:“回禀君上,已过午时!”   魏惠侯极其懊悔地轻叹一声:“唉,寡人一不小心打个小盹,不想竟然误下大事,这这这——如何是好?”   “君父,不过误去半刻而已,并不妨事!”   魏惠侯瞪他一眼:“三军出征是何等大事,莫说误去半刻,便是一瞬,也错不得!”   公子卬大惑不解:“君父?”   毗人望到陈轸远远走来,小声插道:“君上,上大夫求见!”   魏惠侯惊喜地说:“哦,陈爱卿也来了,快,请他觐见!”   陈轸趋前叩首:“微臣叩见君上!”   “爱卿请起!卬儿,你也起来吧!”   陈轸、公子卬齐声:“谢君上(父)!”   两人起身,各自落座。   魏惠侯望着陈轸,轻叹一声:“唉,爱卿啊,寡人真是老了,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好前去祭旗的,不想打了个小盹,竟把此事误了!唉,你说这——”   陈轸心知肚明,当下说道:“这是天意,君上何必自责!”   魏惠侯眼睛睁大:“哦,爱卿说说,为何是天意?”   陈轸的眼睛眨巴几下,轻声问道:“微臣敢问君上,午前可曾打过盹儿?”   魏惠侯摇了摇头。   “君上午前从不打盹,今日却打盹儿,且这个盹儿打得不早不晚,恰在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天意?”   魏惠侯沉思有顷,点头道:“嗯,爱卿所言甚是!看来,今日祭旗,有违天意!”   公子卬大惊,急切地接道:“君父,若是今日不妥,我们改在明日如何?”   魏惠侯横他一眼,喝道:“什么明日?军国大事,岂容儿戏?”   公子卬浑身一个哆嗦,扑地跪下:“儿臣知罪!”   魏惠侯缓一口气:“你回去转告三军将士,就说祭旗之事推迟待旨!”   公子卬叩首:“儿臣领旨!儿臣告退!”   公子卬恨恨地剜了陈轸一眼,起身退去。刚走几步,魏惠侯喊住他:“卬儿,顺便把那个叫什么鞅的,押入刑狱,吩咐他们好生看管,莫要饿得瘦了!”   公子卬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儿臣遵命”,扬长而去。   魏惠侯望着他走出大门,轻叹一声,扭头转向陈轸:“爱卿求见寡人,可有要事?”   陈轸起身,在魏惠侯前面扑地跪下,连叩三下:“君上,微臣犯下大罪了!”   魏惠侯惊问:“爱卿犯何大罪?”   陈轸朝外面击掌,不一会儿,两个卫士抬进一只箱子,退出。魏惠侯不无惊疑地望着箱子:“陈爱卿,此是何物?”   陈轸手指箱子:“君上,有人将此箱送至微臣府中,说是内有二百金。微臣死活推托不开,只好收下!按照大魏典律,卿、大夫私收一金即犯不赦之罪,何况是二百金?微臣诚惶诚恐,急将此箱原封不动地转呈君上,请君上圣裁!”   “哦,是何人所送?”   “公孙鞅的随从副使樗里疾,秦国五大夫!”   魏惠侯思忖有顷,缓缓说道:“他送这份厚礼,必是要你为公孙鞅求情!”   陈轸叩首:“君上圣明!”   “爱卿你说,这个情寡人是准呢,还是不准?”   “君上自有圣断,微臣何敢妄言?”   魏惠侯扑哧一笑:“你呀,总是躲三躲四的!说吧,寡人甚想听听你的看法!”   “微臣以为,以君上圣明,必定不会去杀公孙鞅祭旗!”   魏惠侯似吃一惊:“哦?”   “秦人已成大势,不可不除。但微臣以为,除秦之势可有两途,一是兴师征伐,彻底根除;二是巧借其势,为我所用。若是兴师征伐,极有可能两败俱伤,当是不得已之举。若能借其势为我所用,当是上上之策。秦人闻我征伐,已自丧胆,不战先降。我正求之不得,又怎能拒绝呢?”   魏惠侯沉思有顷:“爱卿所言甚是,只有用其势,方能卸其势。待其势竭,寡人就无西顾之忧了!”   “君上真是一代圣主,虽商汤、周武,谋事不过如此!”   魏惠侯微微闭上眼去,思忖有顷:“陈爱卿,你可拿上寡人金牌,到刑狱里放出公孙鞅,将他好生安顿在馆驿里!不究怎说,此人毕竟是来请降的嘛!”   毗人将一只金牌递予陈轸。陈轸接过,叩拜:“微臣告辞!”   “陈爱卿,这只箱子既是人家送你的,你也拿回去吧!”   陈轸叩道:“微臣不敢!”   魏惠侯笑道:“算是寡人赏你的!”   陈轸再叩:“微臣谢君上厚赏!”   毗人击掌,转出二人抬走箱子。   “微臣告辞!”陈轸叩过,退出数步,魏惠侯忽又叫道:“爱卿留步!”   陈轸站住。   魏惠侯笑了笑,手指席位:“爱卿可以小坐一会儿,寡人想起一事,正想问问爱卿!”   陈轸忐忑不安地坐到几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魏惠侯。   “寡人方才打盹时,”魏惠侯缓缓说道,“恍恍惚惚中竟又回到孟津朝会上了。你猜周天子在干什么?他在寡人面前炫示身上的衣饰呢!寡人此前从未注意过天子穿何衣饰,经他这一炫示,寡人心里真还一动,打眼看去,果然是精美华贵啊。寡人甚想问问爱卿,天子服饰可有讲究?”   陈轸心头一怔,思忖有顷,方才说道:“按周礼所载,天子服饰讲究甚多。概而言之,可分两类,一是吉服,一是凶服。”   “凶服暂先放一放,先说吉服吧!”   “吉服共有十套,一是裘服,二是衮服,三是羽服,四是毳服,五是希服,六是玄服,七是韦弁服,八是皮弁服,九是——”   “什么韦弁服皮弁服,”不待他说完,魏惠侯出口打断,“周室的名堂实在太多了。据寡人所知,上古贤王只有三套服饰,一是弁服,二是丝服,三是麻服。弁服祭天地,丝服理朝政,麻服举丧凶。”   陈轸叩道:“君上圣明。按古书所载,上古三服,夏五服,商七服,及至周室,吉服丧服加起来,当有十余服。”   “周礼实在繁冗。依寡人观之,天子有三服,足矣!”   陈轸心领神会:“君上效法上古贤王,去繁就简,体恤民情,堪称当今贤王!”   魏惠侯呵呵笑了一下,打声哈欠:“寡人说说而已,爱卿忙活去吧,寡人犯困了!”   陈轸拜道:“微臣告退!”   陈轸回到府中,让戚光拿着魏惠侯的金牌前往驿馆,与五大夫樗里疾径奔刑狱。司刑验过金牌,令狱卒将公孙鞅押出监牢。   一身囚服的公孙鞅连戴两天的脚铐,加上狱中折磨,身体十分虚弱,没走几步就是一个踉跄。樗里疾急奔一步,上前搀住,泣道:“大良造,下官来迟了!”   公孙鞅稳住身子,目光移向站在门外、手拿金牌的戚光,疑道:“这位是——”   樗里疾急忙介绍:“这是上大夫府中的戚家老,就是他拿来金牌救出大良造的!”   戚光趋前揖道:“小人戚光奉主公之命,请大良造暂回馆驿安歇!主公还说,晚些时候另备薄酒,为大良造压惊!”   公孙鞅朝他深揖一礼,跳上马车,对樗里疾道:“上大夫府!”   车马行至上大夫府外,公孙鞅一身囚服,在樗里疾的搀扶下走进大门。早有下人进去禀过,陈轸听闻公孙鞅不及换装即来拜见,急急迎出,二人见过礼,携手径至客堂。那边戚光将樗里疾拉入偏厅叙话。   一入客堂,公孙鞅两膝弯曲,叩首于地:“公孙鞅叩见上大夫!”   陈轸急忙拉起:“这这这——大良造何等贵体,叫在下如何承受得起?”   公孙鞅起身,二人分宾主坐下。   公孙鞅拱手道:“大恩不言谢,在下欠上大夫一命,也不是一个谢字所能表尽啊!”   陈轸亦拱手道:“是大良造福大命大,陈轸何敢居功?”   “常言道,仇大莫过于杀父,恩大莫过于救命。上大夫大恩,在下别无他报,只想叫一声陈兄!”   陈轸心里咯噔一声,细看公孙鞅,见他果是情真意切,并无做作之嫌,心中甚是感动,脱口而出道:“公孙兄!”   公孙鞅见他应下,颤声叫道:“陈兄!”   陈轸亲自为公孙鞅冲过一杯茶水:“公孙兄,请用茶!”   公孙鞅谢过,接过茶杯,轻啜一口,又是几句赞辞。二人客套一番,陈轸方道:“公孙兄贵为秦国权臣,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下日后多有仰仗之处!”   听闻此言,公孙鞅似乎生气了:“陈兄说出此话,莫不是瞧不上在下吧!”   陈轸急忙笑道:“好好好,咱今日不说这个!公孙兄,请用茶!”   公孙鞅也笑出来,端杯再品一口,望着陈轸,敛神说道:“无论陈兄作何感想,自今日始,在下定将陈兄视为兄弟。”   “公孙兄此言,亦为在下心声!”   “既为兄弟,在下就想直抒胸臆,不知陈兄愿不愿听?”   “公孙兄但说无妨!”   “上大夫眼下虽得君心,地位却不稳固。”   陈轸略怔一下:“请大良造明言!”   公孙鞅加重语气:“说轻一点是不稳,若是说得重一点——”故意打住话头。   陈轸的胃口全被吊起,两眼直盯过来。公孙鞅缓缓吐出下文:“当是危如累卵啊!”   听到此话,陈轸反倒轻松下来,身子朝后微仰,神态稍显不屑:“公孙兄何出此言?”   公孙鞅知他不服,以问代答:“依陈兄之才,早该居于相位,可事实上,陈兄至今仍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上大夫,其中原委,陈兄可知?”   此话果然击中要害。陈轸略一沉思,抬头望向公孙鞅:“请公孙兄明示!”   “以在下观之,原因可有两个:一在老相国嫉贤妒能,视陈兄为敌,在君上面前处处打压,以争君宠;二在君上!”   陈轸身子前倾,不无惊讶地问:“此言何解?”   “在下昔日在魏多年,深知君上。君上纵有万般贤明,却有一点在下不敢恭维,那就是用亲不用能,用庸不用贤。譬如说白相国。白圭先祖原是文侯宠臣,白圭先父与先君武侯名为君臣,情如兄弟。也正是仗恃君上之力,白家才能处处游刃有余,经商富可敌国,从政位至卿相。再譬如朱司徒。朱司徒的姐丈是前相国公叔痤,若论姻亲,朱威还是君上的叔辈。眼下君上重用二人,使一人掌管百官,另一人掌管百姓!试问陈兄,君上若不是任人唯亲,如何能将朝中实权放于此二人之手?”   陈轸不无佩服地连连点头:“对对对,公孙兄一语中的!”   公孙鞅趁热打铁:“据在下所知,朝中百官无不与魏室外连内勾,唯独陈兄是以才具取胜。以才胜人者,必遭人妒。莫说是白相国,即使朱威,他能真的服你陈兄吗?方今陈兄尚得君上宠信,万一有所疏忽,陈兄处境,岂不是危若累卵?”   陈轸倒吸一口凉气,探身问道:“以公孙兄之见,在下处境可还有转圜余地?”   公孙鞅微微一笑,点出他的死穴:“在下所说,其实陈兄早已明白,不然的话,陈兄何必去冒险弄那个什么楼呢?陈兄是有大志之人,若不是图个结交方便,难道陈兄真的在乎几个小钱吗?”   听到公孙鞅点出元亨楼,陈轸脸上血色全无,好半天,方才说道:“公孙兄有何指教,在下洗耳恭听!”   “陈兄,恕在下直言,仅有此楼远远不够。我等布衣若想晋身,必须揣摩君心,干出惊世骇俗之事。就拿在下来说,当年在魏时就跟陈兄一样,虽然拼命苦干,却是久不得用,无奈之下动身赴秦。至秦之后,在下苦思数月,终于揣摸出当今君上心思,促成他变法改制,成就今日荣誉!”   陈轸点了点头:“以公孙兄之见,眼下君心何在?”   公孙鞅微微一笑:“熟知君心者,莫过于陈兄,陈兄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陈轸亦笑一声:“与公孙兄说话,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公孙鞅干脆将话点明:“陈兄此番若能顺应君心,辅助君上成就王业,不仅是功追子牙,而且能够名垂青史呢!”   “果能如此,还劳公孙兄成全!”   “是秦公成全。在下还有一求,望陈兄帮忙!”   陈轸微微笑道:“只要帮得上,在下愿效微劳!”   “在下久慕上将军威名,甚想结交。听闻上将军与陈兄私交甚厚,在下想请陈兄成全此事!”   陈轸面呈难色:“这——公孙兄有所不知,上将军一心欲杀公孙兄祭旗,在下救兄出来,这阵儿他恨不得将在下碎尸万段呢!”   公孙鞅呵呵笑道:“在下为的也是这个。陈兄与上将军本为知己,此番若为在下割席断交,叫在下如何心安呢?樗里大夫!”   正在偏殿与戚光说话的樗里疾听到声音,急急走过来。   “去把车上的两只箱子取下来。”   不一会儿,几人抬过两只礼箱,摆于几上。众人退出。   公孙鞅打开一只,现出一箱黄金。公孙鞅指着礼箱:“些微薄礼,请上大夫转呈上将军,权为上将军消火!另请上大夫转禀上将军,在下欲在元亨楼置薄酒一席,诚谢上将军不杀之恩!”   陈轸扫一眼礼箱,微微笑道:“公孙兄,上将军家中,并不缺这点黄物!”   公孙鞅点头说道:“上将军所缺之物,依陈兄才智,不消在下点破。区区小财,不过是点觐见薄礼而已!”   陈轸、公孙鞅互视一眼,大笑起来。公孙鞅收住笑声,打开另一只箱子,微微笑道:“陈兄大恩,非金银所能酬谢,这点珠玉,虽然微薄,却是在下心意,还望陈兄不弃!”   陈轸望着满满一大箱珠玉,不无惊愕:“这——”   公孙鞅起身,拱手辞道:“上大夫乃百忙之身,在下就不打扰了。今日捡回一命,在下也得回去将养一番,免得负了陈兄的劳苦!”   陈轸亦起身拱手:“公孙兄一定要走,在下就不强留了!”   陈轸将公孙鞅一直送到门外,望着樗里疾驾车远去,方才不无叹服地对戚光道:“此人真是一个人精啊!”   戚光一脸不屑:“什么人精?若不是主公搭救,他早已走在黄泉路上了!”   陈轸瞪他一眼,吩咐道:“把那个箱子装上,跟我去上将军府!”   戚光知道又说错了,低声答应一句,匆匆备车去了。   主仆二人驾车径至上将军府,却被两个持戟卫士拦住。陈轸本是上将军的府中常客,所有卫士均识得他,因而总是直进直出,不曾被人拦过。今日发生这事儿,陈轸心知肚明,当即放下架子,揖一礼道:“烦请军士转禀上将军,就说上大夫陈轸求见!”   一卫士道:“回上大夫的话,上将军有令,若是陈轸前来,就轰他回去!上大夫,您快走吧,免得小人为难!”   陈轸示个眼神,戚光会意,上前一步,笑吟吟地从袖中摸出二金塞过去:“上将军开个玩笑,你们就当真了!”   不料那卫士一把推开金子,一本正经地说:“上将军有令,小人哪只手摸了上大夫的金子,就砍去哪只手腕!”做出一脸无奈的样子望着陈轸,“上大夫,您快走吧,小人求您了!”   陈轸略略一愣,点头笑道:“好好好,我马上走,断不难为你们!不过,我有一句私话说予家老,二位可否邀他出来?”   两人互望一眼,一卫士道:“上大夫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上将军府的家宰疾步走出,陈轸打一揖道:“陈轸见过家老!”   家宰回礼道:“小人不知上大夫光临,有失远迎!”   “陈轸这里有件物什,烦请家老转呈上将军!”   陈轸的话音刚落,戚光就从袖中摸出一个绸缎布包,递予家宰。家宰接过,转身回去。陈轸亦不多话,跳上马车,扬鞭而去。   走没多远,戚光朝马屁股上狠抽一鞭,那马儿撒蹄子就跑。戚光撒完气,不解地回身望着陈轸:“主公,上将军也真是的,咱来送他大礼,他不谢不说,连门也不让进,天底下竟有这事?”   陈轸笑道:“你跑得这么快,上将军纵想请你进门,只怕也是追不上呀!”   戚光听出话音,赶忙放慢车子,果然,走没多远,一匹快马急追上来,在他们车边停住,马上之人朝陈轸打一揖道:“上大夫,上将军有请!”   二人返回上将军府,家宰早已候在门口,将陈轸迎至客厅。上将军公子卬端坐于几案前面,案上摆着那只已被打开的布包,布包里只有一片竹简,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不战未必不利!”   陈轸跪地叩道:“下官陈轸叩见上将军!”   公子卬也不答话,冷了一会儿,指着竹片上的这行字道:“上大夫,本公子问你,此是何意?”   “战未必利!”   公子卬沉思有顷,仍然不得其解:“请详言之!”   “上将军,”不待公子卬招呼,陈轸自行起来,坐在客位上,缓缓说道,“今天下所争、众人所趋者,无非是一个利字。对于公子来说,金银珠宝早已不缺,相国之位亦非公子志趋所在,太子之位急切间不可擅越。除此之外,公子已经贵为三军主帅,再往上无可攀升。在下请问,即使伐秦成功,公子您又能得到什么呢?”   公子卬愣在那儿,许久说道:“这个——本公子倒是没有想过!”   陈轸微微一笑:“再问公子,战与不战,皆决于君上。公子可知君上心思?”   公子卬不解地望向陈轸。   “公子可知君上为何将龙贾从河西召回?”   “誓师祭旗!龙贾身为副将,召回他不足为奇!”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祭旗不过是个仪式,有公子您这员主将,也就够了。”   公子卬心头一震,征询的目光直射陈轸。   陈轸侃侃而谈:“君上召回龙贾,且又增兵五万,只能说明一事——君上对伐秦心存忌惮。至于为何忌惮,公子是明白人,毋须下官点破。恰在此时,秦公使公孙鞅前来求和,表示愿意北面称臣。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此好事,君上乐还乐不过来呢,为何还要冒着风险,强行征讨呢?”   公子卬陷入沉思,似是自语:“怪道君父迟迟不去祭旗,原来弯在这里!”有顷,目光缓缓移向竹简上的几个小字,“不战未必不利”,再徐徐移向陈轸,目光中含有征询之意。   陈轸早看出来,微微笑道:“公子现在应该明白这句话的奥妙了吧。如果伐秦,即使战胜,公子所能得到的无非是一个虚名。万一战败,公子就只有一个结局——身败名裂,前功尽弃!”   听到“身败名裂,前功尽弃”这八个字,公子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去伐秦,公子反有许多好处!”   公子卬眼睛一亮:“哦,是何好处?”   陈轸击掌,二人抬进公孙鞅送上的礼箱,退到外面。   公子卬起身打开,朝里面略扫一眼,讽笑一声:“上大夫所说的好处,可是这点黄物?”   陈轸轻轻摇头。   公子卬略显惊异:“不是此物,却是何物?”   陈轸将身子朝后微仰一下,缓缓说道:“秦人此来,不仅屈膝称臣,还要拥戴君上南面称尊。公子应该看出,王天下之心,君上早已有之,只是没有明说而已。公子若能顺承君上心意,使君上心想事成,就会成为开国重臣,功追周、召二公,名垂青史。君上称王,公子自可据功封侯,上可图谋太子之位,以承大业,下可与赵侯、韩侯比肩而坐!这是百年不遇的大利啊!”   陈轸一席话说完,公子卬长吸一口气,抱拳道:“陈兄真乃旷世奇才,魏卬受教了!”   陈轸亦抱拳还礼:“下官不过是一介匹夫,还要仰仗公子多多提拔呢!”   公子卬哈哈笑道:“陈兄放心,你我知交多年,自然要福祸相倚,同舟共济!”   “谢公子抬爱。后晌下官路遇一人,相谈甚笃。论及公子才具,此人甚是仰慕,有意在元亨楼置薄酒一席,交结公子,不知公子愿意赏光一见否?”   “哦,元亨楼?听说里面既有国色天香,又有美酒佳酿,本公子正想一去。只是这——喝酒要喝个明白,本公子甚想知道,是何人愿意破费呢?”   陈轸轻声说道:“公孙鞅!”   公子卬一怔,抬眼望向陈轸,盯视有顷,哈哈笑道:“不花钱的酒,为何不吃呢?”   当天晚上,天刚迎黑,公子卬、陈轸的车马就已停在元亨楼外。二人走进去,林掌柜将他们迎至二楼一套雅室,公孙鞅、樗里疾早已候在那儿。一阵寒暄过后,陈轸吩咐上酒菜,公孙鞅手拿酒壶,亲自为公子卬连斟三爵,一一端起。   公子卬也不客套,大大咧咧地张口就喝。公子卬连饮三爵,公孙鞅又倒一爵,再次端起,公子卬伸手接过,终于说道:“大良造,你们三人滴酒未沾,本公子已是连饮三爵,这又端上,可有说辞?”   “自然有个说辞!”公孙鞅呵呵笑道,“前面三爵,第一爵是鞅代秦公敬的,第二爵是鞅代秦国殿下敬的,第三爵是鞅代秦国三百八十万老秦人敬的。只有这一爵,才真正是鞅敬上将军您的!”   公子卬略怔一下,推道:“大良造的说辞不对,该罚一爵!”   “上将军何说此话?”   “咱们在这里喝酒,与秦公、秦国殿下和老秦人并无瓜葛,何劳他们敬酒?”   “怎么能说没有瓜葛呢?若不是上将军在最后关头动了恻隐之心,秦境之内不日必是废墟一片,尸横遍野。如此大功大德,莫说是三爵薄酒,便是用纯金打造一个功德碑,也是应该的!”   一听此话,公子卬心里顿时热乎乎的,夺过酒壶,也为公孙鞅倒一爵道:“秦公、殿下和老秦人如此客套,实叫本公子过意不去!本公子回敬一爵,请大良造代劳!”   公子卬将酒爵双手端起,公孙鞅接过,与公子卬碰过,二人同时一饮而尽。   酒过十数巡,公子卬、陈轸、公孙鞅、樗里疾四人均呈醉态。林掌柜叫来乐手和舞女在一边助兴。   公孙鞅的舌头已经微微发僵,仍在举爵:“尝闻上将军一怒,天下惊心,今日一会,方知此言不虚呀。来来来,公孙鞅再敬上将军一爵!”   公子卬亦是僵着舌头举爵道:“大良造高抬魏卬了!”   “盛赞上将军的不是公孙鞅,而是秦公啊!”   “哦!”公子卬似是吃了一惊,“秦公怎么说?”   “方今天下,”公孙鞅郑重其事地说道,“秦公最佩服的只有上将军一人。”   “大良造别是虚言吧?”   “公孙鞅所言,句句属实。有一天秦公与鞅闲聊国事,忽然问鞅,爱卿可知魏侯何以雄霸天下吗?鞅思索良久,竟是不知。秦公说道,欲霸天下,首在人才。魏侯之所以独步天下,只因他的身边有两个大才。一是公子卬,可为当世之雄,另一是陈轸,可为当世之英!”   公子卬脸上放光,神情飘飘:“听闻秦公独具慧眼,看来真是传言不虚呢。好好好,此酒魏卬喝下!”接过酒爵,一饮而尽!   公孙鞅看一眼正在那边舞蹈的美女,半开玩笑道:“自古英雄爱美女,上将军英武自是不必说的,不知这美色——”   陈轸微微一笑:“公孙兄有所不知,上将军除武学之外,还有两绝,一是品酒,二是品色!”   公孙鞅脱口而出:“哦?在下不堪酒量,却是好色。所憾的是,在下只是好色,并不知色,今日幸遇上将军,还望上将军不吝赐教!”   “魏卬见笑了!”公子卬拱手谢过一句,开始谈色,“若说天下美女,当是各具特色。粗略论之,楚女能歌,赵女善舞,齐女贤淑,燕女多情,胡女妖娆……”   公孙鞅点头赞道:“佩服,佩服!上将军真是行家里手呀。那魏女和秦女又当如何呢?”   “魏女看得多了,反倒不觉出色。至于秦女嘛,我也有两个字——绝妙!”   公孙鞅听到此处,扑哧一笑:“公子说笑了。在下寄居秦地十余年,尚未看出秦女有何绝妙之处!”   “秦女绝妙,是因为秦女难求啊!”   公孙鞅笑问樗里疾:“五大夫,鞅是卫人,并不知秦。你算是老秦人了,这也说说,秦女果真难求吗?”   樗里疾笑道:“樗里疾此生最是惧怕女人,看都不敢看,何敢言求?”   公子卬手指樗里疾哈哈大笑:“怎么样,本公子没有错说吧。《诗》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此诗是秦风,说的不正是秦女难求吗?”   公孙鞅亦笑一声:“‘所谓伊人’,想必就是公子了。秦女纵使有心‘从之’,只怕也是‘道阻且长’啊!”   公子卬醉眼迷离:“公孙兄既如此说,本公子真就开口相求了!”   “但凡有公子看得上眼的,在下尽力张罗!”   公子卬朝那边略一挥手,众乐手、舞女退出。公子卬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天下盛传两个绝色女子,公孙兄可曾听说?”   公孙鞅也凑前去:“哦,在下孤陋寡闻,愿闻其详!”   “一个是周室公主,名唤姬雪,说是有沉鱼落雁之容;另一个是秦室公主,名唤紫云,说是有羞花闭月之貌!”   公孙鞅暗吃一惊,口中却道:“听公子语气,难道是对紫云公主——”   公子卬忙揖大礼:“大良造若能玉成此事,魏卬必有厚报!”   公孙鞅眼珠一转,哈哈笑道:“英雄既识美人,美人当配英雄。上将军既然看上紫云公主,此事包在公孙鞅身上就是!”   公子卬心里却是忐忑:“不知秦公——”   公孙鞅再笑一声:“哈哈哈哈,秦公能得上将军为佳婿,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公子放心,待在下寻个机缘,先向陛下提亲。只要陛下允准,公孙鞅愿为公子保媒!”   公子卬起身,行叩拜大礼:“魏卬谢大良造成全!”   在回官驿途中,樗里疾一脸迷惑地望着公孙鞅:“公子卬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十足大草包一个,大良造将紫云公主许嫁与他,岂不是将鲜花插在牛粪上吗?”   “唉!”公孙鞅轻叹一声,“此举实属无奈啊!”   樗里疾越发不解:“无奈?”   “公子卬对魏来说是个草包,对秦却是天赐至宝!”   樗里疾更是诧异:“天赐至宝?”   公孙鞅微微点头。   樗里疾挠挠头皮,半晌方道:“据下官所知,公子卬名为上将军,手中并无实权,三军将士几乎全在龙贾、裴英诸将手中。上大夫更是一个虚名,朝中各司,皆在白相国手中!”   “你呀,”公孙鞅笑道,“净看这些皮表。魏罃多疑,魏宫实权名义上是由白圭、龙贾等权臣分掌,其实全在他一人的掌控之下。而在魏罃心里,听起来顺耳的只有陈轸,用起来顺手的只有公子卬。这两个人,一左一右,一文一武,恰如魏罃的左臂右膀。此二人若能为我所用,魏罃想不听话,也由不得他了!”   樗里疾佩服地说:“大良造高瞻远瞩,下官叹服!只是下官担心,他们二人真的能够为我所用吗?”   公孙鞅微微一笑:“这样说吧。他们好比两条狗,只要咱们不停地扔骨头,你说他们能不听话吗?”   樗里疾甚感诧异:“扔骨头?什么骨头?”   公孙鞅哈哈笑道:“这个骨头嘛,咱们就得细细琢磨了!”   公孙鞅他们前脚刚走,陈轸就将公子卬安排到另外一间雅室,吩咐戚光道:“今儿上将军走鸿运,你叫林掌柜他们安排两个玩家陪上将军玩一把!”   戚光答应一声,走出去安排。见房中再无别人,陈轸朝公子卬笑道:“上将军,你走这步棋,真是妙着啊!”   公子卬莫名其妙地望着陈轸:“哪一步棋?”   陈轸又笑一声,缓缓说道:“方才这一步呀!你看,不着痕迹的一句话,非但抱得美人,且又结上了秦公。上将军得到秦公这个泰山,天下列国敢不刮目相看?”   公子卬恍然大悟,连连拱手:“说起此事,真还得谢谢你这个做大媒的了!”   陈轸候的就是此话,不失时机地接道:“上将军真要犒劳下官,就该赏一点实的!”   “上大夫有话,直说就是!”   “唉!”陈轸长叹一声,“下官不知何故得罪了白相国,处处受他挤对。下官心有不甘,可职微言轻,有怨也是无处申诉啊!”   公子卬点头道:“上大夫所言甚是。一个老白圭,一个老龙贾,朝中早晚飘着这两撮白胡子,能不老气横秋吗?”   陈轸斜他一眼,再叹一声:“唉,君上眼下处处只听他们的,你我纵想有所施展,也是难哪!”   公子卬若有所思:“老白圭占住茅坑却不拉屎,他的相国也该做到头了!”   陈轸又是一声轻叹:“唉,做到头又有何用?下官听说他早就物色好接替之人了!”   公子卬似吃一惊:“谁?”   “朱威!”   “你说朱司徒?”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他怎么能行?在本公子眼里,此位只有一人合适,就是上大夫陈轸!”   陈轸叩拜于地:“下官叩谢公子再造之恩!”   公子卬一把将他拉起:“起来,起来!你这是做啥?本公子还有一事问你呢!”   “上将军有何吩咐,下官唯命是从!”   “你后晌说的南面称尊,君父他——真有此心吗?”   “君上有无此心,下官说出一件事儿,上将军一听便知。祭旗那日,上将军离开之后,下官也要告退,君上却叫住下官,说是在打盹时梦到周天子向他炫耀所穿王服,接着就津津有味地向下官大谈王服的款式,批评周室的繁琐仪礼。”   公子卬惑然:“这又怎样?君父一向瞧不上周室的繁文缛节,如此评议本公子听得多了!”   “上将军再想一个细节,”陈轸趋前一步,“那日公孙鞅上朝,一口一个陛下,分明就是乱臣贼子之语,君上却不加斥责,只说他是不知礼数。后来公孙鞅极力怂恿君上称王,君上口中反对,心里却是舒服。”   “既然如此,君父为何反在那日拿他祭旗?”   “那是因为上将军您啊!上将军是君上倚重之人,那日一心欲拿公孙鞅治罪,君上还能再说什么。再说,吓一吓公孙鞅,对君上来说也未必不可。为了此人,这些年来君上不知生过多少闷气,总该有个出气的时候!”   公子卬笑道:“君父的心思,你倒揣摸得透!”   陈轸亦笑一声:“上将军若是不信,一试便知!”   “如何去试?”   “君上不是梦到王服了吗?下官可使人为君上量身定做一套王服,君上若是不穿,说明君上尚无此心。君上若是穿了——嘻嘻!”   公子卬思忖有顷,点头道:“好,就依你了!”   在安邑西街,靠近拐角的地方有一家裁缝铺,掌柜名唤庞衡,妻子早丧,膝下唯有一子,名唤庞涓。庞衡一心想将一手绝活传予儿子,不想庞涓的心思根本不在剪刀、尺子上面,只对棍棍棒棒、枪刀剑戟感兴趣。眼见儿子早过冠年①,庞衡心里越发着急起来。   这日上午,看到庞涓提上宝剑又要溜出,庞衡将他喝住,叫到跟前,拿起剪刀、尺子,苦口婆心地劝道:“涓儿,你不要小瞧这门手艺,一天到晚总是想着舞枪弄棒。只听说舞枪的人死于枪下,舞刀的人死于刀下,有谁听说缝衣裳的死于针线之下?你想想看,只要是人,就不能光着身子。只要不光身子,裁缝就有饭吃。只要你的手艺好,名声儿就会响出去。别的不说,就说咱家,整个安邑,谁人不晓得你阿大的名号?这是为啥?因为你阿大的手艺好。你也知道,就连周天子——”   看到庞涓陡然间眼睛大睁,紧盯门口,庞衡止住话头,重重喝道:“涓儿?”   “阿大,”庞涓手指门口,嘻嘻笑道,“生意来了!”   庞衡扭身望去,见上大夫府上的护院罗文走进店门。罗文比庞涓略大几岁,与庞衡相熟,常为他拉些生意。见是老客户,庞衡急忙放下庞涓,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是罗文哪,啥风吹你来了?”   庞涓趁机摸到宝剑,溜至门口。庞衡一眼瞥见,高声喊道:“涓儿,你又溜哩!”   庞涓几步蹿出,扭头回道:“阿大,你们先谈生意,我出去透阵儿凉风,立马回来!”   庞衡大急,又要喝叫,罗文拦道:“庞叔,让他去吧,晚生正要与您谈桩生意,他在也不方便!”   庞衡呵呵笑道:“是啥生意,弄得神秘兮兮的?”   罗文缓缓说道:“府上想请庞叔做件大活!”   庞衡扑哧一笑:“只要不是做王服,天底下就没有大活!”   “庞叔,是不是大活,晚生说了不算。不过,晚生听家老说,若是庞叔做得好,府上愿出双倍价钱!”   庞衡又是一笑:“哦,你倒说说看,是何大活?”   “具体是啥,我也不知,家老要您亲去府上一趟!”   庞衡略略一想,将铺中稍作收拾,带上皮尺,关上店门,跟随罗文径至上大夫府上。两人七绕八拐,行至一处偏院,快到门口时,罗文停住脚步,小声说道:“庞叔,家老脾气不好,特别争礼!”   庞衡却是不以为然:“不就是个家宰嘛,争什么礼?”   罗文赶忙嘘出一声,神情紧张地说:“庞叔万不可如此说话!若是惹恼家老,不但生意没得做,庞叔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庞衡笑道:“放心吧,庞叔也还见过一点世面!”   二人进屋,戚光早已候在那儿。罗文先进去,跪下叩道:“禀报家老,小人已将庞师傅请到了!”   戚光端坐于地,头也不抬:“请他进来!”   庞衡进来,扫了戚光一眼,见他甚是倨傲,两手微微一抱,作个揖道:“西街庞衡见过家老!”   戚光见庞衡并不叩拜,脸色登时一沉,两道目光剑一般射来,将他上下打量一会儿,冷冷说道:“庞师傅,戚某听罗文说,你在早年去过周室,为周天子做过王衣,可有此事?”   庞衡不卑不亢,朗声回道:“回家老的话,二十年前小民曾是大周缝人!”   戚光似是未听明白:“周室缝人?是缝纫吧!”   “不,是缝人!”   “何为缝人?”   “缝人是大周大夫,司王服制作!”   戚光陡然爆出一串长笑,有顷,敛住笑,朝庞衡微微抱拳,语气中不无讥讽:“原来庞师傅曾是大周大夫,草民戚光失敬!失敬!”   庞衡面孔微涨,低头不语。戚光进一步调侃他道:“庞师傅既是大周缝人,天子服饰,想必是样样能做了?”   庞衡咽下一口气,缓缓说道:“这个自然。天子全套服饰,庞衡无一不知!”   “好!”戚光点头道,“庞缝人,戚某要你缝制三套天子朝服,一套是弁服,一套是丝服,一套是麻服,包括王冕、王履、饰带等,必须是全套,不可缺少一物!戚某打听过了,像这样一套服饰,工钱通常是三金。戚某言出必行,付你六金,三套共是一十八金。你若做得好,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若是做得不好——”眼光一沉,打住不说了。   庞衡淡淡一笑:“家老放心,只要是做王服,庞衡一准儿没错!”   戚光又是冷冷一笑:“错不了就好!从今天开始,庞缝人哪儿也不可去,只在本府住下。所需物什尽由府中置办,你只管开出料单!这是尺寸!”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抛于地上。   庞衡心中陡寒,目光冷冷地看着地上的竹片,并不动手去捡。罗文走过去,捡起竹片,双手递予庞衡手中。庞衡接过,打眼一扫,将竹片递还罗文,朝戚光抱拳道:“家老,恕庞衡无礼,这几件朝服,小人不能做!”   戚光大吃一惊:“哦,你不会做?”   庞衡摇头:“不是不会做,是不能做!”   戚光愈加惊讶:“为何不能做?”   庞衡的目光再次扫向竹片上的尺寸,大声道:“因为上面的尺寸不是周天子的!”   戚光惊道:“你怎么知道?”   “周天子身高六尺又九,这个尺寸却是七尺又七,相差八寸!还有胸围、腰围、肩宽、履长,所有尺寸皆不着边,庞衡岂能不知?”   “尺寸对与不对,有何讲究?”   “回家老的话,若是为大周天子制作王服,庞衡立即动手。若是王服不是大周天子的,庞衡难以从命!”   戚光突然爆出一声长笑,笑过之后,缓缓说道:“我还以为你徒有虚名,事到临头来做缩头乌龟呢,不想为的却是这事儿!”略顿一顿,脸色陡地虎起,“姓庞的,眼下你已不是大周缝人,只是一个缝纫匠人!匠人自有匠人的规矩,我付工钱,你卖手艺,何来一堆废话?”   庞衡却也偏是个不吃硬的角儿,当下淡淡一笑,冷冷说道:“再回家老的话,纵使匠人,也是大周天子的匠人。”   戚光冷笑一声:“这么说,你当真不做了?”   “除去大周天子,庞衡不为任何人私做王服!”   戚光突然收住冷笑,眼睛一横,瞄向罗文。罗文打个寒噤,疾步上前,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劝道:“庞叔,戚爷让您做,您就做吧!”   庞衡望着罗文,摇了摇头:“罗文呐,不是庞叔不做,是庞叔不能做啊!”   戚光阴笑一声,暴喝道:“来人!”   几个彪形大汉从门外走进。戚光扫他们一眼,手指庞衡:“这是西街的庞师傅,主公请他缝制几套衣服,你们可要服侍好了!若是庞师傅做不出来,当心你们的脑袋!”   几个汉子齐声应道:“遵命!”   庞衡的脸色气得泛青,大声叫道:“青天白日,堂堂乾坤,你——你们——放我回去!”   戚光狠盯庞衡一眼,大踏步离去。罗文本是一片好心,不想却将事情办成这样,一下子傻了。愣有一时,他反应过来,急奔出去,追上戚光,轻声求道:“戚爷——戚爷——”   戚光停住步子,转对罗文:“姓庞的家中还有何人?”   罗文打了一怔:“回戚爷的话,庞叔家中并无别人,只有一个儿子!”   “哦,”戚光眼中放光,“说说他!”   “他叫庞涓,已过冠年了!”   戚光沉思有顷,阴阴一笑,点头道:“嗯,你说得很好!”   罗文心里陡然一寒:“戚——戚爷,您——您问庞——庞涓是有何事?”   戚光白他一眼,厉声斥道:“戚爷想问什么,有你插的话?”转过身子,拂袖而去。   罗文愣在那里,怔了半晌,慢慢地蹲下来,拿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天哪,你——你都做的什么事啊!”蹲有一小会儿,猛地意识到什么,站起来,拔腿朝外面跑去。   罗文一口气跑到庞家,见大门上仍旧落锁。显然,庞涓尚未回来。罗文沉思有顷,转身离去。   却说庞涓脱身出来,出了北门,径投郊外林中,寻到一个开阔处,将新近从北街一家武坊里学到的几套剑法和拳法从头演练一番,自我感觉不错,这才走回城中,欲去拜见师傅。不料刚进北街,竟被一人拦住去路。   此人虎背熊腰,身体壮实,只是右眼角稍稍吊起,让人甚不舒服。庞涓作个揖,正要问话,此人已将宝剑取下,放在路边,当街扎下架式,看那模样,显然是想与他过招。   时下武风甚盛,安邑各条街道均有武馆,当街切磋武术更是寻常之事。庞涓微微一笑,也不搭话,解下宝剑,略一抱拳,如他一样扎好架式。不少路人看到有人比武,开始围上来看热闹。   二人互相绕着圈子,寻找机会。兜有一会儿,庞涓看出对方破绽,突然起脚,径直踢向对方小腹。对方早有防备,伸胳膊挡住。不料庞涓这一脚是虚的,快要踢到时突然变招,扫地飞去。对方重心下垂,毫无防备,因而被庞涓扫个结实,啪的一声倒在地上。围观者发出喝彩声。   此人一个鹞子翻身,重站起来,扑向庞涓,又被庞涓闪过。二人一来一往,又斗数合,庞涓再寻机会将对方放倒。如是再三,对方连倒数次,心服口服,抱拳道:“仁兄好手段,丁三佩服!”   庞涓亦抱拳应道:“丁兄承让!在下庞涓多有冒犯,望丁兄恕罪!”   丁三笑道:“庞兄说哪里话!说到冒犯,该是丁三才是。这样吧,眼下已近中午,在下欲请庞兄小酌一杯,算是赔罪,望庞兄赏脸!”   庞涓本是豪爽之人,见丁三虽然吊眼,言语却直,心中起了几分喜欢,当下抱拳道:“这样吧,此酒由在下来请,丁兄请!”   丁三现出生气的样子,三角眼朝上一吊,庞涓只好答应。此时路人早散,两人各自捡起宝剑,丁三在前引路,径投元亨楼而去。   元亨楼名为酒楼,实为赌馆。开业不出半月,安邑城中就有几人一夜暴富,与之相随的是另外几户倾家荡产。正反两种名声迅速传扬出去,此楼顿时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城内几乎无人不晓。   二人走进大厅,刚刚寻好位置,就有小二过来。丁三点过一席菜肴和一坛老酒,候有一刻,见酒菜仍没上来,丁三看一眼来来往往的客人道:“今日客人甚多,看来酒菜一时三刻上不来,庞兄,咱们到楼上转转如何?”   庞涓早就听说楼上设有赌局,甚是奢华,见丁三问起,心中也起几分好奇,不假思索地站起身子,跟他走向楼梯。   丁三似是熟门熟路,引领庞涓走到楼上。庞涓因无戒心,只管跟在后面左拐右转,一路走去。来到一个大厅门口,庞涓不觉眼前一亮,因为厅中真的是金碧辉煌,极尽奢华。厅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深黄色赌台,几个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围台而坐,美女庄家美目生盼,将手中骰子摇得哗哗直响,十多个赌徒或站或坐,个个睁大眼睛,眼珠子死死地盯着美女手中的骰子。   庞涓看有一阵,问丁三道:“台边坐的都是何人?”   丁三轻嘘一声:“嘘,小声点,都是大人物!看到了吗?中间那个穿白衣的是相爷府中的白公子,左边穿蓝衣的是司农府中的吴公子,右边穿紫衣的是司马府中的梁公子!”   “丁兄,走,过去看看!”   丁三点点头,二人移近台边。刚刚站定,美女庄家啪的一声将骰子定在台上,揭开盒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穿白衣的白公子兴奋地叫道:“哈哈哈哈,本公子又赢了!”   旁边的吴公子、梁公子显得无比沮丧,各将面前的金子推到白公子面前。庞涓打眼一看,白公子跟前已经码起一大堆黄澄澄的金块。   吴公子摇头叹道:“唉,白公子,在下不玩了。今儿手气背,再输下去,就要脱裤子了。”   众人大笑起来,美女庄家红了脸,身子一软,趁势偎在白公子怀里,轻嗲一声:“吴少爷,瞧你害臊不!”   吴公子看她一眼,嘻嘻笑道:“啧啧啧,我说你个小桃红呀,这一见到白公子,连身上的骨头都是酥的,站不稳了吧!”   小桃红朝他轻啐一口,在白公子的怀中又蹭了几下,嗲道:“吴少爷,奴家知道您的口中吐不出好话,再说就不理你啦!”   另一边的梁公子也摊开两手,朝白公子道:“白公子,今儿交上桃花运,连我这个赌神也甘拜下风,连赌连输呢!”   白公子轻轻推开怀中的小桃红,朝梁少爷连连拱手:“是梁公子承让,白虎愧不敢当!”   梁公子正要回礼,一眼瞥见丁三和庞涓,像是突然发现异物似的,目光紧紧盯在二人身上,半晌方道:“这两个人是谁?”   众人见说,目光齐射过来。   吴公子指着丁三:“这不是城东的街痞子丁三吗?”   丁三赶忙笑脸相向,跪地叩道:“小人丁三叩见吴少爷,叩见在场的各位大爷!”   庞涓未曾料到丁三如此没有骨气,鼻子里哼出一声,正欲离开,吴公子叫道:“客人且慢!”   庞涓傲然站住,目光射向他。吴公子与他对视一会儿,扭头问丁三:“我说街痞子,他是你的朋友?”   丁三再叩:“回爷的话,此人正是小人朋友,姓庞名涓!”   庞涓冷冷地斜睨丁三一眼,断然说道:“不,庞某并不认识此人!”   庞涓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震,丁三一下子跳起,朝庞涓道:“庞兄,你——”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朗声道:“庞涓没有你这样的朋友!”说罢,转身即走。   吴公子喝道:“慢!”   庞涓顿住步子,缓缓地转过身子。   吴公子抱拳说道:“庞公子,在下吴德才,世袭贵胄,家父为当朝大司农。这位是当朝司马府上的梁公子,这一位——”手指白公子,语气更加倨傲,“就是当朝相爷府中的白少爷!请问庞公子是何出身?”   庞涓见他亮出家世,知道此地不可逞强,鼻孔里轻哼一声,又欲转身离去,丁三急急回话道:“回少爷的话,庞兄家住西街庞记裁缝铺,是庞缝人的公子!”   庞涓此前并不认识丁三,此刻丁三却是如数家珍,将庞家端底全部抖搂出来,这是庞涓万未料到的,因而顿有上套的感觉,脸色涨红,怒目而视丁三。   吴公子听罢,哈哈狂笑道:“姓庞的,我道是何方贵人,不想却是小匠人的贱胚!”陡然收起笑容,鄙视的目光直逼过来,“你可知道,这儿是何处所?”   庞涓未及反应,梁公子叫道:“怪道本少爷手背,原来是有贱人作祟!姓庞的,你敢冲坏本少爷的手气,该当如何?”   庞涓手按剑柄,冷笑一声:“姓梁的,你说该当如何?”   梁公子一下子跳起来:“你小子,骨头虽贱,舌头却硬,敢跟本少爷顶嘴!”   庞涓两眼射出怒火,按剑之手微微一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声音:“你说谁的骨头贱?”   梁公子眼睛一横:“当然是你这个贱胚!”   庞涓眼睛发红,走上前去,运足力气,忽地将赌台掀翻。刹那间,台上的金块散落一地,小桃红受惊,花容失色,尖叫一声钻进白少爷的怀里。   说时迟,那时快,伏在门外的十几个壮汉突然冲进,庞涓未及反应,已被他们按倒在地,绑个结实。与此同时,林掌柜闻声走进厅中,大声问道:“何人在此闹事?”   梁公子手指庞涓,大声责道:“你这掌柜怎么当的,竟让这个贱胚在此撒野?”   林掌柜赶忙赔笑:“都怪小人看管不严,扫了各位少爷的雅兴。小人在此道歉了!”抱拳朝几位公子各揖一礼,目光缓缓移向庞涓,手指歪倒在地上的赌台,缓缓说道:“小子,是你掀翻这个台子的?”   庞涓点头。   林掌柜微微一笑,轻声又问:“是哪只手掀的?”   庞涓没有吭声。林掌柜厉声喝道:“我问你,是哪只手掀的?”   庞涓只将眼睛死盯住他,一句话不说。林掌柜冷笑一声,目光移向丁三:“丁三,这小子是哪只手掀翻的台子?”   丁三应道:“回掌柜的话,他是用两只手掀的!”   林掌柜狞笑一声,对众打手喝道:“拉下去,将他的两只手剁下来喂狗!”   听到剁手,小桃红又是一声尖叫,自觉地朝白公子的怀里更紧地偎了一下。   庞涓心中也是一惊,服软不行,硬撑下去明摆着吃亏。正不知如何摆脱,白公子插道:“林掌柜,看在本公子面上,饶他这次吧!”   林掌柜忙朝白公子一笑,转对庞涓道:“好,既然是白公子吩咐,权且饶你一次。不过,手可免剁,坏我生意却不能不罚!拉他下去,关他十天黑屋,让他好好反省一下做人的规矩!”   众打手扭住庞涓走出赌厅。庞涓猛地挣开,目光缓缓地转向丁三:“吊眼狼,你阴我!”   丁三理屈,惶惶背过脸去。庞涓的目光依次扫向吴公子、梁公子,一字一顿:“两位公子听好,今日之事,庞涓权且记下!”说完,一个转身,大踏步走下楼去。   罗文推测庞涓到武坊里去了,具体哪家却不清楚,只好挨个打探。好不容易寻到那家武坊,武师却说庞涓没来。罗文告辞出来,走过元亨楼时,心中一动,正巧肚子也饿了,就踅身进去。罗文刚刚寻了位置坐下,几个打手已簇拥庞涓走到楼梯口,引得众食客一阵纷乱。   众人将庞涓拥到楼下,推进一间屋子,啪地关上,在外面打上锁。罗文目睹这一幕,又从小二身上打探到整个故事,菜也顾不上点,急急惶惶地走出门去。   罗文回到上大夫府,快步走向关押庞师傅的院子,远远望见戚光、丁三从另一条路上也走过来。罗文身子一闪,隐在阴影里。   戚光、丁三走到门口,几个壮汉迎入。戚光朝院中扫了一眼,大声问道:“庞师傅呢?”   一个壮汉指着屋子,小声禀道:“回戚爷的话,在屋里坐着呢,不吃不喝,一心嚷嚷着回家!”   戚光信步走进屋子,果见庞衡席坐于地,双目微闭。一碗稀饭和一盘小菜放在旁边,早已凉了。   戚光在他对面盘腿席坐下来,轻轻咳嗽一声:“庞师傅!”   庞衡微微睁开眼睛,冷冷说道:“说吧,家老,你想把我怎样?”   戚光阴阴一笑:“庞师傅说哪儿话!戚某并无他意,只是想请师傅做几套衣服,谁想师傅如此使性,连这点薄面也不肯给!”   庞衡略顿一下:“家老,不是庞衡不肯做,而是缝人自有缝人的规矩。在缝人来说,私做王服就是谋逆。庞衡头可断、血可流,谋逆之事,断不能为!”   戚光微微一笑:“庞师傅,戚某也不想强人所难,买卖不成仁义在嘛!这样吧,你愿做就做,若是真的不愿做,戚某这就放你回去!”   庞衡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戚光,有顷,站起身子,拱手说道:“庞衡谢家老成全!”拍打几下屁股上的尘土,转身走出房门,穿过院子,径朝院门而去。   就在庞衡正欲跨出大门之时,身后飘来戚光的声音:“庞师傅留步——”   庞衡停住步子,扭头望向院子。戚光缓缓起身,从屋子里出来,站在院中。   庞衡再拱手道:“家老还有何事?”   “并无他事。这儿有件物什,听说是你家的,你认一认。如果是的,你就顺带拿回去吧!”戚光说完,稍一努嘴,丁三将一柄宝剑啪的一声扔到地上。庞衡是缝人,眼睛穿针引线,早已练得雪亮,远远一看,知是爱子之物,心头一震:“这是涓儿的剑,为何会在这里?”   戚光微微一笑:“既是你家的,你可以拿回去了!”   庞衡急急走回,拿起宝剑细察一番,冲戚光叫道:“姓戚的,你——你把我的涓儿怎么样了?”   戚光转向丁三:“丁三,回庞师傅的话!”   庞衡的目光也射过来,丁三拱手道:“庞师傅,晚生与令公子以武会友,相谈甚笃,今日午饭前后,晚生请令公子到元亨楼吃酒,谁想令公子他——”   “他——他怎么了?”   “他多喝了几口,仗着酒兴闯到楼上,冲撞几位官家公子不说,又大闹元亨楼,将赌台掀翻在地,被掌柜的使人拿下,说要按江湖规矩,剁去令公子的双手和双足。晚生苦苦哀求不成,到你家中报信,又见门上落锁。晚生左右打听,听说庞师傅在上大夫府上,就急赶过来了!”   庞衡一听,跌坐于地。   戚光呵呵笑道:“庞师傅,您——怎么不走了?”   庞衡思忖有顷,猛地站起身子,死死盯住戚光,一字一顿:“姓戚的,放掉我的涓儿吧!”   戚光冷冷一笑:“庞师傅好无道理!你儿子在元亨楼酗酒犯事,与我戚某并无半点瓜葛,为何要我放掉他?”   庞衡咬牙道:“你的三套王服,庞衡应下了!”   “哦!”戚光嘻嘻一笑,叫道,“来人!”   院门外面闪进一人,哈腰站在一边。戚光扫他一眼:“听说庞师傅的公子在元亨楼犯事了,你打探一下,摸清底细!”   来人答应一声,疾步出去。   戚光转对庞衡揖道:“庞师傅,您肯帮戚某这个大忙,就是戚某的朋友。令公子之事,自然也是戚某之事。庞师傅放心,戚某马上禀报主公,冲主公的薄面,想那林掌柜不敢轻易造次!”   庞衡冷冷应道:“有劳家老了!”   戚光嘿嘿一笑:“庞师傅,戚某为您备下家奴二十名,个个能裁能缝,庞师傅要做什么,只需吩咐他们就是!”转对院中三个汉子,“你们三人听着,从今日始,你们都是庞师傅的下人,庞师傅需要什么,你们就准备什么。若是误下庞师傅的大事,家法侍候!”   三人叩头应喏。罗文在暗中听得真切,得知庞家父子并无大碍,暂时松下一口气,决定不见庞师傅了。   庞衡紧赶慢赶,不出十日,三套王服已经完工,使人去喊戚光。戚光召来罗文,二人赶到小院,果见三套王服逐一悬在衣架上,真的是精美绝伦。戚光赏予每人一块金子,众人谢恩。   庞衡将他的那块金子扔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盯住戚光:“戚家老,我的涓儿呢?”   戚光赔笑道:“庞师傅,戚某差点忘了,贵公子之事,主公早已打过招呼,林掌柜也还真买面子,贵公子毫发无损,这阵儿想必已经到家了!”   庞衡将目光望向罗文,见罗文点头,抱拳谢道:“谢家老了!家老要的三套服饰均已完工,庞衡告辞了!”说完,转身即走。   “庞师傅留步!”   庞衡顿住步子,不解地望着戚光。   “庞师傅,戚某差点又忘一件大事。是这样,主公见师傅手艺好,有意多留师傅几日,再做几套衣饰!”   庞衡大惊:“戚家老,你——你怎能言而无信?”   “庞师傅,”戚光满脸堆笑,“不是戚某言而无信,实在是师傅的手艺太好了!”从袖中摸出一把金块,“主公说了,绝不亏待师傅,工钱原定六金,因为师傅做得好,外加三金,共是九金。你共做了三套衣服,三九二十七,这儿是二十七金。至于下面的工钱,完工之后另算!”   “我不要你们的工钱,只求你们放我回家!”   戚光脸色一沉:“庞师傅,这样好的生意,你到哪儿寻去?再说,戚某面子薄,主公的面子,你总该赏一点吧!”   庞衡长叹一声,默不作声。   戚光将金币交予罗文,吩咐道:“罗文,你去庞师傅府上一趟,一来看望庞公子,二来将工钱捎给公子,就说庞师傅需迟几日回去!”   罗文接过金子,眼睛望向庞衡。庞衡心里清楚,自己在此私做王服,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思忖有顷,他话中有话地对罗文道:“罗文,见到涓儿,就说我三日之后就回去。万一有啥事儿,他可寻他季叔想办法!”   罗文点点头,径自去了。   魏惠侯兴师伐秦,公子卬催逼粮草。卫、鲁、宋、中山四个小国不敢怠慢,各自备下一万石军粮。粮食准备妥当之后,具体发往何地的诏令却是迟迟不来。四国一时纳闷,各派使臣前往安邑探问。众使到达安邑之后,寻不到上大夫陈轸,只好去找司徒朱威。   事关列国军情,朱威赶忙进宫面见君上。朱威寻过前殿、后殿,宫人皆说君上不在。朱威正自彷徨,迎头遇到毗人,说是君上正在后宫赏鸟。朱威随毗人径到后宫,果见惠侯与夫人正在挑逗石榴树上的一只八哥鸟儿。见朱威远远跪在阶下,惠侯挥手,夫人避入屏风后面。惠侯呵呵笑道:“朱爱卿,你来得正好,寡人让你看件宝贝!”   朱威再次拜过,起身站定。惠侯走前几步,甚是热情地挽着他的手,走至石榴树下,指着小鸟道:“爱卿请看,这只小鸟是义渠君进贡的,乖巧得紧呢!”朝他连嘘两声,小鸟呆望一会儿,张口叫道:“小人叩见大王!”接着是三声磕头,“嘭!嘭!嘭!”   朱威暗吃一惊。义渠君一向依附秦国,秦、魏只要开战,义渠必是出人出马,因而被魏国列为公敌,素无使臣往来。义渠君无缘无故,突然上朝,且送来如此贡物,的确耐人寻味。   惠侯又逗一会儿,扭头问道:“爱卿此来,可有要事?”   朱威禀道:“君上,赵、韩、中山、卫、鲁、宋等国近几日频频来使,说是伐秦的兵马粮草皆已准备就绪,催问君上何时征用?”   魏惠侯反问一句:“依爱卿之见,何时征用为宜?”   “微臣以为,如果伐秦,眼下就可征调!”   魏惠侯略想一下,望着鸟儿道:“爱卿也都看到了,这些年来,秦人今非昔比,不仅是块硬骨头,而且是块大骨头。我们真要硬啃,弄不好就要磕坏牙齿。几日来寡人反复思虑,秦公既已知错,愿意顺从,寡人何不因势利导,使秦人之力为我所用呢?”   尽管朱威心里已经有所准备,惠侯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仍然使他微微吃惊。愣怔有顷,朱威缓缓说道:“君上圣明。不过,微臣仍有一虑,不知当讲否?”   “爱卿请讲!”   朱威扫一眼八哥鸟儿:“君上,秦人单是归服,倒也说得过去。然而,公孙鞅定要再走一步,力劝君上南面称尊,就是做得过了。微臣以为,依公孙鞅为人,秦人此举,抑或别有用心。”   魏惠侯面现不悦之色,别过头去,缓缓说道:“爱卿提醒得是!去吧,你可以回复列国使臣,就说寡人谢过他们了!”   “微臣遵旨!”   朱威刚走,毗人进来禀道:“君上,上将军求见!”   “宣他进来!”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是两名宫人抬着两只木箱走进院子。惠侯正自惊异,公子卬走进来,叩拜于地:“儿臣叩见君父!”   魏惠侯的眼睛紧盯木箱,许久方道:“卬儿,此是何物?”   公子卬再拜:“不过几件衣饰,是儿臣特意孝敬君父的!”   公子卬突然送来衣服,魏惠侯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公子卬:“衣饰?卬儿你——打开看看!”   公子卬起身,打开一只箱子,指着箱中的王服、王冠、王履之类,轻声奏道:“儿臣比照周天子朝服款式,为君父做了几件衣饰,请君父过目!”   魏惠侯一下子怔在那儿,一会儿看看箱中的衣物,一会儿看看公子卬,似乎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公子卬拿起王服、王冠,又欲说话,魏惠侯脸色突然一变,大喝一声:“放下!”   公子卬吃此一惊,急将衣饰放下,两膝一软,顺势跪在地上。   魏惠侯手指大门:“出去!”   公子卬完全愣了,跪在那儿不知所措。   魏惠侯提高声音,转对毗人:“轰他出去!”   “儿臣告退!”公子卬这也醒悟过来,连拜几拜,仓皇退出。   公子卬两腿发软,惶恐不安地走出宫城,驱车径至上大夫府中,冲陈轸叫道:“你你你——你害我!”   陈轸一时怔了:“上将军,快说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公子卬悔恨交加,“本公子依你所说,将王服献予君父,本想讨个好,不想讨来的却是一顿呵斥!”   陈轸细细问过详情,长吁一气,朝公子卬拱手笑道:“大事成矣,下官恭喜公子了!”   公子卬一愣:“恭喜?”   陈轸笑道:“走,到元亨楼去,下官为公子贺喜!”   这日傍晚,魏惠侯回到寝宫,早有宫女为他卸去衣冠。毗人打个手势,一个执事太监手持铜盘跪在面前,铜盘上排满了众嫔妃的牌子。   魏惠侯看也不看,大手一摆,太监会意,端上盘子迅速退去。魏惠侯在厅中连踱两个来回,转向毗人,若有所思道:“那两只箱子呢?”   毗人恍然明白过来,转身走出。不一会儿,引着几个太监抬着公子卬送来的两只箱子走进来。毗人打开箱子,魏惠侯疾步上前,取出一套王服、王冠、王履,翻来覆去看有许久,连连夸奖:“嗯,选料、做工都算上乘!”   毗人笑道:“君上,何不试穿一下,看看尺寸是否合意?”   魏惠侯不耐烦地用下巴指了一下箱子,毗人会意,拿起王服、王履、王冠,察言观色地侍候惠侯穿戴齐备,引他走至试衣镜前。魏惠侯对镜左右扭身,毗人审看一遍,赞道:“君上,不紧不松,正合适!”   众太监更是连声称好。魏惠侯在镜前又扭几次,喜形于色,连声赞道:“寡人总把卬儿看做粗人,不想他动起心思来,倒也丝丝入扣,哈哈哈!”   惠侯安歇之后,其中一个太监换上便服,悄悄出宫,快马赶至元亨楼,林掌柜急急引他走至楼上一套雅室,但见管弦齐鸣,美女舒臂,公子卬、陈轸正在欣赏齐舞。戚光眼尖,看到两人站在门口,急忙出来,太监冲他耳语一番,匆匆离去。   戚光踅身走至陈轸面前,在他耳边如此这般,陈轸乐呵呵地转对公子卬道:“真让下官说中了!宫里来人说,方才君上试穿王服,连声夸耀上将军您做事细微呢!”   公子卬这也松出一口气,点头赞道:“上大夫谋事,本公子叹服!眼下看来,君父之心算是摸清了,只是——下一步该如何落子,上大夫可有考虑?”   陈轸微微一笑:“下官早已有所安排,过几日就可禀报公子!”   第三章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   魏惠侯在宫中试穿王服的事很快就让司徒朱威知道了。朱威使人暗中打探,得知王服一事全系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所为。联想到宫中八哥之语和公孙鞅议和、尊王的所作所为,朱威不寒而栗。他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不踏实,当下赶往相府。   由于白圭不在,平日里门庭若市的相府显得甚是冷清。朱威径至后院,正在府中代理白圭处理杂务的公孙衍听到脚步声急,出门见是朱威,刚要揖礼,朱威摆手道:“公孙兄,你速去大梁一趟,务请白相国回来!”   公孙衍惊问:“出事了?”   朱威扼要讲述一遍,公孙衍思虑有顷,神色渐渐严峻,长叹一声:“唉,君上真要称王,魏国危矣!”   朱威原只认为不妥,尚未看出危机,听公孙衍这么一说,当下惊道:“公孙兄,此话从何说起?”   “秦人归服是假,与我争夺河西方是其心。周室虽衰,其名仍在。此番孟津之会,君上之所以一呼百应,号令天下,打的无非是尊周的旗号。秦不尊周,君上鼓动天下伐之,诸侯也都响应。结果伐逆之师未动,自己反而成为逆贼,必失天下人心。方今天下,人心向背决定成败,君上此举,无异于自毁长城!”   朱威似乎没听明白,喃喃重复道:“自毁长城?”   “是的。只要失去人心,秦国就会以伐逆之名向我挑战,我也必失道寡助,成为天下公贼!”   朱威听得一身冷汗,急急问道:“公孙兄,可有挽救之法?”   公孙衍摇头道:“君上早有称王之心,又有公子卬、陈轸左右呼应,此事只怕已成定局,难以挽回!”   朱威沉思有顷,坚定地说:“公孙兄,你去大梁一趟,务请白相国回来。我这里抓紧联络百官。只要相国回来,百官有个挑头的,或可促使君上改变初衷!”   公孙衍点了点头:“只能如此了!”   “事不宜迟,请公孙兄马上动身!”   公孙衍走到马厩,牵出两匹快马,跨上一匹,另一匹放空,朝大梁方向疾驰。   安邑离大梁抄近路也有一千余里,公孙衍日夜赶路,中途换过两匹马,人也实在撑不下去,只好在韩国境内休息两个时辰,于第三日午后,抵达大梁。   大梁的官邸里空无一人。公孙衍几经问询,得知白相国与大梁郡守均在大沟工地,忙又策马赶去。   此时,在大梁东的逢泽附近,大沟最后一段将要贯通。工地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肩挑背扛的民工。   身上沾满泥土的白圭和大梁守丞各拿铁锹,兴致勃勃地走向高处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棚中放着几个沾满灰土的几案,案上摆着施工模具和图样。   白圭精神抖擞,一点也看不出疲劳的样子,一边喝水,一边翻看图样,头也不抬地对候在一边的大梁守丞道:“看样子,再过一个月,大沟就能全线贯通了!”   大梁守丞应道:“下官查过了,下月既望①是吉日,可以放水!”   白圭的表情十分兴奋:“好!届时本相亲来开闸!”   话音刚落,得得一阵马蹄声近,公孙衍在棚子前面翻身下马,疾步走至白圭面前,叩伏于地:“公孙衍叩见主公!”   看到公孙衍,白圭越发高兴起来:“是公孙衍呀,快起来,老朽方才还想着你呢。告诉你一件喜事,大沟下月既望就要开闸了!”   公孙衍起身,侍从递过来一把汗巾,公孙衍接过,在脸上胡乱擦拭一把,又接过一碗凉水,咕咚几声一气饮尽。   白圭站起身子,不无兴奋地指着外面的工地:“你看,逢泽连年泛滥,远近黎民苦不堪言哪。这下好了,大沟一通,逢泽之水就能变害为利,与十水二十八泽连成一脉。公孙衍呀,你可不能小瞧这条大沟,为商东可至齐,南可至越,为农旱可灌溉,雨可排涝,有百利而无一害,实为魏人致富之本哪!”   公孙衍却是表情木然地望着白圭。白圭感觉有异,微微一怔,继续说道:“公孙衍呀,老朽还想告诉你,治国要以农为本,以商为魂,两者不可偏废。重商而轻农,国不强;重农而轻商,民不富——”   公孙衍无心再听下去,神情哀伤:“主公,出大事了!”   白圭心头一沉:“是君上出兵了?”   “不是!”   白圭松下一口气,不慌不忙地说:“那你慌个什么?”   “是比出兵更加糟糕的事!”   白圭镇定地端起一碗凉水,小啜一口:“只要不是兴兵伐秦,魏国就无大事!说吧!”   “公孙鞅来朝,俯首称臣不说,更是力劝君上南面称王!”   白圭大惊:“什么,他劝君上称王?君上允准了?”   “陈轸为君上缝制三套王服,公子卬送予君上,君上逐一试穿,赞不绝口!”   白圭如呆了一般僵在那儿,手中的水碗啪的一声掉落于地。   公孙衍惊道:“主公?”   白圭惊醒过来,大声吩咐:“快,备车!”   大梁郡守听得真切,赶忙传令备车,白圭钻进车中,公孙衍顾不上疲劳,扬鞭催马,风一般朝安邑方向驰去。   时光已近初夏,午后的阳光开始火辣起来。魏惠侯走出用膳斋,在众宫女的陪同下来到后花园,躺在凉亭下面的一张吊床上。   这是一张用竹片做成的极其精致的吊床。时下蚊虫不多,然而,为防意外,毗人仍旧吩咐宫人挂上帐幔。   魏惠侯甚是在意养生之道。按照他的习惯,一日之中,子、午两觉是不可或缺的。对他来说,子觉当无问题,因为他习惯于人定①时分入睡,赶到子时,早已深入梦乡。只这午觉有点麻烦,总有外界干扰,不是天气冷暖无常,就是朝中琐事缠身。   魏惠侯眯起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吊床上。一个宫女轻轻晃动吊床,一个宠妃手拿羽扇轻轻扇风。躺有好一会儿,魏惠侯仍然没有睡着,只在床上辗转反侧。宠妃灵机一动,一边扇风,一边哼起催眠曲。这一招果然奏效,没过多久,魏惠侯就起了鼾声。   魏惠侯是个大胖子,打起鼾时,抑扬顿挫,富有乐感。伴在他身边的人大都知道,只要鼾声一起,君上就算入睡了。宠妃也似扇得累了,停下手中的扇子,只是宫女仍在一下接一下地摇着吊床。   正摇之间,魏惠侯突然面色紫涨,全身本能地打个激灵,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两腿扑扑发抖,却不见蹬踢出来。宫女吓得花容失色,宠妃倒是经验丰富,赶忙用力去推,高声叫道:“君上!君上——”   经此一推一叫,魏惠侯陡然醒来,忽地坐起,浑身大汗淋漓。   宠妃关切地问道:“君上,您——您做噩梦了?”   魏惠侯似乎没有听见宠妃的声音,坐在那儿又怔了一刻,这才回到现实中,大喊一声:“来人!”   坐在不远处打盹的毗人感到情况异常,早已站起来,听见喊声,急走过来:“君上?”   魏惠侯头也不抬:“速召上大夫觐见!”   毗人应过,急急走下亭子。魏惠侯梳洗已毕,换上礼服,刚到书房坐下,上大夫陈轸已经赶到,进门叩道:“微臣陈轸叩见君上!”   魏惠侯摆了摆手:“爱卿请起!”   大中午紧急召见臣属在魏惠侯来说非常罕见。陈轸心里没底,咧嘴一笑,小声试探道:“君上,人说心有灵犀,微臣原是不信,今日倒是信了!”   魏惠侯并不说话,只拿眼睛望着他。陈轸心里越发吃不准,只好再笑一声,对上面的说法作了解释:“微臣躺在床上,心里正在想着君上,君上的口谕可就到了!你说奇不?”   魏惠侯仍然像是没有听他说话,只将眼睛盯住陈轸,看得他心里着实发毛。   有顷,魏惠侯似是定过神来,眼珠子转了几转,冲他说道:“陈爱卿,寡人急召你来,并无他事,只是方才忽做一梦,甚是离奇,乍然醒来,百思不得其解,欲请爱卿解之!”   陈轸当下松出一口长气:“微臣愿闻!”   魏惠侯微闭双眼,似是再入梦中:“寡人正在凉亭打盹,恍惚之中,看到天空飞来一只大鸟。大鸟将寡人一把抓起,一直飞到白云上面。寡人极为惊惧,欲呼不能,欲动不得,整个是无能为力。突然,白云变为七彩祥云,七彩祥云合成一道彩虹,大鸟飞向彩虹,落在拱顶。寡人极目四望,但见瑞气飞升,彩云朵朵,简直就是人间胜境!接着仙乐响起,远处飞来一群天仙般的美女。美女飞入七彩云中,翩翩起舞。寡人正自观赏,大鸟的爪子猛然一蹬,寡人吓得站立不稳,从彩虹顶端直跌下来。”略顿一下,不无惊悸,“寡人像一片树叶一样朝下飘落,无意中朝下一看,天哪,黑洞洞一片,深不见底!寡人魂飞魄散,左右四顾,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大喊救命,却喊不出声,想逃,腿脚根本不听使唤,正自着急,所幸被宠妃叫醒了。爱卿啊,寡人惊醒那阵儿,当真是冷汗一身呐!”   陈轸沉思有顷,眼珠儿一转,陡然起身,走至魏惠侯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声音洪亮地禀道:“微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听他口喊“陛下”,魏惠侯一下子愣了,许久方道:“陈爱卿,你——你这是——”   陈轸又是三拜:“陛下做此吉梦,微臣恭贺您了!”   魏惠侯半信半疑:“如何吉祥,还请爱卿详解!”   “秦国素称黑雕之乡,梦中大鸟,当是秦公。大鸟带着陛下升入高天,当是秦公辅佐陛下南面称尊。陛下升到彩云上面,是指陛下贵为天子。彩云为七色,是指天下列国尽皆臣服,如众星捧月。美女绕着陛下载歌载舞,是指天下臣民归心,万众欢欣!陛下欲呼不出,欲动不能,是指陛下心怀大德,不肯轻就此位!”   魏惠侯沉思有顷,轻轻点头:“爱卿所言也还在理。只是大鸟将寡人蹬下深渊,又该作何解说?”   陈轸早有应对:“据微臣所知,梦境多为虚幻,就如镜像一般。镜像是反着的,梦境也是反着的。梦黑是白,梦白是黑;梦凶是吉,梦吉是凶。陛下最终被大鸟蹬下深渊,貌凶实吉。向下坠落预示向上浮升,无底深渊预示根基牢固。陛下,此梦大吉大利,预示陛下王业必成啊!”   魏惠侯释然而出一口长气:“如此说来,倒是寡人庸人自扰了!”   陈轸的眼角稍稍瞥向魏惠侯:“事有凑巧,微臣不久前听到一则民间传闻,恰与陛下之梦暗合!”   “哦,”魏惠侯的兴致一下子上来了,“是何传闻?”   陈轸长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大梁东南百里有水,名唤逢泽。泽边有山,名唤龙山。一个月前,有樵人听到山中凤鸣,有渔人听到泽中龙吟。凤鸣龙吟,当是千年一遇之祥瑞吉兆。昔日凤鸣岐山,武王伐纣。今日凤鸣龙山,陛下亦当南面称尊,秉承天意啊!”   “竟有这等奇事!”魏惠侯眼睛发亮,“陈爱卿,你可速去访查。若是传闻,也就罢了;但万一是真有其事,寡人自当亲去逢泽,祭祀天地!”   “陛下,”不知不觉中,陈轸已是不离这个称谓了,“微臣听闻此事,当即使人访查,真还找到了这两个人!”   魏惠侯极是兴奋:“哦,他们现在何处?”   “就在微臣府中!”   “快,请他们入宫觐见!”   “微臣遵旨!”   陈轸走出御书房,拿袖子擦了把额上的冷汗,长长地吁出一气。好家伙,君上若不是请他解梦,自己若不能随机应变,近些日子的所有努力就会成为泡影。事儿发展到这个地步,大事已成了!   陈轸大步走出宫门,早有车夫迎上前来,将他扶到车中,一溜尘土回到府中。   在第三进院子的偏厅,戚光正在对两个中年男人说话。二人跪在地上,一个樵人打扮,一个渔人打扮,口中各自念念有词。戚光坐于几前,眼睛微闭,显然是在凝神静听。戚光的耳朵像兔子一样灵敏,单听脚步声就知主子回来了,忽地从席上弹起,急急迎到门口,扶陈轸走至主位坐下,自己候立于一侧。   陈轸将头转向戚光:“他们可都记熟了?”   戚光扫了二人一眼,大声问道:“你们两位,快回主公的话,那些词儿,可否记熟了?”   二人又拜三拜:“回禀主公,小人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一个字儿也不会漏下!”   “嗯,记熟就好!”陈轸朝他们点了点头,微微笑道,“不过,在此记熟毫无益处。呆会儿见到陛下,你们若是也能做到一字儿也不漏,方见本事!”   二人齐道:“主公放心,莫说是陛下,纵使在天神面前,也不会漏下一字!”   陈轸朝戚光努一下嘴,眼睛微微闭上。戚光走到一边,搬出一个箱子,在陈轸几案前打开,从里面一块接一块地摸出黄澄澄的金子,码成两个小堆儿。戚光做这个动作时,故意做得很夸张,渔樵二人看得眼睛发直。   戚光码完,朝二人厉声喝道:“你们两个泼皮听着,待会儿见到陛下,若是说得好,一人一堆金子。若是说漏一个字儿,不但金子没得一块,你们的一家老小——嘿嘿嘿……”戚光顿住不说了。   渔人和樵人吃此一吓,连连叩道:“小——小人晓——晓得!”   陈轸点了点头,起身道:“走吧!”   就在陈轸引领渔人、樵人走进宫城大门时,安邑东城门处,因多日缺少睡眠而显得面色浮肿的公孙衍也吆喝一声,钻过城门。   “安邑到了,主公,我们先回相府,无论如何,您得小歇一会儿!”公孙衍转身问道。   正在闭目打盹的白圭头也不抬,口中迸出两个字:“进宫!”   公孙衍迟疑一下,扬鞭催马,朝宫中急驶。   老相国走进宫门时,渔人、樵人早已叩拜于偏殿。樵人讲述完了,惠王的目光落在渔人身上。渔人甚是紧张,略顿一下,连清两次嗓子,开始背诵:“草——草民起早到逢泽撒网,突——突然听到前面水响,接着看——看到水中游出一物,长约数丈。草民从未见过此物,甚是惊异,盯着它看。此物越游越快,后来竟然凌——凌空跃出水面数——数丈,发出一声又深又长的鸣声,就像这样——”吸气鼓嘴,“喔——呼——”   魏惠侯听得傻了,身子前倾,急切问道:“你可看清此物?”   渔人摇头道:“那天雾气甚大,草民看不真切,只觉得它体大无比,状如巨蟒,口吐烈焰,上下翻腾——”   陈轸轻咳一声,渔人停住。魏惠侯满脸喜色,转向陈轸:“寡人听说龙凤相随,山中出凤,此物必是天龙了!”   陈轸拱手应道:“君上,龙凤现世,断非寻常祥瑞啊!”   魏惠侯微微转向毗人,捋了一把胡须:“嗯,天降祥瑞,两位乡民呈报有功,各赏黄金三十!”   毗人示意,一名宦人端出两盘黄金。渔人、樵人再次看到黄澄澄的金子,一阵乱叩,谢恩的话儿尚未出口,一个宦人急走进来:“君上,白相国求见!”   听到“白相国”三字,陈轸心中猛地一颤,渔人、樵人更是两腿发颤。魏惠侯却显得十分高兴:“哦,老爱卿回来了!快,请他觐见!”   毗人唱道:“君上有旨,白相国觐见!”   白圭急趋进来,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魏惠侯乐不可支,抬手笑道:“老爱卿快快请起,坐坐坐!”   白圭再拜一下:“谢君上!”起身一看,自己的位置上赫然坐着陈轸,顿时脸色一沉,“君上,此地似无老臣席位!”   陈轸的脸色刷地变了。   魏惠侯转对陈轸,呵呵笑道:“陈爱卿,你坐错地方了,挪一挪!”   陈轸不无尴尬地起身走到右边几前坐下,朝白圭略一抱拳:“下官失礼,望相国包容!”   白圭缓缓走至自己席前,坐下来,淡淡说道:“不是上大夫失礼,是老朽来得不巧!”   陈轸越发尴尬:“不不不,下官不是此意!”   白圭还要说话,魏惠侯转过话题:“老爱卿,不说这个了,寡人正有一事讲予你听呢!”   白圭转身,拱手道:“老臣愿闻!”   魏惠侯手指跪在地上的渔人、樵人:“这两位乡民打逢泽来的,说是亲耳听到凤鸣龙吟。如此吉瑞之兆,千古一遇啊!”   白圭横扫几人一眼,心中已如明镜一般,脸色一沉,目光直逼渔人和樵人,见二人将脸死死埋在地上,让宽大的袖子遮个严严实实,心中已是有数,缓缓说道:“两位乡民好眼福,请抬起头来,让本相看看!”   渔人、樵人越发将头深埋起来,全身发颤,两个屁股蛋子抖得如同过筛子一般。白圭瞧得真切,加重语气,猛然喝道:“两位乡民,本相要你们抬起头来,可曾听见?!”   渔人、樵人万般无奈,只好抬起头来。白圭打眼一看,立时认出二人,咚的一拳震在几上,厉声喝道:“大胆刁民,可曾认识本相?”   两人面如土色,浑身打颤。   白圭冷笑一声:“什么凤鸣龙吟?你二人在乡野胡作非为也就罢了,还敢窜进宫里,欺君罔上,你们可知这是诛灭九族之罪?”   听到“诛灭九族”四字,二人几乎瘫在地上。   白圭缓缓转向魏惠侯:“君上,自孟津回来,微臣一直住在逢泽,从未听到凤鸣龙吟,也未听人说起此事。至于眼前二人,根本不是渔人和樵人。一人名唤勾三,游手好闲,是个有名的泼皮;另一人名唤朱四,嗜赌成性,连亲娘老子也要欺骗。近年开挖大沟,此二人屡屡逃避劳役,被大梁守丞责打四十大棍。责罚之日,微臣刚好在场,记得分明!如此刁民在此蛊惑君上,定是受人所使,望君上明察!”   魏惠侯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目光慢慢移向陈轸:“陈爱卿,有这等事?”   陈轸早已回过神来,眼珠连转几转,缓缓转身正对白圭,尽力使语气缓和:“白相国此言,分明是在指责下官。白相国向来一言九鼎,下官纵有十口,也难辩解。今日当着君上之面,下官不敢妄言,只想澄清此事!”   魏惠侯听他说得还算沉气,微微点头:“陈爱卿,有话就说嘛!”   陈轸转向樵夫,循循诱导:“这位樵夫,相国大人说,大人曾在大梁见过你,可有此事?”   见樵人望过来,陈轸丢了个眼色。樵人领悟,摇头道:“小民世居龙山,终日以砍柴为生,十几年来从未出山,不曾见过相国大人!”   陈轸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渔人:“这位渔人,你可见过相国大人?”   渔人自然也是一番摇头。   “看你们二人这个憨样,料也不敢说谎!”陈轸轻哂一声,再次转向樵人,“我再问你,你是何时何地听到凤鸣的?”   樵人抬头,见白圭目光犀利,急忙勾下头去。   陈轸大声问道:“这位樵人,这儿是朝堂,不是大梁,你听到什么,就直说什么!若有半句虚假,本官诛你九族!”   樵人听出话音,朗声说道:“有日午后,小民正在山上打柴,突然听到山中鸟鸣!”   陈轸脸色一沉:“是鸟鸣,还是凤鸣?”   樵人急急改口:“是——是凤鸣!”   “你怎么知道它是凤鸣呢?”   樵人也是豁出去了:“小民看到成千上万的小鸟结成群绕山顶盘旋,不一会儿又都突然消失,接着听到山顶传出一声长鸣,声振十数里,好像是仙女唱歌一样!小民小时常听人讲,这叫百鸟朝凤,因而猜想,那声长鸣定是凤鸣!”   陈轸慢慢起身,走至魏惠侯面前,叩拜于地:“是非黑白已经明了,望君上明察!”   魏惠侯微微点头,慢慢转向白圭,沉声说道:“老爱卿,你几时回来的?”   “君上,”白圭急了,也顾不得尊卑,“樵人之语漏洞百出,分明是在妖言惑上!”   魏惠侯面色敛起,声音陡地提高八度:“白圭,寡人问你,是几时从大梁回来的?”   白圭心头微凛,缓缓起身,叩拜于地:“回禀君上,微臣刚刚回来,尚未回府!”   “老爱卿,”魏惠侯放缓语气,“在你这把年纪,想必也走累了,先回府上歇息三日,再来上朝吧!”   白圭心底生出一股寒意,看一眼陈轸,再看一眼两个泼皮和摆在他们面前的金子,长叹一声,轻轻叩道:“微臣领旨!”   庞涓被关在黑洞洞的地下室里,不知过了几日,每日只能得到一碗稀粥,饿得他头晕眼花,全身乏力。   这日凌晨,两个汉子打开房门,二话不说,架起他的两只胳膊,连拉带拖地将他弄到元亨楼外,朝大街上猛然一推。庞涓力气全无,又被两个汉子如此一推,顿时滚于数步之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两个汉子白他一眼,拍拍手径回院里。庞涓躺了一会儿,咬牙爬起,朝元亨楼的牌匾死盯几眼,聚起力气挪到街边,扶墙壁缓缓走去。   庞涓走回西街,挨到自家门口一看,门上依然挂着锁。庞涓陡吃一惊,不及开门,急到邻居卖豆芽的铺子里。铺里伙计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庞涓问他阿大何在,伙计摇头,只说不知,并说他家的铺子关门旬日了。   庞涓陡然想起旬日前有罗文上门,心里有底了,吩咐伙计做两碗面条。伙计知他饿坏了,立即生火,不一会儿端上两碗热面。庞涓吃完,感觉上略略好些,作揖谢过,回到自家铺前,打开铺门,将铺中一切仔细查看一遍,见一切完好,长吁一气,在柜台前席地坐下,集中心绪,一边整理这些日来的乱麻,一边恢复体力,坐等庞衡音讯。   庞涓在铺中一直坐到傍黑,有人推门进来。庞涓抬头一看,正是罗文。庞涓噌的一声蹿上去,一把扭住罗文,怒道:“姓罗的,我正要寻你,你倒找上门了!”   罗文也不挣扎,任他扭住。庞涓将他扭到柜台前,猛地朝柜台上一顶:“快说,我的阿大在哪儿?”   罗文应道:“庞兄松手,在下此来,为的就是此事!”   庞涓松手,眼睛却逼视着他。罗文缓出一口气,轻描淡写地将近日发生之事概述一遍,刻意隐去了王服一事,只说府上请庞师傅做几套贵重衣服,并从袖中掏出二十七金,码在几案上道:“这是庞师傅旬日来的工钱,家老让在下先捎予你!”   十日竟能挣到二十七金,简直是匪夷所思!庞涓扫了那堆金子一眼,冷笑一声:“纵使为天子做王服,也不会有这么多金子!姓罗的,你甭想骗我?”   “庞兄勿疑,这些真的是庞师傅的工钱。因是紧活儿,府上给得多些,听家老说,这是原工钱的三倍!”   庞涓追问道:“是何衣服如此值钱?”   罗文略略一顿,摇头道:“这——在下也是不知!”   “姓罗的,”庞涓从牙缝里挤出道,“无论你知也不知,家父既然跟着你去,我这里只能向你要人!我家待你也算不薄,今日也就不多说了。你这就回去,速叫陈轸放出我的阿大,不然的话——”顿住话头,直将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罗文点头道:“庞兄不必说了,在下这就禀报家老!”   罗文走有几步,回头说道:“还有一事,在下差点忘了!庞师傅吩咐,你万一有急事,可去寻你季叔!”   庞涓冷冷说道:“我谁也不找,只要家父回来!”   罗文出门,见天已黑定,遂加快步子走向上大夫府。走进府门,罗文略一思索,决定先寻庞师傅,告诉他庞涓平安之事。罗文大步走到庞衡干活的院子,老远就见院门紧闭,里面并无一丝儿光亮。罗文心头一紧,加快脚步,至门前拍门,亦无人应声。用力推门,竟推不动。   罗文大急,见一个仆从正好过来,拦住他道:“庞师傅呢?”   那仆从道:“哪个庞师傅?”   “就是在这个院里缝衣的老师傅!”   “哦,迎黑时分,我看到几个人带他走了!”   罗文大惊:“带哪儿去了?”   仆从摇头。   罗文愣了一下,转身走向戚光的小院,不见家老。罗文询问院中的仆从,得到戚光刚刚离开,似是去主公书房了。   罗文略一迟疑,拔腿又朝陈轸的书房走去。   陈轸的书房是第六进院子,也是最后一进,甚是隐秘,除去贴身仆从,其他下人严禁踏足。由于事急,罗文也无顾忌了,疾步走进院门。   院中静寂无声,一轮弯月明朗地照着。没有灯光就意味着无人,罗文顿住脚步,朝院中又看一眼,确定他们不在院中,正欲离开,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主公,方才那两个泼皮又在闹腾,定要拿金子走人!”   罗文听出声音是戚光的,打个惊愣,赶忙屏气凝神,不一会儿,陈轸的回应也传出来:“此间事儿已经完了,真要想走,就打发他们上路吧!”   “小人知道了!”   罗文一下子呆了。显然,陈轸、戚光正在密谈,被他听到,绝对不是好事。他拔脚欲走,陈轸缓缓的声音又传出来:“还有——白家的事儿,办得如何?”   听到“白家”二字,好奇心使罗文顿下脚步。   再后是戚光的声音:“回禀主公,白公子早让梁公子、吴公子和那个小妞缠得神魂颠倒,这些日来,无日不赌,夜夜享受,天天赢钱,过得就像活神仙似的,这阵儿只怕仍在元亨楼里逍遥呢!”   “不能让他天天赢钱,要让他有赢有输。赢要让他赢得开心,输要让他输得揪心。只有这样,他才能上劲儿!”   “谨记主公训示!”   陈轸长叹一声,恨恨地说:“唉,那个老白圭,真是可恶!我不过坐了一下他的席位,他竟让我下不来台!这口气忍他几年了,是该有个地方出一出!”   戚光不无谄媚:“主公放心,只要搞定这个小活宝,不消半年,小人定将他的万金家财搬进主公的库里,看不将老家伙气死!”   罗文听得真切,顿觉毛骨悚然,拔腿急走,脚下却被物什绊住,身子一晃,差一点摔在地上。戚光感觉有异,疾步窜出房门,大声喝道:“什么人?”   罗文已是走不及了,只好硬住头皮趋前几步,跪下叩道:“回——回家老,是小人,罗——罗文!”   戚光不动声色,走近几步,厉声骂道:“你小子,鬼鬼祟祟,跑这儿干什么?”   罗文心慌神虚,结巴道:“小人——庞家有——有急事,要庞叔回——回去一趟。小人四处寻不到家老,听说您朝这里来了,急——急赶过来!”   戚光略顿一顿,态度和缓下来:“你先出去,在账房候我!”   “小人遵命!”罗文起身,急急离去。   听到脚步声渐远,陈轸也走了出来,望着罗文的背影,朝戚光点了点头。   罗文心惊肉跳地走到账房,候有半晌,戚光才走过来,见到罗文,呵呵笑道:“你小子,方才我还以为是贼人呢,吓一大跳!”   罗文也早缓过神来,出口掩饰:“小人也是。小人刚刚走到院中,见里面并无灯光,正欲离开,不想却被家老喝住!”   “罗文呐!”戚光点了点头,朝他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这几日府中事多,你是护院,可得防严一些。怎么,庞家有何急事?”   “庞涓突患紧病,肚子疼得死去活来!”   戚光沉思一会儿,从箱子里取出三金,交予罗文:“年轻人闹肚子,想是吃坏了,不算大病。这三金你先拿去,为他请个大夫!”   罗文接过金子,随口问道:“这事儿得跟庞师傅说一声。庞师傅他——人呢?”   戚光又是呵呵一笑:“庞师傅交上大运了。迎黑时分,宫中突然来人,说是庞师傅手艺好,接他进宫再做几日,只怕一时三刻回不来了。你若见到庞涓,将这喜事儿告诉他!”   “这——”   “这什么呢?”戚光阴沉下来,“难道家事还能大于国事不成?”   罗文身上一寒,嗫嚅道:“小人遵命!”   罗文拿上金子,刚要出去,戚光又道:“庞师傅有个包裹要让你捎回去!”   “包裹?在哪儿?”   “在庞师傅的院里!”   罗文退出账房,忐忑不安地一路走向庞师傅缝衣的小院,心里打鼓,步子自也缓慢下来,两只耳朵像兔子一样机敏地竖着,两只眼珠子四下里乱转。一路并无异常,小院依旧黑乎乎的,似无一人。   罗文略略放心一些,上前推门。门吱呀一声,竟然开了。罗文顿住脚步,目光再次扫向四周,见仍无异常,方才缓缓走入。罗文只顾察看周边形势,不想脚下一物将他绊倒在地。   罗文摸到两具尸体,就着微弱的月光定睛一看,竟是渔人和樵人,显然是刚刚被人杀死的,鲜血仍在汩汩外冒。想到方才陈轸“送他们上路”之语,罗文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   四周死一样静。罗文伏在地上,眼珠子四下一转,忽地拔出宝剑,就地一滚,飞身跃上院墙,连跳几跳,蹿到房顶。   这串动作一气呵成,且发生于刹那之间,伏在阴影中的杀手本以为是瓮中捉鳖,因而并不着急,遭此惊变,登时愣了。待他们回过神来,罗文已从后屋橼下纵身跃下。   有人大叫:“杀人喽,快抓凶手啊!”   上大夫府中喊声四起,众杀手纷纷绕至屋后追赶。罗文身轻路熟,七绕八拐,不一会儿,就已逾墙而去。   罗文走后,庞涓一直候在家中。足足候有两个时辰,仍然不见人影。庞涓感觉饿了,到外面弄了点吃的,回房又候,不知不觉中,竟自沉沉睡去。   庞涓一觉醒来时,已是翌日上午,太阳升过树梢,街上不时传来吃早饭的喊声。庞涓打来一面盆水,粗粗洗过,正欲出门,见一个卖烧饼的直走过来,边走边叫:“卖烧饼喽,刚出炉的新鲜烧饼!”   待他走到跟前,庞涓摸出一个布币①,递过去道:“伙计,买两个!”   卖烧饼的从篮子下面摸出三个递予庞涓,却不收他的布币。庞涓觉得奇怪,问他为何不收,卖烧饼的说道:“有人付过钱了,他要小人将这三个烧饼送到庞记,还要小人亲手交予庞公子!”   卖烧饼的说完,转身走去,沿大街再次叫卖起来。庞涓拿上烧饼,不无狐疑地走进铺里,将烧饼放在几上,左右审视,见其中一只似被撕开,将之扯开,果然里面现出一块丝帛。庞涓展开一看,脸色陡变,急将罗文送来的二十七金纳入袖中,揣上烧饼,一边咬着,一边匆匆走出铺门。   庞涓径直走到北街,在一家打铁铺门前停下,买了一柄上等好剑,回到街上,四顾无人,径投北门而去。   庞涓走出北门,来到北郊野外,看到一片林子,直走进去。不一会儿,他听到有人小声叫喊,转头一看,正是罗文。   罗文招呼他一声,迅速朝一个方向走去。罗文走得飞快,庞涓紧赶慢赶,跟他七绕八拐,来到一处更加茂盛的桦树林中。   罗文停住脚步,环视四周,见再无一人,这才靠在一棵树身上,面色惨白地望着庞涓。   庞涓怔道:“姓罗的,你在搞什么鬼?”   罗文静静地说道:“有人要杀我!”   庞涓不无惊愕:“谁要杀你?”   罗文的声音依旧静静的:“主公和家老!”   接下来,罗文从做王衣开始,将前后经过、来龙去脉细细讲述一遍。庞涓听毕,抱头蹲在地上,轻叹一声,自语道:“阿大,你这下该知道,不只是舞枪的人死于枪下、舞刀的人死于刀下了吧!”   罗文也蹲下来,长叹一声:“唉,庞兄,这事儿都怪在下。在下本想为庞叔拉桩生意,不想害了庞叔不说,更使庞兄受到拖累!”   庞涓沉思有顷,抬头望向罗文:“听你刚才所说,陈轸那厮还要加害白相国?”   罗文点了点头。   庞涓若有所悟:“难怪那日他们对白少爷恭维有加!”略顿一顿,面现怒容,“白相国扶农通商,一心为国操劳不说,还捐出自家财产兴修水利,整治河水,天下谁人不知?陈轸这厮生出此等下作手段谋害相国,简直是畜生不如!”   “庞兄所言甚是,”罗文接道,“家老不知从何处寻到渔人和樵人,说是听到凤鸣龙吟,是千年祥瑞!什么渔人、樵人?分明是两个泼皮!”   “凤鸣龙吟?”庞涓不无惊异。   罗文又将渔人和樵人之事详细述说一遍。庞涓听完,陷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缓缓说道:“罗兄,在下有点明白了!”   罗文不解地望着庞涓,口中“哦”出一声。   庞涓恍然悟道:“陈轸偷偷摸摸地让家父缝制王服,这又演出凤鸣龙吟之戏,目的只有一个:怂恿君上称王!”   “称王?”罗文失声道,“这不是谋逆吗?难怪庞叔死活不肯去做!”   庞涓开始在林子里来回踱步,有顷,抬头问道:“罗兄,知道他们将家父关在何处吗?”   罗文摇头道:“听戚光说,君上把庞师傅请进宫里去了,据我估摸,此话儿不实,眼下庞叔肯定就在府里。”   庞涓沉思一会儿,缓缓说道:“罗兄,那奸贼正在追杀你,你赶紧逃吧!”   “那——庞叔呢?”   “在下自去救他!”   “庞兄何出此言?”罗文急道,“庞叔因为在下遭此劫难,生死未卜,在下若是逃之夭夭,今后如何做人?”   庞涓甚是感动,点头说道:“罗兄深明大义,庞涓认你这个兄弟!眼下他们正在追你,罗兄暂先躲在此处,今夜人定时分,你我可在奸贼府前会合,先救出家父,再顺手宰掉奸贼,为国除害!”   罗文点了点头:“好,在下听庞兄的!”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匆匆走进上大夫府宅,拐进戚光的小院。戚光听到脚步声,见是丁三,忙迎进来,问道:“有动静了?”   丁三急走上前,对戚光耳语有顷,戚光急问:“你可看得清楚?”   “小人不会看错。天不亮小人就到庞家附近,一直盯住庞家那小子。方才那小子匆匆出去,到街北买了一柄宝剑,然后七绕八拐,走进城北的老林子里。小人尾随过去,果然见到姓罗的候在那里。那小子拉上庞涓,眨眼间就已没入林子深处。小人追赶不上,又不敢耽搁太久,立马回来禀报戚爷!”   戚光沉思有顷,弯起中指,有节奏地轻敲几案:“既然两个人搅和到一起了,就让他们一道上路吧!”从箱中摸出一只袋子,“这点小钱,让弟兄们买碗酒喝!告诉弟兄们,事成之后,戚爷另有重赏!”   丁三接过:“谢戚爷!”   戚光眼睛一翻:“知道如何让他们上路吗?”   “小人多带几个弟兄,干掉两个小子就是!”   戚光轻轻摇头:“罗文的功夫你是知道的,听说姓庞的小子也有两手。就你们这点本事,如何干掉他们?”   “这——”   戚光慢吞吞地说道:“听说庞家小子是个孝子,可有此事?”   “千真万确。庞涓母亲早死,家中只他父子二人!”   戚光点点头,招手道:“过来!”   丁三伸过头来,戚光附耳低语,丁三连连点头。   是夜人定时分,罗文悄悄来到上大夫府前,果见庞涓候在那里,一见罗文,小声说道:“在下打听清楚了,奸贼后花园里有个地窖,家父关在那里!”   罗文点头道:“在下也忖摸是在那里。里面拐七弯八,若不熟悉,进去之后甭想出来!”   “看样子,罗兄似是去过?”   “嗯,管地窖的老汉与在下相熟,常邀在下在窖里喝酒!”   “如此甚好!走吧!”   二人寻个隐蔽处跃入围墙,不多一时,走到地窖口处,四顾无人,罗文扭开门锁,径走进去。   窖里又高又大,甚是宽畅。二人走不多远,见前面燃有火把,打眼一看,果见庞衡让人关在一处牢里,似是无人看守。   庞涓急走过去,悄声叫道:“阿大——”   庞衡的两手被反绑在一根木柱上,口中塞了一团棉絮,听到庞涓的声音,口中呜呜直叫,却说不出话来。   庞涓热血贲张,冲上去就要砸门,一旁罗文急叫:“庞兄,我们上当了!”   话音刚落,身后一阵响动,一道暗门咔地一声关上。同时,地窖内火把齐明,十几个杀手各拿刀剑,围拢过来。为首一人,正是丁三。   庞涓扫视一圈,对罗文道:“罗兄,跟他们拼了!”   罗文眼珠一转,毫不迟疑地说:“快,跟我走!”说完,大喝一声,仗剑冲向一个角落。庞涓紧跟其后,于混战中冲开一条血路,拐进一条通道。两人沿通道拐来绕去,且战且退,丁三等人紧追不舍。快到通道尽头时,罗文腿上中刀,打了个趔趄,歪在地上。   庞涓惊叫:“罗兄——”   丁三等已是紧追上来,庞涓迎上去挡住敌人。丁三手下人数虽多,在地道里却也无法施展,更有庞涓拦在前面,谁也不敢硬来送死,双方僵持起来。罗文以手拄剑,挣扎着站起,走前几步,摸到暗门,用力扭开铁锁,将门打开,急道:“庞兄,快,从这儿出去就是一片竹林,向右拐就到围墙了!”   庞涓且战且退,缓缓说道:“你先出去,我挡住他们!”   罗文急道:“再不走,我们就死定了!”   庞涓退至门口,罗文猛力将他朝外一推,自己顺手将门关上,插牢。庞涓用力推门,竟推不开。门内罗文大叫:“庞兄,快走!”   接着是一阵剑击声和惨叫声,跟着听到一声闷响,有人在拔插栓。   庞涓无奈,飞身出去,果然看到一片竹林。庞涓钻进竹林,向右拐至围墙边。丁三等追过来时,庞涓正在跃过围墙。丁三等急追过来,翻过围墙,早已不见庞涓身影,胡乱搜索一阵,返回府中。   一直守在院中等候消息的戚光看到丁三扑通一声跪下,已知端底,冷冷说道:“又让他们跑了!”   “小人无能,干掉了姓罗的,让庞家小子走了!”   戚光的脸色阴沉下来。   丁三忙道:“戚爷放心,那小子不会走远!”   “哦?”   “只要我们关着老家伙,那小子不会不来!”   戚光白他一眼:“你们这些蠢材,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叫我如何向主公交代?”   丁三叩首道:“戚爷教训得是!”   戚光站起来,在院中来回踱几步,停住脚步:“你听着,前面是两个泼皮,再搭上这个罗文,庞涓身上就是三条人命。你们弄个场面,报司徒府去!”   丁三眼珠一转:“戚爷妙计,小人这就安排!”   “另外,”戚光缓缓说道,“安排几人好生照看庞师傅,不许他出任何意外!”   “小人遵命!”   丁三出来,使人带走庞衡,将现场收拾停当,连夜使人写出诉状,将庞涓如何贪图渔人、樵人赏钱,如何谋财害命,如何被府中护院发现,又如何杀死护院逃走等,写得有鼻子有眼。戚光看过诉状,不无满意地点了点头,使人前往司徒府鸣冤。   堂堂大魏都城、森森上大夫府中竟然接连发生两起命案,且所杀之人中还有君上亲自召见并赏赐的模范子民,司徒府亦是震惊。朱威感到事关重大,使人前往上大夫府验看现场,确定凶手是庞涓,当即写出通缉告示,盖上官印,发往各地乡邑。   庞涓逃进林里,伤心欲绝,将剑插于地上,泪水夺眶而出,朝城中连拜数拜,失声悲泣:“罗兄——阿大——”拜毕,咬牙切齿,“陈轸奸贼听着,此仇不报——”猛站起来,挥剑将一颗胳膊粗的小树拦腰斩断,“庞涓有如此树!”   庞涓并不是莽撞之人。起过毒誓,他依靠大树坐下,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索复仇计划。眼下报仇肯定不行,一来安邑是陈轸的天下,二来他人单势孤,纵使摸进府中,怕也难以成事。   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庞涓思索再三,决定暂避眼前一时,再寻时机复仇。然而,去何处避祸,庞涓却是犯难,因他自幼一直在安邑长大,除安邑之外,别处并无熟人。   庞涓正无主意,突然想起罗文曾对他说,父亲要他有事去找季叔。庞涓心中忽然亮堂起来,因为早些时间,他曾听父亲讲起过去,说他家原住大梁,父母双亡,唯有三弟名唤庞青,住在大梁南街,是个桶匠。庞涓打定主意,决定去大梁寻找叔父。   翌日凌晨,庞涓找到一户守林人家,见室中无人,自去灶房寻了吃的,又到屋中寻出一件粗布衣服穿上,见墙上有顶斗笠,顺便摘下戴在头顶,摸出几枚铜币放在灶台上,出林径投大梁而去。   走不多时,庞涓来到一个小镇,见十字街头围起一大堆人。庞涓挤上前去,却是两个衙役正在张贴告示,为首一张告示上,赫然画的是他庞涓,下面还有他的籍贯、姓名和所犯罪行。   庞涓详细读过自己的罪行,冷冷一笑,拉低斗笠,径自离去。   魏惠侯自得公子卬送来的王服之后,每日临睡之前都要试穿一遍,南面称尊的热度亦日渐升高,到五月初九大朝这日,也就是渔人、樵人宣称凤鸣龙吟之后的第三日,惠侯更有一种如火烧身的感觉。上朝钟声响过三遍,一身寝衣的魏惠侯仍旧盘腿坐在寝宫,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根本没有动身之意。   司服太监手捧朝服,勾头候于一边,悄声提醒:“上朝钟声响过三遍了,君上!”   魏惠侯不去睬他,缓缓转向毗人,喃喃说道:“今日是大朝吧!”   毗人应道:“回禀君上,今日五月初九,是大朝,朝中下大夫以上诸臣,正在廷中等候君上!”   魏惠侯缓缓站起,来回走动几步,忽地抬头问道:“秦使公孙鞅上朝了吗?”   “公孙鞅是外臣,若无君上召见,不能上朝!”   “让他也上朝吧!”   “老奴领旨!”毗人会意朗声传旨,“君上有旨,传秦使公孙鞅上朝听宣!”   魏惠侯又候一时,方才瞄一眼司服。司服急捧衣服过来,正欲更衣,魏惠侯白他一眼:“不是此套!”   司服不明所以,一时愣了,手拿朝服怔在那儿。毗人眼珠儿一转,疾步走到旁边的衣架里,取下王服、王冠、王履等。魏惠侯略略点头,先自走到铜镜跟前。   毗人亲自动手,小心翼翼地服侍惠侯穿好王服、王履,戴好王冠,王带,惠侯在镜前左右摆动一番,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似是自语,又似是对毗人:“寡人穿上这套服饰上朝,不会吓倒人吗?”   毗人当即叩伏于地:“老奴叩见陛下!”   司服等众宫人见状,齐齐跪下:“老奴叩见陛下!”   魏惠侯对着镜子,亲手正了一下王冠,对毗人道:“上朝!”   在众人的簇拥下,身着王服的魏惠侯走至大殿偏门,在门外停住。文武百官早已候立于内,黑压压一片。   毗人先一步走到龙椅旁边,清下嗓子,大声唱道:“陛下驾到!”   听到“陛下”二字,众臣无不傻在那儿。正在惊愣,身着王服、王冠、王履的魏惠侯从殿后转出,迈步登上主位,缓缓坐上龙椅。   整个朝廷鸦雀无声,连出气的声音都听不到。魏惠侯横扫众臣一眼,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诸位爱卿,自春秋以降,周室失德,礼崩乐坏,诸侯不能安其所,百姓不能乐其业。演至今日,天下战乱更多,民生更苦,百姓犹处火海之中。今有凤鸣于龙山,龙吟于逢泽,此乃天降祥瑞于大魏。寡人决定秉承天意,准允秦公所请,自今日起南面称尊,内安诸民,外抚四海,再造上古盛世!”   众臣似乎仍未明白过来,个个呆若木鸡。太子申、朱威、龙贾诸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   站在陈轸身边的公孙鞅扫过众臣一眼,知道关键时刻已经来临,当下跨出一步,叩拜于地,大声唱道:“秦使公孙鞅恭贺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陈轸、公子卬见状,亦各跨前一步,叩拜于地:“微(儿)臣恭贺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文武百官这才明白过来,也都乖巧地叩拜于地,纷纷道:“微臣恭贺陛下!”   魏惠侯朝他们微微点头,冷峻的目光依次扫向那些仍然站在原地的大臣。太子申走前一步,急跪下来。朱威、龙贾他们见状,无不跪拜于地,齐声道贺。   魏惠侯双手微摆:“众卿平身!”   群臣齐道:“谢陛下!”   众臣起身,依次按班站定。   魏惠侯再扫一眼群臣:“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公孙鞅再次跨出:“微臣公孙鞅有奏!”   “爱卿请讲!”   公孙鞅朗声说道:“陛下以天下苦难为重,南面称尊,力挽狂澜,实乃天下万民之幸。微臣以为,陛下当传檄列国,会盟天下诸侯,挑选吉日胜地,祭天拜地,盟誓登基,诏告天下,普天同庆。陛下还应依据历代王制,扩建宫城,修订典章,广播仁德,恩泽万民!”   魏惠侯连连点头,转向陈轸:“陈爱卿!”   陈轸出列奏道:“微臣在!”   “公孙爱卿所奏应是当下急务。寡人封你为上卿,暂摄大宗伯之职,妥善筹办典章礼仪等一应事务!”   陈轸叩道:“微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公孙鞅亦前一步叩道:“微臣还有一请!”   “请讲!”   “秦公膝下紫云公主年方及笄,素慕上将军威名。秦公有意攀亲陛下,托鞅为媒,再结秦晋之好,微臣叩请陛下恩准!”   魏惠侯哈哈笑道:“好好好,寡人准允秦公所请!昔有秦晋之好,今有魏秦联姻,可谓千古佳话啊!”   “公孙鞅叩谢陛下隆恩!”   “爱卿免礼!”   公孙鞅谢过,回到原位。   魏惠侯着王服上朝之事迅速传至宫外,公孙衍听到,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赶往相府。   老相国早在鸡鸣时分就已起床了。听得上朝钟声响过头遍,他匆匆穿上朝服,正欲出门,猛然想起君上让他三日之内不得上朝之事,只好长叹一声,不无烦闷地在院中走来走去。   钟声响过三轮,老家宰看到白圭仍在院中走动,提醒道:“主公,上朝钟声响过三轮了!”   白圭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唉,君上要我赋闲三日,今日恰是第三日,如何上朝?”   老家宰安慰道:“主公,您也太累了,是该好好歇息几日!”   白圭眼望宫城方向,不无感叹地说:“自先君文侯时起,白家世受魏恩,方有今日之荣。先父临终时,再三嘱我辅佐君上,报效国家。唉,白圭无能,眼睁睁地看着奸贼蛊惑君心,为祸国家,我却束手无策,有负先父遗托啊!”突然想起什么,抬头望着家宰,“咦,这次回来,怎么没有看到白虎?”   老家宰心头一震,迟疑有顷:“回——回禀主公,少爷许是——许是跟人学艺去了!”   白圭见他言语吞吐,反倒起下疑心:“学艺?他学何艺?”   老家宰更显慌乱:“这个——许是习武去了!”   白圭正要追问,公孙衍已走进来,不及见礼,急急说道:“主公,宫中有人说,方才君上着王服上朝去了!”   白圭大惊失色,身子歪了几歪,被公孙衍扶住。白圭手捂胸部,连喘几口,渐渐稳住心神,对公孙衍道:“快,陪我进宫!”   公孙衍陪白圭急进宫中,行至廷外,刚好听到刚刚宣布称王的魏王声音:“何人还有奏本?”   话音刚落,白圭沉沉的声音即从宫外飘来:“老臣有奏!”   满朝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白圭在公孙衍的搀扶下,步履踉跄地走进宫门。白圭整理一下衣冠,甩开公孙衍,刚行一步,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公孙衍疾步上前,扶起他,一步一摇地走到殿前。   全场寂然。   走至公孙鞅面前时,白圭老辣的目光直逼公孙鞅,似要看透他的五脏六腑。公孙鞅心头一颤,感到一股杀气迎面直逼过来,赶忙运气摄住心神。   对于公孙鞅来说,真正的大战就在眼前。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设计进行,唯一的对手就是白圭。   白圭慢慢跪下,叩拜于地:“老臣白圭叩见君上!”   魏惠侯当然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眉头微皱,甩出一句:“老爱卿欲奏何事?”   白圭朗声奏道:“君上万不可听信奸贼之言,置天下礼义于不顾,自毁先祖基业!”   白圭当真豁出去了,完全不顾自身安危,开口即出重话。所有朝臣皆是一怔,魏惠侯别过脸去,冷冷说道:“老爱卿,寡人不是让你赋闲三日吗,怎么违旨上朝呢?”   “君上,请容老臣一言!”白圭连连顿首,“天子之位,不是可以随便坐的。周室虽衰,但王权神授,九鼎天铸。自春秋以降,虽说乱象纷呈,列强争霸,强者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君上可曾见过哪一家取天子之位而代之?虽有蛮楚南面称王,可究其根底,蛮楚终为异族,非周室一脉。微臣敢问君上,中原列国可有认楚为王的?”   白圭之言掷地有声,如一瓢凉水当头浇下。魏惠侯心头一怔,嘴巴掀动几下,竟是无言以对。   全场死一般的静寂。   “没有,从来没有!”白圭略顿一顿,语气愈加坚定,“中原列国只尊周天子!君上承继先君基业已经多年,当知其中因由!”   朝堂越发静得出奇。白圭抬起头来,捋一把雪白的胡子,威严的目光扫过众臣。朝中诸臣无不被白圭的德望和正气震撼,即使魏惠侯此时也是做声不得。   公孙鞅知道,此时若是再不出话,就会功亏一篑,前功尽弃。他轻轻地咳嗽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目光缓缓移向白圭,语调虽柔,杀气却是逼人:“好一个王权神授!请问白相国,商汤代夏之时,王权在哪儿?武王伐纣之时,神授又在哪儿?天下礼乐早已改变,白相国仍然抱着旧事不放,岂不是刻舟求剑吗?”   公孙鞅字字如锤,句句属实,纵使白圭,心头也是一震,胡须抖动,无言以对。   场面越发静寂。正在此时,突然响起一声冷笑。笑声虽轻,在这死一样静寂的朝堂上却是刺耳。众人无不吃惊,循声望去,竟是跪在白圭身边的公孙衍。   公孙衍将头转向公孙鞅,直盯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大良造如此强词夺理,咄咄逼人,是欺我大魏无人吗?”   白圭搅场虽为节外生枝,却在公孙鞅的意料之中。半路里突然杀出一人,却是大出他的预料,心头不由一震,眼望公孙衍,狐疑道:“阁下是——”   公孙衍微微抱拳:“在下无名小辈,只不过看穿了大良造屈身使魏的真实用心而已!”   公孙鞅心内震动,面上微显惊慌:“你——且说公孙鞅是何用心?”   “大良造力劝君上称王,名为臣服,实则让我大魏成为山东列国的众矢之的!”   公孙鞅暗中运气,强出一笑:“阁下言重了!陛下德威并重,南面称尊,山东列国莫不臣服,何来众矢之的一说?”   公孙衍再爆一声冷笑:“这点道理小儿也能明白,大良造何作不知?魏与列国同为列侯,虽有大小强弱之分,却无上下尊卑之别。魏国若是称王,上下尊卑立现,列国岂能甘心?魏国称王,列国必生救亡之志,何来臣服之说?列国既不甘心,又不臣服,势必视魏为敌,群起相抗,魏国难道不是众矢之的吗?魏与山东列国争端蜂起,大良造还能甘心臣服吗?即使大良造甘心臣服,秦公他能甘心臣服吗?即使秦公甘心臣服,与魏血仇数百年、更有河西之辱的老秦人能甘心臣服吗?”   公孙衍的一连串设问逐一点出了称王之举的可怕后果,满朝震动。纵使魏惠侯,心头也是一震,两眼微微眯起,眼角瞥向公孙衍。   白圭朗声接道:“君上,公孙鞅蛊惑君上称王,意在使君上引火烧身,与天下列国为敌,再让我与列国鹬蚌相争,他秦国好坐享渔人之利。公孙鞅用心险毒,罪在不赦。老臣恳请君上诛杀此人,以儆后世歹恶之徒!”   魏惠侯脸色阴寒,身子朝后微仰,目光渐渐落在公孙鞅身上。   朱威知道火候到了,缓步走到白圭身边,跪下叩道:“君上,微臣赞同白相国所言,恳请君上从长计议!”   龙贾亦叩拜于地:“君上,秦人图我河西之心从未死去,在我大军行将征伐之际,公孙鞅突然臣服,且力劝君上称王,其心大是可疑,微臣恳请君上三思!”   更多老臣纷纷出列,跪在白圭身后,七嘴八舌,纷纷要求诛杀公孙鞅。望着纷纷叩拜于地的老臣,魏惠侯的眉头紧皱起来。魏惠侯知道,刚才他们跪在地上口称陛下并非真心,此番所奏却是心里所想。众怒难犯,魏惠侯陷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目光射向公孙鞅。   所有目光一齐射向公孙鞅。   公孙鞅半闭着的两眼慢慢睁开,眼角微微斜向公孙衍,语带讥讽:“堂堂大魏朝廷,当真是什么人都能登场啊!”   公孙鞅转移视线的这一招极其险毒,也亏他能在如此危急关头观察到如此微末的细节。同当年公孙鞅在公叔痤(cuó)府中一样,公孙衍虽为士子,在相府里并无官职,依旧是个门人。方才上朝,是因他搀扶相国。公孙衍一向放浪形骸,原不讲究衣着,更未料到会来朝堂,因而未曾换上士子服饰,依旧是门人打扮。时下列国流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士、大夫可以上朝,门人等同于臣仆,不可上朝。   这一小小破绽,被公孙鞅抓个正着。经他这么一提醒,场上的所有目光立即落在公孙衍身上,也纷纷注意到了他的随便衣饰。   白圭、公孙衍的意外搅局本使魏惠侯头疼不已。只是大家说得在理,他心里有火,也不好发出。听公孙鞅这么一说,魏惠侯立即眉头紧皱,扭头转向陈轸:“此是何人?”   陈轸也紧紧抓住这一机会:“回禀陛下,此人是相国府里的舍人,名叫公孙衍。在孟津时,天子赐宴,他是侍酒!”   魏惠侯震怒,拍案叫道:“舍人也敢咆哮朝堂,令列国耻笑?!”   几个侍卫闻声冲上前去,一把扭住公孙衍。   白圭见状大急,猛叩于地,涕泪交流道:“君上——”   跪在地上的朱威、龙贾等众臣纷纷再拜求情。魏惠侯扫一眼老白圭、龙贾和朱威,脸色和缓下来,冷冷说道:“公孙衍,寡人念你是相府门人,权且饶你擅乱朝纲之罪!轰出去!”   公孙衍扫视整个朝廷一圈,一把甩开侍卫,仰天爆出一声长笑,扭转身子,昂首而去。   白圭望着公孙衍走出宫门的背影,心如刀绞,颤声喊道:“公孙衍——”猛然转过身子,全身颤抖,手指公孙鞅,“公孙鞅,你——你这个魏国奸贼,设圈布套,卖魏求荣,为虎作伥,欲陷君上于不忠不义,置大魏于刀尖火海,你——你你你——”   老相国于陡然间狂怒至此,全场无不骇然。   见老白圭语无伦次,公孙鞅更是神清气定,胜券在握,不紧不慢道:“白相国一生明智,为何越老越糊涂了呢?请问白相国,公孙鞅本为卫人,何谈魏国奸贼?公孙鞅在魏之时一心事魏,在秦之时一心事秦,何谈卖魏求荣?秦孝公以百姓为念,用鞅除旧立新,为民谋利,何谈为虎作伥?公孙鞅事秦十年有余,一向与魏睦邻友好,未使秦人一兵一卒犯过魏土,何来危害魏人、陷陛下于不忠不义之说?”   白圭本是求真务实的生意人,狂怒之下出言不逊,自然经不起公孙鞅有理有据的反驳,一时语塞,布满青筋的老手哆嗦着指向公孙鞅:“你——你——”转身朝惠王连连叩首,“君上,魏、秦血海深仇数十年,秦公怎能轻易忘记呢?公孙鞅设下的这是连环套,其意不在睦邻,不在尊王,只在夺回河西啊,君上!”   公孙鞅正欲反驳,公子卬跨前一步:“启奏陛下,秦公诚心结盟,主动联姻,我们却在这儿疑神疑鬼,儿臣以为有失大国气度!”   陈轸亦出列奏道:“陛下,上将军之言不无道理。魏、秦唇齿相依,争则两伤,和则两旺。秦公既已表示臣服,愿尊陛下为王,重续秦晋之好,陛下若是一味视其为敌,何能威服天下列国呢?”   白圭站起身子,手指颤抖着指向陈轸,大声怒斥:“你——你你你——你们,大魏江山早晚要葬送在你们这群败家子手里!”   白圭此骂显然捎带了公子卬等,甚至也包括魏惠侯在内。魏惠侯当下震怒,拍案叫道:“白圭听旨!”   白圭也觉得过分了,当下转过身来,叩拜于地:“老臣在!”   “身为重臣,竟然如此目无寡人,咆哮朝堂,你可知罪?”   “老臣知——知罪!”   “念你为相多年,治国有劳,寡人权且饶你这次!只是你年事已高,不宜再居相位。寡人准你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白圭闻言大震,伤心欲绝,声嘶力竭道:“君——君上,老臣——老臣——”   突然,白圭从地上挣扎着站起,颤巍巍地晃了几晃,一头撞向近旁的庭柱。跪在他身边的老将龙贾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时,再想拦阻已是不及,白圭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在庭柱上,当即歪倒于地。   事出突然,满朝文武惊得呆了。魏惠侯一下子站起来,失声叫道:“老爱卿,你——”   龙贾上前一步,扶起白圭,见他已是昏绝。   这日大朝以老相国白圭头撞庭柱、以死谏阻惠侯称王而匆匆结束。   白圭虽抱必死之心,终因年老体衰,脚底无力,撞柱的力度并不巨大,所以没有当场气绝。龙贾紧按人中,未过多久,白圭总算缓过一口悠悠之气。魏惠侯看到白圭活转过来,长出一口气,吩咐毗人安排御医为他疗伤,板下面孔拂袖而去。   龙贾等七手八脚地将白圭送回相府,候至黄昏,白圭仍旧昏迷不醒。公孙衍请来安邑几个有名的大夫把脉,然而,此时的白圭已如油尽之灯,纵使神医也徒唤奈何。眼见天色已晚,相国仍未醒来,众臣只好告辞,白圭榻边只剩下公孙衍、老家宰、龙贾、朱威四人,过门不到一年的儿媳妇绮漪隔了一道门,抽抽噎噎,哭得如同泪人儿一般。   人定时分,魏惠侯派来的御医匆匆赶到,为白圭把脉。把有一刻,老家宰看到御医的眉头渐渐拧起,已知凶多吉少,急急问道:“主公他脉象如何?”   御医摇了摇头:“准备后事吧。”   老家宰痛哭失声:“主公——”   公孙衍抬起头来:“主公他——还能醒过来吗?”   御医从一只黑漆盒子里取出一粒药丸,缓缓说道:“这粒救心丸相国若能服下,或可醒来。至于能挺多久,在下说不准了。”   公孙衍舀来一碗开水,御医扶起白圭,弄开嘴巴,将药丸塞进白圭口中,喂一汤匙温开水。白圭嗓子一动,竟是服下了。   御医将白圭重新放到榻上,众人目不转睛地直望着他。过有一顿饭光景,白圭果然悠悠醒来,缓缓睁开眼睛。   公孙衍声音哽咽:“主公,您可醒了!”   白圭将眼睛闭上,又过一刻儿,重新睁开,目光望向公孙衍,然后移动眼珠,转向龙贾和朱威,最后落在老家宰身上,吃力地说道:“诸位都在,甚好!”   龙贾叩道:“老相国,您有何话,说予我们吧!”   白圭点点头,目光仍在老家宰身上:“混小子在哪儿,也——也叫他来!”   老家宰略怔一下,嗫嚅道:“刚才还在这儿,一晃竟是不见了。老奴这就寻去!”转身急急走出,低声责斥护院,“早让你们去喊少爷,人呢?”   护院应道:“回家老的话,小人已到元亨楼喊过两遭了,少爷赌兴正浓,不肯回来!”   老家宰急道:“主公就在这一阵儿,不让少爷回来,如何能成?”   护院答应一声,牵出一匹快马,翻身跃上,径朝元亨楼驰去。   赌厅中人声鼎沸,白虎正与梁公子、吴公子等几人赌得热闹。白虎额头上青筋突起,汗水直淌,目不转睛地盯住小桃红手中的骰子,口中叫道:“大!大!大!”   小桃红一边摇骰子,一边凝视白虎,美目生盼,两手朝赌台上轻轻一按,结果是小。白虎甚是失望,唉声叹气,小桃红伸出玉手,将他面前的金子划予赢家,身体软软地朝白虎身边一歪,樱口微启,将摇骰子的纤手伸到白虎面前:“白少爷,瞧奴家这手——”   白虎轻轻握住,放在唇边吹一口气,笑道:“这下好了,你再去摇,准赢!”说罢大手一挥,身后的小厮立即打开箱子,分成几堆摆在几上,“押五十金!”   护院急急走到白虎身边,扯一把白虎的衣裳:“少爷,老爷——老爷他——”   白虎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他:“一边去,老子手气刚要上来,你就来烦!”   护院大急:“少爷,老爷他——是真的不行了!是真的!”   小桃红朝白虎的身上一拱,嗲道:“什么不行呀,白少爷?”   “行行行,我的小乖乖!”白虎搂住她,哄了一句,眼睛瞪向护院,大声呵斥,“什么不行?在这里说此丧气话,找死啊你!滚滚滚,再在这里啰唆,看我把你押到台上!”   护院见白虎生气,又见众人纷纷向他投来异样目光,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在斜对面的另一间屋子里,戚光透过珠帘隐隐地看着这一切,嘴角露出阴笑,冲着身边的林掌柜点了点头,吩咐一句:“小桃红真是妙人儿,赏她五金!”   林掌柜哈腰说道:“小人记下了!”   “真有意思!”戚光笑道,“那边老爷子行将上路,这边宝贝儿子搂美女赌钱,这要排成一出戏,定是好看!”   林掌柜笑道:“这要是戏,戚爷便是那写戏文的人!”   戚光呵呵笑道:“你高抬戚某了!写戏文的,只能是主公啊!”   护院纵马驰回相府,急急走进白圭庭院,正要进去,被守在门口的一个奴婢拦住。护院急道:“我有急事欲见家老!”   奴婢朝里面努一下嘴,护院打眼一看,赶忙退到一边。   病榻前面,白圭正在交代后事。只见他伸出老手,紧紧地握住龙贾,颤声说道:“龙将军!”   龙贾泣道:“白相国!”   四只老手搭在一起,捏成一团。   白圭依旧颤着声音:“君上昏昧,妄自称王,大魏百年基业,眼看毁于一旦!老朽无能,愧对先君哪!”   “老相国,”龙贾泣道,“您已经尽力了!魏有今天,是天意。魏没了明天,也是天意!天意难违啊!”   “唉,”白圭叹道,“大魏的今天来之不易,老朽我——合——合不上眼哪!”   龙贾也是一声长叹,勾下头去,泪水流出。   白圭略顿一顿,缓缓说道:“自吴起夺占河西以来,已有一个甲子,为这七百里土地,秦、魏屡起战端,河西处处可见尸骨。龙将军,你镇守河西多年,应该知道这些。老秦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河西血仇,他们不会轻易忘记啊!”   “相国所言,龙贾深有感触。这些年来,龙贾外修长城,内储粮草,处处设防,谨小慎微,无时不在提防秦人!”   白圭点了点头:“你做这些,老朽全都看见了。可这是昨天和今天,明天呢?”   龙贾的眉头渐渐皱起,紧握白圭之手:“老相国——”   白圭目视龙贾:“老朽将行,有一事欲托将军!”   龙贾赶忙跪下:“龙贾恭听!”   “公孙鞅所谋,必在河西!如果老朽眼睛不瞎的话,不出一年,河西必有大战。老朽托付予你的,就是河西的七百里江山!”   龙贾哽咽道:“龙贾记下了!”   “龙将军,老朽知道,这一托难为你了。老朽世代商贾,聚有一点家当。家老?”   跪在一边的老家宰应道:“老奴在!”   “库中还有多少金子?”   “回禀主公,修鸿沟先后用去八千,固河堤用去三千,前年大旱,救济灾民用去一千五百,库中尚存七千三百金!”   白圭沉思有顷,颤声说道:“都给龙将军吧,河西防务,离不开这些黄白之物啊!”   “老奴遵命!”   公孙衍、朱威一齐跪于榻前,热泪奔涌:“主公——”   白圭的眼睛转向朱威,缓缓说道:“朱司徒,大沟定于下月既望放水,老朽答应亲去开闸,看来,此事得劳烦司徒走一趟了!”   朱威泣道:“下官——遵命——”   白圭剧烈咳嗽起来,公孙衍急忙过去,轻轻捶背。白圭大口喘气,过一会儿,感觉稍好一些,再度转向龙贾:“龙将军,贤才乃立国之本。魏国能敌公孙鞅的,眼下只有公孙衍了。老朽屡次举荐,君上,唉——魏先失吴起,后失公孙鞅,不能再失公孙衍!就让公孙衍到你那儿去吧,河西防务,用得上!”   “龙贾记下了!”   白圭的目光慢慢地转向公孙衍:“公孙衍——”   公孙衍哽咽道:“主公!”   白圭的眼睛望向墙壁。公孙衍顺眼望去,见墙上挂着一柄宝剑,急取下来,放在榻上。白圭手抚宝剑,颤声说道:“公孙衍啊,这就是春秋时吴王夫差赐给伍子胥的属镂剑,子胥也是用它刎颈而去的。回想子胥一生,呕心沥血,为吴立下汗马功劳,不想换来的竟是此剑。老朽一生自比子胥,每视此剑,多有感怀。老朽本欲留它在急切时刻效仿子胥,今日看来,用它不上了。如此宝剑,子胥先生尚未带走,老朽自然不敢独享。老朽将行,就把它送予你吧!”   公孙衍双手接过宝剑,泣拜:“主公——”   白圭再次剧烈咳嗽,公孙衍轻轻捶背。咳嗽稍住,白圭的眼睛四下搜索,似在寻觅。家宰知道是在寻找白虎,赶忙走到门外,见护院候在那里,劈头问道:“少爷呢?”   护院叩道:“少爷死也不肯回来,小人上去拉他,他说要把小人当赌注押上!”   老家宰急得跺脚,指着他的面孔责道:“你——你个没用的东西!快,多带几个人去,捆他回来!”   “小人遵命!”护院挑了几个臣仆,快马卷入大街,扬起一溜尘土。   老家宰返回房间,白圭问道:“混小子回来了吗?”   老家宰跪下:“回老爷,少爷跟人习武去了,老奴早已派人去叫,这——这就回来!”   白圭的眼睛直视老家宰:“说实话吧,人在哪儿?”   老家宰又是一阵哽咽:“老爷——”   “说吧!”   老家宰泣不成声:“在——在元亨楼里赌钱!”   白圭的眼睛闭上,两滴老泪滚出。有顷,白圭慢慢地睁开眼睛,对老家宰道:“叫——叫绮漪来!”   老家宰出去,不一会儿,引领绮漪进来。绮漪年方十六,本是赵国大夫钟楚的女儿。钟楚因当廷斥骂赵国权相奉阳君,不久之后即以叛国罪遭到抄斩。钟楚并无儿子,只有女儿绮漪,当时年仅两岁。钟楚可能预知自己大难临头,事前使奶娘抱了绮漪悄悄出走。   奶娘依照钟楚嘱托,带绮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赶到魏国,投奔白圭。奶娘不久病死,在此世上,绮漪除去白圭父子之外,再无亲人。绮漪虽比白虎小六岁,却是一起长大,二人青梅竹马,谁也离不开谁。眼见绮漪渐渐出落成一代美女,白圭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于去年绮漪及笄之后,为他们办了婚事。   绮漪进门,跪在榻前,将头埋在白圭身上,啜泣不已。白圭伸出遍布皱纹的老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孩子,不想白虎浑成这样,老朽害你受苦了!”   绮漪泣道:“是漪儿自找的。漪儿生是白家的人,死是白家的鬼,无论他成什么样子,漪儿也是无怨无悔!”   白圭看了看她:“听说你有了身孕,要是生个小子,就叫白起,让他从头做起,从自己做起吧!”   绮漪含泪点了点头。   白圭又是咳嗽几声,眼睛转向公孙衍:“犬子不肖,皆是老朽娇纵之过。公孙衍啊,这个混小子就托予你了。答应我,带他到河西去,让他死——死在战场上,不要死在赌——赌——”   白圭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公孙衍赶忙敲背,已是不及,白圭被一口浓痰堵住气道,抽搐一下,头歪向一边。   众人齐放悲声:“主公——”   相府内外,顿时悲悲切切,哭声一片。正在此时,护院领着几个仆役七手八脚地扭着白虎,推进院中。白虎一边挣脱,一边跺脚大骂:“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蛋,放开我——看我宰了你们!”   头裹白巾、身穿孝服的公孙衍走出来,斜他一眼,冷冷说道:“放开他!”   护院等松开白虎。   白虎不无惊讶地望着一身孝服的公孙衍,失声道:“公孙兄,你——你这是——”   公孙衍的声音依旧冷冷的:“主公仙去了!”   白虎似乎不相信这是事实:“什么?你胡说什么?”   “主公留着最后一口气等着见你,你却不肯回来。主公等不及,于半个时辰前仙去了!”   白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色陡变,惨叫一声:“爹——”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子。   第四章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   就在龙贾、朱威、公孙衍等频繁进出相府,为白相国的葬礼忙碌时,公孙鞅、陈轸等也未曾空闲一刻,日夜就秦魏结盟、典章礼仪、称王庆典等反复讨论。不消数日,秦魏睦邻盟书初稿拟定,陈轸、公孙鞅检查无误,使人在羊皮上誊抄两份,入宫呈魏惠侯御览。   魏惠侯仔细阅毕,对毗人道:“拿王玺来!”   毗人走进密室,拿出一个精致的檀香木盒,在惠侯前打开。惠侯亲手拿出刚刚刻好的玉玺,看了看尚未使用过的洁白玺面,笑对公孙鞅、陈轸道:“呵呵呵,这块王玺,寡人可是第一次用哟!”   公孙鞅闻声跪下,叩道:“陛下将王玺首用于秦人之事,实乃秦人之幸!”   惠侯呵呵又是一笑:“爱卿请起!只要盖上玺印,秦人之事,就是寡人之事了!”   “微臣代秦公叩谢陛下荫佑!”   魏惠侯亲自蘸上朱泥,在两块羊皮上端端正正地各压一印。毗人收过,交予公孙鞅。公孙鞅双手接过,再拜三拜,朗声说道:“今有陛下玺印,盟书也就生效了。微臣立即携书回秦,待秦公盖上玺印,微臣即派专使呈奏陛下!”   “如此甚好!”魏惠侯微微点头,转向陈轸,“陈爱卿,宗伯之事进展如何?”   陈轸叩道:“启奏陛下,新朝伊始,典章礼仪正在制订,不日即可颁布。至于庆典,吉日和胜地已由卦师卜出!”   “哦,”魏惠侯面呈喜色,“是何日何地?”   “吉日是五月既望,胜地是逢泽!”   魏惠侯思索有顷,点头道:“嗯,逢泽乃凤鸣龙吟之地,寡人当去祭拜!好吧,此事可以定下,爱卿起草檄文,传檄列国公侯,可让他们于下月既望会于逢泽!嗯,还有,檄文一定要达意,阐述明白,就说此番是寡人南面称尊,于逢泽举行登基大典,免得列国再有误解,以为又是去朝那个周天子的!”   “微臣遵旨!”   从宫里告退出来,陈轸、公孙鞅径到元亨楼去,仍旧是公孙鞅做东,召来公子卬,三人大宴一番,庆贺秦魏结盟成功。   酒宴过后,公孙鞅辞别回秦。因有传檄列国等事急需安排,陈轸送至西城门即辞别回府。公子卬心中有事,一直送至十里长亭。公孙鞅回身揖道:“上将军留步,公孙鞅就此作别!”   公子卬回一揖道:“紫云公主之事,还望大良造多多费心!”   公孙鞅呵呵笑道:“上将军放心,这杯喜酒,公孙鞅喝定了!”   公孙鞅凯旋归来,秦孝公郊迎三十里,携其手同登公辇,辚辚回宫。一路上,公孙鞅将使魏过程讲了个大要。回到宫中,公孙鞅呈上秦魏盟书,孝公匆匆看过,递予内臣用玺。内臣刚进内殿,公孙鞅就扑地跪倒,双手抱头伏在地上,小声奏道:“君上,微臣有罪!”   孝公一时愣了:“爱卿力挽危局,功莫大焉,罪从何来?”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扶。   无论孝公如何拉扶,公孙鞅却是不肯起来,一味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地重复四字:“微臣有罪!”   孝公感觉有异,松手退至几前,缓缓坐下:“公孙爱卿,说吧,你有何罪?”   “罪臣斗胆,将紫云公主许嫁了!”   “你说什么?”秦孝公一头雾水,似乎未听明白,“什么紫云公主?什么许嫁?”   公孙鞅将头埋在地上,字字清晰:“微臣自作主张,将紫云公主许配予魏国上将军公子卬了!”   秦孝公听得明白,张口结舌,一下子呆了。约过半晌,他忽地站起来,在殿中急走数个来回,停住步子,手指颤抖着指着公孙鞅大声数落:“爱卿啊爱卿,你你你——你叫寡人怎么说呢!临行之前,你从未提过紫云之事,怎么平白无故,说嫁就把她嫁出去了?你你你——你不是不知紫云,她——她她她——你这不是在剜寡人的心头肉吗?”   “公孙鞅知罪!”   孝公摇头叹道:“唉,知罪,知罪!知罪能顶何用?这么大的事儿,你总该事先有个商议吧!你可以不计紫云,不计寡人,夫人你也可以不念,老夫人那儿,你——你总该有个忌惮吧?宫里宫外,谁人不晓紫云是老夫人的心肝宝贝,紫云的婚事,若无老夫人旨意,即使寡人也——也不敢轻易许嫁,可你——你竟然将她一口许予一个百无一用的绣花枕头!”又是一声长叹,“唉,这这这——”   “君上,”公孙鞅将头埋得更低,屏息有顷,喃喃说道,“百无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啊!”   孝公心头一怔,凝眉自语:“百无一用方是大用?”又在殿中走动起来。   孝公的脚步越走越慢,陡然顿住,折回几前,缓缓坐下,目视公孙鞅:“说吧,依爱卿之见,紫云何时出嫁为宜?”   “事不宜迟,逢泽之会就是佳日。魏王登基、秦魏联姻,魏王双喜临门,对我必无防范之心!”   “爱卿何时动身赴会?”   “三日之后!”   孝公沉思有顷,大声喊道:“来人!”   内臣刚好盖完玺印,手持盟书疾步趋进:“老奴在!”   “传旨后宫,为紫云公主准备嫁妆!”   内臣略略一怔,应道:“老奴遵旨!”   内臣出去传旨后,公孙鞅再拜后涕泣:“君上圣明!”   “唉,”孝公缓缓起身,长叹一声,“公孙爱卿,你一路辛苦,回府歇息吧。寡人——寡人这也累了!”   “微臣告退!”   去后宫的路上,内臣一直在垂头思索如何传达这道旨意,步子越走越慢。及至宫门,内臣大体上有了思路,决定先至正宫,面见夫人。   孝公夫人是韩昭侯胞妹,当年献公为了从魏国夺回河西,与韩结盟,聘娶韩女为太子妇,育子嬴驷。河西之战中献公罹难,孝公即位,立韩女为夫人,次年育女紫云。紫云是正宫正出,又是太子胞妹,在诸公主中自然是地位最高,加之出落得漂亮,嘴巴又十分乖巧,不仅甚得孝公生母,更是老夫人(孝公生母、献公夫人)的掌上明珠。   内臣传旨时,紫云公主刚好前来探望母后,在门口听个正着。秦、魏血仇如海,势不两立,紫云公主听闻公父将她嫁予魏人,顿时花容失色,转身飞跑至老夫人宫中,朝老夫人扑地跪下,抱住她的两腿哭了个死去活来。老夫人大惊,再三询问,紫云只是伤心,哽咽得话也说不出来。老夫人心疼如割,将她抱在怀里,又拍又哄,紫云只是哭泣。老夫人陪她掉一会儿眼泪,正自无可奈何,孝公夫人走过来,远远听到祖孙二人抱头哭泣,疾趋而入,叩跪于地,失声啜泣。   老夫人急了,抹把泪水,一边哄紫云,一边疾对孝公夫人道:“天哪,你们娘俩,这这这——天塌了咋的?快——快说咋一回事!”   孝公夫人哽咽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老夫人一时愣了,好半晌,方才明白过来,顿时怒气上涌,忽地起身,摸过龙头拐杖,将地砖敲得梆梆直响,边敲边叫:“来人哪!”   宫正疾趋过来:“老奴在!”   “快,快叫嬴渠梁过来!还有,把虔儿、驷儿几个统统叫来!”   不消一时,秦孝公、嬴虔、嬴驷三人急赶过来。嬴虔、嬴驷听说老夫人震怒,却不知原委,一脸茫然地趋进宫门,远远看到老夫人端坐于席,身边并无旁人,秦孝公跪在地上,一下子傻了,快步赶至,糊里糊涂地闷头跪在孝公身后。   老夫人端坐几前,满面怒容,扫三人一眼,拐杖狠敲地砖,厉声斥道:“魏狗子霸我河西,杀我夫君,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嬴渠梁,你——你个不孝之子,不去报仇倒也罢了,你且说说,为何还要把老身的小云儿嫁予魏狗?”   嬴虔、嬴驷明白过来,面面相觑。秦孝公将头埋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只不做声。   “嘿嘿嘿,”老夫人冷笑数声,“嬴渠梁,你以为不说话,就能混过去,是吗?老身问你,听说又是公孙鞅自作主张,把小云儿卖了!”   秦孝公终于出声,嗫嚅道:“回母亲的话,此事与公孙鞅无关,是渠梁自作主张,托公孙鞅向魏室提亲。母亲要打要罚,渠梁认领!”   老夫人怒极而泣:“你你你——你净包庇那个外乡人。”手指嬴虔、虔驷,“你睁眼看看他们,公孙鞅今儿责这个,明儿罚那个,只怕老身这把朽骨头,不定哪天也要受他敲打。嬴渠梁,你——你口口声声孝字当头,今儿就在这儿,向老身说说清楚!”   秦孝公再次撅起屁股,任凭老夫人百般斥责,一句犟嘴的话也不出口。公孙鞅推动变法改制,受到牵连的多是世族旧臣,而这些人中,大多数都与老夫人有所牵连,因而老夫人是一百个不称心。此番借得这个因由,老夫人连哭带诉,又斥又骂,将公孙鞅赴秦后的种种“恶行”从头至尾,向孝公细数一遍。   代太子受过、被公孙鞅刑过鼻子的嬴虔听到伤心处,爬前几步,抱住老夫人的大腿痛哭失声:“母亲——”   秦孝公将头更深地埋在袖里,连大气也不敢出。老夫人说得累了,抹一把眼泪,朝秦孝公大声喝道:“嬴渠梁,你可听好,没有老身的旨意,小云儿你谁也不能嫁!”   话音未落,内宫隐约传出紫云公主和孝公夫人的啜泣声。老夫人听得揪心,忽地起身,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拄起拐杖,“得得得”地敲着地面,扬长而去。   直到老夫人走远,秦孝公才从地上站起来,沉起面孔扫一眼跪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嬴虔、嬴驷,一个转身,疾步走去。一直候在门外的内臣小跑着跟在身后。快到书房时,孝公放慢脚步。内臣紧赶一步,小声禀道:“君上,紫云公主的事儿,要不——缓一缓?”   秦孝公顿住脚步,转对内臣,面孔狰狞,不无震怒:“缓什么缓?传旨,紫云出嫁之事尽快操办!再有——从今以后,无论是朝廷还是后宫,除老夫人之外,谁敢再议此事,杀无赦!”   “老奴领旨!”   魏惠侯向列国发出传檄,邀请众公侯于五月既望会于逢泽,庆贺他的称王大典。因时间紧迫,对于距离较远的国家,如燕、楚、越等,陈轸只是函谕他们知情,而对较近的国家,如秦、齐、韩、赵、中山、义渠及卫、鲁、陈、宋等泗上小国,他则逐个快马传檄。为示隆重,魏惠侯特地附上自己亲笔书写的邀请函,且在上面用新的王玺压上朱印。   为了确保峰会安全无虞,同时也充分估计可能遇到的抵触,魏惠侯特别调动五万武卒,由上将军公子卬亲自统率,先一步抵达大梁。惠侯自己也提前十日动身,乘坐王辇,威风八面地开赴逢泽。   惠侯的传檄快马赶至卫都帝丘,卫成公一看檄文,顿时傻了。妥善安排好使臣之后,卫成公迅即传来老臣孙机商议应策。   孙机是春秋兵家孙武子的四世孙,本为宋国宰辅,因与宋公不睦,于二十年前携二子赴卫,被成公用为宰辅,后改称相国。   孙机看过传檄,读毕魏惠侯的亲笔信函,两道长眉拧成疙瘩,许久,抬头望着成公:“君上——”   “老爱卿,”卫成公的目光落在孙机饱经风霜的老脸上,“依你之见,这次逢泽之会,寡人去还是不去?”   “老臣以为,君上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先说不去有何不是!”   “齐、韩、赵三国可以不去,君上却不可不去!魏罃此举虽说冒犯天下,却也不是我等弱小所能抗阻的。”   卫成公微闭双眼,陷入深思,许久,抬头问道:“听老爱卿之意,齐、赵、韩三国或许不去?”   孙机点了点头:“依老臣所见,莫说是齐、赵、韩三个大国不去,纵使泗上小国,也未必尽去!”   卫成公若有所思。   孙机进一步说道:“其他小国可以不去,独君上不能不去!”   卫成公不无诧异:“哦,此是为何?”   “恕老臣妄言,泗上诸国,唯我离大魏最近,且无险可守。若是不去,依魏罃秉性,势必拿我开刀,取杀鸡儆猴之效!”   卫成公低下头去,再次陷入深思,有顷,抬头说道:“这是不去的不是。寡人若去,又有什么不是?”   “齐、赵、韩三国可以去,君上却不可去!”   卫成公一怔:“此话从何说起?”   “魏侯称王,是谋逆篡上。齐、韩、赵三国与魏一样,本是大夫篡上,并非周初封侯,名声早已坏了。君上却是不同。君上先祖是武王胞弟,与周室血脉相连。君上若是去了,岂不等于赞同谋逆之实,虽可保住一时安危,青史上却留骂名,至少也会贻笑后人!”   卫成公点头说道:“老爱卿所言甚是!寡人思来想去,也是没个决断!老爱卿可有两全之策?”   孙机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君上,您看这样如何?逢泽之会,由老臣陪同太子前往支应。只要多备礼物,言辞逢迎,魏侯也不至于迁怒于我!”   卫成公闭上眼睛,再次陷入深思。许久,他猛地睁开眼睛,摇头说道:“这是五十步笑百步,不可!”   孙机长叹一声:“唉,的确是五十步笑百步,可——可老臣实在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卫成公的眉头横起,毅然说道:“既然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使太子去也是不是,寡人也就豁出去了!老爱卿,你安排使臣,备上厚礼,分别问聘齐、韩、赵诸国!只要他们不去,想他魏罃也不敢拿寡人怎样!”   老相国沉思有顷,缓缓说道:“老臣遵旨!”   孙机回到相府,立即安排几个大夫,备齐厚礼,连夜出使齐、韩、赵三国,名为问聘,实为探听虚实。   送走几位使臣,已是人定时分。孙机梳洗已毕,换上睡衣,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忽一声坐起,愣过片刻,找件衣服披上,走出寝房,信步来到孙儿孙宾的书房。   孙机共有两个儿子,长子孙操是卫国边城重镇平阳郡守,次子孙安是平阳郡司马,负责平阳防务。孙宾是孙操长子,早过冠年,孙机将他特别留在府中,一来处理相府事务,二来也是教他为人立事。   孙机进门时,孙宾正在几前正襟端坐,秉烛夜读。许是读得过于专注,孙机一直走到跟前,孙宾仍无感觉,只将两眼聚精会神地盯在竹简上,口中喃喃诵读。孙机轻轻咳嗽一声,孙宾抬头见是孙机,翻身叩道:“宾儿叩见爷爷!”   孙机在对面几前坐下,眼睛盯在孙宾的竹简上:“宾儿,所读何书这么入神?”   “回禀爷爷,孙儿新得一册宝书,是墨子的《兼爱》!”   孙机连连点头:“嗯,墨家是方今显学,墨者多是有道高士,此书值得一读。宾儿,依你看来,书中所言可有道理?”   “回禀爷爷,”孙宾坐直身子,正正衣襟,缓缓说道,“墨子前辈所言,全是天下至理。‘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与人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傲贱,诈必欺愚……’墨子前辈真是句句切中时弊啊!今天下相争,民不聊生,起因就在此处,就在互不相爱。如果人人相爱,天下就会‘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是谓圣人之境!”   “唉,”孙机长叹一声,“宾儿,爷爷希望你能记住,所有这些,只是如果而已!”   孙宾不无惊异地问:“爷爷何出此言?”   孙机再叹一声,缓缓说道:“因为狼总是想吃羊的,羊也总是想吃草的!”   “爷爷,”孙宾沉思有顷,抬头望着孙机,“您今儿似是有事,能否告诉宾儿?”   孙机点头道:“宾儿,我想让你速去平阳,告诉你的父亲和叔父,要他们马上储粮储水,加固城防,准备应战!”   “应战?”孙宾甚是惊异,“爷爷,眼下风平浪静,为何应战?”   孙机缓缓起身:“狼想吃羊,羊怎会甘心呢!宾儿,早点睡吧,明日凌晨,你立即动身!还有,告诉你父亲,现在还有时间,让他组织人马,将壕沟挖深一些,放满水!”   孙宾点了点头,面色凝重。   因有大沟开通的事,大梁郡守原本就在逢泽之滨准备了盛大的典礼场面,不说彩旗遍地,礼台高筑,万人观瞻,即使丰富多彩的民间乐舞也足以使人大饱眼福。   上卿兼大宗伯陈轸先一步赶到逢泽,看到这个场面,心中暗喜,让他们预演一遍,果是锣鼓喧天,旌旗飘扬,万民攒动,精彩纷呈,整个场面比起孟津之会不知热闹多少。上将军公子卬率领的五万甲士也已赶到,从大梁城郊到逢泽,到处都是甲衣裹身、长枪在手的大魏武卒,为逢泽平添了几分隆重和森严。   观瞻过后,陈轸盛赞大梁郡守,对整个仪程提出一些改进意见,以使场面更为出彩。同时,陈轸对大沟开通之事也做了别开生面的安排,就是在大典结束之时,由陛下亲自开闸,然后引领列国君主纵马追逐奔涌而下的潮头。陈轸相信,这个场面不仅壮观,而且能使列国君侯亲眼目睹大魏陛下所创造的人间奇迹,留下深刻印象。   大梁郡守不敢怠慢,当下组织人力物力,全面准备称王大典。在魏惠侯的车辇到来之前,一切皆已备妥。   魏惠侯提前三天赶至大梁。陈轸、公子卬、大梁郡守等原本安排他在大梁郡守府中安歇,惠侯执意前往逢泽,住在早已为他设好的大魏行辕里。   在大魏行辕的左右两侧是列国行辕,彼此间隔百步,位置也是陈轸早已划定的,左右依次是秦、齐、赵、韩、义渠、中山、宋、鲁、卫等,凡是发送传檄的君侯均在此地有预留位置,每个留位的周边均插着彩色小旗,中间是一面标识国号的大旗。   魏惠侯顾不上旅途劳累,一到行辕就使人召来陈轸,听他禀报会同事项。陈轸详细讲述一遍,惠侯连连点头,乐不合口,大声赞道:“好好好,寡人得爱卿,犹如武王得姜尚啊!”   惠侯自比武王,更将陈轸比做子牙,这是陈轸做梦也未曾想到的事,因而一下子愣了。待反应过来,陈轸当即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喜极而泣:“陛下——”   魏惠侯哈哈笑道:“爱卿速起,寡人还有大事问你呢!”   陈轸赶忙爬起,哈腰望着惠侯。   “离大典尚有三日,列国方面,可有音讯?”   “眼下没有,想必他们皆在路上呢。陛下放心,不出明后日两日,微臣保管这里的行辕挤得满满的!”   惠侯沉思有顷,缓缓说道:“逢泽水多路杂,不太好走。你可安排人手,沿途迎接五十里,确保路上不出差错!”   “微臣遵旨!”   翌日晨起,陈轸安排几个大夫分不同方向各迎五十里。及至天黑,竟是不见一家前来。陈轸有些急了,第三日使人再迎五十里,却只接到义渠君、中山君和宋公。所限时辰已至,明日即行大典,陈轸不敢迟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惠侯的行辕。   “陈爱卿,”魏惠侯抬起头来,目光热切地望着陈轸,“诸侯可来齐了?”   陈轸扑地跪下,轻轻摇头。   魏惠侯一惊,急问:“都是哪些来了?”   “回陛下,是宋公、中山君和义渠君!”   听到只有三个小国,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魏惠侯眉头紧拧,眼睛半闭,呼吸加粗,脸色阴沉。在场众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   魏惠侯似是想起什么,抬头问陈轸:“卫公几时能到?”   这么多诸侯均未赶来,魏惠侯却是单单提出卫成公,倒是出乎陈轸的意料。他略略一怔,马上心领神会,小声禀道:“据探马来报,卫公眼下仍在帝丘,亦未派人前来赴会!”   魏惠侯的面孔渐渐狰狞,继而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长笑:“哈哈——”   行辕里鸦雀无声。   魏惠侯止住笑声,朝几案上猛击一掌:“连这条胆小如鼠的老狗也敢抗命!”   “陛下,”陈轸奏道,“以微臣推测,卫公敢于抗命不来,怕是有大国撑腰!”   魏惠侯抬头,望向陈轸:“爱卿说的可是田因齐!”   “陛下圣明!据微臣所知,近几年来,卫公每年使人问聘齐国,向齐公纳贡,似乎已是齐的属国。”   魏惠侯陷入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孟津大会时,田因齐托病不来,打发一个毛头娃娃搪塞寡人。寡人念他还算有心,未曾与他计较。不想此公真还是得寸进尺,越发目中无人!”   “陛下,依微臣之见,我们可杀鸡儆猴,拿卫公祭刀。卫与我犬齿相间,如果伐卫,不出十日,大军就可攻至帝丘!”   公子卬跨前一步:“儿臣请缨伐卫,十日之内定将姬速生擒过来,交父王治罪!”   魏惠侯斜他一眼,微微闭上眼睛。正在此时,毗人走进:“陛下,秦国太子嬴驷、大良造公孙鞅辕门外候见!”   魏惠侯眼睛睁开,精神微振:“宣!”   “宣”字刚一出口,魏惠侯急忙摆手:“慢!”   毗人怔在那儿。   魏惠侯望向陈轸:“怎么不见秦公?”   陈轸也怔了:“这——微臣不知!”   魏惠侯的脸色再度阴沉下来,眉头略皱一下,缓缓站起身子,低沉地说:“大开辕门,随寡人迎接秦国太子!”言毕,正了正头上的王冠,率先走向辕门。   当脸上挂着微笑的魏惠侯突然站在辕门口时,嬴驷、公孙鞅着实大吃一惊,但也几乎是在同时,二人扑地跪下,连拜三拜。   拜毕,嬴驷朗声禀道:“大魏公国秦国太子嬴驷叩见大魏天子陛下,恭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公孙鞅跟着唱道:“大魏公国秦国大良造公孙鞅叩见大魏天子陛下,恭祝陛下威服四海,江山永固!”   魏惠侯健步走过来,一手拉起一个:“两位爱卿,快快请起!”   嬴驷、公孙鞅一齐揖道:“谢陛下!”   魏惠侯伸手礼让道:“两位请!”   嬴驷、公孙鞅卑恭地说:“陛下先请!”   迎宾雅乐声中,魏惠侯头前走去,嬴驷、公孙鞅一边一个,后面跟着太子申、公子卬、陈轸三人。   回到行辕,众人分宾主坐定,魏惠侯的目光慢慢转向嬴驷,话中有话:“秦公可好?”   嬴驷起身,走至惠侯前面,叩道:“嬴驷谢陛下垂询!公父一意朝王,不想临行之际偶感风寒,卧榻数日,高热不退,难以起行。公父深以为憾,特嘱嬴驷向陛下请罪!”   魏惠侯微微点头:“秦公贵体欠安,自然不宜劳动。你回去后转告秦公,他的心意,寡人领了!”   嬴驷再拜:“嬴驷代公父叩谢陛下不罪之恩!”   魏惠侯摆手:“爱卿免礼,看座!”   嬴驷起身,坐下。看到公子卬的眼睛一直盯向自己,公孙鞅心中有数,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转向魏惠侯,拱手道:“启奏陛下,秦公闻知陛下答应结亲,欣喜异常,当即嫁女。秦公亲为紫云公主选择嫁妆,因不胜劳累,方才受风着凉,病卧于榻。临行之时,秦公不顾病弱之体,勉强走出宫门,挥泪送公主上车。眼下公主已被五大夫樗里疾护送至安邑,只待大典过后,就可与上将军完婚!”   听到此话,魏惠侯方才长出一口气,环视左右,不无感慨地说:“今日看来,实意拥戴我魏罃的,唯有秦公啊!”   公子卬立即接道:“父王,只要魏秦结盟,还怕天下列国不成?”   “上将军所言极是!”公孙鞅连连点头,朗声应道,“临行之际,秦公亲执鞅手,对鞅言道,‘公孙爱卿,请你务必转告陛下,秦、魏既已结亲,当是生死盟友,陛下若兴征伐,无论要兵要粮,尽可吩咐,秦国君臣甘当马前走卒!’”   魏惠侯愈加感慨:“好好好,秦公有此忠心,寡人甚慰!”   “陛下,”公孙鞅别有深意地问道,“明日即行大典,列国公侯似乎仍未到齐,别是没有接到传檄吧?”   魏惠侯微微一笑:“公孙爱卿,他们会到齐的!”   公孙鞅故作惊讶:“哦?”   魏惠侯的声音陡然严厉,似从牙缝里挤出:“一请不来,可以二请嘛!方今天下,相信还没有寡人请不到的客人!”略顿一下,放缓声音,转向公子卬,“上将军?”   公子卬跨前一步:“儿臣在!”   “就依陈爱卿方才所奏,发大军五万,征伐卫公!”   公子卬精神抖擞:“末将遵命!”   “嗯,”魏惠侯微微点头,似是自语,“杀鸡儆猴!这个譬喻不错,就宰这只小鸡,寡人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只猴子再敢蹦跶出来!”   公孙鞅、嬴驷会意一笑,起身叩拜:“陛下神武!”   逢泽称王大典因诸侯多未赴会而草草结束。大梁郡首精心准备的民间歌舞和陈轸刻意筹划的开闸赶潮,被伐卫大军的滚滚车轮取代。   逢泽会后的第三日黎明,随公子卬赴会的五万大军悄无声息地开至魏、卫边境。   时下正值麦收,这一年又恰是丰年,卫国田野里一片金黄,无数农人趁着早上天气凉爽,喜气洋洋地忙着收割。远远望去,在朝霞的辉映下,随处可见人影晃动,割倒的麦子一捆一捆地竖在田里。   大魏武卒却列队挺立,一张张渴望杀戮和鲜血、急于建功立业的武卒面孔辉映在黎明时分的晨曦里。   全身披挂的主将公子卬威风凛凛地站在一辆战车上,冷酷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麦田,一直望向远在数十里开外的平阳城方向,眉毛渐渐拧起,右手伸向腰中,按在魏惠侯亲赐的宝剑的剑柄上。   左军先锋裴英昂首挺立在另一辆战车上,目光一刻不离公子卬按剑的右手。   有顷,公子卬缓缓抽出宝剑,扬向空中。公子卬的面孔渐趋凶狠,猛然挥剑,一字一顿:“将士们,向卫境进军!”   裴英猛抖缰绳,长枪一挥,扯着嗓子吼道:“冲啊!”   数百辆战车、一万人马立即跟在他后面,风驰电掣般卷向卫境。一时间,卫境内外狼烟四起,哭声连天,大魏武卒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已横扫卫国边邑顿丘、林丘,直逼重镇平阳。   平阳城墙上,五千卫国将士严阵以待。西城楼上,守丞孙操目光冷峻地望着渐渐滚近的烟尘,浓眉紧锁,有顷,转对孙安:“孙将军,这儿有本将在,你去东门,那儿地势利攻不利守,甚是紧要!”   孙安略一点头,快步走下楼梯,策马飞向东门。   早已换上一身戎装的孙宾手持长枪,静静地站在父亲身边。这是他第一次经历战阵,心情甚是激动,握枪之手微微颤动。   孙操看一眼孙宾,从袖中摸出一封告急战报,缓缓说道:“宾儿,魏人入侵,你速去帝丘,将军报呈予君上!”   孙宾大声应道:“末将遵命!”   孙宾手拿急报,急奔下楼,跳上战马,径驰东门,叫开城门后,箭一般驰向帝丘。卫宫接到战报,顿时一片慌乱,众臣皆呈惊惧之态,目光纷纷射向卫成公。   卫成公甚是镇静,抬眼逐一扫过众臣,轻咳一声,缓缓问道:“诸位爱卿,大敌当前,可有御敌之计?”   众臣面面相觑,有顷,当朝太师,也即卫成公的异母弟,跨前一步朗声奏道:“启奏君兄,微臣以为,魏人势大,我不宜硬抗!”   “爱卿可有退敌良策?”   太师应道:“兵法云,不可战,则降!今敌强我弱,我当洞开城门,纳表请降!”   众臣附和:“君上,我等赞同太师所言,为今之计,纳表请降方为上策!”   太师再次奏道:“君上,我势单力孤,不能以卵击石啊!”   卫成公神色凝重,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沉思有顷,成公将目光缓缓转向太庙令:“爱卿以为如何?”   太庙令跨前一步:“回禀君上,旬日之前,臣夜观天象,有彗星西挂,彗尾横扫长庚,直冲西南。彗星扫庚为不祥之兆。臣使大巫祝设坛作法,观以心眼,果见西南戾气上冲,平阳、楚丘杀机伏藏。臣诚惶诚恐,已于数日前表奏君上!”   卫成公点头道:“爱卿的表奏,寡人看过了。看来魏寇犯境,或是天意。方才太师要寡人纳表请降,爱卿以为如何?”   太庙令应道:“天降杀机,不可硬抗,微臣赞同太师大人所言!”   卫成公低下头去,陷入沉思,脸色渐转阴沉。朝堂静寂得可怕,所有目光全都落在卫成公身上。   成公缓缓抬头,转向相国孙机:“老爱卿,你为何不说话?”   “回禀君上,”孙机拱手奏道,“微臣的话早已说过了!”   “唉!”卫成公长叹一声,“情势果如老爱卿所言,魏罃真打算杀鸡儆猴了!眼下魏人已是兵临城下,老爱卿可有应策?”   “君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臣以为君上只可战,不可降!”   卫成公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老爱卿,你且说说,为何不可降?”   “既然是天降杀机,我们如何能躲?老臣听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魏人恃强凌弱,无故兴伐,杀我边民,欺我妇孺,毁我田宅,掠我粟米。我等不去御敌,反而在此奴颜婢膝,不战请降,老臣请问,天理何在?”   老相国一席话掷地有声,锋芒直指请降的太师及众臣。大家面面相觑,大殿里鸦雀无声。卫成公身子趋前,不无赞赏地凝视孙机。站在孙机旁边的孙宾不无激动,跨前奏道:“启奏君上,末将孙宾愿领敢死之士与魏人决一死战!”   卫成公的脸色渐趋刚毅,连声赞道:“好哇,好哇,两位爱卿说得好!”将目光扫过群臣,缓缓落在太师身上,挥动大手,慷慨激昂,“卫室系大周姬氏血脉,始祖康叔是武王胞弟,卫国更是武王亲封公国,迄今已历七百春秋,二十三世,三十三君!而他魏氏,二百年前不过是晋室家奴,后因忤逆犯上,篡得侯位。方今魏罃再现猖獗,前次孟津欺主,今又逢泽称王,沦为大周国贼,我卫室君臣不行征讨,反来纳表请降,百年之后,你们叫寡人以何颜面叩见列祖列宗?”   太师闻言,将头缓缓低下。   卫成公声音低沉,却是字字如锤:“卫国虽弱,志不可屈!寡人意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今日始,卫室上下绝不言降!诸位中有谁心存二志,寡人决不勉强。愿意出城者,现在可以出城,我们自此君臣义绝,各奔东西!”说罢,朝门外摆了摆手,做出请的动作。   包括太师、太庙令及言降诸臣等,所有朝臣无不感动,一齐跪拜:“我等誓死追随君上,与卫国共存亡!”   “好!”卫成公再扫众臣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朗声宣道,“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跨前一步,朗声道:“微臣在!”   “诏告全国臣民,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御史大夫应诺之后,立即赶到一边,起草诏书。卫成公眼望孙宾,再次宣道:“孙将军!”   孙宾应声而出:“末将在!”   “你引兵三千,驰援平阳!”   “末将遵旨!”   孙宾的话音刚落,御史大夫已将诏书拟好,卫成公看过,删去赘话,只留下“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十二个字,亲自盖上玺印,交予孙宾。   孙宾引兵三千,急朝平阳驰去。   孙宾赶到时,已是傍黑,平阳已被大魏武卒团团围住,连攻两次,均被守军击退。裴英折兵逾千,刚刚鸣金收兵,孙宾领一彪军陡然杀到。魏人只听杀声震天,尘土滚滚,慌乱中不知到来多少人马,纷纷避让,不多一时,竟被孙宾杀至东城门下。孙安见到援军杀来,急令大开城门。待魏军反应过来,孙宾等人俱已撤入城中。   孙宾赶到郡守府,孙操急迎上来。孙宾拿出诏书,朗声宣道:“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孙操拜过诏书,使孙安分头传谕守城将士,再使令史晓谕全城臣民。令使迅速召来巡更老人,将君上的旨意说予他听。巡更老人听明白旨意,拿起铜锣,走上街头,一边敲锣,一边扯着嗓子喊道:“全城百姓听好了,魏人仗势欺人,打上门来!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孙将军说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孙操闻听老人渐喊渐远,思索有顷,转对孙宾道:“宾儿,你来得正好!魏人已经进攻两轮,估计明晨会有一场恶战。我已伤亡逾千,你的三千人,两千补充城防,一千留作预备队,由你统领,坚守郡府和祠堂,同时防备万一,哪儿城破,就在哪儿封堵!”   孙宾急忙跨前一步,朗声回道:“回禀将军,将军是郡守,当坐镇郡府,居中指挥。守城之事,请交予末将!”   “孙宾,”孙操加重语气,“你初来乍到,形势不明,不可逞强。两军相逢勇者胜。今敌强我弱,将士俱有怯意,有本将在,他们必会勇气十倍。再说,就眼下而言,城防虽然紧要,然而,真正要紧的是预备队。孙宾,平阳是否安危,就看你了!”   孙宾闻听此言,只好点头应允,目送孙操跨上战马驰向西门。   平阳地处沃野,是卫国西部边陲重镇,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因而,卫成公特使深通军事的孙操担任郡守。孙操到任后,经过数年经营,将原有城墙加高加厚各三尺,护城河加宽一丈,加深三尺,同时开挖一条大渠,引来卫水环绕外城。几日前,因有孙机吩咐,孙操更是抽调人手,将破损的城墙全部整修完毕,昼夜巡视,加强防务,可以说是严阵以待了。   然而,加上孙宾引来的三千援兵,平阳城内真正能够作战的兵士不过八千,在装备精良、不可一世的大魏五万武卒面前显得十分单弱。起初,公子卬根本未将眼前这个小小的城池放在眼里,只安排将军裴英引领左军攻城,自己则在离城不远的中军大帐里坐等破城捷报,安排下一步进击帝丘之事。   然而,裴英连攻两日,先后发起六波攻势,除在护城河和城墙下面留下近三千具尸体之外,并无任何收获。公子卬极是震怒,加派一万人再次发起进攻。经过一日恶战,平阳城下又添一千余具魏尸,平阳城墙依旧岿然不动。   公子卬恼羞成怒,召来众将,目光射向先锋裴英,将几案震得咚咚直响,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小小平阳竟能阻我大魏铁军三日,简直就是耻辱!”   裴英跪地叩道:“是末将无能,请上将军治罪!”   公子卬冷笑一声:“哼,明白就好!拉下去,斩首示众!”   众将面无血色,一齐跪下求道:“上将军——”   公子卬扫过众将一眼,缓缓说道:“念在众将求情的份上,本将权且绕你一命,命你将功赎罪,攻破平阳!”   裴英叩首谢道:“末将叩谢上将军不杀之恩!”   公子卬再扫众人一眼:“众将听令!”   众将军刷地起身,齐齐站成一排。   “诸位将军,传本将命令,无论何人,谁先攻入平阳,本帅记谁首功,赏金一百,晋爵三级!”   众将齐吼:“末将得令!”   “还有,”公子卬阴沉着脸,从牙缝里挤出,“破城之后,城中的财宝和女人,也犒劳将士。凡有抗拒,格杀勿论!”   “末将得令!”   又是一个黎明。   街道上再次传来打更老人的锣声和喊声:“全城百姓听好了,魏人仗势欺人,打上门来!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孙将军说了,凡是卫国子民,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声音已是沙哑,但锣声依然像往日一样响亮。   几个城门方向再次传来魏人攻城的战鼓声和冲杀声。几日下来,全城百姓似已习惯了这些声音,因而,并没有哪个像刚开战那日一样惊慌。大家仍像往日一样,男人默无声息地拿上守城器械匆匆上城,女人则洗手围炉赶做早饭。   司马府离宗祠不远。开战以来,府中只有孙安的妻子刘氏和两个孩子,包括家宰在内的所有仆从均被孙安召去守城,男仆御敌,女仆照料伤员、烧饭送物。   听到老人的声音渐去渐远,刘氏匆匆将锅中最后一只面饼放进竹篮,挎篮走出家门。没走几步,刚满八岁的妮子拉着四岁的弟弟孙欣小跑着追出来。两个孩子站在院门处,静静地凝视刘氏。有顷,妮子轻声喊道:“娘——”   刘氏停下脚步,走回几步,抚了抚妮子的头发:“妮子,你爹与伯伯、叔叔们正在东门打坏人,娘送干粮去,你带弟弟就在院子里玩,哪儿也不许去哦!”   妮子点了点头。   孙欣的两眼紧紧地盯住篮子:“娘,我要吃烙饼!”   刘氏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宝宝乖,哦!这是烙给大人吃的,宝宝的饼待娘回来再烙!”   孙欣咽下口水,“嗯”了一声。刘氏回身走去,没走几步,又转回来,从篮中摸出一只烙饼塞在孙欣手里,在他脸上吻一下,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去。   妮子拉上孙欣又追几步,停住步子,望着母亲的身影渐渐远去。孙欣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忽又顿住,撕下一半饼子塞予妮子:“阿姐,你也吃!”   妮子复推回来:“阿姐不饿,弟弟吃吧!”   孙欣将半只烙饼拿在手中:“你要不饿,我先拿着!”   妮子点头道:“好吧。小欣儿,咱们到宗祠里玩吧,那儿人多!”   孙欣点点头。   刘氏匆匆赶到东城门时,魏人正在猛烈攻城。城门下面,魏武卒如同蚂蚁般潮涌而来,城外的壕沟早被他们填平,城墙上架起无数道爬梯,更有百人抬起一根巨大的圆木,一下接一下地撞击城门。城上守军不断有人中箭倒下,箭矢也用完了,仍然活着的纷纷敲掉城垛上的砖头,一块接一块地猛砸下去。   领头攻东门的正是戴罪立功的裴英。只见他光着膀子,面目狰狞,站在一边,喊着号子,指挥众武卒撞击城门。巨大的圆木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厚厚的城门上,发出咚咚的巨响。城门松动了。   守城兵士已所剩无几。孙安看到情势危急,一面使人快马报告孙操,一面急令剩下的十几名兵士赶到城门里侧,死命顶着。   随着一声巨响,城门轰然倒塌,顶门的兵士全被砸死在城门下面。魏人发声喊,一窝蜂似的卷进城门。   城门楼上,孙安早已成为血人。见大势已去,孙安拔出宝剑,在衣服上拭去剑上的污血,又拿袖子擦了擦眼睛,正要冲入敌群,陡然看到妻子刘氏吃力地爬上城楼。   她的腿上和后背各中一箭,脸色苍白,已经爬不动了。她的手中依然挽着竹篮,篮里是出锅不久的烙饼。   孙安大吃一惊,飞身上前,抱住妻子,将她放在一处城垛下,凄然叫道:“夫人——”   刘氏望着他,指着城下,断断续续地说道:“夫君,魏——魏人进——进城了!”   话音未落,裴英已经领着数十魏卒冲上城楼。看到城门楼上已无守卒,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裴英大手一挥,众军卒立即围拢过来。裴英冷冷一笑,微微抬手,五六个士兵纷纷拿起弓箭,瞄向二人。   孙安抱起妻子,扫一眼张弓拉弦的魏兵,轻声说道:“是的,夫人,魏人进城了!”   刘氏惨然一笑,推了推篮子:“夫君,你——吃口饼吧,刚出锅的!”   孙安点了点头,将手伸进篮中,摸出一只饼,放进口里。刘氏深情地望着孙安,缓缓合上眼皮。孙安将刘氏轻轻放下,再咬一口烙饼,拿起带血的宝剑。   猛然,孙安大喝一声,腾空而起,直取裴英。弓弦响处,孙安连中数箭,坠地而亡。   听到东门危急,孙宾急急带人赶来。几天下来,他的一千预备队也只剩下数十人,且个个疲惫不堪。他们尚未赶到,东城门已经失守,大批魏人涌入城中,迎面扑来。孙宾率众且战且退,刚好遇到也从南门策马退回的孙操。   父子二人合兵一处,拼死抵抗。卫人惊恐失色,四散奔逃。大魏武卒亦四散开去,无论男女老幼,一概疯狂猎杀。孙操父子撤至北门,身边兵士已所剩无几。孙操伤痕累累,胸部又中一箭,跌下马来。紧追于后的三个魏兵一拥而上,局势万分危急。正在与人厮杀的孙宾一眼瞥见,挑战对手,大喝一声,挺枪冲来,奋起神威,连挑三人,扶起孙操:“阿大!”   孙操手指北门:“快——杀——杀出北——北门!”   孙宾泣道:“父亲,宾儿——宾儿不能扔下父亲哪!”   孙操吐字艰难,一字一顿:“快——快走!禀——禀报君上,魏——魏人屠——屠——屠城——”说罢,伸手摸住胸中箭镞,用力一按,当即气绝。   孙宾抱住孙操大哭:“父亲——”   又有魏兵冲过来。孙宾不及多想,抱起父亲的遗体放于马上,自己也飞身上马,大喝一声,挺枪冲出北门,绝尘而去。   大魏武卒连攻不克,个个憋得难受,这又得了公子卬允许杀人的指令,因而再无顾忌,不分男女老幼,见人就杀。整个平阳城里,惨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宗祠是卫人据守的最后堡垒。自魏人攻城以来,这里几乎成为一个战地医院,数以百计的伤员被抬到这里,由志愿赶来的女人们护理。当大队魏兵冲到这里时,所剩无几的卫兵和宗祠里的伤员殊死反击。女人们吓得挤成一团,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妮子和孙欣姐弟二人抱成一团,正无个躲处,打更老人急走过来,将他们领至宗祠一角的柴垛后面,嘱咐他们死也不要出声,这才转身疾步走出。   魏人冲进来,对准毫无反抗之力的伤员乱搠一通。打更老人和余下的数十位年轻女人被逼在另外一个角落。   小孙欣大睁两眼,惊恐地望着干柴外面发生的惨剧,妮子紧紧地搂住弟弟,全身颤动。   在卫兵伤员的声声惨叫中,鲜血像条条小溪一样越过柴堆,流淌到他们跟前。孙欣惊惧的两眼直盯着越来越近的污血,瑟瑟发抖:“姐——姐——”   妮子将弟弟紧紧搂在怀里,朝墙角里面挪了挪,轻声说道:“别——别怕,姐——姐在这儿!”   战争使人疯狂。一个魏兵听到声音,急走过来,一脚踹开柴垛,见是两个小孩,正要冲上去,另一人道:“不必费劲了,看我的!”   他走进宗祠,拿出一只火把,在女人们的尖叫声中扔向一堆干柴。可怜两个孩子,只一会儿,就在熊熊大火中成为两具焦尸。   “畜生——”悲愤欲绝的打更老人声嘶力竭,颤着沙哑的嗓音大声骂道。   众魏兵听到骂声,回头看到数十名女子紧紧拥住一个老人,将他视作唯一的傍依了。几名魏兵直走过去,扯开众女人,正要提枪搠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慢!”   说话者是眼睛血红的裴英。裴英缓缓走到一堆女人跟前,望着人堆中的老人,阴阴一笑,低声喝道:“老家伙,出来吧!钻到女人堆里有何出息?”   老人手拿铜锣,悲怆地站起来,颤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向裴英。陡然,老人扬起木槌,使尽力气敲响铜锣,哑着嗓子大声叫道:“全城百姓听好了,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站在身边的百夫长挺枪又刺,裴英再度摆手,指着那群女人对百夫长道:“他不是要与魏寇血战到底吗?你们可以让他亲眼看着这些女人是如何血战魏人的!”言毕,阴笑一声,转身走出院子。   早就欲火焚身的百夫长大声吼道:“弟兄们,将军发话了,你们还愣个什么?”   刹那间,众魏兵就像一群饿狼扑向数十名毫无反抗之力的女人。老人扬起铜锣,一头撞向百夫长,百夫长轻轻一闪,反手将他扭住。早有一名魏卒上前,将老人的两只胳膊扭牢,让他直面兽行的场景。   苍天呜咽,大地悲泣!   当浑身是血的孙宾抱着父亲孙操的尸体一步一步走进宫门时,所有的朝臣惊得呆了。   孙宾走到成公前面,放下尸体,叩拜于地:“平阳郡守孙操、末将孙宾叩见君上!”   卫成公望着孙操的尸体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孙——孙将军——”   孙宾再拜:“平阳守丞孙操、司马孙安与平阳男女两万臣民严守君上旨意,与魏寇血战四日,尽皆以身殉国!守丞孙操临终之前嘱托末将禀报君上,‘魏人屠城——’”   听到平阳两万臣民以身殉国,又叫到魏人“屠城”,众臣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孙机老泪纵横,踉跄几步,扑倒在孙操的尸体边。孙宾扶住,祖孙二人一齐跪在孙操的尸体边,孙机伸出两只布满青筋的老手,轻轻拭去爱子脸上的血污,两滴浊泪缓缓滚出。   孙宾跪在父亲的另一边,默默注视着父亲的遗体。   卫成公缓缓起身,面对烈士的遗体,改坐为跪。众朝臣纷纷跪下,轻声啜泣。   朝堂之上,唯有孙宾没有哭泣。有顷,他陡然抬头,用袖子拭去脸上血污,朗声叩道:“启奏君上,末将孙宾请命出战,抗御魏寇,为平阳死难者复仇!”   卫成公的眼睛似在喷火,沙着嗓子大声骂道:“这帮畜生!”抬起头来,转向帝丘司马栗平,“栗将军,这帮畜生现在何处?”   栗平朗声说道:“回禀君上,据探马来报,魏人先锋逼近楚丘!”   卫成公陡然站起,一字一顿,字字如锤:“寡人晋封你为楚丘守丞,摄平阳郡守,引兵五千,驰援楚丘。你可诏告楚丘臣民,他们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一帮畜生!诏告臣民,就说寡人与他们同在,要像孙操、孙安两位将军及以身殉国的所有平阳臣民一样,活要活出胆气,死要死出豪气!”   众臣从未见到卫成公如此激愤过,无不激情澎湃,义愤填膺。栗平叩拜,声音呜咽:“末将领命!末将誓与楚丘共存亡!”   卫成公示意,内臣拿出虎符,成公亲手交予栗平。栗平拜过虎符,转身出宫,到校场点过五千兵马,急驰楚丘。   栗平走后,卫成公使人抬走孙操,以公卿之礼厚葬。   众臣各自领命散去,卫成公留下太师、孙机和御史,缓缓说道:“寡人留下三位爱卿,是要你们完成一件大事!三位爱卿听旨!”   三人叩拜:“微臣候旨!”   卫成公拿出三封书信摆在几案上,长叹一声:“唉,魏罃如此逞凶,列国竟然无动于衷,看来,他们是在争礼啊,他们是要寡人去求他们!老相国,你出使齐国,太师出使韩国,御史出使赵国,立刻出发!”略顿一顿,字字如锤,“诸位爱卿,卫室已到存亡关头,寡人恳请诸位务必转致齐公、韩侯和赵侯,别的不多说,只说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大义,玉石俱焚!”   三臣俱是泣拜:“微臣遵旨!”   三人匆匆退出,就要走出房门时,卫成公又道:“相国留步!”   孙机停住步子,折回来。   卫成公对内臣:“宣孙宾觐见!”   不一会儿,孙宾走进,叩拜于地。   卫成公看一眼孙宾,缓缓说道:“孙爱卿,你年岁大了,一路颠簸,就让孙儿陪你去吧!”   孙宾犹疑地望着孙机:“爷爷!”   “另外,”卫成公缓缓说道,“老爱卿为卫室操劳多年,寡人未能酬报。寡人早已使人在齐都临淄为爱卿购置一处田地,此番出使,见过齐公,老爱卿就——就不要回来了,留在那儿和孙子颐养天年吧!”   孙机跪于地上,连拜三拜:“老臣叩谢君上隆恩!眼下国家危难,正是用人之际,老朽恳请君上收回成命,容留宾儿为国尽力!”   听闻此话,孙宾当即叩道:“末将恳请君上,留下末将为父报仇,为国尽忠!”   “孙将军请起!”卫成公擦一把泪水,亲手扶起孙宾,“好!寡人晋封你为帝丘司马,替代栗将军之位,统领全城臣民,包括寡人,誓死抗御魏寇!”   孙宾泣拜:“末将领旨!”   孙机拜辞卫成公,策动一辆驷马轺车,赶赴齐都临淄。驾车的是跟他多年的老家宰,府中护院、青壮年,他一个不带,全部留予孙子守卫帝丘。   老家宰催马扬鞭,星夜兼程,从帝丘到临淄千二百里,不及三日就已望到临淄城门。   主仆二人赶到齐宫时,齐威公与几位朝中重臣正在廷议魏卫战事,在场的人包括太子田辟疆、相国邹忌、上大夫田婴、上将军田忌等齐国重臣。   上大夫田婴躬身奏道:“不出君上所料,魏罃果然杀鸡儆猴,以卫公未去赴会、蔑视大魏为由,使上将军公子卬率兵五万,于数日前突然侵卫!卫公诏令全国臣民殊死抗御,公子卬五万大军正在围攻卫国边城平阳!”   “奇怪!”田辟疆眉头微皱,似乎弄不明白,“卫公一向胆小如鼠,树叶掉落下来,他也要闪闪身子,唯恐飘到他的头上,伤及他的哪根毫发!前番孟津之会,魏罃大嗓门一吼,此人魂飞魄散,连酒爵也碰翻于地!可——”   齐威公面呈微笑,望着辟疆,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田辟疆接道:“此番孟津之会,此公却是判若两人,非但不去赴会,且在大敌压境之时,竟然独自撑着,至今未向大国求救——”   辟疆话未落地,内臣走进:“启禀君上,卫国使臣孙机觐见!”   齐威公笑道:“疆儿,你这话说得早了点儿!”转对内臣,“宣卫使觐见!”   不一会儿,一身麻服的孙机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进殿中,叩拜于地:“卫使孙机叩见齐公。魏人悍然出兵,入犯卫境,卫公特使老朽转谕齐公,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大义,玉石俱焚!”说罢,从怀中掏出卫公书信,“此为卫公手书,敬呈齐公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书信,正欲呈上,齐威公摆手道:“读吧!”   内臣朗声读道:“魏罃恃强犯上,先借朝见周室之名戏弄天子于孟津;后又自立为王,挑衅天下诸侯于逢泽;今又兵犯吾境,屠吾臣民!是可忍,孰不可忍!卫室虽弱,志不可夺,卫室君臣决心以身殉义,与魏寇血战到底!大周子民卫室二十三世君姬速泣血以告!”   众臣听毕,无不肃声。齐威公沉吟有顷,抬头望向孙机:“孙相国为何身着麻衣?”   “回齐公的话,”孙机缓缓说道,“老朽长子孙操、次子孙安镇守卫国边城平阳,于四日前以身殉义!”   齐威公陡然一震:“平阳失守了?”   孙机声音低沉:“回齐公的话,平阳臣民誓死御敌,魏国上将军公子卬久攻不克,恼羞成怒,在城破之后下令屠城,平阳两万臣民,包括妇孺,尽遭屠戗!”   齐威公震几怒道:“这个屠夫!”略顿一顿,恢复常态,“老相国旅途劳顿,暂回馆驿安歇几日如何?”   “谢齐公美意!”孙机拱手禀道,“卫国一片火海,老朽岂能独安?”再拜后起身,缓缓退出。   望着孙机颤巍巍的身影退出大殿,齐威公点了点头,缓缓站起来,朝孙机的背影深揖一礼,大声送出一句:“田因齐恭送孙老先生!”复坐下来,转对身边诸臣,“如此忠良,不愧是孙武子之后啊!”   田辟疆大是诧异:“什么?他——他是孙武子之后?”   齐威公点点头:“是的,他就是春秋兵家孙武子四世孙。唉,若说起来,他还是咱们齐国人哪!”扫一眼几案上卫成公的书信,借机教导太子,“疆儿,今日之事,你可有感悟?”   “儿臣有一事不明,望君父点拨!”   “说吧!”   “卫公此前唯唯诺诺,温如柔兔;今日却誓死不降,猛如斗鸡。前后变化之大,实令儿臣瞠目!”   齐威公点了点头:“方今乱世,大国争霸,小国图存。弱小的卫国正好夹在魏、赵、齐、楚四个大国之间,疆儿啊,如果你是卫公,应该如何?”   田辟疆沉思有顷:“不能逞强!”   “正是!”齐威公微微一笑,“别看姬速处处示弱,时时露怯,有一点你不得不服,二十年来,天下无时不起烽烟,弱卫却是国泰民安,并无一丝儿战祸!”   田辟疆急道:“可这次——”   “这正是寡人要对你说的,”齐威公摆手止住他,“卫公绝非等闲之辈,别看他在小事上唯唯诺诺,大事上从来断得分明。表层上看,魏罃称王,旨在改朝换代,颠覆周室,而卫公身为周室嫡亲,自然不能赴会。从深处看,魏罃视弱卫为盘中餐,早欲吞之。卫公看得明白,因而明尊魏室,暗亲赵、韩,更与寡人过往甚密。魏罃此番兴兵犯境,明为惩罚卫公,实为借机灭卫。卫公生死存亡系于一线,再不逞强,更待何时?”   田辟疆若有所悟:“儿臣明白了。只是卫公如此以卵击石,亦为不智!”   “不不不,”齐威公连连摇头,“卫公没有那么笨!他早就断定,寡人不会坐视不管,韩侯、赵侯亦不会袖手旁观。”   田辟疆大瞪两眼,无比惊讶:“此又为何?”   “因为利害!”齐威公缓缓说道,“自春秋以降,列国之间,无非是强者恃强争霸,弱者示弱图存。魏罃恃强称霸,诸侯尚能忍受,因为他无论如何闹腾,无非是一列侯,大家仍然在名义上平起平坐。魏罃称王,情势就不同了,因为此时他是以王者自居,凌驾于诸侯之上,随心所欲地安排天下。诸侯人人自危,必将群起攻之!”   田辟疆恍然有悟:“难怪卫公在信中只言天下大义,连一句求救的软话也没有!”   “这也还是表皮上的,”齐威公进一步开导他,“天下大义不过是虚名而已。方今天下,看重道义的人越来越少,人人唯重利害。此事的利害在于,泗上诸国,论富庶莫过于卫。换言之,卫国是一块肥肉,谁都想吃。魏罃他想一口独吞,怎么可能呢?”   田辟疆哪里想得这么多,听到此处,禁不住对公父的老辣赞叹有加,连连点头。   “疆儿啊,”齐威公嗟然叹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这个姬速,当是一个人精哪,只可惜他生在弱卫,真也难为了他!”   田辟疆由衷叹道:“儿臣长见识了!既然必须救卫,君父打算何时起兵?”   齐威公沉思有顷,缓缓说道:“依韩侯的脾气,韩人必于三日内起兵,赵侯也拖不过五日!疆儿,你且说说,寡人何时起兵为宜呢?”   “儿臣以为,既然卫公是个厉害角色,我们可以再缓几日出兵,让他尝一尝逞强是何滋味!”   齐威公轻轻摇头,转对田忌:“田爱卿!”   田忌应道:“微臣在!”   “寡人予你步卒五万,战车三百乘,明日出发,陈兵卫境!”   田忌多少有些诧异:“陈兵卫境?君上,我们此去,难道不解帝丘之围?”   齐威公微微笑道:“是解帝丘之围。不过,我们出兵,更多的是成全一下卫公的面子。若是不出寡人所料,帝丘之围,自有人解!”   二人皆是不解:“自有人解?谁?”   齐威公微微一笑:“去吧,到时自然就知道了!”   老相国孙机走到宫门外面,老家宰急迎上来,扶他登上轺车。   “主公,”老家宰轻声问道,“去哪儿?”   孙机朝前一指:“回帝丘!”   老家宰泣道:“主公,您——您总得歇息一晚哪!”   “唉,”孙机轻叹一声,缓缓闭上眼睛,“车上歇吧!”   平阳城头,残阳如血,片片废墟,无数烟柱。几处明火仍在燃烧,滚滚浓烟从西门洞里窜出。   一行十余褐衣人脚踏草鞋,神情阴郁,脚步匆匆地走进空无一人的城门。四周静得出奇,一切皆已死寂。街道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惨状不忍目睹。四处流淌的污血多已凝固,紫红的血色在五月晚霞的映衬下越发紫红,森然可怖。   众褐衣人在尸体堆中穿行,没有一人说话,像是一群哑巴。打头的白须老者越走越慢,快到宗祠时,终于停下脚步,缓缓闭上眼睛,两滴老泪徐徐盈出,滑落下来。   这是一群闻讯赶来的墨者,白须老者正是墨家巨子随巢子。数日之前,他们在嵩山深处的墨家大院里突然听说魏人袭击卫国,迅即启程,及至赶到,却是迟了。魏人早已撤走,平阳成为一座死城。众墨者四散开去,搜寻生存者。不多一时,一个中年墨者疾步赶来:“禀报巨子,宗祠里有活人!”   白须老者陡然睁开眼睛:“快!”   随巢子与身边几人匆匆赶至宗祠,却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整个宗祠全被焚毁,几处烟柱仍在冲天卷扬。院里陈列二百多具尸体,死状各异,左边角落里蜷缩两个抱成一团的焦尸,显然是两个孩子,场地偏右处,一溜儿躺着数十具年轻女尸,个个衣衫不整,全身赤裸,显然在被屠杀前遭到集体奸污。   就在她们的身边,一个手拿铜锣的老人跪在地上,正对着她们,像是一尊泥塑。没有哭泣,没有表情,也没有泪水。如血的残阳辉映在他那被刀刻过一般的额头上。   面对令人发指的兽行场面,所有墨者全都呆在那儿,一如眼前敲锣的老人。此时,莫说是愤怒,即使悲伤,也是多余的。白须老者长叹一声,再次闭上眼睛。有墨者捡起被强行扒掉并扔在一边的衣物,盖在她们的羞处。   中年墨者慢慢走向老人,小声喊道:“老丈!”   老人一动不动。中年墨者又喊一声,老人依然不动。中年墨者心头一惊,以为他也死了,伸手拭了下鼻息,仍有呼吸,这才放下心来,从腰中拿出水囊,递予老人:“老丈,喝口水吧!”   对他的善意,老人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中年墨者正自不知如何是好,老人突然动了一下,缓缓站起,拿起铜锣,猛力敲了一下,张口喊话。然而,老人的嘴唇早已干裂,嗓子完全沙哑,只见唇舌在动,却无声音发出,就如被人割去舌头一般。   老人对眼前的褐衣人视而不见,敲着锣,喊着话,迈着僵直的步子,缓步走向宗祠大门。众墨者面面相觑,一个年轻一点的轻声问中年墨者:“大师兄,听出他喊什么了吗?”   中年墨者摇摇头,目光转向随巢子。   随巢子缓缓说道:“他喊的是,‘全城百姓听好了,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众墨者皆为所动。眼见老人走出院子,中年墨者拔腿追去,随巢子拦道:“让他去吧!”   中年墨者顿住步子,不解地望着白须老者:“巨子,他——他——”   随巢子不无沉重地说:“他已经疯了!”   一阵更长的沉寂。所有墨者皆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目送敲锣老人渐去渐远。   随巢子长叹一声,吩咐中年墨者:“告子,召集附近墨者和附近乡人,从速掩埋尸体!眼下天气炎热,尸体处理不及,必将引发瘟病!”   “弟子遵命!”   “再派几人赶往楚丘和帝丘,辅助卫人守城!这群魏人失去理智了!”   “如此恶行,真是禽兽不如!”   “唉,”随巢子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眼前这些,不过是个开始!”   众墨者皆为震惊:“是个开始?”   “是的,”随巢子扫一眼满院的尸体,“这是一根链条,一环套一环,魏侯称王是第一环。告子,这儿的事,为师交予你了。”转向身边的年轻墨者,“宋趼,你随为师走一趟安邑!”   “弟子遵命!”   告子疑惑的眼神望向随巢子:“巨子,您去说服魏侯?”   随巢子点了点头。   “魏侯他——肯听先生吗?”   随巢子没有说话,有顷,慢慢抬起头来,似是自语,又似是回答:“看天意吧!”   平阳屠城之后,公子卬总结教训,决定不在一个地方缠绕,而是兵分两路,由先锋裴英领兵一万五千围攻楚丘,自己则亲领余众直取卫都帝丘。   公子卬将帝丘围定,遂以犀利言辞写出劝降书一封,使人射上城头。卫成公未予拆看,令人原书射回,同时射下战书一封,直呼收书人为“禽兽”。公子卬恼羞成怒,命令在楚丘、帝丘两地同时攻城。   楚丘原有兵马四千,加上栗平的五千援军,共有将士九千。兵力虽弱,但有平阳屠城的前案,楚丘军民反而铁成一团,宁可战死,也不愿在赤手空拳时任人屠宰。帝丘亦然。因而,魏武卒虽然骁勇,但在人数众多、毫无退路的百姓面前,竟也束手无策。公子卬原定五日破城,不料连攻八日,两座城池依旧挺立。   堂堂大魏铁军,连不堪一击的弱卫城池也奈何不得,公子卬实在挂不住面子,愤而责令部将立下军令状,限其三日,要么克城,要么提头来见。   第九日凌晨,天刚破晓,魏军再度发起猛攻,战斗异常惨烈,双方兵士均似杀红了眼。   楚丘城下,战鼓咚咚,喊声震天,大魏武卒一波接一波地疯狂攻城。城上卫兵却无任何声响,甚至连鼓声也没有,所有军士、百姓皆将力气省下,默无声息地将箭矢、砖石、滚木等所有能够伤人的东西砸下城墙。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立即补上。栗平浑身是血,左臂中箭也顾不上去拔,挺枪直搠登上城墙的魏兵。   帝丘城下,公子卬亲自擂鼓,众魏兵奋勇争先。城门楼上,卫成公全身披挂,手持长矛,冒着矢雨沿城墙巡视。四名力士抬着一只黑漆棺材跟在后面。守城将士看到国君抬棺巡视,无不拭泪杀敌!   战至黄昏,魏人无一处突破,只好鸣金收兵。天色黑定,在一段较为隐蔽的城墙下面,几个黑衣人轻声向城上喊话。城上兵士急报孙宾,孙宾问过,知是墨家弟子,当即垂下绳索,墨家弟子顺绳攀上。   墨家弟子以善于守御闻名列国,见到他们,卫成公、孙机等就如吃下一个定心丸,当下使孙宾陪同他们视察各处城防,并按墨家弟子所画图纸,组织城内木工赶制守城器械,同时比照帝丘城门的尺寸,造出多辆专守城门的兵车。   兵车造好之后,卫成公带朝臣观看演示。兵车的前面和上面均安装有利刃和尖矛,后面接在一个旋转的装置上。墨家弟子在车后转动轮盘,前面的兵刃立即活动起来,或旋动,或刺击,寻常人等休想靠近。即使城门被人撞开,只需将此车塞上,便如铜墙铁壁。   卫成公见状大喜,立即传令安于四门之内,命兵士昼夜守候。城上将士见无城门之忧,心中大定,只将全力放在城垛上面。   三日限期已过,楚丘、帝丘两城依然固若金汤。第三日傍黑,公子卬鸣金收兵,众将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个个哭丧着脸,耷拉着脑袋走至中军帐,排成一溜跪在公子卬面前,齐声说道:“末将无能,听凭上将军处置!”   法不责众,何况是三军的所有将官!公子卬铁青着脸扫诸将一眼,敲着几案道:“看看看,就你们这副熊样儿,哪一个像是我大魏将军?”   众将互望一眼,果见人人灰头土脸,身上甲衣没有一个完整的。更有两个挂上彩头,一个伤在额头上,另一个伤在胳膊上,好在伤势不重,随军医师草草包扎,立即赶至大帐复命。若是战胜,负伤是件荣誉之事,眼下战败,在这中军帐里,两块白纱就显得分外扎眼。   公子卬扫了二人一眼,又要责骂,探马飞至:“报——赵、韩、齐三国援兵,已经开进卫境,正向帝丘进发!”   众将皆惊,不约而同地望向公子卬。   公子卬闻听此话,非但不惊,反倒哈哈大笑起来。众将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公子卬笑毕,朗声说道:“我伐卫之举,不过是杀鸡儆猴,为的就是迫使这群猴子蹦出来。今日果不其然,群猴耐不住性子,相跟着跳出来了!众将听令!”   众将赶忙起身站定。   “明日暂停攻城,退兵十里下寨!待陛下援兵赶到,再与众猴决战!”   众将无不长出一气,朗声应道:“末将遵命!”   见众将散去,公子卬亲笔拟写奏报,使人飞报安邑。   齐将田忌、太子田辟疆统领五万大军缓缓进入卫境,渐渐行至离帝丘五十里处。   正在行进,探马飞至,在田忌车前翻身下马,朗声禀报:“报,魏军闻我援兵到来,已经停止攻城,退兵十里下寨!”   田忌将头转向太子。田辟疆扫一眼探马,大声问道:“韩兵、赵兵现至何处?”   “回禀殿下,赵军三万,距帝丘四十里下寨!韩军两万,距帝丘三十里下寨!”   “再探!”   探马应声喏,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田辟疆不无叹服地对田忌道:“眼下情势,与公父神算一丝儿无差!”   田忌朗声奏道:“殿下,魏兵连日苦战,余众不足四万,且已疲惫不堪。我有精锐五万,完全可以击败公子卬!”   田辟疆摇头道:“公父只让我等陈兵卫境,并未要我等出战!”   “这——”田忌急道,“君上不知前方情势,有此判断也未可知。殿下,我们打吧,微臣保证击败魏人,活擒那个畜生!”   田辟疆再次摇头:“将军不可!纵使将军一战而胜,魏罃势必视齐为敌,依魏眼下战力,若是伐我,齐国必是血流成河!你看赵侯、韩侯,虽然早已出兵,个个却像猴精一样,远远观望,按兵不动!”   田忌不无忧虑:“殿下,公子卬见我援卫,必搬援兵。待魏人援兵赶到,我们是战呢,还是不战?”   田辟疆笑道:“将军放心,若是魏人援兵到来,公父必有旨意。临行前公父再三吩咐,我们此来,既不是解围,也不是与魏人决战,只是照全一下卫成公的面子!田将军,我们可否就此下寨?”   田忌环视四周,忖度一番,点了点头:“就依殿下所言!”转对副将,“殿下有旨,依山傍河,安营扎寨!”   白相国仙去之后,公孙衍也搬出相府,回家居住。公孙衍住在安邑东街,是他祖父在世时购置的一幢两进院子。由于父母早已谢世,公孙衍也未婚娶,家中并无他人,甚是冷清。   这日清晨,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大司徒朱威走下车来,直走进去,看到公孙衍正在院中收拾车马,准备远行。   朱威颇为惊异,不及见礼,脱口问道:“公孙兄,你是——”   见是朱威,公孙衍转身揖道:“是朱兄,走,屋里说去!”   二人回到厅中坐下,公孙衍再次拱手:“真是巧了,在下正要寻你,你就来了!”   朱威亦拱手道:“在下刚刚得报,齐、韩、赵三国均已发兵。韩侯亲自出马,赵国主将是奉阳君,齐国是上将军田忌和太子辟疆!”   公孙衍点头道:“在下也是听到这个音讯,方在这儿收拾行李!”   “公孙兄欲去何处?”   “河西!”   朱威颇是惊讶:“公孙兄,眼下战火在卫国,你却到河西去?”   “卫国无事,事在河西!”   朱威大惊:“此话何解?”   “公子卬屠城之事已传遍列国!不但是卫人之心,纵使天下人之心,也尽寒了。听说卫公诏令全国,人在城在。卫国百姓害怕城破,必死守待援。就公子卬那点才具,莫说是列国出兵,纵使列国不出兵,单是卫人之力,他也要啃上半年!”   朱威仍是不明所以:“这——这与河西有何关联?”   “列国出兵,在下早断定了。不仅是在下,君上等的也是这个!不仅是君上,秦人等的也是这个!”公孙衍话至此处,停住不说了。   纵使在这五月天里,朱威也是浑身发冷,禁不住打个寒噤,颤声说道:“公孙兄,你是说——秦人——”   公孙衍点了点头:“白相国忧心的也是这个。朱兄,你随便想想,公孙鞅是何等样人?秦孝公又是何等样人?依秦国眼下之力,即使一战,鹿死谁手亦难预料,可他们仍要屈尊议和,嫁女进贡,低三下四地讨好公子卬这等草包,下了多大的注啊!唉,可惜的是,君上的眼睛整个让人蒙上了!”   朱威面无血色:“这——在下立即上奏君上,陈明利害!”   “朱兄,”公孙衍苦笑一下,轻轻摇头,“君上若是肯听,怎能是今日这个局面?”   朱威默然不语。   “朱兄,公孙衍此来寻你,是有一事相托!”   朱威抬头望向他。   “主公临终时,最放不下的唯有两事,一是河西,二是白少爷。河西为国事,白少爷为家事。主公将国事托付龙将军,家事托付在下。在下忧心的是,龙将军固然善战,但与公孙鞅这样的对手过招,恐怕不占上风。在下欲去河西,或可助龙将军一把。至于白少爷,”公孙衍冲朱威拱了拱手,“在下只有转托于朱兄了!”   朱威亦抱拳道:“公孙兄放心,白公子之事,自有在下照管!”   “白少爷浪荡惯了,最好让他做点事儿!”   朱威略一思索:“让他看守刑狱如何?”   公孙衍点头道:“如此甚好!”   两人又说一会儿话,公孙衍急着要走。朱威送至西门,驱车返回司徒府,独自愣会儿神,使人请来白公子,问他愿不愿意出来做事。   白相国过世之后,老家宰按照相国遗嘱,将库中金库盘过,留下三百金予白虎,将七千金全部交付龙贾,运往河西了。老相国的突然过世亦使白虎深受触动,再加上老家宰等苦口婆心的劝说,少夫人哭哭啼啼的唠叨,白虎真还发誓戒去赌瘾,已有十多日不去元亨楼了。今见朱威这样问他,白虎心里不免一动,当即应道:“谢司徒大人关照!只是——在下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能做什么呢?”   朱威笑道:“只要公子愿意去做,没有学不会的东西!这样吧,刑狱那儿暂缺人手,公子若不嫌弃,可从那儿干起!”   白虎料定朱威定是让他做个什么官儿,当即应允。朱威引他径至刑狱,早有司刑迎到门口,叩拜道:“下官叩见司徒大人!”   朱威摆了摆手,走向大堂正位坐下,指着白虎道:“这是白少爷,自今日起,就在此处守值,你酌量一下,为他派个差事!”   司刑忙朝白虎深揖一礼:“下官见过白少爷!”   白虎回揖一礼,语气十分倨傲:“白虎见过司刑!请问司刑大人,你为本少爷派何差事?”   朱威看在眼里,眉头略略一皱,见司刑向他投来征询的目光,大声吩咐:“为白少爷拿套狱卒服来!”   司刑不无惊诧地望着朱威:“司徒大人,您是说——让白少爷先做狱卒?”   朱威瞪他一眼,厉声责道:“难道你是聋子?”   司刑赶忙出去,不一会儿,将一套粗布狱卒服摆在白虎面前,小声禀道:“白少爷,您先穿上!”   自小到大,白虎从未穿过粗布衣服,此时自不肯穿,顿时脸色一沉,拿脚挑起卒服,顺手接上,抖了几抖,啪地朝地上一掼:“就这身破玩意儿,也配本少爷穿?”   朱威看在眼里,并不说话,刷刷几下脱下司徒官服,弯腰拣过白虎扔在地上的狱卒服,仔细穿上,语气严厉地转对司刑:“为白公子再拿一套!”   司刑见朱威震怒,不敢怠慢,急取一套,再次摆在白虎面前。朱威亦望过来,缓缓说道:“白少爷,请您穿上吧!”   白虎脸色羞红,见无退路,只好一件接一件地脱去身上的华贵衣饰,换上粗布卒服。待白虎穿戴停当,朱威点了点头,转对司刑:“司刑大人,派差事吧!”   司刑的声音有点发颤:“下——下官——”   朱威喝道:“什么下官?眼下你是长官!”   司刑打个愣怔,急忙点头:“是是是!请两位随下官——不不不,请两位随本官巡视囚室!”   司刑引领朱威、白虎巡过几个牢房,回至大堂。   朱威吩咐司刑:“打今儿起,白少爷就在此处当差。若是白少爷干得好,你一并受赏。若是白少爷出了什么差错,你一并领罚!”   司刑打了个寒颤:“下——下官遵命!”   朱威换过自己服饰,步出刑狱。听到朱威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司刑转对白虎哈腰赔笑道:“白少爷,您今日第一次当值,随便转转,没什么急做的事。少爷若是有何需要,只管吩咐在下,在下尽力去办!”   白虎白他一眼,忽地将卒服脱下,重重摔在地上,换回华服,“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刑狱。   第五章张仪避祸入洛阳   朱威步出刑狱,本欲回到司徒府,耳朵里却又响起公孙衍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驾车驰向宫城。无论魏王爱听不爱听,身为臣子,他一定要将行将来临的危险禀报君上。   将近宫门时,朱威远远看到两个褐衣人站在那儿,其中一人正与人争执。   二人正是墨家巨子随巢子和弟子宋趼。他们昼夜兼程,踏破几双草鞋,方才赶到安邑。这日不上朝,宫门较往日冷清,但宫门两侧钉子般扎着的八个持戟甲士,却为冷清的宫门平添了几分威严。   随巢子走前一步,递上拜帖,朝甲士揖道:“烦请军士通报魏侯,就说齐人随巢子觐见!”   众甲士却似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依旧钉子般持戟扎在那儿。随巢子略略一愣,正欲再问,望见一个军尉模样的从宫门内侧走来,上下打量随巢子和宋趼,见他们褐衣简装,脚穿磨破的草鞋,以为是贱民,语气甚是蛮横:“喂,那个老头,何事喧哗?”   随巢子再揖一礼,缓缓说道:“齐人随巢子求见魏侯,烦请军尉通报!”   军尉眼睛一横,厉声责道:“你个老东西,想找死咋的?我告诉你,这儿没有魏侯,只有魏王陛下!”   宋趼震怒,正要发作,随巢子摆手止住,转对军尉:“烦请通报魏王陛下,就说齐人随巢子求见!”说完,再次递上拜帖。   军尉看也不看即伸手推回拜帖,眼睛又是一横:“什么随巢子不随巢子的?你个乡巴佬知道什么叫做陛下吗?陛下就是天子,岂是你个乡野村夫想见就能见上的?”   随巢子轻叹一声,正欲转身走开,朱威已到近前,上下打量随巢子一眼,转向军尉:“怎么回事儿?”   军尉行个大礼,小声禀道:“回禀司徒大人,这个贱民欲见陛下,下官马上让他滚蛋!”转向随巢子,“老家伙,你再不走,大牢里关你仨月!”   朱威白他一眼,转向随巢子,态度甚是和蔼:“请问老丈,您从何处来?又有何事欲见陛下?”   随巢子深揖一礼:“回大司徒的话,齐人随巢子特来求见魏侯!”   军尉一听“魏侯”二字,极是震怒:“你个乡巴佬,找揍咋的?不是魏侯,是陛下!”   朱威瞪他一眼,转对随巢子:“老先生可是墨家巨子?”   随巢子应道:“正是老朽!”   朱威一揖至地:“在下朱威不知前辈驾到,失敬!失敬!”   军尉见司徒大人如此礼让,目瞪口呆。   朱威朝随巢子再揖一礼:“巨子请在茶房稍候片刻,晚辈朱威马上进宫奏报陛下!”转对军尉,“他就是闻名天下的墨家巨子随巢子前辈,你等好生侍候!”   军尉这也回过神来,不无尴尬地拱手揖道:“下官不知是随巢子大人,乞请原谅!”   随巢子亦还一礼:“老朽有扰了!”   朱威此番面见陛下,心里一直在打鼓。他知道魏侯的脾气,一旦痴迷进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且眼下陛下对秦公和公孙鞅信任有加,若是禀报河西有事,说死他也不肯相信。真可谓天遂人愿。朱威正不知如何劝谏,偏巧遇到墨家巨子。朱威推断随巢子此来,必为此事。依随巢子在列国的声望,陛下不会不听。   心中有了指望,脚底自也轻快起来。不一会儿,朱威就已走进正殿,问过当值太监,得知陛下正在御花园的凉亭里与上卿陈轸对弈。   朱威知道那个凉亭,遂大步流星地急急赶去,远远望见魏惠侯果在与陈轸对弈,赶忙趋前,跪在凉亭的台阶下面。   毗人瞧见,转对魏惠侯道:“陛下,朱司徒求见!”   魏惠侯啪地落下一子,缓缓说道:“哦,是朱爱卿,让他上来吧!”   毗人转对朱威,朗声宣道:“陛下有旨,宣朱司徒觐见!”   朱威起身,匆匆走上台阶,跪地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魏惠侯呵呵笑道:“爱卿平身!来来来,快来观局,寡人赢定了!”   陈轸亦叫道:“朱司徒,快来救我!”   朱威起身,走至棋枰(棋盘)前面,细审那棋局,果见一大片白子惨遭围困,眼见已成瓮中之鳖,回天乏术。陈轸似已经放弃抵抗,束手待毙。   魏惠侯不无得意地抖动一条粗腿,呵呵笑道:“陈爱卿,莫说是朱司徒,纵使神仙老子,救你也是难喽!”   陈轸两手一摊,现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轻叹一声:“唉,微臣本有一线生机,陛下方才落下那子,硬将这线生机掐断了。”   “不瞒爱卿,你这一片孤子,寡人早就瞄上了。本欲容你再活几时,不想你却放着生路不走,自寻绝路,如何怪得寡人?”   陈轸复叹一声,话外有音:“唉,微臣眼下的处境,简直就跟姬速一般无二!”   魏惠侯扑哧一笑,点头道:“嗯,这个比喻不错!说起卫公,前方情势如何?”   陈轸拱手应道:“回禀陛下,上将军神勇,大魏武卒锐不可当,连克卫国十余城邑,楚丘、帝丘不日可破了!”   “好!”魏惠侯赞赏道,“你可捎信予上将军,要他不必着忙。姬速这条老狗,要细火烹着吃!寡人听说,几只猴子动窝了,可有此事?”   “据微臣所知,卫公派使臣向赵、韩、齐求救,三国眼下是否发兵,微臣正在关注!”   魏惠侯微微一笑:“让他们发吧,寡人候的正是这个!”转向朱威,“朱爱卿,你是百忙之人,此来不是观棋的吧!”   朱威叩道:“陛下圣明!微臣特来奏报陛下,墨家巨子随巢子宫外求见!”   “随巢子?”魏惠侯眉头一紧,转对陈轸,“好一阵子没听说过这个老夫子了,怎么今日又冒出来?”   “陛下,”陈轸接道,“墨家主张兼爱,见不得打仗。微臣料定,此番随巢子来,必是替卫公做说客的!”   魏惠侯点头道:“嗯,料他也是!老夫子爱管闲事,此来少不了又是一番聒噪!”   “陛下若是不愿见他,微臣使人打发他去就是!”   朱威再次叩道:“微臣以为不可!墨家已是当今显学,与儒门同列,弟子遍及天下。陛下素以礼贤下士享誉四海,墨家巨子亲自登门,陛下若是避而不见,岂不有失礼贤之名?”   “嗯,朱爱卿说得也是!”魏惠侯连连点头,“老夫子既已登门,不见的确不妥,只是这——见面又得忍耐他的唠叨,叫寡人如何是好?”   陈轸眼珠子一转:“陛下,微臣有一计,或可支应老夫子!”   “哦,是何妙计?”   陈轸凑近惠侯,附耳低语有顷,惠侯连连点头:“嗯,就依爱卿所奏!”转对朱威,“朱爱卿,传墨家巨子书房觐见!”   朱威不无狐疑,小声应道:“微臣遵旨!”   朱威料知陈轸出的必是孬点子,然而,转念一想,只要陛下肯见随巢子,依随巢子的智慧和德行,必有办法应对。想到这里,朱威心中稍安,回至前殿茶房,引随巢子径至魏惠侯书房。   御书房坐落在后花园里,是五进重院,环境雅致,藏书甚多,有史官日夜守值。除上朝之外,魏侯最爱在此处理朝务。遇到重要客人,尤其是天下名士,他也总在此处召见。畅谈之余,魏惠侯的其中一个嗜好就是亲自导引客人参观他的丰富藏书。据说天下典藏,除洛阳周室太学、临淄稷下之外,再数下去,就是他的这个书房。   远远听到脚步声,陈轸满脸堆笑地迎出院门,深深一揖:“魏国上卿陈轸恭迎巨子大驾!”   随巢子拱手还礼:“齐人随巢子见过上卿!”   “巨子请!”   “上卿请!”   陈轸坚持让随巢子走在前面,让进客席坐下。一名宫女走出,在各人几前摆好香茶。   陈轸端起一杯:“巨子,请用茶!”   随巢子亦端起来,小啜一口:“谢上卿香茗!”   陈轸拱手道:“陛下听闻巨子前来,特别安排在此召见,请巨子稍候!朱司徒与晚生有俗务在身,不便久陪,也望巨子见谅!”站起身子,以眼示意朱威。   朱威未听明白,见话被他说死,迟疑一下,只好跟着站起,向随巢子揖礼辞别。   随巢子起身还礼:“上卿、司徒不必客气!”   两人离开后,厅中只有随巢子和沏茶的宫女。茶过三泡,仍然不见魏惠侯露面。厅中静寂异常,计时的滴漏声清晰可闻。随巢子心里有事,眉头略皱,抬头问道:“请问姑娘,老朽还要等候多久?”   宫女怯怯说道:“回禀丈人,奴婢不知!”   “烦请姑娘禀报一声,就说随巢子在此候驾多时了!”   “奴婢只管茶水伺候贵客,不敢僭越!”   随巢子略略一想,再不说话,两眼微闭,坐在那儿运气息神。茶水又过两泡,奴婢仍不换茶,喝起来已无半分滋味。   随巢子正自着急,忽见毗人从屏风后面转出,朝随巢子深揖一礼:“巨子久等了!”   随巢子起身还礼:“随巢子见过内宰!”   毗人不无抱歉地说:“陛下有旨,巨子是天下宗师,不可待以常礼。为示恭敬,陛下正在后宫沐浴薰香,特使在下转禀巨子,务请巨子稍候片刻!”   听到沐浴薰香,随巢子倒是怔了:“这——”   毗人赶忙解释:“巨子不必着忙,陛下特别敬重您老,听闻您来,定要沐浴薰香才肯相见!沐浴很快,想必这阵儿已经完毕,只是薰香尚需少许时辰。巨子在此守候想必枯燥,在下这就请您欣赏一曲雅乐!”不及随巢子应声,当即击掌。早已候在屏风之后的众乐手立时转出,乐声响起。   不远处的凉亭下面,魏惠侯仍旧坐在凉亭下面,与陈轸又开一局。棋枰上星星点点,已布有十余枚棋子。   惠侯的心思显然不在棋枰上。他斜靠在一张由精竹做成的摇椅上,闭目欣赏从书房里隐约飘来的雅乐,身下的摇椅随节拍前后晃动。一名宫娥手持羽扇站于身后,有节奏地扇风。陈轸盘腿坐在对面,也是两眼紧闭,两手按在棋枰上,微微起伏,似在打节拍。   魏惠侯听了一小会儿,缓缓睁开眼睛,斜睨陈轸一眼:“听说老夫子甚有耐心,爱卿此计未必打发得走他!”   “陛下放心,”陈轸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微臣均已安排妥了,此曲是《阳春白雪》,他或能忍受;下一曲即是《下里巴人》,老夫子若是能够听完,才算真有耐心。不瞒陛下,微臣特别吩咐乐手,变换花样,将那曲子连奏三遍。这且不说,微臣又使毗人安排巴女,皆着大红大紫,为他跳一曲巴地怪舞,保管他眼花缭乱。依老夫子眼下心境,纵有十分耐心,也必去九分!”   魏惠侯长出一气,坐直身子,轻轻点头:“嗯,如此安排,倒是不错。老夫子是明白人,应该知道进退!”眼光落在棋局上,“爱卿,该你了吧?”   陈轸忙看一下棋局:“陛下,是该您了!”   “哦?”魏惠侯细审棋局,缓缓地拈起一枚棋子。   御书房里,一曲奏毕,毗人见随巢子依然微闭两眼,缓缓说道:“听闻巨子精通音律,还请赐教!”   随巢子轻叹一声:“唉,音韵甚美,只是所奏非时而已!”   毗人忙问:“哦,所奏为何非时,在下愿闻巨子教诲?”   随巢子一语双关:“宫外赤日炎炎,宫内却是《阳春白雪》,怎能应时呢?”   毗人听他点出曲名,言语慈悲,思忖有顷,点头叹道:“巨子高论,在下敬服!若是此曲不合时节,就换一曲合时的!”说罢,再次击掌,音乐换成《下里巴人》,节律明显加快,不时伴有钟鼓声。紧随这种粗俗乐声的是十名巴女,披头散发,文身粉面,衣着怪异,半裸半掩,依序旋进厅中,和乐翩翩起舞。   随巢子发出一声长叹,再次闭上双眼,拧紧浓眉。音乐越响越狂,巴女越舞越劲,随巢子的眉头越拧越紧。   三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巴女造型亮相。毗人眼望随巢子,轻声问道:“请问巨子,此曲可否应时?”   随巢子微微睁开眼睛,缓缓说道:“此曲虽然应时,却是不祥!”   毗人略略一惊:“愿闻教诲!”   随巢子的声音里充满悲凉:“宫外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宫内丝竹杂响,巴女舒袖。怎能呈祥呢?”   随巢子闻声知乐,见舞识人,不仅具有大智慧,又能处处连通天下大爱,识出受人捉弄,亦无丝毫责怪。毗人深为所动,肃然起敬,正襟端坐,抱拳揖道:“巨子不愧是天下宗师,在下受教了!”   随巢子抱拳还礼,缓缓问道:“请问内宰,君上之香也该薰好了吧?”   毗人面呈难色:“这——巨子再请稍候片刻,我们欣赏一曲北地胡舞如何?”   随巢子凝视毗人,许久,长叹一声:“唉,为人君者当光明正大,大可不必煞费苦心,行此小儿之戏。敬请内宰转呈你家陛下,随巢子告辞了!”   毗人摆手,众巴女、乐手退下。   随巢子缓缓起身,朝毗人深揖一礼,转身走向院门。毗人还过一礼,陪送几步,不无同情地说:“巨子实意要走,在下只好恭送了!”   走出院门,随巢子顿住步子,回头凝视毗人,意味深长地说:“随巢子烦请内宰转呈君上,魏国大祸不日即至,随巢子此来,实为此事!”   毗人大是惊骇,疾走几步,转到随巢子前面,笑脸拦住:“巨子留步!想必陛下薰香已毕了!”   随巢子苦笑一声,轻轻摇头,迈步又走,毗人再次拦道:“巨子不远千里而来,无论如何,总该面见陛下才是!请巨子稍待片刻,在下这就迎接陛下!”   随巢子看到毗人语气诚恳,顿住脚步。毗人一个转身,疾步隐入屏风后面。不消一刻,一阵脚步声急,魏惠侯从屏风后面匆匆转出,只几步就已跨入院中,长揖至地:“有劳大师久等,魏罃失礼了!”   随巢子亦还一揖:“齐人随巢子见过君上!”   魏惠侯再次揖道:“魏罃欣闻巨子光临,备感荣幸。为聆听尊诲,魏罃沐浴薰香,洗耳以待!巨子请!”   “君上请!”   二人回到厅中,分宾主坐定。魏惠侯再次抱拳:“魏罃承蒙祖上荫佑,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几欲振作,奈何才学疏浅,力不胜逮。先生此来,定有高论教我!”   经过此番折腾,随巢子心中早如寒冰,因而不再迂回,单刀直入道:“听闻君上逢泽会盟,南面称尊,可有此事?”   “唉,”魏惠侯长叹一声,“此非魏罃真心!列国苦苦相逼,魏罃也是勉为其难啊!”   “无论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随巢子以为,君上此举甚是不智!”   魏惠侯忖知老夫子要开训了,当即敛色屏息,缓缓说道:“魏罃愿闻其详!”   “凡事皆有因果。随巢子敢问君上,南面称王因由何在?”   魏惠侯思索有顷,决定反制随巢子,同时将话堵死,于是板起面孔,目视随巢子,侃侃言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惟德惟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请问先生,魏罃为何不能南面而尊?”   随巢子沉声问道:“随巢子斗胆敢问,君上德、威,可及文侯?”   魏惠侯一怔,喃声说道:“不及先君!”   “文侯之时,诚拜高士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为师,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位贤才,锐意改制,变法图强;武用乐羊、吴起两员名将,东灭中山,西败强秦,南却劲楚,拓地千里,插足中原——”   听到随巢子历数魏室先君功绩,魏惠侯心里甚是舒畅,眉开眼笑,朗声接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无人可及!”   随巢子话锋一转:“文侯虽集德、威于一身,却九合诸侯,三朝天子,终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称王?”   魏惠侯神色愠怒,但随巢子话及先君,所言又是事实,一时竟也无言以对。随巢子看在眼里,略略停住,以退为进:“随巢子粗鄙,冒犯尊驾了!”   魏惠侯有火发不出来,只好耐住性子:“魏罃愿听先生高论!”   “君上既然南面称尊,必有王者德、威。随巢子无知,愿听君上详陈!”   魏惠侯不好自言德威,嘴唇连动几动,说不出一句话来。   “想是君上自谦,不愿自夸德威。随巢子不才,可否替君上言之?”   “魏罃愿闻!”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文侯之时,天下皆弱,魏势一枝独秀,如鹤立鸡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及至君上,情势远非昔日可比。莫说大楚,单是中原列国,秦公有公孙鞅,齐公有邹忌,赵侯有奉阳君,韩侯有申不害。此四君,皆为当世明君,此四臣,皆为当今能臣。四君皆明,四臣皆能,四国因之大治,国力陡起,任何一国都可与大魏比肩。方今天下,魏势虽强,实已无力独占鳌头。恕随巢子直言,君上之威,早为强弩之末,何能与文侯相比?”   随巢子此番分析,字字见血,句句属实,将魏王的眼前危势一无遮掩地展露出来。惠侯大是尴尬,脸色涨红,口喘粗气,好半天,方才压住火气,不仅未使自己失态,嘴角里竟还挤出一笑:“魏罃已知不及先君,先生能否谈点别的?”   随巢子似也觉出自己说得重了,轻叹一声,点头说道:“不知君上想听什么?”   魏惠侯陡然注意到随巢子的满头银丝和额上的纹路,灵机一动:“寡人少时即闻先生大名,以为古人。今观先生相貌,似近古稀之年。请问先生高寿几何?”   随巢子应道:“随巢子老朽不堪,八十有六,早该就木了!”   魏惠侯大吃一惊,再视随巢子一眼,由衷叹道:“哦,先生年已耄耋,身体竟还这么硬朗。魏罃不及五旬,自觉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君上不必自谦!”   魏惠侯身子趋前:“先生修此高龄,必得长寿之法。魏罃不才,还望先生指教!”   随巢子略一思忖,缓缓说道:“长寿之道,莫过于养德!”   魏惠侯眉头再皱:“先生是说,寡人之德,竟还不足以长寿?”   “以德立于世者,必怀怜悯之心,必以慈悲为念,必播仁爱于天下。君上无端而伐弱卫,纵容魏卒烧杀奸掠。平阳满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尽遭屠戕……”   魏惠侯脸色紫涨,不待听完,震几喝道:“不必说了!”   随巢子打住话头,双眼微微闭合。   魏惠侯忽地站起,拂袖而去,走至屏风前面,转身对毗人厉声喝道:“送客!”又一转身,扬长而去。   毗人心情复杂地望着随巢子,深深一揖,小声说道:“巨子——”   随巢子睁开眼睛,轻叹一声,对毗人道:“随巢子还有一言,请内宰转奏君上!”   毗人迟疑一下:“巨子请讲!”   随巢子沉思片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魏国大祸,不日即至!”说完,站起身子,朝毗人深揖一礼,“随巢子告辞!”   “巨子慢走!”   随巢子沉重的脚步声渐去渐远。毗人目送随巢子,直到望不见他,方才喃喃自语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在后——黄雀?”正吟之中,陡然意识到什么,心头一颤,疾步走入屏风,从侧门里追赶惠侯。   魏惠侯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向后花园的凉亭,陈轸早迎上来,见惠侯面色难看,宛如一个紫茄子,已知是在生随巢子的气,跪下叩道:“陛下——”   魏惠侯气呼呼走上凉亭,直盯盯地望着面前的几案。望有一时,惠侯忽地抬脚踹去。几案嗵地倒地,黑白棋子哗啦一声四散开去,滚得满地皆是。   待毗人赶过来时,魏惠侯已是一屁股坐在席上,胸脯一鼓一鼓地大声喘气。毗人看一眼陈轸,小心翼翼地拿起扇子扇风。   魏惠侯终于发出火来:“这个老不死的夫子,真该千刀万剐!”   陈轸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陛下,老夫子他——”   魏惠侯脸色愠怒,恨恨地说:“哼,寡人敬他是墨家巨子,望能听到一言教诲,不想却是听来一堆腐辞!什么秦、齐、赵、韩?什么四君皆贤,四臣皆能?寡人观四国,泼猴耳,视小卫,瘟鸡耳,何由他在这里聒噪?”   毗人突然停住扇子,扑哧一笑。   陈轸大吃一惊,不无诧异地望向毗人。魏惠侯发火,在场诸人最好一声不吭。似毗人这样深知惠侯之人,此时竟然笑出声来,真是匪夷所思之事。   魏惠侯果然斜他一眼,不无恼怒地责斥道:“你——是在耻笑寡人吗?”   毗人叩拜于地:“老奴不敢!”   “既然不敢,为何发笑?”   毗人从容应道:“老奴想起一件趣事,一时忍俊不禁,方才笑出声来!”   陈轸一向捉摸不透惠侯身边的这个近臣,眼见这是巴结毗人的机会,赶忙圆场道:“内宰这件趣事,想必十分好笑了!”   魏惠侯的怒气渐也消退下来,但仍虎着脸道:“既是趣事,你就说来寡人听听!”   毗人起身,重又拿起扇子,一边扇风,一边侃侃说道:“是这样,前几日,老奴在后花园里遇到太后,向老人家问安,太后拉住老奴,大谈先君文侯礼贤下士之事,老奴争辩说,若论礼贤下士,陛下犹有过之,太后听了,大是不以为然。待会儿老奴若是得空,定将今日之事说予太后,看她有何话说。”   魏惠侯一怔,眼望毗人:“哦,今日何事?”   “礼贤呀!前番白相爷当廷顶撞陛下,陛下非但没有治罪,反而允准他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方才随巢子为卫公说情,出言不逊,数落陛下,陛下非但未加责难,反而沐浴薰香,待以宗师之礼。老奴斗胆放言,即使先君在世,礼贤之心也不过如此!”   经毗人这么一说,魏惠侯心里倒也大为触动,不无感叹地说:“唉,你个狗奴才,话算叫你说绝了!其实寡人心里明白,老夫子此来,无非是替卫公那条老狗说几句软话,化解眼前危难,心中并无歹意。这样吧,你代寡人送送老夫子,赏他百金,嗯,还有,再赏他御鞋两双。寡人方才看到,老夫子脚上穿的竟是一双草鞋。已是耄耋之人了,仍穿一双破草鞋奔来走去,真也难为他了!”   毗人伏地再拜:“老奴代巨子叩谢陛下隆恩!只是巨子早已走远,老奴怕是追不及了!”   魏惠侯多少有点遗憾,轻声叹道:“哦——”   “陛下,”毗人趁机进言,“临别之时,老奴送巨子一程,巨子赠予老奴一句闲话,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奴愚笨,百思不得其解。陛下天文地理无所不晓,能否为老奴解说一下?”   魏惠侯微闭双目,口中吟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连吟几遍,失声叫道:“老夫子此话不是送予你的,他是在提醒寡人呢!”   毗人佯作惊讶:“哦,随巢子提醒陛下何事?”   魏惠侯不无得意:“老夫子将卫公比作蝉,将寡人比作螳螂,将齐、韩、赵三国比作黄雀。哈哈哈哈,老夫子自以为料事如神,但他料想不到的是,寡人意不在蝉,候的就是几只黄雀!”   眼见惠侯执迷不悟,毗人暗自着急,眼睛一眨,佯作叹服道:“经陛下这么一说,老奴有点明白了。不瞒陛下,老奴方才一直以为,巨子所说的那只黄雀是——秦人呢!”   魏惠侯呵呵一笑,抬头望着毗人:“哦,你怎么想到会是秦人呢?”   毗人拍拍脑袋,憨笑几声:“呵呵呵,老奴这个脑袋,就跟榆木疙瘩似的!老奴原本以为随巢子指的是另一层意思,就是秦人趁我在卫境大战诸侯之时,出兵攻取河西!”   魏惠侯手指毗人,哈哈大笑着对陈轸道:“陈爱卿,你看看,还甭说,他这颗脑袋,真就是个榆木疙瘩,要想开窍,得拿斧头劈!”   陈轸亦大笑着附和:“陛下说的是,秦、魏今已亲如一家,何来偷袭河西之说?随巢子若是此意,无非是在危言耸听!”   毗人心里暗骂陈轸,面上却是笑道:“老奴在想,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陛下也该有个防备才是!”   魏惠侯又是一阵大笑,末了说道:“说你是个榆木疙瘩,你倒拧上劲儿了!好好好,寡人听你的,这就防备他个万一!”   毗人心中一喜,忙道:“陛下圣明!”   魏惠侯转向陈轸,敛神说道:“陈爱卿,经他这一搅和,寡人倒是想起一事!”   “微臣但听陛下吩咐!”   “这只小蝉眼看要被吃进螳螂腹中,那些黄雀也该出动了。若是不出寡人所料,齐、赵、韩三家兴许这阵儿已经出兵!”   “果真如此,我当早作准备才是!”   “不是果真如此,而是肯定如此!”魏惠侯转对毗人,把握十足地说,“密旨龙爱卿,令他三日之内亲率河西五万甲士移防大梁,无论哪只黄雀胆敢振翅,就让龙将军先把他的翅膀扭下来再说!”   毗人目瞪口呆,语不成声:“陛——陛下,您要调——调走河西甲——甲士?”   魏惠侯哈哈笑道:“是啊!你不是说防备万一吗?这就是万一!对付三个大国,若是没有龙将军的河西甲士,如何能行?拟旨去吧!”   毗人如同傻了一般,迟迟不肯动身。魏惠侯等得急了,眼睛一瞪:“还不快去?”   毗人打个愣怔:“老——老奴遵旨!”   毗人转身,刚要去书房里拟旨,在前殿守值的御史大夫领着公子卬的参军急走过来,在亭子台阶下叩道:“启奏陛下,上将军火急战报!”   毗人急走下去,接过战报呈予惠侯。惠侯拆开,略略一看,不无得意地将战报连抖几抖,塞予陈轸:“爱卿你看,寡人所料一丝儿不差,三只黄雀果真飞到卫境去了!”   陈轸接过战报,详细看过,拜道:“陛下料敌如神,微臣心服口服!”   魏惠侯转对毗人,声音斩钉截铁:“对龙将军的旨意修改一下,不是三日之内,而是即刻发兵;不是移防大梁,而是出征卫境!”   毗人答应一声,疾奔书房。   魏惠侯略想一会儿,转对陈轸:“陈爱卿,寡人南面称尊,列国颇多微词。此番三国救卫,无非是想投石问路,试探寡人虚实。寡人若是软了,他们必定强硬!此番不但要战,而且必须完胜!”   “陛下放心。依微臣之见,只要开战,陛下必胜!”   “哦,爱卿何说此话?”   “三国之兵,以齐国人数最多。然而,齐兵向来怯弱,不足为惧!赵兵、韩兵虽说强悍,却也难敌我大魏武卒!三国出兵必是三条心,各有各的打算,是一群乌合之众。再说,对三国来说,除去与陛下作对之外,他们并无实际好处,因而未必真为卫公卖命!”   魏惠侯沉思有顷,缓缓说道:“爱卿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齐兵虽怯,齐将田忌却善用兵!三国虽说不能从卫公那儿得到实际益处,但卫是肥肉,寡人若是一口吞吃,齐公、韩侯、赵侯如何能依?况且战场又在卫境,离韩、齐、赵咫尺之近,援兵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可至,万一三国与寡人死战,寡人并无十足胜算呐!”   魏惠侯的分析老辣精辟,陈轸大是叹服:“陛下圣明,微臣想得浅了!”   “陈爱卿,”魏惠侯思忖有顷,断然说道,“若想完胜,还得辛苦爱卿一趟!”   “微臣但凭陛下差遣!”   “你带上虎符,先至河西龙将军府中宣读寡人旨意,限令龙贾即刻发兵赶赴卫境,然后立即出使秦国,照会秦公,要他出兵三万,候命伐逆!”   “微臣领旨!”   陈轸当即领了御旨,拿好调兵虎符,一行人马星夜启程,浩浩荡荡,赶赴河西少梁。   少梁城中,公孙衍等数骑驰至河西郡府前,翻身下马,径直走进府中。郡守龙贾看到是前往边境巡查的公孙衍,起身迎至府中,急急问道:“边境有何动静?”   公孙衍走到一边,脱去甲衣,喃声说道:“真是怪了!”   “何事怪了?”   公孙衍走到一个军用沙盘前,沉思有顷,指沙盘自语:“龙将军,您看,从这儿到这儿,三百里边境线,纵深二十里内,秦军非但没有守备,甚至连原有的军营也全部撤走。还有,我派数百人易装访探,秦界百里之内,也未发现任何秦军!”   龙贾思忖有顷:“难道秦人是真心结盟?”   “欲盖弥彰!”公孙衍轻轻摇头,“秦人越是这样,越说明心中有鬼。龙将军,除去各邑城防将士,河西尚有多少可战之士?”   “五万!另有新兵两万,是在下用白相捐赠的重金新近招募的,眼下正在训练。”   公孙衍大喜,急道:“何时可以投入战场?”   龙贾略想一下:“最快也要三个月!”   “三个月?”公孙衍沉思一会儿,抬头问道,“可否让他们一月之内学会厮杀?”   龙贾不无疑惑地望着公孙衍:“一月之内?”   公孙衍点了点头:“若是不出在下所料,一个月怕也迟了!”   龙贾思忖有顷,急使参将传来一位将军,吩咐他加紧训练新军,然后即与公孙衍密议布防之事。   向晚时分,二人正在谋议,府前喧闹声起,报说陈轸奉王命驾到。公孙衍因无朝廷正式任命的职衔,只能暂避侧室。龙贾大开中门,亲率河西诸将迎接陈轸一行进府。   一进府中,陈轸不及寒暄,当即宣读魏惠侯诏书。宣诏过后,陈轸出示虎符,命令龙贾即刻率领河西五万甲士征伐卫国。   龙贾此惊非同小可,半晌说不出话来。   陈轸等候有顷,见龙贾没有任何反应,大声问道:“请问龙将军,大军何时出征?”   龙贾恍过神来,仔细验过虎符,见确实无疑,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回上卿的话,五万大军如此调动,最迟也需三日!”   “太迟了!临行之时,陛下特别吩咐,要将军接到虎符,即刻出征!”   龙贾扫他一眼,冷冷说道:“陈上卿,三军出征不是儿戏,说走就能走的!五万将士分布在河西各地,纵使通知他们,也需一日。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准备给养,至少又需一日。还有——”   陈轸极不耐烦地打断他道:“在下不懂军务,龙将军莫要扯东扯西!是陛下要将军连夜出征,在下不过传旨而已!将军若是遵旨,就请马上通知部属,至迟凌晨出发!将军若要抗旨,在下也就无话可说了!”   龙贾气结:“陈轸,你——”   陈轸两手微拱:“龙将军,在下王命在身,还要连夜出使秦国,这就告辞了!”说完,大步走出。   陈轸前脚出门,公孙衍随即转出,与龙贾一样,呆呆地凝视几案上的虎符和盖有王玺的诏书。   龙贾将拳头狠狠砸在几上:“咦!”   公孙衍的眉头渐渐拧成两个疙瘩。   两人闷坐有顷,龙贾抬头说道:“你看这样行不?河西守将中,善战者莫过于张猛、吕甲二将。在下留下二人,同时带走两万新兵,换下两万武卒,全部予你!”   以区区两万武卒抗击强大的秦军,连龙贾自己也底气不足,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公孙衍沉默许久,点头说道:“谢将军了!”   龙贾转对参军道:“速传吕、张两位将军!”   不一会儿,吕甲、张猛急进府中,龙贾指着公孙衍道:“陛下诏命本将东征卫境,河西防务,一切听从公孙将军安排!”   吕甲、张猛互望一眼,朗声道:“末将遵命!”   翌日拂晓,全身披挂的河西武卒一队接一队地离开少梁。将军府前,龙贾步履沉重地走出府门,凝视前往送行的公孙衍、张猛、吕甲和其他留守将官。   有顷,龙贾从腰间取下佩剑,连同河西帅印、令牌等物,一同交予公孙衍手中,环视众将一眼,斩钉截铁:“此剑在,就是本将在!公孙将军,无论何人,只要不听号令,杀无赦!”   公孙衍双手接过佩剑,点了点头。   “公孙将军,白相临终之时,将河西七百里江山托附老夫,不想老夫——唉,啥都不说了,河西,老夫——托付你了!”龙贾说完,在公孙衍面前缓缓跪下。   公孙衍也跪下来,声音哽咽:“龙将军——”   望着龙贾的战车渐渐远去,公孙衍一下子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让他几乎承受不了。对他来说,肩上压的不仅是白相国和龙贾的重托,而且还有史家记载。成者王侯败者寇,河西是吴起打下来的,今日若在他的手中让秦人夺回,那么,他的名字就会与吴起一道留在史册上。唯一的不同是,吴起是征服者,而他公孙衍,只能是失败者。   公孙衍一直在内心深处自比吴起,今日情势将他推至这般境地,是他做梦也未想到的。若有龙将军和他的五万武卒在,与秦人尚可一战。而眼下,公孙衍不寒而栗。   除敌我力量相差悬殊外,公孙衍的最大担忧是,他既无君上任命,也无任何职衔,唯有龙贾留予他的一柄仅具象征意义的宝剑。可以说,他初来乍到,一无所有,仅留下来的两万武卒愿否听从调遣,实难预知。大兵压境,众心不服,这是用兵大忌。   然而,事已至此,纵使天塌下来,他也只能撑住。公孙衍回到府中,面对沙盘思索有顷,使人传来众将,布置防务。   两个时辰之后,众将陆续抵达。公孙衍端坐于主位,将龙贾的佩剑摆在几案上。在他的下首,顺溜儿坐着两排将军,打首二人,左是张猛,右是吕甲。   公孙衍重重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诸位将军,龙将军奉诏东征,临行之际,将守备河西的重任托付在下。在下初来乍到,还望诸位将军配合!”   众将面面相觑,半晌无人应声。面对冷场,公孙衍又是一声咳嗽,正欲开口,坐在吕甲下首的将军甲大声说道:“末将请问,我们是该称呼您先生呢还是将军?”   这样发问显然带有挑衅性质。公孙衍冷峻的目光直扫过来,盯在此人脸上,有顷,伸出一只手,从几案下摸出帅印,啪地震在几案上,目光逐个扫过众将,语气虽缓,分量却重:“诸位将军,你们可以称呼在下先生,也可以称呼在下将军,不过——”缓缓抽出龙贾的宝剑,手拭剑锋,陡然加重语气,“如果有谁不听军令,贻误战机,在下断不轻饶!不瞒诸位,龙将军临行之时,授予在下先斩后奏之权!有谁不信,可问吕甲、张猛两位将军!”   张猛点头道:“诸位将军,龙将军临行之际,确将河西防务全权委托公孙将军,望诸位唯命是从!”   众将齐声应道:“末将谨听公孙将军!”   公孙衍点点头,朗声又道:“诸位将军驻守河西多年,如何守御,本将毋须多说。诸位将军!”   众将一齐站起:“末将在!”   “众所周知,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秦人。从即时起,本将宣布,河西进入战时警备状态!无论何时,只要战事爆发,大家务必严阵以待,以守为攻,不得出阵迎敌,不得弃阵逃走,失职者斩!”   众将齐道:“末将得令!”   公孙衍眼望吕甲:“吕甲将军!”   “末将在!”   “本将予你一万人马,驻防长城、洛水一线。长城、洛水是我第一道防线,甚是紧要,万望将军昼夜戒备,兵不卸甲,马不离鞍,发现敌情,即燃烽火!”   “末将得令!”   公孙衍转望张猛:“张猛将军!”   “末将在!”   “阴晋、临晋关、少梁三处是河西根本,断不可失!本将予你五千人马进驻阴晋,五千人马镇守临晋关,至于少梁,本将亲率守城将士镇守!”   “末将得令!”   听完军令,众将迈步走出将军府。刚出府门,最先出言挑衅的那个将军朝地上猛啐一口:“我呸!拿鸡毛当令箭,神气个屌!”   另一将军跟着牢骚:“吕将军,眼下风平浪静,鸟事也没有,此人却——这不是明摆着折腾人吗?”   二人都是吕甲手下偏将。吕甲是河西骁将,甚受龙贾喜爱。此番龙贾奉旨东征,吕甲自以为龙贾会将河西交付于他,不料凭空杀出一个公孙衍,让他甚是憋气。听闻此话,他也摇头叹道:“唉,一个相府家奴也来指手画脚,大魏真是无人了!”   张猛本欲责备两位出言牢骚的将军,见吕甲也这么说,只好放缓语气:“眼下龙将军不在,河西空虚,是非常时期,我观公孙将军如此安排,绝非等闲之辈。诸位将军当是以大局为重,服从命令,小心防备为上!”   吕甲诸人见张猛发话,也不好再说什么,闷声快步走至各自的马前,跨马疾驰而去。   众将离去之后,公孙衍越想越不放心,喊上一个参将、两个护卫,先将少梁防务巡视一圈,而后策马至临晋关等战略重地逐个查过,再次来到洛水边上。   这里才是重中之重。公孙衍心里清楚,真正的对手就在对岸。   此时是夏历六月,雨季已至,洛水暴涨。望着滚滚而下的河水,公孙衍心里稍稍安慰一些。经过数十年经营,魏军在洛水沿岸每三里设一瞭望塔,每五里筑一城堡。就眼下而言,只要保持足够警惕,防护得当,虽然不能完全挡住秦人,却可在第一时间发现敌情,为第二道防线——长城,赢得宝贵的准备时间。   然而,当公孙衍从临晋关出发,沿洛水策马西行时,沿途所见,却令他不寒而栗。大部分瞭望塔空无一人,城堡也几乎看不到魏卒。   公孙衍强憋着一肚子火气继续巡查,行至大荔关时,肝火已经升至顶门。   大荔关是洛水的重要渡口,也是沟通秦魏的重要关卡,两国贸易、百姓往来、使团出入等,皆由此通过。正因其位置重要,龙贾在此构筑了一道牢固的防御关卡,城高墙厚不说,关卡之内更是储备了大量的战略物资,即使被完全包围,亦可支撑一月。   然而,展现在公孙衍面前的是,关门之外俨然已成为了一个临时集市,附近农人在此摆起各色货物,许多老秦人络绎不绝地从洛水对面摆渡过来,越过无人把守的关门,或卖或买,忙得不亦乐乎。而在数日之前,公孙衍清楚地记得,这里仍是森严壁垒。   公孙衍翻身下马,将马缰交予随身侍卫,阴丧着脸走进关门。   关门大开,关内空空荡荡,不见一人。再后面是营帐区,兵士们三五成群,在树荫下或说笑、或喝酒、或玩游戏。空旷的草地上横七竖八地支着许多竹竿,竿上挂着细绳,绳上晾着不少被褥,一名军尉怀中又抱两床,懒洋洋地走出帐门,朝草地上走来。   公孙衍脸色黑沉,朗声喝住军尉:“你——过来!”   一看公孙衍的披挂,军尉立即扔掉被褥,单膝着地:“大荔关守尉陆三见过将军!”   公孙衍打量他一眼,语气严厉:“你们的关令呢?”   “回将军的话,关令原是李将军,前几日跟随龙将军东征去了。三日之前,吕将军临时抽调赵立将军在此驻守!”   “赵立何在?”   陆三略一迟疑,手指营帐:“回禀将军,赵将军喝多了,正在帐里休息呢!”   公孙衍面色冷酷:“喊他出来!”   陆三奔回营门,不一会儿,重又走出来,身后跟随一人,浑身酒气,两眼惺忪,晃晃悠悠地走到公孙衍前面,头也不抬,大声喝道:“是谁欲见本将?”   公孙衍扫他一眼,见他竟是那日在会上首先发难的那个将军,冷冷一笑:“你是大荔关关令赵立?”   赵立是吕甲手下五虎将之一,对吕甲唯命是从,见吕甲不服公孙衍,自也未将这位代守丞看在眼里,这日又喝高了,态度更见倨傲,着睡服迎接长官不说,见面亦不叩拜,昂着脑袋:“末将见过代守丞!”   赵立故意将代守丞的“代”字拉得甚长。公孙衍冷冷又是一笑,不动声色:“本将问你,关内有多少军士?”   “回代守丞的话,关内原有将士三千,三日前李将军带走两千随龙将军东征,眼下尚余一千,吕将军又差末将增兵一千,现有关卒两千!”   公孙衍变过脸色,厉声喝道:“既然还有两千将士,为何不设关防?”   赵立不甘示弱,沉声应道:“回代守丞的话,对岸秦军关卡早已撤防,秦兵并无一人,我们设防,防守何人?”   公孙衍忍住火气:“我再问你,何人命令你撤掉关防?”   赵立脖子一横:“无人命令!”   公孙衍冷笑一声:“如此说来,你是擅自撤关了?”   “是本将擅自撤关的,代守丞想要怎的?”   “我再问你,依照大魏律令,守关将士擅离职守,该治何罪?”   赵立昂然不语。   公孙衍转向陆三,厉声问道:“军尉陆三,你可知道?”   陆三看了赵立一眼,结巴道:“回——回禀将军,按律当——当斩!”   “来人,将赵立拿下!”   随身侍卫冲上去,不由分说拿住赵立,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赵立跺脚骂道:“你——你个相府家奴,敢拿老子怎样?”   “不怎么样?”公孙衍面色可怖,“不过,前几日布防之时,本将有言在先,龙将军临行之时,授予本将先斩后奏之权。你身为关令,居关不守,擅自撤防,已犯死罪!”转对陆三,“击鼓,召集全体关卒,观斩赵立!”   陆三答应一声,即刻奔向军营,不一会儿,只闻战鼓齐响,一阵纷乱之后,大荔关副将和全体关卒各自披挂整齐,在关内操场上刷刷站满一地。   赵立的酒劲早吓没了,脸色惨白,冲一名参将大声喊道:“老穆,快,快叫吕将军救我!”   参将拔腿欲走,公孙衍厉声喝道:“站住!”   参将两腿哆嗦,哪里还敢动弹!   公孙衍不无鄙夷地扫一眼赵立:“赵将军,本将告诉你,事已至此,莫说是吕将军,纵使陛下亲临,也救不下你!刀斧手何在?”   两名刀斧手齐走出来,一左一右站在赵立身边。直到此时,赵立方觉无助,陡然跪在地上,颤声禀道:“公孙将军,末——末将冤——冤枉呐!”   公孙衍冷冷地望着他:“说吧,你有何冤枉?”   赵立跪前一步,急急禀道:“公孙将军,末将原本设防来着。前日后晌,陈上卿出使秦国,路过此地,见我等守关辛苦,特意嘱托末将,说是秦魏已成一家,大可不必设防。秦、魏月前已经结盟,对岸秦人也早撤去关防,因而末将认为,上卿之言也还在理,适才下令撤防,让弟兄们轻松几日。”   “你可当真执迷不悟啊!”闻听此言,公孙衍越加震怒,“几日前,本将在少梁宣布,河西进入战时警备,关卡之地,更要人不离枪,马不离鞍。你身为关令,不听军令,却听过路朝官闲言碎语,已是死罪!这且不说,依照魏律,关卒不得饮酒,你不仅饮酒,且是大醉酩酊,又罪加一等。你身为守关主将,知法犯法,又目无长官,咆哮犯上,死有余辜,还要在此喊冤!”   赵立无言以对,叩头道:“末将知错!”   公孙衍冷笑一声:“现在知错,已是迟了!”转对刀斧手,“行刑!”   就在公孙衍处斩大荔关关令赵立之时,秦宫怡情殿里却是另外一番情景。   怡情殿是秦孝公坐朝理事之处,整个装饰完全符合孝公心意。殿内左侧原本是个兵器架,上面摆着孝公喜爱的各色兵器。孝公自幼习武,虽说武艺一般,十八般兵器却是样样俱通,而他的爱好之一也是收藏天下兵器。然而,不知何时,这个兵器架被悄悄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魏国河西情势沙盘。   此时,秦孝公正与几位重臣站在沙盘前,表情静穆地紧盯在国尉车英身上。   车英手拿细杖,在沙盘上边指点边解说:“龙贾接到魏王诏令,于五日前亲率河西五万甲士东征卫境,河西现有守军不足两万!一万守于洛水、长城,守将吕甲;另外一万驻守河西各处城邑、关塞。我边关将士已奉大良造之命退移百里,河西守军见我边关无人设防,戒备也自松懈。方才探马来报,大荔关的魏卒已经撤防!”   闻听此言,众臣无不振奋,个个面呈喜色。秦孝公点点头,中气十足地说:“好,寡人等的就是这个!”   众臣见孝公发话,当下站定,目光齐射在孝公身上。孝公扫视众臣一眼,朗声说道:“诸位爱卿,十八年前,先君与魏人大战河西,血染洛水。十八年来,寡人忍辱负重,变法图强,为的就是今日一战!”   众臣齐道:“河西之仇,不共戴天,请君上下令吧!”   秦孝公再扫众臣一眼,声若洪钟:“诸位爱卿,报仇雪耻,就在今日!众卿听命!”   众臣目不转睛地望着秦孝公。   “封大良造公孙鞅为伐魏主将,国尉车英为伐魏副将,太子嬴驷为监军,上大夫景监司邦交,太傅嬴虔司粮草,倾秦之力,与魏决战河西!”   公孙鞅、车英、嬴驷、景监、嬴虔五人应声道:“微臣受命!”   就在此时,内臣匆匆走进,说是五大夫樗里疾求见。秦孝公看一眼公孙鞅,轻声说道:“宣他进来!”   不一会儿,樗里疾趋进,叩道:“启奏君上,魏使陈轸来朝,已距咸阳不足百里!”   “陈轸?”秦孝公多少有些惊愕,“他来何事?”   公孙鞅一听,满脸喜色,跨前奏道:“启奏君上,陈轸此来,欲将河西拱手送予君上!”   秦孝公不解地望着公孙鞅:“拱手送予寡人?”   公孙鞅连连点头:“齐、赵、韩三国联手救卫,魏罃虽遣龙贾东征,底气却是不足,此番使陈轸前来,必是希望君上出兵助他!”   秦孝公思忖有顷,恍然悟道:“爱卿是说,寡人可用假道灭虢①之计,假道河西,一举取之!”   公孙鞅微微一笑:“陈轸是上国钦差,君上当屈驾郊迎,待以上国之礼!”   秦孝公呵呵笑道:“爱卿之言甚是,上国钦差光临,寡人自当郊迎!”   彩旗飘飘,管弦齐奏。秦孝公当下率领文武百官郊迎三十里,毕恭毕敬地迎住陈轸,亲执其手登上公辇。陈轸的随行人员也都备受礼遇,分乘公孙鞅、太子驷、景监等的车驾,在鼓乐声中缓缓驰进咸阳。   是日傍黑抵达咸阳。秦孝公亲自设宴招待陈轸,席间陈轸说明魏王之意,秦孝公二话不说,满口应承。陈轸心情高兴,当晚喝得大醉。   次日清晨,陈轸酒醒,立即辞别秦公,取道径回安邑,不及回府,直接进宫求见惠侯,叩道:“微臣奉旨使秦,今日返回,不及回府,即向陛下复命!”   魏惠侯见陈轸面呈喜色,已知事成,呵呵笑道:“爱卿请起!”   陈轸谢过,起身坐下。魏惠侯顺口问道:“秦公病情好些了吗?”   陈轸一怔,方才记起逢泽之会时秦公称病之事,笑道:“回禀陛下,秦公早已康复!秦公听闻微臣奉诏来使,躬身郊迎三十里,待臣以上国之礼,甚是隆重!”   魏惠侯多少有些惊讶:“哦,嬴渠梁郊迎三十里?”   “是的。秦公亲携微臣之手,邀微臣同辇而行。途中秦公屡次提及逢泽之会,只说天不作美,使他未能亲赴逢泽一睹陛下威仪,引为此生憾事!”   魏惠侯听毕,不无感慨地轻叹一声:“唉,不瞒爱卿,在逢泽那会儿,寡人不见秦公前来,心中真还犯过嘀咕。现在看来,是寡人误会秦公了。借兵之事,秦公可有推托?”   陈轸一脸兴奋:“微臣一提此事,秦公即说,秦是大魏属国,自当举国唯陛下马首是瞻。秦公又说,秦国现有兵马八万,除去三万守备西戎之外,余众五万尽皆听从陛下差遣。秦公即封公孙鞅为主将,车英为副将,要微臣禀明陛下,但有陛下旨意,即刻出兵!”   魏惠侯连声感慨:“好哇,好哇!秦公如此识大体,实在难得!陈爱卿,依你之见,秦人何日出兵为宜?”   “微臣以为,可让秦人暂渡洛水,屯兵河西,以观山东战局。若是龙将军一战而胜,秦兵就可不动。若是龙将军陷入僵局,可使秦人东征,一鼓而定山东局势!”   魏惠侯沉思有顷,点头说道:“就依爱卿所奏,诏令秦人北渡洛水!你再诏令河西守军,让他们好生款待秦兵!”   “微臣领旨!”   当魏惠侯的诏命送至河西将军府时,公孙衍两眼发直,面无血色。此时此刻,他真想大哭一通。   公孙衍实在弄不明白这个糊涂的陛下,好像大魏天下压根儿不是他的。近几日来,公孙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大荔关卡及洛水防线整顿一新,也就斩杀大荔关令赵立一事向吕甲作了说明。因赵立触犯军律,吕甲心中有刺,面上却也不便说出什么。这条防线算是稍稍有了起色,岂料陛下一道诏令,就使他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候立一侧的参军不无焦虑地望着公孙衍。   许久,公孙衍抬起头来,长叹一声,拔出白圭交付他的宝剑,手指轻拭剑锋。   参军轻声问道:“将军,我们怎么办?”   公孙衍轻轻摇头,苦笑道:“天亡河西,天亡我公孙衍,你叫我怎么办?召诸将进帐听令,宣诏开放关门,迎接秦人占领河西!”   参军惊道:“将军?”   公孙衍再叹一声:“去吧,河西已是秦人的了,我们战与不战,结局都是如此!”   参军答应一声,步履沉重地转身走出。   诸将进帐,公孙衍宣过诏书,命令新任大荔关守将开关迎接秦兵,许秦兵驻扎在大荔关与临晋关之间的长城外侧待命,候旨由临晋关东渡黄河。   宣过诏书,公孙衍单独留下吕甲和张猛,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两位将军久驻河西,自也深知秦人。如果不出在下所料,秦人必行假道灭虢之计,其意不在东征,只在吞我河西!”   吕甲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将军何出此言?”   公孙衍知他不服,只好点明:“吕将军,秦军真要东征,根本毋须北渡洛水,完全可由洛水南侧,经由阴晋东出函谷,走崤函故道,因为那条通路距大梁最近。可秦人定要北渡洛水,经由临晋关东渡黄河,其意如何解释?”   吕甲、张猛均是深懂军事之人,一点即破,因而互望一眼,谁也不再说话。   公孙衍再扫二人一眼:“吕将军,陛下颁下这道诏书,洛水防线就算不说了。下面一道,就是长城,望将军加强防范,时刻留心秦人的一举一动!”   吕甲漫不经心地“嗯”出一声:“公孙将军若是没有其他吩咐,末将告退了!”不待公孙衍发话,已是自行起身,大步走出府门。   张猛惊异,正欲张口喊住吕甲,公孙衍摆了摆手,轻叹一声:“让他去吧,战也好,不战也好,这道长城也指望不上了!”   张猛的目光不无犹疑地落在公孙衍脸上,许久方道:“公孙将军,在下只问一句,将军真的认为秦人此来,一定是谋我河西的?”   公孙衍苦笑一声:“张将军,信与不信,你看着好了!不过,在下只想告诉你一句,即使河西尽失,临晋关、阴晋两地,断不可失!阴晋若失,秦人即可断我函谷通道;临晋关若失,秦人即可断我黄河渡口,切断河西、河东。在下深知将军,之所以拨出一万武卒予你,就是看重将军,希望将军能够坚守两城,为龙将军收复河西留下立足之地,万望将军切切在意,不然,你我就是千古罪人!”   张猛沉思有顷:“可——如此下来,少梁只有五千守军,将军您——”   公孙衍轻叹一声:“唉,白相国将河西托予龙将军,龙将军又转托在下,河西若失,在下纵使活着,有何颜面复见将军?有何颜面再祭白相国在天之灵?”   张猛听闻此话,心里发酸,叩拜于地,声音哽咽:“将军放心,只要末将一口气在,就有阴晋、临晋关在!至于将军,轻生念头断不可有!我观将军是社稷大才,大魏朝廷,缺的不是末将,而是将军,万望将军以社稷为重,保全自身!”   “将军请起!”公孙衍甚是感动,扶起张猛,缓缓说道,“有将军此话,公孙衍心中略有安慰!将军也请放心,少梁城高池深,粮多民众,况且还有五千守卒,公孙鞅欲杀在下,也没那么容易!”   张猛紧握公孙衍之手:“将军保重,末将告退!”   张猛拜别公孙衍,与两个护卫策马出城,径往临晋关驰去。驰有一程,张猛想起一事,勒转马头,转驰东北方向。三人快马加鞭,走没多时,来到一个小镇。   此镇名唤张邑,位于少梁东北,距少梁约三十里,有近百人家。魏文侯时,吴起属下参将张欢因军功受封于此。张欢之后,其子张耀不谙武艺,却善经营,先后二十年间,置下百余井田产,成为少梁大户之一。张耀辞世,家业传予儿子张豹。张豹偏又承继先祖的禀赋,天生喜爱舞枪弄棒,十八岁时,与结义兄弟张猛一起应征入伍,成为大魏武卒。十八年前,献公征伐河西,张猛是百夫长,张豹是左军参军。秦魏大战,张豹殉国,张夫人悲恸欲绝,结好绳套,正欲随张豹而去,偏巧年仅五岁的爱子张仪口中喊娘,冲进门来。看到儿子,张夫人这才打消殉夫之念,一心一意照料张仪成人。张家本为富户,又得张猛照顾,日子过得也还惬意,可谓是丰衣足食。眼见大战将至,张猛陡然想起张家,赶去提个醒儿。   张猛三骑驰至张邑,在张家院门外停下。张猛让两个护卫守在门外,自己急走进去。听到马蹄声响,老家宰张伯匆匆迎出,见是张猛,跪地叩道:“老奴叩见张将军!”   张猛上前一步,轻轻扶起:“张伯,快快请起!”   张猛拉起张伯,眼珠儿四下一抡:“夫人呢?”   “晨起就到少梁去了,说是为仪儿请个先生!”   张猛惊道:“怎么又请先生?上次那个呢?”   张伯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唉,这个仪儿,哪有先生教得了他?不瞒将军,这三年来,夫人少说也为他换过七八个先生,竟然没有一个呆过足月的!仪儿无人管教,简直是无法无天,莫说是打架斗殴,纵使上房子揭瓦之事,他也干得出来。夫人食不甘味,寝不安枕。这不,听说安邑有位先生新来少梁,学问甚是了得,夫人为示恭敬,天刚放亮躬身去请了!张将军在客堂稍坐片刻,夫人想必快要回来了!”   张猛心中有事,哪里肯坐,当下抱拳说道:“在下还有紧事,马上就走。有个口信,特托张伯捎予夫人!”   “将军请讲!”   “秦人就要攻打河西了!”   张伯大惊:“这——陛下不是刚与秦人结盟吗?”   “那是秦人玩的障眼之计。张伯,难道您还不知秦人吗?”   张伯点了点头:“不瞒将军,听说与秦人结盟,河西无人不高兴。可老朽心里却不踏实,一直在犯嘀咕,听将军此说,算是亮堂了。请问将军,秦人何时打过来?”   “哪一日吃不准,近则三日五日,远也不过十天半月。您可转告夫人,要夫人务必有个防备!”张猛说完,转身告退。   张伯目送一程,返身回到院里,靠着一棵老树坐下,闷头思索这一重大变故。苦思有顷,张伯尚未寻出理路,听到外面车马声渐近,知是张夫人回来了。张伯赶忙喊出几个仆役,在门口列队迎候。   张伯他们刚刚站稳,张夫人的车马已到门口。早有仆人放好踏脚板,张夫人首先下车,而后转身,毕恭毕敬地朝车中揖出一个大礼,微笑道:“先生,寒舍已到,请!”   车上随后跳下一个中年先生。先生站稳步子,朝张夫人回揖一礼:“夫人,请!”   张夫人与先生共同步入院门,径至堂中坐下。张夫人指着张伯对先生道:“这是张伯,家中大小事情,皆由张伯料理。先生有何要求,尽管吩咐张伯!”   先生看一眼张伯,深揖一礼:“在下见过家老,今后诸事,还望家老多多关照!”   张伯回揖道:“老奴随时侍候先生!”   张夫人扫视一圈,转对张伯:“仪儿呢?”   “吃过早饭,仪儿与两个小厮出门去了,这阵儿想是也该回来的。”   张夫人眉头微皱,摇头道:“指望他回来,日头得从西方出来。张伯,你马上去寻,就说我有急事,要他即刻回来!”   张伯答应一声,走出门去。   见张伯急出院子,张夫人长出一气,转对先生,苦笑道:“先生莫要见笑,他阿大走得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本指望这孩子有点出息,谁想总也收不住他的野性,一天到晚总是惹事,让人担惊受怕。不瞒先生,前面民妇不知请过多少先生了,没有一个降得住他。先生您要多下些力气,只要能让孩子有个进取,民妇愿付双份薪酬!”   先生忙道:“令公子的事,在下早听说了。夫人放心,在安邑之时,无论谁家孩子多么调皮,在下只要出面,他们必是服服帖帖。要是降不住他,在下断不敢来!”   张夫人赶忙揖礼:“真能这样,先生于仪儿就有再生之恩,民妇另有厚报!”   张伯出门,未走几步,就见一个小厮气喘呼呼地急奔回来。张伯喝住他:“小顺儿,少爷呢?”   小顺儿顿下步子,喘着粗气道:“回——回家老的话,麻——麻烦来了!”   “是何麻烦,快说!”   “少爷与我等在西边的林子里正在玩儿,有人领着十几人寻来,点名要找少爷。小人瞧见势头不对,悄悄脱身,回来搬救兵了!”   张伯眼珠儿一转:“你们在林里玩什么来着?”   小顺儿迟疑一下:“没——没玩什么。一棵树上有个大马蜂窝,少爷琢磨几天,今儿本想摘它下来。还没摘呢,那些人就——”   张伯吁出一口气:“少爷现在何处?”   小顺儿朝远处一指:“他——他们前往打谷场里去了!”   张伯二话不说,头前朝打谷场里走去。小顺儿紧追几步,央求道:“家老,他们人多,小人这想再喊几人,万不能让少爷吃亏!”   张伯瞪他一眼:“你们还嫌闹得不够,要给夫人添堵,是吗?”   小顺儿吓得一缩脖子:“小人不敢!”   “既然不敢,还不快随我去!”   小顺儿得得得地跟在张伯身后,径投打谷场而去。   二人赶到时,打谷场上早已围起一堆看热闹的观众。场地中心,两个衣饰华贵的年轻人互不相让地盯视对方。身着白衣的是张仪,另外一人衣紫,不知是何来路,但从衣饰上可以看出,此人也是富家公子,且来头不小。在他的身后,十几个小厮个个五大三粗,模样甚是凶悍,一看即知是特能打架的角儿。   两人对视有顷,开始互绕对方兜起圈子来。兜有三圈,两人同时停步,不约而同地各自后退一步,目光始终不离对方半寸。   张仪面呈冷蔑,两手却是一拱,缓缓说道:“仁兄远道而来,在下张仪有礼了!”   紫衣人亦是一拱:“在下少梁人吴青,听闻张公子文武双全,才压四海,吴某不才,特来讨教!”   “吴公子言过了!吴公子是大地方来的,此处是乡僻之地,在下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吴公子海涵!”   “张公子,咱们长话短说。本公子既来讨教,就请张公子赐招吧!”   “吴公子远道而来,在下自是主随客便,如何过招,还请吴公子出题。琴棋诗画、骑射御猎、枪刀剑戟,仁兄欲比什么,在下皆愿奉陪!”   吴青冷笑一声:“好,张公子艺高胆壮,在下也就不客气了!”   张仪微微一笑:“吴公子,请出题吧!”   吴青转对仆从:“拿弓箭来!”   早有人拿出一副弓箭,吴公子接过,搭上一箭,望见场边百步开外的秸秆垛上有两只麻雀,小声说道:“张公子,看左边那只!”话音未落,弓弦响过,左边的麻雀应声而倒,右边那只受惊飞走。   众人看得真切,无不喝彩。   吴公子将弓箭递予张仪,微微笑道:“张公子,请!”   张仪微微一笑,拒辞弓箭,自从袖中掏出一只弹弓,装上石子,略等片刻,见一群麻雀从远处飞来,欲从头顶掠过,立即说道:“吴公子,请看最后一只!”话音未完,弹弓响处,果见最后一只麻雀翻滚着掉落下来,且正落在吴公子跟前。   众人看得愣了,一时鸦雀无声,待那麻雀在地上挣扎几下,停住不动之时,方才欢声雷动。   吴公子心头一怔,斜睨死麻雀一眼,拱手道:“张公子技高一筹,在下敬服!”   张仪亦拱手道:“吴公子箭法也是了得,你我当算平分秋色!”   吴公子眼珠子一转,当即抱拳:“张公子客气,在下就不推托了。听闻张公子棋艺高超,在下实想领教,不知张公子肯赐教否?”   张仪应道:“这个自然。在下方才说了,琴棋诗画、骑射御猎,在下随客人之便!”   吴公子转对仆从:“摆棋!”   身后立即转出两名小厮,当场摆出棋枰,吴公子执黑先行,张仪执白应对。二人皆是落子如飞,不消一刻,已战数十手,在中盘展开绞杀。张仪舍弃左侧五子,专意围剿中盘黑子的一条大龙。吴公子不知是计,待反应过来,已是回天乏术。眼见大龙存活无望,吴公子只好推枰认输。   张仪起身,微微揖礼:“吴公子承让,在下侥幸得胜,不胜惭愧!”   吴公子原本善弈,在少梁少有对手,今日落败,又被张仪这般说话,脸色涨红,眼珠子四下一抡,瞧见旁边放着一个农人打麦用的长条石磙,桶来粗细,心中立时有数了,起身抱拳又道:“琴棋诗画、骑射御猎虽为时尚,却是雕虫小技,不见真功!”   张仪冷笑一声:“既有此说,就请仁兄来一个见真功的!”   吴公子微微一笑:“方今天下,唯以实力说话。我们且比实力如何?”   张仪斜睨吴公子一眼,见他身形与自己相差无几,朗声说道:“好!只是这实力如何比试,还请吴公子点明!”   吴公子二话不说,径直走到石磙前面,挽起袖子,两手扣住石磙两头的石臼,大喝一声:“起!”将之猛力提起,再一撑,扛在右边肩头,转对张仪,“张公子,请看!”   吴公子肩扛石磙,在场地中心缓缓转起圈子,跟他而来的众仆从及周围看客无不喝彩,有人大声报圈数,场上气氛整个被他们哄托起来。   看到此处,张伯眉头微微一皱,目光射向张仪,见张仪大瞪两眼,呆在那儿。小顺儿脸色早变,悄声对张伯道:“家老,该让少爷回去了!”   张伯摇了摇头:“现在喊他,他哪里肯走?”   在众人数至三十圈时,吴公子扛着石磙走至张仪跟前,“嘿”出一声,将石磙置于地上,面色微变,气息微喘,似乎远未用尽全力。显而易见,吴公子身材不壮,气力却大得惊人。见张仪面色有变,吴公子将两手拍打几下,笑道:“张公子,请!”   当众装孬伏低显然不合张仪的秉性。眼见吴公子占尽上风,张仪也是豁出去了,当下朝手心吐口唾沫,活动几下手足,弓身弯腰,一手扣住一只石臼,略略一掂,心弦顿时一紧。然而,事已止此,张仪顾不得许多,大喝一声:“起!”咬紧牙关,使尽力气一挺,石磙竟也让他举过头顶。   在观众的喝彩声中,张仪将石磙扛在肩上,像吴公子一样绕场转圈。众人欢声雷动,齐声报数:“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   张伯心头一沉,挤至前面,两眼紧紧盯住张仪。众人数至第十圈时,张仪额头已是汗出如雨,满脸潮红,牙关紧咬,强撑着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   眼见情势危急,张伯一个箭步冲至张仪身后,两手托住石磙,朗声叫道:“仪儿,撒手!”   张仪再也不敢逞强,急急撒手,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在地上。张伯咬牙托住石磙,小顺儿与另一个小厮急跑过来,三人合力,将石磙放到地上。   吴公子趋前一步,哂笑道:“张公子,要不要在下扶一下?”   吴公子的话音未落,张仪已是鲤鱼打挺,忽身站起。吴公子学着方才张仪得胜后的语气,抱拳说道:“张公子承让,在下侥幸得胜,不胜惭愧!”   张仪亦抱拳道:“吴公子神力,在下佩服!下面还欲比试什么,请吴公子出题!”   吴公子已知张仪本领,若是再比下去,不会占上风,当即抱拳道:“蒙张兄承让,今日比试,你我可算平局。在下有事欲回少梁,张公子若是定要见个输赢,可到少梁东街吴府赐教,在下随时恭候!”   张仪亦抱拳道:“好!一月之后,在下定去少梁回访吴公子!不过,若到少梁,该是本公子出题了!”   吴公子一愣,略一思忖,笑道:“这个自然。敢问公子有何打算?”   张仪微微一笑:“公子既然有问,在下提前告诉你,量也无妨!”上前一脚踏在石磙上,“就是此磙,依旧如此比试!”   吴公子哈哈笑道:“好好好!张公子是条汉子,在下佩服!”说罢,引众仆扬长而去。   见吴公子等走远,张伯急趋过来:“少爷,闪着腰否?”   “还好!”张仪略愣一下,“张伯,你怎么来了?”   “夫人有事,请少爷马上回去!”   张仪点点头,冲两个小厮喝道:“你们——过来!”   小顺儿与另一个小厮急走过来:“少爷有何吩咐?”   张仪指着石磙:“将此物抬回家去!”   二人挽起袖子,一人扣牢一臼,抬起来头前走去。   张家正堂里,张夫人仍在陪着先生说话。先生现出焦急之状,张夫人也是心不在焉,口中说话,耳朵却是听着门外。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张仪的“哎哟”声。张夫人大吃一惊,起身走到院中,正欲出门看个究竟,张伯已经搀扶张仪走进院门。   张夫人不无惊异地望着张仪,半晌方道:“仪儿,你怎么了?”   话音尚未落地,小顺儿两个也“吭哧”、“吭哧”地叫着号子,将一只石磙抬进院里,“咚”地扔在地上。   张伯已将张仪扶到一张躺椅上坐下,两手不停地在他的肩上和腰上拿捏按摩。张仪的“哎哟”声甚是夸张,长一声短一声,抑扬顿挫,不绝于耳。   先生听到院中热闹,知是学生回来了,忙走出来,站在门口打量张仪。张仪眼角瞥见,心中早知端底,“哎哟”声叫得更是欢势。   张夫人听得心疼,不无关切地抚摸张仪的头道:“仪儿,你——你这是咋的了?”   张仪的眼睛微微眯起,叫得越发夸张:“娘,哎哟,疼死我了!张伯,轻一点,对对对,就这儿,再轻一点,哎哟——”   张夫人转向小顺儿,厉声责问:“咋回事儿?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小顺儿赶忙跪下:“回禀夫人,少爷与人在打谷场中比试才艺,举——”   “举”字还没落地,张仪顾不上哎哟,朝小顺儿破口骂道:“滚一边去!”   小顺儿抬眼望着张夫人,见她不依不饶,又欲开口,张仪猛地起身,朝他屁股上猛踹一脚:“叫你滚一边去,还不快去!”   小顺儿打个跟斗,一翻身爬起,跑到门口,却也不敢远离,捂着屁股倚在门框上。   见张仪并不打紧,张夫人眉头紧皱,转对张伯道:“张伯,莫管他了!不让他逞能,他偏不听,让他疼一会儿,也好记个教训!”转对张仪,“仪儿,过来,娘为你新请一位先生,快去堂上磕头拜师!”   张仪止住哎哟,甩开张伯,阴阳怪气地眯起眼睛走到先生跟前,一句话不说,绕着先生连转三圈,眼珠儿左右滚动,上下打量,盯得先生心里发毛。   三圈转完,张仪仰天长笑道:“这位先生,想让本少爷磕头不难,先生只须做好一事!”   先生知是下马威,微微一笑:“少爷请讲!”   张仪朝门框处的小顺儿招了招手:“小子,过来,为先生表演一下!”   小顺儿急跑过来:“少爷,表演什么?”   张仪指着石磙,破口骂道:“装什么蒜?就表演本少爷方才干的那事儿!”   小顺儿看一眼石磙,知无退路,只好走到石磙前面,也学张仪那样朝两手猛吐一口,一手扣牢一端石臼,大喝一声奋力擎起,身子趔趄一下,差一点跌倒。另一小厮眼快手疾,急忙上前扶住。   小顺儿稳住身子,将石磙扛到肩上,仅走几步,不敢再走,猛一用力朝前一掷,石磙“咚”地砸在地上,震得众人脚下皆是一颤。小顺儿用力过猛,朝后跌倒。   张仪呵呵一笑,点头赞道:“好小子,看不出来,你还有点蛮力。爬起来吧,晚上本少爷赏你两只鸡屁股吃吃!”   小顺儿吐吐舌头,赶忙爬起。   张仪扭过头来,望着先生,阴阳怪气地指着石磙:“这位先生,您可看清楚了?就照他所做的,自己搬起来,扛在肩上,绕这棵树连走三十圈!只要先生走够此数,本少爷立即磕头。若是少走一圈——呵呵呵!”   那先生纵使见多识广,也不免尴尬,愣怔有顷,不无愠怒地转向张夫人:“此为莽夫所为,在下好歹也是斯文人,这——”   不待张夫人发话,张仪迅即冷笑一声:“好,先生既是斯文人,想必学识渊博。先生有何学识,可否说来听听?”   先生见他考量学问,底气十足,摇头晃脑道:“这个嘛,少爷听着,在下百家学问,无所不知;琴棋诗画,无所不会!”   “先生可知《诗》否?”   先生更现得意,微微笑道:“在下八岁即能读之,十岁悉数背诵!”   “既如此说,先生且背一篇!”   先生思忖有顷,抬头问道:“诗有三百,不知少爷欲听何篇?”   “先生记熟何篇,即背何篇!”   先生忖思,这小子出言狂妄,不能被他瞧低了,且背一篇偏一点的。闭目有顷,先生清了清嗓子,出口吟咏:“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张仪听过,冷冷一笑:“先生背得虽说一字儿不差,却也不算本事。本少爷也背一遍,先生听好:‘道周彼行,车之栈有。草幽彼率,狐者芃有。暇不夕朝,夫征我哀。野旷彼率,虎匪兕匪。民匪为独,夫征我哀。矜不人何,玄不草何,方四营经,将不人何。行不日何,黄不草何?’”   先生大惊失色:“少——少爷,你能倒——倒背如流?!”   张仪哈哈大笑一阵,学起先生的口吻:“在下三岁读诗,六岁倒背如流,十五岁贯通百家学问。至于琴棋书画嘛,先生还要一一讨教吗?”   先生震服:“在——在下不——不敢!”   张仪不无讥讽:“既然不敢,还不磕头拜师,随本少爷修习几年?”   先生羞得满面紫涨:“你——你——你这个狂——狂——”   “生”字未及落地,先生猛地一跺脚,夺门而走!   张夫人急急追出门外,大声喊道:“先生!先——生——”   张仪冲着先生的背影,解气地哈哈狂笑起来。   张夫人追有一程,见先生走远,长叹一声,返回院子。进门看到张仪兀自站在那儿得意,气不打一处来,朝他狠瞪一眼,甩袖走回屋子。张伯心里有事,怔了一下,也跟进屋去。   张夫人回到房间,盘腿坐下,怔怔地凝视挂在墙上的夫君遗像,越看越伤心,两眼一酸,由不得落下泪来。   张夫人正自伤悲,听到门外脚步声响,忙拿袖子抹把泪水,转身望向窗外。张伯进来,见张夫人眼圈发红,走前一步,跪于地上,哽咽道:“夫人,是老奴无能,未能侍候好少爷!”   张夫人转过脸来,惨然一笑:“张伯,你说的这是啥话?快快起来!”   张伯起身,哈腰候立一边。张夫人指着对面的席位:“张伯,请坐!”   张伯依旧哈腰站在那儿:“老奴不敢!夫人您别伤心,保重玉体啊!”   张夫人长叹一声:“唉,张伯,您也看见了!仪儿这样子,你说——”   “回禀夫人,依老奴之见,仪儿翅膀已经长成,张邑偏僻狭小,恐怕有碍仪儿前程。再说——”张伯欲言又止。   “张伯,有话不妨直说!”   “近些日子,龙将军亲领大军东渡黄河,奉诏东征。龙将军一走,河西就跟没有设防一样。虽说眼下秦、魏睦邻,老奴心里却不踏实。不瞒夫人,在老奴心里,秦人指靠不住,河西也许就要打仗了!”   张夫人一怔:“你是说,秦人会攻打河西?”   张伯点了点头。   张夫人沉思一阵,轻轻摇头:“断不可能。妾身今去少梁,听闻秦人欲为陛下出兵,说是东征山东,要我们准备粮饷呢。”   张伯见她如此说话,只好说道:“不瞒夫人,张猛将军今日来过了!”   张夫人惊道:“哦?是他说的?”   张伯再次点头。   张夫人心头一紧:“张将军怎么说?”   “张将军说,陛下上当了。秦魏结盟是假,攻打河西是真。张将军还说,秦人不但要打过来,且这战事就在眼前,快则三五天,迟再十天半月。张将军要老奴务必禀报夫人,早作准备。老奴原本不想把话说白,免得夫人担惊受怕——”   张夫人勾下头去,陷入沉思,许久,抬头说道:“张伯,依你之见,我们又该做何准备?”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老奴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到做何准备。房产、田产,皆搬不走,老奴——”   见张伯打住不说,张夫人接过话头:“张伯,妾身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房子、田产皆搬不走,人却可走!”   “老奴正是此意。老奴在想,夫人和仪儿可暂躲一阵子,明日即走。家中诸事,自有老奴料理!”   又一阵沉默过后,张夫人抬头说道:“你方才说得在理,仪儿翅膀已成,是该出去学点真本领了!张伯,依你之见,仪儿去何处就学为好?”   张伯略略一想:“老奴以为,可让仪儿前往周室。周天子虽然落势,毕竟还是天子。常言道,天子脚下,必有奇人。仪儿若到那儿,或有奇人可以教他!”   张夫人点了点头:“好!仪儿从小不知规矩,到天子太学里学点礼仪,或能有所长进!你安排一下,晚上祭祖,明早送他启程!”   张伯一怔:“夫人不走?”   张夫人又看一眼张豹的遗像,缓缓说道:“准备去吧!打仗一事,不可告诉仪儿!”   张伯知道夫人舍不下老爷,不好再劝什么,点头拜辞。   是夜人定,张家宗祠里灯火通明,中堂上摆满列祖列宗的牌位,张仪逐个牌位一一叩首。   非年非节祭祖,张仪甚是不解。难道是白天之事做得过分了?张仪细细一想,自己所为无可厚非,那个先生是否有货,一眼可知。不管怎么说,既然将事儿闹大了,先认错再说。张仪想定,在挨个拜了祖宗后,张仪抬起头来,凝视母亲:“娘,今日之事,就算仪儿错了!”   望着面前这个倔强的儿子,张夫人的泪水缓缓流出,跟着也跪下来,朝列祖列宗逐个拜过,更在夫君张豹的牌位前呜呜咽咽地伤心一通,这才抹去泪水,转对张仪:“娘不怪你,是你长大了!娘教不了你,张邑也盛不下你了。娘思来想去,决定送你去周室太学。听说那儿人才济济,或能使你有所长进!”   一听让他离开张邑,前往洛阳,张仪大感意外,跪地泣道:“娘,仪儿哪儿也不去,仪儿只在这儿陪娘!”   张夫人正色斥道:“仪儿,你早行过冠礼,不要如此没有出息。张氏一脉,只剩你一根独苗。你若是再无长进,就这样混东混西,叫娘百年之后,如何去见你的阿大?去吧,此事没有商量。车马、行李、钱财等一应物什,张伯全都安排好了,那两个小厮,你选一个带上,明日鸡鸣时分,即刻动身!”   张仪叩首于地,泣道:“娘——”   第六章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   在对岸魏军的列队欢迎下,秦国大良造公孙鞅率领五万秦卒分左、中、右三军井然有序地渡过洛水,经大荔关直趋长城,在大荔关至临晋关一线的长城外侧,按照魏军的严格规定屯扎待命。   秦人一连屯扎三日,所有部卒井然有序,不见任何异动。到第三日,长城守将吕甲使参将领人抬猪羊去秦营劳军,顺便探听虚实。秦军热迎,丝毫不见敌意。劳军将士与秦卒热烈攀谈,秦卒皆说东征,只待大魏陛下旨意下来,他们就要赶赴山东,为陛下厮杀。   劳军参将把详情报知吕甲,吕甲召集众将道:“陛下已与秦人结盟,公孙衍却自作聪明,无事生非,硬说秦人图谋不轨。今日观之,公孙衍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有部将接道:“吕将军,公孙衍以治军为名,前几日公然处斩赵立。赵立刑后不过三日,他又下令让大荔关守军开关迎接秦人。如此来回折腾,赵立岂不屈死了?”   另一部将应道:“吕将军,公孙衍斩的其实不是赵立,而是想借此树立威信,故意贬损将军面子!”   说到赵立,与赵立私交不错的部属尽皆愤愤不平。赵立原就是吕甲的爱将,今又听到众部属如此这般,吕甲脸色红涨,咬牙恨道:“诸位将军,公孙衍既然成心与本将过不去,本将也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待龙将军东征回来,本将定将前后因由写个条陈,你们也都做个见证,共同为赵将军申冤鸣屈!”   众将皆道:“我等只听吕将军的!”   吕甲思忖有顷,朗声说道:“诸位将军,今日是赵将军头七,咱们就在此处小酌几爵,权为赵将军送行!”   吕甲说完,当即安排酒席。不一时,酒菜上来,众将吆五喝六,因有赵立之事,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这日夜间,偏巧天气不好,向晚雷声大作,夜间更是大雨如注,一直下到午夜方住。因将军不在,也无特别叮嘱,又见雨大风急,长城魏卒多从城墙上溜下,钻入长城后面的城堡里卸甲睡觉,只有少数留在城墙或烽火台的避雨处守值。及至黎明,即使这些守值的兵士也自昏昏沉沉,抱枪入梦。   长城守府里,吕甲与众将更是人人酒气冲天,东倒西歪,一地呼呼大睡。   就在此时,数以万计的秦兵沿长城一字儿摆开,各将绳索抛上城墙的砖垛,如蚂蚁般攀缘而上。顷刻之间,秦兵就已爬上城头,寻到那些仍在呼呼大睡的守值兵士,上前略略搬开耷拉着的脑袋,在脖子上轻轻一刀。可怜众多魏卒,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梦中之鬼。   也是凑巧,一处烽火台上守值的魏卒恰在此时被一泡尿憋醒,正要起身撒尿,猛然看到几十名秦卒手持兵器,正沿女墙内侧向他这边急急走来。魏卒大惊失色,尿意一丝儿也无,高声惊呼:“秦兵来喽!”一边连声惊呼,一边燃起烽火。   待秦兵急冲过来,这堆烽火已是熊熊烧将起来。远处望见烽火的,出于本能和职守,当下也燃起烽火。一时间,长城上烽火点点。那些仍在城堡里睡觉的魏卒,听到叫喊声纷纷爬起,有些不及穿衣即成秦人的枪下之鬼,也有寻到枪刀拼死相搏的。   吕甲因与众将酒醉睡去,并未脱去甲衣。此时酒劲儿已过,听得外面声响,他忽地爬起,大声叫起众将,提枪冲到门口,已是烽火连天,城墙上到处都是晃动的秦兵。吕甲忖知大势已去,匆忙上马冲向秦军,连挑数名秦兵。   吕甲挺枪横冲直撞,正自杀得起劲,秦军先锋司马错引众杀来。   擒贼先擒王。司马错早已摸清长城守府的精确位置,因而在夺占长城后,立即引人直冲过来,偏巧遇上吕甲。二人放马挺枪,大战数合。若在平时,司马错原本不是吕甲对手,然而,此时的吕甲早无战心,战无数合,便拨转马头,杀开一条血路,径投少梁而去。   在吕甲赶到少梁时,日头已起一竿子高。少梁城中,四门紧闭,城门楼上,军旗猎猎,枪头攒动,一派森严。吕甲追悔莫及,冲城门楼大叫:“我是吕甲,请速报公孙将军,就说秦人已破长城,正向这里杀来!”   全身披挂的公孙衍从城头上缓缓现身,冷酷的目光直望吕甲,大手一挥,示意开门。不一会儿,吊桥放下,城门洞开。   浑身是血的吕甲却勒住马头,对公孙衍抱拳说道:“公孙将军,吕甲此来,只想告诉将军一声,吕甲意气用事,不听将军之言,追悔莫及。吕甲请将军转呈龙将军,就说吕甲对不起他,对不起陛下,对不起河西,特此谢罪!”   言毕,吕甲下马,将枪扎在地上,朝城头连拜三拜,又朝安邑方向拜过几拜,拔剑自刎。   与此同时,不费吹灰之力即越过长城防线的五万秦兵如洪水猛兽,在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以排山倒海之势分路扑向河西各处城邑。魏人猝不及防,无不惊惶失措,各地城池纷纷陷落。   这日上午,安邑上空乌云滚滚,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在魏宫的偏殿,正斜躺在龙椅里听毗人宣读公子卬奏报的魏惠侯陡然打个激灵,好似被谁猛击一掌似的,忽地起身,大叫一声:“停!”   毗人不知发生何事,急急合上奏报,诚惶诚恐地望着惠侯:“陛下——”   魏惠侯怔了一下,环顾四周,见并无异常,抬眼扫一下左前方的陈轸,重又合上眼睛,缓缓说道:“念吧!”   毗人重又展开奏报,接着念道:“……上将军已与龙将军合兵一处,拟先敌出击,首战齐军,特此请旨!”   魏惠侯微微睁开眼睛,望一眼陈轸:“龙将军等首战齐军,爱卿意下如何?”   陈轸拱手道:“打蛇要打七寸,擒贼要擒首。三国之兵,齐军为首,只要打败齐人,韩、赵之兵必不战自退!”   魏惠侯点了点头,转对毗人:“准卬儿所奏!还有什么?”   毗人展开另外一卷:“河西来报,公孙鞅亲领五万大军从大荔关渡过洛水,屯扎于长城外围大荔关、临晋关一线,候旨东征!”   魏惠侯微微颔首,转对陈轸赞道:“陈爱卿,秦公真是言出必行啊!”   “陛下,有秦公的五万大军相助,山东列国何愁不定?”   “嗯,”魏惠侯再次点头,转对毗人,“待会儿给卬儿拟旨时,要加上这条,就说秦人出兵五万,行将东征,要卬儿将此事抖予齐人、赵人和韩人,让他们掂量掂量!”   “老奴遵旨!”   魏惠侯转向陈轸:“陈爱卿,秦公实意拥戴寡人,其心可嘉,其行可彰,寡人理应予以奖赏,你说是吗?”   “陛下赏功罚过,堪比上古圣主!”   “依爱卿之见,寡人如何奖赏方为妥当?”   “微臣以为,陛下可拨钱粮少许,先行犒劳秦军,待秦军东征归来,再视功行赏!”   “嗯,”惠侯点了点头,“爱卿所言甚是,你可传旨朱司徒,让他调拨河西军粮万石,猪羊五千头,由爱卿犒劳秦军,商议东征之事!”   “微臣领旨!”   陈轸刚欲起身,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毗人远远瞥见来人是朱威,急道:“陛下,朱司徒求见!”   魏惠侯朝陈轸一笑:“说到朱爱卿,朱爱卿这就到了。宣他觐见!”   气喘吁吁的朱威手拿战报,跌跌撞撞地趋进殿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陛下——”   魏惠侯大吃一惊:“朱爱卿,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朱威手举战报,不无悲哀地说:“河——河西战——战报!”   魏惠侯一下子愣了,陈轸也是一脸惶惑。愣有片刻,魏惠侯似乎醒过神来:“朱爱卿,河西并无战事,何来战报?”   朱威叩于地上,泣不成声,双手将战报举过头顶。魏惠侯努了努嘴,毗人急走上去,双手接过战报。   魏惠侯喝道:“念!”   毗人展开,朗声念道:“……临晋关守将张猛火急奏报,五万秦军于今晨鸡鸣时分突袭长城,兵分数路,四处攻掠。守军皆无防范,长城失守,数十城邑失陷,唯少梁、阴晋、临晋关三座孤城拼死力拒……”   陈轸面如土色。魏惠侯两眼发黑,身子连晃几下,毗人急忙扶住。   魏惠侯气结,好半天方才说出话来:“难——难怪寡——寡人方——方才心——心里揪——揪得紧,原——原来如——如此!”   朱威也喘过气来,连连叩首,泣道:“陛下,少梁、阴晋、临晋关三城危在旦夕啊!”   魏惠侯颤声说道:“快——传旨龙贾,火速救援河——河西!”   “微臣领旨!”   朱威急急走出,陈轸这也反应过来,缓缓跪下,颤声奏道:“陛下,帝丘那边,那三只猴子如何交代?”   “还能怎么交代?”惠侯有气无力,“议和!”   与此同时,占据河西大部的秦人开始集中兵力围攻阴晋、临晋关、少梁三座孤城,因为攻不下三城,就不能算是顺利拿下河西。在龙贾返回之前拿下河西,控制黄河天险,隔河与魏对峙,是公孙鞅的基本战略目标。公孙鞅兵分三路,车英率左军攻阴晋,公孙鞅率中军攻临晋关,司马错率右军攻少梁。   然而,正是在此三处,秦兵才算真正领教了大魏武卒的厉害。   在阴晋,势若破竹的秦人如蚂蚁般四面围攻。城上滚木礌石齐下,箭矢如雨。秦兵死伤一片,哀号连连,连攻数轮,车英见伤亡太大,急令鸣金收兵。   临晋关是河西守卫的重中之重,因为关后即是龙贾花费巨资修造的黄河渡桥,是沟通河西、河东的唯一快捷通路,一旦为秦人所占,河西魏军就将陷入既无退路、又无援兵的绝境,只能俯首就擒。张猛考虑再三,决定宁失阴晋,不失临晋关,因而从阴晋临时抽调两千武卒,亲自坐镇指挥。公孙鞅显然也是看中这个咽喉位置,亲率中军围攻。关上共有七千武卒,都是老兵,装备既好,战力又猛,加之张猛几日来精密布防,城中百姓众志成城,公孙鞅连攻一日,竟无尺寸进展。   司马错在用兵上远比车英有头脑。他命令四面围定少梁,但并未急于进攻,而是在城外竖起高台,居高观察。   然而,令他迷茫不解的是,秦兵已经兵临城下,城头上却不见一人,甚至连旗号也无一杆,似乎面前的是一座死城。   城头上越是安静,司马错越是谨慎。迟疑半日,他决定擂鼓攻城,试探虚实。   城下鼓声震天,无数秦兵将早已准备好的稻草、浮木等扔进护城河中,不一时即架起无数浮桥,纷纷踏过护城河,四下竖起爬梯,沿城墙攀扶而上。   眼看就要攀上城头,城上依旧不见动静,似乎根本无人镇守。司马错远远望去,两道浓眉紧锁,紧急摆手,喝令鸣金。鼓声陡止,秦人鸣金撤退。   城头上依旧冷清,并无一人露头,亦无一人言语,死一样静寂。司马错惊得呆了,沉思良久,终于一咬牙根,亲手拿起鼓槌,擂鼓再进。秦兵调头,呐喊着再次攀梯而上。   就在秦人几乎攀上城墙时,一瓢接一瓢的滚油迎头浇下,秦兵人人捂脸,惨叫着跌下梯子。接着,带火的箭矢如雨般射下,扶梯着火,浑身是火的秦兵满地打滚,纷纷扎进护城河里,惨状不忍目睹。   紧接着,城门楼上,一面大旗缓缓升起,“公孙”二字随风飘荡。   司马错惊愕,急叫鸣金收兵。第一场激战,魏兵几乎没有任何伤亡,秦兵却在城下留下上千具尸体。   司马错年不过三十,血气正盛,遭逢如此惨败,当即恼羞成怒,组织秦人再度进击。司马错命令秦兵到附近百姓家中寻来铁锅、瓦盆之类器皿,顶在头上,再次冲击。不过,此番迎接他们的不是滚油,而是石块、砖头。铁锅等被纷纷打碎,司马错害怕魏人再泼滚油,再度鸣金。   秦兵三路大军全力进攻三日,除在三座孤城下各自留下数千尸体之外,竟是无一突破。秦孝公大急,召集诸臣商议应策。   众人坐定,照例由副将车英汇报战况:“迄今为止,我已尽夺长城,攻取河西四十六邑,魏兵残余沿河水顽抗,我正全力攻打少梁、阴晋、临晋关三座孤城!”   车英言简意赅,且这些东西皆是摆明了的,原本毋须多说。谁都知道,若是这三座城池打不下来,后面的日子不会好过。因而,车英说话时,场上气氛甚是沉重。   公孙鞅阴脸转向司马错:“司马将军,谁是少梁主将?”   司马错应道:“打出的旗号是‘公孙’。河西诸将末将皆知,只未听说有个叫公孙的!”   公孙鞅陡吃一惊:“难道是他?”   秦孝公问道:“谁?”   “公孙衍!”   孝公一脸惑然:“公孙衍?”   “回禀君上,此人原是相国白圭府上门人,在下使魏时,与他有过交道,差点栽在此人手中!君上,如果是他,此战不好打了!”   众人皆吃一惊,无不面面相觑,因为公孙鞅此前从未用过这种语气评论过列国将帅。嬴驷却是极为兴奋,出口说道:“一个公孙鞅,一个公孙衍,你们二人看来是个对手。嬴驷请问,你们二人,何人高出一筹?”   嬴驷此问显然不合时宜,甚至有幸灾乐祸之意。孝公白他一眼,正欲转移话题,公孙鞅朗声应道:“回禀殿下,鞅与公孙衍何人胜出一筹,要以结局说话。不过,依鞅眼下所知,若是此人真的成为魏国主将,秦、魏将在河西有一场恶战!”   秦孝公大惊:“果真如此,爱卿可有良策?”   “回禀君上,当下急务,不是如何对付公孙衍。如果不出微臣所料,此时龙贾该是往回赶了。我们务要赶在龙贾返回之前拿下临晋关和少梁。攻破少梁,可除公孙衍。攻破临晋关,可将龙贾堵在河东,有力也用不上!”   秦孝公连连点头:“爱卿所言甚是!”环视众臣,“诸位爱卿!”   众臣皆目视孝公。   孝公朗声说道:“河西遭袭,魏罃必尽倾国之力与我较量。秦、魏此战非打不可了。要打,就要打出一个子丑寅卯!”转向公孙鞅,“爱卿只管用兵,天塌下来,自有寡人顶着!不瞒爱卿,寡人带来精兵十万,已经驻防在洛水一线,随时听命爱卿调用。寡人另备苍头十万,以防不测之变!”   公孙鞅朗声回道:“微臣绝不辜负君上重托!”   有了秦公的坚强后援,公孙鞅再次组织秦兵猛攻三城,尤其是少梁和临晋关。箭矢如雨,战鼓动天,秦兵以前所未有的凶猛从四面八方爬向城墙。公孙衍浑身是血,手拿长矛大声疾呼,沿墙奔走。城内百姓送饭送水。油用完了,大爷大娘烧开热水抬到城墙上。由于天气炎热,这些开水也甚管用,无数秦兵被烫得浑身起泡,连声惨叫着滚下云梯。   几十个秦兵抬起圆木,喊号子撞击城门。门内早有守门兵车候在那儿。不一会儿,城门被撞开,就在秦兵一拥而进时,二十余名魏卒远远推起兵车,径朝城门洞直冲过去。兵车前面布满兵刃,众秦兵躲闪不及,惨叫声声,尚在后面的急急退却,城门洞再被次封死。   第五日傍黑,龙贾引领先头骑兵急驰回来,踏过临晋关浮桥,冲进关中。龙贾大开关门,无数魏兵风驰电掣般杀向公孙鞅的中军。公孙鞅知是龙贾回援,急急鸣金,退兵五十里下塞。   龙贾也不恋战,当即马不停蹄,直冲少梁,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司马错正在指挥攻城,忽见尘土滚滚而来,忖知魏人援兵到了,急忙鸣金,已是迟了,龙贾杀到,公孙衍也乘势开门杀出,前后夹攻,司马错大败,急撤而去。   至此为止,这场决定魏、秦命运的河西大战以秦人突袭成功而拉开序幕,又以公孙衍、张猛等殊死守城、龙贾及时回援而扳回危局。双方各胜一场,战成平手,各自稳住阵脚,调兵遣将,在七百里河西摆开阵势。   这是一场不该发生或至少是不该这么早就发生的战争。   随巢子与弟子宋趼静静地站在山顶一块巨石上,凝视着连绵起伏的烽火。随巢子的两道浓眉渐渐拧起,一把白须随徐徐的谷风微微飘荡。   随巢子缓缓闭上眼去,面前依次幻出燃烧的麦田和房屋、屠城后的平阳街道、宗祠里横遭凌辱的妇女、见证一场兽行后疯癫的打更老人、两具烧焦的童尸、告子疑虑的眼神、魏宫里的劲舞、魏王拂袖而去的身影、龙贾大军东赴卫境、少梁城下秦魏士兵的格杀……   随巢子不敢再想下去,重又睁开眼睛,一双阅尽人间辛酸的老眼不无慈悲地凝视着近在眼前的烽火,静如一尊雕塑。   宋趼小声禀道:“先生,秦人偷袭成功,看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了!”   “唉,”随巢子轻叹一声,“这场大战不过是个开始!此端一起,天下再无宁日了!”说罢,极目望去。一会儿眉头忽地微动,精神陡然一振。   宋趼看得分明:“先生?”   随巢子却不睬他,迈步跨下巨石,寻路而去,运步如风。   宋趼略愣一下,亦跳下巨石,沿山道疾步追去。走有一程,宋趼憋不住,急赶几步,小声问道:“先生,我们去哪儿?”   随巢子不假思索:“云梦山!”   “先生,”宋趼急道,“河西突遭兵祸,百姓亟待我们救济呢!”   “唉,”听到百姓疾苦,随巢子放缓脚步,又是一声长叹,“宋趼哪,就算我等耗尽心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巨子从未在弟子面前流露出如此泄气之辞,宋趼微怔,紧追一步,小声问道:“听先生之意,云梦山中莫非藏有济世神龙?”   随巢子顿住步子,对宋趼微微点头:“山中虽无神龙,却隐居着一位绝世高人。我等若得此人指点,或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绝世高人?”宋趼又是一怔,“难道天下还有高出先生之人?”   “是的,”随巢子再次点头,“与他相比,为师不过是寻常人罢了。此人之才,大可经天纬地,小可察微知毫,为师何敢望其项背?”说罢,大步走去。   宋趼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喃出一声:“天哪,难道此人是神龙吗?”   师徒二人晓行夜宿,不几日就已赶至云梦山中。随巢子似是轻车熟路,引宋趼左拐右转,不消半晌,走至一道幽谷,但见群山环抱,草木繁茂,清泉流水,鸟语花香。   谷口一块巨石上,苍劲有力地刻着“鬼谷”二字。   看到这块石头,随巢子停下脚步,轻轻吁出一气,一路拧紧的浓眉渐也舒展开来,转对宋趼道:“鬼谷先生性好清静,不喜生人打扰。你可守于此处,等候为师!”   “弟子遵命!”说罢,宋趼见旁边有棵大树,遂靠树端坐,微闭双目,开始练功。   随巢子转身,沿山溪旁边的小路信步走去。走不多时,眼前现出一个草庐,庐前草地上,一个十来岁的童子正在蹦蹦跳跳地挑逗几只蝴蝶。远远望到随巢子,童子扔下蝴蝶,径迎上来,深揖一礼,扯着童声问道:“请问老丈,您来此谷,是砍柴呢还是采药?”   随巢子回过一揖:“请问灵童,鬼谷先生在吗?”   听他开口即寻先生,童子似吃一惊,微微点头:“家师在!”   “烦请灵童禀报一声,就说旧交随巢子前来拜谒!”   童子退后一步,将随巢子上下打量一番,缓缓摇头:“回老丈的话,别的尚可商量,这个却是不行!”   随巢子大是惊讶:“哦,为何不行?”   童子并不复话,不无细致地再次审视随巢子一番,自言自语道:“看这样子,老丈似是山外来的!”   “那又怎样?”   “山外皆是凡俗之人,家师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见的!”   “哦?”随巢子微微一笑,故作惊讶地问,“敢问灵童,你的家师愿见什么人呢?”   童子不无自豪,侃侃说道:“不瞒老丈,家师的访客是从大山深处——不不不,是腾云驾雾,从天上飘下来,刷地落到这山谷里,全身上下一尘不染,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脚都不沾地面!”   随巢子呵呵笑道:“灵童所说,可是列御寇①先生?”   童子仍旧沉浸在腾云驾雾的感觉里,根本未听随巢子在说什么,冲他上下又是一番打量,不无遗憾地连连摇头:“唉,像老丈这样褐衣草鞋,一身尘土,走起路来两脚踩在地上,莫说是家师不愿见你,即使见了,也必是无话可说!”   随巢子真还喜欢上了眼前的童子,兴味盎然地问道:“哦?灵童怎知老朽与你的家师无话可说呢?”   “因为家师说话,老丈您会听不明白!”   随巢子被他逗乐了,呵呵又是一笑:“这倒未必!”   见随巢子不以为然,童子似也上劲了:“听老丈口气,想必心中不服。这样吧,童子先问老丈一个难题,老丈若能答出,童子即引老丈拜见家师。若是答不出,就请老丈回去,该砍柴就砍柴去!”   随巢子连连点头:“嗯,这倒公平,灵童出题吧!”   童子微闭双眼,学着大人的口吻:“童子请问老丈,什么叫做宇宙玄机?”   闻听此言,随巢子大吃一惊。莫说是宇宙玄机,即使人间玄机,自己苦求一生仍在迷茫,来此谷中,也为请教此事,可这童子,张口竟是宇宙玄机,叫他哪里答去?   然而,话已出口,此时如何收场?随巢子当真急了,一边支吾,一边想着词儿:“这个——这个宇宙玄机嘛——就是——这个——这个——就是——”   童子哈哈笑道:“怎么样,老丈?别是答不出吧!”   随巢子灵机一动,抬头反问:“灵童答得出么?”   童子敛起笑容,就像大人一样长叹一声,缓缓摇头:“唉,童子若是答得出来,何须再问老丈您呢?嗯,也是的,此题的确难了些儿,这样吧,童子再予老丈一次机会,请老丈答一个简单点的。”   随巢子充满慈爱地望着童子。   童子指着旁边的小溪:“请问老丈,小溪之水为何只从山上流到山下,不从山下流到山上?”   随巢子呵呵一笑,又是反问:“请问灵童,你在烧热水时,热气为何只从锅中飘向屋顶,不从屋顶飘回锅中?”   童子的眼睛接连眨巴几下,皱眉自语:“热气只从锅中飘向屋顶,不从屋顶飘向锅中,嗯,是啊,这又为什么呢?”凝眉陷入深思,有顷,猛然抬头,再次打量随巢子一眼,点了点头,“嗯,老丈,这阵儿看来,您倒是有些意思!”   “哦,老朽有何意思?”   “就是——就是家师愿意见您的意思呗!”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您看上去神神兮兮,说起话来拐弯抹角!”   随巢子呵呵笑道:“如此说来,童子愿带老丈见你的家师喽!”   童子却有些不好意思,呐呐说道:“这个——不瞒老丈,童子也得先去禀报一声,要不,家师就该责怪我了!”   恰在此时,草庐大门吱呀一声洞开,仙风道骨、童颜鹤发、额上两道弯弯白眉的鬼谷子从草庐里缓步走出。   远远望到随巢子,鬼谷子健步走来,深揖一礼:“难怪王栩心神不宁,原是随巢兄驾到!”   随巢子回揖一礼,呵呵笑道:“你家的门槛,真还难迈呢!”   鬼谷子不无开心地指着童子呵呵笑道:“想是小子难为你了!”   二人望着童子大笑起来。童子张口结舌,不明白似的拿小手拍着脑门儿。   鬼谷子回过头来,伸手礼让:“随巢兄,寒舍请!”   随巢子亦礼让道:“王兄先请!”   二人携手走进草堂,相对坐定,童子沏好茶水,候立于鬼谷子身后。随巢子轻啜一口,细细品味一时,置杯说道:“此茶不是凡品呐!”   鬼谷子亦品一口,微微笑道:“能够品出此茶滋味的,世上怕也没有几人了。不瞒随巢兄,旬日之前,仙友列子云游过此,此茶乃列子所遗。”   随巢子长叹一声:“唉,听闻列子驾云御风,如天马行空。随巢若有此能,不知可省多少草鞋了!”   鬼谷子呵呵笑道:“随巢兄如若天马行空,列国诸侯怕是睡不成安稳觉了。”   二人又是一番大笑。鬼谷子似是早已忖知随巢子来意,又啜一口,缓缓说道:“列御寇临别之际,留下一篇奇文,直让王栩品味至今呐!”   随巢子惊道:“哦,是何奇文,能让王兄如此动心?”   鬼谷子拿出一卷竹简,翻出其中几片,交予童子:“如此奇文,王栩不忍独享,愿与随巢兄共赏。”   童子接过,双手呈予随巢子。随巢子接过,见是一篇短文,写的是北山愚公发现门前有二山挡道,矢志移之。   随巢子反复阅读数遭,长叹一声:“唉,北山愚公,说的正是随巢啊!”   鬼谷子微微笑道:“愚公如何能及随巢兄?”   “为何不及?”   “请问随巢兄,何为大形山?何为王屋山?”   “大形者,他也;王屋者,我也。列子是说,大凡人心,皆有二山为障,一是心中有他,二是心中有我。”   “这就是了!”鬼谷子点头笑道,“在随巢兄心中,王屋早已搬走,唯余大形一山;而在北山愚公心中,二山俱在!随巢兄只需移去一山,愚公却要移去二山。移一山与移二山,孰难孰易,岂不是一目了然吗?”   随巢子轻轻摇头:“知我者,王兄也;不知我者,亦王兄也!愚公心中虽有二山,却矢志移之;随巢心中虽余一山,非但无志移之,反倒为之烦恼不已,夜不成寐啊!”   鬼谷子呵呵笑道:“闻听此言,真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啊!”   随巢子抬头,不无殷切地凝视鬼谷子:“不瞒王兄,随巢此来,为的正是这座大形山!”   鬼谷子连连摇头:“大形也好,王屋也罢,早与王栩没有瓜葛。随巢兄若是单为此山而来,看来只能抱憾而去了!”   此话无异于将前路堵死了。随巢子心中咯噔一下,眉尖微动,旋即笑道:“呵呵呵,不提此山也罢。随巢另有一事,顺便请教王兄!”   “若为他事,王栩愿效微劳!”   随巢子端起茶杯,再品一口,缓缓说道:“先师墨翟早年收治一人。此人脓肿已成,久治不愈,先师引以为憾,仙去之时,将此病人托付随巢。随巢奔波数十载,虽已竭尽全力,仍是回天乏术!时至今日,此人毒已至骨,病入膏肓,近于不治。随巢素知王兄医道精湛,特此进山讨教!”   鬼谷子沉思良久,长叹一声:“唉,绕来绕去,随巢兄救世之心,终是难了!”   随巢子长揖一礼:“还请王兄以天地大爱为念,教随巢一个救治良方!”   见随巢子将话说到这个地步,鬼谷子只好还过一礼,再叹一声:“唉,随巢兄之爱心,感天地、泣鬼神,王栩岂无所动?请问随巢兄是如何救治此人的?”   “随巢所施,依旧是先师墨翟之方,先以膏药敷其病灶,以汤药释其毒素,再视其阴阳盛衰,损其有余,补其不足,徐徐调理。只是调理至今,其病非但未见好转,脓肿反而增大,毒气反而至骨,随巢束手无策,苦恼不已啊!”   “随巢兄所施,原是救治正方。之所以未见功效,是因为时日未到。慢药出慢效,随巢兄之方旨在除根,功效自是彰显于日后!”   随巢子点了点头:“能得王兄此言,随巢心中略有所慰。只是脓肿日大,脓毒日多,为害日剧,患者日苦,随巢每日见之,心实不忍!”   鬼谷子抬头问道:“如此说来,随巢兄所困,不过是不忍面对脓肿,希望一夕除之?”   “唉,”随巢子长叹一声,“此为奢望啊!不瞒王兄,若能一夕除之,随巢死而无憾!”   鬼谷子又思一时,点头道:“倘若如此,王栩倒有一方,只恐随巢兄不愿去做!”   随巢子眼中放光:“王兄快说,随巢愿意一试!”   “随巢兄可持利刃一把,割开病灶,剜去脓肿,刮骨剔毒!”   随巢子闭目陷入深思,良久,睁眼说道:“重症之人忌用猛药,此为医家常理。王兄此法虽好,可此刀下去,只怕脓肿未除,患者先已疼死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也许患者会疼死。不过,疼死之后,患者必能醒来。此时,病灶已除,随巢兄只需外敷生肌之药,内补所失元气,旬日之间,伤口或可痊愈。届时再行温养之药,调理阴阳二气,损其有余,补其不足,患者必可恢复如常,身健体壮!”   随巢子埋头思量有顷,不无佩服地拱手说道:“王兄之言振聋发聩,随巢深以为然!今日看来,随巢一生所求,皆是方不对证,药未入里。王兄之方,化长痛为短痛,或对其症了!”   鬼谷子亦拱手道:“随巢兄过誉了!”   “只是——”随巢子略略一顿,“王兄这快刀利刃、以毒攻毒之法,实非随巢所长。王兄之方,随巢心有余而力不足,还得王兄亲为才是!”   鬼谷子连连摇头:“王栩入谷多年,早习山野逍遥,疗治世间俗症,实非王栩所欲!”   随巢子真诚恳求:“王兄既已看透症候,这也开出良方,何不多走一步,使患者早脱苦海呢?”   “他人自有他人福,山人自有山人乐。人生苦乐皆由自然,亦皆归于自然,随巢兄何苦勉为其难呢?”   随巢子沉思有顷,缓缓说道:“苍生自相残杀,青春死于非命,老弱孤苦无依……天下苦难,早非随巢言语所能形容,以王兄慧眼,岂能不知?王兄既知,又何忍居此幽谷,独善己身?请听随巢一言,人生苦乐虽为自然,战乱杀戮却是人祸。既为人祸,当有人治。随巢乏力,只能舍出薄面,恳求王兄了!”言至此处,竟自起身,在鬼谷子面前徐徐跪下,叩下头去,老泪纵横。   鬼谷子虽是诧异,却不为所动。   随巢子也是极其固执之人,竟是纹丝不动,一直跪着。   二人僵持一时,鬼谷子轻叹一声,缓缓说道:“随巢兄,王栩心肠早如铁石,你何时跪得累了,自己起来吧。王栩回洞清修去了!”缓缓站起,头也不回地走进与草舍连在一起的鬼谷洞中。   童子实在看不下去,对鬼谷子离去的背影又是吐舌头,又是做鬼脸。待鬼谷子刚一进洞,童子赶忙过来,一把扯住随巢子的胳膊,不无同情地说:“随巢子老丈,您别求他了,童子为您做碗吃的,补补元气!”   随巢子缓缓起身,长叹一声,一言不发摇了摇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草舍。   远远看到随巢子从谷中走出,宋趼忙从树下站起,迎前几步,见随巢子一脸沉重,迟疑一下,方才问道:“先生,鬼谷先生不在谷中吗?”   随巢子摇了摇头。   宋趼想了一下,又问:“那——他必也没有济世良方吧?”   随巢子再次摇头。   宋趼大是迷惑:“既有良方,难道是他不肯说予先生?”   随巢子又是摇头。   宋趼焦急起来:“既然都不是,先生为何愁眉不展?”   随巢子长叹一声:“鬼谷先生虽有济世妙方,却非我等所能力为啊!”   宋趼急道:“这个好办,何人能为,我们请他就是!”   “方今天下,能行此方的,也许唯有鬼谷先生一人,可他——唉!”随巢子在岩石上坐下,愁容满面。   宋趼既不知是何妙方,又不知鬼谷先生为何能为而不肯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随巢子发愁。   随巢子正自愁闷,眼角忽地瞄到远处林中有株鲜艳漂亮的蘑菇,心中一动,作漫不经心状径走过去,弯腰拔起,纳入袖中。   宋趼只顾替先生发愁,加之随巢子背向他,因而不曾注意,小声建言:“鬼谷先生既然不愿下山,我们能否试试别的?”   随巢子亦拐回来,淡淡说道:“他不肯帮忙,为师也是无奈。走吧!”说罢,头前走去。   宋趼点了点头,跟在身后。二人沿来路走有数百步,随巢子悄悄摸出毒菇,送入口中,又走数十步,毒力发作,随巢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宋趼大惊失色,跨前一步,急急扶起随巢子:“巨子!巨子——”   随巢子口吐白沫,脸色乌青。   宋趼跪地泣道:“醒醒啊,巨子——”   随巢子缓缓睁开眼睛,眼望宋趼,嘴角微动,吃力地说:“宋趼——”   “弟子在!”   “快,扶——扶我坐到树下!”   宋趼赶忙扶起随巢子,让他靠树坐下。随巢子微闭双眼,气沉丹田,开始发功抵御。不一会儿,随巢子压住毒力,微微睁眼,朝宋趼微微一笑:“方才觉得肚中饥饿,看到路边有株草菇,也未深究,竟自拔下吃了。吃到一半,感觉不对,为时已晚了!”   宋趼急道:“巨子,是毒都有解,您精通医道,必知如何破解此毒!”   随巢子微微摇头:“此菇形状怪异,奇毒无比,为师从未见过,如何破解?”   毒力再次袭来,随巢子额上汗出,再次运功,面色已现蜡黄。   宋趼跪地泣道:“先生——”   随巢子勉强从袖中摸出剩下的半只毒菇:“此菇长于鬼谷,想必鬼谷先——先生——”顿住话头,再次运功。   宋趼早听明白,从随巢子手中拿过半只毒菇,飞也似的直朝鬼谷方向跑去。   随巢子前脚刚走,鬼谷子后脚就从洞中转出,两手背在身后,垂头在草坪上来回踱步。   童子看得分明,轻哂一声,走上前去,阴阳怪气地说:“先生,您平素进洞,或三月两月,或十日八日,少说也得三五个时辰,为何今儿打个转儿就出来了?”   鬼谷子白他一眼,嗔道:“去去去,就你话多!”   童子嘻嘻笑道:“先生别是心中有事吧!”   鬼谷子又是一嗔:“你再多嘴,看我——”眼角瞄来瞄去,瞧到一根小枝条儿,疾走过去,拿在手中,作势欲打,“看我打烂你的小屁股!”   童子假作惊惧状:“先生,别——童子不敢了!”   鬼谷子扔下小枝条儿,童子嘻嘻笑着跑过来,挽住鬼谷子的胳膊,一老一小在草地上来回溜达。   又走一会儿,童子终是沉不住气,止住步子,仰头望向鬼谷子:“先生是否在为随巢子老丈烦闷?”   鬼谷子也停下来,长叹一声,目视远方。   “先生,方才老丈那样子求您,童子心都酸了,您为何不应下他呢?”   鬼谷子再叹一声,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子:“你小子哪能懂啊!天道世道,皆循其道,各有各的运数。如今运数不到,你我再急,又有何用呢?”   “那——先生也得好好劝慰老丈,不该那样赶他!”   鬼谷子轻轻摇头:“唉,你呀,只知为师心肠硬,却是不知你的那个随巢子老丈,他就像树胶,一旦粘上你,想甩可就甩不掉喽!方才为师那样子赶他,只怕也是赶他不走!你若不信——”   后半句尚未说出,宋趼已从谷口飞奔而来,边跑边拖着哭声大叫:“鬼谷先生——鬼谷先生——”   童子不无惊讶地循声望去。鬼谷子缓缓走至旁边一块石头上,徐徐坐定,神色平静地望着宋趼。   宋趼断知他就是鬼谷子,直跑过来,扑通跪下,泣不成声:“鬼谷先生,我家巨子他——他——”   鬼谷子缓缓说道:“说吧,你家巨子怎么了?”   “他——他误食毒菇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这位弟子,你放心回去吧。依他的修为,寻常毒菇伤不到他!”   宋趼忙从袖中取出半只毒菇:“巨子要晚辈将这个呈予先生!”   鬼谷子眼角一瞄,心头大震,神色却未露分毫,只是轻叹一声:“唉,这根老木头,当真玩命来了!”   童子从宋趼手中拿过毒菇,端详一会儿,惊道:“先生,这——这不是穿肠菇吗?随巢子老丈他——”   鬼谷子接过毒菇,又叹一声,点头道:“是的,此为世上最毒之物,仅此半只,足以毒死两头黄牛。你的随巢子老丈敢吃半只,可见他的修为有多深了!”   “可老丈——”   “他也幸好只吃半只,不然的话,莫说是老朽,纵使神农再世,怕也救不了他!”   童子大喜:“先生,听您这么说,随巢子老丈有救了!”   鬼谷子轻轻摇头。   童子急道:“为什么?您不是说,随巢子老丈仅吃半只吗?”   “随巢子老丈一心想死,如何能救?你小子想想看,为师救下这次,他还有下次。这次是只蘑菇,下次不定闹出什么物什,你要为师如何救他?”   童子求情道:“先生,随巢子老丈不会的,此番必是误食毒菇!”   宋趼也忙附和道:“先生,巨子是误食。真的是误食,巨子亲口说的!”   鬼谷子再叹一声,望着童子:“我说小子,你是真心想救随巢子老丈?”   童子连连点头。   鬼谷子回到草庐,拿出两粒丹药,一粒黑的,一粒黄的,递予童子:“这粒黑的让他服下,另外一粒你可带在身边!”   童子奇怪地问:“童子又不吃毒菇,要它何用?”   “以防万一嘛。若是随巢子老丈误食其他毒物,你该怎么办呢?”   童子陡然明白过来,点头应道:“先生所言甚是,童子这就去了!”   童子与宋趼飞也似的奔出鬼谷,不一会儿就已赶到树下,果见随巢子面色已由青转乌,牙关紧咬,全身发冷,两手打颤,人事不省。童子急急拿出黑色药丸,与宋趼一道撬开随巢子的牙齿,将丸药塞进口中,使他服下。   果然是神药。不到半个时辰,随巢子已面色回转,悠悠醒来。童子、宋趼长出一口气,相视一笑。   随巢子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只有童子站在身边,已知鬼谷子将他看破,长叹一声,眼睛再度闭上。   童子不无关切地问道:“随巢子老丈,家师说,您不是误食穿肠菇,您是故意吃的!您为什么故意吃下这么毒的东西呢?”   随巢子闭口不语。   童子想了一下,接着又问:“随巢子老丈,童子知道您为什么要吃!您是想请家师到山外去,对吗?”   随巢子轻轻点头。   “随巢子老丈,您不要求他了。童子知道,家师是不肯离开这片林子的。家师若是不肯,莫说老丈误吃毒菇,老丈纵使拿铁链子将家师锁上,也是没用!”   随巢子再次点头。   “随巢子老丈,童子已想明白了。知道原因也好,不知道原因也好,山上的溪水总是要朝山下流,锅中的热气也总是要朝屋顶飘。随巢子老丈,凡事得往开阔处想,天下诸事,勉强不得的!”   随巢子凝视如此聪慧的童子,眼中滚出泪花。   童子伸出衣袖,为他抹去泪花,缓缓跪下,连拜三拜:“随巢子老丈,您多保重,童子回山去了!”   随巢子再次点头,伸手抚摸童子的小脑袋。   童子从袖中摸出黄色药丸:“随巢子老丈,这粒解药也请您带上!”   随巢子摇头道:“毒气已解,此药还有何用?”   童子坚持道:“家师担心老丈还会误食其他毒物,特为老丈备下这粒万能解药。家师说,无论何毒,老丈只需将它服下,都可化解!”   听闻此话,随巢子缓缓站起,将药丸推回,长叹一声:“唉,孩子,你也回去转呈你的家师,就说随巢子老丈不需要解药。需要解药的,是天下苍生!”说完,迈起沉重的步子,头也不回地沿山道缓缓走去。   童子手捧解药,久久地凝视随巢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随巢子师徒二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山道尽头时,童子这才长叹一声,满怀心事地返回鬼谷。童子远远看到,鬼谷子仍然坐在那块石头上,手中拿着随巢子尚未吃下的半只毒菇,似在把玩,又似在察看。   童子低头走回,看也不看鬼谷子一眼,顾自走至另外一块石头旁,蹲在那儿,两眼盯着不远处的土丘。   鬼谷子瞥他一眼,叫道:“小子!”   童子却似没有听见。   鬼谷子的声音略大一些:“小子!”   童子不但不睬,反而将头故意一扭,转向另一个方向。   鬼谷子呵呵一乐:“我说小子,你撅着小嘴干啥?是你的随巢子老丈不肯吃药?”   童子憋出一句:“不是!”   “是你的随巢子老丈依旧赖在那儿,不肯下山?”   “也不是!”   鬼谷子想了一想:“那——是你舍不下那粒万能解药?”   童子急了,扭过头来冲他大声说道:“才不是呢!”   鬼谷子将头摇得极是夸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说小子,你这不是故意跟为师捉迷藏吗?”   童子将两只大眼忽闪几下,闷闷地说:“童子心里别扭!”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乐:“哦,你小子也有心事了!说吧,何事别扭?”   童子忽地站起,大声数落:“看人家列子老丈,脚不沾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再看人家随巢子老丈,为了别人,脚上的鞋子都走烂了,哪像先生您——”   鬼谷子微微一笑:“老朽怎么了?”   童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一脸不屑地说:“一天到晚呆在这条山沟沟里,啥事都不做,哪儿也不去!童子真的弄不明白,先生住在这儿,住一天、又一天,住一年、又一年,究竟能有啥能耐?”   鬼谷子朗声长笑起来,笑毕说道:“你个小子,我道是啥别扭,原来是嫌弃为师了!”话音落处,随手将半只毒菇塞进口中,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童子看得真切,惊叫一声“先生——”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箭步扑到鬼谷子身上,两只小手拼命地掰开鬼谷子的嘴巴,又掏又抠。   童子已迟一步,鬼谷子的嗓眼咕嘟一声,半只毒菇整个被他咽下肚去。童子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边哭边说:“先生,童子没有嫌弃您,童子只是——”忽又想起什么,当即顿住话头,翻身爬起,急急掏出万能解药,死命将它塞入鬼谷子的嘴巴。   鬼谷子吐出药丸,盯它一阵儿,转向童子,不无诧异地问:“咦,这粒解药,不是要你交予你的随巢子老丈吗?”   童子一怔,赶忙解释:“童子忘记禀报先生了。随巢子老丈说,他不需要解药。老丈还说,需要解药的,是天下苍生!先生,天下苍生,是不是也像随巢子老丈那样误食毒菇了?”   听到童子之语,鬼谷子心头一怔,沉思有顷,将解药轻轻放到童子手中:“是的,天下苍生误食毒菇了。这粒解药,你备在身边吧!”缓缓起身,朝草庐里走去。   童子手拿万能解药,不无惊异地望着鬼谷子的背影,挠了挠头皮,喃喃自语道:“真是奇怪,先生吃下穿肠菇,竟然没有一点事儿!”   童子又愣一时,心有所动,撒腿赶上鬼谷子,轻轻搀住他的胳膊。   鬼谷子不无慈爱地摸着他的小头:“小子,你的随巢子老丈真的下山了?”   童子点头。   鬼谷子轻叹一声:“唉,小子,等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不是为师不肯帮他,而是尘世间的事,就如一堆乱麻,不好解啊!”   童子抬头说道:“不好解不等于不能解,对吗?”   鬼谷子嗔道:“你小子咋跟你的随巢子老丈一个腔调说话!解是乱麻,不解也是乱麻,寻不到头绪强硬去解,只会越解越乱。你的随巢子老丈就是这样,强解了一生,这不是越解越乱吗?”   “那——随巢子老丈难道悟不开吗?”   “要是能悟开,他就不是随巢子了!你看他,自己解不开,又来软磨硬缠,烦恼为师。人生苦短,为师此生寻觅大道,迄今莫说彻悟,纵使先祖老聃那种恍兮惚兮的境界,也未达到,哪有时间予他去解这堆乱麻?”   童子不解地说:“先生误解随巢子老丈了。童子亲眼看到,老丈已经下山去了!”   鬼谷子长叹一声:“唉,你小子有所不知,今日被他缠上,为师心里就踏实不起来。你瞧好了,这阵儿,不定他又寻出什么歪招儿呢!”   知随巢子者,莫过于鬼谷子了。   随巢子师徒一前一后,各自无话,闷头沿山道向山下疾走。走到几个时辰,二人转出云梦山。将至宿胥口时,前面现出三条大道:一条正北,直通朝歌、邯郸;一条正东,直达宿胥口,从那儿过河水,可通魏地大梁、韩地郑都;一条偏西,是小路,直入大形山中,抄近路可至上党、洛阳。   在前面开路的宋趼顿住脚步,回望随巢子。   随巢子正在闷头想事儿,见宋趼停步,也忙顿住,抬头望着他。   宋趼指着前面岔路:“先生,我们该走哪一条?”   随巢子观察有顷,心头陡然一动,指着那条小路:“就走这一条!”   宋趼一怔:“先生,这是去哪儿?”   “洛阳!”话音落处,随巢子精神抖擞地甩开大步,径投西边山路而去。   宋趼一怔,猜知先生定又想到妙招了,疾步跟上。   魏惠侯调集河西五万大军,约请秦兵五万加盟,正欲在卫境排开战场,大战群猴,一举而定中原乾坤,不想后院失火,秦人突袭河西,使他如梦初醒,当即使龙贾回援河西,同时急使陈轸前往帝丘,与齐、赵、韩议和。   秦人陡然变卦自也大出陈轸预料。联想自己此前所为,陈轸甚是心惊,既恨公孙鞅欺他,又要为自己寻个退路。惠侯使他议和,无疑予他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因而受命之后,不敢有半日耽搁,使戚光驾车,带上自家的珠宝金玉,急投卫境。   魏人一夜之间急撤而去,卫成公、孙机等卫国臣民无不松下一口气。孙机与诸臣安排善后事宜,卫成公亲赴齐、赵、韩三国援兵营帐劳军,盛邀韩昭侯、齐太子、奉阳君、田忌诸人入帝丘安歇,亲于后宫设宴,使美女歌舞答谢。   诸人正自欢饮,魏使陈轸议和车队辚辚入城。卫成公闻报,目光落在诸位客人身上,显然是在征询处置办法。诸位贵宾中唯韩侯位高爵重,因而辟疆、奉阳君、田忌尽皆向他望去。韩侯自也当仁不让,思忖有顷,微微点头,转对卫成公笑道:“魏使远道而来,也该让他喝一爵才是!”   田辟疆、奉阳君会意一笑,尽皆点头。卫成公挥退舞姬,转对内臣朗声说道:“宣魏使觐见!”   不一会儿,内臣引着陈轸直进后宫。陈轸趋前几步,跪地叩道:“魏使陈轸叩见卫公,叩见韩侯,叩见齐国殿下,叩见奉阳君!”   诸人互望一眼,卫成公摆了摆手,指着旁边的客席:“魏使免礼,看座!”   陈轸谢过,起身于客席坐下。   田辟疆冷冷问道:“陈上卿,此来可是下战书的?”   “陈轸不敢!”陈轸朝诸位抱了抱拳,“陈轸特为睦邻而来!”   “哈哈哈,”田辟疆大笑数声,不无揶揄道,“大魏武卒横行天下,大魏陛下高高在上,何时学会睦邻了?”   众人皆是哂笑。   陈轸面色红涨,连连抱拳:“诸位君上、殿下、田将军,寡君轻信秦人蛊惑,兵犯卫境,获罪于列邦。寡君深表追悔,特托在下向列国致歉,尤其向卫公及卫国臣民致歉!寡君愿与列邦缔结和约,永为睦邻!”   为息口实,陈轸不敢再提陛下,口口声声只说寡君。田辟疆忍不住了,冷笑一声:“说得好听!秦人若是不攻河西,只怕你家寡君下一步就要兵发临淄了!”   陈轸再次抱拳,赔笑道:“误会,误会,一切都是误会,陈轸代寡君向列位赔罪了!”   田辟疆又要说话,韩昭侯咳嗽一声,接过话头:“你家寡君能够知错,也就是了!我等好说,只是卫地百姓无端饱受血光之灾,不知陈上卿可有说辞?”   “这——”陈轸支吾有顷,转对卫成公,连连抱拳,“陈轸再代寡君向卫公及卫国臣民衷心致歉,衷心——”   “哼,大魏铁蹄过处,卫地一片废墟,陈上卿仅是一声致歉就算完了?”田辟疆又是一声冷笑,截住话头。   陈轸思忖有顷,凝视田辟疆:“殿下之意是——”   田辟疆不依不饶:“你家寡君既然知错,自当补偿卫人损失!”   “这个自然!”陈轸点头道,“卫人所受损失,魏国一力承担!”转向卫成公,语气稍稍加重,“启禀君上,临行之际,寡君特别叮嘱,只要卫公说出数字,寡君一切照准!”   “这——”卫成公嗫嚅有顷,揖道,“魏侯既已知错,补偿之事就——就免了吧!”   陈轸揖道:“陈轸代寡君谢卫公大量!”   “那怎么成?”不待卫成公说话,田辟疆朗声接道,“做下错事,自要付出代价!这样吧,卫公既然不说,辟疆就代言了。方今天下,以民为本。损毁财物可以不计,死伤臣民却得有个说法。起码也得死有所葬,伤有所养。辟疆建议,在本次战乱中,魏国需对死者每人抚恤二金,伤者每人抚恤一金。”转对众人,“诸位意下如何?”   韩昭侯、奉阳君、申不害、田忌皆道:“殿下处置甚当!”   田辟疆转向陈轸,微微一笑:“陈上卿意下如何?”   陈轸无话可说,只好点头应道:“好吧,待陈轸回禀寡君,即行补偿!”   “还有,”田辟疆仍然揪住不放,“自今日始,卫国之事,你家寡君再不得插手!”   陈轸思忖有顷,再次点头。   “好!”田辟疆变过脸色,环视众人一眼,对陈轸呵呵一笑,举爵道,“陈上卿,请饮此爵,庆贺睦邻成功!”   雨后的洛水岸边,人喊马叫,男女老幼肩挑车拉,络绎不绝的运粮队伍在泥泞道路上艰难跋涉。   一辆载重骡车陷在泥坑里,一个老丈用鞭子猛抽拉车的骡子,他的两个年轻媳妇和三个半大的孙子在车后全力推顶,车轮晃动几下,陷得更深。   身着便服的孝公,内臣和两名护卫从不远处急赶过来。孝公不由分说,当即挽起袖子,走到陷得最深的车轮下面扎住脚步,内臣走到另一个轮子下面,两名护卫也都各自寻好位置,扎下架式。   孝公冲老丈叫道:“老丈,喊号子,大家劲往一处使!”   老丈扬鞭喊号:“一、二、三,起!”   众人一齐用力,车轮忽地滚出深坑。   老丈朝他们扬手一笑,赶骡车扬长而去。孝公看一眼泥坑,吩咐两名护卫:“快,找点碎石,将此坑填上!”   两名护卫应过,四处寻找石头去了。孝公抬头,远远望见公孙鞅与几名护卫疾驰而来。公孙鞅驰至近旁,见孝公一身泥污,心头一酸,翻身下马,在泥地上跪下叩道:“微臣公孙鞅叩见君上!”   孝公将泥手朝衣襟上连抹几下,趋前拉起公孙鞅,呵呵笑道:“爱卿快起,地上净是泥污,就不要见这些虚礼了。”   公孙鞅凝视满身烂泥的孝公,哽咽道:“君上——”   孝公打量自己一眼,呵呵又是笑:“瞧寡人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仅推一辆车子,竟就成个泥人了。”   公孙鞅不无感动,慨然说道:“有此君上,何敌不克?”   孝公连连摇头,摆手道:“爱卿快别这么说,寡人的本事,不过是做做这些小事,如何克敌,全靠爱卿你了。”   公孙鞅话入正题:“君上急召微臣,可有大事?”   “嗯,”孝公点了点头,“不瞒爱卿,近几日来,寡人心里实不踏实,睡不着觉啊!”   “敢问君上在为何事挂心?”   “我虽偷袭河西成功,可魏人仅凭万余武卒,不但守住少梁、临晋关、阴晋三处要塞,还使我伤亡万余,战力实在让寡人吃惊!”   “此事全怪微臣!”   “寡人特召你来,并无责怪爱卿之意。再说,此事与爱卿何干?爱卿做得已经是臻善臻美了!”   公孙鞅怅然叹道:“唉,微臣料敌不周,君上可以不责,微臣不能不自责啊!”   孝公一怔:“料敌不周?哪儿不周了?”   “除守卒之外,河西共有五万甲士。微臣原以为龙贾将他们全部带往卫境了,不料他带走的是刚刚招募的两万新兵,留下的是两万甲士。幸亏吕甲意气用事,若是不然,仅是那道长城就有一战!这是其一。微臣只料龙贾不在,未料杀出一个公孙衍!不瞒君上,微臣以为,此人才是劲敌。只要他在,可抵十万魏卒!”   “唉,”秦孝公亦叹一声,“寡人揪心的正是此事!魏有如此大才,万一魏罃用他为将,这场大战——”顿住话头,有顷,转过话锋,“爱卿可有应策?”   “君上,微臣以为,公孙衍眼下境遇与微臣当年在魏时如出一辙。魏罃昔日不用微臣,今日也必不用公孙衍!”   孝公眼睛大睁,半是惊疑:“果能如此,当是秦国大幸。正如爱卿所说,有此人在,可抵十万雄兵。眼下敌我对阵,旗鼓相当,决定胜负的不再是兵卒厮杀,而是将帅智谋。依爱卿之见,魏罃若是不用公孙衍,将点何人为主将?”   公孙鞅沉思有顷:“公子卬!”   孝公凝思片刻,连连摇头:“不不不,此战对魏而言,也是倾国相搏,非比寻常。魏罃再是不济,断也不至蠢到如此地步!”   公孙鞅微微笑道:“魏罃心虽不蠢,耳根却软,君上只管放心好了!”   见公孙鞅如此笃定,孝公真也放下心来,点头道:“有爱卿此话,寡人今晚可睡安稳了!”   公孙鞅拜别孝公,赶回中军大帐,沉思有顷,使人召来五大夫樗里疾,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吩咐一通。   樗里疾走出帐外,手持盖有公孙鞅玺印的批条到太傅帐中支取五百金,分作两箱装了。又至军中专管殡仪、为阵亡将士入殓的军尉那里说明来意。军尉关起门来,使人将他一番打扮,待他再出门时,模样全变,俨然成为一个地道的韩人了。   樗里疾大摇大摆地走回自己营帐,他的贴身护卫陡然看到一个韩人,将他死死拦住,好一番盘问。经过精心准备,樗里疾带上数名精挑细选的随员扮作韩人,取道函谷关,由孟津渡河,径至安邑。   进城之后,樗里疾驾车马直驱元亨楼。走到门口,樗里疾大大咧咧地停下车子,朝门楣上望一眼,跨下车子。   樗里疾虽说一身珠光宝气,穿着却是随意,老于世故的门人一眼看出,这是一夜暴富的主儿,急迎上去,笑脸相待:“欢迎客官光临!”   樗里疾眼中并不瞧他,口中却道:“光临,光临!”扭头朝车上大喝,“小子们,元亨楼到了,快抬物什下来!”   一阵忙活之后,几个仆从抬下两只箱子,随樗里疾走进大门。门人头前引路,领他们径至贵宾厅,安排他们坐定。   早有人报知林掌柜。不一会儿,一阵脚步声急,林掌柜径至厅中,眼珠子一转,到樗里疾跟前打一揖道:“客官驾到,在下林容有失远迎!”   樗里疾屁股略略一抬,算是回礼:“噢,是掌柜来了,失敬,失敬!林掌柜,在下听闻此处甚是好玩,特来耍耍!”   林掌柜扫一眼摆在一边的箱子,赔出笑脸:“当然,当然,客官您算找对地方了!”朝外拍了拍手,小桃红从楼上款款走下。   林掌柜吩咐她道:“这位爷远道而来,上香茶,好好伺候!”   小桃红答应一声,朝樗里疾微微一笑,丢个媚眼,回身准备茶具。   林掌柜转脸,再次赔笑:“听客官口音,像是——”   樗里疾斜他一眼:“掌柜去过宜阳吗?”   林掌柜听得明白,赶忙一揖:“哎哟哟,宜阳是铁都,时下铜不如铁,在下真是遇到贵人了。请问爷,您想怎个耍法?”   樗里疾哈哈笑道:“到元亨楼来,还能有别个耍法?实话说吧,在下生来爱寻刺激,前几日在河西赚了几个小钱,甚想寻个地方过把瘾儿!有朋友说此处好玩,在下这就来了!”   林掌柜眉开眼笑:“爷少歇片刻,在下这就安排去。”   林掌柜匆匆赶往密室,使人召来戚光,对他悄语一番,小声禀道:“戚爷,观那两只箱子,是宗大买卖,您要不要亲自出马?”   戚光微闭双目,沉思有顷,喃喃说道:“宜阳人?从河西来?嗯,看来此人绝非一般客人!这样吧,你转告这位爷,就说戚爷请他喝杯淡茶,要他赏个面子!”   “小人这就去!”   不一会儿,林掌柜引领樗里疾走进另一处雅室,戚光早已候在那儿,听到脚步声,迎出揖道:“在下戚光有礼了!”   樗里疾望他一眼:“初某早就听闻安邑有个戚爷,为人极是豪爽,敢问可是大人?”   戚光微微一笑:“戚某不敢当,是众人抬爱!”   樗里疾赶忙深深一揖:“在下初寅见过戚爷!”   戚光虽说与樗里疾有过一面之交,但樗里疾一身韩人打扮,平空多出一脸络腮胡子,说话声音、语气尽皆改变,凭他一双俗眼,自是认不出来。   戚光不无客气地将樗里疾让至客位坐下,亲手斟上茶水,直入主题:“听闻初兄在河西发财,戚某敢问所发何财?”   “这个——”樗里疾扫一眼哈腰候在一边的林掌柜,欲言又止。   戚光会意,朝林掌柜努了努嘴,林掌柜揖道:“两位爷慢谈,需要什么,吩咐一声就是!”说完,拱手退出。   樗里疾听到脚步声远,方才说道:“凭戚爷的大名,初某不敢隐瞒。初某在宜阳鼓捣几个冶铁炉子,前一阵子,秦人出高价购铁一百车,旬日前刚刚送到河西,钱货两讫!”   戚光佯作惊叹:“哎哟哟,初兄能与秦人做生意,实非寻常人了!”   樗里疾压低声音:“不瞒戚爷,舍妹伺候着秦国太傅,太傅眼下又主管钱粮,这笔买卖自然——”   “啧啧啧,”戚光连连抱拳,“初兄抱上粗腿,在下祝贺了!既如此说,在下另有一事请教初兄!”   “戚爷请讲,在下知无不言!”   “秦人敢夺河西,难道就不怕大魏武卒吗?”   樗里疾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   戚光一时愣了,盯他问道:“初兄为何发笑?”   樗里疾又笑一时,方才敛住笑道:“看戚爷问的!大魏武卒横扫天下,哪个不怕?”   戚光挠挠头皮,佯作不解:“这——请问初兄,秦人既然害怕,为何还敢强占河西?”   樗里疾趋身说道:“戚爷只顾闷头发财,自然不想别的。在下敢问戚爷,大魏武卒听谁的?”   戚光脱口说道:“当然是听将军的!”   “将军又听谁的?”   “听主将的!”   “这就是了!”樗里疾又是一笑,“秦人早已算准,秦魏交战,魏王陛下必用龙贾做主将,所以才敢铤而走险!”   戚光一下子愣了:“初兄之言,戚某越听越糊涂了!”   樗里疾指着他又是一番大笑:“戚爷真是,不干哪一行,不务哪一行!不瞒戚爷,秦公也好,公孙鞅也罢,赌的就是龙贾。戚爷你想,龙贾虽善用兵,可他在河西一呆十几年,纵使一只耗子,秦人也混熟了,可谓是早把他摸得透透的,他一放屁,秦人就知他能拉出什么屎。这样的仗,能不敢打吗?”   戚光暗吃一惊,口中却是笑道:“听初兄这么一说,戚某才知里面竟有大学问在。不过,戚某还有一事征询初兄:秦人为何一口认定陛下会起用龙贾为主将呢?”   樗里疾哈哈笑道:“公孙鞅是何等样人,连这个也算不出来?戚爷您想,魏将之中,谁最熟悉秦人?龙贾!谁的资格最老?龙贾!谁镇守河西多年?龙贾!谁最有把握对抗秦人?龙贾!魏王陛下何等智慧,能不知道这个?”   戚光辩道:“眼下上将军是公子卬啊!”   听到“公子卬”三字,樗里疾赶忙探视四周,见无人进来,方才说道:“不瞒戚爷,据在下所知,公孙鞅眼下头疼的正是此人!前番公孙鞅使魏,上将军逼他将秦公的宝贝千金拱手相送,听说回秦之后,被秦公骂了个狗血喷头!不过,公孙鞅此番料定,魏王绝对不会起用此人为将!”   “哦,这又为何?”   “因为上将军从未打过大仗,魏王放心不下!”   戚光眉头紧锁:“前番伐卫,上将军不是打得甚好吗?”   樗里疾笑道:“看来,戚爷是真的不知军务了。上将军伐卫,是强国打弱国,莫说是上将军,即使戚爷带兵,也能打胜!此番是与秦人对阵,陛下能不踌躇吗?”   戚光的眉头越发皱得紧了:“既然如此,公孙鞅为何又会头疼上将军呢?”   “这个嘛,”樗里疾微微一笑,“戚爷得去问那公孙鞅了。兵法上的事,想必就跟生意场上一样,各有各的套路。许是上将军用兵之法,公孙鞅眼下尚且揣摸不透吧!”   戚光连连点头:“哎哟哟,真还瞧不出来,初兄生意做得好,人也摸得透,在下叹服!”不待樗里疾说话,朝门外叫道,“来人,加茶水!”   早在外面候命的小桃红听得真切,急应一声:“奴婢来了!”扭着腰身,款款走进。   戚光于无意中探知如此重大的军情,心中暗喜,吩咐小桃红好好侍奉樗里疾,抽身出去,快步回至上卿府,径至陈轸书房,将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细细禀报。   陈轸听毕,目瞪口呆,半晌方道:“此人是何来路,你可吃准?”   戚光连连点头:“主公放心,小人一看那人,就知是个口无遮拦的货,仗了女人的裆子发点小财,特地赶来显摆!”   陈轸思忖有顷,缓缓点头:“嗯,若是扯上嬴虔,倒是可信。嬴虔本是带兵之人,秦公却让公孙鞅做主将,只让他管粮草,嬴虔自不甘心!心里有气,难免会在私底里发泄。姓初的既有这层关系,所说或为实情。这样吧,你将整个过程写出,待本公拟个奏报,面呈陛下去!龙贾那厮,向来与本公有隙,断不能让他抢去头功!”   戚光寻出一张精致的羔羊皮,将前后经过一丝不差地书写完毕,按上指印,呈予陈轸。陈轸粗粗浏览一遍,纳入袖中,吩咐他道:“备车!”   这日午后,魏惠侯用过午膳,像往常一样,在左右陪同下来到后花园的凉亭下面,躺在他竹制吊床上,闭目小盹。   躺有一时,魏惠侯忽身坐起,在吊床上呆愣一阵,重新躺下。毗人看在眼里,知他心里有事,遂从宫女手中接过扇子,小心翼翼地候立一边,明在扇风,实在候旨。   果然,魏惠侯睁开眼睛,抬头问道:“朱司徒何在?”   毗人手中的扇子未停:“回禀陛下,当在司徒府吧!陛下若想见他,老奴召他进宫!”   魏惠侯缓缓坐起,抬头看了看亭子外面:“这阵儿云多,日头也不毒,寡人反正睡不去,何不寻他去?”   时值仲夏三伏,魏惠侯甘冒午后酷暑躬身探看一个臣下,实令毗人大吃一惊。他放下扇子,愣怔片刻,不远迟疑地说:“陛下是说,摆驾司徒府?”   魏惠侯白他一眼:“你没听见?”   “老奴遵旨!”   不多一时,魏惠侯的车辇就在卫士们的前簇后拥下驰出王宫,径投司徒府去。   戚光亲自驾车,载陈轸急急驰向宫城。未到宫门,戚光远远望见王驾出宫,急叫陈轸。陈轸抬头一看,大是惊异,示意他远远跟上。一路追至司徒府前,陈轸远远望到惠侯下车,在毗人的搀扶下缓步走入府中。   陈轸沉思有顷,令戚光直驱上将军府。   大中午有客来,在上将军府中也是稀奇。家宰将陈轸引至客堂,听他说有急事面陈上将军,连茶也顾不上沏,就奔后堂禀报去了。   陈轸左等右等,却是迟迟不见公子卬出来。陈轸大急,眼珠子时不时地瞄向摆在大厅一侧的滴漏。   就在陈轸额头冒火、坐立不安时,公子卬身着深衣,穿一双木屐,从一侧偏门急急走进,拱手致歉:“让上卿久等了!”   陈轸陡然嗅到一袭幽香,已知怎么回事,回过一礼,调侃他道:“上将军顾自泡在温柔乡里,连下官也顾不得了!”   见他窥破实情,公子卬不无尴尬地摊开两手,轻叹一声:“唉,不瞒上卿,那小娘们儿真是天生尤物,极是乖巧,近日来得知娘家人占据河西,魏、秦要起战事,她是一股劲儿啼哭,那个伤心啊,唉,连我这八尺汉子也是心里发酸哪!”   陈轸又是一笑:“英雄难过美人关。紫云公主这一啼哭,上将军怕是连枪也提不起来了!”   “上卿这是哪儿话!”公子卬于主位坐下,一本正经地说,“娘们儿归娘们儿,爷们儿归爷们儿。纵使小尤物哭死,她的公父,本公子断然不会放过!还有公孙鞅那厮,反三复四,实在可恼!此番河西决战,本公子定要亲手擒他,让他活不成死不了,尝一尝做反复小人是何下场!”   “唉,”陈轸轻叹一声,“只怕公孙鞅无法领略上将军的手段了!”   公子卬一脸错愕:“哦,此话怎讲?”   “方才,下官有急事面陈陛下,正欲进宫,远远望见陛下摆驾司徒府。若是不出下官所料,陛下此去,必为主将一事,朱威也必举荐龙贾。如果陛下拜龙贾为主将,只怕上将军欲做副将,也是难哟!”   公子卬怒不可遏:“老匹夫畏秦如虎,如何能做主将?”   “是啊,下官也是此想。龙贾与秦厮混数十年,秦人对他了如指掌,自然更愿与他对阵!”   公子卬的两眼似要冒出火来,怔有片刻,抬头急道:“上卿足智多谋,必有良策教我!”   陈轸微微点头:“上将军若是真的欲做主将,下官倒是可以帮忙,只是——”欲言又止。   公子卬急不可待:“上卿有话,快说就是!”   “白相国过世已久,朝中——”   公子卬心领神会,立即点头道:“上卿所言甚是,朝中不可久空相位。待本公子击败秦人,一定奏明父王,力荐上卿为相!”   陈轸起身叩拜:“下官叩谢公子再造之恩!”   陈轸所料一丝不差,魏惠侯摆驾司徒府,的确是为主将一事。   迎拜一套虚礼过后,君臣二人相对坐下,魏惠侯开门见山,长叹一声:“唉,寡人悔不听白圭忠言,终致此祸!这几日来,寡人无时不在思念白爱卿啊!”   朱威闻听此言,号啕大哭,边哭边抹泪道:“陛下,微臣等的就是陛下这句话啊!”   朱威一哭一诉,将惠侯的感伤再次勾引出来,禁不住以衣襟拭泪:“爱卿啊,你也是个好臣子,你和白圭,都是寡人的好臣子啊!”   魏惠侯再出此言,朱威更是涕泪交流,候立于侧的毗人也早忍耐不住,躲到门外,悄悄抹泪抽噎!   君臣二人伤心一阵,朱威跪地叩道:“陛下,亡羊补牢,未为晚矣。陛下今有此悟,白相国在天之灵,也必欣慰了!”   惠侯由衷叹道:“唉,不瞒爱卿,白相国撒手一走,寡人遇到大事,真还无人商议。思来想去,实能拿个主意的怕也只有爱卿了。寡人大中午的上门寻你,只为一事。此番对秦作战,让谁做主将,事关全局。寡人苦思数日,仍难决断,特来听听爱卿之见!”   朱威似乎早想妥当,几乎是脱口而出:“回陛下的话,微臣以为,陛下当以龙贾为主将,公孙衍为副将!”   魏惠侯沉思有顷,缓缓点头:“爱卿所见,正中寡人之心。龙贾做主将一事可以定下,只是让公孙衍做副将——”   “陛下,以公孙衍之才,完全可做主将。微臣荐他只做副将,已是屈才了!”   魏惠侯眉头微皱:“公孙衍是相府门人,若做副将,岂不让秦人瞧低了?”   朱威再次叩首:“公孙鞅在魏之时,也不过是相府公叔痤的门人。到秦之后,秦公却用他为大良造,实摄相国之位。微臣斗胆提起这桩旧案,还望陛下三思!”   魏惠侯面色不悦,低头沉思许久,抬头问道:“爱卿是说,公孙衍之才可比公孙鞅?”   “陛下,”朱威直言不讳,“方今列国,能人虽多,多为凡才,守土或可有用,争天下则嫌不足。能争天下的,就微臣所见,当今世上只有二人,一个是公孙鞅,另一个就是公孙衍。陛下,眼下公孙鞅领兵犯我疆土,能够与他抗衡的,我们再无别人,只有公孙衍了!白相国临终之际,一再叮嘱龙将军和微臣,‘魏国已失公孙鞅,不可再失公孙衍!’白相国口中,从无虚言哪,陛下!”   魏惠侯心中大震,凝眉沉思有顷,重重地看了朱威一眼,起身径去。   朱威打个惊愣,伏地叩道:“微臣恭送陛下,祝陛下万安!”   从朱威府上回来,魏惠侯吩咐毗人,任谁也不见,只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闭目冥思。是的,他要好好整理一下思绪,且要从头整起。   首先是孟津之会,然后是伐秦,再后是公孙鞅来使,白圭死谏,再后是什么?对,是称王!称王错了吗?千年王业是他儿时之梦,而他已届五旬,此时若不为,此生岂不白活了吗?再后——对,再后是伐卫!卫公难道不该伐吗?此人阴一套,阳一套,早让他恨得牙根痒痒的。再说,出兵也不单单是为伐卫,而是——再后是什么?是随巢子,对,随巢子。还甭说,老夫子确有先见之明,现在看来,老夫子所说的黄雀,指的并不是三只猴子,而是这头黑雕!可当时自己为何偏就看不出呢?所谓当局者迷,他是真的迷了……   魏惠侯就这样坐着,想着,一直想到天色傍黑。因惠侯有言在先,晚膳早已到了,竟也无人敢吱一声。   天色已经黑定,惠侯因是两眼闭合,竟是丝毫不觉。毗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几处地方点上烛光,魏惠侯猛觉眼前一亮,方知天色黑了。毗人见惠侯仍在苦思,点完蜡烛后急急离开,候于门外。   惠侯的眼睛重又闭合,耳边响起朱威的声音:“陛下,眼下公孙鞅领兵犯我疆土,能够与其抗衡的,我们再无别人,只有公孙衍了!白相国临终之际,一再叮嘱龙将军和微臣,‘魏国已失公孙鞅,不可再失公孙衍!’白相国口中,从无虚言哪,陛下!”   “魏国已失公孙鞅,不可再失公孙衍!”魏惠侯陡地站起身子,在厅中来回走动,口中喃喃道,“公孙鞅——公孙衍——同是公孙,同是相国门人,同受老相国器重——”猛然间打个激灵,停住步子,大喊一声,“来人!”   毗人急急走进:“老奴在!”   魏惠侯以斩钉截铁的语气朗声说道:“派人快马前往河西,召公孙衍、龙贾两位将军速回安邑!”   第一次从魏惠侯口中听到“公孙衍”三字,且排序竟在龙贾之前,毗人心领神会,朗声回道:“老奴遵旨!”   毗人转身拟旨,刚至门口,瞥见执事太监引领陈轸急急走来,眉头微微一皱。陈轸远远望见毗人,赶忙揖礼。毗人见状,只好停住步子,朝陈轸回一礼道:“上卿大人,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陈轸急道:“在下有事求见陛下,万望禀报!”   “陛下后晌吩咐过了,任他何人,一概不见!”   陈轸不无焦急地说:“这——在下——此事火急,您老看——”   毗人横下心来,两手一摊,逐客了:“上卿大人,陛下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陈轸正欲再求,里面传出魏惠侯的声音:“谁在说话?”   毗人无奈,只好禀道:“回禀陛下,是陈上卿,他说是有事求见陛下,被老奴拦下了!”   听到陈轸,魏惠侯脸色顿时阴沉下去,思忖有顷,冷冷说道:“此人既然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陈轸进门,趋前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魏惠侯白他一眼:“这么晚了,你欲奏何事?”   陈轸再拜,小声禀道:“微臣得到密报,事关重大,是以连夜叩见!”   魏惠侯颇觉诧异:“哦,是何密报?”   陈轸忙从袖中摸出戚光所写的羊皮密折,毗人接过,呈予惠侯。惠侯仔细读过,皱眉沉思,有顷,抬头望向陈轸:“爱卿意下如何?”   “陛下,”陈轸奏道,“微臣以为此情属实。秦人与龙将军前后打过十余年交道,对他定是了如指掌,也必期盼他做主将!”   魏惠侯将密折扔在案上,哈哈大笑起来。惠侯如此发笑,不仅是陈轸,即使毗人,也是一愣。   魏惠侯瞧一眼密报,又笑数声,敛神说道:“陈爱卿,此密报甚好,寡人要的就是这个!”   陈轸迟疑有顷,小声问道:“陛下已——已经定下主将了?”   魏惠侯郑重点头:“寡人想定了,此番起用公孙衍为主将,龙贾为副将,杀秦人个出其不意!”   陈轸大是震惊,沉思有顷,似是豁出去了,朗声奏道:“陛下,微臣以为不妥!”   魏惠侯斜他一眼,面色不悦:“有何不妥?”   陈轸略顿一下,理清思路,缓缓说道:“微臣以为,不妥有三。一是公孙衍曾为相府门人,身贱人轻,如果拜为主将,必不服众。将不服众,何能驾驭三军?”   魏惠侯点头说道:“嗯,这算一条,其二呢?”   “二是秦人如果知道我方主将是一门人,士气必振。我方军心不稳,敌方士气大振,两军相较,只此一起一落,胜负不战已判!还有这三,公孙衍是否有才,微臣实在怀疑。龙贾东征之时,曾使公孙衍为河西代守丞,留予他两万河西甲士,自己带走两万新兵!两万甲士,外加各城邑守备武卒,河西兵员数量虽不富足,也相当可观。可结果呢?长城一夜失守,除少梁、阴晋、临晋关三座孤城之外,短短三日,公孙衍就让河西整个沦陷!”   陈轸一急,竟是接连说出三套歪理,尤其是前面两条,实质就是一条,根本不值一驳,偏偏惠侯鬼迷心窍,分辨不出。毗人心中就跟明镜似的,但朝臣奏事,内臣不能干预,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   听到陈轸奏完,惠侯的眉头再次皱起,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那——依爱卿之意,可使何人为将?”   陈轸朗声奏道:“微臣以为,可使上将军为主将。原因也是三个,其一,上将军年富力强,智勇双全,熟知兵法,且在上将军之位职任多年,三军咸服。其二,上将军威名远播列国,秦人闻之已先丧胆,对其如何用兵更是猜度不透。密报也说,公孙鞅真正惧怕的只有上将军一人。其三,上将军是陛下骨血,若做主将,就如陛下亲征,三军士气必是高昂!”   陈轸所讲条理清楚,头头是道,魏惠侯听毕,不免心头一动,轻轻点头,追问一句:“那——依爱卿之见,何人可做副将?”   “龙贾可做副将!龙贾熟知河西,也熟知秦人,可谓知己知彼。上将军有活力,龙贾沉稳。上将军有奇谋,龙贾善战。二人搭配,必是所向无敌!此为天作之合,望陛下圣断!”   魏惠侯沉思良久,缓缓点头:“知道了!”转对毗人,“公孙衍、龙贾二位将军,暂缓召回!”   毗人打个惊愣,方才稳住心神:“老奴遵旨!”   魏惠侯经过一夜长考,于次日作出决定,听从陈轸,拜上将军公子卬为主将,龙贾为副将,起倾国之军,前往河西与秦决战。   当公子卬意气风发地率领大魏三军踏上通往河西的官道时,远在咸阳的秦宫人人欢欣鼓舞,如同前线传回捷报一样。   望着众臣弹冠相庆的场景,秦孝公长出一气,笑对公孙鞅道:“爱卿啊,你可真是魏罃肚皮里的蛔虫,连他想动哪根肠子,你都看得透透的呀!”   公孙鞅微微笑道:“是天助君上,与鞅何干?”   秦孝公笑道:“天助寡人,也要借用你公孙鞅的脑瓜子啊!”   景监嘿嘿一笑,顺口接道:“公子卬在卫血洗平阳,屠人数万,可谓是人神共怒,臭名远播,魏王用他做主将,不战已是输了!”   车英恨恨地说:“此人色厉内荏,耀武扬威,该让他吃点苦头了!”   秦孝公突然想起什么,转问景监:“景爱卿,说起列国,我们在河西大动干戈,山东诸国是何反应?”   景监应道:“回禀君上,陈轸已赴帝丘,与齐、赵、韩、卫议和,与诸国签了睦邻盟约,齐、赵、韩三国均已撤兵!楚左司马昭阳趁魏人无暇南顾,引大军五万伐宋,听说已兵邻睢阳、彭城,宋公向齐求救;右司马屈武引兵数万征伐黔中,得地千里!”   秦孝公沉思有顷,转向公孙鞅,微微点头:“齐、赵、韩三国撤兵,无非是坐山观虎斗,待寡人与魏罃两败俱伤,他们好捞便宜。比较起来,倒是南蛮子的算盘打得最精,趁此机会大捞实惠!”   “君上,”公孙鞅缓缓说道,“依微臣之意,此棋大势已定,下一步,我该伺机挑战了!”   “哦,爱卿欲在何处落子?”   “周室!”   “周室?”秦孝公似乎未听明白,凝视公孙鞅,“两军大战河西,我落子于河西方为上策,爱卿为何偏要落子于周室?”   公孙鞅微微一笑:“君上,此子依然是定势棋子。周室好比天元,眼下落子虽无大用,然而,一旦占住此位,将是大赢!”   秦孝公是何等样人,还能听不明白?公孙鞅的话音刚落,孝公立即应道:“好,就依爱卿,寡人先落此子,占住天元!”   “君上圣明!”   “只是——此子如何落法,还请爱卿详解?”   公孙鞅缓缓说道:“结亲!”   众人皆吃一惊,秦孝公更感意外:“结亲?紫云嫁予那个草包,寡人今日想起,仍在心疼!再说,寡人膝下,眼下也就紫云一人,无女可嫁了!”   公孙鞅微微一笑:“前番君上嫁走紫云公主,此番微臣再为君上娶回一个,算作补偿,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秦孝公不无诧异:“娶回一个?是哪家公主?”   公孙鞅微微一笑:“此子落于天元,当然是周天子的公主!”   秦孝公眉头微皱:“公孙爱卿,眼下千头万绪,百务缠身,寡人哪有闲心去娶一个并无实用的周室公主,爱卿你——你这唱的哪一出戏?”   公孙鞅又是爽朗一笑:“君上,据微臣所知,天下绝色少女仅有二人,一个是紫云公主,另一个是周室的姬雪公主!”   秦孝公的眉头皱得更紧,脸色微涨,打断他道:“公孙爱卿——”   公孙鞅忖知孝公误解了,赶忙敛住笑容,详细解释:“君上,微臣之意是,若将姬雪公主聘为秦国太子妃,君上就是大周天子的亲家。周室虽然没落,可天下人心依然向周,强梁夺势不夺心哪。前番魏侯戏弄天子,今又自立为王,天下诸侯无不心寒。君上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必能收到奇效,陷魏罃于失道寡助之境!”   秦孝公终于明白公孙鞅之意,尴尬顿释,连连点头:“嗯,好计,好计!周虽行尸,其名可用。”转对景监,“景爱卿,你马上安排此事,使人至周室聘亲!”略顿一下,“就让五大夫樗里疾去吧!”   景监应道:“微臣遵旨!”   公孙鞅叮嘱一句:“景兄,告诉樗里疾,场面要大,聘礼要丰。同时传檄列国,要让天下皆知秦室与周室结亲之事!”   “下官明白!”   陈轸得到秦国传檄,急至宫中。   惠侯看过檄文,大吃一惊:“什么?秦公他要攀亲周室?”   “陛下,”陈轸趋前奏道,“据函谷关来报,秦国聘亲车马已过函谷,长约数里,仅是运送聘礼的彩车就达二十余辆,一路上锣鼓喧天,好不热闹。诸侯聘亲,如此规模甚是少见,微臣以为,这里面大有文章!”   魏惠侯冷笑一声:“哼,这个秦公,这边拥戴寡人称王,那边却在结亲周室,他这算盘打得精哟!”   “陛下圣明!”   魏惠侯沉思有顷,抬头问道:“嗯,周王共有几个公主?”   “回禀陛下,周王共有七个公主,其中五女为嫔妃所生,年纪皆幼,正宫蔡后所生二女,长女姬雪,年方二八,待字闺中;次女姬雨,尚未及笄!”   “如此说来,秦公此番聘娶的当是长公主了!”   “正是!”陈轸奏道,“据说此女国色天香,娴淑聪慧,是天下传闻的绝色少女!”   魏惠侯伸手捋须,有顷,微微一笑:“寡人正要诏告天下,为太子选妃。此女既然娴淑聪慧,才貌俱佳,倒也合适!陈爱卿,你走周室一趟,诏告周室,就说大魏陛下看中他的长女,有意聘为太子妃,让他择日送女出嫁!”   “微臣领旨!”   第七章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   在陈轸的刻意安排下,秦国聘亲使团行至崤关时遭到魏卒刁难,耽搁几日。待他们赶到洛阳,魏国的使团也已到了。许是巧合,许是出自陈轸的故意,两家队伍几乎是同时抵达洛阳。秦国聘亲人马由西门入,魏国由北门入,俱是旌旗招摇,锣鼓喧天。   这些年来,由于少有诸侯朝觐,洛阳王城几乎已被天下遗忘,何曾见过这般热闹?一时间,满城百姓都在追着观看,尤其是在弄明白两家均是前来聘娶公主之后,围观者更多了,直将洛阳两条主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诸侯来朝,通常均被安排于万邦驿馆。万邦驿馆分为公、侯两片馆舍,坐落在文庙两侧,分别接待公、侯等属国君臣。在公、侯馆之外,另有一处王馆,是特别为楚备下的,因为楚国不与周室同宗,也不是大周属国,周室早在春秋年间就已承认它的王国地位。   按照朝觐规矩,公国住文庙左侧,侯国住文庙右侧。秦是公国,当住左侧,魏是侯国,当住右侧。然而,当陈轸使团走到国驿馆时,既不进侯馆,也不进公馆,而是以独立王国自居,径直去了王馆。   魏使的越礼举止吓傻了国驿馆里的大行人和司仪,二人目瞪口呆,拦也不是,劝也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进馆中,自行卸去行李,各挑房间安顿下来。由于馆驿多时无人居住,房间久未打扫,甚是凌乱。陈轸让随员们分成两拨,一拨搬运,一拨整理馆舍。   吩咐过后,见天气太热,陈轸拿上芭蕉扇,一边摇着,一边走出馆舍,信步来到公使馆前,靠在一棵香樟树上,远远望着秦国使团也在那儿井然有序地安排馆舍,搬运物品。   正在忙活的樗里疾一眼瞧见陈轸,赶忙放下手中箱子,大步走来,远远堆起笑脸,两手拱起,走到近前,更是将腰弯成直角,躬下一个大礼:“秦使樗里疾见过上卿大人!”   陈轸心中有气,并未放下手中扇子,只将两手略略一拱,算是回礼,语气倨傲:“魏使陈轸见过樗里大夫!”   樗里疾也不介意,爽朗笑道:“在下前番与大良造使魏,承蒙上卿关照,总算不辱使命。大良造回秦之后,时常挂念上卿,几次叮嘱在下,无论何时见到上卿,定要代他致敬!在下本想在空闲时前往安邑,特别向上卿转达大良造的问候,不想却在此处相遇,真是巧了!”   樗里疾偏在此时重提安邑之事,等于是揭陈轸面皮。陈轸脸上发涨,本欲回敬几句,一时竟是寻不到合适言辞。直到河西遭袭,陈轸方才明白公孙鞅是在拿他和公子卬当猴耍,悔得胸口连疼数日。也是由于此事,魏王对他的信任大打折扣,眼见到手的相位自也渐去渐远了。幸亏他的脑子转得快,在极其关键的选将一事上扳回一局,不然的话,数年辛苦就将毁于一旦,眼睁睁地听凭朱威、公孙衍的意愿得逞。   陈轸毕竟还是陈轸,窘过一时,脸色迅即恢复如初,嘴角绽出一丝冷笑,接上樗里疾的话茬儿:“在下谢大良造关照!在下也请五大夫转呈大良造,就说他欠在下的那颗人头,在下早就忘记了,让他不必挂在心上。还有,在下顺便提醒大良造一句,也请五大夫转达:下次若再发生类似事件,在下纵使有心,恐怕也帮不上忙了!”   樗里疾呵呵一笑:“在下代大良造谢上卿好意。不过,在下也想提醒上卿,类似事件不会再发生了!”话锋一转,“听闻上卿此来,是为魏王陛下选聘太子妃的,在下敢问所聘何人?”   陈轸将手中的扇子轻摇几下:“听闻五大夫此来,也是为秦公选聘太子妃的,不知所聘何人哪?”   “秦公所聘,乃周室长公主姬雪!”   陈轸哈哈大笑,将手中的扇子连摇几摇:“巧了,大魏陛下所聘,也是周室长公主姬雪!”   樗里疾虽说早已忖知魏使来意,心头仍是咯噔一声,旋即爆出一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陈轸也出一声长笑:“是啊,是啊!不过,花落谁家,倒是一场好戏哟!”   樗里疾微微点头,沉声笑道:“嗯,的确会有一场好戏!”   秦、魏两家安顿就绪,分别将聘书呈送周室负责接待四方来使的大行人。大行人位列中大夫,收到聘书后不敢怠慢,当即求见御史。   秦、魏两家聘亲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御史早有耳闻,正在府中揣摩是否属实,大行人拿着聘书直走进来。大行人一边呈送聘书,一边不无激愤地将魏使越礼强占楚国王馆的粗暴行为详细讲述一遍。礼乐早已无存,御史听毕,微微皱了下眉头,随手展开聘书,打眼一看,大吃一惊,因为两家在聘书中写下的,竟是同一个人:长公主姬雪!   这下麻烦大了!御史不假思索,急赴宫中,赶至前殿,陛下却是不在。御史略一思索,径直来到御书房,见大门紧闭,内宰守于门外。   御史揖道:“请内宰转奏陛下,微臣有急事叩见!”   内宰缓缓摇头:“陛下有旨,谁也不见!”   御史从袖中摸出秦使、魏使的聘书和纳彩礼单:“这——”   内宰瞧也不瞧,顾自说道:“陛下有旨,外事可问太师,内事可问两位周公!”   御史长叹一声,本欲再说什么,嘴唇动了几下,还是打住了。   御史步出宫门,沉思有顷,驱车径去太师府。门人见是御史,又见他神色惶急,知有大事,赶忙禀报。不一会儿,老家宰迎出。   御史揖道:“下官有急事求见太师,烦请家老禀报!”   老家宰还礼道:“太师正在会客,请大人改日再来!”   御史急道:“这——这事儿——下官恳请家老——”   不待御史说完,老家宰就已看出事关重大,急点头道:“大人稍等,老奴这就禀报!”转身进府,不一会儿,急急走出,“御史大人,太师有请。”   御史随家宰走进府中,果见厅中客位端坐一人,年约五十来岁,光鲜的秃头闪着亮光。年逾古稀、须发皆白的三朝元老颜太师坐于主位,正与客人攀谈。   御史伏地叩道:“下官叩见太师!”   “起来,起来!”颜太师呵呵一笑,招呼御史起身,指着客人,“这就是名闻天下的稷下先生淳于髡①(kūn),来来来,你认识一下!”   御史起身,朝客人深揖一礼:“在下见过淳于子!先生大名,在下久闻了!”   淳于髡拱手还过一礼,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秃头,呵呵乐道:“是的,在下这个光头,天下无人不知呢!”   御史自是无心说笑,匆匆转向颜太师:“启禀太师,下官可否借一步说话?”   淳于髡闻听此言,赶快起身:“你们在此说吧,今日天气不错,在下正要出去散会儿步去!”话音落处,人已走至门外。   家宰跟在后面,与淳于髡一道走向院子。颜太师观他神色,忖知事情重大,屏气息神,望着御史。   “大事不好了!”御史急道,“魏室、秦室皆来纳彩,下官火急叩见陛下,可陛下——唉!”   颜太师似是早知纳彩之事,悠悠说道:“秦、魏皆来使臣纳彩,有何不好?”   “他们不是纳彩,是——”   颜太师摆了摆手,指着淳于髡留下的席位:“御史大人,坐下来,慢慢说!”   御史意识到自己过于急切,遂至客位盘腿坐下,将两国求亲之事扼要陈述一遍,从袖中摸出两家的聘书及纳彩礼单:“太师请看!”   颜太师接过,看也不看,扔在几上,轻叹一声,徐徐说道:“唉,都是那个孟津之会害了陛下!什么武王伐纣七百年大典?什么天下公侯朝觐天子?那个魏罃是何货色?方今天下是何情势?诸侯真要朝王,为何不到洛阳来?唉,这些都是摆明了的!老朽苦劝陛下,要他莫去,陛下只是不听。陛下这是没看透啊!陛下这是心不死啊!陛下一心存念借此振作,这下好了!自打孟津回来,所有朝事尽皆废了,小朝不说,即使大朝,陛下几曾临过?老朽本欲再去劝谏,可思来想去,唉,老朽又能劝谏什么呢?”一边说着,一边重又摸起聘书、礼单,缓缓纳入袖中,摇头又叹一声,“唉,这些个公呀,侯呀,天下都让他们搅和殆尽,可他们仍不知足,连天子这块弹丸之地也不放过!”   御史熟知太师,若是闲扯起来,必是叨唠个没完,急道:“太师,您——您扯远了,眼下——眼下这可怎么办呢?”   “扯远喽,扯远喽,”颜太师缓缓站起身子,颤巍巍地走向门口,口中又是一声叨唠,“唉,扯远喽!想我堂堂天国公主,却被两个属国派遣大夫强抢,这——这这这——这叫什么世道哟!”   颜太师缓步走到院中,见老家宰正在陪淳于髡散步,吩咐他道:“备车!”   这日午后,显王像往常一样,用过午膳就一头扎进御书房中,连内宰也被他赶了出去,只将大门关牢,独享一份清静。   而在实际上,对于显王来说,世上也许根本不存在清静二字。正如颜太师所说,自孟津会后,大周天子显王姬扁的确窝了一肚子的心火。   姬扁年不足四旬,作为男人,正是大有作为的年龄。自从姬扁记事起,周室天下就只是名义上的。二十三岁那年,姬扁承继大统,加冕那日,他曾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郑重起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重振周室。   然而,转眼之间,十几年已经过去,周室非但未见振作,反而在他治下每况愈下,仅有鲁国、卫国、蔡国等国来使朝过,大国公侯早将他抛到九霄云外。继位前几年,他也有意振作,但周室不过弹丸之地,横竖不足百里,还没有泗上的蔡国大。即使这点袭土,又在他先父手中一分为二,分别封予两位叔公,只为他留下一个小小的王城,当真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十几年下来,他的凌云之志早被磨损得所剩无几。偏在此时,魏侯约定众公侯孟津朝王,着实让他欣喜有加。谁想孟津会上,作为堂堂天子,他竟然成为魏侯的戏弄对象!   显王在几前闷头呆坐,由不得又将孟津之事从头细想一遍,心头火气又盛一层。火气攻心,显王甚觉难受,勉强站起来,在厅中来回踱步排解。正踱之间,显王无意中瞥见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径自走过去,拿在手中,注目观看。   赫然入目的是剑柄上的一行小字:“先王未达之业,吾必以此剑达之!”   显王清楚地记得,这行小字是他登基那日亲手刻下的。如今,宝剑依然,字迹依然。周显王睹物伤情,不禁潸然泪下。   显王正自伤心,传来敲门声,忙将宝剑挂回墙上,至几前坐下。不一会儿,内宰推门进来,叩拜于地:“启奏陛下,娘娘有请!”   “哦,所为何事?”   “两位公主自跟琴师习琴以来,琴艺大有长进。娘娘今日兴致忽来,特请琴师进宫,在琴房考评公主琴艺,特请陛下圣裁!”   听到娘娘和两位公主,显王的脸色和缓下来,现出慈爱,微微点头:“转呈娘娘,就说寡人马上就去!”   显王走进更衣室,梳洗已毕,换过一身简装,与内宰一道走向琴房。二人赶到时,琴房里已是人声鼎沸,王后早在陪位上坐下,琴师坐于客位,厅中央摆着一琴一筝,几个太监和王后、公主跟前的侍女站于两厢,济济一堂。两位公主盘腿席坐于地,面色微红,显然有些紧张。   看到显王走进,琴房所有人等尽皆起身叩拜。显王径至王后跟前,扶她起来,携其手走至主位,示意王后在陪位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定,摆手叫大家平身。   王后微笑着望向显王,见显王点头,转对琴师:“先生,可以开始了!”   琴师不无亲切地望向长公主姬雪。一身紫纱的姬雪轻轻点头,款款起身,走至显王、王后跟前,各拜三拜,再至琴师前亦是三拜,方才走到琴前,坐定,两手抚琴,面若桃花,二目流盼,宛如仙女下凡,真正一个绝代佳人。刚好发育成熟的酥胸前晃荡着一只黄澄澄的金蝉,更为她平添了几许高贵。   厅中静寂无声,所有目光无不射在姬雪身上。姬雪眼望琴师,琴师点头道:“雪公主,请弹俞伯牙的《高山》!”   姬雪得到指令,二目微闭,两臂高高扬起,纤指轻轻落下,琴房里一时琴声流溢,鸟语花香。姬雪嘈嘈切切,错错杂杂,直将一曲《高山》弹得九曲回还,滴水不漏。   一曲弹毕,众人齐声喝彩。姬雪羞涩一笑,起身朝众人深揖一礼,又到显王、王后、先生跟前各拜三拜,款款回至原位,盘腿坐下。   与姬雪公主相比,一身白纱的二公主姬雨却是另一路风格。不待琴师相请,姬雨已是自行起身,也照姬雪的样子拜过几拜,大步走至筝前,刷地坐下,尚未发育完全的胸脯微微一挺,伸手将胸前荡来荡去的一只乳色玉蝉儿一把捉住,朝胸衣里一塞,伸开手臂,连扬数扬,似要唱歌般咳嗽一声,引得众人失声大笑。显王怜爱有加,目视王后,王后报以粲然一笑:“看这孩子——”   又是不待琴师发话,姬雨啪地落下手指,筝弦响处,却是俞伯牙的《流水》。《高山》、《流水》都是极难弹的。若是技艺不精,绝对不敢动指,尤其是在显王、王后这些音乐方家面前,纵使一丝儿破绽,也是无个藏处。   姬雨噼里啪啦弹完,琴房里再起一阵喝彩。姬雨谢过,嘻嘻笑着走到姐姐跟前,搂住姐姐的脖颈坐定。   接下来,最要紧的就是天子的评判。一直闭目静听的显王睁开眼睛,望着琴师,面呈微笑:“雪儿、雨儿琴艺大长,先生功不可没啊!”   琴师起身叩道:“草民叩谢陛下褒奖!两位公主慧根天成,一点即通,草民何敢居功?”   周显王将头转向王后,王后笑道:“本宫久未听到先生雅奏,可否劳烦先生也弹一曲?”   琴师再叩:“草民谢娘娘抬爱!不知娘娘欲听何曲?”   “就是雪儿、雨儿方才所奏,先生只弹首尾两节!”   “草民献丑了!”琴师起身,走至琴边,双目微闭,在一阵静静的沉寂之后,陡然起指,果是非同凡响。   待琴师奏完,王后连连点头,转对姬雪、姬雨道:“雪儿,雨儿,你们过来!”   两姐妹款款走来,偎依在王后左右两侧。王后一手抚摸一个女儿,轻轻说道:“听到了吧,这才是《高山》和《流水》。抚琴在心,不在手。”   姬雪、姬雨各自点头。   王后正欲说话,内宰走进,叩道:“陛下,太师求见!”   “颜爱卿?”周显王略一沉思,微微点头,“宣他书房觐见!”   周显王回到御书房,颜太师已经跪在门口。显王走过来,扶他起来,携他走进厅中,分主仆坐下。   看到老太师面色阴郁,显王知道朝中又有大事,且不是好事,轻叹一声,问道:“老爱卿,说吧,什么事?”   “陛下,秦公、魏侯均来使臣,各下聘书和聘礼,向陛下求聘!”   听到又是魏侯,显王怒道:“求聘?寡人什么也没有,他求什么聘?”   颜太师缓缓说道:“陛下,是他们,是秦公和魏侯,他们欲聘长公主为太子妃!”   显王略吃一惊:“你是说——雪儿?”   “正是!”   显王沉思一会儿,似乎还是没有完全明白过来,缓缓问道:“是哪一家?”   “回禀陛下,是两家!”   显王眼睛睁大:“两家?你是说魏侯和秦公?”   颜太师缓缓应道:“正是!两家各派使臣,各发聘书,各送彩礼,都要求聘雪公主为太子妃。”从袖中摸出聘书和礼单,放在几案上,“这是他们的聘书和礼单。”   一切显得不可思议。显王愣怔片刻,开始有点明白,而后是越来越明白。显王伸手,不自觉地摸过几案上插朱笔的玉筒,呼吸渐渐急促,胸脯剧烈起伏,身体随胸脯的起伏微微颤动。   颜太师注意到,尽管显王脸上极力保持镇定,玉筒却被他越捏越紧,似要被他捏碎。颜太师知他心中在想什么,不无关切地轻声奏道:“陛下——”   周显王打了个惊愣,神志也似清醒一些,捏牢玉筒的手渐渐松开,朝颜太师淡淡一笑:“哦,诸侯求聘,这是好事。不过——两家争聘,寡人只此一个雪儿,如何是好?”   颜太师沉思有顷:“诸侯求聘公主,虽为国事,也为家事,陛下可召两位公叔问询,或有良策!”   周显王微微点头:“嗯,爱卿所言甚是,”转对内宰,“传两位公叔觐见!”   内宰答应一声,走出门去。   周显王的两位公叔,均是周烈王喜的弟弟,一个是二弟,一个是三弟,在辈分上皆为显王叔公。烈王崩前,封三弟于西郊的河南邑,食邑三十里,史称西周公;封二弟于东郊的巩邑,亦食邑三十里。烈王崩后,传位于姬扁,使两位周公辅政。周室本就七十里,两个叔公各占三十,余给显王的,就只有洛阳王城及近郊十里了。   就倾向来说,西周公亲秦,东周公亲魏。因而,陈轸、樗里疾各自递交聘书之后,第一件要事就是求助两位周公。待周显王传召他们时,陈轸、樗里疾都还正在做客,东周公更是乘了陈轸的轺车赶进王城的。   周显王安排两位周公于万安殿觐见,同时召请颜太师,让他参与决断这件大事。   落座之后,周显王授意,颜太师就魏侯、秦公使人求聘一事作了简要介绍。早已知晓端底的东、西周公各捋胡须,目光直射显王。   显王回视两位叔公,直截了当地说:“秦、魏均遣使臣聘迎雪儿,可雪儿只有一个,是嫁予秦,还是嫁予魏,寡人不敢擅专,甚想听听两位叔公之见。”   东周公决定先入为主,抿一口茶,缓缓说道:“陛下,依仲叔之见,雪儿嫁予魏室方为合适。方今天下,魏势最强。前番孟津之会,天下为之震动。周室若能与魏室联姻,定可号令天下!”   东周公上来即提孟津之会,正犯大忌。周显王面上虽无显露,心里却是一寒,目光转向西周公:“季叔之见如何?”   西周公横了东周公一眼,朗声驳道:“此言误国,陛下断不可听!依季叔之见,雪儿当嫁予秦室。秦变法改制,国势强盛,如日中天,天下有目共睹。周室唯有与秦室联姻,方可确保千年基业!”   东周公与西周公向来不睦,两家常为琐事怄气,开始几年心虽不和,面上也还过得去,近几年连面子也不要了,一个若是说东,另一个必会说西,见面即吵。颜太师对此心知肚明,之所以建议显王去问二人,冲的也是这个。无论何事,只要两个活宝在场,永远无法达成一致,更不会产生解决方案。而眼下这桩难事,最佳方案是没有方案,最好的解决是不去解决。   果然,东周公一听西周公唱反调,震几怒道:“秦人本为虎狼之邦,向来不习中原教化。秦公更以暴戾著称于世,大行严法苛政,与我大周宽仁治世之道由来相左。周室若与秦人联姻,岂不是与虎狼结亲?”   西周公冷笑一声,大声反驳:“若论暴戾,秦室何及魏室?魏室本为外姓大夫,弑君犯上,始乱天下。先王封其为侯,意在责其悔过自新,不想魏侯不思悔改,反而愈行愈远。前番约诸侯孟津朝王是假,图谋天下方是其心!果不其然,前后不过数月,魏侯就已现出原形,自称为王,与大周分庭抗礼。如此乱臣贼子,我当得而诛之,何能与其联姻呢?”   西周公的侃侃陈辞句句击中要害,东周公一时气结,猛喘几口,方才找到词儿:“陛下,天下礼崩乐坏,并非始自魏室。自春秋以降,大战数百,灭国数百,天下哪有义字?哪有礼字?如今人心皆坏,岂能怪罪于一个魏室?”   西周公正欲驳斥,猛见周显王伸出两手,缓缓捂在耳朵上。西周公还算知趣,恨恨地白了东周公一眼,收住话口。东周公也剜回一眼,再次转向周显王。   周显王见两人不再吵嚷,方才松开两手,抬头望向颜太师,缓缓说道:“两位叔公争执不下,老爱卿可有两全之策?”   颜太师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微臣无能,眼下尚无两全之策!”   周显王点了点头,扫了诸臣一眼:“既然诸位爱卿争执不休,拿不出定见,雪儿之事,容后再议。你们还有何奏?”   三位老臣互望一眼,一齐叩拜:“微臣告退!”   三人退至门口,显王忽道:“颜爱卿留步!”   颜太师顿住步子,趋前叩道:“陛下有何吩咐?”   见东、西周公皆已走远,周显王指了指前面的客位,缓缓说道:“老爱卿,坐吧!”见颜太师起身坐下,凄然一笑,“寡人知你早有良策,现在可以说了。”   颜太师苦笑一声,摇头道:“陛下,老臣确无良策。秦、魏此来,聘亲是假,争名夺势是真。老臣以为,秦也好,魏也罢,哪一个都是虎狼之邦,我大周天国谁也招惹不得。既然两个尽皆招惹不得,陛下何不另觅佳婿呢?”   周显王惑然:“另觅佳婿?”   颜太师郑重点头。   周显王沉思有顷,轻轻摇头:“眼下除去秦、魏,并无公侯前来聘亲,寡人如何另觅?”   “燕国夫人已薨三年,如今丧期已过,听闻燕公尚未续娶。老臣以为,陛下若是犯难,何不趁势将雪公主嫁予燕公!”   周显王心头一沉,闭目沉思,有顷,抬头望向颜太师:“这——燕公可有此意?”   “燕公与周室本为一姓,血脉相通。若是陛下赐亲,燕公定无异议!”   “不可!”周显王断然摇头,“若是赐婚燕公,秦、魏那边,寡人如何应对?”   “这个倒是不难!”颜太师似是早有方案,缓缓说道,“天下名士淳于髡近日在周,眼下寄住在老臣舍下。陛下若有此意,老臣可托淳于子为媒,对外诳说,淳于子也是纳彩来的。至于纳彩所需礼器,自有老臣筹办。老臣同时快马知会燕公,详述其中隐情,燕公深明大义,必会从命!”   周显王再次低下头去,有顷,缓缓起身,不无沉重地走向屏风。就在隐入屏风之际,显王回望颜太师:“暂让淳于子移居驿馆,待以公使之礼!”   “老臣遵旨!”   这日人定,洛阳太庙两侧的列国驿馆里再次喧闹起来。锣鼓喧天,爆竹声声。秦、魏使馆人员闻听声音,急忙出来观看。不一会儿,众人就着火把,远远望见周室谒者引着几辆马车走至旁边的公使馆,打的旗号是“燕”、“聘”、“淳于”等。   十几个“燕人”忙前忙后地从车上朝馆舍里搬运聘礼。淳于髡摇着大扇子,在两个仆役的搀扶下缓缓下车,昂着个光脑袋摇摇晃晃地走向馆舍。   陈轸、樗里疾看到又来一家聘亲的,俱吃一惊。二人相视有顷,不约而同地跨前几步,迎住淳于髡。   陈轸首先揖礼:“来使可是稷下先生淳于子?晚生陈轸有礼了!”   淳于髡收住扇子,拱手还礼:“哦,是陈轸哪。老朽淳于髡见礼了!”目光瞥向樗里疾,“这位是——”   樗里疾亦揖礼道:“秦使樗里疾见过淳于子!”   “樗里疾?”淳于髡回过一礼,点头道,“嗯,老朽听说秦人中有姓樗里的,今日竟就碰上了!老朽淳于髡见礼了!”   陈轸抬眼看了看车前的旗号,不无纳闷地说:“听说淳于子在稷下讲学,怎么也——”   淳于髡爆出一声长笑,截住话头:“哈哈哈,老朽在稷下呆得闷了,就想出来走走。常言道,吃人酒水,替人跑腿!老朽走至燕地,连吃老燕公数日酒水,只好替他跑腿喽。这不,此行就是专为燕公聘亲来的!”   樗里疾惊道:“为燕公聘亲?也是聘太子妃吗?”   “非也,非也!”淳于髡连连摇头,“若是为个太子妃,老燕公何须央老朽出面?”   陈轸也是大为惊异:“先生是——”   “不瞒两位,燕国夫人已薨三年,燕公有意攀亲周室,老朽此来,就是玉成此事的!”   樗里疾扑哧笑道:“燕公已年过半百,雄心倒是不老哟。请问淳于子,此为老燕公聘亲,所聘何人呢?”   “还能有谁?”淳于髡晃了晃光鲜的脑袋,“当然是周天子的长公主了!”   陈轸、樗里疾皆吃一惊:“长公主!可是雪公主?”   淳于髡想了一会儿,拍了拍脑门:“对对对,老朽差点忘了,正是此女!”   陈轸、樗里疾无不惊骇,面面相觑:“姬雪?老燕公?”   又过了好一阵儿,二人总算回过神来,手指淳于髡,双双笑了个前仰后合。   随巢子与弟子宋趼离开云梦山后,一路上晓行夜宿,不消十日,就已赶到洛阳。宋趼是首次来到天子脚下,自是十分好奇,两只眼珠儿滴溜溜打转,好像这里的一房一舍、一人一物均与他处不一样似的。   随巢子引领宋趼转过几条街道,在王城旁边一处较为繁华的丁字路口顿住脚步,踅进一家茶肆。随巢子要来两碗开水,从掮着的条袋中摸出三只干馍,递予宋趼两只,自拿一只,就开水啃食。   茶肆里早已坐下三个客商,听口音,一个是齐国人,一个是楚国人,还有一个是韩国人。三人一边喝茶,一边瞎侃,正在说话的是齐国人,操着临淄方言:“秦、魏两家同时聘亲,所聘均是长公主,你们说说,长公主只有一个,周天子会许配谁家呢?”   楚国客商应道:“听说秦室聘亲在先,魏室聘亲在后,天子当依先后次序,许嫁秦室!”   韩国人当即反驳:“真是迂腐之见,天子没你那么笨!再说,昨儿后晌,在下亲眼看到两家同时进的城门,一家进西门,一家进北门,谁先谁后,谁能吃得准?”   楚国人呷一口茶,轻哂一声:“依仁兄慧眼,天子当将公主嫁予谁家?”   韩国人咳嗽一声,不无笃定地朗声应道:“在下以为,天子定将长公主嫁给魏室。魏王雄霸天下,大魏武卒横扫四方,天子前晌将公主嫁予秦室,大魏武卒后晌就会打进王城!”   楚国人又是一声哂笑:“我说仁兄,你是瞎了眼咋的?大魏武卒尽在河西支应秦人,纵使想来问罪,只怕也是鞭长莫及。”   “唉,”齐国客商长叹一声,“想想也是,天子当到这个份上,真也够难心的了。”   楚国人呵呵笑道:“仁兄净是瞎操心,瞎伤心!仁兄想想,一个穷家闺女,两个富家争聘,周天子这阵儿没准高兴得合不拢嘴呢,怎会难心?”   齐国客商又是一声长叹:“唉,仁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这么说吧,将心比心,假定这个闺女是你的,今有两个强人前来聘亲,一个是杀人越货的强盗,手里拿着刀,另一个是打家劫舍的贼人,手里提着枪,而你只有一个闺女,嫁予这个,那个不依,嫁予那个,这个不饶,请问仁兄,你能高兴得合不拢嘴吗?”   楚国客商满脸涨红,嘴巴连张几张,竟是无语可应,憋了半晌,亦叹一声:“唉,我说两位仁兄,不说这个了,换个轻松话题吧,听说……”   宋趼想是饿极了,只几口就已吞下一只干馍,咕咕正自喝水,猛见随巢子两眼放光,两只眉头微微抖动,放下手中干馍,闭上眼去,若有所思,似已忘记是在吃饭。   宋趼猜出先生必是打定什么主意了。想到此来洛阳定有大事,宋趼当即放下水碗,两眼直盯先生,静候吩咐。   果然,随巢子将手中馍馍放进条袋,端起水碗一气牛饮之后,拿袖子朝嘴上轻抹一把,摸出一枚布币放在几上,起身道:“宋趼,走,为师给你买件衣裳去!”   二人走至门口,却被小二喊住。二人顿住步子,见小二拿起那枚布币急追出来:“老丈,您的钱!”   宋趼怔道:“我们喝了开水,这是水钱!”   小二应道:“开水是送的,不要钱!”   随巢子接过布币,谢过小二,转对宋趼道:“看到了吧,这就是天子脚下!”   宋趼点了点头,跟随巢子又走一程,拐进一家裁缝铺中。随巢子左挑右捡,选出一套看起来甚是怪异的衣裳,比比划划地指导店家再作修改,而后递予宋趼,要他试穿。宋趼不知就里,糊里糊涂地穿好,对镜左瞧右看,甚觉别扭。随巢子上下左右打量一番,要店家又改一处地方,方才付好衣钱,拉宋趼走到街上。   宋趼身着怪装走在街上,一脸茫然地望着随巢子:“先生,这——”   随巢子又在阳光下一番端详,不无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像个蔡人了!”   宋趼不无惊异:“蔡人?蔡国不是早被楚国灭掉了吗?”   “蔡国虽然不在,蔡人却在。你穿上此服,就能觐见天国王后了!”   宋趼更加迷茫:“天国王后?”   随巢子点了点头。   “巨子要弟子觐见王后,可有要事?”   “帮天子过一道大坎!”   宋趼眼睛大睁:“过一道大坎?是何大坎?”   随巢子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予宋趼,微微笑道:“不要问了,你这就进宫,将此锦囊呈予王后!”   宋趼不无狐疑地接过锦囊,转身朝王宫方向走去。   周天子从万安殿里出来,回到御书房独坐有顷,越想越是难心。堂堂天子,遇到事儿竟然无人可以商量。两个叔公有等于无,只会添堵。颜太师的主意虽然可行,却是馊主意一个。别的不说,单是想到要将雪儿嫁予老燕公,他这心里就不是味儿。唉,细想颜太师,也是无奈。大周天下演至今日这般境地,也够难为老太师了。   心中烦闷,显王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王后。又坐一时,他叫上内宰,一步一步地朝靖安宫挪去。   听闻天子驾到,王后及众宫女无不叩迎于地。周显王扶起王后,对内宰、宫正及众宫女摆了摆手。众人知趣,叩首退出。   宫中只余二人时,周显王却又想不出如何开口,阴沉起脸,在厅内来回踱步。王后看出他有心事,先出声道:“陛下心神不宁,可为雪儿之事?”   显然,她已尽知内情。周显王的步子更加沉重,呼吸也粗放许多。   王后缓缓起身:“陛下,瓜熟蒂落,雪儿去岁及笄,也该出嫁了!”   周显王停住步子,面现怒容:“雪儿是该出嫁,可秦、魏哪儿是来聘亲?他们是来——是来——”越说越气,顺手抄起窗台上的玉瓶,猛然摔在砖地上。   “啪”一声脆响,玉瓶应声而碎。   玉瓶是王后的陪嫁之物,也是王后的至爱。显王陡发雷霆之怒,玉瓶于顷刻间成为一堆碎片,王后自是承受不起,心中一阵绞痛,泪水盈出。她拼力噙住,缓缓走到窗前,跪于地上,一声不响地捡拾碎片。   周显王这才意识到自己做得过了,急至王后跟前,伸出手颤抖着抱住他,不无沮丧地说:“子童你说,寡人算什么?寡人是什么!?”   王后也缓过神来,一边捡拾碎片,一边柔声说道:“陛下,您是天子,是大周天子。”   周显王凄然哂笑:“什么大周天子?大周何在?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如今,王土何在?王臣何在?寡人不过是他们枪头下的缨子,剑柄上的珠子——寡人——寡人心里,窝囊啊!”   王后听得难心,缓缓放下碎玉,伸出纤手捉住显王的大手:“陛下,天下又不是只有魏、秦两家,陛下若是不称心,就为雪儿另择一家。”   显王的脑海里立即闪过颜太师的主意,轻轻摇头:“另择何人?天下公侯,弱国敢怒而不敢言,强国哪一家知道礼义廉耻?哪一家顾念周室尊荣?魏、秦不说了,楚人向来不服周,庄王时居然兴兵问鼎;赵、韩本是大夫篡政,与魏是一丘之貉;齐自桓公之后,再无君子,到田氏代姜,齐人也就不知何人了。老燕人虽说尚存正气,可燕公老迈,燕室弱而偏远,无济于事!”   王后轻声安慰:“这些事儿又不是一日两日了,陛下有志振作,亦当徐徐图之。”   显王凄然说道:“你叫寡人如何振作?先前寡人尚存一丝振作之心,孟津会上,这点心思也就随风而去了。子童呀,寡人是眼睁睁地看着先祖的基业土崩瓦解,眼睁睁啊!”   显王说得难心,泪水不由自主地顺腮流淌下来,滴落在砖地上。   一阵沉默之后,王后轻叹一声,抬头说道:“陛下,若是一时三刻寻不到合适人家,雪儿的婚事何不拖上一拖?”   周显王轻轻摇头:“若是能拖,寡人就不会如此烦心了。眼下不是嫁与不嫁之事,而是嫁也不可,不嫁也不可。嫁,不知嫁予谁家;不嫁,谁家也不会善罢甘休!寡人思来想去,左右皆是个难。适才请来两位叔公商议,两个老糊涂又各执一端,吵得寡人的耳朵生疼。唉,寡人一肚子的苦,堂堂周室,竟无一人可诉!”   王后抱过显王,将他轻轻揽在怀中,似是在安抚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陛下万不可过于忧心,伤及龙体……至于雪儿之事,容臣妾三思,或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周显王眼睛微闭,许久,抬头问道:“雪儿可知此事?”   王后点了点头:“王城谁都知道了,怎能瞒过雪儿!”   周显王长叹一声:“唉,雪儿不会知道,王城里谁也不会知道,寡人心里,多少苦啊!”说完,复叹一声,摇头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宫门。   听着显王渐去渐远,王后一下子呆在那儿。她开始明白过来,眼下的难题,还真不是嫁与不嫁雪儿之事。   公主闺房前的水池边,碧水如镜,水中漂着一簇簇睡莲,几朵莲花盛开,又有几个打着苞儿的,将水池装点得分外娇娆。   一身英武的姬雪手拿宝剑,在池边舞剑。舞有一会儿,姬雪的动作越来越慢,似是在想心事。   慢慢地,姬雪放下宝剑,走至围栏边,半倚在栏杆上,凝视着水池中的倒影。   池水中陡然落进一粒石子,池水荡出一圈圈涟漪,将姬雪的倒影扭曲开去。姬雪回头一看,见是姬雨不知何时闪在身后,倚在一根亭柱上,歪头凝视着她:“阿姐,你这么出神,在想什么呢?”   姬雪轻叹一声:“唉,如果此生是个男儿身,该有多好?”   姬雨一声哂笑,一串话语如连珠炮一般:“男儿身?男儿身有什么好?你看看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再看看太学里的贵族少爷,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再往远处看,列国公侯,还有数不清的太子、世子和公子,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可你数数看,在这些男儿身当中,有几个是有出息的?有点才具的,脸上莫不写着虚伪,心里莫不藏着贪婪;没有才具的,不是行尸走肉,就是禽兽不如!”   姬雪抬头看一眼姬雨,摇头道:“雨儿,你总是爱钻牛角尖。如果阿姐是男儿身,我就——我就——”   姬雨学着姬雪的口吻接道:“我就重振先祖基业,恢复大周祖制,使天下万民乐业,再无征伐!”   姬雪嗔道:“你又取笑阿姐了!”   姬雨走过来,靠在姬雪肩头:“那——阿姐你说,如果你是男儿身,想做什么?”   姬雪沉思有顷,回望姬雨:“我是姐,你是妹,照理得我先问你。雨儿,如果你是男儿身,此生欲做什么?”   姬雨不假思索:“我压根儿就不想做男儿!”   姬雪奇道:“哦?雨儿不愿做男儿,那是愿做女人了?”   姬雨轻轻摇头。   姬雪惊讶了:“那——那你想做什么?”   姬雨从胸襟里掏出那只如羊脂般的乳色玉蝉儿,轻轻抚弄:“我呀,就想做一只自由自在的蝉儿,想飞就飞,想唱就唱。”   姬雪笑道:“要是人人都像妹妹,天下岂不更乱了?”   姬雨不无认真地说:“要是人人能像雨儿,天下再也不会乱了。”   姬雪又是一笑:“好好好,阿姐不与你贫嘴,阿姐问一句实心的。雨儿,依你的眼力,秦国太子和魏国太子,哪一个更有可取之处?”   姬雨扑哧一笑:“说来说去,阿姐原来不是想做男人,而是想嫁人呢!”   姬雪面色羞红,再次嗔道:“你——又来了!”   姬雨抿嘴笑道:“好好好,阿姐说的这两位太子,依雨儿之见,没有一个好东西!”   姬雪急忙辩解:“阿姐指的不是他们两个人!”   姬雨不无诧异:“那——阿姐指的又是什么?”   “阿姐是想问你,秦国和魏国,从长远处看,哪一国更——更有利于重振大周?”   姬雨一下子怔了。好半晌,她才明白姬雪的心事,轻叹一声:“唉,阿姐,雨儿说句不该说的,天下早已没有大周了。你看看父王,你看看父王身边的哀哀诸公,你再看看列国诸侯……”   姬雪的脸色转阴,泪水缓缓流出,似是自语,又似是说予姬雨:“天下大势,阿姐早就看清楚了。可阿姐不甘心,阿姐相信大周仍有希望!这个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儿,阿姐也要奔着它去。雨儿,近几日来,阿姐反复思量,魏国貌似强大,可失道寡助,定不久长。秦人虽说荒蛮,却有后发之力。阿姐若能成为秦国的太子妃,有朝一日太子当政,阿姐或可影响未来秦公,大则重振大周,小则为父王分忧!”   姬雨的泪水夺眶而出:“阿姐——”   姬雪轻叹一声:“唉,阿姐的这份心思,却又说与谁知?”   姬雨抹去泪水:“阿姐放心,雨儿这就告知母后去!”   惊诧的姬雪不及拦阻,姬雨已是飞奔而去。姬雨一气跑至靖安宫,正欲进门,远远看到一名军尉领着衣装怪异的宋趼快步走来。   姬雨的好奇心陡起,隐于一棵树后,待他们走近,斜刺里冲出,拦住军尉,指着宋趼道:“请问军尉,他是何人?”   军尉冷不丁吃此一惊,退后两步,见是二公主,赶忙拱手:“回二公主的话,此人是从蔡国来的,说有要事,求见娘娘。”   姬雨将宋趼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嗯,是蔡人衣装!”转对军尉,“你们在此候着,我去禀报娘娘。”   姬雨走进宫里,见王后独自跪在窗前,正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什么。宫正和两个宫女各垂脑袋,不吱一声,远远候在一侧。   姬雨快步走到王后身后,见王后全神贯注凝视着的,正是那只被显王摔碎了的玉瓶。   姬雨轻声叫道:“母后!”   王后正自冥思,见是姬雨,指着旁边的砖地:“雨儿,坐吧。”   姬雨两腿一弯,在王后旁边跪下。   王后手指玉瓶:“雨儿,母后问你,可有物什将玉瓶胶合起来?”   姬雨的眼睛望向玉瓶。所有碎块都被王后找到并拼接在原位,上面的道道裂痕醒目地显出,它们只是被暂时拼装在一起,稍一震动,就会再次成为一堆碎片。   姬雨深知玉瓶对母后的意义,轻声问道:“母后,它——它怎么碎的?”   “唉,”王后轻叹一声,“怎么碎的不重要了,雨儿,母后问你,可有物什将它们胶合起来?”   姬雨沉思有顷,摇了摇头。王后的泪水夺眶而出,缓缓站起。   姬雨陡然明白过来,王后所指并不是碎了的玉瓶。玉瓶代表王权,是象征,王后的伤感不在玉瓶,而在玉瓶之外的东西。   姬雨心里一动,跟着站起来,缓缓说道:“母后,雨儿——雨儿有话要说!”   王后顿住步子,回头望着姬雨。   “这些碎片,阿姐或有办法粘合,母后可否让她试试?”   “是吗?”王后思忖有顷,“她有胶?”   姬雨点了点头:“方才,雨儿听阿姐说,她能寻到胶!”   “哪儿寻去?”   “秦国!阿姐愿去秦国,阿姐说,那儿或有胶,可粘此瓶!”   王后又是一番沉思,回头再看一眼玉瓶,轻叹道:“唉,算了吧。碎了就是碎了,胶起来,它也是碎了。”   “可阿姐——”姬雨急了。   “雨儿,”王后显得甚是疲惫,“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母后要休息一会儿。”   姬雨点了点头,正欲出门,忽又想起门外之事,回身禀道:“母后,方才雨儿看到军尉引领一人,说是求见母后。”   “哦?”王后略感惊异,“他是何人?”   “说是打蔡地来的,一身蔡服,想是——”姬雨顿住话头。   王后思忖有顷,吩咐宫女悬下珠帘,端坐于几前,对宫正道:“宣蔡人觐见!”   宫正走至门外,朗声唱道:“娘娘有旨,宣蔡人觐见!”   宋趼走进,隔珠帘叩道:“草民叩见天国娘娘,祝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后缓缓说道:“观你衣饰,似是蔡人。听你言语,却非蔡人!请问高士何人?”   宋趼再拜道:“娘娘圣明!草民确非蔡人,这身衣饰是家师特为草民缝制的,说是这样可以觐见娘娘。”   王后略吃一惊,再次发问:“你家先生所为何事?”   “家师要草民捎书一封,呈送娘娘御览。”宋趼说完,从袖中掏出随巢子的锦囊,宫正接过,掀起珠帘,进去递予王后。   王后拆开一看,急急问道:“你家先生现在何处?”   “家师昨日尚在王城,今日不知去向。”   “你家先生尊姓大名?”   “家师嘱咐草民转奏娘娘,家师是乡野一叟,娘娘不必记挂。”   王后沉思有顷,微微点头,转对宫正:“赏高士金五十、绸缎十匹。”   宋趼赶忙拜谢:“草民谢娘娘恩赐!草民恳请娘娘收回成命,没有家师嘱托,草民不敢受礼。娘娘万安,草民告退。”接着再拜三拜,缓缓退出。   王后转对姬雨:“雨儿,送送这位先生。”   姬雨答应一声,追出门外。   看到姬雨走远,王后再次打开宋趼捎来的锦囊,细读几行偈语:“欲过此关,可服赤丹;昏睡半月,续服青玄;欲除病根,鬼谷求仙。”   王后思忖有顷,闭目祈祷一阵,焚去书信,取出一小块羊皮,咬破手指,将血挤入砚里,伏案草成血书一封。书毕,端详一阵,寻到一个锦囊,将羊皮卷起来,塞进锦囊,仔细缝好,轻声叫道:“来人!”   宫正趋进:“娘娘有何吩咐?”   王后指了指案上的锦囊:“你马上动身,去云梦山一趟,务必寻到鬼谷,将此锦囊转呈谷中一位白眉仙人。”   “白眉仙人?他可有名号?”   “仙人长居鬼谷,自号鬼谷子!去吧,快去快回,不可张扬!”   宫正拿起锦囊,纳入袖中:“老奴遵旨!”   宫正走后,王后闷坐有顷,从随巢子的锦囊里倒出两粒药丸,一粒赤丹,一粒青玄,拿过丹丸,以温水服下,将另外一粒收藏起来。   王后服毕,端坐几前,微闭双目。不多一时,药力发作,王后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众宫女听到声响,疾步进来,陡见王后口吐白沫,昏迷不醒,顿时惊叫起来。   一时间,后宫大乱。   王后突患怪病,宫中御医尽皆不能诊治。   此事迅速传至馆驿,魏国副使匆匆走进陈轸院落,急禀陈轸:“禀报上卿,周王后突患紧病,冷热无常,昏睡不醒,周室正在全力救治。颜太师传话,鉴于娘娘玉体有恙,长公主婚嫁之事暂缓计议!”   陈轸听毕,脸色转阴,思忖有顷,吩咐副使:“此为周室缓兵之计!病不瞒医,你速回安邑,将情势奏知陛下,请陛下速遣御医前来诊治。待拆穿之时,看他有何话说?”   副使急引二人,快马急驰而去。   望着魏国副使飞驰而去的背影,樗里疾沉思片刻,脸上浮出微笑,也对副使耳语几句,副使点头,快步离去。不一会儿,一骑马驰出洛阳,径投西去。   宫正拿过王后锦囊,带上一个太监,二人换过便装,乘快马径投云梦山去。不消五日,二人已到宿胥口,寻路赶至山中,寻入鬼谷,自然又被童子拦住。   二人费尽口舌,童子依旧不许。宫正急了,从袖中摸出一只大周天子的通关玉牒,交予童子,要他呈送鬼谷先生。童子久从未见过玉牒,反复观赏许久,仍识不出,又见来人神情急切,想是急事,思忖有顷,持玉牒进洞禀报。   鬼谷子见到玉牒,当即出洞面见宫正。宫正看到来人果有两道白眉,知是鬼谷子,见过大礼,转呈王后锦囊后,告辞出谷。   鬼谷子走回洞中,拆开锦囊,打眼一扫,闭目陷入冥思。有顷,鬼谷子睁开眼睛,将王后的血书反复审视几遍,轻叹一声,纳入袖中,起身走出洞口。   童子迎上道:“先生,方才二人,乍眼一看,怪里怪气的。”   “哦,如何怪法?”   “年纪一大把,却不见一根胡子;长着男人身,声音却嗲里嗲气,听起来就跟女人似的!”   鬼谷子扑哧一笑:“这叫宫人!”   童子大是诧异:“啥叫宫人?”   “宫人就是——就是住在王宫里的人!”   “啥叫王宫?”   “王宫就是——”鬼谷子略顿一下,想好词儿,“就是许许多多又高又大的房子连在一起。”   童子眼睛大睁:“难道比咱这山洞还大?”   “当然!”鬼谷子呵呵直乐,“你小子想不想下山开开眼界?”   “下山?”童子眼睛一眨,笑道,“若是先生想下山,童子愿陪先生走一遭。”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笑:“你小子嘴巴倒溜!你心中想的什么,别以为老朽瞧不出来!在这山沟里一蹲这么些年,你小子早就憋不住了,为师成全你,此番就让你见识见识山外尘世,看你烦也不烦。”   童子凑上来,嘻嘻笑道:“先生,凭你咋说,童子跟您下山就是。要带啥子不?”   鬼谷子吩咐他道:“棚架上有个小招幡儿,有些年头没用过了,你拿下来,扛在肩吧!”   童子跑回洞中,果在棚架上寻出一只旗幡儿,取下来扛在肩上,兴冲冲地走出,朝鬼谷子叫道:“先生,走咧。”   鬼谷子背起两手:“走吧!”   一老一少径出鬼谷,不消几个时辰,就已赶到云梦山脚。不料二人一出山坳,就被远处山顶上的一双眼睛盯上了。   是宋趼。   童子扛着看相的幡子在前,鬼谷子倒背两手在后,两个人影迎着宋趼的目光不急不慢地缓缓移动。不一时,两人行至那个三岔道口,童子停下步子,回望鬼谷子。鬼谷子朝通向洛阳的那条小道一指,童子径投西去。   宋趼看得真切,一个转身,疾步趋至树下,对闭目静坐的随巢子道:“禀报先生,不出先生所料,鬼谷先生出来了!”   随巢子忽地起身,急急走到山顶,在巨石上站定,远远地眺望正在山间蠕动的一大一小两团黑影,一丝难得一见的笑意浮在他饱经沧桑的老脸上。   随巢子心情极好,宋趼却是不无惶惑:“先生,弟子有惑!”   “说吧!”随巢子收回目光,不无慈爱地望着他。   “前番先生以死恳请,鬼谷先生竟然不为所动。此番天国娘娘一封书信,鬼谷先生就匆匆下山,弟子百思不得其解。”   随巢子微微一笑:“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嘛!”   宋趼仍旧一脸惑然:“若是如此,鬼谷先生出山,为的并不是天下苍生,而是天国娘娘?”   随巢子却似胸有成竹,甚是开心地侃侃说道:“娘娘是天下苍生的娘娘,自也是天下苍生。娘娘眼下的处境,与天下苍生的一般无二。天下犹如一堆乱麻,娘娘就是这堆乱麻的麻头。只要鬼谷先生去抽这根麻头,再想脱身,怕就难哩!”   宋趼彻底明白了随巢子的良苦用心,不无叹服地连连点头。随巢子回头又是一番眺望。直到望断黑影,随巢子才转过身来,吩咐宋趼:“这桩事情告一段落,我们也该走了!”   宋趼迟疑一下:“还去洛阳吗?”   “鬼谷子一去,洛阳就用不上我们了。”随巢子头前走去,似又回到现实中,脸上浮出一丝愁云,“这几日不知怎的,总是梦到平阳。前番魏人屠城,平阳伏尸数万,适逢酷暑,腐尸横陈绝不是好事。万一闹起瘟病来,卫人岂不是雪上加霜?”   宋趼脸色一紧,急急跟上。   鬼谷子、童子二人不急不忙,摇摇晃晃,于第十二日迎黑时分赶到洛阳。眼见城门就在前面,鬼谷子却顿住步子,招呼道:“小子,天色晚了,咱得寻个地方过夜才是。”   童子眼珠子四下一抡,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房舍:“看,那里有户人家!”话音落处,扔下招幡,撒腿跑去,不一会儿飞奔回来,老远就不无兴奋地招手道,“先生,快来,是个土庙,正好住人!”   鬼谷子拾起招幡,径朝土庙走去。赶至庙门,鬼谷子抬头一看,门楣上写的是“轩辕庙”三字,门半掩着。童子敲门,无人应声,推门探头一看,院中亦无人。土庙甚是破旧,看那样子,像是有些年头了。鬼谷子审视有顷,抬脚跨进门槛,童子紧跟于后。   土庙没有偏殿,只有正殿三间,中无隔墙,甚是空荡。殿中左右各有一根立柱,上架两道大梁。正堂靠墙处坐着一尊泥塑,面前摆着少许供品。毋须再说,泥塑当是轩辕帝了。   鬼谷子携童子在轩辕帝前跪下,拜过三拜,回身看时,童子大吃一惊,差点惊叫起来:左侧立柱下,赫然一人勾头盘腿坐在那儿。因天色苍黑,加之毫无防备,童子一点也未注意到他,那人也似正在忙活什么,并未理会两个不速之客。   鬼谷子眯眼细看,左边靠窗处铺着干草,上面是一张破苇席,显然,此人在此居住多日了。鬼谷子细观此人,见他二十出头,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天庭饱满,气正骨直,一身粗布衣裳难掩身上贵相,眼中一亮,微微点头。   童子早已判断了形势,将招幡儿放在门后,寻到一把扫帚,径至右侧立柱下,靠东间窗下扫出一片地方,见庙门外面有个草垛,亦去抱来几捆干草,铺出两个床铺。鬼谷子在草铺上缓缓盘腿坐下,眼角依旧瞄向那人。   童子忙活已毕,终是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走近那人,在他前面蹲下。天色几乎黑定了,童子睁大眼睛方才看清,那人正用一把短刀聚精会神地雕刻一柄木剑,一个木制剑鞘和一把锉子摆在旁边。   木剑本是儿童玩具,童子心里痒痒的,看有一时,见他仍旧一言不发,一门心思只在刻雕,终于忍耐不住,伸手去拿旁边的剑鞘。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陡然出手,迅速将剑鞘拿起,瞪他一眼,见到是个孩子,立时松懈下来,将剑鞘移至膝上,朝童子咧嘴一笑,算是致歉,依旧刻他的木剑。   那人的过激反应使童子大吃一惊。见他发笑,童子知他并无敌意,正欲问个明白,门外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有人敲门。童子开门,见是一个跟那人差不多高下、差不多相貌的小伙子。小伙子见到童子,似吃一惊,劈头问道:“我二哥呢?”   童子愣了:“什么二哥?”   “有人说他住在这儿,人呢?”   童子听出是来寻人的,朝殿里一指:“里面有个人,不知是否?”   小伙子几步跨进殿里,不无惊喜地叫道:“二哥,我在城里寻你两天了,迎黑才打听出你住在这个庙里!”   那人并未回话,头也不抬,依旧在雕木剑。   “二哥,阿大要你回去。阿大说,这几日庄稼长得快,田里草多,忙不过来,定要寻你回去。”   那人依旧在雕木剑。   “天要黑了,咱得快走,要赶二十多里呢!”   那人依旧在雕木剑。   小伙子急了,苦口劝道:“二哥,你就死了这个心吧!阿大说了,富贵是好,可富贵不是咱庄稼人的!咱庄稼人是啥?是苍头百姓,生就下田干活的命,咋能跟富贵人比?阿大还说,人家富贵人打小就习六艺,就读诗,就知礼,可咱呢?打懂事起,就知道种地!”   小伙子一口一个阿大,那人听得烦了,朝小伙子白了一眼,忽地起身,将锉子、短刀一忽拉全收起来,又将木剑小心翼翼地插入剑鞘,拔腿朝门外走去。   小伙子一愣,赶忙追出殿去。   童子赶到门口,见二人一前一后已是走远,复回殿里,对鬼谷子笑道:“先生,山外果是怪人多,你看那人,都成大人了,还玩木剑。人家对他说话,他一句也不应。”   鬼谷子微微一笑,指着那人的苇席道:“席子是你的了,睡吧!”   洛阳南郊,井田里,炎阳似火,天上并无一片云。此时已交六月,从麦茬里长出的秋庄稼绿油油的没了脚跟。   谷田里一溜儿排着起落不已的四张长锄。排在左边的是个年约五旬的壮汉,名唤苏虎,依次挨着的是他的三个儿子。周人干活也是长幼有序,紧挨他的汉子不足三十,是苏虎长子苏厉。在土庙里刻木剑的怪人排在第三位,名叫苏秦。敲门喊他的小伙子名叫苏代,排在最后,此时看起来,似是稚气刚脱,未入冠年。   这日老天特别整人,日头越来越毒,风却是一丝儿没有。父子四人汗流如雨,八只臂膀机械而有力地前后摆动。   身上依旧挂着木剑的苏秦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渐渐恍惚,一锄下去,一片谷苗应声倒地,自己却浑然不觉。   苏虎听到声音不对,斜眼瞥到,脸色顿时黑沉下来,径直走到苏秦身后,不无心疼地捡起谷苗,拿眼直瞪苏秦。苏秦却似毫无感觉,又一锄下去,几棵谷苗再次倒地。   苏虎越看越心疼,回头一瞄,苏秦锄过的一溜四行,隔三差五就有几棵倒地的谷苗,几株大草依旧直直地长在田里。苏虎越看越上火,弯腰捡起一把谷苗,几步走到苏秦前面,啪地扔在他的锄前,厉声喝道:“苏秦,你的魂丢到茅坑里去了?你睁眼看看,草没锄掉,谷苗倒让你锄光了!”   苏秦打个激灵,看一眼那把谷苗,忙拿袖子擦拭额上的汗水,一副恍然知错的表情。苏虎不好再说什么,瞪他一眼,扭身走回,朝锄把上极其夸张地呸呸连吐两口,继续锄地。   苏秦回过神来,也忙拿起锄头。   没锄几下,二里开外的官道上突然尘土飞扬。苏秦抬眼望去,一辆驷马轺车急驰而过。轺车后面,另有十几骑护卫,看那势头,轺车里的人职爵不低,起码也在大夫之上。   苏秦的嗓子眼儿里动了一下,两只眼睛直直盯在烟尘前面的那辆轺车上。   苏代见状,也停住锄头,指着轺车问苏秦道:“二哥,你懂得多,车上那人是个大夫呢,还是个上卿?”   苏秦似乎没有听见,只将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官道。   苏代咂吧两下嘴巴,又要问话,瞥到苏虎正在脸色阴沉地望过来,赶忙低头锄草。苏秦却无觉察,依旧手拄锄把,两眼痴痴地凝视官道。   苏虎脸色红涨,目光直射苏秦,嗓子眼里咕噜几声,几欲破口责斥,又强自忍住。   轺车渐渐远去,飞扬的尘土也消散了。苏秦怅然若失,轻叹一声,方才意识到自己下巴正在拄着锄把,赶忙低头锄草。   刚锄一时,从相反方向又来一队人马,打头的竟是两辆驷马轺车,后面的护骑更多,前呼后拥。远远听见马蹄得得,车轮滚滚,飞扬的尘土更见壮观。   苏秦的兴致自也更见高涨,两眼一刻不停地凝视官道,右手食指一下接一下地点下去,嘴唇不断掀动,似在默数车后护卫的数量。几行汗水从额头流下,眼看就要流到眼眶边上,他也顾不上擦拭。   苏虎的脸色已近铁青,喘气越来越粗。苏代、苏厉相视一眼,知道雷霆之怒就要爆发,皆现惊慌之色。唯苏秦不知不觉,仍旧沉浸在官道上的喧嚣之中。   苏虎的嗓眼一番咕噜,终于喝出几句:“看看看,有啥看头?不就是几个达官贵人吗?从小看到大,还没看够?”   苏秦打了个哆嗦,这才注意到狂怒的父亲,赶忙低头锄草。   苏虎朝手心里猛唾一口,照地上猛力一锄,似是自语,又似是说予苏秦听:“哼,生就个庄稼汉,不好好种庄稼,一天到晚盯着人家贵族老爷的车驾排场,能顶饭吃?”   父子四人一直干到天色昏黑,苏虎担心再锄下去殃及谷苗,这才下令收工。   苏家住在伊水东岸的轩里,一个不足百户的中等村落。轩里离王城原本不远,但隔了伊水,又隔了洛水,若去王城,绕到渡口,就有二十多里。   苏家大院位于轩里中心,离村子的四边差不多远近。苏虎四人放下锄头,苏代拉上苏秦,二人下伊水洗澡去了。   苏虎洗了把脸,在院中的大椿树下略坐一会儿,忽地起身,走进中堂,将中堂几案上的杂物清除一遍,又提一桶水,拿抹布将几案反复地清洗、擦拭。收拾好中堂,他又到里间,弄来一只高凳,站上去,从棚架上取下一个锦绸包裹的物什,仔细解开,现出一个匾额,上面是“天道酬勤”四个铜字。   苏虎小心翼翼地将匾额搬至中堂,在墙上挂好,退至远处端详有顷,满意地点了点头,从几案下面的抽屉中取出列祖列宗的牌位,依序摆好。   苏虎正在摆弄,老伴苏姚氏走进门来,见状大吃一惊:“他大,又不是逢年过节,咋又摆弄起这些物什哩?”   苏虎白她一眼,弯出中指将几案敲得咚咚直响:“还不是为你那个不成器的二小子?我算看透了,他的心思,根本没往庄稼上操!”   苏姚氏感觉架势不对,惊惧地问:“他大,你——你想咋的?”   苏虎气呼呼地说:“咋的?还能吃了他不成?这些年来啥法儿都试过了,就是招不回他的魂。今儿个只想让他跪在列祖列宗跟前,对天子赐的锦匾起个毒誓!”   苏姚氏听出不是动粗,顿时放下心来,嘟哝道:“都是自家骨肉,起啥毒誓?”   “不让他起毒誓,他就不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也不会老老实实地伺候庄稼!”   苏姚氏支应他道:“好好好,要是毒誓管用,我们真要谢天谢地了。”   苏虎看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吩咐苏姚氏:“去,找二小子回来,嗯,还有,让老大、老三一道过堂,打总儿收收心!”   说话间,苏代洗完澡回来,哼着小曲儿回到院里。苏姚氏听见,急走出来,小声问他:“代儿,你二哥呢?”   两人洗过澡后,苏秦呆在村北的打谷场里不肯回来,苏代自是知道。然而,苏代瞄见中堂里灯火明亮,摆满牌位,已知端底,当即摇头道:“洗完澡后,一扭身就不见他了。”   苏姚氏拉住苏代,对他耳语一阵,嘱他快去喊苏秦回来。   太阳早已落山,苏秦盘腿坐在打谷场上,仍在专心致志地雕刻木剑。雕有一会儿,他拿过锉子,细细研磨,而后将剑掂在手中,端详一阵,插进剑鞘里。连插几次,许是感觉不顺,他又拿锉子细磨起来。   正在细磨,苏代走来,站在一边观看一会儿,小声说道:“二哥,阿大叫你回去哩。”   苏秦没有睬他,两手依然在忙活。   “阿大在中堂拜祭祖宗,看样子像是要教训你哩!娘悄悄说,待会儿你要认个错,阿大咋说,你咋听就是!”   苏秦依旧在细磨,只不接声。   苏代迟疑一下:“二哥,要不,你先躲一阵去?”   闻听此话,苏秦打个惊愣,收起锉子,一骨碌爬起,将木剑插回鞘中,倒背于肩。   苏秦一直倒背木剑,苏代几次都想提醒他,均未出口,此时也是无话找话,小声说道:“二哥,你背错了。我见人家的剑,都是剑柄朝上!”   苏秦微微一笑,朝他深揖一礼,依旧倒背木剑,转身径朝渡口方向大步走去。苏代愣一会儿,急追几步,冲苏秦的背影叫道:“二哥,要是我想找你,哪儿寻去?”   苏秦略停一下,回望一眼,朝他再揖一礼,转身扬长而去。   苏代挠挠头皮,看到苏秦的背影渐去渐远,彻底隐没在昏暗中,方才轻叹一声,走回家里。来到堂前,苏代看到列祖列宗的牌位、供品均已摆好,香也燃过,苏厉已在堂下跪下。苏虎站在门口,两眼直盯门外,见到苏代,劈头问道:“那小子呢?”   苏代勾头应道:“到处寻了,连影儿也不见。”   苏虎眼睛一横,喝道:“就这屁大个地方,他能飞到天上去?”转对苏厉,“厉儿,你也出来,都给我找去!”   苏厉赶忙起身,与苏代一道走出门去。两人满村子又寻一遭,哪儿还有人影?二人回到家里,细细禀过,苏虎气得浑身发颤,狠跺几脚,只好又将祖宗的牌位逐一撤下。   翌日晨起,苏虎出工,仍旧不见苏秦,虎脸质问苏代:“一个晚上他都没回?”   苏代摇头道:“没有。二哥许是害怕责斥,躲到哪儿睡过头了。要不,咱先下田去,呆会儿二哥回来,也必去了。”   苏虎有气也无处发,转对苏姚氏吩咐道:“待会儿二小子回来,让他依旧去东坡谷田,今儿赶急一点,傍黑兴许就能锄完。”   苏姚氏应道:“他大,你放心就是。待秦儿回来,我让他马上就去。”   谷田里,苏虎三人锄有一晌,仍旧不见苏秦。苏虎感到事儿不对,变过脸色,气呼呼地叫道:“昨儿躲老子一宵,今儿连影儿也不见了,这是摆明了要跟老子打擂台呀。”   苏代扎住锄头,小声劝慰:“阿大,二哥心野,真要不想种地,我看就算了。田里的活,我跟大哥多干点,中不?”   苏虎方脸一虎,大眼一瞪:“中个屁!”   苏代赶忙埋头锄草,不敢吱声。   苏虎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那小子必是又去王城了!代儿,前儿你不是去过王城吗?我且问你,这几日王城里可有热闹?”   苏代想了想,嘻嘻笑道:“是有热闹来着。前儿我在城里,听见满城人都在议论聘娶公主之事。”   这些日来,苏虎一心埋头弄庄稼,这样一桩大事,竟是一丝儿不知,急忙问道:“是谁家聘娶公主?”   “是秦公和魏侯。听说他们均来使臣,说要聘娶天子的长公主做太子妃,王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连三岁孩童都在议论。”   苏虎又是一番沉思,自语道:“怪道那小子没魂了!”话音未落地,心头陡然一揪,暗自琢磨:莫不是他思春了?   苏秦就此细细琢磨有顷,心底陡然豁亮:果是如此,倒是好事。有个媳妇管着他,那小子没准儿就能收心了。   想至此处,苏虎立时有了主意,将锄头朝田里一扎:“你俩先锄,我得回去一趟。”   苏虎三步并作两步赶回院里,苏姚氏仍旧候在门口,见是苏虎,赶忙说道:“他大,我在候着呢,秦儿只怕这阵子就回来了。”   苏虎急惶惶地说道:“不用候了。你到鸡棚、鸭舍里,抓只鸡,再逮只鸭!”   苏姚氏一怔:“他大,你——这是干啥?鸡、鸭都在生着蛋呢!”   苏虎白她一眼:“要你去,你就去,啰唆个啥?”   苏姚氏知道拗他不过,只好嘟囔着走向后院,不一会儿,一手拎只鸡,一手提只鸭,极不情愿地走回院里。   苏虎寻来两根绳子,将鸡、鸭的小腿绑上,一手提拎一只,径自出门,不一会儿,就已走到村西头的媒婆麻姑家的柴扉外面。   苏虎站在门外,朗声叫道:“老姐儿,在家不?”   麻姑听到喊声,系着围裙从灶间里走出,见是苏虎,夸张地嚷道:“天麻麻亮就听见喜鹊儿喳喳喳直叫,妹子就琢磨着有稀客,这不,果然是老哥儿!快快快,院里坐。”   苏虎推开柴扉,走进院子,将鸡、鸭放到地上。麻姑扫一眼仍在扑腾的鸡、鸭,明知故问道:“老哥儿呀,多忙的天,你不下田干活,绑着这些小东西到妹子这儿,要干啥哩?”   苏虎呵呵一笑:“还能干啥?让老姐儿补补身子。”   麻姑开门见山:“老哥儿,直说吧,是哪个小子?”   “托老姐儿的脸,老大已经结亲,该上老二了!”   麻姑一听,赶忙起身,连连摆手道:“我说老哥儿,你这两只鸡鸭,妹子当真消受不起,还是拿回去自己补身子吧!”   苏虎有些惊讶:“咋哩?”   “还能咋哩?”麻姑出口如发连弩,“要是为你家的老三跑腿儿,妹子我二话不说,可这位二小子,说话结巴不说,走路也不拿正眼瞧人,一天到晚心不在肝儿上。不瞒老哥儿,二小子的名声早就传遍十里八乡了,没有哪家闺女愿意嫁他!您这个忙,妹子纵使想帮,怕也是个难哩!”   苏虎从袋里摸出几个钱币,塞予麻姑:“闺女愿不愿嫁,还不全在老姐儿您这张金口上?这桩好事儿,老哥儿啥话不说,只托在老姐儿身上!”   麻姑接过布币,轻叹一声:“唉,也只有妹子这人,嘴皮儿硬,心肠儿软。中,妹子这张老脸儿,今儿就为老哥儿豁出去了!”   苏虎躬身打揖:“有劳老姐儿了!”   这日上午,童子扛着招幡儿走在王城大街上,两只大眼左抡右转,一刻不停地打量两边连绵不绝的店铺,有顷,不无惊奇地对鬼谷子道:“先生,看,我们到王宫了!”   鬼谷子四下一望:“哦,王宫在哪儿?”   童子手指两边的店铺:“这不是王宫吗?”   鬼谷子捋须大笑:“哈哈哈哈,这哪是王宫?”   童子惊异地问:“你看,这些房子又高又大,一个个连在一起,比咱谷里的山洞长多了,不是王宫,又是什么?”   鬼谷子乐得呵呵直笑:“你小子呀——”   童子正欲再问,忽然怔住了。   旁边一家米铺门前停着一辆牛车,前日夜间他们在土庙里看到的那个怪人正在光着膀子与另外一个小伙子朝下卸米。童子见他肩扛大麻袋,大步流星地走进米铺,码好,疾步再走出来,动作麻利地再次扛起一袋。   “先生,看那个怪人,他在这儿。”童子手指苏秦,小声说道。   鬼谷子显然早已注意到了,盯苏秦又看一时,微微点头,转对童子:“怪是不怪,不怪是怪,你小子看走眼了。”   鬼谷子说出此话,倒让童子莫名其妙。童子想了一想,索性走到街边,靠在一棵榆树上,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米铺,盯住苏秦,好似定要从他身上看个子丑寅卯出来。   不一会儿,车上的大米卸完,那个怪人,也即苏秦,拍拍两手,拿起水桶,动作麻利地走到水井边,打桶水,洗过上身和手脸,从墙上抓起衣服穿上,走到柜台前面。见他过来,米铺掌柜从柜台下摸出一枚布币摆在台面,朝苏秦点了点头。苏秦憨厚一笑,接过布币,纳入袖中,再从一边取过木剑,朝掌柜的揖过一礼,缓步走到街上。   凉风吹来,苏秦顿觉心定气爽,伸手理了下头发,又将衣服上下拍打一番,抬头看看日头,倒背木剑,沿街大步走去。   看到苏秦倒背木剑,童子又是一震,望着鬼谷子道:“先生,你看!”   鬼谷子笑道:“你小子,想不想去看王宫?”   童子赶忙点头。鬼谷子朝苏秦努了努嘴:“那就跟他走吧!”   不一会儿,他们跟着苏秦来到一处地方,果然是高门大院,气势巍峨,门楣上赫然刻着“辟庸”二字。   苏秦似是轻车熟路,身子一转,径自拐了进去。童子急赶几步,追进大门,竟是不见影子。门口并无门人,师徒二人信步进院,走走停停,就似观光一般。   辟庸是大周太学,在平王东迁洛阳不久就兴建起来,春秋时最是红火,盛极一时的守藏馆就在院内,守藏史老聃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就是在此院中度过。那时节,前来求学的列国士子、公子王孙络绎不绝,太学里人满为患,哪像今日这般破败不堪,一眼远去,偌大一个学宫,竟是冷冷清清,乱草丛生,只有这高墙大院和一幢幢相接相连的古式建筑,仍旧使人隐约联想到昔日的辉煌。   童子却是早已习惯了杂草、荒凉,因而毫无感伤,一进门就四处张望,惊叹不已:“先生,看来王宫就是不一样!”   鬼谷子呵呵笑道:“小子,这儿也不是王宫!”   童子大是诧异:“不是王宫?又是何处?”   “是辟庸,也叫太学!”   “啥叫太学?”   “太学么,就是公子王孙修身学艺之处。”   童子挠挠头皮:“修身学艺?那不跟咱的山洞一样了吗?”   鬼谷子笑道:“那可就差远喽!”   童子想了一下,点头应道:“嗯,瞧人家这气势,咱的山洞是差远了。”   鬼谷子呵呵一笑:“你小子,若是瞧上这气势,那就留在这儿吧。”   童子连连摇头。   “哦,你为何不留?”   童子想了一想:“这儿没有山花,也没有蝴蝶。”   鬼谷子呵呵笑道:“你小子,小脑瓜儿转得倒是蛮快!”   童子咧嘴憨笑起来。两人乐有一会儿,童子问道:“先生方才说到公子王孙,怎么不见?”   鬼谷子朝百步开外处指了指:“就在那儿。”   童子顺着鬼谷子指的方向望去,却见苏秦盘腿端坐于一幢房舍的墙根下面,两眼微闭,神情痴迷,似乎正在倾听什么,一边听,一边双手架在前面,就似抚琴一般,脑袋还一晃一摇的,极是投入。   童子细看一阵,疑惑道:“先生说的公子王孙,就是那个怪人?”   鬼谷子笑了笑,指着旁边一棵大树:“坐在阴凉里,待会儿你就看到了!”   童子应声“好咧”,将招幡儿靠在树干上,席地坐下。   果然,没过多久,就从苏秦靠窗而坐的房子里传出琴声,悠扬激荡,绕梁不绝。童子也是识琴之人,琴声一传过来,就将眼睛闭上,倾心去听。曲子是伯牙的《高山》,也是童子耳熟能详的。   一曲听毕,鬼谷子微微点头,似是自语:“嗯,大有长进了!”   童子没听明白:“先生,什么大有长进?”   “就是那个抚琴的人,你觉得他弹得如何?”   “比先生差远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哦,你且说说,他弹的哪儿不如为师?”   “听他的琴声,童子只能看到小鸟、流水、清风和树木,却闻不出花香,听不出蝶舞!”   鬼谷子点了点头:“嗯,说得不错。不过,他能弹到这个地步,已是无愧人师了!”   童子似是明白过来:“先生认识弹琴之人?”   “是的,”鬼谷子缓缓说道,“前些年,他几番进山,欲拜为师习琴。”   童子颇觉诧异:“先生没有收他为徒?”   鬼谷子点头道:“收了。”   “那——”童子越发惊奇,“他为何不在山里?”   “也没收。”   童子晕头了:“先生,您一会儿收他了,一会儿又没收,这不是摆明让童子着急吗?”   鬼谷子呵呵一乐,缓缓闭上眼睛。   空空荡荡的天子太学里,琴室大概是唯一有人气的地方,因为宫廷琴师正在教十几个学子习琴。这些学子端坐于席,每人前面均摆琴具,琴架边摆着琴谱。从河西张邑来此学艺的张仪坐在最后一排,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个据说是天下第一琴的琴师。   琴师弹完《高山》,将琴轻轻朝前一推,双目微闭,继续说道:“……古之善琴者,有伯牙、有子期、有钟仪、有师旷。古之琴曲,有《高山》、有《流水》、有《阳春》、有《白雪》。老朽方才所弹,乃伯牙之《高山》……”   琴师讲为多时,众学子已是东倒西歪,昏昏欲睡了。琴师止住话头,咳嗽一声,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唉,你们不想听,就自己练吧!就习《高山》,琴谱摆在架上了!”   众学子你推我攘,纷纷坐直身子,两手抚琴,丑态百出,琴音杂乱无章。唯张仪端坐不动。   琴师听了一时,复叹一声:“唉,汝等朽木,不可雕也!”   张仪陡然发出一声哂笑。   琴师吃了一惊,转向张仪:“你——你为何哂笑?”   张仪朗声应道:“伯牙之《高山》,晚生七岁就已习之,还请先生另教雅曲!”   众学子一听此话,皆来劲了,齐声哄笑起来。   琴师气结:“你——你你你——你这狂生——你且弹来!”   张仪两手抚琴,铮然弹之,果然是音韵俱在,与那琴谱一丝不差,乍一听竟也无可挑剔。琴师暗吃一惊,略想一下,大声说道:“待我再弹一曲,你且听之!”   琴师抚琴弹奏。刚刚弹完序曲,张仪脱口而出道:“此乃《陬操》,为春秋儒者仲尼所作。先生再换曲来!”   琴师沉思有顷,又弹一曲,刚弹几下,张仪又道:“此乃《太公垂钓》,周公旦所作。还请先生再换曲来!”   琴师不曾料到这些败家子中竟然有此高材,一时呆了,不知所措地怔在那儿。众学子以为先生让难倒了,纷纷起哄:“先生,听说你是天下第一琴,怎不弹了?”“快弹曲来,我们等不及了!”   琴师满面涨红,正在寻思如何收场,张仪似乎听到什么,打了个手势,口中“嘘”出一声。众学子的注意力一下子转向张仪,见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后墙处,抄起一捆竹简,悄悄靠近窗台,猛然掷向窗外。   竹简不偏不倚,刚好砸在苏秦头上。苏秦猝不及防,抱头惊叫:“哎哟!”   有学子听到声音,兴奋地大叫:“快,窗外有人!”   众学子无不推倒琴架,争先恐后地跑出房门。苏秦遭此惊变,不及逃跑,众人已涌出来。苏秦惊得呆了,疼也不敢再喊,傻愣愣地勾头坐在地上。   为首的学子跨前一步,朗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偷听?”   苏秦惊恐万状:“我——我——我——”   众学子似乎有了乐子,无不哈哈大笑。   有人笑道:“瞧他的穷酸样子!再瞧他的手,又粗又糙,还想学琴!”   又有人笑道:“一看就是个种田的,跑这里学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哈哈哈哈——”   苏秦似是不甘受辱,抬起头来,脸色紫涨地强辩一声:“士可——可杀不——不——不可辱!”   为首的学子陡然像是发现什么,惊叫道:“听,是个结巴!”   有人附和道:“真是结巴!哈哈哈,种地的结巴竟然称士,也不撒泡尿照照!”   众人七嘴八舌起来。   “瞧他的憨样,白送我当书童,我还不想要呢!”   “穷小子,睁大眼睛瞧瞧,这儿是天子太学,岂是你等穷鬼来的地方?”   ……   苏秦自也知道此地不是逞强之处,将头再勾下去,任这帮泼皮如何嘲笑,只不做声。为首那人起了性子,突然叉开两腿:“臭小子,本少爷有的是金子,只要你从本公子裆下钻过去,本少爷替你交学费,包管你堂堂正正地坐在学堂里!”   有人接道:“钻呐!臭小子,你要钻过去,我也送你一金,钻呐!”   众学子纷纷喊叫,让苏秦钻裆,苏秦只是将头勾得更低。   不知是谁叫道:“臭小子不赏脸,揍他!”   “对,不钻就揍他!不花钱听琴,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快钻!”   琴师急得在外面直转圈子,挥手大叫:“尔等竖子,成何体统?快回琴室去!”   张仪见他们玩得有些过火,高声叫道:“算了算了,诸位仁兄,此人是个呆子,便宜他这次,让他滚吧!”   为首学子冲张仪道:“我说张兄,别在这儿扫兴!本少爷刚上劲儿,今儿不让这臭小子钻一个,本少爷就给你钻一个!”   更多的哄笑。   众多纨绔子弟围拢上来,狞笑着逼向苏秦。苏秦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嘴唇哆嗦,羞怒惧卑交集,佝偻着身子缩在地上。   张仪一眼瞥见苏秦脚边的木剑,灵机一动,随手拿起,抽剑出鞘:“大家快看,这是个啥物件儿?”   众学子一看,立时哄笑起来。有人从张仪手中拿起木剑,随手舞动几下,又惊又乍道:“好玩,好玩,真是好玩!”   为首学子一把抓过,掂在手中闪了几闪,哈哈笑道:“这也叫剑?就这根破木头儿,在下一扭就断!你们看好了!”   眼见为首学子就要扭断爱剑,苏秦陡然蹿起,饿狼般猛扑上去,将他撞倒于地,翻手一把,将木剑夺回手中。那学子恼羞成怒,打了个滚,翻身爬起,“呀呀”吼叫着一头撞向苏秦。苏秦不及躲闪,被他撞倒,众学子一哄而上,压堆似的将他压在下面。   不多一时,苏秦就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拿住。为首学子夺回木剑,气喘吁吁地踢着苏秦骂道:“你个臭种地的,竟敢在本少爷面前耍横?诸位学兄,今儿小爷不叫他钻裆了,大家来个新鲜的!”   有人应道:“仁兄快说,我们都听你的!”   “他不是宝贝这把破剑吗?我们就用此剑让他过把瘾!你们扭牢他,看我来他一个小子背剑!”   几个学子扭牢苏秦,为首者解下苏秦身上的腰带,将木剑插在苏秦背后,再将他的两手用腰带反绑在木剑上。苏秦疼得额头汗出,但仍紧咬牙关,怒目而视。   为首学子让苏秦背好剑,指挥众学子站成一圈,发声喊,将苏秦推向对面的学子。对方再发声喊,将苏秦推向下一学子。苏秦被他们反绑两手,推来搡去,站也站不住,倒也倒不下。众学子玩得开心,个个捧腹大笑。   琴师何曾见过这种阵势,气得全身发颤,站在一边跺脚大叫:“尔等竖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天哪——”   第八章张仪戏苏秦,魏国兵败河西   与此同时,仅与学宫一墙之隔的周室后宫里又是一番情形。周王后昏睡不醒,周天子守在王后榻边,大声呵斥几个御医。   长公主姬雪悲伤欲绝,坐在闺房的木榻上抽泣,圆润的肩膀随着她的抽动而微微起伏。姬雨红着眼睛走到她的身后,两手搭在她的肩头,轻叫一声:“姐——”   姬雪顾自啜泣一阵,声音嘶哑着说:“雨儿,母后——母后若是醒不过来,阿姐我——我——我真要悔——悔死了——”话未说完,勾头又是一阵抽噎。   姬雨劝道:“阿姐,快别这样想。母后之病,全是秦、魏逼出来的,与阿姐何干?”   听闻此话,姬雪越发哭得伤心,哽咽道:“雨儿,你——你想想看,若是没有阿姐,秦、魏就不会逼亲,父王就不会作难,母后也就不会——”将话顿住,再次抽泣。   “阿姐,你如此责怪自己不公平。不管有没有阿姐,该来的,是一定要来的!”   “雨儿,你说,母后她——”   “阿姐,方才雨儿想出一方,或可试试。母后喜欢听琴,尤爱《高山》、《流水》。我们去请琴师,请他弹奏。母后若是听到琴声,或能醒来。”   姬雪打了个激灵,忽地起身,匆匆洗去脸上泪痕,拉上姬雨,出后宫偏门急至太学。进门没走多久,她们就隐约听到琴室那边传来一波接一波的哄笑声。二人一怔,由不得加快脚步,转过一处墙角,远远望见众学子正在草坪上闹得不可开交。   姬雪、姬雨不知发生何事,三步并作两步地急赶过来,待看清楚时,不约而同地止住步子,相视一眼,粉脸微涨,两道目光不无冷峻地直射过去。   众学子围成圈子推搡苏秦,正在推得起劲,为首学子陡然打个惊愣,像见猫的耗子似的,做个鬼脸,刷地溜到一边。这些学子多是洛阳周边富贾大户的纨绔子弟,来此就学,为的根本不是学业,只图个虚名儿。众人望见为首学子的灰溜样儿,皆吃一惊,回身一看,全如中了邪一般,个个呆若木鸡。   苏秦被他们推搡得头晕眼花,突然失去推力,一时站立不住,噗的跌倒于草地上。又因两只胳膊让他们绑了个结实,这一跤跌得甚是实在,加上此时他半丝儿气力也无,哪儿站得起来?   在众泼皮推搡苏秦时,张仪心里虽觉过分,却也觉得甚是好玩,站在圈外看热闹。众学子于陡然间变成乖乖鸟,张仪甚是不解,见他们皆朝他的方向看,免不得也回头望去。这一回头,他也整个儿成了呆鸟,因为两个貌如天仙的女子刚好站在他的左边侧后,离他不足五步,满脸愠色。   琴师回过神来,急迎一步,躬身揖道:“老朽见过二位公——”   话未落地,姬雪急急截住,回一揖道:“小女子姬雪见过先生!”   琴师立即明白过来,知她们不想暴露身份,赶忙再揖:“老朽见过姬姑娘!”   姬雨原本冷傲,此时更是粉脸虎起,不怒自威,手指地上的苏秦,两道目光剑一般扫向众人,厉声喝道:“你们谁干的?”   众学子面面相觑,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张仪身上。   姬雨冷冷的目光直逼张仪,声色俱厉:“是你吗?”   张仪一下子傻了,任他巧舌如簧,此时竟无一字儿吐出,退后几步,嗫嚅道:“我——我——”   姬雨杏眉冷竖:“还不快去将这位士子解开?”   就如鬼使神差一般,张仪二话没说,疾步走到苏秦身边,为他松绑。姬雨的目光扫向众人,朝他们喝道:“瞧瞧你们这点教养,像是天子太学的学子吗?还不滚回琴房里去!”   众学子个个都如触电似的,全都软塌下来,灰溜溜地转身走回琴室。张仪解完腰带,仍旧傻愣愣地站在苏秦身边,惶惶不知所措。   姬雨朝他瞪了一眼:“你还不走?”   张仪打个惊愣,待明白美女是在责他,急急站起身子,溜回琴室。   见众人皆已走开,姬雪转向琴师,小声问道:“请问先生,为何闹成这样?”   “唉,”琴师长叹一声:“都怪老朽无能!”指着苏秦,“这位后生在窗外偷听老朽讲琴,不想却被这些学子发现,就——闹成这样了!”   姬雪心里一动,凝视苏秦一眼,径直走过去,对苏秦深深一揖,语气甚是祥和:“这位士子,莫与这帮纨绔子弟一般见识。”回转身子,两只如水的眼睛望向琴师,“先生,自明日始,就让这位公子坐在教室里听吧。”   琴师深鞠一躬:“老朽谨听姑娘吩咐!”   听闻此话,苏秦一翻身爬起,两膝跪地,连连叩首:“草——草民苏——苏秦谢——谢——谢——谢过姑——姑——姑娘!”   姬雪见他是个结巴,轻声问道:“你叫苏秦?”   “草——草——草——草民正是城——城——城东轩——轩——轩里苏——苏秦!”   “苏秦——”姬雪念叨一声,然后喃喃重复几下,似要记牢这个名字,“苏秦……苏秦……”   苏秦仰脸凝视姬雪,似要记牢恩人的容貌。有顷,苏秦再次叩首,结巴道:“敢问姑——姑——姑娘芳——芳——芳——芳名,他日若——若是得——得——得意,苏秦定——定——定——定有厚——厚——厚报!”   已到这步境地,还要想着回报,姬雪由不得再次望他一眼,见他眉目端正,贱而不卑,更有一身傲气,心中一动,眼光落在被张仪解下后弃在一边的木剑上,走过去,弯腰拾起,端详有顷,轻声问道:“请问苏子,此剑可是你的?”   见她把玩自己的木剑,苏秦羞得满脸通红,勾下头去,有顷,微微点头。   “是你自己做的?”   苏秦再次点头。   姬雪将剑抽出,抚摸一会儿,再次插入剑鞘,啧啧赞道:“苏子好用心,好手艺,真是一把好剑啊!”款步走到苏秦跟前,双手递予苏秦,“姬雪敬重苏子勤奋上进之心,望苏子在此好好习读,早日出人头地,成就功名!”   苏秦抱剑于怀,泪水夺眶而出,连连叩拜:“苏——苏秦谢——谢——谢姬——姬——姬姑娘!”   看到苏秦流泪,姬雪轻叹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弯腰为他擦拭。苏秦不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紧闭两眼,泪水更如断线的珠子,越发不可止落。   姬雨似是觉得姬雪过分了,走过来扯住她的胳膊:“阿姐——”   看到苏秦的窘迫、不屈、感恩和泪珠,姬雪由不得联想起自己的命运,想到自己受人摆布,根本无法掌控,命运一如面前这个结巴,姬雪心中一酸,不仅没有走开,眼中反倒滚出泪来。姬雪的泪水如珠子般滴落下来,落在苏秦的额头上。   苏秦打个惊怔,伸手摸了一下,见是泪水,大是惊诧,抬头一望,见是姬雪正在落泪,以为那泪水是为他流的,不由分说,将头一下接一下地重重磕在草坪上,放声泣道:“姬——姬——姬姑娘——”   姬雪欲哭不能,再也忍禁不住,一个转身,捂脸快步离去。那块丝绢飘落于地,不偏不倚,刚好掉在苏秦怀中。   姬雨见姬雪陡然离开,大声急叫:“阿姐——”   姬雪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姬雨怔了一下,径直走到琴师跟前,小声向琴师说明来意。琴师一听,连连点头,跟在姬雨后面,急奔宫里走去。   琴室里,张仪与众学子或隐在门边,或挤在窗台上,无不踮着脚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紧盯着草地上发生的这一幕。看到琴师、姬雨也渐去渐远,众学子总算缓过神来,七嘴八舌起来:   “天哪,简直就是天仙下凡!那个臭小子真有艳福!”   “你们评评看,她们二人,哪个更美?”   “这还用说,当然是那个没骂人的。你们可知她是谁吗?”   “对对对,她是何人?”   “她就是当今天下第一美女,大周天子的长公主姬雪,人称雪公主!你们知道不,秦、魏此番争聘的,就是她!”   那学子话音刚一落地,所有人竟被震呆了,琴室里静得出奇,似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有顷,大家回过神来,面面相觑,几乎没有谁相信他们方才见到的竟是事实。   好半天,为首学子咂咂舌头:“乖乖,怪道方才在下丢了魂呢!那——另外一个呢?”   那个知情的学子不无得意地朗声应道:“当然是雪公主之妹,大周天子的二公主姬雨,人称雨公主!”   为首学子咽了一下口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环视左右道:“不瞒诸位,本公子来此,名为学艺,其实就想一睹天下第一美女的风采!好好好,今儿得偿夙愿了!”   有学子点头应道:“嗯,在下也是。挨这顿骂,值!”   有人陡然手指窗外:“看,那个结巴!”   众人这才想起苏秦,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的草地,见苏秦正在缓缓站起,手捧姬雪遗下的丝绢儿呆怔一时,纳入袖中,如同换了人似的,倒背木剑,大步走去。   有人道:“你们看清楚没?方才雪公主为这小子落泪了!”   为首学子恨恨地说:“他姥姥的,便宜这个叫花子了!我说诸位,咱们这就出去,追他回来,揍他一顿,出出这口恶气!”   前面说话的那人懒洋洋地长叹一声:“唉,要去你去,本少爷只想回客栈睡它一觉,梦会两个小美人儿去!”转身见张仪仍在圆睁两眼,直直盯在远处姬雨的背影上,哂笑一声,“咦,张兄,人都走远了,你还发啥愣呢?”   张仪依旧盯住姬雨,不无叹服地说:“唉,到底是公主啊,在下服了!”   看到苏秦已沿来路走向大门,鬼谷子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缓缓起身,舒展一下四肢,笑对童子道:“小子,看到公子王孙了吗?”   童子似是仍旧沉浸于方才的情景之中,小手捏成一个拳头:“先生,方才那些人欺侮怪人时,童子欲去救人,先生为何拦我?”   鬼谷子呵呵笑道:“你小子要是去了,谁救谁可就吃不准了。走吧!”   “去哪儿?”   “去挣一枚布币啊!没有这枚布币,还不把小子你饿扁了?”   自发病以来,王后在床榻上一躺半月,不吃不喝,昏睡不醒,若不是体内尚存温热,鼻孔尚有气息,整个就如死人一般。眼见王后日日沉睡,周显王茶饭不思,日日责令御医查出病情,抓紧诊治。宫中御医,有能耐的早到他国谋生去了,留下来的多是庸医,遇到这种怪病,根本无从下手,莫说是瞧出病因,即使脉相,也无一人摸出。当姬雨引领琴师走进靖安宫时,几个御医正在宫外扎堆合议,个个神色茫然,人人愁容满面。   姬雨与琴师走进大门,在珠帘外面摆开琴架。宫正见状,怦然心动,传令众御医暂回太医院讨论,拐回宫里,安排众宫女守在宫里,吩咐琴师起奏。   人海茫茫,知音难觅。对于琴师来说,王后不仅是衣食之源,更是难得的知音。但凡有事,无论是喜是忧,王后总要使人请琴师弹奏,且每次必点俞伯牙的《高山流水》。这支曲子,莫说是姬雪和姬雨,即使宫人,多也听得熟了,因而,只要琴声响起,只要是这支曲子,大家准知琴师到了。   此刻,面对知他用他、不久前还曾有说有笑、今却浑然无觉的高贵王后,琴师百感交集,两手抚琴,将《高山流水》弹奏得淋漓尽致,于清幽中加一丝悲凉,于舒婉中添一分哀怨,听者无不动容。   姬雨跪在王后榻前,握紧母亲之手,侧耳贴在母后胸上,倾听她的缓慢心跳。在琴师快要弹完时,姬雨陡然听到王后心跳加剧,强而有力,当即激动万分,颤声叫道:“先生,快,快弹,从头弹!”   琴师得知王后竟有反应,更是激动,抖擞精神,两手鼓琴,从《高山》起始,直到《流水》,将曲子童弹一遍。《流水》不及弹完,姬雨感到王后的手指在微微颤动。姬雨更紧地握住王后,将脸贴在王后脸上,轻声呢喃:“母后,母后——”   姬雨连叫数声,王后终于从长睡中缓缓醒来,费力地睁开眼睛。姬雨热泪盈眶,哽咽道:“母后,您醒了,母后,您终于醒了,母后——”   王后朝姬雨微微一笑,重又闭上眼皮。宫正喜不自禁,急急走出宫门,飞奔至御书房,欲将大好音讯亲口禀告陛下。姬雨示意琴师,琴声随即大大舒缓,少了一分哀怨,多了一丝欣喜。   又过一会儿,王后再次睁开眼睛,朝姬雨微微一笑,缓缓说道:“雨儿——”   姬雨颤声说道:“母后——”   王后的声音极其缓慢:“雨儿,母后——母后这是在哪儿?”   “母后,您在宫中。”   “是吗?”王后转头,环视左右,确信无疑,点了点头,朝姬雨又是一笑,“是的,是在宫中。看来方才所历,皆是虚境!”   “是的,母后,您昏睡半月了!”   “半月了?”王后不无惊异地重复一句,似是完全回到现实之中,轻叹道,“唉——”   姬雨坐到榻沿上,望着珠帘后面的琴师:“母后,是先生弹琴,将您召回来了!”   “是的,”王后笑了笑,“母后听到了。雨儿,代母后好好谢谢先生!”   姬雨“嗯”了一声,倾耳听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母后您听,先生弹得真好!母后醒来,先生不知多高兴呢!”   王后果然倾耳听琴,琴师正入佳境,两眼闭合,十指翻飞,将自己完全忘了。王后听有一时,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姬雨:“雨儿,有件事情,你马上去办!”   “谨听母后吩咐!”   “你到大街上,帮母后寻访一人。母后估算,他该来了!”   姬雨大是惊异:“寻访何人?”   “白眉老人!”   “白眉老人?”   王后点了点头。   “若是见到此人,雨儿是否请他入宫?”   王后轻轻摇头:“你什么也不必说,只要见到,马上回来禀报母后。”   姬雨点了点头,欲走开,却又恋恋不舍。   王后催道:“去吧,这事儿要紧。”   姬雨松开王后,疾步跨出宫门,远远看到周显王、宫正、内臣三人从御书房处赶来,另一条道上,姬雪及众御医也在朝这个方向飞跑。姬雨放下心来,快步回到闺房,喊上贴身侍女春梅,二人换上平民服饰,溜出王宫偏门,经由太学走向大街。   大街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摊位。   姬雨头戴遮阳斗笠,肩披纱巾,一身商女打扮,肩悬宝剑,沿大街一路走去,两只大眼不停地搜索长有白眉的老人。春梅依旧是侍女打扮,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因琴师离开、琴课中止而在街上四处溜达的张仪抬头望见,顿觉眼前一亮,定睛细看,当即认出是太学里见到的二公主,一颗心就如跳动的兔子,上下翻腾起来。经过冷静思考,张仪全力压住心跳,扯上小顺儿的衣角,悄悄尾随上去。   姬雨的注意力尽在白眉老人身上,莫说是尾随在身后的张仪,即使在她前面二十步开外的苏秦,她也未曾注意。   是春梅先看到的。正行之间,春梅失声叫道:“公——”后面的“主”字尚未出口,陡然意识到走嘴了,赶忙改过来,“小姐,快看那人!”   姬雨顺着她的手势看去,方才注意到不久前在太学里遭人羞辱的那个结巴。   苏秦勾着脑袋缓缓而行,一把木剑被他倒背于肩,看起来甚是好玩。春梅压低声音,轻声说道:“看那人的剑,是倒着背的!”   姬雨第一次注意到苏秦背剑的样子,扑哧一笑,放慢脚步,将斗笠拉下一点,免得被苏秦认出,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面,两眼仍在搜索白眉老人。   苏秦走到丁字路口,站在那儿若有所思。站有一会儿,他从袖中摸出姬雪的丝绢,放在掌心审看一时,放在胸口处,闭眼喃喃几句,似在祈祷。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折好,纳入袖中,抬头走去。   前面不远处高高扬起一个看相的招幡,童子手持旗杆笔直地站在那儿,鬼谷子端坐于地,两眼微闭,似在打盹。   行人来来往往,有的直走过去,有的扫视招幡一眼,却没有人停下来看相。童子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实在憋不住了,低下头去,轻声对鬼谷子道:“先生,童子的肚子叫得越来越欢势了!”   鬼谷子一眼瞥到苏秦,呵呵一笑:“你小子快点站好,送布币的这就来了!”   童子打起精神,站直身子,打眼一瞄,望见苏秦正在朝这杆旗幡张望,身子不打弯儿,声音却从口中出来:“先生,可是方才那个怪人?”   鬼谷子点了点头。   童子于心不忍,小声抗辩:“先生,他身上只有一枚布币。童子看得出,他也饿坏了!”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笑:“你小子,心肠倒是不错。不过,好心肠当不得饱饭吃,你小子若是不饿,为师可就收推子了!”   童子未及说话,苏秦已走过来。鬼谷子缓缓合上眼睛,童子也忙扶正旗杆。   苏秦的脚步越来越慢,两眼直盯盯地望着招幡上的两行大字:“远观万里鹏程,近判旦夕祸福!”   看样子,苏秦并未认出眼前的算卦老小本是前日晚间在小庙里自己见过的。许是“鹏程”二字太有吸引力,他迟疑半晌,仍是走到鬼谷子跟前,蹲下身子,讷讷说道:“先——先生——”   鬼谷子的眼睛眯成两道细缝,缓缓说道:“客官请讲!”   “晚——晚生欲——欲求先——先生一卦!”   鬼谷子仍旧眯起两眼:“远可观过去未来,近可求旦夕祸福,大可问人生机运,小可见婚丧嫁娶!不知客官欲卦何事?”   “就——就请先——先生观——观——观晚生此生可——可——可——”   不待苏秦结巴出下文,鬼谷子即截住话头,缓缓说道:“请客官预付卦金!”   过往路人见有人算命,好事者纷纷围拢过来。姬雨一眼瞧到鬼谷子的两道白眉,一阵狂喜,心儿咚咚直跳,长长吁出一气,拢了拢头发,拉过春梅,站在观众堆里。   苏秦对周围的观众视而不见,一边伸手入袖摸钱,一边问道:“晚——晚生请——请问先——先生,该——该付多——多少卦金?”   “欲知人生机运,一金;欲知婚丧嫁娶,十铜!”   苏秦脸色立变,伸进袖中掏钱的右手陡然僵在那儿:“我——我——”   更多的行人围拢过来,张仪也引小顺儿疾步趋入,挤到前面。苏秦脱身不得,面呈窘相,不无尴尬地说:“先——先生——晚——晚生没——没——”   观众见苏秦结巴不出来,哄笑起来。苏秦更加窘迫,正欲起身夺路逃去,鬼谷子缓缓说道:“看客官这样,必是求问人生机运的,伸出手来!”   鬼谷子的声音如有一股神力,苏秦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鬼谷子一只老手直搭苏秦脉搏,微闭两眼,似在诊病。   有人叫道:“嘿,大家看,打的是看相的幡,不想却是看病的!”   有人附和:“我说各位,你们有谁见过把脉算命的?这叫算命先生变郎中,哈哈哈哈!”   更多的人哄笑起来。   张仪似已忘记了站在旁边的姬雨公主,直将两眼圆睁,紧盯鬼谷子搭脉的老手。   把过一时,鬼谷子松手,微闭双眼,朗声说道:“客官天赋异秉,贵至卿相,老朽恭贺你了!”   众人无不惊异,有人手指苏秦,哈哈笑道:“就他——哈哈哈哈,贵至卿相?哈哈哈哈,大家瞧瞧这个乡巴佬,还是结巴,哈哈哈哈,你们哪一个见过结巴卿相?”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有人认出苏秦,顿时惊咋起来:“这不是轩里苏家的二小子吗?什么贵至卿相?出了名的浪荡子儿,二流子,差一点没把他的阿大气死!”   有人应道:“要不怎叫天赋异秉呢?”   哄笑声越发响亮。   苏秦却是不羞不恼,朝鬼谷子缓缓跪下,连拜三拜:“谢——谢先生——吉——吉言!晚——晚生没——没有一金——”从袖中摸出在米铺里挣到的那枚铜币,恭恭敬敬地放在鬼谷子面前,“晚生只——只有这枚铜——铜币,不——不足以酬——酬报先——先生!”   鬼谷子睁开眼睛,凝视他一会儿,复又闭上,缓缓说道:“客官请起,老朽要的就是这枚布币,至于余下酬金,待你官至卿相之时,再付老朽不迟!”   苏秦又是三拜:“晚——晚——晚生谢——谢——谢过先生!”   不待鬼谷子发话,人群中猛地爆出一声冷笑。众人齐齐望去,却是张仪。   姬雨扭头一看,陡然认出张仪,大吃一惊,忙将斗笠斜在脸上。张仪看出二公主也认出他来,忖知显示自己才气的时机就在眼前,当下豪气攀升,瞥一眼姬雨,朝鬼谷子抱了抱拳,朗声说道:“看相的,你这牛皮吹得也忒大了点吧!”   鬼谷子微微睁眼,斜睨张仪,早已认出他是学宫里的那个狂生,当即说道:“客官何出此言?”   张仪手指旗幡:“你那招幡上写道,‘远观万里鹏程,近判旦夕祸福’。鹏程万里一时无法验实,谁都可以胡诌。晚生请问,旦夕祸福,先生可能算准?”   鬼谷子缓缓说道:“当然!”   张仪眼睛一眨:“若说旦夕,晚生有点为难先生。晚生请问,一月之内,在下可有福祸?”   鬼谷子不再搭脉,睁开眼睛,将张仪仔细打量一番,闭眼道:“你将遭逢人生大悲!”   听到卦得凶,张仪只道他是故意的,勃然怒道:“你——你一派胡言!好吧,我再问你,依你所说的这位贵至卿相的客官,一月之内可有福祸?”   鬼谷子看也不看苏秦,随口应道:“他将遭逢人生大喜!”   张仪彻底震怒了:“什么?我有大悲,他却大喜,列位说说,天下可有这等巧事儿?哼,似你这等信口胡诌,不过是为那枚钱币而已,张仪我可是一清二楚!”   童子听到张仪出言不逊,怒目圆睁,直盯张仪。鬼谷子睁开眼睛,又看张仪一眼,再次闭上,以无比肯定的语气缓缓说道:“命数如此,信与不信,客官自便!”   张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大声叫道:“老先生且慢闭眼!晚生问你,一月之内,如果先生所言并不灵验,该当如何?”   鬼谷子并不睬他,依旧闭着双眼。   张仪哈哈笑道:“就知道你是一派胡言!不然的话,为何不敢说话?”   鬼谷子似乎已经入定,口中却是跳出一句:“年轻人,老朽在此候你一月就是!”   “好!”张仪转向众人,左右拱手道,“诸位看客,你们权且做个见证。三十日之内,若是灵验,晚生向这位老先生磕三个响头!若是不灵验,哈哈哈哈——”瞟一眼童子身边的招幡儿,“先生的这个小招幡儿,只怕要成布条条儿!”   童子朝他怒瞪一眼:“你敢——”   观众再爆哄笑。   鬼谷子再次送出一句:“年轻人,待到那时,只怕你早没了这份心气儿。”   张仪又是一阵长笑:“好,我们君子一言!”   说完此话,张仪如同斗胜的公鸡似的,昂首挺胸,转头去看姬雨,见她与婢女早已扭身远去。张仪甚觉失望,正欲尾追上去,眼角瞥到苏秦正沿大街朝相反方向走去。张仪心中一动,顾不上二公主,拉上小顺儿,远远跟在苏秦身后。   正如童子所言,苏秦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响。夕阳西下,正值晚饭时候,街头面摊上面香扑鼻,摊主招徕客人的声音此起彼落。苏秦停下步子,望着坐在那儿的大小食客,咽了一下口水,想要离开,两腿却重似千斤。   苏秦再咽一下口水,狠心正欲走开,肩上被人轻拍一掌。苏秦陡然一惊,扭头一看,身后站着两人,正是张仪和小顺儿。   因有前面两次交道,苏秦马上认出,弯腰深揖一礼:“苏——苏——苏秦见——见过士——士子!”   张仪不无讥讽地说:“是该称呼苏子苏卿呢,还是苏相?苏卿相吧,这样就都齐全了。在下姓张名仪,魏人。”动作夸张地还了一礼,“魏人张仪见过卿相大人!”   苏秦脸色涨红:“张——张子莫——莫开玩——玩笑!苏——苏秦——吃——吃罪不——不起!”   张仪调侃他道:“咦,苏卿相说的是哪儿话?我见苏卿相在此流连忘返,可是饿了?”   苏秦的窘境被张仪一语道破,顿时脸色紫涨:“在——在下——”   张仪哈哈大笑:“卿相大人,屈天屈地,屈人屈己,万不可屈了肚皮。只是——这些面摊上的饭食实在太差,只配下人填填皮囊。依苏卿相之尊,自当换个高雅所在才是。”扭头看一眼小顺儿,“你小子,可知王城里面,何处可配苏卿相进膳?”   小顺儿眼珠儿一转:“回少爷的话,文庙附近有家万邦膳馆,听说是专门招待列国使臣、达官显贵的,在王城首屈一指!”   张仪点了点头:“嗯,万邦膳馆,名字不错,正配卿相大人进膳。苏卿相,在下就在万邦膳馆请大人小酌一杯,还望大人赏脸!”   苏秦听出是反话,面色羞红,连声推辞:“我——我——不——不——”   张仪却是不依不饶:“苏卿相,在下诚意相请,大人您就赏个脸,算是在下赔罪好了!”   苏秦甚是诧异:“赔——赔罪?”   张仪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方才在太学里,是张仪让卿相大人难堪了!”   苏秦见张仪说出此话,不免感动,嗫嚅道:“苏——苏秦不——不怪士——士子!”   张仪连连摇头:“卿相大人可以不怪,张仪之礼却是要赔的。苏卿相,请!”   小顺儿也走上去,一把扯住苏秦胳膊,嘻嘻笑道:“苏大人,少爷请客,您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何必饿着肚子逞能呢?走吧,万邦膳馆就在前面。”   苏秦感觉二人不似在拿他取笑,只道张仪真心赔礼,深鞠一躬:“张——张子盛——盛情,苏——苏秦谢——谢了!”   张仪朝他呵呵一笑,挽住他的手道:“嗯,这才像个卿相!走!”   不一会儿,三人来到万邦膳馆。一眼瞧见膳馆里面的华丽装饰,苏秦揉揉眼睛,像是做梦一般。   见张仪衣着华丽,小二满脸堆笑,引领他们走进二楼雅室。张仪伸手礼让:“卿相大人,请!”   早已晕头的苏秦亦伸手道:“张子,请!”   张仪朝小顺儿喝道:“还不快扶卿相大人上座!”   小顺儿扶苏秦坐于首位,张仪于陪位坐下。   小二趋前一步,跪地道:“小人恭请二位爷点菜!”   张仪将手一摆:“不用点了,你自去配吧,要八热八凉。嗯,记住,熊掌、鱼翅、豹唇、麋心四品,不可缺少!”   小二听到此话,满心欢喜,朗声应道:“爷放心,这些均是本馆招牌菜,误不了的!几位爷欲饮何酿?”   张仪眯起眼皮:“你家都有何酿?”   “回爷的话,全是大周陈酿!”   “大周陈酿?”张仪思忖有顷,“多少年陈?”   “有三年陈、五年陈、七年陈、十年陈、二十年陈、五十年陈,还有一坛八十年陈酿,天下少有,是极品了!”   “好!”张仪朗声说道,“就来那坛八十年陈酿!”   小二抖擞精神,高声唱道:“好咧!”   不多一时,众伙计开始上菜,一盘接一盘,直把眼前的几案摆得满满的。苏秦也不知上的是些什么,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些美味佳肴,结巴道:“张——张子,这——这么多菜,岂——岂不糟——糟践了?”   张仪将伙计抬来的一坛陈酿打开,果见酒香四溢。张仪斟满两只酒爵,朗笑一声,接住话头:“苏卿相何等贵人,几碟小菜,一坛老酒,如何能是糟践?”朝小顺儿喝道,“我和卿相大人在此喝酒,你小子在此干啥?去,外面守着!”   小顺儿见张仪朝他连使眼色,心中明白,只好咽下口水,巴巴走出门去。   苏秦急忙说道:“张——张子,这——这么多菜,我——我们又吃——吃不完,何——何不让——让他也吃?”   张仪呵呵笑道:“此等下人,岂能与卿相大人共席?”举起一爵,将另一爵推至苏秦面前,“卿相大人,请!”   苏秦迟疑一下,举爵道:“张——张子,请!”   张仪不停劝酒,两人一爵接一爵,不多一时,便将一坛陈酒喝得见了底。如此陈酿,酒劲自是奇大,平时很少喝酒的苏秦哪里经受得住,眼见已是酩酊大醉。   张仪端起酒坛,将酒坛子翻底儿倒上,滴满最后一爵,递予苏秦:“最后一爵了,请卿相大人品尝!”   苏秦面色紫红,胆子早让酒精鼓舞起来,伸手一把夺过酒爵,朗声说道:“张——张子,你——你真——真是人——人中豪——豪杰!看——看我的!”举爵一饮而下。   张仪觉得差不多了,咳嗽三声。候在门外的小顺儿听到信号,推门进来,在张仪耳边低语几句。张仪听毕,朝苏秦抱拳说道:“外面有人找在下议事,卿相大人在此稍候片刻,在下去去就来,待会儿再开一坛!”   苏秦起身,拱手让道:“张——张子只——只管前——前去,苏——苏秦等——等你再——再开一坛!”   张仪装作醉状,在小顺儿的搀扶下走出雅室,下楼而去。   门外,天早黑定,已交二更。小二见张仪走出大门,急追几步,拦住他道:“这位爷,您哪儿去?”   张仪喷着酒气:“爷方便一下,去去就来!”   小二忙赔笑脸:“爷,馆内就有方便之处,小人领您去!”   张仪脸色一变,破口骂道:“本少爷想到哪儿方便,是你管的吗?”   小顺儿急忙拉过小二,轻声说道:“少爷喝多了,想到外面吹口凉风,醒醒酒去,迟一会就来!你若是惹恼少爷,他敢砸了你家馆子!”   小二想到楼上还有一人,谅他们逃不了,赶忙赔笑:“爷要方便,尽管去就是!”   张仪指着楼上,喷着酒气:“小二听着,那位爷喝多了,你小子替本少爷好——好生照看着些!”   “爷放心,小人这就让他喝碗醒酒汤去,保管没事儿!”   张仪点了点头,在小顺儿的搀扶下,步态踉跄地出门而去。   两人出门,走到暗处,见小二并未盯梢,撒腿即走。不一会儿,回到张仪租住的客栈,小二打开房门,张仪一头倒在榻上,哈哈狂笑。   笑过一阵,张仪吩咐道:“小子,你得再去一趟,探探风声!”   小顺儿点了点头,开门出去。过有半个时辰,小顺儿疾步回来,张仪听出脚步,迎上问道:“那小子怎样了?”   小顺儿气喘吁吁道:“回禀少爷,两个壮汉守在雅室门口,立逼结巴付账!”   “结巴在干什么?”   “正在雅室里坐等少爷您呢,听人说,他仍旧嚷嚷着要与少爷再开一坛,说要一醉方休!”   张仪思忖有顷,点了点头:“嗯,再去打探!”   小顺儿转身跑去。又过半个时辰,小顺儿再跑回来,急急说道:“回禀少爷,掌柜动粗了,将那结巴吊在梁上,说是明早就要押他送官。”   张仪微微一笑,鼻孔里哼出一声:“哼,什么贵至卿相?什么人生大喜?本公子倒要看看,这个结巴喜从何来?贵在何处?”   小顺儿试探道:“少爷,还要小人干什么?”   张仪打声哈欠:“去,端洗脚水去!”   天色大亮,街上现出不少行人。万邦膳馆里,一个壮汉打开大门,掌柜与小二走进大厅,两个汉子跟在身后。掌柜扫一眼在梁上吊了一整夜的苏秦,朝一汉子努了下嘴。那汉子直走过去,解开拴在柱子上的绳头,猛地松开。苏秦像只麻袋一般,“咚”地掉在地上,疼得“哎呀”惨叫一声。   小二径走过去,朝苏秦身上狠啐一口,破口骂道:“臭结巴,敢到万邦膳馆吃白食,还要净挑山珍海味,活得腻味了你!”   苏秦此刻的酒劲早已过去,听到骂声,脸色涨红,垂下头去,一语不发。   小二厉声喝道:“快拿金子来,不然的话,掌柜立马送你见官,大牢里关你三年不说,还要在你脸上黥字,让你一辈子做人不成!”   闻听此话,苏秦大是窘急:“我——我——我没——没吃——吃——吃白食!”   掌柜冷冷说道:“哼,到此境地了,还在嘴硬,掌嘴!”   一汉子闻声走出,几步跨到苏秦跟前,拉开架势,正要掌嘴,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慢!”   众人皆吃一惊,扭头一看,是张仪和小顺儿站在门口。   见是张仪,苏秦甚是激动:“张——张子,你——你可——可来了!”   张仪冷起面孔,缓缓走到掌柜跟前,指着苏秦,声色俱厉地斥道:“你们怎么将这位爷弄成这样?”   掌柜一见他来,早已眉开眼笑:“这位爷,在下——”转对汉子厉声骂道,“愣个什么?还不快为这位爷松绑?”   汉子急急解开苏秦手臂上的绳子。   张仪依旧冷冷问道:“共是多少金子?”   掌柜转对小二:“聋了?爷问你呢,共是多少金子?”   小二拿过一条竹简,呈予张仪:“回爷的话,昨夜餐饮,共是八金又二十八铜,此为明细,请爷审看!”   张仪摆了摆手,朝小顺儿道:“付账!”   小顺儿掏出九金,交予小二。小二正要找零,张仪又一摆手:“不用找了!”   掌柜见状,点头哈腰道:“士子爷,今日之事,在下有所得罪,请爷包涵!”   张仪白他一眼,冷冷说道:“得罪本少爷倒无关系,得罪这位苏大人,掌柜总得有个交代吧!”   掌柜眼珠儿一转,转对小二与两个汉子:“昨儿晚上,你们当中是谁吊了苏爷的?”   小二与两个汉子面面相觑。掌柜的眼珠子再转一下,手指小二骂道:“就知道是你!来人,将他吊到梁上,为苏大人出气!”   两个汉子不由分说,跨前架起小二,在他的号叫声中,三下两下将他吊到梁上。   掌柜满意地看了一眼,朝张仪再鞠一躬,赔笑道:“这位爷,如此可否解气?”   张仪点了点头,冷冷说道:“好!你们吊苏爷多久,也吊他多久!”转对苏秦,“苏大人,走吧!”   苏秦欲走,两腿却是困麻,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张仪示意,小顺儿扶起苏秦,三人缓缓走出。   赶至街上,张仪转对苏秦,拱了拱手:“苏卿相,昨日在下有点急事,本欲去去就来,不想却喝高了,出门迎风一吹,竟如一摊烂泥,直待天亮,酒劲儿方过。唉,谁想这一醉酒,却是苦了卿相大人!”   苏秦拱手还礼,心中已如明镜儿似的,口中却道:“士——士子莫——莫要自——自责!士子让苏——苏秦领——领略何——何为人——人间富——富贵,何——何苦之有?”   张仪呵呵一笑:“苏卿相宽宏大度,张仪佩服!”   苏秦再次拱手:“谢——谢张——张子美——美食,苏——苏秦告——告辞!”   张仪亦拱手道:“苏卿相慢走!”   苏秦扭身,踉跄着缓缓走去。望着苏秦的背影,张仪眼珠儿又是一转,自语道:“不行,此人若是走失,如何验实那个老白眉的胡言乱语?”眼睛一眨,扬手道,“卿相大人留步!”   苏秦顿住步子,回望张仪:“张——张子有——有何吩——吩咐?”   “在下甚想知道,苏卿相家住何处?”   “城——城东轩——轩里!”   “苏卿相此去,是要回家吗?”   苏秦思忖有顷,摇了摇头。   张仪不无诧异:“不是回家,卿相大人欲去何处?”   想到天下之大,自己竟然无个归处,苏秦不觉茫然,咬了会儿嘴唇,长叹一声,摇头道:“在——在下也——也是不——不知!”   张仪似乎明白过来,思忖有顷,打定主意,拱手道:“在下居处倒还宽绰,卿相大人若不嫌弃,可与在下同住!”   苏秦大喜,朝张仪深鞠一躬:“苏——苏秦谢——谢士子美——美意!”   姬雨回到靖安宫时,王后身边只有宫正一人,太医、姬雪均已离开,连显王也不在身边。姬雨觉得奇怪,见宫正迎上来,赶忙问他:“父王、姐姐和御医呢?”   宫正禀道:“娘娘需要静养,让他们离去了!”   姬雨急道:“母后如何?”   宫正悄声说道:“娘娘好多了,正在候你呢!”   姬雨点了点头,走到榻前。王后微闭双眼,身体仍很虚弱,不过,一眼看上去,气色已有明显恢复。   姬雨走到榻前,轻道:“母后,雨儿回来了!”   王后缓缓睁开眼睛:“快,扶母后起来!”   姬雨扶王后起来,在她背后垫上枕头,一脸兴奋:“母后,雨儿找到他了!”   “哦?”王后的脸上浮出微笑,点了点头,慈爱地抚摸姬雨的秀发,“来,坐母后身边,细细说予母后!”   姬雨在王后身边坐下,依偎在母后怀里,将街上一幕从头至尾细述一遍。王后听毕,长舒一气,微微笑道:“听你这么说来,此人必是了。”   姬雨一脸迷茫:“母后,白眉老丈是谁?母后为何要去访他?”   王后思忖有顷,缓缓说道:“他是一位得道高人,住在云梦山,叫鬼谷子。”   姬雨失声叫道:“他就是鬼谷子?”   轮到王后惊讶了:“怎么,你知道他?”   姬雨点了点头:“嗯。常听琴师提说此人,说他是当今琴圣。琴师还说,即使俞伯牙再世,只怕也要低他半头!”   王后微微一笑:“鬼谷先生岂止是个琴圣。”   姬雨眼睛大睁,更是诧异:“母后,难道他是神仙?”   王后点了点头:“在母后眼中,他就是神仙!”   “嗯,”姬雨笑起来,“那人看起来真还有点儿道骨仙风。母后,您怎会知道他来洛阳?是他托梦予您吗?”   王后摇了摇头道:“不,是母后求他来的。”   姬雨不可置信:“母后认识他?”   王后点了点头。   姬雨顿时来劲了:“母后,您快说说,您怎么会认识这位神仙?”   “唉,”王后拍了拍姬雨的脑袋,似是回到过去,“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母后年幼时,肤粗发黄,是宫里出了名的丑丫头。可你外公晚年得女,对母后甚是疼爱。十二岁那年,母后突患一场奇病,高热不退,黄发脱落,神志不清,连续昏睡四十八日。你外公甚是焦急,遍请名医,皆不能治。第四十九日,宫外有位白眉老丈求见,说是专治此病。你外公闻讯大喜,降阶迎请老丈。老丈提出要求,说母后是天生道器,病愈之后,须随老丈进山修道。你外公求治心切,当即应允。老丈在母后身上连扎数针,留下十包草药,拜辞而去。临行之际,老丈言称自己是鬼谷子,百日之后即来迎接母后。母后按时服药,又过四十九日,不但康复如常,而且长出黑发,全身蜕皮,重新生出一身光滑细嫩的皮肤,后来听人说,这叫脱胎换骨。这且不说,自此母后遍体生香,甚是奇异。”说到此处突然打住话头。   姬雨听得入神,急问:“后来呢?母后为何没有随鬼谷先生进山修道?”   “唉,”王后又叹一声,“全都怪你外公。百日之后,鬼谷先生如约来接,你外公却又心生悔意,再三推托,说让鬼谷先生再候三年。三年之后,鬼谷先生践约再来,你外公愈加不肯,不顾母后再三恳求,硬将母后献予周室。母后出嫁那日,鬼谷先生站在宫外,眼睁睁地看着母后含泪走进迎亲的王辇。鬼谷先生长叹数声,扬长而去。仅过三年,楚人兴兵灭蔡,你外公他——也就死于战祸了!”   “那——再后呢?”   “鬼谷先生自此再未露面。后来,母后生下你们姐妹二人,渐也断去修道念想。三年前,母后突然梦见鬼谷先生,先生说,他仍旧记挂母后,只要母后愿意,他随时可来接母后进山。母后醒来,想到此生所失,甚是叹喟!”   “母后,您——您还想修道吗?”   王后又是一声长叹:“唉,修道首要抛却凡俗之念。母后虽有此心,一是割舍不下你们的父王,二是割舍不下你们姐妹二人。眼下秦、魏逼聘雪儿,你的父王左右为难,母后苦无良策,方才求助于鬼谷先生,谁想他——”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倒是真还记挂母后,竟然来了!”   “母后,这——鬼谷先生真的能帮咱们渡过难关吗?”   王后点了点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母后相信,这个天底下,没有先生办不成的事儿。只要他在这里,母后之心就踏实了!”重新躺回榻上,“雨儿,去吧,母后累了,甚想歇息一会儿。记住,此事不可说予他人知道!”   姬雨点了点头,叩首退出。   第二日,正当显王、姬雪、姬雨前来探望王后,一家四人尽享天伦之乐时,东周公突然引领陈轸和魏惠侯特派御医闯入宫中。   内宰拦住他们,进宫禀报:“启禀陛下,东周公带魏使陈轸前来探视娘娘病情!”   周显王心头一震,目视王后,王后沉思有顷,从枕下摸出那粒青玄色药丸,和水服下,过了一会儿,朝显王点了点头。   宫正垂下珠帘,周显王沉下面孔,缓缓说道:“宣魏使觐见!”   不一会儿,西周公、颜太师引领陈轸及三名医师趋进宫中,在帘外叩首。陈轸朗声叩道:“大魏陛下听闻娘娘病重,特派御医前来诊治,请大周陛下允准!”   陈轸在大周正宫里公然嚷嚷大魏陛下,气焰之嚣张令人瞠目。周显王脸色铁青,姬雪杏眉冷竖,姬雨的纤手慢慢按向剑柄。   一阵可怕的沉寂过后,跪于陈轸一侧的颜太师缓缓出语,沉声斥责:“魏使阁下,此处是大周宫室,不可妄语!”   陈轸略略一顿,语气中仍带嘲讽:“陈轸知罪!”接着朝帘子努一下嘴,叩于地上的两位女医会意,随即起身,内宰带她们走进帘后,为王后诊病。   王后依旧躺在榻上,神态祥和,两眼微闭。两女医先是摸脉,然后察看舌苔,细细诊看许久,面上皆现惊异不定之色,茫然相视一眼,缓缓退出。   见二人退出,陈轸叩道:“魏使陈轸告退!”   周显王冷冷送出一句:“送客!”   陈轸诸人回至馆驿,两个女医向一个年岁稍长的御医细述了脉相和舌苔,御医听毕,似也陷入茫然。陈轸见三人各自低头思忖,小声问道:“娘娘所患何病?”   御医拱手应道:“回禀上卿,娘娘所患之病甚是怪异,疑是寒症,又似热症,下官——下官难以决——”   他的“断”字尚未说出,就被陈轸打断:“什么热症、寒症?我只问你,娘娘是真病还是假病?”   御医毫不迟疑:“真病!”   陈轸大怔,轻轻挥手:“知道了,去吧!”   三人退出。   陈轸的眉头渐渐拧起。   魏使的蛮横无礼显然将周显王惹火了。魏使走后,显王一脸怒容,缓缓起身,步态沉重地走向宫门。临出门时,扭身转向宫正,语调冰冷,一字一顿:“自今日始,无论何人,若是再来后宫,须以大周礼仪觐见,违旨者以大周律令治罪!”   “老奴领旨!”   周显王气呼呼地回到御书房,屁股刚刚落定,秦使樗里疾就又领着一个女巫医进宫求见。女巫医是寒泉子的弟子之一,名唤林仙姑,自幼跟随寒泉子修习医道,医术了得。原来,公孙鞅得知樗里疾急报,特别进山恳请,寒泉子派仙姑前往洛阳,为大周王后诊病。   内宰禀道:“陛下,秦使樗里疾宫外求见!”   周显王眉头陡横:“晓谕秦使,娘娘玉体欠安,寡人概不会客!”   “老奴也是这么回的,可秦使坚持说,他们正是为此而来。秦公听闻娘娘玉体欠安,特从终南山请来一位道姑,说是神通广大,或能诊治娘娘之病!”   听到是终南山的道姑,周显王沉思有顷,微微点头:“转告秦使,既然是秦公从终南山中请来的神医,可按大周礼仪,带神医到后宫为娘娘诊病!”   内宰走出,将显王旨意讲予樗里疾。樗里疾让林仙姑跟随内宰前往太医院,在宫正、内宰、王室太医的陪同下,共同来到靖安宫。宫正掀开珠帘,引林仙姑趋近王后床榻。王后头裹丝巾,似已昏睡。   林仙姑并不搭脉,也不察看舌苔,而是站在离王后约一步远处,闭目运功,开通天目,自上而下审视王后。林仙姑审视一刻钟左右,起身告退。   宫正、内宰从未见过此种诊病方法,相视一眼,叫住仙姑。   内宰揖道:“请问神医,可否诊出娘娘之病?”   林仙姑既不说诊出,也不说没有诊出,只是微微一笑,朝他们回揖一礼,转身走出。回到馆驿,樗里疾和副使皆迎出来,急切问道:“请问仙姑,娘娘所患何病?”   林仙姑淡淡说道:“娘娘无病!”   樗里疾的嘴角绽出一笑,点头道:“仙姑果是医术高超!”思忖有顷,转对副使,“速将仙姑的话传扬出去,晓谕魏人!”   “下官遵命!”   魏使从员得到密报,急至陈轸处禀报:“下官从秦使馆探来风声,说是秦公从终南山中请来的仙姑诊出娘娘是装病!”   “嗯,”陈轸微微点头,脸色转阴,“我早看出此为周室缓兵之计,特意请来御医,不想御医也被他们瞒哄过去了!”   那从员不无忧虑地说:“秦使诊出病因,必至周室诘问天子,周天子必是理屈词穷,或有可能将长公主嫁予秦室!”   陈轸冷冷一笑:“哼,轮不上他了!备车!”   陈轸驱车直驶周宫,求见显王。正在宫中守值的御史见陈轸脸色黑沉,不知何事,也不敢多问,当下寻到内宰。   内宰思索有顷,叩见显王:“魏使陈轸求见!”   周显王眉头微皱:“他不是刚刚去过后宫吗,又来为何?”   “陛下,听御史说,陈轸气色不对,别是寻衅来的!”   “宣他正殿觐见!”   陈轸黑沉着脸走进正殿,径至朝堂,跪地叩道:“大魏使臣陈轸叩见大周陛下!”   周显王白他一眼:“魏使平身!”   陈轸依旧跪在地上,朗声应道:“回禀陛下,陈轸身不能平!”   周显王略感诧异:“哦,为何不能平?”   “陈轸奉大魏陛下诏命,前来贵国聘亲。今至洛阳已近一月,贵国迟迟未予答复。陈轸有辱使命,故而再来叩请,无论陛下允与不允,陈轸只求一句准话,这就回朝复命!”   周显王脸色黑沉,目光转向御史。   御史回道:“魏使听好:按照大周礼仪,陛下龙体、娘娘玉体但有不适,王室概不谈婚论嫁。方今娘娘大病未愈,王室上下忧心如焚,如何议定公主婚事?魏使若是诚心求聘,可再耐心等待,待娘娘玉体康复,再行聘亲不迟!”   陈轸冷笑一声:“可陈轸听说,娘娘玉体安然无恙,并无大病!陛下若是不愿与我大魏结亲,明说就是,大可不必寻此托辞?”   眼见王后病成那样,魏国使臣却是如此说话,直把大周天子气得面孔扭曲,全身颤抖。御史也是听不下去,正色说道:“魏使不得妄语,请遵行天朝礼仪!”   “好,陈轸这就遵行天朝礼仪!”陈轸嘲讽一句,缓缓叩下头去,“大魏使臣陈轸最后一次叩请大周陛下,大魏陛下诚心与大周陛下结亲,寻求天下和解之道,大周陛下若是执意不肯,陈轸只好回朝复命。大周陛下应该知道,大魏陛下一向看重面子,万一陛下——”将话故意打住。   陈轸口口不离“大魏陛下”,御史脸色铁青,正欲申斥,周显王早已忍无可忍,拳头啪的震于几上,语气虽缓,却是不无威严:“魏侯定要求个准话,就请魏使明日辰时,上殿听宣!”厉声喝叫,“送客!”话未落地,拂袖而去。   翌日凌晨,周室突然宣布大朝,大夫以上诸臣皆集正殿,三国聘亲使臣樗里疾、陈轸、淳于髡皆来朝堂,候于殿前。   周显王扫视一眼众臣,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寡人许久未上朝了。今日召请诸位特别上朝,只为宣读一道旨意!”转对御史,“宣旨!”   御史从袖中拿出诏书,朗声宣道:“……依据大周王制,长公主姬雪去岁及笄,可结婚约。今有燕公、秦公、魏侯分别遣使聘亲,周室诸公秉承天意,主婚长公主姬雪嫁予燕公姬闵,特此颁诏,告示天下……”   周显王的决定大出陈轸、樗里疾的意料之外。二人面面相觑,不无吃惊地看着燕国使臣。淳于髡抒了抒衣袖。走至殿前,顿首谢恩:“燕国聘亲使臣淳于髡叩谢大周天子恩宠,恭祝天子陛下万寿无疆,龙体安康!”   周显王声音沙哑,一声“退朝”之后,径自起身离去,众臣也各自纷纷散去。陈轸、樗里疾互望一眼,悻悻走出宫门,并肩走下正殿外面的台阶。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秦、魏两家争执不休,可谓是两败俱伤,终了却被老燕公捞得便宜,这个结局是陈轸、樗里疾谁也不曾料到的。就在走到最下面一道台阶时,陈轸、樗里疾不约而同地顿住步子,各爆一声长笑。   樗里疾朝陈轸长揖一礼,嘲道:“常言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今日之事,此话当是应在上卿身上!”   陈轸亦还一礼,回嘲道:“常言说,弄巧成拙。今日之事,此话当是应在五大夫身上!”   樗里疾微微一笑:“上卿大人,是巧是拙,现在谈论,为时尚早吧!”   陈轸亦是一笑:“五大夫,热豆腐能否吃得,现在谈论,不也早了点吗?”   两人说完,俱是一阵长笑。   笑罢,樗里疾再度拱手:“上卿大人,在下告辞,河西见!”   陈轸亦拱手道:“五大夫,一言为定,河西见!”   陈轸回到安邑,将周王后如何装病、又如何将长公主嫁予燕公一事向魏惠侯细述一遍,末了自责道:“都怪微臣办事操切,未能玉成好事,请陛下降罪!”   魏惠侯唏嘘再三,嗟叹道:“唉,这桩事儿,真也难为周天子了!王后装病,姬扁将宝贝女儿嫁予老燕公,皆是无奈之举。爱卿此去,未使秦公的如意算盘打成,就是大功!”   陈轸起身再叩:“谢陛下不责之恩!微臣听说上将军在河西捷报频传,甚是高兴。公孙鞅尽管诡计多端,可要在沙场上真刀实枪,哪里能是上将军的对手?”   魏惠侯点了点头:“嗯,近日里河西倒是日日皆有捷报,也收复不少城邑,不过,寡人总是觉得放心不下。”   “敢问陛下挂念何事?”   “从全局来看,河西捷报频传,净是小胜。秦军所伤,不过是些皮毛,真正的大战尚未开启。寡人忧心的是,卬儿许会在意这些小胜,忘乎所以,误了大事。”   “陛下圣虑极是,微臣叹服!”   “爱卿今日回来,甚是及时,寡人想让你赴河西一趟,一来看看前方情势,二来提醒一下卬儿。你可告诉他,就说寡人口谕,此战关乎魏国未来命运,叫他务必谨慎,军务上务必请教龙将军,稳扎稳打,不求速胜!”   陈轸再拜:“微臣立即动身,将陛下旨意悉数转呈上将军。”   魏惠侯呵呵一笑:“倒也没那么着急。爱卿此去洛阳,想也辛苦了,可回府中暂歇一宿,明日动身不迟。”   “谢陛下关爱!”   就在这日夜间,设于一片辽阔谷地的魏国中军大帐里,夏虫呦呦,火烛齐明。三军主将公子卬不无得意地站在沙盘前,看着参将又将两面魏军小旗插在长城右端的两个城池上。他的左边站着副将龙贾,右边是先锋裴英。   远远望去,沙盘上星星点点,插满了藏青色的魏军小旗,黑色的秦国军旗则节节退却,越来越少,秦国近十万大军被渐次压缩于杜平西边宽仅六十里、纵深三十里的长城防线。秦军正面是公子卬的六万中军,左侧是三万河西武卒,其中两万是新兵,由副将龙贾统率,右侧是三万车骑,是大军铁军,由公子卬爱将、左军先锋裴英统领。秦军似已败局落定,眼下无非在凭借魏国修建的坚固长城作最后顽抗。   参将插好旗子,闪身退于一侧。   公子卬的目光从两面新插的旗子上移过,不无赞许地望着裴英:“裴将军,今日你一举拿下杜平、辛城两座城邑,彻底卡死长城右侧,着实打得好哇!”   裴将军朗声应道:“是上将军运筹有方,末将不敢居功!”   公子卬呵呵笑道:“功就是功,推却什么?”转向龙贾,“龙将军,该与秦人决战了吧?”   龙贾迟疑有顷:“回禀主将,末将与秦人对阵多年,未见他们如此不堪!末将以为,公孙鞅此举,或为诈败,我当小心提防为上。”   公子卬朗声大笑数声,转问裴英:“裴将军,龙将军说秦人是诈败,你意下如何?”   裴英面孔微涨,侃侃说道:“回禀主将,秦人绝非诈败。以末将之见,秦人战力并不像某些人说的那么可怕。前番秦人因为玩弄诡计,方才袭取河西。然而,数万秦兵,竟连我少梁的五千老弱残兵也奈何不得,更不用说阴晋和临晋关了。待我大军回援,秦兵就如经霜的树叶,根本不经一碰,近日来更是屡战屡败,伤亡惨重。秦人如此不堪一击,末将初也起疑,后面观察秦人败迹,方知不是假败,完全是溃不成军,连将军号旗也被他们踩于脚下!”   公子卬点了点头:“嗯,裴将军所言,入情入理。秦兵若是诈败,总该不会扔掉粮草、辎重和伤兵吧?”   龙贾急道:“正是这样,我们才要提防啊!”   公子卬白他一眼,冷笑道:“老将军,您别是让秦人吓破胆,草木皆兵了?”   龙贾万未料到公子卬会出此话,气得浑身打颤,嘴唇哆嗦:“上将军,你——”   公子卬没有接茬儿,转对一旁的参将,朗声下令:“传令,合围杜平。明日准备一日,后日与秦决战长城!”   “末将得令!”   公子卬转向军前御史:“以本将语气,拟战书!”   “末将遵命!”   军前御史似乎早有准备,不消一刻就将战书拟好,呈予公子卬。公子卬读毕,点头赞道:“嗯,写得好,书中所列之八条罪状条条属实,嬴渠梁、公孙鞅阳奉阴违,出尔反尔,更以见不得人的手段偷取河西,真就是不仁不义、鲜廉寡耻之徒,当人人得而诛之!不过,末尾尚可附加一句,就说秦公虽然寡情薄义,为人所不齿,但他养出的紫云公主却是贤淑,甚得本将欢心,此番出征也割舍不下,随身带在中军帐中。还有公孙鞅,本将念他做媒有功,生擒之日,可改凌迟为腰斩。哈——大魏三军主将魏卬!”   “这——”御史犹豫一下,“上将军,战书上写出此话,怕是不妥吧!”   公子卬喝道:“有何不妥?就照原话写上,那声长笑莫要漏了!”   “末将遵命!”   龙贾回到军帐,咚咚几步走至几前,闷坐有顷,将拳头重重擂在几上:“竖子得志,气煞人也!”   正在沙盘上观察战场情势的公孙衍轻声叫道:“龙将军!”   龙贾站起身子,阴沉着脸走到沙盘前面。公孙衍手指地图,缓缓说道:“将军请看,杜平以西,山地林木茂盛,坎坷不平,既不利于车骑驱驰,也不利于长兵器施展,更不利于排兵布阵。仅此局限,我大魏武卒的优势就会消弭于无形。反观秦人,在杜平一线沿长城摆开,战线拉开六十里宽,三十里纵深,退可据守长城,进可与我死战。天气炎热,山地水源多为秦人所据,武卒多是铁甲裹身,不出三天,必不战自乱。此时,秦军若是趁机——”顿住话头,目视龙贾。   龙贾倒吸一口凉气,呆怔半晌,方才说道:“依公孙兄之见,可有破解?”   公孙衍点了点头:“此战不可速胜,只可久拖。再说,我军东西远距离来回奔袭,早已疲惫,急需休整。因而,在下以为,上上之策是后撤五十里,在开阔地带筑垒坚守,与秦人对峙。同时,暗发精兵五万,出函谷、阴晋,沿洛水插入,夺回洛水沿岸壁垒,尤其是大荔关渡口,筑垒设防。此举一可绝其粮草,断其退路,二可阻敌后援。眼下适逢夏季,洛水暴涨,可抵十万雄兵。秦人援兵受阻,主力又被困于长城一线,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欲进不能,欲退无路,再加上山地水资源短缺,粮草无继,整个就如水牛入井,有力用不上,不出三月,必将不战自乱!届时,敌迫于无奈,只能开到平原,与我决战。”   龙贾听得连连点头,顾不得多想,当即拉起公孙衍:“走,面陈上将军去。”   公孙衍想了一想,摇头叹道:“唉,还是将军去吧。在下无职无爵,如何能进中军大帐?”   龙贾猛跺一脚,策马直奔中军大帐,将公孙衍所言一五一十说予公子卬。公子卬听毕,心头一沉,思索有顷,抬头问道:“龙将军,你这么多话,方才为何不说?”   龙贾迟疑一下:“不瞒上将军,末将方才也是不知。”   “哦?”公子卬暗吃一惊,“听话音,说此话者另有其人了?”   龙贾决定趁机推举公孙衍,点了点头:“是的。末将回到军中,听麾下参将公孙衍如此分析。末将认为甚是在理,急来求见将军,望将军当机立断,全歼秦寇!”   龙贾的分析入情入理,公子卬本也听得进了。然而,一听说是公孙衍的主张,公子卬气血上涌,冷笑一声:“哼,用兵打仗的事儿,一个相府舍人懂个什么?如此打法,只怕三年也赶不走秦人!”   龙贾急了:“上将军,十几万大军,不是儿戏啊!”   听到“儿戏”两字,公子卬愈加震怒:“儿戏?本将自幼饱读兵书,破卫、击齐、却赵、退韩,历战无数,难道还要让一个舍人教诲本将如何用兵吗?”   龙贾苦笑一声:“历战无数?老朽镇守河西之时,上将军您尚未出生呢!”   公子卬啪的一拳擂于几案:“好你个龙贾,终于露出心底话了!本将早就知道,父王未让你当主将,你心中不服!好,既然你成心在本将面前显摆资质,本将就跟你算算老账!本将自入河西,与秦人大小三十余战,连战连胜,无一败绩。观那秦人,整个就是落花流水,丢盔卸甲,根本不堪一击!而你久居河西,却三番五次夸大秦人战力,动机何在?难道不是欲借河西防务之机,向父王要钱要粮、中饱私囊吗?”   龙贾气得浑身打颤:“你——你——”   公子卬极是不耐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龙老将军,本将念你老迈,暂不与你计较长短。若是再无新鲜玩艺,请回营帐去,看后日本将如何生擒公孙鞅!送客!”   龙贾一个转身,大步走出营帐,刚到门口,公子卬的声音再次传出:“还有——”   龙贾停住步子。   “那个相府舍人何时变成你的麾下参将了?何人任命他的?你可转告那厮,让他即刻滚出军帐,如若不然,本将就以冒充职爵治罪!”   龙贾走到帐外,仰天长叹:“唉,有此竖子,魏国气数真是尽了!”   龙贾驰回军帐,又是一阵闷坐。公孙衍无须再问即知端底,长叹一声:“唉,七百里河西、十几万甲士、数十万百姓就此葬送于这对父子手中,着实让人心疼!”   龙贾泣道:“公孙兄,别说了!你离开此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怎么?”公孙衍不无诧异,“龙将军难道介意这儿再多一具腐尸吗?”   龙贾只好实言以告:“是上将军介意!”   公孙衍沉思半晌,复叹一声:“唉,这个混货,不容在下也就是了,连在下为国尽忠的机会也要剥夺!好好好,在下成全他,这就离开!”   公孙衍噌噌几步走到帐边,从壁上取下子胥剑挂在身上,转身径出帐篷。龙贾急追出来:“公孙兄,你——你欲去何处?”   “阴晋!”   听到这个名字,龙贾心头一动,当即明白了公孙衍的用意。公孙衍算准河西必失,因而欲去力保阴晋。阴晋是函谷关西门,若是不失,就可为魏人日后复仇留下一只踏脚板,一旦元气恢复,魏人或可由孟津渡河,经崤关、函谷、阴晋一线,进逼秦都咸阳。   想到此处,龙贾不由得一阵感动,急回帐中取过一支令牌,递予公孙衍:“张猛在那儿。你可拿上这个,万一事急,他可听你调遣。”   公孙衍点了点头,接过令牌,牵出战马,朝龙贾抱拳道:“龙将军,您多保重!”   龙贾含泪抱拳:“公孙兄保重!”   当公子卬的战书送至秦军大帐时,公孙鞅仔细看过,叫人取过五金,赏了下战书的军尉,叫他回去转呈上将军,就说他的回书随后就到。军尉前脚刚走,公孙鞅就使参将通知三军诸将中军帐议事。   不消一个时辰,三军诸将皆至中军,齐刷刷地立于帐前。公孙鞅扫视众将一眼,缓缓拿出公子卬的战书,扬了一扬,咳嗽一声,声音低沉:“诸位将军,魏人下战书了!”   众将皆是振奋,七嘴八舌地嚷叫起来:   “将军,魏狗子的战书咋个写的?”   “是啊,写明何时交战没?我们早就等不及了!”   “狗日的魏人,老子一退再退,一忍再忍,让他们美这几日,他们倒真来劲儿了!”   ……   公孙鞅又是一声轻咳,众将止住议论。   公孙鞅将战书摆正,依旧是低沉的中音,缓缓说道:“诸位将军,既然你们都想知道这战书是怎么写的,本将这就念给诸位。前面那些就省下了,本将只念最后几句:‘秦公虽然寡情薄义,为人不耻,但他养出的紫云公主却是贤淑,甚得本将欢心,此番出征也割舍不下,随身带在中军帐中。还有公孙鞅,本将念他做媒有功,生擒之日,改凌迟为腰斩。哈——大魏三军主将魏卬!’”   公孙鞅的声音极其平缓,就像平日里吟咏诗书一般。公孙鞅念完,中军帐里并未如预期的那样炸了锅,反倒静得出奇,静得几乎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众将几乎忘了愤怒,也没有人七嘴八舌,似乎他们皆在追悼逝者,皆在为亡灵默哀。副将车英率先跪下,接着,所有将军尽皆跪下,无不眼中噙泪。   公孙鞅也跪下来,沉沉的声音再度响起:“诸位将军,紫云公主才是战士,是冲在最前面的战士!对紫云公主,我公孙鞅再无话说,只有拿起宝剑,打败魏人,光复河西,为她流下的每一滴泪水,复仇!”   众将齐吼:“为紫云公主复仇!”   “诸位将军,”公孙鞅缓缓站起,“眼下,紫云公主就在魏人的中军大帐。如何复仇,我们这就谈谈。诸位,请起来吧!”   公孙鞅走到沙盘前面,众将也都跟过来,围成一圈。公孙鞅转向车英:“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车将军,你先说说魏人情势!”   车英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诸位将军,魏军共分三部分,一是公子卬征卫时的五万武卒,从卫境撤回时尚余四万;二是龙贾的河西武卒,本有五万,吕甲一万被我歼灭,尚余不足四万,外加两万新兵,当有六万;三是魏王从安邑等地临时征调来的,不足六万。三路人马共计一十六万,四万镇守近日收复的河西诸镇及临晋关、少梁、阴晋等处,余下十二万众分为左、中、右三军。右军三万,一万是武卒,两万是新兵,由龙贾统领;左军三万,是魏军战力最强也最具威慑力的铁甲车骑,由裴英统领;余部尽归中军,公子卬亲自统领!”   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众将多已知情,车英的介绍,不过是走个程序。待车英讲完,公孙鞅拿起一根木棍指着沙盘里的不同地方,朗声说道:“诸位请看,从这里到这里,是龙贾的右军;从这里到这里,是裴英的左军,从这里到这里,是公子卬的中军!就目前为止,诱敌之计已获成功,十二万蠢猪已经完全依照我们的意愿跳上案板,哼哼着等待诸位将军前去宰杀。不过,蠢猪虽然跳上案板,却也不会束手待毙。如何享用它的美味,就看诸位将军的本领了!”   众将齐声吼道:“如何动刀,请主将下令!”   “好,诸将听令!”   众将齐齐立定,一双双眼睛直盯公孙鞅。   公孙鞅朗声说道:“本将决定,背依长城,用一字长蛇阵缚牢魏猪。司马错!”   司马错应声而出:“末将在!”   “魏人倚重的是裴英手下的三万铁甲车骑。交战之时,你带散骑一万,迎战魏军铁骑,引其前往葫芦谷中,即算成功。然后,你部尽可穿谷而过,莫管后面的铁骑,抄小路直奔杜平,断去公子卬退路!”   “末将得令!”   公孙鞅转向另一位将军:“李将军!”   “末将在!”   “你领榔头兵两万,伏于葫芦谷左侧,待魏军车骑入谷之后,用铁蒺藜封牢两端谷口,专击马首!”   “末将得令!”   公孙鞅转向紧挨他的一人:“赵将军!”   “末将在!”   “你领步卒两万,伏于葫芦谷右侧,待战马倒地后,专击落马甲士!”   “末将得令!”   公孙鞅缓缓转向车英:“车将军!”   “末将在!”   “你领轻甲步卒五万,伏于长城一线林地,断掉一切水源,待魏军武卒冲杀过来,将其诱至密林深处,避其锋芒,游而击之,分而围之,聚而歼之!”   “末将得令!”   公孙鞅扫视其余诸将:“其他诸将,各带本部人马,随本将迎战公子卬!”   诸将齐声吼道:“末将得令!”   众将散去,公孙鞅特别留下司马错,暗嘱他道:“司马将军,截住公子卬后,务必救回紫云公主!记住,公主若是有所闪失,本将唯你是问!”   司马错朗声应道:“末将得令!”   送走司马错,公孙鞅坐回帐中,略想一想,亲笔写了回书,让帐前军尉送呈公子卬。   公子卬接到回书,推予参将,摆手道:“拆开,念吧!”   参将拆开,朗声念道:   〖上将军战书收悉,鞅再三读之,不胜惶恐。将军于书中历数秦公及鞅之罪状,鞅有口莫辩。今借回书一角,容鞅解释一二。河西本为秦土,六十年前为吴起强借。如今两国已结秦晋之好,形如一家。既为一家,秦公当然认为陛下理应归还河西。秦公派鞅前来接收,亦是分内之事。鞅既受君命,自然不敢懈怠。鞅恳求将军将鞅之苦衷言于大魏陛下,只要陛下愿意归还河西,秦公保证世代听凭陛下驱驰。如果将军执意厮杀,鞅虽不敌将军虎威,因无退路,也只能操戈相见。鞅不通武学,仅在幼年时读过一字长蛇阵法,今就摆在长城脚下。明日阵前,鞅率三军恭迎将军!   秦三军主将公孙鞅顿首〗   公子卬听毕,哈哈大笑数声,朗声对下书的秦国军尉道:“好,你可回去转告公孙鞅,就说本将让他在阵前伸好脖子等着,明日辰时,本将必去砸烂他的蛇头!”   秦国军尉转身退出,公子卬望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转对参将:“哼,一字长蛇阵也敢叫板!传诸将帐前听令!”   “末将遵命!”   翌日晨时,杜平西侧的开阔地带,公子卬登上了望高塔,远远望见秦国大军果如公孙鞅所言,在长城前面摆开宽约数里的一字长蛇阵。   公子卬暗喜,决定亦将魏军全面展开,从蛇头到蛇尾全线出击,将长蛇拦腰斩成三段,分割包围,各个击破。   公子卬走下高塔,召来诸将,传令三军也呈“一”字儿摆开。   一个时辰过后,魏军阵势已成,三万铁甲车骑排于左侧,一溜儿望去,甲光闪闪,先锋大将裴英昂首挺枪,站在中间一辆战车上。与此三万铁骑对阵的是司马错的一万轻骑,秦军先锋司马错横枪立马于阵前。相形之下,两军强弱立判。   中军阵上,公孙鞅、公子卬各自站在主军帅车上。辰时至,两边战鼓同时擂起。战鼓声中,两家主帅各将战车挺进百步,距一箭之地勒马停下。   公孙鞅虽然也是甲衣裹身,手中却无戈矛,空着两手站在车上,待战车停稳,抱拳冲公子卬揖道:“公孙鞅见过上将军!”   公子卬左手提枪,右手指着公孙鞅,大声喝道:“公孙鞅,明人不做暗事!本将原本敬你是条汉子,今日观之,不过是个口蜜腹剑、反复无常的小人!本将奉大魏陛下诏命,特来擒你。提起你的枪来,本将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公孙鞅抱拳再揖一礼:“上将军武功高强,公孙鞅不敢提枪。”   “既不敢提,就请速速下车受缚!”   公孙鞅哈哈笑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公孙鞅尚有这些兵勇。上将军若有本事,只需将此一字长蛇阵破了,公孙鞅二话不说,自会下车受缚。”   公子卬仰天长笑:“哈哈哈哈,什么一字长蛇阵!在本将眼里,根本就是一条死蛇!公孙鞅,看枪!”话音落处,挺枪放车直冲过来。   公孙鞅的战车轻轻一转,径回本阵。公子卬也不过是做个样子,趁势打转车头。   时已酷暑,赤日炎炎。两军阵上,但见军旗猎猎,戈戟闪耀,剑拔弓张,听不到任何其他声响,静得几乎有点沉重。   公子卬大声叫道:“何人愿夺头功?”   裴英应声而出:“末将愿往!”   一通鼓响,裴英战车鼓动而出,冲到阵前,挺枪朝秦军阵上大声叫道:“大魏先锋裴英在此,何人敢来受死!”   裴英的话未落地,秦军阵上,一骑马冲出,正是秦军先锋司马错。   两军阵上鼓声大作。不消一时,裴英的战车就与司马错的坐骑搅在一起,一车一骑互相缠斗起来。   两人战有十余回合,司马错败相毕现,似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裴英却是越战越勇,将一杆银枪舞得上下飞转,引得大魏三军将士阵阵喝彩。   司马错抵挡不住,拨马而走。裴英哪里肯依,驱车直追。公子卬不失时机,扬手叫道:“左军进击!”夺过鼓槌,亲自击鼓。   早已蓄势待发的魏国左军铁骑紧跟裴英,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秦军。秦国散骑似乎一下子吓傻了,待愣过神来,竟是后队变前队,落荒而逃。   秦军主将公孙鞅看到魏国铁骑已被引走,假作惊惶状,急令退兵。一时间,秦国步卒竟也未战自溃,纷纷退却。   公子卬哪知是计,急忙挥动令旗,喝令龙贾的右军出击。秦人不战自溃,龙贾一双老眼看得明白,忙叫旗手挥动令旗,用旗语说明敌人是在诱敌深入,万不可进击。   看到右军迟迟不动,公子卬急了,大骂龙贾一句,一车当先,狂追上去。中军将士见主帅率先士卒,无不争先恐后,个个奋勇,狂追“狼狈”溃退的秦国步卒。   裴英一心欲歼秦军轻骑,率三万铁甲骑士狂追不舍,将秦兵渐渐“逼”入葫芦谷里。裴英毕竟也是久经沙场,见谷内形势险恶,迟疑有顷,顿在谷口驻马不前。然而,当他远远听到谷中人喊马嘶,一片惊慌时,终是未能抵住诱惑,挥军追入谷中。   魏骑在谷中紧追数里,但见两边高山巍峨,树木丛生,青藤横飞,山道上并不见秦人一人一骑。魏将感觉有疑,急令撤退。却是迟了。两端谷口突然杀出数以千计的秦兵,将木栅、铁蒺藜等物尽数抛在谷口,围成阵势,将谷外、谷内彻底阻断。   紧接着,鼓声大作,杀声震天,树丛里冒出无数榔头兵,借着树木掩护,专击马首。战马受到重击,或倒地,或狂奔,魏军车骑纷纷被摔下车马。可怜这些铁甲骑士,多数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应声冲出的秦军步卒挥刀抹了脖子。那些未被击中的,长枪在林地里难起作用,根本不敌手执短兵器、灵活自如的秦军步卒。   在谷外接应的裴英听到谷中杀声大作,情知不妙,急率余军冲入。魏骑连冲数次,战马踩在铁蒺藜上,纷纷倒地。裴英急了,跳下战马,拔出短剑。魏骑见状,无不下马,车骑变步兵,长枪换短剑,紧跟裴英踢开铁蒺藜,搬开木栅栏,呐喊着冲向谷中。镇守谷口的秦人敌不住魏武卒气势,竟被他们冲入谷中。   谷中已是一片惨象,到处都是倒地悲鸣的战马和非死即伤的魏卒。尚未倒地的魏卒渐渐聚成几个团儿,拼死搏杀。   裴英死命救出被围魏兵,一步一步地撤往谷口。待全撤出来,计点军马,三万铁甲车骑,竟然折去二万有余。   且说公子卬驱动中军掩杀过去,一路追至长城脚下。秦人沿丘陵地带结成阵势,开始顽抗。公子卬震怒,再次擂鼓冲击,秦人再溃,四散奔入丛林。公子卬喜不自禁,喝令将士放开手脚,散开追击,彻底夺占长城。   然而,待魏武卒追至林中,果如公孙衍所言,长枪派不上用场不说,反成拖累。加之暑热难当,魏人因无足够准备,均未带水,热汗一出,个个口渴难耐,奔到溪边,溪水早被秦人切断,竟是干涸。魏人急切之间,竟然寻不到任何水源。魏卒心情烦躁,欲找秦兵搏杀,却又寻不见一人。欲找地方喘口气,秦兵却又突然杀出,简直是防不胜防。   双方激战至中午,裴英引领从葫芦谷里仓皇撤出的几千残兵匆匆赶来。公子卬一见,大吃一惊,急令鸣金收兵。   然而,此时收兵却是迟了。听到魏人鸣金,一直坐在长城城堡里安然饮茶的公孙鞅传令击鼓进军。秦人鼓声响起,数以万计的秦兵纷纷从长城、丛林里杀出,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魏兵。经过大半日折腾的大魏武卒听闻鸣金,早无战心,于惊慌中纷纷成为秦人击杀的靶子。魏军溃不成军,正自危急,龙贾三万右军及时杀到,如中流砥柱般挡住秦军,井然有序地且战且退。   公子卬也紧急后撤。急切间,帅车的车轮陷入土坑。远远望见秦人追近,公子卬不及多想,跳下战车,割断辕马套具,连鞍也不及备上,骑上辕马,在裴英等将保护下落荒而去。   这场战斗从辰时打响,到黄昏时已近尾声。   夜幕降临,各部战报纷纷传入秦军大帐,车英统计已毕,乐呵呵地对公孙鞅道:“主战场战斗结束,粗略统计,葫芦谷中,歼敌铁骑两万二千,其中斩首一万八千,俘敌四千。沿长城一线,共计斩首魏武卒四万七千,俘敌一万一千,缴获辎重无数。我部伤亡尚在统计中,粗略估计,应不超过三万!”   公孙鞅点了点头:“司马将军呢?”   “正在追击公子卬!”   公孙鞅凝眉问道:“说是紫云公主已被救出,人呢?”   车英小声禀道:“是司马将军亲自救出的。下官恐出意外,已使专人护送公主前往洛水,估计此时已与君上、殿下他们骨肉团聚了。”   “哦!”公孙鞅长长地松出一口气,微微闭上眼去,有顷,抬头吩咐,“打扫完战场,可让将士们好好睡一觉,这些日来,他们真也累了。”   “末将得令!”   车英正欲传令,司马错所部参将急急进帐:“报,司马将军已在杜平以东围住公子卬、裴英等人,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司马将军特让末将请令!”   车英不无兴奋地一震几案:“传令司马将军,生擒公子卬!”   “末将得令!”   那参将正要退出,公孙鞅睁眼叫道:“慢!”   参将回转身来。   “转告司马将军,斩首裴英,放掉公子卬!”   参将却不动脚,惊异的目光直望向车英。车英虽也不解,仍旧喝道:“愣个什么?传主将军令!”   参将应声“喏”,急急离帐。见参将上马驰走,车英这才不无疑惑地望向公孙鞅:“自古交战,以擒获敌方主将视为完胜。今公子卬已成囊中之物,大良造为何放他活路?”   公孙鞅应道:“公子卬好歹也是大魏陛下的公子,多少总得留张面皮嘛!”   车英思忖有顷,似有所悟:“大良造是说——”   公孙鞅呵呵笑出声来:“如此活宝,还是大魏陛下留着用吧!”   公孙衍赶到阴晋,见过守将张猛。二人不由分说,自然谈起河西战事。公孙衍将敌我情势粗略讲述一遍,张猛听毕,神色大变,半晌方道:“公孙先生,可有挽救之法?”   公孙衍沉重地摇了摇头,看看天色,轻叹一声:“唉,如果不出所料,眼下秦人已经开始屠杀了!”   张猛急道:“公孙先生,总不能让末将眼睁睁地看着将士们任人屠戕吧?”   公孙衍又叹一声:“这有什么办法?屠戕魏卒的不是秦人,而是我们的陛下和他的宝贝儿子!”   尽管天气炎热,张猛还是打了个寒噤,许久方才岔开话题:“先生此来,是想让末将保住阴晋吗?”   公孙衍再次摇头:“眼下秦人还顾不上阴晋。”   “那——张猛能够做点什么?”   “在下想借将军之力,走一步险棋!”   张猛急道:“先生快说。只要能够挽回败势,莫说是步险棋,纵使来取张猛的脑袋,先生也只管拿去!”   公孙衍从腰中掏出龙贾的令牌:“你为在下挑选五千精壮,再调一员虎将!”   “先生放心,末将手下,没有一个不精壮的。至于虎将,末将如何?”   “好,让将士们即时休息,黄昏开饭,苍黑出发。还有,每人带白巾一条。”   “末将得令!”   天色黑定,公孙衍引领五千猛士悄悄打开阴晋西门,沿洛水直插杜平。阴晋距杜平一百五十里,公孙衍等在午夜过后悄然赶到。公孙衍将人马隐于林中,让他们原地休息,黎明前出击。   黎明前的夜最是阴暗。杜平西侧,沿长城一线宽约数里的山坡上,秦军中军数万人马经过数天紧张和一天激战,此时完全丧失警惕,睡梦正酣。即使那些站岗的,也都困得连枪也拿不稳了,更有甚者早就抱着枪杆子发出鼾声。   不远处的丛林里,五千魏卒严阵以待。   公孙衍拿出一块白布,绑上左臂,吩咐张猛:“传令,凡是臂上没有白布的,格杀勿论!另外,只可猛打猛冲,不可恋战!天亮之后,以击鼓为令,沿原路返回!”   张猛一怔:“击鼓?”   公孙衍点了点头:“正是。听到鼓声,立即撤兵!”   张猛似也明白过来,连连点头。   公孙衍手指前面的一大片帐篷,轻声说道:“张将军,那片山坡帐篷最密,想必是公孙鞅的大帐了!”   张猛也从袖中摸出一块白布,绑在左臂上,咬牙说道:“传令,凡臂上没有白布的,格杀勿论!天亮以后,闻鼓退兵!”   远处,雄鸡啼晓。   公孙衍挥手,五千魏卒如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冲向死寂一片的秦营。不一会儿,连绵十数里的秦国中军营帐火光冲天,杀声贯耳。秦营大乱,互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魏兵四处屠戮,秦兵被残杀时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中军帐里,连日操劳的公孙鞅睡得正死,听得喊杀声起,打个激灵,翻身坐起,未及说话,车英已是急急进来:“快,魏兵袭营,随我冲杀出去!”   公孙鞅本是和衣而卧,闻言即拔剑冲出营帐,早有兵士牵马在侧,公孙鞅翻身上马,与车英及众亲兵冲杀而出。   冲没多远,张猛、公孙衍杀到,见到二人,急追上来。车英回身,跃马挺枪迎住张猛,口中大叫:“大良造,快走!”   公孙衍听得清楚,急叫:“将士们,公孙鞅在此!”   正在附近砍杀的数十名魏卒听到喊声,呼啦一声齐冲过来,将公孙鞅等四面围住。情势正自危急,也是公孙鞅命不该绝,在杜平看到火光急来救援的司马错引军冲入包围圈中,护住公孙鞅、车英等急撤而去。   公孙衍见天色放亮,命人击鼓。黑暗中,司马错原也不知魏军杀来多少人马,又听鼓声紧密,急急组织防御,待反应过来,魏人已是从容撤离。   天亮后清点人马,仅此一战,秦军竟然折损一万三千余人,伤者不计无数。   望着一片狼藉的秦军营地和横七竖八的尸骸,公孙鞅久久没有说话。这些尸骸不是倒在战场上,而是倒在睡梦中,他身为主将,此时又能说些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鞅抬头问道:“查出是谁劫营了吗?”   司马错沙哑着嗓子低声应道:“公孙衍!”   公孙鞅颓然坐下,再无言语。   陈轸见过惠侯,依照嘱托在家休息一日,于次日晨起赶往临晋关。因无急事,陈轸一路上不慌不忙,在过黄河浮桥时,竟是突然得知,河西战局已是尘埃落定。   陈轸急急赶至临晋关,刚进守将府中,就有逃奔而至的将士将实情禀报于他。陈轸大惊失色,跌坐于地。他的所有赌注尽皆押在这场大战上,可——唉,这个公子卬,真是一摊扶不起来的烂泥!   次日天明,陈轸正自气恼,“杀”出重围的公子卬浑身是血地驰入关中,被守将迎入府中。公子卬见到陈轸,既不见礼,也不说话,径自坐下,可谓是,默默凄凄两眼泪,怔怔痴痴一身愁。   两人闷坐一刻,公孙卬喝叫守将搬来两坛老酒,也不要菜,顾自坐在那儿,一爵接一爵地扬脖狂灌。陈轸也不加劝,只是双目微闭,眉头紧锁。   许久,陈轸长叹一声:“唉,公子此败,当真是满盘皆输啊!”   公子卬瞥他一眼,陡然扔掉空爵,端起酒坛,咕咕咕一气喝下,猛摔酒坛,拔剑就向脖颈横去。   陈轸瞧得清楚,一个箭步急冲上去,一把夺下。公子卬抬头,血红的眼睛直瞪陈轸:“败军之将,唯死而已,你——你为何拦我?”   陈轸重新坐下来,又叹一声:“唉,事已至此,将军纵然一死,于事何补?”   公子卬放声悲泣:“大魏三军——全——全完了,你叫我——叫我有何颜面再见父王?”   陈轸未及说话,临晋关守将急急进来,不无兴奋地朗声禀报:“报,今日凌晨,阴晋守将张猛率部五千夜袭公孙鞅中军,暂首万余,伤敌不知其数,差一点生擒公孙鞅!”   公子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半晌,方才喃喃说道:“张猛?五千人马?奇袭中军?伤敌不知其数?”   陈轸大喜,沉思有顷,挥手让守将出去,长出一口气,转对公子卬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公子卬听出话音,急道:“请问上卿,此话怎讲?”   “下官有一计,或可为公子开脱!”   公子卬如获一根稻草:“上卿有何妙计?”   陈轸附耳低语。   公子卬翻身叩拜于地:“此乃再造之恩,上卿在上,请受魏卬一拜!”   陈轸拉起公子卬,当即告辞,急急返回安邑,径至魏宫,见魏惠侯已如雕塑般呆坐于几前,眼中噙满泪水。陈轸五体投地,屁股高高地撅在空中,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不一会儿,毗人手拿战报,缓缓走进书房:“陛下,上将军战报!”   毗人将战报呈于魏惠侯面前,魏惠侯似无任何反应。毗人略略一怔,慢慢退出。刚刚退至门口,传来魏惠侯沉沉的声音:“传旨!”   毗人顿步。   “赐白绫三尺,让这个败军之将永远留在河西,陪伴寡人的八万甲士吧!”   毗人似乎没有听见,一动不动。   魏惠侯睁开眼睛,厉声喝道:“还不快去!”   毗人跪下:“陛下——”抬头又望惠侯一眼,嗫嚅道,“老——老奴遵旨!”   毗人正欲退出,陈轸缓缓抬起头来:“慢!”   毗人站住。   陈轸再拜:“陛下,微臣有话!”   魏惠侯非但没有睬他,反而将面孔扭向一边。   陈轸从案上拿起战报,佯作阅读一阵,叩首说道:“河西失利,非上将军之过,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魏惠侯扭过脸来,手指陈轸,浑身打着颤道:“陈轸,你——寡人还未来得及治你的罪呢,你倒先替这个孽子狡辩!寡人问你,短短两日之内,八万甲士竟然毁于这个浮夸之徒手中,你说不是他的过错,难道错在寡人不成?”   陈轸不急不慌,缓缓叩道:“请陛下听微臣一言,再治大将军与微臣之罪不迟。”   魏惠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冷说道:“说吧!”   “微臣细读战报,方知河西之战原是败在副将龙贾身上。临战之前,龙将军屡次要求避战,皆被上将军驳回。大战那日,上将军下令右军出击,进击的鼓声早已擂起,龙将军却因怨气在心,公然不听号令,右军迟迟未动,致使贻误战机,全盘皆输!”   魏惠侯大是震惊:“龙将军不听军令?这不可能!”   “微臣原也不信,亲赴三军查过,三军将士无不这么说。陛下,龙将军按兵不动,皆为三军所见,微臣岂敢编谎?”   魏惠侯面色冷峻,似乎在琢磨此话的真实程度。   陈轸侃侃陈词:“所幸上将军临危不乱,指挥若定,首先稳住阵脚,而后密令阴晋守将张猛所部长驱奔袭秦人中军,火烧连营二十里,斩敌三万,伤敌不计其数,差一点生擒秦军主将公孙鞅、副将车英!”   魏惠侯心中一震,急切问道:“快,战报何在?”   陈轸将战报呈予惠侯,惠侯急不可待地从头细读一遍,震几怒道:“这个龙贾,果真误了寡人大事!来人!”   陈轸急急叩道:“微臣还有一请,望陛下恩准!”   “爱卿请讲!”   “龙老将军镇守河西数十年,也算戎马一生。此番临阵怯战,皆因其残年老迈之故。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念在龙老将军曾有大功于国,权且饶恕他一次!”   魏惠侯沉思有顷,摇头叹道:“唉,论起此事,也算错在寡人。既用卬儿为主将,就不该再以龙贾副之。好吧,寡人准你所请,许龙贾告老还乡,永不续用。”   “陛下圣明!”陈轸再拜道,“上将军奏请暂时撤军河东,待时机成熟,再与秦人决战河西,请陛下圣裁!”   “准允上将军所请!”   “微臣遵旨!”   (第二部)   第一章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   按照魏惠王旨意,公子卬弃守少梁、临晋关等河西要邑,撤往河东,自行焚去浮桥,与秦军隔河对峙。   副将车英得到音讯,紧急奏道:“启奏君上,魏将公子卬撤军河东,除孤城阴晋仍为魏将张猛、公孙衍据守之外,河西全境再无魏人!”   嬴虔大喜,跨前道:“臣弟以为,我可乘胜攻克阴晋,抢占函谷要塞!”   眼见机会难得,秦孝公的心思也是动了,不由自主地把头转向公孙鞅:“爱卿意下如何?”   “微臣以为不可!”公孙鞅出言应道,“常言道,穷寇莫追,哀兵不逼。魏人元气大伤,再无称霸之力。阴晋已成孤城,收复是迟早之事,何在今日明日?”   嬴虔哂笑数声,讽道:“大良造别是让人半夜吓破胆,惧怕他公孙衍了吧?”   公孙鞅未及应声,秦孝公随即白了嬴虔一眼,当场拍板:“阴晋之事,不必再议,就依公孙爱卿所奏!”   “君上圣明!”公孙鞅显然已经备有下一步的打算,“河西战事已了,微臣以为,下面该是太子妃了。天下既已闹得沸沸扬扬,就不能没有个结局!”   秦孝公略一沉思,朗声叫道:“樗里疾听旨!”   樗里疾上前一步:“微臣在!”   “再备彩礼,前往周室聘亲!”   “微臣遵旨!”   秦孝公转向司马错:“司马将军!”   “末将在!”   “你领三万步骑,借道韩境,护送樗里大夫前往周室聘亲。至周之后,你等务必将寡人诚意诉与大周天子陛下!”   “末将遵命!”   得知秦国河西大捷,姬雪甚是激动,伏在绣榻上哭个痛快。哭足哭够了,姬雪擦干泪水,起身径投靖安宫而去。   王后虽说无病,卧床久了,竟也虚弱许多,稍走几步就要喘气。加之装病一事,虽为演戏,味道也得充足,所以尽管魏、秦使臣尽去,王后依旧将大部分时光花在凤榻上,让玉体慢慢“康复”。   姬雪走进宫里,缓缓跪在王后榻前,泪流满面,哽咽道:“母后——”   王后眼中也是珠泪晶莹,抚摸姬雪的头发道:“雪儿,母后知道,嫁与燕公委屈你了,母后——”   “母后,魏国吃败仗了,魏人不敢逼婚了。母后,雪儿——”   王后知道姬雪在想什么,轻叹一声:“唉,雪儿,你的心思,雨儿早已诉与母后了,可——可咱女人家,婚姻大事,分毫作不得主的!”   姬雪再拜,泣道:“雪儿知道不能自主,雪儿恳请母后求求父王,求他成全雪儿!”   王后搂紧女儿:“雪儿——”   母女抱头痛哭。二人伤心有顷,姬雪辞别,王后寻思一番,翻身下榻,召来宫正,让他搀扶着缓缓走出宫门。不多一时,王后来到御书房,内宰闻声而出,叩迎于地。   王后问道:“陛下可在?”   内宰叩道:“娘娘稍候,老奴前去禀报!”   内宰起身,推门进去,见显王正在榻上打盹儿。内宰稍作迟疑,轻声叫道:“陛下,娘娘驾到!”   显王吃了一惊,刚要起身,王后自行进来,趋前叩道:“臣妾叩见陛下!”   显王急忙起身,亲手扶起她:“爱妃,你——你怎能起来呢?”   王后笑了笑:“臣妾今日略觉好些,甚想出来走走,出得门来,不知不觉的,竟是走到陛下的书房了!”   显王携王后走向自己的软榻,扶她躺下,高兴地说:“寡人方才还在念叨爱妃,原说去望你的,谁想竟又迷糊过去了。来,爱妃请坐!”   显王扶王后坐下,转对内宰:“为娘娘沏茶!”   内宰端上茶水,王后小啜一口,嫣然笑道:“臣妾谢陛下的香茶!”   王后一口一个臣妾,内宰知趣,赶忙退出,顺手带上大门。   见到再无他人,王后缓缓起身,在显王前面扑通跪下。显王懵了,傻愣半晌,方才说道:“爱妃,你——你这是——”   王后呜呜咽咽一阵悲泣,然后才说:“臣妾此来,是恳求陛下的!”   显王缓过神来,扶她起来,嗔怪道:“爱妃,你与寡人之间,何来求字?你有何事,但说出来就是!”   “臣妾并无他事,是雪儿——陛下,燕公毕竟是老迈之人,雪儿她——”王后说不下去,垂下泪来。   听到是姬雪的事,显王的脸色阴郁下来,两手缓缓松开王后,脚步踉跄地退到几前,一屁股跌坐于席。王后抬起泪眼,不无殷切地望着显王。   死一般的沉寂。   王后注意到,两滴饱泪缓缓溢出显王的眼眶。许久,显王长叹一声,轻轻摇头。   姬雪满腹心事回到寝宫,看到姬雨与侍女春梅一身村女打扮,各挎一只采桑竹篮兴冲冲地正欲出门。   见姬雪满脸阴郁,姬雨停下脚步,关切地问:“阿姐,你怎么了?”   姬雪勉强一笑:“没什么,有点头疼。雨儿,瞧你这身扮相,又要出去?”   姬雨在她耳边低语一阵,姬雪大是惊异:“什么?去寻鬼谷先生?”   “嗯!”姬雨不无兴奋。   “为何寻他?”   “琴师说他是胜过伯牙的琴圣,母后说他是无所不能的神仙,阿姐你说,天底下真有这样的神人吗?雨儿偏就不信!”   姬雪急道:“琴师说他远在鬼谷,你如何去寻?”   “不瞒阿姐,此人眼下就在洛阳。”   姬雪大怔:“洛阳?洛阳何处?”   “市集上!雨儿不仅得知他在市集上,且还知晓他眼下是个算命先生,至于他的命相算得准与不准,雨儿正欲一试。”   姬雪迟疑有顷,轻声责道:“雨儿,女儿家不该这般抛头露面,此事若让父王或母后知道——”   姬雨嘻嘻一笑,拱手揖道:“阿姐放心,雨儿去去就回。他们若是问起,烦请阿姐遮掩一下。”   “这……好吧,你快去快回,莫让阿姐着急。”   姬雨答应一声,与春梅急出偏门而去。   不一会儿,两人赶至市集,再次走至前次去过的丁字路口。远远望去,童子依旧扛着那个招幡儿竖在街边。   姬雨款款走至鬼谷子前面,缓缓蹲下。鬼谷子两眼闭合,端坐于地。   “先生!”姬雨小声叫道。   鬼谷子似乎没有听见,依旧稳坐于地。   姬雨提高声音:“先生!”   鬼谷子仍然没有回应。   春梅扯一下姬雨的衣裳,附耳说道:“公主,先生想是睡着了。”   冷不丁传来童子的哂笑:“嘿,你才睡着了呢!家师这叫入定。”   姬雨抬头看一眼童子,甜甜一笑:“阿姐想求先生一卦,麻烦童子请先生出定。”   童子回她一笑,继续手扶旗杆,笔直地站在招幡下面。姬雨看一眼春梅,连皱几下眉头,正待起身,鬼谷子缓缓说道:“姑娘欲求何事?”   姬雨大喜,急忙示意春梅。春梅摸出一金,姬雨接过,两手捧住,郑重置于鬼谷子前面,柔声说道:“小女子欲知未来之事,恳请先生赐教。”   鬼谷子依旧微闭双眼:“老朽大可推天下运数,中可推邦国运数,小可推家室运数,不知姑娘欲知何事?”   姬雨略想一下:“邦国非小女子所求,天下亦非小女子所欲,小女子想知道的不过是身家之事,望先生垂示。”   鬼谷子轻轻点头,缓缓说道:“姑娘的运数可由卦象得知,可由面相得知,可由手相得知,可由脉相得知,可由骨相得知,可由心相得知,亦可由解字得知。姑娘意愿由何而知?”   “小女子欲求先生解字。”   “解字又分解形和解意,姑娘欲解形还是解意?”   姬雨不假思索:“解意。”   “说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姑娘欲解何字?”   姬雨想也未想,伸手从胸衣里掏出那只乳色玉蝉儿:“就解两个字,‘玉蝉’。”   鬼谷子睁开眼睛,目光如利剑般直射姬雨,将她上下扫视一遍,落在那只玉蝉上。凝视有顷,鬼谷子微微点头:“好一只玉蝉!”双目闭合,似又入定。   姬雨等得焦急,正欲发问,鬼谷子缓缓解道:“玉以天地精气化成,品性尊贵;蝉以甘露为生,品性清雅。玉经琢磨而为蝉,为王室之器。不过——”欲言又止。   听到“不过”二字,姬雨心头一惊:“先生但说无妨。”   “玉虽尊贵,却为凡俗追逐之物。蝉虽清雅,却难高飞,且须攀枝附叶,方能苟活。”   姬雨心中陡地一震,面上却保持沉静,为进一步测试鬼谷子,故意不予承认:“先生所言虽有道理,却与小女子并无牵连。”   鬼谷子听若罔闻,顾自说道:“此山所成之玉,早是天下猎物;此蝉所附之树,早已根烂身腐!”   姬雨倒吸一口凉气。天哪,鬼谷子不但看透了她的身世,而且洞穿了她的处境,似乎她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姬雨圆睁杏眼,直直盯向鬼谷子,见他依旧双眼微闭,似乎他所讲述的不关当下,也不关面前的少女。   “先生方才所解,”姬雨眼珠儿连转几下,“不过是玉蝉二字。小女子请问一声,小女子所示之玉蝉,处境又将如何?”   “有人正在张罗织网,欲使她成为笼中玩物。”   姬雨心头一凛,失声惊道:“那——先生,她、她、她该如何应对?”   “飞呀,她不是长有翅膀吗?”   姬雨急问:“先生,天下处处张网,此蝉纵使想飞,也是翅单力薄,更不知飞往何处啊。”   鬼谷子陡然睁开两眼,再视姬雨一眼,一字一顿:“蝉生于土,附于木,得自在于林。此蝉若欲自救,当可飞往大山深处,万木丛中。”   姬雨听闻此言,如释重负,吁出一口长气,目视鬼谷子,正好与鬼谷子炯炯有神的目光碰在一起。姬雨感到老人的目光既亲切,又慈祥,含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穿透力,似对她了如指掌,也似对她有所默许。   姬雨心神笃定,朝鬼谷子连拜三拜:“小女子替这只玉蝉谢过先生。”   鬼谷子收住目光,两眼闭合:“姑娘好走。”   姬雨转身走有几步,打个激灵,回头又问:“小女子若是再欲求教,可至何处寻访先生?”   “城东轩辕庙中。”   秦人经由韩境,再欲强聘周室公主,早有同情周室的韩人将音讯传至周室。   颜太师得报,急急进宫叩见显王:“启奏陛下,秦公使司马错将兵三万,借道韩境宜阳,杀奔洛阳而来!”   周显王大吃一惊:“秦、秦人此来何事?”   “聘亲!”   显王皱眉:“不是聘过了吗,怎么还要聘亲?”   颜太师勾下头去。   显王的脸色阴沉下来:“这如何能成?寡人早已诏告列国,将长公主许配燕公。今若反悔,叫寡人颜面何存?”   “陛下,”颜太师抬起头来,“秦人旬日之前大胜魏人,夺回河西,秦公乘胜聘亲,为的自然也是他的颜面!陛下,秦人前番以礼相聘,此番以兵相逼,看来是志在必得啊!”   “这……”显王急了。   “秦国本为虎狼之邦,今又乘胜而来,陛下若是执意不许,秦人势必兵临城下,后果不堪设想!”   周显王脸色惨白,半晌方道:“爱卿是说,寡人此番不得不向秦人低头了?”   “陛下,”颜太师摇头叹道,“微臣以为,眼下已经不是低头不低头之事了!”   周显王惊愕了:“哦?”   “魏经此一败,虽说霸势不再,但仍不失天下大国。秦经此一胜,虽说威震列国,可其威势仍不足以称霸天下。洛阳西有崤、函二关,北有黄河天险,秦人无论多少威猛,于我大周却鞭长莫及。此番强兵相加,无非也是借道韩境。反过来说,魏人却近在咫尺,就如榻边卧虎。陛下若将长公主改嫁秦人,自己食言不说,魏罃也必怀恨于心,甚至会将河西之辱记在周室头上!”   颜太师一番话说出,周显王冷汗直冒,愣怔半晌,方才说道:“爱卿可有良策?”   “微臣之意是,陛下应在秦使到来之前,速将长公主嫁走。待秦使来时,木已成舟,秦人只有徒唤奈何了。”   周显王思忖一时,缓缓点头:“以爱卿之见,何日出嫁方为妥当?”   “据微臣所知,秦人眼下抵达宜阳,迟则两日,快则一日可至。长公主的婚事,不能拖过明日。”   “明日?”周显王似是一怔,望向颜太师,目光中既有征询,也有商量,“这也太急了吧,再说,明日为甲子日,是否吉利,也有待占卜——”   “陛下,”颜太师却无商量余地,显然早已把所有可能性都盘量过了,“微臣问过大卜了,说是辰时吉利,可行婚嫁!”   “既然这样,你操办去吧。”   “嫁妆早已齐备,燕国使臣淳于髡那儿,微臣也晓谕他了。唯有公主这儿,微臣担心她——”   “唉,”周显王轻叹一声,“知道了,你忙活去吧!”   “微臣领旨!”   颜太师再拜后告退。显王略怔一下,缓缓起身,与内宰一道走向靖安宫。王后听到宫人禀报,急至门口跪迎。显王搀起她,两人手挽手走进宫中,坐定之后,王后凝视显王,有顷,关切地问:“陛下面色不好,可有大事?”   显王点头:“嗯,秦人又来逼亲了!”   “是逼娶雪儿?”   显王再次点头。   王后沉思许久,道:“既然秦人不依不饶,苦苦相逼,雪儿也愿嫁与秦人,陛下何不——何不成全此事?”   “爱妃呀,”显王叹道,“不是寡人不去成全,而是不能成全啊!”   王后急道:“为何不能?”   “不要问了!颜太师已在那儿准备婚事,明日辰时,雪儿……雪儿必须出嫁!”   “明日辰时?”王后震惊,“这、这也太急了呀,雪儿她……”   “是太急了!”显王咬紧嘴唇,沉吟半晌,望向王后,“寡人就是为此来求爱妃的。寡人思来想去,雪儿那儿,还是由爱妃去讲。你要告诉雪儿,就说寡人对不住她,怨也好,恨也好,寡人……”泪水盈出,摸出丝绢抹泪。   王后亦泪如雨下:“陛下,不要说了。雪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什么都明白的。臣妾知道,雪儿不会怨您,她不会怨您的!”   显王再叹一声,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宫室。   许是由于王后的身心尚未适应这一突发事件,目送显王走远后,她正要起身去寻雪儿,突觉一阵眩晕,赶忙回到榻上,斜躺下来,小声叫道:“来人。”   宫正闻声走进。   “召雪儿来!”   宫正应过,不一会儿,引领姬雪急走进来。王后摆手,宫正退出,顺手关上宫门。姬雪意识到有大事了,慢慢走到王后榻前,跪下叩道:“雪儿叩见母后!”   王后望她一眼,惨白的脸上浮出微笑:“雪儿,来,坐母后身边。”   姬雪起来,坐到王后身边,忐忑不安地看着王后。王后伸出手,轻轻抚摸姬雪的脸庞,缓缓说道:“雪儿,来,让母后好好看看你,摸摸你。”   抚摸姬雪时,王后的手指微微颤动,眼中噙满泪水。姬雪似是预感到什么,将头伏在王后胸上,泣道:“母后,无论何事,您就说吧。”   王后泣道:“雪儿,明日辰时,你……你就要远、远嫁燕室。”   姬雪呆住了,好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待她明白过来,陡然全身震颤,痛哭失声:“母后——”   王后紧紧搂住女儿,泣不成声。母女哭作一团,有顷,姬雪松开王后,退后一步,缓缓跪于榻前,朝王后连拜三拜,颤声说道:“母后,雪儿不孝,不能侍奉您了!”   王后哽咽不已:“雪儿,你、你这一去,母后怕是、怕是再也见、见不到你了!”   姬雪用力噙住泪水:“母后,雪儿每日都会想你,雪儿请、请母后转禀父王,就说雪儿也会想他……”   王后再也忍不下去,翻身下榻,一把抱住姬雪,母女再次相拥而泣。当姬雪走出靖安宫时,王宫上下都已知晓她将于甲子日辰时出嫁之事。   姬雨自也知道了。她抿紧嘴唇,守在寝宫外面,远远望见姬雪走来,不无急切地迎去。姐妹二人相距数步站定,凝视对方。   有顷,姬雪朝姬雨点点头,顾自走回寝宫。姬雨一语不发,默默跟在身后。二人回到宫室,姬雪开始翻箱倒柜,不一会儿,从箱中摸出那件她平素最爱的紫罗兰纱衣披在身上,抱起一只檀木琴匣,缓缓走出寝宫,一直走到院中的荷花池边。   天色黑定,没有月亮,唯有满天星斗。一丝风也没有,空中又潮又闷,气氛压抑得让人难受。姬雪打开琴匣,支好琴架,将她自幼弹奏至今的凤头七弦琴小心翼翼地安放在琴架上面,并膝坐下,拿袖子擦一把额头的汗珠,伸出纤长的手指拢了拢额前的长发,朝姬雨轻声叫道:“雨儿!”   姬雨走过来,无声地凝视着她。烛光透过窗棂射出来,斑驳地映照在二人身上。   姬雪的手指急速滑过琴弦,发出一串仓促而清脆的琴声。姬雪听了听琴音,将其中一弦稍稍紧了紧,又滑一声,觉得音色正了,方才望向姬雨,柔声说道:“雨儿,明日此时,阿姐就在远去燕地的路上,我们姐妹何日再见,只有上天知晓了!”   姬雨早已噙满的泪水夺眶而出,泣道:“阿姐——”   姬雪将手在弦上又滑一下,声音依旧柔柔的:“取你的剑来,阿姐为你弹一曲。”   姬雨走进房中,从墙上取下宝剑,回到院中,拔剑出鞘。   姬雪弹琴,弹的是姬雨最爱的《高山》。琴声既柔且缓,姬雨手握宝剑,神情木然,脚步呆滞,如木偶般随琴音舞动。   姬雪的琴声越来越柔,越来越缓,最后竟如声声呜咽。两行泪水悄无声息地从姬雪的脸上滑下来,滴落在琴弦上,一滴接一滴。   姬雨哪里还能舞得下去?她将剑啪地扔在地上,一头扑过来,抱住姬雪号啕大哭:“阿姐——”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哭有一时,姬雨突然抬头,不无激动地说:“阿姐,你不要嫁给那个老头!我们逃吧,眼下来得及!”   姬雪陡然一怔,抬起泪眼望着姬雨,半晌方道:“逃?逃到哪儿?”   “云梦山!阿姐,方才雨儿见到鬼谷先生了,他真的是个神仙,把什么都料到了。他说,大周运数已到,他还说,你我就是两只秋蝉,要么得大自在于林,要么去做他人的笼中玩物!”   姬雪沉思有顷,苦涩一笑,轻轻摇头。   “阿姐,”姬雨急得哭了,“你简直就跟母后一样,任凭自己窝囊死,也——”   姬雪掏出丝绢,擦去泪水,惨然一笑:“雨儿,阿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母后是对的,女儿家应当知天安命!”   “我、我宁愿去死——”   姬雪又是一笑:“雨儿,别说傻话!这一日里,阿姐也算想明白了。嫁与燕公,未必就是坏事。燕公虽老,却有正气。燕国邻接齐、赵,阿姐若是辅佐燕公,或可使燕强盛。燕国若是强盛,燕公或可影响齐公和赵侯。有燕公、齐公和赵侯共同维护周室,魏、秦无论多么凶蛮,也不敢对我大周王室轻举妄动!”   姬雨听闻此话,越发伤心,颤声说道:“阿姐,你、你这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啊!”   姬雪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姬雨也觉得话儿重了,跟着劝道:“阿姐,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一个弱女子如何撑得起来?”   姬雪沉思有顷,再出一声长叹:“唉,雨儿,你说得都对,阿姐是在做梦,阿姐也知道阿姐是在做梦。可阿姐别无选择,只有认命!阿姐认命,认命……”越说越低,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姬雨搬过她的肩膀,使劲摇晃:“阿姐——走吧,再不走你就得后悔一辈子!”   姬雪不为所动:“雨儿,阿姐没什么可求你的,只求将来有一天,你能前去燕地看看——看看你的阿姐……”   姬雨抱住姬雪,痛哭失声:“阿姐——”   姬雪轻轻抚摸姬雨的柔发,声音几乎是在呢喃:“雨儿,燕地遥远,阿姐此去,怕是再难回来了。阿姐想念你时,就会将心儿掏给大雁,大雁最是守信,定会把阿姐的话儿一丝不差,全捎与你。雨儿,秋天到来时,只要你看到南飞的大雁,可要用心去听。”   姬雨搂住姐姐,号啕大哭。又哭一阵,姬雪收琴,将它装入檀木匣中,转对姬雨:“阿姐没什么再可宝贝的了,此琴陪伴阿姐一十二年,是阿姐的心。阿姐将它送与你,你要是高兴,它就同你一道高兴;你要是伤心,它……它也会哭的!”   姬雨搂紧姬雪,哭得愈加伤心。院外传来脚步声,姬雨一听,是她的贴身侍女春梅,赶忙止住哭,朝外叫道:“春梅!”   春梅趋进,在二人前面跪下。   姬雨对姬雪道:“阿姐,雨儿没有宝贝可送与你,就让春梅跟你去吧。这些年来,春梅与雨儿形影不离,见到她,阿姐就等于见到雨儿了!”转对春梅,“春梅,从今以后,你要好好侍奉阿姐,不得有违!”   春梅叩首泣道:“奴婢遵命!”   太学附近有条弄堂,叫贵人居,两侧清一色全是客栈。春秋时太学繁忙,这条弄堂住满列国学子。眼下周室衰微,太学荒芜,这里的客栈自也门可罗雀,生意一落千丈,因而,张仪没花多少钱,就在贵人居里最是气派的客栈租下一处小院。小院是典型的周式四合院,外形华美,内中更是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可惜全都陈旧了。房中随便哪件东西,拿出去就是古董。   张仪自然占据上房,东厢房是小顺儿的,剩下两间西厢房,就让苏秦住了。   自从那日众学子大闹学宫、逼苏秦背剑之后,琴师日日进宫为王后奏琴,学宫这边再也无人经管。众学子乐得自在,要么打道回府,要么就在洛阳城里四处晃荡。   前些日子,河西战事一日紧似一日,张仪甚是挂念母亲,本欲回家探望,却接连收到三封家书,母亲一再强调家中甚好,叮嘱他务必好好读书,早日长进。张邑距少梁尚有三十里,更不是军事要塞,母亲既有此说,张仪也就放下心来,日日只在洛阳城里逍遥。   自遇苏秦之后,张仪的生活里平添了许多乐趣,不说别的,仅是逗苏秦说话,就是一大享受。由于结巴,苏秦轻易不肯说话,一旦张口,越急越是结巴,越是结巴越是好玩儿。再有就是,似苏秦这般出身低贱、先天不足之人,偏又心比天高,白日做梦,早晚只想卿相之尊,连举手投足,也表现得与普通人大相异趣,简直就是一大怪人。对于生性好奇的张仪来说,还有什么能比与一个怪人朝夕相处更有趣味呢?   张仪向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吃过晚饭,先逗苏秦乐一会儿,就到上房,在榻上躺下。   这日晚间,偏巧天气闷热。张仪躺有一时,身上就出一身大汗。张仪辗转反侧,实在睡不去,只好坐起身子,随便伸手朝木榻上一摸,整个苇席竟是湿漉漉的。   张仪顺手揭起苇席,走出房门,走到院里,“啪”地将苇席扔在地上,在席子上躺下,冲西厢房叫道:“卿相大人,睡着了吗?”   这种天气,苏秦如何睡得着?不一会儿,他也拿着苇席,走到院里,在张仪旁边铺下席子,躺下来。   “这鬼天气,”张仪打开话匣子,“热死人了!卿相大人,你阅历多,见过这么闷的天吗?”   “回——回士子的话,苏——苏秦见——见过!”   “哦?”张仪要的就是听他说话,急道,“快说说,怎么个闷法?”   “就——就像这——这样!”   张仪急道:“这不是废话吗?在下问你是怎么个闷法,就是,这个,就是具体说说,闷成个啥样儿?”   苏秦想了一想:“就——就像是在蒸——蒸——蒸——蒸……”   苏秦卡在“蒸”字上,这正是张仪所要的效果,听他蒸了好一会儿,哈哈笑道:“卿相大人,后面是不是个‘笼’字?”   “正——正是!”   “嗯,”张仪表示赞同,“卿相大人描绘的甚是,这种鬼天气,真还像个蒸笼!”又躺一会儿,“卿相大人!”   苏秦却不应声。张仪一愣,转身看向苏秦,见他正在聚精会神地凝望夜空。张仪觉得好奇,盯着他看。看有一刻钟,苏秦仍是两眼望天,且只望向一处地方。   张仪憋不住了,出声叫道:“卿相大人,你在看什么呢?”   苏秦抬起胳膊,以手指天:“张——张子,看——看到那、那颗星吗?它——它——它就是在——在——在下!”   张仪顺着苏秦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繁星满天,不知他指的究竟是哪一颗,当即问道:“卿相大人,是哪一颗?”   “就、就在天——天河左——左岸,旁边有三——三——三颗星,方、方形!”   张仪仔细寻去,不一会儿,果见天河左岸有四颗呈方形排列的星星,高兴地说:“找到了,请问哪一颗是卿相大人?”   “北——北角那个!”   张仪盯住它看有一时,哈哈笑道:“卿相大人,这一颗不亮,看在下的!”   张仪挑选有顷,朗声说道:“在下就要对面那颗,就是正对卿相那颗!”   苏秦赞叹:“它——它可真——真亮!”   张仪不无得意地哈哈笑道:“既然选星,当然要选亮的!大丈夫在世,总不能如凡夫俗子般默默无闻,你说是吗,卿相大人?”   “士——士子所言甚——甚是!”   张仪朝苏秦的那颗星星又看两眼,指着它,不解地问:“既然甚是,卿相大人为何偏为自己选颗小星?”   “在——在下不知,在下打——打小就喜——喜——喜欢它!”   “可它太暗了!你看看,若不仔细,真还寻不到它呢!”   “有——有朝一日,它——它——它会亮——亮起来的!”   张仪又是一番大笑:“我说卿相大人,你可真够怪的。满天星斗,亮星、大星不知多少,你不选最亮最大的,偏选又小又暗的。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人各有志嘛。可你既然选了小的暗的,却又盼着它大起来,亮起来,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   “唉,”苏秦轻叹一声,“在这天——天上,最——最亮的是流——流星,最大的是扫——扫帚星。”   张仪心里咯噔一怔,正在掂量他的话,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小顺儿不无兴奋地从外面跑回来,人未进院,口中就已咋呼起来:“少爷,少爷——”   张仪朝苏秦笑笑:“好吧,你是卿相大人,本公子不争了!”坐直身子,见小顺儿飞身进门,差点踩在他们身上,破口呵斥,“你个小子,找死哩你!”   小顺儿打个惊愣,看清他们二人睡在院中,赶忙止住,喘着气道:“少爷——”   “哼,本少爷正要寻你呢!快说,这阵儿野哪儿去了?”   小顺儿嘻嘻笑出两声,轻声说道:“回少爷的话,方才天气闷热,小人跳进护城河里,洗了个小澡!”   听他独自下河洗澡,张仪当下骂道:“好哇,你个小子,有这等美事,竟是独个享受,让本少爷在这蒸笼里受苦!”   小顺儿又是嘻嘻两声:“不瞒少爷,小人原本邀你来着,可一想到那条河里闹鬼,就不敢造次了!”   张仪怒道:“你敢糊弄本少爷?既然闹鬼,你为何敢去?”   小顺儿笑道:“是个女鬼,小人命贱,那鬼瞧不上,不来招惹!”   张仪爬起来就要揍他,小顺儿赶忙跪下,自打嘴巴:“是小人口贱,少爷——”   张仪朝他屁股上狠踹一脚,气呼呼地骂道:“你小子,自打离开张邑,没了管教,狗胆子越来越大了!”   小顺儿并不着恼,两腿跪着,朝张仪跟前挪了挪,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少爷不忙着恼,小人此去,探到一宗大事!”   “你小子,有屁快放,卖什么关子?”   “少爷,回来的路上,小人探到,明日辰时,周天子的长公主要出嫁燕国呢!”   张仪、苏秦互望一眼,皆是一震。未及问话,天空陡然划过一道亮光,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一阵闷雷,院中的树梢颤动起来。抬头再看那天,大片的乌云正从西天滚滚压来,所过之处,星斗倏然隐去。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不消一时,但见乌云压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点儿竟如珍珠般大小,刷刷刷直落下来,所有闷热顷刻间就被扫个无影无踪。张仪、苏秦匆忙卷起苇席,各回房中。   大雨从前半夜一直下到后半夜,黎明时分方才收住势头,渐渐变小,及至辰时,只有丝丝缕缕,竟如那绵阴秋雨相似。   天色放亮,苏秦、张仪走出房门,看到昨晚他们躺在地上看星星的地方雨水已漫过腿肚。走出院门,街上更是汪洋一片,低洼处的积水竟有齐腰深,许多人家正在一边骂娘,一边拿沙袋、砖土等堵住房门,男女老幼无不各拿器皿,忙活着朝外舀水。   张仪披上蓑衣,小顺儿戴顶草帽,苏秦无物可借,顺手拿起一只大芭蕉扇顶在头上,随二人冒雨赶到街上。三人走进一家小店,点来三碗稀粥、三只饽饽和一小盘咸菜。稀粥喝过,正吃那饽饽,王宫方向陡然响起爆竹声,紧接着,锣鼓齐鸣,又过一时,公主的出嫁车马走出宫门,沿主街向东城门驰去。   公主出嫁本是特大喜事,要在往日,王城定是要闹翻了天。偏这日时辰不对,阴蒙着雨不说,家家户户皆闹水灾,无不忙活舀水,哪有闲心观赏公主的排场?   积水已有消退,深处齐膝深,浅处没住脚脖,轺车、彩车、嫁妆车等一溜三十六辆缓缓驰来,大街上水花飞溅。   许是因了蒙蒙细雨,鼓声、锣声远不似往日响亮。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王城中送行的宫人也怕雨水,送到宫门口多已折回。除了略显沉闷的锣鼓声外,送亲场面甚是冷清。联想秦、魏聘亲那阵子的满街热闹,实在让人叹喟!   走在最前面的是吹手和鼓手,接后是卫兵和仪仗,再后是一辆青铜轺车,车中端坐的是头顶光鲜的燕国聘亲使臣淳于髡,接后一辆车上是满头银发的颜太师。颜太师微闭双目,满面哀伤,似乎不是送亲,而是送葬。颜太师之后是长公主姬雪的八驷华丽彩车。彩车之后,是一溜嫁妆车,车后又是卫兵。前呼后拥,队伍拖有一里多长。   见车队渐渐走近,张仪三人扔下饽饽,急急走到街上。苏秦第一次观看天子嫁女,满心的好奇自是不必说的,两只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牢这等官家排场。   直到彩车经过门口,舀水的周人这才放下水具,弯腰深揖,向公主致意,送行。屋橼下,几个老太太拿衣袖抹泪。   许是还想最后看一眼这个生她育她的美丽都市,彩车的车帘突然打开,一身新夫人打扮的姬雪从车帘里探出头来,眼中噙泪,向大街两旁向她鞠躬的百姓轻轻挥手。   也在哈腰站着的苏秦无意中抬头,一下子看到车中的新人,看清是谁后失声叫道:“姬——姬——姬——姬姑娘!”   紧接着,好似一股巨大的能量突然爆发似的,苏秦疯了般站直身子,不顾一切地一头扎进雨幕,迎上彩车,大叫:“姬——姬——姬——姬姑娘——”   姬雪听到喊声,扭头见是苏秦,一下子愣在那儿!好一会儿,她如傻了一般,目光一刻儿也未离开苏秦,似要把他刻在心中。   苏秦也如痴呆一般回应她的目光,两眼涌出泪水。车子缓缓移动过来,从苏秦的身边辚辚辗过。姬雪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外,随着车子的移动而缓缓转动,似乎在将她的一切所有全部凝聚在两道目光里,一股脑儿射与苏秦。苏秦没了魂似的跟着车子移动脚步,也似要跟上她走到燕国。   突然,苏秦似乎想到什么,以不可思议的迅捷从肩上解下木剑,急奔几步,冲到彩车前面,猛然跪地,双手捧剑,高高举过头顶。   所有人都吓呆了,以为他要行刺公主。大家尚未反应过来,姬雪已经喝叫停车。苏秦见车停下,跪行几步,一直跪到彩车下面,依旧将剑捧在头顶。车门打开,春梅跳下大车,伸手接过木剑,复跳上去,双手呈与姬雪。姬雪接过,泪如泉涌,猛然拉上车帘,传令起驾。苏秦听到,车帘后面传出她的啜泣声。   车辆缓缓起动,车轮滚滚前行。苏秦依旧跪在地上,纳头泣拜,口中却只结巴一个字:“姬——姬——姬——姬——姬——”   张仪完全看傻了。纵使他上天入地,无所不敢,却也做不出这等动作,更无法相信身份高贵的天下第一美女,竟然喝叫停车,收下一个身份低贱的结巴的怪异礼物。   送亲队伍渐去渐远,苏秦仍旧跪在地上,口中不断地结巴那个“姬”字。张仪回过神来,几步跨到他的跟前,朝他肩上猛拍一掌:“嗨,花痴呀你!”   苏秦见是张仪,这也回过神来,喃喃说道:“天哪,她——她——她是大周天子的公——公——公主!”   张仪敛住笑,朝他打一揖道:“喂,卿相大人,还甭说,你倒真有一股胆气,在下服了!”   苏秦起身,腼腆地笑了。   张仪半开玩笑、半是认真道:“卿相大人,说起此事,你真还艳福不浅呢!在下敢说,学宫里那些王八羔子,哪一个都愿出十金去买公主一笑!至于公主的眼泪,一滴少说也值百金!方才公主为你流下那么多泪,还收下你的赠物,直看得在下两眼发直,心中泛醋!看得出来,卿相大人的确不是凡俗之才,要让公主去选婿,她中意的说不定就是大人您呢!”   苏秦满脸涨红:“张——张士子,开——开啥玩——玩——玩笑!在——在下——”   张仪扑哧笑道:“玩笑话,又不是当真!不过,话也说回来,她一个,再一个是她的那个妹妹,也就是那日痛骂那帮王八羔子的小妞儿,真还是天下绝色。卿相大人既然看中这个姐姐,那个妹妹就是在下的喽。”   苏秦不无气恼地凝视张仪:“人——人家生——生离死——死别,远——远嫁他乡,士——士子却——却寻开——开心,于心何——何——何忍!”   张仪赶忙赔笑:“好喽,好喽,算在下嘴贫!走,在下请大人小酌一爵,算是赔罪!”   颜太师护送雪公主径出王城东门,准备取道韩境,经赵境至燕。车队行至洛水,小雨停歇,河水暴涨。送亲队伍耽搁两个时辰,费尽周折,总算过了洛水。洛水以东是东周公的封地巩邑,按照约定,雪公主由东周公送至韩境。颜太师吁出一口长气,在洛水岸边别过公主,叮嘱淳于髡几句,打转车头,回王城复命。   淳于髡、姬雪一行走有一刻,忽闻前面马蹄声疾,迎面驰来一支轻骑。远远望去,黑乎乎的净是马头,看样子,少说也在五千人以上。   这队轻骑如疾风般卷来,待到近处,淳于髡方才看清打的是秦国黑旗,上写“聘”“秦”“樗里”“司马”等字号。原来,是樗里疾、司马错带五千骑兵先一步赶到了。   正是冤家路窄!淳于髡陡吃一惊,因无退路,只好喝令乐手敲打起来,硬着头皮一车当先,竟迎上去。   两支队伍各距五十步停下。   见是老对手樗里疾一马当先,淳于髡抱拳揖道:“燕国迎亲特使淳于髡见过樗里大夫!”   樗里疾亦还一揖:“秦国五大夫见过燕国特使!”   “燕公迎娶新人,樗里大夫别是特来贺喜的吧?”   司马错怒气冲天,策马欲出,樗里疾摆手拦住,朗声回道:“正是!樗里疾贺喜燕公,贺喜燕国夫人!”转对司马错,“司马将军,为燕国夫人让路!”言讫,拨马避至道边。   司马错急道:“樗里兄……”   樗里疾却似毫无商量余地,果断吩咐:“让路!”   司马错只好避向道旁,朝身后喝道:“传令,为燕国夫人让路!”   秦国骑兵纷纷避向大道两侧。   淳于髡朝樗里疾、司马错抱拳又是一揖:“燕国夫人、燕公特使谢樗里大夫、司马将军让路!”朝身后招招手,驱车率先驰去。   鼓乐声再次响起,迎亲车马在五千秦国铁骑的夹道中缓缓驰过。眼见迎亲人马渐去渐远,司马错不无懊恼地“咦”出一声,大声问道:“樗里兄,你我奉旨聘亲,长公主却嫁与他人,我等如何向君上交待?”   樗里疾似是自语,又似是对司马错道:“这个周王,动作倒是挺快!”   司马错急插一句:“樗里大夫,动手吧,眼下抢回公主,来得及!”   “司马将军,抢不得!”   “为何抢不得?”   “周室早已明诏天下,将公主嫁与燕公,燕公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将军若是抢亲,就如强贼一般无二,只能在列国传为笑柄。再说,此举亦必引发邦交争端,有违君上聘亲初衷!”   “什么邦交争端?”司马错怒道,“燕国弱而偏远,燕公老朽一个,敢奈我何?”   樗里疾白他一眼:“燕国离我虽远,离齐、赵却近。我若制齐、赵,就须结好燕国!若是大良造在此,见事已至此,非但不会抢亲,不定还要重礼相赠呢!”   司马错沉思有顷,也似明白过来:“嗯,此言有理。只是我们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却是白跑一趟,如何收场呢?两手空空回去,又如何回禀君上?”   樗里疾阴阴一笑:“司马将军放心,在下已有主张!”   “哦,是何妙计?”   “周天子只想嫁走雪公主了事,却忘记还有一个雨公主呢!我们此来聘娶雨公主,不但合情,而且合礼,看周天子还有何说?”   司马错朗声喝彩:“妙哉!”朝身后的军尉大声喝叫,“传令,涉水过河,在洛水对岸安营下寨!”   对王后来说,这日比她当年嫁往周室还要伤心。自辰时开始,王后就谁也不见,连姬雪进宫向她诀别,她也没有睁眼。姬雪剪下一绺头发,轻轻放在她的榻边,跪地三拜,又在她的额头上印一记深吻。   王后始终未说一句话,只是呆着两眼,坐在榻上。姬雪不忍面对母后伤心欲绝的样子,毅然转身,两手捂脸,啜泣着退去。没过多久,宫门处传来爆竹声,再后是锣鼓声和丝竹声。王后依旧未动,竟如痴呆一般。   所有的宫人都在送别姬雪,除她之外,偌大的宫室空无一人,连宫正也不在身边。王后就如一尊雕塑,面无血色地呆坐在榻上,听着锣鼓声渐去渐远,再听着宫人们陆续回返。   起初,宫人们没有在意,以为她是伤心过度,待会儿就好了。及至中午,见王后仍是这般动也不动地坐在榻上,任谁喊她,她也不应,这才急了。宫正使人急禀陛下,不一会儿,周显王就在内宰搀扶下跌跌撞撞地急步过来。   看到王后的可怕样子,显王大急,趋前捉住她的两手,柔声叫道:“子童,子童,你这是怎么了?你说话呀!子童,你——你说话呀!”   经他这么一唤,王后总算有了反应,眼眶中盈出泪水。显王坐到榻上,轻轻搂住王后,像哄婴儿一般,又摇又拍。在显王的爱抚下,王后的泪水这才如山泉般涌出,结结实实地哭叫一声:“雪儿——”   显王将王后又抱一会儿,感觉好些了,方才让她躺下,将她的头放在枕上,自己守在榻边,拿湿巾轻轻拂拭她的泪水,柔声劝道:“子童,不要再为雪儿伤心了。寡人也想明白了,燕国虽说偏远,却是少有战乱,雪儿或能一生平安!”   王后凝视显王,信任地点点头,伸出纤手,紧紧握住显王。恰在此时,内宰惊慌趋入,正欲禀报,见此情景,赶忙打住。   周显王缓缓问道:“又有何事?”   内臣缓了一下心神,轻声奏道:“陛下,秦使求见!”   周显王心中一凛:“知道了。安排他们暂住驿馆,明日上朝觐见!”   “这——”   周显王一怔:“怎么了?”   内臣犹疑有顷,小声禀道:“西周公、颜太师、御史皆在候旨,陛下——”   周显王似也感到情势严重,急走过来。内臣耳语有顷,周显王神色立变,看一眼王后,小声吩咐:“传旨,宣他们偏殿觐见!”   “老奴领旨!”   周显王慌慌张张地赶到偏殿时,西周公、颜太师、御史三人已与秦使樗里疾在偏厅守候。看到显王进殿,众人一齐叩迎。显王径直进殿,在龙椅上坐下。西周公、颜太师、御史各就其位,显王摆手:“宣秦使!”   樗里疾趋进,叩道:“秦使樗里疾叩拜大周天子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龙体健康!”   周显王冷冷说道:“秦使免礼!”   “谢陛下!”樗里疾起身,击掌,十几名秦国兵丁抬着聘礼鱼贯而入,将一长串礼箱放在殿中,缓缓退出。   周显王莫名其妙,看着樗里疾道:“此为何故?”   樗里疾再叩:“秦公实意攀亲陛下,再托微臣求聘周室,望陛下恩准!”   周显王看一眼颜太师,颜太师缓缓说道:“秦使听好,长公主姬雪早已许配燕室,并于今日辰时远嫁燕邦了!”   “颜太师误会了!”樗里疾冲颜太师微微抱拳,“陛下嫁走的是雪公主,秦公此次聘娶的是雨公主!”   此言一出,众皆惊骇,无不面面相觑。即使西周公,也是始料不及,诧异的目光直望樗里疾。   周显王面色惨白,半晌说不出话来。倒是颜太师历事多,还算沉着,缓缓应道:“请秦使回去,转奏秦公,秦公美意,周室领了。只是雨公主眼下尚幼,待及笄之后,再行婚聘不迟!”   樗里疾朗声应道:“雨公主年逾十四,及笄在即。秦公旨意,鉴于前有几家争聘之事,此番先行纳彩,将公主载至秦室,待公主及笄之后,另择吉日成婚!”   颜太师急道:“这——不合礼制!”   “好,”樗里疾冷笑一声,两眼直逼颜太师,“老太师既然提及礼制,在下也就说一说礼制!据在下所知,淳于髡不过是个周游士子,既不是燕室大夫,也不是聘亲使臣。在下已经查明,此人其实早来洛阳,是奔了太师您来的,一直寄住在太师府中。然而,一个游说士子竟然摇身一变,成为聘亲使臣,大周礼数何在?这且不说,即使民女出嫁,也需挑选黄道吉日,雪公主出嫁,却是匆匆忙忙。按照习俗,今日不宜婚嫁,老太师却视天子嫁女为儿戏,硬是辩称辰时宜嫁,将雪公主匆匆打发!在下使人问过,直至前日,公主出嫁之日仍未定下,请问太师,公主如此草草出嫁,合的又是哪路礼制?”   樗里疾一席话有理有据,颜太师哑口无言,老脸涨红,不无羞惭地垂下头去。樗里疾转对周显王,再次叩道:“秦公诚意求亲,望陛下成全!”   周显王气结:“如此说来,秦公是执意为难寡人了!”   樗里疾再拜,侃侃说道:“陛下言过了!据微臣所知,秦公从未为难陛下,也无意为难陛下,倒是陛下自设障篱,曲解秦公之意。孟津之会,秦公忖知魏侯居心莫测,执意不去赴会。果不其然,前后不出一月,魏侯贼心毕现,自于逢泽称王。就在天下震恐之时,秦公又以天下大义为重,不畏强敌,毅然起兵征讨魏贼,大破魏寇于河西。这桩桩件件,都说明秦公非但没有逆心,且又心念周室,诚恳结亲陛下,一意卫护周室社稷。秦公此心天地可知,日月可鉴,望陛下垂顾!”   周显王驳道:“秦公既有卫护周室之心,为何又以大兵压境,胁迫寡人?”   “陛下又曲解了!前番聘亲,未料魏人作梗,惊扰圣驾。秦公听闻此事,甚为不安。此番聘亲,秦公为防不测,亲点司马将军率兵三万护驾,两万步卒屯于宜阳之野,一万轻骑屯于洛水岸边。秦公别无他意,只为防备魏寇,安抚周室民心!秦公诚心如此,还望陛下三思!”   强盗也有强理。樗里疾一张铁嘴左来左挡,右来右堵,解说得滴水不漏,似乎秦公对大周王室真还存着一副赤胆忠肠。   周显王哪里肯信,思忖有顷,缓缓说道:“秦公好意,寡人领了。只是小女貌丑性倔,难配秦公虎子,还请樗里先生禀明秦公,请他另择贤惠之女!”   周显王此话,无疑是断然拒绝。樗里疾一愣,旋即阴下脸来,再拜道:“秦国太子嬴驷年少英俊,风流倜傥,文功武略无所不知,无论何处均胜老迈的燕公!再说,秦公与王室同宗,七百年前就已血肉相连,两家姻亲,并未辱及王室血脉,望陛下莫再推三阻四!”言讫,再次顿首。   面对如此强硬的聘亲,周显王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   樗里疾目视西周公,连连示意。西周公长叹一声,劝慰道:“陛下,就依季叔,允准此事吧。秦室聘亲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若是没有一个结局,秦公的面子往哪儿搁?再说雨儿,老朽屈指算来,再过数月及笄,照理也该嫁——”   西周公的“人”字尚未说出,一眼瞥见显王脸色煞白,全身颤抖,赶忙打住。   “陛下——”樗里疾却是不依不饶。   周显王双肩震颤,面容扭曲,两眼似要射出火来。御史目视颜太师,见老太师依旧勾头,似是仍未缓过神来,心中焦急,放缓语气,冲樗里疾抱拳说道:“秦使听在下一言!聘亲之事关乎社稷宗法,不宜速图。陛下今日刚嫁爱女,心绪尚未收回,此事改日再议如何?”   樗里疾自也不能将话逼死了,沉思有顷,点头说道:“也好。”从袖中摸出聘书和礼单,“此为聘书和纳彩礼单,望陛下笑纳!樗里疾在洛水大营恭候佳音!”   言讫,樗里疾陡然起身,将聘书和礼单“啪”地甩与御史,昂首走出大殿。   诸侯大夫在天子殿中不是徐徐退下,而是昂首走出,这不是失礼,简直就是挑衅了。殿中数人面面相觑。   周显王手指西周公、颜太师和御史,浑身打战:“你、你们、出去!”   周显王匆匆离开后,王后甚觉困顿,沉沉睡去,不料刚合上眼,就被一阵噩梦惊醒。王后打个惊怔,一忽身坐起,欲待下榻,头却眩晕,只好重新躺下,转对身边的侍女道:“你这就去偏殿,望望陛下。我方才做个噩梦,醒来眼皮发跳,想是有事!”   侍女应声喏,一路小跑领命去了。但她及至偏殿,内里却并无一人。侍女正兀自生疑,刚巧遇到一个宫人,说是陛下御书房去了。侍女转身折往书房,远远望见陛下的小侍从候在门外,正咬牙切齿地仰头盯视门前一棵大树的树顶。树顶上,一只知了不知躲于何处,正在起劲地“吱——吱——”嘶叫。   小侍从听得憋气,又寻不到知了,甚是气恼,运足力气,朝树身猛踹一脚。大树微微震动一下,立刻又纹丝不动了。那只知了非但未飞走,叫声反倒愈加响彻。   小侍从正恼怒,侍女已走过来,见他那副憨样儿,扑哧笑道:“书哥没事做了,踢树干啥?”   小侍从气呼呼地手指树顶:“你听,那家伙吱吱吱吱,没个完似的!”   侍女又是一笑:“好端端的,书哥跟只知了怄啥气呢?”   “唉,”小侍从长叹一声,望着书房,“陛下正在难受,这只知了却不识趣,只在此处烦人,你说气人不?”   “陛下何事难受?”侍女急问。   小侍从在她耳边悄语一番,侍女大惊:“天哪!雨公主跟雪公主不一样,是烈性子,何况娘娘还在病中呢!”   小侍从抹泪道:“唉,说的就是这个!陛下都要疯了,小人却、却帮不上,一点忙儿也帮不上。”   侍女哪还有心再听他唠叨,又一路小跑急奔靖安宫。及至门口,侍女猛地意识到不妥,赶忙顿下步子,倚在门框上喘了会儿粗气,正正衣襟,步入宫内。   王后微微欠了欠身子:“见过陛下了吗?”   侍女的神色不免慌乱:“见、见过了!”   “可有事儿?”   “没、没啥事儿!”   王后越发狐疑,忽身坐起:“何事用得着支支吾吾?快说!”   侍女反倒镇定下来,趋前一步:“娘娘,真的,真的没啥事儿,是真的!”   王后哪里肯信,目光逼视侍女,许久方道:“你若不说,本宫自个问去?”说着,坐直身子,两脚滑至榻下,起身走了两步,脚底打个踉跄,身子一晃,差点跌倒。   侍女急步扶住,搀她至榻上坐下,跪地泣道:“娘娘,您别,别,奴婢说。”   王后重新躺下,静静地望着她:“说吧!”   “娘娘,是前番迎聘雪公主的秦使来了,说是带了三万大军,就、就扎在洛水边上!”   王后眉头微皱:“雪儿不是嫁走了吗?”   “他们不是来聘雪公主,他们要、要……”   王后似乎意识到什么,猛然坐起:“他们要干什么?”   侍女哭出声来:“要聘雨公主!”   王后大惊:“雨儿?”   侍女点点头。   王后的脸色陡地变白,口中喃喃说道:“雨儿?雨儿!雨儿……”竟如傻子般不停地喃喃重复“雨儿”,有顷,“噌”地翻身下榻,直朝门外奔去。   一切发生得过于迅速,侍女一下子怔了,未及阻拦,王后已经冲到门口,眼看就要出门,忽地打个踉跄,“咚”一声栽倒于地。   侍女回过神来,急奔过来,失声惊叫:“娘娘!娘娘!”尖着嗓子朝外大喊,“快来人哪,快来人哪!娘娘——”   宫正及众宫人闻声赶至,七手八脚将王后抬到榻上。宫正急道:“快,召太医,快,禀报陛下!快!快!”   几名宫女朝不同方向飞奔而去。   王后再次病倒。音讯传到洛水岸边,樗里疾冷冷一笑,对司马错道:“哼,在下早就料到他会再来这一手!”转对军尉,“有请仙姑!”   不一会儿,军尉引领林仙姑走进帐中。见过礼节,樗里疾拱手揖道:“大周王后又犯病了,看来还得劳烦仙姑辛苦一趟!”   林仙姑回揖道:“愿效微劳!”   樗里疾、司马错引领林仙姑径至颜太师府中拜谒。颜太师寻不出理由拒绝,只好引领二人求见显王。显王依照前例,吩咐宫中御医将仙姑引入靖安宫。   床榻上,王后面色蜡黄,呼吸细微,双目紧闭,已是昏绝。林仙姑如前番一样,离王后一步之遥发功诊视,片刻之后收功离去。   林仙姑走出宫门,宫正询问病情,林仙姑照例不言,揖过礼后径出宫去。候在宫外的樗里疾迎上林仙姑,轻声询问:“请问仙姑,王后之病是否与前番一样?”   林仙姑轻轻摇头。   樗里疾一怔:“听仙姑之意,王后真是病了?”   林仙姑点头。   “敢问仙姑,王后所患何症?”   “急心风。”   “急心风?”樗里疾自语一声,再次询问,“请问仙姑,王后何以患上此症?”   “忧思过甚,卧床过久,虚火过盛,元神受惊,阳神离位,阴邪附体,故患此症。”   “那——”樗里疾思忖有顷,“此病可有救治?”   “需要静养。若是谢绝一切尘世烦扰,调以汤药,扶阳抑阴,或可康复。”   “多谢仙姑!”樗里疾转对随从,“送仙姑回营。”   望着仙姑的轺车辚辚远去,樗里疾眉头微皱,沉思片刻,转对司马错道:“司马将军,我们这就去会一会西周公。”   二人拨转马头,径至西周公府。樗里疾依旧抬进贺礼,西周公却不再见礼眼开,脸上写满忧伤。   樗里疾拱手揖道:“观前辈脸色,似有忧虑。晚辈敢问前辈,可有不顺心之事?”   “唉,”西周公长叹一声,“你说,事儿怎会搞成这样?本来,让雪儿出嫁秦国,去做太子妃,多好的事儿啊。老朽听说,雪儿也是满心愿意,可陛下偏是不听,非要去信颜老儿的馊主意,宁让雪儿侍奉一个老燕公。你说,好端端的黄花闺女,整天价日里围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转,这这这——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啊!雪儿嫁走了,你们又聘雨儿,雨儿别人不晓得,老朽却是知底,跟那雪儿全然不同,自小就是无法无天的角儿。你说这……唉!”说至此处,又叹数声。   “前辈放心,只要前辈能使雨公主嫁与秦室,晚辈保证雨公主变得有法有天!”   西周公又叹一声:“唉,樗里大夫,不是老朽不肯帮忙,实在是——娘娘已然这样,你让老朽……”   樗里疾微微一笑,抱拳说道:“我道前辈为何忧伤,原来是为娘娘之病。晚生此来,就是晓谕前辈一个喜讯,娘娘她——根本无病!”   西周公大是惊愕:“哦?”   “前辈有所不知,前番三家争聘雪公主,娘娘在关键时刻,突患大病。秦公闻讯甚是关切,专门请来终南山中得道仙姑为娘娘诊治。仙姑道术高深,当即诊出娘娘是假病。晚辈顾全王家体面,刻意隐瞒实情。然而,不知何故,此事却为魏使陈轸得知,陈轸诘问陛下,陛下盛怒之下,方将雪公主嫁与燕室。秦公无奈,只好改聘雨公主。秦公实意与周室结亲,谁想娘娘故伎重演,再次装病,真令晚辈伤怀。”   西周公半是疑惑:“樗里大夫,老朽听闻娘娘重病,亲去探望,观娘娘病状,绝非装出来的。老朽还去问过太医,太医也说娘娘患的是急症。”   “不瞒前辈,”樗里疾又是一笑,“晚辈方才让终南山的仙姑再次诊过,仙姑证实,娘娘确实又是假病,只是此番装得更像而已。”   西周公愣怔有顷,似也相信樗里疾所言,点头道:“嗯,此事或有蹊跷。风闻娘娘是个奇人,幼年时就曾得过怪病,让一个名唤鬼谷子的仙人治好了。看来……”   樗里疾抱拳应道:“这事儿前辈知晓就是了,万一说破,娘娘面子过不去不说,对于王室,也不是正大光明之事。晚辈只请前辈转奏陛下,秦公诚心结亲,还望陛下三思!”   西周公点头允道:“好吧,樗里大夫之言,老朽这就转奏!”   西周公急急惶惶赶到宫中,见过显王,将樗里疾之言原封不动地说与显王。闻听秦人诬陷娘娘装病,显王伤心欲绝,指着西周公浑身打战,泣不成声道:“季叔啊季叔,你——你是真糊涂呢,还是得下秦人的好处?周室已成这种境况,秦人仍在强逼!王后已成这副模样,你们仍说她是装病!先王过世之时,将寡人,还有大周室,托付两位叔公,你……你们就是这般辅佐寡人的?”   说得伤心处,显王号啕大哭。西周公面红耳赤,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颤着声音泣道:“陛下,老、老朽该、该死……”   恰在此时,宫正使人禀报,说是娘娘醒了。显王闻言,也就顾不上西周公,惶惶起身,跌跌撞撞地与内宰一道赶往靖安宫。   王后榻前,姬雨跪在地上,眼睛红肿,不知哭过几遭了。王后静静地躺在那儿,眼睛也是红乎乎的。   周显王急急进来,坐到榻沿上,将手放在王后额头,一边抚摸,一边柔声说道:“子童,子童——”   王后凝视着他,声音微弱:“陛下,臣妾怕是——怕是不能伺候陛下了。”   周显王握住她的手道:“子童,能的,你能挺过来,一定能挺过来!”   王后苦笑一下:“陛下——”   周显王抱过王后的头,轻轻揽在怀中,看到几案上的汤药,端起来,亲尝一口:“来,子童,喝一口,喝下这碗药,病就好了!”   王后轻啜一口,抬头望着显王:“陛下,听说秦人来过,西周公又进宫了?”   周显王望着王后,缓缓说道:“没有的事,爱妃,你只管安心养病,只要寡人在,”略顿一顿,望向姬雨,一字一顿,“天——它塌不下来!”   姬雨从未见过父王用这种口气说话,既感到震撼,也为之感动,伏身过来,将脸踏实地贴在显王的膝盖上。   看着父女这般,王后甜甜笑了,柔声对姬雨道:“雨儿,十六年前,母后刚刚认识你父王那阵儿,他就像这样。”   姬雨抬起头来,目光凝视父王一阵,又将头伏下,脸蛋更紧地贴在他的膝盖上。王后闭上眼睛,咕咕几声,将一碗苦苦的药水一饮而下。显王将空碗放到一边,扶王后躺好。   王后凝视显王,缓缓说道:“陛下——”   “子童?”   王后微微一笑:“臣妾之病,或可医治。”   周显王惊喜道:“哦?”   “方才臣妾忽做一梦,梦中有位神仙对臣妾说,只要陛下张出王榜,自有高人献医。”   周显王当即喝道:“来人!”   内宰趋进。   “传旨,张贴王榜,无论朝野何人,凡能医好王后之病者,赏金三百,加官晋爵。”   “老奴遵旨。”   显王又坐一时,放心不下张榜的事,亲自督察去了。显王刚走,姬雨就对王后道:“母后,您说的高人,可是鬼谷先生?”   王后微微点头。   姬雨凑前一步,小声禀道:“先生就在城东轩辕庙中,雨儿此去请他来就是。”   “唉,”王后摇头道,“雨儿,你有所不知,先生若是想来,高墙大院根本挡不住他。先生若是不想来,任谁也请他不动。眼下,我们的困境,先生必已知晓,也必有应对,母后并不为此担忧。母后此计,不过是应对秦人,拖延一些时日。”   “母后……”姬雨明白过来,喃出一声,将头伏进王后怀中。   周室张贴王榜为王后求医的消息很快传至秦营,樗里疾眉头微皱,对司马错苦笑一声:“嗬,我们刚说王后装病,他就公开张榜求医。这个周天子,真还跟咱较上劲了!”   司马错急问:“这该怎么办?”   樗里疾沉思有顷,冷笑一声:“司马将军,走,我们这就走一遭去,看看哪路神仙敢揭这张王榜!”   “好!”司马错震几喝道,“若是真有不怕死的愣子,在下让他连后悔药都没得吃!”   两人选出几个兵丁,全部换了便服,径投王城而去。   走到王宫门外,果见告示壁前张贴一张王榜,四名持戟甲士候立两侧。王榜下面,人头攒动,远近人等无不围榜观看。   人堆外面的空地上,鬼谷子端坐于地,童子扛着相幡站在一侧。有人大声朗读榜文:“……朝野无论何人,凡能医好王后玉体者,赏金三百,加官晋爵……”   樗里疾几人刚刚走近,忽见两个山人模样的从对面直奔过来。司马错看到来者背上草药篓子,扯了一把樗里疾,努了努嘴。樗里疾抬头望去,见二人果是行医的,一个年约六旬,显然是行家里手,另一人三十来岁,看样子,这是一对父子。   二人匆匆走到人堆中,众人一见他们的药蒌子,赶忙让开。二人不费任何周折,就已赶至榜前,细读榜文。司马错示了个眼色,几个兵勇挤上前去,站在二人背后。   有人喊道:“老医师,揭榜啊!”   更多的人跟着起哄:“快揭呀,三百金呐,你们活上十辈子,怕也挣不足此数!”   年轻人原本为此而来,听到起哄声,禁不住热血上涌,跨前一步,伸手就去揭榜。司马错心里一动,正欲发暗号让手下动粗,老中医已先一步出手,一把扯住儿子衣襟,生生将他拉回。   儿子急道:“爹,你扯我干啥?”   老医师不由分说,连推带攘地将他扯出人堆。那儿子甚是懊丧,跺脚怪道:“爹,你、你不是说,娘娘的病并不难治吗?”   老医师呵斥他道:“我的确说过不难治,可也没说好治啊!”   “爹?”儿子显然被他搞懵了,不解地望着他,小声争辩,“疑难杂症我们不知医好多少,想那娘娘之病,又能难到哪儿去?”   “哼,”老医师横他一眼,责道,“你真是白学这些年了!我且问你,咱们诊病靠什么?”   儿子不假思索:“这还用说,望闻问切嘛!”   老医师从鼻子里又哼一声:“好,就说望闻问切吧!娘娘贵为一国之尊,岂是你我草民所能望的?为娘娘诊病,首先要隔一道珠帘!望且不能,谈何闻、问?再说切脉,你知道不,为娘娘切脉,是要悬丝的。你有悬丝切脉这本事吗?”   儿子听闻此言,咂吧几下嘴唇,再不作声。老医师白他一眼,扭头顾自走去。儿子一怔,乖乖地跟在身后,大步远去。   望见二人走远,樗里疾、司马错相视一笑。   司马错耸耸肩膀:“我道是哪路高人呢,原是两个庸医!”   “不不不,”樗里疾却是不无佩服地连声赞叹,“司马兄看走眼了,老先生定是个高手。必是他觉出其中有异,这才拦下他的那个傻儿子!”   “也亏他拦得及时,若是不然,这阵儿——”   不待司马错说完,樗里疾拦住话头:“看这样子,眼下不会有人揭榜。你我守在此处,也是扎眼。那儿有家茶肆,咱们喝一杯去!”   司马错叫过一个随员,吩咐他道:“你们守在这儿!若是有人揭榜,”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挂着幡号的茶肆,“立即去茶肆禀报!”   两人转身走去,刚好遇到闻讯赶来的张仪、苏秦和小顺儿三人。苏秦瞥见鬼谷子的招幡,心思分了去,结结实实地撞了司马错一个满怀。司马错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撞倒,稳住身子正欲发作,苏秦赶忙揖礼道歉。司马错知他不是故意的,白他一眼,拂袖而去。   坐在不远处的鬼谷子微睁双目,朝这里扫一下,眼皮再度合上。   张仪三人匆匆挤进人堆,阅读榜文。读有一会儿,张仪眼珠儿一转,轻拍小顺儿肩膀一下,二人悄悄溜出人群。走到无人处,张仪瞟一眼不远处的鬼谷子,小声问道:“嗨,小顺儿,我问你,那个结巴跟我们住多久了?”   小顺儿挠挠头皮:“回禀少爷,怕有二十多天了。”   张仪瞪他一眼:“我知道二十多天!我是问你,究竟是多了多少天?”   小顺儿嘻嘻一笑:“若是这个,小人就得细算算!”屈指扳算一会儿,嘻嘻又是一笑,“回少爷的话,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八天!”   “嗯,”张仪点头道,“加上那小子被吊的一天,就是二十九天。过了明日,就是三十天,你说对不?”   “对对对,”小顺儿连声应道,“少爷说的一点儿没错,过了后日,不多不少,就是三十一天!”   “你小子!”张仪脸色一变,“敢再耍贫嘴,看不割了你的舌头!”   小顺儿嘻嘻两声,咂咂舌头,缩起脖子候在一边。   张仪又瞟一眼仍在闭目端坐的鬼谷子,计上心头,冷冷一笑,冲小顺儿喝道:“大热天的缩什么头?去,喊那个结巴出来!”   不一会儿,小顺儿拉着苏秦快步走来。张仪朝他使个眼色,小顺儿知趣,转到一边去了。张仪微微抱拳,对苏秦一本正经地说:“卿相大人,你的机会来了!”   苏秦惊愕道:“什——什么机——机会?”   张仪朝榜文方向努嘴道:“看到天子榜文了吗?”   苏秦看向榜文,点头。   “只要大人揭下榜文,天子就会赏金三百,加官晋爵!三百金虽说不为大钱,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也可富足一生。加官晋爵,少说是个大夫,虽说不为卿相,却也是晋身之阶。”   “公——公子,”苏秦连连摇头,“莫——莫开玩——玩笑,苏——苏秦不——不通医——医道,如何能——能成?”   “此言差矣!”张仪呵呵一笑,“卿相大人,你看榜文上怎么说的?‘朝野无论何人,凡能医好王后玉体者,赏金三百,加官晋爵!’听见么?医好了,赏金加官!医不好呢?榜文上并无一个罚字,这就是说,卿相大人大可一碰运气。碰巧了,既富且贵,碰得不巧,想也少不了一根毫发!”   苏秦再次摇头。   张仪见他毫不动心,思忖有顷,眉头又动,凑前一步:“不瞒卿相大人,其实在下已知娘娘所患何症,也知如何救治!”   苏秦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公——公子既知,何——何不自——自去揭——揭榜?”   张仪轻叹一声:“唉,我虽能断出娘娘之病,也知如何根治,可治病之人,却是非卿相大人不可呢!”   “此——此话怎——怎讲?”   “这么说吧,娘娘深居宫闱,心情必是郁闷;郁闷日久,疾患自来。因而在下断言,娘娘所患之症,必是心病!”   苏秦沉思有顷,缓缓点头。   张仪侃侃言道:“心病非药石可治,不然的话,宫中御医个个皆是绝顶高手,陛下缘何还要贴出王榜?”   张仪此话,自也言之成理。苏秦想了一会儿,望着他道:“这——这与苏——苏秦有——有何关联?”   “有关联,有关联,”张仪迭声说道,“这可大有关联呢。常言道,对症下药,方能除根。娘娘既然久郁成疾,若要除根,自然需要散郁解闷。何能解闷?开心一笑!卿相大人饱览群书,想必知道幽王烽火戏诸侯之事。幽王为何要戏诸侯?为博娘娘一笑!眼下什么能博娘娘一笑呢?自然是天下最不寻常之人,也或是天下最不寻常之事!何人、何事最不寻常?依在下之见,就是卿相大人您!”   苏秦震惊:“我?”   张仪的语气极是认真:“卿相大人,你看,凡人挂的是铜铁之剑,卿相大人挂的却是木剑;凡人多是金剑正挂,卿相大人却是木剑倒挂;凡人言辞流利,却常常大言不惭,卿相大人言语迟钝,却往往语出惊人;凡人不思上进,安贫知命,卿相大人却胸有大志,不懈以求!大人想想看,天底下最不寻常之人,最不寻常之事,不是卿相大人您,又是何人呢?”   苏秦满面羞红,沉声正色道:“苏——苏秦已——已是人——人轻身——身贱,士——士子莫——莫再取——取笑!”   张仪抱拳深深一揖,语气不无恳切:“卿相大人说到哪儿去了?事关娘娘凤体,在下何敢取笑?再说,在下虽爱说笑,正事儿几曾含糊过?卿相大人身为周室子民,理当为周室解难。娘娘贵为国母,国母有病,大人明知有治而不动,当是不孝;陛下有忧,大人能够解忧而不施援手,当是不忠。卿相大人,即使您瞧不上眼前富贵,总也不能行此不忠不孝之事吧。卿相大人,在下所说,实非戏言,还望大人明察!”   望着张仪一本正经的样子,苏秦当真犹豫起来。张仪瞧一眼鬼谷子,灵机又动,凑前一步,朝鬼谷子努一下嘴:“卿相大人,那位先生不是算出卿相大人一月之内必有大喜吗?说话间,一月期限也就到了,卿相之喜应该到来。可喜在哪儿呢?在下寻思,大喜也许就在眼下。此为命数,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哪!”   苏秦越发迟疑:“这——”   “卿相大人若是仍存疑虑,我们何不再去求他一卦?若是卦得凶,大人不去揭榜。若是卦得吉,大人不去,岂不是坐失良机?”   苏秦觉得有理,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张仪拍胸脯道:“走走走,卦金在下来付!”不由分说,扯苏秦径到鬼谷子跟前。   张仪摸出一金,朝鬼谷子跟前一摆,抱拳说道:“老先生,在下欲为这位卿相大人再卜一卦!”   鬼谷子看他一眼:“客官欲占何事?”   “就占今日吉凶!”   鬼谷子眼也不抬:“不吉不凶!”   张仪一怔,旋即转对苏秦,朗声笑道:“听见了吗,卿相大人?今日大人不吉不凶,还迟疑什么?”   苏秦跪下来,连拜三拜:“先——先生,张——张士子定——定要晚——晚辈前——前去揭——揭榜,晚——晚辈请——请先生指——指点!”   鬼谷子顺口应道:“既然这位士子让你揭榜,你去揭下就是!”   苏秦打个惊愣:“晚——晚辈不——不通医——医术,如——如何救治娘——娘娘?”   “这倒不难!”鬼谷子呵呵一笑,“老朽予你一只锦囊,你可呈与娘娘,或对其症!”从袖中掏出一只锦囊,递与苏秦。   苏秦接过,三拜起身。张仪心中狐疑,却也想知究竟,又担心夜长梦多,苏秦变卦,不由分说,扯上苏秦径投王榜走去,边走边喊:“诸位闪开,有人揭榜来喽!”   正在嚷叫的观众闻声扭头,见张仪扯着苏秦朝这边走来,顿时兴奋起来。所有目光齐射过来,众看客无不让路。   在张仪的推搡之下,苏秦亦步亦趋地走至榜前。面对王榜,苏秦仍在迟疑。张仪一不做,二不休,猛力一推,苏秦已到王榜前面。众人齐声起哄,苏秦再无退路,眼睛一闭,将手伸向王榜。   一切发生得过于陡然,几乎是一气呵成。几个观望的秦人尚未反应过来,苏秦已经揭下王榜,被几名甲士围在核心。一人飞也似的奔向茶肆:“报,有人揭榜了!”   司马错大吃一惊:“这么快,茶还没凉呢!”   樗里疾急问:“何人揭榜?”   “就是方才撞上司马将军的那个土包子!”   司马错、樗里疾皆是一怔,面面相觑,似是不可置信:“是他?”   来人禀道:“这小子是个呆子,结巴不说,根本不通医道,是随他一道来的另一个小子硬将他推搡上去的。”   樗里疾眉头微凝:“那人为何推他揭榜?”   “那小子像是富家子,想必是拿这个土包子寻开心的!”   司马错忽地站起:“走,看看去!”   二人放下茶杯,急步走过来,远远望见王宫正门的朱漆大门已经洞开,四名甲士正簇拥着惶惑不安的苏秦走向宫门,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跟在身后。奇怪的是,原先的哄笑声听不到了,众人无不默默地跟在后面,似是在为一个走向断头台的英雄送行。   苏秦一行走进大门,大门“咚”地关上。   看到苏秦的衣着和惶恐的样子,再看到众人的惊愕和哀伤,樗里疾、司马错相视有顷,会心一笑,转身径投洛水而去。   玩笑显然开大了!   面对此情此景,目瞪口呆的小顺儿终于回过神来,蹭到张仪身边,悄声问道:“少爷,结巴他——还能出来吗?”   张仪怔怔地盯住那扇朱漆大门,似乎没有听见。小顺儿又问一句,张仪这才瞪他一眼:“就你话多!”一扭头,大步走去。   小顺儿跟在身后,没走几步,张仪转过身来,朝他吼道:“你小子瞎跑什么?给本少爷蹲在这儿,瞪大眼珠子,若有卿相大人音讯,即刻报我!”   小顺儿刷地站定,朗声应道:“小人得令!”   后宫里,四名甲士拿着榜文,拥着苏秦,一步一步地走向靖安宫。正在打探音讯的侍女远远看到,一个转身,急朝公主寝宫走去。   不一会儿,众甲士已将苏秦押至靖安宫门外。周显王闻报,早已候在这里。太医、宫正、内宰等,也都侍候在侧。   内宰禀道:“禀报陛下,揭榜之人候见!”   周显王望一眼王后,见王后点头,朗声说道:“有请仙医!”   内宰示意,宫女放下珠帘,不一会儿,内宰领着苏秦趋入宫中。   苏秦哪里见过此等奢华场面,竟是傻了,刚进宫门,尚未走到地方,就两腿一软,不无笨拙地跪拜于地,屁股挺起老高:“草——草民苏——苏秦叩——叩见陛——陛——陛——陛——陛下,叩见娘——娘——娘——娘娘!”   看到苏秦的憨样和结巴状,众宫人欲笑不敢,欲忍不住,个个捂嘴,不敢再看他,只好将脸扭开。   周显王眉头大皱,缓缓说道:“仙医平身!”   苏秦却如没有听见,依旧撅着屁股跪在那儿。   内宰小声道:“陛下请仙医平身,仙医还不快快谢恩?”   苏秦这才醒悟过来:“草——草——草——草民谢——谢——谢恩!”   周显王迟疑有顷,拱手道:“请仙医为娘娘诊病!”   苏秦依旧将头叩在地上:“草——草民不——不——不会诊——诊病!”   周显王大为惊异,再看王后一眼,大声问道:“既然不会诊病,为何去揭榜文?”   “草——草民原——原——原不敢揭,是别——别人硬——硬让草民揭——揭的!”   周显王愈是诧异:“是何人要你揭榜?”   “张——张——张子!”   “张子?”周显王看一眼王后,见她也是一脸惑然,又问,“他是何人?”   “是草——草——草民朋——朋友!”   “张子为何让你去揭榜文?”   “让——让草民为娘——娘——娘娘诊——诊病!”   周显王松下一口气:“如此说来,你会诊病?”   “草——草民不——不会!”   见苏秦前言不搭后语,根本是语无伦次,周显王面色愠怒,看一眼王后,王后似也未曾料到这个结局,眉头紧皱。   周显王甚是不耐地摆一下手,朝外叫道:“押下去!”   苏秦尚未明白怎么回事,早有几个甲士将他一把架起,押出宫门。没走几步,内宰急跟出来,吩咐军尉:“将此人押入大牢,候陛下降罪!”   军尉应声“喏”,麻利地将苏秦戴上枷具,押他走向设在宫城一角的天牢。看到上枷,苏秦方才急了,边走边喊:“陛——陛下——草——草——草——草——”越急越是结巴,只在“草”字上卡住,不一会儿,就被甲士们拖远了。   侍女见过姬雨,将揭榜之人细说一遍。姬雨一听,既不是白眉老人,也不是童子,当即眉头大皱,起身朝靖安宫急走,远远望到军尉及众甲士押着的竟是她见过两面的那个结巴,飞步拦住军尉:“怎么回事?”   军尉禀道:“回禀公主,此人揭下王榜,却不会诊病,陛下震怒,诏命下官押入天牢!”   姬雨将目光缓缓望向苏秦:“苏秦,你可知罪?”   听到此女直呼其名,苏秦大是震惊,抬眼见是那日在学宫里责骂众泼皮、将他救出的姑娘,知她是二公主,两膝跪地,颤声禀道:“苏——苏秦不——不知!”   “你犯下的是欺天之罪,依律当斩!”   苏秦大是震骇,急急禀道:“苏——苏秦没——没——没有欺——欺——欺天,公——公——公主救——救我!”   姬雨皱眉问道:“我且问你,既然不会看病,为何揭榜?”   直到此时,苏秦才算奔到主题:“有——有——有人将锦——锦囊托——托与草——草民,要草民呈——呈与娘娘,说——说是或——或可治娘——娘娘之病!”   姬雨眼中亮光一闪:“锦囊何在?”   “在草——草——草民身——身上!”   姬雨瞄一眼军尉:“开枷!”   军尉示意,卫士打开枷具,苏秦从袖中摸出鬼谷子的锦囊,递与姬雨。姬雨接过锦囊,心中已知端底,抬头问道:“此囊可是一位白眉老者所托?”   苏秦惊道:“公——公主如——如何知道?”   姬雨不予理睬,顾自问道:“方才为何不将此囊呈与陛下?”   “未——未及呈——呈上,陛——陛——陛下就——就——”   姬雨已听明白,当即截住话头,转对军尉:“不可屈待这位先生,我这就去求见陛下!”   “谨遵公主吩咐。”军尉揖过,转对苏秦拱手,“苏先生,请!”   姬雨拿上锦囊,急急走进靖安宫,见众人已经散去,显王也不在了。姬雨走至王后榻前,叩拜道:“雨儿叩见母后。”   “雨儿,来,坐这儿。”   姬雨起身,坐于榻沿,问道:“母后,父王呢?”   “唉,方才有人揭榜,你父王满心高兴,以为来了仙医,不想来人是个呆子。你父王一时气闷,自回书房去了。”   “方才雨儿路遇那个呆子,他拿出一只锦囊,要雨儿呈与母后。”   王后不无惊喜:“锦囊?在哪儿?”   姬雨掏出锦囊,双手呈与王后。王后拆开,里面现出一块丝绢。王后展开丝绢,打眼一看,脸上一阵惊喜。又看一时,喜色渐渐拢起,轻叹一声,将丝绢缓缓收起,闭目沉思。不知过有多久,王后终于抬起头来,不无慈爱地望向姬雨。   姬雨的大眼一直眨也不眨地紧盯王后,见她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却不知绢上所写何事,心头大急,见王后这样望她,小声问道:“母后,绢上写什么了?”   王后将丝绢缓缓纳入袖中,微微一笑:“没什么。是鬼谷先生,他对母后说了治病的偏方儿。”   姬雨不无惊喜:“哦,是何偏方儿?”   “是个好方儿。”王后岔开话题,“雨儿,母后有话问你。”   “母后请讲。”   “雨儿,今日看来,秦公此番的确是诚心聘你为太子妃的,你对母后说句实话,你——你愿嫁与秦国太子吗?”   姬雨脱口而出:“雨儿誓死不从!”   王后一脸平静地望着女儿:“连秦国的太子妃你也不想,那你想做什么?”   “雨儿只想陪伴母后,治愈母后之病!”   王后慈爱地笑了,捉住她的小手:“傻孩子,你总不能一辈子伺候母后吧。母后问你,假设百年之后,母后崩天,你——又该如何?”   “雨儿愿随鬼谷先生进山修道!”   王后赞道:“嗯,雨儿比母后有主见多了!听说你又去拜见先生了?”   “嗯!”姬雨点点头,惊异地望着王后,“咦,母后怎知此事?”   “还不是你说的?”王后扑哧笑道,“若是没有见他,你怎知先生住在城东轩辕庙中?”   姬雨亦笑起来:“雨儿听了母后之言,不信先生真有那么神,就去请他解字。”   “哦?请他解了什么字?”   姬雨摸出胸中的玉蝉儿:“就是这只玉蝉儿。”   “先生怎么解?”   “先生说,此蝉生于土,附于木,可得大自在于林。”   “那——雨儿可否打算远离尘嚣,去得大自在呢?”   “嗯嗯,”姬雨连连点头,有顷,忽又将头埋于王后怀中,哽咽起来,“可——雨儿舍不下母后!”   王后将姬雨紧紧搂在怀里:“傻孩子,母后也舍不下雨儿啊。”   “母后,”姬雨陡然抬起头来,不无坚定地凝视王后,“您……您也进山吧。雨儿看得出来,先生对母后甚是器重,先生此来,为的也必是接母后进山。您若同去,先生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王后思忖有顷,点头道:“嗯,雨儿,你要真的这么想,就去准备行囊,待明晚人定,母后与你一道前往轩辕庙,投奔先生去。”   “真的?”姬雨不可置信地望着王后。   王后再次点头。   姬雨喜极而泣,将头深深埋于王后怀里,呢喃道:“母后,母后——”有顷,猛然起身,“母后,雨儿这就收拾行囊去。”拔腿即朝宫外走去。   “雨儿——”王后轻叫一声。   姬雨顿住脚步,回过头来:“母后有何吩咐?”   “去吧。”王后摆了摆手,“另外,可告诉你父王,就说母后说的,放走那个年轻人。”   “雨儿遵旨。”   第二章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   苏秦出走后再无音讯。   苏虎起初并未放在心上,因为苏秦经常出走,往往过不了几日,顶多也就十天半月,也就回来了。谁想此番连候二十余日,仍是踪影皆无。   苏虎着急起来,再使苏代去王城找寻。苏代心中有数,直奔洛阳东郊轩辕庙,却只看到鬼谷子与童子。苏代又在洛阳访查数日,又壮起胆子闯了天子太学,仍是一无所获。   苏代无奈,只好将实情禀过苏虎。苏虎闷头思想半日,吩咐苏姚氏再去抓来鸡鸭,一手提了,赶往麻姑家,托麻姑务必为苏秦寻个婆娘。   麻姑自从心里窝下此事,也就每日里奔忙,只要听说哪家有姑娘待字闺中,必去敲门。没过多久,周围十里八村竟是被她串访一遍。唯一的麻烦在于苏秦名声极大,无论谁家,麻姑一提苏秦二字,对方劈头就是一句,“可是那个倒背木剑的老二?”麻姑无言以对,只能点头称是,紧接着,对方三言两语,就将话头堵死,连茶水也不给她喝。   做媒做到这个份上,任谁也是窝火。偏巧麻姑生就一股不服输的倔脾气,越是难做之事,越是上劲。眼见苏秦之事儿越来越闹心,麻姑非但没有丝毫退缩,反倒较起劲儿来。听闻龙口村里尚有几家姑娘待字闺中,麻姑就又动起心思。这日晨起,麻姑起了个大早,沿伊水东堤向南走去,直走二十余里,方到伊阙。龙口村就在阙下。   麻姑赶到阙下,从村子东头一直串到村子西头,凡有姑娘之家,她皆去串访,又是拉家常,又是说好话,忙活到天色向晚,凭她一张铁嘴,竟未说动一家。   麻姑挂着一脸干笑走出最后一家柴扉,阴着脸走向村东的伊水河堤。快到河堤上时,麻姑看到附近有个土墩,也是累了,一屁股坐上去,取出别在腰后的芭蕉扇,扑扇几下,长叹一声:“唉,又是白忙一日!”   话音刚落,眼前陡然一亮,一位姑娘出现在河堤上。麻姑仔细望去,姑娘的品相倒是端正,唯有腿脚不便,左脚甚跛,走路一摇一晃,动作夸张。姑娘右手提了只洗衣桶,一拐一拐地越过河堤,沿路而来。   麻姑的两只眼珠儿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她。姑娘一瘸一拐地走到跟前,朝她点下头,甜甜一笑,一瘸一拐地又朝村里晃去。   麻姑又盯一时,这才回过神来,急急起身,扬手叫道:“闺女留步!”   姑娘停住步子,回眸又是一笑。   “闺女可是这个村的?”麻姑赶前几步,笑盈盈地问道。   姑娘点头。   “闺女是谁家的,麻姑儿好似不曾见过。”   姑娘不无憨厚地说:“俺叫朱小喜儿,俺大叫朱老喜儿。大娘是打哪儿来的?”   “哎哟哟,是老喜儿家呀,”麻姑一拍脑门,又惊又乍道,“老熟人哩。小喜儿,麻姑儿打轩里来,走得渴了,想到你家寻口水喝。”   姑娘不晓得麻姑是谁,见她寻水喝,呵呵笑道:“敢情好哩。”   麻姑跟随姑娘走到村子南头,远远看到一家独院。院外翠竹绿松,院内干净整洁,麻姑打眼一看,心里一阵欢喜,刚近柴扉,就咧嘴笑道:“老喜哥儿,有稀客喽!”   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应声迎出,见是麻姑,满脸堆笑:“哎哟哟,是老姐儿呀,真是稀客!来来来,小喜儿,到灶房里去,为大娘烧碗荷包蛋,打八个!”   麻姑儿一听有八只蛋,心里乐了。在这儿,媒婆上门,主人若是端上八只荷包蛋,就表示有意让她提亲。   见小喜儿拐进灶房,麻姑儿嘻嘻笑道:“老哥儿,妹子就是冲着你这碗荷包蛋来的!”   老喜儿亦笑一声:“不瞒老姐儿,你今儿一进村子,老喜儿这双老眼就瞧到了,哪儿也未敢去,只在院子里候着。老喜儿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看看天色已不早了,老喜儿甚是焦急,却又不能厚着脸皮去请,正为难呢,老姐儿竟又露头了。”   “老哥儿呀,这就叫好事多磨哩。”麻姑儿凑近一步,“闺女多大了?”   “老大不小了!”老喜儿轻叹一声,“唉,小喜儿你也看到了,哪儿都好,就是左脚有点毛病,前年就及笄了,只是无一家上门提亲,看把我愁的。”   “那——她娘呢?”   “唉,”老喜儿又叹一声,“早就走了。小喜儿命苦,六岁时没了娘,家中也无兄弟姐妹,孤零零地一直跟着我过。不瞒老姐儿,小喜儿虽说脚跛,却是能干,里里外外,粗活细活,啥都能做。小喜儿说,她谁也不嫁,情愿守着老喜儿过一辈子。这哪成?她不嫁人,老喜儿的老脸往哪儿搁?再说,老喜儿巴望多年,也想早日抱上个小外孙呢!不瞒老姐儿,近处看来没指望了,老喜儿早就寻思去求老姐儿,不究远近,不究穷富,为她好歹寻户人家。不想尚未动身,老姐儿可就来了!”   麻姑儿正欲接腔,小喜儿端着一只托盘跛出灶间,上面是两只陶碗,每只碗里盛着八只荷包蛋。   麻姑儿接过一碗,盯住小喜儿又看一番,不由赞道:“啧啧啧,这两个人,真还是门当户对哩!”   麻姑回到轩里时,已是人定时分,月上树梢。麻姑顾不上一身疲累,径直走到苏家院子,站在柴扉外面扯着嗓子大叫:“苏老哥儿!”   天气炎热,苏虎早在院中自制的软榻上睡下,听出是麻姑声音,翻身下榻,披了件衣服,打开柴门。   麻姑一脸喜气地推开柴扉,不待苏虎礼让,一屁股坐在石几旁边。苏姚氏也走出来,点了油灯,端出一碗薄荷凉茶放在石几上,对麻姑坐下。   麻姑一手端过凉茶,品一口,觉得并不烫口,咕咕一气喝下,另一手伸到腰后,摸过那把扇子,连扇几下。   苏虎蹲在地上,试探着问:“看老姐儿乐成这样子,这事儿——成了?”   麻姑故意叹出一口长气:“唉,一言难尽呐!”   “老姐儿快说,是成了,还是没成?”   “当然成了!你听说过有麻姑做不成的媒么?”   苏虎乐不可支:“好老姐儿,快说说,闺女是哪家儿的?”   “龙口朱家,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庄户人哪。”   “龙口朱家?”苏虎一怔,“龙口只有一户姓朱的,难道是朱老喜儿家?”   麻姑嘻嘻笑道:“还能有谁?朱老喜儿家中并无他人,只此一个女儿,看得就如掌上明珠似的,一心欲寻一个聪明能干的女婿。这不,听说是你苏老哥儿的少爷,老喜儿二话没说,当即允准了。我说不急不急,先安排个日子相面,你猜老喜儿咋说?‘谁是谁呀,我信不过苏老哥儿咋的?你去告诉苏老哥儿,若是别家提亲,我倒要三访四查,只他苏老哥儿,老喜儿啥也不说,只要他不嫌弃我家小喜儿,我这闺女早晚都是他家的,叫他只管拣日子迎娶!’”   苏虎心里感动,看着苏姚氏长叹一声:“唉,说起来,还真是缘分!朱老喜儿是我儿时故交,许多年不见,他倒养出一个小喜儿来!”   苏姚氏忍不住插上一句:“他婶子,闺女咋样?”   麻姑乐呵呵地说道:“老嫂子呀,小喜儿真正没个说的!年方十七,品端貌正,面若桃花,口若樱桃,语未出声笑先出,妹子我是越看越中意啊!”   苏虎听得合不拢口儿:“我说老姐儿,咱庄户人家,会过日子才是紧要!”   麻姑笑道:“妹子知道老哥儿想问啥,家务活儿样样俱精,养蚕织布更是一把好手。不瞒你说,朱老喜儿的大小家务,另有五亩桑园,全是闺女一人包揽的!”又凑近苏姚氏,比量一下奶子和屁股,“再说给老嫂子一句,闺女哪一处都惹人哩,麻姑只过一眼,就知是个能生养的。老嫂子,你就等好抱孙子吧!”   苏虎、苏姚氏乐得个个合不拢嘴儿。   苏虎突然抬头:“差点忘了,老姐儿,生辰八字如何?”   “瞧你说的啥话?”麻姑嗔道,“妹子是吃啥饭的,方圆三十里,哪家姑娘的生辰八字不在妹子心里头搁着?若是八字不合,妹子连门都不会登的!”   “嗯,是着哩。”苏虎点头道,“照你这么说,这门亲事儿可以定下来!哪天相亲,老哥儿听你的!”   听到相亲二字,麻姑脸上堆笑:“我说老哥儿,人家朱老喜儿可是满心儿愿意。你看,相亲这事儿——”   “不行不行,”苏虎连连摇头,“咱家虽是庄户人家,该走的礼数,还是要走的。老姐儿,你看这样行不?相亲日子、聘礼全由你定,老哥儿——都听你的!”   麻姑眼珠子一转,笑道:“成,妹子就依老哥儿,明日就去老喜儿家安排相亲的事!”   翌日中午,麻姑复来,满口堆笑道:“与老喜儿商定了,相亲之事,老喜儿说,全由你老哥儿定!”   “这——依老姐儿看,哪日吉利?”   “妹子早就算好了,明日就是好日子!”   “明日?”苏虎思忖一下,“好,明日就明日!”   “咱就说定了,妹子这就告诉老喜儿,让他准备酒菜!”话音落处,麻姑一口水未喝,就又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   苏虎、苏姚氏送到门口,目送麻姑走远。苏姚氏似是想起什么,转向苏虎:“他大,秦儿还没回来,明天咋能相亲呢?”   “哼,”苏虎鼻孔里哼出一声,“即使在家,那小子也未必肯去。我寻思过了,明儿我去,一则跟老喜儿多年未见,叙叙旧,二则看一眼闺女。若是中眼,咱就安排结亲。若是不中眼,咱也好推在秦儿头上,有个退路!”   苏姚氏听了,连连点头。   次日,吃过早饭,苏虎备下鸡、鸭、鱼、羊四样彩礼,赶上牛车,载着麻姑儿径投龙口村,直到傍黑,方才乐滋滋地哼着小曲儿回到家里。   在门外守望的苏姚氏急迎上来:“见到闺女了?”   苏虎心里高兴,嘴上却道:“废话,不见闺女,能叫相亲?”   “咋样?”   苏虎走进院子,在石几边盘腿坐下,合不拢嘴:“嗬,麻姑儿并未瞎吹,闺女真还就是——要啥有啥。不说别的,单是那个勤快劲儿,打上灯笼也难寻出第二个。这不,我一到她家,就见闺女坐在机上织布,直到我走,那架织布机就未停过。我看得心疼,就对老喜儿说,好歹也让闺女歇一会儿,你猜老喜儿咋说?老喜儿说,‘唉,闺女打小养就这个毛病,只要坐到机子上,天不黑定,她不肯下来!’”   苏姚氏也乐起来:“瞧你美的!闺女不下机子,是不肯见你这个公公,这叫害羞!”   苏虎呵呵乐道:“管她是害羞还是勤快,反正这个闺女我相中了!就小喜儿这个性子,对咱二小子再好不过!”   苏姚氏点头道:“嗯,有这闺女守着,秦儿的野性子,想必有个收敛!”   “说的就是这个。看着闺女在织机上忙活,我心里别提有多乐呵。临出门时,我对老喜儿说,这门亲事,定下了。老喜儿要我选日子,我说回来合计合计!”   正说话间,苏代一脸惊惶地从外面飞跑进来:“阿大,阿大——”   苏虎抬头望着他:“啥事儿大惊小怪的?”   苏代喘着粗气:“二哥他——他——”   苏姚氏急道:“代儿,你二哥咋哩?”   “二哥他——他揭王榜了!”   苏虎皱下眉头:“什么王榜?”   “我也不知。听人说,天子出榜,大半天无人敢揭,后来就——就被我二哥揭了!”   苏虎呆愣半天,方才说道:“那——他人呢?”   “听说是被甲士押进王宫里了!”   苏姚氏惊叫一声:“天哪,秦儿他——真被押进王宫里了?”   苏代摇头道:“我也不知,是听别人说的!”   看到苏姚氏开始落泪,苏虎安慰道:“他娘,道听途说之事,咋能相信?不过——二小子若是犯起痴来,不定也能做下出格之事!”   苏姚氏泣道:“他大,秦儿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可咋办呢?”   苏虎凝眉思忖有顷,断然说道:“他娘,此事儿一日也拖不得了!我得赶紧去寻麻姑儿,把闺女趁早娶来,让小喜儿管他!”   苏姚氏不及多想,当即点头:“他大,就依你!”   苏虎转身吩咐苏代:“代儿,你速去王城,死活也要寻你二哥回来!”   苏代摇头道:“王城那么大,谁知他躲哪儿去了?”   苏虎沉下脸来:“不是刚揭王榜吗,还能躲哪儿?喊几个人去,撒开网找。记住,见到他时,不可告诉他结亲之事,免得另生枝节!”   “那我咋说?”   苏虎低头思索一会儿:“嗯,就说我快死了,想看他一眼!”   苏代一怔,见苏虎拿眼瞪他,急急出去。   入夜,靖安宫里一片宁静。在王后的吩咐下,宫女皆已出去。王后思忖有顷,将随身衣物挑选几件,收拾出一个简单包裹。谷中生活简便,她也不必多带什么。   闷坐有顷,王后重又掏出鬼谷子的锦囊,细审起来,眼前渐渐幻出幽静的山谷、丛郁的林莽、奔流的小溪、动听的鸟鸣……于她来说,一切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了,因为她不知梦到过多少次、幻想过多少次了。只要一听《高山流水》,这一切就会鲜活地浮现在眼前。一切如鬼谷先生所言,她是天生道器,自从来到世间,所有这一切就已融化在她的血液里,荡涤着她的身心。   明日晚间,她就要告别这里,与她幼时之愿、多年之梦融为一体了。她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收起锦囊,环视这个她生活了十数年的宫室。   王后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窗前的玉瓶身上。烛光里,玉瓶闪闪发光。她轻叹一声,情不自禁地缓缓起身,走到玉瓶旁边,面对玉瓶并膝坐下。   玉瓶早已被她拼凑起来,若不细心看它,若不碰到它,谁也不会知道它曾是一堆碎片。她凝视着它,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它。   看着,看着,王后的心陡然一揪,像是陡然间被锥子扎了一下似的!   是的,这是一堆碎片,不经一触的碎片。她拼接了它,也守护了它。然而,一旦她离去,陛下又该如何?   陛下?天哪,陛下!   不,他不是陛下,是她的男人,是破了她的身、又与她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男人,是这世上唯一爱她、呵护她的男人!一旦她撒手离去,他该怎么办?   让他也去?是的,他早厌倦了这一切,也早想抛开这一切了,但他不能,因为在他身上流淌的是大周王室的正宗血脉,大周数十代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不允许他这么做,江山社稷不允许他这么做,他自己的良心也不能这么做!他将雪儿远嫁燕室,嫁与一个本可做她爷爷的老人,为的也是这个!   她一旦出走,天哪,他该怎么办?秦人会撕了他!秦人也有理由这么做,因为她一旦出走,只能说明她压根儿是在装病。秦人不会就此罢休,他们会大做文章,张扬于天下,说大周王后是装病,大周天子是在欺骗天下。万一如此,陛下即使长有百口,如何去辩?还有魏人,他们得知此事,又会如何?天下人又会如何去想?若是秦人再不甘休,使人追进山中,岂不拖累先生?拖累雨儿?   王后正自胡思乱想,宫外传来脚步声。王后听到有人叩拜,知是显王来了,陡然一惊,猛又想起那只包裹,急忙起身,刚将包裹藏起,显王已走进来。   显王不期而至,王后始料不及,加之慌里慌张地藏那包裹,神情甚是慌乱。不过,此时显王心里有事,根本没有在意这些,一进宫门,只在厅里来回踱步,脸色十分难看。王后渐渐平静,见显王的步子慢下来,不无关切地问道:“陛下在为何事烦恼?”   “西周公!”显王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   不用再问,王后已知秦人又来逼了,略略一顿,轻声问道:“季叔怎么了?”   显王的怒气再冲上来,恨恨地说:“什么季叔?根本就是个糊涂虫,不知中了哪门子邪,只与秦人一个鼻孔出气,好似这大周社稷、宗庙与他完全没有关联一般!”   “他说什么了?”   “哼,他能说什么?”显王喘着粗气,“秦人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整个就是传声筒!”   王后又顿一顿,语气柔和:“陛下,臣妾想知道,秦人又说什么了?”   “说秦公再次使人催聘,说在宜阳的两万步卒已朝洛阳开拔,说——说爱妃没病,说爱妃一直是在装病,说……”显王越说越气,竟是说不下去了。   “陛下,他们还说什么?”王后的语气越发柔和。   “说——说秦公听闻爱妃之病,又使两个神医前来诊治!”   “陛下,”王后淡淡说道,“臣妾知道了,他们不相信,就让他们诊治好了!”   “爱妃——”显王心里一酸,两膝一软,扑通跪下。   “陛下——”王后亦跪于地,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爱妃,你——你自嫁与寡人,从未过上一个好日子,寡人——为何苏秦还是下狱一夜?他不是被吩咐要好生相待么?寡人窝囊啊!”显王涕泪滂沱。   “陛下,您——您莫要说了,陛下——”王后将头埋入显王怀里,泣不成声。   次日晌午,姬雨禀过显王,从内宰那里取到赦免金牌,径去天牢。司刑见过礼,验过金牌,使两个狱卒将圈禁了将近一夜的苏秦押解出来。   看到苏秦在两名狱卒的护送下从牢中走出,姬雨迎前一步,揖道:“苏子受惊了!”   苏秦叩拜于地:“苏——苏秦谢——谢公主搭——搭救之恩!”   姬雨转对其中一个狱卒:“将这位士子送出宫门!”   狱卒答应一声,领苏秦走出宫门。小顺儿远远望见苏秦走出,不及多想,撒腿就朝贵人居狂奔。不消一刻,他已跑回小院,见张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六神无主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小顺儿上气不接下气,扶在门框上边喘边说:“少——少爷,结——结巴他出——出来了!”   张仪只几步就已蹿到小顺儿身边,急问:“他人呢?”   “小人不——不知!”   张仪拳起中指,朝他的头上连敲几下,劈头骂道:“叫你守在那儿,原是要你迎接卿相大人的,你你你——你跑回来做啥?”   小顺儿用手捂住头皮,不无委屈地嘟哝一句:“是少爷吩咐小人一见结巴就回来报信,小——小人哪里错了?”   张仪在他头上又敲一下:“本少爷说你错了,你就错了,还敢犟嘴?”声音未落,人已蹿到门外,撒开两腿,急朝王宫方向迎去,走没多远,果见苏秦如喝醉了一般,勾着脑袋正朝这里晃悠。   张仪急迎上去,一把扯住他,上下左右打量一遍,见他竟然毫发无伤,不无惊喜地说:“神了!真是神了!”   苏秦弄不明白,大瞪两眼:“何——何事神——神了?”   张仪呵呵笑道:“是苏兄神了!”退后一步,深揖一礼,“苏兄在上,受张仪一揖!”   苏秦打个愣怔,竟是忘了还礼:“张——张子,方——方才你叫苏秦什——什么来着?”   张仪擂他一拳,哈哈一声长笑:“叫你苏兄啊!就冲你今日这股豪气,本少爷也该叫你一声苏兄!走,张仪请苏兄畅饮一爵,为苏兄压惊!”   苏秦有点受宠若惊,长揖至地:“苏秦谢——谢——谢张子厚——厚爱!”   张仪不由分说,将苏秦再次拉至万邦膳馆,依旧来到前番他们曾经畅饮过的那间包房,依旧点了八热八凉,纵使那酒,也依旧是数十年老陈。唯一不同的是张仪对苏秦的态度。经过一月来的朝夕相处,尤其是这些日来苏秦的所作所为,张仪真对这个结巴刮目相看了。   酒菜上桌,张仪倒满两爵,双手捧起一爵,毕恭毕敬地递给苏秦:“在下敬苏兄一爵,权为苏兄压惊,请!”   苏秦双手接过酒爵,诚惶诚恐地望着张仪:“苏——苏秦担——担当不起!”   张仪抬手让道:“苏兄不必客气,先饮下此爵再说!”   苏秦觉得张仪不似在开玩笑,扬脖饮下。张仪将爵再次倒满,推在苏秦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爵:“张仪多有得罪,自罚一爵,算是向苏兄赔罪!”言毕,一饮而尽,重新斟上,不无感慨,“自你走进那扇朱漆大门,在下这颗心也就跟着进去了。不瞒苏兄,昨儿整整一宵,在下可是一眼未合呀!”   苏秦朝张仪深深一揖:“苏——苏秦无——无能,让——让张子挂——挂心!”   张仪再次举爵:“有能无能另当别论,苏兄能毫发无伤地走出宫门,足见你福大命大,可成大事!来来来,这一爵,张仪祝苏兄心想事成,万事圆满!”   苏秦举爵,与张仪碰爵,木讷地说:“苏——苏秦谢——谢士子美——美言!”   二人饮尽。接着,二人你一爵,我一爵,不消一个时辰,就将那坛陈酒喝得快要见底。张仪、苏秦均呈醉态,张仪迷起一双惺忪的醉眼望着苏秦:“不瞒苏兄,起初在下真——真还瞧你不上,不想苏兄竟然是——是个人物!张——张仪服——服了!”   因了这酒精,苏秦全然没了平日的怯弱,一手端爵饮下,一手指着张仪:“苏——苏秦虽——虽说身——身贱,好——好歹也——也是知的。张——张子说——说出此——此话,今又称在下兄——兄弟,无论是——是否真——真心,苏秦都——都将铭——铭记于心!”   张仪急道:“苏兄,在下真心,敢对日月!”眼珠儿一转,朝小二扬了扬手,“小二,摆香案,两位爷要义结金兰!”   “好咧!”   不一刻儿,小二摆出香案,点上香烛,又拿出两只红瓷大碗,将坛中老酒全部满上。张仪起身拉过苏秦,双双牵手,径至香案前面,各自焚香,双双跪下。在张仪吩咐下,二人各自咬破手指,滴血入酒。   张仪对着香案连叩三次,朗声说道:“苍天在上,魏人张仪与周人苏秦义结金兰,苏秦年长为兄,张仪年幼为弟。自今日始,张仪愿与苏兄有福同享,患难与共,共谋大业!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苏秦亦对香案连叩三次,吃力地结巴:“苍——苍天在——在上,苏——苏秦与张——张子——义结金——金兰,他——他日苏——苏秦若——若得富——富——富贵,定——定——定不独——独享,若有背——背——背——背逆,天——天——天地不——不——不容!”   宣誓已毕,张仪、苏秦端酒起身,碰过碗后一饮而尽。   喝完结拜酒,张仪叫来小二,拿出钱袋道:“数——数数看,够酒钱否?”   小二将钱袋尽数倒出,见有两金,忙道:“够了够了,小人这就找零去!”   张仪大手一挥:“不——不用找了!”   张仪拉上苏秦,二人相互搀扶,踉踉跄跄地步下楼梯,走到街上。张仪看一眼苏秦,哈哈笑道:“哈哈哈哈,今儿个与苏兄义结金兰,张仪此生也算有了兄长,真叫痛快!”   苏秦喷着酒气应道:“苏——苏秦能与张——张子义结金——金兰,就——就——就如做——做梦一般!”   张仪的眼睛瞪向苏秦,佯作生气:“不许再叫张子,要叫仪弟!”   苏秦摇了摇头:“不——不是仪——仪弟,是贤——贤——贤弟!”   张仪朝苏秦背上猛拍一掌,哈哈笑道:“好,贤弟就贤弟!”   又走了几步,张仪似乎想起一事,顿住脚步,略怔一怔,爆出一声长笑。   苏秦惊奇:“贤——贤弟为——为何发——发笑?”   张仪又笑一阵,方才止住,朗声说道:“苏兄,你还记得看相的白眉老头吗?什么‘远观万里鹏程,近判旦夕祸福’,今日算是看明白了,这些江湖术士,净是胡扯!”   “贤——贤弟何——何出此——此言?”   张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说一月之内,苏兄将逢人生大喜,张仪则有人生至悲。屈指算来,今日已满三旬,足额一月,苏兄喜在哪儿?张仪我又悲在何处?”   苏秦点头应道:“贤——贤弟所言甚——甚是,想我苏——苏秦这——这——这般光景,混——混——混口饱——饱饭已是不——不易,哪——哪里还——还——还能贵——贵——贵至卿——卿——”   “相”字还没有说完,苏秦已是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几次欲站起来,皆不能够。张仪伸手拉他,自己竟也倒在地上。二人干脆在大街上仰天躺下,头对头,排成一字形,占去了大半个街道。   张仪两手比划道:“不瞒苏兄,只待明日,仪弟定要寻到那个老白眉,看他有何话说?要是他说得好听,求在下几句,在下或可放他一马。要是他说得不好,看我不把他的招幡扯下来,踩在地上!”   就在此时,前面不远处,苏代与两个年轻人一路走来。   一人道:“我说苏代,城里到处是人,都找半天了,哪儿寻去?”   苏代叹道:“唉,寻不到也得寻!”   另一人笑道:“嗨,真要寻不到才叫好玩呢,这边新夫人空守炕头,那边新婿在外逍遥!不是吹的,在咱轩里,还真是黄花闺女进洞房,头一遭哩!”   苏代啐他道:“遭你个头!阿大在家里大办喜事,兴师动众,我们若是寻不到二哥,叫阿大咋个收场?”   说话间,一人远远望到路上并排躺着两人,失声惊叫:“看,前面有两个醉鬼!”   另一人揉揉眼睛:“苏代快看,左边那个像是你二哥呢!”   苏代定睛一看,喜道:“是二哥!快!”   三人急奔过来。苏代扳起苏秦,摇晃他道:“二哥,二哥,你醒醒!”   苏秦揉了揉眼:“谁——谁在叫——我?”   “是我,苏代,阿大让你回去!”   “什——什么阿——阿大,我——我——我不——不回去!”   张仪听得清楚,一骨碌爬起,坐在地上:“请问仁兄,你是何人?为何拉扯苏兄?”   苏代抱拳应道:“在下苏代,苏秦是我二哥。家父想见二哥一面,在下特来请他回去!”   苏秦接道:“贤——贤弟,甭——甭理他,咱——咱们快——快走,我——我要学——学艺——要跟贤——贤弟共——共谋大——大——大富大——大贵!”   张仪踉跄站起,朝苏代打一揖道:“苏兄弟,请问令尊为何要见苏兄?”   苏代回过一礼,稍作迟疑,缓缓说道:“家父说,他要死了,他想再看二哥一眼!”   张仪大怔,赶忙揖道:“既如此说,苏兄就交与你了,张仪就此别过!”   此时,苏秦已如一摊烂泥,呼呼大睡起来。苏代让同伴招来一辆骡车,三人将苏秦抬到车上,别过张仪,扬长而去。   望着骡车渐渐远去,张仪也转过身来,踉踉跄跄地走回贵人居。眼见行至小院,张仪酒劲再次上来,打了个趔趄,急忙扶墙而行,心中依然念着明日之事,自语道:“人生至悲,莫过于丧父。苏兄之父若死,当是大丧。今日恰满三十日,若是苏兄遭遇大丧,老头子所言也不为虚!”   行有几步,张仪住脚,又是一番自语:“就算老头子预言应验,也不过应验一半,且这一半还是颠倒着的。苏兄所遇,当是人生至悲,何来大喜?”再爆长笑,扶墙又是一番深思,再次自语,“嗯,若以此说,当是喜丧颠倒。苏兄遭遇大悲,我当应验大喜才是!天已迎黑,我的大喜,又在何处?看来,那个白眉老头纯属瞎蒙!哈哈哈哈,他的那个小招幡儿,明日是扯定了!”   小顺儿听到笑声,急急走出,一见他就急急叫道:“少爷,您——您可算回来了!”   张仪劈头骂道:“你小子死哪儿去了?快,扶——扶我回去!”   小顺儿搀住张仪:“少爷,张伯捎来急信,小人四处寻您,不知您哪里去了?”   听到家中果来急信,张仪的酒劲一下子醒去一半,望着小顺儿两眼发直:“张伯急信?信——信在哪儿?”   小顺儿忙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递与张仪。张仪接过,口中依旧自语:“难道——真——真有喜信儿?”   张仪心中犯疑,因醉劲儿太大,手指不听使唤,试了几次都抓不住竹简。小顺儿看得着急,一把将竹简夺过,凑到张仪眼前。刚读两句,张仪神色立变,又读几行,张仪忽地惨叫一声“娘啊——”昏倒于地,人事不醒。   小顺儿大惊,将信匆匆看过,二话没说,急急套了车马,见过客栈掌柜,将房钱仔细算过,又去街头买了许多干粮,将张仪扛到车中,策动车马,急投河西而去。   日近后晌,宫正手拿一只锦盒,匆匆走进靖安宫,叩拜已毕,双手呈上锦盒:“娘娘,您要的物什,老奴寻了半日,总算寻到了!”   “哦,”王后依旧躺在榻上,微微欠了欠身子,手指妆台,“放那儿吧!”   宫正起身,走到妆台前,寻思有顷,拉开一只抽屉,将锦盒放进去,转对王后:“娘娘,老奴放在左边抽屉里了!”   王后点点头,吩咐众宫人道:“你们都出去吧,本宫累了,甚想歇息一会儿!”   众宫人纷纷退出,宫正走在最后,顺手带上宫门。   见众人全都出去了,王后这才忽身坐起,从袖中摸出鬼谷子的锦囊,取出丝帛,久久凝视上面的字迹。有顷,王后放下丝帛,眼眶里盈起泪珠,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呆有一阵,王后下榻走到几前,咬破手指,在砚中滴入鲜血,以笔蘸之,在丝帛上又写几行,仔细端详一阵,将其小心折起,放入锦囊,拿针线缝好,走回榻上躺下,朝外轻喊:“来人!”   一直候在门外的宫正听到喊声,急走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王后淡淡一笑:“这些日子本宫生病,也让你受累了。”   “都是老奴不好,未能侍奉好娘娘,让娘娘受了这么多苦。”   王后缓缓说道:“是本宫身体不好,怎能怪你呢?不过,本宫眼下感觉好多了,甚想睡个长觉,你可守在宫外,无论何人,莫使他们进宫打扰!”   宫正见王后心平气静,气色确实见好,根本没有多想,点头应道:“娘娘放心,老奴只在门外候着,寸步不离!”   王后从枕下摸出锦囊:“晚些时候,万一陛下来了,你就说,本宫在睡觉,不过,这只锦囊,你可转呈陛下,就说是本宫给他的。”   宫正双手接过,两眼望着锦囊,略显惊异:“娘娘,这……”   王后又是淡淡一笑:“没什么,是个治病的偏方儿!”   宫正听闻是偏方儿,旋即放下心来,转身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偌大一个靖安宫,此时只有王后一人。宫中静得出奇,门边的滴漏里传来的滴水声清晰可数。   王后在榻上躺有一会儿,似乎想起一事,缓缓下榻,走到窗前,再次望向那只被显王摔碎、又被她拼接已毕的玉瓶。   玉瓶依旧是那么端庄,那么华贵,那么富有王家气度。是的,她已拣起了每一个碎片,她的手工无可挑剔,拼接近乎完美无缺。   王后缓缓跪下,凝视玉瓶,许久,长叹一声,喃喃语道:“陛下,臣妾——臣妾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朝玉瓶拜过几拜,缓缓起身,走至妆台前,坐下来,对镜梳妆。   王后将头发重新梳过,挽成显王最爱看的发型,扎好发髻,描眉,开脸,再后,打开衣柜,一件接一件地穿起她出嫁那日的华丽服饰,最后戴上后冠。   王后有条不紊地做好这一切,复回妆台前,对镜坐下。   镜中映出的是一位依旧风华绝代的大周王后。   王后凝视有顷,从妆台下面拉出抽屉,摸出锦盒,取出盒中瓷瓶,旋开瓶塞,紧闭两眼,轻启樱唇,“咕”的一声一气饮下。   王后将空瓶放回盒中,依旧塞进妆台下,轻启碎步,缓缓走回榻上,徐徐躺下,拉上锦被,闭上眼睑。   门外,宫正奉了王后旨意,尽职地守候。两个时辰中间,前后共有三个人前来探望,一是姬雨,二是西周公,三是内宰。宫正只将王后的话重复三遍,一个也未让进。   天色迎黑,周显王放心不下,在内宰的陪同下亲自探视。宫门依然紧闭,宫正依旧守在门外。见陛下亲临,宫正跪地叩道:“陛下,娘娘说了,甚想睡个长觉,无论何人,都不能打扰。”   显王横他一眼:“寡人也不能吗?”   “娘娘是这么吩咐的。”宫正说着,从袖中摸出那只锦囊,“娘娘的原话是,‘晚些时候,万一陛下来了,你就说,本宫在睡觉,不过,这只锦囊,你可转呈陛下,就说是本宫交给他的!’”   显王大为诧异,接过锦囊,看到锦囊封口处细密有致的针脚,知是王后亲手所缝,赶忙拆开,抽出里面的丝帛,打眼一扫,脸色立变,一把推开宫正,撞开宫门,跌跌撞撞地冲到榻前,大叫道:“爱妃——”   宫正、内宰均傻愣了。二人相视一眼,急进宫中,看到的却是王后妆饰一新,神态安静地躺在榻上。显王伏在她的身上,悲哭不已。   不用再问,内宰已知发生何事,转身急叫:“快,召太医!”   宫正飞奔出去,不一会儿,引领太医急至靖安宫。太医摸摸脉相,验过鼻息,颤声禀道:“娘娘已经崩天了!”   内宰急问:“娘娘中午还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就崩天了呢?”   “下官也是不知。娘娘此病,不该这么急的!”   宫正突然想起什么,匆匆走到妆台前,忽地拉开抽屉,摸出那只锦盒,打开一看,已成空瓶,当即跪地,号啕大哭道:“娘娘,都是老奴害了您啊!”   太医急走过去,拿过瓶子看过一阵,将瓶中残余滴在妆台面上,拿鼻子嗅过,怔了半晌,轻声叹道:“唉,娘娘饮下汞水了!”   内宰大惊:“汞水?娘娘哪来的汞水?”   宫正泣道:“是老奴寻来的。娘娘午时要老奴寻些汞水,说是治病的偏方要用。老奴不知就里,还以为是药引子,因而四处寻找,好不容易弄到这瓶汞水,交与娘娘,谁想娘娘她——”大声悲哭,“娘娘,您——您怎能行——行此偏方啊!”   内宰已是明白原委,急步走到太医跟前,一把收起盛装汞水的瓶子,纳入袖中,对宫正、太医厉色说道:“你们可都看清了,娘娘是久病不治,方才仙去的,哪来什么汞水?”   宫正、太医听得明白,喏喏连声:“小——小人知错!”   内宰走到榻前,缓缓扶起涕泪交流的显王。宫正找来一块白绫,轻轻蒙在王后面上。内宰转对众宫人,大声宣布:“娘娘久病不治,驾崩升天,举国治丧!”   宫中立时大哭小号,悲声一片。不一会儿,王宫里丧钟鸣响。   姬雨的侍女远远看到众人都在朝靖安宫方向急跑,又隐隐听到悲哭声传来,不知发生何事,拦人一问,方知是娘娘驾崩。   侍女这一惊非同小可,一下子怔在那儿。怔有片刻,侍女噙了泪珠,飞也似的赶回公主寝宫,扑进院子,却见姬雨正端坐于院中的荷花池边,面前支了一个琴架,架上是姐姐姬雪留给她的七弦凤头琴。她的身边,放着一个小包裹,里面是她的随身衣装与细软。赶至天黑,她就要与母后一道,永远离开此地。此刻,她别无他念,只想弹奏一曲,为她父王,为她姐姐,也为这个她生活了将近十五年的小小院落。   她弹的依然是《高山》《流水》。这两只曲子,姬雪、姬雨各有偏爱,姬雪偏爱《流水》,姬雨偏爱《高山》。此时,姬雨睹物思情,心念姐姐,不禁百感交集,飞指弹起,院中响起《流水》的弦音。   随着琴声,姬雨的泪眼里似乎幻出幕幕场景:无处可依的流水,随风飘零的落英,一路远嫁燕邦、几乎没有归期的姐姐姬雪。   侍女无法再听下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公主——”   仍在弹奏的姬雨微微抬头,泪眼略显诧异地望着侍女。   侍女呜咽道:“公主,娘娘——娘娘她——”   姬雨心头猛然一震,手指剧烈抖动,但仍没有离开琴弦,因为她的心仍然未从《流水》里解脱出来,只将两只泪眼惊讶地望着侍女,似在征询。   侍女泣道:“娘娘她——她驾——驾崩了!”   “驾崩”二字如五雷轰顶,姬雨一下子傻了,正在弹奏的手指也突然间僵在琴上,两只眼睛痴呆般盯牢侍女。   侍女惊道:“公主!您——您这是怎么了?”   姬雨仍然僵在那儿。   时光凝滞,姬雨的一只手悬在空中,一只手抚在弦上,全身僵直,仿佛石化一般。   侍女惊得呆了,大叫道:“公主!公主!公主——”   好一阵子,姬雨方才回到现实中,将另一只手也缓缓扬起,再扬起,一直扬到不能再扬的高度。   陡然,姬雨的两手如疾风般落下,“啪”地砸在琴上,一根琴弦应声而断,姬雨的右手中指亦被断弦划破,鲜血汩汩地流淌出来。   侍女惊叫:“公主——”   姬雨竟是不应,十根手指如雨点般落下,两行泪水如珍珠般洒下,不一会儿,整个凤头琴上溅满了姬雨的鲜血和泪珠,点点滴滴,如梅花带雨。   姬雨将《流水》弹完,又如木头般在琴前呆坐了足足一个时辰,这才缓缓起身,擦了把眼角的泪水,抱起凤头琴,提起小包裹,一步一步地挪向靖安宫。   整个王城,烛光点点,丧钟长鸣。   在内宰的全力操持下,靖安宫完全变了模样。中央摆着灵榻,王后静静地躺在灵榻上,身上蒙着一袭白缎。   一身孝服的周显王守在灵榻前,神情木呆地望着灵榻上方的王后。   灵榻两侧,依次跪着大小嫔妃、几个王子和小公主,全都是孝服在身,叩头于地,悲悲切切。   一身素服的姬雨怀抱凤头琴,手提包裹,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内宰看到,赶忙拿过一身麻服让姬雨穿了,又在她头上扎上一条白色麻巾,另一条系在腰间。内宰做这一切时,姬雨表情木然,既没有哭,也没有动,只拿两眼痴痴地凝视灵榻,就如一个泥偶。   内宰披戴已毕,姬雨重又抱起凤头琴,缓缓走到灵榻前面,在王后身边放下琴,轻轻揭开白缎。   王后静静地躺在那儿,两眼闭合,就像平日睡熟时一样。她的两道细眉也如平日一样紧紧地锁在一起。   姬雨平静地凝视着她。过一小会儿,她伸出两手,轻轻抚摸母后紧锁的眉头,想让它们展开,可它们仍像拧起来一般。   姬雨将面颊轻轻贴在母后的面颊上,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了些什么。又过一阵,她重新抬起头来,再次抚展王后的双眉。两道细眉终于舒开,一眼望上去,王后显得慈爱而又安详。   抚平了王后的愁眉,姬雨并没有去盖白缎,好像王后依旧是活着一般。姬雨打开琴盒,在灵榻跟前支起琴架,将姐姐的凤头琴摆在架上,端坐于母亲身边,面对母亲,轻声抚琴。   虽然只有六根琴弦,但在姬雨手里,缺了那一根,反倒添了几丝悲切,长了几分愁韵。弹的依旧是《流水》,只是这流水此时听来,就如在寒冰下面无声地呜咽,如泣如诉,却不为他人所见。   姬雨就这样坐着,就这样奏着,奏了一遍又一遍,没有泪水,也没有哭泣。   不知奏了多久,也不知奏了多少遍。天黑透了,夜深极了。跪在王后榻前的嫔妃、小公子、小公主们,不知何时,已是一个跟着一个悄悄离去。只有宫正、内宰和显王依旧跪在榻前,含着泪水,听着姬雨的诉说。   终于,周显王动了一动,缓缓转过身子,静静地望着女儿。又过一会儿,他吃力地站起来,挪了几步,坐到姬雨身边,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姬雨弹琴的手越来越慢,眼睛紧紧闭合,眼中滚出泪花。   蓦然,再也忍不下去的姬雨转过身去,一头扑进显王的怀中,爆发般大哭起来:“父王——”   周显王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生怕有谁从他怀中夺走她似的。   父女两个拥作一团,姬雨不发则已,一发即不可收,在显王怀中悲悲切切,呜呜咽咽,不知哭有多久,方才止住,挣开显王,跪在地上,抬头说道:“父王!”   周显王望着她:“雨儿,你有何话,说吧!”   姬雨迟疑有顷,泣道:“雨儿不能尽孝,雨儿不能服侍父王,雨儿——雨儿也要去了!”说完,泪水再次流出,缓缓叩拜,一拜,二拜,三拜。   大出姬雨意料的是,周显王似乎早已知道此事,丝毫未现惊讶,只是静静地凝视姬雨。   姬雨泣道:“父王——”   显王缓缓问道:“雨儿,你去哪儿?”   “云梦山!”   周显王慢慢闭上眼睛。许久,一个声音似乎是从他的喉管深处蹦出:“去吧,鬼谷先生在等着你呢。”   倒是姬雨吃了一惊:“父王,您怎么知道?”   周显王从袖中摸出王后转呈他的锦囊,交与姬雨,缓缓说道:“你的母后说,这是一个偏方儿。”将头转向王后,略顿一顿,泪水盈眶,喃喃哽咽,“是个偏方儿。”   显王不停地喃喃着“是个偏方儿”,越说越是伤心,竟呜呜咽咽,伏在王后身上悲泣不已。   姬雨一看,正是苏秦托她交与母后的锦囊。姬雨急忙打开,里面是块丝帛,丝帛中间是鬼谷子亲笔书写的两行墨字,“道器天成,鬼谷重生;携蝉归林,可解纷争。”丝帛下面,则是王后用鲜血写成的一行小字:“陛下,欲跟从先生,难舍君情;欲与君偕行,豺狼不容;君恩社稷,夙愿近忧,臣妾两难,惟有远行;恳请陛下,听妾遗声,雪儿远嫁,已是苦命;唯此雨儿,托与先生……”   姬雨将锦囊紧紧捂在胸前,朝王后的遗体缓缓跪下,放声悲哭:“母后,母后,您答应雨儿,您答应雨儿一道去的呀,母后——”   显王转过来,轻轻抚摸姬雨的秀发:“去吧,孩子,听你母后的,投先生去,走得越远越好!”   姬雨抬起泪眼,凝视显王,有顷,不无忧虑地说:“父王,秦人那儿……”   显王抬起头来,仰天长叹一声,缓缓说道:“生离死别,国破家亡,寡人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还能怎样?”拿袖管抹了一把泪水,凝视姬雨,轻声吟唱: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首《王风》,是姬雨自幼就熟记于心的,但其真正的内涵,只在父王此时的吟咏里,姬雨才算彻底明白。显王的吟咏缓慢而又低沉,苍凉中不无悲壮,姬雨听得心潮起伏,不禁抬起头来,含泪同吟,灵堂里响彻起父女二人悲怆的声音: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翌日晨起,天蒙蒙亮时,姬雨穿着随身孝服,背上凤头琴,挽了包袱,拜过父王,别过母后,挂上佩剑,开了偏门,径奔城东轩辕庙而去。   姬雨走出东门,问过两个路人,终于看到了荒野中的那座孤庙。   此时,姬雨的心里就像揣了个受惊的小兔子,既惊惧,又紧张。惊惧的是,万一先生不在庙中,她该如何?紧张的是,如果先生在,她唐突而来,先生会收留她吗?   庙门虚掩着。姬雨轻轻敲门,不一会儿,童子开门。一眼看到童子,姬雨悬着的惊惧之心落定几分,朝童子打一揖道:“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可在?”   童子正在打扫庙院,手中还拿着扫把,见她一身白服,似吃一惊,仔细打量一番,方才回揖一礼,轻声问道:“姐姐可是玉蝉儿?”   姬雨暗吃一惊:“玉蝉儿?我——”   童子似是认准了,指指大殿:“玉蝉儿姐姐,家师正在庙中候你!”   姬雨走进庙殿,眼睛四下打量。   整个庙殿,里外皆已清扫完毕,所有物什均已摆放齐整,轩辕泥塑上的浮尘也被扫个干净。显然,他们正在准备离去。鬼谷子端坐于轩辕塑像前,眼睛微闭。   姬雨放下琴盒,跪于地上,不无忐忑地说:“小女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依然是两眼微闭,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也没有在意她的存在。   姬雨再次叩道:“小女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微微睁开眼睛,心头微微一震,嘴角启动:“姑娘为何身披重孝?”   姬雨失声悲哭:“母后她——她——”   鬼谷子再次沉默,不知过有多久,方才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你母后终得解脱,可喜可贺。姑娘此来,欲求何事?”   姬雨泣道:“果如先生所言,罗网张来,玉蝉儿走投无路,欲随先生远遁山林,恳求先生容留。”再次叩首,声泪俱下。   “山林虽有自在,却是寂寞之地,只怕姑娘耐熬不住。”   “小女子早已厌倦尘世喧嚣,无心他求,愿与先生终老林莽,潜心向道。”   鬼谷子沉思有顷,点头道:“老朽观你是个道器,收留你了。你既以玉蝉儿为喻,自今日始,就叫玉蝉儿吧。”   姬雨重重叩首,悲喜交集:“玉蝉儿谢先生赐名!”   伊水河边的轩里村,苏家大院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院门外面并排列着三口铁锅,一口烹猪,一口烹羊,另外一口烹了一只牛头。   全村人都在帮忙,院中人来人去,甚是热闹。申时左右,一辆披红挂彩的牛车在锣鼓声中徐徐行至村中,渐至苏家院落的柴扉外面。   苏厉远远望到彩车过来,忙将精选过的一捆干竹点燃,不一会儿,火苗蹿起,爆裂的竹节噼里啪啦,声声脆响。爆竹声中,一行人抬着嫁妆走进苏家院门。锣鼓声更见响彻。   正在洞房里忙事的麻姑儿见彩车停好,赶忙走到院里,朗声叫道:“老哥儿,新人到了,快叫新婿出来接人!”   苏虎几步跨进正堂里间,见苏秦依旧烂醉如泥,躺在炕上呼呼大睡。苏虎的脸色越变越难看,蹭蹭几步走到灶间,舀来一瓢凉水,猛地浇在苏秦脸上。   苏秦睡得正香,遭凉水一浇,打了个惊战,睁眼一看情势不对,急又闭眼,连揉几揉,再次睁开,认准了是在自己家中,一时大怔。   不一会儿,苏虎再次进来,手中拿着一套新做的衣服,“嗖”地扔在炕上,低声喝道:“人都到了,还不赶快换上?”   苏秦越发惊讶,似乎仍在梦中。苏虎瞪一眼旁边的苏代,苏代赶忙过去,为苏秦穿上新郎服饰。   苏秦一头雾水,朝苏代问道:“这——这是为——为何?”   苏代悄声说道:“二哥,二嫂已到门外了!”   苏秦更是摸不着头脑:“二——二嫂?谁——谁家二——二嫂?”   说话间,苏代已将苏秦的衣裳穿好,戴上冠带,端详一阵,甚是满意,这才和盘托出:“今儿是二哥大喜日子,阿大为二哥娶了二嫂,新人已在门口了!”   苏秦惊得呆了,两眼直视苏虎。   苏虎白他一眼:“还愣在这里?快去擦把脸,到彩车上抱新人进门!”   苏秦似是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手指苏虎,嘴唇哆嗦:“阿——阿大——”   说话间,苏秦刷刷几下就将穿在身上的新郎衣裳脱下,“啪”地摔在地上,解下冠带,一一抛到一边,倒头呼呼又睡。   院外人声鼎沸,麻姑儿嬉笑着扯起嗓门在院中催叫:“老哥儿,新妇等得不耐烦了,快叫新婿出来!”   苏虎真正急了,斜眼示意苏代,苏代再到炕上去揪苏秦,见他仍然如一摊烂泥般躺着,摇头道:“阿大,看这样子,二哥的酒劲儿尚未过来!”   “什么没过来?他是装的!”   新婿迟迟不出来,院门外面的锣鼓也就越敲越紧,声声催促,围观的人群更是纷纷起哄,不断有口哨声吹出。   麻姑再也笑不出来,噌噌跑到堂屋,寻到苏虎,大叫道:“新婿呢?”   苏虎指指炕头。   麻姑看到苏秦的那副模样,急得跺脚:“这这这——新婿醉成这样,没人出去抱新人,新人就没法下车!新人不下车,不拜天地,不入洞房,可咋个收场呢?”在屋中连转几圈,眼角瞥到苏代,眉头一动,“有了!”   苏虎急道:“什么有了?”   麻姑的目光落在苏代身上:“苏代,你得帮个忙,穿上你二哥的新朗服,先把新夫人抱回来再说!”   苏代面色绯红,急道:“我是小叔子,哪能去碰嫂子呢?”   麻姑嘻嘻笑道:“你是小叔子,抱着不妥,就背上!只要背进院里,背到堂屋,就算娶进家里了!”   苏代再欲推托,苏虎喝道:“你小子也来上劲!麻姑叫你去背,你就去背,嘟哝个啥?”   没办法,苏代只好穿上新婿的服饰,撅嘴跟从麻姑走出堂门,赶到院门外面,见伴娘早已扶着新夫人候在车边。苏代勾起脑袋,闭上眼睛,弯腰背起嫂子就走。   及至此时,众人皆知新婿喝多酒了,因而并未在意。只是这新夫人不是抱的,而是背的;背新人的不是新婿,而是小叔子,众人几曾见过这等奇事,哄笑声更见响亮。敲锣打鼓的,吹笙弄管的,此时也都得了底细,无不使出全身力气,直将新人一直送至正堂门口方才歇手。   新人到堂,依照周地习俗,接下来就是拜天、地、宗、亲。这一关不好再请他人替代,麻姑想了一想,对苏虎耳语一番。苏虎将几个年轻人召到一边,交待一番。几人见是乐子,满口应承。   顷刻间,几人走进里屋炕上,七手八脚地死死扭住苏秦,将新婿的服饰强行套上,架起他走到堂间。   麻姑高叫:“一拜天地!”   伴娘上前扶住新妇,这边几人扭住苏秦,总算对天地拜了三拜。   麻姑又叫:“二拜列祖列宗!”   苏秦又被按住,拜了堂上早已摆好了的列祖牌位,接着拜了高堂,也就是父母双亲。   麻姑朗声再唱:“夫妻对拜!”   新夫人转过身来,面对苏秦,深鞠一躬。苏秦却是硬着腰杆死不鞠躬,被人强按下去。   看到木已成舟,麻姑郎声唱道:“新婿、新妇入洞房!”   苏秦呆在那里,脸色乌青,酒精早让肝火驱走了。   锣鼓声再度响起。   已是大了肚子的苏厉妻子搀起新妇,扶入洞房。就在此时,不知是谁叫道:“快看哪,新夫人是个跛脚!”   众人皆吃一惊,抬眼望去,果见新夫人一跛一跛,尽皆哄笑起来。   人群中不知是谁笑道:“嘿,还甭说,他们二人,真是匹配哩!”   有人接道:“对对对,结巴配跛脚,天作之合呀!”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苏虎耳根发热,怔有半日,方才愣过神来,恨恨地剜了麻姑一眼,转向僵在那儿的苏秦,大声吼道:“愣个什么?快进洞房!”   几个小伙子扭住苏秦,正欲将他强行送入洞房,苏秦陡然来了无穷力气,两臂猛甩一下,挣脱出来,一个转身,两只大眼怒视苏虎,似要喷出烈焰。   众人见状,无不惊愕。苏虎也是一怔,不过,马上也就转换过角色,逼视苏秦道:“你小子,敢这样瞪我?”话音落处,一步一步逼近苏秦,欲将他逼入洞房。   苏秦本能地后退,目光却是丝毫不让。苏秦此前虽不听话,却从未如此顶撞,何况又是在这涉及苏家面皮的重大场合下。想到近些日来苏秦的所作所为,眼下又如此不顾体面,苏虎一时气得昏了,竟也忘了是苏秦的大喜日子,顺手抄起顶门棍子,高高扬在空中。   苏秦竟是毫不闪避。苏虎颤了两手,朝前猛地一冲,劈肩打下。眼见苏虎动了真的,站在苏秦身边的大哥苏厉猛地扯过苏秦胳膊,将他一把拉开。苏虎一棍打空,身体失去平衡,一个踉跄,额头刚巧撞在堂案角上,顷刻倒地,鲜血流淌。   看热闹的见闹出人命来了,哪里还敢哄笑,齐围上去抢救,堂中一片混乱。   苏秦也是傻了,钉在那儿好一阵子,见苏虎总算悠悠醒来,众人也不再顾及他,灵机一动,悄悄挪出屋子,趁乱溜出院子。   苏秦一路小跑,赶到渡口,天色已是黑定。苏秦寻不到船,当即脱去衣服,跳入伊水,泅过河,径奔洛阳而去。   苏秦走进王城时,已是人定。苏秦赶到贵人居,来到张仪租住的小院,敲门半日,毫无回应。苏秦急了,“贤弟、小顺儿”等连喊数声,亦无应答。   直到此时,苏秦方才留意院门,见上面竟然挂着一把冷冷的铜锁。苏秦甚觉纳闷儿,急寻店家,又敲半日房门。许是由于天气太热,店家尚未完全睡去,闻声开门,见是苏秦,赶忙揖礼:“是苏士子,这么晚了,你还不歇息?”   苏秦还过一揖:“请问掌——掌柜,张——张士子何——何处去了?”   “张士子收到家信,说是母亲病危,连夜走了!”   苏秦心中一惊,暗自思忖:“看来,那日先生所言,真还灵验。我这大喜已是确实。贤弟母亲病危,若依先生预言,只怕凶多吉少!不行,既与贤弟义结金兰,贤弟之母,亦为我母,我当前去看望才是!”   想至此处,苏秦抱拳问道:“请——请问掌——掌柜,张——张士子家——家——家居何——何处?”   “听小顺儿说起过,在河西少梁,具体何处,在下也是不知!”   苏秦也早知晓张仪家住河西,见他也不知具体何处,揖道:“谢——谢掌——掌柜了!”   店家顺口问道:“这么晚了,苏士子何处安歇?”   苏秦面呈难色:“这——”   店家二话没说,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钥匙递与苏秦:“这是张士子还回的钥匙,你先睡下,及至天明,你再还回来就是!”   苏秦接过钥匙,抱拳谢过,前往西厢房,在自己原来的炕上睡了。   翌日晨起,苏秦还过钥匙,见囊中剩有十几枚铜币,想起是张仪给的,遂到街上买了些干粮和几双草鞋,准备前往河西,一则探望张仪,二则彻底离开轩里。这个家,他实在待不下去了。   苏秦掮上干粮,正欲上路,陡然想起琴师。前一阵子,学宫解散,琴师得闲,给他不少指点,还手把手地教他弹琴。他这一去,不定何时才能回来,理应向他道别才是。这样想着,苏秦就又顿住步子,转身朝太学方向走去。   正走之间,迎面“得得”驰来一辆轺车。这是一条窄街,苏秦赶忙避至道旁,侧身让车。不想轺车驰至,竟是戛然而止。苏秦正自奇怪,车上有人叫道:“苏士子——”   苏秦大惊,扭头看去,喊话之人竟是琴师。苏秦又惊又喜,赶忙迎上,深深一揖:“晚——晚生苏——苏秦见——见过先——先生!”   琴师缓缓走下轺车,还了一礼,模样甚是哀伤:“老朽见过士子!”   见琴师两眼红肿,苏秦甚是诧异:“请问先——先生,何——何事伤——伤——伤悲?”   琴师见问,再次抹泪,摇头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哪!”   苏秦一怔,急急问道:“何——何人欺——欺负先——先生?”   “非欺老朽,欺大周天子也!”   苏秦愈加惊讶:“何人欺——欺——欺负大——大周天——天子?”   “唉,”琴师长叹一声,“前番秦、魏聘亲,逼迫雪公主远嫁燕邦。此番秦人兴兵洛水,再次相逼,强聘雨公主。娘娘原本有病,经不住这些伤悲,昨夜驾崩。雨公主不堪相逼,出宫而逃,迄今生死未明——”   琴师一番话,苏秦直听得心惊肉跳,张口结舌,好半日,方才回过神来:“娘——娘娘驾——驾崩?雨——雨公主出——出走?”   “痛哉,痛哉!”琴师连连摇头,“堂堂大周,竟遭蛮夷之邦苦苦相逼,国破家亡,妻子离散,天理何在?天理何——在——”怅然出涕,泣不成声。   苏秦终于明白,洛水岸边扎下的秦人军帐,原为逼聘雨公主而来!想到雪公主远嫁燕邦,雨公主今又逃婚而去,看来,这个天下,即使天子公主,也无半分自由。联想自己也为逃婚出走,苏秦同病相怜,由不得一番伤悲,陪琴师落下好多泪水。   有顷,苏秦抬头问道:“先——先生,雨——雨公主出走了,秦——秦人岂——岂肯甘——甘休?”   琴师抹把泪水,长叹一声:“唉,大周室,该没的没了,该走的走了,他们不肯甘休,又能如何?老朽方才得到音讯,那些秦人,自行拔去营帐,悄悄退去了!”   苏秦似也放下心来,望着琴师道:“先——先生,您——您这是——”   琴师哽咽道:“适才宫正招呼老朽,要老朽为娘娘亡灵奏琴安魂!唉,娘娘爱听老朽所奏古韵,特别聘请老朽为宫廷琴师,还要老朽教导两位公主习琴。不想今日所奏,却——却为永——永诀!”   苏秦恨道:“秦——秦——秦人实——实在可——可恶!”   琴师拿衣袖擦擦眼泪,摇头叹道:“唉,世道如斯,徒唤奈何?”再次揖礼,“老朽就此别过,宫中与娘娘永诀去!”   苏秦回一揖道:“先——先生慢——慢走!”   琴师登上轺车,正要离去,苏秦忽然想起一事,追上一步问道:“请问先——先生,可知张——张士子家——家住何处?”   琴师沉思有顷:“照名册所记,当是河西少梁东郊,叫——叫做张邑!”   “谢——谢过先——先生!”   琴师拍拍脑门,连声说道:“糊涂,糊涂,当真是老糊涂了!方才喊住士子,原为一桩大事,差一点竟又误下了!”   听说是大事,苏秦也是一怔,正自纳闷,琴师已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交与苏秦:“有人托老朽将此锦囊转交士子!”   苏秦赶忙拆开,从中摸出一块丝帛,上面却无他语,只有一个口诀:“欲改口吃,歌唱吟咏;若欲根治,云梦山中!”   苏秦见是治他口吃的,内中一阵狂喜。这些年来,最最让他揪心的莫过此事,突然有人能够根治,岂不让他喜出望外?   苏秦收起锦囊,朝琴师深揖一礼,问道:“请——请问先——先生,可知此囊是何——何人所——所托?”   琴师不无伤感地凝视苏秦,许久,摇头叹道:“唉,时也,运也!苏士子有此机缘,老朽恭贺了!”   苏秦大是诧异:“机——机缘?恭——恭贺?这——这——先生从——从何说起?”   琴师竟不答话,复叹两声,扬鞭而去。   苏秦手拿锦囊怔在那儿,满脸错愕。   却说小顺儿读过张伯急信,将张仪放上马车,取道崤关、函谷关、阴晋一线,急奔少梁而去。张仪一觉睡到次日,酒劲醒来,将张伯书信再次读过,又哭一场,催小顺儿赶得再急一些。小顺儿快马加鞭,夜宿晓行,因函谷关山路难走,途中又遇雷雨,马的脚力也不够,连行七日,方才赶回家中。   马车在张家大院前戛然而止。张仪急急跳下马车,拔腿冲向大门。   然而,他刚刚冲到门口,就被一个持枪的秦兵一把扯住衣领,猛地朝后推去。张仪猝不及防,重重摔在地上。   张仪爬起来,这才看清大门旁边多了两个秦兵,怒道:“你们为何在此?为何不让我进去?”   一名秦兵眼睛一瞪:“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发起横来!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张仪抬眼一看,门上的匾额上赫然写着“大秦官大夫崔府”。   张仪怒不可遏:“什么官大夫?这是我家!!”   两名秦兵皆是一愣,互望一眼。另一秦兵问道:“你是何人?”   “本人姓张名仪,前往周室求学,听闻母亲病重,特地返家探望!”   那秦兵明白过来,连连点头:“哦,知道了,知道了,原来你就是张家的那个小子!小伙子,告诉你吧,二十日前,这儿已是官大夫府,不是你家了!”   张仪震怒,大声责骂:“你们这群强盗,为何霸占我家?”   那秦兵冷冷一笑:“霸占你家?我告诉你,此地本来就是老秦人的!我家主公已经查实,你家本住安邑,六十年前,你祖父张炎随强贼吴起强霸河西,在此建邑安家。鉴于张炎只是幕僚,尚无血债,我家主人特许留下你家老小性命,至于田产家财,尽数抄没,你若识相,就滚回安邑去吧!”   张仪气极,冲上去又要理论,小顺儿急走过来,死活拉住张仪,拱手说道:“请问军爷,老夫人现在何处?”   那秦兵指了指左侧不远处原是家奴住的一片矮小房子:“你们可去那里看看,或能知晓!”   小顺儿两手拽牢张仪,转身走向马车,正欲吆马,一个秦兵道:“两位且慢!”   二人顿住。   那秦兵直走过来,看一眼小顺儿的马车:“这辆马车可是你家的?”   张仪硬起脖子,朗声说道:“当然是我家的!”   “既是你家的,没收了!”话音落处,那秦兵招呼另一秦兵过来,不由分说,拽过缰绳,夺过小顺儿的鞭子,朝院里赶去。   小顺儿急了,跳起就要争夺,张仪冷冷喝道:“让他们拿去吧!”   小顺儿恨恨地跺了一脚,随张仪转过身子,朝那片矮房子走去。走到近前,早有人认出张仪,引领他们走至一个十分破败的院落。小顺儿敲门,老家宰见是张仪,不及见礼,急急说道:“少爷,快!”   张仪带着哭音:“张伯,娘呢!”   “快,夫人在屋里,单候少爷您了!”   张仪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院子,哭叫:“娘,仪儿回来了!娘——”几步跨入屋门,一个婢女引他急到里间。   这是个败得不能再败的院落,即使是家奴,也早不住了。全是草房,主房屋顶上还有一个大洞,阳光从洞中射进,满屋子都是亮光。靠墙的土坑上,张夫人躺在一张破草席上,奄奄一息。   听到张仪的喊声,张夫人在奴婢的搀扶下挣扎着坐起,声音微弱而颤抖:“仪儿——”   张仪急走几步,扑倒在土炕前,埋头于张夫人身上,泣道:“娘,娘——”   张夫人吃力地伸出手来,颤抖着抚在张仪头上:“仪儿,娘……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张仪泣不成声:“娘,是仪儿不孝,回得迟了,娘——”   “仪儿,娘……不怪你,是娘不……让你回来的!”   张仪急忙起身,扶母亲重新躺下,两手紧紧握住母亲一直在颤动的手。   张夫人凝视张仪,一直凝视他,有顷,缓缓说道:“仪儿,这几日里,你爹每天都来,催娘过去。娘舍不下你,执不肯去,只……想再看你一眼。娘……看到了,娘知……足了!”言讫,甜甜笑了。   张仪将头埋进张夫人怀里,涕泪滂沱,不停地重复一个字:“娘——”   张夫人吃力地伸出手,指了指枕下。张仪伸手进去,摸到一只布囊,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块金子。   张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仪儿,一切都……没了,娘……留下这……点——以后的路,你……得——得自己走了!”   张仪泣道:“娘——”   张夫人连喘几口,断断续续地说:“仪儿,节、俭、上……”   “进”字尚未说出,张夫人将头一歪,咽气了。   张仪放声悲哭:“娘——”   三个仆从一齐跪于地上,各出悲声:“老夫人——”   哭有一晌,张仪止住悲泣,将娘留下的金子全部交与张伯,吩咐他安置母亲后事。张伯买了一口上好棺木,置办了丧服、冥器和一块石碑。张仪与众仆依照习俗守灵三日,掘开先父墓穴,将父母合葬了。   葬好母亲,张仪与众仆从跪在新起的土坟前,各拜几拜。拜讫,张仪缓缓扭过身子,转对几个仆从:“张伯,你们过来!”   几人起来,莫名其妙地望着张仪。   张仪的目光望向张伯:“还剩钱没?”   张伯从袖中掏出钱袋,倒在地上,共有三块金子和几十枚布币。张仪扫过一眼,转向小顺儿:“你小子,身上还有多少?”   小顺儿也从怀中摸出一只钱袋,倒在地上,共是两块金子和几十枚布币。张仪也从袖中掏出两块金子和几枚布币,扔在地上。众人不解,无不莫明其妙地望着他。   张仪缓缓蹲下,从张伯倒出的三块金子里拿出一块,将其他钱币拢在一起,轻声说道:“我娘舍命留下十金,丧葬花去七金,尚余三金,全在这里。我拿这一金,何时想我娘了,就看看它!”说完,将手中金块纳入袖中。   张仪的一连串动作与这几句摸不着头脑的话,使一老二少三个仆从全都愣了,各瞪大眼,呆呆地凝视着他。   张仪指着余下的六金和近百枚铜币,缓缓说道:“诸位也都看到了,除去此金,张家的所有财富,全在这儿。张伯、小顺儿、小翠,张家已是败落,张仪无能,养不活你们了,拜托诸位各奔前程吧。这儿尚有六金,你们各人取二金,权作谋生资费。还有一些铜币,就送与小顺儿了。平日里本少爷没少打你,没少骂你,这点小钱,算作补偿吧!”   三个奴仆似是未能反应过来,依旧大瞪两眼,凝视着他。   张仪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张家遇难,数十仆从或走或散,或从秦人去了,唯你们三人念旧不弃,此恩此德,远非二金所能报答,张仪恳请三位受仪一拜!”言讫,扑通跪下,缓缓磕下头去。   直到此时,三仆方才完全明白。张伯一把拉起张仪,自己跪下,泣道:“少爷,使不得呀,少爷,万万使不得呀!”   小顺儿、翠儿皆跪下来。小顺儿泪如雨下:“少爷,小人没爹没妈,打小跟着少爷,没了少爷,小人——小人不知咋个活呀,少爷!”   婢女亦是泣道:“少爷,奴婢也是无家可去,奴婢情愿一辈子伺候少爷,为少爷铺床叠被,烧汤煮饭,只请少爷莫要赶走奴婢,奴婢求求您了——”连连磕头,放声悲哭。   张仪亦抹眼泪,言语却是决然:“不要说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张家既已败落,张仪别无他途,只好恳请诸位自谋生路了!”   话到此处,张伯缓缓抬起头来:“少爷,老奴明白,老奴这就离去。只是这点金子,老奴不能要。老奴命贱,饿不死。倒是少爷身上,不可一日无钱哪!”   小顺儿、小翠听到张伯说出此话,已知无可挽回,齐声泣道:“少爷,我们走,我们——我们不要金子!”   张仪流出眼泪,哽咽道:“你们不拿,难道是嫌少不成?可——张家眼下就——就这么多了,张仪别无他计,只有跪——跪求你们——”作势又欲跪下。   张伯拦住他,看了小翠儿、小顺儿一眼,伸手先拿二金。两人看到,只好含泪各拿二金,朝张仪连拜三拜,又朝新坟拜了四拜,抽泣着离去。   张仪叫住小顺儿:“小顺儿,这些布币,你为何不拿?”   小顺儿泣道:“少爷,小人不能再拿了!”   “为何不能拿了?”   “少爷虽说打过小人,骂过小人,可少爷心里一直记挂小人。小人——”小顺儿说得伤心,再次抹泪,“小人愿听少爷的骂,愿挨少爷的打,小人——”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听到小顺儿说出此话,张伯、小翠各自背过脸去,无不抹泪。   张仪亦是感动,强忍住泪,点头道:“都这般时候了,你还念着本少爷,倒叫本少爷难以割舍。好吧,本少爷收下这些布币,权且算作借你的。有待一日,本少爷若是东山再起,一枚布币,必以十块金子奉还!”   三人再拜别过。张仪目送他们渐去渐远,没入不远处的张邑,方才转过身子,在父母坟头弯膝跪下。   张伯、小顺儿回到那个破败的院落,各自寻块石头坐下。不一会儿,小翠打好一个包裹,提在手里,走出屋子。   张伯看一眼小顺儿和小翠,缓缓说道:“你们两个,可有打算?”   小顺儿看看小翠,小翠看看小顺儿,二人皆是茫然摇头。小翠儿拿衣袖抹泪。   “唉,”张伯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小顺儿,小翠,你们过来!”   小顺儿、小翠儿走过来,跪在他面前。   张伯伸出两手,一手抚摸一头:“那一年,你二人无爹无妈,身上插了稻草,被人贩卖,张伯看得可怜,就拿东家的金子将你们买回来了。那一年,小顺儿七岁,小翠儿五岁,是张伯眼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事至如今,张伯——唉,不说也罢!张伯只有一句话,你二人若是愿听,张伯就说!”   二人眼中流泪,齐望张伯,不住点头。   “小翠年方十七,小顺儿也已弱冠,你二人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张伯在想,你们都是苦命人,又在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知热知冷,算是一对了。张伯有意撮合你二人成就百年之好,日后相互有个帮衬。这是张伯心思,不知你二人可有此意?”   小翠当下羞红了脸,勾头不语。小顺儿喜上心头,纳头朝张伯连拜三拜:“小顺儿谢张伯成全!”   “小翠,小顺儿愿意了,你呢?”   小翠将头勾得更低,小声呢喃:“翠儿但凭张伯作主!”   “好,既然你二人皆是愿意,张伯就替你们主婚。来,现在就祭拜天地!”   二人互望一眼,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到张伯身上。   小顺儿问道:“张伯,怎么拜呢?”   张伯指着前面的场地:“既是拜天地,就跪那儿吧,听张伯吩咐!”   二人起身,在院子当中跪下。   张伯朗声唱道:“一拜天地,按北、东、南、西顺序朝四方各三拜!”   小顺儿、小翠儿朝四方各拜三拜。   张伯接着唱道:“二拜高堂!”   “高堂”二字刚一出口,张伯先自一怔,老泪流出。小顺儿最先反应过来,拉一把小翠儿,朝张伯跪下,不由分说,连拜三拜。   张伯抹一把眼泪,点头道:“好好好,你们这几拜,张伯收下!接下来,夫妻对拜!”   小顺儿、小翠互拜三拜。   “好了,”张伯不无慈爱地望着二人,微微笑道,“打今日起,你二人就是夫妻了,张伯祝贺你们!”   二人起身,走到张伯跟前,各自将头枕在他的膝头,喃声说道:“谢张伯成全!”   张伯抚摸二人的脸庞,灿烂一笑:“孩子,你们打算去哪儿?”   小顺儿、小翠互望一眼,茫然摇头。   张伯缓缓说道:“张伯老家在河东曲沃,叫张家村,在西郊,家中尚有几亩薄地,几间破房。你们小夫妻若不嫌弃,就到那儿安身吧。”从胸前取出一只玉玦,递与小翠,“小翠,张伯认你做女儿,自今日始,你就姓张,叫张小翠,小顺儿是上门女婿。族人见此玉玦,必会认下你们!”   小翠伏在他的怀里,失声痛哭:“阿大——”   小顺儿抽泣一阵,抬头道:“阿大,我们一道回去吧!打今儿始,就由我和翠儿养您!”   张伯笑了笑:“好吧,你们先去,阿大与张家还有点儿私债,要去外地一趟!”   小翠问道:“阿大,是去哪儿?”   张伯抬头,仰天望有一时,缓缓说道:“是很远的地方,一时半晌回不来,你们莫要管我,趁天不黑,赶紧上路吧!”   小夫妻点点头,朝张伯又是数拜,双双携手,抹泪走出柴扉。   张伯送出大门,直到他们走远,成为两个小黑点,方才长叹一声,转回身子,关上柴扉,走进堂屋,将门再度掩上,从怀中摸出二金,寻出一块白布包好,咬破手指,用指尖写上“少爷保重,老奴去也”几个血字,摆在几案上。   一个中年妇人引着好不容易寻到此地的苏秦绕来绕去,走近破院。妇人指着柴扉道:“看,张士子就住这个院子!”   苏秦深深一揖,拖长声音,朗声唱道:“谢过大嫂!”   妇人听得高兴,隔柴扉大声叫道:“张伯,有稀客来了!”   无人应声。   妇人再叫:“张士子,你在家吗?”   仍是无人应声。   妇人朝苏秦笑道:“他们不在,想是到坟上去了。你在院里坐会儿,我到坟上寻士子去!”移开柴扉,引苏秦走进去,直奔堂屋。   妇人轻轻一推,房门开了。妇人刚刚跨过门槛,突然惊叫一声,吓得面无血色,紧紧抱住苏秦:“老天爷哪!”   苏秦急前一步,定睛一看,一位老人在脖子上套了一根草绳,吊在房梁上。苏秦一个箭步急跨过去,一手托住张伯,一手解开绳套,将老人放到地上,以手拭鼻,早无气息。   张家墓地,张夫人的新坟边又添一个更新的坟头。   张仪、苏秦并排跪在坟前,各拜几拜。张仪转过身来,望向苏秦,缓缓说道:“苏兄因何至此?”   苏秦拉长声音,似是唱诗一般:“家父逼亲,苏秦不从,星夜逃婚,再至王城。为寻贤弟,一路追踪。贤弟丧亲,家道式微;呜呼哀哉,苏秦心悲!”   张仪不无感叹地说道:“白眉老人所言,张仪今日服了!苏兄,老人说你将来贵至卿相,看来亦非虚言哪!”   苏秦再次唱道:“相者之言姑妄听,敢问贤弟欲何从?”   张仪缓缓转向母亲的新坟,咬牙切齿:“十八年前秦人犯我,先父殉国,秦人今又犯我,毁我家园,屠我人民,霸我家财,逼死先母和张伯!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仪别无他求,唯思报仇雪耻!”   苏秦想了一下,缓缓唱道:“国仇家恨终须报,不在今朝与明朝;贤弟尚无弓与箭,岂可引臂射黑雕?”   张仪陷入深思,许久,不无茫然地望着远方:“以苏兄之见,愚弟该当如何?”   苏秦从袖中掏出锦囊,递与张仪。   张仪展开,阅道:“欲改口吃,歌唱吟咏;若欲根治,云梦山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怪道苏兄出语即唱,原是得到高人点拨!”又思一时,诧异地望着苏秦,“请问苏兄,你从何处得到此书?”   “王城寻弟未果,路遇琴师唤我,转交锦囊一个,自言受人所托。”   “琴师?云梦山?”张仪自语有顷,陡然惊叹,“苏兄造化了!”   苏秦瞪大眼睛,似乎未听明白。   张仪不无兴奋地说:“在下曾听琴师讲过云梦山,说是山中有个鬼谷,谷中有个鬼谷先生,琴艺出神入化,纵使俞伯牙在世,也是逊他三分。打实里说,琴师所弹,张仪已是佩服,那日所以激他,一是使性,二是试他本领。可琴师提及鬼谷先生,竟是推崇有加,想他必是神人了。只是鬼谷先生向不授徒,琴师屡次拜他,先生皆未允准。苏兄今得此书,莫非——”陡然止住,又怔半晌,一拍脑门,“对了,定是如此!”   苏秦不明所以,只是大睁两眼,呆望着他。   张仪似是有了重大发现:“那个看相老人,想必就是鬼谷先生了。苏兄试想,若是寻常相士,哪有此等神功?此书也必是鬼谷先生所托。也就是说,鬼谷先生有意招收苏兄为徒。苏兄若能拜在先生门下,自然修得一身本领,亦必会贵至卿相!”   苏秦沉思有顷,亦是恍然有悟,唱道:“怪道琴师转此信,唏嘘再三叹时运。”   “这就是了!”张仪愈加兴奋,“鬼谷先生向不授徒,今日却授,此为时也。琴师屡求,鬼谷先生皆是不允;苏兄不求,鬼谷先生反倒主动相邀,此为运也。苏兄有此时运,琴师为何不叹?”朝苏秦连连拱手,“苏兄在上,张仪恭贺了!”   苏秦略一沉思,朗声唱道:“贤弟不嫌苏秦身贱,与秦义结金兰;苏秦果真有此时运,岂能舍弟独贪?”   张仪黯然神伤:“多谢苏兄美意。可……唉,恨只恨那日有眼不识泰山,在下冒昧冲撞了鬼谷先生。在下若是进山,先生一定记恨此事,不会容我。”   “贤弟切莫灰心,你我同拜师尊;若是先生不容,苏秦不入师门。”   张仪不无感动,长叹一声:“唉,人生如梦,得一知己足矣。张仪得遇苏兄,不枉此生矣。苏兄可先行一步,待仪为先母守满一月之孝,自去鬼谷寻访。”   “你我既为手足,汝母亦即吾母,苏秦当与贤弟,同守五七之数。”   张仪握紧苏秦之手,涕泪交流。二人挽着手,共同跪向新坟。   夕阳西下,半天红光,远远映出二人的剪影。   第三章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   常言道,祸不单行。   随巢子与弟子宋趼尚在云梦山中时,随巢子的预感就已应验了。刚刚经历战火洗劫的卫国乡野未及重建,一场更加可怕的灾难已经悄无声息地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事发于平阳郊区一个名叫石碾子的村落。顾名思义,石碾子村人是做石碾的,村中一百多户人家,几乎每一家的男人都是石匠,都有采石、锻碾这门绝活,一到农闲,他们就会拿上工具,奔波列国,为人锻制石碾。   也是该有这场劫难。公子卬屠城之后,平阳基本上已是空城,城中凡能寻到的尸骸也都被墨家弟子组织远近青壮拉到郊野葬了。   石碾子村一个参与运尸的石匠无意中看到一家大户院中有只古碾,感觉甚是别致。石匠当时只顾运尸,顾不上此事儿。一月之后,该石匠得到空闲,想起此事,就于一日凌晨早早起床,拿了笔墨、木片等一应工具,打算好好研究一下上面的图案,琢磨古人的锻碾绝艺。   这位匠人刚一走进院中,就嗅到一股怪味。前一阵子忙于清运尸体,这种味儿他早已习惯,因而并未特别在意,径直走到古碾跟前,站在那里细细观察。半个时辰后,匠人已将石碾子上面的图案全都描在随身带来的木片上。就在准备离开时,他蹲下身子,打算观察一下石碾子的底端,看看古代匠人是否也在那里下过工夫。   就在此时,匠人突然惊叫一声,跌坐于地。古碾下面赫然蜷曲着两具腐尸,显然是受惊的卫人躲在碾下,被魏武卒乱枪捅死的。由于时间太久,两具尸体早已腐烂,怪味正是散发出来的尸毒。   许是惊吓过度,石匠欲翻身爬起,两腿却是发软,好不容易才挪后几步,挣扎着起身,掉头跑回家去。当天倒也无事,次日晨起,他陡然感觉身上发冷,急叫妻子熬来姜汤喝下,仍未见轻。妻子见他脸色泛青,青中泛紫,目现绿光,甚觉奇怪,问他怎么回事,他只是摇头。可能是怕吓到妻子,对于碾下的两具腐尸,他只字未提。   这日夜间,匠人未能熬到天亮,竟是死了。   好端端的丈夫深夜暴毙,年轻的妻子悲伤欲绝,哭得死去活来,邻居及匠人亲属全被惊动了,无不赶来奔丧。因见匠人全身铁青,众人皆不知他得的是何怪病,有说是叫小鬼抓了,有说是叫阎王抽了,里里外外没有一个好说辞。家人也觉得死相难看,赶忙弄来寿衣将他穿上。刚巧邻居一个老丈有副现成的桐木寿材,家人出钱买过,将他入殓了。   按照习俗,平民死后,入殓三日方能下葬。村人留他连过两夜,于第三日向晚时分,一路上敲敲打打,将他抬往村南的祖坟安葬。   送葬途中,一长溜人披麻戴孝,号哭声声。   因桐木寿材不重,村中石匠又都是力气人,因而只用了四人抬棺。四个抬棺者中,走在后面的是死者的两个邻居,也是一对叔侄。将要走到坟地时,侄儿小声对叔父说:“六叔,前日入殓时,我见里面的这人——”朝棺材努了一下,“脸色乌青,吓死我了!”   这位六叔额上虚汗直出,明显一副勉力支撑的样子,但还是瞪他一眼:“不要胡说,小心被他听见,抓了你的魂!”   说话间,六叔陡然打个趔趄,但又挺住了。侄儿做副鬼脸,正要嘲笑六叔胆小,突然呆了,怔怔盯住他道:“六叔,你脸上也——也泛青了!”   他的话音刚刚落地,六叔再也支持不住,两腿一软,歪向一边。棺木陡然失去一角支撑,滑掉于地。   侄儿放下抬杠,哭叫道:“六叔!六叔——”   众人闻声,齐围过来。   侄儿一把抱住六叔,走到路边。六叔的脸色越来越青,一手紧抵喉咙,一手指着棺材,费尽气力说道:“是——是他——”   侄儿似乎突然间意识到什么,两眼发直,惨声惊叫:“鬼呀,鬼呀,鬼抓人喽!”疯了般撒丫子就跑。   众人皆吃一惊,正自面面相觑,披麻戴孝的人群中又有一人脸色乌青,歪倒于地。众人一看,是死去石匠的年轻妻子。   众人一下子傻了。又有人发一声喊,大家各自慌神,四散逃去。   此后没过几日,附近村里死者频频,路上、田边,处处可见全身青紫的尸体。活人都学乖了,各自躲在家中,没人去理死者。村头一棵大树下面,几个被鬼抓的村民佝偻在那儿等死,另有一人半跪在地上,似在向上天祈祷。   疫情迅速蔓延,几天之内,竟已波及楚丘。楚丘守丞栗平闻知详情,知是瘟神来了,使人飞报相府。   这日是大朝,老相国孙机由于连拉几日肚子,偏巧告假,在府中养病。收到急报,孙机匆匆阅过,脸色一下子变了,顾不上身体虚弱,急叫家宰驾上轺车,朝卫宫急驰。   轺车在卫宫门口戛然而止。孙机在家宰的搀扶下走下车子,手捧急报,跌跌撞撞地踏上大殿前面的台阶。由于慌不择路,加上身体疲弱,一只脚板未能及时抬起,被台阶上的青石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下。家宰眼疾手快,箭步冲上,一把扶住。   看到这种情况,家宰也就顾不上家臣不得上朝的礼数,扶起孙机,缓步走上宫前台阶。   正殿里,众臣正在向卫成公奏事,突然看到孙机进来,顿时一怔。孙机冲前几步叩拜于地,手捧急报:“启禀君上,楚丘栗将军快马急报,平阳、楚丘陡起瘟病,患者全身青紫,重则顷刻暴卒,轻则残喘数日而毙。眼下死者逾百,百姓闻风色变,民心惴惴——”   听到“瘟病”二字,满朝文武皆惊,面面相觑。   内臣急走过来,从孙机手中接过急报,双手呈与卫成公。卫成公颤着双手接过,目光扫视一遍,神情竟如呆了一般。   孙机小声奏道:“君上——”   卫成公醒过神来,长叹一声:“唉,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兵祸前脚刚走,瘟神后脚就到,难道是上天亡我卫室不成?”将头转向孙机,“老爱卿,可有除瘟之方?”   孙机摇头道:“按史书所载,禹时洪水泛滥,雍州闹瘟,历时三月,尸横遍野,死者逾十万计;武王伐纣之时,殷地闹瘟,死者不计其数,国都几无御敌之兵……君上,瘟祸不比兵祸。兵来尚有将挡,瘟祸……”   卫成公声音发颤,目光转向朝臣:“这——这可如何是好?”   太师眼中闪过一道冷光,眼珠子连转几转,趋前一步:“臣弟有奏!”   卫成公忙将目光转向太师,急切问道:“快,爱卿有何妙策?”   太师缓缓说道:“据臣弟所知,瘟病是天杀之祸,无方可治!”   卫成公一下子怔在那儿:“这——爱卿是说,寡人获罪于天了?”   太师瞥一眼孙机,别有用心道:“君兄是否获罪于天,臣弟不敢妄言。不过,眼下天降瘟神,却是实情!”   卫成公沉思有顷,目光缓缓落在太庙令身上:“爱卿主司祭祠,可否代寡人问问,寡人因何使上天震怒,降灾于卫?”   太庙令跨前一步:“回禀君上,恕微臣斗胆犯言,前番戾气上冲,彗尾扫庚,当是上天示警。微臣已将上天所示奏报朝廷,朝廷却置上天所示于不顾,不当战而战,招致平阳屠城、楚丘、帝丘被围之祸。战事完结,朝廷又未及时敬天事鬼,化散戾气,终酿此灾!”   太庙令振振有词,不言君上,只言朝廷,矛头显然是指向相国孙机的。卫成公听得明白,半晌无言,末了长叹一声:“唉,战后理当敬天事鬼,寡人只顾忙碌,竟是误了。瘟神适卫,罪在寡人哪!”又顿一下,抬头望向太庙令,“爱卿可否代寡人祈请上天,请上天召回此神,化解灾殃?”   太庙令奏道:“回禀君上,微臣并无此能。不过,据微臣所知,大巫祝可神游上天,沟通鬼神,君上何不召他试试?”   卫成公眼中亮光一闪:“快,有请大巫祝!”念头一转,“慢!摆驾太庙,寡人亲去恳请!”   卫国太庙位于宫城东南约三里处,从地势上讲,是帝丘城内制高点。太庙十分古老,始建于三百多年前,是卫成公东迁帝丘后盖起的首批建筑,无论是建筑规模,还是奢华程度,均高于后它而建的宫城。但宫城几经扩建,太庙自建成后一直沿用至今,因而早与宫城不可攀比。尽管如此,打眼望去,太庙仍旧不失其初建时的尊贵和典雅。   太庙自建成后,国家大小事项,从任免吏员到民事外交,凡不能立断的,历代卫公均要到太庙求大巫祝问卦。这也使太庙变了性质,名义上是卫室的祭祠场所,实际上却是卫国的权力中心,是决策卫国大政的终端裁判所。正因如此,掌管太庙的太庙令,在朝中一直炙手可热。而按照祖制,太庙历来由太师管辖,决定太庙令、大巫祝人选的自然是当朝太师,因而,太师在朝中可谓是一言九鼎,上至卿相,下至大夫,无不对他敬畏有加。   然而,卫成公即位不久就起用孙机为相,太庙的作用陡然降低,因为国家大事,无论多么棘手,孙机总有办法应对,且大多应对得还算得体。时间久了,卫成公遇事只找孙机商议,只在年节祭祠、婚丧嫁娶时才去太庙。太庙权力大大削弱,太师自也风光不再。前番魏人打来,太师看准情势,极力主和,不想孙机却一意抗战,使他猝不及防,在满朝文武面前灰头土脸,面子尽失。太师本寄厚望于战事的结局,不想又出意外,秦人突袭河西,魏人主动撤兵,孙机死命一战,竟然保全了社稷。太师、太庙令、大巫祝等甚是失落,正自苦无良策,偏瘟神下凡相助来了!   就在卫成公摆驾太庙之时,大巫祝正端坐于庙堂殿前,双目微闭,似已入定。小巫祝急走进来,在他耳边私语一番。大巫祝全身震颤,二目圆睁,光芒四射:“哦,瘟神降于平阳、楚丘,君上亲来恳请?嗯,太师何意?”   “太师吩咐,相国孙机从未敬天事鬼,力促君上以弱抗强,上天震怒,方使瘟神下凡,以惩戒卫人。太师要上仙作法祭天,沟通瘟神,莫使他犯境帝丘,殃及都城,同时要上仙秉承天意,借此契机迫使君上敬天事鬼,不再听那孙机蛊惑!”   大巫祝沉思有顷,冷光收拢,眼睛闭合,似又恢复入定状态,口中迸道:“转禀太师,就说小仙心中有数了!”   这日黄昏,就在卫成公摆驾太庙后不到两个时辰,十几个皂衣宫人手持令箭匆匆走出太庙,各乘快马,分驰全国各地。其中两匹快马径奔帝丘西门,一匹出城,如飞般朝楚丘驰去。另一匹在城门处停下,马上皂衣人勒住马头,朝城门尉宣旨:“城门尉听旨!”   城门尉叩拜接旨:“末将接旨!”   皂衣人朗声宣道:“平阳、楚丘瘟神肆虐。君上有旨,自今日始,举国事天,唯大巫祝之命是从!”   “末将遵旨!”   “传大巫祝令,自接令时起,关闭城门,许出不许入,违令者斩!”言讫,皂衣人将一只令箭抛落于地。   城门尉捡起令箭,朗声说道:“末将得令!”   皂衣人也不答话,打转马头,朝另一城门急驰而去。   望着皂衣人渐渐走远,城门尉朝众军士喝道:“还愣什么?快关城门!”   八名士兵“刷”地拉起吊桥,“吱呀”一声将城门重重关上。   因已天晚,外出办事或干活的市民正在陆续返回,排队入城。猛然看到城门关闭,众百姓急了,齐冲上来,拼命打门,顷刻间,悲哭声、怒骂声响成一片。   驰出西城门的皂衣人快马加鞭,不消三个时辰,就已赶到百里之外的楚丘,在守丞府前翻身下马。此时虽已深夜,因有瘟疫的事,府中仍是灯火通明,守丞栗平正在召集城中长老及属下众将商议治瘟大事,听闻君上使臣到,赶忙出府,将皂衣人迎入,叩拜于地,等候宣旨。   皂衣人在堂中站定,宣过诏书,朗声说道:“传大巫祝令,生者不可游走,死者就地葬埋。凡罹瘟之家,皆上天行罚,不可救赎。当封其门户,待瘟神行罚之后,焚其房屋,火送瘟神!违令者斩!”   栗平一怔,迟疑有顷,叩首道:“末将遵命!”   可能是惧怕瘟神,皂衣人匆匆留下诏书、令箭,不顾夜深路遥,竟又上马飞驰而回。   送走使臣,栗平独坐于堂前,凝思有顷,使人召来属下部将,转达君上旨意,安排他们执行大巫祝之令。   天刚蒙蒙亮,全身甲衣的将士兵分数路,在各处交通要塞设立关卡,限制臣民走动。早有人将卫成公的诏书和大巫祝的命令制成告示,四处张贴。对于罹瘟区域,则使人将告示内容通过鸣锣喊话,晓谕臣民。   一时间,平阳、楚丘就如一片死地,除去拿枪持戟的甲士之外,根本看不到走动的活人。无论是臣民还是兵士,人人都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没有人高声说话,连哭声也难听到。   一队兵士如临大敌般前往瘟病的始发地石碾子村,将各家各户围定,不管里面是死是活,只用木条、铁钉将门窗从外面钉死。   一家院落里,两名士兵闯进院子,不由分说,将人赶进屋中,关上房门,将门从外面锁上,叮叮咣咣地钉起封条来。房内传出拳头捶门的声音,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哀求:“官爷爷,我们一家老小好端端的,奴家没有不事上天哪,求求官爷放我们出去,瘟神没到我们家,求求官爷,放我们出去吧……苍天哪,您睁开眼睛,救救我们吧!”   伴随着女人哭求的是一个男孩子稚嫩的叫声:“阿姐,我渴!”   接着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弟弟别哭,阿姐这就舀水去!”   正在敲钉的士兵心里一酸,犹豫一下,眼睛望向另一士兵:“这家好像没有生瘟,要不,给她们留条活路?”   另一士兵横他一眼:“找死啊你,快钉!”   敲钉声再次响起。   在都城帝丘,天刚迎黑,大街上就已空空荡荡。不远处,一个值勤的兵士一边敲锣,一边高喊:“大巫祝有令,全城宵禁,所有臣民不得走动,违令者斩!”   一队执勤的士兵持枪从大街上走过。一匹快马从这队兵士身边驰过,在不远处的相府门前停下,一身戎装的帝丘守尉孙宾翻身下马,走入大门,早有仆人迎出,将马牵走。   孙宾大步流星地走进客厅,女仆迎出:“少爷,您可回来了!”上前为他卸去甲衣。   孙宾走到衣架边,自己换上便服。女仆一边朝衣架上挂甲衣,一边说道:“少爷,老爷方才交待,要少爷去宗祠一趟!”   孙宾一怔,拔腿朝宗祠方向走去。   孙家宗祠设在相府后花园旁边,墙上挂着一排画像,排在最中间的一个身披重甲,面目慈祥,下面摆着一个牌位,上写“先祖孙武子之灵”。两边依次是仙去的列祖列宗,孙宾先父孙操、先叔父孙安的牌位排在最边上。孙安的牌位旁边又立了三个牌位,一个是孙安的妻子,另外两个是他们的一双儿女。   家宰摆上供品,燃好香烛,缓缓退出。孙机拄着杖,缓缓走到孙武子的牌位前面,放下拐杖,跪下,抬头凝视孙武子的画像。   孙机闭上眼去,两片嘴唇轻微嚅动,似在喃喃自语。烛光照在他的老脸上,下巴上的花白胡子随着他的嘴唇的嚅动而微微颤动。   门口,孙宾站在那儿,静静地望着爷爷。   孙机感觉出来,头也不抬:“是宾儿吗?”   孙宾走进来,在孙机身边跪下:“爷爷,是宾儿!”   “宾儿,来,跟爷爷一道,祈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卫人!”   二人朝列祖列宗的灵位连拜数拜,闭目祈祷。有顷,孙宾睁眼望着孙机:“爷爷,此番瘟祸,我们真的躲不过吗?”   孙机长叹一声:“唉,能否躲过,要看天意!”   孙宾眼中一亮:“天意?爷爷是说,我们尚有解救?”   “是的,”孙机点头道,“天无绝人之路!传闻墨家巨子随巢子有治瘟之方,若得他来,卫人就可有救了!”   孙宾忽一声起身:“宾儿这就动身寻访随巢子,请爷爷准允!”   “爷爷召你来,就是此意。只是随巢子居无定所,你可知去何处访他?”   “爷爷放心,无论他在天涯海角,宾儿定要请他过来!”   “宾儿,”孙机轻叹一声,“眼下十万火急,不是天涯海角的事儿。不久前,有人在洛阳见过随巢子,你可前往洛阳方向寻访。卫地闹瘟之事,必已沸扬于天下,依随巢子性情,若是知晓,也必前来。是否已在途中,或未可知!”   孙宾站起身子:“爷爷保重,宾儿走了!”   孙机也站起来,依依不舍:“宾儿,去吧,爷爷在楚丘守望你们!”   孙宾惊道:“爷爷,您——您要去楚丘?”   “是的。”孙机道,“这几日来,你都看到了。大巫祝如此治瘟,疫区百姓只怕是雪上加霜。有爷爷这把老胡子在那儿飘上一飘,他们心里会有一丝安慰。”   孙宾朝孙机跪下,缓缓说道:“爷爷,可——可您这还病着呢!”   孙机不无慈爱地抚摸一把孙宾:“去吧,爷爷这把老骨头,硬朗着呢!”   孙宾又拜几拜,泣道:“爷爷,您——您多保重!”转身告退,返回厅中,将披挂穿了,到马厩牵出战马,径朝西门驰去。   石碾子村,家家户户的门窗都被兵士们由外面钉死,几处房舍已经燃火,远远望去,浓烟滚滚。   三名军卒手拿火把,走到一家被钉死的院落旁边,推开院门正欲进去,听到屋子里隐隐传出哭泣声。为首军卒侧耳细听一会儿,扭头说道:“是老头子在哭呢,看来,今天走的是他老伴!”   另一军卒接道:“这老头子也怪,昨日儿子死,只听到老伴哭,却没听到他哭;今儿老伴死,他却哭了。由此看来,老伴要比儿子重要!”   第三名军卒哂道:“你懂个屁!没听说过‘大音希声’吗?人若过分伤心了,反倒会哭不出来!儿子走时不哭,老伴走时哭,这恰恰证实,儿子比老伴重要!”   为首军卒横他们一眼:“这是争执的地方吗?前面还有十几家呢,要是耽搁久了,小心瘟神把你们也搁下来!听说没,就这几日,光咱这个百人队就搁倒十几个!你们难道也想——”搁住不说,退出柴扉,朝旁边一家院落走去。   两名军卒打个惊愣,再也不敢说话,悄然无声地跟在身后。三人推开柴扉,走进院里。为首军卒大声朝屋子里喊道:“喂,有人吗?”   没有应声。   为首军卒又喊几声,听到仍无反应,转对两个军卒道:“这一家没了,烧吧!”   两名军卒二话不说,跑到院中柴垛,抱来柴草,分别堆放于大门、前后窗子及屋椽下面,拿火把点上。不一会儿,浓烟四起,整座房子熊熊燃烧起来。   村南,一辆马车缓缓爬上高坡,在坡顶停下。坐在车前驾位的家宰扭头说道:“主公,石碾子村到了,听说瘟病就是从此地散播出去的!”   孙机缓缓跳下马车,站在坡顶,望着村中正在冒出的股股浓烟,两道浓眉拧到一起。有顷,孙机长叹一声:“唉,生灵涂炭哪!”   家宰擦把泪水,转对孙机道:“主公,上车走吧,前面就到楚丘了!”   孙机没有接话,迈开大步竟朝村里走去。家宰急道:“主公?”   孙机顿住步子,回头说道:“你先在此处候着,我去村里看看!”   家宰急道:“主公,要看就在这儿看好了。待会儿见到栗守丞,您就啥都知道了!”   “不打紧的,我去去就来!”孙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下坡去。   村中,方才的三名军卒又烧两处院落,开始走向那户曾有妇人呼救的院子。为首军卒照例推开柴扉,站在院中大声喊道:“喂,屋里还有人吗?”   没有声音。   为首军卒迟疑一下,趋至门口,连敲几敲:“喂,屋中还有人吗?”   仍是没有声音。   为首军卒退回院中,呶下嘴道:“抱柴去吧!”   另外两名军卒到柴房抱柴,分别堆放妥当。就要点火时,窗口处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接着,一只小手从封死的窗子漏洞里伸出。   小手微微晃动几下,传出一个女孩子几近嘶哑的哀求:“叔叔——叔叔——”   几个军卒皆吃一惊,面面相觑。   女孩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水——叔叔,水——水——”   一名军卒望一眼为首军卒:“还烧吗?”   为首军卒瞪他一眼:“烧烧烧,烧个屁,人还活着呢!快走,赶明儿再来!”   几个军卒转过身子,正欲离开,却见门口赫然站着孙机,一时呆了。孙机看到了那只仍在绝望晃动的小手,顾不上责怪他们,三步并作两步走窗前,取过身上水囊,递给小姑娘。   然而,由于窗口封得太牢,漏洞过小,水囊塞不进去。孙机一急,用力将钉着的一根木条扳断,弄出一个大洞。   小姑娘颤抖的小手接过水囊,拧开,先喝一小口,沙着嗓子道:“谢——谢爷爷!”   “孩子,”孙机泣泪道,“就你一人吗?”   小姑娘哑着嗓子,泣不成声:“还有娘和弟弟。爷爷,救救我们吧,救救我娘,救救我弟弟,爷爷,我们几天没吃东西,水也喝光了……”   孙机声音颤抖了:“孩子,爷爷马上救你们出来!”转过身子,冲几个军卒大声嚷道,“这孩子好端端的,为何关她进去?”   众军卒互望一眼,为首军卒欺上一步,两眼盯住孙机:“还没问你呢,你倒反过来训起人来!告诉你吧,大巫祝有令,凡私拆官封者,一律治以死罪!念你年过花甲,也还出于好心,军爷暂不与你计较,也不问你是何人,来自何处了。老先生,少管闲事,快快走路吧!”   孙机非但不动,反而指着门上的封条:“拆掉!”   为首军卒一愣,上下左右打量孙机,眼睛一横:“嗨,你个怪老头,军爷有意放你一条生路,你却不走!这叫什么?这叫不识相!弟兄们,拿下他,关他柴房里去!”   两名军卒齐围上来,左右拿住孙机,眼见就要扭入柴房,院外传来车马声,家宰急步走入,朝众军卒朗声喝道:“住手!”   三名军卒面面相觑,正待问话,家宰喝道:“还不放开相国大人!”   三人一下子愣了。   为首军卒怔道:“相国大人?什么相国大人?”   家宰斥道:“还能有什么相国大人?他就是孙相国,你们这群瞎眼狼!”   孙机大名无人不晓,三名军卒一下子傻了,尽皆叩拜于地,为首军卒语不成句:“小——小人冒——冒犯相国大人,请相国大人治——治罪!”   孙机轻叹一声,指着大门缓缓说道:“拆掉封条!”   三名军卒赶忙起身,三五下拆掉封条。孙机率先走进屋去,将饿晕在炕上的男孩子抱出院门。三名军卒见相国都不怕死,哪里还敢说话,纷纷走进去,两人抬了中年女人,另一个抱出那个小姑娘,放在院中。   孙机望一眼家宰:“快,拿干粮来!”   家宰走回车上,拿出几块干粮。孙机将一块嚼碎,喂在小男孩口中。几个军卒看到,赶忙寻来一只大碗,拿水将干粮泡在碗中,喂给中年女人。   小姑娘最是清醒,跪在孙机前面一边喝水,一边大口嚼咬干粮,两只大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孙机。   孙机看着她:“孩子,你叫什么?”   “俺叫阿花!”   “你家阿大呢?”   “阿大出远门为人做碾子去了,家中只有我们娘仨,听说传病,娘不让出门,又将屋子用火烤了。我们三人好端端地在这屋里,突然冲来几个军爷,不由分说,把我们关入屋子,在外面钉了。我们没的吃的,没的喝的,后来,娘和弟弟又渴又饿,昏过去了。爷爷,要不是您,我们就得活活死在屋子里。”阿花说得伤心,哽咽起来。   孙机拍拍她的小脑袋:“孩子,莫哭,莫哭,有爷爷在,一切都会好的!”转对为首军卒,“还有多少人家钉在屋里?”   “回相国大人,大巫祝说,这个村子犯下大罪,瘟神行罚,家家户户都让钉了!”   “荒唐!”孙机斥道,“你去查看一下,仍旧活着的,全都放出来,予水喝,予东西吃!”   为首军卒迟疑一下:“这——”   “这个什么?”家宰怒道,“相国大人叫你去放,还不快去!”   “小人遵命!”   为首军卒应过,与两名军卒急走出去。   帝丘城中,孙机刚走,就有人告知太庙令。太庙令急到太师府中,将孙机、孙宾爷孙二人相继出城之事细细禀报。   太师凝眉沉思有顷,缓缓说道:“依孙机性情,眼下出城,必是投疫区去了!”   “他去疫区,岂不是找死?”   “嗯,”太师捋着胡须,“这样也好。倘若真的死了,倒也省心!”略顿一下,“这两日见过大巫祝了吗?”   “下官就是打上仙那儿来的。”   “他说没说过瘟神何时能够送走?”   “回禀太师,上仙已经神游天宫,面奏天帝了。天帝谕旨说,卫人当有百日瘟灾,待瘟神行罚期满,方好收回!”   “百日?”太师震惊了,“行罚如此之久,要死多少人哪?再说,万一君上失去耐心,事情岂不更糟?”   太庙令稍作迟疑,小声应道:“回禀太师,上仙说,瘟神一旦行罚,非达百日不可,急切不得。至于会死多少人,上仙说了,只要封死道路,莫使罪人流窜,就等于锁住瘟神两腿,将他限死在平阳、楚丘两地,由他胡来一阵,想也闹不出大乱。再说,孙机蛊惑君上不事鬼神,死他几人,也是应得!”   太师低下头去,许久,点头说道:“既有此说,就依他吧!”眉头又是一紧,“说起孙机,老朽倒也想起一事,爷孙二人既然出城,为何没有一道走呢?”   “这——下官也是不知!”   “派人盯上!此番机会难得,万不可再让这对老小坏下大事!”   “下官明白!”   太庙令告辞之后,太师凝眉有顷,叫上车马,径去宫中叩见成公。听闻太师求见,卫成公一反往常,不仅迎出宫门,且又亲手携他入宫,免去跪拜,让他率先落座。   太师受宠若惊:“君兄如此大礼,叫臣弟如何承当?”   “爱卿此来,必有大事说与寡人!”   “是哩,”太师拱手道,“启禀君上,臣弟方才得知,相国昨日出城去了!”   “出城?”卫成公失色道,“这个时候,他为何出城?”   “听说前去楚丘、平阳探访瘟神去了!”   卫成公惊得呆了,急站起来,在殿中连走几个来回,转对内臣:“真是个老糊涂,快,追他回来,就说寡人有急事商议!”   内臣正欲安排,太师摆手止住他,转对成公道:“启禀君上,老臣得知相国出城,已使人前往寻访了。”   “这就好。”卫成公松下一气,“若有相国音讯,速禀寡人!”   “老臣遵旨!”   小巫祝领着几个巫人径至楚丘守丞府,经过查问,见大巫祝的命令已经得到全面贯彻,甚是满意,当即褒奖几句,话入正题:“栗将军,听说孙相国已来楚丘,怎么不见他呢?”   栗平惊道:“哦?相国大人几时来的?栗平未曾见到!”   小巫祝也是一怔:“那——孙宾呢?”   “也未见到!”   小巫祝将眼凝视栗平,忖知他不是说谎,闷头自语:“这就怪了。他们爷孙二人既已出城,未至此处,却到何地呢?”   栗平沉思有顷:“请问上仙,你敢断定相国大人、孙将军是到楚丘来了?”   小巫祝顺口反问:“不到此地,他们出城干什么?”   想想也是,国难当头,朝中真正关心百姓疾苦的,也就是相国了。栗平朗声叫道:“来人!”   一名参将急急走进。   “搜查附近村寨,寻访相国大人和孙将军!”   “末将得令!”   参将当即引人挨村查去,果见孙机正在石碾子村中。依旧活着的村人已被孙机责令放到院中,几名军卒正在按照孙机吩咐为他们送水送粮。   参将大惊,顾不上叩见,迅即勒转马头,径回楚丘,将情况备细说明了。   栗平、小巫祝闻听相国拆了封条,急忙赶至石碾子村,得知孙机正在一户院中救助村民,急急求见。孙机见是栗平赶到,正欲起身迎接,陡然一阵眩晕,差一点歪倒于地。   栗平看得真切,跨前一步扶住:“相国大人,相国大人,您——您怎么了?”   孙机额上虚汗直出,在栗将军的搀扶下,勉强走到一棵树下,靠在树干上:“水!”   早有人递来水囊。孙机连饮几口,喘会儿气,笑对栗平道:“看老朽这身子,前几日拉肚子,竟是虚了!”   栗平跪地叩道:“相国大人,您到楚丘来,末将刚刚得知,迎得迟了!”   孙机指了指院子里的村民:“这些村民中,有的患病了,有的却是无病,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封门,如何能成?”   栗平看一眼小巫祝:“这……回禀相国大人,末将也是身不由己,奉命行事!”   小巫祝看到孙机的目光向他射来,知无躲处,只好跨前一步,略略一揖:“小仙见过相国大人!”手指院中的村民和拆掉的封条,“相国大人,您在此地私拆封条,擅放罪民,这是违抗君命!小仙奉劝相国大人,万不可一意孤行,毁掉大人一世清名!”   孙机哪里将他放在眼里,又喘几声粗气,沉声斥道:“都是百姓,何来罪民?你回去转告大巫祝,让他转呈太师,就说本相说的,这样治瘟,莫说赶不走瘟神,纵使赶走,也是伤民。天下至贵者,莫过于生命,若是只为一己之私,就这么草菅人命,实非智者所为!”   孙机义正辞严,小巫祝嘴巴张了几张,竟是一句也回不上来,面红耳赤道:“相国大人,您——您且候着,小仙这就回去奏知上仙!”   小巫祝一个转身,走出院门,骑上快马,一溜烟尘径奔帝丘而去。   栗平看一眼气喘吁吁的孙机,不无关切地说:“相国大人,您——身子骨要紧,要不,先到末将府上,好好将息一晚如何?”   孙机又喘一时,摆手道:“你们去吧,老朽只想待在村里,跟百姓唠唠嗑儿!”   栗平急道:“这——这如何能成?”   孙机想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栗将军,本相问你,罹瘟百姓究竟有多少?”   栗平应道:“从平阳到楚丘,方圆百里瘟病肆虐。就末将所知,迄今为止,像石碾子这样整村封门的共是八个村寨,千二百户,零星封门的有三百余户。百姓听闻罹瘟就要封门,纵有病人,也不上报,谁家有死人,更是悄悄葬掉,连哭都不敢,因而眼下究竟有多少人罹瘟,又死去多少,末将实在说不清楚!”   孙机的两道浓眉锁在一处,许久,长叹一声:“唉,天灾是大,人祸却甚于天灾!前番魏人屠城,平阳百姓已剩无几,再此下去,楚丘也将成为空城,人丁兴旺、鸡犬之声相闻的百里沃野,就会成为无人区了!”   栗平也是不无忧虑:“可——君上旨意如此,如何是好?”   孙机再叹一声:“唉,君上全让瘟病吓糊涂了。没有百姓,何来国家?没有国家,何来社稷?栗将军——”   “末将在!”   “国家昏乱,方见忠臣!眼下君上糊涂,奸人当道,你是此地父母官,万不可乱了方寸哪!”   栗平再叩,泣道:“末将知罪!可——可如何治瘟,末将真也不知。相国大人若有良方,末将但听吩咐!”   “听闻墨者有治瘟之方,若得巨子前来,此瘟或可有治!老朽已使孙宾寻访墨者去了。你可使人打探,守望孙宾他们!若是他们赶到,叫他们先来此村!擒贼擒首,治病治本。瘟病既从此始,亦当由此治起!”   栗平朗声应道:“末将遵命!”   小巫祝一溜烟似的回到帝丘,将石碾子村发生之事细细禀过,末了说道:“孙机还让小人特别传话与太师!”   太师趋身问道:“哦,他说什么了?”   “孙机说,‘这样治瘟,莫说赶不走瘟神,纵使赶走,也是伤民。天下至贵者,莫过于生命,若是只为一己之私,就这么草菅人命,实非智者所为!’”   太师闻听此言,半晌无语。   太庙令急插一句:“孙机是狗急跳墙,大人莫听他的胡言!”   “唉,”太师轻叹一声,“你懂什么?孙机说出此话,算是明白人。他只有一点不明白,那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孙机忙来忙去,虽不为利,却是为名。为名也好,为利也罢,不都是一己之私吗?”   “太师所言甚是!”太庙令附和道,“前番魏人伐我,孙氏一门出尽风头,名噪天下,不想却是害苦了卫人,平阳城里血流成河,满城尽屠啊!”   太师复叹一声,转向小巫祝:“老相国身体可好?”   小巫祝急前一步,低语数声,末了说道:“若不是栗将军搀扶及时,他就倒在地上了!”   老太师眉头立动,转向大巫祝:“请问上仙,观此症候,难道老相国惹怒了瘟神?”   大巫祝转向小巫祝,问道:“老相国是否额头汗出?”   小巫祝应道:“正是!”   “相国是否气喘吁吁?”   “正是!”   “相国是否面呈青气,全身发颤?”   “正是!”   大巫祝转对太师:“回禀太师,孙相国私拆封条,擅放罪民,已获罪于瘟神,观此症候,想是瘟神在行罚了!”   太师思忖有顷,一语双关地吩咐大巫祝:“老相国是卫国大宝,不可缺失,麻烦上仙去跟瘟神商议一下,让老人家手下留情,放回老相国。老朽禀报君上去!”   大巫祝心神神会:“太师放心,小仙这就去求瘟神!”   太师吩咐家宰,备车前往宫城。成公一见他来,急急问道:“可有孙爱卿下落?”   太师的眼里挤出几滴泪水:“回——回禀君上,臣弟正为此事而来!”   成公心里咯噔一声:“爱卿快说,孙爱卿他——他怎么了?”   太师长叹一声:“唉,孙相国爱民心切,竟是瞒了上下,视君上诏命于不顾,与其家臣一道径至石碾子村,逼令兵士打开封条,放出瘟神属民。此举果然惹恼瘟神,瘟神——”似是说不下去,泪水再出。   卫成公一下子怔了,好半天,方才说道:“老爱卿是说,孙爱卿他——得了瘟病?”   太师郑重点头。   卫成公跌坐于地,又怔半晌,方才转对太师:“老爱卿,可——可有救治?”   “臣弟得知音讯,即去恳请大巫祝,请他赶赴上天求请瘟神,或有救治!”   卫成公急道:“快,快请大巫祝!”   不一会儿,大巫祝进宫叩道:“小仙叩见君上!”   “上仙免礼!”   大巫祝谢过,起身坐下。   卫成公拱手揖道:“孙相国爱民心切,无意中得罪瘟神,招致瘟神行罚。方才听太师说,上仙已去求请瘟神,寡人甚想知道瘟神旨意?”   “回禀君上,小仙方才神游天宫,叩见瘟神,瘟神说,相国大人违抗君命,私侵他的领地,放走他的属民,已犯死罪!”   卫成公惊道:“这——寡人身边,不可没有孙爱卿!还请上仙再去恳请瘟神,求他无论如何,务必放回孙爱卿!”   “回禀君上,方才小仙正是这么恳请的。小仙好说歹说,瘟神终于开恩,说是唯有一方,或可救赎相国大人!”   “是何妙方,上仙快说!”   “瘟神说,君上须将瘟神的属民还与瘟神,对擅拆封条、违抗君命的军卒明刑正法,警示国人!”   “好,寡人答应!”   “瘟神还说,相国大人从他齿下夺走童男、童女各一名,须此二人献祭!”   卫成公思忖有顷,摆手道:“好吧,好吧,都依瘟神所请!寡人烦请上仙亲劳一趟,速速献祭,早日从瘟神手里赎回孙爱卿!”   大巫祝拱手应道:“小仙领旨!”   大巫祝奉了君命,引领小巫祝及巫女十余名,与内臣、太庙令等一行人敲锣打鼓,焚烟点火,径奔楚丘。内臣宣过君上诏书,栗平接旨,引领众人赶赴石碾子村。   孙机年过七旬,本就年老体弱,抗魏以来,更是未曾休息过一时。前些时连拉数日肚子,今又带病奔走疫区,受到戾气,纵使铁打的身子,此时也禁受不住,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家宰将他扶入轺车,赶至村南高坡,使他远离村中戾气。   大巫祝等赶到时,孙机已是昏迷,脸上泛起青气。   大巫祝一到,即令军卒复将村民赶进屋去,尽数封死,又使人抱来许多干柴,在村头空场上堆起柴垛,垛前设下祭坛,将阿花姐弟二人梳洗过了,换上白衣,置放在高高的柴垛上面,缚了手足,使其盘腿坐下。两个孩子全身战栗,大声哭泣。   帮孙机放出村民的三名军卒也被反绑双手,跪在祭坛前面。他们的身后是一排巫女,巫女后面是小巫祝,小巫祝后面是大巫祝,大巫祝后面不远处,是栗平、内臣、众兵卒等数百人,再后面是那个高坡,坡上停放着孙机的轺车。   不一会儿,巫乐响起,众巫女个个手拿火把,踏着鼓点,载歌载舞,准备向瘟神献祭。栗平站立不安,似在焦急地等待什么。   不远处的大道上,一名军尉和孙宾牵着马急急走着,身后跟着随巢子、告子、宋趼等十数个身负背篓的褐衣墨者。   军尉手指不远处的村落对孙宾道:“孙将军,前面就是石碾子村,据传,瘟神就是从该村首先发作的。相国大人说,他就在村里等你!”   孙宾急于见到孙机,转对随巢子道:“随巢子前辈,晚辈先走一步了!”   随巢子点了点头,孙宾嘱托军尉几句,跨马朝石碾子村急驰而去。   村头,鼓点越来越响,巫女越舞越劲。   孙机躺在轺车中,脸色青紫,昏迷不醒。家宰守在车边,目光焦急地望着坡下的祭坛,似乎在等候大巫祝火祭过后,相国能够奇迹般生还。   一阵更急的鼓点传来,孙机的脑袋略动一下,微微睁开眼睛。家宰看到,急忙俯下身子,不无惊喜地说:“主公,主公,您——您醒过来了!”   孙机声音很低,断断续续地问道:“何——何来鼓——乐?”   “回禀主公,君上为救主公,下旨让大巫祝向瘟神献祭。眼下正在献祭呢!”   孙机急道:“献——祭?所——所献何——祭?”   家宰迟疑一下,声音哽咽:“是——是阿花姐弟二人!”   “荒唐!”孙机挣扎着就要坐起,家宰赶忙扶他起来,孙机手指祭坛方向,“快,扶——扶我过——去!”   家宰哭道:“主公,您这样子,万不能动啊!”   “快——快让他们放——放掉两——两——两——两个孩——孩——”孙机话未说完,头一歪,竟是咽气了。   家宰大声哭号起来:“主公——主公——”   祭坛前面,巫乐戛然而止,众巫女各自手拿火把站成一排,候在柴垛前面。   鼓声一停,家宰的哭喊声陡然清晰起来。众人皆吃一惊,纷纷扭过头去。栗平急步跑到车前,大声问道:“老相国怎么了?”   家宰泣道:“主公仙——仙去了!”   栗平似乎无法相信:“这——这怎么可能呢?”   家宰泣道:“主公临终遗言,取消献祭,放掉两个孩子!”   栗平迅速转身,急步走到大巫祝跟前,沉痛地说:“相国大人仙去了!”   大巫祝两眼闭合,摇头摆脑,对着空气念念有词,谁也不知他在念叨什么。   栗平提高声音:“相国遗言,取消献祭,放掉两个孩子!”   大巫祝似是没有听见,口中依旧念念有词,有顷,陡喝一声,竟如魔鬼附身般狂舞起来,边舞边道:“吾乃上天瘟神下凡,尔等还不快快跪下?”   小巫祝及众巫女闻听此言,赶忙跪下。内臣及其他军士一时愣了,也先后跪在地上。栗平迟疑一下,也跪下来。   大巫祝一边狂舞不已,一边大叫:“尔等听着,罪人孙机屡次蔑视本神,犯吾禁令,本神适才已将他锁拿问罪。自今日始,无论何人胆敢蔑视本神,违吾禁令,吾必使千里卫境鸡犬不宁,白骨盈野!哈哈哈哈——”   在一声狂荡的狞笑声中,大巫祝一个急旋,栽倒于地。小巫祝赶忙起身,上前扶起大巫祝。大巫祝悠悠醒来,不无诧异地看着众人:“你们为何跪在地上?”   小巫祝应道:“回禀上仙,方才瘟神下凡,我等是以跪拜!”   “哦,”大巫祝甚是惊讶,“瘟神下凡了?他可说过什么?”   一巫女接道:“瘟神说,他已将相国大人锁拿问罪。瘟神还说,今后有谁再敢违他禁令,他必使千里卫境鸡犬不宁,白骨盈野!”   大巫祝佯作惊恐状:“快,快祭瘟神!”   众巫女答应一声,各将火把扔向柴堆,火苗立时腾空而起,火势趁了顺坡吹下的南风,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两个孩子又哭又叫,尖声呼救。众兵卒皆是不忍,纷纷转过头去。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那马嘶鸣一声,从火堆前面疾驰而过。就在战马驰过火堆之际,马上一人腾空飞起,稳稳落在丈许高的柴堆上面。众人尚未明白原委,那人已是一手一个孩子,如落叶般飘至地面。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如此不可思议,如有神助一般。众人一时惊得呆了,无不大睁两眼,连惊叫也无一声。   大巫祝不无惊愕地望着孙宾:“孙将军?”   孙宾没有睬他,顾自将两个连熏带吓早已晕死过去的孩子放在地上,一边扑打他们衣服上的火苗,一边朝不远处的军卒喝道:“快拿水来!”   众军卒齐将眼睛瞄向栗平。   栗平眼睛一横:“还愣什么?快递水!”   一军卒提着水桶跑来,孙宾将水洒在两个孩子脸上。二人遭冷水一激,旋即清醒过来。阿花不可置信地望着众人,她的弟弟哇哇大哭起来。   大巫祝似也回过神来,猛然咳嗽几声,眼中射出冷光,跨前一步,声色俱厉:“大胆孙宾,本仙奉君上旨意敬天事鬼,祭拜瘟神,拯救卫人。你胆敢破坏祭拜,逆天犯上,罪不容赦!来人,拿下罪人孙宾!”   众军卒无一人响应。   大巫祝又是一声断喝:“还不拿下罪人孙宾?”   众军卒的目光一齐投向栗平。大巫祝也转过头来,目光直射栗平,阴阴说道:“栗将军,你要抗旨吗?”   栗平转向内臣,内臣轻叹一声,无奈地点头。栗平无奈,只好缓缓闭上眼睛,对众军卒道:“拿下孙宾!”   几名士卒走上去,分别拿住孙宾和阿花姐弟二人。阿花不无惊恐地紧紧搂住孙宾的脖子,她的弟弟更是号哭连天。   大巫祝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大声喝道:“速将罪人孙宾三人,另有三名军卒,抛进火堆,献祭瘟神!”   听到连孙宾也要扔进火海,众军卒无不惊异,再次望向栗平。   栗平朝大巫祝缓缓跪下:“末将恳求上仙以慈悲为怀,宽容孙将军一次!”   大巫祝放缓语气,长叹一声:“唉,栗将军,非小仙不能宽容,实乃孙宾咎由自取啊!将军你都看见了,孙宾身为帝丘守尉,却忤逆君上旨意,置卫人万千生灵于不顾,公然冒犯瘟神,罪无可赦!栗将军,瘟神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难道你真的想让卫境尸横遍野吗?”   栗平缓缓抬起头来,求助于内臣。内臣却不看他,将头别向一边。栗平走到孙宾跟前,凝视孙宾。孙宾气沉心定,朝他轻轻递了个眼神,示意他拖延时间。栗平明白过来,故意慢吞吞地走向大巫祝,缓缓跪下,恳请道:“栗平与孙宾之父孙操将军有结拜之义,孙操将军为国死难,孙氏一门仅余孙将军一人。孙宾今已罪不可赦,栗平不敢为他求情,只想以一爵薄酒为他送行,恳求上仙恩准!”   众军卒皆是栗平属部,见他将话说至此处,大巫祝自也不敢将事情做绝,扫一眼熊熊燃烧的火海,想孙宾等无处可逃,点头说道:“好吧,既然栗将军有此恳请,本仙宽延一刻!”   栗平谢过,转对军卒:“快,拿酒来!”   一名军尉引着两名军卒应命而去,不一会儿,果真抬着酒坛急步而来。栗平倒满两碗,一碗递与孙宾,一碗自己端过,举起道:“孙将军,在下为你饯行了!”言讫,一饮而尽。   孙宾放眼望向一个方位,远远看到随巢子一行正如飞般疾走过来,吁出一气,不无豪爽地一口饮下,将酒碗“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大巫祝看得真切,朗声吩咐:“时辰已至,将罪人投放火海,献祭瘟神!”   众军卒再次望向栗平。   栗平气沉心定,朗声发令:“照上仙所说,将罪人投放火海,献祭瘟神!”   队列中立即走出十几名军卒,分别走到孙宾和三个军卒前面,两人推了孙宾,两人分别抱了阿花姐弟,另外几人推着三名军卒,一步一步挪向火海。   柴堆早已尽数燃烧,火借风势,正见炽烈,远远就可感到一股烤人的热浪。众军卒走到跟前,刚刚抬起孙宾、阿花诸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飘来:“手下留人!”   众军卒本就不愿做此害人之事,听闻喊声,立即住手。几乎是在眨眼之间,身着褐衣、白须飘飘的随巢子已飞身飘至,从仍在发愣的两名军卒手中抢过阿花姐弟。扭着孙宾四人的众军卒见状,自也松手,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十几个身形敏捷的褐衣人如团团旋风倏然而至,齐齐站在随巢子身边,与全身素白的众巫女正相映对。   死里逃生的两个孩子面色惊惧,紧紧搂住随巢子的脖子。   大巫祝惊得后退一步:“你——你是何人?”   随巢子沉声说道:“随巢子!”   大巫祝稳了一下心神:“你就是名闻天下的墨家巨子?”   随巢子将阿花姐弟分别交与站在身边的告子和宋趼,目视大巫祝:“正是老朽!”   大巫祝眼珠一转,深揖一礼:“小巫见过巨子。小巫遵奉卫公旨意,在此向瘟神献祭,拯救卫人,还望巨子成全!”   随巢子回揖一礼:“随巢子看到了。随巢子请大巫祝转呈卫公,就说随巢子与瘟神相善甚久,早是好友,祭拜一事,随巢子愿意代劳!”   “这——”大巫祝迟疑一下,眼睛望向内臣。   前番魏人袭境,众墨者帮忙守城不说,更是组织卫人掩埋尸体,救助伤员,有大恩于卫,内臣自是知情。此时看到他们,内臣忖知是为瘟神来的,不禁大喜,连连点头应允。大巫祝见栗平及众将士皆现喜色,内臣也不替他说话,只好借坡下驴:“巨子既有此说,小巫这就去向君上复命!”   大巫祝转过身去,对小巫祝及众巫女道:“启程!”   随巢子朝他拱拱手道:“随巢子恭送大巫祝!”   见大巫祝一行渐渐远去,栗平忙朝随巢子深揖一礼:“晚辈栗平见过巨子!”   随巢子回揖:“随巢子见过栗将军!”   “请问巨子,如何祭拜瘟神?”   “将军速做两件事,一是寻找石灰、硫磺、艾蒿,越多越好,二是将疫区百姓集中起来,患者集于一处,非患者集于一处!”   “末将遵命!”   孙宾早前听到栗平说“孙氏一门仅余孙将军一人”已经心下生疑,此刻急道:“栗将军,我爷爷呢?”   栗平缓缓转过身去,伸手指向身后的轺车,脱下头盔,泪水流出。   孙宾陡然明白过来,疯了般奔向轺车,哭叫道:“爷爷——爷爷——”   在随巢子及墨家弟子的安排下,疫区军民声势浩大地送起瘟神来,所有村落烟雾蒸腾,整个疫区弥漫起浓浓的硫磺、艾蒿味道。众兵士和那些尚未染病的百姓四处抛撒石灰粉,大街上、房前、屋后、田野、大路上,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好像下过一场小雪。   石碾子村头,在大巫祝祭拜瘟神的空场地上并列着两口大锅,锅中熬了满满两锅中草药,一锅是让患者喝的,另一锅是让常人喝的。几个墨家弟子将药舀出,士卒、村民井然有序地排着长队,等候舀药。随巢子与告子、宋趼等几个颇懂医术的褐衣弟子手持银针,一刻不停地为重症患者或放血,或针刺。   不出十日,疫情得到控制,病人明显减少,除去一些因体质过弱而不治之外,大部分患者全被抢救过来。卫成公闻讯大喜,使内臣送来库银三百金及大批粮食、布帛等物,随巢子也都指使栗平全部用于抚恤并救助罹难百姓。   孙宾遵照老家宰所言,将孙机葬于石碾子村南的高坡上。在埋葬孙机的第十日黄昏,孙宾带了许多供品,一溜儿摆在孙机墓前。   孙宾跪下,拜过几拜,对石碑喃喃说道:“爷爷,宾儿特来告诉您一个喜讯,瘟神走了,瘟神是让您所期望的随巢子前辈赶走的!爷爷,您——您可安息了!”言讫,再拜几拜。   随巢子缓缓走至,站在孙宾背后,望着孙机的墓碑轻叹一声:“唉,要是老朽早到半日,孙相国就能获救了!”   “前辈不必自责,爷爷得知这么多人获救,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随巢子凝视墓碑,又是一声长叹:“只怕你爷爷未必高兴得起来。”   孙宾扭头望着随巢子:“请问前辈,瘟病去了,爷爷为何高兴不起来?”   “瘟病虽说去了,病根却是未去,你让他如何高兴?”   “病根?”孙宾一怔,征询的目光直望随巢子,“瘟病还有病根。”   随巢子抬起头来,目光望向远方:“是的,有果必有因,万物皆有根!”   孙宾思忖有顷,抬头问道:“请问前辈,病根何在?”   “战乱。”   “那——战乱之根呢?”   “利害。”   “利害之根呢?”   “私欲。”   孙宾再入深思,许久,似是若有所悟,抬头说道:“前辈是说,若要根除瘟病,就必须消除战争;若要消除战争,就必须消除利害;若要消除利害,就必须消除私欲!”   随巢子点头。   孙宾又想一阵,再度问道:“请问前辈,如何方能消除私欲?”   “天下兼爱!”   “那——如何方能使天下兼爱呢?”   随巢子收回目光,缓缓转过身子,凝视孙宾,许久,方才叹道:“将军所问,也正是随巢子一生所求啊!”   孙宾转过头去,凝神望向爷爷的墓碑。   次日,在阿花家的院落里,随巢子坐在一张木凳上,阿花的弟弟跪在老人膝下,忽闪着两只大眼凝视他。   阿花端出一碗开水放在旁边的石几上:“爷爷,喝口水吧。”   随巢子微微一笑,端起开水轻啜一口,低头望着阿花的弟弟:“咦,爷爷方才讲到哪儿去了?”   阿花的弟弟急急说道:“爷爷,您讲到大灰狼要吃小山羊,小山羊撒腿就跑,但被那只大灰狼拦住了。大灰狼正要咬断小山羊的脖子,前面走来一只刺猬——”   随巢子笑着点头:“嗯,爷爷正是讲到此处。”又啜一口开水,正欲接讲下去,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告子、宋趼、孙宾三人走了进来。不同寻常的是,孙宾的肩上斜挂一只包袱。   告子趋前一步,揖道:“启禀巨子,孙将军有事寻您。”   随巢子的目光转向孙宾。   孙宾放下包袱,走到随巢子跟前,叩拜于地:“巨子在上,请受卫人孙宾一拜!”连拜数拜。   “孙将军为何行此大礼?”   “回禀巨子,晚辈决心随侍巨子,寻求天下兼爱之道,乞请巨子收容!”   随巢子微微一笑:“卫国是天下富庶之地,眼下你已贵为帝丘守尉,前途未可限量,为何却要舍弃荣华富贵,追随一个一无所成的老朽东奔西窜呢?”   孙宾再次叩道:“晚辈愚笨,唯见天下苦难,未曾看到富贵前程。巨子一心只为天下苦难,晚辈感同身受,诚愿为此奔走余生!”   随巢子轻轻点头:“你能看到天下苦难,足见你有慈悲之心。只是天下苦难,仅靠慈悲是无法解除的,这也是墨家弟子各有所长、精通百工的原由。请问孙将军有何擅长?”   孙宾一怔,脸色微红:“晚辈天资愚笨,并无所长。”   “那——可有偏好?”   孙宾想了一想,抬头说道:“晚辈自幼习练枪刀剑戟,酷爱兵法战阵,少年时也曾发过宏愿,欲以毕生精力习演兵法。”   随巢子顺口问道:“兵法为战而用,战为苦难之源,非兼爱之道。你既然有意寻求兼爱之道,心中却又放不下用兵之术,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晚辈修习兵法,不为兴战,而为止战!”   “嗯,”随巢子怦然心动,“此谓以战止战,以戈止戈,本是武学之道!你且说说,你如何做到以战止战呢?”   孙宾略想一下:“虎豹虽凶,却奈何不得刺猬;圈羊的篱笆若无破绽,野狼就寻不到攻击的机会。”   “嗯,”随巢子再次点头,不无赞许地说,“此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孙将军不愧是孙武子之后。”话锋一转,“可惜老朽不善兵术,无法收你为弟子。”   孙宾再次叩首,恳求道:“巨子——”   告子亦跪下来:“巨子,您就收下孙将军吧。弟子愿意授他守御之术。以孙将军才智,将来必可胜于弟子。”   “唉,”随巢子轻叹一声,凝视告子,“告子,这么说吧,善于守御或可免去一城之祸,一时之灾,原为不得已而用之术,岂能是恒远之道?”沉思有顷,转对孙宾,“孙将军,老朽观你根端苗正,内中慈悲,有济世之心,因而荐你前往一处地方。依你根器,或可学有所成。”   孙宾叩拜:“孙宾但听巨子吩咐。”   “你可前往云梦山鬼谷,求拜鬼谷先生为师。鬼谷先生是得道之人,天下学问无所不知。将军若能求他为师,或可成就大器。”   “晚辈谢巨子指点!”   孙宾拜别随巢子,再到孙机坟头辞过爷爷,转身正欲走去,却见随巢子引领告子、宋趼诸人,前来为他送行。   几人走有一程,孙宾回身,深揖一礼:“前辈留步,晚辈就此别过。”   “孙将军,随巢子还有一语相告。”   “请前辈指点!”   随巢子从袖中缓缓摸出一只锦囊:“进鬼谷之后,若是遇到意外,你可拆看此囊。”   孙宾双手接过锦囊,收入袖中,跪下叩道:“晚辈谢过巨子。”   随巢子微微笑道:“孙将军,你可以走了。”   孙宾再拜起身,又朝告子、宋趼拱手作别,转身大步走去。随巢子三人站在高坡上,望着孙宾渐去渐远,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宋趼不解地问道:“先生既然舍不下孙宾,为何不将他收为弟子,而要荐他前去鬼谷呢?”   “唉,”随巢子轻叹一声,“非为师不愿收留孙宾,实乃孙宾质性纯朴,甚有慧根,是天生道器,非为师所能琢磨也!”   宋趼恍然大悟:“弟子明白了。”   随巢子转向他:“哦,你明白何事?”   “鬼谷先生不重天下苦难,却重道器。若是看到有此道器,鬼谷先生必喜而琢之。孙宾若得鬼谷先生琢磨,或将成为天下大器。以孙宾质性,若成大器,必有大利于天下!”   随巢子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轻叹一声,回身走去。   云梦山位于魏、赵、卫交接的朝歌地界,西连王屋山,北接大形山。此处山高林密,人烟本就稀少,自殷商亡后,更是少有人住,因而赵、魏、卫三国谁也不曾在此设官置吏,致使数百里云梦山区成为三不管之地。   孙宾辞别随巢子,经平阳地界径向西走,不消两日,就已来到河口古镇宿胥口。从这里渡过河水就是朝歌地界,只要再涉过淇水,云梦山也就到了。   云梦山就在前面,孙宾因而并不着急,消消停停地穿行在宿胥口的古老街道上。   传闻三百年前,远在周定王时,河水泛滥,就是从这里大决口后首次改道,经白马口东行至顿丘,然后北行,合了漳水,至章武入海。   宿胥口是河水上下百里的最大渡口,也是沟通赵、魏、卫诸地的重要津渡,南来北往的客商甚多,许多人在此经营店铺。因而,自殷商以来,这里就是重镇,最繁华时段常住人口一万多,关税收入更是大笔财富。此处本属卫国,因受赵、魏两家挤对,卫人已于百年前放弃。卫人撤走后,这里迅速成为赵、魏两国必争之地。魏武侯时,赵、魏在此接连发生三次冲突,双方死伤上万人,直到魏将吴起出马,宿胥口才为魏人所占。   宿胥口每月逢五起集,一月三集,十五为大集,初五、二十五为小集。眼下时过三夏,正是农闲时节,这日又刚好十五,方圆百里都有来赶集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孙宾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完全被古镇里的热闹吸引住了,两只大眼睛不无惊奇地张望街道两侧的房舍和店铺。   一处高台上悠然坐着三个壮汉,专注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人流里寻觅。其中一人注意到身着卫人服饰、木头木脑的孙宾,急推两个伙伴一把,朝他们努了努嘴。两人会意地点了点头,溜下台阶,混入人群中。   前面一段更加拥挤。两个壮汉挤到孙宾跟前,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挤挤扛扛,推推攘攘。孙宾也没在意,两眼依旧在东张西望。最先注意到孙宾的那人紧紧跟在孙宾身后,一只手麻利地探入孙宾的包袱,摸出一只沉甸甸的布包,溜出几步,响亮地打声唿哨。两人知道同伙得手,也自离去。   孙宾对此茫然无知。待到走过这段拥挤的街道,他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抬眼望去,渡口已在前面。孙宾精神一振,迈开大步走向渡口,近前一问,方知这一船刚走,下一船还要再候半个时辰。   孙宾站在河边,痴痴地望了会儿河水,折身回到街上。看到旁边有家客栈,孙宾感到肚子饥饿,走进店里,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点来两道小菜、一盘牛肉和一壶老酒,一边悠悠吃着,一边欣赏大街上的景致。   孙宾坐下不到一刻,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走到门口,朝门外又望一眼,这才跨进店里,走至孙宾对面的几前坐下,将斗笠朝下又拉一拉,几乎盖在眼睛上,冲小二喝道:“小二,来两斤牛肉,两碟小菜,一坛老酒!”   小二答应一声,即去准备酒菜。由于早过正午,不是吃饭时辰,客栈中并无他人。那人扫孙宾一眼,正好与孙宾的目光相撞。孙宾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那人也不答话,径自别过脸去,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   不一会儿,小二也为那人端上酒菜。放好菜后,小二转身时,无意中将他的斗笠碰落于地。小二急忙拾起,对他连连躬身:“对不起,客官!”   那人冷冷地白他一眼,什么也未说,只将斗笠重新戴在头上,似乎这儿仍是太阳地似的。小二觉得奇怪,却也未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此人正是庞涓。   庞涓从安邑逃出,在韩境避过一时,趁河西大战、魏人无暇他顾之机隐姓埋名,潜往大梁,寻找叔父庞青。庞涓按照父亲昔日所讲,在大梁连寻数日,众人皆说不知此人。庞涓正兀自着急,一个知情老丈说,庞青十几年前已携家搬走,听说前往宿胥口去了。庞涓大喜,当下离开大梁,赶往宿胥口,查遍所有店家,竟是没有一个姓庞的。庞涓心中懊恼,思量多时,竟是无个去处。看到渡口,庞涓心中一动,欲渡河水前往赵国,在赵暂避风头,寻机复仇。赶过去一看,与孙宾一样,也是无船。像孙宾一样,庞涓返身走回,看到这家客栈,就也进来点些酒菜,一边吃饭,一边候船。   看到酒肉上来,庞涓搬起酒坛,倒满一碗,拿筷子夹起一块牛肉送入口中,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孙宾、庞涓各自吃喝,谁也没有说话。不消一刻,孙宾已经吃饱,朝账台叫道:“小二,结账!”   小二答应一声,拿了一张竹签过来,摆在孙宾面前,满脸堆笑道:“客官请看,这是您点的酒菜,共是五个布!”   孙宾瞧也不瞧,口中说道,“好咧!”当下拿过包袱,伸手进去。摸了一会儿,孙宾心里咯噔一下,忙将包袱摆到桌上抖展开来。里面除去几件随身衣物之外,并无一铜。   孙宾大惊,又在身上、袖中急急探摸一通,竟是分文俱无。孙宾一下子傻了,窘在那儿,以手挠头,似乎在想这是怎么回事。   小二脸上的笑意渐渐僵住,看到孙宾实在拿不出钱来,朝柜台那边大声叫道:“掌柜的,您过来一下!”   掌柜的已经意识到发生何事,沉脸走来。   小二指着孙宾:“掌柜的,此人怕是个白吃的!”   掌柜的“啪”地照小二就是一巴掌:“你个蠢货,狗眼看人低,这位壮士像是白吃的吗?瞧人家这身衣冠,还能付不起这点饭钱!”   孙宾脸色更窘:“在下——在下原本有钱来着,包袱里早晨尚有二十金呢!”   掌柜的朝小二看一眼:“听到了吗?包袱里早晨还有二十金!你个蠢货,见过二十金吗?”扭头转向孙宾,语气嘲讽,“嘿嘿嘿,我说客官,要想编谎儿,就得编得大一点,二十金太小了,至少也得是五十金!”   孙宾越发手足无措:“在下——在下真——真——”   掌柜的愈加刻薄,摇头晃脑道:“看你温文尔雅的样子,纵使在下见多识广,也差点被你蒙了!好好好,客官没钱也罢,小二,客官共欠多少?”   “打总儿是五布!”   “五布?”掌柜的眼珠儿一转,“小伙子,这么着吧,咱们做个交易,一个布一个响头,你只要磕下五个响头,咱就两不相欠!”   掌柜的说完,顺手拉过一张矮凳,张开衣襟坐下,准备收头。   孙宾何曾受过这般羞辱,脸色红得像只紫茄子,手指掌柜:“你——你——为此区区五布,竟然这般欺人!”   掌柜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区区五布?我欺人?我开饭店,你吃白食,反过来倒说是我欺人!明白告诉你吧,小伙子,爷天天在此开店,南来北往都是过客,什么鸟人没有见过?磕吧,磕一下,喊声爷,待爷应过,再磕下一下,否则,磕也是白磕!”   孙宾指着桌上的包袱:“这只包袱,连同里面的衣物,权抵五布,行么?”   掌柜扫一眼摊在那儿的包袱,又出一声冷笑:“你当爷是收破烂的?!”   孙宾急了,从腰间解下佩剑,放在桌上,冷冷说道:“此剑少说也值十金,权抵五布如何?”   掌柜的损人劲儿全上来了,将脑袋连晃几晃:“爷是做生意的,要此破剑何用?”   孙宾急道:“那你想要什么?”   掌柜的又晃一晃脑袋,阴阴一笑:“我呀,不瞒你说,一辈子伺候人,一辈子喊人爷,今儿个啥都不想,就想听听这声爷是个啥滋味儿!莫说是你这个包袱,莫说是你这柄破剑,纵使你脱光身上所有,爷我一件也不稀奇!似你这种强吃白食的,爷我只有一招:要么五个布,要么五个响头,你自己来选!”   孙宾怔在那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自发窘,一块黄黄的金子“啪”地飞来,不偏不倚,刚好落在孙宾的几案上。金块弹跳一下,滚落到地板上,又弹几下,方才定住。   掌柜陡然一怔,扭头看去,正好与庞涓的冷冷目光撞在一起。庞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掌柜的,你看这块金子值不值五布?”   掌柜的知道遇到硬茬儿了,连声说道:“值值值!”   “若是值的话,就折算五布,权抵这位壮士的饭钱!”   掌柜的原本心里发虚,这又遇到硬茬儿,只好满脸堆笑:“哎哟哟,这位爷呀,您可真是好心人哪!”扭头对小二厉声喝道,“还不快点把这位爷代付的五个布捡起来!”   小二弯腰去捡,庞涓却摆手止住他,缓缓站起,踱到金币跟前,拉下斗笠:“我说掌柜的,这是五个大布,小二手贱,如何捡得起?”   掌柜的见庞涓面狠,连连鞠躬:“爷说得是,在下来捡!在下来捡!”   掌柜的弯腰去捡,手指刚刚摸到金块,就被庞涓一脚踩上。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冷说道:“掌柜的,尖酸刻薄之人,在下见过不少,似你这般嘴脸,却是第一次遇到!就为区区五布,你竟然百般羞辱这位壮士。见到金子,难道就想一拿了之吗?”   话音落处,庞涓脚底暗暗用力。掌柜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喊疼,仰脸赔笑道:“爷说得是,在下这就向壮士赔礼道歉!”   庞涓松开脚,掌柜抽出手指,放在口边连哈几下热气,走到孙宾跟前,正要鞠躬,又传来庞涓冷冰冰的声音:“是这样道歉的吗?”   掌柜迟疑道:“这位爷,您——您要在下如何道歉?”   “你不是一心想着那五个响头吗?就那五个头吧。依你方才所说,向这位壮士磕一下,喊一声爷。只要这位爷不再计较,五头磕完,今日之事就算两清了!”   掌柜怔在那儿,正思忖对策,庞涓抬拳朝几案上猛力一震:“方才你不是说一辈子喊人爷吗?怎么,再喊几声就不行了!”   掌柜打个哆嗦,连声说道:“我磕!我磕!”   掌柜走到孙宾跟前,就要跪下,孙宾伸手拦道:“掌柜的,记住做人厚道就行,五个响头就不必磕了!”   不及掌柜应声,庞涓即开口道:“这位壮士,你且坐下!今天这头,他磕也得磕,不磕也得磕!”转对掌柜,“听见了吗?你如此糟贱这位壮士,壮士却以德报怨,替你讲情!看在壮士的面上,五个响头,免你四个,剩下一个,你看着办吧!”   掌柜一凛,跪下叩道:“壮士爷,适才小人有眼无珠,多有得罪,在此赔礼了!”不待孙宾应声,就从地上爬起,将膝头上的灰土拍了拍,阴沉着脸走向柜台。   小二跟在身后,刚走几步,掌柜的回身骂道:“瞎跑什么?还不捡起那五个布来!”   小二一愣,回身捡起金子,悻悻地走向柜台。   恰在此时,厨师从灶房里走出:“掌柜的,没盐了!”   掌柜一手接过小二递过来的金子,一手从袖中摸出两枚铜币,丢与小二:“打盐去!”   小二答应一声,急急走出门去。看到小二出门,庞涓方才转过身来,朝孙宾微微一笑:“这位仁兄,你可以走了!”说完,返身回至自己几案,依旧端碗喝酒。   孙宾起身,对庞涓深深一揖:“恩兄在上,请受卫人孙宾一拜!”   庞涓亦忙起身,还过一揖:“区区小钱,孙兄何以恩公相称?”   孙宾再揖道:“区区小钱,胜过百金。恩兄高义,孙宾没齿不忘!请问恩兄尊姓大名?”   庞涓略略一顿:“在下姓龙名水,大梁人氏!”爽朗一笑,转过话题,“孙兄万不可一口一个恩兄,这个词儿听来别扭!”   孙宾亦笑一声:“那——在下就称龙兄了。今日之事,若不是龙兄相助,在下不知几多狼狈呢!”   庞涓又是一番朗笑:“孙兄,今后莫提此事了!来来来,孙兄若是无事,你我畅饮一碗如何?”   庞涓礼让孙宾坐下,起身走至孙宾几前,拿过孙宾的酒碗,盘腿坐下,倒满一碗,递与孙宾,自己顺手也倒一碗,举起,“孙兄,请!”   孙宾亦举碗道:“谢龙兄美酒!”   二人对饮。   小二走至盐铺,打了一小袋盐巴,匆匆赶回客栈。行至小木桥边,小二见告示墙前围着一群人观看,遂踅身过去,看到上面张贴许多告示。小二难得偷闲,见时间尚早,店中生意也不见旺,也就扎下步子,细细观看起来。   小二连读几张,无非是些杀人越货之类歹徒,不见新奇。小二正要抬腿离开,陡然看到边上还有一张模糊的。也是好奇心起,小二直走过去,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因为画中之人,与店中那个戴斗笠的极其相似。细读下面文字,知此人名叫庞涓,是连杀数人的在逃钦犯,谁若举报,悬赏五金。   小二心中一动,细想庞涓方才的狠样,断定必是此人。小二心里扑通扑通狂跳一阵,本想自己告官领赏,又怕万一出现差错,不仅赏领不到,只怕连生计也会断送。小二内中斗争一时,决定还是诉与掌柜,看掌柜如何处置。   小二匆匆回到店中,将盐巴交与掌柜,在他耳边如此这般描述一番。掌柜看一眼庞涓、孙宾,见二人仍在喝酒,遂让小二守于店中,亲到桥头告示墙边验过,断定是庞涓无疑。想起方才所受之气,掌柜冷笑一声,径直走入官府。   不消一刻,掌柜就与二十几名军卒直奔客栈而来,打头的是名军尉。掌柜一边奔跑,一边指路。   他们赶到时,庞涓、孙宾已喝完那坛老酒,孙宾一边与庞涓说笑,一边包扎方才被他打开的包袱。   掌柜堵住店门,手指庞涓道:“官爷请看,就是那个戴斗笠的!”   军尉将手中所持画像展开看过,仔细打量庞涓,却见他戴着斗笠,看不清楚,于是大声喝道:“你——取下斗笠!”   庞涓冷冷斜他一眼,回过头来,仍旧观看孙宾打点包袱。军尉何曾见过如此蛮横之人,朗声喝道:“弟兄们,拿下此人!”   庞涓将手按在剑柄上,目光鄙夷。众军卒见他手中有剑,各自挺了兵器,却无一人敢先上来。   孙宾陡吃一惊,望着庞涓道:“龙兄,这——这是怎么回事?”   众军卒渐渐围拢上来。   庞涓冷笑一声,“嗖”地抽出宝剑,朝孙宾略一拱手:“孙兄,快走,这儿不关你的事!”   孙宾不由分说,亦拔出宝剑:“龙兄有事,孙宾岂能坐视?走,冲出去!”   庞涓将宝剑连摆几摆,大喝一声,率先冲向大门。这些军卒养尊处优,早已骄横惯了,今见庞涓气势如虹,声如响雷,威武逼人,竟是无人接招,连退数步。掌柜一下子愣了,正欲急退,庞涓已是箭步冲上,在门口将他一把抓住,顺手一剑,竟是割断喉管。众军卒见他当街杀人,无不惊惧,连退几步。   孙宾亦仗剑冲出。二人并肩冲至大街,背对背,左劈右刺,众军卒根本不是二人对手。由于事先估计不足,众人未带弓箭,谁也不敢近前,只是远远地将二人围困。未及一刻,军卒中已有数人倒在庞涓剑下。孙宾左抵右挡,连断数支枪头,唬得失去枪头的军卒面色惨白,远远躲在后面。   庞涓瞧准空当,发声喊,二人一齐用力,杀出一条血路,径奔一条小巷。众军卒不敢接近,却也不敢不追,口中嗷嗷吼叫,远远地追在后面。逃有一程,二人纵身一跃,各自跳上围墙,上房去了。待众军卒赶过来,早已不见踪影。   有了这档子事,二人不敢再去渡口,只能落荒而去,逃往一片林中。一口气走有二十余里,二人停住脚步,倚在树上喘气。   喘一会儿,庞涓瞧一眼孙宾,不无叹服地拱手道:“常言说,真人不露相。在下原以为孙兄是儒雅之士,不想却是一身功夫呢!”   孙宾亦拱手还礼:“龙兄过誉了。打实上说,龙兄武功远胜于宾,宾由衷叹服!”   “好好好,”庞涓呵呵笑道,“不说这个了。倒是今日之事,颇为有趣,在下先帮孙兄出气,孙兄后助在下解围,你我也算见面有缘,两不相欠哪!”   “龙兄此言差矣,”孙宾当即摇头,“没有孙宾,依龙兄武功,照旧可以脱身。没有龙兄,孙宾纵有三头六臂,却是难脱尴尬处境。五布之恩,孙宾没身不忘,何能说是两不相欠呢?”   庞涓大怔,长叹一声,点头道:“天下敦厚之人,莫过于孙兄了!”从身上摸出块金子,递与孙宾,“孙兄拿上这个,在下告辞了!”   孙宾一愣,急忙将钱还与庞涓:“龙兄,这——这如何使得?”   庞涓将钱又塞回来,呵呵笑道:“如何使不得?钱这玩意儿就如一泡狗屎,可出门在外,没有这泡狗屎真还不行!只是在下提醒孙兄一句,日后务必小心一些,方今世上,毕竟是好人少,坏人多啊!”   孙宾从未遇到如此豪爽之人,手捧二金,不无感动:“龙兄——”   庞涓又是爽朗一笑:“看看看,大丈夫行事,怎么跟个娘们似的?爽快一点,你我二人聚散有缘,就此作别!”言讫,拱手作别。   孙宾心头一动,亦拱手道:“敢问龙兄欲往何处?”   庞涓略有迟疑:“这——孙兄还有何事?”   “在下并无他意,只是——在下隐约觉得——龙兄是否另有麻烦?”   庞涓沉思有顷,点头道:“孙兄既已看出,在下就不隐瞒了。其实在下并不姓龙,也不是大梁人氏。在下姓庞名涓,家住安邑,近日与奸贼陈轸结了冤家!”   “奸贼陈轸?”孙宾惊愕,“庞兄所说,可是魏国上大夫陈轸?”   “正是此贼!”庞涓咬牙切齿,“此贼阿谀逢迎,嫉贤妒能,陷害忠良,使我大魏终有河西之辱,堪称魏国大奸。此为国事,暂且不说。几个月前,此贼勾结秦人公孙鞅,极力蛊惑君上称王。听说家父曾是周室缝人,能制王服,此贼使人寻上门来。家父以不合王制为由,坚拒不从。此贼恼羞成怒,囚禁家父,强逼家父制作王服。在下去救家父,此贼却暗设埋伏,加害在下。幸有好友罗文舍身相救,在下方才逃过一劫!此贼不甘罢休,将在下诬为杀人凶犯,令官府四处缉拿,欲除后患!”   “听庞兄说来,陈轸着实可恶!敢问庞兄,下一步作何打算?”   “唉,”庞涓长叹一声,“在下本想由此渡河投往赵国邯郸,不想遇到此事。方才在下思来想去,似此一路逃命,断不是长法!再说,家父仍在此贼手中,生死未卜。于国于家,于忠于孝,在下都得赶回安邑!奸贼不除,魏祸不已。在下此番回去,定与陈轸那厮见个分晓!”   孙宾点头道:“见分晓事小,救出令尊大人却是紧要。庞兄若是不嫌弃在下,宾愿一同前往,助兄一臂之力!”   庞涓握牢孙宾两手:“孙兄——”   第四章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   河西失陷,魏惠王失去七百里土地和八万多武卒,精神一下子垮了,不再像战前那样两日一小朝,十日一大朝,走路呼呼带风,说话声如洪钟,而是一连十几日不上朝,只将朝中一应事务,一股脑儿推给他感觉能够靠得住的大臣,大司徒朱威。   然而,魏惠王在偃旗息鼓半月之后,陡然上朝,连发数道诏书,一是削去陈轸上卿、大宗伯职爵,依旧为上大夫;二是剥夺公子卬上将军职衔,收回兵符,但以其奇袭秦人中军、斩敌数万有功为由,晋封安国君,食邑五千户;三是晋升阴晋守丞张猛为西河守将,替代龙贾,负责河水、函谷关、阴晋等对秦防务;四是解除龙贾副将职衔,准允他解甲归田。至于奇袭秦人中军的主谋人公孙衍,则只字未提。   魏惠王的一连串动作使整个朝廷瞠目结舌,也使陈轸有惊无险。虽说上大夫之位离相国又远一步,但依眼下处境,仍能保住此位已属不易,陈轸也不是不知进退之人。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绕了一个大圈,到头来竟然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原地打转,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陈轸痛定思痛,决定一切从头再来。思虑再三,陈轸决定将精力暂先放回元亨楼里。在这变乱之世,老于世道的陈轸深知金钱的魅力。元亨楼是他取之不竭的本钱,只要拥有这个本钱,后面的事无论再难,仍有可为之处。相国之位一日不定,他陈轸就会一日有望。   于他陈轸而言,此生此世,君位虽不可想,但这大国之相,断非梦中所念,而是伸手可触的。   这日下朝之后,陈轸枉自嗟叹一番,回到府中换过衣服,与戚光一道,从后花园的一条密道里三转两拐踅入元亨楼,直入密室。   早有人候在那儿,见二人到来,沏上茶水。   戚光吩咐道:“传林掌柜,让他带上本月账册,从速赶来!”   不一会儿,林掌柜急急慌慌地走上二楼,拜过陈轸,双手呈上厚厚一摞账册。陈轸坐于几前,品了一口香茗,伸手拿起账册,一行接一行地细看过去。戚光小心翼翼地候立一侧,林掌柜仍旧跪在地上,叩首翘臀,大气也不敢吭出一声。   在一阵哗啦声中,陈轸从头翻到尾,“啪”地将账册扔到几案上,抬头白一眼戚光:“这些皆是一堆细账,为何不见个实数?”   戚光拿起账册,顺手甩与林掌柜,厉声责道:“还不快给主公一个实数!”   林掌柜小声禀道:“回禀主公,明日才足月,因而小人未及算出。”   戚光打眼一看,旁边正好放着一只算盘,走过去一把抓过,递与林掌柜:“就在这儿算吧,动作麻利点,莫让主公等得急了。”   林掌柜将账册从头翻起,噼里啪啦响过一阵算盘,叩首道:“回禀主公,除去各项开销,本月实赚三百五十七金。”   陈轸仰起头来,深吸一气,慢慢吁出。戚光朝林掌柜摆下手,林掌柜会意,翻身爬起,缓缓退出。   陈轸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转对戚光道:“白家那小子,还有多少家当?”   戚光轻声应道:“回主公的话,主房、花园及十几进院子全卖光了,还剩一个偏院,在白家大院外面,是老家宰留下来养老用的,眼下小两口也搬过去了,三人挤在一堆儿,还算热闹。听说那个小娘们儿挺了肚子,看起来也怪可怜的!”   “嗯,”陈轸再啜一口清茶,“那个偏院,能值多少?”   “少说也值三十金。”   “哦?”陈轸沉思有顷,“既值这么多,就让他一并押上吧。”   “小人遵命。”   “从本月红利中抽百金来!”   戚光答应一声,急走出去,一刻过后,抬着一口沉甸甸的箱子再度进来。   “备车!”   主仆二人一溜烟地驰至安国君府。听闻陈轸来访,安国君公子卬亲自迎出,挽了陈轸之手,一路步入后堂。一入客厅,陈轸弯膝欲拜,公子卬赶忙扶起,一迭声道:“上卿再来本公子府上,大可不必行此虚礼!”   陈轸苦笑一声:“什么上卿?下官是吹笙的掉井里,一路响着下去了!”   “唉,”公子卬长叹一声,“都怪本公子一时大意,中了公孙鞅的奸计。若不是上卿运筹得当,起死回生,本公子的魂魄,此时不知在哪儿飘荡着呢!”   听到公子卬说出此话,陈轸心中略觉安慰,口中却道:“是公子福星高照,下官何功之有?公子一路高升,贵为君侯,还望多多体恤下官才是!”   公子卬亦是一声苦笑:“什么君侯?虎符没了,本公子眼下只是一根光杆,府还是老府,人还是旧人,无非是门楣上换块匾额而已!”   陈轸叹道:“公子切莫这么说!人生在世,说穿了,为的还不是块匾额!公子您以前要啥有啥,缺的就是这块匾额。如今,连匾额也齐全了,公子可谓是心想事成,不像下官,想什么,什么不来!”   公子卬知道陈轸想说什么,当即承诺道:“上卿放心,只要本公子尚有一口气在,相位就是你的!要是有谁不识相,敢来硬抢,本公子要他连后悔药也没得吃!”   陈轸起身又要叩拜,公子卬再次拦住。陈轸击掌,正在偏厅与公子卬府上家宰说话的戚光听得真切,赶忙抬着箱子趋入,在厅中放下箱子,见过礼,缓缓退出。   公子卬扫了箱子一眼:“上卿,此是何意?”   “公子记得元亨楼吗?公子尚有一点本金,此为公子份钱!”   “本公子的本金?”公子卬大怔,抓耳挠腮,竟是想不起来。   陈轸微微一笑:“是下官代付的,公子自是记不起来!”   公子卬一下子明白了陈轸之意,不免感动:“上卿,你——唉,你这是见本公子没了军饷,手头紧巴,这才变着法儿周济一些。”   “公子说的是哪儿话!”陈轸指着箱子,“些微碎币,还望公子莫嫌寒碜才是。”   公子卬打开箱子,吃一惊道:“哦,这么多?”   陈轸笑道:“托公子的福,元亨楼生意还算兴隆。”   “啧啧啧,”公子卬由衷赞道,“上卿不仅善于治国,看来也精于经营啊!”   “也就不瞒上将军了,”陈轸轻叹一声,托出实情,“所赚之数多半是白家的。老白圭一生节俭,他的宝贝儿子却是舍得花钱,听说是连院落、花园全卖光了。”   “如此说来,白家的油水差不多了。”   “说是还有一个偏院,下官也交待过了。”   公子卬微微笑道:“上卿这是赶尽杀绝呀。”   “公子言重了。”陈轸阴阴一笑,“父债子还,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哈哈哈哈!”公子卬朗声笑道,“好一个父债子还,上卿真有你的!”   二人笑有一阵,公子卬收起笑容,手指弯起,在几案上有节奏地轻扣几下:“上卿既然如此念记本公子,本公子也不能白吃白拿。听说有个名叫庞涓的案犯,与上卿有些关联,可有此事?”   陈轸敛起笑容,点头道:“嗯,公子知道此人下落?”   “昨日下午,酸枣郡的守丞来府说话,顺道闲聊起来,说是他那儿不久前有人拒捕,在宿胥口伤了不少人。本公子问他何人如此顽劣,他说是一个名叫庞涓的在逃案犯。听到这个名字,本公子猛然想起,此人原是上卿报官的,也就关照他细心访查,务将他缉捕归案。”   陈轸拱手谢道:“下官多谢公子关照。”   前一阵子由于事务太多,陈轸差不多已将庞涓忘了。听公子卬这么一说,陈轸心头就如挽了个死结,当即告辞出来,路上就将此事对戚光备细说了。   回到府上,戚光急使人去召丁三。罗文死后,戚光即将护院一职交与丁三。丁三原是泼皮,领了一帮街头混混四处寻事儿,没个正当职业,饥一顿饱一顿不说,到哪儿也被人瞧不起。自从当上官家护院,丁三简直就是长嘴乌鸦变老鹰,很当一回事儿,将他手下能拼善打的泼皮精挑细选出十来个充当家丁,没日没夜地守护在陈轸府上。   听闻戚爷召他,丁三一路小跑,拐进戚光的院落,跪地叩道:“小人丁三叩见戚爷!”   “起来吧,那儿有座。”   丁三再拜:“谢戚爷!”   丁三起身,却不落座,哈了腰钉在那儿。   戚光扫他一眼,缓缓说道:“庞涓那厮露头了。”   听到庞涓二字,丁三两眼一阵放光:“戚爷,这厮在哪儿?”   “前些时是在宿胥口。”   “宿胥口?”丁三甚是惊异,“怪道这阵儿没了音讯,原来这厮逃那儿去了!戚爷,小人这就赶去!上次被他走了,小人憋了满肚子的闷气,此番定要拿住他,消解此气!”   戚光白他一眼:“就凭你这点本事,不定谁拿谁呢。”   丁三垂下头去,不敢吱声。   “前番让你照看好庞师傅,他——人呢?”   “仍在地牢里关着,活得倒是好好的,只是——”   戚光的目光直射过来。   丁三拍拍脑袋:“这个好像不大好使了!”   “哦?”戚光略怔一下,点头道,“倒也是个好事,免得他整日里胡思乱想,平添许多烦恼。他来府中有些时间了,照理也该让他回去看看。”   丁三多少有点惊异:“这——”   “送他回去吧。”戚光话中有话,“他的儿子活得好好的,怎能让我们养老送终呢?”   丁三的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一阵乱转,猛然一拍脑袋:“小人明白了。戚爷是说——”   “明白就行。”戚光略一摆手,打断他的话,“去吧,好好盯着。这次若是再办砸了,主公怪罪下来,戚爷就不好替你遮掩了!”   “戚爷放心,只要这小子露面,小人一定拿他回来!”   庞涓无意中得到孙宾这个帮手,甚是高兴。二人沿河水晓宿夜行,不出几日,就已赶至韩界。   进入韩境,二人的胆子也就大了,沿河水又行数日,来到洛阳。二人在洛阳王城寻客栈住下,庞涓清点盘费,尚有十余金,拿出十金递与孙宾:“孙兄,你去买辆车马,钱不多了,弄个折旧的,有看相就行!”   孙宾前往集市,刚好有人赶了车马叫卖。孙宾打眼一看,竟是新车,马也是好马,就上前询问。买家开价十三金,孙宾实在,不会砍价,见钱不够,扭身就走。对方见他实意想买,喊住他道:“客官愿出多少?”   孙宾揖过,木讷地说:“在下只有十金!”   卖家打量他一会儿,叹道:“看你是个实在人,在下急等钱用,十金就十金吧!”   孙宾付出十金,赶了车马,兴冲冲地返回客栈,将车马停在院中,自己匆匆走进客房。   孙宾敲门,有人迎出,孙宾一看,竟然不是庞涓,而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一身卫商打扮。孙宾吃了一惊,揖道:“这位仁兄,在下敲错门了,实在对不住!”   那人却乐呵呵地笑道:“仁兄没有敲错!”   孙宾一怔,仔细一瞧,原是乔装打扮了的庞涓。   孙宾笑道:“不仔细瞧,真还认不出呢!”   “孙兄再细瞧瞧,这身装饰像不像个卫商?”   “卫商?”   “正是!”庞涓呵呵笑道,“卫商遍游天下,何在多我一人呢?孙兄,打眼下开始,在下仍然姓龙,对外就是龙爷!”   孙宾醒悟过来,再次揖礼:“在下见过龙爷!”   庞涓拿过一身行头,递与孙宾:“龙爷既是富商,就不能没有仆从,在下只有委屈一下孙兄。服饰在下已买好了,孙兄试试合身不!”   孙宾穿上仆从服饰,走到镜前看了看,僵着腰拱手道:“小人见过爷!”   庞涓哈哈笑道:“我说孙兄,看来你是没有做过仆从。应该是这样——”学仆从见主子貌,躬身哈腰,“少爷召小人来,有何吩咐?”   孙宾学了庞涓的样子:“少爷召小人来,有何吩咐?”   庞涓昂起头来,拉长声音:“车马备好了吗?”   孙宾朗声应道:“回禀少爷,备好了!”   “本少爷欲走一趟安邑,启程!”   孙宾亦做足姿势,扶上庞涓:“少爷,请!”   孙宾驾车径往孟津,渡过河水,不一日,赶至魏都安邑。   孙宾依照庞涓指点,从南门入城,直朝西街驰去。将到庞记裁缝店时,庞涓小声说道:“孙兄,前面那家铺子就是在下寒舍,你可稍稍走慢一点,万不可停!”   孙宾放慢车马,打店前徐徐驰过。庞涓隔了车帘,看到店门大开,又朝周围细细察过,见无异常,方才吁出一口长气。   车马驰过庞家铺子,不一会儿,赶至一处十字路口,孙宾小声问道:“龙爷,前面是个十字街,该往哪儿走?”   “右拐,三百步处有家天顺客栈,在那儿下榻!”   “好咧!”孙宾“啪”地响声鞭子,驱车拐向北街,在天顺客栈停下车马。两名仆从听得车马声,急急迎出,一人扶下庞涓,搬下行李,另一人接过孙宾的马缰和鞭子,将车马赶到后院。   早有小二哈腰迎出。   庞涓劈头问道:“你家掌柜呢?”   “元亨楼去了。客官要住店吗?”   “废话,不来住店,到此何干?要处僻静院子,就后院西北角的那进吧!”   小二嘻嘻笑道:“嗬,官爷对小店倒是蛮熟哩,敢问官爷可在此处住过?”   庞涓亦是一笑:“当然住过。三年前本少爷来过此处,住的就是那进院子!”   “老熟客,敢情好咧!”小二拿出账簿,递过笔砚,“请客官写上名号,付些定金!”   庞涓接过笔,在账簿上写下“龙某”二字,从袖中摸出二金:“二金够否?”   小二笑逐颜开:“够了,够了!龙少爷,请!”   小二提了行李,头前走去。孙宾、庞涓随他来到后院西北角的院落,小二打开院门,跟在后面的仆从将行李放好。   庞涓从袖中摸出一枚铜板,递与小二:“赏你了!”   小二接过,笑道:“谢您了!龙爷何时用到小人,尽可吩咐!”   庞涓顺口说道:“经你一说,本少爷倒是有件小事麻烦小二。本少爷此番出门,走得慌急,衣服竟带少了,甚想再做两件,小二可知附近哪家师傅手艺最好?”   小二叹道:“唉,要是龙爷去年来,小人倒能推荐一个师傅,只是眼下——”   庞涓故作惊讶状:“哦,眼下怎么了?”   小二凑过来:“不瞒龙爷,那位师傅姓庞,都说是个好人,不知怎的竟是家破人亡了。小人听说,庞师傅眼下已成废人,怕是做不成衣服了。”   “废人?”庞涓惊道,“这——这庞师傅为何成了废人?”   “唉,”小二轻叹一声,压低声音,“这事儿小人也是刚刚听说,尚未证实,龙爷听过便罢。听人说,庞师傅有一手做衣绝活,几个月前却突然失踪。他的儿子四处寻他,结果人未寻到,儿子倒成杀人凶犯,被人四处通缉。庞记店门一关数月,几天前突然开门,听说是庞师傅回来了。有人见过他,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整个像是活死人!”   庞涓的脸色一下子煞白,愣有一时,方才强出一笑:“这么说来,本少爷的服饰是做不成了。小二,你去弄点吃的,本少爷饿了!”   小二应了一声“好咧”,扭身走出。   听到小二走远,庞涓“嗵”地关上院门,将身子靠在门上,两眼闭合,两行泪水吧嗒吧嗒直流下来。   孙宾也是伤感,走前一步,安慰道:“庞兄,小二所言未必属实。令尊也许——”   庞涓抹一把泪水,哽咽道:“孙兄不必说了。家父落到奸贼手中,还能活到今日,已是万幸了!”   孙宾略想一下:“庞兄,你看这样如何?待会儿在下亲去探访一下,落个实信。万一令尊真如小二所说,我们就得马上救他离开此地,寻求良医救治!”   庞涓点头道:“就依孙兄所言!孙兄务要小心一些,他们一直关着家父,近日却突然放出,必然有诈!”   “庞兄放心!”   二人正在说话,小二走来,敲门道:“饭菜备好了,请两位官爷前面用膳!”   二人互望一眼,随小二走至餐厅,果见几案上摆着几盘热菜,几道凉菜和一壶热酒。庞涓招呼孙宾坐下,倒满酒爵,与孙宾各自饮下,拿箸子夹了一口菜肴,刚吃进去,立马吐出,复将其他盘中小菜尽皆尝过,变过脸色,大声喝道:“小二!”   小二就如做下错事一般,诚惶诚恐地哈腰候立于侧:“龙爷——”   “这这这,你们炒的什么菜?”   “龙少爷息怒。小店的饭菜原本好吃来着——”   庞涓拿箸子敲着几案:“本少爷正是冲着你家酒好菜好,方才入住,谁想这——几日不曾来,味道竟成这样,要么太咸,要么太淡,简直无法下咽!”   小二轻叹一声,赔了笑脸:“唉,不瞒爷,小店的酒菜原本可口来着,只因上个月换了掌柜,一切就都变了。新掌柜不知经营,一天到晚掷骰子,不到一月,就将几个厨师全气走了。小人无奈,只好临时请人支应。他们初来乍到,味道自是做得差些,请龙少爷担待!”   庞涓若有所悟:“怪道这儿冷清,原是换过掌柜了!小二,本少爷问你,新掌柜是何人?”   “吴少爷!”   “哪个吴少爷?”   “就是司农大人的二少爷。老掌柜前往元亨楼赌钱,赌光之后,就将小店押上了!”   庞涓大吃一惊:“那——老掌柜呢?”   小二摇摇头,再叹一声:“唉,鬼知道哪儿去了。自那日之后,老掌柜再未回来!”   庞涓故意问道:“元亨楼是何等地方,本少爷为何不曾听人说过?”   小二凑前一步,小声说道:“龙爷有所不知,元亨楼是几个月前始建起来的,里面那个排场,列国里独此一处,不是富人贵人,甭想进去!知道不,小人听说,楼里还有一个吸钱鬼,莫说三金五金,纵是十金百金,一进门去,就连影儿也没了!”   庞涓笑道:“嗬,你净唬人,本少爷只听说天底下有吸血鬼,不曾听说有吸钱鬼?”   “当然有吸钱鬼了!老掌柜从不赌钱的,可那日打元亨楼的门前经过,竟然两眼发直,不知不觉就进去了。小人亲眼看着老掌柜进去,拉都拉不住,观他眼神,血红血红的,只有活见鬼的人才有!”   “要是这说,”庞涓点头道,“元亨楼里这个鬼,真还害人不浅哪!”   小二的声音越发低了,几乎是哑着嗓子:“龙爷说得极是。比起有些人来,我家掌柜还不是最惨的!”   “哦,你且说说,谁家是最惨的?”   “知道白家少爷不?满城里都说,白少爷就是被楼里的吸钱鬼迷住了,几乎天天都要提着钱袋朝元亨楼里钻。前后不过几个月,白相国府中的大金库竟是让他输个干净,眼下说是连白家大院也变卖了!”   庞涓心头一震,看了孙宾一眼:“如此说来,白少爷是让小鬼迷了!小二,你这菜儿没法吃,端去倒掉吧,饭钱照算就是!”   小二应过,动作麻利地收起几盘菜肴。见他走开,庞涓小声对孙宾道:“孙兄,你速去西街,在下在此候你!”   孙宾应过,快步走出门去。   大街上并无行人。一身小厮打扮的孙宾晃晃悠悠,不多一时就已来到西街,依庞涓嘱托,先到庞记邻居家的豆芽店中小坐一时,问过豆芽的价钱,又将他家的所有豆芽缸察看一遍,这才寻了借口,走出店门,转至庞记裁缝铺的铺门前面。   门半开着。孙宾敲了两下,大声叫道:“店中有人吗?”   没有应声。   孙宾又敲几下,见仍旧无人应声,用力将店门推开,直走进去。店内满目凄凉,一片狼藉。由于数月无人居住,又是夏季,房中霉味弥漫,墙角、梁栋挂满了蛛网。   摆在铺中偏左的裁剪台上,年仅五十的庞衡蓬头散发,目光痴呆,旁边放着一把剪刀,面前是一大堆布条。   孙宾直走过去,在他跟前顿住步子,凝视着他。庞衡视而不见,头也不抬,似乎孙宾根本就不存在。他的两手一刻儿不停,一会儿拿剪刀剪布,一会儿放下剪刀,穿针引线,将剪成的布条再一针一针地缝合起来。   孙宾轻喊一声:“庞师傅?”   庞衡却似没有听见,仍旧是一会儿剪,一会儿缝,口中似在呢喃什么。又过一会儿,孙宾终于听出,他反复呢喃的只有一个名字:“涓儿。”   孙宾的心里一阵发酸,又站一时,转身快步走出。   就在孙宾走出庞记铺门,沿街北去时,庞记对面的一家杂货店中,丁三和另外二人正在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   看到孙宾渐渐走远,丁三吩咐道:“你们盯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丁三闪身走出店门,远远跟在孙宾后面。他从西街一直跟踪到北街,望见孙宾折入天顺客栈,稍稍迟疑一下,也走过去。   走进店门,已不见孙宾。   小二急迎上来,见是丁三,吃一惊道:“丁爷?”   丁三站在门外,招手道:“你——出来一下。”   小二急急跟他出去。走至一个偏静处,丁三阴着脸问道:“方才进去的那人是谁?”   “回丁爷的话,是一位客官的下人。”   “客官?什么客官?何时进来的?打哪儿来?”   “回丁爷的话,是昨儿从卫国来的,叫龙爷,说是几年前曾经住过小店,算是小店的常客了。”   听到是常客,丁三似是松出一口气:“哦?此人何等模样?”   小二细想一下,描绘道:“个头甚高,人颇壮实,对了,长一脸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丁三纳闷起来,自语道,“奇怪,既然不是,为何要去庞记?”   听到“庞记”二字,小二似是明白过来,赶忙说道,“回丁爷的话,龙爷曾经问过小人,说是出门走得急,衣服做少了,欲在此处再做几件,要小人荐他一家铺子。也是小人口贱,对他提及西街的庞师傅。许是龙爷听进去了,差下人前去探看。”   “好了,”丁三换过笑脸,“你回去吧。此事儿到此为止,不许胡说。”   “丁爷放心,小人知道长短。”   “再有,帮我盯着他点。要是有何异常,知道去哪儿寻我吗?”   “小人知道。”   丁三走后,小二挠头走进客栈,纳闷一时,轻手轻脚地走至西北角的小院,附在门上,侧耳正欲倾听,门陡然打开。小二猝不及防,身子朝前一倾,刚好栽倒在庞涓怀中。庞涓稳住步子,顺手一推,小二跌倒于地。   庞涓冷冷地望着小二:“小二,你鬼鬼祟祟,在此何事?”   小二理屈,张口结舌,竟是说不出话来。   庞涓眼睛一虎,厉声喝道:“你当真不说?”   小二结巴道:“龙——龙爷,小——小人——不——不敢隐瞒。”   “那就说吧。”   “是——是丁爷,丁爷方才进来,向小人打探龙——龙爷,还要小人盯——盯住龙爷,小人一时好——好奇,就——就想过来看看。”   庞涓的眉头拧到一起:“丁爷?哪个丁爷?”   “就是丁三,上大夫府中的护院,可了不得!”   庞涓眼中冷光一闪:“小二,你都对他说了什么?”   “回——回公子的话,”小二急道,“小人没——没说什么,只说少爷是小店常客。丁爷又问少爷模样,小人说,少爷长了一脸络腮胡子。丁爷听了,闷头说道,‘既然不是,为何要去庞记?’小人一时口快,就将少爷欲寻庞师傅缝制衣服的事儿备细说了。丁爷听了,点头说,事儿到此为止,要小人不可胡说,还要小人盯着少爷。”   庞涓沉思有顷,松了口气,呵呵笑道:“什么丁爷卯爷,本少爷不曾听说过!他若再来,你就告诉他,让他掂量着些。若是再来骚扰,惹恼了本少爷,管他什么爷,有他好看的。”   小二点头,连连称是。庞涓又从袖中摸出一枚铜币:“你还算乖巧,赏你了!”   小二再三谢过,方才接了,临走时说道:“龙爷放心,丁三若是再来,不管他说什么,小人定会一字儿不落,全都禀报爷!”   “去吧,本少爷还要忙事儿呢!”   小二揖过礼,连退几步,转身急步离去。见小二走远,庞涓这才关上院门,返回屋里。孙宾咂吧一下嘴唇,小声叹道:“唉,在下也是小心再小心,不想还是让他们盯上了。若不是庞兄多个心眼,险些坏了大事!”   “孙兄,不说这个了,见到家父没?”   孙宾点头。   庞涓急道:“家父他——他怎么样?”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在下叫他,他也不理,只在那儿一刻不停地剪布条,再将剪过的布条缝起来,口中不停地喃喃‘涓儿……’”   庞涓两手捂面,哽咽起来。庞涓一哭,孙宾的泪水也就出来了。二人结结实实地伤心一会儿,孙宾擦把泪水,抬头劝道:“庞兄,观令尊的样子,身体似无大碍,病在心智上。在下想,若是见到庞兄,令尊之病也许就会好了!”   庞涓依旧哽咽:“果能如此,就是大福!”   “庞兄,此事不宜久拖,我们得想个法子,从速救走令尊才是!”   庞涓思索一阵,抬头说道:“听孙兄这么一说,在下倒是不急了。你去备车,在下先去白府一趟!”   孙宾惊道:“白府?”   “对,我想会会那个败家子!”   “庞兄打算救他?”   “不是救他,是卡死奸贼的脖子。对奸贼来说,在下不过是条小虾,白少爷才是大鱼。在下此去,是想让这条大鱼的骨头卡在奸贼的嗓眼里,噎死他!”   白府位于宫城南侧偏东,占地近百亩,在安邑城里,除魏惠王的宫城之外,当是最大的私宅,也是白家历经三代,一点一点购置起来的。   然而,所有这些资产,待传至白虎手上,前后仅只数月,竟让他将十几进院落,数百间房舍,价值数百金的花园,连同房中的贵重家具、珠宝等,变卖一空,全都送进元亨楼里。   眼下所剩的这处偏院,并不在白府之内,是白圭生前早就为老家宰置备的,准备让他在年老时安享晚年。眼睁睁地看着白虎将偌大一份家业败光,老家宰心急如焚,可面对少爷前往赌场时的死倔劲儿,他也无可奈何。眼见白虎连落脚之处也没有了,众家奴也都作鸟兽散,老家宰只好将小两口接入自己的小院。   这日午后,白虎在屋里翻箱倒柜,却只搜出几枚铜币。白虎将铜币“啪”地摔在地上,大声吼道:“家老!”   老家宰急走进来,颤声说道:“少爷,有何吩咐?”   白虎气呼呼地问道:“金子呢?”   “都让少爷输光了!”   “不是让你卖房子吗?”   “房子、园子全都卖了!”   白虎一怔,似是不相信:“什么,那么多房子,全卖光了?”   “唉!”老家宰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白虎指指这个院子:“那——这个院子呢?”   老家宰见他问到这处院子,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劝道:“少爷,就听老奴一句,收收心吧,不能再赌了!”   “不赌?”白虎眼睛一瞪,“大丈夫活在世上,不赌能有什么劲儿?我且问你,这个偏院是不是我白家的?”   老家宰只好点头。   白虎一听,当即说道:“既是白家的,你这就去,将房契拿到典当行里,典它些许金子回来。告诉你,少爷今日赢定了!”   老家宰垂泪道:“少爷,再输掉这处偏院,就连个落脚之处也没有了。别的不说,眼下少夫人这副模样,总不能让她流落街头吧!”   听到“少夫人”三字,白虎眼睛一亮,几步跨入内室。腆了肚子的绮漪早已听到二人的对话,见他进来,跪地泣道:“夫君,奴家求你收收心,别赌了吧!”   白虎绕过她,径直走至妆台前面,将所有抽屉挨个拉开,终于寻出一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尽是金玉饰品。白虎知道,这是去年她出嫁时白圭亲自为她置办的,也是她所能守住的最后一点嫁妆。   白虎将盒子放进一块缎面里,小心包好,边包边说:“夫人,今儿晨起,破五更时我梦到鲤鱼跳龙门,是好兆头,准赢!”   绮漪依旧跪在地上,两行泪水无声流下:“夫君——”   白虎眉头微皱,伸手将夫人轻轻扶起,搀她坐到榻沿上:“夫人,我不过是将这点物什放在典当行里,赢钱之后即赎回来,一点儿少不了你的,你只管在家里等好了!”   绮漪轻轻摇头,泪如雨下,哽咽道:“奴家——奴家说的不是这个!”   白虎惊异地问:“不是这个?那——你想咋的?”   绮漪的两手捂在隆起的小腹上,哀怨的目光凝视着他:“不说别的,夫君你——你总得为他想想!”   看到夫人的肚子,白虎慢慢垂下头去。过有一会儿,白虎在她膝前跪下,将脸贴在她的肚皮上,轻轻磨蹭。白虎的嘴唇微微嚅动,似在喃喃什么。   绮漪泣泪道:“听稳婆说,再有两个月,小白起就——就要出世了!”   猛然,白虎的眼中渐现杀气,脸皮也从她的肚子上移开,缓缓站起身子,从几案上拿起首饰盒,断然说道:“夫人,就赌最后一次,我一准儿赢!”言毕,如征人一般,义无反顾地大步跨出房门,扬长而去。   绮漪坐在榻沿上,愣了一小会儿,站起身子,走出内室,绝望的目光直直盯住老家宰。   老家宰叩拜于地,涕泣道:“少夫人——”   绮漪抹了把泪水:“快,快叫公孙衍!”   老家宰心中一动,不及回话,起身就朝院门走去。   公孙衍家的宅院里,朱威、公孙衍隔几对坐。几上并无菜肴,公孙衍手拿酒葫芦,两侧面颊已呈紫红色,显然已经喝去不少。   朱威闷坐在那儿,两眼怔怔地望着公孙衍,看着他每隔一小会儿就将葫芦放到嘴边饮上一气,然后再放下来。   公孙衍仰头又灌一气,终于长叹一声:“唉,在下总算明白公孙鞅当年为何离开安邑、前往秦国去了!”   朱威劝道:“公孙兄,你我身为魏人,世代沐浴魏恩,万不可有此念想!”   公孙衍不再说话,仰头又灌一气。   朱威似是忍不住了,猛地站起,将他手中的葫芦一把夺过,“嗵”一声扔在地上:“公孙兄,你不能再喝了!”   公孙衍冷笑一声:“哼,世代沐浴魏恩的是你朱家,又不是我公孙衍!”   朱威一怔,急道:“公孙兄,你——”   公孙衍似也觉得话头重了,苦笑一声:“你睁眼看看这个大魏,眼下已是这般光景,可误国之贼照旧误国,败军之将照旧败军!司徒大人,你说,不让在下喝酒,又让在下干什么?全军溃败,龙将军拼死保全数万魏卒,却被说成畏敌避战。畏敌避战是杀头之罪,却又只将他革职在家!我公孙衍千里奔袭,功劳竟然成了他公子卬的!少梁、临晋关何等重地,公子卬竟然不战而弃!我的司徒大人,你说,河西数百里江山,外加八万甲士的血肉之躯,竟然惊不醒这个昏君哪!”   朱威一时竟也无话,沉默许久,方才接上一句:“没有昏君,何出忠臣?眼下魏国需要的,正是公孙兄您这忠臣啊!”   “哼,若是昏君也这么想,公孙衍何能在此喝闷酒?”   “唉,”朱威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公孙兄,你说的都对!也请公孙兄听在下一言,陛下可能一时发昏,却不会永远发昏。陛下可能一时糊涂,却不会永远糊涂。在下相信,河西之事,陛下早晚会明白过来的!”   公孙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哼,司徒大人,不要再替昏君辩解了。河西之事,君上心里其实就跟镜子似的,能不明白?”   朱威一怔:“哦,此言何解?”   “纵观河西之战,从开始到结束,根本就是败在君上一人手里,陈轸、公子卬不过是帮些小忙而已。你让君上明白,就等于让君上自说不是。你说,君上他是这样的人吗?”   朱威点头承认,却也辩解道:“公孙兄所言虽是,却也得反过来想。白相故去多时,陈轸梦中都在念叨相位,可陛下呢,将相位空悬不说,又以陈轸荐人不力为由,削了他的上卿之位,让他仍做上大夫。就凭这件事儿,我们就不能说陛下是完全糊涂。相位不定,公孙兄就有机会。大魏毕竟是陛下的,陛下也毕竟不是碌碌无为之君,至于眼下情势,陛下无非也是强撑面子。待陛下寻了台阶,相信他会重用公孙兄的。常言说,善钓者待机起钩,善水者顺流而动。眼下机运不至,公孙兄是明白人,万不可过于焦躁!”   朱威这番话不无道理,公孙衍心头一怔,正自沉思,门外传来脚步声,老家宰急急走进,边走边叫:“公孙衍,公孙衍——”   公孙衍赶忙站起,急迎上去,一把扶住老家宰,将他搀至几前,按他坐下,安抚他道:“何事把您老急成这样?”   老家宰看到朱威也在,顾不上见礼,急急说道:“正好朱大人也在,赶快想个方儿。这这这——少爷方才拿上少夫人的首饰,又到元亨楼去了!”   公孙衍、朱威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转向老家宰。   老家宰急道:“少夫人的眼泪都快哭干了,吩咐老奴来寻两位大人,求你们务必过去一趟!”   朱威正欲起身,公孙衍止住他,慢悠悠地走到朱威跟前,从地上捡起葫芦,朝嘴上又要灌去,酒却没了。公孙衍轻叹一声,将空葫芦对准嘴巴,动作夸张地连吸几口,对老家宰道:“家老,请您回去转呈少夫人,就说公孙衍与朱司徒正在商谈正经事呢!”   老家宰急道:“公孙衍,你——”   公孙衍再次举起空葫芦,汩汩又吸一气,朝远处用力一扔,两手摊开,叹道:“唉,家老大人,前前后后您都看到了。少爷心中除去骰子,什么也没有。为老相国守孝,头七没过,他就溜进赌场。司徒大人让他前往刑狱做事,前后也不过新鲜半个时辰。家老大人,能做的,在下都做了。能劝的,在下也都劝了。再说,家老大人,您也看到了,在下家中一贫如洗,没有余资让他去赌啊!”   老家宰气血上涌,手指公孙衍,浑身打战:“你——”再看一眼朱威,见他也是一脸愣怔,“你们——”“啪”一声推倒几案,忽地起身,抬脚就朝门外走去。   望着老家宰气冲冲远去的背影,朱威甚是不解,回头凝视公孙衍。公孙衍慢悠悠地走到一边,从地上拾起空葫芦,缓步走到里屋,搬出酒坛,将葫芦放正,取一只漏斗放在葫芦口上,不多一时,就将葫芦灌满。   公孙衍做完这些,复将酒坛盖好,搬回去放妥,拿过葫芦,递与朱威,哈哈长笑数声。   朱威被他弄得愣了:“公孙兄,你为何发笑?”   “在下突然明白一个理儿!咱这君上,真还就如这个白少爷,不将本钱赌光,不走到山穷水尽,他是不会醒的!哈哈哈哈,来来来,为明白这个理儿,你也喝一口!”   朱威一把推开葫芦,急急说道:“公孙兄,白少爷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如何对得起老相国?”   “你若不喝,在下就不客气了!”话音落处,公孙衍已将葫芦送到嘴边,又灌一口。   朱威一把夺过葫芦,大声责道:“公孙兄,白相国临终之时,可是将少爷托与你的!”   “白相国还将七百里河西托与龙将军了,结果怎样?”   朱威怔了一下,却也无话可说:“你——”   公孙衍从朱威手中拿回葫芦,小啜一口,缓缓说道:“看样子,司徒大人是不想看到白公子山穷水尽喽!”   朱威长叹一声:“唉!”   “司徒大人,请不要唉声叹气!大人若是真想救他,在下倒有一个主意!”   朱威急道:“是何主意,快说!”   公孙衍慢悠悠地又啜一口:“大人回家拿百金来,待在下吃足老酒,去元亨楼赢他回来就是!”   朱威一听这话,泄了气道:“公孙兄,都啥时候了,你却在此说起醉话来!”   公孙衍微微一笑:“在下人醉,心却不醉,倒是朱兄,别是舍不下区区百金吧!”   朱威辩道:“什么区区百金?在下家中所有积蓄,也不过百金,这——”   公孙衍笑道:“怎么样?我就知道你舍不下,什么救白少爷,全是假的!”   朱威被他激得急了:“哪里是舍不下?若是能够救他,莫说是百金,纵使——”顿住话头,气呼呼地望着公孙衍。   “好好好,”公孙衍连连点头,“既然司徒大人舍得下,请回去拿金子吧,在下只在这儿候着!”   朱威细审公孙衍,见他不似在说醉话,满腹狐疑道:“满城都说元亨楼里有鬼,凡去赌的,没有赢家。再说,公孙兄你又从未赌过,如何赢回白少爷?”   公孙衍呵呵笑道:“在下虽不会赌,却会捉鬼。楼里若是没有鬼了,何愁赢不回白少爷?”   “你——”朱威越发不解,“你会捉鬼?”   “拿金子去吧。若是不放心,就请大人跟在下走一遭去!”   朱威迟疑有顷,果断说道:“好,就此定了!”   庞涓打定主意,叫孙宾赶了车马,绕过宫城,径投白家大院。到大门外面,见门上早已落锁,门外冷冷清清,竟无一人。孙宾拦住路人打探,方知白少爷已将院子输掉,搬到附近偏院住了。   孙宾按照那人所指方向,驱车径投偏院而去。走有一程,果然一排院落,乍看上去,没有一个像是大户人家。   庞涓指着这排院落:“这里想必是了,不知是哪一家?”   孙宾放慢车子,正欲停下打探,忽见前面巷子里蹿出一人,跌跌撞撞,脚步踉跄,模样就如喝醉一般。   此人正是从公孙衍家里一路跑回的老家宰。走到自家偏院前面,老家宰停住脚步,靠在门边砖墙上,呼哧呼哧连喘一阵儿粗气,转身欲推门,复又止住,就如痴呆一般在大门外面的台阶上缓缓蹲下。   孙宾觉得奇怪,再看周围并无别人,只好在他前面十几步外停住车子,慢慢走到他跟前,打一揖道:“请问老丈,白少爷家可住此处?”   老家宰猛地抬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找少爷何事?”   孙宾回身指指车上:“我家少爷是白少爷朋友,多时不曾见他,听说他住此地,特来寻访!”   听到“朋友”二字,老家宰轻轻摇头:“走吧,你去转告你家少爷,就说少爷没有朋友了!白家也没有朋友了!”   “老丈认识白少爷?”   老家宰的泪水慢慢流出:“少爷在老朽膝上长大,你说认识不认识?”   “那——白少爷他——可在府上?”   听到“府上”二字,老家宰更是伤感,“你们走吧,若是找他赌钱,就到元亨楼去。这阵儿,他准在那儿!”言讫,竟是不睬孙宾,扭身推开院门,闪身进去,“啪”地将门关得山响。   孙宾略怔一下,悻悻回身,对庞涓说道:“此处就是白少爷家。白少爷这阵儿不在府上,说是到元亨楼去了!”   庞涓沉思有顷,眉头一横:“元亨楼去!”   元亨楼里,林掌柜急急慌慌地走上二楼,掀开珠帘,碎步趋入密室,在戚光前面跪下,叩道:“小人见过戚爷!”   戚光抬眼扫他一眼:“听说白家那小子来了!”   “回戚爷的话,正在客房里候着呢!”   “这么说,他卖了偏院?”   林掌柜摇头。   戚光略感惊异:“他不是没钱了吗?”   “小人依照戚爷吩咐,使人盯着那小子,见他揣了首饰盒子走进当铺。小人使人问过当铺掌柜,掌柜说,白公子将他夫人的首饰悉数当了,当出三十一金!”   戚光冷冷一笑:“他也真够黑心的!”   “戚爷说得是!”林掌柜从地上爬起,后退一步,恨恨说道,“白夫人的首饰,随便哪件都值十金八金,小人使人问过,那盒子里的物什,少说也值百金。他倒好,三十金竟就打发了。打发也就打发了,他偏又多出一金来,似乎还——”见戚光将脸扭向一边,赶忙打住,哈腰候在那儿。   戚光见他不说了,方才转过脸,点头赞道:“嗯,好小子,是个赌家!该开场了吧?”   元亨楼里小赌不断,大赌一日却限一场,定于申时。戚光此问,显然指的是申时大赌。   “回戚爷的话,申时这就到了。白家那小子极是守信,是卡着点来的!”   “嗯,你去转告那小子,就说戚爷今儿兴致颇高,陪他玩一把!”   林掌柜大是惊骇:“戚爷,您——您要亲自出马?”   戚光阴阴地点头:“这是场压轴戏,错过岂不可惜?”   “是是是,”林掌柜赶忙笑道,“戚爷亲自上场,真也给足了这小子面子!”   “呵呵呵,”戚光也笑一下,“这样吧,你招徕些看客,造出些声势来!”   “这个自然,戚爷出场,说什么也不能寒碜!”   戚光瞪他一眼:“什么戚爷出场,寒碜不寒碜的?今儿是这小子最后一场,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让他输得风风光光!”   林掌柜哈腰道:“戚爷说得是,小人这就安排!”   不一会儿,元亨楼前陡然热闹起来,锣鼓喧天,爆竹声声,两个汉子一人敲锣,一人击鼓,得空还要大声吆喝一阵:“老少爷们,申时将至,元亨楼晚场开赌喽!有钱的,生个崽子;没钱的,瞧个热闹!老少爷们,元亨楼晚场开赌喽!”   过往行人有驻足观看的,也有捂住耳朵急速走过的。不消半个时辰,元亨楼前已是人声鼎沸。大门两侧的二十几根拴马桩上拴满马匹,停车场上,也一溜儿扎下两行轺车,打眼望去,少说也有十几辆。衣着光鲜的人们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步入大门。   孙宾在道边停下车子,庞涓小声吩咐:“孙兄,你在此处守候,不要卸马,在下进去。”   孙宾多少有些担忧:“庞兄,这样不妥吧,万一有啥紧事儿?”   “孙兄守在外面,防的就是这紧事儿。”   孙宾听他讲得在理,点头允了。   庞涓走下车子,正要走进大门,满身酒气的公孙衍打对面走过来,远看上去,就像一个落势的瘪三。公孙衍步态踉跄,手中依然拿着酒葫芦,走几步不忘小啜一口。在他身后几步远处,扮作普通看客的朱威一身士子打扮,一条方巾搭在肩上,手中抬着一口黑不溜秋、没有看相的箱子,慢悠悠地也走过来。   门人走前一步,伸手拦住公孙衍:“去去去,又是你个醉鬼,快走,快走!”   公孙衍喷着酒气,朝他猛一瞪眼,指着门外敲锣的:“听他怎么说?有钱的,生个崽子,没钱的,瞧个热闹!在下不过瞧个热闹,怎么就不行?”   另一门人皱下眉头:“算了,算了,掌柜方才交待,今儿要热闹,就让他进去吧。”   “这阵子他天天来看,从未赌过一文!这还不说,只要他来,满场子都是酒气,昨日我就看到掌柜朝他翻白眼来着!”   “瞧他那个下作样儿,让他赌啥?”   先前说话的门人鼻孔里哼出一声:“咱家是开赌场的,不是开戏场的,要穷光蛋进来做啥?”转对公孙衍横一眼,“掌柜说了,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进场子!”   朱威正待上前,庞涓已走过去,指公孙衍道:“这位仁兄是在下请来的,怎么,不让进场吗?”   门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官爷是——”   “在下打卫地来,叫我龙爷就行!”   门人赶忙拱手:“龙爷,请!”   庞涓却伸手礼让公孙衍:“仁兄,请!”   公孙衍朝他微微一笑,又啜一口,睬也不睬门人,大摇大摆地走进院门。庞涓跟在他的身后,径直走上楼梯,与众人鱼贯而入二楼的豪华赌厅。看到那只曾被他掀过的赌台,庞涓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许是有了孙宾在外,许是因为数月来的风雨历练,庞涓的感觉跟那日他初次进此厅时完全两样。   赌台周围站满观众,少说也有五六十人,多是安邑城里有些头脸的,比魏惠王大朝时的朝臣还多。一声锣响,美女庄家小桃红领了戚光、白虎、吴少爷、梁少爷四人鱼贯入场,分四边坐了。白虎依旧是主位,小桃红依旧站在他身边。   没有筹码。林掌柜击掌,早有数人各抬起一口箱子,分别走到戚光、梁少爷、吴少爷跟前,当众打开,将黄金逐一码出,各码百金。三百金块分成三堆,放出灿灿光芒。   看到金子,观众开始唏嘘。朱威、公孙衍选了不起眼的位置站下,庞涓因无认识之人,也就站在二人旁边,两眼死死盯住赌台。   陡然看到陈轸家宰戚光在场,朱威心里咯噔一声,拿眼看公孙衍,公孙衍示意他不要作声,只管看下去。   因无小厮,白虎面前也就无人码金子。看到三人面前码好的三堆金子,白虎提钱袋的手微微颤动。与几个月前相比,白虎的气势荡然无存。见所有人都在拿眼望着他,白虎牙关一咬,“啪”地将钱袋提到台上,打开袋口,取出三十一金,一块接一块地码在台上。   吴少爷嘻嘻笑道:“白公子,今儿怎么了?钱堆儿小了,手指儿颤了。若是赌不起的话——”   白虎横他一眼,喝道:“谁的手颤了?开赌!”   林掌柜“咚”地敲响铜锣,朗声宣布:“元亨楼赌场申场开赌,首轮参赌人是——白少爷、戚老爷、梁少爷和吴少爷!四位赌爷,请选择赌具!”   小桃红旋即拿出两种赌具,骰子和竹牌,并列摆在台上。   梁少爷扫一眼白虎:“白少爷,老规矩,任由你选!”   白虎迟疑一下:“骰子!”   吴少爷爽朗笑道:“好样的,白少爷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有种!白少爷,今儿以几金开赌呢?”   白虎也不说话,从码好的钱堆上摸过一金,推到前面。   吴少爷哈哈大笑:“在下真没想到白少爷竟然会有赌一金的时候!好好好,一金就一金,反正今儿也没大事,就算陪白少爷耍耍!”摸出一金,推到前面,目视白虎,“白少爷,你是庄家,押大还是押小?”   白虎略一迟疑:“小!”   戚光亦推一金:“跟小!”   吴少爷朗声说道:“在下押大!”   梁少爷接道:“跟大!”   小桃红开始摇骰子,接着开牌,小!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小桃红将吴少爷、梁少爷前面的一块金子分别移至白虎、戚光跟前。   白虎面呈喜色,将二金推至前面:“押二金!”   白虎继续押小,戚光押大,其他两人一人跟小,一人跟大。小桃红再摇,开盘仍然是小。白虎兴奋得跳起来,将赢来的三金及自己的一个本金一并押上,共是四金。白虎再赢,押八金,再赢,押十六金。   公孙衍碰下朱威,悄声问道:“看见鬼没?”   朱威点头。   “它在哪儿?”   “就在押注中。他们三人,总有一人押的是白少爷所押的,另外两人所押完全相反。如果三人串通一气,白少爷永远是输家,除非他每一次都能押对!”   庞涓心中一动,迅速闭上眼睛,竖起耳朵。   公孙衍几乎是耳语:“那不是鬼。看到那只骰子了吗?鬼就在骰子里面!无论如何摇荡,关键是最后一下,向上顶,是大,向下是小,向左是大,向右是小,向前是大,向后是小!”   庞涓听得真切,两眼急急睁开,死死盯住小桃红及她手中的骰子。   白家偏院里,绮漪听到门响,以为是公孙衍来了,急急迎出,不想只看到老家宰一人。   老家宰神色沮丧,当院跪下,涕泪交流:“少夫人——”   毋须再问了。绮漪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直流下来,轻声啜泣:“奴家知道,再——再没人愿——愿——愿意要他了!”   老家宰泣不成声:“少夫人,是——是老奴无能啊——”   绮漪哭有一时,陡地起身,拿衣袖抿了把泪水,抬脚就朝门外走去。   老家宰大惊,追在后面:“少夫人——少夫人——”   绮漪腆了个大肚子,跌跌撞撞地急步走在大街上。老家宰紧紧跟在身后,带着哭腔道:“少夫人,您慢一点,您——您不能快呀,少夫人——”   二人急急慌慌,不知走有多久,总算看到了元亨楼的楼门。老家宰一边喘息,一边指着楼门:“少——少夫人,就——就是那个!”   绮漪放慢步子,一步一步地挪到那个装饰华丽的楼门前面,倚在一个拴马桩上,手捧大肚子喘了会儿粗气,抬起两眼,目光直射“元亨楼”三个铜字,哀怨的目光似要穿透这个夺走他夫君魂魄的匾额。   二人歇有一时,老家宰搀起绮漪,正要进门,却被门人拦住。   门人望着绮漪:“你是何人?”   绮漪杏目圆睁:“闪开,让我进去!”   门人亦将眼睛瞪大:“嗬,到这儿还敢耍横?我告诉你,这个楼里,女人不能进去!”   绮漪急了,就要硬闯,老家宰拦住她,拱手道:“她是白少爷夫人,让她进去吧!”   听到是白少爷夫人,门人顿时愣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有顷,一人回揖道:“你是家老吧!”   老家宰点头。   那门人小声说道:“掌柜立有规矩,凡是外面的女人,不得走进此楼!何况白夫人这还——”指指绮漪的肚子,“这会冲去财气,掌柜忌讳!”   绮漪本就有气,心里又着急,听说进去还能冲去财气,越发狠了心,死活不顾,硬是闯了进去。因是女人,又腆了肚子,两个门人急得干瞪眼,却也不敢硬拉,只是紧紧地跟在后面,跺着脚道:“白夫人,进不得,进不得啊!”   眼见绮漪就要撞进楼里,两个门人真正急了,噌噌几步窜到前面,伸开两臂横在道上,死死拦住去路。   早有人报进楼里,林掌柜急急走出,见是白夫人,眉头一动,黑脸对两个门人冷冷说道:“白夫人比不得其他女人,请她进来吧!”   两个门人一怔,赶忙让路。老家宰赶前一步,扶起绮漪,缓缓走进楼里。   这边赌厅里,白虎已将赢来的三十二金全部押上,小桃红开牌,在一片唏嘘声中将白虎连赢数盘得来的金子全部划走。   白虎心中一揪,继而牙关一咬,将面前三十金全部推至前面:“押大!”   美女再摇,揭牌,小。   白虎脸色煞白,一屁股跌在椅子上。   吴少爷嘻嘻笑道:“白少爷,您——还要押吗?”   白虎的面孔涨得通红,憋了半晌,大声道:“押!”   “押多少?”   “我还有个偏院,能值多少?”   吴少爷将头转向梁少爷:“白少爷眼下住的那个偏院,能值几金?”   梁少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就那个小破院子,白送我也不要!”   吴少爷想了想道:“看在白公子面上,在下愿出五金!”   白虎脖子一横:“什么五金?少说也值二十金!”   “好好好,”吴少爷赶忙赔笑,“白少爷发话,一个字儿一金,方才白少爷说出十一个字,在下再加十一金,一总儿十六金!再多一金,在下就不要了!”   白虎沉思有顷,咬牙道:“十六金就十六金!”   吴少爷从自己前面的一堆金子里拨出十六金,放在白虎前面,白虎出字画押。小桃红再摇,再开牌,将一十六金再次划到别人前面。   白虎此番死了心,瘫坐于地。   就在此时,绮漪在老家宰的搀扶下缓缓走入厅中。看到白虎跌坐于地的样子,绮漪什么都明白了。她非但不伤心,反倒长出一口气。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慢慢走过去,扶起瘫在地上的白虎,轻声说道:“夫君,我——我们可以回家了吧!”   白虎看她一眼,绝望地说:“家?什么家?完了,完了!所有的,全都完了!”   绮漪安慰道:“夫君,你——你没有完!你还有奴家,还有——还有奴家身子里的小白起——走吧,哦!我们离开这儿,只要离开这儿,一切都会有的!”   白虎低下头去,有顷,抬起头来,脸色紫涨,自言自语:“不,我要赌,我要赌!”陡然间两眼发直,吼叫一声,“我还要赌——”   坐在那儿一直没有说话的戚光仰天长笑:“哈——白少爷真是血性男儿!好,既然你还想赌,在下问你,现在还押什么?”   吴少爷扫一眼站在旁边的绮漪,嬉皮笑脸地挖苦道:“白少爷,你不是还有夫人吗?就押她如何?”   “对呀!”梁少爷一下子来了劲儿,阴阳怪气地接道,“小娘子非但是个美人儿,肚子里还有现货呢,谁要是买去,能省不少力气!”   吴少爷、梁少爷相视一眼,爆出数声淫笑。话到这个份上,周围的看客尽皆看不下去了,竟是无人起哄。   绮漪气结,面上血色全无,身子微微晃动一下,斜靠在白虎身上。   白虎将绮漪扶起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两眼血红地直盯吴少爷和梁少爷,似乎要将二人一口吞掉。两个泼皮一下子收住笑容。吴少爷面现惊恐:“白——白少爷,你——你——你想咋的?”   白虎的血红眼睛从他们身上移开,目光转向怀中的夫人,然后转向三人面前的三堆金子,再转向三个赌徒。   白虎的眼珠不停地在三者之间转动,越转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绮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无惊恐地望着他,颤声泣道:“夫君——”   白虎陡地起身,将她一把拉过,推到台前,大吼一声:“押就押!”   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嘘声四起,有人倒吹口哨。吴少爷与梁少爷对视一眼,松下一口气,脸上的表情由惊惧迅速变为莫名的兴奋。   林掌柜见事儿闹大了,赶忙望向戚光。戚光思忖有顷,微微点头。林掌柜看得分明,敲声响锣,朗声唱道:“白少爷押妻,现场拍卖,底价一金,有意竞购者,请举手!”   吴少爷第一个举手:“十金!”   梁少爷不甘示弱,举手叫道:“二十金!”   吴少爷再举手:“四十金!”   戚光咳嗽一声,慢悠悠地举起手来:“这是买一送一,在下愿出百金!”   “老天哪——”绮漪惨叫一声,两眼一黑,昏绝于地。   老家宰急奔过来,声泪俱下:“少夫人——白相爷,白相爷,您睁眼看看哪,天哪——”陡然扭身,怒目而视三个赌徒,吼叫道,“你——你们这群畜——畜生——”话音落处,陡然起身,一头撞向吴少爷。   说时迟,那时快,庞涓看得真切,一个箭步冲上,将老家宰一把抱住,拖回人堆里。   人群一阵忙乱。观众里响起唾弃声,有人朝白虎直吐唾沫。   直到此时,白虎方才如梦初醒,长跪于地,将不省人事的绮漪抱在怀中,声泪俱下:“绮漪!绮漪,绮——漪——夫——人——”   已是人命关天,林掌柜依旧视而不见,扯着嗓门大叫:“诸位静一静,静一静,有人出至百金,还有高过此数的吗?没有,好,一百金一次!一百金两次!一百金三——”   林掌柜手中的锣槌正欲敲下,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冷冷的声音:“三百金!”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竟是方才拦下老家宰的庞涓。   四周一片静寂。白虎不无惊异地抬眼望向他。   戚光不无震惊地盯视庞涓一阵,轻轻点头:“好哇,有人出头了,好哇,好哇!你的三百金呢?”   庞涓走到台前,指着戚光三人前面的三堆金子:“不就摆在这儿吗?”   众人更是惊异。   梁少爷、吴少爷暴跳如雷:“哪儿来的野小子,找死啊你!”   庞涓爆出一声长笑。   戚光沉思有顷,冷冷问道:“请问壮士如何称呼?”   “在下姓龙,叫我龙爷就是。”   戚光眼珠一转,探询的目光望向林掌柜,见他也是轻轻摇头,抱拳问道:“在下请问,龙爷何方人氏,做何营生?”   庞涓亦回一揖:“在下卫国人氏,至于做何营生,需要在赌场里说吗?”   戚光略略一愣,继而呵呵笑道:“卫国富甲天下,龙爷想必是个玩家了。说吧,你想怎么个玩法?”   “刚才怎么玩,依旧怎么玩。”   又是一阵沉思后,戚光点头说道:“好,既然龙爷愿意赏脸,在下奉陪。龙爷,拿出你的本金来!”   庞涓慢悠悠地从袋中摸出仅有的三金,呈品字形摆在台面上。   众人又是一惊。   戚光的脸色黑沉下去:“龙爷,你——你是成心耍我们?”   庞涓神清气定,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戚光声色俱厉:“既然不是,就请亮出你的本金来!”   庞涓朝桌前一指:“这不是吗?”   戚光气结:“你——”   庞涓冷笑一声:“怎么,三金不是金子吗?方才白少爷还赌一金呢!”   戚光陡然爆出狂笑,笑毕说道:“好好好,龙爷,既然你无此诚意,在下就不奉陪了!”缓缓起身,朝林掌柜拱拱手,“林掌柜,在下先走一步。”   吴公子、梁公子也站起来,正欲离去,人群里陡然传出公孙衍的声音:“戚老爷,多少金子你方肯入赌?”   戚光扫他一眼,想也未想,伸出一根手指:“不能少于此数。”   公孙衍从朱威手中抓过那只黑不溜秋的箱子,递与庞涓:“龙爷,你的金子。”   庞涓一怔,打开箱子,里面果是百金,不无感动地朝他点一点头,拿出来码于台上,转对戚光:“戚老爷,坐下来吧。”   戚光略一思忖,回身坐下。林掌柜看他一眼,见他点头,再次敲锣:“开赌!”   庞涓摆手:“慢!”   众人一怔。   庞涓望着林掌柜:“掌柜的,在下听说,你们元亨楼的骰子里有鬼,可是真的?”   林掌柜额上冷汗直出,急道:“龙——爷,何——何来此话?”   听闻此话,公孙衍也是一怔,望向朱威,见他已无二心,两眼紧盯住摆在庞涓前面的那堆金子。   庞涓爽朗一笑:“有鬼没鬼,查验一下总是要的。掌柜的,你说对吗?”   林掌柜再将目光望向戚光,戚光再次点头。林掌柜亲手从小桃红手中拿过赌具,推到庞涓前面。庞涓拿出骰子,左看右看,竟是看不出任何名堂,摇摇头道:“咦,看来人们全是瞎说,骰子就是骰子,哪儿有鬼?”   听闻此话,林掌柜知道他不是行家,长出一气,赶忙笑道:“是是是,本楼赌的就是公正,怎会有鬼呢?”   公孙衍也是长出一口气,朝朱威点点头。朱威却似没有看见,只在那儿闭目祈祷:“小子,你可要千万争点儿气,这是在下全部家当了!”   公孙衍看得好笑,用肘弯碰碰他,小声道:“莫念了,若是再念,那小子真要输了!”   朱威这也回过神来,正欲说话,庞涓已在赌台前面朗声说道:“既然骰子里无鬼,在下愿赌服输!”转向小桃红,完全放开了,“这位美女,你可是庄家?”   小桃红甜甜笑一下,嗲道:“龙爷,什么庄家不庄家的,您叫我小桃红就是。少爷有何吩咐,这就说吧!”   庞涓也朝她抛个笑:“按照此地规矩,由谁掷骰!”   “谁坐庄,谁掷骰!”   “既然是赌家掷骰,方才为何是由你掷呢?”   小桃红怔了下,辩道:“方才是白少爷坐庄。白少爷唯恐自己手气不好,要奴婢替他掷骰!”   “哦,原来如此,”庞涓又是一笑,点头道,“再问庄家,是先押注后掷骰呢,还是先掷骰,后押注?”   “这由庄家自定!”   庞涓再次点头,转向戚光三人:“三位赌友,你们谁肯坐庄?”   三人面面相觑,未及反应过来,庞涓呵呵笑道:“既然三位赌友不肯坐庄,在下只好代劳了!”   庞涓拿起骰子,转对小桃红笑道:“这位美女,本少爷手气一向极好,就不麻烦你了!”说完,将骰子摇了几摇,转向三位赌徒,“本庄家依旧是方才规矩,先押注,后掷骰,在下押一百单三金,你们谁跟?”   庞涓说完,将面前的金子尽数推上。梁少爷、吴少爷不约而同地望向戚光。众人的目光也都齐射过来,聚焦于戚光身上。戚光扫视一圈,见目光皆在望他,知道服输意味着什么,只好牙关一咬,推出一百单三金:“在下跟!”   梁少爷、吴少爷见状,相继推出一百单三金:“跟!”“跟!”   庞涓微微一笑:“好!三位都肯赏脸,在下谢了!请问诸位,押大,还是押小?”   梁少爷、吴少爷再次目视戚光。见骰子在庞涓手中,戚光自也吃不准了,头上沁出冷汗。   庞涓加重语气,追问一句:“是押大,还是押小?”   戚光牙关又是一咬:“押大!不,押小!”   梁少爷急忙跟道:“对对对,押小!我也押小!”   吴少爷犹豫一下:“我押大,对,我押大!”   庞涓看他一眼,冷笑道:“吴少爷,你可想清楚了,如果在下也押小,你就是一赔三!”   吴少爷一愣,急忙改口:“我——我押小!”   庞涓哈哈笑道:“好,既然你们都押小,在下只好押大了!”言毕,将骰子左摇右摇,上摇下摇,摇得众人眼睛发花,却在最后朝上轻轻一顶,置于台上。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庞涓揭牌。   果然是大!众人无不欢呼!   不待林掌柜说话,庞涓已是自行动手,将三堆金子悉数划拉过来,逐一码放在自己前面,冷冷扫一眼三个惊呆了的赌徒,将整堆金子朝前一推:“三位赌兄,在下押四百一十二金,谁跟?”   在场诸人,无不为庞涓的气势所震,场中一时鸦雀无声。吴少爷、梁少爷目露凶光,不约而同地转向戚光。   戚光正自难堪,一人匆匆走到跟前,在他耳边低语有顷。戚光神色一紧,缓缓站起身子,嘴角挤出一笑,朝庞涓微微拱手:“龙爷胆识过人,赌术高超,在下佩服,服输!在下有点小事,先行一步,改日再向龙爷讨教!”   庞涓亦拱一拱手,冷冷一笑:“戚爷何时再来雅兴,本少爷何时奉陪。”   戚光也不答话,一个转身,跟从来人匆匆离去。吴少爷、梁少爷稍愣一下,也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悻悻离开。林掌柜、小桃红等,赶忙收过三人跟前所剩无几的金子,相跟着离开赌厅。   庞涓从台上的一堆金子中数出百金,装入箱子,双手呈与公孙衍:“此为仁兄百金,在下原数奉还,请仁兄点收。”   公孙衍赞道:“看不出来,龙爷处事,滴水不漏,好手段哪!”   庞涓深揖一礼:“若无仁兄点拨,在下纵有手段,也无处施展哪!”   两人心照不宣,均未说破骰子里的秘密,众人自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自元亨楼开办以来,这是单骰赌注下得最大的一次,庞涓也是在眨眼间赢取三百金的第一人,且赢的全是众赌神的钱!   还完公孙衍百金,庞涓转过身来,拿走属于自己的三金,将余下三百零九金悉数推与白虎:“白少爷,这是你家的金子,请收起吧!”   白虎却似没有听见,如痴般抱住仍在昏迷中的妻子,将脸贴在她的面颊上,喃喃说道:“夫人,夫人——”   绮漪悠悠醒来,睁开眼睛,看到抱住自己的仍是白虎,顿时泪流满面,苦苦哀求:“夫君,我们不——不赌了,我们回家吧!”   白虎泣道:“夫人,不赌了,不赌了,白虎再也不赌了!”   绮漪的脸上溢出笑意。   庞涓再次指了指台上的三百零九金:“白少爷,拿上你的三百单九金,回家去吧!”   白虎不无惊惧地望着庞涓,将金子尽数推开:“我不要金子,我不要金子,我要夫人,我只要夫人——”   见白虎已然醒悟,庞涓点点头,朗声说道:“白少爷能有此心,在下甚安!拿上金子,回去吧,它们原本就是你的,你的夫人,当然也是你的!”   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白虎一下子怔在那儿,根本不相信庞涓说的一切竟是真的。   见白虎依旧发怔,庞涓走前一步,拍拍他的肩头,半是责斥,半是警示:“白少爷,赌场无君子!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有多少大事等待去做,怎么能在赌台上浑噩一生,让人糟践呢?”   白虎抬头望向朱威、公孙衍、老家宰三人,见他们皆在凝视他,并无诧异之态,方才相信眼前的事实,大梦初醒,忽地松开妻子,叩拜于地:“恩公之言,如雷惊心。恩公再生之恩,白虎万死不足以报。恩公在上,请受白虎一拜!”   庞涓未及拦阻,白虎已是拜过三拜。拜毕,白虎猛地起身,拔出宝剑,将自己左手无名指伸在赌台上,“啪”一声斩断,誓道:“恩公在上,苍天在上,白虎此生若是再赌一枚铜子,犹如此指!”   众人齐声喝彩。   直到此时,绮漪方才明白怎么回事,叩伏于地,泣拜道:“恩公在上,也受奴家一拜!”   天色已近昏黑。二楼密室并未掌灯,黑乎乎的,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戚光匆匆走进,见陈轸端坐,“扑通”跪在地上,将头叩得山响,涕泪交流:“主公——”   陈轸长叹一声:“唉,此事怨不得你,起来吧!”   戚光将头埋得更低:“主公——”   “知道输在哪儿吗?”   “小——小人不知!”   “龙爷身后有高人支招!”   戚光大吃一惊,急道:“谁?”   陈轸一字一顿:“公孙衍!”   “公孙衍?他是哪个?”   “就是手拿酒葫芦、看起来像个叫花子的那个人。我问过了,这些日来,此人天天皆来观赌,依他的智慧,你们那点花花肠肠,早就让他看穿了!”   戚光喃喃说道:“难怪——”顿住话头。   “不仅是他,”陈轸又接一句,“还有朱司徒,他也来了!”   戚光目瞪口呆。   “唉,”陈轸又出一声长叹,“他们若是查清此楼底细,麻烦可就大了!”   戚光听得一身冷汗,语不成句:“主——主公,这——这可怎么办?”   “唉,”陈轸摇头道,“还能怎么办呢?你也知道,善后之事,不好做啊!”   戚光连连叩首:“都怪小人无能,净给主公惹事儿!”   “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这个叫龙爷的既狠且刁,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你速去查访,务必尽快弄清此人底细。”   “小人这就去。”   戚光从密室里告退,回到府上,紧急召来丁三,吩咐道:“你速去追查一个姓龙的男子。此人从卫国来,模样似是商人。”   听到姓龙的三字,丁三灵光一闪,抬头问道:“此人可是一脸络腮胡子?”   戚光惊道:“你怎么知道?”   “上午有人去过庞记,小人尾随那人来到北街,见他踅入天顺客栈。小人从小二口中得知,那人是一个龙爷的下人。小人原以为龙爷必是庞涓,追问小二,小二却说他长了一脸络腮胡子。小人认识庞涓,知他没有络腮胡子,一时犹豫,未去追查,不想果是此人!”   戚光冷笑一声:“是他就好!”   丁三发狠道:“戚爷,小人这就领人前去天顺客栈,把他做了!”   戚光沉思有顷,在他耳边低语一阵,丁三频频点头,急急而去。   元亨楼初战告捷,庞涓不免得意。与众看客走出大门之后,庞涓就与朱威、公孙衍、白虎两口子等拱手作别,跳上轺车,与孙宾一道驰回天顺客栈。   回到客栈,庞涓召来小二,细细问过,见一切正常,丁三再未来过。庞涓又使孙宾乔装出店,前往西街察看,也未见异常。庞涓、孙宾计议妥当,决定当夜潜回庞记,接出庞衡。   三更左右,大街上悄无一人。孙宾、庞涓换了夜行服,悄悄走到西街,四顾无人,悄悄推开店门,摸入店中。   进门之后,庞涓仍不放心,伏在门后,朝大街上凝望一阵,侧耳又听多时,确定外面无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向里院走去。   因是自家屋子,庞涓熟门熟路,又去除了戒心,步子迈得很大。孙宾手持宝剑,紧随其后。就要走到庞衡的房门时,庞涓放缓脚步,轻声叫道:“阿大!阿大——”   房内无人应声。   二人知道庞衡已成痴呆,也未在意。庞涓径直走到门边,轻轻推开房门。   房中漆黑一团。   庞涓转对孙宾,小声说道:“孙兄,阿大怕是睡着了。你点上火把,我背他出来!”   孙宾吹亮藏于袖中的火具,点亮火折子。   亮光下,二人大吃一惊:屋子中间,口中塞了布条的庞衡正被两个大汉扭住两只胳膊。丁三站在背后,一把亮晃晃的铜剑架在他的咽喉上。   丁三哈哈大笑数声:“庞少爷,丁某候你多时了!小子们,弄亮堂些!”   几只火把同时燃着,房间亮如白昼。   庞涓从腰中缓缓抽出宝剑,目光如电般射向丁三。丁三取掉庞衡口中的布条,憋得面红耳赤的庞衡急剧咳嗽几下,大口喘气。   庞涓心中一颤,叫道:“阿大——”   丁三狞笑道:“庞少爷,在下只需稍稍用力,你的阿大——哈哈哈哈——”   庞涓怒不可遏:“你——你个畜生,放开阿大,否则,我将你碎尸万段!”   “好哇,你来碎尸万段呀!”   庞涓执剑就要上前,孙宾拉住他的衣角:“庞兄!”   丁三接道:“庞少爷,在下知道你是孝子,让孝子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阿大死在自己手里,该是一件有趣的事,你说是吗?”言讫,宝剑在庞衡的脖子上稍稍一勒,将他再次憋得满脸涨红。   庞涓急道:“姓丁的,你——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只想让你扔下手中那玩意儿!”   庞涓怒道:“你——你休想!”   丁三冷笑一声:“废话少说,我数到三,现在开始,一!”   庞涓的手开始颤抖。   丁三拉长声音:“二——”   庞涓的手颤动得越发厉害。   丁三正要数三,孙宾急急插道:“好,要我们扔剑可以,你须放开庞师傅!”   “庞少爷,”丁三接道,“听听你的朋友怎么说?咱们一事归一事,只要你肯扔下宝剑,愿意束手就擒,在下立马放开庞师傅,绝不食言!”   孙宾转向庞涓:“庞兄,先救令尊要紧!”言讫,率先扔下宝剑。   庞涓迟疑再三,将剑慢慢放在地上。   丁三厉声喝道:“两手背在身后!”   两人将手背到身后。   “绑了!”   门外立时冲进几人,捉牢二人,捆了个结实。   “哈——”丁三朗声长笑,“庞少爷果然是个孝子。好,丁三话既出口,断不食言,你的阿大,请你收好!”顺手一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庞衡连声哼叫也未发出,脖子就整个断了。   丁三用力一推,庞衡的躯体直冲过来,结结实实地砸在庞涓身上。庞涓猝不及防,被他砸倒于地。   庞涓怒火中烧,忽地弹起,扯着嗓子吼道:“你——你个畜生——”跃身欲扑过去,却被身后诸人牢牢扭住。   “哼!”丁三冷笑一声,“你骂我畜生?骂得好!告诉你,姓庞的,丁三我真还就是一个畜生!小子们,带走!”   第五章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   丁三拿了庞涓、孙宾二人,兴冲冲地直奔陈轸府宅,将细情禀知戚光。戚光大喜,当即带了丁三等,连夜叩响陈轸房门。   陈轸睡得正香,听得门响,问清是戚光,知有大事,赶忙披衣走到厅中。   戚光叩在地上,不无兴奋地说:“主公,小人查清了,那个所谓的龙爷正是庞缝人的儿子庞涓。小人方才已将那厮捉拿归案,听凭主公处置!”   “庞涓?”陈轸沉思有顷,点头道,“嗯,早该想到是他!庞字下面,不就是个龙字吗?带他上来!”   戚光击掌,早已候在院外的丁三等推攘着庞涓、孙宾二人走进厅中。   陈轸看一眼戚光:“哪一个是庞涓?”   戚光未及答话,庞涓已经破口骂道:“陈轸,你个卑鄙小人,魏国奸贼,庞涓恨不能生啖你肉,活剥你皮!”   陈轸斜他一眼,缓缓说道:“掌嘴!”   戚光走过去,照庞涓连掌几嘴,庞涓左腮处的牙被打落一颗,嘴角流出鲜血,粘在脸上的络腮胡子也被他打落于地。庞涓强咬牙关,怒目圆睁,猛将一口鲜血和一颗牙齿“呸”地射到戚光脸上。   戚光恼羞成怒,拿袖子擦过,又要掌嘴,陈轸竟是点头赞道:“好小子,是个人物!”   庞涓张口又骂几声“奸贼”,陈轸皱下眉头,看一眼丁三:“封口!”   丁三动作麻利地从庞涓身上撕下一块布条,塞入庞涓口中,从地上弯腰拾起假胡子,走到陈轸前面,跪在地上,半是禀报,半是邀功:“主公请看,就是这副胡子,昨日将小人蒙了!若不然的话——”见陈轸的目光缓缓转向孙宾,赶忙打住话头。   与庞涓的暴跳如雷相反,孙宾静静地站在那儿,既没有恐惧或愤怒,也看不出任何不安,安静得就如平日一样。   陈轸将他上下审视一番,缓缓说道:“观你气度,不似下人。能说说你是何人吗?”   孙宾应道:“卫人孙宾见过上大夫。”   “孙宾?”陈轸心头一动,“可是帝丘守尉孙将军?”   “正是在下。”   莫说是陈轸,即使庞涓,也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孙宾。   陈轸盯住他又看一时,点头赞道:“在下久闻孙将军大名。陛下伐卫时,你祖父孙机赴齐求援,你父亲孙操、叔父孙安平阳拒降,孙将军更是坚守帝丘。你们祖孙四人,让上将军吃了不少苦头啊。”转对戚光,“为孙将军松绑!”   话音刚落,孙宾退后一步,缓缓说道:“在下谢上大夫宽容,只是——”   “哦?”   “在下与庞少爷相交甚笃,情如兄弟,是以不敢独享自由。上大夫若是顾念在下,亦须松开庞少爷!”   “嗯,”陈轸连连点头,又是一番赞叹,“孙将军义字当先,不愧是孙武子之后!只是孙将军明珠暗投,与此等人渣混在一处,且又甘做他的下人,实为不智!”转向丁三,“带他们下去,好生照看着!”   丁三答应一声,吆喝众打手带走二人。   戚光凑前一步:“主公,如何处置?”   “你且说说,该如何处置?”   “依小人之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戚光做出了抹脖子的动作。   “唉,”陈轸长叹道,“你就晓得杀人。这事情既然牵扯到卫国的孙将军了,还是送官为好!再说,庞涓杀死陛下御召过的渔人和樵人,就是钦定凶犯,前番又在宿胥口拒捕,连杀数名官兵,罪加一等,难逃一死。对于必死之人,若以私刑杀之,既没必要,又予人口实。至于孙将军,前时让上将军吃过不少苦头,如何处置,尚需示请上将军才是。”   “小人遵命!”   翌日中午,白虎提了只包裹,兴冲冲地从大街上回来,刚刚进院,就大声叫道:“夫人!夫人!”   绮漪忙从里屋迎出:“夫君,你回来了!”   白虎将包裹高高举起:“夫人,你看,此为何物?”   绮漪接过,打开一看,正是她的首饰盒,不无激动地说:“夫君,你——真的将它赎回来了?”   “是啊,那个掌柜死活不肯,后来,我说拉他见官,他才怕了。”   绮漪走过来,拉过他的左手,凝视那只被他斩断、又被医师包扎上的无名指,心疼地望着他:“它——还疼吗?”   白虎点头。   “夫君,您真狠心。”   白虎呵呵笑道:“不狠心,只怕戒不了。”   “嗯,”绮漪将首饰盒交与老家宰,凑前一步,将头伏在他的胸上,抚摸着肚皮,喃喃说道:“夫君,小白起他——听得高兴,这在里面踢奴家呢。”   望着她的甜蜜样子,白虎流出泪水。他扶起绮漪,走回堂中坐下。老家宰抱了首饰盒,走进里间,将之放回绮漪的妆台抽屉里。   看到老家宰走出房间,白虎想了想,吩咐道:“阿叔,你取出十七金,前去吴府,交与吴家二少爷,就说本少爷的偏院,不卖了。昨日借他一十六金,多的那一金,权作利息!”略顿一下,加重语气,“你可告诉他,就说本少爷要他识相点,收下金子,返还字据!”   见白虎真如换了个人,老家宰由衷高兴,乐呵呵地答应一声,复进绮漪房中,打开箱子,取出一十七金,匆匆走出院门。   白虎也换过一身服饰,挂上宝剑,转对绮漪道:“夫人,你好生守着,夫君出门做事去了!”   “做事?”绮漪大是惊讶,“奴家敢问一句,夫君欲做何事?”   白虎笑道:“夫人放心,不是去元亨楼!”   白虎别过绮漪,大步跨出院门,一气走到刑狱,递上牌子求见司刑。不一会儿,一名狱吏走出,引白虎走进刑狱大门,远远望到司刑已在府门外迎候。   白虎弯下腰去,深揖一礼:“白虎见过司刑大人!”   司刑回礼道:“在下见过白少爷!白少爷,请!”   二人携手进府,分宾主坐下。司刑打量一番白虎,爽朗笑道:“白少爷光临本府,可有要事?”   白虎多少有些尴尬,拱手道:“司刑大人,在下——在下此来,是想看看在下那套狱卒服是否还在?”   司刑呵呵一笑:“白少爷,不瞒您说,那套小卒服,被您前番摔在地上,再不见来,在下以为少爷不穿,就让别人穿了!”   “这——”白虎大失所望,一时怔了。   “怎么,白少爷今日为何想穿它了?”   白虎面色涨红,叹道:“唉,大人有所不知,昨日之事,在下如在梦中,今日梦醒,在下有意洗心革面,跟从大人做个狱卒,不想——”苦笑一声,轻轻摇头。   “哦?”司刑似吃一惊,点头道,“若是此说,在下倒可帮忙!”起身走到一边,拿出一套服饰,递过来,“白少爷,您试下这一套!”   白虎接过服饰一看,甚是诧异:“司刑大人,这——这不是狱卒服!”   司刑呵呵又是一笑:“莫管什么服饰,少爷只管穿上试试,看合身不!”   白虎细审衣物,见是上等丝缎,更是狐疑,目视司刑,见他不似取笑,就一件接一件地穿在身上。司刑凑前,整整衣襟,为他系上饰带,退后几步,审视有顷,满意地点点头,转对门外:“来人!”   早已候在外面的两名狱吏急走进来。   司刑指着白虎:“这位是新任掌囚大人,自今日始,掌管狱中各牢,你等好生侍候!”   在狱中,掌囚职别仅次于司刑,在朝是下大夫,比一般狱卒不知高出多少。白虎始料不及,正自惊愕,两名狱吏跪地叩道:“下官叩见掌囚大人!”   白虎没有应声,转向司刑:“司刑大人,这——”   “白少爷,是司徒大人吩咐,在下不过奉命而已!”   “朱大人?”白虎又是一惊。   “正是!”司刑呵呵笑道,“今日晨起,司徒大人拿了这套衣服过来,吩咐在下说,一会儿白少爷来了,若是他仍旧想穿狱卒服,就可让他试试此套。如果合身,就予他穿吧!白少爷,您看,这套衣服,不大不小,正合身呢!”   白虎似乎仍未回过神来。   司刑转对跪在地上的两个狱吏:“愣什么?还不快点起来,陪同掌囚大人查验各牢!”   两名狱吏赶忙起身,朝白虎弯腰揖礼:“掌囚大人,请!”   刑狱的最里面一排是死囚室,囚牢正面均是碗口粗的木栅,门也是木栅,外面挂着大锁。每隔三十步,就有一处守值,四名狱卒分作两班,昼夜轮值。守值时,狱卒可隔着木栅,观察到囚牢里面的动静。   最深处一间囚室里,庞涓、孙宾各戴脚镣,靠墙盘坐。   孙宾闭目打坐,似在养神。庞涓大睁两眼,久久凝视着锁在两脚上的镣铐。镣铐甚重,是专为死囚设置的特大型青铜镣,看那样子,已是有些年头了。   庞涓观察一会儿,头也不抬:“孙兄!”   孙宾睁开眼睛,望着他。   庞涓指指脚镣:“知道这副脚镣,有多少人戴过吗?”   孙宾摇头。   “镣上有行字,写的是‘重耳十年铸’,据此算来,少说也有三百年了。这是死囚脚镣,凡戴它的人,长不过一年,短不过数日。平均起来,一年算作二人,当有六百人戴着它走向了断头台!”   已到这个时候了,庞涓竟有闲心细说这个。孙宾扭过头去,再次闭目养神。   “唉,”庞涓轻叹一声,“孙兄,你说,人生在世,如果是这样,就——就是像我们眼下这样,被关在大牢里,再让人戴上此等刑具,过一日,数一日,候着上那断头台,这——他姥姥的,岂不也是窝囊?”   孙宾似乎没有听见,继续闭目养神。   庞涓恨道:“昨夜硬是让鬼迷了,信了那狗日的!若是有剑在手,想那几个泼皮,他娘的——”“咚”地一拳砸在地上。   绕来绕去,原是要说这个。孙宾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唉,这事儿全怪在下。庞兄要责,就责在下好了!”   庞涓抬头望向孙宾,见他平静如常,心中就如一汪搅翻了的池水。孙宾贵为将门之后,又是帝丘守尉,统率逾万军卒,如今却是不明不白地跟他庞涓趟了这池浑水,被人关进死囚室里,若论起来,岂不更是窝囊?人家为你才成这样,都还没说什么,自己却在这里抱怨连连,羞也不羞!   想至此处,庞涓脸上一阵发烫,忽地起身,冷不丁站起,朝孙宾缓缓跪下。听到脚镣一阵索索响动,孙宾抬头一看,见是庞涓跪在地上,惊道:“庞兄,你——你这是为何?”   “孙兄在上,请受庞涓一拜!”庞涓倒头拜下。   孙宾亦忙改坐为跪,扶起庞涓,嗔怪他道:“庞兄,你——你这拜的是哪一桩啊!”   庞涓长叹一声,眼中泪出:“唉,庞涓身薄命贱,死不足惜,今又拖累孙兄,叫在下于心难安哪!”   “此言差矣!”孙宾急道,“人活一世,生也好,死也好,皆因一个缘字!孙宾有缘与庞兄结识,又有缘共赴死难,当是人生一大快事,何来拖累之说?”   庞涓愈加感动:“孙兄高义,庞涓今日始知。庞涓家世粗鄙,为人狂妄,孙兄若是不弃,涓愿与孙兄在此死牢之中结为兄弟。自今日始,你我情如手足,患难与共,生死不弃!”   孙宾应道:“在下能与庞兄义结金兰,共赴死难,于愿足矣!”   庞涓环顾四周,苦笑道:“孙兄,可惜此处既无香烛,也无酒肴,我们只能一切从简了!”   “结义在心,不在他物。你我有天地、神灵作证,要香烛、酒肴何干?”   “孙兄此话,庞涓听得舒服!来,我们对天地结拜!”   二人起身,相对而立,互揖一礼,面对面缓缓跪下。   恰在此时,两名狱吏引领白虎巡查过来。白虎指着这排囚室:“这是——”   一狱吏应道:“回禀掌囚大人,这一排是死囚室!”   白虎点头道:“走,看看去!”   三人一同走来,逐个囚室查看。走没几步,远远望到孙宾、庞涓相对而跪,白虎甚是惊奇,小声问道:“他们二人为何相对而跪?”   两名狱吏也看到了,皆是摇头。   白虎来了兴趣:“走,过去瞧瞧!”   三人弃过眼前几个囚室,径直走向最后一间,隔有十几步远,就已听到庞涓正在对天盟誓,誓曰:“苍天在上,大地作证,庞涓与孙宾于死囚室义结金兰。庞涓年幼为弟,孙宾年长为兄。倘若苍天有眼,我兄弟二人再生有日,庞涓誓与孙兄生死相依,富贵与共。若违此誓,万箭穿心!”   庞涓誓毕,孙宾亦誓道:“苍天在上,大地作证,卫人孙宾愿与庞涓结为生死兄弟,有难共当,有苦同吃。若违此誓,天雷击顶!”   誓毕,二人对天、地、四方各拜三拜,又相对拜过,方才起身。听到人语声,二人转身。庞涓抬头,一眼望到木栅外面的白少爷,既惊且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手揉了几揉,盯住他不放。   许是因为庞涓的脸上没了那套络腮胡子,许是因为白虎压根儿不曾想到龙爷会在这儿,竟是未能认出。   白虎站了一会儿,转身欲走,庞涓急急叫道:“白少爷!”   听到囚犯直呼他的名头,白虎大吃一惊,转身细看庞涓,迟疑道:“怎么,你认识本府?”   庞涓吃不准他是故意不认,还是将昨日之事真的忘了,因而没再说话,只拿眼睛死盯着他。白虎又想一会儿,仍旧想不起,问道:“你是何人?”   听他说出此话,庞涓当即阴下脸来,冷冷说道:“白少爷既不认识在下,在下是何人,自也不关少爷之事!”   白虎被他说得莫名其妙,扭头看着两位狱吏,手指庞涓:“此是何人?”   一个狱吏应道:“回大人的话,他们二人皆是上大夫府上辰时送来的,说是缉捕归案的在逃凶犯,左边这个名唤庞涓,右边那个名唤孙宾,是庞涓同谋!上大夫特意交代,他们是朝廷钦犯,犯下不赦之罪,只待司徒大人报请陛下批过,即行问斩!”   白虎手指庞涓:“你说此人名叫庞涓?”   “正是。”   “上大夫可曾说过,此人所犯何罪?”   “回禀大人,小人查过此人卷宗,得知此人甚是顽劣!”   “哦,如何顽劣?”   “此人本系安邑西街人氏,其父名唤庞衡,曾是周室缝人。四个月前,此人潜入上大夫府中,因贪图钱财,谋杀曾经听到凤鸣龙吟的渔人和樵人,抢走陛下的三十赏金。此人携金而逃,却被护院罗文发现。此人凶性大发,将罗文杀死灭口,潜逃至宿胥口,又在那儿拒捕,杀死官军多人,再次逃逸。官军正在四处捕他,不料他又潜回安邑,深夜潜入上大夫府中,再欲行凶,幸为早有防范的家丁所擒!”   庞涓听闻此言,冷笑一声,也不辩解,只是盯住白虎,再次问道:“白少爷,你是真的记不起在下了?”   庞涓越是这样说,白虎越是觉得面熟,闷头又想一会儿,陡地一拍脑袋:“嗯,在下想起来了,几个月前,你是否去过元亨楼,掀翻过那里的赌台?”   庞涓点头应道:“看来,白少爷倒还有些记性。白少爷再想想看,在元亨楼里,还有一个自称龙爷的,白少爷可否记得?”   听到“龙爷”二字,白虎大吃一惊,细看庞涓,这也认出他来,失声叫道:“恩——”   后面的“公”字未及说出,白虎猛然意识到什么,赶忙打住,朝庞涓点点头,咳嗽一声,大声说道:“什么龙爷、凤爷,在下不曾认识,想必是你认错人了!”转对两名狱吏,“既然此人如此顽劣,你们可要守得严些。万一让他走掉,就吃罪不起了!”   白虎故意将“走掉”二字说得很重,也很慢,分明是在告诉庞涓,他已心中有数,早晚必来救他。庞涓何等样人,心中早已明白,急忙叫道:“白少爷既然记不清在下,想是庞涓认错人了。庞涓还请白少爷转告陈轸那个奸贼,就说我走到阴曹地府,也必来拿他!”   见白虎三人走远,庞涓情不自禁,仰天爆出一声长笑。   掌囚府紧挨司刑府,是独门院子。白虎与两个狱吏回到府中,使二人尽数召来属下吏卒,逐一见过,免不得吩咐几句,让他们各司其职,众人也都喏喏应过。白虎让他们散了,转对两个狱吏道:“你们好好守值,在下有点小事,欲去司徒府一趟!”   听闻是面见司徒大人,狱吏忙道:“大人稍候片刻,下官为您唤车去!”   白虎惊道:“唤车?什么车?”   “大人的轺车呀!”   不一会儿,一名身穿狱卒服的中年御者赶来一辆青铜轺车,停在门口。狱吏手指御者对白虎道:“大人,他是您的御者,大人何时出行,吩咐他一声就成!”   白虎未及说话,御者已拿过一只垫脚矮凳,摆在车前,躬身道:“掌囚大人,请!”   白虎踏上凳子,跳入车中:“司徒府!”   白虎的马车行至司徒府,远远看到陈轸从府中走出,与朱威作别后乘车离去。朱威正要回府,见白虎过来,又立住脚步,候在那儿。   白虎远远停下,跳下车子,疾走几步,在朱威前叩道:“下官白虎叩见司徒大人!”   朱威笑道:“掌囚大人请起!”口中说着,人已走到跟前,将他亲手拉起,上下端详一阵,“嗯,这套衣服穿上,像个大夫了!”   白虎却是无心扯别的,直入主题:“司徒大人,下官此来,是有要事相商!”   “此地不是说话处,府里请!”   二人走进府中,白虎再次跪下,什么也不说,声泪俱下。   朱威一怔,赶忙将他拉起:“掌囚大人,你——这是为何?”   白虎泣道:“司徒大人,还记得昨日之事吗?”   “记得,记得!”朱威呵呵笑道,“不仅记得,简直就是历历在目啊!白虎,此番你能洗心革面,我、公孙衍,还有老家宰、绮漪等,心中别提多高兴了,打算忙过眼前几日,待陛下聘任你的诏书下来,大家一道去一趟白相墓地,将此喜事祭告相国大人!”   白虎急道:“下官说的不是这个!”   朱威怔道:“那——你想说什么?”   “您记得昨日那个龙爷吗?”   “当然记得。那小子是个人才,公孙衍对他赞扬有加,回来的路上,屡次向我提及此人。我打算得空就去访他一趟,荐他到朝中做事。哎,顺便问一句,你知道龙爷现在何处吗?”   白虎点头,含泪道:“司徒大人若要访他,可到下官的死囚室去!”   “死囚室?”朱威惊道,“龙爷怎么会在那儿?”   “龙爷是假的,他的真名姓庞名涓,就是官府几个月来一直通缉的在逃钦犯!”   朱威惊得呆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这——这是怎么回事?”   白虎将他在死囚室中看到的及两个狱吏的介绍概要讲述一遍,朱威叹道:“唉,我知道此人,是被逼的。几个月前,公孙鞅与陈轸、公子卬结成一伙,想让君上称王,朝中只有白相和我反对。陈轸听说庞涓之父庞缝人能做王服,要他缝制,庞缝人不肯。陈轸强逼,庞家遂成这样。陈轸自以为他的这些事儿神不知,鬼不晓,如何瞒过我去?”   白虎急道:“庞家既有如此冤屈,我们何不放掉庞涓?”   朱威连连摇头:“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庞涓杀人,皆是结过案的,刑狱前去验过,人证物证俱在。而庞缝人被逼做衣之事,因庞缝人、罗文已死,却是无从查起,单凭庞涓的一面之词,根本无法洗脱!再说,此事早成定案,想翻过来,难呐!”   “朱大人,这——这可怎么办?”   朱威却似想起什么,抬头又问:“方才你说,庞涓那个同谋,是卫人孙宾?”   白虎点头道:“是他自己说的。他在盟誓时说,卫人孙宾愿与庞涓结为生死兄弟,有难共当,有苦同吃。若违此誓,天雷击顶!”   朱威沉思有顷,自语道:“不会是帝丘守尉孙宾吧!如果是他,可就糟了!”   白虎一怔:“为何糟了?”   “那个孙宾是春秋名将孙武子后裔,其祖父孙机是卫相国,我曾与他见过一面,甚是敬服他的为人,可谓是忠勇俱全,体恤民情,堪与白相国比肩。孙机在卫十余年,卫国大治。若不是陛下兴师征伐,卫国本是一片乐土。其父孙操是平阳守丞、叔父孙安是平阳守尉,上将军伐卫时在平阳屠城,二人皆以身殉国,为孙门全了名节。不久前听说,平阳发生瘟疫,孙相国前去探望疫民,染病仙去。如此算来,孙氏一门,只有这个孙宾了。如果真是此人,上将军本是记仇之人,必不饶他。陛下因有河西之败,也必将气撒在此人身上!”   “司徒大人,如此看来,于公于私,于情于义,我们都得救下他们才是。”   “这是通天大案,如何能救?再说,陈轸也不是好应付的。方才他来,为的就是此案,说是陛下甚是关注,要我秉公处置。这是在拿陛下压我,我敢说,此时没准儿他就在陛下那儿。唉,眼下看来,二人纵有天大的委屈,也怕难逃死罪。”   白虎急了,跪下求道:“司徒大人——”   朱威沉思有顷,抬头说道:“你看这样如何?这件事情你只当没有告诉我,我也压根儿不知情。你可去找公孙衍,他点子多,或有办法救二人之命。”   白虎听了,不及告辞,起身走向门外,急急跳上车子:“快,到公孙衍家。”   白虎见过公孙衍,将情由细说一遍。公孙衍思忖有顷,呵呵乐道:“朱司徒已经答应放走他们,你还跑来找我干什么?”   白虎愣了:“他——他何时答应的?”   公孙衍呵呵又是一笑:“看你这脑筋,就不会拐个弯儿。你想想看,你是掌囚大人,犯人眼下就在你的手里,司徒说他压根儿就不知情,你也从未告诉过他,分明就是要你放人!”   “可——刑狱守备甚严,在下如何去放?”   公孙衍略略一想,笑道:“若是此说,在下有个一个方儿,少爷或可一试。”   在白虎穿上掌囚服的第三日,魏惠王的正式任命诏书也下发到刑狱。朱威宣完诏书,白虎显得特别高兴,对司刑揖道:“下官蒙府上荫佑,无尺寸之功却得此位,甚是过意不去,有意置薄酒一席,聊表谢意!”   司刑忙道:“白少爷不说,在下也在寻思此事。在此狱中,迎来送往本是常情,吏员升迁调动,均要庆祝一番。公子浪子回头,又蒙主君钦点,庆祝更应隆重一些才是。这样吧,由在下张罗,刑狱所有吏员均到元亨楼小酌一番,少爷意下如何?”   “下官谢大人恩典。下官初来乍到,不能厚此薄彼,因而想请狱中所有同仁,尤其是下官部属,无论吏员狱卒,皆喝一杯,可刑狱重地,须臾离不开人,却是为难!”   司刑沉思有顷,抬头说道:“这个好办,由在下出面,将酒菜叫到狱中,大家就在狱中热闹一番,庆贺、守值两不耽搁,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白虎从袋中摸出十金,递与司刑,“这点小钱,大人暂先拿去操持,何酒何菜,尽由大人作主!”   司刑赶忙推却:“为公子庆贺,何能再用公子的钱?”   “大人若不拿去,这酒下官就不喝了!”   司刑推辞不脱,只好接过十金,安排属下分头操办。   向晚时分,掌囚府中开始吆五喝六,杯盘狼藉。白虎原本善酒,只是存下心事,不敢真喝,能搪塞尽量搪塞,不能搪塞的勉强陪饮一爵。   酒过三巡,见司刑及众狱吏俱已醉了,白虎提过酒壶,带上两只大碗,拿上一只烤鸡,二斤牛肉,径直走向死囚室方向。两名守值的狱卒听到脚步声,迎出一看,见是白虎,急急叩拜于地:“小人叩见掌囚大人!”   白虎放下酒具,亲手将他们扶起:“今日本府大喜,大家皆在畅饮,你们二人却在守值,实让本府过意不去。来来来,本府陪你们小饮几碗!”   掌囚大人亲自问候,这又敬酒,两名狱卒感激涕零,跪下叩道:“小人谢大人恩典!”   白虎将烤鸡撕成碎块,与牛肉放在一道:“来来来,咱们边吃,边喝,顺便唠叨一会儿!”   两个狱卒道:“谢大人赏赐!”   白虎陪两人各饮几碗,拉一阵儿家常,得知二人一个叫冯贵,一个叫陈淇,皆是有家室的实在人,迟疑半晌,终是狠下心来,转过话锋:“牢室里可有动静?”   冯贵应道:“回大人的话,并无动静!”   “此处是狱中重地,差错不得。本府也算是新官上任,大家又都在那儿狂欢,本府甚是放心不下,想去查看一下,你们可否陪我走走?”   冯贵、陈淇赶忙放下酒碗和手中鸡块,拿袖抹过嘴巴,打了火把,引领白虎挨牢查看。查至最后一间,白虎指了指牢房:“冯贵,听说他们是钦犯,可得守得严些。你打开牢门,本府进去看看!”   冯贵打开牢门,与白虎一道进去。庞涓、孙宾早知白虎用意,躺在地上只不作声。   白虎盯住二人看有一会儿,抬头问道:“他们的脚镣能打开吗?”   冯贵指指腰间钥匙:“回大人的话,死囚的脚镣是通用的,这把钥匙均可打开!”   白虎点点头,走出牢门。冯贵正在锁门,白虎陡然拔剑刺死陈淇。冯贵听到后面声响,回头一看,见陈淇已闷声倒地,一时惊得呆了。白虎拔出宝剑,将剑尖对准冯贵的胸膛。   冯贵吓得两腿发颤,结巴道:“大——大人!”   白虎长叹一声:“唉,冯贵,待会儿见到陈淇,你就对他说,是本府对不住你们,你们的家小,自有本府养着!”话音刚落,剑尖已透冯贵后心。   白虎从冯贵腰间拔出钥匙,推开牢门,打开庞涓、孙宾的脚链,又将冯贵、陈淇的尸体拖入囚室,拔出他们的佩剑,递与庞涓、孙宾各一柄,叫庞涓、孙宾脱下二人的服饰套在身上,急急说道:“恩公,此地不是说话处,快随我走!”   庞涓略一思索,用手指饱蘸了两个狱卒的血,在墙上飞快写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奸贼,血债血还!庞涓。”   庞涓写完,与孙宾远远跟在白虎后面,径朝外面走去。   快到刑狱大门时,白虎让二人装作醉状,相互搀扶了,蹒跚着走出。门卫早知里面办酒,又见二人一身狱卒打扮,已是大醉,哪里辨出真假,任由二人走出门去。   出刑狱之后,二人在一处阴影下略候一时,见白虎匆匆出来。庞涓喊住他,三人飞速沿着街道,奔至城墙边。因无战事,城墙上并无兵士。三人选好较为隐蔽之处,白虎打开随身带着的包裹,拿出两套衣服,让二人换过,又取出一条绳索,系在城垛上。   待做完这一切,白虎方才扑地叩拜于地:“恩公在上,请受白虎一拜!”   庞涓急急拉起:“白少爷快快请起!”   白虎起身。   庞涓嗔道:“少爷拜的是哪一出?若是叩拜,也该在下拜少爷才是!若无少爷,庞涓一命休矣!”   “恩公万不可说出此话。没有恩公,白虎活得连畜生也不如啊!”   “好了,不说这些了!”庞涓手指孙宾,“白少爷,这是孙兄,是在下在牢中结拜的义兄!”   白虎揖礼:“白虎见过孙兄!孙将军大名,在下久仰了!”   孙宾回揖道:“在下见过白少爷。白少爷,您这样放走我们,上面查出,就是死罪!”   “孙兄放心,此事当由在下料理。事不宜迟,你们快走!”白虎说完,又从身上摸出一物,塞入庞涓手中,“恩公拿上这个,快快下城!”   庞涓接过一看,沉甸甸的却是一只钱袋,也不推辞,握牢白虎之手:“好兄弟,后会有期!”朝白虎深揖一礼,转身缒下城去。孙宾拱手别过,亦缒下去。   白虎与二人挥手作别,转过身,没入黑暗中。   上大夫府中,陈轸正在书房里写字,戚光急急进来,不及见礼,哑着嗓音道:“主公,出——出大事了!”   陈轸放下毛笔,斜他一眼:“什么大事?”   “庞涓他们——逃了!”   陈轸心头一沉,瞪大眼睛望着戚光,似是不肯相信:“死囚牢里如何能逃?”   “说是昨日半夜,庞涓假作肚疼,骗来狱卒,杀死二人,用他们身上的钥匙打开锁链,穿了狱卒服饰,缒城逃走了!”   陈轸眉头紧皱,抬头问道:“朱威知道不?”   “小人探过了,朱威听闻此事,大发雷霆,当即发出追缉告示,撤了司刑之职,具表奏过陛下了!”   “哦?”   戚光凑前一步,小声说道:“主公,小人对此甚是起疑。大魏刑狱,壁垒重重,盘查极严,数十年来未曾发生过一起死囚越狱之事,偏是我府送去之人,仅过数日,就让逃了!”   “依你之意,此事与司徒有关?”   “小人只是猜度!那——那个庞涓还在墙上写下两行血书!”   “血书?是何血书?”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奸贼,候我三年!”   陈轸心头一凛,半晌,长叹一声:“唉,看来你是对的,不该将他们送官!”脸上现出一股子恨劲,“朱威这厮,看起来温吞,做事却狠,竟敢——”   “主公说得是,庞涓准是他有意放走的,主公可在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陈轸沉思许久,摇头道:“参他要有凭据。刑狱是他的地盘。他敢如此放人,必然早有应对。再说,元亨楼之事,公孙衍想必知情。他们二人早就串在一起了,我若告他,他必回头反咬于我。眼下元亨楼声名狼藉,陛下或有所闻,倘若借机追查,岂不坏我大事?再说,朱威既是国戚,又手握重权,陛下对他亦信任有加。眼下正是非常时期,我们何能为这小事自乱方寸?”   “主公看得远,小人叹服!”   陈轸冷冷说道:“至于姓庞这厮,量他一条小小泥鳅,还能掀起多大的浪涛?多放些人下去,查访得勤些,再得此人,先斩后奏!你可放出话去,无论是谁,只要拿到庞涓脑袋,本府悬赏百金!”   “小人遵命!”   庞涓、孙宾逃出安邑,不走大道,或走青纱帐,或走偏僻小路,晓宿夜行,不一日已到韩境。   既至韩境,二人也就松下一口长气,信步走去。行有数里,赶至一个三岔道口,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   庞涓走到前面,看过旁边的路标,对孙宾道:“这两条路,一条往南,可到宜阳,另一条往北,可到上党,孙兄,我们当去何处为好?”   “贤弟欲至何处?”   “在涓心中,唯有报仇雪耻四字,余皆不存!”   孙宾沉思有顷:“贤弟心情,宾感同身受。只是眼下时机未到,贤弟若是勉力为之,或会欲速不达,大仇未报,自己反受其害!”   “孙兄所言甚是!”庞涓点头道,“何去何从,在下真也没个谱儿。孙兄可有去处?”   “在下此番出来,原是要去云梦山的。”   “云梦山?去那儿何干?”   “不瞒贤弟,在卫之时,宾有幸得遇墨家巨子。宾甚是敬服巨子,诚意拜他为师,不料巨子力荐在下前往云梦山学艺。据巨子所说,云梦山中有个得道高人,名唤鬼谷子,学识渊博,无所不知。在下深信巨子所言,特去求拜先生为师,本欲经宿胥口过河水,直去云梦山中,不料先遇小偷,后遇贤弟,生出许多曲折来!”   庞涓笑道:“看来,我们兄弟是前生有缘,想躲也躲不去的。不知孙兄求拜鬼谷先生,欲学何艺?”   孙宾亦笑一下:“在下天性愚痴,除兵学之外,并无其他喜好,因而欲拜先生,求学用兵之道!”   庞涓眼睛大睁,不无兴奋:“用兵之道?这也正是在下心中夙愿!”   “哦?贤弟既有此说,我们兄弟何不同往云梦山,共拜鬼谷先生为师?”   “好!待在下学有所成,再来找那奸贼算账!”   孙宾望着两条岔道:“贤弟,此去云梦山,哪一条路好走?”   庞涓指指朝北方向:“就这一条!”   云梦山的秋天,别是一番姿色。因是初秋,树叶尚未见黄,天气也未见凉,既没有秋风扫落叶般的悲凉,又不似夏天那般火热,真正是个宜人季节。   沿着山谷一路走来的苏秦和张仪,沐浴着习习秋风,心情也如眼前的秋情秋景一样,四只脚更是越走越起劲儿。他们转过几道弯,走进一条山谷,看到谷口竖着一石,上面刻着“鬼谷”二字。   二人在石旁肃立片刻,对石头各揖一礼,方才抬腿入谷,内心虔诚就如朝圣一般。二人沿着谷中小溪走有二里多,果见前面现出一个草庐,草庐前面坐着一个小孩。走近一看,他们认出是在洛阳见过的童子,心中大喜。童子盘腿闭眼,煞有介事地端坐在草坪上。   张仪上前一步,揖道:“请问童子,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似是没有听见,依旧坐在那儿。其实,他们刚进谷中,童子就已看到了,这个动作是他特别为二人做出来的。   张仪知他是在卖弄,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又揖一礼,提高声音:“请问童子,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睁开眼睛,斜眼打量他一番,学着长者的语气缓缓说道:“你们进来时,是否看到一块刻有大字的石头?”   张仪点头道:“看到了!”   童子再次闭上眼去:“既然看到了,你还问个什么?”   张仪一拍脑袋,对苏秦苦笑一声:“唉,一进谷里,人就整个傻了。”转对童子,“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在吗?”   童子缓缓起身,朝草舍里喊道:“蝉儿姐,有客人到!”   一不会儿,一身山民打扮的玉蝉儿走出屋子,见是张仪、苏秦,陡地一怔,旋即镇定下来,款款走来。   一眼看到玉蝉儿,张仪的心就咚咚狂跳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整个就如呆了一般。   苏秦亦吃一惊,小声冲张仪吟道:“是雨公主。”   张仪仍旧愣在那儿,似是没有听见。   玉蝉儿走到童子身边,停住脚步。童子见他们仍在发愣,大声叫道:“蝉儿姐来了,有话快说!”   苏秦拿手肘碰碰张仪,张仪打个惊怔,陡然醒来,趋前一步,揖道:“在下张仪见过雨公主!”   玉蝉儿冷冷说道:“张士子认错人了,此地没有雨公主!”   张仪一愣,又打一揖:“在下张仪见过仙姑!”   玉蝉儿依旧冷冷说道:“此地也没有仙姑,小女子名叫玉蝉儿!”   张仪只好再打一揖:“在下张仪见过玉蝉儿姑娘!”   玉蝉儿回揖一礼:“两位士子到此幽谷,有何贵干?”   “回姑娘的话,我们特来拜见鬼谷先生!”   “请问二位,拜见先生所为何事?”   “这——”张仪不好再说,转望苏秦。   苏秦跨前一步,深揖一礼,拉开腔调唱道:“在下洛阳苏秦,苏秦见过姑娘!王城路遇琴师,琴师予我锦囊,锦囊约我来此,还请姑娘帮忙!”   玉蝉儿见他不再结巴,反倒唱得有趣,加之在宫中也已发生过锦囊之事,脸色顿时晴朗起来,回揖一礼:“玉蝉儿见过苏士子,请问士子锦囊何在?”   苏秦从怀中掏出锦囊,双手呈上。玉蝉儿示意,童子上前接过,转交给她。   玉蝉儿拆开锦囊,略看一遍,还与苏秦道:“士子有此锦囊,想必与先生有缘。只是先生云游未归,玉蝉儿无法容留士子。请士子暂下山去,待先生归来之日,你们再来如何?”   张仪急问:“姑娘可知先生何时归来?”   不待玉蝉儿说话,童子接道:“先生出游,向无定期,可能十天半月,可能一年半载,也可能三年五年!”   张仪惊愕,望向苏秦:“苏兄,这——”   苏秦再次长揖,唱道:“恳求蝉儿姑娘,再帮一个大忙;可否容留我等,谷中恭候先生?”   玉蝉儿应道:“两位士子愿留谷中恭候先生,小女子并无异议。只是草庐狭小,并无多余房舍,两位公子何以栖身?”   张仪一听有门儿,赶忙说道:“姑娘放心,这儿山美水美,处处可歇,我们绝不打扰姑娘!”   童子应声接道:“白天山美水美,自是好过,可这长夜漫漫,你们哪儿蹲去?”   张仪眼睛一眨:“小兄弟,告诉你吧,到了晚上,我们就学有巢氏,寻棵大树爬上去,将树枝这么一扳,将树叶编个窝窝,往那窝窝里一钻,既遮风,又挡雨!”   童子斜一眼张仪,嘻嘻笑道:“树上倒是好去处,只是这道山沟里有花豹,特会爬树,专喜夜间觅食。还有蟒蛇,若是夜半子时有一条嗅到美味,爬上树去,士子可就——”   张仪吃他一吓,正自心惊,苏秦唱道:“姑娘好心容留,苏秦谢过姑娘。至于何处栖身,我们自有主张!”   “既然两位士子执意留下,就请自便吧!”玉蝉儿说完,一个转身,款款走回草庐。   苏秦看看日头,示意张仪,自己率先走到草庐前面,放下包裹。张仪跟上,与苏秦一道登上一处高坡。苏秦放眼四望一番,下坡走到离草庐二百步开外的一个山窝子里,左审右看,步量数次,甚为满意,朝张仪点了点头。   张仪不明就里,不无奇怪地望着他:“苏兄,你——这是干啥?”   苏秦唱道:“此处适宜读书,可以起房造屋!”   “起房造屋?如何起房造屋?”   “贤弟请取斧锯,随我进林伐树!”   张仪走到草庐前,向童子讨借斧锯。童子拿出一把斧子,说是只有斧子,没有锯子。张仪看看斧子,还算锋利,拱手谢过,别在腰间,与苏秦一道走到山上,不多一时,两人已是各扛一根碗口粗的木头,吭哧吭哧走下山来。   二人埋头干到天黑,山窝子里已经堆起十余根木头。是日夜间,天气甚好,童子借与二人两条草席和一床薄被,他们就在草地上躺下。许是太累了,二人话也未及多说,不一会儿入了梦乡。   黎明时分,秋露甚大,天气骤凉,二人身上尽皆潮湿,硬被冻醒了。苏秦忖知无法再睡,就与张仪一道又上山去,干到天黑,大小树林再次扛回数十根。至第三日,苏秦借来镰刀,二人割回一捆接一捆的山茅草,将之铺在地上。再后是搬运石头,割藤条,一连忙活数日,备妥了建房用的各种料材。   接着又干数日,二人依靠双手,在这个小山窝子里搭起两间简易草屋。到第十日黄昏,苏秦爬在房顶,开始铺缮最后一捆茅草。   张仪出身于富家公子,从未干过粗活。此番亲手搭出两间草屋,心中自是欣喜,像个孩子似的走出这个门,串入那个门,而后“噌噌”几步离开草舍,走到二十步开外处,站在那儿,眯缝两眼凝望自己的杰作,美得合不拢口。   苏秦环顾左右,见彻底完工了,这也爬下木梯,朝张仪扬了扬手。张仪飞跑过来,嘻嘻笑个不住,在苏秦肩头连拍数拍:“行啊苏兄,看不出来你有这个手段!哈哈哈,要是把在下一人搁在这儿,真得学那有巢氏哩!”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童子的叫声:“两位士子,蝉儿姐叫你们吃饭哩!”   听到玉蝉儿赏饭,两人皆是一怔。   张仪喜道:“苏兄,快,二公主必是瞧见我们这些日来辛苦,犒赏我们哩!”   苏秦搓搓两手,拍打几下身上,抖去衣服上的草屑子,腼腆地笑了。   草庐外的草地上,童子已在一条石几上放着一盆粟米粥和两只空碗,盆中放有一勺。   玉蝉儿盘腿坐在草地上,看二人一眼,笑道:“这些日里,你们一定累坏了,喝碗稀粥吧!”朝童子丢了个眼色。   童子拿起碗、勺,舀满两碗,一人面前各摆一碗。张仪端起来,见已不烫了,呼呼啦啦连扒几口,咂咂嘴道:“好香啊!”转向玉蝉儿,“是姑娘烧的?”   童子接道:“当然是蝉儿姐烧的!”   张仪有心巴结,脱口赞道:“啧啧啧,张仪从未喝过如此醇美的香粥!”   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士子此话,怕是饿出来的。”   张仪扭头朝向苏秦:“是不是饿出来的,苏兄你说!”   亦在喝粥的苏秦咽下一口,略想一下,放声唱道:“苏秦诚心褒奖,碗中粥美味香!”   张仪朝玉蝉儿笑道:“怎么样,非在下一人之见吧。”   玉蝉儿未及说话,童子转向苏秦:“蝉儿姐的粥煮得再好,也不及苏士子唱得好!”   玉蝉儿“噗”地又是一笑。童子却没有笑,好奇地盯着苏秦:“童子甚想知道,苏士子为何总要唱歌呢?”   童子显然是在明知故问。苏秦脸色涨红,窘有半晌,方才唱道:“苏秦生来舌根僵,不能说话只能唱!”   童子故作思考一下,点头道:“嗯,童子明白了。苏士子如果说话,就会结巴,而唱起歌来,就不会结巴了,是不?”   苏秦点头。   童子又想一会儿:“苏士子,唱歌虽好,总得先编词儿。唱上三日五日,词儿倒是好编。若是唱上一生一世,苏士子总不能一直编那许多词儿吧?”   此话点到了苏秦的死处,他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童子同情起来,看着苏秦,轻叹一声:“唉,说话结巴真不方便,苏士子,您想没想过治好它?”   苏秦将头垂得更低。   玉蝉儿笑了,转对童子:“你放心吧,此病先生能治。先生留与苏士子锦囊,约他来此谷中,不为别事,只为治疗他的口吃。只是士子来得不巧,刚巧遇到先生云游,这才误了。”   经玉蝉儿这一说,苏秦、张仪心头皆是一震。他们此来,治疗口吃倒在其次,拜师学艺才是真章。玉蝉儿此话,无异是断了他们的去路。然而,锦囊上写得明明白白,二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互看一眼,埋头自去喝粥。   童子一拍脑门:“蝉儿姐,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事。先生临走出时,曾留给我一包药丸,说是可治舌病。先生别的没说什么,我这舌头又是好端端的,不需吃它,因而也就放在那儿,过这么些日子,竟是将它忘了。”   玉蝉儿沉思有顷,点头道:“嗯,若是此说,这包药丸,想必是先生留与苏士子的。你去拿来看看。”   童子应过,不一会儿,提着一只药包走出草堂。   玉蝉儿拆开一看,高兴地说:“快看,正是先生留给苏士子的,还有话呢。”   玉蝉儿拿出一片竹简,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小字:“苏秦舌药,一日一丸;百日药尽,口吃可痊。以吟代唱,日常习练;以说代吟,舌根自软。”   苏秦拿过看了,放下饭碗,“扑通”跪在地上,望空泣拜:“先生,苏秦——”   许是过于激动了,苏秦连拜三拜,只是将头埋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张仪见他埋得久了,伸手拉他起来,呵呵笑道:“苏兄,你不要只顾高兴,忘了先生的话。先生说了,要你以吟代唱,日常习练。你唱这么久了,也该吟上一吟!来来来,先吟一首诗,就‘关关雎鸠’!”   苏秦点点头,见玉蝉儿、童子都在拿眼睛望他,当下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苏秦一口气吟出来,果是不见结巴。   张仪连声鼓掌:“真是绝妙主意,苏兄吟咏起来,哪里像个结巴?”   苏秦腼腆一笑,朝玉蝉儿、童子各揖一礼,吟道:“苏秦谢过蝉儿姑娘!苏秦谢过童子!”   玉蝉儿、童子各还一礼。童子咯咯笑道:“果是吟了好,不用编词儿,苏士子想说什么,尽可顺口吟出了。”   苏秦朝童子也是一笑,正欲说话,却见玉蝉儿将那包药丸递过来,扫过苏秦、张仪一眼,话锋一转,缓缓说道:“苏士子,先生留与你的锦囊何在?”   苏秦伸入袖中,将锦囊取出,双手呈上,吟道:“回禀姑娘,锦囊在此。”   玉蝉儿接过锦囊,看也不看就纳入袖中,朝二人各揖一礼:“苏士子,先生在锦囊里答应你的,已经兑现了。两位士子再住下去,就是多余。”指着盆中的稀粥,“这锅稀粥,就算是小女子为两位饯行吧。两位士子吃饱喝足,就可下山去了!”   此话一出,苏秦、张仪尽皆失色,尤其是张仪,简直是呆如木鸡,手中的木碗歪在一边,尚未喝完的稀粥从倾斜的碗里流出来,滴落在草地上,他竟是浑然不觉。   童子急了,大声叫道:“张士子,快,你的粥,全都流到地上了!”   张仪打个惊愣,低头扫稀粥一眼,再次抬头,两眼直勾勾地凝视玉蝉儿。   玉蝉儿回望过来,冷冷说道:“张士子,你这样看着我,却是为何?”   张仪似也回到现实中,将碗放回几上:“蝉儿姑娘,若是此说,这碗稀粥在下就不喝了!”   童子拿过他的木碗,指着它扑哧笑道:“张士子,你这碗都快见底了,你却说不喝,如何能行?”   张仪发起倔来:“流到地上的,仍然在地上;喝到肚里的,在下还出来就是!”说完,走到一边,伸手在嗓眼里抠了几抠,不一会儿,大半碗稀粥竟然全让他呕了出来。   玉蝉儿冷冷地看着他,见他呕毕,才又说道:“张士子,这碗稀粥,只是小女子心意,公子喝了,是看得起小女子,公子不喝,小女子也无话说。”走到石几前面,拿起苏秦放下的木碗,将碗盛满,双手递与苏秦,“苏士子,你不会也不喝吧!”   苏秦双手接过,弯腰朝玉蝉儿鞠一躬,吟道:“苏秦谢过蝉儿姑娘!”   “苏士子只要喝下这碗稀粥,就算谢了!”   苏秦二话不说,将一碗稀粥呼呼几口,就将大半碗喝下肚去。   张仪见她这般,真正急了,话也说不成句:“上——上苍作证,在——在下不是此意,在下不是看不起姑娘,是——是——”   玉蝉儿冷冷望他一眼,截住话头:“张士子,苏士子,你们看起也好,看不起也好,都是该的。小女子既不会感激,也不会伤情。只是这道谷中,两位士子不能住了,也没有理由再住下去!小女子恳请二位下山去吧,否则,先生若是回来,必会责怪小女子的!”   苏秦已看出来,玉蝉儿铁了心要赶他们下山。此前他们早已议定进山学艺,还未见到先生,竟然就被赶下山去,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苏秦放慢喝粥速度,勾头思忖对策。待一碗稀粥喝完,苏秦也似想好了,将空碗放回几上,朝玉蝉儿再鞠一躬,吟道:“苏秦再谢姑娘美粥!”   “小女子的话,苏士子尚未回复呢?”   苏秦拖长声音,半吟半唱:“苏秦这就回复姑娘!”捧起药丸,“先生留下药丸,只说能治在下之病,可药丸是否灵验,仍是未知。再说,此药服下,在下若有什么不适,却又如何是好?姑娘原本仁慈,在下恳请姑娘再生慈悲之心,容我二人谷中再留数日,一则观望此药疗郊,二则恭候先生。先生若是真的治愈在下口吃,于在下就有再生之恩,无论如何,在下也得见上先生一面,当面致谢才是!”   苏秦的一番话入情入理,玉蝉儿倒也无话可说,硬要驱赶他们,显然已是不妥,遂将两眼望向童子。   童子嘻嘻笑道:“蝉儿姐,苏士子既如此说,就让他们留下来算了。反正谷里也没外人,先生又不在,多两个会说话的,岂不热闹?”   玉蝉儿白他一眼,转对苏秦:“苏士子既然还想再候几日,就请自便,小女子回屋去了!”   看到玉蝉儿转过身去,款款走进屋中。张仪两步跨到石几跟前,将盆中稀粥尽数盛过,连喝数口,抿抿嘴由衷叹道:“乖乖,这个小女子真能整人!在下服了!”   接下来是数日阴雨。因有两间草屋,苏秦、张仪的日子甚是好过。   这日午后,苏秦拉上张仪,准备前往林中,采些野菇以改善生活。   二人背起竹篓,走出房门,正欲拐上山去,童子从草堂那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远远喊住他们,及至走近,神秘兮兮地说:“两位士子,我来告诉你们,先生云游,方才回来了!”   苏秦、张仪互望一眼,“啪”地扔下竹篓,赶回草舍,匆匆换过衣冠,走进鬼谷子的草堂。   听到说话声,玉蝉儿迎出来。   张仪揖道:“听说先生回来了,我们特来拜见,烦请姑娘禀报一声!”   玉蝉儿指指刚刚挂起来的竹帘:“先生刚回,正在午休!”   苏秦、张仪隔帘望去,果见先生帘后端坐,似已入定。张仪、苏秦二话不说,膝盖一软,对帘跪下,叩在地上恭候。   一个时辰过去了,鬼谷子纹丝不动。又一个时辰过去了,鬼谷子仍是纹丝不动。   张仪以肘碰一下苏秦,苏秦侧脸望他。张仪低声道:“不知怎么的,我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一揪一揪的!”   苏秦吟道:“贤弟所为何事?”   张仪朝竹帘里面努一下:“你说,先生他——该不会记恨洛阳之事,不容我吧?”   话音未落,鬼谷子已张开两臂,前后左右舒缓几下,出声吟道:“萧萧兮谷风,幽幽兮山林。佳人兮有约,悠悠兮我心。”   张仪一惊,吐下舌头,伏头于地。   玉蝉儿听到声音,缓缓走入帘后,对鬼谷子禀道:“山外两位士子求见先生,已经恭候多时了!”   鬼谷子道:“哦,有客人来,撤掉帘子吧!”   玉蝉儿撤去竹帘,鬼谷子旋过身子,正对二人。   苏秦、张仪连拜三拜,伏于地上。   鬼谷子呵呵笑道:“老朽云游多日,今日方回,本欲稍歇片刻,不想一定竟是几个时辰,让客人久等了!”   苏秦吟道:“晚辈冒昧来此谷中,有扰先生宁静,还请先生宽恕。”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笑:“老朽想起来了,你就是洛阳那位客官。是老朽请你来的,怎能说冒昧呢?老朽云游之前,已将配好的草药留于谷中,童子可否交与客官?”   苏秦再拜,吟道:“晚辈已按前辈所嘱,每晚一丸,服过一些时日了!”   鬼谷子点头道:“嗯,服了就好。对你来说,这些药丸虽能软舌,却不紧要!”   “前辈是说,”苏秦急了,“晚辈之病,连这些药丸也不济事?”   “是的。”鬼谷子应道,“你的口吃非先天所致,乃后天养成。你心气甚高,却无自信。于你而言,口吃并不是病,失去自信,才是真病。”   苏秦沉思有顷,再拜于地:“晚辈谢先生指点迷津!”   鬼谷子的目光转向张仪:“哦,这位客官,老朽也想起来了。你别是追进山来扯老朽的招幡么?”   张仪打个惊愣,全身一寒,赶忙叩道:“晚生不敢!”   “既然不是来扯招幡的,你来此处何事?”   “我——”张仪眼珠儿一转,“晚生愿赌服输。先生神算,句句灵验,晚生输与先生三个响头,特来奉还!先生在上,请受张仪三个响头!”   话音落处,张仪不由分说,重重叩下三个响头。   “好了,”鬼谷子点头道,“三个响头老朽已经收下,你可以走了!”   张仪急了,忙以臂肘碰碰苏秦。   苏秦吟道:“晚辈还有一求,乞请前辈允准。”   “是求卦否?”   “晚生非为求卦。晚辈此来,疗治口吃倒在其次,首要是恳求先生允准一事。”   “客官请讲。”   “晚辈乞请先生容留我二人随侍左右,听先生教诲。”   鬼谷子沉吟半晌,转向张仪:“这位客官,你也这么想么?”   张仪赶忙拜道:“晚生不才,欲与苏士子一道,求拜先生为师!”   鬼谷子点点头,缓缓说道:“好啊,你二人有心求学,可喜可贺。时下学者如林,大家鹊起,有孟轲之流治仲尼儒学,有庄周之流治老聃道学,有随巢子之流治墨翟墨学,有公孙鞅、申不害之流宣扬法学,有惠施、公孙龙之流开名实之宗,有淳于髡、邹忌之流以隐语取胜,有桓团之流以诡辩盗名,还有杨朱、彭蒙、田骈、慎到之辈,皆是大家,无不著书立说,开宗立派,列国更是学宫林立,学风骤起,老朽问你,你们缘何不去投奔他们,反而来此深山老林,求拜一个山野老叟呢?”   听到鬼谷子一连说出这么多名字,张仪豪气陡来,出口应道:“晚生遍观百家学问,或宣扬大道,或彰显小技,多为矫饰之术,不堪实用!”   鬼谷子点下头,态度和蔼:“为何不堪实用,客官能详言否?”   张仪略一沉思,侃侃言道:“老庄之学远离尘嚣,提倡无为而治,而方今天下,若是无为,根本不治,是以大而失用;孔孟之道以仁义为本,以礼乐为准,而天下早已礼崩乐坏,不仁不义,也是难行;墨、杨之学修身有余,治世不足,是以诸侯弃之不用;刑名之学,只求以力服人,难以驰远;名实之争、诡辩之说,纯属矫饰做作,不堪取用;至于用兵之要、阴阳之术、商贾之道、农桑之论,凡此种种,虽说有用,无不过于褊狭,不足以救当今乱世!”   鬼谷子缓缓说道:“所以你就跑到这道山沟里来了!”   “正是!”张仪顺口应道,“晚生听闻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天下学问无所不知,遂与苏秦奔波千里,赶赴此地,求拜先生为师,乞请先生准允!”言讫,再拜于地。   鬼谷子呵呵笑出几声,缓缓说道:“张士子别是听错了。除去算命看相,老朽实无所知,何来经天纬地之才?再说,方才听你所言,百家学问已尽收胸中,皆有所判,老朽纵使读过两册书,哪能及你?老朽门前流淌的不过是条小小山溪,容不下你这一条大龙啊。”   鬼谷子此言如一瓢冷水当头浇下,张仪由头顶寒到脚心,连连叩头:“晚辈失言,请先生海涵!”   鬼谷子的声音依旧十分和善:“言为心声,何失之有?”转向玉蝉儿,“蝉儿,天色已晚,可让这位客官在谷中暂歇一宿,明日晨起,送他下山去吧!”   话音未落,鬼谷子已经起身,径入洞中。   张仪一急,口叫“先生”,爬起来就要追去,却被玉蝉儿挡在前面,伸手拦住:“张士子!”   张仪又羞又急,看她一眼,悻悻地与苏秦走出草堂。   回到草舍,张仪抱头闷坐一时,缓缓起身,一声不响地收拾行李。苏秦看到,扭头也朝自己房间走去。张仪心头一怔,跟过去一看,见苏秦也在收拾行李。   张仪急道:“苏兄,你——你这是为何?”   苏秦吟道:“跟贤弟一道下山!”   张仪将他拦住:“先生只说让仪下山,没说让苏兄下山,苏兄自应留在谷中才是,收拾什么行李!”   苏秦退后一步,在榻沿上坐下,长叹一声:“唉,贤弟不留,在下如何能留?”   张仪见苏秦说得真切,心中感动,苦笑一声,朝嘴巴上猛掌几嘴,恨道:“都怪在下这张臭嘴,这——这——这真是活该呀我!”   苏秦沉思一时,缓缓吟道:“贤弟稍候一时,容在下再去求求先生。”   “只怕苏兄求也没用!”   苏秦吟道:“贤弟何说此话?”   张仪叹道:“唉,在下原以为先生是得道之人,或有雅量,谁想他竟如此小气!显而易见,先生必是记恨在下在洛阳犯下的狂妄旧事,不肯容我!”   苏秦也不回话,径自走出草舍,来到鬼谷草堂,见过玉蝉儿,说明来意。玉蝉儿走进洞中,不一会儿,出来对苏秦道:“苏士子,先生愿意见你,请进!”   鬼谷草堂顺山势而建,堂中有条甬道,直通一个山洞,草堂、山洞连成一块,浑然一体。苏秦跟在玉蝉儿后面,七拐八转,走至一处,上面挂着布帘。   玉蝉儿候立帘外,小声禀道:“先生,苏士子来了。”   “让他进来。”   玉蝉儿掀开布帘,对苏秦让道:“苏士子,请。”   苏秦进去,叩于地上,吟道:“晚辈叩见先生。”   鬼谷子开门见山:“你是来替张士子求情的吧!”   “正是。”   “说吧!”   “晚辈与张士子在洛阳义结金兰,情如手足,约定同来鬼谷,求拜先生为师。今先生不留张仪,唯留晚辈。晚辈若是独留鬼谷,有违结义盟誓。晚辈是以斗胆恳求先生,一并留下张士子,乞请先生恩准!”   “在此谷中,唯有天道,没有忠义。老朽留你,一是老朽与你有约在先,二是观你天性纯朴,颇有心力,若是苦修勤练,或可成为道器。如果你无法忘却世间忠义,就同张士子一道下山去吧!”   苏秦思忖有顷,叩首再吟:“恳请先生再容晚辈一言。晚辈先天不足,资质愚钝,才华学识远不及张士子。晚辈心虽有余,力却不足,若是留此修炼,恐怕有辱师门,是以愿代张士子下山,乞请先生容留张士子践约修学!”   鬼谷子摇摇头,轻叹一声:“唉,你好糊涂,这修身悟道,难道也是可以随便拿来转让的?”转对玉蝉儿,“蝉儿,这位客官说他先天不足,资质愚钝,已无信心在此修炼。他若愿走,就让他一并走吧!”   玉蝉儿走过来,朝苏秦揖道:“苏士子,请!”   苏秦耷拉了脑袋,没精打采地走回草舍。   天色昏黑,张仪看不清苏秦的表情,只见一个黑影远远走来,知是苏秦,赶忙迎上:“苏兄——”   苏秦走到近前,轻轻摇头。   张仪仰天爆出一声长笑。   苏秦大是惊异,吟道:“贤弟——”   张仪笑过一气,径回屋中,将早已打好的包袱斜挂在肩上,朝苏秦揖道:“在下早就料到是此结局!哼,张仪我一生历师无数,服谁来着?此番好歹寻到一个先生,我这里虔心敬意,拜他为师,他却支起琴弦,摆起谱儿来!苏兄,毋须待到明日,你我就此分手,张仪这就下山去也!”   苏秦拦住他,吟道:“贤弟,山道难走,又黑灯瞎火的,再急也不在此一时。且待明日,在下与贤弟一道上路就是!”   张仪惊道:“怎么,苏兄也走?”   苏秦吟道:“在下主意已定,方才已经别过先生了!”   “苏兄,”张仪大惊,急道,“这——这如何能成?方才小弟所言,不过是些气话,苏兄何能当真?小弟看得出来,老夫子肚里确有真货,苏兄能够留下学艺,当是上天造化。张仪不是不想拜师,而是没有这个福分!苏兄,张仪求你了,你我兄弟一场,好歹也要听仪一言,万不可意气用事,为在下误去一生机遇啊!”   苏秦黯然神伤,缓缓吟道:“贤弟毋需多言。明日鸡鸣时分,你我一道上路就是!”   张仪见他说得真切,知道不是虚话,沉思有顷,点头说道:“贤弟就依苏兄!时辰不早了,你我早些歇息,晨起也好早些赶路!”   两人各回草舍,闷头睡下。苏秦躺在榻上,却是辗转反侧,闹到子夜方才困去。待他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苏秦翻身起床,出门一看,莫说是鸡鸣,纵使辰时,也早过了。   苏秦心头一沉,急急走至张仪门口,见房门大开,心里咯噔一响,急进屋看,早已是人去室空,只在案头摆一竹简,上面写道:“苏兄厚义,仪弟心领。俗云,种瓜得瓜,仪弟有此遭遇,皆是应得。仪弟先一步下山,望苏兄在此好好修炼,成就卿相大业。张仪。”   苏秦二话不说,赶忙背上行囊,不及向先生、玉蝉儿辞别,即沿溪边小路急追出去。   云梦山中,秋雾蒸腾,云锁雾绕,不见天日。   庞涓、孙宾正沿山道赶路,前面现出一块巨石。他们来到巨石旁,见有一条小径,不及细审即走下去。走有半晌,不知不觉中,二人竟是转了回来,再次来到巨石边。   庞涓走近石头,左看右看,挠挠头皮道:“不对呀,孙兄,好像又转回来了!”   孙宾仔细审过,点头道:“嗯,好像是方才那块石头!”   两人一时愣在那儿。有顷,庞涓眉头一动,噌噌几下爬上一棵大树,望有一时,溜下来,指着一个方向道:“孙兄,那面影影绰绰的像是个人,在朝这里赶呢,我们不妨迎上去,问问他看!”   孙宾与庞涓沿路急步迎去,不多一时,果然望见一个人勾头慢慢地走在山路上。   来人正是张仪。   张仪的脸上写满沮丧,一路闷着头,两条腿越走越重,走走停停,正自彷徨,前面传来脚步声。   张仪扬头一看,见庞涓、孙宾越走越近,在他前面驻足,各自弯腰揖礼。   张仪正苦闷着,哪来闲心理会二人,遂冷冷地扫他们一眼,将头别向一侧,迈腿继续走去。   庞涓见他这般态度,有点急了,上前拦道:“仁兄留步,在下求问一事!”   张仪扫他一眼:“求问何事?”   “请问鬼谷如何走?”   张仪心里一动,细细打量二人,问道:“鬼谷?你们去鬼谷何干?”   庞涓见他应声,赶忙说道:“拜访鬼谷先生!”   张仪看了二人装束,陡地明白过来,顺口问道:“你们可是前去求拜鬼谷先生学艺的?”   听他一语道破,庞涓甚是激动:“正是!”   “你们可曾与他有约?”   庞涓摇头。   “那——你们可曾见过先生?”   庞涓再次摇头。   张仪沉思一时,进而再问:“你们是何人?来自何地?为何进山求拜鬼谷先生为师?”   “这——”庞涓面色不悦了,“我们只是向你问个路,你不说也就罢了,却又问出这许多来,是何道理?”   张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站起身来,作势欲去,孙宾跨前一步,揖道:“在下孙宾见过仁兄!”   张仪看他一眼,回一礼道:“在下张仪见过孙兄!”   孙宾再揖,照实说道:“在下从帝丘来,这位是安邑人庞涓,是在下义弟。我们兄弟二人受墨家巨子随巢子前辈指点,特来云梦山,欲拜鬼谷先生为师,不想在此迷路,请张兄帮忙!”   听过孙宾如此自报家门,张仪全然有数了,两只眼珠子连转几转,喜上眉梢,连连点头,拱手笑道:“果然是你们二位,在下在此恭候多时了!”   孙宾惊异道:“张兄这是——”   张仪呵呵笑道:“不瞒二位,在下奉先生之命,特此迎候二位光临鬼谷。”   庞涓瞠目结舌:“先生他——他如何知道我们会来?”   张仪白他一眼,朗声笑道:“先生乃得道之人,前知八百年,后知八百年,似此小事,何能不知?告诉你吧,先生不但算出你们欲来,且还算准你们必会迷路,因而昨晚就已吩咐在下,要在下今日辰时前来此处导引你们入谷。在下乃性急之人,听说二位仁兄前来,心中高兴,竟是迎得早了。前面已有二人打此经过,在下以为是两位学友,上前问过,却是进山打柴的。在下正自气恼,刚巧见到二位。在下唯恐再次错认他人,多费口舌,有负先生重托,这才刻意多问几句,不想却遭庞兄猜忌。”   庞涓赶忙揖礼:“庞涓愚钝,多有得罪,望张兄海涵。”   张仪呵呵笑出两声:“庞兄不必客气,进得谷来,就是自家兄弟。”伸手做出邀请状,“二位仁兄,请请请,先生正在谷中恭候二位呢!”   庞涓、孙宾二人兴冲冲地跟着张仪,直往鬼谷走去。刚至谷口,望见苏秦挎了包囊,正迈大步沿小溪而来。张仪紧走几步,迎上苏秦,远远就打招呼:“苏兄!”   苏秦正闷头疾走,听到喊声,猛然抬头,见张仪领了二人走来,不觉一愣,继而惊喜交加,放声吟道:“贤弟,你——你回来了!”   张仪兴高采烈:“回来了!回来了!”转对孙宾、庞涓,手指正在走近的苏秦,“这就是在下师兄苏秦,也必是奉了先生之命,前来迎接二位呢!”   庞涓看一眼苏秦的包囊,皱起眉头,不无疑惑地问:“迎接我们,为何还要背上包裹?”   张仪一怔,旋即笑道:“两位有所不知,在下这位苏兄,也算是个怪人,张口说话,非吟即唱,出门行走,必挎包裹!”   想到苏秦方才说话时真还就是吟唱,庞涓亦笑起来:“嗬,看来世上,真还是什么人都有啊!”   话音落处,苏秦已到跟前。   孙宾、庞涓躬身揖道:“在下见过苏师兄!”   一下子成了苏师兄,苏秦一时怔了,回过礼,拖着声音吟道:“苏秦见过两位仁兄!”转对张仪,“贤弟,两位是——”   张仪呵呵笑道:“不出先生所料,两位仁兄真还就是在那处地方迷路的!”   苏秦越发不解,未及发问,张仪已手指孙宾、庞涓,呵呵笑道:“苏兄,在下引见一下,这位是卫人孙宾,从帝丘来;这位是魏人庞涓,从安邑来。跟我俩一样,二人也是结义兄弟,听从墨家巨子指点,此来求拜先生为师,不想却在前山口子迷路了,围着那个小山包转呀转的,哈哈哈,若不是在下及时赶到,只怕现在,他们还在那儿兜圈圈呢!”   苏秦越听越糊涂,又见张仪挤眉弄眼,只好揖道:“两位仁兄,请!”   鬼谷子正在洞里闭目养神,玉蝉儿直走进来,小声禀道:“先生,又有二人求师来了!”   鬼谷子眉头微皱:“来者何人?”   “一个名唤孙宾,卫国帝丘人;另一个名唤庞涓,魏国安邑人。”   “苏秦、张仪二人,可都下山了?”   “张仪鸡鸣下山,苏秦睡过头了,半个时辰前方才起来,见张仪不在,急急慌慌地也追下去。不过,方才二人又折回来。孙宾、庞涓正是他们引入谷中来的!”   “唉,”鬼谷子长叹一声,“既然来了,就让他们进来吧!”   鬼谷子在玉蝉儿陪伴下走出山洞,在草堂里坐下。   玉蝉儿开门,对候在外面草地上的孙宾、庞涓揖道:“两位士子,先生有请!”   孙宾、庞涓急步趋进,叩首于地:“晚生叩见鬼谷先生!”   鬼谷子抬眼扫过二人,缓缓说道:“听说你们是来求师的?”   因有张仪的介绍,庞涓胆子大了许多,朗声说道:“晚生庞涓久慕先生盛名,与义兄孙宾特来鬼谷,求拜先生为师,乞请先生容留!”   鬼谷子扫他一眼:“老朽向来与山外无涉,不知你说的盛名从何而来?”   “这——”庞涓无法应对,心头一怔,目光瞟向孙宾。   孙宾再次叩首,接上话头:“回禀先生,晚辈孙宾有幸得遇墨家巨子,是巨子推荐晚辈前来拜师!”   听他提到随巢子,鬼谷子一下子明白了原委,两道目光落在孙宾身上,将他审视有顷,微微点头:“嗯,老朽倒是见过这位巨子。孙士子,你且说说,巨子是如何在你面前推荐老朽的?”   “回禀先生,”孙宾应道,“前番卫地闹瘟,晚辈有幸得遇巨子。晚辈素慕巨子倡导的兼爱大道,本欲求拜巨子为师,巨子却婉言推拒。晚辈苦求,巨子只是不肯,后见晚辈求得急了,就推荐晚辈前来求拜先生。巨子说,先生是得道之人,天下学问无所不知,晚辈若是求拜先生为师,或有所成。晚辈不敢不听巨子,是以进山求拜先生!”   鬼谷子再次审视孙宾,见他慈眉善目,处处可见真朴,真就是个天生道器,内中大动,口中却道:“观你相貌,正是墨道中人,巨子却拒绝收你为徒,可有缘由?”   “回禀先生,晚辈天资愚笨,无所专长。墨家弟子人人皆有所长,晚辈自愧不如,是以亦不敢强求!”   “嗯,你能实言以告,甚是可嘉。你既学无所长,此来谷中,又如何求艺?”   “回禀先生,晚辈虽无所长,却有偏好!”   “哦,是何偏好?”   “兵法战阵!”   “嗯,这倒是个偏好。”鬼谷子转过话头,“卫国有个孙机,你可认识?”   “正是晚辈先祖父!”   听到“先祖父”三字,鬼谷子心头一怔,缓缓问道:“他是何时过世的?”   “三个月前!”   鬼谷子“哦”了一声,闭目有顷,转向庞涓:“这位客官,你来此处,也是求学兵法战阵的?”   庞涓急叩头道:“是的,晚辈此来,正是要与孙兄同习兵法战阵!”   鬼谷子点点头,缓缓站起身子:“两位学子,看来你们白走一趟了。老朽久居深山,唯知修道炼仙,不知兵法战阵。你二人还是早日下山,另访名师吧!”话音落下,已是迈动两腿,朝洞中走去。   庞涓大吃一惊,偷眼望去,见鬼谷子不似在开玩笑,急道:“先生,您不是派人——”   鬼谷子已经走至洞口,转头对玉蝉儿道:“蝉儿,送客!”   玉蝉儿将孙宾、庞涓拱手送出草堂,回身进屋,将房门关了。   二人万未料到是此结局,在门外呆怔一时,庞涓忽地拉上孙宾,气冲冲地朝苏秦、张仪的草舍急步走去。   苏秦、张仪正在门外的草地上候着,见二人走来,也迎上去。庞涓黑沉了脸,径直走到张仪跟前,剜他一眼,冷冷说道:“姓张的,你——你不是说,先生算准我们要来,特别派你下山迎接吗?”   张仪已知端底,呵呵笑道:“在下的确说过!”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姓张的,那我问你,既然如此,先生方才为何不认我们,拒收我们为徒呢?”   “姓庞的,”张仪亦爆一声冷笑,“在下只说过先生算准你们要来,何曾说过先生定收你们为徒呢?”   庞涓一愣,嘴巴张了两张,竟是无话可说,蹲到一边,将脸扭向别处,呼呼大喘粗气。   草地上静得出奇,唯有庞涓一声重似一声的出气声。   孙宾看一眼庞涓,缓缓起身,走到苏秦、张仪跟前,拱手揖道:“孙宾恳请苏兄、张兄,万望两位在先生面前美言几句,请他老人家收留我们!”   苏秦轻叹一声,吟道:“孙兄有所不知,在下与张贤弟在此求拜多日,先生他——”   庞涓忽地站起,眼睛大睁:“你是说,先生也未收下你二人为徒?”   苏秦点头。   庞涓愣怔一会儿,陡然明白过来,转向张仪哈哈大笑:“哈哈哈——这老天,真他娘的公平!哈哈哈——”   张仪冷笑一声,白他一眼,反唇讥道:“有能耐,让先生收下你去!”   庞涓冷笑一声:“你以为在下不能?”   张仪朝草堂努了一下嘴,皮笑肉不笑道:“去呀,庞仁兄!”   庞涓忽地转身,大步朝草堂走去。   孙宾急道:“贤弟,你要怎的?”   庞涓头也不回:“不怎的,在下只要请他出来,求他收留我二人为徒!”   庞涓噔噔噔朝前连走十余步,脚步忽然放缓,再后停下,缓缓拐回。   张仪不无讥讽地哂笑一声:“嗬,庞仁兄,进军鼓声尚未落定,怎么就又鸣金收兵了?”   庞涓反唇相讥:“在下这儿冲锋陷阵,有人却想捡现成的,在下还没傻到这个份上!”   “不错,不错,”张仪故意鼓几下手掌,“庞仁兄知进知退,有自知之明,在下服了!”   见二人只在斗嘴,孙宾劝道:“庞兄,张兄,依在下之见,我们还是先坐下来,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为好!”   二人不好再说什么,各在草地上坐下,盘想主意。   坐有一时,张仪眼睛一眨:“有了!”   六道目光全都投射在他的脸上。   张仪朗声说道:“先生一日不留,我们就一日不走,和他对耗!”   庞涓击掌叫道:“好主意!这鬼谷又不是老先生一个人的,许他住,为何不许我们住?”   苏秦急道:“不——不可!”   张仪望着他:“有何不可?”   苏秦吟道:“我们是来拜师的,不是来逼师的!”   “嗯,”孙宾连连点头,“苏兄所言甚是,天下诸事,不可勉强,我们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一阵更长的沉默。   孙宾陡然间想起什么,将手伸入袖中,在三人的惊讶目光下,缓缓摸出一只锦囊。   庞涓奇道:“孙兄,此为何物?”   孙宾将锦囊捧在手里:“在下临行之际,巨子将此锦囊交与在下,说是进谷之后,万一发生意外,可拆此囊。今日情势正应巨子之言,我们不妨拆开看看!”   三人皆围过来。   孙宾缓缓拆开。   草堂里,玉蝉儿正在静坐,童子急走进来,轻声叫道:“蝉儿姐,蝉儿姐!”   玉蝉儿收住功,抬头望他:“怎么了?”   童子手指窗外:“蝉儿姐,你看!”   玉蝉儿站起身,走到窗前,隔窗望过去,见苏秦、张仪、孙宾、庞涓四人正对门口,在草地上跪成一排,初秋的太阳无情地射在他们的头顶。   玉蝉儿冷冷说道:“他们想跪,就让他们跪去!”   童子点头。   夜深了,草地上,苏、张、孙、庞四人依旧纹丝不动地跪在那儿。童子站在门边,朝他们看一眼,掩上房门。不一会儿,草堂里灯光熄灭,四周一片昏暗。   天色大亮,童子起床,伸了个懒腰,缓缓走到房门前面,拉开门闩,眼睛一看,急忙闭上,揉揉眼睛,再次睁开。   草地上,四子依旧跪在那儿,头发、额头、衣服上沾满露水。   中午,太阳较昨日更加毒辣。童子想了想,端起一锅粥和几只空碗走到四人跟前:“诸位士子,稀饭来了,来来来,先喝一碗垫垫肚皮,跪起来更有劲头!”   没有一人理他。四子只是跪在那儿,各自闭目。童子挠挠头皮,将粥端回去,换来一盆清水,水中放了只空碗:“诸位士子,不吃粥也行,喝口清水吧!”   依旧没人理他。   童子愣了愣,将水端到苏秦跟前,舀出一碗递过来:“苏士子,饭可以不吃,水总得喝呀。来,喝一口润润舌头!”   苏秦闭着眼睛,只不睬他。   童子又到张仪跟前:“张士子,要不,你喝一口?”   张仪亦不睬他。童子依次走至孙宾、庞涓身边,没有一人睁眼看他。童子无奈,将水盆放在四人中间,转身走开了。   又是一个黎明。童子再次开门,四人依旧跪在那儿。童子二话不说,急急走至他们跟前,朝盆中一望,那盆清水竟是一滴儿不少。   童子瞪了一双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嗬,你们要学先生修仙哪!”   四子依旧纹丝不动。   第四个黎明到了,四子依然如故,不过都是面色蜡黄,咬牙强撑。   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中午时分,谷中狂风大作,乌云压顶,不一会儿,惊雷响起,大雨滂沱,四人被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   童子看着玉蝉儿道:“蝉儿姐,外面下雨了!”   玉蝉儿冷冷地望着窗外,没有说话。童子急了,一眼瞥见墙上有件蓑衣,赶忙拿起,推开房门,冲入雨幕。玉蝉儿轻叹一声,转身走入洞里。   洞中,鬼谷子端坐于地,已是入定。玉蝉儿悄悄掀开布帘,蹑手蹑脚地进来,在鬼谷子身边缓缓跪下。   跪有一时,鬼谷子嘴角微动:“是蝉儿吗?”   玉蝉儿轻声禀道:“是蝉儿。”   “你有事?”   “是的,先生。那四个人一直跪在草堂外面。”   鬼谷子似是没有听见。   一阵沉默过后,玉蝉儿又道:“他们跪有整整三日了。”   鬼谷子依旧一动未动。   又是一阵沉默,玉蝉儿再道:“他们没吃一口饭。”   鬼谷子仍无所动。   玉蝉儿越说越慢,声音也越来越低:“也没喝过一滴水。”   鬼谷子的耳朵微微颤动一下,依旧没有说话。   一阵更长的沉默。   两滴泪珠儿从玉蝉儿的眼中滚落,声音越发柔了:“下暴雨了,先生。”   “唉,”鬼谷子终于长叹一声,“这个随巢子啊!”   “随巢子?”玉蝉儿一怔,拿袖子拭去泪水,“先生是说,他们这么做,是随巢子出的主意?”   “是哩,”鬼谷子点头道,“也只有他,才能想出这种苦招儿!”转对玉蝉儿,“去吧,告诉他们,就说老朽让他们起来!”   玉蝉儿应过,起身出洞。   草堂外面,山雨越下越猛,四人又饿又冷,浑身打战,无不将头抱了,蜷缩起身子跪在雨地里,模样甚是悲壮。   浑身湿透的童子在雨中拉拉这个,扯扯那个,四子无一人肯动。童子急了,跺脚哭道:“各位士子,童子求你们了!”   玉蝉儿冷冷地站在草堂的门口,又望一时,冷冷说道:“四位士子听着,先生让你们起来!”   四人听得分明,身上的刚劲儿一下子卸去,竟如四摊烂泥一般歪倒于地。   第六章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   童子、玉蝉儿连扯带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四人弄进苏秦、张仪搭下的草舍里,安顿他们躺下。玉蝉儿熬了姜汤、面糊,童子喂他们喝了。   这场秋雨由大变小,淅淅沥沥连下三日方才休止。苏秦等喝过姜汤和面糊,童子又寻一些草药熬与他们喝了。四人半醒半梦之中连过数日,在雨水停歇之后,就又鲜活起来。   第五日上,四子走出草舍,吃过饭食。庞涓拉上孙宾,向童子借过工具,也如苏秦、张仪一样进山伐木、割草。苏秦、张仪赶来帮忙,四人合力,不消数日,在山窝子里搭起两间新的草舍。   这日午后,新草舍落成。庞涓扯上苏秦三人,走到数十步外的草地上,远远欣赏着,乐得合不拢嘴。   四人看有一时,庞涓转向孙宾,乐呵呵道:“嗬,新盖的就是不一样,要模样有模样,要气势有气势!”   不待孙宾说话,张仪朝新房瞄几眼,“嘿嘿”连笑两声,接过话茬儿:“嗯,两间新房的确是有模有样。要是东山墙不歪那么一丁点儿,西房脊不高那么一丁点儿,差不多就赶上两间旧的了!”   庞涓哈哈笑道:“我说张仁兄,孰歪孰直,孰低孰高,可不是由你说了算的!”将头转向苏秦,“苏兄,你是行家,来句公道话!”   两间新舍也是按照苏秦的吩咐盖起来的,叫他如何评判?苏秦嘿嘿傻笑两声,腼腆地低下头去。庞涓一眼瞥见童子远远走来,大声叫道:“小师弟,走快点!”   童子依旧不急不慢地迈着步子。   庞涓耐了性子候到童子,指着远处的两幢草舍:“小师弟,你眼力真,好好瞧瞧这两幢房子,哪一幢更标致一些?”   童子各瞟一眼,缓缓摇头:“若说标致,差不离,不过,依童子之见,两幢都得拆掉!”   四子皆是一怔,庞涓急问:“咦,小师弟,凭什么要我们拆掉?”   童子呵呵笑道:“中看不中用呗!”   四子面面相觑。   张仪不服,跨前问道:“为何中看不中用?”   童子指着两幢房子:“你们看,朝向不适,方位不对,门户不当,坡顶过缓,四间房子,没有一处合适,如何中用?”   张仪、庞涓、孙宾皆将目光望向苏秦。   苏秦一急,结巴起来:“这——村——村里盖——盖新房,皆——皆是如此!”   童子笑道:“苏公子,那是在你们村里,不是在这山沟沟里。”   庞涓再看房子一眼,目光缓缓移向童子:“小师弟,照你这么说,两幢房子一无是处了?”   “有无是处,过个冬夏就知道了!”   苏秦沉思一会儿,吟道:“请师弟详解!”   庞涓接道:“对,小师弟得说说清楚。先说朝向,为何不适?”   童子指着门前的山坡:“此处西边开阔,草舍应坐东朝西,你们的房子偏是坐北朝南,出门一堵山。常言道,门前是山,心想不宽。”   苏秦辩道:“房门朝南开,这是建房的规矩!”   童子笑道:“那是山外规矩,在山里没用!”   庞涓一拍脑袋道:“对对对,小师弟,说得好!还有什么?”   童子指着房基:“此地看起来平,却是正对山沟,一旦下雨,雨水就会顺沟而下,正好冲到此处,让你们的房基一挡,流不出去,就会成汪。”   庞涓连声说道:“对对对,前几日下雨,门前这汪水昨日才干!”   “那还是场小雨。要是一场大雨,嘻嘻——”   四人面面相觑。   童子见他们完全愣了,指着门窗:“再说这门户。门高户大,夏天凉快,冬天却是难熬。”又指指房坡,“山里下雨,要么是急雨,要么是淫雨,房坡这么缓,雨水必会渗下。童子敢说,待到雨季,外面大下,房中小下,你们可在房中直接取水喝了。”   四人尽皆傻了,无不瞪大眼睛盯着这个仅十来岁的孩子。   庞涓咂舌道:“乖乖,一个小不点儿,咋能懂得这么多!”扫一眼张仪,语调风凉地转对孙宾,“孙兄,咱这房子山墙不直,房脊不平,还是拆掉重搭吧!”   张仪白他一眼:“要拆就拆,嘟哝什么?”   童子又道:“依童子之见,你们大可不必拆了!”   张仪怔道:“这又为何?”   童子呵呵又是一笑:“反正你们在此住不了几日,这样子拆来搭去,岂不是自讨苦吃?”   四人尽皆怔了。   庞涓缓过神来,直盯童子:“小师弟,此话从何说起?”   “还有,”童子扫过四人一眼,“诸位士子不要动不动就师弟长师弟短的。师兄师弟,这可不是随便就能称呼的!”   四人越发愣了。   “小师弟,”庞涓急道,“请你把话说得明白点!先生既已答应收留我们,有我们在此,自然就是师兄,身为师兄,难道不能称你一声小师弟吗?”   童子转向庞涓,嘿嘿笑出两声,反问他道:“先生这么说过吗?”见四人均不作声,接着又道,“哦,对了,四位士子,童子差点忘了,先生有请!”扭头朝草堂方向率先走去。   望着童子的背影,庞涓愣怔一阵,看一眼张仪,小声问道:“哎,张仁兄,小师弟此话,听出意思没?”   张仪沉思有顷,哈哈笑道:“小孩子说话,难免惊惊咋咋,看把庞兄吓的!”转对苏秦、孙宾,“诸位仁兄,还不快走,难道要先生亲自来请不成?”   苏秦点头吟道:“嗯,贤弟所言甚是,不能让先生久等!”   近几日因为干活,大家穿的都是粗布便服。孙宾礼细,说道:“若去先生那儿,我们得换过衣服才是!”   几人点头称是,赶回房中,各自寻出衣冠穿了,出门朝草堂走去。走没几步,庞涓突然放缓脚步,小声说道:“各位仁兄,在下有句话说!”   三人停住步子,一齐望向庞涓。   庞涓压低声音:“今日之事,在下实在放心不下。在下有个主意,可防万一。待会儿见到先生,我们几人二话不说,倒头就拜。先生必会发愣,我们趁他发愣,齐喊师父,无论他应也好,不应也好,跟着就行拜师礼,给他来个先斩后奏!”   “行倒是行,”张仪应道,“这也未免太繁杂了。依在下之见,咱们进门先喊‘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接着就行拜师礼,简单明了!”   庞涓不耐烦了:“好好好,就依张兄所言!”   苏秦想了想,吟道:“在下不曾拜过师,不知如何拜法?”   “这个容易,”张仪接道,“小礼是一拜三叩,中礼是再拜六叩,大礼是三拜九叩!”   “好!”庞涓旋即应道,“我们就来个三拜九叩,先将生米煮成熟饭,让先生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三人想了想,各自点头,抬腿走向草堂。   候在门外的童子见四人走来,进屋禀道:“蝉儿姐,四位士子到了!”   玉蝉儿走出来,揖道:“四位士子,先生有请!”   四人互望一眼,各自正了衣襟。按照事先商定,苏秦打头,张仪第二,孙宾、庞涓紧随其后,随玉蝉儿鱼贯而入。   鬼谷子端坐堂中,童子不知何时已立于左侧。玉蝉儿直走过去,站在鬼谷子右侧。四子见了,自左至右横成一排,一齐跪在地上,朗声说道:“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四人说完,纷纷行起三拜九叩的大礼。四人四条心,拜得甚不齐整。孙宾礼节最细,每拜一次,都要起身鞠躬,然后再拜。其他三人均已拜毕,孙宾方才开始第三拜,而后是三叩。   鬼谷子起初一怔,继而微微一笑,待孙宾拜完,缓缓说道:“你们可都拜完了?”   四人面面相觑一阵,一齐转向苏秦。   苏秦缓缓吟道:“回禀先生,拜——拜完了!”   “既已拜完了,你们还有何事?”鬼谷子问道。   苏秦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还视三人一眼,讷讷说道:“没——没有事了!”   “既然无事,你们可以下山了!”   四人皆是震惊。   张仪急道:“先生,是您召我们来的!”   “不错,”鬼谷子点头道,“是老朽召你们来的。老朽召你们来,就是告诉你们一句话:该下山了!”   庞涓自是不依,抬头辩道:“先生,那日在雨地里时,我们分明听到玉蝉儿姑娘说,先生您要我们起来。也就是说,先生您已允准收留我们,为何仍要赶我们下山?”   鬼谷子微微一笑,转向玉蝉儿:“蝉儿,你是如何对他们说的?”   “回禀先生,”玉蝉儿轻启朱唇,“蝉儿说的是,‘先生让你们起来!’”   “听见了吗?”鬼谷子转对四人,“老朽只说让你们起来,几时答应收你们为徒了?你们四人没日没夜地跪在老朽门口,挡住老朽出路。老朽要你们起来,不过是想出去走走,要你们让路而已!”   鬼谷子反口不认,四人尽皆呆了。   苏秦再次顿首,缓缓叩道:“先生,我——我们四——四人已——已无处可去,求——求先生收——收容!”   苏秦此话一出,走投无路的庞涓真就动了感情,叩首于地,失声泣道:“先生,弟子求您了,弟子真的走投无路了,望先生垂怜,收下弟子吧!”   孙宾、张仪亦各叩头。   鬼谷子扫过四人一眼,敛起一直挂着的笑容:“你们听好,哭也罢,跪也罢,这些都是徒劳。实意告诉你们,老朽这儿,不收名利之徒,不收争强好勇之士,你们还是提早下山,另投名师去吧!”   听到鬼谷子讲出此话,孙宾心头怦然一动,抬头问道:“晚辈请问,先生欲收何徒?”   鬼谷子看他一眼,缓缓说道:“老朽这儿,唯留修道炼仙之人!”   孙宾长出一口气,伏首叩道:“晚辈不才,愿从先生修道炼仙,乞请先生收留!”   孙宾此言一出,众皆惊异,齐将目光凝聚过来。   鬼谷子微微一笑:“孙宾,你不是要学兵法战阵的吗?”   孙宾朗声应道:“仲尼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晚辈若能跟从先生感悟天地大道,实为此生大幸,再学兵法何为?”   鬼谷子转向庞涓:“庞士子,孙宾欲从老朽感悟大道,你是何考虑?”   庞涓眼珠子连转几转,叩道:“晚辈与孙兄情同手足,孙兄心意,也即晚辈心意!”   不待鬼谷子问过来,张仪亦叩首道:“先生,晚辈也愿修道炼仙,乞请先生容留!”   鬼谷子微微一笑,将头扭向苏秦:“苏士子,三位公子皆欲在此修道炼仙,你为何一言不发?”   苏秦结巴道:“先生,晚——晚辈——”   “想必是放不下那荣华富贵、卿相之位了?”鬼谷子依旧面带微笑。   苏秦面色大窘,叩拜于地,只不作声。   鬼谷子敛起笑容,扫四人一眼,长叹一声:“唉!”   张仪用肘弯急碰苏秦,小声叫道:“苏兄,你——”   苏秦仍然将头埋在地上。   张仪急了,大声说道:“先生,晚辈素知苏兄,其实苏兄早有修道之心,只是——只是不愿说出而已!”   鬼谷子看着苏秦,轻声问道:“苏士子,是这样吗?”   张仪用肘弯狠狠顶他一下,苏秦无奈,只好喃喃说道:“回——回先生的话,是——是这样!”   鬼谷子再扫四人一眼,大声问道:“这么说来,你们四人皆愿留在山中,伴老朽感悟大道了!”   四人一齐叩道:“我等愿从先生,感悟大道!”   鬼谷子陡然爆出一声长笑。   四子正自不知所措,鬼谷子收住笑声,缓缓说道:“真也好,假也好,你们有此表示,老朽也是快慰!只是,修道尚需道器,你四人并非道器,莫说生有他心,纵使真心潜修,也未必成器。老朽奉劝诸位,还是提早下山为好,莫要在此耽搁时光,误去各自前程!”   都已求到这一地步,鬼谷子仍是不肯,四人再也无招了。孙宾忽又记起锦囊所言,再次叩首于地。庞涓、张仪见了,灵机陡动,也都叩下。苏秦也跟从去,四人再无言语,一如前番雨中一样,各自抱头,俯首撅臀,叩伏于地。   见他们又来这一招,童子着急了,小声道:“先生,以童子之见,不妨留下他们,让他们试一试修道的滋味。若是能修,就留下他们。若是不能,那时再让他们下山,谅他们也无话说!”   经童子这么一提,四人赶忙叩首,齐声应道:“先生,我们愿意!”   鬼谷子转向玉蝉儿:“蝉儿,童子欲留他们试试,他们也愿一试,你意下如何?”   四人尽皆抬起头来,四道期盼的目光纷纷射向玉蝉儿。   玉蝉儿面色绯红,嗔道:“先生要留即留,不留即赶他们下山,蝉儿唯听先生的!”   “好吧,”鬼谷子转对四人,“就依童子所言,老朽容留你们再住三个月。三个月之内,若是你们能够证实自己是个道器,老朽自会收你们为徒。若是不能,休怪老朽无情!”   四人无不吁出一口长气,伏地叩道:“谢先生收留!”   不待鬼谷子说话,张仪发问:“晚辈请问先生,我们如何方能证实自己是否道器?”   鬼谷子手指童子:“自明日开始,你们可听童子吩咐!”转对童子,“童子,就依你所修,好好管带几位士子。他们四人能否成器,为师就看你小子了!”   童子走前一步,叩道:“童子谨遵先生吩咐!”   鬼谷子缓缓起身,玉蝉儿跨前一步,挽上他的胳膊,走入洞去。   四人跪在地上,目送鬼谷子、玉蝉儿完全消失在洞里,方才起身。   苏秦朝童子深揖一礼:“谢童子成全!”   童子还一揖道:“苏士子不必客气!”   庞涓走过来,在童子的头上轻拍一下,嘻嘻笑道:“小童子,今日得亏你了,走,庞大哥陪你林子里去,为你捉上两只小鸟儿玩玩!”   童子后退一步,白他一眼,正色说道:“庞士子,你不可再叫童子!”   “咦,”庞涓嘻嘻一笑,“不叫你童子,那——我该如何称你?”   童子不再睬他,扫视四人一眼:“方才诸位可都听清了,先生要童子好好管带你们。从今日始,三个月之内,你们须叫童子师兄!师兄我呢,也尽师兄所能,带你们勤奋修炼,助你们成器。如果你们自甘堕落,不愿成器,师兄可就帮不上了!”   童子一本正经,像是一个小大人似的。四人听了,皆是一怔。张仪瞪着一双惊愕的大眼,绕童子转起圈子来。张仪连转数圈,收住步子,对童子点点头,揖道:“好,张仪服了。请问师兄,三个月之后呢?”   童子微微一笑:“三个月之内,你们听我的。三个月之后,如果你们能够留在谷中,我们就一道听从先生的。不过,依师兄看来,”扫众人一眼,略显沮丧地摇头,“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庞涓急问:“师兄何出此言?”   “唉,”童子故意拉起长腔,长叹一声,“诸位有所不知,修道炼仙不是易事,几位士子未必吃得了这个苦!观你等品性,不消一个月,只怕就要嚷嚷着出山呢!”   “嘿,嘿嘿嘿,嘿,”庞涓发出几声怪怪的冷笑,“小师兄,你休说大话,莫说修道有何难处,纵使杀头,庞涓也熬得住!”   “熬得住就好!”童子扫他一眼,“诸位士子先去歇了。明日鸡鸣,你们可在门前候着!”   回到草舍,四人无不摩拳擦掌,不无兴奋地议论修道之事。   鸡鸣时分,童子果然来了。   四人迎上,苏秦揖道:“苏秦见过师兄!”   童子回过一揖,扫众人一眼,朗声吩咐:“时下入秋,正是山果成熟季节。先生欲尝山鲜,吩咐四位士子摘些果子!”   庞涓呵呵一乐:“请问师兄,山中野果甚多,不知先生欲尝何种山果?”   “庞士子莫急,”童子白他一眼,“师兄正要交代这个哩。先生欲吃之果,自非凡品。诸位可沿这条小溪溯流而上,至小溪尽头可见一谷,山谷尽头可见一石壁,壁上有毛桃数棵,近几日想必熟了,你们可去摘些来,先生爱吃!”   “毛桃?”庞涓重复一句,抬头问道,“请问小师兄,此桃是何模样?”   童子从袋中摸出一桃,递与庞涓:“就是此桃,你们可看清楚,莫要误摘了!”   四人围过来察看此桃,见果然非同一般,大小就如枣儿一般,青中泛黄,长了一身细毛。   见他们审看已毕,童子继续说道:“为免你们莽撞,师兄这再提醒诸位一句,可记清了。此谷名唤野人谷,有野人出入,几位士子须小心谨慎,免得让他们抓去。再有,此谷有一群猴子,名唤猕猴,最是爱吃此桃!”交代完毕,扭身径去。   四人看看天色,决定马上就走。因有野人的事,庞涓、孙宾、张仪带了宝剑,苏秦也寻根木棒拿在手中,依童子所嘱,沿门前山溪溯流而上。   四人走有几个时辰,山越来越大,林越来越密,小溪曲来拐去,不见尽头。将近午时,四人远远听到水声,走到近前,却是一处绝壁。小溪从壁上飞流而下,形成飞瀑,瀑下汇成一个深潭。四人在潭边寻了石头坐下,一面琢磨如何上去,一面寻思弄些吃的。   张仪抬头看看石壁,咂舌道:“啧啧啧,这处绝壁起码也得七八丈高,如何上去?”   庞涓哂笑道:“回去的路顺溜得很,张仁兄若是灰心,这就拐回去不迟!”   张仪鼻子里哼出一声,忽地站起身子:“谁先上去,还说不准呢!”起身拉过苏秦,“苏兄,让他们歇着,我们寻路去!”   二人没有朝前,竟是回头走去。庞涓看他们一眼,哈哈长笑数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孙宾亦起身道:“贤弟,咱们跟上吧,都是兄弟,莫要走散了!”   庞涓呵呵笑道:“有那野桃子在,散不了。孙兄只管歇着,何时歇得足了,在下带你攀上去就是!”   孙宾看看石壁,皱眉道:“攀上去?”   “孙兄放心,在下保管孙兄走在那两个人前面!”   孙宾只好再坐下来。二人歇一阵子,庞涓到瀑布下面抓住十几条小鱼,去了肠肚、苦腮,拿水边洗过,递与孙宾两条,笑道:“孙兄,我们将就一点,来个茹毛饮血,做一次上古之人!”   话音落处,庞涓已把一条塞入口中。孙宾肚中饥饿,也就拿过一条小鱼吃了。   吃完小鱼,庞涓似也歇足了精神,起身走到一处葛藤前,抽剑斩断两根,接到一处,在一端绑上石头,瞧准崖间一棵松树,“嗖”地扔上去。石头不偏不倚,绕在松树枝上。庞涓放松葛藤,石头自缒下来。庞涓接过,将石头在葛藤上一绕,挽了个结,用力一拉,葛藤便缠在松树上。庞涓将绳子一端拴在腰间,攀了葛藤,嗖嗖几下,身子已在松树上。他收起葛藤,如法炮制,将葛藤再次扔向崖顶一株松树。没过多久,庞涓就已攀至崖顶,将葛藤抛至飞瀑下面。孙宾接过,也如庞涓一样拴在腰间,攀了葛藤,径至崖顶。   从斩断葛藤到攀上崖顶,二人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孙宾站在崖顶,望着崖下,不无佩服地对庞涓道:“贤弟真是好手段啊!”   庞涓耸耸肩道:“此等小事,何能难住在下?孙兄,走吧!”   孙宾大吃一惊:“贤弟,不等苏秦他们了?”   庞涓哂笑道:“姓张那小子,猴精一般,说不准此时早已悄悄走到前面去了!”   孙宾连连摇头:“断然不会的。即使他们上来,也必在崖顶等候我们!”   庞涓想了一下,道:“有了!”抽出宝剑,拿剑尖在一块石头上刻道,“苏兄、张兄,我们先行一步,探路去也!”   刻完,庞涓审看一眼,对孙宾笑道:“孙兄,这下如何?”   孙宾看出庞涓执意先走,只好依他,二人沿小溪一路走去。走至天色昏黑,二人越过十数道飞瀑,小溪仍旧未见尽头,只好寻处地方熬过一夜,次日继续前行。   行至中午,溪水陡然不见,横在前面的净是大小不等的卵石。二人大是惊异,详细察看,原来溪水是从卵石下面行走,只闻水响,不见水踪。显然,由此处开始,是暗河了。   庞涓若有所悟:“孙兄,看来此处当是小溪尽头了。”   孙宾点头道:“贤弟所言甚是。溪水从石下走了!”   庞涓抬眼望去,山更幽,谷更深,林更密,树更大。庞涓观望有顷,指着前面山谷:“孙兄,这里并无他谷,看来,我们所在之谷该是野人谷了!”   孙宾再次点头,寻块石头坐下:“贤弟,我们就候在此地吧,苏兄他们不定这就赶上来了!”   “不必等了,”庞涓回望一眼,不屑地应道,“不定他们看到险恶,早就返回去了。”   “不会的。苏兄、张兄绝非等闲之辈,我们再候一时!”   “孙兄,”庞涓定要逞能,坚持说道,“我们先走一步,在野人谷尽头的悬崖下面等候他们,这样如何?”   “这……”孙宾想了一下,“临行之时,师兄曾说此谷唤作野人谷,有野人出没,等苏兄他们到了,人多胆壮,万一遇到野人,也好有个应对!”   庞涓这也想到童子所嘱,不敢再逞能,赶忙点头:“嗯,就依孙兄吧。我们可于此处小睡一觉,那两个蜗牛若是没有知难而退,想必会在天黑前赶——”   话音尚未落下,远处飞来张仪的叫声:“前面说话的,可是庞仁兄?”   庞涓陡吃一惊,迎上一看,果是张仪、苏秦二人,各自拄了木棒,气喘吁吁。看到二人的狼狈样,庞涓哈哈笑道:“二位仁兄,在下与孙兄在此恭候数个时辰了!”   张仪甚是佩服:“庞仁兄果然好手段,我们紧赶慢赶,总是迟到半步!张仪服了!”   四人说笑一阵,备足清水,见天色尚早,义无反顾地走入野人谷。   此地山高谷深,谷底唯见卵石堆堆,不见一滴流水。四人一路走去,直到天黑,仍未走到尽头,也未遇到野人。看看天色将晚,他们寻些浆果吃了,在隐蔽处歇过一夜,次日又走半日,方见两边山势陡然锁住,前面再无山谷,唯有一条绝壁横在面前。   好一处绝壁!四人抬头望去,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整个绝壁巨大无比,高约百丈,直上直下,就如一堵上天砌就的城墙。再过细一看,此壁竟是一整块巨石,只在六七十丈高的地方现出一道缝隙,缝中长出一棵碗口粗的松树和几株如荆棘般的植物。因离地面太高,他们看不真切,知其必是童子所说的野桃树了。   四人目瞪口呆,好长时间过去了,谁也没有说话。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苏秦。对着绝壁看有一时,苏秦慢慢地蹲下身子,吟道:“这么高的地方,又不是只鹰,如何上得去?”   张仪附和道:“乖乖,山中这么多果子,先生吃什么不好,偏要吃那几根藤上的!”   倒是庞涓机敏,眼中四下乱转,看到绝壁上垂下些许爬藤,星星点点,或长或短,荡在绝壁上随风飘动,心中一动,指它们道:“我们设法从别处攀到崖顶,再从上面吊根爬藤下来,或能摘到桃子!”   三人抬眼望去,见那稀稀疏疏的几根青藤细得就如头发丝一般,无不摇头叹气。   庞涓不服,走到附近四处寻觅。不一会儿,庞涓又惊又喜,大声叫道:“三位仁兄,快看这儿!”   众人急走过去,看到一株植物上挂满了毛茸茸的桃子。庞涓从袖中摸出童子交与他的那颗野桃,两相比照,竟是一模一样。   张仪抬头望去,更是惊喜:“快看,这种桃子处处皆是!”   三人再望上去,天哪,竟是一片野桃的世界,足有半亩大小,处处皆是桃藤,累累果实挂满枝头。   孙宾凝眉道:“师兄交代,先生要的是绝壁上的桃子,不是谷中的桃子,想必两种桃子味道不同!”   庞涓摘下一颗桃子放进口中,刚咬一口,感觉又涩又酸,赶忙吐出,做个苦脸道:“嗯,孙兄所言甚是,这桃儿味道不对!”   三人见了,各摘一颗尝过,无不吐出来。庞涓急了,将童子给的那枚咬开尝过,亦吐出来,转忧为喜:“诸位,诸位,就是这个味儿!”   三人分头尝过,再尝树上之桃,味儿竟无一丝儿区别。   “诸位仁兄,”庞涓看着周围的地势哈哈笑道,“你们看,此处偏静,想必先生未曾来过,因而只知崖上有桃,不知此处也有桃。我们可将此桃摘回,就说是崖上之桃,想必先生吃不出来!”   孙宾思忖有顷,点头道:“摘回去可以,但只能说是谷底之桃,不能说是崖上之桃!”   “孙兄差矣,”庞涓连连摇头,“先生有言在先,要的是崖上之桃,不曾说要谷底之桃。我们已经来到崖下,摘回的却是谷底之桃,莫说别的,纵使童子,也会取笑我们!”   “二位不要争了,”张仪截住话头,“我们各摘一些回去,谁也不许说是谷底之桃。先生若能识别出来,在下服了。若是识别不出,我们谁也不可说破,心中有数即可!”   见张仪、庞涓定要这样,孙宾、苏秦也无话说,各自寻了中眼的桃子摘下,拿袋子装了,按原路回去。   返程路熟,加上连走数日,四人的脚力也上来了,不消两日,就已回到鬼谷,各将一袋桃子呈与童子。   童子验过,抬头问道:“这些可是崖上之桃?”   “当然,”庞涓大大咧咧地呵呵笑道,“师兄若是不信,尝一口就是!”   童子也不说话,收过桃子,径进草堂。   四人也是困了,回到草舍倒头就睡。   翌日晨起,童子拿着四袋桃子走到四人草舍前面,将袋子“啪”地扔在地上,对四人道:“先生说了,这些桃子,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庞涓、张仪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先生为何不吃?”   童子扫过他们一眼,冷冷说道:“四位士子请跟我来!”   四子心中打鼓,忐忑不安地跟着童子拐进一处山坳。童子指着前面一片树丛:“你们过去看看,就知先生为何不吃了!”   四人急走过去,目瞪口呆,因为横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更大的野桃林。庞涓摘下一颗尝过,果然也是又涩又酸,与他们费尽辛苦摘回来的桃子毫无二致。   童子缓缓走过来。四人无话可说,各自低下头去。   童子哂笑道:“知道先生为何不吃了吗?”   “小师兄,”庞涓眼珠儿一转,做出悔过的样子,“我们知错了!请师兄转呈先生,就说我们这就返回野人谷,定为先生摘下崖上的桃子!”   童子白他一眼,再逐个扫过众人:“哼,崖上的桃子,就凭你们,此生怕是摘不回来了!”   四人眼前立即浮出陡峭、光滑的石壁,颔首叹服。   张仪心中一动,抬头问道:“请问师兄,先生是否早就知道我们摘不下来?”   “当然!”童子脱口应道。   “先生既知,”张仪不服了,“为何定要我们去摘?这不是有意为难吗?”   “你们摘不下来,有人却能!”   庞涓急问:“谁?”   “猴子呀!”童子以长者的口吻教训道,“智者善假于物。你们临行之际,师兄已经告诉你们,此谷居住一种猕猴,甚是爱吃此桃。此桃成熟时节,猕猴往往会于凌晨时分结伙缘藤而下,跳到松树上面,在那儿吃桃。猕猴爱闹,往往是一边吃桃,一边摘桃打闹。你们若是心平气静,善于观察,必能觉察此事,届时只需候在下面,不费吹灰之力,伸手接住那些猴子扔下的鲜桃,就可品尝仙果了!”   童子这么一讲,四人完全心服了。   庞涓朗声说道:“请师兄转告先生,我们这就去取桃子!”   “这就不必了。”童子白他一眼,“先生口味甚是特别,一年之中,崖上之桃唯有前两日好吃,你们再去,已过时日了!”   “那——”庞涓怔道,“先生总该吃点什么吧?”   “先生新采一品茶叶,需用猴望尖的甘泉水冲饮。先生说了,你们四人若有愿心,可去各汲一桶甘泉之水,供先生冲茶!”   四人皆是振奋。   庞涓急问:“请问师兄,猴望尖在哪儿?”   童子指着不远处一个高耸入云的山尖:“就是那个山尖尖,你们可认准了,莫要跑错地方。在山尖西侧,离尖顶数丈处有一孤松,松旁有一山泉,先生要的就是那道泉里的水!”   半个时辰之后,四人各自背了盛水的木桶离开鬼谷,望着猴望尖寻路而去。   那个山尖看着不远,走起来却是费时。四人沿谷底一条小径绕来转去,直走大半日,方才到达山脚。   四人抬头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猴望尖就如一桩孤柱拔地而起,耸入云际。眼前除去悬岩峭壁之外,竟无一处可攀。   张仪咂咂舌头:“乖乖,莫说是人,纵使猴子,怕也难攀上去!”   庞涓哂道:“废话,要不然,怎能叫它猴望尖呢?”   张仪未去睬他,两眼只是眨也不眨地盯在靠近山顶上的那株孤松上。四人站在西南侧,刚好望了个真切。由于距离太远,孤松就如附在山壁上,小得他们似乎可伸出双手,将它一把揽起。   庞涓看看石壁,长叹一声:“唉,什么泉水冲茶?先生分明是在故意刁难!”   张仪瞥他一眼,慢悠悠说道:“谁要不敢上去,原程返回就是,莫要在此丢人现眼!”   庞涓冷笑一声:“哼,谁在丢人现眼,现在说了不算!”扯一把孙宾,“孙兄,探路去!”   孙宾被庞涓扯上胳膊,见无法得脱,只好回望张仪、苏秦一眼,抱歉地说:“两位仁兄,我们先行一步,若是寻到路径,就喊你们。”   张仪呵呵笑道:“不用了,孙兄。我们谁先找到路径,这还吃不准呢。”   孙宾、庞涓绕山脚一直转到北侧,竟是找不到任何可行之路。二人正沮丧,庞涓眼睛一亮,看到前面不远处,一个采药人正在忙活。二人急追几步,见过礼,向他打探上山之路。采药人指着前面一条不起眼的山沟道:“沿着那条山沟,即可攀至山顶。”   庞涓旋即问道:“可有其他路途?”   采药人摇头道:“此山并无他路,即使此路,也只有我们采药人知道。你们问到在下,算是问对人了。”   二人谢过,沿山沟攀缘而上。两个时辰后,二人终于攀至峰巅。   站在峰巅之上,孙宾、庞涓极目远眺,景色果然壮美。孙宾、庞涓顾不上欣赏美景,赶忙定了方位,走向西侧一棵松树旁,寻找童子所说的那棵孤松。他们走到松树边,拉住松枝,朝下望去。   这一望,二人无不吃惊。此处悬崖万丈,下面唯有深渊,并无任何孤松。   庞涓急了,环顾四周,走至西南侧一处突起的巨石边,选了角度朝北望去,这才看到那棵孤松竟然就在孙宾脚下。原来那儿是处山窝,松树深嵌于崖壁上面,站在崖顶,自是看它不到。   庞涓返身走到孙宾那儿,伏石倾听,果然听到崖下传来汩汩水声,兴奋地说:“是泉水!孙兄,你在这儿候着,我下去汲水!”   庞涓说着,打开他在上山时砍下的两段葛藤,挽出死结,接在一处,一端拴在身边松树的树干上,另一端系在腰上,两手攀了葛藤,一点点地沿崖壁出溜下去。   不一会儿,庞涓就已落到松树上,站稳脚跟,解下腰间葛藤,朝上叫道:“孙兄,就是这道泉了,你拉葛藤上去,放水桶下来!”   孙宾拉上葛藤,系上水桶,稳稳地放下。庞涓接满一桶,大声叫道:“孙兄,接满了,快提!”   孙宾提上,放下另一只水桶,再提上来,再把葛藤放下。没过多久,庞涓攀着葛藤,在孙宾的帮助下爬上山顶。   庞涓擦把汗水,从怀中掏出两块羊皮蒙在桶口,将葛条斩下一段,撕作两半,将羊皮牢牢缚在桶沿上。   庞涓做这一切时有条不紊,看得孙宾不无叹服,由衷赞道:“贤弟真是有心之人,连这等细处,也都想到了!”   庞涓呵呵一笑:“这等小事,不值一提呢!”沿山巅兜一圈,朝下四望一阵,转头笑了,“孙兄,那两位仁兄不知转悠到哪儿去了,连个影子也未见到呢!”   孙宾应道:“方才采药人说,除去此路,猴望尖无处可攀。我们喊上一喊,让他们也沿此沟上来。”   “孙兄不可,”庞涓摇头道,“他姓张的不是能耐大吗,何不让他慢慢寻去?”目光落在两根葛藤上,眼珠儿一转,急走过去,将两根葛藤盘起来,径直走到崖边,用力甩出。   孙宾急叫:“庞兄——”   听到葛藤翻滚而下的声音,庞涓拍拍两手,朝崖下啐出一口:“哼,姓张的,我让你争!就算你小子有能耐上来,没有此藤,看你如何取水?”   半山腰中,苏秦、张仪终于寻到一处可以攀援的地方,沿绝壁一点点攀爬。不料山势越攀越陡,莫说是大树,攀到后来,竟是连可以借力的灌木也越来越少了。苏秦、张仪手足并用,眼珠子四转,到处寻找可以落脚插手之处。   张仪看看日头:“苏兄,已到后半晌了,只怕攀不到山顶,天就黑下来!”   苏秦抬头望去,激动地叫道:“看,就是那棵松树!”   张仪也望上去,果然看到那棵孤松。松树大多了,如一张大伞悬在头顶数十丈处。两人信心陡增,继续攀去。然而,仅攀数丈,他们就被一块绝壁挡住去路。   绝壁高约数丈,莫说树木,连一根小草也未长出。   张仪环顾左右,竟无一处可以落脚,叹道:“唉,苏兄,我们这是走到绝处了!”   苏秦左看右看,眉头皱成一个疙瘩。   二人正惶惑,忽听头顶“啪”地一响,一物从天而降,在他们头顶的石崖上略弹一弹,掠过近旁一棵松树的树梢,竟自滚下山去。   张仪看得清楚,急道:“是藤条!想是庞涓那厮已到山顶了!”   苏秦点头。   张仪急了,眼珠四下里乱转,猛地指着左侧的石壁:“苏兄,快看!”   苏秦望去,竟见一道细细的水流正沿石壁涓涓而下。因为流得太缓,竟连一丝儿水声也未发出。张仪挪过去,掬一口喝过,咂咂嘴道:“甘泉哪,苏兄!来,你也尝一口!”   苏秦也掬一口,喜道:“此水甚甜,是甘泉!”   张仪眉头一动,从背上取下木桶,放到泉水处。   苏秦陡然明白张仪之意,摇头道:“这——这如何能成?”   “有何不成?”张仪指着泉水道,“苏兄你看,眼下我们就在松树的正下方,此水必是从那道甘泉里直接淌下来的。山是一座山,石是一块石,泉是一道泉,无非是上下差了这么一点,先生纵然是个神仙,想他也未必辨得出来。”   “可这儿毕竟不是山顶。前面桃子之事已让先生失望,贤弟万不可造次!”   “苏兄不必呆板,先生欲喝甘泉水,我们这里汲的正是甘泉水。再说,我们这不是也被逼上绝路了吗?前无去路,退回去也是迟了。若是两手空空地回去,别的不说,单是庞涓那厮,还不得由着他取笑?”   苏秦仍旧摇头。   张仪急道:“苏兄不必固执,此番不比前番,先生必然识不出来。”   “贤弟为何如此肯定?”   “绝壁上的野桃,先生不尝即知是假的,因那绝壁无人能上,而我们偏又摘回四大袋子,即使猴子,也不可能扔下那么多。依先生智慧,还能断不出来?此番却是不同,庞涓那厮已在山顶,说明人可攀到山顶。能到山顶,自可汲到泉水。既然泉水可以汲到,先生就须亲口品尝才能辨出真假。同一道水,上下就差这么一点,先生真能品尝出来,张仪我就——真正服了!”   苏秦听他说得有理,思忖有顷,真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点头允了。两人汲满两桶,各自背上,小心翼翼地按原路返回。走至谷底,天色已近黄昏。二人正在急步赶路,张仪忽地顿住步子。   苏秦怔道:“贤弟,天就要黑了,得快点赶路才是。”   “不不不,”张仪呵呵笑道,“我们得等一等那个姓庞的!”   苏秦怔了下,无法相信此话竟从张仪口中说出,不无诧异地望着他。   “是这样,”张仪解释道,“我们得封住那厮的臭嘴,免得他回去聒噪。”   不消一时,二人果然望到庞涓、孙宾大步流星地沿谷底小路急走过来。张仪迎上几步,朗声叫道:“孙兄,庞兄,总算候到你们了!”   庞涓惊道:“候到我们?”   “是啊。这么晚尚未见到两位,苏兄担心你们有个三长两短的,定要在此守候,不然的话,这阵儿我们怕是早到鬼谷了。”   孙宾忙朝苏秦、张仪打一揖道:“谢两位仁兄了。”   庞涓急不可待地走到苏秦、张仪跟前,朝他们的水桶各看一眼,吃一惊道:“你——你们汲到水了?”   “当然汲到了!”张仪呵呵笑道,“怎么,你们折腾这么久,难道还没汲到?”   庞涓大睁两眼,不可置信地问:“你们所汲,可是甘泉之水?”   “废话!”张仪白他一眼,“不是甘泉之水,要它做啥?怎么,你们汲的不是甘泉之水?”   庞涓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挠着头皮道:“怪了,你们没有走到山顶,如何汲到的?”   “呵呵呵,”张仪连笑数下,“庞兄说到这个,倒是奇巧哩。在下和苏兄望着那棵孤松,攀呀爬呀。眼看就要攀到松树下面,却被一块绝壁挡住去路。我们四顾无路,正感绝望,忽见一条藤条从天而降。想是我们的诚意感动上苍了,那藤条‘啪’的一声,竟然挂在绝壁上,一端牢牢地卡入石缝,另一端不偏不倚,刚好吊在我们头顶。我二人一看,真是喜从天降哪,二话不说,攀了藤条,三几下就上去了。你说巧吧,庞仁兄?”   庞涓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苦笑一声:“嘿,是巧了!”   回到鬼谷时已是人定。   童子听到声响,迎出来,让他们将水放入草堂,到草地上吃饭。   依旧是玉蝉儿烧的粟米糊。四人各喝数碗,下溪冲去身上汗臭,回到榻上倒头就睡。许是太累了,四人一觉睡去,醒来时已是日出东山,童子早已候在门外。   苏秦第一个走出草舍,见到童子,赶忙揖礼:“师兄早!”   童子还过一礼,对苏秦道:“苏士子,待他们起来,都到草堂里去,师兄有话说!”言讫,转身径去草堂。   苏秦急急拐进张仪房中,见他也已起床,遂将童子之言说了,不安地吟道:“不会是水的事吧?”   张仪也是心中打鼓,沉思有顷,问道:“你没露什么话吧?”   苏秦摇头。   “没露就好。我们一口咬定是甘泉之水,看师父有何话说?”   苏秦、张仪叫上孙宾、庞涓,四人整过衣冠,下溪洗过脸,毕恭毕敬地走进草堂。童子盘腿端坐于鬼谷子的席位,面前依次摆放四桶泉水。玉蝉儿坐在草堂一侧,手捧竹简,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   看到四只水桶,四人已知端底。庞涓打回来的是真泉水,底气甚足,竟自走上前去,揖道:“庞涓见过师兄。”   童子扫他一眼,咳嗽一声:“四位师弟听好,师兄我代先生问话!”   庞涓一怔,见苏秦、张仪、孙宾俱已跪下参拜,也忙跪下。四人行过参拜先生的大礼,童子学了鬼谷子的语气:“起来吧!”   四人谢过,起身候于一侧。   童子指着仅有五成满的两只水桶道:“这两桶是何人所汲?”   张仪、苏秦心头俱是一震。张仪担心苏秦实话实说,抢先答道:“回师兄的话,是在下和苏兄汲回来的!”   童子冷冷责道:“我代先生问话,何来师兄?”   张仪赶忙改口:“是是是,回先生的话,是弟子张仪和苏秦汲回来的。”   童子再问:“你二人所汲,可是甘泉之水?”   张仪毫不迟疑,一口咬定:“回禀先生,我二人所汲,正是甘泉之水!”   童子将头转向苏秦:“苏士子,你说呢?”   苏秦略略迟疑一下,抬眼望一眼张仪,见他直使眼色,只好嗫嚅道:“是甘泉之水,先生——”   童子学了鬼谷子的样子,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你二人一口咬定是甘泉之水,可老朽喝起来,分明就是山腰里的瀑水。是老朽口感不对呢,还是你们所言不实?”   先生连半山腰里的瀑水都能品尝出来,苏秦、张仪大惊失色,相视一眼,叩拜于地。   苏秦声音发颤,先认错道:“先生,苏秦知错!苏秦所汲,正是山腰瀑水!”   童子扫一眼张仪:“张士子,苏秦所汲是山腰瀑水,你的呢?”   张仪连拜三拜:“张仪知错了!恳请先生再予我二人一次机会,今日必为先生打回甘泉之水!”   “唉,”童子又叹一声,摆手道,“此水虽为飞瀑,却也源出于山顶甘泉。念你二人并非成心欺瞒,又能知错,也就是了。你们四人听着!”   孙宾、庞涓赶忙也跪下来。   童子学了鬼谷子的声音:“修道重在修心,不在机巧。你们四人若要留在山中,就须真心向道,认真体悟,莫存半点机心!你们汲回来的水,就是你们的机心,请你们拿回去吧,一日喝一碗,细细品味!”   庞涓看到他和孙宾的两只水桶上,连蒙着的羊皮也未拆除,颇觉冤枉,出口辩道:“先生,孙宾和我可是真心汲水,未存半点机心,先生为何不喝呢?”   童子看他一眼,缓缓说道:“庞涓,你既说出来,老朽这就告诉你。你二人所汲,虽说直接来自甘泉,桶沿上却是蒙了羊皮,沾了膻味,喝起来远不如那山腰里的瀑水!”   庞涓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童子见他们俱是傻了,扑哧一笑:“好了,好了,先生的话问完了,你们起来吧!”   四人面面相觑,各自再拜谢过,方才起身。   童子望了一眼仍在一边读书的玉蝉儿,轻声问道:“蝉儿姐,下面该说什么?”   玉蝉儿白他一眼:“没有话说,不说就是。”   童子赶忙点头,转对四人:“四位师弟,先生问过了,师兄我也没有再多的话,你们各人提上各人的水桶,先回草舍去。待会儿听师兄吩咐!”   四人各自提了水桶,闷头回到草舍。   庞涓走至自己房门前面,正要提桶进屋,见张仪也在门前放下水桶,一时心血来潮,将水桶放下,冲张仪连连摇头,咂咂嘴道:“啧啧啧,真是好手段呀,偷梁换柱之术,竟然用在先生头上!不瞒仁兄,昨儿在下一宵未睡,一直在忖思仁兄的泉水。在下想不通,天上掉藤条,偏就卡在石缝里,且不偏不倚,偏又悬在仁兄头顶,难道天底下真有这等巧事?啧啧啧,若不是先生功力高深,竟是辨出山腰之泉的水味儿,在下真就让人蒙了!”   张仪哈哈大笑数声,回敬道:“偷梁换柱不算手段,画蛇添足,才见本事!”   庞涓一怔,扫一眼桶上的羊皮,脸上一红,急走过去解开藤条,将羊皮撕下,走到一边林里,用力扔了。   张仪倚在门上,见他做完这一切,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将羊皮又捡回来,径直走到庞涓的桶前,皮笑肉不笑道:“庞仁兄,方才先生怎么说?先生说,这些水是我们的机心,要我们一日一碗,细细品味。你将羊皮扔掉,就等于将机心扔掉了。你扔掉机心,这水喝起来不就没味了吗?先生若是知晓庞仁兄喝的是没味之水,这——”   庞涓又是一怔,嘴巴张了几张,竟是无话可说。   张仪见庞涓闭嘴,越发来劲了,围着庞涓的水桶连转几圈,点头赞道:“啧啧啧,仁兄这桶水不仅膻味儿足,且是满满当当,一滴儿不少哇,这要一日一碗,啧啧啧,少说也能喝上半月!”看了看自己的半桶水,摇头叹道,“唉,可惜呀可惜,在下只有半桶水,顶多喝它十日八日,也就没了。”   张仪的风凉话儿出口成章,又自成理,庞涓气得直瞪两眼,却也拿他没办法,狠狠地扫他一眼,提了自己的水桶走进屋去,“砰”一声将房门关得山响。   张仪冲着他的房门哈哈大笑数声,正要提上自己的水桶进屋,见童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边。   张仪赶忙揖礼:“张仪见过师兄!”   童子白他一眼,竟是没有回礼,劈头问道:“张仪,这几日下来,感觉如何?”   张仪满不在乎,顺口说道:“回师兄的话,不过是些筋骨之劳,皮肉之苦,张仪受得了!”   童子眉头紧皱:“师兄不是问你这个。师兄问你,可有感悟?”   张仪赔上笑脸:“有有有,在下甚有感悟。”   童子正色道:“说吧。”   张仪斜睨童子一眼:“就是师兄方才说的,凡事不可再生机心。在下决心听从师兄所言,每日喝水一碗,去除机心!”   童子扫他一眼,冷笑道:“若是这样去除机心,恐怕你得守在猴望尖上,将那眼山泉喝干。”   张仪怔了下,不无叹服道:“师兄年纪虽小,却什么都懂,在下服了!请问师兄,今日先生还要吃喝什么?在下这些日来已将腿脚练结实了,任它什么山,只要师兄一声吩咐,在下立即动身!”   童子冷冷地看他一眼:“你喊大家出来,师兄这就吩咐。”   张仪正要叫喊,屋中三人已是听到童子声音,各走出来,齐向童子揖礼。   童子回过礼,嘻嘻笑道:“几位师弟,这几日里滋味如何?”   庞涓见他一反往常,马上换了脸,亲热地走上来,咧开嘴正要套近乎,童子却后退一步。庞涓脸上一时挂不住,僵在那儿。   童子收了笑,盯住庞涓直呼其名:“庞师弟,师兄问你,这几日滋味如何?”   庞涓见了台阶,亦正色道:“回师兄的话,经这几日修道,庞涓受益匪浅!”   “庞师弟所受何益?”   庞涓想了一想,寻到词儿:“庞涓原本不知何为修道,近些日来开始明白了,修道原是此等修法。”   “是何修法?”   “一不怕吃苦,二不得偷奸耍滑!”   “哼,”童子冷笑一声,“听庞师弟此话,可知仍是懵懂,连修道之门尚未找到呢!”   庞涓惊道:“请问师兄,何为修道?”   “本师兄此来,就是告诉诸位何为修道。诸位师弟,请随我来。”童子说完,头前走去。   四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跟在后面,沿谷中一条山道走去。   山道七拐八转,通向一片林子。童子领他们径至林中,在一棵大树下盘腿坐了,吩咐四人:“就像师兄这样坐好,从现在开始,一直坐到晚上人定时分!”   张仪寻了地方,率先盘腿坐下,口中说道:“这个容易。前时我们在草堂外面连跪三日,也都熬过来了!”   看到庞涓、苏秦、孙宾也都盘腿坐了,童子这才说道:“连跪三日容易,如此坐着却是难熬!”起身将四人的坐姿逐个纠正一遍,提高声音,“你们可听清楚了,要像钉子一样扎在这儿,眼半睁半闭,腰不可打弯,头不可低垂,口不许说话,全身丝纹儿不动,纵使泰山压顶,也如平常。”   庞涓笑道:“师兄放心,即使利刃架在脖子上,庞涓也不擅动分毫。”   童子望着张仪三人道:“庞师弟说了,即使利刃加身,也不擅动分毫,你们三人能做到否?”   三人齐道:“师兄放心,保证纹丝儿不动!”   童子点点头,语重心长道:“打坐跟汲水、摘桃大不一样,纹丝儿不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你们有此表示,师兄相信你们,师兄只请你们记住一句,欺人容易,欺心却难!”   四人各自端坐,微微闭眼,再无话说。是的,欺人容易,欺心却难。在此打坐,动与不动,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也只能依靠各自的修为。   童子将四人的坐相验看一番,正了正苏秦的坐姿,点头说道:“好,就照眼下这个样子,忘掉一切。什么忠孝爱恨,什么恩怨情忧,什么美酒佳肴,什么功名富贵,什么朋友仇敌,所有人世间的事,都须忘掉。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有,你们的心里只有一片空灵,空得要像这个山谷一样,要像这片天空一样!总而言之,你们要忘掉自己是在打坐,只有忘掉,才能坐下去!”   四人面面相觑。   童子扫他们一眼:“万一忘不掉,师兄告诉你们几个秘诀,一是听秋声,二是听心跳,三是听呼吸,再笨一点,那就数数,倾听树上掉下来的叶子,掉一片,数一个!”说完,自去盘腿坐了。   果如童子所说,这一日极是难熬。前半晌四人憋下一股子气,尚能坚持。待到后半晌,张仪感觉腰上痒痒的,甚是想挠,又强忍住。那痒竟是极恶之物,张仪越想越痒,越痒越想,竟是被它折磨得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张仪斜睨另外几人,见他们仍是端坐于地,无奈只好强力咬牙忍了。   庞涓则是另一番景象。这是一片桦树林,因是秋天,桦树叶子开始飘零,一片叶子落在庞涓的脖颈上,且又刚好卡进后领口,微风吹来,叶片索索抖动,在他的后脖颈上又刮又蹭,惹得他心火上攻,几次欲伸手拂它,见众人各自端坐,也是强忍了。   一直坐到人定时分,童子睁开眼睛,轻声说道:“诸位师弟,可以收功了!”   四人听毕,正欲站起,却是两腿麻木,根本动不了。   童子笑道:“诸位可先躺在地上,两腿伸直,过一会儿就好了!”   童子说完,朝后躺去。四人学了童子的样子,朝后躺在地上,将两腿伸直,不一会儿,气血下行,两腿一阵麻木,竟如针扎一般。   童子却如无事人似的,缓缓站起,望着他们各自龇牙咧嘴的样子,嘻嘻笑道:“滋味儿如何?”   庞涓两手抚在腿上,强自忍着酸困:“回——回师兄的话,今儿在下——在下真的是一动未动哩!”   童子点头赞道:“庞师弟果有心力,那片树叶卡进师弟的脖颈里,师弟竟是硬撑过去了!”   庞涓惊道:“这件事情,师兄如何知道?”   童子却不理他,转向张仪:“还有张师弟,你身上有地方发痒,是不是?你强忍住没挠,也算有点定力!”   张仪惊得呆了,望着童子啧啧赞道:“连在下身上痒痒师兄也知道,张仪服了!”   童子摇头叹道:“唉,比起先生来,师兄可就差得远了。若是先生在此,莫说你们身上痒痒,纵使心中所想,他也是一清二楚!”   闻听此话,四人俱是惊愕,各自愣在那儿。   张仪惊道:“天哪,这不是传说中的他心通之术吗?”   童子扫他一眼:“什么他心通?这是道境!多少人想跟先生修道,先生都不理睬。此番容留你们四人,且让师兄我磨炼你们成器,这是破天荒的。你们若不好好习练,错过这趟机缘,连后悔药也没的吃的!”   张仪一翻身爬起,朝童子揖一礼道:“师兄教训得是!我等一定紧跟师兄,好好习练,争取成器,为师兄争气!”   “就你嘴滑!不是为师兄争气,是为你们自己争气!今日这一关,你们算是勉强过了,明日更有你们好受的!”   自此之后,童子带领四人日日走进林中,换着花样打坐,一日仅吃一顿饱饭。两个多月下来,四人壮实的身子俱瘦一圈,远望上去,竟也真有一点仙风道骨了。至于打坐的功夫,四人俱也磨炼出来,虽说做不到心静如镜,却也能如石头般端坐一日,纹丝不动,处乱不惊。   这日晨起,童子再领他们走进林中。四人一如往常,进林之后二话不说,走至平日自己打坐的地方,正襟危坐,各入冥思。   童子却没坐下,而是斜靠在树干上,眯缝两眼扫他们一眼,缓缓说道:“诸位师弟!”   听到声音,四人各自睁眼,惊异地望着童子。   童子笑问:“你们习练打坐两个多月了,感觉如何?”   冷不丁遭此一问,四人俱是怔了。   庞涓略想一想,张口说道:“回师兄的话,在下已能做到全身纹丝不动。”   童子点头道:“这一点,师兄早就瞧出来了。不过,这也只是第一步。今日诸位若能继续做到纹丝不动,师兄就恭贺你们!”从袋中摸出一只小瓶。   四人打眼一看,瓶中之物,竟是蜂蜜。   童子将蜜浆徐徐倒在手中,然后分别抹在四人的脚脖、手腕、脖颈和耳后。   四人皆是一惊。时值深秋,正是蝼蚁、蜜蜂等昆虫觅食、收藏的最后季节,有了这些蜂蜜在此,后果可想而知。   张仪脸色变了,惊道:“师兄,这——蝼蚁来了,还不将我等活活吞了!”   童子也朝自己身上抹了,端坐于地,将空瓶放在草地中央,微微笑道:“四位师弟放心,蝼蚁只食蜂蜜,并不吃人!”   “那——”庞涓接道,“若是大黄蜂来了,岂不惨了?”   童子又是一笑:“庞师弟,师兄记得有人说过,即使利刃加脖,也不会擅动分毫。一只小小的野蜂,师弟难道怕了?”   庞涓脖子一硬:“何人怕了?在下不过说说而已!”   “诸位师弟,”童子朗声说道,“只要心平如镜,纹丝不动,莫说是大黄蜂,纵使巨蟒来了,师兄也保证你们毫发无伤!”   四人见童子也是一身蜂蜜,自无话说,各自坐定,静候各类昆虫光临。   这日偏巧天气暖和。清晨倒也无事,到太阳出来,阳光照进林子时,昆虫们开始忙碌起来,先是几只蚂蚁爬来,继而是无数只蚂蚁,兵分数路,有条不紊地一个接一个攀上他们的躯体。纵使他们已有心理准备,但那滋味,真如受刑一般。又过一时,果有野蜂飞来,飞来飞去的嗡嗡声马上又使他们忘掉了身上的蚂蚁,全神贯注地应对这种体型更大的家伙。   待太阳落山、昆虫们纷纷撤退之时,他们终于吁出一口长气。   这一日,好歹算是熬下来了!   童子第一个起身,朝四人嘻嘻笑道:“师兄恭贺你们,今日这一关,也算过了!”   庞涓忽一下爬起,将手伸进衣服里,不一会儿,摸出一只蚂蚁,狠狠一捻,将其捻得粉碎,恨恨说道:“你娘的,真还想在此地安家哩!”   “什么安家呀?”张仪扑哧笑道,“只怕是庞兄身上曲里拐弯的地方太多,这只蚂蚁心眼却直,走迷路了!”   众人听得直乐,庞涓亦笑道:“张仁兄这张利嘴,在下佩服!顺便问一句,中午那只大黄蜂飞来时,听到它那飞来飞去的嗡嗡声,仁兄心里是咋个想的?”   张仪想也未想,应声回道:“祈祷!”   “祈祷?”庞涓倒是一愣,“讲来听听,你是如何祈祷的?”   “在下的祈祷是,‘令人敬畏的大黄蜂啊,你若想落下,这就落到对面那人的身上吧,那家伙肌肉壮健,皮肤厚实,你的这杆枪扎下去,定会有种成就感哪!’”   经张仪绘声绘色地这么一说,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童子“咯咯咯”笑个不住,竟是笑得岔了气,一边笑,一边按腰“哎哟”起来。庞涓一边笑着,一边急步上前,在他背上轻轻捶打几下,见他感觉好些,这才拦腰抱在怀里,轻轻一抡,托在肩上:“师兄大人,师弟今儿失礼了,一路背你回去!”   黄昏时分,鬼谷草堂里,玉蝉儿手拿银针,在一根丝瓜上一下接一下地刺着。鬼谷子走出洞来,站在一边,看有一时,走到几前坐下,点头道:“蝉儿,来。”   玉蝉儿走过来。鬼谷子裸出左胳膊,放在几上,微微笑道:“照这儿扎。”   玉蝉儿万未料到鬼谷子会拿自己让她做试验,握针的手微微颤动:“先生,我——”   “从上往下,先扎云门穴。”   玉蝉儿的手颤得越发厉害:“我——”   鬼谷子两眼凝视她,鼓励她道:“蝉儿,道造化万物,最奇的是造化了生命。而生命中最奇的莫过于人,知人者又莫过于医。你选择由医入道,可见你有慧心。由医入道,不在念书,而在感悟。这些日来你熟读《内经》,但《内经》只能教会你修医之方,要想真正领会医道,尚待切身体悟。只在那根丝瓜上下针,你是无法体悟出来的。”   玉蝉儿仍在犹豫不决,鬼谷子拍拍胳膊,笑道:“放心吧,这副老皮囊,扎不烂!”   玉蝉儿闭上眼睛,稳会儿心神,重新睁开眼睛,轻声说道:“先生,蝉儿——蝉儿真要扎了!”   “下针吧,就当它是那根丝瓜!”   玉蝉儿找准云门穴,见先生点头,咬咬牙,闭眼扎下。   先生赞道:“嗯,扎得不错,位置对了,再往里稍稍捻一捻,对,就这样捻,稍向左偏一下,对,就是这儿,好,蝉儿,云门穴就在这儿!”   玉蝉儿不无关切:“先生,疼吗?”   鬼谷子笑道:“你扎得恰到好处,怎会疼呢?”看看天色,转过话题,“童子他们,也该回来了吧!”   玉蝉儿小声问道:“先生,今日这一关,他们——过得去吗?”   鬼谷子点头。   “您让童子这么折腾他们,能行吗?”   “行与不行,还要看明日那一关。四人若是能过,倒是可教!”   玉蝉儿想一会儿,仰脸问道:“先生,蝉儿有一事不明!”   “说吧!”   “他们四人,没有一人是来修道的,先生却在这儿硬逼他们修道,这不是缘木求鱼吗?”   “唉,”鬼谷子长叹一声,“他们来此是否修道,老朽岂能看不出来?只是——这些日来,老朽前思后想,觉得随巢子所言,也不是全错!”   “随巢子?”玉蝉儿倒是一怔,“随巢子先生说什么了?”   “他说的是,‘人生苦乐虽为自然,战乱杀戮却是人祸。既为人祸,当有人治。’眼下世道昏乱,民不聊生,与天道相背,亦当早一日结束才是!”   玉蝉儿大睁两眼:“先生,难道您想让他们四人去治理世间纷乱?”   “要看他们能否成器了!”   “这满三个月了,先生看出他们能成器吗?”   “当然看得出来。他们皆是很好的璞玉,稍加琢磨即可成器。至于能成多大的器,这个得靠他们自己。”   “先生是说,成器大小取决于自身,那——取决于什么呢?”   “取决于对道的感悟。悟得多,可成大器;悟得少,可成小器;一点不悟,就不是器。”   玉蝉儿眼珠儿一转:“要是全悟呢?”   鬼谷子笑道:“那就是不器!”   “何为不器?”   “不器就是彻道之人,古称圣人,可洞悉万物奥秘,通晓天地玄机。”   “这么说来,先生当是不器之人了。”   “唉,”鬼谷子摇摇头,长叹一声,“老朽苦求一生,欲成不器。然而,时至今日,仍是路途遥遥啊。老朽时日无多,本欲全心投入,可这世间诸事,竟是撕脱不开。”   玉蝉儿恍然悟道:“怪道先生执意不收他们为徒,原意如此。”   “既是缘分,就是天道,老朽即使想躲,也是躲不开的。”   玉蝉儿沉思有顷,抬头又问:“先生,蝉儿有一点不明,世间多是争勇斗狠之人,充满机心,您让他们四人体悟大道,难道大道能够应对世间奸人?”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常言说,一正压百邪,讲的就是邪不胜正。机心之人多为名利之徒,鼠目寸光,不足以成大事。成大事者,除机心之外,尚需培育道心!”   “先生之意是,四人机心已有,所缺的只是道心。您让他们日日修炼,就是要他们感悟大道,培育道心!”   鬼谷子再次点头:“是的,机心是术,若无道心统御,术越高,行越偏,到头来不仅难成大器,只怕想保自身,也是难能。世上多少人沉迷于此,祸及自身,殃及他人!”   正说话间,童子又蹦又跳地从外面回来,看到玉蝉儿,兴奋地叫道:“蝉儿姐,我的几个师弟,都过关了!”   玉蝉儿嗔道:“看你高兴成啥样子?先生早就知道了!”   童子这才注意到鬼谷子也在,赶忙走过去,蹭到先生跟前:“先生,下面该过什么关?”   “引他们猴望尖去。”   “童子明白!”   次日晨起,童子依例来到四人舍前,苏秦四人早已候在那儿。见童子背着一个包裹,张仪笑嘻嘻地迎上几步,见过礼,指着包裹问道:“师兄,包里不会全是蜂蜜吧?”   童子连连摇头。   张仪显出失望的表情:“为何不带了?昨日那滋味儿,初时受不了,到后来,竟是习惯了。再后来,与那些蚂蚁厮混熟了,它们嚷嚷着走时,在下真还有点舍不得呢!”   众人皆笑起来。   童子止住笑,说道:“张师弟,今日师兄带你们去一处地方,保准够劲。”   庞涓急问:“是何地方?”   “猴望尖!”   听到猴望尖三字,张仪二话没说,当即走进了屋中,拿出水桶头前走去。   童子望着他的背影,笑道:“张士子,这是做啥?”   张仪应道:“不瞒师兄,在下早就盼着这一日呢。前番未能上到尖顶,让姓庞的得了先,这口气一直憋着。此番在下定要第一个攀到尖顶,将这口气出了!”   庞涓正要接话,童子吩咐道:“将桶放下,多带几件衣服。三月期限已到,今日这一关你们若是过不去,明日只能下山了。”   见童子把话说到这里,四人再无他话,各自回到舍中,如童子一样包上棉衣,径投猴望尖而去。   童子头前引路,引四人沿庞涓、孙宾曾经走过的山沟一直攀至尖顶。看到童子熟门熟路的样子,猴望尖显然是他常来之地。   时至深秋,山顶寒风凌厉,冷气刺骨。五人攀至尖顶后不到一会儿,登山时产生的那点热量瞬间不见,各自打开包裹,穿上棉衣。   张仪问道:“请问师兄,今日是否在此打坐?”   童子点头。   张仪二话不说,赶忙寻了避风处,先坐下来。猴望尖山势虽高,尖顶却只有几间房舍见方,且崎岖不一。庞涓环视一圈,真还只有张仪所坐之处最是舒适,既背风,又安全,嘻嘻笑道:“张仁兄,这处地方,应当让与师兄才是,师兄还没动呢,你倒先坐下了!”   张仪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庞仁兄,你若想坐,在下让出来就是,何必扯在师兄身上?”   童子哂道:“此处可坐凡人,非修道之人所坐!”   张仪呵呵一笑:“听师兄这么一说,此处倒是适合庞仁兄!”转对庞涓,“仁兄请!”   张仪反被动为主动,将庞涓气得一愣一愣的,正欲发作,童子说道:“时辰不早了,今日是最后一关,诸位师弟若能一如往常地稳坐下去,童子就如实禀报先生,你们是走是留,但凭先生决断!”   听童子说得这么严峻,四人再也不敢怠慢,各自敛神屏息。   “既然如此说,师兄,这就坐吧!”庞涓主动走到迎风之处,盘腿坐下。   童子打他一眼:“庞师弟请起!”   庞涓一怔:“不是在此打坐吗?”   “此处亦非修道之人所坐之处!”   众人俱是一惊,庞涓急站起来,不无惶惑地望着童子:“请问师兄,我们可在何处打坐?”   “请跟我来!”童子径直走到西北侧的悬崖边上,站在庞涓拴葛藤的松树下面,指着悬崖的边沿,“就坐此处!”   四人无不失色,面面相觑。此处下面悬空,远望上去,就如仙人伸出一只巨手一般,站在崖顶,即使长在下面几丈处的那棵独松也丝毫儿不见,其险可想而知。   张仪小心翼翼地走到童子所站之处,用手抓住松枝,探头朝下一看,赶忙缩回,夸张地叫道:“天哪,一眼望不到底,这要摔下去,纵使一块石头,也要碎成千万块。你们谁想坐谁坐,在下恐高,不坐了,不坐了!”   庞涓灵机一动:“有了,在下去弄几根葛藤来,一头系在腰上,另一头拴住树身,万一摔下去,也好有个补救!”   “嗯,”张仪交口赞道,“这倒是个主意!庞仁兄,在下与你砍葛藤去!”   童子冷冷地看他们一眼,转对苏秦和孙宾道:“你们二人也要拴葛藤吗?”   孙宾应道:“孙宾但听师兄吩咐!”   童子点点头,目视苏秦:“苏师弟,你为何不说话?”   苏秦的身子已先动了,一步一步挪到崖边,在离悬崖边沿一步远处盘腿坐下,闭目吟道:“师兄,此处可否?”   童子转对孙宾:“孙师弟,也去坐了!”   孙宾走到苏秦身边,盘腿坐下。   不待童子说话,庞涓也赶过去,紧挨孙宾坐下。张仪一见,赶忙走到苏秦身边,挨他坐下。   童子笑道:“张师弟,你不是有恐高症吗?”   张仪讪讪笑道:“回禀师兄,那是小时候的事!”   童子亦笑出来:“你长得倒是蛮快的!”转对庞涓,“庞师弟,你不拴葛藤了?”   “回师兄的话,张士子有恐高症,在下是担心那人摔下去,想去砍条葛藤拴住他!”   张仪冷笑一声:“姓庞的,你要拴则拴,何必赖在本少爷头上?”   庞涓正欲回敬,童子学鬼谷子的口吻轻叹一声:“唉,瞧你们这点肚肠,何能成就大器?”   庞涓只好将滑到嘴边的话收回来,正正衣襟,闭上眼去。四人再不作声,各将眼睛闭上。见大家都坐好了,童子缓缓说道:“诸位师弟,眼睛睁开,朝崖边再挪半步。”   众人一惊,无不睁开眼睛,胆战心惊地往前挪了半步,又赶忙闭眼端坐。   候有一刻,童子又道:“诸位士子,再挪半步。”   四人面面相觑,半晌,苏秦大了胆子,朝崖边又挪半步。三人见状,也都横了心,咬牙挪到崖边。   童子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再往前挪一小点儿就成了。”   众人却是不动。   庞涓急道:“师兄,这——这已挪到崖边了,再挪一星点儿,就——就要掉下去了!”   “诸位师弟,请看好!”童子径自走到崖边,在沿上盘腿坐下,盘起的两腿悬出崖外,远远望去,就如坐在空中一样。   童子坐定之后,微微闭眼,缓缓说道:“照我这样,微微闭眼,忘掉眼前的悬崖,想象自己依旧与往日一样坐在树林子里。只有心稳,身才会稳。心有多稳,身亦有多稳,心若稳如泰山,你们坐在这儿,即使狂风骤雨,也摇撼你们不得!”   这些全是鬼谷子起初领童子来此打坐时说过的话,童子一字儿不拉,倒手贩卖,四人听得心服口服,再无话说,俱学童子的样子,将腿悬在空中,迎风坐了。   说也奇怪,四人真就豁出去了,反倒不觉害怕,在悬崖边沿整整端坐两个时辰。   童子斜眼观望四人,见他们全然面无惧色,表情坦然,知道已入定境,将悬崖忘了。童子长出一口气,起身说道:“诸位师弟,请起身吧!”   四人这才想起是在悬崖边上打坐,丝毫不敢大意,各自一点点后移,一直挪到安全之处,方才翻身爬起。   张仪嗔怪道:“师兄,在下刚刚入定,正欲坐到天黑,为何就让起来了?”   童子看看日头:“想必先生已在堂中等候,你们难道要让先生久等吗?”   三个月来,先生一直避而不见,四人差不多已将先生忘了,听到童子提起,俱是诧异。   “先生等我们?”张仪走前一步,大睁两眼,“师兄,你是说,先生他——他老人家要召见我们?”   童子点头。   四人面面相觑,庞涓忐忑不安地问:“师兄,先生他——不会再赶我们下山吧?”   童子应道:“今日晨起,先生说了,如果你们能在此地连坐两个时辰而面不改色,就算过关,可回去行拜师礼。眼下两个时辰已过,师兄——恭贺你们了!”   听闻此言,四人惊喜交集,愣怔片刻,方才相信是真的,竟是热泪盈眶,激动万分。   孙宾走前一步,在童子面前扑通跪下,连拜三拜,真诚说道:“师兄在上,孙宾谢过您了!”   苏秦、张仪、庞涓见了,也都忆起三个月来童子的辛苦,无不跪下,各朝童子连拜三拜。童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是愣了。待他明白怎么回事,亦忙跪下,抹把泪水道:“诸位大哥,你们行此重礼,叫童子如何敢当?诸位要拜,赶快回去拜先生吧!”   午后未时,鬼谷草堂里气氛庄严。草堂的两扇木门半掩着,苏秦、张仪、庞涓、孙宾、玉蝉儿五人,并成一排,跪候于草堂门外。   童子静立门口,一脸严肃。   在草堂的正厅里,墙上悬挂一张巨大的阴阳八卦图,几案上并列摆放着轩辕帝、周文王、老聃、先师关尹子四个牌位。   鬼谷子亲手燃起三炷香,插于牌位前的青铜香鼎里,跪下叩道:“弟子王诩叩拜先圣、先师,恳请先圣、先师垂听弟子告白之言!”连拜三拜,闭目祷告,“先圣、先师曾言,生死、兴亡、福祸、苦乐,凡此种种,皆为自然之道,非人力所能强制也,弟子深以为然。弟子数十年如一日守于鬼谷,视乱世于不见,观纷争于世外,日日修身养性,时刻体味天道无常、世道变幻,期望进入自觉自悟之境。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天下纷争日甚,百姓苦难日重,更有老友随巢子屡屡进山论辩,苦劝弟子。弟子深知,人算不如天算,收留四人当是贪念。但天地日月可鉴,弟子拳拳之心别无他求,只为早一日结束列国纷争,使世界清平,使苍生安居乐业!弟子此举,若是不明不智,不自量力,乞请先圣见谅!蝉儿姑娘质纯性洁,聪慧敏锐,与童子一样是天生道器,弟子也留于此,今日一并收徒!”   鬼谷子祷毕,再拜三拜,缓缓起身,在牌位前的席位上坐下,朝童子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童子用清脆的声音朗声叫道:“诸位士子、玉蝉儿,先生有请!”   玉蝉儿在前,苏秦、张仪、孙宾、庞涓依序跟在身后,鱼贯而入。童子走过去,候立于鬼谷子左侧。   五人走至鬼谷子前面,叩拜于地,齐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轻轻咳嗽一声,缓缓说道:“玉蝉儿、苏秦、张仪、孙宾、庞涓,老朽问你们,愿意跟从老朽,在此谷中参悟大道吗?”   五人俱拜道:“弟子愿拜先生为师,跟从先生参悟大道!”   鬼谷子道:“你们五人有心修道,经数月验证,亦为道器,老朽秉承天意,正式收下你们五人,与童子一道为老朽弟子,今日即行师礼!”   五人再拜道:“弟子叩谢先生大恩!”   “你们六人既为同门弟子,可依入山顺序,排定次序。童子入山最久,当为师兄,玉蝉儿次之,可为师姐,再后是苏秦、张仪、孙宾、庞涓!”   “弟子谨遵师命!”   鬼谷子转向童子:“童子,参礼吧!”   童子清脆的声音响起:“师妹,诸位师弟,师礼开始,一拜天道!”   鬼谷子缓缓起身,转过身来,面对阴阳八卦图跪下,三拜九叩。童子、玉蝉儿及苏秦四人亦紧跟先生,行三拜九叩大礼。   童子接着唱道:“二拜先圣、先师!”   鬼谷子与众弟子再次叩拜几案上的四个牌位。   拜完牌位,童子唱道:“三拜恩师!”   鬼谷子起身,正襟端坐于牌位前面。   玉蝉儿五人叩拜于鬼谷子面前,亦行三拜九叩大礼,礼毕,齐声誓道:“先圣、先师在上,弟子愿投鬼谷先生门下,拜先生为师。自今日始,抛弃一切杂念,随先生修身养性,一意向道。若有背弃,天地不容!”   鬼谷子朗声说道:“先圣、先师在上,自今日始,山人王诩听从天命,收留玉蝉儿、苏秦、张仪、孙宾、庞涓五人为弟子,敦促他们修身悟道,各成正果!”扫诸人一眼,“诸位弟子,礼毕了,你们这都起来吧!”   五人谢过,改跪姿为坐姿,学了鬼谷子的样子盘腿坐下。   鬼谷子看他们一眼,微微笑道:“你们既来参悟大道,老朽就问一句,什么是道?”   五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说。   鬼谷子的目光转向玉蝉儿:“蝉儿,你可知道?”   玉蝉儿拱手应道:“回先生的话,先圣老聃有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先生所说之道,可是此否?”   “这是先圣所言,老朽想问的是,你可知道?”   玉蝉儿摇头。   鬼谷子再次转向苏秦四人:“你们四人,可有知道的?”   张仪朗声应道:“回先生的话,道是混沌!”   鬼谷子微微一笑:“还有吗?”   “道是阴阳!”   鬼谷子又是一笑:“还有吗?”   张仪嘴巴张了几张,又合上了。   庞涓眼珠儿一转,接道:“道是恍惚,是若有若无!”   “还有吗?”   庞涓也答不上来了。   鬼谷子转问苏秦:“苏秦,你知道否?”   苏秦嗫嚅道:“弟——弟子不知!”   “孙宾,你可知道?”   孙宾沉思有顷,摇头:“回禀先生,弟子不知!”   鬼谷子呵呵一笑:“你们五人为悟道而来,却有三人不知什么是道,两人妄称知道,却也只是表皮,且拾人牙慧,非体悟所得!”   鬼谷子一番话说完,张仪、庞涓俱自僵了脸,垂下头去。   玉蝉儿抬头问道:“弟子愚笨,请先生开示!”   “道乃天地玄机,万物终极之源,先圣称之为无。”   张仪问道:“请问先生,道既是无,弟子又从何处感悟它呢?”   “问得好!道虽是无,却能生有。万物皆由道生,此所谓先圣所言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理。”   庞涓插道:“请问先生,道既然是无,我们何处寻找它呢?如果寻找不到,又如何感悟它呢?”   “问得好!”鬼谷子答道,“宋人东郭子遇到庄子,东郭子说,‘请问先生,道在哪儿?’庄子说,‘道无处不在。’东郭子定要庄子说个实处,庄子指着一群蝼蚁说,‘道在这儿。’东郭子惊讶地说,‘道怎会如此卑微呢?’庄子指着旁边的杂草说,‘也在这儿。’东郭子正在惊异,庄子指着旁边的瓦砾道,‘这儿也是。’东郭子难以置信,极力抗辩说,‘先生怎么越说越过分了呢?’不待他的话音落地,庄子就又指着旁边的一堆粪便说,‘看,道在这儿!’”   玉蝉儿恍然有悟:“先生是说,万物皆由道生,道亦在万物之中。万物无处不在,道亦无处不在,我们若要悟道,就要从感悟万物开始!”   鬼谷子赞道:“说得好!世间万物皆由道生。既为道生,内即有道,因而万事万物之理,亦为道之理。所谓悟道,就是修炼一双慧眼,经由此事之理,见出此道之理,再由此道之理,见出彼道之理,层层上推,终至见道。修炼越深,慧眼越锐,穿透力越强,距道亦越近。”   庞涓若有所悟,不无兴奋地一拍大腿,朗声叫道:“先生,弟子知道了!”   庞涓这么快就已经“知道”,众人皆是一惊,诧异的目光纷纷射向庞涓。   鬼谷子的眼睛转向庞涓,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悟道可有四重境界,初为闻道,次为知道,再为见道,终为得道。春秋鲁人仲尼闻道,但不知其所以然,于是不辞劳苦,赶赴洛阳,问道于先圣老聃。先圣论道三日,仲尼由是知道,大悟人世之理,遂立儒家之言。由此可见,‘知道’二字,甚了不起!”   鬼谷子虽无一字责怪,庞涓却是脸上发烫,垂下头去。   孙宾问道:“请问先生,世间万物繁纷复杂,弟子当从何处开始感悟?”   鬼谷子点头道:“嗯,问得好!依老朽的体悟,你们可从最乐于去做的事情开始。只有乐意去做,才能悟得深刻。说到这儿,今日倒是机缘,你们可以各述己志,选定最喜爱的入道法门,为师也好因材施教,推助你们早日悟道。蝉儿,你先说吧。”   玉蝉儿脱口说道:“回先生的话,弟子甚爱医学,愿由医入道,求先生成全。”   鬼谷子点头道:“甚好!苏秦,你欲由何入道?”   苏秦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下子怔了,沉默半晌,方才吟道:“弟——弟子不知,请先生指点!”   “你偏爱什么?”   苏秦愈发迟疑:“弟——弟子——”   鬼谷子见苏秦支吾不出,换个方式问道:“你可有愿望?”   苏秦又憋一时,终于吟道:“弟子口拙,若能做到口若悬河,于愿足矣。”   鬼谷子点头道:“嗯,这也是愿,你可习口舌之学,由口舌之学入道。”   “弟子遵命。”   鬼谷子的眼睛望向张仪。不待先生发问,张仪先自问道:“请问先生,何为口舌之学?”   “口舌之学就是开口闭口的学问。”   张仪眼睛大睁:“开口闭口也有学问?”   “当然。”   张仪略一沉思:“先生,弟子自幼嘴贫,愿从苏兄,由口舌之学入道!”   鬼谷子点过头,转向孙宾:“孙宾,你欲由何入道?”   “兵学可否?”   “兵学亦是学,当然可以。”   庞涓大喜,亦忙说道:“先生,弟子亦从孙兄,由兵学入道!”   鬼谷子点了头,扫众弟子一眼,朗声说道:“好,你们各抒己志,选定入道之门,老朽心中已是有数。天下学问各有偏倚,学到极处,俱与道通,此所谓殊途同归。学问为术,万术同归于道。医学、兵学、口舌之学,内中既有机巧之术,也有统御之道。术为道御,亦为道用。换言之,术是利器,道是根本。若是只学其中之术,不悟其中之道,终将祸及自身。”   庞涓听得愣了,不解地问:“先生是说,兵学里也有术、道之分?”   “当然。任何学问都有术道之分。就兵学而言,用兵之术在于战胜,用兵之道在于息争。故善用兵者,并不好战,用兵之道,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于化干戈为玉帛,以四两拨千钧。”   张仪听得愣了,赶忙问道:“请问先生,口舌之学呢?”   “口舌之学也是有术有道。口舌之术在于制人,口舌之道在于服心!”   “如何做到服心?”   “口为心之门户,心为神之门户,若能做到善言,就能直通心神,做到服心。”   “先生是说,只要能说会道,就能服心?”   “非也,能说会道不为善言!”   “何为善言?”   “善言者,言则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可使人想所不欲想,行所不欲行;不言则神定如山,势若引弓之矢,可使人心神不安,如坠五里云雾中。此所谓不言即言,无声胜有声。”   苏秦插上一句:“弟子明白了,所谓善言,就是知晓何时言,何时不言!”   “正是!”   张仪又问:“如何方能做到何时言,何时不言呢?”   “悟道。唯有悟道,才能控制口舌,做到何时言,何时不言!”   “乖乖,口舌里面,竟有这么大的学问,张仪服了!”   听到张仪再次说出他的名句,众人皆笑起来。   师徒几人有问有答,又谈一时,鬼谷子扫众人一眼:“时辰不早了,你们各去歇息吧。老朽洞中有一书库,尚有少许存书,皆为先圣、先贤悟道体验,自明日始,你们可去自行选读,慢慢参悟。”   五人俱起身叩道:“弟子遵命!”   无数次的失望绝望,三个月的艰难煎熬,四人绕来转去,陡然间苦尽甘来,不仅成了鬼谷子的正式学徒,且又各遂心愿,整个过程就像是在做梦一般。   从草堂里出来,尽管各自喜出望外,四人却是一反常态,一路无话,径直走向他们的草舍。连庞涓、张仪也是各自低了头,不像往常那样喜形于色。   他们的耳边充满了鬼谷子的声音,也都在各自嚼咬鬼谷子说出的每一个字。   回到草舍,四人各进各的屋子。约过一时,张仪走进苏秦的屋子,见苏秦闷声不响地躺在榻上,略顿一顿,寻了地方坐下。苏秦没有理他,似乎依然在想事儿。   张仪忍不住了,咳嗽一声:“苏兄——”   苏秦扭头望着他。   张仪轻叹一声:“唉,今日之事,张仪真正服了!”   苏秦以为他要说出惊人之语,听到又是此话,扭过头去。   张仪走到榻上,扳过苏秦:“我说苏兄,你听见没?”   “听到了。”   张仪不无叹服道:“你说,先生这人有多深?”   苏秦从榻上坐起来,抬头望着他。   张仪连啧几声:“啧啧啧,在下方才总算想明白了,先生他——嘴上赶我们下山,其实在心里早就收下了,他这么做,是在故意折腾我们。如今想来,这番折腾,其实就是在教训我们,琢磨我们成器呢。”   “是哩。”苏秦也是叹服。   “值了!张仪此生竟能拜到此等先生,值了,值了!张仪值了!”   第七章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   山里的冬天,说来就来。接后几日,朔风呼呼刮来,天气说冷就冷了。四人搭建的草舍果如童子预言,户大招风,屋内寒冷刺骨,存不住一丝儿暖气。几人经过商议,请来大师兄童子参谋,重新选址,先后忙活数日,将草舍重新搭过,实用多了。   安居之后,四人一道下山,至宿胥口置办粮、油、盐等过冬用的一应物什,肩挑背扛,运入谷中。自此之后,四人再无旁骛,安下心来,开始正式的“修道”生活,将一日时光切割成若干时段,或练拳,或打坐,或读书,或习琴,或对弈,或采集,或为炊,具体做什么,依旧由大师兄童子安排,以阴阳之道调养生息,日出即起,日落而息,甚是规律。   鬼谷洞深不可测,里面七绕八拐,如同迷宫。迷宫里有许多大小洞府,被鬼谷子派了不同用场,其中有三洞是鬼谷子、玉蝉儿、童子的修炼及安歇之处,各距十余步,洞门上均有布帘。再往里走,离玉蝉儿的洞穴二十余步远处,有一个几丈见方的大洞,里面摆满竹简。   拜师过后,鬼谷子特意吩咐童子在洞口装了柴扉。柴扉虽未上锁,却无疑将此处隔为禁区。这且不说,鬼谷子接着吩咐,藏书洞由玉蝉儿经管,无论何人,即使童子,也不能随便出入。   玉蝉儿真也管起事来,上任当日就定下规矩,每日晨起借书,每次许借一册,且日落之前必须归还。即使选书,玉蝉儿也限定在一炷香之内,不得有任何拖延。   洞中藏书甚是丰富,沿洞壁摆了许多木架,木架上放置了各式各样的竹简。若是将它们装进牛车,只怕十车八车也拉不完。要想读完它们,莫说是三年五年,纵使十年二十年,只怕也难。因而,四人特别看重每日晨起的选书时间,都想在这时间内寻出特别适合自己的书。   只有在此时,苏秦、张仪、孙宾、庞涓四人的差别才显现出来。苏秦没有读过多少书,那模样就如一个走进宝库的穷人,望着琳琅满目的各式珠宝,一下子晕了头,随便哪一本都是好书。张仪却是东挑西拣,似乎哪一本都不中意。庞涓一头扎进书堆里,只选有关兵法战阵的竹简,寻到一本即如获至宝,揣进怀中就走。孙宾读书则另有选择,所选大多与兵或道有关。   对张仪而言,借书、还书的这一刻另有意义,那就是接近玉蝉儿。每逢此时,玉蝉儿总是尽职地站在门口,与他们见礼,看他们或选书或还书。只要这一刻过去,无论是谁待在洞里,她就二话不说,虎起脸来将他赶走。   张仪总是第一个进来,最后一个出去,且多数情况下是被玉蝉儿赶出去的。然而,莫说赶了,即使被她骂上几句,张仪也会感到全身舒泰,干什么都有劲儿。   时间过得甚快,四人每日借书,读书,还书,冬去春来夏至,不知不觉,已是半年有余。   这日晚间,又是还书时分,张仪第一个赶回草堂,如往常一样兴冲冲地正要进洞,眼前忽地一亮,因为他发现一身白衣的玉蝉儿正襟危坐于草堂里。再仔细一看,一身褐装的鬼谷子也在这儿端坐,鬼谷子的另一边站着童子。   几个月来,鬼谷子依旧是深居简出,今日突然出来,倒让张仪吃了一惊,跪下叩道:“弟子张仪叩见先生!”   鬼谷子不无慈爱地笑了笑:“坐吧。”   张仪眼睛一瞄,瞧见玉蝉儿身边有个空位,本想挨她坐下,又怕她发作起来,让他在先生面前下不来台。犹豫一时,张仪挪到离玉蝉儿一步远的地方盘腿坐了。不一会儿,苏秦、孙宾跟着回来,分别见过礼,选了位置坐下。   庞涓回来时,眼前只有两个空位,一个在玉蝉儿和张仪之间,另一个在苏秦和孙宾之间。庞涓想也未想,径直走到玉蝉儿身边,紧挨她盘腿坐了。庞涓块头大,张仪就坐时又刻意没有留够一个足位,此时从张仪这边望过去,庞涓的左腿几乎压在玉蝉儿的右腿上。张仪看在眼里,后悔已是迟了,白他一眼,急朝苏秦身边挪了挪,为庞涓腾出地方。庞涓见状,朝他微微一笑,亦挪了挪,正襟坐定。   鬼谷子扫他们一眼,微微笑道:“能让老朽看看你们所读何书吗?”   四人相顾一眼,各将手中竹简摆在前面。   鬼谷子扫一眼张仪:“张仪,你所读何书?”   “回先生的话,弟子所读,是一篇叫《说剑》的!”   “嗯,”鬼谷子点头道,“你倒是会选书。此书是一年前老友列御寇造访老朽时带来的,说是宋人庄子新著。能说说有何感悟吗?”   张仪受到肯定,神采飞扬,侃侃说道:“弟子以为,庄子所言之三剑,可称三种治世之方。天子之剑,讲求顺应天道,诸侯之剑讲求顺应世道,庶人之剑讲求以力服人。”   “你能悟到此处,甚是难得。如果要你选择,你欲持何剑治世?”   “弟子当选诸侯之剑!”   “为何不选天子之剑?”   “天子之剑讲求天道,天道无非是顺应自然,不可力为,是无为而治。无为而治适用于三圣时代,不适用于当今乱世!”   “诸侯之剑为何适用于当今乱世?”   “此剑上应天道,下顺四时,中和人民,若掌握之,可兴王业!”   鬼谷子肯定他道:“嗯,说得不错。周武王拿的就是此剑!”将头扭向庞涓,“庞涓,你所读何书?”   庞涓见彩头已被张仪夺去,正自难忍,听到鬼谷子发问,赶忙说道:“回先生的话,弟子所读,乃是吕公望的《六韬》!”   鬼谷子亦点头道:“你欲以兵法入道,此书不可不读。你且说说,《六韬》之中,你最偏重于哪一韬?”   “每一韬都很精彩,不过,弟子更偏重于后面四韬,就是《龙韬》《虎韬》《豹韬》和《犬韬》!”   “你为何不重前面二韬?”   庞涓不假思索,率尔应道:“《文韬》讲究治国之术,与弟子所学有所偏差。《武韬》所讲甚好,只是仍旧没有后面四韬精彩!”   “后面四韬精彩于何处?”   “弟子可从中悟出如何去战及如何战胜!”   鬼谷子沉思有顷:“嗯,所言不错,这四韬的确是教战之术。老朽问你,如果你是一国主将,有邻国来攻,你将如何战胜?”   庞涓略想一下:“回先生的话,没有这种可能!”   鬼谷子惊道:“哦,此是为何?”   “如果弟子是一国主将,只会进攻他国,断不会被他国所攻!”   听他言语如此托大,众人皆吃一惊。张仪扑哧笑道:“对对对,有庞将军在,谁敢送死?”   庞涓却不理他,只是坐得更端,以此表明自己所说并非戏言。   “好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就算是征伐他国,你将如何战胜?”   “兵强将猛;三军齐心;出其不意。”   “假定你已三者俱备,麾下大军也已围定他国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国君班师之命,此时,你又该如何?”   “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可以不受君命,不过,君上不依不饶,一道接一道地连发班师诏书,你还敢不受君命吗?”   “这——国君为何定要班师?”   鬼谷子摇头道:“老朽不知,你该去问国君才是!”   庞涓想了一会儿:“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何事?”   “弟子舍本求末了,这就细读前面二韬!”   鬼谷子见他有所领悟,就把目光转向孙宾:“孙宾,你所读何书?”   孙宾腼腆地笑了,将面前竹简双手捧起。鬼谷子接过一看,是《管子》,点头赞道:“嗯,你从兵法入道,《管子》值得一读。管子相齐时,不以兵革之利九合诸侯,威震天下,可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范!”   孙宾问道:“先生,先祖父也对弟子屡次提起‘不战而屈人之兵’,弟子甚想知晓它典出何处?”   “就典出于你的先祖孙武子。孙武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百战百胜亦为不善?”庞涓震惊,“请问先生,既然此言是典出,必有此书了!”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孙武子的确著过一书,名唤《孙子》,又称《孙子兵法》,主要讲述用兵之道。”   庞涓急道:“先生,既有此书,能否借弟子一阅?”   鬼谷子摇头。   “为什么?”   “孙武子写完此书,将之呈送吴王阖闾,阖闾视为国宝,锁于姑苏台,从不示人。后来,越王勾践破吴,焚烧姑苏台,《孙子》一书也就化为灰烬了!”   “勾践真是可恶!”庞涓恨恨地咒他一句,眼睛直望鬼谷子,“只是——弟子仍有一惑!”   “说吧。”   “《孙子》一书既已化为灰烬,先生何能脱口而出?”   鬼谷子扫他一眼:“老朽不过拾人牙慧而已。”转向苏秦,“苏秦,你读何书?”   众人谈论时,苏秦一直是勾头坐在那儿。见鬼谷子发问,苏秦之头非但没有抬起,反而垂得更低了。   鬼谷子又问一句:“老朽能看一看你的书吗?”   苏秦没有抬头,半晌方才嗫嚅一句:“弟——弟子——”   张仪急了,从他前面拿起竹简,扫一眼,双手捧与鬼谷子:“苏兄读的是先圣的《道德五千言》,请先生验看!”   鬼谷子接过书,却没有去看,而是放在一边,望苏秦微微一笑:“苏秦,老朽问你,读先圣此书,可有感悟?”   苏秦依旧垂着头,结巴道:“弟——弟子没——没有感——感悟!”   鬼谷子微微点头,缓缓说道:“甚好。先圣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亦即无中生有。你说没有,就是有了。你的感悟既不愿说,老朽也不勉强。”转向众人,“你们读了一日,想也累了,这就散去吧。”   众人再次拜过,各将竹简在地上摆正,起身离去。玉蝉儿将地上的竹简收在一处,抱回来就要去藏书洞,鬼谷子缓缓说道:“蝉儿!”   玉蝉儿放下竹简,在鬼谷子跟前坐下。   “苏秦近来都在忙活何事?”   “回先生的话,几个月来,苏秦好似换了个人,行为孤僻,极少说话,也很少与人合群,即使与张仪之间,也不如以前亲密,见我更是能躲则躲。唯见童子,感觉似乎好一些。”   鬼谷子道:“此为心障!”   玉蝉儿睁大眼睛,惊异地问:“怎么会是心障?”   “孙宾为名门之后,张仪为贵胄之后,庞涓虽不富贵,却也在安邑城中长大,衣食无虞,也算半个富家公子,你就不必说了。你们五人中,唯苏秦出身卑微,叫他如何抬头?”   “苏秦出身贱微,这一点他早清楚,可——”下面的话不言而喻,玉蝉儿也就打住话头。   “身贱人轻尚在其次,紧要的是,你们四人进谷之前已有雄厚根基,六艺俱通,而苏秦缺少家学,根基几乎是零。这且不说,苏秦口吃嘴笨,却习口舌之术,更觉前路艰难。”   “可拜师之前,苏秦似乎不是这样。”   “你说得是,不过,”鬼谷子话锋一转,“在拜师之前,苏秦唯有张仪可比,尚有信心。拜师之后,可比之人陡然增多,苏秦自惭形秽,心上就如压了一块巨石。譬如他的口吃,半年前就已服完草药,照说早当痊愈,可你看,他方才先是拒不发言,后来逼得紧了,竟然又是出语结巴。”   “先生,”玉蝉儿追住不放,“可有办法除其心障?”   “他障易除,心障却是难除。”   “这——我们总不能看着他一直这样吧!”   “苏秦的心障在于无自信。人无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玉蝉儿豁然开朗道:“蝉儿明白了。”   玉蝉儿将四人的竹简抱回洞里,信步走出草堂。   天色已经昏黑,玉蝉儿一时也无睡意,就朝溪边走去。   已是夏初时节,青草萋萋,山花烂漫。玉蝉儿一路嗅着花香,正信步游走,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玉蝉儿赶忙住脚,打眼望去,远远看到溪边巨石上有两个人形。   也是出于好奇,玉蝉儿近前几步,隐于一棵树后。   不一会儿,说话声再次传来,玉蝉儿仔细一听,竟是张仪。   苏秦两手抱头,闷坐在石头上。张仪跳下巨石,在细碎的鹅卵石滩上围着那块巨石不停地兜着圈子。   张仪兜了一会儿,停住脚步,长叹一声:“唉,苏兄,你叫我如何说呢?你叫我说什么呢?你我相识、相知,也不是三日五日了,你的心里是如何想的,在下怎能不知?你心里有悟,方才为何不说?”   苏秦依旧是两手抱头,一声不响。   张仪又兜一会儿圈子,住脚责道:“苏兄,不是吹的,就依你的感悟,随便说上几句,保准赛过庞涓那厮!瞧他那样子,算是什么东西?他的感悟,狗屁不是!先生早已说过,用兵之道在息争,用兵之术在战胜,他却充耳不闻,竟在先生面前大谈方术,不谈大道,这不是找啐吗?先生真是好脾气,若是我张仪,定要痛痛快快地损他一顿!”   苏秦仍旧一言不发。   话及庞涓,张仪越说越上劲了:“哼,就他那点见识,竟然也使足劲儿表现!你知那厮为何急于表现吗?他是在讨好师姐!哼,一个街头小混混,真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瞧他那副德性,早晚见到师姐,一双贼眼滴溜溜乱转,嘴巴就跟抹过蜜似的。师姐是谁?是冰清玉洁的大周公主!他是谁?是癞蛤蟆一只!可天下就有这等怪事,癞蛤蟆偏就想吃天鹅肉,什么玩意儿?苏兄,你评评看,孙宾身边,地方那么大,他却偏不去坐,硬要挤到我跟师姐中间,那只臭脚丫子差一点压在师姐的玉腿上,气得在下——”打住话头,恨恨地在鹅卵石滩上重又兜起圈子来。   玉蝉儿听到话题扯在自己身上,脸上顿觉一热,又见张仪如此计较,差点没有笑出声来。   张仪兜一会儿,抬头见苏秦依旧垂着脑袋,似是急了,走上石头,将他的头猛地扳起:“我说苏兄,你抬起头来好不?从前的那个你哪儿去了?记得那夜我们一道眺望星空吗?你选的是一颗不亮的星,你说,有一天,你的这颗星会亮起来的!你听听,这是何等气势!可眼下,瞧瞧你自己,总是勾着头,总是躲到一边。如果是这样,你的这颗星,只怕这辈子甭想亮起来!我告诉你,苏兄,从明儿起,你走路要——”一手扳头,一手顶住后背,“抬头,挺胸,就像这样!看到庞涓、孙宾,就像看到两根木头一样!你听见了吗?”   苏秦此刻却恰如一段木头一样。   张仪似也泄了气,放开苏秦的头,跺脚说道:“闷吧,闷吧,闷成死猪吧你!”跳下巨石,扬长而去。   好一阵儿,苏秦终于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张仪渐去渐远的背影,望有一时,重新将头垂下,闷头坐在石头上。   不远处的树影中,玉蝉儿在那儿又站一会儿,一双大眼忽闪几下,转身离去。   翌日,太阳又从东方升起。四人络绎来到藏书洞,开始了新一天的选读。   不知怎么的,这一日玉蝉儿竟是没来,开柴扉的是童子。   看到玉蝉儿不在,四人心头一阵宽松,至少不必再去赶那要命的一炷香辰光了。尤其是庞涓与张仪,一下子没有师姐的约束,狂放的本性也就完全放开。   走进洞中,四人如往常一样,直奔自己早已看中的书。庞涓找到《六韬》,张仪昨晚受到肯定,将庄子的另一卷书抱进怀中,孙宾找到一册《礼》,拿在手里。苏秦在一大堆竹简跟前停住脚步,默思许久,找了条绳子,将其全部捆扎起来,正要扛上肩去,眼睛一亮,赶忙放下,走到一边,依旧拿起那本这些日子来他几乎天天要看的《道德五千言》,一下子迟疑起来,似乎在权衡该选哪一本。   庞涓拿着书走过来,见他一下子占住这么多书,惊道:“苏兄,你选了什么好书?”   苏秦侧身挡住,口中嗫嚅道:“没——没选什么!”   庞涓见苏秦躲躲闪闪,越发好奇,硬挤过去,强行扳过竹简,细细一看,呵呵笑道:“我说苏兄,我道是什么宝书,又是《道德五千言》!咦,这堆竹简不是《诗》吗?不瞒苏兄,这些东西是在下十岁之前就已熟记于心的!”   苏秦大窘,面色涨红,埋下头去。   张仪听得真切,缓缓走过来,挑战似的望着庞涓:“在下方才好像听到有人在这里显摆,在下耳背,没听清楚,有人在十岁之前将什么东西熟记于心了?”   庞涓斜他一眼,哈哈笑道:“有人没听清楚,在下再说一遍。在下两岁识字,四岁知礼,六岁通《诗》,八岁诵读《道德》,十二岁读书破万卷!”   张仪冷冷一笑:“在下还以为有人出生之前就会读书呢,原来技止此耳!在下一岁识字,三岁知礼,六岁通乐,九岁读书破万卷,十二岁时,在下已粗通六——”   张仪的“艺”字尚未落下,舌头却是僵在那儿。   庞涓感觉有异,扭头一看,玉蝉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脸上一热,赶忙背过身去。   玉蝉儿冷冷说道:“张士子,说下去呀,你粗通六什么来着?”   张仪面色大窘,支吾道:“师——师姐,我——我——”   玉蝉儿的目光逼视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张士子一向伶牙俐齿,今儿怎么结巴了呢?是不是‘粗通六艺’呀?‘粗通’一词也太谦让了吧,应该是精通才是!”   张仪涨红了脸,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玉蝉儿将脸转向孙宾:“听说孙士子是天下名将孙武子之后,六岁知书达理,十二岁精通六艺,二十四岁被封为帝丘守尉,率领卫国三军以弱抗强,以微弱之势固守帝丘二十余日,令五万魏卒望而却步,可孙公子却说自己并不知兵,这才痛下决心,历尽艰辛前来鬼谷。孙公子,蝉儿说得对否?”   孙宾深揖一礼:“师姐所言甚是。孙宾从血中得知,孙宾并不知兵!”   玉蝉儿从孙宾手中拿过一册书:“张士子,庞士子,你们请看,孙士子选的是《礼》,只怕是二位娘胎里就已熟记于心的了!”   藏书洞里鸦雀无声。庞涓、张仪羞得满脸通红,低头不语,苏秦更是惴惴不安。   玉蝉儿略顿一下,将目光转向庞涓:“庞士子,你怎么背脸去了?方才蝉儿听到,庞士子是六岁通《诗》,八岁诵读《道德》,十二岁读书破万卷。庞士子既已读书破万卷,蝉儿请问,‘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此语出自何典?”   庞涓哪里还敢说出一字?   “庞士子,怎么不说话呢?庞士子既然不肯说,蝉儿这就告诉你,此语典出于先圣的《道德五千言》,也就是苏士子手中这册!苏士子,你且说说,这册五千言,你读多少遍了?”   苏秦依旧低垂了头:“我——我——”   “好吧,苏士子既不肯说,蝉儿一并代劳。就蝉儿亲眼所见,一个月来,苏士子每日必选此书。依苏士子才智,此书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对一部书烂熟于心仍在不懈诵读之人,蝉儿真正佩服!”   玉蝉儿的话音刚落,身后传出一个沉沉的声音:“说得好哇!”   众人一愣,见鬼谷子站在门外,赶忙揖礼:“弟子见过先生!”   玉蝉儿见是先生,赶忙让到一侧。   鬼谷子走到洞口,朝玉蝉儿微微一笑,重复赞道:“蝉儿,说得好哇!”转对四人,“你们回去,好好想想蝉儿的话。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领悟。先圣老聃之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完全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有什么好夸耀的?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岂可自作聪明?”   四人再度揖礼:“弟子谨记先生教训!”   “去吧!”   四人各拿书本走出。   苏秦走有几步,回望玉蝉儿,见玉蝉儿也在目送他。两人对视,玉蝉儿的目光中充满期望与鼓励。苏秦朝她深鞠一躬,快步离去。   玉蝉儿转过身来,见鬼谷子正在笑眯眯地望着她,脸色一红,缓缓说道:“先生,蝉儿只想帮帮苏士子,去其心障!”   “蝉儿,你帮的并不是苏秦一人哪!”   玉蝉儿惊异地望着鬼谷子:“我——”   “其实,你也在帮庞涓和张仪。这两个人,心障不在苏秦之下!”   玉蝉儿惊异道:“他们也有心障?”   鬼谷子脸色凝重:“目中无人,自吹自擂,不求甚解,好高骛远,争风吃醋,自作聪明,凡此种种,不为心障,更为何物?”   玉蝉儿顿有领悟:“先生是说,苏秦的心障在于自卑,庞、张二人的心障在于自负。”   “常言道,人无完人。此话是说,凡人皆有心障,或表现为此,或表现为彼。修道之本,就在于去除心障。去除心障,在于自觉,自觉之至,在于觉他。自觉不易,觉他也就更难了。蝉儿,你能帮助他们,既是在自觉,又是在觉他,这就是修道之路啊!”   玉蝉儿细细思量,终于道:“先生——”   苏秦最终拿出来的仍然是《道德五千言》。然而,今日他显得神清气爽,走路时挺着胸,昂着头,健步如飞,径直来到溪边,坐在那块他日日必坐的大石头上。   是的,他们是人,他苏秦也是人。他们非富即贵,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鬼谷里,他们是一样的,都是从头开始。   是的,先生说得好,山不在高,在仙。读书不在多,在感悟。他之所以日日要读这本书,就是因为书中有些东西他无法悟出。他原来以为自己很笨,可先生说,即使他自己也未彻悟。先生都没有彻悟的道理,他苏秦——   苏秦笑了。   苏秦的脸上第一次浮出了自信的表情。其实,这册竹简,他确如玉蝉儿所说,早就烂熟于心了,根本不用借出。但他每次都要拿它出来,不是因为没有记住,而是因为,没有此册在侧,他就会觉得少些什么。   此刻,苏秦面对溪水,将竹简摊在石头上,眼睛却不去看它,而是饱吸一口气,面对青山,朗声诵读:“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苏秦一口气读下去,突然间大是惊奇:口吃没了!   苏秦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诵读:“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依旧顺顺畅畅,无一丝儿打卡。   苏秦急步走到溪边,看到溪水中漂下来一根羽毛,信口说道:“山上有树,树上有鸟,鸟长羽毛。夏日暖暖,谷风习习。羽毛掉落,随风而去。飘入溪水,溪水流啊流,羽毛漂啊漂,溪水绕着高山流,羽毛随着溪水漂!”   苏秦陡然停住,又过一时,再对溪水道:“水流清清,水下有石,石是鹅卵石,水中有小鱼,鱼儿游得快,岸上草青青……”   苏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在这儿随便说去,要快即快,要慢即慢,竟然是随心所欲,想就什么,就能说出什么了。   苏秦惊喜万分,跪在地上,冲溪水泣道:“天哪,我苏秦不口吃了!我苏秦不口吃了!”   突然,苏秦猛地站起,一个转身,飞也似的朝林中跑去,一直跑到一棵大树下面。张仪要学有巢氏,总是喜欢待在树上,这棵大树是张仪平素读书之处。苏秦在树下连叫几声,竟无一点动静。   苏秦抬头朝树上望去,竟是枝繁叶茂,看不真切。苏秦自语道:“贤弟哪儿去了?莫不是睡去了,我且上去看看!”   苏秦爬到树上,见张仪果然躺在一根大枝丫上,整个面孔被摊开的竹简盖了个严实。   苏秦推推张仪,叫道:“贤弟!”   张仪一动不动。   苏秦心头一震,伸手正欲移开盖在他脸上的竹简,张仪陡然道:“别动!”   苏秦叫道:“贤弟,你这是怎么了?”   “不怎么?”   苏秦惊异地问:“那——贤弟为何盖住脸呢?”   “脸?”张仪两手捂牢竹简,“哪儿还有脸?在下的脸今儿全丢光了!在下这是无脸见人哪!”   突然,张仪似乎发现什么,忽地爬起,两手捉住苏秦的胳膊,两只大眼呆望着他,似乎他是一个怪物。   苏秦急道:“贤弟,你——你要怎的?”   张仪长吸一口气,惊异地说:“咦,乍一听,你不结巴了!”   苏秦长吁一口气,朗声笑道:“是啊,在下不结巴了!在下此来就是告知贤弟,在下不结巴了!”   张仪似乎仍不相信:“你是怎么不结巴的?”   苏秦摇头道:“在下也是不知。好像是突然之间,在下就不结巴了,真的,在下不结巴了,哈哈哈哈,我苏秦从今往后,再也不结巴了!”   张仪兴奋地说道:“好哇,苏兄你不结巴了,好哇,好哇,不结巴好哇!哈哈哈哈——在下祝贺你了!”   “云开日出,我苏秦终于见到青天了!”   张仪的脸色却又陡然阴沉下来,长叹一声:“唉——”   苏秦问道:“贤弟为何叹气?”   张仪又叹几声:“苏兄见到青天,在下却是遇上暴风骤雨了!蝉儿——蝉儿她——完了,在下算是完了!蝉儿她——唉,你说苏兄,在下怎会鬼迷心窍,跟庞涓那厮较上劲了呢?”   不待苏秦说话,张仪咬牙切齿道:“都是那个王八羔子害的!要不是在鬼谷,在下非要狠狠地揍他一顿不可!”   苏秦扑哧一笑:“我说贤弟,真要和庞涓打架,你们谁揍谁可就不一定喽!”   张仪冷笑一声:“苏兄,我们谁揍谁,你看着就是!”   将近中午,玉蝉儿烧好午饭,拿手指理理头发,款款走到草堂外面。看到草地上有只蝴蝶在翩翩起舞,玉蝉儿童心泛起,追它而去。追有一时,蝴蝶飞到苏秦四人的草舍旁边,落在一朵山花上。   玉蝉儿正要跟去,忽地嗅到一股怪味,自语道:“什么怪味儿,臭死了!”   玉蝉儿扭身查找怪味的来源,惊异地发现,原来怪味是从四人的房间里散发出来的。玉蝉儿走进边上的一间,是苏秦的,里面乱七八糟,鞋子、衣服不知多久没有洗过,全都堆在角落里。   玉蝉儿惊道:“天哪,这样的屋子,怎能住人呢?”   玉蝉儿捏着鼻子将苏秦的一堆脏衣服抱到外面,打开窗子,在里面收拾起来。收拾完苏秦的屋子,玉蝉儿又走进另外三人的房间,逐个收拾一遍,将他们的衣服装进两只大篮子,一手一只提着,直朝小溪走去。   没过多久,苏秦手捧竹简,一边看书,一边走回房间。   苏秦推开房门,见房中干净整洁,以为走错房间了,赶忙退出。走到外面仔细再看,相信没有弄错,这才又走进去。   苏秦在屋中愣有一时,搔头自问:“咦,我的衣服呢?”   苏秦正在四下里寻找,孙宾、张仪、庞涓也从外面回来。   孙宾问道:“苏兄,你丢什么东西了?”   “衣服!衣服不知哪儿去了?还有,你们看,这像是我的房间吗?”   几人一看,纷纷称奇。   张仪惊咋道:“啧啧啧,不定有仙女下凡,帮你料理呢!”   苏秦笑道:“你们回去瞧瞧,是不是也有仙女?”   几人分头跑回自己房间,不一会儿,也都挠着头皮走出。   张仪问道:“奇怪,是谁干的呢?”   孙宾猛地一拍脑门:“会不会是师姐——”   苏秦也回过神来,附和道:“对,是师姐!定是她拿到河边洗去了!”   张仪陡然一怔,继而大惊失色:“师姐?糟糕——”   苏秦急问:“怎么了,贤弟?”   张仪嗫嚅道:“在下——那个——那个——在下——”   庞涓眼珠儿一转,朗声笑道:“哈哈哈,昨儿晚上,仁兄怕是骏马奔腾了吧!”   张仪被庞涓一语说中,脸色涨红,狠狠瞪他一眼,飞也似的朝河边奔去。   “我们的脏衣服,怎能让师姐洗呢?”孙宾说完,与二人一道,动身跟在后面。   张仪飞步赶到河边,果见玉蝉儿光着脚丫,挽着裤腿,在河水里浣洗他们的衣服。大部分已经洗好,另有一些泡在水里。   张仪急叫:“师姐,我的衣服呢?”   玉蝉儿见是张仪,嫣然一笑:“张士子,快来帮忙!”   张仪几步跨入河里,将泡在水中的一堆衣服一阵乱翻,一边寻找,一边问道:“我的衣服哪儿去了?”   玉蝉儿指指岸边碎石上一堆洗好的衣服:“你在里面找找看!”   张仪抬头望去,一眼瞥见自己的内衣,见它已被洗好,因没有拧,正在朝下面滴水。张仪一时愣了,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玉蝉儿笑道:“张士子,发什么愣?叫你帮忙呢!”   张仪知她必定什么都看到了,勾头不敢说话。   玉蝉儿提高声音:“张士子,叫你帮下忙,听见没?”   张仪似乎刚醒过来:“哦,帮忙?帮——帮什么?”   “拧水呀!把那堆衣服拧干,晾到草地上去。这些是力气活!”   “拧拧拧!我这就拧!”张仪拿过衣服,正欲拧水,孙宾三个也已赶到岸边。   孙宾看一眼石头上的一堆衣服,挠头道:“师姐,你看这,我们的衣服,怎能让您洗呢?”   玉蝉儿笑道:“你们大男人真是,一个赛似一个,屋子里乱七八糟,又臭又脏,衣服也是,似乎几个月没洗似的!倘若以此治理国家,黎民百姓还能有个活头?”   庞涓看看张仪,别有用心地对玉蝉儿笑道:“师姐,您说我们的衣服脏得一个赛似一个,终归有个比较吧。师姐评评看,这堆衣服里,哪一件最脏?”   张仪脸色紫红,怒目射向庞涓:“姓庞的,你——你小子——”   庞涓哪肯罢休:“师姐,瞧张仁兄衣冠楚楚的样子,他的衣服难道也有这么脏?”   张仪将拳头握得咯咯直响,咬牙切齿道:“姓庞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庞涓阴笑一声:“张仁兄,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嘛,在下这不过是逗个乐子嘛!”   玉蝉儿奇怪地望着二人:“庞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要是没事的话,帮我把衣服漂净,将水拧干,晾到那边的绳子上。天气热了,你们的衣服最好要一日一洗,不能一脱下来就扔到地上!”   庞涓笑道:“好好好,师姐,你坐下来歇一会儿,这点小活儿,庞涓一个人包了!”   玉蝉儿扑哧一笑:“这还像个男人的样儿。累死我了,真得歇一会儿。”   玉蝉儿正要上岸,猛然发现鬼谷子、童子远远站在四人身后,轻声叫道:“先生!”   众人扭头,见是鬼谷子,俯身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没有理睬,只是阴沉着脸站在那儿。   童子咳嗽一声,冷冷问道:“四位师弟,这些可是你们的衣服?”   四人垂头不语,尤其是庞涓和张仪,大气儿也不敢出。方才那些吵嚷,无疑全让先生和童子听到了。   童子提高声音:“师兄问你们话呢?”   苏秦抬头道:“回师兄的话,是我们的衣服!”   “房子脏了,可扫;衣服脏了,可洗;内中要是脏了,任谁也没办法!你们几个拿上衣服,都跟我来!”童子说完,头前走去。   四人各自抱了衣服,跟在后面,五个人排成一长溜儿,走向远处的草坪。   看到他们走远,鬼谷子轻叹一声,走到石边坐下,对玉蝉儿道:“蝉儿,来,坐到老朽身边。”   玉蝉儿坐过来,恭恭敬敬并膝坐下:“先生!”   鬼谷子问道:“蝉儿!你看,溪里流着的是什么?”   “是水。”   “可知水否?”   “先圣曰,‘上善若水’。”   “不错。”鬼谷子点头道,“蝉儿可知上善为何若水吗?”   “水利万物,而不与万物争。”   “非也。水利万物,也与万物争。”   玉蝉儿惊异地问:“先生,水也有争?”   “是的。”鬼谷子手指大山,“你看这山,坚强如是,高峻如是,巍巍然不可一世。再看这水,淙淙而来,潺潺而去。可你再看,它竟然将这大山劈开一条裂隙,将磐石磨成卵石。先圣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如果水与万物不争,如何能攻克坚强呢?”   “如此说来,天下万物,无不争!”   “无不争,亦无争。”   玉蝉儿越发不解:“既无不争,怎又无争呢?”   “这就是道之理啊。”   “请先生详解!”   “万物互为依存,相生相克。相生即不争,相克即争。这就是道。道藏于万事万物之中,无见,亦无不见。”   “先生是说,水中有道。”   “你看,水与道多么相近!道以善为行,道善万物。水以利为行,水利万物。道以弱制强,无不化;水以柔克刚,无不胜。”   “水中之道,可是先圣所说的‘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先圣所言,表面上看是水之七德,往实上说,指的却是人之七品,你可细细领悟。”   “谢先生指点!”   “要说谢呀,老朽真该谢你蝉儿才是。”   玉蝉儿惊讶地问:“谢我?”   “现在看来,若是没有蝉儿,只怕这几块璞玉,难以成器呢。”   “先生言重了。蝉儿一个女孩儿家,纵想帮助先生琢磨他们,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蝉儿有所不知,璞玉为至刚之物,就如这山,蝉儿你呢,则如这条小溪。”   玉蝉儿嗔道:“原来先生收留蝉儿,是来帮您琢磨玉器的。”   “非也。”鬼谷子摇头道,“你看这条小溪,它从大山腹地流出,一路上披荆斩棘,逢山开山,遇石劈石,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住它,也没有什么使它流连忘返。它有困境,但它在困境中学到的是智慧。它有迷恋,但它永远不会迷失自己。你看,它从不蛮冲蛮干,从不停滞不前,而是日复一日地向前流去,流啊,流啊,直到流出高山,流入大海。”   玉蝉儿望着小溪,心中一片空明:“蝉儿懂了,这条小溪所走的,其实就是修道之路!”   “是的,蝉儿,只有在到达大海的那一天,它才会猛然发现,它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转眼又是两个月,时令已入仲夏,天气热起来。苏秦四人依旧是天天借书、选书、还书。   这日晨起,又是选书时间。藏书洞虽说仍归玉蝉儿兼管,但已成为名义上的,因为在借书还书时间上,她已很少监看,全凭四人的自觉。   孙宾将昨日所看之书放回书架,又在书架上翻找一阵,拿起一本,转身走出。庞涓见孙宾走远,赶忙过来,拿起孙宾所还之书,细细看过,然后揣上自己选中的,走出门去。   看到这一幕,张仪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当下有了主意,在书架上左翻右找,终于在一个尘封的角落里抖出一卷竹简,抖去尘土,粗粗一翻,喜道:“嗯,就是它了!”   张仪拿了这册竹简,径直走到孙宾常爱读书的断崖下面。孙宾正在埋头攻读,张仪走到跟前,竟是没有听到脚步声。   张仪朗声道:“孙兄好兴致也!”   孙宾抬头一看,赶忙起身揖礼:“在下见过张兄!”   张仪还过礼,在孙宾身边蹲下。   孙宾找话说道:“张兄必是读得累了,出来走走?”   张仪笑道:“在下生就读书的贱命,读上十日十夜也不会累。在下此来,是专程寻孙兄您的。”   孙宾惊道:“寻我?”   “在下在一个旮旯里找到一册好书,粗翻一下,是写先圣的,感觉特好。在下知道孙兄最是崇拜先圣,特来荐与你看。”张仪说着,拿出一册竹简,递与孙宾。   孙宾一看,竟是《老子邻氏传》,喜道:“此书甚好,在下谢过张兄了!”   张仪笑道:“不过,在下尚有一请,也望孙兄答应。”   “只要孙宾做得到,张兄但说无妨。”   “庞涓那厮屡与在下过不去,孙兄阅读此书时,万不可使庞涓知晓。这样的好书,他不配看!”   孙宾沉思有顷:“这——在下如何方能瞒过他呢?”   张仪想了一下:“孙兄可择僻静处,细细阅读。晚饭之前,在下自来寻孙兄取书,你看如何?”   “这倒不难,日落之前,你可到东山雄鸡岭半腰上的那棵巨松下寻我。”   “就这么定了!”   庞涓正在树下阅读,突然听到说话声。庞涓一看,是张仪与苏秦打前面走过。   张仪边走边问:“苏兄,你见到孙宾了吗?”   苏秦应道:“方才在下见他拿了两册书,往东山去了。怎么,你要找他?”   “是的,在下有点小事儿,这想寻他。你啥时候见到他的?”   “就是刚才。他提着两册书,好像很重,但走得甚快,在下本想打个招呼,刚要说话,他竟没影儿了。”   “倒是奇了,他平时都是在那块断崖下面读书的,今儿怎就换地方呢?”   两人说着话,渐渐远去。   庞涓猛然打一激灵,自语道:“晨时明明见他只拿一册书,怎么会是两册呢?再说,他为何要换地方?难道是在防我?莫不是他得到宝书,不肯示人?不行,得去弄个明白!”   庞涓放下手中竹简,朝东山赶去。   果然!在雄鸡岭半山腰的一棵巨松下面,孙宾捧着一册竹简,读得聚精会神。另外一册被他放在地上。庞涓移近几步,本想看个究竟,可又担心走得太近让他发现。   庞涓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嗯,我且大大方方地走过去,看他藏也不藏。如果藏了,定是有鬼。如果不藏,就是我多心了!”   庞涓想定,退后数十步,打着口哨重又沿山道走上来,一副游山玩水的样子。   远远听到庞涓的口哨声,孙宾猛吃一惊。想到张仪的嘱托,孙宾忙将《老子邻氏传》收拾起来,藏于树丛里,拿起地上的竹简,装模作样地阅读。   庞涓走到树下,装作吃惊的样子:“孙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孙宾支吾道:“哦,我——是啊,一个地方读得倦了,就想换个地方。这儿僻静,看书倒是不错。看贤弟的样儿,今儿有闲心哩。”   “读得倦了,想到山上走走,不想竟是遇到孙兄。看孙兄着迷的样子,定是读到什么宝书了?”   孙宾将书递与庞涓:“是《六韬》,师弟早就读过的。”   庞涓接过来一看,果是《六韬》,心下暗道:“明明是两册书,突然就成一册了。孙宾呐孙宾,我还以为你实诚呢,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好好好,算庞某看走眼了!”   庞涓将书还与孙宾,哈哈笑道:“孙兄慢读,在下不打扰了!”   “贤弟慢走!”   庞涓哼着曲儿,朝山上走去。   一边的树丛里,张仪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嘿嘿一笑,急步下山,走到溪边,对苏秦笑道:“苏兄,庞涓那厮果然去了!”   苏秦大惑不解:“我说贤弟,你让在下说这说那,又在此一惊一乍,究竟在搞什么鬼?”   张仪在他耳边细语一阵,苏秦皱眉道:“如此说来,庞涓真是有心之人!”   “岂止有心?还是黑心!”张仪恨道,“苏兄,在下方才想了一个整治他的方子,苏兄只要点头,在下保证让姓庞那厮记次教训。”   “贤弟要想整他,就去整他好了,为何定要在下点头?”   “因为这事儿得苏兄出马。”   苏秦惊道:“我出马?”   “是的。”张仪改作嬉笑,“在下跟那厮是冤家,无论说出什么,他必是不信。苏兄就不同了,只要从你口中说出,这厮必听。”   苏秦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要害人,却拿在下当枪使,天下竟有这等事儿?”   “苏兄误会在下了。”张仪眼珠儿一转,一本正经道,“在下不是害他,是帮他!再说,这也是在帮孙兄。”   “帮他?帮孙兄?”   “苏兄想想看,在这鬼谷里,如果庞涓要防一人,会是谁呢?”   苏秦笑道:“当然是你张仪。你们二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呢。”   “错了!”张仪道,“苏兄,看人不能只看表相。”   “你是说,他要防的是孙兄?”   “正是。”张仪侃侃说道,“你想想看,在鬼谷里,师姐修的是医道,又是女儿身,与庞涓不是同道中人,可以忽略不计。你我所学是口舌之术,与那厮风马牛不相及。唯有孙宾与他志趣相投,且又师出同门,彼此知根知底。若是同事一主,就有主次之分;若是各事其主,就是对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说,庞涓那厮能不防一手吗?”   苏秦沉思片刻:“贤弟如此说来,倒也在理。”   “孙兄是实诚之人,庞涓若有此心,孙兄必无提防,也必吃亏。我们若是听凭庞涓此心膨胀下去,岂不是既害了庞涓,也害了孙兄?”   苏秦细想一阵,抬头道:“嗯,贤弟有何良策?”   张仪在苏秦耳边如此这般,耳语一番。   苏秦笑道:“这——未免损了点儿。”   “嘿嘿嘿,”张仪咧嘴乐道,“全当乐子呗!一天到晚闷在谷里,还不把人憋死?”   孙宾的反常举动使庞涓大惑不解。   这日午后,庞涓无心看书,闷了头坐在树下。依他的了解,孙宾不该是这个样子。可前日之事,却是他亲眼所见。常言道,人心隔肚皮,孙宾少言寡语,纵有心事,也极少吐露。细想起来,对于孙宾,他还真的所知甚少。即使他出身名门之事,也是被陈轸审问出来的。看来,孙宾确是极有城府,日后他得多留一个心眼。   庞涓正自思虑,苏秦提个竹篮走来,看到庞涓,远远叫道:“庞兄!”   庞涓回过神来,见是苏秦,起身揖道:“在下见过苏兄!”瞧一眼竹篮,“苏兄这是——”   “方才见到师姐,她说许久没有吃到香菇了。昨儿落雨,今日必有鲜菇,在下想去采一些回来!”   听到是玉蝉儿要吃香菇,庞涓说道:“哦,师姐总能与我想到一块儿。昨日刚一落雨,在下就想今日去采鲜菇。谁想杂事一来,竟将这档子事儿忘了。走,在下陪苏兄一道采去!”   苏秦笑道:“这敢情好,在下正在担心采到毒菇呢。师姐爱吃桦树上的菇,我们到桦树林里去采如何?”   二人说说笑笑地沿山道走向桦树林。聊到高兴处,苏秦笑道:“嗨,昨晚有件奇事,在下越想越是纳闷儿!”   “哦,是何奇事?”庞涓大感兴趣。   “昨晚在下许是着凉了,天将明时,肚疼难忍,只好跳下榻去,到林子里出恭。出恭回来,正要开门进屋,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有人说话?”庞涓惊道,“半夜三更的,何人说话?”   “在下也觉奇怪,仔细一听,竟是孙兄!”   听到是孙宾,庞涓两眼大睁:“是孙兄!他说什么来着?”   “也是在下好奇心起,侧耳细听。哈哈哈,原来孙兄在说梦话!”   庞涓连连点头:“嗯,这个时辰,是有梦话。孙兄说什么来着?”   “初时听不真切,后来听到孙兄在喊,‘李将军,你带三千人左行三百步,排成一字长蛇形;张将军,你带三千人右行三百步,亦排成一字长蛇形!’”   “就这些?”   “哪能呢?孙兄这个梦很长,又喊又叫的,一会儿调这个,一会儿拨那个,调来拨去,在下被他搞晕了。再说,那阵儿特困,在下哪有闲心听梦话。只是眼下想起此事,觉得有趣,这才说与庞兄听。唉,在这鬼谷里,若论读书上心,真还数到孙兄,连梦里也是如此用功!”   庞涓停住步子,若有所思,半是自语道:“照苏兄所说,孙兄怕是在摆什么阵法。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莫不是孙兄读到什么阵法了?”   “嗯,”苏秦点头道,“经庞兄这一说,在下倒也想起来了,孙兄提到什么太公八阵!”   庞涓惊道:“太公八阵?你可听清楚了?”   “清清楚楚!”   庞涓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自语道:“太公八阵?这倒真是新鲜东西!”   桦树林在雄鸡岭上,也就是孙宾躲起来读书之处。走有半个时辰,二人来到雄鸡岭,苏秦指着林子道:“庞兄,桦树林到了!”   庞涓“嗯”了一声,跟苏秦走进林子,四处寻找蘑菇。正寻之间,苏秦喊道:“庞兄,快来看,此为何物?”   庞涓忙跑过来,果见林中空地上有幅图案。庞涓横看竖看,却也看不出名堂。   苏秦呵呵笑道:“好像是个虫子在爬。想是张仪这小子吃饱了撑的,来此林中装神弄鬼。庞兄,甭管它了,我们采菇去。”   庞涓却是一动不动,凝神望着图案:“苏兄,你先去采,在下看看是何玩意儿?”   苏秦走后,庞涓自语道:“看来,这就是太公阵法了。前日孙宾神秘兮兮地躲到这片林中读书,昨晚又说梦话,此图必是太公阵法。想必是他搞不明白,画在地上慢慢参悟的。哼,这个孙宾,在大树下面偷读,却在林子里画图,真够鬼的!我且回去寻块木板,拿好笔墨,将此图描摹下来,细细参悟!”   然而,待庞涓寻到木板与笔墨赶至林中时,图案却不见了。庞涓一下子怔在那儿,半晌,似乎明白过来,叹道:“孙宾呐孙宾,你倒真够阴的!”   晚饭时,众人各盛一碗,蹲在草坪上边吃边说笑。庞涓没有胃口,端了一碗,走到一边,将碗放下,闭目思索。   孙宾走过来,关切地问:“师弟,怎么不吃呢?”   “吃不下。”   孙宾急切地问:“莫不是病了?”   庞涓想了想,决定再试一试孙宾,抬头问道:“孙兄,你可听说太公阵法?”   孙宾想了许久,摇头道:“在下只听先生说起过太公兵法,不曾听说太公阵法。贤弟怎么问起这事儿来了?”   庞涓哈哈笑道:“既然孙兄不知,就当在下没问就是!”端起饭碗,扭头走去。   孙宾怔了下,冲着他的背影叫道:“师弟,你——你这是怎么了?”   庞涓头也不回。   这日晚间,万籁俱静。庞涓辗转反侧,一直挨到下半夜,悄悄起身,推开房门,走到外面,将耳朵贴近孙宾的窗口。   孙宾却在呼呼大睡。   庞涓听有许久,气恼地说:“说呀,你个人精儿,怎么不说梦话了呢?”   晨起选书,孙宾拿了一册朝外走去。庞涓远远跟在后面,见孙宾径直走向他往常读书的断崖,坐在一块石头上将书摊开。   庞涓恨道:“哼,这厮装得真像!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   时至中午,又至下午,再至太阳落山,孙宾却是一直坐在那儿,并无任何异常。   庞涓苦守一日,仍是一头雾水,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呢?为何他的一丝马脚也未露出?难道是他有所觉察了?一定是的。昨晚不该问他太公阵法之事!是我打草惊蛇了!”   次日,庞涓继续跟踪孙宾,见他再次走到断崖下面,便知得不到什么。庞涓心头一动,扭头走向东山,继续在雄鸡岭半腰上的林子里搜寻。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没寻多久,他就在林中看到了另一幅图案,不远处,则是由石子、树枝摆设出来的一个变化版。   庞涓喜道:“原来如此,差点误了大事!”   庞涓抖擞精神,全神贯注地钻研起两个图案,却是越看越不明白,自语道:“怎么回事呢?难道不是兵阵?对,绝对不是兵阵!可——可它又是什么呢?太公八阵,难道这是其中的局部或局部的变化?待我再寻寻看!”   庞涓到林中又寻一时,却一无所获,只好回到两个图案前,琢磨来琢磨去,直到太阳落山,仍未参出要领。   庞涓陡地一拍脑门:“待我问过先生,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庞涓早有准备,拿出笔墨将两个图案描了个大样,带回谷中。   吃过晚饭,众人在一起闲聊。张仪躺在自制的竹榻上,拿出他用雁翎制成的羽扇扇风。   庞涓看到,笑道:“张兄,你的扇子不错,能看看否?”   张仪随手递给他。庞涓端详一阵,笑道:“嗬,这些乌鸦毛真还不错。”   张仪一把抢过扇子,嘻嘻笑道:“你这张乌鸦嘴,只能说出乌鸦毛。告诉你吧,在下这扇子上,是清一色的凤羽!”   听到是凤羽,玉蝉儿笑着接道:“哦,是凤羽呀,我也看看。”   玉蝉儿看了一会儿,笑道:“什么凤羽?是雁翎。”   众人皆笑起来。   恰在此时,鬼谷子也摇着一把羽扇,缓缓走来。   众人赶忙起身,揖道:“弟子见过先生!”   鬼谷子还过礼,笑着问道:“你们方才为何而笑?”   庞涓应道:“回禀先生,我们在笑张仪,他拿了雁翎来充凤羽!”   鬼谷子笑道:“雁翎、凤羽都是羽毛,在道来说,并无区别!”   张仪听得此话,将扇子摇得哗哗直响,哈哈笑道:“先生的话,你们可都听清楚了?”   鬼谷子接道:“在物来说,却是天上地下!”   张仪失了声,众人却是大笑起来。   笑有一时,庞涓问道:“先生,弟子有惑!”   鬼谷子望着他:“说吧!”   “何为‘太公八阵’?”   鬼谷子思索有顷:“老朽只听说过‘太公兵法’,未曾听说‘太公八阵’!”   庞涓大是疑惑,回到房中拿出他在林中临摹来的图案:“先生可曾见过此图?”   鬼谷子审视半晌,摇头问道:“此图何来?”   “是在东山桦树林里看到的,弟子疑与‘太公八阵’有关,请先生定夺。”   鬼谷子又审一时,再次摇头:“此图大是怪异,肯定不是兵阵!再说,据老朽所知,天下不曾有过‘太公八阵’。”   庞涓愈发惑然:“这——”   张仪凑上来:“什么宝贝,我来看看!”   鬼谷子将图递过来,张仪看过,嘻嘻笑道:“嗨,这不是只仰八叉子的王八吗?还在孵蛋呢!”   玉蝉儿、孙宾、童子等闻听此话,尽皆围拢过来。   玉蝉儿审视有顷,点头道:“嗯,还甭说,真是像呢。”   孙宾笑道:“嗯,是有点像,想是师弟拿来让大伙儿开心的!”   张仪哈哈笑道:“我说庞兄,你一天到晚神秘兮兮的,在下还以为悟出什么宝贝阵法了呢,原来弄出一只孵蛋的王八!”   庞涓忙拿过去,仔细一看,果是一只被颠倒过来、正在孵蛋的王八,顿时羞得面红耳赤。直到此时,庞涓方才明白中了圈套,将眼睛射向张仪,咬牙吼道:“王八蛋,走着瞧!”转向苏秦,盯他一眼,“你——哼!”气冲冲地甩手走开。   苏秦怔了下,急追几步:“庞兄!庞兄!你听我解释!”   庞涓却是头也没回,径朝小溪边大步走去。众人冲他说笑一阵,也各散去。   在回草堂的路上,玉蝉儿与鬼谷子并排,缓缓而行。   鬼谷子的脚步越来越慢,渐渐停下,轻声问道:“蝉儿,你知庞涓为何生气吗?”   “想是张仪捉弄他了。”   鬼谷子思忖有顷:“张仪为何捉弄他?”   “自进谷之后,他们两个就跟冤家似的。先生,这事儿重要吗?”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蝉儿,这四人不可能一直待在山里修道。出山之后,他们如果做个寻常百姓,倒也无关紧要。如果出将入相,事儿可就大了,他们在谷中的任何言行,都不可等闲视之。”   玉蝉儿恍然悟道:“蝉儿明白了。听说魏相白圭视察鸿沟大堤时,见蚁穴而封之,先生这也是在封蚁穴呢。”   “是的,今日差之毫厘,明日失之千里!有些事,看小不小;另有些事,看大不大。”   玉蝉儿问道:“先生,如何方知它们是大是小呢?”   “观其理。人不同于动物之处,在其伪。伪即隐其真心。人心叵测,指的就是此伪。然而,无论他如何施伪,总会露出端倪。”   “先生,如何方能看出这些端倪呢?”   “一是观其眼睛,二是察其言行。眼为心之窗,言为心之声,行为心之从。”   玉蝉儿再问:“即使观出其理,又如何评判其是害是利,是大是小呢?”   “察其是否顺应道之理。”   “何为道之理?”   “道之理即和谐,即顺应,即万物共生,即争与不争。万事万物,顺道者昌,逆道者亡!”   玉蝉儿的眼睛扑闪几下,现出灵光:“先生是要蝉儿弄明白庞涓生气的原因,从中悟出道之理!”   鬼谷子微微一笑:“不只是悟出道之理,还要导引他们去顺应道之理。”   玉蝉儿点点头,抬眼问道:“先生,依你看来,庞涓为何如此生气?”   “这件事情,你可去问苏秦!”   “苏秦?”玉蝉儿惊讶道,“不会吧。鬼谷之中,若论朴实、谦恭,莫过于苏秦,他怎会去捉弄人呢?再说,苏秦一向自视轻贱,不可能去开庞涓的玩笑!”   鬼谷子没有回答,笑了笑,抬腿又朝草堂走去。   雄鸡岭虽然没有十几里外的猴望尖险峻高大,但在鬼谷周围,却是最高的山峰,因其远看像只打鸣的雄鸡,遂得此名。雄鸡岭东侧、南侧均为百丈悬崖,西侧、北侧却是坡度平缓,林木茂盛。   玉蝉儿沿着山路一直走向山顶,边走边四下里搜寻,自语道:“张仪说是他一大早就朝这儿来了,人呢?”   话音刚落,忽听悬崖那边传来说话声。   玉蝉儿大奇,停住步子,侧耳细听,却是两人在对话,其中一人正是苏秦:   苏秦:草民苏秦叩见上大夫!   上大夫:苏秦?你祖居何方?师从何人?   苏秦:小民祖居洛阳,师从鬼谷先生!   上大夫:鬼谷先生?本大夫未听说过。观你衣着,哪儿像个士子,分明是布衣之人!   苏秦:是的,小民为布衣之士,师从鬼谷先生,饱读诗书,胸有治国安邦之术。   上大夫:哈——治国安邦?哈哈哈哈——   那人笑毕,声音戛然而止。   “上大夫?”玉蝉儿大怔,“鬼谷里怎会冒出个上大夫呢?”正自纳闷,对话声又传过来:   苏秦:洛阳名士苏秦叩见相国!   相国:洛阳名士苏秦?老朽未听说过!你师从何人,岂敢妄称名士?   苏秦:苏秦师从云梦山鬼谷先生!   相国:哦,原来你是鬼谷先生的高徒,失敬,失敬!听说鬼谷先生有高足四人,个个身怀绝艺,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可有此事?   苏秦:正是。师弟孙宾,乃孙武子之后,与师弟庞涓同学兵法,二人均可统率千军万马,战必胜,攻必克。师弟张仪素有三寸不烂之舌美誉,其才——   声音再次戛然而止。   玉蝉儿陡然明白过来,快步上前,果见只有苏秦一人,正自聚精会神地端坐于地,自问自答。许是过于专注,对急步上来的玉蝉儿毫无觉察。   玉蝉儿款款走到苏秦跟前,扑哧笑道:“苏士子,你演得真像,方才竟将蝉儿唬住了,真还以为鬼谷里来了什么上大夫、相国呢!”   见是玉蝉儿,苏秦大吃一惊,不无尴尬地嗫嚅道:“师姐,您——您全听见了?”   玉蝉儿半开玩笑道:“苏士子有问有答,声音那么大,蝉儿走至山腰,就已听到了!”   苏秦脸上发窘,更显尴尬。   玉蝉儿在他前面并膝坐下,缓缓问道:“蝉儿方才听到苏士子叩见的净是上大夫、相国之流,为何不去直接面君呢?”   苏秦低垂了头,半晌方道:“师姐见笑了。苏秦智不如人,不敢有此奢望!”   玉蝉儿又是扑哧一笑:“什么智不如人?能进鬼谷的人,哪一个是傻瓜?苏士子此言,只怕不是心里话吧!”   “是心里话。说真的,在下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不及庞兄、孙兄,更不用说师弟张仪了。在下此生,若是能够见到上大夫或是相国,有个晋身,于愿足矣!”   玉蝉儿一怔,慢慢敛起笑容,凝视苏秦:“难道苏士子进山修道,为的只是图个晋身?”   苏秦犹豫有顷:“也不完全是。”   “蝉儿愿闻士子高志!”   苏秦略顿一下,笑道:“苏秦若是说出来,只怕师姐讥笑!”   玉蝉儿微微一笑:“人各有志,小女子有何资格讥笑苏士子呢?”   苏秦两眼望着远处绵绵不绝的峰峦,自述其志道:“苏秦此生,定在四十岁前建功立业,封城拜相,闻达于诸侯,留名于后世!”   玉蝉儿倾身问道:“还有吗?”   “苏秦别无他求!”   玉蝉儿沉思良久,抬头说道:“苏士子果是壮志凌云!不过,蝉儿尚有一惑,请苏士子解之。”   “师姐请讲!”   玉蝉儿的两眼紧紧盯住苏秦:“方才苏士子述志,蝉儿只听出了‘功名富贵’四字。蝉儿请问,对苏士子来说,功名富贵真就那么重要吗?”   苏秦低下头去,半晌无语。   “苏士子?”   “唉,”苏秦缓缓抬起头来,轻叹一声,望向玉蝉儿,“请问师姐,您挨过饿吗?”   玉蝉儿摇头。   苏秦目视远方:“您种过田吗?”   玉蝉儿摇头。   苏秦将目光收回,情绪略显激动地望着玉蝉儿:“您知道身无分文地走在王城大街上的滋味吗?您受过富贵人家投过来的鄙夷目光吗?您受过胯下之辱吗?……”   玉蝉儿的一双大眼睛不无惊讶地望着越来越激动的苏秦,连连摇头。   苏秦的目光再次望向远方,似乎回到多年前的轩里:“记得那年七月,我们兄弟三人就和阿大站在田头,看着眼前一片连一片的禾苗。那是我们的汗水,是我们一年来的所有盼望。无情的日头火辣辣地射下来,射在已经枯黄的禾苗上,将一片片叶子晒成一条条又细又长的卷儿。枯黄的禾苗下面,是一条接一条的裂缝儿。裂缝儿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就像深渊,一条接一条,横在我们的心上。我们父子四人的心碎了。我们跪在地上,祈求上苍降雨,哪怕只降一滴也好。我们一天又一天地跪着,求啊,求啊。有一天,雨来了。雨终于来了。雨下啊,下啊,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   苏秦越说越慢,渐成哽咽。玉蝉儿被苏秦的激情彻底感染了,汪洋一片的雨水似已化为她眼中的泪花。   苏秦停下来,半晌,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切都没了,所有的汗水,所有的盼望,全没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泥泞,满地的泥泞,没完没了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   又是一阵沉默。   苏秦的眼中淌出泪水:“次年就是荒春,我和弟弟来到王城。大街上到处都是好吃的,有馒头,有包子,还有油条,一排接一排,一堆挨一堆。我和弟弟逐个摊位看下去,口水都咽干了。那一年,我十二岁,第一次进王城,也第一次看到了达官贵人。他们穿的衣服真好,他们从那些摊位前面经过,对满眼的好吃的不屑一顾。师姐,也许就是从那一日开始,我才知道什么叫富贵。我暗中发誓,我要离开轩里,离开那片土地,我一定要得到那个名叫富贵的东西!”   苏秦的语调里充满了向往和坚定,玉蝉儿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她低下头去,陷入沉思。   好一会儿,玉蝉儿抬起头来,平静地望着苏秦:“蝉儿终于明白了,苏士子之所以发愤用功,为的只是寻求富贵!”   苏秦垂下头去。   玉蝉儿提高声音,两眼直视苏秦:“是的,蝉儿没有挨过饿,蝉儿没有踩过没完没了的泥泞。苏士子所经历过的一切,蝉儿一样也没有经历过。然而,唯有功名富贵,蝉儿见得多了,多得让我恶心!”   一阵更长的沉默。   苏秦抬头,尴尬地笑笑:“师姐,您到这里,恐怕不是专门来谈这事儿的吧!”   玉蝉儿也趁势换过话头,微微笑道:“是啊,苏士子谈起富贵,蝉儿听得入迷了,差一点误了正事儿。这几日天气晴朗,星月灿烂,蝉儿甚想开个篝火宴会,与天地同乐。”   “师姐,此事禀过先生没?”   “嗯,禀过了,”玉蝉儿点头道,“先生说,明日人定时分,地母吞月,此乃上天奇象,不可不赏。再说,明日也是——”打住话头。   “师姐,有话直说!”   玉蝉儿抬起头来:“明日人定也是蝉儿十六岁诞辰,蝉儿想——想与先生、童子及几位士子共度此时!”   苏秦当下揖道:“师姐二八芳华,在下祝贺了!师姐放心,在下这就告诉几位师弟,保证明日晚上师姐过得开心就是!”   玉蝉儿揖道:“有劳苏士子了。说起几位士子,蝉儿顺便问一句,昨日那个王八阵是怎么回事,搞得神秘兮兮的。”   苏秦如此这般讲述一遍,玉蝉儿扑哧笑道:“怪道庞士子生气,原来吃了那么多苦头!张士子也是,亏他想出这等馊主意!”   “唉,”苏秦叹道,“在下觉得张仪所说不无道理,这才去开庞兄的玩笑,不想他竟那么当真。待有机会,在下跟他解释清楚就是!”   “算了吧,”玉蝉儿摇头道,“依庞士子性情,苏士子只怕越描越黑。”   “在下谨听师姐教诲!”   “什么?”张仪一下子弹起,“明日是师姐的十六岁生日?乖乖,这下还不热闹一番?”   “在下也是这么想,”苏秦应道,“师姐想办一场篝火宴会,我们要好好合计合计。”   张仪略想一下:“这样吧,你准备山果,我准备食品。酒,对,这事儿离不开美酒,听师兄说,先生洞里尚有陈年老酒,是先生亲酿,让童子弄一坛来。还有什么?嗯,干柴。篝火离不开干柴,劈柴这事儿让庞涓做,不能让他吃白食!”   二人正在合议,孙宾、庞涓走过来。   庞涓听得明白,远远叫道:“在下吃何白食?”   苏秦笑道:“庞兄,孙兄,你们来得正好。先生说,明天晚上地母吞月,是难得的天象。偏巧明日也是师姐十六岁华诞,我们合计一下,来个篝火宴会,一边赏月,一边贺喜师姐,你二人意下如何?”   庞涓朗声应道:“好好好,给师姐过生日,要庞涓干什么都成!张兄,刚才你叫庞涓做何事来着?”   “劈柴!”   庞涓呵呵一笑:“劈柴就劈柴!”   几人又议一番,分头准备去了。   第二日,张仪、苏秦、孙宾、童子诸人经过一日忙活,搞到整整两大篮子食物,有小鱼、野兔、山鸡、瓜果、干果、野菜等。下半晌,张仪站在草坪上,望着摆在石几上的两大篮子食品,一边拿扇子扇风,一边满意地审视自己的成就。   张仪审视一会儿,眉头渐皱起来,自语道:“嗯,好像还缺点儿什么,是的,一定缺少点儿什么!”陡地一拍脑袋,“对,这个日子不同寻常,万不可错过,我得精心为她准备一件大礼才是!”   张仪将扇子放在石几上,苦思有顷,一拍脑门:“有了!”   张仪二话不说,拔腿就朝山上跑去。   张仪刚走,庞涓就扛了一大捆干柴回来,朝草地上一放,看到旁边有只水桶,拿过水瓢舀一瓢出来,咕咕喝上一气,咂了几下,走到石几前,望着两大篮子食品,满意地点点头:“嗯,这厮倒也真能折腾,整得够丰盛了。”看到石几上的扇子,伸手拿过来,连扇几下,“嗯,这厮的手艺,倒也不错!”   庞涓歇了一会儿,看看日头,见时辰尚早,回到房间,拿了两件干净的衣服,径朝溪边走去,走几步,将扇子扇一下,好像它是一个玩具。   庞涓走到溪边,正要解衣下水,陡地停下,自忖道:“天色尚早,这儿离草堂太近,万一让师姐瞧见,却是不雅。干脆到那水潭里去,洗个痛快。”   庞涓走上河岸,朝树林深处走去。   水潭位于小溪上游约二里处。庞涓走到时,日头尚未落山,天色依然亮堂。庞涓拐下小路,正要走下水潭,陡然听到水中有人。庞涓抬头一看,大吃一惊。   水中不是别人,竟是全身赤裸的玉蝉儿!   庞涓的热血一下子沸腾起来,身子本能地一缩,隐于后面的树丛中,紧紧闭上眼睛。   玉蝉儿却无一丝察觉,仍在水中一边悠然地洗搓,一边哼着小曲儿。今日是她十六岁生日,也是一年来她最开心的一日。   庞涓两眼紧闭,一颗心狂跳不止。庞涓知道再看一眼的后果,忙在心头念叨:“庞涓,考验你意志的时刻就在眼前!庞涓,如果你想成为英雄,如果你想干成大事,你就万不能睁开眼睛,万不能偷看师姐!她是师姐!师姐!师姐!!!”   庞涓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玉蝉儿绝美的胴体在庞涓的心眼里忽隐忽现,飘来荡去。庞涓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全身抖动,牙关紧咬,全力抵御近在咫尺的诱惑!   终于,庞涓开始松弛下来,身体不再抖动,牙关不再紧咬,眼睛不再紧闭,呼吸也渐趋平缓。   庞涓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是的,他战胜了自己。他后退几步,转身离开。走有十几步,他伸出衣袖,擦掉因紧张而流出的一脸汗水,同时,本能地拿起张仪的扇子。   陡然,庞涓的目光落在张仪的扇子上,久久地凝视着它。庞涓的眼珠儿急速一转,嘴角露出一丝阴笑:“你小子,几番阴我,今儿让你也喝一壶,看不把你呛死!”   庞涓返回来,将扇子丢在树丛里,而后将树枝拨弄得嚓嚓直响。   响声惊动了玉蝉儿。   她本能地捂住胸部,泡进水里,颤声叫道:“谁?”   树丛后面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再后是一片静寂。   玉蝉儿面色绯红,呆若木鸡。愣有一时,她冷静下来,落落大方地走上岸去,穿上衣服,走向发出响声的树丛,一眼看到了地上的扇子。   她弯下身子,捡起羽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玉蝉儿又站一时,拿衣袖擦过泪花,将张仪的扇子纳入袖中,走回谷中。此时,太阳已是落山。玉蝉儿走到谷口,刚好看到张仪手持花环,兴高采烈地哼着小曲儿沿山路走来。   远远看到头发依旧湿漉漉的玉蝉儿,张仪将花环高高举起,大声叫道:“师姐,快看,这是什么?”   玉蝉儿脸色铁青,一句话也不说,但却顿住脚步,只待张仪走到跟前。   张仪笑道:“师姐,您怎么了?来,戴戴看,这是师弟第一次编花环,特别送予师姐您的,戴戴看,大小合适不?”说着,将花环直接戴在玉蝉儿头上。   玉蝉儿陡地一把夺过花环,朝地上一摔,拿脚狠狠地又跺又踩:“怎么了?怎么了?我让你看看怎么了?”说完,两手捂脸,哽咽着急步离去。   张仪傻了。他怔怔地望着玉蝉儿远去的身影,许久,弯下腰去,捡起地上被她踩得支离破碎的花环,一片茫然。   苏秦、孙宾、庞涓正在草坪上准备晚宴,远远看到玉蝉儿一路哽咽着跑回鬼谷草堂,“咚”一声将房门关得山响。   苏秦感觉有异,轻声问道:“师姐怎么了?”   孙宾也怔道:“是啊,宴会就要开始,她这是——”   苏秦想了一下,对孙宾道:“孙兄,在下收拾,你去问问咋回事儿?”   孙宾点点头,径直走进草堂,敲门道:“师姐,开门,是我,孙宾!”   顿有一时,玉蝉儿缓缓开门,揖道:“孙士子,请进!”   孙宾看她一眼:“师姐,方才怎么了,吓我们一跳!”   玉蝉儿已经平静下来,缓缓从袖中摸出扇子,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孙士子,请把此物还与张士子!”   话音落处,玉蝉儿头也不回地走入洞中。走到洞口,刚好遇到童子抱着一坛老酒出来。   童子兴奋地说:“蝉儿姐,你可回来了。快点,张师弟他们弄来许多好吃的!”   玉蝉儿淡淡应道:“你先去吧。”   童子答应一声,走出草堂,远远望到张仪拿着那只破碎的花环,耷拉了脑袋走回来,大声叫道:“张师弟,美酒来了!”   张仪却不理他,只管阴着脸,一步一挪地走到草坪上,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   苏秦看他一眼:“贤弟,你怎么了?”   张仪摇摇头:“鬼知道怎么了!”   苏秦怔了一下:“咦,蝉儿在那儿伤心,你在这儿也拉了个长脸,你们二人弹的这是哪一曲呀!”   张仪叹道:“唉,若是知道弹的是哪一曲儿,我——我——”   见孙宾从草堂里走过来,苏秦急问:“孙兄,问过师姐了吗?”   孙宾点点头,走到近前,将羽扇放在石几上,对张仪道:“师姐让在下将此扇还与张兄!张兄,这是怎么回事儿?”   张仪猛地拿过扇子,反复观看,越看越是愣怔:“奇怪,我的扇子,怎么会在师姐手中?怎么回事呢?”抬头望着童子,“师兄,我的扇子为何会在师姐那儿?”   童子反问道:“嗬,此事该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   张仪正自纳闷,一直在十几步外草坪上躺着的庞涓忽身爬起,打着唿哨,慢悠悠地走过来,瞧一眼张仪,嘻嘻笑道:“咋回事儿?叫在下来说,看师姐伤心那样子,八成是遭人欺负了!”   张仪忽地站起,手指庞涓:“庞涓,你——”   庞涓白他一眼:“咦,在下只是说句实话,又没有说是张仁兄做的,你激动个啥?”   张仪气道:“你——”   张仪转向孙宾、苏秦:“孙兄,苏兄,张仪对天盟誓,如果对师姐有过半点儿不耻之举,张仪定——定遭天雷轰顶!”   孙宾劝道:“张兄,我们相信你不是无耻之人!”   庞涓阴阳怪气地说:“无耻不无耻,又未写在脸上!人呐,知人知面不知心,明看是个君子,暗中可就说不清喽!”   张仪大叫:“庞涓,你——你血口喷人!”   庞涓哈哈笑道:“血口喷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张仁兄又没做下不耻之事,在下不过说句实话,张兄为何受不住呢?”   张仪大吼一声,一头扑向庞涓:“你这奸诈小人,我跟你拼了!”   庞涓猝不及防,被张仪冲倒于地。紧接着,二人在草地上一翻一滚,扭打成一团。苏秦、孙宾急忙上前,竟是拉扯不开。   童子急了,飞快跑回草堂,刚到门口,见玉蝉儿身披一袭轻纱,缓缓走出草堂。   童子叫道:“蝉儿姐,你看他们——”   玉蝉儿没有说话,一步一步地走向草坪。   童子大声叫道:“张士子、庞士子,蝉儿姐来了!”   两人正扭打着,听到童子的喊声,陡然松开。   玉蝉儿冷冷的目光直射过来:“打呀,为何不打了呢!”   张仪、庞涓爬起来,各自垂了头,讪讪站在一边。   玉蝉儿向前又走几步,在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缓缓松掉身上的白纱,赤裸着身子站在草坪上。冷冷的月光直射下来,倾泻在这具刚满十六岁的处子胴体上,使她越发纯洁柔媚,如仙女下凡。   四人惊得呆了,急急背过脸去。   玉蝉儿冷冷地说道:“看呀。你们中有人不是想看蝉儿的身体吗?看呀,为什么扭头了呢?如果有谁看不清楚,可以走近前来。再看不清楚,可以打上火把。”   整个场地寂静无声。   玉蝉儿静静说道:“你们为何背过脸去呢?这是光明正大之事,蝉儿让你们看,你们为何不看呀?”   四人将头垂得更低,完全被玉蝉儿的凌人气势震慑了。   玉蝉儿一字一顿:“诸位士子,你们不是自视为当世英雄吗?你们不是小视天下吗?你们不是将治国安邦的雄心壮志挂在嘴边吗?你们这些大英雄,为何连一个小女子的身体也不敢看呢?”   更长时间的静寂。   童子从地上捡起白纱,急步走到玉蝉儿跟前,披在她的身上。   玉蝉儿的眼中流出泪水,声音哽咽:“诸位士子,自从踏入这条山谷,自从跟随先生走上求道之路,蝉儿之心已经交付大道,不再属于蝉儿了。属于蝉儿的,只有这具肉体。如果哪位公子迷恋这具肉体,蝉儿愿意献出。诸位士子,蝉儿是真心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成为英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拯救乱世,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挽救黎民于水火,如果你们真的能够因此悟道,就算将蝉儿此身一口吞去,蝉儿又有何惜哉!”   空气竟如凝结了一般。   玉蝉儿又站一时,缓缓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走向草堂。   不远处的树影里,鬼谷子沉重地发出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张仪猛然意识到发生过什么事了,惨叫一声“天哪”,疯了般狂奔而去。   苏秦生怕他出什么事儿,远远跟在后面。   张仪一口气跑到小溪边,走到一棵大树前,将头重重地撞向树干,哽咽道:“师姐,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是真的没有对不起你啊,师姐——”   苏秦似乎也已明白过来,缓缓走过来,轻声说道:“贤弟,对得起也好,对不起也好,这些都不重要了!师姐那番话不是说与你一人听的,她是说与我们所有人的!不瞒贤弟,就在刚才,在下脸上就像被人揭去一层皮似的!一个弱女子心中念及的是拯救乱世,是苍生疾苦,可我——贤弟啊,你知道不,就在昨日,就在雄鸡岭上,我——我——我一个大男人,却在对她大谈功名富贵!天哪,功名富贵——我苏秦竟然在一个胸怀天下的奇女子面前大言不惭,将富贵功名视为此生远志,何其悲哉!何其悲哉——”   苏秦说着,两手捂脸,不无痛苦地蹲在地上,哽咽起来。   就在此时,远处草地上亮起一堆篝火,接着,传来悠扬的琴声。   苏秦竖起耳朵听了一时,站起来道:“贤弟,你听,是《流水》,师姐弹的,师姐这是在召唤我们!”   张仪摇头道:“苏兄,你去吧,在下没脸见她!”   “贤弟若是不去,才是没脸见她!《流水》不能没有《高山》,《高山》也永远离不开《流水》。贤弟,难道你不想为师姐祝寿吗?”   张仪缓缓抬起头来,不无迟疑地望着那团篝火。   苏秦扯了他的衣襟:“贤弟,我们几人中,只有你的琴弹得最好,向她献上一曲《高山》。只要是你的心,她能听懂的!”   张仪迟疑一下,跟着苏秦,慢慢向火光走去!   草地上,火焰熊熊。火光中,玉蝉儿一身素装,端坐于琴前,两只纤手有节奏地一起一落,琴音如《流水》一样,时而潺潺,时而奔涌。   鬼谷子、童子、孙宾、庞涓各自席坐于地,闭目聆听。   苏秦、张仪慢慢走近。   玉蝉儿两手一挥,弹出《流水》的最后一节音符。一片沉寂,然后是欢呼声和鼓掌声。玉蝉儿向大家深施一礼。看到张仪走来,玉蝉儿将目光转向他。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跟着转向张仪。   张仪走到琴前,坐下来,闭上眼睛,缓缓下指,弹起《高山》。   这是张仪弹得最好的一次,他的所有激情、真诚、委屈、祝福全被他倾泻在这几根琴弦上。苏秦听得感动,拿出竹笛,轻轻吹奏。庞涓情不自禁地敲起梆子,孙宾和童子也在那儿有节奏地击掌回应。   玉蝉儿不无感动地望着众人,泪水滚下脸庞。   鬼谷子缓缓站起,轻声说道:“蝉儿,取剑来,老朽为你舞一曲!”   玉蝉儿取出宝剑,鬼谷子接过,随着节奏翩翩起舞。   所有人,即使童子,也未见过鬼谷子舞剑,一时间,群情激动。张仪的眼中流出泪水。庞涓竟是呆了,两眼一眨不眨地紧盯住鬼谷子,生怕漏掉一招一式。   鬼谷子舞得并不快,然而,不一会儿,众人却是只见剑影,不见人形,而他的每一招式,甚至连剑从哪儿来,又劈向哪儿,竟都历历在目。   在场的人全看呆了。   张仪的双手按下最后一个音符,鬼谷子也收势亮相,气沉神定。   没有人喝彩,因为喝彩已经远不能表达他们内心的情感。   玉蝉儿缓缓走到鬼谷子面前,向他深施一礼:“蝉儿谢过先生。”   鬼谷子张开两臂:“生辰快乐,孩子。”   玉蝉儿扑过去,将头靠在他的肩头,鬼谷子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有顷,玉蝉儿脱身出来,缓缓走到张仪跟前,朝他深鞠一躬:“《高山》是蝉儿的最爱,在此良宵,蝉儿能够听到张士子弹奏,心中特别快乐!玉蝉儿谢过张士子了。”从旁边拿起张仪特别为她采集的花环,“还有张士子的花环,蝉儿也收下了。蝉儿再谢张士子。”   玉蝉儿将那只被她踩坏的花环戴在头上,一双明澈的眼睛真诚地望着张仪。张仪久久地凝视玉蝉儿头上的花环,泪水夺眶而出。   孙宾、庞涓、苏秦围拢过来,朝玉蝉儿各揖一礼,齐道:“祝师姐生辰快乐!”   玉蝉儿回身向众人再鞠一躬:“谢谢诸位士子,谢谢,蝉儿今日特别开心,真的,蝉儿特别开心!”   正在此时,天色忽然暗下。童子眼快,叫道:“先生,蝉儿姐,诸位师弟,快看,地母吞月了!”   众人齐朝天上望去。   果然,挂在东山头上的圆圆月亮不知何时已是缺了大半,亮度也明显减弱。原来,方才他们只顾欣赏鬼谷子舞剑,竟是忘了天有异象之事。   鬼谷子看有一时,缓缓说道:“秦国要出大事了!”   众人大惊。   庞涓急问:“先生何以知之?”   鬼谷子指着天上一股淡淡的黑气:“看到那道黑气了吗?地母吞月,必生杀气。今日此气直冲秦国分野,老朽是以知晓秦国要出大事了!”   众人顺手望去,果见一道黑气从正在被吞没的半边月旁放出,划过夜空,直垂西边天际。张仪半是惊疑地望着鬼谷子:“先生,这大事是凶是吉?”   “杀气既出,自是凶兆!”   听到秦国有大凶,张仪倒是兴奋,急忙问道:“敢问先生是何凶事?”   “此为天机!”   众人皆知天机不可泄露,因而谁也没有再问,无不仰头凝视那道横贯天宇的黑气,仿佛它就是一把夺命的利剑。   第八章秦孝公驾崩,商鞅以身殉国   鬼谷子的预测极是精确。   同日晚间,人定时分,在咸阳秦宫的怡情殿里,秦孝公坐在几前,不知何故,忽然觉得精神怠倦,面色蜡黄,全身似无一丝气力。   内臣悄声道:“夜已深了,君上,您该歇息了!”   秦孝公闭上眼睛,又坐一时,睁眼叹道:“唉,寡人想是老了,头也胀疼,时不时还要犯浑,这一犯浑,整个人就头晕目眩!”   “君上没明没夜地操劳国事,想是累了。要不,老奴传太医过来瞧瞧?”   秦孝公苦笑一下,摆手道:“累又不是病,召什么太医?”陡然想起什么,“咦,这几日驷儿哪儿去了?”   内臣稍作迟疑:“老奴不知!”   秦孝公知他没说实话,追问一句:“你当真不知?”   内臣只好叩首于地:“老——老奴听说,殿下在与几个公子斗蛐蛐儿——”   “几个公子?”秦孝公的眉毛渐渐拧起,“是哪几个公子?”   “是公子华、公子厘、公子文他们!”   公子华是公叔虔的次子,公子厘、公子文等是另外几个公室的子弟,秦孝公素知几人,松出一气,随口问道:“哦,怎么个斗法?”   内臣也缓下神来:“老奴听说,每个公子各选一只蛐蛐,捉对儿厮斗!”   “驷儿的蛐蛐叫何名字?”   “叫黑雕,听说甚是厉害,已经咬死多个对手了!”   孝公没有再说什么,又怔会儿神,轻叹一声:“唉,驷儿一天到晚只跟一帮娃娃厮混,何时才知操心国事?”   内臣劝慰道:“君上不必着急,老奴以为,殿下是个天才,只要担子搁到肩上,他必能挑得起来!”   秦孝公沉思有顷,转头问道:“那件事儿,你可办妥了?”   “依君上吩咐,全办妥了!”   “既然办妥了,就传驷儿来吧!”   内臣应一声,起身退出。   太子宫里,嬴驷正与公子华、公子厘等玩得起劲儿。   斗台上,嬴驷的小黑雕与公子厘的大黄熊激战正酣,嬴驷跳脚叫道:“咬哇,小黑雕,飞起来咬哇,咬死这头大笨熊,快咬哇!”   众人正在热闹,太傅嬴虔阴沉着脸走进来。公子华见是父亲,赶忙背过脸去。公子厘用手肘碰一下太子,悄声道:“殿下,公叔来了。”   嬴驷扭身一看,朝嬴虔揖道:“驷儿见过公叔。”   嬴虔白公子华一眼,努嘴道:“你们几个出去一下,我跟殿下说个事儿。”   公子华吐下舌头,与公子厘几个溜出宫门。   嬴虔扫一眼笼中的蛐蛐,缓缓说道:“殿下,您就这么一天到晚斗蛐蛐儿?”   嬴驷嘻嘻笑道:“斗蛐蛐好玩儿呀。不瞒公叔,别的不说,单看这头小黑雕,个头虽小,咬起架来可不含糊,昨儿就又咬死一头,嗬,那家伙块头真大!驷儿这还打算建它一个黑雕台,像这样的小黑雕,养它一群,到那时,不是吹的,驷儿保管打遍列国!”   “唉,”嬴虔长叹一声,轻轻摇头,“殿下,您——您总该干点儿正事才是!”   “正事儿?”嬴驷两手一甩,“国事有公父和公孙鞅在,家事有公叔您在,何事需用驷儿操心?”   嬴虔再叹一声:“若是殿下一直这么想,大秦江山,只怕早晚会是那个外姓人的!”   嬴驷冷冷说道:“只要公父乐意,让他拿去就是。”   嬴虔一愣,急道:“殿下,您——”   “公叔,您来找驷儿,没有别的事吧?”   嬴虔听出来他这是在下逐客令,只好叹口气道:“殿下,近日君上气色不好,您该抽空问安才是。”   “哦?”嬴驷略略一怔,道,“知道了。”   话音刚落,一个宫人在门口唱道:“君上有旨,宣殿下怡情殿觐见!”   嬴驷又是一怔,望一眼嬴虔,见他也是惶惑,抬头朝门外走去。   怡情殿里,仍在埋头读奏章的孝公见内臣进来,抬头问道:“驷儿呢?”   “老奴使人传去了,顷刻就到!”   孝公点点头,目光再次回到奏章上。这道奏章是公孙鞅从其封地商郡发来的,孝公已经读过不知多少次了,仍是没有看够,再次浏览一遍,不无赞叹地说:“商君此战打得实在漂亮,仅以区区三万之众即击溃楚军五万,斩敌两万有余,将楚人完全赶出了商於谷地!”   内臣笑道:“非商君打得好,是君上谋划高明!”   “哦,商君打胜仗,寡人何功之有?”   “君上将楚地六百里赏赐大良造,且封他为商君。大良造此战是在为他自己打,能不漂亮吗?”   “呵呵呵,”孝公笑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哦?”内臣大睁两眼直望孝公。   “这块封地是大良造自己讨要的!”   内臣愈加吃惊:“大良造他——他自己讨赏?”   “嗯,”孝公点头道,“河西一战,公孙爱卿劳苦功高,寡人欲将河西七百里尽赏于他,封他为少梁君,他执意不肯。寡人坚持封赏,公孙鞅无奈,方向寡人讨要这块谷地!”   内臣恍然悟道:“大良造是要自己打下一块地盘!”   “是啊,”孝公半笑不笑道,“此人是个人精哪!但凡是他想要的,一定能够得到。不过,经商君这一战,寡人也就南顾无忧了!”   孝公缓缓站起身子,走向一幅烙在木板上的列国形势图。   内臣急叫:“掌灯!”   侍读的两名宫女各执一灯,走到图前,候于两旁。孝公凑近地图,拿出朱笔,饱蘸墨水,沿商於六百里谷地圈起来,在圈中写了个大大的“秦”字。   秦孝公写完,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上移,渐渐落在河西,又用朱笔沿河水从北至南划出一道线,一直划到阴晋附近,也写出一个大大的“秦”字。   秦孝公后退几步,目不转睛地望着这道红线。   这是秦、魏眼下的疆界。   远处传来打更声。秦孝公侧耳细听,内臣小声禀道:“入二更了,君上!”   秦孝公点点头,凑近地图,目光凝聚在函谷通道上。   孝公的脸色越来越凝重,额头渗出汗珠,握朱笔的右手微微颤抖。陡然,孝公的左腿打个趔趄,身子微微一晃。   内臣赶忙扶住,不无关切地说道:“君上?”   秦孝公用力稳住身子,从阴晋起笔,沿河水南岸的函谷通道划过去,一直划到函谷关、崤关等处,将朱笔重重地圈在函谷关、崤关上。   然而,孝公还没有圈完,竟是两眼一黑,两腿一软,庞大的躯体剧烈晃动几下。内臣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孝公已经重重摔倒于地。   内臣急将孝公扶起,大叫:“君上!君上——”   正与宫人趋至门口的嬴驷听到喊声不对,急冲进来:“公父——”   秦孝公已是牙关紧咬,嘴角流出污血,双目紧闭,不省人事。在场的内臣、宫女全被吓傻了,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嬴驷飞身上前,一把抱过孝公:“公父!公父——”扭头急对内臣,“快,传太医!”   内臣这才醒过神来,急奔出去。   楚城涅阳,战鼓声中,秦兵冲开城门,守城的楚兵四散奔逃。两名秦兵冲上城楼,一把扯下“楚”字旗,换上“秦”字旗。   在众军士的簇拥下,公孙鞅、樗里疾等缓缓走进涅阳府。涅阳实际上已经超出商於谷地,再往东去,就是楚人的冶铁重地南阳。到此时为止,在河西战后仅一年时间,公孙鞅即趁楚国大举伐宋、楚人无暇他顾之际,强占了商於的六百里谷地。   公孙鞅在府中刚刚坐定,几骑急驰而来,在府前翻身下马,其中一人急急走进府中。公孙鞅一看,竟是上大夫景监属下御史狄青。   狄青跌跌撞撞地趋至厅中,扑地叩道:“下官狄青叩见商君!”   公孙鞅见他神色惶急,不及回礼,出口问道:“狄青,何事这么急切?”   狄青小声禀道:“君上陡患中风,昏迷不醒。上大夫要下官速请商君回咸阳议事!”   公孙鞅闻言大惊,略一沉思,吩咐樗里疾道:“这儿交与你了。可修高城池,严加戒备,防范楚人卷土重来。同时诏告臣民,就说君上有旨,免除百姓十年赋役,任何吏员不得扰民,违令者秦法问罪!”   樗里疾拱手道:“下官遵命!”   公孙鞅喝叫备马,仅带数十骑护卫,与狄青等急朝咸阳驰去。   公孙鞅等昼夜兼程,连换数马,于翌日午时赶至终南山里。公孙鞅勒住马头,下马草成一信递与狄青:“你速往寒泉,将此信转呈寒泉先生!”   狄青受命,勒转马头,朝寒泉方向急驰而去。   公孙鞅又行一日,于次日午时赶至咸阳。刚进府门,就见上大夫景监已在厅中守候。   公孙鞅急道:“景兄,快随我进宫!”   景监摇头。   “哦,为何不能去?”   “殿下传出口谕,全体吏员暂时休朝,没有殿下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宫城!”   公孙鞅心头一怔,似也缓过神来:“君上眼下如何?”   “下官不知!不过,宫中有人告诉下官,据太医所说,君上之病似乎不轻!这都七日了,仍旧昏睡不醒!”   公孙鞅思忖有顷,轻叹一声:“唉,君上——眼下当务之急是诊治。我已安排狄青前往寒泉,若得寒泉先生下山,君上或可有救。”   景监急问:“先生何时能到?”   “至少还得三个时辰!”   “下官亲去城外迎接!”   “好吧。”公孙鞅点头道,“在下暂先处理府中杂事,待先生赶到,我们即进宫叩见!”   景监匆匆出门,疾走而去。   三个时辰之后,景监、狄青一行人果然回来,径直来到商君府,也即原来的大良造府。公孙鞅闻听声音,急迎出来,却只见到寒泉子的女弟子林仙姑,略略一怔,上前揖道:“先生可好?”   林仙姑回揖道:“先生甚好。先生接到商君书信,即使小女子随狄将军前来!”   “有劳仙姑了!”公孙鞅不及细话,带上林仙姑径奔宫城。   后宫里,老太后、秦公夫人、宫妃、公主等无不跪在院中,对天为孝公祈祷。   怡情殿中,除去内臣、御医之外,没有一个外臣。寝宫门外,太傅嬴虔、殿下及秦公膝下的十几个公子黑压压地跪下一片,都在为秦公祈福。几个太医守在孝公身边,孝公的腿上、头上扎着数根银针。孝公仍旧昏睡不醒,呼吸微细。   内臣走到嬴驷跟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嬴驷闭目有顷,点头道:“哦,商君回来了,请他进来!”   内臣走出殿去,不一会儿,引公孙鞅走进殿中。   公孙鞅在嬴驷身后跪下,嬴驷看到,赶忙退后一步,在公孙鞅身边跪下,泣道:“商君——”   公孙鞅叩首道:“微臣叩见殿下!”   嬴驷对拜,泣道:“商君凯旋,嬴驷未能远迎,请商君见谅!”   “殿下,”公孙鞅泣道,“莫说这些了,君上龙体好些了吧?”   嬴驷摇头。   “微臣从终南山请来一位仙姑,医术颇为精湛。微臣叩请殿下,允准仙姑为君上诊治!”   嬴驷略一思索,点头道:“快请神医!”   公孙鞅击掌,不一会儿,景监引导林仙姑走进殿来。内臣走出,领仙姑径至孝公榻前。几位太医退后一步,候立于侧。   林仙姑站在孝公身边,在一步之外闭目发功。有顷,林仙姑缓缓走出。公孙鞅看到仙姑脸色阴郁,心头一沉,指示内臣将仙姑领至一旁侧室,朝嬴驷点头示意。   嬴驷会意,与他一道走入侧室。   看到再无别人,嬴驷问道:“请问神医,公父所患何病?”   “君上元阴虚极,气血攻心!”   “可有救治?”   林仙姑微微摇头:“君上已是油尽灯枯,病入膏肓了。”   公孙鞅面色煞白,半晌方道:“这——务请仙姑施展神功,只要能治君上之病,秦国不惜一切代价!”   林仙姑再次摇头:“君上之病,莫说是小女子,纵使先生亲来,也无能为力!”   听闻此言,嬴驷泣不成声。   “那——”公孙鞅思忖有顷,“仙姑能使君上醒来否?”   “小女子可以一试!”   林仙姑再进宫中,屏退左右,去除孝公身上银针,端坐于孝公跟前,微闭双目,运神发功。不消一时,林仙姑已是额上汗出,全身热气蒸腾。再观孝公,面色渐转红润,呼吸开始均匀,加重。又过一时,秦孝公的眉头和眼皮竟然连动数下。   林仙姑收住功,从袖中摸出一粒药丸,递与内臣:“请将这粒丹药让君上服下!”   内臣交与太医,太医伺服孝公服下丹药。   林仙姑缓缓退出,再次来到侧室。   嬴驷问道:“公父如何?”   林仙姑应道:“半个时辰后,君上当可醒来。只是——那粒丹药,顶多可使君上坚持三日,以后之事,小女子——”   嬴驷朝她深深揖道:“嬴驷谢过神医了!”   景监走来,领林仙姑至旁边一处地方歇息。   果如其然,半个时辰之后,孝公悠悠醒转,眼睛眨巴几下,继而闭合,头也微微扭动。太医见状大喜,急走出来。   嬴驷正与公孙鞅等正自叩于门外,见到太医,急问:“太医,公父如何?”   “回禀殿下,君上醒过来了!”   嬴驷长出一口气,继续祈祷。不一会儿,内臣走出,站在门口:“君上有旨,宣商君觐见!”   孝公醒来,第一个要见的竟是商君,嬴驷心头一震。   公孙鞅迟疑有顷,缓缓起身,趋入宫门,跪于榻前,泣道:“君上——”   孝公慢慢伸出手来,公孙鞅看到,也忙伸手。君臣二人互相握住,孝公眼中流出泪水,颤声道:“能见爱卿一面,于愿足矣。”   公孙鞅泣道:“君上好端端的,何出此话?”   孝公惨然一笑,叹道:“唉,好与不好,寡人心里有数。公孙爱卿,寡人本想与你携手再干一件大事,不想上天不怜,这就召唤寡人去了!”   “敢问君上是何大事?”   “我已东据河水,南扼武关,只要再得函谷、崤塞,就可成为四塞之国,雄踞关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此为万世基业,可惜寡人恨无时日了!”   “君上所念,也正是微臣近日所思。君上放心,微臣一定殚精竭虑,谋取函谷!”   孝公苦笑一声:“眼下看来,函谷已是小事了。寡人今召你来,是有大事相托!”   公孙鞅泣道:“君上但有吩咐,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寡人此生大幸,是得商君。秦因有商君,方有新法;因有新法,方有今日之盛。寡人之后,无论发生何事,商君都要忍辱负重,勿使新法中途夭折!”   “微臣记下了!”   孝公两眼紧盯住他,许久,缓缓说道:“寡人另有心腹之语相托!”   “微臣但听吩咐!”   “太子嬴驷,孱弱无断,易受旧党左右。旧党素为权贵,一向仇视新法。今有寡人,他们不敢兴风作浪。寡人走后,他们必会鼓噪新君,朝新法发难!”   “果真如此,鞅何以应对?”   孝公斩钉截铁:“公孙爱卿,一切以新法为上。若是新君不废新法,商君可以辅之,若是新君忤逆新法,商君可以废而代之!”   公孙鞅冷汗直出,以头抢地,泣道:“君上,公孙鞅一介寒生,得蒙君上恩遇,方有今日。公孙鞅纵使肝脑涂地,断不会做此忤逆之事啊,君上!”   公孙鞅连连叩首,把地面磕得山响。   “唉,”孝公点头道,“爱卿真心,寡人岂能不知?”指指榻边,“来,公孙爱卿,你坐这儿!”   公孙鞅诚惶诚恐地站起身子,坐在孝公榻边。   孝公颤声喊道:“来人!”   内臣急至。   “传太子觐见!”   嬴驷应声进门,跪于榻前,叩拜道:“儿臣叩见公父!”   孝公执牢公孙鞅之手:“嬴驷听旨,自今日始,你当以国父之礼侍奉商君,不可怠慢!”   嬴驷叩拜:“儿臣遵旨!”   “驷儿,拜见国父!”   嬴驷迟疑一下,朝公孙鞅拜道:“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一拜!”   公孙鞅急急下榻,与嬴驷对面而跪,泣道:“殿下万万不可!”   公孙鞅跪着转身,朝孝公叩道:“君上,一旦山陵崩,殿下即是秦国新君,公孙鞅卑微之躯,何敢以国父之尊谒见新君?君上,君臣之礼不可擅越,微臣斗胆请求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摆手道:“有爱卿辅佐驷儿,寡人九泉之下,心可安矣。你们退下吧,寡人累了!”缓缓闭上眼睛。   公孙鞅再拜,泣道:“君上保重,微臣告退!”   嬴驷叩道:“儿臣告退!”   听到公孙鞅与太子走远,孝公迅即睁开眼睛,急对内臣道:“召太傅!”   候在外面的嬴虔急急走至,跪下泣泪:“君兄——”   望着自己的亲弟弟,孝公的泪水缓缓流出,抚着嬴虔的手道:“寡人先走一步,国事家事,尽托与三弟了!”   嬴虔泣道:“君兄——”   孝公指指榻边,嬴虔坐下。   孝公抬手,摸摸嬴虔被刑过后装起来的假鼻子:“三弟呀,寡人此生,若有什么憾事,就是那年刑了三弟的鼻子。唉,寡人——寡人不该呀!”   孝公提起那段旧事,嬴虔伤心难忍,呜呜咽咽起来:“君兄,是臣弟不肖,臣弟应该受罚啊!”   “三弟呀,”孝公轻轻摇头,“不是你应该受罚,而是寡人要罚你,秦国要罚你。三弟,那时,你不是在代驷儿受罚,你是在为寡人受罚,为秦国受罚啊!”   嬴虔泣不成声:“君兄,臣弟知道,臣弟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孝公望着蠃虔,目光诚挚,“此事儿怪不得公孙鞅,相反的是,寡人要罚你时,公孙鞅屡次求情,说愿代你受罚。可你想想,寡人怎能让公孙鞅代你受罚呢?寡人罚你,等于是罚太子,也等于是寡人自罚。寡人若不罚你,如何能在秦国推行新法?没有新法,秦国又何来今日之盛?”   嬴虔开始理解当年自己的冤屈,连连点头:“君兄,臣弟明白了。”   “你能明白,寡人也就放心了。三弟呀,秦国好不容易有了这点气势,断不能半途而废!寡人这要走了,可寡人不放心哪。寡人不放心的是驷儿。唉,这孩子,都到而立之年了,仍旧不知操心国事!”   “君兄,依臣弟看来,殿下未必不知操心国事。殿下行事独特,即使游猎嬉戏,也不同于寻常之人。虽说殿下有时像个孩子,可细细想来,殿下说话做事,确也没有不检点之处。臣弟思量,殿下是个有主见之人,能干大事!”   “三弟这么一说,寡人稍稍宽心一些。有三弟和商君撑着,驷儿起初几步也许好走。以后的事,就看他自己的了。顺便问一句,老太师身体可好?”   嬴虔心头一怔:“君兄是说甘龙?”   “唉,”孝公轻叹一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寡人一生专断,为护新法,得罪了不少旧人,尤其是对不住老太师呀。寡人时日无多,无法登门向老太师赔罪,特托三弟向他转达寡人的歉意!”   嬴虔迟疑地说:“太师一向敌视新法,君兄这是——”   “去吧。无论如何,太师也是先君旧臣,为秦大小数十战,伤痕累累,身上没有一处好皮肤。寡人记得,当年与魏大战,先君不幸中箭,是太师三冲魏阵,舍命救出先君的。三弟,你去告诉太师,就说寡人没有忘记他的功劳,也永远不会忘记。自今日起,寡人恢复他的太师职爵,赏金五百!”   “臣弟遵命!”   在老太师甘龙府前二十步远处,嬴虔喝叫停车。   嬴虔跳下车子,屏退左右,独自走向太师府院门。   两扇黑漆大门紧紧关闭,看起来十分破败,莫说别人,就他嬴虔便能一脚踹开。而嬴虔清楚地记得,十几年前的太师府曾经是何等光耀,门前从早至晚人欢马叫,莫说是一般人等,纵使官员,做不到中大夫这个级别,就不敢在此露面!   然而,官场风云,说变就变。十几年前,公孙鞅变法,嬴虔和甘龙同为旧党,竭力反对,遭到君上强力压制。旧党中,他被刑鼻;公孙贾遭刑杖五十,面上黥字;甘龙则因战功显赫而免除刑杖,但也被免官去职,在家闭门思过,颐养天年。谁想,这一养竟是十几年,旧党成员或被杀,或被充军,余下几人因惧新法,谁也不敢再登太师府门一步。   如今的太师府前一片凋零,离大门一步之外就是蒿草,足有一人来深,竟也无人铲除。看这光景,太师甘龙真的已是心如死灰,失了东山再起的念头。   嬴虔轻叹一声,走到门口,轻轻叩门。   没有人应声。   嬴虔重重敲门,大声叫道:“老太师,您在府上吗?”   不一会儿,院中传来脚步声,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走过来,打开院门。嬴虔一看,原是太师府中的老家宰。   老家宰见是嬴虔,一下子怔了,好半天方才缓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叩于地:“老奴叩见太傅!”   “老太师在吗?”   “主公在呢,太傅稍候,老奴这就进去禀报!”   老家宰跌跌撞撞地走进府中。不一会儿,白发苍苍的老甘龙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出房门。远远望到嬴虔,老太师猛地一甩胳膊,头前走去。嬴虔也迎面走来。   二人相距约十步远,各自停下。   嬴虔看他一眼,朗声说道:“太师甘龙接旨!”   听到是秦公旨意,甘龙悚然一惊,以为是取他性命来的,顿时面色惨白,惶惶跪下,叩首至地。嬴虔从袖中取出诏书,当院宣过,使人抬上黄金五百。   甘龙万未料到竟是喜讯,涕泪交流,将头重重叩在地上:“老臣叩谢天恩!”双手接旨,再拜后起身,对嬴虔躬身揖道,“太傅大人,请府中叙话!”   因吃不准秦孝公是何用意,嬴虔不便多留,拱手回过一揖:“老太师保重,嬴虔尚有公务在身,这就告辞了!”   甘龙一怔,还礼道:“太傅留步,老朽还有一事,欲请教太傅!”   “老太师有话,尽可吩咐!”   “听闻君上龙体欠安,眼下可好?”   嬴虔似是弦外有音:“君上已无大碍。太师也要保重贵体啊!”   “保重,保重,”甘龙连连点头,“老朽这条老命是君上所赐,不敢不保重哪!老朽恭送太傅大人!”   嬴虔与众侍从转身出门,驱车而去。   甘龙望着一行人马渐去渐远,这才返回院中,跪在那堆金子前面,手捧诏书,号啕大哭道:“苍天呐,您总算开眼了!”哭有一时,扭头喝道,“来人!”   老家宰跨前一步:“主公有何吩咐?”   “速召公孙大人、杜大人、白大人,还有老朽的其他旧人,让他们来府议事!”   “老奴遵命!”   几个时辰过后,太师府前焕然一新,门口的蒿草尽皆除去,庭院也被他的两个儿子组织臣仆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辆接一辆的轺车在门口停下,公孙贾等一大帮反对新法或受过新法惩戒的世族贵胄纷至沓来,一直冷清了十几年的太师府前,再度热闹起来。   老太师甘龙一身新装,站在厅前朝众人逐一打揖:“诸位大人,请!”   老国尉杜挚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急前一步,拱手问道:“老太师,听说君上他——”   甘龙眼中挤出两滴老泪:“老朽请诸位大人来,就是要诸位大人向上天为君上祈寿!来,我们开始吧!”   听说是为孝公祈寿,众人莫不惊异。   公孙贾摸了摸脸上黥的那个罪字,恨恨说道:“什么?老太师,您要我们为他祈寿?这个昏君,下官恨不得他十年前就死!”   杜挚也道:“是啊,老太师,十几年来,昏君一味偏袒公孙鞅,诛杀功臣,害得我们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不咒他早死就算便宜他了,太师为何还要我们为他祈寿?”   甘龙缓缓走到厅堂正中的一个条案前面:“诸位大人,请看!”   甘龙揭开一块黑布,上面是君上的诏书和五百金。   在一片唏嘘声中,甘龙缓缓说道:“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太傅大人亲至老朽府上,宣读君上诏书,说自今日始,恢复老朽太师职位,同时为老朽晋爵一级,赏金五百!”   公孙贾显得不可置信:“老太师,这——君上他卖的什么药?”   甘龙微微一笑:“诸位大人,不管他卖的是什么药,我等出头之日,这就到了!”   “请太师明言!”   “老朽揣摸,这道旨意不是出自君上,而是出自殿下!”   众人无不惊异:“殿下?”   甘龙点头:“是的,公孙鞅怂恿君上推行新法,戗害忠良,首先反对的是殿下,领头抗法的也是殿下。眼下君上中风,必是上天报应。殿下是个孝子,当是他出面为我等昭雪冤情,代君上向上天赎罪!”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殿下既已恢复老朽职爵,就不会不管你们。老朽这就上奏,要求殿下起用旧臣。你们当中,凡是有爵无职的授予职位,是虚职的转成实职,被削去职爵的依旧恢复!”   众人无不大喜过望,齐齐跪下叩道:“谢太师提携!”   “老朽乞请诸位大人,看在殿下的份上,为君上祈寿吧!”甘龙率先跪在地上。   众人也都纷纷跪下。   商君府中,公孙鞅居中坐下,眉头紧锁一处。   车英、景监分坐两侧,面色不无忧虑。   车英微微抬头:“商君,君上此时抬出老太师,意欲何为?”   “肯定不是君上旨意!”景监应道,“下官以为,此举或是嬴虔怂恿,殿下颁诏下旨的。太傅、太师、公孙贾同为旧党,都是殿下老师,又都曾代殿下受罚,殿下和他们本就是一伙的。眼下君上病重,殿下当政,为报旧恩,自然要与这帮旧人串通一气了。”   车英不无忧虑地望着公孙鞅:“商君,新法已经推行多年,深入民心,我们万不可听任他们复辟旧制,前功尽弃!”   景监接道:“君上一旦驾崩,殿下就是新君。若是新君打算复辟旧制,我们谁能拦阻?”   车英眉头横起,有顷,捏紧拳头:“商君,依下官之见,先将旧党悉数控制起来。若是他们胆敢谋逆,我们可抢先下手,将他们全部正法示众!”   “景兄,车兄,”公孙鞅扫视二人一眼,缓缓说道,“这桩事情到此为止,二位万不可轻举妄动,陷鞅于不忠不义!”   车英、景监皆是一怔。   “唉,”公孙鞅轻叹一声,“两位有所不知,君上大限就在这几日,殿下心思,我们尚不知晓。我想殿下不是笨人,变法是好是坏,他必也心知肚明。那些旧党若有动作,想必殿下自有裁处,你们无论是谁,都不可在此当口,为殿下添乱!”   见公孙鞅言辞肯定,车英、景监不好再说什么,点头退出。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公孙鞅长叹一声:“唉,两位仁兄,你们可否想过,秦国能有今日,实属不易,不能出内乱啊!”   怡情殿里,在孝公的病榻前面,嬴驷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看样子,他跪许久了。   孝公终于动一下,睁开眼睛,轻声说道:“是驷儿吗?”   嬴驷泣不成声:“公父,是驷儿!”   孝公摸住嬴驷的手,挣扎着起身。内臣看到,赶忙上前,扶起孝公,在他身后垫上锦被。孝公摆摆手,内臣会意,与众宫人退出,顺手关上宫门。   看到宫中只有嬴驷,孝公微笑一下,缓缓说道:“驷儿,刚才寡人睡了个长觉,做了个怪梦!”   “能说与儿臣吗?”   孝公点头道:“寡人梦到列祖列宗了。寡人好像非常年轻,就像是小时候,比你还小。列祖列宗静静地坐在某个地方,看不出来是在哪儿。他们坐成一排,或朝寡人点头,或朝寡人微笑。后来,坐在中间的老祖宗示意,先君站起来,二话不说,牵上寡人的手,领寡人去往一处地方。列祖列宗全都站起身子,默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嬴驷惊道:“一处地方?是何地方?”   孝公摇头道:“寡人不知,好像是一直朝西走,不是走,是飞。我们一直飞出咸阳城。飞有几十里,看到一个三岔路口,旁边似有一株大树,树下有口老井。”   嬴驷眼睛大睁:“老井?”   “是的。先君领寡人走到井边。列祖列宗全都围井站着,然后,开始绕井转圈。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寡人记不清转了多少圈子。后来,列祖不转了,围着老井坐下。就在此时,先君开口说话了。”   嬴驷的心已被吊在嗓眼上了,迫不及待地问道:“先君说出何话?”   “先君指着井口说,嬴渠梁,秦国的前程就在里面,还不取去?言讫,先君将寡人猛推一掌,寡人猝不及防,一下子落下井去。”   嬴驷惊问:“公父下到井里,看到什么没?”   孝公叹道:“唉,什么也未看到。寡人吃此一惊,竟是醒了!”   嬴驷沉思一会儿:“公父,儿臣这就动身,一定寻到那口宝井!”   “驷儿。”孝公郑重说道,“寡人此前从未做过此梦,寡人忖思,此事儿不会有假,既然牵动列祖列宗,那口井里必有玄妙。不过,此事涉及秦国前程,你务必悄悄寻访,不可使外人知晓!”   嬴驷点下头,缓缓退出,寻思一时,喊上一名得力侍卫,各骑快马,径开城门,沿大道向西急驰而去。   出城三十里,嬴驷果然看到一个三岔路口,旁边真有一棵大树。大树左边,也真有一口废弃的古井。   嬴驷大喜,朝古井跪下,连拜数拜。拜过,嬴驷朝井中一看,并无水影。他略想一下,朝井中扔下一枚石子,不一会儿,听到下面传出一声闷响,方知井中无水。   嬴驷忖思一阵,让侍卫将随身所带绳子拴在腰上,另一头拴于树干上,对他说道:“昨夜本宫梦到井底有件宝物,你可下去,为本宫取上来!”   侍卫二话不说,顺绳索滑下井去。侍卫在井底寻找一时,又惊又喜地朝上面叫道:“殿下,小人找到了,是只石匣子,在淤土里。”   嬴驷喜道:“快,装入袋中,系在绳子上,拴牢一点!”   不一会儿,嬴驷从井下提上一只石匣子。嬴驷验过石匣子,知是此物不疑,眼珠儿一转,环视四周,寻到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搬过来,眼一闭,朝井底下猛地砸下。井底传出一声惨叫,再无声息了。嬴驷又寻一些石块扔下井去,将侍卫埋了,将袋放在马背上,径回咸阳。   嬴驷提了袋子,直奔怡情殿。   孝公榻前,不知何时挂起一只鸟笼,笼中三只黄鹂在里面跳来蹦去。嬴驷不及多想,将石匣子摆在孝公前面,叩道:“儿臣按公父所嘱,在那眼宝井中寻到一只石匣子!”   “哦?”孝公睁开眼睛,表情愕然,“快,打开看看!”   嬴驷小心翼翼地用剑尖撬开石匣:“公父,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儿臣看到了,有块小石板!”   嬴驷拿出小石板,仔细查看,惊讶地说:“公父,板上刻了文字!”   孝公略现诧异,问道:“文字?是何文字?”   嬴驷细细读道:“是‘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孝公闭目思索:“老聃?你再念一遍!”   “‘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驷儿,快,为老聃上香!”   嬴驷将石板置于案上,点上香火。   “叩拜老聃!”   嬴驷叩拜。   “驷儿,”孝公语重心长道,“寡人今日方知,老聃昔日为何弃周西行,来到我大秦地界,原来,他老人家早就参破了上天玄机啊!”   嬴驷两眼大睁:“上天玄机?”   孝公点头:“驷儿可知老聃此言有何深意?”   “请公父指点!”   “周数八百,是说周室当有八百年气运。赤尽黑出,是说周室气运当尽,大秦当兴!”   嬴驷似乎没听明白:“儿臣愚钝,请君父详示。”   “驷儿可知我大秦为何以黑为国色吗?”   “秦为水德,水色为黑,因而先祖以黑为国色。”   “是的,”孝公点头,“商为木德,国色为青,周为火德,国色为赤,秦为水德,国色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木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为周代,周也终将为秦所代。此所谓‘赤尽黑出’。周数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说,不出百年,周室气数当尽!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实乃天意啊!”   嬴驷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方道:“公父——”   “驷儿,如此王业,可惜寡人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嬴驷激动地说:“公父,儿臣一定不负天命,振兴大秦,君临天下!”   孝公长出一口气,微微点头:“驷儿,此为上天玄机,断不可泄于他人。否则,列国若知,必群起伐我,大祸必至!”   “儿臣明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业,自然亦非一朝可成。驷儿,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许传给嗣位太子!”   “儿臣谨遵公父之言!”   “驷儿,君临天下、一统六合是上天赋予我秦室的使命,是天命!违背上天,天不容你!望你时时自诫,不可有一日懈怠!”   “儿臣记下了。”   孝公闭上双目,似要睡去。嬴驷将石匣子收起,小心翼翼地藏于怡情殿的密室里。看到孝公又要睡去,嬴驷正欲离开,孝公却轻声说道:“驷儿!”   “公父,儿臣在!”   “新法为兴秦根本,断不可废!”   嬴驷郑重点头:“儿臣铭记于心。”   “新法既不可废,驷儿可知如何对待商君?”   嬴驷沉思良久:“公父,没有商君,就没有新法。儿臣既以新法为兴秦之本,必以国父之礼侍奉商君!”   孝公半晌无语,有顷,缓缓说道:“驷儿,你知商君否?”   嬴驷摇头:“儿臣不知!”   孝公问道:“商君陈奏,你敢不听否?”   “儿臣不敢!”   “商君任免官员、兴兵征伐,你敢不从否?”   嬴驷不再说话,半晌,摇头。   孝公不再问了,缓缓闭上眼去。有顷,重又睁眼,将头扭向悬在一边的鸟笼,凝视里面的三只黄鹂。   嬴驷也望过去,却是不解其意。   孝公缓缓闭上眼去,口中吟道: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孝公吟到此处,眼角滚出两行泪水。   这是《诗》里《秦风》中的一首,嬴驷自幼就熟读了的,接着吟道: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鍼(zhēn)虎。   维此鍼虎,百夫之御。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孝公的声音越来越慢:“驷儿,三只小鸟虽好,却是寡人之物。它们知寡人,寡人也知它们。没有寡人,你是养不好的。寡人这就走了,既然你养不好,就让它们随寡人去吧!”   嬴驷泣道:“公父——”   “驷儿,听说你在养小黑雕,可有此事?”   嬴驷点头。   “好好养吧。只有自己养的,你才能知它们,它们也能知你。彼此相知,才能谋大事!”孝公说完,缓缓闭上眼睛。   夕阳西下,秦宫渐入夜幕之中。   是夜人定时分,宫中丧钟传出。不一会儿,哀乐齐鸣,悲声四起。   翌日辰时,秦国当朝太傅、秦国三公之一、秦孝公胞弟嬴虔宣读孝公传位诏书,秦国太子嬴驷即位,史称惠文公。   惠文公即位当日,当殿连下两道诏书,一道是拜公孙鞅为国父,另一道是宣布恢复公孙贾、杜挚等一十三名旧党职爵。   两道诏书同时下发,列国为之震动。   在魏都安邑,上大夫陈轸得到急报,匆匆走进魏宫,叩见魏惠王,将秦宫惊变详述一番。   魏惠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爱卿是说,嬴渠梁他——死了?”   陈轸轻声说道:“是的,陛下。微臣得到密报,秦公是前日晚间驾崩的,谥号孝公。太子嬴驷于昨日辰时继位!”   “嬴驷?”魏惠王重复一声,沉思起来,有顷,抬头说道,“寡人听说此子一向不思进取,可有此事?”   “陛下所言甚是!”陈轸应道,“据微臣所知,嬴驷在继位之前,整日与一帮公子哥儿混在一起,吃喝玩乐,射猎斗鸡,很少去干正事,中看不中用!”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嬴渠梁一生好强,不想却生出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上天真也公允!看来,寡人的河西,该从此子手中讨回来了!公孙鞅现在如何?”   “嬴驷继位之时,当殿拜公孙鞅为国父,将国中诸事,尽托于他!”   魏惠王略略点头:“嗯,此子乳臭未干,此举也是在所难免!只是——有这公孙鞅在,寡人若图河西,倒也棘手!”   “陛下,嬴驷同时颁下诏书,恢复公孙贾、杜挚等一批旧族职爵,现在秦国是新旧两党并列朝堂,不似昔日公孙鞅一枝独秀!”   “哦?”魏惠王像是一下子嗅到什么,沉思良久,抬头望着陈轸,声音洪亮,精神抖擞,“秦公驾崩,新君嗣立,也算是列国大事,寡人不能没有表示。寡人国事在身,不能亲去,烦请爱卿辛苦一趟,替寡人送老贺新,全个礼数!”   “微臣遵旨!”   “老该怎么送,新该怎么贺,爱卿可要想想清楚!”   “回禀陛下,微臣早已心中有数!”   “有数就好,”魏惠王中气十足道,“新君老臣,新贵旧党,秦国朝堂这下子倒是热闹了。爱卿啊,这可是一场大戏,寡人能否收回河西,就看你的了!”   陈轸起身拜道:“微臣竭尽全力,不负使命!”   怡情殿被惠文公改作孝公灵堂,堂中烛光四射,中间停放的是孝公灵柩。   一身孝服的惠文公独自跪于堂前,陪在身边的是公子华。   灵枢一侧挂着那只鸟笼,笼中是三只准备陪葬的黄鹂。   惠文公的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鸟笼,口中吟道:“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惠文公口中吟着,脑子里却如一团乱麻。改朝换代,万事待举,但何事为大,何事为小,何事为急,何事为缓,他必须理出一个头绪来。   眼下最大、最急之事,当是鸟笼里的三只黄鸟。先君只说带走它们,可它们是谁,如何带走,先君只字未提。第一只黄鸟他已心中有数,另外两只呢?难道是车英和景监?若是他们二人,就等于向国人昭示变法不对,从根本上动摇新法,不合先君之意。再说,这两个人配称黄鸟吗?一个是上大夫,一个是国尉,二人在级别上不过是商君属下,没有商君,也就没有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另外二鸟又是何人呢?   惠文公凝视鸟笼,苦苦思索。   陡然,惠文公的脑海里灵光一现,眼前豁然开朗,转身叫道:“小华!”   公子华跪前一步:“君上,臣弟在此!”   “黑雕台之事,筹办得如何?”   “回禀君上,臣弟正在全力筹备,已有小雕三十六只!”   “全撒出去,习练翅膀的机缘到了!”   “臣弟遵旨!”   惠文公略顿一顿:“知道撒往哪儿吗?”   公子华点头道:“知道。臣弟吩咐过了,要他们日夜监督公孙鞅、车英、景监诸人!”   惠文公摇头。   “君上,还要监看何人?”   “太师他们!”   公子华惊道:“太师?”   “还有,”惠文公语气冷悛,“小雕的数量也少了些。赶明儿你从宫廷侍卫里筛选一批,待有闲暇时,从三军里再选一批,养他三五百只。也不能全是男人,女子也要。可到民间选一批色艺俱佳、愿意为国献身的。你要养好他们,将他们训练成一群耳聪目明、能斗善咬的小黑雕。”拿出金牌,“你可持此金牌前往国库,需要多少财物,支领多少!”   “臣弟领旨!”   公子华走出秦宫,隐入一幢极其隐秘的宅院,对一群黑衣人布置一番。不一会儿,众黑衣人分成几组,各自散去。   两个黑衣人左转右拐,不一会儿,就已潜至太师府前,看到门外停了许多车子,院中灯火辉煌,人来人往。二人略一点头,嗖嗖两声窜上房顶斜坡,沿屋脊行至最后一进院子,在阴暗处停下。正在此时,二人看到前面过来一盏灯笼,一个家奴照路,一个老人跟在后面,颤巍巍地走向最后一进院子。   二人定睛一看,正是老太师甘龙。   甘龙缓缓移近一处密室,早有人打开房门。太师闪进,提灯笼的走进另外一间房子,在那儿守候。   两个黑衣人看得真切,跳下屋顶,走近密室窗前,用刀尖戳破纱窗一角,偷眼望去,果见屋中坐有十几人,为首的是公孙贾和杜挚。此时,众人全都起身,弯腰朝甘龙揖礼。甘龙缓缓走至主位,盘腿坐下。众人见状,也都纷纷落座。   杜挚倾身禀道:“老太师,方才我等商议过了,事不宜迟,应趁大丧之际,除掉奸贼!”   “是要除掉!”甘龙点头道,“可军政大权皆在此人手中,你们如何去除?”   “下官思得一计,或可除去此贼!”   甘龙的目光缓缓移向杜挚。   “近些日来,下官收容敢死之士数十人,个个武功高强,只要太师一声令下,属下保管此贼人头落地!”   甘龙连连摇头:“公孙鞅身边卫士三千,高手如云,大良造府更是防护严密,你们如何刺杀?”   杜挚阴阴一笑:“太师放心,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如今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若想杀他,何愁寻不到机会!”   甘龙又是一番摇头:“谁在明处,谁在暗处,不是由你们几个空口说的。公孙鞅处事极是精明,对我等必是早有戒备,说不定墙外就有他的耳目。若是轻举妄动,稍有不慎,非但刺杀不成,反倒坏去大事!”   见老太师如此坚持,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甘龙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唉,你们一天到晚只知道砍杀,就不能想想别的法子?”   公孙贾眉头一动:“老太师是否已有妙计?”   “诸位,”甘龙扫视众人一眼,“主宰君上的是上天,主宰臣子的是君上。公孙鞅能有今日,凭的不过是先君一人。我们欲除此人,自然也须借助君上之力!”   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甘龙。   杜挚迟疑一下,抬头说道:“自即位以来,君上非但对公孙鞅不加责难,反而将他拜为国父,处处优柔寡断,事事请教奸贼。请问太师,如此柔弱新君,我等如何借力?”   甘龙微微一笑:“你呀,看到的只是皮毛!老朽所见,才是真章!不瞒诸位,今日老朽奉旨进宫为先君守灵,陡然看到先君灵前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是三只活蹦乱跳的黄鹂!”   杜挚插道:“三只小鸟有何稀奇?”   “嘘!”公孙贾摆手止住他,“听太师说!”   甘龙接道:“老朽一时兴起,打听左右,内臣告诉老朽,三只小鸟是先君所爱之物,君上欲使它们陪送先君!诸位大人,你们可知其中深意?”   公孙贾脱口吟道:“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慄。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见公孙贾仍要吟下去,杜挚打断他道:“这不是《黄鸟》吗,有什么好吟的?秦国上下,人人都能诵出。”   “是的,”甘龙点头,“此诗的确人人皆能诵读,可明其真义的怕是没有几人。公孙大人,你能说说《黄鸟》的典出吗?”   公孙贾朗声说道:“昔日穆公驾崩,殉葬者一百七十七人,排在前面的是子车氏的三个儿子。子车氏三子皆从穆公戎马征战,立下大功无数。他们居功而殉死,秦人无不哀怜,作《黄鸟》歌对其追思!”   杜挚打了个激灵:“如此说来,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难道是——”   公孙贾晃晃脑袋:“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三鸟当是公孙鞅、景监和车英!”   甘龙的脸上现出阴笑:“嗯,明白就好。新主继位,旧臣功高而不退,当是大忌。公孙鞅精明一世,却在关键时刻糊涂起来,真是天佑我辈啊!”   “可——”杜挚插道,“眼下不是穆公时代,公孙鞅若无二心,君上也不能无故戗杀功臣呀!”   “杜大人所言甚是,”甘龙点头道,“老朽特召诸位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   就在此时,老家宰敲门进来,径直走到甘龙身边,耳语几句。甘龙一怔,旋即起身道:“诸位在此稍候,老朽去去就来。”   甘龙跟着老家宰急急出来,走进前面一进院中。这是太师府的正堂,大凡客人,一般都在此处候见。   堂中端坐一人,却是陈轸。   陈轸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知是太师来了,起身迎出门外,鞠躬候于一侧。   老家宰指着陈轸:“主公,就是此人!”   甘龙将陈轸上下打量一番,却未认出来者是谁,尴尬地笑笑:“先生是——”   陈轸微微一笑,深揖一礼:“魏国上大夫陈轸见过太师。”   听到“陈轸”二字,甘龙甚是震惊,愣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还礼:“老朽不知上大夫光临,有失远迎!”指着客堂,“上大夫,请。”   陈轸伸手礼让:“太师,请。”   二人走进客堂,分宾主坐下。   甘龙再次拱手:“老朽虽未见过上大夫,可上大夫大名,老朽却是早有所闻,今日得见,实乃老朽之幸啊!”   陈轸笑道:“陈轸久慕老太师威名,早欲拜访,总也寻不到机缘。此番陈轸奉诏使秦,方才有缘登门造访,聆听太师教诲!”   “上大夫不顾贵体劳顿,深夜躬身寒舍,实让老朽过意不去!”   就在此时,侍女端着一只托盘上来,在几案上摆放茶水。甘龙亲自端起一杯,双手递与陈轸:“上大夫,请用茶!”   陈轸双手接过,细品一口,点头说道:“老太师之茶,的确迥异于大良造之茶!”   甘龙听他话入主题,接道:“听口气,上大夫喝过大良造之茶?”   陈轸笑道:“也算喝过几次!”   “哦,滋味如何?”   陈轸赞道:“苦甘酸辣咸五味俱全,每次饮之,总是让人荡气回肠啊!”   “真是好茶。敢问上大夫,老朽之茶又当如何?”   “太师之茶,清雅古朴,甚是上口,只是茶中滋味——单了点儿。”   甘龙沉思良久:“老朽愚钝,有心使其五味俱全,却不知该加何味,还请上大夫指点。”   “依陈轸浅见,老太师只需添加一味,就可镇过大良造之茶。”   甘龙沉思有顷,缓缓起身,朝陈轸揖一礼道:“请上大夫赐教。”   陈轸起身走至甘龙身边,甘龙附耳,陈轸低语有顷,甘龙连连点头,不无赞叹道:“上大夫所加之味,果是辛辣。若将此茶献于大良造,保管也让他荡气回肠!”   “只是这——让谁上茶,老太师可有考虑?”   “上大夫放心,老朽麾下,也还不缺敢死之士。”   陈轸微微笑道:“太师言过了。让谁上茶,只有合适不合适,没有敢死不敢死之说。”   甘龙点头说道:“嗯,上大夫所言甚是。”   “老太师若不嫌弃,陈轸倒是有个合适人选。”   “敢问何人?”   “公孙鞅的门客。”   甘龙惊道:“这——如何能成?”   陈轸微微一笑:“老太师,天底下没有不成之事!”朝门外的阴影中击掌三声,一个人影“嗖”地窜进屋中。甘龙吃他一吓,惊倒于地。   陈轸起身扶起甘龙,朝来人喝道:“朱大侠,还不拜见太师?”   来人叩拜于地:“朱佗叩见太师!”   与此同时,公子华亲自引领一黑衣人潜入商君府上。商君府中护卫甚严,但二人俱是熟门熟路,不一会儿,竟就潜至公孙鞅处理政务的正厅。   公孙鞅、国尉车英、上大夫景监身着孝服,各坐几前,表情俱是静穆。   坐有一时,公孙鞅咳嗽一声,目光盯向景监:“景兄,先君入殡已有旬日,列国可有使臣前来吊唁?”   景监抬头说道:“已有数国使臣赶到,其他诸国使臣,想必也在路上。”   “哦,来的都是何人?”   “义渠君亲来,韩国、赵国是太子,齐、楚、燕、卫、鲁、宋等国,还有巴、蜀二国,由于路远,使臣尚在途中,至于是何人前来,下官尚且不知!”   “魏王没派使臣?”   “派了,是上大夫陈轸。此人黄昏之前方至,下官尚未收到他的帖子,是以未将他列入!”   公孙鞅语气断然:“先君驾崩,君上新立,举国人心惶惶,列国若要谋秦,治丧期间正是良机。我们必须加倍小心,谨慎邦交,不可留人口实,为君上添乱!”   景监点头。   公孙鞅转向车英:“国尉大人,你可派人速至河西、商於,传令河西郡守司马错、商於郡守樗里疾,要他们在治丧期间,兵不卸甲,马不离鞍,严防魏人、楚人!”   车英应道:“下官遵命!下官另有一事禀报!”   “请讲!”   “据下官探知,近日旧党频频出没于太师府,或将有所图谋!”   公孙鞅点头道:“知道了!”   景监接道:“商君,这帮旧党是新法大敌,眼下已经东山再起,我们须当有所准备才是!”   “下官以为,”车英亦道,“当务之急是商君安全。这帮人积怨太深,下官探知,杜挚在郊外收罗一批亡命之徒,日夜训练,下官担心他们铤而走险!”   公孙鞅摆摆手道:“你们劳累一天,也该安歇了。”   景监、车英怔了一下,躬身告辞。   公孙鞅目送他们走出府门,闭上眼睛,轻叹一声,在心里说道:“唉,你们哪里知道,真能翻起这潭水的,怎么会是几只青蛙呢?”   公孙鞅又坐一时,起身走向书房。   公子华似已摸准了公孙鞅的习性,知道是去处理公务,随即退走。   次日晨起,怡情殿里,三只黄鹂仍在秦孝公的灵前欢快地蹦跳。公子华走进殿来,在惠文公的身后轻声叫道:“君上!”   惠文公纹丝不动。   公子华略顿一下,跪于地上,叩拜:“君上,臣弟小华有要事禀报!”   惠文公慢慢转过身子。   “公孙贾、杜挚等一批旧党在太师府中商议如何陷害商君。臣弟探知,杜挚已经招募死士数十,正在咸阳城北的老林子里秘密训练。”   惠文公道:“知道了。”   “还有,昨夜人定时分,魏国上大夫陈轸秘访太师府!一个时辰之后,老太师亲自送他出来,两人关系非同寻常。”   惠文公大感兴趣:“哦,他去何干?”   “起初谈些寻常之事,后来二人低语有顷,陈轸击掌,一黑衣人从门外窜进屋子,拜见太师。”   惠文公抬头急问:“此人是谁?”   “是商君府上的门客朱佗。”   惠文公陷入深思,有顷,似乎有所领悟,缓缓说道:“盯住他们。”   “臣弟遵旨!”   “商君府上有何异动?”   “商君府上一切正常,商君仍在一如既往地忙于国事。昨晚,车英、景监二人探出旧党活动频频,提醒商君戒备,商君似乎未为所动。”   惠文公似乎有点惊讶:“哦,他既已知道,竟然不为所动?”   “臣弟也觉奇怪。昨晚臣弟亲耳听到商君在向车英布置河西、商於防务,因他担心魏、楚两国可能趁我治丧良机,向我偷袭!”   惠文公点下头,缓缓说道:“知道了。”   公子华再拜道:“臣弟告退!”   公子华起身退出。惠文公看着公子华的背影,目光转向眼前的鸟笼,神色惶惑。   这日夜里,太傅府中,嬴虔正在伏案阅读,忽听窗外异响。   嬴虔惊问:“谁?”   话音未落,窗外“嗖”地飞进一支飞镖。嬴虔是习武之人,出于本能,低头闪过,见那飞镖飞过他的头顶,不偏不倚,钉在身后的红色木柱上。   嬴虔大吃一惊,急伏于地,抬眼望去,只见窗外有个人影一晃,接后是逃走的脚步声。嬴虔顾不了许多,忽地爬起,大声叫道:“有刺客!”一个箭步窜至墙边,取下宝剑,开门追出。   众家丁听到喊声,纷纷赶来,刺客像是迷了路,在院中转来转去,被众家丁团团围住。刺客眼见逃走无望,束手就擒。   嬴虔将刺客带至刑室,尚未上刑,刺客已称愿意招供。嬴虔仔细审过,见事关重大,赶忙带了刺客,连夜进宫。   惠文公正在守灵,见嬴虔匆匆进来,心头一怔:“公叔?这么晚了,您——”   “有人欲行刺微臣,被微臣拿住了!”   惠文公惊道:“哦,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行刺公叔?”   “臣已查明,刺客名叫朱佗,是个剑客,眼下寄食于公孙鞅门下,奉公孙鞅之命行刺微臣。臣还查明,列入公孙鞅行刺名单的共有一十四人,微臣首当其冲。这是朱佗的供词,这是公孙鞅所列的名单,其中有太师甘龙、公孙贾、杜挚等,皆是旧党!”嬴虔说着,将一个写在羊皮纸上的名单和一份供词双手呈上。   惠文公想起公子华晨时禀过的朱佗一事,心中已然有数,面上却不露声色,接过名单仔细看过,微微点头道:“嗯,这些都是世族,当是商君的仇人。可公叔后来已经赞成变法,商君为何也要对您下手?”   “微臣也不明白。想是此人担心微臣报当年刑鼻之恨,抢先下手了!”   惠文公思忖有顷:“朱佗可在?”   “带朱佗!”   两名侍卫押着朱佗走进宫中。   惠文公审视他一眼,见他两腿发颤,已知是贪生怕死之徒,问也不问,厉声喝道:“拉下去,打入天牢!”   侍卫将朱佗押出门外,打入大牢。   惠文公想了想道:“公叔,商君是秦国功臣,更是托孤首辅,先君临终之时,要寡人以国父之礼事之。眼下寡人立足未稳,此事不宜追查,到此为止吧!”   嬴虔急道:“公孙鞅有功于秦不假,可他恃功倨傲,佩剑上朝,近年又私养门客数百,行则三千甲士,居则呼朋招友,更在朝中不容异己,朝臣中但有不合,均以反对新法之名问罪。如此飞扬跋扈之人,何能甘居人下?先君在日,此人或有忌惮。今先君已去,微臣担心此人滋生二心。俗云,防患于未然,君上应当机立断,趁此良机去除此患!”   “公叔且回,容寡人查明此案后再作定论。”   话音刚落,宫中忽然人声鼎沸,哭声一片。   内臣急至:“君上,老太师、杜大人、公孙大人等皆来宫中,又哭又闹,定要面见君上!”   惠文公道:“宣!”   这日晚间,刚好是景监在宫中守值,得知细情,急急赶至商君府,见公孙鞅未睡,仍在审看各地公文。车英也在,名义上是禀报军务,实则担心公孙鞅安全,特来护卫。   看到景监面色惊慌,公孙鞅吃一惊道:“景兄,何事匆忙?”   景监气喘吁吁:“太傅、太师告您谋逆,眼下正在宫中闹呢!”   公孙鞅惊道:“谋逆?”   “太傅抓到一个刺客,说是您的门人朱佗。太傅从他身上搜出一个名单,上面全是旧党。朱佗说,名单是您交与他的。甘龙等旧党得到音讯,到宫中又哭又闹,说是您铲除异己,欲将他们斩尽杀绝!”   车英将拳头擂在几案上:“什么谋逆?这些世族元老栽赃陷害,分明是想变天!商君,下令吧,车英这就去将他们全部捉来,是真是假,一审便知!”   公孙鞅眉头紧皱,目光转向景监:“君上怎么说?”   景监摇头道:“下官出宫时,他们仍在哭闹。君上一向偏袒世族,此番必会对您不利。依下官之见,您不妨出去躲一阵,待真相大白之日,君上自有裁处。”   公孙鞅思忖有顷:“躲于何处?”   “商於。那儿是您的封地,且山高路险,郡守又是樗里疾,绝对安全。下官以为,您就以巡察军务为名,连夜起程。君上若是问及,自有下官应对!”   公孙鞅思索良久,轻轻摇头:“不必了。”   景监急道:“这——再不走怕——怕就晚了!”   “真正要取公孙鞅性命的不是世族元老,而是上天。天欲亡我,何处可躲?”   景监陡然一惊:“您是说——”   公孙鞅黯然神伤,无奈地摇头:“再说,在下不走,倒还坦荡,若是一走,反倒真是谋反了!”   听公孙鞅这么一说,景监这也感到事态严重,大张着口,竟是说不出话来。   在天牢的审讯室里,惠文公一脸黑沉,端坐于位,公子华与几名黑衣人站在两侧。不一会儿,两名黑衣人押着朱佗走进刑室。   公子华喝道:“朱佗,知道是谁审问你吗?”   朱佗抬头一看,叩拜于地:“朱佗叩见君上!”   惠文公冷冷说道:“朱佗,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   “你知何罪?”   “小人不该听信逆贼公孙鞅之言,为虎作伥,谋害朝廷重臣!”   惠文公冷冷一笑:“你可真是活腻味了。小华,按照新法,欺君之罪作何论处?”   “回禀君上,凌迟处死,诛灭九族!”   惠文公望着朱佗:“朱佗,你可听清楚了?你的九族虽然不在这儿,凌迟的滋味却不好受!依你之罪,当剐三千六百刀!”   朱佗吓得浑身打战,连连叩头道:“君——君上,小人知——知罪。”   “只要你说出实情,将功折罪,寡人或可从轻发落。若有半句隐瞒,寡人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朱佗叩头道:“小人愿说。商君并未指使小人,是太师甘龙让小人干的。太师要小人假刺太傅大人,栽赃商君,告他谋逆。太师答应,事成之后,他保小人平安无事,并许诺小人黄金一百。也是小人一时财迷心窍,这才恩将仇报,陷害商君了!”   “你一个小小门人,何能认识太师?”   朱佗迟疑一下:“是魏国上大夫陈轸的举荐!”   “陈轸远在魏国,你如何与他相识?”   “小人与陈轸的家宰戚光颇有交情。赴秦之前,小人曾去投靠戚光,在上大夫府中做过门人,得遇上大夫。”   “你既在魏国做门人,为何又到秦国来?”   “小人并不想来,是上大夫安排小人来的。上大夫要小人到商君府中求个差事,说有大用。小人感念上大夫知遇之恩,就到秦国来了。”   惠文公倒吸一口冷气,眉头冷凝:“上大夫与商君并无怨恨,为何要助太师陷害商君?”   “回君上的话,小人也曾问过上大夫,上大夫说,商君欲除去太师、太傅他们,在秦国一手遮天,上大夫与太师私交甚善,这才出此主意,助太师除掉商君!”   “这么说,你刺杀太傅,栽赃商君,原是陈轸之谋?”   “正是。”   惠文公点头道:“你讲得甚好。除陈轸、太师之外,还有何人知晓此事?”   “公孙大人和杜大人。”   惠文公示意,公子华递过供词:“朱佗,画押吧!”   “小人这都说了实话,君上,您——可要从轻发落啊!”   “知道了。”惠文公点头应道,“你先签字画押,待寡人验实你所言不虚,才能量罪发落!”   朱佗听了,觉得在理,即在供词上签完字,画过押。惠文公接过供状,验看一遍,纳入袖中,使人将朱佗押入死牢。   一个时辰过后,有狱卒到天牢送饭。朱佗吃过几口,感觉不对,抠嗓眼欲吐,却是迟了。不消半个时辰,他就手捧肚子,滚成一团,一边在地上滚,一边大声叫道:“君上,君——君上——”   朱佗真还冤枉了惠文公,因为下毒害他的不是惠文公,而是甘太师。杜挚在确证朱佗的死讯之后,迅即赶至太师府中。   甘龙急不可待地问:“事儿办妥了吗?”   杜挚点头。   甘龙捋须道:“嗯,公孙鞅杀人灭口,罪加一等!我们再奏!”   翌日,甘龙、杜挚、公孙贾等又是十几道奏折上来,再次弹劾公孙鞅铲除异己,杀人灭口,要求君上惩办。   惠文公看过奏折,召来嬴虔、公子华,望着嬴虔道:“公叔,老太师等弹劾公孙鞅谋逆,定要寡人拿他问罪。寡人思来想去,公孙鞅既是先君托孤重臣,又是寡人刚拜的国父,这这这——叫寡人如何是好?”   嬴虔跨前一步:“君上,按照先君之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公孙鞅图谋不轨,证据确凿,自当交由秦法处置!”   惠文公抿紧嘴唇,沉思一时,道:“好吧,就依公叔。小华!”   “臣弟在。”   “你去一趟国尉府,传达寡人口谕,就说有人弹劾公孙鞅欲借先君治丧之机谋逆作乱,谋杀朝廷重臣,且事败之后,又杀人灭口,触犯大秦律法,令车国尉缉拿公孙鞅,查实此事。”   “臣弟遵旨!”   嬴虔急道:“君上——”   惠文公转对赢虔:“公叔,有何不妥吗?”   嬴虔应道:“按照秦律,百姓犯法,当由司徒府缉拿;士大夫犯法,当由太庙缉拿。公孙鞅谋逆,君上却让国尉府缉拿,有违秦法。再说,车英是公孙鞅属下,让他缉拿,难免不会为虎作伥,微臣以为有失公正!”   “公叔,不要再说了。小华,传旨去吧!”   车英接到君上口谕,大惊失色,叩首领过旨,当下点了五百兵卒,径至商君府中。   车英下令围住府门,只他一人匆匆走进府中。   正厅里,公孙鞅已经脱去官服,双目微闭,席坐于地。他的对面坐着眼中含泪的景监。   车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道:“商君——”   公孙鞅睁开眼睛,望着车英:“车大人,你来这儿,是奉旨缉拿在下的吧!”   车英泣道:“商君——”   公孙鞅缓缓起身:“走吧,在下早已准备好了!”   车英急道:“商君,您——您快走吧!就照景兄之言,从后门走吧!”   景监亦道:“商君,车马都已齐备,下官与您一起走!”   公孙鞅轻叹一声:“唉,你们跟随在下多年,竟是不知在下!车大人,走吧!”   言讫,公孙鞅空了两手,缓缓走出大厅,走向府门。   太师府中,公孙贾捋着胡须,解气地说:“哼,想不到他公孙鞅也有今天!”   杜挚咬牙道:“奸贼一日不死,我等一日不宁。何不趁热打铁,一齐上书,往死里参他?”   “对,”公孙贾接道,“我等分头发动,众口一辞,君上想不杀都不行!”   甘龙捋下长胡,道:“单靠我们几个怕是不行。我们最好说服太傅,让他搬出老太后。从老太后口中喷出一个唾沫星子,可抵你们十个奏章!”   众人纷纷点头。   甘龙缓缓转向公孙贾:“你是太庙令,公族、大夫以上重臣当由太庙审案。新法是公孙鞅定的,按照新法,谋逆之罪该受何刑?”   “下官查过了,按照新法,此贼当受车裂之刑!”   “嗯,”甘龙微微一笑,“此刑倒是适合公孙鞅。诸位大人,你们可在奏章上注明这两个字,让他尝一尝什么叫车裂!太傅那儿,老朽自去求他。”   御书房中,几案上堆满了弹劾公孙鞅的奏章,几乎每一道上都写着“车裂逆贼”四字。   惠文公随手翻看,“车裂”二字越变越大。   惠文公双眉拧起,一丝冷笑现于嘴角。   天牢的单人间里,司刑亲提一盒饭菜,摆在公孙鞅面前。接着,司刑又拿出一坛老酒,斟好,放在公孙鞅面前:“商君,请慢用!”   公孙鞅扫一眼摆在面前的美味佳肴,缓缓问道:“司刑大人,按照新法,待罪之人都有此等好酒好菜侍候吗?”   “回禀商君,在此天牢里,唯有您受此待遇。”   公孙鞅站起来:“司刑大人,公孙鞅既是带罪之身,就该按带罪之身对待!”   司刑跪下:“回商君的话,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不敢违抗秦法。这些饭菜皆是君上特别恩赐的。听君上话音,下官斗胆断言,商君您在此处不过是做做样子,不会久留的!”   “按照秦法,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何况是我公孙鞅?请司刑大人撤下酒菜,公孙鞅该吃什么,你就送来什么,否则,公孙鞅难以下咽!”   “恕下官不敢。如果撤下酒菜,下官就是抗旨!”   “我且问你,是法大,还是旨大?”   “这——下官——法大,旨也大。两个都大,下官哪一个也不敢违抗啊!”   惠文公突然出现在门口:“说得不错。法大,旨也大!”   司刑回头一看,赶忙叩拜:“微臣叩见君上!”   公孙鞅叩拜于地:“带罪之身公孙鞅叩见君上!”   惠文公对司刑:“退下吧。”   司刑退下,掩上牢门。惠文公伸手道:“商君,请。”   公孙鞅应道:“君上请。”   两人席地而坐。   惠文公倒酒,双手端起一爵,递与公孙鞅,自己斟满一爵。   惠文公眼中盈起泪花:“商君,嬴驷敬您一爵!”一饮而尽。   公孙鞅看到了惠文公眼中的泪花,举爵道:“罪臣公孙鞅谢君上恩赐!”亦一饮而尽。   惠文公掏出丝绢拭去泪水,望着公孙鞅:“商君,嬴驷将您关入此地,着实委屈您了。嬴驷知您没有谋逆,也不会谋逆。在嬴驷心目中,您永远是国父。只是——”略顿一下,脸上现出无奈的表情,“眼下嬴驷新立,许多事情不能自专。况且他们——您都知道了,有人证,有物证,其势汹汹,其言凿凿。这些人都是世族贵胄,与公室血脉相连,无不压着嬴驷一头,有嬴驷的恩师、公叔,有嬴驷的舅父、姑母,今儿个连太后也——唉,商君,嬴驷稚嫩呐!”说着,泪水又涌出来。   公孙鞅望着惠文公,有顷,将酒倒满,举爵道:“罪臣公孙鞅敬君上一爵!”   两人各自饮尽。   惠文公又抹一把泪水,望着公孙鞅道:“商君,您不是不知道他们在害您,可——嬴驷不明白,您为何不走?”   公孙鞅微微一笑:“走?哪儿走?怎么走?”   “您可以先到商郡暂避风头,那儿是您的封地。您要出行,秦国之内,谁敢拦您?”   “君上您呀!”公孙鞅笑道,“罪臣尚未动身,君上就全料到了,叫罪臣如何敢动呢?”   惠文公急道:“寡人是不会拦您的。寡人叫车国尉前去拿您,就是予您机会,让您一走了之。商君,只要您不在这儿,寡人就好说话。待眼前风头吹过,寡人必会细查此案,那时,就可还商君一个清白!”   公孙鞅跪下,再拜道:“君上宽仁之恩,公孙鞅谢过!看来,君上虽说万事圣明,却是不知罪臣呐。”   想到孝公的临终之语,惠文公心中陡地一沉:“哦,此言何解?”   “罪臣不走,是罪臣自己不想活了。”   惠文公陡吃一惊:“蝼蚁尚且偷走,商君此言从何说起?”   “蝼蚁偷生,所以才是蝼蚁。罪臣不想活,所以才是罪臣。罪臣早有死志,这一日,罪臣候有十几年了。”   “您是说,从变法时起,您就——”   公孙鞅轻轻摇头:“不瞒君上,变法初行时,罪臣倒是真怕死,早晚出行必带三千护卫,事事处处,谨小慎微,唯恐发生不测。如今则不同了,秦国新法已行,罪臣心愿已遂,仍旧苟活于世,有何趣味呢?”   公孙鞅此言无异是在向他表明心迹:一是自己并未谋反,二是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日,因而并不惧怕。   惠文公见他将问题又抛了回来,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商君万不可动此念头。没有商君,就没有新法;没有新法,就没有秦国今日之盛。所有这些,国人有目共睹。商君为图痛快,一走了之,岂不是陷嬴驷于不仁不义之地吗?商君试想,您有大功于国,嬴驷初立,竟是不问青红皂白,在先君尸骨未寒之际就戗杀功臣,这——”   公孙鞅叩道:“君上赦罪之恩,罪臣领了。罪臣有一言,也望君上垂听!”   “嬴驷洗耳恭闻。”   “罪臣本为一介寒生,幸遇先君,方展一生抱负。蒙先君鼎力推动,罪臣以强力推动变法,使秦国大治。然而,事有两面,物极必反。秦国虽有大治,秦人之心却受伤了。常言道,至刚则折,至强则弱。今君上新立,正是疗伤的大好时机,不妨以鞅为众矢之的,疗治秦人心中之伤。”   公孙鞅之言又深一层,这倒是惠文公此前未曾想过的。沉思有顷,惠文公说道:“商君,这——如何使得?”   “君上,”公孙鞅应道,“没有使得使不得。有所得,必有所弃。君上欲成大事,就要狠心舍弃。不瞒君上,罪臣之智,竭矣;罪臣之力,尽矣。罪臣就如枯油之灯,在秦只能是尸位素餐,一无用处不说,反而有碍君上施展宏图。若是罪臣之死能够抚慰秦人受伤之心,公孙鞅枯蒿之躯,有何惜哉?”   公孙鞅说出这些话,无疑是在对惠文公说,真正要杀他的不是太师他们,而是他惠文公。惠文公越听心里越是发寒,口中却是哽咽:“商君——”   “君上,公孙鞅不死,民心不稳;民心不稳,君心不定;君心不定,秦国大业何日可成?”   公孙鞅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等于将他的内中关节看了个透彻,惠文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沉思有顷,惠文公决心下定,起身拜道:“商君大义,嬴驷铭心刻骨。商君,您有什么交待嬴驷的,嬴驷一定照办!”   “公孙鞅别无他求,唯求君上不可废除新法!”   惠文公对天连拜三拜,起誓道:“苍天在上,嬴驷起誓,只要在位一日,断不废除新法!”   公孙鞅亦拜几拜:“君上有此誓言,公孙鞅可含笑九泉了!”   惠文公迟疑有顷,问道:“商君之后,嬴驷该向何方行走?”   “终南山中有一得道高人,叫寒泉子,君上可去求他指路!”   惠文公点头道:“寡人也曾听说此人。”有顷又问,“以商君之见,朝臣之中,何人可堪大任?”   “文可用樗里疾,武可用司马错。至于代鞅之人,君上自有慧眼。”   “魏人公孙衍如何?”   “就河西之战观之,此人才具不在公孙鞅之下。”   惠文公拱手道:“谢商君指点。”   公孙鞅举爵:“为秦再得明君,为君上再得能臣,尽饮此爵!”   惠文公缓缓跪下,连拜三拜,哽咽道:“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一拜!”   翌日晨起,秦宫大朝。正殿里,两班朝臣齐集朝堂。   惠文公环视众臣,朗声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甘龙跨前一步:“老臣有奏!”   “爱卿请讲!”   “公孙鞅以推行新法为名,结党营私,铲除异己,早有不臣之心,今又趁先君驾崩之时,使刺客谋杀朝廷重臣,谋逆篡上。为正大秦法纪,老臣奏请君上严惩公孙鞅,以安民心!”   公孙贾亦出列奏道:“启奏君上,老太师所奏实为民意。公孙鞅自恃有功于国,骄横日甚,以力服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致使大秦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车英出列奏道:“启奏君上,微臣以为,刺客一事疑点甚多,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商君,图谋复辟旧制,望君上明察!”   惠文公不睬车英,将目光落在公孙贾身上:“公孙爱卿!”   公孙贾出列拜道:“微臣在!”   “公孙鞅一案关系重大,爱卿执掌太庙,就由爱卿主审。望爱卿以事实为重,秉公审理,还天下人一个公正!”   “微臣领旨!”   甘龙、杜挚相视一笑。   车英急了,正欲再奏,景监扯了扯他的衣襟。   这日夜间,怡情殿里,那只鸟笼依然挂在秦孝公的灵柩前面,笼中仍是三只小鸟,但其中一只已跌下架子,倒卧于笼底。   内臣走进,递上公孙贾的奏章。惠文公翻开,上面赫然写道:“经微臣查实,公孙鞅谋逆之罪成立,依律当处车裂之刑,奏请君上!”   惠文公拿起朱笔,在上面缓缓写下“准奏”二字,掷笔于地。   内臣看到笼中的死鸟,小心说道:“君上,小鸟死掉一只!”   惠文公抬头看看鸟笼:“取出去吧。拿冰块镇上,为它做口棺椁!”   内臣领旨,走到笼子边,小心翼翼地取出死鸟。   渭水河滩的刑场上,北风呼啸,大雪飘飞。   监刑台上,公孙贾、甘龙、杜挚等新法宿敌端坐于位,群情激奋。陈轸及列国使臣坐在第二排。   一通鼓毕,行刑官公孙贾喝道:“带逆贼公孙鞅!”   刽子手将公孙鞅带到受刑地点,将其四肢、头颅分别绑缚,接连在驰往不同方向的五辆战车上。公孙鞅双眼微闭,表情甚是平静。   第二通鼓声响起,陈轸要来酒壶,倒满一爵酒,端起来,离开座位,缓缓走到公孙鞅跟前,朗声叫道:“公孙兄!”   公孙鞅睁开眼睛,见是陈轸,淡淡说道:“陈兄!”   陈轸端起酒爵,话中有话:“公孙兄,恐怕您不会想到,在下此番使秦,就是冲着您公孙兄来的!”   公孙鞅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公孙鞅早料到了!”   陈轸吃一惊道:“那——您是否想过,您之所以站在这儿,也是因为在下?”   公孙鞅扑哧一笑:“原来陈兄总是这样高抬自己。”   陈轸一怔:“此话怎解?”   “公孙鞅站在这儿,是公孙鞅自己想站,与陈兄无关。陈兄此来,不过是凑趣而已。”   陈轸爆出一笑:“这么说来,是公孙兄厌恶尘世,活得腻味了?”   “不是活得腻味,而是活个趣味!陈兄可知伯牙、子期之事否?子期不在侧,伯牙不鼓琴。先君既没,公孙鞅若再苟活于世,岂非无趣?”   陈轸微微点头:“公孙兄不惜殉死以报知遇之恩,陈轸敬服。不过,死有万种,以公孙兄之智,总不至于选择此种死法吧?”   公孙鞅朗声笑道:“人生在世,最难得轰轰烈烈。试问陈兄,何种死法能有今日之盛?”   陈轸递上酒爵:“公孙兄豪迈之情,陈轸敬服!请公孙兄满饮此爵,就算在下为公孙兄饯行!”   公孙鞅接过,尽数倾于地上。   陈轸脸色微变:“公孙兄——”   “人本泥土,复归于泥土。公孙鞅今日归家,权借陈兄这爵美酒,向泥土致谢了。”   陈轸一怔,勉强挤出一笑,朝公孙鞅抱拳说道:“公孙兄,一路保重!”悻悻回到观刑台。   第三通鼓响。   杜挚催道:“公孙大人,鼓声已毕,该行刑了!”   公孙贾正欲扔出令箭,上大夫景监一马飞至,高叫道:“慢!”   公孙贾阴阴说道:“哦,上大夫也有闲情,来此观赏逆贼受刑吗?”   景监冷冷说道:“公孙大人,景监奉君上之命,特来为商君饯行。”   公孙贾一惊:“君上之命?”   景监拿出金牌令箭和一壶御酒:“此为君上金牌令箭,此为君上亲赐御酒,请大人验看!”   公孙贾验过,点头道:“好,就请上大夫送逆贼上路。”   景监端酒,一步一步走到公孙鞅面前,伏拜于地,捧酒于头顶:“商君,下官奉君上之命,为大人饯行来了。”   公孙鞅点头道:“景兄,请转奏君上,罪臣身不由己,无法叩谢了。”   “下官一定转奏。”   公孙鞅接过御酒:“另外,你再转呈君上,就说罪臣公孙鞅送他一句:立威于军,立信于民,欲成大业,强国固本!”   景监泣拜:“商君——”   “唉,”公孙鞅长叹一声,“想我公孙鞅,一生鞠躬尽瘁,换来的却是个四分五裂之身!老聃曰,‘功遂身退!’在下功成名就,却不识进退,也是该呀!景兄,你可转告车将军,你们二人,当以鞅为鉴,好自珍重!”   景监泣道:“下官听到了!”   “景兄,鞅走之后,君上若要复查此案,你可推与太傅!”   景监点头。   公孙鞅双手捧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一摔,对景监微微抱拳:“在下先走一步,景兄保重!”   景监连拜三拜,泣不成声:“商君,一路走好哇!”   景监话音刚落,公孙鞅已是两眼一黑,一个踉跄,栽倒于地,嘴角流出污血。   刽子手急走过来,见公孙鞅倒在地上,拭探鼻孔,已无气息,忙至公孙贾处:“禀报大人,酒中有剧毒,逆贼公孙鞅已经中毒身亡!”   甘龙惊道:“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呢?”   公孙贾气急败坏,匆匆扔出令箭,吼道:“快,行刑!”   (第三部)   第一章新君继位,惠文公的一石三鸟之计   打更的梆子已敲二更。   在安邑魏宫的后花园里,毗人领着公子卬沿着一条花径,左拐右转,急急走着。   走了一时,公子卬放慢脚步,扯住毗人的衣襟,小声问道:“这个时辰了,父王召我进宫,可有大事?”   毗人应道:“老奴不知,安国君,请!”   公子卬一头雾水,跟毗人又走一时,来到魏惠王消夏的凉亭。亭中灯火通明。毗人顿住步子,小声吩咐:“公子留步,老奴这就禀报陛下!”撩腿走上台阶。   不一会儿,毗人站在亭上朗声宣道:“陛下口谕,宣安国君觐见!”   公子卬缓缓走上台阶,远远看到魏惠王端坐几前,几个宫人侍立于侧,对面几案上正襟端坐司徒朱威。   一见朱威,公子卬心里咯噔一沉。河西之战后,公子卬最怕魏惠王提及此战,自然也最不愿看到三个人,第一个是龙贾,第二个是公孙衍,第三个是朱威。三人之中,龙贾赋闲在家,公孙衍无非一介落寞士子,让公子卬真正发憷的就是这个朱威。公子卬断定,朱威必知河西之战内幕,但他知而不言,不温不火,知进知退,却让他捉摸不透,更让他睡不安稳。早晚见到朱威,公子卬内心深处就起一种莫名的惊惧。   公子卬正自踌躇,陡然瞥见几案上摆有美酒佳肴,远处还有几名乐师,这才长出一口气,趋前几步,叩拜于地:“儿臣叩见陛下!”   魏惠王呵呵笑道:“卬儿免礼,坐吧!”   公子卬谢过,起身坐到朱威旁边为他备下的几前,上面也摆了各色酒肴。   见他落座,魏惠王眉飞色舞地对侍酒道:“给两位爱卿上酒。”   侍酒倒过酒,退到一边。魏惠王端起酒爵,乐不可支道:“两位爱卿,寡人这么晚请你们来此饮酒,是想为一个人饯行。”   公子卬不无惶惑地问:“谁?”   “公孙鞅!”   朱威也是一怔,小声问道:“陛下,微臣听说公孙鞅受诬陷,被关入大狱,难道——”   “不错!”魏惠王点头道,“爱卿请看!”从几案上拿过一封书信。   毗人接过,呈予朱威。   魏惠王笑吟吟地望着朱威:“朱爱卿,你念出声来,让大家都听听!”   朱威朗声念道:“启奏陛下,秦宫大戏总算演完一出,公孙鞅今日伏法,被新君车裂于渭水河滩。微臣欲在咸阳多住几日,为陛下再演一出好戏,乞请恩准!陈轸叩首。”   待朱威念完,魏惠王呵呵一笑,点头赞道:“这个陈爱卿,真还有一手,是个能臣呐!”   听到是为公孙鞅送行,公子卬怒火中烧,“啪”地将酒爵置于几上,爵中酒全部溅出:“父王,若是为公孙鞅这厮饯行,恕儿臣不饮!”   魏惠王笑道:“卬儿,你为何不喝?”   “此贼出尔反尔,死有余辜,我们为何为他饯行?”   魏惠王对侍酒道:“为安国君斟酒。”   侍酒上前,将公子卬的酒爵重新倒满。   “安国君,请端起来。”   公子卬看一眼朱威,见他已端起来,只好犹豫地端起酒爵。   魏惠王缓缓说道:“公孙鞅赤心为秦,立下盖世奇功。秦人不加报答不说,反而以怨报德,使用极刑戕害忠臣。公孙鞅虽为大魏公敌,但就人才而论,确是大才,秦人不惜,寡人惜之。两位爱卿,来,满饮此爵,为公孙鞅冤魂饯行!”   三人同饮。   “唉,”朱威长叹一声,“公孙鞅若在九泉之下听到陛下有此公论,不知该作何想?”   公子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哼,他能想什么?必是在那儿追悔当年自己为何有眼无珠、弃明投暗哩!”   见他说出此等肤浅之论,朱威不好再讲什么,呵呵一笑,别过脸去。   魏惠王重重咳嗽一声,缓缓说道:“两位爱卿,常言道,敌变我变。孝公暴毙,新君登基,旧党东山再起,公孙鞅无端被害,数月之间,秦宫连遭大变,你们说,寡人该当如何应对才是?”   公子卬奏道:“父王,秦人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儿臣奏请起兵伐秦,夺回河西,报仇雪耻!”   魏惠王将头转向朱威:“朱爱卿以为如何?”   “微臣以为不妥。”   “为何不妥?”   “秦人眼下正举国丧,我若伐之,秦人反而同仇敌忾,于我不利。”   “爱卿是说,我当静观其变,坐等其乱?”   “陛下圣明!”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爱卿所言,甚合寡人心意。秦孝公磨剑十八年,方得河西。寡人也要学一学他,再忍几时,看看这个毛头小子有何能耐。两位爱卿,眼下之急,不是伐秦,而是选贤任能。当年寡人错失公孙鞅,秦人得之,致使河西易手。今日秦人诛杀贤能,寡人则要反其道而行之,用贤任能。”   朱威起身,重重叩道:“陛下果能如此,我光复河西指日可待矣。”   “呵呵呵,”魏惠王心里美极,抬手示意,“朱爱卿请起。”   朱威再拜谢过,起身坐下。   “二位爱卿,”魏惠王逐个看向二人,缓缓说道,“寡人反复思忖,相国之位不能长久虚空。你二人都是寡人亲近之人,寡人要你们细细访查,但得大贤之才,寡人即以此位举国相托。”   “父王,”公子卬不失时机,拱手荐道,“儿臣眼下就有一个合适人选。”   “哦,”魏惠王身子前倾,“他是何人?”   “就是陛下方才所赞之能臣,上大夫陈轸。”   “嗯,”魏惠王微微点头,“陈爱卿倒是一个人选。”   秦宫,御书房里,景监伏首于地。   惠文公拿袖子擦把泪水,缓缓问道:“景爱卿,国父他——走了?”   景监泣不成声:“回——回禀君上,商君饮下御酒,就——就这么走了!”   惠文公再次垂泪:“商君他——他可有交代?”   “商君要微臣转奏君上,‘立威于军,立信于民;欲成大业,强国固本。’”   “你再讲一遍!”惠文公声音发颤。   “立威于军,立信于民;欲成大业,强国固本。”   惠文公涕泪交流,喃声说道:“本即农,农即民,民即法,法即秦!听商君之言,哪里像是谋逆之人?”又擦几把泪水,抬头看向景监,“景爱卿!”   “微臣在。”   “不瞒你说,”惠文公声音微颤,“寡人心里一直嘀咕,商君谋逆之事有点蹊跷。方才听你讲述商君临终之言,寡人愈发不安了。照理说,商君若要谋逆,应当谋杀寡人才是,为何却去谋杀公叔?还有那个朱佗,寡人刚刚听说,他到商君身边不足半年,商君对他并不信任。此等大事,以商君为人,该当托付亲信才是,何能轻托呢?景爱卿,寡人问你,会不会有人栽赃于他?”   景监心知肚明,却又不能讲明,跪地叩道:“君上圣明!是否有人栽赃,臣不敢臆测。不过,臣可禀明君上,凡谋逆者,必有私欲。商君是卫人,年已五旬,在秦并无嫡亲。臣素知商君,自入秦之后,十数年如一日,一心只为变法强秦,既未成家,也未立室,更无子嗣家庙。如果谋逆,他为何人而谋?”   “嗯,此言甚是,”惠文公重重点头,“寡人有意重审此案。如果商君真的是受人陷害,寡人绝不轻饶!景爱卿,寡人想将此案交由爱卿核查,可有难处?”   想到商君的临终之言,景监奏道:“谢君上器重!不过,此案涉及世族元老、权贵国戚,微臣身轻言微,恐难复命!”   “那……依爱卿之见,何人可当此任?”   “太傅!”   惠文公思忖良久,看向内臣:“传谕,宣太傅、公子华书房觐见!”   内臣躬身应道:“臣遵旨!”   太师府中,一片喜庆。   偌大的客厅里,甘龙端坐几前,陈轸陪坐。旧党成员,各按职爵坐于两侧,每人面前的几案上摆满美酒佳肴。众嘉宾无不笑逐颜开,把爵畅饮。   酒过三巡,甘龙扫视众人一圈,重重咳嗽一声。   喧闹的大厅立时鸦雀无声,所有目光尽皆投向老太师。   甘龙倒满一爵,递予陈轸,自己也倒一爵,举起来,缓缓说道:“今日我等去除逆贼公孙鞅,上大夫功不可没!诸位大人,老朽提议,先敬上大夫一爵!”   众宾客纷纷举爵,异口同声道:“老秦人敬上大夫一爵!”   陈轸举爵,环视众人:“公孙鞅倒行逆施,上天怒而罚之,陈轸不敢冒功!陈轸建议,我们谨以此爵敬祭上天,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众宾客齐声曰善,纷纷将爵中酒洒向空中。   杜挚不无兴奋道:“上大夫此言说到下官心坎上了!想当年,公孙鞅在渭水河边处斩七百贤士、血流成河之时,恐怕不会想到他自己也有今日。这叫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上天终归是公平的。”   “唉,”公孙贾捋一把胡须,轻叹一声,“可惜的是,五马分尸之时,下官未能听到公孙鞅的惨叫,终是憾事。老太师,下官真不明白,公孙鞅既然罪有应得,君上为何赐他毒酒呢?”   “诸位大人,”甘龙捋一下飘然而下的长须,缓缓说道,“老朽以为,这正是君上的圣明之处。君上跟先君不同。先君视民为仇寇,动辄施以酷刑,株连九族。君上则以仁爱为治国根本,此举足以昭示君上的宽厚之心,当是大秦福音啊!”   “老太师所言极是。”杜挚叹服道,“现在想来,君上当年之所以率先反对变法,也是出于爱民之心。”   “是以老朽以为,祸秦之首,不在公孙鞅,而在新法。”   甘龙的话音刚落,陈轸随即点头应和:“老太师言及此处,陈轸也有一语,若是不妥,还望太师和诸位大人海涵。”   甘龙微微拱手:“上大夫但说无妨。”   “若是陈轸没有猜错的话,处死公孙鞅,并非君上远谋。”   “听上大夫语气,”杜挚略一迟疑,“君上远谋,难道是废除新法?”   “杜大人一语中的。”陈轸朝他竖起拇指,“不过,君上眼下也有难处,因为新法是先君孝公的既定国策,君上新立,不好擅自变更啊!”   众人纷纷点头。   “然而,”陈轸话锋一转,“在下以为,此事并非难办。如果诸位大人敢想君上所想,发动朝野臣民一齐上书,共同奏请废除新法,就可形成民意。若是形成民意,这——情势就另当别论了。”   这是个大胆的提议。众宾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太师甘龙。   “嗯,”甘龙捋须良久,微微点头,“上大夫所言,并非不可行。君上看到民意如此,正可顺水推舟,恢复我大秦祖制。”   “诸位大人,”杜挚忽地站起,抱拳一圈,“既然老太师发话了,我等这就行动起来,发动臣民,各上奏本,吁请君上废除新法,恢复祖制。”   众皆雀跃。   泰和殿里,惠文公的几案上再次码起一堆堆折子,上面无一不写“废除新法,恢复穆公祖制”等字样。   惠文公面色阴沉,随手翻过几个折子,眉头渐渐横成一道。   内臣走进:“太傅、国尉、上大夫、公子华求见。”   “让他们进来。”   嬴虔、车英、景监、公子华趋进,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众卿平身。”惠文公指指两边的几案,“请坐。”   几人落座,彼此点下头,嬴虔拱手奏道:“启禀君上,微臣已经查明,公孙鞅谋逆一事不实,为甘龙、杜挚等人栽赃陷害所致。”   “哦?”惠文公故作惊愕,“爱卿可有证据?”   嬴虔朝公子华努一努嘴,公子华拿出朱佗的供词和画押:“此为天牢司刑在朱佗身上寻到的悔过书,上有朱佗画押。”   这份悔过书是惠文公亲自审讯之后,公子华让朱佗画押的。惠文公早知端底,但仍旧装模作样地细细审过,拳头击于案上:“大胆奸贼,竟趁寡人新立之际,结成朋党,欺骗寡人,陷害国家栋梁,图谋颠覆先君新法,实乃秦贼!车国尉!”   车英跨前一步:“微臣在!”   惠文公指指堆在案上的奏折:“你将这堆折子拿去,凡是折上署名的,皆是奸贼一党,尽数缉拿归案,押入死牢,听候处置!”   “微臣遵旨!”   惠文公转对内臣:“再有,传河西郡守司马错、商於郡守樗里疾即刻进宫!”   “老奴遵旨!”   渭水河滩上,人山人海。“诛杀国贼”“变法强国”“为商君报仇”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在车裂公孙鞅的同一个地方,甘龙、杜挚、公孙贾等世族元老及其株连人员数百人皆被国尉府的甲士押上刑场。   监斩台上,行刑官车英端坐于主位,监斩官嬴虔、景监分坐两侧。秦宫中大夫以上官员全部列席,列国使臣依旧坐在第二排,陈轸赫然其中,不过面色尴尬,气色远没有车裂商鞅那日和悦。   三通鼓毕,车英正欲下令行刑,一骑飞至,远远高呼:“君上驾到!”   车英等急忙跪拜于地。   甘龙等色如死灰的脸上,重新现出一丝生机。   惠文公健步下车,走至监斩台。   自登基以后,这是惠文公首次直接面对秦国臣民。台上台下,万众望向惠文公。   万众静寂,万众期待。   “大秦的臣民们,”惠文公在台中站定,挥拳有力,声如洪钟,“今天,上天震怒,诛杀国贼,万民欢呼,举国同庆。寡人也欲借此良机,向国人一诉衷肠!”略顿一下,挥动拳头,“十八年前,卫人公孙鞅离魏赴秦,辅佐先君,变法强秦。大秦推行新法十余年,民富国强,一战光复河西,二战轻取商於,威服列国。秦国能有今日,皆商君之功。先君驾崩,寡人以国父之礼善待商君。然而,奸贼甘龙、杜挚、公孙贾等世族贵胄,一向视新法为敌,视商君为眼中钉,肉中刺,借寡人新立、举国大丧之时,串联朋党,栽赃陷害商君,又置国家大利于不顾,暗结他国使臣——”目光扫过监刑台,在陈轸身上略略一顿,“联络戎狄,内外施压,强逼寡人诛杀商君。及至商君遇难,奸党更加肆无忌惮,频繁密谋,屡次上奏,欲再胁迫寡人废除先君新法,恢复旧制!是可忍,孰不可忍?大秦臣民们,你们愿意废除新法、恢复旧制吗?”   众人山呼:“不愿意!”   惠文公朗声说道:“新法乃强秦根本,是由先君、商君及大秦的所有子民十数年心血铸造,怎能在寡人手中断送?大秦的臣民们,难道你们愿意走回头路,愿意看着大秦再度国弱民贫,如羔羊般任人宰割吗?”   众人山呼:“不愿意!”   “好!”惠文公再度挥拳,“寡人在此,对商君的英灵起誓,对上天宣誓:先君之法,永不改变!”   万头攒动,万臂齐举,万口齐呼:“君上万岁!新法万岁!诛杀奸贼!为商君报仇!”   行刑台上,背后各插一只写有“斩”字号牌的杜挚、公孙贾等面如死灰,绝望的两眼不服地看向甘龙。   “老太师,”杜挚眼中射出恨,“你且听听,我们何时联络戎狄了?”   “唉,”甘龙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是老朽看走眼了。老朽以为此子是我等一手调教出来的,万未料到,此子竟比其父还狠毒三分!”   “是呀!”公孙贾不无沮丧,“此所谓蛇生蛇,蝎生蝎,有其父必有其子!”   “二位大人,”甘龙睁开眼睛,“想必你们还记得那几只黄鸟吧?直到今日,老朽方才明白过来。此子远胜其父,不动声色,一石三鸟啊!”   “一石三鸟?”公孙贾惊问,“太师是说,您也是先君笼中的其中一鸟?”   “是的,”甘龙应道,“跟那公孙鞅一样,老朽本就是先君的笼中之鸟。”   公孙贾怔了一时,抬头又问:“请问太师,另外一只鸟呢?难道是……下官?”   甘龙苦笑一声:“公孙大人,你高估自己了。”   “那——”公孙贾的眼睛扫向台上,“他是谁呢?”   甘龙没有回答,却朝台上努努嘴:“看,有人记挂老朽,要为老朽送行来了。”   公孙贾抬眼望去,果见嬴虔正向惠文公嘀咕什么,惠文公点头。不一会儿,嬴虔手拿酒爵,另一人提着酒坛,二人一步一步地走下监斩台,走上行刑台。   嬴虔径直走到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的甘龙面前,倒满一爵,双手捧至甘龙口边:“老太师,嬴虔为您饯行来了。”   甘龙缓缓说道:“老朽谢过太傅。”张口,一气饮完。   “老太师,”嬴虔略顿一下,“您有什么未了之事,交予嬴虔就是。”   甘龙望向刑场,望着与自己一道受刑的几个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十几个孙子和几房妻妾,惨然说道:“老朽一门全在这儿,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不过,老朽倒有一句话说予太傅。”   “太师请讲。”   “记得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吗?”   嬴虔点头。   “两只小鸟已经死了,该第三只了。”   “太师多虑了。”嬴虔转向公孙贾、杜挚二人,各倒一爵,分别让他们喝过,转过身去,步履沉重地走回监斩台。   望着他的背影,公孙贾惊道:“太师,您是说,第三只小鸟,会是太傅?”   甘龙却不作答,缓缓闭上眼去。   “这不可能!”公孙贾急辨,“此子再毒,总不能连他亲叔也——”   “唉,”甘龙长叹一声,“能与不能,你我反正看不到了!”   甘龙的话音刚落,鼓声再起,车英大手一挥,掷下令箭:“时辰已到,斩立决!”   一排刽子手快步跨上行刑台,走至甘龙等身后,在更加紧密的鼓点声中挥刀砍下。   是夜,嬴虔回到府中,心中久久未能平静,耳中一直鸣响着甘龙临终前的那句话:“两只小鸟已经死了,该第三只了。”   说实话,自嬴驷旨令他重审商君一案开始,他也渐渐明白过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商君、太师,还有他,皆是前朝老臣,哪一人手下都有一大股子势力。有他们几人在朝,君上必会有所顾忌,也必放不开手脚。此前他一直觉得嬴驷不操心国事,现在看来,是他错看了。   嬴虔在厅中闷坐许久,心中灵光一闪,驱车径去景监府中。   嬴虔口头变法,心却念及旧党,因而一直是公孙鞅对头,素不与景监等新党联络。此番光临,又是深夜,景监大是惊异,略想一下,换过官服,迎出府门,揖道:“下官不知太傅大人光临,有失远迎。”   嬴虔却是一身便装,回揖道:“上大夫不必客气。嬴虔不期而至,算是不速之客了。”   “太傅大人是贵客,下官请还请不到呢。大人请!”   二人进厅,分宾主坐了。仆女上过茶,二人各品一口,景监开门见山:“太傅大人百务缠身,此番光临下官寒舍,必有大事指教。”   “嬴虔想让上大夫知道,商君之事,嬴虔甚是追悔。”   “商君之事与太傅无关,太傅不必自责。”   “唉,”嬴虔长叹一声,“嬴虔是粗人,未问青红皂白,竟是听信甘龙等人。幸亏君上圣明,终使真相大白于天下。嬴虔今日思之,悔恨莫及啊!”   “若不是太傅大人,商君何能沉冤得雪?”   “上大夫说到这儿,嬴虔更是惭愧。嬴虔此来,就是想问一事。”   “太傅请问,下官知无不言。”   “听说,君上要嬴虔重审商君一案,原是上大夫之意,可有此事?”   “非下官之意,是商君之意!”   “商君之意?”嬴虔吃一大惊,“商君怎么说?”   “商君临终之际,下官前去饯行,商君对下官说,如果君上重审此案,可让太傅去审。”   “哦?”嬴虔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商君还说什么没?”   “商君还说,‘在下功成名就,却不识进退,也是该呀!景兄,转告车将军,你们二人,当以鞅为鉴,好自珍重。’”   嬴虔沉思有顷,重重点头,抬头又问:“请问上大夫,今后可有打算?”   “唉,”景监长叹一声,“还能有何打算?下官年过半百,真也老了。下官跟车将军这都想好了,明日上朝,就要奏请君上告老还乡,找个地方养养鸟、种种花什么的,寻个乐子,也算是打发残年吧!”   嬴虔赶忙拱手:“养鸟种花也是嬴虔所爱。两位若是不计前嫌,可否与嬴虔同乐?”   景监拱手还过一揖:“能与太傅大人同乐,是下官的福分。”   “好好好!”嬴虔连声说道,“你转告车将军一声,我们这就说定了!”   咸阳东郊的驿道上,司马错引领随从纵马疾驰,远远望见前面还有一队人马,看旗号猜知是从商郡星夜赶回的樗里疾一行,加鞭追上。   司马错揖礼道:“樗里兄,没想到能在此地看到你。”   “在下也是。”樗里疾拱手还礼,“司马将军,你在河西,怎么跑这儿来了?”   “君上急召末将进宫,不知所为何事?樗里兄呢?”   “在下也是。”   “听说君上在渭水河边宰了甘龙那帮狗崽子,共是二十余家,数百口子,真是大快人心哪!要是末将也在,非亲手砍下几颗狗头不可!”   “唉,”樗里疾仰天叹道,“君上圣明,商君在天之灵,也算有个告慰了!”   二人合为一处,驶进城门,直朝宫中赶去。   这日是小朝,上朝的只有十来个朝臣,皆是禀事的。惠文公将众臣奏议一一回过,见无人言语,正欲散朝,景监看一眼车英,出班奏道:“微臣有奏。”   “爱卿请讲!”   “君上,”景监双手呈上辞职奏折,“微臣年事渐高,体弱多病,本欲为君上鞠躬尽瘁,可心有余而力不足,恐误朝廷大事。微臣请求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乞求君上恩准!”   众臣面面相觑,尚未回过味来,车英也跨前一步,跟着呈上奏折:“微臣也请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求君上恩准!”   惠文公略一沉思,点头允道:“准允两位爱卿所奏!”转对内臣,“拟旨,两位爱卿忠君爱民,维护新法,劳苦功高,各赏黄金五百,丝帛五十匹,隶农百户,府宅一座。”   车英、景监跪下叩道:“微臣叩谢君上隆恩!”   二人刚谢过恩,嬴虔亦跨出一步:“君上,微臣有奏。”   “公叔请讲!”   嬴虔从袖中摸出一道奏折,双手呈上:“微臣所奏,尽在折中,请君上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折子,呈予惠文公。   惠文公看过奏折,朝众臣道:“诸位爱卿,若无奏事,散朝!”   众臣相继散去。   嬴虔心中惶惑,正欲离去,惠文公道:“公叔留步!”   嬴虔停住脚步。   “请公叔书房叙话!”惠文公头前走去。   嬴虔跟随惠文公来到御书房,分宾主坐了。   “公叔,”惠文公拱手,“您真的也想告老还乡?”   “回君上的话,公叔仅比君兄年少三岁。君兄在时,公叔尚无感觉。君兄一走,公叔一下子感觉老了。公叔是真的老了。这几日来,总是思念君兄——”嬴虔说着,眼圈竟是红了。   惠文公鼻子一酸,朝嬴虔缓缓跪下:“公叔心事,驷儿知道。公叔不是老了,公叔是觉得驷儿稚嫩,需要磨炼,想把这千斤重担全部移在驷儿肩上,好让驷儿早日磨出老茧来!”   “君上,”嬴虔对面跪下,“公叔以前错看你了。秦国能有君上,大业必成啊!”   “谢公叔夸奖!”惠文公直视嬴虔,“公叔掌管粮草,乃国之重事。公叔定要卸任,敢问公叔,何人可任此职?”   “甘茂。”   “甘茂?”惠文公长吸一口气,“驷儿好像记得此人曾经在众卿面前顶撞过公叔,让公叔下不来台。”   “君上所问是何人可任此职,非何人顶撞过老臣。”   “是的。”惠文公重重点头,“再问公叔,商君临终之时,向驷儿推举樗里疾、司马错,依公叔之见,此二人如何?”   “商君荐举之人,君上只管起用。”   话音落处,内臣趋进:“启禀君上,河西郡守司马错、商於郡守樗里疾殿外候旨!”   “神了,”惠文公起身,呵呵笑道,“寡人一提他们,他们就全来了。”转向内臣,“宣二人觐见!”   三日后大朝,惠文公连颁几道诏书,准允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辞官归隐、告老还乡,同时任命樗里疾为上大夫,接管景监的政务,司马错为国尉,接管车英的军务,陇西郡守甘茂为右更,接管嬴虔的财务。   接后几日,惠文公将各地郡守、官大夫、千夫长以上官员来了个大换血,或升或降,或调动或移防,几乎无一例外地整肃一遍。   惠文公在做这一切时一气呵成,既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草率行事,无论从哪一个环节都可看出,他是早有预谋的。此举显然是在告诉所有官员,他们的生杀荣辱全都掌控在新的君上手中。   就这样,在秦孝公驾崩后不到三个月,惠文公左右开弓,连出杀手,环环相扣,除商君,铲旧党,更换朝臣,看得列国眼花缭乱。   经过令人瞠目结舌的一系列大开大合,惠文公将先君孝公驾崩后的混乱朝局整治一新,完全掌控了秦国的内外朝政。   然而,惠文公并没有高枕无忧,而是静静地坐在几案前,从内心深处感到某种惶恐。   惠文公知道自己在惶恐什么。他深深意识到,他虽然万事俱备,但仍旧缺个什么。   这个什么就是商君。   先君有商君,因而明白秦国该向何处去,又该如何去,而他却是一无所有。樗里疾、司马错、甘茂之辈,虽说忠勇可嘉,才华也有,却都是做具体事的,哪一个也不能像商君那样高瞻远瞩把握国政,更不用说力挽狂澜了。   与商君相比,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在一个层面上的也许只有一个人,就是公孙衍。   然而,惠文公眼下顾不上此人,因为他还有一件更为急迫的大事。   这件事就是,秦国该向何处去?秦国犹如一艘巨船,正在全速航行时,掌舵的船长突然倒下,跟着船长离去的还有一系列老水手,他们中有观星的,有观海图的,有摇桨的,有扬帆的,有抛锚的。此时的海面上,到处都是风浪,到处都是暗礁,他这位新的船长、新的舵手费尽心机,总算使船稳定下来。眼下,全体船工上下一心,万象更新,但作为船长和舵手,惠文公清楚地意识到,船中不缺摇桨的,不缺扬帆的,缺的是观星的和观海图的。找不到北斗星,看不清海图,定不下东南西北,这艘巨船就不知驶向何处,更不知何时起风浪,何处有暗礁。   惠文公陡然想起公孙鞅狱中之言,沉思有顷,召来司马错和樗里疾,君臣三人径投终南山里。   司马错原来的兵营就在寒泉附近,加上前次又随公孙鞅来过,因而是熟门熟路。在他的引领下,君臣三人走出兵营,不消两个时辰,就已行至通往寒泉的山口。走不多时,惠文公、樗里疾、司马错赫然望见道旁站立一人。   见三人走近,此人二话不说,深深一揖:“在下贾舍人奉先生之命,在此恭迎三位大人!”   惠文公大吃一惊,目视樗里疾,再视司马错,二人皆是震惊。三人此来,事先并无通报,寒泉子却已预知,若非得道之人,岂有此等功力?   司马错早先见过贾舍人,赶忙还礼道:“有劳贾先生!”   贾舍人伸手道:“三位大人,请!”   司马错应道:“贾先生,请!”   贾舍人头前引路,四人沿山路走至草舍前面,寒泉子早已迎出,见到惠文公,揖道:“君上驾临寒舍,寒泉子有失远迎,特此谢罪!”   惠文公又是一惊,还一礼道:“先生如何知道嬴驷是君上?”   “老朽远观紫气北来,更有祥云笼罩,是以知道。”   “先生真是神人!”   寒泉子引领他们走至草堂,在堂中分宾主坐下,两位道童沏好茶水,退于两侧。   寒泉子指着茶水:“君上,两位大人,请用茶。”   惠文公品一口:“真是好茶呀!”   寒泉子笑道:“此茶摘自终南山寒泉之畔,现有茶树八棵,均为先师关尹子亲手栽种,饮之清香圆润,自非一般茶品可比。”   “难怪此地清幽祥瑞,原是圣地。圣地圣茶,嬴驷可否带回一些日日品尝呢?”   “君上贵为一国之尊,自可日日品尝。只是——此茶因非寻常茶品,非寒泉之水不能冲泡。君上若有雅趣,可使百姓络绎取之。”   “若是此说,也就罢了。只为一时口福而役民取水,所泡之茶无论多么清香圆润,嬴驷都将无法下咽。”   “君上有此爱民之心,实为秦人之幸!”   “先生美言,嬴驷愧不敢当。不瞒先生,嬴驷此来,是有俗事相扰。”   寒泉子似已猜出惠文公要说什么,当下说道:“君上可否随寒泉子另室说话?”   惠文公点头。   寒泉子起身引路,二人行至一个书斋,分宾主坐下。童子进来,再次摆好茶具,掩门退出。   寒泉子抱拳道:“君上有话请讲!”   惠文公抱拳应道:“先君早逝,嬴驷受命于多事之秋。秦地偏狭,秦民粗俗,国无积蓄,民生多艰,又逢天下纷乱,列国互争,内忧外患,层出不穷,嬴驷稚嫩浅薄,羽毛未丰,每每思之,夜不成寐。今日特来拜谒圣地,恳请大师教诲!”   “君上不必过谦。”寒泉子拱手回礼,“依老朽观之,君上处事果断,有条有理,数月之内,使秦大合大开,万象更新。此等魄力,绝非平庸之君所能为之。老朽恭贺君上了!”   “万事难逃先生慧眼,嬴驷叹服!”   “君上驾临寒泉,是否与大良造有关?”   “正是。商君在日,嬴驷求问秦国前路,商君说,嬴驷但有迷茫,可至寒泉求问先生。嬴驷不请自来,有扰先生清静,实属唐突。”   “敢问君上欲知何事?”   惠文公不假思索:“天下大势。”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今日天下明合实分,终将走向明分实合。至于合于谁家,当为天机,老朽不便妄言。不过,就眼下而言,一切正如君上所见,列国虽众,成大势者不过七家。燕弱而偏安,赵悍而不化,魏、韩夹于大国之中,难以自保,可成大业者,唯齐、楚、秦三国。”   惠文公眼睛大睁:“请大师详解!”   “楚国人口众多,地大物博,腹地广阔,当有大成;齐有渔盐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当为秦之劲敌。”   惠文公沉思有顷,小声说道:“百年以来,秦人一直以魏为敌,如此看来,似是小了。”   “君上所言,皆成过去。”寒泉子应道,“今日之魏,东西分割为二,中无连接,此为封国大忌。这且不说,魏国更居中原腹地,四邻皆敌,三强环伺,势必成为案上鱼肉,如何能成大事?”   “先生所言甚是。请问先生,嬴驷当以何策应对齐、楚?”   “三国角力,势均力敌,只可智取,不可强图。此所谓恃力者亡,恃智者昌。君上当以伐交为上,伐国次之。”   “嬴驷所虑,正在于此。秦人一向恃力,所缺者,智也。先君在时,有公孙鞅辅佐,智、力兼具。而今商君殉国,嬴驷唯有蛮力,苦无英才啊!”   “英才是时势造出来的。天下大势走到这儿,自有英才应运而出。依老朽之见,君上缺的不是英才,而是识别英才的慧眼。”   “先生之言,如开茅塞。嬴驷有一不当之请,不知当讲否?”   “君上但讲无妨!”   “先生慧眼千里,嬴驷不胜叹服。嬴驷不才,欲拜先生为国师,早晚聆听先生教诲,不知先生肯屈尊否?”   “老朽谢君上器重。只是老朽久居山林,不习驱驰,还望君上见谅!”   惠文公怔了:“这——”   寒泉子微微笑道:“君上勿忧。老朽有一小徒竹远,字修长,跟随老朽多年,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却也能够识人。老朽可使修长下山,或可助君上一臂之力。”   惠文公揖礼:“嬴驷谢先生相助!”   寒泉子回以一揖:“老朽不过顺天应命而已,君上不必言谢!”朝外叫道,“修长!”   一个中年人应声走进,叩道:“修长叩见先生。”   “你与舍人这就跟从君上下山,一切听命于君上。”   竹远再拜:“弟子谨听先生。”转向秦公,叩首,“草民竹远叩见君上。”   惠文公揖礼道:“竹先生请起。世俗庸碌,嬴驷有劳竹先生了。”   “草民愿听君上差遣。”   惠文公起身,朝寒泉子揖礼:“多谢先生了!嬴驷告辞!”   寒泉子起身还礼:“老朽恭送君上。”   寒泉一行,令惠文公眼界大开。寒泉先生所言,也与先君梦中所示契合。回到咸阳的当日,惠文公独自一人来到怡情殿,从密室中取出那只石匣子,目不转睛地凝视上面的铭文:“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   说实在的,从内心深处讲,惠文公不止一次怀疑过这只石匣的真伪,认为是先君事先埋起来的。今日看来,这种怀疑不仅可笑,且也是对上天的不敬。   惠文公将石匣子恭敬地摆好,燃过香烛,对石匣子连拜数拜,面匣而坐,陷入深思。惠文公的耳边再次响起先君孝公的声音:“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非我大秦莫属。此非我愿,实为天意。”   孝公的声音刚刚淡去,寒泉子的声音又强起来:“楚人口众多,地大物博,腹地广阔,当有大成;齐有渔盐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当为秦之劲敌……三国角力,势均力敌,只可智取,不可急图……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为上,伐国次之。”   惠文公沉思许久,慢慢收起匣子,复藏于密室,返身回到御书房,站在列国形势图前,聚精会神地凝视由烙铁在木板上烙成的情势标记。   看有一时,惠文公的眉头微微皱起:“是的,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为上,伐国次之——伐交?”   惠文公正在沉思,内臣走进:“君上,上大夫求见!”   “宣。”   不一会儿,樗里疾走进,叩拜道:“启禀君上,西戎进献宝马二十匹,义渠进献宝马三十匹,皆至马场。”   惠文公一向爱马,闻有宝马来,不无惊喜道:“走,陪寡人看看去!”   二人兴冲冲地走至宫门,惠文公停下步子,转对内臣:“你去一趟驿馆,请竹先生、贾先生也去一趟马场。”   “臣领旨!”   惠文公等兴师动众地赶到马场时,内臣已与竹远、贾舍人等在那儿等候了。在大司马的陪同下,一行几人缓步走过排排马厩。见有人来,这些战马无不蹬蹄喷鼻,兴奋异常。   惠文公甚是满意,指着它们笑对竹远道:“竹先生,你看它们如何?”   竹远拱手应道:“回禀君上,匹匹都是良马。”   惠文公似吃一惊:“难道没有一匹堪称宝马的?”   “那就要看君上如何看待这个‘宝’字了。”   “请先生详解!”   “君上若以驾车游乐、骑射田猎为宝,则它们匹匹可称宝马。君上若以日行千里、驰骋天下为宝,它们只配称为良马。”   惠文公沉思有顷,朝竹远深深一揖:“竹先生,说得好哇!不瞒先生,寡人请先生来此观马,等的就是先生这一句话。寡人新立,矢志振作,可惜胯下马力不济,难以图远。寡人为求日行千里之马,夜不成寐。此番进山,请到二位先生,实乃寡人洪福。常言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今有二位伯乐在侧,寡人复何忧哉!”   竹远还礼道:“君上如此厚望,草民实不敢当!”   “竹先生不必客套。寡人求马之心甚切,今召先生来,是想请教先生,寡人如何方能觅到千里良驹?”   “求马之途,无外乎两条。一是劳师动众,遍访天下,二是修好马厩,备足草场,使马无拘束之感,有驰骋之所,坐等千里马上门。”   “竹先生之言甚是。您看这样如何,寡人这就诏告天下,列国士子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赴秦一展抱负。凡来秦士子,寡人必虚位以待,量才聘用。寡人另将列国驿馆辟出一部分,扩建为士子一条街,多设馆驿,专门款待天下士子。”   “君上有此诚意,天下宝马必接踵而至。”   “寡人所求,不是良马,而是千里马。至于能否求得,就要仰仗二位的慧眼了。”   “君上求贤若渴,修长敢不效力?”   正在此时,一骑飞至,公子华翻身下马,叩于地上:“微臣叩见君上!”   “爱卿平身。”   “谢君上!”公子华起身,欲言又止。   “说吧,这儿没有外人。”   “禀报君上,魏使陈轸回国去了。”   “陈轸?此人早该回去了。”   “君上所言甚是,只是陈轸此番回去,走得却是匆忙,似有急事。”   “哦?”惠文公怔了下,“知道所为何事吗?”   公子华摇头:“昨晚人定时分,有人交予陈轸一封密信。陈轸看过,当即叫人备车,星夜启程走了。微臣在想,定是魏国发生大事,不然的话,陈轸不会如此急切。”   “樗里爱卿,”惠文公思忖有顷,转对樗里疾道,“此番先君驾崩,寡人新立,魏王不计前嫌,特遣上大夫陈轸问聘,寡人甚为感怀。有来无往非礼也,爱卿可代寡人出使魏国,一是答谢魏王厚情,二是向魏王转达寡人问候,就说寡人愿与魏王尽释前嫌,缔结睦邻盟约,互通关贸,惠泽两国。”   “微臣遵旨!”   “樗里爱卿,此行还有一个使命,你可知道?”   “劝说公孙衍前来秦国。”   惠文公连连摇头:“劝字不妥,是请。记住,明请不行,暗请;软请不行,硬请。总而言之,你只能有一个结果——不可让他待在魏国,为魏所用!”   “微臣遵旨!”   “还有,这个陈轸是个人物,若有机会的话,可以助他做魏国相国。”   樗里疾似乎没听明白:“君上是说,助陈轸做魏国相国?”   “是的。”惠文公点下头,转对公子华,“小华,你也去,随上大夫见见世面。”   公子华拱手道:“臣弟遵旨!”   安邑城外的官道上,陈轸一行数辆马车正在朝安邑疾驰。正行之间,车队突然停顿,前面一阵混乱。   陈轸从车中探出头来,大声责问:“怎么回事?”   随行军尉回马过来:“回禀大人,几辆牛车挡在前面,不肯让路。”   陈轸不无气闷地跳下车子,跟着军尉直走过去,果见几辆牛车不紧不慢地卡在大道中间,将路堵得死死的。几个军卒已经走到最前面一辆牛车上,扯住一头黄牛。另一军卒正与赶车的纠缠。陈轸放眼看去,那赶车的是个中年男子,四十多岁,瘦长个头,书生气十足,手中拿着一册竹简,显然对那个纠缠他的兵士不屑一顾。   几辆牛车既旧且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每辆车上套着一头黄牛,走在最前面的是头老犍牛,脖子上挂着个铃铛,牛头一摆,叮当作响。除第一辆车上的这位中年男子外,其他牛车上并无御手。   军尉走上前去,大声呵斥:“你是何人,竟然在此挡道?”   中年男子瞥他一眼,慢腾腾道:“你这人好生无理!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道,谈何挡道?”   “咦,”军尉来劲了,“好生无理的是你!你的牛车走在前面,占住大道中间,不是挡道又是什么?”   “谬矣,谬矣!”中年男子连连摇头,“好生无理的是你!我的牛车在先,你的马车在后。我的牛车走在前面,你的马车走在后面。我的牛车在向前走,你的马车也在向前走,为何能说我的牛车挡道了呢?”   军尉被这个中年男子的这番话搅晕头了,愣怔半天,方才转过弯来,学着中年男子慢条斯理的样子较起真来,晃着脑袋道:“你——这么说吧,我们的马车跑得快,你的牛车走得慢;走得慢的牛车挡在跑得快的马车前面,跑得快的马车无法超越,走得慢的牛车就叫挡道,懂吗你?”   “谬矣,谬矣!”中年男子连连晃动脑袋,大声叫道,“飞鸟不动,飞矢不行,何况是牛车马车?”   “什么飞鸟不动?”军尉火起了,“今儿老子偏就叫你动!来人,将他的牛车掀到路边去!”   几个士兵冲上前去,眼看就要朝路边掀车,中年男子大叫起来:“什么礼仪之邦?你们魏人简直就是一群强盗!”   眼见众人就要动手,陈轸重重咳嗽一声,走到男子跟前,冲他们略略摆手。   众兵士停住。   陈轸将中年汉子打量半晌,缓缓问道:“先生可是宋国的惠子?”   “子不敢当,”惠施也瞄他一眼,“在下正是宋人惠施。”   陈轸抱拳揖礼:“魏人陈轸多有冒犯!”   惠施坐在牛车上,抱拳还礼:“惠施见过上大夫。”   陈轸不无抱歉道:“在下因有急事欲回安邑,下人赶路心切,惊扰了惠子车驾,望惠子海涵!”   “呵呵呵,”惠施朗声笑道,“听上大夫口气,是想走在惠施前面喽!”   陈轸再次揖礼:“有劳惠子相让!”   “相让不难,”惠施摇头晃脑,“只要上大夫与在下切磋几个命题即可。”   “久闻惠子学富五车,善辩名实,在下早欲讨教,只是今日事急,您看——”   “呵呵呵,”惠施脑袋又是一晃,笑出几声,“在下只听说过心急,不曾听说过事急。上大夫大人,好事不从忙中起哟!”   陈轸怔了下,只得硬起头皮:“惠子有何命题,在下讨教。”   “惠施以为,”惠施摇头晃脑,“天与地同尊同卑,山与泽同高同低。”   “这……”陈轸思索半晌,“于理不合呀!”   “惠施以为,物方生方死,马生卵,鸡长三足。”   陈轸挠头,口中自言自语:“物方生方死,马生卵,鸡长三足。”   “惠施以为——”   “什么乱七八糟的,”惠施尚未说完,陈轸早已火冒三丈,变过脸色,大声呵斥,“简直是个疯子!”转对军尉,“来人,把他的破车掀到一边去!”   话音落处,陈轸怒气冲冲地走向自己的轺车,钻入车里。   众兵士不由分说,将惠施的几辆牛车连拉带拖,强行拖到路边,腾出道路,大队车马急驰而过。   “陈轸,”惠施站在路边,望着远去的尘土,嘴角现出一丝冷蔑,摇头道,“只怕你欲速不达!”弯腰捡起几捆掉落于地的书简,再次摇头,“就凭你这点才气,又是这般惶急,安能成就大事?”   陈轸甩掉惠施,风尘仆仆地驶入安邑,急急匆匆地赶回府中。   听到车马声响,戚光小跑迎出,叩道:“主公,可把您盼回来了!”   陈轸急问:“怎么回事?”   戚光起身,在他耳边低语一阵。   “真的?”陈轸又惊又喜。   “千真万确!”戚光不无兴奋道,“是安国君亲口说的!安国君说,陛下征询相国人选,安国君趁机举荐主公,陛下吐出金口,‘陈爱卿倒是一个人选!’小人估摸,这一次,主公是十拿九稳了!”   “快备厚礼,去安国君府!”   陈轸顾不上旅途劳顿,与戚光径投安国君府。   听闻上大夫光临,公子卬的家宰匆忙迎出,看到戚光正在指挥几个下人扛抬礼箱,笑眯眯地朝陈轸揖一大礼,眼角瞥向箱子:“上大夫,此是何物?”   陈轸还过一揖,笑道:“这是在下从秦国带回来的一点土产,特意孝敬安国君。”   家宰再次揖过:“上大夫处处想着我家主公,真是难得!”伸手礼让,“上大夫,请!”   二人走进客厅,家宰安顿陈轸坐了,拿出来茶具,亲自沏过茶,摆于几上。   陈轸抬眼问道:“安国君不在府中?”   “回上大夫的话,主公陪陛下钓鱼去了。”   “钓鱼?几时去的?”   “怕有两个时辰了。上大夫若有急事,可到翠山寻他。”   “不急,不急,”陈轸略怔一下,呵呵笑道,“在下只在此处恭候就是。听说家老棋艺高超,在下能否讨教一局?”   “呵呵呵,”家宰亦以一笑作陪,“上大夫既有雅兴,在下敢不从命?”从几案下面摸出棋具,将装有黑子的木盒递予陈轸,“上大夫,请!”   翠山位于安邑北郊,说是山,实为一连串的丘壑,最高处不过几十丈。一条不知名的小溪从中穿过,流过安邑城东,东拐后流入大清河,在孟津附近汇进河水。此处树木茂密,鸟兽甚多,早在文侯时期,就被辟为宫用猎苑。   翠山之中有个小石潭,约十数丈见方,深不可测,潭水清澈,成碧绿色。潭中鱼虾颇多,是御用钓场。绕潭修有许多凉亭,专供君上、公子等达官贵人垂钓之用。   这日午时,魏惠王、公子卬、朱威三人各持钓竿,埋头垂钓。朱威的浮漂动也不动,魏惠王、公子卬的浮漂却在不停抖动。   公子卬心头大喜,连连起钩,钩上的却是一条又一条寸长小鱼。魏惠王眼中虽馋,却迟迟没有起钩。   公子卬急道:“父王,已经咬上了,快点起钩!”   魏惠王白他一眼,不为所动。公子卬扭头再看朱威的浮漂,也在摆动,叫道:“朱司徒,你的也咬钩了!”   朱威应道:“回公子,不过一条小鱼而已。”   公子卬听得刺耳,脸色一沉,将安好鱼饵的钩子狠狠甩入水中。   陡然,惠王的浮漂被一股强力拽走,魏惠王瞧得准了,猛然抖钩,果然钓上一条近尺长的鲤鱼。   公子卬扔下鱼竿,拱手致贺:“儿臣恭贺父王钓到大鱼!”   魏惠王乐呵呵地将鲤鱼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入桶中,换好饵食,甩钩入潭,转向公子卬,教训他道:“卬儿,晓得不,这才是钓鱼。”   “儿臣谨记在心!”   惠王的钓竿刚甩下去,浮漂又见异动。魏惠王再次起钩,又钓一条鲤鱼。惠王再甩钩,浮漂再动,惠王再钓一条鲤鱼。   惠王连钓三条尺来长的鲤鱼,喜不自禁,不无得意地将眼角瞟向朱威的浮漂,看到浮漂也被一股大力拉动,朱威却如熟睡似的,眼睛半闭,纹丝不动。   惠王急了:“朱爱卿,有大鱼咬钩了!”   “回禀陛下,”朱威伸出另一只手,做个叩首的动作,“不过一条鲤鱼而已。”   惠王听得真切,回视自己桶中的三条鲤鱼,沉思不语。   “哟嗬,”公子卬不无讥讽道,“朱司徒难道欲钓北冥之鲲吗?”   “回安国君的话,”朱威沉声应道,“朱威只敢钓鱼,不敢钓鲲。”   “请问司徒大人,何人可以钓鲲?”   “北冥之鲲,当由圣人钓之。此潭之鲲,当由陛下钓之。”   惠王心中一动,盯住自己的浮漂沉思有顷,转问朱威:“朱爱卿,寡人欲钓此鲲,该如何放钩才是?”   “回禀陛下,”朱威话中有话,“鲲藏于渊,鱼浮于表。陛下欲钓此鲲,不妨将钩下得深些。”   “爱卿所言甚是。”惠王重重点头,收起鱼钩,将浮漂上移数尺,换上一块特大的鱼饵,用力甩入潭水深处。   就在此时,毗人走到。   惠王眼角瞥到:“人呢?”   “回陛下,”毗人小声禀道,“老奴去晚一步,殿下已经换过衣服,出宫去了。”   “出宫?”惠王眉头微皱,“他出宫干什么?”   “老奴不知。”   惠王沉思有顷:“去,传他速来!”   “老奴遵旨!”   安邑东市,惠施的牛车慢慢驰来,在闹猛处停下。   惠施不慌不忙地跳下车子,将几辆牛车分别扎好,将几头牛解下来,拴在车辕头上,又在每一头牛前放了一筐干草。之后,惠施从车上取出一块木板,拿出铁钉和锤子,将木板钉在砖墙上。   木板上面,是他亲手书写的“观物十事”:   〖一、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二、深千里,无厚   三、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四、物方生方死   五、万物皆同皆异   六、宇宙无穷亦有穷   七、今日适越而昔来   八、连环可解   九、大地中心在燕之北、越之南   十、天地一体〗   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惠施拍拍手,满意地盯视木板一眼,走到木板下,背靠墙壁,席地而坐,眼睑微微闭合。   在这闹市区,惠施的怪异行为,尤其是那块木牌子,很快引来一大群观众,七嘴八舌地议论不止,不时发出哄笑声。   有人终于耐不住了,指着木牌,大声问道:“诸位,诸位,这句‘今日适越而昔来’,说的是啥?”   有人应道:“告诉你吧,说的是,今日你刚刚到达越国,可在昨天,你已经从越国回来了。”   前者惊道:“这不是瞎说吗?”   观众再次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不休:   “你们看,‘连环可解’。谁有连环,拿来让他解解看。”   “快看哪,‘万物皆同皆异’!要是万物都是一样的,岂不是没有长短粗细、高矮胖瘦了吗?”   “照他这么说,鸡就不是鸡,是狗;马也不是马,是牛。真是可笑!”   “唉,此人死读书,这是读出毛病来了。”   ……   惠子依旧是双目微闭,端坐不动。   人群中,羽扇纶巾、一身富家少爷打扮的太子申两眼盯住木牌上的黑字,陷入深思。有顷,太子申抱拳揖道:“这位先生,晚生求教!”   惠施的眼睛并未完全闭上,因而早已看到此人,见他发问,并不回礼,依然纹丝不动,声音却是中气甚足:“客官请讲!”   “嗨,大家快看,这个怪人开口说话了!”人群中有人大声嚷道。   更多观众围拢上来。   太子申再揖:“先生的观物十事,可有破解?”   惠施朗声应道:“天地万物,有立自有破;观物十事,有观自有解。”   “请问先生,”太子申道,“何为‘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惠施应道:“万物皆同,何分大小?”   太子申沉思有顷,再次问道:“‘其深千里,无厚’,又作何解?”   “万物皆同,何有厚薄?”   太子申又是一番沉思:“‘天与地卑,山与泽同’呢?”   “万物皆同,何论高低?”   惠施皆以同一理由回答所有提回,听得太子申如堕雾中,憋得脸色通红:“那——请问先生,您又是如何理解‘物方生方死’呢?”   惠施依旧答道:“万物皆同,何言生死?”   太子申深思良久,再次拱手问道:“先生又是如何理解‘万物皆同’呢?”   “至大无外,千里无厚,天地同卑,生死同时,万物有何异哉?”   太子申愈加茫然:“先生这样颠来倒去,互为问答,晚生愚笨,当真是越听越糊涂了。”   惠施慢慢睁开眼睛:“这位士子,变化之理原本如此,非惠施饶舌也。”   “惠施?”太子申打个惊愣,拱手再揖,“先生可是宋国的惠子?”   惠施这也拱手:“正是在下。”   太子申正欲再说,一人挤过来,在他耳畔低语数句。   太子申略怔一下,转身朝惠施拱下手道:“先生,晚生有事,先行一步,他日再来讨教。”   话音落处,太子申随从来人匆匆走出人群,走向不远处的一辆轺车。   惠施收回目光,再次闭目。   小石潭边,魏惠王眼睛大睁,一眨不眨地盯在碧绿潭水中的浮漂上。浮漂静静地浮在水面,随微波起伏。   魏惠王似乎等得急了,扭头问朱威道:“朱爱卿,此水别是无鲲吧!”   “回禀陛下,”朱威沉声应道,“钓鲲非同钓鱼。鱼见饵上钩,鲲视情上钩。陛下欲钓此鲲,此鲲亦在观望陛下。”   “依爱卿看来,”魏惠王这也明白了朱威的深意,“此鲲在观望寡人什么呢?”   “观望陛下之情。若是陛下真情求鲲,诚意用鲲,此鲲必至。若是陛下只求小鱼小虾,或为一时猎奇,此鲲或将游向他处。”   “如果真有此鲲,”惠王沉思有顷,郑重说道,“寡人就以相国之位相托,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果能如此,此鲲必至。”   听到相国二字,公子卬总算明白过来,脸色一沉:“请问司徒,此鲲究竟是何人,明说出来就是,不要在此绕来弯去,净打哑谜。”   “是啊,”惠王盯住朱威,“朱爱卿,此地并无外人,但说无妨。”   朱威放下鱼竿,叩拜于地:“陛下诚意相求,微臣就斗胆放言了。微臣以为,此鲲就是公孙衍。”   “哈哈哈哈,”公子卬放声长笑几声,“司徒大人鲲来鲲去,我道是何大贤,原来又是此人!”   朱威重叩于地:“陛下——”   “朱爱卿,”惠王放下鱼竿,缓缓站起身子,“若是此鲲,就留待他日再钓吧!”   惠王转身走没几步,迎头碰到毗人领着太子申疾步走来。   见惠王面色不悦,太子申慌忙叩首:“儿臣叩见父王。”   惠王沉脸问道:“听说你出宫去了?”   太子申忐忑应道:“回禀父王,儿臣东市去了。”   “东市?”惠王斜他一眼,“所为何事?”   “儿臣并无他事,随便逛逛而已。”   “随便逛逛?”魏惠王气从中来,虎起面孔大声呵责,“自河西陷落之后,寡人日夜忧思国事,恨不能在一日之内重振大魏雄风,收复失地。可你呢?看看你自己,身为太子,却是一无用心,四处浪荡!”   “儿臣知罪!”   惠王盯他一眼,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拂袖而去。   太子申无端遭此呵斥,不知所措地怔在那儿。   钓鱼台上,看到惠王走远,公子卬这也站起身子,斜盯朱威一眼,将鱼竿“啪”地摔在亭子上,大踏步离去。   公子卬赶紧驱车驶回,在老家宰陪同下走进府中,远远望见当院跪着一人。   公子卬扫一眼家宰:“跪者何人?”   “回禀主公,是陈大人,他在此地跪迎多时了。”   公子卬急跨大步赶去,边走边叫:“上大夫,你这是为何?”   陈轸行再拜大礼,朗声说道:“安国君提携大恩,下官万死不足以报!”   公子卬扶起陈轸:“上大夫快快请起!”携手走进客厅,“上大夫几时从秦国回来的?”   “下官刚刚回来,这不,回到府上,屁股尚未坐稳,就奔上将军府上来了。”   两人进厅,分宾主坐下。   “唉,”公子卬眼望陈轸,长叹一声,“你来得正好,本公子正欲寻你呢!”   陈轸心里一颤:“怎么,出变故了?”   “就差一点儿。”   “请上将军明示。”   “方才与父王在石潭钓鱼,若不是本公子在场,相国之位只怕已是公孙衍的了。”   陈轸惊得呆了。   公孙衍的老宅里,公孙衍正在伏案疾书,案上案下摆放着一堆堆的竹简。   朱威进来,神色沮丧地坐在他对面。闷坐一会儿,朱威随手拿过一卷:“公孙兄,这些全是你写的?”   “是呀,”公孙衍指着一堆堆竹简,“《兴魏十策》,就差这一策了。”   “兴魏十策!”朱威急急翻阅。   “你都看到了,”论及天下,公孙衍颇是兴奋,“方今天下形势万变,列国奇招频出,朝令夕改,唯有魏国因循守旧,依然在沿用数十年前文侯所订规制,早已不合时宜,流弊甚多。近段时间在下心血忽至,日日参研列国成法,针对魏国时弊,拟就这册《兴魏十策》,恳请朱兄斧正!”   “斧什么正?”朱威急站起来,“快,快把竹简捆起来,全都给我。”   “给你?”公孙衍一怔,“你要它们做什么?”   “拿它们去见陛下。在下要让陛下看看,他陈轸在忙活什么?公孙兄你又在忙活什么?”   “朱兄,”公孙衍略怔一下,“听你口气,又向陛下推荐在下了?”   朱威点头。   公孙衍呆怔有顷,慢慢伸出手来,从朱威手中拿回竹简,长叹一声:“唉,这些竹片,还是留在此地吧!”   “公孙兄,”朱威急道,“眼下正是关键时刻,万不可泄气!”   “朱兄呀,”公孙衍摇头,“不是泄气不泄气的事。我早说过,我们这个陛下,如果走不到山穷水尽,他是醒不过来的。”   “陛下那里走不通,在下可以去找殿下。”   “我说朱兄,”公孙衍冷蔑一笑,目光直射朱威,“在下劝你莫费力气了。安邑城中谁人不知殿下?若是谈论风花雪月、琴棋诗画、天南地北,殿下可以口若悬河。若是谈论国事,只怕说不过三句。”   “公孙兄,”朱威辩道,“殿下再不济,也是殿下。陛下年逾五旬,虽说依旧身强体壮,可毕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孝公突然驾崩,陛下或有感触。今日钓鱼,殿下未至,陛下极是不悦,使内宰四处寻他。可以看出,陛下是在有意栽培殿下,让他走到正路上来。”   公孙衍显然无法抵御此话,略一沉思,抬头问道:“讲吧,朱兄意欲何为?”   “在下欲将《兴魏十策》呈送殿下,看看殿下是何说辞。”   公孙衍略想一下,从正在写的竹简里随意抽出一片:“就给他这片吧。”   朱威一怔:“就这一片?”   公孙衍嘿然一笑:“要是他看得懂,有此一片也就够了;要是他看不懂,纵使给他一捆,也是无用。”   太阳西下,夜幕降临,街上行人越来越少了。   安邑东市里,惠施收拾牛车,正要寻个地方安歇,一辆马车驶来,在他面前戛然而止。车上跳下一人,朝惠施深揖一礼:“先生可是从宋国来的惠子?”   “正是在下。您是——”   “在下是东宫内宰。”   惠施还过一礼:“惠施见过内宰。”   “在下奉殿下旨意,特来相邀先生!”   “既是殿下所请,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内宰吩咐随员:“你们先将先生的牛车赶至馆驿,寻处安顿了。”转对惠施,“先生,请!”   东宫位于王宫一侧,在安邑城中,论显赫,仅次于王宫。车马驶至,远远望到太子申早已候在殿外亲迎。见面礼毕,太子申携了惠施之手,径至厅中。   是夜,二人秉烛夜谈,从“观物十事”谈起,就名实之论到万物同异,越谈越是投缘,竟是通宵未眠。   眼见天色大亮,太子申、惠施却毫无倦意,移步于后花园。早有侍女端来凉水,二人擦把脸,吃过早点,在凉亭中坐下,正要接着叙话,内宰赶来,禀道:“启禀殿下,司徒府朱大人求见!”   太子申皱下眉头:“本宫正在会客,让他改日再来。”   内宰应过,走出花园,径至前厅,满脸堆笑地对朱威揖道:“朱大人,殿下正在会客,您有什么事儿,吩咐在下就是。”   朱威不肯相让,拱手道:“此事非同小可,在下必须面奏殿下,烦请宰辅再去通报。”   内宰再走进去,不一会儿,太子申沉着脸急急走来。   朱威伏地叩道:“微臣叩见殿下!”   “朱司徒请起!”太子申在位上坐下,“听说司徒有事欲见本宫?”   朱威起身,在客位坐下:“殿下记得昨日之事否?”   “记得。”太子申心中一凛,“为这事儿,本宫一直在纳闷儿。司徒可知父王所为何事?”   “陛下欲请殿下钓鱼!”   “钓鱼?”太子申大是诧异,“钓鱼就是钓鱼,父王何以雷霆震怒呢?”   “殿下可知陛下欲钓何鱼?”   太子申摇头。   “陛下欲钓水中之鲲。”   “朱司徒打什么哑谜呀,”太子申皱眉了,“本宫是越听越糊涂呖。什么水中之鲲?”   “就是未来国相。”朱威点明话题,“陛下明为钓鱼,实为商讨由何人继任大魏相国。”   “谁做相国,”太子申不耐烦起来,“由父王决定就是,怎会扯在本宫身上?”   “陛下若是能够决定,何需待到今日?”   “这……司徒有何见教?”   “安国君一心推举上大夫陈轸为相,微臣以为不妥。陈轸是何德行,殿下心中明白。若是此人为相,大魏亡无日矣!”   “以司徒之见,当以何人为相?”   “公孙衍!”   “若是此说,”太子申淡淡说道,“司徒何不直接奏明父王,荐他就是?”   “唉,”朱威轻叹一声,“微臣已经举荐多次,可陛下——”   “司徒之意是——”   “微臣思来想去,唯有求助于殿下。殿下,公孙衍之才,堪比秦之商鞅啊!”   “司徒既已举荐过,本宫也就爱莫能助了。司徒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本宫还有客人在后花园中等候呢。”太子申起身,双手揖礼,作送客状。   “殿下且慢,”朱威也站起来,从袖中掏出那片竹简,“微臣恳请殿下看过这个,再作定论。”   太子申接过竹简,纳入袖中,转对内宰:“送客!”   内宰伸手礼让:“朱大人,请!”   朱威深揖:“微臣告退。”   太子申走回园中,朝惠施揖道:“实在抱歉!唉,这些繁冗之事总是扫兴,请先生多多包涵。”   惠施回过礼,笑道:“敢问太子,是何繁冗之事?”   “还不是相国之事?”   “贵国不是没有相国吗?”   “唉,”太子申苦笑一声,叹道,“正是因为没有相国,才有这些杂事儿。不瞒先生,自白相国故去,朝中无相,众臣无人节制,父王事事躬亲,甚是疲累。父王久欲拜相,只因未得合适之才,方才拖至今日。”   “听说陛下欲拜上大夫陈轸为相,可有此事?”   “朱司徒就是为此着急。”   “有人愿做相国,当是好事,朱司徒为何着急?”   “朱司徒认为陈轸是祸国乱臣,不可为相。”   “依朱司徒之见,谁可为相?”   “公孙衍。”   “司徒大人难道是要殿下推举这个公孙衍?”   “正是。”   “殿下应允了?”   太子申摇头。   “这么说来,”惠施微微一笑,“司徒大人岂不是白走一趟喽?”   “他留下一片竹简,说是公孙衍所写。”   “草民可否一阅?”   太子申从袖中摸出竹简,递予惠施。惠施瞄一眼,递还。   “先生,”太子申顺口问道,“此人写得如何?”   “还好,”惠施淡淡一笑,“写得一手好字。”   “先生之意是——”   “草民以为,”惠施话锋一转,“若是此人愿做相国,殿下倒是可以向陛下举荐。”   御书房里,魏惠王正在批阅奏章,毗人禀道:“陛下,上大夫使秦归来,在外候见!”   “哦!”魏惠王惊喜交加,“陈爱卿回来了,快,宣他觐见!”   陈轸趋入,叩道:“微臣叩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安!万万安!”   “爱卿快快平身!”话音未落,惠王人已站起,上前扶起他,按他坐在席上,“爱卿此番使秦,功莫大焉,寡人这要重重赏你!”转对毗人,“毗人!”   “老奴在。”   “拟旨,赏陈爱卿黄金一百,锦缎百匹,乐工十人,良马四匹。”   “微臣叩谢陛下隆恩!”陈轸起身,再叩于地,“陛下厚爱,微臣万死不足以报。陛下厚赏,微臣却要斗胆谢绝!”   “哦,”魏惠王稍稍惊愕,“爱卿难道是嫌寡人所赏不够么?”   “微臣不敢!”陈轸再叩,“陛下所赐,虽一羽毛,微臣不敢以为少,何况如此厚赏?微臣乞请陛下容臣一言!”   “爱卿请讲!”   “孝公、公孙鞅尽皆归天,陛下光复河西在即,一金一铜,一布一丝,皆当用于光复大业,微臣尺寸之功,不敢受赏!”   闻听此言,魏惠王不无感慨,沉思良久,再度起身,亲手将其扶起,叹道:“陈爱卿,说得好哇!自白相国走后,如此忠良之言,寡人久未听闻了!”   听到魏惠王将自己与白相国相提并论,陈轸涕泪横流,哽咽道:“陛下——”   魏惠王搀起陈轸,将他让到昔日白相国所坐之处:“陈爱卿,来,向寡人细细说说秦宫之事。”   “微臣遵旨!”   陈轸自不怠慢,将一路上编好的秦宫故事一五一十地讲予惠王,先说自己如何向甘龙献计栽赃公孙鞅,后说自己如何使甘龙、公孙贾、杜挚等秦国老臣刑场伏诛,最后才说自己如何设计,再使嬴虔、车英、景监等重臣相继离职,使惠文公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无奈之中,只好提升一大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等。陈轸移花接木,巧舌如簧,绘声绘色地将秦宫发生的系列惊变完全说成是他一人全力运筹的结果,听得魏惠王瞠目结舌,时不时地拍案叫绝。   君臣叙得正热,毗人再度走进:“启禀陛下,秦国上大夫樗里疾来朝!”   “嘿,”魏惠王略略一怔,看向陈轸,“真正邪门,说谁谁到!”转对毗人,“安排他们馆驿安歇!”   “领旨!”毗人趋步退出。   “呵呵呵,”魏惠王转向陈轸,“听爱卿讲话,甚是酣畅。爱卿前脚回来,秦人后脚追上,动作倒是快。爱卿可去会会此人,观他此番来使,意欲何为?”   “微臣领旨!”   陈轸精心设计的这步棋走得极妙,显然也收到了奇效。回府途中,陈轸眼前再次浮出惠王两番将他扶起的场面,越想越是得意,情不自禁地哼起家乡小调来。陈轸是泗下宋人,与惠子同乡,哼出的曲子既有南方蛮楚风味,又有齐鲁之韵,甚是好听。驾车的戚光见主子这般高兴,心中也就舒畅,扬鞭催马,正欲疾驰,陈轸忽又摆手止住。   戚光勒住马,扭头道:“主公——”   “转回去!”   戚光惊道:“还去宫城?”   “不,去驿馆。”   戚光寻到宽阔处,转过车头,朝王宫附近的驿馆驰去。   赶至驿馆,陈轸下车,缓缓步入秦使樗里疾下榻的馆驿。早有人报知樗里疾,陈轸尚未走到门口,樗里疾已经迎出,远远揖道:“樗里疾见过陈兄!”   陈轸还礼:“陈轸见过樗里兄!”   “在下刚刚安顿下来,这正打算去府上拜望,不想陈兄先行一步,实令在下汗颜。”   “呵呵呵,”陈轸笑道,“在下到咸阳,樗里兄是主,在下是客。樗里兄到安邑,在下是主,樗里兄是客。贵客光临,在下自当先来拜望,聊尽地主薄义呀!”   “陈兄客套了!”樗里疾伸手握住陈轸的手,“陈兄,请!”   二人携手步入客厅,分宾主坐下。公子华走进,沏上茶水。   陈轸眼生,转望樗里疾:“这位是——”   “哦,”樗里疾伸手介绍,“在下正欲引见呢。他就是公子华,在下副使。”   公子华很少抛头露面,因而陈轸在秦多日,虽说多次听闻杜挚等提及这个名字,也晓得他是惠文公的亲信手足,却是无缘谋面,不想在此不期而遇了。   “公子大名,在下如雷贯耳!”陈轸不敢怠慢,起身长揖。   “嬴华见过上大夫。”公子华还过一礼,凑前一步,嘻嘻笑道,“上大夫,听说安邑甚是好玩,能否介绍一个去处?”   陈轸早从杜挚口中得知公子华生性风流,堆出笑道:“呵呵呵,公子爱玩,到这安邑当是找对地方了。不知公子爱玩何物?”   “都有何物好玩?”   “安邑可玩之处多不胜数,”陈轸应道,“就看公子有何喜好了。若是喜欢田猎,公子可到翠山;若是喜欢赌钱,公子可到元亨楼;若是喜欢女人,公子可到眠香楼。”   “嘻嘻,”公子华直奔主题,“要是此说,在下想请上大夫讲讲这个眠香楼。”   “好好好,”陈轸竖拇指道,“公子果是风雅!眠香楼里,列国美女,应有尽有,少至豆蔻佳人,长至半老徐娘;瘦有弱不胜衣的细腰,膄有珠圆玉润的雪肤!”   “可有国色天香?”   “有有有,”陈轸呵呵又是一笑,“若是无香,还叫什么眠香楼?不瞒公子,里面真还有位姑娘,就叫天香,那可真是国色天香,貌美不说,琴棋诗画更是无所不精。公子若得此女春宵一度,不枉此生哟!”   “听上大夫此话,难道此女——”   “不瞒公子,”陈轸神秘一笑,“此女向不接客,是以公子——”故意打住话头。   “咦,”公子华一怔,“这倒奇了,本公子走遍天下,不曾见过香楼女子不接客的。上大夫这请讲讲,那天香姑娘何以不接客?”   “这……”陈轸故意迟疑一下,“在下不方便多说。”   “哈哈哈,”公子华朗笑几声,朝陈轸打个揖道,“嬴华谢上大夫提示了!两位在此细聊,嬴华这就出去瞧瞧热闹!”   “公子慢走!”陈轸起身,见公子华人已出门,只好长揖一下,目送他远去,冲樗里疾笑道,“没想到公子这般风风火火,是个性情之人呐!听闻公子与秦公相处甚笃,樗里兄能得公子作副使,面子不小哟!”   “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樗里疾扑哧笑道,“君上要在下朝见陛下,公子听说安邑好玩,定要在下带他前来。在下知他玩心太重,怕他误事,不肯带他。公子急了,直接求到君上,君上缠不过他,只好发话。在下别无选择,也就带他来了。”   听到秦公如此治政,陈轸窃喜,转过话题,冲樗里疾抱拳贺道:“樗里兄鸿运高照,从地方郡守一跃三级,在下早欲贺喜,却是无缘。今日见面,在下就此道贺了!”   “惹陈兄见笑了。”樗里疾抱拳回礼,“不瞒陈兄,眼下秦国山中无虎,只能让在下这只猴子暂时蹦跶几日。”   “唉!”陈轸长叹一声,模样甚凄。   “敢问陈兄,何以出此长叹?”   “无论如何,”陈轸不无伤感道,“樗里兄还有地方蹦跶,不似在下,在这上大夫位上,一坐竟是七八年,挪不动窝了。”   “呵呵呵,”樗里疾笑出几声,“上大夫这是在说反话吧!在下听说,相国这个位子,陛下是一直为大人留着的。”   “唉,”陈轸又是一声长叹,“什么留不留的,白圭故去,这都两年了。”   “哦?”樗里疾敛住笑容,“听陈兄此话,难道另有隐情?”   “既然樗里兄问及,在下也就不瞒了。”陈轸忖准时机,直言以告,“就在近日,有人再向陛下举荐公孙衍为相。”   “哈哈哈,”樗里疾爆出几声长笑,“我道是何人向陈兄叫板呢,却是公孙衍。在下听说,此人不过是个相府家奴,如何能成?”   “不瞒樗里兄,”陈轸压低声音,“此人倒没什么,关键是那个朱威,陛下偏听他的。”   “这个好办,”樗里疾笑道,“陈兄若有此意,在下可助陈兄一臂之力,除去此人!”   “樗里兄是说……”陈轸大睁两眼,“朱威?”   “不不不,”樗里疾连连摆手,“朱大人是王亲,在下岂敢?在下指的是那个公孙衍。”   “此话当真?”陈轸急不可待了。   “咦,陈兄这是信不过在下吗?”   “哪里,哪里。”陈轸抱拳道,“在下谢过樗里兄。请问樗里兄,此事若成,叫在下何以回报?”   “此等小事,在下安敢奢求回报?”   “有来无往非礼也,樗里兄不必客气,若有所求,但讲无妨。”   “上大夫有此美意,在下也就直言以告了。”樗里疾拱手揖道,“不瞒陈兄,君上新立,欲与陛下重修旧好,睦邻而居。在下奉诏来使,唯有此意,陈兄若能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让在下不负使命,在下也就心满意足了。”   “若是此事,”陈轸松下一气,回揖道,“在下一定鼎力相助。”   “多谢陈兄!”   听完陈轸详细讲过秦宫内情,魏惠王甚是兴奋,大半夜未能睡去,一直在琢磨如何利用这千载难逢之机光复河西。魏惠王知道,眼下时机虽好,作为君王,他却急切不得。一则他要观望一下惠文公,看他是否真如陈轸所说,是个诛杀异己、不会用人、独断专行之人;二则他要在开战之前,做好充分准备。   这个准备不是财力,不是人力,而是人才。秦孝公能得河西,因为他有公孙鞅。而他手中,眼下除去陈轸之外,真还划拉不出一个大才。公子卬不必说了,朱威的忠诚是没说的,干点实务也是没说的,但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真还差公孙鞅一大段距离。   即使陈轸,也是让他头疼。说实在的,他观察陈轸有些年头了。此人用起来顺手,且似乎总能摸透他的心思,知道他何处痒痒,但在大事上屡犯糊涂,指靠不住。前番听他几次,哪一次都让他心有余悸。先是称王,后是伐秦,再后是结秦伐卫,再后又是……   魏惠王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更让他头疼的是太子申。若论年龄,太子申已逾而立之年,被正式立为太子也有十几个年头了。然而,十几年来,太子申似乎一直没有长大,什么国事都不愿管,什么心都不愿操,比秦国新君嬴驷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秦国将来真的断送在嬴驷手中,那么,魏国也就可能断送在太子申之手,而这一点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虽说眼下自己身体尚好,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秦孝公的突然驾崩让他真切感受了这种可能。   魏惠王越想越是睡不着。次日晨起,魏惠王早早起床,二话不说,使毗人传来太子,说要与他共进早膳。   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太子申忐忑不安地走进御膳厅,远远望到魏惠王已经候在那儿,趋前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一反常态,不无慈爱地望着他,微微一笑,指着对面的席位:“申儿,坐吧。”   因有前面钓鱼之事,太子申本以为要挨父王一顿臭骂,却未料到父王竟然这般慈眉善目地待他,真还有点受宠若惊,迟疑有顷,方才坐下,却不敢擅自提箸。   魏惠王见他迟迟不动,亲自动手,夹起一只蛋卷,放到太子申碗中:“申儿,尝尝这个。”   太子申急起箸,将蛋卷塞进口中,嚼也不嚼就一口吞下。也是咽得急了,蛋卷竟然卡在嗓眼里,噎得太子申直伸脖子。毗人看见,赶忙端过一杯清水,太子接过喝下,方将蛋卷强压下去。   望着太子申的狼狈样儿,惠王扑哧笑道:“申儿,你平日也是这般吃饭的?”   太子申缓过一气,回个笑道:“回父王的话,儿臣吃得有些急了。”   “申儿,自今日始,你就与寡人一道用膳吧。”   太子申又是一怔,不可置信地望着惠王。   “哦,你不乐意?”   太子申赶忙以指叩案:“儿臣叩谢父王厚爱。”   惠王再向他的碗中夹些菜肴,不无慈爱地盯住他道:“申儿,吃吧。”   看到父王毫无责备之意,太子申这才宽下心来,腼腆一笑,大起胆子夹起一只鸽蛋,轻轻放在惠王面前:“父王,您也请。”   惠王接过鸽蛋,呵呵笑道:“申儿,你这只鸽蛋,父王吃了。”话音落处,将鸽蛋一口吞下,竟也没有咀嚼,直接咽下肚去。   太子申心里一酸,眼中盈出泪花。   “申儿,”惠王递过一只丝绢,“来,擦擦,吃饭要紧。”   太子申点头,接过手绢,擦干泪花,埋头吃饭。   父子二人笑语晏晏地用过早膳,又沿后花园的石径信步漫游。毗人远远跟在后面。   走有一程,惠王问道:“申儿,这些日里你都忙活什么?”   “回禀父王,儿臣遇到一个奇人,相谈甚笃。”   “哦,”惠王笑了,“是何奇人,你说予父王听听。”   “我这说了,只怕父王笑掉牙。”太子申笑道,“此人言论惊世骇俗,譬如什么‘飞矢不动’‘万物皆同’‘连环可解’诸类,儿臣初时甚不明白,与他论辩,可辩来争去,此人竟然自圆其说,且讲得头头是道,让儿臣不得不服呢!”   “呵呵呵,”惠王乐了,“你说的这人,可是宋国惠子?”   太子申惊愕:“父王也知此人?”   “听说过他。”惠王微微点头,“去年此人在齐国稷下学宫与一个名叫公孙龙的人辩证名实,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公孙龙也算是闻名列国的铁嘴,这桩公案自然也就不胫而走,传遍天下了。”   太子申不可置信地看着惠王:“父王日理万机,竟还熟知百家学问,实让儿臣叹服!”   “唉,申儿,”惠王长叹一声,“这个家不容易当呀!坐到那把椅子上,寡人不仅要知道柴米油盐,更要熟知百家学问。”又走几步,猛地想起什么,“说起此事,倒是提醒了寡人。惠子经此一辩,也算是天下名士了,此番他来我邦,寡人不能不见一面。申儿,何时见到惠子,你可打声招呼,就说寡人这几日里一定抽个时间,向他讨教名实之论。”   “儿臣一定转告惠子。”   “还有一事,”惠王停住步子,望着太子申,“寡人也想听听你的看法。”   “儿臣恭听。”   “白相国辞世将近两年,相国之位一直空悬,百官无人节制,内政、外交诸事繁冗,寡人手忙脚乱,深感力不从心。常言说,‘国中不可一日无相’,看来,此言非虚。”   “父王欲置相国,选出一人就是了。”   “对于一国来说,选相拜将不是寻常之事,马虎不得啊!”   “父王想必有了合意人选?”   “唉,”惠王摇头轻叹,“白相国在时,寡人倒没觉出什么。白相国一走,寡人真还找不到可以替他之人。卬儿屡次推举上大夫陈轸,朱爱卿坚决反对。朱爱卿屡次举荐一个叫公孙衍的,卬儿也是看不顺眼。朱爱卿与卬儿都是寡人倚重之人,如此这般,让寡人难以决断,这想听听你的举荐。”   “儿臣也曾听人说起这个公孙衍来,据说白相国生前也曾举荐过他,想必此人有些才具吧。”   “他跟白相国多年,白相国举荐他,自是在所难免。你还听何人提起过他?”   “一些朝臣。”   “都是哪些朝臣?”   “这……”太子申迟疑一下,“儿臣记不清了。不过,儿臣以为,百闻不如一见,公孙衍有无才具,父王何不召来面试?”   惠王沉思有顷,转身向毗人招手。毗人急走几步,赶上来:“陛下有何吩咐?”   “你可抽空访察一下公孙衍,试试此人才具。”   “老奴遵旨!”   毗人走有几步,太子申喊住他,从袖中摸出那片竹简,递予毗人:“本宫拣到这片竹简,听说是这个公孙衍的。若是见到此人,你可顺手还他。”   毗人接过一看,陡然一震,点点头,纳入袖中。   第二章耍心机,庞涓毁兵书   眠香楼离元亨楼不远,大概只有两箭地,是近两年新立起来的,据说后台很硬,有说是某位公子,有说是当红国戚。   一身富家公子打扮的公子华摇着羽扇直进大门。   鸨母远远瞄见,满脸堆笑地起身迎上:“这位爷看起来面生,是第一次来哟!”   公子华四下瞄几眼,又摇几下羽扇:“听说贵处芬芳满园,本少爷这想饱个眼福,一睹芳菲呢!”   “爷算是寻对地方了。”鸨母引他走至赏花台,让他坐在一张几案前,击掌道,“姑娘们,迎客!”   音乐响起。不一会儿,一个白衣女子在前,二十几个花枝招展的标致姑娘在后,从一个方向徐徐走向花台,沿着二楼正面一段挖入式弧形走廊,沿雕栏一溜儿排开,搔首弄姿,各展媚态,眼神儿一道道直勾下来。   “士子爷,”鸨母指着她们,不无得意道,“这些花花草草,可有哪枝入眼的?”   公子华瞄去一眼,把手中羽扇“啪”地合起,两眼闭合。   鸨母摆手,众女子礼貌地弯腰鞠躬,唱声喏,在音乐声中依序退场。   “这位爷果是眼高!”鸨母朝公子华竖个拇指,再次击掌,朗声道,“有请四香出场!”   音乐再次响起,四个更加漂亮的妙龄女子踏着节拍,在一个紫衣女子的引领下,从另一个方向徐徐登场。四女皆是素衣淡妆,怀抱琴瑟笛箫,在弧形花台上依序站定,各摆姿势,不无腼腆地看向公子华。   “士子爷,”鸨母指着四人,“这四位乃春夏秋冬四香,色艺俱佳,名闻安邑,堪称眠香楼里的招牌呢!”   公子华放眼过去,仔细审视四人,良久,仍无表态。   “士子爷,”鸨母直看过来,“这四香可有中眼的?”   “听说还有一香,可否一睹芳容?”   鸨母摆手,音乐声中,四香回转。   “看这位爷的眼界,真是行家!”鸨母凑近公子华,压低声音,“我就为爷直点地香了。”   不待公子华回话,鸨母击掌,朗声吩咐:“爷点名地香,有请地香薰香接客!”   音乐声再起。   “这位爷,雅室请!”鸨母笑吟吟地伸手礼让。   公子华微微点头,起身跟在鸨母后面,缓缓走向二楼,沿走廊步入一处宽敞、奢华的雅室。   “这位爷请坐!”鸨母礼让公子华坐下,不无殷勤地介绍,“不瞒爷,地香姑娘原是龙门山的里氏公主,数十年前,里氏本为望门,后来家门不幸,日渐破败。公主父母早逝,跟她兄长过活。兄长携带家产离开龙门山投奔安邑,本欲托个熟人谋份差事,不料差事未能谋上,却又欠下元亨楼一屁股赌债。兄长无奈,只好将她高价卖予本楼。地香姑娘品性高洁,寻常男子概不接待,似爷这般人品,奴家看上去觉得有缘,这才喊她!”   话音落处,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位貌美女子款款进门。公子华抬眼望去,果见此女不同凡俗,身材婀娜,面容娇俏,举止端庄,衣着得体,怀抱一把凤头古琴,一对清澈的大眼分外惹人。   此女两膝微弯,朝鸨母唱了个喏:“地香见过母亲。”   “地香,”鸨母指公子华道,“这位爷远道而来,你可好生侍奉!”   地香姑娘偷眼望去,见公子华果是一表人才,芳心大动,深鞠一躬,声如莺啼:“奴家见过士子爷!”   此声此香,公子华怦然心动。   然而,公子华此来非为赏花,而是另有大事,强压心头欲火,转对鸨母道:“地香姑娘果是标致,爷算是开眼界了!”   看到公子华合上扇子,转过脸去,地香姑娘颇为尴尬,脸色红红地对鸨母道:“母亲,若无他事,地香回房去了。”一个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款款出门去了。   鸨母目瞪口呆,对公子华嗔道:“我的爷呀,连这样的妙人儿,您也相不中?”   “听说贵楼还有一香,可有此事?”   “爷是说天香姑娘?”   “呵呵呵,”公子华连晃几下扇子,“在你这儿,总也不该藏着掖着吧?”   “爷果是高雅之人,”鸨母赞叹一句,长叹一声,“唉,只是天香姑娘——”   公子华脸色微沉:“她怎么了?”   “不瞒爷,”鸨母迟疑有顷,凑近公子华耳边,压低声音,“天香姑娘是太子爷的人,概不接客。”   公子华摸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摆在几上:“这点小钱,本少爷买她两个时辰,只要看她几眼,听她说话,总该可以吧!”   鸨母打开钱袋,见到全是小金块,当下眼珠儿一转,收起钱袋,朗声笑道:“爷就是爷!您在这儿候着,老身亲去请她下来!”   “不用了。”公子华起身,摆动扇子,“爷正想一睹天香姑娘的闺房,也算不虚此行吧!”   “是哩!是哩!”鸨母连声笑道,“老身这就引爷上楼,这边请!”   见过秦使樗里疾,陈轸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结结实实地睡了一场好觉。   翌日晨起,陈轸久久坐在榻上,又将昨日之事重温一遍,尤其是与魏惠王的见面,将每一个细节又琢磨一番,这才结结实实地伸个懒腰,信步走到院中。   “主公,您这歇过来了吧?”戚光远远看到,急赶过来,哈腰道。   “歇过来了。”陈轸又伸一个懒腰,活动一下拳脚,“老戚呀,我正想寻你呢。”   “小人谨听吩咐!”   “不瞒你说,眼下这到关键辰光了。此番若是再顶不上,我这一生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主公一定成功!”戚光的语气坚定。   “咦,你为何这般肯定?”   “这还有啥讲的?陛下躬身两次扶主公上坐,且让主公坐在白相国的位置上,这意思不是明摆着的吗?”   “呵呵,”陈轸笑道,“话虽这么说,但雨滴不落到头上,只打雷不算下雨。”   “听主公话音,是否还有变数?”戚光问道。   “是啊。”陈轸微微点头,“就是那个公孙衍,你得给我盯牢他,看看都有啥人朝他家的房门里钻。”   “主公,”戚光眉头一横,“真要是这小子挡道,依小人之见,将他做掉不就得了!”   “你呀,”陈轸白他一眼,“其他都好,就是整日里想着做掉这个做掉那个,这就过了!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人处世,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你想想看,公孙衍不是孤身一人,有多少人都在守着他,巴望着他。尤其是那朱威,去年就恨不得让他坐到相位上。在这节骨眼上,我们稍出差错,就会鸡飞蛋打,前功尽弃。再说了,连个庞涓你们都做不掉,莫说这个公孙衍了。你还不晓得此人厉害,别的不说,单是他手中的那柄吴钩,也足以把你们震住。那是老白圭赠他的,据说当年伍子胥也曾用过,削铁如泥哩!”   戚光巴咂下嘴巴,不敢再说什么。   “去吧,告诉丁三他们,无论看到什么,只需记在心里,莫要给我多事!”   “小人遵命!”   戚光随即安排丁三与一帮伶俐的泼皮,或扮作鞋匠,或扮作小贩,游荡在公孙衍宅院附近,自早至晚,一刻不停地守着那扇破旧不堪的柴扉。   错午时分,一个眉清目秀的陌生男子径自走来。瞧那样子,似是第一次来到此地,观望许久,又问过一个路人,才在柴扉前面停下,连敲几下柴扉,见无人应声,才哑起嗓子,朝里喊话:“有人在吗?”   公孙衍拖拉着一双木屐走出院门,将他打量一番,也似不认识他。   来人深揖:“是公孙先生吗?”   公孙衍点头:“仁兄是——”   来人从袖中摸出一物:“在下无意中得到这片竹简,听说是先生的,特来奉还。”   公孙衍接过一看,正是自己交予朱威的那片,心头一震,目不转睛地将来人一番打量,还过一礼:“是在下不小心丢的,谢仁兄了。”   来人正是易过装的毗人。   毗人再次拱手:“公孙先生,在下有个不当之请,请先生成全。”   “仁兄请讲!”   “在下读了这片竹简上的文字,甚感兴趣。可这一片前后不搭,让在下心痒难耐。在下甚想看看其他竹简,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些竹片不过是在下信手所写,”公孙衍应道,“仁兄若有雅趣,可进寒舍惠阅。”   毗人谢过,跟从公孙衍走进院子,径入正堂。   看到地上成捆的竹简,毗人傻了,连公孙衍请他就坐的声音都没听到,情不自禁地蹲在地上,拿起就读。   毗人读过一片又一片,读完一捆又一捆,完全沉浸在公孙衍的《兴魏十策》里。公孙衍坐在一边,眼角时不时瞄他一眼。   毗人一气读了一个时辰,许是蹲得累了,干脆一屁股坐下。   公孙衍缓缓站起,从一个壶里倒出一碗白开水,摆在几上,拱手道:“在下旁无他物,只能拿白水招待仁兄了。”   毗人接过开水,咕咕一气喝下,放下水碗,朝公孙衍揖道:“谢先生的白水!”指着地上的竹简,“先生写得实在精彩,可惜在下记性不好,难以将之全记下来。在下还有一请,还望先生成全。”   “仁兄请讲!”   “在下想将这些竹简拿回寒舍细细赏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公孙衍面呈难色。   “此为先生心血,在下理解。”毗人微微一笑,“您看这样如何?在下先拿一捆赏读,读毕即行奉还,另换一捆。”从腰上解下一只玉佩,摆在几上,“这只玉佩权作抵押之物,望先生成全。”   公孙衍扫一眼玉佩,已知他是何人,遂拿起玉佩,递还予他,笑道:“仁兄客气了!在下随手涂抹,仁兄愿读,在下谢犹不及,何能再收押物?”   公孙衍用绳子包扎两大捆,共是五策,交予毗人:“本欲让仁兄全都拿去,只是这物什儿太重,在下担心仁兄不方便带,只好先送仁兄一半。待仁兄读完,若是仍旧有心品读,使人来取即可。”   毗人拱手谢过,告辞出门。公孙衍送至门口,望着毗人一手提一捆竹简,渐去渐远。公孙衍正欲回门,一辆马车急驶而来,离他二十步左右戛然而止。   公孙衍正自惊愣,一人从车上跳下,朝御手略一摆手,御手一挥鞭子,马车辚辚远去。   从车上跳下的是樗里疾。不过,他也换过便装,一眼看上去,似是一个收古货的商人。   樗里疾径至公孙衍门口,深深一揖:“请问先生,此处可是公孙衍府上?”   公孙衍点头。   “请问先生,公孙先生可在府上?”   “在下就是,仁兄是——”   樗里疾又是一揖:“在下木雨亏,听闻先生大名,特来拜见!”   公孙衍还过一礼:“仁兄客气了。在下与木兄素昧平生,木兄登门,不知有何见教?”   樗里疾解释道:“在下喜欢古玩,日前购得一剑,说是吴钩,传闻为吴王阖闾亲用,后赐给功臣伍子胥。在下不识真伪,百般打探,听闻先生识剑,特此上门求教。”   听说是伍子胥之剑,公孙衍微微一笑:“仁兄既是客人,请进寒舍一叙。”   两人走进正堂,公孙衍照例倒上一碗白水:“仁兄,请用水。”   樗里疾正襟危坐,双手接过大碗,竟如品茗一般细喝一口,品味良久,方才赞道:“好水呀!”   公孙衍微微一笑:“能够喝出白水滋味的,定非等闲之辈了。仁兄可出宝剑一观。”   樗里疾打开随身携带的锦盒,取出一剑。   公孙衍接过,观察有顷,弹敲几下,再向剑锋吹一口气,缓缓说道:“此为赝品。”   “这……”樗里疾假意震惊,“在下出至百金,方才购得此剑,怎么可能是赝品呢?”   “木兄请看,”公孙衍指着赝品,“此剑外形虽如吴钩,但剑锋有异。真正的吴钩锋而不刺,利而不耀,剑气逼人,所向之处,削铁如泥,杀人可不见血。反观此剑,剑锋闪亮,却无丝毫剑气,只可用于观赏,不可用于搏击。”   樗里疾接过宝剑,再三视之,似乎不愿相信。看到有块铁砧,他跨前一步,举剑砍去,铁砧分毫未损,剑却一断两截。   “果是赝品!”樗里疾不无懊丧道,“木某此生无他,唯爱吴钩,不想却是连连受骗,一掷百金,于顷刻之间化为乌有,竟是连吴钩之面也未碰到。世上人情,唯此难堪呐!”   “呵呵呵,”公孙衍瞄他一眼,微微一笑,“木兄若想见识吴钩,倒也不难。”   “哦?”樗里疾面呈惊喜之色,随即又现失望,“不会又是赝品吧?”   公孙衍冷冷一笑,走至墙边,从墙上取出白圭赠送的伍子胥之剑,置于几上:“木兄,请看此剑。”   樗里疾拿过宝剑,一经抽动,即觉一股寒气破鞘而出。吹口气,剑身嗡嗡。弹之,铮铮作响。   樗里疾赞不绝口:“好剑,好剑呐!”   “木兄请看,”公孙衍指剑介绍,“这才是真正的伍子胥之剑,本为一代剑师干将所铸,此处刻有干将的铭文。后来,此剑落入吴王阖闾之手,破楚之后,阖闾将其赐予子胥。再后来,子胥以此剑自刎而死。”持剑走至铁砧前,挥剑劈下,铁砧一角被削,剑身完好无损。   “公孙兄,”樗里疾拱手道,“此剑肯脱手否?木某愿出千金!”   公孙衍摇头:“此剑为先师所赠,纵是万金,在下也不能卖!”   樗里疾再揖:“在下无知,不意冒犯先师,望公孙兄恕罪!”   公孙衍笑道:“木兄既然不知,也就不必客气了!”   樗里疾瞥向地上的竹简:“公孙兄这在读何宝书呢?”   “木兄说笑了,”公孙衍淡淡一笑,“不过是在下随手所写,哪里是宝?”   “哦?既是公孙兄所著,在下恳请一阅,可否?”   “木兄自便。”   樗里疾从地上拿过一册,正襟危坐,敛神翻阅,刚看几行,肃然起敬,连声长叹:“好书啊,好书!只是——”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摆错地方了。”   “依木兄之见,当摆于何处?”   “当摆于君上的几案前面,让它变成切实可行的政令。”   公孙衍哑然,半晌,发出一声轻叹。   “公孙兄,”樗里疾慨然叹喟,“束之高阁的书,即使再好,又有何用?深藏鞘中的剑,即使再锋利,又有何用?”   “唉,”公孙衍亦叹一声,“在下心事,木兄尽知矣!”   樗里疾放下竹简,抱拳道:“公孙兄,在下冒昧打扰,还望海涵。时辰不早了,在下尚有琐事在身,这就告辞。”   公孙衍送至门口。   樗里疾微微一笑,向公孙衍再揖一礼,朗声道:“在下告辞,公孙兄留步!”   公孙衍拱手:“恕不远送!”   樗里疾走出几步,瞥见树丛里有人晃动,附近还有一个鞋匠探头探脑,早知内情,再次回过头来,大声说道:“公孙兄,好剑当有好用啊!”   看到樗里疾走远,丁三吩咐属下继续守候,自己匆匆赶回府中,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禀报戚光。戚光感到事关重大,引他面见陈轸。   陈轸眉头紧皱半日,抬头问道:“前面那人何处去了?”   “禀主公,”丁三应道,“小人一路跟着他,见他拐入一条街道,早有马车守候。那人坐上马车,一路驶去。小人急了,撒开两腿,紧追于后。所幸街上人多,马车走不快,小人尚能赶上。”   “我问你,”陈轸急了,“马车究竟何处去了?”   “小人一路追去,远远望到马车停在王宫的御花园处。那儿有个后门,马车在门口停下,那人下车,提上两捆竹简,竟进去了。”   “哦?”陈轸倒吸一口凉气,“快讲,那人多大年纪?是何模样?”   “四十来岁,中等个头,不胖不瘦,脸上白净,眉清目秀,对了,没有胡须,看上去像个寺人(即太监)。”   陈轸知是毗人,脸色变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戚光的两只眼珠子一眨不眨地望着陈轸,忐忑道:“主公——”   “丁三,”陈轸陡然转向丁三,“你说他的手里提着两捆竹简,可看清楚了?”   “回禀主公,小人看得清清楚楚。竹简全是新的,上面的绳子也似刚买到的。”   “知道了。”陈轸摆手道,“去吧,继续盯着!”   丁三退出。   “主公,”戚光不无忧虑道,“那竹简上写的,会不会是元亨楼的事?那小子说不准早就弄清底细,只在这关键当口禀报君上,好坏主公大事。”   陈轸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急道:“快,备车,去驿馆!”   “对,”戚光豁然开朗,“樗里疾后脚去见那厮,想必知道细情。”   二人匆匆赶到驿馆,公子华瞧见,将陈轸迎入正厅。   见陈轸的眼珠儿四下扫瞄,公子华拱手笑道:“上大夫一大早就出去了,这还没回来呢。陈大人若不嫌弃,本公子陪你唠叨一会儿如何?”   “公子讲的是哪儿话!”陈轸拱手笑应道,“这几日来,在下一直说来望望你们,可总也不得闲暇。今日刚好得空,赶忙过来。怎么样,眠香楼里可有好玩之处?”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上大夫所荐之处,自是没个说的。”   “公子可曾见到天香姑娘?”   “春夏秋冬四香,还有地香、天香,本公子无一遗漏,全都领教了,当真是个个天姿国色啊!”   “哦?”陈轸大是诧异,“不瞒公子,安邑城里,寻常富家子莫说是见天香,纵使想瞧地香一眼,也是不易。公子出马,两香俱见,当真是好运气啊!”   “呵呵呵呵,”公子华耸耸肩膀,“本公子也就这点能耐,惹上大夫见笑了。说到这个,本公子倒有一事请教大人。”   “在下知无不言。”   “本公子见到天香姑娘,相谈甚笃。不瞒上大夫,谈及畅快处,本公子就想与她春宵一度,不料天香姑娘死也不从。本公子逼得急了,天香姑娘道出一桩秘事,涉及贵国太子。本公子也恐引发两国误会,只好作罢。只是后来——”公子华欲言又止。   “后来如何?”陈轸急问。   “后来也倒并没什么。本公子听她弹琴,与她对弈,天南地北闲扯一通,看得出来,天香姑娘甚是熟悉贵国太子,对他一往情深呐!”   “哦?她都讲些什么?”   “讲的多去了。”公子华呵呵又是一笑,“好像提到什么安国君,听那语气,殿下似乎对安国君颇多微词,说他不仅葬送河西,且还虚报军功,将河西之败归咎于副将龙贾。”   陈轸眉头紧皱,似是自语,又似是问话:“殿下向来不关心政事,难道也是假的?”   “这个,”公子华摊开两手,“本公子可就不知道了。”   恰在此时,樗里疾从外面返回。二人见过礼,分宾主坐了。公子华托了个故,匆匆出去。   见公子华走远,陈轸忧心忡忡道:“樗里兄,在下此来,是想打听一桩事情。”   “陈兄请讲。”   “听说樗里兄今日见过公孙衍了?”   樗里疾点下头,将见到公孙衍之事从头至尾细讲一遍。   陈轸急不可待了:“樗里兄可曾见到一些竹简?”   “是啊,”樗里疾应道,“我看到两捆,就在堂中摆着。在下好奇,随手翻看,见没有开篇,随即问他,他说刚刚被人拿走。在下问他被何人拿走,他说他也不知。这人真有意思,如此宝书,竟然交予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的人。”   “什么宝书?”陈轸眼睛大睁。   “是好书啊!”樗里疾啧啧称赞,“写的全是如何治理魏国之事,叫什么《兴魏十策》。在下看过剩下的几策,颇有一点商君变法的味儿。”   “《兴魏十策》?”陈轸目瞪口呆,“是他所写?”   “正是。”樗里疾又赞几句,叹道,“不瞒陈兄,以在下浅见,此人不该住在那个破院啊!”   “唉!”陈轸又怔半晌,发出一声长叹。   “陈兄为何长叹?”   “樗里兄,你可知道提走那些竹简的是何人吗?”   樗里疾摇头。   “是陛下幸臣,毗人。”   “哦?”樗里疾大吃一惊,“这么说来,这些竹简已经摆在陛下的几案上了?”   “是啊!”陈轸不无沮丧,复出一声长叹,“唉,此番又算完了!”凄然泪下,仰天长号,“老天哪,你为何容不下我一个陈轸啊!”   樗里疾没听他在号叫什么,只是紧锁双眉,显然也在思考这个全新的情况。   “樗里兄,”陈轸陡然想起什么,“记得前几日你亲口答应在下,承诺助在下除去此人。事急矣,樗里兄——”打住不说,只将两眼热切地直盯过来。   “是啊,”樗里疾这也回过神了,微微一笑,“在下前去拜访此人,为的正是此事。不瞒陈兄,方才返回途中,在下已经思得一计,或可成功。”   “樗里兄请讲!”   樗里疾招手,陈轸伸过一只耳朵。   樗里疾如此这般讲有一阵,陈轸思忖良久,缓缓点头:“此计一箭双雕,倒是不失一步好棋。只是,兹事体大,还容在下思量一番,再作计议。”   “在下恭祝陈兄心想事成,早登相位!”   “谢樗里兄吉言!”   毗人一则细皮嫩肉,二则提着公孙衍的两大捆竹简,三则徒步行走许多路程,回到宫中时已是气喘吁吁。喘过一阵,毗人见气出得略略平些,这才召过两个太监,让他们一人抱上一捆,径直走进御书房里。   魏惠王正在阅读奏章,见毗人弄回两大捆竹简,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毗人将竹简在房中摆好,挥身让二太监退去,转过身来,跪地叩道:“老奴奉旨探访公孙衍,特此复旨。”   魏惠王却不看他,只将目光落在两捆竹简上:“此是何物?”   毗人起身,拿过一捆,走到惠王跟前,摊在几案上:“陛下,这是公孙衍近日所写的《兴魏十策》,老奴见了,特意借回一些,供陛下参阅。”   “你可看过?”   “老奴粗粗浏览一些,未看真切,还待陛下审评。”   魏惠王刚看两行,即被吸引住了,旋即正襟危坐,埋头细读。   毗人悄悄退出,守在殿门外面。   魏惠王一气读到日落时分,仍是手不释卷。见天色渐晚,毗人点上油灯,轻声说道:“陛下,该用膳了,余下的明日再看不迟。”   魏惠王真也看累了,揉揉眼睛,伸个懒腰,抬头对毗人伸拇指道:“毗人哪,你干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寡人要记你一功。”   毗人心里一热,泪水流出,跪地叩首,哽咽道:“陛下——”   “咦,”魏惠王奇道,“寡人这要赏你,你哭个什么?”   毗人忙拿袖子抹去泪水,改作笑脸,依旧哽咽道:“老奴一高兴,竟……竟就失态了。”   “唉,”魏惠王颇是感慨,长叹一声,“寡人为许多人记过功,也赏过许多人,唯独没有赏你,实在是寡人之错啊!说实在的,你的功劳比任何人都大,若是没有你,寡人就是一个聋子,一个瞎子。这样大的功,寡人早该赏你才是。”   “陛下,”毗人泣下如雨,再次叩首,“老奴并非为此高兴。”   “这……”魏惠王大是惊奇,“你不为此高兴,又是为何高兴呢?”   “老奴是为陛下高兴。国有能臣,陛下得之,老奴喜不自禁呐!”   “唉,”魏惠王又是一番感慨,“是寡人低瞧你了。来,坐在寡人身边。”   毗人走过去,亲昵地坐在魏惠王身边。   魏惠王轻轻抚弄他的长发,大是叹喟:“你现在这样,又让寡人忆起从前了。还记得你刚入宫时的模样吗?那时节,六宫失色,所有美人儿都让你比下去了。”   “奴才记着呢,”毗人偎得越发紧了,“那是陛下错爱。”   “以前是错爱,眼下却是真爱了。”魏惠王像拍美人一样拍着毗人,“寡人得你,就如得此宝书。毗人,明日再去,将另外五策也拿过来,寡人这要闭门谢客,读它三日三夜。”   “陛下,”毗人仰起头,“得宝书不如得人。陛下若有此心,奴才明日将那公孙衍请入宫中就是。”   惠王连连摇头。   “陛下?”   “毗人呐,”魏惠王看向书简,“不读完公孙爱卿的书,见爱卿之后,寡人就不知该说什么,该问什么。想想看,寡人刚一张口,公孙爱卿就会说,‘陛下,这一点微臣已经写在书上了,您没看到吗?’寡人作何回答?你这不是让寡人在臣子面前丢丑吗?”   “陛下,”毗人偎依在惠王怀里,轻叹一声,“奴才知了。”   清晨,太子宫中的后花园里无一丝儿风。   莲池里,一泓清水如明镜一般,零零星星地点缀几叶睡莲。惠施凝视清水中匆匆掠过的云影,慨然长叹一声,脱口吟道:   〖不动之水动兮,乱世流年!   不惑之人惑兮,万事蹉跎!〗   渐走渐近的太子申听得真切,脱口而出:“好句子!”   听到声音,惠施转过身来,长揖:“惠施见过殿下。”   “啧啧啧,”太子申赞道,“好一个‘不动之水动兮’,‘不惑之人惑兮’,楚辞楚韵到了先生口中,当真就是千古佳句啊!”   “何来千古佳句,”惠施苦笑一声,“望水兴叹而已。想我惠施已是不惑之人,迄今仍如一片浮云掠水,划波无痕,由不得伤感呐!”   “先生怎能自比一片浮云呢?先生便作这水中之鲲,也是该当的。”   “唉,”惠施再出一声长叹,“殿下有所不知,纵使水中之鲲,若无北冥之水供其遨游,也只能屈死于河湖之中矣。”   “先生勿忧,北冥之水近在眼前了。”   “殿下,”惠施略略一怔,“此言何解?”   “魏申已将先生荐予父王,先生大名,父王早已知之,说要寻个时机向先生讨教。昨晚魏申再与父王共进晚膳,问及此事,父王约定先生今日午后进宫,父王在御花园的凉亭里恭请先生品茶。”   “今日午后?几时?”   “申时。父王喜欢在此时辰召见臣下。父王博闻强记,熟知天下学问,相信能够成为先生的知音。”   惠施深揖一礼:“草民谢殿下举荐。”   太子申还过礼,随口又道:“魏申还有一事求教先生。”   “草民愿效微劳。”   “近日安邑城中沸沸扬扬,说河西大战之时,公孙衍早已看出公孙鞅的谋划,但身为上将军的公子卬根本不听他和龙将军忠言劝告,一意孤行,轻敌冒进,最终招致河西惨败。公孙衍率军夜袭敌营,斩首万余,公子卬却将此功贪为己有,而将战败污水全部泼在龙将军头上。”   惠施微微点头:“还有吗?”   “唉,”太子申叹道,“这事儿已够大了。先生,您说魏申该怎么办呢?若是捅上去,在公子卬是弥天大罪,在魏申就是灭亲。公子卬与魏申乃一父所生,父王又将如何处置亲子?若是瞒而不报,八万将士死得不明不白,河西七百里丢得无声无息。更加可怕的是未来!公子卬如此胆大妄为,颠倒黑白,如果继续执掌兵权,上下将士必将离心离德,朝局亦将清浊不分。再有大战,悲剧岂不重演?”   到安邑这些日来,惠施第一次听到太子申谈论国家大事,且是如此情真意切,不禁叹道:“唉,世人皆言太子只谙风月,不问国事,只读死书,不理活人,看来皆是只知其一,不明就里啊!”   “唉,”太子申也叹一声,“先生有所不知,父王事事专断,公子卬处处能干,我魏申又能派何用场呢?”   惠施由衷赞道:“老聃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以此形容太子,当不为过。”   “先生过誉了。”太子申拱手道,“河西之事,敢问先生可有万全之策?”   “殿下是听何人说破此事的?”惠施问道。   “这……”太子申面色绯红,“是魏申的一个红粉知己。”   “若是草民没有猜错,”惠施微微一笑,“这个红粉知己该当是眠香楼里的天香姑娘了。”   太子申大是惊讶:“先生何以知晓此事?”   “满城人都知道的事情,惠施何能不知?”   太子申不再做声了。   “草民甚想知道,如此机密之事,天香姑娘何以知之?”   “知晓此事的不只是天香姑娘。眠香楼里无人不知。”   “哦?”惠施长吸一口气,闭目思忖有顷,摇头道,“流言蜚语,或招杀身之祸啊!”   “呵呵呵,先生言重了吧!”太子申笑了,“朗朗乾坤,几句闲言如何就有杀身之祸?”   “草民姑妄言之,信不信就由殿下了。”   “先生,河西之事就这么算了?”   “草民甚想知道,殿下是真的关心国家大事呢,还是因为天香姑娘?”   “唉,”太子申叹道,“魏申身为太子,如何能置国家大事于不顾呢?再说,此前父王事事专断,根本不听魏申,也不让魏申插手。眼下父王有所转变,魏申也该操点心了。”   “好好好,”惠施连连点头,“殿下有此想法,当是魏国之幸。以草民之见,河西之事涉及国家社稷、王族声誉,最好不必再提。只是——草民有一虑,不知殿下愿听否?”   “先生请讲!”   “草民听闻安国君与上大夫陈轸关系甚密。安国君是个莽夫,能在河西战败之时移花接木,保住自身,必是陈轸之谋。听说陈轸一心欲坐相位,而草民观之,此人心高气傲,多智巧之术,机谋之算,少有良知,更谈不上人间正道。不走正道之人,断非大贤之才,不可为相。陛下眼下正在筛选,殿下何不向陛下力荐公孙衍,一可为国举贤,二可制约公子卬?”   “魏申已经举荐过了。父王听到魏申举荐,特使毗人前往访察。听说毗人抱回两捆竹简,父王连读两日,废寝忘食呢。”   “呵呵呵,”惠施乐道,“既有此说,是草民多虑了。”   “不过,先生提醒的也是,”太子申接道,“魏申尚要盯紧此事。今日得便,再去问问父王。”   午膳时间,太子申奉旨去御膳房与惠王一道进膳,惠王却没有露面。   太子申候有一时,见惠王仍旧没来,略一思忖,就在膳桌前坐下,差御膳房的执事太监去请陛下。太监刚要出门,远远望见惠王、毗人、公子卬三人正沿一条林荫小径迤逦而来。   太监急道:“殿下,陛下来了!”   太子申迎出,在门外跪下。   魏惠王走到跟前,扬手笑道:“申儿,快快起来!”   太子申谢过恩,起身,上前搀住惠王,走到膳桌前。   “坐坐坐,”魏惠王在自己位上坐定,指位置招呼众人,“都是一家人,随便点。卬儿,你坐这边,申儿,你坐那边,还有你——”指毗人,“坐寡人身边。”   众人依照惠王吩咐,各自坐了。   “寡人后晌还有大事,酒就不喝了。”惠王提箸夹起一块狍子肉,送进口中,“来来来,都动手,我们边吃边唠!”   三人本就是惠王最亲近的,又见惠王这么说话,也就没了拘束,各自提箸,学了惠王的样子,夹狍子肉送入口中。   吃有一时,惠王望着公子卬道:“卬儿,你刚才也算看过几行,这就说说看,此书写得如何?”   “呵呵呵,”公子卬笑道,“要叫我看,文笔不错,写得也有条理,只是——”   惠王看着他:“只是什么?”   公子卬迟疑一下,决定打住话头,笑着敷衍:“儿臣不过看了几行,又是没头没尾的,哪儿知道好歹?”   “哈哈哈,”惠王大笑起来,“卬儿,你就直说‘儿臣只喜欢舞枪弄棒,看不懂这些曲里拐弯的东西!’也就得了。”   经惠王这一说,毗人和太子申均笑起来。   “是啊,是啊,”公子卬借坡下驴,呵呵憨笑,“儿臣的心思,尽让父王猜透了。”   众人又笑一阵,惠王转向太子申:“申儿,寡人昨日得到一部好书,你得空了,一定要好好读读。”   太子申早已知情,口中却道:“敢问父王是何好书?”   “叫《兴魏十策》,寡人读过五策,策策切中要害啊!”   “如此好书,是何人所著?”   “你不是向寡人举荐那个叫公孙衍的吗?就是他写的。”   听到“公孙衍”三字,公子卬大吃一惊,口中正在咬嚼一块野鸡肉,竟是忘了。   看到他的愣怔样子,魏惠王扑哧笑道:“卬儿,你这发啥呆呀?”   公子卬回过神来,转身将口中鸡肉吐到地上一只痰盂里,回身说道:“回父王的话,儿臣得知刚才读的是本好书,竟是着迷了。”   惠王又是哈哈一笑:“又哄寡人开心!你啊,自幼是见枪就开心,见书就头疼,何时能被竹简迷住,太阳就得打西边出来!”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   “毗人,”惠王转对毗人,“后晌你去公孙衍家里,将另外五策悉数拿来。”   “陛下,后晌您已约了惠子,老奴——”   “哦,对对对,”惠王连拍脑门,“寡人老了,忘性大,后晌的确要与惠子谈论学问呢。这是大事,待会儿你到书库里,将惠子与公孙龙辩争的竹简挑些出来,寡人再浏览一遍,免得见到惠子时没有话说。”   毗人起身,拿丝绢在嘴唇上轻抿一把:“老奴吃好了,这先告退。”起身告退,沿小径朝御书房急步而去。   公子卬哪里还有吃兴,也说有些急事,辞过惠王,匆匆回府去了。   公子卬前脚进门,陈轸后脚跟到。   一见陈轸,公子卬顾不上见礼,急急说道:“快快快,你来得刚好,本公子正要寻你呢。”   陈轸心里扑腾着跟他走进书房,见公子卬面色阴沉,忐忑问道:“公子气色不好,发生何事了?”   “出大事了。”公子卬道,“太子申向无主见,此番却向父王推荐公孙衍,父王也是信他,派毗人前往公孙衍家中,取来两捆竹简,是公孙衍所写的《兴魏十策》。父王读后,爱不释手,定要本公子与太子申也去阅读,瞧这样子,想是起用公孙衍为相呢!”   陈轸来此,为的也是此事,见公子卬已经知情,也就再无话说,长叹一声:“唉,公孙衍如果做了相国,下官倒没什么,只怕公子——”   “是呀,”公子卬急道,“本公子急的也是这个。河西之事,他全知道。如果父王召见他,必会问他河西之事,他对本公子怀恨在心,也必和盘托出,这——可如何是好?”   “只怕用不到他来说破,陛下已经知道了。”   公子卬惊道:“上大夫,此言何解?”   “下官听说,安邑城里已有流言,说的正是河西之事。”   “你——”公子卬一把抓过陈轸衣袖,“快说,是何流言?”   “说是公子不听龙将军和公孙衍之言,硬要与秦军决战,结果中了公孙鞅的诱敌之计,全军覆没。公孙衍夜袭敌营,建下奇功,公子却为保自身,将此功贪为己有,又将河西之败归罪于龙老将军……”   公子卬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唉,下官——”陈轸长叹一声,欲言又止,沉重地摇了摇头。   公子卬猛然抬起头来:“这些流言是从哪儿来的?”   “下官探过了,是从眠香楼里传出来的。”   “眠香楼?”公子卬怔道,“她们如何知道?”   “她们讲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临其境一般。下官初时也很纳闷,如果她们早知,为何现在才有流言?下官使人各方打探,其中曲折,直到方才才算理清。”   “是何曲折?”   “安国君有所不知,下官奉陛下之命暗中追踪秦使樗里疾,发现他此番来使,睦邻是假,策反是真。”   “策反?”公子卬不解了,“策何人的反?”   “公孙衍!”   “啊?”   “近几日来,樗里疾频繁接触公孙衍,还易装潜至其家,与那厮闭门密谋多时。他的副使公子华去过眠香楼,访过天香姑娘。”   “如此说来,”公子卬如梦初醒,“难道是秦人将河西之事告诉了天香姑娘?”   “正是!”   公子卬惊道:“若是此说,魏申必已知情了!”   “眼下尚且不知。”   “哦?”   “这几日来,下官使人紧盯眠香楼,未见殿下去过。”   公子卬长出一气:“没有去过就好!此事若让魏申知道,可就坏了。”   “公子,殿下今日不去,明日难保不去啊!”   “上大夫可有良策?”   “下官倒有一策,或可解决所有难题。”   “快讲!”   陈轸附耳低语,公子卬听毕,犹豫不决。   “公子,”陈轸急了,“公孙衍不除,国无宁日啊!”   “好吧,”公子卬一咬牙关,“就照你讲的做去!”   向晚时分,魏宫后花园的凉亭里,魏惠王、惠施两人临池而坐,相谈甚笃。   魏惠王看看天色,转过话锋,敛神说道:“听先生畅谈名实之学,寡人如闻天书,当真受教了。寡人尚有一些琐碎国事求教先生,望先生不吝赐教。”   “陛下请讲。”   “周室衰微,天下分崩离析。魏自先祖文侯以来,一直行仁布义,替周室安抚天下。时间久了,寡人甚感疲累。为使名实相符,寡人只好秉承天意,于去岁称王。不想列国均萌二志,与寡人为敌。秦人更是包藏祸心,混淆是非,施奸计夺我河西。如今魏室四邻皆敌,寡人独力难支,情势尴尬。请问先生何以应之?”   “正如陛下方才提到的,陛下所问,亦为名实之事。陛下所为,无非是让名副其实,原本无可厚非。至于列国为此起争,却是意不在此。”   魏惠王听得心动,身子前倾,急切问道:“请问先生,列国意在何处?”   “草民以为,大国也好,小国也罢,名实之争,不过是个借口。对于诸侯而言,真正紧要的只有两件大事。”   “是何大事?”   “第一是时,第二是势。”   “请先生详解。”   “时即天时,势即国力。昔日文侯独步天下,并不是文侯拥有三头六臂,而是文侯善用天时,善借外势。然而,文侯所用的是当时的天时,文侯所借的是当时的外势。今日天下,早已时过境迁,陛下亦当顺应今日时势,改变应策,方能用时借势,立于不败之地。”   魏惠王长吸一口气:“寡人愚昧,请先生详解今日时势。”   “正如陛下所知,今日之时是,周室更衰,列国更强,天下更乱。今日之势是,列国虽众,成大势者七,魏仅居其一。就七强而言,数十年来变法图强者四,一是楚国,有吴起变法;二是韩国,有申不害变法;三是齐国,有邹忌变法;四是秦国,有公孙鞅变法。此四国在变法之后国势皆增,今非昔比,任何一国都有与魏相抗之势!”   魏惠王陷入沉思,有顷,又问:“照先生之说,寡人只能听任列强欺凌了。”   惠施摇头道:“非也。”   “哦,先生可有何策应之?”   “顺时张势,借势打势。”   “请先生详解!”   “顺时就是承认现状,承认他国之势,不可恃力强图;张势即兴本务实,充实国库,强大国力;借势即结交友邦,利用他国之势,万不可四邻交恶;打势即利用外势,打击敌势!”   “先生所言甚是。”魏惠王听得心热,倾身急问,“依先生之见,寡人眼下可借何势,可打何势?”   “战国七势,魏居中。居中而四战,国必危。依惠施观之,齐势之争在泗下,楚势之争在越,因而齐、楚与魏并无大争,其势可借。韩、赵与魏同为三晋,本是一家,唇亡齿寒,实无利害,其争皆在秦势,二国之势亦可借。陛下大争,只在秦势。”   魏惠王拱手朝惠施深深一揖:“听先生之言,如开茅塞。寡人再问,如何方能借力众势呢?”   惠施毫不迟疑:“迁都。”   “迁都?”魏惠王一怔,“迁往何处?”   “可迁大梁。”惠施侃侃而谈,“赵之都城在邯郸,韩之都城在新郑,齐之都城在临淄,楚之都城在郢都。此四都,均离安邑甚远,不利沟通。只有秦都咸阳离安邑甚近,秦、魏一旦交恶,秦军朝发而夕至,不利于陛下借助外势。陛下若是迁都大梁,与四国睦邻而居,秦国必不敢动。”   正在此时,毗人走进:“陛下,上大夫求见!”   魏惠王眉头微皱:“对他讲,寡人有事,让他明日再来。”   “我讲了,可上大夫说,他有紧急事体,刻不容缓!”   “这个陈轸,真是的。”魏惠王咕哝一声,摆下手,“好吧,好吧,宣他觐见!”   毗人应喏,转身走出凉亭。   魏惠王朝惠施拱手道:“先生所言,与寡人甚合。只是迁都一事,事关重大,尚容寡人详加考虑,再行定夺。今朝天色已晚,寡人还有琐事缠身,择日再行请教先生。”   惠施起身离席,伏地叩道:“惠施告退。”   惠施退下,走至凉亭下面,刚好遇到陈轸。惠施在东市设问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陈轸早已知情。因其所问尽皆荒诞不经,被安邑人传为笑谈,陈轸也就没有放在心上。见惠施在此,陈轸一点也不惊奇,因他素知惠王喜欢论辩学术。   因有安邑城外的夺路之争,二人也算老熟人了。惠施微微拱手,揖道:“惠施见过上大夫。”   “陈轸见过惠子。”陈轸心中有事,亦还一礼,“在下这要觐见陛下,改日定向惠子讨教。”   话音落处,陈轸就要上亭。   然而,所谓冤家路窄。通往凉亭的是条小径,惠施刚好站在小径正中,就如安邑城外如出一辙,丝毫没有相让之意。陈轸亦不敢在此耍横,只得绕进旁边花丛里,急急上亭去了。   陈轸走上凉亭,在惠王前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爱卿免礼!”魏惠王指着惠施的坐席,“坐吧!”   陈轸起身坐下。   “听说爱卿有急事,这就讲讲!”   “回禀陛下,微臣奉旨跟踪秦使樗里疾,果然发现此人别有图谋。”   “哦?是何图谋?”   “这几日来,此人活动频繁,去过龙贾府上,朱威府上,且又乔装打扮,化名木雨亏,私入公孙衍宅,二人闭门密谈多时,临出门时,樗里疾再三叮嘱,‘好剑当有好用啊’。”   “‘好剑当有好用?’”魏惠王眉头紧皱,自语,“此为何意?”   “微臣起初也是不知。昨日晚上,微臣偶然发现一个秘密,方才明白。”   “是何秘密?”   “樗里疾的副使公子华多次前往眠香楼寻花问柳,微臣初时并不在意,昨晚突然得知,眠香楼里有流言传出,说是河西战败,皆是陛下之错,与龙将军无关。陛下处罚龙将军,无非是寻个替罪羊而已。”   魏惠王的脸色黑沉下来:“都是何人常去眠香楼?”   “这……”陈轸故作迟疑,“微臣不敢说。”   “哦?”魏惠王颇是惊愕,“还有爱卿不敢说的?”   陈轸低下头去,再不吱声。   “陈轸,”魏惠王等得急了,震几喝道,“你吞吞吐吐,遮遮掩掩,难道是想欺瞒寡人不成?”   陈轸赶忙起身,叩首于地,泣道:“微臣不敢!微臣——”   魏惠王缓下声音:“既然不敢,那就直说吧。”   “这……”陈轸故意嗫嚅,“回禀陛下,那人是——是——是殿下。”   “你——”魏惠王震几再喝,“胡说八道!”   “陛下,”陈轸连连叩首,泣下如雨,“微臣不敢说谎啊!殿下近一年来,隔三差五,就去眠香楼一趟,安邑城中,是无人不晓啊!”   魏惠王不无痛苦地闭上眼睛。   “陛下,”陈轸继续泣诉,“听说殿下溺爱楼中一名女子,名叫天香姑娘。那姑娘自从结识殿下,再不对外接客,似对殿下情有独——”   “不要说了!”魏惠王厉声喝毕,陡然起身,扔下陈轸,拂袖而去。   望着魏惠王怒气冲冲的背影,陈轸嘴角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凌晨,收泔水的伙计挑着两只木桶,哼着一首小调儿来到眠香楼的侧门前面。   伙计放下木桶,冲大门叫道:“喂,开门呐,收泔水了!”   里面并无应声。伙计又喊几声,门扉仍旧紧闭。   伙计嘟哝一句:“真是奇怪,人都死光了咋的。”用力一推,门扉吱呀一声大开。伙计挑上木桶,刚进大门,突然大叫一声“我的娘啊——”扔下木桶,夺门而逃。   不一会儿,司徒府里开出一队兵士,将眠春楼围个水泄不通。由于案情重大,连司徒朱威也急急赶来。   看到朱威,已升任司徒府御史的白虎从楼里匆匆走出:“启禀司徒大人,楼上楼下无一活口,多是在熟睡中被杀,验得四十二尸,其中有三男疑是留宿嫖客。”   如此之大的命案,在安邑城中绝迹多年了。朱威双眉紧锁,走进楼中验看一遍,果见玉体横陈,天香、地香、春夏秋冬四香及鸨母等上下人等,无一幸免,死状各异,惨不忍睹。   正在此时,一名兵卒从外面急进,手中提只浸满鲜血的鞋子:“报,大街拐角处寻到这只鞋子,疑是嫌犯逃离时走丢的。”   朱威接过鞋子,仔细端详。   白虎瞥见,惊道:“大人,此鞋是——”   “哦,你知道它?”   白虎迟疑一下:“我——”   朱威心头一凛:“说吧。”   白虎压低声音:“是公孙兄的。”   “这……”朱威惊道,“不可能吧。”   “肯定是他的。这是左脚上的,几个月来,他一直穿它,后脚跟露底,大脚趾处有个小洞,你看是不是?”   朱威将鞋子翻过来一看,果是如此。   朱威的眉头皱起,思索片刻,果决说道:“白御史,拘捕公孙衍!”   “大人,”白虎急道,“此事蹊跷,必是有人栽赃陷害!”   “唉,”朱威轻叹一声,“我也知道是有人陷害。可这鞋子是仅有的物证,到眼下为止,公孙衍也是唯一嫌犯。再说,无论何人栽赃,真相永远是真相。”   “下官遵命!”   白虎领上众军卒,急朝公孙衍家奔去。走有一程,白虎顿住脚步,吩咐众人:“公孙衍武功高强,暗器了得。大家暂先随我回到府中,带好盾牌、弓弩,再行拘捕!”   众军卒无不惊悚,掉头奔回司徒府。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驶至公孙衍家的柴扉前面。公子华跳下车,不及敲门,一脚踹开柴扉,直闯进去。   公孙衍正在院中练剑,见有不速之客闯入,也就收住步子,目光直射过来。   “是公孙先生吗?”公子华揖道。   “正是在下。”   “先生大祸临头了,还在此地练剑!”   “大祸临头?”公孙衍冷笑一声,“在下没有招谁惹谁,何来大祸?”   “眠香楼里发生命案,官府疑是先生所为,这就拘捕先生来了!”   公孙衍心里一凛:“你是何人?”   “在下乃木雨亏先生的挚友,奉木先生之命前来救你!”   “木先生?”公孙衍正自疑惑,一骑忽至,一人翻身下马,递予公孙衍一封书信,快速离去。   公孙衍拆开书信,竟是白虎手迹:“眠香楼发生命案,陈四十二尸,现场发现一只带血的鞋子,查实是公孙兄的。朱司徒知道是他人栽赃,但仍要在下前来拿你。此事牵涉重大,在下以为,公孙兄可速走为上,详不及述,半个时辰后,在下即来捕你。”   公孙衍真正怔了。   “公孙兄,”公子华一旁催道,“快走吧,否则来不及了!”   公孙衍仍旧没动。   “公孙兄,”公子华再度出声,“在大魏都城,在陛下脚前,有人敢进眠香楼杀人,又敢陷害公孙兄,必有来头。公孙兄纵有冤屈要伸,也不在此时啊!”   公孙衍这也清醒过来,长叹一声,走进屋中,带上余下的两捆竹简,步出柴扉,跳上公子华的马车。   公子华扬鞭催马,疾驰而去。   一场角逐相国之位的剧烈争斗,在眠香楼众香艳的血泊中及公孙衍的仓皇出逃中拉下了帷幕。   数日之后,魏宫正殿举行大朝。因有特别谕旨,中大夫以上文臣武将悉数上朝,黑压压地站满了整个朝堂。上大夫陈轸似乎有所预感,穿戴齐整,脸上洋溢出志得意满的笑意。公子卬的心情也是愉快,虽说早被剥夺军权,依旧是一身甲衣,威风凛凛地站在众将之首。   魏惠王依旧像往日大朝那样神态威严地端坐于王位,看不出任何伤感。相形之下,太子申倒是显得凄落,许是因为天香姑娘无端被害,他在自责(此前惠施早就向他发出预警,而他却置若罔闻,致使惨案发生),许是因为父王昨晚在他面前提及天香姑娘之事,厉言责备了他,许是兼而有之,在上殿之后,一直阴郁个脸,两眼无神地盯住地板。   大朝处理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眠香楼命案。朱威跨前一步,将整个案情陈奏一遍,末了说道:“现场拣到一只带血的鞋子,经过查证,是前相国府中门人公孙衍的左脚之鞋。微臣使人前往缉捕,命案嫌犯公孙衍仓皇出逃,微臣正在部署重兵,四处缉拿。”   朱威陈奏完毕,整个殿堂鸦雀无声,气氛显得过分沉重。   魏惠王缓缓问道:“还有吗?”   “微臣以为,此案疑点重重,微臣怀疑,或是有人居心叵测,栽赃陷害。”   “有何疑点?”   “据微臣所知,公孙衍行事端正,向与娼家无涉,更与眠香楼无冤无仇,没有杀人动机,此其一也。现场所拣鞋子虽为疑犯所有,鞋底却无泥土,不似被人穿过。另据微臣所察,疑犯的另一只鞋子依旧晾在公孙衍院中,近日并无穿过迹象。微臣认为,疑犯不可能只穿一只鞋子前去行凶。”   “既然没有行凶,此人为何逃走?”   朱威倒被问住了,嗫嚅道:“这——微臣不知。”   “朱爱卿,寡人知你与疑犯过往甚密,不会是有意偏袒吧!”   朱威跪下,叩道:“陛下——”   “好了,”魏惠王大手一摆,“朱爱卿,寡人还是知你的。起来吧,此案你不宜再查。陈爱卿——”   陈轸跨前一步:“微臣在。”   “眠香楼命案,由你接手追查。无论牵涉到谁,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陈轸朗声说道:“微臣遵旨!”   魏惠王扫过众臣一眼,缓缓说道:“好了,诸位爱卿,今日大朝,这算是个序曲,下面,寡人诏告两件大事。”   众朝臣皆是一振,尤其是陈轸,笔直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紧盯惠王。   魏惠王朗声说道:“国不可久无国相。自白相国仙去之后,寡人一直在物色相国人选。时至今日,这个人选,寡人寻到了。寡人要诏告的第一桩大事,就是拜相。”   许是紧张过度,许是期盼太大,在此关键时刻,陈轸的嗓眼里突然一阵奇痒,终归忍耐不住,咳出声来。尽管这声咳嗽极是轻微,朝堂里的所有目光仍被吸引过来,似乎这个新的国相已经诏告,就是他上大夫陈轸。   正在此时,魏惠王转向毗人,缓缓说道:“宣惠子上殿!”   毗人朗声宣道:“陛下有旨,宣惠子上殿!”   众臣皆吃一惊。   陈轸、公子卬面面相觑。   依旧一身士子之装的惠施一步一步走上宫殿,步入殿门,在惠王前面伏地叩道:“宋人惠施叩见陛下!”   魏惠王转对毗人:“宣旨!”   毗人从袖中摸出诏书,朗声宣告:“宋人惠施听旨!”   惠施再拜:“惠施候旨!”   毗人奉旨宣道:“宋人惠施,上达天文,下通地理,深晓名实,熟谙时势,堪为天下大贤,寡人祈告上苍,自今日起,敬拜惠子为大魏相国,总领文武百官,兼理内外朝政。钦此。”   惠施叩道:“惠施领旨!”   魏惠王看一眼毗人,毗人会意,放下御旨,捧起相国印玺,双手呈予魏惠王。   惠王手持大印,朗声说道:“相国请起,承印!”   惠施再拜,起身,接过相印,双手捧了,退回原地,再行三拜大礼,起身立于白圭曾经站过的地方。   一阵眩晕袭来,陈轸身子连晃几晃,方才稳住。   魏惠王瞥他一眼,视而不见,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寡人诏告第二件大事:三个月之内,徙都大梁。”   翠山脚下,白圭墓前,公孙衍将余下的两捆竹简供在碑前,连拜三拜,声泪俱下:“公孙衍有负相国重托,特此请罪来了!”拜毕,点起火把,将两捆竹简付之一炬。   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公孙衍又拜几拜,喃喃说道:“相国大人,非衍不报魏,是魏负衍呐!”   “公孙兄,”公子华近前一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尽管离开。”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不瞒恩公,在下真还无处可去呢!”   “公孙兄,”公子华道,“木兄在咸阳多少有些经营,留下书信于小华,要小华赶赴咸阳。公孙兄若是无处可去,不妨暂随小华避往咸阳,而后各奔前程如何?”   “在下是受通缉之人,怕只怕拖累了恩公和木兄。”   “此言差矣。木兄非轻义重利之徒,小华亦非贪生怕死之辈,公孙兄说出拖累之语,岂不见外?”   “恩公和木兄舍命相救,叫公孙衍何以为报?”   “公孙兄能视我二人为友,就是大报了。”   公孙衍朝白圭墓碑看了最后一眼,与公子华一道,头也不回地走下山去。   二人弃去马车,各跨战马,在两名黑衣的护卫下,径投韩境而去。他们经由上党,迂回至河西少梁,不一日即至咸阳。   与数月前相比,咸阳宫前,模样大变。宫城正门右侧,相对于列国驿馆的一条街上,已在惠文公诏令下改为士子街,客栈、馆驿就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   公子华在一家奢华的客栈门前停下,指着整条士子街对公孙衍道:“公孙兄请看,秦公新立,向列国招贤纳士,特辟此街为士子街,专门接待来自列国的赴秦士子。听说闻风而来的士子络绎不绝,多时一日竟达数十,能将此街住满。君上安排有专人考核,量才录用呢。”   “是呀,”公孙衍由衷赞道,“看来秦公抱负,不逊先公呢!”   “自然是喽。”公子华笑道,“大河之水,后浪推前浪,秦国之君,一代更比一代强!”指着这家客栈,“这家客栈是木先生的友人所开,木先生已经发有书信,公孙兄暂时于此落脚。”   “谢木先生,在下人地两生,恭敬不如从命了。”   听到马嘶声,小二急迎出来,见是公子华,回头急叫:“掌柜的,大公子来喽!”   贾舍人从店中走出,见是公子华,揖道:“舍人见过公子。”   “贾先生,”公子华指着公孙衍道,“这位就是木先生朋友,公孙先生,欲在此栈暂住几日,店钱总付。”   贾舍人打量公孙衍一眼,长揖:“在下贾舍人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衍回过一揖:“在下公孙衍见过贾先生。”   “公孙先生,请!”   安顿已毕,公子华对公孙衍揖道:“公孙兄,鞍马劳顿,您一定累了。这先歇下,小华这要办个小事,去去就来。”   “恩公请便。”   向晚时分,公子华返回客栈,敲开公孙衍的院门:“公孙先生,木先生看你来了。”   “哦,”公孙衍一愣,“木先生他……人在何处?”   “就在前面雅室,正在恭候公孙兄呢。”   公孙衍跟随公子华转过两进院子,看到一个更加雅致的院落,樗里疾真就候在门口。   远远看见他,樗里疾跨前一步,长揖至地:“公孙兄——”   公孙衍停步还礼:“木兄——”   “在下得知公孙兄安全归来,总算放心了。”   “此番蒙难,幸得木兄舍命相救,在下感激不尽呢。”   “公孙兄言重了,在下实不敢当,因为真正救下公孙兄的并不是在下,而是在下的大掌柜。”   “是吗?”公孙衍大是惊讶,“敢问木先生,大掌柜何在?”   “听闻公孙兄光临,大掌柜亲来洗尘,就在厅中恭候。”樗里疾伸手礼让,“公孙兄,请!”   公孙衍跟在樗里疾身后步入客厅,果见厅中坐着二人,均是儒雅打扮,看不出任何商贾之气。   一见到他,二人均站起来。   樗里疾叩道:“大掌柜,公孙先生请到!”   公孙衍拱手揖道:“公孙衍见过大掌柜。”   大掌柜不是别人,正是惠文公。他将公孙衍上下一番打量,拱手回礼:“久闻先生大名,今日见面,果是英俊之才。来来来,”指向竹远,“我这介绍一下,这位是竹先生,这家客店里,他才是掌柜。”   公孙衍揖道:“公孙衍见过竹先生。”   竹远回礼道:“在下见过公孙先生。”指客席,“公孙先生,请坐!”   众人各按席次坐定,竹远击掌,贾舍人指挥众人端上菜肴美酒,摆满几案。   惠文公亲斟一爵,双手递予公孙衍,自己也倒一爵,吩咐众人尽皆端起:“来来来,欢迎公孙先生赴秦!我借竹先生薄酒一爵,为公孙先生压惊洗尘!”   公孙衍举爵道:“谢大掌柜!”   几人同时举爵,各自饮下。   惠文公放下空爵,望着公孙衍:“请问公孙先生,此来秦地,可有打算?”   “回大掌柜的话,”公孙衍拱手道,“在下已是落魄之人,但混一口饱饭而已。”   “若是此说,”惠文公微微点头,“本掌柜倒是有些经营。先生若不嫌弃,一起创业如何?”   “敢问大掌柜经营何事?”   惠文公看一眼竹远,见竹远点头,一字一顿:“天下诸事。”   对于木先生、公子华的真实身份,公孙衍原本起疑。此番赴秦,一路上更是疑窦丛生,只是事出突然,他也别无退路,只好亦步亦趋,安抚自己听从于命运。此番得见大掌柜,又听他说出此话,公孙衍已知就里,仔细审看惠文公,再视樗里疾、公子华、竹远等人,越发笃定,这也不再犹疑,起身拜道:“草民公孙衍有眼无珠,不知君上光临,请君上恕罪!”   “爱卿请起。”惠文公起身扶起,“寡人久思爱卿,费尽心力,今日终得相见,真正是喜不自禁呐!来来来,寡人敬爱卿一爵!”   公孙衍双手举爵,泪水涌出:“公孙衍何德何能,得蒙君上如此厚爱?”   “呵呵呵,”惠文公朗声笑道,“寡人是天下第一贪财之人,先生是天下至宝,寡人怎能见宝不爱呢?”   回想魏国之事,公孙衍由衷感叹:“旬日之间,公孙衍由魏入秦,亦由死入生。可谓是,两个君上,两重天呐!”   “公孙爱卿,”惠文公再爆朗笑,“寡人向你保证,寡人这个天,任由爱卿展翅飞翔。”   十日之后,秦宫大朝。惠文公颁诏,拜公孙衍为大良造,代行公孙鞅之职,节制文武百官。   列国震惊。   秦、魏两国惊变,好戏连台,看得鬼谷四子目瞪口呆。   所有信息都是从宿胥口传进来的。由于山中无盐,米、面、油、衣物等生活必需品也要添补,鬼谷四子每隔数月就要下山一次,先渡淇水,再渡河水前往宿胥口购置。从云梦山到宿胥口约百里远近,且有相当长的山路,因而他们往往在早上出发,后晌赶到,晚上在宿胥口歇上一日,第二日中午返回,于天黑前赶回草舍。   由于山中生活枯燥,毋庸置疑,去宿胥口购物不失为一趟美差,因而庞涓、张仪每次都是争着要去,尤其是嗜酒的张仪,山中藏酒不多,不到关键辰光不能过瘾,只有下山才能狂饮一番。然而,无论二人如何争抢,身为大师兄的童子却是心中有数,每次安排都能做到不偏不倚,即使苏秦、孙宾不争,机会也是均等。   这日轮上的是庞涓和孙宾。庞涓将所需物品列出一个单子塞进袖中,天色刚亮,就与孙宾匆匆下山去了。   一路上,庞涓一反往常,一句话也不多说,闷着头走在前面。孙宾本就话少,此时也就差他几步远,默默地跟在后面。过去淇水,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去渡口的,另一条是去朝歌的。庞涓想也未想,迈腿径往朝歌方向走去。   孙宾停住步子,怔在那儿。见庞涓越走越远,孙宾急了,大声叫道:“贤弟,你这是去哪儿?”   庞涓听到喊声,回头一望,才发现走错路了,赶忙返回,一边走,一边尴尬地朝孙宾摊开两手,摇头苦笑一下,算是知错了。   孙宾笑道:“看贤弟这样子,想是有心事了。”   庞涓长叹一声:“唉!”   “贤弟有何心事,可否说予在下?”   “走吧,这事儿不说也罢。”庞涓闷头走去。   孙宾见他不肯说,也就不再勉强,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又走一时,终归是庞涓自个憋不住了,停住脚步,转头望着孙宾:“孙兄,晨起那阵儿,你喊我时,我正梦着一个人。”   “梦到何人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一个不该梦到的人。”   “呵呵呵,”孙宾笑道,“胡梦颠倒,有啥该不该的?”   “孙兄,”庞涓急了,“你不知道的,在下是真的不该梦到她。”   “快说是谁吧,贤弟何时学会吊人胃口了?”   “要是在下说了,孙兄不许笑我。”   孙宾扑哧一笑:“究竟是谁,弄得贤弟神神秘秘的?”   “师姐。”   “呵呵呵,”孙宾略略一怔,连笑数声,“这有什么?在下前两日也曾梦到她,梦中她教在下扎针,她伸出胳膊,要在下朝她胳膊上扎。在下哪里敢扎——”   庞涓却不想再听下去,打断他道:“这是寻常之梦,没啥奇怪的,在下这梦——”   “哦?贤弟之梦怎么了?”   “唉,”庞涓长叹一声,“龌龊得很。”   “贤弟,”孙宾已然明白怎么回事,点头笑道,“这也没啥呢。梦里的你跟醒着的你是两个人,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孙兄有所不知,”庞涓摇头道,“对于别人,许是两回事儿,可对在下来说,真还就是一回事儿。”   “这么说,莫非贤弟爱上师姐了?”   庞涓郑重点头。   原来,自那日生日晚会之后,玉蝉儿的美丽胴体竟是烙在了庞涓的脑海里,近些日来更是挥之不去,将他折磨得苦不堪言。   “贤弟,”孙宾微微点头,“说实在话,师姐的确可爱,莫说是你,但凡是个男人,没有不去爱的。”   “孙兄说的是。”庞涓来劲了,“可我——你知道的,我是真——真——真的不该爱她,我——唉,我——我——混呐!”蹲到地上,挥拳捶打自己的脑袋。   “师弟莫作此想。人生在世,既可以爱,也可以恨,喜欢谁就是喜欢谁,没有什么混不混的。”   “孙兄有所不知,”庞涓急道,“我——我是真的混呐!”又要用拳头捶打脑袋,被孙宾一把扯住。   “贤弟,”孙宾劝解道,“你的心情,在下理解。贤弟若是真心喜欢师姐,只管对她表白就是。若是贤弟不便出口,逮到机会,在下替你捅开这层茧儿。愿不愿意在她,喜欢她,爱她,却是贤弟之事,你说对吗?”   “不不不,”庞涓连忙摆手,“孙兄,你——你这误会在下了。”   “误会?”倒是孙宾惊讶了。   “不瞒孙兄,”庞涓的情绪激动起来,“在下心高气傲,一心欲干大事,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是机缘凑巧,在下竟能遇到孙兄,进这鬼谷,得遇先生,可——可在下都在干什么呢?这——唉,师姐羞我,羞得好哇。想想师姐,一心向道,为了道,她什么都可舍弃,而我庞涓——唉,只要想到那日晚间她所讲的,在下就——唉,混呐我!”再次将拳捶在头上。   庞涓的这番表白和宏大抱负使孙宾深为感动:“贤弟——”   “不瞒孙兄,在下想这一路,直到方才,决心算是下定了。”庞涓一声跪在地上,仰天誓道,“苍天在上,庞涓起誓,自今日起,庞涓一定斩断情丝,潜心学业,若有背逆,犹如——”眼珠子四下一转,看到身边有棵小树,忽地拔出宝剑,嗖地将其斩断,“犹如此树!”   说也奇怪,起过此誓后,庞涓一身轻松,当即站起身来,健步如飞地朝渡口方向走去,一路上有说有笑,再不见初来时的沉郁忧闷。   将近申时,两人乘上渡船,赶到宿胥口。庞涓按出门前所列的购物清单置办完一应物什,顿觉一阵轻松,拉上孙宾寻到一处客栈,安顿好晚上宿处,见天色尚早,遂叫店家切了几斤牛肉,又做几道小菜,搬出一坛老酒,将菜放进篮子,叫孙宾提了,自己抱上那坛老酒,笑对孙宾道:“此地喝酒甚是没劲,在下带你去个地方。”言讫,头前走去。   孙宾跟上庞涓,不一会儿来到河边。两人沿河堤走有一时,看到一棵大树。   “就这儿了。”庞涓指着树道。   两人坐到树下,拿出牛肉和小菜,摆出酒爵。庞涓倒满两爵,端起一爵递给孙宾,自己也端一爵,道:“孙兄,此处喝酒如何?”   “好好好!”孙宾连声赞道,“贤弟挑选此处饮酒,真正酣畅。”   “不只是酣畅。在下选此喝酒,还有一意。”   “贤弟请讲。”   庞涓指着大树:“孙兄可知此树为何人所栽?”   孙宾摇头。   “大将军吴起。”   “嗯,”孙宾仰视那树,点头道,“听说当年魏赵两国争夺这个渡口时,吴起到过此地。”   “岂止是到过?魏、赵在此相持数年,宿胥口几番易手,谁也不占上风。魏侯急了,使吴起亲征。吴起仅带两千兵马赶至,尚未赶到此地,赵人竟是望风而逃了。吴起不战而得宿胥口,看到此处风光不错,就在岸边栽下此树,纪念此事。后来,此地人就管这树叫吴起树。”   “贤弟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前番在下在此寻找叔父,一路听来的。孙兄,来,你我二人为吴起将军干!”   两人各自举爵,把酒临风,一气饮下,顿觉酣畅淋漓。   两人畅饮多时,天色渐黑,朗朗明月普照下来,银光洒在黄黄的河水上,别是一种壮观。   庞涓豪情大发,望着河水:“请问孙兄,方今天下,你最服谁来着?”   孙宾想也未想:“先生。”   “这个自然。”庞涓笑道,“莫说是你,在下也服。在下是说,除先生之外,你还服谁来着?”   “这就多了,譬如说随巢子前辈——”   “在下不是问的这个,”庞涓摆手打断他,“在下是问,天下领兵打仗的将军,你都服谁来着?”   孙宾略略一想,屈指说道:“齐国田忌、秦国公孙鞅、楚国昭阳和屈丐、魏国龙贾、赵国奉阳君、燕国子之、韩国申不害……”   “我说孙兄,”庞涓哈哈笑道,“你说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在下服的。你且说说,上面这些人有何战绩值得一提?”   “这……”孙宾迟疑一下,“河西大战,公孙鞅以弱胜强,一举击败魏武卒二十万,算不算战绩?”   “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与公子卬这样的熊包对阵,莫说是他,纵使昭阳、屈武、龙贾、田忌之辈,也能取胜。”   “要是这说,”孙宾摸摸头皮,“在下就不知道了。敢问贤弟服谁来着?”   庞涓又饮一爵,望着水上倒映的粼粼月光,缓缓说道:“方今天下,在下真还找不出可服之人。若是连故人算上,在下倒是佩服一人,就是栽下此树的吴起。”   “这个自然。”孙宾笑道,“吴将军威震天下,无人不服。”   “听说孙兄先祖孙武子号称天下第一兵家,孙兄是何观瞻?”   “听我爷爷说,先祖用兵,善于以弱胜强,以少胜多,以数万吴兵屡击强楚,溃敌数十万众,让在下甚是叹服。至于先祖是否天下第一兵家,在下不敢妄言。”   “在下有个臆想,孙兄你说,若是孙兄先祖孙武子与吴起将军对阵,谁能取胜?”   孙宾略略一怔,笑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假定是真的呢?”   孙宾沉思有顷:“先祖当胜。”   “哈哈哈哈,”庞涓再出几声长笑,“原来孙兄也会护短。好好好,孙武子是孙兄先祖,孙兄此说当在情理之中。”   “非在下护短,”孙宾辩道,“纵使孙武子不是在下先祖,在下也会这么说。”   “哦?孙兄何以有此把握?”   “先祖用兵一生,从无败绩。”   庞涓又是一番畅笑:“我还以为是何缘由呢,原是这个。若论胜败,吴起将军并不逊色于孙兄先祖。据在下所知,吴起在魏魏强,在楚楚强。在魏之时,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和十二,无一败绩。西服秦,北却赵,东扫齐,南御楚,拓地千里。至楚之后,更是东征西伐,拓地数千里呢!”   “纵使均无败绩,也是不可比的。”   “为何不可比?”   “先祖著有天下第一兵书,却不曾听过吴起将军有何著述。”   庞涓想起拜师那日鬼谷子确曾说过孙武子著有兵书之事,当下语塞。   “呵呵呵,”孙宾举起酒爵,笑道,“可比不可比,谁胜谁不胜,都不是实的,贤弟不必较真。来来来,你我共饮此酒如何?”   庞涓缓缓举起酒爵,两眼望向一渺河水,若有所思。   回到鬼谷之后,庞涓心上多了一事,在鬼谷子的藏书洞里东找西翻,连寻数日,果然觅不出有关吴起兵书的任何踪迹。   一日午后,庞涓正自寻思此事,忽见鬼谷子漫步过来。   庞涓心中一动,赶忙迎上,叩拜于地:“弟子叩见先生。”   “庞涓,”鬼谷子止住他,“老朽已经说过,若无大事,不必行此大礼。你起来吧。”   庞涓却不起身,再拜道:“先生,弟子有惑,欲求问先生。”   听到此话,鬼谷子二话不说,在他面前盘腿坐定,缓缓问道:“讲吧,你有何惑?”   庞涓也改跪姿为坐姿,抬头问道:“请问先生,孙武子本领如何?”   “当为千古名将。”   “魏将吴起呢?”   “也是千古名将。”   “既然都是千古名将,他们二人若在沙场相见,何人将占上风?”   鬼谷子几乎未加迟疑:“孙武子将占上风。”   “哦,”庞涓震惊,“此是为何?”   “你要问的就是这个吗?”鬼谷子似是不愿做答,作势欲起。   庞涓急道:“先生,弟子还有一问。”   鬼谷子重新坐定:“说吧。”   庞涓眼珠儿一转:“听说吴起将军曾经著过一部兵书,可有此事?”   “你听何人所说?”   “这……”庞涓眼珠子一转,“弟子在安邑时,听人谣传的。”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吴起也曾著过一书,就叫《吴起兵法》。”   庞涓随口胡捏一个因由,竟然坐实了,不免惊喜交加,脱口而出:“太好了!先生见过此书吗?”   “见过,”鬼谷子应道,“吴起生前与老朽有过一面之交,老朽是以有幸一睹。”   “既有此书,弟子为何寻不出呢?”   “此书命运,与《孙子兵法》一般无二。吴起于晚年写成此书,书成之后,吴起正欲献给楚王,楚王突然驾崩。吴起担心此书为奸人所得,亲手将其焚毁。”   “焚毁了?”庞涓极是震惊,神情沮丧,半晌,抬头问道,“先生如何知道是他亲手焚毁的?”   “因为他焚书之时,老朽就在身边。”话音落处,鬼谷子人已站起,沿小路继续朝前走去。   庞涓略略一怔,翻身爬起,紧追几步,大声问道:“先生,那本圣书真的就无一册传于后世吗?”   “应该没有吧。”鬼谷子头也不回,“纵使有,也当是有缘人得之。”   听闻此话,庞涓心中一动,止住脚步,折返回来,盘腿坐在地上,陷入苦思。   庞涓耳边再次浮出鬼谷子声音:“吴起生前与老朽有过一面之见……担心此书为奸人所得,于是亲手将其焚毁……焚书之时,老朽就在身边……应该没有吧。纵使有,也当是有缘人得之……”   “‘应该没有?’”庞涓忖道,“先生为何说出‘应该没有’呢?‘应该没有’的言外之意就是‘有’。对,此书肯定还在,而且就在先生手中。不然的话,他的那个‘有缘人’又作何解?”   庞涓眼前一亮,周身打个惊战,忽地站起,不无激动地在草地上来回走动,自语道:“若是我所料不差,《吴起兵法》就在先生手中。在这谷里,什么都是虚的,这个才是真货。”   然而,如何方能得到这个真货呢?   庞涓冷静下来,盘坐于地,再入苦思。   鬼谷子有个习惯,如果不在洞中冥思,就会在后晌申时沿小溪边的小径散步,陪同他的有时是童子,有时是玉蝉儿,有时则是孤身。鬼谷子的散步极其规律,总是在申时走出洞口,沿溪上行,走约半个时辰,然后折返,又走半个时辰,在申时结束时返回洞中。   这日申时,鬼谷子像往常一样沿路走去,正行之间,听到前面林中隐隐传来诵读声:“师曰,‘术为道御,亦为道用。道为根本,术为利器。’师曰,‘用兵之术在战胜,用兵之道在息争。故善用兵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师曰,‘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不在沙场力争,而在善谋,在运筹帷幄。善谋者运筹帷幄,可决胜千里,可化干戈为玉帛,可以四两拨千斤。’师曰,‘服天下者,始于服己。’师曰,‘思不在周,在慎;谋不在密,在阴;言不在多,在精。’师曰,‘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读精,在领悟……’”   鬼谷子微微一笑,循声走去,见是庞涓手捧一册竹简,正在摇头晃脑反复吟诵。   瞄到鬼谷子,庞涓诵得越发投入:“师曰,‘先圣老聃之《道德》一书,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至今仍未完全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何自夸哉?’师曰,‘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万不可自作聪明……’”   鬼谷子听他一时,转身离去。就在鬼谷子将离非离之际,庞涓已经放下竹简,就地叩拜:“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只好折转身子,笑道:“庞涓,你方才所诵,出自何书?”   庞涓尴尬一笑,将手中竹简捧在手中:“都是先生的日常教诲。弟子迟钝,只有行此笨招,将先生日常所言整理成册,时时吟诵。”   鬼谷子又是一笑:“你倒是个有心人。不过,老朽所言,仅是口中吟咏并无用处。重要的是记在心里,时时感悟。”   “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若能谨记,或有大成。”   庞涓再拜于地,语调甚是伤感:“先生,若是眼下这样,弟子只怕是一事无成,有辱师门了。”   “你为何认定自己一事无成?”   “弟子才学疏浅,心气甚高,自幼时起,最是崇拜吴起将军,以吴起所建之功为毕生所愿。可——弟子心有余而力不足,听闻先生与吴起将军曾是好友,必知吴起,弟子乞求先生能对弟子偏言几句,弟子必定谨记于心,终生参悟。”   鬼谷子盯他一时,点头应道:“难得你如此好学。说吧,你想知晓吴起何事?”   “弟子恳请先生传授吴起的兵法。”   “这么说来,”鬼谷子微微笑道,“你是认定老朽手中有《吴起兵法》了?”   庞涓听到此话,已知就里,急切间又是三拜:“弟子愚笨,恳请先生将此书授予弟子,弟子一定悉心钻研,谋求大成,不负师恩。”   鬼谷子陷入沉思,良久,缓缓点头:“好吧,天下圣书,当择有缘人授之。你既然认定此书,也算是有缘人了。你且回去,沐浴,薰香,于今夜子时,至老朽洞中。”   庞涓连拜数拜,泣道:“弟子谢先生栽培。”   鬼谷子转过身去,继续沿溪边散步。   望着鬼谷子渐去渐远的背影,庞涓心花怒放,“咚”一声弹起,两手紧握,着实狂喜一阵,方才迈开大步,喜不自禁地返回草舍。   回到舍中,庞涓越想越得意,拿起两件干净衣服,一路哼着曲儿,径朝溪水走去。庞涓将全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即便头发,也拿皂角搓过,换上干净衣服,返回舍中。吃过晚饭,他又寻到童子,寻因由讨来数支香火,在人定时分,关起房门,悉数点燃,虔心敬意,叩伏于地,静候子夜降临。   庞涓尽管做得有条不紊,严实不漏,仍旧瞒不过有心之人。嗅到他屋中溢出的阵阵清香,张仪心中的疑团越发重了,躺在榻上大睁两眼,高竖两耳,全神贯注于庞涓的房舍,听他在搞什么名堂。   一直熬到月至中天,张仪听到庞涓的房门发出吱呀声响。不一会儿,庞涓的脚步声沿门前甬路渐去渐远。和衣而卧的张仪听得真切,忽然起床,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洞中,鬼谷子正襟危坐,面前几案上摆着两捆竹简。   庞涓进洞,扑通跪地:“弟子叩见恩师。”   “庞涓,”鬼谷子手指几案,缓缓说道,“这就是你一心讨要的《吴起兵法》。”   庞涓心里咚咚直跳,却不敢伸手,直将两眼紧紧盯住鬼谷子:“先生——”   “想读,你就拿去吧。”   “先生,”庞涓压抑住剧烈的心跳,抬头问道,“您原先说,吴起已将此书焚毁,此书可是真的?”   “此书为吴起心血所铸,原有正副两本,吴子将之视为奇宝,向不示人。临难之际,吴子将副本赠予老朽,只将正本付之一炬。”   庞涓心中一番狂喜:“先生是说,此本是世上孤本了?”   “就老朽所知,此书当是孤本。如果另有副本,这些年来,早该成为众人必争之宝了。”   庞涓涕泪交流,重重叩头:“先生,弟子谢……您了!”   “不必谢我。你若示谢,就谢吴子吧。”   庞涓怔了:“吴起将军?”   “是的。”鬼谷子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吴子赠书之时,留言予老朽,此书若要授人,当可授予魏人。老朽今将此书授你,不过是圆了吴子夙愿而已。”   庞涓纳地拜道:“吴子在上,请受庞涓三拜。”   见庞涓拜毕,鬼谷子再次出声:“庞涓,此书许你读三日。三日之后,即来还我。”   “谢先生授书!”庞涓再拜后起身,提起两捆竹简,毕恭毕敬地一直退出洞门,方才转身,沿原路返回,走出草堂。   回到草舍,庞涓自是无心睡觉,当即点灯夜战,连连叫绝。   天放亮时,庞涓已将两捆竹简大约浏览一遍。听到孙宾、苏秦、张仪尽皆起床,在空场上活动身子,庞涓这才藏起竹简,开门出屋,在草坪上伸胳膊踢腿,又练一会儿剑,方才下溪洗脸。   天气晴好,诸子照例进洞,在玉蝉儿监管下选书,读书。庞涓选中两捆寻常读本,提回宿舍,关门换成《吴起兵法》,大模大样地一路提到雄鸡岭上,寻到一个僻静处,四顾无人,即在一棵古树下展卷阅读,一边读,一边背诵:“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臣以见占隐,以往察来,主君为何言与心违……”   时光飞逝,转瞬已是中午。昨晚一宵未睡,这又诵读半日,庞涓撑不住,渐渐头疼起来,只好放下竹简,靠在树身上歪头小憩。刚睡过去,庞涓猛又打个惊愣,睁开眼睛,将两捆竹简抱在怀里。   竹简在怀,庞涓睡意反而去了。庞涓信手展开一卷,哗啦啦翻到底,放到一边,再展另一卷,哗啦啦再翻到底,头皮一阵阵发麻,掩卷自语道:“《吴起兵法》共是四十八篇,我已背诵半日,仅背诵六篇。先生许我只读三日。三日中记背四十八篇,不知要吃多少苦,万一漏记一句,岂不可惜?”闭目思忖有顷,猛又睁眼,“对了,我何不抄写一册,再将此册交还先生,一则复命,二则我也有个依据,容后细细参悟。”   想到此处,庞涓眉头舒展,起身寻到一个树洞,遂将竹简在那洞中藏好,拔腿赶回草舍,拿上笔墨及他们自制的竹简,返回树下,一一抄写。   一直抄至天色昏黑,庞涓仅只抄写一半。庞涓略略一想,将《吴起兵法》原简带回,将抄写的竹简、笔墨等物置于洞中,又在洞口放些枯枝,左右四顾,见绝对安全,适才提着竹简,哼着小曲儿走下山去。   这一晚,庞涓因有抄本妙策,没再想那兵法,睡得特别踏实。次日晨起,庞涓依例还书,选书,而后回舍换掉竹简,悠悠哉哉地赶往东山。因心中有鬼,一路上他还左拐右转,绕了几个大弯,方才赶至树下,发现东西一样没少,心中甚喜,坐下来继续抄写。   如是两日,庞涓终于将所有竹简抄写完毕,穿线成册。为方便携带,庞涓将字写得甚小,原本两捆竹简,串成册后只有一捆了。庞涓又看一时,亲笔在上面题上《吴子》二字,以别于原著的《吴起兵法》。   庞涓站在地上,再度欣赏一阵,脸上浮出微笑,拿起竹简,放在鼻下又嗅一会儿,自得地叹道:“真香啊!”   看看天色近晚,先生所许的三日时辰已到,庞涓遂将新写的竹简小心翼翼地放进树洞,再弄来枯枝碎石作了掩饰,这才拿起正版《吴起兵法》,哼着曲儿走下山去。   走了几步,庞涓突然停下,自语道:“此书是世上孤本,如今为我独有。孙宾与我皆习兵法,师父今日予我,不定哪日,或会交予孙宾。若是孙宾也读此书,岂不与我平分秋色了吗?孙宾虽为兄长,人也不错,但此事不同于他事,此等宝书万不可落入他的手中。再说,前番他得宝书,也是到这东山,背了我偷偷阅读。既然他防我一手,我也不能净做傻事。”   庞涓拐向路边一棵树下,傍树又想一时,咬牙道:“此书既落我手,岂容他人染指?”眼珠儿一转,提上两捆竹简,返身径朝雄鸡岭的崖顶走去。   不一时,庞涓行至崖顶,又是一番犹豫,方才狠下心来,自语道:“欲成大事,断不可有妇人之仁!”   这样想着,庞涓也就不再迟疑,举起竹简,狠狠摔在岩石上。只听哗啦一声,竹简散开,满地皆是。庞涓拣起竹简,将之一一抛下万丈深崖。看着竹片四飘,纷纷掉下崖去,庞涓轻叹一声,将两手拍了拍,转身径下山去。   看到庞涓越走越远,树丛后面闪出张仪。   这几日来,他像一只幽灵一般,书也无心读了,只在暗中盯住庞涓。张仪走至崖顶,四处寻觅一时,拣起地上未被庞涓看到的两片竹简,纳入袖中,嘿嘿冷笑两声,返身下崖,走至庞涓藏书的树洞前面,撩开伪装,从洞中摸出庞涓精心抄写并串装成册的《吴子》,端详一阵,点头赞道:“这厮手艺倒是不错,只是心黑了点儿。”   张仪哼着曲儿往回走去。走了几步,张仪瞄到地上有团黑物,以为是盘起的蛇,赶忙退后几步,睁眼视之,竟是一堆野猪粪,还很新鲜,许是昨晚拉的。张仪灵机一动,弄来几根树枝,小心翼翼地将野猪粪捡拾起来,走回树洞,塞入庞涓藏书之处。张仪觉得仍旧不够,就又寻来一根树枝,将现场搅乱,到附近折下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将所有脚印抹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提上庞涓的《吴子》,哼着小曲儿赶下山去。   庞涓回到谷中,并未按时去见鬼谷子,而是在小溪水边候有多时,看到天色完全黑定,这才慢腾腾地走进草堂。   草堂里并无别人,只有鬼谷子端坐于地,似在等他。   庞涓进来,两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涕泪交流:“先生——”   鬼谷子见他手中并无竹简,且又跪在这儿,轻叹一声:“是未能读完?”   庞涓越发伤心,将头磕得咚咚直响,泣道:“先生,弟子——弟子对不住先生,弟子该死!先生——”   “说吧,发生何事了?”   庞涓泣道:“今日后晌,弟子本在雄鸡岭的断崖上捧读。许是读得倦了,就在一边打盹,将竹简放在崖边。不想谷中陡起一股旋风,将整部书简吹下深谷。弟子大惊,赶至崖下山沟中寻找,却是踪影全无。弟子知道酿下大错,又寻半日,天色昏黑,竟是寻不回一片,只得回来,听凭先生发落。”   鬼谷子闭目不语。   庞涓叩首再拜,泣诉道:“先生,待明日晨起,庞涓再到崖下寻找。若是真的寻不回圣书,弟子——弟子有何颜面再见先生?又如何对得起吴起将军?”   鬼谷子微微睁眼,缓缓说道:“庞涓,你不必寻了。”   庞涓泣道:“先生如此器重弟子,弟子却不争气,先生是打是骂,弟子甘愿受罚。”   “唉,”鬼谷子长叹一声,“不想吴子毕生心血,竟是这般随风而去!”又停一会儿,抬头目视庞涓,“庞涓,你既已熟读三日,能否记诵?”   “弟子得到圣书,不敢有丝毫懈怠,三日来用心记诵,虽未记全,倒也记了个大要,有所领悟。”   “你能记住就好。去吧,老朽累了。”   庞涓再拜道:“先生保重,弟子告退。”   庞涓走后,鬼谷子思忖有顷,轻声叫道:“蝉儿。”   玉婵儿听到喊声,大步过来。   “明日晨起,你与童子沿山谷绕至雄鸡岭山崖下面,看到零散竹简,全数捡拾回来。”   翌日中午时分,玉蝉儿、童子各抱一捆竹简走进草堂。   “先生,”玉蝉儿禀道,“能找到的都找到了,全在这儿。”   玉蝉儿寻到绳子,欲将散落的竹简再次串连成书。   “不必了。”鬼谷子摆手止住,“童子,你把它们抱到草堂外面,点火烧掉。”   童子答应一声,提起两捆竹简走向草堂外面,打起火石,燃起引草,就要朝火苗上放那竹简,玉蝉儿扬手止道:“慢!”   童子停下,望向鬼谷子。   玉蝉儿不解地问:“先生,如此圣典,烧掉岂不可惜?”   鬼谷子不为所动,吩咐童子:“烧吧。”   童子点火,火焰熊熊。不消一刻,一堆竹简化成灰烬。   望着灰烬,玉婵儿不依不饶,再次发问:“先生,庞涓、孙宾俱习兵学,此书庞涓读过,孙宾却不曾读,先生为何将之烧掉?”   鬼谷子没有回答,只是轻叹一声,转身进洞。   这日庞涓哪儿也未曾去,一直守在舍中。   中午时分,庞涓走出草舍,远远望见童子,小声喊道:“大师兄!”   童子小跑过来:“喊我做啥?”   “方才师弟看到师兄、师姐打外面回来,手中似是提着东西,敢问师兄是何宝物?”   “宝物?”童子嘻嘻一笑,“哪来宝物呀?今儿一大早,蝉儿姐扯我与她赶到崖下,捡什么竹简!”   庞涓大惊:“捡回来没?”   “有本师兄出面,还能捡不回来?”童子瞄他一眼,嘴角上一掀一掀,做出一副怪样,“不瞒你说,蝉儿姐捡到一捆,师兄我也捡到一捆。嗬,崖下星星点点,到处都是,累得我呀,甭提了。”   庞涓拿手比划一下:“有这么多吗?”   童子点头道:“差不多吧。”   庞涓怔在那儿,自语道:“笨呐你,为什么不拿火烧掉呢?”   童子听得清楚,嘻嘻又是一串笑,顺口接道:“庞师弟,倒是让你猜对了。我们一拿回来,先生就让师兄我拿火烧了,火好大呢!”   “什么?”庞涓大惊道,“你再说一遍!”   童子提高声音:“先生吩咐本师兄将两捆竹简一把火烧了!”   庞涓似乎不相信:“真的吗?”   “咦,”童子瞪他一眼,“你是信不过本师兄?是大师兄我亲手烧的,还能有假。”   “信信信。”庞涓连声打揖,与童子胡乱搭讪几句,扬手走开。   “烧掉了?”庞涓一边走,一边自语,“不对呀,先生为何一定要烧呢?依先生为人,若是不想授予别人,这世上任谁也取不去。他若想授,即使烧掉也是枉然。因而先生完全没有必要去烧。”   “可事实是,先生烧了。”庞涓顿住步子,细细思忖,“大师兄不会骗人,所烧必是真的。看来,先生是铁心烧掉此书呢!还有,先生让大师兄在光天化日之下抱到室外去烧,分明是要做出样子给人看。先生授予我书,这样子自是做给我的。先生为何这般做呢?难道先生真的是猜透了我的心,也是真心将此宝书授予我一人吗?抑或是,先生见我没有还书,生我气了,这才故意将书烧掉?”   庞涓七想八想,终也未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把自己想乱了,苦笑道:“管它呢,是先生自个儿烧的,又不是我烧的。再说,先生烧掉也好,否则,此书留在谷中,我必睡不安稳。”   这样想着,庞涓心里完全释然,忖道:“好了,先生这里风吹云散,相安无事,我也该瞧瞧自家的宝贝去。”   庞涓一路哼着曲子,志得意满地走向雄鸡岭。   心里坦然,庞涓也就没再绕弯,直奔那棵大树,但见现场一片狼藉,显然有人来过。   庞涓这一惊非同小可,脸上血色全无,急急走到树洞前,伸手入洞,却摸到一堆猪粪。   庞涓心急如火,顾不上污秽,将所有猪粪从洞中掏出,扔到外面,又在洞里探寻多时,只摸出笔墨砚台及几片他用剩下的空白竹简,独不见自己亲手抄录并精心串装的《吴子》一书。   树洞不大,容不下一人。庞涓把凡是能寻的地方尽皆探寻一遍,再无一片竹简。庞涓真正急了,如疯子般在大树周围狂寻一阵,竹简踪影皆无,竟是不翼而飞了。   一番急躁过后,庞涓渐渐冷静下来,回到树洞前,一边观察,一边思索:“此地极是隐秘,鬼谷中从未有人来过。再说,这几日我也未曾露出破绽,孙宾、张仪、苏秦三人也应该不知。”看向手中残留的猪粪,又瞄一眼现场的狼藉之状,灵感忽至,“这树洞里哪来的猪粪?会不会此地是个野猪窝,野猪看到巢穴被占,一怒之下,将我的竹简叼了去?嗯,倒是有可能,待我寻寻看,或是这头该死的野猪叼走了。”   没寻多久,庞涓果然在林中发现猪蹄印,大喜过望,抽出宝剑,沿蹄印一路追到溪水边,不见踪迹了。   庞涓洗过身上污秽,在溪边一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不无沮丧地回到草舍,盘腿坐在榻上,再入冥想。   陡然,庞涓的脑海里闪过一念:“除先生之外,鬼谷中并无他人知晓此事。难道是先生吗?会不会是他将兵书予我以后,放心不下,暗中跟踪我,见我抄写一个副本,心中不满,悄悄取去。似乎不对,先生是有道之人,怎会做此下作之事?会不会是先生让师姐干的?也不会。如果是师姐,她断不会在里面放上猪屎。这种事情,只有张仪干得出来,可兵书之事,先生是绝不会让张仪知道的。会不会是大师兄呢?也不像,如果是大师兄做下此事儿,白日那副天真模样他绝对装不出来。还有,师姐与他好不容易才将竹简捡回,先生为何一定要烧掉它呢?”   庞涓越思越想越糊涂,一挺身站起:“不想了,我且问问先生去,看他是何话说。”   庞涓赶到鬼谷子草堂,见玉蝉儿站在门外,揖道:“请问师姐,先生在否?”   “在。”   “请师姐禀报先生,庞涓求见。”   玉蝉儿淡淡说道:“去吧,先生这在候你。”   听到是在候他,庞涓又吃一惊,忐忑不安地走进草堂,果见鬼谷子端坐于席。   庞涓扑通跪下,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起来吧。”   “弟子不敢。”庞涓叩道,“昨日丢失宝书,弟子难受不已,一夜不曾睡去。方才听说师兄、师姐已将吹落的竹简寻回来了,弟子略有所安,特来向先生请罪。”   鬼谷子缓缓说道:“就丢书来说,有罪的是风,不是你,你何必请罪?”   “先生说的是,可——书是弟子所借,弟子——”   “唉,庞涓呐,”鬼谷子轻叹一声,板起面孔,若有所指,“请你记住为师的话:无心犯错,错再大,也是小错;有心犯错,错再小,也是大错。大错也好,小错也罢,若肯悔改,也都不怕,怕的是将错就错,一错再错啊。”   庞涓叩首泣道:“先生教训,弟子铭记于心。”   鬼谷子苦笑一声:“不要铭记了。你能记住一点,也就是了。”   “先生,”庞涓抬头,“弟子有一事不明。”   “说吧。”   “听说先生竟将寻回来的竹简付之一炬,弟子实在想不明白。”   “何处想不明白?”   “《吴起兵法》既是兵学圣典,先生为何一定要……毁掉它呢?”   “好吧,”鬼谷子侃侃说道,“你既问出来,老朽这就告诉你。吴子赠书之时,曾对老朽留言,此书许传一人,许读三日。老朽已经传授予你,也已许你熟读三日,已是兑现诺言,此书亦无用处了。老朽焚之,不过是将其返还吴子而已。”   庞涓松了一口气:“原有这个说法,弟子不知。弟子只是觉得,如此好书,毁掉当真可惜了。”   “唉,庞涓呐,”鬼谷子又是一声轻叹,“老朽这对你说,好书在好读,好读在好悟。心存杂念,只读不悟,再好的书,亦是无用。”   庞涓垂下头去,喃声说道:“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去吧。”   走出草堂,庞涓寻到一处僻静地方,仰面躺下,心中忖道:“先生焚书原为这个理由,看来是我多心了。唉,也是我自作聪明,只因留有抄本,读时就不用心,好不容易得到宝书,却未能好读,只有前面六篇尚能背诵,余下四十二篇,竟是连个记忆也荡然无存了。”   叹息一会儿,庞涓翻身爬起:“不行,我得尽快将此六篇抄写出来,否则,若再忘掉一些,岂不可惜?”   庞涓大步回到草舍,闩了房门,磨墨弄简,一边背诵,一边抄写:“图国第一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   庞涓正自抄写,外面传来脚步声。庞涓打个惊愣,凝神细听,是张仪习读回来,吹着口哨,吧嗒吧嗒的木屐声由远而近,直冲草舍而来。因前有芥蒂,二人近日面和心不和,几乎没有往来,庞涓故而并未在意,顾自伏案抄写。   那脚步却不急不慢,不偏不倚,径投他的房门。庞涓一怔,刚放下笔,房门就被猛推一下。因他闩得甚牢,张仪连推几下,改推为敲,叫声也传进来:“庞仁兄——”   庞涓急了,掀开被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竹简尽藏其中,假作惺忪状,边揉眼边开门:“谁呀,困死我了。”   张仪跨进屋子,打眼扫向床榻,见根本不似睡过的样子,又见砚中有新墨,心中已知几分,冲他笑道:“呵呵呵,我说庞仁兄呀,若是仲尼老夫子在此,你猜会发生何事?”   庞涓怔道:“发生何事?”   张仪又笑数声,指床榻道:“老夫子见仁兄大白日睡懒觉,必是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吁,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而后上前,挽袖舒襟,一把抱起被子,出门扔到屋顶上去。”话音落处,作势就揭被子。   庞涓急前一步,牢牢挡住,嘿嘿笑道:“老夫子是何等修为,哪似张仁兄这般嘴脸?再说,张仁兄如何能将在下比做宰予?宰予日日贪睡,在下却是黄花闺女进洞房,今日这是头一遭哩!”   “这倒也是。”张仪连连点头,阴阴一笑,“几日来庞兄好似魂不守舍,想是有何心事,害得连觉也睡不安稳了?”   庞涓斜他一眼,呵呵笑着逐客:“张兄若是有事,这就快说。若是无事,在下还要再睡一时呢。”   张仪眼珠儿一转:“庞兄不说,在下差点忘了。山外发生一件大事,在下特来告知庞兄。”   “哦?”庞涓急问,“是何大事?”   “这……”张仪故弄玄虚,“天机不可泄露。”呵呵连笑数声,转身出门,扬长去了。   庞涓拔腿急追出来,扬手叫道:“张兄——”   第三章庞涓下山,鬼谷三子各获绝学   新年伊始,天地回暖,秦川大地迎来又一个春天。就在这乍暖还寒、万木萌动时节,河西少梁发生一起规模颇大的乡民暴乱。   发起者是那个曾到张邑向张仪叫过板的吴青吴少爷,原因极其简单,河西失陷后,像张仪家一样,吴青一家横遭劫难,家财尽被抄没不说,吴青的父亲更被秦人处死,吴青及一家老少沦为仆役。更可恶的是,吴青年仅十一岁的妹妹被一个秦国官大夫看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她强暴。吴青听到她的声声惨叫,忍无可忍,血气喷涌,将官大夫一家悉数杀死,召集旧日仆从,乘夜色逃出少梁,窜入西部丛林。此事在少梁引起轰动,许多与他有着共同命运或不堪秦法严酷的魏人闻讯,纷纷追随,不出半月,吴青竟然聚起数千人马,踞守山林险要,拼死对抗秦军。河西郡府两番派兵清剿,均被他们击溃。   事件迅速报至河西郡兼职郡守司马错。这日大朝,司马错将事件始末详细奏报惠文公,请旨清剿。惠文公的眉头略略一皱,将他搁在一边,转脸望向别人:“诸位爱卿还有何奏?”   其他朝臣见状,也就纷纷奏事。惠文公逐一处置完毕,宣布退朝。   看到惠文公率先退去,司马错一脸错愕,愣怔半晌,一把扯住公孙衍道:“公孙大人,这阵儿您可得空?”   公孙衍笑道:“国尉有话,但说无妨。”   “请大人至下官府上一叙。”   公孙衍跟随司马错来到国尉府上,分宾主坐下。司马错将河西危势扼要讲说一遍,不无急切地望着公孙衍:“大良造,如此紧要之事,君上竟然不管不问,在下——”打住话头,眼神迷茫。   公孙衍在少梁镇守多日,自然知晓吴青其人。河西之战时,秦人围攻少梁,吴青一家出人出钱,投入抗秦苦战,公孙衍为此甚是感动。时过境迁,公孙衍今日贵为秦人大良造,吴家却或死或走,惨遭欺凌,吴青更是落草为寇,着实让人叹喟。此时被问,公孙衍不便多说,只好替吴青辩解一句:“吴少爷养尊处优惯了,平素也爱争强好胜,此番想必是被逼上绝境,不然不会走到这一步。”   司马错恨道:“这些魏国权贵,当初就该斩尽杀绝!”   公孙衍见他言语决绝,一时不好再说什么,正欲托故离开,司马错求道:“大良造,此事急切,下官特请您来,是想求您拿个主意。这事儿半时也拖不得,此端一开,河西再无宁日了。”   公孙衍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司马将军,君上没有当场下旨,说明君上未想清楚。此事牵涉的恐怕不是一个吴青,而是河西的整个治理方略,因而,在下以为,将军还是等一等再说。”   司马错想了一下,觉得公孙衍所言在理,拱手道:“下官遵命!”   从国尉府里辞别,公孙衍回府时已近午时。大良造府即原来的商君府,公孙衍原本简朴,加上商君府中应有尽有,因而在他入住之后,只是换了块匾额,别的基本未动。   刚至府门,公孙衍就感到有些异样,因为门口比平日多出两个卫士。公孙衍看他们一眼,也无二话,迈步进府,看到院中钉子似的竖着两排卫士。公孙衍已知怎么回事,急急走进正堂,果见惠文公和上大夫樗里疾坐在里面。   公孙衍赶前几步,叩首于地:“微臣叩见君上。微臣不知君上驾临,回来迟了,请君上恕罪。”   惠文公摆下手,笑道:“爱卿请起。寡人不告而至,若要论罪,当是寡人请罪才是。”   公孙衍行过大礼,起身走到几前,正襟坐下。内臣早已反客为主,沏好茶水,端至公孙衍几前,退至门外。   惠文公笑道:“时光过得真快,眨眼之间,爱卿来秦已是半年了。秦地民风粗犷,鲜知礼义,爱卿过得惯吗?”   “谢君上关爱。前些时日,微臣前往各处郡县巡访,对秦地民风甚是惊叹。”   “有何惊叹?”   “微臣所到之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邻人之间鲜有争执,州府衙门也少诉讼,据说民间争执,多在进公府之前就已化解,这在魏国简直不可思议!”   惠文公又是一笑:“这都得益于先君的新法。秦人缺少教化,记不住礼义,只能记住法文。按照先君之法,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斩左手,右手得之,斩右手。”   公孙衍应道:“这也正是微臣所担忧的。”   “哦?”惠文公一怔,“爱卿有何担忧?”   “法令过于严苛,初行时尚可,行久不变,势必伤民。民若伤及皮毛,尚无大碍,若是伤及根本,则不可行远。”   惠文公沉思良久,抬头问道:“依爱卿之意,难道商君之法有不切实际之处?”   “正是。”公孙衍脱口应道,“譬如这一条,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斩左手,右手得之,斩右手,就有模糊之处。他人之财若是得之于义,不妨得之。再说,即使得之不义,得多少斩手,得多少不斩手,理当有个区分。再譬如连坐法,一人犯罪,累及全家不说,还要祸殃九族,罪及诸邻,这就有些过了。还有盗寇,也应分清层级,而后判其该受何刑。重农轻商,也似不妥。奖励耕植固然重要,假若没有商贾,货物就无法流通,民间就不能互通有无,国家也收不到相应赋捐。”   惠文公眉头微皱,沉思有顷,缓缓说道:“爱卿所言甚好,但在先君崩天之前,寡人曾对先君起誓保持新法。今先君尸骨未寒,寡人擅动新法,似不稳妥。”   公孙衍一怔,离席跪地,叩道:“微臣冒犯先君,罪在不赦!”   惠文公摆手道:“不知者不罪,爱卿请起!”   公孙衍再拜道:“微臣谢君上不罪之恩!”   惠文公看到公孙衍重回席位,微微笑道:“听闻爱卿写过《兴魏十策》,后又将其烧了,可有此事?”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惠文公轻叹一声:“唉,如此好书,竟这样毁了,寡人甚感惋惜!”   “君上不必惋惜,微臣书中所述,净是魏国之事,不合秦国之情。”   “爱卿错了,”惠文公笑道,“秦魏比邻而居,寡人若不知魏,岂不成了瞎子?”   公孙衍也是一笑:“听君上说话,真是一件快事!”   “寡人闻知前相白圭治国有方,爱卿随从白圭多年,定然熟悉这些方术。先君新法虽说不可变更,爱卿倘有治国良策,只要是利国利民,寡人倒还可以做主。”   “若是此说,微臣倒有一个想法。”   “爱卿请讲。”   “秦得河西和商於,新增方地千余里。新法虽说奖励耕织,然而,仅凭秦国原有属民,势必力不从心。微臣以为,君上可以诏告天下,凡是愿意赴秦垦荒种地的,可免其十年赋役。三晋之民多有不堪重负者,一旦闻知,必携家拖口,赶赴秦地垦荒——”   公孙衍未及说完,惠文公已是兴奋地一拳砸于几案上,脱口赞道:“善哉此言!地是死的,民是活的。天下在民而不在地,有地无民,等于无地,有民无地,却可以夺地。”   “君上圣明。”公孙衍接道,“这样一来,秦国荒地得拓,三晋良田荒芜,只此一进一出,胜负判矣。”   “是是是,”惠文公连连点头,“爱卿这是釜底抽薪之术,甚妙!这样吧,”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这就拟道诏书,寡人加玺,明发天下。爱卿可以这样拟文,凡列国赴秦垦荒之民,寡人不问地位贵贱,一律以秦民看待,凡在秦地恳田二十亩者,免赋役十年,超出二十亩,每增加十亩,增免一年,超出一百亩,按斩敌三首记功一次,赐爵一级,超出两百亩,按斩敌五首记功一次,赐爵两级。嗯,还有,对于那些一无所有的贫民,只要申请,寡人借以粮食、工具,三年之后待其丰收,照所借之数偿还,寡人不取任何利息。”   樗里疾应道:“微臣领旨。”   公孙衍甚是惊愣。他不过提出一个设想,至于如何去做,真还没有细想。惠文公竟在片刻之间做出决断,且考虑得如此细微,似是早有预谋一般,着实让他佩服。   公孙衍正自发怔,惠文公的声音又传过来:“这是大事,更是国策,就由两位爱卿共同承办。”   公孙衍、樗里疾拱手道:“微臣遵旨。”   惠文公话锋一转:“公孙爱卿,寡人今日到你府上,却不是为这事来的。”   “可为河西之事?”公孙衍想了想,小声问道。   “不完全是。”惠文公语气中不无忧虑,“不过,河西之事的确严重。寡人粗略算过,单是魏国权贵就有数百家,哪一家都有十数口,若再算上仆从,只怕不下十万众。河西让魏人治理六十年,民众已习魏制,陡然让他们改行秦法,的确是难。爱卿熟知河西,可有妙策?”   “微臣听说先君变法是分两步走的,第一步行过数年,再行第二步——”   惠文公眼睛一亮:“爱卿是说,河西改制也分两步走?”   “微臣以为,对待河西之民,不可强制,可先怀柔,让他们有条活路,尝到做秦民的好处,然后再行秦制。对于那些魏国权贵,更要怀柔。这些人大多知书达理,多才多艺,是民中精英,若将他们一概铲除,于国于民都是伤损。而且,今后再得魏地,魏民因无退路,必会上下一心,誓死抵抗。”   惠文公沉思有顷,缓缓点头:“就依爱卿所言。寡人这就颁旨,凡是魏国权贵,只要服从秦法,愿做寡人的顺民,寡人这就归还其原有财产的一半。至于这个带头起事的吴青,听说爱卿与他相熟,烦请爱卿修书一封,招抚吴青。吴青若是愿意接受招抚,寡人不仅既往不咎,且也归还他家的一半财产。如果此人愿为寡人做事,寡人也可视才量能,给他一件事做,爱卿意下如何?”   公孙衍跪地叩道:“微臣代吴青及河西臣民,叩谢君上隆恩!”   惠文公扶起他道:“爱卿快快请起,要谢,也该寡人谢你才是。无论是魏人、秦人,只要住在河西,都是寡人的子民,寡人总不能让自己人去打自己人吧!”   公孙衍由衷叹道:“秦国有君上,真是秦人之幸啊!”   惠文公笑道:“寡人有爱卿,也是寡人之幸啊!嗯,公孙爱卿,寡人此来,是另有一件大事请教爱卿。”   “微臣恭听。”   “你见过惠施吗?”   公孙衍摇头道:“微臣听说过此人,只是未得机缘相见。”   “爱卿听说他什么吗?”   “此人能言善辩,在稷下时向名嘴公孙龙叫板,二人激辩两日,听众盈门。后来听说他在安邑当街摊出《观物十事》,微臣正欲求教,他却被太子殿下请进贵门。”   “今日看来,此人还不只是能言善辩,而是一个大才哟!”   “什么大才?”樗里疾扑哧笑道,“他的《观物十事》,微臣也听说了,净是胡扯。这是一个怪人,魏王用他治国,只怕越治越乱了。”   惠文公眉头微皱,白他一眼,缓缓说道:“看事不能只看表面。惠施为相,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迁都,此举大不寻常!”   樗里疾辩道:“魏王迁都,分明是害怕我们打过河去。”   惠文公走到地图前,指着图道:“你们看,魏国国土分为两块,一块在中原,以大梁为核心,另一块在河东,以安邑为核心,中间被韩国拦腰切断。中原千里沃野,人口密布,农商发达,而河东多为山地,并无回旋余地。魏都东迁,一可壮大国力,二可避我锋芒,三可与山东列国角逐中原。古人有言,得中原者得天下,魏避实就虚,中原逐鹿,从长远来看,不失为一步好棋。”   公孙衍不无叹服道:“君上看得深远,微臣拜服。”   “不过,”惠文公话锋一转,“魏都如果东移,河东这边自是鞭长莫及,在寡人则是机会。两位爱卿,你们说说,寡人又当如何把握这一机遇?”   樗里疾接道:“微臣认为,我可趁机收复阴晋。”   “收复阴晋?”惠文公点点头,“嗯,阴晋是要收回,只是——怎么收回,你们二位可有高见?”   “微臣认为,”公孙衍应道,“阴晋并不紧要,紧要的是东出之路。”手指地图,“君上请看,秦偏居关中,东出之路只有两条,一是出临晋关,二是出函谷关。出临晋关要强渡河水,虽可在此架桥,桥梁却是易毁之物。再说,大军渡大河,历来为兵家所忌,一则容易半渡受击,二则是过河之后,不得不背水而战。函谷之路却无需渡河,我若直接控制函谷关、崤关,就可直达洛阳,制约周室,同时卡断韩国的武遂之道,进可直逼中原,退可保卫关中。”   “不瞒爱卿,”惠文公接道,“寡人所思也是函谷。若得函谷,南有武关,东有函谷关和河水两道天险,秦即成为四塞之国,寡人可以高枕无忧矣。只是——”略顿一下,“函谷关、阴晋均由魏将张猛镇守。从河西之战看出,此人是个将才,不好对付。阴晋、函谷均是险地,易守难攻不说,又能互相策应,若要取之,的确棘手。公孙爱卿可有良策?”   “微臣有一计,函谷、阴晋唾手可得。”   “爱卿请讲。”   公孙衍侃侃说道:“继续利用魏侯称王之事。魏侯称王,最不舒服的是韩、赵两国。两国原来害怕魏国,但河西一战,大魏武卒威风不再,名分之争渐次显示。微臣以为,君上可派使臣晓谕周天子,以周天子名义诏令魏王放弃王号。魏王必定不肯,此时,君上就以讨逆为名,结约赵、韩两国,征伐魏国。若是三国同时起兵,魏王必是应接不暇,无力照顾函谷。至于这个张猛,微臣自有办法应对。”   惠文公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思忖有顷,“不过,赵、韩两国也不单是名分之争。这件事儿可以定下,由公孙爱卿筹划方案,樗里爱卿安排朝见周室,出使赵、韩等一应事宜,共约伐魏。可对韩、赵承诺,伐魏之时,韩人所占土地,归韩,赵人所占土地,归赵!”   第二日,惠文公连颁数诏,一是奖励流民赴秦垦荒,二是安抚河西的原有贵族,归还其原家产的一半。公孙衍特别捎书给吴青,向他指明出路。吴青看到活路,也就放下武器,接受招抚。为示诚意,吴青使属下将自己绑了,亲至咸阳向惠文公请罪。   惠文公闻讯大喜,迎出殿外,亲手为他解下绳索,携其手上殿,当殿赦免他无罪,诏令将其部众选出精干的改编为秦卒,晋封他为官大夫兼千夫长,摄少梁守尉。   与此同时,三路使臣浩浩荡荡,分别奔向洛阳、邯郸和新郑。   就在秦国万象更新,紧锣密鼓地准备伐魏,谋取函谷关、阴晋之时,魏惠王却在为一件大事发愁。   这件大事就是钱。近年来,魏国大事连连,先是孟津之会,后是大兴土木扩建王宫,再后是伐卫,再后就是河西之战,既动干戈,又兴土木,哪一样都要花钱。尤其是河西大战,不仅使老相白圭捐助的七千金打了水漂,更将魏惠王积蓄多年的家底耗了个八九成。这一次举国迁都,魏惠王明显感到了捉襟见肘。   魏惠王本来将建造新王宫的任务交给了司徒朱威。朱威既管刑狱,也管钱粮,因而知道还有多少家底。大梁原来就是魏侯的别宫,已建有宫室、宗庙等,只是规格较小而已。经过权衡,朱威提出一个方案,就是将原来的别宫稍加修缮和扩建,改造成王宫。   然而,当朱威将方案呈交上去时,惠王却大发雷霆,拍着几案将他责备一通:“你这宫城连卫公的都不如,哪里能叫王宫?你叫列国公侯如何看待寡人?你你你——你朱威安的什么心?存心要寡人难堪吗?”   朱威却是不卑不亢地叩在地上,听他责完了,方才说道:“陛下,不是微臣不往好处建,而是库中没有多少钱了。”   惠王眉头微微一皱:“没有多少钱?没有多少是多少?”   “回禀陛下,库中仅有两千金,是微臣特意留作军备的。”   库中仅余两千金,在惠王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以前白圭在时,善于经商不说,日常开支也精打细算,库中所积黄金不下数万,铜子更是不可胜数。白圭走后仅只两年,国库已空,惠王不由暗吃一惊,眨巴一下眼睛:“看来,宫殿你是修不好的,还是抓金子去吧。陈爱卿!”   陈轸跨前一步:“微臣在!”   “前番使秦,爱卿劳苦功高,晋升上卿。修筑宫殿的事,就由上卿府督办。”   陈轸跪下叩道:“谢陛下隆恩!”   陈轸未能如愿当上相国,正自失落,却意外得到上卿职爵,又接到这项肥差,也算是秃头长了副络腮胡,亏中有补了。十日之后,陈轸呈奏了新的修筑方案,就是比照洛阳周宫的规制,在大梁新建一个大魏王宫,将现有离宫扩建为东宫,由太子居住。   惠王看过方案,甚是满意,夸奖几句后,抬头问道:“陈爱卿,这个规制,约需多少花费?”   陈轸应道:“据微臣初步估算,若是全部完工,约需三万金!”   “三万金?”惠王目瞪口呆,“寡人哪有这么多金子?”   “回禀陛下,”陈轸微微一笑,“这个微臣早想过了。大周宫殿不是一朝一夕就建起来的,是数代天子积劳而成。微臣以为,陛下可先修筑一个正殿、两个偏殿及必要的后宫,在规模上不亚于安邑王宫,暂先安置下来。日后有了钱,再根据需要,慢慢构建。”   “嗯,这样也好。”惠王思忖良久,点头道,“依爱卿所说,先建这些又得多少金子?”   “五千金足矣。”   “五千金?听朱司徒说,库中只有两千金了。”   “不是还有些散钱布币吗?折合下来,也值千金!”   “还差两千金呢!”   “微臣有个主意,或可筹足此数。”   “爱卿快说!”   “眼下魏国的赋税是十抽一,这是先君文侯时定的税制,早与列国现行税制不合了。”   “哦?”惠王心中一动,“爱卿这就说说列国的现行税制。”   “赵国是十抽一点八,韩国是十抽一点六,楚国是十抽一点五,齐国是十抽一点四,秦国是十抽一点三。”   “依爱卿之见,寡人当抽多少为宜?”   “眼下是非常时期,微臣以为,可按十二税制,即十抽二。陛下若是改行此制,一年即可增收赋税三千金。”   惠王再次陷入沉思,有顷说道:“就依爱卿所言,拟旨去吧。”   魏惠王没有廷议,直接颁诏将十一税制改为十二税制,立时在魏引起朝野大哗。这且不说,为修宫室,陈轸又奉旨征调各种工匠近万人,苍头逾二十万众,工程尚未动工,已是民怨沸腾。   朱威急了,当即赶往相府求见惠施。惠施听完朱威提到税制的事,缓缓说道:“就我所知,这十一税制的确低了点儿。”   “相国有所不知,”朱威急道,“魏国行的虽是十一税制,但另有兵革税、茶税、丝麻税等近十个税种,累加起来,早已超过十抽二这个极限。这还只是君上征的明税,也叫国税,实际征收时,各地吏员均有附加,据下官所知,附加额至少也在十一上下,再加上向土地领主所缴的地租,种田的隶农原本已经所得无几,今又明码加税,叫他们哪里还有活路?再说,眼下秋收在即,陛下却在此时征民,岂不是雪上加霜吗?”   惠施闻听此言,方知事态严重,长叹道:“唉,在下本想从长计议,这才提议迁都,不想——不想却成了害民之举!”   “相国大人,这样下去,魏国真就完了,我们得赶快想个应策才是。”   惠施两眼微闭,似乎陷入深思。   “相国大人,我们这就去见陛下吧。”朱威不由分说,拉上惠施就朝王宫走去。   两人赶到御书房叩见惠王,未及张口,惠王即将话口堵上:“两位爱卿可是为赋税一事来的?”   朱威看一眼惠施,拜道:“陛下——”   惠王摆手止住朱威:“朱爱卿,你要说什么,寡人早已忖知了。不过,你们来得正好。”指着一旁的两捆竹简,“请二位看看这是什么?”   毗人走过去,将两捆竹简拿到朱威前面。朱威打眼一看,正是公孙衍《兴魏十策》中的前面五策。   “唉,”惠王轻叹一声,“公孙衍虽说为人不齿,先是因色杀人,后又叛离寡人,但一事归一事,所写之书倒是可读。不瞒爱卿,寡人昨夜又读一遍,里面许多东西涉及农、商,实乃兴国根本。你与惠爱卿拿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将书中可用之处选挑出来,拟定一个条陈。宫室要修,兴国根本也不能丢,惠爱卿,你说是吗?”   惠施叩道:“陛下圣明。”   “惠爱卿,若是没有别的事,与寡人对弈一局如何?”   惠施听出惠王是在逐客,拱手道:“回陛下的话,微臣这要回去奉旨读书,待有空闲时,再来向陛下讨教。”   “好好好,”惠王顺口笑道,“惠爱卿真是说做就做,雷厉风行之人哪!既如此说,寡人也就不留二位爱卿了。”   惠施、朱威拜辞惠王,各提一捆竹简退出御书房。   走出宫门,朱威怪道:“相国大人,方才您为何一句话不说?”   惠施叹道:“唉,木已成舟,能说什么呢?这两捆竹简,你都拿回去吧,就按陛下之意理出个条陈,我们一道上奏。眼下只能是亡羊补牢,能补多少,就补多少吧!”   “下官遵命。”   在陈轸的督促下,经过大半年的紧张施工,王宫正殿、偏殿的土木工程基本完成,下一步是装饰和环境美化、后花园、后宫工程等。魏惠王放心不下,于这年夏季亲临现场视察。看到基本落成的宫殿,魏惠王甚是满意,要陈轸加快进度,力争在秋后迁都。陈轸要求加拨五百金,魏惠王吩咐毗人从后宫费用里将这笔钱拨出。   三个月之后,在中秋节这日,陈轸回到安邑,奏报魏惠王宫殿落成。魏惠王大喜,当下带着太子申、公子卬、惠施、朱威、陈轸等重臣前往太庙,一是祭告先祖,二是请巫祝占卜,择选吉日搬迁新都。   祭拜完先祖,大巫祝启动仪式,正欲占卜,留在宫中守值的执事御史快马赶到太庙,将一个传檄呈送魏惠王道:“陛下,秦公传檄!”   魏惠王多少有些惊异:“传檄?他传什么檄?”   毗人走过去,接过传檄,呈予惠王,惠王仔细一看,脸色由惊转怒,继而涨成紫褐色,“啪”的一声将木檄摔在几案上。木檄在案上弹跳一下,正好落到惠施跟前。众臣不知发生何事,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魏惠王震几怒道:“诸位爱卿,你们也都看看!”   惠施慢慢地捡起木檄,见上面写道:“嗟尔魏罃,身为周臣,欺天罔上,擅自称王,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周臣嬴驷奉大周天子诏命,奉劝魏侯迷途知返,从速放弃王号,负荆至周室请罪。倘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嬴驷只有顺承天命,率天下之民讨逆平乱,以正天道!秦公嬴驷。”   惠施看过,传给太子申,太子申传给朱威,朱威传给公子卬,公子卬传给陈轸。看到诸臣逐一看过,魏惠王冷笑一声:“哼,一个乳毛小子,屁股尚未坐稳,就敢这么对寡人说话!”   公子卬忽一下起身,热血沸腾,大声叫道:“父王,儿臣请命征伐秦国,誓获此贼,以报河西之仇!”   魏惠王黑沉了脸,白他一眼,转过头去。   公子卬拉不下脸,正不知如何是好,陈轸接道:“陛下,微臣有奏。”   魏惠王转过头来,看着陈轸道:“爱卿请讲。”   “以微臣观之,檄文不是秦公所拟。”   “爱卿可详言之。”   “惠文公即位不足两年,在秦地位尚未稳固,更没有公孙鞅、车英、甘龙、嬴虔一帮老臣辅佐,断不会公然向陛下挑战。前时差信臣樗里疾前来求和,可为佐证。至于这个檄文,听那语气,想是逆贼公孙衍所拟。”   “嗯,说下去。”   “微臣以为,公孙衍犯下灭门重罪之后,畏罪叛逃至秦,被秦公任命为大良造,接替公孙鞅之职。公孙衍无尺寸之功,却任高位,自然不能威服秦国群臣。公孙衍心中明白,因而急于建功立业,一是报效秦公的知遇之恩,二是借此压服众臣。公孙衍跟从白圭多年,熟知我国,自然会献此策。秦公年轻气盛,虽无孝公之才,却想建树孝公之功,自然与那公孙衍一拍即合。”   “爱卿可有应对之策?”   “微臣以为,我西有河水天险,东有函谷雄关,以秦人眼下之力,奈何我不得。陛下尽可置若罔闻,听凭秦人咆哮。待陛下东迁大梁,腾出手来,再与秦公理论。”   魏惠王沉思有顷,将头转向惠施:“适才陈爱卿所言,惠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接道:“回禀陛下,上卿所言有失偏颇。”   这是惠施首次在公开场合否决陈轸。陈轸立时拉长脸,瞪向惠施。   “何处有失偏颇?”   “此番秦公谋我,万不可等闲视之。据微臣所知,秦公已经派出使臣,结好赵、韩两国,共谋伐我。我虽有河水之险,崤、函之固,然而,假使秦、赵、韩三国同时兴兵,以眼下我之国力,万难应对。”   惠王大惊:“秦人结好赵、韩?”   惠施点头道:“是的,赵、韩两国已与秦人签过盟约了。”   “惠爱卿,”惠王半是责怪道,“你既已知晓此事,早该禀报寡人才是。”   “微臣知罪。微臣也是刚刚得知,本欲在上朝时禀报陛下,不想却被陛下召到此地来了。”   惠王巴咂几下嘴唇,无法再说什么,只好环视众臣道:“诸位爱卿,你们说说,秦人谋我,意欲何为?”   朱威拿起檄文,缓缓说道:“回禀陛下,从檄文上看,秦公这是逼迫陛下放弃尊号,重新对周俯首称臣。”   惠施亦道:“三国谋我,皆曰讨逆。所谓讨逆,其实就是对陛下称王一事心怀不满。”   魏惠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哼,满也好,不满也罢,寡人既已称王,就无回头之理。诸位爱卿,你们可有应对之策?”   公子卬禀道:“启禀父王,儿臣以为,公孙衍若要谋我,必图阴晋。西河主将张猛与公孙衍私交甚厚,不宜在那儿镇守。父王可调回张猛,另派他人。”   魏惠王点头道:“嗯,卬儿所言在理,可调张猛前往大梁,应对韩、赵,只是这西河一线,谁人可守?”   “儿臣愿往!”   魏惠王摇头道:“你还是待在寡人身边吧!惠爱卿,西河一线,你看何人镇守比较合适?”   惠施不假思索:“龙将军!”   “父王万万不可,”公子卬急道,“若论与公孙衍私交,龙贾远胜张猛。”   魏惠王凝眉有顷:“西河防务一事,容寡人斟酌之后,再行定夺。”转向惠施,“眼下三国谋我,爱卿可有应策?”   “微臣有一策,或可平息这场兵事。”   “爱卿快说!”   惠施侃侃说道:“虽是三国谋我,但真正起意的只有秦国。陛下请看,”拿过笔墨和一张羊皮,在几案上摊开,刷刷几下画出一幅形势图,边画边说,“秦国囚居关中,西为戎狄,北为义渠,皆是秦国属国。西南是巴、蜀两国,皆有重山为障,东南是楚国,秦人已经抢得武关,夺得商於谷地,南顾无忧。秦公所忧者,唯有陛下。秦公若欲高枕无忧,或有大图,必须东出有路。秦人东出之路无非两条,一是经函谷关、崤关至洛阳,二是经临晋关渡河水。就眼下而言,两条出路无一不卡在陛下手中。因而,微臣以为,秦人的最大敌人不是别人,正是陛下!反观赵、韩两国,与魏非但没有利害冲突,反倒是利益相关,唇亡齿寒。赵、韩之所以跟着秦国起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名分。三家分晋之时,魏、赵、韩同为诸侯,如今陛下贵为天子,而赵、韩两家仍是诸侯,其心如何能平?赵、韩此前之所以惧我,是因为魏武卒强大。河西失利,赵、韩惧我之心全无,更认为应与陛下平起平坐了。”   惠施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讲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众人无不叹服。即使陈轸和公子卬,也不得不服。   “爱卿所言在理。”魏惠王点头道,“以爱卿之见,寡人当以何策应对?”   “微臣认为,陛下可有三大方略,其一是,增拨重兵镇守函谷关、阴晋、西河一线,防备秦人;其二是,发展生产,扩军备战,招募贤才,增强国力;其三是结盟齐、楚。有齐在侧,赵不敢动。有楚在侧,韩不敢动。两家不动,秦人图我之心必懈。”   魏惠王震几叫道:“爱卿好方略!”   陈轸驳道:“惠相国所言,句句在理。三大应对方略,前两个皆非难事,最后一个,却是不通之路。”   “是啊,”魏惠王看向惠施,“陈爱卿所言甚是,楚国不说,单是田因齐,就是个难缠的角儿,寡人与他已经多年没有来往了。”   惠施却似没有听见:“其实,真要结盟的话,单有一个齐国也就够了。”后来觉得不妥,补充一句,“至于齐公难缠,微臣倒有一计,可让他主动与陛下结盟。”   “爱卿何计?”   “尊田公为王。”   魏惠王惊道:“你是说,让寡人与田因齐平起平坐?”   “陛下,”惠施点头道,“方今战国,重在实力,不在名分。所谓称王,不过是个名分。周室为王,可天下哪一家真正将其视为共主?既然列国所争不过是个空名,陛下又何必独占此名呢?如果齐公也来称王,赵、韩就会出师无名,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自己宣布称王,要么与魏、齐两个大国为敌。如果天下大国皆来称王,陛下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届时,天下相争,就会只拼实力,不论道义了。”   魏惠王沉思许久,目光转向毗人:“召太庙令!”   毗人走出去,不一会儿,太庙令进来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大巫祝将吉日定下了吗?”   “回禀陛下,已经定下了,是九月九日。”   “嗯,好日子!”魏惠王点头赞道,“九九重阳,寡人要的就是这股劲儿!”转向众臣,“诸位爱卿,重阳节迁都,分头准备去吧。惠爱卿——”   “微臣在。”   “走,与寡人对弈去。”   君臣二人径至后花园凉亭下面,毗人摆开棋具,惠施端坐下来,正欲摸子,惠王却道:“秋景不错,惠爱卿,我们先沿池边走走如何?”   惠施起身,跟在惠王后面,二人沿池边漫步。   魏惠王停住步子,望着池中的云影道:“方才爱卿一席话,一扫寡人心头阴霾啊!不瞒爱卿,当初寡人听信公孙鞅诡言,不顾白圭反对,一意称王,追悔莫及!可你知道,覆水难收,寡人一旦坐上这个王位,想下来也寻不出个台阶,只好将错就错了。爱卿此计,甚妙!甚妙啊!”   “陛下有此胸襟,实为魏国之福。”   “爱卿方才所提的第二条,寡人也听进去了。今得惠子,出谋划策的人算是有了,寡人所缺的,是治军大才。常言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河西之战,教训惨痛啊!”   魏惠王透出这番心底之语,纵使一向沉稳的惠施也深受触动:“陛下——”   魏惠王长叹一声:“唉,不瞒爱卿,寡人眼下哪里有心与你对弈?这约你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卬儿的确读过一点兵书,可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既不容他人,又不能治军,此为将兵大忌。身处战国,朝中却无治兵大才,实让寡人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啊!”   “陛下若是真心求贤、用贤,何愁得不到良将?”   “唉,”魏惠王又叹一声,“说起来易,做起来却是难啊!惠爱卿,到何处去觅良将,你可要替寡人多睁一只眼呐!”   “陛下,魏国所缺的也不只是一个将才。方今天下,弱者灭,强者存,强弱因势而异,势因人而异,人因才而异。因而,微臣以为,得人才者,得天下。”   “得人才者,得天下。”魏惠王重复几句,连连点头,“妙啊!爱卿说得实在妙啊!得人才者,得天下!”略顿一时,抬头转向惠施,“请问爱卿,寡人如何才能得到天下英才?”   “天下虽大,英才却是屈指可数,不仅陛下想得,列国君主也都想得。齐公在临淄设稷下学宫,秦公在咸阳辟士子街,皆在争夺人才。”   “惠爱卿,”魏惠王思忖一时,抬头道,“学宫也好,士子街也罢,皆没体现尊贤重才。这样如何?寡人在大梁设个招贤馆,列国士子凡有愿意赴魏的,无论在此住多久,一切吃用全免。若是愿意留下,寡人量才录用。若是不愿,寡人发给盘缠,礼送出境。”   “陛下,”惠施长揖至地,“诚能如此,天下士子必纷至沓来,陛下何愁将兵乏才?”   魏惠王诚聘将才的诏书迅速被制成榜文,张贴在魏国各个城邑。   这一日,鬼谷里再次轮到庞涓与孙宾下山购粮。二人刚至宿胥口,就见多人围在告示墙前观看。庞涓知道不是通缉他的,加快步子赶过去,挤至墙前,细读榜文,竟是怔在那儿。墙上并列排着两张榜文,一个是九月初九魏国迁都大梁,另一个是新都大梁开设招贤馆,诚聘天下贤才。   孙宾赶过来,见他一副痴痴的样子,笑道:“贤弟,看到什么了,这么着迷?”   庞涓略怔一下,扯开孙宾道:“走吧,不过是些无聊的事儿,跟我们沾不上边。”   二人逛不多时,看到天色昏黑,也就寻好客栈安歇。庞涓一反往常,没有再拉孙宾去吴起树下吃酒,只是胡乱吃些东西,倒头就睡。孙宾也没多想,点亮油灯,看会儿闲书,也自睡了。   翌日晨起,二人办过货物,庞涓也不似从前那样自己扛挑,而是请来两个脚力,将购到的粟米等物分作两担,让他们分别挑了,他和孙宾则袖起两手,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庞涓本是多话之人,一路上竟是无话,低了头默默走路。眼看就要走到鬼谷,连孙宾这样沉稳的人也有点憋不住了,扑哧笑道:“贤弟,你好像有啥事儿?”   庞涓应道:“没啥事儿。”   “打昨晚到现在,贤弟像是变了个人,怎能说是没啥事儿?”   庞涓放慢脚步,对走在前面的两个脚夫道:“两位兄弟,停下。”   两个脚夫停下来,放下担子,回头望着庞涓。   庞涓走上前去,从袖中摸出四个刀币,打发二人回去。见两人走远,庞涓这才坐到石头上,望着孙宾道:“孙兄,你算算看,你我进山,满三年了吧?”   “是满三年了。”孙宾点头道,“记得我们是中秋节前进山的,眼下已是九月。”   庞涓似乎并未用心去听孙宾的答话,顾自说道:“你说,我们整日在这谷里,一天到晚要么读书,要么静坐,难得见上先生一面。纵使见面,先生也似没有话说。看来,要学兵法,在这谷里——”打住话头。   孙宾一怔,暗忖道,谷中三年,庞涓从未说过类似言语,莫非是——   想至此处,孙宾扑哧笑道:“贤弟何说此话?莫不是昨日在宿胥口看到伤感之事了?”   “与那个无关。”庞涓站起身子,“辰光不早了,走吧。”走到货担前,选了一副重的挑在肩上,径自走去。孙宾也就挑起另一副,跟在后面。   接后数日,庞涓都似心事重重,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九月既望,月上东山。   鬼谷四子吃过晚饭,躺在草舍外的草坪上,正自欣赏圆月,张仪眼尖,小声叫道:“快,先生来了!”   众人赶忙起身,果见鬼谷子与玉蝉儿、童子一道,打小路徐徐走来。四人忙将坐姿改为跪姿,看到鬼谷子走近,齐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走到他们跟前,盘腿坐下:“坐坐坐,蝉儿、童子,你们也都坐下。”   众人围定鬼谷子坐下,眼巴巴地望着他。   鬼谷子笑道:“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今夜为季秋之望,月明星稀,云淡气清,大家理应共赏明月才是,却这么看着我一个老头子,岂不扫兴?”   众人齐笑起来,各自纷纷抬头,观赏明月。   赏有一会儿,鬼谷子转对童子:“小子,去,拿老朽的琴来。”   童子起身径奔草堂,不一会儿,抱着一把大琴走来。四子在谷中三年,从未见过鬼谷子弹琴,甚是惊奇,尤其是擅长弹琴的张仪和玉蝉儿,更将脖子伸得老长,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鬼谷子。   鬼谷子望着明月,徐徐调弦,口中说道:“今夜月光澄明,更胜昨日。老朽特别为这明月弹奏一曲。”话音刚落,琴弦早动,琴声已起。   童子似是听惯了先生的琴声,当即闭起两眼,竖起耳朵。玉蝉儿也将两眼闭合,用心感受。   鬼谷子弹得很慢,只是偶尔抬一下指头,然后轻轻落下。在四子看来,鬼谷子似乎不是在弹琴,甚至他已将琴忘了。   渐渐地,他们也将琴忘了,将眼前的鬼谷子忘了,各自闭目,陷入琴声带来的冥想。   玉蝉儿在不知不觉中,眼前豁然一亮,但见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几朵白云朝明月徐徐飘来,又渐渐飘去。在白云的衬托下,月亮走得很快。一群大雁飞到身边,徐徐落下,近得她几乎可以伸手触摸。山风吹来,一阵又一阵。一棵桂树正在开花,桂花的清香一阵阵传来,沁人肺腑。溪水流过山涧,涧水边,一只山獾两耳竖起,探头探脑,猛地窜往一片树丛。一片松林里,松鼠窜上窜下,一刻不停地收拾松子,准备过冬。枫叶红如鲜血,在风中沙沙作响,一片红叶在一阵秋风中飘然落下,旋飞着飘到她的前面。眼看就要旋到她的脸上了,她本能地伸手,欲将红叶接到手中,却什么也没有接到。   玉蝉儿乍然一惊,睁眼观看,眼前根本没有红叶,只有鬼谷子微闭两眼,仍在缓缓弹琴。玉蝉儿正自惊异,忽听庞涓嗖的一声猛蹿起来,口中大喝:“哪里走?”   鬼谷子陡地将手一震,琴声戛然而止。众人皆吃一惊,各从恍惚中醒来,纷纷将目光盯向庞涓。庞涓这才明白过来,看到自己的怪样,脸上一阵尴尬,苦笑一下,再次盘腿坐下。   鬼谷子将琴推到一边,望着庞涓微微一笑:“庞涓,你看到什么了?”   庞涓嗫嚅道:“弟——弟子没——没看到什么。”   鬼谷子缓缓说道:“你看到了。你看到一条大虫。”   “先生,”庞涓大惊,“您——您怎么知道?”   鬼谷子笑道:“老朽说得对否?”   庞涓不无叹服,连连拱手:“弟子果是看到一条大虫,正欲将其缚住,大虫却转身逃了。弟子一急,冲上前去就要擒它,不想却——惊扰了先生。”   鬼谷子盯住他又问:“除去大虫,你还看到什么?”   庞涓料也瞒不过先生,只好说道:“弟子看到了众兽逐鹿。”   鬼谷子笑道:“所以你要擒获这只大虫,骑上它逐鹿中原。”   庞涓起身叩道:“先生真乃神人,弟子所见所想,丝毫儿瞒不过先生。”   “起来吧。”鬼谷子摆手,“老朽不是君王,在这谷里,不要动不动就行大礼。”转向孙宾,“孙宾,你看到什么了?”   孙宾应道:“弟子看到秋风瑟瑟,一个老太太站在村口,正在向远处眺望。”   “她在眺望什么?”   “眺望她的两个儿子。他们去为君上戍边去了。”   “望到了吗?”   孙宾低下头去,不无悲伤地摇头:“他们已经战死了。”   鬼谷子许久无话,有顷,转头望向张仪:“张仪,你呢?”   张仪应道:“弟子看到的只是一轮明月。”   “明月上都有什么?”   张仪脸色一红,垂下头去,嗫嚅道:“月上有——有棵桂树,树下有一女——女子,她——她正在翩翩起舞。”   张仪的眼角瞄向玉蝉儿。   庞涓看得真切,不无讥讽道:“怪道张兄说话拖泥带水,原来是从先生的琴声里听出美女来了,在下佩服。”   张仪正欲发作,鬼谷子轻咳一声,转向苏秦:“苏秦,说说你都看到什么了?”   苏秦略怔一下,拱手应道:“弟子看到许多东西,先是这山林,接后是许多宫殿,一个接一个,弟子想进去,可有人不让。弟子无奈,只好徘徊在殿外的台阶前面——”   “就这些了吗?”鬼谷子问道。   “风很冷,嗯,还有乌鸦,一群又一群,在殿前飞旋。”   鬼谷子点点头,望向玉蝉儿。   不待鬼谷子发问,玉蝉儿笑着先发问道:“先生所弹何曲,堪称天籁?”   鬼谷子亦笑一声:“老朽兴之所至,随手弹来,哪里会有曲名?若是你定要起个名字,就叫它《月光》吧。”   “此名甚好,蝉儿可否习之?”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已知音,自可习之。”转对四人,“你们进谷已经三年,老朽未曾听闻你们的平生大愿。今宵明月当空,何不各述己志,也让老朽分享一二。”   四人面面相觑。   鬼谷子转向孙宾:“孙宾,你先言之。”   “回先生的话,”孙宾两手拱起,“弟子所愿是:天下太平,政治昌明,耳不闻战鼓之声,目不睹烽火之警,众生和睦相处,百姓安居乐业,各尽天伦之乐。”   鬼谷子笑道:“此志可处圣道之境,不足以处当今乱世。”转向庞涓,“庞涓,你有何志,可否言之?”   “回禀先生,”庞涓拱手应道,“弟子只有一志,就是留在谷中,随侍先生。”   鬼谷子微笑一下,摇头道:“此志是你特意说给老朽听的,不是你的。”   “先生责的是,”见先生直言道破,庞涓脸色涨红,咳嗽一声,缓缓说道,“弟子此生唯有一愿:辅佐天下明主,统领百万雄兵,战必胜,攻必克,威服列国,称霸天下,建不世之功业,留英名于青史。”   鬼谷子微微笑道:“嗯,此志可处战乱之世,你得逢其时了。不过,方今天下,列国纷乱,各国君主无不施展拳脚,或图霸、或求存,依你之见,何国之君可称明主?”   庞涓不假思索:“秦公。”   “这么说,你若出山,是要辅佐秦公了。”   庞涓摇头。   “你欲辅佐何国君上?”   “弟子欲去辅佐魏王。”   “良禽择木而栖,名士择主而仕。魏侯先弃公孙鞅,后弃公孙衍,可知其不会用人;秦谋河西,魏侯不知是计,却妄自称王,四邻皆战,结果丧师丢土,可知其不会审时度势。既不会用人,又不会审时度势,可知其不为明主。”   “先生所言甚是。”   “既然你知其不为明主,为何还要辅之?”   “弟子生为魏人,当为魏室尽忠。”   “此非你真意。”   “先生圣明。弟子愿佐魏王,原因有三。魏王不会用人,魏必无人,弟子必有驰骋之地,此其一也;魏国雄踞中原,四邻皆战,与庞涓秉性相合,此其二也;魏王先失公孙鞅,后失公孙衍,必生追悔之心,此时若得弟子,必全心全意,不生疑心,此其三也。”   庞涓一口气说出三个理由,可见谋算之精。众人听了,无不吃惊,纵使鬼谷子,也似未曾料到,沉思有顷,方才点头道:“嗯,此言也算在理。”抬头望向空中,看到月入中天,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们歇息吧。”竟自走去。   玉蝉儿、童子也纷纷起身,跟在鬼谷子后面,走向草堂方向。   张仪怔了,用肘顶了一下苏秦:“苏兄,你我尚未述志呢,先生这就走了?”   苏秦长舒一气:“走了倒好。说实在的,真叫在下述志,在下都不知该说什么。”   “太可惜了!”张仪挑一眼庞涓,“在下倒是想好了,就等先生来问,谁知先生屁股一拍,竟是走人了。”   庞涓笑起来:“张兄既已想好,何不说来大家听听?”   “说予庞兄想也无妨。”张仪亦笑一声,“在下之志是:统领明主一人,指挥无敌将军,战必胜,攻必克,服列国,王天下。”   听到张仪要指挥无敌将军,庞涓愣怔半晌,方才寻到说辞,哈哈笑道:“张兄之志,果然气势如虹。只是这君主一人与张兄,究竟是谁统领谁呀?”   “嘿嘿,”张仪冷冷一笑,沉声应道,“庞兄是明白人,何须在下说二遍?你们赏月吧,在下睡觉去了。”站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草叶子,转身径去。   庞涓又是一怔,望着张仪的背影叫道:“纵使张兄能够统领君主,无敌将军也绝不会甘心听你。”   张仪此时已经走到自己的草舍门口,听到此言,回过头来,再次嘿嘿冷笑两声,跨进屋中,将门“嘭”的一声关上。   庞涓略略一想,冲着张仪的草舍哈哈笑道:“在下明白了,想那君主必是个女流之辈。那无敌将军,便是张兄了。”   庞涓这话显然带有挑衅性质,好在这日张仪的肚量出奇之大,并未冲出房门与他较真。苏秦、孙宾相视一眼,各自起身。   快要走到门口时,孙宾扭头,不无关切地对庞涓道:“小半夜了,贤弟还不睡觉?”   庞涓答应一声,起身回到屋中,在榻上躺下,辗转反侧,折腾约有小半个时辰,仍难入眠。庞涓索性起身下榻,推开房门,走到户外。   时已子夜,月过中天多时了。庞涓在草坪上盘腿坐下,闭目养神,本欲将近日的纷乱思绪整理一番,不想却是越理越乱。坐有一时,庞涓忽地爬起,沿门前小道缓缓走去。   不知不觉中,庞涓竟然走到鬼谷子的草堂前面。也是机缘所至,庞涓蓦然抬头,看到远处草地上竟也盘腿坐着一人。月光下面,那人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塑。   庞涓紧走几步,看到在月光下面端坐的不是别人,竟是鬼谷子。庞涓大奇,因为先生打坐,从来是在洞中,似今日这般在月光下打坐,不仅他未见过,且也未听童子提说。   在离鬼谷子约十步远处,庞涓似是担心影响鬼谷子入定,陡然止步,正欲转身离去,鬼谷子开口道:“是庞涓吗?”   庞涓一怔,赶忙近前,在鬼谷子前面跪下,叩道:“弟子庞涓叩见先生。”   “坐吧。”   庞涓盘腿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鬼谷子。鬼谷子依旧是两眼微闭,根本没有看他。   坐有一时,见鬼谷子仍不说话,庞涓试探道:“弟子敢问先生,为何在此打坐?”   “老朽是在等你。”   庞涓大怔:“等我?”   “你不是来了吗?”   “我——我——弟子——”庞涓说不下去,竟自哽咽起来。   “庞涓,我知道你有心事,说吧。”   “先生,”庞涓泣道,“弟子是——是想——”   “你想下山,是吗?”   庞涓改坐为跪,叩道:“弟子不孝,不该生出这般念想。”   “是聚是散,皆是缘分。你想下山,下山就是了。”   庞涓再拜于地,泣道:“先生——”   “听你所言,可是想去魏国?”   “先生圣明。前几日弟子前往宿胥口,意外得知,魏王迁都大梁,在大梁设立招贤馆,正向天下招贤纳士。”   “是啊,眼下秦、赵、韩三国谋魏,魏国正值用人之机。”   庞涓暗忖道:“此生得遇先生,是天赐机缘。今日看来,先生学问,依然高深莫测。一旦别去,就等于断了求学之路。万一先生还有宝物,我若错过,岂不是抱憾终生吗?”   想至此处,庞涓眼珠儿一转:“先生,弟子虽然有意下山,可又感到学业未就,下山之后万一狼狈,岂不有辱师门?弟子是以前思后想,是去是留,难有主见,还望先生点拨。”   “你已得了吴起的用兵精要,若善用之,山外当是无人可敌,怎会有辱师门呢?”   听出鬼谷子话中有话,庞涓心中一惊,赶忙问道:“先生是说,山外无人可敌,在这谷内却有胜过弟子的?”   “是否有人胜过,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庞涓忖道:“弟子当然清楚。在此谷里,能够与我交手的唯有孙宾。就眼下而言,他所知的,我无所不知。我所知的,他却一丝儿不知,我们两个,谁高谁下,已是摆明了的。”   忖至此处,庞涓信心十足,再次叩道:“谢先生栽培。先生教诲之恩,弟子万死不足以报。弟子父母双亡,自进鬼谷,即视先生为父。弟子忧心的是,出山之后,山外驱驰不胜繁重,弟子若想再见先生,恐怕艰难。弟子——弟子真的舍不下先生哪!”竟自哽咽起来。   “你有此心,老朽已知足了。”   庞涓擦拭一把泪水:“弟子谨听先生之言,近日便下山去。”   “下山之后,这第一步棋该如何下,你可心中有数?”   “弟子欲去大梁求见魏王。”   鬼谷子摇头。   庞涓一怔,急急说道:“弟子恳请先生点拨。”   “先圣曰,‘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你将此言颠倒过来,或可成功。”   庞涓一怔,急将老聃之言颠倒过来,喃喃有声:“‘将欲张之,必故歙之;将欲强之,必故弱之。’”   鬼谷子缓缓问道:“其中道理,你可明白?”   庞涓沉思片刻,眼珠儿连转几转,豁然开朗:“弟子明白了,谢先生指点。”   “明白就好。”   鬼谷子缓缓起身,正欲走开,庞涓急道:“先生,弟子还有一请。”   鬼谷子复坐下来:“说吧。”   庞涓不无忐忑地小声问道:“弟子下山,前路渺茫,能否得意,还求先生点拨。”   “此系命数,”鬼谷子应道,“你既有求,老朽可以点拨。明日晨起,你到山中摘取山花一枝,老朽为你占上一卦。”   庞涓叩道:“谢先生。”   庞涓许是过于兴奋,许是睡得太晚,翌日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庞涓睡眼惺忪地在榻上发会儿怔,猛地想起先生所嘱,不及洗漱,拔腿就朝山中走去。   “先生要我晨起摘花,日头已出东山,快要照进这谷里了,我该抓得紧些才是。”庞涓一边想着,一边加快脚步。   时已季秋,百花早已开过,又因山中高寒,野菊刚好含苞,不能算花。庞涓四处寻觅,急切之间,竟是看不到一支。   庞涓离开山路,向丛林深处走去。又觅一时,庞涓眼前一亮。一块石壁的僻阴处,一株草花开得正艳。   庞涓大喜,急前几步,方才看清是株马兜铃,上面花开两簇。   “倒是怪了,”庞涓自语,“此花夏华秋实,眼下已是季秋,当是结果辰光,如何这才开花?也罢,我且折它下来,看先生如何判决。”   这样想定,庞涓伸手从花簇下面折断,拿在手中细细观赏。   赏有一时,庞涓自语道:“此花开得虽艳,却是寻常花草,位卑身贱,不为大器,待我再寻一株名贵之花。”遂将草花扔在地上,复又向前寻去。   又寻多时,竟然看不到一株。庞涓原本不信命相,这又寻得气恼,遂将一脚踩在石上,自忖道:“先生什么都灵,只此故弄玄虚,却是可叹。大丈夫凭本领吃饭,小女人凭脸蛋得宠,天下之事,都是人为的,哪有什么命相?此花便不去找,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庞涓干脆一屁股坐在石上。坐有一时,见太阳越升越高,庞涓这才直起身子,按原路折回。经过原先弃花之处,庞涓不由得停下步子,盯住地上的马兜铃花又看一阵,弯腰捡起。   经过如此折腾,又经阳光照射,加之庞涓又是拦腰折断,没有连根拔起,两簇草花尽皆萎了。   “也罢,”庞涓将草花又是一番端详,摇头纳入袖中,“我且将此花拿回,先生万一问起,也好是个搪塞。”   回到山下,庞涓来到溪边,洗漱一番,这才整好衣冠,走向草堂。   草堂里并无他人,只有鬼谷子盘腿端坐,显然早在候他。   看到先生这般认真,庞涓倒是踌躇了,欲再寻花,又觉不妥,只得硬起头皮走进,在鬼谷子面前伏地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劈头问道:“你的山花呢?”   “回禀先生,时值季秋,百花开过,弟子寻有多时,竟是看不到一株山花。”   “看不到山花,你的袖中却是何物?”   庞涓大吃一惊,心道:“真是神了,连此袖中之物,先生也能看出。”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那株已是半萎的山花,双手呈上,顺口解释,“这株草花不为大器,弟子本来不屑摘它,后来实在寻不到其他山花,方才带它回来。只因此花非弟子所愿,是以未曾示予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鬼谷子接过山花,端详一阵,递还庞涓。   庞涓接过,见鬼谷子闭目端坐,似在运神冥思,顺手将花放在一边,叩首于地,静候先生卦辞。   鬼谷子冥思有顷,睁眼说道:“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   庞涓心中忖道:“昨晚我已讲明去魏应聘,成功之地自然是在魏国,此事何劳再说?”   庞涓正自思忖,鬼谷子话锋一转:“不过,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   庞涓再次忖道:“常言道,兵不厌诈。这个世道,我不欺人,人便欺我,此话又是哄人。”   鬼谷子似已猜出庞涓心中所想,略顿一顿,轻声叹道:“再容老朽饶舌一句,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因而,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庞涓再三拜道:“先生所判,弟子谨记于心。”   鬼谷子追问一句:“你谨记什么?”   “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鬼谷子轻叹一声,起身说道:“记住就好,你可以下山了。”   庞涓冲着鬼谷子的背影再拜三拜,见鬼谷子已进洞中,这才起身,正欲出去,忽又看到地上的山花,弯腰捡起,一边端详,一边走出草堂。   走有一时,庞涓将那半枯的山花“啪”地甩到路边:“什么荣盛一十二载?什么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如果猪也喜食,又该如何?想必是先生见我执意下山,心中不快,这才拿话唬我。抑或是先生故弄玄虚,断不可信。”   庞涓回到自己的草舍,开始收拾行装。他翻找衣物,拿出两件像样的放进包袱,又从床底取出一只布包,打开来,正是那捆他凭记忆抄写出来的《吴子》。   庞涓翻看一阵,轻声叹道:“唉,可惜只有六篇。要是一部完整的《吴子》,该有多好!”   庞涓将这捆竹简小心翼翼地包进衣服,放进包袱,复将包袱放好,出门拐进孙宾的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   庞涓略略一想,顺路而去,走到一处僻静山坳,果见孙宾正在闭目冥想,身边并无竹简。   “孙兄。”庞涓直走过去。   “贤弟?”孙宾见是庞涓,又见他一脸沉郁,颇觉惊讶。   庞涓扑地跪下:“师兄在上,请受师弟一拜。”   “贤弟,你——”孙宾忽地站起,一把扯起他道,“你这是怎么了?”   “孙兄,”庞涓缓缓说道,“在下是来欲别孙兄,这要下山去了。”   “啊?”孙宾猝不及防,怔在那里,半晌方道,“贤弟,这……这么大的事情,你——你该早点告诉愚兄才是。”   “在下也是临时决定的。”   “怪道这几日贤弟心神恍惚,原来是为此事。”   “是的,”庞涓点头承认,“在下心神恍惚,是因为主意未定,这一定下,谁都没说,第一个就来告诉孙兄。”   “谢贤弟看重。此事先生知道不?”   “在下已经别过先生了。”   “哦?”孙宾又是一怔,“贤弟何时动身?”   “明日鸡鸣时分。在下也想知道,孙兄打算何时下山?”   “唉,”孙宾长叹一声,“似我这般呆笨之人,虽然进山三年,却是处处懵懂,哪里能及贤弟,仅此三年,就已学有大成。至于出山之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孙兄不必自谦。”庞涓安慰道,“孙兄为人为学,一丝不苟,在下愧不能及。在下急于出山,无非是山外热闹,在下浮躁之心无法按捺,蠢蠢欲动而已。不像孙兄,沉稳若定,大器晚成。”   “贤弟说外话了。就用兵而言,列国之中,贤弟无人可及,建功立业必是早晚之事。”   “谢孙兄吉言。在下临别,还有一事相求。”   “请贤弟直言。”   “先生学问,高不可测,纵学一世,也是学不完的。在下急于求成,仓促下山,心中却是忐忑。在下走后,先生若有绝学秘笈传予孙兄,万望孙兄看在你我结义的情分上,教知愚弟一二。”   “贤弟客气了。贤弟放心,愚兄若有所学,一定诉予贤弟。”   庞涓复叩于地:“就孙兄此言,请受庞涓三拜。”   孙宾再次将他扶起:“贤弟——”   庞涓却推开他,连拜三拜,起身握住孙宾之手,泪如雨下。   二人伤感有顷,孙宾道:“贤弟在此稍候,在下这就告诉大家,今晚为贤弟饯行。”   “这就不必了。”庞涓摇头道,“鬼谷之中,在下割舍不下的唯有二人,一是孙兄你,二是师姐。其他人,就不惊动了。”   “这样不好吧。我们几人好歹也是共学三年,贤弟要走,无论如何也该打声招呼才是。”   庞涓再次摇头:“自古迄今,成者王侯败者寇。庞涓此番出山,是成是败,尚未可知,有什么可以惊动的?再说,张仪那厮,不见也罢。”   “好吧,”孙宾见庞涓执意不肯,只好说道,“在下就听贤弟的。”   这日晚间,玉兔初升。玉蝉儿在草地上摆好琴架,面月而坐,凭记忆弹奏鬼谷子昨夜弹过的《月光》曲。   一曲弹完,身后响起击掌声。玉蝉儿一惊,回首视之,是庞涓。   庞涓深揖一礼:“师姐,庞涓有扰了。”   玉蝉儿还过一礼:“小女子不知庞士子在此,丢丑了。”   庞涓叹道:“师姐仅听一遍,就能弹得出神入化,庞涓是个粗人,心中唯有敬服。”   “谢庞士子夸奖。夜已深了,庞士子有何指教?”   庞涓听出玉蝉儿是在逐客,轻叹一声:“唉,庞涓不敢。庞涓此来,只是想看师姐一眼。”   玉蝉儿想起昔日溪中之事,心中一凛,乍然变色,冷冷说道:“小女子依旧是小女子,一丝儿未变,庞士子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庞涓沉声应道:“师姐依旧是师姐,庞涓却不是庞涓了。”   玉蝉儿倒是惊讶了:“庞士子何出此语?”   “庞涓来此,”庞涓再揖道,“除看望师姐之外,也是诚心告诉师姐一言:此前的庞涓虽有冒犯师姐之处,却无冒犯师姐之心。今后的庞涓纵有冒犯师姐之心,再无冒犯师姐之处了。”   “庞士子,此言何解?”   “庞涓已经拜别先生,将于明日鸡鸣时分下山谋生,此来是向师姐作别的。”   玉蝉儿又怔一下,缓缓起身,朝他拱手道:“小女子恭祝庞士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谢师姐吉言。”庞涓亦还一礼,“师姐,庞涓内藏一言,今日不吐,怕是再无机缘了。”   “庞士子有话,直说就是。”   “今对明月起誓,庞涓此生若爱一个女人,就是师姐。”   庞涓表白得如此大胆,玉蝉儿猝不及防,一时窘在那儿,脸红半晌,方才定下心来,再揖道:“小女子谢庞士子厚爱。”   庞涓再次还礼:“庞涓本是龌龊之人,不配师姐高洁之躯,但天地日月可鉴,庞涓挚爱师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庞涓无论身居何处,师姐但有驱使,庞涓唯命是从。若有背逆,天地不容!师姐,请保重!”   话音落处,庞涓弯腰鞠个大躬。由于弯得过低,他的头几乎就要触到地面了。大躬鞠完,庞涓再无二话,扭转身子,大踏步远去。   望着庞涓渐去渐远的身影,玉蝉儿竟是呆了,心中扑通乱跳一阵,方才长出一气,定下心神,喃喃说道:“庞士子,你也保重!”   翌日凌晨,远处的雄鸡刚刚啼完第一轮,庞涓就背起包袱,悄悄拉开房门。   打开房门时,庞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外的草地上,赫然站着孙宾、苏秦、张仪、玉蝉儿和童子。   远处,鬼谷子则站在一块巨石上,似一尊沐浴在晨曦里的雕像。   孙宾悄然无声地走前几步,从他手中接过包袱,挎在背上。   庞涓本是血性汉子,看到此情此景,禁不住流下泪来。他拿起衣袖抹把泪水,径直走向鬼谷子,跪地叩道:“弟子不孝,不能服侍先生了。弟子下山,若有得意,必来鬼谷探望先生。”   鬼谷子微微一笑,扬手道:“去吧。”   庞涓拜过三拜,起身走向苏秦,揖道:“苏兄,庞涓先行一步了。”   苏秦深揖还礼:“在下恭候庞兄佳音。”   “谢苏兄吉言。”庞涓转向张仪,也是一揖,“张兄,鬼谷三年,庞涓有所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张仪跨前一步,一把抓过庞涓的大手,狠劲一捏,哈哈笑道:“庞兄这一走,张仪在这谷中,也就落寞无趣了。”   听到这句调侃,众人皆笑起来。   庞涓收住笑,转向童子,盯住他看有一时,慢慢跪下:“大师兄在上,请受师弟庞涓一拜。”   庞涓正欲拜下,童子一把扯起他道:“庞师弟,你这大礼,大师兄承受不起。”   庞涓起身,揽过童子,将他拉到胸前,将手摸向他的头顶,比划一下道:“大师兄,只此三年,你就蹿到师弟的下巴上了。”   童子笑道:“再过三年,你我谁高谁低,可就难说了。”   “好好好,”庞涓亦笑起来,“三年之后,师弟一定再来谷中,与大师兄一比高低。”   “师兄恭候了。”   庞涓转过头去,将目光聚在玉蝉儿身上。好一会儿,庞涓竟是一语未发,直将目光死死盯着她,看得玉蝉儿心中发毛,正自不知所措,庞涓一句话未说,毅然转身,快步离去。   孙宾背了包袱,快步跟在身后。   二人别过鬼谷,径投宿胥口方向。   眼看就要走到宿胥口,庞涓停住脚步,拦住孙宾道:“孙兄,你我终有一别,不必再送了。”   “贤弟,”孙宾顿住步子,迟疑一下,诚挚说道,“出山之后,万一遇到难处,可到卫国去找楚丘守丞栗平将军。只要你说是在下的朋友,他一定帮忙。”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声长笑,“孙兄多虑了。庞涓纵使不才,断也不会到蕞尔小邦乞食。”   孙宾脸上一阵发烫,干着脸僵在那儿。   庞涓顿觉失言,赔笑揖礼:“孙兄盛情,在下心领。孙兄与涓义结金兰,亲如手足。此行在下若是晋身有门,有所施展,必在魏王面前举荐孙兄,你我二人共扶魏室,同立功业,敢问孙兄意下如何?”   孙宾这也得了台阶,缓过神来,还一揖道:“贤弟厚情,宾感激涕零。魏是大国,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有此奢望。”   “此言差矣。你我师出同门,在下若有驰骋之地,孙兄必有用武之所。”   “纵使如此,在下也怕难以从命。”   “此是为何?”   “贤弟生长于魏,魏是贤弟根本。在下若到魏国,却是无本之木,随水浮萍了。”   “听孙兄之言,难道欲回卫国?”   “先祖本是齐人,将来若有机缘,在下或会前往齐国。”   “孙兄此言差矣。”庞涓连连摇头,“凤凰当栖高枝,蛟龙当入深渊。方今天下,士子早为列国共有,何分国籍故土?齐背海而踞,欲进不能,欲退无路,形如死地。魏国地处中原,为天下中枢,正是你我腾挪之所。若有孙兄与涓并驾齐驱,天下何人能敌?”   孙宾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应道:“在下既愚且拙,只怕非但帮不上忙,反会拖累贤弟。”   “孙兄说出此话,便是外人。这事我们说定了,只要庞涓得意,必然进山相请孙兄。”   “贤弟厚情,孙宾先领了。”   庞涓朝孙宾深揖一礼:“孙兄,保重!”   孙宾将包袱取下,扣在庞涓背上,回揖一礼道:“贤弟一路顺风!”   庞涓且走且远,时时扭头。孙宾且追且止,心有牵绊。二人依依不舍,一直走到河渡头,孙宾直送庞涓踏上渡船,看着渡船驶入河心,变成一个小点,方才长叹一声,返身回谷。   这日晚间,四子宿舍前面的草坪上,孙宾、苏秦、张仪百无聊赖地仰躺着,遥望东山迟迟升起的月亮。   三人谁也没有说话,草地上死一般静寂。   张仪憋不住了,翻身坐起,大声叫道:“我说两位,你们说句话行不?不就是少了一个庞涓吗?”   谁也没有理他。   张仪急了,将苏秦硬扳起来:“你给我起来!”   苏秦被他强拉起来,两眼大睁地望着他:“说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不是这样闷着。”   苏秦扑哧一笑:“没有庞兄,看你急的。”   “说真的,那小子在这儿,我这拳头总是痒痒的。他这一走,真还别扭。你说,就他肚里那点货色,这就急匆匆下山,能行吗?”   “这个得问孙兄。”   张仪转向孙宾:“孙兄,庞涓牛气冲冲地一路下山,不会被人家再赶回来吧。”   孙宾亦坐起来:“庞师弟机敏善断,又有悟力,此番下山,定会有所作为。”   “孙兄,你说实话,他真比你强?”   “从他近日言谈可以看出,孙宾此生,只怕难以及上了。”   “是啊是啊,”张仪哈哈笑道,“庞兄得了宝贝,孙兄却是两手空空,自然难以及上。”   恰在此时,玉蝉儿从鬼谷草堂那边走过来,听闻此言,晓得张仪知悉先生赠送庞涓《吴起兵法》的事了,心中一凛,顺口问道:“张士子,庞士子得了什么宝贝?”   张仪自知失言,赶忙掩饰:“看他那神秘兮兮的样子,就跟得了个宝贝似的。师姐请坐。”   玉蝉儿走到近前,并膝坐下来,笑道:“听你那么说,蝉儿真还信了呢。三位士子——”   张仪应道:“师姐有何吩咐,直说就是。”   “先生让蝉儿传话,说是夜闻鼠声,甚恶之,要你们轮流守值,为先生驱鼠!”   三人面面相觑,有顷,齐声道:“弟子领命!”   张仪眼睛一眨巴,急问:“师姐,谁先轮值?”   “先生吩咐过了,首夜是苏士子,次夜是张士子,再次夜是孙士子,轮值从今夜起始。时辰不早了,苏士子,请!”   话音落处,玉蝉儿人已站起,作势欲走。   苏秦亦站起来,对孙宾、张仪揖道:“孙兄,贤弟,在下守值去了。”   苏秦跟着玉蝉儿走进洞中,见鬼谷子一动不动地端坐于他的洞室,正欲入定。   玉蝉儿禀道:“先生,苏士子来了。”   苏秦趋前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眼睛半睁,缓缓说道:“不知何处窜来一只硕鼠,扰乱老朽心智,使老朽无法入定。你可守于此处,硕鼠若来,为老朽驱之。”   “弟子遵命。”   “几上是些竹简,若是困倦,你可读之。”   苏秦叩道:“弟子叩谢先生。”   鬼谷子眼睛闭合,渐渐入定。苏秦眼角一瞄,看到一条棍棒,悄声走去,拿在手中,守在离鬼谷子几步远处,眼耳并用。   苏秦一丝儿不敢懈怠,一直守到后半夜,并无半点异音,那只硕鼠更是不见踪影。将近天亮时,苏秦觉得困倦,打声哈欠,猛然想起先生所嘱,遂走到几边,果见几案上摆着一捆竹简,打眼一看,竟是姜太公的《阴符本经》。   看到是部宝书,苏秦困意顿失,正欲展卷阅读,又恐惊动先生。犹豫片刻,见先生完全入定,且先生事先又有嘱托,也就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就着灯光阅读起来。   不知不觉中,洞外雄鸡啼晓。鬼谷子睁开眼睛,伸个懒腰。   苏秦叩道:“弟子依先生嘱托,守值一夜,不曾见那硕鼠。”   鬼谷子笑道:“许是有你在,硕鼠不敢来了。你守值一宵,定也困倦了吧。”   “弟子依先生所嘱,得读宝典,并不觉得困倦。”   “不困就好!回去歇息吧。有张就应有弛,觉是一定要睡的。”   苏秦叩道:“谢先生关心!弟子告退!”   苏秦走出草堂,正欲拐向溪边洗脸,树后传出一个声音:“苏兄——”   苏秦打个愣怔,扭头一看,却是张仪,笑问:“贤弟,你躲此处何干?”   “等苏兄你啊。”   苏秦一怔:“等我?”   “在下甚想知道,苏兄是否逮到了硕鼠?”   苏秦摇头。   “嗯,”张仪点头道,“这个在下已有所料。这么说来,苏兄整整守值一夜?”   苏秦点头。   “没有迷糊过一眼?”   “是哩。”   张仪不相信地望着他:“就这些了?”   “还有,在下读到一本宝书。”   张仪两眼放光:“在下等的就是苏兄这句话。不瞒苏兄,昨晚听师姐一说,在下就已猜出,先生是要放货了。敢问苏兄读的是何宝书?”   “姜太公的《阴符本经》。”   “果是宝书呀。”张仪叹道,“在下也曾听闻此书,只是无缘拜读。苏兄,你该好好歇息一阵,劳顿一夜,身体要紧呐。”   “谢贤弟关切。”苏秦扬下手,赶往小溪里洗脸。   望着苏秦的背影,张仪重重点头,自语道:“看来,是我张仪多虑了。苏兄仍是苏兄,不奸不滑,断不似庞涓那厮。”   这日晚间,该张仪轮值。几案上依然摆着《阴符本经》。张仪喜极,通读一宵,丝毫不觉困倦。   第三日晚间,该孙宾轮值时,几上却是空空荡荡。鬼谷子双目紧闭,寂然入定。孙宾守在一侧,手执棍棒,两眼圆睁,两耳竖起,一夜守候硕鼠。直到天亮,并无鼠踪。   第四夜,又是苏秦轮值,几上摆的仍是《阴符本经》,所不同的是,此《阴符》不同于彼《阴符》,上面写满了鬼谷子的详细注解。苏秦大喜,又是一个通宵奋战。   第五夜,张仪轮值时,几上所摆仍是昨夜苏秦所读的带注《阴符》。张仪早已从苏秦口中探听明白,因而并不惊奇,细读一个通宵。   第六夜,再次轮到孙宾轮值时,几上又是空空荡荡。孙宾仍如前一次轮值一样,手执棍棒,一直守到天亮。   孙宾轮值两夜,夜夜空值一宿,玉蝉儿看不过去了。   这日凌晨,孙宾走后,玉蝉儿与童子、鬼谷子一道,走到草堂后面的山间草坪上,习练鬼谷子自创的吐纳功法。练有一个时辰,三人收势,玉蝉儿说道:“蝉儿有一事不明,这欲请教先生。”   鬼谷子微微一笑:“不是不明,是不平吧。”   玉蝉儿笑了:“先生已经知道了。”   “先说这《吴起兵法》。”鬼谷子解道,“此书重在技战,庞涓多存机巧之心,正可习之。孙宾为人厚实,习之无益。再说这《阴符本经》。此书重在修心养志,苏秦也好,张仪也罢,自进鬼谷,心神游移未定。心若不定,志必不坚。习口舌之学,心志不稳,当是大忌。此书二人习之,正是修本补缺。孙宾生性谨慎,心定志坚,若是再读《阴符》,非但无助于他,反倒误他大事。”   玉婵儿不无叹服道:“传闻仲尼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蝉儿今日知之。只是……先生总也不能让孙士子夜夜守鼠吧!”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孙宾自有孙宾的造化,但待机缘而已。”   如此又值一轮,再次轮到孙宾。这日夜间,孙宾仍然手执木棒,一丝不苟地守候在鬼谷子身边。如此守值一夜,眼见天明,孙宾并无倦色。鬼谷子仍旧一如既往,端坐于地,身心完全入定。   鸡叫头遍时,孙宾听到异响,定睛细看,果见一只硕鼠在石缝里探头探脑。见无动静,老鼠嗖嗖几下爬上鬼谷子几前的一张桌子,钻进一个抽屉。不一会儿,抽屉中传出硕鼠牙齿咬木的咯咯声。孙宾轻手轻脚地移到桌边,猛地拉开抽屉。   老鼠受惊窜出,孙宾眼疾手快,一棒打去,正中鼠腰。老鼠发出吱的一声惨叫,扑地死去。   听到异常声响,鬼谷子睁开眼睛。   看到鬼谷子出定,孙宾叩拜于地:“先生,此鼠果来骚扰,被弟子一棒打死了。弟子不意惊扰先生,乞请先生恕罪。”   鬼谷子扫一眼地上的死鼠,点头道:“嗯,烦扰我者,正是此鼠。你替为师消除此鼠,何罪之有?”   孙宾叩道:“谢先生不责之恩。”   “孙宾,庞涓下山,你可有感念?”   “师弟学有所成,必能有所作为。”   “听你说来,你是认定庞涓学有所成了。”   “师弟下山之前,曾与弟子几番论兵,弟子自知不及师弟远矣。”   鬼谷子笑道:“庞涓品性浮躁,三年所学,只在雕虫小技而已。”   孙宾惊道:“孙宾迟钝,还望先生教诲。”   “先圣曰,‘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为人之道不在聪明,用兵之道不在战胜。庞涓自作聪明,争强好胜,看似大才,终是平庸。你不存机巧之念,没有斗狠之心,当可铸成大器。”   “弟子愧不敢当。”   “还记得庞涓与你争论谁是天下第一兵家之事吗?”   “弟子一时好胜心起,与他争执。后来,弟子细想此事,甚觉荒唐。”   “能知荒唐,可见你有慧心。不过,就老朽所知,你的先祖孙武子可称天下兵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孙宾叩道:“孙宾代先祖谢先生褒奖。”   “可知老朽为何称孙武子为天下兵圣吗?”   “先祖善于用兵,常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非也。孙武子可称兵圣,不是因为他善战,而是因为他善于不战。”   孙宾怔道:“善于不战?”   “正是。孙武子深谙用兵之道,非一般兵家所能比肩。纵使吴起,也只能等而下之。”鬼谷子从几下取出一卷竹简,“此为孙武子的用兵精要,老朽每每读之,总是唏嘘再三,拍案惊叹呐。”   “先生,”孙宾圆睁两眼,盯向那捆竹简,“这不会是先祖的《孙武兵法》吧?”   “正是。你一意守值,心无杂念,诚挚可嘉,当读此书了。”鬼谷子拿起竹简,递予孙宾。   孙宾双手接过,叩道:“弟子谢先生厚赐。”   “据老朽所知,”鬼谷子缓缓说道,“此书当为世上独本。孙武子厌倦战事,用毕生心血著成此书,献于吴王后隐退。吴王视此书为宝,深锁于姑苏台中。越王勾践灭吴之时,火焚姑苏台,此书也就失传了。好在孙武子著述时留有副本,此本几经周转,终为老朽所得。老朽一向谨慎,未曾轻授。今见你心底忠厚,又是孙武子后人,便知此书的出头之日到了。”   孙宾再拜道:“先生恩德,弟子没齿不忘。”   “记住,”鬼谷子谆谆叮嘱,“得此书者,善用之为天下利,不善用之为天下害,故心术不正者不可习之。你拿回去,细心研读,三日后还我。”   “弟子谨遵师命。”   孙宾将《孙武兵法》拿回房中,关门,焚香,摆上先祖灵位,连拜三拜,方才正襟危坐,展卷阅读。   孙宾遵守鬼谷子所嘱,于第三日晚间手捧宝书,再进鬼谷子草堂。   刚进草堂,就见鬼谷子坐在几前,已在候他。   孙宾叩道:“弟子拜见先生。”   “起来吧。”   “谢先生。先生所赐之《孙武兵法》,弟子已读三日,特来奉还。”孙宾将《孙武兵法》双手捧起,呈给鬼谷子。   鬼谷子扫一眼竹简:“你可记牢?”   “弟子熟记于心了。”   鬼谷子翻开竹简,随口读道:“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   孙宾接后背诵:“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石投卵者,虚实是也。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更生,四时是也。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   鬼谷子摆手止住,又翻几下:“军争为利,军争为危——”   孙宾接下诵道:“举军而争利则不及,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   鬼谷子放下竹简,点头赞道:“你用心如此,孙武子在天之灵,可以告慰了。孙宾,把书拿上,跟我来。”起身头前走去。   孙宾手捧《孙武兵法》,紧跟于后。二人走到外面草地上,鬼谷子指着一个土坑:“将竹简放到这里。”   孙宾将手中竹简放到土坑里。   “回去拿个火把。”   孙宾走进草堂,点上火把,走过来。   鬼谷子指向竹简:“烧吧。”   孙宾怔道:“先生?”   鬼谷子淡淡说道:“《孙武兵法》已印你心,这些竹简留在世上,也是无用,烧吧。”   孙宾实在不忍烧去,依旧眼巴巴地望着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再次重复:“烧吧!”   孙宾见鬼谷子如此决绝,知道求也无用,只好说道:“弟子遵命。”   孙宾将火把放在一边,跪于地上,将竹简摆正,朝之连叩三个响头,含泪祷曰:“先祖在上,不肖后人孙宾遵先生之命,将圣典归还先祖,请先祖查验。”   祷毕,孙宾拿过火把,轻轻放到竹简上面。顷刻之间,天下宝典《孙武兵法》就在一阵噼噼啪啪的烈焰中化成一堆灰烬。   鬼谷子望一眼仍在风中明灭的余烬,抬头看向孙宾:“孙宾,自今而后,天下第一兵典只在你的心中。不过,仅能倒背如流一无用处,唯有悉心揣摩,悟其理,晓其义,得其道,方为彻悟。”   孙宾拜道:“弟子谨记于心。”   第四章挑拨齐魏,庞涓巧施攻心计   庞涓从宿胥口渡过河水,不几日就到魏国新都大梁。   大梁本是魏国别都,人口稠密,物产富饶,商贾云集,此时成为都城,热闹自是不必说的。庞涓几经打听,寻到白虎的府宅,上前叩门,开门的是老家宰。   为防意外,庞涓仍然戴了斗笠。老家宰看了一时,竟然认不出来,怔道:“先生是——”   庞涓取下斗笠,笑道:“家老,您再看看。”   老家宰又看一时,仍旧摇头。庞涓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副络腮胡子戴上。看到络腮胡子,老家宰这才叫道:“哎呀呀,看我这双老眼,连恩公也认不出了!恩公,快快快,府里请!”   老家宰引领庞涓走进府中,边走边叫:“少夫人,快出来,你猜是谁来了?”   绮漪早已听到声音,急迎出来,见是庞涓,又惊又喜,当院跪下,叩道:“奴家见过恩公。”   庞涓还过一礼:“弟妹快起。”   绮漪起身,朝厅中礼让道:“恩公,屋里请!”转对家宰,“家老,快叫夫君回来。”   老家宰答应一声,走出厅外。   绮漪泡上茶水:“恩公,请用茶。”   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陡然冲过来,站在绮漪身边,一双警惕的大眼直盯庞涓。   绮漪轻抚孩子的头:“来,这是我们家的恩公,你给恩公磕个头。”   孩子打量庞涓一眼,走过来,在庞涓跟前跪下,叩头。   绮漪催道:“快叫恩公。”   孩子小声叫道:“恩公。”   庞涓上前一步,抱起孩子,呵呵笑道:“不用问了,你一定是白小少爷!告诉伯父,叫什么名字?”   “白起。”   庞涓重复一声:“白起?”   绮漪接道:“是他爷爷临终前为他起的。”   庞涓连连点头:“起者,自立自强也。是个好名字。”   说话间,白虎已如一阵风般旋进院里,冲进客堂,纳头拜道:“白虎叩见恩公!”   见白虎回来,绮漪遂朝庞涓深鞠一躬,拉上白起走出。   白虎、庞涓相向而坐,一边品茶,一边叙讲别后情势。正说着话,绮漪端了几个菜肴,家宰抱着一坛老酒,各在几上摆好。   绮漪笑道:“几个小菜虽说粗陋,却是奴家亲手所烧,这坛酒也是奴家亲手所酿,请恩公品尝。”   庞涓拱手道:“庞涓一来就劳动弟妹,心实不安。”   绮漪还过一礼:“恩公大恩,奴家纵使粉骨碎身,也难报答。恩公慢用,奴家告退。”鞠躬退出。   白虎倒满一爵,递给庞涓,自己也倒一爵,举起道:“恩公,请!”   两人各饮一爵,白虎接道:“恩公,朝廷情势大体上就是这些。近三年来,陛下独断专行,偏信公子卬、陈轸,拒听忠言,逼迫公孙衍奔秦。魏之能臣,莫过于公孙衍。熟悉魏者,也莫过于公孙衍。今日公孙衍谋魏,秦、赵、韩三国结盟,魏国危在旦夕矣。”   庞涓却将话锋一转,眉头紧皱:“陈轸那厮好像不在大梁?”   “是的,”白虎点头道,“半个月前使齐去了。陛下听从相国惠施之言,打算与齐人结盟,会徐州相王。陈轸主动请缨,要求出使齐国。”   庞涓点头道:“惠子所谋,倒是高深。”   白虎却是忧虑:“齐、魏一向不睦,你说,齐公他——会去徐州相王吗?”   庞涓嘿嘿笑道:“没有把握之事,陈轸那厮能主动请缨吗?”   白虎松下一口气:“如此说来,魏国有救了。”   庞涓微微一笑:“魏国非但有救,还要雄霸天下。”   “恩公说笑了。”白虎却是笑不出来,“就现在这个样子,能不亡国,就是魏人大福呢。”   “呵呵呵,”庞涓搬过酒坛,倒满两爵,“来,白兄弟,为大魏雄霸天下,干!”   两人干过,白虎放下酒爵,拱手道:“据在下所知,陛下眼下缺的是用兵之才,今日举国招贤,为的也是此事。恩公进山修习兵学,学到一身本领,若去应征,必受重用。”   庞涓反问他道:“公孙衍不是也有一身本领吗?”   “恩公说的是。”白虎苦笑一下,“不过,今非昔比,在下可将恩公引荐给朱司徒,再由朱司徒引荐给惠相国。惠相国若肯推荐,陛下必委恩公以重任。”   “若是惠相国不肯推荐呢?”   “这……”白虎一怔,“惠相国见到恩公,不会不推荐的。”   “白兄弟,”庞涓摇头道,“你的好意,在下领了。不过,在下此来,断不是向陛下讨官位的。”   白虎颇是诧异:“恩公来大梁,不为应聘,却为何事?”   “只为看一眼白兄弟。”   “恩公盛情,白虎领了。敢问恩公欲至何处?”   “齐国。”   “齐国?”白虎惊道,“难道恩公不愿为魏效力?”   “将欲强之,必故弱之。”   “将欲强之,必故弱之。”白虎不无茫然地重复一遍,“恩公,此言何意?”   “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这是先生的临别赠言,在下思索一路,越想越妙,妙不可言哪!”   “恩公?”   “不提此事了。”庞涓摆手,“白兄弟,在下此来,真还有一事相托。”   “恩公请讲。”   庞涓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待陈轸回来,替在下盯牢他,莫让那厮逃了。”   白虎满腹狐疑,但还是点点头:“恩公放心,这个不难。”   “不难就好。”庞涓再倒两爵,缓缓举起,“魏国大难,不可不救!杀父之仇,不可不报!来,白兄弟,为这两件大事,干!”   齐国都城临淄的主干道上,一辆轺车正朝相国府方向疾驰。陈轸坐于车中,微闭双目,表情悠然。戚光坐在他的对面,满脸忧郁。   “主公,”戚光总归憋不住了,忐忑问道,“邹相国肯见我们吗?”   “呵呵呵,”陈轸睁开眼睛,不无得意道,“我们送他大礼,他何能不见?”   “老奴打探过了,邹相国并不爱财。”   “他不爱财,却另有所爱。放心吧,没有十足把握,这趟差事,本公如何敢来。”   轺车驰至相府门前,戚光下车,将早已写好的名帖递给门人,顺手塞给门人一块金子。门人自不怠慢,一路小跑地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邹忌迎出,与陈轸见过大礼,请入客厅,分别落座。   邹忌开门见山:“上卿此来,敢问有何见教?”   “不敢言教。”陈轸回道,“在下此来,只想送给相国大人一份厚礼。”   “是何厚礼?”   “一份功劳。”   邹忌莫名其妙,皱起眉头:“请问上卿,是何功劳?”   “据在下所知,齐公梦中也在念叨宋国。宋国地处泗下,沃野千里,人口众多,楚国可是一直紧盯着呢。”   泗上十二国,唯宋、卫最富。卫亲齐,宋却亲魏。这些年来,齐、楚均想染指宋国,皆因惧怕魏国,谁也不敢动手。   邹忌似乎明白过来,点头道:“君上的确向在下提过宋国之事,邹忌甚想知道,上卿此言有何玄妙?”   “在下此来,有意将宋国拱手送予齐公,若是相国大人玉成此事,岂不是一件大功?”   邹忌心中一震,旋即笑道:“上卿言重了。邹忌已经身居相位,还贪何功?不过,邹忌对宋倒有兴趣。只是,宋国是块上好的膘肉,魏王岂肯轻易松口?”   “只要齐公答应一事,陛下必定松口。”   “何事?”   “称王!”   邹忌心里咯噔一怔,闭目沉思。有顷,邹忌睁开眼睛,朝陈轸拱手道:“好吧,上卿的大礼,邹忌暂先收下。上卿还有何事?”   陈轸亦拱手道:“谢相国大人成全!在下告退!”   翌日,陈轸以魏王特使身份上朝,向齐威公递交国书,禀明魏王有意尊齐公为王,如果齐公愿意,两国可以相约会盟,互尊王位。   国事礼毕,陈轸告退。   望着陈轸渐退渐远,消失在殿门之外,齐威公哈哈长笑数声,转对众臣道:“诸位爱卿,魏罃坐王椅,看来是烧疼屁股了,被秦人逼得先失河西,后徙都城。可秦人仍不放他,听说近日又在结盟韩、赵,三面伐魏。魏罃急了,使这陈轸来朝,图谋尊崇寡人为王,拉寡人跟他一道去蹚浑水。你们议议,这浑水,寡人是蹚呢,还是不蹚?”   田忌跨前一步,禀道:“启禀君上,称王之事万万不可!”   “田爱卿,你且说说,为何不可?”   “魏国强盛时,视我为敌,今日落势了,却来结盟,这是临渴掘井,并非真心。再说,魏侯称王是背道而驰,眼下是众叛亲离,遭列国唾弃。此番魏王尊君上为王,断无好意,君上万不可上当!”   齐威公点点头,目光缓缓移向邹忌:“田爱卿以为,魏王是临渴掘井,有加害寡人之意,爱卿意下如何?”   田忌本是齐国名将,又仗倚是齐公胞弟,从未将邹忌放在眼里。邹忌在面上不与他计较,心里却有块垒。此时见田忌反对,又有陈轸暗透的底细,邹忌心沉气定,跨前一步奏道:“回禀君上,微臣以为,君上可准允陈轸所请,与魏相王。”   齐威公眼睛一亮:“请爱卿详解。”   邹忌侃侃言道:“我东临大海,西接三晋,北有燕,南为泗上十二国。燕地高寒,土地贫瘠,图之无益。三晋均是大国,且西有强秦,不可急图。唯有泗上十二国,地广土肥,人口众多,且国小兵弱,是可图之地。三晋之地,魏居中。我若联魏,北可制赵,南可牵韩。有三晋在,亦无秦忧。只有西线稳固,我方可全力南图,与楚争夺泗上。”   说实在的,魏惠王南面称尊,齐威公心中最是不平,早有与其并王之意,只是碍于天下道义,无法出口。面对魏王为他搭好的梯子,邹忌的解释正合心意,齐威公连连点头:“嗯,邹相国所言甚是。只是——寡人若是也如魏王那般南面称尊,岂不是天下并王,寡人也成众矢之的了吗?”   “君上,”邹忌早有应对,“纲常早乱,天下并王并非今日奇观。早在春秋初年,荆楚就已称王。时至今日,列国称王已是大势所趋,魏王不过先行一步而已。荆楚可以称王,魏侯可以称王,君上为何不可称王?”   齐威公将目光扫向众臣:“诸位爱卿,邹相国奏请寡人南面称尊,你们可有异议?”   上大夫田婴跨前一步:“微臣赞同君上称王。”   齐威公将头转向他:“爱卿说说,你为何赞同?”   “微臣以为,”田婴应道,“韩侯、赵侯本与魏侯平起平坐,现在低人一头,心中不平,这才追随秦公伐魏。魏王一向刚愎自用,一旦跨上王座,断不会退缩。因而,微臣以为,若是不出意外,赵侯、韩侯为求地位平衡,不久也将称王。未来数年,将是列国并王时代。君上先行一步,一可卖给魏王一个人情,二可向天下昭示君上能够左右天下局势,三可制约韩、赵。”   齐威公将目光转向太子:“辟疆,你也说说。”   “儿臣以为,公父即使决定称王,也不可轻易答应陈轸。”   “微臣赞同殿下所言。”邹忌顺口接道,“眼下是魏王有求于君上,君上何不向他讨个好处?”   齐威公急道:“讨何好处?”   “逼他让出宋国!”   “好!”齐威公猛力击案,转对田婴,“田爱卿,你去知会陈轸,如果魏罃答应邹相国所言,寡人就与他互尊王位。”   田婴应道:“微臣遵旨。”   接后几日,陈轸与田婴几经磋商,议定两国在一月之后,齐威公称王,同时与魏惠王会盟徐州,互尊对方王位。   陈轸此番使齐,不仅使齐公得到梦寐以求的王位,更使魏惠王拱手让出宋国的保护国地位,对威公而言,可谓是喜上加喜。为此,威公特别设宴款待陈轸,赠他黄金一百,锦缎百匹,同时选挑美女十名,特产若干,赠予魏王。   陈轸不辱使命,带着齐女凯旋,一路上车马滚滚,旌旗招摇。   车马行至齐国关卡,关吏验过陈轸等人的关文,挥手放行。戚光催动车马,刚过关防,突然间两眼圆睁,模样极是吃惊。   陈轸怔道:“怎么了?”   戚光手指关卡那边,惊道:“主公快看,是他!”   陈轸顺着戚光的手势望去,见一人头戴斗笠,肩挎包袱,正在过关,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随口问道:“他是何人?”   “庞涓!”   说话间,庞涓已经通过关卡,摘下斗笠,扭过头来,如炬的两眼直射陈轸和戚光,目光阴寒,嘴角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显然是在向二人挑衅。   盯射有顷,庞涓一个转身,沿官道大踏步远去。   陈轸回过神来,擦把汗水,点头道:“嗯,是他!此人扬言三年之后回来寻仇,三年之期已是到了。不过——”眉头微微皱起,“此人寻仇,应到大梁才是,为何反朝齐国跑?”   “主公,”戚光不假思索道,“此人是陛下钦犯,魏国各地都在缉拿,他哪里敢去?”   陈轸白他一眼:“此人是亡命之徒,哪里他不敢去?”   “主公教训的是!”戚光嗫嚅道,“小人这就回去加强防护,同时再向司徒府报案,让官府协助追查。”   “哼!”陈轸白他一眼,“还要指靠司徒府呀?前番就是朱威放走那厮的。你可多派人手,先斩后奏。另外,告诉丁三,就说是本府悬赏,谁能拿到庞涓脑袋,齐王前几日赐给本公的百金就是他的。”   “小人遵命!”   自得《吴子》六篇,庞涓日日习读,大有感悟。此番下山,庞涓自信天下已无对手,是以底气十足。想到鬼谷子的临别赠言,庞涓详细分析了列国情势,决定前往齐国走一步险棋。   进入齐境,庞涓再无顾忌,不消几日,就已赶到齐国都城临淄。   这步险棋就是觐见齐公。庞涓寻到一家离宫城较近的客栈住下,换过衣冠,径朝齐宫而去。刚至宫门,就有膀大腰圆的持戟卫士将他拦住。   一名军尉走出,庞涓揖过,递上拜帖:“请军尉转呈君上,就说名士庞涓求见。”   军尉接过拜帖,审看几眼,递还庞涓,不无讽刺地拱下手道:“庞名士,似你这般,当到稷下学宫去。”   庞涓急道:“这位军尉,在下有紧急国事,必须面君陈奏。”   “庞名士,”那军尉却是一脸不屑,“君上有旨,凡是来齐士子,须到稷下学宫讨论学问。庞名士若有真才实学,自有祭酒、学宫令荐你进宫面君。”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阵长笑,“稷下养的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而已,岂能与我庞涓谈论学问?”   军尉大怒,眉头一横:“你这厮好不识趣,本尉诚心待你,你却目中无人,蔑视我稷下学宫。快滚,滚迟一步,本尉抓你送监!”   庞涓不无冷蔑地扫他一眼,在又一声长笑中扬长而去。   接后几日,庞涓发现军尉所说一丝儿不差,凡是来齐士子,必过稷下一关,否则,齐公一律不见。庞涓知道,仅是稷下就有学子数千,名士济济,莫说是见君,纵使想见祭酒、学宫令,也是个难。再说,早晚想到与那些百无一用的学界名流进行没完没了的争辩,庞涓的头皮就是一阵发麻。   就在庞涓束手无策之时,客栈掌柜告诉他一个例外:若得相国邹忌推荐,齐公也会破例召见。   庞涓沉思良久,决定去相府一试运气。邹忌名闻列国,齐有今日,此人功不可没。若是见上相国,向他晓以利害,想必他会引他面君。   庞涓来到相府,向门人递交拜帖。相府果是有规矩之处,门人还算和善,看过拜帖,朝庞涓鞠一躬道:“庞子稍候,小人这就进去禀报。”   不一会儿,一个家宰模样的随门人走出房门。   庞涓跨前一步,揖道:“魏国士子庞涓见过家老。”   家宰还过一礼:“在下见过庞子。听闻庞子欲见主公,敢问何事?”   “这……”庞涓迟疑一下,“事关齐国安危,在下只能面谕相国大人。”   家宰一怔,朝庞涓又揖一礼:“庞子稍候,容在下禀报主公。”   庞涓还礼:“谢家老成全。”   邹忌正在书房批阅各地奏报,见家宰进来,抬头问道:“哦,有事了?”   “回禀主公,魏国士子庞涓求见。”   “魏国士子?”邹忌略略一怔,“不是有稷下吗,他来此处做什么?告诉他,那儿才是士子该去之处。”   “小人对他说了,他说,他有大事求见相爷。”   “是何大事?”   “小人问他,他说,事关齐国安危,一定要面谕相爷。”   “事关齐国安危?”邹忌皱皱眉头,略顿一顿,看向家宰,“齐国眼下并无安危之说,寻个理由,打发他去吧。”   “小人遵命。”   家宰退出后,邹忌轻叹一声,摇头道:“什么齐国安危?进我邹门,也该寻个好理由。”复又埋头公务。   庞涓再吃闭门羹,心中甚是郁闷,在客栈又住数日,眼见徐州相王之期越来越近,而他的第一步尚未迈出,不免着急起来。   这日后晌,约近申时,庞涓百无聊赖地走在宫前大街上。走不多时,看到前面有一酒肆,庞涓肚中也觉饥饿,遂走进去,叫小二端上几盘小菜,一坛老酒,一边酌饮,一边苦思面君之计。正吃之间,街面大乱。庞涓探头观看,见一行官骑正在清理行人。   庞涓惊异,喊道:“小二,过来!”   小二小跑过来:“客官,您召小人?”   庞涓指着外面:“怎么回事,鸡飞狗跳的?”   “客官有所不知,君上方才去太庙占卦,这阵儿想必回来了。”   “去太庙占卦?”庞涓心中咯噔一响,略一沉思,掏出几枚布币搁在桌上:“结账吧,余下的赏你。”放下筷子,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住窗外。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大队车马护拥齐公车辇沿街驰来。太子辟疆、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上大夫田婴等齐国重臣各自骑马,走在齐公驾前左右。   庞涓看得真切,见齐公车辇渐驰渐近,突然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客栈,当街跪下。众卫士一阵惊乱,七手八脚将他拿住。   擅闯君上车驾即是死罪,这是谁都知道的。一场虚惊过后,齐威公探头车外,喝问田辟疆道:“是何人拦阻寡人?”   田辟疆禀道:“回禀公父,是个士子,看样子不像刺客。”   “带他过来!”   田辟疆传令,几名甲士扭押庞涓过来。庞涓跪地,因两手被绑,无法叩首,象征性地点头三下,朗声道:“魏国士子庞涓叩见君上!”   齐威公打量他一眼:“庞涓,你知道拦阻寡人车辇是死罪吗?”   “回禀君上,庞涓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拦阻?”   “若是能救齐国大难,庞涓何惜一躯?”   “齐国大难,”齐威公怔了,“什么大难,寡人怎么没听说呢?”扭头转向邹忌,“邹爱卿,齐有何难?”   “回禀君上,”邹忌这也想起前几日的事,拱手奏道,“微臣想起来了,这个狂徒几日前曾至微臣府上,也是这般口出狂言,让微臣赶走了。不想此人胆大包天,竟然冒死拦阻君上大驾!”   庞涓爆出一声冷笑:“连赫赫有名的相国大人也出此话,可见齐国当真无人了!”   “大胆狂徒,”邹忌怒道,“你死到临头,还敢在此饶舌?”   齐威公却对庞涓大感兴趣,紧盯他道:“庞涓,寡人问你,天下显学,皆集稷下,著书立说者数以百计,更有士子数千,可谓是人才济济,你为何说我大齐无人呢?”   随行众臣无不怒目而视庞涓。   “回禀君上,”庞涓昂然应道,“无视天下形势,与赵、韩、秦三国为敌,是为不明;与将死之魏结盟相王,而弃口边肥肉,是为不智。齐国不明不智,众臣无人劝谏,是以无人。”   听到口边肥肉,齐威公长吸一口气,转对左右道:“为庞子松绑,随驾回宫!”   此地离宫门原本不远,不一时就到宫中。齐威公在殿上坐定,顾左右道:“有请庞子!”   早有宫人将庞涓领上前殿。   庞涓伏地叩道:“魏人庞涓叩见君上。”   “庞子免礼。”齐威公略略摆手,倾身道,“适才庞子所言,寡人尚未完全明晓,请庞子详解。”   庞涓扫一眼两侧众臣:“君上可否屏退左右?”   “诸位爱卿,”齐威公转对众卿,“散朝!”转对田辟疆,“疆儿留步!”   邹忌等众臣虽说愤愤不平,却也不得不领旨退朝。田辟疆走近威公,立在他身边。   “庞子,”齐威公转对庞涓,“可以开口了吧!”   “君上,”庞涓拱手道,“方今天下,是战是和皆由实力说话。庞涓斗胆请问君上,魏之实力比赵如何?”   身为草野士子,庞涓开口即向君上质问,这是犯上。辟疆虎目圆瞪,正要呵斥,威公摆手,平和应道:“河西战前,魏强赵弱,战后相差无几。”   “再问君上,赵之实力比韩如何?”   “韩国原不如赵,自申不害为相以来,韩国大治,眼下实力可以等同。”   “君上所言,是单指战力。”庞涓如霹雳般毫不客气地直指威公软肋,“国之实力,并不全在战力,还应涵盖物力和智力。河西之战,秦非胜在战上,而是胜在物力和智力上。公孙鞅变法十年,秦国库充盈,保障有力,加上公孙鞅等人智谋过人,方有大胜。反观魏国,战前修鸿沟,建王宫,伐弱卫,致使财力枯竭,兵员疲惫。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魏王用人不智,终致大败。”   庞涓所言,齐威公当然心中有数。威公之答,不过是场面话,或是有意抛砖,诱出对手的玉来。听到庞涓一口气讲出这些,威公再也不敢小觑,身子趋前,急切道:“庞子,说下去!”   “君上,”庞涓侃侃言道,“秦有公孙鞅,国大治。韩有申不害,国大治。赵虽无治,但赵人强悍,且近年并无大战,实力有增无减。唯有魏国,国无能臣,库无储粮,军无斗志,魏王却视而不见,连年穷兵黩武,就像一个病人,已患绝症却不自知,仍在花天酒地,肆意放纵。近日更是大兴土木,搬迁都城,比照周制大建王宫,役民非时不说,更是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君上,今日魏国情势,莫说秦人谋魏,单是韩、赵结盟,魏人即无还手之力。这些君上难道看不到吗?”   “这……”齐威公额头汗出,掏绢擦拭一下,“寡人略知一二。”   “君上既知,为何却要冒险与韩、赵翻脸,而与垂死之魏结为盟友?”   齐威公无言以对,看向辟疆,见他也是两眼大睁,一脸惊愕之色。   “以庞子之见,寡人该如何应对?”   “弃魏!”   “弃魏?”齐威公以手托腮,微闭双目,陷入长考,良久,睁眼道,“适才听闻庞子提到口边肥肉,请问庞子,这块肥肉可是宋国?”   “以君上之势,宋国不过是一只小虾米而已。”   将肥腻的宋国视作小虾米,齐国父子尽皆呆了,相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庞涓。   “请问庞子,”威公直入主题,“这块肥肉不在宋国,又在何处?”   “魏国!”   “啊?”齐威公失声惊道,“庞子,你……这是妄言吧。瘦死的骆驼当比马大,魏国虽然逊于往常,但武卒仍在,子民甚众,忠勇之士遍布乡野,即使秦人也不敢妄动,仍要约盟韩、赵,三面图之。”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声长笑。   “庞子是笑寡人吗?”   “正是。”庞涓敛起笑,拱手应道。   威公挂不住脸面,冷冷问道:“寡人何处好笑?”   “笑君上言过其实了!”庞涓沉着应对,“常言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时过境迁,今日之魏已非昔日之魏,魏国是否瘦死的骆驼,身为魏人,草民当比君上更有切身体会。”   “庞子请讲。”威公倾身向前。   “魏国内情,”庞涓再次拱手,“一如庞涓方才所述。涓所未述者,军力也。列国所惧,无非是大魏武卒。大魏武卒装备精良、战力超强的不过八万,河西一战,八折去六,余下两万,尽在函谷、河东屯驻,严防秦人,无暇他顾。其余甲士虽众,多是乌合之众,守城御民尚显不力,更不说越野征战了。重要的还不是兵卒,而是治兵之人。龙贾之才,若在齐国,无非是员寻常战将,但在魏国,出龙贾之右者,已是无人。即使这位龙贾,魏王也是弃之不用,以草包公子卬治兵,以佞臣陈轸治政,致使朝中无人,言路不通,仓无积粟,军无战心,贤士他投,众叛亲离。今日之魏已如案上肥肉,盘中珍馐,就看何人下手快了!”   庞涓一通话说毕,威公、辟疆无不震骇。说实话,他们的目力所及,不过是泗上诸国,即使梦中也未曾打过魏国的主意。然而,在这战国乱世,又有什么不可能呢?秦人一战而得河西七百里,逼魏宫东迁。大魏雄风,果真不再了。如果趁此机会分掉魏国,不但宋国尽在囊中,西出之路也是畅通呢。   想到这些,威公长吸一气,抱拳道:“庞子之言,果是不同凡响。只是,数十年来,列国虽有争执,但齐、魏一向和睦,寡人与魏罃不多来往,面子却也未失。前番陈轸来使,诚尊寡人为王,寡人已经承诺魏罃,不日即与他相会徐州。君子一言九鼎,寡人德薄,此生却也未曾食言。庞子之言虽善,寡人却是难以奉承。”   “只要君上有愿,天下未有不可行之事。”   “庞子有何两全之策?”   “未来大势,列国必入并王时代。君上德行远胜魏王,魏王可王,君上理该南面而尊。以草民之见,君上也可以遵从承诺,南面称尊,与魏王会徐州相王。魏王争强好胜,会盟之时,必对君上炫耀其宝,君上可当众哂之。”   “哦?”齐威公大感兴趣,“寡人何以哂之?”   庞涓沉声应道:“魏王之宝,无非天下奇玩。君上之宝,却是治国贤才。魏雄霸日久,骄气日盛,致使小人塞贤,君耳失聪,先不用公孙鞅,后不听白圭,再不用公孙衍,终有今日之衰。君上却是反之,尊士养士,知人善任,将天下之才尽揽于稷下,更有贤相邹忌、良将田忌、贤大夫田婴等忠臣良将,终有今日之盛。相王之时,君上不妨以人才大宝羞辱魏王。如果魏王肯听君上劝讽,自此重用人才,励精图治,说明魏国尚有振兴之志,君上或可与之结盟。若是魏王恼羞成怒,不听劝讽,魏国亡无日矣。君上非但不可与其结盟,反当先下手为强,莫让大魏被秦、赵、韩三国悉数瓜分。”   庞涓一席话说完,齐威公连连点头:“嗯,庞子之言,鞭辟入里,切中实务,寡人听之,如闻圣贤呐!”   庞涓叩道:“君上美誉,草民愧不敢当。”   “只是,寡人有一事不明,求问庞子。”   “草民知无不言。”   “庞子身为魏人,何以不去事魏,反来投奔寡人?”   “公孙衍弃魏投秦之事,君上可曾听说?”   威公点头。   “再问君上,稷下才士不下三千,可都是齐人?古往今来,良禽择木而栖。身为魏民,草民事魏之心早已凉透,这才弃魏至齐,投靠君上。”   “说得好!”齐威公呵呵笑道,“上天以庞子赐齐,实乃寡人之幸。寡人欲拜庞子为上卿,早晚随侍左右,指点寡人,不知庞子意下如何?”   庞涓起身拜道:“草民叩请君上收回成命。”   “哦?”齐威公略吃一惊,“上卿之位,难道还留不住庞子吗?”   “君上言重了,”庞涓拱手应道,“齐国为大国,君上为贤君,上卿为重爵,庞涓一介草民,仅凭几句话语,便得如此恩宠,纵使九死也不足为报,如何能嫌爵小职微呢?”   “既然如此,庞子还有何忌?”   “草民有些私务未了,还请君上宽容。”   “敢问是何私务?”齐威公探身问道。   “杀父之仇!”庞涓泣下如雨,“草民世居安邑,先父曾为大周缝人,魏国上大夫陈轸妖言惑乱魏主称王,逼家父缝制王服,家父不从,遭陈轸杀害。三年前草民就立下誓言,必手刃陈轸奸贼,为家父报仇。待草民报过此仇,再来报答君上厚恩。”   “原来如此,”威公长出一气,连连点头,“庞子既与陈轸有此芥蒂,寡人就不勉强了。来人!”   内臣应道:“老奴在!”   “赏庞子黄金一百,轺车一辆。”   庞涓再拜道:“草民甘冒死罪,再请君上收回成命。”   “这……”齐威公直盯庞涓,“爵位不受,金子也不受,你叫寡人如何赏你?”   “草民拦驾死罪,君上不加责罚,就是对草民的最大赏赐。”   “呵呵呵,”齐威公笑赞道,“庞子是雅士,寡人倒是俗气了!今宵风清月明,寡人预备薄酒一席,特邀庞子共赏明月,可否?”   庞涓连拜三拜:“能与天下贤君共赏明月,诚为草民此生之愿也。”   齐威公起身,亲执庞涓之手:“庞子,请!”   接下来几日,齐威公与邹忌、田忌、田婴等一班重臣详细分析魏国现状与列国情势,觉得庞涓的提议不是不可行。尤其是田忌,连续五年没有大仗了,急不可待地想与大魏武卒一决高下。   徐州相王之事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此后五日,齐威公诏告天下,在临淄称王,又三日,如约前往泗水边的徐州,与魏惠王会盟相王。   徐州位于宋国地界,宋国也是这次魏、齐两国的礼让之物。对于两个大国元首会聚自己境内,宋公偃受宠若惊,几乎动用所有国力,将相王诸事安排得极是周全。宋公偃这么主动出于两个原因,一是不知自己是被作为礼品相赠的,二是他自己也有野心,就是欲借齐、魏相王之际,揩油南面而尊。在他看来,既然是相王,只要在场,就都是王了。因而,他也置备下王服王冠,只待相王时穿戴。   齐威王提前三日赶到,住进泗水旁早已搭起的行辕里。第三日中午,魏人亦至,议定当晚由齐王作东设宴,为魏王洗尘,宋公偃作陪。   傍黑时分,惠王与上卿陈轸、安国君公子卬一道缓步走近齐国行辕,六十四名齐国乐手坐于辕门之外,阵容庞大,齐奏迎天子之乐。齐威王头戴王冠,与先一步赶到作陪的宋公偃、齐国上大夫田婴、上将军田忌等大步迎出辕门,与惠王见过礼,手牵手步回帐中。宋公偃没敢穿王服,计划在二王酒酣饭饱、志得意满时乘兴提说此事,为相王大礼作个铺垫。   宴会开始。齐威王、魏惠王并坐于主位,宋公坐于陪位,齐、魏随行大臣各按爵级分坐两侧。各人面前皆置一几案,案上摆满美酒佳肴。   威王举爵道:“魏王远道而来,田因齐特备薄酒一爵,为魏王洗尘。田因齐先干为敬!”仰头一饮而尽。   宋公偃与齐国陪臣皆饮。   侍女倒酒,魏惠王亦举爵道:“齐王顺应天意民心,南面称尊,可喜可贺。魏罃今借齐王甘醇,衷心祝贺齐王,祝贺齐国!”亦扬脖一饮而尽。   宋公偃与魏国陪臣皆饮。   齐威王击掌,众乐手奏起齐地雅乐。一曲毕后,齐威王转对惠王,笑问:“请问魏王,齐乐如何?”   魏惠王脱口应道:“传闻孔子闻齐乐,三月不知肉味,今日信之!”   齐威王微微一笑,再次击掌,音乐再起,六十四名美女出场,随乐起舞。一曲舞毕,众舞女退场。齐威王再次转向魏王:“请问大王,齐女如何?”   魏惠王赞美有加:“传闻齐地出美女,今日信之!”   齐威王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魏惠王莫名其妙,不解地望向齐威王:“请问齐王何以发笑?”   齐威王又是一阵长笑,笑毕方道:“传闻大王识美而不知乐,田因齐今日信之!”   当着宋公之面让人奚落,惠王面色微红,强压火气,略略拱手道:“请问齐王,此言何解?”   齐威王笑应道:“仲尼至齐闻乐三月而不知肉味,确有此事,不过,孔子闻的是《韶》乐,非齐乐也。大王方才所听,才是真正的齐乐,靡靡之音,何能与《韶》乐比肩?田因齐以此揣知大王知美而不识乐。”   魏惠王细细一想,确是自己未加细审,随口出错,面色极是尴尬,一时却也寻不出合适之语回敬,只好干笑数声作陪。   齐威王再次举爵:“来来来,田因齐敬大王一爵,为齐、魏两家睦邻友善,干!”举爵饮干。   在场所有人尽皆举爵饮下。   侍酒再次斟好,魏惠王亦举爵道:“魏罃回敬齐王,为齐、魏并王天下,干!”一饮而下。   宋公偃与魏国诸臣也都饮了。   看到他们饮完,齐威王却将酒爵缓缓放下。田忌等齐臣也都纷纷放下酒爵。   魏惠王大是惶惑:“请问齐王,为何不饮此爵?”   齐威王沉声应道:“因为大王所言不实,田因齐不能畅饮!”   “敢问齐王,”魏惠王又羞又惊,“魏罃所言,何处不实了?”   “方今天下,并王称尊的有周、楚、魏、齐四国,并不只是齐、魏两家。”   “这……”魏惠王再度语塞,愈加尴尬,面色涨红,只好再倒一爵,高高举起,“好吧,魏罃就为周、楚、魏、齐并王天下,干!”再次饮尽。   齐威王及齐国陪臣这才举爵饮了。   魏惠王连遭奚落,心中不畅,闷头坐在那儿,既不说话,也不饮酒。魏国群臣也是闷闷不乐,无不面现愠色。唯有齐威王眉开眼笑,与众卿频频碰酒。   宋公偃本欲此时提说并王的事,见此情势,只好作罢。   闷坐有顷,魏惠王决定扳回面子,抬头问道:“听闻齐国富足,多产奇珍异宝,魏罃心甚慕之。今日兴甚,齐王能否出示一二,让魏罃一开眼界呢?”   齐威王折腾半日,等的就是这个,当下转过头来,抱拳笑道:“齐国珍宝多不胜数,不知魏王欲看何宝?”   魏惠王脱口问道:“有径寸之珠吗?”   齐威王摇头。   “有夜光宝石吗?”   齐威王摇头。   “有象牙宝塔吗?”   齐威王摇头。   “有天山乳玉吗?”   齐威王再次摇头,见魏惠王不再问了,遂将身子前趋,轻声问道:“这些东西,魏宫可有?”   魏惠王等的也是这个,身子略朝后仰,捋一把修剪得体的胡须,不无得意:“魏国虽说贫弱,这些却是不缺。宫中有径寸之珠十,魏罃用之戏美;有夜光宝石五,魏罃用之代烛;有象牙宝塔二,魏罃用之镇卷;有天山乳玉一,魏罃枕之入眠。”   齐威王听了,微微一笑:“这些东西,田因齐真还一件没有。”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数声,半是奚落,“这些均为寻常之物,齐王之宝,想必稀罕多了。”   齐威王敛住笑容,正襟而坐,缓缓说道:“田因齐之宝,确实与大王之宝有所不同。”   魏惠王大是不屑:“敢问有何不同?”   “大王请听,”齐威王正襟端坐,细数家珍,“田因齐有贤臣名叫檀子,镇守南疆二十八年,楚人不敢犯土;有贤臣名叫盼子,镇守西疆二十五年,赵人不敢越境半步;有贤臣名叫黔夫,镇守北疆二十二年,燕人望之生畏;有贤臣名叫种首,治民一十九年,齐境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有贤将名叫田忌,驰骋疆场一十六年,历战十二,十一胜一平,无一败绩;有贤相名叫邹忌,治理国事一十三年,齐库盈仓满,积粟可支十年,朝无积案;有贤大夫名叫田婴,治稷宫一十二年,收纳天下士子三千,著书立说者不计其数。”略顿一顿,目视惠王,字字铿锵,“田因齐本为无能之辈,只因视众贤为宝,才得以日日莺歌燕舞,夜夜高枕无忧。”   齐威王说出的每一个字皆如一把利刃,将魏惠王的面皮一刀刀割去。魏惠王听得面色紫胀,呼吸急喘,全身颤抖。魏臣更是面面相觑。   全场静寂,空气便如冷凝了一般。   蓦然,魏惠王忽地站起,将手中之爵掷于地上,看也不看齐威王一眼,拂袖而去。公子卬、陈轸等相视一眼,惶惶然追在后面。   见魏人悉数退席,宋公偃迟疑片刻,亦拱手道:“齐王陛下,辰光不早了,宋偃告退。”   齐威王摆手,见宋公及其随行臣子纷纷离席,陡然长笑数声。田婴、田忌等也都跟着爆出长笑,声震夜空。   笑声止住,齐威王转向田忌:“田将军,仓促之间,能战之卒可征多少?”   田忌朗声应道:“回禀陛下,不征可点五万精兵。”   “如果兴伐,多少时日可以出征?”   “若是伐楚,田忌须备兵三十日;伐赵,备兵二十日;伐韩,备兵十八日;伐燕,备兵十五日——”   “伐魏呢?”   “十日足矣!”   齐威王闭目端坐,陷入冥思。   魏惠王怒气冲冲地旋入自己行辕,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在帐中来回踱步,耳朵里充塞着齐国君臣的一声声狂笑。踱有一阵,魏惠王终于爆发,将身边物什一件接一件地抓起,狠狠摔在地上。公子卬、陈轸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发作一阵,魏惠王平静下来,颓然走到几前坐下,目光转向陈轸,声音阴狠:“陈轸,这是怎么回事?”   陈轸叩头如捣蒜:“陛下,微——微臣不知!微臣使齐时,一切均已讲妥,齐王甚是高兴,赏赐微臣诸多财物,这这这……怎会是这样呢?”   “寡人有点明白了,”魏惠王捏紧拳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田因齐是存心羞辱寡人的。卬儿!”   公子卬叩道:“儿臣在。”   “传旨,拔帐回魏!”   公子卬目视陈轸。   陈轸大急,再次叩道:“陛下,相王大典尚未举行呢?”   “相什么王?”魏惠王冷笑一声,将几案震得山响,“难道你嫌寡人所受羞辱还不够多,是吗?”   陈轸泣道:“陛下——”   魏惠王转向公子卬,喝道:“还不传旨?”   “儿臣领旨!”   陈轸回到自己帐篷,闷坐一时,转对戚光道:“齐王态度大变,里面定有蹊跷。你到齐国,查查此弯绕在何处,我陪陛下回魏。”   戚光点头。   翌日晨起,天尚未亮,魏惠王及其随行的五千人马没有向任何人辞行,拔帐回国。   中午时分,齐威王亦传旨起帐回齐,坐镇临淄,以魏惠王背约、不辞为由,命田忌点兵五万伐魏,同时传檄天下,约盟赵、韩、秦三国,共诛不道之魏。   以一人之力挑动这起列国大战的庞涓如来时一般,身背包袱,腰挂宝剑,站在临淄城外西南十里的稷山上,远远望着齐国三军步调齐整地走出齐都临淄,络绎远征魏境,嘴角浮出一丝浅笑。   至此为止,出山之后,以鬼谷子之计下出的第一枚棋子完美落定。   然而,庞涓知道,真正艰难的是下一枚棋子。他已知道下往何处,但何时落子,如何落子,落子时的节奏、轻重,哪一点都至关重要,稍有不慎,就会招致满盘皆输。   魏国大梁,刚刚落成的魏国王宫里,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清新的木香和清漆味。   夜已深,魏惠王却毫无睡意,独自坐在御书房里,两眼痴痴地盯着面前的几案。几案上是一只黄玉盘,盘中是一颗鸡蛋大小、精美绝伦的夜明珠。   魏惠王久久地凝视着它,似要将它看穿。不知过了多久,魏惠王慢慢地抬起右手,将夜明珠拿在手中,捧到眼前,轻轻抚摸它。魏惠王耳边渐渐响起齐国君臣的狂笑,“哈哈哈哈——”狂笑一声接一声,似乎没完没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惠王的脸色渐渐涨红,猛然扬手,将夜明珠狠狠砸向玉盘。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与盛放它的玉盘一道,于顷刻间成为块块碎片。   魏惠王喝道:“来人!”   被惠王的怪异举动吓得不知所措的毗人跌跌撞撞地走到跟前:“陛下,老奴在!”   魏惠王一字一顿:“召惠施、朱威即刻觐见!”   “老奴领旨!”   当惠施、朱威跌跌撞撞地赶到御书房时,魏惠王的火气已降下去,正在眯着两眼望着几案上的玉石碎片。看到两位重臣叩在面前,魏惠王微微抬头:“两位爱卿,平身。”   惠施、朱威谢过恩,忐忑不安地分坐两侧。   魏惠王缓缓问道:“看到这些碎石块了吗?”   二人点头。   魏惠王长叹一声:“唉,都是它们害了寡人哪!”   惠施、朱威互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王慨然说道:“寡人自来世间,只会羞辱他人,未曾受到他人羞辱。此番徐州之行,这一课算是补上了!现在想来,田因齐羞辱得好哇,寡人连做二十余年的梦,让他一下子羞醒了!”   惠施应道:“陛下,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这么晚了,寡人却睡不着,坐在这儿思来想去,总算明白一个理儿:错不可怕,怕的是不肯认错。这些年来,寡人一错再错,却死要面子,不肯认错,终于酿成今日大错。今天晚上,寡人并无他事,只想面对一地碎石,向天下认错,请二位爱卿来,只是做个见证。”   惠施、朱威听闻此言,各跪于地,泣道:“陛下——”   “惠爱卿说得好,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寡人召二位来,还有一事,就是补这破牢。二位爱卿——”   惠施、朱威齐道:“微臣在。”   “你们所拟的改制条陈,寡人也都看了,玺印这也加盖了,放手做去。昔日勾践卧薪尝胆,十年而雪奇耻大辱。寡人不如勾践,二十年总也够了吧!”   惠施泣道:“陛下有志如此,魏国不治,当无天理。”   话音刚落,毗人急急走进,将一份边关急报呈送魏惠王:“陛下,边关火急军情!”   魏惠王拆函阅之,面色渐变。   惠施、朱威面面相觑。   惠王将信函慢慢递给惠施。惠施阅过,面色也是变了,顺手又递给朱威。   “田因齐,”魏惠王陡地将拳头重重砸在几案上,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你——欺人太甚!”   惠施急道:“陛下——”   魏惠王转对毗人,一字一顿:“敌寇袭境,敲响警钟,通知百官,紧急朝会!”   “老奴遵旨!”   不一会儿,连续不断的敌寇犯境钟声从魏宫传出,响彻在大梁上空。大梁城里一片惊乱,百官各从梦中惊醒,穿好冠带,驰向王宫。   三更时分,百官毕至,魏惠王面色冷凝,目光严厉地扫视众臣,连扫几遍,沉沉的声音略显沙哑:“诸位爱卿,听到这钟声了吗?”   百官异口同声:“听到了!”   魏惠王说得非常缓慢,却极具感染力:“这是敌寇犯境的钟声!寡人自继承大统以来,立政二十二年,征伐的钟声听过无数,敌寇犯境的钟声却只听过两次。第一次是秦人,从西边来!这一次是齐人,从东边来!”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魏惠王的声音依旧缓缓的:“诸位爱卿,寡人年岁日高,百姓生活日苦,魏国不想打仗了。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田因齐自封为王,盛情相邀寡人。为求睦邻,寡人不计身价,应邀赴徐州为他捧场,不仅未得好遇,反而受他百般羞辱。寡人尚未找他算账,他倒领兵打进寡人的家门口了!”   众臣无不面面相觑。   魏惠王突然抬高声音:“田因齐羞辱寡人,寡人可忍。田因齐兴兵犯境,羞辱我堂堂大魏,你们说,寡人还能忍吗?”   众臣激动万分,齐声吼叫:“誓抗齐寇,为陛下雪耻!”   魏惠王声如洪钟:“不是为寡人雪耻,是为你们自己雪耻!是为大魏国雪耻!诸位爱卿,任何来犯之寇,无论他是秦人、齐人、赵人还是韩人,都是寡人的敌人,也是大魏的敌人。寡人欲举倾国之力,宁可粉骨碎身,不做亡国之奴!”   百官齐道:“誓死追随陛下,保家卫国!”   魏惠王将目光落在朱威身上:“朱司徒,除去各地守备,还能征调多少兵马?”   朱威跨前一步,朗声禀道:“回禀陛下,可征调铁骑一万,武卒四万。另有苍头十万可供征役!”   “好!”魏惠王一挥拳头,“诸位爱卿,齐将田忌率兵五万来袭,寡人也有精兵五万,哪位爱卿愿意领兵御敌,雪寡人之耻?”   公子卬用肘顶下陈轸,陈轸迟疑有顷,出列奏道:“陛下,微臣保举一人,可迎战齐寇!”   魏惠王看他一眼:“爱卿保举何人?”   “安国君!”   朝堂所有目光尽皆落在公子卬身上。   公子卬精神一抖,出列奏道:“启奏父王,儿臣愿意挂帅出征,代父王教训齐人!”   魏惠王看也不看他,面向众臣:“还有何人愿意领兵御敌?”   安国君话已出口,众臣无与争锋,纷纷低头不语。   魏惠王转向公子卬:“安国君听旨!”   “儿臣在!”   “封安国君为大将军,张猛为副将,点三军五万,迎战齐寇!”   “儿臣领旨!”   “陛下,”朱威急了,跨前一步,“张猛在西河一线,秦人——”   魏惠王斜他一眼:“秦人不是尚未到吗?”   朱威正欲再奏,惠施扯下他的衣角。   “卬儿,”魏惠王看向公子卬,“军情火急,你速去准备,辰时点兵,卯时出征!”   “儿臣领旨!”   “还有,”魏惠王略略一想,叮嘱道,“田忌精通阵法,用兵诡诈,你当小心布阵,坚守城池,万不可轻易出击!”   “儿臣谨记于心!”   退朝之后,百官纷纷走出宫门。   朱威紧走几步,赶上惠施,急道:“相国,陛下让安国君挂帅,您——您怎么不吱一声呢?”   惠施反问他道:“不让他挂,你说让谁去挂?”   “张猛。”   惠施连连摇头:“张猛是员骁将,做先锋可以,做副将已是高看了。”   朱威细想有顷,竟也无话可说,喃声说道:“可——相国大人,田忌是名将,公子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唉,”惠施长叹一声,“要是有对手,齐王能够急切用兵吗?”   河西之战,公子卬遭遇了生平第一次大败,在列国面前丢尽面子。此番齐人犯境,正好给了他扳回面子的机会。辰时点兵,刚到卯时,公子卬就已急不可待地传令三军,拔营迎战田忌。   齐军沿济水经大野泽过境卫地,杀奔魏境。公子卬探得明白,引领三军沿济水迎击,在煮枣遭遇齐军,吩咐安营扎寨。   副将张猛得到诏令,连夜布置好西线防务,率轻骑千人,朝煮枣方向疾驰。   公子卬刚刚扎下大帐,田忌战书已到,约他三日后斗阵。公子卬熟读兵书,尤其对阵法颇有研究,闻知田忌善斗阵法,早想与他一决高下,当即回了战书。   煮枣外面的田野上,魏、齐两军各摆一阵,田忌纵马提枪,上前挑战。公子卬识破阵势,率军冲入,不想齐军临时变阵,反遭掩杀,大败一场,折兵数千。   次日,田忌再摆一阵,公子卬自认识得,率军再冲,又遭惨败,折军数千。   公子卬急了,摆出一个阵中阵,将生门、死门故意颠倒设置,让田忌冲阵。田忌看得明白,识破机关,指使两员猛将从死门攻入,将魏军阵势冲乱。田忌乘势挥军掩杀,公子卬狼狈溃退。   魏军退至平丘,副将张猛方才赶到。二人合兵一处,稳住阵脚。公子卬大帐点兵,见已折兵两万,偏将以上的各营将官阵亡过十。   公子卬再也不敢隐瞒军情,急将战况报呈魏王,要求火速增兵。   魏惠王大惊失色,急召惠施、朱威,拍几怒道:“不让他攻阵,他偏不听,三战三败,折兵两万,竟然还有脸要求寡人增兵?”   “陛下息怒,”惠施奏道,“眼下军情紧急,可暂调附近守军两万驰援平丘,再征苍头补充守军!”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有此竖子,多少兵马也是无用!惠爱卿,拟旨,调他回来!”   “陛下,”朱威急道,“三军不可无主啊!”   魏惠王略一思忖:“让副将张猛暂代主将之位。”有顷,捏拳恨道,“田因齐是明欺寡人朝中无人哪!”   朱威奏道:“臣保举一人,可抗田忌!”   魏惠王眼睛一亮:“爱卿保举何人?”   “龙老将军!”   魏惠王的眼睛马上又暗淡下去,半晌方道:“龙老将军虽是对手,可也太老了。”   “陛下,”朱威坚持奏道,“有龙老将军坐镇,军心必稳;军心若稳,齐必不撼。齐人长途奔袭,补给艰难。齐不撼我,军心自乱,持久必退!”   魏惠王看向惠施,见他也是点头,摆手道:“好吧,那就让老将军出马!”   朱威领命,起身欲走,魏惠王摆手:“慢!”   “陛下?”   “寡人亲自去请!”   龙家宅院里,正堂已被改成灵堂,几个女人跪在地上呜呜咽咽。   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眼中却无一滴泪水,只将两只大眼久久凝视在供桌上的一柄满是血污的宝剑和头盔上。   突然,这孩子几步蹿上灵堂,将头盔和宝剑取下,麻利地戴上头盔,拿起宝剑,飞也似的冲出门去。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老家宰看到,大叫一声:“天哪,少爷拿剑跑了!”   几个仍在伏地悲泣的女人抬头一看,头盔和宝剑不见了,一下子呆在那儿。一个女人尖叫一声“虎儿”,晕厥于地。   另一个女人拔腿就朝门外追去,边追边喊:“虎儿,虎儿,你快回来!”   虎儿手拿宝剑早已跑到大门处,刚好撞在已经下车、正向大门走来的魏惠王身上。朱威眼明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将虎儿揽腰抱住。看到他身上带血的宝剑和头盔,魏惠王面色发白,额头上沁出汗珠。   看清是虎儿,朱威急道:“虎儿,你怎么了?”   虎儿挣扎道:“朱伯父,你别拦我,我要去杀齐人,替先父报仇!”   “先父?”朱威震惊,“你父亲他——”   虎儿泣道:“朱伯父,先父他——他在煮枣——”   魏惠王定下神来,以袖拭汗道:“朱爱卿,这是谁家的孩子?”   朱威已从虎儿的话里明白发生什么了,泪水流出:“回禀陛下,是龙老将军的孙子。老将军的爱子龙泰是左军先锋,当是在煮枣为国捐躯了。”   魏惠王掉下泪来,上前拉过虎儿:“孩子,来,跟寡人寻你爷爷去。”   魏惠王、朱威跟着虎儿来到后院的演武场上,看到草地上插着一支丈八长枪,枪下,白发苍苍的龙贾席坐于地,双目紧闭。   朱威上前一步:“龙将军,您看谁来了?”   龙贾依旧一动未动。   “龙将军,是陛下,陛下看您来了。”   龙贾依旧闭着眼睛,好半晌,两行泪水流出,缓缓说道:“朱司徒,莫开玩笑了,老朽只想静一会儿。”   “龙将军,”朱威声音哽咽,“朱威——朱威哪能在这个时候开玩笑呀?您睁眼看看,陛下真的看您来了。”   “陛下不会来的。”龙贾缓缓摇头,“龙贾老了。”   朱威又要说话,魏惠王摆手止住,在龙贾对面盘腿坐下:“龙将军,魏罃愧对您了。”   龙贾打个愣怔,睁开一双老眼,看到果是陛下,跪地叩道:“陛下——”   魏惠王起身,扶起他:“老将军免礼。”   龙贾哽咽起来:“陛下——陛下,真的是陛下——”   魏惠王以袖拭泪:“老将军,令郎为国捐躯,过在寡人呐!”   龙贾泣不成声:“陛下——”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一路上细听朱爱卿之言,寡人始知河西真相。八万精兵,几百里河山,寡人的多年心血,竟在数日之间毁于不肖子之手,寡人却不自知,听信不肖子之言,迁怨于老将军。龙老将军,寡人……当有今日之辱啊!”   “有陛下此言,龙贾九死无憾矣。老臣有一言,早想讲给陛下。”   “寡人今日来,就是想听听老将军的声音。”   “魏为四战之地,四邻皆强,不可轻动刀兵啊,陛下。老臣守疆多年,只明白一个事实:魏之敌,不在齐人,不在赵人,更不在韩人,只在秦人!”   “惠相国也是这么讲的。寡人听取相国之言,亲赴徐州,本欲结好田因齐,共抗秦人,不想却又自取其辱。田因齐兴兵犯境,寡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呐!”   “纵使抗齐,也不可使安国君为将。”   “唉,”魏惠王叹道,“事已至此,不说他了。老将军,前方战事,如何是好?”   龙贾朗声道:“老臣不才,愿替陛下分忧!”   “老将军,如果寡人所记不错的话,您该年届花甲了吧。”   “老臣刚满花甲之年。”   “寡人本该让你颐养天年才是,可——”   话音未落,家宰领着一名军尉急急走进。   “报,边关火急军情!”军尉双手呈上三份急报。   魏惠王逐个拆看,拆一个,扔一个,神色大变。   朱威从地上拾起急报,匆匆一看,对龙贾道:“秦兵夜袭函谷,函谷失守,阴晋守军回救,在潼关遭到伏击,阴晋随之失陷,阴晋守军八千、函谷守军五千悉数以身殉国。南线,韩军两万犯舞阳,北线,赵军三万犯朝歌,守军皆在苦力支撑。龙将军,我们当真是四面皆战了。”   “这正是龙贾担心之事。”龙贾应道,“陛下——”   魏惠王望着他:“老将军请讲。”   “还能征集多少兵马?”   魏惠王将目光移向朱威:“朱爱卿?”   朱威迟疑一下:“最多四万。”   “陛下,”龙贾转向惠王,“将这四万交予老臣吧!”   魏惠王点点头,正襟危坐:“龙贾听旨!”   龙贾翻身叩拜:“老臣在!”   “封龙贾为大将军,总司全国兵马!免公子卬大将军职衔,押送大梁问罪!”   “老臣领旨!”   受命于危难之中,龙贾当即点齐四万兵马,分作三路,一万增援崤关,一万增援朝歌,五千增援舞阳,自带一万五千赶赴平丘。同时,魏惠王使毗人亲至平丘,将公子卬载入囚车,解回大梁。   龙贾与张猛合兵一处,依地势扎下营寨,任凭齐兵每日叫阵,只守不出。   田忌原本只带五万人马,经此几战,亦折兵近万。因是仓促征伐,后勤供应捉襟见肘,渐显不支。田忌正自着急,齐威王加派援军三万,大量辎重随之而来。   田忌得到后援,发起猛攻。龙贾左抵右挡,终是不敌,魏军全线溃退。龙贾跃马挺枪,亲自断后,却被齐人截断归路,团团围住。   到处都是冲杀声。龙贾左冲右刺,连挑数敌,身上多处负伤,情势万分危机。就在龙贾欲拔剑自刎时,西南方向杀声震天,张猛等骁将冒死冲入,救出龙贾,杀出一条血路,绝尘而去。   这场大战,双方人马尽皆拼命,杀得昏天黑地。   庞涓兀自立在附近山头上,望着龙贾等人拍马而逃,齐兵在后紧追不舍的狼狈场景,微微摇头,叹道:“唉,龙老将军,你是真的老了!”   张猛引众保护龙贾退至黄池,在济水南岸稳住阵脚,使快马向大梁禀报战况。   御书房里,魏惠王目光呆滞地凝视前线战报,良久,抬头扫向惠施、朱威、陈轸和太子申,不无哀伤地长叹一声:“唉,诸位爱卿,难道寡人真的已经走到山穷水尽、割地求和这一步了吗?”   几人面面相觑。   陈轸见皆无声音,跨前一步奏道:“陛下,微臣访到一个异人,说有奇策破敌。”   “快,”魏惠王急道,“宣他觐见!”   陈轸击掌,毗人领着一个巫士走进,在惠王面前叩道:“草民叩见陛下。”   魏惠王上下打量他几眼:“听说上仙有破敌良策,可否说来?”   “启奏陛下,”巫士缓缓说道,“魏国开挖鸿沟,截断龙脉,戾气上冲于天,触犯战星,战星降罪,魏国故而屡战屡败。”   朱威震怒,正欲发作,却见惠施微闭两眼,面上一无表情。   朱威强自忍住,看向惠王,见惠王非但没有怒容,反而听进去了,连连点头道:“嗯,上仙所言有理。大魏武卒数十年来所向披靡,可自开挖鸿沟以来,真还是屡战屡败呢。请问上仙,可有破解之法?”   “草民有一方,或可破解此厄。”   “上仙请讲。”   “出战前夕,陛下只要用黑山羊之血祭旗,将可使大魏武卒重获神力,扭转战局。”   “朱爱卿,”魏惠王喜不自禁,转望朱威,“速找黑山羊来!”   “回禀陛下,”朱威锁起双眉,奏道,“中原之地,山羊皆是白色,微臣不曾听说黑山羊。”   “岂有此理!”魏惠王断然说道,“传旨,张榜天下,无论何人,有晋献黑山羊者,悬赏百金!”   一只羊即赏百金,听得朱威瞠目结舌。   “陛下——”惠施慢慢睁眼。   “相国请讲。”   “陛下既能悬赏百金于羊,何不再赏几金于人呢?”   “惠爱卿所言甚是。”魏惠王再下旨意,“再加一榜,无论何人,凡能击退来犯之敌者,寡人不问出身,册封大将军,食邑万户!”   陈轸与巫士回到府中,刚刚落座,就见一辆马车在府前停下,戚光风尘仆仆地走进府中。   陈轸急迎出来,劈头责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回禀主公,”戚光伏地叩道,“两国交战,齐人盘查甚紧,小人绕道韩国,方才脱身。”   “查出因由了吗?”   “查出了,就是那个姓庞的。是他拦下齐王车驾,不知嘀咕些什么,齐王就此变卦了。”   “庞涓那厮——”陈轸眉头紧皱,“人呢?”   “齐王封他上卿,却被他婉言谢绝。赐他百金,他也坚辞不受。”   “什么?”陈轸大是震惊,“谢绝上卿之位,不受百金之赐!此人有何本领,竟然如此逞能?”   “小人打探过了。过去三年,庞涓在云梦山拜到一个异人为师,想是学到一些本领。”   “异人?什么异人?”   “小人不知。”   “云梦山?”陈轸喃喃重复一声,转对巫士,“上仙可知此山居何异人?”   巫士略想一下,抬头道:“莫非是鬼谷子?”   “鬼谷子?”陈轸怔了,“在下未曾听说。上仙可知此人?”   “略有所闻,”巫士微微点头,“多年前曾听家师讲起,说此人已经得道,本领了得。”略顿一顿,有些纳闷,“据家师所讲,鬼谷子不问世事,向不授徒,怎又突然收徒了呢?”   看来情势远比预料的严重。陈轸变了脸色,看向戚光:“那厮不在齐国做官,也不受齐王百金,必是寻仇来了。戚光——”   “小人在。”   “速去安排,多派人手盘查那厮,府中更要昼夜巡防!”   “主公放心,”戚光咬牙道,“只要此人敢到大梁,小人定叫他身首异处!”   大梁闹市区,两张榜文一左一右悬于告示墙上,一张是求羊的,一张是求贤的。羊赏百金,贤封大将军。榜文两侧,各有四名卫士持戟而立,观榜者人头攒动。   人群里,商人打扮、头戴毡帽的庞涓挤到榜前,细读榜文,暗吃一惊,自语道:“先生临别赠言‘遇羊而荣’,这羊真就来了!嗯,既有此语,我且不忙揭榜,再候一时,看有黑山羊否?”   正在此时,戚光领着几个凶徒匆匆走来。快要走到时,戚光喊住众人,嘀咕几句,众人分头挤进人群,挨个验看。   庞涓斜眼看到,嘴角现出一丝冷笑。   告示墙前,众人挤挤攘攘,大呼小叫,七嘴八舌:   “俺不识字,听说这里悬赏百金,陛下要的是啥金贵物件?”   “黑山羊,你家有吗?”   “黑山羊?千里马才值五十金,一只羊如何能值百金?”   “喂,这位大哥,你再看看,白山羊要不?我有五十只白山羊!”   “榜上写的是黑山羊,若要白山羊,还用张榜吗?”   众人哄笑起来。   旁边一个白须老人听得明白,径上前去揭下羊榜。众人雀跃起来,看守羊榜的四名卫士立即上前拿住老人。   一卫士道:“老丈,你家可有黑山羊?”   “瞧你说的!”老人白他一眼,“要是没有羊,我老汉哪敢揭这王榜?我那头黑山羊是老羊前年生的,村人都说黑羊不吉利,拉到街上也没人要,过年时,老汉本想杀它,却也害怕冲撞灾星,就放了它,一直养到现在。陛下若要,你们随老汉拿去就是。”   四个卫士大喜,押着老人去取黑山羊。   望着远去的卫士和老人,庞涓自语:“看来,该我撕榜了。”   庞涓走上前去,正要去扯另一张榜文,其中一个见过庞涓的打手大叫一声:“快,他在这儿!”   几个凶徒闻声赶来,散成扇形围向庞涓。   众人大惊,纷纷躲开。   庞涓早已今非昔比,何能将这几个瘪三放在眼里,竟是瞧也不瞧他们,径自走向榜文。为首一人举剑猛冲上来,眼看就要刺中庞涓,庞涓闪电般抽出宝剑,身子一闪,一道白光过去,那人不及叫喊,已是身首异处。其他凶徒见状,返身欲走,庞涓早赶上去,刷刷两剑,又有二人倒在地上。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看守榜文的四名卫士看得呆了,正自发愣,庞涓已是飞身榜前,伸手一扯,将那榜文揭到手中。   众卫士回过神来,持戟围拢过来。庞涓将剑“啪”的一声掷于地上。四卫士一拥而上,将庞涓拿住,簇拥他走向王宫。在场的戚光目瞪口呆,哪里还敢近前,看到众人走远,他才如梦初醒,撒丫子朝府中跑去。   众卫士将庞涓押到王宫,牵羊的老人也赶到了。早有人报知朝廷,魏惠王听到两榜均有人揭,大喜过望,当即传召二人进殿。众卫士押着庞涓二人走进殿中,陈轸见是庞涓,心头一凛。庞涓扫一眼陈轸,又看一眼老汉手中所牵的黑山羊,嘴角现出一丝冷笑。   庞涓二人走到殿前,叩道:“草民叩见陛下。”   魏惠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那只黑山羊上,乐不可支地连连点头:“呵呵呵,果然是只黑山羊!来人,赏老丈百金!”   老丈叩道:“草民叩谢陛下隆恩。草民孤老一人,常居山野,要百金无用,请陛下收回。”   老丈拒领百金,倒让惠王大吃一惊:“老丈不必客气,寡人悬赏在先,怎能言而无信呢?”   老丈再叩:“陛下出言必行,草民已心领了。陛下定要赏赐,草民愿将赏金转赠前方杀敌勇士。”   “好好好,”魏惠王大是感动,连声赞道,“寡人代前方将士谢老丈捐赠!御史大夫!”   御史跨前奏道:“微臣在。”   “将老丈的忠君爱国义举载入史册,晓谕全国臣民!”   “微臣遵旨!”   老丈又叩:“陛下,草民告退。”   魏惠王站起身子,朝老丈拱手揖道:“魏罃恭送老丈。”   御史示意,两名卫士引老丈及黑山羊徐徐退出。   既有黑山羊,又有好臣民,魏惠王心情甭提有多高兴,面带微笑地转向庞涓:“请问贤士尊姓大名,家居何地?”   “回禀陛下,”庞涓叩道,“草民姓庞名涓,安邑人氏。”   “好好好,”魏惠王愈发开心了,“庞子原是寡人子民,真是天助我大魏。众寇犯境,齐师猖獗,寡人张榜求聘退敌贤才。庞子自揭榜文,必有退敌良谋,寡人洗耳恭听!”   “回禀陛下,莫说是击退齐师,纵使陛下要扫平天下,庞涓也视若寻常之事。”   庞涓的托大言辞,即使魏惠王也是一怔:“哦?”   陈轸迫不及待地出列奏道:“陛下,微臣有奏!”   “爱卿请讲。”   “此人是奸细,陛下万不可轻信!”   “哦?”魏惠王倒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向庞涓,而后转向陈轸。   “微臣查明,正是此人向齐王出谋划策,才使齐王改变初衷、羞辱陛下的。”   魏惠王大是震惊:“真有此事?”   “千真万确,陛下!”陈轸得了话语权,侃侃说道,“此人原为安邑无赖,为人凶狠,三年前杀死陛下曾经召见过的渔人和樵人,抢走陛下犒赏的三十金,不意被微臣护院发现,他又杀死微臣护院,逃之夭夭。数月之后,此人潜回微臣府中,再次图谋不轨,被微臣拿住送官,不料他从刑狱逃走,不知去向。微臣奉诏出使临淄,返回途中,亲眼见他潜往齐境。徐州相王时,齐王态度大变,微臣起疑,使人赶赴临淄,方才查明真相,正是此人当街拦下齐王车辇,被齐王带至宫廷,密谋多时。齐王封他为上卿,被他谢绝。齐王后又赏他百金,他也不受。此后数日,此人一直待在齐王宫中,与齐王朝夕相处。齐王态度大变,必是受到此人蛊惑!”   陈轸一口气讲出这些,莫说是魏惠王,即使朱威、惠施等朝臣,也是惊得呆了,无数道目光如看奇人般射向庞涓。   “大胆狂徒!”魏惠王拍案喝道,“难怪寡人在徐州受辱!来人,拿下逆贼!”   众卫士上前拿住庞涓,不由分说,将他五花大绑。   因有鬼谷子的偈语“遇羊而荣”,又有鬼谷里的三年历练,庞涓非但未显惊惶之状,反倒仰天长笑数声。   “逆贼,”倒是魏惠王怔了,“你已死到临头,因何发笑?”   “庞涓在笑魏国。”庞涓朗声应道,“朝无能臣,国无良将,小人当道,贤臣塞言,四面受敌,存亡系于一线。庞涓前来相助,却遭杀身之祸。如此国家,岂不可笑?”   “大胆狂徒,”陈轸厉声喝道,“杀人越狱当是死罪;卖魏求荣、里通外敌,当是灭门;咆哮朝廷,嘲笑陛下,当诛九族!”转向魏惠王,拱手,“微臣奏请陛下,速将此贼推出午门,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准奏!”魏惠王摆手,“将逆贼庞涓推出午门,凌迟处死!”   庞涓又出一声长笑,高声叫道:“魏国上昏下昧,何能不亡啊!”   魏惠王愈加震怒,大声喝道:“将此贼快推出去!”   众卫士推动庞涓,眼看就要走出殿门,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慢!”   卫士停步。   惠施出列,徐徐奏道:“陛下,微臣有奏!”   魏惠王余怒未消:“说吧!”   “陛下张榜求贤,庞涓揭榜应征,合情合理。如果陛下就此杀之,只怕天下士人闻之心寒呐!”   “这——”魏惠王语塞了。   “陛下,按照大魏刑律,庞涓是否有罪,应由司徒府三堂会审,方能定夺。莫说是个揭榜士子,纵使苍头百姓,生死大事,凌迟酷刑,也不可据一面之词匆忙定之。”   惠施所言有理有据,不急不慌,众臣无不点头称是。   “陛下,”陈轸急了,“庞涓集数罪于一身,实为十恶不赦之徒,依律当斩。如果放他,就是姑息养奸啊!”   “请问陈上卿,”惠施突然转向陈轸,一反往日温恭之色,义正词严,“如果庞涓卖魏求荣,何以放着齐国的上卿之位不做?上卿出使齐国,得百金尚且欣然受之,庞涓身为普通士子,却视百金如粪土,又作何解?齐军屡战屡胜,魏军屡战屡败,庞涓如果真心卖魏,为何不去顺势助齐,反来逆势揭榜退敌呢?”   陈轸面红耳赤:“你——”   “陈上卿,”惠施一字一顿,不依不饶,“国家有难,我等身为朝廷重臣,应替陛下分忧,万不可嫉贤妒能,混淆视听,误国害民呐!”   惠施犀利的言辞如重锤一般一字一字敲打下来,陈轸只觉得骨头缝里一阵冰凉,当下叩拜于地,泣道:“陛下,微臣——微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啊!”   魏惠王似也看出中有蹊跷,摆手道:“陈轸,你退下吧!”   陈轸再拜,泣道:“微臣告退。”   看到陈轸退出殿门,魏惠王转向庞涓:“为庞子松绑!”   卫士松绑。   庞涓走上殿前,叩拜于地:“庞涓谢陛下不杀之恩!”   “庞子受惊了。”魏惠王放缓语气,“大敌当前,庞子有何退敌良策,可否言于寡人呢?”   庞涓环视朝堂:“陛下可否屏退左右。”   “诸位爱卿,退朝!”   众臣退朝。   魏惠王转对惠施、朱威:“惠爱卿、朱爱卿留步。”引三人径至御花园附近的御书房中。   惠王坐定,庞涓扑地跪下,叩道:“草民庞涓叩见陛下!”   “庞子请起。”魏惠王微微摆手,“此处再无外人了,惠相国、朱爱卿是寡人的左膀右臂,庞子有话,但讲无妨。”   “谢陛下。”   庞涓起身,朝惠施深深一揖:“庞涓谢过相国大人。”   惠施还过一礼,问道:“请问庞子,你与上卿可有过节?”   “回大人的话,”庞涓应道,“先父原是周室缝人,三年前,陈轸请先父为陛下缝制王服,先父以为不合礼制,坚拒不做,陈轸遂将先父囚于私牢,庞涓去救先父,不想中他埋伏,死战得脱。在外浪迹数月之后,庞涓再次潜回,欲救先父,陈轸以先父生命要挟,将涓擒住,然后又不守诺言,杀死先父,将涓送入大狱。庞涓无奈,只好越狱潜逃,进山拜师学艺——”   庞涓一席话,听得魏惠王目瞪口呆,许久,方才缓过神来:“难怪陈轸欲置庞子于死地,原有这个因由!”   “启奏陛下,”朱威见时机已到,拱手奏道,“微臣也已查实,眠香楼灭门一案,实系陈轸所为,后又栽赃嫁祸于公孙衍,逼迫公孙衍逃至秦国。”   魏惠王怒从心起,将拳头重重砸在几上,咬牙喝道:“陈轸逆贼,寡人待他不薄,他却屡害寡人,罪不容赦!朱爱卿,立即捉拿陈轸一家,押入死牢,抄没全部资财!”   朱威领了旨意,安排抓捕陈轸去了。   魏惠王转向庞涓,深揖一礼道:“寡人受奸人蒙蔽,差点误杀忠良,请庞子宽恕。”   庞涓泣拜道:“陛下查办奸贼,为庞涓洗雪杀父之仇,便是庞涓再生父母。自今日始,庞涓之躯永远属于陛下。只要陛下一声旨意,庞涓纵使扑汤蹈火,在所不惜!”   魏惠王起身,亲手扶起他:“庞子有此忠心,寡人幸甚!魏国今已危在旦夕,庞子可有良谋?”   “危在旦夕?”庞涓重复一句,略顿一顿,做惊讶状,“陛下何说此话?”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轻轻摇头,“庞子也都看到了,齐从东方来,秦从西方来,赵从北方来,韩从南方来,魏国四面皆战,寡人既无可战之卒,更无御军之将,岂不是危在旦夕呀?”   “陛下过虑了。”庞涓拱手道,“就眼前局势来说,魏国非但没有危在旦夕,反而是适逢良机,可喜可贺呢!”   庞涓此言一出,即使惠施,心中也是一震,两眼直直地望向庞涓。   魏惠王更被庞涓弄蒙了,急道:“什么?寡人适逢良机,可喜可贺?”   “正是。”庞涓微微颔首,“昔年文侯之时,西有强秦,南有蛮楚,北有悍赵,东有劲齐,四邻觊觎,形势一如今日般岌岌可危。然而,文侯振臂一呼,乐羊举枪而天下惊,吴起挺戟而诸侯惧,大魏历世三代,开疆拓土,东征西战,成就数十年霸业,天下莫不唯命是从。”   庞涓重提先君的赫赫功业,魏惠王听得心情激动,转而想到眼前的处境,却又禁不住黯然神伤,摇头叹道:“唉,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眼下强敌犯境,寡人——”连连摇头,说不下去了。   庞涓朗声道:“陛下,在草民眼中,并无强敌。”   魏惠王抬头望着庞涓,口中不由自主地“哦”出一声,两眼不无疑惑地望向坐在左前侧的惠施。惠施眼睛微闭,似乎没有看到他的疑惑,也没有听见庞涓在说什么。   庞涓端起摆放在几前的一杯茶水,轻啜一口,抬头望着惠王,侃侃说道:“在草民眼中,陛下所说的强敌,不过是一堆行尸走肉,不堪一击耳。”   魏惠王听见庞涓言语愈加托大,心中也愈加疑惑,再次“哦”出一声,身子朝后微微一仰,眼睛也如惠施一样微微闭上。   庞涓并不急于说话,端起茶杯,再次轻啜一口,细细品过,缓缓放下茶杯:“请陛下屏气息神,听草民一言。”   魏惠王的眼皮抬也不抬:“说吧。”   “草民以为,”庞涓侃侃说道,“眼下四邻犯境,却无一处可惧。赵、韩与魏同为三晋,唇亡齿寒之理,他们不会不知。此番出兵,无非是逼迫陛下放弃王号,断无灭魏之念;秦人旨在打通东出之路,今得函谷、阴晋,于愿已足,不会再有大举。唯齐公不识时务,欺魏无人,视我为案上肥腻,欲一口吞之。陛下只需击溃田忌,其余三国必不战自退。”   “庞子所言甚是,可——”魏惠王抬眼望向庞涓,“如何击溃田忌,正是寡人所愁之事。”   “草民敢问陛下,是想活擒田忌呢,还是要了他的脑袋?”   魏惠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庞涓:“庞子——”   “陛下,”庞涓神态郑重,“草民在等您的旨意呢?”   “这——当然是活擒了!”   “陛下若是信得过草民,草民定在一月之内将他绑缚殿前,听凭陛下处置!”   魏惠王目瞪口呆,抬眼望望庞涓,又望望惠施。   惠施睁开眼睛,望向庞涓:“敢问庞子师从何人?”   “回禀相国,”庞涓朗声应道,“庞涓越狱之后,前往云梦山修习兵法,得鬼谷先生亲传。”   惠施震惊:“可是云梦山中的鬼谷子?”   “此人正是恩师。”   “陛下,”惠施转对惠王,“据微臣所知,云梦山鬼谷子堪称天下第一奇人,文韬武略无所不通,庞子能够拜他为师,必有大成。适才所说,或非戏言。”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数声,“田因齐虚上卿之位,未得庞子。寡人得之,实乃魏之大幸。请问庞子,若破齐人,你需多少兵马?”   “三万足矣!”   “这……”魏惠王惊道,“齐有大军七万,田忌更是名冠列国,庞子你——”   “军无戏言!”   “好吧!大梁尚有守城精兵三万,寡人全部予你!”   庞涓起身,三拜之后,缓缓说道:“草民谢陛下隆恩。只是——”   “庞子有何要求,但说就是。”   “大梁守军尚需守护陛下安全,草民不敢擅用。”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不瞒庞子,除此之外,寡人实在无兵可调了。”   “龙将军那里不是尚有雄兵数万吗?”   魏惠王连连摇头:“龙将军处只有不到四万人马,且连战皆败,士气低落,不堪大用了。”   庞涓微微一笑,拱手道:“草民恳请陛下,暂将龙将军麾下兵马调拨三万,交予草民即可。”   “你是说——”魏惠王震惊,“就用龙将军的败兵?”   “在草民眼中,并无败兵。”   “好。”魏惠王略一思索,对毗人道,“拟旨,封庞子为龙将军帐前御敌先锋,准允统兵三万。破敌之后,另行封赏。”   陈轸匆匆回到府中,戚光已迎上来,正欲禀报庞涓之事,却听陈轸急急吩咐:“快,取几箱金子来!”   戚光见主公一脸惧色,已知出事,再无多言,急急走进金库,使人抬出几箱金银珠宝,套上两辆驷马轺车,放好垫脚凳,轻声问道:“主公欲去何处?”   陈轸跳上车子:“先去韩国,快走!”   戚光略想一下,跳上装金子的轺车,转对候在一边护送的丁三道:“主公出使韩国,我也得去。家中之事,托付于你了。”   丁三应道:“戚爷放心。”   戚光拉紧缰绳,扬鞭喝叫一声,驾车直奔南门而去。   二人走后不到半个时辰,白虎引兵飞驰而来,将上卿府四面围定,破门而入。丁三急带家丁赶来,见到这个阵势,惊道:“白少爷?”   白虎喝道:“拿下!”   众兵丁不由分说,一拥而上,拿住丁三和众家丁。丁三一边挣扎,一边大叫:“反了!反了!你们睁眼看看,这儿可是上卿府,你们还想活命吗?”   白虎冷笑一声:“拿的就是上卿,搜,一个也不许放过!”   众兵丁答应一声,四下扑去。不一刻儿,上卿府中所有人员尽被押送过来。   一个军尉禀道:“报,府中人丁全部在此,不见陈轸、戚光!”   白虎走到丁三跟前:“陈轸何在?”   丁三硬着脖子,死也不说。白虎盯他一眼,转问一个家丁,家丁两腿打战,结巴道:“半个时——时辰前出门去了。”   白虎厉声问道:“哪儿去了?”   “说是出——出使韩国。”   白虎对军尉道:“快,莫要让他跑了!”   “下官遵命!”军尉说完,引十几骑急朝南门驰去。   白虎对着仍旧站在原地的众军卒道:“愣什么?抄家!”   众军卒齐应一声,再次四下扑去。   陈轸、戚光驰出南门,行不过数里,来到一个十字路口,陈轸眼珠儿一转:“我想起一事,这要去趟邯郸。你带上这些珠宝,过韩境前往洛阳,在那里寻个客栈住下,我办完事情即去洛阳寻你。”   戚光点头。   陈轸跳上后面一辆车子,驱车向东驰去。   陈轸走后不到半个时辰,身后就有马蹄声传来,戚光回头一看,但见烟尘滚滚,十几骑急追而来。戚光脸色陡变,驱车狂奔。奔不过数里,司徒府的军尉已率众骑赶上,将戚光团团围住,拿下之后押回大梁。   白虎回禀朱威,司徒府出具关文,四处缉拿陈轸。   济水宛如一条宽大的银带,在黄池北侧打了个大弯,向东南流去。济水两岸,魏军沿南侧,齐军沿北侧,各呈一字儿排开。   齐军阵前,先锋赵冲引领数千甲士擂鼓叫阵。魏军辕门前面,一面写着“大将军龙”的大旗在辕门外面随风飘动。大旗下面,一个巨大的藏青色免战牌高高挂起,魏军副将张猛两眼冷漠,手中的长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排将士全副武装,手持弓弩,全神贯注地望着河水对岸的齐军。   向晚时分,张猛望见齐军收兵,正欲回营,一行数骑疾驰而来,在辕门前勒住马头。张猛认出其中一人是毗人,急叫开门。不一会儿,毗人领着庞涓等走进辕门,直奔中军大帐。   帐中,身负重伤的龙贾躺在榻上,几名军医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清洗伤口,敷药煎汤。龙贾脸色蜡黄,额上汗水流淌,似在强忍创口上的剧痛。   张猛走进,在龙贾跟前轻道:“龙将军,陛下使内宰看望您来了。”   说话间,毗人已进帐中。   龙贾挣扎一下,尝试坐起,毗人急步上前,按住他道:“龙将军,快快躺下。”   龙贾躺下来,喘口气道:“龙贾有负陛下重——重托,愧对陛——陛下。”   毗人安抚他道:“老将军,陛下特叫在下看望将军。”   龙贾泪水流出:“唉,老了,龙贾老了。龙贾对不住陛下啊!”   “龙将军尽管养伤,”毗人从袖中摸出诏书和调兵虎符,“陛下已委派先锋一名前来相助,这是诏书和虎符,陛下要将军暂将帐前兵马调拨三万交予先锋庞涓,由庞将军先驱破齐。”   龙贾心头一怔,含泪道:“末将领旨。庞先锋——人呢?”   “就在帐外。”   龙贾喘息一下,对张猛道:“请——请先锋将军进——进帐。”   张猛朝帐外叫道:“大将军有请御敌先锋进帐!”   一身戎装的庞涓走进帐中,在榻前叩道:“末将庞涓叩见大将军!”   龙贾轻喘几下:“庞——庞将军,免——免礼。”   庞涓依旧跪在地上:“末将谢大将军厚爱。”   龙贾转对张猛:“张将军,你介绍一下两军情势。”   张猛应过,转对庞涓道:“庞将军,田忌大军七万,沿济水北岸下寨。我军连败数阵,士气大挫。眼下虽是汛期,但这一带河床甚宽,水流平缓,深不过胸,齐兵可涉水而过。眼下情势——”   庞涓截住话头:“张将军不必多说,眼前情势,在下已知道了。”   张猛一怔,眼望龙贾。   龙贾眉头微皱,喘着气道:“张将军,点兵三万,交予庞将军。”   张猛迟疑一下:“回禀将军,除去伤残,我能战之士,已经不足三万了。”   龙贾轻叹一声,微闭双眼:“既然如此,就全部交予庞将军吧。”   “末将遵命!”   庞涓朝龙贾再拜道:“末将谢龙将军信任!龙将军安心养伤,庞涓誓于旬日之内,将齐将田忌绑缚马下,请大将军发落!”   听闻此话,龙贾睁开眼睛,凝视庞涓半晌,缓缓说道:“庞将军,老朽累了。”   “大将军静心养伤!庞涓告辞!”庞涓再拜后,缓步退出。   望着他的背影,龙贾缓缓摇头,轻叹一声:“唉,若是公孙衍说出此话,老朽或可相信。”   先锋帐外,军乐声中,两名军卒将一面写有“先锋庞”的藏青色大旗徐徐升起。   见旗子完全升起,庞涓转对候于一侧的参军道:“在旗下搭个祭坛。”   参军答应一声,安排军卒在旗杆下面搭起简易祭坛,庞涓使人牵来那只准备献祭的黑山羊,将它拴在祭坛下面。   看到黑羊拴好,庞涓略一思索,迈步走进三军副将张猛的营帐,单膝跪地,朗声禀道:“禀报将军,末将准备就绪,可以点卯了!”   张猛点头,传令诸将至先锋帐前点卯。不一会儿,三军诸将纷纷赶到先锋帐前,不无狐疑地走进帐中。   副将张猛坐于主位,庞涓作陪。一阵鼓响之后,张猛拿过花名册逐一点将,点毕,朗声说道:“诸位将军,传大将军令!”   诸将“刷”的一声立定,而后单膝跪地。   张猛朗声说道:“大将军令,自今日起,三军将士悉听御敌先锋庞涓调遣,违令者斩!”   众将皆吃一惊,纷纷将目光投向庞涓。   庞涓站起身子,朝诸将连连拱手:“御敌先锋庞涓见过诸位将军。”   众将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望向张猛,无人理睬庞涓。庞涓正自尴尬,张猛缓缓离开主位,走至众将前面,在首位站下,单膝跪地:“末将张猛叩见先锋将军,请将军发令!”   众将见状,只好齐声说道:“末将叩见先锋将军,请将军发令!”   庞涓走过来,亲手扶起张猛,又将诸将一一扶起,朝众人深鞠一躬,朗声说道:“庞涓谢诸位将军抬爱!”   众将皆道:“请先锋将军发令!”   庞涓朗声说道:“先锋庞涓求问诸位将军一句回话。”   众将异口同声道:“请将军发问!”   庞涓一脸严肃:“诸位将军,想打胜仗吗?”   几年来,魏军几乎是每战必败,三军诸将无不憋着一肚子火,哪个不想打胜仗?但打胜打败不是想与不想之事,在诸将看来,庞涓此问简直可笑,因而谁也没有开口。   见无人开口,庞涓又问一声:“诸位将军难道不想打胜仗吗?”   又是一阵沉默。   场面正自尴尬,中间一位青年将领冷冷说道:“回先锋将军的话,这里没有人愿打败仗。”   “好!”庞涓看他一眼,朗声说道,“既然无人愿打败仗,自今日开始,庞涓定与诸位只打胜仗!”   此话简直就是将牛皮吹上了天,众人再次缄默。有顷,右军主将冷笑一声,揶揄道:“先锋将军,如果能够只打胜仗,大家做梦也会笑醒的。”   听闻此言,诸将纷纷扭头接耳,言语表情不无嘲弄。   庞涓斜他一眼,缓缓说道:“庞涓以苍天的名义保证,诸位一定会在梦中笑醒。”   右军主将再次揶揄:“末将敢问一句,先锋将军拿什么保证?”   庞涓抬起手来,指指自己的脑袋:“就拿这个。”   众将见他押上脑袋,谁也不再说话。   庞涓略略一顿,缓缓说道:“诸位将军,你们也许早就听说了,不久前,陛下在大梁张悬王榜,招募破敌之人。在下不才,斗胆揭榜,蒙陛下恩宠,授予先锋职衔,授命破敌。”指下自己脑袋,“诸位将军,在下自揭下王榜之时起,也就押上这个了。”   王榜之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众将自然知晓。揭下王榜而不能破敌,即使战不死疆场,未来结局也只能是一个,这个众将也是心知肚明。   见众将再无他话,庞涓轻轻咳嗽一声,接着说道:“诸位将军定想知道,在下本是一介草民,何德何才,竟敢冒死去揭王榜?”   这也正是众将极想知道的,因而无不瞪大眼睛望着庞涓。   “不瞒诸位,”庞涓扫视他们一眼,侃侃言道,“一个月前,在下路过宿胥口,感觉困乏,就在树下小酣。刚刚躺下,似睡非睡之际,在下突然看到一人从天而降,正自惊异,那人径直飘落于在下跟前,端坐于地,缓缓说道,‘庞涓,听说你一向敬服本将,今日见到本将,还不叩拜?’在下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在下平生最最崇拜的吴起将军,当即叩拜于地。吴起将军又道,‘庞涓,魏国有难,魏王不日将在大梁张榜求募破敌贤才。本将受上天之命,晓谕你去大梁揭榜,辅佐魏王陛下,重振大魏雄风。’在下叩道,‘吴起将军,晚辈无德无才,如何敢去揭榜?’吴起将军道,‘庞涓勿忧,本将授你一书,保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吴起将军说完,从袖中摸出一书,抛予在下。在下接过一看,竟是一本宝书,当下大喜,叩头再拜。在下叩毕,抬头再看,吴起将军已飘然远去。在下还有许多话欲问将军,见他飞升,心中一急,脱口大喊,谁料这一喊,竟自醒了。在下原以为是梦,回头一看,怀中真还多了一册竹简。诸位将军请看。”从袖中摸出一卷竹简,啪地摆在几案上。   众将听得出神,又见庞涓拿出一书,无不瞪大眼睛望那竹简。庞涓将竹简细细摊开,卷首赫然写着《吴子兵法》四字。   庞涓将竹简全部展开,再缓缓合上:“诸位将军,吴起将军晚年确曾著有兵书一部,秘不示人。临难之际,将军担心此书为奸人所得,含泪将其焚毁,因而世人不知。今魏国有难,吴起将军特将此书传授于涓,要在下辅佐陛下,重建霸业。”   宿胥口有一棵吴起树,魏人无不知晓。庞涓又将这个故事讲得有鼻子有眼,且又甩出一本宝书,众将无不信以为真。   最先发言的青年将军由衷叹道:“唉,庞将军,这些年来我们每战必败,打得窝囊啊!只要将军能领末将打上一次胜仗,末将纵使身碎万段,死亦无憾!”   众将齐声附和。   “诸位将军,”庞涓抱拳说道,“回营之后,你们可以转告每一位勇士,就说从今日开始,大魏铁军必将战无不胜,因为吴起将军的在天之灵正在护佑我们!”   众将齐道:“末将誓死跟随将军,振我大魏雄威!”   庞涓举手誓道:“庞涓愿与众将生死与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众将齐声起誓:“我等愿意跟从将军,生死与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庞涓扫视众将一圈,不无威严地朗声说道:“诸位将军,在下已修战书一封,三日之后,与田忌河滩斗阵!”   听到庞涓又要斗阵,众将面面相觑。   左军主将迟疑一下,跨前禀道:“启禀先锋将军,田忌精通阵法,前大将军与他几番斗阵,不曾赢过一场。龙大将军所摆之阵,也被田忌找到破绽。庞将军又要与他斗阵,岂不正中下怀?”   “诸位放心!”庞涓猛一挥拳,“吴起将军亲授在下奇阵,专擒田忌!诸将听令!”   听到吴起将军亲授奇阵,众将多少有些振奋,跨前一步:“末将听令!”   庞涓不无威严地扫视诸将一眼,朗声说道:“帐外祭旗!”   “什么,你说庞将军向田忌约下战书,主动挑战?”龙贾一急,挣扎着就要坐起,张猛忙伸两手将他扶住。   “龙将军,”张猛按着龙贾重新躺下,“您——您不能动啊!”   龙贾喘息几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张猛。   张猛迟疑一下,接着说道:“庞将军不仅向田忌下达战书,且还约他三日之后在河滩斗阵。”   听到斗阵二字,龙贾不禁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喃喃道:“唉,又是一个公子卬啊!”   张猛亦叹一声,不再做声。   又过一时,龙贾睁开眼睛,望向张猛:“知道他欲布何阵吗?”   张猛摇头:“点卯之后,庞将军拿出一本《吴子兵法》,说是吴起将军托梦于他,要他揭榜退敌。然后就——就带众将到帐外以黑山羊祭旗。祭完旗,他什么也没有说,只让众将回营听令。”   龙贾惊道:“三日后就要斗阵,他——他难道什么也不准备?”   张猛点头道:“眼下尚看不出。”   龙贾沉思有顷,吩咐道:“庞将军若有举动,速来报我。”   “末将交代过了。”   话音刚落,中军参将急走进来,禀道:“报,庞将军传令了!”   张猛急问:“所传何令?”   “传令司粮草的李将军,将军粮倒在库中,腾空一万个麻袋,等候调用。”   “什么?”张猛惊道,“他要把粮食倒在地上?”   “正是。”中军参将接道,“不仅如此,庞将军还要征用二十车干石灰、一千柄木锨、一万条丝纱——”   张猛不解地望着龙贾,自语道:“二十车干石灰粉、一千柄木锨、一万条丝纱——”转头望向参将,“还有何令?”   “庞将军还……”参将迟疑一下,“还要一千桶屎溺。”   “什么,一千桶屎溺?”张猛彻底蒙了,愣有多时,抬头再问,“他还要什么?”   参将摇头。   “大将军,”张猛转头望向龙贾,“他——他要这些玩意儿,有何用意?”   龙贾闭上眼睛,陷入沉思,有顷,抬眼望向参军:“诸位将军呢?”   “回禀大将军,众将得令后甚是惶惑,是否遵从,皆要末将请示大将军。”   “告诉诸将,”龙贾缓缓说道,“三军既已交予庞将军,就应听从庞将军调遣!”   张猛急道:“龙将军——”   龙贾再次闭上眼睛:“去吧。”   张猛转对参将:“传令诸将,一切听从庞将军调遣!”   “末将得令!”参将应毕,转身退出。   看到参将走远,张猛一脸惑然地望着龙贾:“龙将军,庞将军他——”   “嗯,”龙贾若有所思,“如此部署倒是怪异,难道庞将军另有奇谋?”略顿一下,轻轻摇头,“以三万疲败之卒挑战田忌七万大军,纵有奇谋,也是凶险。张将军——”   “末将在。”   “速将庞将军用兵之法密奏陛下,让陛下加固大梁城防,以防不测。另外,你可预留三千弓弩手,设伏于黄池北门外面的槐树林中,万一庞将军兵败,掩护其入城。”   张猛应允一声,急步走出帐外。   前方密奏传至宫中,魏惠王匆匆阅过,啪一声掷于几上,大叫一声:“竖子误我!”   惠施一怔,赶忙拣起战报,逐行看去。   呆坐一时,魏惠王不无沉重地摇摇头,颓然叹道:“唉,什么黑山羊?什么鬼谷子高徒?天亡寡人啊,惠爱卿!”   惠施已将战报仔细看毕,急叩于地,轻声奏道:“陛下——”   惠王不由分说,摆手打断他:“惠爱卿,不必说了。”朝外大叫,“来人!”   毗人急至:“老奴在。”   惠王一字一顿,字字铿锵:“到库房取寡人的战袍来!”   毗人不无惊疑地望着惠王,两眼发直。   “愣个什么!”惠王瞪他一眼,吼道,“还不快去?”   毗人打个哆嗦,正欲退出,惠王又道:“还有——”   毗人止住步子。   “擂鼓鸣钟,诏告大魏臣民,不分男女老幼,悉数上城!寡人纵使血染甲衣,也要与田因齐决一死战!”   第五章野心勃勃,庞将军一战成名   济水向东流至黄池西南约三十里的唐邑时,拐向北偏东,到黄池西北约十里处再次东拐,正东流向煮枣,河床也于此处变阔,宽约数里。水浅流缓,若是不下暴雨,河水不过齐腰深,即使在中心河道,也至多漫过头顶。   这样的河水适于涉渡,齐将田忌看中的正是这一点。齐军士兵在堤下两侧的滩地上构筑营寨,搭建帐篷,并在堤顶挖出一长溜灶台。一到开饭时间,屡屡炊烟袅袅升起,连绵十数里,颇为壮观。   齐军连战皆捷,眼看就将兵临大梁,齐威王甚为兴奋,特使太子辟疆前往劳军。辟疆一行押送辎重赶至济水,田忌闻讯,接应十里,迎入中军大帐。二人在帐中叙话不及半个时辰,辟疆就急不可待地视察军营,观赏济水。   赤日炎炎,甲盔闪闪。看到殿下前来,三军将士无不挺枪持戟,威风凛凛地站在阳光下面,一眼望去,甚是严整。辟疆一身戎装,与大将军田忌并肩而行。二人沿河查看一遍,缓步登上搭建在堤顶的瞭望高台。   登上台顶,放眼望去,堤上堤下净是齐军营寨,密密麻麻,错落有致。稍远处的河道上,沙滩片片,水草簇簇,间或有白鹭在水边飞落。对岸河滩上却空空荡荡,既无一兵一卒,也不见任何营寨和壁垒。再往上是河堤,堤上除了成片的荆棘之外,再就是连绵不断的槐林。   辟疆望了一阵,指着空荡荡的滩头:“田将军,对岸怎么无人防守?”   田忌笑笑,指着远处的河堤:“殿下,请看那儿。”   顺着田忌的手指,辟疆果然望到树林中隐约现出魏国武卒构筑的防御阵势,堤顶似乎还有一排排的机械连弩,咂舌道:“嗯,龙将军果是老辣,若不是将军提醒,辟疆真还看不出来呢!”   “殿下不必自谦。魏军连遭败绩,不敢用强,就将兵力隐于暗处,使我难知虚实。殿下刚至此处,自然不知这些情势。”   “大将军知己知彼,胜券在握了。请问大将军,何时可与魏军交战?”   田忌指着河水:“微臣使人探过,中心河漕虽只宽约数丈,河水却能漫过头顶,千军万马若是同时抢渡,水流激荡,必然上涨。兵士中有许多不会游水,纵使会游水的,因有甲衣、兵器在身,怕也撑持不住。”   辟疆沉吟一下,抬头说道:“若是长耗下去,莫说别的,单是粮草,只怕也拖不起。”   “殿下勿忧。”田忌把握十足,“微臣夜观天象,近日魏境并无雨水。眼下酷热难当,暑旱已久,河水一日浅过一日,旬日来水位已降尺许。若是不出微臣所料,不出五日,水位必会再降尺许。那时渡河,莫说龙贾重伤在身,纵使他身强体健,微臣也必擒他于马下。”   “嗯,”辟疆点头道,“如此甚好!魏武卒骁勇善战,所向披靡,此番若不是魏王失德于天下,秦、赵、韩三国围攻,父王也不会与魏交恶。田将军,此阵胜负非同小可,父王因此夜不成寐啊!”   “微臣请殿下转奏陛下,就说旬日之内,微臣必破魏阵,直驱大梁,三月之内,即押魏罃凯旋回朝,由陛下问罪!”   辟疆正欲说话,忽见对面堤上飞下一骑,直冲河边,当下扭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人。   田忌与众将也都看到了,目光齐射过去。来骑驰近,众人看清是魏军传令军尉。快马冲到河边,在水边稍作犹豫,策马涉入河水。众人正自惊疑,来人已至河心。眼见河水漫至马头,军尉陡然勒住马头,朝岸上大叫:“齐将看好,大魏先锋庞将军特下战书!”取出长弓,搭上响箭,“嗖”一声射出。   响箭在一阵呼哨声中落至岸边。早有兵士拣起响箭,交予闻讯赶至的军尉。军尉不及细看,飞也似的直奔高台,大声禀道:“报,魏军先锋战书!”   魏军连遭败绩仍敢下书挑战,且又恰在太子殿下劳军之际,田忌心头咯噔一沉,眼角扫向站在一侧的参将。参将稳步下台,从那军尉手中取过响箭,回到台上,双手呈予田忌。   田忌接过响箭,拔出箭矢上的响哨,从中取出一团丝帛,果是战书,上写“田忌大将军亲启”,展开一看,上面写道:   〖传闻大将军百战不殆,名冠列国,在下既惊且叹。在下所惊者,似大将军这般庸才,如何也能名冠列国?在下所叹者,大将军百战不殆之说,今日将要终结于济水岸边!为此一惊一叹,在下奉劝大将军,若是三日之内罢兵回齐,纳表请罪,大将军不仅可保一世英名,清清济水也可免于血污;大将军若是一意孤行,定要决出高下,在下当于三日之后以雄师三万设阵恭候!大将军只要识出吾阵,在下即刻俯首请降;大将军若是不识,在下有言在先,大将军有何闪失,休怪在下冒犯!何去何从,请大将军自裁,在下恭候回书!   大魏三军先锋庞涓恭呈〗   田忌阅完,脸色由白而青,由青而紫,拳头握得格格作响。   辟疆不无惊异地望着他道:“田将军?”   田忌随手将战书递予辟疆。   辟疆看过,心头一震:“庞涓?此人怎成魏军先锋了呢?”转向田忌,苦笑一声,“看来,这一次田将军遇到对手了。”   “对手?”田忌冷笑一声,拳头捏得格格直响,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田忌的对手尚未生出呢!”略顿一顿,“哼,先锋也配下战书!殿下看好,三日之后,微臣一定踏破敌阵,将姓庞这厮活擒过来,碎尸万段!”   辟疆却似没有听见,两眼依旧落在庞涓的战书上,半是自语,半是征询:“奇怪,此人谢绝父王恩赐的上卿之位和百金重赏,却在此处充当小小先锋,究竟是何用意?”   田忌却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转对身边参将:“回复庞涓,凭他摆出什么阵势,三日之后,叫他伸长脖子守于阵前,恭候本将前去斩首!”   “末将得令!”   黄池城中,在靠近西北侧的一处大宅院里,数百名受伤武卒或躺或坐,十几名随军疾医一刻不停地实施救助,间杂其中的是上百名志愿护理的女人和苍头。两个收尸的苍头守在门口,只要疾医判定哪位兵士死亡,他们就会即刻启动,将亡者抬出院子。   这是一个充满疼痛与哀伤的场所,但没有人喊疼,也听不到呻吟。大魏武卒个个都是血性汉子,何况还有女人在场。   几人匆匆走进院子,打头的是三军先锋庞涓,跟在其后的是中军参将和随身护卫。   看到将军到来,满院竟是无人响应,似乎他们是一群不速之客。庞涓知道,魏军屡战屡败,将士心中颇多怨气,尤其是这些因将军无能而有伤在身的兵士。   中军参将急了,跨前一步,大声叫道:“诸位将士,陛下钦点的三军先锋庞涓将军看望大家来了!”   听到“陛下钦点”四字,众伤员的表情更加冷漠,有人歪头重重地“呸”出一声,将脸转到另一边。只有旁近一个正在为伤者诊治的疾医起身见礼,被庞涓摆手止住。   庞涓没有像其他将军那样恼羞成怒,更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盛气或震怒,而是神色静穆,面容和蔼,眼神里充满关怀。他没说一句话,只将可亲的目光挨个扫过所有伤员,而后迈步在伤员之间的过道里缓缓行走。   庞涓的沉静和关切的目光开始收到效果,众人的目光向他射来,就连那名别过脸去的兵士也转过头来,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庞涓看到一旁有个老年女人坐在地上,怀抱一个一动不动的兵士,折身向她走去。几个年轻女人跪在老年女人身边,个个表情哀伤,双目紧闭,口中喃喃祷告,显然是在为这名行将远去的兵士送别。   庞涓走到跟前,悄无声息地走到近旁,面对兵士,跪在几个女人后面,紧闭两眼,口中念念有词,为他祈祷。参将及随身护卫互望一眼,相跟着跪下。   抱着兵士的老年女人眼中流出眼泪,在死者耳边喃喃说道:“孩子,你睁眼看看,先锋大将军为你送行来了。”   女人连叫几声,那名兵士却似没有听见,依旧一动不动。一名疾医急走过来,拿手指在兵士鼻孔处探拭一下,见他早已气绝,忙从袖中摸出一块白布罩在脸上。随后,疾医朝后摆一下手,守在门口的两名苍头立即抬着一块门板过来,从女人怀中抱起兵士,轻轻放到门板上。庞涓缓缓起身,朝门板上的兵士连鞠三躬,目送他被一步一步地抬出院子。   庞涓转过身来,迈腿再沿通道走去。又走十数步,庞涓看到近旁有疾医正在为兵士挤脓,随即走到跟前。兵士的右腿受伤起脓,脓包鼓得跟个白馒头似的。庞涓站在一边,看着疾医一下接一下地朝外挤脓,乳黄色的脓水被一点点挤出,滴进地上的陶盆里。兵士牙关紧咬,两眼紧闭,额头汗出,似在强忍钻心的剧痛。过有一刻钟,两个脓包已被挤瘪,疾医望着伤口,似乎在想如何才能将余脓弄出。   庞涓二话不说,当即弯下腰去,扎好架势,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对准伤口用力吸吮。传说昔日吴起吮疽吸脓,众人无缘亲见。这日庞涓为亡卒跪祷,为伤卒吸脓,却是在场人人所见的不争之实。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所有的心都激动了,所有的眼睛都湿热了。被他吮吸的士兵更是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庞涓吸一口,将脓水吐到盆中,再吸一口,又吐到盆中。如是再三,直到伤口里再无脓水,庞涓这才住口。早有人送上清水,庞涓连喝几口漱过,在兵士的肩上轻拍两下,呵呵笑出两声,半开玩笑地说出了来到此地的第一句话:“小伙子,你这脓水又腥又臭,味道可不咋的!”   兵士顾不上伤口剧痛,一翻身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庞将军——”   庞涓将他拉起,扶他躺好,板起面孔呵斥道:“瞧你这点出息!大丈夫活在世上,只流血,不流泪!”言讫,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大营。   齐军大帐里,田忌独对几案,闭目凝思。   十几年来,田忌南征北战,威震泗上,扬名列国,击败过楚将昭阳、赵相奉阳君和韩相申不害,唯独未与大魏武卒交手。田忌一心想与号称天下第一铁军的大魏武卒对阵,君上却是处处避让,一直未给他机会。三年前魏惠侯称王伐卫,田忌奉命援卫,本是一次交手良机,君上竟又让他按兵不动,结果将首败武卒的机会拱手让予秦人。好在上天有眼,齐、魏两国在徐州相王时闹翻,威王怒而伐魏,总算让他一偿夙愿。入魏之后,田忌大显神威,三败公子卬,重挫龙贾,使不可一世的大魏武卒在短短的一月之内成为残兵败将。眼下魏人已无还手之力,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田忌都是胜券在握,只需一声令下,七万大军就可踏过济水,直捣大梁。   然而,田忌用兵,向以稳健著称。常言道,哀兵莫逼,穷寇勿追。田忌既想一举全歼龙贾,又想使自己的损失降至最小,这才迟迟没有下令渡河。在田忌眼中,对岸龙贾的三万武卒不过是只煮熟的鸭子,早吃晚吃都是一样,这也是田忌并不着急的原因。   龙贾重伤在身,魏军已成哀兵。对于魏人来说,为今之计,上上之策是弃守济水、黄池,死保大梁,谁想魏人非但不退,反来下书挑战,且又约他河滩斗阵,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庞涓。知敌莫过于知将。对公子卬、龙贾、张猛诸人,田忌早已成竹在胸,但对这个横空而出的庞涓,除去在临淄听到的此人翻手云覆手雨之类的传闻,他一无所知。   大战前夕不知对手,是用兵大忌。田忌越想心思越多,忽地起身,快步走到大帐一侧,两道目光如炬般射向军用沙盘。   沙盘是随军谋士及参将等人依据附近的地形地势临时堆起来的。田忌一眼望去,济水两岸的山丘地势赫然在目,显要地段还插满竹签,竹签上标着驻守此处的双方兵种、数量及将官姓名。涉过济水,不足十里就是黄池,黄池离大梁也就两百余里,如果没有阻碍,急行军数日可到。   田忌盯住沙盘沉思良久,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无论这个名叫庞涓的先锋有何能耐,若以三万溃败之师挑战七万乘胜铁军,且所能依赖的不过是一条完全可以涉渡的济水,听起来像是一桩笑谈。   但与公子卬之类浮夸之徒迥然不同的是,田忌永远都是田忌。即使对此近乎笑谈之事,田忌也不敢大意。他知道,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什么可能性都会发生。情势已呈一面倒,魏军却敢主动挑战,不是主将发疯,就是内藏阴谋。   想到阴谋二字,田忌猛然打个寒噤,嘴角上浮出的那丝冷笑也悄然隐去,代之以两道渐皱渐紧的浓眉。   对,一定藏有阴谋。魏军屡战屡败,余众不足四万,除去伤残,能战之士至多三万。庞涓只是魏人先锋,却敢在战书上宣称,他将以三万雄师摆阵迎敌。这个细节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魏王增兵三万,要么是主将龙贾愿将三军移交庞涓。   想到此处,田忌心中一动,大声叫道:“来人!”   参将闻声走进:“末将在!”   “再派细作易装渡河,一探庞涓底细,二探魏王是否增援黄池。”   “末将得令!”   参将正欲出帐,田忌又道:“还有,将堤上高台加高三丈,再竖一根吊杆。”   参将再应一声,退出大帐。   庞涓望过伤兵,又选重要地段巡查一遍,正欲回帐,副将张猛使人传道:“庞将军,大将军有请!”   庞涓急跟来人驰至龙贾军帐,跪于榻前:“先锋庞涓参见大将军!”   龙贾的伤情显然加重了,只见他喘息一阵,手捂胸口,艰难地点点头:“庞将军,免——免礼。”眼珠转向张猛,“张猛。”   “末将在!”   “取大将军印来。”   张猛取来大将军印,捧在怀中,眼望龙贾。龙贾接过大印,又从枕下摸出虎符,一并捧在手中,眼望庞涓:“庞将军,请接符、印!”   以虎符调兵是列国惯例。虎符分为两半,一半授予将军,一半由国君亲自掌管。国君调兵时,就遣特使奉符至兵营与将军核对,两片虎符只有合而为一,将军才许发兵。因而,虎符是将军权力的象征。至于将军金印,则是管束并差遣部下的主要凭证。虎符对上,金印对下,无论是谁,只要拥有符印,就可统帅三军。龙贾将符印全部交给庞涓,就等于将大将军的权限完全转让了。   这是庞涓始料未及的,毕竟自己刚至军营,寸功还未建呢。愣怔有顷,庞涓顿首拜道:“龙老将军,末将……这……此事万万不可!”   伤处又是一阵剧痛,龙贾强自忍住,捧着符印,艰难地说:“庞将军跪亡吸疽,老朽弗……弗如。陛下慧眼识才,三军再得良将,老朽死……死亦瞑……瞑目了!”   庞涓迟疑道:“龙将军——”   龙贾的呼吸越发艰难,似已使尽全身力气:“国家已到存……存亡关头,庞将军不可推辞,老朽这就上……上奏陛……陛下,举……举荐庞将军统……统领三……三……”   “军”字没有说完,龙贾陡然一阵痉挛,虎符、大印滑落榻上。   张猛大惊,急跨一步扶住:“龙老将军!龙老将军——”   龙贾再也没有应答。庞涓以手拭鼻,知道老将军已经去了,大放悲声:“龙将军——”   天地默哀,长角悲鸣。   三军将领得知龙将军仙去,纷纷赶赴大帐。张猛当众宣布龙将军遗命,将大将军的符印双手呈送庞涓。   庞涓略略一想,再次推辞,众将跪求。鉴于大敌当前,庞涓允诺暂代大将军职,但将印、符坚决交由副将张猛保管,仍以先锋名义将龙贾为国捐躯的前后经过表奏魏王,言语甚恭。   众将看在眼里,对庞涓愈加敬服。   与此同时,张猛也以三军副将名义将龙贾的遗嘱及庞涓跪亡吸疽之事快马另奏。翌日午时,魏惠王诏书紧急驰到,正式任命庞涓为大将军,统率三军。   庞涓拜过诏书,从张猛手中接过符印,移居中军大帐,将“大将军龙”的旗号撤下,换为“大将军庞”,传令诸将帐前听令。   庞涓跪亡吸疽之事早在军营里不胫而走,庞涓的“只流血,不流泪”六字更令大魏武卒血脉贲张,纷纷手拿血书,赤膊赶至各自将军帐前请战。三军诸将接令后,手提捆捆血书走进大帐,见到庞涓,二话不说,“刷”地齐齐跪地,各将血书举过头顶。   庞涓走到众将跟前,将血书一一收起,供在几案上,然后将众将逐个拉起,朗声说道:“庞涓感谢诸位,感谢三军将士!自今日始,庞涓愿与诸位一道,卧同榻,食同席,行不骑乘,战不旋踵!”   庞涓的话音刚落,张猛走至众将跟前,在上首站定,跨前一步道:“末将张猛求战,请大将军下令!”   众将各自跨前一步,齐声叫道:“末将求战,请大将军下令!”   庞涓知道时机成熟,遂将目光逐一扫过所有将军,声如洪钟:“诸位将军!”   众将齐吼:“末将在!”   庞涓再扫众将一眼:“秦齐韩赵四国犯我,数万将士为国捐躯,齐寇虎视眈眈,陛下忧心如焚,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保家卫国,击败敌寇!”   众将再吼:“我等誓死追随大将军,保家卫国,击败齐寇!”   “好!”庞涓大声说道,“七万齐寇就在济水对岸。兑现诸位诺言的时刻近在眼前。诸将听令!”   众将热血沸腾,再爆吼声:“末将在!”   庞涓将目光再次扫过诸位,缓缓落在中间一位将军身上:“李将军,本将要你准备的物什,齐备了吗?”   李将军跨前一步,大声禀道:“回将军的话,一万只麻袋悉数腾出,如何处置,请将军下令!”   “好!”庞涓拿出一支令箭,“你领军士两千,将所有麻袋运往唐邑,于唐邑上游狭隘处装沙截流。大后日卯时,望见下游白雾升腾,烽烟冒起,即决坝放水。泄密者死!”   李将军朗声说道:“末将得令!”接起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眼睛刚望过来,李将军左侧的另外一将就已跨前一步:“报,末将已备石灰二十车、木锨一千柄,如何处置,请将军下令!”   庞涓从几案上再拿一支令箭:“你带军士一千,将石灰研成细粉,各持木锨一柄,于大后日卯时前往河堤后面的槐林埋伏,泄密者死!”   那将应喏一声,接过令箭转身走出。   庞涓的目光落到左边一将身上:“冯将军!”   冯将军应声跨出:“末将在!”   “你带军士一百,扮作苍头,在唐邑下游十里处再拦济水!”   冯将军似是不解地望着庞涓:“再拦河水?”   “是的,再拦济水!”庞涓亦递给他一支令箭,“招募附近百姓,就说要在那儿拦水灌田。可敲锣打鼓,场面越热闹越好!”   冯将军想有一时,似是豁然开朗,大声回道:“末将得令!”接过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目光缓缓地转向站在最边上的偏将范梢:“范将军!”   范梢急忙跨前一步:“末……末将在!”   “你的物什可备齐了?”   范梢略略迟疑一下,红了脸道:“回……回……回将军的话,末将已……已备屎……屎溺千桶,如……如何处……处置,请将军下……下……”   范梢原本结巴,接的这个任务更是让他抬不起头来,因而结巴得越发可爱。众将欲笑不能,欲忍不住,怪相纷呈。范梢憋得面孔通红,只好将头埋低。   庞涓咳嗽一声,拿起一支令箭递给他:“很好!范将军,你带勇士一千,各持瓢勺,将粪桶的桶口封好,也于大后日卯时伏于河堤外侧的荆棘丛中,等待号令!”   范梢大急,抬头叫道:“将……将军,末……末将恳……恳请将军收……收回成命,末将宁……宁愿上……上阵杀……杀敌,不……不想撒……撒这臭……臭……”   范梢臭不出来,众将再也忍不住,齐声哄笑起来。   庞涓亦笑出声,望着范梢:“范将军,你若不干,一桩大功就是别人的了。”   范梢一下子怔了,瞪大两眼望着庞涓:“什……什……什么大功?”   “活擒田忌!”   范梢又惊又喜:“末……末……末将得……得令!”急急拾起令箭,乐不可支地转身出帐。   看到范梢走远,庞涓扫视余将一眼,朗声说道:“诸位将军!”   众将齐声吼道:“末将在!”   庞涓从几案前面缓缓站起:“各带本部人马,明日辰时,随本将前往河堤后面摆兵演阵,以号旗为令,旗进人进,旗退人退,违令者斩!”   众将齐道:“末将得令!”   济水北岸,外出探听虚实的细作陆续有人返回。田忌详细问过,得知魏惠王悬赏招贤、庞涓揭榜应聘并被魏惠王封为三军先锋等事,同时得知,魏惠王虽拜庞涓为先锋,却未拨给他一兵一卒,庞涓是只身赶赴黄池的。   田忌摆手让细作退出,思忖有顷,对辟疆道:“殿下,依微臣推测,魏王此举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眼下尚不信任庞涓。”   太子辟疆未及说话,参军再领一个细作进来,很快证实了田忌的猜测:“报,大梁及附近城邑从昨日开始,已经进入守备状态,所有城门关闭,闲杂人等不准出入。魏王身穿战袍,亲自上城巡视。”   细作退出之后,辟疆抬头望着田忌,目光中充满狐疑:“这……魏王若是不信任庞涓,庞涓何来三万大军?”   田忌微微一笑:“回殿下的话,这个微臣也想过了。微臣以为,必是龙贾身负重伤,临危授命,将三军大权临时交予庞涓。”   辟疆眉头仍皱:“此战关系魏国存亡,龙将军久经沙场,岂肯将三军轻托他人?”   田忌应道:“龙贾伤重,根本无力指挥三军。大战在即,军中不可没有主将,而魏军之中,龙贾一时真也找不出合适将才,托给庞涓也是该的。”略顿一顿,“再说,庞涓是魏王钦命先锋,万一战败,龙贾也有托词。”   “是的,”辟疆微微点头,“大将军所言合乎常理,辟疆认同。既然如此,大将军可有因应之策?”   田忌正欲回话,一阵马蹄声响,又一细作回来,进帐禀道:“报,魏军大将军龙贾已于昨日不治而终,魏王任命庞涓为大将军。”   田忌一惊,看一眼辟疆,摆手道:“知道了!”   细作刚刚退下,负责监测河水的军尉急奔过来,进帐禀道:“报,济水急退尺许!”   济水于一日之内急退尺许,显然是个反常。   田忌眉头急皱,对辟疆道:“走,看看去!”   众人赶至河边,果见水位退下许多,标杆上的水位标志整整下降一尺,等于过去旬日的下降总和。   田忌抬头望天,并无一丝儿云,一轮日头火辣辣地当头照着。   辟疆转向测水的军尉:“多久未下雨了?”   “回殿下的话,一个多月。”   时值三伏,月余滴水未下,河水陡降也是可能的。辟疆点点头,抬头望向田忌,却见田忌眉头紧皱,两眼直直地盯着河水,甚是诧异:“田将军?”   田忌指着河水:“殿下请看,水是浑的。”   辟疆定睛细看,河水果然一片浑浊,不解地问:“这……河水浑与不浑有何蹊跷?”   “回殿下的话,”田忌应道,“河水急退,又陡然犯浑,只有一个解释,有人正在上游筑坝,欲截流淹我。”   “哦?”辟疆大惊,“万一如此,我当如何应对?”   “殿下放心。”田忌冷蔑一笑,“水来土掩,即使魏人筑坝,微臣也有应策。”将头转向跟在身边的参将,“速使人溯水而上,探看是否有人筑坝。”   参将答应一声,急急而去。   不消半日,探马回禀:“报,果有魏人在上游二十里处敲锣击鼓,拦河筑坝。”   田忌详细问过筑坝地点,长出一气道:“都是何人?”   探马应道:“全是苍头。听他们说,田里的庄稼要旱干了,里长要他们在那里筑坝,说要引水灌田。”   “再探!”   探马应声喏,退出帐外。   辟疆凝眉道:“田将军,魏人在这节骨眼上筑坝,无论是否苍头,我们都应提防才是。”   田忌笑道:“殿下放心。如果魏人截流淹我,断不会这样明目张胆,更不会让苍头沾手。再说,即使筑坝淹我,也不能选在那处地方。微臣亲去那里看过,河宽水深,仅凭附近百姓之力,莫说是三五日,纵使旬日也难筑好。我三军渡河不消半日,待他坝成,大军只怕早到大梁了!”   辟疆见他说得在理,点头道:“嗯,如此甚好。有魏人拦住水势,倒好涉渡。”   正说话间,济水对岸人声喧闹,不一会儿,参将禀道:“报,魏军在济水对岸的河堤后面调兵遣将,似在排演阵势!”   田忌最爱观阵,闻报后急至堤顶高台。高台早依田忌吩咐重新搭过,比前几日高出三丈不说,台顶更竖一根两丈高的木杆,杆顶装有滑轮。田忌攀至台顶,坐进吊篮,下面数名兵士拉动绳索,滑轮将吊篮嗖嗖几下吊至杆顶,田忌如同坐在半空里一样。   田忌视力原本就好,这又居高望远,片刻之间,已将对岸情势尽收眼底。河堤后面,但见旌旗招展,无数兵马奔来走去,竟如穿梭一般。田忌看了半个时辰,终于理出一点头绪,断定魏人摆的是雁翔阵。雁翔阵形如呈人字飞翔的大雁,以箭矢、连弩、标枪为主要兵器,适合平原、坡地防御。田忌又看一阵,见对岸阵形并无变化,微微一笑,示意下塔。   第二日,天刚破晓,对岸又闻人喊马嘶。田忌再入吊篮,见对方已改阵势,此番摆出的是弯月阵。顾名思义,弯月阵形如弯月,兵力呈弧形配置,左右对称,中间厚实的月轮利于防守,两边尖尖的月牙利于侧翼进攻。此阵较雁翔阵又进一步,当是攻中有守,守中有攻。田忌又看半个时辰,见对方阵势仍无变化,再次摆手下塔。   回至大帐,辟疆迎出帐外,问道:“庞涓所演何阵?”   田忌应道:“看阵势倒也平常,昨日是雁翔阵,今日改为弯月阵。”   辟疆略懂一些阵势,见田忌报出此等阵名,顿时放下心来,口中却道:“庞涓既敢下书斗阵,想必有些手段,将军还当小心提防才是。”   田忌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行兵布阵非小儿之戏,取的是合力,要的是真功,非三五日所能成就。魏兵连溃数阵,将军麾下建制混乱,缺员过半,若要布阵,唯有拼凑。无论何阵,只要拼凑,就是乌合之众。再说,庞涓初到军营,寸功未建却发号施令,必不服众。将不服众是用兵大忌,如何能成阵势?”   辟疆见田忌说得在理,更为放心,与田忌有说有笑地走进大帐,商讨如何破敌。   翌日晨起,万里无云,河滩上东南风阵阵,使人心爽气清。因有恶战,多数将士一宵未睡,天尚未亮就已披甲执锐,整装聚至河边,摩拳擦掌,准备涉过济水,建立功业。   田忌使人再探济水,报说河水较昨日又浅一尺,最深处仅至肚脐,莫说是人,便是战车,也可疾速驰过。   田忌的眉头稍稍一皱,旋即松开了。如此水势,三军过河不消半个时辰。纵使上游放水,流到此处,也是迟了。三军只要过河,取胜是十拿九稳之事,因而田忌也未考虑使用诸如迂回包抄、偷袭之类奇巧之术,只想硬碰硬地与魏军武卒血战一场,让魏人输个心服。   天虽大亮,但离庞涓约定的破阵时间尚早。田忌略一思索,为稳妥起见,与辟疆一道再次走向堤顶高台。   田忌登上了望塔,如昨日一样坐进吊篮。   晨曦中,田忌远远望去,见魏军早沿济水滩头布好一阵。田忌仔细审看有顷,发现此阵与昨日所摆又有变异,形如一头插翅的猛虎,虎头伸在滩头,虎尾放在堤后,似乎还在微微摆动。   田忌观察有顷,缓缓下塔,辟疆迎上急问:“田将军,魏军所摆何阵?”   “回禀殿下,”田忌应道,“今日改为虎翼阵了。此阵乃上古阵法,传为轩辕帝大战蚩尤时所布,世人知者不多。这厮三日连摆三阵,倒还有些手段。”   “哦?”辟疆惊道,“既是如此,何以破之?”   田忌笑道:“殿下放心,这些都是花架子。微臣既识此阵,自有破解。”转向参军,“传令,三军成龙腾阵,龙口迎虎头,听鼓声涉渡!”   参将答应一声,转身传令。不一会儿,齐国攻阵的四万大军、千乘战车已呈龙腾阵势列于济水滩头。   看到卯时已至,田忌抱拳辞别辟疆道:“微臣先驱破阵,待捉住庞涓,攻占黄池之后,再来迎接殿下!”   辟疆回礼道:“祝大将军马到功成!”   田忌跳上战车,拔出宝剑,朝前一挥,济水北岸立时鼓声大作,四万大军在数里宽的河面上呈龙腾阵涉入水中。一时间,济水河中千军万马,浪花飞溅,气势恢弘。   眼看齐军将要涉至河漕,魏营军阵非但未朝滩头推进,反而由滩头后退三百步。田忌正自纳闷,前番下战书的军尉再次驰至岸边,冲田忌鼓舌叫道:“齐人听好,大将军有令,大魏武卒乃仁义之师,不袭半渡之旅,尔等尽可安心涉渡,待阵成后决战!”   这是对齐人的公然蔑视。   田忌大怒,纵马催车,率先朝对岸冲去。众将看到,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不消一刻工夫,先锋部队就已涉过济水,仍依龙腾阵在滩头列好,龙口直对魏阵的虎头。   魏军再次后退百步,为齐人空出更多的滩头。待齐三军渡毕,阵势列成,双方同时开始击鼓。   一通鼓毕,两军主将依据先礼后兵的惯例,各驱战车驰至阵前,距一箭地停下。   庞涓打一揖道:“在下庞涓见过田大将军!”   田忌抱拳略还一礼,枪尖指向魏军阵势:“庞将军所摆之阵形同儿戏,何敢向本将叫阵?”   庞涓再揖一礼:“庞涓有言在先,大将军只要识出此阵,庞涓即刻束手受缚,听凭大将军处置。”   田忌爆出一声长笑:“庞将军好不知趣!此为虎翼阵,本是齐地小儿之戏,有何难哉!”   听到“虎翼阵”三字,庞涓哈哈大笑,朝后略一摆手,魏军阵中立时旌旗飞舞,阵角迅速移动,两只虎翼消失,虎头缩回,整个是不伦不类,不知是何阵势。   看到新阵已成,庞涓再朝田忌拱手道:“大将军怕是看错了,此阵不叫虎翼阵。因与方才稍有变化,庞涓许大将军观阵一刻。若是大将军能在一刻之内识破本阵,庞涓依旧如约受缚,听凭大将军处置。”   庞涓说完,拨转马头,驱车竟回本阵,在阵前推出一只沙漏,开始计时。田忌怒火上攻,却也发作不得,只好拨马回阵,登上一辆特制的高车,居高临下,审视魏阵,果见此阵十分怪异,依他见识,全然不知。   田忌正在苦心冥想,计时已到。   庞涓驱车冲到阵前,朝田忌抱拳道:“田大将军,一刻已过,可识吾阵否?”   田忌以善阵闻名天下,此时却在两军阵前,当着双方将士之面,连一个无名之辈所布之阵也识不出,顿觉颜面尽失,又羞又急,虽是尴尬,却也不失名将风范,驱车上前,略略抱拳道:“此阵怪异,在下不识,请问庞将军所布何阵?”   庞涓回揖一礼:“此阵乃吴起将军亲自布置,大将军不识,也是自然。”   “吴起将军亲自布置?”田忌一下子怔了,沉思良久,抬头望向庞涓,“庞将军休要骗我。吴起将军已死多年,如何能成此阵?再说,但凡吴起将军所布之阵,在下无所不晓,只不曾见过此阵。”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大将军不知之事,岂只这个?吴起将军梦中授我兵书,传我奇阵,大将军如何能知?”   田忌暗自吃惊,也是好奇心起,略顿一顿,抱拳问道,“请问庞将军,此是何阵?”   庞涓又是一声长笑,笑毕方道:“此阵名曰王八屎溺阵,专以活擒田大将军!”   原来,庞涓真也是个精怪,推知田忌善识阵势,灵机一动,想起在鬼谷中张仪串通苏秦戏弄他时所画的怪图,计上心来,依样摆出。至于屎溺这一灵感,完全出自他在寻找兵书时从树洞里摸到的那堆野猪屎。   这一个王八孵卵的阵图原是张仪的恶作剧,根本就是涂鸦之作,田忌哪里识得?庞涓当场说破阵名,连自己也忍俊不禁,像个顽皮孩子似的狂笑数声,拨马转回本阵。   田忌哪里肯受这般羞辱,脸色紫红,仗剑怒道:“庞涓竖子,你——看本将如何擒你!”转对鼓手,“击鼓!”   鼓声大震,齐军发声喊,势如潮水般掩杀过去。魏军武卒似乎经不住如此冲撞,纷纷退避。数万齐军卷入魏阵,如入无人之境。   田忌昂首挺枪,催动将士奋勇冲杀。数万大军眼看就要冲上河堤,忽见沿堤槐林中升起团团白雾,烽烟冲天。时下东南风正盛,风吹雾动,疾速飘来。见到白雾,正在溃退的魏人急从袖中摸出丝纱罩于头顶,脸朝下伏在地上。齐军正自纳闷,白雾已至,顷刻间就将整个河滩笼罩。田忌猛觉两眼刺疼,方知中计,急令退兵,已是迟了。一时间,兵士揉眼,战马悲鸣,数万大军整个成了盲人瞎马,在滩头乱冲乱撞。   白雾刚刚飘过,魏人鼓声大作,正在溃退的武卒转身杀来。齐兵已无招架之力,不战自乱。千乘战车、数千战马、数万步卒堆挤在宽仅二里许的河滩上,你拥我堵,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   就在此时,又有一阵恶臭随风飘来。齐人尚未明白是何缘由,但见漫天屎溺从天而降,浇得他们一身一脸。这些屎溺均被魏卒搅成糨糊状,又臭又滑腻,一旦粘在手上,连枪也拿捏不稳。许多军士更因视物不清而撞入魏营,或遭斩杀,或缴械投降。   魏军将士却是杀声震天,越战越勇。田忌惊惧交加,顾不得眼睛刺疼,跳下战车夺路而走,未走几步,惨叫一声,跌入一个深坑。   坑中臭气冲天,净是屎溺。田忌长叹一声,举剑欲自戕,却被伏在坑沿的范梢伸钩打落。紧接着,魏军众卒齐伸钩手钩牢甲衣,将田忌拖上坑沿,不由分说,拿绳索绑了个结实。   看到一身屎溺、两眼迷离、被五花大绑起来的田忌,众军士兴高采烈,齐声喊道:“范将军活擒田忌喽!范将军活擒田忌喽!”   听到喊声,齐军越发惊乱,眼睛未受伤害的拼力护着迷眼的急朝济水退却。对岸齐军远远望到形势不利,迅即下水接应。一时间,济水两岸,齐军就如两大群戏水的鸭子一般扑扑通通跳入河中。   见齐兵下水,魏兵非但不追,反而设法将仍在岸上找不到北的散兵赶入河中。因河水不深,齐兵在水中一阵狂奔。逃有一程,看到魏人并不追赶,兵士们也自松弛下来,急不可待地泡入水中,或洗眼睛,或洗屎溺,或洗创伤。一时间,宽宽的水面上人影晃动,清清的河水里满是屎尿和血污。   众将士在水中一边洗涮,一边大骂魏人手段下作,胜之不武。他们或吵或嚷,或骂或咒,谁也没有注意从上游一泻而下的哗哗水声。等到有人看到滚滚扑来的洪峰时,一切都已迟了。在上游三十里处遭到截流两日的济水一朝决坝,势如奔牛,顷刻间就已涨满半槽。可怜数万齐兵再遭此劫,在一丈多深的大水中乱踢乱蹬。不消半炷香辰光,济水下游十几里长的河面上,但见浮尸具具,惨不忍睹。   洪水刚一退下,魏国武卒就急不可待地冲下河滩,涉过济水,全力追击溃敌。众人正在追得起劲,突然听到鸣金声。魏军退回,诸将不解,纷纷纵马驰至庞涓处,大声问道:“我等正欲活擒田辟疆,大将军为何鸣金?”   庞涓笑道:“大魏武卒是仁义之师,怎能赶尽杀绝呢?”   众将却是笑不起来,只将两眼不无疑惑地直视庞涓。   庞涓敛起笑容,对张猛道:“张将军,你领兵五千打扫战场,清点俘获!”转对参军,“传令各部,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偃旗息鼓,兵发朝歌!”   众将瞬间明白鸣金原委,无不振奋,齐声叫道:“末将得令!”   话音落处,三军将士调转马头,风驰电掣般朝宿胥口方向席卷而去。   三日之后,在魏都大梁的王宫正殿里,司徒朱威手捧两份战报,朗声奏道:“启奏陛下,大将军庞涓于黄池大捷,斩首一万一千五百,溺毙两万五千三百,生俘一万三千二百十人,活擒齐将田忌,走齐太子田辟疆,余众仓皇溃逃;朝歌大捷,斩首一万三千六百,俘敌六千一百五十,走赵相奉阳君,余众仓皇溃逃。秦、韩两国犯境之敌,皆闻风惊退!”   朱威刚一奏完,魏惠王就将拳头“咚”的一声猛砸于几案:“好!寡人胸中这口闷气,总算吐出来了。朱爱卿!”   “微臣在!”   “为大将军修筑彰功台,举国庆贺三日,大赦天下!”   “微臣领旨!”   旬日之后,庞涓凯旋,魏惠王效迎三十里,邀庞涓共登王辇,大梁民众夹道迎接,人山人海,直将庞涓簇拥至新近落成的庆功台前。   台前,鼓乐喧天。魏惠王端坐于台,庞涓偕三军众将行至台前,叩道:“末将叩见陛下,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惠王看着威风凛凛的庞涓,不无满意地抬手道:“爱卿平身!”   庞涓朗声道:“谢陛下!”   “大将军听旨!”   “末将在!”   “大将军力挽狂澜,力退强敌,功盖日月,赏黄金五百,锦缎百匹,奴仆五十名!”   “谢陛下隆恩!”   魏惠王审视一眼立功受赏名单:“其余将士,寡人准允大将军所请,转批相府,依军功大小,各有封赏!”   众将军叩首:“谢陛下隆恩!”   魏惠王再次颁旨:“上卿陈轸陷害忠良,草菅人命,其罪当诛。鉴于此贼已畏罪潜逃,为正法纪,准允司徒所奏,诛灭陈轸全家,凌迟其家宰戚光、护院丁三,没收陈轸所有家财,上交国库,府邸转赏大将军庞涓!”   庞涓叩道:“谢陛下隆恩!”   当夜,庞涓来到刑狱,走进那间关押过他和孙宾的死牢,看到戚光、丁三各戴枷锁,色如死灰。   庞涓扫一眼戚光,冷笑一声:“嘿,这不是戚爷吗?”   戚光平素仗着陈轸的势耀武扬威,此时沦入这步境地,知道生路已断。然而,奴才就是奴才,看到庞涓,明知求也无用,戚光仍是两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自打耳光:“庞大将军,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庞涓冷冷地望着他,等他打得累了,这才说道:“再打呀,你是该死!”   戚光急了,向前爬几步,跪在庞涓脚下:“大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大人大量,高抬贵手,饶过小人吧,小人愿为大将军做牛做马,以报再生之恩!”   庞涓阴阳怪气地长叹一声:“唉,真没想到啊,时过境迁,连戚爷也肯跪地求饶,啧啧啧!”转对白虎,“白兄弟,戚爷既然下跪了,庞某就不能不赏面子。凌迟那日,脖颈以上的三百刀不要刮了,留他一个圄囵脑袋,免得祭我阿大时,吓坏他老人家!”   戚光颓然倒地。   庞涓冷笑一声,一脚将他踢到墙角,目光望向丁三:“姓丁的,人家戚爷都下跪了,你为何不跪?”   因有戚光的前例,丁三知道求也无用,干脆充了汉子,硬住脖子叫道:“姓庞的,今日落你手里,丁爷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要杀就杀,何必废话?”   庞涓点点头,冷冷说道:“说出这句话,还算你有种!”转对白虎,“白兄弟,这是一条汉子,骨头硬,皮厚,将戚爷脖颈之上的三百刀转到他身上。三千六百刀外加三百刀,共是三千九百刀。记住,刮完之后再剜心,剜心时,他的心一定要跳,在下要他的心活祭先父!”   田辟疆领着残兵败将溃入齐境,不无狼狈地逃回临淄。   正在进膳的齐威王惊闻噩耗,将一口米饭噎在嗓眼里,憋得满脸紫红。辟疆急前一步,又是捶胸,又是敲背,见威王仍然缓不过气来,急得跪地大哭。   太医闻讯赶来,一阵急救,方使威王缓过气来,顺口吐道:“庞……涓……”   辟疆上前正欲搀扶威王,却被他一把推开。威王顾不上龙体安康,急急走回宫中。相国邹忌、上大夫田婴等几个朝中重臣早已闻讯赶到宫外,站在那儿候旨觐见。   威王果然宣召。几人叩见,威王神色诡秘地望着他们,大半日竟无一言出口。邹忌等无法起身,只得五体投地,两臀朝天,与威王对耗。   门外的光影移动尺许,威王终于长叹一声,颓然说道:“唉,寡人十多年的心血,就这般毁于一旦!”   听到此话,邹忌他们哪里还敢吭声,只将屁股翘得更高,大气也不敢出。   威王摆了摆手:“诸位爱卿,你们……起来吧。”   几人这才谢过恩,惶惶起身,缓步走至各自的几案前坐下,将目光一齐投向威王。   威王环视众臣一眼,再叹一声,缓缓说道:“今日惨败,过在寡人。”   邹忌奏道:“微臣以为,黄池之败,过不在陛下,过在田将军一人。田将军自恃天下名将,小胜数战后骄傲轻敌,方招此辱。”   威王又叹一声:“事已至此,过错在谁都是一样。诸位爱卿——”   众臣齐道:“微臣在!”   “你们议议,为今之计,如何方好?”   众臣面面相觑。   “陛下,”邹忌奏道,“微臣以为,既有开头,就该有个结束。我军虽败,国势却无大伤,仓廪仍然充盈,再征大军十万亦非难事。反观魏国,连年征战,早已油尽灯枯,仅凭庞涓一人之力,终是螳臂当车。依微臣之计,陛下可再发大军,另择良将,与魏一决雌雄!”   “陛下不可!”上大夫田婴急道,“纵观整个过程,庞涓设计精细,用兵奇诡,并在大胜之后,放我溃兵不追,转而长途袭赵,致使奉阳君猝不及防,险些遭擒。庞涓用兵能至此境,断非平庸之辈!”   齐威王长吸一气,重重点头:“爱卿所言甚是。今日观之,庞涓才是世间大宝,田忌不是此人对手。为今之计,爱卿可有良策?”   田婴接道:“回禀陛下,魏军新胜,士气正炽,我军士气一时却难恢复。依微臣之意,我当以退为进,示弱求和,恳请魏王放回田将军及被俘将士。魏王一向托大,陛下若肯示弱,他或会答应。”   齐威王转向辟疆:“上大夫要寡人示弱求人,疆儿意下如何?”   田辟疆应道:“儿臣以为,上大夫言之有理,请父王圣裁!”   齐威王不再说话,闭目有顷,以手按住几案,吃力地站起。内臣急走过去搀上,扶他走向宫殿一侧的偏门。众臣看到,赶忙起身跪下,叩送威王。辟疆注意到,威王一下子老了,每一步都显得沉重。   就在没入偏门时,威王回过头来,两眼望向田婴:“准卿所奏。具体如何,你办去吧。”   田婴叩道:“微臣领旨。”   齐威王诏命齐国上大夫田婴为特派使臣,出使魏国求和。田婴携带数箱金银珠玉和齐国边境十邑的版图、户籍等,马不停蹄地赶往大梁,在驿馆住下,稍事休息后,驱车拜访大将军府。   庞涓已于数日前搬入新府,也就是陈轸的上卿府。在戚光的苦心营造下,内里可谓是极尽奢华,里面亭台楼阁、堂榭厅室、塘池园林、花鸟虫鱼等应有尽有,庞涓要做的不过是将大门外面的上卿府匾额换为“大将军府”而已。   田婴赶到时,庞涓正在宗祠里祭奠亡父。田婴二话不说,当即从门人处讨来麻服穿上,要舍人引他前往宗祠。   祭坛上并排列着三只青铜托盘,左边盘中盛着戚光脑袋,右边盘中放着丁三心脏。两样祭品均是午时行刑时,由庞涓亲手割下来的。唯独中间一盘空无一物。   在田婴走进宗祠时,祠中仍是人影晃动,丧乐声声,祭礼已近尾声。   田婴素衣麻服,在坛前叩拜。   田婴祭拜已毕,庞涓过来与田婴见礼,邀他至几前坐下。田婴望着祭坛,指着中间的空盘:“请问大将军,中间一盘为何空置?”   庞涓应道:“上大夫有所不知,此盘是在下特意留给陈轸那厮的。前番在下忙于战事,被那厮走脱,下次他就没有这么走运了。”   田婴佯装不知,顺口问道:“听闻陈上卿与大将军有隙,看来不是谣传。”   “岂止是有隙?”庞涓咬牙道,“是杀父之仇!仲尼曰,‘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那厮无论跑到天涯海角,在下也必揪他回来,血祭先父!”略顿一顿,似有所悟地望着田婴,“上大夫此来寒舍,不会只为询问这个的吧?”   田婴点头:“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能否借大将军一寸光阴?”   庞涓起身,引田婴走至客厅,分宾主坐下,抱拳说道:“上大夫,此地可否说话?”   田婴亦抱拳还礼道:“在下此来,只有一事,就是祭拜令尊。”朝外击掌。   两名下人抬着一只礼箱走进厅中,摆好后退出。   田婴指着箱子:“些微薄礼,难成敬意,权为令尊置办祭品之用,望将军笑纳。”   庞涓上前打开,见金玉珠玑摆满一箱,遂合上箱盖,微微笑道:“庞涓谢上大夫大礼。”扭头冲身边的下人,“上茶!”   下人上过茶,田婴品一口,放下茶杯,望庞涓轻叹一声:“唉!”   庞涓问道:“上大夫为何叹气?”   田婴又叹一声,方才说道:“方才祭拜令尊时,在下看到中间那只空盘,心中颇多叹喟。”   “上大夫有何叹喟,可否说予在下听听?”   “大将军沉冤多年,今朝得雪,手刃杀父仇人,何其快哉!陈轸虽逃一死,其妻小及戚光、丁三却举族遭屠,何其悲哉!”   庞涓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缓缓说道:“上大夫有话请讲。”   “此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大将军为报父仇,手刃陈轸、戚光一族。今齐有将士数万惨遭屠戕,万千家庭破亡,如果齐人都如大将军般申冤复仇,魏国岂不血流成河了。”   庞涓哈哈笑道:“上大夫此言谬矣!陈轸乃大魏国贼,戚光、丁三之流乃民间恶瘤,庞涓除之,是为国除奸,为民除害,魏国人心无不大快,岂能与疆场死伤相提并论?”   田婴应道:“战死疆场自然另当别论。只是,齐逾万将士已经放下武器,正被将军徒手关押,如果他们有家难回,死于非命——”   “这……”庞涓佯惊道,“上大夫是说,他们的家人也会找我庞涓寻仇?”   “正是。”   庞涓凑前一步:“依上大夫之意,该当如何?”   “田将军等将兵犯境,虽获死罪于魏,却也是奉旨行事,还望大将军念及他们的父母妻小,准予宽赦。这些将士若能苟全性命,必感大将军恩德,传扬大将军仁义美名。”   “上大夫所言甚是!”庞涓思考有顷,重重点头,“上大夫放心,在下保证田将军等日有三餐,夜有席枕,毫发无损。不过,其死罪能否宽赦,实非在下所能决断。上大夫可向陛下恳请,只要陛下宽免,在下亲为田将军置酒送行。”   田婴再揖一礼:“大将军仁厚之心,必有好报。”   庞涓还礼道:“谢上大夫吉言。”   第二日,魏王大朝,宣齐使觐见。   田婴叩见,魏惠王扫他一眼,揶揄道:“上大夫不会是来下战书的吧。”   田婴再叩:“回禀魏王陛下,寡君听信谗言,冒犯陛下神威,甚是追悔,今托微臣朝见陛下,诚心致歉,欲与陛下永修盟好。”   魏惠王仰天大笑数声:“你家寡君诚心道歉,寡人还能说什么呢?不过,寡人甚想知道,你家寡君拿什么表示他的诚心呢?”   “回禀陛下,”田婴应道,“寡君愿将边境十邑献予陛下,求陛下宽赦田忌将军及被俘将士,使他们能够合家团圆,免受骨肉离散之苦。”从袖中摸出边邑十城的版图,“此为十城版图,请陛下验看。”   魏惠王连连摇头:“这十城是你家陛下的心肝宝贝,寡人怎能夺人所爱呢?”   田婴略怔一下:“那……陛下欲求何物?”   “徐州相王时,寡人诚心拥戴田因齐为王,田因齐却不知足,向寡人讨价还价,逼迫寡人舍弃宋国。”   田婴略想一下,叩道:“回禀魏王陛下,临行之时,陛下已吩咐微臣,宋国之事,齐国再不插手,听凭陛下处置。”   “卫国之事呢?”   田婴心头一怔,思忖有顷,咬牙说道:“只要陛下不计前嫌,田婴这就禀明陛下,卫国之事,也听凭陛下。”   “哦?”魏惠王眉头一竖,“这点小事还要奏明田因齐?”   田婴心里一横:“卫国之事,齐国亦听凭大王处置。”   “好!”魏惠王转对朱威,“朱爱卿,拟旨,晓谕卫公,就说他这弹丸之地,不配为公,自贬一爵,易公为侯!还有,让他在三十日之内,将平阳方圆五十里之内的版图献来。我诸多将士在城下殉国,也该有个说法!”   朱威跨前一步:“微臣遵旨!”   “哈哈哈哈,”魏惠王眼望田婴,爆出一声长笑,“好好好,田因齐既然有此诚意,寡人亦当以诚相待,赦免齐国战俘。”转对庞涓,“庞爱卿,田将军可在你处?”   庞涓跨前奏道:“回禀陛下,齐国战俘田忌已在宫外候见。”   “宣他觐见!”   庞涓朗声道:“微臣领旨!”转对外面,“陛下有旨,宣齐国战俘田忌觐见!”   不一会儿,几名兵士将田忌带到殿上。众臣一看,田忌被人强穿一身妇人之装,脂粉涂面不说,口中还被塞了一团女用丝绢,无不大笑。   魏惠王先是诧异,后也大笑不止。   田忌又羞又怒,但被两名粗壮的军士扭住胳膊,丝毫动弹不得,只拿两眼怒视庞涓。庞涓缓缓走到田忌前面,将他口中的丝绢取下,讥笑道:“田大将军,请着此服回去面奏齐王陛下,让他好好看看,这就是他所夸耀的齐国大宝!”   听到此言,魏惠王十分解气,连声说道:“对对对,寡人也请田将军转告田因齐,就说魏罃有言,齐国之宝,魏国一样不缺。送客!”   众军士松开田忌。   田忌羞愤交加,一头撞向廷柱。   田婴眼疾身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将田忌死死抱住,泣道:“田将军——”   田忌跺脚大叫:“放开我,放开我,我……我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庞涓冷笑一声:“哼,田将军,庞涓原还敬你是条汉子,放你回去,是要等你上门寻仇,谁想将军竟是这般无趣,寻死觅活,行娘们儿之事,枉费庞涓一片苦心了!”   闻听此言,田忌气结,跺脚大叫:“庞涓竖子,你……你个卑鄙小人,他日落入我手,看我生啖你肉,活剥你皮!”   “嗯,”庞涓微微点头,“这才像个将军!纵观列国,田将军虽是败将,却也还算庞某对手。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庞涓在此候你十年!”言讫,仰天长笑。   与戚光分开之后,陈轸驱车朝东疾驶。行有数里,陈轸弃掉轺车,卸下辕马,斜刺里朝东北落荒而去。   陈轸快马加鞭,于次日傍黑越过魏界,进入卫境,在楚丘暂避数日,然后扮作卫人,复入魏境,天傍黑时赶到宿胥口,寻了偏静客栈住下。   天刚放亮,陈轸匆匆吃过早点,信步走到街上,正欲打探早班渡船,忽见大道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不一会儿,成队的魏国车骑便如旋风般卷到这里,迎头一面大旗上赫然写着“大将军庞”几个大字。   陈轸大惊失色。庞涓正在黄池与齐人对峙,为何跑至此地?仅此几日,庞涓难道已经取代龙贾,一跃而为大将军了?陈轸惊恐一时,转念又想,依自己几日来的行踪,庞涓只要不是天神,就不会知晓。再说,纵然他是天神,知晓他在这儿,也大可不必为他一人而兴师动众。   这样一想,陈轸心里略觉踏实,返回客栈,只在暗中观看庞涓欲做何事。   不一会儿,庞涓的大队人马已风驰电掣般卷入宿胥口。众兵士四散开去,将整个小镇包围起来,同时四处征调所有船只。   一连数日,陈轸只能与众客商一道,从早至晚躲在客栈里,看着庞涓的大队人马秩序井然地渡过河水,再看着他们押送大量赵人辎重和俘虏凯旋。与此同时,宿胥口也风传起大将军庞涓如何得到吴起将军的庇佑,两战两胜,大败齐人和赵人,俘获齐将田忌诸事。   魏军撤走之后半日,宿胥口重又归于平静,客渡渐渐恢复。陈轸与店家结过账,牵马走向大街,行至街中心的告示墙边,看到许多闲人围在那儿观看。陈轸凑上去,猛然看到墙上新贴一张告示,赫然入目的正是他的画像。看到告示上只他一人,陈轸猜出戚光定是被抓了,额头不禁惊出一层冷汗,庆幸自己棋高一着,未与戚光同行。   陈轸拿袖子擦了把被告示惊出的汗水,纵马驰至渡口,远远看到一班渡船刚好离岸。陈轸大叫停船,船夫听到喊声,调头撑至岸边。陈轸牵马上船,再三谢过船夫。不消半个时辰,渡船已将他载至对岸。   陈轸牵马下船,吁出一口长气,跟着同船的十几人上岸。翻过河堤,前面就是直通朝歌的官道。若去赵都邯郸,这是必由之路。   然而,陈轸并不想去邯郸。他来此处只有一个目的——进云梦山寻访鬼谷先生。陈轸万未料到自己会马失前蹄,在小河沟里翻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至今日,却被一个街头混混搞到如此境地,而他陈轸竟对这个混混一无所知!   陈轸不是轻易服输之人。事到如今,他的对手不再是白圭、朱威和公孙衍,而是这个半路上杀出来的庞涓。他的人生目标也不再是大国相位,而是如何应对这个混混。此来云梦山,就是要顺藤摸瓜,找到庞涓的根脉,点中他的死穴。   陈轸跟在同船人后面又走一程,见前面有条岔道,遂朝一位年长者揖礼道:“请问老丈,云梦山怎么走?”   老丈指着远处的峰峦道:“那儿就是。你沿这条岔道走下去,涉过淇水,就可进山了。”   陈轸谢过,跨马朝淇水方向疾驰而去。   适逢盛夏,山外骄阳似火,鬼谷里却是凉爽宜人。   将近中午时分,玉蝉儿正在草堂里看书,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童子的声音:“蝉儿姐,蝉儿姐!”   玉蝉儿放下书册,缓缓走到门口,见童子已引领陈轸走到草堂前面。陈轸换回一身官服,毕恭毕敬地站在草地上,抬眼望着她。   童子手指陈轸:“蝉儿姐,这位官人欲见先生。”   玉蝉儿站在门栏外面,不冷不热地望着陈轸。   陈轸躬身揖礼:“魏国上卿陈轸见过仙姑。”   数年前作为魏国特使逼聘姬雪那阵儿,陈轸虽在洛阳居住数月,却未见过玉蝉儿,更未料到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漂亮仙姑竟是当年让他逼得家破人亡的大周公主,因而这才自报家门。   玉蝉儿面色一沉,冷冷的目光剑一般逼视过来,既不还礼,更无客套话语,单刀直入道:“上卿大人不在朝中办差,到此深山野林何干?”   陈轸听出玉蝉儿语带讥讽,赶忙浮出一笑,再揖一礼:“回仙姑的话,在下奉魏王陛下之命,特来拜见鬼谷先生。”   听到“魏王陛下”,玉蝉儿更是愠恼,冷冷说道:“上卿来得不巧,先生几日之前云游去了。”   “那……”陈轸一怔,“先生几时回来?”   童子已经听出玉蝉儿的话音,晓得她不待见,顺口接道:“这位官人,先生云游向无定数,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三年五载。官人若要求见先生,就要耐心一些。”   陈轸轻叹一声:“真是不巧。”略顿一下,转向玉蝉儿,“请问仙姑,听说庞将军曾在这儿跟从先生学艺,可有此事?”   玉蝉儿脸色又是一沉:“这里没有庞将军,上卿若无他事,小女子就不陪了。”一个转身跨进门栏,顺手关上房门。   陈轸未曾料到有此冷遇,竟是愣了,不无尴尬地望着童子。   童子劝道:“这位官人,蝉儿姐要你下山,趁天尚早,赶快走吧!”   陈轸回过神来,望着童子:“请问仙童,这位仙姑是何人?”   “是蝉儿姐。”   陈轸再问:“蝉儿姐又是何人?”   童子眉头一挑:“蝉儿姐就是蝉儿姐,你这人真是——”略顿一下,生生吞下后面的“白痴”二字。   陈轸苦笑一声,改口问道:“再问仙童,鬼谷先生既然不在,这条谷中岂不是只有你和你的蝉儿姐了吗?”   “当然不是!”   陈轸要的就是这话,急忙追问:“哦,敢问谷中还有何人?”   “还有我三位师弟!”   听到只是童子的师弟,陈轸多少有些失望,顺口问道,“那……庞将军你可认识?”   “庞将军?”童子怔了一下,“哪一个庞将军?”   “就是庞涓,听说他曾在此地学艺。”   童子呵呵笑过几声,随口说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他。告诉你也无妨,庞涓也是我的师弟,怎么,你要找他?”   陈轸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童子:“什么?庞将军竟是你的师弟?”   童子两眼一睁:“你不相信?”   “这……”陈轸挠头连连,“仙童小小年纪,如何能是庞将军的师兄?”   童子又是呵呵几声:“庞涓不仅是我师弟,且是排在最末的一个。官人还有何事?”   陈轸眼珠儿一转,忙朝童子深揖一礼:“请问仙童,在下能否见识一下仙童的三位师弟?”   童子略想一下,摇头道:“蝉儿姐只要官人下山,不曾要官人见识三位师弟。”   “这……”陈轸眼珠儿又是一转,“是这样,庞将军有话,要在下捎予他的师兄。”   “捎予哪位师兄?”   “就是……与他最好的那个。”   童子想了想道:“你是说——孙宾?”   听到“孙宾”的名字,陈轸心中咯噔一怔,旋即笑道:“对对对,是叫孙宾。庞将军要在下务必寻到孙将军,有话捎给他。”   童子思忖有顷,点头说道:“既然官人有话捎给孙师弟,请随我来。”   童子领着陈轸三绕两拐,不一会儿,引他走向四子所居的山坳。二人走到四子草舍前面,童子站在孙宾的门前大声叫道:“孙师弟,有人寻你!”   童子连叫两声,没有应答。童子推开屋门,见屋中空无一人,转对陈轸道:“孙师弟必是林中去了,不到午时,想是回不来的。”   陈轸害怕孙宾追究安邑牢狱之事,原也不敢见他,但也不能空来一趟,正自无个处置,旁边一扇门扉“吱呀”一声洞开,张仪探出头来:“大师兄,何人来寻孙兄?”   童子一看,指着陈轸道:“这位官人有话捎给孙师弟。”转对陈轸,“这位是张师弟,要寻孙师弟,就让他带你去吧。”言讫,蹦蹦跳跳地朝草堂方向跑去。   望着童子走远,陈轸转身朝张仪揖礼道:“在下陈轸见过张……张子。”   张仪依旧倚在门后,探脑袋揶揄道:“子不敢当,叫我张仪就行。官人可是魏国朝中大红大紫的那个什么——上卿大人?”   听到是风凉话,又想到自己眼下处境,陈轸不免脸上发热,仍点头道:“正是在下。”   张仪缓缓走出,背了两手,歪脑袋盯着陈轸,绕他连转数圈。陈轸正自心中发毛,张仪忽地在他前面站定,点头道:“瞧这模样,有点像。不过,陈大人不在魏国当差,来此何干?”   “这……”陈轸支吾一声,“在下赴卫办差,顺道来此谷中一游。”   “哦,原来如此。”张仪有点夸张地后退两步,双手抱拳,回揖一礼,“河西草民张仪见过魏国上卿大人。”   陈轸又揖一礼:“陈轸得见张子,幸甚,幸甚!”   “有‘幸’即可,‘甚’就不必了。”张仪指着草地,“上卿大人,请坐。”   陈轸看看草地,又看看头顶火辣辣的太阳,正自犹豫,见张仪已在草坪的太阳底下盘腿坐定,只好也坐下来。   张仪问道:“听说上卿大人欲寻孙兄,可有大事?”   “见到张子也是一样。”   “那就说吧,上卿大人有何贵干?”   “庞子可是张子师兄?”   “你是说庞涓?”   陈轸连连点头。   “他是在下师弟。”   “庞子出山,一战而败齐军,二战而败赵军,天下为之震惊。魏王陛下对庞子甚是嘉许,听说庞子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先生,特使在下来此,盛情相邀先生,陛下欲以国师之礼相待。”   张仪微微一笑:“先生答应上卿了吗?”   “在下来得不巧,听仙姑说,先生早些日子云游去了,在下引以为憾。”   张仪知道,定是玉蝉儿记恨陈轸,这才诓骗他,当下咧嘴笑道:“是不巧哩!既然你家陛下盛请先生,为何不使庞涓前来,反要劳动上卿大人?”   陈轸应道:“张子有所不知,庞子眼下贵为大将军,听说陛下还要封他万户侯,一日也离不开他。”   张仪爆出一声长笑。   “张子为何大笑?”   张仪又笑数声:“就庞涓那厮……哈哈哈哈……大将军?万户侯?一日也离不开?哈哈哈哈……这个魏王着实好笑!”   “听张子此话,”陈轸惊道,“庞将军……难道天下还有胜过庞将军的?”   张仪敛住笑容,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字字都是分量:“实话告诉你,在这鬼谷里面,只要是个活物,就胜庞涓几分。”   陈轸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张……张子,莫不是开……开玩笑吧?”   张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谁才有心开玩笑呢?这么说吧,上卿大人,庞涓所学,不过是先生的一点皮毛,先生用兵的真功夫,全都传予孙宾了。”   “孙宾?”陈轸略顿一下,“就是那个从卫国来的孙将军?”   “正是。怎么,上卿认识他?”   陈轸哪敢说出当年送孙宾入狱之事,略一迟疑,连连摇头。   张仪呵呵笑道:“量你也不知,想是大师兄漏与你的。”略顿一下,“这样吧,我来告诉你。知道春秋武圣孙武子吗?孙宾就是他的嫡亲后人,在此谷中与庞涓同习兵法。”   “哦!”陈轸故作惊讶,“孙子既有如此才华,何不下山求取功名呢?”   “这个嘛,”张仪笑道,“孙宾自然不是庞涓,刚学一点皮毛,就要急匆匆地下山卖弄。”略略抬头,“咦,上卿大人,你不是有话捎给孙宾吗?”   陈轸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该说的,在下都对张子说了。”   张仪当下沉脸道:“看来,上卿来此并无要事。既无要事,张仪就不陪了。”忽地从草地上爬起,拍拍屁股,抬腿就要离去。   陈轸也爬起来,口中急道:“张子且慢,在下还有一事求问张子。”   张仪扎住步子:“说吧。”   “张子也在此处修习兵学吗?”   “修习兵学?”张仪连连摇头,“不不不,打打杀杀有何意思?”   “那……”陈轸一怔,“敢问张子所修何艺?”   张仪凑前一步,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悄声说道:“上卿大人听说过道吗?在下跟随先生修道。”   话音落处,张仪并不揖别,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入一条小道。   张仪的古怪举止使陈轸大是诧异。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陈轸愣怔好一会儿,方才挠头道:“鬼谷士子,领教了。”   走出鬼谷之后,陈轸站在云梦山外的三岔道口,左右踟蹰,不知该去何处。原本与戚光约好在洛阳会面的,但眼下情势,再去洛阳就没必要了。   齐国也是去不得。前番齐魏徐州相王,是他从中穿的线,结果相王不成,闹出一场大战,齐王战败,一口闷气正自没个撒处,此时去投奔,哪里能有好果子吃?再说韩、赵,几年来陈轸一力鼓动魏侯称王,韩侯、赵侯早将他恨得牙齿痒痒的,此时断不容他。不能容他的还不只是赵、韩。纵使偏远的燕国,也会对孟津之事记忆犹新,何况燕国夫人又是大周室公主姬雪,见到是他,还不将他一口吞掉?   陈轸思来想去,竟是无个去处。正自惶然,去往朝歌方向的大道上现出一辆轺车。轺车辚辚而来,在陈轸身边戛然而止,车帘开启,车窗后面两只略显浑浊的老眼眨也不眨地望过来,有顷,一张大嘴咧开,嘿嘿笑道:“马上之人,可是魏王陛下的特使大人?”   陈轸打个惊愣,顺眼望过去,却无法看清来者何人,只好在马上抱拳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陈轸的话音未落,一个光光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嘿嘿又是一笑:“特使大人的官职大了,自是认不出老朽。”   看到光头,陈轸这才认出是稷下先生淳于髡,心头一喜,翻身下马,深揖一礼:“晚生陈轸见过淳于子!”   淳于髡见状,亦放下车帘,从车上跳下,还礼道:“老朽见过特使大人!”   陈轸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什么特使大人,凤凰落架不如雉,晚生眼下落架了,莫说是雉,连只草鸡也不如了!”   淳于髡似已知晓陈轸的境遇,嘿嘿笑道:“特使大人莫说此话,只要是凤凰,即使落架,也与草鸡大不一样哟!”   陈轸又是一声长叹。   淳于髡嘿嘿再笑两声,语气中加了些关切:“老朽从邺城、朝歌一路走来,看到净是缉捕特使大人的告示。老朽甚想知道,特使大人因为何事弄到这般田地?”   “唉,一言难尽呐!”   淳于髡笑道:“那就说它个十言百言,反正老朽有的是时间。”眼珠儿一转,指着不远处有株大树,“老朽车中尚有一坛老酒、几斤牛肉,我们因陋就简,到那老树下美美喝上几爵,权为特使压惊如何?”   陈轸在鬼谷中没有混到饭吃,又走大半日,肚中早已饥饿,只因心中惴惴,一时尚未顾及,听淳于髡这么一说,也就顺势说道:“淳于子有此盛情,晚生恭敬不如从命了。”   淳于髡从车上搬下酒坛,让陈轸抱上,自己拿过两只铜爵和几包牛肉,扭头吩咐车夫将马卸下,寻处好草地啃草。   淳于髡、陈轸走到大树跟前,在树荫下盘腿坐了。陈轸倒满两爵,淳于髡从腰中取出佩刀,将牛肉切成小块,递给陈轸一块,自己也扎一块塞进口中,边嚼边说:“说吧,这个半日,老朽的两只耳朵交付你了。”   陈轸嚼过几块牛肉,连喝几爵老酒,这才打开话匣子,将几年前如何与庞涓结怨,又如何遭他陷害,被逼出逃一事备细讲述一遍。陈、庞之间的恩怨过节经陈轸口中说出,自然成了另一番曲折。淳于髡细细听完,点头道:“看来,上卿此番遇到对手了。”   陈轸慨然叹道:“唉,这厮不过一个街头混混,哪能想到他能成就今日,一战成名不说,陛下对他更是言听计从,将晚生的多年辛劳抛却脑后,忘了个干干净净。庞涓得势,与那朱威、白虎结成一伙,公报私仇,陷害晚生,晚生一人难敌六手,纵使浑身是口,此时也说不清了!”   淳于髡听了,嘿嘿笑道:“江山代有贤才出,各领风骚三五年。上卿大人,你在魏国独领风骚远超五年,难道还不知足吗?”   陈轸苦笑一声:“淳于子真能说笑。什么独领风骚?晚生在魏,不过一个弄臣。前几年,朝廷大权全在白圭手上,好不容易熬走白圭,这又来了个惠施。唉,晚生心中之苦,只有晚生自己知晓。”   陈轸说得伤心,竟是落下泪来。抽噎一时,陈轸抹了把泪水,抬头望着淳于髡,长叹一声:“唉,想我陈轸,处处谨小慎微,时时努力精进,只想在魏有所进取。十几年如一日,一心只知伺候陛下,不想一朝不慎,竟遭小人暗算。陛下明知晚生惨遭暗算,却是毫不顾念前情,实在令人心寒!”   淳于髡非但未表同情,反而嘿嘿笑出两声:“上卿今日能看明白,也不算迟。人生浮华,无非功名利禄,食色享乐,忙忙碌碌,碌碌忙忙,数十年光景一过,凭他何人,也是个灰飞烟灭。不瞒上卿,淳于髡此生,既不独仕一国,也不独尊一君,因的便是看明白了这个。”   “晚生请淳于子指教!”   “常言道,狡兔三窟,奸鸟三巢,能女三嫁,策士三跑。你我策士便如乡间媒婆,东家有求跑东家,西家有求跑西家,哪管什么忠贞爱君之类浑话,只要有吃有喝有玩有乐,活个逍遥自在就成。”   “淳于子所言甚是。只是庞涓害我一家性命,此仇不可不报,还请淳于子帮我!”   “帮你?”淳于髡扑哧笑道,“我老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帮你?”   陈轸问道:“请问淳于子,此来宿胥口,可是要到魏国去的?”   淳于髡点头道:“正是。前番适周,老朽于无意中为老燕公玉成一桩好事儿,老燕公感念老朽辛苦,挽留老朽在北国连住两年,日日珍肴,夜夜笙歌,真也是逍遥自在。去岁仲秋,老朽玩得腻了,辞别燕公前往赵国,在邯郸又住一年,这又玩得腻了,正欲再走,偏巧奉阳君兵败朝歌,赵侯惧怕魏王报复,特地召见老朽,要老朽帮他跑一趟大梁,在魏王面前美言几句。老朽有几年未去魏地了,又听说惠施在那里为相,甚想与他论辩名实,于是答应赵侯,替他跑一趟差事,不想在此遇到上卿。”   陈轸听到此处,赶忙放下酒爵,改坐姿为跪姿,朝淳于髡连叩三只响头。   淳于髡惊道:“上卿大人,这……这……这是为何?”   陈轸拜毕,仍旧叩首于地,口中说道:“晚生欲求淳于子帮个大忙!”   淳于髡呵呵笑道:“帮忙好说!老朽草民一个,受不起大礼,上卿快快请起!”   陈轸起身,重新坐下,斟满一爵,双手捧给淳于髡:“晚生谢过淳于子!”   淳于髡又是一笑:“你请老朽帮忙,再拿老朽的酒来谢老朽,上卿倒会算计!”   陈轸听出话音,忙从怀中摸出一块乳白色的玉璧,小心解下,双手捧至淳于髡面前:“晚生走得仓皇,身上并无他物,只有这块随身玉璧,虽不名贵,也值百金。晚生献予淳于子,还请先生笑纳!”   淳于髡接过玉璧,仔细看过,赞赏道:“呵呵呵,是块好玉,可博美人一笑了。听闻上卿库纳万金,珍宝无数,果是名不虚传哪!”   陈轸叹道:“唉,晚生眼下已到这步田地,还说什么金玉珠宝?”   淳于髡将玉璧放在手中,把玩有顷,抬头问道:“说吧,你要老朽如何帮你?是要魏王杀掉庞涓吗?”   “晚生不敢。不过,晚生访得一人,可制庞涓。晚生想借淳于子之口,荐给魏王。”   淳于髡略显惊讶:“哦,何人可制庞涓?”   “他的师兄孙宾。”   “孙宾现在何处?”   陈轸指指不远处的山峦:“就在那片山林里。不瞒淳于子,晚生刚从鬼谷出来。”   淳于髡望着远处的山峦,轻声叹道:“唉,鬼谷子真也是个怪物!凭他那身本事,到哪里也能混个肚饱肠圆。他却偏偏不干,自愿躲在那片林子里受苦。”抬头望向陈轸,“不过,老朽还是听不明白。如果孙宾可制庞涓,上卿为何不将他荐给秦人或齐人,以齐、秦制魏,反而将他荐给魏王呢?”   陈轸阴阴一笑:“淳于子有所不知,如果晚生将孙宾荐给秦公或齐王,非但不制庞涓,反倒是在成全他。”   淳于髡惊问:“哦,此话怎讲?”   “淳于子想想看,无论孙宾至秦也好,至齐也罢,必受秦公、齐王重用。秦、齐若得孙宾,必谋魏国。秦、齐谋魏,魏王岂不是更加离不开庞涓,更要重用他?两国大战,庞涓若胜孙宾,功莫大焉。若是战败身死,也是死于国难,名垂千古。”   淳于髡沉思有顷,点头道:“嗯,上卿所言大是有理。”   “不瞒淳于子,晚生跟随魏王多年,深知魏王为人。魏王昏聩无能,不识贤才,却又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有此昏王,纵有众贤,也不能相安为国。孙宾之才远胜庞涓,两人更是同习兵法。同朝为将,必有一争。两虎相争,强者胜,如果不出意外,庞涓势必受制于宾。晚生的今日,也必是庞涓的明日。只待那时,晚生再去寻庞涓复仇,看他还能逃到哪儿?”   淳于髡掂掂玉璧,呵呵笑道:“听上卿妙算,与那庞涓真还是一对妙人儿!不瞒上卿,若要老朽杀那庞涓,老朽只能将这玉璧还你。若是只将孙宾荐给魏王,老朽这就收下它了。”   淳于髡说完,将玉璧缓缓纳入袖中。   陈轸揖道:“晚生再谢淳于子大恩!事成之后,晚生另有重谢!”   淳于髡笑道:“这点小忙,顶多就值这块玉璧。上卿若是再谢,就是谢重了。老朽一生,虽说是贪财恋色,又爱喝点老酒,却也是无功不受禄,能做多大的事,就收多大的礼,这是规矩,想必上卿是知道的。”   陈轸倒满一爵,递给淳于髡,笑道:“有劳先生了。这爵老酒,算是晚生敬你的!”   “这酒老朽喝了。”淳于髡说完,接过酒爵一口饮下,在嘴上抿一把,“顺便问一句,上卿下一步该去何处?”   陈轸叹道:“唉,不瞒先生,晚生在这路口徘徊很久,思来想去,真还没个去处。先生可有指教?”   淳于髡问道:“上卿何不前往咸阳投奔秦公?”   陈轸摇头道:“这个晚生也曾想过。只是秦公已用公孙衍为大良造,晚生与那厮有些过节,若去秦地,岂不受他挤对?”   淳于髡又笑一声,轻轻摇头:“上卿这是只知其一了。依老朽看来,正是由于这个公孙衍,上卿在秦必得大用。”   陈轸似是不解:“晚生愚昧,请先生明言。”   “依上卿资质,何须老朽饶舌?上卿只管前去,老朽担保你富贵无忧。”   陈轸顿有所悟,朝淳于髡深揖一礼:“晚生谢先生指点!”   淳于髡笑道:“这个指点,却是要讨谢礼的,不过,这个谢礼不是眼下就讨。待上卿在秦混得好时,老朽或会上门。”   “先生说笑了。晚生倘若能在秦得居一锥之地,必使人相请先生!”   淳于髡倒满一爵,递给陈轸,自己也倒一爵,端起来:“好,为上卿在秦飞黄腾达,干完此爵!”   二人饮完,陈轸放下酒爵,眼睛望向淳于髡:“晚生还有一事相托。”   “请讲!”   “先生到大梁之后,若是见到庞涓,就请捎给那厮一句闲话:‘早晚若打喷嚏,就是陈轸在惦念你呢!’”   淳于髡听毕,嘿嘿笑道:“嗯,这句话有味,老朽替你捎上!”   陈轸拱手道:“晚生再谢先生了!”   陈轸绕道赵境,经韩上党,再沿汾水渡河水入河西,再渡洛水,一路上餐风宿露,历尽辛苦,终于在两个月后抵达咸阳,在士子街上寻客栈住下。   陈轸刚到咸阳,上大夫樗里疾就已知情,急至大良造府中,向公孙衍禀道:“大良造,陈轸那厮到咸阳了!”   公孙衍略感惊讶:“哦!何时到的?”   “昨天晚上,就住在士子街。大良造,此前为置您于死地,陈轸不惜制造满门血案。今日此贼自行送上门来,不知大良造做何打算?”   公孙衍叹道:“唉,害人者,终将害己。此人跋扈之时,断想不到也有今日。”   “大良造所言甚是,”樗里疾应道,“这叫一报还一报。此事不用大良造劳心,您只要点一下头,下官自有处置。”   公孙衍略略一想,摇头道:“落水之狗,何必打之?再说,陈轸也算列国名士,如何处置,当由君上决断,我等身为臣子,岂可公报私仇?”   樗里疾不无叹服:“大良造有此胸怀,樗里疾佩服!”   数日之后,陈轸贱卖一颗夜明珠,得金一百,置办一辆豪华轺车,换上一身素雅的士子服,驱车径投前太傅赢虔门下。   陈轸献上厚礼,鼓舌如簧,不消一刻工夫,就使不善辞令的赢虔频频点头,当下允诺引他去见君上。   赢虔引领陈轸走进宫城,内臣禀过,回说君上要他们前往御书房觐见。二人尚未走到,惠文公已是闻声而出,面带微笑地步下台阶。   陈轸万未料到有此礼遇,赶忙跪拜于地,叩道:“魏国士子陈轸叩见君上!”   惠文公跨前一步,亲手将他扶起:“陈爱卿请起!寡人闻报已迟,未能远迎,还望陈爱卿海涵!”   陈轸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君上,陈轸在魏多年,鞠躬尽瘁侍奉魏王,从未受过如此恩遇。今日至秦,陈轸尺寸之功未立,君上却……降阶以迎。秦有贤君如此,何能不治啊!”   惠文公伸手携住陈轸,用力一握,微微笑道:“陈爱卿是天下大贤,寡人寤寐求之,唯恐不得。今爱卿适秦,寡人纵使郊迎三十里,也不为过啊!”   陈轸涕泪交流,再度哽咽:“君上——”   这日宫中是司马错当值。天色傍黑,司马错得空出宫,驱车直驰上大夫府,将陈轸觐见秦公的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予樗里疾。   “什么?”樗里疾惊道,“君上已拜陈轸为上卿?”   “千真万确!”司马错点头,“陈轸求见太傅,由太傅引荐,直接觐见君上。君上闻知是他,非但降阶相迎,且还与他促膝相谈两个时辰,当场封他上卿,另赐豪宅一座,奴婢三十,黄金二百,锦缎五十匹。”   “这……”樗里疾挠头,“怎么可能呢?”   司马错跺脚道:“你说君上这……这不是昏头吗?多少将士浴血奋战,欲求百金之赏而不可得,陈轸他……唉,樗里兄,在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司马兄讲的是,”樗里疾附和道,“陈轸本是十足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魏有今日之衰,都是此人害的,君上怎能良莠不察,糊涂至此呢!”   樗里疾的话音刚落,身后就有声音传来:“是哪一个在说寡人糊涂呀!”   两人皆吃一惊,扭头见是惠文公,赶忙叩拜于地:“君上恕罪!”   惠文公伸手,一手扶一个:“起来!起来!两位爱卿何罪之有?”   樗里疾却不肯起来,再拜道:“微臣背后妄议君上,罪该万死!”   惠文公笑道:“先君在世之时,闻过则喜。寡人虽说不及先君,总也不至于受不住一句闲言碎语吧。上大夫,还是起来吧!”   樗里疾应道:“谢君上不责之恩!”   惠文公走至主位席前坐下,招呼樗里疾、司马错两旁坐了,笑对二位道:“不过,心里有话,还是说到当面的好。上大夫,你且说说,寡人何事糊涂?”   樗里疾拱手道:“君上常言,人才是兴国之本。陈轸不是人才,而是善于投机钻营的奸才,嫉贤妒能,心狠手辣,在国祸国,在家祸家,当人人得而诛之。谁想君上不加责罚不说,反过来还大加封赏。微臣担心,天下贤才将会因此寒心哪!”   “樗里爱卿,”惠文公呵呵应道,“寡人的确说过人才是兴国之本。什么是人才?人才包括贤才,也应该包括歪才。贤才也好,歪才也罢,都是人才,都有用处,关键是何人用之,何时用之,如何用之。奸猾之徒,譬如陈轸之流,嫉贤妒能,心狠手辣,可说是一肚子坏水,寡人虽说不能用其成事,却可用他败事呀!”   樗里疾不解地问:“败事?”   “败事有何不可呢?”惠文公望向二人,“打天下并不容易,有时需要正才,有时需要歪才。有时需要成事,有时更需要败事。”   “微臣还是不明白。”   “你呀,”惠文公收住笑,“是真不明白呢还是假作糊涂?寡人问你,就眼下而言,秦之大敌何在?”   樗里疾脱口而出:“魏国。”   “何人执掌魏国?”   “魏罃!”   “何人最知魏罃?”   樗里疾一拍脑门,当即起身,在地上连拜数拜:“君上圣明,微臣心服口服!”   “好呀,”惠文公笑了,“一个服了,还有一个。”转向司马错,“司马将军,你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吗?寡人问你,前番四国攻魏,魏却绝处逢生,这是何人之功?”   司马错应道:“庞涓。”   “纵观黄池、朝歌二战,庞涓以疲弱之兵,三万之众,于五日之内辗转三百里,毙敌五万,俘敌两万,击溃齐、赵两支大军,活擒天下名将田忌,司马将军可否及之?”   “微臣不及。”   “列国诸将之中,可否有人及之?”   司马错摇头。   “这就是了。庞涓以布衣之身横空出世,拦齐公御驾,坏齐、魏相王,先将魏国置之死地,然后生之,此等气势,此等谋划,列国臣子可否有人及之?”   司马错再度摇头。   “田因齐奇其才,拜他上卿,却被庞涓一口拒绝,司马将军可知原委?”   “微臣不知。”   “因为庞涓有个仇人,就是陈轸。陈轸害死庞涓生父,庞涓诛杀陈轸全家,两人各胜一场,算是斗完一个回合。寡人收留陈轸,就是想看他们的下一个回合。”   司马错拜服:“君上神算,微臣心服了。”   惠文公望着二位爱卿,点头微笑:“呵呵呵,心服就好。上卿之位,在魏在齐也许显赫,在秦却是虚职。至于黄金、美女、府宅之物,大贤之才不屑一顾,唯小人趋之若鹜。小人趋之,能为之死,寡人有何惜哉!”   第六章庞涓喜结连理,孙膑改名出山   大将军府中,庞涓正与副将张猛商议崤关及西河一线防务,门外一阵喧哗,不一时,门人来报:“报,门外有乡民求见!”   “乡民?”庞涓心头一怔,急与张猛走至大门,果有十几个乡民跪拜于地。看到二人,为首老者连拜三拜,涕泣道:“大将军,求您开恩哪,求您了!”说完又是一串响头。众乡民无不叩首。   庞涓不明就里,看一眼张猛,见他也在发愣,遂走上前去,扶起老者:“老丈请起。我是庞涓,您有何求,尽说就是!”   老者又要跪拜,被庞涓一把拉住。老者一边抹泪,一边备细述说一遍。原来,老者年逾花甲,膝下唯有两子,长子应征,次子耕种。去年秋天,次子患怪病离世,膝下唯余长子,名唤青牛。三日之前,青牛偷食军粮,犯下死罪,定于今日午时斩首,范梢特别通知老人赶去收尸。老人闻讯,急与众乡邻赶至范将军处求情,范梢却说法不容情,青牛犯下军法,依律当斩。老人正自求告无门,有军卒要他向大将军求情,说是只要大将军开恩,青牛死罪或可得免。老人一听,随即跌跌撞撞地与众乡民赶来,为子求情。   庞涓问道:“军营里一日三餐皆有供应,你儿子为何还要偷食军粮?”   老者急道:“大将军有所不知,青牛力大贪食,一人可抵三人饭量,一餐能食牛肉十斤,馒头二十只,寻常饭食填不饱肚子。”   庞涓抬头一看,午时将至,不及再问,急叫门人备马,与张猛两骑朝城北范将军的营地疾驰而去。离营地尚有二里许,二人就已听到三通号鼓,急抽战马,如飞般驰往刑场,远远看到青牛两手反绑,埋头跪在行刑台上,刽子手扎好架势候于一侧,大刀已经抡起。范梢端坐台上,一脸严肃,属下三千将士列队观刑。   眼看大刀就要落下,已经驰至两箭地之外的张猛大叫:“刀下留人!”   众将士皆吃一惊。刽子手扬刀望向范将军。范梢正自惊愕,庞涓、张猛已经驰到,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刑台。范梢瞧见,起身拜道:“末将参见大将军!”   庞涓却不理他,径直走到青牛身边,对刽子手喝道:“松绑!”   刽子手松绑,庞涓拉起青牛,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见他面如赤铜,身长八尺,体壮如牛,心头大喜,拍拍他的肩头问道:“你就是青牛?”   青牛本以为必死无疑,万未料到还有生机,因而竟是毫无反应,只将两眼懵懂地呆视庞涓,好像是在梦中一样。   张猛喝道:“青牛,大将军救你性命,还不谢恩?”   青牛打个惊愣,终于反应过来,跪下叩道:“青牛叩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庞涓转向范梢:“范将军,青牛有饭量,你可知道?”   “末……末将知……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不为他增加饭食?”   范梢急道:“回……回大……大将军,末将增……增加来着,给他吃双……双份。”   “青牛要吃三份,双份如何能够?”   “原……原是三……三份,可……近时李……李将军克……克扣军……军饷,每日仅……仅供八……八两二钱,谁……谁都吃……吃不饱,末……末将这……这才减……减他份……份额。”   庞涓的脸色阴沉下来,目光缓缓转向张猛:“传李通!”   不一会儿,负责三军粮草的李通急驰而来,纳头拜道:“末将参见大将军!”   庞涓脸上现出杀气,冷冷问道:“李通,你可知罪?”   李通回道:“回禀大将军,末将不知!”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你死到临头,还说不知!本将问你,为何私扣军饷?”   “回禀大将军,末将没有私扣军饷。今年大旱,河东夏粮颗粒未收,国库储粮全被司徒大人调用赈灾,军中储粮仅余万石,后面虽说收缴齐、赵库粮万石,却又供养齐、赵活口一万八千。末将苦思无策,只好减少供量,否则,两个月之后,三军将士将无粟下锅。”   庞涓心头一凛,眉头紧锁,沉吟有顷,再次问道:“此等大事,为何不报?”   “末将早已具表上报,大将军如若不信,可问张将军。”   “确有此事。”张猛点头道,“末将也曾多次向司徒大人谈及此事,司徒大人亲领末将去国库验看。近年陛下用兵频繁,役民过重,国库确无余粮。近日末将见大将军一心忙于大事,就未及时汇报此事。”   庞涓白他一眼,厉声责道:“真是糊涂!什么是大事?三军无粮,这才是大事!”略顿一下,转对李通,“李将军,此事不能怪你,是本将错了!从今日始,你可恢复正常供养。陛下赏赐本将黄金五百,全部予你,速向列国购买军粮,暂缓燃眉之急。至于数月后的粮饷,自有本将筹划。”   庞涓一语讲完,在场将士,包括张猛在内,无不跪倒,五体投地叩拜涕泣。   庞涓眉头一横,大声吼道:“全给我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哭个什么!把这点力气攒起来,练出本事,用到沙场上去!”   众军士一愣,继而忽地站起,齐声吼道:“谨遵大将军命令!”   庞涓扫众人一眼,点点头,大声说道:“好样的!”转向青牛,“青牛,你既然能吃,也必然能干。能否向本将展示一下手段?”   青牛答应一声,眼睛一转,走到监斩台前,两手扳牢台角,大喝一声:“起!”能容纳二十余人、重达千钧的庞大监斩台竟然整个被他掀翻于地。   庞涓脱口赞道:“好一个虎贲之士!”转对张猛,“张将军,似这等猛士,军中可有?”   张猛应道:“据末将所知,各营均有。”   “好!你将他们从速集中起来,组成一旅,编入中军,饭食特别供应!”   “末将得令!”   庞涓用五百赏金进一步收买了军心不说,又意外获得灵感,为三军整编了一支虎贲之师。这支部队一旦建成,再有战事,折旗夺帅,何在话下?   返回途中,庞涓越想越是得意,由不得快马加鞭,一阵疾驰,不一会儿就已驰至大将军府前。马蹄刚慢下来,门外墙角处忽有一人冲出,挡于街中,拦住马头。庞涓陡吃一惊,正欲问话,早有一个门人箭步冲出,将那人一把扭住。   庞涓下马,将缰绳交给闻声而出的另一门人,缓缓走上前去。   扭人的门人脸色煞白,急急说道:“启禀大将军,这个乞丐午时上门乞食,小人打发他了。不料此人吃饱喝足,仍不肯走,说是求见大将军。小人知他胡闹,当即将他赶走。谁知此人不识好歹,不知何时又溜回来,悄悄躲在这个角落,让大将军受惊了。”   庞涓呵呵笑道:“不过一个乞丐,看把你吓的?放开他吧。”   门人松开。庞涓细审那人,见他年约二十,眉清目秀,褴褛褐衣难掩一身英武之气,两只大眼炯炯有神,心头暗喜,点头问道:“小伙子,你是何人?为何守于此处拦阻本将?”   小伙子问道:“大将军可叫庞涓?”   庞涓应道:“正是。”   “草民庞葱,奉家父之命,特来投奔大将军。”   庞涓心头一动:“哦,你的家父是谁?”   “庞青。”   庞涓心中一阵狂喜,面上却声色未动:“庞青?他是做什么的?”   “箍桶。”   庞涓急问:“他……人呢?”   庞葱低下头去,有顷,泣道:“家父已经仙去了。”   庞涓惊道:“你是说……叔父他……辞世了?”   庞葱一边哽咽,一边微微点头。   庞涓略怔一下,缓缓说道:“走,府里去,慢慢讲来。”   庞葱跟庞涓走进府中,在庭堂里坐下,将庞青一家如何以箍桶为生,如何于十八年前离开大梁,如何在宿胥口住有两年,母亲因何而死,他们又如何搬往赵都邯郸等陈年旧事细述一遍。不久前,庞青病重,弥留之际向他提起他还有一个伯父,名唤庞衡,早年失散。就在此时,奉阳君兵败朝歌,邯郸城中到处都在风传魏国大将军庞涓的故事,其中有人提到庞将军的父亲名唤庞衡。庞葱听得仔细,回去说给庞青,庞青疑心是他侄儿,叫庞葱详细打探,得知庞衡是大周缝人,断定庞衡是亲兄,庞涓是亲侄,即挣扎起身,欲回大梁见侄儿一面,了却多年心愿。父子起程之后,行不及一日,庞青竟是受不住车马颠簸,咽气于途中。庞葱痛不欲生,卖掉随身所有将庞青葬过,一路乞食,赶往大梁。   听庞葱讲完故事,庞涓确认庞葱就是堂弟,顿时悲喜交集,抱住庞葱痛哭失声。哭有一阵,庞涓吩咐仆从为庞葱换过衣衫,摆酒接风。酒宴之中,庞涓由不得也将这些年来的经历细述一遍,尤其提到仇敌陈轸如何于四年前害死庞衡,自己又如何受他追杀及如何赶赴大梁和宿胥口寻亲之事,庞葱听完,免不得又流一番眼泪。   待到酒宴撤过,庞涓问道:“葱弟,你有什么愿望,尽可告知为兄。”   庞葱应道:“在这世上,葱弟唯有兄长一个亲人,能与兄长朝夕厮守,就是葱弟的最大心愿了。”   庞涓点头,沉思有顷,使人将众门人、仆从全叫进来,大声宣道:“自今日始,本府大小诸事,皆决于庞葱,你等务须小心伺候,谨听吩咐!”   众仆从拜过庞葱,喏喏领命而去。   庞葱的意外投奔使庞涓兴奋不已。   这日晚上,庞涓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眠。回顾下山之后的整个进程,幸运之神几乎处处惠顾,一切就如梦境一般,顺畅得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全是实的。前后不过十个月,他步步走险棋,步步得侥幸,从遭人通缉的落难士子摇身变为威震列国的大将军,并以三万疲败之师,五日两胜,连败两支入侵强敌,斩首近五万,俘获近两万,此等战绩,纵使孙武、吴起用兵,也未见记载。更重要的是,他在魏国已得军心,成为军魂。吴起吸疽却未跪亡,他不仅跪亡吸疽,这又快马救冤,破私财购饷,三军如何能不对他五体投地?   三军既得,外事搞定。堂弟意外投奔,家事也算定了。外有三军,家有嫡亲,庞涓可谓是志得意满,出山之后的第一局大棋至此圆满走完。   第一局棋既已完胜,照理该弈下一局。是的,下面一局应该开局了。   可……对手是谁?该定何势?第一枚子又该落于何处?   想到此处,庞涓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盘腿闭目,拿出在鬼谷时跟着童子在林子里修来的功力,收拢心志,陷入冥思。   东方破晓,庞涓终于睁开眼睛,脸上现出一丝微笑。   逢泽位于大梁东南,距南城门不足百里。泽边有一土山,名唤龙山,高约十数丈,方约十数里,远看像是一个巨大的土丘。昔日陈轸鼓噪的凤鸣龙山,说的就是这儿。   龙山旁依大泽,林木葱郁,景色秀美,又有凤鸣传闻(迄今为止,魏惠王对此仍然深信不疑),因而在移都大梁之后,很快成为王室圣地,建有别宫,设有祭祠,驻有卫士守护。   在别宫深处靠近大泽的地方有一处院落,高墙厚门,密不透风。门外反挂两把铜锁,周围五十步之内不见人迹。   黑漆大门的重锁里面是一处四合式庭院,院内摆设虽说简陋,却也是应有尽有。   这是奉魏王钦命特设的一处冷宫,专门关押犯有死罪或罪孽深重的王室成员。无论是谁,一旦被打入这里,无异于被判处终身监禁,想要出去,比登天还难。   此处有吃有喝,有睡有坐,唯一没有的是生气。庭院里荒草蔓延,树影婆娑,看不到任何活物。蓬头垢面的前大将军公子卬此时面几而坐,两只无神的大眼痴痴地盯视几案上的紫色陶壶。   静寂,死一样的静寂。即使不远处泽水击打土岸的澎湃声也被一圈又高又厚的砖墙阻挡,传到耳边时微弱得他几乎无法听到。   公子卬本是性情中人,可以赴汤蹈火,可以冲锋陷阵,可以不吃不喝,却不可以忍受寂寞。而这样的静寂他竟然忍受两月有余,此时真的已至极限,忍无可忍了。   又坐一时,公子卬猛然双目圆睁,忽地站起,一把抓过石几上的紫壶,啪的一声摔向厚厚的砖墙,然后,几个大步跨到门口,两手死死地拍打大门,声嘶力竭地叫道:“来人呐!快来人呐!”   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   公子卬朝大门上猛踹几脚,仍然没有人来。公子卬眼珠一转,看到窗台上靠着一根木棒,飞跑过去拿在手中,用力朝大门砸去。“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   公子卬砸了不知多少下,仍然不见一个人影。他彻底绝望了,将木棒扔在地上,倚门瘫坐下来,口中咒道:“这帮狗娘养的,本公子有朝一日出去,看不揍死你们!”   公子卬倚门不知过有多久,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挪回厅堂,望着堂中简陋的摆设痴痴地发呆。   突然,公子卬眼珠瞪起,歇斯底里地再次发作,将几案上的物什一件件拿起,又一件件摔于地上。所有的东西摔完了,再从地上拣起来,重新摔下。然而,无论公子卬如何发作,四周仍然静寂如死,这个世界似乎再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   许是力气用尽了,许是意识到这是徒劳,公子卬终于放慢了速度,渐渐停顿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四周再次陷入死寂。   就在公子卬万念俱灰之时,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咚咚……咚咚……”   脚步声越来越近,公子卬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身子不动,头却扭过来,两眼直盯不远处的黑漆大门。   在一阵“哗哗啦啦”的开锁声之后,大门“吱呀”一声洞开,威风凛凛的庞涓迈步走进。一名军尉和几名军卒手持武器跟在身后。   公子卬似乎是一下子傻了,愣在那里,两眼如痴如醉地盯牢庞涓身上的大将军盔甲。两个月前,这身盔甲真真切切地穿戴在他的身上。   庞涓一步一步走进院子,在厅堂的门槛外面停住脚步。   军尉跨前一步,朗声说道:“启禀公子,大将军看您来了!”   公子卬却无任何反应,仍旧痴痴地盯视他身上的盔甲。   庞涓跨前一步,扑通一声跪下,连拜三拜,朗声说道:“末将庞涓叩见安国君!”   公子卬一个惊愣,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一抬身爬起,连爬带跪地翻过门坎,一把抓牢庞涓的衣襟,苦苦哀求:“庞大将军,快……快放我出去,求你了!”   庞涓看他一眼,慢慢地站起,眼睛四下一转,但见满目落寞,一地狼藉,由不得感慨万千,转向军尉大声责道:“你——”再将目光扫向众军卒,“还有你们,就是这样子侍奉安国君的?”   军尉和众军卒似乎被吓傻了,一齐跪下,面面相觑,欲辩又止。   庞涓的眼睛盯向军尉,厉声喝道:“愣个什么?还不快喊人来,打扫庭院,将这一应物什全都换成新的,再传两个奴婢过来,好好侍奉安国君!”   军尉急道:“这……大将军,陛下——”   庞涓摆一摆手,不耐烦地说:“你们照做就是!陛下那儿,本将自有交代!”   军尉应一声喏,急带众军卒离去。   看到军卒走远,庞涓再次面朝公子卬跪下,泣泪道:“末将来迟,安国君受苦了!”   公子卬跪前一步,紧紧握牢庞涓之手,涕泪交流:“大将军——”   这日下午,在王宫后花园的凉亭下面,魏惠王端坐于席,全神贯注于面前的棋局,有顷,目光从棋局上移开,缓缓转向对面的庞涓,脸上现出一丝微笑:“庞爱卿,你可看清楚了,若是后悔,寡人许你悔棋一步,重新落子。”   庞涓应道:“微臣谢陛下恩赐。不过,微臣既已落子,断无悔棋之说。”   魏惠王点头笑道:“好,庞爱卿既肯舍弃,寡人也就不客气了。”话音落下,举起一子,缓缓落于棋盘,将庞涓的一条大龙彻底围死。   看到再无扳回的希望,庞涓只好投子:“陛下落下此子,微臣只好认输了。”   “爱卿弈得好棋啊!”魏惠王笑道,“不瞒爱卿,寡人弈棋无数,唯赢爱卿一局,实属不易!来来来,再开一局!”   庞涓叩道:“陛下,恕微臣无礼,微臣连输三局,已是无心再战了!”   “嗯,”魏惠王点头道,“寡人也观你精神恍惚,不似往日。爱卿可有心事?”   庞涓再拜:“陛下圣明,微臣的确感念一事。”   魏惠王将棋局推到一边:“爱卿有何感念,可否说与寡人?”   庞涓缓缓说道:“昨日清晨,微臣正欲出门,忽见院中落下雏鸟一只。微臣玩心忽起,将其捉住,关入笼中。晚上回来,微臣想起雏鸟,便去观看,却见两只老鸟绕笼而飞,一鸟鸣声凄惨,另一鸟吃力地将尖嘴伸进笼中,一点点地给雏鸟喂食。微臣动下恻隐之心,当即放走雏鸟。雏鸟出笼,小鸟一家三口欢叫蹦跳,绕房三圈,方才飞离,场面令人感动!”   魏惠王早已闻知庞涓前往龙山探望公子卬之事,听闻此言,就知庞涓是在为他求情,长叹一声:“唉,庞爱卿,你不必说了。逆子之事,实属罪有应得,寡人如此处治,已是从轻发落他了!”   庞涓仍旧跪在地上:“陛下,安国君之错,多是受到奸贼陈轸蒙蔽。今无陈轸,安国君必会明辨是非,重新做人。”   这么解释再合情不过了。魏惠王想到自己也曾受那陈轸蛊惑,不由连连点头:“嗯,爱卿所言不无道理。依爱卿之意,如何处置逆子方为合适?”   庞涓抱拳应道:“安国君武功高强,善于阵战,亦能治军,勇名远播列国,是不可多得的率军之才。微臣斗胆恳请陛下赦免安国君之罪,恢复安国君大将军职爵,微臣愿为安国君副将,与安国君一道治军教战,横扫列国,辅佐陛下成就王业。”   魏惠王连连摆手:“这如何能成?”   庞涓再拜:“恳请陛下准允微臣所求!”   “这样吧,”魏惠王决然说道,“庞爱卿既有此求,寡人可以赦免这个逆子,至于职衔,就让他出任中军参将,跟着爱卿学习治军,寻机会戴罪立功。”   其实,这也是庞涓早就预知的安置,但口中仍在坚持:“陛下!”   魏惠王断然说道:“爱卿不必再言!让他做参将,寡人也是看在爱卿的面子上!”   庞涓略顿一下,又是三拜:“微臣谢陛下厚爱!陛下万安,微臣告退!”   望着庞涓渐去渐远的身影,魏惠王将身子微微后仰,长出一口气,不无感叹地对毗人点头说道:“此人既能想寡人之所想,又无贪心,真是一名纯臣啊!”   毗人亦是赞叹有加,点头道:“是陛下慧眼识才!”   魏惠王笑道:“就你会说话!这样吧,你走一趟,带那逆子回来。寡人不想见他,你可叮嘱他,让他跟牢庞爱卿,好好习练治军之术。”   “老奴领旨。”   毗人手持魏惠王的金牌令箭赶赴龙山,为公子卬解除圈禁。在公子卬的再三要求下,毗人透露,为他求情的是大将军庞涓,并说庞涓不但在陛下面前为他求情,且又自愿将大将军之位让出,自己愿为副将。   毗人的披露使公子卬心潮难平。这些日来,他一直记恨庞涓,以为是庞涓夺了他的主将之位,此番救他,也是别有用心,听闻此话,方知是自己想多了。   回至府中,公子卬顾不上梳洗,也顾不上更衣,当即召来车驾,带上厚礼,欲去大将军府答谢。不料刚刚出门,却见庞涓驱车赶来。   看到公子卬,庞涓急跳下车,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公子!”   公子卬急迎上前,将庞涓一把扶起,朝他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大将军大恩,魏卬终身铭记!”   庞涓还礼道:“公子说哪儿话!微臣闻知公子回府,即刻赶来为公子压惊!”   “魏卬回来,第一要事就是登门拜谢将军,谁知刚一出门,将军却先一步到了,这……这叫魏卬如何是好?”   庞涓呵呵笑道:“公子与微臣,这是心往一处想了!”   公子卬也笑起来,伸手让道:“大将军,府里请!”   庞涓转身略一摆手,庞葱与一仆人从车上抬下一只箱子,走上前来。公子卬知是贺礼,对庞涓客套道:“照说是魏卬谢将军才是,您这是——”   庞涓又是一笑,指着箱子道:“这点薄礼是微臣特为公子备下的,待会儿公子验过,自会收下。”   公子卬的胃口被庞涓吊起,急不可待地携庞涓之手步入客厅,庞葱二人也抬了箱子跟在身后。   看到箱子已在厅中放好,庞涓上前亲手打开,指着箱中道:“公子请看。”   公子卬急走过来,伸头一看,箱中别无他物,只有一件带血污的甲衣和一柄宝剑,散发出一股隐隐的臊臭味。   看到公子卬又是捏鼻又是皱眉,庞涓笑问:“公子可识此物?”   公子卬摇头。   “公子难道连田忌的披挂也记不起了?”   公子卬惊道:“这是田忌的?”   庞涓哈哈大笑数声,点头道:“前次黄池大战,田大将军一不小心,竟然掉进公子爱将范梢布下的陷阱里,滚出一身屎溺不说,还想拿这把破剑自杀。幸亏范将军眼疾手快,打掉此剑,拿铁钩将他钩出陷阱,好歹救了他一条小命。”   黄池大战的故事,公子卬早就听说了,只是庞涓在讲述此事时,转弯抹角地将擒获田忌的功劳记在他头上,却是让他感到意外,甚至多少有些尴尬,点头道:“好好好,您这两件大礼,魏卬全收下了!”话锋微转,拱了拱手,“田忌这厮诡计多端,害魏卬不浅,谢大将军替魏卬出了这口恶气!”   庞涓急忙摆手,真诚说道:“此功属于范将军,范将军又是公子亲手栽培出来的,微臣何敢居功?”   公子卬从语气里听出庞涓出自真心,并非故意搪塞,抑或奉迎拍马,真正服了,当下吩咐仆从抬下礼箱,摆上铜制茶具,亲手沏好香茶。正欲请庞涓品尝,大门外面一阵车马声响,门人飞奔而来,高声唱报:“瑞莲公主驾到!”   听到“瑞莲公主”四字,庞涓怦然心动,正欲说话,公子卬已经起身,略显抱歉地朝他微微笑道:“胞妹光临,庞将军稍候片刻,待魏卬迎接一下。”   公子卬刚刚步出厅门,一位美貌少女已是风一般卷进院子,二话不说,一头扎入他的怀中,伏肩泣道:“二哥——”   公子卬将她轻轻抱住,不无激动地喃喃说道:“莲妹——”   二人紧紧相拥。   过了一时,公子卬松开瑞莲,扯着她的纤手走进客堂,指着已经起身的庞涓道:“莲妹,来,二哥引荐一下,这位就是威震列国的大将军庞涓。”   庞涓就势叩拜于地:“微臣庞涓叩见公主!”   瑞莲公主万未料到这里还有其他男人,顿时脸颊绯红,欠身还礼:“大将军免礼!”   庞涓再拜道:“微臣谢公主厚爱!”   庞涓再拜谢过,起身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凝视瑞莲公主。瑞莲公主久居深闺,除宫中太子和诸公子之外,很少接触其他男人,抵挡不住庞涓火一样的目光,两颊绯红,低头不语,单薄的身子不无胆怯地稍稍靠向公子卬,娇羞之态越发惹人怜爱。   庞涓心中一动,缓缓收住目光,揖礼道:“公子、公主,你们兄妹许久未见,慢慢叙谈,微臣告辞。”   公子卬急道:“庞将军,这……总该喝口茶吧。”   “来日方长,公子不必客气。”庞涓一个转身,大步走出厅门。   公子卬送到院中,庞涓猛然回头,再望瑞莲公主一眼,见公主也在偷眼看他,朝她一笑,再次揖过,大踏步离去。   公子卬又送一程,在大门外面与庞涓作别,转身回至厅中,对瑞莲公主道:“你看这人,说走就走,怎就如此见外呢?”   瑞莲公主脸色一红,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说给公子卬:“宫里风传庞将军神武,我还以为他是铜头铁身的汉子呢,谁想他看起来倒像一名书生。”   公子卬笑道:“莲妹要是相中庞将军,二哥为你保媒!”   瑞莲公主脸色顿红,跺脚嗔道:“二哥,人家好心望你,可你——”   公子卬赶忙哄道:“好好好,算二哥多嘴,行不?来,看二哥给你带回来什么宝贝了?”说着,叫仆从提上来一只木桶。   瑞莲朝桶中一看,惊喜地叫道:“鲜鱼?”   公子卬得意地嘻嘻一笑:“是二哥看着渔人从大泽里钓上来的。莲妹是只猫,二哥还能不知道?”转对仆从,“交给膳房,清蒸两条,其余的用火炙掉。”   瑞莲急补一句:“清蒸时,姜葱多放一点。”   自从见过瑞莲公主,庞涓多出一桩心事。回到府中,庞涓谢绝任何访客,闭目端坐半日,召庞葱备上车马,径投相国府去。   惠施得报,迎出大门。   望到惠施,庞涓走前几步,揖道:“晚生庞涓有扰先生了。”   自凯旋之后,庞涓这是第一次拜访相府。庞涓见面即以晚生自居,尊称他为先生,倒使惠施颇为惊讶,抱拳还礼道:“大将军是稀客,惠施请还请不到呢,何谈打扰!”   庞涓谢道:“那日在朝堂,若不是先生出言搭救,晚生几成刀下之鬼,何有今日之荣?先生活命大恩,晚生无以为报,今日上门,但求先生受晚生一拜!”   庞涓说完,当场叩拜于地。   惠施急忙拉起:“大将军,这可使不得!”携住庞涓之手,“大将军,府中请!”   庞涓让道:“先生请!”   两人携手入府,在厅中分宾主坐下。庞涓环顾四周,极目之处,唯见恬淡雅致,并无一丝儿珠光宝气,顿生敬意。不一会儿,一位婢女沏好清茶,叩跪于地,举案齐眉。   惠施端起一杯,递给庞涓:“大将军,请用茶。”   庞涓谢过,双手接过,轻啜一口,品之,别是一番滋味,啧啧数声,由衷赞道:“观先生雅室,如至鬼谷草堂;品先生香茶,如品鬼谷先生清茗。”   “大将军言过了!惠施乃尘世粗俗之人,何敢望鬼谷先生项背?”   “先生不必过谦。先生大名,晚生久闻。先生远见卓识,晚生由衷敬服。别的不说,先生至魏之后,如春风化雨,于无声处使国家大治。今日陛下远小人,近贤臣,定新都,行新政,皆是先生之功。”   惠施呵呵几声笑过,轻轻摇头:“大将军这是越说越过了。若论本领,惠施何及大将军呐。回头思之,大将军出山之后的这一局棋,当真是步步精妙啊!”   “晚生不才,谢先生褒奖!”   “听说这几日,大将军就又落下一枚妙子。”   庞涓忖知惠施是在暗指他攀结公子卬之事,稍显尴尬地笑了笑:“晚生拙劣,做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惠施轻叹一声,微微点头,表示理解:“唉,我看得出来,大将军这也是无奈之举。魏国不同于秦国,要想成就大业,若无根基,单凭本领,真也行不通。”   庞涓亦叹一声,缓缓说道:“自出鬼谷之后,能知晚生者,唯有先生了。”略顿一顿,起身至惠施前面,叩拜于地,“先生在上,请受晚生一拜!”   惠施此番非但没有拦他,反倒微闭双目,坦然受之:“要我做什么,大将军可以说了。”   庞涓拜过三拜,方才说道:“恳求先生为晚生玉成一桩好事!”   这一请求显然出乎惠施的意料之外。怔有一时,惠施微微睁开眼睛,望着庞涓,点头道:“嗯,大将军事业有成,是该立家了。这是人生美事,本相愿意效劳。请问大将军看上的是哪家女子?”   庞涓一字一顿:“瑞莲公主!”   惠施打个惊愣,圆睁两眼,将庞涓凝视良久,重又缓缓闭上:“我听到了。”   庞涓再拜:“晚生谢先生成全!”   初秋时节,微风徐来,吹动一池荷叶。   荷花池边的凉亭下,魏惠王躺在一张摇椅上,双眼闭合。毗人守在一边,也在打盹。两个宫女侍奉于一侧,一个轻轻晃动摇椅,另一个手拿蒲扇,一为扇风,二为驱赶可能骚扰的飞虫。   迷迷糊糊中,魏惠王乍然看到庞涓向他走来。   魏惠王赶忙欠身,笑道:“庞爱卿,来来来,坐寡人身边。”   庞涓却一句话不说,阴郁着脸径直走到跟前,两膝跪地,两眼泣泪:“微臣叩见陛下!”   魏惠王惊道:“庞爱卿,你……你为何流泪?”   庞涓再拜后泣道:“陛下,微臣是……是来向陛下辞……辞行的。”   魏惠王大急,一把扯住庞涓衣角,声音都变了:“辞行?爱卿欲至何处?”   “秦国。”   魏惠王惊道:“这……这如何能成?庞爱卿,寡人待你不薄,爱卿为何心存二志呢?”   庞涓应道:“陛下,请听微臣一言。常言道,凤凰栖高枝,蛟龙归大渊。陛下虽待微臣不薄,可魏国已如强弩之末,难成大事。秦国如日中天,将来必成王业。秦公多次使人求聘微臣,陛下所赐,秦公不仅一样不缺,且又承诺微臣封疆分土。微臣以为,封疆倒在其次,成就王业,却是微臣此生所愿。”   魏惠王急道:“寡人也想成就王业,爱卿不能走,寡人也想成就王业哪!”   庞涓几番摇头:“陛下想高了。王业上秉天命,下合地理,中承民意,非陛下所能成就。”再拜三拜,缓缓起身,“这些日来陛下对微臣多有恩宠,微臣只有来世再报了。”言讫,拔腿即走。   魏惠王大急,死死扯住庞涓衣袍,大叫道:“庞爱卿,你不能走哇!庞爱卿——”   庞涓忽地拔出宝剑,割断衣袍,两腿一纵,竟是腾空而起,飘然西去。眼见庞涓越飘越远,魏惠王急出一身冷汗,拔腿狂追,边追边喊:“庞爱卿,庞爱卿,庞爱卿——”   魏惠王紧追不舍,不防脚底一滑,一跤跌地。魏惠王挣扎欲起,却是怎么也爬不起来。魏惠王无望地看着渐成黑点的庞涓,声嘶力竭地大叫:“庞爱卿——”   魏惠王正自绝望,忽听有人叫他:“陛下,陛下——”   魏惠王睁开眼睛,忽见眼前并无庞涓,只有毗人与两个宫女跪拜于地,模样甚是惶急。魏惠王打个惊愣,忽地起身,朝四周巡看一遍,这才缓缓呼出一口长气。   毗人小声道:“陛下,你方才一直呼叫庞爱卿,庞爱卿怎么了?”   魏惠王重又躺下来,拿衣袖擦拭一把额上的汗珠,再次闭上眼睛:“没什么,寡人方才梦到他了。”   宫女起身,再次轻轻摇动躺椅。   魏惠王躺了一时,不敢再睡,抬头问道:“后晌可有大事?”   毗人应道:“陛下原说去东湖荡舟,臣已安排好了。”   魏惠王摇头道:“不荡舟了。摆驾相国府。”   “老奴领旨。”   一个时辰之后,魏惠王摆驾出宫,一行人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径至相国府门前。早有使臣报信,惠施迎出府门叩拜,被魏惠王一把扯起,携手步入客厅。   进得厅来,二人见过君臣之礼,各自入席。魏惠王轻啜几口清茶,由不得将午后之梦从头至尾细述一遍,末了叹道:“唉,惠爱卿,你说这……寡人怎会做此噩梦呢?庞爱卿也是,说走就走,竟是一点也不顾念君臣情分。寡人拉他衣袍,他还割袍断义。”   惠施正襟危坐,微闭两眼,静静地倾听。魏惠王一口气讲完,见他仍然一言不发,急道:“惠爱卿,你倒说话呀!寡人尝听人说,梦是先兆,你说这……有朝一日,庞爱卿会不会真的学那公孙鞅和公孙衍,辞别寡人,投奔秦人呢?”   惠施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魏惠王长出一口气,仍有点放心不下,眼望惠施:“庞爱卿之才,可追吴起。先君文侯自得吴起,雄霸天下数十年。寡人好不容易得到庞爱卿,无论如何,断不能让他生出二心。惠爱卿,你抽空常去望望庞爱卿,探探他的口风。无论庞爱卿有何要求,你都要奏报寡人。”   惠施睁开眼睛,望着惠王道:“陛下真想留住庞涓,使他不生二心吗?”   魏惠王急道:“这能有假?没有惠爱卿,寡人食不甘味;没有庞爱卿,寡人睡不安稳呐!”   “既然如此,微臣有一策,可留庞涓之心。”   魏惠王喜道:“哦,爱卿快说,是何良策?”   “招他为婿。”   魏惠王一愣,似是没有反应过来。   “陛下若以公主赐婚,庞涓就是陛下的贵婿,跃身国戚。秦公纵使金玉满堂,想必他也不会动心。”   魏惠王总算明白过来,沉思有顷,重重点头:“爱卿此策,倒是绝妙。只是,按照惯例,公主当嫁君侯,庞涓虽说有才,出身却贱,这——”   惠施笑道:“周室礼乐早已崩溃,陛下不必因循守之。再说,纵使守制,于陛下也不是难事。自古及今,圣明君王无不奖功罚罪。依庞涓之功,若在武王之世,当可封疆。陛下何不——”   惠施说到这里,打住话头。魏惠王已是豁然开朗,脱口说道:“嗯,爱卿所言甚是。公孙鞅建下尺寸之功,秦公还要封以商地。庞爱卿有大功于国,寡人何吝之有?惠爱卿,你看这样如何,寡人明日即颁诏令,晋封庞涓为武安君,食邑黄池,赐婚公主,择日成亲。”   “陛下圣断。”   魏惠王低头思虑有顷,越想越觉顺畅,不禁咧嘴笑道:“嗯,上朝一家人,上阵父子兵。寡人有此爱婿在侧,何忧天下刀兵?”   惠施听到此话,眉头微皱,正欲劝谏,猛见惠王沉住面孔,若有所思地朝他直望过来:“惠爱卿——”   惠施抬头:“微臣在。”   “这桩好事,不过是寡人一厢情愿,不知庞爱卿可有此意?”   惠施笑道:“此等美事,庞涓身为人臣,焉有不从之理?”   惠王却是连连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寻常姻亲,不算大事,庞爱卿却是不同。万一庞爱卿另有所爱,寡人岂不是强人所难了吗?”   “陛下既有此意,微臣愿意保媒。”   “好好好,”魏惠王连说三个好字,“此事托予爱卿了。”略顿一顿,“只是——”   “陛下还有何虑?”   “寡人身边,及笄公主共有两位,一是瑞梅,夫人所生,年方二八;二是瑞莲,侧室所生,年方十五,依爱卿之见,寡人赐婚何人,方为合宜?”   “陛下可赐婚瑞莲公主。”   魏惠王略显惊讶:“两位公主皆是寡人心肝,爱卿为何嫁幼不嫁长?”   “回禀陛下,公主有莲,庞涓有水。莲得水而生,水因莲而贵。涓莲婚配,相得益彰,当是天作之合。”   魏惠王听得心喜,连连点头:“嗯,此事可以定下,烦劳爱卿张罗。”   “微臣领旨。”   接下来的半月里,魏惠王连颁两道诏令,庞涓如同做梦一般,先是封疆晋爵,庞府改换门庭,成为魏国第一个异姓君侯,后是陛下赐婚瑞莲公主,相国保媒。   庞涓大婚之日,莫说是大梁,整个魏国也都震动了。各邑守令、诸府官员、世族大户、豪强大贾等,无不收到一张由庞涓亲自签具的丝缎请柬,纷纷具礼致贺。武安君府前锣鼓喧天,车马如流,更有看热闹的,送礼的,帮忙的,维护秩序的,硬是将远近几条大街堵个严严实实。   淳于髡辞别陈轸,渡河至宿胥口,在那儿游玩几日,偏巧遇到卫国一个相识,受邀又至帝丘小住月余,这才重返魏境,驾驭轺车自大梁东门入城。   进得城来,淳于髡行至宫前街,越走越是艰难,最后竟然动弹不得。淳于髡只好跳下轺车,拦住身边一个老人:“请问老哥,前面发生何事?”   老人将淳于髡上下打量一番,连连摇头:“唉,连这等大事你也不知,看来客官必是外地来的!告诉你吧,今日武安君大喜,整个大梁连地皮都动了,好个闹猛哟!客官要想看热闹,这就赶去。客官若要赶路,还是趁早掉头,绕道走吧!”   淳于髡吃一大惊:“武安君?魏国不是只有安国君吗?”   老人哈哈笑道:“那是老黄历喽!陛下早些时日颁下诏命,晋封大将军为武安君,今又赐婚,武安君府,双喜临门哪!”   淳于髡愣怔半晌,方才问道:“再问老哥,可知武安君所娶新妇是哪家女子?”   “哪家女子?”老人盯他一眼,连叹几声,“哪家女子能有这般洪福?”   淳于髡笑道:“难道他娶了天仙不成?”   老人也笑出来:“不是天仙,也差不多。”凑近一步,“不瞒你说,武安君所娶新妇,不是别个,就是当今陛下的千金公主!”连啧几声,“啧啧啧,老汉我七十有三,也算是年逾古稀,这种排场,真还是第一次遇上!”   淳于髡点点头,冲老人抱拳道:“谢老哥喽!”   别过老人,淳于髡心头思忖:武安君既有好事,在下当去讨杯酒喝。这样一想,就又朝前走去。走有几步,眼见挤不过去,淳于髡只好将轺车赶至街边一家客栈,让小二安排一间房舍,略一思索,脱下游士衣冠,从随身箱包中取出一套叫花子衣裳穿上,亮出油光可鉴的大脑壳子,空了两手来到大街上。   淳于髡随人流走至武安君府前,看到新人早被迎进府中,看热闹的人流开始消散,各路贺客纷至沓来,无不在府前停车卸马,手持请柬,箱抬贺礼,熙熙攘攘,嘻嘻哈哈,相跟着走进府门。   淳于髡观望有顷,跟在两个贺客身后径走过去。府门两侧各站几个负责礼仪的门人,但有客来,就将腰身弯成九十度,笑脸迎送,同时验看请柬和礼单,大声唱报:“马空大人贺金二十,白璧一双;黄池令夜明珠一颗;御史大人珍珠一串,玛瑙手镯一对;太史大人青玉独角兽一只;邺城令贺金五十……”   府门后面摆着两张黑漆几案,后面各坐一位主簿,一边听着门人的唱报,一边在竹简上轮流书写。因贺喜者太多,他们的两手几乎是一刻不停,连额角上的汗珠也顾不上揩去。   淳于髡大摇大摆地抬脚就要进去,却被站在首位的门人拦住。   门人朝他小鞠一躬,客气地笑道:“老丈留步。”   淳于髡圆睁两眼,似是不解地瞪着他:“留步?留步如何吃到喜酒?”   门人又是一笑,从袖中摸出一枚铜币,递过来道:“前面有家客栈,老丈可将这枚铜币拿去,若要吃酒,就到那儿吃去。”   淳于髡接过铜币,反复验看半日,冷笑一声:“真是狗眼看人低。老朽要吃的是喜酒,你却拿这个打发,当老朽是叫花子呀!”随手一抛,将那枚铜币扔在一丈开外的砖地上,“啪”地发出一声脆响。   淳于髡在这里一惊一乍,呵斥门人,顿时引来一群看客。前后赶到的几位贺客纷纷顿住步子,观望这场热闹。   因是大喜之日,门人虽遭辱骂,却也不敢还口。众门人见状齐围上来,睁大眼睛将淳于髡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确认他是赶来闹事的乞丐,遂有门人阴起面孔,不冷不热道:“老丈既是来吃喜酒的,可有请柬?”   淳于髡白他一眼:“老朽不远千里赶来贺喜,何来请柬?”   那门人微微拱手:“武安君有令,无论何人,若无请柬,不得入内。老丈既无请柬,就请离开此地,免得闹出尴尬。”   “哈哈哈哈,”淳于髡仰天大笑数声,“尴尬?老朽走南闯北,什么怪事都曾遇到,唯独不知何为尴尬,今日有幸,倒要见识见识!”   听他言语托大,众门人又都吃不准了,一时僵在那儿,不知如何收场。早有门人报知家宰庞葱。庞葱一路小跑过来,将淳于髡一番打量,见他气沉心定,断非一般人物,急趋一步,揖礼道:“晚生庞葱见过先生。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淳于髡也将庞葱上下一番打量,眉头一挑:“小伙子,老朽是谁并不重要。武安君今日大喜,老朽本欲讨杯酒喝,却被这帮门人拦住,扫去雅兴,却是可恼!”   庞葱赔上笑脸:“这些下人有眼无珠,先生高人雅量,权且饶恕他们这次。但有得罪之处,晚生向先生赔罪,望先生莫与这些下人一般见识。”   “嗯,”淳于髡微微点头,“你年纪轻轻,嘴巴倒是乖巧。看在你的面上,老朽暂不与这帮下人计较。至于喜酒,老朽这也无心喝了。不过,老朽有一句话,你可捎给武安君。”   庞葱赔笑问道:“先生有何指教,晚生一定捎到。”   “不不不,”淳于髡连连摆手道,“此话与老朽无关。不久前老朽在宿胥口遇到武安君的一个故人,是他托老朽捎的。”   “一个故人?敢问先生,他是何人?”   “陈轸。”   “陈轸?”庞葱心里一揪,急问,“他说什么?”   淳于髡晃晃光脑壳子:“此人说,‘早晚若打喷嚏,便是陈轸惦念着你呢。’”   言讫,淳于髡一个转身,摇晃着光头,大踏步走去。庞葱惊愣有顷,似乎想起什么,急追几步,大声叫道:“先生留步!”   淳于髡顿住步子,转过身来:“小伙子,你还有何事?”   庞葱拱手道:“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淳于髡微微一笑:“你可对武安君说,老朽是他朋友的朋友。”略顿一下,抬手指指光亮的秃顶,“你还可告诉他这个。”   是夜,长庚西挂,玉兔东升,客人渐退,洞房花烛。喝得酩酊大醉的庞涓被白虎、庞葱架着两只胳膊,摇摇晃晃地步入新房。   白虎扶庞涓席地而坐,揖道:“恩公晚安,白虎告退。”   白虎欲走,庞涓一把扯住白虎的衣袖:“白……白兄弟,别……别走。”   “恩公有何吩咐?”   庞涓沉下面孔,喷着酒气大声呵斥:“什么恩公?我庞涓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你,白虎兄弟,另一个……”手指庞葱,“是你葱弟。”略顿一顿,对白虎,“白虎兄弟,从今往后,你我之间没有恩公,只有哥,只有弟。你是我的小弟,我是你的大哥,”转向庞葱,“还有你,你俩都是小弟,一个是堂弟,一个是义弟。堂弟、义弟,都是庞涓亲弟,武安君府就是两位小弟的家。庞葱不说了,白虎兄弟何时若来,拔腿只管来。何时要走,抬脚尽管走,不必拘礼。大哥心里有苦,先找你们诉。大哥若有好事,也与你们分享。”   白虎、庞葱闻听此言,赶忙跪下,泣道:“大哥——”   庞涓一手拉起一个:“看看看,都是爷们儿,哭个什么?来来来,今日大哥人生得意,当与两位兄弟分享。”转对侍女,“拿酒来,我们兄弟三人再饮一坛。”   白虎看一眼庞葱,揖道:“大哥,来日方长,这一坛美酒,且待明日再饮。今日是大哥良宵,花好月圆,我们做小弟的就不打扰了。”   庞葱也道:“大哥,夜已深了,嫂夫人还在洞房候着呢!”   听到嫂夫人,庞涓点头道:“好,两位小弟既有此说,此酒留待明日。”   两人再次揖过,转身退出。庞涓起身,歪歪斜斜地送出几步,又被白虎、庞葱扶回,强按他坐下,再次退出。就在此时,庞涓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叫道:“葱弟,听说下午有人上门闹事,可有此事?”   这个大好时辰,庞葱哪里肯说实情,当下支吾道:“哦,没……没什么,不过是个秃顶老头。大哥晚安,小弟告辞。”   庞葱转身欲走,庞涓却道:“慢!”挠头思索一阵,转向白虎,似是自语,又似是问他,“秃顶老头?会是谁呢……”   白虎转问庞葱:“此人可是五十多岁,身材高大,方脸,高鼻梁?”   庞葱点头道:“正是。穿一身丐服,上门欲讨喜酒喝。”   白虎转向庞涓,笑道:“小弟认识此人,复姓淳于,单名髡,是闻名列国的滑稽游士,多年前曾被聘为稷下先生,这种事情,也只有他干得出来。”   “呵呵呵,”庞涓笑道,“若是此人,大哥也曾听人说起过。几年前他替燕公求聘公主,在洛阳斗败奸贼陈轸呢!这是高人,待过几日,白兄弟邀他来府,大哥请他吃酒。”   白虎答应下来,与庞葱再次别过。庞涓也回内室。两名侍女过来,为他脱去喜服,换上亵衣。许是酒精仍在作用,庞涓感到胸中一阵燥热,吩咐侍女打开窗门。   秋夜清凉,仅穿一袭亵衣的庞涓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继而是一声响亮的喷嚏。   已经走至数十步开外的庞葱听到这声喷嚏,心中陡然一凛。   大婚之后的第三日,庞涓召来庞葱,将大婚之日所收礼金细细盘点,共得一千二百金,其余全是玉石珍宝。庞涓吩咐庞葱,将所有珍宝尽数变卖,又得千金。庞涓留下二百金交予庞葱,让他照管日用,将余金再次转交李青,令他购买军粮。   庞涓趁大婚之机广发请柬,大收贺礼,早在朝野引起非议。然而,当大家得知所收贺礼尽皆用于军饷时,朝野无不震动。这日散朝,魏惠王特别留住惠施,邀他来到后花园,在他最是喜爱的凉亭下相对而坐。   魏惠王乐得合不拢嘴,呵呵连笑数声,不无感叹道:“惠爱卿,听闻庞爱卿将此番大婚的贺礼用于军饷,寡人心里这个乐啊,简直没个说的!不瞒爱卿,前番寡人赐他五百金,他用去购买粮饷,寡人心里还在打鼓,以为他不过是做做样子,收买人心。现在看来,庞爱卿是真心爱军,寡人错看他了。”   惠施点头道:“武安君治军有方,一心为国,确是大将之才。眼下国库无存,民心不稳,军饷一事更是关系重大,单靠武安君一人东拼西凑,不为远谋。”   魏惠王收住笑,重重点头:“嗯,爱卿所言甚是。寡人特别留你,为的也是此事。寡人问你,可有长远之计?”   “长远之计在于农桑,但兴农振桑,亦非一日可成。今年大灾,民无所积,国无所储,微臣以为,权宜之计是举国节俭,诏令大户人家仿效武安君,有款捐款,有粮捐粮,举国一心,共度国难。”   “爱卿此策甚好!”魏惠王点头应道,“节俭之事,就从寡人做起。从明日开始,寡人每日减去一餐,每餐仅食一荤一素。王后及所有嫔妃,膳食比照寡人,月供减半。”   惠施起身叩道:“陛下身先,臣民必将起而效之,难关可度矣!”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回想过去那些时日,寡人如同做梦一般。自得爱卿,寡人也似心明眼亮,不再糊涂了。爱卿治国有术,却不能治军,寡人为此夜不成寐。真是天佑寡人,恰在此时,庞爱卿揭榜应聘,使寡人得偿所愿,尽揽天下能臣。寡人虽得庞爱卿,仍有担心,惠爱卿此番保媒成功,寡人终于卸去心事,高枕无忧了。”   惠施正欲说话,毗人走过来,叩道:“启禀陛下,游士淳于髡宫外求见!”   魏惠王一怔,抬头说道:“淳于髡?这个老滑稽不是在为燕公跑腿吗?传话给他,就说寡人正在议事,让他改日觐见。”   “老奴领旨!”   惠施伸手止住,抬眼望向惠王:“陛下,据微臣所知,淳于子已于去岁离开燕国,游乐于邯郸。此番到此,想必是受赵侯所托,为睦邻而来。”   魏惠王脸色陡变,怒道:“哼,这个赵语,寡人一向对他不薄,他倒是好,看起来唯唯诺诺,关键时刻却是狠毒。寡人袭卫,他结齐联韩,与寡人做对;秦、齐来袭,他又趁火打劫,兵犯朝歌。仗打败了,他又想着求和。天下的便宜事,都让他算计尽了!”   “陛下息怒,容微臣一言。”   “爱卿请讲。”   “陛下,上述诸事怨不得赵侯。据微臣所知,赵国实权尽在奉阳君赵成手中,赵成与秦人关联甚密,此番兵犯朝歌,必系奉阳君之意!微臣恳请陛下仔细斟酌。”   魏惠王沉思有顷,转对毗人:“宣淳于髡书房觐见!”   惠施叩道:“微臣告退!”   送走惠施,魏惠王转身行至不远处的御书房,屁股刚落塌,转念一想不妥,旋即起身,到铜镜前面正了正衣襟和王冠,走出大门,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抬头望向门前的花径。没过多久,望见毗人领着淳于髡穿过一片林子,径直走来。   看到淳于髡的鲜亮光头,魏惠王心里一乐,呵呵笑着步下台阶。淳于髡见惠王降阶相迎,赶忙止住脚步,跪地叩道:“草民淳于髡叩见陛下!”   魏惠王急步上前,扶起他道:“淳于子请起!”   淳于髡拱手谢道:“草民贱躯,何劳陛下远迎。”   魏惠王拱手还礼:“淳于子大名,寡人久闻。淳于子光临,寡人闻报已迟,仓促之间,未及远迎,还望淳于子海涵!淳于子,请!”   “陛下先请!”   魏惠王二话不说,上前携住淳于髡之手,二人并肩走上台阶,步入书房,分宾主坐定。毗人沏茶后退出。   魏惠王让道:“淳于子,请用茶。”   “谢陛下香茗。”淳于髡端茶杯轻啜一口,抬头惊道,“敢问陛下,此谓何茶?”   魏惠王亦啜一口,缓缓说道:“此茶产于王屋山断肠崖,每年清明时节,由寡人亲使玉女百名,启朱唇含之,是谓玉女茶。”   淳于髡忙将鼻孔凑近茶杯,连嗅数下,啧啧叹道:“如此香艳之茶,草民一气牛饮,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魏惠王呵呵一笑:“骏马当配金鞍,名士当喝香茗。淳于子乃天下名士,非此茶不能般配呐!”   “陛下羞杀草民了!”   魏惠王直奔主题:“听闻淳于子学识渊博,智慧过人,这些年来游走列国,救急解难,美名播扬天下。此番淳于子不辞劳苦,奔波至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难来了?”   淳于髡缓缓应道:“草民两条贱腿,一日不走路脚底就会发痒,是以草民要不断游走;草民这张笨嘴,一日不说话舌根就会发僵,是以草民要不停说话;至于有人传扬草民救急解难,纯属溢美之词,草民因要仗之混口饭吃,也就听凭他们说去。”   淳于子将这几句说完,魏惠王哈哈大笑,连声说道:“好好好,好说辞!早闻淳于子言辞幽默,是滑稽游士,实非虚传呐!”   淳于髡又啜一口茶,抬头说道:“是草民口无遮拦,让陛下见笑了。”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还是口无遮拦的好!寡人耳边不缺唯唯诺诺,缺的就是先生这口无遮拦。淳于子,你还没回寡人的话呢。此番使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难来了?”   淳于髡连连摇头:“天下眼前并无战事,各家宫廷莺歌燕舞,何人有难?不过,草民来此,受人所托却是真实。”   “噢,淳于子受何人所托?”   “赵侯。”   “寡人早就料到了。”魏惠王不无得意地扬下手,“说吧,既然不为求情而来,赵语还有何事劳动淳于子?”   “赵侯感激陛下大恩,特托草民向陛下致谢!”   “致谢?”魏惠王怔了,“寡人败他于朝歌,斩他甲士近万,俘他数千,他不来复仇,倒还致谢?”   “对对对,”淳于子连连点头,“赵侯正为此事致谢。唉,陛下有所不知,当初奉阳君请旨出兵,赵侯本不愿意。可奉阳君一意孤行,咆哮朝廷,赵侯无奈之下,这才准他。陛下大败奉阳君于朝歌,差点擒他于马下。奉阳君灰头土脸,一路逃回邯郸,连续数日不敢上朝,赵侯心中窃喜,又不敢表露,只好暗托草民向陛下致谢。”   魏惠王听完此说,好一阵大笑:“好好好,是寡人错看赵语了。淳于子何时回去,就请转告赵侯,就说寡人说了,前面旧账一笔勾销,他那几千残兵败将,也请淳于子一并捎回。”   淳于髡当即起身,行三拜大礼:“草民代这些被俘的赵人妻女,叩谢陛下体恤之德!”   魏惠王正正衣襟:“好吧,你这几拜寡人收下。淳于子起来,寡人还有大事请教。”   淳于髡再拜后起身,重回几前坐下,抱拳道:“陛下有何大事,尽可告知草民,草民知无不言。”   魏惠王抱拳还礼,正襟危坐,缓缓说道:“魏国地处中原,西有强秦,东有富齐,北有悍赵,南有蛮楚,更有韩、燕、中山、卫、宋环伺于侧,处境尴尬。寡人自承大统以来,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所闪失,辱及列祖列宗。淳于子是大贤之才,定有良策兴我大魏,寡人恳请淳于子赐教!”   “赐教不敢。草民以为,陛下所虑,无非两个字而已。”   魏惠王身子趋前:“两个什么字?”   “人才!”   魏惠王微微点头:“请淳于子详解!”   “自古迄今,得人才者,得天下。治国安邦,首在人才。昔日文候之时,文用翟璜、魏成子,武用吴起、乐羊,更拜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为国师,朝堂之上,名士济济,数年而有大治,独霸天下数十载,列国无与争锋。”   淳于子这席话讲得魏惠王连连点头:“是是是,先生所言极是!不瞒先生,徐州相王之时,田因齐羞辱寡人国无贤才,后又引兵犯境,也是欺寡人朝中无人。不想寡人身边也有二人,一是惠子,一是庞子,反倒令他田因齐引火烧身,自取其辱。先生游历列国,所见甚广,不知寡人身边这两位爱卿,可算人才?”   淳于髡爆出一声长笑。   “哦?”魏惠王颇是惊异,“淳于子何故大笑?”   “草民非笑二人,是笑陛下!”   魏惠王心头一沉,面上依旧挂着微笑,只将身子略向后仰:“寡人有何好笑之处?”   “陛下久居深宫,不知外面变化。如此二子也算人才,天下岂不是人才泛滥了吗?”   听淳于髡如此蔑视他的两位大贤,魏惠王立时敛起笑容,咳嗽一声,语气严厉许多:“听闻淳于子是天下名士,寡人这才洗耳以听。不想淳于子并无名士风范,满口乱语,辱我朝中大贤,却是可叹!请问淳于子,天下学问过惠子者,可有几人?”   淳于髡侃侃言道:“回陛下的话,据草民所知,天下士子贤过惠子者,比比皆是。惠子持名实之论扬名于外,但他在游历稷下时,竟被一个叫公孙龙的年轻后生驳了个哑口无言。在稷下学宫,学问如公孙龙者数以百计。纵观天下,大贤之才并不在稷下,而在乡野僻壤之中。宋有庄周,邹有孟轲,齐有随巢子,此三子,皆饱学之士,各有建树,可称天下大贤。名山大川之中更有隐士、高人不计其数。别的不说,单是终南山的寒泉子,云梦山的鬼谷子,皆有扭转乾坤之才,比惠施不知高出多少!”   听淳于髡讲出这些,魏惠王在心头冷冷一笑,暗自忖道:“哼,天下之才,若论学问,胜过惠子者,自有许多。可这老滑稽有所不知的是,公孙龙之流,只会夸夸其谈,孟轲、随巢子学问虽大,志向却远,所论也过于空泛,于寡人并无实用。庄子潇洒飘逸,好高骛远,养生也许用得着,治国却是无益。至于高人、隐士,无不以修仙炼道为毕生追求,纵有才识,也只想付诸山林,不肯予我。唯有眼前这个惠子,既能讲学问,又能切中时弊,颇称我心。也罢,此话且不点破,看这秃头还有何语?”想到此处,抬头再问,“天下善战过庞子者,又有几人?”   淳于髡再爆一声长笑,身子前趋:“草民敢问陛下,庞涓师从何人?”   “云梦山鬼谷子!”   “陛下可知鬼谷子身边尚有多少学生?”   这倒是魏惠王未曾想过的,当即摇头:“寡人不知。”   “这就是了。”淳于髡笑道,“别的不说,单是修习兵学的亦非庞涓一人。据草民所知,庞涓师从鬼谷子仅只三年,所学不过皮毛而已。”   魏惠王倒吸一口凉气:“听淳于子之言,云梦山中难道还有胜过庞爱卿的?”   “这个自然。别的不说,天下兵圣孙武子的六世玄孙孙宾,此时就在山中,与那庞涓一道修习兵学。据草民所知,谷中诸人,唯有孙宾得到鬼谷子绝学,当为横扫千军之才。”   魏惠王朝淳于髡拱手揖道:“闻先生之言,魏罃眼界大开。魏罃孤陋寡闻,适才冒犯先生之处,望先生海涵!”   淳于髡还一揖道:“是草民妄言犯上,陛下不加责罚,草民已知足了。”   “先生也是大贤,如蒙不弃,魏罃愿拜先生为国师,早晚聆听教诲!”   “草民身贱,只爱游玩,不习衣冠,还望陛下成全!”   魏惠王略想一下:“来人!”   毗人走进:“老奴在。”   “赏淳于子黄金一百,锦缎二十匹,轺车一辆。”   淳于髡起身叩道:“草民谢陛下重赏。”   自淳于髡来过之后,魏惠王像是换了个人,一连几日,茶饭不思不说,连正常的上朝日也免了。   膳食房中,几案上摆着一荤一素两个菜肴,是毗人在传旨节俭时特意吩咐厨师定做的。一荤是熊掌、豹心,作一盘,一素是百菇山珍,亦作一盘。旁边摆着一碗羹汤,是燕窝炖山参。   魏惠王在几前端坐,拿起箸子,夹起一块熊掌,放进口中,咬嚼几下,吐出来,转夹一块豹心,放到唇边,既不吃进去,也不弃掉,而是僵在那儿,心底里仍在回荡淳于髡的声音:“据草民所知,庞涓师从鬼谷子仅只三年,所学不过皮毛……谷中诸人,唯孙宾得鬼谷子绝学,当为横扫千军之才。”   魏惠王暗自忖道:“淳于髡名噪列国,所言一定不虚,想必孙宾之才,真在庞涓之上。我有庞涓,已是天下无敌,若是再得孙宾——”   想到这里,魏惠王“啪”地扔掉箸子,吓得在一侧侍奉进膳的几个宫人扑扑通通地全都跪在地上,花容失色,瑟瑟发抖。   毗人早已看出端倪,走上前来,轻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召武安君!”   “老奴领旨!”   张猛从三军之中挑选出三千虎贲之士,将名单呈报庞涓。庞涓正在审看,毗人使人宣他入宫。庞涓见宫人催得甚急,不知发生何事,急急赶往宫中。毗人正在门外守望,看到庞涓,急迎上去,揖礼道:“在下见过武安君!”   庞涓压低声音:“请问内宰,这么晚了,陛下急召在下,所为何事?”   “在下不知。武安君请,陛下正在书房候您呢!”   庞涓懵懵懂懂地跟着毗人径至书房,叩道:“儿臣庞涓叩见父王!”   “贤婿平身。”   “谢父王!”   见魏惠王态度和蔼,言语可亲,庞涓略略放下心来,起身席地坐下,抬头问道:“父王急召儿臣,可有要事?”   “听说孙武子后人孙宾与爱卿同在鬼谷修习兵学,可有此事?”   庞涓未曾料到魏惠王问出此事,略怔一下,点头禀道:“回父王的话,确有此事。孙宾与儿臣于同一天进谷,同随鬼谷先生修习兵学。”   顿了一时,魏惠王又问:“爱卿出山,孙宾为何仍在谷中?”   庞涓心头又是一怔,眼珠儿一转,顺口答道:“孙宾年长于庞涓,虽肯用功,记忆却差,在学业上稍逊儿臣一筹。同一篇文章,儿臣咏读三遍即可熟记,孙宾却要咏读十遍,是以先生准允儿臣下山,独将他留于谷中。”   庞涓此说与淳于髡所言相去甚远,魏惠王眉头微皱,略顿一下,直言道:“可寡人听说,孙宾已得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   庞涓心头收紧,眼睛一眨,从容应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儿臣下山已满一年,孙宾是否长进神速,儿臣委实不知。”   魏惠王脸色稍缓,点头道:“嗯,爱卿所言也是。”又顿一时,抬头望着庞涓,“寡人欲得孙宾,爱卿意下如何?”   “儿臣与孙宾早有八拜之交,亲如兄弟;儿臣下山之时,曾与孙宾有约,如果儿臣得意,即去邀请孙宾下山,共事陛下。”   魏惠王面色大悦,急问:“既有此说,爱卿为何没有奏报?”   庞涓缓缓回道:“儿臣迄今未奏,原因有二,一是儿臣刚刚用事,贸然举荐,恐人议论儿臣是在结党营私;二是孙宾本为齐人,家庙皆立于齐。在鬼谷之时,孙宾曾多次对儿臣提及此事,说他有朝一日学有所成,当回齐国效力。如今齐、魏交恶,儿臣担心他身在魏地,心念齐国,于国家或有不利……”本欲再说孙门与魏有血仇之事,话至口边,又吞回去,“儿臣是以未敢进言。”   “嗯,”惠王点头道,“爱卿所虑甚是。只是——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如果孙宾能助爱卿一臂之力,当是国家大幸。至于孙宾心念齐国,也是常情。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孙宾若来,寡人待以诚心,想必他也不负寡人。”   “父王宽仁纳贤之心,儿臣今日始知。儿臣明日即别大梁,赶赴鬼谷,邀请孙宾共谋大业。”   惠王沉思有顷,摇头道:“眼下国事繁多,朝中不可没有爱卿。再说,爱卿与莲儿新婚燕尔,尚有许多俗礼不可省却,眼下不宜远行。这样吧,爱卿可以修书一封,由寡人使申儿前去鬼谷,一是迎聘孙宾,二是代寡人答谢鬼谷先生!他为寡人培育两位贤才,寡人当以国师之礼待之。”   庞涓起身叩道:“儿臣代恩师鬼谷先生、师兄孙宾叩谢父王隆恩!”   惠王摆摆手,呵呵笑道:“去吧。若有空闲,叫莲儿回宫看看。几日不见,寡人甚是念她!”   庞涓再拜道:“儿臣代内子叩谢父王记挂!”   庞涓辞别惠王,回至府中,也如魏王一般茶饭不思,独坐于书房,思虑甚久,越想越是烦闷,干脆起身,在厅中踱来踱去,自语道:“真是蹊跷!鬼谷子择徒授艺之事,天下鲜有人知。我虽说过师从于鬼谷子,可从未提及另外三人,陛下如何知道孙宾?这且不说,陛下非但知道,且十分肯定孙宾已得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细听话音,陛下深信孙宾之才优秀于我。这就怪了,孙宾所学,比我庞涓相差甚远,料定他再学三年,也不及我。难道先生另有绝学,只在我走之后独传孙宾,使他顿悟……”   庞涓沉浸于思虑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悄悄走来的瑞莲公主。公主新婚燕尔,蜜月初度,一时也离不开夫君。前面见他突然被召,这又见他心情郁闷,眉头不展,以为发生大事,急走上来,不无关切地望着庞涓:“夫君?”   庞涓打个惊愣:“夫人!”   瑞莲公主将纤手搭在庞涓身上,柔声问道:“夫君在此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有何心事,能否说予臣妾?”   庞涓微微笑道:“涓谢夫人挂记。其实也无大事。适才父王召涓,问及鬼谷之事,涓向父王推荐师兄孙宾。父王爱才心切,要涓礼聘孙宾下山,共创大业。此为涓之心愿,涓内心激动,是以自语。”   听闻此事,瑞莲放下心来,顺口说道:“这是喜事,值得庆贺。”   庞涓心不在焉,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是件喜事,值得大贺。”   瑞莲像个淘气的孩子,缠住这个话题不放:“你们师兄弟,也有一年没有见面了吧?”   庞涓随口应道:“是啊是啊,是有一年了。”话一出口,陡然意识到他所面对的是大魏公主,旋即轻叹一声,“唉,不瞒夫人,涓自离鬼谷,便如一个迷途的稚子。所幸得遇父王和夫人,才算有所依傍。”   瑞莲听得感动,将头轻埋于庞涓怀中:“夫君——”   庞涓又叹一声:“唉,若得孙兄在此,涓就多了一个手足兄弟。不瞒夫人,得此佳音,庞涓真是喜不自禁哪!”   瑞莲抬起头来,扑哧笑道:“夫君跟旁人就是不一样!”   庞涓一愣:“哦,有何不一样?”   瑞莲笑道:“别人遇到喜事,总是眉开眼笑;夫君遇此喜事,却是眉头紧皱,连声叹气,似有浩茫心事。”   庞涓也笑起来:“夫人真会说笑。常言道,物极必反,涓是喜极而叹了。”   二人又笑一阵,瑞莲转换话题:“方才夫君叩见父王,父王没说别的?”   “父王说,他和母后甚是念你,要你得空回宫一趟。”   瑞莲当即泣下:“几日不见父王和母后,臣妾也是挂念。明日臣妾回宫,夫君意下如何?”   “好好好!涓与夫人同去。涓早就想去后宫探望母后,叩谢她的大恩大德呢!”   瑞莲不无诧异:“咦,母后有何恩德于你?”   庞涓眼望瑞莲,微微笑道:“母后为涓生出如此贤惠、娇美的夫人,恩德当比天大,比海深!”   瑞莲将头埋进庞涓胸上,娇羞道:“夫君——”   庞涓轻轻将她搂紧。   二人正欲缠绵,庞涓忽然想起一事,推开瑞莲:“夫人,有点小事,涓去去就来。”   瑞莲点点头,从他身边移开,微抬一双妙目:“夫君只管忙去,臣妾候你回来就是。”   庞涓走出书房,急步来到前堂客厅,召来庞葱,小声问道:“葱弟,方才想起一事,大婚那日,说是有人上门闹事,似听白虎说是淳于髡。那日大哥喝多了,不及细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庞葱回道:“此事小弟早想告诉大哥,总也找不到合适机会。是这样,那日下午,小弟得门人急报,说有人在门口闹事。小弟急急赶去,果见一个光头,后来才知道他是淳于子。小弟观他相貌,知他断非寻常人士,邀他赴宴,他却不肯,只说有人托他捎话给大哥。那日是大哥的大喜之日,小弟不能扫兴,就把此话压下了。”   庞涓心头一沉:“是何人捎话?所捎何话?”   “是我们的仇家陈轸,他捎话说,‘早晚若打喷嚏,便是陈轸惦念着你呢。’”   庞涓牙关咬起,拳头捏成一团,然后又慢慢地松开,陡然爆出一声冷笑:“嗯,这个奸贼敢说此话,还算一个男人!”   “大哥,让这个奸贼溜掉,是个大祸害,我们早晚得防他一些!”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溜掉也好!人生在世,若无对手,活着也甚是无趣。只是与他相斗,脏了大哥的拳头,却是可惜!”略顿一下,话锋一转,“那个秃头哪里去了?”   “近些日来,小弟一直使人盯着他,得知他于前日觐见陛下,听说陛下还赏他黄金一百,丝帛许多,另有一辆驷马轺车。”   庞涓一下子明白原委,将拳头砸于几上:“这就是了!”   庞葱诧异地问:“就是什么?”   庞涓冷笑一声:“陈轸让大哥打的喷嚏!”   翌日,魏宫早朝,众臣上殿,见过君臣之礼,各就其位,候立于朝堂两侧。魏惠王将目光落在庞涓身上:“庞爱卿,礼聘孙宾之书,可否修好?”   庞涓跨前一步:“回禀陛下,微臣已经修好,请陛下御览。”从袖中取出竹简,呈给惠王。   惠王细阅一遍,甚是满意,转头望向太子申:“申儿。”   太子申出列奏道:“儿臣在。”   “鬼谷先生虽居荒山野岭,却为寡人教出庞爱卿、孙爱卿这样的大贤之才,甚是难得。寡人本欲亲往谢之,却因国事繁冗,无法脱身。寡人今赐鬼谷先生黄金五百,礼聘孙宾,拜谢鬼谷先生的育英之恩。”   太子申稍稍一怔,旋即叩道:“儿臣领旨!”   退朝之后,太子申叫住惠施,拱手道:“先生留步!”   惠施顿住步子,抱拳还礼:“微臣见过殿下!”   “魏申觉得此事怪异,特向先生求教。”   惠施问道:“何处怪异?”   “父王用士,向来没有如此主动,为何独对孙宾行此大礼?”   “陛下自比文侯,毕生之愿是称霸列国,南面而王。河西一战使陛下此梦几乎破灭,今得庞涓,陛下雄心再起。听闻孙宾之才更胜庞涓,自然心向往之。”   “这个倒是。”太子申点头道,“魏申还有一事不明。孙宾为庞涓师兄,礼聘孙宾,当由庞涓前去才是,父王为何不差庞涓,反使魏申躬身前往呢?”   “这正是陛下的高明之处。”   太子申一怔:“高明之处?”   “庞涓一战成名,封侯拜将,权倾朝野,贵为国戚,又与公子卬结在一起,在朝形成势力,必对殿下不利。而未来继承大统的,又只能是殿下。陛下不善识人,却善权术,此举正是给殿下机会。假使孙宾才具胜过庞涓,陛下自会重用。孙宾是殿下礼聘来的,于殿下就有知遇之恩,其中利害,不言而喻。”   太子申再度拱手:“先生一语道破玄机,魏申茅塞顿开!”   太子申一行车马逾百,浩浩荡荡,径投云梦山而去。一路上晓行夜宿,三日之后,抵达宿胥口,早有地方官员安排客栈住下。歇过一日,太子申随带亲信数人,弃车换马,渡河前往鬼谷。   因有向导领路,不消多时,太子申一行就已赶至鬼谷。行至谷口,太子申吩咐众人停下,让他们守在谷外,仅带四个抬谢礼的随员,毕恭毕敬地走进谷中。   这些热闹早被童子发现。看到太子申数人走近草堂,童子迎上前去,拦在路中。太子申停住步子,揖礼道:“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可在?”   童子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还一礼道:“请问客官,为何欲见家师?”   “请童子转告鬼谷先生,就说太子魏申求见。”   “请太子稍候。”童子返回草堂,将情况讲给玉蝉儿。   玉蝉儿听到魏国太子求见,思忖有顷,走入洞中,在鬼谷子身边席地跪下:“先生。”   “蝉儿,有事吗?”   “魏国太子来了。抬着礼箱,说是求见先生。”   “此人非来求见老朽,而是来求聘孙宾的。”   “先生之意如何?”   “这是孙宾之事,让他与孙宾谈吧。”   “蝉儿知了。”   玉蝉儿款款走出草堂,距太子申五步远停下,打一揖道:“小女子见过魏国太子殿下。”   太子申未曾料到深山野谷里竟然走出一位绝世美女,一下子愣了,痴痴地傻在那儿。   玉蝉儿再次揖礼:“小女子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申醒过神来,赶忙还礼:“魏申见过姑娘。请问姑娘,鬼谷先生可在?”   “先生闭关潜修,恕不见客。”   “这……”   “殿下一路辛苦,如蒙不弃,请至草堂喝杯清茶。”   “魏申谢姑娘款待。”   “殿下,请。”   “姑娘,请!”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草堂,童子沏好茶,摆上几案,候立于侧。   太子申抱拳道:“魏申敢问姑娘芳名?”   玉蝉儿回揖:“小女子叫玉蝉儿。殿下,请用茶。”   太子申略品一口,两眼紧紧盯住玉蝉儿,出口赞道:“青山绿水,佳人香茗,好一处洞天福地!”   玉蝉儿脸色一沉,起身说道:“殿下若为游山玩水而来,茶后可登前面山巅,那里风景更佳。小女子有事先行一步,恕不奉陪。”略揖一礼,转身欲走。   太子申自觉失言,起身急道:“姑娘留步!”   玉蝉儿停步,转过身来:“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申揖礼道:“前些时日,魏四面受敌,情势垂危。先生爱徒庞涓力挽狂澜,使魏转危为安。父王感念先生教化之恩,特使魏申进谷面谢!”朝外击掌,几位随员抬着两只装满黄金等物的礼箱进来,置于地上,打开箱盖后退出。   太子申指着两只箱子:“父王赐鬼谷先生黄金五百,玉璧两双,夜明珠一颗,珍珠十串,锦缎二十匹。些微薄礼,不成敬意,望姑娘笑纳!”   玉蝉儿看也不看两只礼箱,敛神正色道:“小女子代先生谢过你家父王美意。鬼谷本是清净之地,盛不下这等贵重物品。先生有言,庞涓既已出山,就与鬼谷无涉。请殿下带上这些宝贝,回去转呈你家父王。”   太子申见玉蝉儿一口回绝,急道:“此为父王心意,姑娘执意不收,倒叫魏申为难!”   玉蝉儿冷然道:“请殿下转告你家父王,为君之道,当与民相安。财物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这些金子,这些珠宝,皆为民脂民膏,来之不易,自当用于该用之处,莫要随意抛洒。”   太子申肃然起敬:“姑娘玉言,震聋发聩,魏申一定转禀父王。魏申还有一事恳请姑娘!”   “殿下请说。”   太子申从袖中摸出魏惠王的诏书和庞涓的书信:“此为父王亲写诏书,烦请姑娘转呈先生。此为庞将军捎予孙宾的书信,烦请姑娘转呈孙宾。庞将军还有一些叮嘱,魏申须当亲口转告孙宾。”   玉蝉儿点头道:“你家父王写给先生之信,小女子代收了。至于庞涓之信,殿下还是当面交给孙宾吧。”转对童子,“童子,带殿下去见孙宾。”   “好咧!”童子应过,转对太子申微微一揖,“殿下请!”   太子申还一揖:“童子请!”   童子领着太子申走到四子草舍前面,大声叫道:“孙师弟,有人寻你!”   孙宾应声从屋中走出,见到太子申等,愣在那儿。   太子申揖道:“魏申见过孙子!”   孙宾还礼道:“孙宾见过魏子!”手指草地上的几只石凳,“魏子请!”   “孙子请!”   两人分别坐下。太子申取出庞涓的书信,双手呈给孙宾:“庞将军托魏申捎给孙子书信一封,请孙子惠阅!”   孙宾双手接过:“有劳魏子了!”   孙宾展开庞涓书信,见信中写道:   〖孙兄,涓仓促下山,步履艰难,幸蒙陛下厚爱,终得驱用。弟时刻未忘临别之言,今立足已稳,特荐兄于陛下。陛下闻兄之贤,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特使殿下奉诏入谷,邀兄共赴大业。此等恩宠,堪比太公渭水之遇。望兄莫失良机,即刻奉诏下山,与弟并肩齐驱,共辅明主。   弟涓拜上〗   孙宾读毕,方知对面而坐的是魏国殿下,当即叩拜于地:“孙宾不知殿下光临,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太子申赶忙扶起:“孙子不必拘礼!魏申奉父王诏命,千里驱驰,只为迎聘孙子,望孙子成全父王美意,即刻下山,与魏申同赴大梁,建功立业。”   “陛下美意,殿下盛情,孙宾受之有愧!”   “孙子不必客气。时辰已不早了,不知孙子何时可以下山?”   “兹事体大,孙宾不能自决。山中苦寒,殿下请先下山安歇,待我禀过先生,再去回复太子。”   “如此甚好。”太子申点头道,“魏申只在宿胥口恭候孙子,三日之内若是不见孙子前来,魏申只好再次进谷恳请。”   “三日之内,孙宾一定会向殿下明言。”   太子申揖道:“魏申告辞!”   孙宾回揖:“孙宾恭送殿下!”   是夜,鬼谷草堂里,张仪连点五六根松明子,照得满堂光亮。张仪、苏秦、孙宾、玉蝉儿、童子五人齐集于堂。太子申送来的两个礼箱赫然摆于堂中,童子上前,将两只礼箱分别打开,苏秦、张仪伸头看去,但见一只箱中黄澄澄的满是金锭,另一箱中现出珠玉和锦缎,码得甚是齐整。   童子见过铜币,也见过小块金子,却未曾见过码成堆的金锭,更未见过珠玉和锦缎,惊异地指着箱中之物望向苏秦:“苏师弟,此为何物?”   苏秦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金子,也是两眼发直地怔在那儿,见童子问他,一下子回过神来,赶忙说道:“回师兄的话,这些是金子,那些是珠宝和锦缎。”   童子大是好奇:“金子?金子好做什么?”   众人皆笑起来。   张仪笑道:“回禀师兄,在这天下,金子所向无敌,没有它做不成之事。”   童子更为惊讶,从箱中拿出一只金锭,左看右看,又在手中掂了几掂,将头转向玉蝉儿:“蝉儿姐,难道此物比先生还要厉害?”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玉蝉儿止住笑,拉过童子,悄声道:“别听张仪瞎扯。在这谷里,此物一无所用,还不如溪水里的卵石呢。”   童子闻听此话,随手将金锭扔回箱中,扑哧笑道:“什么殿下?真想感谢先生,就该拿些好物什来,拿来这些,吃不能吃,用不能用,掂起来分量却重。”   众人越发笑得厉害。孙宾却是蹲在地上,自始至终未能笑出。见众人笑得够了,孙宾起身,朝大家拱手道:“大师兄、师姐、苏兄、张兄,请诸位莫谈金子了。在下千思万想,是去是留,实无定见,恳请诸位帮在下拿个主意。”   张仪应声叫道:“没什么好说的,依张仪之见,孙兄只管前去。”   孙宾望向张仪:“张兄何说此话?”   “就凭这堆金子。”张仪手指箱子道,“魏王重金求士,殿下亲迎,足见魏国重视人才。庞涓那厮算什么玩意儿,可魏王不但封将拜爵,还将宝贝女儿嫁他。看来,前番河西一战,真将那个老昏君打醒了。魏国地处中原,若能振作,或如庞涓那厮所说,真能左右腾挪,是孙兄的用武之地。”   苏秦却连连摇头:“以在下之见,魏不可去。”   孙宾扭过头来:“请苏兄详言。”   “也凭这堆金子。”苏秦眼望金子,“这些年来,魏国大兴土木,连年征伐,国库早空,民不聊生,魏王却视而不见,出手这般阔绰,依旧挥金如土,可见其不察民情,不恤民生。君不知民,必困。君不恤民,必窘。由此看来,此君不可辅也。”   听闻苏秦说出此言,玉蝉儿内中一动,不由斜他一眼。孙宾点点头,目光望向玉蝉儿:“师姐可有定见?”   玉蝉儿笑道:“刚才张士子、苏士子之言,各有道理。以孙士子之才,无论辅佐何国君主,均会有所成就。只是——”略顿一顿,“孙士子若去魏国,蝉儿唯有一虑。”   孙宾急问:“师姐有何忧虑?”   玉蝉儿迟疑一下,再笑一声:“也没什么,蝉儿是说,孙士子过于仁厚,若与庞士子同朝为官,只怕难有出头之日。”   “对对对!”张仪迭声急道,“师姐此言正中我心。方才在下只顾想大,未曾想小,将庞涓这厮的人品忽略了。庞涓这厮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孙兄还是莫去魏国为好!”   孙宾笑道:“若是此说,倒不打紧。庞师弟与宾情义甚笃,至于名利,宾向无所争,相信不会与他为此生隙。”   “孙师弟,”童子插道,“说来说去,你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这……”孙宾迟疑半晌,“回师兄的话,师弟实在无法决断,请师兄为师弟决之。”   童子两手一摊:“这是大人之事,童子如何能断?”   众人皆笑起来。   童子扫他们一眼,一本正经地转对孙宾:“既然诸位皆不能决,师弟也不知何去何从,依师兄之见,可以进洞求问先生。”   孙宾应道:“回大师兄的话,方才听师姐说,先生正在闭关潜修,师弟不敢打扰。”   张仪笑道:“先生此说,必是打发那个太子的,孙兄只管去问。”   孙宾将眼望向玉蝉儿,玉蝉儿点头道:“张士子说的是,先生没有闭关。只是——眼下时辰已晚,先生当是入定了,孙兄若问,可于明日晨起再来。”   翌日晨起,孙宾走至草堂,玉蝉儿引他进门,见鬼谷子已在堂中端坐,看那样子,是在候他。孙宾上前拜过,将庞涓之信双手呈上。鬼谷子扫过一眼,将信随手丢在面前几案上,微笑着望向孙宾。   孙宾叩道:“师弟下山之时,曾与弟子有约。今日师弟履约,特邀弟子前去,弟子若是不去,当是失信;魏王亲派殿下礼聘,待弟子甚诚。弟子若是不去,当是失礼。但魏人于数年前入侵卫境,血洗平阳,父亲、叔父全家及数万无辜百姓尽皆死于国难,弟子若去仕魏,等于忘却前仇,当是不孝。今日之事,弟子反复思量,终难决断,只好烦扰先生。”   鬼谷子闭上两眼,半晌,慢慢说道:“放下信、礼、孝不论,你的真心归于何处?”   “弟子愿随先生幽居鬼谷,修仙炼丹,潜心求道。”   鬼谷子凝视孙宾,有顷,点头说道:“你忠厚质朴,心无杂念,有此愿心,必能成就。只是天下纷乱,战争频仍,众生犹在火海之中。你既习兵学,就当顺应天命,止乱解争,待天命有成,再来遂此愿心。老朽只在林深谷幽之处,候你功成归来。”   孙宾拜道:“弟子唯先生之命是从。”   鬼谷子缓缓说道:“你是否赴魏,尽在你心,老朽并无决断。至于朋友之信、君王之礼、事亲之孝,皆为个人恩怨,修道之人理应忘却,唯以天下大道为念。”   鬼谷子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孙宾豁然开朗,纳头叩道:“弟子明白了。”   鬼谷子眼望孙宾,脸上现出慈爱的微笑:“你明白什么了?”   “弟子决定了。弟子这就下山,助师弟一臂之力。”   鬼谷子心头微颤,但随即定下来,微微点头:“你既已做出决定,那就去吧。”   “弟子此去,是福是祸,还望先生点拨。”   鬼谷子看他一眼,吩咐道:“先圣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福是祸,皆由天命,非人力所能扭转。你到山中觅山花一束,老朽为你占之,或可有所警示。”   “弟子遵命!”孙宾起身,正欲出门觅花,恰好看到玉蝉儿手提一罐清水进来,走至先生堂前靠墙处。那里摆着一只小型的高脚铜鼎,鼎中插着一束她昨日所折的野菊花。   玉蝉儿换过鼎中之水,将花重新摆好。   孙宾看到菊花,心里一动,径走过去,将之取出,在鬼谷子跟前跪下,双手呈上,叩道:“先生,弟子就占此花,请先生验看。”   鬼谷子摆摆手,孙宾谢过,起身将菊花复归入鼎中,回身再至鬼谷子跟前跪下。   鬼谷子双目微闭,运神发功,有顷,睁开眼睛,神色凝重,面呈忧容,两只老眼凝视孙宾,久久不语。   孙宾心头一沉,轻声道:“先生——”   又过一时,鬼谷子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好吧,你既认定此花,老朽就以此花占之。此花长于野谷,开于深秋,不与百花争艳,喻你心志高远,与世无争;此花生于磐石之间,清香怡人,经霜不落,喻你品性高洁,神定志坚;此花为玉女所爱,又为玉女所折,备受玉女侍弄,喻你将得美人真心;此花自在长于谷中,却横遭残折,喻你当有飞来劫难;此花虽经残折,却被供养宝器之中,喻你虽有劫难,却无大碍;供养之器为青铜之鼎,供养之水为山中清流,喻你将来或受器重,可得善终!”   孙宾听到前景如此,一下子傻了,愣怔许久,方才叩道:“弟子谢先生吉言!”   鬼谷子又叹一声:“既占此花,你的名字需改一字。”   “恳请先生为弟子改之!”   “可将‘宾’字改为‘膑’字,或可使你有所进取。”   玉蝉儿纳闷,小声问道:“先生,‘宾’字改为‘膑’字,如何就能进取?”   “此为天机。”   孙膑再拜道:“弟子谢先生改名!”   鬼谷子却不回话,顿了一时,话中有话:“孙膑,你与庞涓同朝事主,凡事当要多一个心眼!”   孙膑叩道:“弟子记下了!”   鬼谷子转身走到几前,提笔在一块丝帛上写字,写毕,装入一个锦囊,封好,递予孙膑:“老朽予你锦囊一个,垂危关头,当可启之!”   孙膑双手捧过锦囊,泣泪叩道:“弟子谢先生锦囊!”   鬼谷子点头道:“孙膑,你可以走了!”扭身径去,走入洞中。   孙膑望鬼谷子的背影一拜再拜,恸哭失声:“先生——”   山道上,苏秦、张仪抬着一只箱子,玉蝉儿、孙膑抬着另外一只箱子,七弯八拐地一路走去。玉蝉儿未曾出过此等苦力,刚走几里,就有点支持不住,孙膑只好将重量尽力放在他这一边。   张仪看在眼里,又走一程,放下扁担:“孙兄,换一下吧,别把你累倒了。”   孙膑笑道:“在下练过武,这点重量,还好。”   张仪坚持道:“这不是靠猛劲,几十里山路呢。”   张仪换过,将拴箱子的绳索朝自己这边又挪了挪。   玉蝉儿笑道:“张士子,你别逞能,走十里路试试。”   张仪笑道:“师姐,不是吹的,就这点东西,师弟背上它走上十里八里,也没问题!”   玉蝉儿亦笑一声:“那就走着瞧吧!”   然而,走不过五里,张仪的步子就渐渐缓了下来,两条腿也变得十分沉重,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再从右肩换到左肩。又走二里,张仪实在撑不住,小声叫道:“师姐,我们歇会儿吧!”   玉蝉儿放下扁担,大家也都跟着停下。   玉蝉儿娇喘几下,望着张仪笑道:“怎么样,这下服了吧!”   张仪一边揉肩膀,一边由衷叹道:“服了,服了,张仪服了!”   听到这声“张仪服了”,众人皆笑起来。   张仪收住笑,朝箱子踹了一脚,恨恨说道:“这个鬼太子,害百姓不说,这又跑进山来害我们!我说师姐,这些既是民脂民膏,我们根本不该归还他们!”   玉蝉儿笑道:“说起这个,蝉儿倒有一问。”   “师姐请问!”   “张士子,若将这些金子予你,你欲做何事?”   张仪半开玩笑:“我呀,就在这鬼谷之中建造一个大大的宫殿,里面应有尽有,请先生、师姐,还有童子,舒舒服服地住在里面,平心静气地修仙悟道!”   众人皆笑起来。   玉蝉儿笑道:“只怕你的宫殿尚未动工,先生就要搬迁新谷了。”将脸转向孙膑,“孙士子,如果这些金子是你的,你欲做何事?”   “在下用之救助战争伤残和遗孤。”   玉蝉儿将头转向苏秦:“苏士子呢?”   苏秦郑重答道:“回师姐的话,在下用之搭建窝棚,购买粮食,让天下灾民皆有栖身之所。”   玉蝉儿微微一笑:“苏士子所欲令人感动,可惜只是亡羊补牢。自古圣贤治世,苏公子可曾见过搭建窝棚的?”   苏秦沉思有顷,朝玉蝉儿深深一揖:“师姐见识高远,苏秦惭愧!”   张仪笑道:“师姐,莫说我们了,说说你吧。如果这些金子尽归师姐,师姐欲做何事?”   玉蝉儿笑道:“我呀,只想让它尽快消失!走吧,还有十多里呢。”   苏秦走到玉蝉儿的箱子跟前,抽出扁担,双手扳过箱沿,“嘿”一声举过头顶,扛在肩上,转对张仪道:“贤弟,你和孙兄抬另一只箱子,师姐压阵。”   张仪吃惊地看一眼苏秦:“嗬,真还看不出呀,苏兄!”   苏秦憨厚地笑笑:“气力活儿,在下比你强!”   玉蝉儿手持扁担站在后面,怔怔地望着肩扛箱子、大步走去的苏秦背影,若有所思。   第七章献国策,孙膑初露锋芒   出宿胥里之后,太子申与孙膑在众卫兵前簇后拥下,同乘一车,驰骋在酸枣地界的宽阔官道上。   时值金秋,田野里却看不到丰收,唯见荒芜片片。   日头已近头顶,照理该是午饭时间。然而,放眼望去,官道两旁的远近村落里,看不到任何炊烟。孙膑正自纳闷,忽见一辆牛车辚辚而来,拉车的是头瘦牛,车上装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及耕种家具,几件破被褥上坐着一个老太,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女童。一个老人手持鞭子,走在瘦牛身边,一个四十来岁的壮年跛着一条腿,与一个弱冠少年紧跟车后,各自将手搭在车厢上,似是在为那头老牛搭把劲儿。再后面,徒手走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两个半大的孩子。   无需再问,这一家显然是外出逃荒的,且刚出门,因为赶车的老人几步一回头,其他诸人,也都在频频回顾,眼圈红红的。   看到官家车乘迎面驰来,老人忙将牛车赶到一边,众人也避趋道旁。   “殿下,”孙膑摆手道,“请停一下!”   “停车!”太子申对驾车的军尉道。   车队停下,孙膑走下车子,径至老人车前,躬身揖道:“请问老丈,你们可是此地住户?”   老人回揖道:“回官人的话,草民世居此处。”手指身后影影绰绰的一片房舍,眼圈微红,“就是那儿,小梁村。”   孙膑的目光转向小梁村,凝视有顷,转对老人:“看样子,你们是一家人。”   老人点头,指点众人:“这是犬子,那是长孙,边上两个孩子是他的弟弟和妹妹,车上的是贱内和小孙女,埋头的是儿媳。”   孙膑望着一家老小,再看看他们车上的破烂家当,心中一酸,声音有些哽咽:“请问老丈,你们欲去何处?”   老人长叹一声:“唉,这年头,又能到哪儿,还不是讨口饭吃?”   孙膑指着车上的耕具,惊讶地问:“既然是去讨饭,老丈为何带着耕具?”   “官人有所不知,我们这些贱民,不种地谁给饭吃?”   “老丈是说,你们这是外出种地?”   老人点头。   “敢问老丈,欲去何地?”   “远喽!”老人指着西边的天际,“就在那儿,河西,老魏地!听说那儿有条活路,村里人都去了,草民这也过去看看。”   “这……”孙膑大惊:“河西离此隔山隔水,少说也有千余里,你们……你们为何不在此处耕种,要走那么远呢?”   老人上下打量孙膑一眼,缓缓说道:“看来官人不是本地人,一点也不知情。不瞒官人,草民世居小梁村,今日却是住不下去了。几年来,官家频出告示,家中壮丁,以前是三抽一,去年改作三抽二,田里所收,以前是十抽三,去年改作十抽五。今年大旱,田里颗粒无收,一家老小连吃的也没了,可官家仍出告示,赋税照纳。官人你说,这日子,叫草民怎么过呢?”   “这……”孙膑心里一揪,“外出种地,赵地、韩地、楚地、燕地哪儿都可,你们为何偏去秦地?”   “官人有所不知,”老丈应道,“听人说,秦公诏令,垦荒归己,十年不抽丁,五年不纳税,逾过这一期限,丁四抽一,赋十抽一,小梁村四十多户,全都去了,草民是最后一家。唉,都怪草民恋窝,误了家人呐!”目光扭向小梁村方向,“小梁村养我育我几十年,列祖列宗的尸骨都在村头,一朝弃之,叫草民如——如何舍得!”   话至此处,老人泪如泉涌,跪在地上,朝小梁村方向连拜数拜。   孙膑眼中噙泪,转身对身后的太子:“殿下,请借二金一用。”   太子申转对军尉:“拿五金来!”   孙膑接过,将五金双手捧予老人:“老丈,此行路途遥远,这点盘费您老收下,莫让家人途中饿了肚子。”   老人不可置信地看看孙膑,又看看太子,双手抖颤着接过金子,连拜三拜:“请问恩公高姓大名!”   孙膑扶起:“老丈,您不必问了,快点赶路吧!”   老人朝众人道:“来来来,快给恩公磕头!”   一家人全都过来,纷纷跪于地上,纳头叩拜。孙膑阻拦不及,只好将他们一一扶起。太子申又令车队避于路旁,让这一家子先走。老人再三拜谢,方才赶着牛车,辚辚而去。   望着渐去渐远的这一家子,太子申轻叹一声:“唉,再这样下去,魏人真要走光了!”   想到车上的两箱聘礼及苏秦在草堂中的评议,孙膑轻叹一声,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太子申:“苏兄说得好哇,君不知民,必困!”   大梁城南,在逢泽与大梁中间是大片略显起伏的丘坡地带,庞涓的中军屯扎于此。   辕门之内,旌旗猎猎,杀气腾腾。三千虎贲之士站成五个横排,一个个膀圆腰粗,壮如铁塔,披甲执锐,目不斜视地望着从面前五步开外缓步走过的魏惠王。大将军庞涓、中军参将公子卬一左一右,护卫于后。   魏惠王仪态威严,双目炯炯,两脚虽是缓缓迈出,却是虎虎带风,从左端巡至右端,又从右端巡至左端,不无满意地欣赏着他的威武之师。   魏惠王巡过一个来回,这才走向中间一处高台,昂然立于台上,大手一挥,声若洪钟:“将士们,寡人看到你们了!”   三千壮士刷的一声单膝跪地,齐声吼道:“我等赴汤蹈火,誓死效忠陛下!”   魏惠王摆手:“众将士平身!”   三千将士又是一声齐吼:“谢陛下!”“刷”的一声起身,整齐得如同一人一样。   魏惠王朝候立于一侧的庞涓点头赞道:“庞爱卿,真是一支铁军啊!”   庞涓跨前奏道:“回禀陛下,这三千甲士是儿臣逐一挑选出来的,皆是力可抵牛、各怀绝技的虎贲之士,能冲锋陷阵,折旗夺帅,小可慑敌心神,大可一战而定全局!”   魏惠王连连点头:“好好好,寡人梦中所想之事,今日总算看到了!”略顿一顿,似不相信,“你说他们力可抵牛,各怀绝技?”   庞涓看一眼公子卬,公子卬跑步走至队列前面,大声喝道:“青牛,出列!”   站在队首的青牛应声而出,如铁塔般走至列前:“青牛在!”   公子卬又道:“牵牛来!”   早有军士牵一头硕壮无比的犍牛走至列前。看到犍牛,青牛径走过去,双手执牢牛角。犍牛见牛角被执,勃然大怒,奋蹄前冲。青牛死死执牢牛角,寸步不退。人牛角力多时,犍牛不支,开始后退。青牛赶前几步,猛喝一声,两臂发力,犍牛号叫一声,歪倒于地。众将士无不喝彩。   魏惠王张口结舌,好半天,方才手指青牛,脱口赞道:“好壮士也!”   几名军士赶来,七手八脚地拉起犍牛,将它牵走。青牛朝惠王拜过数拜,重返队首。   魏惠王转头问庞涓道:“庞爱卿,这三千军士皆有这等本事?”   “陛下如若不信,可以亲试!”   魏惠王点点头,走下观台,在队列前面再次巡视一遭,突然抬手指向最后一排的一名小个子兵士:“你,出列!”   那名军卒应声出列,单膝跪地,叩道:“一等甲士罗威叩见陛下!”   魏惠王听他声音洪亮,点头道:“嗯,你有何手段,可否示于寡人?”   “罗威遵旨!”   罗威起身,使人拿过几块青砖,叠在一起,略一运气,举掌奋力劈下。那叠青砖从中间应声而断,众人又是一番喝彩。   随后,魏惠王随便指点几人,果是各有能耐,有力举石磙的,有刀枪不入的,有攀爬旗杆的,有斧断巨石的,当真是力士云集,各怀绝技,将个惠王看得眉开眼笑,雄心勃起。   观摩过三千虎贲之士,庞涓引领惠王走进中军帐中,在一个巨大的木架前面停下。惠王正自诧异,庞涓伸手扯下罩在木架上的巨大锦缎,现出一架巨大的军用沙盘。沙盘以模具形式将魏国周边国家的形势逼真地缩微,上有明显的国界、城邑、山河、湖泽、守备、仓储、要塞、敌军数量及守将等,均插有竹签标牌。   魏惠王哪里见过此等沙盘,顿时惊喜交加,连声赞道:“好宝贝,天下列国,一目了然呐!”转对庞涓,“庞爱卿,你是怎么搞起来的?”   “回禀陛下,儿臣使人四处勘察,比照列国形势,与工师一道设计出来的。有些地方可能与事实略有出入,但大体不错,可用于教战。”   魏惠王又看一时,感叹道:“好好好,有爱卿如此用心,天下何愁不平?”   “陛下!”庞涓见时机已到,赶忙奏道,“儿臣尚有一求,请陛下恩准!”   “爱卿有何要求,尽可言来!”   “陛下若要平定天下,仅凭微臣一人之力与这三千虎贲之士远远不够。微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招募武卒,重建大魏铁军!”   魏惠王当即点头:“好,寡人依你。”思忖有顷,“不过,这是一件大事,马虎不得。如何招募,如何重建,爱卿拟个奏本,大朝廷议。”   “微臣领旨!”   两日之后,魏宫大朝。看到众臣俱已按班站好,魏惠王扬手道:“今日大朝,寡人首先颁布两道诏书!”转对毗人,“宣旨!”   毗人跨前一步,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书,朗声宣道:“司徒朱威听旨!”   朱威跨前一步:“微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朱威二十年如一日,勤勉朝政,忠诚可嘉,着令晋封上卿,统领司徒、司农、司空、司寇、司马、司工六府,辅助相国,统筹农商,改除政弊,固本强国!”   众臣皆吃一惊,即使朱威,也似没有准备。大家面面相觑一阵,纷纷将头转向相国。   谁都知道朱威是魏惠王最信任的臣属。自白圭辞世,六府权力实际上已经掌握在朱威手中,今日明旨下达,不过是名实相符而已,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魏王突然封他为上卿,袭陈轸之爵。而在魏国,上卿就跟左师、右师、太傅、少傅一样,多年来一直是虚爵,即使幸臣陈轸,也多是让他兼管外交斡旋,并未给他实权。魏惠王此番晋封朱威上卿,又使他辖制六府,显然是将上卿用作实爵,等同于副相。这在魏国几乎就是改制,而能影响魏王改制的,眼下只有一人,就是惠施。   惠施站在百官首位,微闭双目,似在打瞌睡。   一阵惊愣过后,朱威叩道:“微臣领旨!微臣谢陛下隆恩!”   毗人又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书:“司徒府御史白虎听旨!”   白虎应声而出:“微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府御史白虎治狱严明,年无积案,民无沉冤,功绩卓著,着令晋封司徒,辅助上卿,统筹司徒府一切事务!”   白虎叩道:“微臣领旨!微臣谢陛下隆恩!”   魏惠王微笑,摆手:“两位爱卿请起!”   朱威、白虎再拜道:“谢陛下!”   二人起身,退于原位。   “诸位爱卿,”魏惠王扫视众臣一眼,缓缓说道,“寡人立位二十八年,唯有今年感觉畅快。畅于何处?畅于诸位爱卿同心协力,共赴国难。畅于惠爱卿高瞻远瞩,运筹国策。畅于庞爱卿治军有方,威服列国。畅于朱威卿多方筹措,保障供给。”略顿一顿,“诸位爱卿,寡人何德何福,得蒙诸位鼎力加持?寡人何威何能,得蒙诸贤倾心辅佐?”   整个朝堂鸦雀无声,众臣皆将目光投在惠施、庞涓、朱威三人身上。   “诸位爱卿,”魏惠王身子缓缓站起,声音缓慢而低沉,“寡人明白过,也糊涂过;威风过,也失意过。河西惨败,列国围攻,大魏由盛而衰,其中原因,你们口中不说,心里却是明白。寡人口中不说,心里也是明白。这个原因,就在寡人身上!所有的过错,都是寡人一人之错。错在哪儿呢?错在亲小人,远贤臣。陈轸是小人,寡人亲之。白圭是贤臣,寡人远之。朱爱卿屡屡劝谏,寡人不听。事过境迁,寡人每思往事,心如刀绞。”略顿一顿,将声音提高,表情也激动起来,“寡人有错,寡人知错,寡人今日在这里认错。寡人之所以认错,是寡人不想再错!今日上朝,寡人一吐心中块垒,一是希望诸位做个见证,二是恳请诸位荐贤举能,使大魏朝廷尽是惠爱卿、庞爱卿和朱爱卿,举座皆贤!”   魏惠王一番话语情真意切,发自肺腑。话音刚落,只听扑扑通通一阵乱响,满朝文武,包括惠施在内,无不跪倒于地,失声泣道:“陛下——”   魏惠王猛然站起,朗声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众臣起身。   “诸位爱卿,”魏惠王的声音激昂慷慨,“大魏要振作!寡人要振作!你们也要振作!大魏如何振作?富国强兵!寡人如何振作?洗耳恭听!诸位如何振作?直言敢谏,勇于承担!寡人承诺,凡当廷议政者,无论作何言论,寡人必倾心听之;凡直陈寡人之过者,无论作何言论,寡人必虚怀纳之。”   话音刚落,庞涓跨前叩拜,声音哽咽:“陛下,微臣有奏!”   魏惠王点头,缓缓坐下,态度和蔼,面现微笑:“庞爱卿请讲!”   “陛下虚怀若谷,海纳百川,可追上古贤王。微臣本为一介草民,幸遇陛下,更蒙陛下恩宠,方得一隅驰骋。微臣愿竭股肱之力,披肝沥胆,誓报陛下知遇之恩!”   “爱卿免礼!”魏惠王褒扬道,“爱卿治军有方,御敌有术,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寡人因有爱卿,方有今日之畅!不瞒爱卿,寡人阅军归来,每每思起三千虎贲,梦里笑醒数次了!”   “三千虎贲谢陛下勉励!”庞涓朗声接道,“微臣以为,方今战国,如同林野,弱小必为强壮所食。自古迄今,不战而胜者无,不胜而王者鲜。我地处中原,强邻环伺,虽得一时之安,却不可高枕无忧。”   “爱卿所言甚是。爱卿有何良谋,但说无妨。”   “强国首先强军,强军却非三千虎贲所能成就。据微臣所知,昔日吴起治军,有良将数百,车骑五万,武卒十万。军中之卒,皆可以一敌十,驱百里而能战。微臣不才,愿为陛下再建铁军,小可保家卫国,大可伐国谋天下。”庞涓言至此处,从袖中抽出一捆竹简,双手捧起,“微臣拟征青壮苍头八万,募良马三万匹。儿臣坚信,只要教战得力,不出三年,大魏铁军当可横扫列国,威服天下。这是微臣所拟表奏,请陛下御览!”   庞涓一语说完,众臣皆吃一惊,面面相觑。   毗人走过来,接过竹简,双手呈予魏惠王。魏惠王展开,粗粗浏览一遍,抬头望向庞涓,点头道:“嗯,爱卿所奏,亦为寡人近日所想。只是——征募如此之多,当是国家大事,尚容寡人细加斟酌,再行决断。”   “微臣谢陛下抬爱!”   魏惠王再扫众臣:“何人还有奏本?”   “微臣有奏!”朱威跨前一步,躬身奏道。   “爱卿请讲!”   “陛下,近年来征战频频,今夏又逢百年大旱,秋粮颗粒无收,仓廪已空,库无存粮,民无隔夜之食。陛下五年三次征丁加赋,地方横征暴敛,百姓不堪其苦,不少边民背井离乡,逃离魏地,致使大片田园荒芜,民间已无可征之丁!”   魏惠王眉头紧皱,沉思半晌,抬头望向朱威:“朱爱卿,有多少边民逃离?”   “回禀陛下,约二十万众!”   “二十万众!”魏惠王面色大变,“有这么多?”   “陛下,”朱威缓缓说道,“二十万只是各地府丞的统计。地方府丞恐惧陛下责罚,想方设法隐瞒不报。据微臣粗略估算,逃离边民少说也有五十万众,约占魏民十分之一成。”从袖中摸出一筒竹简,双手奉上,“微臣阴使多人赴边地访查,据此写出奏本,请陛下御览!”   毗人下来拿过,呈予魏惠王几前。魏惠王拿起竹简,匆匆浏览一遍,将竹简放下,神色黯然,沉默良久,抬起头来,声音略显沙哑:“诸位爱卿,退朝!”   下朝之后,庞涓回府闷坐有顷,使人召来庞葱,刚要吩咐什么,又摆手将他打发,起身径到前院,见自己的车马尚未卸套,不及去叫御手,自己跳上去,扬鞭出府。   庞涓驱车径至白虎府邸,门人报说白虎查看新府邸去了。庞涓问过新府址,驱车赶至,远远看到白虎正与头发花白的老家宰站在门外指指点点。   新府有三十亩上下,亭台楼阁一样不缺,虽说赶不上安邑时的白府大院,也没有时下安国君府、武安君府奢华,也还算得上大梁城中屈指可数的几处豪宅。此宅原还轮不上白虎,是魏王特别赐给朱威做上卿府用的,朱威不愿搬家,只将门前的匾额换过,禀过魏王,将府宅让予白虎了。   听到身后车马响,白虎回头见是庞涓,急急叩拜于地,“恩公”二字尚未出口,庞涓就已飞身下车,将他一把扯起,厉声斥道:“司徒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白虎只好揖道:“下官白虎见过武安君!”   庞涓当即呆住面孔,斥道:“白兄弟,你……叫我什么?”   白虎迟疑一下,轻声喊道:“大哥!”   庞涓转怒为喜,扑哧笑道:“这就是了!”抬头打量一番宅院,微微点头,“嗯,此处宅院有点气势,与白兄弟般配!”   老家宰乐得合不拢嘴,感叹道:“唉,老奴万未料到白家还有今日,苍天有眼呐!”   庞涓笑道:“白兄弟,如此豪宅,当领大哥观赏一番才是!”   “大哥请!”   庞涓将马鞭交给老家宰,与白虎走进大门,沿着府中林荫石路走有一圈,对各处房舍评点一番。二人走至后花园中,庞涓指着草坪上的几只石凳道:“此处不错,小坐一时如何?”   白虎看出庞涓心中有事,笑道:“大哥请!”   二人坐下,庞涓话入主题:“白兄弟,今日朝中之事,你不觉得有些怪吗?”   白虎点头道:“是有些怪。小弟不过是司徒府御史,下大夫,照理上不得朝,昨晚内宰临时传旨,要小弟今日上朝。小弟不知何事,上朝路上心里一直打鼓,谁知陛下竟将如此大任委于小弟,小弟实在——”   “不不不,”庞涓连连摇头,“大哥不是指的白兄弟。依兄弟才具、门第,即使去做上卿,也是该的。”   “大哥高抬小弟了。大哥既然不是指的这个,可是何事?”   “朱上卿与大哥素无瓜葛,大哥也甚佩服上卿为人,可他今日竟在朝堂之上突然向大哥发难,实是蹊跷!”   白虎笑道:“朱上卿没有别的意思,大哥怕是误会了。”   “误会?”庞涓冷笑一声,“大哥要征丁,他说边民流失,无丁可征!大哥要扩军,他说国库已空,赋税过重!这不是摆明与大哥过不去吗?”   “大哥有所不知,”白虎解释道,“数月以来,库无存粮,民无积粟,上卿一直苦恼不已,多次在小弟面前言及此事,断不是针对大哥发难的!再说,今日上卿所言,小弟也没有听出丝毫贬损大哥之意!”   “白兄弟,”庞涓摇头道,“你是好人,总是把人往好处想。库无存粮,民无积粟,大哥不是不知道。可你知道,振农固本是远图,强军却是近忧,一时也迟缓不得。万一秦人乘我饥荒,兴兵伐我,我当何以应之?再说,即使上卿所奏只为流民,与大哥无关,那他也得选个机缘,为何偏在大哥奏请重建大魏武卒这个节骨眼上起奏此事呢?”   “这……”白虎迟疑道,“别是凑巧了!”   庞涓从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就算凑巧,凑得也是太巧了!”   白虎的嘴巴张了几张,不再说话。   庞涓看见,语气略略缓些:“许是大哥想多了!”站起身子,扑哧笑出一声,“白兄弟,今日是你大喜,走,大哥请你小酌一爵,也算庆贺!”   白虎亦站起来:“谢大哥美意!只是——昨晚犬子突发高热,折腾得绮漪一宵未睡,小弟放心不下。待过去这几日,小弟定邀大哥来此新府,痛痛快快地喝上一爵压宅酒!”   “小白起病了?”庞涓急道,“这可是大事!走走走,大哥这也望望他去!”   二人回至门口,正要上车前去白虎的旧宅,忽见一骑飞驰而至,近前一看,却是庞葱。   庞葱翻身下马,急急禀道:“大哥,太子回府了!”   庞涓一怔,急忙问道:“孙兄可来?”   “来了,就在太子府中!”   庞涓朝白虎拱手道:“白兄弟,孙兄来了,小白起那儿,大哥只得改日探望,你要告诉他一声,就说庞伯惦记他呢!”   白虎亦拱手道:“小弟代犬子谢大哥惦念!大哥慢走!”   太子宫中,孙膑与太子申正在厅中叙谈,话题刚及庞涓,东宫内宰进门禀道:“启禀殿下,武安君殿外求见!”   太子申起身笑道:“你看,说到武安君,人就来了!”   孙膑急忙起身,跟着太子走至门外。见到太子申,庞涓跪地拜道:“微臣叩见殿下!”   太子申抬手道:“武安君免礼!”   庞涓再拜:“微臣谢殿下!”起身跪向孙膑,“师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孙膑亦跪于地,与庞涓对拜,泪出:“贤弟——”   两人对拜数拜,庞涓抬头,将孙膑细细端详一阵,声音哽咽:“孙兄,一年未见,想煞小弟了!”   孙膑泪水流下:“愚兄也是,无日不在思念贤弟!一年未见,贤弟瘦多了!”   庞涓长叹一声:“唉,出谷之后,小弟每走一步,都是在登猴望尖,难呐!”   太子申一手拉起一个,笑道:“两位爱卿久别重逢,可喜可贺。来来来,府里说话!”   庞涓朝太子申深揖一礼:“微臣有一请,恳求殿下恩准!”   太子申还过一礼:“武安君请讲!”   “殿下远行云梦山,旅途劳顿,微臣不便相扰。微臣与师兄经年未见,有万千话语待叙,恳请殿下准允孙兄暂住微臣府中,以叙别后之情!”   太子申微微一笑,将目光转向孙膑:“孙子,我们路上早就说好了,你来之后暂住太子府。这——”   庞涓急将目光射向孙膑:“孙兄!”   孙膑转身,朝太子申揖道:“殿下盛情,膑心领了。膑恳求殿下准允贤弟所请!”   太子申点头,扶起孙膑:“孙子请起。何处安歇,孙子自便。明日待魏申禀过父王,当为孙子安排宅院。”   “膑谢过殿下!”   庞涓别过太子申,携孙膑之手登上马车,一路驰往武安君府。庞葱早率众仆恭候于外,见两人进来,叩拜迎接。   庞涓携孙膑之手,引他观赏府宅,指点道:“孙兄请看,这一进是库房,共一十二间;这一进是客房,共一十五间;两边厢房是仆从居所;左边一排是膳食房,小弟的主房就在前面,是三进院子……”   孙膑一边观看,一边频频点头:“贤弟府宅,果然雄伟!”   庞涓笑问:“孙兄可知此府原是谁的?”   孙膑笑道:“不会是陈轸的吧?”   “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真就让孙兄猜中了,此府正是陈轸宅邸!奸贼陈轸畏罪潜逃,陛下震怒,凌迟了戚光和丁三,将此宅赐予小弟。小弟几经改造,去其奢华,除其淫逸,方有今日模样。”指着主房,“主房到了,孙兄请!”   “贤弟先请!”   两人携手并肩,接连走过两重大门,方进客厅。早有侍女沏好茶水,迎跪于地。二人分宾主坐下,庞涓让道:“孙兄,请用茶!”   “贤弟先请!”   两人同时举杯,各啜一口,放下茶杯。   孙膑揖道:“临别之际,大师兄、师姐、苏兄、张兄他们,无不托膑问候师弟!”   “涓谢他们了。先生可好?”   “先生也好,就如贤弟在谷中时一样。”   “孙兄下山,先生没说什么?”   “先生将在下名字更改一字。”   庞涓略显惊异:“哦,更改何字?”   “改在下的‘宾’字为‘膑’。”   “这……”庞涓眼望孙膑,“‘膑’字不祥,孙兄可知先生为何改之?”   孙膑摇头:“在下不知。先生之言,在下不敢有违。”   “呵呵呵,”庞涓笑道,“既是先生所改,自有道理。不瞒孙兄,先生学问高深难测,涓由衷敬服。涓下山之际,先生也曾送涓几字,叫‘遇羊而荣’,结果真还碰巧了,涓之得用,果真与羊有关,哈哈哈哈——”   庞涓只提前面四字,将“遇马而绝”刻意隐去,孙膑自然不知,当下亦笑一声,不无叹服道:“先生实乃真人,但有所言,字字珠玑。”   庞涓附和一句,抬头望着孙膑:“说到这里,涓有一问,还欲请教孙兄。”   “贤弟请讲,膑知无不言。”   “传闻孙兄得授先生秘传,可有此事?”   孙膑迟疑一下,点头。   庞涓面色有变,趋前问道:“请孙兄详言。”   “贤弟出山之后,先生使我们三人驱鼠,膑打死一鼠,得授一书。”   “哦?”庞涓眼睛大睁,“敢问孙兄,是何宝书?”   “是膑先祖孙武子的《孙武兵法》。”   庞涓深吸一口凉气,又缓缓吐出,沉吟许久,方才叹道:“唉,先生之宝,层出不穷啊!敢问孙兄,先生可曾对你提及《吴起兵法》?”   孙膑摇头。   庞涓似已明白,又叹一声:“唉,小弟下山过早,与此宝书失之交臂了!”   孙膑劝道:“贤弟莫急,待有闲暇,膑必将胸中所知,讲予贤弟。”   闻听此话,庞涓跪于地上,连拜三拜:“孙兄果有此意,于涓便是再生之德,涓没齿不忘!”   孙膑跪地对拜:“你我金兰结义,便如骨肉兄弟,贤弟何说此话?”   “好好好,涓弟不说这些了。今日车马劳顿,孙兄还是早点安歇为好。来人!”   庞葱走进:“主公有何吩咐?”   “孙兄的馆舍安顿妥否?”   “回主公的话,安顿已毕。”   庞涓起身,转对孙膑:“孙兄,请!”   相国府中,惠施盘腿坐于池边的草坪上,正在打盹,太子申从花径上悄悄走至,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惠施微微睁开眼睛,见是太子,起身叩道:“微臣叩见殿下!”   太子申扶起惠施:“先生免礼,魏申有扰了。”   惠施重新坐定:“殿下几时回来的?”   “刚刚回来。”   “请问殿下,云梦山之行,感觉如何?”   “鬼谷果然是人杰地灵之处,即使一个童子,亦非寻常之辈。”   “哦?”惠施甚是惊讶,“这么说,殿下见到鬼谷子了?”   太子申摇头:“鬼谷先生正在闭关潜修,魏申无缘拜见。”   “这就是了!”惠施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莫说是太子,纵使陛下亲去,此人也是断不肯见的。孙膑可曾下山?”   “是的,魏申将他请回来了。”   “此人如何?”   “与武安君不同,为人谦恭,从不谈兵,乍看上去,不似习兵之人。”   “嗯,”惠施半闭两眼,点头道,“果真如此,当是大家。他现在何处?”   “本来拟定歇于魏申府中的,武安君闻讯,登门将他请走了。”   惠施彻底闭目,半晌,又微微睁开:“这个武安君,开始让人头疼了。”   太子申惊异道:“先生何说此话?”   “此人要把魏国变成一座兵营。”   太子申急道:“这如何能成?此番前往云梦山,魏申路上亲眼所见,田园荒芜,百姓流离失所,怎能再堪征战呢?”   “唉!”惠施沉默许久,长叹一声,“魏国多事啊!”   魏惠王正在御膳房用餐,毗人轻步走来,不无兴奋地说:“陛下,殿下回来了!”   “哦,申儿回来了。”魏惠王淡淡应了一句,伸手提箸,夹牢一块肥肉送入嘴里,大口咬嚼起来,似乎这事儿平淡无奇,根本不值一提。   毗人一怔,悻悻地站在一边,脸上的笑容也僵起来。   魏惠王又嚼几口,似是意识到什么,猛然扭头,欲说话,满口肥肉,欲咽下,尚未嚼碎,也似等不及,急得唔唔几声,“呸”的一声吐出,喷了毗人一脸一身。毗人吃此一吓,擦不敢擦,躲不敢躲,怔怔地傻在那儿,目光呆滞地望向惠王。   魏惠王腾出口舌,急问:“你方才说什么?申儿回来了?”   毗人一时惶急,竟是说不出来,只好点头示意。   魏惠王两眼大睁:“孙子来了吗?”   毗人又是一番点头。   魏惠王忽地站起,几步走出御膳房,口中叫道:“快快快,宣他书房觐见!”不及毗人答话,就又停下步子,扭过头来,“孙子人在何处?”   毗人总算缓过神来,急前一步,小声说道:“回禀陛下,孙子已去武安君府上。”   “备车,”魏惠王急道,“寡人亲去迎他!”   毗人略加迟疑:“陛下,夜已深了,陛下若是兴师动众,恐有不便。再说,孙子既在大梁,陛下欲见,也不急在眼前一时,老奴——”见惠王摆手,赶忙止住。   魏惠王似也冷静下来,缓步转回,点头道:“嗯,你说的是。贤婿与孙子也有一年未见了,让他们叙叙旧也好。你去安排,明日晨起,宣二人前殿觐见!召申儿来!”   “殿下已在书房外,等候复旨。”   魏惠王闻言,旋即转身,大步朝御书房走去。   翌日晨起,庞涓引领孙膑早早驰往魏宫。   远远望见宫门,庞涓笑道:“孙兄你看,陛下、殿下都在那儿迎你来着!”   孙膑抬头,果见魏惠王、太子申、毗人及宫中近侍一堆三十余人,站在宫门外面的台阶上,无不引颈候望。看到他们的车马,魏惠王迈步走下高高的石阶,迎至阶下。   孙膑急对庞涓道:“贤弟,快,停车!”   庞涓叫庞葱停住车马,与孙膑下车,并肩迎向惠王。双方在宫门外面约五十步处相遇,孙膑、庞涓屈膝跪下,各拜三拜。   庞涓再拜,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魏惠王朝他点点头,随口说道:“爱卿免礼!”   孙膑亦再拜叩道:“草民孙膑叩见陛下!”   魏惠王却不答话,只将笑意堆在脸上,两眼微微眯起,上下左右不停地打量孙膑,好像他是来自异域的稀客。孙膑不见复话,只好五体投地,动也不动地叩在那儿。   过了片刻,魏惠王陡然意识到什么,急前几步,伸出双手将孙膑扶起:“孙子请起!”   魏惠王扶起孙膑,拉住他又是一番打量,点头赞道:“嗯,孙子好仪表,既有儒雅风度,又有轩昂气势,果是名家之后啊!”   孙膑揖道:“陛下褒奖,草民愧不敢当。”   二人只在这里说话,不知不觉中,竟将庞涓晾在一边。庞涓又跪一时,见惠王仍然没有记起他,只好悻悻爬起,不无尴尬地候于一侧。听到惠王赞誉,庞涓偷眼望去,果见孙膑身上有一股浩然之气,与在谷中时大不一样,心中微微一凛,跨前奏道:“陛下,此地风寒,莫要伤了龙体!”   魏惠王朝庞涓看一眼,呵呵笑道:“爱卿说的是,此地不是礼贤之处。”转向孙膑,拱手一揖,“孙子,宫中叙话!”   孙膑还一揖:“陛下先请!”   魏惠王不由分说,上前携住孙膑之手,径自走去。庞涓见状,又是悻悻一笑,与太子申并肩跟在身后。   到前殿之后,大家分宾主坐下,魏惠王转向孙膑,拱手说道:“寡人望孙子之来,如渴思饮哪!”   孙膑抱拳回揖:“草民初来乍到,无尺寸之功,却蒙陛下如此垂爱,实在惭愧!”   魏惠王再揖:“孙子为天下大贤,寡人本当亲去云梦山恭迎大驾,无奈国事繁冗,一时走不开,请申儿代劳,已是失礼了!今蒙孙子看重,躬身至魏,寡人未能郊迎三十里,这又失礼了!”   孙膑感动,起身叩拜,声音略略哽咽:“陛下——”   魏惠王再次起身,将孙膑扶起,携他回至席位,按他坐下,复至自己席前坐定,充满爱意地将目光望望庞涓,又看看孙膑,感叹道:“不瞒孙子,寡人自得庞爱卿,国威大振。闻孙子与庞爱卿同窗共读,已有大成,寡人心中挂念,夜不成寐。《诗》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此之谓也!今得孙子,寡人总算能睡安稳了!”   孙膑抱拳道:“陛下知遇之恩,草民必结草以报!”   “孙爱卿,”魏惠王抱拳还礼,话入正题,“魏地处中原,有齐、楚、秦、赵、韩五大强敌环伺,为四战之地。寡人自承大统以来,东忧西患,无一宁日。前几年,秦人自西来,夺我河西数百里,占我函谷要塞,威逼崤关和河东。前不久,齐人自东来,兵锋胁逼大梁。幸有庞爱卿中流砥柱,方使寡人转危为安。痛定思痛,寡人决定恢复先王铁骑,重组大魏武卒,再振大魏雄威。这是大事,唯庞爱卿一人,独力难支,爱卿此来,适逢其时啊!”   庞涓从这几句话里探知惠王已基本赞成自己的扩军奏案,心中大悦,面上却是声色未露,只将目光缓缓移向孙膑,希望他能推波助澜,最终促成此事。   孙膑缓缓应道:“陛下壮志,草民不胜敬仰。草民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爱卿但说无妨!”   “先圣老聃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老聃又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是以草民——”   孙膑接连引出老聃之语,庞涓已知话头不对,连使眼色,又打手势,不让他再说下去。孙膑看见,只好止住话头。   魏惠王身子微微前倾,眼睛盯住他:“孙子,请说下去!”   孙膑望一眼庞涓,迟疑有顷,继续说道:“草民以为,先圣之言,不可不察。自古迄今,圣人治世,没有一人是靠兵强马壮打出来的。”   “这……”魏惠王略显不快,收回前倾的身子,“请问孙子,兵若不强,马若不壮,倘若有人打上门来,寡人何以拒之?”   孙膑抱拳道:“回禀陛下,治国必以兵备,但兵备当以息争为旨,不宜恃强好战。草民先祖孙武子说过,‘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魏惠王的脸色阴沉下来,凝眉思忖有顷,微微点头:“听孙子之言,寡人耳目一新。关于治军用兵之法,寡人择日讨教。孙子听旨!”   孙膑缓缓起身,叩拜于地:“草民候旨!”   “封鬼谷士子孙膑为客卿,赐客卿府一处,仆从三十名,黄金三百,锦缎三十匹。俟有功绩,另行封赏!”   孙膑再拜道:“微臣谢陛下封赏!微臣告退!”   “爱卿慢走!”   返回途中,庞涓埋着头,一句话不说。快要走至武安君府,庞涓终于摇摇头,长叹一声:“唉!”   孙膑抬起头来:“贤弟,膑适才所言,哪儿不妥吗?”   “唉,”庞涓又叹一声,“孙兄如何能在陛下面前说出不战之词呢?”   孙膑略怔一下:“贤弟,膑心有所想,口就——”   “孙兄啊,”不待孙膑说完,庞涓摆手打断,“身为将帅,若不征伐,陛下养之何用?”   孙膑大是惊讶:“贤弟——”   “好了,好了,”庞涓再次摆手打断他,“小弟恳求孙兄,此等话语,今后莫要再说。否则,朝中就会有人将我鬼谷士子看做贪生怕死之辈,于先生面上无光。”   孙膑不再说话,两眼茫然地望着庞涓。   庞涓爆出一笑,朝孙膑肩上轻拍一掌,面色和悦起来,大声说道:“好了,孙兄,莫提这些不快之事。明日若无大事,随涓弟大营里瞧瞧!”   孙膑点头:“唯听贤弟吩咐。”   翌日晨起,庞涓如约邀孙膑驰入城南中军大营,同时使人请来司徒白虎作陪,如前番惠王视察一般,向他们展示了三千虎贲的虎威。   看过力士的精彩表演,庞涓不无得意地望着孙膑和白虎:“这些将士,不知两位看得入眼否?”   白虎叹服地说:“看庞将军带兵,真是没个说的!有这样的勇士冲锋陷阵,何阵不陷?”   庞涓笑道:“三千虎贲各有所能,勇冠三军,皆为折旗夺帅之士!”   孙膑赞道:“嗯,贤弟此念甚好。打蛇先打首,擒贼先擒王。这些勇士若能一举掳获敌方将帅,或可免除更多刀兵!”   “哈哈哈哈!”庞涓爽朗笑道,“承蒙孙兄夸奖!好一句‘擒贼先擒王!’小弟养他们,为的就是让他们擒王!”略顿一顿,手指前面一处营帐,“孙兄,白兄弟,前面就是中军大帐,请!”   几人走进中军大帐,公子卬迎出来,领他们走至一侧,伸手揭去罩于其上的锦缎,现出沙盘。   望着如此精妙之物,莫说是白虎,纵使孙膑,也是惊奇。   庞涓笑道:“孙兄,此盘为小弟亲手设计,专供诸将教战之用!”   孙膑叹道:“贤弟用心良苦,在下敬服!”   “唉,”公子卬长叹一声,半是讨好庞涓,半是遗憾地说,“回想当年河西之战,魏卬若是有此沙盘,公孙鞅如何能胜?”   眼下的庞涓,跟一个月前完全不同,不仅身为主将,在军营里高出公子卬两头,且在爵位上也不逊色于他,因而言语举止早不似先前谦恭,听闻此话,非但不去领情,反倒从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阴阴笑道:“河西之战当是败在本将身上,如何能怪安国君?”   白虎却未听出话音,睁大眼睛盯着庞涓:“河西之战与庞将军并无瓜葛,庞将军何有此说?”   “此事怎能与本将无关呢?”庞涓不无揶揄,“若是本将五年前就已摆出此盘,他公孙鞅如何能胜?”   公子卬面红耳赤,一时窘在那里。   庞涓似也觉得过分了,神色敛起,一本正经地对白虎道:“司徒大人尽可放心,河西之仇一定能报!”转向公子卬,“待本将征伐秦国,活擒嬴驷一事,就由安国君亲为!父仇子还,老秦公虽说死了,只要擒住小秦公,安国君照样解恨!”   公子卬借了台阶,勉强笑笑,小声应道:“大将军如果伐秦,魏卬愿做先锋!”   “不是如果,”庞涓脸色虎起,语气斩钉截铁,“在本将心中,伐秦只是迟早之事!”顺手抄起放在沙盘上的教战竹杖,指着沙盘,“诸位请看,从这里到这里,都是秦土。秦、魏本是天敌,这又多了河西之辱,这一战非打不可!不过,秦已夺去河西,占据函谷、阴晋,尽取要塞,伐秦当是苦战!”眼睛望向孙膑,“为此,涓拟备战三年,征募大军二十万,决战秦土。秦人之中,司马错虽然善战,却是匹夫之勇,唯公孙衍是个对手。有孙兄在此,你我联手,想他公孙衍——”顿住话头,冷笑一声,将杖头指向河西,“我可兵分两路,一路收复此地,擒住公孙衍,另一路直捣咸阳,使其首尾不能相顾。缚住嬴驷之后,我可将老秦人全部赶出关中,让他们扶老搀少,到西方戎狄的大草原上替陛下牧羊去!”   庞涓一番大话出口,诸人面面相觑,公子卬更是大张嘴巴,呆呆地盯住沙盘上的竹杖。   “破秦之后,”庞涓陡然将竹杖划向韩地,“大军回师,顺手取韩。韩侯是只老狐狸,又有申不害在,实力不可小觑。此番四国谋魏,唯有韩人佯攻,可见其谋算之深。好在申不害已老,韩又无险可守,取韩当无大碍。”目光望向孙膑,“至于如何取韩,涓也想好了,首先卡断武遂之道,就是这儿,使韩南北不能两顾,分兵轻取上党、宜阳,然后活擒韩侯于此,就是新郑。只要此人早晚听候陛下差遣,涓也不想过分为难他。”   “取韩之后,”庞涓再将竹杖移向邯郸,“我可稍事休整,再取赵地。赵国权臣奉阳君有勇无谋,又大权独揽,取赵当是举手之劳。”竹杖移向临淄,“齐公倘若仍无大才,依旧用那田忌,只怕此番他想做妇人,也没那么容易!”   说到此处,许是想起田忌着妇人之装时的窘态,庞涓陡然爆出一声长笑,笑毕,才又移动竹杖,朗声说道:“涓之大敌是这儿,楚国!孙兄请看——”将木棒绕着沙盘上最大的一块地盘画了一圈,“从这儿到这儿,楚地如此辽阔,纵使我有三十万大军,也显不足。然而,楚地虽阔,楚人却是不济,门阀林立,互相不合,正合我各个击破。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于五年之内,将楚人赶过江水。江水以南,多山地丘陵,虽然不富,倒也不缺山珍奇玩,楚王若有诚意,涓可奏请陛下,许他在江南做个大王,让他每年进贡,娱乐陛下。一旦大国慑服,燕、卫、宋及泗上诸国,皆会望风而降,无需再动刀兵!”略顿一下,扫视众人,踌躇满志,“回想吴起之时,在魏大小七十六战,无一败绩,拓地千里。涓虽不才,愿为陛下拓地万里,使列国诸侯鱼贯而入大梁,北面而事陛下……”   庞涓越讲豪气越壮,众人目瞪口呆,孙膑眉头频皱。   公子卬听得激动,不无仰慕地说:“父王若知大将军壮志,梦中不知笑醒几次?”   庞涓却不睬他,只拿眼睛望向孙膑。之所以邀他至此,之所以夸夸其谈地大讲自己的“凌云壮志”,庞涓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孙膑明白自己的“志向”。志不合,必难共事。既已邀他至此,他庞涓已是别无出路,必须与他结为同盟。再说,眼下他还真的需要这个同盟。对他庞涓来说,当务之急是说服惠王重振武卒,扩军备战,偏又在这节骨眼上,朱威跳出来作梗。朱威一旦作梗,惠施、太子势必为他说话,而在陛下那儿,公子卬根本没有说话之处,真能帮上他的,眼下怕也只有这个孙膑。   孙膑回望他一眼,眼睛从沙盘上移开,嘴巴略动一下,又迅速封上。是的,站在面前的这个庞涓,仅只一年之隔,于他已是十分陌生了。   “孙兄,”庞涓似已看出他的不快,补充道,“此为涓弟宏愿,能否实现,还要仰仗孙兄助力。只要孙兄助我,涓弟自信,天下无人可敌!”   孙膑淡淡一笑,扭头问道:“贤弟,营中可有方便之处?”   庞涓略怔一下,大笑道:“有有有,我道孙兄眉头频皱为哪般,却是内急,哈哈哈哈!走走走,涓弟陪你前去!”   安顿好孙膑,魏惠王返回御书房,开始从头翻阅庞涓的奏章。奏章由极薄的竹简串连而成,字迹小而工整,因而册卷看起来不大,读起来却是翔实,简直是对魏国未来军力、战力的综合预测,从战略到战术,从征丁扩军到整顿军力,从收回河西到灭亡强秦,从顺手灭韩到三晋一统,从并齐吞楚到天下归一,直将魏惠王看得热血沸腾,几番拍案而起。   从前晌卯时到后晌申时,魏惠王未进午膳,未休午觉,一直在手捧奏章,仔细审阅,闭目冥思,反复度量整体方案的可行与否。   看到申时将过,毗人亲手端来一碗羹汤,在他身边跪下。魏惠王也觉肚中饥饿,接过喝下。喝过几口,惠王指着庞涓的奏章不无兴奋地说:“来来来,你也看看!”   毗人拿过奏章,翻看一眼,啧啧叹道:“武安君的字,写得真好!”   “你呀,”惠王白他一眼,嗔道,“就看这些表象!你再看看,看细一点,寡人儿时的梦,都被庞爱卿写在这上面了!”   毗人又看几眼,放下卷册,望着惠王道:“老奴只知侍奉陛下,这些征呀伐呀,打呀杀呀的,老奴看不懂。”   魏惠王呵呵笑出几声,一气喝完羹汤,把空碗置于几上,伸手抚弄毗人的长发,笑道:“你呀,当然看不懂。你要是能看懂,寡人身边就没有可意的人了!”   毗人看到几案上另外摆着朱威的奏章,随手拿起,哗哗翻过几页,有意无意地品评道:“陛下,要与武安君比起来,朱上卿这字可就逊上一筹了。”   魏惠王乐呵呵地伸手拿过朱威的奏章,随手翻开,看没几行,立时凝住笑容,屏气聚神,全心投入进去。毗人瞧见,悄悄拿走空碗,守在门外。   魏惠王又看一时,见天色昏黑,大声叫道:“来人!”   毗人急走过来,小声应道:“老奴在!”   “掌灯!”魏惠王的眼睛依然盯在竹简里,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毗人使人点亮六盏油灯,将御书房照得如同白昼。   魏惠王复将庞涓的奏章移过来,与朱威的并排摆在面前,一会儿翻翻这一册,一会儿翻翻那一册,起身在厅中来回踱几遭,复坐下来再次翻看,凝眉苦思。   夜已深了,毗人端来一碗羹汤,站在门口,迟疑良久,近前说道:“陛下,您再喝碗热汤吧!”   魏惠王看他一眼,轻叹一声,摇头。   毗人手捧汤碗,在惠王跟前跪下:“陛下——”   魏惠王只得接过,放在唇边轻啜一口,放下来,长叹一声:“唉,寡人喝不下啊!”   毗人扫一眼两卷奏章,小声问道:“敢问陛下,可是为这奏章烦心?”   魏惠王又叹一声,点点头,指着庞涓的奏章:“庞爱卿奏请重振武卒,征丁十万!”指着朱威的奏章,“朱爱卿却说,流失边民有五十万众,民无隔夜之粮!”动手将两卷奏章收起,堆在一处,缓缓站起身子,“二人奏请都是大事,都是刻不容缓,却又水火不能相容,叫寡人如何是好?”   许是坐得太久,魏惠王乍一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趔趄,所幸毗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魏惠王苦笑一下,对毗人道:“老喽,寡人老喽!”   二人走出御书房,沿外面的花径走向后宫。走了十数步,魏惠王甩开毗人,对他说道:“明日辰时,传惠相国、武安君、朱上卿、孙客卿,还有申儿,前殿廷议!”   “老奴遵旨!”   翌日辰时,魏惠王端坐于前殿龙位,庞涓、惠施、朱威、孙膑、太子申分坐两侧。   魏惠王指着几上的两道奏章,缓缓说道:“两道奏章,寡人都看过了。”目光落在庞涓、朱威身上,略顿一下,“两位爱卿写得实在好啊。朝中有此贤臣,可见上天是垂怜寡人的。”   众人互望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王伸手拿起庞涓的奏章:“大魏要振兴,没有武备万万不行!这些年来,强邻犯境,战事频仍,致使我武卒缺员,军备不整,马匹短缺,器械落后,实为国家大患。庞爱卿的治军方略切中实务,当是国之大急,刻不容缓!”   庞涓起身叩道:“儿臣谢陛下褒奖!”   魏惠王放下他的奏章:“爱卿免礼。”   庞涓谢过,起身坐于原处。   “然而,”魏惠王话锋一转,“兵是要养的。库无存粮,田无耕夫,寡人何以让众将士安心演武?又何以让他们舍命出征?”伸手拿起朱威的奏章,“朱爱卿的奏章数据翔实,栩栩如生,寡人每每读之,如至边陲,如闻边民抱怨之声,如睹边民失所之景,触目惊心呐!”   庞涓神色略变,扫视众人一眼,见朱威、太子端坐,两眼平视惠王。惠施双眼微闭,孙膑态度祥和,像是仍在鬼谷里听先生讲道一样。   魏惠王将奏章放回几上,出声赞道:“朱爱卿写得不错,边民流失,皆因赋税过重;赋税过重,皆因战祸迭起。无民则无赋,无赋何以养兵?”再顿一顿,轻叹一声,“唉,两件大事既水火不容,又都刻不容缓。如何决之,寡人想请诸位爱卿议定。”   “陛下,”庞涓决定先发制人,“列国边民相互流动,本是难免之事。至于上卿所奏的边民流失数量,是否确切,尚需详加核实。”   “启禀父王,”不及魏惠王回话,太子申缓缓奏道,“儿臣以为,朱爱卿所奏,当为实情。儿臣奉旨去云梦山迎请孙子,行至酸枣界内,沿途所见,令人心酸。田中不见庄稼,只见野草。村中不见炊烟,只见野狗。边民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一路西去,一步三回头,三步一拭泪,悲泣之声不绝于耳……”   太子申说得心酸,魏惠王听得泪出,伸袖拭之:“申儿,不要说了!”转对朱威,“朱爱卿——”   “微臣在!”朱威双手抱拳,沉声应道。   “依爱卿之见,可有止民流失之策?”   “回禀陛下,”朱威奏道,“当务之急是与民休息。依微臣之见,陛下应立即诏告天下,减少赋役,奖励耕织,复修水利,鼓励垦荒!”   魏惠王连连点头,转向惠施:“惠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见问,睁眼奏道:“微臣游历稷下时,曾遇邹人孟轲。谈及治国之道,孟子说出一言,微臣深以为然。”   “哦,”魏惠王急问,“孟老夫子是如何说的?”   “孟轲说,‘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   魏惠王一怔:“此话可有解释?”   “微臣就此请教孟子,”惠施点头道,“孟子解释说,得民者,可做天子;得天子者,可做诸侯;得诸侯者,可做卿大夫。国不以民为本,就不能得民。国不得民,必危!”   “好好好,”魏惠王竖起拇指,迭声叫道,“老夫子说得好哇!”   眼见太子、上卿、惠施果如此前所料,结为一体,庞涓真正急了,拱手奏道:“陛下,流民之事固大,军备之事更是不可松懈!河西失陷,数百里沃野一夜之间尽为秦地,陛下所失之民何止五十万?陛下,处战乱之世,无兵则无国,无国何以有民?”   庞涓一席话,竟使魏惠王无言以对,顾左右道:“这——”   庞涓向孙膑连递眼色,希望孙膑能顺着他的语意说下去,孙膑却似没有看见,端坐依旧,一语不发。庞涓大急,以肘顶他,小声催道:“孙兄?”   魏惠王听得真切,急将目光转向孙膑:“对了,孙爱卿,你还没说话呢!”   “回禀陛下,”孙膑抱拳道,“据膑所察,边民流失,皆因赋税过重,役民过频。流民所去之处,多为秦地。秦公特别颁布法规,凡魏流民至秦,所垦之田全部归己,十年免丁,五年免税。逾越此期,丁四抽一,获十抽一。膑又察知,此法是秦公专门针对魏国流民而立的。”   孙膑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魏惠王掏出丝绢,擦把冷汗:“嬴驷这是釜底抽薪呐!”   朱威也似恍然大悟,附和道:“陛下,孙子所言,句句是实。前几年,流民多在西河以东、安邑以西诸郡,如今连酸枣、邺城、上党边民也都扶老携幼,不远千里赴秦,长此以往,后果可想而知!”   “陛下,”惠施微睁双眼,似是在趁热打铁,“知魏者莫过于公孙衍,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此计必为公孙衍所出。陛下若无应对,三年之后,流失的恐怕不只边陲之民了!”   魏惠王神色大变,连连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孙膑。孙膑正欲再说,庞涓连连咳嗽数声,孙膑只好打住。   魏惠王等得急了,催道:“孙爱卿,说下去呀!”   孙膑看一眼庞涓,缓缓说道:“陛下,秦人欲争中原,必与魏战。秦民日多,秦粟日多,秦卒日多,如果大举东图,我一无可战之兵,二无可役之民,三无储备之粟——”打住不说了。   魏惠王听得毛骨悚然,脸上血色早无,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孙膑:“爱卿可有应策?”   “微臣以为,”孙膑微微点头,“陛下可以双管齐下,一手促军备,一手促农桑。”   众人皆是目视孙膑。即使庞涓,也不知孙膑这葫芦里所装何物,大睁两眼望着他。   魏惠王似乎没听明白,身子前倾,小声问道:“请爱卿详解!”   “微臣是说,陛下可依朱上卿所言与民休息,再依武安君所言促进军备。”   “唉,孙爱卿啊,”魏惠王眉头微皱,身子后仰,长叹一声,“寡人为难之处,正在这里!若是与民休息,便无赋税。若无赋税,便无兵饷。若无兵饷,何以促进军备?这是两难之事,寡人实难并举!”   “陛下若想并举,倒是不难。”   “哦,”魏惠王趋身凑近,“爱卿有何良谋?”   孙膑侃侃说道:“农活有忙有闲。陛下可将待役之民以乡、里为制整编成伍,农闲时就近集结军训,农忙时各自回家耕种,军备、农桑两不耽误。如此家国兼顾,民必喜。民喜,战必勇。至于边陲常备之兵,也可在军备闲暇之时拓荒耕种,耕种所得,可补军需。三军若能自耕自食,就不扰民。民若无扰,不出十年,国必富!”   如此两难之事,孙膑轻轻几语,竟然全都得到解决。众人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孙膑话音落下许久,殿中竟是鸦雀无声。   倒是魏惠王最先回过神来,击案叫道:“爱卿之策,妙哉!妙哉!”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称赞。魏惠王抬头望向庞涓和朱威:“庞爱卿、朱爱卿,你们回府之后,就依孙爱卿所言,各拟实施要略,奏报寡人!”   庞涓、朱威起身叩道:“微(儿)臣领旨!”   魏惠王摆手道:“退朝!”见众臣退至门口,似又想起什么,“惠爱卿、太子留步!”   惠施、太子申返回来,惠王招呼他们坐下,呵呵笑道:“惠爱卿,申儿,你们说说,孙子之才如何?”   二人互望一眼,惠施应道:“回禀陛下,孙膑当是治兵大才。”   魏惠王呵呵又笑几声,点头赞道:“嗯,确是大才。前日观之,寡人不以为然。今日观之,孙爱卿之才当在庞爱卿之上!寡人留你们下来,是想问问你们,依孙爱卿之才,寡人该当如何用之?”   惠施看向太子申。   太子申接道:“儿臣以为,既是大才,就不能小用,父王可拜孙子为监军。”   魏惠王转向惠施:“申儿说拜他监军,爱卿意下如何?”   “殿下安排甚当!”   “好!”魏惠王当即决断,“就封孙子为监军,爱卿拟旨去吧!”   惠施答应一声,跟毗人走至一旁的偏殿拟旨。   看他走远,魏惠王转向太子:“鬼谷之中,真是藏龙卧虎啊!申儿,此去鬼谷,别的可曾看到什么?”   太子申油然感慨,朗声应道:“鬼谷先生另有三个弟子,一个名唤张仪,一个名唤苏秦,还有一个姑娘,名唤玉蝉儿。另有童子一名,模样甚是精灵!”   魏惠王急问:“张仪、苏秦二人,也都是习兵学的?”   太子申摇头道:“儿臣不知。就儿臣所知,他们个个不俗,抛开张仪、苏秦不说,单是那位姑娘的所言所行,就使申儿终生难忘!”   “哦?”魏惠王大是惊奇,“一个女娃儿家,能有什么不俗之处?”   太子申侃侃说道:“此女当是奇人!就儿臣所知,鬼谷诸子,包括孙子,皆听她的。父王所赐千金,所赏珠宝,此女未看一眼,即叫儿臣带回。儿臣言及父王心意,执意不肯,此女竟说,‘回去转呈你家父王,为君之道,当与民相安。财物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这些金子,这些珠宝,皆为民脂民膏,来之不易,自该用于该用之处,不要随意抛掷!’”   魏惠王沉默半晌,点头叹道:“唉,寡人一时糊涂,竟以粗鄙之物亵渎鬼谷圣地。看来,鬼谷先生,当为天下圣师!”   接下来几日,魏惠王连颁几道诏令,要求三军将士屯荒种田,举国不再征役,苍头农闲演兵习武,农忙回乡种地,百姓赋役减免六成,凡愿回乡的边陲流民,十年之内赋役全免。   诏令一下,举国欢腾,民心大振,百姓奔走相告,各地流民闻讯,纷纷返回。到冬至时,前后不过三个月,东返魏民已过十万,思乡欲动者不计其数。   早有急报传至咸阳,惠文公阅后大惊,对内臣道:“快,召竹先生、大良造、上大夫、国尉速来宫中!”   内臣应喏后离去,刚至门口,惠文公又道:“慢,顺带捎上那个姓陈的上卿!”   竹远、公孙衍、樗里疾、司马错、陈轸五人急急赶至御书房时,惠文公仍在阅读河西急奏。看到五人叩拜于地,惠文公没有抬头,只是伸手略摆一摆,顺口说道:“众卿免礼!”双目仍旧盯牢奏报。   五人互望一眼,公孙衍略一迟疑,带头起身,缓步走向自己的席位。其他三人各自起身,各就其位坐下。   惠文公若有所思地望着奏报,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众臣听:“这些魏民竟置长势良好的冬麦于不顾,扶老携幼,重返故土。河西郡一月失民五万,”抬起头来,扫视众臣一眼,声音略略提高,“诸位爱卿,你们可都看见了?”   诸臣纷纷点头。   “若是听任此事,”惠文公用指背敲着几案,“大家两年来的努力,就会毁于一旦!诸位爱卿,你们可有良策?”   司马错奏道:“启禀君上,以微臣之见,干脆封锁河水,关闭所有关卡,看那魏民如何东返?”   惠文公没有理他,只将目光缓缓移向公孙衍。   公孙衍拱手奏道:“微臣以为不可!”   惠文公问道:“为何不可?”   “留人若不留心,非但无益,反而有祸。再说,多年以来,列国边民如同士子一样,均是自主流动,今日我若闭关硬留,纵使留住魏国流民,也无异于自断后路,自今以后,列国流民谁敢再度入秦?”   惠文公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说下去!”   “以微臣之见,眼下流民东返,不为急患。”   惠文公急问:“何为急患?”   “急患在于魏国政治。据微臣所知,近日魏王推行新政,三军屯田,减税六成,奖励流民返乡,免除流民十年赋役。常备武卒屯田自给,士气陡增,战力有增无减。各地苍头耕战两顾,民心重新聚合。”   “唉,”惠文公叹道,“爱卿所言,正是寡人忧患之处。寡人真不明白,同一个魏罃,先君在时事事糊涂,简直就像一个昏君,轮到寡人,他竟是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都要赶上一代明君了!”   司马错插道:“魏有此治,必是因了庞涓这厮!”   “嗯,”惠文公点头道,“必是他了。寡人苦心孤诣,只在谋魏,谁知这半路上杀出一个庞涓,实让寡人措手不及!”   樗里疾接道:“天下盛传庞涓梦中得授兵学秘笈《吴子兵法》,深得吴起用兵精要,微臣本疑此事,观今日情势,传闻或为真实!”   惠文公的眉头拧得更紧:“秦人甚惧吴起,无论此事是否属实,都将影响三军士气。看来,庞涓不除,秦无宁日!”   陈轸嘴角微动,鼻孔里哼出一声,面现不屑之色。   惠文公灵光一闪,迅速转向陈轸,目光里充满征询:“陈爱卿?”   陈轸拱手道:“回君上的话,微臣以为,魏国大治与庞涓无关。”   “哦?”惠文公两眼圆睁,“请爱卿详言!”   “据微臣探知,庞涓梦受吴起兵学一事纯属谣传。”   惠文公急问:“爱卿何以知之?”   “庞涓曾于数年前入云梦山,跟随鬼谷子修习三年兵学。”   “鬼谷子?”惠文公一惊,目光迅速转向竹远,“竹先生可知此人?”   竹远正自闭目静坐,吃此一问,不自觉地“哦”出一声,缓缓抬起头来,微微点头。   惠文公急道:“先生请详言之!”   竹远睁开眼睛:“鬼谷先生是修长师伯。在山中时,修长屡听家师提及师伯,说他已成道身,上可通天,下可彻地。不过,据家师所讲,师伯向不授徒,今日为何收留庞涓授艺,修长也是不知。”   陈轸接道:“跟随鬼谷子修习的不仅有庞涓,还有孙宾、张仪诸人。据微臣所察,庞涓与其师兄孙宾同习兵学,庞涓所学,不过是鬼谷子的一点皮毛,孙宾之才,更在庞涓之上。”   惠文公喜道:“果真如此,陈爱卿可速去鬼谷,为寡人聘之!”   陈轸摇头道:“回禀君上,眼下去聘,已是迟了!”   “哦?”惠文公惊道,“难道此人——”   陈轸接过话头:“据微臣所知,此人已至魏国,被魏王聘为监军。如果不出微臣所料,免赋、屯田之谋,当是出自孙宾。”   惠文公眉头紧锁,缓缓地站起来,在厅中来回踱步,许久,方才回至座位,眉头略有舒展,扫视众人一眼:“陈爱卿所言,倒是新鲜。关于如何应对,请诸位详加斟酌,他日复议。”   众人应声喏,各自告退。   陈轸正欲出门,惠文公叫住他:“陈爱卿留步!”   陈轸回来,又要叩拜,惠文公笑挽其手道:“爱卿不必多礼了。听闻爱卿精通天下音律,寡人早欲请教,恨无闲暇。前几日义渠君进贡几位歌姬,说是歌声绕梁,如夜莺一般。爱卿若有雅兴,可陪寡人一同赏玩。”   陈轸心知肚明,退后一步,拱手揖道:“微臣谢君上厚爱!”   惠文公呵呵又笑几声,携陈轸之手径去乐坊,在一个大厅里分主仆坐下。惠文公击掌,钟鼓管弦齐鸣,后场转出六位舞姬,在二人前面的红地毯上翩翩起舞。领舞的少女皮肤细白,头发金黄,美目生盼,朱唇轻启,声音果如夜莺鸣啭。   惠文公笑道:“陈爱卿,这曲歌舞入眼耳否?”   陈轸亦回应一笑,赞道:“回君上的话,义渠歌舞,音声悦耳,姿态赏心,可谓是美妙绝伦啊!”   惠文公手指六位舞姬:“六姬之中,爱卿可有评点?”   陈轸又是一笑:“要叫微臣来说,六姬个个绝美,尤其是那领舞女子,婀娜多姿,顾盼生情,一举一止,楚楚动人,堪称绝代佳丽!”   惠文公笑道:“爱卿果然识美!此女旬日之前来到此地,寡人也是首次见她。据说此女来自西方异域,义渠君得之,视为奇珍,特意进献寡人!”   陈轸拱手道:“天下尤物,自当侍奉英主,微臣恭贺君上了!”   惠文公摆手让众女退下,转对陈轸笑道:“听爱卿说话,果是惬意!”起身走至厅外,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关于这个天下尤物,寡人他日再向爱卿讨教!”   陈轸略略一怔,再次拱手:“微臣告退!”   陈轸走出宫门,踏上轺车,一路闷闷地往回赶去。轺车辚辚而行,陈轸微闭双目,陷入苦思。惠文公特意留他,心中明明有事,且他陈轸也已猜出所为何事,然而此公竟然强自忍住,只字不露,还耍闲情,拉他去看这场歌舞,难道这场歌舞有何深意?   陈轸思想多时,仍是一头雾水。此番入秦,惠文公二话不说,当日封他上卿,赐他宅院,赏他金帛、仆从,种种“恩遇”使他甚感意外。他自觉受之有愧,本想进献制魏良策,可此公自从封他上卿之后,既未召他觐见,也未向他“垂询”任何国事。身为人臣,不知其主而妄言者,下场往往可悲。再说,惠文公不是魏惠王,早晚想到他一石数鸟,于短短数月之间一连诛杀商鞅、甘龙诸人,使前朝权臣土崩瓦解,陈轸的后脊骨都是凉的。   陈轸又走一程,见天尚未黑定,遂勒转马头,驱车拐向嬴虔的府邸。这嬴虔虽已卸下太傅之职,惠文公念及他仍是王氏宗亲,特许保留其在咸阳的府邸,以做养老之用。些日子来,陈轸基本上无所事事,在秦又无朋友,无聊时去拜访这位秦国旧臣,这二人或钓鱼或弈棋,倒也投缘。   听到车马响,嬴虔知是陈轸来了,乐呵呵地迎他入厅,一边吩咐掌灯,一边设宴摆棋,准备大战一场。   陈轸心事浩茫,哪有闲情陪他下棋,伸手轻轻推开棋枰。   嬴虔大是惊讶,朝他连盯几眼,半开玩笑道:“上卿大人,看你眉头皱成这个样子,别是想念哪位女子了?”   陈轸应道:“真还就是一位女子!”   “看看看,”嬴虔拍手笑道,“果被老朽说中了!是哪家女子,上卿只管说来,老朽这就为你张罗去!”   陈轸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有谁看上我这落势之人,必是眼睛瞎了!”   嬴虔急道:“如何说出此话?君上待你不薄,上卿鹏程无量,正是用武有地呢!”   陈轸自斟一爵老酒,端起饮了,将这日面君的前后经过约略讲述一遍,末了问道:“君上独留下官,邀下官赏玩义渠歌舞,究竟有何用意,下官实难揣测,还望老大人赐教!”   赢虔捋须思忖有顷,点头道:“若是这个女子,老朽倒是略知一二。前日老朽进宫看望老太后,正巧路过乐坊,听闻坊中有歌飘出,声如夜莺。老朽闻之甚喜,进去一看,果是世间尤物。老朽当即寻到乐坊令,打算赎她出来。乐坊令说,此女是义渠贡品,这几日就要进献君上,眼下正在演练。老朽听闻此言,只好作罢!”   陈轸与他又叙一时,见仍谈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告辞,于人定时分,悠悠晃晃地回到自己府里。   陈轸如往常一样步入内室,宽衣解带,正欲就寝,借着微弱烛光,猛然看到榻沿上坐有一人。陈轸退后一步,拔剑喝道:“何人在此?”   榻上之人缓缓起身,叩拜于地,用生硬的口音说道:“先生勿惊,奴婢是来侍奉先生的。”   陈轸近前几步,定睛细看,来者不是别人,却是后晌在宫中领舞的西域舞姬。陈轸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叫道:“来人!”   家宰闻声,急步走进:“主公有何吩咐?”   陈轸厉声问道:“这个女子为何在此?”   “回禀主公,”家宰应道,“一个时辰之前,宫中内宰亲自送她过来,还送来许多嫁妆!”   “嫁妆?”陈轸惊问,“什么嫁妆?”   家宰拿出一本册子,细细禀道:“黄金一百、锦缎三十匹、白璧两双、西域奇香十盒、珍珠……”   不及他说完,陈轸抬手就是一记耳光:“你个混蛋!如此大事,方才为何不报?”   家宰手捂左脸:“小……小人不敢!内宰吩咐,君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提前报知主公,君上……君上要给主公一个惊喜!”   陈轸沉下神来,思虑有顷,转对家宰:“备车!”   家宰怔在那儿:“这都人定了!”   陈轸喝道:“什么人定不人定的,快备车去!”   家宰应声喏,急步出去。   陈轸匆匆穿衣戴冠,到铜镜前仔细端详一番,转身对依旧跪在地上的女子道:“姑娘,你可有姓名?”   那女子再拜道:“回禀先生,奴婢名叫扎伊娜。”   “扎伊娜?”陈轸叫不习惯,将三字重复几遍,嚼味有顷,笑道,“叫起来不顺口。可去掉扎字,就叫伊娜。”   伊娜点点头,再叩道:“奴婢伊娜谢过先生。”   “起来吧,”陈轸指着放在一旁的裘衣,“请把裘衣穿上,外面甚冷。”   姑娘略怔一下,起身取过裘衣,穿在身上,怯怯地望着陈轸。   “伊娜姑娘,跟我走吧!”陈轸说完,头前朝外走去。   惠文公正在书房凝眉苦思,内臣报说陈轸求见。   惠文公微微一笑,点头道:“宣他觐见!”   陈轸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惠文公埋头于奏章上,见他叩拜,头也不抬,缓缓说道:“是陈爱卿呀!”又读一阵,见陈轸仍旧撅着屁股叩在那儿,这才抬头瞟他一眼,“爱卿不在府中歇息,这么晚了,还来求见寡人,可有要事?”   陈轸再拜两拜,朝外击掌,伊娜听到声音,莲步轻移,在他身边跪下叩道:“奴婢叩见君上。”   惠文公看她一眼,挥手道:“你且退下!”   “奴婢告退。”伊娜再拜后起身,款款退出书房。   “这么说来,”惠文公望着陈轸,“是此女不入爱卿之眼?”   陈轸再拜,涕泣道:“微臣何德何能,竟蒙君上如此恩宠?”   “恩宠?”惠文公呵呵笑了一下,“爱卿此言从何说起?”   陈轸泣道:“君上,微臣……微臣落难于秦,君上不计前嫌,收留微臣不说,又赏金赐府,还将这……这天下尤物,恩赐微臣,叫微臣如……如何敢受?”   “陈爱卿,”惠文公又笑数声,话外有音,“什么天下尤物,不就是一个女人嘛!大丈夫立于世间,女人就如衣裳,黄金就如土石。唯有千秋功业,青史载名,才是志士所求!”   陈轸沉默有顷,再拜道:“君上之言,如醍醐灌顶!微臣此来,另有一言奏报!”   惠文公笑道:“不瞒爱卿,寡人知你心里有话,”手指前面的席位,“坐下来,慢慢说。”   “谢君上赐座!”陈轸起身,在惠文公指的席位上盘腿坐下,拱手说道,“君上,微臣有一策,或可制魏!”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是何良策?”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陈轸一字一顿。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惠文公喃喃重复数次,又思忖有顷,似乎仍然不得要领,抬头望向陈轸,摇头苦笑,“这……寡人愚痴,还请爱卿详解。”   陈轸启发道:“楚山有玉,君上何不借之?”   惠文公一怔,似是明白一点,又似没有明白,探身问道:“爱卿是说,寡人可借楚人之力——谋魏?”   陈轸点了点头:“君上圣明!”   惠文公眼睛大睁:“楚人之力,寡人如何借之?”   “自田齐以来,泗上诸国一直是齐、楚相争之地。泗上十二国,论富足莫过于宋、卫。前几年魏王伐卫,与齐、赵、韩构怨;楚王伐宋,与齐构怨。楚早欲吞宋,只是顾忌齐人。今齐新败于魏,国力受挫,于楚当是天赐良机。君上若使楚人伐宋——”顿住话头,目视惠文公。   惠文公沉思片刻,豁然开朗,击案叫道:“爱卿妙计!楚若伐宋,宋必向魏求救。魏有庞涓、孙宾两大奇才,必恃强援宋,楚、魏之间必有一战。两强相争,无论谁胜谁负,寡人皆可渔利!”   “君上圣明!”陈轸微笑道,“君上,此举还将结出一果。”   惠文公再度倾身:“愿闻其详!”   陈轸侃侃说道:“魏若救宋,带兵者必是孙、庞二人。庞涓之才,已盖列国,孙宾更在庞涓之上,魏军取胜当无大碍。微臣是说,魏在取胜之后——”再次顿住。   惠文公是何等聪明之人,当下眉头一挑:“爱卿是说,两强同事一君,必有一争?”   陈轸点头再道:“君上圣明!”   惠文公离座,亲执陈轸之手,重重握住,连声说道:“好好好,寡人果然没有看错,爱卿真是栋梁之材啊!”有顷,似是想起一事,松开陈轸之手,若有所思地返回坐席,面现忧色,“只是——”   陈轸问道:“君上有何忧虑?”   “唉,”惠文公叹道,“此计虽妙,可寡人如何方能使楚伐宋呢?”   “君上放心,”陈轸微微抱拳,“微臣与楚将昭阳私交甚厚。上柱国昭阳和屈丐眼下是楚王的左右司马,掌管楚地军务。十几年来,昭阳一直忙于争夺泗上,六年前率军伐宋,因田忌出兵,无果而返。昭阳唯利是图,如果微臣结之以利,再以利害说之,昭阳必听。”   惠文公凝眉有顷,点头道:“如此说来,倒是可行。你可透给昭阳,就说越王的大军正向琅琊集结,图谋伐齐。齐人眼下自顾无暇,顾不了宋国。”   “哦?”陈轸眼睛大睁,“此事属实否?”   “寡人可有戏言?”惠文公微微一笑,“越王无疆自不量力,欲践勾践昔年之志,兴师二十万众,海陆并举,将于明年春暖花开之际,北伐齐国,谋霸中原。”   陈轸大喜:“真是天助君上!有越人助力,微臣此行必成!”   惠文公起身,朝陈轸深深一揖:“赢驷有劳爱卿了!所需多少财物珠宝,爱卿只管列出清单,只要秦地拥有,寡人尽皆准奏。听闻昭阳好色,寡人另拨美女二十名予你,爱卿可去乐坊,随意挑选。”   陈轸起身叩道:“君上厚爱,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惠文公亲手扶起:“陈爱卿,楚天广阔,实乃大有作为之地。爱卿此去,要像钉子一样扎在那里,务使楚人为我所用!”   “陈轸万死不负君恩!”   “好!”惠文公又是一拱手,“待爱卿成功之日,寡人定有厚报!”携陈轸之手,呵呵笑着走出户外,指着仍在外面候着的伊娜,“时辰不早了,这么冷的天,让美人候于风中,爱卿这是暴殄天物了!”   陈轸脸色微红:“微臣谢君上恩赐!君上留步,微臣告退!”   数日之后,陈轸以秦国特使身份,驱车三十乘,随带甲士三百,离开咸阳径奔楚地。惠文公用公辇亲送陈轸十里,临别之时,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交予陈轸:“爱卿可将这个带上!”   陈轸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一排人名,不明所以地抬头望着惠文公:“君上——”   “这些人皆在楚地,或对爱卿有用。”   陈轸也早听说黑雕台的事,知是他们,也就不再多话,收起丝帛,跪地泣道:“谢君上厚爱,微臣去了!”   惠文公拉他起来,亲手扶他上车,君臣二人挥泪而别。   陈轸南出武关,沿商於谷地径至涅阳,然后南下襄阳,径奔郢都。因山路难行,又有雨雪阻隔,陈轸一路上走走停停,历尽辛苦。幸有伊娜相伴,更有二十名美女随侍左右,陈轸一路上倒也逍遥,并不觉得寂寞。   三个月后,陈轸抵达郢都,在驿馆稍歇数日,具表觐见楚王,呈上礼单,陈述秦公睦邻诚意。   楚威王似是仍在记恨公孙鞅袭占商於谷地之事,接过礼单,打眼扫过,随手掷于几前地上,冷冷说道:“这些物什儿,陈上卿还是拿回去吧!秦公若是诚心睦邻,就将商於谷地归还寡人!”   陈轸叩道:“回陛下的话,据轸所知,商於谷地是前朝重臣公孙鞅出兵夺占,实非秦公本意。鉴于公孙鞅功勋卓著,先君孝公拿他毫无办法,只好任其非为。后孝公驾崩,秦公车裂公孙鞅,也算为楚人雪耻了。即使如此,临行之际,秦公仍然吩咐陈轸,要轸再为此事向陛下道歉。至于何时能将商於谷地归还陛下,秦公以为,此事涉及先君,不可速图,只要楚、秦诚意睦邻,没有不能解决之事。秦公诚心,天地可鉴,此微薄礼,还望陛下笑纳!”   楚王凝眉沉思一时,摆手道:“嗯,上卿之言也有道理,秦公心意,寡人暂先收下!”朝内臣努一努嘴,内臣过来将礼单捡起,候立于侧。   陈轸再叩:“陈轸谢陛下宽恕!”   楚威王转对内臣:“赏秦使陈轸玉璧两双,南海宝珠十颗,丝帛二十匹!”   “陈轸谢陛下厚赏!”   郢都主大街,左司马昭阳府中,昭阳正在后花园练剑,家宰邢才急急走来,看到昭阳正好舞至妙处,哈腰候于一边。   昭阳舞毕,收步作势,抬眼望向他:“有事吗?”   邢才拱手道:“禀报主公,秦国特使陈轸求见!”   昭阳将剑插入鞘中,呵呵笑道:“此公至郢数日,早该来了!你去告诉他,让他再候一刻,就说本公马上就到!”   昭阳回房换过衣服,赶至客厅。二人见过礼,分宾主坐了。   昭阳拱手道:“前阵子听说上卿为庞涓那厮所害,蒙冤离开魏国,在下甚是感喟。后又听说上卿为秦公所用,依旧被拜上卿,在下这才松了口气,正想如何去为上卿贺喜,上卿就来了!这下好了,今日在下正好无事,就与上卿小饮一场,一来为上卿压惊,二来为上卿洗尘,三来我们也是多年未见,好好畅叙一番!”   陈轸拱手还礼:“轸谢柱国大人挂念!”端起几上的茶水,轻啜一口,摇头叹道,“唉,不瞒柱国大人,在下蒙受魏王恩宠多年,本欲衷心事魏,不想却为奸贼庞涓所害,只身仓皇逃离。幸蒙秦公不弃,方使在下有个栖身之所啊!”   昭阳应道:“上卿是大才,终生守着魏罃,也是屈了。听闻上卿出走,在下就想,早晚得遇上卿,定向陛下举荐,依上卿之才,必得大用!”   陈轸再次拱手:“柱国大人如此抬爱,在下感激涕零!”朝外击掌,不一会儿,几个仆从抬进两只大箱。陈轸从袖中摸出一张礼单,双手呈予昭阳,“柱国大人厚爱,陈轸无以为报,区区薄礼,还望大人笑纳!”   昭阳接过单子,眼睛略瞄一瞄,递给邢才。   邢才眉开眼笑,开箱验收,当场唱道:“黄金五百,玉璧两双,夜光杯四只,锦缎二十匹,秦女五名……”   邢才唱完,陈轸再次击掌,厅外果然依次走进五名少女,个个粉面含羞,艳若桃花,看得昭阳两眼发直。   “柱国大人,”陈轸指着五个少女,缓缓说道,“楚地虽有美女如云,秦女却不多见。这五位女子为陈轸亲赴民间选拔,又经乐坊调教,个个知书达理,能歌善舞,别有异国情趣,或可为大人解闷。”   昭阳愣过神来,忙从美女身上收回目光,拱手揖道:“上卿所赠如此隆重,叫昭阳如何回报?”   陈轸示意,众女退出,邢才亦使人抬走礼箱。   陈轸言外有意:“对于柱国大人的厚爱来说,这些物什,不过是在下的一点小礼!”   “哦?”昭阳身子趋前,“上卿难道还有大礼不成?”   陈轸微微一笑:“柱国大人,您的府中黄金充栋,美女盈室,何缺这些?”   昭阳一怔,旋即哈哈笑道:“上卿所言也是!”眼珠儿一转,“不过,一事归一事,上卿所赠,纵使一根青丝,在下也必藏之爱之,珍之贵之!”   陈轸拱手道:“在下再谢柱国大人抬爱!不瞒大人,在下此来,另有大宝一件,柱国大人或感兴趣。”   昭阳的胃口被完全调起,急切问道:“是何大宝,上卿快说!”   “令尹之位!”   “令尹之位?”昭阳眼睛大睁,显然未听明白,“请上卿明言!”   “楚国令尹景舍垂垂老矣,早已不堪驱使。在下请问大人,就眼下而言,能代景舍之位者,会是何人?”   “这……”昭阳略顿一顿,“在下不知!”   陈轸微微一笑:“大人心知肚明,只是不说而已。大人既不愿说,在下就代劳了。如果不出陈轸所料,代景舍者,必是两位柱国大人!”   “哦!”昭阳心头一紧,身子趋前,“上卿何说此话?”   陈轸又是一笑,不紧不慢道:“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三十年来,楚国大争,无非两地,一是西北,二是泗上。楚王使屈氏镇西、北,以御秦人,使大人御东、北,以争泗上。楚国地方五千里,有雄兵三十万,两位柱国大人各领十万。大人试想,陛下对二位已是举国相托,令尹之位难道还能旁落他手?”   陈轸的分析使昭阳不得不服,同时,潜藏的野心也被他完全勾引起来:“依上卿之见,在下与那屈氏,何人可占上风?”   陈轸应道:“就眼下而言,两位大人可谓是半斤八两。同为司马大人,虽有左右之分,却是各务一方,皆有倚重,功过也大体相仿。数年前大人伐宋,田忌引兵救之,大人失利于睢阳,折兵三万,当算一过。屈氏正自得意,亦被商鞅咬去一口,失商於谷地六百里,两下算是扯平。”   昭阳连连点头,大是叹服:“既然扯平了,这令尹之位——”   “下面就看两位大人谁能建立功业了。”   昭阳起身抱拳道:“何处可建功业,在下愚笨,还望上卿点拨。”   陈轸口中轻轻蹦出两个字:“取宋。”   “取宋?”昭阳惊道,“如何取之?”   陈轸将头凑近昭阳,耳语有顷,昭阳频频点头,笑意浮出。   数日之后,昭阳觐见楚威王,奏道:“启奏陛下,宋偃聚众暴乱,逐兄篡位,已是大逆。几个月前,此公借齐、魏会徐州相王之机,自封为王不说,更在称王大典上射天鞭地,淫乱后宫,诸臣凡谏者皆被射杀,人神共怒,被天下称为‘桀宋’!”   “嗯,”楚威王点头道,“此事早已传闻天下。爱卿今日提起,意欲何为?”   “回禀陛下,”昭阳奏道,“宋乃膏腴之地,我若不取,齐必取,齐若不取,魏必取。微臣以为,陛下当以宋公偃不敬天地之罪,再兴义师伐之!”   “这……”楚威王沉默半晌,似是想起数年前伐宋,被宋、齐联军打得大败之事,“如果齐人再次引兵相救,我当奈何?”   昭阳低声说道:“陛下勿虑。齐人新败于魏,国力大伤,不敢轻易交战。齐将田忌在魏蒙羞,回齐后辞官归隐。齐无田忌,即使出兵,亦不可惧。”   楚威王闭目沉思。   “陛下,”昭阳趋前一步,声音更低,“微臣另外得报,越王无疆征集大军二十一万,海、陆并举,正在陆续开往琅琊,看那样子,其势必在谋齐。齐人自顾无暇,齐王举国征调大军十万,于南长城一线严阵以待,如何顾及宋国?”   “哦?”楚威王这也来了精神,“此军报属实否?”   “千真万确!”   威王缓缓点头:“嗯,如此说来,倒是天赐良机!”话音刚落,眉头又皱起来,“不过,齐虽无忧,魏国却也麻烦。魏罃对宋早有想法,只是碍于寡人和田因齐,他才没敢伸手。我若伐宋,宋偃失去齐援,必会向魏求救,魏罃师出有名,还能放过这个机会?魏得庞涓,反败为胜,士气正盛,爱卿如何应对?”   “陛下勿忧,”昭阳奏道,“大国交兵,打的是钱粮。据微臣所知,魏国虽有庞涓,但库无存粮,边民流失五十万众,民心不稳,就如一个伤重之人,没有三年五载,何能康复?再观我大楚,近年来并无大战,国库充盈,兵精粮足,莫说魏国不敢出兵,纵使出兵,我有何惧?”   楚威王点头道:“爱卿此言,也还在理。”略顿一下,“说说看,你打算如何伐宋?”   “陛下,”昭阳应道,“微臣麾下有大军十万,微臣亲率车骑六万伐宋,使景将军引军四万屯于陉山。陉山离魏都大梁不足三百里,魏人若是敢动,景将军就可直驱大梁,杀他个措手不及!”   楚威王闭目又是一阵沉思,睁开眼睛:“来人!”   内臣急至:“臣在!”   “召太子、令尹、左徒及诸执硅、柱国大人入宫议事!”   (第四部)   第一章鬼谷子说天下,二子破情关下山   孙膑下山之后的头几日里,鬼谷四子的草舍里更见冷清。苏秦、张仪都如换了个人,一连数日,要么抱头大睡,要么并膝呆坐,要么进山闲逛,谁也不想看书,嘴巴上如同贴了封条,连走路都是低垂脑袋,脚步拖沓,状如落魄失魂。   如此这般连过了七日,张仪终是憋不住,于一日午后推开苏秦房门。苏秦正在席上闭目打坐,听声响知是张仪,眼皮不抬,依旧端坐如初。   张仪凝视苏秦一阵,见他仍无动静,重重咳嗽一声,开始他的习惯动作,绕对手兜圈子。通常情况下,兜三圈也就够了,这日却是不同,张仪不停地兜,边兜边将两眼锁住苏秦,步伐走得极慢,好像对方是个怪物。   苏秦依旧端坐不动。   不知兜有多少个圈子,张仪终又强忍下来,拔腿走出门去,顺手拉上房门。张仪在外面的草坪上埋头又转一会儿,看样子实在憋闷,猛然迈开大步,噌噌几下再次走到苏秦门前,“通”的一声将门踹开,径直走到苏秦跟前,动作夸张地并膝坐下,从喉咙深处重重咳嗽一下,大声说道:“我说苏兄,我们还是说句话吧!”   苏秦睁开眼睛,望向张仪,嘴巴未张,眼神却在告诉他:“说什么呢?”   张仪嘿然一笑:“你说孙兄他——走就走吧,还勾魂,看把苏兄整得远看像根枯木,近看像具僵尸!”   苏秦复将眼睛闭上,身子却动了动,屁股朝后挪有一寸。   张仪看在眼里,扑哧笑道:“说是僵尸,有点屈了,改称活肉吧,这个确切点,苏兄毕竟能动,只是没有精气神而已!”   苏秦再度睁开眼睛,回应一句:“是说你自己吧。”   “好好好,”张仪笑道,“就算是说我自己吧!无论如何,只要苏兄能开金口就成。”   “贤弟有话,这就说吧。”苏秦淡淡说道。   “我想说的是,”张仪提高声音,“这个天下真有意思!”   苏秦斜他一眼:“贤弟何出此言?”   “庞涓那厮还没弄明白子丑寅卯,急匆匆地就出山了。真也奇怪,在下做梦也未料到,仅只一年,就他肚里那点货色,竟然也能封侯拜将,荫妻乘龙,大红大紫呢!”   苏秦不屑地白他一眼:“我还以为贤弟说出什么骇世之语呢,不想却是这个。”   “再观孙兄,”张仪也不与他强辩,顾自说道,“尚未出山,嗬,瞧这威势!太子亲临,重金礼聘,前簇后拥,车马塞道!”   苏秦埋下头去,沉默不语。   “你说说看,”张仪激动起来,“你我与他二人一同进谷,不是吹的,无论哪一点,总也不比他们差吧!”   苏秦轻叹一声,闷在那里。   “我说苏兄,”张仪将声音提高几分,几乎是在嚷了,“随便想想,要是你我出山,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   苏秦抬起头来:“你说会是什么样子?”   张仪放声长笑:“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哟!”   苏秦再度埋下头去,沉默半晌,方才说道:“依贤弟看来,难道我辈皆已成器?”   张仪哈哈又笑数声,方才说道:“苏兄何能用此‘难道’二字?依庞涓之才竟然横扫列国,孙兄之才远胜庞涓,天下何人可敌?在这谷中,闭眼想想,你我二人纵使不济,也不至于逊色于孙兄吧。”   “贤弟之才,自在孙兄之上。”   “苏兄莫要谦逊,你我既已结义,就要说心里话。苏兄,你摸摸心窝,当初来这谷中,可为终老于山林?”   苏秦一惊,抬头望着张仪:“贤弟是说——”   “以在下之见,我们也当寻个机缘,下山大干一番!”   苏秦正欲说话,有声音从门外传来,不及扭头,童子已是闪进房门,望二人嘻嘻一笑:“是哪位师弟要下山?”   二人皆吃一惊,急忙起身,拱手揖道:“师弟见过大师兄!”   几年下来,不知不觉中,童子已经变声,长得跟张仪差不多高了,言谈举止也较先前成熟,但身上的一股童稚之气仍未消除。   看到二人震惊的样子,童子呵呵笑出两声,摆手道:“坐坐坐,我又不是先生,你们不必多礼。”见二人坐下来,眼睛瞟向他们,“说呀,师兄在候回话呢。”   见童子盯过来,张仪只好揖道:“回大师兄,是在下说的。”略顿一顿,“我跟苏兄连闷数日,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大师兄来得正好。”   “张师弟,”童子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嘴角外侧各显出一个浅浅酒窝,“这几日,你们存心下山,却又不好向先生张口,可是为这事儿吗?”   张仪略略一怔,点头。   “两位师弟过虑了。”童子的酒窝加深加大,声音却不无揶揄,“鬼谷之中,既没有安门,也没有上锁;先生既未硬请两位上山,自然也就不会扯住两位袍角,不让你们下山。两位师弟想走,随时都可上路,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童子不软不硬几句话,把张仪噎了个上不来气:“这……”   “大师兄,”苏秦抱拳解围,“在下和张师弟并无此意。前几日孙兄下山,我们二人都很难过。方才念及此事,张师弟有所感喟,仅此而已。”   “是吗?”童子转望张仪,“孙膑出山,张师弟是何感喟,可否说予师兄听听?”   张仪略想一下:“飞龙在天。”   童子笑道:“听这话音,张师弟这是困龙在山了。”   张仪又被噎个半死,凭他伶牙俐齿,竟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秦只好再度解围:“大师兄,师弟有惑。”   童子两战皆胜,转过头来,笑呵呵地望着苏秦。   苏秦问道:“以大师兄之见,庞兄、孙兄可算成器?”   童子笑道:“当然算了!”   “这……”苏秦略怔一下,“在下和张师弟呢?”   童子连连摇头。   “大师兄,”张仪急了,质问过来,“你凭什么说他们成器,而我们未成?”   “就凭这个,”童子手指二人,“他们二人已经下山,你们二人仍旧待在此地。”   “师兄此话不公!”张仪大声抗辩,“他们下山,是因为他们想下山。我们不下山,是因为我们不想下山!”   “好了,好了!”童子摆摆手,呵呵又笑几声,“本师兄来到此处,不是与你辩论的。要想知道成器与否,你们最好去问先生。”   话音落地,童子站起身子:“两位师弟,请吧。”   苏秦、张仪皆是怔了。   张仪嗫嚅道:“去……去哪儿?”   童子呵呵笑道:“去问先生呀。”   两人自然不敢为这事儿去见先生,因而面面相觑,谁也不肯挪窝。   童子沉脸催道:“先生正在草堂里等候你们,还不快走!”   见童子不是在开玩笑,二人急忙爬起,整过衣冠,跟童子走至草堂,果然望见鬼谷子端坐堂中,玉蝉儿坐在斜对面。童子径走过去,在先生身后稍偏的位置上站定。   二人叩拜,鬼谷子示意免礼,二人迟疑一下,挨住玉蝉儿并膝坐下。   鬼谷子笑吟吟地望着苏秦、张仪,直入主题:“前几日,你二人想必见到荣华富贵了。”   见先生出口即问这个,苏秦、张仪哪里还敢说话,个个将头埋下,惶然失措的样子,就像是闯下大祸的孩子。   鬼谷子不无慈爱地微微一笑:“老朽问你们,是否也想下山?”   苏秦、张仪将头垂得更低。   “怎么不说话呢?”鬼谷子似已揣知他们的内心,不依不饶。   二人越发不敢吭声。   “回禀先生,”童子插进来道,“他们不好开口,童子代答。方才童子去时,两位师弟正在商议何时出山之事。”   “大师兄——”张仪脸色紫涨,急欲制止。   “张师弟,”童子呵呵笑道,“心里有话,该在这里说才是。方才你不是说,你二人的才华丝毫不逊于孙膑和庞涓吗?你不是认定你们二人已经成器了吗?”   张仪大窘,垂头嗫嚅道:“先生,弟……弟子……”   鬼谷子微微一笑,转向苏秦:“苏秦,你是否也是同感?”   “是的,”苏秦老实点头,“看到庞兄、孙兄际遇如此,弟子确有感怀。”   “张仪,”鬼谷子转向张仪,“是则是,非则非,鬼谷之中,用不着藏藏匿匿。”   张仪垂头应道:“是。”   “再说,”鬼谷子接着道,“你也没有说错。就老朽所察,你二人所悟,应该不在庞、孙之下,如果他们算是成器,你二人理当成器。”   苏秦一怔:“先生是说,我们二人尚未成器?”   鬼谷子微微点头:“不是尚未,是远未。”   张仪不服了,抬头辩道:“既然我们不比他们差,先生为何说他们已经成器,而我们远未成器?”   “好吧,”鬼谷子直望过来,“你想知道原因,老朽这就说予你听。老朽问你,如果你二人出山,何以存身立命?”   张仪应道:“我们既习口舌之学,自当以口舌之辩存身立命。”   “口舌有巧有拙,辩才有高有低,老朽再问,你二人辩才如何?”   张仪不假思索:“巧设机辩,无理亦胜三分。”   鬼谷子摇头:“此辩可以说人,不可以说家。”   “那……”张仪接道,“出口成章,言必成理,自圆其说,滴水不漏呢?”   鬼谷子再次摇头:“此辩可以说家,不可以说国。”   张仪急了,抓耳挠腮,有顷,侃侃陈辞:“察言观色,趋吉避凶,择善者而说之,择不善者而避之。”   鬼谷子又是摇头:“此辩可以说国,不可以说天下。”   张仪大惊,目视苏秦,见他也是目瞪口呆。   鬼谷子笑问二人:“你二人还有何辩?”   张仪、苏秦皆是摇头。   “呵呵呵,”鬼谷子呵呵连声,“还要再问答案吗?”   苏秦、张仪又是摇头。   “你们嘴上不问,心里却是不服,”鬼谷子依旧微微笑着,慢悠悠道,“老朽这就告诉你们。器有大小,术有专攻。庞涓、孙膑所习,皆为兵学。兵学之要在于应对天下战争。天下战争,皆可具体为事,是以兵学亦称事学,有战即事来,战毕即事去。口舌之辩却是不同。口为心之窗,舌为心之声,口舌之要在于应对天下人心。善于口舌者,首服人心。而人心瞬息万变,根本没有规矩方圆可循。”   苏秦听得入迷,急不可待地问:“请问先生,如何方能服心?”   鬼谷子应道:“若要服心,首要入心。言语入心,小可心想事成,大可化干戈为玉帛;言语不入心,小可反目成仇,大可伏尸累万,血流成河。”   张仪急问:“如何做到入心呢?”   “把握命运。”   二人陷入苦思,有顷,苏秦抬头:“这……弟子愚笨,还请先生详解。”   “所谓命运,”鬼谷子开解道,“可分三类,一是个人命运,二是邦国命运,三是天下命运。把握一人命运者,可入一人之心,服一人;把握邦国命运者,可入一国之心,服一国;把握天下命运者,可入天下之心,服天下。”   苏秦埋头又想一时,仍是不解:“请问先生,三类命运是一样的吗?”   鬼谷子连连摆手:“要是一样,就不是难事了。这么说吧,就一人而言,所处环境是命,所逢机遇是运;就邦国而言,周边环境是命,所逢天时是运;就天下而言,所处天时是命,天下大势是运。《周易》之所以占往察来,是因其演绎的是命运的生息转化之道,是以知《易》可知天下。”   张仪问道:“请问先生,弟子如何才能把握天下时运?”   “审时度势!”鬼谷子一字一顿,“换言之,审天下之时,度天下之势。”   张仪追问:“何为天下时势?”   “所谓天下之时,就是天下大势的运动趋向。所谓天下之势,就是推动天下大势的各种力道。如果把天下比做大海,风向是时,因风而动的潮流是势。把握时势,就是弄潮。天下时势,扑朔迷离,神鬼莫测,瞬息万变。圣人知时识势,因时用势,因而治世。奸贼逆时生势,因而乱世。”   鬼谷子高瞻远瞩地道出这番宏论,苏秦听得呆了,好半天,方才问道:“请问先生,如何做到知时识势,因时用势?”   “明日晨起,”鬼谷子缓缓起身,“你们可随老朽前往猴望尖,站在那里,你们就都知道了!”转对玉蝉儿,“蝉儿,陪老朽谷中走走。”   玉蝉儿起身,搀上鬼谷子的胳膊,缓缓走出草堂。   回草舍的路上,苏秦、张仪一前一后,双双耷拉着脑袋,每一步似有千斤重。   整整一个下午,苏秦一直躺在榻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真像一具僵尸,只有两只大脚丫子无意识地碰来碰去。   迎黑时分,张仪推门进来,在屋中转有不知几圈,终于停住步子,长叹一声:“唉,苏兄你说,学问这东西,还有个底吗?鬼谷里用功四年,本以为熬到头了,让先生这么一说,嗬,原来这只是个开端!”   苏秦依旧将两眼盯在天花板上,毫无反应。   “唉!”张仪发出一声更长的叹息,“夏虫不知秋草,张仪服了!”   又闷一时,张仪将脚猛地跺在地上,仰天叫道:“服了,服了!张仪真正服了!”   溪边小路上,玉蝉儿搀着鬼谷子,越走步子越慢。   鬼谷子停住步子,笑吟吟地望着玉蝉儿:“蝉儿,你心里好像有话要说。”   玉蝉儿亦回一笑:“回禀先生,蝉儿有一事不明。”   “哦,”鬼谷子依旧微笑,“何事不明?”   “去年庞涓下山,先生没说什么,听任他去了。今年孙膑下山,先生仍旧没说什么,又听任他去了。张仪、苏秦想下山,先生为何却要说出这番话来拦阻?”   “方才老朽已经说了,庞、孙二人只是谋事,苏、张二人却要谋心,蝉儿难道没听明白?”   “这是先生故意说予苏秦、张仪听的。兵学涉及方方面面,上至国君,下至兵卒,哪一人都有心,哪一心都得服。仅是谋事之说,断非先生本意。”   鬼谷子凝视玉蝉儿,点头赞道:“蝉儿,你能想至此处,实令为师欣慰。”走到溪边一块巨石上,目视溪水,沉吟良久,长叹一声,“唉,随巢子说得不错,天下不能再乱下去,而要结束这场乱象,必须经由大智慧之人。”   玉蝉儿眼睛大睁:“先生是说苏秦、张仪?”   鬼谷子点头。   “就他俩——”玉蝉儿不无疑惑地望着鬼谷子,“能行吗?”   “是的,”鬼谷子又出一叹,“眼下还不行,这也是老朽拦阻他们的原由。可时运所推,此二人责无旁贷。”   玉蝉儿心头一震,沉思许久,抬头又问:“依先生之见,天下乱象,当如何收拾?”   鬼谷子长吸一气,又缓缓吐出,目视远方:“天下混乱,皆因势生。势众必相冲,势乱必相混。乱势冲混,天下如何能治?若欲收拾天下乱象,使世道安泰,当从根本着手,驱使乱势归一,一统山河。”   “如何方使乱势归一呢?”   “蝉儿所问,正是苏、张二人欲做之事。”   玉蝉儿惊道:“先生,此等大事,需中流砥柱之力,苏秦、张仪他们……有吗?”   “这就要看二人的造化。”鬼谷子缓缓说道,“不过,依老朽观之,二人虽无中流砥柱之力,却有两件宝物甚是可贵,一是浩然正气,二是智慧过人。有此二宝,当可引领众势了。”   玉蝉儿惊讶地望着鬼谷子:“浩然正气,张仪也有?”   “是的,”鬼谷子点头,“就在他的精髓里。不过,他的这股正气,若无苏秦,或难冲出。一如庞、孙,苏、张二人亦当是相知相争,相辅相成。”   听闻鬼谷子这席话,玉蝉儿如拨云见日,心底澄明,点头道:“苏、张二人果成此功,当是天下之福。”又顿一顿,抬头望向鬼谷子,“只是,纵使苏秦、张仪有所造化,能够引领众势,这个纷乱天下……真能一统吗?”   “应该能的。”鬼谷子郑重点头,“方今天下乱势横冲,乱象纷呈,皆是虚像。若以慧眼视之,天下大势只有一个趋向,就是一统。”   玉蝉儿恍然悟道:“先生是说,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苏秦、张仪如果出山,不过是顺势导势而已。”   “正是。”鬼谷子缓缓说道,“乱势横冲,恰如江河横流,若不导之,必将泛滥成灾。苏、张二人若能顺势利导,就可控制乱势,使万流归川,至海为一。”   “蝉儿仍有一惑,”玉蝉儿思忖有顷,眼睛再次望向鬼谷子,“假如实现一统,请问先生,天下真的就能国泰民安吗?”   “唉,”鬼谷子仰望苍天,长叹一声,“老朽心愿如此。有朝一日天下归于一统,是否真能国泰民安,实非老朽所能料定。要看天意啊!”   翌日晨起,猴望尖顶,天高云淡,寒意袭人。仙风道骨、白眉慈目的鬼谷子神采奕奕地率先登上崖顶,苏秦、张仪、玉蝉儿、童子四徒紧跟其后。   鬼谷子引领四人绕尖顶转一圈,径至崖前巨松下面,并膝坐在悬崖边上。众人纷纷在他两侧并膝坐了。师徒诸人放眼望去,但见远山近谷,霞光辉映,林海枫浪,晨雾锁谷,层峦叠嶂,群峰咸伏。   诸人望了一阵,鬼谷子将头转向张仪,沉声问道:“张仪,你可看到什么?”   张仪应道:“回禀先生,弟子看到远山了。”   “远山如何?”   “层峦叠嶂,飞云盘顶,若隐若现。”   鬼谷子将目光移向苏秦:“苏秦,你可看到什么?”   苏秦应道:“弟子看到崖下的深谷了。”   “深谷如何?”   “为晨雾所障,隐隐约约,弟子看不真切。”   鬼谷子转向玉蝉儿:“蝉儿,你又看到什么?”   玉蝉儿的眼睛半开半阖:“蝉儿看到远山之巅有棵巨松,深谷之下有条小溪。”   鬼谷子点点头,转向童子:“小子,你都看到什么了?”   童子二目全闭:“回禀先生,童子看到好多好多好玩的东西。”   鬼谷子微微一笑:“你小子倒是眼尖,说说都有什么好玩的?”   童子依旧闭着眼睛,缓缓说道:“蝉儿姐看到的那棵松树上有白鹤三只,一鹤口中衔鱼,二鹤鼓翅伸嘴,欲争抢之;谷底小溪边有小鸟两只,正在欢叫跳跃;近旁草丛隐一青蛇,正引颈企盼,欲跃而啖之——”陡然顿住,神情凝滞。   张仪、苏秦皆吃一惊,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童子。   张仪注意到童子根本没有睁眼,说话像在背书,如发现作弊似地嚷叫起来:“大师兄,没有看到就是没有看到,编什么故事?”   童子似是没有听见,依旧全神贯注,有顷,陡然叫道:“先生,蛇扑中了,小鸟正在扑腾呢!”   张仪大笑起来:“我说大师兄呀,你这越编越邪乎了。蛇在哪儿,也让师弟看看!”   童子依旧闭眼,但伸手指向崖下一处地方:“就在那儿!”   张仪伸头望去,依然是白云锁谷,莫说是小鸟,即使玉蝉儿所说的小溪,也不见踪影,呵呵笑道:“崖下除去云雾还是云雾,哪来什么蛇扑小鸟?”   鬼谷子不动声色:“张仪,你是用什么看的?”   张仪应道:“回先生的话,弟子是用眼睛看的。”   鬼谷子转对玉蝉儿:“蝉儿,你是用什么看的?”   玉蝉儿应道:“弟子是用直觉看的。”   鬼谷子转向童子:“小子,你呢?”   童子应道:“童子是用心看的。”   张仪、苏秦看看玉蝉儿,又看看童子,陡然明白原委,真正服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转向张仪:“张仪,这下明白了吧。用肉眼,你可看到眼前之物;用直觉,你可看到眼外之物;用心眼,你可无所不见。”将目光从张仪处移开,转向苏秦,然后又转向张仪,“昨日谈及‘知时识势,因时用势’,若是换个说法,就叫观天下。”   苏秦、张仪一下子悟出鬼谷子要他们来此绝顶的真正目的,顿时双目圆睁,四只眸子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先生。   鬼谷子侃侃而谈:“观天下就如观这远山,视这深谷,不能单靠眼睛,要用直觉,要用心。观远山,不必上远山,看深谷,也不必下深谷。反过来说,若是真的上了远山,下了深谷,你只会观不见远山,看不到深谷。就好比钻进林中,但见树木,不见林莽。要想看到林莽,唯有站在此处绝顶,用眼望下去,用直觉望下去,再用心望下去。”   鬼谷子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苏秦、张仪心中皆是一亮。   苏秦应道:“弟子明白了,审时度势,须用心眼,不能用肉眼。”   “是的,”鬼谷子微微点头,“心眼也叫慧眼。口舌之学,在服天下;要服天下,须观天下;要观天下,须洞悉天、圣、人三道,须熟谙捭阖之术。你们四年所学,仅是嘴皮功夫,说人说家尚可,说国则显不足,若以之说天下,必贻笑大方。”   苏秦、张仪面面相觑。   有顷,苏秦问道:“请问先生,何为天、圣、人三道?”   “天道为自然之道,也即宇宙万物的生克变化之理;圣道为人世之道,也即安邦定国、天下大同之理;人道为人生之道,也即安居乐业、为人立世之理。此三道相辅相成,失此离彼。远天道,圣道困;远圣道,人道难。”   诸人各陷深思。   过有一时,张仪复问:“请问先生,何为捭阖之术?”   “捭即开,即言;阖即闭,即不言。捭阖之术,就是张口闭口之术,习口舌之学,知捭知阖,最是难得。”   张仪急道:“张口、闭口有何难哉?”   鬼谷子连连摇头:“难!难!难!”   苏秦问道:“请问先生,难于何处?”   “难于你必须知道何时应该张口,何时应该闭口;你必须知道应该张口时如何张口,应该闭口时如何闭口。宫廷之上,一句话入心,大功唾手可成;一句话说错,脑袋顷刻搬家。常言道,福从口入,祸从口出,讲的就是这个理儿。”   苏秦怔了下,接着问道:“这……捭阖之术可有诀窍?”   “若要明白捭阖之术,先须明白捭阖之道。”   “何为捭阖之道?”   “捭阖之道,也即天、圣、人三道,就是宇宙万物的阴阳变化之理。任何事物,都离不开捭阖,也都可以用捭阖之道进行解析。阳为捭,阴为阖;白昼为捭,黑夜为阖;开始为捭,终结为阖;善为捭,恶为阖;春夏为捭,秋冬为阖;月圆为捭,月缺为阖;向上为捭,向下为阖;长生、富贵、荣耀、安乐、利益、希望为捭,死亡、贫穷、毁弃、痛苦、损失、失望为阖……”   “先生,”玉蝉儿抬起头来,望着鬼谷子若有所思,“可否这么说,凡与生相关,均为捭,凡与死相关,均为阖?”   鬼谷子微微点头:“有这么个意思,但捭阖之道远不止此,你们唯有慢慢体悟,方能明白其中妙理。”   张仪再问:“捭阖之道,具体到口舌之中,可有因循法则?”   “当然有,”鬼谷子徐徐言道,“捭阖之道,其因循可依阴阳变化法则。万物或捭或阖,或捭中有阖,或阖中有捭。具体到口舌之学,其法则是,凡朝成功方向的谋划,均叫捭,凡朝挫败方向的谋划,均叫阖。”   张仪恍然悟道:“先生之言,如开茅塞!”   “习口舌之学,捭阖之道就如一扇大门,你们唯从此门进入,方能领悟其中玄妙,方能掌握捭阖契机,方能做到何时张口,何时闭口,方能做到开口时如何开口,闭口时如何闭口。”   苏秦、张仪双双叹服:“弟子受教了!”   自于猴望尖得传捭阖大道之后,苏秦、张仪再也不提下山之事,于谷中日夜感悟。每有所得,二人就在一起研讨,精进神速。数月之后,二人观物察事一如玉蝉儿,学会了如何使用直觉。又过数月,他们竟也赶上童子,能以心眼观物。   流光如梭,转眼又值深秋。朔风吹来阵阵寒意,催红漫山秋叶。秋叶一片片落下,鬼谷林中,部分树木已近光秃。   这日午后,玉蝉儿正在草堂中看书,一股冷风呼啸着吹开房门,袭入草堂。玉蝉儿陡然受凉,情不自禁地打个喷嚏,起身关住房门,拿木棍顶上,返回洞中闺房,打开衣箱,取出一套秋衣加在身上。   玉蝉儿复至草堂,正欲坐下,忽听天上传来大雁的“呱呱”叫声。   玉蝉儿猛然想起什么,心儿就如被人揪住似的,只几步跨到门口,打开房门,冲到外面的草坪上。   玉蝉儿放眼望去,但见万里晴空点缀朵朵白云,一行大雁正从头顶掠过,排成人字队形飞过鬼谷。姬雪的声音亦随着一声声的雁叫响在耳边:“雨儿,燕地遥远,阿姐这一去,此生怕是再难回来了。阿姐想念你时,就会把心里的话儿说予大雁,大雁最是守信,定会把阿姐的话儿一丝不差,全捎予你。雨儿,秋天到来时,只要你看到南飞的大雁,可要用心去听……”   玉蝉儿正在回想,雁阵已是掠过头顶,飞向南面山顶。玉蝉儿紧追几步,眼睁睁地看着雁阵没入山后,那串“呱呱”的叫声也渐响渐弱,再也听不到了。   山谷重归静寂。   玉蝉儿的泪水攸然而出,正自伤怀,又有两行雁阵由北飞来,呱呱叫着,掠过她的头顶。玉蝉儿精神一振,两眼直直地凝视它们,目送它们再次消失在南山之巅。   又候一时,看到再无雁阵,玉蝉儿轻叹一声,走回草堂,取出琴匣,拿出姬雪临别赠她的七弦琴,轻轻抚摸。   玉蝉儿手抚琴弦,泪下如雨,喃喃哽咽道:“阿姐,雨儿看到大雁了,它们告诉我,它们看到你了,它们看到你站在它们面前。可你望着它们,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阿姐,你心里有话,为何不对雨儿说呢?阿姐……雨儿想你啊!”   玉蝉儿悲泣有顷,缓缓起身,抱琴走到户外,在草坪上并膝坐下,面朝北国方向,轻轻弹奏起来。   一阵风儿吹过,一片秋叶飘零,落于琴上,复被风儿拂走。   琴声初时低沉,如呜如咽,而后如急风骤雨,再后如雁语声声,又如流水淙淙,声声呢喃,最后如浮云掠过,陷入一片死寂。   两百步开外的小溪旁,苏秦、张仪并肩呆坐于一块巨石上,各闭眼睛,全神贯注地倾听玉蝉儿的琴声。   鬼谷子与童子散步归来,看到二人,亦走过来。苏秦感觉有人,睁眼一看,见是先生,翻身欲拜,被鬼谷子伸手制住。张仪则完全沉浸于玉蝉儿的琴声里,两行泪水悄无声息地滴下,滑落在石头上。   鬼谷子跨上石头,并膝坐下。张仪猛然发觉,打个惊愣,忙拿衣袖抹去泪水,坐拢过来。   鬼谷子眼望张仪:“张仪,在听什么呢?”   张仪应道:“回先生的话,弟子在听师姐弹琴。”   “琴声如何?”   “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弟子听琴无数,唯有今日琴声令弟子心颤。”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老朽看到了。”转问苏秦,“苏秦,你也在听蝉儿弹琴么?”   苏秦应道:“是的,先生。”   “琴声如何?”   “如泣如诉。”   “哦?”鬼谷子抬头,“可曾听出她在泣什么?诉什么?”   苏秦摇头:“弟子听不真切。”   “嗯,”鬼谷子赞道,“你能听出,已经不错了!”   张仪心里一动,急切问道:“敢问先生,师姐在诉说什么?”   鬼谷子转向童子:“小子,你来说说,你的蝉儿姐在诉说什么。”   童子正在闭目倾听,听到鬼谷子发问,头也未扭:“回先生的话,蝉儿姐在跟大雁说话。”   “大雁?”张仪略怔一下,恍然有悟,不无叹服地点头道,“嗯,大师兄说得极是,刚才师姐看到大雁南飞,这才出来弹琴。”   鬼谷子没有睬他,继续问童子:“你的蝉儿姐在对大雁说些什么呢?”   童子又听一阵,摇头。   张仪急问:“先生能听出她在诉说什么吗?”   “是的,”鬼谷子缓缓说道,“她在诘问大雁为何不守信用,为何不把该捎之物捎来。”   “该捎之物?”张仪打个惊愣,“请问先生,大雁能捎何物?”   鬼谷子瞥他一眼:“你要关心这个,最好去问蝉儿。”   张仪知先生已经揣出他的心意,脸上一热,急急垂下头去。   “先生,”苏秦解围道,“如此细微之境,弟子能否听懂?”   鬼谷子应道:“只要用心,自然能够听懂。”   “如何用心?”   “将心比心,心心相印。”   “如何做到心心相印?”   “人心直通情、意。欲知他人之心,就要揣摩他人情意。听其琴,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   苏秦喃喃重复:“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   “正是,”鬼谷子重申一句,“此为揣、摩之术。捭阖之术五花八门,首推揣、摩。”   张仪已经听出先生是在借机传授,精神陡来,大睁两眼:“请问先生,何为揣情?”   鬼谷子缓缓说道:“揣情就是度量他人之心。诗曰,‘他人有心,于忖度之,’讲的就是揣情。若是揣人,则要察其言,观其色,闻其声,视其行,然后推知其心之所趋。若是揣天下,则要透视国情,观其货财之有无,人民之多少,地形之险易,军力之强弱,君臣之贤愚,天时之福祸,民心之向背,然后推知其国运是盛是衰,是兴是亡。”   鬼谷子由此及彼,推而揣摩天下。苏秦、张仪如闻天书,似痴似迷。沉思有顷,苏秦问道:“请问先生,如何揣情?”   “欲揣其情,首摩其意。摩为揣之术,揣、摩不可分离。”   张仪急问:“何为摩意?”   “所谓摩意,就是投其所好,诱其心情。譬如说,对方廉洁,若说以刚正,此人必喜,喜,必泄其情;对方贪婪,若结以财物,此人必喜,喜,必泄其情;对方好色,若诱以美色,此人必喜,喜,必泄其情。是以善摩之人,如临渊钓鱼,只要用饵得当,鱼必上钩。”   苏秦、张仪再入深思。   鬼谷子见二人已入状态,缓缓起身:“习口舌之学,不知揣情摩意,就如聋子瞎子,若想成功,难矣。”   苏秦、张仪起身拜道:“弟子谨记先生所言,细加体悟。”   望着鬼谷子与童子的背影渐去渐远,张仪回过头来,转对苏秦,一本正经地说道:“苏兄,你说先生这人,肚里有多少宝货,尽可悉数倒出就是,偏是星儿点儿,让你我整天价日里瞎琢磨。”   苏秦扑哧笑道:“贤弟,就你我这点肚量,先生若是全倒出来,能不撑死?”   “苏兄说的是!”张仪亦笑一声,“先生这……今日一点儿,明日一星儿,就是让你我慢慢悟呢。”略顿一下,“哎,我说苏兄,今儿这点揣和摩,可有感悟?”   “还没细想呢,谈何感悟?”   “在下想到一事,你我何不就此习练一下,或有所悟。”   苏秦笑道:“贤弟想到何事?”   “师姐。”张仪稍作迟疑,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方才先生说,师姐在诘问大雁为何不把该捎之物捎来,想必是师姐在思念什么人。苏兄你来揣摩一下,师姐她能思念何人?”   苏秦连连摆手:“若是揣摩别人,在下或可。揣摩师姐,在下断然不及贤弟。”   “苏兄不必谦逊。”张仪话中有话,“在此谷里,除先生之外,真正晓得师姐的,还不是你苏兄?譬如方才,师姐弹琴,在下听到的不过是琴,苏兄听到的却是心。仅此一点,在下已是服了。”   “贤弟过誉了。”苏秦笑道,“其实,师姐之心,贤弟早已揣出,不过是知作不知而已。”   “苏兄说笑了,”张仪亦笑一声,“在下若是知晓,何苦去问先生,授人笑柄?”   “贤弟听琴心颤,泪流满面,若不将心比心,心心相印,何至此境?”   张仪见苏秦说出此话,拱手笑道:“在下心事,真还瞒不过苏兄啊!”   这日夜间,张仪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眠。联想到《诗经》开篇里的“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之句,似是突然体会到了古人的感受。两相比照,张仪觉得,古人吟出的就是现在的他。   张仪轻叹一声,披衣起床,“吱呀”一声推开房门。   是夜正值仲秋,一轮圆月明朗如镜,高悬天上。张仪走到外面的草坪上,仰面躺下,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这轮明月,观望一团又一团的淡淡白云缓缓地移近它的身边,从它身上攸然掠过,渐去渐远。   望着,望着,月亮上面似有东西在动。张仪揉揉眼睛,定神细看,是玉蝉儿。玉蝉儿身披白纱,步态轻盈地飞下月亮,缓缓向他走来。不是走来,是飘来,因为她像是一片随风翻舞的树叶般轻盈。   玉蝉儿飘呀飘,飘呀飘,一直向他飘来。眼看就要飘到眼前,又忽地止住脚步,现出一个侧身,徐徐除掉披在身上的白纱。冷冷的月光倾泻下来,倾泻在她美如天仙、柔若白云的处子胴体上。   张仪本能地闭上眼,也恰在此时,耳边响起玉蝉儿冷冷的声音:“诸位士子,自从走进这条谷中,自从踏上求道之路,蝉儿之心已经交付大道,不再属于蝉儿了。属于蝉儿的,只有这团肉体。如果哪位士子迷恋这团肉体,蝉儿愿意献出。诸位士子,蝉儿是真心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成为英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拯救乱世,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挽救黎民于水火,如果你们真的能够因此悟道,就算将蝉儿此身一口吞去,蝉儿有何惜哉!”   张仪陡然打个寒噤,忽地坐起,揉揉眼睛,玉蝉儿已是芳踪杳然。眼前什么也没有,依旧是那轮圆月挂在天上;耳边什么也没有,依旧是冷冷的秋风嗖嗖吹过。   张仪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苦笑一声,叹道:“唉,想我张仪,自出生至今,除娘之外,未曾爱过哪个女人,唯有师姐让我魂萦梦牵。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几年下来,师姐竟似……”想到这里,又叹一声,“唉,我的这番心意,蝉儿可否知晓?如果她真的将心交付大道,断不会为情所动。她不动情,纵使我将心全掏出来,也是枉然!”   闷头又想一时,张仪陡然间打个激灵:“嗯,有了!先生今日所授的揣摩之术,何不先用一场?待我寻个机缘,先拿话语诱她,观她是否斩断情丝。倘若情丝仍在,我再掏心予她不迟!”   没过几日,机缘真就来了。   这日晨起,张仪从溪中洗漱过后,路过草堂门前,见童子正在收拾竹篓、铁铲等物什,随即凑过来,站在那儿看有一时,笑口问道:“大师兄,你在忙活什么呢?”   童子应道:“仲秋时节适宜采药,师兄这要陪伴蝉儿姐上山去呢。”   “哦?”张仪打个激灵,“几时出发?”   “这……”童子看看日头,“眼下露水太大,看来还得再候半个时辰。”   “敢问大师兄,你们欲上何山?”张仪顺口问道。   “猴望尖。”童子朝远处一指,“那儿的草药,药性最好。”略顿一下,突然望向他,“咦,我说师弟,你问这个干嘛?”   “是这样,”张仪笑道,“师弟在想,师兄跟师姐到那么远的地方采药,万一采得多了,总该有个脚力才是。”   “你若想去,明说就是,何苦要兜这么大的圈子?”童子奚落道。   “是是是,”张仪赶忙表态,“不瞒师兄,师弟这几日从早到晚都在打坐,两腿坐僵了,就想跟随师兄遛这一趟,一是活动一下腿脚儿,二是跟师兄长点见识。”   童子笑道:“就凭你这张甜嘴,师兄允准你了。这样吧,你拿一把篾刀,再带一根长棍子,过上两刻,在此候着。”   张仪答应一声,急急走回草舍。两刻之后,张仪带上篾刀、棍子走向草堂,远远望见玉蝉儿背着竹篓,与童子已经走在小径上。张仪加快脚步,急赶上来。玉蝉儿听到后面脚步响,扭头一看,眉头微皱,对童子道:“他来干什么?”   童子笑道:“是我让他来的。后晌采药回来,也好有人背上。”   玉蝉儿扑哧笑道:“他要想背,让他这就背上!”说话间,已从背上取下竹篓,候在路边。   张仪赶至,看到路边竹篓,又见玉蝉儿微笑着立于路边,心中大喜,二话不说,将篾刀放进篓中,将木棒递予玉蝉儿,嘻嘻笑道:“师姐,你拿上这个压阵。万一遇到山猫子什么的,师弟这条小命,可就全仗师姐了!”   玉蝉儿接过木棒,笑道:“不要耍贫嘴,省下力气,后晌有你受的。”话音落下,人已头前走去。   “好咧!”张仪轻快地答应一声,舒坦得全身骨头无一处不服帖。   三人说说笑笑,不消两个时辰,就已赶到猴望尖。   猴望尖虽险,但几年下来,三人俱是熟门熟路。即使张仪,也全然没有初来此处的那种惊惧感,尤其是这一日,晴空万里,秋风送爽,更有心上人近在咫尺。   仲秋正是药材成熟季节,猴望尖更是百药盛地,不出数步,就有好药入目。童子、玉蝉儿都是识货的,刚过午时,张仪背上的竹篓已满。因有脚力,童子也就无所顾忌,看到好药,只管下铲去挖,张仪背上的竹篓渐次满起来。   童子用脚踩踩,嘻嘻笑道:“今日天好,转过这个山嘴,还有几味好药,师兄我去年早看好了,没舍得挖,今年当该长成。张师弟,你可不要嫌多哟!”   “师兄只管挖去,”张仪笑道,“不瞒师兄,师弟这身力气连攒数年,竟也没个使处。莫说是几味草药,纵使师兄坐在篓里,师弟也一并背你回去。”   “好好好,这话可是你说的。”童子当即拿上铁铲,兴冲冲地头前跑去。   秋日采药,多为块根,又经童子踩实,虽只大半篓,却有分量。二人追着童子走不多时,玉蝉儿就已看到张仪的额头上渗出汗珠。   玉蝉儿从袖中掏出丝绢,递过来道:“张士子,你都出汗了,这还嘴硬。来,擦一把。”   张仪充满情意地望她一眼,接过丝绢,送入鼻下,轻轻嗅了嗅,递还给玉蝉儿,别有用意地说:“师姐这么香的丝绢,若是擦了张仪这身臭汗,岂不污了?”   玉蝉儿不由分说,伸手替他擦过,嗔道:“什么香臭?丝绢就是用来擦汗的,你这样穷讲究,快要赶上苏士子了!”   张仪心中涌出一阵莫名的感动,声音发颤,喃声道:“蝉儿——”   玉蝉儿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咦,张士子,你这是怎么了,声音听起来不对。”   见玉蝉儿一副无邪的样子,张仪只好强自忍住,别过脸去,小声说道:“没什么,嗓子有点干。”   玉蝉儿忙从身上解下水葫芦,取出塞子,递过来道:“张士子,来,喝口水润润,兴许会好些。”   张仪接过葫芦,咕嘟咕嘟连喝几口,伸衣袖擦擦嘴,笑道:“好了,师姐。”   玉蝉儿看看前面,急道:“张士子,快点走吧,童子不知哪儿去了。”   张仪望玉蝉儿一眼,半开玩笑道:“师姐,要是童子真的不见,这儿可就没人了,只有你和我。”   玉蝉儿皱下眉头:“那可不成!”   “哦?”张仪心里一沉,急问,“有何不成?”   玉蝉儿咯咯笑起来:“你我是二人,童子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脚步加快,“快走吧,咱俩得快点。”   听闻此话,张仪打个激灵,急赶一步,明知故问道:“师姐,咱俩怎么了,我没有听清。”   玉蝉儿嗔他一眼:“没有听见就算了!”   “乖乖,”张仪心里忖道,“咱俩……真有意思……嗯,蝉儿此话别有深意,看来有戏,待我再拿话儿探她。”又赶几步,欲言又止,“师姐,要是……”   玉蝉儿放慢脚步,扭头望向张仪:“要是什么?”   张仪嗫嚅道:“要是……要是……这个天下没有童子,没有先生,没有苏兄,也没有其他任何人,只有师姐一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云梦山里,师姐……师姐将会如何?”   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士子何出此言?”   “师姐还没回话呢?”   “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蝉儿一人,这……天哪,蝉儿……蝉儿会疯掉的!”   张仪心里一喜,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任谁都会疯掉!”略顿一下,“师姐,师弟还有一问,若是另有一人与师姐做伴呢?”   玉蝉儿扑哧又是一笑:“嗯,这还差不多,不过,蝉儿要看这个人是谁喽!”   听到此话,张仪两眼放光,两嘴一咧,“呵呵呵呵”傻笑不住,那模样真如得了个天大的宝贝。望着他的兴奋样儿,玉蝉儿心中纳闷,正欲问他傻笑什么,忽听童子在叫,抬头望去,见童子正在远远招手,也就顾不上此事,加快脚步,急走过去。   张仪跟过去,打眼一看,乖乖,童子的面前竟是一大片何首乌,若是全挖出来,少说该有几十斤重!   揣知玉蝉儿并不拒绝尘缘,张仪的心情就如春暖花开时节放飞的风筝,笑意写在脸上,即使几十斤重的篓子压在背上,走路也似脚不沾地。   这日晚间,张仪虽然疲累,心情却是愉悦,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熬至夜半,眼见毫无睡意,索性走出房门,并膝坐于月光下面的草坪上。   张仪没有再望月亮,而是微闭双目,细细回味,思绪从洛阳周室开始,一直游至鬼谷里的几年,最后才进入关键场面,耳边再次响起玉蝉儿的声音:“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蝉儿一人,这……天哪,我……我会疯掉的!……嗯,这还差不多,不过,蝉儿要看这个人是谁喽!”   张仪陡然打个惊愣,思忖道:“对,除我之外,这个人会是谁呢?是先生吗?若是先生,说明玉蝉儿仍无尘心,与前意不符,因为修道之人,心中唯有天地道心,断不会说出自己会因孤独而‘疯掉’。不是先生,又会是谁呢?庞涓、孙膑?不对。苏兄?绝无可能。周天子?不会是他。难道是姬雪?”   张仪眼前现出姬雪的面容,思索有顷,摇头忖道:“断不会的!男人若有凡心,断不会与另一个男人生活一辈子。女人也是一样。尽管是姐妹,若是终生厮守,也是无趣。除去这些人,还会有谁呢?”   张仪陷入苦思。   又过一时,张仪陡然打个惊愣:“大师兄!”   童子立即浮现在张仪面前。前些年,童子是个孩子,今日却不同了,童子已跟他差不多高矮,声音也变了。修道使童子过早成熟,智慧更使他卓尔不群。再往细处想,鬼谷数年里,真正与玉蝉儿形影不离、不离不弃的,是童子,不是他张仪。   是的,他们二人志同道合,真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譬如说今日挖药材……   张仪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张仪抱头自语,“在这世上,除我张仪之外,真正关怀师姐,也值得她去厮守的还有一人,就是大师兄。”   想到自己的情敌竟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张仪不禁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天下滑稽之事,莫过于此了!”   翌日午后,四子草舍前面,张仪闷坐于草地上,苏秦坐在离他不远的石几边看书。正看之间,苏秦远远望见鬼谷子、玉蝉儿二人走来,起身招呼张仪,拱手揖礼。鬼谷子与玉蝉儿直走过来,在张仪旁边的草地上坐下。苏秦、张仪见了,也自坐下。   张仪偷眼望向玉蝉儿,恰好撞见她的目光,脸上顿时一红,一颗心扑扑狂跳不止,急急转过头去。   鬼谷子望向张仪:“张仪,适才见你心神恍惚,可有所思?”   张仪脸上燥热,急道:“弟子在回味先生所传的揣、摩之术。”   鬼谷子笑道:“哦,可有感悟?”   “揣即审时度势,摩即窥人心事。”   “呵呵呵,”鬼谷子点头笑道,“这么解释,倒也简明扼要。悟至此处,已属难得。常言说,知己易,知彼难。揣、摩之术,旨在知彼。你二人若能灵活运用,对手的形势、心事就会了然于胸。孙武子曾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苏秦问道:“请问先生,如果知己知彼,就一定百战不殆吗?”   鬼谷子摇头。   “既然如此,”张仪问道,“孙武子之言岂不有误?”   “孙武子此言,旨在强调知情。如果知情,如果做到知己知彼,你就可能取胜。否则,你只能一败涂地。”   苏秦又问:“如果知己知彼,捭阖之中可有取胜之术?”   “有两术或可助你取胜,一是权,一是谋。”   张仪急问:“何为权、谋?”   “权即权衡,谋即筹算。权衡是依揣、摩所得,权衡利弊、得失,决出是否出言,是否出手。至于如何出言,如何出手,则需筹算,就是谋。”   “先生是说,权即何时言,谋即如何言。”   “正是。”   张仪心里一动:“请问先生,如果揣摩已成,得失已权,如何出言,可有依循?”   鬼谷子呵呵一笑:“当然,捭阖道术,皆有循依。如果揣摩已成,利弊已权,则可决定如何出言。一般说来,当因人而言。与智者言,依博;与博者言,依辨;与辨者言,依要;与贵者言,依势;与富者言,依高;与贫者言,依利;与贱者言,依谦;与勇者言,依敢……”   张仪恍然悟道:“先生是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正是。”   “那……如果不是出言,而是谋事呢?”   “也有所循依。一般而言,谋阴不谋阳,谋私不谋公,谋奇不谋正。”   苏秦垂头,喃喃重复:“谋阴不谋阳,谋私不谋公,谋奇不谋正……”   鬼谷子见他眉头皱起,进一步解释:“换言之,善谋者,在阴,在私,在奇。谋事,必阴;谋君,必奇;谋臣,必私。”   先生和玉蝉儿走后,张仪反复咬嚼鬼谷子最后一句话,“谋事,必阴;谋君,必奇;谋臣,必私”,越琢磨越有意趣,恍然悟道:“师姐如君,谋师姐,必奇。师姐心中是否有我,尚属未知,待我想个奇策,得个实证。若是师姐心中有我,再和盘托出心事不迟。”   张仪闷头苦思一时,一拍大腿:“有了,先生说的是,‘与智者言,依博;与博者言,依辨;与辨者言,依要;与贵者言,依势……’与师姐言,当依悲才是。蝉儿面上冷酷,内中却有慈爱,待我作残自己,演一场苦戏,或能试出她的真心。”   东山谷里有一棵合抱大的柿树,眼下正值柿子成熟时节,树上挂满红红的果实。黄昏时分,张仪告诉苏秦,说是东山摘果去了。   眼见天色昏黑,仍然未见张仪回来,苏秦大急,因为秋天正是山猫、狍子、野猪等大型走兽猖獗之时,谷中诸人往往在天刚落黑就回谷中,轻易不走夜路。   苏秦寻至草堂,又在谷中喊叫几声,断定张仪出意外了,急急叫上童子、玉蝉儿一路寻去,果见张仪躺在那棵柿子树下,两手紧紧抓着一根断枝,已是“昏厥”。   苏秦大惊,伸手探过鼻息,见呼吸仍在,略略放下心来,低头轻喊几声,张仪仍无反应。苏秦上前,正欲背起张仪,玉蝉儿急道:“苏士子,慢!”   玉蝉儿弯下身去,拿出张仪的一只胳膊活动一下,把脉有顷,复将他的肢体逐一查验,看到并无外伤,脉搏也无大碍,这才与童子协力将他搀起,轻轻放到苏秦背上。   快到谷中时,张仪总算哼哼唧唧地呻吟出声。苏秦加快脚步,回到草舍,将他放到榻上。玉蝉儿再度检查时,张仪大呼小叫,这儿疼,那儿麻,全身上下竟是没有一处舒坦的。玉蝉儿初修医道,自也识不出真假,左按右扭,折腾约有半个时辰,认定张仪摔得不轻。因见并无明显外伤,最终推断他可能伤及内脏了。   玉蝉儿自修医以来,虽是读书不少,也治过几桩小病,似此“严重”摔伤还是第一次,因而甚是上心,这日夜间,死活也不回去,定要陪在张仪身边观察病情。   翌日晨起,玉蝉儿发现张仪的左脚踝有点肿胀,伸手一摸,张仪又惊又乍,大呼小叫。玉蝉儿找到病灶,紧急忙活半日,调好草药为他敷上,又配几味草药,亲自煎熬,药好之后,又亲口尝过,这才端与他喝。   看到玉蝉儿如此上心,张仪哪里把持得住,内中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嗒嗒嗒”地滴进药碗里。玉蝉儿掏出丝绢,为他擦过,小声说道:“张士子,莫要伤悲,蝉儿看过了,只是左脚踝扭伤,并无大碍!这碗药是蝉儿配的,可调内中阴阳,利跌打损伤,若是喝下,兴许会好一些。”   张仪泣不成声,哽咽着点点头,端起药碗,咕嘟几声,和泪喝了。   玉蝉儿走后,张仪独自躺在榻上,又流一会儿泪,叹道:“唉,这番苦头,看来没有白吃。只是……蝉儿这样子待我,我这里疑神疑鬼不说,这又装腔作势,弄得就跟真的一样,愧对她了。”   张仪闷头自责一番,心里略略好受一些,七想八想一阵,歪在枕上甜甜睡去。   在玉蝉儿的精心调养下,张仪的“伤势”痊愈得甚快。几日之后,肿胀消除,张仪也能“勉强”下榻,跛脚走动几步。玉蝉儿看到,开心得如同孩子一般,出去寻来一根木棒,定要苏秦削成一根拄杖。张仪看在眼里,多出一份感动之余,更加坚定了先前的推断。   因张仪之伤尚未全好,宿胥口大集之日,苏秦就与童子一道下山,购置日用物什。次日黄昏,二人返回谷中,张仪自是急不可待地向苏秦打探山下状况。苏秦将听到的各种传闻略讲一遍,多与孙膑、庞涓二人有关,说他们在魏如何了得,说孙膑如何被魏王聘为监军,如何促使魏国耕战兼顾,魏人又如何减赋免税,魏国如何因之大治等,听得张仪心猿意马,两眼圆睁,雄心勃起。   苏秦肩背许多物什,又走了大半日山路,甚是疲累,讲个大略,也就拱手告辞。苏秦刚出房门,张仪之心就似被人猛揪一下,陡然一颤。   张仪从榻上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几日来,他的身心全都系在玉蝉儿身上,竟将此生的宏图大略,对秦人的深仇大恨忘了个干净。苏秦一席话,将他这份心思重又唤回。是啊,如果选择玉蝉儿,此生只能待在山上,跟随先生终老于山林,因为玉蝉儿不是那种贪恋尘世的人,断不可能跟他下山,伴他与世俗之人拼杀。这……   一边是玉蝉儿,一边是壮志宏愿,张仪哪一个也割舍不下,一宿未曾合眼。天将亮时,张仪决定舍弃玉蝉儿,下山搏杀,但在太阳出山、玉蝉儿又来探视他时,这一决心顷刻如烟消散。   这些天来,鬼谷子一直在闭关深修。傍晚时分,鬼谷子出关,玉蝉儿向他讲述了张仪摔伤一事,也约略述及自己的诊治经过。鬼谷子赞她几句,与她前往探视。   见先生到来,张仪知道隐瞒不住,眼珠儿连转几转,只将扭伤的脚踝示于先生。   鬼谷子扫他一眼:“走几步看。”   张仪装模作样地拿过拄杖,一拐一拐地连走几步。   鬼谷子呵呵笑道:“不是早好了吗?”   看到仍有点跛,玉蝉儿应道:“先生,张士子的脚伤没有全好呢!”   鬼谷子微微一笑,对张仪道:“张仪,扔掉柱杖,跳上两跳,再走走看。”   张仪只好扔掉柱杖,连跳两跳,又走几步,果是不跛了。   张仪干笑道:“先生神了,只这两跳,竟就不跛了。”   鬼谷子笑道:“脚本未跛,是你的心跛了。”   张仪知先生窥破自己心事,面色一红,正不知说句什么解脱尴尬,玉蝉儿恍然悟道:“先生,蝉儿明白了。心为神之主,神为身之主,张士子心先跛,神再跛,然后方是肢体之跛!”   “呵呵呵,”鬼谷子笑起来,“蝉儿,习医道悟至此处,已是难得了。”   “对对对,”张仪急道,“师姐所悟极是。弟子这几日来,整个就是魂不守舍。”   鬼谷子呵呵笑出几声:“张仪,你的心神现在可否回来?”   张仪摇摇头,忽又灵机一动,拱手道:“弟子正有一惑求教先生。”   “说吧。”   “是这样,”张仪的眼睛连眨几眨,“古有一人,志在四方。他日行至一地,见一奇女子,甚爱之,真心与她相守终身。此女却是恋家,虽然爱他,却不愿随他四处奔走。一面是畅游四方,尽其心志,一面是厮守恋人,两情相悦,此人两相权衡,哪一面也难取舍。请问先生,可有妙解?”   “嗯,”鬼谷子沉思有顷,捋须道,“此人的困惑涉及决断,亦为捭阖之术。”   听先生再次讲到捭阖之术,张仪两眼大睁:“决断亦是捭阖之术?”   “是的,”鬼谷子点头,“捭阖诸术中,揣、摩、权、衡仅是手段,决断才是目的。天下最难之事,莫过于决断。换言之,需做决断之事,必是疑难。”   张仪叹道:“唉,确实如此,弟子为之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深受其苦!”   鬼谷子笑道:“看来你是遇到难决之事了。不过,再难之事,终需决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张仪急问:“弟子该当如何决断呢?”   “这就须知何谓决断了。”鬼谷子缓缓说道,“所谓决断,就是选择。天下诸事,皆因选择,亦皆由选择。人生之妙,正在于此。万事万物,涉及决断的只有两种,一是易决之事,一是不易决之事。”   苏秦问道:“何为易决之事?”   “易决之事就是当下可断之事,天下诸事,大多属此。”   “易决之事可有因循?”   “易决之事可分五种:一是值得做之事;二是崇高、美好之事;三是不费力即可成功之事;四是虽费力却不得不为之事;五是趋吉避凶之事。”   “不易决之事呢?”张仪关心的是这个,急不可待地问。   “不易决之事也有因循。俗语曰,‘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孟子有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说的就是这个。”   张仪再问:“先生,若是再三权衡,仍旧无法决断,又该如何?”   鬼谷子笑道:“古人的做法是,求签问卦,听从天命。”   “先生之见呢?”   “天命不可违也。”鬼谷子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起身,“捭阖诸术,术术通道,无道即无术。诸术之间,互相关联,由一而生十,由十而达一,万不可孤立使用,否则,就会墨守成规,丧失变化之本。”   两人叩拜于地:“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古人的做法是,求签问卦,听从天命……”众人走后,张仪反复嚼味鬼谷子的话,越嚼味越觉有理。   “是陪伴师姐,还是山外驱驰,既然难以决断,何不效法古人,听从天命?”张仪这样想定,随即关上房门,寻到一根竹简,在正面画了一只蝉儿,反面画了一张大口,口中吐出一条长舌。   张仪画好,看了看,跪于地上,朝天地四方各拜三拜,而后起身,将竹签握在手中,默祷一番,闭上眼睛,猛力抛向空中。张仪听到嘭的一响,知它撞上屋顶了。   张仪又候一时,却不见竹签落地,抬头一看,见那竹签不偏不倚,刚好插进屋顶的缝隙里。张仪轻叹一声,拿根棍子将它拨弄下来,又是一番跪拜祷告,再次抛向空中。有了上次教训,张仪的力道小了许多,那竹签在空中翻几个滚,掉落下来。张仪不敢看它,闭眼又是一番祷告,方才睁眼。   竹签赫然落在面前,朝上的是正面,赫然入目的是那只蝉儿。张仪长吸一气,将竹签双手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心窝上暖有片刻,再次跪拜天地四方,再次默祷,再次抛向空中。竹签再次落下,在上的依然是蝉儿。   “天命不可违也……”想到鬼谷子的话,张仪长叹一声,拣起竹签,默默又跪一时,眼中泪出。   张仪跪在房中,越想越笃定,心境也豁然开阔起来。既然上天为他生出一个玉蝉儿,他就不能逆天而行。想到玉蝉儿的种种好处,想到自己何德何能,竟能与这样的女子长相厮守,张仪禁不住喟然长叹,跪地誓曰:“苍天在上,张仪誓愿遵从您的意志,在这谷中与师姐玉蝉儿朝朝暮暮,长相厮守,让那山外热闹、国仇家恨均作过眼烟云!”   誓毕,张仪一身轻松,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径到苏秦房前,敲了敲,不及应声就推门进去。苏秦正在榻上躺着,见是张仪,起身招呼道:“贤弟,请坐。”   张仪却不睬他,顾自站有一时,方在地上正襟坐定,郑重说道:“苏兄,仪方才断出一件大事,第一个告诉苏兄。”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想到方才所问,苏秦知他不是在开玩笑,也正襟坐起,敛神问道:“贤弟请讲。”   张仪遂将自己与玉蝉儿之事和盘托出,尤其是这些日来所受的熬煎及方才的决断,末了说道:“苏兄,非在下不愿出山与兄共谋大业,实乃天命不可违也。是上天为仪生出蝉儿,是上天让仪离开河西,是上天让仪前往周室,是上天让仪遇到公主,是上天安排公主变成蝉儿,是上天让仪来到鬼谷……是的,一切皆是上天安排,天命不可违也。”   苏秦的表情由惊讶到惊异,再到沉思,而后抱拳贺道:“贤弟既已做出决断,在下别无话语,在此贺喜了!”   张仪亦抱拳道:“仪谢苏兄美意!”   苏秦迟疑一下,抬头问道:“贤弟此意,师姐可知?”   张仪摇头道:“在下也是刚刚断出,尚未告诉师姐。再说,师姐这人,在下的这番心思,真还无法出口。在下此来,一是告知苏兄,二也是请苏兄拿个主意。”   “贤弟本是风流才子,”苏秦扑哧笑道,“这种事情,却让在下出主意,岂不是有意让在下出丑吗?”   张仪亦笑一声:“就凭苏兄对雪公主的手段,在下真还佩服得紧呢。苏兄莫要谦逊,这个主意,非苏兄拿出不可!”   想到姬雪,苏秦黯然神伤,低头思想一阵,缓缓说道:“贤弟真爱师姐,是该表白出来。先生年迈,仙去必是早晚之事。师姐本是金贵之躯,有贤弟作陪,此生也不至于埋没在这山野之中。再说,依贤弟资质,与师姐本也是相配的,在下……”略顿一顿,抱拳又揖,“在下再次贺喜!”   张仪急道:“在下谢了!究竟有何主意,还请苏兄快说!”   苏秦略想一时,在张仪的耳边如此这般。   张仪频频点头,连道:“妙哉!妙哉!”   翌日午后,玉蝉儿正在溪边漂洗衣物,张仪走过来,蹲在一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她看。张仪痴痴地凝视着她,看得玉蝉儿甚不自在。   玉蝉儿微微一笑,招呼道:“张士子,看这样子,今日全好了!”   “好了,好了!”张仪回过神来,抱拳道,“此番亏得师姐。若不是师姐,在下这条小命,真就没了!”   玉蝉儿笑道:“开始见你摔得挺重,后来发现,其实你哪儿也没伤到,不过是扭了脚脖。”   张仪大惊:“师姐是说,在下是……装出来的?”   玉蝉儿又笑一声:“装与未装,还不是你自己知道?”   张仪略略一想,抬头问道:“师姐是何时看出来的?”   “第二天早上,”玉蝉儿笑道,“就是熬药让你喝的那日。”   张仪傻在那儿,怔有许久,方才问道:“那……师姐既知在下是装出来的,为何没有说破,反而煞有介事地为在下诊病?”   玉蝉儿扑哧笑道:“张士子装病,必是想为蝉儿提供机会,好让蝉儿习悟医道,蝉儿谢还谢不过来呢,为何要去说破?”   见蝉儿想到这层意思,张仪悬着的心略略放下,顺口说道:“不瞒师姐,就凭那棵柿树,在下岂能摔下?在下这么做,一半是寻个乐子,一半也想……试试师姐的医术。又是不想师姐果是医术高明,连在下是装的,都能看得出来。”傻笑一声,痴痴地凝视她。   玉蝉儿觉得他的目光怪异,朝他又笑一下:“张士子,蝉儿好看吗?”   “好看,好看,简直就跟仙女似的!”   “谢张士子夸奖!”玉蝉儿笑道,“张士子,要是没有别的事儿,蝉儿还要洗衣服呢。”   “师姐,在下……”张仪嗫嚅着,欲言又止。   “张士子,”玉蝉儿抬头望向他,“有话就直说,莫要烂在肚里。”   “师姐,”张仪横下心来,“是……是这样,在下方才想起一个故事,觉得好笑,不知师姐愿意听否?”   “好呀,”玉蝉儿嫣然一笑,“蝉儿许久没有听过故事了。”   “师姐听说过师旷吗?”   “略有所闻。”   “师旷隐居于白云山中,音乐已达出神入化之境。他收弟子四人,三人是师兄,一人是师妹。师妹一点就通,甚是灵透,师旷唤她灵儿,最是宠她。三位师兄无不喜爱灵儿,但真正爱她的却是中间一个,名唤弓长。弓长聪明好学,为人爽直,从心底里挚爱灵儿,曾对天发誓,此生非她不娶。”   讲到此处,张仪故意打住,目光望向玉蝉儿。玉蝉儿两只大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从表情上看,显然听得入心。   张仪有了底数,接着讲道:“时光如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弓长的爱情有增无减,却始终未敢向灵儿表明心迹。”   “哦?”玉蝉儿惊讶道,“为什么呢?”   “因为,”张仪缓缓说道,“灵儿之心根本不在男女之爱,只在音乐和孝道。灵儿多次在几位师兄面前表白,她要献身于音乐,追随师旷终老于野。”瞥一眼玉蝉儿,见她仍用大眼凝视他,咳嗽一声,“一晃又是数年,三位师兄行将辞师而去。弓长之心极是痛苦,夜夜徘徊于山道上,望着灵儿的窗子发呆。离别一天天临近,弓长的煎熬也一天天加深,他的心几乎因爱而崩溃。有一日,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向灵儿表白。”   “哦?”玉蝉儿瞪大眼睛,“弓长是如何表白的?”   “就像这样,”张仪略顿一下,一口咬破自己手指,望着滴出的血道,“他咬破手指,给灵儿写下一封血书,书曰,‘天苍苍兮,野茫茫,若无日月,天地失其光矣!风清清兮,夜冥冥,若无灵儿,弓长失其明矣!’”   玉蝉儿忖思有顷,赞道:“嗯,弓长写得好。可……爱在两情相悦,弓长这么挚爱灵儿,灵儿是否也爱弓长呢?”   张仪脱口而出:“当然爱。”   “哦?”玉蝉儿不无惊异地望着他,“灵儿之心,张士子如何知道?”   “在此世上,惟弓长与她息息相通,值得她爱。”   玉蝉儿微微一笑:“如何相通?”   “这……”张仪略略一想,“灵儿灵透,弓长也灵透;灵儿有慧心,弓长也有慧心;灵儿将自己献予音乐,弓长也决心将自己献予音乐;灵儿愿随先生终老于林,弓长也愿随先生终老于林……”   玉蝉儿打断他:“灵儿是如何回答他的?”   “在下不知。”张仪摇摇头,充满期待地望着玉蝉儿,“师姐,假设你是灵儿,如何作答呢?”   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士子,我是蝉儿,是玉蝉儿,不是你的那个灵儿。”   张仪心里一颤,仍旧坚持:“是这样,咱们……师弟之意是,假设师姐是那个灵儿。”   “张士子真逗。”玉蝉儿又是一笑,“好吧,假设蝉儿是灵儿,灵儿就会这样回书弓长,‘天苍苍兮,野茫茫,星辰普照,天地和其光矣!风清清兮,夜冥冥,慧心大爱,弓长何失明矣!’”   张仪怔道:“师姐,你……这么说,你不喜欢弓长?”   “喜欢。”玉蝉儿顺口说道,“可喜欢并不是爱。张士子,你想,莫说灵儿心存音乐,即使不存,如此灵透的她,怎能爱上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呢?”略顿一顿,“还有,弓长爱灵儿,却是不知灵儿。灵儿喜欢什么,灵儿欲求什么,灵儿关注什么,灵儿悲伤什么,弓长一无所知,因为弓长从未读懂灵儿之心。灵儿怎能爱上一个不知其心的人呢?”   张仪傻了,好半天,目瞪口呆。   “张士子,”玉蝉儿又道,“换过来说,如果你是弓长,灵儿喜欢你,爱你,可喜欢的只是你的外在,爱的只是你的表象,从不知道你的真心,不知你为何而喜,为何而悲,你会爱上她吗?”   张仪总算缓过神来,不无尴尬:“师姐,这……”   “好了,”玉蝉儿嫣然一笑,“张士子,蝉儿的衣服洗好了,这要回去晾晒呢,哪有闲心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古人劳心费神?”捞起水中衣物,放进木桶里,提起木桶,朝他又是一笑,款款离去。   张仪的表白真还触动了玉蝉儿的心事。在草坪上晾衣物时,她的动作越来越慢,索性将手搭在绳上,整个停下。怔有一时,玉蝉儿才又缓缓动作起来,将衣物搭好,提上空桶,若有所失地回到草堂。   草堂里只她一人。玉蝉儿怔怔地坐着,两眼茫然地望着窗外。已是深秋,落叶较前几日更多了,无论有风无风,长在树上的叶子都在往下落。   是的,叶子到了该落的时候。   玉蝉儿望着窗外大大小小、纷纷扬扬、飘飘荡荡的片片叶子,心事更是重了。不知过有许久,玉蝉儿轻叹一声,喃喃吟道: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   玉蝉儿正自吟咏,忽然感到身后有动静,扭身一看,见鬼谷子不知何时已从洞中走出,正笑吟吟地站在她的身后,赶忙止住,脸色绯红,不无尴尬地低头道:“先生。”   鬼谷子在她前面并膝坐下,慈爱地望着她,接着吟道:“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玉蝉儿忖知鬼谷子已经看破自己的心事,将头垂得更低。   “蝉儿,你有心事,可否说予老朽?”   玉蝉儿将头又埋一时,陡然抬起,面色也恢复正常,轻声道:“先生,其实也没什么,方才是蝉儿胡思乱想,现在好了。”   “哦,”鬼谷子依旧笑吟吟的,“能否说说,你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是些世俗妄念,蝉儿控制得住。”   鬼谷子笑道:“这个世上,只有两种人心无妄念,一是死人,二是神人。你两者都不是,有此妄念,为何要控制它呢?”   “这……”玉蝉儿嗫嚅道,“蝉儿既来谷中随先生修道,就不该——”   “不该如何?”   “不该再生情心。”   鬼谷子笑了:“既然生了,那就说说它吧。”   “是这样,”玉蝉儿略顿一下,缓缓说道,“蝉儿本已断绝俗念,一心向道。可……这些日来,这颗情心竟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萌动。蝉儿抗拒它,压抑它,平息它,可……它游来移去,总也不走,稍有触及,就又鲜活起来。先生,难道蝉儿……”不无忧心地望向鬼谷子,“真的完了?”   鬼谷子哈哈大笑起来。   玉蝉儿怔道:“先生为何发笑?”   “在笑我的蝉儿。”   玉蝉儿急道:“蝉儿心中苦恼,先生却……”   “蝉儿,”鬼谷子敛住笑,缓缓说道,“你是误解道了。来,老朽这就说予你听。”   玉蝉儿挪过几步,偎依过来,仰脸望着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抚摸她的秀发:“孩子,情心与道心,其实并不冲撞。道既存在于万物之中,自也存在于世俗之情中。”   玉蝉儿眼睛大睁,灵光闪动。   鬼谷子知她已有所悟,继续说道:“天地有阴阳,禽兽有雌雄,世人有女男。阳阴相合,雄雌相匹,男女相配,此乃道之常理。情心即道心,道心亦即情心。”   玉蝉儿恍然大悟:“先生是说,生情与修道,二者并无相碍。”   鬼谷子点头:“非但无相碍,反倒是相辅相成。追溯上去,阴阳之道,始悟于黄帝。黄帝是见道之人,一日偶遇素女,二人身心合一,不舍不离,终悟阴阳交合之理。”   听到“交合”二字,玉蝉儿脸色绯红,埋下头去。   鬼谷子接道:“不悟情心,难通道理。不识男女之事,何知阴阳之化?蝉儿若有情心,只管放任它去。缘到情到,缘止情止;情到心到,情止心止。”   受此点拨,玉蝉儿心中疑虑顿消,惊喜交集,倒身叩道:“蝉儿谢先生点化。”   鬼谷子起身,缓缓走出草堂,自到谷中漫步去了。见先生走远,玉蝉儿在堂中又怔一时,取过琴来,面窗摆开,信手弹去。   琴声轻快流畅,忽如溪中鸳鸯戏水,忽如梁上飞燕呢喃。正在不远处采集蘑菇的苏秦、童子听到,止住脚步。   苏秦从琴声中听出了爱的乐章,细加揣摩,认定是张仪的好事成了,甚是为他高兴。又听一时,苏秦开始感到惶惑,因琴中所诉,并不是那种获得爱情后的喜不自禁,而是仍在寻求或探询。然而,她在寻求什么,探询什么,他却听不出来。   苏秦思忖有顷,征询的目光望向童子:“师兄,听出师姐在弹什么吗?”   童子转过头来,奇怪地盯他一眼:“你这人真是木头,蝉儿姐在对你说话,你却不知?”   “对我说话?”苏秦大吃一惊,怔有半晌,方才问道,“敢问师兄,蝉儿姐在说什么?”   童子顺口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   “师兄你……”苏秦脸上一热,急急拦他话头,略顿一顿,“师兄必是听错了。师姐一心向道,如何会生此等俗心。再说,纵使师姐心中有人,也不能是我苏秦。”   童子白他一眼:“师兄只是听琴,师弟想到哪儿去了?”   遭童子抢白,苏秦无言以对,半晌,不无尴尬地垂下头去。童子缓缓起身,朝苏秦笑笑:“师弟,走吧,不要只顾想心事,误了前面的菇子。”   向晚时分,苏秦神情恍惚地回到草舍,不见张仪。苏秦在房中又候一时,见他仍未回来,心里一揪,出门寻去。   苏秦寻至溪边,远远看到张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纹丝不动,就如一尊塑像。   苏秦知他为何坐在那儿,也就不再过去,默不做声地候于数十步外。冷风嗖嗖吹来,张仪却似浑然不觉。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突然起身,长笑一声,吟道:   〖风萧萧兮过矣,   人悠悠兮逝矣;   试问情为何物,   长笑一声去矣。〗   苏秦听出张仪已经想通,当无大碍,转身先自走了。   回到房中,苏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面是张仪,一面是玉蝉儿,二人都是他的至爱,又都因他陷入烦恼,真的是他万未料到之事。   苏秦翻身坐起,并膝坐于榻上,陷入苦思。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起床,径至草堂。童子手提水桶,正欲出门,见是他来,迎面而出。   苏秦揖道:“苏秦见过师兄。”   童子放下桶,回过一揖,笑道:“师弟是来寻蝉儿姐的吧?”   苏秦点头:“师兄说对了。师姐在否?”   童子朝门内叫道:“蝉儿姐,苏师弟寻你!”接着提上水桶,哼着小调下溪去了。   苏秦走至门口,略顿一顿,举手敲门,里面传来玉蝉儿娇颤的声音:“请进。”   苏秦走进门中,见玉蝉儿端坐于席,脸上挂着微笑,两只眼睛脉脉含情,羞怯地凝视他道:“苏士子,请坐。”   苏秦依旧站在那儿:“师姐,在下有一事,此来麻烦师姐。”   玉蝉儿略怔一下,扑哧笑道:“坐下说吧,看把你急的。”   苏秦并膝坐下:“苏秦谢师姐赐坐。”   玉蝉儿又是一笑:“看这样子,苏士子似有大事,蝉儿洗耳以闻了。”   苏秦牙关一咬:“回师姐的话,庞兄、孙兄下山,威震天下,功名显赫,苏秦早已心动,此番也……也欲下山。倘若上苍垂幸,苏秦或能出人头地,不负谷中数年苦学。”   玉蝉儿脸色大变,怔有半晌,竟是未能反应过来。   苏秦顾自说道:“在下此来,是想麻烦师姐转禀先生,就说苏秦求见!”   “这……”玉蝉儿终于回过神来,“苏士子是来辞别的?”   “苏秦正欲辞别先生,辞别师姐。”   玉蝉儿嗫嚅道:“苏……苏士子,你……真的要下山去?”   苏秦肯定地点头。   玉蝉儿沉思有顷,抬头望着苏秦:“好的,只是先生尚未出定,苏士子还要再候一时。”   “在下恭候。”   二人又坐一时,玉蝉儿看他一眼,缓缓说道:“苏士子,你就要下山去了,难道不想对蝉儿说句什么吗?”   苏秦想了下,起身跪下,对玉蝉儿道:“师姐在上,请受苏秦一拜!”连拜三拜。   玉蝉儿心头一凛,颤声道:“苏士子行此大礼,叫蝉儿如何敢当?”   “若无师姐,断无苏秦今日,跪在这儿的只能是洛阳轩里那个结巴的苏秦,亦将是为功名利禄苟活的那个世俗的苏秦。师姐纯净、善良的真心,将如皓月的光华,永远普照苏秦残缺的灵魂。”   玉蝉儿泪水盈眶:“苏士子溢美之辞,蝉儿经受不起。苏士子,今日一别,此生还能相见吗?”   苏秦依旧埋头叩在地上:“无论走到天涯海角,苏秦都会惦念师姐,惦念师兄,感念先生的再造之恩!”   玉蝉儿迟疑有顷,断然取下挂在脖颈上的玉蝉,放在唇边,轻吻一下,颤声说道:“苏士子……”   “师姐有何吩咐?”   “自蝉儿来到世间,此物不曾与蝉儿有过一日分离。二十年了,蝉儿已经是它,它也化了蝉儿。苏士子今将远行,蝉儿别无他物,唯以此物相赠,还望苏士子早晚不弃!”   苏秦全身都在颤动,叩在地上,呆有半晌,方才拜道:“师姐厚意,苏秦心领了。师姐高洁之心,苏秦永远仰慕。师姐心爱之物,苏秦却不敢收。”   玉蝉儿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苏士子——”   苏秦亦哽咽道:“师姐,容苏秦解释一言。非苏秦不爱此物,实乃山外颠簸,世俗浑噩,苏秦身入凡尘,便如投身泥污,若将师姐贞洁之物带在身上,岂不污了?师姐之心,苏秦领下;师姐厚情,苏秦铭刻于心。师姐珍爱之物,还请师姐随身携带,待苏秦——”   “苏士子,不必说了!”玉蝉儿哽咽着打断他,“蝉儿这就禀报先生!”缓缓起身,将玉蝉重新戴上,款款走进洞中。   门外,也前来向先生辞行的张仪将二人的对话听个清楚,顿时如梦初醒,无力地倚靠在门框上,泪如泉涌。   鬼谷洞中,鬼谷子端坐于席,面前摆着一盘棋局,局上纵横是道,却无一块棋子。苏秦、张仪叩拜于地,各自泪出。   鬼谷子睁开眼睛,扫二人一眼,缓缓说道:“你二人都要出山?”   苏秦、张仪谁也没有出声。   鬼谷子又扫二人一眼:“上才求道,中才求仙,下才求仕。依你二人之质,若是潜心苦修,或可成就仙道,是否下山,可想清楚?”   张仪拜道:“弟子愚钝,难成仙道,乞请先生成全!”   鬼谷子将目光缓缓转向苏秦:“苏秦,你呢?”   苏秦亦拜道:“弟子愿与师弟一同下山,同甘共苦!”   “好吧,”鬼谷子轻叹一声,“既然你们已做决断,老朽就不强求了。我观庞、孙二子,势难相容,诚望你二人能与他们有别,互帮互让,各成功业,勿伤同学之情。”   苏秦、张仪互望一眼,点头道:“弟子记下了。”   鬼谷子拿过两盒棋子,一盒黑子,一盒白子。   鬼谷子将黑子推给苏秦,白子推给张仪,正襟,敛神:“拿起棋子。”   苏秦、张仪相视一眼,各自拿起一块棋子。苏秦执黑,张仪执白。   “苏秦,张仪,”鬼谷子指向面前的棋局,“天下犹如棋局,治天下犹如弈棋。棋局在此,棋子已在你二人手中。这局棋该如何下,你二人可有盘算?”   苏秦、张仪又是互望一眼,良久没有说话。   鬼谷子的目光首先看向苏秦,而后移向张仪,之后移回苏秦。   苏秦拱手道:“弟子愚昧,请先生指点。”   “你二人既然不肯开口,为师这就指点一二。”鬼谷子的目光移到棋局上,“棋如天下,治天下亦即弈天下。你二人皆是弈中高手,如何落子,如何定势,如何谋篇布局,如何攻防,如何收官,种种方术,为师就不讲了。为师想讲的是,何为棋,何为弈棋之道。”   二人四目圆睁。   “何为棋?棋为易,为时空之变数。万物之数,从一而起。棋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为棋局之主,据天元之位,运动四方。三百六十,象周天之数;分而为四,以法四隅;隅各九十路,象季之日数;外周七十二路,法周天之候。棋子三百六十,黑白相半,法阴阳。局方而静,棋圆而动,动静相适。由是观之,棋之道,法天象地,沟通天地人,堪为三者运数变化之本。”   日常棋局竟有这般玄妙,倒是苏秦、张仪未曾想过的。分离在即,先生临别赠言,更非寻常教诲可比,二人是以愈加虔敬,全神贯注听解。   “弈棋之道,与为师讲予你们的捭阖之道两相契合,你们可以比照参悟。棋局纵横有道,喻治世不可逆道而行。棋局变幻莫测,自古迄今未有同局,喻时势瞬息万变,治世唯有随机应变,顺势利导,不可墨守成规。弈棋离不开棋子,你们各人掌握的一百八十块棋子,置于盒中永远都是死棋,只有置于局中,才会生动,才会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若是一子落错,轻则失地损兵,重则全局皆输,是以任何落子,必谋定而后动。”言及此处,鬼谷子缓缓闭上眼去。   苏秦、张仪叩拜于地,齐声应道:“先生教诲,弟子谨记了!”   “谨记就好!”鬼谷子再次睁眼,长叹一声,“唉,你二人这要走了,为师也就实言以告。五年前老朽收留你们四人为徒,虽为因缘聚合,却也有所期盼。”   苏秦、张仪异口同声:“弟子谨听先生训示!”   “你二人听好,”鬼谷子逐个扫视二人,“世道纷乱,七雄并世,群龙舞爪,生灵涂炭,天下苍生渴望太平。太平是天地之道,亦是大势所趋,大道所向,老朽期盼你们四人能以天道为念,协力并肩,推动天下大势走向太平,莫要记挂恩怨得失,名利情仇。”   苏秦、张仪皆是一震,肩上如压千钧。   沉默许久,二人再拜,同声应道:“弟子记下了!”   “记下就好!”鬼谷子微微点头,“你们可有什么要说?”   苏秦道:“弟子有惑,求请先生指点!”   “说吧。”   “如何可使天下走向太平?”   “使天下相安。”   “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天下相安之道,可经由两途。一是天下一统,二是诸侯相安。”   张仪插道:“依先生之见,天下一统、诸侯相安二途,孰胜一筹?”   显然,张仪所问极是棘手。鬼谷子思忖良久,方才应声:“天下一统、诸侯相安二途,各有胜处,为师难定优劣。不过,天下早已礼崩乐坏,人心不古,私欲横流,诸侯各怀私利,勾心斗角,让其彼此相安,回归周初礼制,实乃与虎谋皮,道遥且艰。天下已如垂死之人,唯有快刀利刃,行非常之术,方可走向太平。是以老朽认为,一统之途,或为可行。至于如何走向一统,乃是上苍赋予你二人的使命。”   苏秦、张仪异口同声,高声誓道:“弟子誓愿鞠躬尽瘁,不负先生所托!”   “不是老朽所托,是上苍所托,是天下黎民所托。老朽要求你们,无论何时,无论何处,无论遭遇多少坎坷,都要以天下大局为重,万不可意气用事!”   二人拜道:“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鬼谷子从几案下取出两捆竹简,摆在二人面前:“出此鬼谷,老朽也就爱莫能助了。这是两册竹简,你们一人一捆,若有困惑,可慢慢感悟。”   二人接过竹简,展开,竟是他们曾在洞中连读数日的《阴符》本经。不同的是,这两册书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鬼谷子的注解。二人细审这些注解,赫然其中的正是鬼谷子近日所授的捭阖道术。显然,这是鬼谷子近日特为二人撰写的。一些地方,墨迹尚未干透,墨香隐约。   苏秦、张仪无不涕泣,伏地叩拜:“弟子叩谢先生厚赠!”   “书为死,用为活。如何学以致用,全凭你们感悟了。”   “谢先生指点!”   鬼谷子闭合双眼,挥手道:“去吧,老朽俗事已了,要入定了。”   苏秦、张仪又拜数拜,退出草堂。   苏秦、张仪各背包裹,朝他们居住了整整五年的草舍再望一眼,又朝草堂方向拜过三拜,起身沿河谷旁边的小道朝谷口走去。   苏秦走几步,回望一眼。   张仪心中难受,奚落他道:“苏兄,你好像割舍不得啊!”   “是啊,”苏秦苦笑一声,应道,“这就下山了,还没跟师兄道声别呢,方才寻他,哪儿也不曾见。”   想到玉蝉儿爱上苏秦,童子或会吃醋,张仪话中有话道:“别是师兄不想见……”略顿一下,“不想见我们,故意躲出去了。”   苏秦自是听出话音,知道张仪的“不想见”后想讲的是“你”,此时却也不好再说什么,苦笑一声,摇头叹道:“贤弟既如此说,我们就走吧!”   二人迈步走去,刚刚转过一个小弯,赫然看到童子站在前面,玉蝉儿端坐于地,面前摆着她的爱琴。   见二人走来,玉蝉儿面现微笑,没有起身,声音却是清朗:“两位公子出山,小女子别无所赠,抚曲一首,祝二位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话音落处,玉蝉儿轻舒长袖,两手抚琴,所弹之曲依然是《高山流水》,但那韵味较五年前进谷之时,已不知高出多少。何况玉蝉儿心思万缕,又于此时此刻弹奏,更生一种感动。   听一会儿,童子难过至极,转过脸去,以襟拭泪。苏秦、张仪环视群山,缓缓跪下,和着琴音,朝鬼谷四山各拜几拜,又朝童子、玉蝉儿各拜三拜,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张仪走有几步,回身朝童子招手。童子赶上。   张仪朝他深揖一礼,童子还一礼,问道:“张师弟有何吩咐?”   “谷中数年,师弟甚是感念师兄。这要走了,师弟别无他物,唯有一件宝贝,师弟藏在床榻下,留赠师兄了!”   “童子谢过师弟!”   张仪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率先走去。苏秦再次抱拳揖礼,扭头跟去。玉蝉儿和泪又弹一时,乐音袅袅绕绕,直将他们送出谷外。   童子心中记挂张仪的礼物,先一步赶回谷中,推开张仪房门,从床榻下摸到一堆竹简,看也没看,提上就朝外面走去。   童子提着竹简回到草堂,迎面碰到玉蝉儿抱琴回来,大声叫道:“蝉儿姐,宝贝来了!”   玉蝉儿问道:“什么宝贝?”   “是张师弟的,他说赠予我,这还没看呢。”童子放下竹简,打开一看,却是庞涓所抄的《吴子兵法》。   “咦!”童子抓耳挠腮,兀自怔道,“此书不是烧掉了吗,为何张师弟这里还有?”   玉蝉儿一下子明白原委,淡淡说道:“既是张仪送你的,你就藏起来吧。”   童子踢它一脚:“先生既然要烧它,童子藏之何用?”转念一想,将它捆扎起来,复提手中,“这些竹片倒是不错,雪天来时,正好拿它煮饭。”   苏秦、张仪一路无话,直到走出云梦山,仍旧一前一后地闷头急行。渡过宿胥口,二人未走多久,眼前现出两条路,正南一条官道直通大梁,另一条小道偏向西南,沿河水直通洛阳。   张仪住步,抱拳道:“苏兄,我们该在此地分道扬镳了。眼前两条路,你走哪一条?”   “贤弟,”苏秦一怔,“这……这才刚出宿胥口,你我还可再走一程。”   “苏兄,”张仪再次抱拳,“天下没有不散的酒宴,你我终有一别,何在一程两程?”   看出张仪不愿与他同行,苏秦只得回揖一礼:“贤弟定要作别,在下只有依从。顺便问一句,贤弟可是前往楚地?”   张仪略显惊讶:“在下欲往何处,苏兄何以知道?”   苏秦应道:“‘风萧萧兮过矣……’当是楚地民谣,贤弟顺口吟之,可见谋楚甚久,苏秦据此知之。”   张仪嘿然笑道:“苏兄揣摩之功果是厉害。不瞒苏兄,在下谋楚,的确有些日子。楚国腹地广阔,物产丰饶,人民殷实,进可攻,退可守,当是作为之地。我观列国,能一统天下者,非秦即楚,张仪就赌楚国了。苏兄欲至何地?”   苏秦指着通向洛阳的小道:“贤弟看得远,在下叹服。在下欲回洛阳,就走这条小路。”   张仪笑道:“苏兄不走大道,在下只好走了。”朝小道又望一时,两手拱道,“苏兄将出山之后的第一块棋子落于天元,真是妙手,在下叹服,就此贺了!”   “哦!”苏秦一怔,“贤弟何来此说?”   “苏兄欲行假道灭虢之计,岂不是妙?”   “此话怎解?”   张仪侃侃说道:“周室虽衰,名义上仍是正宗王室,堪为天元。苏兄回至洛阳,必去游说周天子,举周室大旗匡正天下。周天子必不用兄,但会对兄褒扬有加。于是,苏兄匡扶周室,力挽狂澜之报国壮举,也将传扬天下。苏兄载誉至秦,身价可就不一样喽!”   张仪一气揭出苏秦的谋算,着实令他吃一大惊,不由得打个惊战,但旋即浮出一笑:“贤弟筹算,在下叹服。不过,在下此去,真还未曾想过这么多。”   张仪紧追不放:“若是不为这个,苏兄因何还乡,可否讲予在下?”   “不瞒贤弟,”苏秦侃侃应道,“在下此去,的确要去周室,不过,非为行计,只为朝拜。除此之外,在下也想回家看看。不知不觉之中,在下离家已近六年。当年与老父争执,在下负气出走,终是不孝。今日学业略成,也当回乡探望父母,聊尽孝道。”   苏秦解释之语,不想却再次伤到张仪。想到自己已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无国可回,周天子更是玉蝉儿的父王,张仪苦涩一笑:“如此说来,倒是在下想多了。”转头遥望河西方向,喟然长叹,“唉,有个家真好,探望周王更是该的。周王失去爱女,心疼至今,苏兄此去,正好抚慰于他。”   听到张仪语带讥讽,苏秦深感懊悔。然而,话既出口,说什么都是迟了。苏秦苦笑一声,顺口接道:“贤弟说的是,在下亦有此意。”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苏兄谋事深藏不露,实令在下叹服!在下精心设局五年,自以为万无一失,不想却在瞬息之间为苏兄所破。细细想来,你我之间这第一个回合,苏兄胜得实在精彩!”   看到张仪仍在为玉蝉儿之事耿耿于怀,苏秦又出一声苦笑,抱拳辞别:“贤弟,鬼谷之事,俱往矣。贤弟既想分道,在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张仪亦抱拳道:“后会有期!”   第二章孙膑庞涓联合作战   是年腊月,楚威王听信上柱国昭阳之言,以宋公偃不敬天地为由(六年前的伐宋因由是宋公偃逐兄篡位),召集景氏、屈氏、昭氏、斗氏、黄氏、项氏、蒍(wěi)氏、成氏等王亲大族中诸元老、执珪及柱国大人廷议伐宋。令尹景舍等坚决反对,威王却一意孤行,当廷颁诏,封昭阳为主将,点南阳郡守景合为副将,将兵十万伐宋。   景合是景舍长子,自幼喜欢兵事,甚有勇力,多年来一直镇守楚国重地方城,是楚军中为数不多的骁将之一。此番回郢探望父尹,不想却被点为副将,爵晋柱国。景合人生得意,出征之日,满身披挂地前往令尹府拜别景舍。   景舍脸上却无一丝喜气。景合进来时,景舍坐于几前,面无血色,两只老眼凄然凝视跪在面前的景合,全身丝纹不动,竟如死人一般。   景合怔道:“父尹,您……这是怎么了?”   景舍仍旧死盯他看。   有顷,景舍终于活转过来,颤抖着两手从几案上端起一只酒爵:“合儿,来,这一爵算是为父与你诀别的!”   “诀别?”景合似是未听明白,“父尹,您是说——”   “合儿,”景舍缓缓说道,“为父预感,此番征宋凶多吉少。今日出征,你我父子,怕是……相见无日了!”言讫,老泪纵横。   儿子出征,老父却说出这般不祥之语,景合怔了,惊愣半晌,方才颤声问道:“父尹何说此话?”   景舍谆谆叮嘱:“兴不义之师,无端伐宋,未战已自理屈。若是不出为父所料,宋必向魏求援,魏亦必使庞涓救宋。就黄池、朝歌二战观之,庞涓用兵,你与昭阳断非对手!”   “这……”景合辩道,“父尹别是高看庞涓了。黄池之战,庞涓胜在侥幸,朝歌之战,庞涓胜在突袭。依孩儿观之,庞涓亦非三头六臂之人,只要小心应对,想他——”   景舍心里一沉,长叹一声:“唉,合儿,为父只能将话说至此处,信与不信,由你自己决断。”略顿一下,摇头又叹一声,“老了,为父老了!”   远处响起昭阳点兵的鼓声。   景合稍作犹豫,叩道:“孩儿谢父尹提醒!父尹在上,请受不孝子一拜!”   景合连拜三拜,缓缓端起酒爵,一饮而下,起身退出。   景合走出厅门,正要远去,景舍的声音又传出来:“合儿!”   景合顿住步子,转身进来,望着景舍。   “为父再说一句,”景舍缓缓叮咛,“昭氏点你为副将,未必是好意,你须小心为上!”   “合儿知了!”景合点下头,对景舍又拜三拜,转身大步走出。   昭阳、景合从郢都点兵五万悄悄北上,沿淮水东下,再经寿春、下蔡北上,与应命而来的寿春、下蔡、项城等地驻军合兵十万,直插睢水。   景合与长子景翠,正引左军将士穿越边境,逼向宋之符离塞,忽然接到昭阳传令,要部队就地屯扎,景合入中军议事。   景合赶至中军,见昭阳正在吩咐随军使臣,安排他们将楚王的讨宋檄文分送中原列国。   景合暗暗佩服昭阳。讨宋檄文拖至此时发出,称得上是记阴招儿。这边列国刚一接到檄文,那边已是兵临城下,说不准已经拿下彭城了。   待众使臣走后,昭阳望着景合,开门见山道:“景将军,本将召你来,是要将军去做一件大事。”   景合心头一怔,口中却道:“末将但听军令!”   “今夜人定时分,你引军三万,沿城父(地名)西插,秘密屯于陉山要塞。此地离陉山五百余里,昼伏夜行,三日后当至。”   闻听此言,景合心中暗喜。只要不与昭阳在一起,父亲的担忧就可避免。再说,宛城、方城、陉山一带,原本就是他的地盘,他去陉山,正是如龙归渊。   想至此处,景合忙道:“末将得令!”   昭阳陡然问道:“将军可知此行使命?”   景合沉思有顷,抬眼望着昭阳:“防备魏人袭我陉山、方城。”   昭阳连连摇头,敛神正色:“不是防备,是进击。本将早已盘算好了,此番伐宋,庞涓必将出兵援助。待庞涓兵出大梁,将军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长驱直入,直捣大梁。庞涓闻讯,必紧急回撤。将军一经探实,即可撤离大梁,沿睢水东进,在襄陵、承匡一线布阵候他。本将亦从彭城撤回,你我合击庞涓于睢阳、襄陵一线,活擒庞涓!”   如此部署,的确是合击庞涓的绝妙策划。但对景合来说,无疑是场灭顶之灾,因为他的数万人马几乎全在魏境作战,假定真的能够堵住庞涓,那么,前有庞涓,后有前来救援的大梁魏军,前后夹击,风险几乎在他一人身上。想起景舍临别之言,景合心中不免一颤,但于此时,他也不便说出什么,只得沉脸应道:“末将遵命!只是……如此远途奔袭,末将仅有三万部卒……”   “景将军放心,本将已经安排妥当。陉山守军八千全部予你。这且不说,本将已密令城父、苦县、长平、陈、上蔡、方城、叶城等地各调两千精锐前去陉山。待你到时,另有三万人马候你调用。”   听到昭阳交予自己兵马六万,景合心中略有所安,点头应道:“末将谨听将军之命!”   “记住,”昭阳沉声叮嘱,“庞涓用兵奇诡,将军此行务必小心,切勿暴露行踪。无论何人,泄密者斩!”   “末将得令!”   一骑飞驰入逢泽之畔的魏军辕门。卫士验过令牌,挥手放行。   骑手在大帐前下马,急急步入帐中,见庞涓独坐案前,趋前几步,跪地叩道:“报大将军,陉山细作密报!”双手呈上密报,转身退出。   庞涓展开密报,细读有顷,陡吃一惊,急步走到大沙盘前,两道目光如炬般射向彭城、陉山。庞涓取出两支箭头,将一支写着“昭阳”的插于睢水,箭头指向宋国东部重镇彭城,将另一支写着“景合”的插于陉山,箭头直指大梁。   庞涓盯住沙盘又是一番沉思,目光移向海边,聚焦于越国陪都琅琊和齐国南长城一线。上面早有两支箭牌,一支写着“无疆”,插于琅琊,箭头指向齐都临淄,另一支写着“田忌”,插于齐国南长城,箭头指向琅琊。   庞涓的目光轮换投向上述几处地方,眉头一会儿收紧,一会儿舒展,然后再次收紧,正对沙盘并膝坐下,双目闭合,渐入定境。   中军参军走入,张口欲报,猛然看到庞涓正在凝神苦思,硬生生地将吐到喉咙口的“报”字吞回,悄悄溜出大帐,守在帐门之外。   约有半个时辰,庞涓睁开眼睛,缓缓起身,再次盯向沙盘,脸上浮出微笑,小心翼翼地将沙盘罩上,踱回几案前面。   守于帐外的参军看到,不失时机地急走进来:“报,宫中来人,传大将军觐见!”   庞涓精神抖擞,略一点头:“备车!”   魏宫御书房里,魏惠王端坐几前,惠施、太子申、朱威、孙膑、白虎侍坐。惠王将楚王的伐宋檄文与宋公偃的求救檄文一并递予太子申,太子申缓缓展开,翻看一下,传给惠施。惠施似已知道,看也没看,转手递给朱威。朱威细细读过,传示孙膑、白虎。看到众人均已传看完毕,毗人过来,从白虎手中接过两道檄文,双手呈予惠王。   魏惠王将之并排摆在几上,对毗人道:“庞爱卿呢?”   毗人应道:“回禀陛下,臣已使人召请,想必已在路……”听到外面台阶上的脚步声,知是宫人引庞涓来了,赶忙改口,“陛下,武安君到了!”   魏惠王急道:“快请!”   毗人大声唱道:“陛下有旨,请武安君觐见!”   庞涓急步走入,跪下叩道:“微臣迟来,请陛下恕罪!”   “爱卿请起!”魏惠王朝他摆手。   庞涓谢过,起身走至自己的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指着面前的檄书:“庞爱卿,你也看看。”   毗人走过去,拿过檄文呈给庞涓。庞涓展开,略略一看,随手还给毗人。   “诸位爱卿,”魏惠王扫视诸臣一眼,“你们也都看过了,楚王以宋偃不敬天地为名,使昭阳为将,兴大兵伐宋。宋公与寡人素来相合,今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坐视不管,不合于义。若是出兵救他,就要与楚人开战。战与不战,事关重大,寡人不敢擅断,特请诸位议决。”言讫,目光投向庞涓,充满期待。   见陛下如此,又涉及战事,诸臣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地投射过去。   “启禀陛下,”庞涓轻轻咳嗽一声,语气平淡,“微臣刚得密报,昭阳共出大军十万,亲领七万直扑符离塞,欲吞彭城,另使景合引众三万潜至陉山,观我动静。”略顿一顿,声音略略提高,“陉山离大梁不足三百里,车骑一日可到,即使步军,急行军也不过两日。陉山原有守军八千,景合又纠集宛城、方城、上蔡等城守军,再得兵马两万余人,几处相加,陉山一线,楚人当有兵马六万,战车逾千乘。”   庞涓未言战与不战,只将局势这么平平一说,众人莫不倒吸一口冷气,魏惠王更是目瞪口呆。莫说是救宋,单是景合的六万兵马直压过来——   厅中鸦雀无声,气氛凝滞。   “这……”沉吟片刻,魏惠王问道,“庞爱卿可有应策?”   庞涓并不作答,顾自说道:“泗上富庶之田、商贾之利,尽在宋地。楚人此番伐逆是假,取宋是真。景合陈兵陉山,不在伐我,而在掩护昭阳夺占彭城。彭城盛产五谷,富甲天下,为泗上膏腴之地,素有粮仓之称。这且不说,彭城扼守泗上咽喉,东可威逼齐、鲁,西可控制卫国,进逼三晋,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昭阳如果夺占该城——”目视魏王,打住不说了。   宋国一直是魏惠王心上的宝贝疙瘩,不久前好不容易才从齐国手中讨回监护权,哪里容得他人争夺?   果然,庞涓的话音刚落,惠王的脸色已成铁青,陡然将拳擂于几上,从牙缝中挤道:“哼,楚蛮子休想!”   众人皆是一怔。谁都知道,魏惠王一旦震怒,势必做出非理性决断。   白虎望一眼朱威,朱威正欲进言,魏惠王已经缓过神来,脸色恢复正常,目不转睛地望着庞涓:“庞爱卿,你说的这些,寡人也都看到了。如何应对,寡人甚想听听爱卿之见。”   “依微臣之见,与其将宋地让予楚人,不如陛下得之。”   众人见他这般胃肠,再吃一惊。身为宋人的惠施尽管沉稳如是,仍不免打个惊战,睁开两眼,斜睨庞涓一下,又缓缓合上。   魏惠王却是听得入心,身子前倾:“楚有大军十万,爱卿可有胜算?”   “回禀陛下,”庞涓侃侃言道,“六年前昭阳起大军五万伐宋睢阳,田忌将兵四万救之,两军会于砀山,昭阳大败,折兵两万,退出宋境。田忌引大军七万伐我,微臣却以疲兵三万破之。陛下,军不在众,在将。胜不在势,在谋。昭阳有勇无谋,微臣一人尚不惧他,何况还有孙监军在此。”   魏惠王连连点头:“听爱卿此言,寡人甚慰!”   “陛下放心,”庞涓又道,“只要微臣与孙监军联手,莫说昭阳有大军十万,纵使他再加十万,也不足惧。”   众人听到庞涓言语托大,无不面面相觑。   朱威看一眼惠施、太子申,见二人均不言语,拱手奏道:“陛下,微臣有奏。”   “爱卿请讲!”   “虽说武安君、孙监军善于用兵,我可一战,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据微臣所知,自古迄今,国无所储而开战者,鲜矣。陛下新近颁诏与民休息,去岁唯有支项,少有进项。三军虽有屯耕,却也只是发端,要见成效,亦在两年之后。就眼下而言,三军日常供养尚有紧缺,何能支付大战之用?”   朱威所言,亦为实情。魏惠王微微点头,略略一顿,转向太子申:“申儿意下如何?”   太子申奏道:“儿臣赞同上卿所言,不宜与楚开战。”   魏惠王脸色阴郁,缓缓转向惠施:“惠爱卿,你说呢?”   作为宋人,家乡遭难,宋向魏求救,庞涓却想趁火打劫,惠王也想鲸吞这块肥肉,惠施自是难以表态,只是如往常一样,两眼微闭,正襟端坐,一语不发。   见惠王执意垂询,惠施不好再撑,微微睁眼,拱手奏道:“陛下,军旅之事,当问孙监军。”   惠施之言使庞涓心里咯噔一沉。显然,在惠施心中,孙膑的地位已经高于他庞涓了。这且不说,若是真的依着孙膑,按照他的秉性,势必反对出兵。   经惠施这一提示,魏惠王打个惊愣,似也想起孙膑这个大才,转头望过来:“孙爱卿,适才你都听到了,庞爱卿言战,朱爱卿言不战,在寡人听来,皆有道理。”微微拱手,“战与不战,寡人实难决断,全听爱卿你的了。”   见魏惠王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且又行拱手大礼,庞涓心中又是一沉,睁大两眼盯牢孙膑。   孙膑抱拳还出一礼,缓缓说道:“微臣谢陛下抬爱!微臣以为,伐国在义。楚军伐宋,名为讨逆,实为取利,是不义之师。陛下应天顺势,征伐不义,是伸张正义,此其外也。宋为我东南屏障,楚若取之,必将威胁我东南边陲,陛下助宋,是防患于未然,从长远来说,于国家有利,此其内也。”   孙膑之言大出众人意料。   朱威、白虎、太子申面面相觑,庞涓却是惊喜交加,顺口接道:“陛下,孙监军所言,正是微臣担忧之处。楚地如此广博,楚王仍是贪心不足,可见其志绝不在宋。楚人若是得宋,再以宋之人力物力谋我,后患无穷!”   魏惠王再无犹豫,朗声说道:“嗯,两位爱卿所言,正合寡人心意!”略顿一下,扫视众人,“诸位爱卿,寡人意决,举国节衣缩食,兴师伐楚!”   众臣皆道:“陛下圣断!”   庞涓略略一想,起身径至惠王跟前,跪下叩道:“微臣有一请,望陛下恩准!”   “爱卿请讲!”   庞涓奏道:“此番伐楚,事关重大。为了确保胜算,微臣恳请陛下拜孙监军为主将,微臣愿为副将。”   “这……”魏惠王眼睛望向惠施,似是迟疑。   “陛下不可!”孙膑亦急起身,在庞涓身边跪叩,“临阵换将是用兵大忌。微臣恳请陛下拜武安君为主将,微臣愿为副将!”   “两位爱卿不必谦让,”魏惠王摆摆手,捋须说道,“寡人意决,两位爱卿听旨!”   庞涓、孙膑叩道:“微臣接旨!”   “封庞涓为伐楚主将,孙膑为监军,公子卬为副将,发三军六万,解救宋围!”   庞涓、孙膑拜道:“微臣领旨!”   退朝之后,众人走出宫门。   就在迈下台阶时,走在最后的庞涓轻声叫住孙膑:“孙兄!”   孙膑收住步子,回望庞涓:“贤弟?”   庞涓略等一时,看到众人走远,方才深揖一礼:“在下谢孙兄了!”   孙膑惊讶道:“贤弟,谢字从何说起?”   “方才廷议之时,贤弟一言九鼎,助涓成就大事,涓答谢一声,也是该的。”   孙膑敛神正色:“贤弟说到哪里去了?楚伐宋逐利,是行不义,贤弟出兵救宋,是行天道。膑主张救宋,非助贤弟,是行天道,何敢受谢?”   “好好好,”庞涓干笑道,“孙兄既是此说,涓就不谢了。顺便问一句,方才涓在陛下面前荐兄为主将,兄何故推托?”   “三军皆服贤弟,唯有贤弟做主将,方可救宋。”   “唉,”庞涓却出一声长叹,“孙兄有所不知,你这轻轻一推,却将贤弟一番苦心,一并推走了!”   “哦?”孙膑怔道,“敢问贤弟是何苦心?”   “涓虽不才,在魏也算打过两场硬仗,立有尺寸之功。孙兄初来乍到,虽说腹藏经纶大略,却无军功。无功而居高位,受重赏,从长远来看,恐于兄不利。此番救宋,正是立功良机,涓荐孙兄,本是此意。依你我之力,此番出战,必擒昭阳。孙兄有此大功,在魏自可立足了。”   听到庞涓如此为他着想,孙膑心中一热,深深一揖:“贤弟美意,膑心领了。你我既为兄弟,自当患难与共,福祸俱当。贤弟做主将,亦等于膑做主将。贤弟建大功,自就是膑建大功,贤弟何分彼此?”   庞涓忙还一揖:“孙兄所言,实为涓心底之语。话虽如此,在孙兄面前,涓做主将,终是忐忑。孙兄,你看这样如何?此番出救宋国,对外涓为主将,兄为副将;对内兄为主将,涓为副将。”   “贤弟此言差矣,”孙膑正色道,“挂帅出征,是国之大事,岂有让来让去,明暗虚实之理?陛下既已晋封贤弟为将,贤弟当行主将职分,莫再推辞。”   庞涓又是一怔,拱手道:“孙兄既是此说,涓就不多说了。不过,这样也好,此番与楚战,敌强我弱,昭阳也是悍将,若是成功,孙兄之功也不为小;万一失利,孙兄不在主将之位,自也有个回旋余地,凡有过错,涓自承当就是!”   见庞涓说来说去,始终离不开个人利害,此时又将话语说到这个分上,孙膑心里一沉,再也不吱一声。   “好了,好了,”庞涓似已觉出孙膑所想,抬头笑道,“孙兄不在乎功过是非,涓说这些,自是小了。此番伐楚,想必孙兄已有良谋。”   孙膑趁机转过话题:“膑观贤弟,似是早已成竹在胸了。”   “不瞒孙兄,”庞涓应道,“楚人不比齐人,昭阳不比田忌,与楚人战,涓虽有把握,却也不敢大意。幸有孙兄在,涓心有所倚,始觉无惧!今出兵在即,涓欲邀请孙兄前往大营,共商出兵方略。”   孙膑点头笑道:“主将有令,膑安敢不从?”   庞涓亦笑一下,走下台阶,招来车马,两人同车驰入大梁城南的中军大帐。   进帐之后,庞涓径领孙膑至沙盘前面,伸手揭开罩子,手拿竹杖指点形势:“孙兄请看,符离塞上有宋国守军八千,或可阻挡楚人两日进程。符离塞距彭城仅有百里,急行军一日可到。彭城位于泗水、丹水交接处,为宋腑脏所在,楚若占之,既可制宋,又可胁迫齐、鲁。鲁国弱小,不敢妄动。齐国自顾不暇,彭城只能固守待援。宋偃共有兵马五万,战车八百乘,其中都城睢阳有兵马一万五千、彭城一万、符离塞八千、砀山八千、相城五千、定陶八千,其他散布于各地城邑。即使宋偃将周围城邑的兵马悉数调去,彭城兵马也不过两万。以两万对七万,无异于以卵击石!”   孙膑点头。   庞涓挥杖再道:“孙兄再看,这是陉山。陉山是要塞,昭阳在此经营多年,城高池深,易守难攻,是我南部一块肿瘤。景合三万大军昼伏夜行,潜往此处,必有图谋。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人必将趁我援宋之际,袭扰大梁。”略顿一下,眼望孙膑,“情势大体上就是这些,孙兄可有退敌妙策?”   “请问贤弟作何部署?”   庞涓呵呵笑道:“孙兄不肯先说,愚弟只好露丑了。”将竹杖指向彭城南面的睢水,“涓拟引兵四万,直插睢水,沿睢水南岸突进,奇袭符离塞,截断昭阳归路。宋军见援军到来,必死守彭城。昭阳前不克彭城,后无退路,向东是齐境,齐必防备,向西是睢阳,宋偃必死战。昭阳无路可走,只能回师与我决战。我有睢水,又有符离要塞,可抵数万大军。昭阳欲退不能,欲进不得,粮草接济不上,只能束手就擒!”将竹杖指向陉山,“兄可引兵二万,屯于安陵。景合闻我大军援宋,必涉洧水袭扰大梁。待景合军出,兄可沿洧水一线断其退路。大梁城高濠深,依景合之力,断然难攻。楚人反观后路被抄,必无战心,兄只需以逸待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击溃景合。至于昭阳,自有涓去收拾!”   孙膑盯视沙盘,沉思良久,眉头微皱。   庞涓看在眼里,心中忐忑,小声问道:“孙兄,涓所部署可有不妥之处?”   孙膑抬头望向庞涓:“如果与楚决战,就敌我情势而言,贤弟如此部署,不失妙局。”   庞涓听出孙膑话音,急道:“究竟何处不妥,孙兄直说就是!”   “敢问贤弟,此番出征,贤弟是想解救宋围,还是想与楚人决战?”   “这……”庞涓略怔一下,“当然是解救宋围!”   “若是解救宋围,贤弟这么部署,或能取胜,却不为上策。”   “哦?”庞涓惊道,“请孙兄详解!”   孙膑指着睢水:“贤弟请看,昭阳用兵谨慎,必于符离塞、睢水一线设防,贤弟长途奔袭,万一泄密,就难控制睢水,此其一也。即使贤弟如愿控制睢水,将昭阳大军困于睢水以北,也难以在短期内将其吞食,此其二也。楚人多死国之士,一旦受困,反会坚其死志,伤亡必大,此其三也。楚军受困,楚王必竭力营救,楚国援军旬日可至,贤弟若是不能速决,必将腹背受敌,此其四也。即使一切均好,贤弟数万大军远离本土作战,若是不能速决,我库无积粟,即使最终战胜,也伤国家根本!”   孙膑一番分析入情入理,庞涓听得傻了,愣怔半晌,点头道:“孙兄所言甚是。依孙兄之见,何为上策?”   孙膑眼望沙盘:“请问贤弟,对楚人来说,距我边界三百里之内,何处最是紧要?”   庞涓略略一想,将竹杖指向项城、宛城:“这两处地方,项城、宛城。项城为楚辎重所在,北方诸郡所产粟米,皆存于此,城中有大仓十二,储库粮三百万担,宛城所冶之铁,也多存于此,为昭阳必守之地,因而城高池深,更有常备守军一万八千,三倍于其他城邑。至于宛城,是楚国冶铁重地,眼下铁贵于铜,宛城之重,不下于韩国宜阳,楚国因而筑方城护之。”   孙膑将目光从项城移至宛城,再移回项城,审视有顷,手指项城:“就是此处!”   庞涓似是不解:“请孙兄详言。”   孙膑侃侃说道:“贤弟可引大军四万,对外诓称六万,大张旗鼓地引军援宋,兵发睢阳。将近睢阳时,贤弟可偃旗息鼓,急转南下,绕过苦县,直奔项城。昭阳万想不到我会突袭项城,项城精锐或调往宋境,或调往陉山,守备必为老弱,不堪一击。贤弟可四下围攻,大造声势,项城危急,必向昭阳、景合求救。昭阳不舍彭城,必不回援,景合得知项城势危,一定回援,此时——”   庞涓陡然明白过来,不无兴奋地朗声接道:“孙兄可趁机夺占陉山要塞,去除这个肿瘤。景合闻陉山有失,必折兵回救,涓再攻项城,景合见陉山已失,只好回头再奔项城,涓于途中伏兵击之,孙兄再于后面夹攻,景合之众必溃。昭阳闻景合有失,项城垂危,亦必折兵回救,宋围不战自解矣!”   “贤弟所言甚是。”孙膑连连点头,“宋军闻我出兵,必会死战。楚军闻我袭其粮草重地,军心必乱。待景合兵败,昭阳仓促回救之时,我或可一举而下项城,据城以守,或可回军守住陉山要塞,至少也可退回本土,与楚抗衡。此时攻守易势,楚人疲于奔命,我则以逸待劳,胜负不战可判矣!”   庞涓击案叫道:“孙兄好计谋,伐楚筹谋,就此定了!”   经过三日苦战,昭阳终于攻克符离塞,驱兵直向彭城。彭城守丞是宋公偃的次子公子皮,此前数日,宋公已经诏令周围十几个城邑弃守,兵卒调防彭城。这些城邑的富商大家也都纷纷携带细软、家丁入彭城避难,公子皮再得将士一万余人不说,更添苍头数万,声势大振。   攻克符离塞后,昭阳不费吹灰之力,连得宋城十余座,同时分兵警戒砀山、睢阳宋军,亲率主力于第二日傍黑兵临彭城。   昭阳将彭城团团围住,下令楚军四面攻打。昭阳连攻数日,一度打破南门,又被宋人拼死顶上。昭阳正在苦思破城之计,探马报说魏人援宋,庞涓亲率大军六万开赴睢阳。   昭阳冷冷一笑,一面下令继续攻城,一面分兵一万增援符离塞。   与此同时,在陉山要塞的将军府中,景合正与景翠及几员副将商议军务,一名军尉急急走入,大声报道:“报,魏将庞涓率军五万,已于昨日辰时开往睢阳!”   “昨日辰时?”景合急问,“何人为副将?先锋是谁?”   “回禀将军,副将、先锋俱是公子卬。另有监军一人,名唤孙膑。”   “孙膑?”景合一怔,抬头望向众位将军,“你们可知此人?”   众将皆是摇头:“末将不知。”   景合思忖有顷,转对军尉道:“再探!”   “是!”   军尉走后,景翠问道:“父帅,魏人已经动窝,我们也该出征了吧?”   景合捋须有顷,正欲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名参将走进:“报,荆先生求见!”   景合转对诸将:“荆先生来了,你们先回营帐,待命出征!”   听到“荆先生”三字,诸将皆是满面喜色,应诺出帐。   景合转对参将:“有请荆先生!”   参将领命出去,不一会儿,领进一人,年约四十,着装儒雅,一进门就跪地叩道:“草民荆生叩见将军!”   景合欠欠身子:“荆先生免礼!”手指客位,“先生请坐!”   荆生谢过,起身坐下。   景合笑问:“公孙先生可好?”   荆生拱手揖道:“回将军的话,公孙先生甚好。先生托在下捎来玉璧一双,以谢将军!”从袖中摸出一只精美礼盒,呈予景合。   景合徐徐打开,果是一双玉璧,精美绝伦,微微笑道:“既是公孙先生大礼,在下却之不恭,这就收了。”将礼盒合上,递予景翠,转对荆生,“不瞒先生,这些日子东奔西走,将士们都馋坏了,方才本将还在念叨你呢!货都带来了?”   “回将军的话,”荆生点头道,“草民接到将军命令,连夜宰杀,先送三十车来,余下三十车,两日后送到。”   景合乐不合口:“好好好,难为先生了!”转对参将,“荆先生从叶城一路赶来,想是累坏了,安排先生先去歇息!”   “末将遵命!”   荆生看出景合军务在身,拱手辞道:“景将军,草民告辞!”   景合送至帐外,复进帐中,对景翠道:“将三十车鲜肉分发三军,让将士们饱餐三日,待庞涓兵至睢阳,再行出征!”   “末将得令!”   走出将军府门,参将正引荆生前往驿馆,远远看到守关的军尉领着十几名关卒押送一行人照面走来。被押送者一路走,一路叫嚷。   嚷得最凶的不是别个,却是张仪。   自于宿胥口外与苏秦别后,张仪绕道韩境,因盘费短缺,在韩都新郑滞留十数日,设法挣到几个布币,才又出城南下。张仪欲过方城,由宛、穰入郢,谒见楚王。而方城东西长约百余里,中间并无关卡,要想取道宛城,必过陉山要塞。张仪无奈,只好复入魏地,由魏入楚,于昨日晚间赶至陉山。由于天色过晚,关门已闭,张仪与众人候至今辰,好不容易等到开关,竟被楚人无端扣押,身上钱财也被悉数没收。   张仪并不惜财,但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那一金却是难以割舍,之所以又叫又嚷,就是想让他们将其归还。   军尉听得心烦,将枪尖顶住他的后背:“你这奸细,要是再嚷一声,老子捅了你!”   张仪见他凶狠,不再吱声。荆生见过关行人均被押送过来,就如犯人一般,转对参将道:“请问将军,他们犯下何事了?”   参将扫过众人一眼,轻声说道:“没犯什么事,不过是些路人。近几日将军颁令,凡是过关人等,许进不许出,暂时扣押关内,待过几日,自会全部放行。”   荆生点点头,与参将候于一侧,让军尉押着众人先过。   张仪看到参将,见他衣着,知是管事的,眼珠儿一转,突然一个转身,斜刺里跑到参将跟前,大声嚷道:“将军,请管束你的部下!”手指军尉,“那厮抢走在下金子,请将军为在下做主!”   军尉急走过来,正要去拖张仪,被参将止住。   参将望向军尉,冷冷问道:“你拿走这位客官的金子了?”   军尉勾下头去,轻声辩道:“回将军的话,下官不敢!此人身上携带魏币,下官疑他是魏人奸细,暂时将其没收,待拷问明白,再作处置!”   张仪听得明白,再次嚷道:“将军,此人搜查包裹,单选贵重之物查验,分明是谋财,请将军明鉴!”   荆生看一眼军尉,知他是个老关吏,心中早已明白,转对张仪道:“请问客官,军爷没收你多少金子?”   张仪应道:“只有一块!”   荆生当下从袖中摸出两块金子,递过来道:“客官请看,在下这里予你两块,权抵你的一块如何?”   张仪冷笑一声,抱拳道:“先生美意,在下谢了。在下只想讨要在下的一块金子,莫说你是两块,纵使十块,在下断也不换!”转对参将,“听闻楚人善于治军,这块金子,还望将军为在下做主!”   参将转望军尉:“客人的金子呢?”   军尉从袖中摸出一块金子,双手呈予参将:“就是这块,请将军查验!”   参将接过,反复查看,并不见稀奇,递还给张仪,笑道:“客人请看,可是这块金子?”   张仪验过,点头道:“正是!”   “既是你的,可以归你了!”   张仪纳入袖中,朝参将拱手:“谢将军了!”复转身走进那队人中。   军尉恨恨地瞪张仪一眼,拱手别过参将,押上队伍继续前行。   荆生望着张仪的背影,心中忖道:“此人也是怪了,不卑不亢,有理有据,一口一声在下,定非寻常人物。且此人不顾死活,一心讨要那块金子,想是另有缘故!那军尉恨他入骨——”   想到此处,荆生陡然打个惊愣,略想一下,转对参将拱手道:“将军,在下暂不去馆驿了。眼下尚早,在下想去膳房一趟,看看下人是否卸完货了。”   参将亦拱手道:“荆掌柜既如此说,在下就不陪了。”从腰中摸出一只令牌,“这几日查得紧,你拿上这个,就无人阻你了。待事儿办完,你可自去驿馆,在下都已安排妥了。”   荆生接过令牌,谢过参将,到卸货的地方查看一圈,寻人问出扣押过往行人的院落,急赶过去,果见门口戒备森严,满院子都是过关路人。众人或躺或站或坐,皆不知发生何事,个个面呈忧容,但没有谁敢吱一声。   荆生向守卫出示令牌,迈步走进院子,在里面寻找一圈,不见张仪影子。荆生拉过一名兵士,悄悄塞给他几枚步币。兵士藏过铜子,顺手指指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想是被关进那儿了!”   荆生暗吃一惊,急步走向那间屋子,果见房门紧闭,侧耳一听,里面传出沉闷的击打声。荆生急急敲门,好一会儿,房门闪开一道细缝,一只脑袋从里面伸出。荆生一看,正是那名军尉。   军尉这也认出荆生,陡吃一惊:“是你——”   荆生不及他做出反应,用力一推,闪身进了屋子,打眼一看,房中光线昏暗,张仪两手被反绑,口中堵上一块棉布,已被打得皮开肉绽,人事不省。几名兵士手拿棍棒候立于侧,见有外人来,显得不知所措。   军尉知他来路,以为是专门查他来的,早已魂不附体,返身关上房门,小声辩道:“先……先生……此人是魏……魏国奸细,在下正……正在拷问!”   荆生冷冷看他一眼,从袖中缓缓摸出一只袋子,啪地一声扔在地上:“军爷犯不上为这区区一块金子费力拷问了!这点小钱,算是在下慰劳诸位的,军爷与诸位……”手指几位正在行凶的兵士,“拿去买杯酒喝。”   军尉望望钱袋,又望望荆生,竟是怔在那儿。   荆生手指张仪:“此人与在下有些纠葛,军爷若是不想招惹麻烦,就请好生照看,今夜人定时分,将此人送至馆驿,在下只在那儿候等。”   军尉哪里还敢多话,只管频频点头。荆生盯住他又看几眼,拉开房门,大踏步出去。   人定时分,那军尉果然带人将张仪悄悄抬进驿馆。   夜半时分,荆生正在为张仪敷伤,见他悠悠醒来,长出一口气道:“客官总算醒了!”   张仪懵懵懂懂地觉出眼前的原是白昼所见之人,回首细想这日发生之事,知是被他救了,不无感动地轻叹一声,脱口问道:“在下与先生非亲非故,先生为何要救在下?”   荆生笑道:“因为我想知道,客官为何只在意那一块金子?”   张仪摸摸袖口,见到金子仍在,亦笑一声:“看来,先生是个好奇人了!”   翌日晨起,荆生使人将张仪小心翼翼地抬上自己马车,别过前来送行的参将等人,与卸完货的三十辆牛车一道驰出军营,辚辚驰往叶城。   行有一程,因路面不平,马车颠簸不已,张仪遍体是伤,疼得龇牙咧嘴,强自忍住。荆生看在眼里,停下车子,使人抱来六床被褥垫在车内,将张仪重新抬上,命令御手缓缓行驶。张仪疼痛果然减轻,笑对荆生道:“先生可是楚人?”   荆生摇摇头,又点点头。   张仪异道:“先生为何先摇头,后点头。”   荆生笑道:“要想知道这个,你得先说那块金子!”   张仪亦笑起来,遂将秦人夺占河西及逼死生母的往事细述一遍。又见荆生这般仗义,张仪也就不加隐瞒,将赴洛阳学艺及进云梦山求拜鬼谷先生等事一并说了。张仪本就口若悬河,这又路途漫长,时间从容,自是讲得详尽,听得荆生张口结舌,愣怔半日,方才惊道:“如此说来,魏国大将军庞涓是张子师弟?”   “正是。”   荆生连连揖道:“失敬,失敬!”   张仪苦笑一声,轻轻叹道:“唉,命运真是捉弄人。在山中之时,庞涓那厮狗屁不是,一出山,他却封侯拜将,风光无限。在下出山,本欲助楚干出一番大业,谁料刚入楚地,竟就无缘无故地挨上这顿狠揍!”   荆生笑道:“说起这个,在下倒要恭贺张子。不瞒张子,昨日之事,在下若是去得迟些,只怕张子眼下已被他们扔到荒坡上,让那野狗吃了。”   张仪惊道:“在下与他们无怨无仇,为何要置在下于死地?”   “因为张子不该不依不饶,坚持讨要那块金子,更不该将此事诉诸参将。”   “这……”张仪急道,“我就不信,楚国难道没有王法,容许此等恶人为非作歹?”   “唉,”荆生叹道,“楚地关卡俱是肥差,关吏多是王亲国戚,世族贵胄,寻常百姓根本沾不上边!这些蛀虫个个贪得无厌,雁过都要拔毛,何况是过关百姓?张子与他们较力,能够不死,已是洪福了!”   张仪朝荆生拱手揖道:“这么说来,在下是欠先生一命了!”   “不说这个了。”荆生笑道,“张子欲至何处,可否告诉在下?”   “欲去郢都求见楚王。”   “张子大志,在下敬仰。不过,郢都远在数千里之外,张子眼下这样——”   张仪轻叹一声:“唉,听天由命吧!”   “这样吧,”荆生略一思忖,“在下在叶城有些生意,张子若是不弃,可在城中小住几日,待伤势好些,再上路不迟。”   “如此甚好,只是——这么麻烦先生,实叫在下过意不去。”   荆生顺口接道:“张子若是真的过意不去,可帮在下做点小事。”   张仪笑道:“在下既欠先生一命,自当为先生效力。敢问先生,欲让在下去做何事?”   “张子会算账否?”   “数术之学,在下少时即知。”   “如此甚好。”荆生喜道,“在下店中,正好短缺一个账爷,有劳张子帮忙几日。”   听到只是要他帮忙做几日账爷,张仪呵呵一笑,慨然允道:“小事一桩,就此定了!”   陉山要塞里,主将景合安排数万将士酒肉三日,估算魏军已至睢阳,遂于第三日傍黑,留下五千人马守卫陉山,亲点大军五万五千拔寨起营,偃旗息鼓,悄悄逼近洧水。正在涉渡,几匹探马风一般驰来,于黑暗中寻到景合,为首军尉急急禀道:“报,魏国大军并未开往睢阳!”   景合大惊:“魏人哪儿去了?”   “回禀将军,魏军沿睢水进至睢阳西南,距睢阳三十里处突然南拐,行进速度加快一倍,看那样子,想是袭奔苦县去了!”   “袭奔苦县?”景合一怔,思忖一阵,抬头问道,“魏军全都去了?”   “回禀将军,一个不剩,全都去了!事发陡然,下官命人继续追踪,亲来禀报将军!”   景合思索有顷,传令停渡。   打前锋的景翠急驰过来,正欲问个分明,又有两匹探马驰来,报说庞涓大军绕过苦县,径奔西南去了!   景合猛地一拍脑袋:“不好,庞涓袭奔项城去了!”   听到魏军远袭项城,景翠大惊,瞪大眼睛望向景合。   景合越想越气,将长枪连连敲在车帮上,怒道:“打的什么屁仗?昭阳那厮连庞涓要去何处都推不出,还说什么袭奔大梁,合击庞涓?”   景翠急道:“项城是我辎重所在,眼下守军不足万人,父帅——”   景合略顿一下,捋须说道:“庞涓这是攻我必救,旨在逼我伐宋大军回撤。”沉思有顷,冷冷一笑,“哼,庞涓如此胆大妄为,远袭项城,定是不知我有大军六万埋伏于此。敌变我变,项城万不可失!传我军令,回师南下,袭奔项城,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末将得令!”   黎明前的黑暗里,在大军拔寨远征之后,陉山要塞空空荡荡,守关兵士绝大部分躺在营帐里睡觉,少数守值的兵士也都抱枪昏昏欲睡。   突然,远处几骑驰至关前,守值的兵士听闻声响,乍然一惊,持枪喝道:“来者何人?”   为首一人大叫:“我是景将军手下军尉,此来传送景将军急令,快开关门!”   几位兵士揉揉眼睛,点亮火把,果见对方是楚军军尉打扮,再无疑心,嘟哝两句走下城楼,打开关门,放下吊桥。   几人驰上吊桥,走进关门,拔刀逼住几名兵士。其中一人打声唿哨,伏于近处的兵士齐涌过来,发声喊,冲入关中,将守值的兵士尽皆绑了。大队魏人冲进,可叹八千楚人多数不及穿衣,全部稀里糊涂地成了魏人俘虏。   轻取陉山要塞之后,孙膑立刻传令众将士在关外燃起数堆大火,擂鼓呐喊。   景合大军由洧水斜刺里朝东南方向插往项城,刚过召陵,忽闻西北方向隐隐传来战鼓、呐喊声,回首望去,但见陉山方向火光冲天,竟是呆了。景合最先反应过来,惊呼中了庞涓的调虎离山之计,急令回师驰援陉山。   数万大军急急回驰,于午时赶至陉山,却见关门前并无搏杀痕迹,唯有无数火堆依旧在风中明灭。城墙之上静悄悄的,似无一人。护城河上吊桥吊起,城门紧闭。景合大是惊异,抬头望去,仍然不见异常。   景合喝令开门,城楼上缓缓现出一人,却是孙膑。孙膑摆手,无数魏旗从墙上升起,在关塞各处随风飘扬。各处城墙的垛口处陡然冒出无数魏人,个个张弓搭箭,跃跃欲射。   景合惊退数十步,在一箭之外驻马,正欲下令攻打,项城方向快马驰来,说庞涓数万大军正在四下攻城。   景合此时方才明白景舍的临别赠言,对景翠喟然叹道:“唉,与庞涓作对,悔不该啊!”   景翠急问:“父帅,眼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陉山已失,项城若再不保,有何颜面去见陛下?”   “孩儿这就引军杀回项城!”   景合思忖有顷,缓缓说道:“翠儿,你带五百军士速去彭城,向昭阳将军申明情势,要他火速回援!”   景翠求道:“父帅,让别人去吧,翠儿只想与父帅在一起!”   景合断然喝道:“去吧,此事没有商量!你可告诉昭阳,就说为父说的,项城若失,纵使他攻下彭城,亦是过大于功!”   景翠泣泪道:“孩儿遵命!”   景翠引五百军别过景合,绝尘而去。   望着景翠渐去渐远,景合转对副将:“传令,后队变前队,兵发项城,与庞涓决战!”   景合的五万大军再次调头,排成一字长蛇阵,前后拖拉十数里,向项城急急进发。大军再次越过召陵时,景合远远听到项城方向隐约传来战鼓声,催动部众加快脚步,向颍水方向急插。前军刚至颍水,忽听鼓声大作,魏军的三千虎贲从左右两侧的丛林中分段杀出,个个如猛虎下山,饿狼扑食,不消一刻,竟将整条长蛇拦腰截为数段。   景合大惊,急令退军,却见四面皆是魏人,不知退往何处。一昼夜下来,楚兵往返奔袭两百余里,早已疲惫不堪,此时更是猝不及防,不及列阵,局势已经失控,将不见兵,兵不见将,人自为战,四散奔逃。   景合无奈,只好催动战车,跃枪拼杀。庞涓在远处看得真切,引领众将士急拢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不消半个时辰,景合身边的亲随全部战死,景合自己亦身中数箭,跌下战车。眼见魏兵越围越多,景合眼睛一闭,挥剑自刎。   楚军逃兵正自溃退,又遭尾随而至的孙膑率部拦截,降者无数。可叹五万大军,竟在短短的三个时辰里作鸟兽散,消失殆尽。   及至天晚,庞涓、孙膑会师一处,清点下来,共斩首楚军一万余,伤其数千,俘获近两万,余皆散去。魏人死伤几处累加起来,竟然不足五千。   景合全军覆没的噩耗传出,长平、昆阳、鄢等十余城池的守军尽皆逃入方城,魏人兵不血刃,分兵占之,前锋直指方城,威逼叶、宛,庞涓亲率大军复围项城,孙膑亦兵回陉山,与庞涓互为犄角。   为逼使昭阳从彭城撤军,庞涓对项城依旧采用围而不攻的战法,每日只令军士擂鼓呐喊,作势攻城,吓唬守军。项城令难辨真假,接连向昭阳求助,同时快马急报郢都,向陛下告急。   庞涓奇兵明袭项城,暗取陉山,在短短两日之间,以六万对六万,将景合大军一口“吞食”,着实让昭阳心惊胆战。思前想后,昭阳深悔自己一时心贪,竟然听信陈轸之言,偷鸡不成反蚀米,彭城未得,连失陉山十余城邑不说,更又折兵六万。景合战死,昭阳连个替罪的也寻不出,若是再失项城,他这一生,也就完了。   想到此处,昭阳长叹一声,传令撤军。   有鉴于景合急兵冒进,全军覆没的教训,昭阳不再长途奔袭,传令报仇心切的景翠断后,所有部属经符离塞缓缓南撤,由苦县、城父一线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自东而西进逼项城。庞涓闻昭阳回撤,亦不恋战,从容西撤,与孙膑合兵一处,背依陉山,沿召陵、长平、鄢城一线设立营寨,与昭阳对垒。   张仪随荆生来到叶城,在荆先生安排的一处院落里住下。这些日来陉山方向战事不断,荆生事务繁忙,顾不上陪他,暂时安排一男一女两名仆从日夜侍奉,又请疾医定时换药。张仪受的多是皮外伤,加之他在鬼谷练就了独特的吐纳养息之法,不消旬日,伤势大体痊愈。   这日晨起,张仪感觉甚好,要男仆陪同他前往探看荆先生的铺子。走至叶城最繁华的街道,远远望见一溜儿铺面,男仆指道:“账爷,前面就是咱家的铺面。”   张仪近前几步,抬眼望去,果是壮观,高大的门楣上悬着一个巨大的匾额,上写“公孙肉林”四字。铺面上一溜儿摆着一条长约十数丈的肉案,案面上空晃荡着无数肉钩,钩上悬挂着各色鲜肉,一半是畜养的,有猪、羊、牛、马、驴、骡、狗等及各色家禽,另一半是野味,有鹿、麝、野猪、野羊、虎、豹、熊、狼、狈、獾、蛇、龟、鳖及各色禽鸟,当真是人间奇味,应有尽有。   张仪看有一时,由衷叹道:“生意做到此处,算是极致了!”   男仆不无自豪地说:“账爷说的是,在叶城,这样的铺子再寻不出第二家来!”   张仪点头道:“莫说是叶城,纵然是在少梁、洛阳、大梁、新郑,在下也未见过如此齐整的肉铺。”略顿一顿,“你去问一声,荆先生在否?”   男仆走近铺面,铺面上一个卖肉的胖伙计显然与他相熟,二人嘀咕几句,胖伙计随手从一只肉钩上取下一条鹿肉,笑呵呵道:“倒是好哩,今晨刚宰一头公鹿,你让账爷尝尝野味,”略掂一掂,“嗯,刚好三斤三两,够账爷吃了。”又从案下取出一碗血,“这碗鹿血也是鲜的,一并让账爷喝下。”转对旁边一个记账的老头儿,“鹿肉三斤三两,鹿血一碗,记掌柜账上!”   张仪好奇,上前一步,指着那条鹿肉:“请问伙计,你还没有过秤,如何就知它是三斤三两?”   那胖伙计将他打量一眼,嘿嘿一笑,从旁边拿过一秤:“客官若是不信,自己来称。”   张仪接过秤,将肉往上一放,打起一秤,果是三斤三两,略怔一下,指着鹿肉笑道:“别是伙计事先称好了,挂在这里唬人。”   胖伙计显然着恼了,眼珠儿一瞪,大声说道:“客官看好!”将这块鹿肉摆于案上,随手举刀剁成两段,两手分别拿起一块,各掂几掂,将左手中的扔到案上,“这是一斤八两八钱,余下这块,小的就不说了!”   张仪哪里肯信,当下过秤一看,果是一斤八两八钱,大是惊奇,朝胖伙计连连揖道:“神功,神功,在下服了!”   胖伙计不无得意地望着张仪:“不是吹的,若无这个本事,哪敢来公孙肉林混饭吃!”指着钩上的条条鲜肉,“全是刚宰杀的鲜肉,客官随便挑,看上哪一条,只管说来。小人只过手,不过秤,若是短去客官半两,小人分文不收!”   张仪不是来买肉的,正不知说什么才好,男仆拦住话头,斜了胖伙计一眼:“你瞎吹什么,见了账爷,还不进礼?”   胖伙计这才省悟眼前的这位就是男仆口中的账爷,大是尴尬,连连鞠躬:“小人不知账爷大驾光临,失礼了,失礼了!”   张仪亦还一礼,从旁边一个缺口处踱入铺内,拿过案上的刀具,望着伙计道:“你让在下长见识了!来来来,在下今日拜师求艺,你不可耍滑,就教在下剁肉过秤如何?”   胖伙计更是尴尬,搓着双手连退数步:“这这这……如何能成?账爷是金贵之人,小……小人如何敢教账爷?”   张仪正自坚持,早有人报知荆生,荆生急急走出,朝张仪揖道:“在下不知张子光临,失迎,失迎!”   张仪回揖一礼,朗声说道:“公孙肉林账房张仪见过掌柜!”   荆生见张仪这般说话,知他已是痊愈,呵呵笑出几声,将他细细端详一番,点头道:“嗯,观张子气色,伤势似是好了!”   张仪笑道:“这些日来,顿顿吃肉,无所事事,纵使一具骷髅,也养出精气神了!”   众人皆笑起来。   荆生伸手礼让道:“张子,请里厢说话。”   张仪随荆生走进铺后,但见房舍相连,廊柱交错,似有无数进院落。荆生领他连进几个门槛,转入其中一进,回身笑道:“张子,账房到了。”   几案上席坐一老一少两个模样斯文的人,正在那儿理账,见他们进来,赶忙叩迎。   荆生指着张仪:“这是新来的账爷,从明日始,你二人皆听新账爷吩咐,不可怠慢!”   二人应声喏,朝张仪叩道:“谨听账爷吩咐!”   张仪朝二人微微一笑,点点头,算是应下。   荆生陪他将整个院子参观一遍,回身揖道:“张子伤势初愈,就不多劳了。待明日晨起,张子歇足精神,再来熟悉账务,其他诸事,容后再说。”   张仪辞别荆生,走出铺子,却不急着回去,要仆从陪他随便走走。及至天黑,张仪已将叶城所有街道尽皆造访一遍,甚至连四方城门也未漏掉。   翌日晨起,张仪早早起床,换过干净衣物,兴致盎然地赶至肉铺。   荆生不在。   张仪走进账房,两个账房早已候着,见过礼,服侍他坐下,搬出一堆账册,一叠儿摞在几前。看到高高的账册,张仪眉头紧皱,轻叹一声,指着账册道:“说吧,一本一本来。”   老账房打开账册,一册接一册地向他禀报,宗宗细账,讲得一丝儿不漏,听得张仪头皮发胀,连打哈欠。   老账房看出张仪累了,放下账册,叩道:“账爷,已是午时,我们后晌再禀如何?”   张仪连连点头:“好好好,午时既至,我们就该弄点吃的。”   老账房凑前一步:“账爷,您首日上任,当是大喜。如蒙不弃,我二人就请账爷小酌一杯,一来为账爷贺喜,二来也求账爷日后护佑。”   听到喝酒,张仪豪情勃发,应声笑道:“什么护不护佑的,喝酒就是喝酒!这样吧,你们既叫在下账爷,就由在下请客。只是在下初来乍到,何处酒好菜好,在下一概不知,你们点个地方,我们这就前去,喝它个痛快!”   二人互望一眼,点头道:“谢账爷了。若论酒好菜好,叶城里只有一处地方,就是东街的仙人醉。”   “仙人醉?”张仪乐道,“这名儿不错,就是此处了。”   三人出得店门,说说笑笑,不一时就已走到东街。   因是近午,仙人醉里食客并不多,到处都是空位。三人走到楼上,寻个僻静席案坐下,小二跑上来,望着张仪嘻嘻笑道:“这位爷,您可是肉铺里新来的账爷?小的听说你了!”   张仪扫一眼两个账房,知他们是常客,小二准是猜出来的,也不点破,呵呵一笑:“嗬,你小子挺能耐的。”   “当然,”小二凑前一步,小声禀道,“不瞒账爷,在这城里,莫说是账爷您,即使从城门楼上飞进来一只蜻蜓,小的也一准儿知道它落向谁家。”眼睛望向两位账房,“两位爷,小的说得对否?”   老账房笑骂道:“去去去,就你嘴贫!账爷初次来,有何好酒好菜,还不快点孝敬!若是怠慢一些儿,账爷一句话,日后有你吃的苦头!”   “爷说的是,”小二嘻嘻又是两声,转对张仪,“账爷,天气怪冷的,小的先上一壶热酒,账爷预热一下身子,再上好菜如何?”   “好好好,”张仪笑道,“就冲你小子这份能耐,好酒好菜只管上来!”略顿一下,“嗯,菜要八盘,四冷四热,酒嘛,可有十年陈的?”   “有有有。”小二迭声应道。   “那就先来一坛。”   “一坛?”小二眼珠儿圆睁,“账爷真是好量,好好好,小的这就去拿!”   不一刻儿,小二亲手端着四盘冷菜,摆在几上,嘻嘻笑道:“账爷请看,冷菜来了,热菜稍候片刻,”见仆从搬一坛老酒走来,招呼他放下,又是嘻嘻两声,“十年陈一坛,请账爷验看封条。”   张仪呵呵笑道:“不用验了,只要账爷一过口,差缺一日,也是识得的!”言毕,亲手倒满三爵,递予两位账房,自己亦端一爵,“来来来,两位同仁,在下许久不曾畅饮,今日遂心,不醉不休!”   三人举爵齐饮。饮有一时,客人渐次增多,楼下大厅里热闹起来。小二端上热菜,三人正自品尝,店门处忽又涌进十几个兵士,个个神情沮丧,甲衣破损,衣冠不整,还有几个挂彩的,虽然只是轻伤,看起来却也狼狈。   这群士兵进得大厅,各选席位坐下,吩咐小二端酒上菜。张仪顺眼再望出去,街上更有许多兵士,像是一下子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三五成群地走着,有钱的走进客栈,没钱的就在路边摊位上买来面食吃喝,也有傻蹲在路边发怔的。   张仪看有一时,问两位账房道:“他们是哪儿来的?”   两位面面相觑,也是不知。   张仪大声叫道:“小二,过来!”   小二小跑着过来,嘻嘻笑道:“账爷,您召小的?”   “方才听你说,城门楼里飞入一只蜻蜓,你也知它落到谁家,不会是吹牛皮吧!”   小二嘻嘻一笑:“看账爷说的,小的像是吹牛皮的人吗?”   张仪将嘴努一努那些兵士:“这些人是打哪儿来的?”   小二凑上嘴巴,小声说道:“账爷有所不知,景将军吃败仗了,魏国大军占去陉山、昆阳、舞阳,说是要来打方城哩!”眼睛望向那些兵士,声音更小,“这些都是运气好的,那些运气差的,这当儿全都躺在冷冷的霜地上挨乌鸦啄呢!”   张仪惊道:“那……景将军呢?”   小二压低声音:“据小的所知,景将军以身殉国了!乖乖,那个庞涓当真了得,景将军镇守宛、叶多年,将这一百多里长的方城守得就跟铁桶相似,十几年来哪曾吃过败仗,此番遇上庞涓,乖乖,六万大军,说没就没了!”吐吐舌头,“不瞒账爷,两年前小的还在寻思何时能到沙场上建个功名,这下不想了!”   张仪听得呆了,愣怔片刻,似是一下子想起什么,伸手在袖中摸来摸去,寻有一阵,抬头望向老账房,苦笑一声:“有布币否?”   老账房赶忙摸出几块铜子,双手呈上。张仪接过,摆在几上,朝小二努嘴道:“好小子,这个赏你了!”   小二收起来,鞠一躬道:“小的谢账爷了!账爷还想听什么,小的知无不言。”   张仪笑道:“账爷还想听的,你定然不知了。”略顿一下,“不过,你真想帮帮账爷,眼下倒是有个小忙。”   小二赶忙伸过头来:“请账爷吩咐!”   “拿几个空碗碟来,账爷排个用场。”   小二答应一声,不一刻,端来一托盘大小不一的空碗碟,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张仪身边,嘻嘻笑道:“账爷,这些够否?”   张仪摆手。小二知趣,自行退去。张仪扭身背向酒席,将空碗碟拿过来,像个孩子似的在面前移来挪去,摆成一个形状,望着它怔怔发呆。   张仪的怪异举止使两位账房愣怔在那儿,望着他的后背面面相觑。有顷,老账房起身,缓缓绕到张仪前面,望着他所摆出的空碗碟,正欲说话,张仪头也不抬:“拿箸子来!”   老账房一听,赶忙递过几根箸子。张仪接过,将箸子摆在空碗碟之间,反复摆弄,使它们互为联结,又是怔怔地望着它们,竟如痴呆一般。   老账房急了,示意小账房过来。二人站在旁边,望有一时,皆不明所以。老账房眉头紧皱,欲对小账房说句什么,张仪的眼光陡然扫向一只只空碗碟,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二人:“琅琊、彭城、项城、陉山……宋伐彭城,魏不救宋,却袭项城……”陡然,张仪心头似是一道亮光划过,击碗叫道,“妙哉!妙哉!”   老账房看到机会,急问:“账爷,何事妙哉?”   张仪看一眼两位账房,哈哈笑道:“孙兄妙哉!”   老账房一怔:“孙兄?哪个孙兄?”   张仪却不睬他,再次敛神聚目于这堆碗箸,凝思一时,顺手取过一只最大的空碗,放在较远的地方,望着整个场面,一边呆思,一边伸手:“拿酒来!”   老账房示意小账房,小账房赶忙端过张仪的酒爵,斟满酒,双手呈给张仪。张仪放在唇边,轻啜几下,双目微闭,渐入冥思。   老账房阅人无数,却未曾见过这般人物,一时也是呆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猛见张仪二目圆睁,“啪”的一声将拳头擂在膝上,大声叫道:“妙哉!妙哉!”   两位账房互望一眼,老账房问道:“账爷又有何事妙哉?”   张仪望着二人,哈哈大笑数声,扭身转过来,将爵中酒一气饮下:“老酒妙哉!来来来,两位仁兄,喝酒!喝酒!”   老、少账房见张仪恢复如初,转身坐下,举爵笑道:“喝酒,喝酒,账爷,请!”   三人又喝几爵,老账房正欲倒酒,见酒坛已空,大声叫道:“小二,上酒来!”   小二急跑过来:“账爷,要上多少?”   老账房道:“再来一坛!”   “一坛?”小二又是一惊,望向张仪,“账爷,这十年陈是本店的招牌,虽说爽口,后劲却大,账爷三人喝一坛已是海量,这又再来一坛,小的只怕……”   张仪扫一眼两个账房,哈哈笑道:“看这样子,两位仁兄必是海量,在下今日遇到对手了,”转对小二,“小二,不是一坛,是两坛。撤下酒爵,换大碗来!”   小二咂咂舌头,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小二领着仆从,搬来两坛十年陈酒,将爵撤去,换作三只大碗。   小二倒满,正欲离去,张仪叫道:“小子,趁账爷还没喝醉,问你一事!”   “小的谨听账爷吩咐。”   “此去越地,尚有多远?”   “这……”小二挠挠头道,“小的委实不知。”   张仪将头转向老账房:“仁兄可知?”   老账房拱手道:“越地南至闽粤,北到琅琊,南北数千里,不知账爷欲至何处?”   “是了,是了,”张仪拍拍脑袋,“是在下错了。在下问你,从此处到琅琊,有几多路程?”   “陆路二千三百里,水路两千八百里。”   张仪哈哈大笑,举碗道:“好好好,这点路程,并不算远!”一饮而下,将碗底翻转过来,示给二人,“来来来,两位同仁,喝酒,喝酒,在下先干为敬!”   三只大碗交错,不消一个时辰,两坛老酒已坛坛见底。两位账房显然不敌,老账房醉卧地上,呼呼大睡,小账房又吐又泻,连上数趟茅房,被小二安顿一边歇了。张仪嘿嘿笑过两声,扳过老账房,见他睡得呼呼直响,这才站起身来,得胜一般端起最后一碗,一饮而下,轻迈脚步,走下楼梯。   张仪步入大街,经冷风一吹,脚步竟是踉跄,畅声自语道:“好酒好酒,当真是十年老陈!”一步几摆地凭感觉走向肉铺。   一路行来,大街上冷冷清清,不见一人。   张仪正自纳闷,远远看到肉铺的胖伙计迎面走来。张仪一喜,扬手叫道:“喂,胖伙计!”   胖伙计见是张仪,走前几步,揖道:“小的见过账爷。”   张仪笑道:“你不在铺中做生意,到此何干?”   胖伙计凑前一步:“账爷有所不知,叶城后晌有大事,掌柜的吩咐铺子暂关半日。”   张仪陡然想到酒楼里那些兵士,赶忙问道:“是魏人攻打方城了?”   “不是,不是!”胖伙计连连摇头,指着前面,“前街有人摆擂,大家都观擂去了!”   “观擂?”张仪大是惊奇,“是何擂台?”   “当然是比武的擂台了!”胖伙计笑道,“账爷,小的听说,谁若得胜,奖品贵重得紧,是稀世之宝哩!”   “稀世之宝?”张仪哈哈笑道,“小小叶城,何来稀世之宝?”眼珠儿一转,“胖伙计,你且说说,是何宝贝?”   “这……”胖伙计连连摇头,“小的也是不知,正要去瞧个明白呢!”   “好好好,”张仪的好奇心全被勾起,一把扯住伙计,“既是稀世之宝,也领账爷瞧瞧!”   为卫护铁都宛城,楚国自五十年前就在宛城的东北、正北至西北三面构筑一道长城,总长约三百余里。长城远望呈方形,因而也叫方城,长驻守军两万余人。叶城的城墙与方城相连,因而这里成为方城守军的中心生活区与训练地,统归原南阳郡守景合管辖。   叶城中心有个鼓楼,鼓楼前面是可纳数万人的点兵广场,广场四周有四条大道直通东西南北四门。鼓楼上有人昼夜守值,一旦望到长城烽烟,守值人员就会擂响鼓楼上的大鼓,叶城顿时进入紧急状态,兵士们则从四面八方拥向广场,在将军点卯过后,由四方城门奔赴方城。   广场中心,背靠鼓楼的地方,搭着一个木结构擂台。擂台甚是粗糙,显然是紧急搭建起来的。擂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木板,是打擂场所。   张仪、胖伙计赶到时,台前的点兵场上已是人山人海,少说也有数千人,无数双眼睛都在紧盯擂台。   台上,两个壮士正在角力。   张仪挤到最前面,揉揉眼睛,刚盯上台去,就见一个壮汉被另一个扔下台来,台下人群爆出喝彩声。   得胜之人正自得意,左边有人复跳上去,不消数合,将得胜之人打倒在地,踹下台去。张仪看有不到半个时辰,台上竟似走马灯般连换六个擂主。   最后一位擂主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壮如铁塔,自从霸住擂台,凡是攻擂者,往往是仅只一回合,就被他掼下台去,引来阵阵喝彩。   张仪醉眼惺忪,眼皮眯成两道细缝,紧盯台上那人。胖伙计用肘轻轻碰他一下:“账爷,小的敢打赌,擂主必是此人了!”   张仪斜他一眼,手指擂主,舌头早已发僵:“倒……倒也未必。”   就在此时,台上那汉忽地脱下衣服,在凛冽的寒风里现出上身肌肉,拍着胸脯叫道:“哪位壮士上来一试?”   话音落处,那汉朝擂台上猛地连跺三脚,力道之大,竟将擂台震得剧烈抖动。观众齐声喝彩道:“好壮士,擂主就是你了!”   那汉将拳头擂在胸上,沿着台沿边走边跺脚,将台子震得哗哗直响,声如洪钟:“哪位壮士上来一试?”   众人皆为他的威势所震,无不后退数步,面面相觑。   张仪原与胖伙计站在最前面,后人这么一退,竟将他俩孤孤地抛在台边。胖伙计见状,急退几步,张仪却是浑然不觉,仍拿两只惺忪的醉眼望着那汉。   胖伙计急了,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袖:“账爷,退后一些!”   张仪却是猛然一挣,身子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回头生气地盯他一眼:“退什么退?”   观众皆被他的醉样引笑了,起哄道:“这位壮士,不退就上台呀!”   张仪当真挽挽袖子,作势上台。众人见他醉成那个样子,越发哄笑。   张仪两手扒住台沿,试着跳上台去,连试几次,都未成功,引得观众更是起劲,即使台上的擂主亦张开大嘴,乐不可支。   张仪朝手心唾了几口,运运气,两手按住台沿,朝上猛地一蹿,刚刚爬到台沿,胳膊肘儿却是一软,身子一晃,竟又跌下台来。   众人笑得更加厉害。   张仪从地上爬起,拍拍手,瞧瞧台子,转对胖伙计道:“嗨,我说胖伙计,今儿账爷喝高了点,来来来,且扶账爷上去,看账爷如……如何赢……赢他!”   胖伙计托住张仪的屁股,朝上一托,台上擂主也伸手相助,抓住张仪的一只手,轻轻一提,将他拖到台上。   张仪被壮汉拉到台上,身子连晃几晃,总算稳住。   台下起哄道:“这位壮士,上前打呀,将擂主踹下去,你就是姑爷了!”   “姑爷?”张仪似是不明白,走到台边,问胖伙计道,“账爷问你,何为姑爷?”   胖伙计伸开两手,朝他叫道:“账爷,莫要问了,你要下来,这就下来,有小的接着你呢!”   张仪连连摇头:“去去去,账爷既……既然上来,哪……哪有下……下去之理。”退后两步,摆开架势,拿眼瞄向擂主。   那汉后退一步,却不应战,只将两手袖起,两眼望着他,呵呵直乐:“你是账爷?”   “账爷怎么了?”   那汉哈哈笑道:“账爷是做账的,到这台上却是为何?”   “废……废话少……少说,账爷既然上来,就是打……打擂!”   “哈哈哈哈,”那汉又是几声长笑,“就你……也要打擂?”略一运气,全身筋骨格格直响,“说吧,你想怎样下台?”   张仪摆个姿势,身子又是一晃,揉揉眼睛,看一眼壮汉:“你……你是擂……擂主,就由你说!你想如何下台,在下随……随你!”   壮汉复笑起来:“还是随你吧,免得大伙儿说在下欺负你了!”   张仪微睁一双醉眼斜看一下壮汉,朝台下拱手道:“诸位听……听到了吗?擂主方才说,他……他要随……随在下,好好好,随在下就随在……在下!”转向那汉,“我们比试三场,谁赢两场,算是擂主,若是连输两场,就自己下台!”   那汉看一眼张仪的醉样,权当是逗乐子,笑道:“好好好,在下依你!”   张仪又道:“第一场,比……比力气!”   那汉听说是比力气,当下笑道:“好好好,在下依你!只是……这力气怎个比法?”   “掷物吧,谁掷得远,自是谁的力气大,你看如何?”   那汉笑道:“这个自然,掷物就掷物!说吧,掷什么?”   张仪从袖中摸了半晌,终于摸出他在鬼谷中自做的羽扇,从上面抽出一根羽毛,拿在手中:“就掷这个!”   众人见是掷一根羽毛,哄笑更响。   壮汉看看羽毛,愣怔一下,想反悔,却已有言在先,只好硬起头皮:“掷就掷!”   壮汉接过羽毛,朝空中拼力掷去。羽毛也怪,力气用得越大,掷得过高,愈是掷不远。那根羽毛经他这么一掷,非但没有远去,反倒在他的掌风带动下,连飘几飘,落在自己脚下。众人见那羽毛又飘回来,更是一番哄笑。   张仪走过去,趔趄一下,捡起羽毛,朝空中轻轻一抛,拿扇子一挥,一阵劲风拂去,羽毛飘飘荡荡,竟是落在一丈开外。   张仪回身,朝壮汉连连抱拳:“谢仁……仁兄承……承让!”   那汉嚷道:“你小子使诈,再比!”   张仪吃力地点头:“这……这个自……自然,说……说好比……比试三场,三……三局两胜!力气比过了,下一局比……比什么呢?”抓耳挠腮,似在寻思如何比试。   壮汉担心再上他的套,张口急道:“莫要想了,就跟刚才一样,实打!”   张仪略一思忖,点头道:“这个自然,打擂台,当然是要实打的。在下问你,若是实打,如何论断输赢?”   “谁到台下,谁就算输!”   “这就是说,无论打与不打,只要到台下,就算输了?”   那汉想也不想:“这个自然。”   张仪不假思索道:“何时算是开始?”   “在下是在打擂,早就开始了。”   张仪醉态可掬,挠挠头皮:“这个是了,在下喝多了。”   看到张仪醉成这个样子,观众无不哄笑。   那汉看看张仪,露出一身肌肉,摆出个姿势:“在下知你喝多了,让你三十拳。绝不还手,若是三十招之内,你将在下打到台下,就算在下输了!”   张仪连连拱手:“在下谢过了!”略顿一顿,摇头说道,“不过,‘算输’不能是输。打输才是输。”   那汉一怔:“好好好,就算是打输!”   张仪又道:“‘就算是打输’亦不能是输,打输才是真输。”   那汉被他弄蒙了,气得直翻白眼:“好好好,去掉那个‘算’字,真打真输!”   “这就是了!”张仪摆出架式,迈起醉步,绕他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看得众人皆将心悬在嗓子眼里。   那汉更是急得上火:“你这账爷,快出拳呀!”   张仪却是打个趔趄,停住步子,歪头望着那汉。   那汉急道:“为何不打了?”   张仪瞧瞧台子,摇摇头,不屑地说:“把你打下这台,算不得本事。”   那汉怒道:“若依你说,如何才算本事?”   虽是冷天,张仪却似内中燥热,复从袖中摸出羽扇,连扇几扇,慢悠悠道:“我且问你,将人由高处打到低处难呢,还是将人由低处打到高处难?”   “这还用问,当然是由低处打到高处难!”   张仪指着擂台:“你要在下将你从这个台上打到台下,既然不难,自然不算本事。既然不算本事,在下为何要打?”   “那……”那汉怔道,“依你之见,如何才算本事?”   “将你从台下打到台上,方算本事。”   那汉被张仪这么七缠八绕,如坠云里雾里,整个晕头了:“好好好,我让你三十拳,你不打也就是了,该我打你了!”   张仪两手一袖:“你真有本事,就来打吧!”   那汉怔道:“你且说说,我该如何打你才见本事?”   张仪指着擂台:“当然也是将在下由台下打到台上!”   那汉走到台沿,伸头瞧瞧台子高低,又回眼看看张仪的块头,信心十足道:“打就打!我们这就下去!”   “一言为定!”张仪的酒劲显然又上来一些,身子连晃几下,用力稳住,手指台下道,“是……是你先下呢,还是在……在下先……先下?”   那汉烦了,大声嚷道:“连这你也饶舌!”纵身一跃,身子已是稳稳落于台下。那台足有一丈来高,众人见他落地连晃也不晃,干净利落,无不喝彩。   张仪依旧站在台上,眼睛望着那汉,将头连摇数摇。   那汉急了:“摇什么头,下来呀!”   “下去?”张仪似是不解,“在下为何下去?”   “咦?”那汉愣了,“你不下来,让我如何打你上台?”   “唉,”张仪又是一番摇头,轻叹一声,“你这人真是,比试三局,你已连输两局,还在嚷嚷打人!”   那汉怒道:“还没打呢,哪个输了?”   张仪眯缝两眼:“你我是在打擂台,在下在这台上,你呢,在这台下,”睁眼扫一下观众,“诸位说说,我们二人,是哪一个输了?”   观众至此方才明白,欢声鹊起。那人怒极,却待上台理论,擂台左侧早已转出两个管事人,举手对观众道:“诸位看客,今日擂台比武,结果已出!”转对张仪,揖道,“姑爷,请!”   “姑爷?”张仪酒劲又上一些,愣怔一下,点点头,“好好好,姑爷就姑爷!来来来,给姑爷上酒!”   张仪喝得实在太多,这又站在台上闹腾许久,酒劲全上来了,身子一软,歪倒于地,于昏昏沉沉中被人抬进一辆马车,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辚辚而去。   张仪再醒来时,已是翌日凌晨。   听到外面鸡叫,张仪探头望向窗子,却见四周黑乎乎的,并不见他看惯了的那扇窗子。张仪正自惊异,猛然发现自己一丝未挂,当下怔道:“咦,平日睡觉都穿衣服来着,昨儿竟……也罢,想是喝多了。”   张仪正自思忖,忽闻一股异香,连嗅几下,又是一怔:“何来香气扑鼻?”伸手一摸被子,又是一惊,因为所有的被褥质地柔软,全然不同于往日所盖。   张仪睁大眼睛,四下望去,模模糊糊看到自己处于一个陌生房间,躺在一架又宽又大的木榻上。张仪一怔,伸手去摸火石火绳,摸到的却是一只软乎乎的胳膊,掀开被子一看,与他同塌而眠的竟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   张仪惊叫一声,本能地摸过被子裹住身子,退到榻沿,厉声责道:“你是何人?为何睡于此处?”   那女子正自熟睡,被他这一吵嚷,也醒转了,见张仪这副吃惊模样,扑哧一笑,光身子坐起来道:“夫君,你总算醒了。”   “夫君?”张仪大惊,后退一步,“何来夫君?”   那女子嗔道:“夫君真是爱开玩笑,昨儿吉日良宵,夫君与奴家拜堂成亲,共结鸳鸯之好。如今奴家身子已是夫君的了,夫君却来打趣!”   张仪倒吸一口凉气。细细回想昨日之事,始才意识到那场擂台原是招亲的。所谓的稀世之宝,当是眼前这个女子。所谓姑爷,当是楚人称呼,自己一时酒醉,不辨是非黑白,竟然在稀里糊涂中打败擂主,鬼使神差地做了新婿。   “唉,”想到此处,张仪轻叹一声,转对那女子,“姑娘,你错看人了!”   那女子却是脉脉含情,望着他嫣然一笑:“夫君放心,奴家眼睛雪亮着呢,终身大事,断然不会看错。那些打擂的,奴家一个也未看上。只有见到夫君,奴家眼前这才豁亮,心里知道,奴家这一生,生死都随夫君了!”   张仪急道:“姑娘,在下与你素昧平生,莫说知心二字,姑娘甚至连在下姓啥名谁都不知道,何能轻托终身?”   “夫君此言差矣。”那女子笑道,“姓、名皆是他人所赐,当为身外之物,与奴家毫无关联。与奴家关联的只是夫君之人,至于夫君姓什么,叫什么,随他去就是!”   见这女子如此说话,再想玉蝉儿山中所言,二人犹如天壤之别,张仪不由得苦笑一声,奚落她道:“这么说来,姑娘在意的只是在下这堆肉体,在下想什么,做什么,喜什么,悲什么,全与姑娘无关了?”   “夫君此言又差矣。”那女子又是咯咯一笑,“奴家既已身许夫君,夫君所想,自是奴家所想;夫君所做,自是奴家所做;夫君所喜,自是奴家所喜;夫君所悲,自是奴家所悲,夫君却说这些与奴家无关,不知此言从何说起?”   想不到眼前女子竟然这般伶牙俐齿,张仪心头一惊,知是遇到对手了,凝思有顷,做出一个苦脸:“请问姑娘,你若不知我心,谈何同喜同悲呢?”   那女子笑道:“说到这个,夫君尽可放心。夫君之心,奴家今日不知,明日自知!”   听闻此言,张仪心中又是咯噔一响,不再说话,只用两手在榻边摸来摸去,总算摸到衣裳,急急穿上。那女子也不说话,顾自穿好衣服,寻到火石火绳,点亮油灯。   灯光下,张仪定睛一看,眼前豁然一亮,因为坐在榻沿的竟是一位绝色少女,双目灵秀,全身更透一股英气,较之玉蝉儿,别有一番情趣。   张仪怦然心动:“请问姑娘芳名?”   “回夫君的话,”少女笑道,“于奴家来说,名、姓并不重要,夫君若是定要叫个名字,唤奴家香女就是。”   “香女?”张仪一边寻思,一边应酬,“闻这室中芬芳,倒也名副其实。敢问姑娘,你用的都是何种香料?”   香女抿嘴一笑:“室中并无香料。夫君有所不知,奴家体质特殊带异香,洗之不去,故而被父母唤作香女。”   张仪眼睛瞄向房门,口中却是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奇了!”说话间,人已走至门口,伸手拉开门闩,用力开门,却见房门已从外面锁牢。   张仪惊道:“这……这是怎的?”   香女笑道:“夫君莫惊,定是家父使人将门锁了。”   张仪这才意识到麻烦大了,倚在门上,苦思脱身之计。过有片刻,张仪缓步走回,离榻数步停下,轻声叫道:“姑娘!”   香女嗔道:“夫君,你该叫奴家香女才是。”   张仪想了下,叫道:“好吧,香女!”   “哎,”香女甜甜答应一声,“夫君有何吩咐?”   “在下求你一事。”   “奴家既已身许夫君,夫君之事,自是奴家之事,夫君有何吩咐,但说就是,切莫再说‘求’字。”   “是这样,在下欲赴千里之外,去做一件人生大事,这要即刻动身,恳请姑娘放在下出去。”   香女迟疑道:“夫君,这……奴家……”   张仪一眼瞥到墙上斜挂一柄宝剑,眼珠儿连转几转:“姑娘若是执意不从,在下……在下……在下……”飞步上去,取下宝剑,拔出来横在脖子上,“在下就死在这里!”   香女惊叫一声,飞扑上去,张仪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觉手腕一软,宝剑就已落入她手。   香女将剑掷于地上,跪在张仪脚下,泪如雨下,哽咽道:“夫君欲做大事,奴家安敢不从?只是……今日是奴家大喜首日,家父只有奴家一个女儿,断然不会放行。不瞒夫君,昨日良宵,家父唯恐夫君不从,非但锁去房门,更在院中布置多人守望。他们个个武功高绝,莫说是夫君,纵使一只蜻蜓,也难飞出大门。”   “这……”张仪陡吃一惊,“令尊是谁?”   香女犹疑一下,嗔中有怨地白他一眼:“是夫君岳丈!”   不一会儿,天色大亮。张仪听到门外锁响,知是有人开门。张仪明知冲出去也是无用,索性在几前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两位婢女端水进来,侍候他和香女梳洗已毕,转身收拾屋子。   香女望一眼依旧闭眼坐在那儿的张仪,温言道:“夫君,天没亮你就嚷着出门。门开了,你却坐在这儿不动。走吧,奴家陪你外面走走。”   张仪睁开眼睛,瞟香女一眼,又是一惊。白昼下的香女跟灯光下的又是不同,肤色白里透红,两眼大而有神,顾盼生情,一身淡雅、修身的胡服更衬得她体态婀娜。身上的那股淡淡幽香被扑门而入的清新晨气一冲,忽儿有,忽儿无,越发撩人。   张仪盯她看有一时,心中叹道:“唉,造化弄人,红绳错结。此女若是换作蝉儿,我与她两情相悦,岂不是人生美事,何来这多曲折?”   香女被他一直盯着看,自是娇羞,由不得低下头去,喃喃说道:“夫君——”   张仪打个惊愣,自觉失态,起身揖道:“姑娘,你先守在屋里,在下出去走走。”   香女一怔,旋即猜知他的心思,点头道:“夫君去吧,奴家只在此处候你就是。”   张仪走出房门,举目四顾,但见高墙深宅,廊阁亭榭,奇花异石,画窗漆柱,一看就知是豪门大户。不远处站着两个汉子,见他出来,赶忙鞠躬道:“姑爷早!”   张仪白他们一眼,也不答话,竟自走去。二人亦不生气,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院落很大,前后竟有十几进房舍。张仪探看一遭,方信香女所言不虚。整个院子戒备甚严,大门处守有四个汉子,两个偏门也都有人把守。左边偏院是一处马厩,里面拴有二十几匹好马,更有轺车数辆。单看车上的装饰,若不是大户人家,断无此等排场。院中仆从似都知道他是何人,见他过来,无不叩拜于地,声声“姑爷”,听得张仪心中发毛。   走有小半个时辰,张仪已将整个院子粗略察看一遍,尤其摸清了几处院门的方位。令他不快的是那两个汉子,无论他去何处,他们都是如影随形,尾巴似的跟在身后。   张仪无奈,只好循原路返回。   拐过最后一道墙角,张仪一眼望见香女在门前舞剑,陡吃一惊,隐于树后。张仪自幼习剑,在鬼谷时,更有玉蝉儿、庞涓、孙膑、苏秦等俱是爱剑之人,先生偶尔兴发,也会拔剑起舞,因而张仪也算是颇通剑法,见多识广。然而,此时此刻,张仪却是傻了,因为香女所舞,与中原剑法大是迥异,从头至尾并无一丝花招,式式杀气逼人,招招取人死穴。   看有一时,张仪暗自惊道:“此等狠辣剑法,女子如何习得?”正自思量,香女看到身边的婢女向她打手势,知是张仪回来了,赶忙收势。   张仪见了,也从树后闪出,缓步上前。   香女将剑交给婢女,迎前几步,揖道:“奴家迎迟,望夫君恕罪。”   张仪亦还一礼:“姑娘多礼了。”   香女笑道:“夫君想必走得累了,请回房中歇息。”   张仪走进房中,复于几前坐下。香女跟进,见张仪端坐于地,一句话不说,略一迟疑,在他对面并膝坐了。   张仪抱拳道:“仪有一言,不知姑娘爱听否?”   香女笑道:“只要是夫君所言,奴家句句爱听。”   张仪微微一笑:“依姑娘才貌,依姑娘家势,天下好男儿自可随意挑选,在下……在下本是浪子,学无所长,家无强势,手无寸铁,寄人篱下,处境尴尬,姑娘缘何……”顿住不说了。   香女笑道:“夫君此言,奴家夜间已答过了。也请夫君今后莫要再提。奴家既已身许夫君,就是夫君之人,夫君上刀山,下火海,奴家也愿跟从!”   张仪苦笑一声:“姑娘这是强人所难,硬逼在下了。”   香女闻言,泪水流出,哽咽道:“夫君何……何来此话。奴家设擂选夫,夫君力夺擂主,奴家……奴家……想是奴家相貌丑陋,配不上夫……”打住话头,显然说不下去了。   张仪也觉此言唐突,急急道歉:“姑娘切莫伤心,是在下错了。不是姑娘配不上在下,也不是在下不愿结亲,实是——”长叹一声,“唉,实是在下另有苦衷!”   香女抬起泪眼,诚挚地望着张仪:“夫君有何苦衷,可否说予奴家?”   张仪连连摇头,有顷,抬头望向香女:“不瞒姑娘,在下实有大事在身,还望姑娘高抬贵手,放在下出去。待在下完成这桩大事,再来明媒正聘,迎娶姑娘如何?”   香女不无坚定地连连摇头:“夫君莫逼奴家了,按照楚地习俗,你我已是明媒正聘,公诸于众了。奴家今日已是夫君的人,夫君若是弃婚,就等于休了奴家,奴家……奴家有何颜面再……再苟活于世?”   张仪闻听此话,埋头不语。   二人正自沉默,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家宰模样的人走过来,哈腰候在门外,小声禀道:“禀报姑爷、姑娘,老爷有请!”   张仪一怔,抬头望向香女。   香女回道:“知道了。你去回禀老爷,就说我们马上就到!”   家宰应过,转身走了。   香女起身,对张仪揖道:“夫君,阿爹召请我们呢!”   张仪思忖有顷,意识到这一关非过不可,亦起身道:“也好,在下正要会会他呢!”   张仪跟着香女,左拐右转,来到中间一处高房,早有家宰候在门外,见二人来,引领他们走进厅中,前一步禀道:“回禀老爷,姑爷、姑娘望您来了!”   张仪抬头一看,见客厅正中,一个黑漆茶几后面端坐一位年过花甲、须发斑白的长者。看到长者的目光射过来,香女扯一把张仪,率先跪下,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长者点点头,将目光射向张仪。   张仪却不弯膝,只将两手微微一抱,打个揖道:“晚生见过老丈!”   见张仪如此不敬,厅中诸人皆吃一惊。家宰轻轻咳嗽一声,眼睛直射过来。站在家宰身后的两个汉子面现愠容,两眼怒视张仪。   香女急了,又扯一把张仪衣角,小声说道:“夫君,快,叩见阿爹!”   张仪却是硬着腿肚子,不肯跪拜,只将两道目光箭一般射向长者。   长者亦以目光回射张仪。   两人对峙良久,长者忽然微微一笑,点头赞道:“嗯,小伙子,是个人物!”手指旁边一个席位,“坐吧!”   众人见长者并无半点震怒,皆出一口长气。   张仪揖道:“谢老丈!”径自过去,在几前并膝坐下。   长者转向香女:“香女,你也起来吧!”   香女起身,走至长者身边,偎依他坐下。长者抚摸她的长发,眼望张仪,似是越看越满意,连连点头:“嗯,上天赐福,老朽喜得贤婿,小女亦算终身有靠了!”   听闻此言,张仪却是哭笑不得,眉头紧皱,略一抱拳:“晚生有一求,还望老丈垂听。”   “贤婿请讲。”   “此院憋闷,晚生欲到外面走走,请老丈恩准!”   长者垂下头去,思索有顷,缓缓说道:“贤婿是自由之身,愿去何地,自去就是!”略顿一顿,“只是——”   张仪心里一沉,瞪眼望着长者。   “贤婿与小女新婚燕尔,依照此地习俗,三日之内,当夫唱妇随,不可须臾分离。贤婿若欲出门,尚需征得小女同意,与小女同行!”   “这……”张仪眼珠儿一转,略略打个揖,“晚生谢过老丈!老丈恭安,晚生告辞了!”起身径去。   张仪不拜岳丈,显然是不认这门亲事。众人面面相觑,皆将目光转向长者。长者朝张仪的背影努一努嘴,家宰身边的两名男子急跟而去。   香女满腹委屈,将头埋进长者怀中,泣道:“阿爹,他——”   “唉,”长者轻叹一声,“去吧,你的夫君人地两生,莫要让他走丢了!”   第三章琅琊台论剑,张仪的无间道   张仪出门,在院中转悠。那二人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张仪走至大门,见到仍然有人把守,干脆踅回院中,径去后花园里,在林荫道上来回踱步。二人见了,也就远远站在能够看到他的地方。   张仪一边踱步,一边将近日来的前后经过细细回想一遍,越想越觉得自己荒唐。最紧要的是对不住荆生。荆生如此仗义,在陉山救出自己不说,更是悉心照料,助他康复。这且不说,他已看出,肉铺里并不缺少账房,必是荆生知他囊中窘迫,让他暂做几日账爷,好有借口资助他些盘费。荆生如此待己,自己却是逞能,首日就职即去酗酒,又于酒醉之后,生出此等荒唐事来。唉,照理说,这一家也是大户,香女真也不错,可——如此强拉硬扯,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塞入洞房,整个过程丝毫不顾当事人的意愿,纵使常人也难忍受,何况是他张仪?再说,此等事情若是被人传扬出去,再为庞涓所知,还不让他笑掉大牙?苏兄、孙兄若是问起,他又如何解释得清?   张仪越想越是懊悔,长叹一声,将头缓缓靠在一棵树上。如今人为刀俎,自己为鱼肉,而这一切又都是自己在醉酒之后“挣”出来的,真叫他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关键是眼下。此番赴楚,本欲干出一番大业,这还未及展翅,却又被这小女子缠上。若是她一直纠缠不休,此生岂不窝囊?   张仪越想越怕,自忖道:“不!一定要离开此地!”苦思有顷,心底陡然划过一道灵光,“有了!”   心中有了盘算,张仪神清气爽,大步流星地回到他和香女的洞房,一个极是雅致的院落。仆从见他过来,无不鞠躬叫他“姑爷”,他也笑脸相迎,朝他们或点头,或拱手,态度大变。   早有婢女告诉香女,香女急迎出来,揖道:“夫君,您回来了?”   张仪朗声道:“回来了。”   看到张仪与一个时辰前判若两人,香女一怔,旋即笑道:“夫君方才提到此处憋闷,奴家正欲陪伴夫君出去走走,正在收拾呢。”   张仪笑道:“这阵儿不憋闷了。”   “哦?”香女又是一怔,“那……夫君不出去了?”   “老丈既说此地习俗不可分离,在下就不出去了。请问姑娘——”   不待张仪说完,香女即打断他的话,敛神说道:“请夫君莫要再叫奴家‘姑娘’!”   张仪急忙改口,笑道:“是了是了,既然结亲了,就该换个称谓。你说在下该如何称呼你才是?”   香女直勾勾地望着他:“应称娘子!”   “这……”张仪脸上一热,“这个称呼还不习惯,在下一时叫不顺口,就依你昨夜所言,叫你香女吧。”不管香女是否愿意,当下接道,“请问香女,会弈棋否?”   香女摇头,模样甚是窘迫。   “那……”张仪眼珠儿一转,“会弹琴否?”   香女又是摇头,亦愈加尴尬,垂头喃声道:“夫君若是喜欢这些,奴家……奴家日后寻人学去。”   张仪朗声笑道:“学就不必了!琴、棋、诗、画、蚕、纺、织、绣,皆是中原女子闺中所习,在下以为你也会的,这才随便问问。你且说说,你喜欢什么?”   香女略一迟疑:“剑。”   “哦,”张仪似也来劲了,“爱剑好哇,在下也曾是个剑痴。”   “真的?”香女又惊又喜,急忙跪下,闭眼对天暗祷几句,转对张仪,“没想到夫君也是爱剑之人!”   张仪笑道:“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   香女极是叹服,点头道:“夫君说的是。夫君是神人,这个奴家早就看出来了。”   “哦?”张仪心里一怔,随口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香女扑哧一笑:“奴家什么都看出来了。”抽出身上宝剑,递给张仪,“不说这个,夫君,你说你也会剑,我们这就耍耍。”   张仪心头咯噔一下,也不好再说什么,接过剑,掂在手中闪了几闪,递还香女:“此为女子之剑,大丈夫焉可耍之?”   香女又是一笑,示意婢女。婢女跑回房中,取出一剑。香女接过,双手呈予张仪:“夫君,此柄当是丈夫之剑。”   张仪接过,抽出一看,但见剑气逼人,伸手一弹,铮然作响,知是剑中绝品,上等吴钩,脱口赞道:“好一柄吴钩!”   香女喜道:“夫君果是知剑。几年前,阿爹花巨资聘请吴地最好的剑师铸出这对雌雄双剑,均可削铁如泥,吹发立断,堪比干将、莫邪!奴家取一柄雌剑,这柄雄剑,是阿爹特意为夫君备下的!”   张仪脸上一热,旋即笑道:“呵呵呵,好剑当有好耍,在下舞给你看!”   张仪扎下架势,略一运气,舞出一路他自幼学会的剑法。   香女看有一时,笑道:“夫君,你的这路剑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张仪收住剑,望着香女:“怎么,不好看么?”   “夫君这剑,好看是好看,却是中看不中用。”   “你且舞来,待在下看看!”   香女将雌剑舞出一路,果是攻势凌厉,剑气逼人。   张仪早有疑问,趁势问道:“此剑舞得极是怪异,敢问是何剑法?”   “家传剑法,奴家自幼习之。”   “家传剑法?”张仪问道,“敢问是何剑法?”   “这……”香女迟疑有顷,“夫君实在要问,奴家也只得说明。此剑名唤公孙剑法,招招夺命,尤其适合近战。”   “公孙剑法?”张仪思忖有顷,摇头道,“在下未曾听说。不过,剑为近战之器,无论何种套路,只要适合近战,俱是上等剑术。敢问香女,你这家传剑术,可否教示在下?”   香女喜道:“这个自然。奴家既为夫君之人,这路剑法自也属于夫君!”摆出架势,“来,夫君,你我可习公孙夫妻剑,一旦练成,双剑合璧,威力无穷!”   张仪略怔一下,旋即笑道:“好好好,就练此剑吧!”   张仪拿稳剑,摆开架式。香女走前几步,手把手将他纠正一番,二人就在院中一招一式,你来我往,真还习练起来,从上午一直练到下午。香女教得尽心,张仪练得用心,及至天黑时分,竟能初步领悟公孙剑法精要,舞得也是有模有样了。   天色黑定,二人洗浴已毕,熄灯睡去。张仪躺到榻上,换上里衣,自取一套被褥盖了。香女愣怔半晌,见张仪如此,欲说什么,终是娇羞,也取一套被褥盖了。   许是习剑太累,二人躺下不久,各入梦乡。   及至三更,张仪睁开眼睛,细听香女呼吸均匀,知她睡得正熟。将手碰她,也浑然不觉。张仪窃喜,悄悄起来,翻身下榻,取过深衣穿上,走至门边。   细听门外,并无任何声响。张仪悄悄拔下门闩,稍一用力,门竟开了。张仪大喜,自忖今日这番功夫没有白费,那位长者必是以为他已回心转意,对他不再设防了。   张仪掩上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至榻边,再观香女,见她仍在熟睡,鼻中发出轻微而又悦耳的小小鼾声。张仪朝她深鞠一躬,算是别过,转身再至门边,打开房门,再从外面将门扣死。   张仪摸出洞房,到外面一看,四周悄无声息,天上残月朦胧。张仪隐于暗处,朝光亮处扔了一个石块,见无任何反应,知是没有设防,心中大喜,快速摸至他早已看准的一处偏门,拉开门闩,蹿出门去。   出门之后,张仪先是一溜小跑,后是撒腿狂奔,不一会儿,就已拐过几处街道,看看身后,仍无一人追来。   张仪放下心来,隐入暗处,思忖有顷,看准方位,悄悄摸回自己住处,伸手敲门。   张仪连敲数声,里面传出喊声:“谁呀?”   张仪听出是男仆的声音,又敲几下,压低声音:“快开门,是我!”   男仆走过来,打开房门,见是张仪,惊道:“帐——”   不及他喊出来,张仪就已伸手捂住他的嘴巴,闪身进来,顺手掩上房门,嘘道:“别出声,快,屋里去!”   二人摸进屋中。男仆欲点油灯,被张仪止住。男仆见他如此这般,只好压低声音:“前日不见账爷回来,小的正自着急,胖伙计跑来说,账爷擂台取胜,喜结姻亲,已被公孙氏招为姑爷了。小的听闻此信,当真为账爷高兴,不想账爷半夜三更——”   张仪陡然想起香女传他的公孙剑法,摆手止住他:“莫说这个了,账爷问你,公孙氏是何人?”   男仆怔道:“账爷已是他家姑爷,如何连这个也不知道?”   张仪沉声责道:“若是知道,账爷问你何用?”   男仆忙道:“小的知错。回禀账爷,公孙氏是巨商大贾,宛、叶诸地无人不知。”   “晓得了。”张仪点下头,顺口又问,“荆掌柜在吗?”   “小的不知。听人说,掌柜这几日出远门了。”   “这……”张仪怔道,“这可如何是好?”   “账爷,您有何事,尽可吩咐小的。”   “好吧,”张仪也是急了,“账爷明晨要出城去,你可有办法?”   男仆笑道:“账爷贵为公孙家姑爷,想去何处,何人敢阻?”   张仪眼珠儿一转:“实话告诉你吧,账爷在公孙家闯下大祸,姑爷此番是做不成了。账爷此来,是想逃出一条命去,本想求荆掌柜帮忙,不想他——”长叹一声,“唉,不想他竟出远门了,这可如何是好?”   男仆敛神沉思有顷,抬头说道:“账爷放心,掌柜有恩于小的,今要小的侍奉账爷,账爷有难,小的纵使粉身碎骨,也与账爷同当!”   张仪极是感动,拱手道:“在下先谢过了!”   “账爷要谢,就谢掌柜吧!”男仆二话不说,拿出一套衣服,“明日账爷穿上这个,扮作车夫,晨起时,小的用掌柜的马车送你出城。守门军卒若是盘查,小的就说去接掌柜,那些军卒大多识得掌柜的轺车,必不起疑。”   “如此甚好!”   张仪当下收拾行李,脱下身上衣服,将男仆拿出的车夫服饰换上,又将自己原来的衣服塞进包裹,躺在榻上小睡一时,天已大亮,遂与男仆驱车径至城门。守城的查过,挥手放行。   出城走有一程,张仪拿出包裹,换过自己的服饰,朝男仆揖道:“在下谢你了。”   男仆依旧说道:“账爷要谢,就谢掌柜吧!”   “你说的是!”张仪连连点头,“待荆掌柜回来,烦请代谢一声,就说魏人张仪记住他的恩情,来日加倍奉还!”   “小人一定捎到。”男仆稍作迟疑,问道,“敢问账爷,要是掌柜回来,问起账爷去向,小的如何回答?”   “你可告诉掌柜,就说账爷此去越地了。”   “越地?”男仆惊道,“越地远在数千里之外,账爷仅凭两腿,可要走到何年何月?”   “唉,”张仪长叹一声,“能有什么办法呢?在下既已沦落至此,走到何时,就算何时了。”   “账爷,”男仆垂头又想一阵,决然说道,“这样吧,掌柜这辆车子,你自拿去,待掌柜回来,小的将此事禀报予他。小的眼力虽笨,却也看得出来,掌柜对账爷甚是看重,知道车子是账爷借去,想必不会生气。”   张仪连连摇头:“这事如何能成?”   男仆劝道:“账爷不必在意。小的跟随掌柜多年,知他不重金钱,唯重情义。看账爷这样,必不会久居人下,待哪日有所发达,账爷若是仍能记起今日车马之赠,不忘掌柜就是。”   “也罢,”张仪点头道,“此车可算在下暂时借用,掌柜之情,他日必报!”   男仆又从袋里摸出几十块铜币:“小的贫寒,没有钱财,这点布币是小的口中省下来的,账爷若不嫌弃,也请带上,权作途中饭资。”   张仪接过铜币,握住男仆之手,用力一捏,赞道:“真是义仆!好,这些铜币,在下收了!”   男仆朝张仪揖道:“账爷,时辰不早了,趁天气晴好,赶路要紧!”   张仪朝男仆回揖一礼,跳上车子,扬鞭而去。   张仪快马加鞭,急驰半日,于午时左右赶至舞阳。   舞阳已被魏军夺占,为防楚人,魏兵关闭四门,盘查极严。张仪听闻此事,绕过城门,正东而去,沿汝水南岸的官道直奔上蔡。   驱驰二十余里,张仪感到肚中饥饿,再看那马,也似疲累。他放慢车速,两眼瞄向路边,走不多时,望见前面有一客栈。张仪大喜,催马过去。闻得车马声响,早有小厮迎出,接过马缰,将车赶入后院马厩。   张仪大步跨入店内,打眼一看,店中并无他人,只有一位头戴毡帽的白衣后生席坐几前,显然也是食客。   张仪饿极了,寻个席位坐下,冲柜台边的小二朗声叫道:“小二,来客人喽!”   小二瞧他一眼,动也未动。   张仪一则摆脱了危机,二则又有饭吃,心情正好,不以为意地又冲小二大声叫道:“小二,听好了,来四碟小菜,一坛老酒——”话刚出口,似又想起什么,急急改口,“不不不,老酒不要了。若再喝醉,不定又会惹出何事!”   此言一出,前面几前的白衣后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张仪听见,朝对方微微一笑,拱手道:“小伙子,你莫要嘲笑,若有种气,你就过来,在下与你一人一坛,管叫你服服帖帖!”   白衣后生原本侧身坐着,听完此话,干脆斜给他一个背脊。恰在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张仪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幽香,深吸数下,自语道:“咦,真是怪了,此地缘何也有那种香味?”抠抠鼻子,“嗯,想是这鼻子受惊了!”   那后生听得真切,扑哧又是一笑。   张仪叫道:“小兄弟,甭再笑了,扭过来,在下与你唠唠!”   白衣后生依旧丝纹未动,也不睬他。张仪被晾在这儿,正欲发话,小二从里面出来,端着满满一托盘菜肴,一碟又一碟地摆在后生几案上,转身离去。   张仪肚中正饥,嗅到香味,咽口唾沫,见小二复提一坛老酒,再次走到后生跟前,将坛子放下,摆好两只酒爵,撕开坛口封条,斟满酒,返身复站于柜台边上。   又候一时,张仪见小二依旧不动,真正急了,大声叫道:“小二,快上菜来!”   小二依旧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他,似是没有听见。   张仪急了,震几大叫:“小二,聋了吗?快上菜来!”   小二依旧没有反应。   张仪正自震怒,白衣后生将头上帽子朝下拉了一拉,端起酒爵,轻声说道:“这位仁兄,还是省点力气吧,小二是聋子,听不到。”   张仪急道:“那……掌柜呢?”   “掌柜出去了。”   小二是个聋子,掌柜又不在店中,看这样子,自己的菜肴一时半晌难以做出。欲待离去,一路上不知何处才有客栈,加之肚中实在饥饿难耐。   张仪正自无奈,那后生道:“仁兄若不介意,在下请你小酌一爵如何?”   张仪瞧瞧后生几案上的满桌菜肴和老酒,眼珠儿一转,呵呵笑道:“小兄弟,你一人点下这么多菜,想也吃不完。这样吧,这案酒菜,钱由我出,算是我请你的!”   张仪这样说着,心里有了底气,起身径走过来,在后生对面大大咧咧地并膝坐下,端起早已倒满的酒爵:“来来来,小兄弟,在下请你了!”   那后生亦端起酒爵,抬起头来,望着他微微一笑:“仁兄请!”   张仪举起的酒爵刹那间悬在空中,表情如同凝结一般,因为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竟是女扮男装的香女!   好半天,张仪终于结巴出来:“是……是你!”   香女火一样的目光直盯着他,小嘴一噘,改用女声道:“就凭你身上那几块铜币,”扑哧一笑,将酒爵缓缓举至唇边,“还是奴家请你吧。夫君,干!”   张仪哪里干得下去,手中的酒爵“啪”的一声掉落于地。   香女从地上拣起酒爵,倒酒冲了冲,再次斟满,双手递予张仪:“夫君,来,奴家敬你。”   张仪总算缓过神来,盯住她问道:“你……你怎么到这儿的?”   香女笑道:“阿爹说过,按照楚地习惯,大婚之时,夫妻在三日之内,须臾不可分离。夫君与奴家大婚未过三日,夫君远行,奴家焉敢不从?”   张仪惊道:“这么说来,你……你一直跟在身后?”   香女摇头道:“不是身后,是身前!”   “身前?”张仪更是诧异,“这……这怎么可能呢?”   香女微微一笑:“奴家只知不可与夫君有须臾分离,至于身后身前,夫君何必较真?”   “唉,”张仪长叹一声,举起酒爵,“说的也是。来来来,在下服了。干!”   二人喝过几爵,匆匆填饱肚子,香女招手,早有仆从套上一辆驷马大车候于店外。二人跳上车去,御手也不问话,催马扬鞭,疾驰而去。   走有一程,马车拐向南去,及至天晚,驰入一片山地,但见道路崎岖,峰回路转,只无一处人烟。   张仪眼望车窗外面,越看越是惊异,抬头问道:“香女,你……这是去哪儿?”   “去夫君想去的地方。”   张仪揶揄她道:“你知在下欲去何处吗?”   香女又是一笑:“夫君欲去越地,说确切一点,夫君欲去琅琊,是吗?”   张仪大惊:“你怎么知道?”   香女又是一笑:“奴家非但知道夫君欲去越地,还知道夫君欲见越王,干一番人生大业!”   张仪沉思有顷,缓缓问道:“是在下酒后所言吗?”   香女摇摇头,淡淡笑道:“夫君,新婚那夜,你要奴家知你心事,知你为何而喜,为何而悲。奴家今日知了,夫君却又妄加猜测。”   张仪一怔,抬头望着香女,实是惶惑,一字一顿:“香女,在下问你,你究竟是何人,从实说来?”   香女扑哧一笑,歪头望着张仪,反问他道:“你是奴家夫君,你说奴家能是何人?”   张仪张口结舌,正自无奈,马车已转入一条空谷,一阵疾驰之后,来到一处山寨。早有人打开寨门,马车直驰而入,在一处庞大的院门前停下。   香女率先跳下车子,望着惊疑不定的张仪:“夫君,天色已晚,请于此处留宿一夜,明日再走不迟。”   张仪四处一望,怔道:“此是何处?”   “夫君下来就知道了。”   张仪跳下车子,举目四顾,在昏暗的天光映衬下,隐约看到院门的匾额上写着“嵖岈山吴王寨”几字,正自思忖,香女过来,挽上他的胳膊:“夫君,请!”   张仪别无选择,只好跟香女走进院门。连过几道门坎,二人步入一进院子,但见里面灯火辉煌,院中竖枪般站着二十几个汉子。   张仪不无狐疑地跟着香女步入大厅,一进厅门,不禁目瞪口呆,因为坐在几前主位的不是别人,正是香女的阿爹!   香女跪下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长者点点头,和蔼地望着张仪。   香女扯他一把,张仪回过神来,两手一拱,揖道:“晚生见过老丈!”   长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贤婿请坐!”   张仪拱手谢过,走至一边客位,席地坐下。香女紧跟过去,跪坐他旁边。   长者望一眼张仪:“听说贤婿欲至越地,有何大事,能否言于老朽?”   张仪看看长者,再看一眼香女,心中忖道,眼下看来,若是不说实话,断难脱身。再说,此老既以女儿嫁我,必也无心加害于我。   这样想定,张仪拱手揖道:“晚生姓张名仪,魏国人氏,师从云梦山鬼谷先生。近日出山,是想游说越王,促使他成就一桩大业!”   长者呵呵笑道:“小女眼光不错,贤婿果然胸怀大志。只是……老朽有一惑,尚需请教贤婿。”   “老丈请讲,晚生知无不言。”   “鬼谷先生大名,老朽早有耳闻。贤婿既为鬼谷先生高徒,自当辅佐天下英主,为何却要明珠投暗,远去蛮夷之邦,游说一个不识时务的越王呢?”   张仪迟疑一下,欲言又止。   长者挥手,除香女之外,众皆退出。   长者望向张仪,缓缓说道:“这儿没有外人,贤婿只管讲来。”   张仪陡然想到方才看到的吴王寨几字,忖知长者必与吴国有关,而吴早已灭国,想必不会对他有所阻碍,决定托出实情,拱手道:“晚生以为,未来天下,或归于楚,或归于秦,必成一统。仪虽不才,有志辅助楚王成此帝业。就楚国眼下而言,心腹之患,当是越人。越人自吞吴之后,盘踞东部沿海,渐成势力。越人以大山、沼泽为屏障,以大海为背依,神出鬼没,屡屡侵扰楚地,防不胜防,除之不易。越患不除,楚必后方不稳。后方不稳,北图中原之心必懈,大业难成。仪去越地,实欲诱虎出山,一举除之!”   听闻此言,长者两眼放光,但又迅速闭上,两手因过分激动而微微颤抖。香女也是激动万分,摸过张仪之手,用力捏住。许是香女用力过大,疼得张仪差一点叫出声来。香女觉出,心疼不已,忙又轻轻搓揉。   张仪无法摆脱,正自窘迫,长者已经镇定下来,朝他微微点头,含笑说道:“贤婿所言,高屋建瓴,切中实际,确为天下大才。老朽仍有一问求教贤婿。”   “老丈请讲。”   “此行既为诱虎出山,贤婿可知此虎?”   “这……”张仪一时语塞,竟是怔了。   长者又道:“贤婿此去,当是与虎谋皮。既要与虎谋,贤婿自要知晓此虎,知它来自何处,长于何方,年龄几何,是胖是瘦,是刚是柔,齿有几颗,齿长几许,爪有几多,爪长几许,威于何处,弱于何方——”顿住话头,目视张仪。   张仪大吃一惊,因长者所言,竟与鬼谷先生近日所授的揣摩之术暗合。近几日来,他的精力大多耗在招亲一事上,如何谋越,正是他的下一步盘算。见长者目光仍在紧紧盯他,张仪似有所动,揖道:“听老丈言语,想必知晓此虎了!”   “是的,”长者点头,“老朽与此虎的确有些瓜葛,观他多时了。贤婿此去谋他,老朽或能施以援手。”   “太好了!”张仪连连拱手,“晚生烦请老丈指点!”   张仪的兴致完全被长者调动起来,正欲倾身以听,长者却扭头看看滴漏,拱手道:“夜已深了,贤婿昨夜没有睡好,今又奔波一日,鞍马劳顿,想必累了,早点歇息吧!”言讫,缓缓起身,走向内室。   张仪一怔,只好起身揖道:“晚生恭送老丈!”   看到长者退出,外面立即有人进来,侍候张仪、香女用餐,洗浴。   是夜,张仪一则太累,二则有太多的谜团待解,再无心思琢磨逃跑之事,早早就与香女进房歇了。   张仪走至榻前,看到锦缎下面,香女玉体横陈,满屋生香,心中大动,踟蹰有顷,仍旧抱过一床缎被,将枕头移至另一端,兀自睡了。   黎明时分,张仪梦到山花烂漫,遍野芬芳,玉蝉儿翩翩走来,二人采花追蝶,嬉戏取乐。玉蝉儿似是热了,脱去身上白纱,在一片草地上躺下。看到玉蝉儿赤身裸体,张仪转身闭眼,正欲避开,忽又听到玉蝉儿颤颤的声音:“张士子,你又到哪儿去?”   张仪欲走不能,欲回头不敢,心儿突突狂跳,口中喃道:“我……我……”   玉蝉儿微微笑道:“张士子,不会是嫌弃奴家吧?”   张仪既不敢说话,又不敢睁眼去看,只好紧闭两眼,一步步后退。正退之中,张仪突然感到身上一股暖热,原是玉蝉儿不知何时已贴上身来,在他耳边道:“张士子,你……喜欢蝉儿吗?”   张仪喃喃道:“喜……喜欢!”   “既然喜欢,还等什么?”   张仪再也忍受不住,伸手将玉蝉儿一把抱住,正欲成就好事,玉蝉儿忽地将他一把推开,披上白纱,飘然远去。张仪急了,追前几步,将她紧紧搂住,口中喃喃叫道:“蝉儿……蝉儿……”   正叫之时,梦却醒了。张仪感觉有异,打个惊愣,睁眼看到自己正在紧紧搂抱香女。原来,香女不知何时也搬过枕头,熟睡在他身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张仪顿觉羞红满面,尴尬不已。许是被他抱得太牢,香女也醒过来,见此情景,脸色绯红,一头蹭进他的怀里,喃声颤道:“夫君——”   张仪欲再抽回胳膊,竟然发现,自己的肢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   春宵苦短。   翌日晨起,张仪、香女顾自缠绵,竟是起得迟了。洗漱刚毕,二人就被传至厅堂。长者端坐几前,似已候得久了。   张仪、香女急步趋前。香女一脸甜蜜,跪地叩道:“香女叩见阿爹!”扯一把张仪。   张仪迟疑一下,跪地叩道:“晚生张仪叩见老丈!”   长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贤婿请坐!”   二人坐下,长者两眼盯视张仪,甚久,点点头,缓缓说道:“贤婿昨晚言及天下大势、此生壮志,老朽叹服。贤婿胸怀天下,为天下而谋楚,为楚而谋越,更令老朽汗颜。”   张仪拱手道:“老丈偏爱,晚生谢了。老丈褒奖之言,晚生愧不敢当。”   长者呵呵笑出几声:“老朽这是爱才,不是偏爱!”话锋一转,直入主题,“贤婿此去谋越,当须先知越人。”   “请老丈教我!”   长者侃侃言道:“勾践灭吴之后,领大兵北上入淮,与晋、齐三战而胜之,周王使人赐勾践胙肉,命其为伯(bà,通霸)。勾践屡胜,野心膨胀,欲霸天下,遂兵临泗上,与齐人复战于徐州,大胜之。勾践乘胜追入齐地,大兵攻至临淄,却遭惨败。勾践引兵退据琅琊,以大海为依托,与齐人对峙。勾践本欲复仇,不想却生病身死,越国亦因之势衰。其子与夷引兵南回,传位数世,偏安东南,再无北上争霸之心。诸咎之乱后,越人三弑其君,太子搜不敢为君,躲于丹坑,越人点燃艾蒿薰他,逼他出来做王,是谓越王无颛(zhuān)。无颛为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未过几年,忧惧交加而死,其弟继位,是谓无疆。无疆继位二十二年,励精图治,越国大治。数年前,楚大夫贲成因家族琐事得罪昭氏,满门遭诛,贲成奔越。贲成才华横溢,剑术高超,甚受无疆宠爱,用为上将军。贲成得志,自比子胥,欲佐无疆成就大业。无疆自得贲成,野心勃起,欲图先王勾践未竟之业,称霸中原——”   听到此处,张仪扑哧一笑:“嗬,这对君臣,一个追比勾践,一个自比子胥,倒也成趣!”略顿一顿,似又想起什么,恍然有悟,“难怪越人陈兵琅琊,原来如此!”   “是的,”长者点头道,“除贲成之外,无疆身边另有二人也很了得,一是伦奇,二是阮应龙。伦奇是越国高士,博古通今,谋事周全,无疆拜他为国师,对他言听计从,大小国策,皆由他出。阮应龙出身于甬东渔家,外号海蛟,极通水性,精于舟战,无疆拜他为甬东舟师主帅。贲成本欲引越兵伐楚,伦奇、阮应龙却力主伐齐,无疆最终听从二人之见,决定先行伐齐,以践先王之志。贲成拗不过众人,方与越王一道引兵伐齐。”   张仪怦然心动,闭目陷入深思,有顷,抬头问道:“请问老丈,无疆威于何处?”   “无疆与其兄长无颛判若两人。在内,天赋异秉,少有雄心,读书甚多,智勇兼具,知人善任,体恤部众,自继位以来,越人莫不服他。即使贲成、伦奇诸人,也对他深怀敬意,愿意为他效忠。在外,天生神力,精通剑术,有万夫不当之勇!”   “他又弱于何处?”   “在内,不识时务;在外,天生剑痴。”   张仪大睁两眼:“请老丈详解!”   长者侃侃言道:“中原已入战国,此人仍做春秋争霸之梦,当是刻舟求剑,不识时务。此人视剑如命,精通剑术,痴迷技击。无论何术,一旦入痴,耳目必为所障。”   听至此处,张仪不可置信地望着长者,半晌方道:“老丈所言,晚生叹服。依老丈见识,定是世间高人。晚生冒昧,敢问老丈是何方高士?”   长者笑道:“‘高士’二字,老朽愧不敢当。”缓缓起身,“贤婿若想知晓老朽,请随我来!”言讫,头前走去。   张仪略略一怔,与香女一并起身,紧随于后。   二人跟着长者,左拐右转,不一时,来到一处院落。张仪打眼一看,知是家庙。三人走进庙堂,见堂中摆着一排几案,案上供着一排灵位。张仪的目光一下子落在最中间的灵牌上,上面赫然写着“公孙雄”三字。   看到这个名字,张仪顿有所悟,再目视香女,见她已在牌位前缓缓跪下。   “贤婿,”长者跨前一步,跪于中间,对张仪道,“你也跪下吧!”   张仪怔了下,也走上前,在长者另一侧跪下。三人各拜几拜,长者抬头望着灵位,缓缓说道:“贤婿可知公孙雄否?”   张仪点头应道:“听说过他。当年越王勾践将吴王夫差困于姑苏台,吴国大夫公孙雄肉袒膝行,到越王面前为吴王求和。”   “是的,”长者泪水流出,“老朽名叫公孙蛭,牌上之人是老朽先祖。先祖自辱己身,肉袒膝行三百丈,鲜血滴染重重石阶,见者莫不泪出。先祖一路跪至越王面前,勾践视而不见,断然不从。先祖不忍再见吴王,径至太湖边上,剖腹自杀。吴王自焚于姑苏台后,先祖长子、次子,就是旁边两位,公孙赞、公孙策,为报国恨家仇,密谋行刺越王,不想越王防护甚密,二人壮志未酬,举家受诛。再边上一位,就是先祖第三子,也即老朽曾祖,闻讯仓皇出逃。曾祖隐姓埋名,以屠狗为业,经营几代,在楚治下产业。及至老朽,几经辗转,寻至此山,秘密营建此寨,招贤纳士,结交豪杰,图谋雪耻复国。只是——几十年来,始终未得机缘。今遇贤婿,实乃苍天有眼呐!”   听闻此话,张仪纳头拜道:“晚生不知前辈是英雄后人,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贤婿莫要自责。老朽不问贤婿是否情愿,即按吴人习俗,强择为婿,已是失礼在先。老朽膝下并无子嗣,唯此一女,名唤公孙燕,乳名燕子,因生来体香,老朽唤她香女,还望贤婿不弃。”   张仪脸上一热,垂下头去。   公孙蛭抬头望向公孙雄的灵位,沉声祷告:“先祖在上,不孝玄孙蛭自知人事,家恨国仇,不敢有一日忘却。之所以夙愿未偿,皆因机缘未到。今得贤婿,又闻贤婿大志,蛭知复国雪耻之日,近在咫尺了!”伸出两手,一手抚摸张仪,一手抚摸香女,“贤婿,香女,来,你们行将图谋大事,在此一并叩拜,祈求列祖列宗护佑你们壮志得酬,夫妻和合!”   言讫,公孙蛭后退一步。香女扯一下张仪,二人互相靠拢,面对一长排灵位,从公孙雄开始,挨个叩拜。   叩拜已毕,公孙蛭又道:“贤婿,请至前厅叙话。”又是头前走去。   三人来到前厅,公孙蛭又在主位坐下。张仪进来,正自迟疑,香女扯他一把,双双跪下。   香女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张仪亦叩道:“晚生叩见前辈!”   香女以肘顶他,小声道:“叫岳丈!”   张仪脸上一热,再拜三拜,垂头道:“晚生张仪叩见岳……岳丈大人!”   公孙蛭微微一笑:“贤婿请起。”   二人坐下,公孙蛭缓缓说道:“老朽在楚多少经营一些产业。贤婿欲谋大事,老朽别无他物,唯有薄财千金,或对贤婿有用。”   “千金?”张仪不无惊异地望向香女,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孙蛭却似没有看见,语速依旧不紧不慢:“另有勇士百名,俱习公孙剑法,皆能以一敌百,堪称一流高手,老朽也一并予你。”   张仪陡然想起香女所舞之剑,奇道:“何为公孙剑法?”   “就是同归于尽之术。公孙后人为报国仇,特创此种剑术,伺机刺杀越王。凡习此剑者,俱是死国之士,贤婿即使让他们赴汤履刃,他们也必不眨一眼!”   张仪倒吸一口冷气,拱手揖道:“小婿谢岳丈大人!”   “贤婿不忙致谢,”公孙蛭摆手,“此去越地,另有一人你不可不带。”   张仪急道:“何人?”   公孙蛭微微一笑:“你认识他呢。”轻轻击掌。不一会儿,门外走进一人,张仪抬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因为来人不是别个,却是荆生!   荆生走到公孙蛭跟前,跪地三拜:“老奴荆生叩见先生!”   公孙蛭指向张仪:“你的朋友来了。”   荆生转向张仪,亦拜三拜:“荆生叩见姑爷!”   张仪打个惊愣,前面发生的一切,也都在这瞬间明朗过来。   “唉,”回想起这些日来的种种奇遇,张仪长叹一声,不无叹服地朝荆生拱手揖道,“荆掌柜设得好局,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在下服了!”   荆生不无尴尬地回一揖道:“荆生若有得罪处,还望姑爷多多包涵。”   张仪摇摇头,拱手再揖:“荆掌柜何来得罪之说?荆掌柜大恩,在下早已铭刻于心,就在昨夜,还在睡梦中念叨如何报恩呢。”   听闻此言,荆生伏身叩道:“姑爷莫要取笑,荆生已知罪了!”   “好了,好了,”公孙蛭呵呵笑出两声,“一切都已过去。荆生,你准备一下,带人跟从姑爷、小燕子前往琅琊,凡事唯听姑爷吩咐。”   “荆生领命!”   “贤婿,”公孙蛭转对张仪,“老朽老了,不堪驱驰。荆生跟从老朽多年,甚是可靠。他虽生长于荆,却是越人,熟悉越国,当可助你一臂之力。”   张仪揖道:“谢岳丈大人!”   眼见越国大军如蝼蚁般越聚越多,琅琊台周围方圆十几里处,几乎全是越人营帐,齐威王极是震恐,一面征集各邑守军、苍头约十万众前往南长城一线守防,一面摆驾田忌府,求拜田忌挂帅出征。   自蒙羞于庞涓之后,田忌颜面尽失,辞去一切军职,赋闲在家,日日种菜钓鱼。齐威王苦求多时,田忌只是不肯,最终表示他可出任副将,但须太子辟疆做主将,上大夫田婴负责辎重,齐威王当下准允。   田忌刚一上任,主将辟疆、上大夫田婴就急不可待地陪他巡视长城防务。   初春的海边,乍暖还寒。离琅琊山不远处,高约数丈、宽约丈许的齐长城自此向西,绵延一百余里,每隔一丈,就有一个垛口,每个垛口后面各伏五名齐兵。   烽火台上,一个军尉正引十几个兵士在一个垛口上赶装机械连弩。连弩刚刚装好,众人正自测试,主将辟疆、副将田忌、上大夫田婴及几位参将巡视过来。军尉瞥见,忙领众军卒跪候于一侧。辟疆等在烽火台上停下脚步,田忌看到连弩,走前一步,转问军尉:“此弩可发矢多少?”   军尉应道:“回禀将军,此弩可连发十矢,百步透物!”   田忌走近连弩,细审一番,回身从一个兵卒手中取出一只盾牌,递给军尉,手指墙下一百步处:“将此盾牌插于一百步处,试试此弩!”   军尉接过盾牌,交给一名兵士。兵士系条绳索,飞身下墙,将盾牌插于田忌所指之地。军尉见那个兵士寻处躲了,指挥操弩兵士将连弩装满长矢,瞄准盾牌,只听嗖嗖一连十响,十矢于眨眼间先后射出,唯一矢脱靶,余下九矢尽扎于盾牌之上。兵士急跑过去,取过盾牌,吊上墙城。田忌接过,观那盾牌,竟如刺猬一般,九块利箭均是没矢而入。   众人无不惊叹。   辟疆连连点头,转对身边参将:“好!吩咐工匠赶造连弩,每一垛口可配连弩一只,利矢二百支!”   田婴亦道:“嗯,越人精于技击,勇蛮敢死,因而袒胸露臂,少有盔甲。我有强弓劲弩,据守长城,居高临下,以逸待劳,纵使他有千军万马,也是枉死!”   参将应道:“末将遵命!”   田忌微微一笑,转对辟疆:“殿下,越人未必这么傻,人人光膀挺胸,等候我们射死!”   辟疆、田婴俱是一怔。   田忌望着不远处的琅琊,缓缓说道:“据微臣所知,越人真正厉害的是其舟师。舟师游弋于大海之上,可随时随处登陆。如果我们只在此处守备,就与守株待兔一般无二。”手指大海,“我东临大海,海岸绵长,越人舟师若是船载陆师由他处登陆,而我却将重兵空守于此,越人岂不长驱直入?”   辟疆、田婴闻言大惊,面面相觑。   田忌又道:“越人不比三晋,皆勇蛮善战,轻生乐死,极难对付。昔日勾践三战晋师,三败之,天下震恐,周室送胙,勾践遂霸天下。后来勾践伐我失利,霸业受阻,齐、越芥蒂由此而始。勾践盛怒之下移都琅琊,欲雪此耻。不想天不假年,勾践因病归天,越势方衰。无疆总结勾践失利教训,近年来大力扩建甬东水师,目的唯有一个,就是由海路伐我。据微臣所知,无疆此番伐我,共引大军二十一万,其中甬东水师就占十万!”略顿一顿,“越人若是水陆并进,我将陷入一场苦战,防不胜防啊。”   辟疆震惊:“若是如此,如何是好?”   田忌摇摇头,半晌方道:“眼下尚无良策,唯有奏报陛下,诏告臣民,各城邑协防,全民皆战,并于沿海紧要处设置哨探,越人从哪儿登陆,就从哪儿截击!”   “这……”辟疆急道,“要是这么打仗,岂不是让他们耗垮了吗?”   田忌点头道:“这也正是微臣忧虑之处!不过,我是在家门口耗,越人是在海上耗,不定谁先耗垮呢!”   琅琊半岛状如龟头,紧靠齐国南长城脚下。百年之前,越王勾践伐齐失利,引兵东下,屯大兵于龟头,在此兴建陪都,名唤琅琊,另迁越人十万移居于此,准备伐齐。齐公不敢怠慢,亦引大兵数万与他对垒,并在琅琊城北三十里处构筑长城。勾践大业未成身先死,几任越王图谋伐齐复仇,均将此城定为越国正都。诸咎之乱后,越势大衰,都城南移会稽,此处重新沦为陪都,日渐没落,直至无疆继位。   经过十几年治理,无疆看到国势日强,复将都城回迁琅琊,借助龟头的突起地势,用巨石修筑一个高三十二仞、周边各五百仞的巨型方台,名之曰琅琊台。此台落成之后,无疆甚是喜爱,旋即从琅琊宫中搬出,日夜住在台上,早晚俯瞰大海,听风声涛声,观潮起潮落。与他朝夕相伴的,除去几名如夫人、宫娥之外,就是数十名超一流的剑士。   这日上午,与往常一样,越王无疆端坐于能够俯瞰大海的击剑厅中,观摩众剑士击剑。陪坐的是国师伦奇、上将军贲成、上大夫吕棕三位重臣。   最先上场的是位黑衣剑士。他走到台上,摆出一个姿势。音乐声起,黑衣剑士缓缓舞动手中宝剑。音乐由慢而快,剑士手中的宝剑亦由慢而快,不一时,但见剑光,不见人影。众人齐声喝彩。   黑衣剑士舞完一曲,亮相。   无疆缓缓鼓掌:“好好好,舞得好啊!”眼睛瞄向众剑士,“诸位剑士,谁可胜之?”   话音刚落,一名蓝衣剑士应声而出。   二人见过礼,摆势互绕几圈,各显手段,你一招,我一式,乒乒乓乓,叮叮当当,杀得不可开交。两人斗有数十回合,蓝衣剑士寻个破绽,一剑刺中黑衣剑士胸部,黑衣剑士连一声惨叫也未发出,一个翻身,倒地而死。   蓝衣剑士作势亮相,众剑士齐出一声喝彩,无疆震几大叫:“好剑,好剑!”   伦奇摆手,候于一侧的几名军卒跑步过去,将黑衣剑士的尸体拖走,另有兵士拿过拖把,将地上的污血擦净。   无疆又望一眼众剑士:“谁可胜之?”   一名皂衣剑士应声而出,只三回合,就将蓝衣剑士刺倒于地。一番更大的喝彩之后,蓝衣剑士被拖走,皂衣剑士得胜亮相。接着挑战的是紫衣剑士,不过两回合,竟被皂衣剑士削断拿剑的胳膊。紫衣剑士用左手拾起宝剑,大叫一声,插入自己腹部,倒地而死。   皂衣剑士连胜二人,再次摆势亮相。   又有一名青衣剑士忽地站起,正欲出战,无疆却是看得兴起,抽出宝剑,用手指略弹几弹,呵呵笑出几声。   众剑士知道越王要出战了,无不面面相觑。皂衣剑士跪于地上,朝无疆连拜三拜。无疆将剑插回鞘中,缓缓站起,抬手示意,但听嗖嗖两声,他身后飘出两位侍服美女,于眨眼间脱去王袍,摘下王冠,现出一身紧身剑服。   越王微微一笑,撩腿迈入厅中,大手一挥,乐手再次奏起剑乐。   越王走至皂衣剑士前面:“壮士请起!”   皂衣剑士再拜谢过,起身拿剑,摆出姿势。   无疆扭头转向众剑士,连点三人,面对那位青衣剑士,笑道:“来来来,还有你们三人,都上来,寡人陪你们练练!”   三位剑士不敢怠慢,一齐站起身来,朝越王连拜数拜,各自抽剑。   无疆笑道:“你们四人,就一起上吧!”   四人围着无疆,开始转圈。无疆两眼眯起,手按剑柄,目光微闭,两脚微微移动,在音乐奏至酣畅之处时,陡然出剑,但见白光几闪,只听嘭嘭嚓嚓几声,四只宝剑全被削断,四位剑士却是安然无恙。   音乐戛然而止。众剑士惊异之余,无不喝彩。   四剑士纳地拜道:“谢大王剑下留情!”   无疆哈哈大笑,亲手将四人扶起:“壮士请起!”走回几案,转对候立于侧的司剑吏,“四位壮士各赏三十金,其他壮士各赏十金!”略顿一下,“方才三位殉身剑士,仍循常例,以烈士之礼厚葬,有家室者抚恤五十金,免三十年赋役!”   众剑士正在叩地谢恩,一名军尉急奔上台,跪地叩道:“报,阮将军觐见!”   无疆大喜,急道:“快请!”转对众剑士,“你们退下!”   众剑士拜退。   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甬东舟师主帅阮应龙跨步登台,走至无疆跟前叩道:“末将叩见大王!”   无疆笑眯眯地望着他,手指旁边席位:“阮将军免礼!请坐!”   阮应龙走至席前,并膝坐下。   无疆笑道:“寡人候你多日了。几时到的?”   “末将刚到。”   “这么说来,舟师全到齐了?”   “回禀大王,”阮应龙点头道,“大越舟师全到齐了,共有战船千二百艘,其中可载五百将士的大船百艘,可载二百将士的中船二百艘,可载百人的小船五百艘,余为粮草船只。”   “好!”无疆扫众臣一眼,“诸位爱卿,陆师、舟师全到齐了,如何伐齐,还请诸位议一议!”略顿一下,眼睛瞄向上将军贲成,“上将军,你是主将,可先说说!”   “回禀大王,”贲成拱手道,“微臣以为,我可兵分三路,一路正面佯攻长城,吸引齐军注意;另一路借道鲁境,沿泰山南侧秘密西插,绕过平阴长城,从长城背后由西而东,夹击齐军;另一路为舟师,从海路进攻,也绕过长城,由安陵附近浅滩登陆,由东向西夹击齐军,将齐三军分割包围于长城一线,迫其投降!”   “很好,”无疆点点头,转向阮应龙,“阮将军,你是副将,也说说!”   阮应龙拱手说道:“回禀大王,末将以为,对付齐人,当以舟师为主,陆师为辅!”   “哦?”无疆身体前倾,“请爱卿详言!”   阮应龙侃侃言道:“齐有长城,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且有重兵设防,是以末将赞成贲将军所言,以佯攻为主。我舟师雄霸天下,齐几无舟师可与我战,而海岸绵长,防不胜防。大王请看,”随手抓起一根木枝,在地上简单画出东莱半岛的海岸线,手指渤海湾,“我舟师只要绕过东莱半岛,直插这儿,就是莱州湾,在济水湾登陆,不消一日功夫,就可直插临淄。齐军大部分在南长城一线与我陆师对峙,临淄必虚,我以实捣虚,战必胜!”   无疆两眼凝视阮应龙画出的图案,重重点头:“嗯,爱卿所言有理。”望向伦奇、上大夫吕棕,沉思有顷,“贲爱卿主张以陆师为主,舟师为辅,兵分三路,前后夹击齐长城,歼灭齐军主力;阮爱卿主张以舟师为主,陆师为辅,由海路直逼临淄,使齐人防不胜防。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吕棕拱手应道:“近百年来,齐赖以拒我的正是这道长城。微臣赞同贲将军所言,南北夹攻,使长城形同虚设。长城一旦无存,齐欲不降,难矣!”   无疆转向伦奇:“国师意下如何?”   “回禀大王,”伦奇应道,“老臣以为,阮将军所言扬我所长,攻敌所短,当是制齐上策!”   无疆闭目沉思有顷,抬头说道:“好,就依阮将军所言!”扫一眼众臣,“诸位听旨!”   众臣皆出席叩道:“微臣候旨!”   无疆朗声说道:“寡人意决,此番伐齐,贲爱卿、阮爱卿兵分两路,以舟师十万为主攻,沿海路直取临淄;陆师十一万为辅攻,南北合击,包剿长城,击垮齐军主力,报先王徐州之辱!”   众臣齐道:“微臣领旨!”   无疆望向伦奇:“老爱卿,依你之见,何日起兵为宜?”   伦奇屈指略略一算:“三日后起兵为宜!”   无疆点头道:“好,就这样定下,自今日算起,第四日辰时起兵!”   “大王,微臣以为不可!”阮应龙急道。   无疆望向阮应龙:“请爱卿详言!”   “微臣夜观天象,三日之后海上必起大风,不宜出航!”   “这……”无疆眉头一怔,“以爱卿之言,何日可以出航?”   “旬日之后。”   “好,”无疆大手一挥,“就这么定了,旬日之后,待大风起过,大军祭旗伐齐!”略顿一下,“诸位爱卿,分头备战去吧!”   上大夫吕棕信步走下琅琊台。仆从远远看见,赶忙驾车过来,候于道旁。吕棕跨下最后一阶,正欲走向自己的轺车,一旁有人叫道:“吕大人留步!”   吕棕扭头一看,见是荆生,不无惊喜:“荆先生!”   荆生走前两步,揖道:“草民荆生见过吕大人!”   吕棕亦回一揖,呵呵笑道:“好多年没有见你,听人说,你们的生意越做越大了!”   荆生笑道:“托吕大人的福,生意还好。”   吕棕直入主题:“荆先生是百忙之人,无事不登门哟。说吧,先生不远千里来此荒蛮之地,所为何事?”   “吕大人开门见山,草民也就不绕弯了。与草民同来的另有二人,甚想见大人一面,望大人赏脸!”   “哦?”吕棕怔道,“何人欲见在下?”   荆生近前一步,悄声道:“一个是我家姑娘,另一个是我家姑爷。”   “好好好,”吕棕呵呵笑道,“燕子姑娘登门,在下请还请不到呢!人在哪儿,快带我去。”   荆生指着旁边一辆车子:“吕大人,请!”   吕棕朝自己的车夫扬手道:“你先回吧,告诉夫人,就说本公有事,晚些时回去。”   吕棕与荆生驰至附近一家客栈,进入一个十分雅致的越式院落。   听到脚步声响,张仪、香女迎出。荆生指着二人,介绍道:“吕大人,这位是姑爷,张子,这位是燕姑娘。”   张仪、香女同时揖道:“张仪(公孙燕)见过吕大人!”   吕棕回一揖:“吕棕见过姑爷、姑娘!”   荆生伸手礼让:“吕大人,请!”   吕棕点点头,与张仪、香女一道走入厅中,分宾主坐了。   吕棕望着香女:“燕子姑娘,令尊可好?”   香女笑道:“家父还好,谢吕大人挂念。”从几案下取出一只锦盒,“临行之际,家父特别叮咛晚辈,要晚辈将这个呈送大人。”两手呈上,“请大人笑纳。”   吕棕接过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现出一双乳玉环佩,质地纯美,工艺精良。吕棕是识货之人,旋即合上锦盒,揖道:“如此贵重之物,在下何能承受?”   香女回揖道:“此为家父心意,吕大人不必客气。”转望荆生,荆生走到一侧,搬过一只礼箱,摆在吕棕面前。香女手指礼箱,微微笑道:“也请吕大人高抬贵手,打开此箱。”   吕棕打开箱子,见是满满一箱黄金。   香女瞄一眼张仪,张仪会意,拱手道:“吕大人,此为黄金一百,是在下与夫人的共同心意,礼薄情重,也望大人不弃!”   “这……”吕棕迟疑一下,“既是姑爷、姑娘大礼,吕棕就不客气了!”缓缓合上箱盖,“听闻姑爷是中原名士,此番光临偏僻,可有驱用吕棕之处?”   张仪抱拳道:“吕大人真是爽快!不瞒大人,在下在中原时,听闻大王天赋异相,甚想一睹为快,还望大人成全!”   “天赋异相?”吕棕略感诧异,“敢问姑爷,大王有何异相?”   “听中原士子说,大王身高两丈,臂长如猿,大耳垂肩,双目如铃,声若惊雷,面若赤铜,力拔杨柳,剑遏飞云——”   张仪未及说完,吕棕已是笑得说不出话来,香女、荆生似也没有料到张仪会出此语,竟是一怔,面面相觑。   吕棕笑过一阵,指着张仪道:“这这这……这样的传闻,姑爷竟也信了?”   “哦?”张仪故作一怔,“难道传闻有不实之处?”   吕棕笑着摇头:“不瞒姑爷,在下跟从大王多年,未曾见过大王是这般模样。”   张仪急问:“敢问大人,大王是何模样?”   吕棕笑道:“不瞒姑爷,大王就跟你我一样,音容笑貌,俱是寻常,何来姑爷所说的那般异相?”   张仪不可置信地望着吕棕:“这……不可能吧?”   吕棕不无肯定地再次摇头,又是一番大笑。   张仪思虑有顷,抬头道:“吕大人,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在下听到这些传闻,本也不信,与那帮士子争执,他们反笑在下孤陋寡闻。在下赌气,不辞劳苦跋涉千里,为的就是一睹大王风采,望吕大人成全。”   “这……”吕棕挠挠头皮,“若是为此引见大王,遭众人耻笑不说,在下也必因此而受大王责骂。”   “嗯,”张仪点头道,“大人说的也是。若是不提此事,大人能否引见?”   吕棕垂头沉思有顷,摇头道:“不瞒姑爷,眼下大军征伐在即,大王日理万机,哪有闲心召见姑爷?”   “这……”张仪起身,在厅中连转几圈,回至几前坐下,“在下性直,务真,此番专为拜见大王而来,若是不见大王一面,回至中原,那班士子再问此事,叫在下如何回答?”略顿一顿,朝吕棕又是一揖,“吕大人,在下既然来了,万不可空手而回。此事于大王是小事一桩,于在下却是关系重大,还望大人成全。”   吕棕见张仪这般执著,又瞄一眼那只礼箱,迟疑有顷,拱手道:“姑爷真要想见大王,在下倒有一计。”   张仪大喜:“大人请讲!”   “姑爷知剑否?”   张仪点点头:“略知一二。”   “大王嗜剑如命,姑爷若是与大王谈剑,大王或可准允。”   “如此甚好!”张仪喜道,“你就对大王说,中原第一剑士张仪求见。”   “第一剑士?”吕棕大惊,转向香女、荆生,见二人也是不无惊愕地怔在那儿,遂抱拳道,“姑爷,这——”   张仪微微一笑,抱拳还礼道:“吕大人,难道您信不过在下?”   “好吧,”吕棕点头道,“姑爷定要这么说,在下遵命就是。”   吕棕拱手作别。   张仪努下嘴,荆生搬上箱子,与张仪、香女一道送吕棕出来,将箱子搬上轺车,扶吕棕上车。吕棕回身,再次拱手别过,辚辚而去。   看到轺车走远,香女急转身来,花容失色,对张仪道:“夫君,你如何敢在无疆面前自称中原第一剑士?”   张仪笑道:“不这样说,他怎肯见我?”   “夫君,”香女急得泪水流出,“可你这么说,是不想活命了!”   张仪哈哈大笑数声,伸出舌头,指着它道:“放心吧,香女,只要越王不割这个,在下就会毫发无损。”   香女大怔。   翌日午后,吕棕急赶过来,喜滋滋道:“姑爷,事儿办妥了。大王听闻姑爷是中原第一剑士,迫不及待地叫在下赶来召请呢!”   香女脸色煞白,上前急扯张仪衣角。   张仪却不睬她,朝吕棕拱手道:“谢大人了!”袍角一提,率先走出门去,踏上吕棕的轺车,转头对香女,“你哪儿也不要去,只在此处候着,待我见过大王,观他是何异相,就赶回来。”   香女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圆睁两眼,望着马车辚辚远去。有顷,香女忽然意识到什么,四顾不见荆生,急叫:“荆叔——”   琅琊台上布满越兵,枪刀林立,气氛森严,彩旗飘飘。   吕棕与张仪踏上一级又一级石阶,一步步地走向台顶,向东拐入击剑厅,远远望见越王无疆端坐于主位,国师伦奇、上将军贲成、副将阮应龙侍坐,数十名剑士分为几排,席坐于击剑厅的另一端。无疆身着剑服,早已摆出与中原高手一决高下的架势。上将军贲成、舟师主帅阮应龙也是身穿剑服,面色持重,如临大敌。唯有国师伦奇依旧是一身素袍,表情释然。   吕棕与张仪走至厅外。吕棕示意,张仪止步。   吕棕进厅,跪地叩道:“启奏大王,中原剑士张仪求见!”   无疆抬手:“宣张仪觐见!”   张仪走入击剑厅,至厅中间站下,拱手道:“中原剑士张仪见过大王!”   跪在地下的吕棕急了,扯一下张仪袍角,小声道:“张子,快拜大王!”   张仪却似没有听见,依旧昂首挺立于厅。   贲成、阮应龙见张仪无礼,正欲喝叫,无疆却是微微一笑,拱手还过一揖:“越国剑士无疆见过张子!”手指旁边客席,“张子请坐。”   张仪拱手谢过,徐徐走至越王身边客位,席地坐下,双目微闭,现出在猴望尖打坐时修来的本领,气沉丹田,静若卧兔,势若山顶悬石。   无疆见他现出这般功夫,内中陡然一震,眯起眼睛,将他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知是遇到劲敌,拱手赞道:“好气度!”略顿一顿,“张子光临越地,可有教我之处?”   张仪拱手还礼:“听闻大王好剑,张仪慕名而来。”   听到剑字,无疆喜道:“无疆有缘得会中原第一剑士,实乃此生大幸!敢问张子,用剑之时,以何制胜?”   张仪双唇微动:“不动则已,动则十步无生。不行则已,行则千里无阻。”   众人闻言大骇,皆将目光转向剑厅,估算距离。剑厅虽大,方圆不过二十步。如果张仪站在中央,前后左右无非十步。若是十步无生,这个厅中竟是无一处可躲。   无疆也是一震,拱手道:“果真如此,张子之剑当是天下无双了!”略略一顿,“敢问张子,动与不动,可有玄妙?”   “并无玄妙,后发先至而已。”   越人剑术,无不强调先发制人,此人用剑,却是后发而先至,所有剑士尽皆傻了。即使贲成、阮应龙这样的一流高手,也是面面相觑。试想,倘若剑术真的练至这般境界,谁敢在此人面前率先出剑?   张仪睁开眼睛,环视众人一眼,见他们面现惧色,微微一笑,转对无疆道:“张仪听闻大王剑术高深,甚想与大王切磋。”   无疆面色微变,观张子衣着,并无剑服,观他身上,亦无佩剑,眉头一动,拱手说道:“张子千里赶赴越地,一路劳顿,请回馆驿暂歇三日。待三日过后,张子可穿好剑服,再来此处,无疆定向张子讨教。”   张仪回揖一礼:“一言为定!”一个转身,虎虎生风,大步离厅。   张仪走下台阶,远远望见香女、荆生正于百步之外引颈观望。   张仪急步上前,香女早已飞步过来,一头扑入他的怀中,泣道:“夫君——”   荆生望一眼附近的越兵,急道:“姑爷,姑娘,此地不可久留,回客栈再说!”   三人上车,赶至客栈,张仪将面见无疆的经过概要讲述一遍,指着自己的士子衣冠笑对荆生道:“荆兄,在下方才本欲比试,越王却以在下未穿剑服为由,将比剑时辰推至三日之后。在下在想,既然越王嫌弃这套衣冠,就请荆兄为在下赶置一套像样的剑服。”   香女惊道:“夫君,你……还要比剑?”   “呵呵呵,”张仪点头笑道,“既已答应人家,不比如何能行?”   荆生迟疑一下,转向张仪道:“姑爷,请听荆生一言。”   “请讲。”   “无疆剑术甚精,据荆生所知,吴越之地能与他匹敌的唯有一人,就是贲成。他之所以敬服贲成,拜他为上将军,皆因于此。主公早欲刺杀无疆,也因此人剑术高超,身边更有贲成、阮应龙及众多一流剑士,是以迟迟未动。”   张仪似有所悟:“在下明白了,所谓公孙剑法,原是为此来着。”   “是的,”荆生点头道,“公孙剑法俱是死招,无论何等高手,只要求生,就不是对手。越王无疆今日之所以未与姑爷当场比剑,就是因他有求生之心。”   “这话是了。”张仪连连点头,“只要是人,只要不被逼入死地,任谁都有求生之心。”转对香女,“如此看来,咱家的公孙剑法甚好,你我这就抓紧时间,速速习练,届时比武,兴许在下还能胜他一招半式。”   香女泣道:“夫君,你……莫说是练三日,纵使习练三年,也不是无疆对手。”   张仪又是一笑:“好了,好了,既然练也无用,就不练了。”走到里屋,取出一把琴来,“来来来,你不是一路嚷着要学琴么,趁还有三日,在下教你习琴。”   香女两眼大睁,怔在那儿。   只此几日,她与张仪之间竟然完全逆转,张仪的每一个举止,任她多么聪敏,也是看不明白。   在张仪缓步下台之后,整个击剑厅里异常宁静,没有谁再出言。所有剑士,包括伦奇、贲成、阮应龙、吕棕等,皆将目光投向无疆。   无疆沉思有顷,转对众剑士:“诸位剑士,你们回去认真习练,三日之后,随寡人与他一决高下!”   众剑士应喏而退。   无疆转向几位重臣:“方才这个张子,诸位爱卿可有品评?”   阮应龙跨前一步:“回禀大王,末将以为,此人言语托大,剑术未必了得。末将不才,定在十招之内取此人脑袋!”   无疆白他一眼,将目光转向贲成:“贲爱卿,你观此人如何?”   贲成应道:“观此人气色,想是有些手段。观此人指掌举止,又不似习剑之人。微臣以为,此人要么是个绝顶高手,要么就是不通剑道。”   无疆深以为然,转对众人:“今日就此为止,诸位去吧,寡人这要沐浴斋戒了。”   在场诸人谁都知道,只有遇到大敌,无疆才会沐浴斋戒,因而皆是一怔,互望一眼,拜辞而去。   快要走到台下时,伦奇叫住阮应龙:“阮将军留步!”   阮应龙顿住步子,转望伦奇:“国师有何吩咐?”   “我大军扬帆待发,此人却登门比剑,用心颇为可疑!”   阮应龙略略一想,摇头道:“想他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剑士,还能有何用心?”   “将军请看,”伦奇分析道,“我伐齐在即,此人早不来,晚不来,恰在此时求见大王,必有机谋。还有,这几日来,老朽感觉此地伏有杀气,使人打探,果然发现有不明剑客出没于此,行迹甚是可疑!”   阮应龙一怔:“国师是说——”   伦奇点头:“老朽怀疑此人是齐人奸细,特来阻我大军进程的。”   阮应龙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望向伦奇:“若是如此,末将宰了他去!”   伦奇摇头道:“大王是个剑痴,既已约定三日后与他比剑,不见此人,大王如何肯依?再说,此人既然敢来,必有手段。万一不慎,将军岂不遭他暗算?”   “国师有何妙策?”   伦奇捋须有顷,对阮应龙耳语几句,阮应龙点头道:“嗯,如此甚好。任他剑术如何了得,也必挡不住万弩齐射!”   “唉,”伦奇摇头叹道,“这也是不得已之计,你须小心行事,万不可伤及大王,也莫使大王知道。若是此人真的是中原第一剑,大王不敌,即可将他乱箭射死。若是此人只是逞强的脓包,自有大王处置。”   “下官遵命!”   接后连续三日,张仪未曾有一日摸剑,只在院中有说有笑地教导香女习琴。   无疆得报,更是诧异,越发认定张仪是剑道高手,既惊且喜。第四日晨起,无疆早早起床,准备已毕,使吕棕驾驭八驷王辇前往客栈,迎接张仪。   王辇到时,张仪正在厅中试穿剑服。剑服是荆生重金聘人精工赶制的,通体素白,用料考究,张仪穿在身上,果是英武逼人。   张仪对镜自视一阵,转对香女:“香女,你来看看,这套服饰合身不?”   见吕棕也在,香女欲说无言,欲哭不敢,眼中噙泪,又不敢显示,只好略略点头,别过脸去。   张仪转对荆生,笑道:“荆兄,在下此去与大王切磋剑道,你陪夫人只在院中候在下回来。记住,哪儿也不许去!”   荆生点头:“小人谨听姑爷吩咐。”   张仪转对吕棕拱手道:“吕大人,请吧!”   吕棕略怔一下,提醒他道:“姑爷,您的剑呢?”   “剑?”张仪两手一摊,反问他道,“要剑何用?”   吕棕惊道:“您这不是去与大王比剑吗?”   “比剑就一定带剑吗?”张仪微微一笑,又是一声反问,打头朝外走去。   吕棕不无狐疑地跟在身后,正欲上车,荆生追上一步,将吕棕拉到一边,小声道:“吕大人,姑爷此去,万一有何不测,还望大人周旋。”   “荆先生,”吕棕苦笑一声,摇头道,“这事儿让姑爷闹大了,在下力微,实难周旋啊。”   “那……”荆生急了,“若有危情,大人能否告知在下?”   吕棕略想一下,点头道:“这样吧,你在台下,寻个隐蔽处候着。”转身喝叫启程。   在数百卫士的前簇后拥下,王辇辚辚而去。   张仪与吕棕再登琅琊台,远远看到越王身着蓝色剑服端坐于席。越王身边,一边坐着伦奇,一边坐着贲成。身后数步处,昂然挺立四名剑士,穿的也是清一色的天蓝紧身剑服。击剑厅下首,依旧端坐数十名剑士,剑服五颜六色。   剑厅外面,阮应龙亲领五十名弓弩手悄悄靠拢过来,各自寻出隐藏之处,张弩搭矢,目视剑厅。吕棕眼尖,远远瞥到,心头陡然一沉,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若是真的万弩齐发,任张仪是何等高手,也将无处逃遁。   张仪却是茫然无知,或视而不见,顾自缓步入厅,拱手揖道:“中原剑士张仪见过大王!”   看到张仪气沉神定,英武逼人,与三日之前判若两人,越王脱口赞道:“好一个剑士!”   张仪再次拱手:“谢大王褒奖!”   越王轻轻击掌,只听嗖嗖几声,几道光影闪过,身后四名剑士已如利箭般飘落厅中,在张仪四周五步之外站定,各自手持剑柄,目光如电。   见张仪依旧面不改色,兀自不动,越王点点头,指着几位剑士对张仪道:“张子,这几位剑士是寡人的侍卫,虽说不才,在越国也算顶级剑手,听闻张子是中原第一剑,皆想领教,还望张子不吝赐教,点到为止!”   “张仪领旨!”张仪拱拱手,身体未动,言语却对四位剑士,“诸位剑士是一个一个上呢,还是四人齐上?”   四人皆是一震,目视越王。   越王略略一想:“悉听张子!”   张仪笑道:“大王既有此旨,就一齐上吧!”言讫,在厅中并膝坐下,眼睛微闭,瞧也不瞧四名剑士。   见此情景,四位剑士心下俱是一震,当下摆出架势,抽出宝剑,如临大敌。   说好比剑,竟然闭目端坐于中,赤手空拳,以一对四,且四人俱是一等高手,无疆纵使会尽天下剑客,何曾见过此等剑士?   愣怔有顷,无疆终是忍不住好奇之心,伸手拦道:“慢!”   四位剑士各自后退一步,作势站定,握剑之手俱出一层冷汗。   无疆目光射向张仪:“张子既来比剑,为何不见出剑?”   张仪朗声应道:“张仪无剑!”   无疆大奇:“既是剑士,为何无剑?”   “张仪来越地比剑,自然不需带剑!”   “这……”无疆越加不解,“张子身上无剑,如何比剑?”   张仪拱手道:“在中原之时,张仪听闻吴越之人善铸宝剑,大王更是藏剑无数,因而不曾带剑,只想借大王好剑一用。”   无疆一怔,旋即爆出一声长笑:“张子此言,我道有何玄妙,不想却是借剑一用!”大声叫道,“司剑吏何在?”   司剑吏应声而出,在越王前面叩道:“微臣叩见大王!”   “为张子取剑!”   司剑吏应喏而去,不一会儿,手捧一只剑盒走出。众人仅看盒子,就知是一柄好剑。   无疆目视张仪:“张子请看,此剑可中意否?”   张仪拿眼角稍稍一扫,迅即摇头:“此为庶人之剑。”   无疆一怔:“何为庶人之剑?”   “回禀大王,”张仪禀道,“就是怒目张牙者所佩之剑,可用于开肠破肚,刎颈割喉,张仪不屑用之。”   “哦?”无疆大怔,目视伦奇、贲成,二人亦是愣怔。   无疆略一思忖,转对司剑吏道:“为张子换好剑!”   司剑吏抱剑退去,又过好一阵儿,抱出一只红木剑盒,打开层层锦缎,露出一柄宝剑,缓缓退去。   众剑士一看,知是一柄极品宝剑,无不引颈观望。贲成看那剑盒,知是越王勾践赐给功臣文种的宝剑。后来文种即饮此剑自杀,越王因而名之曰“文种剑”,珍藏至今。无疆让司剑吏拿出此剑,一是相当看重这个中原剑士,二也不乏炫耀之意。   无疆微闭双目,斜视张仪一眼,目露得意之色:“请问张子,此剑可中意否?”   张仪微微睁眼,将宝剑从剑盒中取出,眯眼细看一会儿,并未拔剑出鞘,而是将之复归剑盒,嘴角现出一丝笑意:“此为卿大夫之剑。”   无疆愕然,眼睛睁大:“何为卿大夫之剑?”   张仪微闭双眼:“回禀大王,就是锦衣玉食者所佩之剑,可用于炫耀抚弄,博取功名利禄,张仪何能用之?”   张仪此言无疑是意有所指,身为卿大夫的伦奇、贲成各现怒容,吕棕更是尴尬,又急又气又无奈,轻敲几案警示张仪。   看到如此宝剑竟遭张仪轻蔑,周围剑士俱是震怒,齐齐将目光投向无疆。   无疆陡然爆出一声长笑,笑毕喝道:“再换剑来!”   司剑吏眼望无疆,用力比划一下,无疆点头。过有一刻,司剑吏指挥两个力士抬出一只精致的檀木大箱,司剑吏当殿开锁,从中取出一盒,对盒连拜几拜,将之放到无疆几案上。无疆闭眼默祷几句,亲手打开剑盒,取出宝剑,细细看过,双手递予司剑吏。   除去张仪,厅中目光无不聚集在宝剑上。   吕棕知道,无疆抬出此剑,必是动了杀心。斜眼望向张仪,见他仍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心头一颤,额上汗出,悄悄起身,从旁门转出剑厅,飞步奔下台去。   远远看到吕棕脸色煞白,急奔下来,荆生情知不妙,迎上一步:“吕大人?”   吕棕跺脚道:“张子他——唉,我命休矣!”   香女樱唇大张,芳容失色,愣怔半晌,方才问道:“吕大人,夫君他……究竟怎么了?”   吕棕将台上情势略略讲过,又将阮应龙在厅外埋伏弓弩手的事一并说了,末了急道:“公孙姑娘,荆先生,眼下尚有时间,你们若是速离此地,或可逃得一命!”   不及听完,香女已是蹲在地上,呜呜咽咽,泪满香腮。   荆生稍稍稳住情绪,转对吕棕:“吕大人,眼下可有补救之计?”   “唉,”吕棕长叹一声,连连摇头,“纵使神仙,怕也帮不上了!在下感念公孙先生大情,本想帮点小忙,不想却是引火烧身,惹下这场灭顶之灾!”   “吕大人且请回去,”荆生略一思忖,眉头冷凝,缓缓说道,“就荆某所知,姑爷当是天下少有的奇才,如此行事,必有道理。再说,万一有所差错,好汉做事好汉当,荆某即使粉身碎骨,也不会连累大人。”   “唉,”吕棕又叹一声,摇头道,“连累不连累,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不过,眼下情势,也只有这样了。你们若不肯走,可在此处守候,在下这就上去看看。”   吕棕作别,匆匆上台。   见吕棕走远,荆生急扯香女拐入一个偏僻处,打声唿哨,旋即赶来五名剑士。荆生神色严肃地扫视众人一眼:“今日事急,姑爷生死悬于一线,诸位各领部众,听我暗号,按事先安排,以迅雷之势登台,先解决弓弩手,再控制越王,救出姑爷!”   五位壮士点点头,俱自散去。   击剑厅里空气凝滞,所有人都似屏了呼吸,目光寸步不离那柄宝剑。   有顷,贲成的目光转向张仪。贲成知道,无疆抬出此剑,等于是亮了家底,说明他已忍无可忍,动下杀气。贲成斜眼转向伦奇,见伦奇的眼睛瞄向室外。贲成偷眼望去,暗吃一惊,因为数十名弓弩手正伏于暗处,数十支箭矢无不瞄向端坐于剑厅正中的张仪。贲成暗自佩服伦奇,同时也为张仪捏出一把冷汗。不知怎的,他开始佩服起这个剑士来。   司剑吏双手捧剑,膝行至张仪身边,将剑轻轻置于张仪膝前,而后缓缓退去。自始至终,司剑吏未出一声。   无疆二目闭合,将脸微微转向大海方向,耳朵竖起,似在倾听远处传来的隐隐涛声。   张仪不敢怠慢,抬手正正衣襟,调理好呼吸,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陡然间二目圆睁,轻轻抽剑出鞘。   剑一出鞘,张仪就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急急稳住心神,伸出手指,微微弹之,宝剑铮然有声。张仪细审剑柄,眼角瞥到“纯钧”二字,心头一震,面上仍旧声色未动。   无疆将头缓缓转过来,眼睛微微开启两道细缝,两道寒光如利矢般射向张仪,声音压低,杀气隐现:“请问张子,此剑如何?”   张仪脸上既无惧色,也不见惊喜,依旧静如处子,如方才一样将宝剑插回鞘中,赞叹道:“回禀大王,此为高士之剑!”   无疆面色陡变,眼睛圆睁,声音似从牙缝里迸出:“何为高士之剑?”   张仪微微闭眼,气沉丹田,声若洪钟:“回禀大王,就是德才兼修者所佩之剑,可健身怡性,益寿延年,亦非张仪所用!”   如此宝剑竟也不堪此人使用,在场人众均被激怒了。贲成一眼瞥去,见伦奇二目紧盯越王,知情势紧急,眼珠儿一转,不待越王发怒,先自震几喝道:“大胆狂徒,你连越王剑也识不出,竟敢在此故作高深,妄称第一剑士!”   一道亮光顿从张仪心头划过。   张仪知道,贲成说出此言,是在帮他,是在告诉他这就是传闻天下的越王剑,而剑上刻有纯钧二字,说明越王剑就是纯钧,顿时心中有数,微微一笑,朝贲成拱手道:“回贲将军的话,此剑名唤纯钧,本为吴王夫差珍藏,后为越王勾践所得,因而也称越王剑,在下此言实否?”   所有剑士皆是一惊。   天下剑士无不知纯钧,也无不知越王剑,却鲜有人知晓此二剑本是一剑。听闻张仪道出此事,众剑士,即使无疆的四名侍卫,也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皆将目光射向越王。   无疆亦吃一惊,抬眼望向张仪,知此人确非寻常剑士。细心回味张仪的品评,无疆竟也觉得还算妥帖,至少没有亵渎之词。思索有顷,无疆上浮的肝火稍稍平稳一些,示意司剑吏。司剑吏膝行上前,将张仪面前的纯钧抱走。   看到越王剑被司剑吏装入箱中,使人抬走,无疆这才扭过头来,对张仪微微一笑:“如此看来,寡人这儿已无张子可用之剑了。请问张子该用何剑,也让寡人开开眼界。”   张仪拱手道:“回禀大王,人有人品,剑有剑品。张仪所用之剑,自非凡品!”   此言无疑是在宣称越王宝剑也是凡品,无疆笑容敛起,面上愠色再起:“那就说说你的非凡之品吧!”   张仪侃侃说道:“天下十大名剑,钝钧排名第三,大王可知排名第二、第一的又是何剑?”   无疆嘿出一声,冷冷说道:“这点常识寡人五岁即知,排名第一的名唤轩辕,排名第二的名唤湛泸!”   张仪微微一笑:“大王可曾见过二剑?”   无疆愣怔有顷,突然像是换了个人,身子趋前,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张仪:“听张子之言,难道见过?”   张仪又是一笑:“不瞒大王,张仪自幼喜剑,之所以历尽艰辛,深入云梦山求拜鬼谷先生,为的就是求此二剑!”   张仪此言一出,满场皆惊,无疆更是目瞪口呆。   贲成似是最先反应过来,急急问道:“请问张子,听闻魏国上将军庞涓曾拜鬼谷子为师,你可认识此人?”   “回贲将军的话,”张仪微微点头,“此人是在下师弟,与在下同窗三年,跟随先生学了点皮毛功夫。”   无疆突然起身,缓缓走到张仪跟前,拉过张仪的双手审看半晌,不无诚意地问道:“敢问张子,这两手可曾抚过二剑?”   张仪笑道:“回禀大王,张仪在谷中跟从先生六年,可谓是日日抚摸,时时习练,不敢有片刻懈怠!”   无疆握紧张仪之手,转对众人,朗声说道:“今日比剑,到此为止,你们可以退去了!”   所有剑士尽皆退出。伦奇走到外面,示意阮应龙撤去弓弩手。   无疆亲手扶起张仪:“张子请起,随寡人剑室说话!”   “大王请!”   恰在此时,吕棕刚刚踏完数百级台阶,正欲拐向击剑厅,见众剑士纷纷走出剑厅,正自错愕,又见贲成也走出来,一脸释然,赶忙前进一步,拦住他道:“怎么回事?”   贲成将台上之事约略讲述一遍,不无叹服地赞叹一句:“此人当真了得!”   吕棕打探明白,拔腿奔下台去,远远望见从树丛后面闪出的荆生,不无兴奋地叫道:“了不得,了不得,你家姑爷,真正了不得!”   见他高兴的样子,荆生知道已无大碍,长出一口气:“姑爷呢?”   “被大王请入剑厅了!”吕棕连喘几口气,“不瞒荆先生,吕棕随大王十年有余,至今尚未进过大王的剑厅呢!”   香女闻声赶来,喜极而泣。   越王无疆的剑厅位于琅琊台最东侧,极其隐秘。   张仪与无疆随司剑吏七弯八拐,走下数十级台阶,方才来到一处石巷。张仪一看,是一个死巷,并无门户。正自惊异,司剑吏转动一只枢纽,一声闷响过后,现出一扇石门,门后是一走廊。张仪几人又走一程,司剑吏再次按动枢纽,面前再现一个石门。   无疆指着石门,抱拳道:“剑厅到了,张子请!”   张仪走进石门,看到一个巨大的厅堂。厅堂三丈见方,全部由巨石构造,靠东侧是两层窗子,各高半尺、宽三尺,全部由精铜构成,既可透光,又可观海,纵使孩子也爬不进来。   厅堂四周的石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宝剑。司剑吏引领无疆、张仪观看一周,向张仪逐个介绍宝剑的名称和来历。   转有一圈,无疆长叹一声:“不瞒张子,寡人收藏天下名剑二百六十有五柄,今日看来,皆是凡品。好在天下十大名剑,寡人独得其四,也算有所宽慰!”   “乖乖,”张仪心中一惊,忖道,“天下十大名剑,此人独占其四,当真了得!”面上却作漫不经心状,微微一笑,淡淡问道:“敢问大王都是何剑?”   无疆应道:“纯钧张子已见过了,另外三剑,是干将、莫邪和泰阿。”   张仪心中又是一惊,口中却是扑哧一笑:“中原盛传三剑失传,不想却在大王这里!”   听张仪说出此言,无疆甚是自豪:“不瞒张子,干将、莫邪为先祖所传,泰阿却是寡人历时三载,亲自访得!”   “哦!”张仪扫视剑厅一圈,怔道,“好像它们不在此厅。”   “张子所言甚是。”无疆点头,“四剑之中,寡人只将先王佩剑带在身边,以此励志,另外三剑,皆藏于会稽山深处,秘不示人。不瞒张子,纵使伦爱卿、贲爱卿,也不知此事。今见张子是绝世高手,寡人这才言及它们!”   张仪揖道:“谢大王厚爱!”   无疆还礼道:“寡人聊备薄酒,欲与张子同席欢饮,还望张子赏光。”   “能与大王共席而饮,张仪不胜荣幸。”   二人走出剑厅,来到膳厅,早有仆从摆满一席,皆是越地珍馐,海中奇鲜。无疆与张仪并肩而坐,斟满一爵,端起来道:“寡人敬张子一爵。”   “谢大王隆恩!”张仪接过,端起一爵递给无疆,“张仪亦敬大王一爵!”   二人举爵,相视一笑,各自饮下。   无疆又斟一爵,双手呈给张仪:“请张子再饮一爵。”   张仪沉思有顷,一饮而下,放下酒爵,望向无疆。   无疆笑道:“张子果是痛快!好,寡人亦饮一爵,聊陪张子!”   无疆自斟一爵,饮下,将空爵摆在张仪的空爵旁边,再次斟满,二人对饮。饮毕,无疆放下酒爵,拱手揖道:“张子,无疆一向爽直,不喜绕弯。今已酒过三爵,无疆有一不当之求,还望张子成全!”   听到无疆不说寡人,改口无疆,张仪已知端底,抱拳揖道:“成全不敢,张仪谨听大王吩咐!”   “听闻张子言及轩辕、湛泸二剑,无疆心甚慕之。轩辕剑当是令师鬼谷先生的镇宅之物,无疆不敢妄念。无疆愿以干将、莫邪、泰阿三剑,换取湛泸一剑!”言讫,无疆转坐为跪,连拜三拜,“无疆恳请张子言于令师,转达无疆求剑痴情!”   张仪一怔,亦跪下对拜三拜:“这这这……大王真是一代剑痴啊!”   无疆起身:“爱剑而已!张子请坐!”   二人重新落座,又饮几爵,无疆眼巴巴地望着张仪:“无疆所求,还望张子转达!”   张仪摇头。   “张子,”无疆眼珠儿一转,“你可转呈鬼谷先生,就说无疆额外奉送剑厅里所藏的所有宝剑!”   张仪再次摇头。   无疆急了,扔掉手中酒爵,再次跪下,对张仪又是三拜:“无疆豁出去了,先王这把纯钧,也送予他,可否?”   张仪长叹一声,再次转坐为跪,对拜几拜,又一次摇头。   无疆脸上挂不住了,眉头拧起,声音冷颤:“请问张子,你家先生要什么才肯交换?”   “大王有所不知,”张仪望着无疆,依旧平心静气,“莫说是大王所藏之剑,纵使大王将天下宝剑全部拿来,只怕也难换来湛泸。”   无疆大惊:“这——”   张仪微微一笑:“大王莫惊,且听张仪一言。”   无疆急道:“张子请讲!”   张仪略顿一顿,沉声问道:“大王欲得湛泸,可知湛泸?”   无疆一怔,摇头:“请张子教我!”   “欲知湛泸,须通剑道。大王如此爱剑,剑术了得,敢问大王可知剑道?”   “剑道?”无疆又是一怔,“请张子教我!”   “天有天道,剑有剑道。天下之剑,何止千万?就剑道而论,却是只有三剑。”   无疆大惊:“张子是说,天下只有三剑?”   “是的!”张仪心沉气定,“第一剑名叫圣剑,第二剑名叫贤剑,第三剑,名叫俗剑!”   无疆大惑不解:“何为圣剑?”   张仪以手指天:“圣剑就是天下第一剑,又名天剑,也称天道之剑,以道为背,以德为锋,以阴阳为气,以五行为柄,上可断天光,下可绝地维。此剑为轩辕帝得之,人称轩辕剑,传至尧、舜、禹,历时三帝,不翼而逝。”   无疆沉思有顷,若有所悟,微微点头道:“嗯,无疆明白了。请问张子,何为贤剑?”   张仪以手指地:“贤剑就是天下第二剑,又叫地剑,也叫天子之剑,以万民为背,以贤臣为锋,上应天道,下顺地理,中和民意。此剑为周武王得之,世称湛泸剑,传递十二世,至幽王时不翼而飞。”   无疆恍然大悟,急急说道:“无疆明白了!张子是说,轩辕、湛泸均是无形之剑。有形之剑,皆是俗剑。”   “大王圣明!”张仪拱手贺道,“俗剑又叫人剑,以精钢为锋,以合金为背,以冷森为气,上可斩头颅,下可剁双足,中可破腑脏。”   无疆连连点头:“是是是,张子所言极是。”   张仪接道:“天道有常,剑道亦然。自三代以来,圣剑失,方出贤剑。贤剑失,方出俗剑。圣剑唯有道者得之,贤剑唯有德者得之,至于俗剑,凡有力者,皆可得。”   无疆不无叹服,拱手道:“听张子之言,无疆茅塞顿开。无疆所藏,皆是俗剑。若要得到湛泸,无疆唯有德行天下,威服四海。”   张仪起身叩拜:“大王若有此志,张仪也就不虚此行了。”   听闻此言,无疆雄心勃起,将张仪拉起,不无感慨:“不瞒张子,威服天下,正是无疆所欲!张子想必也看到了,无疆征调舟、陆三军二十一万,本为称霸中原。今日看来,此志小了,无疆当效法武王,掌握湛泸,一统天下!”   “好!”张仪拱手道,“大王欲得湛泸,张仪愿效微劳!”   无疆揖道:“有张子在侧,无疆大业可成矣!”   “说起此事,”张仪转入正题,“张仪敢问大王,大军结集于此,可为征伐齐地?”   “正是!”无疆不无自豪,“无疆欲分舟、陆两路伐齐,张子意下如何?”   张仪沉思良久,重重摇头:“避虚而击实,舍本而求末,张仪窃以为不可。”   “哦?”无疆惊道,“张子教我!”   “如果不出草民所料,”张仪目视无疆,振振有辞,“大王必以三路攻齐,一路佯攻长城,一路绕至长城背后,截断田忌退路,更有舟师由海路避实捣虚,直入临淄。草民臆猜,敢问大王是否?”   无疆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抱拳问道:“如此绝密,张子何以知之?”   张仪微微一笑,亦拱手道:“在仪这里,天下没有绝密。”   无疆叹服:“是是是,无疆忘了,张子是鬼谷先生高徒。”   “高徒不敢称。”张仪应道,“仪窃以为,大王之策,不足以破齐。”   “请张子详解。”   “大王请看,”张仪挪动盘碟,随手摆出形势图,“此为长城,易守难攻,齐人更有强弓火弩守候。此为鲁境,大王第二路奇兵必由此插入,但据仪所知,齐人早有防备,齐公已经密晤鲁公,两国合力,在此布下巨形口袋,专候大王兵马。至于大王舟师,齐人早在沿海各地布下警戒,尤其是临淄一线,更是森严壁垒。舟师擅水战,不习陆战,齐人不下水,只在陆上等候,大王水师之优势即告不存。”   张仪的分析入情入理,无疆听得毛骨悚然,半晌讲不出话。   “这且不说,”张仪不依不饶,继续陈辞,“大王伐齐,另有三不利。”   “是何三不利?”无疆急问。   “大王伐齐,出师无名,而齐人保家卫国,是为义战,此其一也;齐地富饶,兵精粮足,又在家门口作战,后顾无忧,而大王粟米却要不远千里以舟船运送,更有楚人在后,时刻担心其乘虚而入,此其二也;大王兵士多自江南水乡而来,习水战,不习陆战,久居北方,必不服水土,战力自失,此其三也。”   无疆长吸一气,良久无语。   “大王,”张仪接道,“有此三弊,仪是以认为,大王伐齐为不智之举。”   “唉,”无疆长叹一声,“是伦奇误我!以张子之见,无疆该当如何?”   “欲得湛泸,大王可掉头伐楚。”   无疆眼睛大睁:“伐楚?”   “是的!”张仪加强语气,“楚地广袤,楚民众多,大王只要得楚,即得天下大半。楚、越之民何止千万,大王挥手之间,即可征调大军百万。大王若以百万雄师北伐中原,中原还不望风披靡?”   “这……”无疆不无忧虑,“张子所言虽有道理,但楚地广袤,楚民众多,无疆伐楚,实无胜算呐!”   张仪爆出一笑:“大王何以如此惧楚呢?”   无疆多少有些尴尬:“不是惧他,是事发陡然,无疆愚钝,一时未想明白,还望张子指点。”   “在仪看来,”张仪笑道,“不是越人惧楚,而是楚惧越人。”   “哦?”无疆大是惊异,“此话何解?”   “大王记得吴王阖闾吗?阖闾仅以吴国之力,数万之众,一举击败楚国数十万大军,取其郢都,掘其陵墓。吴军如此了得,却为越人所破,越人岂不胜过吴人?大王今有吴越之众,更有雄师二十一万,远非昔日阖闾所比,楚人何能不惧?”   经张仪这么一比较,无疆不得不服,点头道:“嗯,张子所言,句句真实。请问张子,如果伐楚,无疆可有几成胜算?”   “不是几成,而是完胜!”   “完胜?”无疆似是不信,目视张仪,“请张子详解!”   “大王请听!”张仪双眉飞扬,“两国相争,得天时、地利、人和者胜。楚有景、昭、屈、斗、黄、项等八大世族,长期内争,如一盘散沙。反观越人,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如一只拳头。以拳头对散沙,大王首夺人和。楚地多水乡,越人习水战。楚地多平原,越人多山地。楚人若是攻越,山地易守难攻;越人若是伐楚,平原易攻难守。两相比照,大王次占地利。时下楚国重兵尽在西北,东北与中原对垒,楚军精锐正与魏、宋死战。据仪所知,魏将庞涓已夺陉山十数城池,斩首楚将景合以下将士六万,逼攻项城;昭阳已从宋国撤军,与魏短兵相接;依昭阳之才,远非庞涓对手。若是不出张仪所料,此战昭阳必败。楚、魏交兵,昭阳兵败,楚国元气必丧,大王可得天时。大王尽占天时、地利、人和,却浑然不觉,仍在此处避虚捣实,坐失良机,张仪窃为大王惜之!”   无疆沉思良久,拍案而起:“张子之言如雷贯耳,寡人再无疑虑,改道伐楚!”转对厅外,“来人!”   侍臣叩道:“臣在!”   “召国师、贲将军、阮将军、吕大夫即刻上殿议事!”   “臣领旨!”   第四章张仪巧施连环计,楚越相争   小院里死一般的静。香女、荆生各自闭目,相对而坐。   不知过有多久,香女睁开眼睛,神情开始不安,眼望荆生,小声道:“荆叔,越王急召吕大人上殿,会不会又生枝节了?”   荆生摇头道:“想是不会。据老奴所知,迄今为止,除越王之外,能进越王剑厅的不过三人,一个是司剑吏,一个是大将军贲成,再一个就是姑爷。”   香女不无忧虑:“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担心。万一越王——”   话音未落,客栈外面传来车马声。荆生隐隐听出是吕棕的声音,赶忙迎出,不一会儿,携着他的手走进院中。   望见吕棕神色,香女知无大碍,松了一口气,起身见礼。   三人分宾主坐下,荆生笑问:“吕大人,为何不见姑爷回来?”   吕棕佩服地抱拳赞道:“哎呀呀,你家姑爷真是好口才,大王欲改道伐楚,阮将军不服,却被姑爷驳得哑口无言,即使伦国师也不得不松口,同意大王弃齐伐楚。”   香女不无惊喜地望着荆生。   “弃齐伐楚?”荆生故作不知,“请问大人,大王为何要弃齐伐楚?”   吕棕笑道:“这得归功于你家姑爷了!”遂将大殿辩论略述一遍,末了道,“大王当场颁旨伐楚,分为水陆两路,溯江水而上,直捣郢都。”   香女急问:“夫君他……人呢?”   “还在大王那儿呢。”吕棕应道,“看那样子,一时三刻,姑爷是回不来的。”   琅琊台的观海亭中,无疆南面而坐,张仪东向作陪,二人均将目光投向大海,远眺水天一色的一片湛蓝。果如阮将军预言,自午时开始,大风骤起,海面波涛汹涌,大浪翻卷,但从如此之高的台面上望去,几丈高的浪头竟如池中涟漪一般,唯有时隐时现的澎湃声如雷贯耳,声声不绝。   这些日来,张仪的心一直悬着,直到此时,才算踏实下来,有雅兴与无疆一道赏海。赏有一时,张仪侧目望向无疆,见他观海的神态如痴似醉,呵呵笑道:“大王在此日日观海,可有腻味?”   “腻味?”无疆颇为奇怪地望着张仪,“大海杳无边际,风云际会,雪雨雾风,态势万变,昼夜阴晴,情趣各异,何来腻味?”   “如此说来,”张仪顺口接道,“大王不仅爱剑,也爱这海了。”   “是的。”无疆点头,将目光再次移向大海,“人生不免一死。不瞒张子,无疆早就想好了,在那一刻来时,无疆唯有两个意愿,一是死于高手剑下,二是葬于大海深处。”   张仪心头一颤,抱拳道:“大王坦荡胸襟就如大海一般,张仪敬服!”   无疆抱拳还礼:“越人都是这样,日子久了,张子也就知道了。”略顿一顿,指着大海,“张子观此大海,可有感喟?”   “不是感喟,”张仪望着大海,缓缓说道,“是敬畏。”   无疆赞道:“张子好言辞,应该敬畏!”   张仪将头缓缓转向无疆:“大王听闻宋人庄子否?”   “宋人庄子?”无疆摇头道,“无疆孤陋寡闻,不曾听说此人。怎么,此人也爱大海吗?”   “是的,”张仪点头,“仪在谷中时,有幸得读庄子一篇妙文,写的正是大海。”   “哦?”无疆急问,“是何妙文,可否让无疆分享?”   “此文名叫《秋水》,说的是夏末秋初,万流归川,万川归河,河伯声势大振,不可一世,携巨水咆哮而下,及至大海,望洋而兴叹,自愧见笑于大方之家。”   无疆沉思有顷:“嗯,这个故事,讲的当是无疆了。”   张仪怔了下,笑问:“大王何说此话?”   无疆油然叹道:“唉,未见张子之前,无疆一如那位河伯,在此偏壤之地浩浩然不可一世,及见张子,方知瀚海无边啊!”   张仪感动,起身叩道:“大王美誉,实令仪愧不敢当!”   无疆起身扶起张仪,呵呵笑道:“张子莫要自谦!张子之才,无疆由衷叹服。无疆欲学中原官制,拜张子为相,举国而听张子,不知张子意下如何?”   张仪拱手谢道:“仪谢大王器重。只是大王所请,仪不能从命。”   “哦?”无疆不无惊讶,“此是为何?”   “因为仪还有一件大事欲做。”   无疆急问:“是何大事,能否告知无疆?”   “去郢都一趟。”   “郢都?”无疆更是诧异,“我大军伐楚在即,张子不助无疆,反去郢都,这——”   张仪意味深长一笑:“大王,有仪在楚,岂不——”   无疆似也明白过来:“张子是说……在楚国内应?”   张仪抱拳应道:“大王圣明!”   “好好好!”无疆竖起拇指,连声赞道,“有张子内应,楚国何愁不破?”眉头微扬,“张子此行,可要无疆做点什么?”   “什么也不要,”张仪再次拱手,“谢大王照顾!”   “那……”无疆略略一想,“听闻楚王喜欢珍珠,无疆予你南海珍珠二十颗,也好有个晋身之礼?”   “谢大王。”   无疆叫内侍取来南海珍珠二十颗,交予张仪:“张子此来,无疆受益匪浅。张子此去,无疆亦当有所表示才是。请问张子,需要什么尽可说来,只要无疆拥有,必双手奉送。”   张仪想有一时,望向无疆:“愿求大王藏剑一把,留个念想。”   “这个容易。”无疆起身,“走,剑厅里选去。”   二人随司剑吏再进剑厅,无疆指着琳琅满目的宝剑,对张仪道:“这里的藏剑,除纯钧为先王所遗,无疆不敢相赠之外,其余藏剑,张子随便挑选。”   张仪拱手道:“谢大王。”   无疆兴致颇高,上前亲自介绍:“张子,此剑你已看过了,是文种的配剑,再前面那柄,你道是谁的?是孙武子的。据说此剑吴王阖闾配过,后来赠予孙武子,孙武子就是用它斩了阖闾的两位爱妃……”   张仪挨个看过,却是一个也未选中。眼看就要走到尽头,张仪目光陡然一亮,落在一柄装饰精美的女子佩剑上。   无疆呵呵笑道:“此剑亦称美人剑,是吴王夫差赠送美人西施的。”   张仪拿过此剑,细审几眼,转对无疆道:“就是此剑了。”   无疆先是一怔,继而扑哧笑道:“敢问张子,此剑可是赠送美人的?”   “大王圣明。”张仪回以一笑。   “哈哈哈哈,”无疆越发大笑起来,“人说无疆是剑痴,张子当是一个情痴了!”   张仪面上微红,抱拳道:“让大王见笑了。”   无疆又乐一时,敛笑道:“不说这个了,无疆还有一事请教张子。”   “仪知无不言。”   无疆望着张仪,目光中不无真诚:“无疆苦思数日,仍未悟出张子的后发先至之术。此处并无他人,无疆恳求张子能出一语点拨。”   “点拨不敢。”张仪沉思有顷,微微笑道,“仪问大王,出剑之时,剑在何处?”   无疆随口应道:“既是击剑,剑当然在手中。”   张仪连连摇头。   无疆怔了:“剑不在手中,却在何处?”   “剑在心中。”   “剑在心中?”无疆显然没有明白过来,大睁两眼望着张仪。   “正是。”张仪指向心口,凝气静神,“剑在手中,心不动剑动;剑在心中,剑不动心动。”   无疆凝眉沉思良久,恍然悟道:“张子一语,无疆茅塞顿开!剑动心不动,说的是剑已发,心未至;剑未动心动,说的是剑未发,心却至。心即意念,张子重在剑意合一,剑随心动。”   “大王圣明!”张仪拱手贺道,“天人合一,可成道人。剑意合一,可成剑人。”   “是哩,是哩,”无疆连连点头,大是叹服,“剑再快,也没有意念快。张子果是天下第一剑士,无疆敬服!”   “谢大王褒奖。”   张仪拜辞无疆,乘王辇回至客栈,就如英雄凯旋一般。   香女、荆生及贴身仆从迎出店外,无不叩拜。张仪下车,扶起香女,携其手步入厅中,从腰中解下一剑,递予她道:“香女,看在下带回什么来着?”   香女接过一看,剑鞘镶满金玉珠宝,华美无比,拔剑出鞘,失声惊叫:“天呐,西子剑!”   张仪呵呵笑道:“请问香女,此剑如何?”   香女叹道:“天下宝剑,丈夫之剑首推钝钧,女子之剑就是它了!”   “嗯,”张仪笑问道,“香女既识此剑,喜欢它否?”   对于自幼嗜剑如命的香女来说,见到如此宝剑,岂有不爱之理,是以连连点头,一脸痴迷。   “好吧,”张仪笑道,“你若喜欢,它就归你了!”   “归我?”香女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张仪,“此剑当是越王的宝贝呢!”   “昨日是越王的,”张仪郑重点头,“今日是香女的了。”   香女小心翼翼地将剑插回鞘中,轻声问道:“是越王赠送夫君的?”   “不不不!”张仪连连摇头,“是在下向他讨要的!”   “是专为奴家讨的?”香女想了一会儿,歪头问道。   “就算是吧!”张仪支应一句,似又想起什么,扑哧一笑,“为讨此剑,在下还惹无疆那厮一阵好笑呢。”   “哦?”香女颇为惊异,“他笑什么?”   “他笑在下是个情痴。”   听到“情痴”二字,香女两眼凝视张仪,泪水满盈,一步一步地挪过来,将头伏在张仪胸前,声音哽咽:“夫君——”   看到香女如此激动,如此知情识趣,张仪两眼微闭,脑海里浮出玉蝉儿的身影,内中一阵悸动,伸手轻抚香女的秀发,喃声说道:“蝉儿,张仪无福,只能祝福你了。”   香女细想此话,竟是云里雾里,抬头问道:“夫君,蝉儿是谁?”   张仪两眼望向厅外,神情恍惚:“蝉儿是谁,你不会知道的。”   看到张仪仍在盯着厅外,香女顺眼望去,看到院中有棵大树,恍然悟道:“香女知道了,夫君说的蝉儿想必就是那些伏于树间以露为食,能歌会唱的虫儿。不过,我们越人不叫它蝉儿,叫它‘知了’,因它一到夏日,总是日夜不停地歌唱‘知了——知了——’”   “唉,”张仪依旧望着厅外,若有所思地轻叹一声,“这‘知了’不是那‘蝉儿’,你只知‘知了’,哪知蝉儿?”   香女怔了下,连连点头:“嗯嗯嗯,香女明白。想那鬼谷里,每到夏秋,必是日日可见蝉飞,夜夜可闻蝉鸣,夫君看到那树,必是思念鬼谷了。”略顿一顿,“眼下尚是暮春,并无蝉儿。不过,夫君放心,待夏日来时,香女定为夫君捉上几只,让它们日日为夫君歌唱。”   张仪收回目光,苦笑一声,正欲说话,荆生走进厅中,见二人状甚亲密,赶忙顿住步子。张仪听到声音,推开香女,转对荆生:“荆兄,准备车马,这就上路。”   “好的,”荆生应道,“姑爷,去哪儿?”   “郢都。”   “老奴遵命!”   楚国郢都南邻江水,东临云梦泽,西依巴山,北望武当、桐柏,物产丰富,地理位置优越,楚文王时由丹阳徙此,至威王时已历三百余年,民众摩肩接踵,甚是繁华。   在郢都东南约四十里处是一大泽,唤作云梦泽,泽边有一土陵,二百年前楚灵王在此大兴土木,建一离宫,名曰章华宫。章华宫方圆四十里,中有一台,高三十仞,在琅琊台未建之前,是列国的最高建筑。传闻灵王建成此台之后,召集宫女、园丁和奴仆三千余人在此居住。灵王崇尚细腰,宫中嫔妃无不节食束身,弱不禁风,每每登临此台,均需休息三次,因而此台也称“三休台”,章华宫亦称细腰宫。   同历代楚王一样,楚威王熊商亦喜此宫,每年仲春二月都要离开郢都到此赏游,一直住到五月仲夏。在此期间,大小国事俱托于太子。   这年春末夏初,午后时分,位于三休台上的观波亭中,年过五旬的威王正在亭中与几个宫娥嬉戏。威王黑巾蒙眼,东扑西摸。一位妃子与七八个宫娥四面围住威王,咯咯嬉笑,东躲西闪。   正在此时,留守郢都主政的太子熊槐急急惶惶地走上亭子,内宰诚惶诚恐地跟在身后。见到此景,太子槐一下子怔了。正在咯咯嬉笑的妃子及众宫娥见是太子,无不粉面含羞,以袖掩面,急急避往一侧。   楚威王陡然间听不到嬉笑声,一边仍在摸索,一边喊道:“爱妃!爱妃——”   太子缓缓跪下,连拜三拜,沉声说道:“儿臣叩见父王!”   楚威王一把扯下黑巾,见太子跪在地上,面色尴尬,狠狠地瞪内宰一眼,转对爱妃,厉声斥道:“还不退下?”   妃子与众宫娥急急退下。   楚威王走至席前,并膝坐下:“平身吧。”   太子槐谢过,不等起身先自奏道:“启禀父王,儿臣有紧急军情奏报!”   楚威王渐渐恢复威仪:“说吧,可是项城战事?”   “是边关急报!”   楚威王眉头紧皱:“何处边关?”   “东越边关!”太子槐从袖中摸出急报,双手呈上,“镇守昭关的卞将军急报,越国伐齐大军已于三十日前离开琅琊,兵分两路,掉头南下,大举犯我!”   “哦?”楚威王接过急报,不及去看,惊问,“多少人马?”   “陆路十五万,战车五百乘,已过广陵,正沿江水北岸逼向昭关;水路六万,有大船一百艘,中船两百艘,小船无数,多运载兵械粮草,正沿江水上行,不出十日,可至长岸。若不阻击,三十日后,水路可达云梦泽,逼迫郢都。陆路一旦突破昭关,必将长驱直入,与水路呼应。”   楚威王凝眉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项城可有音讯?”   太子槐迟疑一下,缓缓说道:“昭阳仍与魏人在长平、召陵一线对峙,前日表奏,若要击败魏人,收复陉山,仍需增兵五万。”   “哼!”楚威王脸色一沉,鼻孔里哼道,“他已损去六万精兵,还有脸增兵?”   “父王,”太子槐急道,“眼下急务不在项城,而在越人!”   “是啊,”楚威王点点头,沉下气来,安抚他道,“越人一时三刻打不过来,槐儿不必急切。你可回宫稳定朝局,让景舍速来章华!”   “儿臣遵旨!”   看到太子槐渐去渐远,楚威王缓缓闭上眼去,有顷,大叫:“来人!”   内宰急至,跪在地上,叩道:“老奴在!”   楚威王冷冷说道:“你可知罪?”   内宰再叩,泣道:“老奴知罪!老奴拦住殿下,要殿下稍候片刻,待老奴禀过陛下,可殿下心急如火,只是不听!”   “既是如此,寡人权且饶你一命。自今日始,无论何人再上此台,必须禀报寡人,违者以抗旨罪论处!”   内宰再叩:“老奴谢陛下不罪之恩!”   “密召昭阳、屈武两位柱国,要二人火速返郢,直接觐见寡人!”   “老奴领旨!”   郢都,楚宫三水环绕,从正门不远处流过的一条名唤丽水,宽约数丈,水清流缓,岸边杨柳依依,百花竞艳。一排街市临水而建,靠近宫城的一端立着一家奢华客栈,名唤栖凤楼。   将近中午时分,一辆驷马豪车停在栖凤楼门前,太子槐的贴身侍卫兼男宠靳(jìn)尚从车上跳下,大踏步走进。早有几人迎上,见过礼,将他引至楼上。荆地潮湿,尤其是这种临河客栈,因而,雅室大多设在楼上。   室中端坐一人,正是荆生。   见靳尚进来,荆生起身揖道:“在下荆生见过靳大人!”   靳尚回揖:“靳尚见过荆先生。”   荆生指着上首席位:“靳大人请坐!”   靳尚也不客套,走前几步,并膝坐了。见荆生也于陪位坐下,靳尚方从袖中摸出一份拜帖摆在几案上,开门见山:“这封拜帖可是荆先生发的?”   “正是。”荆生抱拳应道,“在下冒昧打扰靳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靳尚略略抱拳,算是还礼:“在下与荆先生素昧平生,荆先生面见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大人可知公孙肉林?”   靳尚眼睛一亮:“久闻大名!听说楚人一半肉食皆为肉林所供,可有此事?”   “皆是传闻,”荆生微微一笑,“公孙肉林不过供应楚地北方二十四邑肉食,仅此而已。”   “二十四邑肉食!”靳尚惊道,“这生意也够大了!荆先生是——”   “在下不才,奉公孙先生之命,暂时照管肉林生意。”   靳尚肃然起敬,抱拳贺道:“荆先生有能力经营这么大的摊子,在下敬服。”   “谢靳大人抬爱。”荆生还过一礼,侃侃说道,“承蒙靳大人庇佑,这些年来,肉林生意才算做大。在下此番来郢,公孙先生再三叮嘱,务要在下拜会大人,面谢大人提携之恩!”   “庇佑?”靳尚一怔,“荆先生别是弄错了,在下不曾认识公孙先生,何来庇佑之说?”   “大德不言,”荆生抱拳道,“靳大人帮下大忙却不言功,实令在下钦敬!”   “这……”靳尚更是惶惑,“在下愚笨,还请荆先生明言。”   “大人可曾认识景翠将军?”   靳尚点头:“他是在下朋友。”   “五年前大人与景翠将军同往宛城,可否赞过宛城肉食?”   靳尚想有一时,点头道:“嗯,好像有过这么回事。那日吃酒,尝到宛城肉食,觉得味道鲜美,种类甚多,曾对景翠议过此事。”   “这就是了!”荆生笑道,“靳大人的赞叹马上传至南阳郡守景合将军耳中,景将军一声令下,南阳郡属下二十四邑的肉食供应,就都交予公孙肉林了!”   靳尚惊道:“这是真的?”   “句句属实。”荆生从几案下拿出一只装饰精美的礼盒,轻轻推至靳尚几前,“公孙先生感念大人提携大恩,早欲报答,只无机缘。此番在下陪同我家姑爷、姑娘至郢,公孙先生特别备下薄礼,定要在下面谢大人。礼物虽薄,情意却重,还望大人不弃!”   靳尚打开礼盒,看到内中竟是二十颗稀世珍珠,价值不可估量,急抱拳道:“荆先生,这……公孙先生如此大礼,叫在下如何敢收?”   “大人莫要客套!”荆生抱拳还礼,“我家姑爷说了,若是能与大人结交,纵使千金,又有何惜哉。”   靳尚再次抱拳:“请荆先生转呈你家姑爷,就说他这个朋友,靳尚愿意结交。”   “谢大人!”   “请问荆先生,姑爷、姑娘此来郢都,可有在下帮忙之处?”   荆生略一迟疑,点头道:“大人既然问起,姑爷倒有一事相求。”   “哦?”靳尚望着荆生,“只要在下力所能及,荆先生尽可说来。”   荆生扑哧笑道:“说起此事,倒有几分好笑。姑爷是个天生棋迷,不知从何处听闻殿下棋艺高超,不远千里来郢,一心欲向殿下讨教。”   “殿下棋艺高超?”靳尚一怔,沉思有顷,摇头道,“在下侍奉殿下数年,未曾见过殿下与人对弈,不知你家姑爷从何处听闻此事?”   荆生摇头:“在下也是不知。”   靳尚沉思有顷,将礼盒合上,推予荆生:“荆先生,姑爷之请,在下恐难从命。公孙先生的厚礼,也请荆先生——”   荆生将礼盒再推回来,笑道:“靳大人,公孙先生的谢礼与姑爷所请风马两不相及,大人莫再推拒。”   “那……”靳尚略略一怔,“姑爷那儿在下如何交待?”   荆生从袖中摸出一只信函:“只要大人能将此函转呈殿下,姑爷也就感念不尽了。”   靳尚接过书信,细细审看一遍,看到并无异样,抬头问道:“请问荆先生,是何书函?”   “大人放心,”荆生笑道,“是我家姑爷亲笔所写,断无冒犯之语。姑爷说了,只要殿下读到此信,就一定会亲来客栈,邀请姑爷前往手谈。”   靳尚沉思良久,拱手道:“既是此说,在下信你了。荆先生,若无他事,在下告辞!”将信纳入袖中,拱手揖过,走下楼去。   荆生提上礼盒,跟在身后,送至车上,拱手作别。   二楼的另一套雅室里,香女拨开窗帘,望着靳尚上车的背影,转对张仪道:“夫君,这事儿能成吗?”   张仪探出头来,朝靳尚瞟去一眼,微微一笑,转身走回室内,指着几案上的琴道:“你的琴艺近日大有长进,得抓紧习练才是。”   香女“嗯”出一声,回身坐到琴前。   楚宫,太子殿中,太子槐正与奉命前来的景翠、屈丐、逢侯丑三位年少爱将商议眼前危局,靳尚匆匆走进,叩道:“微臣叩见殿下!”   “靳尚,”太子槐白他一眼,“景将军他们早已到了,本宫使人四处寻你,皆说不见,你到何处去了?”   “回禀殿下,”靳尚看一眼景翠,“微臣接到请帖,前往拜见景将军的友人去了!”   “在下的友人?”景翠一怔,“他是何人?”   “是位姓荆的,从叶城来。”   景翠急道:“可是公孙肉林的荆先生?”   “正是。”   太子槐脸色一沉:“一个卖肉的为何请你?”   “回禀殿下,”靳尚应道,“此人有个姑爷名叫张仪,是中原士子,深谙黑白之道。此人不知从何处听闻殿下棋艺高深,特来郢都,欲向殿下讨教。荆先生不知景将军已经回郢,听闻微臣侍奉殿下,特别使人登门求请。”   “向本宫讨教棋艺?”太子槐略略一怔,冷笑一声,“国难当头,莫说本宫不善弈棋,即使善弈,眼下何来这份闲心!”转视靳尚,“你是如何回复他的?”   “回禀殿下,”靳尚眼珠儿一转,“微臣听闻此事,甚觉可笑。只是有碍于景将军面子,不便发作,推说殿下国事繁忙,没有闲心对弈,要他速离郢地,寻他人对弈去。”   “嗯,”太子槐点头,“回得甚好。后来呢?”   “那位姓荆的不肯罢休,从袖中掏出一信,务要微臣转呈殿下,并说殿下看到此信,一定会于百忙之中,亲来客栈与他家姑爷手谈。”   众人尽皆怔了。   太子槐缓缓将头移向靳尚:“书信何在?”   靳尚从袖中摸出一书,膝行几步,双手呈上。   太子槐拆开一看,见里面是一帛书,帛书上仅有七字:“殿下欲弈天下否?”   太子槐神色立变,匆匆将帛书叠起,纳入袖中,转对靳尚:“此人现在何处?”   “回禀殿下,就在丽水旁边的那家客栈。”   太子槐忽地起身:“快,摆驾客栈,本宫这就与他手谈!”   “微臣遵命!”   章华台前殿,楚威王站在巨大的楚国版图前,眉头紧皱,一动不动。内宰小心翼翼地站在身后。令尹景舍手拄拐杖,站在右侧。   自爱子景合战死疆场后,景舍一下子老了,头发几乎全白,平时极少出门,国事更不多问。此番越人袭境,威王紧急召请,景舍这才拄着拐杖,匆匆忙忙地一路赶到章华台。   版图上标着许多箭头,北部项城、陉山一线是魏人,西部房陵一线是巴人,西北商於谷地是秦人。魏人的箭头直指项城、方城,巴人的箭头直逼房陵,威胁郢都,秦人的箭头呈多个方向,直指汉中、襄、邓、宛等处。另有两支箭头位于东部,显然是新近添加的,特别粗大,一支沿江水上行,是越人水路,另一支沿江北上行,是越人陆路。两支箭头几乎是并肩齐驱,已逼昭关,方向是云梦泽。   楚威王凝视这些箭头,有顷,转对内宰:“昭阳、屈武几时可到?”   “回禀陛下,”内宰应道,“若是不出意外,昭大人明日午时可至,屈大人后日申时可至!”   楚威王“嗯”一声,目光重又回到版图,盯有一时,转向景舍,轻声叹道:“唉,寡人悔不听老爱卿之言,仓促伐宋,折兵六万不说,这又丢掉陉山,处处被动!”   景舍老泪流出,缓缓跪下,泣道:“陛下能有此悔,老臣心中甚慰!”   “老爱卿请起,”楚威王双手拉起景舍,扶他至殿中几案前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了,望着他道,“眼下局势,老爱卿也都看到了,魏人夺我陉山,秦人占我商於,巴、蜀起争,巴人东移,迫我房陵,寡人正自苦闷,越人这又水陆并进,真就是雪上加霜啊!”沉吟许久,“老爱卿,寡人思来想去,苦无应策,今召老爱卿来,是想听听老爱卿之见。”   “陛下,”景舍奏道,“两人相争,力大者胜;两家相争,人多者胜;两军相争,将智者胜;行兵布阵,不在兵多粮多,而在将军智谋。魏有庞涓,不可与其争锋。秦人占我商於,短期内无力再与我争。巴、蜀起争,巴人之敌在蜀不在我,虽然东移,并不可惧。眼下可惧者,唯有越人。越人与我习性相近,知我甚深,况我精锐尽在西、北,腹地空虚,不堪一击。越人近海,习舟船,善水战,舟师所向无敌。我近年为争中原,只重战车步骑,几无舟师可与争锋。越人若是逆江水而上,势必长驱直入,经云梦泽进袭郢都。”   “老爱卿所言甚是。”楚威王连连点头,“如何御敌,老爱卿可有良策?”   “依老臣之见,”景舍将早已想好的思路和盘托出,“我可迁徙都城,远离云梦大泽,暂避越人舟师,以免当年吴祸重演。”   楚威王眉头微皱:“迁都可避越人舟师,越人陆师又当如何?”   “回禀陛下,”景舍缓缓说道,“自勾践以来,楚、越之间虽说互有侵扰,却无大争。越王无疆继位之后,更是以齐人为敌,以争锋中原为国策,与我井河两不相犯。此番越人竟于一夜之间掉转矛头,转而攻我,实令老臣费解。陛下,有果必有因,老臣以为,我可避其锐芒,遣使至越,寻出其中蹊跷,与越人和谈,或可化干戈为玉帛,以四两拨千斤。”   “老爱卿之意是与越人和谈!那……魏人呢?”   “亦可和谈。”   楚威王的脸色渐渐阴沉,末了嘿出一声:“我大楚世代征战,扩土数千里,及至寡人,先失商於,后失陉山,丧师辱国,四面受敌,老爱卿却是东也和谈,西也和谈,南也和谈,北也和谈,叫寡人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回禀陛下,”景舍却是不急不躁,“老臣未曾说过西也和谈。”   楚威王一怔,身子微微趋前:“老爱卿是说,西图巴、蜀?”   “陛下圣明。”景舍点头,“巴、蜀纵横两千里,多奇珍异宝,盛产粟米,更为我西部屏障,我若趁其内争,分兵夺之,既除西顾之忧,又得沃野千里,岂不是好?”   楚威王闭目沉思有顷,起身道:“老爱卿所言甚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待寡人斟酌一二,再行定夺。爱卿年岁大了,走这几十里路,想也累了,可到偏殿安歇。”   景舍起身,缓缓跪下,叩道:“陛下万安,老臣告退。”颤巍巍拄杖退出。   两位宦人看到,赶忙上前搀扶。景舍甩开二人,径自走下三休台。三休台的台阶共有二百四十级,每八十级为一休,设一平台。景舍下不到四十级,竟是累了,坐在台阶上大口喘气。喘有一阵,起身欲走,远远看到太子槐领着张仪健步上台。   景舍候立台上,见太子走到跟前,躬身揖道:“老臣见过殿下。”   太子槐还一揖:“爱卿免礼!”   景舍斜睨张仪一眼,朝太子槐道:“老臣告退。”不及太子回礼,拄杖径下台阶,拐杖落在石阶上,发出“得得”声响。   张仪站在台阶上,久久地望着景舍的背影,见他又下四十级,坐在二休台上喘气,这才回过头来,对太子槐道:“敢问殿下,此人可是令尹大人?”   太子槐亦收回目光,点头道:“正是景爱卿。”   张仪赞道:“令尹大人手中的那根拐杖不错,想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笑道:“张子搞错了,在楚地,楠木是做寿材用的,不好用做拐杖。景爱卿的拐杖是紫檀木。”   “哦?”张仪亦笑一声,“是张仪看走眼了!方才怎么看它,都觉得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似也明白了张仪的话外之音,轻叹一声:“唉,景爱卿是三朝元老,年逾古稀,的确老了!张子,台上请!”   二人大步上台,径直走至前殿。早有宦者入报,内宰迎出。   太子槐止步,转对张子道:“张子在此稍候,待本宫奏过父王,即请张子。”   张仪拱手道:“有劳殿下了!”   太子槐跟着内宰步入殿中。张仪在殿外候有一刻,内宰复出,在门口大声宣道:“陛下有旨,宣中原士子张仪觐见!”   张仪整整衣襟,跟在内宰身后,大步趋入前殿。   殿中,楚威王正襟端坐,太子槐侍坐于左首下方。威王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个棋枰,枰上放着黑白两盒棋子,对面空置一个席位,显然是留给张仪的。   张仪急步趋前,距威王五步跪下,连拜三拜,叩道:“中原士子张仪叩见陛下!”   楚威王将他细细打探一番,微微笑道:“寡人颇爱纵横之道。听太子讲,张子棋艺高超,天下莫敌,寡人心向神往,特此设下棋局,还望张子不吝赐教!”   张仪再拜道:“是殿下错爱。陛下褒奖,仪愧不敢当!”   楚威王又笑一声:“张子莫要自谦。”手指对面空席,“张子平身,看座!”   张仪谢过,起身坐于威王对面。   楚威王拿过白子,将装有黑子的檀木盒子推给张仪:“张子是客,请执先!”   张仪谢过,接过盒子,摸出一子,拿在手中,只将两眼紧盯棋枰。   威王候有一时,见张仪迟迟不落子,抬头望向张仪:“张子为何不落子?”   “回禀陛下,”张仪应道,“仪在观这棋局。”   威王奇道:“子尚未落,不过是个空枰,何来棋局?”   “陛下请看,”张仪手指空枰,“此处虽为空枰,却是纵横纠结,纵有纵道,横有横道,棋局无处不在。”   威王凝视棋枰,有顷,缓缓放下手中白子,抬头望向张仪:“寡人愚痴,请张子详解。”   “仪敢问陛下,既要对弈,可知棋道?”   “哦?”威王惊道,“棋也有道?”   “万物皆有道,”张仪侃侃说道,“棋法天象地,传为上古圣人摩天地之道得之,自然有道。天圆棋圆,地方局方。万物从一而起,一即天元之位。棋路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数。三百六十分而为四,以法四季。隅各九十路,以应一季三月之日数;子分黑白,以别阴阳。局方而静,棋圆而动。自古迄今,弈无同局,与《易》相合,喻天道变化。”   张仪将鬼谷子的临别棋喻添油加醋地倒手贩卖,楚威王听得目瞪口呆,抱拳敬道:“传闻弈秋善弈,天下无敌,听张子此论,堪比弈秋了!张子不远千里而来,能以一局教寡人乎?”   张仪抱拳还礼道:“仪谢陛下褒奖!”拿出一子,抬眼望着威王,“敢问陛下,是弈大,还是弈小?”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一时,问道:“弈小何讲?”   张仪将子镇于一角:“弈小可守一隅,筑连城作无忧之角,修长城成金刚之边,陶陶乎乐在其中,巍巍乎不可侵犯。”   楚威王似有所悟,点头问道:“那……何为弈大?”   张仪收起布于角落之子,“啪”的一声将其镇于棋局中心的天元之位:“弈大可据天元,上应天道,下顺地理,中和民意,守一而抚四隅!”   此言一出,楚威王全身一震,目不转睛地凝视张仪,似要看穿这个年轻士子的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什么。   张仪亦凝视注目,与他对视。   有顷,楚威王放下手中棋子,身子后仰,语调放缓:“张子大才,寡人敬服。张子是弈大棋之人,寡人棋艺平庸,只能弈小,不可弈大,只能令张子失望了!”   眼见楚威王摆出拒绝架势,张仪急了,拱手陈辞:“能守一而抚四隅者,必有大德大力。仪遍观天下,能据天元之位者,非陛下莫属啊!”   楚威王微微摇头:“天元之位早为周室所据。楚人虽不服周,却是历代尊周,寡人怎能雀占鸠巢呢?”   “陛下有失偏颇,”张仪力辩,“天元之位虽属周室,然周室式微,力不胜逮,致使四隅不抚,乱势混生,天下失道,乐坏礼崩,魏、齐蕞尔小邦,早已起而代之,宋公偃居弹丸之地,也敢称王,陛下——”   张仪顿住不说,目视威王。   “唉,”楚威王略顿一下,摇头叹道,“张子所言虽是,却是过博过大,寡人德微力薄,心有余,力却不足!”   听到“心有余”三字,张仪旋即一笑,再次拱手:“陛下,天道在一,唯有一以贯之,方达和谐。方今天下,失道缺德,由一而生多,由多而生乱,致使乱象纷呈,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天道既生于一,必归于一。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民心所向。陛下德、力兼具,自当顺天应命,施大爱于民,救百姓出水火之苦,不可过谦。”   楚威王趋身问道:“寡人德、力,见于何处?”   张仪拱手道:“陛下有大力而不发,以存周室,足见大德。至于陛下之力,更非列国所及。陛下属地,东西五千里,南北五千里,中原诸国加在一起,不及荆楚一半,此其一也。楚稻米之丰,鱼肉之富,五金之出,珠宝之产,中原列国无一可及,此其二也。楚民逾千万,勇而好战,忠而死国,中原列国无可争锋,此其三也。陛下正大光明,殿下果敢神勇,众臣贤而不佞,众将武而善谋,此其四也。陛下有此四利,自是天下第一有力之人。”   “哈哈哈哈,”楚威王陡然身子后仰,爆出一声长笑,“听说中原多出善舌之人,今日看来,张子应算其中之一了。善舌并无过错,只是张子不谙楚地实情,一味信口开河,却是过了!”   “敢问陛下,”张仪微微一笑,“张仪所言,不知哪一句为信口开河?”   “其他姑且不论,单是你所说的第一利,就是空洞。楚地西到黔中,东到昭关,不过三千七百里,何来东西五千里之说?”   张仪又是一笑,朗声禀道:“陛下,若是东至甬东(今舟山群岛)呢?”   楚威王又爆一笑:“张子虽然善弈,却是不知楚、越。甬东历来就是越人之地,如何突然就成了寡人的属地呢?”   张仪敛神,极其认真地凝视威王:“陛下所言,只是昨日与今日。张仪所指,当是明日。”   楚威王心中一动,敛住笑容,身子趋前:“请问张子,此话怎解?”   张仪正襟端坐,缓缓说道:“在张仪眼中,甬东今日属于越国,不出一年,必将成为陛下属地。”   楚威王愣怔片刻,方才深吸一气,向张子深打一揖:“张子教我!”   张仪微微一笑,话外有音:“越人成群结队,前来送死,陛下早已心知肚明,何必装作不知呢?”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良久,恍然大悟,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哈哈连笑几声:“哈哈哈哈,张子这局大棋,寡人下定了!”转对太子,“槐儿,你去安排膳食,在观波亭中摆好棋局,寡人在那儿与张子对弈!”   太子槐起身,朗声应道:“儿臣领旨!”   郢都大街上,迎黑时分,全身披挂的上柱国昭阳威风凛凛地站在战车上。   御手挥鞭吆马,战车风驰电掣般驰过几条街道,在昭阳府前停下。昭阳下车,大步走入府门,家宰邢才闻声,急率众仆迎出。   昭阳顿住步子,对邢才道:“去,速召陈上卿来!”   邢才应声喏,转身急去。为交往方便起见,陈轸购置的房舍就在昭阳府斜对面。不消一刻,邢才已经领着陈轸快步进府,赶至客厅。候有一时,昭阳洗漱一新,换身便装疾步出来。   陈轸站起,揖道:“陈轸见过上柱国大人!”   昭阳竟不还礼,黑沉着脸走至主位,并膝坐下,伸手指着客位,冷冷说道:“坐吧,不要讲这虚礼了!”   陈轸略一踌躇,起身至客位坐下。   “哼,”昭阳不无怨恨地白他一眼,“什么大礼?什么令尹之位?昭某算是瞎了眼,聋了耳,竟就鬼使神差地听信上卿之言,举兵伐宋,折兵六万不说,这又失去陉山一十三城,昭某的脸皮算是丢尽了!”   “柱国大人息怒,”陈轸拱手道,“陉山之败,过不在大人,只在景将军一人!”   “哦?”昭阳一怔,“此言何解?”   “据轸所知,”陈轸侃侃言道,“柱国大人兵分两路,使景将军隐兵陉山,避实捣虚,远袭大梁,当是上策。可惜景将军未听柱国大人命令,中途擅自回军,这才陷入庞涓圈套,致使全军覆没,陉山丢失!”   “是是是,”昭阳连连称是,“上卿所言极是。如果景合奔袭大梁,庞涓必回师救援,昭某回师夹击,庞涓必将陷入苦战,结局截然不同!”   “唉,”陈轸叹道,“看这样子,许是柱国大人命中该有此败了!不过——”欲言又止。   昭阳急道:“上卿大人请讲!”   陈轸拖长声音,缓缓说道:“此战虽败,于大人却未必不是好事。”   “此话怎讲?”   “楚地虽大,不过景、屈、昭三氏而已。这些年来,楚地虽说三氏鼎足而立,独领风骚的却是景氏。今景将军兵败身死,令尹大人年老体衰,今又白发葬黑发,景氏必将一蹶不振。景氏不立,屈氏无大才,未来数年,能在楚国振臂一呼的,舍大人其谁?”   “这……”昭阳眼睛连眨数眨,压低声音,拱手道,“上卿大人此言,只可在此说说,若是他人知了,昭阳纵有十个舌头,怕也解说不清。”   “大人放心,”陈轸亦拱手道,“在下虽是不才,却知好歹。柱国大人待在下亲如手足,在下焉能不识长短?”   “识长短就好!”昭阳笑了,“不瞒上卿,此战虽是兵败陉山,从长远来看,昭某的确利大于弊!眼下项城未失,景合又死,昭某未添一兵一卒,仍与庞涓那厮鼎力对峙数月,在陛下面前也算有了解说。如若不然,此番面见陛下,昭某唯有饮剑服罪的命了!”   陈轸呵呵亦笑两声:“老聃云,‘祸兮,福之所倚,’说的就是大人了!不过,柱国大人若要完全化祸为福,还需行施一计。”   “哦。”昭阳急问,“是何妙计?”   “你们荆人若是自行请罪,该行何方?”   “视罪大小而定,轻者赔礼道歉,重者肉袒膝行,背负荆棘。”   “若是这样,柱国大人最好要受一番苦楚,来一个肉袒膝行,负荆请罪。”   昭阳似是豁然开朗,朝陈轸拱手道:“嗯,是了!”又思一阵,连连点头,“是了,是了!在下早将景合违命一事表奏陛下,同时奏明在下战果,破宋人关隘一处,破宋城二十余座,斩首宋人数万,后又回兵力保项城,重挫魏军,数月以来,使魏人不敢逾前半步,功莫大焉!此番面君,在下居大功而不表,反而肉袒膝行,负荆请罪,陛下还不——”想到美处,哈哈大笑起来。   陈轸贺道:“柱国大人以退为进,前程无量!”   昭阳拱手谢道:“若有进取,也是上卿之功啊!”略略一顿,敛起笑容,“上卿大人,莫说这个了。在下回来,所以急召上卿,是另有大事相商。”   “可为越人袭境之事?”陈轸直点主题。   “正是此事。”昭阳点头,“上卿想必看到了,眼下局势甚是危急。越人兵分两路杀来,气势汹汹,陉山那边又被魏人缠上,一时三刻难以脱身,陛下这又紧急召我,在下是首尾难顾,左右支绌了!”   陈轸微微一笑:“区区越兵,何足挂齿?”   “哦!”昭阳眼睛大睁,身子前倾,“敢问上卿,可有良策教我?”   陈轸俯身向前,昭阳会意,亦倾身相凑。   陈轸耳语有顷,昭阳频频点头,脸上渐渐浮出笑意。   第二日晨起,天刚放亮,昭阳就梳洗已毕,驾车直驱章华宫。   辰时刚过,昭阳赶至三休台下,依陈轸之计,脱去上衣,露出裸背,吩咐下人将自己双手反绑,裤角挽起,裸出两个膝盖,背上又插数根荆棘,缓步登上三休台。   早有宦人报入,内宰闻报迎出,将他引入观波亭。   距亭三十步远,昭阳两腿一曲,肉袒膝行,一步步跪至观波亭上,在威王前面三拜九叩,泣道:“罪臣昭阳叩见陛下!”   “昭爱卿,”楚威王盯住他,显然有些惊讶,“你这是怎么了?”   “陛下,”昭阳泣道,“陉山失利,损兵折将,皆是罪臣之过,请陛下发落!”   楚威王缓缓起身,走到昭阳面前,亲手解去绳索,扔掉荆棘,扶他坐下,自己也于主位缓缓坐定,长叹一声:“唉,陉山失利,若是追究起来,当是寡人之过。爱卿已经尽力了,这又何苦肉袒膝行?”   “陛下,”昭阳擦把泪水,“六万将士,十三座城邑,全都失在罪臣手中,罪臣万死难辞其咎。罪臣死罪,陛下可以不责,罪臣却是不可自恕啊!”   楚威王大是感动,感叹道:“爱卿啊,陉山之事,其中曲折,寡人都已知了。爱卿力挽危局,功大于过,这又引咎自责,丝毫没有文过饰非,实属难得!”   “陛下——”昭阳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此事儿算是过去了,”楚威王递过来一块丝巾,“来,擦一擦,寡人今召你来,是有要事相商。”   昭阳接过丝巾,却是舍不得用,将之细心叠起,纳入袖中,然后以袖拭去泪水,改坐姿为跪姿:“微臣谢陛下隆恩!”   “唉,”威王叹道,“爱卿啊,眼下局势你也看到了,寡人不再多说,只想听听你的看法。”   “回禀陛下,”昭阳拱手道,“微臣以为,越人只可和,不可战。魏人只可战,不可和。”   “哦?”楚威王大是惊讶,抬头望向昭阳,“请爱卿详解!”   “楚、越百年来互无纠葛,更未结怨。此番突然掉头伐我,或有原因。我当派使者前往越营,探明实情,晓以利害,许以实利,越王或肯退兵。魏人却是不同。魏人伐我疆土,取我陉山十余城池,占我疆土一百余里,杀我将士五万余众,掠我粮食、辎重无数,此仇不共戴天哪,陛下!”   除战魏之外,昭阳与令尹景舍的意见竟然如出一辙,大出楚威王意料。威王沉思许久,抬头问道:“即使越人愿退,魏有能将庞涓,爱卿如何胜他?”   “陛下放心,微臣已有克魏之计!”   “哦,”楚威王身子前趋,“是何妙计?”   “秦、魏久争河西,不共戴天。我若结盟秦人,就可解除西北边患,调出屈武大军。微臣若与屈将军合兵一处,能战之士可有二十万,莫说一个庞涓,就是两个庞涓,微臣也可将其一并擒来!”   “与秦人结盟?”楚威王眉头微皱,“秦人夺我商於谷地六百里,这笔旧账寡人尚未清算呢,谈何结盟?”   “陛下,”昭阳应道,“结盟只是权宜之计。待我破魏之后,再与秦人计较不迟。”   “那……”楚威王眉头皱紧,“秦人若是不肯呢?”   “陛下放心,”昭阳身子凑前,“秦人与我远隔大山,纵想图我,也是鞭长莫及。魏人却是不同。秦人欲通山东,魏人首当其冲,因而,秦人的真正对手不是我们,而是魏人。微臣已经会过秦国上卿陈轸,他承诺说,秦公甚愿与陛下结盟,共同对魏。只要陛下有意,秦公可率先兵出河西,袭奔安邑、崤山。魏王闻讯,必调庞涓大军迎战秦人。待庞涓赶往河西,我即趁虚直捣大梁,使庞涓首尾不能两顾。”   楚威王陷入深思,许久,抬头道:“嗯,爱卿所言,事关重大,待寡人细加斟酌,再行定夺。”   昭阳起身拜道:“微臣告退!”   看到昭阳渐去渐远,楚威王轻敲几案:“来人,召张子!”   不消一刻,在附近偏殿候旨的张仪匆匆赶至。   礼毕,威王开门见山:“有人奏请寡人与秦人结盟,和越争魏;又有人奏请寡人和越、和魏、和秦,西争巴、蜀。寡人甚想听听张子之见。”   “回禀陛下,”张仪拱手道,“在仪看来,和越争魏,当是下策;三国皆和,西争巴、蜀,当是中策。”   “请张子详解!”   “和越争魏,是弃唇边肥肉,而去与人争抢一块必不到手的骨头,仪以为下策;与三国皆和,西争巴、蜀,是弃手边坚果,而去探取囊中软柿,仪以为中策。”   “张子是说,”威王沉思有顷,探身问道,“即使寡人与秦公联手谋魏,两面夹攻,也不能胜过魏人?”   “陛下,”张仪点头,“若要谋魏,首要知魏。据仪所知,陛下若在三年前谋魏,将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今日谋之,却是所谋非时。”   “哦?”威王惊道,“张子何说此话?”   “因为人才,”张仪侃侃言道,“魏文侯仅得吴起一人,就已左右腾挪,拓地千里,列国无人可敌。今日魏王得庞涓不说,更得孙膑,纵使吴起再世,也未必能敌。”   “哦?”威王趋身问道,“黄池一战,庞涓成名,寡人对他已有所知。请问张子,这个孙膑,难道比庞涓还强?”   “回禀陛下,”张仪语气肯定,“据仪所知,孙膑之才,可胜庞涓十倍。”   威王目瞪口呆,愣怔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张子何以知之?”   张仪微微一笑:“此二人与仪同门,皆从云梦山鬼谷先生为师,仪是以知之。”   威王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点头道:“寡人信了!”沉思有顷,再次趋身,“请问张子,西争巴、蜀,为何是中策?”   “请问陛下,”张仪又是一笑,“树上有坚果,今有一人,伸手即可摘而取之,碎而啖之,却弃之不顾,而去伸手探囊,摸出囊中所藏之软柿食之,能称此人为智者吗?”   威王沉思有顷,摇头。   张仪接道:“巴、蜀内争,势竭力穷,可谓陛下囊中软柿,早晚可以取之。越人不识时务,自己送上门来,就如树上坚果,此时若不摘取,越人调头,岂不悔之晚矣!”   “张子所言甚是!”楚威王擂几叫道,“寡人再无疑虑,和魏灭越!”   郢都大街上,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在陈轸宅院前停下,一黑衣人从马上跳下,匆匆走进院门,交给陈轸一封帛书,又对他耳语有顷,转身离去。   陈轸撕开帛书,神色大惊,眉头急皱。不一会儿,门外又有人来,家宰禀道:“启禀大人,邢家老来了,说是柱国大人有请。看那样子,像有急事。”   “知道了。”陈轸眼皮未抬,“告诉家老一声,让他稍候片刻,我马上就到。”   陈轸闭目又想一时,将帛书缓缓塞入袖中,起身走到门外,果见邢才急得在院中团团乱转,陈轸的家宰小心翼翼地陪在身边。   见陈轸出来,邢才急鞠一躬:“上卿大人,快,主公有请!”   陈轸亦还一躬:“家老,请!”   陈轸跟着邢才匆匆走出宅门,不消一刻钟,已到昭阳府中。   昭阳闷声坐在厅中,面前摆着一道谕旨。见昭阳仍没抬头,陈轸拱手揖道:“陈轸见过柱国大人!”   昭阳这才回过神来,抬头道:“上卿请坐!”   陈轸走至客位坐下,见昭阳仍旧一脸木然,小声问道:“柱国大人,是何急事?”   昭阳手指几案上的谕旨:“上卿请看!”   陈轸拿起来,匆匆扫过几眼,眉头凝起,有顷,放下谕旨,抬头望向昭阳。   “和魏灭越?”昭阳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陈轸,“怎么可能呢?陛下向来对我言听计从,难道——”身子陡然一颤,抬眼望向陈轸。   “难道什么?”   “难道陛下——陛下仍在记挂陉山之败,不再信任在下了?”   陈轸一笑,不紧不慢地将头从左边摇到右边,再从右边摇到左边。   昭阳急道:“上卿可知其中玄妙?”   陈轸又是一笑:“越人屯兵琅琊,本欲伐齐,却在关键时刻掉头转向,难道柱国大人一点儿也不觉得蹊跷吗?”   昭阳眉头一拧:“请上卿教我!”   “越人狂悍,性情却直,一旦做出决断,定不会中途而废,更不可能改变初衷,转而伐我。”   “嗯,在下正为此事着迷。几年来无疆一直嚷嚷伐齐,不想这却突然转向,上卿可知其中因由?”   陈轸点头:“越王突然转向,是受一个中原士子的蛊惑。”   “哦?”昭阳惊道,“他是何人?”   陈轸一字一顿:“张仪。”   “张仪?”昭阳两眼圆睁,“在下未曾听说此人!”   “中原人才济济,”陈轸缓缓说道,“柱国大人未曾听说的可就多了。譬如说,此番魏人救宋,大军不去宋地,直取项城,攻大人所必救,大人可知是何人所谋?”   昭阳怔道:“不是庞涓吗?”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若是庞涓,必至宋地与大人决战。”   “难道是孙膑?”昭阳惊道,“在下探知他是监军!”   “正是此人!”陈轸不无肯定,“据在下所知,孙膑与庞涓俱师从鬼谷子,庞涓是师弟,孙膑是师兄,其才远胜庞涓。”   “乖乖,”昭阳倒抽一口冷气,“幸亏在下按兵不出,否则——”   “后果不堪设想啊!”陈轸接道,“不瞒大人,陈轸在郢,不知为大人捏过几把汗呢?”   昭阳怪道:“上卿既知,当初为何不说?”   陈轸意识到失言,眼珠儿一转,轻声叹道:“唉,不瞒柱国大人,这些细情,陈轸也是刚刚访知,正欲禀报大人呢。”从袖中摸出帛书,“大人请看。”   昭阳接过帛书,匆匆看过,不可思议地望着陈轸:“张仪竟称自己是天下第一剑士,到琅琊台与越王比剑?”   “是的,”陈轸点头道,“此人是个怪才。”   “难道是他剑术高超,越王败给他,方才调头伐我的?”   “不不不,”陈轸又是一番摇头,“据在下所知,张仪并不善剑,若是真要比剑,无疆可在一招之内取他性命。”   昭阳大是惶惑,抬头望向陈轸:“请上卿教我!”   “唉,”陈轸轻叹一声,“据在下所知,庞涓之才,已是天下无敌,孙膑之才,远胜庞涓,这个张仪,才华更在孙膑之上。此番越王陡然转向,想是受到此人蛊惑。”   昭阳惊得张口结舌,好半日方才问道:“请问上卿,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郢都。”   “郢都?”昭阳愈加震惊。   “不仅在郢都,而且就在陛下身边。”   昭阳恍然大悟:“难怪陛下——”陡然打住话头,略怔片刻,将头扭向陈轸,“请问上卿,此人既然引狼入室,为何还要涉身至郢?难道是来邀功不成?”   陈轸阴阴一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人至郢,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蛊惑陛下与魏和谈,对越开战。”   “哦?”昭阳惊问,“这又为何?”   “请问大人,”陈轸身子凑前,“如果楚国对越开战,对谁有利?”   昭阳脱口而出:“魏人。”   “再问大人,依眼下魏之军力、国力,纵使庞涓、孙膑使尽浑身解数,能否挡住秦、楚两个大国东西夹击?”   昭阳思索有顷,轻轻摇头。   “这就是了。”陈轸直入主题,“陉山一战,魏国既不失宋,又得楚地十余城,当获大利。庞涓、孙膑惧怕陛下联络秦人复仇,这才请张仪出山,鼓动越王攻楚,转移陛下视听。大人试想,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师出同门,情同手足。庞涓为魏将,孙膑助之。庞、孙俱事魏室,张仪能有真心帮助楚人吗?”   昭阳豁然贯通,冲陈轸深揖一礼:“事急矣,上卿稍坐,昭阳这就进宫,面见陛下!”   陈轸亦站起来,躬身还礼:“在下恭候佳音!”   昭阳自驾战车一溜烟似的驰至章华,急急求见威王,将陈轸所言择要禀报一遍。   威王惊道:“爱卿是说,越王调头伐我,是受奸人蛊惑?”   昭阳急道:“正是!”   威王闭上眼睛,思忖一时,抬头问道:“爱卿可知奸人是谁?”   “回禀陛下,”昭阳凑前道,“微臣已经查明,是一个名叫张仪的中原士子。”   “张仪?”楚威王一震,眼睛大睁,逼视昭阳。   昭阳郑重说道:“正是此人!”   楚威王再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缓缓问道:“爱卿可知,张仪为何蛊惑越王?”   “陛下,”昭阳沉声应道,“此事可问张仪。”   “嗯,”楚威王重重点头,缓缓站起身子,“寡人真还得问一问他!”走有几步,扭过头来,“昭爱卿,你也来吧。”   二人走至章华台西北侧的一处偏殿,远远听到太子槐正与张仪笑谈。   听到脚步声,在殿外守值的靳尚瞥见威王,急回身奏道:“殿下,陛下驾到!”   太子槐、张仪赶忙迎出殿外,叩拜于地。楚威王与昭阳先后步入厅中,见过礼,分主仆落座。   楚威王神色静穆,目光落于张仪身上:“寡人有一事不明,特此请教张子。”   张仪见威王表情有异,又见昭阳在侧,心里已经有数,慢慢说道:“仪知无不言。”   “寡人听说,”楚威王逼视过来,“越王掉头南下,是受张子蛊惑,可有此事?”   听闻此言,太子槐大是惊讶,不可置信地望向张仪。   “回禀陛下,”张仪微微一笑,轻轻点头,“确有此事。”   太子槐大惊失色:“张子,你——”   “请问张子,”楚威王却是不动声色,“能说说你为何蛊惑越王吗?”   “陛下,”昭阳冷笑一声,“这个不消他说!”   “昭爱卿,”楚威王略有不快,将头扭向昭阳,“不消他说,你就说吧!”   “回禀陛下,”昭阳眼珠儿一转,刻意隐去孙膑,以免节外生枝,“微臣查实,张仪本是魏人,与魏国大将军庞涓同门求学,共拜云梦山鬼谷子为师。张仪此番赴楚,必是他们师兄师弟串通一气,谋我楚国来的!”   “哦,”楚威王紧盯昭阳,“你且说说他们是如何串通谋我的?”   “陛下请看,”昭阳做出手势,“宋人无道,微臣领旨伐宋,魏人趁机出兵,袭我项城,夺我陉山十余城池。微臣及时回援,救出项城,正要与魏人决战,偏这越人调头伐我。其中蹊跷,别有一番深意啊,陛下!”   两件事情经昭阳这么轻巧一连,楚威王心头也是动了,身子趋前:“昭爱卿,说下去,究竟是何蹊跷?”   昭阳侃侃言道:“微臣以为,庞涓虽于陉山小胜,但魏库无存粮,国力早空。庞涓之所以远袭项城,为的就是取我粮草辎重,所幸微臣及时回援,未能得逞。微臣与他对峙数月,知他根本无力与我决战。庞涓必是力不能支,又恐秦人趁机东犯,这才想出一计,请其师兄张仪出山,让他蛊惑越王,使越人掉头伐我,让我无暇他顾!”   楚威王脸色冷凝,目光严厉地射向张仪。   张仪依旧面带微笑,目光转向昭阳,不慌不忙道:“柱国大人一向明智,为何今日突然糊涂了呢?”   昭阳怒道:“张仪,你死到临头还敢在此耍嘴皮子!我且问你,昭阳何事糊涂?”   张仪笑容依旧:“依将军说来,张仪身为魏人,必定是要为魏谋划了?”   张仪逮住这一点发难,昭阳本是直人,自是分不明白,自以为得理,冷笑一声,反问他道:“你身为魏人,难道还能为楚谋划吗?”   张仪陡然收敛笑容,义正辞严:“听说柱国大人博古通今,怎么这么快就忘掉楚国的过去了呢?伍子胥身为楚人,却视楚为敌,使楚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吴起并非楚人,却为楚东征西战,拓地千里。自古而今,良禽择枝而栖,名士择主而仕,何分魏国、楚国?”   张仪所说皆为实情,昭阳语塞,怔有许久,方才挤出一句:“好好好,我们不提魏人楚人了。你且说说,为何蛊惑越王弃齐伐楚?”   “嗯,”楚威王将头转向张仪,“寡人也想知道张子为何蛊惑越王?”   “陛下,”张仪转向威王,拱手说道,“明主必谋天下,谋天下必明天下大势。陛下欲成大业,必造大势。楚地虽然广袤,但要北图列国,势仍不足。张仪以为,目下楚国方略,不宜北图争雄,而应强身壮势。吴越属地南北六千里,东西两千里,舟船、稻米、丝帛、鱼米之富,堪比大楚。这且不说,越王无疆甚得越人之心,前后不过十几年,已使吴、越诸族结为一团,势力扩至闽、粤,威势远胜勾践之时。此番伐齐,无疆振臂一呼,吴越聚众二十一万,可见一斑。越势渐大,无疆野心渐长,再过几年,必成大势。越人若成大势,必是陛下心腹大患。请问陛下,有此大患在侧,何能安心北图大业?”   张仪之言高屋建瓴,处处在理,即使昭阳听之,也是无懈可击。楚威王连连点头,目光和善起来:“嗯,张子之言不无道理。”   张仪再揖一礼:“陛下,张仪不辞辛苦,远赴琅琊,费尽心机,方才调虎离山,诱使越王掉过马头,转而谋我。陛下,庞涓所得之地,不过区区百里。吴越之地,何止千里?项城储粮不过百万担,吴越储粮,何止千万担?陉山失民不过三十万,吴越之民,何止三百万?陛下若得吴、越,再图巴、蜀,大势可吞江、河。此时再去北图中原,陛下只需一声令下,百万大军便如江河决堤,蝗虫北飞,列国纵有十个庞涓、孙膑,又能如何?”   昭阳听至此处,沉思有顷,起身向张仪深揖一礼:“张子所言,甚是有理,昭阳或是误会了。不过,昭阳仍有一惑,张子若能讲清,昭阳心服口服!”   张仪亦起身还礼,微微一笑:“柱国大人请讲!”   “莫说越人舟师,单是陆师一十六万,在中原列国也算劲敌。可听张子方才言辞,越人水、陆大军就如一群蝼蚁,越地也似唾手可得。在下请问,张子是说大话呢,还是真的成竹在胸?”   “回柱国大人的话,”张仪微微一笑,“在仪眼中,没有越人,唯有楚人。”   昭阳略显惊诧:“此话怎解?”   “因为,”张仪一字一顿,“不出一年,所有越人都将成为楚人!”   昭阳、太子槐面面相觑,不无惊异地将头转向威王。   威王闭目有顷,转对内臣:“摆驾回郢,明日大朝,传官大夫以上诸臣锦华殿听旨!”   翌日辰时,郢都楚宫锦华殿里举行大朝,令尹、柱国、执珪、官大夫以上诸臣,黑压压地站满整个殿堂。   楚威王端坐龙位,不无威严地扫视群臣一眼:“诸位爱卿,越王无疆无故兴师,犯我疆土,寡人意决,欲举倾国之力,与越决战。上柱国昭阳、上柱国屈武、太子听旨!”   昭阳、屈武、太子槐三人上前叩道:“微(儿)臣在!”   “封左司马昭阳为三军主将,右司马屈武为三军副将,太子为三军监军,举兵二十五万,与越决战!”   昭阳、屈武、太子槐再拜:“微(儿)臣领旨!”   楚威王又道:“宣中原士子张仪进殿!”   早已候于殿外的张仪大步进殿,趋前叩道:“中原士子张仪叩见陛下!”   “封中原士子张仪为客卿,赐爵执珪,随侍寡人!赐张仪客卿府一座,黄金一百,锦缎五十匹,仆役三十名!”   张仪再拜:“微臣谢陛下隆恩!”   退朝之后,张仪走出王宫。因距离所住的客栈不远,张仪既没有叫车,也未喊人作陪,独自一人沿宫城外的丽水河岸缓步游走。几日来的鏖战总算告一段落,眼下这份难得的惬意与闲适,他不想错过。   远远望见客栈,张仪隐隐听到有琴声传来,缥缥缈缈,时断时续。张仪倾耳聆听,知是香女在习练他近日所教的《高山》,竟也能成调子了。   张仪听有一阵,自语道:“别人习琴,三年难成曲调,香女只此几遍,竟能弹成这般,真是天生奇才!待我回去,美美赞她几句。”   张仪想定,迈开大步走向客栈。刚至门前,小二望见,急急迎住,拱手揖道:“客官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张仪心中一惊:“怎么了?”   小二嘿嘿一笑:“倒是没有怎么,只是燕子姑娘焦心如焚,一日不知眺望多少次大街,几番对着王宫哭鼻子哩!这不,刚上楼没一会儿,就弹这调子,听得小人心里揪揪的!”   张仪扑哧一笑:“你小子这耳朵,只配去听宰猪杀羊,似此雅曲,心里自是发揪!”   “客官说的是。”小二嘿嘿一乐,“燕子姑娘交待过了,要小人在此守望,得见大人,立即禀报。客官在此稍候,小人这就去请姑娘下楼迎接!”   张仪笑道:“都到家了,还迎什么?”眼珠儿一转,朝他嘘出一声,沉起面孔,重重咳嗽一下,迈腿走上楼梯。   香女正自习琴,猛然听到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耳朵一竖,又听一时,忽地起身,刚刚走出房门,就见张仪已至二楼,正在拐向他们的雅室。   “夫君——”香女欢叫一声,急迎上来,见张仪脸色木然,神情忧郁,二目无神,迅即敛起笑脸,不无关切地问,“夫君,你……怎么了?”   张仪一语不发,沉脸径自走进房中。香女不知发生何事,心头一怔,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张仪跨进房门,一脸沉重地并膝坐在琴前,望着琴弦发呆。香女轻咬嘴唇,缓缓走到张仪跟前,在他脚前跪下,轻轻拉起他的手,将之放在自己腮边。   许久,张仪重重发出一声长叹:“唉——”   “夫君,”香女抬头问道,“想是未曾见到殿下?”   张仪摇头。   香女又道:“是未曾见到陛下?”   张仪再次摇头。   香女沉思有顷:“那……是陛下不肯听从夫君?”   张仪又一次摇头。   香女大惑不解,两眼大睁地望着张仪:“一切皆好,夫君为何这般叹气?”   “唉,”张仪又发一声长叹,“听就听吧,陛下定要赏赐宅院、百金、仆役什么,却让在下着恼!赏也就赏吧,陛下又封客卿,还要在下随侍左右,虽是强人所难,在下也是从了。封就封吧,陛下这又不依不饶,非要再加一个爵位,在下这……唉,想推也是推不脱啊!”   香女的眼睛越瞪越大,似是未听明白,又似是没有反应过来:“爵位?什么爵位?”   “叫什么‘执珪’!”   “执珪?”香女重复一句,也在刹那间明白过来,又惊又喜,一把搂住张仪脖子,大叫道,“天哪,执珪是楚国最高爵位,陛下这是重用夫君哩!”   张仪似也憋不住了,将香女揽腰抱起,狠搂一阵,又用力推开,起身绕琴连转数圈,长笑数声:“哈哈哈哈,到此为止,在下出山,也算有了个开门红,没有逊色于庞涓和孙膑!香女,你去吩咐小二一声,让他准备好酒好菜,待荆兄回来,我们喝它三坛,一醉方休!”   “嗯哪,”香女满脸喜悦,“奴家真为夫君高兴!奴家也有一件礼物晋献夫君!”   “哦?”张仪不无惊异,“是何礼物?”   “夫君稍候片刻。”   香女走到内室,拿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罐子:“夫君请看,这是什么?”   张仪揭开盖子,朝里一望,却是一只蝉蛹。时近初夏,蝉儿仍未出土,这只蝉蛹一动不动地伏在罐中。   望着蝉蛹,张仪似是傻了,一下子僵在那儿。   “夫君,”香女轻声说道,“奴家寻有半日,方才觅到这只蝉蛹。奴家挖它时,它仍在窝里冬眠呢。香女好好养它,再过一月,就可变成蝉儿,天天为夫君唱歌!”   张仪抬起头来,久久凝视香女,眼中渐渐蓄起泪水,终于似是憋不住,缓缓别过脸去。   “夫君,”香女一下子呆了,怔怔地望着张仪,语不成声,“奴家……奴家……”   “香女,”张仪拿袖拭去泪水,转过头来,淡淡一笑,“你在哪片林子里挖到它的?”   “就……就在前面的柳林里。”   “香女,陪在下放它回去,好吗?”   香女方知自己做错了,双手端起罐子,顺从地“嗯”出一声,低头走出房门。   接后几日,整个楚国都行动起来。楚威王亲派使臣至魏,将已在魏人手中的陉山等十余城池忍痛“割”予魏人,罢兵言和。魏惠王与惠施几人议过,这也见好就收,诏令庞涓、孙膑班师回朝。   与此同时,昭阳密令三军兵分两路,一路五万,经寿春南下,悄悄插向昭关,余下人马另作一路,经期思、西阳,插入大别山。与此同时,驻防汉中、穰、邓、房陵、夷陵等地的西线楚军十余万人,也在上柱国屈武的引领下东下郢都,沿汉水集结。   大将军府设于距郢都两百里开外的竟陵邑。   竟陵是座古城,原属风国,春秋初时为郧国所有,春秋末年为楚所灭,设竟陵邑。竟陵邑南濒云梦泽,东临汉水,西依郢都,是理想的御敌前哨。为确保一举灭越,楚威王秘密移驾竟陵,住在竟陵北侧内方山中一处名叫湫淳的消夏别宫里坐镇指挥,郢都仍由太子主政。   时至初夏,冬麦灌浆,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日暮时分,楚威王正与主将昭阳、副将屈武、客卿张仪、太子槐诸人在湫淳别宫的正殿里分析情势,商讨军务,一匹快马驰至,一军尉翻身下马,匆匆走进,单膝跪地,朗声禀道:“报,越人陆师破我昭关,正沿坻琪山北侧逼近松阳!”   候于一侧的参将走近情势图,用笔标出越人陆师的方位。   昭阳略一思忖,抬头问道:“舟师何在?”   “回禀将军,”军尉应道,“越人舟师因是逆水而上,行进甚缓,前锋刚过广陵,估计五日之后可抵长岸!”   昭阳道:“继续哨探!”   军尉朗声答道:“末将遵命!”徐徐退出。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威王。   威王缓步走至情势图边,细细审视地图,有顷,看向张仪:“越人舟、陆两师均已深入我境,张子可有退敌良策?”   “回禀陛下,”张仪朗声应道,“微臣以为,我们眼下不能退敌。”   “哦?”威王一怔,转视昭阳、屈武、太子槐三人,见他们也是面面相觑,回头望向张仪,“张子请言其详!”   张仪手指地图,将越人的箭头沿江水一直划到云梦泽中:“微臣以为,我们非但不能击退越人,反要让他们沿这江水一直西征,征得越远越好!”   威王若有所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张仪:“张子之意是——诱敌深入?”   “陛下圣明!”   “张子妙计!”昭阳眼睛一亮,豁然开朗,“只有诱其深入,才可全歼越人!”   “嗯,”屈武嘿嘿笑出几声,不无兴奋地来回搓手,“好方略,越人打得越远,返家的路就越长,要想逃生也就越难!”   太子槐点头:“依张子之见,将越人诱至何处为宜?”   “就是这儿,”张仪手指地图,指尖落在内方山,“内方山!”略顿一顿,抬头望向威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无疆得知陛下就在内方山,必涉溳水进逼。陛下请看,越人一旦涉过溳水,前是汉水,后有溳水、陪尾山,南濒沧浪水和云梦泽,北是大洪山和京山。那时,只要我们绝其归路,二十万越人就会被困在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欲进不得,欲退无路,一如瓮中之鳖。至于如何捉鳖,就看两位将军的了!”   “张子好谋略!”威王重重点头,“不过,越人舟师若来接应,张子可有应对之策?”   “回禀陛下,”张仪手指云梦泽,“微臣所说的二十万越人,应该包括舟师。我无舟师,越国副将阮应龙水上逞狂,必以舟师远绕洞庭,袭取郢都。此时,闻越王被困,阮应龙必将回师夏口,溯汉水接应。待其舟师进入汉水,我即可锁住夏口,就是这儿,将越人困在汉水、沧浪水、溳水之间。这儿沼泽遍布,虚看大水茫茫,实则不可行舟。越人舟大,若是不识深浅,船或会搁浅。届时,我们只需守住夏口,就可将越人舟、陆两师彻底阻断,逼其舟师弃船上岸!”   张仪娓娓道来,大处着眼,小处入手,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将如此大规模的决战看得如同孩童游戏一般简单易行,即使昭阳、屈武这样历经百战的将军,也在如此巨大的围歼宏图面前生出敬意,不无叹服地频频点头。   楚人自春秋以降,灭国无数,拓地数千里,然而,似此一次围猎二十余万水陆大军,且是一口吞之,在楚史上却是闻所未闻。   楚威王越想越美,乐不可支,朝张仪拱手道:“天以张子助寡人,楚人之幸也!”   “谢陛下抬爱!”张仪拱手还过礼,将头转向昭阳、屈武,“不过,此战若要完胜,两位将军仍需再做一事。”   “张子请讲!”昭阳真正服气了,朝张仪拱手道。   张仪还过礼,微微一笑,反问道:“请问将军,若是将军引军二十一万长驱远征,最先考虑的当是何物?”   昭阳不假思索:“粮草!”   张仪微微闭眼,不再说话。昭阳陡然明白过来,不无兴奋地将拳头砸向几案:“诱敌深入,断其粮路,坚壁清野,竭泽而渔!”   自破昭关之后,越军陆师沿江水北侧一路猛进,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楚人无不闻风而逃。五月刚过,陆师先锋已破浠水。浠水从大别山中流出,在邾城附近注入江水。邾城守军不足一千,尚未望见越人的旗子,早已魂飞魄散,仓皇遁去,城中百姓也作鸟兽散,留给越人一座空城。   江上虽无阻隔,但舟师是溯流而上,加上江水绕道九江,多出数百里途程,因而竟比陆师迟延数日。因陆路运输困难,楚国又无舟师匹对,此番伐楚,无疆改变战术,将舟师减去五万,改为陆师,战船改为辎重船,满载粮草等必备物品,与陆路呼应。   眼见前面即是夏口,无疆传令大军在邾城休整数日,一候粮草,二候阮应龙。云梦泽近在咫尺,楚都郢伸手可触,如何克敌制胜,下一步的方略至关重要。   休至第五日,阮应龙的舟师赶至,近千艘大小船只,万帆鼓风,旌旗展动,将十几里长的江面点缀得颇为壮观。   无疆站在江岸边临时搭起来的接迎台上,远望浩浩荡荡的江景,回视岸上成片成簇的营帐,一股浩然之气油然而生,长笑数声,对侍立于侧的伦奇、贲成、吕棕道:“遥想当年,吴王阖闾仅凭数万将士,就将楚人打得如同落花流水,攻破郢都,掘墓鞭尸,寡人今有雄师二十余万,又有诸位爱卿相辅,想那楚人如何抵敌?”   “大王,”吕棕亦笑一声应道,“吴王有伍子胥,大王有伦国师,吴王有孙武子,大王有贲将军。这且不说,大王更有阮将军的舟师,所向无敌啊!”   贲成向来以子胥自居,此时闻听吕棕将伦奇比做伍子胥,心中颇为不快,鼻孔里哼出一声,轻声哂道:“如此说来,吕大夫当是自比伯嚭(pǐ)了!”   伦奇一向主张伐齐,不赞成掉头伐楚,因而对始作俑者吕棕心存芥蒂,听闻此言,亦哂笑一声:“是啊是啊,伯嚭之位,非吕大夫莫属了!”   谁都知道伯嚭是吴国大奸,不仅害死伍子胥,即使吴国也是亡在此人手中。吕棕本欲讨好二位,不想反遭奚落,脸上一热,不无尴尬地强作一笑,将头转向江边,正巧瞧见阮应龙的帅船,大声叫道:“看,阮将军到了!”   不一会儿,阮应龙的帅船靠岸,阮应龙快步下船,叩见无疆。众臣簇拥无疆回到大帐,无疆听完阮应龙禀完舟师情势,甚是满意,望贲成道:“贲爱卿,大战在即,你先说说整个情势,诸位爱卿议个方略!”   贲成抱拳道:“微臣遵命!”起身走到形势图前。   众人也站起来,跟他走去。   贲成指着夏口:“我大军距夏口不过百里,夏口有楚军五千,据哨探回报,主将早于五日之前将其妻子家小送往郢都,城中百姓,多已逃亡。守军旗帜散乱,皆无斗志,若是不出所料,夏口唾手可得!”略顿一下,目光落在云梦泽,“过去夏口,就是云梦泽,楚无舟师,几乎就是无险可守。闻我兵至,楚宫猝不及防,一片混乱,昭阳大军皆在项城与魏对峙,楚王紧急征调西北边军,上柱国屈武部众正在陆续赶往郢都。”   无疆乐不可支,斜睨地图,微笑着对贲成道:“贲爱卿,阮爱卿这也到了,你且说说,如何进击方为完全之策?”   “回禀大王,”贲成道,“微臣以为,我可兵分两路,陆师过夏口,渡溳水,经新市,涉汉水,由竟陵袭郢。舟师溯汉水进击,一则确保粮草无虞,二则协助陆师涉渡汉水。”   贲成的话音未落,阮应龙急道:“末将以为不妥!”   “爱卿请讲。”   “末将以为,舟师可分两路,一路运送辎重,随伴陆师,一路溯江水直逼郢都。过去夏口,江宽水阔,又有东南风可借,我可全速绕道洞庭,直逼郢都!”   “国师意下如何?”无疆转向伦奇。   伦奇捋须道:“微臣以为,阮将军所言可行!”   正在此时,一偏将匆匆走进,报道:“禀报大王,据哨探来报,楚王引军十万屯扎于竟陵,正沿汉水设防,楚王御驾亲征,就住在竟陵北侧的内方山别宫!”   “呵呵呵,”无疆连笑数声,望伦奇和阮应龙道,“熊商连家底都用上了!伦国师、阮将军,依寡人之见,熊商这厮既在竟陵,我们就不必绕大弯了。舟师从夏口溯汉水直上,助陆师围攻内方山,活擒熊商!”   众臣领命而去。   无疆叫住吕棕:“吕大夫,张子那儿可有音讯?”   “回禀大王,”吕棕奏道,“听说张子已受楚王重用,被拜为客卿,赐爵赏金,对他甚是器重!”   “好!”无疆一拳震几,“张子得用,灭楚必矣!吕爱卿,你即设法与张子联络,听听张子是何安排?”   “微臣领命!”   眼见楚王听从张仪和魏争越,大事将成,陈轸长叹一声,草成一书,喊来随身侍从,让他火速呈送秦公。   惠文公接到陈轸的羊皮密函,展开读之:   〖君上,楚人已在溳水以西、汉水以东扎下巨袋,坚壁清野,欲鲸吞越人。越人不知是计,长驱直入,径入口袋。纵观整个过程,越人弃齐谋楚,亦步亦趋走向死亡。楚人弃魏谋越,一气呵成,中无一丝破绽。据微臣探知,楚、越之争这局大棋,皆是张仪一人所下。张仪与庞涓、孙膑俱学于鬼谷,今日观之,其才当在孙膑之上!   臣陈轸敬上〗   惠文公连读数遍,眉头紧锁,陷入深思,有顷,取过笔墨,伏案写道:“陈爱卿,不惜一切代价,挤走张仪!赢驷。”写完,招来公子华,吩咐他道,“你到国库支取千金,再选一批珠宝,从速送往楚地,连同此函一道,交付陈轸!”   “臣弟遵旨!”   “张仪?”公子华走后,惠文公再次展开陈轸的密函,凝眉自语,“又是鬼谷!这个鬼谷,怎能尽出此等人物?”   惠文公轻叹一声,缓缓闭上双目。   第五章破釜沉舟,苏秦卖家产夜奔秦国   话分两头,与张仪分手之后,苏秦迈开大步走向洛阳。没走多久,苏秦渐渐放慢脚步。出山之后的第一步尚未迈出,就被张仪忖出,倒是让他颇费思量。   欲谋天下,须知天下。此前,自己的眼界只在洛阳,进鬼谷之后,眼界虽开,也多是间接性的,列国情势或存于想象中,或存于书本中,或来自道听途说,究竟如何,他真还是一无所知。张仪此去楚国,孙、庞已事魏国,有这几人在,楚、魏已经基本知情。秦国是他的目标,燕国有姬雪在,也可暂时忽略不计。余下的大国中,唯有齐、赵、韩三国,他毫无头绪。   沉思良久,苏秦决定暂不回家,踅身东去。经过一月跋涉,苏秦来到临淄,在稷下安居下来。天下显学皆集稷下,这里可谓人才济济,门派如林,众多稷下先生各执一说,互相攻讦,着实让苏秦大开眼界。苏秦在此既不愁吃喝,又有好房子可住,过得倒也逍遥,不知不觉中竟住数月,期间并无一丝儿张扬,莫说是鬼谷先生,即使庞涓、孙膑之事,他也绝口不提,只是冷眼旁观列国情势。先是楚国伐宋,后是魏伐项城,大败楚人,迫使昭阳撤兵,再后是越人南下谋楚,楚、魏议和,昭阳南下御越。   列国的一连串热闹,看得稷下学者们瞠目结舌,唯有苏秦真正明白。他在会意一笑后,于这年夏日,二十余万越人完全钻入楚人布下的巨型口袋之际,背起行囊,前往赵国,在邯郸又住数月,于秋叶再落时返回故里——洛阳。   渡过洛水时,树叶多已黄落,时令已入初冬。与六年前离家时的狼狈完全不同,苏秦此时心清气爽,渡过洛水,卷裤子涉过伊水,踌躇满志地踏上轩里村北头那个他自幼攀上攀下不知多少次的土坡。   苏秦身背包裹,屹立于坡顶,俯视眼前这个曾经生他养他的村落。在这里,他可清楚地看到苏家院中那棵已落光树叶的椿树。坡下是村里的打谷场,场中央是几堆垛起来的秸秆。几只狗正在打谷场上追逐,许是过于沉迷于嬉戏,它们竟然忘却职守,对他这位不速之客视而不见。一群母鸡正在秸秆垛下奋爪刨食,一只羽毛闪亮的公鸡昂首挺立,不无自豪地审视他的这群妻妾,时不时“咯咯咯”地叫出几声。   轩里村仍然是六年前的样子,也与他在夜静更深时无数次想象中的村子毫无二致。苏秦似是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中,摇摇头,轻叹一声,缓步走下土坡。   土坡西侧,离土坡约两箭地开外的桑林里,几个女人手拿剪刀,正在埋头修剪桑枝。中间一个年岁大的是苏厉妻子,左边一个是六年前曾与苏秦拜过堂的朱小喜儿,右边一个不认识的女子,腹部微微突出,显然有了身孕,看样子是苏代家的。   苏厉妻偶然抬头,看到已经走至坡底的苏秦,揉揉眼睛,确认是他,不无兴奋地冲着小喜儿叫道:“二妹子,快,你家夫君回来了!”   小喜儿心头一颤,红了脸道:“大嫂,你……又来打趣!”   “这一回是真的!”苏厉妻手指渐去渐远的苏秦背影,“你看,就是那个人,正朝家里走呢!”   朱小喜儿顺着她的手势望去,果然看到一人挎着包裹,正在一晃一晃地走过麦场,看样子是朝村子里走。虽说结婚六年,也拜过大堂,可朱小喜儿心中慌乱,头上又被红巾蒙着,因而未曾见过苏秦一眼。此时见到这个背影,哪肯相信,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苏代妻并未见过这位二叔,此时也催道:“二嫂,快呀,二哥总算回来了,你得快点回去才是!”   小喜儿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苏秦的背影。好半天,她终于怯生生地转头望向苏厉妻:“嫂子,那……是……是他吗?”   苏厉妻急道:“哎呀,好妹子呀,都啥时候了,你还在问这个?我跟他在一个屋檐下住有一年多,还能认不出?你得赶紧回去,不然的话,你家那口子说不定又要走了。如果再走几年,看不急死你?”   小喜儿依旧未动,依旧两眼痴痴地怔在桑林里,手中的剪刀掉落于地。不知是激动还是别样情愫,两行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来,滑落在秋风催落的一地桑叶上。   苏家院落里,一个约五岁多的男孩正在柴扉前与两个孩子玩耍。苏秦走到跟前,绕过他们,正欲进门,男孩子忽地起身拦住他:“喂,你要做啥?这是我家!”   苏秦蹲下,微微笑道:“你是谁?”   男孩子看他一眼:“我叫天顺儿!”指着身边一个约三岁大的男孩子和另外一个小女孩,“这是我弟,地顺儿,这是季叔家的妞妞!”   苏秦又是一笑:“你阿爹可是苏厉?”   男孩子将两只大眼忽闪几下,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咦,你怎么知道?”   苏秦呵呵笑道:“我还知道你爷爷、你奶奶、你娘和你季叔呢!”   男孩子歪头望着他:“你是谁?”   苏秦正欲答话,苏秦娘苏姚氏正在灶房里发面,准备蒸馍,听到声音,急步走出,看到苏秦,揉揉眼睛:“秦儿?”   “娘!”苏秦起身急迎上去。   苏姚氏惊喜交集,热泪流出,拿袖子抹泪道:“秦儿,你……想死娘了!”   苏秦鼻子一酸,在苏姚氏跟前跪下:“娘,秦儿不孝,惹娘操心了!”   苏姚氏陡然一怔,顾不上两手面粉,蹲下拉过苏秦,惊奇地望着他道:“秦儿,你……你好像是不结巴了!”   苏秦点头:“嗯,孩儿不结巴了!”   苏姚氏的泪水再度流出,跪在地上,冲天就是三拜,泣谢道:“苍天在上,老身谢你了!秦儿不结巴了,呜——”   天顺儿急扑上来,扯住苏姚氏道:“奶奶,你咋哭哩?”捏起小拳头冲苏秦怒道,“你敢欺负我奶奶?”   天顺儿作势欲扑上来厮打,被苏姚氏一把扯住:“天顺儿,不得撒野,他是你仲叔!”   天顺儿止住步,上下打量苏秦:“奶奶,是不是跛子仲婶家的仲叔?”   苏姚氏责道:“仲婶就是仲婶,不许你再叫跛子仲婶!要是再叫,看奶奶掌嘴!”   天顺儿嘻嘻一笑:“奶奶,天顺儿知错了。”   “知错就好!”苏姚氏指着村外,“天顺儿,你快到田里喊你爷爷,就说你仲叔回来了!”   天顺儿“嗯”出一声,撒腿跑向村外,一路跑出二里开外,老远就冲正在田里忙活的苏虎大叫道:“爷爷——爷爷——”   苏虎正与苏厉、苏代吆牛耕地,听到喊声,喝住牛,慈爱地望向小孙子,大声叫道:“天顺儿,跑慢点儿,别磕着!”   天顺儿跑到苏虎跟前,上气不接下气:“爷爷,家里来人了,奶奶说是我仲叔,要我喊你回去!”   苏代兴奋道:“阿爹,是我二哥回来了!”   苏虎眼中一亮,几乎马上又暗淡下去,沉思一会儿,抬头问天顺儿:“天顺儿,说给爷爷,只你仲叔一个人吗?”   天顺儿点头:“嗯!”   “他……没有高车大马?”   天顺儿摇头。   “也没带什么物什?”   “带了。”天顺儿应道,“仲叔背个大包囊,有点泛黄,是个旧的。”   苏虎长长吁出一气,微微点头,对苏厉、苏代叹道:“唉,这小子在外野这几年,总算收心了,苍天有眼哪!苏代,你到集市上割块肥肉儿,买个猪头,叫你娘她们弄几个好菜,家中有坛酒还没开封,我们爷儿几个这要好好喝几盅!”   “好咧!”苏代应过,将天顺儿一把抱起,放到自己脖颈上,“走,季叔带你逛集市去,让你小子过回肉瘾!”   小天顺儿开心地连连拍手:“有肉吃喽,噢,有肉吃喽——”   望着小天顺的快活样儿,苏虎乐不合口,转对苏厉道:“二小子回来了,你也回去吧,看看他瘦了没,听听他说些啥话。告诉二小子,就说我把剩下的地犁完就回!”   苏厉点点头,弯腰收拾工具。   这日晚间,苏家正堂里灯火辉煌。   正堂的正面墙上悬着那条写有“天道酬勤”的大匾,匾下摆着一张长条几案,上供神农氏、苏家列祖列宗的多个牌位。牌位前面放着一只煮熟的猪头、一只肥鸭和一只烧鸡。堂正中处摆着两只并在一起的几案,周围全是席位。苏虎偕苏厉、苏秦、苏代、天顺儿、地顺儿鱼贯而入。苏家的所有男人,苏虎打头,身后是苏厉兄弟三人,再后是天顺儿兄弟二人,无不跪在几案前面。   苏虎行过三拜九叩大礼,致辞道:“神农先祖、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在上,不肖后人苏虎偕苏门子孙叩拜先人,恳求先人聆听苏虎祈祷。虎有不肖子苏秦,不思农事,于六年前弃家出走,背井离乡,浪迹天涯,尝尽离乡之苦。承蒙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感化大功,不肖子苏秦迷途知返,于今日晡时浪子回头,返归家中。苏虎心底宽慰,特备牺牲,敬献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祷毕,苏虎将一碗米酒洒于几案前面的地上,又是数拜。苏虎拜完,苏厉、苏秦、苏代三人接着叩拜,然后是天顺儿和地顺儿。   见众人拜毕,苏虎咳嗽一声,起身转回来,在厅中主席并膝坐下。苏厉三人及天顺儿两个也按长幼之序,分别坐定。   苏秦起身,朝苏虎跪下,叩道:“不孝子苏秦叩拜父亲大人!”   苏虎声音慈爱:“起来吧!”   见苏秦起来,苏虎转对天顺儿道:“天顺儿,这还没有开席,你先领地顺儿到外面玩一小会儿,待会儿一开席,爷就喊你!”   天顺儿、地顺儿望着几案上的美味菜肴,咽下口水,手牵手走出。   苏虎轻轻咳嗽一声,扫视三子一眼:“苏厉、苏秦、苏代,你们听好!”   三个儿子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苏虎。   苏虎将目光缓缓转向苏秦:“厉儿、秦儿、代儿,这些年来,为父挖空心思,一心要你们好好种田,你们可知为什么吗?”   兄弟三人无不摇头。   苏虎抬头望向那只大匾,指着它道:“就为这块匾额!”   苏秦望向匾额,见上面盖有大周天子的印玺,知是天子御赐之物。其实,他自幼就熟悉这块匾额,只是从未过问它的出处,就好像他从未过问父亲的内心一样。   苏虎凝视匾额,情深意切:“苏门世居轩里,祖系隶农,世代为大周天子耕种。至曾祖苏文之时,勤于耕作,不误农时,接连八年五谷丰登,于周安王二十二年被里正举为杰民,奉诏入宫,与周围八十八邑选出的八十八杰民一道,荣获大周天子嘉勉。入宫那日,天子龙颜大喜,赦曾祖隶农身份,赐曾祖为平民,赐田一井。曾祖感念天子隆恩,临终之际立下祖训,嘱托后人立本务农,世代做天子杰民,为天子耕种。”略顿一顿,咳嗽数声,“为父自撑家门之后,无时无刻不以此训自勉。为父今已五十有三,腰酸背疼,身体大不如前,此生算是不说了。就木之前,为父唯有一愿,就是看到你们三人能种出一手好庄稼,能如曾祖般觐见天子,再得周天子嘉勉,为苏门列祖列宗争光!”   言及周天子,苏虎心向神往,二目放光。二十多年来,苏秦还是第一次听到苏虎的心底之言,深深为之震撼,两眼久久地凝视父亲。父亲的额头刻满皱纹,刚过五十,看起来竟比七旬老人还要苍老。   是的,父亲不曾理解过他,他也未曾理解过父亲。此时此刻,苏秦由衷感到,他开始走近父亲,开始了解父亲,也第一次注意到父亲正在变老。   苏秦再次跪下,哽咽道:“苏秦不孝,今日方知父亲之心!”   “秦儿,”苏虎也动情了,“你能知为父之心,为父纵使现在闭眼,也死而无憾了!”转视苏厉、苏代,“苏厉、苏秦、苏代三子听好,为父想有多日了,男子二十即冠,三十而立。苏厉年逾三十,早该立世,苏秦、苏代也早过冠年,各有家室,为父不该再去约束你们。今日苏秦浪子回头,为父决定趁此机缘,析家分产,望你们各立门户,各争荣誉,各奔前程!”   苏代急道:“阿爹,家里还是由您掌管为好。有您撑着,我们兄弟心里踏实!”   “不必说了!”苏虎望他一眼,轻叹道,“家中别无财物,仅有祖传田产一井,打总儿一百亩,为父仿照周室古制析分。你们兄弟三人,一人二十亩,另外四十亩算作公田,由我们老两口儿暂时掌管。你们三人,依周时农制,先公后私,也就是说,农忙时节,先种公田,后种私田。为节俭起见,各家吃住仍在一起。家务诸事,由你们娘亲掌管,一日三餐,则由三个妯娌轮值,长嫂掌勺。待过两年,各有产业时,再行分灶。”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   苏厉想了下,点头道:“阿爹定要如此处置,厉儿身为长子,唯有遵从。”   苏代急了,拿眼睛直盯苏秦,要苏秦反对,不料苏秦非但不反对,反而点头道:“秦儿亦遵从阿爹处置。”   苏代无奈,只好点头。   “好,”苏虎吁出一气,“既然你们兄弟三人均不反对,这事儿就算定下,为父明日即去里正处,让他更换田契。眼下入冬,正是休耕时节,分家析产,并不耽搁农时。”   三人皆道:“听从阿爹处置。”   苏虎呵呵笑道:“好好好,这事儿既已定下,就可开席了!”朝外叫道,“天顺儿,地顺儿,开席喽!”   早就候在门外的两个顺儿不及应声,人已蹿进厅中,急不可待地将手伸向几案。按照周室礼节,男丁在正堂吃饭,苏姚氏则领几个媳妇及孙女在偏房吃。酒过数巡,苏代见苏秦起身出去,忙也跟到外面,望见苏秦径往茅房走去。   苏代站在椿树下面候有一时,见苏秦走出茅房,叫住他道:“二哥,阿爹知你不想种地,此番分家,分明是要拴住你,你咋能点头呢?”   “唉,”苏秦轻叹一声,“都是二哥不好,害阿爹、娘,还有哥和小弟你,为我操心!此番回来,二哥啥都不为,只想看看你们。二哥不孝,无法照料双亲,家中诸事,还望小弟费心了!”   苏秦说完,朝苏代深鞠一躬。   “二哥,”苏代心头一怔,“听你话音,难道还要出去?”   苏秦点头。   “几时走?”   “既然回来了,就打算暂住几日。”   “这敢情好!”苏代笑道,“二哥一走几年,别的不说,想煞小弟了!不瞒二哥,你走这些日子,小弟也是不想种地,满脑子尽是达官贵人,早晚听到车马响,就有点魂不守舍,那心思,就跟前几年你在家时一样!”   苏秦笑笑,拍拍苏代的肩膀:“是一样,也不一样!”   “嗯,”苏代点头道,“听二哥说话,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二哥,你且说说,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还有,你的结巴是怎么治好的?”   苏秦不想多说,指指屋子:“还是屋里去吧,阿爹等着喝酒呢!”   苏代笑笑,跟苏秦回到厅中。   这日苏虎极是高兴,不停喝酒,苏厉兄弟三人陪着他喝。一直喝到人定时分,苏虎、苏厉支撑不住,先回房中睡了。   夜色渐深,苏代仍在陪苏秦喝酒。苏代妻在门外大声咳嗽几下,苏代听得明白,知道妻子的意思,笑对苏秦道:“二哥,夜深了,你刚回来,想必累了,这先回房歇着。我们兄弟有酒明日喝,有话明日说。”   苏秦干笑一下,对苏代道:“你先睡吧,我还要想些事儿。”   苏代知道苏秦不愿回房,随口笑道:“二哥,你一走几年,真把二嫂想坏了。有啥事儿以后再想,二嫂正在房中候你呢!”   苏秦没有睬他,端起酒碗,扬脖喝下。   苏代以为二哥是抹不开面子,遂起身抱拳,笑道:“二哥,那口子在催我呢,小弟这先回房去了。”   苏秦点点头,拱手别过。   苏代走出大堂,与其妻回到他们两口子的独门小院。苏秦走这几年,苏家大院不断添丁加口,苏虎绕主房增设两进小院,一进是苏秦家的,另一进让苏代家住了。苏厉家住在主房后面,早在苏秦走前已设小院。苏虎、苏姚氏则与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住在主房。   苏秦隐隐听到关房门声,再后是门闩的“哗啦”声,再后就悄无声息了。   夜越来越深。   苏秦又喝一时,周身燥热,起身走至院中,在大椿树下并膝坐下,闭目而坐。   初冬之夜,天清月冷,寒气袭人。苏秦一来腹中有酒,二来在谷中练就功夫,竟也不觉得寒。   整个院落里,唯有苏秦房中的灯光依然闪亮。苏秦知道有人在等他,仍旧一动不动,并膝端坐。不知过有多久,苏秦听到一扇门“吱呀”一声开启,不一会儿,一人缓缓走出,在他身边坐下。   苏秦不用睁眼就已知道,是娘来了。   苏姚氏陪他坐一会儿,伸手抚摸他的头发,轻声说道:“秦儿,外头冷,你坐这里会受寒的,榻上歇去。”   苏秦睁开眼睛,望娘一眼,没有说话。   “唉,”苏姚氏轻叹一声,“秦儿,娘知你心里苦,可你那媳妇,她也苦啊!”   苏秦再也忍受不住,将头扎进苏姚氏怀中,哽咽道:“娘——”   苏姚氏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苏秦的小院子里,朱小喜儿呆呆地站在门内阴影里,望着相拥而泣的娘儿俩,泪水夺眶而出。有顷,她返身走进屋中,两只泪眼久久地凝视她早已铺好的双人被褥。榻上是三床崭新的缎面被子,上面有她做姑娘时亲手绣下的鸳鸯图。自成亲那夜苏秦出走,她再未用过,保存至今。   站有一会儿,小喜儿牙关一咬,拿袖子抹去泪水,从角落里取出自己平日所睡的两床旧被子,又从床榻下面拉出一条硬席,靠墙角摊好,在上面铺上一床被子,爬上去躺下,用另一床将自己蒙了个严实。   油灯的余晖斜照在她盖了六年的旧被子上,被子随着她的不断抽泣而阵阵抖动。   苏秦回到房中时,小喜儿已睡熟了。苏秦望她一会儿,轻叹一声,从榻上取过一床新被子,盖在小喜儿身上,自己也于榻上和衣躺下,拉被子蒙上。   翌日晨起,苏虎早早起床,拿上地契,赶往里正家里。苏秦喝过苏姚氏煮的两碗稀粥,回到房中打开包裹,挑出一件像样的衣服穿上,朝院门走去。   刚到门口,苏厉打外面回来,见他这副样子,憨厚一笑:“二弟,你要出去?”   苏秦点头。   “是去王城?”   “嗯。”   苏厉将手伸进袖中,摸有一时,拿出一袋布币,塞给苏秦。苏秦怔了下,正欲推还给他,见他又是憨厚一笑,转身进院去了。   苏秦细看这袋布币,见它们铮铮闪亮,知其在大哥的袖囊里不知存放多少时日了。苏秦心里一酸,朝苏厉的背影轻叹一声,将钱袋纳入袖中,袖手走向村外。   这日天气晴好,也无北风,洛阳王城里天高云淡,阳光和暖,街人只好脱下刚刚穿上的棉衣,好忙活营生。   苏秦像六年前一样走在大街上,一边走着,一边东张西望。就如没有任何改变的轩里村一样,洛阳的街道依旧,但较六年前更加冷清。路过那家他曾扛过粮包的粮铺时,苏秦顿住步子,看到铺面依旧,掌柜却是换了。苏秦本想进去看看,瞥到新掌柜面目不善,也就作罢。   苏秦信步走至贵人居,来到张仪租住的那个院子,却见门口长满齐膝深的蒿草,都已枯黄。门上落着铜锁,细看那锁,竟也锈迹斑斑,想是自他走后,再也没有开过。苏秦感念房东留他一宿之恩,寻至房东家拜望,竟也无人。打探邻居,方知房东已于三年前得疾病谢世了。   想到时过境迁,世事无常,苏秦不禁长叹一声,离开贵人居,向王宫走去。   此番回洛,他要做的大事之一就是觐见天子。在山中时,苏秦一度想过振兴周室,借周天子旗号一统乱势,使天下复归周初礼制。游过齐、赵之后,这一想法不翼而飞。此番拜见,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替师姐姬雨,更替姬雪,探望一下这个饱受打击的父亲。   周宫正门处,落叶遍地,两扇深红色的大门洞开,大门两侧各站两名甲士。远远望去,四甲士全身披挂,持戟挺立,颇有威仪。走至近旁,苏秦这才看到真相。四甲士站姿各异,有两个干脆是拄戟而立,眼皮耷搭,似在打瞌睡。另外两个虽未拄戟,却也是一身懒散,百无聊赖。苏秦注意到,他们个个年过四旬,毫无疑问,都是老兵油子了。   苏秦一直走到门口,四甲士仍旧动也未动,似是没有注意到他。苏秦不敢硬闯进去,只好顿住步子,咳嗽一声,揖道:“周人苏秦求见大周天子陛下,烦请军士通报!”   四人这才打个愣怔,醒过神来,抖起精神,将戟横起,各拿眼睛上下打量苏秦。苏秦再揖一礼,递上拜帖,朗声重复:“周人苏秦求见大周天子陛下,烦请军士通报。”   一名甲士接过拜帖,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一身布衣,既无车乘,又无仆从,顿时起了小之心不还礼不说,还把眼睛一横,大声问道:“你是周人,家住哪儿?”   苏秦再揖:“伊洛之东,轩里。”   “是轩里呀,”另一甲士接道,“在下去过,都是隶农,一窝子打牛屁股的!”   众甲士哈哈大笑起来。   苏秦正自愠怒,头前说话的甲士走过来,用鼻子嗅嗅苏秦的衣冠,点头道:“嗯,你说的是,这人身上真还有股牛屎味儿!”   几个甲士越发笑得开心。   苏秦万未料到会在此地遭人抢白,顿时怔了。   一个甲士见他不走,猛将眼睛一瞪,大声喝道:“你还不走,想吃肉栗子么?”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苏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是傻在那儿。那甲士猛一跺脚,又将戟头连连捣在地上:“你个臭牛屁股,还不快滚!”   苏秦这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仓皇离去,身后传来那群甲士更加开心的哄笑声,再后是一句“哼,一个抠牛屁眼的也想朝见天子,大周天子虽说落势,也是这么好见的吗?”   苏秦又羞又愤,一路逃过两条街道,放缓步子,越想越是气恼。与此同时,隐藏于内心深处的自卑感也被这番羞辱释放出来。苏秦摘下头冠,拿在手中看有一时,又将自己身上的衣着打量一番,长叹一声,自语道:“唉,这世道,狗眼看人低,似我这般出身,若无衣冠,连门也进不去。”   正自忖思,苏秦一眼瞥到远处有家门面考究的裁缝店,心头一动,径走过去。   此店装修考究,门面奢华,店中挂满各式精工制作的冠带、鞋袜、服饰等,另有许多面料、皮毛等,色彩艳丽,质量上乘,门额上更写着“王城第一剪”五个金字。看得出来,门面生意并不好。洛阳王气已失,百业凋落,富贵人家越来越少,此店也就门可罗雀了。   听到脚步声,店中伙计迎出来,但在瞥见苏秦衣着后,旋即扭身进屋。见苏秦也跟进来,伙计吃一惊,倚在柜边,不冷不热道:“客官有何贵干?”   苏秦逐一审视挂在店中的各式华服,见到一套士子服甚是中眼,指着问道:“这套服饰全做下来,得多少金子?”   伙计见问,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扑哧笑道:“不瞒客官,这套服饰不适合你!”   苏秦冷笑一声,板起面孔:“我在问你多少金子?”   伙计见苏秦虎脸,这也意识到自己违了生意上的规矩,忙打一揖,赔笑道:“客官,这是名士服,一身三套,有春秋装、夏装和冬装,不单卖。春秋、夏装面料是从楚国郢都来的,冬装面料是燕、赵来的正宗裘皮,三套去年十金,今年生意不好,掌柜削价,八金即可!”   苏秦将手伸入袖中,摸出那袋布币,拿在手中,还过一揖:“收订金吗?”   伙计看他只有一袋钱币,知他不是买家,白他一眼,摇头道:“本店是‘王城第一剪’,在洛阳没有第二家,因而不收订金。客官若要实做,须付清八金,十日后取——”   不及伙计说完,苏秦已是一个转身,大步离去,背后传来伙计不屑的声音:“嘿,这人真是,我说这套不适合你,偏是不信!”   中午时分,各家都在吃饭,大街上甚是冷清。苏秦本欲拜访琴师,经这两番折腾,竟是没了心情,肚子也无一丝饿意,漫无目标地沿街溜达,手中下意识地不断揉搓苏厉早上塞给他的那袋钱币,眼前反复闪浮甲士的嘲弄、伙计的不屑。   苏秦拐进一条不大的胡同,欲从那儿抄近路回家。走没多远,身后传来一阵骚动。苏秦回头望去,见是一条黑狗夹着尾巴“汪汪”叫着狂奔过来,两个壮汉各执棍棒,大声吆喝着追在后面。苏秦闪到一边,黑狗从旁边直蹿过去,没跑几步,却见前面现出另一汉子,手拿棍棒堵在胡同的另一端。   眼见无处可逃,黑狗只好回头,奔至苏秦脚下,伏在苏秦面前,全身直打哆嗦,两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呜呜哀鸣。三个持拿棍棒的大汉前后围拢过来,黑狗越发战栗,呜呜叫着,钻进苏秦的两腿中间。   一个壮汉叫道:“这位兄弟,让开!”   苏秦扫他们一眼,非但不让,反而蹲下身子,伸手抚摸黑狗。黑狗颤抖着伸出舌头,一下接一下地舔他手指,口中呜呜叫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尾巴不停晃动,百般讨好,乞求他的解救。   苏秦拍拍它的脑袋,抬头看着一个壮汉:“你们为何追它?”   那壮汉道:“我们是肉铺伙计,方才买回几条狗,一不小心,让这条溜了!”   苏秦继续抚摸黑狗:“花多少钱买的?”   “十块铜币!”   苏秦随手将那袋布币抛在他们脚下:“这条狗,我买下了!”   三个壮汉面面相觑,似乎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一个壮汉拣起钱袋,又摸又数又弹,好一番折腾之后,对另外两个壮汉道:“嗨,是真家伙,整整一袋!”   苏秦望着他们:“够吗?”   几个壮汉连声叫道:“够了!够了!”   苏秦冷冷说道:“既然够了,还不快走!”   三个壮汉拣了大便宜,生怕苏秦反悔,撒腿跑去。   看到三人走远,黑狗从苏秦的两腿间钻出来,朝苏秦又是摇尾巴,又是舔脚面,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似乎表达不尽它的感激之情。   真是一条聪明的畜生!   苏秦轻叹一声,拍拍黑狗的脑袋:“回你的家吧!”   黑狗却是一动不动,蹲在地上,歪了脑袋,两只大眼巴望着他。   苏秦轻叹一声,抚摸着它:“看样子,你是无处可去了。那就走吧,记住,以后你叫阿黑。”   阿黑似是听懂他了,在他脚上又是几舔。苏秦刚一起身,阿黑就已头前走去,走几步停下来看看他,冲他晃动尾巴。   苏秦与黑狗回到轩里时,天已昏黑。黑狗看到院中人多,胆怯地蹲在门外。苏秦拍拍它的脑袋,叫道:“阿黑,来,这儿是你新家。”   苏秦引阿黑走进院子,见苏代向他招手,就让阿黑守在椿树下,自己走进堂中。苏虎端坐于席,苏厉、苏代侍坐于侧,都在堂中候他。苏秦一见,赶忙也坐下来。   场面甚是严肃。后墙上依旧悬着那副匾额,匾额下面的祖宗牌位也未拆除,猪头和鸡鸭依旧供在那儿。   大堂正中,苏虎面前的几案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三张田契,上面盖着大周司农府的官印。   苏虎咳嗽一声,扫一眼兄弟三人,轻声说道:“厉儿、秦儿、代儿,为父依昨晚所说,今儿托里正将田产析了。这是三张田契,每一张二十亩,各有十亩旱田,五亩水田,五亩桑园。这些都是上好肥地,瘦的为父留下,算作公田。你们兄弟三人还有啥说?”   这当口儿,谁也没有话说,各自垂头。   苏虎又扫他们一眼:“要是都没话说,各自拿去吧。”   兄弟三人谁也没有动手,依旧垂着头,似是没有听见。   苏虎点头道:“嗯,既然你们爱面子,为父只好发话了。苏厉,你是长子,先拿!”   苏厉起身,朝列祖列宗跪下,行过拜礼,又拜过苏虎,回身选了一张下水头的取走。苏虎点点头,转向苏秦,目光充满慈爱。苏秦不敢看他,垂头拜过祖先,再拜过苏虎,随手取过一张。余下一张自是苏代的。   苏虎见三人各自田契在手,流泪道:“厉儿、秦儿、代儿,为父老了,以后只能巴望你们了。”略顿一下,提高声音,“咱是庄稼人,田是咱庄稼人的命。有田在手,走路腰杆就直。手中无田,日子就没盼头。你们打小就看到了,在咱轩里,除去里正家,有田的只有咱苏家。余下的都是隶农,十有九家都在为里正家种田。隶农们过的是啥日子?从年头到年尾,都是在为人家忙活。这点田产,虽说微薄,却是先祖留下的基业,为父力微,未能增加一亩,为祖上争光。好在为父养大你们兄弟三人,也算是份苦劳,不至于在祖宗面前没有话说。为父别的不说了,今儿每人分配二十亩,为父希望几年之后,你们都能广置田产,使二十亩成为三十亩,四十亩,五十亩。若是你们谁能置田一井,就到为父坟头,告诉为父一声。为父为你们祈福!”   听到这里,苏厉眼圈发红,跪下叩道:“阿爹,儿子一定尽力!”   苏虎却不睬他,目光转向苏秦:“秦儿,知子莫如父。你虽浪荡,却是天生聪明,若是能将心思用在田里,纵使先祖,也未必赶得过你!”扫视苏厉、苏代一眼,“不瞒你们两个,为父有个预感,你们三人中,真能将田产置到一井的,只怕还是秦儿。真能觐见周天子,真能与里正家比个高下的,只怕也是秦儿。唉,秦儿,你走这几年,为父……为父心里疼啊!你回来了,为父高兴,为父高兴哪!”   话及此处,许是兴奋过度,苏虎竟是双手捂脸,呜呜哭泣起来。   看到父亲说出此话,又如此倚重于他,苏秦心中一阵绞痛。莫说是与里正攀比,即使周天子、周王后,他也早就见过了,还有周天子的两个公主……然而,这些事情他不能讲。再说,即使讲出来,在这轩里,哪一个肯信?   苏秦所能做的只是缓缓跪下,朝苏虎拜上三拜:“是儿子不孝,对不起阿爹了!”   看到苏秦与几年前判若两人,苏虎更是高兴。父子几人又叙一时,苏姚氏端来饭菜,苏虎起身祷告几句,撤去堂中牌位,将所供的鸡、鸭取下,撕去一半,交予苏姚氏,要她拿去偏房,由女眷们吃去。   翌日晨起,苏秦洗漱过后,吃过早饭,走出院门。阿黑早已候着他,摇尾巴直趋过来,舔他脚面。   苏秦拍拍阿黑:“阿黑,随我去趟伊里!”   黑狗摇尾巴头前走去。   洛阳周室仍旧采用西周时的乡里制,乡下设里,里设里正。   轩里村与伊水东岸几个村子组成一里,名唤伊里,里正姓刘名权,先祖是威烈王时大夫,置田百井,为方圆十里大户之一。后世数代不务正业,刘家衰弱,田产减至八十井。至刘权时,精于农务,善于结交,被司农大人举为里正,家业再振,田产跃升至一百二十余井。轩里二十余户,除去苏家,清一色是他家佃农。苏家田产因是周天子亲赐,他虽垂涎,却也不敢造次。   伊里在春秋时是个古邑,有城有壕,只是年久失修,无人守备,变成一个土寨子了。邑中居民原有数百户,都跟苏家一样是周室隶农。百年来世事变迁,周室衰落,这些隶农大多逃往他处,余下百来户,转成刘家佃农。里正刘权一家,就住在城邑中间,庭院苑林占地数十亩,在这伊水岸边,算是豪门了。   苏秦刚走进来,里正家的几条大狗见到阿黑,立时狂吠起来,吓得阿黑夹起尾巴,紧紧贴住苏秦。早有人报知里正,里正迎出,见是苏秦,喝住狗,朝苏秦打一揖道:“我道是谁,原是稀客来了。”   苏秦还揖道:“苏秦见过里正。”   里正不无惊异:“咦,二少爷,你不口吃了?”   苏秦笑笑,算是回答。里正将他让至客堂,早有婢女沏好茶水,放于几上。   里正让过茶水,笑道:“昨儿你阿爹来,将少爷的事细细说了。常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二少爷,你能回头,莫说你的阿爹欢喜,就是我这个当里正的,也是打心里高兴。这不,你阿爹要换田契,刘某二话没说,当即备下车马,随他前去司农府,眨眼工夫就办妥了。苏秦哪,你只管好好种地,刘某向你阿爹承诺过了,只要你的地种得好,刘某定在司农大人面前保荐你,只要司农大人高兴,没准儿你能觐见天子呢!”   苏秦微微一笑:“请问里正,像我家这样的田产,一亩可值多少金子?”   里正大是惊讶:“嗬,刚一分家,这就想着置地了。哈哈哈哈,有志气!”眼珠儿一转,“二少爷,跟你实说吧,你家的地是上等好地,值钱着呢。你要想购置,真得花些金子!”   苏秦又是一笑:“得花多少金子?”   里正垂头思忖一时,抬头道:“这么说吧,置田产的事,没有定准,有旱田,有水田,有桑园,还有林子,地不同,价值也不同。似你家的地,得看地块,具体值多少,刘某真也说不大准。”   苏秦从袖中摸出自己那份田契,摆在几上:“像这上面的呢?”   里正细细一看,赞道:“嗯,二少爷,刘某贺你了。不瞒你说,你家这一井地,就数你分的地好,上水头不说,地力也肥,好地呀!”   苏秦敛住笑,目光直逼里正:“里正大人,我问的是,它值多少金子?”   里正怔了下,因吃不准苏秦用意何在,只好赔笑道:“是是是,我得细看一下才是,”拿过田契,端详一番,“这么说吧,旱田一亩三金,水田一亩四金,这桑田嘛,一亩少说也得二金!”   苏秦点头道:“里正大人,谢你估值了。在下此来,是有一事烦请大人。”   里正笑道:“这个好说,刘某既然做了这个里正,理当为大家跑腿!”   苏秦指着田契:“这是在下昨日分得的二十亩田产,除去五亩桑田之外,另有十亩旱田、五亩水田,照大人所说,当值五十金。在下因是急卖,只求四十金,烦请里正大人为在下寻个买主。”   “二少爷,”里正大吃一惊,“这……如何使得?”   苏秦笑道:“怎么,里正大人为难么?”   里正看看苏秦,又看看田契,故意皱下眉头,长叹一声:“唉,别的倒是没啥,只你阿爹那里,我不好交待。”   苏秦拱手道:“就请里正大人暂时保密,莫要告诉阿大。”   “好吧,刘某帮你这个忙。敢问二少爷何时用钱?”   “越快越好!”   里正低头思忖有顷,再次抬头:“这么多钱,二少爷又这么惶急,叫刘某哪里去寻买主?”   苏秦想了一想:“依里正大人之意,该如何才是?”   里正又想一时,笑道:“这样吧,二少爷若是急于用钱,这点田产暂且寄放刘某这里。无论何时,二少爷若是回心转意,只需将本息还予刘某,十五亩良田仍是二少爷的!”   “金子呢?”   里正轻叹一声:“这些年收成不好,刘某家中也不宽余,二少爷要是急用,刘某只能临时凑出三十金。”   “三十金就三十金!”   里正心中窃喜,起身走进内室,不一会儿,拿出三十金摆在几上:“二少爷点好,这是三十金,你写个收据。这是两个新田契,一个十五亩,押在刘某名下,另一个是五亩桑田,你也签好,画押,待会儿刘某到司农大人府上加过印玺,就算成了。五亩桑田的田契,刘某自会使人给你送去。”   苏秦写好收据,在两块田契上签字画押,收起金子,揖道:“在下谢过里正了!五亩桑田的田契加过印玺之后,还请里正暂时收存,一个月后,烦请里正直接交付在下长兄苏厉,向他说明因由。”   里正还过一礼,点头道:“这个好说,刘某听公子的。”   苏秦走出里正家,指使阿黑回去,自己径投洛阳,来到号称“王城第一剪”的那家铺子。看到又是苏秦,那伙计坐在柜台后面,连身子也不欠,淡淡说道:“客官大人不会是来订制那套士子服的吧?”   苏秦斜他一眼,从袖中摸出八块金子,“啪”的一声掷在地板上:“这是八金,十日之后,我自来取!”言讫,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去。   那伙计眼睛大睁,正在那儿发愣,帘子掀动,掌柜急步蹿出,朝伙计大声骂道:“你个瞎眼狼,差点误我大生意!还不快请客官回来,不量尺寸,如何做衣?”   伙计猛醒过来,拿上皮卷尺,一溜烟儿追出店铺,见苏秦已经走远,急追一阵,大声叫道:“客官留步!”   苏秦站住,冷冷问道:“怎么,金子不够吗?”   伙计“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够够够,小人是来为客官度量尺寸的!”口中说着,两手已飞快地为苏秦上下度量。   正在此时,远处飘来一阵极尽优美、凄婉的琴声,如同仙乐似的。   苏秦陡然心动,侧耳聆听,两腿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那伙计不敢硬拦,竟是站直身子,小跑步跟在身后,在他的肩上最后比量几下,长出一口气,躬身打揖道:“客官慢走!”   苏秦听若未闻,循声寻去。走有将近一里,苏秦方在王城的朱红城墙外面,看到老琴师两眼紧闭,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倚树而坐,忘情地弹奏。琴师前面摆着一只残破的饭碗,碗里有两块铜币,碗边地上也有一块,显然是路人丢下时弹出来的。   阵阵朔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声响。琴师穿得甚是单薄,可说是衣衫褴褛,形如乞丐。此处甚是偏僻,几乎没有行人,那几块铜币,必也是闻声而来者施舍的。   苏秦屏住呼吸,在距琴师几步远处站下。琴师毫无感觉,十根几近干裂的手指不无灵巧地拨动琴弦。琴声时而高亢,时而凄楚,如泣如诉,如悼如惋。   苏秦静静地站在那儿,微闭双眼,用心聆听。听有一时,苏秦竟是呆了,泪花从他的眼角里流出,滚落在地上。苏秦走前几步,在老人面前缓缓跪下,叩拜于地。   两行老泪从琴师的眼里流出,琴声止住。   苏秦三拜,泣道:“晚生苏秦叩见先生!”   琴师睁开眼睛:“苏士子免礼!”   苏秦再拜道:“先生之琴出神入化,苏秦今日听到了真正的音乐!”   琴师目视苏秦,缓缓点头:“老朽乱弹,能得苏士子赏识,于愿足矣!苏士子可有闲暇,至老朽寒舍一叙否?”   苏秦再拜道:“晚生就是求访先生来的!”上前一步,扶起先生,收拾好他的碗、钱和琴具,搀扶着他,沿宫墙外面的碎石路缓缓走去。   二人一路走来,不一时来到太学。走进大门,苏秦极目所见,竟比六年前更加荒凉,野蒿也更见繁盛,由不得感叹万千。   琴师引领苏秦走入一个破败的院落,在一条破席子上并膝坐下。苏秦环视四周,但见家徒四壁,值钱之物,唯是刚刚拿回来的这架老琴。   苏秦凝视老琴,有顷,转望琴师:“先生方才所奏,晚生如闻仙乐,潸然涕下。”   琴师并不说话,只在琴前坐下,缓缓说道:“苏士子愿听,老朽为你再弹一曲。”双手抚琴,铮然出声,又弹一曲,琴声更见悲切,似在讲述一个老人的苍凉晚年,又似在吟唱一个王室的悲壮结局,听得苏秦再度泪出。   琴师弹毕,抚琴问道:“请问士子,此曲何如?”   “比树下之曲,又多一丝悲切。”   “敢问士子悲在何处?”   “树下所弹,先生只在悼思一人,方才所奏,先生却在悼思一国,更见悲壮,晚生是以觉得更为悲切一些。”   琴师喟然叹道:“唉,区区数年,苏士子竟是判若两人,真是造化弄人也!”   苏秦揖道:“先生雅奏,晚生妄议,不是之处,还请先生宽谅!”   琴师还揖一礼,两手抚在琴上,缓缓说道:“不瞒士子,树下老朽所奏,是诉予王后听的。越过那道红墙,不远处就是王后寝宫。王后生前爱听老朽乱弹,六年多来,老朽只在那堵墙外,日日为王后弹奏数曲,先弹《高山》,再弹《流水》。士子所听,是两曲之后老朽自己的倾诉。此处所奏,叹的既是老朽自己,也是大周今日。苏士子闻曲即知老朽心声,堪为知音,实令老朽敬服!”   “先生所奏,堪称天下第一,纵使伯牙再世,也不过如此。”   听到“天下第一”四个字,琴师长叹一声:“唉,老朽命运不济,混至此境,已是不堪,恳求士子不要羞杀了!”言讫,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苏秦大怔,急忙改坐为跪,连连叩道:“晚生断无羞辱先生之意,求先生见谅!”   琴师拿袖子擦一把泪水,惨然一笑:“士子请起,是老朽伤感,与士子无干。”   苏秦起身,怔怔地望着这个被命运遗弃的琴师,不知说什么才好。   琴师又是一笑:“士子此去,可曾见到鬼谷先生?”   苏秦点头。   琴师目露羡慕之光:“士子可曾拜到先生为师?”   “晚生跟随先生修习五年。”   琴师垂下头去,许久,长叹一声:“唉,士子是大造化之人,老朽祝福你了。”沉默有顷,又叹一声,“唉,你我同为学子,机缘竟是大不相同。莫说五年了,老朽若能得蒙鬼谷先生指点一日,此生足矣!”   苏秦猛然想起张仪曾经言及琴师欲求鬼谷先生为师,却未如愿,不免好奇地探身问道:“若是得拜鬼谷先生为师,先生欲习何术?”   “欲习何术?”琴师倒是惊讶了,“老朽此生只与这些琴弦有缘,除去习琴,还能修习何术?”   “这——”苏秦怔道,“先生求拜鬼谷先生,难道只为习琴?”   琴师不无肯定地点头。   “晚生敢问先生,为何定要求拜鬼谷先生习琴?”   “唉,”琴师叹道,“士子有所不知,此生老朽别无他求,只爱操琴。少年之时,老朽踏破铁鞋,遍访天下名师。而立之年,老朽自以为学有大成,遂至周室,当街操琴摆擂,欲比天下之琴——”   说至此处,琴师一脸惭愧,打住不说了。   “后来呢?”   “唉,”琴师又叹一声,“此事荒唐至极,每每思之,羞杀老朽矣!”   “是先生被打下擂台了?”   “非也!”琴师摇摇头,缓缓说道,“老朽在天子脚下设擂三年,列国琴师闻讯,接踵而至者不下十人,无一不败在老朽弦下。天子闻名,邀老朽入宫演奏。王后听毕,甚是赞赏,特聘老朽为宫廷琴师,后又授命老朽教授两位公主琴艺。老朽如登云端,飘飘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这个门楣之上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   苏秦大睁两眼,静静地望着琴师,无法相信这位如此谦卑的老人竟有如此不可一世的过去。   琴师沉默许久,再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唉,老朽目中无人,自以为天下第一,直到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老朽对着明月摆琴,抚琴咏志。老朽奏完一曲,正自陶醉,隐约听到远处有琴声飘来——”   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琴师似在回味那阵飘然而至的琴音。   许久,琴师似从遥远中回来,接着讲述:“那琴音如同天籁,老朽从未听到过如此美妙的乐音,一下子呆在那里,以为非人间所有。怔有一时,那乐音忽远忽近,断非幻觉。老朽大惊,循音寻去,走啊,走啊,不知走有多远,那琴音仍在前面,忽高忽低,忽隐忽现。老朽寻至洛水岸边,终于看到一棵垂柳下端坐一位白眉老人。见我走来,老人的琴声戛然而止。我二话未说,当下跪拜于地,恳求老人收我为徒。老人一句话也不说,只在那里端坐。我跪呀,跪呀,足足跪有两个时辰,老人只是端坐于地,既不说话,也不抚琴,更不答应我的苦苦恳求。月至中天,老人忽然伸出两手,在琴弦上猛然一划。只听一声脆响,琴声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聋。我惊倒于地,待回过神,老人已是飘然远去。我急起直追,哪里追及,只好大声朝天叫道,‘请问先生,您究竟是人是神?’远远飘来一个回复,‘老朽非神,云梦山鬼谷子是也。’”   苏秦听得傻了,目不转睛地望着琴师。   琴师咳嗽一声,长叹一声:“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待天明时,老朽回到此院,当即摘下门楣上的匾额,踩个稀烂。自此之后,老朽三赴云梦山,鬼谷先生终不肯见,后来留给老朽四个大字,‘心动琴动’。此后的日日夜夜,老朽再无旁务,只在觉悟鬼谷先生的四个字——‘心动琴动’!”   苏秦由衷赞道:“听今日之琴,先生已经悟出了!”   “是的,”琴师的目光扫向破败的院落,扫向满地落叶,回头落在摆在身边的破碗和三块铜币上,惨然笑道,“老朽悟出了!”闭上眼睛,好半天,泪水流出,喃喃重复一句,“老朽悟出了。”   苏秦心中一阵颤动,甚想为他做点什么。想到袖中金子,又见院中角落处有一辆破旧轺车,心中一动,指着那辆车子道:“那辆轺车是先生的吗?”   “是的,”琴师望着它,“是天子恩赐老朽的。时过境迁,一切破败,此车也成一堆废铜了。”   “先生欲卖此车否?”   琴师苦笑一声:“士子若是喜欢,拿去就是,谈何买卖?”   苏秦从袖中取出钱袋,摸出十二金,摆在桌面上:“先生,此车作价五金,晚生买了。另外五金,烦请先生帮我选购良马一匹。还有二金,烦劳先生托人修饰此车。旬日之后,晚生自来取车!”   “公子,”琴师望着一堆金子,“这……如何使得?”   “就此定了!先生保重,晚生告辞!”言讫,苏秦起身,朝琴师深揖一礼,转身离去。   琴师亦不起身,只在那儿痴痴地望着苏秦的背影,听着他渐去渐远。   第十日晨起,天还没亮,苏秦就已起床,久久地在院中徘徊。阿黑似也预知什么,紧紧跟在身后,寸步不离。   院中的大椿树上,树叶早已光秃,顶上悬着一只黑乎乎的鸟窝,苏秦知是喜鹊的家。不知何故,自他回家以来,窝中并无一只喜鹊。   天色放亮,苏厉起床,打开房门,见苏秦站在院中望那喜鹊窝,心头一怔,急走过来,望着苏秦道:“二弟,今日怎么了,起这么早?”   “想与大哥出去走走。”   苏厉点点头,跟苏秦走向村外,来到打谷场上。阿黑紧紧跟着,一直在苏秦的腿上蹭来磨去,发出呜呜的声音。   苏秦迟疑有顷,对苏厉道:“大哥,我要走了!”   苏厉沉默好久,抬头问道:“去哪儿?”   “秦国!”   苏厉点点头,不再说话。   苏秦指着阿黑,缓缓说道:“大哥,你的那袋钱袋,我……买了阿黑。”   苏厉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许久,转过头去,望阿黑一眼,点点头。   “我走之后,阿黑——就托给大哥了。”   苏厉再次点头。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块金子,递予苏厉:“这块金子,算是归还大哥的。”   苏厉怔了下,一把推开:“二弟,你这是干啥?”   苏秦硬塞过去:“大哥,你还是拿上吧。它在我身上,跟在大哥身上,不一样。”   苏厉似是意识到什么,颤着手接过金子,双手捧着它,泪水缓缓流出:“二弟,你……把那田……卖了?”   苏秦哽咽道:“卖了。”   苏厉不无痛楚地捂住两眼,蹲在地上,沉默许久,终于冒出一句:“你……可是卖给里正家了?”   苏秦再次点头:“是的,卖给里正家了。”   苏厉再次埋下头去,好久,咬着牙关,再也没有一句话。   “大哥,”苏秦缓缓说道,“我留下五亩桑田,算是……算是她的。过几日,你到里正家取回田契,跟她说明。”   苏厉点头。   “还有,”苏秦迟疑一下,“阿爹那儿,指靠大哥了。”   “嗯。”   “对娘说,秦儿不会走歪路。”   “嗯。”   苏秦缓缓跪下,冲苏厉拜道:“大哥,受二弟一拜!”   苏厉与他对拜几拜,四只大手紧紧相握。   苏秦松开手,起身走去。   苏厉愣怔一下,紧追几步:“二弟——”   苏秦止住步子,扭过头来:“大哥——”   苏厉哽咽道:“早晚走不通了,就……回来。”   苏秦凝视苏厉,许久,点下头,一个转身,快步离去。阿黑似是一切都听明白了,只是不忍诀别,一声不响地伏在苏厉脚下,望着渐去渐远的苏秦,发出“呜呜”的低鸣。   灰云密布,北风朔朔。   偌大而冷清的宫城里,遍地落叶卷成一堆堆,一团团,在朔风中盘旋着,沙沙作响。没有谁去清扫它们,也没有谁在意它们。   御书房里没有生火,端坐于几前的周显王显然冷了,睁开眼睛,看看窗外,将身上的裘衣稍稍裹裹,再次合上双目。   门外传来脚步声。内宰推开大门,掀开布帘,走进房中,小声禀道:“启禀陛下,御史大人求见!”   周显王眼睛未睁,淡淡说道:“宣他进来!”   御史大夫趋前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有何大事,说吧!”   御史大夫缓缓说道:“启奏陛下,颜太师……仙去了!”   “老太师?”周显王打个惊愣,眼睛陡然睁开,直直盯着御史,许久,方才问道,“何时去的?”   “昨夜子时。”   周显王重又闭上眼去,而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空气正自凝滞,周显王陡然出声,喃喃说道:“走了好。”略顿一顿,声音猛然提高,几乎是歇斯底里,“走了好哇,走了好!”   御史大夫哽咽道:“太师仙去前,用尽最后力气,草拟一道奏章,托微臣转呈陛下。”从袖中摸出一道奏折,双手捧在头顶。   内宰走过去,接过奏章,呈予显王。   周显王看也不看,淡淡说道:“念吧!”   内宰拿回奏章,朗声读道:“陛下,老臣行将去矣。大周历阅七百载风雨,每况愈下,终至眼前这般境遇,皆因老臣辅佐不力。老臣无能,无颜叩见先王,今以黑漆涂面,聊以遮羞。临行之际,老臣泣血以告,还望陛下垂听。天不可一日无月,国不可一日无后。王后驾崩六载有余,陛下日日伤悲,誓不纳后,实令老臣忧虑。老臣屡谏,陛下不听。大周虽衰,仍是大周。陛下龙体,更须保重。老臣将行,此奏算是死谏……”   内宰读完,将奏章折起,放回显王几上。   周显王沉思有顷,抬头对御史道:“老太师尽力了,也尽忠了。传旨,洗去老太师面上黑漆,以公礼葬于先王墓侧,举国哀悼一日。”   御史叩道:“微臣代老太师谢陛下隆恩!”   “还有,”周显王缓缓说道,“使大巫祝转告老太师,寡人口谕,月既陨落,何可复明?天之将倾,龙体何用?他的死谏不可行!”   御史泣道:“微臣遵旨!陛下万安,微臣告退!”   御史再拜后退出,周显王再次闭目,御书房中重又恢复死一样的沉寂,唯有外面的瑟瑟风声、沙沙落叶声和设在一侧的滴漏声此起彼隐。   又过一时,周显王陡然睁开眼睛,望向门口那只滴漏,朝门外叫道:“来人!”   内宰急进。   “看看滴漏,几时了?”   内宰走过去查看一下,禀道:“回禀陛下,辰时已到了!”   周显王急急起身:“快,靖安宫!”   内宰趋前一步,扶住周显王,二人疾步走向靖安宫。宫正早已候在那儿,见过显王,引他趋至凤榻前面。   显王并膝坐下,闭目息神。   坐有一时,显王睁开眼睛,征询的目光望向宫正:“咦,辰时早到了,怎么不见琴声?”   宫正亦是惊奇:“别是先生睡过头了?”   内宰摇头:“除去雨雪天,先生一向准时,辰时起奏,已时收琴,六年来从无间断,亦从未误过时辰。”   显王怔了下:“先生不会是病了吧?”   内宰再次摇头:“昨日听他琴声,断不似生病之人。”   显王脸上现出惶惑,有顷,转对宫正:“每日那几块铜币,你们可曾忘了?”   宫正急道:“回禀陛下,一日也未曾忘下,即使阴雨日,也自有人送去!”   显王又怔一时:“别是让他瞧出了吧?”   宫正摇头道:“不会的,先生弹琴,从不睁眼。再说,奴才使人送钱,也都是扮过装的,时辰也不一样,就好似路人的赠予。有时三块,有时五块,有时一块,奴才都算计过了,若无疾病,先生衣食,定然无虞。”   “这就好,”显王松了一口气,“先生是要强之人,不愿受人施舍。再候一时,想必他有什么事,耽误了!”   众人又候一时,仍然不见琴声,无不着急起来。   显王思忖一时,对宫正道:“你使人出宫看看,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儿?”   宫正叫上几个宫人,匆匆出去。约有小半个时辰,宫正回来,禀道:“启禀陛下,先生不在宫外!”   显王急问:“他在哪儿?”   “臣不知。不过,方才臣在街上打探,倒是探到先生音讯。”   “哦,是何音讯?”   “有人告诉微臣,”宫正迟疑一下,沉声说道,“先生不知因何发了大财,这几日午后,一直在街上转悠,前日将他的轺车修好,昨日又买一匹好马。臣估摸着,看这样子,先生是要出远门了。”   闻听此言,显王神色立变,愣怔有顷,颓然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喃喃说道:“老太师走了,先生他……他远走高飞,抛弃寡人了!先生……先生他……抛弃寡人了!先生说走就走了!王后、雪儿、雨儿、老太师,还有先生,一个一个都走了,都抛弃寡人了,走了,走了,全都走了!呜——”   显王越说越慢,越说越伤心,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竟像孩子似的两手捂脸,呜呜号哭起来。内宰、宫正及在场的所有宫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无不长跪于地,泣不成声,各将额头重重叩在地板上,发出杂乱的“咚咚咚”声。   大家正在热闹,在前面大殿里守值的宫人急走过来,进门就要禀报,见此情景,赶忙打住。内宰听到脚步声,扭头见他满身是汗,起身将他拉到一边:“何事这么急切?”   那宫人道:“宫门尉禀报,有士子求见陛下!”   “哦?”内宰一怔,“是何士子?从何处来?”   “名叫苏秦,说是从云梦山来!”   “云梦山?”内宰思忖有顷,猛然想起什么,急道,“快,请他进来!”   宫人急急出去。   内宰一个转身,趋到显王身边,小声禀道:“启禀陛下,有士子从云梦山来,说要求见陛下!”   正在伤悲的显王抬起一双泪眼望向内宰,怔道:“云梦——”   “山”字未及出口,显王精神陡来,起身急道,“快,高士何在?”   “老奴已使人传他去了。”   显王兴奋异常,在宫中走来走去,连踱几个来回,忽对内宰道:“此处不是聆听高士之地,传他御书房觐见!”   内宰急对宫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搀显王急步走向御书房。   苏秦裘衣锦裳,一身名士派头,与此前判若两人。在两名宫人引领下,苏秦快步走进大周宫门。   这是苏秦第二次入宫。第一次是六年前,苏秦是个揭王榜的苍头,又被几名甲士押进,心中惊若逃兔,自无闲心看景。此番却是不同,时过境迁,自己在鬼谷修炼五年,这又游过稷下,虽无所成,内中却是小视天下,更有华服在身,也算是风流名士了,因而自入宫门,苏秦竟无一丝儿胆怯,而是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反观两个宫人,倒是显得卑琐,一溜儿小碎步,在苏秦身前身后奔跑。   天色灰蒙,朔风阵阵,草木枯黄,万树光秃,遍地落叶竟是无人打扫,整个宫城一片肃杀,破败不堪。想到前几日琴师的弹奏,苏秦不由长叹一声,脚步慢下。   走不多时,就已赶到正殿。看那建筑,甚是雄伟。殿前广场上,一排儿立着九只大鼎,个个齐眉高下,下面更有底盘填垫,即使身长八尺的苏秦,若是站在鼎边,不踮脚尖,断也看不到鼎内。   若是不去看这满宫的肃杀,单观九鼎,任他何人也会俯首。   苏秦从九鼎前走过,正自嗟叹,有宫人在前面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   两名宫人急忙踅转身子,引领苏秦绕过正殿,走向御书房。拐过几个小弯,一宫人道:“御书房到了,苏子稍候!”   内宰闻声迎出,引苏秦趋入房中。   周显王在龙位上正襟端坐,苏秦趋前,跪地叩道:“草民苏秦叩见陛下!”   周显王顾不上回话,张口就问:“苏子可是从云梦山来的?”   “回禀陛下,”苏秦再拜,“草民苏秦正是从云梦山而来!”   周显王的目光中不无期盼:“苏子既从云梦山来,可知鬼谷先生?”   “鬼谷先生是草民恩师。”   “哦?”显王大是惊讶,起席走至苏秦跟前,亲手将他拉起,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连声点头,“苏子果是高士!”指着前面的客席,“苏子请坐!”   苏秦揖道:“草民谢陛下隆恩!”   周显王回至席前,苏秦也于客席坐下,内宰使宫女端上香茶,摆于几前。苏秦端过茶碗,略品一口,将碗放下。   周显王强自压住内心激动,身体前倾,轻声问道:“请问苏子,鬼谷先生跟前,可曾有位女子?”   苏秦拱手应道:“回禀陛下,先生跟前有一女子,是草民师姐。”   “师姐?”周显王猛吃一惊,大失所望,但仍不死心,探身再问,“先生跟前再无别的女子了?”   “先生跟前,只师姐一个女子。”   “那……”周显王略顿一下,探身再问,“你那师姐可有名字?”   “玉蝉儿。”   “玉蝉儿?”周显王眼中顿时一亮,“她的胸前是否带着一块乳色玉蝉?”   “回陛下的话,那只玉蝉儿须臾不离师姐之身。”   “是雨儿!”周显王又惊又喜,泪水流出,拿衣袖连连擦过,不无激动地转对内宰,“你听到了吗?是雨儿,是寡人的雨儿!”   内宰喜极而泣,转过脸去。   此情此景,苏秦看在眼里,心中不由一阵酸楚,眼眶一热,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忙拿衣袖拭过。   显王再次抹过泪水,转向苏秦,哽咽道:“请问苏子,雨……雨儿她……可好?”   苏秦点头,哽咽道:“回陛下的话,师姐一切均好。”   “她在山中都做何事?”   “随先生修道。”   “苏子能说一说她吗?”   苏秦点头,将玉蝉儿在山中如何学医、修道及山中诸事细细讲述一遍,听得周显王心驰神往,恨不得抛开眼前烦恼,前往鬼谷,与他的雨儿一起修道。   叙有一时,周显王问道:“你们都已出山,雨儿她……她为何不出来呢?”   “回禀陛下,”苏秦揖道,“尘世龃龉,师姐心境高洁,不愿出山。”   周显王低下头去,沉思有顷,缓缓抬头,点头道:“雨儿她不出山……不出山……”长出一口气,声音提高,“不出山好哇,雨儿她不出山,好哇,真是好哇!有她这个音讯,寡人一桩心事,算是了却了。”略顿一顿,似又想起什么,“请问苏子,你何时归山?”   苏秦摇头:“草民出山,就不回去了。”   “哦?”周显王急问,“苏子可有打算?”   苏秦想了一下,还是抬头问道:“草民有一言,敢问陛下愿意听否?”   “苏子请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极目望去,天下本是陛下之天下,万民本是陛下之子民。眼下礼崩乐坏,纲常紊乱,诸侯大争,民不聊生,草民甚想知道,陛下可有愿心拨乱反正,中兴周室?”言讫,苏秦凝视周显王,目光里充满期望。   周显王垂下头去,陷入长思。   许久,周显王抬起头来,苦笑一声,轻轻摇头:“苏子所言,曾为寡人二十五年前宏愿,因为那时的寡人血气方刚,总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干。眼下不了。寡人看透了,天下就是天下,万民就是万民,寡人就是寡人——”顿住话头,双目半闭,仿佛眼前这一切已与他无关,许久方才吐出最后一句,“他们要争,就让他们争去吧!”   言及此处,周显王的眼睛彻底闭上。   苏秦长叹一声,起身叩道:“陛下能够看开这些,草民也就心安了。陛下珍重,草民告退!”   听到“告退”二字,周显王重又睁开眼睛,审视一下苏秦,轻叹一声:“苏子要走,寡人也就不强留了。寡人本欲赏赐苏子点物什,但观苏子衣冠,寡人这儿,倒是显得寒碜。说起来不怕苏子笑话,周室拮据,寡人已有五年未置新衣了!”   闻听此言,苏秦脸上一阵火辣,犹如被人猛抽一记耳光似的,深悔不该穿戴这身裘衣进宫,在天子跟前显阔。再想到堂堂周室,天子竟然五年未置新衣,苏秦心中更是刺疼。   沉吟有顷,苏秦再拜三拜:“草民谢陛下厚爱!陛下保重,草民告退!”再拜起身,缓缓退出。   周显王闭上眼睛,对内宰道:“代寡人恭送苏子!”   苏秦走出王城,径直来到“王城第一剪”,早有掌柜迎出,亲手将苏秦余下的几套士子服打上包裹,送至门外。   苏秦快步走进太学,来到琴师院前,门却关着。苏秦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应声。苏秦再敲,听到仍无应答,用力推门。门虚掩着,“吱呀”一声洞开。   “先生!”苏秦大叫。   院中竟无一人,唯有一马拴在树上,旁边堆着一捆干草,靠墙处停着那辆轺车。苏秦心中一惊,冲进屋中,莫说是人,连先生的琴、碗,也全然不见。   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急步走到车前,见轺车已被整修一新,装饰得甚是华丽。苏秦将头伸进车中,里面摆着一个布包,包中是四块金子,旁边有一竹简,写道:“购马六金,修饰轺车二金。余金在此,请士子验收。恭祝士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老朽去也。”   苏秦手捧四块金子,怔在那儿,半晌,急步赶至门口,望着门前的道路,跪在地上,喃喃泣道:“先生,是……是苏秦赶了你啊!”   苏秦轺车大马,一路西行,走有十余日,来到崤塞。   崤塞仍由魏人所占,苏秦交过关税,过关继续西行,又走两日,终于踏上函谷古道。苏秦的轺车沿两山之间的狭窄山道辚辚而行,走有两个时辰,眼前一亮,见前面不远处高竖一块巨石,上写“秦界”。   苏秦跳下轺车,极目望去,但见两侧高山耸立,中间只有一条蜿蜒谷道。目光尽处,就是春秋时周臣依地势所建的函谷关门。观这山势道路,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望有一时,苏秦喟然叹道:“如此雄关,纵有千军万马,如何施展?”   苏秦催马来到关前,见有数十名关卒排在庞大的关门两侧。门内设两条通道,一侧入关,一侧出关。等候过关入秦的人流甚多,正在逐个接受盘查,缴纳关税。   苏秦排在队后,见身边站着一个老丈,拱手揖道:“请问老丈,如何纳税?”   老丈拱手还过一揖:“回客官的话,单人纳秦币三十,若有车马,纳秦币八十。若是商贾贸易之货,折合秦地实价,十纳一。”看一眼他的车马,“就客官而言,当纳八十秦币。”   苏秦问道:“晚生没有秦币,如何交纳?”   老丈指指旁边一处房舍:“那儿是货币兑换处,可换秦币。”   苏秦抬头,果见旁边有个货币房舍,于是谢过老丈,径走过去,从袖中摸出一金,兑换出一百秦币。   苏秦驱车行至关卡,一名关尉上下打量苏秦:“客官可是入秦士子?”   苏秦揖道:“洛阳士子苏秦见过关卒!”拿出八十秦币,双手呈递关尉。   关尉却未伸手去接,而是伏案在一本竹卷上记下“洛阳士子苏秦”几字,写好日期、时辰。写毕,要苏秦画押。   苏秦画过押,关尉道:“苏子,你可以过关了!”   苏秦扬扬手中秦币,怔道:“这关税——”   关尉手指旁边的墙壁:“苏子请看!”   苏秦转头一看,墙壁上果有一个榜示,上写一行大字:“秦公手谕,凡入秦士子,皆不纳税!”   关尉再次揖过,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动作,微笑道:“函谷关尉恭请苏子入秦!”   苏秦拱手谢过关尉,驱车过卡。   出关走有十数步,苏秦勒住马头,回头凝视榜示,连连点头,赞道:“秦公求贤之心细微至此,当成大事!”   有了这种好印象,苏秦的心情也格外清朗,坚信自己这步棋下对了。苏秦扬鞭催马,当日晚上,赶至湖城,寻个客栈住下。   这日夜间,北风大作,天气骤然变冷。前面再走下去,就是华山脚下的阴晋,路仍崎岖,一旦下雪,根本无法动弹。苏秦急了,早早起床,天不亮就启程赶路。赶至阴晋,天竟不黑。阴晋此时早被秦人所占,名称改回宁秦。过去宁秦,是武成,仍是山路。苏秦看看天气,担心下雪误事,看到马力尚可,沿路继续西行,打算晚上住在武成。   走有十余里,大雪真就下起来,风似刀子一般,嗖嗖直朝脖颈里钻。风裹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不一会儿,整个山野竟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坎。   苏秦又走一时,路上已积一层厚雪。   苏秦害怕跌进山沟,跳下马车,在前引路,行进甚是缓慢。又走一时,天色开始昏暗。苏秦再不敢继续前走,想要拐回宁秦,却也迟了。苏秦着急起来,深悔自己一意孤行,落到上不着村、下不落店的境地,进、退都是个难,不进不退更是危险。莫说是旷野孤独,即使眼下的风雪,也足够他消受了。   正在此时,前面现出一条岔路,旁边却无任何标示。苏秦细看两条路道,差不多宽窄,又都被一层白雪蒙上,竟是分不清哪是主道,哪是岔道。苏秦犹豫起来,这样的天气,一旦走错,后果不堪设想。苏秦驻马岔道口,这边看看,那边瞅瞅,仍旧断不出该走何路。   苏秦正自着急,一人沿着一条道迎面走来,身上披层雪花,头上裹条头巾。苏秦大喜,急急迎上,近前见是一个半大的女孩,看样子是当地居民。   苏秦躬身揖道:“请问姑娘,在下要去武成,该走哪条路?”   小姑娘还过一揖,指着自己正走的一条:“官人要去武成,当走这一条。”   苏秦再度拱手:“谢姑娘了!”   小姑娘将他上下一番打量,笑问:“官人不是此地人吧?”   “回姑娘的话,在下是东周洛阳人,要到咸阳去。”   “此地距武成二十多里,天色都已黑了,前面还有坡路。官人人地两生,独自一人在风雪夜里赶路,只怕——”小姑娘顿住不说了。   “唉,”苏秦叹道,“在下本该在宁秦安歇的,可又想到天气不好,万一下雪,怕耽搁行程,这才贪路,想摸黑赶到武成。听人说,过去武成,就没大坡了,谁想这……大雪说来就来了!”   小姑娘指着另外一条岔道:“小女子就住前面村中,官人若不嫌弃,可到小女子家中暂歇一宿,待明日天亮,官人再走不迟。”   苏秦连连揖礼:“在下谢过姑娘了!”   苏秦让小姑娘上车引路,不一时就到一个村落。   小姑娘住在村头,是个大院落。一个老人站在门前一处高坡上,正向远处眺望。小姑娘让苏秦停住车马,从车上跳下,大声叫道:“阿爷!”   老人未料到她会在马车上,喜道:“这么久你才回来,阿爷放心不下,正在这儿望你呢!”   “阿爷,看俺领回一个人来!”小姑娘扑进老人怀中,指着马车道。   苏秦早已跳下车,趋前一步,朝老人拱手揖道:“晚生苏秦见过老丈。”   老人打量一下苏秦,见他高车大马,衣着华贵,知非寻常人士,推开小姑娘,拱手回礼:“老朽见过官人。”   苏秦再次拱手:“老丈,是这样,晚生是洛阳士子,欲至咸阳谋生,路过此地,天色晚了,风大雪大,处境尴尬。晚生正自无个着落,遇到这位好心姑娘,就随她过来,想借宿一晚,还请老丈允准。”   小姑娘拉住老丈,撒娇道:“阿爷,是俺邀请这位官人来的!”   苏秦再次拱手:“老丈放心,明日晨起,晚生自赶路去。今宵食宿花费,晚生当按客栈规矩付钱。”   老人脸色一沉:“官人说的是哪儿话!官人是贵客,老朽贫寒之家,请还请不到呢,谈什么钱不钱的?”转对小姑娘,“秋果,有贵人来,喊你爹迎客!”   叫秋果的小姑娘不无得意地望一眼苏秦,又蹦又跳地跑进柴扉。老人转身朝苏秦揖道:“官人,寒舍请!”   苏秦回一揖:“晚生谢老丈收留!”   说话间,院子里传出杂乱的脚步声,秋果与一个仅有一只胳膊的汉子急走出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孩子。汉子朝苏秦微微一笑,也不见礼,径自走到马前,将车马赶入柴扉。苏秦本欲见礼,见汉子这么实在,只好微笑一下,与老丈一道走进院中。   独臂汉子卸完车,将马牵至后院马厩。一到院中,老人就冲灶房大声喊道:“他娘,关外来稀客了,杀只鸡,宰只鸭,开坛酒,加几个菜!”   听到灶房中有女人答应一声“晓得喽”,老人转对苏秦,笑道:“官人,客堂请!”   苏秦跟老人步入客堂,分宾主坐下,拱手揖道:“晚生冒昧打扰,老丈非但不责,反倒如此盛情,这——”   “官人不必客气,”老丈拱手还礼,“老秦人规矩,但凡远方来客光临寒舍,定要杀鸡炖鸭,接风洗尘。官人自关外来,更是稀客,因时间仓促,已是怠慢了!”   不消半个时辰,两个年轻女人端着酒菜进来,独臂汉子安顿好车马,也走进来,三人吃菜喝酒,叙谈家常。苏秦得知这个村落叫小秦村,住户大多姓秦,阴晋未收回时,村中因为紧邻阴晋,算是秦国边境,总有驻军,村前的路因而修得甚宽。如今连函谷都成秦国的了,这儿也就冷清起来,难得有客人来。这是入冬来的第一场大雪,按老秦人的说法,叫喜雪,苏秦偏巧也于此时赶来,真是喜上加喜,在这家里,算是大事了。   苏秦与老人谈得投机,酒也多贪几杯。吃喝已毕,独臂汉子引他走到一间房子,里面是一浴桶,早已倒好热水了。秋果走来,放进几件干净衣服,关上房门。苏秦洗浴已毕,穿上衣服,独臂汉子引他走入一个偏房,里面烧有热炕,暖融融的竟无一丝儿寒意。   苏秦熄灭油灯,钻入被窝。这些日来一直赶路,走的又多是山道,苏秦当真累了。这宵吃足了酒,又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全身上下没有不舒坦的,躺在炕上,不消一刻,就已沉沉睡去。   睡至半夜,苏秦酒醒,感觉内急,正欲起床到外面小解,忽听门外传来“嚓嚓嚓”的踏雪声。   声音越来越响,直近他的房门。苏秦正自惊异,房门“吱呀”一声闪开,一股冷气直扑进来。苏秦睁眼一看,一条黑影闪进房门,将门迅速关上。   苏秦大吃一惊,略一思忖,干脆闭上眼睛,装出睡熟的样子,看那人欲做什么。黑影也不说话,悄悄摸到床边,在那儿宽衣解带。   眨眼工夫,黑影已脱得只剩一件汗衬,正欲爬上床榻,苏秦打一激灵,忽地从炕上坐起,大声喝道:“何人?”   黑影遭此一吓,惊倒于地,缩作一团,瑟瑟发抖。苏秦感到不是歹人,吹着火绳,点亮油灯,回身看那黑影,吃一惊道:“秋果?”   小秋果依旧缩在地上,面如土色,说不出话来。   “秋果姑娘,”苏秦松下一口气来,“半夜三更的,你来此处,可有何事?”   秋果似也缓过神来,翻身跪于地上,怯生生道:“是阿爷叫俺来的。”   “哦?”苏秦惊道,“老丈要你来做何事?”   “陪官人睡觉。”   “陪我睡觉?”苏秦震惊,“他为何这样?”   “阿爷要俺生个重孙子。阿爷说,官人斯文,有官相,若是俺陪官人睡觉,能生贵子。”   “这——”苏秦愈加震惊,“你如此年幼,怎能生养呢?”   “官人放心,”少女应道,“俺已十三,两个月前已经见红,娘说可以生养了。”   “秋果姑娘,”苏秦沉思有顷,断然说道,“此事万万不可,你回去吧!”   秋果摇头道:“俺不能回去。俺若是回去,阿爷就会骂俺不能成事。”   苏秦急道:“这这这……如何能成?”   秋果可怜兮兮地求道:“官人,就让俺睡在这儿吧,天气冷,俺为官人暖脚。”   苏秦沉思一会儿,轻叹一声:“秋果姑娘,你住哪个房间?”   “跟奶奶睡在一个炕上。”   “听话,穿上衣服,回你奶奶的炕上。你的阿爷那儿,待天明时,我自向他解释。”   秋果点点头,穿上衣服,拉开房门。苏秦一直听着她的“嚓嚓嚓”声越响越远,远处传来一声“吱呀”,方才放下心来,走到门外小解。   再进门时,苏秦越想越不放心,找到一根棍子,从里面将门顶上。   翌日晨起,苏秦推开房门,见院中落雪已有尺厚,老丈、秋果与三个年轻女人正在院门外面铲雪,独臂汉子在用仅有的一臂修理一辆独轮推车。几个孩子欢天喜地,在院中吵闹着堆雪人儿。   看到苏秦,独臂汉子一点也不尴尬,主动打招呼道:“官人,昨夜睡得可好?”   苏秦点头:“睡得甚好。”走前几步,看他干活。   因是白天,苏秦打眼一看,原是一户殷实人家,随口问道:“秦兄,看你家中,日子过得真还不错,在村中当是大户人家吧?”   独臂汉子摇头道:“哪能呢?我们秦人,家家都是这样,离大户差得远哩。”   “这么说来,你们秦民真是富足。”   独臂汉子呵呵笑过几声,埋头又做营生。他在独轮推车上又拴一根粗绳,打算打个结。由于只有一只胳膊,他连试几次,均未打成,遂朝苏秦苦笑一下:“唉,少只胳膊,干啥都不方便。”   “我来吧。”苏秦上前,只几下就将绳结打好。   挽好结,苏秦出于好奇,笑问道,“秦兄,随便问一句,这只胳膊怎么没的?”   独臂汉子苦笑一声:“六年前让魏人砍了。”   “六年前?这么说来,秦兄参加过河西大战?”   独臂汉子点点头,不无自豪:“嗯,这样的大战,怎能少了我?不瞒官人,我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苏秦怔道:“按照秦法,不是四丁抽一吗,为何你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是四抽一,”独臂汉子解释道,“我家抽中的是二弟。可狗日的魏人占我河西六十年,秦公要收回来,老秦人没不高兴的。听说兵员不够,秦公号召秦人志愿服役,我和三弟争抢,老父说,不要争了,要是想去,你们都去吧。就这样,我们三人就都去了。”   “哦,原来如此。”苏秦道,“你的两位兄弟呢?”   独臂汉子黯然神伤,半晌方道:“他们……殉国了!”   “哦?”苏秦怔了下,“敢问秦兄,他们是如何殉国的?”   “是这样,”独臂汉子缓缓说道,“我们方圆十几个村落的男丁组成一个千人队,编在商君的中军,紧随商君。大战那日,我们痛痛快快地杀了一个白昼,真是过瘾。不瞒官人,单我一人就砍死狗日的七个魏人,每砍死一人,我就割下他的左耳朵,以便打完仗后请赏。”略顿一下,“按照秦法,斩敌三人,晋爵一级。那一日,我家兄弟三人共杀十五个魏人,本该晋爵五级,却不曾想,次日凌晨,我们睡得正香时,魏狗子偷袭,反杀我们个措手不及,我们这个千人队首当其冲,没有几个活下来的。两个弟弟临难时,一个刚醒过来,另一个尚在梦中。我听到动静不对,翻身提剑,刚出帐门,就被魏人劈头一刀。我不及躲闪,本能地拿胳膊一挡,只听‘嚓’的一声,胳膊就没了,我也一下子疼得晕死过去。”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中,良久,长叹一声,“唉,再醒来时,我已躺在榻上,疾医正在上药。当然,挂在帐中的七只魏人耳朵,再也寻不到了。”   “秦兄后悔吗?”   “后悔?”独臂汉子白他眼睛,“后悔还是老秦人吗?”   “照秦兄这么说,老秦人喜欢打仗?”   独臂汉子想了下,摇头道:“谁喜欢打仗呢?扛枪上沙场,多是没法子的事儿。”   苏秦奇怪地问:“既然都不喜欢,秦兄为何不后悔?”   “不喜欢跟后悔,是两码子事。生为秦人,秦有战事,岂能躲闪?”   苏秦一怔:“如此说来,老秦人皆愿为国而战?”   独臂汉子没有回答,眼光却慢慢地望向远方的青山,不一会儿,轻声咏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独臂汉子声音低沉,唱得甚是投入。苏秦大受触动,与他同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不瞒官人,”独臂汉子停住吟唱,“若说后悔,在下只后悔一件事,就是未能堂堂正正地战死在沙场上,而是糊里糊涂地让狗日的魏人暗算了这只胳膊!”   苏秦深为所动,心里忖道:“知义而生勇!秦有如此死战之民,若不自乱,列国何以敌之?”   苏秦正自思忖,独臂汉子眼睛半眯,望向远山,不无感伤地长叹一声,似是自语,又似说给他听:“唉,可惜了,所有棒小伙子,死了,都死了,全都死在那天凌晨。剩下的,家家都有寡妇,女娃子莫说寻个好夫君,就是找个像我这般缺胳膊少腿儿的,也是个难哪!”   苏秦终于明白昨晚秋果求宿之因,轻叹一声:“唉,昨夜之事,还望秦兄体谅。”   独臂汉子苦笑一下:“官人瞧不上小囡,是她没有这个福分。”   “秦兄,”苏秦凝视独臂汉子,缓缓说道,“秦人有秦人的规矩,周人有周人的规矩。不是在下不喜欢小囡,而是在下有在下的规矩。”   独臂汉子爽朗一笑:“看得出来,官人是干大事儿的。这是桩小事儿,官人还是忘了它吧!”   苏秦亦笑一声:“秦兄不愧是老秦人,豪爽!”   就在此时,秋果端盆热水走到苏秦跟前,面颊略显绯红,再不似昨日初见他时那般率真,轻声喃道:“官人,请洗漱。”   苏秦接过脸盆,由不得瞟她一眼。因风停雪住,秋果没戴头巾,且又在白日,苏秦看得清楚,小秋果竟然出落得眉清目秀,模样可人,身材虽是单薄,一脸稚气,却也是处在发育期,小胸脯微微挺起,正在进入思春年纪。   想起昨夜之事,苏秦脸上不免一热,朝她干笑一声:“谢秋果姑娘。”   第六章道破天机,苏秦论时局一鸣惊人   自从得到终南山寒泉子的指点后,惠文公如同站在泰山顶上看天下,眼界大开,目光不再局限于家门口的魏、赵、韩三国,而是放得更远,聚焦于远在山东、紧邻大海的齐国和隔着重山叠水的楚国。为此,惠文公几乎投放了黑雕台的半数黑雕,将他们广泛撒播于齐、楚的各个城邑,组成一个庞大的间谍网络,密切关注起这两个国家的一举一动。惠文公特别授意,黑雕的眼睛不能只盯宫室,也要观察朝臣和人民,但有风吹草动,就有密折急呈过来。   坐镇指挥这个巨大网络的是公子华。公子华在每日收到密报后,去粗存精,去伪存真,遇有紧要的,立即呈送惠文公,若不紧要,就打总儿陈述。   这日晨起,天刚放亮,公子华就大步匆匆地赶至宫中。因无早朝,内臣一见他来,就知道发生大事了,急引他入御书房。   不一会儿,惠文公洗漱已毕,亦赶过来。公子华从袖中摸出一道密折,双手呈予惠文公。   惠文公打开,是陈轸的密折:“……越人粮草将绝,已成困兽。楚人围而不歼,老猫戏鼠……”   “好一个老猫戏鼠!”惠文公猛拍几案,不无兴奋道,“陈爱卿的文字,越写越出彩了!”   “说实在话,”公子华呵呵一乐,“当初陈轸来投,君上用他,臣弟好一阵子都没想通。现在看来,君上真是用对人了。”从袖中又摸出一道密折,“君上请看,这是上卿贴身侍卫特别写给臣弟的密折,奏报说,上卿感念君恩,一心一意为君上谋划,并无一丝儿外心。”   惠文公扫一眼那道密折,微微一笑:“你只讲对一半,另一半是,他也是在为自己谋划。”目光转向陈轸的奏折,“……眼下楚王重用张仪,昭阳也对张仪佩服有加,言听计从,逐张仪之事,不宜速图……嗯,”连连点头,“张仪是个大才,可惜投错地方了!”转对公子华,“你可加派人手,盯住张仪,另外晓谕陈轸,将他逐走也就是了,不可伤他性命!”   “臣弟明白,君上这是留住青山呢!”   惠文公笑道:“明白就好,办去吧!”转对内臣,“召公孙衍、樗里疾、司马错、甘茂觐见!”   “老奴领旨!”   二人退出后,惠文公思忖有顷,趋至列国版图前,久久凝视楚、越的地盘。   放眼望去,楚国竟像一张巨毯,牢牢地扣在版图上。天下之大,尽在楚地。相形之下,韩、魏、赵、齐,无非是弹丸之地。即使燕、秦加起来,也不过是它的五分之一。寒泉子将楚视为天下三强之首,当真是独具慧眼。楚地本已如此辽阔,若再灭越——   惠文公不敢再想下去,眉头拧成两个疙瘩,连内臣进来禀报几位重臣叩见的声音都没有听见。内臣候有一时,又禀一声,惠文公这才回过神来:“宣!”   公孙衍、樗里疾、司马错、甘茂四人鱼贯而入。   君臣礼毕,惠文公也将他们领到版图前面,指图缓缓说道:“诸位爱卿,你们都看到了,几个月来,关外列国连走几步棋子。先是越人陈兵琅琊,蓄势伐齐,齐人严阵以待,再是楚人伐宋,魏人不去救宋,却远征项城;楚人弃宋回救,魏、楚对垒。就在齐人举国备战之时,越人竟又陡然掉头,弃齐袭楚,反被楚困,当真是好棋连连啊!”   四位重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版图。这些情势四人早已熟知,只不知惠文公突然召见他们并重提此事有何深意,因而一面审图,一面揣测上意。   “诸位爱卿,”惠文公从版图上移过目光,扫向众臣,“关外列国连出奇招,招招出人意料,让天下目不暇接,瞠目结舌。寡人琢磨许久,越琢磨越觉得其中玄妙,只是妙在何处,寡人尚未完全明白。今儿请诸位过来,是想借一借你们的脑袋。大家随便说,有什么谈什么!”   诸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愿首先发话。   惠文公扑哧一笑:“怎么,都成哑巴了!就跟平日一样,畅所欲言嘛!”   仍是沉默。   “好哇,你们都不说,寡人只有点将了!”惠文公说着,将目光落在公孙衍身上,“公孙爱卿,你是怎么想的?”   公孙衍抱拳道:“微臣以为,关外列国此番纷争,源起于泗上之争。”   “嗯,不错,”惠文公点头赞道,“你就说说泗上是如何争的?”   “回禀君上,”公孙衍望向版图,指着泗上一片小国,“泗上诸国位于齐、魏、楚、越、韩、赵几个大国之间,国小地肥,人口众多,阡陌交通十分便利,历来就是鱼米之乡,山东诸国俱想据为己有。六年前,魏王出兵伐卫,非卫公不敬,实欲趁机灭卫。齐、韩、赵出兵救卫,名为义举,实为各有贪念,谁也不愿让魏独吞这口肥肉——”   不待公孙衍说完,司马错急急问道:“泗水远在鲁、宋,与卫国并无关联,大良造为何言及卫国?”   “国尉有所不知,”公孙衍笑道,“在下说的是泗上,不是泗水。今说泗上,指的是这一片的十余国,并非鲁、宋、滕、薛等几个小国!”   “呵呵呵,”司马错亦笑一声,“是下官无知了!”   公孙衍接着道:“泗上诸国,国小力微,却能保国至今,皆因大国互不相让,结果是谁也无法独吞。泗上诸国,宋国地盘最大,宋公偃偏又是个刺头,看准了这点,因而谁也不靠,一心只过自己的日子。楚人打来有齐人,齐人打来有魏人,魏人打来有楚人,十几年来竟也是有惊无险。至于传闻宋公射天鞭日,都是大国为伐他而寻出的借口。宋公此番称王,必是受魏王挟持,由宋人惠施居中撮合的。魏王因称王之事惹出一身麻烦,此策无非是想搅乱天下,混淆视听。”   惠文公连连点头:“公孙爱卿,说下去!”   “楚人数年前伐宋,因齐人援助而功败垂成。此番越人伐齐,齐自顾不暇,楚人以为是天赐良机,再度伐宋,不料魏人再次援救。楚定料到魏会出兵,因而有所准备,万想不到的是越人竟又趁火打劫……”   看到公孙衍这样一味叙述下去,没有讲在点子上,惠文公不禁眉头微皱,打断他道:“公孙爱卿,这些寡人都看到了。寡人想问的是,这几步棋的背后有何玄机?如果说是妙棋,妙在何处?”   “妙在魏人救宋。”   “嗯,”惠文公点头道,“魏人救宋,不去宋国,却奔项城,当算一步妙棋。”扫一眼诸臣,“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此棋是何人所下?”   司马错急道:“必是庞涓!”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从棋风上看,此棋绝非庞涓所下!”   公孙衍怔道:“君上何以知之?”   “若是庞涓,魏军必赴宋国,先断睢水,将楚人困在睢水以北,再与其决战。”   “君上圣明!”公孙衍沉思有顷,不无叹服,“不是庞涓,又会是谁呢?”   “是庞涓的师兄孙膑!”惠文公断言,“此人入魏之后,先让魏民大量返流,坏我大事,这又来个攻其必救,玩弄昭阳于股掌之上,使楚人疲于奔命,损兵折将又失地。今日看来,此人之才,不知要高出庞涓多少!”   众臣纷纷点头。   “不过,就这几步妙棋来说,”惠文公望着诸臣,话锋一转,“魏人救宋虽然甚妙,却不为最妙。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最妙的又是何招?”   见众臣面面相觑,惠文公一字一顿:“越人袭楚!”   众人更是惊异。   “越人袭楚?”樗里疾打个惊愣,恍然悟道,“是的,越人袭楚,的确是妙棋。越人不知齐人,却知楚人。楚人所短,正是越人所长。楚遍地水泽,却无舟师,越人舟师天下无敌,正可在楚横行。楚人西困于巴、蜀,西北困于秦,东北正与魏国大战,后腹最空,越人溯江而上,直入其腹,真是恰逢其时,用其所长,当真是最妙的一招!”   “上大夫所言甚是!”司马错甚是叹服,“越人至楚,如入无人之境,数月之内,就已攻至云梦泽,直逼郢都。若不是屈武的西北大军及时回救,当年吴祸必已重演了。”   惠文公不予理睬,直将目光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你也这么看?”   “回禀君上,”公孙衍沉思有顷,“越人袭楚是否妙棋,微臣眼下尚看不出。不过,微臣甚是奇怪,越人长驱直入,楚人未加设防不说,似是一触即溃,未见任何抗拒。唯在越人强渡汉水时,楚人方才拼死相争,双方互演攻防,互见伤亡。除此之外,越、楚之间并无恶战。依微臣观之,楚人腹地再空,断不至于似此般不堪一击。”   惠文公连连点头,表情兴奋:“爱卿所言在理,说下去!”   “微臣以为,这种情势唯有两种可能,一是楚人犹记当年吴祸,从内中惧怕越人,因而望风而逃;二是楚人另有图谋。”   “有何图谋?”惠文公倾身问道。   公孙衍迟疑一下:“微臣尚未思考透彻。微臣以为,楚人极有可能在与越人斡旋,以和代战,或在等待时机,与齐谋越,夹击越人!”   眼看公孙衍就要说到点上了,忽又游离开去,惠文公甚感失望,略顿一下,扫视众臣:“寡人方才说,越人袭楚是步妙棋,但它妙在何处,你们这还没有说呢?”   众臣又是面面相觑。   “妙啊!”惠文公顾自陶醉其中,“妙啊,此棋当真是妙不可言!”   “敢问君上,”樗里疾问道,“此招妙在何处?”   “你们若能猜出此子为何人所下,就知妙在何处了。”   “君上,”甘茂恍然悟道,“微臣猜出了,此棋必是魏人所下,旨在转移视线。”   惠文公连连摇头。   司马错一拍几案:“君上,末将知道了,此棋必是齐人所下!越王伐齐,旨在报复昔日勾践之仇。齐人惧怕越人舟师,这才生出此计,嫁祸于人!”   惠文公再次摇头,将目光缓缓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难道也看不出吗?”   公孙衍沉思有顷:“总不会是楚人所下吧?”   惠文公微微点头。   “楚人?”众臣皆惊,“这不可能!”   惠文公微微一笑:“可能不可能,你们这就回去,好好琢磨,何时琢磨透了,再来禀报寡人。”   众臣互望一眼,叩道:“微臣告退!”   诸人退出后,惠文公又在御书房中呆坐一会儿,轻叹一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至:“臣在!”   “怡情殿!”   终南山的山坳里,那眼寒泉仍在“汩汩汩”地朝外涌水。因天气转冷,泉中涌出的已不是寒水,而是暖水。泉眼下面的水潭里,水汽蒸腾。水潭旁边是耳房,林仙姑正与几个年轻师弟、师妹房中静坐。   耳房后面是寒泉子的草堂。   寒泉子端坐堂中,竹远跪叩道:“弟子修长叩见先生。”   寒泉子微微颔首:“修长,坐吧!”   竹远谢过,改跪为坐,将列国情势约略讲述一遍,末了说道:“近两年来,天下局势有此大变,皆因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弟子探知,此三人均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师伯。”   寒泉子闭目有顷,点头道:“师兄若动悲悯之心,天下或可有救了!”   “先生,”竹远不无疑惑地望着寒泉子,“鬼谷子师伯之前为何不管天下?”   “唉,”寒泉子轻叹一声,“说来话长。先师关尹子追随师祖老聃进终南山之后,苦寻师祖未果,只好在此结草为庐,参悟道境。然而,先师参悟一生,终未得道。仙去那日,先师深以为憾,招来你鬼谷子师伯和为师,谆谆叮嘱,‘人生之至,莫过于得道,为师苦修数十载,虽有所悟,却未能得之。常语云,功到自成,果熟蒂落。为师功力未到,果未熟,蒂已落,与道失之交臂。天地绵长,人生苦短。你二人时日尚多,当日日参悟,不可稍懈。俟有所成,方不负为师一片苦心矣。别不赘述,你二人好自为之,为师去也!’言讫,就在我们师兄弟的眼皮底下,先师闭目凝神,身形越缩越小,于瞬间化作一团气雾,飘然散去,看得我二人瞠目结舌,好半日方才意识到先师已化气而去,这才悲从中来,葬先师衣冠于后山之上,也就是你们每年祭拜之处。”   先生讲完祖师化气的往事,竹远听得惊心动魄,好半日方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悟:“弟子明白了,鬼谷子师伯必是谨遵师嘱,一心用在参悟大道上,没有心思过问天下。”   “你说的是,”寒泉子接着他的话头,继续讲述,“你师伯的修为远胜为师,因而更能悟出先祖所憾。先师去后,你师伯与为师共同守护衣冠冢,守满三年,你师伯突然告别为师,说是云游天下,自此一去不返。后来,为师从仙友列子口中得知,你师伯远去云梦山中,在石洞里苦修,已有大悟。先师说的是,天地绵长,人生苦短,你师伯深感时日苦短,数十年来,一意孤修,从不授徒。前些年列子又来,说是你师伯身边多一童子,为师已知你师伯仍未得道,这是在择徒接力。至于你师伯忽然过问世间疾苦,又收授世俗弟子,实出为师意料,想是你师伯受到什么触动,这才发心问苦救世。”   “师伯问世,果是不同凡俗,”竹远不无叹服地说,“就弟子眼下所知,师伯的几个弟子一个更比一个强,出山仅只几年,天下列国已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了。”   寒泉子没有应答,闭目思虑有顷,抬头问道:“你方才提到庞涓、孙膑和张仪,这才三人,照说当是五人才是!”   竹远惊道:“先生如何判知他们是五人?”   “道生一,一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五行相克相成,化生天下。师兄若是问世,必收五人,使五人互有磨砺,相克相生,相辅相成。”   “先生神算。”竹远愈加叹服,“据弟子探访,除童子之外,师伯果然另收五人,至于余下二人是谁,是否出山,出山之后又在何处,眼下不得而知。”   寒泉子闭目凝神,进入神游,许久,睁眼道:“其中一人,就要来到咸阳了。”   “来到咸阳?”竹远眼睛大睁。   “是的。”寒泉子微微点头,“你可探访此人。秦公若得此人相助,大业或可成就。”   “弟子谨遵师嘱。”   惠文公在贴身内臣的陪伴下缓步走向先君孝公的寝宫——怡情殿。自孝公走后,这个宫殿就由孝公的贴身老内臣看管,除惠文公外,平素少有人来。   两人尚未走到,远远竟见孝公的老内臣跪在外面。惠文公甚是纳闷,近前正欲问他,老内臣叩道:“老奴叩见君上!”   惠文公急前一步,亲手将他搀起:“老人家为何跪在这儿?”   “老奴在恭候君上。”   “恭候寡人?”惠文公大吃一惊,“你如何知晓寡人要来?”   “回禀君上,”老内臣禀道,“凌晨时分,老奴在朦朦胧胧中看到先君,先君要老奴守在门外,说是君上要来。老奴不敢违命,一直守在这儿,君上果然来了。”   “你从早上一直守到这阵儿?”   “正是。”   惠文公大是惊奇,将老内臣搀进宫中,面对正堂上的孝公灵位跪下,拜过几拜,让众人退下,只留下老内臣。   “老人家,”惠文公望着老内臣,“先君还对你说过什么?”   “先君还说,‘你对驷儿说,寡人交待之事,莫要忘了!’”   “还有什么?”惠文公急问。   老内臣摇头。   惠文公思忖有顷,吩咐老内臣:“请老人家守在门外,寡人只想静一会儿。”   老内臣起身退出,走至门口,将宫门反手掩上,守在门口。   惠文公对灵位再拜三拜,起身走至孝公的榻前,闭上双眼,两手抚床,似乎孝公仍在床上。跪有一时,惠文公起身走至密室,打开密室之门,从中拿出石匣,摆于几案上,轻轻打开,两眼怔怔地望着石匣上的几行文字:“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与此同时,惠文公的耳边响起孝公的声音:“周数八百,是说周室当有八百年气运。赤尽黑出,是说周室气运当尽,大秦当兴……商为木德,国色为青;周为火德,国色为赤;秦为水德,国色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木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为周代,周也终将为秦所代。此所谓‘赤尽黑出’。周数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说,不出百年,周室气数当尽。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实乃天意啊……驷儿,如此王业,寡人已是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惠文公面对石匣,亦是三拜,自语道:“君父所嘱,儿臣不敢有一日忘却。天命所托,儿臣不敢有一日相违,只是——”潸然泪出,“儿臣……儿臣虽然有心,却是德微力弱,孤掌难鸣,恳请先君,恳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儿臣得遇大贤之才,儿臣必鞠躬尽瘁,以应天命。”   言讫,惠文公朝石匣再拜几拜,将石匣合起,重新放回密室,锁好密室房门,走至厅中几前坐下,轻声叫道:“来人!”   老内臣、内臣双双走进:“臣在!”   惠文公将目光转向内臣:“请竹先生御书房觐见!”   内臣禀道:“竹先生不在咸阳。”   “哦?”惠文公一怔,“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咸阳?”   “昨日臣有小事求教先生,贾先生说,竹先生暂时不在,要臣过两日再来,臣是以知道竹先生不在咸阳。”   惠文公沉思有顷:“传旨,竹先生何时回来,就让他何时觐见!”   “臣领旨!”   三日之后,竹远从终南山回来,早有宫人候在这里,宣旨请他入宫。竹远洗漱一毕,换过衣冠,随宫人进宫,被内臣引入御书房中,叩道:“修长叩见君上!”   “先生不必拘礼!”惠文公扶他坐于客位席前,自己也于主席坐下,拱手道,“这几日嬴驷心中烦闷,特请先生过来聊聊。”   竹远拱手还礼道:“君上可为何事烦闷?”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不瞒先生,君父有商君,方成大业。嬴驷不才,甚想仿效君父,有所成就,然环视左右,竟无一人堪比商君之才。朝无大贤,真叫嬴驷孤掌难鸣啊!”   竹远两眼凝视惠文公,面呈微笑:“大良造难道不是大才吗?”   “公孙爱卿是个人才,”惠文公回以一笑,“却不是大才。嬴驷原以为公孙爱卿可代商君,不想几年下来,甚失寡人所望!”   竹远点头道:“时过境迁,才人辈出,群英荟萃,时下莫说是大良造,即使商君再世,怕也落伍了。”   “先生所言甚是,”惠文公附和道,“如果没有庞涓、孙膑,公孙爱卿之才,或可震撼列国。”略顿一下,“请问先生,士子街上可有新人?”   “君上招贤令一出,列国士子纷至沓来,仅只几年,咸阳士子街已是名满天下,堪比齐国稷下。据草民所知,街头所有客栈均已住满,每日仍有新人赶至,客房供不应求。”   惠文公乐不可支,抱拳谢道:“这都得力于先生的运筹,嬴驷谢过了!”   竹远还一礼道:“君上思贤如渴,用贤得当,这是自然之果。”   “请问先生,近日可有堪用之才?”   “小用或可,不堪大用。”   “不瞒先生,”惠文公和盘托出真意,“列国情势万变,人才纷出,嬴驷有点急了。此番请来先生,是求先生睁大慧眼,速为寡人物色一个堪用大才。”   “修长鼎力而为。”   “听说先生近日回寒泉去了,可有此事?”   “修长刚从山中归来,立时觐见君上来了。”   “哦!”惠文公面呈喜色,“先生此去,想必见到寒泉前辈了?”   “家师托修长问候君上。”   “前辈可有点拨赢驷之处?”   “家师让修长转呈君上,”竹远抱拳道,“家师近日夜观天象,紫气东来,当有大贤赴秦,或可为君上驱用。”   “太好了!”惠文公两眼放光,起身朝终南山方向长揖至地,“寒泉前辈,赢驷这厢有礼了!”   自出小秦村后,苏秦一路西行,不消数日,就已赶到咸阳。   苏秦一路所见,无论民风、民俗,皆与山东诸国不同,虽说尚未达到齐人管仲治下的路不拾遗,但人民殷实、夜不闭户却是实情。苏秦早知秦法苛刻,因而在路过武成时,特地买来数卷《秦法》,一路读至咸阳,再结合所见所闻,对秦国大有了解,自信此番赴秦,是走对棋了。   苏秦的轺车缓缓驶进咸阳城门时,天色已近黄昏。入门不久,苏秦望到一个正在路边收拾小摊位的老者,吆住车子,跳下打一揖道:“请问老丈,士子街如何走法?”   老者还过一礼:“官人可一直向前,走过三箭地,向左拐,再向右拐,看到一条大马路,走下去就是宫城。士子街就在宫城左侧。”   苏秦谢过老者,驱车离去。   望着渐去渐远的车马,老者摇摇头,轻叹道:“唉,又是一个。富贵使人狂哟!”   按照老者的指点,苏秦不费多少周折,果然来到士子街。   天色昏黑,寒风凛冽。大街两旁净是客栈,无不是灯红酒绿,人影绰绰。苏秦大喜,从最边上一家开始,连问十余家,均已住满。   苏秦倒吸一口凉气。他早就听闻列国士子赴秦者甚众,但多至这种程度,却是令他震惊。稷下学宫虽有学子数千,但多是慕名前往求学的年轻人,真正学有所成的士子不过数百,而学有大成,堪称稷下先生的不过十几人而已。这条士子街却是不同,凡赴秦者,无不是饱学之士,或至少身怀一技之长,远行千里至此,都是谋业来的。   苏秦又问十余家,眼见走至大街尽头,竟无一家容他。   苏秦真正急了。天色已晚,若是寻不下住处,在这咸阳城里,一无朋友,二无熟人,他这么高车大马,裘衣锦裳,若是混得露宿街头,岂不成为天下笑柄?   苏秦正自着急,前面又见一处门楣,抬头一看,上面写着“运来客栈”。门面甚是气派,前后占去二十余丈街道,不用多问即知是一家大店。眼下正是晚膳时分,苏秦驱车过去,看到店中人员众多,已知也住满了。   苏秦轻叹一声,毋须再问,正欲前往下一家,小二迎出来,看他一眼,小声问道:“官人可是来住店的?”   “正是!”苏秦连连点头,揖道,“请问小二,贵店可有空房?”   “客官赶巧了,”小二再次打量一番苏秦的车马和衣着,还礼道,“本店昨日刚刚腾出一套空房,还算齐整,不知官人愿意住否?”   苏秦喜出望外,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小二喊过一个小厮,将车马牵至后院,领苏秦径入店中,对柜台后面的店家道:“空出的那套房子,这位官人愿住!”   店家打量一眼苏秦,点点头,抱拳道:“官人愿住,请随我来!”   苏秦还过一礼,随他走至后院,绕过几个弯,走至一进小院:“就这儿了!”推开房门,“客官请看,这是厅堂,可会见客人。这是书房,可读书写字。这是卧室,隔间有洗浴的地方,早晚有热水供应。房内一切摆设,虽不算最好,但在咸阳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苏秦打眼一看,果是奢华。想到自己出身寒微,前程未卜,却住这么大、这么好的地方,心中微颤,随口问道:“费用如何?”   “客官是长住呢,还是短住?”   苏秦迟疑一下:“这个却是难说。”   “嗯,”店家点头应道,“这倒也是,凡到此处的士子,有住月儿四十的,有住年儿半载的,也有住三年五年的,真还没个准儿。客官贵姓?”   “免贵,在下姓苏名秦,洛阳人氏。”   “不瞒苏子,一般来说,本店是按月结算。不足一月,算是满月。这一进院子是本店里最好的一套,包月四个足金,膳食另计。我观客官是个大才,将来必定飞黄腾达,特别减去一金,算是交个朋友,今后也好有个仰仗。”   苏秦打个惊愣,但想到一旦见用,这几金也不算什么,再说除此之外,真还无处可住,心里一横,打个揖道:“谢店家了。就这么定下。”   店家还过一揖:“请客官预付五金。”   苏秦从袋中摸出五金,递予店家。店家验过,见是大周足金,又在手中掂掂,冲外面叫道:“来人!”   刚好小二提着苏秦的包裹走过来,应道:“小人在此!”   “侍候官爷住下,看官爷有何需求,一并办了。”   小二应声喏,放下包裹,冲苏秦揖道:“官爷,请!”   一切安顿好之后,苏秦随小二兴致勃勃地走到前厅,寻个席位坐下。厅中约有二十几人,不用再问,就知是列国士子。   然而,苏秦刚一坐下,就感到气氛有异。整个饭厅鸦雀无声,多数士子的目光中流露出哀伤。这且不说,几乎所有目光不无惊诧地射在苏秦身上,好像他是一个怪物。   这个气氛使苏秦极不自在。苏秦想了下,猛然意识到自己穿戴不对。外面寒冷,裘衣锦裳自是没个说的。人都进屋了,他依然是这身穿戴,显然不妥。还真别说,屋中暖和,刚进来时显不出来,这阵子身上倒是热乎起来,苏秦感觉汗都出来了。   苏秦寻到原因,起身进房,脱去身上裘衣,换了一套薄的穿上,又到镜前看过,确信并无异样,再度回到厅中。   然而,诸位士子并未因他换过装束而改变态度,依旧跟方才一样,满脸哀伤、目光诧异地盯住他看。   苏秦怔了。显然,士子们的态度与他的装饰无关。   苏秦略想片刻,决定以动制静,遂正襟危坐,大声叫道:“小二,来两个菜,一荤一素。再来一壶热酒,加上姜葱!”   小二应声“好咧”,转身而去。不一会儿,小二端来两盘菜,一壶热酒,两只酒爵,摆在几案上。苏秦用酒洗过酒爵,提壶倒酒。   苏秦做这一切时,动作非常缓慢,一举手一投足,均显出他所特有的定力。果然,没过多久,一个三十来岁的士子踱过来,并膝坐在苏秦对面,冲小二叫道:“也来两个小菜,一壶热酒!”   苏秦冲他一笑,将几上另外一爵倒满,抱拳道:“这位仁兄,若是看得起在下,与苏秦同饮如何?”   那士子亦抱拳还礼:“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姓贾,名舍人,打卫国来的。请问苏兄来自何地?”   苏秦端起酒爵:“在下是周人,打洛阳来。贾兄,请!”   贾舍人端起酒爵,与苏秦轻碰一下:“苏兄,请!”   两人同时仰脖,一饮而尽。   然而,周围的气氛没有因此而稍有改变。坐在厅中的二十几个士子仍像方才一样,以哀伤而奇异的目光望着苏秦,看得他心里发毛。   苏秦扫一眼众士子,小声问道:“请问贾兄,他们这是怎么了?”   “唉,”贾舍人轻叹一声,“苏兄有所不知,这儿刚刚发生一件大事!”   “哦?”苏秦惊道,“是何大事?”   “前日夜间,”贾舍人缓缓说道,“有位仁兄一时想不明白,寻无常去了,上吊走的,就吊在他住的那进院子里,挂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上。昨儿大家为他送行,今儿都还没有缓过神来呢。”   “哦,原来如此!”苏秦长出一口气,“敢问贾兄,那位仁兄所为何事?”   贾舍人苦笑一声:“没为什么,一时想不开而已。”   苏秦忽然意识到什么,倒抽一口凉气:“这么说,在下住的那进院子……原是他的?”   “正是,”贾舍人点头,“那位仁兄姓吴,名秦,来自宋国,住的就是苏兄的院子。吴仁兄是去年冬日来的,住店那日,就跟今日一样,也是个冷天,也是在黄昏,也是高车大马,裘衣锦裳。据说吴兄自信胸中所学,将家中田产悉数变卖,一意赴秦,志在必得。”顿有一时,轻叹一声,“唉,一年过去了,吴仁兄一时想不开,拍拍屁股走了。看到苏兄方才的样子,简直就跟吴兄初来那日一模一样,大家因而呆了。”再次苦笑一声,“苏兄,世间总有许多巧合,是吗?”   贾舍人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特别说予苏秦听的。苏秦心头一震,迅即镇定下来,微微一笑,举爵道:“贾兄,世间不仅有巧合,也还有奇迹呢!来,这一爵算是为那位一时想不开的仁兄饯行!”   贾舍人亦举爵道:“苏兄果是不同凡俗!好,为吴仁兄饯行!”   秦宫,御书房中,樗里疾急急走入,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惠文公伸手让道:“爱卿免礼,看座!”   樗里疾起身坐下,抬头望着惠文公:“君上紧急召臣,有何吩咐?”   惠文公微微一笑:“士子街上可有传闻?”   “微臣正欲禀报君上,”樗里疾凝起眉头,“前日子夜时分,有个从宋地来的士子上吊自杀了!”   “哦?”惠文公敛起笑容,神色黯然,“说说此事!”   “此人姓吴名秦,虽然满腹经纶,但见解迂腐,不堪实用,是个典型的书虫。莫说贾先生那里,纵使初评,也未获通过。”   “既是这样,那就安排他做个文案。此人不能做大事,抄抄写写总该行吧,好歹让他有口饭吃才是!”   “贾先生也是这么说的。微臣安排他去学馆抄书,谁知他仅去一日,再也不去了。后来听说,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天生大才,不肯做这抄抄写写一类小事。”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读书读到这个地步,就是读死了。后事办没?”   “微臣已使人出钱厚葬。至于此人拖欠客栈的店钱,也由官费支了。”   “如此甚好。秦地偏僻,士子肯来,即是有恩于秦,无论可用不可用,断不可伤了他们的心志。”   “君上宽仁之心,可感天地!”   “寡人今召你来,”惠文公言归正传,“是另有一事。今日晨起,寡人偶做一梦,梦到鸿鹄从东飞来。寡人请人解析,说有高士赴秦。真有高士赴秦,当是我大秦之幸。樗里爱卿,此事甚是重大,寡人托予你了!”   “君上放心,微臣全力寻访!”   出得“运来客栈”,贾舍人沿士子街走有一箭地,拐进一处高大而又典雅的客栈,跨进一进院子。   客厅中,竹远席地而坐,双目微闭。贾舍人走来,在对面的席位上并膝坐下,缓缓说道:“启禀师兄,新来的这个人,名唤苏秦,似乎不俗。”   “哦,”竹远眼皮未抬,“如何不俗?”   “身稳,气稳,心稳。近他身边,可觉出一股凛然正气。”   竹远凝思有顷,抬头望向贾舍人:“既如此说,当是此人了。”   “不过——”贾舍人欲言又止。   “说吧!”   “此人高车大马,裘衣锦裳,却又让人生疑。若是大贤,行为不该如此俗气。”   竹远眉头微皱,闭目有顷,再次抬头:“这样吧,你可再去会他。此人若是俗气,也就罢了。若是不俗,可为他摆设一坛,有无本事,坛上自见分晓。”有顷,长叹一声,“唉,但愿此人就是先生所说之人。若此,我们就可了却一桩大事,回山继续修持了。”   贾舍人点头。   与贾舍人告别之后,苏秦与小二结过账,回到房中。许是太累了,苏秦没有洗漱,就在榻上躺下,早早睡了。   躺有一时,苏秦辗转反侧,脑子里一直想着贾舍人的话,根本无法入睡。折腾有顷,苏秦干脆起床,披上裘衣,走至客厅,在几案前并膝坐下。坐有一时,苏秦无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陡然打个寒战。苏秦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窗外,月光澄明。院中阴冷处还留有几日前的那场残雪。雪映月光,院中显得分外明朗。院子正中稍偏一点,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悄无声息地挺立在寒风里。一根足以承受一人重量的粗杈横在腰上。毫无疑问,那位名叫吴奏的仁兄,必是挂在那根枝上走上不归路的。   望着那根树杈,苏秦身上顿出一层鸡皮疙瘩,眉头拧起,在厅中不停踱步,耳边响起贾舍人的声音:“……看到苏兄刚才的样子,简直跟吴兄初来时一模一样,大家因而呆了……苏兄,世间总有许多巧合,是吗?”   苏秦再次踱到窗前,望那槐树凝思一阵,自语道:“贾兄说的是,此事当真巧了。他吴秦前脚刚走,我苏秦后脚即到,就跟事先商量好似的;我连寻数十家客栈,偌大一条士子街,却只能住进他曾经住过的房间,就像是命定似的;吴秦来时也是冬天,也是高车大马,也是裘衣锦裳,也是变卖田产、孤注一掷,跟我就像是一个人似的;他叫吴秦,我叫苏秦;‘吴’与‘无’谐音,‘苏’与‘疏’谐音,一个是‘无秦’,一个是‘疏秦’,都有与‘秦’无缘之意……”   想到此处,苏秦心头陡然一凛,自语道:“如此之多的巧合,难道是上天予我的警示?”   苏秦慢慢冷静下来,回至几前,正襟端坐,微闭双目,进入冥思。   翌日晨起,苏秦已是气沉心定。   听到外面人声渐多,苏秦慢慢睁开眼睛,站起来,再次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槐树和那根吊死吴秦的枝杈,眉头完全舒展,脸上现出刚毅和自信。   苏秦洗漱完毕,有人敲门。   见是贾舍人,苏秦揖道:“在下见过贾兄。”   贾舍人回一礼:“舍人不请自来,有扰苏兄了。”   “贾兄客气了。”苏秦笑道,“在下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得遇贾兄,当是福气,何谈打扰二字?”伸手礼让,“贾兄,请!”   “苏兄先请!”   二人并肩走进厅中,分宾主坐定。   贾舍人目视苏秦,别有深意地说:“苏兄,昨夜睡得可好?”   苏秦微微一笑,算是应了。   “嗯,”贾舍人环顾四周,笑道,“吴仁兄在时,也是这般模样,苏兄何不稍加改变,也好驱驱晦气。”   “此处唯有正气,在下不曾见到晦气。”苏秦又是一笑,手指外面的槐树,“请问贾兄,取走吴仁兄性命的,可是那个枝杈?”   贾舍人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果然看到那个粗枝。回视苏秦,见他周身上下,非但寻不出任何沮丧,反倒洋溢出一股洋洋洒洒的浩然正气,肃然起敬,抱拳说道:“苏兄所言不错,在下也感受到了一股正气。吴仁兄若有苏兄这般胸襟,断不会有此结局。”   苏秦亦抱一拳:“谢贾兄褒奖!敢问贾兄,来此几时了?”   贾舍人长叹一声:“唉,算起来,竟是两年有余!”   “哦?”苏秦怔了,“观贾兄谈吐,当是有才之人,缘何未得重用?”   贾舍人苦笑一声:“凡来此地之人,皆说自己有才,在下也是。在下怀才而来,谁想时运不济,迄今未被君上见用。两年下来,求仕之心,已是死了。”   苏秦又是一怔:“天下如此之大,此处不被见用,贾兄何不投奔他处?”   “哪儿还不是一样?再说,”贾舍人嘿然一笑,“在下在此还有一点营生!”   “哦?”苏秦甚觉新奇,“敢问贾兄,是何营生?”   贾舍人笑道:“一点小生意,不值一提。”略顿一下,“不过,这桩生意或与苏兄有关,不知苏兄感兴趣否?”   苏秦亦笑一声:“既与在下有关,在下自然感兴趣!”   贾舍人拱手:“苏兄既感兴趣,可随舍人前往一处地方。”   苏秦亦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了!贾兄请!”   “苏兄,请!”   二人出门,沿士子街走有一程,在一扇大门前面停下。   贾舍人指门道:“苏兄,就这儿了。”   苏秦抬头,见门楣上写着“英雄居”三个金字,赞道:“好名字!”转对贾舍人,“贾兄的营生原在这儿。”   贾舍人伸手礼让:“苏兄请进!”   二人走进院门,见里面空空荡荡,并无一个“英雄”。苏秦正自惊异,贾舍人引他走至一进院子,院门上写着“论政坛”三字。   苏秦望着三字:“贾兄,此为何意?”   “苏兄进去一看,一切就都清楚了。”   苏秦微微一笑,迈腿跨入。   里面是个大厅。厅甚大,可容数百人,正对门处是个讲坛,正对讲坛处是四个席位,席前各摆一案。再后铺了多排席位,并无一张几案。看那样子,似是看古戏用的。   看有一会儿,苏秦若有所悟,点头道:“这就是院门上的三个字了。去年在下在齐国稷下,见过这种摆设,但论的不是政,是天下学问。想必此坛是让士子论政用的。”   “正是。”贾舍人应道,“这就是闻名士子街的论政坛,天下士子皆可在此畅所欲言,谈论天下政治。”   “听这语气,此坛是贾兄开的?”   “苏兄高抬在下了。”贾舍人笑道,“你看在下这副模样,像是能开坛的人吗?”   “真人不露相嘛。”苏秦回以一笑,“此坛既非贾兄所开,方才为何却说是自己的营生?”   “说来话长,”贾舍人苦笑一声,“秦公继位之后,广开言路,纳士求贤,列国士子纷至沓来。然而,秦地褊狭,职爵有限,并非所有士子都得驱用。再说,赴秦士子中,更有许多滥竽充数之辈,一时也是良莠难辨。于是,一些久留此地、未受驱用的士子,因熟悉秦国政坛,就在士子中间四处游走,专为那些新来的士子提供方便,久而久之,竟然形成生意。这家客栈本是接待士子用的,掌柜看到这桩生意不错,就停止接客,将店整个改过,设置此坛,做了坛主,果是生意红火。在下不才,被坛主看上,特别聘为评判,顺便招揽客人。”   “怪道此人这么热情,原来如此!”苏秦在心中嘀咕一句,眉头一拧,抬头问道:“敢问贾兄,你们这桩生意是如何做的?”   贾舍人指着前面的木坛:“苏兄请看,那是讲坛。新来之人皆可开坛。开坛之时,就站在那儿论述为政主张,答疑解惑。”指着坛下的四个席位,“这是评判席,无论是谁,一旦开坛,他的为政主张能否说中秦公心意,如果中意,他能得到多大的职爵,全由这几人评判。不瞒苏兄,设坛至今,他们的评判很少失准呢!”   “哦?”苏秦大是惊奇,“真有这么神吗?”   “当然神了!”贾舍人笑道,“如若不然,谁肯花钱在此开坛?”   苏秦微微一笑:“既然如此灵验,你们这些评判为何不受重用?”   贾舍人苦笑一声:“都像在下一样,没有富贵之相呗。不然那些算命占卦的为何总是替别人指点吉凶呢?”   “嗯,说的也是。”   贾舍人指向后面的席位:“这些是观众席,一旦有人开坛,就有士子来听,听的人越多,争论越热烈,说明开坛人讲的越有分量。即使不能在秦得用,众士子也会将他的声名远播列国。”   苏秦扫视一周,转对贾舍人:“请问贾兄,坛主何在?”   贾舍人伸手指指正在远处闭目端坐的竹远:“就是那人,竹先生。”   苏秦聚目望去,见那人仙风道骨,坐如磐石,定非寻常生意人,心中顿时明朗起来,断定此坛必是秦公所设,竹先生,还有眼前这个贾舍人,也必是秦公心腹。贾舍人几番试探,又引他至此,不过是想试探他的深浅。看来,欲见秦公,此坛是非过不可了。   想到这里,苏秦现出一笑,抱拳道:“再问贾兄,若开一坛,需金几何?”   “三金即可。”   苏秦苦笑一下,随口说道:“若是贫穷士子,手中没有三金,就不能开坛喽。”   “没钱也可开坛,但有一个前提,就是此人必须事先提出恳请,并由其中一个评判引见坛主,由坛主观相。只要通过坛主观相,就可为他开坛,但开坛费不是三金,而是六金。”   苏秦大是惊异:“此又为何?”   “若是此人最终见用,可用俸禄补交开坛费。若是不能见用,损失则归掌柜!”   苏秦连连点头:“嗯,这个倒也公允。”   贾舍人不无期望地看着苏秦:“敢问苏兄,愿否在此开一坛呢?”   苏秦早已想定,轻轻点头,从袖中摸出三金,递予贾舍人:“烦请贾兄禀报坛主,为在下开设一坛。”   “谢苏兄抬举。”贾舍人双手接过三金,鞠一大躬,“请苏兄稍候片刻,在下这就禀报坛主去!”   贾舍人急步走至竹远跟前,将三金置于几案,揖道:“禀报竹先生,洛阳士子苏秦请求开坛!”   竹远回过一礼,远瞄苏秦一眼:“请转告苏子,后晌申时开坛。”   贾舍人回到苏秦跟前,揖道:“坛主吩咐,今日后晌,申时为苏子开坛。时光不多了,苏兄可暂先回去,稍稍准备一下。”   苏秦微微一笑,揖道:“苏秦告辞!”   “苏兄且慢!”贾舍人前趋一步拦道,“能否告知在下,苏兄师从何人,所治何学,可有同门在列国治业,在下也好有所传扬。”   苏秦略一思忖,笑道:“没有什么好传扬的,就说是洛阳人苏秦,这就够了。”   “在下记住了。苏兄慢走!”   这日后晌,未时刚至,士子街上就有人边走边敲锣,大声吆喝:“开坛喽!论政坛申时开坛喽!开坛人乃大周名士、洛阳人苏秦。洛阳苏子学问盖世,有周天子亲赐轺车。列位士子,请光临捧场,一开眼界喽!开坛喽!论政坛申时开坛喽——”   未时过去,申时将至时,锣声也分外响亮起来,众多士子开始从不同的客栈里走出,三三两两,议论纷纷,汇入“英雄居”,走进论政坛,各寻席位坐下。   一身士子打扮的公孙衍、樗里疾站在街头,看着渐走渐近的敲锣人。公孙衍是被樗里疾强拉过来的。樗里疾从秦宫里出来之后,一心琢磨着秦公所说的大贤之才,这就打算到士子街上访查,又恐自己眼拙,辨不出贤愚,这才特别扯上公孙衍,让他也来过过眼。   “洛阳人苏秦?”樗里疾听有一时,转头望向公孙衍,“公孙兄可曾听说过此人?”   公孙衍摇头。   樗里疾看看日头:“申时已到,反正也没什么事儿,我们何不看个热闹去。”   公孙衍微微一笑:“既被樗里兄拖来,在下只好听凭摆布了。”   公孙衍跟着樗里疾走进英雄居,见论政坛里早已坐满士子。昨晚苏秦高车大马从街上招摇而过,又偏巧住在刚刚吊死的吴秦房中,这本身就已构成噱头,成为街头传议热点。此番苏秦开坛,士子们自然争相一睹苏秦真容,看他是何能耐。   众士子七嘴八舌,厅中甚是嘈杂。樗里疾、公孙衍四处扫瞄一阵,樗里疾努努嘴,二人走至一处角落,席地坐下。不多一时,更多士子赶来,十几排席位坐不下了,后来者只好站在后面,黑压压地围成一个半圆。   望着这个场面,公孙衍不无感叹:“在下初来秦时,也是在这英雄居里,”指向门外勉强露出的一个屋尖,“就是那幢房舍。时光流转,转眼已是数年,前年听说竹掌柜将客栈改为论政坛了,在下早想过来看看,可总有冗事缠身,今日总算可以一开眼界了。”   “此坛甚有意思,”樗里疾笑道,“什么样的声音你都能听到,有时想笑,有时连笑都笑不出来。”   “如此看来,樗里兄是此处的常客了。”   樗里疾点点头,指着从一侧走出的竹远道:“看,竹先生来了。眼下他不是掌柜,是坛主了。”   由于不知竹远的底细,公孙衍望着他笑道:“此人倒是会做生意,哪儿赚钱往哪儿钻哪!”   “此人不只会赚钱呢,”樗里疾亦笑一声,“公孙兄不可小瞧,满腹文章不说,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城府极深,至少也可做个御史大夫。”   “哦?”公孙衍大是震惊,“既然如此有才,让他在此开这馆子,岂不可惜?”   “此为君上之意。”樗里疾压低声音,“几年前在下就对君上言及此事,君上说,此人另有大用。在下求问如何大用,君上随即吩咐在下,让在此处开设一坛,请他来做坛主。在下只好遵旨,将这英雄居改为论坛,竹先生也就做了坛主。”   “原来如此!”公孙衍恍然大悟,“此坛名为竹先生所开,实为上大夫操纵,而真正的坛主,却是君上。”   “这也是不得已之举。”樗里疾嘿嘿笑了,“每日均有赴秦士子,其中良莠并济,不设此坛,何以筛出堪用之才?”   “嗯,”公孙衍不无叹服,“君上谋事,总是高人一筹!”   樗里疾正欲应声,忽听一声锣响,抬头道:“公孙兄,苏子这要开坛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锣响,整个厅中顿时鸦雀无声。   坛主竹远健步走上坛中,朗声宣布:“诸位士子,申时已到,论政坛开坛!”   锣声第三次响过,竹远伸手做邀请状:“有请四位评判!”   偏门打开,四位评判依序出场,在第一排的评判席上坐下。贾舍人赫然列于其中。   又是一声锣响,竹远再次伸手礼让:“有请今日开坛人,洛阳名士苏秦,登坛论政!”   偏门再开,一身名士装饰的苏秦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步登上论政坛,果然是风度翩翩,气宇轩昂。   众士子被他震慑了,或鼓掌或击节,场面热烈。   苏秦面对众士子,弯腰深揖一礼,用力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诸位仁兄,据秦所知,大家来自四面八方,身怀绝学,荟萃于此,目的只有一个——成就人生大业!”   苏秦开口即触众士子的痒穴,全场报以更加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方今天下,”苏秦扫视众人一眼,接着说道,“纲常早乱,纷争雀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逢此乱世,大凡有志之士,人生大业唯有一个——使天下相安!”   台下有人大声发问:“依苏子之见,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苏秦侃侃应道:“天下相安之道,可有两途,一是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统。”   有人再问:“如何可使诸侯相安?”   “诸侯相安,重在遵纲守常。如今纲常全乱,诸侯相安之道,实际已成空谈。”   有人大叫:“这么说来,天下唯有一统了!”   “正是!”苏秦引入自己的议题,“自三皇五帝以来,天下大势,分则乱,合则治!”   士子论政,众人听得多了,一般皆是如何治理国政,如何立本强国,如何行军布阵,攻伐杀戮,鲜有人谈论天下大势,更无人言及天下一统之事,因而众人一下子怔了,吃不准苏秦为何以此开端。   贾舍人却是大感兴趣:“既然是分则乱,合则治,请问苏子,昔日武王分封诸侯,天下却走向大治,这又作何解释?”   众士子纷纷点头,皆道:“是啊,武王分封而治天下,苏子如何解释?”   “问得好!”苏秦做出一个分与合的手势,“天下分合,可有两种,一是名分实合,二是名合实分。武王分封,当属名分实合。西周初年,天下大势是,周天子威服四方。周公制礼,诸侯皆受王命,礼乐有序,西周四百年因而大治。然而,平王东迁之后,情势有所变化,周室式微,诸侯坐大,天下礼崩乐坏,天下大势开始走向名合实分,终成今日不治乱局……”   角落里,樗里疾轻碰一下公孙衍,小声问道:“公孙兄,依你眼光,此人所论如何?”   “多为大理,过于空泛。看他还有何说。”   樗里疾未及回话,果有士子大叫道:“都是陈词滥调,一片空洞,苏子能否讲点新鲜的!”   另有士子呼应道:“是啊是啊,天下大势我们听得多了,苏子所论并非高见!”   “这位仁兄,”苏秦将目光射向那位士子,“天下大势既然听得多了,在下请问,方今天下,从大势上看,是趋合,还是趋分?”   那士子随口应道:“这还用说,方今天下,大势趋分,不是趋合!”   苏秦连连摇头:“自春秋以来,天下列国,由千而百,由百而十,仁兄却说这是趋分,在下不知,仁兄此话从何说起?”   那士子一下子语塞,众人更是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盯向苏秦。   “诸位仁兄,”苏秦一字一顿,字字有力,“在下以为,五百年来,天下大势只有一个趋向,就是趋合!”   众人纷纷点头。   坐在中间的一位士子开口发难:“在此论政,理应谈论治秦之策,苏子却大谈天下分合,岂不是南辕北辙,离题万里?”   苏秦看向那位士子:“这位仁兄,不识天下大势,何谈治秦之策?”   发话的士子怔了下,竟也无话可说。   有士子问道:“天下大势既然趋合,请问苏子,天下终将合于谁家?”   “问得好!”苏秦大手一挥,捏成拳头,“这也正是在下今日所要论及的。诸位仁兄,天下大势日益趋合,中原列国由众而寡,演至今日,不过二十,可称列国。这些列国中,诸位也都知了,能成大势者不过七国,楚、齐、燕、秦,外加三晋!”   全场静寂,不再有人发问。   樗里疾两眼放光,斜视公孙衍,见他竟是聚精会神,两眼如炬般盯视台上的苏秦。   苏秦扫视众人一眼,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纵观七雄,燕国偏远势弱,难成大器;赵地贫瘠,难抗列国;韩、魏居中而四战,难聚实力。未来天下,必是齐、楚、秦三强鼎足争霸,中原逐鹿。谁能最终得鹿,天下就将合于谁家!”   众士子皆被震撼,全场鸦雀无声。   有顷,刚刚发话的那位士子再次出声:“依苏子之见,三国之中,最终得鹿的又会是谁呢?”   “仁兄莫急,在下这就说到了。”苏秦给他一个笑,接道,“三强之中,先说齐国。众所周知,齐民富国强,政治清明,民化久远,当有大为。然而,齐国负海而战,缺少腹地;齐民富足,富必怯战;齐兴儒、墨之学,向以仁义治世,仁义可行于盛世,不可行于战乱。齐国有此三弊,欲争天下,难矣哉!”   这真是惊世鸿论,众人听得呆了,无不屏住呼吸,目光刷刷地射在苏秦身上。   “再看楚国,”苏秦大手一挥,“楚国方圆数千里,腹地辽阔,物产富饶,人民众多,进可取中原列国,退可据江水自守,实为大有作为之地。然而,楚国政权昏昧,门阀互争;楚风独特,难与中原文化相融;楚地广博,楚民却是稀疏,难以形成合力。楚国有此三弊,欲争天下,亦难矣哉!”   苏秦言及此处,止住话头,环视坛下。好半天,众士子方才缓过精神,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有士子大声发问:“照苏子说来,未来天下,必归于秦了。”   苏秦微微一笑,避而不答。   另一士子道:“苏子如此蔑视列国,也太过了点吧!”   “是啊,是啊,”前面发话的士子接道,“自文侯以来,魏国称霸六十年,魏王今得庞涓,更是所向无敌,若争天下,自当首屈一指才是,苏子却视若不见,顺口掠过,实难服人!”   众人又是一番议论。苏秦依旧微眯双目,笑而不答。   贾舍人重重咳嗽一声,见全场肃静,缓缓说道:“苏子所论之天下大势,令人耳目一新。依苏子之见,未来天下必归于秦。只是,以今日之秦,若与列国相抗,实难令人信服。苏子今至秦地,想必已怀兴秦之策!”   苏秦目视贾舍人,微微点头:“在下既然赴秦,自有兴秦之策。”   “苏子可否言之?”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可使秦国抵达上、中、下三境。”   有一策即可博取功名,何况是三策?全场寂然,即使坛主竹远,也是全神贯注。   贾舍人道:“还请苏子详言!”   “上策能使秦国居一而平列国,帝临天下,可称帝策;中策能使秦国威服天下,诸侯莫与争锋,可称霸策;下策能使秦国偏安关中,人民安居乐业,可称邦策。”   全场死一般的静寂。如今天下仍然姓周,秦只是公国,谈王业已是奢求,苏秦却越过王业,直趋帝业,对于这些士子来说,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然而,细细一想,苏秦这么说也无可厚非。天下已入并王时代,若是再谈王业,确实没有新意。   好一阵儿,有士子问道:“请问苏子,能否详言帝策?”   苏秦应道:“既是帝策,当言于帝。”   全场再静。   在这当儿,苏秦扫过众人一眼,朗声说道:“诸位仁兄,在下初来乍到,在此卖弄,难免贻笑于大方之家。在下所论,纯属个人管见。不妥之处,还望诸位指点。眼下在下寄身运来客栈,哪位仁兄愿来切磋,在下必躬身相迎,共论兴秦方略!”   言讫,苏秦拱手揖礼。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苏秦已健步走下论坛,闪入侧门。   众士子见苏秦这就退场,顿时嘈嘈杂杂,乱嚷起来:“嗨,还没听明白呢,怎么他就下去了?”   “帝策不可说,霸策总可说吧!”   “这不是故弄玄虚吗?”   ……   四位评判和坛主互望一眼,纷纷起身离席,走向旁边的一间密室,房门闭合。   樗里疾转向公孙衍,笑道:“公孙兄,苏子是何材料,这阵儿总该看出来了吧?”   “嗯,”公孙衍点头道,“此人若不是夸夸其谈之徒,就是旷世奇才!”   “公孙兄何出此言?”   “此人目力所及之处,莫说是这些寻常士子,纵使在下,也未曾透彻。”   公孙衍如此坦荡,倒让樗里疾心中暗服,点头道:“既是如此,公孙兄为何又说他是夸夸其谈之徒呢?”   “看!”公孙衍嘴角一努,“坛主要宣判了!”   樗里疾抬头望去,果见密室房门大开,众评判鱼贯而出,返回各自席位。台上一声锣响,苏秦亦从偏门走上坛去,在旁候立。   坛主竹远最后一个走出密室,场上气氛犹如绷紧的弓弦。在死一样的沉寂中,竹远一步一步走上论坛。众士子知道,他要宣布本次论政的最终判言了。每逢论政,此刻最为紧张,整个大厅的目光一齐射向竹远。   竹远扫视众人,朗声道:“诸位仁兄,经四位评判公议,苏子所论,切中天下时势。苏子所论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长。本坛预言,苏子当为秦公重用,苏子所言帝策,当为秦国未来国策!”   这是开坛以来最为令人震撼的判词。一时之间,众士子竟是怔了,待各自回过神来,无不起立,纷纷拥上来向苏秦致贺。   苏秦健步上坛,朝众士子鞠躬答谢。   樗里疾拉上公孙衍径出论政坛,走到大街上。沿街道走有一时,樗里疾顿住脚步,轻声问道:“适才所判,公孙兄意下如何?”   “还算切要。”   “方才公孙兄言犹未尽,在下甚想倾听下文。”   “高谈阔论之人,一如鸿鹄行空,虽能高瞻远瞩,未必切合实际。苏子适才所论,均未触及实务,因而,是否大才,在下眼下还不敢妄加评断。”   “呵呵呵,”樗里疾笑道,“公孙兄论事,果是实际。在下有一计,或可试其实才。”   樗里疾附耳低语,公孙衍连连点头。   是日夜间,直到人定时分,苏秦方才脱开众士子辩论纠缠,回到自己房舍。   苏秦刚刚并膝坐下,正欲休息,整理一下思绪,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再后是小二的叫声:“苏子,有人寻你!”   苏秦起身,打开院门,见是公孙衍、樗里疾站在门口。   樗里疾揖道:“在下木雨亏见过苏子!”   苏秦还礼道:“洛阳苏秦见过木先生!”   樗里疾手指公孙衍:“这位是公孙先生!”   苏秦朝他揖一礼:“苏秦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衍还一礼道:“在下见过苏子!今日有幸听闻苏子高论,在下不胜感怀,特约木兄登门相扰,望苏子赐教!”   “公孙兄客气了!”苏秦微微一笑,伸手礼让,“两位仁兄,里面请!”   公孙衍让道:“苏子请!”   三人走进客厅,分宾主坐下。   苏秦细细打量二人,观其神韵、气度,心中忖道:“论政坛上,二人来得甚早,却故意坐于偏僻角落,又于人定时分才登门造访,显然是不想引起注意。若是不出所料,二人定是秦公身边的要人了!”   这样想定,苏秦微微一笑,抱拳说道:“苏秦昨晚至秦,今日就仓促开坛卖弄,未及准备,只好胡言乱语,见笑于两位方家了!”   “苏子这是哪里话!”樗里疾亦抱一拳,“苏子对天下大势的来去运动了然于胸,实令在下敬服。苏子所论帝策,在下也有感怀。在下识浅,不能视远,欲就眼前一些琐事求教苏子,还望苏子不吝赐教!”   “在下愿与木兄切磋。”   “这一年来,”樗里疾缓缓说道,“关外列国变数甚多。先是越人陈兵琅琊,齐人严阵以待。继是楚人伐宋彭城,魏人袭楚项城,歼景翠大军六万;楚人弃宋回救,楚、魏两军对垒,大战一触即发。恰在此时,越人弃齐袭楚,楚、魏和解,与越人战于云梦泽畔。凡此种种,无不令人眼花缭乱。在下眼拙,看不明白,还望苏兄点拨。”   听闻此话,苏秦心中越发有数了。能将列国情势如此讲述,已非寻常士子,讲述时语气又是如此之大,眼界也是如此之高,更非一般士子可比。   苏秦略一沉思,淡淡一笑:“听木兄此言,当是方家了。木兄既然有问,在下不才,也只好妄测,不是之处,请两位方家宽谅。”略顿一顿,“在下以为,木兄方才所言,皆为势之运动。天下大势成形于天下众势,众势互冲互动,天下于是乱象纷呈。但天下众势无论如何乱冲乱撞,也必臣服于天下大势。唯有把握天下大势,才可解此乱象。”   公孙衍似有不解:“请苏子详解!”   “天下大势归一,天下乱势亦必依此而动。凡顺大势而动者,当为顺动,凡逆大势而动者,当为反动。依此判断,众势之动皆可有解。越势趋齐,当是盲动;楚势趋宋,当是顺动;魏势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动;越势伐楚,当是蠢动。”   公孙衍沉思良久,若有所悟,点头道:“苏子果然高论!只是在下仍有一事不明,望苏子辟解!”   “公孙兄请讲!”   “越人伐齐,确为盲目,但越人转而伐楚,也算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当是明智之举。越人二十万众今已攻至云梦,楚郢指日可下,苏子为何却说它是蠢动呢?”   苏秦微微一笑:“依公孙兄见识,当可看破,何必再问苏秦?”   “在下愚昧,还望苏子指点!”   “既如此说,”苏秦笑道,“在下只好班门弄斧了。越人久居东南,不知中原变化,政治、农商、武备、韬略、人才诸种,均落后于中原不下百年,唯有锁势收敛,深居简出,或可因占地利而维持偏安。偏这越王看不明白,仍以春秋眼光管窥天下,不自量力,出山争霸,这又前来与大楚争锋,欲步昔年吴王之尘,岂不可笑?”   樗里疾惊道:“照苏子说来,此番越人必败了!”   “越人败与不败,木兄拭目以待。”   “苏子所言甚是。”公孙衍大是赞同,再次拱手道,“不过,听苏子所言,越人无论是伐齐还是伐楚,都是不智。既然都是不智,苏子为何视伐齐为盲动,而视伐楚为蠢动呢?”   “越人伐齐,虽然必败,却未必亡国。越人伐楚,则国必亡。”   “哦?”公孙衍一怔,“苏子何出此言?”   “楚人伐越,越占地利、人和,楚未必取胜。越人伐楚,楚占地利、人和,越人必败。越人伐楚,必倾巢而出。楚地广阔,必诱敌深入。越人深入楚国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时,如何能胜?越人一旦溃败,必全军覆没。此时楚人乘胜至越,如入无人之境,越国岂有不亡之理?”   苏秦的分析滴水不漏,公孙衍、樗里疾互望一眼,不无佩服。有顷,樗里疾又问:“听闻越人矢志伐齐,却在关键时刻突然转向。请问苏子,越人伐楚是否楚人之计?”   “越王是否中的是楚人之计,在下尚不敢说。但据在下所知,越人行事,从不拐弯抹角。依越王的为人,更不会半途而废。越人突然转向,必是为人所惑,且此人必是当世高人。”   “苏子怎知此人必是当世高人?”公孙衍急问。   “能使二十万大军心悦诚服地走向绝境之人,不为高人,何人谓之高?”   公孙衍急问:“请问苏子,这个高人为何要害越人,是他与越人有仇吗?”   “非也,”苏秦摇头,微笑,“此人作此谋,不为别个,只为楚人。”   “为楚人?”樗里疾大惑,“请苏子详解!”   苏秦拱手笑道:“依两位仁兄目力,这个不消在下破解了吧!”   “在下受教了!”公孙衍站起身来,深揖一礼,“苏子高论,在下敬服!夜已深了,在下改日再来相扰!”   苏秦还过一揖:“在下胡乱言语,见笑了!”   二人走出运来客栈,樗里疾急不可待地说:“公孙兄,这下可以断言了吧!”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不瞒樗里兄,君上考问之事,在下苦思数日,至今仍然未得其理。苏子竟在片刻之间,以寥寥数语轻松化解,可见其才远胜在下。如此大才,君上若是得之,王业必成!”   樗里疾不无兴奋地说:“明日上朝,你、我力荐此人如何?”   公孙衍却是摆手:“不用荐了!”   “哦?”樗里疾惊问,“公孙兄为何不荐?”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就这辰光,应该有人向君上举荐了!”   果不其然。   御书房中,烛光明亮。惠文公、竹远相对而坐,几前各摆一杯茶水。   惠文公面带微笑:“观竹先生气色,定有佳音了。”   “是的。”竹远点头,“君上所候之人,已经到了!”   “哦!”惠文公又惊又喜,“说来听听!”   “此人姓苏名秦,洛阳人氏。今日开坛论政,竹远观其气势,察其才学,推知此人当是先生所言之人,可助君上成就大业!”   惠文公眼睛圆睁:“其才可比公孙爱卿?”   “无可比之处。”   惠文公身子趋前:“其才可比庞涓?”   “星日之比。”   惠文公大喜过望:“其才可比孙膑?”   “月日之比。”   “快哉!”惠文公一拍几案,“明日晨起,寡人即谒太庙!”   竹远惊怔:“君上不见苏子,却谒太庙,有何深意?”   “如此大才,若无列祖荫佑,寡人何能得之?”   竹远甚是感动,叹道:“君上思贤之心,竹远今日知矣!”   “苏子既是大才,其论必新,竹先生可否言其大略,让寡人先闻为快呢?”   “回禀君上,苏子已具慧眼,可透视天下乱象,把握天下大势。苏子预言,未来天下虽然乱象纷呈,终将走向一统。”   惠文公心中陡然一惊,下意识地从几上端起茶水,在唇边轻啜一口,抬头问道:“他还说些什么?”   “苏子预测,未来天下,必成齐、楚、秦三势鼎立。三势之中,齐、楚各有局限,可一统天下者,非秦莫属。”   惠文公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掉落于地,大睁两眼,怔在那儿。   竹远打个惊愣,轻声问道:“君上?”   惠文公一下子回过神来,缓缓从地上捡起碎杯,堆在几案下面,对竹远微微笑道:“苏子高论,当真出人意料,寡人竟是听呆了!在场士子可有反应?”   竹远稍稍迟疑一下:“甚是热烈。”   “可有判词?”   “判言是,苏子所论,切中天下时势。苏子所论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长。本坛预言,苏子当为秦公重用,苏子所言帝策,当为秦国未来国策。”   “何为上、中、下三策?”   “此为苏子的兴秦方略,上策为帝策,可使秦国一统天下,建立王业;中策为霸策,可使秦国威服诸侯,建立霸业;下策为邦策,可使秦国偏安于关中,建立邦业。”   惠文公闭上眼睛,沉思良久,缓缓说道:“谢先生了!”   竹远起身,叩道:“夜深了,君上保重龙体,草民告退!”   惠文公抱拳道:“竹先生慢走!”   听到竹远走远,惠文公叫道:“来人!”   内臣闪出:“臣在!”   “召公子华觐见!”   翌日,士子街上,两个士子边走边谈,黑雕台的一个小雕扮作士子,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一士子道:“昨日你去论政坛了吗?”   另一士子道:“没有。”   “啧啧啧,仁兄算是错过一场高论了。不瞒仁兄,苏子预言天下必归于秦,判言断定苏子必受重用。啧啧啧,这个苏子当真了得!”   “唉,都怪酒鬼那厮。我原要去听的,他非拉我喝酒不可……”   两人说着走进一家客栈,小雕也跟进去,在厅堂里寻个角落坐下。堂中约有十几名士子,也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昨日苏秦论政之事,一士子正在发表宏论:“嗨,我说诸位,听到昨日的判言了吗?判言说,秦公必将重用苏子。在下想问诸位,秦公怎样重用苏子呢?”   有士子接道:“那还用说,定是让他替代大良造公孙衍。”   “不不不,”有人摇头,“大良造职爵太小了,盛不下苏子。”   “你说什么?”前面的士子反驳道,“大良造的职爵还小?公孙鞅那么大功劳,也不过是个大良造!”   “哈哈哈哈!”那人笑道,“你说公孙鞅呀,早过时喽。再说,公孙鞅不是也受封商郡,领地六百里、十三个县吗?”   有人点头道:“嗯,仁兄所言甚是。依仁兄之意,秦公将会如何晋封苏子?”   “依在下之见,秦公若兴帝业,必仿关外爵制,特为苏子设立相位。诸位想想看,没有相国,如何建立帝业?”   众士子纷纷点头:“嗯,有理。有理——”   御书房中,公子华抱着一大堆竹简走进来,放在惠文公几上,跪下禀道:“启禀君兄,臣弟使人访探一日,这些均是见闻。”   “放下吧!”惠文公扫过竹简一眼,“你告退吧!”   公子华怔了下,叩道:“臣弟告退!”   公子华退出之后,惠文公开始逐一翻阅。   翻有一阵,惠文公抬起头来,双目微闭,眉头越拧越紧,耳畔浮出孝公的遗言:“驷儿,如此王业,寡人已是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驷儿,此为上天玄机,断不可泄于他人。否则,列国若知,必群起伐我,大祸必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业,自然亦非一朝可成。驷儿,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许传给嗣位太子……驷儿,君临天下,一统六合是上天赋予我秦室的使命,是天命!违背上天,天不容你!望你时时自诫,不可有一日懈怠……”   惠文公泪水流出,喃喃自语道:“君父,如此天机,却被这个苏秦一语道破,嚷嚷得普天下皆知,叫驷儿如何是好?”   惠文公沉思有顷,缓缓站起身子,在厅内来回踱步。走有几个来回,惠文公坐回几案前面,长叹一声:“唉,苏秦哪苏秦,既然你是如此大才,既然你已识破天下大势,为何识不出寡人心思,竟然做出如此蠢事,叫寡人如何容你?”   言讫,惠文公陡然发力,将跟前的黑漆几案掀倒于地,案上的一堆竹简“哗啦”一声,尽滑下去。   半个月过去了,秦公并未召见苏秦,也未现出丝毫举动。   樗里疾驱车赶往大良造府,心事重重地对公孙衍道:“公孙兄,君上思贤若渴,今大贤已至,竹先生也必奏过君上。然而旬日已过,君上仍无任何动静,是何道理?”   “苏子在干什么?”公孙衍沉思有顷,抬头问道。   “似是并不着急,每日只在房中,或打坐冥思,或捧卷诵读。”   “竹先生呢?”   “仍在论政坛里,闭门不出。前日韩国来一士子,出三金请求开坛,竹先生竟未应允。士子出钱开坛,坛主却不允准,这在论政坛,尚属首次。”   公孙衍再次陷入沉思。   “公孙兄,”樗里疾压低声音,“在下以为,苏子大策,正合君上心意,苏子大才,亦正是君上所求,照理说,君上应该——”   樗里疾打住话头,眼睛盯着公孙衍。   “樗里兄,”公孙衍抬头说道,“高手对弈,所走棋路,自是你、我所难解悟的。苏子已下出第一手,在等君上回应。君上手握棋子,迟迟不下,想必另有所虑。”   “不瞒公孙兄,”樗里疾托出底细,“苏子至秦前夕,君上曾召在下入宫,说是做出一梦,梦中有鸿鹄东来,使人解梦,说有大贤至秦,特使在下访查。在下自知眼拙,唯恐错失大贤,方才拉上公孙兄前往士子街,果就遇到苏子。”   公孙衍微微点头:“这就是了。”   樗里疾眼睛一亮,直视公孙衍:“公孙兄快讲!”   “君上明不出子,实已出子,这叫无招之招。”   “何为无招之招?”   “就是坐以观变,知作不知,静观苏子反应。”   “嗯,”樗里疾连连点头,“公孙兄所言甚是。苏子赴秦,是苏子求君上,不是君上求苏子。苏子既未叩宫求见,君上自要知作不知。”略顿一下,“只是这样空耗下去,不利于秦。”   公孙衍微微一笑:“不会空耗,苏子必有应招。”   樗里疾摇头:“大贤不比庸人。昔日姜子牙垂钓于渭水,文王是闻贤上钩。苏子之才不在子牙之下,自周赴秦,已是自贬身价,如何再肯上门去求?”   “嗯,这倒也是。”公孙衍笑道,“在下虽是不才,也未曾求过他人,何况是苏子?不过,如此僵局,终须打破才是。”沉思有顷,“有了!”   御书房里,公子华叩在地上:“君上,陈轸又来密函了!”从袖中摸出一函。内臣接过,双手呈上。   惠文公启开,丝帛上现出陈轸独特的字体:“……越人断粮,无疆醒悟,追悔伐楚,急欲撤军,所有退路已被楚人切断。越王惊惧,连续突围数次,均遭楚人拦阻,今已折兵数万……昭阳欲歼越人,张仪主张围而不击,楚王听张仪……微臣已有制仪之计,俟时机成熟,即行实施。另,魏王听闻陉山之战出自孙膑之谋,有招其为婿之意。臣观庞涓,断不肯屈居孙膑之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未来数月,庞、孙将有一争……”   惠文公脱口赞道:“好一个陈轸,真是寡人的大宝啊!”   正在此时,内臣禀道:“君上,大良造、上大夫求见!”   惠文公眼睛一亮:“来得正好!宣其觐见!”   公孙衍、樗里疾觐见,见过君臣之礼,二人坐下,惠文公笑道:“二位爱卿相约而来,可有大事?”   樗里疾、公孙衍互望一眼,公孙衍拱手道:“启禀君上,前番君上言及列国近日所弈妙棋,近几日来,微臣已有破解。”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是何破解,说予寡人听听。”   公孙衍学着苏秦的语气:“一年来关外列国连走大棋,乱象纷呈,均可视为势之运动。天下大势成形于天下众势,众势互冲互动,天下于是乱象纷呈。但天下众势无论如何乱冲乱撞,也必臣服于天下大势。唯有把握天下大势,方可解此乱象。”   惠文公眼睛睁大了:“爱卿详解!”   “天下大势归一,天下乱势亦必依此而动。凡顺大势而动者,当为顺动,凡逆大势而动者,当为反动。依此判断,众势之动皆可有解。越势趋齐,当是盲动;楚势趋宋,当是顺动;魏势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动;越势伐楚,当是蠢动。”   惠文公大是惊讶,再次倾身:“越人趋齐,为何盲动?越人转楚,为何又是蠢动?”   公孙衍侃侃而谈:“越人久居东南,不知中原变化,政治、农商、武备、韬略、人才诸方面均落后中原不下五十年,唯有锁势收敛,深居简出,或可据地利而继续偏安。因而,越人无论是伐齐还是伐楚,都是不智。”   惠文公思忖有顷:“既然二者均为不智之举,何有盲动与蠢动之分?”   “越人伐齐,虽然必败,但未必亡国。越人伐楚,则国必亡。”   “此又为何?”   “楚人伐越,越占地利、人和,楚未必取胜。越人伐楚,楚占地利、人和,越人必败。越人伐楚,必倾巢而出。楚地广阔,必诱敌深入。越人深入楚国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时,如何能胜?如果楚人断其粮道,越人必定溃败。越人深入楚地,若是溃败,必将全军覆没。此时,楚人乘胜至越,如入无人之境,越国再欲图存,如何能够?”   “越人为何有此蠢动呢?”   “因为有人至越,凭其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越王,使其改道谋楚,自取败亡。”   “此人为何助楚灭越?”   “因为此人欲至楚国一展抱负,灭越算作觐见之礼。”   惠文公大是震惊,不可置信地望着公孙衍,连连点头赞道:“棋局之妙,正在这里!几日不见,公孙爱卿竟能悟至此处,实令寡人刮目相看!”   公孙衍缓缓起身,叩拜于地:“君上,请恕微臣欺君之罪!”   惠文公怔了:“公孙爱卿,你看破棋局当是好事,何来欺君之说?”   “君上有所不知,看破此局者,并不是微臣。”   惠文公急道:“他是何人?”   “洛阳士子苏秦。”   “哦?”惠文公又是一怔,“这么说来,爱卿会过他了?”   公孙衍点头:“方才所言,多是苏子原话,微臣不过是鹦鹉学舌而已。”   “可寡人听说,”惠文公故意显得漫不经心,“此人不过是个夸夸其谈之徒。”   “君上,”公孙衍急道,“此人之才,高出微臣不知几多,微臣情愿让出大良造之位,甘为苏子执辔!”   惠文公扑哧一笑,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公孙爱卿要为苏子执辔,你呢?”   “君上,”樗里疾亦缓缓起身,跪叩于地,“微臣也会过苏子了,微臣以为,此人确为栋梁之才,微臣愿以举家性命保荐苏子!”   “哈哈哈哈,”惠文公爆出一声长笑,“好好好,有寡人的两位重臣联袂推举,想必此人真有过人之处。这样吧,待寡人忙过眼前这阵儿,定去约见这个大才!”   樗里疾、公孙衍略怔一下,互望一眼,一齐叩道:“微臣告退!”   惠文公抬手道:“樗里爱卿留步!”   公孙衍退出。   樗里疾再叩道:“君上有何吩咐?”   “你准备一下,明日出使魏国,公子华依然做你副使。”   “可有大事?”   惠文公点头:“寡人预料,庞涓、孙膑近日将起争执。爱卿就以请求函、崤、临晋关等处互通关市为名,出使魏国,设法见到孙膑,相机行事,说服他至秦。”   “君上?”樗里疾大是惊讶。   “怎么,”惠文公望着他,“有何不妥吗?”   “苏子之才,远高于孙膑,君上为何舍近而求远呢?”   惠文公微微笑道:“苏子之才是苏子之才,孙膑之才是孙膑之才,他们二人,不一样。”略顿一下,敛起笑容,“至于其他,爱卿不必多问,去吧!”   “微臣领旨!”   第七章设毒计,庞涓辣手害孙膑   刚交腊月,魏都大梁迎来又一场大雪。大雪连下三日,整个大梁一片洁白。   大雪停歇,太阳复出,天气回暖,积雪渐渐融化。两日之后,寒气复来,将半融的雪水冻结,一时间天寒地冻,万物肃杀,街上溜冰处处,橼下悬冰条条。   然而,就在这冰与雪的世界里,太子东宫后花园的梅园里,却是又一番景象,万花盛开,幽香袭人。   这是大魏公主瑞梅久久盼望的时刻。   这日午后,太子申与胞妹瑞梅公主站在梅园中心的赏梅亭中,环视周围的万千朵梅花出神。   望有一阵,瑞梅面含娇羞,神色忐忑,抬头望向太子申,不无腼腆地喃声问道:“哥,孙将军他……会来吗?”   太子申笑道:“放心吧,梅妹。孙将军应允之事,必定不误。再说,我也没说梅妹在此,只说邀他赏梅。”   听到“赏梅”二字,瑞梅满面羞红,垂头半晌,方才说道:“哥,待会儿孙将军来时,我是弹琴呢,还是鼓筝?”   太子申“扑哧”一笑:“梅妹,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孙将军跟庞将军不一样,本是不争之人。梅花无争,唯有幽香宜人,甚合孙将军品性。还甭说,梅妹与孙将军,当真是天作之合呢!”   “哥——”瑞梅公主的俏脸越发羞红,白他一眼,嗔道。   望着瑞梅的羞态,太子申开怀大笑起来。正笑间,太子申似是想起什么,敛住笑容,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瑞梅,将她从上看到下,目光中不无惶惑。   瑞梅略怔一下:“哥,你……怎么了?”   太子申也似回过神来,轻声笑道:“没什么,不过——”略顿一下,“大哥有个提议。”   瑞梅急道:“哥,有话就快说,你这急不急人?”   太子申又是一笑:“梅花既以幽香怡人,大哥提议梅妹最好还你本来面目,去掉脸上浓妆,头饰、衣带也全换去,就像你往年来此赏梅时一样,或像你在宫中鼓瑟弹琴时一样。”   瑞梅脸色一红,低头喃道:“都怪莲妹,是她要我穿这涂那的,说是男人喜欢,我……听了她的,自己也觉得别扭死了!”   “是啊,”太子申长叹一声,“男人总是喜欢穿这涂那的女人。不过,孙将军并不是寻常男人。孙将军喜欢的是梅花,不是莲花。莲花开于盛夏,梅花开于严冬;莲花开在惊艳,梅花开在静谧;莲花夺目,仍要荷叶相衬;梅花娇小,却以裸身护枝。”   瑞梅趋身过来,将头伏在太子申的胸前,喃声说道:“要是孙将军也如大哥一样知梅,梅就不会枉开一度了。”   “梅妹放心,”太子申轻轻抚摸瑞梅的秀发,“记得孙将军初下山时,大哥带他到后花园里赏景。当时万菊盛开,梅园里却是一片落寞。孙将军赏过菊花,游至此处,看到这片梅林,竟是驻足不前,望着一树树秃枝发呆。大哥由此知他是爱梅之人。去年梅花开时,大哥有意邀他与梅妹一道赏梅,不想楚人伐宋,他与庞将军远征去了。这几日梅花再开,机不可失,我邀他今日午时赏梅,孙将军当即应允。”   “果真如此,梅妹此生有靠了。”   太子申轻拍瑞梅:“孙将军能得梅妹,是他的福分。梅妹能得孙将军,也是梅妹的福分。”   话音刚落,梅园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东宫内臣急趋而来:“殿下,孙监军求见!”   太子申松开瑞梅:“梅妹,你回房中准备,我迎孙将军去了。”   太子申随内臣疾步走至殿门,迎住孙膑,见过礼,太子申笑道:“魏申知将军爱梅,近日梅花盛开,魏申不敢独享,特邀孙子共赏。”   孙膑拱手谢道:“微臣谢过殿下!”   “孙子,梅园请!”   “殿下先请!”   太子申引领孙膑直趋后花园,沿园中一条曲径,七绕八拐,步入园中一角的梅园。将到梅园时,孙膑隐隐嗅到幽幽梅香,顿觉心旷神怡。及至走进园门,望着于残雪冰凌之中傲然盛放的满树梅花,孙膑竟自呆了。   太子申亦顿住步子,候有一时,缓缓说道:“孙子,亭中请!”   孙膑点点头,随太子申步入园中赏梅亭,分宾主坐下。早有侍女泡上香茶,候立于侧。   望着盛开的梅花,孙膑脱口吟道:   〖淡淡一树梅,   悄悄傲霜开。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径来。〗   太子申笑道:“孙子吟得好诗!”   孙膑尴尬一笑:“这哪里是诗?膑看到满园梅花,心中感动,顺口胡捏几句,让殿下见笑了。”   太子申呵呵笑出几声:“有感方有诗。听到孙子妙句,我这儿也吟几句,与孙子共赏!”   “微臣洗耳恭听。”   太子申缓缓吟道:   〖北风萧萧,白絮飘飘,   寂寞黄昏,我开悄悄,   清香幽幽,谁人知之。   冰柱条条,冷雨毛毛,   寂寞凌晨,我心遥遥,   清香徐徐,谁人怜之。〗   孙膑沉思良久,由衷感叹道:“殿下所吟,方才叫诗。只是此诗过于感伤,微臣闻之心酸。微臣敢问,此诗亦为殿下即兴而作?”   太子申又是呵呵一笑,连连摇头道:“孙子高抬魏申了。魏申本为薄幸之人,哪里会有如许感伤?”   “殿下过谦了。请问殿下,此诗为何人所作?”   太子申尚未作答,内臣走至:“启禀殿下,梅公主到!”   太子申呵呵乐道:“哦,梅妹来了,快请!”   听到公主将至,孙膑急叩于地:“殿下,微臣告退!”   “哦?”太子申怔道,“孙子何出此语?既来赏梅,自当尽兴才是。”   孙膑叩道:“公主乃千金之躯,微臣粗俗,在此多有不便!”   “孙子过虑了。”太子申微微笑道,“孙子刚才问及那几句小诗为何人所作,难道不想知晓答案吗?”   “这……微臣愿闻其详。”   “这就是了!”太子申摆手,“孙子只管坐下,顷刻即知端底!”   孙膑谢过,起身坐下,心中正自忐忑,内臣引领素装淡抹的瑞梅公主沿园中小径款款而来。孙膑远远望见,急又叩拜。   太子申起身迎道:“梅妹来得正好,今日梅花盛开,大哥正要请你呢!”   瑞梅故意嗔道:“大哥又说笑了。梅花已开数日,大哥只不请我!”   “呵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梅妹有所不知,一人赏梅,甚是无趣。今日大哥请来一位知梅之人,与你共赏,岂不是乐?”   “哦?既有知梅之人,请问大哥,”瑞梅看一眼叩于地上不敢抬头的孙膑,面色微红,“他……人在何处?”   “来来来,大哥引见,”太子申手指孙膑,“这位是孙将军。”   孙膑连连叩首:“微臣孙膑叩见公主!”   瑞梅拱手还礼:“瑞梅见过孙将军。孙将军请起。”   “微臣谢过公主!”孙膑再拜后起身,坐下,却不敢抬头去看瑞梅。瑞梅亦是脸色潮红,轻咬朱唇,颔首不语。   太子申看一眼孙膑,又看一眼瑞梅:“孙将军,今日当真巧了,梅妹此生百花不爱,独爱红梅,每逢花开,必来赏游。只是,因无知梅之人,梅妹总是一人独赏,少了许多情趣。今得将军,同为知梅之人,想这梅园便是趣境了!”   孙膑朝瑞梅拱手揖道:“微臣不知公主前来,冒昧相扰,在此请罪了!”   瑞梅亦拱手还礼:“孙将军客气。是瑞梅不请自来,扰了将军雅兴。”   太子申呵呵乐道:“看看看,你们两个,赏梅就是赏梅,这一个‘请罪’,那一个‘扰了雅兴’,哪来这多客套?”转对孙膑,“孙子,魏申这就向你捅下谜底吧,方才所吟之诗,正是舍妹前日在此赏梅时所作。”   瑞梅又羞又急:“大哥又寻小妹开心!”   孙膑拱手道:“公主吟得好诗,微臣感同身受。”   瑞梅朝孙膑拱手道:“是小女子闲赋,见笑于孙将军了。”   不及孙膑回话,太子申笑道:“孙将军方才走进园中,看到满园梅花,即兴起赋一首,梅妹愿听否?”   孙膑脸色红涨,急道:“殿下——”   瑞梅微微一笑:“小妹愿闻!”   太子申顺口吟道:   〖淡淡一树梅,   悄悄傲霜开。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径来。〗   瑞梅回味一时,凝视孙膑,拱手揖道:“瑞梅为这满园梅花,谢过将军。”   孙膑还揖道:“公主不爱百花,独爱寒梅,高洁之心,令微臣敬佩!”   “好好好,”太子申呵呵又笑几声,“你们二人,一个知梅,一个爱梅,今日魏申做东,我们就在这个梅园里,以梅为题,琴瑟相和,品酒、吟诗若何?”   瑞梅凝望孙膑,声音极轻:“小女子能与孙将军赋诗赏梅,不胜荣幸!”   孙膑颇是窘迫:“这——”   太子申转对内臣:“琴瑟、酒肴侍候!”   经过两年屯田,各地军垦收效甚巨。与楚人争战取胜,庞涓又得陉山库粮十万石,军粮问题总算得到解决。时下农闲,正是三军操演的大好时日,刚交冬日,庞涓就一心扑在军务上,不仅限令各地驻军日日操演,又与司徒府一道,组织苍头二十万,举国练兵。一时之间,整个魏国成了兵营,击鼓鸣金声、冲锋陷阵声、兵器锻造声不绝于耳,听得庞涓心花怒放。   这些日来,庞涓与公子卬一直在承匡的集训基地巡视军演,一连忙活数日,总算于这日午时回到大梁。   庞涓并未急于回家,而是先回逢泽大帐,听部属禀报军演情况,见无异常,天色黑定方才驱车回府。听闻车响,庞葱急率众仆在门外迎候,侍候他进府。   庞涓洗漱已毕,走入内堂寝处。卧寝里生着炭火,暖融融的全然没有寒意。早已恭候于室的瑞莲身着中衣,将他迎入室内,亲手为他宽衣解带。庞涓轻轻爱抚她的秀发,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独特香味。瑞莲迎合上去,两手攀住庞涓的脖子,吊在他的胸前,被庞涓顺手抱起。   二人缠绵一时,瑞莲滑下,端来一碗莲子羹,放在几上:“这些日来夫君在外奔波,定是累坏了。这碗羹汤是臣妾亲手熬的,请夫君补补身子。”   庞涓在几前坐下,端过羹汤,喝过几口,连声赞道:“嗯,夫人熬得好汤!”   瑞莲走过来,在庞涓身后跪下,把住庞涓的头发,拿梳子轻轻梳理,口中说道:“臣妾还有一件喜事,夫君愿意听否?”   “哦?”庞涓抬头,“是何喜事?”   “兄长今日邀请孙将军前去赏梅,梅姐也去了,听说二人把酒吟诗,琴瑟相和,谈得甚是投缘。”   庞涓打个惊愣,一口莲汤呛在嗓中,连咳几下,慌得瑞莲扔掉梳子,又捶又敲,口中叫道:“夫君,你……呛着了?”   庞涓又咳几下,缓过气来,瑞莲赶忙端过清水,庞涓喝过,扭头朝瑞莲道:“方才你说——孙兄跟梅公主一道赏梅?”   瑞莲点头。   “哦,”庞涓笑道,“果是喜事!此事父王知道不?”   “父王高兴着呢!”瑞莲公主见庞涓已无大碍,亦笑一声,在他背上轻轻敲道,“若是不出臣妾推测,兄长必是奉父王的旨意来撮合他二人!听毗人说,一个月前,父王就与相国谈过此事,相国此番又要保媒了!”   “如此喜讯,夫人早该告诉在下才是!”   “臣妾也是刚刚得知。臣妾昨日回宫,见过父王、母后,这又前去探望梅姐,梅姐半遮半掩地向臣妾打探孙将军,臣妾觉得奇怪,再三追问,她才道出今日赏梅之事。臣妾闻讯甚喜,与她讲了半日,将孙将军好好夸耀一番,听得梅姐满面羞红。臣妾出门,正遇回宫,刚巧遇到毗人,就向他打探此事,才知端底。”   庞涓伸手揽过瑞莲,将她搂在怀中,愣怔有顷,方才抱起她,缓缓走向内室。   次日并无早朝。庞涓美美睡个懒觉,直到晨时,方才起榻,用过早膳,于卯时驱车前往监军府中。   孙膑闻报,急急迎出,二人见过礼,携手步入客厅。   就座之后,庞涓拱手道:“恭喜孙兄!贺喜孙兄!”   “敢问贤弟,”孙膑多少有些惊诧,“喜从何来?”   庞涓笑道:“听说昨日孙兄与梅公主共赏梅花,岂不可喜?”   闻是此事,孙膑憨笑一声,点头道:“嗯,贤弟说起这个,倒是可喜。百花之中,膑独爱梅,本以为此生难遇知己了,谁想梅公主不仅爱梅,且也是知梅之人,因而与她一见如故,相谈甚笃。”   庞涓笑道:“孙兄觉得梅公主如何?”   孙膑赞道:“梅公主才华横溢,心存慈爱,更有一颗高洁之心,实令在下敬佩!”   庞涓心中一凛,旋即呵呵笑道:“孙兄得遇知己,真让愚弟嫉妒。今日并无他事,愚弟棋瘾忽来,甚想与孙兄对弈一局,不知孙兄肯赏光否?”   “甚好。自出鬼谷,不知忙些什么,竟是连棋也忘下了。”   “愚弟也是。不瞒孙兄,也有不少找愚弟对弈的,都被愚弟推拒了。”   孙膑笑道:“鬼谷之时,贤弟最是爱弈。既然有人愿下,贤弟为何推拒他们?”   庞涓亦笑一声:“棋逢对手,方才有趣。那些庸才,愚弟不屑出手!”   孙膑拱手道:“膑谢贤弟抬爱!”起身走到架上,拿过棋枰,摆在几案上,摸出黑子,推至庞涓前面,将白子置于自己一边。   庞涓推过黑子:“在鬼谷之时,一直都是孙兄执黑,今日为何要涓执黑了?”   孙膑又推回来,笑道:“贤弟棋艺高超,膑执黑执白,皆是难赢,干脆执白好了。”   庞涓亦笑一声:“看来,孙兄胜券在握了。既然如此,愚弟就不客气了。”从盒中摸出一块黑子,按照棋礼,客气地点在右上角星位。孙膑亦摸出一子,点在庞涓的右下角星位。庞涓再摸一子,在孙膑的左下角点星小目,孙膑在庞涓的左下角再点星位。庞涓将第三块棋子直接挂角,攻击孙膑左下角的星位,孙膑却不应战,反将第三块棋子点于天元。   庞涓见了,笑道:“孙兄此子下得大了,愚弟许你悔棋一步。”   孙膑亦笑一声:“既然下了,如何能悔?”   庞涓抱拳道:“既如此说,愚弟可要夺占孙兄的地盘了。”言讫,将一块黑子点在该角的三三之位。   孙膑应手,二人在此角展开搏杀,庞涓如愿夺占此角,孙膑则得了外势。庞涓脱先,在另一角又点三三,两人再次搏杀,至中午封盘,庞涓尽得四角、四边,孙膑则形成外势,围出一个空腹。   仆从端来午膳,二人就在厅中享用。   庞涓一边吃饭,一边拿眼角扫瞄棋局,心中思忖:“此人果有大气度,若是中腹尽被他占去,此局胜负真还难料呢!不行,午后开局,我得设法打入中腹,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孙膑见状,停下箸子,笑问道:“贤弟还在想棋?”   庞涓点头道:“孙兄这肚子也太大了。”   孙膑再笑一声:“贤弟,依据棋理,金角银边草肚皮。膑虽得中腹,并不占上风。如果贤弟收关得当,此局当胜在下半目。”   庞涓大惊,心中忖道:“在鬼谷之时,即使执黑,他也未曾赢过。今日看来,此人不仅深知兵法,即使棋力,也胜我一筹。棋至中局,他已算出只输半目,且我还须收关得当,当真了得!”   想至此处,庞涓抬头望向孙膑:“愚弟若是打入孙兄空腹呢?”   孙膑笑道:“贤弟已赢半目,还不满意?”   庞涓亦笑一声:“愚弟只想完胜,若赢半目,便是输了。”   孙膑望着棋局,沉思甚久:“若是贤弟定要打入,此局胜负,真就难料了。”   庞涓放下箸子,拱手道:“听孙兄这么一说,愚弟是一口也难吃下了。来来来,你我这就见个分晓。”   孙膑笑道:“听贤弟此话,膑也似回到谷中了。好好好,贤弟既然依旧性急,膑只好奉陪。”   二人放下饭碗,续盘再战。   庞涓观棋有顷,信心十足地点入中腹。孙膑并不应战,只在外围封堵。走有数十步,因孙膑已占天元,庞涓左冲右突,硬是做不活两个气眼。与此同时,黑子异常厚实的边、角竟也在冲突中损失惨重。   眼见回天乏术,庞涓只得投子认输,干着脸笑道:“孙兄棋高一筹,愚弟认输。”   孙膑抱拳道:“贤弟,此局你是虽输实赢。”   庞涓一怔:“此话何解?”   孙膑笑道:“贤弟若是不入中腹,已是赢局。”   庞涓苦笑一声,摇头道:“棋局之中,没有如果。孙兄保重,愚弟告辞了!”   孙膑将庞涓送至门口,揖礼道:“贤弟慢走!”   庞涓回礼别过,跳上马车,抽鞭打马,驾车径去。一阵风般回到府中,庞涓阴脸走进书房,在厅中闷坐有顷,从书架上拿出棋局,凭记忆将所弈之局一一复盘,细加品味。   观有一时,庞涓开始悟出输在何处了。在打入中盘时,有几手自己下得实在拙劣。其实,他有机会做活的,孙膑接连下出几步缓手,似是对他有所避让,有意让他做活,但他却是争勇斗狠,一次次放弃机会,终至全盘皆输。回头再想,即使中间他拼全力做活,前边费尽辛苦建立起来的边角亦受重创,得失很难估算,孙膑在午时预言此局“胜负难说”,当指此事。品有一时,庞涓唏嘘再三,后悔不该打入中腹,同时不得不对孙膑的棋艺大加叹服。   庞涓闭目沉思,有顷,忽又想起什么,起身走至书架上,搬出一只盒子,打开层层锦绣,取出他在山中亲手抄录的《吴子》,回身再度坐下,将棋枰轻轻推向几案一端,再将《吴子》小心翼翼地摆在另一端,两眼痴痴地望着几案,阴沉的目光一会儿落在棋局上,一会儿落在《吴子》上。   愣神有顷,庞涓突然抬手,用力掴在棋局和竹简上。棋局、竹简“啪”的一声散落于地,黑白棋子四处滚落。   庞涓猛地起身,双眉紧皱,面色阴狠,在厅中来回踱步。   庞涓停住脚步,心中恨道:“嗯,好棋,的确是局好棋!孙兄绵里藏针,表面上温和谦恭,暗中却伏杀机。现在想来,自一开始,我就中他套了!”   庞涓在厅中又走几个来回,回身坐下,闭目又是一番冥思,而后猛然睁眼,将拳头“咚”一声擂在几上,脸上越发震怒:“是的,中他套了!他的温文尔雅,全是装出来的。他懂作不懂,知作不知,处处示弱,处处不争,却又处处不弱,处处相争。他这诡计,不但骗过了我,也骗过了先生,骗过了师姐,骗过了大师兄、苏秦和张仪,更不说在这大梁了!”   说到此处,庞涓的目光落在竹简上,伸手拣拾回来,捧在手中细翻几下,长叹一声:“唉,今日之所以技不如人,尽在这几片竹简!《吴起兵法》四十八篇,我费尽心机,方才弄到六篇,不过是八分之一!此人倒好,打死一只老鼠,竟然到手天下第一兵书!我敢打赌,若无《孙子兵法》在胸,量他肚中那点货色,何能胜我?”   庞涓越想越气,朝几案上再擂一拳:“再观此人,做人不成,做事也无道理!我一向视他为兄,对他恭敬有加,他却处处以师兄自居,定要压我一头!压就压了,他偏又做出无辜的样子,说出虚伪的言辞,着实让人气恼!”   庞涓忽又起身,在厅中又踱几个来回,暗自忖道:“这还不是更可恼之处!我呕心沥血,历尽辛苦,才使大魏转危为安,屹立中原。此人倒好,我前脚栽树,他跟来摘桃。下山两年,不费吹灰之力,我所拥有的,他非但尽得,且又处处占我上风。我为大将军,他来监军。我封武安君,观眼下情势,封君于他只是早晚之事。我四方奔波,日夜操演军马,他在这儿开心赏梅,谈情说爱。我娶瑞莲,他竟要去娶瑞梅。瑞莲不过是妃嫔所生,瑞梅却是夫人嫡生。瑞莲胞兄公子卬已如落水之狗,瑞梅胞兄却贵为太子殿下,一朝山陵崩,就是未来魏主!”顿住步子,眉头紧皱,“殿下与我,向来话不投机。还有朱威,更是可恶,处处事事与我作对。此人倒好,刚到魏国,就与这二人打得火热,独把我这个‘贤弟’视作外人!惠相国本在帮我,可自此人来后,也似换了个人,这些日来刻意与我疏远……”   忖至此处,庞涓冷汗直出,目露凶光,朝地上猛跺一脚:“孙兄哪孙兄,自你至魏之后,我这里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哪知你竟不识好歹,咄咄逼人,处处谋算,名为苍生社稷,实为沽名钓誉,一心与我争锋!好吧,孙兄,你既为兄不仁,就休怪在下为弟不义了!”   庞涓脸上浮出一丝阴笑,回至几前,并膝坐下,微闭双目,正在冥思,庞葱匆匆走进,方欲禀事,猛见地上一片狼藉,又见庞涓脸色黑沉,双眉冷凝,心头一凛,急忙止住步子,转身就要退出,庞涓叫道:“是葱弟吗?”   庞葱只好趋身上前:“大哥,这——”   庞涓睁开眼睛,指着地上散落的棋局:“将这残局收拾一下!”   庞葱蹲下来收拾残局,心中却在打鼓。庞涓看在眼里,苦笑一下,解释道:“今日大哥弈一妙局,回来复盘,竟是记不清了。大哥一时气恼,将这棋局推了!”   眨眼间,庞葱已将棋局收好,在庞涓前面坐下,试探着问道:“大哥是与何人对局了?”   “在这魏国,除去孙兄,还能有谁配与大哥过招?”   庞葱略略一想:“难道是大哥输给孙将军了?”   庞涓沉重地点头。   庞葱扑哧一笑:“大哥莫要难过,既是输给孙将军,小弟这就请他过来,让大哥赢他一局也就是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连连摇头,“葱弟有所不知,人生妙局只在一弈,若是再弈,就无情趣了!”略顿一顿,“再说,即使再弈,大哥怕也胜不过他!”   庞葱眼珠儿连转几下:“看大哥这样,是一定要赢他?”   庞涓苦笑一声:“在鬼谷之时,大哥从未输予他,只此几年,一切竟是变了。好了,不说这个,葱弟,你匆匆而来,可有大事?”   “青牛将军使人送信来,想是有重大军情,小弟不敢耽搁,急来禀报!”   “哦?”庞涓打个惊愣,“信在何处?”   庞葱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呈予庞涓。   庞涓匆匆看过,眉头略皱,凝思有顷,对庞葱道:“备车!”   庞涓驱车刚出南门,远远望见一行二十几乘车马辚辚而来,旗号上打的是“秦”“樗里”等字。庞涓只有一车,按照礼节,将车让于道旁,冷眼旁观秦国的车乘。庞涓没打旗号,又是孤车,因而樗里疾并不知路边之车竟是庞涓的,径自扬长而去。   待秦使车马完全通过,庞涓继续驱车前行,不消一个时辰,就已来到逢泽的中军大帐。早有参将上前,将庞涓迎入。   庞涓在大帐中徐徐坐下,二话没说,阴着脸对候立于侧的参将道:“唤左军司库进帐!”   不一会儿,左军司库苟仔诚惶诚恐地走进大帐,跪下叩道:“左军司库苟仔听令!”   庞涓朝参军努了下嘴,参军会意,退出帐外。   庞涓扫一眼苟仔,微微一笑:“苟仔,本将待你如何?”   苟仔叩道:“大将军待苟仔恩重如山!苟仔原为一介武夫,若无大将军提拔,苟仔不过是个军前走卒!”   “是的,”庞涓点头,“你在黄池战中,斩十二首,朝歌战中,斩九首,身负两伤,本将念你作战勇敢,升你军尉。去年与楚战于陉山,你身先士卒,勇夺楚人粮库,斩十四首,再立战功。本将论功行赏,升你司库,让你掌管左军库粮,论职衔已是偏将。”   “大将军提携大恩,苟仔念念不忘!”苟仔再次顿首。   “好吧!”庞涓缓缓说道,“你就如实告诉本将,你是如何做到念念不忘的?”   苟仔听出话音不对,急忙叩首:“末……末将……”   “哼!”庞涓爆出一声冷笑,话锋一转,“大丈夫敢作敢当,自己做的事,自己说吧,何必在此吞吞吐吐?”   苟仔佯作一怔:“苟仔愚痴,不知大将军叫苟……苟仔说……说什么?”   “看来,不见棺材你是不肯掉泪呀!”庞涓从袖中摸出一封书函,啪的一声甩在几案上,“苟仔,这下该说了吧,几个月来,你共克扣多少军饷?”   看到那个信函,苟仔顿时脸色惨白,连连叩首:“苟……苟仔知罪,苟仔一时糊涂,共克扣军粮三百五十一石,马草一百二十三车,得一十八金!”   听闻此言,庞涓怒从心起,震几骂道:“你个败家子,这些粮草少说也值五十金,你却只卖十八金,即使做生意,也是亏大了!说,十八金都作何用了?”   苟仔浑身打颤:“赌……赌了……”   “赌了?”庞涓愈加震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本将为了三军粮草,不知发过多少愁苦,恨不得连家底都搬到库中,好不容易弄来这些粮草,你却拿去赌了!本将问你,依照大魏律令,克扣军粮一石、马草一车者,该当何罪?”   苟仔叩首如捣蒜:“大将军饶命,苟仔再也不敢了!”   庞涓提高声音:“本将问你该当何罪?”   “该……该……该处斩……斩刑!”   “知道就好!”庞涓冷笑一声,“念你战功累累,本将赏你一个全尸,改作绞刑。说吧,你有什么需要交待?”   苟仔拼命叩首,额头出血,泣道:“大将军,苟仔真……真的不敢了,苟仔求大将军饶……饶苟仔一条狗命!”   “本将听说,”庞涓缓缓说道,“你刚娶新妇,家中还有一个老母。”   “大将军——”苟仔泣不成声。   庞涓起身,在帐中踱有几个来回,重重地叹出一声:“唉,你作战勇敢,是个人才。本将爱才,可以饶你不死。只是——你不能再做司库了!”   苟仔再三磕头:“大将军活命之恩,苟仔必以狗命相报!”   “知恩就好!”   “大将军——”苟仔泣下如雨,“要苟仔做什么,您就直说吧!苟仔即使做牛做马,赴汤蹈火,断无一句怨言!”   “不过——”庞涓并不睬他,伸手拿起几案上的信函,摆弄几下,“这事儿眼下也是闹大了,你犯下的是死罪,本将虽要救你,对三军也不能没有交待。趁本将未及追查,你马上潜逃,先潜至本将府中,隐姓埋名,万不可露面。本将见你逃走,自领一个治军不严之罪,替你还上亏空的粮草,挡过眼前这一阵再说。至于今后之事,你可躲在本将府中,一来暂避风头,二来也可帮本将做些小事。”   “大将军——”苟仔五体投地,泣不成声。   庞涓提笔写下一函,交给苟仔:“到本府之后,你将这个交予家宰,他会妥善安置你的食宿。”   “小人领命!”   秦使一行赶至驿馆,稍稍安顿下来,樗里疾按照邦交程式,带好名帖赶至上卿府,求见朱威。   闻秦使至,朱威出门相迎,与樗里疾见过礼,引他步入客厅,分宾主坐下。   樗里疾拱手道:“秦使樗里疾启禀上卿大人,魏、秦两国一衣带水,唇齿相依,早在春秋年间即有秦晋之好。数十年来,魏、秦有所摩擦,皆因河西之争。争来争去,魏也好,秦也罢,谁也未能得到好处,唯留教训深深。这个教训就是,和则两兴,争则两伤。秦公有意与大魏陛下结盟睦邻,沟通函崤、临晋等处边关,促进流通,互惠互利。秦公为此特使在下出使贵邦,转呈沟通善意。”略顿一顿,从袖中掏出国书,双手呈上,“此为秦公手书,万望上卿大人转呈陛下御览!”   朱威双手接过,置于几上,拱手道:“秦公美意,在下已经知悉。上大夫可在大梁稍待数日,待在下奏过陛下,再行回复。”   樗里疾拱手道:“谢上卿大人!”缓缓起身,“上卿大人公务繁忙,在下不打扰了,在下告辞!”   朱威送至门口,拱手道:“上大夫慢走!”   翌日是大朝。   散朝之后,庞涓候上孙膑,邀他前往军营巡查。   孙膑与庞涓驱车径至逢泽军帐,庞涓引他巡查过几处演兵情况,于后晌申时回至中军大帐。刚在帐前坐下,有侍从端上两碗羹汤。二人正自啜饮,参将急进,将一封密函呈予庞涓。庞涓看过,放下汤碗,抿一下嘴巴,笑对孙膑道:“孙兄,楚国这场好戏,看来就要演到高潮了。”   “哦!”孙膑亦放下碗,“探报怎么说?”   庞涓将密函递予孙膑,孙膑看过,凝眉正欲思考,庞涓笑道:“孙兄,请这儿来!”   庞涓引孙膑走至大沙盘前,手拿短棒,指着云梦泽边的一大片地域:“孙兄请看,这儿是溳水,这儿是汉水,这儿是沧浪水,向南是茫茫一片的云梦泽,这儿向北,是崇山峻岭,越人舟、陆二十万大军被困在这方圆数百里之内,欲进不得,欲退不能。此番楚人倒是突然学乖了,既不进攻,也不逼迫,只将越人困在那儿。”指向夏口,“孙兄再看,这儿是夏口,楚人在江水下面打入深桩,结以网绳,又扎数里水寨,更有数万楚军持火弩利矢,严阵以待,越人上千艘船只全被锁在夏口之上,根本突不过去,只好终日游荡在汉水里。船上运载的粮草早已食尽,许多船只欲从云梦泽入沧浪水,却又陷进淤泥里,整个成了死船。再说这岸上,方圆数百里内,楚民尽撤,莫说是粮草,即使一只活鸡也未留下。不过,越人虽断粮草,却会捉鱼,因而片刻不离云梦泽边,一日三餐,全赖泽中的鱼虾、泥螺、水草、莲藕等物,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   “嗯,”孙膑点头,“贤弟所言甚是。”   “唉。”庞涓望着沙盘,吁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   孙膑听出这声长叹别有意味,抬头问道:“贤弟何以长叹?”   “唉,”庞涓又叹一声,“无疆所犯之错与愚弟所犯之错一般无二,岂不可叹?”   孙膑笑问:“无疆之错,与贤弟何干?”   “记得前日之棋乎?”庞涓抬头望向孙膑,“孙兄已成大势,愚弟却是不自量力,不顾孙兄劝阻,孤意涉险,深入孙兄腹地,结果是满盘皆输。今观无疆,同病相怜,能无悲夫?”   孙膑点头,由衷赞道:“贤弟能出此叹,膑心甚慰。孙武子曰,‘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无疆不知,当有此败。”   闻听此言,庞涓心中一动:“说起孙武子,愚弟想起一事。孙兄有幸得读《孙子兵法》,精进神速,实令愚弟望尘莫及。愚弟敢问孙兄,何时得空,亦将《孙子兵法》讲予涓听。”   “贤弟,”孙膑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先生有言,‘书为死,用为活。’《孙子兵法》是本好书,但其精要,不在其文,而在其道。仅看词句,纵使全背下来,亦无用处。”   庞涓脸色一沉,嘿然笑出一声:“孙兄不教也就罢了,何必多言?”   “这——”孙膑略怔一下,“贤弟实意要读,倒也不难。待膑空闲之时,将之背诵下来,抄作一册,送予贤弟就是。”   庞涓转脸一笑,揖道:“但愿孙兄不失此言!”   “贤弟难道信不过膑吗?”   “当然信了!”庞涓哈哈大笑几声,携孙膑之手踅回几案前,分别坐下,两眼凝视孙膑,缓缓说道,“孙兄,愚弟一直在外奔波,很少过问孙兄之事,这些日来,不知孙兄过得可好?”   “膑过得甚好,谢贤弟挂念。”   “细算起来,孙兄离开卫地,已近七年了!”   “是啊,六年多了!”孙膑吁出一声长叹。   “听孙兄这声长叹,别是想起什么人了?”庞涓笑问。   “不瞒贤弟,”孙膑苦笑一声,“在这世上,除去先生、大师兄、蝉儿、苏秦、张仪,再就是贤弟你,膑实已无人可想了。”   “孙兄在卫地别无亲人了?”   孙膑轻轻摇头。   “愚弟当年下山时,曾听孙兄言及一人,要愚弟遇到难处时可去寻他。听孙兄语气,想是与那人关系甚笃了。”   “贤弟说的是楚丘守丞栗平栗将军。栗将军与先父是至交,膑对他甚是敬重。栗将军本为帝丘守丞,那年抗魏,卫公将他调往楚丘,后来一直是楚丘守丞。”   “对对对,是栗将军。”庞涓附和道,“不过,愚弟得知,此人在卫甚不得志。”   “哦?”孙膑一怔,“此是为何?”   “卫公被陛下贬爵一级,近又割去平阳,气病交加,不久前驾崩,谥号成侯。卫国太师辅政,以神谕之名废去太子姬宪,立公子姬韦,姬宪及其他诸公子纷至列国避祸,栗将军等老臣不服,亦受太师排挤。”   孙膑点点头,轻叹一声:“唉,看这光景,卫国气数似是尽了。”   “栗将军既是令尊挚友,孙兄当以长辈事之,”庞涓眼望孙膑,“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栗将军在列国也是将才,以愚弟愚见,孙兄可使人迎他至此,同事陛下,一可共成大业,二可成全孝心。”   孙膑垂泪道:“谢贤弟挂念!只是贤弟有所不知,栗将军本性刚烈,一朝事卫,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断不会离弃旧主。不瞒贤弟,正因如此,膑自至魏邦,一直未曾捎书予他,恐他劝我弃魏。”   “哦?”庞涓眼睛圆睁,“栗将军难道会劝孙兄弃魏至卫?”   “非也!”孙膑摇头道,“膑本为齐人,世受齐恩,在齐仍有家庙。栗将军早听先父讲及此事,曾劝先父弃卫事齐。鉴于卫公甚是器重先祖父,先祖父为义所动,不肯离卫,先父以孝为重,亦不忍辞卫,致使孙氏一门为卫尽忠。在下临别时,前往告别栗将军,将军劝膑说,卫国势小,难成大事,一旦学有所成,要膑不可回卫,最好是叶落归根,为故土效力。”   “孙兄在齐仍有家庙,敢问今在何地?”   “就在甄城,离此不远。当年在卫时,膑听先祖父说,齐公甚想让先祖父回齐,因而一直为孙门保留家庙。孙门在齐也算世家,人丁旺盛,今日剩膑一人,流离失所,竟连一点牺牲也不能供奉!”话及此处,孙膑再度垂泪。   庞涓亦抹泪道:“你我既已结义,孙兄家事,当是愚弟家事。人生在世,以孝为大。孙兄若是思念故土,愚弟这就奏请陛下,恩准孙兄回甄城一趟,寻到家庙,祭拜列祖列宗。俟孙兄了此心愿,也就了无牵挂,一心可为陛下尽忠了。”   “谢贤弟关照!”孙膑拱手揖道,“只是膑若回齐,一则举目无亲,二则两手空空,并无任何建树,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此言差矣!”庞涓劝道,“功业与孝心完全是两码子事。若照孙兄之说,寻常百姓没有功业,岂不是无法祭祀了?再说,孙兄此番伐楚建功,在魏更是高位显爵,陛下也甚器重,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贤弟所言也是。只是——”孙膑沉思有顷,“眼下正值冬训,事务繁忙,回乡祭祖一事,膑实张不开口。”   “这个好办!”庞涓笑道,“孙兄但有此心,余下之事交予愚弟好了!”   “不扰贤弟了,”孙膑抱拳谢道,“只待忙过眼前这阵儿,膑即乞请陛下恩准,赶在清明之前回甄祭拜。若是时间宽余,膑还想回卫一趟,将先祖父、先父、仲叔一家的尸骨一并移葬,让亲人魂归故土。”   “如此甚好,”庞涓回揖道,“待来年清明,愚弟得空,也陪孙兄一道回乡祭祖。”   孙膑再次拱手:“贤弟乃百忙之身,膑这私事——”   “孙兄说哪儿话?”庞涓打断他道,“事莫大于宗祠。愚弟既与孙兄结义,孙兄先人亦即愚弟先人。先人魂归故里,愚弟岂有不去之理?”   “贤弟——”孙膑眼中湿热,声音多少有些哽咽。   “孙兄,不说这个了!”庞涓呵呵一笑,抱出一叠竹简,一堆儿摆在几案上,“这些是各城邑集中冬训的奏报,愚弟爱忙粗活,这些细事就请孙兄代劳了。哪些做法不妥,孙兄只管批在上面。待孙兄阅过,愚弟只看批文就是了。”   “这本是膑该做之事,贤弟不必客气。”孙膑收起奏报,别过庞涓,驱车回城。   一到府上,孙膑即闭门谢客,一心一意地审阅各地军演奏报,时而凝眉苦思,提笔写在奏报上。   翌日黄昏时分,孙膑批完全部奏报,正欲出门活动一下腿骨,家宰进来禀道:“主公,有人到访!”   “哦,”孙膑问道,“何人来访?”   “是个陌生人。奴才问他,他说是主公的一个故人。”   “故人?”孙膑略略一怔,“快请!”   不一会儿,家宰领着一身卫人打扮的苟仔走入书房,孙膑迎住,将他上下打量,正欲问话,苟仔先道:“先生可是孙将军?”   孙膑点头:“正是。”   苟仔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小人总算寻到将军了!”   孙膑更是惊愣:“壮士——”   苟仔禀道:“回将军的话,小人名唤刘清,楚丘人,前年投军,眼下是栗将军帐前侍卫。栗将军听闻将军在魏,左等右等,一直未得将军实信,甚是思念,亲写书信一封,托小人捎来。小人从未出过远门,来到大梁,七询八问,方才寻到将军。”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双手呈上,“此为栗将军书信,请将军查验!”   “壮士请起,”孙膑接过书信,亲手扶起苟仔,感慨道,“这些年来,膑也一直思念栗将军。自先父过世,家人罹难,膑在卫地再无亲人了,唯有栗将军,膑早晚记挂。昨日在大帐,膑还与庞将军议及此事,说是来年清明回乡祭祖,而后即去望他,不想栗将军倒是先来信了。”   孙膑说着话,手已将信打开,见上面写道:   〖孙将军:   光阴如矢,弹指间,离别已有数载。先君驾崩,小人当道,卫室凋零,在下处境甚是尴尬,唯以银枪长弓为伴,苟延残喘。近有传闻,言将军学业有成,在魏谋职,在下既喜且叹。所喜者,将军学有大成;所叹者,将军事魏,当是明珠投暗。魏寇袭卫,平阳屠城,孙氏一门尽皆罹难,难道将军全然忘乎?孙操将军生前多次言于在下,欲回故土效力。卫室小弱,自非将军用武之地。将军何不回归故土,既展胸中所学,又践将军先父遗愿!据在下所知,齐国富民强,文化厚重,齐王更是胸有大志,任贤用良,继位后国家大治,或可不负将军所学。将军若能在齐有所成就,亦可告慰孙氏一门在天之灵……   栗平拜上〗   栗将军本是孙操挚友,与孙膑交往并不多,孙膑自也辨不出字迹真伪。见信中语气与栗将军的一般无二,孙膑信以为真,未及读完,已是泪水模糊,泣涕出声。   苟仔听得真切,再拜道:“临行时栗将军吩咐,要孙将军见信之后,早作决断,给栗将军一个实信!”   孙膑点头道:“壮士请起,看茶!”   苟仔起身谢过,坐在几前品茶。   孙膑走进书房,取过几片竹简,立修回书一封,将之交给苟仔:“壮士一路辛苦,可在此处休养几日,再将此信呈送栗将军。”   “谢孙将军美意!”苟仔接过信函,纳入袖中,“栗将军急切得到孙将军音讯,小的这就告辞!”   孙膑转对家宰:“取十金来!”   家宰拿过十金,摆在几上。   孙膑指着金子:“壮士,这点金子,途中便作盘费。”   苟仔叩首谢过,将金子纳入囊中,出门而去。孙膑一直望着苟仔远去,方才回至屋中,将栗平的书信拿在手中,反复吟咏数遍,以襟拭泪。   苟仔走至大街尽头,回头见孙膑不再望他,顺道拐入一条小巷,七绕八拐,踅回武安君府,将书信呈予庞涓。庞涓让苟仔回后院呆着,招来庞葱,要他从侍女中选出一个模样俊俏的侍候苟仔,吩咐他不可出院门一步。   诸事安排完毕,庞涓这才展开孙膑回书,细细品读:   〖栗将军在上,请受不肖侄辈孙膑一拜!   膑于此世无一亲人,唯将军时时记挂,膑实感激。自辞将军之后,膑辗转数月,历尽坎坷,终至鬼谷,从鬼谷先生修业数载,得蒙先生亲授先祖宝典《孙子兵法》,大有获益。至于将军所责,膑别无话说,只求将军容膑一言。在鬼谷之时,因师弟庞涓举荐,魏王亲使殿下赴鬼谷相邀。膑一为感念魏王厚爱,二为不拂师弟盛情,只好赴身仕魏。膑既已至魏,就有君臣之义待尽,朋友之信待履,因而将军要膑事齐一事,暂不可行!将军在上,再受膑一拜,以赎膑不听之罪!   顺安   不肖侄辈孙膑涕泣以告〗   庞涓细细读完,凝视竹简上的厚实字体,唏嘘再三,合上书信,在房中来回踱步。是的,观孙兄信中所写,真也是厚道之人。然而——   庞涓缓缓并膝坐下,闭目冥思。有顷,庞涓抬起头来,再次打开书信,目光扫向“……得蒙先生亲授先祖宝典《孙子兵法》,大有获益……”两行字迹,脸色复归阴沉,叹道:“唉,孙兄啊,非愚弟不义,实孙兄你不该后出山啊!”   庞涓再次闭目冥思一时,决心下定,动手将孙膑的书信拆散,寻出模样相似的竹简,置于案上,仿其笔迹,在“赴身仕魏”之后接道:   〖……膑今虽事魏,却心念故土。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至魏数月,膑已知魏,也知魏王之贤不及齐王,魏地支离破碎,更不足以成就大业。然膑初来魏邦,万事待举,家事尚待徐徐图之。魏有庞涓,当是齐国劲敌。膑虽知涓,但涓亦知膑。倘若相争,膑实无胜算。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齐之日,膑不至于两手空空。不瞒将军,膑已托人与齐王沟通。齐王对黄池之辱记忆犹新,图谋报复,惟惧庞涓。闻膑系涓同窗,或能制涓,齐王喜不自禁,许膑以大将军之位。常言道,瓜熟蒂落,栗将军不可急切。俟时机成熟,膑自会寻个机遇,快马东去也。〗   庞涓修改停当,细读一遍,见毫无破绽,再将孙膑的首尾部分逐一接上,小心翼翼地重新串起,审视再三,见整个工艺浑然一体,修改之处天衣无缝,遂放下书信,闭目有顷,轻叹一声:“唉,孙兄啊孙兄,陛下待你已是不薄,还要将宝贝女儿嫁你,你却知恩不报,图谋不轨,欲行大逆之事,是何道理?”又顿许久,陡然提高声音,“是何道理?!”   庞涓闭目又坐一时,再次睁开眼睛,将拆下来的几片竹简扔进旁边的炭盆,盯着竹简燃烧起火,又盯着它们变成一堆灰烬,方才阴冷一笑,一字一顿,声音越说越低:“是何道理……”   庞涓一边说着,一边缓缓闭上眼去,脸色更见阴沉。   寒风刺骨。御书房里因燃有两堆炭火,一丝儿也觉不出寒意。魏惠王、惠施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盘棋局。惠施双目微闭,似在盯棋局,又似在打瞌睡。魏惠王斜他一眼,拿起一块棋子啪的一声落下,眼睛斜睨惠施,咳嗽一声。   惠施睁开眼睛,看一眼棋局:“陛下?”   魏惠王笑道:“惠爱卿,又见周公哩!该你了!”   惠施亦笑一声,抱拳应道:“回禀陛下,微臣是在请教周公呢!”   “哦?”魏惠王微微倾身,“爱卿有何事请教他?”   惠施指指棋局:“陛下又落一块妙子,微臣实在想不出应招,只好求请周公帮忙了。”   “惠爱卿,”魏惠王手指惠施,呵呵大笑起来,“打瞌睡就是打瞌睡,你还寻出理来,真有你的!周公赐教了吗?”   惠施摸出一子,略一沉思,轻轻落下。   魏惠王一看,真是一步好招,点头道:“嗯,周公还是周公,有两下子!”思忖有顷,似是想起什么,望向惠施,“惠爱卿,前时寡人说的那件事儿,好像火候到了。”   “陛下说的可是梅公主?”   “是啊,”魏惠王呵呵乐道,“听申儿说,梅儿与孙爱卿两情相悦,哈哈哈哈,两情相悦呀!一个庞爱卿,一个孙爱卿,就如寡人的左膀右臂,惠爱卿你呢,居中坐了,寡人当真要如田因齐那厮所说,夜夜笙歌,高枕无忧了!”   惠施拱手道:“微臣贺喜陛下了!”   “咦,”魏惠王连连摆手,“你只贺喜远远不够。寡人今召你来,可不单是下局小棋。寡人寻思,蚕儿成了,这层薄茧尚需爱卿挑破!”   “微臣遵旨。”   话音刚落,毗人走入:“启禀陛下,武安君求见!”   “哦!”魏惠王喜道,“庞爱卿来了,快请!”   庞涓趋进,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抬手道:“爱卿平身!”   庞涓起身坐下。   魏惠王望着庞涓呵呵乐道:“爱卿来得恰到好处,寡人正与惠爱卿商讨梅儿的终身大事呢。梅儿年已十七,老大不小了。惠爱卿方才提及孙爱卿,甚中寡人心意。一是梅儿性格内向,多愁善感,有孙爱卿顾念,寡人放心。二是孙爱卿与你同窗共学,兄弟情深,若是同为寡人贤婿,是亲上加亲了!”   庞涓面上不见丝毫喜色,口中却道:“孙兄与梅公主乃天作之合,儿臣贺喜他们了!”   魏惠王瞥他一眼,似是看出什么:“爱卿匆匆而来,可有大事?”   “这——”庞涓轻叹一声,欲言又止。   惠施看得明白,起身叩道:“陛下,微臣先行一步,告退了。”   “爱卿慢走!”   看到惠施退出房门,魏惠王转对庞涓道:“贤婿为何叹息?”   庞涓又出一声长叹:“唉,儿臣遇到一件天大的难事,苦思数日,仍旧无法决断,是以叹息。”   “哦?”魏惠王怔道,“爱卿也有难决之事,倒是奇了!来来来,你且说说,何事使你如此为难?”   “唉,”庞涓再叹一声,“父王,此事儿臣真还不能说!”   魏惠王思忖一时,点头道:“若是不能说,爱卿不说也就是了。”   庞涓低下头去,过一会儿,又抬头道:“可这事儿关系重大,儿臣也不能不说。”   魏惠王若有所悟,身子前倾:“爱卿,难道是莲儿她——”   庞涓摇头。   魏惠王又思一时:“莫不是卬儿又惹事了?”   庞涓再次摇头,离席跪下,叩首于地,涕泪交流:“父王……父王莫……莫逼儿臣了!”   见庞涓如此伤悲,魏惠王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且一定不是国事,大是震惊,站起身子,走到庞涓身前,伸手拉他起来,安慰他道:“贤婿切莫这样,纵使天塌下来,也由寡人顶着!”   庞涓只是不起,越发哭得伤悲。魏惠王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弯下身子,轻拍他的肩膀,竭力安慰。庞涓又哭一阵,总算止住。   魏惠王伸手再拉,庞涓起身,以袖抹泪,一边哽咽,一边在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亦坐下来,望着庞涓,神情凝重:“贤婿,只管说吧,寡人抗得住!”   庞涓再抹一把泪水,缓缓说道:“父王,儿臣左思右想,忠、义不能两全,直到今日午时,方才拿定主意,决定禀报父王!”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贤婿说的是,寡人与你,在外是君臣,在内是翁婿,关起门来,美丑也好,吉凶也罢,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庞涓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小捆精致的竹简,呈予魏惠王:“父王请看!”   魏惠王接过竹简,逐字阅读,眉头越皱越紧。有顷,魏惠王将之放于几上,久久凝视它,似不相信这是真的:“贤婿,此书何处得之?”   “自黄池大败齐人之后,儿臣唯恐齐人报复,对齐防有一手,在齐魏边境暗布哨探。不久前,他们发现一人行动诡异,拦住盘查,得到此书。”   魏惠王急问:“那人何在?”   “那人见事情败露,又逃脱无路,急切间抽剑自刎。此书是从棉衣夹层中搜出来的。”   “嗯,”魏惠王若有所思,“寡人想起来了,当初贤婿曾说起过孙膑有志于齐,寡人不以为意,不想今日应了。”忽又停住话头,似乎想起什么,眉头皱起,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庞涓,“此事似有不对之处,栗平在卫地楚丘,此人既为栗平送信,理应至卫才是,为何越过卫境,赶往齐国边境?”   庞涓早有应对:“儿臣也是不知,想必此人另有图谋。”   魏惠王再入深思,有顷,点头道:“嗯,寡人有点明白了。”   “父王明示!”   “必是孙膑托那人至齐报信,因内容重大,故未成书,使其暗诵于心。那人见事败露,唯恐累及孙膑,故先自刎。”   “父王圣明!”庞涓应道,“若照此说,信中所写倒是小事,因而那人顾不上了。”   “唉,”魏惠王连连点头,长叹一声,“这个孙膑,寡人观其忠厚,视其有才,对其甚是器重,待其如同亲子。不想此人仍旧记挂前仇,另生异志,图谋不轨。还有这个卫侯,也真可恶。寡人称王,他一股劲儿作对。齐公称王,今日连宋公也称王了,他却连个屁也不放一声!前番征他,有齐人作梗。如今没这后台了,寡人保留他的宗祠,已是便宜他了。不想他却不思报答,反而使人挖寡人墙角!唉,世间人心,实在捉摸不透!”   庞涓知道木已成舟,再次跪下,泣道:“父王,尽管孙膑犯下谋逆大罪,按法当诛九族,儿臣仍要冒死为他求情。无论如何,孙膑与儿臣牢狱结义,同窗共读,生死情深,孙膑又是因为儿臣的举荐才至此地。儿臣恳请父王网开一面,放孙膑一条生路!”   “唉,”魏惠王再叹一声,“孙膑能得贤婿为友,真是他的造化。依贤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处置孙膑?”   “父王,仅凭一封寻常书信,许会冤枉孙兄。依儿臣之意,父王可假作不知,寻机探其口风,观察孙兄。儿臣也留个心眼,暗中监视。若是真的有人栽赃陷害,父王当为孙膑洗刷冤情,还他一个公道。孙膑感念父王,必定竭心尽力。万一孙膑真生不臣之心,届时证据确凿,父王纵使责罚,想他也是无话可说。”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贤婿所言在情在理,寡人依了!”稍作停顿,招来毗人,“你去告诉惠相国,提亲之事,暂搁几日!”   “臣领旨!”   庞涓回到府中,招来庞葱,不无沉重地说:“葱弟,出大事了!”   庞葱神色大凛:“是何大事?”   “方才陛下急召大哥,说孙兄记恨当年平阳家仇,欲图不轨!”   庞葱大惊,思忖有顷,小声说道:“大哥与孙兄有结义之情,孙兄出事,岂不是拖累大哥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大哥寻你来,说的也是这个!大哥好不容易混到今日,若是真的被孙兄拖累,岂不冤死?”   庞葱急道:“对对对,大哥应该与他彻底绝交!”   庞涓白他一眼,责道:“孙兄刚一有难,大哥这就绝交,叫外人如何看待大哥?”   “那——依大哥之见,该当如何?”   “唉,”庞涓又叹一声,“弃友是不义,帮友是不忠,眼下大哥又能如何?”略顿一顿,“大哥思来想去,忠、义若是不能两全,舍义而取忠;家国若是不能两顾,舍家而取国。陛下待大哥没个说的,若是孙兄果有复仇之心,大哥也……也只有舍义而取忠了!”   “大哥说的是!”庞葱抬头道,“让葱做什么,大哥尽管吩咐!”   “你看这样如何,”庞涓望着庞葱,“孙兄为人实在,陛下说他谋逆,大哥未必全信。不过,无风不起浪,陛下既有此说,想必获有实证。你可派人盯牢孙膑,看他在干些什么。若是孙兄果有谋逆之举,你可寻得实证,禀报大哥。若是没有,大哥也好在陛下面前解释几句,为孙兄洗刷冤情。”   “葱弟遵命!”   为了提携太子,魏惠王将朝中一应杂事尽交太子申处置。朱威将秦使欲通关贸的文书直接呈送太子申,太子申看过,要上卿府暂先拟个奏章,再交陛下定夺。朱威走后,太子申将秦国文书塞进袖中,正欲出门,恰好遇到瑞梅公主又来赏梅。   得知太子欲去监军府,瑞梅脸色微红,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一把塞入太子申手中:“烦请大哥将此丝绢呈予孙将军。”不及太子应话,即以长袖掩面,转身径投梅园去了。   太子申缓缓打开丝绢,审看几眼,转望瑞梅仓皇远去的背影,轻叹道:“唉,孙膑能得梅妹,真是造化!”   太子申收起丝绢,驱车直驰孙膑府中,在客厅里叙有一时,从袖中摸出秦国文书递予孙膑。孙膑看过,抬头望向太子:“殿下之意如何?”   太子申微微皱眉:“秦人绝对不是为通关而来。前次樗里疾来,公孙衍奔秦。今日此人复来,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父王要魏申主政,是否准允秦人,魏申心中实在无底,此来是想问问将军,当以何策应之?”   孙膑思索一时,拱手应道:“回禀殿下,微臣以为,秦、魏恩怨,俱成往事,重要的是眼下。常言道,货通有无,礼尚往来。秦人此来通关,若是诚意,我当允准。若是另有图谋,兵来将挡,我也不必惧他。”   “嗯,”太子申长出一口气,“得将军此话,魏申心中有数了。魏申这就禀报父王,准允与秦人通关。”略顿一下,又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递予孙膑,“方才梅妹再来赏梅,托魏申将此丝绢呈予将军。”   孙膑双手接过,展开一看,上面绣着一枝红梅,旁绣小诗一首: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两意化春风。〗   孙膑手捧丝绢,竟是怔在那儿。   “孙将军,”太子申望着他,意味深长,“此为梅妹亲手所绣!”   孙膑似从愣怔中猛醒过来,叩拜于地:“微臣何德何能,怎能承受公主如此厚爱?”   “孙将军请起!”太子申伸手将他扶起,“梅妹品性高洁,自幼执拗,誓愿非知己不嫁。今日得遇将军,梅妹心自许之。”   “这——”   “孙将军放心,”太子申微微笑道,“梅妹的心事,父王已知。父王甚是疼爱梅妹,特托惠相国保媒。相国也已答应,不日将至将军府中提亲。将军若有心事,尽可诉于魏申,一切自有魏申处置。”   “回禀殿下,”孙膑泣道,“微臣并无心事。只是——公主本是千金之躯,微臣却资质浅愚,公主下嫁微臣,岂不误了?”   “孙将军之心,魏申已知。将军若无心事,可有信物回赠梅妹,魏申愿为代劳。”   孙膑略思片刻,走进书房,寻出几片竹简,提笔写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莲,花之贵也;秋有黄菊,花之隐也;冬有红梅,花之藏也。富为花之衣,贵为花之冠,隐为花之情,藏为花之心。膑何德何能,敢望花之心哉!〗   孙膑写毕,细细审过,将竹简双手呈予太子申,跪下叩道:“微臣并无贵物,只有两行文字,烦请殿下转呈公主!”   太子申将竹简纳入袖中,起身道:“魏申告辞!”   孙膑送至门口,拱手道:“殿下慢走!”   孙膑目送太子申远去,转身刚要回府,一骑径至府门,在孙膑身边翻身下马。孙膑回身一看,却是宫吏。   宫吏叩拜于地:“孙监军,陛下有请!”   孙膑回府换过礼服,随宫吏前往宫中,在御书房中叩见魏王。见过大礼,惠王招呼孙膑落席,微微笑道:“寡人今日烦闷,特召爱卿来,随便聊聊。”   孙膑揖道:“敢问陛下何事烦闷?”   “也没什么,”魏惠王呵呵笑道,“方才打盹,梦到乌云遮日,寡人以为不祥,是以烦闷。不过,这一阵儿寡人已想明白了,乌云遮日不过是白日之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孙膑拱手道:“微臣恭贺陛下了!”   魏惠王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孙膑,面前浮出孙膑的密信,耳边也似响起孙膑的声音:“……膑今虽事魏,却心念故土。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然膑初来魏邦,万事待举,家事尚待徐徐图之……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齐之日,膑不至于两手空空……俟时机成熟,膑即寻个机遇,快马东去也……”   眯瞪一阵,魏惠王突然话中有话,缓缓说道:“听闻爱卿是齐人,家庙何在?”   “鄄城。”   魏惠王“哦”了一声:“鄄城离卫境不远嘛。”   “是的,鄄城离阳晋、马陵甚近,西行百里,就是魏境了。”   怪道庞爱卿所言送信之人欲至齐地,原来如此。魏惠王恍然悟到这个,连点几下头道:“嗯,寡人明白了!”   孙膑多少有些惊讶:“敢问陛下明白何事?”   魏惠王哈哈笑道:“寡人明白一件大事!”   孙膑不明所以,一时怔在那儿。魏惠王偷眼观察孙膑,见他脸色果然有异,嘿嘿一笑,又问道:“孙爱卿来此已有数年,寡人还不知道爱卿的令尊是何许人呢?”   听到魏王猛然提及先父,孙膑心头一凛,脸色阴沉,垂头泣道:“回陛下的话,先父是卫国平阳令孙操。”   魏惠王大惊,愣怔半晌,方才说道:“这么说,令尊他……战死于平阳了?”   孙膑泪出,不无沉重地点头。   想到“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之句,魏惠王长吸一口冷气,又顿半晌,方才干笑一声:“孙爱卿,这些事情,都成过去了。爱卿但有空暇,可回平阳一趟,将先考灵位移回鄄城,也好让他魂归故里。”   孙膑跪地泣拜:“微臣谢陛下隆恩!”   “爱卿请起,”魏惠王的脸上浮出一笑,“天色已迟,爱卿且先回去,寡人择日另召爱卿恳谈!”   孙膑再拜:“微臣告退。”   看到孙膑退出门外,魏惠王又怔一时,从几案下面摸出那封密信,反复验看,脸色渐趋阴沉。   在王宫附近的列国驿馆门前,身着华服的公子华跳下轺车,大步走进秦馆。樗里疾起身迎上一步,急问:“有动静没?”   公子华摇头:“眼下孙、庞关系融洽,几日前尚在一起对弈。昨日魏王约见惠相国,说是要他为孙膑保媒。今日太子申前往孙膑府,之后魏王又召见他,看那样子,想必是这门亲事定了。”   樗里疾皱眉道:“君上说,孙、庞近日必有一争,为何不见动静?难道——”   “依在下之见,”公子华建议,“我们不妨直接求见孙膑。”   “这样也好。”樗里疾点头,“我们要为庞涓创造一点口实!”   翌日晨起,公子华算好朝会散朝时间,驱车直往孙膑府上,递上名帖。孙膑迎出,望着公子华抱拳道:“公子此来,有何见教?”   公子华抱拳还礼道:“在下义兄甚爱对弈,闻将军棋艺高超,甚想与将军手谈,特设棋局,请在下持帖相请,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孙膑将公子华上下打量几眼,又看一眼手中名帖:“请问木先生人在何处?”   “前街望春楼。”   孙膑本是厚道之人,不好推托,思忖有顷,点头道:“好吧,既然木先生如此盛情,在下只好从命了!”   孙膑回府脱掉朝服,换一身寻常服饰穿上,登上公子华的轺车,径至前街望春楼,随公子华登上二楼一间雅室。   刚至门口,一身棋士服的樗里疾已起身迎住,长揖至地:“木雨亏见过孙将军!”   孙膑回揖道:“孙膑见过木先生!”   “孙将军,请!”   “木先生,请!”   二人走进雅室,一刻钟过后,里面传出摆棋落子的声音。   这日晚上,武安君府中,一直尾随孙膑的庞葱走进庞涓书房,将望春楼里发生之事小声禀过。庞涓凝眉沉思有顷,抬头望向庞葱:“你敢肯定那个木先生就是秦使樗里疾?”   庞葱郑重点头:“我问过掌柜了,掌柜说,那间雅室是一个姓木的包了,说是叫什么木雨亏。还有去请孙膑的那位男子,我也使人查过,是秦国副使公子华。”   庞涓起身,在厅中连踱几个来回,轻叹一声,转对庞葱道:“今日看来,孙兄谋逆之事当是真的。唉,孙兄也是,陛下待他不薄,我这个当师弟的对他也是仁至义尽,可他——偏是记恨家仇,定要朝这条死胡同里走,叫大哥如何是好?葱弟,依你之见,下一步大哥该怎么走?”   庞葱略一思忖:“大哥当去禀报陛下,由陛下定夺。”   庞涓又想一时,点头:“就依葱弟!备车!”   庞葱备好车马,庞涓跳上去,直驱魏宫。虽是人定时分,魏惠王仍未休息,坐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宫中甚静,候立于侧的毗人远远听到脚步声,急忙走出,见是庞涓,回身禀过魏王,引他觐见。   庞涓拜毕,魏惠王指指旁边的席位,见庞涓坐下,面色阴沉,轻声问道:“贤婿这么晚来,是有大事了?”   “回禀父王,”庞涓拿袖子朝眼上抹了一把,哽咽道,“仍是孙兄之事。”   魏惠王早已有数,缓缓说道:“说吧!”   “眼下看来,孙膑真是有鬼。近几日来,儿臣明察暗访,发现孙膑不仅与齐人勾结,还与秦人暗有接触。”   “哦?”魏惠王惊道,“他与秦人也有瓜葛?”   “是哩。”庞涓点头,“今日后晌,一辆神秘马车将他载至望春楼,孙膑跟随来人走进一个雅间,与一位姓木的先生密谈三个时辰,黄昏时分方才走出。临出门之际,木先生说,‘孙将军棋高一筹,在下佩服。’孙膑应道,‘木先生承让。’木先生又说,‘孙将军每走一手,都是妙着。’孙膑应道,‘孙膑惭愧。’”   “嗯,”魏惠王捋须道,“他们是在对弈。”   “的确是在对弈,”庞涓应道,“关键是与何人对弈。儿臣查明,那个所谓的木先生,不是别人,正是秦国上大夫樗里疾。此人化名木雨亏,正是樗字。还有那个前去接他的人,儿臣也查明了,是秦国副使公子华。”   魏惠王大惊,沉思半晌,方才说道:“这个樗里疾,真还是无事不登门哪!两年前此人来过大梁,说的也是睦邻。结果邻未谋成,公孙衍却被他谋到秦国,做了秦人的大良造。今番此人又来睦邻,难道——”打住话头,陷入沉思。   “父王圣明!”庞涓接道,“儿臣思虑多时了,若是孙膑果有二心,儿臣一定与他割袍断义!”   “唉,”魏惠王轻叹一声,“也怪寡人多事。天以贤婿赐予寡人,寡人却不满足,仍然贪恋孙膑才学。看来,美物不可多得,良材不可贪求。秦得一商鞅,国即大治。寡人已得贤婿,复何求哉?”   庞涓起身叩在地上,涕泣道:“父王如此知涓儿,涓儿纵死万次,又有何憾?”   魏惠王又怔一时,抬眼问道:“依贤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处置孙膑?”   “回禀父王,”庞涓早有准备,“若是孙膑心怀二志,父王当应尽早决断。迟误越久,危害越大。儿臣以为,放走此人,就是放虎归山。就涓所知,孙膑如果叛国,断不会奔秦,只会走齐。孙膑才学,当在儿臣之下。齐有孙膑,必报黄池之仇。儿臣倒也不惧孙膑,但要胜他,却也并无十分把握。”   魏惠王脸色渐渐阴沉:“嗯,寡人已知如何处置。明日大朝,贤婿且请回避!”   庞涓叩道:“父王所虑甚是周全,涓儿只在府中称病就是。”   翌日大朝,魏惠王端坐主位,除庞涓之外,文武百官皆立于朝堂之上。魏惠王扫视众臣一眼,朗声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司农、司马、御史等几个朝臣各自禀事,魏惠王逐一回过。因庞涓没来,眼下朝廷里最为紧要的冬训大事,竟是无人禀报。   看到众臣奏毕,朱威跨前一步:“启禀陛下,秦使樗里疾请求开通关贸,通商互利,微臣已经拟出具体纲要,请陛下御批!”将奏本双手呈上。   毗人走过来接过,呈予魏惠王。魏惠王看也不看,将之猛地掷于几上,冷笑一声:“什么开通关贸?既来通商,又何必鬼鬼祟祟,改姓换名呢?”   看到魏惠王突然发怒,众臣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魏惠王转过头来,目光射向孙膑:“孙爱卿!”   孙膑出列,应道:“微臣在!”   “寡人问你,昨日后晌,你何处去了?”   孙膑略怔一下,缓缓说道:“回禀陛下,微臣前往望春楼去了。”   “嗯,”魏惠王夸张地点头,“所言不错。不过,爱卿一向洁身自好,为何突然前往望春楼那样的地方去呢?”   “这——”孙膑略怔一下,“微臣受人所请,与人对弈。”   魏惠王再次点头:“请问爱卿与何人对弈?”   “木先生。”   “哼!”魏惠王再爆一声冷笑,“此人可叫木雨亏?”   孙膑大是惊愕,点头应道:“是叫木雨亏,陛下如何知道?”   “寡人不仅知道他叫木雨亏,且还知道他的另一个名字!孙爱卿,你难道不知吗?”   孙膑一下子蒙了,不知所措地望着魏惠王。   “好吧,”魏惠王盯住他,缓缓说道,“你既然装作不知,寡人这就告诉你。这个名叫木雨亏的人,就是方才朱爱卿奏报的那个欲来开通关贸的秦国使臣樗里疾!樗者,木雨亏也!”   满朝文武皆吃一惊。惠施、太子、朱威、白虎俱是变了脸色,面面相觑,太子申更是额上汗出,拂袖拭之。   “孙先生,”魏惠王改了称呼,声音发寒,“你能告诉寡人,你与木先生是如何弈棋的吗?”   孙膑埋下头去。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用。   “孙先生,”魏惠王声色俱厉,“寡人知你有才,对你器重有加,可你呢,恩将仇报,心怀二志,图谋不轨,是何道理?”   “陛下——”孙膑叩拜于地,“膑绝无此心!”   魏惠王从袖中摸出那捆竹简,“啪”的一声掷于孙膑面前,冷笑一声:“哼,既无此心,此为何物?”   孙膑急捡起来,展开读之,目瞪口呆。   “此书可是孙先生所写?”魏惠王不依不饶。   孙膑似也从懵懂中醒过神来,连连叩首:“是……是微臣所写,可……可……不是这样的!”   “哼,”魏惠王再爆一声冷笑,“好一个孙膑,你貌似忠厚,内中狡诈,面对如此铁证,竟然还能抵赖!来人,将此逆贼拿下!”   早有侍卫冲入,一把拿住孙膑。   魏惠王转对白虎:“白司徒听旨!”   白虎应道:“微臣在!”   “即刻查抄逆贼孙膑府门,搜寻证物!”   “微臣遵旨!”   “将逆贼押入死牢,等候发落!”   众侍卫押住孙膑,推向殿外。   孙膑走至门口,扭头大叫:“陛下明察,微臣冤枉啊——”   魏惠王冷笑一声:“退朝!”起身拂袖而去。   许是事发陡然,魏惠王早已走出偏门,惠施、太子申、朱威及众朝臣仍如竖枪一般呆立殿中,竟是没有一人退朝。   最先晃过神来的是朱威。他凝眉有顷,缓缓走至孙膑叩拜之处,从地上拣起魏惠王扔下的物证,细审几眼,纳入袖中。   退朝之后,白虎回至府中,点过数十名捕卒驰至监军府。因孙膑既无家室,又无财物,府中一应物什,皆是魏王所赐,因而不消片刻,就已查抄完毕。一军尉手持几片竹简径走过来:“报,府中并无可疑之物,唯有书信一封,或是证物!”   白虎接过,正是庞涓伪造的栗平书函。   白虎阅之,眉头紧皱,问道:“此书是在何处查到的?”   “回禀司徒,就在书房的几案上摆着。”   “看看去!”   白虎跟着军尉走进书房,军尉指着几案:“就在这张几上!”说着,从白虎手中拿过竹简,依原样摆好。   白虎若有所思,收起书信,刚刚走出书房,一骑急驰而来,竟是庞涓。庞涓跳下坐骑,匆匆走进院中,大声叫道:“司徒大人何在?”   白虎急走出来,不无惊喜:“大哥,小弟正要找你!”   庞涓满脸焦急,一把抓牢白虎之手,大叫道:“告诉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白虎神色黯然,摇头道:“小弟也是不知。今日大朝,陛下突然宣布孙将军谋逆,叫小弟前来查抄!”   “哦?”庞涓急问,“可查到证据?”   白虎点点头,将查到的书信从袖中拿出,递予庞涓:“这是小弟刚刚查到的书函,陛下那儿还有一封孙将军亲笔书写的回函。”   庞涓细读一遍,跺脚大叫道:“这怎么可能呢?昨日大哥偶感风寒,只此一日没有上朝,竟出此等大事,怎么可能呢?”略顿一顿,转对白虎,“孙兄何在?”   白虎伤感地说:“陛下已将孙兄打入死牢!”   庞涓急道:“白兄弟,他人不敢说,若说孙兄谋逆,大哥绝对不信!孙兄那么实诚之人,怎么可能谋逆呢?”   “嗯,”白虎点头应道,“小弟也有疑惑。孙将军若是存心谋逆,当会将此密函藏于隐蔽之处,不可能明摆在几案上面!”   听到此话,庞涓似也冷静下来,点头道:“嗯,小弟所言在理。无风不起浪,陛下突然雷霆震怒,必有原因。大哥与孙兄之间,不说小弟也是明白。孙兄遭此飞来横祸,匪夷所思!孙兄暂先托付于你,莫使他在狱中受苦。大哥进宫求见陛下,探明原委。小弟亦当细心查访,若是有人栽赃陷害,大哥定不饶他!”   白虎点头道:“大哥放心,此为小弟应做之事。”   庞涓将书信交给白虎:“这个物证,你可收好。大哥这就进宫去。”   白虎接过书信,袖中藏好。   庞涓上马驰有一程,又踅回来,冲白虎叫道:“大哥与孙兄私交过近,陛下或不肯听。你可速去相国府中,若是相国出面,或可救下孙兄一命!”言讫,疾驰而去。   白虎喝令收兵,回至府中思忖一时,驱车赶至相国府。   白虎匆匆走进客堂,远远望到朱威坐在惠施对面,神色焦急地望着惠施。   惠施双目闭合,眼前几案上摆着朱威从地上捡起来的那封书信。白虎本欲说话,看到惠施这样,只好噤声站于一侧。   惠施微微睁开眼睛,望一眼白虎:“白司徒,你可抄到证物?”   白虎从袖中摸出书信,双手呈予惠施:“回相国的话,除此书信之外,监军府中并无可疑之物。”   惠施接过来,扫过一眼,将其缓缓放于几上,与朱威拿过来的书信并列摆在一起,眯眼审视。   “下官查抄时,此书就摆在孙将军书房的几案上,并无一丝儿遮掩。”白虎补充一句。   惠施没有睬他,只是眯眼望着书信,冷不丁问道:“庞将军今日为何没有上朝?”   “回相国的话,”白虎禀道,“方才见到庞将军,他说昨日偶感风寒,今日未能上朝。庞将军正在家中养病,陡闻此事,牵出战马,不及备鞍就赶至孙监军府中,见我正在查抄,他问明情况,急又赶到宫中,向陛下求情去了。”   朱威急问:“庞将军没说什么?”   “庞将军走有一程,又折回来,叫下官来求相国。庞将军说,如果惠相国出面,或可救孙将军一命。”   听闻此言,朱威急忙将头转向惠施。   惠施再闭双目,许久,睁开眼睛,轻叹一声:“老朽救不了他!”   朱威急道:“惠相国,就下官所知,孙将军断不是谋逆之人,此案定有蹊跷,孙将军或是受人陷害了!”   “唉,”惠施摇摇头,再出一声长叹,“天要下雨,老朽如何挡得住?”   与此同时,魏宫御书房里,太子申五体投地,叩拜于地,正在苦求。魏惠王神色黯然,顾自坐于席上,看也不看太子申。   毗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小声禀道:“陛下,武安君求见!”   魏惠王眼皮不抬,沉声道:“宣!”   庞涓走入,见太子申跪在这里,心中一凛,急步趋前,跪于太子申右侧,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冷冷说道:“庞爱卿,你这么着急赶来,必也是为孙膑求情来的!”   庞涓再拜:“正是!”   魏惠王堵上话口:“此事不必说了!人各有志,孙膑眼高,看不上寡人,看不上魏国,寡人并不怪他。寡人不能容忍的是,此人表面装出君子之样,背后尽行小人之事!什么‘杀父之仇,膑不敢忘却’,什么‘膑已知魏’,什么‘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不至于两手空空。’你们听见没?这是赤裸裸的谋逆!寡人早晚想起来,后脊骨都是凉的!”   庞涓叩首道:“父王说的是,只是——”   魏惠王不耐烦地连连摆手:“好了,好了,你们二人谁也不要说了。孙膑一事,寡人自有处置,告退吧!”   看到惠王这个态度,太子申、庞涓知道已无恳求余地,无奈地齐声叩道:“父王保重,儿臣告退!”   从相国府中出来,白虎思忖有顷,驱车再至刑狱,让司刑领他前往死囚牢中看望孙膑。尚未走到,白虎就已望见孙膑身着重铐,席坐于地,两眼闭合,似在冥思。白虎让陪他前来的司刑打开牢门,摆手让他退去。   孙膑听得声响,睁眼见是白虎,拱手道:“孙膑见过白司徒。”   白虎在他对面并膝坐下,拱手还礼,声音略显哽咽:“孙将军,让你受苦了!”   孙膑苦笑一声,竟不说话。   白虎从袖中掏出朱威带出来的书信,摆在孙膑面前:“孙将军,你再看看,此信可是将军亲笔所写?”   “是在下写的,”孙膑细看一遍,“从开头到‘赴身仕魏’,再就是落款。其余部分,让人调换了!”   听孙膑这么一说,白虎急看竹简,细细审过,点头道:“嗯,孙将军所言甚是,穿竹简的绳子,在此果有接头。笔迹虽说很像,但形似神不似,是有不同!”沉思有顷,“孙将军,此信你交予何人了?”   “就是送信之人。他自称是栗将军的侍从,名唤刘清。”   “将军此前见过他否?”   孙膑摇头。   “此人相貌如何?”   “三十来岁,中等个子,眼睛不大,甚是壮硕,对,左腮边有处刀疤。”   “孙将军能否画出此人?”   孙膑点头。   白虎当即出牢,唤人取来笔墨和一块木板,孙膑闭目有顷,用笔描出一个头像。白虎看过,道:“孙将军,暂先委屈你了。待在下查明真相,定还将军一个公道!”   孙膑拱手:“谢司徒了!”   白虎回到司徒府,当即招来几个经验丰富、专事擒拿的捕卒,指着几案上孙膑所画头像,吩咐道:“你们全力查访此人,三十来岁,中等个头,小眼睛,颇为壮实,左腮上有一刀疤。”   众捕卒围拢过来,拿过木板,反复盯视上面的画像。   众捕卒看有一时,白虎问道:“记牢了吗?”   众人点头。   白虎吩咐道:“记牢就好!早晚见到此人,立即捉拿!另外,此事关系重大,任他何人,不得透露半点风声!”   众捕卒再次点头,领命而去。   见众人走远,白虎使人招来府尉,吩咐道:“你马上赶赴卫地楚丘,求见栗将军,问他是否使人送信于孙监军,送信人是否叫刘清。若有此人,带他回来!”   府尉应道:“下官遵命!”   “你亲自去,除栗将军外,对谁也不可讲出半字,十日之内争取回来!”   府尉急急出去。   然而,莫说是十日,纵使三日,魏惠王也未等及。刚过两日,本是小朝,魏惠王却诏令中大夫以上朝臣悉数上朝。   魏惠王不无威严地扫视一眼众臣,目光落在白虎身上:“白司徒!”   白虎跨前奏道:“微臣在!”   “查抄逆贼,可有结果?”   白虎奏道:“微臣奉旨查抄,孙膑府中并无贵重之物,唯有数十金,亦是陛下所赐。”从怀中取出竹简,双手呈上,“微臣另在孙膑书房查到书函一封,就在几案上摆着,请陛下御览!”   毗人接过,双手呈予魏惠王。   魏惠王匆匆一阅,点头道:“眼下看来,孙膑谋逆之事,铁证如山了。白司徒!”   “微臣在!”   “按照大魏律例,谋逆之罪,当处何刑?”   白虎迟疑一下:“当诛杀九族!”   “诛杀九族!”魏惠王阴阴一笑,扫视众人一眼,“诸位爱卿,自孙膑下山,寡人对其甚是器重,聘以上礼,赠以房产,赐以重金,委以大任。孙膑却心念私仇,心怀二志,暗结齐、秦,欲坏寡人社稷!”略顿一下,声色俱厉,“诸位爱卿,身为人臣,忠君为第一职分。孙膑谋逆叛国,十恶之首,罪在不赦。鉴于此贼在魏并无亲人,寡人免诛九族,只判斩刑,明日午时三刻行刑!另外,诏告天下,凡下大夫以上官员,明日午时,皆赴刑场观斩!”   魏惠王话音一落,众臣皆惊。要知道,君上一言,驷马难追。魏惠王一旦判斩,纵使错判,也难翻了。   朱威等臣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射向惠施,惠施却是双目微闭,似乎没有听见。朱威急了,再将目光投向庞涓。   庞涓跨出,叩拜于地:“陛下,容微臣一言!”   魏惠王眉头微皱,扫他一眼:“爱卿有何话说?”   “陛下,”庞涓泪下如雨,声声哽咽,“孙膑谋逆,罪在不赦。微臣不敢为他求情,但求陛下允准一事,亦赐微臣斩刑!”   庞涓竟然亦求斩刑,倒是大出魏惠王意料。愣怔有顷,魏惠王方道:“庞爱卿为何求刑?”   庞涓泣道:“微臣与孙膑有八拜之交,亲如手足,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陛下若是定要处斩孙膑,微臣有诺在先,不愿独活!”   魏惠王眉头急皱:“庞爱卿,你——”眼睛扫向众臣,正不知如何下台,太子申亦出列跪下:“儿臣恳求父王收回金言,宽赦孙膑!”   朱威等臣见庞涓、太子皆已出面,亦忙纷纷跪下。   魏惠王抬眼一看,朝堂下面,黑压压地跪倒一片,惟惠施一人立于其位,微闭双目,似无所见,大是惊奇,目光转向他:“惠爱卿,你为何不替孙膑求情?”   惠施睁开眼睛,跨前一步,拱手奏道:“回禀陛下,陛下并无诛杀孙膑之心,惠施何必求情?”   “哦?”魏惠王身子趋前,“你怎知寡人不杀孙膑?”   惠施再次回道:“陛下若杀孙膑,前日即可杀之,何必候至今日?再说,陛下向以宽仁治国,礼贤下士,莫说孙膑谋逆之事尚未查实,纵使查实,陛下也断不会如此识浅,先聘后斩,落下杀士之名,使列国士子闻风不敢赴魏。”   惠施说出此话,一是指明斩杀孙膑的严重后果,二是说明此事有待查证,三也为他如何下台搬来梯子。魏惠王眼珠儿一转,扫一眼诸臣,轻叹一声:“唉,知我者,惠子也。诸位爱卿,你们都起来吧!”   庞涓叩道:“微臣代孙兄叩谢陛下不杀之恩!”   众臣亦叩道:“谢陛下宽仁!”   魏惠王朗声说道:“念在众臣求情这个份上,寡人暂且饶过逆贼一命。不过,死罪可饶,活罪难免。此人名字中不是有个‘膑’字吗?寡人此番成全了他,就判此刑!另外,额上黥字,嗯,就黥这个‘膑’字!”转对白虎,“即时行刑,白司徒,监刑去吧!”   白虎再拜,欲进言,魏惠王已是大手一摆:“退朝!”   驿馆里,公子华匆匆走入,急对樗里疾道:“魏王初判孙膑斩刑,后因庞涓、太子申及众臣求情,改判膑刑,面上黥字。”   “膑刑?”樗里疾一怔,“这正合了他的名字!”略顿一下,“由此看来,魏王也是够阴的!”   “阴在何处?”   “列国惯例,刑余之人,不能为仕。孙膑身为武将,此刑等于向列国宣称他是一个废人,同时宣称,如此人才,我既不能用,你们也不可用。”   “庞涓既害孙膑,为何又会冒死为他求情?”   “这正是庞涓的狡诈之处!”樗里疾大加称赞,“太子申、惠相国、朱上卿皆与孙膑交厚,如果处死孙膑,三人必疑庞涓,庞涓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再说,庞涓与孙膑并无冤仇,害孙膑不过是出于嫉妒。魏王判处膑刑,等于绝了孙膑的仕途,庞涓又何必将事情做绝呢?”   公子华连连点头。   “唉,”樗里疾长叹一声,“如此大才,竟然断送于庞涓之手,着实令人可叹!”   “樗里兄,”公子华目光急切,“趁现在尚未行刑,我们设法劫狱,救他出来?”   “万万不可!”樗里疾连连摇头,“魏王、庞涓已对我起疑,如果劫狱,非但救不出孙子,反倒害了孙子。再说,此事闹不好就会引起邦交争端,刀兵相见。无备而战,君上断不肯为。我们这么做,岂不是为君上添乱?”   “那——”公子华咂下舌头,“下一步该做什么?”   “照会魏人,回国。”樗里疾断然说道,“我们得马上禀明君上,孙膑既已受刑,无论如何,秦国必须留用苏秦!”   “下官这就去办!”   刑狱里,司刑领着庞涓、白虎快步走至孙膑牢房,打开房门,解下孙膑脚铐。   庞涓急趋几步,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号啕大哭:“孙兄——”   孙膑依然端坐于地,看他一眼,静静地说:“贤弟——”   庞涓泣道:“愚弟……无能啊!”   听到此话,孙膑以为判他极刑,心中一凛,继而更加沉静:“贤弟,不过一死而已。”   白虎跨前一步:“孙膑接旨!”   孙膑翻身跪下,叩道:“罪臣听旨!”   白虎宣道:“陛下口谕,念在众臣求情这个份上,寡人暂且饶过孙膑一命。不过,死罪可饶,活罪难免。此人名字中不是有个‘膑’字吗?寡人此番成全了他,就判此刑!另外,额上黥字,就黥这个‘膑’字!”   听到膑刑二字,孙膑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一下子明白先生为何要为他改过一字。想到此为天意,孙膑反而泰然受之,轻叩于地:“罪臣叩谢陛下不杀之恩!”   “孙兄,”庞涓泣道,“是愚弟害了你啊!”   孙膑慢慢抬头,望向庞涓:“贤弟何说此话?”   庞涓叩首于地,泣不成声:“若不是愚弟邀兄至魏,孙兄何有此难?”   孙膑深为感动,伸出两手,慢慢扶起庞涓,长叹一声:“唉,是膑当有此难,与贤弟何干?”将头转向白虎,“白司徒,用刑吧!”   白虎慢慢地跪在地上,叩道:“孙将军,小弟……委屈你了!”   孙膑缓缓闭上眼去。   白虎起身:“来人,带孙膑!”   几名狱卒走入,将孙膑带至刑室。孙膑自己上前,坐在行刑台上,两个刽子手走来,将他的四肢分开绑缚,使膝部以下裸露,拿好刑具,目视白虎。   庞涓看得真切,飞身扑至孙膑身上,悲泣:“孙兄——”   孙膑闭上双眼,沉默好一阵儿,泪水流出:“贤弟,你……出去吧!”   庞涓陡然站起,冲两个刽子手厉声说道:“你……你二人听着,动作要麻利,若是委屈孙将军半点,本将让你们……死无葬身之所!”挥泪大步走出。   刽子手吓得打个哆嗦,再次看向白虎。   白虎转身走向门外,在门口送回一个声音:“行刑!”   一个刽子手拿出早已备好的棉花,塞进孙膑口中,跪下说道:“孙将军,请咬住这个!”   孙膑闭上双目。   庞涓跪在行刑室门外不远处,听到室中传出模糊不清的惨叫声,继而再无声息,庞涓抱头悲泣:“孙兄——”   白虎噙着泪水走至庞涓跟前,在他对面跪下:“大哥——”   庞涓一把抱住白虎,号啕大哭。在场狱卒莫不落泪。   孙膑醒来时,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欲活动,动弹不得;欲说话,喊不出声。   过有一时,孙膑的心智越来越清楚,终于听清是庞涓在说话:“你们三人轮流守值,不得离开孙将军半步。若有一丝儿差错,定叫你们脑袋搬家!”   几个仆从唯唯诺诺。   孙膑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室内还生有炭火,温度适宜。庞涓站在榻前,三个仆从跪在地上,两个是男仆,一个是女仆。   孙膑推知,这儿不是刑狱,定是行完刑后,庞涓将他接入他自己的府中了。常言道,患难见知交。自己虽遭飞来横祸,兄弟之情倒也验实了。孙膑知道,按照刑律,谋逆是不赦之罪,自己能保一命,亦必得力于贤弟。如今自己已是刑余之人,换言之,就是一个废物,但贤弟不离不弃不说,又如此这般呵护有加,真正让他感动。   想至此处,孙膑泪水涌出,哽咽道:“贤弟——”   听到声音,庞涓扭身一看,见孙膑已经醒来,趋至榻边跪下,轻轻捉住他的手,一句话不说,只将头埋在榻沿,一声接一声悲泣。   孙膑越发感动,又叫一声:“贤弟!”   庞涓抬起头来,拿袖子擦一把泪眼,哽咽道:“孙兄,太好了,你醒过来,实在太好了!”从榻边几案上端起一碗汤药,拿出汤匙,亲口品尝一下,又舀一匙送至孙膑唇边,“孙兄,来,此药是愚弟托宫中御医开的方子,愚弟亲自调配,弟妹亲手熬煮,已热过三次了,这阵儿刚好温热,请孙兄喝下!”   孙膑的两行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流下,滴落于枕。   (第五部)   第一章道破天机,惠文公逼杀苏秦   苏秦于初冬时分赶到咸阳,转眼已是两个来月。眼见大年将至,秦宫仍无音讯,莫说是苏秦,纵使竹远,也坐不住了。   这日晨起,竹远吩咐下人备好车马,径出咸阳东门,朝东南方的终南山方向驰去。及至午时,竹远赶至山下,寻个客栈寄下轺车,挑选一匹好马,备好鞍具,翻身骑上,驰入山道。因山中高寒,积雪未化,竹远历尽辛苦,方于第三日迎黑回到寒泉。   拜过寒泉子后,竹远将苏秦赴秦及其才学大略讲过,不无疑虑道:“先生,照理说,苏子之才正是秦公所需,可秦公迟至今日,仍然不肯召见,弟子百思不得其解。”   寒泉子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苏秦可曾议政?”   竹远点头。   “他是如何议政的?”   “苏子一到咸阳,舍人就感到他不同凡俗,向弟子讲起他,弟子让他第二日开坛议政。议政时,苏子果是不同凡响,站得高,看得远,纵论天下,认为大势趋统,列国必归于秦,同时声称,自己已有上、中、下三策辅秦。”   “哦?”寒泉子眉头微微皱起,“是何三策?”   “上策也叫帝策,可使秦居一而扫列国,帝临天下;中策也叫霸策,可使秦威服天下,领袖诸侯;下策也称邦策,可使秦偏安关中,高枕无忧。”   “唉,”寒泉子轻叹一声,“这个苏秦,真也是聪明过头了!”   竹远惊道:“先生?”   寒泉子缓缓说道:“咬人之犬多不吠,吠犬多不咬人。天下列国纷起称王,多是占个名义,实意欲王天下者,唯有秦公!”   “先生是说,”竹远恍然悟道,“苏子不该将秦公心中所想一语道破。”   寒泉子又叹一声:“是呀。莫说是苏秦,纵使老朽,也只能是点到即止。在秦公心里,天下一统是长久国策,只可做,不可说!”   竹远紧咬嘴唇,半晌方道:“是弟子害了苏子。若是不让他议政,当无此事了。”   寒泉子闭上双目,凝神再入冥思,许久之后,睁开眼睛:“一切皆是定数,是秦不该得到苏子。”   竹远急了:“弟子苦守几年,只为求访大才。好不容易候到苏子,这——”思忖有顷,“弟子这就再向秦公举荐,让他务必留用苏子。”   寒泉子苦笑一声,轻轻摇头:“修长,既为定数,又何必勉强呢?”   竹远一下子怔在那儿。   “还有,你回去之后,可以告诉苏子,让他速离咸阳,否则,或招杀身之祸。”   竹远目瞪口呆。   惠文公坐在书房里,眼睛半睁半闭,内臣垂头守在一边。   有顷,惠文公蹦出一句:“这些日来,那个苏秦在做什么?”   “禀报君上,”内臣应道,“有时诵读,有时在街头转悠。不过,旬日之前,苏秦两次出城。”   “哦?”惠文公急睁眼睛,“干什么去了?”   “据黑雕台禀报,此人或至田间地头,或至村落农家,与村民谈天说地,问些收成、纳粮、服役诸事,并未出位。臣以为是琐事,也就没有惊动君上。”   “唉,”惠文公思忖有顷,点头叹道,“此人确系大才,寡人是该会他一面了。”又顿许久,“宣大良造觐见!”   “臣领旨!”   不消半个时辰,公孙衍叩见。   见过礼,君臣相对而坐,惠文公直入主题,笑道:“前番爱卿、上大夫力荐苏秦,寡人原说会一会他,不想这阵儿忙于琐事,竟将此事忘了。方才寡人打盹时,陡然想起这档子事儿,怕再忘记,这才急召爱卿。”   公孙衍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几年下来,公孙衍既知秦公,亦服秦公。然而,庞涓、孙膑横空而出,列国情势一年一变,三年大变,一如乱花迷眼,看得世人如堕五里雾中。许多变化,即使才气如他,也未完全看透。秦公既已起用他为大良造,却又在列国大张旗鼓地全力求贤,说明对他有所不满。公孙衍虽无能力完全看透时事,自知之明却是有的。刚开始,公孙衍甚想不通,心中自然憋闷。然而,自会苏秦之后,公孙衍大是折服,决意让贤,欲与苏子并肩合力,辅助秦公作成一番人生大业。谁想风云突变,秦公不见苏秦不说,这又指派樗里疾使魏谋取孙膑,真正让他捉摸不透。   见公孙衍没有应答,只在那儿发呆,惠文公笑道:“爱卿,你这是怎么了?”   公孙衍回过神来,急拱手道:“微臣谨听君上吩咐!”   惠文公似已猜出他在想些什么,再笑一声:“这些年来,士子街上人来人往,寡人都让列国士子搞昏头了。苏子既有大才,寡人就想会一会他,偏巧樗里爱卿不在,只好烦请爱卿安排一下。”   “微臣领旨。”略顿一下,公孙衍似是想起什么,“微臣这就去请苏子进宫觐见。”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似苏子这般大才,寡人自当躬身求教才是,哪能劳动苏子贵体?”   公孙衍听出秦公语带风凉,心头一寒:“君上之意是——”   惠文公呵呵笑道:“听说士子街上闹出个论政坛,甚有意趣,寡人早想见识一番,只无机缘。今有苏子在,寡人就想两事并作一事,请苏子再开一坛,一则见识一下何为论政坛,二则洗耳恭听苏子高论,与苏子并天下士子共议时政,爱卿意下如何?”   公孙衍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微臣以为不妥。”   “有何不妥?”   “士子街上鱼龙混杂,君上公然抛头露面,无异于以身涉险,万一有所差池,微臣——”   “呵呵呵,”惠文公再笑几声,“爱卿过虑了!昔日文王访贤,不惜躬身渭水河边。寡人访贤,不过在自家门口走动几步,就有差池了?”   公孙衍迟疑有顷:“君上定要如此,微臣这就安排。只是,哪一日合宜,还请君上定夺。”   “听说论政坛是在申时开坛,那就明日申时吧。”惠文公不容商议,断然说道,“你可吩咐坛主,要他搞得热闹些。寡人在朝中闷得久了,也想听听野外声音。”   “微臣遵旨!”   公孙衍告退后,一头雾水地走出宫门,略一思索,向右拐至士子街,在街头站有一时,本欲前往“英雄居”,直接通知竹远,想想不妥,就又回到宫门前,跳进轺车打道回府,令府中御史持请帖邀坛主议事。   随御史前来的不是竹远,却是贾舍人。   公孙衍迎出府门,远远看见,不及见礼,迎头急问:“竹先生呢?”   贾舍人一怔,拱手道:“回大良造的话,竹先生回终南山去了。”   公孙衍大惊,愣怔一时,方才说道:“这可糟了!”   贾舍人望一眼御史,转向公孙衍:“怎么了?”   “明日申时,君上欲去论政坛与苏子议政。”   “与苏子议政?”贾舍人先是一怔,旋即喜道,“这是好事!苏子已候数月,士子街上更是议论纷纷,众士子见苏子不用,论政坛不开,以为贤路闭塞,一些性急的已离咸阳,转投他处去了。”   “竹先生不在,如何是好?”   “能否奏请君上,另改时日?”   公孙衍摇头:“君上一旦定下,如何更改?”   贾舍人低头略想一时,断然说道:“竹先生临走时,将坛中诸事交予草民代管,眼下事急,论政坛就由草民召集,大良造意下如何?”   公孙衍也没有更好办法,只得点头道:“既有此说,明日议政之事,烦请贾先生暂代坛主。”   贾舍人拱手道:“大良造若无他事,草民告辞。”   公孙衍亦拱手道:“贾先生慢走。”   贾舍人回身,刚跳上车,公孙衍叫道:“慢!”   贾舍人复跳下车,眼望公孙衍:“大良造还有何事?”   公孙衍话中有话:“君上有旨,明日论政,要搞热闹一些!”   “大良造尽可放心。”贾舍人颔首笑道,“士子街上久未论政,众士子早已急不可待了!”   贾舍人快马加鞭,赶回士子街,急急来到运来客栈。   见是贾舍人,苏秦拱手道:“哦,是贾兄呀,请!”   贾舍人并未进门,一脸喜气地拱手贺道:“恭贺苏兄,喜事来了!”   苏秦怔道:“喜从何来?”   “明日申时,君上躬身士子街,亲听苏兄论政!”   “君上躬身?”苏秦似吃一惊,想了下,抬头问道,“仍在论政坛?”   贾舍人郑重点头:“是大良造亲口交代在下的。大良造还说,君上特别吩咐,明日申时论政,要搞热闹一些。君上这是多虑了。君上躬身士子街亲听士子论政,此事在论政坛是头一遭,想不热闹都难!”   苏秦思忖许久,伸手入囊,欲掏金子付开坛费。   贾舍人见了,拦住笑道:“此番论政,免收三金。”   苏秦怔了:“论政坛不能因在下坏了规矩。”   “苏兄放心,”贾舍人呵呵笑道,“君上亲听,开坛费用当由官府支出。再说,如此盛事,也不是谁想听就能听的,在下可卖号牌,亏不了!”   “既如此,苏秦谢贾兄了!”   贾舍人不无关切道:“君上亲听,苏兄当仔细准备才是,在下也要回去精心布置。此等大事,竹先生偏又不在,万不可出了差错!”   “有劳贾兄!”   翌日,刚交未时,士子街头就有锣者边敲边喊:“列位士子,特大喜讯,论政坛再次开坛喽,开坛人仍然是洛阳士子苏秦!此番论政,空前盛事,君上躬身亲听,在论政坛尚属首次,欲旁听者,可持三十圜钱至论政坛登记领牌,凭号牌入场!”   众士子奔走相告,议论纷纷。有人不无激动地叫道:“诸位士子,你们快听,苏子重新开坛,秦公亲听论政,破天荒哪!”   有人接道:“天哪,领牌就要三十圜钱,可不是小数!”   “三十圜钱算什么?能睹秦公风采,这点小钱物有所值!”   “唉,”一士子长叹一声,不无遗憾地连连摇头,“可惜在下囊中羞涩,没此眼福了!”   另一士子从袖中摸出三十圜钱:“仁兄切莫伤感,在下借你三十圜钱,快去领牌。去得迟了,只怕拿钱也买不到了!”   那士子接过三十圜钱,连连拱手:“谢仁兄了!谢仁兄了!”转身急步走向英雄居。   申时将至时,士子街上果然赶来数百甲士,五步一人,沿街站定。英雄居门前,一侧各立甲士十名。   众士子手持所领号牌依序进场,众甲士验过号牌,搜过身,放他们步入。   论政坛上,一切照旧,只是座位有变,中间摆放主位,主位左右各有两个空座。按照公孙衍的布置,坛中不设评判席,凡持牌士子均于论坛前面的空场上席地而坐。   申时正,一声锣响,代坛主贾舍人从侧室走出,冲众士子大声宣布:“诸位士子,申时已到,论政坛开坛!”   话音刚落,门外一阵喧闹,然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内臣高声唱宣:“君上驾到!”   众士子纷纷扭身,沿中间让出一条两步宽的通道,跪叩于地。   贾舍人急走几步,走至士子前面,叩道:“草民贾舍人并列国士子,叩见君上!”   惠文公面带微笑,沿通道走进院中,径至主位,落座,摆手道:“贾先生,列位士子,平身!”   贾舍人及众士子齐声叩道:“谢君上!”   紧接着,前太傅嬴虔、大良造公孙衍走上前去,见过礼,于左首两个空位上分别落座。众士子纷纷复位,席坐于地。   又是一声锣响,贾舍人唱道:“有请开坛人,洛阳士子苏秦!”   侧门响动,苏秦趋步走出,至惠文公前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君上!”   惠文公细细审视苏秦,好一会儿,微微一笑:“苏子请起!”手指右侧客位,“请坐!”   苏秦再拜道:“谢君上!”起身至右首客位,就座。   贾舍人趋前几步,坐于苏秦下首。   惠文公撇开苏秦,目光不无虔诚地扫向在场的所有士子,连连拱手,揖道:“光临偏僻,诸位士子,嬴驷听说,你们来自四面八方,还有从吴越、燕地而来,可谓是不远万里了。嬴驷还听说,你们俱是饱学之士,各怀绝技,你们如此看重嬴驷,嬴驷早该会会诸位,谢谢诸位的盛情,”苦笑一声,再揖一礼,“可是,你们有所不知,秦地虽偏,杂事却是不少。一来冗务缠身,二来内忧外患不绝,嬴驷日日穷于应酬,未得片刻闲暇,实在是身不由己啊!诸位士子,所有慢待之处,嬴驷在此真诚道歉,望大家见谅!”言讫,起身朝众人抱拳拱手,长揖至地。   惠文公这一举止虽为客套,却也动人,在场士子无不改坐为跪,叩头至地,有几人甚至涕泣出声。   “诸位士子,平身!”惠文公率先坐下。   众士子亦改跪为坐,目光齐射过来。   惠文公转过身来,朝苏秦拱手揖道:“嬴驷久闻苏子大名,早欲请教,原因也就不消说了。嬴驷此来,一是来见见诸位士子,二也是为聆听苏子高论。”   苏秦拱手回揖道:“君上百忙之身,能拨冗前来,草民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惠文公手指公孙衍,微微笑道:“听公孙爱卿说,苏子前番论政,有治秦长策欲教嬴驷,嬴驷洗耳以闻。”   “苏秦信口开河,妄言议政,不意惊扰君上,心中惶恐!”   “苏子不必自谦。”惠文公再笑一声,“嬴驷此来正是要听苏子高论的,何谈惊扰二字?嬴驷不才,请苏子赐教!”   按照昨夜想定的方案,苏秦决定放弃旁敲侧击,而是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当下抱拳道:“君上虚怀若谷,苏秦不胜感怀。苏秦不才,有三策可以治秦,敢问君上愿听何策?”   “是何三策?”   “上、中、下三策。上策可使天下归一,当称帝策;中策可使诸侯臣服,当称霸策;下策可使偏安一隅,当称邦策。”   惠文公脸上仍旧微微含笑:“嬴驷愿闻上策。”   “上策实乃治乱之道。”苏秦侃侃而谈,“古之治乱,无非王、霸两业。古时王业,也即商汤、周武所行之道,无不是吊民伐罪,取无道天子而代之。古之霸业,也即齐桓、晋文之道,无不是结联诸侯,攘外安内,盟主天下。”   惠文公笑问:“今之治乱呢?”   “苏秦以为,时过境迁,古之治乱之道并不适合今日乱局。今之治乱,唯有一途可走:大争灭国,天下为一。”   惠文公脸上仍旧挂着笑意:“嬴驷愿闻其详。”   “自平王东迁始,周天子名存实亡,形同虚设,取天子而代之已不切实际。自三家分晋始,列国纷争日盛,民不聊生,百姓思治,盟主天下亦为明日黄花。苏秦以为,天下之所以大乱,是因为分治。分治则散,散则乱,乱则争,争则不治。因而,若要治理当今天下,需从源头做起,使天下归一。只要天下归一,只要列国消失,就能做到车同轨,民同俗,法同依,令同行,政令就能通过各级吏员上行下达,使人民安居乐业。”   “苏子所言,当是大同之世。只是——”惠文公微微一笑,转过话锋,“如此妙境,照苏子所言,当是千古帝业,可与嬴驷有关?”   苏秦抱拳道:“以苏秦观之,成此大业者,非君上莫属!”   “哦?”惠文公假作一惊,“苏子此言从何说起?”   “回禀君上,”苏秦不明就里,侃侃应道,“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纵观天下,诸侯虽众,有此实力者不过三家——秦、楚、齐而已。齐背海而战,富而失勇;楚大而无治,民待教化;唯秦政通人和,民富国强,法度严整,四塞皆险,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大业不成,当无天理。”   惠文公依旧微笑:“呵呵呵,闻听苏子之言,嬴驷大是振奋!依苏子之见,嬴驷当如何实施帝策?”   苏秦胸有成竹:“帝业巨大,自非一蹴可就。苏秦以为,君上可分三步走。第一步,称王正名;第二步,远交近攻;第三步,一扫天下。”   惠文公心头陡然一颤,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是眼睛圆睁,身子趋前,缓缓说道:“愿闻其详。”   苏秦侃侃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天下已入并王时代,时至今日,与周天子并王者已有五家。宋公、中山君称王,可视为笑谈,但楚、魏、齐三国称王,却是不争之实。战国三强,齐、楚均已称王,唯秦仍是公国。以王国之实,披公国之名,气势上已损三分。君上若是称王,秦则名实相符。此时,君上以王命征伐,远交近攻,蚕食、鲸吞周边诸邻,俟时机成熟,即可一扫天下,成就帝业。”   听至此处,场上士子无不张口结舌,欷歔四起。   嬴虔、公孙衍亦相视一眼,彼此点头,表情颇是振奋。   惠文公却将笑容收敛,沉思有顷,抬头逼视苏秦:“听苏子之言,寡人如闻天书,眼界大开。只是——”略顿一顿,“苏子尽言秦之所长,可知秦之所短乎?”   听惠文公改称寡人,苏秦心头一沉,揖道:“请君上指点!”   惠文公不看苏秦,却将目光扫向众士子:“依苏子所言,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国之实力首在军力,军力首在人力。就寡人所知,秦举国人丁不过四百万,去除老弱幼稚,青壮男女不过两百万,可征男丁不过九十万。秦为四丁抽一,即使按三丁抽一之列国惯例,秦举国征丁,也不过能征三十万人。即使这三十万,也需大打折扣,因秦有三地不可征,一为西北边陲,以抗御戎狄;二为河西故地,以安抚旧民;三为商於谷地,以接济贫困。照此算来,秦可征之丁,仅二十万众。以二十万之众,守土尚嫌不足,岂能远图?”   惠文公有理有据,自述己短,众士子心服口服,无不点头称是。苏秦心中却是一凛,因惠文公所言根本不是实情,与他近日调查出入甚远。   “此为人力,”惠文公显然意犹未尽,“再看财力。天下皆言秦地富强,其实不然。就寡人所知,秦虽有二十年变法改制,财力大长,但从根本上讲,应该说是刚刚脱贫,民众不过是有一口饱饭而已。个别家室或达富足,但国库依旧空虚。”   众士子皆现诧异之色,苏秦更是惶惑。   惠文公看在眼里,轻咳一声,苦笑一声,做出个手势:“诸位或许不信,以为寡人不说实话,是在故意装穷叫苦。诸位士子,人皆有虚荣之心,你们中有谁愿意自曝己短?天下皆言秦国变法富强,孰不知,富的只是黎民。先君为奖励耕织,推行的是变法不变税,税制仍为先祖定制,十抽一。秦国依据新法,取消隶农,许其拓荒种地,隶农因无所积累,国家非但无收,反得接济他们,对其十年不纳粮,五年不抽丁。秦人之所以拥护新法,皆因于此。”顿住话头,看一眼众人,做出个苦相,“不瞒诸位,寡人库中,存钱不过万金,储粮不过百万石,”扭头望向嬴虔,“公叔执掌国库多年,嬴驷所说,可有虚言?”   嬴虔点头称是。   “诸位士子,”惠文公再次苦笑一声,声音凝重,“寡人不怕笑话,自揭家底,无非是想向大家证实一下,寡人并无虚言。”转向苏秦,“这点财力,应对荒年尚嫌不足,何堪远图?”   众士子皆是叹服。   苏秦这时也觉出秦公之意,揖道:“君上对国情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苏秦惭愧。世人皆知秦人富足,苏秦今日方知个中曲折。没有细流,何来江河?庶民不富,谈何国强?商君变法若此,当是亘古未有之大手笔了。”   惠文公微微点头:“苏子有此感悟,寡人甚慰!”顿住话头,扫视场上众人一眼,长叹一声,“唉,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国民力不足,财力尴尬,嬴驷纵有一统天下之心,力从何来?”   苏秦垂下头去,陷入沉思。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面现疑惑,不知君上意图何在。   惠文公将目光缓缓转向苏秦:“嬴驷前面所述,皆为外因。苏子有所不知的,还有一因。”   苏秦抬眼望向秦公。   惠文公字字有力,义正词严:“周室虽微,可天下仍为大周之天下,列国仍为大周之属臣。大周天子,楚、魏、齐、宋可以不认,韩、赵、燕、中山诸国可以不认,嬴驷不敢不认。因为秦室与周室同宗同源,本为一家,在嬴驷身上流淌的仍是周室之血,因而,周天子只要健在,周室只要不绝祠,嬴驷纵使有力,又如何能行这般不忠不孝之事,陷先祖于不忠不义之地?”   此言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斥责苏秦。   苏秦面色羞红,表情尴尬,垂首不知所措。   现场鸦雀无声,众人表情皆是惊讶。   惠文公转头扫射众士子一眼,凛然说道:“诸位士子有目共睹,近几年来,中原列国纷纷称王,唯嬴驷不敢越雷池一步者,皆因于此。”目光移至苏秦身上,“因而,苏子所言之帝策虽好,却非治秦良药,一则嬴驷羽毛未丰,气候未成,无力实施。二则嬴驷本为庸人,难以忘本,无心实施。”   苏秦沉默无语。   “好了,”见场上气氛做足,惠文公音调有所和缓,嘴角微绽一笑,“今日嬴驷有幸听闻苏子高论,获益匪浅。眼下时辰已迟,嬴驷尚有杂务,不能与苏子还有诸位士子尽兴畅谈了。待嬴驷忙过眼前一时,择日再来此地,与众位及苏子谈地说天。”   苏秦起身,叩拜于地:“草民叩谢君上恩宠!”   惠文公缓缓起身,内臣唱道:“君上起驾回宫!”   众士子纷纷起身,再次闪开通道,纷纷于两侧跪下,齐声叩道:“恭送君上!”   惠文公扫视众人一眼,大踏步走出。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再望一眼仍然叩拜于地的苏秦,轻叹一声,紧随而去。场上士子看到众军卒撤走,也都悄无声息地步出英雄居,自始至终,竟无一人吱声。   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论政坛上,苏秦依旧跪在那儿,表情木然。离他不远处站着贾舍人,静静地望着他,看那样子,似想过来劝慰几句,抑或拉他起来,却又迟迟未动。   不知僵有多久,门外传来车马声。贾舍人打个激灵,迎出门去,见是师兄竹远。贾舍人迎住竹远,向他扼要讲述了秦公亲听论政之事。   竹远轻叹一声,一句话未说,缓步走至苏秦跟前,轻声叫道:“苏子。”   苏秦抬起头来,木然望着他。   竹远话外有音:“天有不测风云,你看这天,说冷也就冷起来,苏子不宜一直守于此处。”略略一顿,将话说得又明一些,“走吧,苏子最好离开此处,走得越快越好!”将手搭在苏秦肩上,别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长叹一声,径去房中。   苏秦由不得打了个寒噤,转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骤变,乌云压顶,朔风呼呼,说冷真就冷起来。   听到不远处传来竹远沉重的关门声,苏秦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挪回客栈。   是日黄昏,雪花纷纷扬扬,大地一片洁白。   在运来客栈的独门小院里,苏秦痴痴地坐在客厅里,两眼凝视着窗外的老槐树。将近一个时辰的落雪使槐树的枝条披上银装,那支曾经送走吴秦的大枝上面,也已积起一层厚雪。   苏秦正在望着老槐树发怔,门外响起敲门声。   苏秦心中一动,开门一看,却是店家。   店家深揖一礼,笑道:“请问苏子,此处住得可好?”   苏秦还过一揖,赔上一声干笑:“还好,谢掌柜关照。”   店家又是一笑:“苏子在小店已住两月有余,所交押金早已用完,饭菜、日用均在小店赊欠。小店本小利薄,苏子,你看这——”   苏秦心头一寒,知店家见他前途无望,前来逐客了,也就敛起笑容,淡淡说道:“掌柜莫要客气,住店自然要付店钱。麻烦店家算算,在下尚欠多少?”   店家早有准备,从袖中摸出一块竹片,递给苏秦:“在下已经算好,请苏子过目。”   苏秦接过竹片,扫瞄一眼,惊道:“在下仅住两月,已付五金,何以仍欠这许多呢?”   店家微微一笑:“回苏子的话,账是一笔一笔算出来的,本店断不会多收一圜钱。苏子是十月晦日黄昏时分入住本店的,迄今已过两个晦日又两日,按照本店规矩,当算三个满月,店钱为一十二金。苏先生一日三餐,吃用折合五金。另有房舍清扫费、洗衣费、茶水费、洗浴热水费、养马费、草料费、马棚费、轺车费及其他日用,又折三金,打总儿当是二十金。先生已付五金,尚欠一十五金。”   苏秦心头火起,脸色紫涨:“似你这等算法,岂不是黑店了吗?”   店家又是一笑:“本店久负盛誉,不曾黑过一客,苏子何出此语?”   “好,我且问你,店钱每月四金,可你讲好减去一金的,为何仍算四金?”   店家略想一下,拍拍脑门,笑道:“噢,对对对,在下想起来了,确有此事!这样吧,本店减去一金,苏子再付一十四金即可。”   “你——”苏秦气结,“既然是每月三金,在下仅住两月单两日,算作三月,加起来也不过九金。”   “苏子别是误解了,”店家笑道,“在下的确说过减你一金,但指的是第一个月,并不是每月都减一金。”   苏秦冷笑一声:“在下总算明白,那位仁兄何以会吊死在你这店里!”   “这——”店家脸上挂不住了,微笑换作干笑,“一事归一事,苏子莫要扯到他人。”   “好了,”苏秦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剩余多少,在下明日一并付你。”   店家哈腰笑道:“苏子想也不是赖账之人,明日付也成。苏子歇着,在下告辞。”   店家走后,苏秦关上房门,脸色煞青,在厅中连走几个回,打开包裹,拿出钱袋,摸来找去,竟然只有三金,再摸身上,也不过四五枚铜板,一时愣在那儿,思忖有顷,屈指算道:“卖田共得三十金,还大哥一金,置衣八金,置车马八金,开坛三金,押店家五金,在函谷关置换一金……”   苏秦七算八算,真也只有这么多了。苏秦起身又踱了几个来回,弯下腰去,顺手拿起店家留下的账目,自语道:“如此算账,真太气人。店钱自应包括清扫费、热水费等,至于养马费,当真是第一次听说,轺车存放也要收费,更是匪夷所思。怪只怪自己入住时未曾问个明白,眼下只由听他摆布了。也罢,先生这轺车想是值些钱,待我明日将它卖了,还他就是。”   翌日晨起,苏秦起床,见雪止了,赶到后院套上车马,径往集市。店家担心他偷偷溜掉,使人远远跟在后面。苏秦瞥见,犹如吞下一只苍蝇,只盼速速寻个买主,还上他的黑钱,离开这处伤心之地。   这日是腊月二十八,因是小月,再过一日就到年关了,因而集市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置买年货的老秦人。苏秦寻个热闹处停下车子,卸下马匹,拿出备好的木牌插在车上,上面早已写有“鬻车”二字。不一会儿,果有几人围拢过来,照着轺车东瞅西瞧,其中一人趴在雪地上,审看车轴。   苏秦裘衣锦裳,却在这儿卖车,面子上也觉过不去,因而并不睬他,顾自微闭两眼,站于一侧。审有一时,钻入车下的那人站起来,拍了拍沾在身上的积雪,问苏秦道:“先生这辆车子,要卖多少钱?”   苏秦早已想好,不假思索道:“一十二金。”   那人再次钻进车下,仔细察看一番,摇头道:“是老车了,你修过不久吧。”   苏秦点头。   那人再将身上的雪拍掉,轻叹一声:“唉,这位官人,不瞒你说,似你这车,又旧又破,装饰也差,少说用过百年,车轴上还有裂痕,不堪大用了。官人知道,轺车主要是卖个车轴,车轴若是不好,车子就是一堆废料。”   听那人讲得有鼻子有眼,苏秦晓得遇到行家了,急切问道:“依你之见,当值几金?”   那人伸出四个指头。   苏秦惊道:“才四金?不说这车,单是修它,在下也花去二金。”   那人笑道:“不瞒官人,这辆车子本值六金,因是修过,扣除二金,轴儿有伤,又扣一金,在下算你四金,是看你车上有点装饰,多加一金。”   车马属于富贵人家,原本超越苏秦的知识,那人这又讲得头头是道,苏秦完全蒙了,闷头苦想一会儿,半是嘟哝道:“在下急需十二金,否则不会卖它。”   “呵呵呵,是哩,”那人笑了,“大凡卖车卖马的,都是急等钱用。如若不然,有车有马多好,谁愿步行呢?”   “八金如何?”苏秦讨价了。   那人耸耸肩,径直走了。   眼见围观的几人纷纷离去,苏秦急了,大声叫道:“这位先生,留步!”   那人踅回来。其他几人见了,复围拢来。   苏秦笑道:“在下连马奉送,只要一十二金。”   那人走到马跟前,察看牙口,赞道:“嗯,马倒不错,可值五金。”   苏秦急道:“先生,在下减你一金,十一金如何?”   那人又是一番摇头:“依你这车马,在下出九金已是多了。不瞒先生,在下早有车马。眼下是年关,大家都在置办年货,忙活过年,没有谁愿意买车。在下观你气色,想是急等钱用,实意帮你个忙。先生若是不卖,各走各路也就是了。”   苏秦想想没有退路,只好咬牙道:“好吧,九金就九金!”   那人从衣袖里摸出一个钱袋,数出九金,递到苏秦手中。   苏秦接过,看了车马一眼,转身急去。   苏秦前脚离开,身后几人就欢叫起来。没过多久,那个买车人就在原地大声吆喝:“快来看哪,大周天子轺车,百分之百赤铜,百年古董,起价三十金,快来看哪!”   苏秦听得面燥耳热,心中就如刀扎。显然,那人是欺他自己不懂货色,将好货贱卖了。想想也是,单是轺车上的赤铜,若是化成铜水,不知能铸多少圜钱?苏秦想想气恼,却也无理由返回交涉,只好撒开两腿,又羞又恼地逃离集市。   回到客栈,苏秦尚未把气喘匀,就已听到敲门声。苏秦开门,果是店家那张笑脸。   店家打一揖道:“苏子将车马卖了?”   苏秦也不答话,从袋中摸出九金,又将原来的三金拿出,一并儿摆在几上。   店家扫过一眼,笑着问道:“苏子,这才一十二金,尚差两金呢?”   苏秦心中憎恶,从牙缝中挤道:“就这些了!”   店家的脸上依旧挂着笑,但笑中已带讥讽:“苏子是干大事业的,区区二金,苏子想必不会赖账吧!”   苏秦心底泛起一阵恶心,从旁取出那两套从未穿过的士子服,冷冷说道:“这两套服饰是在洛阳新做的,连我身上这套共是八金。除去身上这套,单这两套,一套是春秋装,另一套是夏装,少说当值四金,我从未穿过,以此抵你二金如何?”   店家瞧一眼两套衣服,微笑中略带鄙夷:“苏子衣冠是量身定制的,于在下何用?再说,这些衣冠只合贵人穿用,在下身贱,哪里有福消受?退一步说,纵使能用,似此衣冠,在下在咸阳仅花一金即可买到,如何能值二金?”   苏秦怒极,将身上裘衣刷地脱下,扔在几案上:“加上这个,总该够了吧?”   店家望一眼苏秦,忖出他身上确无他物了,这才长叹一声,显出无奈的样子:“唉,也罢,得饶人处且饶人。念苏子租居本店多日,在下也就不与你计较长短了。你可以走了,苏先生。”   苏秦背起包裹,朝店家狠盯一眼,大踏步走去。   院中的老槐树上,一只小鸟飞来,在院中蹦跳几下,飞落于吴秦吊死的那根大树枝上,喳喳连叫几声,蹬落一团雪花。   通过与苏秦在论政坛公开议政,惠文公好不容易消除了苏秦的“帝策”影响,却又陷入另一重烦恼。   摆驾回宫之后,惠文公独坐几前,浓眉紧锁,闷有好一阵儿,陡然将拳头擂于几上,脸上现出杀气,怒道:“什么称王正名?什么远交近攻?什么一扫天下?寡人苦思数年,好不容易方才想定的秦国未来大政,竟被此人三言两语,赤裸裸地摆在天下人面前!这个苏秦,简直是在找死!”忽一下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此人简直就是钻在寡人肚里的蛔虫,若不除之,不知要坏多少大事!”   又踱几个来回,惠文公回至几前坐下,叫道:“来人!”   内臣急进:“臣在!”   “通知黑雕,让这个人彻底消失!”   “臣领旨!”   内臣退至门口,转身正要离开,惠文公又道:“慢!”   内臣顿住步子,回望过来。   惠文公放缓声音:“你且退去,容寡人再加斟酌。”   刚好在这日后晌,使魏车队返回,浩浩荡荡地驶入咸阳东门。   将至秦宫时,樗里疾吩咐公子华:“你先进宫向君上复命,我去一趟士子街,看看苏子在否。”   公子华笑道:“都到家了,早晚都是复命,也不急在这一时。听上大夫念叨一路,想这苏秦本领了得,小华也去会一会他。”   樗里疾笑笑,二人同乘一车,驰至运来客栈,在门外停下,急入店中,直奔苏秦住处,连敲几声,未见回应。   店家过来,见是公子华,赶忙叩拜于地:“草民叩见公子爷!”   公子华指着苏秦的院子:“苏子可在?”   店家见公子华如此关注苏秦,暗暗叫苦,嗫嚅道:“苏子前……前晌退……退店,已是走了。”   “走了?”公子华见店家言语吞吐,神色微凛,“他怎么走的?”   “这……”店家越发支吾,“苏子盘费用尽,无钱再住下去,今日晨起,前去集市卖了车马,空身走了。”   公子华冷笑一声,正欲问话,樗里疾止住他,转问店家:“可知苏子投往何处去了?”   店家摇头。樗里疾朝公子华努努嘴,两人走出客栈,径去英雄居。不一会儿,公子华从英雄居里出来,打声唿哨,立时跟来数人,直奔运来客栈。   店家见公子华阴脸复来,又见几人面上皆有杀气,神色大变,不待问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结巴道:“公……公子爷,苏……苏子留……留有衣……衣冠。”   公子华冷冷地望着他:“说吧,还有什么?”   御书房里,惠文公在厅中闭目端坐,眉头紧皱,仍在琢磨苏秦之事。   陡然,惠文公睁开眼睛,从几案下摸过一片竹简,在正面写个“杀”字,在反面写个“赦”,拿过来端详一阵,抛向空中。竹简在空中翻转几下落地,在地上弹一下,不动了。   惠文公没有去看竹简,而是慢慢闭上眼睛。   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的眼睛微微启开,四处搜索那片竹简,见它弹落于墙根处,正面朝上,上面赫然现出一个冷森的“杀”字。   “唉,”惠文公眼中现出一丝失望,不无惋惜地轻叹一声,“苏子,不是寡人不惜才,是天不容你!”   惠文公正自嗟叹,内臣急进:“禀报君上,上大夫、公子华使魏归来,在外候见。”   惠文公正正衣襟:“宣其觐见!”   樗里疾、公子华双双进门,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惠文公摆手:“两位爱卿,平身!”   樗里疾、公子华谢过,起身坐下。   惠文公问道:“此行可有佳音?”   樗里疾摇头道:“正如君上所言,庞涓果然不容孙膑,诬其谋逆,魏王不辨真假,轻信庞涓,判孙膑斩刑,庞涓及众卿求情,魏王改判膑刑,面上黥字,使孙膑成为废人!”   惠文公似是早已料到这个结果,面上并未现出异样,沉默许久,方才问道:“孙膑可知是庞涓害他?”   樗里疾再次摇头:“孙膑非但不知,反过来感激庞涓救命之恩。行刑之后,庞涓又将孙膑接入府中,悉心照顾,无微不至。庞涓此举惊动魏国朝野,闻者无不感动,均言庞涓是有情有义之人。”   惠文公微微点头:“这个庞涓,玩阴的竟然也有一手!只是——”顿住话头,眉头渐次拧在一起。   “君上?”樗里疾看得清楚,趋身问道。   “这样一来,情势倒是更糟了。”   樗里疾惊问:“为何更糟了?”   “爱卿有所不知,”惠文公缓缓说道,“孙膑若不受刑,孙、庞尚有一争。二人相争,或利于我。如今孙膑成为废人,必无争心。庞涓又有养护之恩,孙膑心存感激,必思报答。孙膑形体受损,智慧却是未损分毫。庞涓本是虎将,再有孙膑点拨,更是如虎添翼。若是孙膑之智、庞涓之力合为一体,必是无往而不胜了!”   经惠文公这么一分析,樗里疾、公子华无不惊骇,面面相觑一阵,樗里疾急切说道:“微臣真未想到这一层,这——”   惠文公沉思一会儿,抬头望着樗里疾:“樗里爱卿,你可设法使孙膑知晓真相。以孙膑之智,若是知晓真相,必有应策,至少不会为庞涓所用。若无孙膑,庞涓就是一头猛兽,虽能张牙舞爪,却也不足为惧。”   “君上妙计!”樗里疾大是叹服,连连点头,转过话锋,“只是——微臣连番使魏,前次使公孙衍出走,此番又使孙膑受害,魏人早对微臣防范有加。若行此事,君上最好另使他人。”   不待惠文公说话,公子华已经主动请缨:“君上,小华愿往!”   “嗯,”惠文公当下允准,“小华倒是合适人选,此事可以定下。”转向樗里疾,“还有什么?”   “君上,”樗里疾抱拳道,“微臣曾邀孙膑对弈,交谈中得知,鬼谷子收弟子四人,分别是庞涓、孙膑、张仪、苏秦。孙、庞习兵学,苏、张习谋学。听孙膑话音,鬼谷诸子中,他最敬重的是苏秦,称他可成大事。微臣之所以急急赶回,正是因为此事。君上,庞涓已死心于魏,孙膑又成废人,苏子——”   “这么说来,”惠文公大惊失色,“连张仪之才也不及苏秦?”   “想是如此。”樗里疾点头应道,“自始至终,孙膑从未提及张仪,微臣初交孙膑,亦不便细问。”   惠文公闭上眼去,陷入深思,良久,抬头望向樗里疾:“樗里爱卿,你速去召请苏秦,宣他马上觐见。”   “晚了,”樗里疾轻叹一声,“微臣回来时,顺道拐入士子街,特去拜望苏子,店家说,苏子已经走了!”   “走了?”惠文公大是震惊,“几时走的?”   “今日前晌。”   惠文公陷入深思,过有一会儿,突然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两手一摊:“此人要走,就让他走吧。樗里爱卿,你辛苦一路,定也累了,先去歇息几日。小华留步。”   樗里疾一怔,起身叩道:“微臣告退。”   就在退出时,樗里疾无意中扫到墙根处的竹简,见上面赫然现出一个“杀”字,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趔趄。   惠文公怔道:“爱卿?”   樗里疾稳住身子,再揖道:“微臣告退。”   惠文公缓缓起身,走向门口,目送他走远,踅回来,凝视公子华:“小华,你刚回来,身子吃得消否?”   公子华拍拍胸脯:“君兄放心,小华结实着呢!”   “吃得消就好。”惠文公略顿一顿,下定决心,“苏秦离开咸阳,必经函谷东去。你选几个精干小雕,追上此人,就地斩杀!”   公子华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愣过神来:“斩杀苏子?听上大夫说,苏子是大才!”   “什么大才?”惠文公横他一眼,“哗众取宠之徒,留他是个祸害!”   “这……”公子华似是没想明白。   “莫要多问,奉诏就是!”   见惠文公语气果决,不容置疑,公子华不好再说什么,跪地叩道:“臣弟遵旨!”   望着公子华退出房门,渐渐远去,惠文公缓缓走到墙根,拣起那片竹简,复回几前坐下,将竹简反过来,望着背后的“赦”字,长叹一声,闭上眼去。   公子华不无狐疑地走出宫门,叫过车马,径朝黑雕台驰去。   刚刚拐过一弯,就见樗里疾的车马横在街角,樗里疾站在车前,似在候他。   公子华停下车马,冲他叫道:“上大夫为何守于此处?”   “恭候公子。”   “候我?”公子华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跳下车子走过来,小声道,“可为苏秦?”   樗里疾点头:“若是在下没有猜错,君上留下公子,必是要公子追杀苏子。”   公子华惊道:“上大夫何以知之?”   “唉,”樗里疾轻叹一声,“在下退出时,无意中瞥到地上有片竹简,上写一个‘杀’字。在下断定,那字是君上特别写给苏子的。在下由此判断,君上早知苏子之才,担心他出关之后,为列国所用,从而遗患明日,方才决定杀他。”   公子华急道:“君上既知苏子是大才,为何不用?”   樗里疾沉思良久,摇头道:“在下也是不知。依君上之智,不用苏子,想必另有缘由。”   公子华亦点头道:“嗯,上大夫所言甚是,君上谋事,看得远,不用苏子,必是另有缘由。只是——”略顿一下,“苏子既是大才,却要杀他,叫在下如何下手?”   “在下守候公子,为的就是告诉公子这个。莫说是公子无法下手,即使君上,也并未真下决心。”   “哦?”公子华大睁两眼,“君上未下决心?”   “是的。”樗里疾郑重点头,“竹简正面写着‘杀’字,背后必是‘赦’字。竹简现于墙角,必是君上无法决断,这才写下竹签,听从天意,不想却是‘杀’字在上。”   听樗里疾讲出这个细节,公子华似也察觉到了,沉思有顷,点头道:“既是天意,在下只能去杀苏子了。”   “难决之事,方听天意。君上既听天意,心中分明是不想杀苏子。公子真要做成此事,君上若是追悔,公子岂不是——”樗里疾望着他,顿住不说了。   “这……”公子华垂下头去,思忖有顷,抬头望着樗里疾,“依上大夫之计,在下该当如何行事?”   “请问公子,君上是如何下旨的?”   “君上的旨意是,‘追上此人,就地斩杀。’”   “呵呵呵,”樗里疾笑道,“君上既有旨意,公子不可违抗。然而,君上并未要公子提苏子首级回报,只说要公子追上苏子,就地斩杀,至于公子是追上,还是追不上——”言及此处,打住话头,别有用心地看着公子华。   公子华豁然开朗,抱拳道:“天色不早了,在下奉旨追人,先行一步。”   樗里疾亦抱拳道:“祝公子顺利。”   风裹雪花,越下越大。秦川大地,一片银白。   瑞雪兆丰年。对于老秦人来说,大雪封年,当是好兆头。但对身上仅有几枚圜钱的苏秦来说,这场大雪却无疑是场灭顶之灾。苏秦仓皇逃出运来客栈,寻到一家饭店,将仅有的几枚圜钱全部换作馒头,塞进包囊,迈开大步径出咸阳。   因裘衣被那黑心店家收去,苏秦仅着两件内衣,在这冰天雪地里,自是经受不住。取暖的唯一方式就是走路,因而,自出咸阳东门之后,苏秦撒开两腿,沿渭水南岸的官道一刻不停地向东疾走。   苏秦只有一个希望,就是拼尽全力赶至小秦村。苏秦自信,只要能活着赶到那里,独臂大哥就一定会帮他。因身无分文,苏秦不敢歇店,身上衣着又单薄,只有一刻不停地保持急走,才能御寒。及至翌日傍黑,苏秦连走一日一夜,赶路三百余里,终于来到武成。   武成离小秦村不过三十来里。苏秦看看天色,不敢耽搁,抬腿又走。因遍地白雪,苏秦认不出路,正自犹疑,恰好遇到一个路人,指给他宁秦方向。苏秦谢过,径投宁秦而去。   这是一条官道,本来能行大车的。但从武成到宁秦,已经开始进入山区,山路七绕八拐不说,更有大坡深谷,一不小心就会跌入谷中。   走有十几里,夜幕降临。风总算歇住,雪却越下越大。不消两个时辰,路上积雪竟有小半尺深。因是新雪,走起来很是吃力,苏秦的步子越迈越慢,渐渐是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跋涉。步速慢下来,身上也就冷起来。后晌赶路那阵一度被汗水打湿的衣服,此时贴在身上,竟如冰刀子一般。   更糟的是,苏秦的最后一只馒头早已啃完。日夜不停赶路,耗费体力不说,肚里不能无货。连走数百里雪路,纵使铁打的身子也难熬住,何况苏秦又冷又饿。   因是年关,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苏秦饥寒交迫,疲惫不堪,费尽力气爬到一个坡顶,估算一下路程,少说仍有十几里。眼下于他,莫说十几里,即使一里,也是遥远。   苏秦走至路边,掬过两捧雪吞下,看到一棵小树,欲折下用作拄杖,谁想连折几下,那小树竟是韧性十足,宁折不断。苏秦不敢在它身上再耗力气,轻叹一声,沿路滑至坡底。又走几步,面前现出一块空场,场边似有一处房舍。   显然,这是一家专为过路行人准备的简易客栈。苏秦细细一看,里面竟有亮光。   苏秦迟疑有顷,缓缓挪至门口,抖抖身上的雪花,轻轻敲门。   里面传来嘟哝声:“谁呀,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安生?”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现出一道细缝,一个圆圆的脑袋从缝中伸出。   苏秦一见,陡吃一惊,因那脑袋竟与运来客栈的店家不仅相似,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苏秦本能地后退一步,打个惊愣,未及说话,那人已将苏秦上下打量个遍,又是一声嘟哝:“官人要吃饭吗?”   苏秦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摸摸空无一文的袖袋。   店家审看苏秦几眼,见他衣着单薄,点头道:“里厢坐吧,外面冷呢!”   店家说完,扭身踅回屋中,径去灶间,揭开锅盖,摸出两只新蒸的馒头,又从火炉的陶釜中盛出一碗骨头汤,一并端到厅中,抬头一看,竟然不见一人。   店家一怔,朝门口一望,见门口仍然留着那道缝,大声责道:“官人,快点进来,你将冷气全都灌进这屋里来了!”   门外却无应声。   店家走到店门处,但见白雪飘飘,并不见一个人影。店家一怔,揉揉眼睛:“咦,人呢?”又望一时,自言自语,“莫不是活见鬼了?”关上房门,踅回来,又怔一时,点头道,“嗯,一定是的!大年除夕,谁会这般赶路?还有,那人衣着甚单,脸色乌青,一言不发——”   想至是鬼,店家吓得两腿发颤,禁不住打个寒噤,回身拿棍子顶住房门,刚要转身,外面传来马嘶声。不一会儿,几骑驰近。店家正在惊愣,七八个骑手已在门外停下,有人下马,上前敲门。店家思忖有顷,将棍子移开,拿在手中,缓缓打开房门。   敲门人正是公子华。   回到黑雕台后,公子华选出二十几骑精干人员,又使精于画技的黑雕画出苏秦之像,方才领着众人一路追出咸阳东门。因有樗里疾的分析,公子华心中有数,一路上风声大,雨点小,表面上搞得紧紧张张,实际上却是能拖则拖。只要遇到路口,公子华就会踟蹰不前,分析半晌,方才确定方向,领大家继续追踪。赶至戏、武成等城邑时,公子华又组织众人进城查找各处客栈,折腾好几个时辰,同时分派人手,要他们沿其他几处岔道按图索骥,仔细搜寻,自己只带几骑追向宁秦。   店家见是官骑,松口气,迎出来揖道:“官人可要歇脚?”   公子华一边搓手顿脚,一边点头问道:“有吃的吗?”   “有有有!”店家忙道,“有热包子,有牛肉汤!”   “好咧!”公子华转头对众人道,“大家歇歇脚,喝完热汤再赶路不迟。”   众人纷纷下马,将马拴于附近树上,拍着手走进店中。店家抱出几捆干草,分开放在每匹马跟前,走回店里,掩上房门,挑亮灯,笑道:“各位官爷,今儿是年夜,草民备有牛肉汤、馒头、牛肉、包子、水饺,还有老酒。”   公子华吩咐道:“每人一碗牛肉汤,两个热包子,再来五斤牛肉,两坛老酒。”   “好咧!”   店家答应一声,不一会儿,端出所点菜肴,拿出两坛老酒,倒上。众人狼吞虎咽,吃有一时,公子华从怀中摸出一块羊皮,摆在几上,转对店家:“请问掌柜,你可见到此人?”   店家一看,正是方才门口所站之人,心里一急,口中结巴道:“见……见过!”   “哦?”公子华心头一颤,“他在哪儿?”   “走……走了!”   “何时走的?”   “有……有半个时辰!”   众人大喜,起身就欲出门,公子华笑道:“诸位不急,眼前只有一条孤路,谅他走不到哪儿去!大家吃足喝好,务必活擒那厮回来!”   众人复又坐下,将剩下的酒肉吃完,付过饭钱,抹嘴出门。   雪下得更大了。   众人上马,冒着雪花又追十几里,不见一个人影,地上更无一只脚印。追至通向小秦村的岔道处,公子华顿住脚步,细察有顷,隐隐看到有一行刚被大雪埋下的脚印通向村子,急站起来,左右思忖,方指着官道对众人道:“你们沿路追去,想他走不远了!这条岔道尽头有个村子,我去看看就来。”   几人应声喏,拍马沿官道驰去。公子华跳上马,行不过二里,将到小秦村时,果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晃。公子华勒住马头,远远地望着那团影子。   影子跌跌撞撞,已经走不动了。没走几步,影子脚下一滑,倒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连试几次,未能爬起。公子华正自揪心,影子移动了,是慢慢地向前爬行。   爬有一时,影子终于爬至村头一户人家,扶住门框,吃力地站起来,似是在用最后一丝力气打门。   有狗狂吠起来。   听到狗叫,那团影子似是再也支撑不住,“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公子华正要策马上前,狗叫得更加厉害。不一会儿,院中现出亮光。   望见亮光,公子华吁出一气,拨转马头,追赶众骑手去了。   除夕之夜。   老秦人有年终守岁的习俗,身体好的一宵不睡,一直守到鸡叫,等候赶早拜年的客人。   独臂汉子一家老小自也未睡,围坐在堂房的炉火周围听老丈讲笑话,时不时爆出一阵哄堂大笑。老秦人讲吉利,年夜守岁时,不能说丧气话,只能说吉利话,最好是讲笑话。笑声越多,越吉利。因而,即使最严肃的人,在大年夜里,也往往会幽默几句。   老丈正在讲述自己年轻时进山打猎,夜里误将一头花豹当驴骑了。这事儿一听就是编的,老丈却讲得有鼻子有眼,还说原要将它骑回家的,天亮一看,竟然是头花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紧紧地抓住花豹的脖子,死也不敢跳下。花豹急了,为了掀他下去,只在林中没命地转圈子,最后竟将自己转晕了。他跳下来时,那花豹仍在空地上转。他趁它转圈,赶紧逃出林子。老丈讲得煞有介事,有惊无险,听得众人唏嘘不已,开怀畅笑。   众人正在大笑,听到外面狗在大叫,老丈顿住话头,秋果故作一惊,望着老丈道:“阿爷,别是那只花豹这阵儿晕到咱家门口了吧?”   众人复笑起来。   狗又大叫,老丈侧耳听了听,摇头道:“不是花豹!想是谁家弄错时辰,这阵儿拜早年来了!”   秋果笑道:“这还早咧,阿爷就想收人家的头!”   听到狗仍然在叫,独臂汉子站起身来,打开房门。秋果一见,又蹦又跳地跑到前面,走到院门前,打开柴扉,却什么也未见到。秋果又望一时,仍然不见人影,正欲回头,狗已冲到外面,围着倒在地上的苏秦狂吠。秋果朝地下一看,竟是一个雪人躺在地上,大叫道:“阿大,快,是个雪人!”   独臂汉子急赶过来,俯身一看,惊叫道:“苏官人!”   苏秦一声不应。   独臂汉子伸手一挡鼻子,见仍有鼻息,急道:“小果,快扶一把!”伸出独臂,将苏秦一把拉起,自己蹲于地上。秋果将苏秦扶上去,独臂汉子背起苏秦,急急走进院子。   秋果关上柴扉,亦跟进来。   苏秦悠悠醒来时,已是后半夜。苏秦感觉身上暖融融的,睁眼一看,见自己躺在一个熟悉的炕上,身上盖着两床被子,旁边几前摆着一碗姜汤,上面还在冒热气。   不一会儿,房门打开,秋果推门进来,端进来一盆白雪放在榻前,掀开被子,拉出他的一条腿,抓一把雪,按在上面轻轻搓揉。   苏秦的眼中滚出泪花,望着她,微弱地叫道:“姑娘。”   听到声音,秋果兴奋地叫道:“官人总算醒了!方才把俺急死了,想灌你姜汤,可就是撬不开嘴!”   秋果说着,扶苏秦坐起来,端过姜汤,一匙一匙地喂他,同时朝外大叫:“阿大——阿大,官人醒了!”   外面传来踏雪声,不一会儿,独臂汉子推门进来。   苏秦朝他微微一笑:“谢秦兄了。”   独臂汉子呵呵乐道:“官人醒过来就好。亏了小囡,是她寻到你的。要是她不开门,赶这阵儿,官人怕是没了!”   苏秦转向秋果:“谢姑娘救命大恩!”   秋果羞涩一笑:“官人,喝姜汤。”   一碗姜汤喝下,苏秦感觉身上好多了。正在此时,老丈端着一碗稀粥也走进来。苏秦挣扎一下,欲揖礼,两手却不能动。   老丈摆手止住他:“官人莫动,你这是连冻带饿,晕倒了,不打紧儿。唉,你这孩子,大雪天里,就穿这么点衣服,纵使铁打的身子,也是经熬不住。先喝下稀粥,让肚皮里有点软货,赶明儿后晌,再吃硬食。身上也是,老朽让小囡先用雪搓,否则,你身上这层皮,怕就保不住了。”   苏秦哽咽道:“谢……谢老丈了!”   除夕之夜,公子华与手下黑雕一直追到宁秦,第二日又寻至函谷关,自然是一无所获。公子华安排两人留在函谷关,要他们拿画像认人,自己与另外几人返回咸阳,稍事休整,提上一个包裹进宫复旨。   听说公子华觐见,惠文公急迎出来,不及见礼,即拿眼睛上下打探他,望有一时,表情略有释然,缓缓说道:“看样子,你是没有寻到苏子?”   公子华点点头,神情沮丧:“都是臣弟无能!”   “屋里说吧!”惠文公却是心情大好,头前走去。   公子华跟进屋中,扑通一声跪下,再欲请罪,惠文公摆摆手:“起来吧!”   公子华起身坐下,将如何追踪之事从头至尾细述一遍,末了说道:“……出咸阳时,苏子衣着单薄,身无分文。这几日风雪甚大,又是大年下,苏秦身为名士,断不肯乞食。过武成后,臣弟赶至路边一店,店家说是苏秦前脚刚走,臣弟急追过去,一路寻至函谷关,竟是连个人影也未见到。想是山路崎岖,坡大沟深,苏秦滑入谷中,冻死野外了。”   惠文公沉默良久,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也好。苏子是死是活,听从天意吧!”略顿一下,眼睛望向公子华带的包裹,“此为何物?”   “是苏秦的衣冠。”公子华打开包裹,摆在几案上。   惠文公打眼一看,点头道:“嗯,是他的裘衣。”略顿一下,似是想起什么,抬头望向公子华,“咦,他的衣冠为何在你这儿?”   “是臣弟从运来客栈的黑心店家那儿没收来的。”   “黑心店家?”   公子华点点头,语气颇是伤感:“苏秦欠下他的店钱,卖车卖马,连身上外套也典当了。臣弟觉得可疑,要过苏子的账单细细审他,这才知他是黑心。苏子在他店中仅住两月又两日,他却收取苏子三个足月的店钱。这且不说,他又加收各类费用,连房中洗澡用的热水、轺车停放等,他也另算费用。臣弟细算一下,他至少多收苏子五金,逼得苏子卖车鬻马,又将身上裘衣脱下来押给他。”   “是哪一家客栈?”   “运来客栈。”   “运来客栈?”惠文公眉头皱起,思忖有顷,“前番吊死的那个士子,似是也住此店。”   “正是。”公子华点头应道,“臣弟审知,吴秦也是欠下此人店钱,被逼无奈,方才寻死去了。”拿出一个奏折,“这是他的供词。这是店中小二的供词。”   惠文公震几怒道:“哼,寡人这儿求贤纳士,连关税都不忍收,此人倒好,赚足店钱、饭钱尚嫌不够,还要黑心昧财,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略略一顿,“按照秦法,似这黑心商家,该当何罪?”   “此为不良商家,这又逼死人命,当处腰斩!”   “好!就将此人腰斩示众!”   “这……”公子华急道,“君兄不可!”   “有何不可?”   “此人见臣弟审得紧了,竟然抬出老太后,说是老太后的远房侄孙——”   “老太后?”惠文公似也觉得棘手,眉头紧皱,思忖有顷,断然说道,“那就封掉他的黑店,处没他的所有钱财,将他迁到商於谷地,给他一个漏风的破房子,让他闭门思过。”   “老太后那儿,如何交代?”   “饶他一条狗命,就是交代了!”   “臣弟领旨!”   大年初五,天气放晴,大地回暖,向阳处的积雪开始融化,但山丘、林壑的背阴处仍旧是片片银白。   这日晨起,独臂汉子家的柴扉外面,老丈一家走出院门,为苏秦送行。苏秦的体力已完全恢复,褐衣蓝襟,粗布短衫,头上还包了块老秦人特有的白巾,远看上去,真的像是一个老秦人。   独臂汉子提着苏秦的包裹走出大门,端详苏秦一阵,点头道:“嗯,若是走在路上,官人这身打扮,真就是个老秦人了。”   苏秦不无尴尬地打量自己一眼,曲下两膝,朝老丈跪下,拜过三拜,叩道:“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老丈救命大恩,苏秦来日必报!”   老丈走前一步,将苏秦缓缓扶起:“官人说出此话,就是见外了。莫说是官人,纵使乞丐,老秦人也不能眼看着他冻死在家门口。”   独臂汉子接道:“是啊,苏官人,你若是看得起这个独臂秦兄,早晚遇到难处,只管来寻就是!”   苏秦朝他深揖一礼:“秦兄厚义,苏秦记下了!”   独臂汉子还过礼,将包裹递予苏秦。   苏秦斜挂在背上,朝几个女人一一揖过,却不见秋果,怔道:“秋果姑娘呢?”   老丈冲院中大叫:“小囡!”   秋果穿一身新衣,兴高采烈地背着一个小包裹走出院门,不无羞怯地走到苏秦身边,单薄的身体使人望而生怜。   老丈拱手道:“官人,你的身体尚在恢复,路上需人照料。小囡虽说无知,倒也知热知冷,让她随你去吧。”   苏秦惊道:“老丈,此事万万不可!”   老丈怔道:“苏子可是嫌弃小囡?”   苏秦深揖一礼:“老丈,容苏秦一言。”   “官人请讲。”   “老丈一家厚情,苏秦没齿不忘。苏秦既认独臂兄为兄,小囡便是苏秦之女。如今苏秦颠沛流离,岂可让小囡随我受苦?最多三年,待苏秦有所建树,必来迎接小囡,苏秦必视如己出,不使她受半点委屈!”   老丈望望小囡,又望望苏秦,点头道:“官人既有苦衷,老朽亦不强求,小囡只在家中候你就是。”转向秋果,“小果,官人答应三年之后再来接你,你愿意等吗?”   秋果眼噙泪花,点头。   苏秦再揖一礼:“苏秦一诺既出,断不食言!”   独臂汉子腰中解下一条袋子:“这是一点干粮和些许碎银,官人路上好用。”   苏秦接过,又是一揖:“谢秦兄了!”朝众人再次揖首,“谢诸位了!苏秦告辞!”   众人依依不舍,送至官道,望着他渐去渐远,成为一个黑点。   公子华寻苏子未果,惠文公倒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无论如何,苏秦没有死于自己之手,惠文公在感觉上好多了。这就好比吝啬鬼遇到一只价值连城的宝器,得知自己无法得到,宁愿毁之也不愿他人染指。但要自己亲手毁之,凭他如何也不忍下手。反过来说,若是宝器自行碰毁了,心里虽有惋惜,毕竟会好过许多。   惺惺惜惺惺。在惠文公的心里,眼下真也只有惋惜了。公子华走后,惠文公顺手拿过苏秦的裘衣反复验看,眼前竟浮出失去裘衣、衣着单薄的苏秦如何身无分文地行走在冰天雪地里,如何啃雪为食,如何艰辛跋涉,如何晕厥,如何滚落于沟壑,又如何被积雪掩埋等一系列场景,心里一揪,潸然泪出。   一连几日,惠文公心里压了这事儿,茶饭不香。鬼谷诸子中,庞涓死心于魏,张仪矢志于楚,孙膑成为废人,唯有苏秦是可用之才,且又躬身送货上门,若是真就这样死了,岂不——   想到此处,惠文公心里又是一揪。   不用苏秦,真的就对吗?若用苏秦,真的就错了吗?惠文公复坐下来,进入冥思。   说实在的,几个月来,苏秦已经让他不知冥思多少次了,可——真是难啊,身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竹远不可说,公孙衍不可说,樗里疾不可说,小华不可说,所有臣子皆不可说,即使终日守在身边的内臣,也不可说。   唯一可说的,就是先君了。   想到此处,惠文公起身,与内臣一道躬身怡情殿,见过老内宰,让他守住大门,自己独坐于先君榻前,再入冥思。   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心底如有一道亮光划过。苏子之才,今日不可用,明日必可用。帝策明不可行,暗却可行。自己既已通过论政坛消去负面影响,为何不能退却一步,以尊士为名留他于宫中,派他一个闲职,明不用,暗用,只俟时机成熟,再由暗转明,与他牵手,共成大业?   想到此处,惠文公心中陡地打个惊愣。是的,似苏子这般大才,当是千古之遇。几年来自己苦苦寻觅,苦苦守候,为的不就是他吗?他来了,他也展示了才华,可——   再细想想,几个月来,苏秦没有不到的地方。苏秦初来乍到,若要面君,首要论政,若要论政,就必须谈论天下。苏秦所谈,亦为列国士子所谈,只是苏秦看得更高,望得更远而已。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心中有鬼。   惠文公越想越是追悔,起身下榻,走至孝公灵前,跪下祈道:“君父,驷儿无能,错过一个大才。苏子……苏子此去,此去……”   惠文公陡然顿住,又怔一时,嗖的一声起身,疾步走向房门,一把拉开,走至门外,冲内臣叫道:“快,召上大夫觐见!”   樗里疾见宫人催得惶急,不知发生何事,匆匆赶往宫中,早有内臣迎着,引他径去御书房。见过君臣之礼,樗里疾落席时,方才注意到公子华也在侍坐。观他神情,似也刚到。   惠文公扫射二人一眼,缓缓说道:“两位爱卿,寡人急召你们来,仍为苏秦一事。”   樗里疾暗吃一惊,以为是二人所谋已为君上所知,急望公子华,见他也在大瞪两眼看过来,知他也是不明所以,急忙回望惠文公,假作不知,问道:“苏子怎么了?”   “唉,”惠文公望向樗里疾,轻叹一声,“樗里爱卿,寡人听闻苏子尽卖车马,典当衣裳,徒步离开咸阳,心中甚是愧疚。今日思之,苏子所论虽说空泛,但也算是人才。苏子离去之时,衣裳单薄,身无分文,又值风雪交加,天寒地冻,安危必不自保。寡人听闻细情,特使小华追之,欲请他回来,予他一份事做。谁想,小华他们一路寻至函谷关,竟是未能寻到。”   樗里疾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惠文公,心中却在打鼓。   略顿一下,惠文公继续说道:“樗里爱卿,寡人推断,苏子处境,眼下唯有两种可能,一是苏子已因饥寒交迫而冻毙荒野,二是苏子大难不死,获救脱险。寡人特请爱卿来,是想让爱卿访查此事。若是苏子脱险,爱卿务必请他再回咸阳,寡人必降阶以迎,躬身谢罪,量才录用。若是苏子冻毙荒野,则是寡人之错。爱卿可将苏子尸骨运抵咸阳,寡人亲为祭奠,以国士之礼隆重送葬,并至太庙铭记大过一次,以示警惩!”   樗里疾起身,叩拜于地:“微臣代苏子叩谢君上隆恩!”   惠文公转向公子华:“小华,你准备一下,马上赶赴大梁,设法让孙膑得知真相。若是能将孙膑偷渡至秦,寡人记你大功!”   “臣弟遵旨!”   几日之后,樗里疾经过一番“访查”,终于在里正的引领下赶赴小秦村,径至独臂汉子门外。听到声响,老丈与独臂汉子急迎出来,见里正领着一个官人候立于外。老丈不知是何人,急朝里正打揖,里正道:“朝中上大夫樗里大人有话问你。”   听到是上大夫,老丈与独臂汉子急忙叩拜于地:“草民叩见上大夫大人!”   樗里疾上前扶起老丈,朝他打一揖道:“老人家,听闻你家在大年夜里救活一人,可有此事?”   老丈回揖道:“回禀大人,确有此事。”   “所救何人?”   “姓苏名秦,东周人氏。”   “他……人呢?”   “已走数日。若是不出差错,此时早过函谷关,该到渑池了。”   “哦?”樗里疾现出失望之色,再次问道,“此人可曾留下什么?”   老丈摇头。   独臂汉子朗声接道:“苏官人留下话说,三年之后,他会再来小秦村。”   “哦?”樗里疾转向独臂汉子,急问,“他为何再来?”   独臂汉子颇为自豪:“迎接草民小囡。”   “迎接小囡?”樗里疾似不明白,抬头问道,“你家的小囡呢?”   独臂汉子朝院中大声叫道:“小囡,你出来一下!”   秋果应声而出,伏在门框上,睁大两眼,怯怯地望着这群生人,见众人都在望她,脸上一红,迅即隐身门后。   樗里疾见是一个孩子,思忖有顷,转向独臂汉子:“他为何要来迎接你家小囡?”   “回大人的话,”独臂汉子指着在门口若隐若现的秋果,“苏官人两次遇难,皆为小囡所救。阿大说,小囡与苏官人命中有缘,欲将小囡许配于他,苏官人见小囡年纪尚小,说是推迟三年,再来迎娶。”   樗里疾愣怔有顷,哈哈笑道:“好好好,本府恭贺你,也恭贺你家小囡了!三年之后,苏子前来迎娶之时,莫忘告诉本府一声,让本府也来喝碗喜酒!”   独臂汉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此话当真?”   “本府说话,自然当真!”樗里疾将秋果又看一阵,见她真还眉清目秀,甚是可人,心里一动,手指秋果对独臂汉子道,“本府欲让秋果前去乐坊习练几年,待苏子三年过后迎娶之时,也好知书识礼,配得上苏子。”   “好好好。”独臂汉子不无激动地拉上秋果磕头谢恩。   樗里疾转对里正吩咐道:“此户村民义救落难之人,当获彰显,着晋爵两级,赏金三十。你可具表奏报,直接呈送本府,由本府转呈君上御批。这位姑娘,直送乐坊!”   里正揖道:“下官遵命!”   苏家院子的织布机房里,小喜儿正在织布机上埋头织布,院中传来说笑声。   小喜儿听出是两个妯娌,大嫂和苏代妻。时值午后,天气晴好,她们正在院中挑选蚕茧。小喜儿抬头望去,见大嫂正在抚摸苏代妻隆起的肚皮,不无惊乍地笑道:“三妹子,瞧这样子,这一回准是官人。”   苏代妻心里美滋滋的,口中笑问:“请问大嫂,咋能看出是官人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大嫂笑道,“若是生官人,见前不见后。瞧妹子这肚皮,见前不见后,必是官人哩。”   “啥叫见前不见后?”苏代妻大瞪两眼。   “就是只能从前面看,若是从后面看,就跟寻常人一样,看不出怀有身孕。妹子就要生了,腰板子仍是直的,还能不是官人?”   “谢大嫂金言了。”   小喜儿听着这话,心里就如刀割一般。想到自己在娘家时嫁不出去,好不容易嫁个郎君,为人妇已过六载,迄今仍是处子之身,由不得伤悲起来,停下梭子,将头埋在织布机上,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在机上一下接一下地抽泣。   大嫂听不到织布机响,朝机房里瞧一眼,见小喜儿正在伤心,忙站起来,走进屋里。苏代家的见了,也挺起肚子跟过来。小喜儿见二人过来,急急忙忙地拿起梭子。   大嫂看小喜儿一眼:“二妹子,歇会儿吧。”   小喜儿抬起头来,和泪挤出一笑。   大嫂轻叹一声:“瞧二妹子脸上的两道痕子,怕是又想你家官人哩。”   小喜儿的泪水立时又流下来,低头不语。   苏代家的安慰道:“二嫂,晨起时妹子听到椿树上有喜雀在叫,想是二哥快回来了。”   “我说二妹子呀,”大嫂笑道,“你在这儿织啥布哩?二弟连地都卖了,肯定是豁出去了。人哪,一旦豁出去,没准儿真能成事!前几日嫂子去伊里赶集,路上偏巧遇上司农大人巡视。司农大人在前面走,几十个人跟在身后,连附近有鼻子有脸的人也靠不上边儿。里正平日里有多神气,可那日跟在后头,单是那腰弯的,就跟一张弓似的。”顿了下,“啧啧啧,人家司农大人那个气势,嫂子这阵儿想起来,心里头也是——”   苏代妻接道:“要是二哥真能当个大夫什么的,二嫂可就苦尽甘来了。”   “是啊是啊,”大嫂接道,“二妹子,二弟若是当官,说不准比司农大人还要威风些呢。那时候,嗬,二弟归乡,高头大马,青铜轺车,前呼后拥,金子一堆接一堆,天哪!二妹子,那时候你不能只顾高兴,忘记咱们是亲妯娌呢!”   两人一唱一和,逗得小喜儿破涕为笑,拿袖子拭去泪水,正欲再织,大嫂伸过手来,一把夺下梭子,定要拉她下机,到院中休息一时。   二人正在扯拉,一直卧在院中椿树下的阿黑忽地昂起头来,两耳竖起,继而口中发出“呜”的一声,欢快地晃动尾巴,连叫数声,“噌”一下窜出院门。   三人正自惊异,门外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满脸胡须、疲惫不堪的老秦人站在门口。阿黑在他身上又舔又蹭,口中连连发出欢快的叫声。   三个女人立时呆了。   好一会儿,她们终于认出,门口站着的,竟然就是苏秦!   看到苏秦的这身行头,大嫂最先反应过来,走到院里,不无讥讽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哟,话还没有落地呢,人可就回来了!”   苏秦避过大嫂鄙视的目光,埋着脑袋一声不响地走进院子,取下包裹,略怔一下,在大椿树下坐下。阿黑蹭到他的面前,甩着尾巴不停地舔他。   大嫂噌噌几步走到跟前,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苏秦,声音越发尖刻:“二弟哟,嫂子听说你做下大官,可这身穿戴乍看起来像是一个叫花子哩。哦,嫂子明白了,二弟这是微服私访呢!”扭头转向苏代妻,“三妹子,二弟的高车大马定在后面,你跟嫂子到村头迎着去,莫要屈待了那些官家!”   大嫂说着话,拔腿就要出门,苏代妻看一眼苏秦,迟疑一下,叫道:“大嫂!”   “哦?”大嫂扭过头来,“三妹子要说啥子哩?”   苏代妻小声说道:“二哥这阵儿回来,想是还没吃饭呢。要不,咱先烧碗汤去?”   虽然分家了,但苏家大院里吃饭仍是一锅,苏姚氏总掌粟米,大嫂分掌灶房,吃饭烧汤皆由大嫂来定。大嫂斜苏秦一眼,见他一身老秦人的褐衣打扮,嘴巴一撇:“三妹子呀,你操的是哪门子心?二弟是何等金贵之人,山珍海味早吃腻了,家里这黑窝窝儿,哪能入口?再说,灶膛里柴早没了,拿啥烧呢?”   苏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顾自埋头不语。   小喜儿心中正自七上八下,听见此话,泪水夺眶而出,本欲下机,既惧苏秦不睬,又怕大嫂奚落,竟是怔在那儿。   恰在此时,天顺儿领着地顺儿、妞妞蹦蹦跳跳地回来,见树下坐着一个生人,猛地收住脚步,试探着走到跟前,观察半日,方才认出是仲叔,欢叫道:“仲叔!”   两个小的听到喊声,也认出来,扑上去就要亲热,大嫂厉声喝道:“天顺儿、地顺儿,快点过来!”   三个孩子一听,急退过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大嫂放缓声音:“天顺儿,仲叔的高车大马就在村外,你领地顺儿、妞妞到村头望望,看这阵儿到了没有?”   天顺儿一听,欢叫一声:“好咧!”领上弟妹如飞般跑出院门,边跑边叫,“接大车喽!接仲叔的大车喽!”   看到几个孩子走远,大嫂斜一眼苏秦,鼻孔里又哼一声,冲苏代妻道:“三妹子,咱这也到村头迎车马去!”不由分说,拉上苏代妻就朝院门走去。   小喜儿鼻子一酸,伏在机杼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刚刚哭出两声,又怕苏秦听到,强自憋住,咬牙拿起梭子,一边哽咽,一边拉开机杼。不一会儿,院中再次响起“哐——哐——”的机杼声,一声接一声,一会儿紧,一会儿缓,小喜儿的两行泪水也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一串串地滴落在她刚刚织出来的新布上。   苏秦如石塑般端坐于树下,泪水从紧闭的眼眶里挤出,滴落于地。阿黑识趣地蹲在他的脚边,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不知该如何去讨好眼前这个曾经救下它一命的大恩主。   自苏秦走后,苏虎得知他将分得的十几亩上等好地卖给里正,精神一下子垮了,当下晕倒于地,后经大夫抢救,命虽拣回,却落个半身不遂,终日偏瘫在榻,莫说是做事,纵使生活也不能自理,屎尿不禁,似成婴儿。公公得下此病,三个媳妇帮不上忙,两个儿子又在忙活田里,苏虎也就整个成了苏姚氏的累赘。   伊水从轩里村的西北边流过,离村头尚有二里来地,村上人浣纱洗衣,均要下到伊水里。这几日河水解冻,吃过午饭,苏姚氏见天气暖和,急忙端上一大盆衣物,下水漂洗。   河水甚冷,就如冰水一般,但苏姚氏别无选择。一到冬日,村中女人洗衣多在井边,用井中的温水洗,苏姚氏却不敢去,因苏虎的衣物实在太臭,她怕熏了人家。   将一盆脏衣物洗好,苏姚氏已是两手红紫,感觉麻木了。苏姚氏将手放在口边,连哈几下热气,又伸进怀里暖和一阵,方才端起衣盆,吃力地走上河堤,拐向通往村子的小路。   几个月下来,苏姚氏又老许多,走路也都颤巍巍的,歇过两歇,方才走到村头。   看到三个孙儿高高地站在土坡上朝远处张望,苏姚氏顿住步子,大声叫道:“天顺儿,你们快下来,站那儿干啥哩?”   天顺儿应道:“奶奶,我们在望车马呢!”   “傻孩子,寻寻常常的,哪来车马?”   “是仲叔的车马!”   “仲叔?”苏姚氏一怔,“仲叔在哪儿?”   天顺儿高兴地说:“仲叔回来了,这阵儿在院子里坐呢!娘说,仲叔还有高车大马,要我们在这儿候着。”   苏姚氏不及回话,急急忙忙端上衣盆,跌跌撞撞地赶往村里。离家门尚有几十步,阿黑已经窜出院门,不无兴奋地朝她直摇尾巴。   苏姚氏走进柴扉,并未看到苏秦,只见一个老秦人坐在椿树下面。苏姚氏心头一凛,转眼环顾四周,仍旧不见苏秦影子,唯有小喜儿在房中紧一声慢一声织布。   苏姚氏大怔,如果是苏秦,小喜儿怎会仍在织布?如果不是,此人是谁?   苏姚氏猛然想起,此人想是与苏秦一道来的客人,心中却又忐忑,走前几步,大声咳嗽一下:“噢,来客人了!”见那人依旧不说话,又近几步,一直走到椿树下面。   直到此时,苏秦方才扭过头来,泪水夺眶而出,改坐为跪,叩于地上:“娘——”   苏姚氏怔了,手中的木盆“啪”的一声掉落于地,衣物散出。   好一阵儿,苏姚氏终于反应过来,急走一步,抱住苏秦的头,哭道:“秦儿,我的秦儿,你……想死娘了!”   苏秦将头伏进苏姚氏怀里,悲泣不绝。   小喜儿的机杼声,也于此时更频、更响了。   娘儿俩伤悲一时,苏姚氏忽然推开苏秦:“秦儿,你一定饿坏了,快,随娘下灶房去,娘为你做碗好吃的。”   苏姚氏转过身去,颤巍巍地迈向灶房。苏秦起身跟过去,在灶前坐下,为娘烧火。回视灶前,见木柴堆得满满的,何曾无柴?   苏秦将水烧开,苏姚氏打出几只荷包蛋,又热过几只馒头,一并摆在苏秦面前:“秦儿,这就吃吧,哦!”   苏秦端起一碗荷包蛋,迟迟不肯动箸。   苏姚氏眼巴巴地望着儿子:“秦儿?”   苏秦终于挤出一句:“阿大……可好?”   听到这个,苏姚氏泪水涌出,泣道:“两个月前,你阿大到田里为你耕地,却见别人在耕,你阿大去找里正,里正拿出地契,你阿大方知你把地卖了。看到你的签字,你的阿大当场倒在地上,后来就——”   苏秦惊道:“阿大他……怎么了?”   苏姚氏抹泪:“疾医说,是中风了,右半身偏瘫,动弹不得,一日到晚躺在榻上,屎尿不知,等于是死了没埋。”   苏秦的泪水流出来,望着陶碗愣怔一时,端起来,慢慢走出灶房,走向堂房。   苏虎斜躺在里间的炕上,朝墙处垫一床被子,使他看起来像是半坐着的样子。苏虎的身子虽瘫,耳朵却是不聋。苏秦回来,他早听到了。院中的每一句对话,也都灌在他的耳里。见苏秦走进,他扭头别过脸去。   苏秦掀开门帘,跨进房中,将荷包蛋放在榻前几案上,在苏虎前面缓缓跪下,泣道:“阿大——”   苏虎将脸背向他,一动不动。   不知过有多久,那碗荷包蛋早已凉了,苏虎仍然没有说话,苏秦也一直跪在那儿。   终于,苏虎轻叹一声,缓缓扭过头来,望着苏秦:“你回来了!”   苏秦将头埋得更低。   “回来就好!”苏虎又叹一声。   苏秦泣道:“阿大,是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   两行老泪从苏虎的眼中慢慢流出。   许久,他用一只尚能活动的胳膊抹一把泪水,重复一句:“回来就好!”   苏秦将头重重地叩于地上,大放悲声:“阿大——”   又一阵沉默之后,苏虎扫他一眼,苦口婆心道:“秦儿,庄户人就是庄户人,要认命。你也到了而立之年,再这样浪荡下去,何时是个头呢?”   苏秦将头叩至地上,闷声不出。不知何时,小喜儿竟也跟进来了,在苏秦身后悄悄跪着。   “唉,”苏虎长叹一声,“至于那点地,卖就卖了。只要你肯洗心革面,阿大相信,终归有一天,你能将它们再盘回来!”看一眼苏秦,又扫一眼小喜儿,“还有,你这个媳妇儿,是个好女人,你不能这样待她!”   闻听此言,小喜儿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号啕大哭:“阿大——”   苏秦将头叩得更低。   “去吧!”苏虎别过头去。   苏秦却不动身,又过一时,喃喃说道:“阿大——”   苏虎再度扭过头来,望着苏秦:“有啥话,你就说吧!”   “场边那个窝棚,我想借用几日,求阿大恩准。”   苏虎的脸色立时阴沉下来,不无痛楚地闭上眼睛,许久,睁开眼睛:“秦儿,你真的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   苏秦埋着头,只不应声。   “你这脾气,真是比我那头老犍牛还犟!”   苏秦将头垂得更低。   “唉,”苏虎沉思良久,长叹一声,“真要想用,你就用去吧!”   苏秦重重叩下头去:“谢阿大成全!”   苏秦再拜几拜,起身走出堂门,到院中拿过包裹,揣上娘为他热过的馒头,拔脚就朝村北的打谷场走去。阿黑不无兴奋地跟在身后,跳上跳下,寸步不离。   苏秦走到窝棚前,打开棚门,检查一下房舍,见棚子四面进风,屋顶还有一个斗大的漏洞。一阵风过,屋顶上尚未完全化去的沉雪飘落下来,纷纷扬扬,就像是春日里飘飞的杨絮一般。   苏秦当即动手,寻来稻草,三下五除二,不多时就将屋顶上的漏洞塞上,拿绳索、木棍固牢,又将窝棚巡视一圈,凡进风处尽皆塞上草秸,将破门也修理一番。   及至天黑,苏秦已将一切整修妥当,查看一遍,颇为满意,遂扣上房门,回到家中,进屋拿出前次回来时自己睡过的两床被褥,用小喜儿的草席卷上,复至窝棚,寻到一个墙角,铺上干草,摊上草席,铺出一个被窝。阿黑见了,自觉地卧伏于一边守护。   苏秦躺有一时,忽见阿黑欢叫一声,摇尾巴跳到门口。不一会儿,房门吱呀一声洞开,小喜儿推门进来。   苏秦忽一下坐起,不无惊愕地望着她。   小喜儿端着一碗御寒的姜汤,迟疑一下,跛脚走过来,在他身边跪下,将碗举过头顶,声泪俱下,哽咽道:“家里睡吧。家里有热炕,这个窝棚——喜——喜儿来睡!”   苏秦心中一酸,伸手接过姜汤,定定心神,淡淡说道:“去吧,热汤留下,热炕头你自睡去。记住,这个地方,你今后莫来。”   小喜儿半晌无语,愣怔许久,再拜几拜,噙泪退出,小心翼翼地掩上房门。   户外,天寒地冻,万籁俱寂。   小喜儿静静地伫立在仍未完全融化的雪原上,任凛冽的寒风吹打着。   这日正值正月十五,元宵之夜。一轮圆圆的明月高悬头顶,冰冷的月光抛洒下来,写意地映射在她的苍白泪脸上。   第二章假疯魔,孙膑毁兵书   孙膑刑后不过旬日,白虎派往卫地楚丘的府尉回来复命,说栗守丞早于一年前受谗免职,携家拖口,回老家宋国去了。府尉寻到府中一个老差役,说栗将军在时,身边不曾有过名叫刘清的侍从。   一切确证无疑,孙膑是受人陷害了。然而,白虎思来想去,孙膑初来大梁,与他人并无仇怨,何人会去害他?   白虎决心查个水落石出。白虎断定,孙膑既是受人所害,害他者必在大梁,于是吩咐府尉,不得将此事泄于任何人,同时组织更多捕卒,秘查那个下巴有疤痕的假刘清。只要寻出此人,一切谜团就可迎刃而解。   再说苟仔,自打见过孙膑之后,就一直幽居在家宰庞葱为他安置的一进偏僻小院里。苟仔本是粗人,爱动不爱静,且又放荡惯了,哪里幽居得久?初时因有婢女相伴,苟仔颇能守住。过有二十余日,婢女似是被他玩得腻了,苟仔也自心猿意马起来。   这日后晌,苟仔摸出孙膑赠予他的十金“辛苦费”,与婢女在院中翻来覆去地倒腾着玩。婢女不曾见过这么多金子,对他抚爱有加,赞不绝口。苟仔对婢女夸口道:“这点金子算个什么,待我拿来百金你看!”婢女自是激他。   苟仔一则兴来,二则手痒,当下取来冠带遮了疤脸,袖上十金,悄出院门。小院位于后花园处,后花园中有个暗门,原是方便园工出入用的。苟仔早已查得清楚,悄悄打开暗门,溜至街上,径奔赌馆而去。   赌馆、妓院、客栈等公众场所正是捕卒盯牢的目标。苟仔一到赌馆,刚一取下冠带,现出疤痕,就被守在此处的便衣捕卒一眼认出。捕卒本欲捕他,一则这是赌场,二则此人身体壮实,看样子是个习武之人,担心拿他不住,反误大事。欲待回去禀报,又怕此人走脱,正自计谋,苟仔却是来得快,输得也快,不消半个时辰,已将袖中十金尽数输掉,又因心中有鬼,连声抱怨也不敢出,一脸黑丧着转身离去。   捕卒心道:“眼下只我一人,若是拿他,被他走了,反误大事。待我跟他前去,看他走往哪儿。”   捕卒想定,远远跟在苟仔后面。苟仔因是在逃之人,不敢在街上多走,径至一条偏街,没入一道暗门。捕卒抬眼看那围墙,但见墙高院大,是大户人家。急走上前,轻推暗门,却被那人闩上。正巧有位消闲的老人走过,捕卒一问,陡吃一惊,原来此处暗门里不是别家,竟是武安君府的后花园。   捕卒谢过老人,急急赶回司徒府,将所见一五一十地禀报白虎。   白虎惊呆了,目光有点发怔,良久方问:“你可看得清楚?”   捕卒不无肯定地说:“大人放心,小人这双眼睛,亮着呢!”   白虎又愣一时,缓缓说道:“你先在府中守着,哪儿也不许去,也不可对任何人讲起此事!”   “小人遵命!”   白虎急步走出府门,见天色迎黑,叫上车马直驰武安君府。庞葱迎出,带他直入客厅,安排他坐下,自去书房禀报庞涓。   不一会儿,庞涓急步走来,未至客厅,声音已传进来:“小弟,许久不见,是哪阵风儿吹你来了?”   白虎起身,抱拳应道:“小弟刚巧路过这里,思念大哥,顺道进来看看。”   “大哥也是,前日与你嫂子说起你家,你嫂子甚是喜欢小起儿,定要大哥寻个好天气,说是过去望他。”   “谢大嫂了!”白虎略顿一下,转过话题,“孙将军如何?”   “唉,”庞涓叹道,“大哥换过几个医师,日日换药,外敷内用,孙兄伤口上的红肿只是不消。大哥愁坏了,正寻思再换医师呢!”   白虎不无焦急,点头道:“嗯,大哥忧的是。刑死之人,多非死于行刑,而是死于刑后脓疮。好在孙兄有大哥照料,小弟略有所安。孙将军这阵儿如何?小弟既已来了,也想望望他去。”   “孙兄习惯日落而息,这阵儿定是睡下了。”庞涓截过话头,“小弟若是无事,大哥陪你随便走走。待会儿酒食上来,咱兄弟喝上几爵如何?”   “这敢情好!”白虎笑道。   庞涓吩咐庞葱安排酒食,自与白虎信步走去。二人沿着院中小路转有一时,眼见将至后花园处,庞涓却顿住步子,拐向另一条小径。   白虎笑道:“大哥的后花园,小弟也是久未来了,何不进去走走?”   庞涓当即拦住,笑道:“大冬天的,雪尚未化,满目萧杀,花园里最是伤感,小弟还是不要看了。”   白虎不好再说什么,跟随庞涓沿另一条小路转回客厅。   也是冤家路窄。二人走至账房处,忽见一人兴高采烈地走出账房,后面送出一个声音:“苟仔,家老说了,只能予你五金,若是再赌,分文没有!”   苟仔回头大叫:“叫唤个啥,爷晓得了!”   苟仔话音落地,刚走几步,迎头碰到庞涓、白虎。   苟仔见是庞涓,惊惶失措,结巴道:“大……大将军!”   天虽苍黑,但在西天余光的映射下,苟仔脸上的那道疤痕仍见分明。庞涓、白虎皆是一震,庞涓虎起脸来,冲他骂道:“还不快滚!”   苟仔屁也不敢放一声,垂头沿着白虎他们走过来的小径急急溜去。   白虎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庞涓叫道:“小弟!”   白虎似是没有听见。   庞涓提高声音:“小弟!”   白虎打个激灵:“噢,走神了。大哥,此人是谁?”   “一个畜生!小弟,走吧,酒食想是备好了!”   白虎顿住步子,揖道:“小弟想起一事,急需回府一趟,此酒明日再喝如何?”   庞涓略怔一下,回揖道:“小弟既然有事,大哥就不强留了!”   庞涓将白虎送至府门,早有车马候着。   白虎回身揖道:“大哥留步,小弟改日再来拜访!”   庞涓回礼道:“小弟慢走!”   望着白虎的车马渐走渐远,庞涓脸色一沉,急至后花园,来到苟仔的小院,却已不见苟仔。询问婢女,婢女也是不知,只说他拿上金子,从后花园的偏门溜出去了。   庞涓忖思有顷,召来庞葱:“葱弟,苟仔哪儿去了?”   庞葱挠头道:“葱弟不知。迎黑时,账房找我,说他急支十金。十金是笔大数,但他是大哥看重的客人,小弟考虑再三,就让账房暂先支他五金,待禀过大哥,另外支他五金。”   “哼!”庞涓怒道,“这个畜生,还真是活腻味了!”   “大哥?”庞葱不解地望着庞涓。   “葱弟有所不知,”庞涓解释道,“此人本是左军司库,因痴迷赌博,私卖粮草,犯下不赦死罪。军中事发,此人跑至大哥帐下,乞求大哥活命。也是大哥爱惜人才,念他屡立战功,这才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藏他在此思过,欲待军中风头过时,另外委他一个差使,使他戴罪立功。谁想这畜生不思悔改,赌病又犯,还敢支钱去赌,叫大哥如何容他!”   “唉,”庞葱追悔起来,“都怪葱弟疏忽,不曾问他一问,这就支钱了!”   “此事与葱弟无关!”庞涓安慰他道,“只是——这畜生如此抛头露面,却于大哥不利!”   “哦?”   “大哥在军中享有盛誉,若是三军将士知晓大哥包庇、窝藏贪犯,凭大哥长一千张口,也是解释不清。三军失治,大哥失威,如何再去号令?”   听闻此话,庞葱自也感到事大,急问:“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庞涓对庞葱耳语一番,庞葱连连点头。   白虎脱身,急急回到司徒府中,召来府尉及众捕卒,嘱道:“画中之人已现身,若是不出本府所料,此时正在赌馆!你们马上前去,务必生擒此人!”   府尉领命,急带数十捕卒,一阵风似的卷至那家赌馆,将之围个水泄不通。府尉带人闯入赌场,场中赌徒不知发生何事,各寻角落,瑟瑟发抖。   府尉寻不到苟仔,叫出掌柜,出示画像,问道:“你可认识此人?”   掌柜看一眼画像,点头道:“回禀官爷,此人唤作疤脸,馆中之人俱认得的。后晌疤脸输掉十金,方才又持五金来,却待要赌,被人叫出去了。”   府尉急问:“何人叫他走的?”   掌柜略略一想:“好几个人,站在门外,因天色苍黑,在下看不清楚。”   “几时走的?”   “刚刚走的。”掌柜指着几案上的一只茶碗,“官爷请看,他的茶水尚是温的。”   府尉留下两人守在馆中,急领众人分路寻去。眼下已到人定时分,大街上杳无一人,黑漆一团。众捕卒打上火把,四处寻找。   府尉领人寻至一个拐角处,有人惊叫:“报,疤脸在这儿!”   众人急奔过去。   在火把的辉映下,苟仔歪倒在墙角,喉管被人割断,两眼惊恐地大睁着,鲜血从他的喉管里汩汩流淌。众人搜寻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物证。   府尉吩咐众人将苟仔的尸首拿草席卷过,抬回司徒府,向白虎禀报前后经过,要他验看。   白虎跌坐于地,惊怔有顷,摆手道:“不用看了,去吧!”   显然,这是白虎最不愿看到的事实。望着府尉退出的身影,白虎长叹一声,两眼盈满泪水,喃喃说道:“庞大哥,恩公,你……你……怎能这样?”   孙膑所住的小院子,也在武安君府的后花园里,与苟仔所住的小院子正隔一个数十丈见方的荷花池。陈轸喜爱钓鱼,这个池子原是一个鱼塘,为讨好瑞莲,庞涓改种各色莲花,一到夏日,千荷竟艳,风景独好。   眼下却是冬日,莲池里满是枯荷残叶,甚是落寞。晨起时分,庞涓、庞葱、范厨与一个五十来岁的医师沿着莲池旁的一条石径快步走进小院。   庞涓趋至孙膑榻前,关切地问道:“孙兄,今日感觉如何?”   孙膑点头笑道:“疼痛略轻些,谢贤弟挂念。”   庞涓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扶孙膑坐起,轻叹一声:“唉,都是庸医害人。眼见已是两个来月,孙兄的伤口非但不见好转,反倒生出脓疮来。涓弟想想气恼,前日将他责打三十大板,发军中充役去了。昨日范厨寻来一人,说是宋国名医,专治跌打损伤,涓弟打算换他一试,此来说予孙兄。”   孙膑再次点头:“谢贤弟费心。”   庞涓转对老医师:“喂,老先生,孙将军的伤情,你须小心伺候。”   第三章听一曲绝响,苏秦悟治世长策   自苏秦走后,论政坛再未开过,士子街上现出焦躁情绪,众士子陆续打点行李,纷纷起程往投他处。秦宫也不加挽留,往日喧嚣的士子街渐渐冷清起来。   过完正月十五,竹远见秦公仍无反应,即刻吩咐贾舍人收拾行李,准备回终南山去。其实也没什么行李,除去几身可供换洗的衣冠之外,就是一堆竹简,是他们几年来从咸阳或列国士子那儿收集来的,打算运进山里供初入道者习读赏析。   因竹简太多,他们叫来两辆马车,这阵儿都已停在院中。竹远看看一大堆竹简,又看看两辆马车,估算仍旧装不下,再说,即使能装下,搬至寒泉也不是易事,于是蹲下挑选。贾舍人将师兄挑出来的竹简一捆接一捆搬到车上,装满一车,摆放齐整,再用麻绳扎牢。   贾舍人捆扎一会儿,抬头望向竹远,若有所思道:“师兄,我们尚未为君上觅到大贤,这就回去,先生岂不责备?”   竹远仍在挑选竹简,头也不抬,长叹道:“唉,该来的,已是来过了。”   话音尚未落地,门口一个浑厚的声音接道:“不该走的,这就想一走了之?”   竹远、贾舍人猛吃一惊,抬头见是惠文公、樗里疾站在门口,跪下叩道:“草民叩见君上!”   惠文公急走过来,扶起他们,微笑道:“两位先生免礼。”   竹远、贾舍人谢过,拱手立于一旁。   惠文公扫一眼装得满满的轺车,又看看地上待装的竹简和另一辆空着的轺车,转过头望向竹远、贾舍人:“两位真要一走了之吗?”   竹远、贾舍人互望一眼,点头。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嬴驷此来,本想恳请两位去做一件大事,不想两位却要走了。”   竹远一怔,目不转睛地望向惠文公:“君上要草民去做何事?”   “寻访苏子,请他再至咸阳。”   竹远、贾舍人极是震惊,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转头望向樗里疾,见他更是一头雾水。   惠文公微微一笑:“两位一定在想,苏子送上门来,寡人弃而不用,苏子拍屁股走了,寡人却要费力去追,这不是扔掉皮袄找皮袄,没事儿找事儿吗?”   在场诸人皆笑起来。   惠文公却敛起笑容,长叹一声:“唉,诸位有所不知,不是寡人不用苏子,而是苏子与寡人之间,缘分未到啊!”   惠文公对苏秦态度的反复不定,使樗里疾、竹远、贾舍人三人均如堕云雾,目不转睛地望着惠文公。   惠文公扫视他们一眼:“听闻邹人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寡人也知苏子之才,之所以抑而再抑,不过是想挫其锐气,励其心志,以俟大用。”   这真是个漂亮的托辞。三人互望一眼,再将目光转向惠文公。   “唉,”惠文公顾自又叹一声,“谁想苏子竟是急性之人,说走即走,倒叫寡人措手不及。听闻苏子离去,寡人急急使人追请,不料大雪迷茫,未能如愿。后使樗里爱卿再寻,得知苏子已离秦境。近日寡人追想此事,苏子所献帝策虽说过于急切,治国却是大才。寡人欲请二位辛苦一趟,设法请回苏子,可对他说,寡人愿以国事相托!”   竹远慢慢将目光移向贾舍人,舍人点头。   竹远抱拳道:“君上远虑,草民今日方知。君上如此器重苏子,当是苏子之幸。清明将至,草民欲回寒泉为师祖扫墓,寻访苏子之事交由舍人去办,君上以为妥否?”   惠文公转向贾舍人,拱手道:“既如此说,有劳贾先生了。”   贾舍人回揖道:“舍人愿效微劳。”   二月阳春,天气回暖,草木萋萋。   轩里村北头的苏家打谷场边,天顺儿领着地顺儿、妞妞及邻家的几个孩子唧唧喳喳地在几个秸草垛边捉迷藏。该天顺儿藏时,他飞步跑向旁边的窝棚,准备钻入窝棚的草堆里去。不料刚到门口,阿黑窜出,本待撕咬,见是天顺儿,赶忙摇摇尾巴,横在他前面。天顺儿绕过它,又要进门,阿黑一口叼住他的裤角,复绕回来,将身子堵于门口,横竖不让他进去。眼看留给他躲藏的时间所剩无几,天顺儿一急,用力推开阿黑,冲进门里。   然而,就在此时,天顺儿陡然住脚,似是惊呆了。   在草棚靠墙角的一堆干草旁边,头发蓬松、面色青黄的苏秦像一尊塑像一样端坐于地,背对着他,手捧竹简,正在苦读。许是读得过于入神,门口发生的一幕他竟没有任何察觉。   一阵困意袭来,苏秦眼皮下沉,身子一晃,竹简差一点从手中滑落。苏秦稳住身子,顺手抄起放在旁边的一把锥子,“噌”的一声刺入大腿。见那锥子直扎下去,天顺儿急急闭眼。待他再次睁开眼睛,见苏秦已将锥子放回地上,手捧竹简又在攻读。天顺儿朝下一看,苏秦的脚踝上鲜血流淌。细看那只脚踝,上面凝着道道紫色血污,不用说,他的黑色裤管早被血污浸染了,只不过看不出而已。   天顺儿顾不上躲藏,掉头撒腿就跑。几个孩子刚好寻到门口,见他出来,欢叫着正要扑上去抓他,天顺儿却将他们一把推开,撒丫子跑回家中。   “奶奶,奶奶——”快到门口时,天顺儿又惊又乍地喊叫。   “天顺儿,你叫个啥哩?”正在院中筛米的苏姚氏晃动筛子,头也不抬地问。   “奶奶,仲叔他……他……”天顺儿跑到椿树下面,倚在树上,大口喘气。   “你仲叔咋哩?”苏姚氏不由一惊,放下筛子,抬头望向天顺儿。   “仲叔他……他用锥子扎……扎大腿哩!”天顺儿连喘带说。   “天顺儿,你胡说个啥?”正在房中做针线活的苏厉妻闻声赶出,半是风凉地说道,“你仲叔精着哩,啥活不做,白吃白喝不说,还要人天天将好吃的送到口边,哪能自己扎自己?”   “娘!”天顺儿急了,“我哪敢胡说呀!这是真的,我亲眼看到仲叔拿锥子——”学苏秦的样子在大腿上猛地一扎,“噌就是一下,血顺腿流,脚……脚脖子上一道道的净是血印子!”   苏姚氏打个惊愣,啥话也顾不上说,扔下筛子,跌跌撞撞跑出院子。   腆着个大肚子的苏代妻亦走出来,见苏姚氏慌成那样,急问苏厉妻:“大嫂,这是咋哩?”   “还能咋哩?”苏厉妻朝院门外剜一眼,“娘的宝贝儿子拿锥子自己扎自己呢!”   “自己扎自己?”苏代妻惊道,“这……这……二哥咋成这样了呢?”   “哼!”苏厉妻恨道,“都是让娘宠坏了,偏心佬!”略顿一下,“妹子你说,好端端的地让他卖了,卖给谁都中,他偏又卖给姓刘的里正!你知道不,那块地他只卖三十金,似这等便宜事儿,只有傻蛋才干得出来,阿大好端端的身子,生生让他气成个瘫子!这且不说,我听说,他用那三十金换来高车大马,裘衣锦裳,到处显摆。还有那个阿黑,也是他拿一袋钱币买回来的!你说说看,哪条狗能值一袋钱?不瞒你说,自打知道这桩事儿我就窝心,早晚见到阿黑,我……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妹子看好了,有朝一日,大嫂非把那个畜生宰掉不可!”   听到要宰阿黑,天顺儿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不要宰阿黑,求你了!”   “滚滚滚!”苏厉妻冲他劈头骂道,“你个小东西,知道个屁!好好跟你阿大学犁地去,种不好地,就得跟你仲叔一样,败家破财不说,还得拿锥子扎大腿,看不疼死你!”   天顺儿吃她一骂,再不敢提阿黑的事,爬起来悄悄溜出院门。   苏厉妻的话倒让苏代妻想起那把锥子,不由泣道:“二哥这样子,都怪我了!”   苏厉妻愣了下:“傻妹子,他这样子,咋能怪你哩?”   “前几日娘说她的锥子钝,不好使了,向我要锥子。是我把锥子借给娘,娘又借给二哥用了。这……这不是我害了二哥?”苏代妻依旧在抹眼泪。   苏厉妻怔了下,扑哧笑道:“好了,好了,这都啥时候了,妹子咋能哭呢?你要是哭,娃子准能听见。娃子见娘伤心,也要伤心哩。娃子就要出世了,这时候伤心,不是美事呢!”   经她这一说,苏代妻止住哭泣,惊道:“嫂子,你说的可是当真?”   “嫂子哪能骗你?来来来,让嫂子听听,娃子在忙啥哩?”苏厉妻一边说,一边嘻嘻笑着将耳朵凑到苏代妻的大肚子上。   “大嫂,他在踢腾呢!”苏代妻破涕为笑。   苏厉妻听有一时,抬起头来呵呵乐道:“嗯,妹子说的是,他是在踢腾呢。这小子看来是个小顽皮!”略顿一下,似又想起什么,“咦,麻姑为妹子算出来的是哪个日子?”   苏代妻不假思索:“要照麻姑算的,再过三日就要生哩!”   “那就是了,”苏厉妻赞道,“麻姑算的真是神哩!不瞒你说,天顺儿与你那个妞妞,跟麻姑算的前后差不过三日,地顺儿就更神了,与她算的是一丝不差,差只差在时辰上!”   “嗯,”苏代妻赞同道,“大嫂说的是!这几日当家的要我哪儿也不许去,只在床榻上躺着,娘却要我在院里走动走动,我不知道该咋办了!”   苏厉妻笑道:“老三懂个屁,这事儿得听娘的!”   苏代妻嗯了声,也笑起来。妯娌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生娃子的事情来,一句一句地钻进正在自家屋檐下纳鞋底子的小喜儿耳里。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出嫁,过门后一无所出也还好说,这连男人到底是啥样儿也没见过,小喜儿的委屈就不打一处来,两手也渐渐僵在那儿,头埋下去,泪水止不住地淌下眼睑。   天顺儿溜出院门,在门外愣怔一会儿,拔腿再次跑向村北的打谷场,刚到场边,见地顺儿、妞妞几个正候在草棚门口,伸脖子朝门内张望。阿黑在门口晃尾巴,见他跑来,飞快迎上,舔他手指。想到娘说早晚要拿菜刀宰它的事儿,天顺儿鼻子一酸,弯腰抚摸阿黑,阿黑将条尾巴越发摇得欢实。   天顺儿正要起身,忽见地顺儿几个龇牙咧嘴地朝门外退去,不一会儿,就见苏姚氏手中拿着那只吓人的锥子,抹泪走出房门。   苏姚氏在门口立有一阵,拿袖子擦去泪水,颤巍巍地走向天顺儿,同时朝地顺儿几个招手,地顺儿等忙跟过来。苏姚氏朝他们逐个扫一眼,叹口气道:“唉,天顺儿,还有你们几个,打这阵儿开始,谁也不许再进草棚。”   天顺儿几个点头。   “也不许在这场地上玩。村子地方大哩,你们哪儿不能玩去?”   听到不让在打谷场里玩,几个小孩谁也不说话了。   “听到了吗?”苏姚氏晃动一下手中的锥子。   看到那尖尖的带着血丝的锥子,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听到了!”   轩里村的苏秦早已是洛阳城郭、乡野的话题。出奔六年回来,析产卖地、高车赴秦后又落荒而归之事,更成为乡间茶坊的谈资。此番又拿锥子扎大腿,经过苏厉妻的张扬,就如一阵风儿般迅速传遍周围乡邑。   古城河南邑位于洛水西岸,是西周公封邑。这日后晌,在河南邑南街的一个老茶坊里,一群闲人围坐在坊中大厅,边品茶边听座中一人神侃。   那人约四十来岁,个头精瘦,两手比划,眉飞色舞:“诸位听了,这年头当真是啥个奇事都有。你们听说不,伊水东有个伊里邑,伊里邑北有个轩里村,村中有户姓苏的,唤作苏虎——”   有人急不可待地插话:“说恁细干啥,不就是轩里苏家的那个二愣子吗?他又咋了?”   “咋了?”瘦男人白他一眼,“你要知道,你来说!”   那人咂咂舌头,不再吱声。   瘦男人压住他的话头,品口茶,扫视众人一眼:“你们谁还知道?”   “知道啥哩?”门外走来一人,劈头问道。   众人回身一看,是附近一个阔少,赶忙起身揖礼。精瘦男人也起身哈腰,媚笑道:“是啥风把陆少爷吹到这处贫寒地方来了!”   陆少爷呵呵一笑,摆手道:“免礼了,免礼了!坐坐坐!”撩起锦袍,拣了显要位置坐下,望向瘦男人,“你方才说啥来着?”   众人皆坐下来,瘦男人揖道:“回少爷的话,小人在说,轩里村苏家那个二小子,读书读疯了!”   “哦?”陆少爷大感兴趣,趋身问道,“是咋个疯的?”   “这……”瘦男人欲言又止。   陆少爷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钱,“啪”的一声摆在几案上,对小二道:“小二,上茶,今儿本少爷请客,人人有份,这是茶钱!”   小二收过铜钱,为他沏上一壶茶。众人再次揖礼,陆少爷回过礼,再将目光转向瘦男人:“说下去,那小子咋个疯了?”   瘦男人这才呷一口,不无夸张地打手势道:“嗬,要问咋个疯的,少爷听我细细道来。苏家二小子,名唤苏秦,打小就是个怪人,整日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六年前,他阿大好不容易为他娶房媳妇,这小子呢,刚拜完堂,还没入洞房,人却寻不到了。此人一走就是数年,去年总算回到家里,苏老汉以为他回心转意,满心欢喜,分家析产,谁想他拿到地契,一转手就将自己名下的十五亩田产卖了。听说是卖给里正刘家,得金三十。各位听听,那地是周天子赏赐苏家祖上的,全是上好田产,那小子却只卖出三十金,只有二愣子才干得出来。这小子用三十金置买高车大马、裘衣锦裳,风光无限地前往秦国,结果呢,前后不过三个来月,高车大马不见了,裘衣锦裳不见了,那小子穿着老秦人的黑棉袄,背了个破行李卷儿打道回门,把个苏老汉气得当场中风,这不,成个瘫子了。”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唉,人哪!”   陆少爷怔了下:“听这半晌,那小子没疯呀!”   “没疯?”瘦男人瞪眼说道,“有好房子不住,娶来新媳妇不睡,整日里跟一条黑狗住在露着天的草棚里,脸也不洗,衣也不换,一个月来从不出门,要么傻坐,要么自说自话,一眼看上去,头发乱蓬蓬,胡子黑茬茬,三分像是人,七分像是鬼。这且不说,我刚听说,他还拿铁锥子扎大腿,扎得两腿血淋淋的,少爷你说,他这不叫疯叫啥?”   陆少爷急问:“他为啥拿锥子扎大腿?”   瘦男人顺口应道:“听说是他在捧读竹简,读得困了,就拿锥子扎。”   “嗯,”陆少爷连连点头,“这故事好。待会儿回到家里,讲给老头子听去。老头子一天到晚逼我读书,我要叫他看看,读书读成这个样子,究竟有个啥好?”略顿一下,陡然想起什么,拿眼扫一圈,“听说这几日茶坊里来个琴手,他要弹琴,连牛羊都流眼泪,可有此事?”   瘦男人点头。   “人呢?”陆少爷四处张望。   瘦男人朝门口处努努嘴,众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那儿。陆少爷抬眼一看,果见那里蜷缩一个衣裳褴褛的老人。老人的眼皮眨动几下,挣扎着站起身子。   见是一个老乞丐,陆少爷眉头微皱,自语道:“我道是个体体面面的琴师呢,咋能是个讨饭的?”转头望向瘦男人,似是不相信,“那个琴师可是此人?”   瘦男人再次点头。   陆少爷眉头再皱一下,张口叫道:“嗨,老家伙,本少爷只顾听这一桩奇事,差点将正事忘了。我家老头子听说你弹琴弹得神,叫本少爷请你府上弹几曲,”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钱,扬手抛到老人跟前,“这是赏钱,你点好了!”   琴师似是没有听见,睬也不去睬他,更没有看那一地的铜钱,只是佝偻起身子,吃力地站起来。瘦男人匆匆起身,赶过去扶住琴师。琴师看他一眼,弯腰拿起琴盒,抱在怀里,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陆少爷急了,起身追上几步:“老家伙……不不不,老先生,你站住!”   琴师仍未睬他,顾自朝前走去。   陆少爷又追几步,大叫道:“老先生,本少爷赏你一金!不,三金!”   琴师仍旧没有顿住步子。   陆少爷一怔,猛一跺脚,朝琴师的背影“呸”地啐出一口:“我呸!你个老东西,不识抬举!”   真还应了麻姑的估算。到第三日上,天刚放亮,苏代妻就捂住肚子哎哟起来。苏代急了,急喊苏姚氏。苏姚氏也早听到叫声,走到门口了。   “代儿,快叫麻姑来,听这声音,是要生哩!”苏姚氏吩咐道。   苏代二话没说,拔腿就向门外跑。苏厉妻、小喜儿也都闻声赶来,苏姚氏吩咐小喜儿烧水煮饭,让苏厉妻与她守在屋里,做些应急准备。苏厉见众人忙活,自己插不上手,更是听不得弟媳妇的呻吟,索性拿上农具,下田干活去了。   不消一刻,麻姑风风火火地紧跟苏代走进院子,进门就叫:“老姐儿哩!”   听到麻姑的声音,苏姚氏松下一口气,笑呵呵地迎出来:“是他婶儿来了,快快快,屋子里请!”   麻姑笑道:“不瞒老姐儿,天不亮时妹子做个好梦,生生笑醒了。妹子起身走到院里,正在思忖梦里的美事儿,你家老三就上门来喊了。”嘴上说笑着,脚下竟是未停步子,噌噌几下走进里屋,来到苏代妻的榻边,摸摸她的肚子,又听一阵,笑道:“是着哩,小家伙这阵儿憋不住,这要钻出来哩!”   听到麻姑的声音,众人一下子轻松许多,苏代妻的呻吟声也低缓下来,冲她微微笑道:“麻姑,你一来,我就安心多了。”   麻姑拍拍她的肩膀,呵呵笑道:“好闺女,有麻姑在,你就一百二十个放心!不瞒你说,这方圆十里,哪一家的后生小子、黄花闺女不是打麻姑这双手里来到世间的?”   众人齐笑起来。   大家折腾半晌,小家伙却似并不着急,一直闹到卯时,仍旧不肯露头。苏代妻也似倦了,呻吟声高一声低一声,显得有气无力。   麻姑安抚她道:“好闺女呀,你莫要哼了,闭上眼睛,把力气攒下来,待会儿生娃子用。”扭头吩咐苏厉妻,“苏厉家的,你把水再热一热。”转对苏姚氏,“老姐儿,你去烧碗蛋汤,放十颗大枣,枣子要煮烂一点。”略顿一时,似是想起什么,“咦,怎么不见小喜儿呢?”   苏厉妻接道:“二妹子在灶房里烧火呢。”   “叫她过来!”麻姑似在下命令。   苏厉妻出门,不一会儿,引着小喜儿走进苏代家的院子。   听见脚步声,麻姑迎出来,劈头嗔道:“我说小喜儿呀,麻姑啥时候得罪你了,来这么久,也不见你打个照面?”   小喜儿嗫嚅道:“我……我……这不来了嘛。”   “来来来,闺女,让麻姑看看。”麻姑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拉过小喜儿,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冲她道,“张嘴,伸舌头来。”   小喜儿不知所措,张嘴伸出舌头,麻姑看看舌苔,怔道:“这是咋哩,二小子回来这么久了,仍旧没个动静!”换过口吻,呵呵笑几声,“闺女呀,这儿没有外人,对麻姑说说,你这肚子,啥时候用得上麻姑?”   此话自是戳在小喜儿的痛处,但眼下好事将近,她不好哭,也无法落泪,只好低下头去,咬牙不语。   麻姑似也明白过来,骂苏秦道:“二小子真不中用,闺女嫁他六七年,纵使一块沙荒地,也该长出棵苗子来!”   “麻姑呀,”苏厉妻呵呵一笑,阴阳怪气道,“你可不能往小处瞧人。二妹子要么不生,要生就是龙凤胎!”   “这敢情好!”麻姑也笑起来。   小喜儿脸上实在挂不住,两眼一湿,埋头出门,一溜儿跑进自家院里,伏在榻上,将被子蒙住头,使足劲哭了个痛快。   在这当儿,苏代妻大声呻吟起来,羊水流出。麻姑、苏姚氏全力以赴,不消半个时辰,终于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一直在大椿树下来回踱步的苏代听到啼哭,惊喜交集,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自家院中,正欲进屋,差一点撞到从内室走出来的苏厉妻。   苏代赶忙止住步,心里一急,话也说不好了:“大嫂,生没?”   苏厉妻白他一眼:“娃子都哭了,还能没生?”   苏代木讷地挠挠头,尴尬地笑笑:“是是是,大嫂,代弟想问,是跟小弟一样呢还是跟他娘一样?”   苏厉妻扑哧一笑:“就说是男娃女娃得了,这还拐弯抹角哩!跟你说吧,大嫂早说是个官人,还能有错?”   苏代拱手,长揖至地:“谢大嫂了!”揖毕,不无兴奋地朝地上猛力一跺,扭身就朝堂屋奔去,一口气跑到苏虎榻前,跪下急道:“阿大,喜了,是个男娃儿!”   苏虎咧嘴笑几声:“听出来了!那哭声一出,阿大就知道是个扶犁把子的!”呵呵又笑几声,“代儿,告诉你娘,给你媳妇多打几只蛋,将那只不生蛋的母鸡也杀了,炖给她喝!”   自中风以来,这是苏虎首次现出笑脸。   望着阿大开心的样子,苏代声音哽咽,点头道:“代儿记下了。阿大,娃儿等着您给取名字呢!”   苏虎呵呵一乐,笑道:“阿大早想好了,天顺了,地顺了,这个娃子就叫年顺儿吧!”   苏代念叨几声:“年顺儿?年顺儿!”乐得直搓手,“嗯,这名儿中!”   苏代妻虽把娃子生下来,奶水却未赶上。年顺儿噙住奶头,吸吮半日,吃不到奶水,哭闹起来。   小喜儿伏在榻上,年顺儿每哭一声,小喜儿的肩膀就跟着抽动一下。年顺儿越哭声音越高,小喜儿终于忍受不住,擦去泪水,掀开门帘,走出院子,探看几下,拐入灶房。   苏姚氏按麻姑所嘱,正在灶房里为苏代妻煮红枣汤,再用煮好的清汤炖蛋。煮枣不能用急火,苏姚氏就将灶膛里塞上碎柴末子,火倒是小了,烟却多起来,整个灶房烟雾腾腾,呛得她泪水直流,连声咳嗽。   小喜儿却是不顾浓烟,一步一步挪进灶中,红着眼圈怔怔地望着苏姚氏。   苏姚氏揉揉眼,抬头见是小喜儿,放下一把柴火,吃惊地望着她:“小喜儿?”   小喜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失声哭道:“娘——”   苏姚氏一下子明白了小喜儿的心事,伸手抚摸小喜儿的头发,长叹一声:“唉!”   小喜儿将头埋在苏姚氏的膝头,呜呜咽咽地抽泣一阵,抬头求道:“娘,我……我想生个娃娃,生个娃娃……”   “唉,”苏姚氏又叹一声,泪水亦流出来,“闺女,你起来。”   小喜儿却不动弹,抬起泪眼望着婆婆。   苏姚氏站起身子,从案板下取过一只篮子,递给小喜儿:“这只篮子你拿去,赶天黑时,秦儿的饭仍由你送。”   小喜儿哽咽道:“他……他……他不想见我。”   苏姚氏又叹一声:“唉,娘也没有别的法子。”略顿一顿,鼓励她,“他要责怪,你就说,是娘让你送的。喜儿呀,你苦,秦儿也苦。你要知道,他的伤比你深哪!去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秦儿是个知情知义的人,眼下正在难处,你对他好,他会记上的。”   小喜儿含泪点头。   太阳落下山去,天色苍黑。   苏秦在草棚里来回走动,步子越来越快。阿黑蹲在地上,两眼直盯着他,黑黑的狗头随着苏秦的走动而来回扭动。   走有一刻,苏秦的步子陡然间缓慢下来,走至铺上,并膝坐下,轻声叫道:“阿黑。”   听到叫声,阿黑忙站起来,摆着尾巴走过来。   苏秦伸手拍拍它的脑袋:“阿黑,来,坐下,听我说话。”   阿黑听话地在苏秦的对面蹲坐,两只眼睛盯住苏秦。   “阿黑,”苏秦缓缓说道,“先生说,‘就而不用者,策不得也。’这些日子我反复研读,再三思索,说秦之策完全合乎先生所授的捭阖之道,你说,秦公为何弃而不用?”   阿黑似是知道苏秦正在对它说话,口中发出呜呜声。   小喜儿走到草棚外面,正欲进屋,突然听到里面传出苏秦在与人说话,大吃一惊,闪于门侧。   “唉,”苏秦长叹一声,“你是说,你也没弄明白?什么?你已弄明白了,你是说君心难测?是的,君心难测。我观秦公所作所为,知其胸有大志。君王大志,莫过于一统四海,君临天下。我以一统之策说之,理应正中下怀才是,不想却是一败再败,是何道理?”   阿黑“呜呜”连叫两声。   “什么?”苏秦吃惊地盯住阿黑,“你是说,我说错了,秦公没有一统天下之心?”思忖有顷,发出一声长笑,“谬哉,谬哉!我观天下久矣,楚、魏、齐三王或无此心,列国之君或无此心,唯独秦公,此心必矣!”   也几乎是在同时,苏秦心中一道闪光划过,眼睛连眨数下,连声重复:“唯独秦公,此心必矣!是的,此心必矣!此心必矣……”声音越说越慢,而后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有顷,苏秦猛然睁开眼睛,几乎是从地上弹起,长笑数声:“哈哈哈哈,我得之矣!我得之矣!阿黑,我得之矣!”   看到苏秦如此兴奋,阿黑跟在他的身边狂摇尾巴,口中嘤嘤直叫。   苏秦仍然兴奋不已,继续说道:“秦公之心,必在并吞天下。先圣曰,‘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陡然怔在那儿,有顷,重复道,“‘将欲歙之,必故张之’,也就是说,‘将欲张之,必故歙之。’”   苏秦突然如拨云见日,一拳擂在墙上:“将欲张之,必故歙之!苏秦哪苏秦,你的智慧哪里去了?先圣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秦公吞并天下之心,岂可让你大白于天下?”   苏秦苦思数月,一朝得之,半是兴奋,半是懊悔自己在秦的蠢行,将头连连撞在墙上,口中不断重复:“苏秦哪,苏秦,你真是个蠢人,秦公之心,岂能容你大白于天下啊!”   小喜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认定苏秦疯了,一把推开房门,抬脚闯进屋子,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苏秦。   望着不期而至的女人,苏秦陡地怔了,方才的狂喜让她冲了个干干净净。   二人对视。   有顷,苏秦平静下来,回到现实中,望着她缓缓说道:“你……怎么来了?”   看到苏秦并无异样,小喜儿一下子怔了,也在陡然间意识到自己过于鲁莽,尴尬地结巴:“喜儿……喜儿……为夫君送……送饭。”   苏秦冷冷地望着她:“我不是讲过了,只让娘送吗?”   小喜儿渐也平稳下来:“娘……脱不开身,让……让喜儿来送。”   苏秦冷冷说道:“拿回去吧,我不饿。”   小喜儿突然跪下,流泪乞求:“夫君——”   苏秦不耐烦地摆手:“好了好了,饭留下来,快走吧。”   小喜儿却似铁了心,只不动身,泣道:“夫君——”   苏秦皱皱眉头:“说吧,还有何事?”   小喜儿连连叩头,泣不成声:“苏代家的生……生……生了个娃娃。”   “哦,”苏秦点头,“知道了。”   小喜儿只将头叩在地上,依然不肯动身。   苏秦怔了下:“知道了,你该回去了。”   小喜儿再次叩头,声音越发哽咽:“夫……夫君,苏……苏代家的……生……生了个娃……娃娃。”   苏秦猛然意识到小喜儿的言外之意,大是震惊。   思忖有顷,苏秦眉头一紧,点亮油灯,研好墨,拿起笔,寻来一片竹简,伏在那儿写字。写有一时,苏秦细看一遍,点点头,递与小喜儿:“你拿上这个,就可以生娃娃了。”   小喜儿接过竹片,因不识字,大睁两眼望着它:“夫君,这是什么?”   “是休书。”苏秦淡淡说道,“你拿上它,明日赶回娘家,要你阿大为你另寻一户人家,不就生出娃娃了吗?”   “夫君——”小喜儿惨叫一声,昏绝于地。   夜深了。苏家大院一片昏黑。   苏姚氏却没有睡。苏姚氏悄无声息地守在苏虎榻边,两只耳朵机警地竖着,倾听院子里的动静。苏代家的奶水于后晌来了,小年顺儿吃个尽饱,睡得甚是香甜。其他人等,也都沉入梦乡。   “他大,”苏姚氏推一把苏虎,“这阵儿几更了?”   “过三更了。”   “嗯,看这样子,像是成事了。”苏姚氏高兴起来。   “唉,”苏虎长叹一声,“这个二小子,让我死不瞑目啊!”   “他大,秦儿不是没心人。”苏姚氏辩道,“前几日听说他拿锥子扎大腿,我吓得要死,以为他疯了,可进去一看,他在那儿念书,看哪儿都是好好的。我问他为啥拿锥子扎腿,他说扎几下就不犯困了。唉,你说这个秦儿,整日呆在那屋里,又没个啥事,犯困了睡一会儿不就得了,偏拿自己的大腿作践,我咋想也想不通。”   “锥子呢?”   “让我拿回来了。”   “这小子不见棺材不掉泪,都成这样了,心还不死,仍在做那富贵梦,你说急人不?”   “要是今晚他跟小喜儿好上了,兴许一了百了,啥都好了。”   “嗯,”苏虎点头,“小喜儿嫁到咱家,不究咋说,总得给人家个交代。我估摸着,这小子又不是神,憋这么久,也该通点人性。要是这事儿成了,让小喜儿有个喜,我纵使死了,眼也合得上。”   苏姚氏正待回话,院里传来脚步声。   苏姚氏知是小喜儿回来了,屏住呼吸,用心倾听。   脚步甚是沉重,似是一步一挪。   苏姚氏一怔,看一眼苏虎,见他也在竖耳聆听,小声道:“他大,你听,咋走这么慢呢?”   “别是伤着了吧?”苏虎若有所思地说。   “去去去!”苏姚氏啐他一口,“都二十大几了,又不是个娃子,能受啥伤?”   “你想哪去了?”苏虎白她一眼,辩解,“我是说她的那只跛脚。”   说话间,小喜儿已经挪回自家院中。苏姚氏想想不放心,悄悄下榻,打开房门,走至小喜儿的院子。   院门开着,苏姚氏伏在门口一听,房中传出悲泣声,继而是一阵撕帛声。苏姚氏正在思忖她为何撕帛,里面再次传来“哐当”一声,显然是啥硬物什翻倒于地了。苏姚氏凭借直觉,陡然意识到什么,急奔过去,用力推门,门并未上闩。苏姚氏扑到里屋,见小喜儿脖子上套着抹布,人已悬在梁上。   苏姚氏急趋一步,一把抱起她的两腿,颤声惊叫:“闺女呀,你——”朝外大叫,带着哭音,“快来人哪——”   苏姚氏拼尽力气托住小喜儿,苏代、苏厉、苏厉妻等也都听到叫声,急冲过来,七手八脚将小喜儿救下。   由于苏姚氏托得及时,小喜儿只不过憋个耳赤面红,远未绝气,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块竹片。   苏代取过一看,是苏秦写给她的休书。   苏姚氏将小喜儿扶到榻上躺下,再也不敢离去,当晚与小喜儿一道歇了。   苏代、苏厉见事闹大了,只好走进堂屋,跪在苏虎榻前,将小喜儿寻死一事扼要说了。苏代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苏秦的休书,摆在榻前几案上。   苏虎看着休书,脸色乌青,大口喘气。好一阵儿,苏虎缓过气来,闭上眼睛,老泪横流:“唉,不把老子气死,他……他是不甘心哪!”   “阿大,”苏代迟疑一下,“二哥怕是——”   苏虎睁开眼睛,目光落在他身上。   “外面风传,二哥怕……怕是走火入魔,得上癔症了!”   苏虎又喘几下,连连点头,扭头转向苏厉:“厉儿!”   苏厉应道:“在。”   “唉,”苏虎长叹一声,“看样子,二小子真还就是这个病。赶天亮了,你到王城走一趟,寻个治癔症的医师,不究咋说,有病就得治。”   “阿大放心,厉儿天亮就去。”   翌日晨起,苏厉早早起床,拿上干粮,出村径投王城。   刚过伊水,苏厉迎头碰到从河南邑茶馆一路赶来的琴师。琴师步履艰难,越走越慢,陡然间一个趔趄,栽倒于地。苏厉急步上前,将琴师扶起。   琴师两手颤抖,似是走不动了。苏厉扶他坐到旁边的河堤上,小声问道:“老人家,您不要紧吧?”   琴师望他一眼,摇头。   苏厉从袋中掏出一张烙饼:“老人家,您想必是饿坏了,吃块饼吧!”   琴师再次望他一眼,点点头,用颤抖的手接过烙饼,吃力地咬上一口。苏厉从腰中解下水葫芦,打开塞子:“老人家,来,喝口水润润。”   琴师连喝几口,感觉上好一些,朝他打一揖道:“年轻人,老朽谢你了。”   苏厉回过一揖,见他已是老弱不堪,怀里却抱一个大盒,不无担心地问:“老人家,您……您这是去哪儿?”   “老朽欲去轩里,说是过去伊水就到了。”   苏厉指着河对岸偏南一点的轩里村:“老人家,您看,那个村就是轩里。”   琴师望望那个村子,点头道:“谢你了。”   苏厉看看身后的伊水,又看看琴师:“老人家,这阵儿水浅,没摆渡,水冷,我送你过河吧!”   琴师又打一揖,谢道:“年轻人,谢你了。”   琴师复啃几口饼,喝几口水,苏厉拿过他的盒子,扶着他走下河堤,来到水边。苏厉脱去鞋子,挽起裤管,背上琴师,拿上琴盒,趟下水去。因是二月,河水虽冷,却是极浅,最深处也不过没膝。不一会儿,苏厉已将琴师背过河去。   过河之后,苏厉本欲返身而去,又实在放心不下老人,略想一下,轩里村也就到了,干脆好人做到底,送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再去王城不迟。   这样一想,苏厉穿上鞋子,打一揖道:“老人家,您到谁家,晚辈送您去。”   琴师颇为感动,回一揖道:“老朽正要打问你呢。有个苏士子,说是住在此村。”   轩里村只他一家姓苏,苏厉听出他问的必是苏秦,拱手问道:“老人家说的可是苏秦?”   琴师微微点头。   “真碰巧了,苏秦正是晚辈舍弟。”   琴师怔了下,喜道:“是碰巧了!听说苏士子病了,可有此事?”   苏厉略显惊讶地望他一眼,点头:“是哩。舍弟是生病了,晚辈这正打算去王城求请医师呢。”   “是哪儿病了?”   苏厉指指心,又指指头:“想是这个不大好使了,估计是癔症。老人家,您是——”   “呵呵呵,”琴师笑了,“要是这病,你就不必寻了。老朽此来,为的就是诊治士子!”   苏厉又惊又喜,当即跪下,朝他连拜数拜:“晚辈替舍弟谢老人家了!”   “苏士子现在何处?”   “就在村北打谷场边的草棚里。老人家,先到家里喝口热汤,再为他治病不迟。”   “不了。”琴师摇头道,“老朽这对你说,欲治苏士子之病,你得依从老朽一事。”   “老人家请讲。”   “不可告诉家人,也不可告诉苏士子,你只需指给老朽草棚在何处,这就够了。”   苏厉略怔一下,点点头道:“就依老人家。”   窝棚里,苏秦席坐于地,冥思苦想。   一只陶碗盛满稀饭,碗上摆着两只馒头和两棵大葱。馒头、稀饭早已凉了。   阿黑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眼巴巴地望着那只馒头。   苏秦缓缓睁开眼睛:“阿黑!”   阿黑“呜”地欢叫一声,摆尾巴走到前面。   “蹲下。”   阿黑蹲坐下来。   “我对你说,我苦思数日,总算想明白了。说秦不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阿黑“呜呜”两声,歪着脑袋望他。   “什么?你不明白?我知道你不明白,这不是在对你说吗?附耳过来,听好!”   阿黑依旧歪头望他。   “在鬼谷之时,先生曾说,治世始于治心,治心始于治乱。方今天下,治乱之道唯有两途,或天下一统,或诸侯相安。天下诸侯各有欲心,使他们相安甚难,因而我与张仪之志,皆在一统。纵观天下,能成此功者唯有秦国,我本想辅助秦公成此大业,咸阳一行却让我如梦初醒。阿黑,你可知晓其中缘由?”   阿黑呜呜又是几声。   苏秦站起来,在房中一边踱步,一边继续唠叨:“秦人崇尚武力,故以商君之法治国。商君之法过于严苛,不行教化之功,毫无悲悯之心。如此恃力恃强之邦,即使一统天下,亦必以强力治国。以强力治国者,必不行天道。不行天道,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统而人心不服,一统又有何益?”   阿黑摇摇尾巴,眼睛瞄向摆在碗上的馒头,又是舔舌头,又是流口水。苏秦捡起一只馒头,扔给阿黑。阿黑“呜”一声噙住,兴奋地冲苏秦直甩尾巴。   苏秦望着阿黑,苦笑一声,摇头道:“唉,你个贪嘴的阿黑啊,一统之路既走不通,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天下诸侯个个如你,一块骨头足以让他们打成一团,如何才能去除他们的欲心,让他们妥协、和解、和睦相处、彼此不争呢?或至少让他们暂先搁置争议,放下刀枪,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共商未来呢?”   阿黑不再睬他,蹲在那儿津津有味地吞吃馒头。   苏秦轻叹一声,摇摇头,复坐下来,闭上眼睛,再入冥思。   天色黑沉下来,繁星满天,月牙斜照。   苏秦正自冥思,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琴响,复归静寂。虽只一声,苏秦的身心已是一颤,急忙屏息聆听。不一会儿,琴音断断续续地随风飘来,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如颤如抖,如飘如缈,如丝如缕,似一股清凉之风灌人肺腑,直入心田。   苏秦耳朵微微颤动,整个身心完全被这飘渺的琴声垄断。   有顷,琴弦陡然一转,如泣如诉,声声悲绝。   随着时断时续的琴音,苏秦眼前渐渐浮出一幕幕鲜活场景。   ——空旷的原野,干裂的田园,呼啸的北风;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艺人拖着沉重的步履,身背一把古琴,艰难地跋涉;   ——黄土坡上,一个骨瘦如柴的妇女吃力地撅起屁股在挖野菜;村头,一个半大的孩子领着几个饿得直哭的弟妹,站在一处高坡上,盼望他们的娘亲早点归来;   ——村头,衣不遮体的一老一少挨门乞讨,每到一家门前,他们就会跪下,不停磕头;   ——挺着大肚子的新妇望着灵堂上崭新的丈夫牌位,哭昏于地;   ——几个老人推开一扇破门,从里面抬出一具死去多日的孤老尸体;   ——市场上,两个半大的女孩子背上各插一根稻草,一个妇人守在旁边,一刻不停地抹泪;   ——战场上,尸体横七竖八,无人掩埋,一群群的乌鸦低空盘旋,纷纷落在腐尸上,呱呱直叫,争相抢食;   ——村庄的空场上,里正征丁,村人聚集,多是老人、妇女和儿童;里正一个接一个地念着名字,从人群中走出的几乎全是半大的孩子或年过花甲的老人;   ……   就在苏秦的心眼随着悲悯、凄婉的琴音浮想联翩时,琴声却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之后,戛然而止。   苏秦陡然一惊,猛然睁开眼睛,大叫:“先生,先生——”急急翻身爬起,推开房门,冲到谷场上,冲旷野里高喊,“先——生——”   四周静寂无声,仿佛这里根本不存在琴声似的。   阿黑似是明白苏秦要找什么,“噌”地一下急蹿出来,汪汪叫着,冲向一个方向。苏秦紧紧跟在阿黑身后,边跑边喊:“先生,先生,你在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和跑在前面的阿黑的汪汪声。苏秦撒开两腿,跟阿黑一阵猛跑,跑有一时,猛听前面再次传来“嘭”的一声弦响,继而又是静寂。   阿黑叫得更欢了。   苏秦急奔过去,终于在几里之外的伊水岸边寻到琴师。   堤边土坡顶上,琴师两手抚琴,巍然端坐。   苏秦放缓步子,在离琴师几步远处,跪下,拜过几拜,轻声叫道:“先生!”   琴师一动不动,也不回答。   “先生!”苏秦又叫一声,琴师仍旧端坐不动。   苏秦起身,走前几步,再次跪下,叩道:“先生,晚生苏秦叩见!”   仍然没有回复。   苏秦怔了下,跪行至琴师跟前,见他两眼紧闭,已经绝气。方才那声沉闷的“嘭”声,是他用最后的生命弹出的绝响。   苏秦跪在地上,泣道:“先生——”   一轮新月弯弯地挂在西天。夜风拂来,并无一丝儿寒意。   苏秦环视四周,见此地位置最高,河水在此打个大弯,俯瞰河谷,两端望去,皆是宽敞而畅直,旁有两棵老树和几束荆丛,实乃一处风水宝地。   苏秦知道,这是琴师为自己寻到的最后安息之地,随即回家,拿来一把铁铲,在坡上一铲接一铲地挖下去。   月牙落下去,天色昏暗,阴风习习。   苏秦越挖越深,一直挖至丈许,方才爬上土坑,将琴师抱下,再将那架陪伴他多年的老琴摆在他面前,让他永远保持抚琴姿势。   苏秦在墓中朝他又拜三拜,复跳上来,一铲一铲地培土。   及至东方发白,一座新坟堆突起于河坡。   苏秦回到草棚,寻到一块木板,研墨取笔,郑重写下“天下第一琴”五字,插上坟头。   做好这一切,苏秦面对木牌,复跪下来,对琴师诉道:“先生,这是您选定之地,请安歇吧。”又跪一时,复拜几拜,声音哽咽,“先生,您的诉说,苏秦已知。您所看见的,苏秦也看见了。您所听到的,苏秦也听到了。”   苏秦再拜几拜,慢慢站起,转身走去。然而,苏秦刚走几步,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风声,接着是一声更响的“啪哒”。阿黑似是看到什么,狂吠起来。苏秦一惊,回头急看,他所立下的那块木牌竟被一股不期而至的旋风拔起,远远搁在一边。   见阿黑仍在狂吠,苏秦喝住,不无惊异地走过去,拾起牌子,朝渐去渐远的旋风深揖一礼:“先生,您不必过谦。苏秦昨晚听到的,堪称天下第一琴音,即使鬼谷先生所弹,也不过如此。”言讫,重新回到坟前,将牌子插回坟头,再拜几拜。   不及苏秦起身,又一股更大的旋风再次袭向木牌。因苏秦插得过深,木牌虽然未被拔起,却被吹得歪向一侧。苏秦思忖有顷,抬头一看,见不远处有根约鸡蛋粗细的枯树枝,过去拾起。   苏秦手拿树枝,走到木牌前面,比量一下,两端握牢,朝膝头猛力一磕,只听树枝“咔嚓”一声脆响,折成两截。   苏秦一手拿住一截枯枝,掂量用哪一截支撑木牌更合适一些。看着看着,苏秦眼中闪出灵光,迅速起身,将折好的两截树枝合并在一起,再朝膝头猛力磕去。许是用力过猛,苏秦手捂膝头,疼得龇牙咧嘴,手中的两截树枝却依然如故。   苏秦再怔一会儿,一阵狂喜,扔掉一截,只磕其中一截,树枝再断。苏秦发疯般四处搜寻,捡来一大堆粗细不等的枯树枝,如法炮制,先单个折,再两截合起来折,再三截一起折,再四截一起折,再五截折。即使最细的树枝,只要合并在一起,力量陡添一倍,合并到一定程度,即使用尽全力,竟也折它不断。   苏秦心中如同注进一束光亮,这些日来的所有迷茫尽在这一悟中悄然化解。   是的,单枝易折,孤掌难鸣,这是连三岁孩童都明白的常识。然而,就是这个常识,让苏秦于顷刻之间,悟得了治理天下之道。苏秦不无兴奋地抱起被他折作一截截的枯树枝,用力抛向空中。一段段枯树枝随着晨风飘落于坟前坟后。   苏秦朝坟头缓缓跪下,连磕几个响头:“谢先生示我以天下相安之道。”   拜毕,苏秦起身,“呸呸”几声朝手心连吐几口唾沫,搓上几搓,抡起铁铲将坟头新土扒开,复将“天下第一琴”的木牌深埋进去,再将新土细心堆起。   苏秦看了一阵,甚觉满意,复跪下来,再拜道:“先生,即使鬼谷先生在此,也会许您这块牌子。既然您不想张扬,晚生这也遵从您的意思,将牌子埋入土中,让它永远陪您。”   苏秦在坟头又跪一时,起身,拍拍两手,迈开大步,信心十足地走向不远处的村落。   当蓬头垢面的苏秦容光焕发地走进村子时,阿黑在他身前蹦前跳后。一群孩子正在村边玩耍,一个大孩子远远看到苏秦过来,大喊一声:“快跑快跑,疯子来喽!”   众孩子见到苏秦,作鸟兽散,唯有天顺儿怔在那儿,怯生生地望着苏秦。   阿黑跳到天顺儿跟前,舔他,围着他撒欢。天顺儿却不理它,只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苏秦。苏秦走过来,蹲下,张开胳膊,小声叫道:“天顺儿!”   “仲叔。”天顺儿走前一步,怯怯地轻叫一声。   苏秦朝他微微一笑,抱他起来:“天顺儿,走,跟仲叔回家去。”   那个大孩子飞也似的跑向苏家院落,边跑边叫:“不好喽,疯子把天顺儿抱跑了!”地顺儿、妞妞及另外两个孩子则不怕他,跟在后面,不远不近地保持距离。   苏秦抱着天顺儿还没走到家里,左邻右舍早已围上,没有人说话,大家无不大睁两眼,直盯盯地望着叔侄二人。正在院中修理农具的苏厉、苏代闻声走出院门,未及说话,苏厉妻就已从灶房里冲出,看到苏秦将天顺儿抱在怀里,竟是傻了,愣怔半晌,朝地上扑通一跪,不无惊恐地结巴道:“他……他仲叔,您别……天顺儿,快……快下来!”   天顺儿见娘这么跪下,不知发生何事,从苏秦怀中出溜下来,向娘走来。苏厉妻一见,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出,将天顺儿一把搂在怀里,好像他刚从虎口里脱险似的。   苏秦望她一眼,神态自若地走过来,对苏厉揖道:“大哥。”   苏厉见他疯病已好,回揖道:“二弟。”猛然想起昨日那个老人,“老人家呢?”   “老人家?”苏秦听出他指的是琴师,反问道,“大哥如何知道他?”   苏厉怔了下,只好说道:“是大哥背他过河来的。”   “谢大哥了。”苏秦朝苏厉再揖一礼,不无忧伤地缓缓说道,“老人家……走了。”   “二弟,”苏厉急了,“你怎能让人家走呢?他专为诊治二弟而来,二弟病好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好好谢谢老人家。”   苏秦低下头去,默默走进院中。   苏厉妻不无狐疑地扫一眼苏秦,一手拉上天顺儿,一手拉上地顺儿,拐往别处去了。苏代亦看出苏秦似是完全好了,恢复正常了,急追两步,兴奋地说:“二哥,我得告诉你个喜事儿。”   苏秦拱手贺道:“三弟喜得贵子,二哥恭贺了!”   苏代颇是惊讶:“二哥,你……你啥都知道?”   “是的,”苏秦微微一笑,“昨儿尚不知道,今儿啥都知道了。”   看到苏秦癔症全除,苏姚氏喜不自禁,站在灶房门口直拿衣襟抹泪珠儿。   苏秦走过去,跪地叩道:“娘——”   苏姚氏泪出:“秦儿,你……总算回来了。”   “娘——”   苏姚氏拉起他:“秦儿,快,望望你阿大去。”   苏秦点点头,走进堂屋,掀开门帘,来到苏虎榻前,缓缓跪下。   一个多月未见,苏虎越显苍老,两眼也失去光彩,看上去浑浊不堪,有些呆滞了。   苏秦连拜数拜:“不孝子苏秦叩见阿大!”   苏虎将目光慢慢聚向苏秦,微微点头,转对站在他身后的苏姚氏:“烧锅热水,让秦儿洗个澡。”   苏姚氏“嗯”出一声,抹泪走出。   苏秦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慈父的关爱,心中一酸,眼圈顿时红了,颤声道:“阿大——”   苏虎凝视苏秦,似已看透他的五脏六腑:“看样子,你是又要走了。”   苏秦迟疑一下,坚定地点头。   苏虎将脸埋向里侧,许久,在一声沉重的叹息之后:“去哪儿?”   “邯郸。”   又过好久,苏虎再叹一声:“唉,你的这股心劲儿,阿大拗你不过!”用那只尚能动弹的手吃力地伸进枕下,摸出一张地契,递过来,“这是二十亩旱地,阿大无力种了,你拿去吧。”   苏秦惊异的目光凝望父亲,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苏虎重复一句:“拿去吧!”   苏秦双手接过地契,小心将它折好,递还父亲,朝苏虎又是三拜。   苏虎惊讶地望向苏秦:“秦儿,腰里无铜,不可出行。邯郸远在千里之外,你两手空空,如何能成?”   “阿大放心,”苏秦坚毅地望着父亲,“此番出去,秦儿两手虽空,内中却是实的。邯郸再远,只要秦儿有两条腿,终能走到。”   苏虎沉思半晌,将田契塞入枕下,微微点头:“好吧,你不想拿,阿大暂先收着。不究何时,待你这片心死绝了,这点薄田仍归你种。”   “阿大——”苏秦声音哽咽。   “唉,”苏虎长叹一声,“秦儿,阿大——”眼望苏秦,欲言又止。   苏秦大睁两眼望着父亲。   苏虎苦笑一声,摇头:“算了,不说也罢。”   苏秦知道,此番出去,极有可能再也见不到阿大了,心中更是难过,泪水珠儿般滚出眼睑,泣道:“阿大,您心里有话,就说出来吧。秦儿带在路上,早晚也好有个念想。”   “唉,”苏虎轻轻摇头,“秦儿,今儿五更,阿大又一次梦到天子了。天子微微笑着,缓缓走到阿大跟前,亲手扶起阿大,连声夸耀阿大,说阿大的庄稼种得好,你说,阿大这——”又是一声苦笑。   苏秦泣泪道:“阿大,秦儿求您再候三年。三年之后,秦儿一定回来迎接阿大,陪阿大进宫,觐见周天子。”   “真是一个好梦啊。”苏虎再次苦笑,眼中滚出两行老泪,沉吟许久,点头道,“秦儿,你……去吧。”   苏秦走出阿大的房门,苏代已将热水备好,请他洗澡。   苏秦洗过,跳出澡桶,换上原来那套虽然陈旧却被小喜儿洗得干干净净的士子服,走进院子,见村里的理发师早已候在大椿树下,显然是不声不响的苏厉不知何时领进来的。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苏秦上上下下全被打理得焕然一新。   苏姚氏端上早饭,苏秦匆匆吃完,备好干粮,将鬼谷子临别赠予的那捆竹简及旅行物什翻找出来,整出一个包裹,复进堂屋别过苏虎,又至院中别过苏姚氏、苏厉、苏代等,谢过众人,动身正欲出走,忽见小喜儿提着一只搭袋,一跛一跛地从她住的小院子里走出。   苏秦想起尚未向她告别,略显尴尬地望着她。   小喜儿跛到苏秦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垂下头去,一句话不说,只将那只搭袋举过头顶。   苏秦怔怔地望着搭袋。有顷,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双新做的布鞋和一个绣有龙凤图案的钱袋,内中放着一百多枚大周铲币。   苏秦不无惊异地问道:“这些钱是哪儿来的?”   小喜儿的声音低得无法再低:“是小喜儿纺纱织布养蚕,一枚一枚攒下来的。”   望着这个只在名义上属于自己的朴实女人,苏秦心里一阵酸楚,长叹一声,解开包裹,将搭袋塞进里面,重新包起,大踏步走出院子。   走至院门时,苏秦陡然扭头,望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小喜儿大声说道:“你……听着,苏秦今生欠你的,来生还你!”扭头又走几步,复走回来,再次望着小喜儿,拍拍一直不离脚边的阿黑,“还有,冲你做的这两双新鞋,冲你是个好女人,苏秦认你了!听着,阿黑就是我,你就守在家里,早晚陪着阿黑,好好服侍阿大,照料我娘,替我尽孝。”   小喜儿再拜几拜,连连点头,两只泪眼望着苏秦在苏厉、苏代、阿黑三个的陪同下消失在院门外面,听着他们杂乱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第四章计中计,张仪助楚威王灭越   在张仪怂恿下,越王无疆弃齐就楚,气势如虹,亲率舟、陆二十一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沿江水而上,渡过溳水,直逼汉水。前三个月中,越人因有舟师的运粮船数百艘,兵精粮足,有恃无恐,一心强渡汉水,擒获内方山上的楚王熊商。楚王则以屈武的十一万大军沿汉水一线筑起坚垒,依地势摆出一字长蛇阵,昼夜警惕,无论越人舟船于何处抢滩,均遭到迎头痛击。   越人连攻数月,损兵数万,折将十数员,却无尺寸突破。眼见秋日将至,越人粮草不继,无疆使阮应龙率舟师出夏口运粮,却发现夏口已为楚人所占。夏口为汉水入江水处,地势狭窄,宛如瓶颈。昭阳亲驻夏口,摆兵三万,沉船打桩阻断江底,又在江水下拦起数道铁链,铁链上挂满铜刺、渔网,岸上备下铁蒺藜、连弩及油松、硫黄、干柴等易燃之物,专候越人舟师。阮应龙急了,弃船登陆,强攻夏口,欲在控制两岸后,拆除江上障碍。楚人占据地利,越人连攻数日,再次折兵万余,毁船十数艘,无功而返。   直到此时,无疆方才意识到中了楚人的诱敌之计,急急引军撤退,却是迟了,昭阳早沿溳水东岸摆下铜墙铁壁。无疆连攻数日,眼见无法突破,只好鸣金收兵,苦思破围良策。   看到越人攻势渐缓,转为守势,楚威王传旨,使屈武分兵五万,东渡汉水,屯于大洪山、京山一线,阻断越人的北上之路,将越人完全包围在溳水、汉水、云梦泽、大洪山之间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除南面为沼泽遍野、一望无际又无法行舟的云梦泽外,东西北三面皆有楚人重兵把守。   无疆见状,忧心楚人乘势攻袭,也摆出决战姿态,将越人兵分三处,呈鼎足之势据守要隘。然而,直至秋季过去,冬日降临,楚人仍是只守不攻,似有将越人困死之意。   初时,越人不以为然。然而,随着冬日降临,越人的噩梦也就开始了。越人伐楚时正值四五月份,着的多是春秋装,未备冬服。   越人久据东南沿海,即使冬日,气候也相对温湿,不似云梦泽边,阴冷不说,进入腊月之后,竟是连下数日大雪。北风呼啸,大雪纷扬,越人缺衣少食,汉水里虽有大鱼,越人却也未带渔具。兵士们原还能在云梦泽里摸些小鱼小虾度日,当泽上结下一层薄冰时,最后的食粮也算断了。   无疆无奈,只得传旨三军在两百里范围内自行觅食。越人掘地三尺,莫说是飞禽走兽,蛇蚓鱼鳖,即使块茎、草根也未能幸免。到后来,连树皮也被越人揭下果腹。   一个冬季下来,在草木吐芽,天气转暖之前,楚人未费一兵一卒,越人就已自行减员数万,士气低迷,坟冢处处,吴歌越调,声声悲哀。   越王无疆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这日后晌,无疆闷闷地坐在中军帐里,两眼微闭,似入冥思。迎黑时分,一名侍从端上一锅肉汤,里面有一根马骨头,另一卫士端进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小块马肉。二人在几前跪下,分别将汤、肉摆在几上。   无疆微微睁开眼睛,扫一眼二人,轻道:“撤下。”   二人面面相觑,正欲说话,司剑吏走进来,跪下叩道:“大王,伦国师不行了。”   无疆大惊,转对两位侍卫:“快,端上它们,随我去看伦国师!”   司剑吏与两位侍从陪着无疆走向国师伦奇的军帐。   帐外军士见是越王,急入禀报,不一会儿,贲成、阮应龙及几员战将走出营帐,在外叩迎,无疆将他们一一扶起,步入帐中,坐在伦奇榻前。   伦奇果是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睁眼见是无疆,伦奇挣扎几下欲见礼,被无疆按住。伦奇眼中滚出泪水,声音小得几乎无法听到:“微臣不能侍……侍奉大王了。”   无疆示意,侍从端来肉汤,无疆亲手舀过一勺,送入伦奇口中:“伦爱卿,来,喝一勺,喝一勺就好了。”   伦奇微微启口,轻啜一下,谢道:“谢大王美羹。大王自用吧,微臣喝不下了。”   无疆放下汤勺,泪水流出:“唉,是寡人害了你,害了众卿,也害了越国臣民啊!”   伦奇重重吸入一气,轻叹一声:“是天要亡越,大王不必自责。”   无疆握住伦奇的手道:“伦爱卿,你说,寡人眼下该往哪儿走?”   “学先王勾践,与楚人议和,俯首称臣,然后再……卧……卧薪尝胆。”伦奇的声音越来越弱。   无疆神色微凛,沉思有顷:“寡人听到了,伦爱卿,你好好休息。”缓缓起身,走出帐外,转对司剑吏,“召上大夫吕棕大帐觐见!”   吕棕闻诏,急急走进大帐,叩道:“微臣叩见大王!”   无疆扫他一眼:“张子仍无音讯?”   吕棕的声音微微发颤:“微臣前后派出十几拨人与张子联络,多为楚人所掳,返回来的也未寻到张子。”   “事急矣,”无疆急切说道,“你可作为寡人特使,动身前往楚营,明与楚人议和,暗中联络张子,看他是何主意?”从几案上取过一封书信,“若是得见张子,你将此信转呈于他,另外告诉他,就说寡人口谕,若他能助寡人破楚,寡人封他为侯,领荆地两千里。”   “微臣遵旨。”   在内方山深处的湫淳别宫里,张仪正在陪威王对弈,内臣急进:“启禀陛下,越王使上大夫吕棕前来议和!”   “哦?”楚威王略略一怔,“越人议和来了?人在何处?”   “在宫外候旨。”   张仪推局,拱手道:“陛下招待贵客,微臣告退。”   “爱卿见外了,”威王呵呵笑道,“与越人议和,爱卿当是好手,怎能避让呢?”   “陛下当真要与越人议和?”   “这……”   “陛下,”张仪微微一笑,再次拱手告退,“坚果指日可吃,微臣观陛下心思,断不肯议和。既然陛下不肯议和,微臣在此就有不便,还是避让为好。”   楚威王豁然开朗:“好好好,爱卿自去就是。”转对内臣,“传越使觐见!”   见内臣领旨出去,张仪眼望威王:“待会儿越使来了,敢问陛下如何应对?”   威王觉出张仪话中有话,问道:“爱卿之意如何?”   张仪起身走至威王身边,在他耳边低语有顷。   威王先是一怔,继而连连点头:“嗯,好一出苦肉计,寡人依你就是!”凝神酝酿一时,怫然变色,猛力将棋局掀翻,大声喝叫,“来人,轰他出去!”   张仪也如戏子一般脸色煞白,在威王前面跪下叩道:“微臣告退!”   张仪再拜三拜,步履沉重地退出宫门。早有两个持戟力士候在门外,押送他缓缓走出殿门。   别宫建在山上,宫门距殿门尚有数十丈高,几百级台阶。吕棕在内臣的引领下拾阶而上,远远望到张仪被两个持戟甲士押送着走下台阶,大吃一惊,顿步望向内臣:“请问大人,此人为何被人押送出来?”   内臣也怔一下:“这……在下也是不知。”   吕棕佯作不识,再次问道:“敢问大人,他是何人?”   “回使臣的话,”内臣望着张仪,“此人是客卿张仪,方才奉旨与陛下对弈。”转身拱手,“特使大人,请!”   吕棕心里打着小鼓,跟在内臣后面登上台阶,迎着张仪三人走去。   走到近旁,见张仪一直哭丧着脸埋头走下,吕棕咳嗽一声,顿住步子。张仪自也顿住步子,见是吕棕,望着他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埋头继续走去。   吕棕心中发毛,跟内臣走上台阶,趋入宫中,叩道:“越使吕棕叩见大王。”   楚威王满面怒容,喘着粗气,手指对面的客席:“越使免礼。”   吕棕谢过,忐忑不安地起身走至客席,看到一地狼藉,棋局掀翻,黑白棋子四处散落,尚未说话,楚王已冲内臣骂道:“你眼瞎了,还不快点收拾,让客人耻笑?”   内臣急急跪在地上,俯身收拾棋局。   威王呼呼又喘几下粗气,抬头转对吕棕,竭力平下气来,抱拳说道:“寡人久闻吕子大名,今日始见,就让吕子见笑了!”   吕棕亦抱拳道:“不才吕棕谢大王抬爱。敢问大王因何震怒?”   “还不是因为那个不识趣的张仪?”威王的火气立时又被勾上来,指着殿外责道,“寡人念他弈得一手好棋,拜他客卿,封他职爵,赏他金银美女。今日寡人烦闷,使人请他弈棋解闷,谁知此人不识好歹,非但不为寡人解闷,反来添堵!”   吕棕赔笑道:“哦,敢问大王,张子如何添堵了?”   “哼,”楚威王逼视吕棕,怒道,“寡人正要询问吕子你呢!几十年来,楚、越两国睦邻友好,井水不犯河水,寡人左思右想,自承继大统以来,未曾得罪过你家大王,可你家大王既不发檄文,又不下战书,陡起大军二十余万,犯我疆土,辱我臣民,烧杀奸抢,无恶不作,致使我大楚臣民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复演当年吴祸。寡人与无疆势如水火,不共戴天,可张仪这厮不知得到无疆什么好处,竟然吃里扒外,拐弯抹角地力劝寡人与越人议和,还要寡人割昭关以西二十城予越人,你说这……这这这……这不是摆明与寡人作对吗?”   吕棕本为议和而来,听闻此言,面色煞白,两膝微微颤动,连声音也走调了:“大……大王……”   “哦!”楚威王迅速变过脸色,态度和缓,拱手道,“吕子此来,可有教寡人之处?”   吕棕稳住心神,亦还一揖:“我家大王误信谗言,失礼伐楚,已是追悔,今日特遣吕棕恳请大王,愿与大王睦邻而居,永结盟好!”   “哼,这阵儿追悔已是迟了!”楚威王陡然变色,“特使大人,寡人请你转告无疆,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敢来,就当在疆场上一决高低。他来这里,还没有决战呢,就作孬种,莫说是寡人,即使楚地的三尺孩童也瞧他不起,谈何英雄?”   “大——大王——”   楚威王拱手逐客:“请问吕子还有何事?”   “这——”   楚威王作势起身:“吕子若无他事,寡人要去歇息了。”转对内臣,“送客!”   吕棕走出殿门,怅然若失地步下台阶,刚刚拐出守卫甲士的视线,就有声音从旁传来:“吕大人。”   吕棕扭头一看,见是荆生,大喜道:“荆先生!”   荆生嘘出一声,轻道:“吕大人不可吱声,快随我走。”   吕棕跟随荆生七弯八拐,走进一处院落。   荆生让吕棕留步,自己进去,不一会儿,张仪大步迎出,朝吕棕深鞠一躬,不无欣喜地说:“在下张仪见过吕大人。”   吕棕亦还一礼:“吕棕见过客卿。”   张仪轻声道:“吕大人,此地不是说话处,厅中请。”   二人步入厅中,分宾主就座已毕,吕棕拱手道:“大王未得张子音讯,甚是焦虑,特使在下以议和为名,寻机联络,不想真还巧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在下使人联络大王,不想昭阳那厮防守甚密,尝试多次,三位壮士事泄自杀,两位壮士无功而返。今日之事,吕大人想也看到了。”   吕棕连连点头:“张子赤心,在下回去一定禀报大王。大王有密书一封,还请张子惠阅。”从襟下密囊中摸出一块丝帛,递与张仪。   张仪拆开看完,将书置于几上,沉思有顷,长叹一声:“唉,不瞒吕大人,大王所求,着实让在下为难啊!”   吕棕急道:“大王还有一言,望张子考虑。”   “在下愿闻其详。”   “大王亲口告诉在下,只要张子助大王灭楚成功,大王即封张子为侯,领荆地两千里。”   “大王美意,在下万死不足以报。只是——”张仪拱手谢过,“眼下时机尚不成熟,还望吕大人转奏大王,再候一些时日,待在下——”   “敢问张子有何为难之处?”   “唉,”张仪又叹一声,“吕大人有所不知,在下买通太子殿下,得见楚王,本欲寻机为大王做些事情,不想昭阳那厮不知从何处打探出是在下招引越人伐楚,当即奏报楚王,楚王震怒,逼问在下,亏得在下临机应变,矢口否认,反诬昭阳,昭阳也拿不出实证,好歹蒙混过关,保全一命。不过,自此之后,楚王再也不信在下,只将在下视作弄臣,于烦闷之时召去弈棋聊天,遇有军务大事,只与昭阳、屈武两位柱国谋议,莫说是在下,即使殿下也不让参知。不仅如此,昭阳更对在下心存芥蒂,”压低声音,“不瞒吕兄,院里院外,这会儿没准就有他的耳目呢。”   “这可如何是好?”吕棕急得跺脚。   “哦?”张仪探身问道,“敢问吕大人因何急切?”   “唉,”吕棕叹道,“事情紧急,在下也就瞒不得张子了。军中早已断粮,大王那儿一日也耽搁不起了。”   张仪佯吃一惊:“这……怎么可能呢?大王难道不知‘兵马未动,粮秣先行’这一用兵常理吗?”   吕棕再叹一声:“唉,去年伐楚之时,大王只想早日破郢,行军过快,辎重未及赶上,这阵儿又被昭阳绝去后路,断粮已有一冬了。”   张仪表情忧虑,陷入长思,有顷,抬头亦叹一声:“唉,在下被封死音讯,此等大事,竟是一丝不知。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解。”   “张子请讲。”   “大王当是英主,贲成熟知兵法,阮将军也不是寻常之辈,伦国师更是老成持重,当初伐楚之时,为何没有兵分两路,使舟路沿江水袭奔郢都,使陆路强攻汉水。若此,楚人必遭两面夹击,汉水亦必不守。大王只要突破汉水,郢都指日可得。郢都若得,楚王遭擒,荆人群龙无首,当不战自败矣。”   “原本也是这个计划,后来大王听说楚王驾临内方山,也是求成心切,就——唉,都是往事了,不说也罢。”   “那……即使强渡汉水,大王也该派驻重兵驻守夏口,确保粮秣无虞才是。”   吕棕低下头去,半晌无语,末了又是一声长叹:“唉,说什么都是迟了。请问张子,眼下可有权宜之计?”   张仪再次陷入沉思,许久,抬头望向吕棕:“既然这样了,在下就劝大王暂时退兵。”   吕棕连连摇头:“不瞒张子,楚人完全截断退路,十几万大军外无救兵,内无粮草,早已陷入绝地,纵使想退,也无退路啊!”   “眼下看来,大王若要取楚,时机未到;若要退兵,倒是不难。”   吕棕两眼放光:“哦,张子有何良策?”   张仪寻到一块木板,拿笔在上面画出形势图,拿笔头指图:“吕大人请看,这是溳水,这是陪尾山。此山南北二百余里,东西仅三十余里,是天然屏障,楚人防守甚弱。山中有一捷径,名唤羊肠峡,长不过四十里,甚是险要。大王可引领大军从此处填平溳水,攻克河防,突入此谷,控制两端谷口,不消两个时辰,大军即可横穿陪尾山,突出重围。楚人重兵均在夏口、溳水一线设防,山东或无兵马。大王只要冲破眼前防线,即可长驱东下,沿坻琪山北侧退向昭关。过去昭关,就是大王地界了。”   吕棕连连点头:“张子果是妙计,只是——”话头顿住,面呈难色。   “吕大人有何顾虑?”   “如此险要之地,楚人必设重兵防守,我已疲弱不堪,如何突破?”   “吕大人放心,陪尾山守将景翠与在下甚厚,在下可说服他网开一面,让出一条通路。”   “太好了!”吕棕又惊又喜,旋即又现忧色,“我等虽可脱身,却置景将军于不义之地,如何是好?”   “你说得是。”张仪沉思片刻,抬头道,“这样吧,你让大王组织精锐,全力拼杀,景将军再使老弱守于谷口,两军交接,胜负立判,景将军佯作败退,陛下责怪时也好有个交代。”   “好是好,只是——景将军那儿——”   张仪似知吕棕欲说什么,微微笑道:“吕大人大可不必为景将军操心。昭、景两家素有怨恨,前番与魏战,昭阳借庞涓之手害死景合,景将军百战逃生,与昭阳结下杀父之仇。此番昭阳一心建功,景将军自也不肯让他得逞。”   “嗯,”吕棕再无疑虑了,“若是此说,倒是可行!敢问张子,何时突围方为适宜?”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明日午夜,就在子时吧。”   吕棕连连拱手:“在下代大王谢过张子,谢过景将军了!”   “吕大人不必客气。”张仪亦拱手道,“大王听信在下之言,方才掉头伐楚。今有这个结局,实非在下所愿。吕大人回去之后,务请转呈大王,就说在下心中有愧,恳请大王宽谅!”   “是天不助越,张子不必自责。”   张仪埋头又想一阵,拱手道:“吕大人,此地凶险,在下就不久留了。”转对荆生,“荆兄,你送吕大人回去,千万小心!”   荆生应道:“老奴遵命!”   吕棕拱手别过张仪,随荆生走出院门。   就在二人走出不久,不远处的阴暗处果有一条黑影轻轻蹿出,悄悄尾随身后。黑影跟有一程,见吕棕与荆生拱手作别,步入越国使臣歇脚处,适才转过身子,一溜烟似的跑入一个院落。   院内厅中,秦国上卿陈轸端坐于席,两道挑剔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向美女伊娜。她正在跳一曲富有西域情趣的独舞,几个乐伎丝管齐鸣,全神贯注地为伊娜伴奏。   观赏一时,陈轸眉头紧皱,陡然叫道:“停!”   众人停下,诧异的目光无不投向陈轸。舞至兴处的伊娜不知所措,僵在那儿。   陈轸转对几个乐伎:“改奏楚调。”   几个乐伎改奏楚乐。   陈轸转对伊娜:“去,换上纱衣,露出肚子,就依此调跳你那日所跳的肚脐舞。”   伊娜愣怔片刻,转入内室更衣。恰在此时,跟踪荆生的黑雕急趋进来。陈轸挥退乐工,黑雕将整个过程详述一遍。   陈轸不假思索,转对黑雕道:“多放几个人,盯牢张仪、荆生等人,不可惊动他们!”   黑雕领命而去。   陈轸阴阴一笑,自语道:“好小子,在下正在寻思破绽,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不无得意地轻敲几案,脆声喝叫,“伊娜、乐工,歌舞起奏!”   中军帐里,无疆听完吕棕详陈,长思有顷,叹道:“唉,不瞒爱卿,这些日来,张子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寡人心中一直在犯嘀咕,别是张子居心不良,刻意诱骗寡人。今日看来,是寡人误会张子了!”   “大王说得是。”吕棕附和道,“微臣心里原也存有这个想法,今见张子,方知误解了。”   无疆又叹一声:“唉,张子说得有理,此番伐楚失利,过失全在寡人。当初若依阮将军之言,兵分两路,前后夹击,郢都早破。即使不分两路,寡人也该使重兵据守夏口。唉,都怪寡人过于自负,只想早一日破楚,全然不留后路,方有今日之败。”   吕棕劝道:“大王不必自责。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只要大王全身而退,改日再来复仇不迟。”   “吕爱卿,张子既然定于明日子夜突围,时辰也不多了,你去召请贲将军、阮将军进帐听令。”   “微臣领旨。”   见吕棕退出帐外,无疆轻叩几案,司剑吏走进。   无疆望他一眼,从腰中解下越王剑,又从几案下拿出越王玉玺,递与他手,拍手召来四位贴身侍卫,久久凝视五人,缓缓说道:“你等五人皆是寡人心腹,寡人也以心腹之事相托。诸位听旨!”   见越王如此凝重,司剑吏与四位剑士面面相觑,跪地叩道:“微臣候旨!”   “依你们五人之力,楚人无人可挡。你们马上动身,向北突围,寻隙杀入大洪山,经桐柏山东下返越。三个月之内,寡人若是安然回返,也就算了。若是寡人有所不测,你五人当同心协力,辅立太子为王,承继越祠。凡不服者,皆以此剑斩之!”   司剑吏与四剑士泣道:“我等誓死守护大王,与大王共存亡!”   “唉,”越王长叹一声,“寡人与社稷,不能两顾了!”   五人再拜相泣,只不肯离去。正在此时,帐外传来马蹄声,越王知是贲成他们到了,急道:“寡人将社稷交付你们,你们——”猛一挥手,“还不快走?”   五人泣泪,再拜数拜,起身离去。   不一会儿,吕棕领着贲成、阮应龙走进。   看到二人各穿麻服,无疆知道伦奇没了,泣道:“国师几时走的!”   “刚刚走的。”阮应龙泣应。   “走了也好。”无疆抹去泪水,转向贲成、阮应龙,“两位爱卿,眼下能走路的还有多少?”   “十三万三千人。”贲成应道。   “马呢?”   “二千九百匹。”   无疆沉思良久,吩咐道:“将马全部宰杀,让将士们吃饱肚子,吃不下的,带在身上,杀回家去!”   贲成怔了下,望向阮应龙。   阮应龙也是一愣。这是仅存的战马,二人本欲用它们保护越王,率先冲出重围的。   “去吧,”无疆毋庸置疑,“传令三军,今夜吃饱喝足,明日睡上一日,养足精神,迎黑时分,向陪尾山进击!”   贲成、阮应龙叩道:“微臣遵旨!”   翌日傍黑,吃足马肉的十几万越人悄悄拔起营帐,向陪尾山进发。   及至溳水,已近子夜。越人将早已拆下的船板丢入河水,铺成数条通路,众将士井然有序,踏过溳水。因声响过大,不久即为楚人察觉,战鼓齐鸣,人喊马嘶。   贲成顾不得许多,身先士卒,率数十剑士头前杀去。那些楚人果如张仪所述,净是老弱之辈,越人却是精锐在前,个个奋勇。不消一刻,楚人丢下数百具尸体,仓皇遁去。阮应龙引兵在溳水东岸布置防守,贲成则从俘虏口中探出羊肠峡谷口所在,引众杀入谷中。   贲成使人察看,果如张仪所言,谷中并无伏兵。谷道时宽时狭,最窄处仅容五人通过,越人只好排成一字长蛇,蜿蜒行进。黎明时分,前锋已近东端谷口,后尾仍在西端谷外。直到此时,楚将景翠似也“猛醒”过来,引领大军扑杀。负责殿后的阮应龙一面加快组织部众入谷,一面率众迎上厮杀。景翠似是再次“不敌”,眼睁睁地看着阮应龙等且战且退,钻入谷中,而后引众在谷外筑垒。阮应龙亦使人于谷口筑垒,两军对峙。   在前开路的贲成引众率先冲出谷口,果然未见楚人。贲成大喜,即与众剑士保护无疆,寻路东去。大军呈一字长蛇形紧随其后。   行不过一里,身后忽然传来密集的战鼓声和冲杀声,一彪军从附近林中斜刺里杀出,以排山倒海之势将越人拦腰冲断,死死封牢谷口。无疆大惊,顿住脚步,回首急视,远远望见晨曦中现出一面旗帜,上面赫然写着一个“昭”字。   无疆大惊,返身就要杀回,却被贲成、吕棕及众剑士死死拦住。无疆细看过去,楚兵足有数万之众,显然是有备而来。越人多在谷中,再多再勇也冲不出那个狭小的谷口。   无疆忖知大势已去,只好长叹一声,在众人的护卫下扭头东去。无疆、贲成等护住越王奔走一程,看到楚人并未追赶,遂顿住脚步,计点人数,见只冲出三千余人。   前面现出一条岔道,无疆正与贲成、吕棕商议走向何处,一条岔道上尘土飞扬,又有一彪军杀出,领头一将,却是屈丐。众人不及商议,径投另一条道而去。楚人斜刺里追杀一阵,贲成分出人众殿后,且战且退。及至天黑,众人退至砥琪山,再次计点,仅余五百人众。   又走一程,贲成看到前面有个村落,使人杀入,村中并无一人,亦无粮米。连续奔走数百里,无疆见众人早已疲乏,传令歇息。吕棕领人在村中四处寻觅,竟然找到一个藏粮地窖,使人挖出粮食,将各家各户的锅灶全用起来,众人总算填饱肚子,人不卸甲,剑不离手,彼此相依,沉沉睡去。   不及天明,又有楚军杀至。贲成等人仓促应战,率众剑士保护无疆,从东南方杀出。   楚人追赶一阵,也自去了。   这一日甚是辛苦。无疆一行本欲沿江水东下,然而,无论他们走至哪儿,总是遭遇规模不等的楚人袭击。贲成提议改走山路,无疆赞同,众人向北拐入大别山,昼伏夜行,果是一路无阻。眼见将至东陵塞,无疆回视左右,见跟在身边的仅有贲成、吕棕及十几个剑士,且人人疲乏,个个饥困,步履越走越重,显然无法再撑下去,又想到二十一万大军仅余眼前几人,禁不住潸然泪出。   众人见越王流泪,纷纷叩拜于地。   无疆拿衣襟拭去泪水,长叹一声:“唉,诸位勇士,是无疆害了你们哪!”   “大王——”众人泣不成声,连连叩头。   无疆正欲说话,前方忽又传来一阵异响,急抬头望,见一队楚人蜂拥而至。   众人扭过头来,无不瞠目结舌,因为前方数百步处,黑压压地站着无数楚卒。中间现一华盖,华盖下面昂首而立的竟是楚王熊商。左右两侧各有一军,将者分别是太子熊槐与客卿张仪。张仪身边虽无楚卒,却有数十褐衣剑士,排在最前面的是公孙蛭、公孙燕和荆生。   楚人渐渐趋前。   无疆不退反进,引众人直迎上去。   距五十步远时,双方各停下来。   张仪依旧是赴越时的打扮,手持羽扇。张仪将羽扇轻摇几下,因天气不热,这个动作就显得分外扎眼。越王、贲成及众剑士似乎对所有楚人都视而不见,独将目光转向张仪。   吕棕更是目瞪口呆,手指张仪,惊道:“张……张子……你……”   张仪袖起羽扇,在车上深深揖道:“中原士子张仪见过大王!见过贲将军!见过吕大人!”   贲成如梦初醒,持剑怒道:“张仪,越国与你无冤无仇,你……缘何连设毒计,陷害我们?”   张仪再揖一礼:“回贲将军的话,是越人自取其辱,怎能说是受仪所害呢?”   贲成气结:“你你你……你真是个无耻之人!分明是你蛊惑大王弃齐伐楚,为何反说是越人自取其辱?”   “贲将军息怒,”张仪又是一揖,侃侃说道,“容仪辩解一言。”   贲成怒道:“你……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休再聒噪,吃我一剑!”仗剑正欲冲出,无疆伸手拦住,淡淡说道:“贲爱卿,他说得是,的确是寡人自取其辱!”转向张仪,揖道,“张仪,无疆沦至此境,并不怪你。不过,寡人尚有一事不明,请张子指教。”   张仪回揖:“大王请讲。”   “假使无疆不听张子之言,一意伐齐,结局将会如何?”   “就如眼前,只不过站在大王前面的是齐人,而不是楚人。”   无疆先是一怔,继而微微点头:“嗯,寡人信了。寡人还有一问,请教张子。”   “大王请讲。”   “照张子之说,既然伐齐、伐楚结局都是一样,张子为何不使齐人成此大功,而独施惠于楚人呢?”   张仪微微一笑,拱手再揖:“大王既有此问,仪不得不答。在仪看来,方今天下,能够掌握湛泸的不是齐王,而是楚王,故仪助楚而不助齐。”   无疆低下头去,沉思许久,抬头又道:“你愿助楚,助楚也就是了,为何却又绕道琅琊,巧言利辞,谋陷寡人?”   “非仪谋陷大王,实大王自陷也。”   “此话怎讲?”   “大王若是偏安于东南一隅,或可自保。可大王偏偏不自量力,兴师劳民,征伐无罪,以卵击石,岂能无败?今日天下,早非昔日勾践之天下,大王却在刻舟求剑,一味追寻昔年勾践称霸之梦,是不知天时;大王离开吴越山地,转而逐鹿平原,如虎入平阳,是不明地利;大王无端兴师,盲目攻伐,是不知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大王皆不占,唯逞匹夫之勇,岂不是自取败亡?”   无疆面色转怒:“寡人知你是大才,甚是器重于你。你既知必有此败,却又不谏,不是谋陷,又是何故?”   “大王息怒,容仪一言。”张仪侃侃言道,“大王试想,去岁仲春,大王谋划数年,盛气凌人,集三军二十一万于琅琊,势如张弓搭矢,不发不为尽兴。当其时也,仪若劝大王收兵回越,苟安于东南一隅,大王愿意听吗?如果不出张仪所料,大王必不肯听,亦必兴兵伐齐,而伐齐必败。仪想,大王与其败于齐,何如败于楚呢?仪是以劝大王伐楚。”   “你——”无疆气结,突然将目光转向身边的吕棕,面目狰狞,伸手摸向腰间的宝剑。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众人几乎没有看到无疆拔剑,也未看到他回剑入鞘,吕棕就已人头落地了。   越王剑术之高,令在场者无不惊叹。楚王更是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两员偏将闪出,挡在他的前面。数十名弓弩手弯弓搭箭,一齐瞄向越王。   张仪摆手,众弓弩手放下弓箭,但仍保持极度警惕。   张仪再次转向越王,深揖一礼:“仪有一言,还望大王垂听。”   无疆亦不还礼,冷冷说道:“讲。”   “大王虽说无缘于湛泸,仍不失为一代剑士。大王若识时务,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仪愿求请楚王,为大王在甬东觅一宝岛,大王可在那儿与众剑士修炼剑道。”   闻听此言,楚威王亦分开战将,跨前一步,深揖一礼,朗声道:“熊商见过越王!熊商准允张子所请!”   “哈哈哈哈!”无疆陡然爆出一声长笑,竟然不睬楚王,冲张仪抱拳道,“天既不容无疆,无疆何能苟活于世?无疆别无他愿,只求死在张子剑下,还望张子成全!”   “这——”张仪面呈难色。   无疆又问:“难道无疆之首不配张子试剑吗?”   “回禀大王,仪剑术不精,何能加刃于大王?”   “你——”无疆怔有一时,不无悲哀地长叹一声,“唉,张子,寡人视你为高士,信你为知交,临终求你一剑,竟不肯赐么?”   张仪揖道:“大王既抱死志,仪只好从命。”   无疆还有一礼:“谢张子成全。”   “仪剑术虽然不精,却愿向大王推举一位真正的剑士,或可称大王心意。”言讫,张仪朝站在身边的公孙蛭深揖一礼。   公孙蛭跨前一步,朝越王揖道:“草民见过越王。”   望着这位从未谋面的老人,无疆略是一怔,问道:“你是何人?”   “公孙蛭!”   “公孙蛭?”无疆目视贲成及众剑士,见他们亦是惶惑,只好转向公孙蛭,“无疆孤陋寡闻,敢问老丈是何方高人?”   “大王不知草民,可知公孙雄否?”   “公孙雄?”无疆大怔,“你是——”   “草民乃公孙雄六世孙,今替先王雪耻来也!”言讫,公孙蛭朝前跨出数步。   无疆闻听此言,又想一阵,似是明白过来,爆出一串长笑,亦跨前几步,朝公孙蛭深揖一礼:“死在公孙雄后人剑下,无疆亦当瞑目!公孙先生既来雪耻,敢问是何雪法?”   “听闻大王剑术高超,草民不才,愿与大王一比高下!”   “此诚无疆之愿也!公孙先生,请!”   无疆话音刚落,贲成急叩于地:“大王,请准允微臣先走一步!”众剑士见状,纷纷跪地拜求。   “诸位爱卿!”无疆将众人一一扶起,自己席坐于地,点头笑道,“好,生死跟前,你们愿陪寡人,寡人甚慰!诸位爱卿,谁先出战?”   即有三位剑士跨前,公孙蛭身后的剑士看到,亦跳出三人。   双方飞身至场中心,互见过礼,各自拔剑摆势,发声喊,斗成一团,但见剑影,不见人形,顷刻间,场上倒下五具尸体,另有一人左腿被削断,以剑拄地,拱手作势。   众人视之,乃是公孙蛭手下剑士。   众军士上前,将尸体拖至一边。第二轮开始,双方再次各出三名剑士。因无疆的剑士连杀数阵,又走数日,体力早已不支,未及几合,全都战死。这边刚刚战死,无疆身后就又飞出三个剑士接战,不一会儿,又全部战死,公孙蛭这边也战死二人,仅余一人,持剑亮相。   双方又战数场,无疆手下剑士无一退缩,全部赴难,公孙蛭手下的死士也阵亡八人,场上仍立三位。   该到贲成了。   贲成朝无疆跪下,一拜再拜:“大王,微臣先走一步!”   无疆冲他点头,微微笑道:“贲爱卿,去吧。”   贲成缓缓起身,缓步入场。   双方见过礼,三名褐衣剑士将他围在中间,摆开架式。贲成与他们周旋几圈,发声喊,陡然出剑,但见一片剑光,一团人影,眨眼工夫,三名褐衣人已呈品字形横尸于地。   又有三名褐衣剑士飞出,眨眼间竟又横尸于地。贲成微微冷笑,将剑入鞘,屹立于场。   无疆赞道:“贲爱卿,好剑法!”   众褐衣剑士面面相觑,正欲再出,荆生摆手止住,朝公孙蛭拜过,飞身出来,冲贲成揖道:“在下荆生向贲将军讨教!”   贲成亦还礼道:“听闻荆先生大名,贲成领教了!”   二人见过礼数,各摆架势,开始出剑相斗。贲成剑术原本高于荆生,但因此时身困力乏,又连战数场,显然不济,二人你来我往数十合,竟然战成平手。   又过数合,贲成奋起神威,一剑刺中荆生左腿,荆生反手一剑削断贲成右手。贲成血流如注,宝剑脱落。双方各退一步,荆生将贲成的剑拣起,递还贲成。   贲成谢过,左手持剑,再次见礼,二人复战,贲成失血过多,体力不支,荆生右腿重伤,行动不便。数合之后,荆生见贲成一剑刺来,竟是不避,挺身迎上,复一剑刺去。   两剑各入对方胸部,二人紧紧贴在一起,同时倒地。   香女哭叫一声:“荆叔——”正欲飞身扑出,却被公孙蛭一把扯住衣襟。   众兵士上前,将场地上的尸体尽数拖开。   看到场地清空,一直端坐于地的越王无疆缓缓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入场中。   公孙蛭迎上去。   二人目光如电,相互凝视,一步一步走向对方,距五步,各自站定。   无疆朝公孙蛭揖道:“公孙先生,您是长者,请出剑吧。”   公孙蛭亦还一揖:“大王是尊者,老朽身贱,不敢先出剑。大王请。”   无疆又揖一礼:“观公孙先生麾下剑士,确是了得,无疆今日开眼界了!”   “谢大王褒奖!大王请!”公孙蛭退后三步。无疆亦退后三步。   这是一场顶级剑士之间的较量,全场静寂无声,所有目光无不凝聚在二人身上。   楚威王两眼圆睁,不肯漏掉一丝细节。   香女似已力不能支,靠在张仪身上,紧张得全身发颤。   张仪紧揽住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向场中。   无疆与公孙蛭相对而立,各按剑柄,谁也没有出剑,但站在最前排的军士似已禁受不住他们身上的逼人剑气,不自觉地退后数步。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二人依旧屹立于地,犹如两根木桩,谁也没有移动半寸。   他们的较量,只在眼睛上。   周围死一般的静。   众人越发紧张,全身汗毛尽竖起来。   又是一刻过去了。   场上众人大多眼睛疲劳,心力用尽,有人竟已忘掉这是高手在角斗,甚至有人打起哈欠。楚威王的眼睛似也看得累了,抬手揉眼。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无疆、公孙蛭陡然腾身飞起,如两只大鸟般掠过空中。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快捷,如迅雷不及掩耳。待众人抬眼看时,二人已换过位置,各自站在对方所立之处,且在空中旋身,相向屹立不动。   众人惊愕,各睁大眼盯住二人,生怕错过下一个回合。   公孙蛭与越王无疆之间,却是再也没有下一个回合了。   众人又候一时,看到一股污血从无疆的口中涌出。再看公孙蛭,也是如此。   香女陡然意识到什么,惨叫一声“阿爹——”飞身扑向公孙蛭。   张仪、楚威王、太子槐及众将士也似明白过来,急赶过去,果见二人均已气绝,两柄宝剑不偏不倚,互相插在心窝上,至于他们是何时又如何出剑并插向对方心窝的,在场诸人没有一个看得清楚,说得明白。   楚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到这边瞧瞧,又走到那边看看,转对张仪道:“他们就……就战一合?”   “回禀陛下,”张仪神色木然,淡淡说道,“真正的高手,不会再战二合!”俯身抱起昏绝于地的香女,按住她的人中。   香女悠悠醒来,搂紧张仪,泪如泉涌:“夫君——”   张仪拿袖管擦去她的泪花:“香女,阿爹、荆兄夙愿得偿,你该高兴才是,哭个什么?”   “夫君——”香女越发伤心,将头深深埋入张仪怀中。   在越人悉数钻入羊肠峡后,昭阳、屈武率军将陪尾山四面围住,两端谷口更被堵死。眼见大势已去,阮应龙饮剑自尽。越人群龙无首,又耐不住腹中饥饿,成群结队地走出谷口,缴械降楚。   中军大帐人来人往,昭阳端坐主位,神采飞扬地听取众将禀报战果。就在此时,陈轸随从众将步入帐中,因未着甲衣,昭阳瞥见,吩咐众将帐外等候,亦不起身,手指客位道:“军帐之中,就不见礼了。上卿请坐!”   陈轸席地坐下,微微拱手道:“将军百忙之中,陈轸前来打扰,冒犯了!”   昭阳亦拱一下手:“上卿一向无事不登门,今日来此,必有大事。”   “嗯,”陈轸点下头,“将军神了。在下此来,真有两件事情。”   “上卿请讲。”   “一是道喜,二是报忧。”   “哦?”昭阳笑道,“敢问上卿,在下喜从何来,忧在何处?”   “将军全歼越人,功莫大焉,陛下必有重赏,在下是以道喜。将军功败垂成,在下是以报忧。”   “功败垂成?”昭阳一怔,“在下愚笨,请上卿明言。”   “将军全歼越人,却让越王无疆走脱。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无疆必为张仪所获。请问将军,得无疆与得越卒,何功为大?”   昭阳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挠头道:“这——”思虑有顷,恨恨点头,“嗯,上卿说的是,难怪张仪要在下放走无疆,原是要夺此头功。”   “再问将军,”陈轸顾自接道,“和魏灭越,谋出于何人?困越绝粮,围而不打,计出于何人?”   “这——”昭阳脸色变了。   “还有,”陈轸紧追不放,“这一年之中,何人常伴陛下?殿下身边,何人常随左右?”   昭阳脸色大变。   “将军再想,将军奋斗数年,究竟是为什么?张仪弃越赴楚,建此奇功,难道只为这一区区客卿之位?”   昭阳倒吸一口凉气,冷汗直出,急抬头道:“上卿有何妙计,快快教我。”   陈轸趋前,在昭阳耳边私语有顷。   昭阳连连点头:“嗯,上卿之计果是绝妙,在下这就动身,面奏陛下。”   陈轸退回原位,拱手道:“在下恭候佳音。”   陈轸辞后,昭阳一刻不敢耽搁,备车朝东疾驰,于翌日黄昏赶至龟峰山,闻报楚王已从东陵塞凯旋而归,急迎上去。没迎多远,果见威王车队辚辚而来,忙将车马驱至道旁,跪叩于地。   楚威王闻报,停车,喜道:“昭爱卿免礼!快上车来,与寡人同辇!”   昭阳谢过,跳上王辇,将陪尾山战事扼要讲述一遍,尤其提到只围不攻,以馒头、米饭代替刀枪的新式战法,迫使阮应龙自杀,越人全部投降,等等一应细节,末了又道:“微臣已安排景将军、屈将军等拨粮十万石,将越人二十等分,每五千人一营,迁往一地,使他们彼此分开,以免作乱。”   这些措施皆是张仪战前与他拟定好的,此时经昭阳之口说出,效果完全变了,所有功劳尽被他揽于一人之手。   “嗯,”威王赞叹有加,“爱卿如此处置,寡人甚慰。无疆逆天背道,自绝越祠,所有越人自也就是寡人的子民,能少杀一个,就少杀一个。经此一冬,这些越人定也饿坏了,你这么安排,必能服心。”   “谢陛下褒奖。”昭阳抱拳谢过,轻声问道,“敢问陛下,怎么不见张子呢?”   “张爱卿在东陵塞筹备葬礼呢。”   “葬礼?什么葬礼?”   威王将无疆之死约略说完,叹道:“唉,寡人原以为越王无疆是个莽汉,不想竟也是个明白人。寡人念他侠肠铁骨,诏令张爱卿以王侯之礼厚葬。”   昭阳略怔一下:“如何厚葬?”   “据张爱卿说,无疆曾经提过两个夙愿,一是死于高手剑下,二是葬于大海深处。他的第一愿已经实现,他的第二愿,寡人也已准允他了。”   昭阳想了下,问道:“陛下是想让张子前往甬东?”   威王点头。   昭阳长出一气,再次抱拳道:“微臣也是为此急见陛下的。”   “哦?”威王略显惊讶,“爱卿请讲。”   “我虽歼灭越军,只能说是功成一半。越地广袤,越民蛮悍,无疆虽死,其子仍在。陛下虽服越人,其心未服,微臣恐其日后有变。”   “爱卿所言甚是,”威王听到是这事,当下松了口气,“不过,爱卿所虑,张子早已想到了。这几日来,张子与寡人日日商议治越之事,计划将越地一分为三,设江东郡、会稽郡、南越郡,同时厚葬越王,对越轻徭薄赋,以安抚越人。”   昭阳暗吃一惊:“陛下意下如何?”   “寡人深以为善,已经准允他了。怎么,爱卿可有异议?”   “陛下圣断,微臣并无异议,只是——微臣以为,眼下就将越地一分为三,不利于协调。微臣以为,陛下最好循序渐进,暂不分郡,先设会稽一郡,待越地彻底平复,再分而治之。”   “嗯,”威王点头赞道,“爱卿所言甚是,越人未治先分,心必不服,不服,或生祸乱。寡人准你所奏,暂设会稽一郡。”   “陛下圣明!敢问陛下欲使何人为会稽令?”   “以爱卿之见,可使何人?”   “非张子不可!”   威王不无赞许,连连点头。   “陛下,眼下越人群龙无首,最易安抚,时不我待啊!”   威王闭目沉思有顷,转对内臣:“停车,召太子。”   不一会儿,站在王辇后面一辆战车上的太子槐跳下战车,急步走至,朝威王拜道:“儿臣叩见父王!”   “传旨,在越地暂设会稽一郡,封张仪为会稽令,封景翠为守丞,刻日起兵,招抚越人!”   “儿臣领旨!”   旬日之后,在邾城一侧的江水岸边,一溜并排数十艘战船,船上旗号林立,远远可见“会稽令”“张”“景”等字。   张仪、景翠别过前来送行的太子槐、昭阳、屈武等人,率大军八万,分舟、陆二路,浩浩荡荡地开往越地。   第五章初论合纵,苏秦赵国碰壁   在赵国都城邯郸的东南隅有一处万亩见方的水泽,水面浩瀚,名曰洪泽,距宫城三里左右。泽边有座土山,赵室先君在土山上筑一别宫,名之曰洪波台。   二月阳春,正是万物复苏、乍暖还寒时节。赵肃侯兴致勃发,在宦者令巩泽的陪伴下移驾洪波台赏春观波。不料刚刚住下,未及赏游,就有一人匆匆上台,呈送巩泽一份密报。巩泽见是赵、燕边境发来的急报,立即禀报肃侯。肃侯拆开一看,面色立变,复将密报递予巩泽。   巩泽细细读完,思忖一会儿,小声问道:“君上,臣实在看不明白,赵、燕一向睦邻,中山近日也无异动,相国大人为何频调大兵,陈于代地?六万大军,不是小数呢!”   肃侯眉头紧皱,面色冷凝,有顷,缓缓说道:“不只这个。近来他与燕国公子武成君互有信使,交往不断。看样子,赵成沉不住了。”   “君上?”   肃侯闭眼又是一番长思,冷笑一声,微微睁眼:“召太医!”   “臣领旨!”   洪波台上森严壁垒。   一队甲士护卫一辆八驷大车自西驰来,在台前停下。赵肃侯三弟、相国奉阳君赵成跳下车子,摆手止住从人,疾步登上通往洪波台的台阶。肃侯八弟公子范下阶迎入,导引奉阳君直趋肃侯寝宫。   肃侯躺在龙榻上,面色通红,两眼紧闭,手臂微微痉挛。几个太医表情严肃地跪在榻前,一个中年太医将包着冰块的裹带敷在肃侯额头,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太医聚精会神地将手搭在肃侯脉搏上。肃侯四弟、安阳君公子刻跪于榻前,神色紧张地望着老太医。   过有一会儿,老太医松开肃侯手腕,步至外厅。安阳君紧跟出来,正欲问话,见公子范引奉阳君急步走入,赶忙拱手相迎。   奉阳君顾不上回礼,照头问道:“四弟,君兄怎么了?”   安阳君摇摇头道:“听说君兄病倒,小弟这也是刚到。”   “这——”奉阳君略怔一下,“君兄前日还是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倒了呢?”目光转向老太医,“快说,君上何病?”   “回禀相国,”老太医拱手揖道,“君上脉相虚浮,六经不调,寒热相生,时迷时醒,据老臣所知,当是厥阴症。”   “厥阴症?”奉阳君眉头微皱,“何为厥阴症?”   安阳君解释道:“厥阴症就是伤寒。”   奉阳君白了老太医一眼:“伤寒就是伤寒,什么厥阴厥阳的,故弄玄虚!”   “老臣知罪。”   奉阳君急问:“此病……没有大碍吧?”   “若在七日之内退去高热,当无大碍。”   “嗯,”奉阳君面色阴郁,微微点头,“知道了,快开方子去。”   老太医应声“喏”,起身至一旁几案上写方。就在此时,巩泽从内室走出,朝奉阳君、安阳君揖道:“两位大人,君上有请!”   公子范见肃侯没有宣他,脸色一沉,不无尴尬地走出殿门,扬长而去。奉阳君、安阳君跟着巩泽趋入内室,在肃侯榻前叩道:“臣弟叩见君兄,祝君兄龙体安康!”   赵肃侯朝二人苦笑一下,颤着两手,指指旁边席位:“二位贤弟,请坐!”   二人却不动弹,互望一眼,仍旧跪叩于地。   赵肃侯转对巩泽:“宣雍儿!”   不一会儿,巩泽领着年仅十岁的太子雍紧步趋入。   太子雍几步扑至榻上,跪地泣道:“君父——”   赵肃侯伸手抚摸太子雍的脑袋,缓缓说道:“雍儿,来,给二位公叔跪下。”   赵雍起身,朝奉阳君、安阳君跪下,叩道:“雍儿叩见两位公叔。”   安阳君伸手扶起赵雍:“雍儿免礼。”   “两位贤弟,”赵肃侯望着两个弟弟,再次苦笑一声,缓缓说道,“寡人这身子原跟铁板似的,谁知这……说不行可就不行了,唉,此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啊!”   奉阳君叩道:“君兄只不过是一时之恙,万不可存此念想。”   “唉,”肃侯又叹一声,“谢贤弟吉言了。两位贤弟,寡人的身子,寡人知晓。今召两位贤弟来,是有要事相托。”   奉阳君、安阳君再拜于地:“臣弟听旨。”   赵肃侯轻轻咳嗽一声:“看来,寡人此病一时三刻是好不了的。寡人忖思,待过几日,暂由雍儿临朝,烦劳两位贤弟操持。”不及二人回话,将目光望向奉阳君,“三弟。”   奉阳君叩道:“臣弟在!”   “朝中诸事,你就多操心了。”   “臣弟领旨!”   赵肃侯将头转向安阳君:“宫中诸事,这也拜托四弟了。”   安阳君泣拜:“臣弟领旨!”   “你们去吧,寡人困了。”   二人叩安告辞,走下洪波台。   奉阳君别过安阳君,快马加鞭赶回府中,边脱朝服边朝后一步跟进的家宰申孙道:“速召公子范、御史、司徒、五大夫、司寇诸位大人来府议事。”   “小人遵命。”申孙口中应过,腿却不动,“启禀主公,有贵客到访。”   “来者何人?”   申孙凑前一步,在他耳边低语数声,奉阳君急道:“哦,是季子,快请!”   申孙出去,不一会儿,外面走进一人,跪地叩道:“燕人季青叩见相国!”   奉阳君拱手揖道:“季子免礼,坐。”   季青再拜谢过,起身于客位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主公亲书一封,请相国惠阅。”   奉阳君接过书信,拆开信封,细细读过。   季青忖其读完,接道:“在下临行之际,主公再三叮嘱,要在下恳请相国,再加兵马于代,越多越好!”   奉阳君沉思良久,点头道:“本府知道了。你可转告公子,本府许他信中所托,也望他大功告成之时莫忘承诺。”   季青起身再拜:“在下定向主公转达相国金言!”   赵肃侯病重、托国于稚子一事,早被秦国黑雕探知明白,飞马报知秦宫。惠文公急召公孙衍、樗里疾、司马错、甘茂诸臣进宫,同时召请与赵人有过多年交道的公叔嬴虔,共议赵宫剧变。   “诸位爱卿,”惠文公开门见山,“几日前赵语突发恶疾,太子雍临朝主政,国事尽托于奉阳君与安阳君——”顿住话头,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嬴虔身上,微微一笑,“知赵国者,莫过于公叔了,还是由公叔说吧。”   “君上说啥?公叔听不清,请君上大声!”自不问朝事之后,仅只几年工夫,嬴虔似是苍老许多,耳朵也背了,倾身凑上前来,大声问道。   望着公叔的花白头发,惠文公心里一酸,趋身向前,在他耳边大声道:“赵语生病了,太子主政,国事尽托于奉阳君,驷儿这想听听公叔是何想法?”   “哦?”嬴虔眼睛一亮,“你说赵语他……病了?”沉思有顷,连连点头,“嗯,好好好,此人生病,晋阳可得矣!”   “请问公叔,如何可得?”   “十几年前敬侯驾崩,赵语继位,公子渫不服,串通赵成谋逆。赵成见公子渫不足以成事,于举事前倒戈,向赵语泄漏赵渫之谋。赵渫得知事泄,仓促亡郑,不久被人追杀。经这么一倒腾,赵成非但无过,反倒有功,被赵语封为奉阳君,拜为相国,权倾朝野。赵成在赵一手遮天,早生谋位之心,今日天赐良机,必不坐失。若是不出公叔所料,赵宫必生内乱。赵宫内乱,我则有机可乘矣。”   “嗯,”公孙衍应声附和,“微臣赞同太傅所言。若得晋阳,我们就可在河东扎下根基,北逼赵、燕,西迫义渠,南压魏之河东。”   “唉,”嬴虔望着惠文公长叹一声,“君上,说起晋阳,历代先君,从穆公到孝公,都曾伐过。远的不说,单自先君献公以来,秦、赵在此已经血战三场,我虽两胜,城却未拔。”   惠文公抬起头来,不无坚定地扫视众臣一眼,语调虽缓,却是字字有力:“寡人欲得此城,诸位爱卿可有妙计?”   众人陷入深思。   有顷,公孙衍抬头:“臣有一计,此城或唾手可得。”   “哦?”惠文公抬头望向他,“爱卿请讲!”   “据微臣探知,燕公长子公子鱼屯兵于下都武阳,图谋大位。近年来,奉阳君暗结公子鱼,以围逼中山为借口,调大军六万,兵分两路,一路屯于武遂,一路入代,出泰戏山,直逼武阳,欲助公子鱼夺太子之位。赵人陈大兵于境,自也引起燕人警觉,燕公亲使大将子之领兵六万,分兵拒之,以备不测。”   司马错不解了:“敢问大良造,奉阳君为何欲助公子鱼夺位?”   “公子鱼一旦执掌燕柄,定会举国听命于奉阳君。奉阳君若得燕人助力,就可进而逼宫。”   “此言差矣!”司马错驳道,“奉阳君既然权倾朝野,官员任免、边塞防务必决于他。此人若想逼宫,直接调兵围攻邯郸就是,何须借助燕人?”   公孙衍却不睬他,只将目光转向惠文公,缓缓说道:“君上,既然赵侯龙体——”打住不说了。   惠文公眼中一亮,陷入深思,有顷,抬头望向樗里疾:“嗯,公孙爱卿所言甚是,秦、赵一衣带水,休戚与共。赵侯龙体有恙,寡人自当问安才是。”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你准备一下,问聘邯郸,代寡人向赵侯请安!”   樗里疾似也心领神会:“微臣领旨!”   在宫中太医的“全力抢救”下,肃侯终于挺过头七日,性命虽是无虞,却是不见康复,时而“盗汗,胸闷,咳痰”,龙体日见消瘦。太医几番诊视后,断为“痨症”,不让见风,只让在内宫静养。太子赵雍与生母田夫人(齐王田因齐胞妹)日夜守候在洪波台里,半步不离肃侯。   又过十余日,肃侯病情“略有好转”,吩咐廷尉肥义、宦者令巩泽安排赵雍临朝理政。   翌日晨起,上朝钟声响起,太子雍诚惶诚恐地在巩泽陪伴下登临主位。赵雍从龙位上俯视下去,竟见偌大的信宫里只跪着安阳君公子刻、廷尉肥义、中大夫楼缓、御史等十几个朝臣。   这日该是大朝,按理说中大夫以上朝臣均应上朝,少说当有三四十人。赵雍心头一沉,正不知说什么为好,站在身后的巩泽轻咳一声。这是事先排演好的,赵雍也就学着肃侯的声音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众卿谢过,起身回到各自席前,并膝下来。   赵雍扫视一眼,见朝堂上二十余个空位摆在那儿,脸上终是挂不住,转向巩泽大声问道:“今日大朝之事,可都传谕众卿了吗?”   巩泽躬身奏道:“回禀殿下,下官昨日已经传谕中大夫以上诸臣了!”   赵雍阴黑着脸转向安阳君,佯作不懂的样子,指着奉阳君的首席空位问道:“四叔公,今日雍儿首日临朝,三叔公何以不来?”   安阳君拱手奏道:“回禀殿下,微臣不知。”   赵雍将目光转向廷尉肥义,又转向中大夫楼缓,二人亦无应声。   正自冷场,御史起身叩道:“启奏殿下,相国昨日偶感风寒,卧病在榻,无法上朝,特托微臣奏报殿下。”   “其他众卿呢?”赵雍将小手指向其他空位,“他们也都风寒了?”   御史不再做声。   赵雍正欲再问,楼缓拱手奏道:“回禀殿下,既然是相国大人贵体有恙,众卿必是探视去了。”   赵雍脸色红涨,正欲责怪,站在他身后的巩泽急用膝盖轻轻顶下他的后背。赵雍会意,忍住火气,屏息有顷,改口笑道:“既然是三叔公有恙,众卿当去探视。廷尉?”   肥义跨前一步:“微臣在。”   “退朝之后,本宫也去探望三叔公,由你安排吧。”   “微臣遵命。”   赵雍抬头望向众臣:“君父龙体欠安,本宫暂代君父临政,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楼缓拱手启奏:“启奏殿下,秦国使臣樗里疾来朝,在殿外候见。”   赵雍微微点头:“宣秦使上朝。”   樗里疾走上朝堂,叩道:“秦公特使樗里疾叩见殿下!”   赵雍摆手:“秦使免礼。”   “谢殿下隆恩!”樗里疾再拜,“秦公听闻赵侯龙体欠安,特备薄礼一份,使微臣前来问聘,恭祝赵侯早日康复,万寿无疆!”双手呈上礼单,巩泽接过,呈予赵雍。   赵雍扫过一眼,将礼单置于几上,抬头望向樗里疾:“赵雍代君父谢秦公美意,顺祝秦公万安。”   “微臣定将殿下吉言转呈君上。秦公还有一请,望殿下垂听!”   “特使请讲。”   “秦、赵一衣带水,唇齿相依,和则俱兴,争则俱伤。今暴魏失道,庞涓肆虐,邻邦无不以虎狼视之。秦公欲与赵室睦邻盟誓,共伐无道之魏,恳请殿下恩准!”   赵雍思忖有顷,目光转向安阳君。安阳君朝奉阳君的空位努一努嘴,赵雍会意,转对樗里疾道:“秦、赵睦邻结盟,当是赵国幸事,本宫可以定下。共伐强魏一事,关乎赵国安危,本宫稚嫩,不能擅专,请秦使暂回馆驿安歇,待本宫朝议过后,禀过相国,奏明君父,再行决断。”   看到赵雍小小年纪,初次临朝,竟能应对得体,樗里疾大是惊异,免不得朝他多看几眼,伏身再拜:“微臣恭候佳音!”   奉阳君府的庞大客厅里,文武百官及抬着礼物的仆从进进出出,申孙笑容可掬,点头哈腰地站在厅门处迎来送往。   将近午时,府中客人渐少。申孙伸个懒腰,正欲寻个地方坐下稍歇,河间令申宝使人抬着一个大礼箱走进院中。申孙哈腰再迎上去,刚要揖礼,却见申宝扑通一声跪下,在地上朝他连拜数拜。申孙大吃一惊,飞身上前扶起,急道:“申大人,这这这……主公不在此处,在下何敢受申大人如此大礼?”   申宝起身,朝申孙再掬一躬,一本正经地说:“家老客气了!天下申门无二姓,下官听闻家老宗祠原在楚地,就知家老必是打申地来的。下官祖上也在申地,今儿在此斗胆攀亲,与家老也算是同门同宗了。按照申门辈分,下官当是孙辈,孙辈见了祖辈,莫说是个响头,纵使三拜九叩,也是该的。”   申孙呵呵笑道:“不瞒大人,自申国绝祠,申氏一门四散五裂,满天下都是了。不究咋说,但凡姓申的,见面就是亲人。不久前,韩相申不害过世,在下还使人前往吊唁呢。”   申宝揖道:“家老能认下官,是下官福分。”从袖中摸出礼单,双手呈上,“听闻相国贵体有恙,下官甚是忧虑,昨夜一宵未眠,今儿一大早,在下四处采办这点薄礼,不成敬意,只盼相国大人能够早日康复。”   申孙接过礼单,略扫一眼,心头一怔,抬眼瞟向礼箱。申宝忙站起来,走至箱前,打开箱盖,现出六排金块,每排六镒,总共三十六镒。   申孙敛起笑脸,脸色微沉,转对申宝,不温不火道:“说吧,一家子的,你送如此厚礼,想是有所求了。”   申宝赔笑道:“家老有问,下官不敢有瞒。下官家庙、双亲尽在晋阳,如今父母年事已高,下官甚想调回晋阳,一来为国尽职,二来也好全个孝道。下官不才,这点私念,还望家老看在先祖面上,予以成全。”   “我说你个申大人哪!”申孙面色稍懈,重现一笑,摊开两手道,“晋阳是赵国根基,君上陪都,岂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再说,以大人之才,河间令已是足任,大人此来,一张口就是晋阳令,岂不是让主公为难吗?”   申宝从袖中再次摸出一只锦盒,双手呈上。   申孙接过,打开锦盒,见是一只工艺考究的玉碗,望着申宝笑道:“嗯,是个宝物!哪儿来的?”   申宝低声道:“此为下官祖传之物,特意孝敬家老大人。”   “呵呵呵,”申孙脸上浮出浅笑,将锦盒合上,递还过去,“既为申大人镇宅之宝,在下不敢夺爱。”   申宝急了,两腿一弯,跪地又叩:“家老若是不受,下官就不起了!”   “唉,”申孙收起锦盒,出一叹道,“申大人如此相逼,在下就不好驳面了。不过——”将锦盒纳入袖中,弯腰扶起申宝,“大人所求之事,在下虽可尽力,但成与不成,还要看大人造化。”   申宝连连拱手:“是是是,这个自然。下官谢家老栽培!”   申宝走后,申孙又候一时,看到再无客人,吩咐仆从清点礼品和礼金,安排入库,亲手整出一个清单,纳入袖中,抬腿走向后花园。   后花园的东北角有片竹林,竹林里隐着一处密宅,宅边是个荷花池,只是眼下时令不到,荷叶尚未露头,水面上冷冷清清,一眼望去,多少有些落寞。门楣上是奉阳君亲笔题写的三个大字——听雨阁。   这儿安静、空畅,既是奉阳君的书斋,也是他私会友人之所。   厅堂正中,奉阳君闭目端坐,公子范、左师、司徒、赵宫内史等七八个朝中重臣侍坐于侧,皆在垂听御史讲述朝堂之事。   御史讲得绘声绘色,众人无不喜形于色。待御史收住话头,公子范情不自禁,对奉阳君笑道:“哈哈哈哈,果然不出小弟所料,只要君兄不去上朝,朝堂上就没人了!”   众臣皆笑起来。   司徒附和道:“公子所言极是,朝中百官,没有不听主公的。”   见众人止住笑,奉阳君轻轻咳嗽一声,扫众人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没说什么?”   “回禀主公,”御史拱手道,“殿下询问主公为何不来上朝,安阳君说,”略顿一下,轻咳一声,学舌安阳君,“‘回禀殿下,微臣不知。’”   因他学得极像,众人复笑起来。   奉阳君再次摆手,探身急问:“后来呢?”   御史摇头:“后来就不再吱声了。微臣见朝堂冷场,这才禀报主公偶感风寒,贵体欠安之事,殿下当即吩咐肥义前去安排,说要亲来探视主公。”   “哦?”奉阳君怔了下,探身问道,“殿下何时前来探视?”   “微臣不知,想是后晌吧。”   奉阳君略一思忖,微微笑道:“嗯,他来看看更好。”转对公子范,“八弟,我威逼中山,引起燕人不满,燕公已派大将子之引三军六万阻我,我想再调晋阳守军两万协防代郡,镇住燕人。待会儿殿下前来,我就向他讨要虎符,八弟亲走一趟晋阳,不知意下如何?”   “舍弟谨听三兄。”   “还有,”奉阳君从袖中摸出一道谕旨,递给公子范,“到代郡之后,你可传我口谕,暂摄主将之位,节制三军。待大事成日,赵国大将军之职就由八弟继任!”   听到奉阳君委此重任,公子范激动得声音都有些沙哑,跪地叩道:“微臣领旨!”   奉阳君亲手将他扶起:“八弟快起!”转向旁侧的一个寺人,“君上近日如何?”   那寺人显然是特意从洪波台赶来的,见奉阳君问他,忙拱手道:“回主公的话,君上高烧未愈,这又患上痨症,听太医说,至少还要静养三月。痨症甚是娇气,看那样子,下官在想,君上怕是走不下洪波台了。”   “三个月?”奉阳君捋须有顷,点头道,“嗯,能有这点时间,也就够了。”转对众人,“诸位爱卿,尔等各回府中,自今日起,务要谨小慎微,静候本公旨意,不可擅发议论,不许捅出乱子。待大事定日,本公自有厚报。”   众臣叩道:“微臣领旨!”   众人退出,奉阳君又坐一时,缓步走出户外,对着荷花池里零星散布的残枝败叶凝视有顷,开始活动拳脚。   申孙打远处走来。   奉阳君见他走到跟前,收住拳脚,问道:“客人都来齐了?”   申孙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个账簿,双手呈上:“回禀主公,下大夫不说,中大夫以上大人计二十四员,这是礼单。”   奉阳君接过礼单,一边翻阅,一边说道:“你去拟个条陈,凡上此单之人,可视原职大小,晋爵一级。没有实职的,补他实缺。”   “老奴已拟好了。”申孙从袖中又摸一块丝帛,双手呈上。   奉阳君接过,看也未看,顺手纳入袖中,仍旧翻那账簿。   翻至最后,奉阳君的目光突然凝住,转向申孙:“金三十六镒?这个申宝是谁?为何送此大礼?”   “回主公的话,此人原系肥义手下参将,见主公势盛,于去年托司徒门路投在主公麾下。今见主公有恙,借机再表忠诚而已。”   “嗯,”奉阳君点下头,“我想起来了。好像已经升他什么令了?”   “河间令。”   “对对对,是河间令。他干得如何?”   “老奴探过了。河间原本盗匪丛生,仅此一年,听说已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   “哦?”奉阳君大是惊叹,“果真如此,此人倒是奇才,可堪一用。”   “主公圣明。”申孙忙道,“此人不但是个人才,对主公更是忠诚不贰。依奴才之见,可否让他驻守晋阳?”   “晋阳?”奉阳君微微皱眉,“河间不过一个县邑,晋阳却是边疆大郡,统辖四县八邑。若用此人,总得有个说法。再说,万一有失,岂不误了本公大事?”   申孙眼珠儿一转:“正是因为晋阳是大郡,主公更须倚重可靠之人。”凑近一步,声音压低,“晋阳守丞赵豹向来不服主公,申宝若去——”   “好吧,”奉阳君约略一想,点头允道,“先使他到晋阳做一年都尉,俟有功绩,再行升拔。你可吩咐申宝,要他多睁只眼,不可与赵豹硬争,只要做到心中有数就行。”   “老奴遵命。”   申孙的话音刚落,前堂主事飞也似的跑来,跪地禀道:“报,殿……殿下来了!”   奉阳君一怔,急对申孙道:“去,迎殿下入堂,一刻过后,带他前去寝宫!”   申孙领命而去。   一刻过后,在申孙引领下,廷尉肥义陪太子雍径去奉阳君寝宫,进门就见奉阳君斜躺在床榻上,头上缠一白巾,榻前放着一只药碗,碗中是半碗汤药。   申孙唱道:“殿下驾到!”   太子雍、肥义走进,房中众仆跪地迎候。奉阳君吃力地撑起一只胳膊,看那样子是要下榻行礼。   太子雍急步上前,扶他躺下。   奉阳君欠身拱手,苦笑一声:“雍儿,三叔公这——”   太子雍坐在榻沿,望奉阳君道:“听闻三叔公贵体欠安,雍儿急坏了,下朝即来探看。三叔公,这阵儿您好些了吧?”   奉阳君再次苦笑一声:“谢殿下惦念。些微风寒,不碍大事。”   太子雍泣泪道:“君父卧榻不起,雍儿少不更事,朝中大事唯倚三叔公和四叔公,谁想三叔公您也——”   奉阳君神色微凛,故作不知:“听殿下语气,朝中有事了?”   太子雍拿袖拭去泪水,点头道:“秦使樗里疾来朝,欲与我结盟伐魏。结盟伐国,均是大事,雍儿不知如何应对,还望三叔公定夺。”   “哦?”奉阳君佯作不知,惊讶道,“秦人又来结盟伐魏了,安阳君可有应策?”   太子雍摇头道:“雍儿询问四叔公,四叔公说,典章礼仪、宫中诸事、柴米油盐可以问他,邦交伐国、外邑吏员任免,当问三叔公。”   奉阳君心中不禁一颤,因为太子雍此话,无疑是在向他申明权限。他虽为相国,却只掌管赵国外政,赵国内政,尤其是三司府,即司徒、司空、司马三府,由安阳君直接辖制,赵肃侯始终不让他插手。近年来司徒虽说投在他的门下,然而,若无安阳君封印,他连一车粮米也不敢动用,否则,就是谋逆之罪。   奉阳君迅速镇定下来,轻叹一声:“唉,君兄让我与你四叔公共辅殿下,不想一遇棘手之事,你的四叔公竟然推个一干二净,自己去图清闲。”   太子雍长揖至地:“国中大事,有劳三叔公了。”   “唉,”奉阳君又叹一声,“如此看来,也只有三叔公勉为其难了。”伸手摸碗,太子雍顺手端起,捧至奉阳君手中。   奉阳君轻啜几口,拿袖子抿下嘴唇:“殿下,要叫三叔公说,秦人最不可信。眼下大敌,不是魏人,而是中山。近几年来,中山招兵买马,屯粮积草,暗结魏、齐,扰我边民,如果任其坐大,我将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啊!”   太子雍面呈忧虑:“三叔公意下如何?”   “魏、齐扶持中山,欲借中山之力挤对赵、燕。三叔公以为,殿下可许秦人睦邻,暂解西北边患,而后调晋阳守军入代,威服中山!”   肥义又是咳嗽,又是踩太子雍脚尖。太子雍假作不知,当即允道:“就依三叔公。”   “只是,”奉阳君迟疑一下,“调防边地守军必验虎符,虎符又是君上亲掌。眼下军情紧急,君上却——”   太子雍点头道:“三叔公勿忧。既然军情紧急,雍儿回去即奏请君父,讨来虎符,交与三叔公就是。”   “如此甚好。”奉阳君长出一气,从枕下摸出一个长长的名单,“还有,这是一些吏员的职缺调防,也请殿下准允。”   太子雍接过名单,细细审看一阵,微微一笑,将单子放下:“此为三叔公职内之事,不必奏请,自去办理就是。若需雍儿印鉴,三叔公可使人至信宫加盖。”   奉阳君没有料到太子雍如此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所有请求,稍稍一怔,欠身谢道:“老臣谨听殿下!”   太子雍亦起身道:“三叔公身体不适,雍儿就不多扰了。”   奉阳君再欠一下身子:“殿下慢走。”   返宫途中,肥义两腿夹马,紧赶几步,与太子车乘并齐,大声问道:“殿下,晋阳守军怎能擅自调离呢?”   赵雍扫一眼肥义:“为何不能调离?”   “殿下!”肥义急道,“晋阳为河东重镇,赵国根基,断不可失啊!”   “岂有此理!”赵雍瞪他一眼,“三叔公久治国事,难道连这点道理也不知吗?”   “哼,什么久治国事!”肥义不服,强自辩道,“相国此举根本就是包藏祸心!殿下看出来没,奉阳君他……压根儿就是装病!”   赵雍似是没有听见,反问肥义:“你认识一个叫申宝的人吗?”   “认识。”肥义应道,“三年前,此人就在末将手下做参军!”   “哦?”赵雍似是对他大感兴趣,“讲讲此人。”   “十足小人一个!”肥义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只要给他金子,连亲娘老子他都敢卖!不过,此人真也是个精怪,见在微臣身边没有奔头,暗中去舔奉阳君家宰申孙的屁股,居然真就升了官,当上河间令了。怎么,殿下问他何事?”   赵雍心中咯噔一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说道:“此人又升官了,晋阳都尉。”   肥义一下子呆了,大睁两眼望向赵雍,正欲询问,赵雍淡淡一笑,吩咐他道:“廷尉大人,你若是不放心此人,可以安排几个人,看看他都干些什么。”   回宫时天色已暗。肥义召来手下军尉,要他领人乔装改扮,暗中盯住申宝。   申宝在邯郸有处宅院。军尉几人扮作闲散人等,将那宅院四处守定。没过多久,宅门洞开,一辆轺车驶出院门,一溜烟而去。因在城中,马车走得不快,军尉留下一人守住宅院,与另外两人紧跟而去。   轺车连拐几个弯,在一家客栈前停下。三人上前,见匾额上写的是“夜来香客栈”,里面灯火辉煌,甚是热闹。军尉又留一人在外,与一人跟进去时,已不见申宝。   小二迎上,笑着招呼道:“客官可要住店?”   军尉从袖中摸出一枚赵国刀币,塞给小二,悄声问道:“方才那人何处去了?”   小二接过刀币,探他一眼,悄声问道:“客官问的可是申爷?”   军尉点头。   “请随我来。”   小二引军尉步入后院,拐过一个弯,指着一进院子,悄声道:“客官要找申爷,可进那个院里。小人告辞。”   军尉点点头,见小二走远,指墙角对从人道:“你守在这儿,有人进来就咳嗽一声。”言讫,蹑手蹑脚地走近小院,在门口停下。   房门紧关。军尉抬眼四顾,见旁有矮墙,纵身一跃,飞身上去,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顶,沿屋顶移至小院,望见客厅里灯光明亮,申宝与一人相对而坐,各举酒爵。旁又站一人,显然是那人的仆从。   那人举爵贺道:“在下恭贺申大人荣升晋阳都尉!”   申宝亦举爵道:“若不是特使大人解囊相赠,在下何来今日?”   听到“特使”二字,军尉陡然意识到那人是秦国特使樗里疾,大吃一惊,屏住呼吸,伏在瓦上,侧耳细听。   樗里疾笑道:“申大人客气了。以申大人之才,晋阳都尉一职,已是屈了。待大事成就,在下一定奏请秦公,封大人为河东郡守,统领河东防务。”   申宝眼睛睁圆,放下酒爵,起身拜道:“只怕在下才疏学浅,难当大任。”   樗里疾起身,亲手扶他:“申大人不必客气。大人之才,莫说是在下,纵使秦公,也早听说了。在下此来,也是慕名求请啊!”   申宝又拜几拜:“谢秦公抬爱!谢上大夫提携!”   通往邯郸的乡野小道上,风尘仆仆的苏秦迈开大步,边走边啃干粮。苏秦连啃几口,从身上摘下一个葫芦,打开塞子,咕噜咕噜又灌几口凉水,将塞子复又塞上。   苏秦突然顿住脚步,蹲下身去,脱下小喜儿为他做的最后一双布鞋,拿在手里端详一阵,见鞋底完全磨穿,苦笑一下,摇摇头,“啪”的一声甩到旁边草丛里,从背囊里取下一双草鞋穿上,试走几步,迈开大步继续前行。   走有几个时辰,苏秦拐入一条大道,行人渐多起来。苏秦抬头望去,见远方现出一道城墙和一座甚是雄伟的城门,知是邯郸已到,咧嘴笑了。   苏秦加快脚程,不消半个时辰,已抵达邯郸南门。门大开,等候进城的人排成长龙,等待守卒盘查。因去年曾经来过这儿,苏秦熟门熟路,不费任何周折就已通过盘查,信步走在邯郸的大街上。   苏秦沿街走向赵宫方向,将近宫城时,苏秦放慢脚步,两眼瞄向两旁的客栈,希望能寻到一家便宜点的。   正在此时,一个卖烧饼的挑担照面走来,边走边唱:“卖烧饼喽,正宗郑记烧饼,香脆麻辣,一个铜板两只,不好吃退钱!”   烧饼的香味儿吸住了苏秦。他走上前去,想也不想,从袖中摸出一枚铜板:“卖烧饼的,来两只。”   卖烧饼的接过铜板,拿出两只烧饼。苏秦显然饿坏了,转身就是一口。不料刚走几步,卖烧饼的朝他大叫:“官家,请留步!”   苏秦听出是在叫他,顿住步子,回头望他。卖烧饼的急步赶上,将铜板递还给他:“官家,钱错了!你这钱是周币,小的只收赵币!”   经他这一提醒,苏秦方才想起自到赵国后,尚未兑换钱币。周币与赵币都是铲钱,但重量不一,外形略有差异,若不细看,识不出来。   苏秦赔笑道:“卖烧饼的,在下是周人,刚至此地,身上只有周币,没有赵币。”   卖烧饼的急道:“掌柜交代,小人卖饼,只收赵币,不收其他钱,客官这是周币,不是赵币,小人这饼不卖了!”   苏秦看看已被他咬去一个大缺口的烧饼:“这——”   卖烧饼的打眼一看,顿足叫道:“这……这可咋办?小人这饼都是有数的,小人这般回去,还不让掌柜骂死?你这客官,快赔小人烧饼!”   苏秦略略一想,将那只未咬的烧饼还他,又从袋中摸出一枚周钱,赔笑道:“伙计,这饼我已咬过一口,不好还你。我这赔给你两枚周钱,你把这钱拿回去,保管你家掌柜夸你!”   卖烧饼的却哭起来,扯住他不放:“我不要你周钱,我只要赵币!”   显然这是个刚入行的伙计。苏秦苦笑一下,见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发尴尬,正自苦思摆脱之计,有人从袖中摸出一枚赵币递予卖烧饼的:“小伙子,我这枚是赵币,替这位客官付你。”   卖烧饼的接过一看,连连打揖:“小人谢官家了,谢官家了!”   苏秦抬头一看,见是贾舍人,又惊又喜:“贾兄!”   贾舍人揖道:“舍人见过苏子。”   苏秦忙还一礼,不无兴奋道:“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贾兄。”   “在下候你多时了!”贾舍人呵呵乐道,“不瞒苏子,你一踏进南门,在下就觉得像,只是苏子这身衣冠,在下不敢冒认,又不忍错过,只好跟在后面。若不是遇到这桩事儿,在下真还吃不准呢。”   苏秦审视一眼自己的破旧衣冠,笑道:“贾兄也以衣冠取人?”   贾舍人大笑起来:“既然是人,能无衣冠乎!”   “咦!”苏秦似是想起什么,收住笑容,“贾兄方才说,贾兄在此候有多时了,在下愚钝,敢问此话何解?”   贾舍人避而不答,笑问:“苏子可有歇脚之处?”   “在下刚至邯郸,尚未寻到可意店家。”   贾舍人手指前方:“在下寄身丰云客栈,房舍还算宽绰。苏子若不嫌弃,权且与在下同住如何?”   苏秦正因囊中羞涩而为下榻之处犯愁,连忙揖道:“承蒙贾兄关照,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贾舍人还一揖道:“苏子,请!”   “贾兄,请!”   二人径投丰云客栈,贾舍人引苏秦走入自己租居的小院,安置好苏秦的住室,召来小二,要来几盘小菜,一坛陈酒,倒满两爵,举爵道:“苏子一路辛苦,在下聊以薄酒一爵,为苏子接风。”   苏秦执爵于手,却不举爵,问舍人道:“在下方才所问,贾兄尚未回复呢。”   “不瞒苏子,”贾舍人放下酒爵,缓缓说道,“自苏子走后,秦公甚是懊悔,特使在下赶赴洛阳寻访苏子。旬日之前,在下寻至轩里,见到令弟苏代,他说苏子前一日刚走。在下问询苏子去向,闻知你奔邯郸来了。在下急追,竟是未能追上。在下思忖,苏子是步行,必走小路,在下乘的是车马,走的是大道,自是无缘碰上。在下只好快马加鞭,先至邯郸,寻下这家客栈,日日守在南门口,果真守到苏子了。”   苏秦举起酒爵:“有劳贾兄了。”   贾舍人亦举爵道:“苏子,为苏子接风。”   二人饮毕,苏秦放下酒爵,望着贾舍人:“看这样子,贾兄是要在下重回咸阳?”   贾舍人重重点头:“是秦公之意。秦公要在下务必寻到苏子,请苏子再去咸阳。秦公再三明言,欲举国相托,以成苏兄壮志。”   苏秦微微一笑:“若是此说,贾兄怕是白跑一趟了。”   贾舍人略怔:“哦?苏子不愿再去咸阳?”   苏秦点头。   贾舍人小酌一杯,轻声叹道:“唉,错失苏子,当是秦公终生之憾。”   苏秦又是一笑:“秦公若用苏秦,亦当是苏秦终生之憾。”   贾舍人惊问:“苏子何出此言?”   苏秦搬起酒坛倒满两爵,举爵道:“在下与秦公,志不同,道不合,何能共谋?”   贾舍人愈加迷茫:“苏子志在一统天下,秦公之志亦在一统天下,缘何却说志不同、道不合呢?”   “贾兄有所不知,”苏秦缓缓说道,“秦公之志只在一统,苏秦之志,一统不过是个开启。”   “此话怎解?”   “不瞒贾兄,”苏秦小啜一口,眼光从贾舍人身上移开,转向户外,“说秦失利之后,在下冥思数月,总算悟出一条治乱正道。”   贾舍人两眼大睁:“请问苏子正道何在?”   苏秦收回目光,转望贾舍人:“贾兄可否先答在下几问?”   “苏子请问。”   “百家之学,皆为治乱。敢问贾兄,诸子皆欲治乱,目的何在?”   贾舍人思忖片刻:“使天下相安,回归太平圣道。”   苏秦点头:“再问贾兄,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贾舍人略略一怔:“苏子在咸阳时不是讲过这个吗?天下相安之道,唯有两途,一是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统。”   “是的!”苏秦再次点头,“在下还说过,诸侯各怀私欲,难以相安,若要治乱,天下唯有一统。”   “苏子之论,舍人深以为是。”   “谢贾兄支持。再问贾兄,天下七强,终将归于谁家?”   “以苏子在咸阳所论,天下或归于秦!”   “正是!”苏秦侃侃言道,“在下的确说过,未来天下,必将是齐、楚、秦三国鼎足而立,逐鹿中原,而最终得鹿者必将是秦。假使在下不幸言中,列国归秦,四海一统,请问贾兄,这个天下真能相安吗?太平圣道真能普施人间吗?”   “这——”贾舍人答不上来,垂下头去。显然,数月不见,苏秦的思考又进一步了。   “唉,”苏秦眼望舍人,长叹一声,“现在想来,在下在咸阳时所论,实在天真。所上帝策即使成功,也是治标而不治本。标治而本不治,天下纵使一统,又有何益?”   “敢问苏子,可否悟出治本之道?”贾舍人抬头问道。   苏秦凝视面前的几案,声音低沉而坚定:“天下不治,在于人心不治。人心不治,在于欲念横溢。欲治天下,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治乱象。治乱不过是个手段,治心才是务本正道。若是我等只为治乱而治乱,只以强力统一天下,纵使成功,天下非但不治,只会更乱。”   “苏子所言甚是,”贾舍人沉思有顷,点头道,“天下若是只以强弱论之,这个世界真也是永无宁日。”   “是的,”苏秦附和道,“眼下诸侯逞强纷争,互不相让,天下若要一统,必恃强力。以在下眼界观天下大势,有此强力一统天下者非秦莫属。在下若助秦公,或成此功。然而,秦人本就崇尚武力,今又推行商君之法。在咸阳数月,在下细研商君之法,感到可怕。商君之法不行教化,毫无悲悯,唯以强力服人。假使秦人真的以此统一天下,亦必以此治理天下。如此恃强之国,毫无悲悯之人,如何能行天道?天道不行,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统而人心不服,一统又有何益?”   贾舍人垂头再入冥思,过了一会儿,抬头望向苏秦:“看来,苏子是要摒弃一统帝策,走诸侯相安之路了。”   苏秦点头。   “只是,”贾舍人稍加迟疑,接道,“一如苏子所言,诸侯各怀私欲,难以相安,苏子如何才能去除他们的欲心,让他们彼此妥协、和解,和睦相处呢?”   “合纵。”   “合纵?”贾舍人一怔,“何为合纵?”   “贾兄请看,”苏秦抬眼一抡,将几案上的碗碟尽数收起,在几案一端的两侧各摆一只大碗,边摆边说,“这是齐国,在东面,背后是海;这是秦国,在西面,背后是戎狄,”搬起酒坛摆在几案的另一端,“这一大片是楚国,在南面,有这么大,占去大半江山,”拿起四盏小碟,依序摆在酒坛的北面,夹在两个大碗之间,又在其中间隙散布些许泡枣,指着它们,“从这儿到这儿,依次是韩、魏、赵三晋,这盏碟子是燕,越国本在这儿,现在都在这只坛里;北方诸胡、西方诸戎、南方诸夷、泗上诸侯、中山、义渠等,皆小而软弱,难成气候。”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阵势,好久方才抬头,“贾兄可否看出名堂?”   贾舍人睁大眼睛,凑前一阵,又仰后一阵,仍是不得其解,摇头道:“这是天下势图,舍人愚笨,看不出玄妙。何为合纵,还请苏子指点。”   “既然贾兄谦让,在下只好班门弄斧了。”苏秦望着几案又审一时,侃侃说道,“方今天下,成败只以强弱论之。强大则盛,盛必欺人;弱小则怯,怯必受欺。自春秋以降,天下攻伐数以千计,没有一例是以弱欺强、以小凌大的。”苏秦手指几案:“贾兄看这天下大势,齐、秦、楚三国,就如三只猛虎,各抱地势,伏卧于东、西、南三方;三只猛虎中间是韩、赵、魏三晋,三晋犹如三只饿狼,犬牙交错,你撕我咬;唯独燕国偏安于东北一隅。”   贾舍人又看一阵,仍是一头雾水地望向苏秦。   苏秦又是一笑,缓缓说道:“天下若要长治久安,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要治乱。治乱之道唯有两途,一是一统,二是诸侯相安。一统可谓是以暴治暴,以乱治乱,虽易成功,却是治表,不能持久。诸侯相安虽难实现,却是治本,一旦实现,或可长治久安。”   贾舍人显然是更想知道答案:“这与合纵何干?”   “贾兄若是细审此图,”苏秦望着势图,指点三晋,“不难看出天下枢纽所在。天下枢纽何在?在于三晋。贾兄细想,近百年来,天下纷争虽频,多在中原,所谓中原逐鹿是也。何为中原?中原也即三晋,也就是这三盏小碟子,或这三只饿狼。三晋或与秦争,或与齐争,或与楚争,或窝里斗,自与自争——”   “苏子是说,”贾舍人恍然开悟,急不可待地接道,“合纵就是三晋合一。”   “正是。”苏秦重重点头,“天下如局,纵横皆为局路。古来规制,东西为横,南北为纵。韩、魏、赵三晋横贯南北,区分东西,堪为天下枢纽。三晋三分,就如一只只孤狼,任由周边三虎欺凌。三晋纵亲,三狼成群,纵使恶虎也奈何它不得。”   “妙哉!”贾舍人油然洞明,喜不自禁道,“一旦三晋纵亲,秦不敢东犯,齐不敢西趋,楚不敢北向,秦、齐远隔三晋,欲争不能。楚地虽大,然北是三晋,东北是齐,西北是秦,亦不敢擅动刀兵。大国皆息刀兵,可无争矣。”   “合纵还应包括燕国。”苏秦补充道,“三晋合一,外加燕国,其势天下无敌,秦、楚、齐必不妄动。大国不妄动,小国不起争,天下纷乱可解,虽分实合。天下合,可无争,天下无争,人心可以始治矣。”   “如何治心,苏子可有考虑?”   “是的,”苏秦缓缓说道,“自周至赵,在下一路上都在思索这个难题。在下在想,人心不古,私欲横溢,若让天下人皆如先圣老聃所言的绝欲弃智,回至远古三圣的真人时代,已无可能;依在下之见,仲尼的仁义礼制,墨翟的天下兼爱,杨朱的人人为我,皆是治心之道,虽说途径不一,却是同归一处,大可起而用之。人心向善不向恶,自古迄今,天下百姓不喜欢杀戮,智者不喜欢杀戮,即使诸侯,也没有几人真心愿意杀戮;喜欢杀戮的只有禽兽,禽兽杀戮是因为禽兽要交配,要猎食。人不是禽兽,因为人有良知,有良能,更有良心。人知羞耻,人要穿衣裳,人不会当众媾合。人有畏惧之心,人畏惧天,畏惧孤独。畏惧天,就会遵循天道;畏惧孤独,就会善待他人。人人善待他人,世上就无征伐,就无杀戮,就无争执,久而久之,欲心也就自然去除了。”说至此处顿下,有顷,苦笑一声,“在下胡说这些,贾兄是否觉得可笑,是否觉得在下是异想天开呢?”   贾舍人沉思良久,改坐为跪,冲苏秦行三拜大礼:“苏子在上,请受舍人三拜!”   苏秦惊道:“贾兄,你……这是为何?”   贾舍人拜过三拜,方才说道:“非舍人拜苏子,是舍人代天下苍生诚拜苏子。无论苏子能否成此大业,这颗赤心,亦足以感天地、泣鬼神了。”   苏秦起身,绕过几案,朝贾舍人对拜三拜,不无感动道:“有贾兄鼎持,苏秦一定勇往直前,死不旋踵!”   贾舍人起身,坐下,朝苏秦打一揖:“非舍人鼎持。苏子善念,但凡天下良心,皆会鼎持!”略顿一顿,“苏子既来邯郸,舍人敢问,合纵大业,可是从赵始起?”   “正是。”苏秦回一揖道,“魏自文侯以来,一向恃强,今有庞涓、惠施诸贤,国势复盛,不宜首倡。韩处楚、秦、魏、齐四强之间,形势尴尬,无力首倡,三晋之中,唯赵合宜,在下是以首赴邯郸。”   “嗯,”贾舍人点头道,“苏子能够把握大势,从高处着眼,小处入手,合纵或能成功。敢问苏子,舍人不才,可有帮忙之处?”   “谢贾兄了。”苏秦拱手揖道,“在下正愁孤掌难鸣呢!在下初来乍到,途中听闻赵侯病了,可有此事?”   贾舍人将赵宫形势及近日听闻悉数讲予苏秦。苏秦冥思有顷,抬头笑道:“真是说来就来,在下今日就要麻烦贾兄了。”   “苏子但讲无妨。”   “依眼下情势,贾兄可知何人能够接近赵侯?”   贾舍人不假思索:“安阳君。”   “好。”苏秦拱手道,“烦请贾兄设法将在下已到邯郸之事透与安阳君。”   洪波台上,太子雍走进宫门,屏退左右,趋至肃侯病榻,叩道:“儿臣叩见君父。”   赵肃侯一忽身从榻上坐起,望他一眼,微微笑道:“雍儿,来,坐在榻边。”   太子雍谢过,起身坐在榻前。   “雍儿,”肃侯不无慈爱地抚摸着太子雍的头,“见过三叔公了?”   太子雍仰脸望着肃侯,轻轻“嗯”出一声。   “他的病情如何?”   “果如君父所言,他是装病。儿臣求问朝政之事,说秦公派使臣约盟伐魏,儿臣不敢擅专,请他定夺。”   “他怎么说?”   “三叔公说,秦人不可信,眼下之急不在魏人,在中山,因而请调晋阳守军两万驻防代郡,并讨要虎符。儿臣已按君父所嘱,准允他了。”   “他还说些什么?”   “三叔公拿出一个清单,上面净是吏员的职缺升降,要儿臣审准。儿臣大体上扫了一眼,凡是去他府上探过病的,全都升了。那日上朝的,除四叔公、御史等外,能降的他全都降了。既没有上朝也没有去探望他的,不升不降。儿臣二话没说,也按君父所嘱,照准他了。”   赵肃侯微微点头。   “不过,”太子雍想了一会儿,小声说道,“名单上最后一人是河间令申宝,三叔公突然越级升任他为晋阳都尉,儿臣甚感诧异,询问肥义,得知申宝原为肥义手下参军,去年升任河间令,此番又升晋阳都尉,连跃数级,简直就是青云直上。”   赵肃侯闭上眼去,浓眉紧锁,有顷,睁眼望着太子雍,笑问:“你如何看待此事?”   “儿臣心中嘀咕,觉得其中或有隐情,安排肥义将军暗查。”   “哦,他可查出什么?”   太子雍从袖中摸出一个密折,递予肃侯。   肃侯看过,轻轻拍了拍太子雍的脑袋,赞道:“好雍儿,只几日不见,你就长高了。冲你这个头,寡人在这榻上,也能安睡一时呢。”   “谢君父褒奖。”   “寡人听说,洛阳有个叫苏秦的士子已来我邦,眼下就在邯郸。雍儿可知此人?”   连如此细微之事父王也能知情,太子雍大是吃惊,同时也由衷敬服,微微点头:“嗯,儿臣年前曾听肥义提过此人,说他是个狂生,去年赴秦,向秦公晋献帝策,欲扫平列国,一统天下,所幸未为秦公所用。”   “你可寻空会一会他,看看他是何等狂法。”   “儿臣领旨。”   丰云客栈里,苏秦正在与贾舍人叙谈赵宫情势,店家走来,揖道:“有扰二位了。请问,哪一位是苏先生?”   苏秦起身回揖:“在下就是。”   “有位客官寻你。”   苏秦在邯郸并无熟人,此时有人来寻,不用问就知何事。苏秦瞟贾舍人一眼,舍人笑道:“苏兄快去,好事这就上门了。”   苏秦抱拳道:“贾兄稍候,在下去去就来。”   贾舍人亦抱拳道:“舍人恭候佳音。”   苏秦随店家走至门口,一身贵族打扮的肥义趋前问道:“先生可是洛阳苏子?”   苏秦回道:“正是在下。”   肥义眯起眼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嗯,果是有些气度。”略一抱拳,“在下肥义见过苏子。”   苏秦早已摸清赵宫内情,自然知道肥义是谁,却也不去点破,抱拳回道:“洛阳苏秦见过肥子。”   肥义避至一边,侧身指向街上的车驾:“我家主公久闻苏子大名,欲请苏子前去品茗,请苏子赏光。”   苏秦再次抱拳:“恭敬不如从命!”   苏秦跳上车,肥义扬鞭,车马急驰而去。不一会儿,车驾停在一扇朱门前面。苏秦细看门上匾额,上面写着“风雅园”三字。听见声响,有人迎出,赶走车马。肥义引领苏秦直入大门,走进一进小院,推开一扇红门,回身朝苏秦道:“苏子稍候片刻。”言讫进门,不一会儿,复至门口,“苏子,主公有请。”   苏秦趋入,见厅中端坐一个半大少年,观其衣着,知是太子了,急拜于地,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殿下!”   太子雍亦如肥义一般,圆睁大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微微颔首,指着旁边席位:“苏子免礼,请坐。”   “谢殿下赐坐!”苏秦谢过,起身坐下,抬眼打量太子,见他虽然年幼,仪态却是非凡,断非寻常孩童可比。   太子雍抱拳道:“赵雍久闻苏子大名,得知苏子光临邯郸,特使肥义将军冒昧相邀,有扰苏子,还望苏子宽谅。”   苏秦抱拳还礼:“殿下为草民劳动贵体,草民不胜惶恐。”   “赵雍不才,欲就天下之事求问苏子。”   “殿下请讲,草民知无不言。”   “敢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强?”   “赵国。”苏秦几乎是不假思索,顺口答道。   “痛快!”肥义一拍大腿,大声接道,“此话肥义爱听!”   太子雍却是眉头微皱,略略一顿,抬头又问:“再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弱?”   “赵国。”苏秦依旧是不假思索,回答得干脆利落。   肥义不解,勃然变色道:“请问苏子,赵国既然最强,为何又是最弱?”   “回将军的话,”苏秦冲他微微抱拳,“强有强的道理,弱有弱的解释。”   太子雍却是兴味盎然,身躯前倾:“赵雍愿闻其详。”   “回禀殿下,”苏秦抱拳,侃侃说道,“赵方圆两千里,人口四百万,君上振臂一呼,旦夕之间,可集甲士数十万众,更有良马强弩、善技勇士无数。国势如此之强,假使赵人同仇,将士乐死,列国谁可御之?苏秦据此使用最强一词,当不为过。”   肥义连连点头:“嗯,此为实情。”   “然而,”苏秦话锋一转,“赵土贫瘠,既无齐、楚渔盐之利,又无燕、韩铜铁之藏,更无秦国关中沃野之富,庶民生活尚且艰难,何谈国库积蓄?国无积蓄,何能久战?这且不说,赵四塞无险可守,四邻无友皆敌,腹中更有中山巨瘤,图存尚且乏力,何谈开疆拓土?在下据此使用最弱一词,当不——”   不及苏秦说完,肥义愤然打断他道:“照苏子说来,赵国岂不是连那老燕国也不如了,简直是信口雌——”见太子雍瞪他,强力憋住,将脸埋向一边,不看苏秦。   太子雍回望苏秦:“苏子,说下去。”   “在下方才所述尚是外伤,赵国之痛更在内伤。”   太子雍两眼放光:“请问苏子,赵之内伤何在?”   “三军之中,冲锋陷阵者众,智勇之将鲜有;朝堂之上,采禄食邑者众,大贤之才难觅;宫墙之内,终年碌碌忙忙,治国长策不见——”苏秦陡然打住不说,目视太子雍、肥义。   苏秦所言,句句属实,直击赵国要害,纵使肥义,也听得傻了,愣在那儿,再无一句反驳话语,睁大两眼直盯苏秦。   “殿下,”苏秦见时机已至,直抒胸臆,“方今天下,成败存亡唯以强弱论之。赵国如此之弱,情势如此之危,倘若君臣仍不自知,甚或如眼前所见之臣重君轻,上下不同欲,同舟不共济,赵国前景,苏秦不堪展望。”   太子雍似从惊悚中醒来,趋身问道:“苏子既已诊出赵之大伤,可有救治良方?”   苏秦满怀信心地点头:“回殿下的话,有伤自然有治。”   “苏子请讲。”   “合纵。”   “合纵?”太子雍一怔,沉思有顷,探身再道,“赵雍稚嫩,还请苏子细细讲来。”   这日午后,一场沙尘暴悄然袭向赵国陪都、位于汾水河畔的西北重镇晋阳。一眼望去,风裹尘埃,不见天日。   公子范一行十余辆车马在漫天飞尘中缓缓驶入晋阳东门。太原郡守兼晋阳守丞赵豹闻讯迎出府门,接到公子范等,见过礼,携手入府。   公子范从袖中摸出虎符,摆于几上。赵豹亦取出自己的虎符,与之并排。两块虎符完美地合为一体。赵豹见到毫无破绽,跪地拜过虎符,起身揖道:“末将谨听公子!”   公子范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书,朗声宣道:“赵豹听旨:殿下有谕,擢升河间令申宝为晋阳都尉,协防晋阳守备。调拨晋阳步骑两万,星夜赶赴代郡。”   赵豹再拜道:“末将遵旨!”   公子范召申宝上前见过赵豹,赵豹亦使人召来将军韩举,吩咐他道:“韩将军,你点兵两万,随公子远征代郡!”   两个时辰过后,韩举引领晋阳精锐步骑两万,在暮霭中兵出东门,连夜进发。   第二日晨起,东门刚开,又有几骑飞马入城,直驰郡守府求见赵豹,为首一人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呈予赵豹。赵豹看过,脸色微变,有顷,冷冷一笑,安排来人歇息,尔后使人召来申宝,引他视察城防。   赵豹引申宝沿晋阳城墙巡视一周,走至西门,指着厚实而高大的城墙、深深的壕沟及各类防御工事,颇有感慨地对申宝道:“申将军,三十年来,秦人可是三打晋阳啊!”   申宝恭维道:“将军神勇,秦人望而生畏,何敢再来?”   “唉,”赵豹缓缓摇头,“不瞒申将军,晋阳四县八邑,方圆数百里,仅有步骑五万,殿下一举调走两万,本将心里,上下扑腾啊!”   “哦?”申宝奇问,“赵将军有何担忧?”   “唉,”赵豹又是一声长叹,意味深长地望着申宝,“申将军有所不知,在下镇守晋阳多年,深知秦人无时不在觊觎此城。晋阳为河东第一坚城,城高池深,是赵之根基所系,万一有失,赵豹有何颜面再见赵人?”   “将军放心,”申宝笑道,“在下临行之时,相国大人亲口交代,秦人已与我盟誓伐魏,绝不会攻打晋阳。”   “哦?”赵豹假作惊讶,继而点头道,“相国既有此话,本将略有安慰。不过,无论秦人盟誓与否,城防卫戍必须加强。申将军,你看这样如何,你初来乍到,形势不熟,暂时接管西门城防,其余各门,由本将督查。”   申宝面现不快,本欲发作,又想起申孙要他不可生事之语,也就不好再说什么,点头应道:“末将遵令!”   回到都尉府,申宝思忖有顷,伏案写就一封密函,召来亲随仆从,吩咐他道:“你速回邯郸,将此密函呈送樗里大人!”   亲随收起密函,朗声应道:“小人遵命!”   洪波台中,太子雍缓缓奏道:“雍儿已奉旨会过苏子了。”   “哦!”赵肃侯从榻上微微欠身,笑道,“此人可是狂狷之徒?”   “是的,”太子雍点头,“雍儿见过不少狂人,从未见过似他这般狂的。”   “他是如何狂的?”赵肃侯的笑容渐渐敛起。   “雍儿以为,只怕吴起、商鞅在世,也不及他。”   “雍儿何出此言?”   “吴起、商鞅之才,不过强一国而已。苏子之才,却可平息天下纷争。”   “是吗?”赵肃侯想是受到震动,身子前倾,“他能平息天下纷争,倒是够狂的。你问没问他,天下纷争,如何平息?”   “合纵。”   “何为合纵?”   “照苏子的话说,叫做合纵制衡,也就是说,众弱相合,与大国抗衡。具体来说,就是三晋结盟合一,东御齐,西抗秦,南制楚,使三国皆有所忌,不敢妄动刀兵。三国不动,强不凌弱,天下纷争可解也。”   赵肃侯陷入深思,有顷,眉头微动,点头道:“嗯,能够悟出此道,是个大才,可堪一用。传旨安阳君,请他荐苏子予奉阳君,就说是寡人举荐,要他量器而用。”   太子雍略一迟疑,点头道:“儿臣遵旨!”   奉阳君府中,申孙引领司徒沿小径匆匆走进听雨阁。听雨阁里早已坐满朝臣,有司空、御史、内史、左师及附近郡县的府尹等,奉阳君端坐于厅中主位。   申孙进门禀过,司徒趋前叩道:“下官叩见大人!”   奉阳君指着身边一个空席:“坐吧。”见他坐下,微笑着责道,“丁大人,今日怎的迟了?”   司徒抱拳道:“大人有召,下官哪敢迟到半步。只是下官临出门时,刚巧碰到从代郡一路驰回的军尉,听他禀报军务,耽搁一刻,是以迟了。”   “哦?”奉阳君急问,“是何军务,这也说说。”   “回禀相国,前日辰时,晋阳的两万军马已至代郡。眼下代郡兵马骤多,粮草吃紧,公子范使他回来催拨粮草。”   “嗯,你可直接上报安阳君,要他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下官遵命。”   “燕人那儿可有音讯?”   “公子鱼正在武阳招兵买马,待机起事。”   “嗯,”奉阳君点头道,“如此甚好。公子鱼若能成功,我可得燕。得燕,大事可定矣。”   闻听此言,御史不无惶惑地望着奉阳君:“下官有一事不明。君上久卧病榻,殿下乳臭未干,大人在朝一言九鼎,百官敬服,正是举事良机。依下官愚见,只要大人登高一呼,百官必会群起响应,大人承继大统当如探囊取物一般,为何却在这里舍近求远,绕如此之大的弯路?”   “是啊,”司徒亦道,“大人,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啊!”   “唉,”奉阳君看一眼御史,长叹一声,“这桩事体真要如你等所说的囊中取物,本公五年前早就举事了,何待今日?”轻轻咳嗽一声,“别的不说,单是君上一人,你们就没吃透。”   “什么君上?”御史争辩,“当年若不是大人帮他,君上何能坐上龙位?这些年来,若不是大人鼎力扶持,南征北战,君上的龙位何能坐稳?再观君上,每逢上朝,唯唯诺诺,大小事体全无主张,皆求助于大人决断,哪里像是高高在上的君上?”   御史此言一出,众臣尽皆附和,一片喧哗。   奉阳君重重咳嗽一声,压住众人,摇头叹道:“唉,你们这是只看表相,不明内中啊!别看赵语唯唯诺诺,行事却是柔中带刺,绵里藏针。朝中诸事,你们也都看到了,别的不说,单说这几年,赵语肯听本公的都是何事?无非是些芝麻蒜皮,但凡大事,诸如邯郸卫戍、宫城禁军、粮草辎重、田亩赋税,他何时听过本公的?他将琐事交予本公,却将要害或交予安阳君,或握在自己手里,所有这些,你们哪里知道?”   经他这么一说,众臣也都低下头去。   奉阳君抬眼缓缓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那儿可有动静?”   “回禀大人,”御史奏道,“微臣前日专程拜访中大夫楼缓,听他口气,安阳君似是倾向于大人。”   “哦?”奉阳君眼睛大睁,“楼缓怎么说?”   “楼缓对下官说,有一日,他与安阳君论及时局,安阳君闭目有顷,只说四个字,‘老马识途’。”   “老马识途?”奉阳君思忖有顷,点头道,“嗯,有意思!”   司徒却是一头雾水,抬头问道:“敢问大人,‘老马识途’有何深意?”   奉阳君微微一笑:“你等有所不知,当年先君驾崩,赵语是太子,刚好出巡晋阳,长兄赵渫阴结几位诸臣,矫诏谋位,其中有赵范、赵豹、安阳君和本公。赵渫本为太子,因其为人歹毒,举止轻浮,心狠手辣,被先君废去太子之位,改立赵语。本公知其为人,也知其不足以成事,决定不跟他趟这一趟浑水。本公虽然这么想,心里却不踏实,去找安阳君谋议,安阳君即以‘老马识途’作答!”   司徒仍旧不解,挠挠头皮:“下官愚笨,请大人详解。”   “你是够笨的!”奉阳君望着他呵呵笑道,“‘老马识途’就是知时识势。那年,安阳君既知公子渫难成大事,又见本公不从,当然是跟着本公转了。他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明说,本公听了,心中自是有数。果如其然,在本公设法稳住公子渫,暗请赵语回宫之后,安阳君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太子,然后才是赵豹。公子渫见大家都不支持他,方知大势已去,仓皇逃出邯郸,潜往郑地去了。”   听奉阳君讲出这段往事,众臣皆是一惊。   御史大夫接道:“大人解的是,楼缓本是安阳君的门人,此前对微臣颇有微词,近日却是亲近起来。微臣认为,里面定有深意!”   “嗯,”奉阳君微微点头,“安阳君真要这么说过,倒有意思。”转向申孙,“申孙,你速备车,本公望望他去。”   奉阳君驱车驰至,安阳君躬身迎出府门,寒暄过后,携其手直入后堂。二人分宾主坐定,奉阳君抬头望向安阳君额角的白发,似吃一惊:“几日不见,四弟的额角就有白发了。”   安阳君笑道:“额角前年就泛白了,三哥是个大忙人,不曾在意就是。”   “是啊,是啊,”奉阳君亦笑一声,“国事家事一大堆儿,忙得我晕头转向,找不到北。这一阵儿刚说要歇口气,君兄却又躺倒了,你说这……唉,真是急死人哪!”   “是啊,”安阳君顺口应道,“国事家事打总儿压在三哥头上,真也难为三哥了!”   “嗨,说这些干啥!”奉阳君苦笑一声,抬头道,“说起君兄,这些日子我也不舒服,竟是没有进宫看他。听说四弟前日去过洪波台,可知君兄龙体如何?”   “不瞒三哥,”安阳君轻轻摇头,“君兄龙体时好时坏。听御医说,伤寒虽有好转,痨病却是重了。百病之中,唯有痨病难治。”略顿一下,长叹一声,“唉,君兄也是,身子壮得原本就跟铁打一般,谁想这……前后没有几日,说垮也就垮了。君兄一见小弟,甚是伤感,再三叮嘱小弟,要小弟多加保养。”意味隽永地又叹一声,“唉,人生啊——”   “四弟,”奉阳君敛神正色,“保重身体固然要紧,江山社稷更是重要。愚兄此来,就是想与四弟讲讲此事的。”   “三兄请讲。”   “听四弟这么说来,君兄之病恐怕撑不了多久。愚兄在想,万一君兄……愚兄是说,万一山陵崩,四弟可有考虑?”   安阳君沉思良久,反问他道:“三哥意下如何?”   “唉,”奉阳君轻叹一声,“雍儿年幼不说,又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不足以处当今乱世。四弟德高望重,甚得臣民之心,”两眼直盯安阳君,“愚兄这里存下一念,万一山陵崩,为赵室社稷计,愚兄决定辅佐四弟承继大统之位!”   “三哥!”安阳君赶忙拱起双手推拒,“此事万万不可!”   “四弟不必过谦!”奉阳君加重语气,“我等兄弟皆是先君骨血,君兄可以承继大统,四弟德才兼具,有何不可?再说,弟承兄位,也不是僭越,是古来惯制!”   “三兄抬爱,愚弟感激涕零。”安阳君再次推拒,“只是三哥有所不知,愚弟虽然不才,却有自知之明。若论才识,莫说是君兄,我们兄弟中,无论哪一个亦胜愚弟多矣!”   奉阳君身子趋前:“三弟之意是——”   “万一山陵崩,四弟唯听三兄吩咐。”   “谢四弟抬爱!”奉阳君面现喜色,连连作揖,“四弟之言,愚兄记牢了。四弟先忙,愚兄告辞。”起身揖别。   安阳君送到府外,返身回至后堂,刚要坐下,楼缓急急走进,在他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一阵。   安阳君眉头略皱,思忖有顷,点头道:“既是君上之意,你就安排去吧。”   “大人,”楼缓不解地问,“君上这么做,岂不是为虎添翼吗?”   安阳君微微一笑:“为虎添翼,首先也得是个虎呀。”   “大人是说,”楼缓似是仍不明白,两眼望着安阳君,“相国不是只虎?”   “要是只虎,他还能活到今日?”   楼缓两眼大睁,愣怔半晌,点头道:“既然他不是虎,君上为何听任他胡作非为?”   “君上在等时机。”   “时机?”   “是的,”安阳君点头,“君上在等他变成一只虎。”   楼缓若有所悟:“经大人这么一说,君上将苏秦荐与奉阳君,是另有深意了。”   安阳君微微一笑,问道:“你能说说君上有何深意?”   “骄其心志!”楼缓应道,“君上是想告诉他,君上身边既无人,也不敢擅自用人!”   安阳君又是一笑,不再吱声。   “大人,”楼缓又道,“奉阳君他……会起用苏子吗?”   “要是起用,他就真的是只虎了。”安阳君说完,转过身去,缓步走向后侧的书房。   奉阳君正在听雨阁外面的草坪上舞剑,申孙急走过来,见主人兴致正浓,哈腰候立于侧。奉阳君又舞一时,收住步子,扭头望向申孙:“何事?”   “洛阳士子苏秦求见。”申孙双手呈上苏秦的拜帖。   “洛阳士子?苏秦?”奉阳君连皱眉头,“此人所为何事?”   申孙跨前一步,在奉阳君跟前低语数句,奉阳君打个惊怔,问道:“如此说来,此人是君上所荐?”   “正是。”申孙点头,“据楼缓说,殿下已与肥义私底下会过苏秦,以大贤之才荐与君上。君上未加考问,当即传旨安阳君,要安阳君荐与主公,让主公量器而用。”   “量器而用?”奉阳君陷入沉思,“依你之见,此人可是大器?”   “据小人所知,苏秦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习游说之术,去岁入秦,以帝策游说秦公,欲助秦公一统天下,秦公弃而未用。”   “一统天下?”奉阳君嘿然笑道,“怪道赵语不用,似此狂妄之语只能骗骗赵雍那样的毛头娃娃。”   “主公,”申孙似已看出奉阳君心思,“那厮已在厅中等候多时,主公若是不见,小人打发他去就是。”   奉阳君略想一下,摆手止住:“既是君上所荐,不见也得有个说辞。这样吧,你去对他说,这些日来,本公因为国务烦心,厌恶人事。无论何人,但凡来言人事,一概不见,看他如何说话?”   申孙应声喏,转身离去,不一会儿,来到前厅,一进门就拱手致歉:“让苏子久等了,实在抱歉。”   苏秦亦忙起身还礼:“有劳家老了。”   申孙将拜帖递还给苏秦,略带歉意道:“在下将苏子求见之事禀报主公,主公说,如果苏子是为谈论人事而来,就请另择时日。”   苏秦一怔:“此是为何?”   申孙低声解释:“是这样,近来君上龙体欠安,国中大小事体全由主公一人操持,主公从早至晚为国事烦心,是以厌倦谈论人事。”   苏秦沉思片刻,抬头道:“烦请家老再去禀报相国,就说在下不言人事,可否?”   申孙大是惊奇:“不言人事,却言何事?”   “鬼事。”   申孙迟疑有顷:“苏子稍候。”拔腿走出,不一会儿,再至厅中,拱手让道,“苏子,主公有请。”   苏秦亦拱手还礼:“家老先请。”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前厅,沿林荫小径走入后花园,趋入听雨阁中。   苏秦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相国。”   奉阳君略略欠下身子,伸手让道:“苏子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申孙示意,一个奴婢端上茶水,退去。奉阳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甚是好奇地说:“听闻苏子欲言鬼事,赵成愿闻其详。”   “是这样,”苏秦侃侃言道,“旬日之前,草民自周赴赵,将近邯郸时,天色向晚,放眼四顾,方圆竟无人家。草民正自惶惑,看到路旁有一土庙,遂踅进去栖身。睡至夜半,草民忽闻人语,乍然惊醒。”   奉阳君乍然惊问:“荒野之地,何人说话?”   “是啊,”苏秦接道,“草民也觉奇怪,侧耳细听,出人语者原是庙中所供的两尊偶像,一尊是木偶,另一尊是土偶。”   奉阳君松下一气,点头应道:“哦,原是此物,倒也成趣。你且说说,他们所言何事?”   “他们似在争执什么,草民听那话音,已辩许久了,该到木偶说话。木偶长笑一声,语气里不无讥讽,‘土兄,你扯远了。你瞧我,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哪儿像你,横看竖看不过一个土疙瘩,只需一场大水,就得变成一摊烂泥。’”   “嗯,”奉阳君再次点头,“此话在理。土偶如何作答?”   “土偶也笑一声,沉声应道,‘木兄此言差矣。纵使大水冲坏我身,我仍将是此地的一堆黄土。木兄却是无本之木,大水一来,别无他途,唯有随波逐流,茫然不知所终。况且世事无常,如果不是大水,而是一场烈焰,木兄处境,实在不堪设想啊!’”   听到此处,奉阳君打个惊怔,恍然明白过来,抬眼望向申孙,申孙的嘴巴掀动几下,竟无一语出口。   苏秦看在眼里,拱手问道:“草民斗胆请问相国大人,木偶与土偶之言,孰长孰短?”   奉阳君沉思有顷:“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以为,土偶之言更合情理。无本之木,不能久长啊!”   奉阳君又是一阵思忖,拱手说道:“苏子所言鬼事,甚是精妙,赵成开眼界了。赵成今日起得早了,甚觉困顿。苏子若有闲暇,可于明日此时复来,赵成愿听宏论。”   苏秦起身拜道:“草民告退。”   申孙送走苏秦后急急返回,见奉阳君仍然坐在那儿,似入冥思,遂哈腰垂首,立于一侧。   奉阳君头也不抬,似是自语,也似是在对他说:“‘无本之木,不能久长’,苏秦此话,是喻本公无中枢之位,却拥权自重,未来命运,就如这木偶呢!”   申孙急道:“狂生妄言,主公不可轻信!”   奉阳君斜他一眼:“你且说说,苏子如何妄言?”   “主公本是先君骨血,德才兼具,深得人心,绝非无本之木。苏秦在此危言耸听,无非是想借此博取主公器重,谋求锦衣玉食而已。”   奉阳君又思一时,点头道:“嗯,这话也还在理。不过,苏秦眨眼之间竟能想出以鬼事求见,还能拿木偶、土偶之事暗喻本公,也算是个奇才。”   申孙眼珠儿一转:“依小人观之,苏子言辞甚是犀利,主公若用此人,或会受他蛊惑,动摇心志,尽弃前功。”   奉阳君略显迟疑:“只是,本公许他明日复来,原是想用他的。若不用他,就不会要他来了。眼下百事待举,本公哪有闲心听他瞎扯鬼事?”   “主公若是不愿听他瞎扯,明日待他来时,小人自有打发。”   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道:“不妥。本公允诺见他,他又守约而来,本公若是不见,就是食言,这事儿张扬出去,让外人如何看我?”   申孙眼珠儿又是一转:“小人有一计,可使主公既不食言,又可不听他的蛊惑。”   “你且说来。”   申孙凑前一步,附耳低语有顷,奉阳君面上渐现笑意,点头道:“嗯,这倒好玩。明日之事,就依你所言。”   翌日午后,苏秦如约前来,早有申孙候着,引他直入后花园的听雨阁里。奉阳君依旧如昨日般坐在主位,苏秦见过礼,于客位坐下,申孙坐于对面席位,侍女依例端上香茶。   苏秦品一口香茶,放下茶具,抱拳直抒胸臆:“相国大人,昨日尽言鬼事,今日草民斗胆言人事,可否?”   奉阳君双目微闭,面带微笑,点头道:“请讲。”   苏秦咳嗽一声,侃侃言道:“相国在赵,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大事皆由大人裁决,可谓是一呼百应,春风得意。不过——”话锋一转,目视奉阳君,打住不说了。   奉阳君的脸上依旧挂着方才的微笑:“请讲。”   苏秦再次咳嗽一声:“苏秦以为,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此为万物之理。相国大人虽然位极人臣,却有大患在侧。”再次打住话头,目视奉阳君。   奉阳君双目微闭,微笑依然:“请讲。”   苏秦略显诧异,转望申孙。   申孙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有何大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收回目光,再次转向奉阳君:“眼下赵之大患,不在中山,不在强魏,更不在戎狄,而在虎狼之秦。秦得河西,必谋河东。秦谋河东,必谋晋阳。晋阳若是有失,大人必危。”再度停下,观察奉阳君。   奉阳君竟是丝毫儿未为所动,依旧面带微笑,两眼微闭。   苏秦甚是惶惑,回视申孙,申孙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反问他道:“请问苏子,晋阳即使有失,如何又能危及主公?”   苏秦哂笑道:“依家老见识,不会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吧!”   申孙面现尴尬,干笑一声,抱拳道:“在下愚笨,还望苏子明言。”   “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赵国大事尽决于相国大人。相国无视秦人野心,不仅将大军屯于代郡,更将精兵两万调离晋阳。相国此番调动,必为秦人所知。秦人若于此时乘虚而入,晋阳或将不保。赵国臣民视晋阳为立国根脉,晋阳若是有失,国人必会怪罪相国大人。举国怪罪大人,若是再无君上袒护,大人何能安枕?”   苏秦一席话,申孙听得冷汗直出,抬头急望奉阳君,见他仍与方才一样,方长吁出一口长气,轻声问道:“敢问苏子,可有应策?”   苏秦却不睬他,依旧望着奉阳君:“依眼下赵之国力,西不足以抗秦,东不足以御齐。因而,苏秦以为,赵之上策,不在图谋中山,而在合纵,首合燕国,次合韩、魏。三晋若合,西可图秦,东可御齐,南可抵楚。有此大势,赵可高枕无忧。相国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将君上推入合纵主盟之位,上可保赵室万世基业,下可保黎民安居乐业,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无虞,远可流芳百世……”   苏秦侃侃而谈,讲得动容,奉阳君却如一根木头般毫无触动,依旧是双目微闭,面呈微笑,表情木讷地望着苏秦。   苏秦虽觉奇怪,但仍说道:“如果相国大人有此愿心,苏秦不才,愿助大人成此大功。”言讫,目光不无期待地直射奉阳君。   候有一时,大出苏秦意料的是,奉阳君口中吐出的依旧是不痛不痒的两个字:“请讲。”   苏秦眉头大皱,甚是狐疑,拱手道:“相国保重,苏秦告辞。”径自起身。   奉阳君却是无动于衷,依然端坐于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申孙急了,伸手触下奉阳君的衣袖,奉阳君打个惊愣,急急睁眼,见苏秦作势欲走,拱手揖道:“苏子所言,如雷贯耳,赵成受教了。”   苏秦还过一揖:“谢相国香茶。”   奉阳君却是答非所问:“请讲!”   苏秦一下子蒙了,眼睛转向申孙。   申孙做出送客的动作,拱手笑道:“苏子实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   苏秦退出,转身离去,申孙略怔一下,急追上来,一直送至门口。   苏秦埋头走出府门,停下脚步,回身揖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请家老明示。”   申孙心知肚明,只好将话头挑开:“苏子是指方才之事?”   “正是。”苏秦纳闷道,“昨日在下言鬼事,相国尚且动容,今日在下言及家国安危,相国却无动于衷,家老可知其中原委?”   “苏子有所不知,”申孙略显抱歉地拱手道,“主公胸有大疾,不宜动心。昨日听闻苏子言辞,在下以为过于犀利,恐主公听之,一则有伤主公贵体,二则恐于苏子不利,因而力劝主公以棉绒塞耳。此计实为在下所出,不关主公之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   苏秦听毕,如雷贯耳,一时竟是呆在那儿,好半晌,方才明白过来,仰天一声长笑,朝申孙略略拱手,昂首阔步而去。   迎黑时分,一个黑衣人匆匆走入列国驿馆,对秦使樗里疾耳语有顷。   樗里疾大是惊疑,抬头急问:“他几时来的?”   “回大人的话,”黑衣人禀道,“已来半月了。”   “半月?”樗里疾脸上一沉,横眉责问,“你们是做什么吃的,此人已来半月,为何现在才报?”   “小人知罪。”黑衣人跪地叩道,“这些日来,众弟兄将心思全都用在赵宫及奉阳君府、安阳君府里了,不曾注意此人。昨日见他突然前去奉阳君府,今日复去,小人急查,方知他是苏秦,急来禀报。”   樗里疾面色稍懈:“起来吧。这么说,也不能怪你。苏秦住在何处?”   “丰云客栈。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人。”   “何人?”   “听小二说,那人姓贾,也是从外地来的,比苏秦早到几日。”   “莫非是贾先生?”樗里疾思忖一时,点头对黑衣人道,“嗯,定是他了。备车,丰云客栈!”   车子备好,樗里疾刚欲出门,一个赵人匆匆赶至,嚷着要见特使大人。守卫禀过,樗里疾传他进来。   那人一身便服,大步走进客堂,见到樗里疾,躬身问道:“您是秦国特使樗里大人吗?”   樗里疾道:“正是在下。壮士是——”   那人跪地叩道:“小人是申将军门下,奉将军之命求见大人,有密信呈报。”从袖中摸出一信,双手呈上。   樗里疾匆匆阅毕,对那人道:“因事关机密,本使不再复信了。你回去转呈申将军,就说一切依他所言,下月初二五更时分,在晋阳西门,举火为号,风雨无阻。”   “小人领命!”   樗里疾走到一处,拿出十金,递给那人:“一路辛苦了,这个算是酒钱。俟大功成日,另有厚赏。”   那人叩地谢过,接过十金,匆匆离去。   樗里疾见那人走远,迅速走至案前,写就一封密函,拿蜡封好,递给黑衣人:“大事成矣,你速回咸阳,将此密函转呈君上。”   黑衣人将信揣好,略一点头,径出门去。   樗里疾也走出馆门,跳上轺车,催马径朝丰云客栈驰去。   使樗里疾始料不及的是,赵人不是魏人,在列国馆驿里早有肃侯安置的眼线。樗里疾刚一出门,就有人飞身前往洪波台,将所见所闻报知巩泽。巩泽草拟一道密奏,面陈肃侯。肃侯读过,思忖有顷,吩咐他将此密奏转呈安阳君。   安阳君看到密奏,当即召来楼缓,将情势大致说了,吩咐他道:“你速使人告知赵豹,要他留意申宝,依计行事!”   楼缓应过,也从袖中摸出一封奏报,双手呈上:“司徒府奏报,代郡兵马陡增,公子范奏请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安阳君看也不看,摆手道:“拖它两个月,你处理去吧。”   安阳君转身就要离去,楼缓抬头笑道:“启禀主公,还有一件趣事。”   安阳君扭过头来:“是何趣事?”   “是苏秦的事!”   “哦?”安阳君饶有趣味地问,“苏秦怎么了?”   “昨日后晌,苏秦递拜帖求见,奉阳君本欲不见,又恐落下话柄,传话说,若言人事不见。苏秦称他只言鬼事,得以见面。苏秦以木偶、土偶之事比喻奉阳君眼前的尴尬处境,奉阳君听出话音,以疲累为由,约他今日复见。今日后晌,苏秦再去,奉阳君甚是热情,约他面谈半个时辰。苏秦向他大谈合纵方略,认为这是改变他眼前处境的上上之策。”   “他听进去了吗?”   楼缓摇头道:“奉阳君根本没有听见。”   “哦?”安阳君一怔,“苏秦与他面对面谈有半个时辰,他怎么可能听不见呢?”   “因为奉阳君的两只耳朵全被棉球塞上了。”   安阳君又怔一时,方才反应过来,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塞耳去听大贤,也亏他想出这等馊主意。”   “下官已经查明,是他的家宰申孙的计谋。”   “唉,”安阳君又叹一声,“身边净是小人,心却比天高,赵成简直是昏头了。”   “主公,奉阳君不用苏秦,苏秦必生去意。依下官观之,此人堪为大才,对赵有用。三晋合纵,对赵更是有利无害,我们得设法留住此人才是。”   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道:“不必惊动他。就眼下情势观之,苏子要想合纵三晋,绝不可能离开赵国。不过,也不能大意,你可告知客栈掌柜,苏子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下官遵命。”   樗里疾驱车来到丰云客栈,从小二口中得知苏秦尚未回来。   贾舍人闻报迎出,见是樗里疾,拱手见礼。樗里疾还过礼,二人走入堂中,分宾主坐下。   樗里疾拱手致歉:“在下来邯郸多日,却是刚刚得知贾先生在此,是以来迟了,望贾先生见谅。”   贾舍人亦拱手道:“上大夫客气了。在下一来邯郸,就知上大夫在此。在下忖知上大夫国事在身,又无大事禀报,是以没有登门相扰。在下失礼在先,要说抱歉,该当在下才是。”   樗里疾笑道:“是贾先生客气了。在下听说贾先生寻到苏子,且他就住此处,此来也想见见苏子。”   “两个时辰前,苏子前往相国府会晤,尚未回来。上大夫欲见苏子,看来还得小候一时。”贾舍人摆开茶具,沏好茶,在樗里疾几上放上一杯。   樗里疾谢过,端起茶杯,揭开盖子小啜一口,赞道:“贾先生的茶真是与众不同,已是人在邯郸了,喝起来竟然还有一股终南山的味。”   贾舍人微微一笑:“谢上大夫褒扬。”   樗里疾又啜一口,话入正题:“贾先生既然寻到苏子,何时能够带他回去?君上可是切切盼着他呢。”   贾舍人轻叹一声:“唉,苏子怕是回不去了。”   “哦?”樗里疾惊道,“此又为何?”   贾舍人将苏秦的三晋合纵方略大约讲述一遍。   樗里疾听毕,脸色大变,急道:“三晋若是合纵,秦国岂不大难临头了?贾先生,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让苏子改变主意,回咸阳去。”   贾舍人摇头道:“恐怕苏子是不会去的。”   樗里疾显得甚有自信:“这倒未必。公孙衍原也铁心为魏室效忠,到后来还不是前往秦国去了?”   “那是公孙衍,不是苏秦。”贾舍人的语气毋庸置疑。   樗里疾想了想,对贾舍人道:“贾先生,他愿不愿去是一回事,我们努力让他去是另一回事。您看这样好吧,待会儿苏子回来,我们一道劝他,说服苏子前往咸阳。苏子若是不去,我们再生其他办法。”   贾舍人不及应答,外面已传来苏秦与小二的对话声。不一会儿,脚步声已至门口,苏秦推门进来。   樗里疾起身,拱手致礼:“在下木雨亏见过苏子。”   苏秦一怔,迅即想起二人在咸阳见面的事,抱拳还礼:“在下苏秦见过木先生。”略顿一下,又补半句,“也见过上大夫大人。”   樗里疾笑道:“听闻苏子在此,在下不请自来,冒昧打扰了。”   苏秦亦笑一声:“上大夫是贵客,在下请还请不到呢。上大夫大人,请坐!”   二人坐定,樗里疾开门见山:“苏子前番至秦,秦公正欲大用苏子,不想苏子先行别去。秦公听说苏子离去,特使公子华一路寻至函谷关,因大雪纷飞,竟是未能寻到苏子。秦公又使在下追访,在下访至小秦村,得知苏子已出函谷了。”   苏秦问道:“上大夫可是去了独臂兄家?”   “正是。”樗里疾笑道,“在下还见到了秋果姑娘。据独臂兄说,秋果姑娘与苏子甚是有缘,苏子亲口答应三年后上门迎娶,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苏秦脸色微红,点头道,“不过,在下答应的是三年之后前来迎她,不是娶她。在下赴秦,两番遭遇不济,若不是秋果姑娘出手相救,在下恐怕活不到今日。秋果救命大恩,在下当有回报。在下有心认秋果姑娘为义女,只是眼下处境尴尬,自身尚难保全,何能顾及他人?在下允诺三年之后前去接她,怕也把话说大了,听起来倒像是个托辞。”   “原来如此。”樗里疾似是一怔,敛住笑,微微点头,“苏子为人,实令在下钦敬。只是,老秦人处事实诚,既与苏子有诺在先,必也会恭候苏子光临。说到此处,在下倒是有个想法。”说罢止住话头,目视苏秦。   “上大夫有话请讲。”   樗里疾侃侃言道:“纵观天下,可栖大鹏者,秦也;胸怀天下者,秦公也。苏子不远千里赶赴赵地,无非是想成就人生伟业。秦公既有诚意重用苏子,苏子何不顺势与在下返回咸阳,成就一生辉煌?”   苏秦苦笑一声,抱拳谢道:“苏秦与秋果姑娘有缘,与秦公却是无缘,烦请上大夫回奏秦公,就说苏秦在此谢过秦公器重。”   “不瞒苏子,”樗里疾有点急了,“在下此番出使赵国只是名义,寻访苏子才是实务。临行之时,秦公特别叮嘱在下,要在下不惜代价访到苏子。秦公承诺,只要苏子愿去咸阳,秦公必以国事相托。”   苏秦微微一笑:“恐怕上大夫此行,寻访苏秦只是名义,谋取晋阳方是实务吧。”   樗里疾目瞪口呆:“苏子,你……此话从何说起?”   苏秦又是一笑,抱拳道:“上大夫休要惊慌,在下戏言,随口说说而已。”   樗里疾望一眼贾舍人,正色道:“在下恳请苏子,既是戏言,且莫外传。倘若赵人听信苏子之言,与秦交恶,由此引发一场刀兵之灾,可就不是戏言了。”   “唉,”苏秦长叹一声,“在下纵使有意告知赵人,赵人无耳,何以听之?”   樗里疾奇道:“赵人无耳,此是何意?”   苏秦摇头苦笑道:“方才在下如约去见相国大人,将个三寸不烂之舌搅得天花乱坠,相国大人却如一段木头,面上无一丝表情。苏秦惊奇,询问方知,相国大人早将两只耳朵里塞满棉绒了。”   樗里疾闻言大怔,待回过神来,与贾舍人互望一眼,脱口笑道:“哈哈哈哈,苏子真是奇人有奇遇啊!自春秋以降,游士四方奔走,建言献策,趣闻轶事不知多少,但这塞耳听贤之事,却是苏子独遇了。”   “是啊,”苏秦又是一声苦笑,“千古奇事竟让在下遇上,真也是造化弄人了。”   话及此处,樗里疾不失时机道:“在下有一言,还望苏子垂听。方才听贾先生说,苏子大志是合纵三晋。三晋之中,赵人无耳,魏人也未必有聪。公孙鞅在魏一无所施,在秦却建盖世奇功;公孙衍一心为魏效力,魏王却将他视作反贼,颁布诏书四处缉拿。至于韩国,无论是内治外务,皆非建功之地。反观秦国,东得函谷、河西,南得商於谷地,四塞皆险,进可攻,退可守,当是英雄用武之地。秦公英年继位,内整吏治,外谋邦交,天下人皆以为明主。依苏子智慧,当能看出。苏子是当今大才,大才唯遇明主方可施展,因而,在下窃以为——”顿住话头,拿眼扫视贾舍人。   “上大夫所言有理。”贾舍人接道,“秦公诚意重用苏子,苏子当可考虑重返秦地,一展抱负。”   苏秦朝二人连连抱拳,断然说道:“在下不才,唯有脾气倔强,一旦认准大道,即使走到绝境,断不回头。两位仁兄盛情相邀,在下除去感激之情,别无话语。”   樗里疾愣怔良久,方才长叹一声:“唉,人各有志,苏子执意如此,在下只能引以为憾了。”起身拱手,“时辰不早了,在下另有杂务,这就告辞。”   苏秦、贾舍人起身,将樗里疾送至门外,拱手作别,复回堂中。   二人闷坐一时,贾舍人道:“观眼下情势,苏子若以赵国首倡合纵,恐怕得再候一些时日了。”   苏秦点头道:“贾兄所言甚是。不过,依在下观之,这个日子不会久远。”   “苏子何以知之?”   “奉阳君身轻权重,此番又趁赵侯病重,欲谋大位。谋事在阴不在阳,今日赵人皆知奉阳君有谋位之心,他的大祸也就到了!眼见已是大祸临头,偏这傻子看不出来,在下好意劝他,他竟以棉塞耳,真叫人——唉!”苏秦又是一声嗟叹。   贾舍人迟疑有顷,缓缓说道:“赵侯大病,太子年幼,奉阳君在朝又大权独揽,谋位不是没有可能。依在下观之,即使赵侯知他谋位,怕也拿他没有办法。”   “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时机未到。”听苏秦的语气,显然已是十足把握。   “敢问苏子,是何时机?”   “贾兄可知郑庄公与公叔段之事否?”苏秦望着贾舍人,“庄公继位,其胞弟公叔段不服,欲夺大位。几番请制,庄公皆许之。段以为庄公软弱可欺,开始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张扬谋反。庄公见段谋反之心国人皆知,认为时机成熟,兴兵伐之,果然克段于鄢!”   “苏子是说,赵侯也在等待时机?”   “这个时机就是晋阳。”   “晋阳?”   “是的,秦人早已觊觎晋阳,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樗里疾使赵,必为此事。奉阳君识不出玄妙,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两万大军调往代郡。晋阳是赵根基,万一有失,赵侯也就找到借口,奉阳君纵有百口,也难辩白了。”   贾舍人大是惶惑:“赵侯若想除掉奉阳君,只需唤他进宫,暗伏刀兵,有多少也斩杀了,何必这么麻烦?”   苏秦摇头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当年赵语得立,奉阳君功不可没。自任相国之后,奉阳君内外操劳,东征西战,有功于国,这是赵人谁都看得见的。这且不说,赵成更是赵语的胞弟,若是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兄弟相残之事,叫史官如何记载?”   “即使如此,赵侯总也不至于拿晋阳去作赌注吧?”   “这就难说了。”苏秦应道,“按照常理,赵侯既然识破此谋,当有准备。”略顿一下,“不过,在下仍有一点未看明白,就是奉阳君为何要将晋阳守军调往代郡?虽说中山坐大,成为赵国腹中肌瘤,但奉阳君的眼下大事,并不是中山国啊。”   “苏子若问这个,舍人倒知一二。”   “贾兄快讲。”   “在下方才在店中遇到两个士子,与他们闲谈,得知燕宫内讧,公子鱼为争太子大位,在武阳招兵买马,欲举大事。奉阳君调大兵于代郡,或与此事有关。”   苏秦大惊,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那二人何在?”   “他们得知公子鱼重金聘才,说要投奔他去,这阵儿想是走了。”   苏秦又思一时,起身揖道:“贾兄,在下欲小别几日,走一趟燕国。”   贾舍人怔道:“去燕国何事?”   “去帮一个人。”话未落地,人已进屋,开始麻利地收拾行李。不消一刻,苏秦已经弄出一个包裹,挽在肩上,出门欲找舍人作别,见他已备好轺车候在门外。   苏秦怔道:“贾兄,这是——”   贾舍人笑道:“从这里到蓟城不下千里,苏子仅凭两条腿,要走多少时日?在下此马正值壮年,可代脚力。”   苏秦连连摇头:“没有轺车,贾兄如何出行?”   贾舍人笑道:“在下哪儿也不出行,只在此处候苏子回来。这辆轺车算是在下暂时出借苏子的。”   苏秦拱手谢道:“既如此说,在下谢贾兄了!”从舍人手中接过马缰,跳上车子,再次拱手与舍人作别。   贾舍人还过礼,顺口问道:“苏子此去,可要舍人做点什么?”   苏秦略略一想:“就请贾兄关注赵宫情势,尤其是晋阳局势。若有风吹草动,就设法告知在下。”   贾舍人点头。   第六章兄弟相煎,苏秦助燕公平内乱   小国中山夹在赵、燕、齐三个大国之间,北邻桓山。桓山北、西两面广袤千里的山地、草场原是北胡代国的地盘,后为赵襄子所灭,代国亦成为赵国一郡,易名代郡。   代理主将公子范将大帐扎在桓山东部的鸿上塞,八万赵军屯扎于桓山以东的广大地区,背依桓山,前探易水,名为制约中山,锋芒直逼北至浊鹿、南至乐徐长约数百里的燕国边境。刚入而立之年的燕军主将子之毫不示弱,引军六万沿易水下寨,将中军大帐设在距鸿上塞不足百里的龙兑,与赵军遥相抗衡。   这日向晚时分,一行十余骑飞也似的驰往鸿上塞。   将近关门时,驰在最前面、一身胡地富商打扮的武成君、燕国长公子姬鱼勒住马头,转对紧跟上来的季青道:“季子,本公实在弄不明白,赵范为何定要本公亲来?”   季青摇头道:“微臣也不清楚,想是他有大事欲与主公商议。”   武成君皱下眉头:“依你之见,他不会对本公有所图谋吧?”   季青再次摇头:“哪能呢!奉阳君若谋大事,还要仰仗主公之力。这是一个连环结,对谁都有好处。眼下好戏尚未开场,公子范断然不会对主公不利。”   武成君沉思有顷,两腿微微用力,催动胯下战马徐徐向前走去。不一会儿,众骑驰至关门,季青下马,守关军尉迎上前来。季青从袖中摸出一张令牌,军尉验过,报与关将。   关将急迎出来,与武成君、季青一一见过礼,引他们匆匆走向中军大帐。   一身甲衣的公子范闻报迎出,携武成君之手步入大帐,分宾主坐下。公子范轻轻击掌,旁边转出两名歌伎,在各人几案前放一只大碗,满满地斟上代地烈酒。   公子范呵呵笑道:“到此胡地,只得依照胡人习俗,拿大碗喝了!”两手捧起酒碗,冲武成君拱手,“来来来,武成君,”转向季青,“还有季子,一路辛苦了,本将以薄酒一碗,权为两位接风!”   武成君扫季青一眼,捧碗道:“姬鱼谢大将军款待!”   众人饮毕,季青起身,搬过酒坛,为公子范斟上,然后自斟一碗,举酒道:“在下久闻大将军神威,今日得见,甚是敬服。在下今借大将军美酒,回敬大将军一碗!”言讫,一饮而尽。   公子范哈哈笑道:“季子是个爽快人!好,本将饮了!”举碗饮下。   季青再度斟满,冲公子范抱拳道:“昨夜亥时,听闻大将军有召,主公不敢怠慢,星夜启程赶至。敢问大将军急召主公,可有大事?”   公子范亦抱拳道:“好吧,既然季子有问,本将也就直话直说。相国大人应公子之请,特从晋阳征调车骑两万驰援代郡。然而,大出本将所料的是,代地贫困,粮草原本不济,今又增兵两万,无疑是雪上加霜。不瞒公子,本将麾下八万将士,粮草已经不继。本将虽已急报相国,要求增拨,可远水不解近渴。本将——”略顿一下,“本将听闻武阳城中多有积蓄,这想——”打住话头,目视武成君。   武成君面色微变:“敢问大将军可需多少粮草?”   “一万石粟米足矣。”   “一万石?”武成君略惊。   “怎么,公子舍不得了?”公子范神色微凛,半笑不笑。   “不不不。”武成君一边否认,一边急拿眼睛望向季青。   公子范的目光也射过来。   “哈哈哈哈,”季青大笑一声,冲公子范微微抱拳,“少了,少了!赵、燕世代睦邻而居,燕国有难,大将军劳苦远征,这点粟米如何拿得出手?我家主公愿以粟米一万五千石、马草一千车犒劳,还望大将军不弃。”   季青此言一出,莫说是武成君,纵使公子范也是一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连声笑道:“哈哈哈哈,季子真是爽快人!”   “不过——”季青欲言又止,眼睛斜向公子范。   公子范急道:“季子有话,直说就是。”   “我家主公也有一请。”   “说吧。”公子范大大咧咧地摆摆手,“有来有往才见公平。”   “我家主公爱马如痴,代地出良驹,大将军能否卖与我们一些代地良马?”   “什么卖不卖的,本将这里军马有的是,公子需要几匹,尽可开口。”   “两千匹。”   “两千匹?”公子范亦吃一惊,愣怔有顷,挠头道,“这——”   “大将军休急,”季青又是一笑,“我家主公只是暂时借用。待大事成就,在下保证,两千匹军马如数奉还不说,另外附送燕马五百匹,权作利酬。”   “好!”公子范闻听此话,拍案定夺,“还是季子爽快,这事儿定了!”   “还有一事,”季青的语气不急不缓,“大将军可否想过粮草如何交接?”   公子范似是未曾想过此事,一下子愣了。眼下燕、赵两国各陈大军于边境,虽未交兵,却势如水火,武成君纵使愿出这些粮草,他如何去拿,真也是个难题。   “大将军,您看这样可否?”季青似乎早有主意,“边邑重镇浊鹿是主公地界,主公在邑中设有粮库,有库粮万石,马草五百车。近日我们再往此处送粮五千石,马草五百车,凑足所说之数,然后禀报大将军,大将军派兵袭占此邑,此事即成。守邑兵士皆是主公人马,只要大将军兵至,就会弃城而走,大将军一可唾手而得边邑重镇,捷报军功,二可得到上述粮草,岂不是好?”   公子范连连点头,转向武成君:“公子意下如何?”   “这——”武成君迟疑一下,目视季青,见他神态笃定,只好点头,“就依季子所言。”   公子范转对季青:“军马之事,又如何交接?”   “大将军将军马备好之后,会有一个名叫头刺子的马贩前来接收,大将军只需将军马交与此人就是。”   “好!”公子范一锤定音,“就这么办!”   一出关门,武成君憋不住,将季青叫到一边,责备他道:“这么多粮草,你怎能一口应承下来?还有,浊鹿是我边邑重镇,人口不下万户,就这么拱手送与赵人,你……你叫本公如何向燕人解释?”   “做大事者,不记小失。”季青低声答道,“季青这么做,为的是主公大谋。主公也都看到了,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屯于龙兑,距武阳不足百里。有子之大军在侧,主公如何大图?赵军虽然陈兵边境,名义上却是威逼中山,不是征伐燕国。子之按兵不动,赵军自也无理出击。主公若是主动舍弃浊鹿,公子范贪功贪饷,必出兵攻取,主公此时再向子之将军求救,子之必来救援,燕、赵亦必开战。燕、赵开战,蓟城必虚,主公若是趁机起兵——”   不消季青再说,武成君已是明白过来,连连点头,翻身上马,扬鞭狂飙而去。   翌日晚亥时,年过六旬、一身疲惫的燕文公在老内臣的搀扶下缓步走进甘棠宫。   甘棠宫是燕宫里的正宫,燕国夫人姬雪听到声音,急与贴身侍女春梅迎出宫门,紧趋几步替下内臣,一边一个,扶文公步入正寝,动作轻柔地为文公宽衣。   在老态龙钟的燕文公面前,虚年二十三岁的姬雪显得青春靓丽,充满活力。七年岁月仍然无法修改一个事实——姬雪是这个宫城中最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眼睛仍然像在洛阳时那样又大又亮,她的弯眉仍然时时凝起,眉宇间仍然挂着丝丝道道的哀愁。   然而,细心之人仍会发现一些改变:她眼神里的真情不见了,她眉宇间的天真无存了,她俏脸上的笑容失踪了。姬雪似是换了个人,温柔中透出冰冷,善意里现出机敏,就像一只流离失所、在荒野里独步的流浪猫。   文公的衣服尚未宽毕,老内臣趋进,小声禀道:“君上,殿下求见。”   燕文公眉头略皱,面色不悦,头也不抬地问道:“这么晚了,他来何事?”   老内臣迟疑一下,声音更低:“老奴观殿下神色,似有要事。”   燕文公沉思有顷,自己动手,重又穿戴衣冠,转对老内臣道:“好吧,让他前厅觐见。”   老内臣急急出去。   燕文公朝姬雪苦笑一声,轻轻摇头。姬雪也不说话,轻轻扶他走向寝宫外面的前厅。将近门口时,姬雪松开手,退后一步,揖道:“君上,臣妾守在此处了。”   燕文公回揖一礼:“有劳夫人了。”走出寝门,在厅中主位坐下。   太子姬苏在老内臣的陪同下急步趋入,跪地叩道:“儿臣叩拜公父!”   燕文公缓缓问道:“苏儿,夜已深了,何事这么急切?”   太子苏见旁边站着老内臣和两个侍寝的宫女,迟疑一下,欲言又止。老内臣正欲退出,燕文公摆摆手,对太子道:“说吧,这儿没有外人。”   太子苏再次迟疑一下,起身趋前一步,在文公耳边低语几句。   燕文公脸色渐变,开始喘气,两眼紧盯子苏,一字一顿:“此事当真?”   太子苏从袖中摸出一只令牌和一道密折,双手呈与文公,小声禀道:“这是逆贼出入赵军大营的令牌,其中备细,儿臣尽已写在密折里了。”   燕文公拆开密折,细细读过,面色越来越差,许久方才抬起头来:“你……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太子苏面呈得意之色,扫视左右一眼,小声禀道:“回禀公父,子鱼的贴身侍卫里有儿臣的眼线,他的一举一动尽在儿臣掌握之中。据儿臣所知,子鱼近年在武阳等地招兵买马,集结甲士万余,良马数千匹,欲谋大事。此番暗结赵人,资助赵人军粮一万五千石……”   太子苏尚未说完,文公已是手捂胸口,大口喘气,不一会儿,两眼一黑,口吐鲜血,惨叫一声,歪倒于地。太子苏万未料到有此变故,大惊失色,哭叫道:“公——公父——”   老内臣也是傻了,正自惊愕,姬雪已从内寝冲出,几步扑到燕文公身前,将他抱在怀里,捏住人中,急叫:“君上——”转对老内臣,“快,召太医!”   老内臣这也反应过来,冲脸色煞白的宫女道:“快,召太医!”   当两名宫女领着在宫中当值的太医急赶过来时,燕文公已经缓过气来,睁眼一看,见眼中盈泪的姬雪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泪水亦出。   太医跪在地上,按住文公脉搏,把握一阵,长吁一气,正欲说话,文公摆手,对仍旧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太子苏道:“你……去吧!”   太子苏见文公的目光盯着他,知是对他说的,打个惊怔,再拜起身,悻悻退出。   回到东宫,太子苏显得十分烦躁,在厅中来回踱步。   踱有一会儿,太子苏眉头一横,伏案疾书一封,加上玺印,大声叫道:“来人!”   东宫内宰应声走进:“臣在!”   “召姬哙来!”   不一会儿,长公孙姬哙走进,叩道:“儿臣叩见!”   姬哙刚过冠年,生性敦厚,甚得宫人及朝臣喜爱,包括老燕公也对他颇为赞许。太子苏扫他一眼,缓缓问道:“听说你与子之将军相处甚笃,可有此事?”   “是啊。”姬哙应道,“子之与儿臣颇能相处,时常教习儿臣骑射之术和用兵方略。”   “如此甚好。”太子苏将密函交予姬哙,“你连夜出发,绕过武阳,务于明日傍黑之前将此信交付子之将军!记住,事关重大,万不可为外人所知!”   “儿臣谨听吩咐!”   姬哙收好信,别过父亲,领上几名仆从,叫开蓟城南门,星夜驰往龙兑。   蓟城距龙兑走大道六百里,因要绕过武阳,又需多走五十里。姬哙等人快马加鞭,于翌日申时终于赶至龙兑,被子之迎入中军大帐。   子之是燕文公五弟姬历的第三子,自幼聪敏,文功武略无所不爱,尤喜兵法战阵,是燕室旁支庶子中最有出息也最有心计的一个,深得文公器重。由于子苏、子鱼兄弟不和,子鱼虽通兵法,文公却不敢将兵权擅交予他,因而于三年前封子之为上将军,统制三军。   子之年过三十,与太子同辈,从辈分上讲是姬哙叔父,因而平素一直将他作晚辈看待,甚是关爱。双方见过礼,分别落席,子之知姬哙有事,先开口道:“看公孙面色,此番不像是为骑射而来。有何大事,能否告知末将?”   姬哙从袖中摸出子苏密函,递予子之:“家父要在下将此书亲手呈予将军。”   “哦,是殿下的密函。”子之赶忙接过,拆看一时,神色大惊,眉头冷凝,有顷,合上书信,闭目冥思。   看到子之的表情,姬哙急问:“将军,可有大事?”   子之睁开眼睛,多少有些惊讶地望着姬哙:“信中所写之事,公孙难道一丝儿不知?”   姬哙摇头。   “唉,”子之长叹一声,“不瞒公孙,国难当头了!”   姬哙惊问:“将军快说,是何国难?”   “武成君在武阳招兵买马,已募勇士万余,良马数千匹,勾结赵人,图谋犯上!赵人以中山国为由,大兵压境,欲助武成君谋逆!”   “武成君?”姬哙惊道,“你说伯父欲谋逆?”   子之点头。   “伯父为何谋逆?”   “与殿下争太子之位!”   姬哙沉默一阵,抬头问道:“家父要将军做什么?”   子之将信递给姬哙:“公孙自己看吧!”   姬哙接过信,匆匆看过,惊道:“家父要将军调头围攻武阳?”   “唉!”子之长叹一声,“大敌压境,自己人倒先打起来了!”   姬哙急问:“将军做何打算?”   “唉,”子之复叹一声,“一个是殿下,一个是长公子,哪一个都是末将主公,末将又能怎么办?”沉思有顷,抬头望向姬哙,“公孙这就回去,转呈殿下,就说殿下所请,末将实难从命!末将受命于君上,唯听君上旨意。莫说是赵人在侧,即使没有赵人,若无君上虎符,末将也不敢擅动一兵一卒!至于前方情势,你可转呈殿下,有末将在,浊鹿断不会失,武成君的一万五千石军粮,赵人连一粒儿也拿不去!”   子之先国后家,又以君上为大,安排得滴水不漏,姬哙点头称善,歇过一宿,于翌日晨起动身返回蓟城。   子之使探马暗访浊鹿,果有车马由武阳源源不断地朝那里运粮。子之令副将引右军两万在浊鹿西侧四十里开外的咽喉之地扎下营帐,严密布防,同时传令中军大帐朝浊鹿方向移动三十里,与右军遥相呼应,形成掎角。   姬哙回宫,将子之所言一五一十详细禀过,谏道:“君父,大敌当前,燕人怎能自己先打起来呢?”   太子苏白他一眼:“你个娃娃家,懂个什么?”   姬哙正欲再谏,太子苏没好气地冲他摆摆手:“哙儿,你走这一来回,想也累了,回房歇息去吧!”   见话头已被截死,姬哙只好告退。   姬哙前脚刚走,太子苏就冲内宰怒道:“哼,子之甚是可恶,公父让他治兵,他却抓小放大,本末倒置!什么浊鹿不浊鹿,武阳之乱才是根本!”   “殿下,”内宰趋前一步,“臣以为,要让子之平乱,也不是没有可能。”   “没有虎符,他不肯出兵。”   内宰话中有话:“殿下何不前去为他讨来虎符呢?”   太子苏白他一眼:“你也真是!本宫若能拿到虎符,何须求他?用虎符诛杀子鱼,公父断不肯做。子鱼也正是看准这一点,方才有恃无恐。”   “在臣看来,”内宰压低声音,“殿下若要得到虎符,却也不难。”   太子苏眼睛大睁:“有何良策,快说!”   “殿下,燕宫内外,君上最听谁的话呢?”   “你是说——”太子苏愣怔半晌,一下子醒悟过来,将拳击在案上,不无懊悔地说,“咦,本宫怎就忘了她呢?”   离宫城不远的偏僻处有一家小客栈,门楣上的三个墨字“老燕人”吸引了正在沿街寻求宿处的苏秦。他停住车子,走上前去。   一位老丈听到响声,迎出来,躬身揖道:“老朽见过客官。”   苏秦拱手还礼:“晚生苏秦见过掌柜。”朝店中望几眼,“请问掌柜的,您这客栈可有空房?”   “有有有,”老丈连声说道,“我这是老店,陈设破旧,方位偏僻,前几年生意还行,近两年生意不好,从年头到年尾,从未客满过。苏子若不嫌弃,可以进来看看。”   听到老丈如此自曝家丑,苏秦甚是感喟,将缰绳递予老丈:“不用看了,晚生就住老丈这儿。”   老丈扭头喊来小二,让他将轺车赶至后院,转对苏秦道:“苏子,店中请。”   苏秦点点头,随老丈走进客栈。   老丈领他走至一处小院,推开门道:“苏子请看,这进院子中你眼否?”   苏秦走进院中,巡视一圈,见院落虽然不大,却是干净整洁,连连点头:“不错,就这儿了。”略顿一下,“请问老丈,店钱怎么算法?”   “一日三枚铜板,饭钱另计。”   听见只有三枚铜板,苏秦点点头,将手伸入袖中,摸了几下,却只摸到几枚铜板,心头一沉,尴尬一笑:“晚生将钱放在包裹里了。”   老丈看在眼里,憨厚说道:“钱是小事,苏子尽管住下,何时要走,再结店钱不迟。”   苏秦忙拱手道:“谢老丈了。”   老丈正欲答谢,前面一进院里传出争执声,接着听到有人朝外搬东西。老丈见小二卸完马,提着苏秦的包裹走进,吩咐他道:“小二,待苏子安顿下来,引他去前面用膳。”朝苏秦拱拱手,走向那进院子。   苏秦安顿已毕,随小二走至前面,见两个士子模样的人已将几箱行李搬至院中,其中一人正在与老丈清算房钱,另一人候在一边。   算完房钱,二人却不急走,反而盯住苏秦上下打量。苏秦觉得奇怪,正欲说话,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拱手揖道:“这位仁兄,可是来燕谋仕的?”   苏秦还一揖道:“在下是洛阳人苏秦,初来乍到,还请两位仁兄关照。”   那士子苦笑一声,不无哀怨地摇头叹道:“唉,到这份上了,还关什么照呀!在下奉劝仁兄,不要在此浪费时光,趁早走路吧!”   “哦?”苏秦怔道,“仁兄何出此言?”   “不瞒仁兄,”那士子指着另一人,“我们是兄弟二人,家居中山,苦修五行之术,可知阴阳变化,此番赴燕,本想在燕宫谋个差使,不想苦候数月,莫说得见君上,竟是连宫门之内是何模样也是一无所知。”   “怎么,燕国不愿纳士?”苏秦惊问。   那士子尚未说话,他的弟弟咳嗽一声,惟妙惟肖地学起宫门卫士逐客的声音:“君上有旨,概不会客——”   先前说话那人再次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原来如此。”苏秦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两位仁兄欲至何处?”   那人轻叹一声:“身上没有铜板,远的地方去不成了,听说武阳广招贤才,想去那儿混口饭吃。”   “武阳?”苏秦打个惊愣,“你们要去投奔武成君?”   他的弟弟兴奋地说:“当然!武成君在武阳招贤纳士,赴燕士子大多投他去了。我上个月原说去投的,我哥死活不肯,这不,熬到今日,他也无话可说,只好走这一条路了。我说仁兄,你若愿去武阳,我们正好结个伴儿。”   “谢仁兄好意了!”苏秦朝他们兄弟抱抱拳,微微笑道,“在下既来此城,无论如何,总也得瞧瞧宫门之内是何模样吧。”   兄弟二人连连摇头,拱手别过,一人背起一个包裹,沿着大街蹒跚远去。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赶至宫城,远远望见红漆大门两侧各站八名持戟卫士。苏秦走近,早有两名卫士持戟拦住。苏秦躬身揖礼,从袖中摸出早已写好的拜帖,递予卫士。卫士看也不看,递还过来,大声唱报。一个门尉闻声从耳房走出,打量苏秦一眼,拖长声音道:“来者何人?”   苏秦揖道:“洛阳士子苏秦。”双手呈递名帖。   门尉接过名帖,一边审视,一边问道:“你来此处,欲见何人?欲做何事?”   “在下有重大国事,求见燕公。”   门尉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将名帖递还过来,再次拖长声音:“君上有旨,概不见客!”一个转身,礼也不回,径自走入耳房。   苏秦寻思有顷,沿宫城转至旁边几门,逐一问去,果如两个士子所言,门尉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即道:“君上有旨,概不见客!”   苏秦连遭几番抢白,只得悻悻地回到店中,关上房门,思考该从何处入手。   燕文公的确不能见客。   明光宫正殿里,文公静静地躺在榻上,两眼紧闭,面色黄中泛白,全身一动不动,形如垂死之人。   姬雪守在榻前,轻声哼起一曲燕地民歌: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这首燕人悼念征人的民谣,是她不久前从一个老宫女口中学来的。此时姬雪不知想起什么,信口哼唱起来。曲调原本哀伤,又经姬雪反复吟唱,更见悲凉。文公听有一阵,两行浊泪从眼角里流出,伸出右手,一把捉住姬雪的纤手,紧紧捏住。文公用力太大,姬雪感到疼痛,强自忍住,任他捏一会儿,方才柔声道:“君上,您醒了。”   文公似也意识到什么,将手松开,睁开眼睛,多少有些抱歉地望着她:“夫人,寡人捏疼你了。”   姬雪的声音更加轻柔:“君上,您……您哭了?”说着,将手抽出,用丝绢轻轻抹去他眼角里的泪水。   文公苦笑一声:“夫人唱得真好。”   姬雪应道:“是君上的心肠好。”转对春梅,“君上醒了,传药。”   两名宫女端着托盘一前一后进来,一个托盘里放一碗汤药,另一个托盘里放一碗蜜水。春梅接过,姬雪取来汤匙,舀出一匙,亲口品尝一下,轻声道:“君上,臣妾尝过了,不算太苦,冷热也正好。”   文公却摆手让她端下。   姬雪端起药碗,恳求道:“君上,您……您就看在雪儿面上,闭眼喝下吧。”   “唉,”文公长叹一声,摇头道,“夫人有所不知,寡人之病,何种汤药也不济事。”   姬雪泪水流出,缓缓跪下:“君上——”   姬雪正要苦劝,老内臣走进来,站在门口咳嗽一声,轻声叫道:“夫人。”   姬雪抬头望去,见老内臣冲她连打手势,似有急事。姬雪怔了下,放下药碗,起身走过去。老内臣在她耳边低语数句,姬雪怔道:“这——”看一眼君上,犹豫不决。   老内臣又打手势,要她马上出去。姬雪无奈,只好跟他出去。一出殿门,老内臣就急急说道:“夫人快去,殿下就在前面偏殿里候您。”   听到是殿下,姬雪心头一沉,顿住步子,冷冷地望着老内臣:“本宫与殿下向来无涉,他寻本宫何事?”   “老奴也不知道,”老内臣应道,“不过,看殿下那样子,像是有天大的事。老奴以为,无论发生何事,夫人还是过去一趟为好。”   姬雪略一思忖,跟在老内臣后面走向偏殿。   一进殿门,太子苏就急迎上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拜,泣不成声:“母后——”   看到这个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的当朝太子叩头喊她母后,姬雪心里一揪,面上窘急,叫道:“殿下,你……快快请起!”   太子苏声泪俱下:“母后,您要发发慈悲,救救燕国啊!”   姬雪惊道:“燕……燕国怎么了?”   “母后,子鱼在武阳蓄意谋反,就要打进蓟城来了!”   “这……”姬雪花容失色,“子鱼他……这不可能!”   “千真万确呀,母后!”太子苏急了,“子鱼在武阳拥兵数万,今又暗结赵人,不日就要兵犯蓟城,杀来逼宫了!”   姬雪渐渐回过神来,冷冷地望着太子苏:“殿下,子鱼真要打来,本宫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   “母后,”太子苏纳地再拜,“儿臣恳求母后向公父讨要虎符,调子之大军协防蓟城,否则,蓟城不保啊,母后——”   “殿下是说……虎符?”   “对对对,是虎符!儿臣已去求过子之将军,子之定要儿臣拿出公父的虎符,否则,他不肯出兵。”   “这——”姬雪迟疑有顷,终于寻到一个托辞,缓缓说道,“自古迄今,女子不能干预政事,行兵征伐是国家大事,殿下自当面禀君上,如何能让一个后宫女子开口?”言讫,转身就朝门外走。   太子苏却如疯了一般,扑前一步,死死拖住姬雪裙角,磕头如捣蒜,号啕大哭:“母后——”   “殿下——”姬雪又羞又急,跺脚道,“你……你……你这像什么话,快起来!”   太子苏越发疯狂,两手死死抱住她的腿,一股劲儿叩头,扯着嗓子道:“母后,您要是不答应儿臣,儿臣就……就跪死在这儿,不起来了!”   “好好好,”姬雪急得哭了,“我答应,我答应。你起来……快起来!”   太子苏喜极而泣,松开两手,再拜道:“儿臣……儿臣叩谢母后!”   姬雪哪里肯听他又在说些什么,闪身夺路出门,飞也似的朝正殿逃去。将近殿门时,姬雪顿住步子,伏在廊柱上小喘一时,调匀呼吸,稳住心神,这才进门,趋至文公榻前。   文公睁开眼睛,说道:“夫人,你好像有事?”   姬雪面色绯红,嗫嚅道:“没……没什么。”   “说吧,”文公平静地望着她,“没什么大不了的。”   姬雪稳下心神:“是殿下急召臣妾。”   “苏儿?”文公打个惊怔,挣扎一下,急坐起来,两眼紧盯住她,“他召你做什么?”   “君上,”姬雪想了一想,索性直说了,“殿下要臣妾向君上讨要虎符,说是——”   不待她将话说完,文公随即摆手止住:“不要说了,只要是他来,就不会有别的事儿。实话说吧,只要寡人一口气尚在,虎符就不能交予子苏。”   姬雪倒是惊讶了:“子苏贵为太子,君上百年之后,莫说是虎符,纵使江山社稷也是他的,君上早一日予他与晚一日予他,结果还不是一样?”   “唉,”文公长叹一声,“夫人有所不知,虎符一旦到他手中,燕国就有一场血光之灾!”   听文公讲出此话,姬雪这也觉得事关重大,略想一下,道:“臣妾听殿下讲,子鱼今在武阳招兵买马,图谋不轨,万一他先引兵打来,燕国岂不是照样有一场血光之灾?”   文公低下头去,不知过有多久,再次长叹一声:“唉,夫人,这也正是寡人忧心之处。不瞒夫人,寡人心里这苦,说予夫人吧,怕夫人忧虑,不说吧,真要憋死寡人了!”   “君上,”姬雪移坐在榻上,“您要觉着憋屈,就说出来吧!”   “思来想去,”文公捉过姬雪的纤手,甚是动情,“世上怕也只有夫人能为寡人分忧了!”眼睛望着姬雪,老泪流出,复叹一声,“唉,夫人,眼前骨肉相残的悲剧万一发生,就是寡人之过!”   姬雪怔道:“君上何出此言?”   “说来话长了,”文公缓缓说道,“寡人与先夫人赵姬共育二子,是同胞双胎。出生时子鱼在先,立为长子,子苏在后,立为次子。二人虽为双胎,秉性却是迥异。子鱼尚武,子苏尚文。按照燕室惯例,寡人当立子鱼为太子。”   文公咳嗽一声,姬雪端过一杯开水,递至文公唇边:“君上为何未立子鱼?”   文公轻啜一口:“寡人原要立他的,可这孩子自幼习武,总爱打打杀杀,说话也直,不像子苏,知书达理,言语乖巧,将寡人之心慢慢占去了。双胎十六岁那年,寡人一时心血来潮,不顾群臣反对,孤意立子苏为太子。子鱼认为太子之位是他的,心中不服,求武阳为封地。赵姬也认为寡人有负子鱼,为他恳请。寡人心中有愧,也就应承下来,封他武成君。”   姬雪想有一时,再次问道:“子鱼为何请求武阳为封地呢?”   “武阳就如赵国的晋阳,是燕国故都,又称下都。在燕国,除蓟城之外,数武阳城最大,土地肥沃,粮草丰盈,人口众多,内通蓟城,外接齐、赵、中山,是枢纽之地。若是谋逆,进可攻蓟城,退可背依中山、赵、齐,割城自据!”   “如此说来,子鱼谋武阳是有远图的。”   “是的,”文公点头道,“赵姬故去之后,寡人知其生有二心,训诫过他,不想他非但不听,反而心生怨怼,不来朝见不说,又暗结赵人,欲谋大……大逆!”   “君上许是多虑了,依臣妾看来,子鱼是个直人,想他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唉,”文公长叹一声,“他原本不会。可……可……可这几年来,他受谋臣季青蛊惑,渐渐变了。”   “季青?季青又是何人?”   “季青是寡人前司徒季韦之子。兄弟内争,朝臣一分为二,或支持子苏,或支持子鱼。寡人立子苏,支持子鱼的朝臣强力反对,尤以司徒季韦为甚,屡次进谏,见寡人不听,愤而辞官,郁郁而终。季青葬过父亲,变卖家产,遣散家人,只身投往武阳,誓助子鱼夺回太子之位,以酬其父夙愿。此人胸有大志,腹有韬略,手段毒辣,是个狠角儿,子鱼受他蒙蔽,对他言听计从。”   姬雪似是明白了原委,又忖一时,劝慰道:“君上既立子苏为太子,想是上天的安排。子鱼真敢忤逆,上天自有惩罚。君上莫要自责,有伤龙体。”   “唉,夫人有所不知,寡人真正的心病还不在这里。”   姬雪惊道:“除去此事,难道君上还有心病?”   文公沉默许久,黯然神伤:“近些年来,寡人细细审来,季韦许是对的,寡人,唉,也许真的是所选非贤哪。”   姬雪更加震惊:“君上是说……殿下?”   文公反问她道:“夫人觉得苏儿如何?”   自入燕宫,姬雪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太子苏,因为太子苏早晚见她,眼珠儿总是直的,总是朝她身上四处乱瞄,让姬雪甚不舒服。刚才之举,姬雪更是心有余悸,然而,此时文公问起来,姬雪却也不好多说什么,顺口搪塞道:“看起来还好。臣妾与殿下素不往来,偶尔见面,他也是母后长母后短的。臣妾……臣妾小他许多,听他叫得亲热,就耳根发烫,能躲也就躲他一些。”   “这些都是外在。”   “外在?”   “是的。”文公的语气毋庸置疑,“事到如今,寡人才知他根性卑劣,可……夫人,寡人实在……实在是……进退维谷了。”   “天之道,顺其自然。”姬雪安慰道,“君上已经尽心,未来之事,就随天意断吧。”   文公点点头,深情地望着她:“夫人……唉,不说也罢。”   “君上有话,还是说出来吧。”   “唉,”文公叹道,“寡人老了,力不从心了。要是再年轻几年,能与夫人育出一子,由夫人亲自调教,何来今日这些烦恼?”   姬雪脸色羞红,泪水流出,将头轻轻伏在文公身上:“君上——”   苏秦早早起床,赶到外面转悠。   尽管在表面上他显得若无其事,内心却是焦急。无论如何节俭,一日至少也得吃上两餐,几日下来,囊中已无一文。小喜儿原本送他一百多枚铜币,在邯郸时虽未花去多少,但来蓟城这一路上,却是开支甚巨。一要赶路,二要养马,三要住店,根本无法节俭,因而在赶至蓟城时,囊中已剩无几。他对老丈说钱在囊里,无非是个托辞。好在老丈为人厚实,没有让他预付店钱,否则,一场尴尬是脱不了的。   眼下急务是尽快见到姬雪。包袱中羞涩倒在其次,情势危急才是真章。听到贾舍人说起燕国内争,他的心里就起一种预感,姬雪需要他,燕国需要他,他必须出面制止这场纷争。燕国一旦内乱,受到伤害的不只是姬雪一人,燕国百姓也将遭难。   再往大处说,无论武成君成与不成,燕必与赵交恶,这就直接影响到合纵方略的整体实施。   将近午时,苏秦仍在大街上徜徉。这几日来,他考虑过进宫求见的各种途径,竟是没有一条可以走通。燕公卧病在榻,谢绝一切访客,也不上朝,莫说是他,纵使朝中诸大夫,也只能在府候旨。他又以燕国夫人的故人身份求见姬雪,因各门守尉俱已识他,压根儿不信。   依据苏秦推断,燕公之病就是眼下武阳的乱局。如何解此乱局,在他来说却是小事一桩。然而,如果见不上燕公,再好的对策也是无用。   苏秦又走一时,肚中再次鸣叫起来。苏秦知道已到午饭时辰,抬眼望去,街道两边的商贩或在用餐,或在准备用餐,远处有慈母在扯着嗓子唤子吃饭。赶街的路人开始朝两边的饭馆里钻,小吃摊位上饭菜飘香,四处都是吞咽声。   望着这一切,苏秦咽下口水,往回走去。不一时回到“老燕人”客栈,厅里已有几位食客,面前摆满酒菜,吆五喝六,狼吞虎咽。   老丈静静坐在柜前,见苏秦进来,也不说话,拿眼盯他一下。苏秦给他个微笑,算作招呼,看也不看那群食客,径直走过饭厅,回至自己的小院。   苏秦关上院门,倚门闭目一阵,走进屋子,舀出一瓢凉水,咕咕几声灌下,至榻上坐下,闭目养气。   过有一个时辰,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敲门。   苏秦一怔,睁开眼睛,缓缓起身,打开门,见是小二。   小二揖道:“苏爷,掌柜有请。”   苏秦心里一沉,闪过咸阳的那个黑心店家,忖道:“店家都是一般黑心,观老丈方才的眼神,想是已经看破端倪,担心我付不起店钱了。”   这样想着,苏秦的脸色陡阴,淡淡说道:“那日住店时,你家掌柜亲口说过,店钱在离店时打总儿结清,你这——”   不及他将话说完,小二扑哧一笑:“苏爷想到哪儿去了,我家掌柜不是来讨店钱的。”   苏秦心里一怔,也觉得自己唐突了,尴尬一笑,不好再问什么,顺手带上房门,随小二走进厅中。   几个食客已走。老丈端坐于一张几案后面,案上摆着四大盘老燕人常吃的小菜、一壶老酒和两只斟满酒的精铜酒爵。   苏秦心里忐忑,躬身揖道:“苏秦见过老丈。”   老丈也不动身,拱手还过一礼:“老朽有扰苏子了。”指着对面席位,“苏子请坐!”   苏秦不知何意,再次拱手:“老丈有何吩咐,但说就是。”   老丈微微一笑:“苏子坐下再说。”   苏秦走至对面,并膝坐下,两眼望着老丈。   “是这样,”老丈缓缓说道,“今日是老朽六十整寿,活足一个甲子了,也算大喜。老朽心里高兴,略备几盏小菜,一坛薄酒,以示庆贺。苏子是贵人,老朽冒昧,欲请苏子共饮一爵,讨个吉祥,还望苏子赏光!”   苏秦的直觉完全可以感受出老丈说出此话的真实用意,当下心里一酸,眼眶发热,声音多少有些哽咽:“老丈——”   老丈却似没有看见,指着面前的酒爵笑道:“这两只铜爵可不一般,全是宫里来的,若不是逢年过节,祭祖上坟,老朽舍不得用,今日也算大喜,拿出来恭请苏子了!”端起一爵,“苏子,请!”   见老丈一脸慈爱,满怀真诚,苏秦似也平静下来,端起酒爵,拱手贺道:“晚生恭贺老丈,祝老丈寿比青山,福如大海!”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饮尽。   老丈放下酒爵,拿起箸子,连连夹菜,放在苏秦前面的盘子里,笑道:“这些小菜是老朽亲手烹炒的,也算是燕地风味,请苏子品尝。”   苏秦夹起几块,分别尝过,赞道:“嗯,色香味俱全,果是人间佳肴!”   “谢苏子褒奖。”老丈说着,再次为苏秦夹菜。   二人吃菜喝酒,相谈甚笃。   酒坛将要见底时,老丈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推至苏秦身边:“苏子早晚出门,腰中不可无铜。这只袋子,暂请苏子拿去。”   “老丈,”苏秦面色大窘,急急推回,“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老丈复推过来,呵呵笑道,“不就是几枚铜币吗?”   苏秦凝视老人,见他情真意笃,毫无取笑之意,甚是感动,跪地谢道:“老丈在上,请受晚生一拜!”连拜三拜,“老丈大恩,苏秦他日必将厚报!”   “苏子快快请起!”老丈急急起身,拉起苏秦,“苏子是贵人,老朽何敢受此大拜?再说,区区小钱,苏子不弃也就是了,谈何厚报?老朽已是就木之人,几枚铜币在老朽身边并无多大用处,苏子拿去,却能暂缓燃眉之急。”   苏秦真正被这位老燕人感动了,将钱袋收入袖中,朝老人拱手道:“老丈高义,晚生见笑了。”   老丈坐回身子,冲他点点头,举爵道:“为苏子前程得意,干!”   苏秦亦举爵道:“谢老丈厚爱!”   二人饮尽,又喝几爵,苏秦缓缓放下酒爵,两眼望着老丈:“晚生有一惑,不知当讲否?”   “苏子请讲。”   “晚生与老丈素昧平生,今投老丈客栈,老丈见微知著,看出晚生眼下困顿,请吃请喝不说,又解囊相赠,实出晚生意料之外。晚生甚想知道,老丈是生意人,接待八方宾客,为何独对晚生有此偏爱?”   “苏子既然问起,”老丈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老朽也就照实说了。老朽在此开店三十五年,来往士子见得多了,眼力也就出来了。不瞒苏子,打一见面,老朽就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是干大事的。”   苏秦亦笑一声:“老丈这是高看苏秦了。”   “不过,老朽不求厚报,也不是不求回报。”老丈敛起笑容,眯眼望着苏秦。   “这个自然。”苏秦不知老丈要求何事,心中微凛,但此时已无退路,只得拱手道,“老丈请讲。”   “他日得意,求苏子莫要忘记燕人。”老丈一脸严肃,字字恳切。   听到老燕人说出的竟是此话,苏秦心中甚是震撼,颤声应道:“晚生记下了。”   “记下就好。”老丈直盯住他,“苏子此来,可是欲见君上?”   “唉——”苏秦长叹一声,脸上现出无奈。   “欲见君上,倒也不难。”   苏秦眼睛大睁,不无惊异地盯着老丈。   老丈缓缓说道:“老朽膝下犬子,名唤袁豹,眼下就在宫中当差,是太子殿前军尉。今日老朽六十大寿,他说好要回来的,但在两个时辰前,却又捎来口信,说是今日申时,他要护送太子殿下、燕国夫人前往太庙,怕是回不来了。老朽在想,苏子若至宫城东门守候,或可谒见殿下。若是见到殿下,或可谒见君上了。”   “燕国夫人?”苏秦既惊且喜。   “是的,”老丈点头应道,“君上龙体欠安,夫人欲去太庙,说是为君上祈福。”   苏秦拱手道:“谢老丈指点!”   吃完饭后,苏秦辞别老丈,回至房中坐有一时,见申时将至,动身前往燕宫。   苏秦在东门外面守候片刻,果然看到宫门洞开,一队卫士涌出宫门,开始清理街道。又候一时,大队甲士走出宫门,队伍中间,旌旗猎猎,两辆公辇辚辚而行。公辇前面,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得得而行,马上一人手执长枪,虎背熊腰,两眼冷峻地望着前方。   无需再问,苏秦一眼看出,此人必是军尉袁豹。   卫队走出宫门不久,苏秦看得分明,就像当年在洛阳一样,从街道上斜刺里冲出,不及众人反应,已经跪在大街中央,叩拜于地,大声自报家门:“洛阳人苏秦叩见燕国太子殿下!”   袁豹大惊,纵马急冲上前,大喝一声:“快,拿下此人!”   众卫士一齐围拢过来,早有两名甲士上前,将苏秦的两只胳膊分别扭住。袁豹环视四周,看到再无异常,缓出一气,回马驰至太子驾前,大声禀道:“启禀殿下,有人拦驾!”   这场惊变突如其来,太子苏以为是公子鱼派来的刺客,吓得魂飞魄散,在车中如筛糠一般,颤声问道:“可是刺……刺客?”   “回禀殿下,”袁豹朗声说道,“拦驾之人自称是洛阳人苏秦,声言求见殿下!”   听到不是刺客,太子苏总算回过神来,掀开车帘,大声喝道:“什么苏秦?就地杖杀!”   “殿下,”袁豹略一迟疑,轻声奏道,“末将察看此人,似无恶意。是否——”   太子苏眼睛一瞪,截住他的话头:“惊扰国后就是死罪,还不快拉下去!”   “末将遵旨!”袁豹转过身来,下令道,“殿下有旨,洛阳人苏秦惊扰国后车辇,犯下死罪,拉下去就地杖杀!”   众甲士正欲行杖,苏秦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燕国无目乎!燕有大难,洛阳人苏秦千里奔救,却遭杀身,燕国无目乎?”   太子苏怒道:“大胆狂徒,死到临头,还敢恃狂,行刑!”   话音未落,后面车驾里陡然飘出姬雪声音:“慢!”   姬雪的声音虽然柔和,穿透力却强,众甲士正欲行杖,闻声止住。   姬雪缓缓说道:“把拦驾之人带到这里。”   袁豹听得明白,即令卫士将苏秦扭至车前。   姬雪轻轻拨开车帘,见拦车之人果是苏秦,心中一阵狂跳,将手捂在胸前。好一阵儿,她压住心跳,放下珠帘,颤声说道:“拦驾之人,你说你是洛阳人苏秦?”   分别七年,苏秦再次听到姬雪声音,虽然激动万分,却也只能强自忍住,沉声说道:“启禀燕国夫人,草民正是洛阳人苏秦。”   又顿一时,姬雪轻声说道:“袁将军,松开此人。”   “末将遵旨!”袁豹应过,回身下令众卫士放开苏秦。   苏秦跪下,叩道:“洛阳人苏秦叩见燕国夫人,恭祝夫人万安!”   姬雪颤声道:“苏子免礼。”   太子苏看到袁豹将苏秦放了,一时不明所以,跳下车辇,急对姬雪道:“启禀母后,这个狂徒拦阻母后大驾,已犯死罪,为何将其放掉?”   姬雪这也恢复镇静,淡淡说道:“殿下,此人是洛阳名士,不是狂徒。”   太子苏似也明白过来,眼珠儿一转,态度大变,转对苏秦深揖一礼:“姬苏不知苏子是母后的家乡名士,得罪之处,望苏子包涵!”   苏秦朝他叩拜:“草民谢殿下不杀之恩!”   太子苏亲手将他扶起:“苏子请起。”   苏秦再拜起身。   太子苏不无殷勤地说:“姬苏与母后欲去太庙,苏子可否随驾同往?”   苏秦拱手道:“谢殿下抬爱。”   太子苏为讨好姬雪,邀请苏秦与自己同辇,传旨继续前行。不消半个时辰,一行人马赶至太庙,姬雪、太子苏在太庙令的安排下步入大殿,按照往日惯例献祭,为燕文公祈寿。   祭祀已毕,太庙令叩道:“请国后、殿下至偏殿稍歇。”   姬雪、太子苏起身步入偏殿,分别落席。刚刚坐下,太子苏心中有事,急不可待地屏退左右,伏地叩道:“母后,儿臣所托之事,君父可准允否?”   因有前面的尴尬,姬雪对此早有准备,大声叫道:“来人!”   太子苏无奈,急急起身,端坐于席。   老内臣急走进来:“老奴在!”   姬雪朗声吩咐:“有请苏子!”   “夫人有旨,有请苏子!”   顷刻之间,苏秦走进,伏地叩道:“草民叩见燕国夫人,叩见太子殿下!”   姬雪摆手道:“苏子免礼。”手指旁边的客位,“苏子请坐。”   “谢夫人赐座!”苏秦再拜,起身坐于客位。   姬雪将苏秦细细打量一番,缓缓问道:“请问苏子,这些年来何处去了?”   “回禀夫人,”苏秦拱手答道,“草民与好友张仪同往云梦山中,拜鬼谷先生为师,修习数载,于前年秋日出山。”   “张仪?”太子苏大是震惊,两眼大睁,一眨不眨地盯住苏秦,“可是那个助楚王一举灭掉越国大军二十余万的那个张仪?”   “正是此人。”苏秦拱手答道。   “呵呵呵,”姬雪轻声笑道,“本宫也曾听说此事,真没想到张仪能有这个出息。”   太子苏更为惊诧:“听母后此话,难道认识张仪?”   姬雪微微点头:“曾经见过他几面。”转身复对苏秦,“听闻苏子去年曾至秦国,可有此事?”   苏秦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是草民一时糊涂,欲助秦公一统天下。”   “什么?”太子苏简直是目瞪口呆了,“苏子欲助秦公一统天下?你——”   姬雪微微一笑,转对太子苏:“殿下方才不是询问所托之事吗?今有苏子,可抵虎符了。”   太子苏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好半天,方才愣过神来,半是恳请半是讥讽道:“姬苏恳请苏子,一统天下可否暂缓一步,先来救救燕国!”   苏秦微微点头,明知故问:“请问殿下,燕国怎么了?”   太子苏急道:“姬苏得报,公子鱼在武阳招兵买马,阴结赵军,欲里应外合,行大逆之事。君父闻报,气结而病。公子鱼听闻君上病重,气焰愈加嚣张,不日就要起兵蓟城,燕国……燕国大难不日即至。”   苏秦微微一笑:“在苏秦看来,武阳之乱,不过区区小事。”   太子苏震惊道:“什么?武阳之乱若是小事,何为大事?”   “回禀殿下,燕国大事,在于朝无贤才,国无长策!”   太子苏正要抗辩,姬雪摆摆手道:“时辰不早了,苏子且回馆驿,待本宫回过君上,另择时日向苏子请教。”   苏秦起身叩拜:“草民告辞!”   三月初一这日,古城晋阳再遭沙尘袭击。   翌日后半夜,原本漆黑的大地又被一层厚厚的沙尘笼罩,不见天光。在晋阳正西门的城门楼上,全身甲衣的晋阳都尉申宝与十几个亲随守伏在门楼城垛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城外。   不远处传来守夜更夫的梆声,连响五下,略顿一顿,又响五下,形成有规律的节奏。   站在身边的一个亲随凑过来,小声说道:“将军,交五更了!”   “听到了。”申宝不耐烦地回他一句,两眼仍旧牢牢盯住远方。   又候一时,见仍无动静,申宝有些急了,转向那名传话的亲随:“你吃准了,可是今夜五更?”   那亲随急道:“回禀将军,小人听准了。樗里大人亲口说,是本月初二凌晨,交五更,以火光为号。”不无惊喜地手指远处,“将军请看——”   果然,远处亮起三堆火光。   申宝抽出宝剑,不无威严地转过身来,小声命令:“点火!”   几名手持火把的亲随急急走到早已准备妥当的柴垛前,不多时,城垛上呈一字形燃起三堆大火。不一会儿,远处的尘雾里涌出无数秦军,多得就如蚂蚁一般,悄无声息地逼近西门。   申宝看得分明,压住内心激动,小声命令:“快,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一个亲随转过身去,正要下楼传令,陡然间僵在那儿,目瞪口呆。   申宝急道:“秦人就到城门口了,你还愣着干吗?”   话音未落,楼下竟然传来放吊桥及开城门的声音。   申宝正自惊异,背后又飘来浑厚但却冷冰的嗓音:“不劳申将军,城门已经开了。”   申宝急急回头,见一身戎装的晋阳守丞赵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四周更有数不尽的赵兵,个个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赵……赵将军!”申宝一下子傻了,语无伦次。   赵豹冷冷地望着他:“拿下逆贼!”   众兵士上前,将申宝及所有亲随尽皆拿下。   眼见秦兵先锋中已有数百人冲过吊桥,涌进城门洞,赵豹冷冷一笑,朗声命令:“将士们,起吊桥,关门打狗!”   一群赵兵发声喊,合力拉动吊桥的滑轮。吊桥陡然飞起,桥上秦兵猝不及防,纷纷掉入宽近三丈的护城河里。与此同时,城上火光四起,万弩齐发,可怜那刚刚过桥的数百秦兵,顷刻间就在阵阵惨叫声中化为阴世之鬼。   司马错大惊,急令鸣金收兵。   与此同时,晋阳东门开启,两骑冲出,快马加鞭,径朝邯郸驰去。   中大夫楼缓得到急报,急禀安阳君:“禀报太师,晋阳急报!”   安阳君匆匆看过,急道:“快,备车,洪波台!”   子之朝浊鹿秘密驻防的事,迅速为武成君所知。   子鱼急召季青:“子之陡然增兵浊鹿,季子可知此事?”   季青点头。   “你可速将此事告知赵人,要他们暂——”   “回禀主公,已经晚了!”   “季子,你……此话何意?”   “主公,”季青缓缓说道,“微臣早已使人通报公子范,他要的粮秣已备妥当,没准这阵儿赵军已在奔袭浊鹿的途中了。”   “这如何能成?”武成君大惊失色,“赵人不知防备,必吃大亏,万一问罪,叫本公如何解释?”   “微臣要的就是这个!”季青阴笑一声,“公子范若吃大亏,自然不肯罢休。赵、燕交兵,必有一场热闹,主公若在此时起兵,大事必成!”   武成君正欲再问,果有探马来报:“报,赵人夜袭浊鹿,被子之将军打退!”   武成君急问:“情势如何?”   “赵人折兵三千,退兵三十里下寨,子之将军也退守浊鹿。”   “赵人共来多少兵马?”季青问道。   “一万。”   “再探!”   探马应喏而退。   季青微微一笑,转对武成君道:“主公,可以起兵了!”   “季子?”   “公子范原以为浊鹿唾手可得,仅使一万人来取,万未料到遭此痛击。依公子范性情,必起大军复仇,主公此时不起兵,更待何时?”   “这——”   “主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武成君沉思有顷,面色渐渐坚毅:“好吧,你去传令!”   明光宫里,姬雪缓缓走至文公榻前,将手抚在文公额头,轻声问道:“君上,今日感觉如何?”   文公苦笑一声,轻轻摇头:“心头就如压着一个铅块,头也疼得厉害。”   “君上勿忧,”姬雪微微一笑,声音更柔,“臣妾在太庙求得一卦,乃上上之签。听卜师解释,君上之疾,不日将愈。”   “唉,”文公长叹一声,“夫人,你不要宽慰寡人了。寡人之病,寡人自知,一时三刻是好不了的。”   姬雪扑哧一笑。   文公怔道:“夫人因何而笑?”   姬雪又笑一声,方才止住,说道:“臣妾前往太庙,途中遇到一桩奇事,方才想起,一时忍俊不禁,竟就笑出来了。”   “哦?”文公的好奇心全被勾起,心情也好起来,歪头望着她,“是何奇事,能惹夫人如此发笑?”   “臣妾刚出宫城,就有一人冲至街心拦驾。”   文公惊道:“何人拦驾?可否惊到夫人?”   “哪能呢?”姬雪笑道,“臣妾又不是三岁孩童。”略顿一下,“那人跪在地上,说是求见殿下。殿下见他冲撞臣妾,就要拿他问罪。也是臣妾好奇,召他问之,此人自称是云梦山鬼谷子弟子,魏国大将军庞涓、楚国客卿张仪皆是他的师弟。臣妾上下打量,见他貌不惊人,衣冠陈旧,形容举止似也看不出是胸有大才之人。庞涓、张仪何等人物,此人竟然自称与他们同门,岂不是妄言托大吗?君上,现在这世道,就如一片大林子,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君上见多识广,可曾遇到此等可笑之事?”   “嗯,”文公见她言语轻松,也放下心来,“此事听来倒也好笑。后来如何?”   “也是臣妾好奇心起,一来欲试此人才华,二来也想打压一下此人气势,就以燕国之事问之。不料此人出口说道,‘燕有大疾。’臣妾以为,君上龙体欠安之事,燕人皆知,此人说出此语,也算平常,随口应道,‘先生所指可是君上龙体欠安之事?’此人应声回道,‘非也,君上无疾,有疾者,燕也。’君上明明有疾,此人却说君上无疾,岂不是乱言诳语么?臣妾本欲责罚此人,因其所言也还吉利,后又占下吉卦,一时高兴,也就打发他去了。现在回想此事,特在君前学舌。”   文公忽地一声从榻上坐起:“此人姓啥名谁?现在何处?”   “君上万不可惊动身子。”姬雪扶他躺下,“臣妾已问明白,此人姓苏名秦,是臣妾娘家洛阳人,现在宫城外面的老燕人客栈居住。”   “苏秦?”文公眼睛大睁,“可是那个向秦公献帝策欲一统天下的苏秦?”   “君上真是神了!”姬雪佯吃一惊,“臣妾问过了,正是此人。”   文公再次起身,身上之病似已全然不见:“爱妃,速召此人入宫!嗯,不可走漏风声,让他前去——”略略一顿,老眼珠子一转,“前去寡人书斋!”   姬雪笑着提示道:“君上这龙体——”   “哦,”文公也笑起来,“是了,寡人这还病着呢。这样吧,传他前来明光宫,就在榻前觐见!”   “臣妾领旨!”   姬雪扶文公重新躺下,款款退至门口,转身走出,刚至前面客厅,猛然看到太子苏正在厅里来回转悠,见她出来,急趋过来,扑通一声跪地叩道:“母后——”   姬雪欲躲不及,只好顿住步子,眉头紧皱:“殿下?”   “母后,”太子苏急道,“出大事了!”   姬雪缓缓走到席前坐下,摆手道:“殿下请起,是何大事,你说吧。”   太子苏起身,也在席前坐下,拱手道:“启禀母后,儿臣得报,赵军一万昨日袭我边邑重镇浊鹿,被子之将军击退。赵军主将赵范大怒,命令大军连夜拔营,向我边境移动七十里,子之将军也令燕军将士兵不卸甲,马不离鞍,昼夜戒备,两国大战一触即发!武成君见时机成熟,在武阳杀猪宰牛,誓师伐蓟,檄文已拟好了,说是朝有奸贼,欲清君侧!这且不说,据儿臣所知,蓟城里面有他许多内应,即使宫中,也有他的耳目,儿臣一举一动,皆在他的监视之中!”   “殿下是何打算?”   “母后,”太子苏急道,“眼下已是紧要关头,母后必须奏请君上,讨要虎符,调子之大军回守蓟城,剿灭乱臣贼子!”   姬雪心头一怔:“若是调回子之大军,何人迎击赵人?”   “母后,”太子苏随口应道,“赵人若打过来,我们大不了割城献地;子鱼若打过来,君上、母后还有儿臣,我们……我们是必死无疑啊,母后!”   面对祖宗留下来的江山社稷,殿下竟然说出如此不疼不痒之语,实让姬雪心寒。姬雪忽又联想到文公所说的选人非贤一句,不无鄙夷地斜他一眼,冷冷说道:“殿下,君上病情刚有好转,不可惊动!虎符之事,你也不必再说了!”   太子苏一急,故伎重演,起身倒地而拜,两手扯住她的裙带,声泪俱下:“母后——”   姬雪面色愠怒,猛然站起身子,用力扯回裙带,厉声喝道:“来人!”   太子苏完全被姬雪的威严震慑了,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老内臣闻声急进:“老奴在!”   “殿下累了,送他回东宫歇息!”姬雪冷冷说道。   老内臣上前一步,转对太子苏揖道,“夫人有旨,请殿下回东宫歇息。殿下,请!”   太子苏抹把泪,爬起来悻悻走出。   见他走远,姬雪转对老内臣道:“你速去老燕人客栈,请苏子马上入宫!”   “老奴遵命!”   从太庙回来,苏秦不知姬雪何时捎来音讯,哪儿也不敢去,一直守在店中。将近午时,一人拉着一匹黑马急走过来,看到门楣上的“老燕人”三字,那人拿袖子擦把汗水,见老丈正在院里磨砺一支矛头,拱手道:“请问老丈,此店可否有位姓苏的先生?”   老丈放下矛头,起身拱手:“客官要寻的可叫苏秦?”   那人喜道:“正是。”   老丈打量他几眼,返身回店,走至苏秦房前,敲门叫道:“苏子,有人寻你!”   苏秦闻声走出,见是一个陌生壮汉,拱手道:“在下苏秦见过壮士。”   那人打揖回礼,也无多话,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递于苏秦:“在下从邯郸来,有位姓贾的先生有急信托在下捎与先生。”   苏秦接信揖道:“壮士辛苦了!”   苏秦正在看信,街上再次传来马蹄声,一辆车马急驰而至,停在店门外。   老丈迎上。   老内臣从车上走下,揖道:“请问老丈,从洛阳来的苏子可在此处?”   老丈不无兴奋地冲苏秦叫道:“苏子,宫中来人寻你!”   苏秦也早看出是内宰,迎上揖道:“洛阳人苏秦见过内宰。”   老内臣还过一揖:“苏子,夫人有请。”   苏秦转对壮汉:“壮士稍坐,在下有点急事,需进宫一趟,回来再与壮士说话!”转对老丈,“烦请老丈做几道好菜,为壮士洗尘。”   见老丈应下,苏秦迅即登上轺车,随老内臣急入宫中。   姬雪面色焦灼,正在宫中来回走动。   老内臣趋步进来,小声奏道:“启禀夫人,苏子来了。”   姬雪长出一口气,稳定一下慌乱的情绪,款步走至席位,缓缓坐下:“有请苏子。”   苏秦趋进,叩拜于地:“苏秦叩见燕国夫人。”   “苏子免礼!看茶。”   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宫女端上香茶。   姬雪凝视苏秦,有顷,拱手说道:“国有大事,君上今又龙体欠安,本宫一个弱女子,实在无力应对,情急之下,只好冒昧打扰苏子,还望苏子不吝赐教。”   因有老内臣在场,苏秦只好一语双关:“苏秦是特意为燕国来的,苏秦愿为燕国,愿为夫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姬雪微微点头,颤声应道:“姬雪谢苏子了!”   “听夫人说国有大事,请问夫人,大事何在?”   姬雪将赵燕交兵、子鱼引军杀奔蓟城一事约略讲述一遍,不无忧虑地望着苏秦:“苏子,大体就是这些,眼下事急,子鱼大军恐怕离蓟城已经不远了。”   苏秦问道:“请问夫人,子鱼之事,君上可有旨意?”   “唉,”姬雪摇头叹道,“子鱼、子苏都是君上骨血,今日势成水火,君上左右为难。不瞒苏子,君上之病,因的也是这事。假使叛乱的不是子鱼,君上断不会让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   苏秦再问:“夫人可有旨意?”   “唉,”姬雪复叹一声,“本宫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旨意?苏子,燕国本是弱国,东有胡人,北有戎狄,南有强齐,西……苏子这也看到了,眼下赵国八万大军已经压境。苏子,燕国势弱,不能自乱哪!”   听闻此言,苏秦甚是感动,起身叩道:“苏秦谨遵夫人旨意。”   姬雪窘道:“苏子,本宫哪……哪……哪来旨意?”   苏秦再拜:“夫人方才说,燕国不能乱,就是旨意。”   姬雪既惊且喜:“苏子已有应对之策了?”   “夫人放心,”苏秦郑重点头,“若治天下之乱,苏秦不敢夸口;若治燕国眼前之乱,于苏秦倒是不难。”   姬雪长出一口气,将手捂在心上:“有苏子此话,本宫这也放心了。”   话音刚落,一宫人飞奔进来,叩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启……启禀夫……夫人,叛……叛军已至郊区,就要打……打到城……城下了!”   有苏秦在侧,姬雪全然无惧,神色如常地转向老内臣,缓缓说道:“传殿下、蓟城令本宫议事!”   老内臣应道:“老奴领旨!”   旷野上,旌旗猎猎,车轮滚滚,战马嘶鸣,近两万人马分成左中右三军从武阳方向直扑过来。   早有探马报知蓟城令,几座城门同时关闭,护城河上的吊桥也随之吊起。   大军在南城门外一箭之地停下,依照事先的编排摆开阵势。全副武装、手执长枪的武成君威风凛凛地站在中间一辆战车上,炯炯有神的目光紧紧盯在高高的城门楼上。在他两侧,分别站着季青及十几员战将。   凝视片刻,武成君将头转向季青。   季青朗声喝道:“诸位将军,主公姬鱼身为君上长子,当立太子。公子姬苏以阴术媚上,蛊惑君上,谋得太子之位。姬苏身为太子,不体恤民生,专权跋扈,排除异己,塞言用奸,致使燕国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已成燕国公敌。主公秉承天意,兴正义之师,讨伐逆贼,清理君侧!”   十几员战将齐声吼道:“我等誓死跟从主公,铲除奸贼,清理君侧!”   季青拔出宝剑:“人生在世,莫过于建功立业。诸位将军,这个机会,近在眼前!你们各领人马,按预先约定,杀入蓟城。谁先登城,即记头功!”   众将齐声喝道:“末将得令!”   众将各领人马,分别驰去。   顷刻之间,鼓声四响,杀声震天,武阳叛军争先恐后,分别杀向外城诸门。   蓟城进入紧急状态,锣声齐鸣,喊声四起,众多青壮纷纷拿起武器,涌向四面城门。   老燕人客栈里,老丈正与那壮士对饮,大街上突然人声鼎沸,乱作一团。不消一刻,小二急急进来,报说武阳叛军正在攻城。   老丈放下酒碗,走至店中翻腾一阵,寻出一杆丈八枪杆,拿抹布拭去尘土,将方才磨得铮亮的矛头安上,拿钉子钉牢。壮士走过来,拿起舞动几下,脱口赞道:“好枪!”   “听你此话,”老丈接过枪,不无自豪道,“壮士算是识货之人。不瞒壮士,此枪是老朽祖传家宝,枪头为精铜所铸,枪缨是胡地马鬃,枪杆是南国上等紫檀,在燕地,似此等宝贝,唯有宫中甲士才配。”   小二惊道:“掌柜的,您擦拭此枪,难道是要——”   老丈扔掉抹布,拿枪走至院中,舞弄几下,对小二道:“小二,你守好店门,老朽守城门去。”   壮士拿起酒坛,咕咕一气喝干,从几案上拿起宝剑,挂在腰间,冲小二抱拳道:“小二,替我守好那马。”转对老丈呵呵笑道,“老丈真是爽快人,走,晚生陪你!”   东宫里乱作一团,几十辆马车上堆满物品,七八个宫妃、十几个小公子、小公主争先恐后地奔向马车,有几个不愿走的,蹲在一边抹泪。众臣仆及宫人你呼我叫着向大车上扛运贵重物什。   殿外,数十名甲士竖枪般立于地上,军尉袁豹手执长枪,昂首挺立于队列前面,目光冷峻地望着这群在惊惶中丑态百出的男女及不男不女的寺人。   南门外传来鼓声及冲杀声。太子苏急步走出殿门,飞身跃上王辇,对袁豹道:“袁将军,快走!”   袁豹一动不动,众军士亦然。   太子苏急了,提高声音:“袁豹,你耳朵聋了!”   袁豹朗声问道:“请问殿下,欲至何处?”   “你——”太子苏气怒交加,吼道,“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走北门,去造阳!”   “殿下,”袁豹单膝跪地,“叛军兵临城下,君上仍在宫中,殿下却……弃城远走,万万不可啊!”   太子苏厉声喝骂道:“叫你走你就走,啰唆什么?”   袁豹苦苦哀求:“蓟城危在旦夕,君上龙体欠安,殿下,您要一走,军心必散,蓟城必破啊!”   太子苏脸色乌青,呼地拔出宝剑:“袁豹,你……你敢抗旨吗?”   袁豹脖子一横,冷冷说道:“殿下要杀便杀,末将不当逃兵!”   众甲士一齐跪下,异口同声:“我等誓死不当逃兵,愿从袁将军守卫蓟城,与叛军决一死战!”   太子苏扫一眼众军士,声嘶力竭地吼道:“来人!”   死一般寂静,场上竟无一人应声。   太子苏惊得呆了,握剑之手开始颤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凝视众人:“你……你们……想谋逆吗?”   袁豹朗声回道:“末将不敢!”   众军士亦齐声和道:“我等不敢!”   太子苏本无缚鸡之力,没有众军士护持,自是哪里也走不了。看到众军士如此抗命不从,他真正急了,站在车上正自不知所指,殿外传来马蹄声,姬哙引领一队甲士匆匆进来,看到这个阵势,完全呆了。   太子苏又惊又喜,急道:“哙儿,快来!”   姬哙趋前,缓缓跪下:“儿臣叩见殿下!”   太子苏手指众军士:“这群逆贼公然抗旨,快,下了他们的武器!”   不待姬哙动手,袁豹已将长枪朝前面一扔,叩在地上。众甲士看到,也纷纷将枪放在地上。   姬哙不解地望着太子苏:“这……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此时,西城门、东城门也传来击鼓声。   太子苏不及解释,急道:“哙儿,莫说这个了,快走,开北门,暂去造阳!”   姬哙叩在地上,迟迟没有动身。   太子苏急了,叫道:“哙儿?”   姬哙缓缓说道:“启禀君父,北门走不通了。据儿臣所知,外城八门尽被叛军围死!”   太子苏如闻惊雷,扑通一声跌在车上。   姬哙起身,扫一眼众人:“你们守在这儿干什么?快将物什搬回去!”   众人未及反应,一辆马车在殿外停下,老内臣跳下车来,缓缓走进殿门,扫视一眼,心中已是明白,却不点破,朗声宣道:“殿下,夫人口谕!”   太子苏惊魂未定,下车叩道:“儿臣听旨!”   老内臣一字一顿:“请殿下前往甘棠宫议事!”   老内臣走后,姬雪引领苏秦走往前殿,分宾主坐下。   殿中只有春梅与另外一个贴身宫女。春梅打个眼色,与宫女一道识趣地走到殿门处,远远地守在门口。看到身边并无他人,姬雪的一颗心咚咚狂跳,万语千言竟是堵在嗓子眼,只将两眼久久凝视苏秦。苏秦亦无一语,回以同样热烈的眼神。   二人对视许久,还是姬雪打破沉默,不无感叹地说:“苏子,姬雪万未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你,且在此时!不瞒苏子,这些日来,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燕室内外交困,君上卧榻不起,雪儿……雪儿真是度日如年啊!”   听到姬雪自称雪儿,苏秦心头一颤,全身如同过电一般,不无体贴地小声说道:“公主看起来瘦了。”   “真的吗?”见苏秦也改口称她公主,姬雪也似回到从前,天真一笑,“天哪,雪儿一定难看死了。”   苏秦这也回过神来,扑哧一笑:“难看?公主要是难看,天下还有好看的人吗?”   姬雪也笑起来:“苏子怕是在哄雪儿开心的吧。”   “公主,”苏秦抬起两眼,不无深情地望着姬雪,“苏秦有件心事,这些年来一直记在心头。”   姬雪似已猜出他要说什么,声音轻而颤动:“能说与雪儿听听吗?”   苏秦伸手入怀,摸索有顷,方从贴身内衣里拿出那块丝帕,双手呈予姬雪:“公主,您还记得此物吗?”   姬雪接过,看到丝帕早已泛黄,上面斑斑点点,印满痕迹,原先的香味荡然无存,散发出独特的男人体味。姬雪不无激动地将之捧至唇边,泪水流出。   苏秦缓缓跪下,轻声说道:“公主,这些年来,在失去信心的时候,在万念俱灰的时候,在需要力量的时候,在遇到诱惑的时候,苏秦只做一件事,就是掏出这块丝帕。”   姬雪尽力克制自己不哭出来,声音小得不能再小:“请问苏子,不过是个丝帕而已,你为何定要掏出它来?”   苏秦的声音多少有些哽咽:“因为——因为丝帕上面,印着公主的泪痕。”   听闻此言,姬雪再也控制不住,抽动双肩,呜呜抽泣起来。抽有一阵,姬雪突然起身,快步走至内室。不一会儿,姬雪返身回来,怀抱一个锦盒。   姬雪款款走至席前坐下,缓缓说道:“谢苏子看重了。雪儿这里也有一件宝物,请苏子赏鉴。”言讫,将锦盒推至苏秦跟前。   看到如此华美的锦盒,苏秦甚是诧异,望着它一动不动。   姬雪柔声道:“苏子,请打开它。”   苏秦打开锦盒,取出一物,见上面包裹一层又一层的锦缎。苏秦已知它是何物了,拆解锦缎的两手开始颤动。   终于,苏秦从层层锦缎中看到了他当年一刀一刀削出的木剑。在这华丽的锦盒与锦缎的衬托下,在姬雪花一样的容颜与鲜亮的衣饰的衬托下,在宫殿及殿中所有奢华物什的衬托下,这柄木剑显得丑陋不堪,简直是惨不忍睹了。   看有一时,苏秦伏地叩道:“如此丑陋之物,公主不弃也就是了,又何必如此礼遇?”   姬雪缓缓说道:“在雪儿眼里,这座宫殿里真正贵重的,唯有此物了。”又顿一时,声音更缓,“不瞒苏子,上面的每一道刻痕,雪儿都能背诵出来。”   苏秦再拜于地,泣道:“谢公主厚爱。”   姬雪也自埋头哽咽。   好一会儿,姬雪似是陡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轻轻拭去泪水,冲苏秦灿烂一笑:“好了,苏子,既然两件物什于你于我都是宝贝,我们还是各自收起吧。”将丝帕递与苏秦,自己则小心翼翼地用锦缎包起木剑,装入盒中。   苏秦亦收起丝帕,起身坐于自己席位。   姬雪将盒子放在一侧,似是换了个人,微微笑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不瞒苏子,雪儿一眼看到苏子,就知苏子必成大器。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略顿一下,调皮地歪头望着苏秦,“不过,雪儿很想知道一事,苏子的结巴哪儿去了?”   苏秦正襟端坐,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回禀公主,进云梦山之后,苏秦的结巴被恩师鬼谷先生相中,将它收走了。”   “真是奇事!”姬雪两眼大睁,“不过,苏子结巴起来,当真好听。不瞒苏子,这些年来,在雪儿耳边回响的总是苏子的结巴声,今日这……突然不结巴了,雪儿真还有点不太适应。”   苏秦扑哧笑道:“既……既然公……公主也相……相……相中苏……苏秦的结……结巴,苏……苏秦这……这就结……结……结巴与你。”   姬雪手指苏秦,笑着学道:“苏……苏……苏……苏子可真……真……真……真逗!”   二人手指对方,开怀畅笑。   笑有一时,姬雪似是想起什么,敛住笑,不无关切地趋身问道:“请问苏子,雨儿可在?”   苏秦抱拳道:“在下正欲禀报公主,雨公主易名玉蝉儿,是在下师姐,随先生在谷中修习医道,已有大成。”   “哦?”姬雪喜极而泣,急问,“雨儿她……快,快说说她。”   苏秦正襟端坐,缓缓道起玉蝉儿,讲她如何修道,如何学有大成,如何守望大雁,对雁弹琴思念姬雪等,听得姬雪泣泪交流。正自伤怀,老内臣回来,在门外咳嗽一声,趋入禀道:“启禀夫人,殿下和蓟城令在外候见。”   姬雪抹去泪水,稳稳心神,缓缓点头:“宣!”   老内臣朗声唱道:“宣殿下、蓟城令觐见!”   一阵紧一阵的战鼓声隐隐传入明光宫里,燕文公听有一时,感觉不对,忽从榻上坐起:“来人!”   宫正急进来道:“臣在!”   “夫人呢?”   “回禀君上,夫人正在甘棠宫与众臣议事!”   燕文公甚是狐疑:“甘棠宫?与众臣议事?所议何事?”   宫正的嘴巴刚张一下,旋即合上。   文公急问:“所议何事,快说!”   宫正跪地叩道:“是宫外之事,夫人恐君上忧心,暂时不让微臣禀报。”   文公心头一沉:“是子鱼来了?”   “是的。”宫正压低声音,“长公子引大军数万打来了,这辰光正在攻城。”   燕文公面色冷凝,两道浓眉紧紧地拧在一起,眉宇间现出杀气,侧身下榻,似乎根本没有生病一样:“更衣!”   宫正看到,惊道:“君上!”打个愣怔,转对宫女:“快,为君上更衣!”   甘棠宫前殿里,太子苏、蓟城令褚敏叩伏于地。   尽管是深宫,远处的战鼓声和冲杀声仍然冲破重重障碍,时隐时现地传入殿中。从一阵紧似一阵的鼓声判断,叛军随时都可能攻入城中。公子苏面色苍白,苏秦看到,他的两条腿肚儿在不住打颤。   姬雪一脸沉静,似乎外面的所有冲杀声与战鼓声全都与她无关。   姬雪微抬右手,语气平和:“殿下,褚爱卿,免礼了。”指着旁边早已放好的席位,“坐吧。”   太子苏、蓟城令谢过,起身坐下。   姬雪望一眼苏秦,见他点头,缓缓地将脸转向蓟城令,轻启朱唇,语气不急不缓:“本宫为一介女流,依惯例不得干政。然而,国难当头,君上龙体欠安,殿下——”斜倪太子苏一眼,“殿下顾念骨血情义,难以独断,本宫只好行无奈之举,召集两位前来,在此共商大计!褚爱卿,你且说说大体情势。”   姬雪超乎寻常的镇静与得体的应对,莫说是太子苏与褚敏,纵使苏秦,也被她震撼了,冲她微微点头。   褚敏拱手道:“回禀夫人,据微臣所知,武阳叛军集三万之众,攻城器械一应俱备,配有塔楼、连弩,来势凶猛!”   太子苏越发忙乱,颤声问道:“不是说只……只有两万人吗?”   “回禀殿下,”褚敏转对太子苏,“叛军原有二万众,近日又将武阳周边数邑可征男丁强行征调,因而多出万余。”   姬雪心头微震,目视苏秦,见他两眼微闭,似听非听,似乎这些不过是数字而已。   南门外传来更紧的鼓声和冲杀声。   太子苏本能地一颤,望向姬雪:“母后,叛军是……是……是否已经打进来了?”   姬雪没有理睬他,将视线转向褚敏。   褚敏应道:“回殿下的话,微臣已经摸清,叛军擂鼓并非真要攻城,不过是虚张声势,惊扰军心。”   姬雪怔道:“此是为何?”   “回夫人的话,据微臣探明,蓟城之内尚有叛军数百,约于午夜三更袭击东门,与城外叛军里应外合。眼下叛军佯攻南、北、西三门,唯独不攻东门,其意在此。”   姬雪一惊,目视苏秦,见他仍旧安然自若。   姬雪轻声问道:“苏子?”   苏秦睁开眼睛,望向褚敏:“请问将军,城内共有多少守军?”   “回苏子的话,”褚敏拱手道,“城中原有守军两万,月前因防御赵人,子之将军抽走一万有余,现有守军不足八千。另有宫卫三千,不属末将调度。”   苏秦点头道:“假若调拨两千宫卫交由将军,将军能否守城三日?”   褚敏显然未弄明白,迟疑有顷:“这——”   苏秦略显惊疑:“听将军之意,难道守不住三日?”   “不不不,”褚敏急道,“若守三十日,末将不敢担保。若是只守三日,末将敢立军令状!”   “苏子,”太子苏神色惊恐,“可……三日之后,我们……我们又该如何?”   苏秦冲他微微抱拳:“殿下放心,苏秦断定,三日之内,叛军必溃!”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无不面面相觑,目光不约而同地射向苏秦。   褚敏半信半疑,直盯苏秦:“苏子是说,三日之内,叛军必溃?”   “正是!”苏秦的语气异常肯定。   太子苏急问:“叛军为何必溃?”   不及苏秦回答,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因为有寡人的六万大军!”   众人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见燕文公在宫正搀扶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如一棵千年老松一般傲然挺立。   众人急急起身,叩拜于地。   燕文公此时病态全无,甩开宫正,大步走来,在主位上坐下,摊开手道:“夫人,诸位爱卿,请坐。”   众人谢过,各自起身落座。   燕文公看一眼太子苏、褚敏,缓缓说道:“太子,褚爱卿,你们去吧,蓟城守备,都在等着你们呢!诏告将士们,就说寡人有旨,谁也不许后退一步!”   二人领命,起身告退。   看到他们走远,文公转过身子,冲苏秦拱手道:“你是苏子吧?寡人本与夫人讲妥,约苏子榻前求教,”苦笑一下,“不想事情起了变化。”   “草民谢君上厚爱!”苏秦拱手还礼,“《易》有六十四卦,卦卦离不开一个变字,此所谓‘刚柔相推,变在其中’也!”   “苏子所言甚是。”文公点头道,“听闻苏子至燕,寡人之病一下子好了大半,这也算是‘变在其中’了。”   “草民贱躯能为君上祈福,是草民之幸。”   姬雪心里窝了一事,插言道:“本宫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苏子。”   苏秦转向姬雪,拱手道:“夫人请讲。”   “苏子并不知晓君上欲调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为何却说叛军三日之内必溃?”   苏秦微微一笑:“因为苏秦料定,三日之内赵军必撤。赵军若撤,子之大军有何理由空守边地?”   苏秦此言一出,莫说是姬雪,纵使燕文公也是一惊:“苏子为何判断赵军必撤?”   “回禀君上,”苏秦侃侃言道,“苏秦刚从赵地来,自是知赵。君上之忧,赵室亦然。奉阳君赵成位轻权重,阴结武成君,欲助子鱼执掌燕宫,再借燕人之力逼宫赵侯。为达此目的,奉阳君以制约中山为由请调赵军入代,致使晋阳空虚,予秦以可乘之机。苏秦料定,秦人必伐晋阳,赵侯亦必借此机去除奉阳君,赵军亦必撤离代郡,驰援晋阳。没有赵军作盾,武阳叛军就如无本之木,失渊之鱼,不战自溃。”   姬雪、燕文公互望一眼。   姬雪似是不可置信:“苏子,这个推断不会有误吧?”   “回夫人的话,三日之内,当见分晓。”   苏秦的话音尚未落定,老内臣手持军报急步趋入:“禀报君上,子之将军急报!”   燕文公接过急报,匆匆阅过,神色大悦,冲苏秦道:“苏子果是神算,赵国已起变故。昨夜子时,赵军主将公子范被廷尉肥义擒拿,赵军连夜开拔,驰援晋阳。子之大军现已兵分两路,一路袭取武阳,一路驰援蓟城。”   姬雪长长吁出一气,不无钦佩地望向苏秦。   二人的目光一碰,姬雪陡然间意识到什么,旋即低下头去,起身揖道:“君上,苏子,你们商谈国事,臣妾告退。”言讫,款款退去。   夜幕降临,南城门外的叛军大帐里火烛齐明。武成君端坐于席,手持一束令箭,十几位将军正在听令。   季青匆匆走进,在武成君耳边低语一阵。武成君大惊,手中令箭“啪”的一声掉落于地。众将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觑。   季青抬头,朝众将摆摆手道:“诸位将军,你们先到帐外候命!”   见众将退出大帐,季青长叹一声:“唉,主公,武阳被抄,子之大军回援,我们……没有退路了!”   武成君愣怔有顷,抬头望着季青:“季……季子,本公全无主意了,你快想个万全之策!”   季青轻叹一声:“唉,叛乱名分已定,主公进退无路,依微臣之计,眼下只有一路:鱼死网破!”   武成君的脸色由白变青,再由青变紫,终于点头道:“说吧,如何鱼死网破?”   “赶在子之大军之前攻进蓟城。只要控制蓟城,拿住君上,子之大军就会乖乖听命于主公!”   “好!”武成君把心一横,震几道,“既然横竖是死,就依季子之计,鱼死网破!”   季青朝外击掌,众将军急趋进来。   季青轻轻咳嗽一声,缓缓说道:“诸位将军,经过一日攻战,蓟城军心已涣,斗志已溃,成功就在今夜!在下方才与主公议定,今夜三更,以东门鼓声为号,强攻蓟城。南、西、北三方诸门,原来拟定的佯攻方案,改为实攻!”   武成君忽地站起,字字有力:“诸位将军,谁先攻入宫城,拿住奸贼,本公记他首功,赏千金,封大将军!”   众将互望一眼,单膝跪地,齐道:“末将领命!”   是夜,将近三更时分,东城门外的旷野上,大批叛军在夜幕掩护下黑压压地逼向城门,距一箭之地顿住。   梆声响过三更,所有叛军的目光无不紧紧盯住城门。忽然,城门上下火烛齐明,杀声震天,惨叫连连。不用再问,武成君知道里应外合之事已泄,脸色陡变,眼中冒出火来,夺过鼓槌,亲自擂鼓。俄顷之间,鼓声贯耳,众叛军发声喊,各持登城器械,冲向城门。   城墙上灯火通明,乱箭齐发。众叛军冒着箭雨冲过护城河,攻至城下,搭起云梯,争先恐后地向城墙上攀爬。数百人马挤在城门外,抬起一根早已备好的巨木撞向城门。城上滚木礌石齐下,叛军死伤满地,号叫连连。   与此同时,西、北、南诸门叛军听到东城门的鼓声,也向城门发起猛攻。   甘棠宫本为宫闱之地,外人不宜擅入,更不必说在此论政了。此前姬雪召诸人入宫议政,皆因情势所逼。燕公问政,自然不宜再待在此处,遂邀苏秦前往明光宫,在书房里分宾主坐下,继续攀谈。   宫外传来战鼓声和呐喊声,一阵紧似一阵。   二人刚刚坐下,太子苏不无惶恐地急走进来,叩拜于地:“君父,叛军就……就要打进来了!”   看到他的那副惶恐样,燕文公眉头微皱,冷冷说道:“不是还没有打进来吗?”   苏秦要来笔墨,伏案疾书一阵,呈与燕文公。文公看过,点点头,递还过来。苏秦将书信递予太子苏,拱手道:“殿下,速将此书转呈蓟城令,或可遏止叛军攻势。”   燕文公补充一句:“你可转告蓟城令,就说这是寡人旨意!”   目送太子苏走远,苏秦转过身来,对文公道:“君上打算如何处置长公子?”   燕文公眉头紧皱,半晌,从牙缝里挤道:“绳之以法!”   “君上,”苏秦缓缓说道,“长公子虽说犯下不赦之罪,可……君上真要弑子吗?”   “唉,”燕文公不无痛苦地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自大周始立,列国宫祸屡起不绝,唯燕室秩序井然,不想竟在寡人这里出此逆子。若不严惩,后世必会起而效尤,遗患无穷!”   苏秦思虑有顷,跪地求道:“长公子走到这条路上,自是死罪。不过,方才夫人讲出一言,倒让草民甚是叹喟。夫人说:‘燕国不能乱!’燕有此乱,已伤根本,君上若是诛杀长公子,长公子党徒必然惊惧,或畏诛潜逃,或聚众相抗,燕国再度流血不说,武阳臣民之中,又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再说,虎毒尚不食子,君上向以仁德为本,难道不能做出别种选择吗?”   听闻苏秦一番话,燕文公倒吸一口凉气,连连点头道:“苏子所虑甚是。依苏子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君上可发一道明旨,赦免长公子之罪,让他面壁思过,重新做人。长公子的所有属众,既往不咎。”   燕文公沉思良久,点头道:“就依苏子!”   苏秦再拜,叩道:“草民代长公子、代武阳燕人叩谢君上不罪之恩!”   太子苏领过旨,急步走出,召来袁豹,要他火速将苏秦手书呈与褚敏。袁豹得令,叫上十几名甲士,跃马挺枪,驰往东门。   因叛军主力集中于东城门处,这里的战斗最是惨烈。城上城下火烛齐明,武成君亲自督阵,蚂蚁般的叛军沿城墙竖起无数云梯。   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老丈与壮士各自把守一个城垛。一个叛军从城垛后面探出头来,老丈挺枪搠去,那人眼快,将头闪过,伸手抓牢枪头。老丈年迈,且又战斗多时,体力显然不支,与那叛军僵持不下。跟着上来几名叛军,其中一人挺枪直刺老丈。老丈不及躲闪,被那人一枪刺透胸口,大叫一声,口吐鲜血,当即倒地。那叛军未及拔出枪来,正在另一城垛后面搏杀的壮士看得分明,猛喝一声,扬手甩出一柄飞刀,正中那人咽喉。紧接着,嗖嗖几把飞刀连出,刀刀中喉,冲上城来的叛军皆被壮汉飞刀射杀。壮汉急冲过来,抱起老丈,见他已是气绝。   更多叛军从垛口处冒出来。壮汉的飞刀用完,从死去的叛军手中夺过老丈宝枪,抖了几抖,转身走向垛口,迎向众叛军。   与此同时,袁豹匆匆登上城门楼,见褚敏正在城头上擂鼓,叫道:“褚将军,君上急旨!”   褚敏将鼓槌递给候在一侧的鼓手,接过书信,拆开看过,递给袁豹:“速抄此书,传令全城守军,依书中所言向城下喊话!”   袁豹正在抄写,抬头望见不远处叛军登上城头,正自着急,褚敏提枪冲上。袁豹赶忙抄写数份,交与手下亲兵,让他们速下城楼,驰向其他城门,自己也拿一份,伏在城垛后面,扯开嗓子向城下喊道:“城下的将士们,赵国大军撤走,子之将军已经袭占武阳,不出一个时辰就可抵达此地,你们无路可走了,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城下的将士们,你们受骗上当了!趁时间来得及,赶快逃命去吧!……君上有旨,武阳燕人听旨,尽管你们听信蛊惑,谋逆作乱,寡人仍然原谅你们,因为你们是燕人,是寡人的子民!燕人不打燕人,你们只要放下武器,诚意悔过,寡人既往不咎……”   他这一喊,其他将士也都放下兵器,跟着叫喊起来。正在攻城的叛军纷纷停住,开始倾听。有顷,众叛军七嘴八舌:“君上说的对,我们都是燕人,燕人不能杀燕人啊!”“娘的,上当了!”“弟兄们,君上大军来了,快逃命吧……”   众叛军纷纷扔下武器,朝黑暗里四散奔去。   黎明时分,数百名不愿舍弃武成君的军士聚集在大帐周围。帐中,武成君端坐几前,两手抱起一坛老酒仰脖狂饮,季青与五个将军齐齐跪在地上。   季青叩道:“主公,求求你,不要喝了!”   众将军一齐叩道:“主公,快走吧,再不走就迟了!”   武成君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抱着酒坛,扬脖猛灌。   季青起身,一把夺过酒坛,摔在地上:“主公,你难道真要在此等死?”   武成君看他一眼,苦笑一声,摇头道:“季子,武阳已失,你说,本公能走哪儿?”眯起醉眼扫向众将军,提高声音,“诸位将军,你们说,本公还能走往哪儿?”   季青应道:“齐王一向待公子不薄,主公不妨往投临淄!”   五位将军齐道:“我等誓死保护主公,杀奔临淄!”   武成君正待说话,帐外传来脚步声,参军禀道:“报,君上使臣到!”   季青忽地起身,朝几位将军略一示意。众人起身,退至两侧,手按剑柄,如临大敌。武成君朝季青点点头,季青朝参军道:“宣他进来!”   老内臣昂首走进,身后跟着袁豹。   进帐之后,袁豹手按剑柄,冷眼环视一周,立于老内臣一侧。   老内臣顿住步子,朗声说道:“君上口谕,武成君听旨!”   武成君愣怔一下,猛然起身,叩拜于地:“儿臣接旨!”   老内臣轻轻咳嗽一下,朗声说道:“君上口谕,鱼儿,你好糊涂!你和苏儿是寡人骨血,又是同胞兄弟,眼下闹成这样,真让寡人痛心!鱼儿,阴云过去了,一切也都过去了。你的过失,寡人予以宽恕。你的从属皆是寡人子民,寡人也予以宽恕。鱼儿,寡人老了,寡人……寡人什么也不想,只想看看你。昨儿晚上,寡人……寡人迷迷糊糊中又看到了你们的母后,她就站在寡人榻边,泪水汪汪,对寡人说,鱼儿呢,臣妾的鱼儿哪儿去了?鱼儿,明日是你母后的祭日,不要再闹了,回来吧,寡人在明光宫里候你!你的父亲,姬闵。”   老内臣传完旨,拿袖子抹泪。   武成君恸哭失声,将头死命地朝地上猛磕,号哭道:“公父……母后……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   老内臣哽咽道:“公子,跟老奴走吧,君上龙体尚未康复,今又一宵未睡,拖病候着你呢!”   武成君止住哭声,拭把泪水,起身朝老内臣深揖一礼:“内宰稍候片刻。”言讫,转身走进帐后内室。   不一会儿,内室传出“咚”的一声闷响。   季青陡然明白,急步冲入内室,见武成君已经倒在地上,伏剑自尽。   季青从武成君手中取过宝剑,大叫一声:“主公,季子来也!”亦朝脖子抹去。   刚过卯时,太子苏一脸喜气地大步跨入甘棠宫,人尚未到门口,声音就飘进来:“母后!母后——”   守在宫门的春梅打个手势,轻嘘一声,示意他不可声张。   太子苏顿住步子,小声问道:“母后呢?”   春梅小声应道:“夫人一宵未睡,正在榻上休息。殿下可有要事?”   太子苏急道:“快去禀报母后,就说儿臣有要事求见!”   春梅扫他一眼,走进宫门,不一会儿,走出来道:“夫人有旨,问殿下有何急事?”   太子苏喜形于色,声音发颤:“禀报母后,就说特大喜讯,逆贼子鱼负罪自杀!”   春梅复走进去,不一会儿,从门内传来春梅冷冷的声音:“夫人有旨,喜讯是殿下一个人的,与夫人无关。殿下可以走了。”   太子苏大是尴尬,转身悻悻走去。   一身甲衣的燕军主将子之大步趋入明光宫正殿,至燕文公前倒地叩道:“末将叩见君上!”   燕文公摆手:“将军免礼!”   子之起身,在右首席前坐下。   燕文公手指坐在他对面席位上的苏秦:“子之将军,寡人向你引见一人,天下名士苏秦。”   子之朝苏秦拱手道:“苏子大名,在下久仰了。”   苏秦亦拱手道:“谢将军美言!”   殿外传来脚步声,老内臣踉跄走入,倒地泣道:“君上,长公子他——”   无需再问,燕文公已知发生何事了,缓缓闭上眼睛。   老内臣泣不成声:“他走了!”   殿中死一般沉寂,只有老内臣的抽泣声。   许久,燕文公缓缓睁开眼睛:“这个逆子,走了也好!”又顿一时,“他没说什么吧?”   “长公子说,公父……母后……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   两行老泪滚出燕文公的眼睑,许久,摆摆手,哑着嗓子道:“葬了他吧。葬在赵妃身边,让他们娘儿俩好好唠唠。还有,在赵妃旧宫的灵堂里,为他设个牌位。”   “老奴遵旨!”   望着老内臣渐退渐远,燕文公抬起头来,以袖拭泪:“苏子,子之,这桩事情算是结了,我们君臣,说说后面的事吧。”   子之、苏秦互望一眼,一齐拱手道:“谨听君上吩咐。”   燕文公转向苏子:“听夫人说,苏子曾言‘寡人无疾,有疾者燕也’。寡人之疾只在武阳,苏子却说寡人无疾,想必燕国之疾指的必不是武阳之祸。子之是燕国栋梁,也是寡人贤侄,此处再无他人,燕国之疾何在,苏子可否明言?”   “君上圣明!”苏秦拱手道,“在苏秦看来,燕国之疾,不在武阳之乱,在于国无长策。”   燕文公身子前倾:“寡人愿闻其详。”   “人之疾,无非寒热失调;国之疾,无非内忧外患。燕国内有大忧,外有大患,却无长策应对,苏秦是以判断燕有大疾。”   “请问苏子,内忧何在?”   “中原列国皆在任贤用能,变法改制,唯有燕国因循守旧,任人唯亲,致使朝纲不治,廷无能臣。苏秦以为,燕之大疾在此。”   苏秦所言,子之深有感触,抱拳附和道:“君上,苏子所言甚是。末将以为,祖宗成法皆是旧制,早已不合燕国实情,是该变一变了。”   苏秦出口即要变法改制,倒是大出燕文公意料。燕国偏居东北,自入列国以来,一直未受三晋、齐、楚、秦变法影响,例行祖宗成法,以贵族治国,以宗法断事,致使燕国平庸者当朝,贤能者在野,远远落后于他国。关于如何变法,燕文公前些年曾经想过,一来因为此事涉及面过广,一旦改制,恐生内乱,二来因为身边缺少如公孙鞅、申不害之类鼎力推动之人,是以迟迟未能行施。今有苏秦、子之,人力虽是备了,可自己——   想到此处,燕文公扫视二人一眼,苦笑一声:“燕国是要改制,只是,寡人老了,这件大事,还是留待后人吧。”有顷,垂头叹道,“唉,老了,寡人老了!”   苏秦、子之面面相觑,谁也不再说话。   又过一时,燕文公抬起头来,转向苏秦:“内忧暂不说了。苏子,你再说说外患。”   苏秦却将眼睛望向子之,拱手推托道:“若论外患,子之将军最是清楚了。”   子之见文公亦望过来,拱手应道:“回禀君上,我东有蛮胡,北有戎狄,西、南有赵与中山,南有强齐。除此之外,并无他患!”   燕文公转向苏秦:“燕国外患,可如子之将军所言?”   苏秦点头:“正是。”转向子之,“方才所言诸患中,将军可惧胡人或戎狄?”   子之坚定地摇头:“胡人、戎狄不过是野毛子,虽有骚扰,不足为惧。”   “将军可患中山?”   “中山一向惧赵亲燕,并无大患。”   “将军可患赵人?”   “也不惧他。”   “将军可惧齐人?”   子之沉思有顷,低首不语。   “如此看来,”苏秦又是一笑,“外来诸患中,将军这是一无所惧了。”   “不不不,”子之连连摇头,“就眼下而言,齐人尚不足惧,但就长远来说,齐人是我大敌。”   “子之所言甚是!”燕文公连连点头。   “将军,”苏秦话锋微转,“暂不说齐国,单说赵人来攻,将军该当如何?”   “引军拒之。”子之不假思索地回答。   苏秦再次点头:“嗯,将军这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再问将军,假使将军引军拒赵,胡人趁机袭后,又该如何?”   “分兵拒之。”   “狄人再来呢?”   “这……这不可能!”子之显然急了。   “子之将军,”苏秦微微一笑,“常言道,祸不单行,天底下没有不可能之事。治国也好,将兵也罢,上上之策是防患于未然,不排除任何可能。”   苏秦所言是世间常理,子之垂头不语了。   燕文公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苏子方才所说的国无长策,可在此处?”   “正是。”苏秦转向文公,“方今天下,唯势唯力。自古迄今,小不欺大,弱不凌强。燕国不惧东胡、北狄、中山诸国,皆因诸国势小力弱。燕国不惧赵人,因赵、燕势均力敌,抗兵相若。燕国暂时也不惧齐人,因齐西有三晋,北有强楚,眼下尚无余力北图。然而,这些皆是暂时之象,非未来远景。圣君治国不求近安,求的是长策远略。”   “苏子所言甚是,”燕文公听得兴起,连连拱手,“苏子有何长策,恭请赐教。”   “赐教不敢。”苏秦亦还一礼,动情道,“草民以为,自春秋以降,天下列国,唯以势论。势弱者图存,势强者争雄。天下有大国者七,燕势最弱。堪与燕势比肩者,唯有赵、韩二国。除此二国,燕或与齐战,或与魏战,或与秦战,或与楚战,皆无胜率。燕国独惧齐人,不惧秦、魏、楚三国者,是有赵国挡在前面,得方位之利。”   听至此处,燕文公似有所悟,点头道:“听苏子之言,燕之长策当是结赵抗齐?”   苏秦轻轻摇头:“结赵抗齐是近策,不是远策。”   燕文公略现惊异:“请苏子教我。”   “结赵抗齐或能解除近患,也即齐患,却不能解除远患,也就是秦、魏、楚之患。因而,苏秦认为,燕之长策,在于合纵。”   “合纵?”燕文公捋须沉思,“如何合之?”   “结盟赵国、韩国。”苏秦沉声应道,“燕、赵、韩三国势力相当,若是单独对外,必遭欺凌;若是三国合纵,拧成一股绳,结成铁板一块,试问君上,哪个大国胆敢轻举妄动?”   苏秦意在合纵三晋,此时故意不提魏国,是因为在燕文公眼里,魏国仍是强势大国,是不可能与他燕国站在一块儿的。   燕文公、子之显然听进去了,互看一眼,点头认同。   “然而,”苏秦话锋一转,“燕国偏安无虞虽是长策,却又非苏秦远图。”   燕文公一怔,趋身问道:“敢问苏子远图?”   “苏秦远图,是寻觅一条强弱并存、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这倒新鲜,”燕文公大感兴趣,“苏子细细讲来。”   “君上请看,”苏秦侃侃而谈,“燕人不惧东胡,不惧戎狄,不惧中山,因为比起燕来,这些邦国处于弱势。然而,如果东胡、戎狄、中山结成纵亲,形成铁板一块,燕敢不惧吗?换言之,燕、赵、韩三国若是结成纵亲,齐、楚、秦、魏诸强焉能不惧?四强皆惧,还敢轻启战端吗?自古迄今,弱不惹强。强国不启战端,天下何来战事?天下皆无战事,燕国何来外患?因而,苏秦认为,合纵既是燕国长策,也是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燕文公沉思良久,朝苏秦拱手道:“苏子大志,寡人敬服。天下长治久安,原是寡人梦中所想。今听苏子之言,或不是梦了。寡人有一恳请,不知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恭听。”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燕国邦小势微,苏子若不嫌弃,就从这里走起吧!”   老燕公此言甚是实在,苏秦深为感动,起身叩道:“苏秦叩谢君上器重!”   燕文公正欲回话,陡然看到老内臣在门外守候,示意他进来。   老内臣走进,禀道:“启禀君上,殿下求见。”   “哦,苏儿来了,”燕文公略略点头,“今日是他母后祭日,你可引他先去赵妃宫中。”见老内臣领旨而去,对苏秦、子之苦笑一声,“今日是先夫人赵妃祭日,寡人与她夫妻一场,得去望一望她,我们君臣之间,只好改个时辰再叙了。”望向子之,“子之,苏子所议长策甚合寡人之意,如何去做,你与苏子可先议议。”   子之叩道:“末将领旨。”   赵妃生前住在锦华宫,离明光宫尚有一些距离。太子苏兴冲冲地跟着老内臣左拐右转,不一会儿就已走至锦华宫前。太子苏见是母后生前所居之处,心头一震,正欲发问,老内臣已先一步拱手道:“殿下,请!”   太子苏望他一眼,不无犹疑地跨进宫门。   走入正殿,太子苏的心头又是一震,因为映入眼帘的不是别物,竟是生母赵妃的牌位。让他更为吃惊的是,赵妃的牌位旁边竖着另外一个牌位,上面赫然写着姬鱼的名字。   太子苏脸色一沉,转向老内臣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内臣揖道:“回禀殿下,今日是先夫人十周年祭日。”   太子苏手指另一个牌位,震怒道:“本宫是问,何人敢将逆贼的牌位摆在这儿!”   “是寡人。”身后传来燕文公的声音。   太子苏回头一看,神色有些惊乱,叩道:“公父——”   “姬苏,”燕文公缓缓走进殿来,两眼看也不看他,盯住武成君的牌位,泪水流出,几乎是一字一顿,“你不可叫他逆贼!寡人希望你能明白一个事实:姬鱼是你的兄长,按照规制,太子之位是他的!”   太子苏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愣怔有顷,弯下身子,朝牌位慢慢跪下。   按照宫中繁冗的仪式行完祭礼,天色已近黄昏。   太子苏别过燕文公,跳上车马匆匆回到东宫。   这一日,太子苏先受姬雪奚落,后遭文公斥责,心情糟透了,回到东宫,一肚子怨气总算寻到泄处,将大厅中凡是近身的物什皆拿起来,或扔或摔,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绝于耳。宫中嫔妃、宫娥等不知他为何事震怒,吓得个个花容失色,不敢近前。   正在这时,军尉袁豹匆匆进来,看到地上一片狼藉,惊道:“殿下?”   太子苏两手举簋,正要摔下去,扭头见是袁豹站在门口,停下来,两眼瞪着他道:“你有何事?”   袁豹略一迟疑,小声禀道:“昨日是家父六十整寿,末将——”   “滚滚滚!”太子苏冲他叫道,“你这逆贼,早就该滚了,待在这里扎眼!”   袁豹突遭一顿毫无来由的羞辱,脸色紫红,怔有半晌,方才反应过来,急急退出。他的两脚尚未迈出大门,太子苏就又恶狠狠地送出一句:“收拾好东西,再也不要回来了,滚得越远越好!”   看到太子毫不顾念这些年来自己鞍前马后的忠诚服役,袁豹眼中盈出泪水,抬脚朝地上猛力一跺,头也不回地走出宫去。   第七章燕赵初联手,苏秦拜相   苏秦与子之步出宫门,一乘驷马战车早在恭候。御手放好踏脚凳,候立于侧。   子之朝苏子拱手道:“在下奉旨与苏子共商大事,此处嘈杂,在下诚意邀请苏子前往一处偏静地方畅叙,望苏子赏光。”   “恭敬不如从命。”苏秦拱手回礼。   “苏子请!”子之退至一侧,手指轺车,礼让道。   “将军先请!”苏秦回让。   子之微微一笑,携苏秦之手同登车乘,御手扬鞭催马,驰过宫前大街,闪过一个又一个高门大宅,在一处极为偏僻的私宅前停下。   子之先一步跳下来,摆好脚凳,亲手扶苏秦下车,转对御手道:“请公孙来,就说有贵客!”   御手也不答话,转过车身,扬鞭一挥,一溜烟似的驰走了。   苏秦打眼一看,面前竟是一处极普通的农家宅院,草舍土墙,既无门楼,也无门房,更无门人。院门处的一扇柴扉倒是精致,一条浅黄色的狮子狗隔着那柴扉摇尾狂吠,看它的那股兴奋劲儿,显然不是如临大敌。听到吠声,草舍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子小跑出来,看到苏秦,忙又缩回去,躲在门后,露出一只圆圆的小脑袋向他们张望。不一会儿,一个年轻貌美的胡服女子急步走出,张口欲叫,见有外人,面色绯红,用手捂住嘴唇,款款几步,近前挪开柴扉,谦卑地退至一侧,躬身候立。女孩子也跟出来,怯怯地站在女子身后。   柴扉一打开,急不可待的小狗就跃扑上来,冲子之好一番亲热。子之弯腰安抚它几下,对苏秦拱手道:“苏子,请!”   这儿既不像农家,又不像客栈,更不像茶馆。苏秦思忖有顷,仍旧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指着柴扉道:“将军,这是——”   子之却不解释,伸手道:“此处偏静,可以叙话。苏子,请!”   苏秦不无狐疑地走进屋子,环顾四周,见里面是一处三进宅院,虽不奢华,收拾得却是整洁,一应物什应有尽有。二人走至上房,在大客厅中分别坐下,只将主位空着。不一会儿,胡服女子端上茶水,顺手拉上女孩子,赶至灶房烧菜煮酒去了。   苏秦心中正自嘀咕,外面车马再响。   子之忙朝苏秦道:“快,公孙来了。”   苏秦不知公孙是谁,急与子之起身迎出,未及院门,公孙哙已从车上跃下,疾走过来。子之迎上去,呵呵笑道:“公孙来得好快哟!”   姬哙亦笑一声:“将军这儿难得客来,今有贵客,姬哙自是不敢怠慢了。”望向苏秦,“将军,这位可是贵客?”   “正是。”子之手指苏秦,对姬哙道,“来来来,末将介绍一下,这位是闻名列国的洛阳士子苏秦。”指着姬哙,转对苏秦,“这位是公孙哙,当今殿下的长子。”   听到是殿下的长子,苏秦跪地欲拜,被公孙哙一把扯起:“苏子免礼!”   苏秦改拜为揖,拱手道:“洛阳苏秦见过公孙!”   姬哙亦回一揖:“姬哙见过苏子!”   三人回至客厅,姬哙也不推让,坐于主位,子之、苏秦于左右分别坐下。   姬哙笑对苏秦道:“苏子好面子,将军此处,非一般人所能登门哩!”   “哦?”苏秦将周围的简陋陈设扫了一眼,佯作一笑,“敢问公孙,都是何人能登此门?”   姬哙又是一笑:“据哙所知,在此燕地,能登此门的迄今为止共是二人,一是在下,再一个就是你苏子。”   苏秦大是惊讶:“此又为何?”   “因为这是将军的私宅。”姬哙呵呵一笑,“将军有个怪癖,从不将他人带至家中,除非是知己。”   苏秦大吃一惊,扭头望着子之,似是不可置信:“将军的私宅?”   子之微微一笑,点头道:“正是在下寒舍。”   苏秦猛然想起什么:“方才那女子——”   “是贱内。那个孩子是膝下小女。”   “苏子有所不知,”见苏秦一脸惊愕之状,姬哙笑着插进来,“将军夫人可不是寻常人物,出嫁之前,是东胡大王的掌上明珠呢。”   “是胡人的公主?”苏秦又是一怔,“公主情愿住在这个草舍里?”   “没办法哟!”子之摊开两手,半开玩笑道,“谁让她嫁给子之这个穷光蛋呀!”   苏秦肃然起敬,喟然叹道:“大将军身为燕室贵胄,更在朝中位极人臣,生活起居竟还如此俭朴,若非在下亲眼所见,万难相信!”   “是在下露丑了,”子之微微抱拳,不无抱歉道,“家室寒碜,是以少有外人光顾。今在宫中闻听苏子高论,在下断知苏子不是外人,方才冒胆带苏子前来。”   “唉,”苏秦摇头叹道,“不是将军露丑,是苏秦见笑了。不瞒将军,苏秦游走列国,见过不少达官显贵,无一不是锦衣玉食,高门重院,以大将军之贵之尊,竟然保有如此品性,实出在下意料。”   “唉,”子之这也敛起笑容,喟然叹道,“在下也是血肉之躯,何尝不乐于锦衣玉食?可——”眼睛望着地上,黯然神伤,“苏子有所不知,燕国地处贫寒,灾害频仍,民生疾苦,度日艰难,许多人家甚至隔夜无粮,子之每每见到,心痛如割。不瞒苏子,比起平民百姓来,在下有此生活,已够奢华了。”   姬哙大概也是第一次听闻子之吐露心迹,大是震撼,当即敛起笑容,垂头自思。   苏秦肃然起敬,抱拳揖道:“将军能以百姓疾苦为念,实乃燕人之福啊!”   “比起苏子来,”子之亦还一礼,“在下实在惭愧。在下所念不过是燕人疾苦,苏子所念却是天下福祉。一个是燕人,一个是天下,两相比较,在下心胸小苏子多了。”   “是将军高看苏秦了。苏秦不过是空口夸谈,将军却是从实在做起。有将军在,合纵有望,百姓有望,天下有望啊!”   “谢苏子夸奖!”子之抱拳谢过苏秦,将头转向姬哙,“公孙,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姬哙正在冥想,闻声打个惊愣,抬眼望向子之,似是不知所云。   子之笑道:“是这样,末将邀请公孙来,是想与苏子共议燕国长策。”   “这个不难。”姬哙点头道,“不过,将军需先应下姬哙一事。”   “公孙请讲。”   “姬哙有意与将军为邻,在此搭建一处草舍,大小、陈设就与将军的一般无二,不知将军意下如何?”姬哙极其诚挚地望着子之。   “这——”倒是子之感到惊异了。   “怎么?”姬哙急了,“难道将军不愿与姬哙为邻?”   “不不不,”子之急急辩白,“是末将受宠若惊。”   “这么说,将军肯了。”姬哙喜逐颜开。   “肯肯肯。”子之连声说道,“待末将忙过眼前这一阵儿,就去安排匠人动工搭建。”   “好。”姬哙转对苏秦,“苏子,可以议事了。”   苏秦正欲回话,外面传来脚步声,子之夫人备好肴酒,亲自端上。三人一边饮酒,一边叙谈,竟是越谈越投机缘,不知不觉中,天已大黑。子之吩咐掌灯再叙,三人一直聊至天明,远远听到上朝钟声,才把话头打住。   早有车辆候在门外。三人洗漱已毕,赶至宫中。   燕文公当殿颁旨,晋封苏秦为客卿,赐官服两套,府宅一处,驷马轺车一乘,金三百,奴仆十五人。想到子之尚住土屋草舍,东胡君上的公主竟无一名侍女,苏秦大是汗颜,再三叩辞,文公只不准许,传旨散朝。   众臣散去,燕文公独留苏秦前往书房,复议天下大势及合纵方略。君臣二人谈至午后申时,苏秦见文公已现倦容,作礼告退。刚出殿门,又有老内臣候在外面,引他前去验看君上新赐的宅院。   这是一处高门大院,是前司徒季府,位于达官显贵集中居住的宫前街的最中间,在豪门里也算显要。季韦仙逝之后,季青将家人尽数遣散,顺手将房产及所有物什转让于先父的下属兼好友雷泽。前几日武成君攻城,雷泽一家内应,事泄之后,男丁尽死于东城门下,女人尚未自尽的,尽数充为官奴,家产也被尽数抄没,府宅便赐予苏秦了。   老内臣与苏秦步入院中,老内臣派来的家宰听到声响,打声口哨,院中立即转出六男八女十四个臣仆,加上家宰,刚好一十五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老内臣使人抬上两只箱子,一箱是官服,另一箱是三百金,全部打开来,让苏秦验看。   是的,横在面前的就是富贵,是他曾经追求过那么多年的富贵。   富贵说来就来,来得又是如此简单快捷。   苏秦望着两只箱子,望着跪倒在地的十五个臣仆,望着这一大片极尽奢华的房舍和后花园,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甚至没有听到老内臣都在对众臣仆吩咐什么,只感到他在大声训话,众臣仆在不断叩头,然后就是老内臣朝他拱手作别,转身离去。   苏秦本能地送出府门,在门口又站一时,返回院中,见家宰与众臣仆仍旧跪在地上,大是惶急,摆手道:“快,快起来,你们老是跪着干什么?”   家宰谢过恩,朝众臣仆道:“主公发话了,大家起来吧。从今日起,大家各司职分,侍奉好主公。有谁胆敢偷懒,家法伺候!”   众臣仆谢过恩,家宰指挥几个力大的将两只箱子抬回屋中,接着过来候命。   苏秦在厅中静坐有顷,陡然想起什么,对候在身边的家宰道:“带上金子,备车!”   “请问主公,带多少金子为宜?”家宰看出主人新贵,还不太适应,稍作迟疑,小心翼翼地补问一句。   “随便吧。”苏秦顺口应道。   “这——”家宰面现为难之色,微微皱眉。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只袋子,递给家宰:“那就数一数袋里的铜板,一枚铜板,一块金子!”   家宰应声喏,双手接过钱袋,转身去了。不一会儿,家宰返回,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女仆,各捧一只托盘,上面是一套官服。   家宰哈腰道:“回禀主公,袋中共有一百枚铜板,小人已备百金,放在车中了。主公若是出行,请更衣。”   苏秦看一眼崭新的官服,再回看自身,两相对照,身上所穿陈旧不堪,迹痕斑斑,与这高门大宅、驷马轺车甚不匹配。比照一时,苏秦苦笑一声,摇头笑道:“穿习惯了,还是不换为好,走吧!”话未说完,人已动身,走向院中。   家宰急跟上来,先一步赶至君上所赐的驷马车前,放好踏脚凳,扶苏秦上车,自己纵身跃上车前御手位置,回头问道:“主公欲去何处?”   “老燕人客栈。”   天已近黑,四周茫茫苍苍。   新官邸与老燕人客栈虽在同一条街,却有一段距离。因战乱刚过,苏秦一路驰来,见到好几户人家均在举丧,不时可闻悲悲切切的哭泣声。   眼见前面就是老燕人客栈。苏秦摆手止住,跳下车来,对家宰道:“你在此处候着,我自己过去。”   苏秦缓步走入客栈,一进大门,大吃一惊,因为院中也在举丧,中堂摆着一具黑漆棺木,堂后设着灵位,没有哭声,只有三个年轻人身着孝服跪在堂前。   苏秦疾走几步,赶至灵位前细看牌位,方知是老丈过世,一下子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朝灵位跪下,连拜几拜,泪水涌出。   跪过一时,苏秦起身走出,不一会儿,手提一个礼箱再次进来,拜过几拜,从箱中摸出一块又一块金子,摆出一个大大的品字。跪在一边的小二大睁两眼,不无惊异地傻望着那堆黄澄澄的金子,用肘轻推袁豹。   袁豹、壮士也挪过来,挨苏秦跪下。   苏秦含着泪水,转对小二:“拿酒来,在下要与老丈对饮几爵。”   小二抱来酒坛,袁豹拿出老丈的两只铜爵。   苏秦斟满,举爵道:“老丈,在下与你对饮一爵,先干为敬!”一口饮下,将另一爵洒在灵位前。   苏秦自说自话,与老丈一人一爵,连干三巡。袁豹用极其哀伤的声音轻声吟道: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袁豹将这两句古老的民谣反复吟唱,苏秦、壮士听得泪水流淌,情不自禁地跟着吟唱起来:“燕山之木青兮,之子出征;燕山之木枯兮,胡不归……”   不知唱有多久,苏秦擦把泪水,转头问道:“袁将军,老丈是怎么走的?”   袁豹泣道:“听这位仁兄说,是在东门战死的。”   不待苏秦询问,壮士就将老丈赴难的前后过程细讲一遍,不无感叹地说:“在下游走四方,见过不少豪杰志士,真令在下感动的,却是老丈!”   “是的,”苏秦点头道,“老丈是燕人,是老燕人!”有顷,转向壮士,“前番见面,过于匆忙,在下还未问过壮士尊姓大名、家住何方?”   壮士抱拳道:“在下自幼父母双亡,不知名姓,在赵地番吾长大,少年时遇异人传授异术,能于三十步外飞刀锁喉,番吾人叫我飞刀邹,想是在下祖上姓邹了。”   苏秦惊问:“壮士遇到的是何异人,还能忆起吗?”   飞刀邹沉思有顷,点头道:“是个中年人,全身衣褐,武功高超,剑术甚是了得。他遇见在下时正值隆冬,在下衣着单薄,住在山神庙里,全身冷得发抖。他先脱下身上衣服让在下穿,又给在下吃的,后来传授在下飞刀之术,讲解兼爱,嘱托在下行侠仗义,善待他人。”   听到“兼爱”二字,苏秦已是猜出八九,点头道:“壮士所遇,想是墨家弟子了。他没有说出自己名姓?”   壮士摇头道:“他不肯说,只让在下称他先生。待在下学会飞刀,先生就走了。那时在下年纪尚幼,只知学艺,不会刨根问底。”   “壮士又是如何遇到贾先生的?”   “不久前,在下在邯郸街头与搭档表演飞刀锁喉,得遇贾先生,对他甚是敬服。先生赠送在下一匹好马,叫在下为苏子送信,说是那信关系万千人的生死存亡。在下二话没说,当即飞马赶来。”   “幸亏壮士来得及时。”苏秦拱手谢道,“敢问壮士,今后可有打算?”   “还能有何打算?回邯郸继续卖艺去。”   “卖艺只能换口饭吃,非壮士所为。壮士难道不作其他考虑,譬如说,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人生大业?”   “轰轰烈烈?”飞刀邹睁大眼睛望着苏秦,“是何大业?”   “合纵。”   “何为合纵?”飞刀邹、袁豹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问道。   苏秦缓缓解释道:“这么说吧,合纵就是制止征伐,就是让众生和解,就是善待他人,行兼爱大道。”   看到面前整齐摆放的一百块金子,飞刀邹已知苏秦得到燕公重用,朗声说道:“在下愿意跟从苏子,行合纵大业。”   “苏先生,”袁豹迟疑一下,轻声问道,“在下能否加入?”   “袁将军,”苏秦颇为惊讶地望着他,“殿下那儿做何交代?”   “殿下——”袁豹的眼中滚出泪花,“殿下已经革除在下军职,赶走在下了。”   苏秦思索有顷,点头应道:“将军愿意跟从在下,再好不过了。待葬过令尊,你可与邹兄一道,前往在下府上,我们兄弟三人结成一心,鼎力合纵。”   袁豹拿袖抹去泪水:“谢先生收留!”   燕人刚刚走出武阳之乱的阴霾,就有好事上门。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由数十辆车马组成的赵国问聘使团从南城门络绎驰入蓟城,在燕人的夹道欢迎下入住燕宫前面不远处的列国馆驿。   翌日晨起,赵肃侯特使楼缓上朝,先代赵侯向燕公贺安,后就奉阳君边境寻衅一事向燕国致歉,同时献上厚礼,表示愿意与燕缔结睦邻盟约。   赵使退朝后,燕文公即在明光宫召集重臣谋议。因苏秦的合纵长策早成共识,燕室君臣迅速达成一致,回聘赵国,促进合纵。苏秦奏请以公孙哙为特使,自己为副使,袁豹为右将军,文公不听,诏命苏秦为特使,公子哙为副使,袁豹为右将军,将车百乘,精骑五百,以壮声威。   文公先一步退朝,由殿下主议。殿下留下苏秦、子之、子哙等相关人员,移至偏殿进一步商议出使细节,及至午时,方才散朝。   苏秦意气风发地步出宫门,正欲下殿,旁边冒出一人,上前揖道:“苏子留步。”   苏秦扭头一看,是甘棠宫的宫正,赶忙回揖:“苏秦见过宫正!”   “夫人有请。”   苏秦随着宫正来到甘棠宫,宫正安排他在偏殿稍候,自己先一步进去禀报。   足足候有半个时辰,宫正方才走进偏殿,对苏秦揖道:“夫人有旨,请苏子前往后花园里观赏桃花。”   燕为北国,今年又是倒春寒,桃花迟至三月才开。苏秦随宫正走至后花园一角的桃林里,远远望见满园桃花,争开斗艳。园中一处凉亭上,燕文公、姬雪正在席上就座,春梅候立于侧。   午后的桃园充满暖意。看到文公在场,苏秦不得不佩服姬雪。苏秦出使在即,自然希望能够再见姬雪一面。然而,无论是他还是姬雪,谁都没有合适的约见理由。姬雪邀他与文公来此桃园共赏桃花,真是一个绝妙不过的主意。   苏秦碎步趋前,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叩见夫人!”   文公微微一笑,指着前面的客位:“爱卿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在客位上并膝坐下,眼睛看一眼文公,又将目光转向坐在文公身边的姬雪。姬雪身披一袭白纱,上面绣着些许粉红色的小碎花,恰如这满园盛开的桃花相似,见他望来,又是灿烂一笑,真的是颜若桃花,与平日里判若两人,不知妩媚出多少。   燕文公望着姬雪,越看越喜,转对苏秦呵呵笑道:“不瞒爱卿,这些年来,寡人还是第一次看到爱妃如此高兴呢!”   苏秦转过脸来,望着桃花道:“是这桃花好。”   姬雪咯咯一笑,脱口吟道: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这首《桃夭》出自周风,在《诗》三百中是开头几篇,讲述姑娘在桃花盛开时节出嫁及对夫妻恩爱、和美生活的向往之情,苏秦、燕文公都是读熟了的。然而,姬雪此时吟起,却是别有韵味,苏秦、文公皆有解读,各自感动,纷纷跟着姬雪吟诵起来:   〖桃之夭夭,   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   宜其家人。〗   众人吟完,姬雪朝苏秦、文公拱拱手,缓缓说道:“今年春寒,园中桃花前几日始开,今日正值赏玩,臣妾福薄,不敢独享,特邀君上、苏子与臣妾同乐。”转对文侯,“君上,转眼之间,臣妾嫁至燕地已是七年。今见苏子,臣妾如同回到洛阳,见到亲人一般。臣妾久未碰过琴弦,今日面对亲人,面对满园桃花,臣妾兴致忽来,愿为君上,愿为苏子,愿为这些桃花,献上一曲,以助雅兴。”转对春梅,“摆琴。”   春梅支起琴架,摆好琴弦。姬雪伸出玉手,轻轻滑过,琴弦响起,恰如春风拂过。姬雪微微闭眼,轻抬素手,调匀呼吸,缓缓以手拨弦,不见弦动,但闻琴响,一曲《流水》悠然而出,如诉如说,如切如磋,与这春日春情浑然一体。   因有鬼谷数年的修炼之功,苏秦听到的就不是单纯的琴声,而是姬雪的内心。姬雪借琴抒情,将她的所有爱恋、一腔激情全部倾注在几根琴弦上,听得苏秦面红耳赤,一颗心咚咚狂跳,偷眼望向燕文公,见他竟然一无所知,两根手指还在和着韵律有节奏地微微摆动,为她轻打节拍。文公虽通音律,却不通姬雪之心,因而节拍总是打不到点上。苏秦看得明白,却也不敢有丝毫表达,只是笔直地坐在席上,呼吸一声紧似一声。   姬雪弹完一曲,再次滑弦,余音绕梁。   燕文公知她弹完,鼓掌道:“爱妃弹得好琴,寡人如闻仙乐矣!”   姬雪微微一笑,朝他拱手道:“谢君上厚爱。”转向苏秦,见他仍旧沉浸在音乐里,轻声道,“苏子?”   苏秦从恍惚中醒来,打个惊怔,决定将话题移开,遂拱手赞道:“夫人所弹,堪比先生了!”   “先生?”姬雪稍稍一怔,“是鬼谷先生吗?”   “不,”苏秦摇头,“是琴师。”   听到琴师,姬雪心里一颤,轻声问道:“先生他……好吗?”   “回禀夫人,”苏秦不无沉重地说,“先生仙去了。”   “啊?”姬雪震惊,“先生怎么去的?”   苏秦遂将这些年来洛阳发生的故事扼要讲述一遍,听得姬雪、春梅呜呜咽咽,文公湿了眼眶。   伤感有顷,姬雪重新抬头,睁开泪眼望着苏秦,移开话题:“听君上说,苏子欲去邯郸合纵,敢问苏子,几时起程?”   “回禀夫人,”苏秦拱手道,“后日大吉,微臣打算辰时启程。”   姬雪再次垂下头去,又过一时,抬头凝视苏秦,语意双关:“苏子若能促成燕、赵、韩三国合纵,既利三国,又利天下,更利燕国。不过,燕国经此一乱,元气大伤,君上龙体有待恢复,还有殿下……”略顿一下,“苏子,不说这些了,燕国离不开苏子。苏子此行,成也好,不成也好,皆要全身回燕,雪儿——”似觉失言,改口,“本宫定与君上迎至易水河边,为苏子接风洗尘。”   苏秦听得明白,起身叩道:“苏秦谢夫人厚爱!”转向文公,“君上,时辰不早了,微臣尚需做些预备,这就告辞。”   燕文公看一眼姬雪,点头道:“也好。爱卿此番出使,事关重大。待凯旋之日,寡人定如夫人所言,与夫人迎至易水,为爱卿洗尘。”   苏秦再拜:“微臣叩谢君上隆恩!”   因燕公长孙姬哙只以副使身份助阵,更有战车百乘、精骑五百,外加其他随从人员,燕国的问聘使团在人数上逼近两千,规格上也胜赵国使团一筹。燕使、赵使合兵一处,拖拉数里,一路上尘土飞扬,浩浩荡荡。   涉过易水,楼缓别过苏秦,引赵国使团先一步赶回,将燕国情势及诚意详细禀过。肃侯动容,闻燕国使团已近邯郸,使太子赵雍乘上自己车辇,引领安阳君、肥义、楼缓、赵豹等重臣郊迎三十里,以示隆重。   这日午时,邯郸城里,在通往宫城的一条主要大街上每隔三步就如竖枪般站着一名持枪甲士,行人全被赶至两侧。鼓乐声中,赵侯车辇辚辚而来,车上站着赵国太子赵雍和燕国特使苏秦。其他人员各乘车辆,跟在后面,朝宫城旁边的列国驿馆驰去。   丰云客栈的宽大屋檐下,被赶至路边的众多行人挤成一团,两眼大睁,唯恐错过这场难得一见的热闹。   陡然,一人不无激动地大叫道:“我看清了,是那个人!”   众人齐望过来,见是一个卖烧饼的,略显失望,白他一眼,重又扭头望向街道。   “是看清了嘛。”卖烧饼的见众人不理他,委屈地小声嘟哝。   “你看清什么了?”有人凑上来问。   卖烧饼的指着刚刚晃过眼去的苏秦:“就是那个人,我见过的。”   “哼,你见过?”那人不无鄙夷地哼出一声,“知道他是谁吗?是燕国特使!他旁边的那个孩子,是当朝殿下!你个卖烧饼的,猪鼻子上插白葱,充大象呢!”   “什么燕国特使!”卖烧饼的急了,“两个月前,他不过是个穷光蛋,穿一双破草鞋,在南门大街上溜达,肚子里咕咕响,买我两个烧饼,给的却是周钱,待我看出来,跟他讨要赵钱,一只烧饼已是豁去一边。这是真的,谁骗你是龟孙子!”   那人见卖烧饼的说得逼真,不由不信,眼珠儿一转,奚落他道:“瞧你这德性,贵人到你身边,你竟不知,眼珠子算是白长了!要是我,必将篓中烧饼尽送予他,结个人缘!我敢说,这阵儿他得了志,没准儿赏你两块金子呢!”   卖烧饼的叹道:“唉,那时候,啥人知道他是个贵人呢!”   “唉,也是的,”那人接道,“真是啥人啥命,像你这样,只配卖烧饼了。”   众人哄笑起来。   身后不远处,身披斗笠的贾舍人站在门口,听有一时,微微一笑,转身隐入门后。   这一次,赵肃侯不再躲闪。虽未见过苏秦,但肃侯对其合纵方略已是大体明白,深为赞赏。此番使楼缓使燕,本就有重用苏秦、推动合纵这一想法。为进一步推动合纵,老谋深算的赵肃侯经过一夜思虑,决定在大朝时召见苏秦,廷议合纵,一来可观苏秦才智,二来也使合纵意图朝野皆知。   翌日晨起,赵肃侯在信宫正殿召集大朝,隆重接待燕国特使。太子赵雍、安阳君赵刻,还有新近晋封的国尉肥义、上将军赵豹、上大夫楼缓等中大夫以上朝臣,分列两侧。另有几位嘉宾,是赵国前代遗老,皆是大学问家,也被肃侯请来,参与廷议。在肃侯下首,特别空出两个席位,是特意留给两位燕国特使的。   苏秦、姬哙趋前叩道:“燕公特使苏秦、姬哙叩见赵侯,恭祝君上龙体永康,万寿无疆!”   赵肃侯将苏秦、姬哙打量一时,方才点头道:“燕使免礼,看座。”   苏秦、姬哙谢过,起身走至客位,分别落座。   赵肃侯望着苏秦,微微一笑,拱手道:“寡人早闻苏子大名,今日得见,果是不同凡俗。”   苏秦还以一笑:“一过易水,苏秦就以香水洗目,不敢有一日懈怠。”   “哦,”赵肃侯大是惊奇,倾身问道,“苏子为何以香水洗目?”   苏秦正襟危坐,睁大两眼,眨也不眨地对肃侯好一阵凝视,方才抱拳说道:“为了一睹君上威仪。”   满座皆笑,赵肃侯更是开怀,倾身再问:“苏子这可看清了?”   “微臣看清了。”苏秦点头。   “寡人威仪如何?”   “微臣没有看到。”苏秦一字一顿。   在座诸臣皆是一惊,肥义、赵豹面现愠容。   姬哙面色微变,两眼不解地望着苏秦。   唯有赵肃侯无动于衷,依旧保持微笑:“苏子看到什么了?”   “慈悲。”   这两个字一出口,众人无不释然。   赵肃侯微微点头,呵呵笑道:“谢苏子美言。”转对众臣,“寡人活到这个份上,本以为一无所有了,不想苏子却看出了慈悲。这两个字,好哇,着实好哇,比威仪强多了。”再次转对苏秦,连连拱手,“谢苏子美言!”   苏秦拱手回揖道:“君上谢字,微臣不敢当。慈悲实出君上内中,微臣不过实话实说。”   “好言辞!”赵肃侯点点头,切入正题,“屡听楼爱卿说,苏子有长策欲教寡人,能得闻乎?”   苏秦思忖有顷,微微摇头:“实在抱歉,苏秦并无长策。”   楼缓急了,目示苏秦。   赵肃侯略略一怔,微微笑道:“苏子没有长策,或有短策,寡人能得闻乎?”   苏秦再次摇头:“苏秦亦无短策。”   赵肃侯真也愣了,扫过众臣,见他们皆在面面相觑,因有前车之鉴,不知苏子此番又卖什么关子,因而无不将目光射向苏秦。   赵肃侯似已猜透苏秦之意,轻轻咳嗽一声:“苏子既然不肯赐教,寡人只好——”顿住话头,假意欠欠身子,作势欲起。   果然,苏秦适时插上一句:“君上,苏秦既无长策,亦无短策,只有救赵之策!”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赵肃侯重新坐稳,趋向苏秦:“哦,赵国怎么了?”   “回禀君上,赵国危若累卵,存亡只在旦夕之间。”   此话可就说大了,众人不无惊诧地齐视苏秦。   座中一人眼睛圆睁,出声喝道:“苏子休得狂言,赵有铁骑强弓,险山大川,百年来左右腾挪,北击胡狄,南抗韩、魏,东退强齐,西却暴秦,拓地千里,巍巍乎如泰山屹立,何来累卵之危,存亡之说?”   众人一看,却是新上任的上将军赵豹。   苏秦微微一笑,朝赵豹拱手道:“赵将军少安毋躁,听苏秦细说。人之安危在于所处环境,国之安危在于所处大势。大势危,虽有破军杀将之功,难逃厄运,曾经强大一时的郑国就是这样亡国的。大势安,虽有大败却无伤宗祠,泗上弱卫就是这样求存的。赵地方圆两千里,甲士数十万众,粮粟可支数年,乍看起来堪与大国比肩。然而——”环视众人,话锋一转,言辞骤然犀利,“赵有四战四患,诸位可知?”   众人面面相觑,赵豹面现怒容,嘴巴几次欲张,终又合上。   看到冷场,肥义插道:“是何四战四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侃侃说道:“四战者,魏、秦、齐、韩也。诸位公论,自赵立国以来,与四国之战几曾停过?”   举座寂然,有人点头。   “四患者,中山、胡狄、楚、燕也。”   一阵更长的沉寂过后,赵豹终于憋不住,冷冷一笑,敲几喝道:“纵有四战四患,奈何赵国?”   苏秦对他微微一笑,语气不急不缓:“赵将军说出此言,当为匹夫之勇。由此观之,赵国之危,更在心盲。”   赵豹忽地一声推开几案,跳起身来,手指苏秦,气结:“你——”   安阳君白他一眼,赵豹看见,气呼呼地复坐下来,伸手将几案拉回身前,因用力过猛,几案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吱”声响。   安阳君微微一笑,转问苏秦:“请问苏子,何为心盲?”   “回安阳君的话,”苏秦朝他拱拱手,“心盲者,不听于外,不审于内也。赵国自恃兵强士勇,外不理天下大势,内不思顺时而动,与天下列国怒目相向,动辄刀兵相见,一味争勇斗狠。赵国长此行事,上下不知,宛如盲人骑瞎马,难道不是危若累卵吗?”   苏秦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棒子打下来,莫说是赵豹等武将,纵使一向以沉稳著称的安阳君,面上也是挂不住了,轻轻咳嗽一声,缓缓说道:“依苏子之见,天下大势做何解析?”   “大国争雄,小国图存。”苏秦一字一顿。   “请问苏子,”肥义插上一句,“大国、小国可有区分?”   苏秦微微一笑:“人之强弱唯以力分,国之强弱唯以势分。成大势者为大国,成小势者为小国。”   “以苏子观之,”肥义接道,“今日天下,何为大国,何为小国?”   “就方今天下而论,成大势者,秦、齐、楚也,此三国当为大国。之于其他,皆为小势,当为小国。”   苏秦又是出语惊人,众人无不诧异。   赵豹喝问:“敢问苏子,难道霸魏也是小国?”   苏秦微微一笑:“魏乃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缟,如何敢称大国?”   赵肃侯微微点头:“嗯,说得好!以苏子之见,危在旦夕的不只是赵国,韩国、魏国也在其中了。”   “君上圣明!”苏秦揖过,转扫诸臣一眼,缓缓说道,“智者不出门,可知天下事。诸位皆是胸怀天下之人,请开眼观之:方今天下,东是强齐,西是暴秦,南是大楚。齐有管桓之治,农艺之达,渔盐之利,且风俗纯正,士民开化,农桑发达,负海抱角,国富兵强;秦有关中沃野千里,民以法为上,多死国之士,更得商於、河西、函谷诸地,成四塞之国,进可威逼列国,退可据险以守;楚得吴越诸地,方圆五千里,民过千万,地大物博,列国无可匹敌。此三国各成大势,各抱一角,将三晋围在中间。打个譬方吧,三个大国如同三只饿狼,韩、赵、魏三晋如同三只瘦鹿。三狼各抱地势,将三鹿挤在中央,你一口,我一口,不急不缓地撕扯咬嚼,此所谓逐鹿中原。三鹿却不自知,非但不去同仇敌忾,反倒彼此生隙,钩心斗角。天下大势如此,能不悲夫?”   苏秦之言如一股彻骨的寒气直透众人,众臣无不悚然,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姬哙、楼缓、赵雍等人也终于明白苏秦的机谋,会心点头。   赵肃侯脸色凝重,轻轻嗯出一声:“依苏子之言,三晋别无他途,唯有合纵了。”   “君上圣明!”苏秦再次拱手道,“东西为横,南北为纵。三晋结盟合一,就不是鹿,而是一只虎。外加燕国,四国纵亲,其势超强。向东,齐不敢动,向西,秦不敢动,向南,楚不敢动。三个大国皆不敢动,天下何来战事?天下无战事,赵国何来危难?”   即使赵肃侯,也不得不对苏秦的高瞻远瞩及雄辩才华表示折服,而且,他要的也正是这个效果。沉思良久,肃侯环视众卿,神色严峻地说道:“诸位爱卿,苏子的群狼逐鹿之喻,甚是精辟,不知你们感觉如何,寡人可是出了一身冷汗哪!苏子倡议合纵三晋,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安阳君抱拳道:“三晋纵亲固然不错,苏子却是忽略一事,纵使赵、韩愿意纵亲,魏却未必。魏国雄霸中原数十年,几年前虽有河西之辱,可今有猛将庞涓、贤相惠施,国力复强,断不肯合!”   “嗯,安阳君所言甚是,”肃侯连连点头,转对苏秦,“魏罃向以霸主自据,如何能与寡人为伍?再说,前几年,魏罃失道,又是称王又是伐卫,引起列国公愤,寡人与他因此而生许多隔阂,若是与他纵亲,只怕有些难度。”   苏秦微微一笑:“君上大可不必挂心于此。今之魏国是强是弱,诸位皆有公判,天下皆有公判,苏秦不必再说。至于庞涓、惠施,虽是大才,却也有限。惠施过柔,庞涓过刚。柔则乏力,刚极易折。再说,魏国一向不缺大才,昔有公孙鞅,近有公孙衍,在魏皆是闲散,在秦却得大用。”略顿一下,敛起笑容,“退一步说,纵使魏势复强,三晋纵亲对魏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魏王若是不傻,必会合纵。”   “哦,”肃侯问道,“合纵对魏有何益处?”   “正如君上方才所言,前几年魏国失道于天下,称王伐弱,东战于卫,西战于秦,更与列国为敌。今日之魏,西有河西之辱,与秦人不共戴天;东有相王之辱,与齐人互为仇视;南有陉山之争,与楚人构下新怨;魏王别无他途,唯有与韩、赵纵亲,方能在中原立足。”   赵豹急道:“如此说来,三晋合纵,魏国得此大利,赵国岂不亏了?”   “将军差矣。”苏秦笑道,“三晋纵亲,赵国非但不吃亏,反倒得利最大。”   “此言何解?”   “因有韩、魏。赵不患楚,因有燕、魏、韩;赵不患齐,因有韩、魏,赵不患秦,其中道理,在下不说,将军想也明白。”   列国彼此制衡,这是人人皆知之事,赵豹不得不点头称是。   赵肃侯扫视众人一眼:“合纵一事,诸位可有异议?”   众臣异口同声道:“我等没有异议,但听君上圣裁!”   “好!”赵肃侯朗声说道,“三晋本为一家,合则俱兴,争则俱亡!众卿既无异议,寡人意决,策动合纵!”转向楼缓、肥义,“具体如何去做,就请二位爱卿与苏子拟出细则,奏报寡人!”   二臣起身叩道:“微臣领旨!”   散朝之后,楼缓、肥义奉旨前往馆驿,与苏秦、姬哙商讨合纵细则。关于赵、魏、韩、燕四国如何纵亲,苏秦早已草拟了实施方略,主要涉及消除隔阂、化解争端、礼尚往来、互通商贸、外交用兵等诸方面。   经过讨论,大家皆以为方案可行,遂由楼缓起草奏章,报奏肃侯。   楼缓、肥义走后,苏秦见天色尚早,换过服饰,与飞刀邹一道沿宫前大街信步赶往丰云客栈。贾舍人早从飞刀邹口中得知苏秦要来见他,只在栈中守候。   一番客套过后,苏秦将燕国内乱略述一遍,贾舍人也将赵肃侯如何借助晋阳危局铲除奉阳君专权的过程约略讲过,苏秦得知奉阳君赵成、代主将公子范均在狱中受诏命自裁,其家宰申孙及通秦的申宝等人皆以叛国罪腰斩于市,受此案牵累而丢官失爵、沦为家奴者多达数百人。   “唉,”苏秦摇头长叹一声,“兄弟之间尚且如此相残,莫说是一般世人了!”   “不说他们了,”贾舍人关心的却不是这个,“苏子的大事进展如何?”   苏秦应道:“赵侯同意合纵,诏令楼缓、肥义与在下及公孙哙商议细则,论至方才,终于理出一个预案,就是纵亲国之间化解恩怨,求同存异,在此基础上实现‘五通’和‘三同’。”   “五通?”舍人一怔,“何为五通?”   “就是通商、通驿、通币、通士、通兵。”   “那……三同呢?”   “同心、同力、同仇。”   舍人思忖有顷,抬头评道:“苏子这样总结,简明,易懂,易记,利于传扬。只是——”话锋一转,“五通容易,三同却难。”   “是的,”苏秦点头赞同,“三晋本为一家,习俗大体相同,燕与赵毗邻,许多地方同风同俗,实现五通有一定基础。难的是三同。三晋不和已久,积怨甚深,很难同心。不同心,自不同力,更谈不上同仇了。”   “苏子可有应对?”   “四国纵亲,关键是三晋。三晋若要同心,首要同力,若要同力,首要同仇。在下琢磨过,就三晋的大敌而言,韩之仇在楚、秦,魏之仇在楚、齐、秦,赵之仇在齐、秦。楚虽与三晋不合,但其真正对手却是齐、秦,因而,在下以为,纵亲国的公仇只有两个,一是秦,二是齐。只要三晋朝野均能意识到秦、齐是公敌,就能做到同仇。作为应对,他们就会同力,而同力的前提就是同心了。”   贾舍人笑道:“苏子这是逼其就范了。”   苏秦苦笑一下:“唉,有什么办法?眼下利欲熏心,不能同心,只好以外力相逼。”   “如此说来,苏子的敌人是两个,不是三个。”   “其实,”苏秦连连摇头,“苏子的真正敌人只有一个,就是秦国。齐、楚虽有霸心,却无吞并天下之心,或有此心,亦无此力。有此心及此力者,唯有秦国。在下树此三敌,无非是为逼迫三晋,使他们醒悟过来,停止内争,共同对外。待三晋合一,四国皆纵,在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楚国。只有楚国加入纵亲,合纵才算完成。从江南到塞北皆成一家,五国实现五通三同,形如铜墙铁壁,秦、齐就被分隔两侧,欲动不敢,天下可无战事。”越说越慢,目光中流露出对远景的向往,“天下既无战事,就可实施教化,形成联邦共治盟约,上古先圣时代的共和共生盛世或可再现。”   “苏子壮志,舍人敬服。只是,苏子以秦人为敌,以秦公其人,断不会听任苏子。苏子对此可有应对?”   苏秦微微一笑:“这个在下倒是不怕。反过来说,在下怕的是他真就不管不问,听任在下呢。”   “哦?”舍人怔道,“此是为何?”   “没有黑,就没有白。”苏秦笑道,“三晋合纵,等于将秦人锁死于秦川,首不利秦。依秦公之志,以秦公为人,必不肯甘休,必张势蓄力,应对纵亲。老聃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恒者,衡也。在下这里以秦为敌,秦就必须是敌。在下不怕他蓄势,不怕他强,反而怕他不蓄势,不强。”   贾舍人扑哧笑道:“你一边抗秦,一边强秦,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贾兄所言甚是,”苏秦敛起笑容,沉声应道,“在下要的就是这个矛盾,要的就是强秦。所谓合纵,就是保持力量均衡。秦人若是无力,纵亲反而不成。秦人只有张势蓄力,保持强大,三晋才有危机感,才乐意合纵。三晋只有合纵,秦人才会产生惧怕,才会努力使自己更强。秦人越强,三晋越合;三晋越合,秦人越强,天下因此而保持均势,方能制衡。”   苏秦讲出此话,倒让贾舍人吃了一惊。可细细一想,也还真是这个理儿。舍人冥思有顷,竟也想不出合适的言辞反驳,慨然叹道:“唉,真有你的。可话说回来,眼下秦无大才,苏子又不肯去,如何方可保持强势呢?”   “在下此来,为的正是此事,”苏秦望着舍人,“在下虽不仕秦,却愿为秦公荐举一人,或可使秦保持强势。”   “谁?”   “张仪。”   “此人不是在楚吗?”   “是的,眼下是在楚国。”苏秦微微笑道,“依此人性情,或不容于楚。在下打算劳动贾兄走一趟郢都,若是此人混得好,也就算了。若是此人混得不好,你可设法让他走趟邯郸。”   “让他来邯郸?”舍人又是一怔,“为何不让他直接去咸阳呢?”   “贾兄有所不知,”苏秦呵呵笑道,“这位仁兄,不见在下,是不会赴秦的。”   “如此甚好,”贾舍人乐道,“在下此来,原也是遵循师命,为秦公寻回苏子。苏子另有高志,在下能得张子,也可回山交差了。”   “回山?”苏秦怔道,“贾兄师尊是——”   “终南山寒泉子。”贾舍人缓缓说道。   “寒泉子是贾兄恩师?”苏秦又惊又喜,“在鬼谷时在下就听大师兄说,我们有个师叔叫寒泉子,住在终南山里,真没想到,贾兄竟是师叔的弟子。”   “是的,”贾舍人呵呵笑道,“苏子一到咸阳,在下就知是同门来了。”   苏秦惊愣有顷,恍然有悟:“难怪——”   与此同时,秦宫御书房里,惠文公与朝中三位要员,公孙衍、司马错和樗里疾,正襟危坐,面色凝重。   惠文公眉头紧锁,扫射众臣一眼,缓缓说道:“寡人担心之事,终于来了。苏秦自燕至赵,欲合纵三晋和燕国。莫说燕国,单是三晋合一,即无秦矣。诸位爱卿可有应策?”   众人面面相觑。   有顷,公孙衍拱手道:“回禀君上,自三家分晋以来,韩、赵、魏三家一直钩心斗角,相互攻伐,互有血仇,苏秦合纵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不过,防患于未然,微臣以为,我可趁合纵尚在雏形之际,来个敲山震虎。”   “如何敲山震虎?”   “苏秦旨在合纵三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必以赵为根基。我当以赵为靶,发大兵击赵,撼其根基。韩、魏见之,或生顾忌,知难而退。韩、魏不参与,合纵也就胎死腹中了。”   “大良造所言甚是。”樗里疾附和道,“微臣以为,我可一边伐赵,一边结盟韩、魏,分裂三晋。”   “君上,”司马错不无激愤道,“打吧!前番攻打晋阳,功败垂成,将士们无不憋着一肚子怨气呢。”   惠文公闭目深思,良久,眉头舒开:“嗯,诸位爱卿所言甚是,晋阳之耻是该有个下文。”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   “微臣在!”   “寡人决定伐赵。爱卿善于辞令,草拟伐赵檄文,传檄天下!”   “微臣遵旨!”   “司马爱卿!”惠文公将头转向司马错。   “微臣在!”   “寡人欲发大军二十万,告示各地郡县,明令征调!”   “二十万?”司马错显然有些惊愕,以为听错了。   惠文公微微一笑:“那就二十五万吧,二十万也许不够。”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你可在檄文里加上一句,意思是说,眼下春日正艳,寡人听闻邯郸城里多秀色,欲去一睹群芳!”   公孙衍心头一亮,朗声说道:“微臣明白!”   “明白就好,”惠文公这也会心一笑,“两位爱卿,你们分头忙活去吧!”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留步!”   公孙衍、司马错告退。见二人走远,惠文公对樗里疾道:“寡人特意留下爱卿,是想让你观看一件物什。”从几案下摸出一物,竟是那支写着“杀”与“赦”的竹签,缓缓摆在几案上,“此物想必你也见过,现在该明白了吧。”   樗里疾点头叹道:“是哩,君上因为惜才,终于未杀苏子。”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话中有话,“不是寡人惜才,是你樗里爱卿惜才呀!”   樗里疾心头一震,故作不解地望着惠文公:“君上——”   惠文公似笑非笑,目光逼视樗里疾:“樗里爱卿,不要装糊涂了。寡人问你,你是否在大街上拦过小华,要他放走苏秦?”   樗里疾脸色煞白,起身叩拜于地:“微臣的确拦过公子华,让他——微臣该死,请君上治罪!”   “唉,”惠文公长叹一声,“治你什么罪呢?治你惜才之罪?是寡人叫你惜才的!治你欺君之罪,你也没有欺君;治你心软之罪,你也看到这支竹签了,寡人之心不比你硬啊!我们君臣二人,因那一时心软,方才遗下今日大患。”   樗里疾沉思有顷,抬头望向惠文公:“君上,眼下谋之,也来得及。”   “如何谋之?”惠文公抬头望着他,“杀掉他吗?”连连摇头,“为时晚矣!当初是在寡人地界里,苏秦不过是一介士子,杀他就如捻死一只蝼蚁。今日苏秦名满列国,已是巨人,这又在异国他乡,稍有不慎,就将是天摇地动啊!”   “君上放心,此事交由微臣就是。”   “不要说了,”惠文公摆手止住他,“寡人真要杀他,莫说他在邯郸,纵使他在天涯海角,也难逃一死!然而——”话锋一转,“此事断不可为!明君不做暗事,我大秦立国迄今,一向是真刀实枪,光明磊落,不曾有过暗箭伤人之事。若是暗杀苏秦,让史家如何描写寡人?胜之不武,秦人又何以在列国立威?再说——”顿住话头,目视远处,沉吟有顷,脸色渐趋坚毅,“观这苏秦,真还算个对手,若是让他这样不明不白死去,寡人此生也是无趣!”   惠文公的高远及自信让樗里疾大为折服,连连叩首。   “不过,”惠文公收回目光,望向樗里疾,“不到万不得已,寡人也还不想与他为敌。此人是大才,更是奇才。上次未能用他,皆是寡人之错,寡人不知追悔多少次了。此番你再出使邯郸,一是向赵侯下达战书,二是求见苏秦,务必向他坦承寡人心意。你可告诉苏秦,就说寡人恳请他,只要他放下成见,愿意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边关,向他当面请罪。寡人愿举国以托,竭秦之力,成其一统心志。”   “微臣领旨!”   数日之后,信宫大朝,赵肃侯准许楼缓所奏,沿袭燕公所封职爵,册封苏秦为客卿兼赵侯特使,因太子过小,其他公子皆不足任,遂使楼缓为副使,率车百乘,精骑五百,黄金千镒,组成赵、燕合纵特使团,问聘韩、魏,促进合纵。   苏秦的下一个目标是韩国。依他的推断,三晋之中,韩势最弱,且直面秦、魏、楚三个强国挤压,必乐意合纵。韩国一旦合纵,将会对魏国形成压力,迫使魏国参与纵亲。因楼缓出使过韩国,熟悉韩情,为保险起见,苏秦使他先行一步,传递合纵意向。   与此同时,苏秦使人将“五通”“三同”等合纵举措大量抄录,列国传扬,使合纵理念广布人心。   做完这一切,苏秦占过吉日,别过肃侯,率领逾两百车乘、四千余人的合纵大队浩浩荡荡地驰出邯郸南门,欲沿太行山东侧、河水西岸,过境魏地赶往韩国都城郑,然后由郑至梁,将合纵大业一气呵成。   然而,合纵车马行不过百里,未至滏水,就见一名宫尉引数骑如飞般驰至。   宫尉在苏秦车前下马,拱手道:“君上口谕,请苏子速返邯郸!”   苏秦传令袁豹调转车头,返回邯郸。   刚至南门,早有宦者令宫泽恭候多时,急急引他前往洪波台,觐见肃侯。   见过君臣之礼,赵肃侯苦笑一声,摇头道:“真是不巧。苏子前脚刚走,大事就来了,寡人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召回苏子。”   苏秦微微一笑:“是秦人来了吧?”   “正是!”赵肃侯微微一怔,“苏子何以知之?”   “三晋合一,自是不利于秦。微臣一听说君上召请,就忖度是秦人来了。”   赵肃侯从几案下拿出秦人的战书,递过来,缓缓说道:“秦人为雪晋阳之耻,打着为奉阳君鸣冤的幌子,特下战书,征发大军二十五万伐我邯郸。寡人虽不惧之,心中却也没有底数,召回苏子商议。今见苏子如此坦然,想必已有退敌良策。”   苏秦接过战书,粗粗浏览一遍,将之置于几上,笑道:“如此战书,不过是笔头工夫,不值一提。微臣断定,秦公此番伐我,不会出动一兵一卒。”   赵肃侯大是惊讶:“请苏子详解!”   “君上请看,”苏秦将战书呈予肃侯,“秦人叫嚣在一月之内出兵二十五万,直取邯郸,秦公更要玩赏赵女,不过是欺人之谈。据微臣估算,依目下秦国战力,莫说是一月之内征集二十五万大军,即使十五万,也需伤筋动骨,此其一也;前番偷袭晋阳,秦人丢盔弃甲,教训深刻,如何还敢轻启战端,此其二也;秦公雄才大略,一向言语谨慎,此战书却说他欲逛邯郸赏玩赵女,出言随意,可见是信口而出,此其三也;秦公谋战准备精细,务求完胜,不会启动无把握之战,此其四也;兵事贵密,秦人果真伐我,断然不会这般张狂,此其五也。苏秦据此五点,推断秦人不过是恫吓而已。”   “苏子所论极是。”赵肃侯大是叹服,“秦人如此扬言,寡人原也不信。只是,赵国虚弱,更有前番晋阳战事,朝臣多有惊惧。寡人召请苏子回来,非惧秦人征伐,实为安抚民心,议出应对良策。”   苏秦忖度肃侯已生暂缓合纵之意,稍作沉思,顺势说道:“君上圣明。如果不出微臣所料,秦公此檄必已传达于天下,以胁迫韩、魏,韩、魏不辨真假,或生忌惮。微臣可暂居邯郸一些时日,待秦人夸言不攻自破之时,动身合纵不迟。”   赵肃侯连连点头:“寡人也是此意。除此之外,寡人另有一事相请,望苏子不可推托。”   “君上请讲。”   “自奉阳君之后,赵相一直空缺。寡人实意拜苏子为相,恳请苏子成全。”   赵肃侯的这一恳请倒让苏秦喜出望外。执掌相府是他多年愿望,他也笃信迟早会有这一日,只是未料到它来得如此之快。思忖有顷,他压住激动,屏住气息,缓缓起身,郑重叩道:“谢君上器重!”   “苏子请起。”肃侯起身,亲手扶起苏秦,呵呵笑道,“其实,寡人自见苏子,即有此意,之所以拖至今日,是有两大因由,一是苏子欲出行合纵,时日紧张,寡人不想再生枝节,二是赵人尚功重绩,苏子虽有大才,却无大功于赵,寡人担忧苏子无功受禄,不能服众,欲在纵成之后,再提此事。不想时势发生变化,秦人叫战,朝野震骇,形势迫人,寡人说的两大因由,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苏秦拱手道:“微臣不才,愿竭股肱之力,报君上知遇大恩!”   翌日,肃侯在信宫大会朝臣,宣读诏书,拜苏秦为相国,主司内政邦交,当廷授予苏秦节制诸府的相府金印,赐奉阳君府宅。   散朝之后,寺人令宫泽引内府吏员,陪同苏秦前往奉阳君府,举办交接仪式。   苏秦在府中正堂祭过神灵,拜过金印,由宫泽等陪同视察府院,按册簿点验府产。奉阳君府宅苏秦曾经来过两次,甚是熟悉。时光流转,物是人非,前后不过数月,苏秦竟然成为这片宅院的主人,不免让他生出许多叹喟。   转过一圈,苏秦看到一切尚好,就于次日搬出列国馆驿,入驻新府,同时任袁豹为家宰,飞刀邹为护院。随着众人入驻,死寂一片的奉阳君府再次鲜活起来。   府中最忙碌的要数新任家宰袁豹。由将军到家宰,袁豹既感到生疏,又感到新奇,一连数日,与飞刀邹一道一刻不停地吆喝众仆熟悉并整理院落。   刚过午时,宫泽使人送来匾额,上面金光闪闪的“相国府”三字由肃侯亲笔题写、邯郸城中最优秀的铜匠浇铸,工艺之精湛令人称叹。苏秦拜过匾额,谢过宫吏,吩咐袁豹安装。袁豹使人抬着匾额,两人分头爬上扶梯,将府门上原来的匾额拆下,换上新匾。   袁豹眯着两眼,望着扶梯上的两个家仆,指挥道:“朝左稍挪一点点儿,对对对,右边再稍稍抬高一点,对,这下行了,钉吧!”   两人抡起锤子,朝匾上钉钉。   恰在此时,一身便服的樗里疾缓步走过来,径至袁豹前,揖道:“这位可是袁将军?”   袁豹打量他一眼,还一揖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樗里疾拱手道:“请将军禀报相国大人,就说老友木雨亏求见。”   袁豹将他又是一番打量,有顷,拱手说道:“木先生稍候。”走进府中,不一会儿出来,揖道,“木先生,主公有请!”   苏秦两次求见奉阳君,都是在听雨阁,知其雅致,将其辟为书斋,在此读书会友。听到脚步声响,苏秦迎出来,冲樗里疾揖道:“木先生光临,在下有失远迎,失敬!”   樗里疾回揖一礼:“苏子锦袍玉带一加身,若是走在大街上,在下真还不敢认呢!”   “是吗?”苏秦呵呵笑道,“看来,木先生也是只认衣冠,不认人哪!”   樗里疾也大笑起来:“是啊是啊,人看衣冠马看鞍,不可无衣冠哪!”   两人携手走入厅中,分宾主坐下,仆从倒上茶水,两人各自品过一口,苏秦笑道:“木先生此来,听说是下战书的,可有此事?”   樗里疾回望苏秦,抱拳说道:“在下来意,想也瞒不过苏子。临行之际,君上亲执在下之手,口述旨意,要在下务必转谕苏子。”   “哦,秦公所谕何事?”   “君上口谕,‘寡人恳请苏子,只要苏子愿意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边关,举国以托,竭秦之力,成苏子一统心志!’”   听到“躬身跣足”四字,苏秦不无感动,沉思许久,方才抬起头来,长叹一声:“唉,时也,命也。昔日在下在咸阳时,秦公若出此话,就没有这多周折了!”   “苏子。”樗里疾不无诚恳地望着他,“在下早已说过,君上没有及时大用苏子,早已追悔。这事儿是真的,在下没有半句诳言。”   “在下知道是真的。”苏秦又品一口浓茶,微微笑道,“在下也知道,秦公还在追悔一事,就是当初一时心软,让在下逃掉一条小命。”   樗里疾心头一震,张口结舌,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苏子,你……你是真的误会君上了。”   “就算在下误会吧。”苏秦呵呵一笑,抱拳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过,在下烦请木兄回奏秦公,就说无论如何,苏秦还是叩谢秦公厚爱。苏秦也请上大夫转奏秦公,今日之苏秦,已非昨日之苏秦了。”   樗里疾苦笑一声,点头哂道:“是的,昨日之苏子不过是一介寒士,今日之苏子贵为燕国特使、赵国相国。秦国穷乡僻壤,自是盛不下苏子贵体了。”   “樗里兄想偏了。”苏秦微微摇头。   “请苏子详解。”   “在下是说,”苏秦端过茶盅,小啜一口,“时过境迁,苏秦虽是一人,今昔却是有别。昨日苏秦旨在谋求天下一统,今日苏秦旨在谋求天下共和共荣。在下请上大夫转呈秦公,苏秦倡导列国纵亲,求的无非是‘五通’‘三同’,使列国之间彼此尊重,睦邻共处。苏秦无意与列国为敌,亦无意与秦为敌。”   “唉,”樗里疾亦端起茶盅,品一口道,“苏子谋求,只能令人感动,无法令人景仰。别的不说,在下只请苏子考虑一个现实。”   “苏秦洗耳恭听。”   “三晋之所以成为三晋,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晋人是一盘散沙,合不成一团儿。苏子硬要他们纵亲,是赶兔子飞天,强人所难。樗里疾斗胆放言,即使三晋勉强合纵,也是昙花一现,稍有风吹草动,定会分崩离析。”   苏秦朗声笑道:“上大夫误解苏秦了。”   “哦?”   “苏秦所求,不是要三晋合成一国,而是要三晋互相尊重,和睦共处。不仅是三晋,苏秦认为,天下列国,无论大小,只要放弃争斗,只要坐到一起,就没有解不开的疙瘩。苏秦所求,无非是让大家坐下来,坐到一起来,将有限的精力花在谋求天下众生的福祉上,而不是花在你死我活的拼争上。”   樗里疾沉思良久,朝苏秦深揖一礼:“在下今日始知苏子善心,敬服!敬服!”   苏秦还一揖道:“谢樗里兄体谅。”   樗里疾仍不死心,倾身拱手:“苏子所求,亦是秦公所求,更是天下苍生所求。在下恳请苏子,只要愿去咸阳,无论苏子欲逞何壮志,君上亦必鼎力推之。”   “谢樗里兄美意。”苏秦笑道,“苏秦做事向来不愿半途而废,还请樗里兄宽谅。”   樗里疾默然无语,许久,长叹一声:“唉,秦失苏子,永远之憾哪!”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起来,“天下胜秦之人多矣,樗里兄言重了!”   “哦,还有何人胜过苏子?”   “张仪!”   “张仪?”樗里疾大睁两眼,“他不是在楚国吗?”   “是的,”苏秦微微一笑,“眼下是在楚国。不过,樗里兄可以转奏秦公,就说在下虽然与秦无缘,却愿保荐此人。秦公若能得之,或可无忧矣。”   “这——”樗里疾愣怔有顷,终于反应过来,眼珠子连转几转,“张子远在楚地,纵有苏子举荐,又如何得之?”   “樗里兄勿忧,”苏秦呵呵笑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五十日之内,此人或至邯郸,樗里兄若无紧事,可在此处游山赏景,张网待他就是。”   “好呀,”樗里疾拱手笑道,“有苏子此话,在下真就不走了!”   第八章连环计,陈轸诬张仪偷璧   灭越之后,威王似也觉得自己功德圆满,复将朝政交付太子,自己再至章华台,沉湎于钟鼓琴瑟,后宫欢娱,不再过问朝事。太子槐忖知威王是在有意历练自己,因而越发谨慎,处处遵循威王旧政,遇有大事,或修书上奏,或登台示请,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年开春,刚过清明,楚国政坛发生一件大事,年过七旬的老令尹景舍在上朝时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殿前台阶上,额角出血,口吐血水,再也没有醒来。   景舍死于上朝途中,也算是为大楚鞠躬尽瘁了。景氏一门,嫡传亲人只有孙儿景翠,此时正与张仪一道远在会稽郡治理越人。太子槐一面安置后事,一面急召景翠回郢奔丧。快马临行之际,与张仪相善的靳尚托其捎予张仪一封密函。张仪拆开看过,急将会稽诸事安排妥当,以吊唁为名,与景翠、香女一道直奔郢都。   张仪诸人水陆并行,昼夜兼程,一路上马不停蹄,船不靠岸,不消半月,就已赶至郢都。一到郢都,张仪不及回府,就随景翠驰至景府吊唁。按照荆地习俗,香女不便前去,只好回到楚王赏赐的客卿府中。因久不在家,府中只有一名老奴看管。老奴初时还尽心意,时间久了,也就懒散起来,致使院中杂草丛生,房里充满霉味,看起来既落寞,又荒芜。香女看不下去,顾不上旅途劳顿,领着臣仆清理起来。   香女正在忙活,门外传来车马声,不一会儿,一人直走进来。香女见是靳尚,扔下扫帚,迎前揖道:“小女子见过靳大人。”   靳尚回过一揖:“靳尚见过嫂夫人。”话音刚落,忽闻一股莫名的香味,拿鼻子连嗅几嗅,眼珠子四下里乱转。   香女笑道:“靳大人寻什么呢?”   靳尚边看边纳闷:“奇怪,院中并无花草,何来芳香?”   香女扑哧一笑:“靳大人不要找了,这个香味是小女子身上的。”   靳尚瞄她一眼,见她浑身是汗,连连摇头:“嫂夫人莫要说笑了,看你一头大汗,纵使插上鲜花,也早没有香味了。”   香女又是一笑:“靳大人有所不知,小女子天生体带异香,平日还好,越是出汗,香味越浓,方才打扫庭堂,出汗过多,故而散出此味,惊扰靳大人了。”   靳尚大是惊奇,凝视她半晌,又凑近两步,拿鼻子嗅了几嗅,方才信服,啧啧赞道:“嫂夫人真是奇人,在下今日开眼界了。”略顿一下,想起正事,“张大人呢?”   香女应道:“还没有到家,就奔景府吊唁去了。”   靳尚瞄一眼香女,见她英姿飒爽,两颊绯红,一身香汗,浑身上下说不尽的妩媚雅致,怦然心动,一时竟是呆了。怔有一时,他才晃过神来,抬头望望天色,见已日暮西山,走前几步,弯腰拣起香女的扫帚,笑道:“嫂夫人,看你累的,这先歇着,在下替你打扫。”言讫,用力清扫起来。   “这哪成呢?”香女瞄一眼他那双从未干过粗活的嫩白之手,咯咯笑道,“靳大人是贵体,哪能干此粗活?”   靳尚也笑起来,顿住扫把,半开玩笑道:“在下身上尽出臭汗,嫂夫人却出香汗,要说贵体,嫂夫人的身子才是呢!”说完,两只眼珠子聚过来,火辣辣的目光直射香女。   见他目光露骨,香女脸色微红,后退一步,揖道:“靳大人,您硬要劳动,小女子也无奈何,只好为您沏碗茶去。”言讫,落落大方地转过身子,款款走向堂门。   靳尚不无赞赏地目送她转入门后,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打扫起来。刚扫几下,门外再传车马声,靳尚放下扫把,见到果是张仪,迎上去,将昭阳欲争令尹之事约略讲了。   张仪思忖有顷,抬头问道:“殿下之意如何?”   “殿下看重的是你。此番要你回来,其实也是殿下旨意。不过,张子有所不知,令尹之位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自春秋以降,大体上出自昭、屈、景三门,莫说是外乡人,纵使其他望族,也鲜有人僭越。殿下虽有此意,能否成事,主要取决于陛下。”   张仪又思一时,点头道:“谢靳兄了。”略顿一顿,“还有一事相求,在下此番回来,未奉王命,说轻了,是因私废公,说重了,是擅离职守。陛下若是问罪,在下——”   “张子放心,”靳尚笑道,“若是此事,倒无大紧。待会儿在下求请殿下,由殿下揽起此事,补一道诏令就是。”   张仪拱手道:“谢靳大人了。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靳大人大恩,在下都将铭记。”   “你我兄弟,哪能说这事儿?”靳尚拱手还礼,“再说,在下也是为主。不瞒张子,近日殿下与屈丐、屈暇等一帮子有为志士商议,大家公推张子,殿下也指望起用张子,成就一番大事。你能回来就好,殿下说了,眼下不宜见你,要你只在府上守着,哪儿也不要去,静候殿下旨意。”   “请靳大人转奏殿下,微臣不才,必肝脑涂地,以谢殿下知遇之恩。”   “此话还是你亲对殿下说吧,在下告辞。”   南方春早。近日来气候变暖,年过六旬的江君夫人经不住天候变化,陡然伤风,时不时地干嗽。   江君夫人是声闻列国的前朝(楚宣王)令尹昭奚恤的遗孀,也是昭阳的生母项氏。昭奚恤受封于江,楚人称他江君,在宣王时把握楚国朝政十数年。后来,昭奚恤过世,景舍继任令尹,楚国大政由昭氏转至景氏。此番景舍过世,作为昭氏门中最有威权的昭阳,自然不愿放弃夺回朝政的绝佳机会。   经过一番谋议,昭阳决定将母亲项氏生病一事透露出去。昭氏、项氏、黄氏等一向与昭氏亲近的名门望族,尤其是昭奚恤的故旧,得知音讯,纷纷前来探视。一时间,昭阳府前车马踊跃,昭阳迎来送往,与这些权贵结成势力。   这日后晌,昭阳正在待客,家宰邢才匆匆走来,在昭阳耳边私语几句,昭阳大惊,将邢才拉至一边,急问:“你说明白些,张仪怎么了?”   “张仪回来了。”   “几时回来的?”   “与景翠一道回来,刚至郢都,方才在景府吊唁呢。”   昭阳目瞪口呆,愣怔有顷,方才干笑一声,摇头道:“真是怕处有鬼,痒处有虱了!速召陈轸,就说本公有请。”   邢才答应一声,转身急去。   不消半个时辰,陈轸使人抬着礼箱,亦来探望。昭阳使长子昭睢招待其他客人,将他请至书房,支开所有仆从,关上厅门,抱拳道:“上卿大人,张仪回来了。”   “在下知道了。在下还知道,是殿下密函请他回来的。”陈轸微微一笑,语气甚是平淡。   “哦?”昭阳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呢?”   陈轸笑道:“柱国大人,在楚国,没有什么不可能。”   “上卿此话何解?”   “大人试想,楚国虽大,其实只有四户,熊、屈、景、昭是也。一户为君,三户为臣,这是数百年来破不除的规矩。今日景氏虽然失势,景氏一门却在,还有屈氏一门,也不会甘心让权柄复归于昭氏。据微臣所知,一年来陛下将朝政交予殿下,而与殿下亲近的却是何人?是景氏门中的景翠,是屈氏门中的屈丐、屈暇,还有一人,就是靳尚。而与靳尚相善之人,则是这个张仪。”   昭阳思忖有顷:“即使如此,屈、景二氏总也不至于将令尹之位拱手让于外来人吧?”   “哈哈哈哈,”陈轸朗声笑道,“我说柱国大人,楚国的令尹之位又不是没让外来人做过,两百年前有孙叔敖,四十年前有吴起,您是做大事的,怎能忘记呢?”   “这——”昭阳抓耳挠腮,无言以对。   “再说,”陈轸接道,“请问大人,屈氏一门中可有贤人能任令尹?”   昭阳思忖有顷,摇头。   “景氏一门中,可有能任令尹者?”   昭阳再次摇头。   “再问大人,”陈轸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如果您是屈、景二氏,就眼下情势,是拱手将令尹之位让于昭氏呢,还是交付外来人张仪?”   昭阳低下头去,思忖有顷,抬头望向陈轸:“上卿大人,在下愚昧,眼前何去何从,请大人赐教。”   “赐教不敢。”陈轸笑道,“在下倒是有个宝物,大人若有闲暇,可去一观。”   昭阳猜不透陈轸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点头允道:“在下愿去一观。”   “好!”陈轸起身,礼让道,“柱国大人,请。”   二人来到陈轸宅中。进得门来,昭阳大吃一惊,因为正堂的砖地上,正中铺一大块红色地毯,两旁各挂一道深紫色的布帘。   陈轸望着昭阳茫然不解的样子,笑道:“柱国大人,请!”携其手走至前面,分宾主坐下。   昭阳越发不解,指着两边的布帘:“上卿大人,这是——”   陈轸“啪啪”两声轻轻击掌,左边的布帘拉开,现出一排异域乐手,各执乐器,严阵以待。   昭阳正自惶惑,陈轸又是“啪”的一声,众乐手齐声演奏,奏的却是楚调。纵使昭阳出身名门,精通音律,却也不曾听过这般以异域乐器演奏楚音楚调的,一下子竟被吸引住了。   奏有一时,节奏突然加快。昭阳正自惊愕,右边幕帘一角依序转出六位歌妓,踏着节奏舞蹈。昭阳观过不少舞乐,却看不透她们舞的什么,但见倩姿晃动,鼓乐声声,如入仙境。   陈轸约他来看宝物,不想却是一场歌舞,实令昭阳不快。看有一时,昭阳的脸色渐渐阴沉,转头正欲发问,一阵密集鼓点传出,幕角再次掀起,一阵香气袭出,一身西域装饰的白肤美女伊娜缓缓走出,踏着鼓点,旋入地毯中心。   衣着大胆、肚皮全裸的伊娜金发碧眼,深目高鼻,丰胸纤腰,一身异香,肌肤细腻洁白,无一处瑕疵,一身舞艺更是惊人,时而扭腰翘臀,时而单腿过头,时而左右摆头,时而旋转如风,当真是千种风骚,万般风情,莫说是楚地女子,纵使赵姬越女,也不及万一。昭阳完全被她吸引,两只大眼瞪得像铜铃似的,嘴巴大张,竟是看得傻了。   一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伊娜弯腰,用笨拙的楚音唱个大喏,旋入幕后。   陈轸见昭阳的目光直追幕后,微微笑道:“柱国大人,此宝如何?”   “天生尤物,天生尤物啊!”昭阳回过神来,赞不绝口。   陈轸哈哈大笑起来,笑毕,吩咐众人撤去帘幕,恢复客堂原貌。   昭阳的心思却在伊娜身上,见众人皆去,小声问道:“如此尤物,上卿如何得之?”   “回柱国大人的话,此女是西戎在两年前献予秦公的,秦公未及享用,转赏于在下。在下赴楚,顺便带她来了。”   昭阳顿觉失望:“如此说来,此女是上卿的心肝了。”   “哈哈哈哈,”陈轸笑道,“什么心肝不心肝的,一个女人而已。不瞒柱国大人,在下带她至此,原也不是为了自用。”   “哦?”昭阳急道,“上卿大人既不自用,又作何用?”   “特意留予大人享用。”   昭阳初时一怔,旋即喜道:“在下谢过上卿了!”略顿一下,似又想起什么,抬头望向陈轸,“上卿既是送与在下,为何两年来将她藏于深宅,一丝儿不露呢?”   “因为时机未到。”   “此话怎解?”   陈轸示意,昭阳凑过头来,陈轸私语有顷,昭阳听毕,思忖有顷,长叹一声:“唉,不瞒上卿,这些日来,在下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生出万千念头,哪一个也不及上卿大人这条妙计啊!”又顿一时,越想越是佩服,慨然道,“好哇,真是一个连环套,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凭他张仪鬼精鬼灵,万难逃过此劫了!”   “不瞒大人,”陈轸笑道,“在下留下此宝,为的就是此人。只要踢开张仪,在这大楚之地,还有何人敢跟大人争夺令尹之位?”   昭阳微微点头,有顷,凝神望向陈轸:“若是上天惠顾,大事成就,上卿大恩,可叫在下如何报答?”   “此言差矣,”陈轸拱手还礼,“你我之间,谈何报答?有朝一日在下狼狈,落荒来投大人,大人倘若念及在下这些苦劳,不离不弃也就是了。”   “这个放心,”昭阳敛神正色道,“只要在下一息尚存,我看哪个敢动上卿一根毫毛!”   靳尚陪太子槐走至章华台前。   太子槐别过靳尚,拾阶而上,走有几步,陡然顿住脚步,转过头来,对靳尚道:“这样好了,这阵儿你也没事,回郢接张子来此候旨。万一父王召见他,也可省去些许曲折。”   靳尚应过,转身离去。太子槐快步登上三休台顶,使宫人禀报。有了两年前的那次尴尬,太子槐早学乖了,无论何时上台,必先禀报。   老内臣迎出,将他引入靠近湖边的一处露台。威王早已坐在席前,正襟候他。   太子槐趋前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威王指指旁边席位:“坐吧!”   太子槐谢过,起身坐下。   威王将他打量几眼,点头道:“槐儿,你来得正好,寡人这也正要召你呢。”   “儿臣谨听父王吩咐。”   “景氏一门忠心为国,景爱卿更是有大功于国,今又别在上朝途中,是个好臣子,其心可嘉,其行可彰。丧事一定要大办,要晓谕全国臣民,让他们看看,只要忠心为国,有功于社稷,寡人断不会屈待他们!”   “儿臣遵旨!”   “还有,”威王沉吟有顷,缓缓说道,“景爱卿的缺,寡人也想听听你的。寡人老了,要不了多久,江山社稷都是你的,用谁来做令尹,就由你指定。”   “父王——”太子槐两眼一花,泪水流出,翻身跪在地上,叩道,“父王万不可出此不吉之语!父王龙体就如铜浇铁铸一般,寿如南山之松,儿臣——”   威王呵呵笑道:“槐儿,你起来吧,寡人老与不老,身子骨儿如何,世上没有人能比寡人清楚,寿比南山,不过是句吉利话,无论是谁说出来,寡人都不相信,寡人也劝你不要相信。”   太子槐点点头,起身复坐。   “说吧,依你之见,哪位爱卿可补此缺?”   “儿臣……推荐张子!”   威王思忖有顷,微微点头:“嗯,你长大了,能识人了,寡人为你高兴。听说他把越人治理得不错,可有此事?”   “是的,”太子槐应道,“张子治越仅只数月,越人尽服,即使甬东,也没有发生变乱。”   “这个倒是不易。”威王赞道,“治越是件难事,寡人让昭阳在昭关另备大兵五万,防的就是越民暴乱。张子以柔克刚,智服越人,是个奇才。你想做大事,可用此人。传旨让他回来吧!”   “回禀父王,张子已经回来了。”   “哦?”威王微微一怔,“他为何事而回?”   “是儿臣召请他的。儿臣以为,越人既治,张子再留越地,亦无大用。碰巧老爱卿仙去,儿臣传他口谕,准他与景翠一道回来,一来为老爱卿吊唁,二来也想听他说说越人之事。”   “哦,”威王凝眉思索有顷,点头道,“好哇,既然他已回来了,就传他章华台觐见。越人之事,寡人也想听听。”   “儿臣领旨!”   接下来,太子槐将朝中诸事及如何处置等扼要禀报威王,威王闭眼倾听,时不时地插上一问,太子槐再就所问之事详细解释。约有半个时辰,太子槐看到威王打哈欠,起身告退。威王也不挽留,见太子槐走远,起身走至观波亭上,对着泽水施展一阵子拳脚,转入旁边一处密室,在榻上并膝坐下,闭目休息不到半个时辰,内臣趋进,说是上柱国昭阳求见。   威王眉头微皱,嘟哝道:“他来干什么?”   内臣应道:“说是有异域尤物敬献陛下。”   “异域尤物?”威王蓦然睁开眼睛,“可知是何尤物?”   “老奴不知。”   威王略一思忖,抬手道:“宣他觐见!”   内臣领旨走出。   威王又坐一时,起身走出密室,在厅中坐下。不一会儿,殿外传来脚步声,昭阳跟着内臣急步趋前,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威王盯住他呵呵笑道:“听说爱卿有奇宝,快让寡人看看。”   “微臣遵旨!”昭阳再拜后起身,朝外“啪啪”两击掌,一行衣服怪异的西域乐手各执西域乐器鱼贯而入,拜过威王,在一侧坐下。又有几人抬着一块红地毯,在空场上铺开,接着是乐声响起,六女舞蹈,最后上场的是伊娜,将数月来的演练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些乐器、舞蹈、服饰皆是来自异域,威王不曾见过,但演奏出来的楚音楚调却是熟悉,因而威王非但没有隔阂,反倒增添出别样情趣。尤其是如雪般洁白的伊娜,更令威王如痴如醉。   一曲舞毕,威王连声喝彩,转对昭阳,连声赞道:“爱卿所言不虚,此女果是尤物,寡人收下了!”转对内臣,“引她们去乐坊。”   众人谢过恩,内臣引她们款款走出。   威王起身,笑对昭阳道:“许久不见爱卿了,走,陪寡人湖边坐坐!”   二人走至湖边,在观波亭中坐下。   威王将目光盯在昭阳身上,凝视有顷,开门见山道:“爱卿此来,不单是献此尤物的吧?”   “陛下圣明!”昭阳跪地叩道,“微臣此来,确有一事求请陛下!”   “求什么,说吧。”   “微臣不敢说!”   “既不敢说,又来求请,你卖什么关子?”   “微臣欲向陛下求请和氏之璧!”   和氏璧价值连城,更是章华台的镇宫之物,历代楚王无不将其视为奇珍。昭阳出口即求和氏璧,倒让威王大吃一惊,不解地问:“爱卿为何求请此物?”   “陛下,”昭阳再拜,叩道,“此璧价值连城,微臣不敢求请!微臣此来,是为家母求请。”   “江君夫人?”威王怔道,“她怎么了?”   “陛下,”昭阳泪水流出,“近日来,家母一病不起,夜夜噩梦,微臣遍请名医,皆不能治。微臣请来神巫,说是邪魔附身,需和氏璧镇宅三日。家母不堪噩梦折磨,央求微臣前来向陛下求请,微臣——”顿住话头,哽咽起来。   “嗯,”威王连连点头,“此物是可驱魔避邪,寡人用它镇宫,也是此用。若是他人求请,寡人断不许他,可对江君夫人,寡人只好另当别论,待会儿寡人让他们送此物至爱卿府中,许江君夫人镇魔三日。”   昭阳连连叩头:“微臣代家母叩谢陛下隆恩!”   “爱卿请起。”威王边说边摆手,示意昭阳起身。   昭阳再拜谢过,起身落座。   威王笑道:“好了,这事儿算是结了。昭爱卿,寡人另有一事,也想听听爱卿之意。”   “微臣谨听。”   “国不可无相。”威王直入主题,“景爱卿仙去,令尹之位空缺。依爱卿之意,何人可袭其位?”   昭阳不假思索,拱手荐道:“微臣以为,张仪可袭此位。”   昭阳竟然举荐张仪,倒是威王没有料到的,由不得长吸一气,凝视昭阳,似要看破他的真实用心。有顷,威王缓缓说道:“爱卿不举荐三氏中人,反而举荐张仪,却是为何?”   “回禀陛下,”昭阳应道,“微臣不是举亲,是举贤。张仪至楚不足两年,不仅助我灭越,而且上得君心,下得民意,是个大贤之才,可守令尹之位。”   “你且说说,他得何民意了?”   “越人臣服张仪,已胜过臣服越王。”   “哦,有这等事?”   “是的,张子以吴人治吴,以越人治越,自然能够收到奇效。”   “吴人治吴?越人治越?”威王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是如何治的?”   “据微臣所知,张子礼葬越王,善待且复用越人旧吏,又不知从何处寻出吴王夫差的六世孙,许他立国于姑苏,与他过往甚密。无疆长子逃至闽南立国,次子逃至南粤立国,张子与他们皆有交往,听闻他还送去贺礼呢。”   “嗯,”威王眉头稍懈,微微点头,“还有什么?”   “听闻张子甚得越地民心。据臣所知,越地数千里,越人数百万,竟在短短数月之内,咸服张子。微臣使人暗访会稽郡,张子所到之处,百姓皆是扶老携幼,迎送十数里,更有村镇为他立庙树碑。微臣还探得一首民谣,或可表明张子受越人拥戴的盛况。”   “是何民谣?”   “是小儿所唱,歌曰,‘天乌乌兮欲雨,开门迎我张子;地黄黄兮雨止,闭户送我张子!’”   威王的眉头再皱起来,沉思半晌,起身道:“这首歌谣倒是别致。昭爱卿,你没有别的事了吧?”   昭阳听出话音,谢恩退出。   威王闭目冥思有顷,见内臣已经回来,躬身候在一边,缓缓问道:“方才昭爱卿说,越地有小儿之歌,歌曰,‘天乌乌兮欲雨,开门迎我张子;地黄黄兮雨止,闭户送我张子!’你可听闻此事?”   内臣应道:“臣不曾听闻。”   “可有越人为他立庙树碑?”   “此事倒有,不过是姑苏的吴人,并非越人。”   “嗯,”威王点头道,“看来,昭爱卿所言,并不全是无稽之谈。”思忖有顷,微微一笑,抬头道,“传那个白姬,让她再跳一曲。”   内臣领旨,将出门时,威王又送一句:“嗯,还有,张仪若来,就说寡人正忙,让他回府候旨!”   靳尚兴冲冲地与张仪一道赶至章华台,得到的却是“回府候旨”四个字。   太子槐大惑不解,使人打探,方知昭阳来过。太子槐亲自登台,寻到内臣。内臣不敢怠慢,悄声告诉他,方才昭阳献予陛下西域白姬,陛下正在欣赏歌舞,无暇他顾。   太子槐谢过内臣,闷闷下台,见到张仪,又不好说破此事,只好苦笑一声,调侃道:“真是不巧,父王今日遇到异域高人,正在尽兴,朝中诸事尽皆推了。张子且请回去候旨,待父王忙过几日,必会召请。”   张仪回至府中,一头雾水,正在闭户思忖,昭阳府差人送来请柬,邀他务于翌日前去做客。   张仪厚赏来人,从其口中探知原委,原是江君夫人中邪,昭阳从章华宫求来和氏璧驱镇,定于午时举办驱邪仪式。来人还告诉张仪,听府中人说,和氏璧采自山阴,系至阴之物,唯见真阳,方能显示神威,驱魔避邪,因而神巫要昭阳宴请具有纯阳罡气的贵宾三十六人。昭阳亲自列出名单,宴请郢都名门显贵三十六人。因神巫对宾客人选限定甚严,要求少不过弱冠,长不过不惑,且须具备四气,即顶有罡气,面有煞气,身有贵气,内有正气。昭阳思来想去,仅只列出三十五人,正在为难,听闻张子回府,既惊且喜,亲自书写请柬,邀他务必赏光,以凑天罡之数。   送走信使,张仪并膝坐下,将前后细节思索一遍,未见破绽,也就放下心来。次日晨起,张仪驱车前往闹市,采买一些参茸之物,置办一个礼箱,看到时辰已不早了,催马直驱昭阳府。   昭阳府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张仪刚一停车,早有门人接过张仪礼箱,卸去车马,引他走向府门,家宰邢才笑容可掬地迎上来,亲自陪他前往客厅。   昭阳正与众宾客说话,远远望见张仪,赶忙起身,大步迎出,离有十步远,顿住步子,拱手行个大礼:“在下恭候张子多时!”   张仪亦顿住步子,抱拳回礼:“在下来迟了!”   过完虚礼,昭阳大步上前,携张仪之手同入客厅,向众人介绍道:“诸位嘉宾,在下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在下刚刚谈及的中原名士、会稽令张子!”   这些宾客多是贵家子弟,张仪全不认识,只好朝他们拱手大半圈,揖道:“在下张仪见过诸位!”   张仪虽说在楚声名显赫,但这些宾客无一不是望族出身,打胎儿起就是显贵,哪儿肯将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放在眼里,因而并没有谁起身相迎。此时见昭阳如此隆重引荐,众人也就不能不给面子,乱纷纷地站起来,拱手敷衍:“见过张子了!”   看到场面尴尬,昭阳忙对张仪笑道:“张子,来来来,今儿都是自家人,随便坐。”   张仪本也是纨绔子弟出身,更有本领在身,自也不将这帮熊包夹在眼角,看到左边有个席位,微微哂笑,落落大方地走过去坐下。   昭阳看看天色,又看看门外,似在等人。眼见午时将至,昭阳正欲说话,厅外一阵骚乱,邢才进来禀道:“报,秦国上卿陈大人到!”   众宾客一听陈大人,皆迎出去。不一会儿,厅外传来脚步声,在众宾客的恭维声中,春风满面的陈轸乐呵呵地直走过来,一边揖礼,一边与众人说笑。   满厅之中唯张仪端坐于位,一动不动。   陈轸看到,径走过来,将张仪端详有顷,不无吃惊地叫道:“咦,这不是张子吗?在下陈轸有礼了!”拱手揖礼。   张仪只好站起来,还过一揖:“哦,是上卿大人呀,在下也有礼了。”   陈轸呵呵笑道:“鬼谷一别,竟是数年,在下万未想到在此见到张子,真是奇遇!”   张仪亦笑几声:“上卿大人亡魏走秦,这又万里赴楚,真也是够忙的。不久前听闻大人在郢,在下本欲登门求教,却不知上卿大人穴居何处,在此见面,确是奇遇了。”   昭阳见所有宾客均已到齐,咳嗽一下,朗声说道:“诸位高朋,家母贵体微恙,陛下闻讯,特别降恩,赐镇宫之宝和氏璧予寒舍,用以驱邪。神巫拟定午时礼玉,眼下午时将至,在下恭请诸位前去祭坛,恭行驱邪仪式,观赏宝玉!”   众人齐站起来,跟着昭阳走到后面的家庙。   院中空场上搭起一个祭坛,彩旗飘扬,香烟缭绕,神巫及其弟子数人早已候在那儿。祭坛下面,整齐地摆放三十六个几案,每个几案后面皆有名号,案上摆着各色食品,有山珍海味、果蔬佳酿等。   众宾客按序就座,主人昭阳坐于首位,张仪则坐在中间一排的中间一席。   家宰邢才见昭阳及众宾客完全就座,扯起嗓子朗声宣道:“诸位嘉宾,吉时到,镇魔赏玉,起始!”   锣鼓响起,一身奇装异服的神巫登上祭坛,微微扬手,候于坛后的众乐手齐奏楚地巫乐,一群巫女应声而出,在坛上跳起巫舞。   几曲舞毕,众巫女抬出一个神案,案上现出一物,众人不消多问,已知是和氏璧了。神巫再次上坛,在一阵更狂的巫乐声中围着神案跳起神舞。舞有一时,神巫突然顿住步子,面对神案扎下马步,运神发功,口中大喝:“出玉!”   话音落下,令人惊奇的情景出现了。几案正中,片片彩缎纷纷扬扬,如雪片般飘起,轻轻落在案后,案上现出一只金盘,盘上放着一块如碗大的神奇宝玉。   和氏璧是天下至宝,价值连城,和氏的故事在楚地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然而,和氏璧是何模样,莫说是众宾客,即使昭阳,也未见过,因而,在场诸人无不伸长脖子,两眼大睁,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玉。   神巫围着几案又跳一时,又叫一声:“赏玉!”   所谓赏玉,就是由宾客们观赏此玉。此前,已有巫人告知众宾客如何赏玉,就是闭目屏息,虔心敬意,先由左手抚摸三次,再由右手抚摸三次,好将体内四气输入宝玉,时间以三息为宜。   神巫话音落定,一名白衣巫女款款走上神案,端起金盘,放在端坐首位的昭阳前面,款款退去。昭阳闭目屏息,在三息之间,左右手各摸三次,将金盘传于次位的陈轸。   陈轸依样摸过,依序传下。   三息时间过得极快,不消多久,金盘已经传至张仪。张仪依样,闭目屏息,先由左手抚摸宝玉。刚过一息,远处有人大叫:“不好了,走水了!”   紧接着,脚步声、呼喊声乱成一团。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不远处冒出股股浓烟。众人皆吃一惊,却也不敢离位,将目光齐齐地射向昭阳。   昭阳稳坐不动。   正在此时,邢才急冲过来,大叫道:“主公,是老夫人房中起火了!”   闻听此话,昭阳这才忽地起身,大叫一声:“娘——”飞步跑出。   众宾客一见,各从地上跳起,如潮水般涌出院门。   院中空无一人,就连神巫等人也跟着全跑过去。张仪手拿宝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自踟蹰,一处花墙后面发出一阵沙沙响动,接着转出一名紫衣女子,款款走至张仪跟前,深揖一礼,脆声说道:“这位大人,请将盘子予我。”   张仪打眼一看,见那女子面容姣好,举止文静,言语谦和,料是巫女。此时他的心思尽在火情上面,不假思索,将那盘子急递与她,飞身救火去了。   所幸的是,大火刚刚烧起,火势不算太猛。众人动手,不消一时,就将火焰扑灭。江君夫人早已被人救出,虽受大惊,却也安然无恙。   大火扑灭之后,众人正在议论火灾因由,邢才急走过来,向昭阳禀报说,原因已经查到,是老夫人的一个侍女守值时失手弄倒香案上的烛火,却不曾看到,转身走了。烛火燃及布帘,布帘燃及窗棂,从而引起大火。待那侍女返回时看到,一切均已迟了。侍女受惊,知道死罪难逃,趁众人皆在救火时,先一步林中自缢身亡。   昭阳沉着脸听毕,转身前去江君夫人新的榻处问安。   又过一时,昭阳从房中出来,看到众宾客仍在院中站着,陡然记起赏玉之事,抱拳朝众宾客道:“诸位嘉宾,对不住了,走走走,回坛继续赏玉!”言讫,带头朝家庙走去。   众宾客谁也无话,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络绎走进院中,各就各位坐下。   神巫复上祭坛,大声问道:“诸位嘉宾,方才轮到谁了?”   众人皆将目光投向张仪。   张仪应道:“该到在下了。”   “好,”神巫抬手,“请这位客人继续赏玉。”   所有人的目光再射过来,张仪却在那儿端然不动。   神巫提高声音,重复道:“请这位客人继续赏玉!”   张仪仍旧端坐不动。   坐在下首的那人急了,轻轻碰他:“张子,快,赏玉呀!”   张仪回道:“玉还没来呢,叫在下如何赏?”   神巫听得清楚,脸色微变,急问:“玉呢?”   张仪缓缓说道:“巫女拿走了!”   “巫女?”神巫惊问,“哪个巫女?”   “就是——”张仪略顿一下,“就是端金盘的那个女子。”   神巫急将端金盘的巫女召来,问道:“你可曾从这位客人手中拿走宝玉?”   那女子摇头,大声说道:“小巫不曾拿。”   神巫一怔,转对张仪:“先生,可是这位女子?”   张仪定睛一看,微微摇头:“不是这位,是个紫衣女子。”   所有神巫皆着白衣,张仪却说是个紫衣女子,众人皆惊,无数道目光齐射过来。   昭阳也似觉出问题大了,急站起来,走到张仪跟前,哭丧着脸,揖道:“今日之事,在下……在下已够难心,张子,您……您就莫开玩笑了!”   张仪这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急站起来,回揖道:“回禀柱国大人,在下没开玩笑,方才……方才在下真的将那宝玉交与一个紫衣女子,起身救火去了!”   “天哪——”昭阳一个转身,对邢才大声叫道,“邢才,可有紫衣女子?”   “回禀主公,”邢才叩地禀道,“今日礼玉,犯紫,因而小人昨日已下通告,场上禁紫。”   昭阳复将目光转向神巫,神巫点头道:“紫气上冲,与罡气相抵,是以小巫禁紫,所有巫女皆须衣白,不曾有紫衣女子。”   昭阳阴下脸去,缓缓转向张仪,再揖道:“张子,求你了!莫说在下,就请张子看在家母薄面上,快点拿出宝玉吧!在下——”   张仪一时懵了,脸色煞白,舌头也不灵了,语不成声道:“柱……柱国大人,在下真的是将宝玉交……交与一个紫……紫衣女子了。”   昭阳面对张仪缓缓跪下,泪水流出:“张子,在下求你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昭阳的恳求感动了,纷纷谴责张仪。此时此刻,张仪纵使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楚,气结道:“你……你们……在下……在下真的没拿宝玉……真的没拿呀!”   昭阳忽地起身,换了一副嘴脸,厉声喝道:“张仪,在下敬你是个饱学之士,服你是个大才,今日特别邀你,也是看得起你!不想你……你却以怨报德,生此下作手段迫害在下!”转对邢才,“来人!将偷玉贼拿下!”   外面立时冲进几人,不由分说,将张仪牢牢拿住。   直到此时,张仪方才恍然明白过来,仰天长笑一声,冲昭阳叫道:“昭阳,你……你出身名门,身为柱国,在楚也算堂堂丈夫,竟然生此小人之计陷害在下!你——”   昭阳转身朝诸位宾客连连揖手:“诸位客人,在下一向敬重此人。今日之事,前后经过诸位也都亲眼看到了,在下是否陷害此人,恳请诸位做个见证!”   众客无不抱拳应道:“回禀大人,我等全看到了,愿为大人作证!”   张仪知是进了圈套,再说也是枉然,闭目不再言语。昭阳也不动粗,挥手让仆从将张仪暂时看押,将前后经过详细写毕,众宾客逐一签字画押,拟成一道奏章,驱车载着众宾客、神巫等一应证人,赶赴章华台。   威王正在观赏白姬的肚皮舞,听闻和氏璧有失,惊得呆了,挥退白姬等人,召见昭阳,匆匆阅过奏章,又听他和泪讲过备细,思忖有顷,召在场证人悉数上台。众客七嘴八舌,所述与昭阳所奏一般无二,且无不信誓旦旦。   威王审视众人,见他们并不全是昭氏宗亲,其中有几人还与昭氏有隙,不太可能被昭阳买通,又想昭阳是个孝子,又为生母驱魔镇邪,涉及鬼神家庙,想必不是诬陷,当即龙颜大怒,下旨削去张仪职爵,抄没全部家财,发刑狱严审,务必查出和氏璧下落。   香女在家,左等右等,直到天黑,仍然不见张仪回府。香女素知张仪爱酒,猜他许是在昭阳府上喝多了,因而也没放在心上。   候至深夜二更,仍然不见张仪回来,也无任何音讯,香女开始着急,使一个腿快的家仆前往昭阳府中打探,一个时辰后,家仆返回,报说昭阳府中大门关闭,一切静寂,想是皆入睡了。   见家仆两眼犯困,香女打发他去睡了,自己又在房中呆坐一时,听到雄鸡报晓,知他回不来了,方才嘀咕一句:“这个酒鬼,见酒就没魂了。”起身走入内室,在榻上和衣睡了。   天色大亮,旭日东出。香女睡得正熟,街道上陡然传来急快的脚步声,一队甲士奔至张仪府宅,一名军尉一脚踹开大门,众甲士挺枪冲入,在院中站定。   军尉扯起嗓子,大声喝道:“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来!”   众臣仆大是惊愕,纷纷走出来,在院中站定。   香女的贴身使女急入内室,对香女道:“夫人,不好了,官兵来了!”   “官兵?”香女打个惊愣,从榻上起来,“官兵来做什么?”   使女手指外面:“奴婢不知,他们凶——”话音未落,中尉的声音又传进来,“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来听旨!”   听到“听旨”二字,香女又是一怔,略一思忖,将西施剑挂在身上,走至镜前,理过云鬓,缓缓走出内室,站在门口,望着众甲士,轻启朱唇,冷冷说道:“诸位军士,你们为何至此?”   看到香女一身英气,军尉微微一凛,抱拳道:“在下奉旨,特来查抄罪臣张仪府中一切财产,请夫人宽谅!”   “罪臣张仪?”香女陡吃一惊,“请问军尉,夫君所犯何罪?”   “在下不知!在下只是奉旨查抄,请夫人让开!”   香女略一思忖,冷冷说道:“查抄可以,请军尉出示御旨。”   “御旨在此!”香女的话音刚落,门外走进一人,是楚国司败项雷。   司败是楚国特有官职,等同于中原列国的司寇或司刑,专司揖盗拿贼、作奸犯科诸事。香女在楚地长大,自知此情。今日司败亲自出马,可见事态甚是严重,上前揖道:“请问大人,小女子夫君所犯何罪?”   项雷走前一步,扫视香女一眼,从袖中摸出一道御旨,亦不回礼,冷冷说道:“夫人,你家夫君张仪在上柱国昭阳大人府中做客时,趁府中失火纷乱之机,盗走镇邪之宝和氏璧,证据确凿。陛下震怒,特旨削去张仪所有职爵,抄没一切财产,这是御旨,请夫人审看!”   在会稽之时,香女不止一次从威王亲发的诏书中看到过威王印玺,因而识得真伪。香女细细审看,见确是御旨,真正急了,叩地求道:“小女子求大人转奏陛下,夫君张仪不是盗贼,必是被人冤枉了,请陛下明察!”   项雷嘿嘿冷笑几声:“你家夫君是否冤枉,不久即知!在下此来奉旨查抄家产,请夫人让开!”   香女知道求他无用,缓缓起身,揖道:“大人既是奉旨查抄,小女子自不敢阻。家中所有财产尽在府中,请大人查抄!大人若无别的事,小女子先行一步!”   司败没有想到香女要走,急道:“夫人不能走!”   香女将手中御旨递还司败:“大人请看,御旨上只说抄没家财,并没说扣押小女子。小女子为何不能走?”   司败怔了下,细看御旨,不好再讲什么,拱手道:“按照御旨,夫人是可以走,但家财须得留下。”   香女缓缓说道:“回禀大人,小女子身上之剑,乃防身之物;小女子身上衣饰,乃遮羞之物,均不属于家财。”从头上拔出一根金钗,“家财皆在府中,小女子身上之财,唯此一根金钗,请大人查收!”   一个兵士上前一步,接过金钗。   项雷办案无数,却未遇到如此难对付之人,一时竟也愣了,既不说准,又不说不准,只拿眼睛盯牢香女。   香女微微抬起双手:“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搜身。”   见香女把话说至此处,项雷再无话说,揖道:“夫人遇乱不惊,真乃奇女子也,在下佩服!夫人,你可以走了!”   香女谢过,款款穿越众甲士让开的过道,留下一路幽香。   看到众军士无不在吸鼻子嗅香,项雷怒道:“嗅个屁呀,抄家!”   香女走出家门,心儿如同炸裂的栗子,沿大街狂奔一阵,直到一个小湖边,方才放缓脚步。   眼泪是没有用的。香女沿着湖岸一边游走,一边恢复心绪,思忖这场飞来横祸。   显然,张仪不可能做贼,更不可能去偷和氏璧。一定是有人栽赃,且栽赃之人就是昭阳,目的也很明确,争令尹之位。香女知道,张仪回来,为的也是这个。令尹之位对张仪来说也许重要,但对香女来说,更重要的是张仪这个人。公孙蛭、荆生均已远走,在此世上,眼下的她唯有这一个亲人了。若是张仪有个三长两短,她实在没有理由再活下去。   香女开足脑筋,苦苦思索。昭阳是楚国重臣,和氏璧更是楚国重宝,这且不说,楚王既下御旨,就是钦案,想翻此案几乎是不可能的。   景翠?景舍亡故,景氏落势,景翠纵想帮忙,怕也是爱莫能助。再说,景府上下正在举丧,此时找他,岂不是让他为难?   香女思来想去,竟是无人可施援手。   绝望之中,香女脑海里灵光一闪,豁然亮堂。   靳尚!   只要找到此人,就可找到殿下。张仪此番回来,奉的本是殿下旨意,出此大事,殿下想必不会坐视不理。而且,就眼下情势,唯有殿下,或可搭救。   此前张仪曾对香女提及靳尚的府宅,说是在宫前街。香女不消再想,打个转身,直直朝那儿奔去。赶到街前,香女却是傻眼了。这条大街住着许多达官显贵,声名显赫的昭阳府也在附近。香女不知哪一个府门是靳尚的,又不敢乱问。正自着急,见前面有个当街晨练的老人,上前询问。老人指给她一个府门,香女寻去,果是靳府。   香女报出名姓,门人让她稍候,飞身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靳尚大步迎出,揖道:“嫂夫人,在下知你要来,哪儿也不曾去,只在寒舍守候。”   听闻此话,香女断定靳尚早已知情,回过一揖,也不说话,放任两行泪水哗哗流出。   靳尚急道:“嫂夫人莫哭,此处不是说话之处,快进府去。”   香女点点头,抹把泪水,跟他走进府中。靳尚引香女七弯八拐,走进一处十分雅致的密舍,在厅中坐下,指着客位道:“嫂夫人请坐。”   香女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靳大人,小女子求……求你了!”   见香女这样,靳尚的两眼现出欲光,如火一样紧盯着她,许久,起身走来,轻轻扶起她,柔声道:“嫂夫人,来,我们有话慢慢说。”   香女起身,在客位坐下,圆睁泪眼望向靳尚,拱手求道:“靳大人,夫君受人陷害,陛下……陛下将他下入大狱了!”   “唉,”靳尚眼珠儿一转,轻叹一声,“在下查问了,是昭阳干的!在下刚从宫中回来,听殿下说,昭阳前日向陛下晋献一个异域白姬,讨求和氏璧为母驱邪。陛下龙颜大喜,将璧予他。不想他讨此璧不是用来驱邪,而是用来陷害张子!此人用心险毒,设下圈套,前后环节滴水不漏,张大人不曾设防,成为套中猎物。眼下昭阳人证、物证俱在,张子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和氏璧是天下至宝,更是陛下心肝,一朝不见踪影,陛下自然震怒,唉,殿下也是——”顿住话头,两眼直勾勾地盯住香女。   “靳大人,”香女听出话音,脸色煞白,“你是说……殿下他——他——”   “不瞒嫂夫人,”靳尚重重点头,“事儿太大了,只怕殿下也无能为力!”   “天哪!”香女惨叫一声,眼前一黑,歪倒于地。   靳尚既惊且喜,上前一步,将她抱在怀中,捏按人中。   香女陡然醒来,见自己躺在靳尚怀中,脸色绯红,又羞又急,猛力挣脱,一个鲤鱼打挺避到一侧,复跪于地,连连叩首,泪如雨下:“靳大人……”   靳尚没想到香女会如此刚烈,略怔一下,悻悻起身,坐回自己位上,轻咳一声,叹道:“唉,嫂夫人,说吧,你要在下如何帮你?”   香女擦去泪水,抬头坚定地说道:“小女子欲见殿下,求靳大人帮忙!”   靳尚眼珠儿又是几转,面现难色,复叹一声:“唉,不瞒嫂夫人,殿下早已推知嫂夫人会来,特让在下守在家中,为的就是告诉嫂夫人,殿下眼下……不愿见你。”   “为什么?”   “因为此事棘手。昭阳铁证如山,陛下深信不疑,正在震怒之中,殿下——”靳尚再次将话顿住。   香女垂下头去,又过一时,目光如箭般射向靳尚:“靳大人,小女子……再求一次,你肯不肯帮忙?”   靳尚打个怔,不敢与她对视,摇头叹道:“唉,在下当然愿意帮忙,只是——”   香女拢下头发,似也看透他的心思,语态平缓下来:“说吧,你要小女子如何报答?”   香女的直率让靳尚吃惊,愣怔半晌,方才点头:“好吧,既然嫂夫人将话说至此处,在下这也豁出面皮了。”   “说吧。”香女收回目光,微微闭眼,声音越发平静。   “是这样,”靳尚尴尬一笑,“自知嫂夫人天生异香,在下心痒难忍,梦中也想察看嫂夫人身上的奇香之源。嫂夫人若肯——”略顿一下,似是在集市上与小商贩讨价还价,“若肯宽衣解带,让在下一偿夙愿,在下——”   “大人还想什么?”香女冷冷地截住他的话头。   “就……就这些吧。”靳尚一怔,不好再说下去。   香女再无二话,将宝剑解下,放在几案上,起身走过来,在靳尚面前站定,缓缓宽衣,直将身上脱得一丝不挂,语调仍如方才一样平静:“小女子宽衣了,请靳大人察香。”   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靳尚竟是呆了,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   “靳大人,小女子已经如约宽衣,大人若是不察,小女子也就穿衣了。”   “察察察!”靳尚这也缓过神来,连说几声,半跪半蹲在地上。   因前面有话,靳尚倒也不敢造次,绕她连转数圈,装模作样地将她浑身上下嗅了一遍,就如猎狗一般。香女两眼紧闭,泪水顺颊流下,滴落在清冷的地板上。   靳尚嗅有一阵,香女冷着声音问道:“靳大人,你可察过了?”   靳尚早就知晓香女武功高超,本以为她会委屈就范,不想她竟这样刚烈,虽然裸身于他,却又凛然不可侵犯。在此女子面前,靳尚妄念顿失,退后一步,缓缓坐于席上。   “靳大人,你可察过了?”香女不依不饶,追问一句。   “察过了。”靳尚完全慑服。   “靳大人既已察过,小女子这就穿衣了。”香女说完,退后一步,将衣饰一件一件拾起,穿上,复坐于席,一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盯向靳尚,“靳大人夙愿已偿,如何帮忙,小女子拭目以待。”   靳尚微微拱手,点头叹道:“嫂夫人真是千古一遇的奇女子,张子得之,实乃张子福分。在下自幼好奇,偏爱女香,今日之事,有所冒犯,也望嫂夫人宽谅。嫂夫人放心,在下既已承诺,必尽全力,这就前去恳求殿下搭救张子。”略顿一下,“不瞒嫂夫人,张子是死是活,眼前怕也只有这条路了。”   香女微微抱拳:“小女子知道。小女子谢大人了!”   天色昏黑,在宫前街昭阳府斜对面陈轸宅院的密室里,一个黑衣女子跪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包袱。陈轸伸手打开包袱,里面现出一套紫衣,紫衣里面包着那只失踪的金盘和天下至宝——和氏璧。   陈轸压住激动,两手捧璧,细细观赏,反复抚摸,由衷赞道:“啧啧啧,真是天下至玉啊!”又赏一时,复叹一声,“如此瑰宝,却被楚王深锁宫中,用以镇邪,实在可惜了!”   陈轸欣赏半个时辰,见黑衣女子仍旧跪在地上,似也想起她来,冲她点头道:“阿娇,此事还有何人知道?”   “回禀主公,”名叫阿娇的黑衣女子道,“除奴婢之外,再无他人知道。奴婢依照主公吩咐,拿走此玉后,在一家客栈躲藏一日,见天色黑定,方才悄悄回来向主公复命。”   “你做得很好!”陈轸不无赞赏地冲她微微一笑,拿出两只酒爵,斟满酒,递予她一爵,“来,主公为你贺喜!”言讫,自己首先端起一爵。   “奴婢谢主公赐酒。”阿娇端起酒爵,一饮而尽。   见她饮完,陈轸缓缓放下酒爵,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阿娇略显惊讶,轻声问道:“主公,您怎么不喝?”   “唉,”陈轸复叹一声,“阿娇啊,你走之后,不要恨我。”   “走?”阿娇惊道,“走哪儿?奴婢哪儿也不去,只跟主——”话未说完,陡然手捂腹部,不一会儿,疼得在地上打滚,大叫,“主——主公——”   陈轸不忍看她来回翻滚,背过脸去,送她一句:“唉,阿娇呀,不是主公心狠,是这一条路,你必须得走!”   阿娇两手捂住肚子,疼得顾不上说话,在地上翻滚一阵,嘴角流出污血,再也不动了。   陈轸扭过头,收起宝玉,将阿娇穿过的紫衣丢在火盆里烧了,又召来两个男仆,将她用草席匆匆卷了,抬至后花园早已挖好的土坑里,掩土埋过。   陈轸刚刚送走阿娇,家宰进来禀道:“主公,柱国大人到!”   陈轸拍拍手道:“走,迎接柱国大人。”   家宰趋前一步,小声禀道:“柱国大人似是有事,不待迎接,自行进府,这阵儿已在客厅候着主公呢。”   陈轸与家宰走出密室,急步来到前厅,见昭阳果然候在那儿,正在厅中焦急地踱步。听到脚步,昭阳迎出,揖道:“上卿大人,你总算来了!”   陈轸回一揖道:“在下正在忙于琐事,不知大人光临,迎迟一步,还望大人海量。”   昭阳如同在自己府中一样,上前携住他手,走回客厅,呵呵一笑:“不说这些了。来来来,坐坐坐!”自己坐在主位,倒让陈轸去坐客位。   陈轸笑道:“柱国大人,您这是反客为主了。”   昭阳一看,赶忙起身,尴尬地笑笑:“嗨,在下心里一急,竟是失礼了!”   陈轸亦笑一声,在主位坐下,拱手道:“大人请坐!”见昭阳亦坐下,再次拱手,“看大人这样子,似有急事,可否说与在下?”   昭阳看一眼陈轸的家宰。陈轸努下嘴,家宰退出。   昭阳见无他人,急不可待地问:“上卿大人,那物什呢?”   “敢问大人,是何物什?”   昭阳怔了下,压低声音:“玉呀!”   陈轸释然一笑:“哦,是那玩意呀,丢了。”   “丢了?”昭阳大惊,“你……丢哪儿了?”   “云梦泽里。”   昭阳脸色灰白,手指陈轸,气结:“你……你……你怎能将它扔进泽里?”   陈轸拱拱手,压低声音:“柱国大人,依你之见,在下该当如何处置此物?”   昭阳急道:“此为在下之物,当然要交还在下!”   “柱国大人,”陈轸不急不缓,“为了这块玉,莫说是令尹之位,难道大人连命也不顾惜?”   昭阳不解地望着陈轸:“此话何解?”   “唉,”陈轸轻叹一声,“大人真是财迷心窍,竟然连这个弯儿也转不过来。大人试想,大人为得令尹之位,以此物设陷,上欺陛下、宗庙、老夫人,下害友人张子,于忠于孝于友皆是大逆。此事若是为人所知,大人何存于世?敢问大人,此物还敢藏于府中吗?”   昭阳怔了下,急急应道:“在下藏之密室,永不为人所知,岂不成了?”   “唉,”陈轸复叹一声,“大人真是固执!在这世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人藏宝于室,就等于藏瘤于腹。这么说吧,大人眼下或可不讲,难保日后永远不讲;醒时或可不讲,难保梦中永远不讲;酒前可以不讲,难保酒后永远不讲。纵使大人什么也不讲,张子一案,也经不住盘腾。他日陛下若是醒悟,万一再问此事,大人心中有鬼,口中难免吞吐。万一露出马脚,岂不是前功尽弃?”   陈轸一番话说完,昭阳冷汗直出,拿袖子抹了把额头,小声说道:“即使这样,如此宝物,被上卿扔进大泽之中,也是可惜!”   “唉,”陈轸吁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在下也是爱财之人,如何不知可惜?在下这么做,委实不得已之举。在下左思右想,唯有这么做,才是各得其所!”   “何为各得其所?”   “在玉,本为天地灵物,复归于天地,得其所;在大人,因无此物,心中无鬼,假也是真,真也是假,大人只能义无反顾,再无退路,只将此物视为张仪偷了;在张仪,永远是无头案,纵使他变为厉鬼,也查无实证;在陛下,此物永不复返,永远不会认为是他自己失去明断,错怪好人;之于在下,自也坦坦荡荡,不会为此物受到牵累。”   陈轸讲得头头是道,句句是理,昭阳由不得不服,亦叹一声:“唉,扔也扔了,再说何益?”思忖有顷,“那……抛物之人呢?”   “抛物之人,也即取宝之人,在下方才已经打发她上路了。大人尽可放心,此事了了,永远了了。自今日始,天下至宝和氏璧将如那柄轩辕剑一样,成为史话!”   “好了,”昭阳转过话头,“不说这个了。在下此来,还有一事与上卿相商。”   “可是张仪?”   “是的。”昭阳点头,“此人一日活着,在下一日不得安宁。在下在想,趁此当口,结果了他,彻底断绝后患。”   陈轸连连摇头。   “哦?”昭阳大惑不解,“此又为何?”   “柱国大人,”陈轸缓缓说道,“张仪盗走和氏璧,楚国上下,尤其是殿下,多有疑心。大人若是不明不白地处死张仪,就叫欲盖弥彰,非但无益,反添疑心,殿下必以为大人是杀人灭口。陛下已近暮年,一旦山陵崩,殿下承继大统,君臣生疑,柱国大人何以自处?”   “可——张仪活着,一定会反咬在下!”   “和氏璧是传至张仪手中失踪的。依张仪为人,必一口咬定自己没拿,将玉交与一个紫衣女子,而此世上,那个紫衣女子已不复存在。张仪越坚持,众人越认定他在说谎,纵使他长了一百张口,也难解释清楚。和氏璧名满天下,张仪盗宝一事,必也传扬列国。一个窃贼,无论走到哪儿,都是过街之鼠,此人活着,也就等于死了。再说,柱国大人一旦登上令尹之位,大权在握,难道还惧怕一个流离失所、失魂落魄的过街之鼠不成?”   昭阳连连点头,拱手道:“听上卿之言,如开茅塞,在下受教了!”缓缓起身,“上卿安歇,在下告辞!”   送走昭阳,陈轸复回密室,重新拿出和氏璧,越看越爱,抚摸有顷,喃喃说道:“好宝贝,好宝贝,好一个宝贝啊,此生得你,陈轸也是值了!”小心翼翼地捧至唇边,轻轻亲吻。   (第六部)   第一章苏秦用计激张仪赴秦   楚宫东宫的正殿里,太子槐不无焦躁地来回踱步。   靳尚站在一边,哈腰低头,两只漂亮的眼珠儿紧紧盯住太子槐的脚后跟,随着他踱步的幅度滴溜溜地来回转动。   太子槐的脚步放缓下来,渐渐顿住,转向靳尚:“陛下正在气头上,你叫本宫如何为他说话?”   “回禀殿下,”靳尚仍旧低垂着头,嘴唇却在微微启动,“无论如何说话,殿下都必须说话,眼下也或许只有殿下能够说话了。”   “本宫为何必须说话?”   “因为昭阳这么陷害张子,只能有两个解释,要么是出于无知,要么是别有用心。”   昭阳显然不是无知之辈,太子槐不假思索,直盯靳尚:“说吧,他是何用心?”   “明里是为令尹之位,暗里是在挑衅殿下。”靳尚直入死穴。   “挑衅本宫?”太子槐走前一步,逼视靳尚。   “正是。”靳尚稍稍抬头,语气肯定,“张子是殿下请回来的,昭阳心知肚明,仍要设套,臣以为,这就是目无殿下,公然挑衅。”   “他为何要挑衅本宫?”   “为昭氏一门。张子之才高出昭阳不止十倍,这一点不消微臣评说。殿下向与屈氏、景氏族人过往甚密,独与昭氏有隙。昭阳心知肚明,是以怂恿陛下,远遣张子治理越国。景舍过世,令尹之位空缺,昭阳正自得意,却闻张子回来,奉的又是殿下旨意,当作何想?”   太子槐长吸一口气。   “殿下,”靳尚侃侃言道,“于昭阳而言,景舍之位志在必得,张子横插于前,又是殿下举荐,叫昭阳如何不惊惧?昭阳深知,此时不动手除去张子,待殿下承继大统,昭门更无出头之日了,这才背水一战,作亡命之搏。”   “爱卿所言在理,只是——”太子槐又踱几步,眉头凝起,“本宫看过诉讼,几乎无懈可击。”   “是啊,前后观之,这个圈套极是周密,依昭阳之才,断也想不出的。”   “对,对,”太子槐连连点头,“如此周密机算,确非昭阳才力所能为也。爱卿可知是何人所谋?”   “秦国上卿陈轸。”   太子槐大是惊愕,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两眼紧盯靳尚。   “微臣探知,”靳尚不急不缓,“此人自前年由秦赴郢,就住在昭阳府宅斜对面。臣还探知,昭阳晋献陛下的那个白姬,就是陈轸从秦国带来的。陈轸在府中密养两年,突然于此时献美,其心可疑。”   太子槐再次踱步,有顷,顿住步子:“陈轸与张子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何要害张子?”   靳尚略略一怔,垂首应道:“臣也不知。不过,以臣推测,张子既是大才,若是见用于楚,必对秦国不利。陈轸既与昭阳相善,理自应为昭阳谋划。可惜如此大才,千里迢迢奔楚,为楚立下盖世奇功,却不明不白地死于暗算,当是楚国之悲。再说,有朝一日山陵崩,殿下执掌大柄,身边若无张子筹策,岂不是个缺憾?”   靳尚利舌如矢,句句中在太子槐心扉。   太子槐再无迟疑,凝眉有顷,抬头问道:“依爱卿之见,本宫该当如何行事?”   “陛下所失,不过是一块宝玉。张子以一人之力,得越地数千里,此功当可抵过。殿下可恳请陛下,求他看在张子灭越这桩功劳上,赦免张子死罪。只要张子留得一命,就有戏文可唱。若是张子死于非命,一切全都没了。”   太子槐又踱几步,眉头一动:“有了!起驾章华台!”   “臣遵旨!”   靳尚备好车驾,扬鞭催马,载太子槐驰向章华台,叩见威王。   威王仍在震怒,但气头已过,态度较昨日明显缓和。   太子槐趋前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你是为张仪求情来的吧?”威王开门见山,冷冷问道。   “儿臣不敢,”太子槐再拜,应道,“儿臣以为,和氏璧是我镇宫之宝,张仪竟敢在众目睽睽下将其窃走,其心可诛,罪在不赦!鉴于此案重大,且又涉及上柱国昭阳及数十位嘉宾,儿臣甚想亲审此案,叩请父王恩准!”   威王思索一时,点头道:“也好。你可代寡人问问张仪,寡人待他不薄,还打算委他以重任,他为何恩将仇报,做此苟且之事?”   “儿臣遵旨!”   太子槐领完御旨,匆匆赶至司败府,闻知项雷正在刑室里审问张仪。   项雷是昭阳生母江君夫人的娘家亲侄,也即昭阳表弟。鉴于此案通天,且又涉及昭氏,项雷甚是用心,严刑拷问,一心欲逼张仪认罪,供出和氏璧下落。项雷施出种种酷刑,张仪却是生就的倔脾气,且又委实受屈,死不招认。   张仪昏死数次,又被冷水浇醒,试用新的刑具。太子槐赶到时,张仪又一次昏死在刑台上。项雷喝令松刑,狱卒连泼数遭冷水,张仪仍旧没醒。项雷一怔,拿手指在张仪的鼻孔前挡了下,见仍然有气,令人将他抬下刑台。   正在此时,太子槐在靳尚诸人的陪同下,大步走进。   项雷见是太子,慌忙跪叩:“微臣项雷叩见殿下!微臣不知殿下光临,有失远迎,请殿下降罪!”   太子槐扫一眼躺在地上如死人一般的张仪,心里一揪,沉脸问道:“将他打死了?”   项雷应道:“回禀殿下,犯人只是暂时昏死过去。”   太子槐松了口气:“没死就好。招认了吗?”   项雷连连摇头:“此人嘴硬,死不招认!”   太子槐扫一眼张仪:“既不肯招,就抬下去吧。要好生照料,切莫让他死了。”   “微臣领旨!”项雷应过,急令狱卒抬走张仪,传狱医急救。   太子槐走到主审台前,在席上坐下:“拿供词来!”   项雷递上供词。   太子槐审看一时,又要来案卷,细审有顷,转对项雷:“有副本吗?”   “有。”   “取副本来。”   项雷拿来副本,靳尚收起。   太子槐缓缓起身:“项爱卿,张仪性硬,不能硬逼。万一把他打死了,失去活口,查不出宝玉来,陛下怪罪,你可担当不起!”   项雷叩道:“微臣遵旨!”   太子槐安顿已毕,不及回宫,即与靳尚驰至章华台,求见威王,禀道:“父王,儿臣审查此案,觉得疑云重重。”   “哦?”威王急问,“是何疑云?”   太子槐将一大堆案宗副本及张仪的供词放在几上,缓缓说道:“但凡窃贼,必有预谋。小偷尚需踩点,何况是前往柱国府盗取天下至宝的大盗?反观张仪,首日回府,次日即受邀前往昭阳府赴宴,且此前并不知赏玉之事,根本无法预谋。此其一也。”手指案卷,“据案宗所述,张仪是孤身一人前去赴宴,并无帮手。又据张仪府中仆从所述,张仪回郢之后,一直待在府中,并无外出,也即张仪并无机会寻觅帮手。此其二也。据儿臣所知,张仪并不是爱财之人。再说,张仪受恩于陛下,贵为会稽令,在楚前途无限,如何肯为一块宝玉失去锦绣前程?此其三也。张仪所受酷刑,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但他昏死数次,死不肯招,若非受屈之人,一般窃贼断不肯为。此其四也。张仪一口咬定将宝玉交予一个紫衣女人,儿臣以为,或非无稽之谈。赏玉赏至张仪手中,府中失火,众客皆去相救,此时有人讨要宝玉,张仪在此情势下,自会失去分辩,误以为是巫女前来取玉。据儿臣所查,有在场的宾客议及此事,说张仪当时的表情,也不似装出来的。此其五也。有此五点,儿臣是以——”   威王眉头紧凝,摆手止住他,沉声道:“这么说来,是昭阳陷害于他了?”   太子槐摇头:“儿臣以为,昭阳不会故意陷害张仪。”   “他为何不会?”   “也有几个原因,”太子槐侃侃而谈,“一是此事涉及宗庙,身为昭氏后人,昭阳断不会在宗庙里欺天害人,为昭门抹黑;二是昭阳事母至孝,此璧既然是为母驱邪祈福,昭阳自也不会不诚,何况又是江氏夫人内寝失火,昭阳纵有此心,也不能不顾及母亲安危;三是在场诸宾客中,并不全是昭氏一族,黄氏、项氏、屈氏、景氏等家族皆有人在场,儿臣审看他们的证词,与昭阳、张仪所述一丝无差——”   “寡人问你,”威王再次打断他,“张仪既没偷玉,昭阳也没陷害,此玉哪儿去了?难道它会插翅飞走不成?”   太子槐思忖有顷,小声应道:“方才回来,儿臣一路上都在思忖此事。儿臣在想,此玉既非凡品,会不会——”   威王心头微凛,倾身道:“你是说——”   “儿臣在想,昭门祭玉,举门禁紫,如何又来紫衣之人?还有那场大火,生得甚是奇妙,婢女整日伺候烛火,蜡烛从未倒过,偏巧那日倒了。儿臣依据案宗所述,将前后过程串联起来,父王请看,江君夫人生病,昭阳求玉,父王恩准,神巫祭玉,三十六阳刚男子,张仪返郢,昭阳盛请,家庙赏玉,江君夫人卧寝失火,张仪守玉,紫衣女子从天而降……这一切就像是上天刻意安排了的,环环相扣,紧凑得一丝不差。”   威王身体后仰,倒吸一口凉气,闭目冥思,睁眼问道:“槐儿,听你这么说,难道是上天收走了此玉?”   太子槐连连点头:“儿臣以为,此玉自入章华台,百多年来,从未出过宫门一步,此番失窃,或是天意。”   威王思考有顷,缓缓点头:“嗯,你说得也是,寡人不该放玉出宫。那日也是中邪了,昭阳一求,竟然予他了。”略略一顿,“依你之见,寡人又当如何处置张仪?”   “儿臣以为,司败那儿证据确凿,张仪这里解释不清,事情已经闹大,不能不罚。然而,陛下一向赏罚分明。莫说张仪可能蒙冤,纵使他真的盗走此玉,也不可忽略他为大楚建下的盖世功业。此玉纵使价值连城,也难与数千里越地相比。张仪身为客卿,奔波不止万里,助我一举灭越,解我腹内巨患,父王何不将功补过,赦免他的死罪,同时诏告天下,显示父王赏罚分明的公心。”   威王又是一番冥思,点头道:“你说得好,就这么办吧!你要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   太子槐心头一凛,嘴巴张了几张,本欲辩解,却出口道:“儿臣领旨!”   一辆轺车在刑狱门前戛然而止。   靳尚望一眼香女,小声道:“嫂夫人,就是这儿。”   香女飞身下车,就要走入刑狱大门,被几个持戟甲士拦住。靳尚赶上,递过楚王特赦金牌及谕旨。门尉接过,让他们在此稍候,自己快步进去。   约过半个时辰,几名狱卒架着张仪走出,将他放在地上。   看到张仪遍体鳞伤,脸色犹如死人一般,香女哭叫一声:“夫君——”飞身扑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张仪吃力地睁开眼睛,朝她微微一笑,复又合上眼皮。   刑狱门外停着几辆马车,是附近百姓专在此处候生意的。靳尚扬手招来一辆,吆喝狱卒将张仪放进车中,转对香女,揖道:“嫂夫人,在下答应的,这也兑现了。”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双手递上,“袋中有十块爰(yuán)饼,权为在下心意,望嫂夫人不弃!”   爰饼又叫郢爰,是郢都货币,十块爰饼是相当丰厚的馈赠了。香女本是烈性,且又发生前日之事,自是不肯接受靳尚施舍,当下回过一揖:“大人厚意,小女子心领,大人十金,还请收回。”   靳尚微微一笑,硬递过来:“在下心意,嫂夫人可以不领,这点小钱嫂夫人却得收下。眼下嫂夫人身无分文,别的不说,单是张子这样,也该有个医治、栖身之处才是。”   见靳尚将话说至此处,香女也就不好推托,接过钱袋,再次揖道:“既如此说,就算小女子暂借大人的。”   靳尚也不应话,跳上轺车,抱拳道:“在下先走一步,嫂夫人保重!”   香女回过礼,跳上车子,坐下,小心翼翼地将张仪抱在怀里,免得旅途颠簸,弄疼了他。   车夫见她坐好了,扭头问道:“夫人,去哪儿?”   香女正欲回话,靳尚忽又跳下车子,近前说道:“差点忘记一件大事,请嫂夫人转告张子,陛下口谕,‘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   听到如此绝情之语,香女泪水流出,点点头,转对车夫道:“丽水岸边,栖凤楼。”   车夫朗声应道:“好咧!”扬鞭催马,疾驰而去。   马车辚辚而至栖凤楼,掌柜迎出,一见张仪这样,大吃一惊,吆喝几个仆从,将他抬至二楼他们原先住过的房舍中。   香女返身下楼,欲付车资,车夫道:“叫车的大人已付过车资了。”   香女大是感叹,谢过车夫,急步上楼去了。   张仪一走,项雷就使人急报昭阳。   昭阳听闻太子亲自出面营救张仪,惊愕之余,暗自庆幸听信陈轸所言,预留一手,未将张仪整死。细想前后过程,昭阳越发佩服陈轸,使邢才将他召来,谋议下一步如何去迈。   陈轸快步走向客厅,未进厅门,看到昭阳迎出,远远拱手道贺:“大人大喜了!”   昭阳一怔:“哦,喜从何来?”   “大人就要稳登令尹之位,难道不是大喜?”陈轸乐呵呵地说。   昭阳越发惶惑:“请上卿明言!”   陈轸指指门槛,呵呵笑道:“令尹大人,纵使明言,也不能在这门槛之外呀!”   昭阳亦笑出来,拱手揖过,伸手让道:“上卿大人,请!”   二人步入厅中,分宾主坐下。   昭阳拱手,语气探询:“果如上卿所言,殿下亲自出面将张仪救出。在下忖摸此事,越忖越是焦心,特请上卿来,本欲求个应策,上卿却——”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敢问这……令尹之位,由何而来?”   “请问大人,楚若一年不设令尹,行吗?”   “当然不行!令尹乃楚之要枢,若无令尹,政令不通,六府不调,三军不治,久必生变。”   “三个月呢?”   “也似不妥。按照惯例,令尹若是去职,一月之内,当立新令尹。”   “这就是了。”陈轸笑道,“再问大人,在楚天楚地,除张仪之外,可否有人能与大人争夺此位?”   昭阳思忖有顷,摇头。   “张仪已是废人,景舍去职亦近一月,眼见大人即将荣登宝位,在下是以贺喜。”   “上卿言早了,”昭阳急道,“在下急的也是这事儿。殿下既将张仪救出,亦必会在陛下面前再次力荐。陛下年迈,大楚天下不久将是殿下的,陛下对此心知肚明,倘若殿下坚持,或会——”似是不敢再说下去,轻叹一声,转过话锋,“再说,和氏璧一事,亦不经查。依殿下天资,或已生疑。陛下亦不是迂腐之人,若是醒悟过来,严加追查——”再次顿住话头。   陈轸微微一笑:“大人放心,无论是殿下,还是陛下,都不会追查此事了。即使追查,也是查无对证。该闭口的都闭口了,只要大人不说出去,有谁知道?至于张仪,不知大人听说没,在下听闻,在刑狱门口,靳尚曾对张仪之妻说道,陛下口谕,‘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柱国大人,陛下此话,可是大有讲究啊!”   “连这话你也听到了?”昭阳震惊,不可置信地望着陈轸。   “呵呵呵,”陈轸大笑数声,“为了大人,在下敢不上心吗?”   “陛下是有此谕,只是——”昭阳点头应道,“此谕作何理解,在下还要请教上卿。”   “此谕是说,楚国不比中原,朝廷真正信任的,只有景、屈、昭三氏之人。先朝所用外客,没有一个有好结局的,远的不说,四十年前的吴起,就是一例。张仪灭越立下大功,可他治越,却让陛下放心不下,防之又防啊!”   昭阳不无尴尬地苦笑一声:“其实,那些都是在下的一面之词。”   “关键就在这里,”陈轸敛住笑容,不无肯定地道,“只有大人这一面之词,陛下才爱听。”   昭阳思忖有顷,叹服地连连点头,拱手道:“与上卿说话,真是痛快。既然提到令尹之位,敢问上卿,在下——”顿住话头,目视陈轸。   陈轸一字一顿,似是将军在向部属发布军令:“去做两件事,一、策动元老,举荐大人;二、逼迫张仪,逐出国门!”   这一次,张仪真被折腾惨了。   打发走车夫,香女回至房间,细细审看,见他浑身上下无一处好皮,心疼得眼泪直流,抱住他泣道:“夫君——”   张仪两眼紧闭,面色惨白,竟如死人一样。想到夫君在刑狱门前尚能微笑,此时却是反应俱无,香女陡然一惊,顾不上再哭,赶忙搭脉,见脉搏尚在,急用袖子抹去泪水,转身走出,下楼对掌柜揖道:“请问掌柜,附近可有疾医?”   掌柜回过一揖:“夫人莫急,附近就有一个专治跌打损伤的,在下看到张大人那样,已差小二请他去了。夫人稍候片刻,这阵儿想必就到。”   话音落处,外面传来小跑的声音,果是小二,后面疾步跟着一个提箱子的中年人。   掌柜与他见过礼,指香女道:“这位夫人的夫君被人打伤了,烦请先生诊治。”   “谢掌柜了!”香女朝掌柜深深一揖,转对疾医拱手,“小女子有劳先生了。”指着楼梯它,“先生有请!”   疾医回过礼,与香女上楼,推开房门,察看张仪伤情。看有一时,疾医小心翼翼地分别搬动张仪的四肢,又按又摸,然后搭脉,有顷,心头微凛,转对香女:“快,拿热水来。”   香女下楼,端来热水,回到房中,见疾医正在小心翼翼地拿剪刀一点一点剪去张仪衣物,许多地方,衣服已与血水凝成一团,揭不下来,疾医只好拿丝巾球沾上热水,泡软血水,慢慢剥离。   疾医总算将张仪的血衣尽行除去,一点点清洗伤口。香女看得心惊肉跳,泪水直流。张仪身上的伤口之多,伤情之重,莫说是香女,即使疾医,也是震惊。疾医一边清洗,一边摇头叹道:“唉,这帮天杀的,将人净往死里整!”   香女抹把泪水,忐忑不安地哽咽道:“先生,夫君他——不会有事吧?”   疾医点头应道:“不会有大事。”略顿一下,复叹一声,“唉,伤成这样,若是一般人,有几个也早死了。士子能挺下来,真是奇迹!”   听到这话,香女长舒一口气,轻声谢道:“小女子谢先生了。”   疾医足足忙活大半时辰,才将所有伤口洗好,分别敷上药膏。香女使小二买来一匹白绢,撕成布条,细细缠过。远看上去,张仪就似穿了一套白色新衣。   忙完这些,疾医伏案写就一个药方,递给香女:“夫人,士子之伤,在内而不在外。外伤只是皮毛,月内可愈,内伤却是紧要,不可闪失。此方是治内伤的,先服三日。”   香女接过处方,拿出靳尚赠送的钱袋,摸出三金,双手递上:“谢先生了!这点诊费,也请先生收下。”   疾医见是三金,伸手推托:“夫人礼重了!三枚铲币足矣!”   “先生不必客气,”香女将三金硬塞过来,“活命之恩,莫说三金,纵使三十金,也不足报。”   疾医只好收下一金,将二金递回,拱手谢道:“在下谢夫人恩赐!三日之后,在下自来,一来为大人换药,二来视情更方。”   香女送走疾医,拿出一金,叫小二到药店照方抓药。天色傍黑,小二将药抓回,香女亲自煎熬,端至榻前,张仪仍在昏睡。   药凉了又温,温了又凉,张仪仍旧不省人事。香女两眼含泪,紧握张仪的手,在榻前整整跪了一宵。及至天亮,香女又疲又累,实在熬不住,终于伏在榻前,迷糊过去。蒙眬中,香女觉得脸上痒痒的,打个惊愣,睁眼一看,竟是张仪。   张仪早已醒了,此时正用两只眼睛盯住她,见她眼中滚出泪花,就用那只未缠绷带的手,为她轻轻拭去。   香女不无惊喜地叫道:“夫君,你……醒了?”   张仪的眼睛眨巴两下,脸上现出一笑:“香女,你做噩梦了,在哭呢。”言语缓慢,几乎是一字一字挤出来的。   看他吃力的样子,香女的泪水再涌出来,连连点头:“嗯!嗯!”   “你哭的样子,不好看。”   “嗯!嗯!”香女又是一番点头,泪水更多地流出。   “笑一笑。”   香女拭去泪,挤出一笑。   “笑得不好,要这样。”张仪说着,咧开嘴,灿烂一笑。   受他感染,香女也甜甜地笑了。   许是累了,张仪慢慢地合上眼去。   香女急忙点火,将药温热,品尝一下,端至榻前,舀出一匙,小声叫道:“夫君,来,喝吧,喝下去,伤就好了。”   张仪“嗯”出一声,睁开眼睛,尝试坐起来,稍一用力,全身一阵剧疼,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   香女放下药碗,急问:“夫君,疼……疼吗?”   张仪苦笑一声,点头。   香女的目光落在张仪的一身绷带上,声音有些哽咽:“夫君,你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伤,香女……香女……昭阳他也……太狠了!”再次哽咽,拿袖子抹泪。   张仪微微一笑:“你好好看看,那物什在否?”张大嘴巴,让香女审看。   香女不知何意,睁大眼睛看他的大嘴:“夫君,何物在否?”   张仪没有作答,只将一条舌头上下左右搅动。   “夫君是指……舌头?”   张仪点点头,做个鬼脸,将那只舌头上上下下搅个不停。   香女被他逗乐了,扑哧一笑:“它要不在,夫君何能说话?”   张仪合上嘴巴,呵呵笑出数声,朗声道:“舌在,足矣。”略顿一下,敛起笑,目光里现出冷蔑,鼻孔里哼出一声,“哼,昭阳竖子太蠢,真想害我,根本不用上刑,只需割去此物就是。”   “夫君——”香女泪水复出,端起药碗,不无嗔怪道,“都成这样子了,还说这些!来,喝药。”   接后三日,张仪时迷时醒,总体上却在好转。及至第三日,煎药服完,外伤已有部分包扎处渗出血污,急需更换膏药。候至天黑,香女仍然不见疾医上门,真正急了,下楼询问小二。小二亦在着急,一路小跑地登门求请,回报说家门落锁,疾医不知去向。   香女思忖有顷,觉得那个疾医是个实诚人,不会不守信用,这阵儿没来,想是遇到急事了。   候至翌日晨起,疾医依旧踪影皆无。香女使小二再去问询,疾医家门上依旧落锁。   香女无奈,只好向掌柜求问其他疾医,使小二登门相请,结果令人震惊。一听说栖凤楼三字,远近医家皆是摇头。小二询问因由,或说不在家,或说不得闲,或说医术浅,总而言之,没有一家愿意上门的。医家开店,无非是坐等生意,有生意上门,医家却又放着不做,让小二着实纳闷。   小二从前晌一直走到后晌,走得两腿发硬,仍然请不到一个医家。正走之间,小二猛然感觉天色昏黑,抬头一看,见乌云密布,赶忙拔腿返回店中,远远望见掌柜站在店外几十步远的丽水河边,正与两个陌生人说话,模样甚恭。   小二本想禀报掌柜,见此情势,也就踅进店中,直上二楼。   香女听得声响,迎出来问道:“小二,可曾请到医家?”   小二轻轻摇头,将遭遇大体上讲了。   香女紧咬嘴唇,发了会儿呆,陡然问道:“掌柜可在?”   小二用手指指外面:“在河边与人说话呢。”   香女缓步下楼。   掌柜返回,刚好走至门口,见她下来,也顿住脚步,眼神怪怪地望着她。香女上前几步,回了个礼道:“掌柜的,小女子又要麻烦您了。”   掌柜也不说话,只拿眼睛奇怪地望着她。   香女打个惊愣,轻声问道:“掌柜的,你……怎么了?”   掌柜似也反应过来,收回目光,回揖道:“哦,没什么。夫人,你说什么来着?”   “小女子想……再麻烦掌柜一下。”   “说吧。”   “小女子想外出一趟,将夫君临时托付掌柜,烦请好生照看。”   “夫人欲去何处?”   “景将军家。”   掌柜思忖一时,叹道:“唉,在下这……这也告诉夫人,还是……不要去吧。”   “为什么?”香女惊道。   “还有,在下的小店,恐怕夫人……住不成了。”   “此话从何说起?小女子定不会少付店钱。”   “夫人,”掌柜复叹一声,轻轻摇头,“不关店钱之事。方才有人告诫在下,此店若要开下去,在下若要活命,夫人及张大人,就必须搬走。”   香女脸色煞白,惊得呆了。   好一阵儿,她才反应过来,咬紧嘴唇,轻声问道:“眼下已过申时,天色也不好,小女子可否再住一晚,明晨搬走?”   掌柜将头摇摇,低垂下去,喃喃说道:“夫人,在下求你了,这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略顿一顿,“还有,在下还想说一句,在这郢都,除去王宫,没有哪家有胆容留夫人。”   香女不再说话,转身上楼,不一会儿,提着钱袋下来:“掌柜,请算店钱。”   掌柜深深一揖,推让道:“夫人,店钱在下不收了。”   香女摸出三金,递过来:“掌柜的,一事归一事,小女子住店,当付店钱,掌柜的既不愿算,小女子权作三金了。”   掌柜再次作揖,拒道:“夫人,不是在下不收,是在下不能收。”   “此又为何?”   “店家也有店家的规矩。在下开店,承诺夫人住店。夫人若是退店,当付店钱。夫人未退,是在下强赶夫人,失规矩在先,理当赔偿夫人才是,何能再收店钱?夫人硬要付钱,就是强逼在下了。”   见店家言语仗义,香女深深还礼:“既有此说,小女子谢过了。小女子再求一事,请掌柜帮忙。”   “在下愿为夫人效劳。”   “夫君伤成这样,小女子力弱不逮,背负不起,请掌柜的雇一辆马车,最好是有棚的。看这天色,像要落雨了。黑夜漆漆,万一落雨,没个雨棚,夫君他……怕是经受不起了。”香女说到这里,心里难受,声音哽咽。   掌柜、小二亦是难心,各拿袖子抹泪。有顷,掌柜扬起头来,转对小二:“小二,去,把车马套上,换上新雨棚,送张大人、夫人出城!”   “小人送至何处?”   “送出郢都,直到夫人寻到一个合意住处,你再回来。”   香女再还礼谢过,返身上楼,见张仪仍在昏睡。   香女不想打扰他,习惯性地站起来,打算收拾一个简单包裹。然而,香女遍观屋中,除去那柄西施剑和靳尚赠送的钱袋之外,竟无一物属于他们。香女越想越难过,伏在张仪身上,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窗外,天色越来越暗,房间里几乎看不清东西了。陡然,一道闪光划破暗空,接着是一声春雷,闷闷地,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一路滚来。   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   春雨贵如油。这是楚国开春来的首场大雨,孩子们不无兴奋地奔跑在雨地,朝野一片欢腾。   章华宫里,楚威王双目微闭,表情喜悦,侧出一只耳朵专注地聆听窗外的雨打芭蕉声。听了一会儿,威王微微睁眼,望向坐在斜对面的太子槐,乐呵呵道:“槐儿,听这雨声,真扎实。”   太子槐静静地坐在席上,双目微闭,表情阴郁,似乎它不是一场久盼的喜雨。   威王略略一怔,没有再说什么,收回目光,缓缓射向面前的几案。几案右端摆着一堆奏章,是太子槐刚刚呈上的。楚威王翻开一道,扫一眼,放在左边,再次翻开一道,又扫一眼,摞在前一道上面。威王一道接一道地翻看,一大摞奏章无一例外地被他从右端挪至左端,再次摆成一摞。   威王摞完,抬头望向太子槐:“就这些了?”   太子槐也睁开眼睛,点点头:“回禀父王,就这些了。”   威王略顿一下:“除昭阳之外,可有举荐他人的?”   太子槐摇头。   一阵沉默之后,威王似是想起什么,缓缓抬头:“张仪他……哪儿去了?”   “儿臣不知。”言讫,太子槐似觉不妥,略顿一下,补充一句,“不过,儿臣听说他出郢去了,这阵儿或在途中呢。”   “出郢去了?”威王似是一怔,思忖有顷,“去往何处?”   “儿臣不知。”   楚威王不再做声,有顷,目光重又回至面前奏章上:“这些奏章,你意下如何?”   “儿臣唯听父王旨意。”太子槐神情木然。   “寡人是在问你!”楚威王提高声音,语气似在责怪。   太子槐打个惊愣,抖起精神:“回禀父王,儿臣以为,张仪一走,楚国朝野,怕也只有昭阳合适了。”   威王闭目,再陷冥思。   一阵更长的沉默。   “嗯,你说的是。”威王终于睁眼,点头道,“这事儿拖不得了。晋封左司马昭阳为令尹,辖制六府!晋封右司马屈武为左司马,上柱国景翠为右司马,辖制三军!”略顿一下,眼睛再次闭上,“颁旨去吧。”   太子槐起身叩道:“儿臣领旨!”   黄昏时分,在郢都通往古城襄阳的官府驿道上,一辆马车艰难地行进着。时大时小的雨点儿敲打在崭新的雨篷上,发出“嘭嘭”闷响。   马车越走越慢,陡然一震,顿住不前了。小二急跳下车,见左边车轮陷入一个泥坑里。小二急了,又是打马,又是推车,车轮晃了几晃,越陷越深。   香女探出头来:“小二,又打住了?”   小二点点头:“是的,夫人,又陷泥坑里了。”   香女跳下来,察看一番,帮忙连推几下,车轮陷得更深,动也不动。香女急了,看看天色,已近昏黑,放眼望去,四野并无人家,只有道道雨丝从天而降,形成一块雨幕。田野低洼处早已积水,远远望去,汪洋一片接一片,被暗淡的天光映照得明晃晃的。   香女问道:“请问小二,这是哪儿?”   小二指着前面一个土丘:“回夫人的话,翻过前面土丘,当是纪城。若是天好,中午就该到的。”   “这可怎么办?”香女眉头紧皱,不无忧虑地望着泥坑。   小二拍拍马背,轻轻摇头:“夫人,没办法了。连走一日一夜,马没力道了。看这样子,我们只好在这泥坑里挨过一夜,待明日天亮,再想办法。”   “这……”香女急得落泪,“夫君他……伤势本来就重,这又颠簸一路,若是再无救治,怕是挨不过去了。”   小二蹲下来,抱头冥思,有顷,再次摇头:“夫人,小人走过这条路,此地上不靠村,下不落店,离纪城尚有二十多里,再说,这马……小人实在没——”陡然顿住,打个惊愣,忽地起身,惊喜交集,“夫人,听,有人来了!”   香女侧耳细听,后面果然传来车马声。   不消一刻,一辆马车赶上来,御者跳下车子,径走过来。香女抬头望去,见那人头戴斗笠,一身褐衣,走前一步,施礼道:“小女子见过先生。”   斗笠人回过一揖:“在下见过姑娘。”手指车马,“姑娘这是——”   香女道:“陷坑里了,小女子无奈,特求先生帮忙。”   斗笠人也不说话,走到路边寻到十几块石头,交予香女,自己站在左轮边,说道:“姑娘,车轮一动,你就往车辙里垫石头,动一下,垫一块,待垫平了,轮子就出来了。”转对小二,“赶车吧!”   小二吆马,斗笠人猛力推车,车轮晃动,香女趁机垫上石头,不一会儿,果如斗笠人所言,左轮滚出泥坑。   斗笠人走至旁边,在水沟里洗过手,抬头望着香女:“姑娘是——”   香女谢道:“公孙燕谢过先生,请问先生大名。”   斗笠人拿掉斗笠,拱手笑道:“些微小事,不必客气。在下贾舍人,幸会了。”望一眼车篷,“大雨天里,姑娘欲去何处?”   香女低下头去,有顷,抬头道:“小女子欲去纪城。”   “前面就是了。”斗笠人走到小二马前,审看有顷,对香女道,“不过,此马看来走不动了,姑娘若是愿意,可坐在下车乘。”   香女细细审他,不似貌恶之人,回头再看,是一辆驷马大车,点头道:“小女子谢过了。只是……小女子还有一请,外子重伤在身,就在这辆车里,也望先生不弃。”   “这个自然。”贾舍人说完,走到车上,一看见张仪,惊道,“这位士子伤得不轻!快,抬到车上!”   三人合力将张仪移至贾舍人车上。   小二转对香女,揖道:“夫人,您有车了,小人……可否回去,掌柜还在候着呢。”   香女点点头,拿出两块金子:“谢小哥了。这个请你拿上。”   小二再三推让,见香女不依,只得收下,将空车马赶至一旁,让过贾舍人,调转车头,再三揖过,缓缓而去。   贾舍人吆马挥鞭,朝纪城疾驰。   至纪城时已过三更,贾舍人寻到一家客栈,让店家烧来热水,顾不上吃饭,将张仪全身伤口洗过,去除脓水。令香女目瞪口呆的是,贾舍人似已知晓张仪的病情,拿出药箱,像一个老练的疾医,动作熟练地为他换上新药,同时将几包草药交付香女,要他速去煎熬。   忙完张仪,店家也端饭菜上来。香女喂给张仪半碗稀粥,见他再度睡去,才与舍人一道用餐。   吃有几口,香女慢慢放下筷子,望着舍人:“贾先生,您到底是何人?”   贾舍人笑道:“在下忘记介绍了。在下是生意人,打邯郸来。原想来郢进批南货,不料行情变了,白走一趟。”   “哦,”香女微微点头,目光仍是将信将疑,“小女子还以为先生是个医家呢。”   贾舍人又一笑:“生意人东跑西颠,难免有个头痛脑热,是以在下学了点医术。至于那个药箱,本是在下常备之物,一来自用,二来万一遇到急难,也好应急。今日不就派上用场了吗?”呵呵笑几声,歪头看着香女,“夫人缘何问起这个?”   “没什么,”香女吁出一口气,“小女子只是好奇而已。”   “若是这样,”贾舍人扑哧笑道,“在下也问一句,士子为何伤成这样?”   香女忖摸对方不像是昭阳派来的,就将张仪受害之事细说一遍。   贾舍人故作一惊:“张大人之名,在下在邯郸时就有耳闻。此番至郢,满城风传张大人盗走和氏璧之事,在下初时不信,后来……后来也就信了,不想竟有这多曲折,”长叹一声,“唉,这世道——”   香女流出泪水,低下头去。   顿有一时,贾舍人问道:“敢问夫人,你们打算去哪儿?”   香女轻轻摇头,泪水再出:“走到这步田地,小女子已是无家可归了。未来去往何处,要待夫君伤好之后,由他决定。请问先生,夫君他……不会有事吧?”   “夫人放心,”贾舍人笑道,“张大人此病,包在舍人身上。”   香女再施礼道:“小女子多谢了!”   第二日,贾舍人要店家换了一处僻静院子,买来药品,深居简出,让张仪静心养伤。   因有贾舍人的诊治与香女的呵护,张仪伤情迅速好转,不足半月,已能下榻走路。张仪与贾舍人自也成为好友,日日谈天说地,道古论今。   又过数日,楚宫颁布诏令,昭阳出任新令尹。舍人见到告示,一一说予香女。   香女问道:“贾先生,夫君能上路否?”   舍人点头道:“若是走慢一些,当无大碍。”   香女急道:“贾先生,这儿住不成了。昭阳当政,是不会放过夫君的。”   贾舍人点点头,同她进屋与张仪商议。   张仪呵呵笑道:“这是个好信儿,你们慌个什么?”   “好信儿?”舍人、香女皆是一怔。   “在下与昭阳本无冤仇,他陷害在下,无非是为令尹职位。今日他既遂愿,在下就无忧矣。再说,此人真要实心整死在下,也不在此时。狱中那阵儿,在下纵有十命,也早没了。”   听他这么一说,舍人、香女均是点头,各自放下心来。   “不过,”张仪转向舍人,“此处的确不宜久居,我们是该走了。再说,贾兄是生意人,也不能为在下耽误买卖。”   贾舍人应道:“生意是小事,张子欲去何处,可否说予在下?”   张仪思忖良久,长叹一声:“唉,说起这事,在下真也汗颜。近几日来,在下反复思虑,可思来想去,竟是真还没个去处。”   “夫君,”香女接上一句,“我们若是不惧昭阳,可到嵖岈山去。那儿是奴家根基,可保无虞。”   张仪苦笑一声:“若保无虞,在下哪儿皆可去,何须去那山寨?”   香女知他心大,脸色微红,咬紧嘴唇不再做声。   “依在下之见,”贾舍人轻轻咳嗽一声,抱拳道,“张子可去韩国。去年在下去过郑城,略知韩情。自申不害故后,韩侯一心物色替代之人,至今未遇。依张子之才,必得大用。”   “蕞尔小邦,安逞吾志?”话一出口,张仪似觉不妥,赶忙抱拳补充一句,“谢贾兄了。”   贾舍人却似没有听到,呵呵一笑:“魏国如何?魏王内有惠子,外有庞涓,势力复强,或可逞张子之志。再说,张子是魏人,不妨在家乡干一番功业。”   “七年前之魏,外强中干,今日之魏,内外俱干,不过是他人唇边美味而已。”张仪又是摇头,淡淡说道,“再说,在下与庞涓有些过节,不愿与之同朝。”   贾舍人又想一时:“齐国如何?”   张仪摇头叹道:“唉,贾兄有所不知,齐虽是大国,却也难成吾志。”   “张子何说此话?”贾舍人惊道,“齐方圆千里,庶民殷富,人口众多,君贤臣明,习俗开化,春秋时称霸天下,眼下也算大国——”   “贾兄是只知其一了。”张仪缓缓说道,“成大事者,必占天时、地利、人和。齐东临大海,西接三晋,南、北、西三面俱无险可守,利攻不利守,万一有事,唯负海一战。三者之中,抛开天时不说,齐国虽占人和,却不占地利。”   “若是此说,张子当去秦国。”   听到秦国二字,张仪神色大变,眼中冒火,冷冷说道:“请贾兄莫提秦国。”   “哦?”贾舍人这也想起苏秦临别之语,兴趣陡增,故作惊讶道,“秦国四塞皆险,国富民强,秦公年富力强,甚是贤明,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占,当是张子用武之地,张子为何——”   张仪将拳头握得咯咯直响,从牙缝里挤道:“秦人杀死先父,逼死先母,霸我祖产,在下此生,不灭秦人誓不罢休!”   “哦,”贾舍人豁然明白,抱拳揖道,“在下不知张子家仇,妄言冒犯,请张子宽谅。”   张仪似也觉得过了,回过一揖,语气略略缓和:“是在下气大量小,见笑于贾兄了。礼有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在下一家毁于秦人之手,此来楚地,一则逞吾壮志,二则也是欲借楚人之手,雪我家仇。楚国地大物博,在下原以为是只猛虎,可有一番作为,不想却是一只假虎,唬人而已。”   贾舍人点点头,垂首思忖有顷,抬头问道:“张子真欲报仇?”   “这还有假。”   “若是此说,在下倒有一说,张子姑妄听之。”   “在下恭听。”   “在下刚从邯郸来,临行之时,听闻苏子在赵大用,被赵侯拜为相国,听说要合纵三晋。一个魏国已是了得,三晋若合,天下无敌矣。苏子若成此志,必以秦人为敌。张子既无去处,在下就想——”贾舍人看一眼张仪,顿住话头。   张仪复又板起面孔,埋下头去,两只手死力地抠在一起,似是要将对方撕裂。   “在下就想,”贾舍人假作不见,顾自说道,“张子不妨前去邯郸。张子既与苏子同窗,苏子定然荐你。常言道,天时地利皆不如人和,张子是大才,苏子也是大才,你们二人若是合成一股力,天下何业不成?三晋合成纵亲,再有你们二人之谋,向东,可制齐;向南,可制楚;向西,秦国纵是一块顽石,也会被这股大力碾成粉末。”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张仪终于抬起头来,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命运真是捉弄人。出鬼谷之时,在下自以为聪明过人,能先一步成事,因而口出大言,不想这……两年下来,在下是吹鸣笛的掉井里,一路响着下去了。反观苏秦,不声不响,却是事业大成,名噪天下。”   “张子且莫这么说,”贾舍人呵呵笑道,“张子舌战越王无疆、助楚一举灭越的壮举,天下无人不晓。人生在世,有此一功,也不枉活了。张子,依在下之见,不要犹豫了,这就动身,到邯郸去。”   又一阵沉默过后,张仪再次抬头,望着门外,长叹一声:“唉,想我张仪,堂堂伟丈夫,混至今日,真还是龙游浅滩,全无用武之地。”又过一时,苦笑一声,“世间的事,真是滑稽。兜了一圈,却又投去求他,”轻轻摇头,“这个邯郸,真还不能去。”   “张子越说越远了,”贾舍人又是一笑,“人生成败,不能以眼前论之。听说苏子说秦不成,落难归家之时,狼狈之状,远甚于张子此时。再说,张子此去,是与他合作的,又不是去求他。生意上讲究谋大不谋小,张子欲成大业,何又拉不下这点小面子呢?”言讫,目示香女。   “夫君,”香女接过话头,“贾先生所言甚是,夫君既与苏兄结义,想他不会嫌弃。”   “嫌弃?”张仪白她一眼,“在下去投他,是给他面子,他要是敢嫌弃,看我——”   听闻此话,贾舍人已知张仪允准了,呵呵笑着起身道:“事不宜迟,在下这就备车去。”   张仪显得过意不去:“贾兄的生意,岂不误了?”   贾舍人呵呵笑道:“能交上张子这个朋友,是在下最大的生意。再说,在下打邯郸来,自得回去。旅途漫漫,有张子、夫人偕行,何其乐哉!”   张仪拱手揖道:“既有此说,谢贾兄了。”   公子华从大梁返回秦宫,正在禀报魏国情势,内臣进来,呈给陈轸从郢都发来的急函。   惠文公顺手拆开,刚扫一眼,就忽地站起,不无兴奋地来回踱步,目光不离密函,嘴巴合不拢似的呵呵笑个不住。   “君上,有好事了?”公子华的两只眼珠子跟着他来回转着,轻声询问。   “好事,好事,大好事!”惠文公呵呵又笑几声,连连说道。   “敢问君上,是何好事?”见惠文公如此流露于表,公子华判定不是绝密,顺口又问。   惠文公将信收入袖中,呵呵又乐一阵儿,复坐下来,笑道:“真是好事成双啊!你这儿报说孙膑获准离开庞涓府宅,暂脱虎口,陈爱卿那儿又有喜讯儿来了。你可猜猜是何喜讯?”   公子华眼珠儿连转几转:“楚国有灾了?”   惠文公摇头道:“灾是哀事,不可称喜讯。”   “楚王病了?或是他……驾崩了?”   “你呀,”惠文公指着他笑道,“净往刻薄处想。驾崩是丧事,如何能称喜讯?”   “那——”公子华摇头道,“臣弟猜不出了。”   “料你猜不出。”惠文公将信从袖子里摸出来,又看一遍,乐得合不拢口,“上柱国昭阳与张仪争令尹之位,昭阳争不过,求助于陈爱卿。陈爱卿教昭阳巧设妙计,布设陷阱,诬陷张仪盗走楚王镇宫之宝和氏璧,将他打入狱中,揍了个皮开肉绽。后有太子槐出面营救,才算活他一命。呵呵呵,一代英才,这阵儿成了天下大盗喽,呵呵呵!”   “果是好事,”公子华亦乐起来,“臣弟这就前去,接那个小偷来秦。”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好事不在忙中起。听说此人心高气傲,得让他吃点苦头。”   “君上,”公子华急道,“张子既是大才,万一被别人抢走——”   “除去寡人,哪位君主愿用一个盗贼?”惠文公越发乐乎,“再说,听陈爱卿说,此人心志不亚于苏秦,他不赴秦,倒是怪事。”   公子华思忖有顷,拱手道:“君上圣明!”   “小华呀,”惠文公抬头望着他,“眼下大争,不在一城一池,而在天下英才。孙子是大才,要把他弄过来,可也不宜操之过急,否则,庞涓会生疑心。你此番回来,好好歇几日,暂不去大梁了。”   “君上要臣弟做什么?”   “去一趟邯郸。”   “去邯郸?”   “对,去接张子。”   “张仪?”公子华圆睁两眼,不无惊讶地望着他。   “嗯,”惠文公点点头,敛起笑容,“上大夫前几日捎信,说是欲在邯郸等候张子,迟几日回来。寡人当时还在纳闷儿,这阵儿明白了。你方才说得也是,不防一万,只防万一。你走一趟邯郸,配合上大夫,务必将张仪毫发无损带回来。”   “臣弟领旨!”   贾舍人载着张仪夫妇晓行夜宿四十余日,于一日午后赶至邯郸。   刚进南门,有人伸手拦车,递予舍人一封书函。舍人看过,纳入袖中,吩咐那人道:“你可告诉你家主子,在下送过客人,马上就到。”   见那人走开,贾舍人转对张仪,轻叹一声:“唉,生意上的事,真是烦人,尚未到家,就有人守在此地,就如算准了似的。”   张仪亦笑一声,表示理解。   舍人扬鞭催马,不消一时,赶至丰云客栈。店家见是舍人,赶忙迎出。舍人指张仪两口子介绍道:“这是张子,苏相国的朋友,这是张子夫人,从楚国来,暂在贵店安身,劳烦店家了。”   店家笑容可掬,拱手道:“贾先生放心,张子是贵客,在下一定小心伺候。”转对张仪、香女,躬身深深一揖,“小店简陋,张子、夫人若不嫌弃,就请选套房舍。”   张仪、香女回过礼,跟店家、舍人一道走进店去。   店家引他们走过大厅,来到后院,在一扇门前停下,推门揖道:“张子、夫人,请看这进院子,可称意否?”   张仪一看,好家伙,真是气派非凡,宽敞明朗,两进宅子,六个房间,装饰奢华,家具一应俱全。香女急道:“店家,这进院子大了些,能否换套小的?”   店家迟疑一下,目视贾舍人。   舍人未及答话,张仪摆摆手,呵呵笑道:“不大,不大,就这儿了。”   店家转对小二,大声叫道:“小二,客人住甲院,拿行李来!”   一路下来,香女已是添置不少日用,整出两个包囊。小二远远答应一声,从车上卸下,一手提一只,直走过来。   安置已毕,贾舍人转对张仪、香女拱手道:“张子、嫂夫人,下面有苏相国在,在下也算放心了。在下有点生意急欲处置,不多陪了。”   张仪、香女一齐还礼:“谢贾兄了。”   张仪、香女送贾舍人出店,与他依依惜别,返回店中。   一进院子,香女就“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对张仪说道:“夫君,已经没钱了,如何能住这进院子?”   “袋里不是有吗?”   香女拿出钱袋,摊开来一看,里面只有几枚铜板,一枚金币也没有。香女屈指算道:“靳大人共赠十金,付医家谢礼一金,让小二买药一金,小二返回时,送谢礼二金,余下几金,路上用了。”   张仪微微皱眉:“你再寻一寻,看有否漏掉的?”   香女苦笑一下,半是抱怨道:“一路上,贾先生那么有钱,也还知道节俭,我们身上没钱,花起来却是手大,能余这点,已是不易了。”   张仪沉思有顷,扑哧一笑:“夫人放心,店家眼下还不知道我们是穷光蛋,在这儿暂挨几日,待见过苏秦,莫说这点小钱,纵使百金,也不算什么。”   “嗯嗯。”想到苏秦,香女连连点头,温顺地依靠过来。   翌日晨起,香女早早起床,洗梳已毕,拿出舍人在韩国郑都为张仪置办的新衣冠,让张仪穿上。张仪对镜观赏有顷,转对香女,笑道:“合身不?”   “嗯。”香女伸手拉拉肩胛处,满意地点头。   “我这凤凰落架,虽说跌得一身泥,架子也不能倒,”张仪呵呵笑出几声,耸耸肩,将昨夜已经写好的名帖揣入袖中,冲香女扬扬手,拉起长腔,“走喽!”   香女倚在门上,脉脉含情地望着他走向过厅。香女正欲回身,忽见张仪又拐回来,便迎上道:“夫君,忘掉什么了?”   “没忘什么。”张仪挠挠头皮,多少有些尴尬,“忽然想起一事,仪与苏秦同窗数载,玩笑开得多了。待会儿见到他,他必请仪吃酒,也一定陪仪前来客栈探视,或会与仪同榻而眠呢。若是见到你,知你是……是仪内人,定会打趣一番,让人尴尬。”   香女一怔:“夫君之意是——”   “仪是说,”张仪略顿一下,“待他来时,就称你是吴国香公主,此番赴赵,碰巧与仪同行——”   不待他说完,香女扑哧一笑:“夫君,莫说这些了。这样子拐来绕去,听起来也够烦的。待苏兄来时,夫君就说,香女是奴婢兼护卫,随身侍奉夫君的,不就得了。”   “这……如何使得?”   “有何使不得?”香女咯咯笑道,“实际就是嘛。”   张仪呵呵笑笑,一身轻松地走出客栈。   他早探知这日并不上朝,因而也不着急,悠悠哉哉地晃到相国府,也就是此前的奉阳君府。   许是张仪起得过早,相国府的红漆大门依然关闭。张仪走至门外的石狮子边,将一只脚踩在雄狮的石屁股上,扎下架子一边等候,一边盘算待会儿见到苏秦时,该如何说话。总而言之,断不能让他瞧扁了。   不消多久,大门“吱呀”一声洞开,一人拿着扫把出门,正欲扫地,猛见张仪将脚踩在石狮子上,大喝一声:“你是何人,敢踩相府狮子?”   就要见到苏秦了,张仪的气色原本不错,吃此一喝,倒是来气了,斜他一眼,素性将脚在狮子屁股上连踹几下,嘻嘻笑道:“踩了,你要怎样?”   那人也不答话,飞跑回去,不一会儿,涌出几个人,齐朝张仪拢来。   张仪眼珠儿一转,忖道,若是与下人动粗,待会儿见到苏秦,倒也不雅,于是放下腿脚,微微抱拳,嘻嘻又笑几声:“你们几人,这是来迎客呀!去去去,迎客也还轮不上你们,叫你家主子出来!”   听他言语托大,几人反而住脚,其中一个年岁大的门人抱拳问道:“你是何人?”   “姓张名仪,找你家主子来的,叫他出来迎客!”   门人打个惊愣,扫一眼众人,又将张仪一番打量,拱手道:“先生可知我家主公是谁?”   张仪大笑几声,朗声说道:“不就是姓苏名秦吗?”   “先生可有名帖?”   “有有有。”张仪从袖中摸出一帖,递了过去。   门人看过,抱拳道:“请先生稍候,待小人禀报主公,再来相迎。”   门人进去,不一会儿,复走出来,对张仪打一揖,将名帖递还:“这位先生,实在对不起,主公昨夜进宫,一宵未归,请先生改日再来。”   “哦,他进宫去了?”张仪愣怔半晌,方才说出一声,接过名帖,缓缓沿来路走回。   第二日,张仪再去相府,递上拜帖,门人进去后复出,递还拜帖,揖道:“相国昨日未回,请先生过几日再来。”   “他哪儿去了?”张仪问道。   “不瞒先生,”门人走近一步,悄声说道,“听说是陪君上前往鹿苑行猎去了。”   “他几时回来?”张仪显得急了。   门人摇头道:“这就说不准了。陪君上行猎,少说也得三日五日。”   苏秦不在府中,再急也是白搭。张仪在原地愣了一时,连叹数声,悻悻踏上归路。   如是又过七日,张仪身上无钱,如坐针毡,天天打探,终于从店家口中得知,相国大人回府了,急去拜谒。   门人揖道:“相国是回来了,先生稍候,小人这去禀报。”接过张仪拜帖,转身进去。   张仪在门外候有足足一个时辰,门人方才小跑着出来,喘气揖道:“让先……先生久……久等了,实在对……对不住。”   张仪急道:“你家主公呢?”   “主……主公正……正在会客,听说是韩……韩国使臣,正在商……商议大……大事。在下禀……禀过,主公收下拜……拜帖,约先生明……明日辰时再……再来。”   张仪怒从心起,喝道:“什么大事?你速报苏秦,就说是我张仪到访,让他出门迎接!”   门人急忙揖道:“小……小人不……不敢。小人恳求先生这先回……回去,明日复来。”气略匀一些,双手呈上一只牌子,“这是报牌,明日辰时,先生若带此牌,就无须禀报了。”   张仪连跺几脚,却也徒唤奈何,接过报牌,恨恨地回转身去。   其实,这些日来,苏秦既未接待韩使,也未陪赵侯去鹿苑行猎,而是天天坐在听雨阁里,听贾舍人讲述楚国政治及张仪在楚的故事,这阵儿正讲至昭阳如何设计陷害张仪,听得苏秦两眼发直。   贾舍人讲完这一段,端茶润口。   苏秦将和氏璧一事的细节从头至尾回想一遍,闭目思虑有顷,凝眉问道:“纵观此陷,大处虽有疏漏,细节上却是一气呵成,并无一丝破绽。听闻昭阳是个粗人,何能想得如此细微?”   “是陈轸设的局。”舍人小啜一口,咂下嘴巴,缓缓说道,“陈轸受秦公委派,已在楚地蹲守两年有余。逐走张仪,是他的诸多功劳之一。”   苏秦轻叹一声:“唉,列国君主,唯有秦公是个大才。有雄图远略不说,还能知人善任,谋事有条不紊。此人若进鬼谷,愿受先生一番指引,天下昌平,也或指日可待。”   舍人抱拳道:“苏子动辄想到天下昌平,实令在下敬佩。”   “贾兄这是不了解在下,”苏秦苦笑一声,“在从咸阳回窜的路上,在下可不这么想。在轩里的破草棚里拿锥子刺股之时,在下也不是这么想的。”   “哦,那时苏子所想何事?”   “那时在下只想自己。想的是,在下说秦为何挫败,在下又如何方能逆势突起,成就此生辉煌。”   贾舍人点头,问道:“苏子又是何时以天下为念的?”   苏秦想起琴师,想起他的绝唱,不禁黯然神伤,垂头默哀一阵,几乎是由喉咙里挤出一句:“是听了一个人的琴声。”顿有许久,又蹦出一句,“他弹得真好,堪称天下第一琴。”   贾舍人正欲倾听下文,苏秦却是苦笑一声,转过话头,抱拳道:“不说这个了。听闻与张仪一道的还有一位姑娘,她是何人?”   “是他夫人。”舍人应道,“此女是吴国前大夫公孙雄后人,其父公孙蛭为雪先祖之仇,与越王无疆对决,同归于尽了。”   “哦?”苏秦大感兴趣,“她叫什么名字?”   “公孙燕,天生体带奇香,小名香女。香女聪明伶俐,一身武功,且心地良善,不但是个好夫人,更是一个奇女子。”   “好啊!好啊!”苏秦连赞数声,“贤弟有此艳福,喜得佳偶,在下这也宽心了。”   贾舍人怔道:“哦,苏子缘何独喜此事?”   “因为在下欠他一个女人。”   贾舍人正欲刨根问底,家宰袁豹进来,禀道:“主公,在下收下张子拜帖,约他明日复来。张子暴跳如雷,跺脚走了。”   贾舍人笑道:“苏子如此待他,莫说是张子,纵使在下,肺也让你气爆了。”   苏秦亦笑一声:“贾兄,真正的好戏,尚未开场呢!”转对袁豹,“明日诸事,可否齐备?”   “回禀主公,”袁豹禀道,“都齐备了。自辰时到午时,在下排得满满的。”   “舞师来没?”   “来了。邹兄引他们收拾场地,这阵儿正忙活呢!”   “好!”苏秦思忖有顷,复抬头道,“秦人那儿如何?”   “一切照旧,不过,前日又来一个贵族,樗里先生对他甚是恭敬。”   苏秦转对贾舍人笑道:“是公子华来了。听说此人一直守在大梁,两眼盯在孙膑身上,此番秦公却派他来,看来已知张子到此,这是志在必得了。”   贾舍人惊道:“苏子,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呵呵呵,”苏秦笑过几声,“这是本性,干一行,务一行嘛。”转对袁豹,“知会樗里先生,邀他明日午时到访,就说本相请他观看一出好戏。”   张仪一口气回到店中,在厅中坐下,黑青了脸,呼呼直喘粗气。   香女料他又吃闭门羹了,本想劝慰几句,却也不知从何劝起,欲待不劝,看他那副样子,实在难受,只好陪他闷坐一会儿,小声问道:“苏兄还没回来?”   张仪猛然跳起,歇斯底里地一把抓过旁边一盏铜镜,狠狠扔到门外。铜镜碰到廊柱,掉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响。张仪朝地上猛跺一脚,发作道:“从今往后,你不许再叫他苏兄!这种寡情少义之人,他不配!”   铜镜的响声招来店家。一阵脚步声过后,店家已到门口,拾起铜镜,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对张仪小声说道:“张子——”   张仪脸色发白,顾自在那儿喘气。   店家将铜镜复置原位,哈腰候了一时,试探着说道:“请问张子,相国大人他……没有回来?”   “什么没有回来?”张仪开口就如连弩发射一般,“他是不想见我!店家,你且说说,未进鬼谷之前,我们同榻共寝,八拜结义;入鬼谷之后,更是同门五载,是块石头,也暖热了。可……可此人……”越说越气,结不成句。   “张子且请消气,细细说来,”店家劝道,“难道是相国大人不肯相认?”   张仪又喘一会儿,将这日遭遇细细讲了。   店家听完,非但不怪,反倒呵呵乐道:“这是好事,张子气从何来?”   “此等慢待,还是好事?”张仪犹自气鼓鼓的。   店家依旧嘻嘻笑道:“张子有所不知,相国大人是这邯郸城里最忙之人,可说是百事缠身,日理万机。在下听说,相国大人连吃饭也不得安闲,一餐三吐哺呢!张子屡去不见,并不是新鲜事。再说,相国大人既已接下张子名帖,又约张子会见的时辰,已是破例了的,别人求都求不上,张子却在这里生大气,为的哪般?”   张仪细细一想,店家说的也还在理,轻叹一声,摇头道:“唉,店家有所不知,若是换个位置,是此人来投在下,莫说是韩国使臣,纵使君上召见,在下也要拖他半日!”复叹一声,“唉,也罢,不说这个了。且待明日会他,看他如何说话?”   翌日晨时,张仪早早起床,洗梳已毕,在厅中闷坐一会儿,灵机一动,寻到店家,要他弄一套破衣烂衫来。   店家纳闷,抱拳问道:“请问张子,破烂到什么程度方为合宜?”   张仪略想一下:“街头乞丐的穿着即可。”   店家不知何意,使小二去寻。小二出门,刚巧遇到一个乞丐,不由分说,扭他过来,将他身上的衣衫强行脱了,扔给他一套新衣。不料乞丐死活不依,光着膀子,又哭又闹地讨要烂衣。   张仪走出来,接过烂衣一看,乐了,笑对乞丐道:“我说丐头儿,你不要闹腾。这身行头,在下只是借用,天黑之前还你。至于今日三餐,爷管你吃饱!”叫小二拿过几只馒头,丢予乞丐。   乞丐听说只是借用,也就宽下心来,甚不情愿地穿上新衣,蹲在墙角啃那馒头。   张仪拿上破衣回到房舍,脱下新装,将烂衣三两下套上,对准铜镜左右扭动,上下察看一番,正自陶醉,香女从内室走出,见状大惊:“夫君,你……这是干啥?”   “你来得正好!”张仪呵呵笑道,“看看大小,合身不?”   香女急道:“夫君,你不要闹腾了。今日去见苏相国,怎能穿得像个乞丐?”   张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在下此去,就是要臭他一臭!”对镜又审一时,忽觉少顶帽子,寻思有顷,从衣架上拿过新冠,用力揉折,走到外面泥地上摔打几下,再揉一阵,方才戴在头上,对镜自视,乐道,“嗯,这下齐了!”   香女苦劝不住,只好由他袖了报牌,走出院门。店家瞧见,亦是惊慌,又是一番苦劝,张仪死活不听,顾自去了。   经过这番折腾,张仪赶至相府时,辰时已过,府前车水马龙,甚是喧嚣。赵国的达官显贵,一个接一个,皆在门前候见。   张仪抖起精神,昂首走至门前。门人见是乞丐,立即将他喝住。张仪从袖中摸出报牌,“啪”的一声甩在地上。门人捡起,细细一看,方才认出是昨日约定之人。因有报牌,众门人也不好赶他,商议一番,打开一扇小门,揖道:“先生,请!”   张仪狠瞪他们一眼,本待骂他们几句,见门前已聚一堆人,皆裘衣锦裳,挂金戴玉,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他,如看猴戏。张仪嘴巴张了几张,强自忍住,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瞧也不瞧众人一眼,走向正门,昂首挺胸,大步跨入。   众人震惊,无不目瞪口呆。众门人一时怔了,待缓过神时,张仪已经大步走进院中。众门人慌了,互望一眼,即有两人飞身上去,拦住张仪,同时飞报家宰。   袁豹急赶过来,见到张仪,微微一揖:“在下袁豹见过先生。”   张仪视他衣着,知是家宰,亦回一揖:“在下张仪见过家宰。”略顿一下,“你家主公何在?”   袁豹斜他一眼,冷冷说道:“主公正在忙于国事,先生有何贵干?”   “何干?”张仪冷笑一声,“在下是他故交,特来寻他,你去禀报一声,让他出来迎接!”   袁豹瞥他一眼,转对门人沉声喝问:“这位先生可有报牌?”   “有有有。”门人急忙递过张仪甩在地上的报牌,双手呈上。   袁豹看过,转对张仪,揖道:“先生,看这报牌,确是主公所约,可主公约的是辰时,现在已是巳时,先生缘何来迟?”   “这——”张仪倒是无话可说。   “先生,”袁豹再次揖道,“主公刚从鹿苑回来,诸多国事亟待处置,张子若不介意,可随在下暂至偏厅,稍歇一时,待主公忙过眼前这一阵儿,再会先生。”   张仪巴咂几下嘴唇,却也无奈,只好抱拳道:“就依家宰。”   袁豹引领张仪沿着长长的走廊,径直走向一个院落。张仪的穿着一路上都是看点,众人七嘴八舌,即使在园中打扫卫生的下等仆从,也在指点他交头接耳,嘻嘻哈哈,评头论足。直到此时,张仪方才追悔意气失策,沉下面孔顾自走路。   二人走进院门,袁豹引他在偏厅里坐下。这儿有两排长席,席前放着几案,上面摆着茶水。几个客人端坐于席,显然是在等候相国召见。   袁豹顿住脚步,揖道:“先生,您先在这儿候着,今日客人多,在下就不陪了。”   张仪回过礼,在席上寻出空位坐下。几位客人不识张仪,真还以为是个乞丐,本不想与他共席,却因家宰亲自陪他过来,吃不透底细,不敢出言,只是以袖掩鼻,向旁边腾挪。张仪自也不拿正眼搭理他们,沉了脸,闭目端坐。   此地离主厅不远,苏秦正在厅里会见客人。虽不见苏秦,但张仪耳朵尖,更在鬼谷里练过静功,厅中的谈话声一丝不落,被他悉数收入耳中。苏秦果然是在处理国事,一桩接一桩,甚是干练果断。有人拜辞出来,袁豹就会站到门口,传唤下一个。在张仪身边候见的人,听到传唤,应声喏,起身进去。这边有人刚走,后面又有新来的,如此进进出出,不断更换。   张仪候有两个时辰,午时已至,睁眼一看,偏厅里已是无人,外面也未见新来的。倾耳细听,苏秦仍在与人说话,显然是最后一个了。   没过一刻,那人起身告退。张仪长吁一口气,暗忖道:“唉,看来是误解他了。时过境迁,不能以鬼谷时断事。观这半日,他也不易。”   这样想着,张仪略觉好些。又候一时,仍然不见苏秦召见,张仪心里有点着急,却又忖思苏秦许是累了,或要小歇一时,因而闭目再等。   刚候一时,外面又来声音,报说秦国上大夫到访。苏秦传召,袁豹即引樗里疾疾步走来。因主厅无客,樗里疾未入偏厅,直进主厅。张仪可以觉出,苏秦起身迎他,相见礼毕,坐下叙话。   张仪静心倾听,二人谈的并不是国事,而是东拉西扯,谈天说地。张仪隐约听到樗里疾提及观戏一事,苏秦哈哈大笑,说是午膳时辰已至,不妨前去后庭,一边观戏,一边用膳。樗里疾欣然同意,二人携手步出厅门。   张仪从眼角里瞄见苏秦走出,立即正襟端坐,两眼闭合,轻轻咳嗽一声。苏秦根本没有斜眼看他,也似没有听到他的咳嗽声,有说有笑地与樗里疾一道,从离他十几步远的主甬道上走过,径出院门去了。袁豹诸人也都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没有谁理会坐于偏厅的张仪,似是他根本就不存在。   这下可把张仪惹火了。眼见众人越走越远,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张仪气得脸色乌青,面目狰狞,拳头捏起,睁眼四望,见院中再无一人,忽地站起,搬起面前一个几案,高高举起,猛地砸在另一只几案上,扯嗓门吼道:“来人哪!”   几案碰撞所发出的巨大声响及张仪声嘶力竭的怒吼果然招来几个下人。他们冲过来,见张仪怒成这样,皆是不知所措。   张仪吼道:“快叫你们主子过来!”   一人转身飞跑而去。袁豹急至,见到这个样子,朝张仪忙打一揖,赔笑道:“对不起,方才忙得晕头,慢待先生了。”   张仪礼也不回,怒道:“去叫苏秦过来!”   “这……”袁豹迟疑一下,再次揖道,“先生稍候,在下马上禀报。”   不一会儿,袁豹返回来,揖道:“先生,主公有请。”   听到“有请”二字,张仪也算消下气来,仍不还礼,但却“嗯”了一声,沉脸跟在袁豹后面,走向后庭。   拐过几个弯,二人来到另一进院子,远远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咚咚咚咚”响声不绝,就如音乐似的。   张仪憋着怒气,倨傲至阶,在阶前停住脚步。   袁豹伸手道:“先生,请进。”   张仪此举原是等候苏秦迎他,见袁豹这么说,也就不好硬撑,含怒抬腿,迈上台阶。   进门一看,张仪火气更炽,因为院子中心搭着一个巨大的木台,两男两女正在台上跳舞,“咚咚”的响声,正是从他们的脚底下发出的。再后面,正对院门处,主厅廊下,苏秦端坐中央主位,樗里疾、公子华两侧作陪,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观看舞蹈,不时发出笑声。他们面前各摆一只几案,案上摆满酒肴,山珍海味俱全。   看到酒肉,张仪顿也觉出肚子饿了。昨晚怄气,几乎没吃什么,早晨忙活衣服的事,也没顾上用餐,方才又坐半日,一肚皮闷气,几案上摆放的茶水硬是未尝一口。此时此刻,张仪虽无用餐之心,肚皮却不争气,原就咕咕直响,这下见了酒肉,越发响得欢实。   张仪强自忍住,扫一眼苏秦,见他两眼只在舞台上,根本没有看他。张仪正欲说话,袁豹已拐向右侧,伸手邀他。张仪硬着头皮,跟在袁豹身后,走至右侧廊下。这里也摆一案,案后是一席位。   袁豹指着席位,揖道:“先生请坐。”   张仪巴咂一下嘴唇,怒瞪苏秦一眼,气呼呼地坐下。苏秦仍旧没有看他一眼,只在那儿与樗里疾一道,专注地望着舞台。   舞台上,几个男女跳得更欢,看得二人连酒肴也忘却了,傻傻地盯住台面。   袁豹揖道:“这阵儿刚好用膳,先生若不嫌弃,可在此处吃顿便餐。”   张仪本欲不吃,无奈肚中难受。转念一想,自己向来屈人不屈己,即使怄气,也得填饱肚皮。想到此处,张仪轻轻“嗯”出一声,算是应允。   袁豹拍手,一个下人端着一只托盘径走过来,将食物一一拿出,摆在几案上。张仪一看,怒火再起,因为上面摆放的,竟是一荤一素两盏小菜,一杯粗茶,一碗粳米饭。袁豹见饭菜摆放停当,拱手揖道:“先生用餐,在下告退。”不待张仪回话,转身自去。   张仪咬牙切齿,几番冲动,想要掀翻几案,冲到苏秦跟前,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一顿,闹他个天翻地覆,又强行忍住。无论如何,眼下是在人家屋檐下,自己这又衣着破烂,实在像个乞丐,能赏一顿饭菜,也算不错。再说,到眼下为止,从面子上讲,苏秦迄今没有瞧见自己,这些下人如此待他,也是人之常情,狗眼看人低嘛。也好,这些都是话柄子,待会儿与他会面,看不羞死他,噎死他!   这样想着,张仪就又隐忍不发,端碗拿筷,忍气吞声,喝茶吃饭。   台上舞蹈进入高潮,两男两女无不摇头摆臀,八只脚尖不停地在木台子上又踢又踏,有轻有重,竟也抑扬顿挫,甚有节奏。更有情趣的是,一人擅长口技,一边踢踏,一边发出各种声音,就似音乐一般,且与脚底的踢踏声浑然一体,相辅相成,交互成韵。舞台也是奇特,是个圆形,漆成红色,里面中空,像是一面大鼓,几人脚穿木屐,屐尖着地,敲打台面,就如鼓槌似的,发出“咚咚”响声。   苏秦三人看得忘我,俱用脚尖踏地,两手击掌,情不自禁地和着台上节奏发出各种声音。然而,这等热闹于张仪来说,每一个声音都如利刃剜心。正自难忍,台上一曲舞毕。苏秦摆手,众舞者退下。   公子华拱手问道:“请问相国,这是何等舞蹈,甚是有趣,在下今日开眼界了。”   苏秦应道:“公子喜欢就成。这叫蹑利屐,是邯郸舞蹈,别处见不到的。”   “蹑利屐?”公子华急问,“此名何解?”   “公子听说过邯郸学步否?”   “听说过,说是有寿陵人来邯郸学步,结果,邯郸之步没有学成,自己竟然连原来的走法也不会了。在下觉得奇怪,纵使再笨,也不能笨到不会走路了吧?”   苏秦呵呵笑几声,指着台子缓缓说道:“那个寿陵人学的就是这种舞步,公子若是不服,那里有双利屐,可以上台一试。”   公子华果然走上台面,取过一双利屐,慢慢穿上,学那舞者样子,踮起脚尖,不料刚走一步,就“哎哟”一声,栽倒于地,惹得几人好一阵大笑。公子华显是跌痛脚脖子了,一拐一拐地走下台面,边走边做鬼脸,引得他们又一阵大笑。   他们的每一声笑,都如刀子一般扎来。听到后来,张仪实在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够了!”话音落处,跟前几案已被他掀翻,粗茶淡饭散落一地。   几人皆吃一惊,齐齐扭头看来。   苏秦脸色微变,扭头问道:“何人在此喧哗?”   袁豹急走过去,跪地叩道:“主公息怒,是一个客人。”   “什么客人?”苏秦扫张仪一眼,怒不可遏,“叫花子也敢放肆!轰他出去!”   袁豹急道:“主公息怒,他说他叫张仪,是主公故知。”   听到张仪的名字,樗里疾、公子华皆吃一惊,面面相觑,而后又将目光移向张仪,再移向苏秦,不知他唱的是哪一出戏。   “哦?”苏秦似也怔了下,“是张仪,张贤弟!”思忖有顷,装模作样地又将张仪打量一眼,摇了摇头,“不可能,张贤弟何等洒脱,怎会是这副模样?唤他过来。”   袁豹应过,起身走至张仪跟前,揖道:“张先生,主公召你过去。”   张仪忽地起身,大踏步走过去,距苏秦数步站定,仰起脖子,手指苏秦喝道:“苏秦竖子,你睁开大眼好好瞧瞧,面前之人可曾相识?”   苏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哈哈连笑数声,既不抱拳,也不欠身,拉长声音缓缓说道:“嗬,还真是张仪,张贤弟!”指着旁边一个席位,“坐坐坐!”   张仪哪里肯坐,手指苏秦大声数落:“苏秦竖子,仪一直视你为丈夫,不想却是小人一个,一朝得志,情义全忘!”   “张贤弟,”苏秦冷冷应道,“此话从何说起?若说得志,也是贤弟你得志才是。贤弟在楚做下惊天大事,震撼列国,听说近来更发一笔横财。贤弟得志若此,却来邯郸装穷,打扮成这副模样,岂不是有意寒碜在下?”   听到苏秦揭他“和氏璧”之事,将他视为小偷,张仪恍然明白过来,手指颤抖,怒不可遏地叫道:“你……你这个小人!我……我……”喘几下粗气,“我跟你情断……”一口气卡在嗓眼,后面的“义绝”二字,竟是说不下去。   苏秦呵呵又笑几声:“张贤弟,不要将话说重了。贤弟来我府上,故意寒碜在下,在下念及过去情义,就不与你计较长短。天下知贤弟之人,除先生之外,当是在下。贤弟心大,又在荆楚得志,若无大事,断不会来此小国僻壤。说吧,有何要事,在下尽管力微,若是能帮,也会尽力的。”   张仪哪里忍得下去,跺着脚道:“你……你……你个竖子,算……算你狠!”一个转身,迈步欲走,苏秦叫道:“慢!”   张仪顿住步子,扭头恨恨盯住苏秦。   苏秦转对候立一旁的袁豹:“此人既穿丐服登门,不打发亦不吉利。去,赏他十金!”   袁豹似已备好了,走上前去,从袖中摸出十金,递予张仪:“此为十金,请先生收好。”   张仪这时也恢复了神志,拿手接过,朝地上狠狠一摔,用脚连踩几踩,朝苏秦“呸”地猛啐一口,仰天长笑数声,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见张仪越走越远,看不到了,苏秦似是变了个人,紧追几步,赶至门口,见张仪已经不见踪影,颓然跪地,声泪俱下:“贤弟……我的好贤弟啊!”一边哭号,一边将头猛磕地面,许是用力过大,发出“咚咚”闷响。   袁豹亦走过来,在他旁边跪下,含泪搀他:“主公——”   苏秦这儿一进一出,两副面孔,两番表演,将樗里疾、公子华完全搅晕头了。   愣了一时,樗里疾缓缓走来,扶起苏秦,回至席位前,见他仍在涕泪交流,唏嘘不已,不解地问:“苏子,你……你这唱的是哪一出戏?”   苏秦回过神来,拿袖子抹把泪水,长叹一声:“唉,在下这么做,为的还不是你们?”   “为我们?”公子华大惊,转望樗里疾,见他也是一脸茫然。   苏秦点点头,对二人一字一顿:“你们可以回去复命了。转告秦公,就说苏秦所荐之人,这就去了。”   直到此时,樗里疾方才猛醒过来,忙不迭地朝苏秦拱手:“谢苏子了!谢苏子了!”   “还有,”苏秦也不还礼,顾自说道,“张仪世居河西,祖产、祖坟、家庙皆在少梁张邑。”略顿一下,转对袁豹,“在下累了,送客!”缓缓起身,视樗里疾、公子华于不顾,如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   袁豹不放心,朝樗里疾二人抱歉地拱拱手,跟在苏秦后面,朝听雨阁方向急步追去。   望着二人的背影,樗里疾若有所思,转对公子华道:“子华,你速禀报君上,追缴张子祖产,安顿其祖坟、家庙。在下在此守候张子,万不可出现意外!”   “下官遵命!”   丰云客栈门口,店家、香女正在店外守望,远远看到张仪大踏步过来,一脸怒气,已知端底,互看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张仪走到门口,瞧也不瞧他们,埋头走进,一脚踹开自己院门,反手关门。香女思忖有顷,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推开房门,见张仪不在厅中,知他到内室去了。香女本想跟进去劝解几句,犹豫一下,顿住步子。   就在此时,外面有人敲门。香女开门一看,却是那个乞丐。   那乞丐一直蹲在店中,看到张仪回来,立即赶来敲门。香女眉头微皱,怕张仪听见,小声说道:“你这汉子,能否稍稍再候一时,衣服自会还你。”   乞丐大声叫道:“不成,不成!我已守候一日,待在这种鬼地方,憋屈死了!叫那个大人出来,速速还我衣服!”   香女气恼,斥责他道:“你这汉子,虽然拿你一身衣服,不是也还你一套了吗?拿好的换你破的,你却不知足!”   听到此话,乞丐当即将身上衣服脱下,“啪”地摔在地上:“谁要这身好衣服!穿上这个出门,连碗稀汤也讨不来!”   香女见他差点脱得赤条条的,一时羞红满面,急转过身,叫道:“小二,快快将他赶走!”   小二闻声赶来,与乞丐撕扯。正闹得不可开交,忽见张仪走出,几步冲至乞丐跟前,将他一把抓过,猛力一推,乞丐一屁股蹲在地上,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张仪三下五除二,将身上丐服脱下,摔在他脸上,朝他声嘶力竭地喝道:“滚,滚滚滚,滚!”   乞丐何曾见过如此暴怒之人,吓得全身打战,屁滚尿流,一把抓过破衣,连滚带爬地溜出门外。   张仪拍拍手,回至厅中,站在那儿喘息一时,在席上端坐,闭上眼睛,任两滴饱泪滚出眼角,流下面庞,溅落席上。   翌日晨起,听雨阁里,贾舍人正与苏秦叙话,袁豹走进,禀道:“主公,辰时将至,一应物什皆已齐备。”   苏秦点点头,对贾舍人揖道:“下面就看贾兄的了。”   贾舍人还一揖道:“苏子放心,在下一定将他安全带至咸阳,荐予秦公。”   “带至咸阳就行了,”苏秦淡淡说道,“贾兄不必荐他。”   “此是为何?”贾舍人望着苏秦。   “秦公若是不知用他,谈何圣君?”   “嗯,”贾舍人点头道,“不过,在下尚有一虑,也想提醒苏子。”   “贾兄请讲。”   “一路上,我与张子相谈甚多,知他是个奇才。苏子不仅不邀他共创纵业,反而费尽心机,逼他入秦。张子入秦,必以苏子为敌。苏子难道就不怕合纵大业坏在张子手里吗?”   苏秦沉思许久,轻叹一声:“果真如此,亦是天意!”   “此话何解?”   “贾兄有所不知,在鬼谷之时,先生预言,天下和解之道,唯在两途,一是列国一统,二是诸侯相安。贤弟志在一统,不会赞同在下合纵。道不同,不相与谋。在下志在合纵,贤弟志在一统,他与在下不可能并驾齐驱。务大业,必求同心。二人异心,非但大业难成,反生阻碍。再说,贤弟与在下,虽走两途,却归一处。无论他成,还是在下成,目标都是天下大同。这一点,在下也是知他的。”   “苏子苦心,可否告知张子?”   苏秦思忖许久,轻轻摇头:“不必了。”又顿许久,缓缓起身,“他若真的一意坏我合纵,有多大力,就让他使出来吧!时辰不早了,在下恭送贾兄。”   丰云客栈里,张仪一宵未睡,一直坐在厅里,闭目冥思。香女陪他一夜,天亮时却眯盹过去,及至醒来,日出已过,到辰时了。香女赶忙洗梳,正欲打算弄些吃的,外面传来敲门声。香女开门一看,竟是店家。   店家揖道:“夫人早!”   香女一眼瞥到他手里的账簿,已是明白来意,回礼道:“店家早。”   “张子在否?”   “店家可要算账?”   店家多少有些尴尬,干笑一声:“夫人与张子已住许久,本店利薄本小,因而这想……请夫人垫付些微本金,以利周转。”   香女微微一笑,揖道:“这个自然。夫君正在歇息,小女子与店家结账如何?”   店家忙道:“好好好!”   “这儿不是说话之处,店家先去账房,小女子随后就到。”香女说完,返身回房,取出西施剑,掩门出来,见店家仍在前面等候,急步跟他走入账房。   店家将账簿摊在案上,对香女道:“那进院子是本店最奢华的,只供贵宾住,一日八十布币,张子、夫人的日常供用,俱是上等,这些是明细,请夫人审看。”   “不用看了,店家清算就是。”   店家拿过算盘,噼里啪啦拨打一通,指着算珠道:“共是八金三十二铜,二位是贾先生的朋友,又与相国大人甚熟识,三十二铜就免了,夫人只需付清八金即可。”   “不瞒店家,”香女淡淡说道,“我们夫妻落难至此,所带盘费俱已用尽,前来投奔苏相国,谁想竟又节外生枝,夫君为此怄气,一宵未眠。眼下情势尴尬,莫说是八金,纵使半金,也拿不出。店家若是一定讨要,”将宝剑摆在几案上,“小女子唯有抵押此物。”抽剑出鞘,语气越加平淡,“敢问店家,此剑可抵八金?”   店家审看宝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莫说别的,单是剑鞘也值百金。思忖有顷,店家轻轻推开宝剑,微微一笑:“除此物之外,夫人可有他物?”   香女摇头。   店家复问:“你们在邯郸可有熟人?”   香女再次摇头。   店家又想一时,点头道:“既如此说,此剑在下暂时保管,待夫人筹到本金,在下原物奉还。”   “谢店家了。”香女淡淡说一句,拿起剑,缓缓插入剑鞘,扫它一眼,置于几上,转身快步走出。   香女一路奔回小院,掩上房门,背倚在门上,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伤心一阵,香女擦去泪水,稳下心绪,轻步走进厅中,略作迟疑,在张仪对面跪下。   不用再问,张仪已知发生什么,沉声问道:“你把宝剑押予他了?”   “夫君,”香女勉力一笑,淡淡说道,“奴家与店家说好了,只是暂时寄放,过些时日再赎回来。”   张仪缓缓睁开眼睛,两眼看着她,苦笑一声,轻轻摇头:“押就押吧,不就是一柄剑吗?”   “是的,”香女神色黯然,声音有些哽咽,“奴家也知道,它不过是一柄剑。”   “夫人,”张仪心里一酸,凝视着她,又出一声苦笑,“仪此番丢了面子,这也连累夫人……受屈……”   “夫君,”香女朝前跪行几步,伏在张仪怀中,“只要有夫君在,奴家什么都能舍弃。”   正在此时,院门处再次传来敲门声。张仪以为又是店家,恨道:“敲什么敲,那剑可值千金,难道不够那点店钱?”   “够了,够了!”话音落处,来人已经推开院门,直走进来。   张仪、香女皆是一怔,抬头望去,竟是贾舍人。   “贾先生!”香女激动地叫道。   贾舍人提着宝剑直走进来,在对面香女坐过的席位上坐下,将剑放在几案上,长叹一声,抱拳揖道,“唉,张子,在下……在下来迟一步!”   张仪一把推开香女,拱手还过礼,苦笑道:“让贾兄见笑了!”   贾舍人复叹一声:“这几日生意上有些差错,在下急出邯郸,走了一趟上党,因是心念二位,急赶回来,仍是迟了,害得嫂夫人差点失去宝器。”   “唉,”张仪亦叹一声,“时势弄人,让贾兄挂心了。”   “这个店家人本不错,是个正经生意人,只是他小本经营,没历过大事,竟为这点小钱惊扰嫂夫人了。”贾舍人说着,朝香女抱抱拳,拿起宝剑递还香女,“嫂夫人,店钱在下已经偿付,你的宝剑还请收好。”   香女接过剑,拱手揖道:“小女子谢先生了。”   “唉,”贾舍人长叹一声,自责道,“有什么谢的?此事全怪在下。若不是在下苦劝张子前来邯郸,就不会发生这些不快。”转对张仪,“敢问张子,下一步可有打算?”   张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赴秦!”   “赴秦?”贾舍人似是一怔,“这……张子家仇——”故意顿住。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张仪苦笑一声,自我解嘲,“眼前之事,顾不上家仇了。”   “也好。”舍人点头应道,“张子先国后家,在下敬佩!敢问张子,几时启程?”   “在下恨不得马上就走,只是……苦于囊中羞涩,难以成行。”   “这倒好办,在下原也打算去趟咸阳,正好与二位同行。”   张仪大是惊讶,抬头问道:“贾兄去咸阳何事?”   “哦,是这样,”舍人呵呵一笑,解释道,“听说终南山里有种灵芝甚是名贵,运抵临淄可赚大钱。在下早想摸个实底,只因一直忙于琐事,未能成行。今有张子同行,算是两全其美了。”   张仪思忖有顷,拱手道:“谢贾兄成全!”   第二章修改方略,苏秦成功合三晋   公子华火速驰回咸阳,连夜觐见惠文公,将苏秦如何计羞张仪、迫其入秦的过程备细禀报。惠文公听毕,凝眉屏气,闭目冥思,许久未出一声。   又过一时,公子华瞧见惠文公面色松懈,两眼微微开启,知他已从冥思中回来,轻声问道:“君上,臣弟有一困惑,走这一路也未想开。”   惠文公抬眼望着他:“你想不开的是苏秦为何煞费苦心地逼迫张仪,是吗?”   “君上圣明!”公子华惊道,“臣弟弄不明白的正是此事。”   惠文公微微一笑:“寡人并不圣明,因为寡人方才所想,也是此事。”略顿一下,小声叹道,“唉,这个苏秦,当真是个人精,寡人与他失之交臂,可惜了啊!”   公子华急道:“君上,您……这还没有教诲臣弟呢。”   惠文公略一思索,点头道:“好吧,这么对你说吧,没有白,就没有黑;没有上,就没有下;没有正,就没有反……”   “这……”公子华越听越晕乎,抓耳挠腮一阵,抬眼望向惠文公,“臣弟愚笨,还请君兄说得明白些。”   “你啊,”惠文公呵呵笑过几声,“还是自己慢慢琢磨吧。”转对内臣,“这辰光几时了?”   内臣禀道:“回禀君上,已交初更,人定了。”   “小华,”惠文公兴致勃勃,缓缓起身,“这还早哩,走,出去转转。”笑对内臣,“摆驾大良造府!”   公孙衍正在书房聚精会神地审读一卷奏报,忽闻外面脚步声急,正自发怔,声音已至门口。   公孙衍抬眼一看,大吃一惊,因为站在门口的竟是惠文公、内臣和公子华。在府中当值的府尉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看那样子,显然是惠文公有意不让他前来禀报。   公孙衍急急叩道:“微臣叩见君上!微臣不知君上驾到,有失远迎,望君上恕罪!”   惠文公走前一步,扶起他道:“爱卿请起。”   几人走进厅中,分别坐下。   惠文公笑对公孙衍道:“寡人听说爱卿是只夜猫子,特意选在此时来,是想看看你这只夜猫都在忙活什么。”   看到公子华,公孙衍已经明白十之八九,微微一笑,从几案上拿起在读的奏报,双手呈上:“微臣正在察审河西奏报。”   惠文公接过奏报,大体上翻阅一遍,面现喜色,乐不可支地连连点头:“嗯,不错,不错,今年麦收过后,河西百姓主动纳粮,争服丁役,可喜可贺啊!”将奏报置于案上,抬头望向公孙衍,拱手揖礼,“河西有此大治,公孙爱卿当记首功。”   公孙衍回过一揖:“是君上大爱开花,微臣何敢居功?”   惠文公呵呵笑道:“公孙爱卿不必过谦。没有爱卿的怀柔良策,寡人纵有大爱,何能开花?”目光复落在奏报上,似又想起一事,“说起河西,那个叫吴青的,近况如何?”   “回禀君上,”公孙衍指着奏报,“这份奏报就是此人所拟,河西郡代为转奏。前年君上升任他为少梁府令,两年下来,干得甚好。据微臣所察,眼下河西,尤其是少梁魏民,皆守秦法,此人功不可没。”   “有功当赏。”惠文公思忖有顷,“你可拟旨,升迁吴青为河西郡都尉,晋爵一级。”   “微臣遵旨。”   “嗯,还有,”惠文公略顿一下,“听说少梁城东有个张邑,是原魏民张家的。你可传旨吴青追查,凡是张家的财产,一根草芥儿都不能少,尽皆归还于张家。”   “微臣遵旨。”   “公孙爱卿,”惠文公敛住神,“这些都还是虚事,寡人此来,是有大事与爱卿相商。”   公孙衍微微倾身:“微臣谨听君上吩咐。”   “苏秦图谋合纵三晋,声势甚嚣尘上。三晋若合,则无秦矣!寡人寝食难安,特来听听爱卿之意。”   公孙衍忖知惠文公早有应策,此来不过是试他深浅,抱拳应道:“回禀君上,微臣以为,苏秦此举,是在为所不能为。”   “此话何解?”   “三晋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晋了。自三家分晋始,近百年来,三晋争争吵吵,打打闹闹,积怨甚深,根本不能合。苏秦硬要这么做,是异想天开,微臣为他感到遗憾。”   “爱卿低估此人了,”惠文公缓缓说道,“寡人虽只见他一面,却可觉出他身上有一股浩然之气,实非寻常之人,可成大事。此人既然摒弃一统,全力合纵,我们不可掉以轻心哪!”   公孙衍思忖有顷,抱拳道:“微臣有一请,望君上恩准。”   “爱卿请讲。”   “微臣奏请出使魏国。”   “寡人正有此意!”惠文公点头应道,“眼下赵侯首倡,韩侯已允诺合纵,使公子章问聘赵侯,与苏秦商议合纵之事。若是不出意外,苏秦必于近日赴韩。三晋之中,苏秦已合两晋,单剩一个魏国。寡人思来想去,熟悉魏国朝野的,莫过于爱卿。爱卿前去问聘魏王,力阻魏国合纵。只要魏国不合,三晋纵亲就是空谈。”   “微臣领旨!”   “爱卿啊,”惠文公情真意切,“昔日魏侯大会诸侯于孟津,图谋伐我。当时情势甚危,商君只身赴魏,以一人之力挽救败局,终雪河西之耻。此番苏秦再合三晋之力,其意亦在图我。爱卿此去,又是只身赴魏,力挽狂澜,复演商君孤胆征魏的壮举啊!”   “君上过誉了。”公孙衍微微抱拳,“微臣不敢追比商君。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微臣此去,但只竭精尽力,至于能否成功,微臣不敢奢求。”   “好好好,”惠文公亦觉得话语过分了,呵呵笑道,“爱卿说出此话,已离成功不远了!”转对公子华,“小华,你随大良造走一趟去。大梁的街道,你也熟悉了。”   “微臣领旨。”   “知道去做什么吗?”惠文公的两眼紧盯着他。   “这——”让他这一问,公子华倒是怔了。   惠文公笑道:“听闻孙将军善弈,你要捎予他一句话,就说寡人在咸阳为他摆好棋局,向他请教棋艺。”   公子华豁然明白过来,朗声应道:“臣弟领旨!”   一切如秦公所述,韩国果然双手拥护合纵。楼缓以赵侯特使、合纵副使身份使韩之后,韩昭侯的反应甚是快捷,一口应允不说,又使公子章为特使回访赵国。   送走张仪,苏秦腾出手来约见韩公子。公子章捎话给苏秦,说韩侯对他甚是器重,虚相位以待。苏秦闻讯,立即奏过赵侯,以燕、赵特使身份正式使韩。   韩侯既已同意合纵,就等于不战而下韩国,苏秦使韩的宗旨也就顺势而变,改作迂回攻魏。   韩都郑城与魏都大梁相距不足三百里,快马一日即到。合纵人马欲至郑城,就必须经由魏境。苏秦抓住这一有利机缘,在路过魏境时,故意走得甚慢,同时传令制作无数旗帜,将“五通”“三同”等纵亲要旨题写在五颜六色的旗帜上,又将纵亲诉求、纵亲方式等编写成通俗易懂的歌谣,抄录成册,沿途广为散发,使乞丐、流浪艺人等四处传唱。燕、赵两国的合纵人马约近五千,苏秦又让队伍故意拉开,远远望去,前后绵延十余里,一路上旌旗招展,锣鼓喧天,极是招摇。   此等声势远远大于列国间的寻常问聘,魏国朝野自是震动,上下都在议论苏秦与合纵。魏惠王将苏秦散发的纵亲册子细细阅过,闭目沉思许久,让毗人召来武安君庞涓,抖抖手中的册子轻声问道:“涓儿,这个册子你看过了吗?”   这声“涓儿”让庞涓很是受用。庞涓知道,自从失去孙膑,自己在魏王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扶摇直上,甚至超过了相国惠施。魏惠王对他越来越倚重,每逢大事,必定首先与他商议。眼下孙膑已成废人,庞涓遍观列国再无对手,内中雄心自也膨胀起来,觉得壮志成就之日屈指可数了。   此时,见惠王既亲切又信任的目光一直在望着自己,庞涓的内心更是笃定,同时也深为感动,扫了册子一眼,声音略显沙哑:“回禀父王,儿臣看过了。”   “听说苏秦与贤婿也是同门,他这人如何?”   “敢问父王,欲知苏秦何事?”   “其才何如?”   “这个,”庞涓略顿一下,扑哧笑道,“叫儿臣如何说呢?苏秦与张仪同修口舌之学,别的不敢恭维,舌功甚是厉害!”   “哦?”惠王亦乐起来,呵呵笑道,“听说越王让张仪的舌头搅晕头了,寡人一直觉得好笑。听你这么一说,竟是真的!涓儿,若与张仪相比,苏秦的舌才如何?”   二人相权,庞涓当然更乐意接受苏秦,当即笑道:“出鬼谷之后,儿臣不得而知。但就鬼谷数年而言,若是二人各说十句,儿臣愿信苏秦三句,信张仪半句。”   听到张仪只有半句实话,惠王不禁哈哈大笑几声,说道:“难怪越王上当,原来是这样!看来,日后遇到张仪,寡人也须当心一些。”   庞涓笑道:“越王如何能跟父王相比?只怕见了父王,张仪的舌头先自僵了。”   二人皆笑起来。   笑有一时,惠王敛住,转入正题:“涓儿,依你之见,苏秦此番合纵,我当如何应对?”   庞涓亦敛起笑,抱拳道:“儿臣恳请父王召见一人。”   “何人?”   庞涓朝外击掌,一个中年人跟在毗人身后急步趋进,近前叩道:“卫国太子姬宪叩见陛下,恭祝陛下龙体健康,万寿无疆!”   惠王一怔,将他上下打量:“你就是卫国太子姬宪?”   姬宪泣道:“先君驾崩,太师乱政,篡改先君遗命,废去姬宪,致使朝野俱乱,人神共怒。姬宪恳求陛下出兵平乱,还天下以公道!”   惠王摆摆手,点头道:“公子,卫国之事寡人知道了。”   姬宪识趣,再拜后退下。   见他渐退渐远,惠王若有所思地转向庞涓:“爱卿之意是——”   “陛下,”庞涓见惠王称他爱卿,亦改过称呼,“卫国虽然不大,却是一块肥肉。今卫室内争,姬宪求援,微臣以为,我们何不趁此良机——”顿住话头,打出将之吞掉的手势。   “嗯,”惠王思忖有顷,喃声道,“这个卫国,是该绝祀了。”   “陛下,”庞涓这才托出底牌,“新立的卫侯与韩交好,而那个老太师与赵交好,我若允诺纵亲,卫国绝祀一事,只怕——”   惠王心里一动:“嗯,寡人有数了。”   许是坐久了,惠王重重地打个哈欠。庞涓看在眼里,起身告退。惠王走至书房一侧的木榻上,侧躺下来,本欲小憩一阵,心里却又挂着卫国之事,翻来覆去,无法入静。   惠王又翻几次身,忽然坐起,叫毗人备车,摆驾相国府。   惠施一直有午睡习惯,他们赶到时正值未时,惠施午睡未醒。家宰见是陛下驾到,飞身禀报,被惠王拦住。   惠王让家宰带路,与毗人一道径至后花园中,远远看到惠施躺在凉亭里的软榻上,睡梦正香。惠王走到近旁,见惠施的呼噜一声盖过一声,甚是羡慕,对毗人笑道:“观这睡相,惠爱卿真是有福之人哪!”   毗人却指着惠施嘴角流出的涎水,笑道:“瞧相国的口水,滴成一条线,就像树上的虫子溜丝一样,快要着地了。”   惠王打眼看过,心里一乐,呵呵笑起来。   惠施被笑声惊醒,睁眼见是陛下,以为是在梦中,揉眼再看,见确证无疑,慌忙下榻叩道:“陛下——”   惠王递过一条手帕,笑道:“惠爱卿,擦擦嘴再说。”   惠施接过手帕,却拿袖子朝嘴上一抿,尴尬一笑:“让陛下见笑了。”   惠王指着手帕:“惠爱卿,这……手帕?”   惠施微微一笑,将手帕纳入袖中,叩道:“微臣谢陛下赐香帕。”   惠王一怔,继而笑道:“爱卿倒会打劫。来来来,起来说话。”   惠施谢过,在亭子上坐下。二人又扯一阵闲话,惠王言归正传,谈及合纵,皱眉道:“照说三晋合一不是坏事,可这等大事,苏秦不寻寡人,却去寻那赵语,让他倡导,置寡人于何地?赵语软弱无能,登大位后处处受制,唯唯诺诺,更使赵门风雨飘摇,何能领袖三晋?这且不说,寡人既已南面称尊,走出这一大步,若是再与赵、韩纵亲,与韩渠、赵语同坐一席,岂不是——”将话顿住,气呼呼地望向惠施。   “陛下若是不愿意,不合就是。”惠施缓缓说道。   “这——”惠王再皱一下眉头,“苏秦竖子,四处招摇,大讲合纵益处。三晋本为一根,赵语首倡,韩渠响应,又有燕人助力,寡人若是不从,岂不等于公然与三国为敌?抛开赵、韩、燕不说,纵使寡人的臣民,必也生出二心。再说,苏秦首去秦国,今又合纵燕、赵、韩三国,闹得天下沸沸扬扬,已成大名。此人赴韩之后,必会扭头东下,合纵寡人。此人若来,寡人见他不妥,不见他,也是不妥。思来想去,寡人真是两头犯难,此来问问爱卿,可有万全之策?”   惠施抬头笑道:“陛下若为此事犯难,微臣倒有一计。”   “爱卿快讲!”   “待苏秦来时,陛下就以秋猎为名,托国于殿下,再使武安君辅政。苏秦与武安君是同门,彼此知底。有他应对,陛下岂不是想进则进,想退则——”   不待惠施讲完,惠王击掌叫道:“妙哉!”又想一时,越发兴奋,连呼几声“妙哉”,乐悠悠地摆驾回宫。   这年九月,就在韩昭侯拜相苏秦的当儿,魏惠王大朝群臣,当廷颁诏,托国于太子申,使武安君庞涓辅政。翌日,惠王与惠施、毗人及后宫几位爱妃一道,在公子卬护卫下,带着数千武卒,前呼后拥地赶往梁囿围猎。   惠王离都后数日,秦使公孙衍一行先苏秦一步赶至大梁。得知惠王、公子卬皆不在,朝政托于太子申,公孙衍大喜过望。此番使魏,公孙衍的使命是阻止苏秦合纵。惠王偏在此时离宫,其意不言自明,至少说明,魏王并不赞成三晋纵亲,而这一点与他在咸阳时的预料一丝无差。公孙衍断定,只要魏王不在宫中,苏秦纵是将三寸不烂之舌搅得天花乱坠,纵亲终也难成。   心中有了底气,公孙衍越发镇定下来,在馆驿中住下,翌日以秦国特使身份上朝,禀明来意,递上祈请秦、魏亲善的国书和聘礼。太子申临政,首日上朝即接待秦国来使,且使臣本是魏民,眼下却是地位显赫的秦国大良造,因而显得分外谨慎,礼仪性地向秦公问安,接过国书和聘礼,辞以廷议,要公孙衍回馆驿候旨。   公孙衍再拜后退朝,回至馆驿,在厅中坐下,摊开两捆书简,有模有样地细细阅读起来。   后晌申时,门外传来车马声,军尉禀报朱威、白虎到访。这也正是公孙衍等候的,因而急迎出来,跨前一步,躬身揖道:“朱兄,白少爷,公孙衍恭候多时了。”   朱威、白虎俱是一怔,回过揖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恭候我们?”   “当然,”公孙衍笑道,“在下准备好了,若是申时仍然见不到二位,在下就要拿上打狗棒,上门问罪去!”   二人皆笑起来。   三人携手走进厅中,分宾主坐下。公孙衍望着白虎细看一看,点头赞道:“白少爷,几年不见,果是有出息了!”   白虎想起往事,由衷叹道:“唉,早晚想起那几年,真如做梦一般!”   三人各叙一会儿别情,朱威要公孙衍屏退左右,将话引入正题:“公孙兄,我们此来,一是探望你,二是有事相求。”   “朱大人请讲!”   “陛下总算从昏睡中醒过来,亲贤臣,远小人,文用惠相国,武用武安君,近年来励精图治,国家大治。公孙兄当年的冤情,在下也早查清原委,禀报陛下了。陛下闻报,追悔莫及,多次在朝中提及此事,说是对不住公孙兄。陛下还说,魏国的大门永远为公孙兄敞开,公孙兄无论何时愿意回归,陛下都会郊迎三十里。至于公孙兄事秦之后,几番谋魏,也都是各为其主,陛下保证既往不咎。”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过去之事,一如白兄弟方才所说,真就是一场噩梦!陛下梦醒了,白兄弟梦醒了,可在下之梦,却是未醒。再说,在下本非负义背主之人,既已事秦,如何又能背之?”   朱威急道:“秦人与我势不两立,仇怨不共戴天。公孙兄何能这么快就与过去一刀两断了呢?”   “不瞒朱兄,”公孙衍缓缓说道,“刚至咸阳那阵儿,在下也是想不明白。与秦为敌那么多年,更在河西与秦人浴血奋战,突然却又倒向秦人,就跟打了败仗当降将似的。有一段时间,在下几乎天天酗酒,不愿面对这一现实。可后来,在下还是想通了。在下是在下,君上是君上,天下是天下。魏室也好,秦室也好,天下也好,跟在下这个人既有关联,也无关联。如《春秋》所载,自周室东迁以来,天下无义战。天下既无义战,我公孙衍为谁谋算,也就不存在义与不义了。陛下不知我,不用我,秦公知我,用我,一切就这么简单。”   “唉!”朱威长叹一声,“白相国若是知晓公孙兄今作此想,该是多么难过!”   听他提到白圭,公孙衍埋下头去,苦笑一声,转过话头:“朱上卿,我们今日只说当下,不说往事,如何?”   朱威亦是苦笑一声,望一眼白虎,点头道:“也好,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事儿急切不得。说起当下,在下也有一事求教。”   “朱兄请讲!”   “苏秦倡议合纵三晋,赵、韩皆已起而响应。在下审过他的主张,甚是惶惑,与白兄弟商议多时,仍是琢磨不透,此来是想听听公孙兄之见。”   “敢问朱兄因何惶惑?”   “简单说吧,就是利弊。我若合纵,是弊大于利呢,还是利大于弊?”   “于天下而言,利大于弊;于魏而言,弊大于利。”   “此言何解?”   “苏秦在咸阳时,在下与他有过交往,知其胸怀壮志,是个奇才。那时,苏秦所谋,是辅助秦公,一统天下,成就盖世帝业。不想秦公并无此志,当众与他激辩,将他驳得理屈辞穷。苏秦看到秦公并不用他,掉头东去,再谋出路,竟又想出三晋纵亲这局大棋。在下跟朱兄、白少爷一样,也琢磨过此事,初时拍案叫绝,后来越想越是不通。唉,此人虽是大才,却走入偏门,可惜了!”   “公孙兄因何拍案叫绝?”白虎插问。   “因为此棋甚大。”公孙衍转向白虎,侃侃说道,“一般士子,就如我等,包括商君,皆是为一国所谋,所下棋局无非一隅;苏秦却不一样,无论是其帝策还是这招合纵,皆是从天下着眼,弈的是天下这局大棋,远比我等高出一筹。在下说它是利天下,其意在此。你们请看,三晋若是真的合一,在内无争,在外,东可制齐,西可制秦,南可制楚,谁敢与其争锋?列国皆不争锋,自无战事,岂不是大利于天下?”   “嗯,嗯,”白虎连连点头,“若是此说,苏子之谋果然高明!”   “苏子缘何又入偏门了呢?”朱威接道。   公孙衍反问一句:“请问二位,三晋能合吗?”   “既然有此大利,三晋应该能合。”朱威点头应道。   “唉,”公孙衍微微摇头,轻叹一声,“三晋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晋了。仅为河西七百里,秦、魏就已互为仇敌,积怨至今。三晋所争,岂止是七百里?别的不说,单说这百年恩怨,能够一笔勾销吗?”咳嗽一下,“苏秦宣扬‘三同’,要三晋同仇,同力,同心。首先是同心,你们说能成吗?三晋不同心,能同力吗?不同力,能同仇吗?说到这儿,在下想起一个故事,说是齐有一人,欲使兔、龟、鹤同拉一车,结果,兔朝荒野里拉,龟朝水池里拉,鹤朝天空拉,三方各自尽力,心却不同,车子非但不动,反而被它们拉散架了。苏秦欲使三晋纵亲,就如这个齐人一样,岂不是走入偏门?”   朱威、白虎频频点头。   见二人完全听进去了,公孙衍又补充一句:“还有,假定三晋真的遂了苏秦之愿,同心协力,亲如铁板一块,结果非但无利,反而更糟。”   “这又为何?”白虎大是不解。   “二位试想,三晋纵亲,不利于谁?不利于齐、楚、秦。三晋以齐、楚、秦三国为敌,三国若是单打独斗,肯定不是三晋对手。然而,三晋能合,三国为何不能合?若是三国因循三晋,结盟连横,齐从东来,秦从西来,楚从南来,三晋就是一块铁,也会被压成碎块。再说,三晋若是真的成就纵亲,齐、楚、秦也的确无路可走,唯此一途。在下方才说,合纵于魏而言,弊大于利,皆因于此。”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朱威、白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相视良久,沉默无语。   韩昭侯不甘示弱,亦选二千人加入使团,加上侍从,合纵总人马逼近八千。韩都郑城距大梁不过三百里,苏秦传令部属仍如以前一样日行五十里,沿途招摇,优哉游哉。   距大梁不足百里时,探马报说魏惠王托国于太子申,与相国惠施、安国君公子卬前往梁囿围猎去了。魏王此举显然是在躲避合纵,燕、赵、韩三位副使闻讯大惊,急禀苏秦。楼缓建议直奔梁囿,认为这样既可省却数日路途,又可擒贼擒王。姬哙、公子章目露赞许之光,望向苏秦。   苏秦沉思有顷,传令继续前进,直驱大梁。走未半日,探马又报,说是秦使公孙衍已先一步赶至大梁。几位副使面面相觑,皆将目光望向苏秦。   苏秦笑道:“秦人动作倒快,这下有热闹看了。”   队伍依旧磨磨蹭蹭,于第三日上午抵达大梁近郊,在城外停下,静候宫中旨意。没过多久,一辆轺车驰至,魏宫内史下车,向苏秦宣读太子口谕,要求合纵车马就地屯扎,列国特使、副使及相关使臣入城驻驿。   如此高规格的使团,魏人却使一个中大夫出来宣旨,且是太子口谕,几位副使甚为不平,皆现愠色。苏秦却是微微一笑,拱手谢过,安顿好三国将士,带着姬哙、楼缓、公子章及随身人员,分乘二十辆车乘,打着旗号,跟在内史的车后驰入城中。   车队入城,苏秦、姬哙、楼缓、公子章诸人站在车上,满脸笑容地向两旁看热闹的人拱手致意。走至南街口时,苏秦突然看到路边盘坐一人,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地望着这个盛大场面,站在他身边的是几个小孩,个个如他一般,显然是街头流浪的乞丐。许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难闻,看热闹的市民远远躲着,因而这几人显得极是抢眼。   苏秦一眼认出是孙膑,心底“轰”的一声,急呼停车。   车队停下。   苏秦从车上翻身跳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孙膑。孙膑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走过来,仰着脸傻笑。苏秦走至孙膑身边,心里一酸,两腿一弯,当下跪在地上,朝孙膑连拜三拜,两眼泪流,泣道:“孙兄——”   孙膑依然目光呆滞地望着他,傻笑。不过,此时他是笑出声来,手指苏秦,“咯咯咯,咯咯咯……”像生完蛋的母鸡在鸣功叫赏。   突然发生的这一幕使所有人都惊呆了。身兼赵、韩二相,同时又是赵、韩、燕三国特使的苏秦,竟然在大街上当众向一个疯子下跪,简直就是旷古奇事,看热闹的人群迅速聚拢来,如看猴戏一般。苏秦的贴身护卫飞刀邹急跟过来,站在离苏秦几步远的地方,警惕地观望周围情势。走在前面的赵国内史急呼停车,远远呆望着眼前一幕。姬哙、公子章、楼缓三人不无尴尬地站在车上,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小乞丐都被吓坏了,走也不敢,动也不敢,惨白了脸,怔怔地望着这一切,仿佛是在梦境。   苏秦拜毕,抬起头来,两眼直视孙膑。   孙膑止住笑,与他对视。   也就在这一瞬间,苏秦看到孙膑的双眸里射出两道光芒,直照苏秦心田。   苏秦豁然明白,正自惊喜,孙膑收回目光,目光重现呆滞,两手舞起,开始敲响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苏秦听出是进军鼓声,知孙膑在催他快走,遂拿袖子抹去泪水,转对飞刀邹:“取五金来!”   飞刀邹摸出五金,递予苏秦。   苏秦将金子恭恭敬敬地摆在孙膑跟前,再拜三拜,转身走回车上。飞刀邹放好垫凳,苏秦踩上,登上车辆。车队辚辚而行。   车队刚一离开,孙膑身边的几个乞丐已飞身上前,抢夺起金子来。孙膑却似没有看见,两眼依旧望着苏秦远去的方向,口中喃喃地敲着战鼓。   “什么?”庞涓大睁两眼,不无惊异地望着庞葱,“苏秦竟在大街上向孙膑下跪?”   庞葱点头。   庞涓沉思许久,猛然抬头问道:“孙膑如何?”   “孙膑仍是那样,初时傻笑,后来敲鼓,已经认不出苏秦了。”   庞涓长出一口气,略顿一下,甚是理解地点头叹道:“唉,当初我们四人同在鬼谷,情如兄弟,眼下我等俱是显赫,唯有孙兄境况如此,莫说是苏兄,即使大哥早晚见到,也是揪心。”略顿一下,“还有,孙兄整日在这大街上,似也不是办法。别的不说,下雨了,刮风了,他又到何处去?”   庞葱迟疑一下,缓缓禀道:“孙兄在咱家院里,甚不开心。这一出去,天宽地阔,感觉上好多了,后来又交上几个乞儿为友,孙兄更像换了个人,时不时发笑。至于落脚之处,小弟也安顿过了。南街口上那个小庙,原是陈轸府上的,这阵儿无主,实际上当是自动归咱府上。小弟实地察过,里面还算安静,房子也能住,就让孙兄与几个乞儿在里面住了。天气好时,有乞儿街上乞讨,孙兄饿不着。雨雪天气,小弟就使范厨拿些吃用过去,保证孙兄冻饿不着。”   庞涓连连点头:“嗯,如此安顿,倒也不错,只是……让孙兄与一帮乞儿住在一起,委屈他了。”   “大哥,”庞葱的声音有些哽咽,“你对孙兄这份真情,实让小弟感动。大哥放心,孙兄既是大哥义兄,也就是小弟义兄。大哥尽管去忙大事,这点小事自有小弟照管。一年多来,小弟不难看出,孙兄不在乎吃穿,不在乎门庭,只在乎自在开心。在大街上,孙兄能得自在,能得开心,总比关在院子里好。再说,”顿了一顿,压低声音,“他在院里,有碍宁静不说,有时还会惊扰夫人,弄得后花园里就像闹鬼一样,谁也不敢去。”   庞涓再次点头:“葱弟所言也是。孙兄这件事儿,市井可有议论?”   “据小弟所知,大哥义救孙兄、不弃不离之事,早已传遍列国,大梁更是人人皆知,家喻户晓,无人不夸大哥尚情重义,是个好人。”   “唉,”庞涓又叹一声,“他们有所不知,孙兄与大哥之间的情义,断不在这层表皮。遥想当年,为救家父,孙兄与大哥出入虎穴,身陷囹圄,若不是白司徒搭救,差一点共同死于奸贼陈轸之手。”复叹一声,“唉,葱弟呀,大哥欠孙兄的,此生只怕难以偿还了。”言讫,百感交集,落下泪来。   “大哥——”庞葱也是动容。   正在此时,门人赶来禀报,说是三国特使苏大人求见。   庞涓忽地起身,在厅中走了几个来回,抬头问道:“共来几人?”   “回禀主公,只他一人。”   “哦?”庞涓眼珠儿连转几转,对庞葱道,“快,准备几根荆条,再备一个搓板,放在客厅里!”   话音落处,庞涓人已动身,急急赶至门口,果见苏秦正垂手恭立。   庞涓加快脚步,边走边叫:“苏兄——”   苏秦迎上几步,拱手揖道:“庞兄——”   庞涓走上前来,一把抓过苏秦之手,用力握道:“在下不知苏兄光临,迎迟了,迎迟了!”   苏秦笑道:“在下不请自来,冒昧相扰,还望庞兄宽谅。”   庞涓朝他肩上猛力一拍,嗔怪道:“苏兄是在问罪在下呢!不瞒苏兄,近来陛下出游,殿下主政,朝中一应事务皆推于在下,在下忙得晕头转向,这不,刚从朝中回来,听说苏兄光临,未及换下朝服,就迎出来了!”抖抖身上朝服。   苏秦呵呵大笑几声,回敬一拳:“庞兄说到哪儿去了!在这城中,谁人不晓得庞兄是百忙之身,在下安敢责怪?只是……在下此来,人地两生,思来想去,也只庞兄一个故友,在馆驿里下榻之后,屁股尚未坐热,赶忙备车探访,前来惊扰了。”   二人互相客套几句,携手走入府中,在客厅里分宾主坐下。   庞葱沏好茶水,拱手退出。   苏秦品过一口茶,主动提起孙膑之事,换过面孔,不无沉重地怅然叹道:“唉,不瞒庞兄,方才在下见到孙兄了!”   庞涓装作不知,惊异地问:“哦?”   苏秦复叹一声:“唉,孙兄之事在下早听说了。在邯郸之时,就有风传孙兄犯下死罪,因庞兄搭救,方才逃过一命,不想他又祸不单行,成为疯人。在下只是听闻,原本不信,今日亲眼得见实况,在下——”   苏秦尚未讲完,庞涓先自哽咽起来,泣不成声:“苏兄——”   苏秦扫一眼庞涓,亦拿袖子抹泪。   “苏兄,”庞涓缓过一口气,缓缓说道,“孙兄之事,都怪在下,是在下对不起孙兄!”起身摆好搓板,抓过备好的一把荆条,递予苏秦,“苏兄,在下有负先生叮嘱,有负孙兄结义之情,有负鬼谷同窗之谊,罪该万笞!今日先生不在,大师兄亦不在,只好由苏兄代劳,替先生、大师兄主罚,为孙兄讨个公道!”两只膝头一软,跪在搓板上,脱去朝服,露出后背,微微闭目,“苏兄,行罚吧!庞涓若是叫出一声,加罚十下!”   苏秦看他一眼,“啪”地扔下荆条,缓缓起身,双手扶起他,长叹一声:“唉,庞兄,这这这……你……唉,你叫在下如何下手?”   庞涓挣开苏秦,复跪下来,再次乞请:“苏兄,你若不打,是害在下!不瞒苏兄,孙兄逢此大劫,皆因在下。在下若是不请孙兄下山,不请他来大梁,孙兄就不会……唉,不说了,打吧!你不打,在下心中的块垒不去,寝食难安哪!你打一下,在下心里就减轻一分,打十下,减轻十分,打一万下,在下……在下……”泣不成声。   见庞涓如此情真意切,苏秦尽管心如明镜,也是被他感动了,轻叹一声,再次扶起庞涓:“庞兄切莫自责!你如何对待孙兄,在下也早知道了。”故意顿一下,扫一眼庞涓,“在下走这一路,到处都在传颂庞兄,颂扬庞兄忠义分明,重情仗义,可追古人。在下……在下听了,既为孙兄难过,又为庞兄自豪。只是,孙兄是个诚实之人,如何犯下死罪,在下甚不明白,望庞兄告知。”   庞涓抹去泪水,在主位上坐下,唏嘘再三,将孙膑如何犯下死罪、魏王如何震怒、孙膑如何受刑、如何发疯及自己如何求情、如何救治、如何照料、如何放任孙膑住在街头等,从头至尾细述一遍。   苏秦听完,似是肃然起敬,连连拱手道:“此前所闻,只是个大要,在下今日方知,孙兄之事竟有如此之多的曲折。庞兄将事做到这个份上,也算竭力了,于情于义,都令在下敬佩。”摇摇头,复叹一声,“唉,当初先生为孙兄易名之时,在下也曾纳闷,今日看来,一切都是命定。”   庞涓依旧自责:“都怪在下,若是不写那封信,孙兄就不会下山,就不会来到魏国,也就不会……唉,是在下害了孙兄哪!”   “庞兄,”苏秦脸色一沉,望着庞涓道,“说起这事儿,我们兄弟真得合计合计。依方才庞兄所言,孙兄必是蒙冤。依庞兄之见,会是何人陷害孙兄?”   庞涓一擂几案:“在下若是查出此人,看不将他碎尸万段!”   “方才庞兄说,”苏秦倒是不急不缓,“孙兄蒙冤之时,秦国使臣正在大梁,会不会——”略顿一下,“在下是说,此事会不会与秦人有关?”   庞涓打个激灵,猛拍脑门:“对对对,苏兄所言极是,当时秦国使臣樗里疾就在大梁,后来在下私下打探,听宫中传言,孙兄与那人有过一面之交,说是弈棋来着。你知道,陛下最恨的就是秦人,孙兄不知深浅,与那厮弈棋,犯下大忌!”   “单是弈棋不犯死罪。”苏秦似在启发庞涓,“在下在秦一年,甚知秦人。秦人夺占河西,谋得函谷,甚惧魏人报复,见庞兄、孙兄皆事魏国,秦人恐惧,或会想出下作手段,陷害孙兄。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那个刘清,还有那封书信,当是秦人所为。”   庞涓沉思有顷,渐渐现出怒容,震几道:“苏兄说得是!”顿了一时,更加认定此事,咬牙切齿,“狗娘养的!我早说这事儿蹊跷,原在此处弯着!”朝苏秦连连抱拳,“苏兄,在下谢你了!自孙兄受害,在下一直在访察此事,什么都料到了,只是未往秦人身上想。狗娘养的秦人,霸我河西,夺我函谷,可作旧恨,陷害孙兄,当是新仇。旧恨新仇,在下……在下不雪此耻,誓不为人!”猛击几案,震得咚咚直响。   “庞兄,”苏秦见火候已到,情绪激愤地接上一句,“秦人陷害孙兄,这仇这恨就不是贤兄一个人的,但凡鬼谷弟子,皆应雪报。只是——”话锋陡转,“庞兄可曾想过如何报仇?”   庞涓打个愣怔,见苏秦两眼紧盯住他,眼珠儿一转,稍作迟疑:“在下立即禀报陛下,引大军征伐暴秦,光复河西。”   苏秦摇头。   “哦?”庞涓惊道,“不伐秦国,如何报仇?”   “不是不伐,是眼下不能伐。”   “为何不能伐?”庞涓急问。   苏秦一字一顿:“因为秦国太强,单凭魏人之力,简直就是鸡蛋碰石头。”   庞涓脸色涨红,又羞又怒:“苏兄说的何话?在下不才,却视秦人为案上刀俎,圈中羔羊,何曾惧他?”   苏秦再次摇头,微微笑道:“庞兄说出此话,可见并不知秦。在下在秦数月,秦之优劣,可谓是耳闻目睹,不知庞兄愿意闻否?”   “在下愿闻。”   苏秦侃侃言道:“秦行苛法,一人违法,十邻连坐,因而秦人不惧死而惧法。全民惧法,自是上下同欲,举国同仇,皆是死战之士。秦公年轻有为,谋算甚深,心狠手辣,连商君他都敢诛,没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秦国宫廷,无不惧他,因而是一呼百应。此人心胸甚大,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且不说,秦公内得公孙衍、司马错、樗里疾、甘茂诸贤相助,外得函谷、河水之险,几乎就是四塞之国。河水之险自不必说,单是那道函谷关,在下亲自走过,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退一步说,纵使庞兄攻开此关,自函谷至阴晋二百余里,每一步都是险峻,只要秦人步步死守,简直就是铜墙铁壁,插翅难逾啊!”   苏秦之言甚是实际,庞涓缓缓垂下头来,陷入思索。   苏秦更推一步:“还有,方今天下,万事莫过于得民。秦得河西,再得商於,扩地千余里不说,更增民众逾百万口。按十一抽丁,也比此前多出十万。庞兄是带兵的,十万之数是何概念,当比在下明白。”   庞涓陷入深思,有顷,抬起头来:“在下问一句,苏兄倡导合纵,可为制秦?”   苏秦点头道:“知在下者,莫过于庞兄了。”   “再问一句,抛开孙兄之事,苏兄为何对秦人怀此仇恨?”   “唉,”苏秦敛住笑,长叹一声,“说起来都难启齿。不过,庞兄既有此问,在下也只有实说了。在下出山之后,西去投秦,本想做出一番大业,岂料秦公不用不说,更将在下一番羞辱,令在下在天下士子面前丢丑。”哭笑一下,摇头再叹,“唉,那个场面,那种尴尬,在下……在下若是有剑在手,当场真就抹了脖子!”   “苏兄莫要说了,”庞涓摆手止住他,“秦人这脓包,早晚得挤。苏兄的合纵大略,在下琢磨过多次。不瞒苏兄,朝臣对合纵均有抵触,包括陛下。苏兄初衷,在下也是今日方知。这事儿急不得,不过,在下一定尽力,说服朝臣,禀明陛下,全力支持苏兄。”   苏秦微微抱拳:“谢贤兄鼎持!”   庞涓朝外叫道:“来人,上酒菜!”对苏秦微微抱拳,“苏兄,久别重逢,什么话都不要说了,不醉不休!”   “好,不醉不休!”   秋雨落下来。雨势虽已失去两个月前的刚猛,却有后劲,淅淅沥沥连下两日。孙膑是盘地行走,一旦下雨,就无法外出,只能躲在南街口的废弃破庙里。   几个乞儿在庙殿里把玩苏秦赏给的金子,一会儿吹,一会儿弹,爱不释手。孙膑坐在榻上,静静地望着这群乞儿。所谓榻,不过是范厨用土坯为他砌的土炕,很大,横竖可躺五六个人,上面还垫着干草,再上面是几张破席,几床被子散乱地堆在炕里侧。土炕虽是简陋,但对这群乞儿来说,却是天堂。   雨天不好讨饭,最小的乞儿似是饿了,走到门口朝雨幕里张望。   还真让他望到了。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范厨披着蓑衣,提着一个盖了雨布的大篮子,嚓嚓嚓嚓直走过来,在庙门外重重咳嗽一声,直拐进来。乞儿大叫一声:“范伯来喽!”不无欢喜地冲进雨里,帮范厨提那篮子。   范厨让出一边,让他抬上,乐呵呵地走进殿里。   见孩子们全围上来,范厨这才打开篮子,根据饭量大小,将馒头逐个分过,对他们道:“你们都到偏殿里吃,范伯要给孙伯伯换衣服呢!”   几个孩子拿着馒头,赶往偏殿去了。范厨提上篮子,走至孙膑跟前,将几个馒头拿出来,又端出两碟小菜,摆在炕上,将他的内衣脱下,换上洗过的。又拿出两件新衣服,为孙膑穿上。孙膑静静坐着,默默地望着他,由他摆布。   范厨做完这些,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函,递予孙膑,小声道:“方才小人在送饭途中路遇秦爷,秦爷托小人捎给先生一函,请先生拆看。”   孙膑拆开看过,递给范厨:“烧掉吧!”   范厨点头应过,拿出火石、火绳,打着火,开始烧信。孙膑看着他,见信烧得差不多了,淡淡问道:“范兄,庞将军那儿可有音讯?”   “回禀先生,”范厨点头应道,“前日后晌,合纵特使苏大人到访,晚上吃酒,是小人做的饭菜。庞将军与他边吃边聊,谈笑风生,直到人定时分,皇天落雨,苏大人才辞别回馆。小人昨日听说,庞将军还让家老备下荆条、搓板之物,说是将军跪在搓板上,定要苏大人拿条子抽他,因由是他未能照顾好先生。今日晨起,庞将军见雨仍然在下,亲到厨房,特别关照小人,要多送一些饭菜,还要小人为先生增加几件新衣服,说是天气冷了,莫要冷坏先生。听那语气,庞将军对先生甚是关爱,情真意切。”略顿一下,挠挠头皮,“先生,您与庞将军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小人实在看不明白。”   孙膑未予回答,眼中却是泪出,有顷,抬头望着范厨:“在下装疯之事,庞将军可有察觉?”   范厨摇头:“先生放心,在这大梁城中,此事只有秦爷与小人知晓。为先生诊病的黄先生本也知情,可秦爷出下大钱,让他搬家。小人问过秦爷搬往哪儿,秦爷说,黄先生眼下已在咸阳安下新家,这事儿就算了。再说,自那以后,庞将军再也没有追问此事,似是对先生的疯病深信不疑。”   孙膑微微点头。   范厨凑近,声音更低:“先生,秦爷还说,他想求见先生一面,让小人问问先生之见。”   孙膑思忖有顷,摇头道:“眼下不可。你可转呈秦爷,就说‘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   范厨应道:“小人记下了。先生用餐,小人告退。”   孙膑微微抱拳:“谢范兄了!”   苏秦在列国馆驿等候三日,终于等到殿下召见。   苏秦与三位副使上朝,呈上问聘礼单,备陈三晋纵亲、四国合纵的祈请,同时出具燕、赵、韩三国皆行纵亲的和约副本。太子申接过,客套几句,坦陈自己是代父主政,是否加入纵亲,难以自决,需廷议过后,禀报父王裁定。   见太子申无意再谈下去,苏秦诸人即行告退。   回至驿馆,几位副使,尤其是韩、燕两位公子,皆现躁态。公孙哙首先说道:“看这样儿,魏申是在踢皮球。”   “嗯,”公子章点头附和,“魏人这是成心在磨我们呢。”   “你们说得甚是,”苏秦扫他们一眼,微微笑道,“好事多磨嘛!再说,魏王不在,相国不在,辅国的武安君也未上朝,此等大事,让一个空头太子如何确定?”   公子章急道:“我们总也不能抻着脖子,眼巴巴地坐在这儿傻等吧!”   “若是不想傻等,”苏秦呵呵笑道,“你们可到大梁城里城外转上几转。魏人做事的确了得,从安邑迁都迄今,仅只几年,就将大梁变成天下名都,可追临淄了。”   二人面面相觑,以为苏秦在开玩笑。   “还有,”苏秦接道,“你们亦可前去看看鸿沟,真是一个大工程,利国利民,泽润子孙。几年前在下去过那儿,站在堤边,感慨万千哪!唉,人生在世,莫过于成就一番伟业。别的不说,单此一举,白相国足以永垂不朽了!”   见苏秦说得认真,二人觉得他已胜券在握,松下一口气,转对楼缓道:“走走走,上大夫也去,多个人热闹些。”   楼缓抱拳谢道:“都去看古景,把苏子闷坏了,岂不误大事?你们去吧,在下留下来,陪他聊聊。”   众人皆笑。两位公子稍作准备,有说有笑地出门走了。   苏秦坐下,指着对面的席位对楼缓道:“坐吧,在下真也闷了。”   楼缓坐下,面色忧郁。   苏秦似是陡然想起来:“咦,你昨日不是拜访朱威了吗,他怎么说?”   楼缓轻声叹道:“唉,朱上卿东扯西扯,只不谈正事。在下几番开口,都让他岔过去了。”   “怪道不见他今日上朝。”苏秦苦笑一声,“看来,我们此番来,是热屁股坐到冷席子上了。”   “苏子,”楼缓不无忧虑,“三国特使上朝递交国书,这是何等大事,可魏人呢?朝堂上是空头太子,朝堂下是两个一无用处的中大夫,惠施不说了,庞涓、朱威、白虎等几大权臣也不在朝,这——”打住话头,看苏秦一眼,“苏子,照规矩说,合纵于魏并无坏处,为何他们——”再将话头打住。   苏秦长吸一口气,憋了许久,方才缓缓吐出:“是啊!”将眼睛微微闭上,“在下这也纳闷,庞涓本已承诺在下,今日竟也未见上朝,显然是在故意躲避。”   “堂堂武安君,怎么也是说变就变?”   苏秦思忖有顷,朝外叫道:“邹兄!”不一会儿,飞刀邹急步进来:“主公?”   “这两日可有人去过武安君府?”   “昨日后晌,秦使公孙衍前去拜访。”   “还有何人?”   飞刀邹摇头。   苏秦又吸一口气,闭目再入冥思,有顷,抬头又问:“孙兄的事,可有音讯?”   “孙先生与几个乞儿住在南街口的一个破庙里。”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递过去:“你设法引开乞儿,将此信呈予孙兄。待孙兄看过,你就约他今夜三更,悄悄溜到庙门外面。”转对楼缓,“楼兄在南街口附近寻处偏静、无人房舍,待孙兄出来,就由邹兄背他过去,在下在那儿会他。”   “孙兄?”楼缓惊道,“他不是疯了吗?”   “有时候不疯。”苏秦淡淡说道,“去吧,此事绝对保密。”   二人快步出去。   傍黑时分,依然是商人打扮的公子华见周围无人,快步闪进秦国馆驿,直入公孙衍所住小院。公孙衍听出脚步是他,急迎出来,呵呵笑道:“真是巧了,在下正在想你,你就到了。”携其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连连点头,“嗯,像个大商人。这趟生意可有进展?”   “在下正为此事而来。”公子华亦笑一声,跟着他走进厅中,在客位坐下。   “看这样子,像是发财了。”公孙衍亦坐下来,斟上一杯茶水,“来,喝杯茶水。”   公子华接过茶水,小啜一口:“在下托范厨转呈孙子一道密函,大意是说,庞涓已经懈怠,孙子脱离虎口的机缘已至,在下已安排好救他赴秦,最后又将君上切盼之情一并讲了。”   “哦,孙子作何反应?”   “孙子捎出一句话,‘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听这话音,孙子显然认为机缘未到。”公子华又啜一口,神色犹疑,“信中已经讲明,我们有十足把握救他出去,可孙子仍旧这么说,倒叫在下百思不得其解,特来听听公孙兄释疑。”   公孙衍低头沉思有顷,抬头道:“只有一个解释,孙子不想去秦国。”   “为什么?”   “这得去问孙子。”公孙衍缓缓说道,“按照常理,孙子眼下的境况,只要能脱虎口,莫说是他大可施展抱负的秦国,纵使狼窝,他也不应迟疑。”   “嗯,”公子华频频点头,“他眼下已成废人,活得猪狗不如,装疯卖傻不说,还得处处小心庞涓,万一被那厮得知实情,他就保不住命了。”   “近日可曾有人寻过孙子?”公孙衍突然问道。   公子华摇头。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苏秦此来,不会不去救他。孙子这么推托,抑或与此有关。”   “是了!”公子华一拍大腿,“苏子初到那日,当街向他下跪。苏子眼下声势显赫,又是他的故知,孙子自是信他,也必指望苏子救他。”   “公子快去,日夜盯牢孙子,不可轻举妄动。”   是夜,淫雨虽停,乌云却未退去,天色黑漆漆的,如倒扣一只锅盖。   三更时分,庙门悄悄闪开一道细缝,不一会儿,孙膑以手撑地,从门内出来。早已候在附近暗处的飞刀邹飞身闪出,将他背在身上,快步而去。   走有一时,飞刀邹来到一处院落。周围并无人家,显然是座独院。门开着,楼缓迎出,四顾无人,接他们进去,迅速将院门关上。   苏秦闻声迎出厅堂,与楼缓一道将孙膑架下来,搀进厅中。飞刀邹返身退出,在院门外候立。楼缓亦走出去,顺手关上房门。   屋里亮着火烛,但所有的门窗均被密封,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   见孙膑已在席上坐好,苏秦也坐下来。二人相视,谁也没有说话。有顷,苏秦首先打破沉默,颤声道:“孙兄,你……受苦了!”   孙膑的嘴角淡淡一笑,微微点头。   苏秦摇头叹道:“在下是在赶去邯郸的途中得知此事的,在下……万未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顿了一下,“孙兄,你……恨庞兄吗?”   “当然恨!”孙膑笑道,“开始那几日,恨得咬牙!后来,后来渐渐不恨了。”   “为何不恨了?”   “想通了呗。”孙膑说得很慢,“说到底,师弟也不容易。只是他想得太多了。”沉吟一时,又补一句,“为他自己。”   苏秦肃然起敬,拱手道:“孙兄修为已至此境,在下叹服!”   孙膑苦笑一声,拱手还礼:“这算什么修为?听之任之而已。”   “唉,人生在世,”苏秦再次拱手,油然叹道,“能够做到随遇而安才是修为,是真正的大修为啊。”   “随你说吧,”孙膑呵呵笑笑,转过话头,抱拳道,“几个乞儿都有夜间出恭的毛病,在下不能待得过久,免得多生枝节。”   苏秦点头,将合纵方略及近日赴魏的情势约略讲过,抬头道:“孙兄,按照常理,合纵于魏有百利而无一害,可——魏王、庞涓不消说了,惠施、朱威竟也反应冷漠,实令在下不解。”   孙膑思忖有顷,缓缓说道:“从大处看,列国纵亲是悲悯之道,既有大爱,也是可行,不失为解决天下纠纷的上上之策。至于魏室反应冷淡,在下以为,原因不难理解。”   “请孙兄指教。”苏秦眼中放光,倾身问道。   “依苏兄方才所讲,”孙膑说道,“合纵旨在谋求三晋合一,与燕结盟,从而实现以弱抗强,达到势力制衡,强制和解。”   “正是。”苏秦连连点头。   “三晋纵亲,旨在对抗齐、楚、秦三个大国。魏国朝臣皆不热心,必是有所顾虑。他们或许会问,既然三晋可以纵亲,齐、楚、秦为何不能横亲?”   “在下对此也有考虑,”苏秦解释道,“在下的步骤是,首先合纵三晋与燕国,然后至楚,邀请楚国入纵,从北冥到江南,皆成纵亲,将秦、齐两国东西分隔,逼其不敢妄动。”   “嗯,”孙膑笑道,“这要好多了。不过,在下在想,即使五国合纵,将秦、齐排除在外,也似不妥。南北为纵,东西为横。南北合纵,如一字长蛇,假使东西连横,就如拦腰两截棍子,这在用兵,当是大忌。一旦开战,长蛇势必瞻前顾后,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左支右绌,首尾难顾。”   苏秦身子更是趋前:“孙兄之意是——”   “善搏击者,绝不会腹背树敌,”孙膑侃侃说道,“苏兄既然合纵五国,何不再加一国,将齐国也纳入纵亲,六国合一,以秦为敌。六国纵亲,内可无争。秦有四塞之固,苛法之威,列国纵有强兵,亦无可加害,天下势力由此制衡,岂不是好?”   苏秦闭目沉思,有顷,拱手道:“听孙兄之言,如拨云见日矣!”   孙膑拱手回礼:“苏兄过誉了。”   “哪里是过誉?”苏秦由衷赞道,“孙兄只此一言,已高在下多矣!”转过话头,不无关切地望着孙膑,“孙兄,在下此来,还有一事,就是设法营救孙兄。假使孙兄逃出此地,欲去何处?”   “齐国。”孙膑不假思索。   “齐国甚好!”苏秦缓缓点头,“孙兄若有此意,待三晋纵成,在下就去齐国,一来说服齐国入纵,二来为孙兄做些铺垫。”   “谢苏兄了。”   “只是,”苏秦略作迟疑,“此事尚需再候一些时日,委屈孙兄了。”   “苏兄过虑了,”孙膑呵呵笑道,“眼下在下最不发愁的就是时间,谈何委屈?”   “好吧!”苏秦抱拳道,“时辰不早了,在下也不多留孙兄,待孙兄脱出虎口之日,再行畅谈。”   孙膑点头。   苏秦击掌,飞刀邹闻声走进,蹲下负起孙膑。苏秦抱拳,与孙膑依依惜别。   就要出门时,孙膑扭头叮嘱道:“哦,苏兄,在下忘了一句:打蛇要打头,擒贼要擒首。”   “擒贼擒首?”苏秦喃喃重复一声,豁然开朗,抱拳谢道,“谢孙兄指点!”   飞刀邹背负孙膑重新回到小庙,在门外将孙膑放下。孙膑与他别过,转身进门,将门随手关上。飞刀邹闪入阴影中,侧耳倾听一阵,确证里面并无异动,方才转身离去。   就在苏秦、楼缓、飞刀邹三人离开院子没入夜色中后,两个黑影也从暗处闪出,远远跟在后面,直到他们隐入馆驿。   回到馆驿后,苏秦坐在厅中,反复思索孙膑所言,越想越觉在理。是的,单是四国合纵,不仅格局小,后遗症多,且不利于合纵真正目的的实施。从表面上看,合纵是通过制衡减少或制止征伐,但对苏秦而言,建立天下共治、诸侯相安的全新格局才是其所谋求。如此合纵,东西皆敌,两面受制,列国应对尚且不易,何来余力去走下一步?   及至天明,苏秦对孙膑的建议越发笃定:六国合纵,共抗暴秦。   苏秦上榻稍稍眯盹一阵,醒来已是辰时。按照常理,魏宫也该退朝了。苏秦洗梳已毕,驾车直驱上卿府。   落座之后,苏秦直抒来意,提及六国合纵,共抗暴秦之说。   朱威果然兴奋,就六国合纵抗秦一事与他畅聊两个时辰,问及诸多问题,包括齐、楚入纵的可能性及如何入纵等细节,末了点头道:“嗯,六国纵亲,共抗暴秦,这个好!只是——”打住话头,看着苏秦。   “上卿有话直说。”   “‘抗’字不好,在下建议改为‘制’字。”   苏秦连连抱拳:“好好好,上卿堪为一字之师了!”   “特使过誉了!”朱威拱手回礼,由衷叹道,“唉,不瞒苏子,近日在下反复思虑此事,苏子倡导三晋合纵,实乃大胸襟,大方略,在下越想越是叹服。三晋争斗已久,你死我活,结果真也应验了那个说法,就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让秦、楚、齐屡屡钻空子,捡便宜。苏子合纵,是利益三晋的大业,在下却——”苦笑一声,连连摇头,似是自责,“却打小算盘,实在不该,唉,不该呀!”   “是在下的算盘打得小了!”苏秦呵呵笑道,“在下四处张扬合纵三晋,对抗秦、齐、楚,其实犯了大忌,是短视,不是远见。三晋合一,树敌过多不说,反倒可能促进三个大国联合,反于三晋不利。”   “苏子所言甚是,”朱威亦笑起来,“不瞒苏子,在下真就是这么想的。其实不只是在下,多数朝臣皆有此忧。”   苏秦大笑起来,趁势引入正题:“是啊是啊,莫说是朝臣了,就连陛下也都躲着在下,好像在下是个瘟神似的。”   朱威听出话音,倾身问道:“请问苏子,可有在下帮忙之处?”   苏秦抱拳道:“在下甚想觐见陛下,促成六国合纵之事,特请上卿引见。”   朱威面现难色:“陛下临行之际,特意颁旨,此去梁囿,只为清静几日,朝中大小事体,皆由太子所决,任何人不得前往相扰。”   苏秦思忖有顷,再次抱拳:“就请上卿引见太子。”   “在下愿效微劳!”   梁囿在大梁西北,离大梁三百余里,靠近阳武。这儿山小坡缓,水草丰美,野味众多,是理想的狩猎区。早在立都安邑之时,魏室就在此处辟出方圆六十里的猎区。移都大梁之后,这儿更见重要。梁囿旁边有片水泽,水泽之阳有一大片杂木林子,名唤夹林,甚是奇秀,清幽别致,生长各种奇葩异草。惠王甚是钟爱,拨出专款,使人沿泽修筑别宫,几乎每年都要到此小住一时,其地位堪比逢泽边上的龙山别宫。   惠王年轻时喜欢狩猎,尤爱猎取鹿、野猪、野马等大型动物。许是年岁大了,惠王爱静不爱动,狩猎也渐渐转为垂钓。受此影响,惠王近年修建的别宫大多设在水泽边,旁边无一例外地设有钓台。   钓鱼也是惠施的嗜好。自离大梁之后,这对君臣几乎日日守在泽边,各自抛钩,一边养神,一边垂钓。二人往往闷坐一日,谁也不说话,连鱼儿咬钩也视若不见。公子卬引人外出射猎,日出而行,日落而归。几个嫔妃也得自在,在附近拈花惹草,欢声笑语不时飞来。   这日午时,二人正自垂钓,毗人蹑手蹑脚地走来,小声禀道:“陛下,殿下来了,在宫外求见。”   惠王睁开眼睛,思忖有顷,转向惠施,见他仍在闭目养神,往水中一看,鱼儿不知何时已经上钩,浮漂被它拖得团团打转,急忙叫道:“惠爱卿,快起钩,是条大鱼!”   惠施睁开眼睛,斜一眼水面,呵呵乐道:“陛下,大鱼咬的是您的钩!”   惠王一看,果是自己的钩。原来,惠施在下风头,微风早将他的浮漂吹至惠施前面,惠施的则被吹至岸边,漂在一堆水草边上。   惠王赶忙起钩,果是一条几斤重的草鱼。那鱼儿许是在水中挣扎久了,出水时未做剧烈反抗。在毗人的协助下,惠王没费多少周折就将它拖上岸来,扔进水桶。   惠王乐不合口,对毗人道:“申儿有口福,来得正是时候。你将此鱼送入膳房,午宴就吃它了!”   “陛下,”毗人凑前一步,小声禀道,“跟殿下一道来的另有一人,是……三国特使苏秦。”   “哦,”惠王似是一怔,有顷,抬头问道,“关于合纵,朝臣可有议论?”   “回禀陛下,”毗人禀道,“武安君避谈,上卿、司徒等人初时反对,后又赞同。苏秦此来,就是上卿引见的。”   惠王闭目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好吧,既然此人来了,就让他也吃一口。”   “臣领旨!”毗人应过,提上水桶快步走去。   “惠爱卿,”惠王慢慢转向惠施,“看来,鱼是钓不成了。”   惠施微微一笑,一语双关道:“陛下本为钓鱼而来,鱼已钓到,行将入鼎,陛下也该收钩了。”   “哦?”惠王扫一眼惠施,顺势问道,“听你话音,苏秦此来,爱卿已有应对?”   “陛下,”惠施敛起笑容,抱拳奏道,“近日微臣一直在琢磨此事,思来想去,感觉苏秦的合纵方略甚是可行,至少说,对我大魏有百益而无一害。”   “百益!”惠王惊道,“爱卿别是浮夸了吧?”   惠施微微一笑:“陛下,别的不说,单是与赵、韩睦邻,就可省去多少麻烦。三晋边界早已约定俗成,若再争斗,益处何在?”   惠王思忖有顷,抬头说道:“三晋无争自是好事,可……前时据庞爱卿奏报,卫室内争,卫公子篡政,卫太子宪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无动于衷,于义不合。寡人若是助他,赵、韩必起聒噪,有悖纵亲之约。”   “陛下,”惠施侃侃说道,“圣人谋事,谋大不谋小。卫国乃弹丸之地,且在眼皮底下,就如囊中之物,取之是陛下的,不取也是陛下的。陛下一道诏书,卫公立即自贬为侯,乖乖割地,列国亦无异议,皆因于此。眼下卫室内争,陛下根本无须用兵,只需再发一道诏书,安抚其主,全其宗祠,谅他不敢不听!至于是太子主政还是公子主政,是其家事,陛下何必为之伤神?”   “嗯,”惠王连连点头,“爱卿所言也是。卫国既为谋小,何为谋大?”   “微臣以为,”惠施对道,“陛下大敌,非赵非韩,非齐非楚,唯秦一国。秦已拥有河水、函谷之险,易守难攻,仅凭我一国之力,难以与之匹敌。陛下若入纵亲,三晋合力,或可制秦,或可收复河西,复兴文公盛世。”   惠王闭目有顷,抬头说道:“爱卿所言,寡人不是没有考虑过。然而,苏秦的敌人似乎不单是秦国一国,还有齐国和楚国。寡人即使愿意纵亲,伐秦一事,恐也难谋。”   “陛下,”惠施缓缓说道,“今日晨起,微臣接到上卿快报,说是苏秦已改初衷,谋求合纵六国,共制暴秦。眼下苏秦既至,他的敌人究竟是谁,陛下不妨听他说说。”   “哦?”惠王打个惊怔,思忖有顷,以手撑地,站起来,拍拍屁股,“既如此说,这就走吧。苏子远道而来,让人家候得久了,似也不是待客之道。”   惠施呵呵一笑,缓缓站起。君臣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地走回宫里。   三日之后,惠王结束狩猎,从梁囿返回大梁。让所有大梁人感到震惊的是,三国特使苏秦与魏王同辇而行,招摇过市,朝中众臣尽皆迎至城外,与他初进大梁时仅有一个孤臣引路的待遇截然不同。   翌日晨起,魏宫大朝。朝堂上没有任何悬念,惠王未加廷议,直接颁诏,晋封苏秦为客卿,合纵特使,诏令公子卬为合纵副使,策动六国纵亲;赐苏秦客卿府一座,黄金百镒,锦缎五十匹,臣仆三十名。众臣未及回过神来,惠王已宣布退朝,前后过程干净利索,不足半个时辰。   惠王先一步退朝,众臣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向苏秦祝贺。庞涓见状,心里五味翻腾,略怔一下,亦走过来,朝苏秦微微拱手:“苏特使,在下贺喜了!”   苏秦还礼:“谢武安君鼎持!”   庞涓微微一笑,伸手在苏秦肩头重重一拍:“鼎持,鼎持,苏兄之事,在下自要鼎持!”转对公子卬,“副使大人,在下也贺喜您了!”   庞涓在“副使”二字上加重语气,弦外有音。公子卬不赞同合纵,亦未料到父王会当廷任命他为合纵副使,让他这个赫赫有名的安国君与两个毛头公子和一个无名大夫并驾齐驱,受制于一夜暴发的市井士子,面子上本就过不去,此时又受庞涓一激,顿时脸色涨红,狠狠剜苏秦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大踏步走出朝堂。   苏秦甚是尴尬,但迅速回过神来,对诸臣揖礼一圈,真诚说道:“诸位大人,自春秋以降,天下失道,列国相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在下谋求纵亲,一在制秦,二在寻觅一条天下和解之道,以期早日结束战乱,回归太平盛世。就在下而言,六国纵亲只是起步,天下纵亲才是终极。”咳嗽一下,见众臣皆在倾听,缓缓又道,“诸位大人,在下以为,天下唯有纵亲,唯有求同存异,克制私欲,才能结束征伐,回归太平。天下纵亲,百姓安居乐业,既是苏秦一人所愿,也是诸位大人所愿,更是天下人所愿。今日陛下圣恩浩荡,降旨纵亲,实乃天下万民之福。在下不才,特此恳请诸位共施援手,鼎持合纵,在下先自叩谢了!”   言讫,苏秦再次拱手,鞠躬至膝。   众人许是首次听到苏秦如此这般地表白心迹,阐明合纵大义,初时没有反应过来,面面相觑,继而深受触动,纷纷拱手应道:“今有陛下诏命,又有苏子勇为,我等一定竭尽全力,鼎持合纵!”   苏秦在朝堂上大抢风头,庞涓心里自不是味,又见无人睬他,也如公子卬般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扭身走出人群,步出殿外,大踏步跨下台阶,走出宫门,见车夫驱车过来,猛地蹿身上去,一脚将车夫踢下,扬手一鞭,狂驰而去。   庞涓飞驰一阵,不知不觉中来到南街口,远远看到那座小庙。   庞涓心中一动,收住缰绳,在庙前停车,推开庙门,信步走进。   乞儿出去乞食了。庙中无人,唯有孙膑坐在草地上,两眼微闭,懒洋洋地晒太阳。听到有人进来,孙膑微微睁开眼睛,见是庞涓站在门口,立即呵呵地冲他傻笑。庞涓看有一时,一步步走近孙膑,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蹲下。   孙膑两眼傻傻地望着他,有顷,似是发现什么,手指庞涓,咯咯咯咯又是一阵傻笑。庞涓一怔,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见无异常,回看孙膑,却是仍旧傻笑不止。   庞涓陡然意识到孙膑是个疯子,是在傻笑,顿时宽下心来,缓缓地吁出一口长气。许是久未洗澡了,孙膑身上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庞涓下意识地捂下鼻子,但迅即放开了。   孙膑痴痴地盯着庞涓,傻笑着,好像他面对的是一个怪物。   庞涓也在凝视孙膑,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二人互视一阵,孙膑似是身上痒了,做个鬼脸,将手伸进衣服,抠摸一阵,捉出一只虱子。孙膑如获至宝,将那虱子放在掌心,拨过来挑过去,反复查看,呵呵傻笑。   庞涓紧皱眉头,正自厌恶,猛见孙膑陡然将虱子放进口中,如山中猴子一样,上下牙齿不无夸张地咬嚼起来。咬嚼一阵,孙膑将之一口咽下,冲庞涓呵呵再次傻笑,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庞涓百感交集,心里一酸,扑通一声跪下,泪水夺眶而出,颤声叫道:“孙兄!”   孙膑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依旧冲他呵呵傻笑。   笑过一阵,孙膑再次将手伸入衣服,又摸出一只虱子。这只虱子更大,孙膑睁大眼睛盯住它,面现惊喜之色。庞涓不忍再看下去,哽咽一阵,拿袖子抹去泪水,朝孙膑连拜三拜,低声诉道:“孙兄,在下……对不住你!在下不想这样,可……孙兄啊,在下不得不这样!在下……实意为你救治,可……孙兄,在下……”哽咽一时,又拜三拜,“孙兄,去者不可追,若有来世,在下情愿做牛做马,加倍补偿予你……”   庞涓自说自话,孙膑却如没有听见,只在那儿全神贯注地左右把玩虱子,好像虱子就是一切。看到孙膑的专注劲儿,庞涓长叹一声,缓缓站起,朝孙膑深深一揖,转身走向庙门。   看到庙门再度关上,孙膑这也扔掉虱子,流出泪水,喃喃泣道:“庞兄——”   庞涓纵马奔驰一程,勒住马头,回头朝小庙方向又看一眼,面色恢复如初,自语道:“孙兄,不是在下狠毒,而是情势所迫。譬如今日吧,朝堂之上,苏秦那厮独占鳌头,尽得风光,叫在下如何不气闷?再说,在下早已允诺鼎持他,只是未及引荐,他却等不及了,自投朱威,自投殿下,自去梁囿觐见陛下,置在下于何地?”越说越气,咬牙切齿,“合纵,合纵,合个鸟纵!”   第三章收买人心,惠文公智服张仪   苏秦回到馆驿,意外发现门口候着一人,一身士子打扮。   苏秦定睛一看,竟是秦使公孙衍,忙从车上跳下,抱拳揖道:“在下见过大良造!”   公孙衍拱手回揖,呵呵笑道:“不速之客公孙衍见过苏子。”   “不速之客也是客么。”苏秦大笑起来,指指大门,“此处不是待客之地,大良造,请!”   公孙衍拱手让道:“苏子先请!”   二人携手步入厅中,分宾主坐定。   公孙衍望着苏秦,不无感慨:“苏子,咸阳一别,竟是一年多了!”   “是啊,”苏秦也是感叹,“在咸阳之时,承蒙大良造错爱,在下每每思之,不胜感激!”   “惭愧,惭愧!”公孙衍连连摇头,“都是在下无能,屈待苏子了!”   “说起这个,”苏秦呵呵笑道,“在下万谢也不及呢。”   “哦?”公孙衍惊道,“苏子历尽委屈,还要万谢?”   “在下谢的正是这个。”苏秦侃侃言道,“不瞒公孙兄,若是在秦得志,在下就不会反思,也悟不出合纵之道。”   “说起合纵,在下倒有一虑,不知苏子愿听否?”   “公孙兄请讲。”   “苏子倡导合纵,用心良苦,在下甚是叹服。苏子从高处着眼,低处入手,处处可见过人魄力,亦令在下叹服。只是,苏子忽略一事,就是人心不一。在下琢磨过苏子的合纵方略,所论无非是势力制衡。苏子反对秦人,因其以法治众,以力服人。可苏子所为,不也是以势压人吗?”   苏秦呵呵笑道:“公孙兄这是误解在下了。在下倡导合纵,并不重于以力服人,而重于以理服人。在下所讲,只求势力制衡,不求势力压倒,因而不能说是以势压人。”   公孙衍回以一笑,驳道:“苏子倡导三晋合一也就罢了,这又发展为六国纵亲,只以秦国为敌,难道不是以众欺寡、以势凌人吗?”   “在下此举,对秦有百利而无一害,如何能是以众欺寡、以势凌人呢?”   公孙衍苦笑一声:“嗬,苏子合天下以制孤秦,竟能说是对秦有百利而无一害,当真有趣!”   “公孙兄这是假作糊涂了。”苏秦呵呵笑道,“六国纵亲,是六条心,秦国上下同欲,是一条心,六条心对一条心,若是打起架来,请问公孙兄,哪一方更胜一筹?”   “如果六心合一,当然更胜一筹。”   “公孙兄,两军阵前,能讲如果吗?”苏秦反问一句,接上刚才的话头,“六国虽合,却如一盘散沙;秦虽一国,却如一只秤砣。一盘散沙对一只秤砣,孰优孰劣,不消在下去说。再说,秦为四塞之国,山河之固,胜过百万雄兵。莫说六国六心,即使六国协力攻秦,胜负也在伯仲之间,此其一也;秦有六敌,必上下同欲,厉兵秣马,励精图治,除弊兴利,以保持活力,对抗大敌,此其二也。合纵于秦有大利如此,却无一害,难道不是好事吗?”   “这——”公孙衍倒是张口结舌了。   “还有,”苏秦似是余兴未尽,侃侃又道,“合纵旨在制秦,而不是灭秦。在下此前诉求帝策,图谋以秦国之力兼并天下,所幸未付实施,否则,天下或将血流成河,有悖在下初衷。在下今求合纵,旨在建树一个诸侯相安、列国和解、天下共治的全新格局,非以兵刃加天下。六国合纵只是在下谋求的第一步棋,下一步就是与秦对话,寻求天下和解之道。不过,此为远谋,眼下第一步尚未走定,第二步自也无从说起。在下诉诸公孙兄,还望公孙兄体谅。”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抱拳道,“苏子远图大义,在下看低了。在下不才,不知能为苏子做点什么?”   “辅助秦公,使秦强大起来。”   公孙衍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手指苏秦,呵呵笑道:“好啊苏子,真有你的!”又笑一阵,起身告辞。   苏秦送至门外,拱手笑问:“在下想起一事,甚想请教公孙兄。”   公孙衍顿住步子:“苏子请讲。”   “是个私事。”苏秦凑前一步,故作神秘兮兮的样子,小声道,“敢问公孙兄,那日你去武安君府,都对庞涓说过什么?”   公孙衍也凑前一步,贴近苏秦耳边,以同样神秘的语气悄声说道:“在下没说别的,只不过详细讲了苏兄在列国的威名、合纵的招摇和排场。”   待公孙衍说完,二人即手指对方,会心大笑起来。   秦国使馆位于苏秦的馆驿旁边,相隔不过百步。公孙衍回至馆驿,坐下来,冥思有顷,使人召来公子华,问道:“孙子那里可有动静?”   “自那夜之后,没有人寻过孙膑。不过,在下方才得报,庞涓于今日退朝之后驱车至南街口,在庙前停车,进庙造访孙子。”   “庞涓?”公孙衍惊问,“他做什么去了?”   “在下不知,”公子华应道,“为防意外,黑雕不敢近前,是以未曾得知细情。”   公孙衍思忖有顷,吩咐他道:“眼下三晋纵成,苏子正在谋求齐、楚入纵。一旦六国纵成,秦国危矣!险关要隘可解一时之急,却非长策。用兵在帅才,眼下能否得到孙子,至关重要。在下先走一步,禀报君上,谋求应策,你继续留守此处,盯紧孙子,既要小心庞涓加害,又不能让苏秦得手。六国有庞涓,已成大害,再得孙子,祸莫大焉!”   公子华点点头,转身离去。   因邯郸之西是绵延不绝的大形山和王屋山,道路崎岖,贾舍人与张仪议定,选走南线,借道魏、韩,出朝歌、宿胥口,沿河水至洛阳,再入崤关、函谷关入秦。   贾舍人驾了驷马之车,采购一批赵、燕特产,多是名贵药材,如麝香、参茸等物,装满两只箱子压在车底,载着张仪、香女,不急不缓地驶离邯郸,前往朝歌。   就在贾舍人动身后的第二日,樗里疾的使赵人马也班师回朝,选走的正好也是南线。走没几日,就已赶上他们。贾舍人见是他们,假作不识,将车马让于道旁。自此之后,双方或错前或错后,一路上虽无一语,却是同行,有时还会宿于同一客栈。   三十余日后,两班人马一前一后,于同一日到达咸阳。   樗里疾直接赶至秦宫,觐见惠文公,将苏秦如何设套羞辱张仪、如何又在张仪走后痛不欲生等情形详细讲了。   惠文公听毕,长叹一声:“唉,寡人一念之差,痛失苏秦。虽得张仪,不足喜也!”   “君上,”樗里疾急道,“据苏子所荐,张仪之才断不在苏子之下。”   惠文公苦笑一声:“连苏子自谦之辞,你也信了?”   樗里疾辩道:“君上,微臣以为,张仪之才确如苏子所言。别的不说,单是助楚灭越之事,可见一斑。越国百年不振,只在无疆治下崛起,能臣云集,士民乐死,锋芒直逼中原。张仪入楚不足两年,却助楚王一举灭之,此等功业,亘古未有啊!”   “爱卿不必说了。”惠文公甚是武断地摆手打断他,“此人若有大才,就不会在楚受陷,在赵受辱。由此可见,在楚,他不如陈轸;在赵,他不如苏秦。”   “这……”樗里疾被惠文公的几句话彻底搞蒙了,张口结舌,愣怔有顷,方才反应过来,跪地叩道,“君上,往事不可追。苏子已不可得,我不可再失张子啊!”   “好了,好了,寡人知道了。”惠文公扫他一眼,现出不耐烦的语气,“你也起来吧,此番使赵数月,爱卿鞍马劳顿,必也辛苦了,回去将养几日,再来上朝。”   樗里疾无奈,只好告退。   见他退出,惠文公咳嗽一声,内臣闪出,哈腰候在一边。惠文公头也不抬,闭眼吩咐:“贾先生若是到了,速请他来!”   内臣应过,急步退出。   贾舍人将张仪夫妇载至士子街上,在苏秦曾经住过的客栈前停下。   自苏秦走后,樗里疾奉旨整顿士子街,将运来客栈的老板罚没财产,充配商郡,竹远亦回终南山,英雄居的论政坛再也没有举办,士子街的生意一落千丈。运来客栈几易其主,新主人是个离役军士,河西之战时一只手被砍断,退役后用抚恤金盘下了这个客栈。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张仪一眼就看中了苏秦曾经住过的院子。   贾舍人暗生感叹,也自选了一套房舍,一并付过押金。张仪吩咐小二烧好热水,关牢院门,留香女在浴室洗澡,自与舍人赶至前厅,叫小二安排酒菜,正欲畅饮,有轺车在门外停下,寻问舍人。   舍人出去,不一会儿急急返回,对张仪苦笑一声,打揖叹道:“唉,生意上的事,真也烦人。在下……这得出去一下,实在对不住了!”   张仪笑笑,回过一揖:“贾兄尽可去忙,这些酒菜先放这儿,待会儿贾兄回来,你我畅饮不迟。”   贾舍人别过,搭乘来人的轺车辚辚而去。张仪呆坐一阵,吩咐小二收去酒菜,回至小院。   香女已经出浴,正在对镜梳头,见他回来,笑问道:“贾先生呢?”   “出去了。”张仪应了一句,坐下,微微闭上眼去。   香女想了一想,小声问道:“贾先生该不会又把我们扔下不管了吧?”   张仪没有睬她。   香女斜他一眼,正欲问话,后院响起马嘶声。香女听出是贾先生的马,扑哧笑道:“看奴家想哪去了?先生的车马还在后院里呢。”   贾舍人一夜未归,直到翌日晨起,才从外面回来,身上酒气尚存,一见面就抱拳叹道:“唉,张子,实在对不住了,昨晚一去,竟然巧遇关中巨贾,强拉在下饮酒,在下多贪几杯,因而回不来了。”   张仪笑笑,抱拳还礼:“贾兄能够尽兴,在下自也高兴。”   贾舍人呵呵笑道:“不瞒张子,这场酒不是白喝的。那巨贾甚是熟悉终南山,在下欲置奇货,没有他不行!真也凑巧了,他今日就要进山,在下欲跟他走一遭去。”从袖中摸出一只袋子,转对香女,“这是三十金,夫人拿上,在下此番进山,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夫人手上不能无钱哪!”   香女迟疑一下,扫张仪一眼,抱拳谢道:“此番来秦,一路上吃用净是先生的,这么多钱,我们如何能拿?”   贾舍人不由分说,将钱袋塞予香女,笑道:“夫人不拿这钱,难道还想卖剑不成?”   香女红了脸,收下钱袋,再次抱拳谢过。   贾舍人指指后院的车马对张仪道:“山里无大路,这辆车马权且留予张子,二位闷了,若想出去走走,亦可代步。”   张仪谢过,贾舍人与他们依依惜别,大踏步走出。   此后数日,张仪一直坐在厅里,怔怔地望着院中的那棵老槐树。当然,张仪并不知道这棵老树上曾经吊死过吴秦,更不知道苏秦当年也曾住在这个院里,也曾像他一样直面这棵老槐树发呆。   香女有些着急。此前,无论是在越国,还是在楚国,张仪往往是人尚未到,全盘计划已盘算好了,脚一踏地,就开始付诸实施,不是找这个,就是寻那个,忙得不亦乐乎。此番入秦,香女却觉得张仪似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无动于衷不说,心情也极为压抑,即使笑,也像是强挤出来的,并非出自真正的喜悦。   香女知他不愿入秦,却不清楚原由,因他从未吐露过自己的家事。此时,见他如此难受,香女想劝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劝起,灵机一动,扑哧笑道:“夫君,香女早上做了个梦,梦到会有一场奇遇。香女思来想去,我们从早至晚一直守在这个院里,奇遇何来?”   张仪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起身走出院子,寻到小二,要他备车,又让店家清算店钱,吩咐香女付钱。   香女怔道:“夫君,晚上不回来吗?”   张仪应道:“你不是梦到奇遇了吗?在下这就带你寻去。”   香女忖不出张仪的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但她知道,一旦他做出决定,必是想清楚的,因而二话没说,付过店钱,见小二已经将车套好,遂跳上去。   张仪亲自驾驭,径奔东门。出城之后,张仪快马加鞭,朝洛水方向疾驰。   樗里疾听闻张仪夫妇出城而去,原以为是去城外散闷,并未放在心上。当得知二人已结清店钱时,樗里疾方才急了,一面派人尾随,必要时通知边关,寻理由拦住他们,一面进宫面奏秦公。   惠文公听完樗里疾的陈奏,淡淡一笑,转对内臣道:“你再通知边关,不要拦他。此人想去哪儿,就让他去哪儿!”   内臣应过,转身走出去。   “君上?”樗里疾目瞪口呆。   “看把你急的。”惠文公望着他吃惊的样子,扑哧笑道,“爱卿放心,寡人担保,你的这个宝贝疙瘩不会离开秦国半步。”   见秦公如此笃定,樗里疾越发不解:“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无处可去了。”惠文公说完,从几案上拿出棋局,缓缓摆开,“来来来,我们君臣许久没有对弈了。”   樗里疾无心对弈,却也不敢抗旨,只好硬着头皮随手应战,结果在一个时辰内连输两局。惠文公似是棋兴甚浓,不肯罢休,樗里疾只好重开棋局。   弈至中局,内臣进来禀道:“探马回来,果然不出君上所料,张仪夫妇并未前往函谷关,而是拐向洛水方向,看那样子,是奔少梁去了。”   听到“少梁”二字,樗里疾恍然大悟,失声叫道:“他是去张邑,去……祭祖!”   “人虽来,心却不服哟!”惠文公呵呵笑道,“不让他回去看看,如何能行?好了,樗里爱卿,这下该上心了。若是再输,看寡人如何罚你!”   樗里疾不无叹服地点点头,两眼盯向棋局,有顷,胸有成竹地说:“君上,此番微臣赢定了!”摸出一子,“啪”的一声落于枰上。   “是寡人赢定了!”惠文公也摸出一子,捏在手中,冲樗里疾呵呵又是一笑,“不过,寡人要想完胜,尚需爱卿帮忙,演一场小戏。”   “小戏?”樗里疾惊问,“什么小戏?”   惠文公“啪”的一声落下手中棋子,呵呵笑道:“不必着急,走到那一步,你就知道了。”   张仪夫妇晓行夜宿,快马如飞,于第三日赶至少梁地界。   一路上,张仪几乎没有说话。   越近张邑,张仪的心情越是沉闷,车速也逐渐放缓。香女也不多问,只是坐在车上,不无关切地凝视看他。   张邑终于到了。   想到邑中早已无他立足之地,张仪驻马长叹一声,驱车拐向野外,径朝祖坟走去。   在祖坟的高坡下面,张仪停住车,凝望香女,语气郑重:“夫人,我们到了。”   结婚以来,张仪这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地称她夫人。   香女先是一怔,继而泪出,不无感动地走过来,看着他面朝的方向,点头道:“夫君——”   张仪指着前面的高坡:“夫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香女似也明白过来,点头道:“是我们的家。”   听到此话,张仪竟是流出泪来,哽咽道:“夫人说的是,是我们的家。”携住她的手,“走吧,我们回家去。”   二人手挽手,一步一步地登上高坡。   坡上郁郁葱葱。   走至墓区时,张仪猛地甩开香女,不无惊异地四顾墓园,因为整个墓区已被整修一新,周围砌有一圈低矮的土墙,里面新种许多松柏,更有数百盆菊花,全是盆栽的,摆放得整整齐齐,凛风盛开,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菊园。   更令张仪吃惊的是,每个坟头均立一块比人还高的墓碑,碑前各设一个用整块石头雕刻出来的祭坛,坛上摆着各色祭品和鲜花。   愣怔有顷,张仪猛然意识到,别是他家的祖坟也让秦人占去了,脑子里“轰”的一响,不顾一切地扑向父母合葬的坟头,细细察看石碑,发现碑文上刻的仍旧是他父母的名号。张仪急看其他碑文,每个碑上均是明白无误,即使张伯坟头,也无一丝错漏。   张仪彻底蒙了,傻傻地站在那儿,不但忘记了祭拜,也忘记了香女。   倒是香女明白过来,缓缓走至张仪身边,在他父母坟前屈膝跪下,两眼噙泪,行叩拜大礼。张仪见了,也醒过神来,在香女身边跪下,共同拜过。   拜讫,张仪喃喃诉道:“爹,娘,仪儿不肖,浪荡多年,今又一事无成地返回家门,未能为先祖增光,为二老争气。仪儿唯一的成就,就是为张门带回一个媳妇。仪儿虽是不肖,媳妇却是贤淑,今日上门拜望双亲,望父母大人在天之灵,佑她幸福!”   香女这才明白,眼前这个坟头下面就是自己的公婆,泣道:“不肖媳妇公孙燕拜见公公、婆婆!”连拜数拜,埋头于地,泣不成声。   张仪陪香女悲泣一阵,开始带她逐个坟头祭拜,每拜一个,就向她讲述坟中人的故事。最后一个是张伯,张仪讲他如何为他们家效力,如何将他带大,又如何在他们横遭不幸时不离不弃,陪母亲而去。香女听得泪水涟涟,在他坟头又拜数拜,喃喃说道:“夫君,张伯一生,简直就跟荆叔一模一样。”   “是的,”张仪点头说道,“张伯也好,荆兄也好,他们都是好人。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坏人,可好人更多……”   张仪正自感慨,坡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有几人直奔上来。   张仪扭头一看,惊得呆了,因为赶到眼前的竟是小顺儿和小翠。他们身后跟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大的五六岁,小的两三岁。   双方各怔一时,小顺儿、小翠儿醒过神来,跌跌撞撞地扑到跟前,跪地叩首,喜极而泣:“少爷!”两个孩子也跟上来,大的跪下,小的不知发生何事,许是吓傻了,“扑通”一声就地趴下,哇哇哭叫起来。   张仪这也缓过神来,伸手拉起小顺儿和小翠儿:“真没想到会是你们两个,快快快,快起来,少爷有话要问。”   二人起来,小翠儿抱起正在哭的小孩子,一边唬他莫哭,一边拿眼打量香女。   张仪急问小顺儿:“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何时回来的?”   “回禀主子,”小顺儿细细禀道,“那日……那日离开后,张伯认下翠儿做女儿,成全了小人与翠儿的婚事。小人与翠儿无处可去,就到河东,寄住在张伯家里。不久前,吴少爷访到我们,接我们回来了。”   “吴少爷?”张仪怔道,“哪个吴少爷?”   “就是……就是那年来咱家跟主子比武的那个少梁阔少。主子,吴少爷眼下可真了不得,是少梁令呢!”   张仪指着坟地:“这些都是吴少爷立的?”   “是的。”小顺儿点头应道,“吴少爷不但整修了咱家祖坟,还将咱家的房产、地产悉数归还。那个霸占咱家财产的家伙,也让吴少爷治罪了。小人一家这阵儿就住在咱家原来的大院子里,为主子守着家业呢。方才小人听闻一辆车马直驰这儿,并说有二人下车,奔坟地来了。小人问过相貌,觉得像是主子,急带翠儿与两个崽子赶来探看。”   张仪彻底明白过来,长出一口气,呵呵笑道:“小顺儿、小翠儿,还有两个崽子,来来来,拜见你们的主母!”   小顺儿、小翠儿忙拉两个孩子跪在地上,叩见香女。香女脸色绯红,急拉他们起来,一家人有说有笑地走下土坡,回到家中。   小顺儿吩咐仆从杀猪宰羊,全家犹如过年一般。及至天黑,小翠儿早将他们的寝处准备妥当,张仪就如新婚一般,携香女之手步入新房。   流浪多年,张仪第一次睡在自己家里,睡在自己从小睡大的榻上。这一夜,张仪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放松,睡得特别踏实,一波接一波的鼾声就如远处传来的滚雷一般,震得香女辗转反侧,无可奈何地坐在榻沿,望着张仪四肢展开,将偌大一张床榻几乎全部占去。   是的,这是他的家,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在旁边守护的,是与他一起玩大、对他忠心不二、百依百顺的小顺儿。   翌日晨起,张仪用过早膳,吩咐小顺儿道:“备车,随少爷去一趟少梁!”   小顺儿手指院门:“小人早备好了,主子请!”   张仪走至院门,果见驷马之车已经备好。更称他心意的是,小顺儿竟又寻出当年他与吴少爷比试的那个石磙,将之显眼地竖在院中。   张仪看到石磙,呵呵直乐,跨前一步,挽起袖子,两手扣牢磙子两端,大喝一声“起”,石磙已被他两手托起。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张仪托住石磙围车子转悠一圈,将之轻轻放在车上,拍拍手,对小顺儿笑道:“好小子,还是你想得周全!”   小顺儿嘿嘿几声:“主子的心思,小人早就琢磨透了。”   “好好好!去寻几个人来!”   “好咧!”小顺儿应过,朝院中轻轻击掌,十几个彪形壮汉从旁边的厢房里鱼贯而出,齐齐站在张仪前面,哈腰候命。   张仪扫他们一眼,满意地点点头,朗声喝道:“走,找那小子比试去!”   张仪与小顺儿在这里惊惊咋咋,看得香女云里雾里,拉住翠儿问道:“翠儿,他们这要干什么?”   翠儿扫他们一眼:“主母放心,他们是在玩儿戏哩。”   “儿戏?”香女越发不解,大睁两眼望着翠儿。   “都是些陈年往事,”翠儿笑笑,转对香女,“主母若是想听,奴婢这就说来。”   香女自然想听张仪的旧事,急不可待地说:“快说。”   翠儿拉上香女,赶往后花园,在那里细述张仪的旧事。院门外面,小顺儿早已放好垫脚凳,张仪跳上去,小顺儿扬鞭催马,十几个壮汉小跑步跟在车后,一溜人众,不无招摇地直奔少梁。   早有人报知少梁府,吴青亲领府中人众迎出城门数里,一见张仪这副架势,又看到车尾上摆着那只石磙,哈哈笑道:“好你个张士子,都啥年月了,还记着那档子事儿!”   张仪揖道:“当年之事,是在下失约!今日在下登门,一为失约向吴大人道歉,恳请吴大人责罚,二为履约,恳请吴大人赐教!”   吴青回揖一礼,笑道:“好好好,张子既然上门挑战,在下一定应战!只是——”装模作样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此处不是用武之地,且请张子随在下府中小酌一爵,待酒足饭饱,在下寻出一处风水宝地,与张子一决胜负!”   张仪亦笑一声,抱拳道:“客随主便,在下谨听大人吩咐!”   二人携手同车,来到少梁府中畅叙别后遭遇。   吴青将河西之战如何惨烈、河西魏民如何遭遇、自己如何揭竿而起、秦公如何明断是非、治理河西等事细述一遍,末了叹道:“唉,在下走到那一步,本是自绝活路,只想死个痛快,不料君上特赦在下,既往不咎不说,还将在下田产财物悉数归还,封在下做少梁军尉,后又屡屡升迁,数千从属尽皆赦免,待以秦民。”再次长叹一声,“唉,说实在的,在下初时死要面子,不肯做官,觉得有愧于魏,后来想明白了,咱是臣民,无论谁做主子,臣民永远是臣民。谁让咱活命,咱就应该为谁卖命。至于天下是谁的,跟咱无关。再说,连公孙将军这样的大才,也都投秦了,咱还有何理由死撑面子?”   “吴兄所言极是!”张仪点头应道,“在下一直认为秦人残暴,视其为仇,此番入秦,耳闻目睹,方得实情。在下此来,另有一事求问吴兄。”   “张兄请讲。”   “在下家财,是何时归还的?”   吴青闭目思忖有顷,抬头说道:“张兄既问,在下也就如实说了。那年秦公特别颁诏大赦魏民,归还魏民一半财产。强占张兄家财的那个官大夫,却以张兄家中无人为由,拒不归还。两个月前,秦公不知何故,快马急诏在下,要在下迅速归还张兄的另一半家财,修缮祖坟、家庙。在下查问,方才得知官大夫抗法强霸之事,将之表奏君上,君上震怒,诏令削其职爵,依秦法腰斩于市,其族人尽数为奴。不瞒张兄,在下所做这些,不过是奉诏而已。”   张仪恍然悟道:“原来如此!”   “何事如此?”吴青不解地问。   “不瞒吴兄,”张仪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在下此番回来,一是回家看看,二是觐见秦公。只是——在下与秦宫向无瓜葛,没个引荐,不知吴兄肯帮此忙否?”   吴青慨然应道:“当然可以。”略顿一下,压低声音,“看这情势,君上对张兄甚是器重。以张兄之才,若见秦公,必得大用。”   张仪再次拱手:“在下谢了!”   张仪在张邑逗留三日,与吴青一道前往咸阳,进宫谒见。   惠文公闻张仪来,宣其书房觐见。听到脚步声,惠文公步出院门,降阶迎接。张仪、吴青就地叩见,惠文公也不说话,一手扶起一个,呵呵笑着挽起二人之手,走上台阶,步入客厅。   惠文公在主位坐了,回头见张仪、吴青作势欲拜,笑着指向两侧陪位:“坐坐坐,门外不是见过礼了吗?”   张仪、吴青互望一眼,见惠文公如此随和,亦笑起来,各自坐下。   惠文公见他们坐定,将眼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有顷,呵呵笑道:“寡人听过你们二人比试的事,怎么样,分出胜负了吗?”   二人皆笑起来。   吴青拱手道:“回禀君上,那是八年前的事,胜负早判了。”   “哦?”惠文公大感兴趣,“你们谁胜谁负?”   吴青嘿嘿一笑:“本是张子胜,微臣耍滑,勉强扳成平手,实则负了。”   “可寡人听说,”惠文公微笑着扫过二人一眼,“是张子先胜一场,第二场打平,第三场爱卿胜出,爱卿为何在此认输呢?”   吴青嘿嘿又是一笑:“三场比试皆是微臣出题,占去先机自不去论,第三场比试是举石磙,那是微臣练过八年的,胜之不武,是以认输。”   “哦?”惠文公穷追究竟,“既有此说,爱卿当场为何不认输?”   “这个,”吴青尴尬一笑,“当年微臣少不更事,死撑面子,是以不肯认输。”   惠文公哈哈大笑,手指吴青道:“好你个吴青,这阵儿算是说出心底话了!”敛住笑,扫一眼张仪,复对吴青点头道,“嗯,爱卿做得也没有错,赛场上的事,万不能认输!至于偷奸耍滑,有时也是必要的。当年寡人斗蛐蛐儿,每战必胜,除去实力,里面也有许多小花招儿!”   说到此处,惠文公似也忆到当年旧事,忍不住又是一番大笑,笑毕,随口谈起自己昔日在赛场上如何偷奸耍滑之事。讲者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听者两眼发直,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竟然会是一国之君所为。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惠文公仍与吴青一道沉浸在当年的儿戏里,似乎忘记是在召见张仪,甚至完全忽视了张仪的存在,因为好一阵儿,他一眼也未看他,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吴青身上。   张仪被他搞蒙了。   此番觐见,他早已准备好数套应对方案,包括如何解析天下大势,如何应对苏秦合纵,如何强大秦国国力,等等。然而,惠文公却在这个当儿兴致勃勃地大谈儿戏,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好在他在鬼谷里已经练就强大定力,心里纵使打鼓,面上却无丝毫表露,仍旧两眼微闭,似笑非笑地端坐于席,专心倾听二人笑谈。   惠文公谈得正是起劲,内臣禀报上大夫樗里疾求见。   惠文公喜道:“哦,是樗里爱卿,宣他觐见!”   樗里疾叩见,行过三拜大礼,惠文公指张仪介绍道:“樗里爱卿,你来得正好,寡人引见一下,这位是张子,吴爱卿的旧时相识。寡人正与他们畅谈儿时之戏,甚是快意呢!”   樗里疾假作不识,上下打量张仪几眼,思忖有顷,挠挠头皮道:“敢问张子,可是从赵国邯郸来?”   张仪拱手揖道:“正是。”   樗里疾将他又是一番打量,再次问道:“再问张子,可曾去过相国府上?”   张仪知他重提那日尴尬,脸色微红,点头道:“去过。”   樗里疾不再迟疑,接着问道:“在下回邯郸时,一路上前后相随的可是张子?”   张仪再次点头:“正是。”   “哎哟哟!”樗里疾又惊又喜,连连拱手,“我们真是有缘人哪!”   “哦?”惠文公假作不解,看看张仪,又看看樗里疾,“你们两个……认识?”   “回禀君上,”樗里疾禀道,“微臣此番使赵,在赵国相国府上见过张子,返回时又与张子一路同行,只是——”略顿一下,“张子换了衣饰,前后判若两人,微臣觉得似曾相识,却是心里无底,未敢冒昧相认。”   惠文公假作惊奇地大睁两眼盯向张仪:“哦,如此说来,张子认识苏子?”   惠文公与樗里疾演的这出戏显然是专门让张仪看的。此时惠文公刻意问及苏秦,张仪不愿再提,低下头去正在想词儿搪塞,樗里疾替他解围,接过话头:“回禀君上,张子与苏相国非但认识,还是同门师兄弟呢!”   惠文公显得越发惊诧:“哦?张子与苏子还是同门?”   张仪无法回避,硬着头皮点点头,嗯出一声。   惠文公呵呵笑道:“说来真是有趣。寡人与苏子也算相识。前年他来咸阳,当街宣扬帝策,要寡人一统天下,寡人见他狂妄,没有用他。不想此人怀恨于心,前去燕、赵、韩、魏等国,弄出合纵什么的,专与寡人作对。”长叹一声,半是揶揄地摇头复笑,“唉,鬼谷弟子,得罪不起哟!”   张仪听出弦外有音,心中咯噔一沉,正自寻思,樗里疾拱手接道:“君上,据微臣所知,张子与苏子大不一样。”   “哦?”惠文公饶有兴趣地望着樗里疾,“爱卿说说,怎么个不一样?”   樗里疾侃侃言道:“此番在赵,微臣多次听闻苏子论辩,感觉他虽然健谈,却不免言过其实,文过饰非,空谈居多。张子虽然不善言辞,却能一语中的,求真务实。微臣听闻楚国灭越,多半是张子之谋。”   尽管此话不合实情,但张仪听出樗里疾是在想方设法为他解脱,面上虽无表现,心中却是感激。   “嗯,爱卿所言,寡人也有耳闻。”惠文公点点头,转向张仪,拱手道,“张子光临偏僻,寡人未能郊迎,失礼之处,望张子宽谅。”   张仪回揖道:“仪落难而来,君上不弃,于仪已是大恩。仪家庙祖庙,君上不废不说,且又特旨维护,更是隆恩浩荡,仪万死不足以报!”   “张子言重了!”惠文公呵呵笑道,“此事不屑提的。张子家住河西,当是寡人子民,张子祖业家庙,寡人自当维持。说到这里,张子此番回来,也算是回家了。张子是大才,寡人幸遇,即起贪心,有意请张子随侍左右,早晚指点寡人,还请张子不辞!”   张仪拱手道:“仪既为秦民,就是君上的子民,君上但有驱使,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惠文公朗声道:“好!”转对候在一侧的内臣,“拟旨,封河西郡少梁人氏张仪为右庶长,随侍寡人。另赐咸阳城府宅一座,仆役三十人,金三百,锦缎五十匹。”   “臣领旨!”   张仪没有想到惠文公会当场封官,愣怔有顷,方才起身叩道:“微臣谢君上隆恩!”   “爱卿平身。”惠文公呵呵笑道,“爱卿初来乍到,一路劳顿,先去府中将息数日,寡人再来讨教!”转对樗里疾,“这道旨就发予你了,张爱卿若是休息不好,寡人唯你是问!”   樗里疾叩道:“微臣领旨!”   第四章金牛计,张仪借力开蜀道   张仪依旧住在运来客栈原来的院落,贾舍人的院子暂由吴青住了。翌日晨起,樗里疾早早赶来,引领张仪、香女和吴青去验看惠文公赏赐的宅院。   几辆车马左转右拐,停在一处高门大院前面。众人下车,一个负责交割房产的内吏早已候在府外,揖礼迎接。   几人在内吏的导引下走入府门,但见深宅重舍,庭园山石,奇葩异草,无所不有。其中奢华,比楚国昭阳君的府宅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得吴青两眼发直,纵使香女,也大为震撼,檀口大张,倒吸一口冷气。   张仪愣怔有顷,扭头望向樗里疾:“樗里兄,别不是弄错了吧?”   “是君上亲选的,错不了!”樗里疾呵呵笑道。   “君上亲选的?”张仪越发惊讶,“君上赏赐,难道连房舍也要钦定?”   “是啊是啊,”樗里疾呵呵又是一笑,“君上就像一个大管家,凡有关切,事无巨细,必要亲自过问。顺便说一句,张子猜猜看,这处宅院是何来历?”   “这要请教樗里兄了。”   “此宅就是在咸阳城里赫赫有名的杜府。杜门累官三世,几代经营,多有积储,从栎阳迁来后,即在此处大兴土木,将杜府建成咸阳城里为数不多的豪门大宅之一,其中奢华远超太傅大人、大良造的府院。后来,杜挚大人及一批旧党因商君一案满门抄斩,此宅就被收归宫室。近几年来,多少人垂涎此宅,其中不乏国戚、公子,君上皆未准允。张子是后来居上啊!”说到此处,樗里疾哈哈大笑。   “如此说来,倒让在下受宠若惊了。”张仪亦笑起来。   几人在府中巡查一圈,樗里疾吩咐宫吏将房契交予香女,又将君上所赐之物逐一交付,与吴青一道起身告辞。宫吏召集众仆役见过张仪、香女,吩咐他们各执差使去了。   午后申时,宫中使人送来一个御制匾额,上写“右庶长府”。   香女看一会儿匾额,小声念道:“右庶长府?”眉头微皱,抬头望着张仪,“这名字怪怪的,是个什么官儿?”   张仪笑道:“这是秦国官名。秦国变法之后,官爵分为二十级,从第十级左庶长开始,到第十八级大庶长,相当于卿。中间几级分别是,第十一级右庶长,第十二级左更,第十三级中更,第十四级右更,第十五级少良造,第十六级大良造,第十七级驷车庶长,都是卿位。卿下为士、大夫,共有十级,卿上为君为侯,共是两级,侯上才是公。”   香女有些纳闷地问道:“照此说来,夫君的官阶并不大,何能住上这么好的府宅?”   “夫人有所不知,”张仪又笑一声,“按照秦法,在下的官阶已不小了!秦国官爵合一,秦法规定只以军功晋阶,未建军功,除非君上特赐,不能晋阶,因而,迄今为止,卿以上的许多官爵皆是空的。公孙鞅初行变法时仅是左庶长,位居右庶长之下。后因变法有功,君上这才破格升他为大良造,位列第十六级。若不是河西和商於两战之功,公孙鞅是不能称为商君的。在下初来乍到,尺寸之功未建,秦公即封右庶长,已是大用。至于这所房子,抑或另有蹊跷——”   香女正欲问他是何蹊跷,门人禀报客人求见。张仪初来乍到,并无熟人,心里纳闷,迎出一看,竟是贾舍人候在门外。   张仪惊喜交集,急步迎上前去,拱手揖道:“贾兄——”   贾舍人亦拱手贺道:“嗬,几日不见,张子就发达了!”   “什么发达?”张仪笑道,“易得之物,去得也快。”上前携住贾舍人,“贾兄,府里请!”   二人踱进府门,在院中赏会儿景,贾舍人再次贺道:“张子有此晋身,可以一展拳脚了。”   望着鳞次栉比的房舍和错落有致的景致,张仪油然叹道:“唉,若说起来,此番得意,皆是贾兄所赐啊!”   “张子说笑了。”贾舍人呵呵笑道,“这些全是秦公所赐,在下何敢居功?”   “在下是真心的,贾兄不必过谦。”张仪真诚谢道,“若是没有贾兄,在下就不会前往邯郸,就不会横遭羞辱,就不会西进入秦,当然也就不会有此际遇。”提到邯郸,不由想起苏秦,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苏秦竖子,在下将他视作故知,可他……小人得志,竟然现出那般嘴脸,实让在下——”闷住话头,有顷,将拳头猛然擂在一棵柳树上,“贾兄,你瞧好了!此人不是梦想合纵吗?在下定要让他看看,什么叫做梦想?”   听闻此话,贾舍人慢慢敛住笑容,望着张仪,发出一声长叹:“唉!”   张仪感觉有异,望着贾舍人道:“贾兄为何兴叹?”   贾舍人缓缓说道:“为苏子。”   “为他?”张仪大怔,“此话从何说起?”   “张子能有今日,若要感谢一人,该是苏子。”   “是该谢他!”张仪冷笑一声,不无怨毒道,“不过,在下不会一下子谢完,在下会慢慢去谢,一点点地去谢,先破去他的合纵,再逼他走投无路,生不如死,再后寻个机缘,当面致谢!”   听他说出如此狠毒之语,贾舍人重重地又叹一声,连连摇头。   张仪怔道:“贾兄不会是说,在下不该如此待他吧?”   “张子如何对待苏子,是张子之事,与在下无关。不过,张子若是愿意倾听,在下可以讲述一段旧事。”   “贾兄请讲。”   贾舍人在草地上坐下,将前尘往事,尤其是苏秦如何煞费苦心逼他入秦等,从头至尾细述一遍,听得张仪呆若木鸡,愣怔半晌,方才如梦初醒,长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原来如此!”   贾舍人轻叹一声:“唉,所以苏子哪里是想羞你?苏子忖知你在楚国或有尴尬,急使在下邀你至赵。苏子又忖知你此生矢志于一统之路,定然不会从他合纵,而方今天下,能行一统的唯有秦国,张子却与秦国有隙,定然不肯入秦。苏子苦思无计,这才想到当众羞辱你,逼你入秦。羞辱张子那日,在下就在苏子府中。张子走后,苏子心疼如割,涕泪滂沱,那种悲伤,真让在下心酸。那夜,苏子一宵未睡,在那听雨阁里,与在下从头忆起你们的旧事,点点滴滴,都在他的心里。在下可以看出,在这世上,苏子若是只有一个知己,就定是你。”   张仪改坐为跪,埋头于地,泪水如雨水般流下,颤声悲泣:“苏兄——”   贾舍人斜他一眼,接着说道:“临行之际,苏子再三叮嘱在下不可告诉张子。今见张子如此记恨苏子,在下心实不忍,这才和盘托出实情。如今张子已经得意,在下俗务完结,也要归山了,此来就是向张子辞别的。”   “归山?”张仪起初未听明白,继而一怔,再是一惊,忽地坐起,大睁两眼望着贾舍人,“贾兄欲归何山?”   “终南山。”   “你不是刚从终南山里回来吗?”   “那是骗你的。”贾舍人拱拱手,不无抱歉地说,“对不住张子了。”   一阵惊骇过后,张仪闭目思索,有顷,睁开眼睛,慨然叹道:“唉,想我张仪,自打娘胎里出来,从来都是下套子套人,套过苏秦,套过孙膑,套过庞涓,套过越王,套过楚王……在下自诩聪明,却不曾想,一年之内,竟是连连中套啊!”   “谁套谁并不重要,”贾舍人淡淡一笑,“张子是从鬼谷里出来的,该当明白这个。”   听闻此话,猛又想到方才的“俗务完结”一语,张仪心头不禁一震,紧盯舍人道:“敢问贾兄,究竟是何人?”   贾舍人缓缓说道:“张子既问,在下不敢有瞒。在下是终南山寒泉子弟子,数年前奉家师之命,出山为秦公物色治国之才。今得张子,在下这要归山复命了。”   “终南山寒泉子?”张仪喃喃重复一句,似在竭力回想这个名字。   “是的。”贾舍人郑重说道,“家师与鬼谷先生是同门师兄弟,同师于师祖关尹子,张子尊师当是在下师伯,我们是同门。”   与舍人相识数月,张仪始知是同门,免不得又是一番惊愕,怔有许久,方才拱手道:“云梦山鬼谷先生弟子张仪见过贾师兄。”   贾舍人亦还一揖:“终南山寒泉先生弟子贾舍人见过张师弟。”   所有烟云于片刻间消散。二人相视片刻,抚掌大笑。   贾舍人前脚刚走,少梁令吴青也来辞行。张仪托他捎信给小顺儿,要他安置好张邑事务,速来咸阳。   数日之后,秦国大良造公孙衍使魏归来,未及回府,直接进宫向惠文公禀报苏秦成功合纵三晋之事。   惠文公似已料到这一结局,淡淡问道:“苏子下一步是何打算?”   “去齐国。”公孙衍应道。   “齐国?”惠文公眉头紧皱,两眼眨也不眨地直盯公孙衍,“他该去楚国才是。”   “待齐入纵之后,他即去楚国。”   惠文公大吃一惊:“你是说,苏秦他要合纵六国,只与寡人为敌?”   公孙衍轻轻点头,愁眉皱起。   “他不是宣扬合纵三晋吗,何时改为合纵六国了?”   “是赴魏后改的。这是合纵软肋,微臣正是由此击他,使魏国君臣皆不入纵。想是苏子意识到了,紧急更改主张,提出六国纵亲,共制强秦。”   “什么共制?他这是灭秦,灭寡人!”惠文公怒不可遏,震几喝道。   “君上,”公孙衍思忖有顷,小声禀道,“据微臣所知,苏子似无此意。”   “不是此意,”惠文公余怒未消,依旧敲着几案,“他是何意?”   “临行之时,微臣前去拜访苏子,与他畅谈。苏子坦言,合纵旨在建树一个诸侯相安、列国共生、天下共治的太平盛世。按照苏子设想,六国有秦可合纵,六国合纵可无争;六国无争,中原可安;中原安定,秦亦不敢动,天下可无争矣。天下皆无争执,诸侯就可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求同存异,寻求共和、共治之道,复归周初周、召二公时的共和盛世。”   惠文公连说数声“迂腐”,从席上跳起,在厅中急踱几个来回,陡然住脚,大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走进来:“臣在!”   “速召樗里疾、司马错、甘茂进宫议事!”   内臣应过一声,正欲退出,惠文公又补一句:“嗯,还有,叫公叔和右庶长也来!”   内臣退出,公孙衍略怔一下,小声说道:“请问君上,谁是右庶长?”   “张仪,爱卿知道他的。”   “张仪?”公孙衍一怔,“他不是在楚国吗?”   “这阵儿来秦国了。”惠文公应过一句,端坐下来,两眼微闭,开始冥思。公孙衍不好再问,也不敢说走,只好正正衣襟,缓缓闭上眼睛。   不消半个时辰,樗里疾、司马错、甘茂、张仪诸人紧急赶至,唯有前太傅嬴虔腿脚不便,尚在途中。内臣吩咐诸人在偏厅暂候,亲至宫门迎到嬴虔,与他一道进来,方才进去禀道:“君上,老太傅及诸位大人已至,在外候见。”   惠文公的怒气早已缓和,脸色也复归平静,淡淡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老太傅打头,诸人鱼贯而入,分别见礼。   惠文公微笑一下,起身搀起嬴虔,扶至自己身边坐下,指着其他几个席位对诸人道:“坐坐坐!”转对内臣,“上茶!”   内臣击掌,旁边转出几个宫女,分别斟过茶水,躬身退去。   “公叔,诸位爱卿,”惠文公端过茶水,轻啜一口,缓缓说道,“方才,公孙爱卿使魏归来,禀说魏国已入纵亲,苏秦已将三晋和燕国合在一起。公孙爱卿还说,苏秦仍无罢休,打算前去齐、楚,欲使山东六国纵亲,共制秦国。”顿住话头,再啜一口。   显然,这是一个大变故,除公孙衍外,诸臣皆是一震,面面相觑。   惠文公扫视众臣一眼,神色渐渐严峻:“三晋合纵,已无秦矣,何况是六国?诸位爱卿,眼下大秦已到生死存亡之秋,寡人急召诸位来,想请大家议个应策。”   许久,谁也没有开口,场面死一般静寂。   惠文公将头转向嬴虔:“公叔,您老见多识广,可有应策?”   自下野之后,秦公很少向他咨询朝政,嬴虔也很少关注朝事。此时见召,且又第一个被问,嬴虔显得甚是局促,两手互相搓揉一阵,口中方才挤出一字:“打!”   众人皆笑起来。   惠文公却没有笑,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请问公叔,打谁?打哪儿?”   “打赵人!打晋阳!”   惠文公垂下头去,陷入长思,有顷,抬眼望着众臣:“数月前寡人传檄伐赵,算是虚晃一枪。公叔建议这一枪来实的,诸位意下如何?”   司马错立即接道:“微臣赞同伐赵!赵人首倡合纵,就该付出代价!微臣愿领军令状,不得晋阳,誓不回师!”   惠文公顺着眼角瞥向张仪,见他闭目端坐,嘴角似笑非笑,如泥塑一般,心里已知端底,却不问他,目光扫向公孙衍、樗里疾和甘茂:“公叔、司马爱卿皆欲伐赵,你们可有异议?”   甘茂迟疑一下,缓缓说道:“微臣以为,若是伐赵晋阳,莫如伐韩宜阳。”   惠文公心里一动,倾身问道:“哦,此是为何?”   “赵之晋阳位于平原之上,无险可守,赵人是以高墙深沟,储粮殖民,防备甚严,我无机可乘,屡攻不下。反观宜阳,周围尽是高山险川,韩人是以防备松懈,我有机可乘,或有胜算。再说——”甘茂故意顿住,目视惠文公。   “说下去!”惠文公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晋阳地方贫瘠,占之无益。近年来,铜不如铁,宜阳素有铁都之称,我若得之,不知可省多少费用!”   “微臣赞同左更所言。”公孙衍接上一句,“从大梁回来,微臣一路上都在思索此事。合纵虽从赵始,赵却是块硬骨头,啃之不易。魏有庞涓、惠施、朱威等人,眼下亦不宜图。三晋之中,唯有韩国有机可乘。申不害早死,韩侯年事渐高,力不从心。韩室几个公子,皆是平庸,苏秦合纵,韩侯积极响应,盖因于此。魏、韩素来不和,我若伐宜阳,魏或不动。赵人远离宜阳,爱莫能助。我若得宜阳,即可以此要挟韩侯,逼韩侯退纵。只要韩人退纵,苏秦合纵不攻自破。”   “嗯,爱卿看得又远一步。”惠文公点头赞许,“得点碎铁是顾眼前,破除合纵才是长远!不过,正如甘爱卿所言,宜阳虽说可伐,但其周围尽是高山险川,更有魏人占据崤关,我无路可借,如何伐之?”   “君上放心,”公孙衍似已胸有成竹,“微臣早已琢磨此事。在魏之时,微臣访过函崤谷地,从当地猎户口中得知,函谷关东十数里,溯潐水而上,越马首山,可入洛水谷地。此番回来,微臣亲去察过,的确可行。另从华山东侧南下,越夸父山、阳华山等,亦可经由洛水谷地,进攻宜阳。”   “大良造所言不错,”司马错接道,“当年微臣借道宜阳入洛阳迎亲,走的就是夸父山,虽然路远,却可走马。不过,这是险路,韩人早有觉察,特别设有关卡。当年借道入洛,韩人是准允的。若是由此进军,只要韩人稍有防备,就会陷入绝地。”   惠文公心头一震,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可曾考虑这点?”   “考虑过。”公孙衍点头,“用兵在奇,在诡,在突然。韩人若有防备,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我们准备不周,用兵不奇。”   惠文公闭上眼去,思忖有顷,再次抬头,目光扫向张仪,见他依旧闭目端坐,唯一的不同是,嘴角已不再是似笑非笑,而是带有明显的哂笑。   惠文公微微抱拳,倾身问道:“右庶长意下如何?”   众臣皆将目光投向张仪。   这几日里,张仪赴秦并官拜右庶长的事已如风儿一般传遍咸阳,但因张仪从未上朝,即使司马错、公孙衍、嬴虔三人,也是第一次见他,目光里充满好奇。   张仪睁开眼睛,朝惠文公拱手说道:“君上是问征伐,还是应对合纵?”   惠文公惊道:“两者可有差别?”   “当然有。”张仪应道,“若问征伐,微臣初来乍到,不明情势,不敢妄言。”   “如此说来,爱卿已有妙策应对合纵了?”惠文公面现喜色,倾身急问。   张仪摇头道:“妙策没有。”   “那……爱卿可有应策?”   “微臣正在考虑。”   张仪绕来绕去,等于说了一堆废话。众臣大失所望,可也觉得好玩,皆笑起来。   此时显然不宜说笑,惠文公咳嗽一声,坐直身子,扫视众臣一眼,缓缓说道:“诸位爱卿,今日暂先议至此处,至于是伐赵还是伐韩,待寡人斟酌之后,再与诸位详议。”   众臣尽皆告退。   张仪本以善言闻名,今日却在如此高规格的会议上三缄其口,实出众人意料之外。出宫门之后,几乎没有人搭理张仪,张仪也未理睬他们,各自乘车回府。   是夜黄昏时分,张仪府前突然驰来一队宫卫。   张仪闻报,未及出迎,秦公已经健步走进,众卫士亦如竖枪一般站满庭院。   张仪叩见。惠文公扶起他,分君臣坐了,呵呵笑道:“爱卿乔迁数日,寡人早该上门为爱卿燎灶,可总有杂务缠身。这阵儿稍稍得闲,寡人想起此事,问过内臣,说是燎灶吉日,这就赶着来了。”   燎灶也叫祭灶神,是秦地风俗。凡是乔迁新居,总有亲朋好友上门贺喜,各带胙肉、咸鱼等食物,涮锅试灶,大摆宴席。河西本是秦地,张仪又在河西长大,自然也知这个习俗,拱手谢道:“能有君上为微臣燎灶,灶神也当知足了。”   惠文公呵呵笑道:“灶神可是得罪不起哟!”转对内臣,“快,献胙肉。”   内臣摆手,几人抬过几个食箩,里面盛满胙肉、美酒等各色食物。   内臣让张仪验过,吩咐仆从抬下,然后与香女、宫中御厨一道赶往厨房,祭祀灶神,准备酒肴。不消一刻,御厨将早已备好的菜肴重新热过,温好酒,内臣吩咐端上,摆满厅堂。   惠文公指着肚子笑道:“寡人既来燎灶,自是空了肚子的。听闻爱卿海量,我们君臣不醉不休。”   内臣挥退仆从,亲自斟酒。   酒过数巡,惠文公似是上了兴致,吩咐将爵换成大碗,连饮数碗,推碗说道:“爱卿果有雅量,连喝这么多,竟如没事人一般。倒是寡人,有点晕了。”   张仪亦放下大碗:“君上晕亦不晕,微臣不晕亦晕。”   惠文公脱口赞道:“好言辞!”思忖有顷,越加赞赏,连连点头,“听人说,美酒能醒神,喝到佳处,心里就如明镜一般。爱卿说出此话,看来是喝到佳处了。”   张仪顺口说道:“君上圣断,微臣的确喝到佳处了。”   “哦,”惠文公呵呵笑道,“爱卿既然喝到佳处,白日所虑之事,当也虑好了。”   张仪点头道:“回禀君上,微臣虑好了。”   “好好好,寡人这也刚好喝至佳处,正可一听。”   “微臣想到一个口诀,或可应对合纵。”   “是何口诀?”   张仪微闭双眼,似在背书:“连横强秦,正名拓土,声东击西,远交近攻。”言讫,两眼完全闭上。   惠文公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这口诀甚是艰涩,寡人愚痴,一时想不明白,望爱卿详解。”   张仪睁开眼睛:“敢问君上何处不明?”   “爱卿这第一句是纲,后面三句是目。苏秦合纵,爱卿应以连横,当是妙着。强秦是根本,也是寡人意志所在。后面三句,从理上讲,寡人也还明白,只是具体实施,寡人尚未想通,请爱卿教寡人。”   “君上过谦了。”张仪微微拱手,侃侃说道,“微臣以为,所谓正名,就是南面称尊。自孟津之会后,局势大变,天下进入并王时代。眼下山东列国,宋、中山凑趣不提,单说六个大国,魏、楚、齐三国已经称王,苏秦合纵若成,必将是六国相王。山东六国相王,秦仍为公国,在名分上就会逊人一头,虽得道义,却失王气。”   “拓土呢?六国若是纷争,寡人或可乱中取利,有所蚕食。六国若是纵成,牵一发而动全身,叫寡人如何拓土?”   “蚕食不成,可以鲸吞。”   “鲸吞?”惠文公大睁两眼,紧盯张仪,身子微微前倾,“鲸吞何处?”   “巴、蜀。”   惠文公长吸一口气,再次闭目。   “君上,”张仪缓缓说道,“方今天下,堪与君上争锋的,不是三晋,不是燕国,而是齐、楚。齐远隔三晋,鞭长莫及,不为眼下急务。楚却不同。楚已得吴、越,下一步必图巴、蜀。巴、蜀方圆不下两千里,物产丰饶,民众数十万,风俗纯朴,毫不逊色于吴、越。巴蜀为楚上水,得蜀则得楚,得楚则得天下。再说,这块肥肉,君上若不图之,亦必为楚所得。楚国原本广大,已得吴越,若是再得巴蜀,君上莫说是出关争雄,即使偏安关中,亦恐不可得。”   “嗯,”惠文公点头道,“这当是爱卿口诀中的击西了。声东呢?”   “攻韩。”   “攻韩?”惠文公一怔,继而连连点头,“嗯,爱卿妙计!还有最后一句,远交近攻,爱卿可有解释?”   “远交燕国以制齐,近攻三晋得实利。不过,微臣以为,此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声东击西,抢占巴蜀。”   惠文公凝眉片刻,望着张仪,缓缓说道:“张子给出的四句口诀,高屋建瓴,切实可行,甚合寡人心意。正名一事,苏子也曾提过,让寡人否决了。张子今日复提,可见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此事甚大,尚容寡人斟酌。远交燕国,寡人原曾有过考虑。寡人长女行将成人,寡人有意在其及笄礼后,嫁予燕国太子,缔结姻亲。近闻燕国太子心路不正,寡人有些犹疑,经张子这么一说,此事可以定下。至于西图巴、蜀,寡人存心久矣。眼下机缘已至,可以考虑。巴、蜀内情,司马错清楚,我们可以听听他是如何说的。”扭身转对内臣,“召司马错,让他速来右庶长府,就说寡人请他吃酒。”   内臣应过,匆匆去了。   惠文公当场拍板,又如此明断,显然是早有所谋,且其谋与自己所想完全吻合。张仪甚为叹服,起身叩道:“君上真乃贤君矣,张仪赴秦迟了!”   惠文公呵呵连笑数声,起身将他扶起:“能得贤臣,方是贤君。诗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张子之才,寡人心仪已久,今日天遂我愿,快矣哉!来来来,趁司马爱卿未至,我们再喝几碗!”   二人又饮一时,司马错快马赶至。   听说要征蜀,司马错眉开眼笑,搓着双手呵呵乐道:“微臣早就候着这一日了。君上,得蜀则得楚,得楚则得天下!”   惠文公笑道:“司马爱卿,你这两句话,前面一句等于没说,后面一句,张爱卿方才已经说过了,你是温剩饭。”   “哦?”司马错似吃一惊,转望张仪一眼,“这么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这一句话,方才君上也说过了。”张仪接道。   司马错又是一怔:“好好好,在下什么也不说了!”顺手端过一碗酒,咕噜咕噜一气饮下,逗得在场诸人皆笑起来。   司马错喝完,拿过酒坛又要倒酒,惠文公笑道:“司马爱卿,你要闭口不说,我们可就听不成故事了。”   “什么故事?”   “巴、蜀呀!听说那儿风光无限,别有洞天,我们都想听听呢!”   司马错嘿嘿笑起来:“说起巴、蜀,微臣就不温剩饭了!”   大家皆笑起来,一边喝酒,一边细听司马错讲述巴、蜀情势,尤其讲了近年在巴、蜀、苴、楚之间的利害、矛盾和冲突。   三人议到天色大亮,雄鸡啼晓,秦公似是累了,打个哈欠,缓缓说道:“两位爱卿,眼下巴、蜀内争,均向寡人求助,倒是天赐良机。征伐巴、蜀一事,就这么定下。至于如何征伐,两位爱卿谋议之后,拟出一个万全之策,奏报寡人。此事务要绝密,万不可走漏风声。待会儿上朝,我们只议征伐宜阳。”   二人齐叩:“微臣领旨!”   这日上朝,惠文公果然与众臣廷议伐韩,当廷决断,封公孙衍为主将,甘茂为副将,兴兵十万征伐宜阳。由于宜阳是山地,惠文公同时诏令三军立即演习山地战,同时要公孙衍再拟一篇伐韩檄文,传檄列国。   惠文公的决断让公孙衍大惑不解。伐韩宜阳,重在奇兵天降,一定要不宣而战。惠文公要求传檄列国,就等于是公开宣布不伐。再说,用甘茂做副将也让他不解。虽说甘茂因生铁贸易而熟知宜阳,但这绝不能构成他做副将的理由。甘茂一直掌管六府,不熟悉三军,如何能做副将?征伐宜阳不能离开司马错。   然而,君上诏命,又不敢不从。公孙衍闷闷回至府中,闭门苦思一日,仍然吃不透秦公真意。   翌日晨起,甘茂求见。甘茂与库房、辎重连打数年交道,正自憋屈时得任副将,可谓是志得意满,心花怒放,受命后一宵未睡,彻夜赶出一个伐韩方略,早晨起来,即向主将公孙衍禀报。   公孙衍心中狐疑,却也不敢轻言,尤其是不能对甘茂轻言。甘茂倘若得知君上并不伐韩,必心灰意冷,从而动摇军心,有怫上意。思忖有顷,公孙衍打定主意,不露声色地将他的方案仔细审过,提出几处修改,连同自己昨夜拟好的檄文一道,报奏惠文公。惠文公阅过,果然不加审查,当即旨令传檄列国,准备辎重,加紧练兵。   公孙衍心如明镜,回府后不及多想,顺手交由甘茂执行去了。   张仪与司马错密议伐蜀。   司马错认为,摆在面前的最大障碍不是蜀人,而是蜀道。司马错寻到一份由巴蜀商贩制作的巴山蜀水图,指图道:“张兄,你看,这里是八百里秦川,这里是褒汉川,也就是汉中谷地,从秦川到汉中谷地,是宽约六百里的终南山。莫说是蜀道,单是翻越终南山,就是一大难题。终南山山高谷深,峭壁林立,山人、商人虽然走出几条小道,但若是用来行军打仗,运输辎重,却是万万不可的。”   张仪指着图中的几条蜿蜒细线,笑道:“司马兄,这几道细线可都是通往汉中的?”   “正是。”司马错指线条一一解释,“由西向东,最西边这条是陈仓道,挨它的是褒斜道,再过来是傥骆道,最东边的是子午道。这四条中,陈仓道路最好走,但距离最远,长达一千多里,距离最近的是褒斜道,长约七百多里,但要穿越终南山主脉太白顶,走人可以,走马难度较大。至于东边两条,道阻且长,弯道又多,除去山人,商贾大多不走。”   “既然如此,就走陈仓道好了。”   “陈仓道眼下在蜀人手中。”   “咦,不是听说汉中地已在我们手中了吗?”张仪怔了。   “唉,说起此事,一言难尽。”司马错轻叹一声,随即讲起秦、蜀、巴围绕汉中地的数百年争夺。   据司马错所述,由于秦人距汉中地道路不畅,精力不及,汉中地一直为巴、蜀所有。巴人强了,巴人占,蜀人强了,蜀人占。献公时秦人东败于魏后,孝公曾派锐卒出太仓道伐汉中,夺占几处要塞,但不久又被蜀人夺去。蜀人吸取教训,在陈仓道连设几道关卡,从此道进兵难度反而增加了。再说,即使夺得汉中地,南面更是险阻重重。汉中以南是连绵不绝的巴蜀大山,水脉不通,峰峦连绵,几乎无路可通。巴人、蜀人每次使秦,往返一趟也需数月。许多险关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克,大举出兵,几无可能。   二人讨论几个时辰,对如何征伐没有解招。司马错有些沮丧,张仪却不甘心,请司马错找到几个熟悉巴、蜀情势的商贾,闭府不出,日日听他们讲述巴、蜀见闻,不消旬日,对巴、蜀物业山川渐有所知。巴人据川东山地,盛产盐铁,好勇善斗,有蛮力,能负重,善走山路,没有文字,迷信神巫,乐天知命。巴人的最大敌人是楚人,近百年来,楚人为取得上水优势,沿江水蚕食攻击,巴人抵敌不住,实力大减,只好放弃下游江水,死守涪陵,凭有利地势与楚人抗衡。蜀人则据川西平川,盛产米粮,擅长灌溉,以农耕为生,最大的对手是巴人。蜀人对巴人山地虽无兴趣,却对巴山之北的汉中川地垂涎不已,有心将之变作如同川西福地一般无二的鱼米之乡,以解日渐膨胀的人口危机。为达此目的,蜀人连年对巴人开战,渐渐夺占潜水上源,不但将势力渗透至汉中地,且还击败秦人,在汉中占据优势。巴人东受挫于楚,西受压于蜀,在两强相逼下进退维谷,只好退守几大盐泉,拼死力保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后根基。   若行征伐,巴人并不足惧,对手只有一个,就是蜀人。张仪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蜀地,用笔画了一个大圈。   巴人喜山不喜平川,更不擅长种地,凭借手中食盐,蜀人不敢不给粮食,因而对蜀地农业不感兴趣,历来不以蜀人为敌。蜀地四周皆塞,加之人多势众,不惧巴人,因而几乎没设城防。蜀地奉行奴隶制,蜀人只分两类,一类是天生贵族,一类是天生奴隶。贵族世袭,服从蜀王。蜀王受命于天,自夏启以来,历经柏灌、蚕丛、鱼凫、杜宇、鳖灵五朝,近两千岁。蜀国最后两朝是杜宇和鳖灵。杜宇又称望帝,鳖灵是其贤臣,因治水有功,望帝让国与他,归隐山林。鳖灵自称丛帝,改国号为开明,至第十世时改帝为王,称开明尚王。尚王之子继统,称后王,后王之子即当今蜀王,名叫芦子,乃鳖灵帝第十二世孙。后王过世早,芦子继统时年纪尚幼,其母后听政。母后宠爱次子,使芦子封其弟苇子为苴侯,统辖苴地。苴侯据有潜水上源及汉中川地,势力日长,暗中摩拳擦掌,有意问鼎祖地。芦子亦非等闲之辈,率先起兵伐苴。苇子抵敌不住,只好向巴人求救。巴人苦于楚患,亦想向西拓展,遂与苴侯合兵抗蜀。交战数年,蜀人占上风,苴人败退,但仍凭借地势和巴人支援,死命抵抗。苴侯见情势吃紧,提请议和。蜀人见一时不可强图,允准苴侯所请,引兵退去。   张仪得到这些细情,心底渐渐明朗。苴、蜀、巴、楚争端纷起,正是图谋良机。就眼前而言,唯一的难关是蜀道。欲征巴蜀,必辟蜀道,难点在于如何去辟。自己开辟几乎不可能,一是劳民伤财,二是巴、蜀不会坐视。唯一的可能是,设法说服蜀人和苴人,让他们自己开辟一条通路。   看似不可能之事,张仪却是认定了。张仪苦思数日,设计许多方案,又都被他一一否定。正自烦恼,小顺儿、小翠儿两口子带着两个孩子风尘仆仆地从张邑赶来。主仆相见,自是一番热闹。张仪问过张邑的家事,见他安排得十分妥当,甚是高兴,马上召集所有仆从,当场宣布小顺儿为家宰。小顺儿受命,即刻忙活去了。   香女与张仪结婚数年,不知何故,依然没有身孕。出于天性,香女甚是喜爱孩子。两个孩子在张邑时与她混得熟了,尤其是那个大的,屁股还没坐稳,就缠住香女,定要让她讲个故事。   香女看到张仪过来,指着他笑道:“你们要听故事,该去找老爷。老爷肚里的故事,保证能讲三年。”   两个孩子看看张仪,却不敢过来,依旧纠缠香女。   香女无奈,学起讲故事的老者样子,清清嗓子,拉起长腔,有声有色地缓缓说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老爷爷,与他老伴相依为命,靠几亩水田为生。老两口年老无子,一日凌晨,忽然听到啼哭声,出门一看,门口竟然放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老两口喜不自禁,祭天祷地,将那孩子养大成人,成为一个美少年。美少年出外打猎,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少年一见钟情,回来后茶饭不思,老爷爷再三询问,方知少年陷入爱河。老爷爷四处打探,方知姑娘是有钱人家。眼见少年害了相思病,老爷爷只好硬着头皮上门,代子求亲。姑娘的老父是个贪心人,知道老人家穷,捡起一块石头,张口说道,‘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好吧,想娶我女儿可以,就拿这么大一块金子来!’说罢,将那石块丢予老爷爷。老爷爷家徒四壁,哪来那么大的金子,想想伤心,抱上那块石头,一路哭着回去了。”   “后来呢?”两个孩子听得两眼大睁。   张仪也听得出神,站在那儿不动了。   “后来,”香女接道,“少年的相思病越来越重,眼看就要死去,他家的老犍牛突然嘶叫一声,屙出一堆金子,正好与那石块一般大小。老爷爷一看,知是天助他家,赶忙抱着金子和那石头,赶到姑娘家中,如愿娶回姑娘。那个少年的病,自也好了!”   张仪心里一动,凑前一步:“夫人,你从何处听来的?”   香女笑道:“小时候,香女闹人时,荆叔讲的。听说是越地传说,专哄孩子。”   张仪转身离去,径至书房,静坐下来,将香女所讲与近日听闻的巴、蜀风情从头至尾细细思忖一遍,猛拍脑门道:“有了!”   张仪立即召来小顺儿,对他如此这般吩咐一阵。及至天黑,小顺儿领着一个老石匠疾步走进,小声禀道:“主公,小人打探过了,此人是咸阳城里最出色的石匠,小人看过他雕刻的石兽,就跟活的一样。”   张仪点点头,将石匠打量一番,问道:“能雕牛吗?”   石匠笑道:“小人连麒麟也能雕,何况是牛?”   “本府要的是会屙屎的牛,你能雕吗?”   “屙屎的牛?”石匠怔了下,“是真屙屎,还是假屙屎?”   “石头当然不会真屙屎。”张仪笑道。   “若是假屙屎,倒也容易,小人只需在牛屁股上做个机关,将屎事先放进去,一拍尾巴,屎就屙出来了。”   “好!”张仪击掌叫道,“本府要的就是这个!说吧,雕一头多少钱?”   “三金足矣。”   张仪叫小顺儿拿出三金递给石匠:“这是定金,若是雕得好,本府加赏三金。”   石匠谢过,接过定金,接着问道:“官人要用什么石料?”   张仪问道:“你都有何石料?”   石匠屈指说道:“有青石,有碣石,有黑石,有彩石,有绿石,有红石,有白石……”   “停!”张仪问道,“何为彩石?”   “有红有白有黑有蓝有紫,就跟日出时的云霞一样,也叫彩霞石。”   “此石产于何处?”   “终南山里。”   “别处可有?”   石匠摇头。   “好好好,”张仪乐不可支,击掌应道,“就用此石!你马上回去雕,越快越好!记住,不可对任何人讲,若有泄密,按秦法治罪!”   石匠应过,回去后辞别家人,带上几个爱徒前往山中,日夜赶工,不消十日,果然雕出一头形象逼真的五色彩牛。张仪亲去验看,轻轻一拍尾巴,只听“啪哒”一声,牛屁股里屙出一堆牛屎。   张仪呵呵直乐,叫小顺儿又付三金,吩咐石匠依样做出五头。   看过石牛,张仪径直驰往国尉府,笑对司马错道:“天大喜讯,蜀道有了!”   司马错惊问:“蜀道在哪儿?”   “马上使人开辟。”   司马错大失所望,苦笑一声,连连摇头道:“张子莫要说笑了。辟路之事,在下考虑多次,断不可行。”   “我们不可行,有人却行。”   “谁?”   “蜀人。”   司马错先是一怔,继而扑哧笑道:“蜀人开山辟路,再让你沿路攻伐他们,这不是与虎谋皮吗?我说张子,你别是想路想得昏头了!”   张仪亦笑一声:“司马兄若是不信,在下与你赌百金如何?”   司马错哈哈笑道:“若是此说,在下愿赌千金。”   “百金足矣。”张仪笑道,“多了你是拿不出的。不过,此事若成,还得司马兄助力。”   “在下如何助力?”   “听司马兄说,你与苴侯的通国太子过往甚密,可否设法邀他来咸阳一趟。”   “不用设法,此人已经来了。”   “哦?”张仪瞪起眼珠子,“几时来的?”   “就在昨日,”司马错道,“苴侯派太子通国问聘君上,带来不少贡品呢!”   “真是天助我也。”张仪喜道,“太子现在何处?”   “在驿馆里。在下打算冷他几日,然后引他觐见君上。怎么,张子寻他有事?”   张仪喜不自禁,呵呵乐道:“司马兄,你这百金,在下赢定了!”凑前一步,在司马错耳边嘀咕几句,要他如此这般。   司马错听得云里雾里,半信半疑,点头允诺。   从司马错府中出来,张仪急至宫中,将石牛之事细细禀报惠文公。   惠文公听完,呵呵笑道:“爱卿若是成功,当为千古奇谈了!”转头吩咐内臣调拨专人听命于张仪,全力以赴地应对苴国太子。   张仪叫来乐坊令和库房令,吩咐他们如此这般,二人应过,分头准备去了。   三日过后,司马错带通国上朝觐见。通国献上贡品,惠文公回赠金子千镒,赐美女两名,旨令右庶长张仪全权负责太子在秦事宜。   张仪引领通国赶赴乐坊。乐坊分为内坊和外坊,内坊的歌女、乐手宫中自用,内臣监管,外坊的全部赠送列国,由黑雕台负责培训,公子华监管。   通国随张仪前往外坊。   外坊紧挨宫城,四面封闭,从各地选招的处女约数百名,包括秋果姑娘,从十二岁到十六岁不等,皆在此处教习,或舞乐,或对弈,或作画,或骑射,或唱歌,有动有静,甚是齐整。着装也不一样,花花绿绿,耀人眼目。   张仪他们一到,乐坊令急迎上来。张仪要通国太子自己挑选。蜀地不缺美女,但蜀女不化,不似此处美女个个知书达理,多才多艺。太子看花了眼,秦公却只许他挑选两名,他只好走游一圈,选出两个养眼的,乐坊令使人引领她们沐浴更衣去了。   张仪见通国的目光仍在其他女孩子身上扫瞄,笑道:“太子,该去金库了。”   听到金库,通国只好转身,随张仪走向金库。   金库在宫城外面,是几排砖房,并无戒严,看上去甚至有点破旧,只有两个中年男人守在一处小房子里,显然是掌管钥匙的。   通国看到,惊道:“你们的金库,怎么如此破旧,也无人看守?”   张仪笑笑,没有理他,吩咐二人开门。一人懒洋洋地走过来,打开大门,张仪引通国径走进去。   一进库门,通国顿时大睁两眼,看得呆了。偌大一个库房,黄澄澄的尽是金子。旁边还有一堆金子,形状甚是古怪,像是刚拉出来的堆堆牛屎。   通国惊道:“天哪,这么多的金子?”   张仪笑道:“太子说笑了。这不算什么,似这样的库房,在我们秦国有几十处之多。”   通国悟道:“难怪你们不贵重金子!”   张仪又是一笑:“什么贵重?粮食贵重!在我们这里,没有人喜欢金子,因为金子是粪土。君上之所以收集这些粪土,是因为有人喜欢它们,我们可以拿它们换来粮食。”   “哦?”通国怔道,“在我们蜀国,粮食如粪土,金子才是宝贝。”扫一眼旁边如牛屎一般的金块,联想起张仪方才所说的粪土之语,甚是不解,“请问右庶长,你们的金子为何这般形状?”   张仪应道:“太子若有兴趣,在下可以带你看样宝贝。见到它,你就明白了。”指着库中金子,“君上赏赐的千镒金子,太子是否这阵儿就领?”   通国忙道:“不急不急,先去看那宝贝。”   太子通国喊上助手,张仪也叫上司马错,众人分乘几辆驷马大车,径出咸阳,一直来到终南山里。众人驰至一个偏狭处,弃车登山,走有许久,行至一处山坳。坳中草木萋萋,一头彩牛立在草丛里,旁边坐着一个少儿,显然是个牧童。   太子大奇,近前视之,竟是一头石牛,五色斑斓,通体如霞,若不细看,竟如正在吃草的活牛一般无二。   张仪笑问:“这就是宝贝,是我们君上祈请上天赐予的。”   “真是神牛啊!”太子不曾见过如此彩石,赞叹一声,上下左右抚摸一时,抬头问道,“此牛可与金子相关?”   “正是。”张仪点点头,指着牛屁股,“此牛夜间吸纳天地灵气,白日便金。太子所见的库中金子,全是由它们屙出来的。”   太子不信,问张仪道:“能便一金吗?”   张仪扭头问旁边的牧童:“今日之金便否?”   牧童应道:“回禀大人,尚未便出。”   “几时可便?”张仪问道。   牧童仰头看天,点头道:“嗯,看时辰,是该便金了。”   张仪对通国笑道:“太子算是有福气,此牛刚好到便金的时辰了。”转对牧童,“让它便吧。”   牧童应一声,走至牛头处,呢呢喃喃地与神牛耳语几句,似是安抚神牛,又似是说咒语,然后走到牛尾处,轻拍尾巴。连拍几下,越拍越重,拍到最后一声,只听“啪哒”一响,一块金饼从牛屁股里应声而落。   太子及随行蜀人大奇,捡起金饼,细细一看,湿漉漉的,拿手一摸,竟然有些温热。   蜀人皆奇。太子也学牧童的样子走到牛头处,低语一阵,走至牛尾,轻拍几下,却不见屙金。   太子怔道:“它为何不屙?”   牧童笑道:“大人有所不知,神牛一日方便一次,若是下雨,两日或三日才能方便。今日已经方便过,是以便不出了。”   太子甚是懊丧。   张仪笑道:“太子若想亲自验看,明日此时复来如何?”   通国点头允了。   翌日是好天,在后晌的同一时辰,张仪偕同太子一行再来山坳,通国亲拍牛尾,神牛果然又便一金。太子使属下验看,是真金。   太子大服,不无感叹地对张仪说道:“唉,在我们巴蜀,炼金不知遭受多少辛苦,是以金贵。贵国有此神牛,无须劳苦,一日就可便出许多,真是宝贝呢!敢问庶长,贵国就此一牛吗?”   张仪笑而不言。   太子转向司马错,司马错无奈,只好凑前一步,小声说道:“此为秘密,太子不可多问。”   想到库中那么多的黄金,太子认定秦国断然不会只有一头神牛。心中有底,太子当下也不多话,回至驿馆,备上厚礼,夜至司马错府。司马错悄悄告诉他,秦国共有神牛百头,全部散养在终南山里,归右庶长监管。太子恳请石牛,司马错要他去求右庶长。   太子备上厚礼,邀司马错一道去求张仪。   张仪连连摇头,摊开双手道:“太子殿下,不是在下不帮忙,而是此事重大,在下不能做主啊。”略顿一下,压低声音,“不瞒殿下,此牛是君请神授,专以用来为秦国换粮的,君上严旨不得外泄。因殿下是司马兄挚友,在下与司马兄情如兄弟,这才引太子一开眼界。太子能够目睹,已是大幸,还望太子回去,不可轻泄此事,万一为贼人所知,皆来抢夺神牛,秦国就会失去粮源,秦人就得挨饿。”   通国长叹一声,目露失望之色。   司马错见状,拱手求情:“庶长大人,太子此来,诚意睦邻,实为难得,既已开口,就不能空口收回,望庶长大人成全。再说,太子仅求一牛,我们有那么多,在下以为,纵使少个一头两头,也无伤根本。”   “是啊,是啊,”通国急道,“在下只求一牛。”   张仪低头陷入深思,有顷,抬头说道:“单是一头,不会屙金。牛分雄雌,只有雌牛会屙金,但没有雄牛,雌牛也不出金。若是送牛,至少得两头,雄雌各一才是。”   “好好好!”太子大喜,拱手急道,“能有两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张仪苦笑一声:“一头已难,太子若求两头,在下更是无法做主了。不过,诚如司马兄所言,太子既已开口,就不能空口收回。在下出个主意,明日上朝,太子可以觐见君上,向君上索求。只要君上应允,莫说是一头两头,即使十头八头,亦非难事。”   通国大喜。   翌日晨起,张仪、司马错带通国上朝,恳求石牛,张仪、司马错皆为通国说情,惠文公装模作样地沉思许久,抬头问道:“你需要几头?”   因有张仪透露的底限,通国顺口说道:“请赏十头,一头公牛,九头母牛。”   见他如此贪婪,众人皆是一笑。   惠文公眉头紧皱,断然说道:“十头不行!至多五头,一头雄牛,四头雌牛。”   通国拱手谢恩。   惠文公埋头一想,挠头道:“慢!”   通国以为他反悔了,急道:“君上?”   惠文公满眼疑惑地望着他:“寡人纵使愿意相赠,可这些神牛皆重千钧,你们那里尽是高山险川,如何运回去呢?”   众人似是未曾想过这个问题,个个抬头望向通国。通国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应对,正自着急。张仪抱拳说道:“君上,微臣有一计,在终南山里开山辟路,险要处修出栈桥,将神牛运抵南郑,在南郑交付太子即可。”   “此法倒是不错。”惠文公微微点头,“不过,终南山是秦国地界,我们可以修路。过去南郑则是蜀国地界,我们无法修呀!”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王子,司马错暗向王子递眼神。   王子受到启发,似也有了主意,拱手接道:“君上放心,通国回去之后即禀报父侯,沿潜水开山辟路,搭建栈桥,接回神牛。”   惠文公点点头,仍现忧虑:“嗯,若是此说,倒是可行,只是——据寡人所知,巴山蜀山,处处皆险,连绵数百里杳无人烟,此路若要开通,可到何年何月?”   通国笑道:“君上放心,我们蜀人惯走山路,也有气力,若是多征人丁,分段修筑,想必不出三年,就可开通。”   “不出三年?”惠文公一怔,继而呵呵大笑,转对张仪、司马错道,“你们可都听见了,通国太子说,不出三年,他就能修通蜀道。看来蜀人也说大话呢!”   通国满脸涨红,指天誓道:“上天作证,若是三年之内不通蜀道,通国誓不为人。”   惠文公朗声说道:“好!太子回去尚须数月,今年就不说了。”转对内臣,“记上,自明年一月起始,计数三年。满三年后,寡人亲去试走蜀道,恭送金牛!”   “臣遵旨!”   惠文公转对通国:“你可转呈苴侯并开明王,就说蜀国若是真能在三年之内打通蜀道,除五头神牛之外,寡人另赠秦川美女二十名,永世睦邻!”   通国拱手谢道:“通国一定转禀。”   通国拜辞秦公,连秦公赠送的千镒金子也不要了,于翌日晨起,仅带几饼神牛屙出的金子和两个美女,匆匆赶回苴国。   数月之后,苴侯再派使臣至秦,报说已征三万人丁开辟蜀道,迎接神牛。秦公大喜,以美女、美酒盛情款待,张仪、司马错亲领使臣视察金库和神牛。看到五头神牛活灵活现,四头牝牛皆能便金,苴国使臣毫无疑虑,满意而归。   蜀使前脚刚走,秦公即征一万丁役赶赴终南山,全力拓展褒斜道。   第五章苏秦舌战稷下群士,齐王入纵   秦国大造声势征伐宜阳,整个韩国陷入恐慌,昭侯使人紧急向苏秦求救。   苏秦问清细情,断知秦人又是故技重演,如前番伐赵一样虚张声势,当即坚定主意,回韩侯一封密函,大胆声称,三晋纵亲已成,只要秦兵入侵宜阳,魏、赵就会同时发兵,从函谷、西河、晋阳三处攻击秦国。韩侯吃了定心丸,底气十足地调兵遣将,布置宜阳防御,全力迎战秦人。   与此同时,苏秦辞别魏王,再使楼缓打前站,自己紧随其后,策动四国合纵车马,浩浩荡荡地朝齐都临淄进发。   就在此时,齐都临淄发生一件大事:稷下学宫祭酒彭蒙病逝。   稷下学宫是齐国先君齐桓公田午(有别于姜氏桓公小白)一手倡导起来的。当时,田氏初代姜齐,政权不稳,田午效法姜氏小白尊士的做法,在稷下设立别宫,纳贤养士。田因齐初继位时,淳于髡、邹忌、彭蒙诸人均寄住稷下,被尊为稷下先生。当时威公淫于酒色,不理朝政,邹忌以琴艺觐见,淳于髡则以隐语点拨。威公大梦初醒,起用邹忌为相,整顿吏治,兴农重商,齐国随之大治。邹忌从政后,淳于髡为齐使赵,离开稷下。在邹忌的建议下,威公扩建稷下,重金纳士,天下贤才接踵而至。威公使稷下先生彭蒙为学宫祭酒,待以卿礼,奉以重禄,主持稷下的日常事务;使上大夫田婴为稷宫令,沟通稷下与齐宫。到威公称王时,稷宫的规模已空前发展,士子逾千,稷下先生超过十人,各自门下皆有一串弟子,呈现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彭蒙病逝,威王甚是哀伤。楼缓上朝时,威王正在宫里与几位重臣商议发丧事宜,气氛甚是压抑。楼缓叩见已毕,大体说明来意,称四国特使苏秦三日之内将至临淄,朝见齐王,同时呈交四国约书和合纵檄文。   威王接过约书、檄文,略扫一眼,缓缓说道:“楼子远来辛苦,且回驿馆暂歇数日,寡人择日请教。”   楼缓再拜后退出。   见楼缓走远,威王目光转向田婴:“爱卿,还说方才之事吧。稷宫是先君所立,百策之源;士子是国之瑰宝,兴齐之本。稷宫之事,乃国家之事。稷宫兴,则国兴;稷宫衰,则国败。彭祭酒仙去,非但是稷宫之失,亦当是国家之失。彭祭酒的丧事,要大办,可按上卿之礼厚葬。寡人要让天下人皆知,在我稷下,生有厚养,死有礼葬。”   威王出此慨叹,众臣莫不感动,尽皆折服。即使一向对稷下抱有成见的上将军田忌,也若有所悟,频频点头。   “微臣遵旨!”田婴拱手应道。   “稷下不可没有祭酒。关于此事,爱卿可有考虑?”   “微臣以为,”田婴奏道,“稷下藏龙卧虎,云集天下英才,祭酒一职,非德高望重者莫能为之。眼下稷宫有稷下先生十一人,如慎到、尹文子、邹衍、许行、田骈、接子、环渊、公孙龙等,皆有才具,唯资望不足以服众。微臣想到一人,或可服众。”   “谁?”   “淳于髡。”   “嗯,就是他了!”威王当即拍板,转向邹忌,油然叹道,“唉,寡人当年嗜酒如命,得亏淳于子巧谏,方才戒除长夜之饮哪。”   “哦,”邹忌问道,“此事倒是新鲜,微臣从未听陛下说起过。”   “都是旧事了。”威王苦笑一声,不无感叹道,“不过,寡人早晚想起来,如在昨日啊。”   辟疆大感兴趣,央求道:“父王,可否将此旧事讲来听听?”   威王点点头,缓缓说道:“当年寡人初立,不思进取,溺于淫乐。自邹卿琴喻之后,寡人虽然矢志于国事,却无法戒除酒乐。一日,寡人召淳于子作长夜欢饮,笑问他道,‘先生饮多少可醉?’淳于子应道,‘臣饮一斗亦醉,饮一石亦醉。’寡人奇道,‘先生饮一斗即醉,为何又能饮一石,能说说原因吗?’淳于子对道,‘若是君上赐酒,旁有执法,后有御史,髡恐惧俯伏而饮,一斗必醉;若是贵客到访,父母在侧,髡为晚辈,挽袖躬身侍酒,饮不过二斗;若是好友重逢,互诉衷肠,可饮五六斗;若是乡党聚会,男女杂坐,畅所欲饮,呼朋引伴,握手言欢,游戏不绝,眉目传情,耳鬓厮磨,饮者无不欢欣,髡饮八斗无妨;若是日暮月黑,美女盛邀,促膝而坐,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送客而留髡,轻解罗裳,体香袭鼻,髡心最软,可饮一石。’寡人细细一想,知他是在喻谏,油然叹道,‘先生是说,酒极则乱,乐极则悲?’淳于子笑道,‘君上,髡以为,万事皆然,至极而衰。’寡人感慨万千,自此痛改前非,弃绝长夜之饮。”略顿一下,赞叹有加,“别的什么也不去说,单此一谏,淳于子就足以任祭酒了。”   众臣皆是叹服:“陛下圣断!”   齐威王抬头转向田婴,凝眉问道:“爱卿,淳于子逍遥在外,不知哪儿去了,如何请他来做祭酒?”   “陛下放心,”田婴禀道,“眼下淳于子寄住邯郸,彭祭酒病重时,微臣紧急使人前去相请,淳于子闻知彭祭酒贵体欠安,必会驱车前来。若是不出差错,淳于子当于后日午时赶至。”   “如此甚好!”威王搁下此事,从几案上拿起约书,示意内臣递给众臣,“诸位爱卿,苏秦合纵一事,闹得天下沸沸扬扬。今有约书来了,你们这也看看。”   殿下田辟疆接过,细读有顷,传予邹忌,邹忌传予田婴,田婴传予田忌。诸臣皆看一遍,内臣收回来,复置于威王几上。   威王扫视众臣一眼:“你们尽皆看过了,可有评议?”   田忌跨前一步:“陛下,合纵一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微臣以为,六国合纵,旨在制秦。秦虽暴戾,却与我相隔甚远。即使成祸,也与我毫不相干。秦之敌是三晋,不是我大齐。”   辟疆跨前一步,接道:“儿臣赞同将军所言。”   “你为何赞同?”威王直盯他问。   “儿臣以为,”辟疆说道,“秦之大敌是三晋,我之大敌亦是三晋。此其一也。我东临大海,西是三晋,均不可图,可图者,唯有燕地与泗下诸国。若是参与纵亲,北不可图燕,南不可图泗下,西不可图三晋,东是大海,合纵有大不利于我。”   “邹爱卿,”威王转向邹忌,“你意下如何?”   邹忌拱手奏道:“殿下所虑,微臣甚以为是。苏秦抗秦是假,制约齐、楚才是其心。初倡纵时,苏秦仅提三晋与燕国,并无齐、楚。此番邀我入纵,六国纵亲,共抗一秦,意甚虚假。再说,合六国去抗一秦,此事根本经不起琢磨。以秦眼下之力,莫说是六国合一,单是一魏,亦足够秦人支应了。”   看到田婴不吱一声,威王问道:“爱卿,你怎么不说?”   田婴拱手道:“陛下已有定论,微臣何必多言?”   威王一怔,凝视田婴,有顷,对众臣摆手道:“散朝。”   见众臣告退,威王又道:“田婴留步。”   田婴顿住步子。   威王笑道:“走,陪寡人走走。”   君臣二人从正殿偏门走出,沿小径走向后花园。走有一时,威王顿住步子,歪头问道:“你且说说,寡人是何定论?”   田婴一口说道:“合纵。”   “哦?”威王似是一惊,“寡人倒想知道,你不是寡人,如何忖知寡人是此定论?”   “合纵于我利大于弊,以陛下之明,定有此断。”   “合纵于我何利何弊,你且说说。”   “微臣先说弊。依方才殿下、相国、田忌将军所说,合纵大体可有四弊,一是与秦构怨,二是不可图燕,三是不可图三晋,四是不可图泗下。微臣再加一弊,合纵不可争楚。”   “争楚?”威王眼睛大睁,直盯田婴。   “陛下,”田婴缓缓说道,“与秦相比,楚才是我劲敌。我东是大海,不可图;燕地偏远而贫瘠,图之无益;三晋强悍,争之不易;秦被三晋锁死于关中,是亲是仇皆无大碍;我唯有南图。泗下诸国是鱼米之乡,与我一向亲善;琅琊诸地,春秋时本是我土,后为勾践所占,今又被楚人夺去。这且不说,眼下楚已得越,昭阳为令尹,熟知泗下,垂涎宋、鲁,蓄势已久,必与我争。我若入纵,必与楚和,泗下、越地皆不可争矣!”   “嗯,爱卿所言甚是,”威王点点头,又朝前走去,边走边问,“这是五弊。利呢?”   田婴依旧站在原地,声音稍稍加大:“微臣以为,合纵于我,有五弊,仅有一利。”   “哦,”威王再次顿住步子,扭过头来,“是何利?”   “弱魏,雪黄池之辱!”田婴一字一顿。   威王陷入深思,有顷,缓缓点头:“是的,与此利相比,所谓五弊,皆不足道矣。黄池之辱,田忌虽有过错,大错却在寡人。河西战后,寡人以为可图魏矣,不料杀出一个庞涓,让寡人梦断黄池。眼下魏罃贤臣盈朝,国力复盛,寡人复仇之事,也只有捂在心底。六国若是合纵,魏罃必不以我为戒,竭其国力西图,光复河西。秦、魏再争,以虎狼战熊罴,无论谁负谁胜,于我皆是大利。只是……寡人仍有一虑。”   “陛下有何虑?”   “寡人身边,短缺一个能敌庞涓之人。河西之战后,魏室已如僵死之蚕,更有四国谋之,庞涓却能力挽狂澜,以三万疲卒,五日两胜,实让寡人胆战。听闻庞涓治兵,甚是严整,大魏武卒复现,寡人寝食难安哪!”   “陛下,天道求衡。出庞涓,亦必出制涓之人。只要陛下孜孜以求,此人必现。”   “是啊!寡人寄厚望于稷宫,这件大事,有劳爱卿了!”   “微臣遵旨!”   “话虽如此,”威王话锋微转,“合纵之事仍需慎重。”   “陛下?”田婴一怔。   “寡人反复琢磨苏秦的合纵理念,什么‘五通’‘三同’‘六国制秦’,多是迂腐之见。听闻苏秦出身寒微,十分健谈。果如此说,在我稷宫,如他这般夸夸其谈之徒数以千计。然而,似此人才,居然连克燕、赵、韩、魏四宫,连魏罃那条老狐狸也为他所服,倒是大出寡人意料。想是他一路招摇,以势压人之故。今日此人乘连胜之势东下,寡人若是不问青红皂白,一味盲从,万一有所闪失,岂不就跟四国之君一样贻笑后世吗?”   “陛下所虑甚是。微臣有一计,可防此险。”   “爱卿何计?”威王急问。   “先冷落他,卸去他的势;再使他前往稷宫,与稷下诸先生论战。此人若能度过稷下一关,必是旷世奇才,陛下尽可合纵。此人若是夸夸其谈,腹无实货,必在稷下翻船。堂堂四国特使在我稷下丢丑,在列国也是美谈!”   “好好好,此计甚好!”威王连连点头,“方才听爱卿讲,淳于子将于后日午时到,苏秦他们呢?”   “听楼缓说,也在后日,至于几时能到,微臣也吃不准。”   “嗬,凑到一起了!”威王呵呵连笑数声,“也好,你安排去吧,这几日休朝,所有朝臣只做两件事:一、迎接淳于子;二、礼送彭祭酒!”   “微臣遵旨!”   “不过,苏秦既为四国特使,还有燕、韩、魏三国公子、公孙光临,也不可冷落了,总得有人支应才是。”   “微臣欲使犬子恭迎特使,陛下以为如何?”田婴略略一想,轻声荐道。   “可是爱卿世子田文?”威王问道。   “正是。”田婴接道,“犬子近年有所长进,颇能应酬,且以交友为乐——”   “嗯,”威王微微点头,截住田婴的话头,“就是他了。”   两日之后,在临淄之西三十里处由邯郸而来的一条驿道上,一辆装饰豪华的驷马篷车由西北而东南,车轮吱吱呀呀,辚辚而行,扬起的尘埃随微风飘飞。   前面数里处就是通往临淄的主官道,显然,这辆轺车欲拐入主官道,驶向临淄。   御手正在悠然自得地埋头驾车,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嘈杂的喧嚣声,抬头一看,主官道上现出一大队车马,旌旗招展,尘土飞扬,远远望去,见首不见尾,不知有多少里长。御手忖估一下距离,回头大叫:“主公,主公——”   车上之人正是淳于髡。此时,他正两眼迷离地坐在篷车里,一把白胡子随着轺车的上下颠簸而左右飘飞。   听闻叫声,淳于髡睡眼惺忪地问:“何事?”   “前面有车马。”   “有就有呗,你咋呼个啥?”   “主公,”御手急道,“你睁眼看看,那队车马不知有多少,若是被他们赶前了,不知要候几时?”   淳于髡打眼一看,知是苏秦的合纵车马,复闭上道:“那你还愣什么?赶前面去。”   御手得令,扬鞭催马,四匹骏马撒开蹄子,篷车如飞般驶向官道,刚巧赶在大队车马的前面。御手看看淳于髡,见他复又睡去,嘿然一笑,再次扬鞭。官道既宽且平,骏马见到如此好路,分外欢喜,扬首奋蹄,不一会儿,就将大队车马远远甩在后面。   赶有十几里,远远可以望见临淄西门的城楼了,御手陡然看到迎面驰来一队车马。御手揉揉眼睛,待看清楚,回头急叫:“主公!主公——”   淳于髡头也不抬:“又咋呼啥?”   “前面又有车马!”   “再超过去就是!”   “小人超不过,那些车马是迎面过来的,官道全被堵上了!”   “哦?”淳于髡睁开眼睛,朝前面一看,果有一队车马辚辚而来,正自低头思忖,御手惊叫:“主公快看,有王旗!还有王辇!”   淳于髡急又抬头,果然望见王旗和王辇,知是齐威王驾临,凝眉有顷,缓缓说道:“王辇算什么?走你的路就是。”   御手应过,催马又走,边走边唠叨:“主公,齐王必是迎接那队车马的,小人方才看到旗号,好像是苏相国,啧啧啧,苏相国可真了不起,是四国特使,这来齐国,连齐王都要郊迎!啧啧啧,啧啧啧——”   淳于髡眼睛闭合,睬也不睬他。由于双方是相向而走,不一会儿就碰到一起。距百余步远时,御手停下来,回头望着淳于髡:“主公,别睡了,就要碰面了。”   淳于髡头也不抬:“让于道旁。”   御手将车辆赶至官道一侧,跳下车,在车旁跪下。   距五十步远时,前面车马也停下来,齐威王步下王辇,缓缓走来。后面跟着殿下、邹忌、田婴、田忌等百官朝臣,再后面是几个稷下先生。   御手眼角瞥到,赶忙揉揉眼睛,见此情景,急叫:“主公,主公——”   淳于髡责道:“又叫唤啥哩?”   御手小声说道:“是齐王陛下,朝咱走来了!”   淳于髡睁眼一看,见齐王已经快到跟前,大吃一惊,赶忙跳下车子,迎前几步,当道跪下,叩首于地:“草民淳于髡唐突至此,不知陛下驾临,冒犯王驾,请陛下治罪!”   威王急前几步,双手扶起淳于髡:“先生,是寡人迎迟了。”   淳于髡一怔,不相信地望着他:“陛下此来,是迎草民?”   “当然是迎夫子!”威王点头笑道,“在这世上,值得寡人郊迎的,舍夫子其谁?”   淳于髡连连拱手:“草民何德何能,敢劳陛下屈尊迎接?”   威王拱手回礼,叹道:“唉,夫子一别就是数年,只图自己快活,将寡人和稷下忘个一干二净。此番若非彭先生仙去,寡人想见夫子一面,怕也是难。听说夫子来了,寡人一夜未曾睡好,本欲郊迎十里,不想还是迎得迟了!”   淳于髡再次拱手,声音哽咽:“陛下——”   远远望见尘土飞扬,威王跨前携住淳于髡之手,笑道:“好了,此地风寒,请夫子随寡人宫里叙话。”   因手被挽着,淳于髡不好揖礼,只好朝众臣及稷下诸子扫一眼,笑着频频点头,算作招呼,陪威王一道步向王辇。   大队人马掉过车头,原路返回。   合纵人马全看傻了,纷纷停住车子。包括苏秦在内,众人无不以为齐国君臣是来迎接他们的,不想齐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拨马而回。   “前面车上的是何路大仙,有谁看到了?”公子卬大声咋呼。   从冷宫出来之后,公子卬虽然爵为安国侯,职位却是参将。此番被诏命为合纵副使,公子卬初时不明白,甚是叫屈,憋闷数日,进宫诉予母妃。母妃诉诸惠王,经惠王一骂,公子卬始知此任竟是重用,乐不可支地甘当副使了。   公子章摇头道:“车上有篷,看不清!”   公孙哙接道:“能让齐王郊迎,断非寻常之人!”   “管他是谁,待会儿撞见,看不扭断他的脖子!”公子卬怒道。   众人皆笑起来,纷纷将目光投向苏秦。   苏秦亦笑几声,回视道:“你们看我干什么?还不赶路,打算在此过夜吗?”   公子章跳上车马,头前走去,合纵车马再次蠕动。赶至齐王停车处,见有一车恭候于侧,一个模样英俊的白衣青年躬身立于车前。   合纵车马再次停下。   公子章认出是田婴的儿子田文,跳下车子,迎上前去。   田文揖道:“在下田文见过特使!”   公子章回过一揖,问道:“韩章见过田大人!”略顿一下,“田大人缘何候于此处?”   田文再揖道:“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此恭迎合纵使臣!”   公子章遂引田文走到苏秦车前。   苏秦闻报,亦跳下车子,迎上揖道:“在下苏秦见过田大人!”   田文回揖道:“田文见过苏子。在下奉家父之命,恭迎苏子及诸位公子、公孙!”   “有劳大人了!”苏秦躬身谢道。   “令尊何在?”公子卬亦赶过来,并不见礼,直问他道。   “回上将军的话,”田文朝他及诸位公子拱手道,“家父本欲亲迎,将行之时,接到陛下口谕,陪陛下郊迎稷下先生淳于子。家父不敢抗旨,又分身乏术,只好托在下代为恭迎,不到之处,请苏子及诸位公子宽谅!”   “嗬,我道是哪路大仙呢,却是那个秃子。”公子卬揶揄道。   众人笑也不妥,责也不妥,面面相觑,谁也不好做声。倒是田文洒脱,呵呵笑出几声,朝他又是一揖:“听闻上将军言语幽默,今日信了!”   公子卬不好再说什么,亦笑一声,拱手揖道:“见笑了。”   田文转对苏秦揖道:“家父未能躬迎,甚是抱歉,特别嘱托在下,一定要妥善安排苏子及众位公子、公孙。临淄狭小,容不下诸多人马,只好委屈他们暂住郭外。至于诸位特使及随员,在下已安置在驿馆。不便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苏秦亦拱手道:“安置甚当,谢大人了。”   田文朝苏秦及众人拱手揖道:“苏子、诸位,请。”言讫,田文转过身去,缓缓走至自己车前,吩咐御手头前驰去。   大队车马跟在后面,辚辚驰向临淄。   是夜,四国使臣在国驿馆住下。从大梁到临淄,众人连走十数日,皆是劳顿,早早歇了。   苏秦召来楼缓,议至夜半。楼缓将稷宫之变细说一遍,苏秦叹道:“大前年在稷下时,在下曾听过彭先生教诲,受益匪浅。此番复来,在下原还打算再向先生讨教,不想他竟先一步去了!唉,天地悠悠,生命却是短暂,时不我待啊!”   楼缓也是唏嘘。二人又议一时,楼缓见苏秦太累,辞别去了。   翌日晨起,田文复至。苏秦问及上朝面君之事,田文道:“彭祭酒仙逝,陛下感伤,特别诏命,近日不朝。至于何时上朝,需候陛下旨意。”   苏秦拱手道:“既是如此,在下向田兄打探一事。”   “苏子请讲。”   “仲尼至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请问田兄,可知仲尼昔日闻《韶》处?”   田文点头道:“知道,离此不远,原是太师高昭子府宅,高氏落败,此宅转手三家,眼下被一个古怪的老乐师买下,改作乐坊了。”   “如此甚好,”苏秦喜道,“烦请田兄引在下前去,一来缅怀仲尼,二来也顺便听听你们齐国的雅乐。”   “在下愿效微劳。”田文笑应道。   二人起身,苏秦脱去官服,换上一身干净素雅的士子衣冠穿上,刚要走出厅堂,正在附近溜达的公孙哙看到,急走过来:“二位欲去何处?”   “仲尼闻《韶》处。”苏秦顿住步子。   “哦!”公孙哙大喜,急道,“可否捎带在下?”   “公孙既爱《韶》音,就一同去吧!”   公孙哙急回房中,换过一身素衣,三人有说有笑地走出驿馆。   高昭子府宅不过数百步远,谈笑间已是到了。田文报过家门,门人进去禀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乐师迎出来,见是田文,脸色微沉,略一拱手:“老朽见过大人。”   田文回过礼,指苏秦、公孙哙道:“老先生,晚生引见两位贵客。这位是四国特使苏秦,这位是燕国公孙姬哙,听闻此处是仲尼闻《韶》处,特来祭拜。”   老乐师微微抬头,扫二人一眼,略一拱手:“二位稀客,请。”不及苏秦、公孙哙回礼,顾自转过身去,头前走了。   两人皆是一怔,因田文前有介绍,也就见怪不怪了。   老乐师引领三人径直来到孔子闻《韶》处,指着前面一个破旧的乐坛:“两位稀客,这就是仲尼闻《韶》处,你们祭拜吧!”   苏秦上前,朝乐坛缓缓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礼。公孙哙看到,亦走过去跪拜。   二人礼毕,苏秦转对老乐师,深揖一礼:“晚生苏秦敢问前辈,此处既为仲尼闻《韶》处,可有《韶》音?”   老乐师陡然二目如炬,将他凝视片刻,收回目光,缓缓说道:“既为仲尼闻《韶》处,自有《韶》音。”   苏秦再揖道:“晚生不才,可否一听?”   老乐师迟疑有顷,抬头问道:“老朽敢问苏子,缘何欲听?”   “晚生听说,仲尼至齐,闻此曲三月不知肉味。晚生既来齐地,若是错过如此好曲,岂不引为终身之憾?”   老乐师拱手揖道:“此曲陈朽,早不时兴了。自仲尼之后,鲜有人听。苏子既然有此雅兴,可随我来。”   老乐师头前走去,苏秦三人跟在身后,不一时,来到一个庞大乐厅。老乐师指指观赏席位,苏秦三人见过礼,席地坐了。   乐厅呈穹形,地上铺着红色地毯,乐坛上摆着编钟、鼓、琴、瑟、磬、箫、方响、埙、竽、筝、骨笛等十余种乐器,氛围甚是典雅。   更奇特的是,老乐师只轻轻击掌,厅中即起回鸣。旁侧转出十余名乐手,各就各位。老乐师走到众乐师中央,拿起一管洞箫,微微启唇,厅中立时余音缭绕。老乐师又出一声,众乐师一齐跟进,一场规模宏大的交响乐《韶》正式起奏。刹那间,金、石、土、木、竹、丝、匏、革八乐齐鸣,余音回荡。   苏秦三人全被此曲所挟带的巨大声势震撼了。   苏秦紧闭双目,全身心地沉浸于《韶》里,整个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而起伏有致。   《韶》为舜时所作,也叫《大韶》,共分九奏,也叫九歌或九章,主要包括祭天、竽舞、射猎、会同、祈雨、祭火、关雎、缶韵、中和等,凤凰来仪是其高潮。每章均以洞箫起奏,分别展现前古先王,尤其是帝尧的丰功伟绩。   九曲奏毕,在乐声戛然而止时,苏秦竟无一丝察觉。   “苏子!苏子!”公孙哙见老乐师已经挥退众乐手,缓步朝他们走来,轻声叫道。   苏秦仍无知觉,依旧微闭眼睛,摇动身子,似是那优美的乐音已经汇入他的体液,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   公孙哙急了,伸手就要推他,老乐师止住,在他对面坐下。   苏秦从恍惚中醒来,睁眼一看,乐音早毕,老乐师坐在自己对面,急拱手道:“前辈雅乐,晚生受教了!”   “非老朽雅乐,苏子言大了。”老乐师缓缓说道。   见出口即失言,苏秦苦笑一声,不无抱歉地抱拳说道:“谢前辈教诲!是晚生听得傻了,竟是连话也说不齐整。”   老乐师颜色大懈,呵呵笑出几声:“看得出来,苏子知音了。”   “知音不敢,晚生只是听进去而已。”   “苏子既听进去,敢问此曲如何?”   “仲尼曾说,君子为学,‘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晚生今日悟矣!”   老乐师拱手道:“苏子能出此语,堪为知音矣!老朽聊备薄茶一壶,欲请苏子品啜,不知苏子能赏光否?”   苏秦拱手揖道:“能饮前辈香茗,晚生幸莫大焉!”   老乐师眉开眼笑,起身携了苏秦之手,置田文、公孙哙于不顾,径朝后院走去。   田文、公孙哙大窘。尴尬有顷,田文耸耸肩道:“看来,香茗是喝不上了,我们还是走吧。”   公孙哙长叹一声,望着老乐师和苏秦远去的方向,缓缓起身,与田文一道,不无遗憾地走出乐坊。   御书房里,上大夫田婴将苏秦几日来的动静扼要禀过。   “哦!”齐威王朝前倾倾身子,“爱卿是说,苏子日日去那乐坊,与人谈乐?”   “是的,”田婴点头,“一连三日,每日都去。”   “是何乐坊?”   “是私家乐坊。原是高昭子旧宅,昔日仲尼闻《韶》处,本已败落不堪,三年前,忽然被一个老乐师买下。老乐师甚是有钱,从列国聘来许多乐师,在府中演《韶》。”   “哦?”威王怔道,“有此大师,寡人竟是不知!”   田婴应道:“据犬子所说,乐师来路不明,起初在雍门,浪迹街头,鼓琴为生,人称雍门周。后来,雍门周不知何故得到一笔横财,买下那处宅子,开设乐坊。雍门周为人古怪,虽然开设乐坊,却从不奏他曲,只演《韶》乐,且三日才演一次,一次只演三刻钟。此曲陈朽,早已过时,齐人无人爱听,因而他的乐坊门可罗雀,整个临淄,除去邻人,几乎无人知他。若不是此番苏秦前去听《韶》,微臣也是不知。”   “唉,”威王长叹一声,“羞杀寡人矣!能演《韶》者,方为大师。寡人自幼好乐,恨不与伯牙同世,常梦大乐师光顾,后得邹子演琴,即引为知己,用以为相。今有大师光临数载,寡人却是一丝不知,堪比楚地那个好龙的叶公了!”唏嘘再三,连连摇头。   田婴赶忙起身,跪地叩道:“此事罪在微臣,请陛下降罪。”   “起来吧!”威王再叹一声,“这事儿怎能怪你呢?今日临淄,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即使伯牙再世,亦足以湮没矣!”略略一顿,“不说其他,单此一点,苏子就不一般哪!”   田婴迟疑一下:“微臣可否知会苏子,让他觐见陛下?”   “不不不,”威王摆手道,“让他去稷下!稷宫何时为彭子送殡?”   “后日。”   “就后日吧!可在稷宫为彭子举办一场送别论坛,邀苏子同去。”   “微臣领旨!”   翌日傍黑,苏秦从雍门周处听乐归来,忽然感觉馆中异样,厅中灯火辉煌,众人皆是一本正经地端坐于席,似是有重要客人到访。   公子章眼尖,最先望到苏秦,笑道:“看,苏子回来了!”   众人起身迎候,走在前面的是田文和田婴。   田婴急走几步,朝苏秦深鞠一躬,连连拱手道:“在下来迟了,请苏子恕罪!”   苏秦亦回一礼,呵呵笑道:“上大夫客气了!在下此来,一切都是上大夫安置的,在下谢犹不及,何能怪罪?上大夫,请!”   二人携手同至厅里,按宾主之位坐了。   田婴长叹一声,摇头道:“唉,苏子想必也都知道了,这几日稷宫里大事不断,先是彭祭酒仙去,后是淳于子光临,在下身兼稷宫令,里外是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上大夫可得当心贵体。”苏秦笑道,“上大夫若是累倒了,在下再来临淄,别是连个落脚之处也寻不到了。”   田婴尴尬一笑,朝众人拱手致歉道:“苏子及诸位公子、公孙光临,在下有所怠慢,还望苏子及诸位公子、公孙多多担待!”   “呵呵呵呵!”苏秦也回一揖,连声笑道,“上大夫一心要请罪,看来在下连个玩笑也开不得喽!好好好,我们不说这个。请问上大夫,稷宫之事进展如何?仲尼闻《韶》不知肉味,在下不及仲尼,闻《韶》数日,嗅到肉味仍是香的,不过,外面诸事倒是一概不知了。”   众人皆笑起来。   田婴顿住笑,应道:“谢苏子念记!彭祭酒明日入殓,陛下颁旨,明日申时为彭祭酒举办一场特别的送行仪式,在下刚刚安排妥当,急赶过来看望诸位。”   “哦,请问上大夫,是何特别仪式?”公子卬问道。   “回公子的话,”田婴应道,“彭祭酒一生致学,倡导学术争鸣,开辟一代新风,为今日之昌盛稷下立下盖世奇功。陛下恩旨,以上卿之礼安葬彭先生,同时在稷宫举办一场空前规模的学术论坛,以天下学子的真知灼见为彭祭酒送行。”   田婴说完,扫视众人,目光落在苏秦身上。   苏秦忖知其意,慨然叹道:“以此方式送别彭先生,可谓是前无古人了。陛下惜才如此,真乃贤君矣!在下虽说学识浅薄,却有感彭先生教化之功,有心前去为先生送行,不知上大夫能恩准否?”   “恭迎,恭迎!”田婴连连拱手,“听闻苏子学识渊博,口若悬河,若能光临稷宫,非但稷下生辉,众学子得益,九泉之下,彭先生的英灵,亦必宽慰。”   “上大夫美言了。”苏秦亦拱手道。   田婴朝在场诸位拱手一圈,转对苏秦道:“诸位,此事就这么定下,在下告辞,明日申时,稷宫见!”   稷宫位于临淄之内,宫城西门之外,与宫城仅一墙之隔,有专用的林荫道与宫城相通。齐王只要走出西门,就可直达稷宫。西门亦称稷门,稷宫位于稷门之外,因而亦称稷下。   稷宫占地数千亩,起自西门,延至南门,绵延数里,被纵横阡陌、花园草坪、荷塘鱼池等切割成许多方块,每个方块构成一个院落,院中亭台楼阁栉比鳞次,果木花卉相映成趣,远远望去,宛若一个巨大的后花园。   凡是投奔稷下的士子,只要学有所长,皆有所居,亦皆有所养。稷宫以学问为上,若是学问得到众士子的认可,即可由祭酒推荐,通过学宫令转奏齐宫,由齐王诏命为稷下先生。无论何人,只要被聘为稷下先生,就可在稷宫起盖一座院落,得到朝中大夫的薪俸,开宗立派,择徒授艺。   稷宫中心是一处大宅院,坐北面南稍偏,由祭酒居住。院门前面是一个方形广场,铺满地砖,周边大树参天,树下草坪连绵,最多可容数千人。凡大型论坛,即在此场举办。   申时,苏秦一行赶到时,丧礼行将开始,广场上一片静穆。正对院门处,摆着彭祭酒的楠木棺材,漆得乌黑油亮,棺头上是个巨大的“奠”字,奠字之上是“大宗师”三字,皆是齐王亲笔所题。棺木前面由木板新搭一个论坛,高约三尺,上面铺一层黑色麻毯。论坛两侧,摆着数十个花圈,显然是朝中诸臣及稷宫诸先生送的。   砖地上铺一层席子,席上站着稷下士子,皆着麻服。众士子分成若干队,每队前面突兀一人,无不气宇轩昂,表情静穆。无须再问,即知他们是稷下先生。身后之人,当是门下弟子。新来士子、未及拜师或不愿拜师者,则分站两侧,自成纵队。广场中央空出约一大步宽的空地,可站两行,显然是留给苏秦他们的。   果然,他们刚一抵达,就有人导引他们步入这块空场。苏秦打头,后面依序站着公子卬、公子章、公孙哙、楼缓,再后面是飞刀邹等随行诸人,在各自席位前站定。   看到客人皆到,主持丧礼的田婴在一声锣响之后步入论坛,朝棺材及众士子各鞠一躬,声音略显沙哑:“诸位先生,诸位嘉宾,诸位士子,辛丑日子时三刻,一代宗师、稷下祭酒彭蒙先生乘鹤仙去。今日申时,我们齐集此处,深切哀悼先生,缅怀先生!”顿了一下,咳嗽一声,扫视众人一眼,“诸位朋友,祭礼开始,向彭先生英灵叩拜!”转过身去,在坛上跪下,朝棺材行祭拜大礼。   场上近两千人皆屈膝而跪,行祭拜大礼。与此同时,跪在棺材两侧的乐手奏起哀乐。   有顷,哀乐停止。   田婴转过身子,泪水流出,声音哽咽,缓缓说道:“诸位朋友,彭先生仙去,陛下甚是哀伤,休朝七日,更在宫中布设灵堂,日夜为先生守灵。彭先生一生,治学严谨,为人正直,自入稷下后,即将余生献予稷下,致力于学术,首倡稷下论坛,鼓励百家争鸣,使稷下学风昌盛,领袖天下学问。为缅怀先生伟绩,承继先生遗愿,陛下颁布诏书,在先生英灵之前设立论坛,以学术争鸣为先生送行。”伸袖抹去泪水,从袖中摸出诏书,站起身子,朗声宣读。   田婴读毕,在场士子无不以袖拭泪,哽咽四起。   田婴听凭大家哽咽一阵,朝众人微微抬手,礼让道:“论坛开始,诸位请坐!”   众人原本跪着,此时也就顺势席地而坐。   田婴见大家均已坐好,接道:“诸位朋友,但凡稷宫正式论坛,皆由祭酒主持。今日论坛,是为彭祭酒送行,在下学识浅薄,不敢僭越,特奉陛下恩旨,请回彭祭酒的生前好友、闻名天下的学界泰斗暂代祭酒之职,主持今日论坛。”转过身去,朗声叫道,“有请新祭酒!”   话音落处,棺材后面转出一个光头。众人一看,见是滑稽游士淳于髡,无不面面相觑。有人早就猜出是他,此时看到光头,不免得意,朝左右连连点头。   淳于髡并不急着上坛,而是径直转至棺材前面,既不叩拜,也不揖礼,伸开两手在写着“奠”字的棺材板上“啪啪啪”连拍三下,大声叫道:“老蒙子,莫要睡了!坐起来,支起耳朵,在下为你主持论坛,你可要听得仔细些!若是有人论得好,你就拍拍巴掌;若是有人论得不好,你就放声响屁;若是有人论得既不好,也不差,你就合上眼皮,让他说去!”   在如此静穆的场合下,淳于髡陡然间晃着个光头如此说话,众人皆是一惊,欲待发笑,似觉不妥;欲待不笑,实在难忍。   场上现出难言的尴尬。   淳于髡又敲又拍,闹腾一阵,这才附耳于棺木上,煞有介事地聆听一时,皱眉摇头道:“这个老蒙子,睡得像个死人,看我拿锤子敲他!”眼睛四下一转,瞧见旁边有一盖棺敲钉用的锤子,遂朝手心不无夸张地呸呸连吐几口唾沫,拿过锤子,在棺材板上连敲数下,侧耳又听,有顷,不无惊喜地转过身来,左右晃动光头,呵呵乐道:“你个老东西,这下睡不成了,总算爬起来了!”将锤子丢在一边,朝身上拍了几拍,走入论坛。   这一连串举止简直就像是在表演一场滑稽戏,众人再也忍俊不住,不知是谁率先笑出声来,继而是哄堂大笑,有人更是涕泪滂沱,拿袖子抹眼。即使田婴,也忍禁不住,破涕为笑。场上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苏秦陡然明白了淳于髡的用意,不无佩服地连连点头。是的,举办如此规模的辩论,场上气氛凝滞如是,沉闷如是,谁能畅言?众人皆不畅言,何来争鸣?齐威王和田婴百密而一疏,而这一疏此时让淳于髡天衣无缝地补上了。久闻淳于髡多智,今日见之,方信传言不虚。   淳于髡乐呵呵地走到场上,朝众人鞠躬一圈,拱手致礼,指着田婴继续调侃:“老朽正在邯郸逍遥自在,突然接到上大夫急函,说是老蒙子有事,约老朽速来。老朽以为有何好事,乘了驷马之车,紧赶慢赶,原本三个月的途程,二十日就赶到了——”   从邯郸赶至临淄,驷马之车走二十日如同蜗牛,淳于髡却计划走三个月,且讲得一本正经,众人再笑起来。   淳于髡被打断,只好停顿一下,见笑声住了,才又接道:“老朽来了,老蒙子却睡去了。你们说说,老朽与他,好歹也有十年未见,老朽好不容易奔他来了,老蒙子倒好,撒手睡去了!老朽难受几日,后来也想明白了。人这一生,早睡晚睡,长睡短睡,好睡赖睡,都是个睡,老蒙子玩得困了,先自睡去,本也无可厚非。这样一想,心里也就不难受了,只是多少觉得,老蒙子这样做,不够仗义。老友来看他,纵使要睡觉,至少也得打声招呼才是!”   淳于髡说出这几句,既情真意切,又透彻脱俗,真正显出了他的功力。在场诸人无不敬佩,即使公子卬,也是服了,两眼眨也不眨地直盯住他,不住点头。   淳于髡看到全场静寂,所有眼睛无不盯视他,光脑袋又是一晃,转过话锋:“陛下舍不得老蒙子,甚想留住他,陡发奇想,举办这个论坛,并要老朽主持。老朽嘴碎,又受不得约束,本欲婉拒,可想起老蒙子,只好应下了。老朽从未主持过论坛,不过,老朽在想,顾名思义,论坛贵在论字,论字贵在争吵。老蒙子不说争吵,说是争鸣。鸣字就是鸟叫,这个字用得妙。一个鸟叫,叫鸣,众鸟凑到一起叫,叫争鸣。就冲这个鸣字,我就服了老蒙子。诸位佳宾,诸位鸟友,此时此刻,大家齐聚此地,在老蒙子跟前争鸣,老朽别无所请,只请大家抻长脖子,亮开喉咙,直抒胸臆,鸣所欲鸣。鸣得好,鸣得响,鸣得让人服气,就是雄的。反过来,鸣得不够响,不叫好,让人不服气,就是雌的——”   “雌”字刚一落下,全场再笑起来,响起掌声。   淳于髡打了个手势,众人止住笑,听他继续说道:“在下又想,既是争鸣,就得有个主题,不然东家说驴,西家说马,扯不到一块。这场论辩是送老蒙子的。老蒙子一生,为学为人,皆以天下为己任。老朽既为主持,也就独断一次,为今日之辩确定一个主题:天下治、乱!”   场上又起一阵掌声。   “古今天下,不治则乱,因乱而治。不过,”淳于髡再次晃晃光脑袋,转过话锋,“老朽所好,不在天下治乱,只在率性逍遥。今日强论治乱,颇是难为。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老朽正自发愁,忽然看到一人。此人也以天下为己任,有点像老蒙子。不同的是,此人不仅鼓噪呐喊,更在身体力行,这点胜老蒙子远矣。老朽兴甚至哉,诚意让贤,隆重荐他登坛主论!诸位有何能耐,尽可与他争个雄雌!但待雄雌定下,老朽既是祭酒,就得请酒一场,不过,老朽只请雄的,不请雌的。酒是百年老陈,可飘香十里,是老朽特意从邯郸带过来的!”   淳于髡嬉笑调侃,一波三折,众人一边大笑,一边将眼珠子四下乱抡,不知他要荐的是何方高人。   淳于髡重重咳嗽一声,步下论坛,径直走向人群,在苏秦面前站定,朝他深鞠一躬:“老朽淳于髡见过四国特使苏秦先生!”   所有人皆吃一惊,所有目光齐向苏秦射来。   由于这日皆穿麻服,苏秦诸人又面生,众人均未看出来者是谁,只是从最后入场及在场心预留空位等迹象推知其身份显赫,万未料到他们竟是四国合纵特使,且领头之人,更是遐迩闻名的苏秦。   对淳于髡的突然发招,苏秦似是早有所料,起身回一大躬:“晚生见过淳于前辈!”   淳于髡拱手道:“老朽唐突,有请苏子登台赐教!”   苏秦回揖道:“前辈抬爱,晚生恭敬不如从命!”   淳于髡呵呵一乐,伸手携住苏秦:“苏子,请!”   苏秦也不推辞,跟随淳于髡走至坛上。   场上再起一阵掌声。   掌声过后,淳于髡指指台子,笑道:“此台只能站一人,苏子上来,老朽就得下去了。”   不及苏秦答话,淳于髡已自转身走至台边,挽了田婴的手,走至众士子前面,在预先留好的席位上坐下。   苏秦恭送他们坐定,方才转身,朝棺材连拜三拜,起身再朝众子深鞠一躬,朗声说道:“洛阳士子苏秦见过诸位先生、诸位学子!”略顿一下,清清嗓子,“在下一直希冀先生教诲。此番来此,在下本欲登门讨教,先生却先一步乘鹤而去,实令在下感怀。在下此来,一意只为送行先生,却蒙淳于前辈抬爱,要在下登坛主论。在座诸子皆是大方之家,尤其是淳于前辈,更是学界泰斗,在下才疏学浅,本不敢卖弄,但在彭先生英灵面前,在下也不敢轻易推辞。在下进退不得,只好勉为其难,班门弄斧,在此献丑了!”   苏秦这番开场白也算得体。所有目光尽皆盯在他身上。   苏秦陡然转过话锋:“诸位先生,诚如淳于前辈所述,一年多来,在下致力于合纵,天下为此沸沸扬扬,多有杂议。今日既议天下治乱,在下就想趁此良机,表白几句,一来明晰心迹,求教于在座方家;二来诉于先生英灵,求先生护佑!”   场上死一般的静寂。   “诸位先生,”苏秦扫视众人一眼,朗声接道,“天下合纵绝对不是在下一时之心血来潮,而是大势所趋。诸位会问,天下大势所趋何处?在下只有一个答复——天下大同。那么,天下如何方能走向大同呢?在下以为,只有两途,一是天下归一,大道一统;二是列国共治,求同存异,共和共生。若使天下归一,只有强强相并,灭国绝祠,推行帝制。在下前年赴秦,即张此说,想必诸位也都听说了。若使列国共治,天下共和,唯有合纵一途。”   接下来,苏秦详论合纵,从缘起到理念再到过程,讲他如何说秦遇挫,如何以锥刺股,更是声情并茂地讲述了琴师的故事。稷下士子衣食无忧,坐而论道者居多,何曾有过如此经历,因而人人揪心,个个唏嘘。   苏秦独论一个时辰,这才收住话头,抱拳说道:“在下胡说这些,贻笑于大方之家了!诸位中无论有谁不耻下问,欲与苏秦就天下纵亲、王霸治乱等切磋学艺,苏秦愿意受教!”   言讫,苏秦微微一笑,目光再次扫向场上诸人。   在稷下,似此重大的论辩场合往往是各宗各派彰显实力的机会,因而各门无不铆足了劲,欲在论坛一展身手,吸引更多的门徒,不料凭空杀出淳于髡和苏秦,几乎将彩头全都夺去了。   然而,此时见问,众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踊跃而出。这是因为,在场士子虽然逾千,却多是各门弟子。先生不言,弟子不敢出头。而排在前面的十几位先生,也不敢轻启战端,因为此番论辩实在重大,万一落败,在稷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再说,苏秦能言善辩,名扬列国,此时更兼四国特使,气势如虹。淳于髡走遍天下,智慧过人,此时又是新任祭酒,在这样的前辈大师面前逞舌,言语更得掂量。   苏秦见众人仍在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出头,抱拳笑道:“诸位先生,苏秦恭候了!”   话音刚落,果有一人忽地站起,前进几步,在台前站定,拱手揖道:“既论天下,在下齐人邹衍,欲就天下求问苏子。”   苏秦拱手复礼:“邹子请讲。”   “不知何为天下,何谈天下治乱?在下请问苏子,何为天下?”邹衍问毕,挑战似的望着苏秦。   邹衍年不足三十,精演易学,近年来致力于四极八荒、阴阳五行研究,颇有心得,论辩中言辞犀利,海阔天空,在稷下被人戏称“谈天衍”。邹衍刚来不久,因学有专攻而得彭蒙赏识,年前被破格聘为稷下先生,只是所论过奇,门下仅有三名弟子。今逢良机,邹衍自是不愿错失,故而先行发难。   苏秦拱手答道:“天下者,顾名思义,地之上,天之下也。在下以为,凡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六合所包,阴阳所化,雨露所濡,道德所扶,皆可称为天下。”   “苏子所言虽是,却过于概括。在下想问的是,天地六合,究竟有多大?”   苏秦拱手道:“在下早就听闻邹子有大九州之说,未得其详,今日正好讨教。”   “苏子过谦了!”邹衍嘴上这么说,心中不免得意,拱手应道,“在下以为,天如穹盖,地有四极,《禹贡》所载九州并非天下全部,实为天下一州,可称赤县神州。穹盖之下,四极之内,赤县神州当为九分之一,另有八州,不为《禹贡》所载,因而世人不知。”   苏秦微微一笑,点头问道:“请问邹子,天下当有地,地上当有天,此理是否?”   邹衍点头道:“当然。”   “请问邹子,”苏秦抓住一点,进而论道,“天是穹盖,必是圆的,地有四极,必是方的。若依此说,地之四角,势必无天。地上无天,还叫地否?”   众人皆笑起来。   “这……”邹子难圆自说,面色大窘,连连抱拳道,“苏子高见,在下受教了!”转身大步退下,在自己席位上坐下,闭目冥思。   谈天衍一向咄咄逼人,此番仅战一合即败下阵来,实让稷下学子震惊。有顷,人群中站起一个中年人,众人一看,是稷下先生慎到。慎到治黄老之学,为人厚实,学风严谨,多有著述,声誉可追彭蒙,从者两百余人,场地上,就数他身后的队伍最长。   慎到走至台下,躬身揖道:“赵人慎到求教苏子。”   苏秦还礼道:“慎子请讲!”   “苏子欲在兵不血刃中寻求天下大同之道,在下敬服。不过,在下甚想知道,假定苏子合纵成功,天下如何共治?列国如何共生?”   “慎子所问,正是在下未来所求。共治、共生之道,先王早已有之。三皇五帝时代,大道贯通,德化天下,无为而治,天下诸侯数以万计,同生共存,并无争执。自夏入商,自商入周,道德式微,天子以礼乐治世,诸侯皆能循规蹈矩,和睦共处。自春秋以降,礼崩乐坏,天下始不治矣。世风日下,若使天下大同,当从治风伊始。因而,在下合纵,可分三步走。第一步,山东列国纵亲,化干戈为玉帛,共制暴秦;第二步,与秦和解,使天下纵亲,诸侯共坐一席,求同存异,教化人民,恢复礼乐;第三步,扬善抑恶,化私去欲,复兴道德,使天下归于大同。”   苏秦讲完合纵的未来远景,众人既惊且疑,无不面面相觑,以为是在听天书。慎到微微抱拳,再揖道:“苏子壮志苦心,无论成与不成,在下皆是敬服!以苏子之论,天下若行大同,可有天子?”   “有。”   “天子与民,孰贵?”   “皆贵,亦皆不贵。天下为天下而立天子,非为天子而立天子。民之所以立天子而贵之,不为利天子一人,而为利天下。”   “天子何以治诸侯?诸侯何以治民?”   “以道治之。天道贯通,圣人无事。圣人且无事,天子又有何事?天子无事,诸侯亦无事,民亦无事,故圣道之世,无为而治。”   “以道治天下,能详述否?”   “道有诸德,德有诸术。三王五帝之时,圣君行仁、义、礼、乐、名、法、刑、赏八术。仁以育民,义以导民,礼以化民,乐以和民,名以正民,法以齐民,刑以威民,赏以劝民,天下因此而治,大道因此而通。”   慎到心悦诚服,拱手道:“苏子所论,言之成理,在下叹服!”转身退下,坐回原处。   接着上场的是田骈。田骈是彭蒙的得意门生,亦是稷下先生,善于雄辩,素有“天口骈”之称,弟子甚众,在稷下直追慎到。   见慎到退场,田骈趋前,抱拳问道:“苏子既论道、德八术,齐人田骈有问。道、德八术,虽有其所利,亦有其所弊。仁者,可施博爱,亦可生偏私;义者,可慎言行,亦可生虚伪;礼者,可倡恭敬,亦可生惰慢;乐者,可和情志,亦可生淫逸;名者,可正尊卑,亦可生矜篡;法者,可齐众异,亦可生奸诈;刑者,可服不从,亦可生暴戾;赏者,可劝忠能,亦可生阴争。”   “是的,”苏秦回过礼,侃侃应道,“夏启、商汤用八术而天下治,夏桀、商纣用八术而天下亡,原因何在?在于道统。术为道用,亦为道御。天下有道,术得善用,可治天下;天下失道,术得滥用,可乱天下。”   田骈点头:“苏子既倡大道,又以天子御民,以法齐民,请问苏子,道与法孰重?”   “道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怨,富贵者不骄,愚弱者不惧,智勇者不欺,诸民心悦诚服;法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敢怨,富贵者不敢骄,愚弱者不畏惧,智勇者不敢欺,诸民因惧而服。在下由此认为,法不及道。”   田骈再次点头,追问道:“春秋之时,仁义并未全废,礼乐并未全乱,孔丘却不可忍,游走列国,倡道德,行仁义,结果是处处碰壁,惶惶如丧家之犬。今苏子再倡大道,岂非步孔丘后尘吗?”   苏秦轻叹一声,缓缓应道:“孔丘碰壁,非道德、仁义之过,是用方不当也。道德仁义行于太平之世,不行于乱世。行于乱世者,唯力与势也。在下今日倡导合纵,旨在制衡、导引天下势力,使天下息争归静,而后再以礼、乐、名、法、刑、赏诸术使天下归治,然后再归于仁义、道德,复建太平圣世。工有次第,事有缓急,当下急务,不是倡导道德,而是制衡天下势力,消弭战乱,使天下不敢起争。”   田骈敬服,抱拳揖过,回身坐下。   挨他而坐的尹文子起而揖道:“齐人尹文求教苏子!苏子既以道御天下,在下就与苏子论道。依据天道,圆者之转,非能转而转,不得不转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世风日下,非能下而下,不得不下也;人存私欲,非能存而存,不得不存也。自春秋以降,人心不古,私欲横溢,道德式微,皆为天道运动。苏子合纵以求大同,而大同必祛私欲。苏子以强力克制私欲,岂不是逆道而动吗?”   苏秦回过一揖,微微笑道:“在下久闻尹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在下以为,尹先生所论,有失偏颇。以在下所知,天行健,道生万物而不彰功。先师老聃曰,‘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在下是以断之,天道并不存私。存私者,人也。再说,上古之人可守天道,今世之人为何不能?”   尹文子叹服,揖首而退。   再后面,接子、季真子、许行等各派稷下先生及一些暂无门派的游士依序上场,就天下合纵及治乱等各有所问,苏秦见招拆招,见式拆式,应对如流,在场先生与学子无不叹服。   看到再也无人上场,淳于髡晃晃油亮的光头,缓缓走至台前,拱手揖道:“齐人淳于髡向苏子求教。”   看到淳于髡出场,众人皆笑,场上气氛轻松起来。同时,所有目光也都盯视过来,因为谁都知道,这是压轴戏。   “前辈请讲!”苏秦回了一揖。   “苏子学问高深,善讲大道,老朽说不过你。老朽粗浅,就以俗人俗物出对,苏子须以治世之道应答,可否?”   听到此话,众人皆是一震,意识到淳于髡要说隐语了。隐语即问此答彼,手法上有点类同于《诗》中的比和兴,要求即问即答。齐相邹忌善玩隐语,当年以琴喻政,博得相位。隐语玩的是急智,甚难应对,何况是当众回答隐语大师淳于髡!   被逼到此处,苏秦已无退路,只好敛神说道:“晚生愿意受教!”   淳于髡缓缓说道:“子不离母。”   众人无不深吸一口气,纷纷将目光盯向苏秦。   苏秦微微闭目,思忖有顷,沉声应道:“君不离民。”   “上梁不正下梁歪。”   “天道不健人道艰。”   “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   “德和天下,不可杂以淫邪。”   “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   后面几句,苏秦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对出,且在意境、用词、对仗等方面皆是精妙,众人无不喝彩。   淳于髡微微一笑,深深揖道:“苏子果然是旷世奇才,老朽佩服!”转对众士子,“诸位先生,诸位士子,老朽问完了,你们还有何问?”   众人面面相觑,再也无人起身。   淳于髡呵呵笑道:“看来,今日之鸣,雄雌已经敲定了!”转对苏秦拱拱手,“洛阳人苏秦,走,随老朽陪老蒙子喝酒去!”   场上爆出雷鸣般的掌声。   翌日辰时,彭蒙出殡,葬于十多里外的稷山。逾千学子及朝中官员,外加看热闹的临淄市民,送葬队伍熙熙攘攘,从稷宫一直绵延到稷山,排场胜过宫室。   葬过彭蒙,田婴与淳于髡推开杂务,急至宫中,正巧太子也在。   田婴将论辩及葬彭蒙之事细细奏报,齐威王两眼微闭,聚精会神地听完,思忖有顷,转对淳于髡问道:“老夫子,依你慧眼观之,苏子之才如何?”   淳于髡晃下光脑袋,缓缓说道:“苏子之才,草民不敢妄忖。不过,草民有个比照,陛下或感兴趣。”   “哦,是何比照?”   “当年邹子以琴喻政,得陛下赏识,用其为相。草民素知邹子善琴,对其为政之才放心不下,特别登门,以隐语问政。”   威王大感兴趣,倾身说道:“此事倒是新鲜,寡人未曾听你说起过呢!”   淳于髡笑道:“雕虫小技,口舌之逞,不足道矣。”   “快说,夫子是如何问的?”   “草民问他,‘子不离母。’”   “子不离母?”威王轻声重复一声,凝眉苦思,有顷,抬头问道,“邹爱卿对以何语?”   “民不离君。”   威王一拍大腿:“对得好!还有何问?”   “草民又问,‘上梁不正下梁歪。’邹子对以‘君上不明天下暗。’草民再问,‘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邹子对以‘治国之臣,岂可混以不肖!’”   “好好好!”威王连声夸道,“就这些了?”   “草民的最后一问是:‘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邹子何对?”威王急问。   “百官治一隅,民不得安,官不得养。”   威王在几案上重重擂一拳道:“好邹子,对得好哇!”   “是的,”淳于髡点头道,“邹子之对,草民心悦诚服,知他不仅擅琴,亦擅政治,陛下用他,是用对人了。”   “是啊,”威王油然叹道,“没有邹子,就没有齐国今日之治啊!”略顿一下,“咦,方才夫子说是有个比照,比照何在?”   “昨日论辩时,草民以同样言词再问苏子,亦想试一试此人才具——”   “好夫子,绝了!”淳于髡的话音未落,威王就已兴奋地截住话头,“先说‘子不离母’,苏子何对?”   “君不离民。”   威王长吸一口气,仰头思忖良久,点头:“嗯,好对!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圣君不可离民!下面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如何应对?”   “天道不健人道艰。”   “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呢?”   “德和天下,不可杂以淫邪。”   “最后一句呢?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威王喃喃重复一声,微微闭眼,陷入深思,有顷,抬头望向淳于髡,“苏子与邹子所对迥然不同,两相比照,夫子以为孰胜一筹?”   “草民只言比照,不敢妄断。不过,昨日论辩,苏子已中头彩。”   “嗯,苏子当中头彩。”威王点点头,看一眼辟疆,转对田婴道,“爱卿可以知会四国特使,就说寡人已得空闲,明日请他入宫,讨教纵亲摒秦之事。”   田婴拱手道:“微臣领旨!”   淳于髡、田婴双双告退。   望着他们的背影渐去渐远,威王思忖有顷,转对辟疆,问道:“疆儿,你也说说,老夫子的隐语,邹子与苏子所对,孰胜一筹?”   “老夫子、父王方才不是皆有明断了吗?”辟疆应道。   “寡人是在问你!”   “儿臣以为,苏子之对更胜一筹。”   “苏子为何更胜一筹?”   “邹子只以齐国为念,当是国才,苏子是以天下为念,当是天下之才,儿臣是以认为,苏子之见胜过邹子。”   “你说得不错,”威王缓缓说道,“二人之中,若是只选一人,何人堪用?”   “苏子。”辟疆不假思索。   “不不不,”威王连连摇头,“是邹子!”   “父王,此为何故?”辟疆大惑,瞪眼问道。   “若是天下为公,谁为我们田氏?若是天下无争,何能光大祖宗基业?苏子之论,过于高远,可在稷宫议论,不堪实用。”   “这……”辟疆越发不解,“既然不堪实用,父王为何还要约见苏子,加入纵亲?”   “因为黄池之耻!”威王几乎是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迸出。   辟疆仍是一头雾水,迷茫地望着威王:“父王——”   “疆儿,”威王换过脸色,微微一笑,“这件事儿,你慢慢悟去吧!”   三日之后,齐国大朝。齐王当廷宣诏,齐国加入纵亲,依前面四国惯例,拜苏秦为上卿、齐国合纵特使,赐稷宫府宅一座,黄金五百,仆役三十名,使上大夫田婴世子田文为合纵副使,晋爵大夫。   由于事发陡然,众多朝臣为之愕然,尤其是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等反对合纵的,一时回不过弯来,在朝堂上面面相觑。   在一声“退朝”之后,齐威王在内臣的陪伴下径出偏门而去。苏秦随众臣一道走出殿门,正欲跨下石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苏子!”   苏秦回身一看,是田婴,赶忙揖道:“在下见过上大夫!”   田婴回过礼,笑道:“苏子大功告成,在下恭贺了!”   “说起此事,”苏秦亦笑一声,再次抱拳,“还不都是上大夫玉成的?在下方才还在忖思,何时寻个机缘,向上大夫表达谢意才是。”   “哦,苏子打算如何表达呀?”田婴笑问。   “世上美物,上大夫一样不缺,在下寻思许久,真还想不出个表达,正自绝望,陡然想起一个人,上大夫或感兴趣。”   “一个人?”田婴扑哧笑道,“不会是个天下绝色吧?”   “听闻上大夫府上佳人摩肩,再来美女,岂不是添乱吗?”   “哦,这么说,是个男人?”   苏秦大笑起来:“不是女人,自是男人了。”   “嗬,能让在下感兴趣的男人——”田婴凝眉思想一阵,望着苏秦乐道,“我说苏子,不要绕弯子了,谁呀?”   苏秦看了看三三两两正从身边走过去的朝臣,压低声音:“上大夫若有雅兴,可与在下前往一处。”   出宫门之后,田婴挥退自己轺车,跳上苏秦的,御手扬鞭,径往稷下驰去。   不消一刻,二人径至稷宫,在祭酒淳于髡门前停下。   田婴大怔,不解地望着苏秦:“苏子,你说的男人,不会是这老夫子吧?”   苏秦呵呵笑道:“是与不是,上大夫且请进去!”   稷宫不比别处,为方便士子出入,交流学艺,所有庭院不设门房。   田婴一头雾水地跟着苏秦直走进去,淳于髡听到声音,迎出来,呵呵笑道:“苏子今日大功告成,看来是请老朽喝谢酒哩!”   苏秦揖道:“正是!”   “酒呢?”淳于髡打量一下苏子,问道。   “哪儿的酒,都不及先生的酒好喝,是以晚生不敢带酒。”   淳于髡摇头笑道:“你拿老朽的酒答谢老朽,还要请个陪喝的,这是明摆着打劫!”   众人皆笑起来。三人进厅,分宾主坐下。   田婴的眼珠子四下一转,见并无他人,急不可待地望向苏秦:“人呢?”   苏秦笑道:“不在此地。”   “他在何处?”   “远在大梁。”   “谁?”   “孙膑。”   田婴呆若木鸡,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凉气,小声问道:“那人不是疯了吗?”   苏秦淡淡笑道:“有时候不疯。”   田婴豁然明白过来,忽身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有顷,顿步说道:“苏子,说吧,如何能够让他来齐?”   “偷。”   “偷?”田婴又是一怔,“何人去偷?”   苏秦将头缓缓扭过去,一点一点地转向淳于髡。   田婴的目光也跟着转过去,盯在淳于髡的光头上。   淳于髡初时不明所以,此时似也听出味来,又惊又诧:“什么?要老朽去做小偷?偷人?”将油光油光的脑袋摇得如同货郎鼓似的,“不干!不干!老朽死也不干!”   苏秦长叹一声:“唉!”   淳于髡将头转过来:“咦,你叹什么气?”   苏秦又叹一声:“晚生是在为前辈惋惜!”   “老朽不做小偷,你惋何惜?”   苏秦缓缓说道:“人生在世,无非活个潇洒,活个刺激,活个惊世骇俗!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森严壁垒的大梁城中,在魏王陛下的眼皮底下,巧设机谋,偷出一个两腿皆不能动的疯子,且这疯子是春秋兵圣孙武子的嫡传后人,是当今列国无人企及的一代兵家,请问前辈,方今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此偷更富刺激呢?还有——”微微一笑,“此段佳话,史家会怎么写?”   “这——”淳于髡凝紧眉头。   “前辈若是不乐意,晚生只好另求他人了。”苏秦说完,作势欲走。   “哎哎哎,”淳于髡急急拦住,晃晃光脑袋,“不瞒二位,老朽也曾偷人,是夜里偷,偷女人,不过,老朽不说偷人,只说偷香。苏子提议在大白天里偷男人,于老朽倒是新鲜,想必刺激,容老朽再想想不迟。”抓耳挠腮,装模作样地陷入苦想。   看着他的滑稽样子,苏秦、田婴皆笑起来。   第六章暗度陈仓,淳于髡魏国盗孙膑   半月之后,齐威王诏命淳于髡为使臣,载食盐五十车使魏,庆贺齐、魏纵亲。飞刀邹夹在使团中,随侍淳于髡左右。苏秦亦在稷宫住下,或从雍门周习《韶》,或与稷下诸先生、学子及齐国朝臣商讨在天下纵亲的框架内,如何行施联邦共治、天道贯通之道。   时下春节早过,天气回温,春暖花开,大梁人开始到户外放风筝。魏惠王看到,童心大起,使毗人做出一个巨大的鹰状风筝,在御花园里亲手放飞。望着风筝渐起渐高,惠王的心境亦如这风筝一般,随暖风飘升。   “陛下,”毗人将手掌搭在眼上,遥望高高在上的风筝,“都成小黑点了。即使真的苍鹰,怕也飞不了这么高。”   “呵呵呵,”魏惠王松了两圈手中的丝线,乐道,“看这劲头,它还要升呢!”   “陛下,”毗人笑道,“几年大治,大魏的国势就如此鹰,直上九霄了!”   “嗯,”惠王点头道,“说得好!它飞得越高,向下俯冲的力量就越大。听说嬴驷养了只黑雕,寡人倒想看看,是他的黑雕厉害,还是寡人的苍鹰厉害。”   “陛下又要伐秦了?”毗人轻声问道。   “这还用说,”惠王朗声说道,“河西在寡人手里失去,自也要在寡人手里夺回来。若是不然,百年之后,寡人何以面见列祖列宗?”   “陛下之愿就要实现了,”毗人不无高兴地接道,“眼下齐国亦入纵亲,若是楚国亦入,山东列国真被苏子合成一体,秦国纵有铜墙铁壁,怕也顶不上半年。”   惠王应道:“纵使列国没有纵亲,寡人也要伐秦。寡人励精图治数年,今已库粮充栋,武卒复兴,贤臣盈朝,更有庞将军威服列国,虎贲之师无人可敌,寡人怕谁来着?”略略一顿,“不过,话说回来,苏子合纵,六国纵亲,是好上加好,可谓天助我也!”   正在此时,值事内臣引朱威急步走来,在惠王面前叩道:“启奏陛下,燕使来朝,送陛下千里马一匹,陪送良马五十匹;赵使来朝,送陛下讴伎一人,舞伎十人,乐伎十人;齐使来朝,赠精盐五十车,以贺纵亲!”   “嗬,”惠王喜道,“列国纵亲,好事连连哪!”顿一下,“田因齐使何人来了?”   “淳于髡。”   “是老夫子呀。”惠王呵呵笑道,“他不是在邯郸吗,何时去临淄了?”   “稷宫祭酒彭蒙谢世,淳于髡赶去追悼,齐王差他来了。”   “好好好,”惠王又笑两下,转对毗人,“得道多助啊!列国使臣纷纷来朝,寡人也不能慢待,你排个日程,寡人分别召见。”   “臣领旨。”   惠王甚是喜欢淳于髡,叮嘱毗人将他排在后面,以便留出时辰畅聊。   翌日后晌,毗人首先安排燕使觐见,然后是淳于髡。燕使好马,自比伯乐。惠王闻言大喜,顺口向他讨教识马之道,相谈甚笃,竟然忘了时间。毗人赶至,报称齐使淳于髡已至,在殿外候见。燕使告退,毗人引领淳于髡觐见。   淳于髡叩见已毕,惠王请他坐下,心中却在回想方才的识马之道,表情恍惚。   淳于髡凝视惠王,有顷,起身叩道:“陛下,草民告退。”   “哦,”惠王一怔,点头道,“好好好,那就明日后晌吧。”   第二日后晌,淳于髡依约再至,叩见之时,见惠王仍在恍惚,迅即叩道:“陛下,草民告退。”不及惠王说话,再次起身退去。   惠王打个惊愣,不无尴尬地扫一眼毗人。   毗人急追上去,不无抱歉地对淳于髡道:“先生,明日后晌复来如何?”   第三日后晌,淳于髡如约叩见。惠王起身,亲手扶他坐下。   淳于髡落席,再次凝视惠王,见其精神气色已与前两日判若两人,拱手揖道:“陛下,草民又来打扰了!”   惠王摆摆手,呵呵笑道:“先生,不说这个了,寡人存有一事,甚想问你。”   “陛下请讲。”   “先生两番觐见寡人,皆是未发一言,起身即走,是寡人不足与语呢,还是另有缘故?”   “非陛下不足与语,实乃陛下心猿意马,无意会见草民。”   “哦?”惠王大奇,“你且说说,寡人怎么心猿意马了?”   “回禀陛下,”淳于髡拱手说道,“髡前日求见陛下,陛下意在驰骋;髡昨日求见陛下,陛下意在音声,草民是以告退。”   惠王惊骇,油然赞道:“啧啧啧,先生真是神了!不瞒先生,前日先生来,碰巧燕使献千里马,寡人好马,虽见先生,心实系之;昨日先生来,碰巧赵使献讴伎,寡人闻其声美,未及试听,虽见先生,心实系之。”转对毗人呵呵笑出几声,“看见没,淳于子就像钻进寡人心里的虫子一样,连寡人想啥,他都知道!”   毗人亦笑起来,转对淳于髡,随口问道:“先生既是陛下心里的虫虫,可否说出,陛下这阵儿所想何事?”   淳于髡微微一笑,点头道:“待草民试试!”果真面对惠王,紧闭双目,煞有介事地提精运气,似乎真要将他的元神钻进惠王心里。   惠王心里陡然一震,如临大敌,全神贯注地紧紧盯住淳于髡。约过三息(一呼一吸为一息),淳于髡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惠王既紧张,又好奇,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紧盯视着他,试探着问道:“先生,寡人在想什么?”   淳于髡晃晃光脑袋:“陛下在想,这个老秃头,难道他还真能变成一条虫子,钻进寡人的心窝子里?”   “神了!神了!”惠王似是不可置信,连声惊呼,“寡人方才真就是这么想的!”   淳于髡大笑起来。   毗人已经看出淳于髡是在故弄玄虚,佯作叹服,盛赞几句。惠王兴致大起,与淳于髡海阔天空,从天下大事到养生之道,从治民方略到御女之术,畅谈两个时辰。   淳于髡见天色昏黑,起身叩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草民告退。”   魏惠王似也累了,拱手道:“与先生说话,真是快意。近些年来,田因齐处处事事与寡人作对,顺寡人心思的,推来算去,唯此一事,就是选先生来使。”   淳于髡叩道:“谢陛下抬爱。”   “来而不往,非礼也!”惠王转对毗人,“田因齐赠送寡人盐巴五十车,寡人回赠他干菇四十车,春茶十车,免得他空车回去,取笑寡人。至于先生,赏安车一辆,宝珠十枚。金子就免了,反正先生也不稀奇。”   “陛下说笑了。”淳于髡急忙拱手,“莫说是金子,陛下即使赏赐一根青草,草民亦会视为珍宝!”   “好!”惠王呵呵一乐,“先生既有此说,就加赐青草一根。”   在魏国方言里,青草的“青”字与“金”字发音接近,魏惠王本是戏言,岂料话音刚落,淳于髡即叩首于地,咬字清楚:“草民谢陛下金草!”   青草于眨眼间竟然变成金草,惠王眼睛眨巴几下,呵呵笑道:“先生真急智也。”转头吩咐毗人,“传旨金匠,化五十金铸一株金草,赏赐先生。”   “臣领旨!”   在魏王的回赐礼品中,干菇是现成的,库里就有,只是春茶十车,却有难度,因时下清明刚过,新茶初摘,十车之数,实难一下子征齐。朱威看过诏书,只好打车前往馆驿,恳请淳于髡暂候数日。因要筹划偷窃孙膑,淳于髡求之不得,当即允诺。   朱威刚走,淳于髡即召来飞刀邹:“见到那个疯子了吗?”   飞刀邹点头道:“见过了。孙子闻讯,甚是高兴,问小人何时可走,小人回复说,具体哪一日,要由先生决定。”   “你见孙子时,有人看到没?”   “没有。”   淳于髡思忖有顷:“没有老朽吩咐,不可再见孙子,也不可使人打扰他。你就待在驿馆里,不到关键时刻,不可露面。”   飞刀邹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淳于髡在厅中闷头又坐一会儿,召来御手,乘车直驱相国府。淳于髡比惠施年长十岁,无论在学识上,还是在知名度上,惠施均是不及。闻知淳于髡驾临,惠施急忙出迎,长揖至地:“淳于子光临,惠施受宠若惊!”   淳于髡回过一礼,呵呵笑道:“传闻惠子治名、实之学,颇有所得,老朽慕名已久。三年前,老朽为赵侯说情,来梁觐见陛下,本欲登门求教,听闻惠子忙于国事,没有闲暇与老朽磨牙,只好作罢。此番复来,老朽左右寻思,再不上门请教,就老朽这把年纪,不定就会抱憾终生了!”   惠施笑道:“惠施这点学识,岂敢在淳于子跟前卖弄?”伸手礼让,“淳于子,请!”   淳于髡跟随惠施走进府中,远远望见客厅里端坐一人。见他们近前,那人起身迎出。淳于髡正自打量,那人先一步躬身揖道:“魏申见过淳于子!”   淳于髡忙回一揖:“草民淳于髡见过殿下。”   “殿下也是刚到。”惠施笑笑,介绍道,“坐榻还没暖热呢!今儿真是凑巧,一个是当朝殿下,一个是学界泰斗,在下这处陋室,算是生辉了!”   “这个自然。”淳于髡拍拍自己油亮的光头,呵呵笑道,“只要老朽这颗光头一到,你想不生辉,怕也难哩!”   三人皆笑起来。   惠施让座,太子申推托不过,只好居中坐了,淳于髡、惠施分坐两侧。闲聊一时,淳于髡再次打量魏申,见其眉头不展,气色不畅,倾身笑道:“观殿下气色,似有心事。草民在此,别有不便吧。”言讫,作势欲起。   太子申伸手拦住,苦笑一声,抱拳道:“听闻淳于子善于揣摩,能够忖知他人之心,魏申原本不信,今日倒是领教了!”   惠施亦笑一声,转对太子申道:“无论何事,料也瞒不过淳于子。殿下不妨说出来,淳于子足智多谋,不定会有妙策呢。”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魏申此来,只为梅妹一事。”   “梅公主,她怎么了?”惠施淡淡问道。   “自孙将军疯后,”太子申缓缓说道,“梅妹像是换了个人,每日躲在深宫,除去贴身宫女,谁也不见,谁也不睬。眼见梅妹年龄日高,父王着急起来,甚想为她寻个主家。去年韩室前来为公子章聘亲,愿娶梅妹,父王当即准允婚事。梅妹闻讯,当夜悬梁自尽,幸被她的宫女及时救下。父王甚是爱她,见她如此执拗,只好作罢。前日后晌,梅妹突然出来见我,跪求一事,让魏申左右是难。”   “梅公主所求何事?”惠施又问。   “梅妹说,她不想住在宫里,只想搬进魏申府中,还要魏申把孙将军也接进府中,由她照料一生。”   惠施似吃一惊,长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去。   “先生,”魏申的目光紧盯惠施,急道,“你说,魏申该怎么办?若是不准,梅妹苦求,不定还会出事;若是准允,此事必传出去,天下怎么议论?再说,父王那里,又如何交代?”   惠施双目闭合,一动不动,显然是在思忖此事。   太子申见状,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淳于髡听出了大要,探身问道:“请问殿下,孙将军可是孙膑?”   “正是。”   “唉——”淳于髡晃晃光头,亦叹一声。淳于髡叹气时,中气十足,声音拖得极长,且抑扬顿挫,富有乐感,显然是故意叹出。   惠施陡然睁开眼睛,抬头问道:“淳于子为何而叹?”   “唉,”淳于髡又叹一声,“说起来,这个孙膑还是当年老朽所荐。老朽看他有些才具,在魏或可有所驰骋,谁想这才几年光景,好端端一个才子,竟然成了个疯子!惠子你说,世道如此,老朽能不感叹?”言讫,将光头又摇几摇。   惠施苦笑一声,亦摇摇头。   淳于髡将头扭向太子申:“方才,听殿下的语气,孙将军似是又跟梅公主扯在一起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太子申见也瞒不过去,只好将孙膑与梅公主的婚约扼要讲述一遍。讲到动情处,太子申的眼圈儿已是红了。   淳于髡听毕,思忖有顷,顿时有了主意,呵呵笑道:“殿下,这事儿诉予老朽,算是诉对人了!”   “哦,淳于子有何良策?”太子申急问。   “请问殿下,是想让梅公主得到终身幸福呢,还是让她陪伴一个疯子?”   “当然是要梅妹得到幸福。”   “嗯。”淳于髡晃晃光头,缓缓说道,“若是此说,老朽倒是有个妙招儿。”   “先生快讲。”   “老朽最爱拉郎配,混碗喜酒喝。梅公主若是待字闺中,老朽愿意保媒,为她觅个如意郎君,保管她一生幸福。”   听闻此言,太子申一下子泄了气,长叹一声:“唉,原还以为先生有何妙策,不想却是这个。先生有所不知,梅妹心中,只有孙将军一人,纵使萧郎再世,她也不会动心。”   “这倒未必。”淳于髡呵呵笑道,“殿下若是放心,此事交由老朽去办。老朽担保你的梅妹心甘情愿地听从老朽,嫁予如意郎君。”   “嫁予何人?”太子申急问。   “这个——”淳于髡嗫嚅一下,临时编道,“公子虚。”   “公子虚又是何人?”   “是齐国公子。”   “齐国公子?公子虚?”太子申不无纳闷,自语道,“魏申好像不曾听说此人。”   淳于髡呵呵笑出几声:“这世上人的何止万千,殿下不曾听说也是常情。再说,殿下眼下所虑,只是公主的婚事、公主的幸福、公主的如意郎君,至于什么虚不虚的,只要公主乐意,殿下何必较真!”   太子申一怔,点头道:“嗯,先生所言甚是。无论何人,只要梅妹愿意,魏申绝无话说。”   “这就成了!”淳于髡呵呵笑道,“老朽明日即去向陛下提亲,只是——”看一眼惠施,“这席喜酒,老朽也不能独饮,惠子,大媒得算你一份。老朽作男家的,你作女家的,何如?”   惠施忖不出淳于髡是何主意,甚想观看下文,拱手笑道:“惠施愿意效力!”   第二日,淳于髡花费重金置办彩礼,后晌申时,驱车叫上惠施,进宫求见惠王。一见淳于髡,惠王就呵呵笑道:“老夫子,寡人正在想着你呢。”   “陛下想草民是客套话,草民想陛下却是真的。”淳于髡叩道。   “老夫子快起!”惠王招呼二人坐下,“这次你可没有忖对,寡人真是在想你。”转对毗人,“不信你可问他。”   毗人接道:“老夫子,这是真的,方才陛下一直在念叨你。”   “敢问陛下,为何念叨草民?”淳于髡笑问惠王。   “不瞒夫子,”惠王敛起笑容,一本正经道,“寡人身边,真还缺少一个像夫子这样的人。自夫子走后,寡人越想越觉得离不开夫子,实意求拜夫子为国师,常住宫里,时刻陪伴寡人,司寡人之过。寡人正与毗人念叨此事,打算召请夫子,夫子可就来了。”   淳于髡哈哈大笑起来。   惠王一怔,急问:“夫子不愿意?”   淳于髡指指自己光头,呵呵乐道:“宫中佳丽如云,早晚见到草民这颗光头,还不花容失色,东躲西藏?”   惠王亦借题打趣道:“若是此说,倒不打紧。寡人送你美女五十名,只要老夫子精气足,莫让她们失望就行。”   “果真这样,”淳于髡顺口接道,“草民更不敢了。宫中佳丽,皆是玉体,草民身贱,岂不是糟践了?”   惠王知他不肯,思忖有顷,轻叹一声,转过话题:“说吧,老夫子此来,有何指教?”   淳于髡拱手道:“岂敢指教?草民只是讨赏来了。”   魏惠王转向毗人:“老夫子的那棵金草,可铸好了?”   毗人点点头,从旁拿过一只盒子,打开来,里面果是一株金光灿灿、栩栩如生的春草。惠王欣赏一时,使毗人递给淳于髡:“你的赏物,可以拿走了。”   淳于髡接过金草,拱手谢道:“草民谢陛下厚赏!不过,草民此来,不是讨此赏的。”   “哦?”惠王略吃一惊,“夫子还讨何赏?”   “喜酒。”   “喜酒?”惠王大奇,“何人的喜酒?”   “梅公主的喜酒。”淳于髡侃侃说道,“临行之际,齐王特别吩咐草民,要草民打探陛下跟前可有公主待字闺中,若有,齐王有意向陛下攀亲。草民昨日向惠相国打探此事,得知梅公主尚未订婚。草民窃喜,特拉惠相国保媒,代齐王向陛下求婚。”言讫,从袖中摸出一张礼单,双手呈上,“这是礼单,彩礼已经置于偏殿,请陛下验看。”   毗人接过,递予惠王。   惠王扫过一眼,置于几上,抬头缓缓问道:“田因齐求婚?他为何人求婚?”   “公子虚。”淳于髡又从袖中摸出一帛,双手呈上,“这是公子的生辰。”   “公子虚?”惠王接过八字,细看一时,轻轻放下,点头道,“年龄倒是不错,不知此人品性如何?”   “若问品性,倒是没个说的,”淳于髡呵呵笑道,“草民只用八个字:才气横溢,气宇轩昂。不过——”话锋一转,“公子也有不足之处,草民不敢隐瞒。”   “有何不足?”   “据髡所知,公子性格内向,不谙名利,与世无争,喜欢独处,尤其是喜欢养花育草,且在百花之中,尤爱梅、菊,几年前甚至赌气欲往东海仙山,在那里养梅育草,修道炼仙。不知多少人家提亲,公子皆未看上。这些秉性,与时下年轻人所求格格不入,齐王甚是头疼,却也拿他毫无办法。这些弱项,草民特别禀明陛下,万不可屈了公主。”   魏惠王大喜过望,急道:“哦,若是此说,倒是匹配梅儿。田因齐若是真有诚意,这门亲事,寡人可以准允!”忽又想起什么,眉头皱成一团,“只是梅儿与那公子一般性情,甚是执拗,不愿嫁人。她若不从,就会死里活里闹腾,即使寡人,也奈何她不得。”   “陛下放心,”淳于髡接道,“草民得授通心之术,梅公主所想,草民皆可忖知。只要得见公主,草民或可因情劝导,使她乐意归门。”   惠王连声说道:“好好好,先生果能玉成此事,寡人另有重赏!”转对毗人,“传梅公主觐见!”   毗人欲走,淳于髡急道:“不不不,草民不可在宫里见她。听说公主与殿下甚亲,草民可去殿下府中见她一面。”   惠王点头允道:“好吧,一切皆听夫子。”   太子申府中,后花园的梅园,百余株梅树上挂满了如葡萄般大小的青梅。一身素衣的瑞梅公主坐在梅亭里,两眼痴痴地望着树上的梅子,想着心事。园中别无他人,只有几只小鸟在梅枝间上蹿下跳,喳喳欢叫。   园门打开,淳于髡晃着油亮的光头走过来。瑞梅过于专注,竟然没有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淳于髡走到亭下,顿住脚步,故意咳嗽一声。   瑞梅扭过头来,陡然见到一个光头,花容失色,惊问:“你是何人?”   淳于髡深揖一礼:“老朽淳于髡见过公主。”   瑞梅早就听说过淳于髡的大名,松出一口长气,微微欠欠身子,拱手复礼:“小女子见过先生。”   淳于髡将她细细打量一番,点头赞道:“公主好标致啊!”   瑞梅平素不愿见人,更不喜在此被人打扰,又听淳于髡说出此语,顿时脸色一沉,冷冷说道:“先生至此,可有要事?”   淳于髡呵呵笑道:“没有,没有,赏梅而已。”不顾瑞梅感受,顾自走上亭子,在瑞梅对面席地坐下,“老朽坐在这里,公主不介意吧。”   瑞梅忽地起身,不无愠怒道:“先生要赏,自赏就是!”拂袖走下亭子,沿小径而去。   淳于髡缓缓说道:“梅公主留步。”   听到淳于髡直呼她的名讳,瑞梅一怔,不由自主地顿住步子,扭回头,语气依旧冷冰:“先生何事?”   “方才老朽路过街头,碰巧遇到一个疯汉,公主想不想听听他的趣事?”   瑞梅心头一颤,知他是为孙膑而来,且能来此园中,必是经过胞兄太子申同意了的。看这样子,许是她的要求有个眉目了,既惊且喜,复上凉亭,语气微微缓和,轻声问道:“请问先生,那疯汉有何趣事?”   “公主不能站着听,”淳于髡微微一笑,指着对面的席位,“请坐。”   瑞梅凝视他一会儿,复坐下来,两眼眨也不眨地直望着他。   “公主,”淳于髡陡然敛起微笑,语气严肃,开门见山道,“你与孙将军之事,殿下都对老朽说了。听殿下说,公主欲将孙将军接至府中,照料他一生,可有此事?”   瑞梅脸色绯红,低下头去,轻咬下唇,默不做声。   “老朽正为此事而来,有话欲问公主。”   瑞梅喃喃说道:“先生请问。”   “公主只是喜欢孙将军呢,还是爱他?”   瑞梅将头垂得更低,许久,方才说出一字:“爱。”   “是爱他的心呢,还是爱他的人?”   “心。”   “若是爱他的心,公主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吗?”   瑞梅不再羞怯,落落大方地抬起头来,郑重点头。淳于髡看到,瑞梅的眼中盈出晶莹的泪珠。   “看公主的泪珠儿,当是真心的,老朽愿意帮忙。”淳于髡点点头,缓缓说道。   “谢先生成全!”瑞梅拱手谢过,以袖拭泪。   “老朽帮忙,可有两种帮法,一是如公主所愿,说服陛下,将孙将军或接入宫中,或接至此处,由公主悉心照料,守候一生;二是治愈孙将军疯病,除去两个膝盖骨老朽爱莫能助之外,老朽担保孙将军如常人一般。这两种帮法,公主可以任选一种。”   “真的!”瑞梅喜极而泣,大睁两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光头,“孙将军之病,先生真能治愈?”   “能不能治愈,还要取决于公主。”   “我?”瑞梅大怔,“小女子能有何用?”   “有有有,”淳于髡接道,“只要公主允准一事,孙将军的疯症即可痊愈。”   “说吧,只要能够治愈孙将军,要小女子做什么都成。”   “嫁人。嫁给齐国公子。”   瑞梅两眼发直,惊得呆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从牙缝里挤道:“原来,先生是变了法子提亲来的!”   “是的。”淳于髡晃晃光脑袋,“老朽此来,正是为齐国的公子虚提亲。”   瑞梅冷冷说道:“小女子此生,除去孙将军,谁也不嫁!”言讫,再次起身。   淳于髡呵呵笑道:“看来,公主爱的并不是孙将军的心,而是他的人了。”   瑞梅一怔,复坐下来,缓缓说道:“先生如何保证治愈孙将军?”   “是这样,”淳于髡侃侃说道,“老朽游走列国,爱好猎奇,化内方外无所不知。齐国东海有仙山,山上有仙草,可治此症。仙山飘浮于大海之上,雾气笼罩,游移不定,非常人所能至。能至此山之人,据老朽所知,唯有齐国的公子虚。老朽受殿下之托,求公子虚讨要仙草,公子虚只提一个条件,就是娶公主为妻。”   瑞梅显然相信了这个故事,瞪眼问道:“公子虚为何一定要娶小女子?”   “待出嫁之后,公主可以直接诘问公子。”淳于髡两手一摊,显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以手撑地,站起身子,“公主好好想想,是终生守着一个疯子呢,还是得到仙草,彻底治愈孙将军之病?公主何时想明白了,可以告诉老朽,老朽既已允诺,一定兑现诺言。”   淳于髡转过身去,晃着光头,摇摇晃晃地沿来路走去。走有几步,身后飘来瑞梅的声音:“先生,您可告诉那位齐国公子,就说小女子愿意出嫁。”   淳于髡顿住步子。   “不过,”瑞梅冷冷说道,“小女子也有一个条件,公子必须首先拿回仙草,治愈孙将军之病!”   “呵呵,”淳于髡扑哧笑道,“你俩真还是一对儿。不过,你们二人,一个要先出嫁,一个要先治病,实让老朽为难!这样吧,老朽折中一下,公主可先嫁往齐国,举行个仪式,待孙将军之病彻底痊愈,由公主亲自验明,再入洞房,公主意下如何?”   瑞梅沉思良久,含泪答道:“就依先生。”   得知瑞梅愿意出嫁,魏惠王大喜过望,亲至太庙,为她的婚事问卦,抽到一签,是六五坤卦,上上签,爻辞是“黄裳元吉”,意思是,这桩婚事可以保持柔顺本色,大吉大利。惠王乐不可支,当即定下吉日,吩咐毗人准备嫁女。   自孙膑疯后,武安君夫人瑞莲公主不忍目睹梅姐伤心欲绝的样子,很少回宫。听说这桩婚事是梅姐自己愿意的,瑞莲不胜欣喜,急回宫里看她,不想梅姐仍在太子申的宫中。瑞莲正欲前往东宫望她,陡然想起临走之时,庞葱交代她早点回府,因为武安君今日可能回来。瑞莲看看天色,急叫御手拨马回府。   果然,瑞莲刚到府门,就听门人说庞涓回来了。自入纵之后,魏惠王全力以赴,号召众臣光复河西,庞涓也陡然明白了合纵的好处,兴奋异常,将全部身心投入到练兵备战之上,几乎每日都住逢泽大营,很少回府。   瑞莲下车,急步走回,远远看到庞涓端坐厅中,正在听从庞葱禀报府中诸事。瞥见瑞莲,庞葱识趣地站起,笑对庞涓道:“大哥,前院里还有点小事,葱弟待会儿再来禀报。”   庞涓点头,庞葱退出,在门口遇到瑞莲,哈腰见过礼,匆匆走开。   瑞莲急趋过来,在庞涓前面跪下,深情叫道:“夫君——”   庞涓轻轻一拉,瑞莲顺势倒入他的怀中。二人正在拥抱,门外传来脚步声,瑞莲挣脱开来,在对面坐下。看到并无别人,只是侍候茶水的婢女,二人皆笑起来。   瑞莲喜形于色,急不可待地说:“夫君,奴家有个天大的喜讯。”   “哦!”庞涓微微一笑,“是何喜讯?”   “梅姐要出嫁了!”   “梅姐出嫁?”庞涓陡吃一惊,“嫁予何人?”   “齐国的一个公子,听宫人说,他跟梅姐一个秉性,二人甚是般配。”   “叫何名字?”   “说是叫田虚。”   “田虚?”庞涓眉头微皱,“在下未曾听说齐国有个田虚。宫人还说什么?”   “宫人还说,父王甚是高兴,前两日到太庙求签,是上上签,当即定下吉日,就是后日。宫中这几日都在忙活此事,为梅姐准备嫁妆。”   “梅姐愿意了?”   “当然了!梅姐若是不愿,谁敢逼她?”   庞涓思忖有顷,微微笑道:“嗯,的确是好事。梅姐远嫁齐国,我们当送份大礼才是。”   “夫君所言甚是!”瑞莲高兴地说,“奴家一直在琢磨此事,可思来想去,竟是想不出送什么才好。”   “梅姐不同凡俗,送她何物,容在下好好想想。”庞涓果真闭上眼睛,进入冥思,似是在想送何礼物。   不过,瑞莲公主有所不知的是,此时的庞涓,压根儿就没去冥想礼物,而是在揣摩整个事件。依他的本能判断,瑞梅不可能说变就变,她肯愿意,里面必有文章。   冥思有顷,庞涓陡然打个寒噤,脱口而出:“淳于髡!”   庞涓这一声既突然,又怪异,瑞莲吃此一惊,花容失色,打了个哆嗦,颤声问道:“夫君,淳于髡怎么了?”   庞涓这也意识到失态,笑道:“没什么。夫人可否知道,玉成这桩好事的媒人可是淳于髡?”   “正是此人。”瑞莲应道,“听宫人说,他是男方大媒,梅姐的大媒是惠相国。”   庞涓正欲再问,庞葱急急走进,在门外站定,禀道:“大哥,淳于髡求见!”   庞涓一怔,望一眼瑞梅,挠挠头皮道:“嗬,说有鬼,鬼就来了!”对瑞莲笑笑,“夫人,大媒邀功来了,在下要好好谢他,你且回避一下。”   庞涓起身,跟庞葱快步走出门。   不消一刻,庞涓已笑容满面地携着淳于髡之手,二人有说有笑地走回厅中,分宾主坐下。庞葱倒过茶水,转身退出。   庞涓指指茶水,笑道:“清茶一杯,请老前辈品尝。”   淳于髡端过茶杯,品了一口,点头赞道:“嗯,好茶!”   庞涓亦品一口,笑问:“听闻老前辈见多识广,可知此茶出自何处?”   淳于髡端起茶杯,细细察看茶叶的颜色,而后轻啜一口,在口中回味一阵儿,方才咽下,抬头笑道:“回武安君的话,老朽若是没有猜错的话,此茶采自云梦山,是清明茶。”   庞涓大吃一惊,急抱拳道:“老前辈真是神了!”   “呵呵呵呵,”淳于髡晃晃光头,亦抱拳道,“喝多而已。”   二人谈了一会儿茶道,庞涓决定先入为主,抱拳笑道:“老前辈乃百忙之身,今日光临寒舍,定有教诲晚生之处。”   “教诲不敢。”淳于髡呵呵笑道,“听闻武安君精通兵法,老朽心向往之,早想请教。也是不巧,前几年来,赶上武安君大喜,老朽虽然登门,却难以启齿。此番复来,武安君竟又不在府中。听闻大人今日回府,老朽特别使人盯在府外。呵呵呵呵,此招甚妙,老朽果然逮个正着。”   “这倒奇了!”庞涓呵呵笑道,“据晚生所知,老前辈以隐语见长,靠利舌游走列国,怎么突然又对兵法感兴趣了?”   淳于髡再次晃晃光头,呵呵笑道:“常言说,话不投机半句多。老朽求见大将军,不说兵法战阵,何能起劲?”   “好好好!”庞涓哈哈大笑,“与老前辈说话,真是痛快!自古迄今,兵家林林总总,不可胜数,敢问老前辈,您都想问哪家兵法?”   淳子髡缓缓说道:“寻常兵法,不足为奇。天下盛传大将军在宿胥口梦见吴子,得授吴起用兵绝学,可有此事?”   庞涓一怔,稍显尴尬地笑笑,抱拳说道:“确有此事。不过,晚生所学,不过是吴子的一层皮毛,不足挂齿!”   “大将军不必过谦。”淳于髡敛住笑,正正衣襟,抱拳道,“说起吴子,老朽与他还有一面之交。”   一听此话,庞涓顿时来了精神,抱拳急问:“此事可真?”   淳于髡白他一眼:“老朽何曾打过诳语?”眼睛眯起,似入回想,“那年老朽十岁,跟娘讨饭,讨至魏地,碰巧遇到大将军吴起凯旋,嗬,那个威势,将老朽吓得当场尿了裆子。”   淳于髡讲得一本正经,讲出的却是这个典故,庞涓忍俊不住,捧腹大笑,连声说道:“好好好!世人皆言老前辈滑稽,晚生今日信了!”   “这是真的!”淳于髡指天发誓,“大将军不信,可去齐地问老朽胞妹。她当时在场,迄今仍拿此事耍笑老朽。这个世上,老朽若怕一人,就是她了。”   见淳于髡如此认真,庞涓笑得越发开心,手指淳于髡,上气不接下气道:“老前辈,真有您的,连谎也编得这么圆,实让晚生——”   “不不不,”淳于髡截住他的话头,“编谎的不是老朽,是大将军!”   庞涓的笑容一下子僵住,愣怔半晌,方才结巴道:“老……老前辈,此……此言何意?”   淳于髡一字一顿:“若是老朽没有料错,此事必是大将军故意编的。依老朽所断,大将军若修吴子之学,必在鬼谷。”   “老前辈由何判知?”   “精灵托梦,断不会在大将军怀中塞上一部兵书。”   庞涓不无叹服地拱手说道:“老前辈果是慧眼,晚生不敢隐瞒。吴子一书确是在鬼谷时,由先生亲授。至于托梦一说,也的确是晚生用来蒙骗三军的。当时,三军仅有三万疲弱之卒,连战皆败,士气萎靡,晚生不得已,方才编出这个故事,让前辈见笑了。”   “见笑?”淳于髡微微抱拳,由衷赞道,“大将军只此一举,即胜吴起多矣!纵观黄池之战,朝歌之战,更有后来的陉山之战,大将军智勇皆占,即使吴起在世,也不过如此。”   庞涓连连抱拳:“前辈如此抬爱,晚生愧不敢当。”   “说起吴子兵法,”淳于髡话锋一转,“老朽想起一事,甚是追悔。”   “前辈有何追悔?”   “当年听闻鬼谷子将吴子用兵之术传授将军,而将孙子用兵之术传授孙膑,老朽甚觉好玩。后蒙魏王召见,老朽也是嘴快,顺口聊及此事。谁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魏王厚礼聘请孙膑。结果,孙膑至魏,不过一年,竟被处以膑刑,应了他的名讳!老朽得知此情,觉得对不住孙膑,也对不住鬼谷子。听说庞将军也为此事蒙受不少委屈,甚至还舍身相救,令人感动!唉,都怪老朽这张臭嘴,一句闲言,竟然惹出祸端!”   庞涓忖道:“老秃头绕来绕去,这才绕到点子上。”眼珠儿一转,当下以襟抹泪,小声泣道:“孙兄之事,是晚生之伤,前辈还是不要提了!”   “唉,”淳于髡轻叹一声,点头道,“好吧,既然此事是将军之痛,不提也罢。不过,老朽生性好奇,话及此事,由不得想起一个假定,顺便问问将军。”   “晚生愿闻。”   “孙子也好,吴子也罢,都是一等一的用兵好手。庞将军习得吴子之术,孙将军习得孙子之术,老朽在想,如果孙将军没有受刑,也没有发病,庞将军与孙将军各领一军,在沙场上兵戎相见,最终获胜的会是谁呢?”   庞涓沉吟一时,郑重说道:“往事,是没有如果的。”   “往事当然没有如果,”淳于髡笑笑,“可老朽说的不是往事,只是如果。”   “依前辈之见,会是谁呢?”   “是老朽在问大将军。”   “回前辈的话,”庞涓拱手道,“沙场上的事,瞬息万变,晚生不敢妄断。”   “好好好,”淳于髡呵呵笑道,“不愧是大将军,这也算是回答了。大将军刚回府中,一路劳顿,老朽就不打扰了。”起身揖礼。   庞涓也不挽留,客气地送他出门,拱手作别。   望着他的车马渐行渐远,再也不见踪影,庞涓方才长吸一口气,眉头皱起,挠头自语道:“这个秃头,上门即无好事。只是……此人毫无来由地搁下此话,究竟是何用意呢?”   又过许久,庞涓仍然不得其解,闷闷地转过身去,走回府里。   淳于髡回到驿馆,召来飞刀邹,吩咐道:“你可以活动了。做三件事,一是寻到疯子,要他明日午夜溜至庙外,你约个地方,在那里候他,将他背进驿馆;二是将他的衣冠等物抛于汴水,做出溺水自毙的假象;三是改装迎娶公主的车乘,在车底增设一个暗厢,让那疯子躺在里面,听他媳妇一路啼哭地嫁到齐国。”   飞刀邹应过,召来几个精细的下属,分头实施去了。   翌日午后,范厨为孙膑送饭,刚从庙里出来,就有一人将他拦住,耳语数声。范厨绕道走进皮货店,早有人迎住他,引他走入内室。   公子华端坐于席,范厨进来,哈腰小声问道:“秦爷急召小人,可有要事?”   公子华指着对面席位:“范兄,坐。”   范厨坐下,急切地望着公子华。   “齐人要动手了,”公子华缓缓说道,“昨夜人定时分,有人前去小庙,偷偷会了孙膑。”   范厨大吃一惊,小声问道:“请问秦爷,我们怎么办?”   “这就动手!”   “这就动手?”范厨喃声重复一句,不无紧张地望着公子华,“何时?”   “就在今晚!”公子华断然说道,“公主明日出嫁,齐人必于今夜将孙膑背出,藏于车中,明日即随公主至齐,因而,我们必须赶在齐人前面。”   范厨思忖有顷,咬牙道:“秦爷说吧,如何动手?”   公子华缓缓说道:“孙将军不肯赴秦,我们只能来硬的。”从几案下摸出一只竹筒,递给范厨,“这是蒙汗药,晚上送饭时,你可混进食物中。待孙将军昏迷,我们迅即动手,将他背回店中,明日凌晨,待城门打开,我们就离开大梁,赶赴秦地。”   范厨接过竹筒,两眼犹疑地望着公子华。   “还有,”公子华早已猜出他的心事,接着说道,“范兄的家小,今日即走。我这就安排车马,范兄马上回家安顿。除了那坛陈酒,范兄什么都不可带,若有邻人问,就说串亲戚去了。待到秦地,一应物什,皆有我照应。范兄若不嫌弃,亦可住在我府中,我聘请范兄为大厨。”   范厨赶忙起身,连连叩道:“小人谢秦爷了!”将竹筒置入饭盒,告辞出去,走有几步,复退回来,“秦爷,小人想起一事。”   “范兄请讲!”   “食物是否也让几个丐儿吃?”   “嗯,”公子华点头道,“还是范兄想得周到!药全放上,让那几个丐儿睡上两日,免得明日醒来,坏我大事!”   范厨应过,急回家中。不一会儿,果有马车赶至。范厨将酒坛搬入车中,骗婆娘说,她的父亲病危,希望见她最后一面。婆娘是韩国人,自入门之后,从未回过家门,得知此讯,信以为真,急不可待地领了两个孩子,坐上马车,哭哭啼啼地出城去了。   黄昏时分,范厨熬好一罐稀粥,将药倒入粥中,烙出两只葱油大饼。为使他们多喝稀粥,他特地在葱油里稍稍多放了盐巴,又咸又香,甚是诱人。   天色苍黑,范厨妥善安排好庞涓一家的饭食,挎上饭篮,直去南街口。这些日来,因有孙膑在,几个乞儿也被养得刁了,无论天晴天阴,皆不乞讨,一到吃饭时候,就会眼巴巴地坐等范厨上门。   这一晚也是。远远望到范厨在暮色苍茫中摇晃过来,几个乞儿无不欢叫一声,迎上前去,抢夺他手中的篮子。范厨护住篮子,朝每人手中塞一块烙饼,直进庙中,在孙膑面前放下篮子,拿出一块香饼,双手递上,笑道:“孙将军,看小人做了什么好吃的!”   孙膑没有去接,头也不抬,不无伤感地长叹一声:“唉,有好吃的,就让娃子们吃吧!”   范厨怔道:“孙将军?”   听到喊声,孙膑微微抬起头来,望向范厨。   范厨见孙膑的眼里闪着泪珠,大是惊异:“孙将军,您怎么了?”   孙膑摇头道:“范厨啊,这几年来,在下能活下来,得亏你了!在下……在下……”哽咽起来,以袖抹泪。   因有公子华的预言,范厨忖知孙膑将要远赴齐国,是在向他诀别,当即跪下,泣道:“将军,您不要说了。小人这一生,能够侍奉将军,是祖上修来的福分。”抹去泪水,舀出一碗稀粥,双手捧上,“将军,这是小人特意为将军熬的稀粥,请将军品尝。”   孙膑接过来,端在手上,望着稀粥,泪水滴入碗中,怔了一时,再次摇头,将碗放下,轻叹一声:“范厨啊,在下实在喝不下。你起来,让在下好好看看你。”   范厨见状,甚是着急,却也不好硬劝,只好坐起来,望着孙膑。旁边是个油灯,上面因有灯花,不太明亮。孙膑摸到一根剔牙用的小竹签儿,拨去灯花,端过油灯,轻声说道:“来,近前一点,让在下好好看看范厨。”   范厨朝前挪了挪。孙膑将灯移近范厨,细细端详。范厨心里一阵感动,眼里盈出泪花。正在此时,几个乞儿走进来,因吃下咸饼,口中干渴,各自拿出破碗,争抢着舀那稀粥。   许是稀粥熬得太好,几个孩子不消几口就已喝完,再次来舀。范厨急了,脱身护住粥罐,拿出几块大饼:“去去去,一人吃一块饼,吃完再来分粥!”   几个孩子拿过饼,咬过几口,又要舀粥。   范厨再次制止,孙膑说道:“范厨,他们愿喝,就让他们喝吧。”   几个孩子得到指令,不及范厨回话,将罐子硬抢过去,纷纷倒去。稀粥倒空了,最小的一个没有舀到,哭叫起来。   孙膑道:“孩子,来,伯伯这里还有一碗。”   那孩子不由分说,上来就端,范厨一手将他推开,护住碗道:“去去去,你们都喝了,孙将军喝什么?”瞪眼责备几个大的,“瞧你们这点德性,给弟弟匀点!”   几个大的只好蹭过来,匀出稀粥给小乞儿。   范厨将稀粥双手捧上,跪求道:“孙将军,喝吧,再不喝,粥就凉了!”   孙膑接过来,再次放在席上,摇头道:“范厨啊,你别劝了,在下不饿,喝不下。”   范厨大急,叩头道:“孙将军,范厨求您了,喝吧,你若不喝,范厨……范厨……”   见范厨表现怪异,孙膑倒是一怔:“范厨,你……怎么了?”   “小人……”范厨抹去泪水,缓缓泣道,“小人没什么,小人只求将军喝粥,是小人特意为将军熬的,将军不喝,小人……小人心里难受!”   孙膑点点头,轻叹一声:“好吧,在下喝,你快起来,待会儿在下一定喝。”   范厨不依,双手端起,恳求他当场喝下。   孙膑拗不过,只好接过粥碗,肚子真也饿了,放在唇边,咕咕几声一气喝下。范厨拿袖子抹了一把额上渗出的汗珠,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孙膑喝完,放下粥碗,拱手欲谢范厨,忽见一个孩子扔下饭碗,歪倒于地。孙膑大是惊愕,尚未反应过来,另外几个孩子也相继倒下。孙膑大惊,急对范厨道:“范厨,快,孩子们这是怎么了?”   范厨扭头一看,也是呆了。孩子们横七竖八,一一歪倒于地,碗中稀粥早被他们用舌头舔了个干干净净。想是药料下得太猛,孩子年龄又小,经受不住,因而反应过快了。   孙膑不无疑惑地望向范厨:“难道粥里有毒?”   范厨哪里还敢说话,全身打着战儿,结巴道:“将……将军,小……小人……”   眼下救人要紧,孙膑顾不上查究,急急吩咐:“快,快去请医生!”   范厨似也回过神来,急急爬起,飞身出门,一溜烟似的跑了。孙膑匆匆挪到几个孩子前面,摸过他们的脉搏,挡了他们的鼻息,见一切尚好,仔细验看,也不似中毒症状,顿时松下气来,细细思忖,断知粥里有迷药。孙膑大惊,回想范厨这日表现,豁然明朗,摇头轻叹一声,闭目思索应策。   孙膑正自冥思,一道黑影从屋顶飘入院中,闪进门内。   孙膑惊觉,未及说话,黑影已到跟前,小声禀道:“孙将军,是在下!在下为防不测,早已伏在屋顶,方才听到声音不对,放心不下,特意下来看看!”   孙膑见是飞刀邹,长吁一口气,吩咐他道:“来得正好,快,秦人就要来了!”   飞刀邹瞧一眼横七竖八的孩子,弯腰背上孙膑,刚欲走出,庙门外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紧跟着,七八个人破门而入,直奔正殿。   飞刀邹欲避不及,只好放下孙膑,闪身隐入庙中泥塑后面。   众人冲进殿门,为首一人,正是公子华。   孙膑端坐于地,神态甚是安详。   公子华朝孙膑深深一揖:“孙将军,情势紧急,在下别无良策,只好得罪了!”   孙膑轻叹一声,闭上眼去。恰在此时,药力发作,孙膑头上一阵发晕,身子连晃几晃,歪倒于地。公子华挥手,一人蹲下,另一人将孙膑抱起,放在那人背上。众人护卫于后,奔出殿去。   外面早有一辆大车候着,范厨与另外几人守在车侧。公子华吩咐他们将孙膑轻放于车上,范厨跳上车,护住孙膑,朝皮货店疾驰而去。   不到一刻,众人就已赶回店里,车马直驰院中,关上店门,将孙膑塞入一辆早已改装好的驷马货车底层,上面装上贵重毛皮。   做好这一切,公子华又使人前去小庙探看,见庙中静无一人,几个丐儿仍旧沉睡,一切皆无异常,方才放下心来,吩咐众人各自回房歇足精神,明晨赶路。   雄鸡刚啼,公子华等全员出动,或赶车,或骑马,出店径投西门。城门尉仔细验过,见是皮货生意人,当即放行。   这日晨起,整个大梁欢天喜地,欢送梅公主出嫁。果如淳于髡预言,梅公主是抹泪上车,在车中犹自呜呜咽咽,悲泣不绝,前来送行的庞涓夫妇、太子申、朱威、白虎等众臣听了,莫不喟叹。   鼓乐声中,齐人的迎亲车马络绎出城,前面是乐队、旗手和嫁妆车,中间是齐人迎娶梅公主的特大婚车,后面是五十辆载满干菇、春茶的礼品车,浩浩荡荡,拖拖拉拉,竟有数里之长。   早餐时间早过,武安君府中仍旧无人主厨。瑞莲迟迟候不到早餐,使侍女问询,使女寻不见范厨,禀报庞葱。庞葱大急,派人赶往范厨家中,竟见院门落锁,再一打听,得知其家小早于昨日出城去往韩国。   庞葱闻报大惊,想起范厨昨晚尚在,且举家赴韩是何等大事,竟是未打一声招呼,其中定有蹊跷。思忖有顷,庞葱陡然想起孙膑,急急赶往南街口小庙,见庙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乞儿,孙膑却是不在。   庞葱急禀庞涓。庞涓脸色立变,赶往小庙,验知乞儿中了蒙汗药,使疾医灌药解之,果然问知是范厨所为。   庞涓起初蒙了,愣怔许久,方才趋于冷静,细细思忖,一条线索在心底渐次明晰起来。孙膑夙愿入齐——苏秦跪见孙膑——苏秦纵齐成功——淳于髡献盐、提亲——梅公主愿嫁——范厨下药——公主出嫁——孙膑失踪……   想至此处,庞涓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正在思忖应策,庞葱急急走进,向他禀报新的线索。几年来,范厨与秦氏皮货店的掌柜秦某过往甚密,而该店今晨突然关门,所有人众不知去向。庞葱盘查邻居,皆说秦掌柜及店中伙计似是关中人。   关中人?庞涓心中不免一动。淳于髡与范厨并无瓜葛不说,齐人若偷孙膑,根本不用下迷药,而孙膑是在吃下迷药后被人劫走的。想是孙膑不愿入秦,秦人劝诱不成,干脆用强,既偷走孙膑,又栽赃齐人。再说,观瑞梅出嫁时的伤心之状,必也不知细情。瑞梅不知情而嫁,必也是彻底断了对孙膑的念想。   对,是秦人!庞涓牙关咬起,正欲说话,又有仆从飞步禀报,说是汴水岸边发现孙膑的衣冠、鞋子等物。   庞涓引领仆从前去察看,庞葱正欲使人打捞,庞涓拦住:“不必了!”嘴角撇出一声冷笑,一字一顿,“传令,全力追捕秦某、范厨及皮货店所有伙计!”   庞涓令下,无数快马朝西疾驰而去。   大梁离韩境不足两百里,庞涓亲自引兵追击,及至后晌,追至边关,得知公子华等人的车乘出关不足半个时辰,估计已入韩境。庞涓一咬牙关,引军又追,追不多时,果然望见前面一队人马,已入韩境。   庞涓顾不上韩境不韩境了,挥军直追上去。那帮人似是急了,一边纵马疾驰,一边将大车上的皮货一捆捆扔下,以减轻车上负荷。看到那帮人始终不弃大车,庞涓心中更加笃定,策马追得愈紧。   许是慌不择路,大车在转弯时偏离车辙,一阵剧烈颠簸,歪入路边土沟里,车轮卡住,辕马嘶鸣。那帮人远远望见庞涓亲自追来,魏人数量也实在太多,再不敢留恋,御手割下辕马绳套,翻身骑上,与众人飞驰而去。   庞涓追上大车,因在韩境,也就吩咐不再追人了。   众兵卒将剩余皮货全部搬下,庞涓仔细审察,果见下面有个夹层,长出一气,见夹层旁边有处暗门,吩咐庞葱打开。   庞葱扭开暗门,伸头进去,拉出一物,打眼一看,脸色陡变,因为那物根本不是孙膑,而是一只装着皮货的麻袋。庞葱再次伸头进去,夹层里空空荡荡,再无一物。   庞葱大急,转对庞涓道:“大哥,孙将军不在车里!”   庞涓仔细查过麻袋,伸头进入夹层验过,颓然说道:“我们中计了!”   庞葱急问:“大哥,中何计了?”   “秦人的金蝉脱壳之计!”   “金蝉脱壳?”   “秦人故意弄出这辆大车,孙兄必是被他们先一步移走了!”   庞葱点点头,劝慰道:“大哥,孙将军病成那样,秦人纵使抢去,也是无用!再说,孙将军与大哥情同手足,即使病愈,也未必肯为秦人效力,与大哥做对!”   “唉,”庞涓苦笑一声,摇头叹道,“葱弟有所不知,大哥是在为孙兄的安危挂心。陛下入纵,旨在伐秦。孙兄今被秦人劫去,什么事都会发生。葱弟试想,秦人若是治不好孙兄,绝不会如大哥一样待他,孙兄必将流落街头,饿死冻死。秦人若是治愈孙兄,孙兄将会面临两个选择,一是为秦效力,与大哥在沙场上兵戎相见。二是如葱弟所言,孙兄若是不为秦效力,秦必不容孙兄,孙兄必难活命!”   庞葱不曾想过这些,顿时傻了。愣怔有顷,他回过神来,轻声问道:“依大哥之见,该当如何?”   “你马上安排可靠之人前往咸阳,打探孙兄音讯。待确证孙兄在秦,大哥另作处置!”   庞葱应允一声,转身而去。   淳于髡的迎亲队伍快马加鞭,不出两日,已至马陵,大摇大摆地驰出魏国边关,驶入卫境,又走半日,抵达齐境,于后晌来到甄城地界。车马正行之间,淳于髡远远望到大队甲士照面驰来,近前一看,是齐国主将田忌亲引五千军士前来迎接。   更令淳于髡惊讶的是,与田忌同车而来的是合纵特使苏秦及上大夫田婴。三人与淳于髡见过礼,苏秦传令前往甄城。   到甄城时,天色已晚。田忌传令全城戒严,与苏秦诸人引着婚车直驰一家院落,在门前停下。淳于髡看看这个刚被整修一新的宅院,又看到院中一派喜庆气象,甚是惊异,小声问道:“苏子,此是何处?”   苏秦在他耳边轻语一阵,淳于髡先是惊讶,继而爆出一声长笑,连声说道:“好好好,看老朽的!”   话音落处,淳于髡已经转身,缓步走至公主车前,深揖一礼,呵呵笑道:“齐国到了,请公主下车!”   梅公主掀起车帘,在婢女的搀扶下走下车子。   见周围站着几个陌生人,又见此处是一个充满喜气的农家院子,梅公主甚是惊异,抬头望向淳于髡:“请问先生,此是何处?”   淳于髡笑道:“这是公主的新房。”   梅公主惊问:“不是没到临淄吗?”   “是的,”淳于髡晃晃光头,“公子虚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先在此处与公主完婚!”   梅公主花容失色,两手捂面,泣不成声:“你……你们……”   淳于髡呵呵笑着劝道:“公主呀,大喜之日,哭哭啼啼却是不好,万一伤到身子,洞房花烛就煞风景了,”转对飞刀邹,“有请新郎!”   飞刀邹径直走上公主嫁车,从旁边打开一处暗门,钻进车底的宽大暗厢里,连拖带抱地拉出一人,苏秦急前一步,合力将孙膑抬下。   梅公主陡然见是干干净净、焕然一新的孙膑,一下子傻了。   孙膑也是一怔。范厨的迷药下得过猛,直到两个时辰前他才醒来。见自己躺在一处暗箱里,身下还有软垫,又感觉是车马在动,孙膑大吃一惊,细细回想,方才忖知是秦人将他劫走了。想到自己命运如此不济,孙膑不禁长叹一声,坐起,闭上眼去,不想车门开处,拉他的竟是飞刀邹,且映入眼帘的竟又是苏秦、淳于髡和梅公主,一切就如梦中一般。   梅公主最先反应过来,惊叫一声,飞步扑上前去,泣不成声:“孙将军——”   孙膑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小声泣道:“公主——”   望着二人亲热之状,淳于髡呵呵直乐:“公主呀,这就是你的夫君,公子虚!”转对众人,朗声唱道,“奏乐,迎新人入洞房!”   原来,在秦人劫走孙膑之后,飞刀邹一路紧盯,见他们将孙膑装入马车夹层,当即有了主意,在四更时分,带人隐入。因在自家院子,公子华等许是太过放心,竟无设防,飞刀邹未费多少工夫,就将孙膑盗出。   苏秦等早已得到飞刀邹的准信儿,特来迎接。甄城是孙膑祖地,孙家老宅及宗祠经历近两百年风雨,虽有倒塌破损,主体却也完整,早被苏秦等人修缮一新,连洞房也布置好了。   在齐国五千接应军卒的严密保护下,孙膑、梅公主夫妇祭过宗祠,行过婚礼,在新房里度过三日蜜月,于第四日凌晨启程赶往临淄。   抵达临淄后,为谨慎起见,苏秦、田婴暂将孙膑夫妇悄无声息地安置在大将军田忌府中,在后花园里另设别院住下。淳于髡入宫,将使魏过程及魏王回赠礼单细细奏过威王,并说顺便应承魏王之请,成就了魏室公主的一桩姻亲。   淳于髡轻描淡写,只字未提孙膑,齐威王听得直乐,此事也就饰掩过去。   将孙膑成功救出,苏秦去掉一桩心事,遂于该年五月,全身心地前往楚国合纵。纵亲队伍由入齐前的不足万人增至一万三千人,大队车马浩浩荡荡,人喊马嘶,旌旗招摇,一路南去,渡过泗水、淮水,直奔楚国郢都。   远远望去,气势可追天子出巡。   第七章苏秦戳穿假仙人,楚王入纵   楚国郢都的大街上,一个穿着奇怪的中年人坐在地上,正在扯嗓子大声叫卖:“丹药,丹药,灵妙丹药,吃一粒可祛小病,吃十粒可祛大病,若是吃上百粒,百病皆除……”   中年人白眉长耳鹰鼻,面相甚是奇特,身旁铺了一块丝帛,帛上摆着一只丹瓶,瓶旁放着一粒如红枣般大小的蜜丸。中年人不停叫卖,因中气十足,声音富有乐感,身边开始聚起一小堆人。秦国上卿陈轸正在街上漫步,听到这边热闹,也趋过来。   中年人见人越聚越多,开始自报家门:“在下姓莫名耳,荆山人,生于楚庄王元年,少时得逢异人,随其迁居女几之山,习炼仙大法,得长生之术,今已三百零七岁,此番来郢,乃奉家师之命,择选有缘弟子……”   有个患牙病的挤到前面,指着腮帮子问道:“请问上仙,牙疼能否治愈?”   “牙疼是小病,一粒足矣。”   那人喜道:“请问上仙,多少钱一粒?”   “三个爰金。”   听到如此昂贵,那人长叹一声,扭头走去,周围看客尽皆摇头。   像他这般异人,郢人也似见得多了,有人嘻嘻笑道:“我说上仙,编谎也要编得圆些。瞧你这点年纪,大不过四十,却说自己三百零七岁,骗鬼哩!”   众人皆笑起来,不少人扭头走开。中年人也未显出丝毫失望,依旧坐在地上,冲行人大声叫卖。   陈轸观看一时,见看热闹的全散走了,方才走到跟前,摸出三个爰金扔予他道:“莫上仙,在下买一粒。”   中年人看他一眼,接过爰金,从瓶中倒出一粒丹药,递给陈轸。   陈轸笑笑,指着丹瓶道:“丹瓶里还有多少?”   “八十粒。”   “请问上仙,此药是否包医百病?”   “这个,”中年人略略一怔,将陈轸上下打量一番,缓缓说道,“要看什么病了。病症不同,用药也自有异。”   “嗯,”陈轸点头道,“此话在理。在下百病缠身,欲请上仙前往寒舍诊治,不知上仙肯屈尊否?”   中年人拱手道:“就依官人。”   昭氏府宅的庞大门楼上,原来的“昭府”已被“令尹府”三字取代。   听闻陈轸光临,家宰邢才亲自迎出,见过礼后,小声叮嘱道:“陈大人,近日老夫人病情加重,恐有不测,主公心情不好,在下特意提醒大人,见主公时,说话有个分寸。”   陈轸笑道:“谢家老了。”   邢才引陈轸至厅中坐下,自己躬身退出。不一会儿,昭阳进来,心情果是不好,面色阴郁。   陈轸起身揖道:“陈轸见过令尹大人!”   昭阳摆手让他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下。   陈轸拱手道:“听闻老夫人玉体欠安,在下特来拜望。”   昭阳眼角湿润,声音哽咽:“不瞒上卿,家母因和氏璧一事受惊,病情加重,反复几次,这一回,怕是……顶不住了。陛下使御医诊治,家母什么药都吃过了,根本无用,御医无法,只好用针。家母已是骨瘦如柴,早晚看到她身上扎满银针,在下……在下……”泣不成声,有顷,从袖中摸出丝绢,拭了一把泪水。   “令尹大人,”陈轸见他擦完泪,方才说道,“在下此来,为的正是老夫人之病。”   “哦?”昭阳身子趋前,眼睛睁大,直直地望着陈轸。   陈轸缓缓说道:“老夫人之病,在下也是挂心。近日在下四处寻访,终于访到一位得道仙翁。在下将老夫人的病情详细讲过,仙翁什么也没有说,只交予在下一粒药丸,”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瓶,倒出一粒丹药,“就是此丸,是否管用,大人或可请老夫人一试。”   昭阳接过丹药,细细察过,闭目有顷,叫来两个婢女,吩咐她们将药丸捣碎,和上蜂蜜,喂老夫人服下。约过半个时辰,婢女急来禀报,说老夫人满面红光,病情大有好转,已能翻身坐起。   昭阳惊喜,急随婢女过去察看,又过半个时辰,乐呵呵地复入厅中,向陈轸求问上仙何在。   陈轸笑道:“大人莫急,若是此药真正管用,老夫人之病,尽可包在陈轸身上。”   昭阳连连拱手谢过,由衷叹道:“唉,每逢在下遭遇大坎,总是陈兄出手相助,陈兄大恩,让在下实难——唉,不说了!”   陈轸还过一揖,郑重说道:“大人不说,方是正理。在下在楚数年,亏得大人照料,这才活得像个人样。大人于在下有此大恩,在下从未说过半句报答之语,只将点点滴滴刻在心里。在此世上,在下早无亲人,老夫人是大人母亲,也是在下母亲,在下此举,不过是为母尽孝而已。”   陈轸说出此语,已是肝胆相照,昭阳心里一阵感动,当下喝叫摆出香案,与陈轸歃血为盟,结为八拜之交。昭阳年长为兄,陈轸为弟。   结拜完毕,下人摆出酒席,二人痛饮。   昭阳亲手倒酒,双手递予陈轸:“来来来,贤弟,大哥敬你一爵!”   陈轸接过后放下,亦为昭阳倒满一爵,双手递上。   二人举爵,昭阳正欲饮下,陈轸摆手止道:“大哥且慢,轸弟有一言,不吐不快。”   昭阳放下爵,正襟说道:“贤弟请讲!”   陈轸亦放下爵,长叹一声,眼中泪出:“大哥,在下在魏蝇营狗苟十余年,别无他念,一心只想辅佐魏室,成就一生辉煌。岂料为件小事得罪庞涓,一家老小被他赶尽杀绝,在下也差一点被他凌迟处死。此仇此恨,在下早晚想起来,心如刀绞——”   昭阳眼珠暴起,“咚”的一拳击在案上,将两只酒爵震飞,酒洒一地,怒道:“庞涓竖子,欺侮贤弟,就是欺侮大哥,可为家仇!袭我陉山,斩我将士数万,可为国恨!家仇国恨,昭阳若是不报,枉为丈人!”   陈轸捡起歪倒在地的酒爵,重新斟满,缓缓说道:“大哥可曾想过如何报仇?”   “这有何难?”昭阳不假思索,“大哥这就奏明陛下,兴师伐魏!”   “唉,”陈轸摇头叹道,“大哥纵使想伐,陛下亦必不肯。”   “哦?”昭阳一怔,“陛下为何不肯?”   “因为三晋年前纵亲,年后苏秦又去齐国游说。若是不出在下所料,齐必入纵。中原列国皆入纵亲,陛下如何兴伐?再说,陛下已经鲸吞吴、越,拓地数千里,如此功业,远超历代先王。陛下眼下只想守成,早无进取之心,大哥纵想建功立业,使大楚称霸天下,扬英名于万代,也是难事。”   听陈轸这么一说,昭阳也似冷静下来,沉吟有顷,点头道:“嗯,贤弟所言甚是。依贤弟之见,该当如何?”   陈轸如此这般轻声低语一番,昭阳频频点头,举爵道:“好,就依贤弟所言!来,为成功伐魏,报仇雪耻,干!”   “干!”   翌日晨起,昭阳将仙翁请至府中,视过江君夫人病情,又配一些丸药。老夫人服毕,精神更见起色,已能说笑,甚至还能下地走动几步。昭阳对仙翁的仙术深信不疑,次日晨起,依陈轸之计,载仙翁前往章华台。   威王年事虽高,仍在章华台里沉湎于声色,有时甚至日御数女。尽管有御医滋补调养,威王却也力不从心,龙体越来越差。近些日来,威王觉得四肢倦怠,精神烦闷,正自苦恼,内臣禀报昭阳求见。威王宣召,二人见过君臣大礼,昭阳依例将朝中诸事扼要禀报。威王听见净是琐事,打声哈欠。   昭阳听得分明,顿住话头,趋身细审威王一会儿,不无关切地小声说道:“观陛下气色,好似不如前番微臣来时爽朗。”   这一句果然挠在痒痒上,威王长叹一声,摇头道:“唉,老了,老了,寡人老了!”   昭阳急忙改坐为跪,叩道:“微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唉,”威王复叹一声,“起来吧!寡人老了就是老了,不干爱卿之事,降什么罪?”   昭阳依旧跪在地上,小声问道:“微臣斗胆,敢问陛下有何不爽之处?”   “不瞒爱卿,”像所有老人一样,威王开始津津乐道地数点自己病情,“胸闷,四肢倦怠,茶饭不思,两只耳朵里像是有知了在吱吱尖叫,有时还腰酸背疼,唉,爱卿啊,寡人说老就老了,前几年没有一丝感觉,这阵儿到处是病,上上下下没有一处舒坦的地方。咦,说起这事,寡人差点儿忘了,江君夫人玉体如何?”   “谢陛下垂爱,”昭阳再次顿首,“微臣正欲禀报此事。家母前几日病重,眼见不支,两日前得遇神人,突然见好,今日晨起,微臣临行之前探望家母,见她容光焕发,似是年轻数岁。得知微臣欲来章华觐见陛下,家母特托微臣向陛下叩安!”   “哦?”威王大喜,“是何神人有此神通?”   “从苍梧山来的仙翁,号苍梧子。”   “苍梧子?”威王思忖有顷,“传闻苍梧山在赤水之东,是舜帝升仙之处。”   “正是。”昭阳禀道,“据微臣考证,《海内南经》里明确记载,‘苍梧之山。帝舜葬于阳,帝丹朱葬于阴。’”   “嗯,”威王点头道,“怪道有此神通!此人何在?”   “就在殿外。”   “哦?”威王大喜,转对内臣,“快,有请苍梧子!”   内臣走出,不一会儿,领着那个中年男人急步趋进。   在陈轸的精心打扮和演练下,中年男人已与街上所见判若两人,衣冠更是焕然一新,真的给人以仙风道骨、超然于世的感觉。苍梧子这个名号,也是陈轸临时为他起的。   苍梧子昂首立于厅中,见到威王,竟是不拜。   昭阳急道:“仙翁,快,叩见陛下!”   苍梧子象征性地拱拱手,口中飘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老朽苍梧子见过陛下!”   “老朽?”威王一怔,将苍梧子上下打量几眼,“请问上仙,高寿几何?”   “回禀陛下,”苍梧子朗声说道,“及至昨日,老朽不多不少,刚满三百零七岁,不敢妄称高寿。”   “三百零七岁?”威王目瞪口呆,再次将他打量几眼,长吸一口气,“请问上仙,可是一直住在苍梧山?”   苍梧子微微摇头,缓缓说道:“回禀陛下,老朽本为荆山人氏,出生那年,庄王新立,又五年,父母双亡,老朽伤悲欲绝,泣哭三日,声震旷野。哭声惊动一个异人,就是老朽先师。先师带老朽一路西行,至女几山,在山中习练修仙之法。我们师徒在女几山住满两个甲子,百二十春秋,先师飞升,乘风径去。老朽功力不逮,不能飞升,只好在地上循仙气追寻,一路追至苍梧之山,忽然不见先师之气,遂在山中结草而居。住满两个甲子又三十年,老朽忽做一梦,先师现身,要老朽前往郢都,接引几个有缘弟子,共赴仙道!”   “哦?”威王惊问,“上仙可曾接引到弟子?”   苍梧子再次摇头:“老朽初至郢都,有缘弟子尚未遇到。”   威王急问:“寡人不才,可否有缘随上仙修习仙道?”   苍梧子审视威王,有顷,摇头道:“欲习仙道,首修不死之身。观陛下龙体,将来或可,眼下却是不行。”   “不死之身?”威王大喜过望,“寡人如何方能修得不死之身?”   “这倒不难,”苍梧子侃侃说道,“老朽可炼丹药,只要陛下服下,即可不死。”   威王急问:“哦,此丹何时可成?”   “七七可成。”   “七七?”   “就是四十九日。”   威王急急起身,趋前一步,揖道:“晚生熊商求请仙翁为晚生提炼此丹!”   苍梧子亦还一揖:“老朽可以提炼,不过,依老朽推算,陛下尘缘未了,服下此药虽得不死,却也难成仙道。”   “哦?”威王大惊,急问,“敢问仙翁,熊商有何尘缘未了?”   “按照天道推演,陛下尚有一桩大功未就,是以尘缘未了。”   “大功?”威王怔了,“寡人伐越,难道不为大功?”   “天降陛下,当树两功,伐越可为一功,还有一功,尚需陛下完成。”   威王沉思一会儿,亲手扶苍梧子坐于客位,自己落席,拱手问道:“请问仙翁,此功可成于何处?”   苍梧子拱手应道:“依老朽所推,陛下此功,当成于北。”   威王垂头又思一阵,吩咐内臣:“仙翁远来,一路劳顿,你领仙翁先至后宫安歇,待寡人处理好朝务,再陪仙翁尽兴。”   苍梧子谢过,起身告退,与内臣一道走出。   威王目送二人走远,将头缓缓转向昭阳:“昭爱卿,依你之见,此功何在?”   “可伐大梁!”昭阳拱手应道,“陉山之辱,微臣不雪,死不瞑目!”   “大梁?”威王闭目思忖,有顷,“听说三晋已入纵亲,我若伐魏,韩、赵皆来救援,如何是好?”   “三晋一向不和,即使纵亲,也是面和心不和,未必全力救援,此其一也。我得吴、越之众,兵精粮足,可起大军三十万,即使三晋合一,也有绝胜把握,此其二也。三晋纵亲,与秦不利,去年微臣就已听闻秦欲伐韩宜阳。我若伐魏,可与秦结盟,使秦人出兵伐宜阳。韩自顾无暇,无法救援。有秦在后,赵亦不敢轻举妄动。有秦在河西,魏必不敢全力抗我,此其三也。有此三利,微臣以为,可以伐魏。”   “魏有庞涓,爱卿可有应对?”   “陛下放心,微臣已经探明,前番魏伐陉山,皆是孙膑之谋。今孙膑已成废人,庞涓不足惧也。”   “庞涓以少胜多,五日之内连败齐、赵,爱卿不可小视!”   “纵观黄池之战,田忌输在骄傲,输在大意,庞涓胜在哀兵,胜在侥幸。朝歌之战,奉阳君猝不及防不说,原也不是庞涓对手。今非昔比,与魏作战,魏是骄兵,我是哀兵。兵法有云:抗兵相若,哀者胜。”   威王再次垂首,有顷,抬头又问:“若是伐魏,爱卿可有考虑?”   “可取襄陵。”昭阳似已胸有成竹,“魏以陉山为要,重兵守之,而襄陵空虚。襄陵卡在大梁与睢阳之间,前有睢水,后有岁水,是战略形胜之地。我可兵出苦县,长途奇袭襄陵,一举下之,卡断魏、宋联络,而后沿襄陵一线筑垒设防,西拒魏卒,东收宋地,蚕食泗下千里沃野。”   听完昭阳之谋,威王闭目有顷,点头道:“好吧,就依爱卿之计!发大兵二十万伐魏,爱卿为主将,屈爱卿、景爱卿为副将,景爱卿兼任南阳郡守,引兵五万出方城,佯攻陉山,牵制庞涓。具体如何实施,爱卿可去拟道旨意!”   “微臣遵旨!”   伐魏非同小可。昭阳得旨,频频召集诸将,征调三军、粮草、辎重等,忙活月余,总算部署妥当。陈轸也紧急修书,奏请秦公征伐宜阳,牵制韩、赵。苍梧子夜观天象,定下出兵吉日。郢都乃至五千里楚地全都行动起来,一时间,马蹄声声,磨刀霍霍。   然而,事有凑巧。就在昭阳祭旗出征的吉日前夕,一连吃下数十粒丸药后一直红光满面的江君夫人突然间大叫数声,吐血而死。   昭阳大惊,哭绝于地,令尹府里一片哀声。   陈轸闻讯急至,哭得比昭阳还见悲切。昭阳伤悲有顷,毅然决定先国后家,咬破手指,写血书奏报威王,声称带丧出征。   翌日晨起,一身麻服的主将昭阳驱车赶往中军辕门祭旗。三军将士看在眼里,无不泣泪,士气激奋。卯时至,昭阳正欲祭旗出征,太子槐飞车驰到,宣读威王诏书,严旨暂缓伐魏,为江君夫人发丧。   就在此时,合纵车马辚辚而至,离郢都三十里驻扎。   翌日,临朝代政的太子槐使靳尚随同打前站的楼缓出城迎接,苏秦带着几个公子、公孙和田文等五个副使及贴身随从驾车驰入郢都东门,沿丽水右侧的驰道直入王城旁边的列国馆驿。   正行之间,前面突然人头攒动,接着是钟鼓齐鸣,哀乐声声,看热闹的人群纷纷避让于大街两旁。靳尚率先避入道旁,苏秦诸人也都纷纷避让。   不一会儿,一百单八名麻服卫士开路,接着是六十四名乐手,或吹或敲,哀乐声声;再后面是二十四名奇服巫女,簇拥一辆驷马大车,车上站着一个白眉红发的神巫;神巫后面紧随的是三十二名六至十三岁的童男童女,按年龄分成一十六对,皆双腿盘坐,分对坐于由麻服做成的平台上面,每对由两名麻服壮汉抬着;这些孩子未穿麻服,个个衣着光鲜,瞪着好奇的大眼左顾右盼,有的嘴里还吃着零食,觉得这一切甚是好玩,几个小一点的仍在指指点点,吃吃发笑。孩子们身后,又是二十四名巫女。   看到孩子们的天真样子,众多观者不忍目睹,纷纷以袖拭泪。一个小女孩看得眼热,指着被抬的孩子冲着身边的一个年轻女人大叫:“娘,娘,我也要坐在上面!”   那女人一把将女儿抱起,不无恐惧地扭过身子,完全不顾小女孩的哭闹,飞步闪入旁边小路,好似走晚一步,她的女儿真的要被抬走一样。   靳尚冷冷地望着这队人流,面上毫无表情。   苏秦、公子卬、楼缓、公子章、田文皆知怎么回事,无不神情黯然,低下头去。几人中,唯有公孙哙不知所以,轻声询问身边的田文:“他们为何抬着那些孩子?”   田文别过脸去,没有回答。   公孙哙一怔,好奇心愈加强烈,复问楼缓和公子章,二人也都别过脸去,无人睬他。公孙哙不好再问,只将两眼死死地盯在那些孩子们身上。   不消一时,麻服队伍走远,众人也都散去。公孙哙再也憋不下去,干脆趋至苏秦身边,轻声问道:“苏子,那些孩子是怎么回事?”   苏秦轻叹一声,指着靳尚:“这是楚国之事,公孙若想知晓,可问靳大夫。”   公孙哙急忙转向靳尚,拱手揖道:“请问靳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禀公孙,”靳尚回揖道,“江君夫人仙游,那些孩子是随身侍候她的。”   “什么?”公孙哙惊得呆了,好久方道,“你是说,他们是人殉?”   靳尚轻叹一声,垂下头去。   公孙哙愣怔有顷,回过神来,怒道:“都什么年代了,还行人殉?”转对飞刀邹,“邹子,你且说说,这些孩子……他们……他们还都懵然无知呢!”   飞刀邹面孔扭曲,两眼死死地盯住渐行渐远的麻服队伍,有顷,转向靳尚,揖道:“请问靳大人,他们这就去殉葬吗?”   靳尚摇头道:“按照楚地习俗,出殡之后方才行殉,最快也要七日之后。神巫刚刚选定童男童女,今日只是巡街示众,接后几日,孩子们还要学会礼仪,而后行殉。”   飞刀邹长出一口气,拱手谢过。   公孙哙似也明白了飞刀邹的用意,扯扯他的衣襟。   是夜,虽有月光,天上乌云却多,地上时明时暗。   人定时分,列国馆驿里,一道院门轻启,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闪出房门,正要飞身而去,身后陡然飘出一个严厉的声音:“诸位留步!”   几条黑影一怔,听出是苏秦,只好顿住步子。   “你们要去哪儿?”苏秦急前几步,沉声问道。   公孙哙嗫嚅道:“不……不去哪儿,只是……随便走走。”   苏秦几步跨到飞刀邹跟前,从他身上各处搜出数十把飞刀,又扫众人一眼,见他们俱是利刃在手,暗器在身,冷冷一笑:“随便走走,带这些物什做什么?”   公孙哙已知隐瞒不住,只好说道:“回苏子的话,我们想去一趟令尹府。”   “抢人吗?”   公孙哙点头道:“是去救人。那些孩子,他们不该死!”   “哼!”苏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数落道,“就你们几人,想去昭阳府里救人,简直是去送死!堂堂燕室贵胄,手执利刃,半夜潜入楚国令尹府,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如何收场不说,楚史也必记上一笔。退一步说,即使你们不被发现,又如何救出那么多懵然无知的孩子?他们飞不能飞,走不能走,何况又有好吃好喝好穿,未必肯走呢?”   众人谁也不曾想到这些问题,尤其是公孙哙,简直傻了,愣怔半晌,方才嗫嚅道:“可……苏子,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死于非命吧?”   “好吧,”苏秦顺口说道,“纵使你们能够救出他们,难道一切就可完结了?昭阳仍要葬母,神巫仍会再去寻人,你们不让他们死于非命,就会有另外三十二个童男童女再去殉死。你们呢,只好再救,他们呢,只好再寻。公孙,楚国陋习,积重难返哪!”   在场诸人尽皆傻了,纷纷蹲于地上,谁也不再吱声。   楼缓听到声音,也走出来,站在苏秦身后。   苏秦长叹一声,转对楼缓:“楼兄,明日晨起,置办厚礼,下帖令尹府,就说五国合纵特使苏秦午后申时,偕同列国副使,前往府上为江君夫人吊孝!”   “下官遵令!”   翌日申时,苏秦与五国副使前往令尹府中,吊唁江君夫人。五国尽皆备下厚礼,抬礼箱的络绎走入,忙得邢才应接不暇。   五国特使未上朝,先上府门吊孝,且五个副使中,除去楼缓,其他四人皆是公室贵胄,真也给足了昭阳面子。昭阳偕前来守灵的昭氏一族显要十数人迎出府门,见过礼,直接将苏秦等迎入老夫人灵堂,苏秦致悼言,而后与众副使行祭拜大礼。   悼毕,昭阳引苏秦诸人前去客堂,路过一处院落,隐约听到里面传出一群孩子的说话声。众人心里皆是一揪,苏秦若无其事地走至门口,朝院中扫一眼,转对昭阳道:“令尹大人,这些孩子都是府中的?”   “不不不,是在下特意买来的。”昭阳应道。   “哦?”苏秦假作不知,“大人买来这么多孩子,可有何用?”   “苏子有所不知,”昭阳压低声音解释,“他们皆是人殉,待过几日,就去那儿侍奉先母。”   苏秦点头道:“久闻大人事亲至孝,今日得见矣!在下能去望望他们吗?”   昭阳伸手道:“请!”   苏秦与众人走进院中,见两个巫女正在教孩子们习礼。看到进来这么多陌生人,孩子们皆是一惊,怯生生地看着他们。巫女迎上,朝他们揖过礼,喝叫孩子们拜见诸位大人。孩子们尽皆跪下,行叩礼。苏秦心里一酸,转身走出。   走至客堂,众人分宾主坐下,几个婢女端上茶水,躬身退去。   昭阳举杯道:“各位,请品茶!”   几人皆在想着那些孩子们,没有人回应。   苏秦率先端起,巴咂几口,放下杯子,轻声叹道:“唉,在下幼时就听过昭奚恤大人的丰功伟绩,亦听闻江君夫人贤淑惠慈四德俱全。昭奚恤大人早已仙游,此番来郢,在下存念一睹江君夫人丰采,聆听夫人教诲,不想夫人竟也……撒手去了!”轻声啜泣,以袖抹泪。   昭阳见苏秦情真意切,不似做作,甚是感动,拱手说道:“在下代先父、先母谢苏子美言!先母走得甚是突然,即使在下也始料不及。唉,家母她——”以袖掩面,哽咽起来。   苏秦陪他又落一会儿眼泪,拱手揖道:“敢问大人,老夫人高寿几何?”   “七十有一。”   苏秦微微点头:“这么说来,老夫人届满古稀,是喜丧了。”   昭阳再次拱手:“再谢苏子吉言!”   苏秦还过一揖,转过话锋,多少有些感慨:“在下早闻荆楚与中原风俗有异,今见大人为老夫人治丧,颇多感慨!”   “哦?”昭阳心里一动,“敢问苏子有何感慨?”   “昔年仲尼倡导慎终追远,生有所养,终有所葬,因而中原列国既重生前之养,亦重身后之葬,而你们荆人,似乎是更重生前,不重身后。”   闻听此言,昭阳一下子蒙了,待反应过来,拉长脸,冷冷说道:“苏子何出此话?”   “敢问大人,老夫人生前,是何人侍奉?”   “有许多下人,贴身的是婢女。”   “再问大人,这些下人是大人还是童子?”   “当然是大人了。童子哪会侍奉?”   “这就是了。”苏秦缓缓说道,“老夫人生前,是大人侍奉,而老夫人身后,跟前却围着一群童子。这些童子少不更事,既不会说话哄老夫人高兴,又不会端茶扫地,做衣煮饭,服侍不好老夫人不说,反倒净给老人家添乱。再说,老人天性安静,童子却天性嬉闹,这一静一闹,老夫人何得安歇?仅此一事,在下认为,你们荆人只重生前,不重身后。”   其他几人亦开始明白苏秦的用意,连连点头称是。昭阳面上虽挂不住,却也说不出理,嗫嚅有顷,方才说道:“苏子所言不无道理,只是荆人仙游,习惯上殉以童男童女,这是祖制,昭阳不敢有违。”   “祖制为法,”苏秦顺口说道,“法为圣人所立。圣人立法,循于天道,合于情理,顺于民风,随于乡俗。风有一隅小风,亦有天下大风;俗有一方小俗,亦有天下大俗。圣人和风随俗,非和一隅之风,非随一方之俗,和的是天下大风,随的是天下大俗。天道有易,风俗有变,因而,圣世之法,绝不墨守成规。古之圣贤以乐为法,黄帝作《云门》,尧作《咸池》,舜作《大韶》,夏启作《大夏》,商汤作《大濩》,时代不同,乐舞不同,法亦自然相异。今世风已变,天下易俗,中原皆不行人殉,荆楚却殉以童子,在下是以感慨!”   “这——”昭阳倒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再说,”苏秦接道,“楚制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据在下所知,楚国贵族行世袭,一朝封君,可享千世,致使楚国五零四散,国力大伤。悼王使吴子变法,损有余而补不足,世袭贵胄仅行三世,三世之后,若无功勋,即收其所袭,充实边塞,楚国亦由此大治。吴起虽死,此制却奉行至今。即使殉器,亦非一成不变。上古多殉以石器,中古多殉以陶器,近古多殉以铜器,近世多殉以铁器。殉器不同,说明世俗在变;世俗已变,葬习自然有异。”   苏秦所言有理有据,昭阳沉思有顷,微微点头,显然是听进去了。   苏秦抱拳又道:“在下听闻老夫人生前不但四德俱全,而且乐善好施,慈爱祥和,不曾加刃于一鸡,见蝼蚁而避之,不知可有此事?”   昭阳连连点头,啜泣道:“先母的确如此。”   苏秦趁热打铁:“在下以为,亲人仙去,重在追远。所谓追远,就是缅怀亲人,送终尽孝。天下大孝,莫过于想亲人之所想,为亲人之所为。今老夫人仙去,在下以为,大人若行大孝,当想老夫人之所想,为老夫人之所为。老夫人仁慈若是,大人却以活人殉之,老夫人九泉之下得知,必不肯受!”   苏秦将话说至此处,且句句在理,昭阳根本无法反驳,只好埋下头去,有顷,似是经过慎重考虑,抬头道:“若是不行人殉,在下又当如何表达对先母的悼念之情?”   “大人听说齐人邹子否?”   “邹子?”昭阳问道,“哪个邹子?”   “就是邹衍,提出天地万物皆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依阴阳之理生克变化的那个人。”   昭阳点头道:“听说过他。听说此人还有海外九州之说。”   “大人所言甚是!”苏秦赞道,“此人当是今世得道之人,方面大耳,目光如炬,人长丈二,天生异相,广有神通,通晓阴阳两界,多次游历冥界,还与冥王义结金兰,是莫逆之交。苏秦有幸会过此人一面,听他详细讲过冥界情势,简直就跟阳世一般无二。据邹子所言,人生在世,生有阳寿,死有阴寿。积阳德者可增阳寿,积阴功者可增阴寿。车马仆役为阳世所用,器俑牺牲通行于阴世。牺牲以人,上怫阳德,下损阴功,有百害而无一利。正是由于邹子之言,中原列国葬习尽改,秦人殉以车马陶俑,三晋、燕、齐殉以牛羊牺牲。就老夫人而论,能得古稀阳寿,表明她生前阳德厚重。若大人殉以童子,在下窃以为,或会有损老夫人阴功,折去老夫人阴寿。”   昭阳惊道:“此言当真?”   “阴界之事,”苏秦言道,“在下未得体验,是以无法断言。不过,依理推之,在下以为,邹子所言不无道理。古往圣人,自伏羲氏、黄帝至尧、舜、禹,不曾行过人祭。是以上古之人多长寿。人祭自夏始,至商流行,是以后世多短寿。今中原之人皆信邹子之言,废止人殉了。”   昭阳倒吸一口凉气,埋头沉思。   苏秦拱手祈请道:“大人何不顺应时代变化,在荆楚之地率先易俗呢?”   “这——”昭阳迟疑不决。   “此举或可一箭双雕啊!”   “一箭双雕?”昭阳瞪大眼睛。   “大人试想,若是不行人殉,于老夫人,既得清静,又积阴功;于大人,既彰仁慈好生之名,又开移风易俗之先,必将在楚名垂青史,德行千秋!”   “嗯,”昭阳心里一动,点头说道,“苏子所言甚是。不过,此事非同小可,还容在下与族人商议!”   “哦,是这样啊!”苏秦微微点头,看一眼诸人,不无理解地冲昭阳抱拳说道,“看来,你们楚人是族大于国了。照理说,大人在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行不行人殉,亦为家事,即使楚王陛下,亦是鞭长莫及,无法管至此处,不想难处却在族内。”   苏秦显然在用激将法,众副使心领神会,皆将诧异的目光盯向昭阳。   昭阳显然挂不住面子,朝外厉声叫道:“来人!”   邢才急跑进来,哈腰望着昭阳。   昭阳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送童男童女各回其家,每家赐一金安抚!”   邢才大怔,急视昭阳,见他面孔刚毅,毫无回旋余地,只好点头应过,快步退出。俄顷,苏秦隐约听到远处传来邢才的吩咐声和众家奴的跑步声,为安全起见,又坐一时,估计那些孩子皆被送走,方与诸位副使起身告辞。   返回途中,公孙哙由衷叹服,抱拳揖道:“苏子,您可真是铁嘴铜舌,三言两语,于顷刻之间,竟然就从虎口里救出了那些孩子!”   “唉,”苏秦长叹一声,“救童子易,救楚却是难哪!”   众人皆惊:“此是为何?”   “积重难返!”   翌日晨起,宫中宣见列国合纵特使,苏秦与五国副使入宫觐见殿下。由于令尹昭阳府中正在为江君夫人举丧,昭氏一门皆未上朝。自昭阳任令尹之后,属下各府多用昭氏一门,因而,昭氏一不上朝,朝堂上顿时空落许多。   苏秦等叩见礼毕,呈上中原五国的国书及求请合纵的约书。   太子槐拿起约书,细细看过,吩咐道:“诸位使臣,中原列国皆已纵亲,楚国自当入纵。不过,本宫年幼,如此邦交大事,尚要与众臣议过,禀明父王,三日之后,或有决断。诸位远道而来,正好趁这几日歇息一下,顺便品味荆楚风情。”转向靳尚,“靳爱卿,苏子及列国公子、公孙由你款待,不可怠慢!”   靳尚叩道:“微臣领旨!”   苏秦与众副使叩恩后退下,径回馆驿。   处理完朝事,太子槐袖了约书,摆驾直趋章华台,向威王禀报纵亲之事。威王接过约书,粗粗扫过一眼,不及太子槐禀完,十分不耐地摆手打断,大声责道:“此等小事,也来禀报!”“啪”的一声扔下约书,起身径自去了。   中原五国特使同时入朝,此事谓之小,何事谓之大?威王作此反应实在出人意料,太子槐一下子怔了。   愣怔有顷,太子槐瞥见内臣仍旧站在此处,似在等着送他出殿,遂移过眼去,望向内臣。   内臣望一眼威王的背影,从地上捡起约书,趋前一步,小声奏道:“殿下有所不知,再过几日,苍梧仙翁的不死之丹就要出炉,陛下心中只存此事,顾不上别的。殿下可先回郢,待过几日,陛下的仙丹炼出来了,再禀此事不迟。”言讫,双手捧上约书。   苍梧子之事太子槐早有所闻,此时被内臣点破,就不好再说什么,微微点头,接过约书,轻轻纳入袖中,拱手别过内臣,怏怏走出,下台而去。   回至宫中,太子槐闭口不提合纵之事。苏秦诸人在馆驿候过三日,仍然不见殿下宣召,亦不见靳尚露面。几位副使无心游玩,正自烦闷,隐约听到苏秦在弹琴,不约而同地来到苏秦院中。   见众人进来,苏秦顿住,拱手道:“坐坐坐!”   公子卬仍是火暴子脾气,辟口叫道:“特使大人,这是在哪儿,你竟有闲心弹琴!”   “请问公子,不让弹琴,你让在下做什么?”苏秦笑问。   “上殿寻他们去!”公子卬气呼呼地一拍大腿,“熊槐亲口答应我们,三日后给个决断。今日已是第四日,非但音讯皆无,连靳尚那厮也不露头,这不是成心耍我们吗?”   众人皆将目光盯向苏秦。   “我们是来结亲的,不是来结仇的。”苏秦微微摊开两手,做出无奈的样子,“人家不宣,我们若是厚着脸皮硬闯宫门,惹恼楚人,万一被他们轰出宫去,面子岂不丢大了?”   众人皆笑起来,公子卬也扑哧笑出,拱手道:“那……苏子爱弹琴,让我们做什么?”   “听琴啊。”苏秦指指耳朵。   众人复笑起来。   “不过,”苏秦想了一下,缓缓起身,“诸位听惯了高雅之曲,在下学艺不精,或不入耳。这样吧,若是大家闲得无聊,在下可领你们前往一处地方,听听楚风楚乐如何?”   众人皆是振奋,叫上车驾,跟随苏秦驰至一处巨大宅院。   众人抬头一看匾额,竟是左司马府。苏秦递上名帖,不一会儿,左司马屈武携其长子屈丐拱手迎出,见过礼,迎入厅中,分宾主坐下。   婢女端上茶水,众人品啜一时,屈武扫视众人一眼,拱手说道:“诸位特使大人光临寒舍,在下不胜荣幸。在下一介武夫,见识浅薄,还请诸位教诲。”   “司马大人客气了!”苏秦拱手还过一揖,“在下与几位公子初来楚地,一切皆是新鲜。至郢之后,在下本欲领略楚地风采,却又人地两生,不敢蛮行,每日只在馆中憋屈,甚是烦闷。在下好乐,听闻楚地歌舞迥异于中原,又闻司马大人深谙楚乐,心痒难熬,今日冒昧登门,特此求教。几位公子、公孙闻听此事,皆欲同行。我等率性而来,甚是唐突,失礼之处,还望司马大人宽谅!”   “苏子说笑了。”屈武笑道,“在下是粗人,只知舞枪弄棒,何能知乐?不过,诸位大人既然特意登门赏乐,在下亦难推诿。也是巧了,在下有个堂侄,新从家乡来,年纪虽幼,却是聪颖,颇知乐舞,亦善辞赋,在乡里是个才人。诸位大人皆是中原雅士,正可指点于他!”转向屈丐,“丐儿,去请屈平来!”   屈丐应声出门,不一会儿,引了一个年轻后生急步趋入。   后生进门,纵使心里有所准备,陡然见到这么多人,仍是吃了一惊,先对屈武揖道:“不肖侄见过伯父!”而后转向苏秦诸人,逐个躬身揖过,声音极轻,显得有些木讷,“晚生屈平见过诸位大人。”   众人齐将目光盯在这个名叫屈平的小伙子身上。   屈平面容清秀,细看起来,却是稚气未脱,头上尚未着冠,个头与公子章不相上下,看那又细又瘦的身条,似是仍在向高处蹿长。   苏秦诸人将屈平上下打量一遍,面面相觑。在常人眼里,未行冠礼之人,皆是孩子。似此乳臭未干之人,屈武竟说他“颇知乐舞,亦善辞赋”,且公然向苏秦等中原高士推荐,实让众人吃惊。   见是孩子,苏秦并未起身,稍稍拱拱手,以长辈的口吻笑问:“小伙子,今年多大了?”   “回禀大人,”屈平揖道,“待桂花再开时,晚生可历一十六秋。”   听到这一妙答,众人皆笑起来。   “好说辞,果是才子!”苏秦微微点头,再不敢怠慢,起身回过一揖,“洛阳人苏秦见过屈子!”   “晚生年幼,子不敢当!谢苏大人美言了!”屈平再次揖过,接道,“晚生久闻苏大人盛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屈武呵呵笑出几声,接过话头,将几位公子、公孙逐一引见,各个见礼。   礼毕,屈武话入正题:“小平,苏大人与诸位公子、公孙俱是中原高人,今日登门,前来赏鉴荆楚俗乐。伯父不通音律,特请你来演奏一曲,让诸位大人指点。”   屈平允过,转向苏秦诸人揖道:“晚生可奏楚乐,亦可奏巴乐,请问诸位大人,欲听何乐?”   苏秦略一思忖:“请奏楚乐。”   屈平点点头,大步走出。   不消一刻,外面走进十几个乐手,搬来一堆乐器,有钟、鼓、磬、竽、瑟、琴、箫等。众人挪开席位,让出一片空场地。众乐手一一摆好,目光尽皆望向屈平。   屈平朝众人深鞠一躬,朗声道:“晚生不才,就为诸位大人表演一曲自创的《橘颂》。”健步走至一排编磬前,屏息站定,拿起敲磬用的铜棒。   听他说出曲子是自己所谱,又见他亲手击磬,苏秦等又是一惊,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小伙子。   屈平扬手敲磬,数声之后,众乐手跟着齐奏,音声不仅悦耳,且亦激奋。   奏有一时,屈平陡然出声,半吟半唱: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屈平连吟三遍,个别句子重复多次,终于在一声清脆的磬声中,音律戛然而止。   苏秦正襟端坐,闭目凝神,竟是听得呆了。听到音乐止住,众人喝彩,苏秦方才回过神来,由衷叹道:“好一个‘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真是好辞啊!”起身走向屈平,将他又是一番打量,不无感慨地连连点头,“嗯,听到此乐此辞,你完全可以称子了!请问屈子,曲辞何来?”   “回禀苏大人,”屈平亦站起来,回过一揖,“曲辞乃晚生三年前所作,成于家乡寒舍附近的橘园。”   “三年前,屈子年仅十三,即能做出此等好辞,且又行比伯夷,可见屈子少年壮志,将来必有大成!”   “谢大人褒奖!”   “听司马大人说,屈子新从家乡来。敢问屈子,家乡何在?”   “丹阳①屈邑,乐平里。”   “丹阳?”苏秦点头道,“丹阳是楚国先祖封地,屈子所作,当是真正的楚风了!楚地东扩,丹阳之西,该是巴国了!”   屈平生父屈文与屈武出自同一个祖父屈宜臼,因而当是隔代堂兄弟。屈宜臼反对吴起变法,在吴起伏王尸被害后,受株连而死,屈氏受到削弱,其子屈厘回到祖地丹阳,生子屈文,屈文生子屈平,后取字原。屈平少有壮志,年十二时,屈文病故,年十三时作《橘颂》,自述心志。此番屈平因巴国而奔郢,投奔屈武,也不全为巴、蜀,更在寻找机会,施展自己的鸿鹄之志。   此时遇到苏秦,又听他提到巴国,屈平自然不肯放过近在眼前的机缘,忙点头道:“大人所言甚是,晚生此来,为的正是巴、蜀之事。”   “哦?”苏秦一怔,“巴、蜀何事?”   “巴蜀出大事了,”屈平拧起秀眉,侃侃言道,“近年来,蜀国内讧,屡次交兵,苴侯不敌,向东联合巴国,向北结好秦国,欲与蜀王争雄。”   “呵呵呵,”苏秦笑出几声,盯住他道,“小伙子,小邦图存,图存则须睦邻,苴人结好秦人,当是明智之举,你为何忧心忡忡呢?”   “大人有所不知,”屈平回视苏秦,“苴人正举倾国之力,与巴人一道辟山开路,欲打通秦塞。另据巴人所言,秦人亦在终南山里沿水脉架设栈道。由秦川至苴地,长约千五百里,睦邻有必要架设如此之长的栈道吗?”   闻听此言,众人皆是一震。   苏秦两眼眨也不眨地盯在屈平身上。小小年纪,竟然用词准确,条理清楚,且能透过现象看到更远的视野,实非寻常。   不过,苏秦眼下更感兴趣的显然不是屈平,而是巴蜀,拧眉问道:“苴人既已击退蜀兵,这又辟山开路,总该有个因由吧?”   “据巴人所说,秦公赠予苴人石牛五头,皆重千钧,苴人通塞,是要运回石牛。”   “石牛?”公子卬来兴致了,探身问道,“苴人要石牛何用?”   “回公子的话,”屈平转向公子卬,“巴、蜀贵金,据苴人所说,这些石牛皆能便金,一便一坨,苴国太子通国使秦睦邻,秦公赐予石牛,苴人欲运回便金。”   听到如此不可思议之事,众人皆是愣了,待回过神来,无不哄笑。   苏秦陷入深思。直觉告诉他,这个孩子讲到的正是问题的实质。石牛定是秦人图谋巴蜀之计,且依他所断,行此计之人,必是张仪。再细一想,秦图巴、蜀,避实就虚,既可避开山东列国合纵之锋,又可蓄势养锐,以待后举,就眼下而论,无疑是切实可行的明智之策。且从客观上说,张仪此举,反过来也是成全他的合纵大业。不过,以便金石牛来哄骗苴人,也亏张仪想得出来。苴人竟然听之信之,且还劳民伤财地开山辟路,引狼入室,真也是匪夷所思。   想至此处,苏秦心中笃定,猛然想起屈平,有意试其才具,遂微微一笑,转向他问道:“屈子可信此事?”   “晚生不信,”屈平重重摇头,“晚生以为,秦人此举别有用心。”   “哦?”苏秦盯牢屈平,“请问屈子,秦人是何用心?”   “吞并巴、蜀。”屈原和盘托出自己对局势的理解,吐字清晰,几乎是一字一顿,目光里不含半点犹疑,与他十六岁的年龄甚不相符。   屈平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敏锐的大局眼光,苏秦大为震惊,凝视他许久,方才点点头,踱回原处,端坐下来,转对屈武,抱拳揖道:“屈子之见,司马大人意下如何?”   “稚子之见,苏子就当是笑谈了。”屈武微微抱拳,呵呵笑道。   “不不不,”苏秦连连摇头,不无赞赏地看一眼屈平,转向屈武,“司马大人,在下以为,屈子之见绝非笑谈。巴、蜀为楚国上水,秦若图楚,必灭巴、蜀。换言之,秦灭巴、蜀,必为图楚。别的不说,在下只请司马大人设想一事——由楚入巴、蜀,逆水行舟,难矣哉。由巴、蜀入楚,可就是顺流而下,千里飞舟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正是,正是,”得到苏秦这般肯定,屈平不无感动,连连点头,“大人所言,正是屈平心中所想啊!”   屈武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细细一想,真也后怕,拱手道:“果真如此,我当如何应对?”   “合纵摒秦,使秦不能两顾。”   屈武闭目又思一时,抬头道:“邦交事务,原本不归司马府管辖,不过,眼下昭氏举丧,事务又急,在下只好越俎代庖了。明日晨起,在下直接引见诸位觐见殿下,平儿也去,直接向殿下陈明利害。”略顿一下,“请问苏子,这样安排,妥否?”   苏秦拱手谢道:“谢司马大人!”   翌日,左司马屈武如约引领苏秦、诸公子、屈平等入宫觐见殿下。屈武让众人候在偏殿,自入正殿,将巴、蜀情势略述一遍。   太子槐果然震惊,当即宣见屈平。   太子槐问过巴蜀情势,只对屈平详加盘问,见他应答自如,出口成章,甚是惊喜。屈武趁机美言,介绍侄子能辞善乐,才艺双全。太子深信不疑,当即问他是否愿留宫中随侍左右,做殿前文学侍从。屈平大喜过望,目视伯父。眼下昭氏得宠,屈平若能常侍太子,俟陛下百年之后,太子承继大统,屈平或将有所施展,有利于屈氏一门。屈武此番引屈平觐见太子,本有此意,见时见问,二话未说,即与屈平叩首谢恩。太子槐大喜,传来靳尚,吩咐他妥善安置屈平。   看到靳尚、屈平缓缓退出,太子槐回头赞道:“屈门出此才俊,可喜可贺啊!”   屈武叩道:“小侄能得殿下赏识,当是他的造化!”   “屈爱卿,”太子槐转过话题,“巴、蜀一事,确非小可。前年张子在时,多次与本宫谈及巴、蜀,本宫也早有意图之,言于父王,父王似不着急。今秦人觊觎,巴、蜀内争,情势刻不容缓了。如何应对,屈爱卿可有良策?”   “回禀殿下,”屈武拱手应道,“如何应对,殿下可问苏秦。”   “哦,”太子槐抬头看着屈武,“听爱卿之意,已经见过苏子了?”   “殿下圣明!”屈武应道,“微臣见过苏子,且已带他入宫,正在偏殿候旨觐见。”   太子槐轻叹一声,点头道:“既然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内臣宣召,苏秦趋进,叩道:“五国特使苏秦叩见殿下!”   “苏子平身,看座!”太子槐让道。   苏秦谢过,起身于客位坐下。   不待苏秦说话,太子槐先自一笑,不无抱歉地拱了拱手:“关于合纵一事,本宫原说三日之后给苏子一个明断的,可……苏子想也知道了,昭爱卿正服大丧,本宫尚未廷议此事,因而未能奏报陛下,在此致歉了。”   “殿下不必客气!”苏秦还过一揖,“不过,依苏秦看来,殿下纵使廷议此事,令尹大人也必不肯。”   “哦,”太子槐似是一怔,“苏子何说此话?”   “令尹大人万事俱备,一意伐魏,报陉山之仇,自然不肯准允纵亲了。”   “苏子所言甚是。”太子槐点头应道,“数年前,魏人夺我陉山,斩我六万将士,朝野复仇心切,昭爱卿奏请伐魏,陛下也已准奏,三军整装待发,如箭在弦上,若是突然收弓,一时也难转过弯子。”   “殿下,此箭若是发出,后果不堪设想啊!”   “哦?”太子槐急道,“请问苏子,有何后果?”   “殿下还曾记得河西大战吗?魏侯一心逞强,称王伐弱,与山东列国对峙。结果如何?弱卫之地尺寸未得,河西七百里却拱手送予秦人。这且不说,更有八万大魏武卒死于非命,数十万魏民成为秦人。殿下,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啊!”   作为孟津之会的亲身参与者,公孙鞅谋魏的整个过程太子槐最是清楚,每每想起,仍是心有余悸,因而,苏秦一提此事,他就感同身受,点头叹道:“唉,山东列国皆纵,楚国本也无可选择。只是,唉,不瞒苏子,其实本宫早将纵亲之事禀过陛下了,可这些日来,陛下一心痴于不死之药,根本无意朝事。”   “不死之药?”苏秦、屈武皆是一怔。   太子槐遂将苍梧子诸事略述一遍,嗟叹再三。   苏秦思忖良久,抱拳笑道:“陛下若为不死之事,苏秦倒有成方。苏秦有意觐见陛下,恳请殿下引见。”   “太好了!”太子槐当即起身,“走,我们这就觐见!”   太子槐引领诸人径去章华台。   这日偏巧不死之丹出炉,但出炉过程苍梧子却不让任何人观看,楚威王心急如火燎,正在观波亭里来回踱步,内臣禀报殿下引五国特使苏秦及列国副使上台觐见。   威王原本无心待客,但想到苏秦是五国特使,且又寻上门来,若再推托,传扬出去大是不妥。再说,仙丹不知何时才可出炉,自己在这里苦熬,也是难受,不如与人说说话,权且解闷。想至此处,威王宣见。   太子槐与苏秦诸人趋入,威王起立相迎。见过虚礼,威王与众人返回亭中,分宾主席次坐定。   威王拱手道:“寡人久闻苏子大名,如闻圣贤。今日苏子光临,可有教导寡人之处?”   “陛下客气了!”苏秦拱手回礼,“苏秦至楚已经有些时日,今欲辞归中原,特来向陛下道别!”   “哦?”楚威王先是一怔,继而呵呵笑道,“诸位特使远途至此,不胜辛苦,为何不在荆楚多住几日呢?”   “唉,”苏秦长叹一声,连连摇头,“谢陛下盛情!不过,苏秦实在住不起了!”   威王又是一怔,看一眼太子槐,见他也是一脸惶惑,转对苏秦:“苏子何说此话?”   苏秦朗声应道:“荆楚是上国贵地,食物如同宝玉一样,薪柴如同兰桂一样,大臣如同神龙一样,陛下如同天帝一样。陛下试想,苏秦及列国使臣一万余口,日日吃着宝玉,烧着兰桂,恭候神龙,盼望天帝,何能住得起啊?”   “呵呵呵,”楚威王干笑数声,不无抱歉地连连拱手,“听闻苏子能言,寡人今日领教了!”长叹一声,扫视诸位客人一眼,半是解嘲,半是解释,“唉,寡人老了,早将国事托于太子与诸卿,诸位此来,为的是国事,寡人知道国重于私,因而就想在诸位理完国事之后,再行请教,是以怠慢诸位了!”转对太子槐,“诸位特使及随行人员的一切日用,皆由国库调拨!”   “儿臣遵旨!”   威王转向苏秦,拱手道:“寡人恳请苏子宽留几日,一来观赏南国风情,二来也让寡人有机会讨教。”   “谢陛下款待。”苏秦拱手还礼,“陛下既下旨令,苏秦只能从命了。”   “好好好!”威王呵呵笑起来,正欲问话,内臣进来,走近威王,小声禀道,“陛下,仙丹出炉了!”   “哦!”威王大喜,忽一下站起,又觉不妥,复坐下来,思忖有顷,转对内臣,“快传仙翁,速捧丹来!”   内臣走后,威王抑制不住内心兴奋,转对苏秦诸人呵呵笑道:“诸位真也来巧了,待会儿寡人请你们观看稀世奇宝!”   不消一刻,内臣果然领着苍梧子健步而来。苍梧子不无倨傲地跨进殿门,猛见亭中坐着这么多客人,神情稍显慌乱,迅即镇定下来,并不跪拜,只是稍稍拱拱手道:“草民苍梧子参见陛下!”   苏秦两道目光直视苍梧子,将他从上至下审视一番,见他目光闪躲,神志慌乱,根本不是得道之人,又见他两耳垂肩,两道白眉既长且密,极其奇特,略一思忖,心中有了底数。   “仙丹呢?”威王不予还礼,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苍梧子。   苍梧子从袖中摸出一只宝瓶:“回禀陛下,仙丹在此。”   内臣上前,双手接过宝瓶,呈予威王。   威王倒出仙丹,拿在手中细审有顷,啧啧赞叹几声,转对苏秦诸人呵呵笑道:“诸位请看,这就是寡人方才所说的稀世奇宝——不死仙丹!”   “不死仙丹?”苏秦微微一笑,望向威王,“世上真有此物,倒是奇了。”   “请陛下服之!”苍梧子朗声说道。   内臣呈上清水,威王正欲服药,苏秦陡然抬手:“陛下且慢!”   威王一怔,凝视苏秦。   苏秦转过头去,目光犀利地逼视苍梧子,有顷,缓缓起身,走至苍梧子跟前,陡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揭去他的白眉,厉声喝道:“什么仙翁?你这刁民,胆子也够大了,竟敢闯进宫中撒野,行诈陛下,明欺大楚无人吗?”   苍梧子猝不及防,面色煞白,急急捂住另一只眉,另一手指向苏秦,语不成声:“你……你……你是何……何人?”   苏秦一不做二不休,再次出手,一把扯下他的右边长耳,亦掷于地。   众人视之,竟是用胶漆之物做成的假耳。   苍梧子转身欲逃,公子卬早看明白,大喝一声,飞身而起,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稍一用力,将他掼在地上。苍梧子疼得“哎哟”连连,叩首于地,抖作一团。   这场变故来得太快,也太突然,在场之人全看傻了,威王更是呆若木鸡,有顷,方才醒过神来,手指苍梧子:“仙……仙翁……”   苍梧子矜持全失,叩首如捣蒜:“陛……陛下……”   威王缓缓转过头来,望向苏秦。   苏秦弯腰拾起地上的假耳和假眉,双手呈上。   内臣接过,一并呈予威王,摆在前面的几案上。   威王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假耳和假眉,面色渐渐紫涨,全身哆嗦,手指苍梧子:“说,你是何人?为何行诈寡人?”   “草……草民乃西……西陵人,本在街……街上卖……卖药,后……后来遇……遇到一位大……大人,教……教草民炼……炼不死之丹!”   “哪位大人?”   “草……草民不……不……不……”   威王倾身喝问:“可是带你而来的那位大人?”   苍梧子连连摇头。   威王松出一口气,震几喝道:“快说,他是何人?”   苍梧子全身抖作一团,嗫嚅道:“是陈……陈……陈大人!”   “可是陈轸?”太子槐厉声问道。   “正……正是陈轸陈……陈大人!”   威王陡然一怔,思忖有顷,冷笑一声,朝外喝道:“来人!”门外立时冲进两个武士,一人一边,将苍梧子牢牢扭住。   威王掷出手中丹丸,一字一顿:“将此粒丹丸让他服下,推出去,斩!”   武士拾起丹丸,不由分说,塞进苍梧子口中,逼他吞下,拖起即走。   苍梧子屁滚尿流,拼死挣扎,连呼饶命。   威王盯他一眼,冷冷说道:“苍梧子,你既是得道仙人,又服下不死丹药,还怕死么?拖出去!”   武士斩讫,将苍梧子的头颅盛在一个托盘中,端上复命。   威王别过脸去,摆摆手道:“悬挂出去,张贴榜文,凡欺君者,皆如此人!”   武士端上托盘,应声告退。   威王转过头,面现愧色,对众人连连抱拳道:“惭愧,惭愧,若不是苏子,寡人险为奸人蒙蔽!”   苏秦抱拳应道:“蒙蔽陛下的是秦人,不是这个假仙!”   威王点头道:“嗯,苏子所言甚是。”转对太子槐,“槐儿,秦国客卿在郢一住数年,也该让他回去向主子复命去了。”   “儿臣遵旨!”   威王缓缓扭过头来,转对苏秦及几位副使:“诸位,你们此来觐见寡人,必为合纵摒秦之事。此事不用议了,寡人准允。”转对太子槐,“合纵诸事,就依纵亲国惯例,具体事项,你办去吧!你们坐吧,寡人累了!”缓缓起身,不无疲惫地抬脚走去。   内臣急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搀住他的胳膊。   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简单,太子槐、苏秦及诸公子、公孙无不面面相觑,愣有一时,方才回过神来,叩首谢恩,目送威王与内臣摇摇晃晃地步下观波台。   翌日,太子在楚宫大朝,宣读楚威王诏命,晋封苏秦为楚国合纵特使,公子如(太子槐胞弟)为合纵副使,参与会同,与山东五国纵亲摒秦。   与此同时,在一大队楚国甲士的押送下,陈轸一行十几辆车马打着秦使旗号,辚辚滚出郢都北门,朝西北方向惶恐驰去。   第八章六国特使楚宫议合纵   葬江君夫人时,昭阳不顾族人反对放生童男童女,代之以车马陶俑。   昭阳是令尹,昭门是望族,此举无异是以行动宣示废止人殉祖制。人殉害人已久,郢人奔走相告,欢欣雀跃。三十二名童男童女的家人更是感恩戴德,举家为江君夫人披麻戴孝,如丧考妣,自愿到江君夫人墓前结庐,为老夫人守墓。   昭阳此举得了民心不说,竟又歪打正着,意外博到楚威王的褒奖。葬母次日,太子槐与威王内臣登门,送来一块金匾,上题“厚德至淳”四字,打眼一看就知是楚王亲题。   邢才正在与下人悬挂金匾,门人引一黑衣人匆匆走进。黑衣人径至邢才跟前,耳语有顷,又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函,双手呈上。   邢才大骇。   昭阳刚刚送走殿下、内臣,司败项雷到访。昭阳乐滋滋地返身迎住,携其手回至客堂,安排茶点。项雷赶来是为姑母守夜,一进来就换上麻衣,迈腿欲去灵堂。   昭阳端起茶杯,小啜一口,斜眼望着他:“表弟何不小啜几口,再去不迟。”   项雷听出他话外有音,回身坐下,端起一杯,却不品啜,表情惶惑地望着他,试探道:“观表兄气色,似有好事?”   “嗯,算是件好事吧。”   “敢问表兄是何好事?”   昭阳将殿下送匾之事扼要讲述一遍,末了笑道:“嗨,说起此事,真还得谢谢苏子。那日他来吊唁,张口要我移风易俗,放生童男童女。说实话,我是一千个不乐意,一万个不称心,可当时的情势由不得表兄,一则有碍于列国诸公子、公孙的面子,二则苏子的舌头着实厉害,表兄辩他不过,只得应承。万未料到,整场事儿下来,荆民感恩戴德不说,连陛下也……”顿住话头,不无得意地又啜一口,嘴角浮出笑意。   “恭喜表兄了!”项雷拱手道贺,“此事确实值得大贺,愚弟这就捎书予家父。这些日来,他左也烦闷,右也窝心,一直唠叨说,我们不为姑母行人殉,是不孝。若是家父知晓陛下亲使殿下送匾夸孝,不知该如何着想?”   “嗯,”昭阳点头,“这事儿是得给舅父解释清楚,拜托表弟了。”   项雷起身,在旁边书案上修好家书,召来随行仆从,吩咐他火速送回自己府上。见他又坐回来,昭阳赞道:“表弟做事,当真雷厉风行哟!”   项雷笑笑,端杯啜一口,小品一会儿:“表兄方才提及苏秦,愚弟这也想起一事。方才愚弟赶过来时,路遇左徒,听他说,苏子昨日去章华台了。”   “哦?”昭阳大吃一惊,故作镇静地端起茶杯,“他怎么去的?”   “是殿下引他去的,同去的还有左司马屈武、巴国使臣诸人。听左徒说,苏子真是异人,一到章华台就看穿了苍梧子的骗术。陛下一怒之下,将苍梧子当场斩——”   项雷的“首”字尚未出口,昭阳手中的茶具就已“哐当”一声掉落于地。   “表兄?”项雷不知所措。   昭阳急道:“快,左徒还说什么?”   “说是陛下听从苏子,加入纵亲了。”   昭阳愣怔一会儿,长吸一口气,朝外急叫:“来人!”   恰在此时,邢才走到门口,跨门应道:“老奴在!”   邢才趋进,正要跪地见礼,昭阳摆手道:“快,有请陈上卿!”   邢才却似没有听见,依旧跪下,叩道:“主公——”   “耳朵聋了吗?快去,有请陈上卿!”   “主公,”邢才见项雷在,稍作迟疑,“陈上卿走了!”   “走了?”昭阳哪里肯信,“他走哪儿了?”   “回秦国去了!”   昭阳目瞪口呆:“回……回秦国?这么大的事,竟然不来辞别?”   “主公——”邢才瞄一下项雷,顿住话头。   项雷看出端倪,拱手道:“表兄,时辰不早了,愚弟这要去陪姑母说话。”退出客堂,朝灵堂匆匆走去。   见他走远,邢才方才趋前一步,悄道:“主公,是陛下严旨,殿下使人押送陈大人出郢的,陈大人根本无法辞行。不过,陈大人临行前,暗托下人呈送主公密函一封。”从袖中摸出书信,双手呈上,“请主公审阅。”   昭阳接过密函,见依旧封得严实,拆开细阅有顷,将信函“啪”的一声摔在地上,从牙缝里挤道:“这条贱狗!”   邢才心里一揪:“主公,陈……陈大人怎……怎么了?”   “贱狗!”昭阳怒不可遏,震几喝道,“从今日始,你要叫他贱狗!”   “敢问主公,贱狗怎么了?”   昭阳朝地下一指:“自己看!”见邢才弯腰去拾被他摔在地上的信函,内火再也憋不住,连弩般发作,“自此狗来使,本公视他为知己,结果呢?他处心积虑怂恿本公伐魏,无非是想为他的秦国出力!本公处处听他,可究竟成过何事?屡屡害我不说,竟敢骗先母吃下仙丹,怪道先母——”陡然意会到什么,“什么苍梧子?此狗明知此人是个假仙,却拿来故意坑我,我……我瞎眼呀!母亲……母亲,是不孝子害了你啊,母亲……”   昭阳痛不欲生,捶胸顿足,号哭起来。   邢才一边听他号哭一边阅读信函。待昭阳的声音低下去,他把信也阅完了,眼珠子转过几转,见主子的两手依旧抱在头上,兀自痛苦,小声禀道:“主公,小人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说。”   “细读此信,贱狗所言也有道理。陛下险些误食仙丹,必怪罪主公。贱狗让主公将脏水泼他头上,也算有种。至于应对合纵,小人以为,贱狗主意或有可取之处。列国会同,谁主牛耳历来必争。贱狗建议将会同地点设在孟津——”   “哼,此人用心险恶,故意让楚魏起争,好使秦人渔翁得利。”昭阳恨道,“这条贱狗,都到这阵儿了,还想咬人!”   “主公,贱狗咬人倒是不怕,关键得看他咬的究竟是谁。”邢才阴声应道。   “哦?”昭阳听出话音,看过来。   “依老奴之见,主公可以将计就计,欲擒故纵,再听贱狗一次,促使纵亲国于孟津会同,力劝陛下将执牛耳之事让于魏王,用六国,尤其是魏人之力,先灭秦国,然后——”   不及邢才说完,昭阳已然明白,一拳擂在几上:“好!”又想一会儿,“嗯,好个邢才,此计甚妙!待本公打到咸阳,逮住此狗,看不剥去他的狗皮,煮他的狗肉下酒。再割去他的心,祭奠先母!”   见主人连出毒语,全然不顾念陈轸助他挤走张仪、成就令尹之功,邢才知他仍在气头上,岔开话题:“主公,当务之急是——”   昭阳抬头,缓缓望向邢才:“说!”   “听贱狗的小黑狗说,陛下昨日已经诏命公子如为楚国副使,与纵亲国商议会同。事不宜迟,主公须当机立断!”   “笔墨伺候!”   邢才寻来笔墨、丝帛呈上,拱手哈腰候于一侧。   昭阳拟好一封书函,折叠后交予邢才:“呈送副使大人!”   “小人遵命!”   邢才转身就走,刚到门口,昭阳又叫住他:“备车,本公这也走一趟章华台!”   “喏!”   公子如是威王偏妃所生,生性恬淡,无意朝政,醉心仙道方术。威王早年一力振作,怨其无志,贬他于湘水之西的大山深处。此贬倒也趁了公子如之心,无怨无悔地在湘西一待十年。灭越之后,功成名就的威王年纪渐老,好起仙道来,这才念及公子如,颁旨将他召回。此番入纵,威王点公子如做副使,一是出于器重,二也是支应苏秦。   公子如受命次日,苏秦送来请柬,邀他于翌日申时前往列国驿馆与五国使臣共商纵亲、会同诸事。公子如从未问过政治,更在山中闲散惯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回顾身边,却无一个可以商议政务的才士。欲去章华台请旨,又怕父王责斥。欲去东宫求问,更恐太子耻笑。公子如苦思一宵,竟无一策救急,正自作难,邢才送来令尹昭阳密函,教他如此这般。   公子如一向看不惯昭阳,对其信中所言自是疑虑重重,揣摩良久,仍不得其趣,在厅中又踱几步,眼前陡然一亮,驱车直奔郢都西郊。   郢都西郊的丽水河湾有一处沙石丘,丘上住着一个奇人,名唤郦敧。沙石丘状如乌龟,郦敧自号龟丘子,入则数年不下龟背,出则狂放不羁,招摇过市,郢人无不视其为怪,唯公子如视为师友,待之甚恭。   公子如到时,衣衫褴褛的郦敧骑在龟背一棵大树的枝丫上,正在引吭高歌,歌曰: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来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   吾行却曲,无伤吾足〗   郦敧兴致甚高,唱完复吟,吟完复唱,一遍又一遍,似是没个尽止。公子如沿小径边走边听,行至近旁驻足,又听一时,踱至树下,击掌叫道:“先生好歌吟啊!”   郦敧这也看到公子如,一跃而下,拱手笑道:“何风吹来四公子?”   “先生狂歌响彻云霄,行云遏止,晚生岂敢不来!”公子如回揖。   郦敧爽朗一笑,席地坐下,指着对面草地:“公子请坐。”   公子如坐下,笑问:“方才所歌,可是先生新作?”   “公子高抬了!在下草莽野人,何能作此妙歌?”   “敢问此歌何来?”   “此乃宋人庄周所吟,野人闻之喜之而已。”   “庄周?”公子如思索一会儿,摇头,“晚生未曾听说此人。”   “你呀,”郦敧笑道,“听说过真人没?”   “先生是说上古真人?”   郦敧甩动一头蓬发:“庄周可谓今世真人也!”   “天哪!”公子如圆睁两眼,紧盯郦敧,“真人现在何处,晚生可否一见?”   郦敧闭目,憋公子如一阵,开眼笑道:“真人是好见的么?”   “听先生话音,想是见过真人了?”   “当然见过!”郦敧再次闭目,神态似入仙境,“两年前,真人南游潇湘,招摇过郢,路过此丘,野人有缘一会,得此妙歌。”   公子如惊道:“两年前真人南游潇湘,岂不就在晚生的家门口么?”   “呵呵呵,有缘不在千里,无缘照面难识!”郦敧又是一阵朗笑。   眼睁睁地与真人错失交臂,公子如嗟叹再三,懊丧不已。   郦敧盯他一会儿,扑哧笑道:“公子此来,不会是求访真人的吧?”   公子如这也回到现实中,抱拳道:“先生所言甚是。晚生遇到难事,特来求教!”   “是何难事?”   “苏子合纵六国,会同天下。父王昨日诏命晚生为副使,辅助苏子参知列国纵亲。晚生心中战栗,惴惴不安。”   郦敧呵呵一阵朗笑:“此等美差,他人求还求不上呢,公子何以惴惴不安?”   公子如眉头紧锁,长叹一声:“唉,记得先生告诫过晚生,‘人事难谋。所谋不成,则有人事之患。所谋成功,则有阴阳之患。谋成又可免患者,惟德才兼具者方能为之。’晚生德薄才浅,何能达此胜境?不谙此道而谋此政,叫晚生如何心安?不瞒先生,晚生一向清心寡欲,注重饮食,内中冷热也算均衡。昨日却是不同,晚生申时受命,子夜饮冰,在榻上辗转反侧,无眠达旦,可谓度日如年矣!”   郦敧手指公子如,呵呵又是一阵朗笑:“大丈夫谋事,想做则做,不想做不做也就是了,何必拿野人的闲言碎语来做挡箭牌!”   “先生莫责怪了,”公子如一脸无奈,“晚生这是进亦忧,退亦忧,冒昧相求,望得先生一语点拨!”   郦敧敛住笑:“公子既如是说,野人只好妄言了。”轻轻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望着公子如,“公子所求之事,可为人事。善谋人事者,莫过于鲁人仲尼。依仲尼所论,天下可有两大法戒,其一是命,其一是义。公子身为王之子,不可不事亲,此为命也。公子身为王之臣,不可不事上,此为义也。事亲之时,不择地求安,可达至孝;事君之时,不择事求安,可达至忠。无论是事亲还是事君,知其无可奈何而能泰然处之者,可达至德,可保无祸。公子身陷两难,已知无可奈何,只要做到泰然处之,即可臻于至德矣。”   “晚生正是不能泰然处之,求先生教我!”   “若想泰然处之,公子须知为使之道。”   “请先生明言!”   “依仲尼之论,为使之道在于立信传言。立信忌妄行,传言忌溢辞。溢辞而传则妄,妄则失信,失信则殃。”   “何为溢辞?”   “溢辞有二,一是溢美之词,二是溢恶之辞。使臣所传,多为君上所言。君上喜,多出美辞;君上怒,多出恶辞。善使者既不传美辞,亦不传恶辞。”   “不传君上溢辞,又传何辞?”   “传以常辞。”   “何为常辞?”   “去其矫,卸其饰,即为君上常辞。此其一也。”   公子如目询下文。   “其二是使臣不溢辞。”   公子如眼睛大睁:“哦?”   郦敧似是没有听到他的惊讶之声,顾自眯眼,侃侃而言:“使臣巧言花语,即为溢辞。善使者不斗巧,不劝成,此之谓也。以巧斗力者,始于阳,终于阴;以礼饮酒者,始于敬,终于乱;以溢辞传言者,始于谅,终于仇。是以善使者既不传溢辞,亦不以溢辞传言,否则必酿祸端,此所谓祸从口出。”   “晚生记住了!”公子如恍然有悟,默念一会儿,追着问道,“先生所言虽妙,却是过于旷远,难解眼前急务。敢问先生,眼下之事可有应对良方?”   “你且说说,眼前是何急务?”   “苏子邀晚生前往馆驿商讨会同诸事,可晚生对合纵、会同一无所知,父王亦无明旨,晚生是以惶惑。不过,就在晚生出门之际,令尹使人送来密函一封,为晚生出谋筹策。晚生吃不准此人用意,不敢擅断,特请先生指引!”公子如从袖中摸出昭阳的密函,递予郦敧。   “孟津?”郦敧看过密函,眉头凝起,思忖一时,摇头笑道,“昭阳此谋,非正术也!”   “非正术?”公子如一脸惘然,“这……能行吗?”   “呵呵呵,”郦敧递回密函,“野人送公子一策,与列国使臣商讨会同诸事时,公子少说多听。至于昭阳所谋,公子照猫画虎,只管行去。”   不是正术,即为邪术。郦敧非但不反对,反要他照猫画虎,公子如不解,盯他征询。郦敧神色祥和,微笑回视。   公子如见他目光笃定,只好点头允道:“先生既有此说,晚生照章行事就是。”   “去吧!”郦敧翻身站起,走到大树前,作势欲爬上去。   公子如拦道:“先生且慢!”   “公子还有何事?”郦敧没睬他,顾自朝树上爬,边爬边说。   “敢问先生,庄真人现在何处?”   郦敧倚在树杈上,回首一笑:“宋国蒙邑。”   公子如深揖:“谢先生指引!”   公子如一身轻松地回到郢都。   公子如刚进府邸,家臣报说纵亲馆驿已来人催促数次。公子如细看滴漏,见早过申时,也就顾不上洗梳,换好官服,驱车直奔馆驿,远远望见赵国副使楼缓候于门外,说是苏秦与诸位公子、公孙恭候多时了。   众人听到声响,俱迎出来。   见过礼,苏秦跨前一步,携公子如之手越过两进院子,走进一处清幽、雅致的厅堂。厅中不见一兵一卒,亦无仆从侍女,唯有花草果木点缀其间,整体布局祥和安泰,中间摆着七个茶几,围成一个大圆,每张几后各铺一块绒毯。   苏秦走至跟前,指着席位道:“诸位,今日是纵亲会同,大家同主同次,随便坐!”话音落处,自己跨前几步,就近坐了。   众人扫视圆席,俱是一怔。列国会同,礼仪尤重,主次之位更是马虎不得,座次如同行祭时执牛耳一样,与会者无不看重,稍有不慎,轻则邦交失和,重则兵戎相加。此番会谈,苏秦既是召集者,又是六国主使,理当坐于主位。其他诸人皆是副使,当坐陪位。然而,即使陪位,也有上下远近之分。苏秦设此圆席,自行放弃主位,别开生面不说,无疑也是对位次之争的精妙化解。此举虽小,却见了苏秦的气量与睿智。六国副使恍过神来,尽皆叹服,各寻席位坐了。   侍者端上茶水,苏秦品啜一口,目光落在斜对面的楼缓身上,示意他主持仪式。列国副使或出身王室,或出身公门,唯有赵国副使楼缓身为人臣,是理想不过的主持人选。另外,赵是合纵发起国,苏秦要他主持,自也有报答赵侯之意。   楼缓讲完套话,从旁拿过几卷竹简,是六国纵亲纲要,每人传发一册后,逐句宣读。纲要内容无外乎五通、三同、协力制秦之类,是大家早就熟知了的,楼缓在此宣读,无非是走个程序。   宣读完毕,楼缓邀请苏秦发言。   苏秦也不推辞,不紧不慢地述起天下大势、合纵缘起及其过程。几个副使中,唯公子如首次倾听苏秦纵论天下,畅议国计民生,任他多么不知政事,不谙民情,也是血脉贲张,大有感悟。   接下来才是正题,商讨如何会同。纲要等列国早已认可,无须争议,诸人关注焦点只在会同的规格、盟辞、仪礼、时间、地点等具体事务上。燕国公孙哙、韩国公子章、楚国公子如三人本性不争,齐国田文年纪虽轻,城府却深,赵国楼缓与苏秦早有默契,只有魏国公子卬不计里表,事无巨细,皆要过问一番。   没费多少周折,大家就在会同规格、盟辞、仪礼、时日等方面达成一致,只在选址上起了争执。公孙哙提议于洛阳会同,请周天子主盟,遭公子卬、田文合力讥讽。楼缓建言会同地点设于魏国崤关渑池,正对函谷关,借此向秦展示六国纵亲声威,公子卬震几叫好,热切的目光瞄向田文,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田文却把目光转向公子如。   自进门后,公子如一直正襟端坐,二目微闭,像是仍在深山老林入定,而不是在开一个事关天下大局的列国特使级纵亲筹备大会。   在鬼谷里有过此等经验的苏秦微微一笑,目光也投过来。其他特使的目光紧跟着纷纷射来。   公子如显然感受到了,二目微启,因是首次在此等场合发言,声音稍稍打战,吐字却是清晰:“楚国建议,会同地点设于孟津。”言讫,再次闭目。   公子如不用“在下”而用“楚国”,众人无不感受到这两个字的分量。几年前魏惠王号令天下于孟津朝王,今日,在自家地盘上的公子如既是实质上的东道主,又是纵亲六国中最大一国的副使,竟然重提孟津,显然是在释放一个信号,就是楚国有意让魏再做东道主,再执牛耳。在座诸人皆知公子如不善政务,不谙辞令,因而此言断不是信口而出,而是有人授意。   大家面面相觑。即使总要质问的公子卬,也是愣怔,没有即刻表态。   场上静寂,滴漏清晰可闻。   齐国田文却似看出玄机,半开玩笑地率先赞同:“呵呵,孟津的确是会同佳址,连会同台也省得再建,稍作修缮即可。”   公子卬这也反应过来,震几叫道:“魏国赞同!昔日八百诸侯会盟孟津,共讨商纣,今日六国英雄再会孟津,共讨暴秦,何其快哉!”   田文笑笑,半是揶揄:“还有魏王陛下孟津朝王之事,大将军怎就忘了?”   众人皆笑起来。   见公子卬面色尴尬,公子章笑转话题:“魏兄将秦公比作商纣,岂不是高抬他了?”   众人又笑起来。   楼缓敛住笑,目光移向苏秦,意思是再明确不过的。苏秦将目光依次扫过众使,依旧微笑,没有说话。   楼缓微怔,小声叫道:“苏子?”   苏秦望向楼缓,朗声说道:“赵国副使,有话请讲!”   楼缓本想要苏秦表态,没想到苏秦反要他说,嗫嚅道:“在下——”见众人目光纷纷射来,只好将牙关一咬,“在下以为,会同地点设在孟津不妥!”   公子卬变过脸色:“请问赵国使臣,有何不妥?”   “武王会盟八百诸侯于孟津,旨在伐纣。魏侯会盟列国于孟津,旨在尊周。今日苏子倡导六国会同,意在结束纷争,共制暴秦。韩公子所言甚是,秦公既不能等同于商纣,也不能等同于周天子,因而不宜再将会同台设于孟津。”   公子卬探身道:“请问赵使,依你之言,会同地点设于何处合宜?”   楼缓语塞:“这——”   “别不是设在贵国邯郸吧?”公子卬身子朝后一仰,放声长笑。   楼缓脸上涨红,再次将目光移向苏秦。   苏秦轻咳一声,敛神说道:“诸位特使,我等在此商谈天下会同,是使命,更是职分。我等一言一行,无不关系天下大事,黎民安危,不可轻言戏辞,伤及和气!”目光扫向公子卬,然后依次扫过诸位使臣,见大家纷纷正襟敛神,再次出声,“六国会同,应以互相尊重、互相谅解为前提,凡事皆应求同存异,共商合议。关于会同地点,燕国特使提议设于洛阳,赵国特使提议设于渑池,楚国特使、魏国特使提议设于孟津,诸位谁有其他提议,尽可在此表述。”   众人尽皆摇头。   “既然没有其他提议,”苏秦以指轻扣几案,“我们就在上述三地选取一个。我们共是七人,超过四人同意者,方为定址。先说洛阳,同意者伸出二指,就像这样——”伸出二指,然后放下,目光扫过众人。   只有公孙哙举手,依样伸出两个指头。   苏秦候一会儿:“其次是渑池,同意者举指。”   楼缓、公子章缓缓将手举起。   苏秦再道:“再次是孟津,同意者举指。”   公子卬、田文、公子如尽皆举指。苏秦略作思忖,伸出二指。公孙哙见苏秦举手,亦改过来。公子章一见,也忙举手。唯有楼缓迟疑半晌,方将两个指头缓缓伸出。   “既然诸位尽皆同意,”苏秦收回手指,“会同地点就定于孟津,吉期为秋分日,卯时起礼,午时执牛耳。其他相关事宜,均以今日议定的为准,请诸位特使各自回奏君上,求同存异,共成合纵大业!”   “敬受命!”   众人走后,楼缓凑到苏秦跟前:“苏子,您……真的认同孟津?”   苏秦眉头皱起,久久没有说话。   楼缓小声嘟哝:“您是特使,随便说个地点,有谁能说二话?”   “唉,”苏秦长叹一声,“如果天下诸事在下都能定下,我等又何必四处奔波、合纵会同?既然是列国会同合纵,在下又怎能随便说个地点?”   楼缓急道:“方才,您若不举手指,他们也凑不够四人。”   “纵亲六国,齐、楚、魏三家最具实力。三家俱荐孟津,在下若是不举手,你说定在何处?会盟地址定不下来,如何会同?我们总不能将精力一直耗在这桩事上吧。”   “会同地址再放孟津,又不能去邀周天子,叫天下如何看待?再说,魏得惠子、庞子,势力复强,六国皆去孟津,魏王会不会——”楼缓打住话头。   “你说的是,在下忧心的正是此事。但事已至此,即使会同地点不在孟津,该发生的照旧发生。”   楼缓默然。   公子如回到府中,沉思良久,起身径投太子府,将这日议定的合纵诸事细细禀过。   送走公子如,太子槐吩咐靳尚召请左司马屈武、右司马景翠及屈丐、屈平等七八个得力近臣谋议。众人也都知道了合纵成功的事,群情振奋。屈武长子、一直镇守襄阳的裨将军屈丐按捺不住,率先说道:“殿下,天赐良机,末将请命伐秦,光复我商於失地!”   “屈将军所言极是!”太子槐也是情绪高昂,“商於之耻一日不雪,本宫之心一日不宁!今机缘已至,本宫召请诸位,只为商定一个万全之策。”目光逐一扫过众人,“诸位皆是本宫膀臂,也都熟知秦人,有何良策,这就说出来。”   几个年轻人七嘴八舌,各自说出伐秦方略,渐渐形成合议,就是趁列国合纵、秦人无力南顾之时,兵分三路,一路出宛城,由涅阳西进;一路出穰,由湍水河谷北上;一路出均陵,沿丹水河谷北上,钳击淅、於,而后三路大军由东而西,直捣於中,夺取武关,进而扫平整个谷地。   几个年轻人热情洋溢地献计献策,唯有左司马屈武闭目端坐,自始至终未出一言。   太子槐憋不住了,目光转向他:“老将军,您与秦人对阵多年,熟知商於,想必已有破敌良策,可否赐教本宫?”   “回禀殿下,”屈武应道,“商於谷地形势险恶,关隘众多,原本易守难攻。自商鞅始,已历四任郡守,无不谨小慎微,尤其是现任郡守孟邵,智勇兼具,是秦公亲选将才,膝下四子皆饱读兵书,精通武艺,各有万夫之勇。孟邵上任六年,借地势筑关设垒,层层布防,并将谷地之民施以秦法,劝农耕织,教民死战,是我劲敌。微臣以为,收复失地,万不可仓促图之!”   屈武出言即长秦人志气,大出众人意外。   太子槐长吸一口气,二目紧盯屈武:“以老爱卿之意,我当如何图之?”   “兵不出奇,难有胜算!”   “如何出奇?”   屈武从袖中摸出一卷羊皮,铺开来,是一张军用形势草图,上面密密麻麻布满符号。太子槐看有一时,抬头问道:“本宫愚昧,请老将军教我!”   “微臣不敢!”屈武手指草图,详细解道,“殿下请看,从这儿到这儿,总长逾六百里,俗称商於谷地。这条黑线叫商於道,也叫商山道,西至蓝田,中经商州,东至淅、於,两侧皆是大山,峰高谷深,无路可通。我若以势压之,与秦逐城逐垒争夺,或可取胜,牺牲必大。以微臣之见,我当借六国合纵、秦人无暇他顾之际,以方才所议三路为佯攻,主力悄出汉中,沿沔水北上,越少习山入丹水上源,直攻商城。商城若得,武关自破,於中、於东、淅等七邑,皆如瓮中之鳖,商於谷地不战可下!”   屈武一番话说完,在座诸人皆是惊喜,屈平更是瞪大眼睛,不无钦敬地凝视这位久经沙场的堂伯。显然,对于如何光复商於、报复前仇,屈武早已成竹在胸。   “好方略!”太子槐思虑有顷,朝屈武抱拳致敬,“屈将军不愧我大楚柱国啊!”   屈武叩首:“末将不才,愧对殿下褒奖!”   “屈将军,快快请起!”太子槐离席,亲手将他拉起,扶他坐下,长叹一声,“唉,当年公孙鞅乘我与巴、越交战,袭占商於谷地,父王为此夜不成寐,励精图治,终使我大楚百废俱兴,如旭日劲升,翠笋破土,前年更得越地千里,人口百万,盛况空前。本宫有意借合纵之机光复失地,雪我前耻。屈将军,今日指靠您了!”   屈武哽咽道:“殿下放心,末将即使肝脑涂地,也要击败秦人,光复失地,不负陛下、殿下知遇之恩!”   太子槐压低声音,目光锐利:“诸位爱卿,今日所议,乃我绝密,任何人不得外泄!屈将军!”   屈武抱拳:“末将在!”   “精密筹划,确保此战万无一失,一举破秦!”   “末将遵旨!”   太子槐转向景翠、屈丐及几位将军:“诸位将军,你等各自备战,协助老将军成此大功!本宫前去章华台,奏报父王!”   诸将振奋:“末将得令!”   “还有你——”太子槐的目光缓缓落在屈平身上。   屈平抱拳:“屈平候旨!”   “本宫观你言辞得当,举止从容,文章灿烂,有意委你一份重差。”   屈平朗声应道:“屈平赴汤蹈火,在所不惧!”   “公子如一意修身,不善应酬。你可跟随左右,辅其支应列国事务,振我大楚威仪!”   “平遵旨!”   太子槐转对靳尚:“备车!”   昭阳驱车直入章华宫,登三休台求见威王,被侍卫拦下。昭阳心急如焚,在偏殿一直候至翌日后晌,方得觐见。   觐见地点仍在观波亭。楚威王喜欢在听臣子奏报时,能够听到不远处泽中的波涛。一身重孝的昭阳跟在内臣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到亭下,一步上亭台,整个人就“扑通”一声扑前伏地,重重叩首,大放悲声:“陛下——”   听到这声悲号,威王怔了,大睁两眼盯着他。   昭阳哭得更加伤悲:“陛下——”   因距离较远,威王看不真切,只将目光落在他的一身孝服上,以为他是为母伤悲,眼圈儿也红了,轻叹一声,安抚道:“江君夫人年过古稀,寿终正寝,当是善终,爱卿尚须节哀顺变才是!”   昭阳泣不成声:“陛下,微……微臣……”   “昭爱卿,”威王感喟,“江君夫人一生积福行善,贤淑达理,富聚坤德,堪为楚女典范。仙游之后,又不行人殉,轻车简从,即使葬器,也是去奢就朴,堪为天下楷模。寡人闻之,不胜慨叹矣!”   昭阳将头磕得山响,再泣:“陛下——”跪前几步,磕头如捣蒜,“陛下,微臣……又犯重罪,特此负荆,恳请陛下责罚!”   “哦?”威王细审,这才注意到昭阳反绑两手,背上还插三根荆条,打个惊愣道,“昭爱卿,你……这是为的哪般?”   “陛下,”昭阳边泣边诉,“前些时,微臣听信秦使陈轸,误信江湖浪人苍梧子,还将他引荐给陛下。若不是六国特使苏子慧眼识诈,微臣差点酿下大错,罪不容赦啊!”   威王明白过来,喟然嗟叹:“唉,若为这个,寡人是该罚你!不过,寡人听说江君夫人是在久吃那人的仙丹之后方才仙去。由此观之,爱卿并非蓄意谋害寡人,而是受到奸人蒙蔽,情有可原。”   “陛下,”昭阳再次叩头,“微臣只念效忠,竟是良莠不分,害了先母不说,这……这又……”匆匆跪行至内臣跟前,摆好姿势,“抽出荆条,使劲抽,抽死我!”   内臣后退一步,目光瞄向威王。   “唉,也罢!”威王轻叹一声,“昭爱卿定要自请责罚,你就抽打三下,全他个心意!”   内臣应过,从昭阳背上抽出三根荆条,解去绑缚,撩开孝服,扬起一根荆条,在其裸背上象征性地抽打一下,扔掉,又拿一根,再抽。三根抽完,内臣弯腰扶他起来。   昭阳走到威王前面,正对威王跪下,叩道:“谢陛下不杀之恩!”   威王指着左侧席位:“坐吧。”   昭阳谢过,起身在几前坐下,正要说话,远处传来脚步声,当值内臣禀报合纵副使公子如求见。威王急请入见,公子如见过礼,见昭阳也在,遂在奏报六国特使议定的合纵会同事宜时,特别提道,他已遵从令尹大人吩咐,举荐孟津为合纵会同盟誓之地,六国纷起响应,已经正式确定。   威王征询的目光缓缓转向昭阳:“昭爱卿?”   “陛下,”昭阳抱拳解释,“微臣此来,一是向陛下请罪,二也正是奏报此事。陛下,在我大军行将伐魏之时,苏子却来倡导天下合纵,微臣一时没想明白。近日微臣为先母守孝,得暇冥思默想,竟是恍然有悟。”   “爱卿有何感悟?”   “陛下,微臣以为,六国抛却前嫌,亲如一家,天下从此再无纷争,于我来说,真正是利大于弊。”   “爱卿说说,如何利大于弊?”   “我可与魏、齐化敌为友,共同对付虎狼之秦。魏报河西之仇,我雪商於之耻,可谓是两全其美之事。”   “那……齐人呢?”   昭阳诡秘一笑:“陛下,齐人定在黄池被魏人打怕了,只要魏人要他征秦,想他不敢不征!”压低声音,越发诡秘,“按照苏秦所言,六国合纵,意在制秦。魏、秦因河西血仇数十年,几年前秦人使诈,斩杀大魏武卒八万、夺占河西不说,又乘势攻取阴晋和函谷,尽得河、山天险,迫魏迁都大梁。近年魏国文得惠施,武得庞涓,东败齐于黄池,北却赵于朝歌,南夺我陉山,势力复振,早就寻思与秦人一决高下。今六国合纵,我正可联手齐人,成魏之美,助魏夺回河西。”   楚威王身体前倾:“嗯,有意思,说下去!”   “待灭掉暴秦,我可再与齐盟,齐报黄池之辱,我雪陉山之——”   想到郦敧的“非正术也”之言,公子如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昭阳也趁机打住,目不转睛地望着威王。   威王两眼微闭,陷入沉思,许久,睁开眼睛,转对公子如:“如儿,近几日来,寡人依你所言,清心静坐,可一直坐有两个时辰,仍是心猿意马,攀东扯西,再后来,竟是心乱如麻,如坐针毯,浑身上下无一处舒服,这是怎么回事?”   昭阳见威王没有睬他,反而谈起修心之事,心里打结,又不能表露,只好跟着威王的目光,两眼怔怔地看向公子如。   “回禀父王,”公子如也吃不准威王之意,缓缓应道,“儿臣初修时也是心乱神飞,无法安坐,不到半个时辰就起来了。父王初修就是两个时辰,远胜儿臣矣!”   “呵呵呵,”威王乐了,“照你此说,寡人心里踏实了。如儿,关于修身悟真,你又有何感悟?”   “回禀父王,”公子如拱手奏道,“儿臣在郢西访到一个奇人。”   “说予寡人听听!”   “此人居于丽水河湾,号龟丘子,放浪形骸,处事洒脱。儿臣慕名而去,未曾见面,先闻一歌。儿臣驻足听之,甚有感触!”   “是何歌谣?”   公子如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双手呈上:“儿臣唯恐错记,抄录于此,请父王审阅!”   内臣从公子如手中取过丝帛,呈予威王。   威王看过,呵呵一笑,叫内臣转予昭阳:“昭爱卿,你也看看!”   昭阳细看一阵,皱起眉头:“陛下?”   “昭爱卿,有话直说!”   “陛下,”昭阳吃不准公子如是何用意,扫他一眼,试探道,“微臣以为,此歌似是……似是味道不对,曲辞不敬,有妄议、诽谤朝政之嫌。”   “爱卿说说,他是如何妄议、诽谤朝政的?”威王笑问。   “今陛下圣治,天下昌明,歌者却说‘何德之衰也’,又说圣人不出,‘方今之时,仅免刑焉’,更是妄论!”   “既然他是妄议朝政,以爱卿之见,该当如何处置此人?”   “微臣以为,当治其诽谤朝政之罪。”   “哈哈哈哈!”威王手指昭阳,笑得前仰后合。   吃威王这一笑,昭阳迷瞪两眼,不知所措。即使公子如,也是不解。   威王笑够了,转对公子如:“如儿,吟唱此曲之人,也就是你说的龟丘子,可叫郦敧?”   公子如心内一怔,不无惊奇地望着威王:“是的!父王认识他?”   威王没有回答,又笑几声,看一眼昭阳:“昭爱卿能武不能文,一心只念治兵,闲事管得少,此曲究竟何意,你这给他譬解一番!”   昭阳忙朝公子如抱一拳,自我解嘲:“陛下责的是,微臣是粗人,孤陋寡闻,请公子开示!”   公子如不解上意,又不好推托,只好说道:“我也是听来的,说不好,解不透。大体是说,道或行于未来,或行于过去,不行于当今。在这无道之世,有道之人当明哲保身,谨小慎微,不要执迷不悟,自己为自己画个圈,窝在圈里打转转。”   “公子解得好!”昭阳转对威王,尴尬一笑,“陛下,是微臣粗糙,想得歪了。”   公子如仍在记挂心里的谜团:“请问父王,您是如何认识郦敧的?”   威王用手指轻敲几案,模样甚是得意:“呵呵呵,此人既是寡人子民,寡人焉有不识之理?还有,作此歌的不是郦敧,是接舆,而方才你所解释的有道之人,当是鲁人仲尼。不过,据寡人所知,这不是此歌原本。”   公子如、昭阳皆是一震,异口同声:“原歌如何?”   威王似是陷入遐思:“接舆是先祖昭王时人。据传,鲁人仲尼过游我境,接舆过其门,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以劝诫仲尼识时务,修真身,不要在是非圈里瞎折腾。若说接舆是昔日狂人,郦敧堪为今之狂人,只是——”盯住公子如,眉头微凝,“郦敧所歌与接舆所歌大是不同,尤其是‘来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一句,将原意颠覆,颇让人浮想联翩,不胜感慨。寡人初闻时,也是吃惊,使人召请郦敧,欲问他个所以然,他却拒不赴召。寡人本欲亲去郊野访他,无奈冗务缠身,未能成行。如儿既已会他,有何见闻,不妨说来听听。”   “回禀父王,”公子如应道,“儿臣见面,赞他作得好歌,郦敧却连连摇头,说此歌非他所作。儿臣问他何人所作,他反问儿臣见过真人否。儿臣回他,真人乃上古所有,今世何处去寻?郦敧笑儿臣孤陋寡闻,说作此歌者乃今世真人。儿臣忙问真人是谁,郦敧说,真人姓庄名周,已经得道。”   “哦?”威王身子前倾,“这么说,此人已成仙了?”   “这……”公子如略略一怔,“庄真人是否成仙,儿臣不知。”略顿一下,“儿臣听闻真人现居宋国蒙邑,甚想赶赴宋地一趟,求证实情,还望父王恩准!”   “断不可行!”威王摆手拒绝。   “父王——”公子如再次恳求。   “如儿,”威王摇头道,“列国合纵在即,你是楚国纵亲副使,岂可随便脱身?”勾头思忖一会儿,转对内臣,“既有真人,也不可不访。你这就派两个可靠之人前往蒙邑,设法寻到庄真人,就说寡人请他再游郢地,诚意拜他为国师。”   内臣未及回应,守值内臣在亭下禀报:“启禀陛下,殿下求见!”   威王急道:“宣!”   太子槐趋步上亭,见礼后落座。   威王笑吟吟地望着他:“槐儿,观你神色亢奋,可有大事?”   “回禀父王,”太子槐奏道,“六国纵亲既成,儿臣奏请向秦开战,雪我前耻,夺回商於六百里失地!”   “槐儿,你且说说,如何开战?”   太子槐瞄一眼昭阳,欲言又止。   威王猜出他的顾虑,笑道:“说吧,这儿没有外人。”   太子槐只得和盘托出屈武之谋:“商於谷地东西长约六百里,形势险要,如一条长蛇。六国纵亲,盟于孟津,吉期已定。儿臣以为,我可大张旗鼓,参与会盟。秦人必定全力以赴应对,我则趁其不备,由汉中悄出奇兵,越少习山,袭取武关、於中,将长蛇拦腰截断,然后据关守隘,东西合围,尽取商於!”   “嗯!”威王依旧笑吟吟的,“是谁想出此谋的?”   “左司马。”   见谋出于屈武,昭阳暗吃一惊,目光急切地望向威王。   威王捋须,沉吟一时,转向昭阳:“屈将军此谋,昭爱卿意下如何?”   “回禀陛下,”昭阳奏道,“微臣以为,此谋甚好,我可一举夺得商於谷地,一雪前耻。只是——”故意顿住,扫太子槐一眼。   “只是什么?”威王问道。   昭阳稍作迟疑:“此谋虽好,却不利于实施。少习山南北两百里,高险奇绝,流水湍急,虫豹滋生,历来为魑魅魍魉所居,人迹罕至,大兵岂可翻越?再说,即使能够翻越,又如何运输辎重?人马辎重上不去,少数尖兵非但夹击不成秦人,反易遭受秦人夹击。做得好,可一战成功;做不好,反遭秦人耻笑。”   “依爱卿之计,该当如何?”   “眼下六国合纵,亲如一家,秦人纵是一块精铁,也会被碾成粉末。微臣以为,我当致全力于纵亲,与列国一道,协力擒秦,由函谷大道马踏咸阳。咸阳是本,商於是末。只要咸阳在手,区区商於六百里谷地,哪里跑去?”   “嗯,”威王轻轻点头,转对太子槐,“槐儿,如儿,昭爱卿,听旨!”   三人皆离席位,跪于地上。   威王目视公子如:“如儿,照会苏子及列国特使,就说六国合纵为一,协力摒秦,寡人此番亲去赴会!”   “儿臣遵旨!”   威王转对昭阳:“昭爱卿!”   “微臣在!”   “点三军八万,与寡人同往孟津,参与会同,壮纵亲声威!”   昭阳声音高亢:“微臣领旨!”   威王的目光缓缓落在太子槐身上:“槐儿!”   “儿臣在!”   “坚守郢都,谨慎国事,不可轻举妄动!”   “儿臣——遵旨!”   第九章合纵会盟,苏秦掌六国相印   楚威王亲率大军八万赴会的消息传出后,列国特使皆是振奋,纷纷修书,快马报奏各自君上。魏国特使公子卬更是大喜过望,一边使快马报喜,一边辞别苏秦,马不停蹄地驰回大梁。   公子卬尚未赶至大梁,魏国臣民就已得知这一喜讯了。惠王亲自迎至南门,挽着他的手同登王辇,将同来的庞涓、惠施、朱威三位重臣抛在身后。   回到宫中,惠王仔细听了公子卬绘声绘色的奏报,尤其是在听到苏秦当廷戳穿苍梧子的骗局时,对苏秦钦敬有加,拍案叫绝:“好苏子!”继而长笑几声,环顾左右,“你们可都听见了吧,这就是熊商,自命不凡,不想却栽在乡野村夫手里,哈哈哈,长生不老之术,他竟然相信!哈哈哈,寡人算是瞧明白了,熊商原来是怕死啊!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他连这个也不懂,枉自聪明矣!”   诸臣皆笑起来。   “父王说的极是!”公子卬接道,“当时,楚王手中拿着仙丹,两眼盯着苍梧子的假耳朵和假眉毛,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真正是无地自容!”   “好啊,好啊!”惠王轻敲几案,“待他赴会时,寡人定要寻机向他讨教长生之术,看他如何说话!”   众臣又笑起来。   待笑声落下,惠王敛起笑,威严地扫视一眼众臣:“诸位爱卿,熊商率军八万,亲赴孟津,我当如何应对,请诸位共议!”   “陛下,”庞涓开门见山,“微臣以为,楚王此来,或是有诈。”   “爱卿说说,他有何诈?”   “楚王很少出访,前番孟津之会,他也托故不来。此番一反常态,率先表示赴会,不能不让人生疑。再说,既为纵亲而来,引军八万是何用意?”   众臣尽皆点头。惠王的眉头渐皱起来。   “还有。”庞涓进一步推断,“据微臣所知,在纵亲特使赴郢之前,昭阳紧锣密鼓,调兵遣将,征大军二十余万,图谋伐我,欲报陉山之仇,微臣也是剑拔弓张,备战恭候。后因昭阳丧母,此事暂且搁置。因而,微臣以为,楚人突然改变初衷,不计前嫌,动机不纯。”   惠王转向一直半闭着眼的惠施:“庞爱卿认为楚人有诈,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睁开两眼,抱拳道:“回奏陛下,微臣以为,庞将军所言甚是,我该当有所提防!”   “嗯,”惠王连连点头,吩咐朱威,“朱爱卿,待楚人来时,你可照会他们,只许带兵一万赴会,以防万一!”   朱威应道:“微臣领旨!”   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出庞涓意料。此后没几日,齐使来聘,说齐威王赴会,出三军五万以壮合纵声威;紧接着,韩、赵两国使臣相继来聘,说韩侯、赵侯俱来赴会,各出大军三万;许是路远,燕使来得最晚,但聘辞最是感人,称燕公不顾老迈,亲率车骑三万,偕夫人一道赴会。   五国君主齐来,且俱带人马,庞涓有点看不明白,在大帐里关门谢客,苦思三日,于第四日赶至宫中,觐见惠王,奏道:“父王,今日看来,是儿臣错了。”   “呵呵呵,”惠王笑道,“不是错了,你这叫谨慎。列国纵亲,数十万大军齐集咱家门口,贤婿有所小心,当是常理,何错之有?”   “谢父王宽言!”   “贤婿啊,”惠王敛起笑,“寡人反复想过了,此番苏子倡导纵亲,列国群起响应,共诛暴秦,这是天佑我邦,我不可错过良机。寡人正欲召你商议此事,你就来了,看来,我们父子心有灵犀啊!”   “父王——”   “贤婿呀,”惠王语气真诚,不无感叹,“寡人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可谓是几起几落,惊心动魄了!在寡人所历中,最伤心之事,莫过于河西之失;最畅快之事,莫过于黄池之捷。河西之失,错在寡人一人;黄池之捷,胜在贤婿一人。”   “父王——”庞涓的声音哽咽了。   “贤婿呀,寡人这一生,有诸多追悔,也有诸多幸运。最追悔之事,莫过于错失公孙鞅,最幸运之事,莫过于得到贤婿。”   “父王——”庞涓已是泣不成声。   “唉,不说过去了,”惠王长叹一声,“眼下机会来矣,寡人能否一雪旧耻,重新夺回河西,就看贤婿了!”   “父王放心,儿臣一定竭尽全力,活擒秦公,夺回河西,为死难的八万将士复仇!”   “好!”惠王以拳击案,“贤婿有此壮志,为父甚慰!”略顿一下,“不过,贤婿呀,今非昔比,秦有河水天堑,更有函谷险关,已成四塞,易守难攻啊!”   “回禀父王,”庞涓侃侃说道,“儿臣听说,昔日吴子曾与先君武侯泛舟游于西河,游至河中,先君由衷赞道,‘美矣哉,山河之固,魏国之宝也!’吴子应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若是君上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矣!’先君喟然叹道,‘善矣哉,吴子之言!’”   惠王动容,起身握住庞涓的手:“善矣哉,庞子之言!”   庞涓鼻子一酸,声音再度哽咽:“陛下,如何攻秦,微臣早已成竹在胸。只要六国合一,真正出力,莫说秦有四塞之固,纵使它固若铁石,微臣也能将之化为齑粉!”   “贤婿有何良谋,可否告知为父?”   “儿臣的谋划是,分三路攻秦,南路楚人出宛城,攻商於谷地,由武关出蓝田,直捣咸阳。商於谷地是楚人之痛,楚必竭力。中路由韩、魏、齐三国联军,兵出崤关,西攻函谷,夺回函谷天险,由函谷道出阴晋,直捣咸阳。秦人屡次扬言伐宜阳取铁,韩人战战兢兢,此番出兵,也必竭力。齐人与秦虽然隔得远,但对泗上诸邦垂涎已久。父王只要许他在破秦之后主宰泗上诸邦,尤其是宋国,齐必竭力。北路由燕、赵兵出晋阳,沿汾水谷地西进,渡河水进攻河西。秦、赵有晋阳之隙,赵人也必竭力。燕人虽说与秦较远,但作为合纵发起国,燕国不能不尽力。因而,北路亦当是劲旅。”   “贤婿此谋甚好,只是——”惠王欲言又止。   “父王,”庞涓似已猜出惠王顾虑,侃侃说道,“三路攻势均是儿臣疑兵之计,可为佯攻。而在实上,微臣计划暗结精兵,待敌大军尽去应对三路攻击之时,兵出封陵,以羊皮筏、葫芦筏为器,暗渡河水,以迅雷之势袭取阴晋,截断函谷秦军退路,而后沿河水北上,夺取临晋关,重搭浮桥,迎接大军渡河,全面袭占河西。待我夺回河西和函谷道,六国联军即可以排山倒海之势直捣咸阳,踏平关中。”   “好!”惠王听得血脉贲张,再次震几。   “陛下,”庞涓跪下,情绪激昂,“上面这些,不过是微臣的第一步。”   “哦?”   “灭秦之后,微臣可借分秦之机,挑起齐、楚争执,或联齐灭楚,或联楚灭齐。只要齐、楚乏力,天下可定矣!”   惠王两眼大睁,野心膨胀,血红的眼珠子久久凝视庞涓,许久,握紧拳头,重重震在几案上,“咚”的一声闷响过后,从胸腔里迸出一个嘶哑的颤音:“好!”   “父王,”庞涓压低声音,“军事贵密,万不可泄人。”   惠王郑重点头,声音更低更沉,几乎听不到:“好。”   在终南山直通汉中郡南郑的山谷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运石抬木的号子声此起彼伏,秦国逾万丁役正在没日没夜地赶修栈道。右庶长张仪、国尉司马错在负责此项工程的公大夫李磊陪同下,沿谷视察工地。   望着眼前一道拔地而起的高山绝谷,张仪转对司马错啧啧叹道:“好家伙,这山赶上猴望尖了。”   “猴望尖?”司马错目光惊愕,“猴望尖在哪儿?”   张仪指着东北方向的天空,笑道:“就在那儿,云海深处!”回头将山势又看一遍,指着用绳索吊在远处峭壁上打洞以架设栈道的丁役,转对李磊,“李大夫,此栈道要修多长?”   “回右庶长的话,单是这道绝谷,全长三十二里,需架设栈道一十八里,余可借地势辟路。”   “修至汉中呢?”   “五百单八里,需架栈道二百五十一里。”   “全是此等绝谷?”   “是的。此处还算小谷,在太白顶,山势远比此处凶险。”   “乖乖,”张仪咂咂舌头,“张仪服了!”回望一会儿修好的栈道,凝眉注目眺望远方,有顷,“请问李大夫,此道何时可以修好?”   “回右庶长的话,按照预期,当于后年秋末峻通。”   “可有困难?”   “有。”李磊迟疑一下,直言道,“工程远比预想的难,譬如说天气,根本无法确定,时好时坏,冬季更是大雪封山,莫说是人,即使野猪也难出行。末将担心,万一出啥差错,末将受罚事小,若是误下国事,末将可就吃罪不起了。”   “李大夫,我再加拨五千人,财力加倍,如何?”   “谢右庶长!”   从栈道工地回到大帐,张仪、司马错的屁股还没坐稳,几骑如飞而至,其中一人是宫中侍卫,说是秦公急召。张仪、司马错不及吃饭,即随宫卫驰回咸阳。   行至蓝田,见前面锣鼓喧天,顺眼望去,一队车马辚辚而来,打的旗号是“陈”“秦”“使”等,蓝田县丞偕父老官员站在路口,夹道迎接。张仪询问馆驿吏员,得知是出使秦国的客卿陈轸凯旋。   司马错两腿朝马肚子上一夹,转对张仪:“走,迎迎他去。”   张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要迎你去迎,扯在下做啥?”   司马错勒住马头,笑道:“张兄不愿见他?”   张仪鄙夷地转过头去:“在下跟他老相识了。”策马向前,头也不回地朝咸阳方向驰去。   司马错略略一怔,转过马头,紧跟于后。   二人赶到咸阳,尚未驰进南门,远望行人纷纷避向两旁,不一会儿,一行车马驰出城门,侍卫之后是中大夫以上百官,正中一辆竟是秦公车辇,御手是公子华。一头花发、早已赋闲的老太傅嬴虔的驷马青铜轺车于后紧随。   张仪、司马错随众人避于道旁。待车马驰近,上大夫樗里疾扫到二人,勒马报予内臣,内臣奏过,惠文公喝叫停车,速请二人觐见。   张仪、司马错趋至辇前,见礼毕,惠文公呵呵笑道:“两位爱卿回来得正好!”扬手朝前一指,“走,随寡人迎接一个大贵人去。”转对公子华,“起驾!”   公子华扬鞭催马,车辇再次起动。张仪不知大贵人是谁,又不便多问,只好与司马错一道,策马走在队列中。   大队车马郊迎十里,在驿站前停下。秦公步下车辇,走到一处临时堆起的土台上,登台南望。百官罗列在他身后,各按品级站定。   见百官静穆,群臣无不随秦公翘首南望,张仪沉不住气了,小声问司马错:“喂,大贵人究竟是谁,知道不?”   司马错皱眉凝思一会儿:“难道会是陈轸?”   “怎么可能呢?”张仪扑哧一笑,“就那小子的德行,君上何能亲迎?”   话音落处,有人大叫:“快看,来了!”   果然,远处烟尘滚滚,不一会儿,“陈”“秦”旗帜隐约可见。   张仪看得真切,惊得呆了。   待陈轸的车马走近,惠文公挥手道:“奏乐!”   骑在马背上的军乐手开始起奏,一时间,钟鼓交响,铙钹齐鸣,笳笛横吹,奏的是将军凯旋曲《破阵乐》,相传为姜子牙所作。   尚距三百步远,陈轸即跳下车马,跌跌撞撞地赶奔过来。惠文公见他走到近前,也跨下台子,迎上前去。   陈轸两膝一软,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泣不成声:“君上——”   惠文公大步走到他的身边,口中说道:“爱卿,一路辛苦了!”   陈轸涕泪滂沱,口中出来的全是颤音:“君上——”   惠文公伸手挽起他的胳膊,将他硬扯起来:“爱卿啊,寡人正在上朝,听说你回来,这不,连朝也没下,就领百官迎来了!你看看,他们穿的全是朝服!”   百官齐声贺道:“恭迎陈上卿凯旋!”   陈轸面对百官,深深鞠一躬,转对惠文公一揖至地,泣道:“微臣何德何能,敢劳君上大驾亲迎?”   惠文公还他一揖,呵呵笑道:“爱卿之功,可抵三军哪!”轻轻挽住他的手,“走,随寡人上车,我们君臣进宫畅谈。”   君臣二人在众臣的恭贺声中登上公辇,大队车马随即调头,朝咸阳辚辚而去。   回到宫中,秦公解散百官,完全忘记了张仪和司马错,只与陈轸在怡情殿里密谈。   张仪怅然若失,走下宫前台阶,正要打道回府,见公子华步出宫门,眼珠儿一转,扬手叫道:“公子留步!”   公子华走过来,抱拳笑道:“呵呵呵,是张兄!几日不见,甚是想念,向人打探,说你进山去了。山中奇珍甚多,你一定带回稀罕物什了,让在下开开眼界。”   “没带什么。”张仪回以一揖,笑应,“就弄回来两坛老酒,说是有些年头了。”   “嗨,”公子华呵呵笑道,“说起喝酒,在这咸阳,怕是没谁比得过在下。在下喝过的,你猜有多少年陈?一百二十年!再猜是谁孝敬的?是你师弟庞涓府上的范厨。此人先祖是魏国酿酒师,那坛老酒是他的家藏。”   “嗨,”张仪眼神里现出不屑,“一百二十年也算陈酿,看来公子喝得少了!不瞒你说,在下带回的这两坛,少说当有一百五十年!”   “啥?”公子华眼睛大睁,“一百五十年!”继而哈哈大笑,“你净吹吧。在这大秦,真有此等好酒,还能瞒过在下?”   “原本我也不信,”张仪敛住笑,认起真来,“可那家主人坚持说,是他爷爷的祖爷爷酿下的,你算算看,照他这么算,至少也在一百五十年!”   “走走走!”公子华一把扯住张仪,“在下这就到你府上,喝它一口!”   二人驱车直奔张仪府上,张仪吩咐香女弄菜。   待酒菜上来,张仪亲手斟过,端起来敬道:“公子,请饮此酒。”   公子华轻啜一口,巴咂几下嘴皮子。   张仪眼巴巴地望着他:“如何?”   公子华放下爵,两眼盯着张仪,呵呵笑道:“张大人,酒的事我们暂先放下。你哄我来,必是有啥事儿?”   “没事儿。”张仪呵呵笑道,“在下请你来,只此一事,品酒!在下得佳酿,不敢独享啊!”   公子华指着酒爵:“那……张大人,我是照实说呢,还是说虚的?”   “当然照实说。”   “要照实说,此酒不过是一般陈酿,顶多也就三十年陈。”   张仪故作不信,举爵饮下,细品一会儿,作个鬼脸,苦笑一声:“唉,公子,在下实意请你,本想喝个佳酿,谁知竟然上当了。看来,村野之言不可信呐!”将两只空爵再次斟满,“也罢,喝酒在个心境,此酒虽是一般陈酿,却也算是酒中上品。我们兄弟将就一下,照旧喝个痛快。”   “张兄所言极是!”公子华亦笑起来,“说实在的,三十年陈也是好酒。真要是百五十年陈酿,你敢请,在下还不敢喝呢,能闻个味儿就心满意足了。”   “公子痛快!来,满饮此爵!”   二人频频举爵,不消半个时辰,俱至佳境,话题也由酒扯开来,越扯越宽泛,渐渐引到正题上。   张仪斜睨公子华一眼:“公子,在下实在弄不明白,天下谁人不知陈轸是小人,可君上……今日之事,在下就不说了。”   公子华笑应道:“张兄呀,满朝文武皆可发出此问,唯张兄不可。”   “哦,此是为何?”张仪大睁两眼。   “呵呵呵,”公子华身子趋前,压低声音,“实话告诉你,要不是陈大人,张兄这阵儿只怕还在大楚国哩!”   张仪先吃一惊,继而笑道:“公子说笑了,在下奔秦,与那厮何干?”   “敢问张兄,你是因何离开楚国的?”公子华得了酒力,较起真来。   “受奸贼陷害。”   “何人陷害?”   “昭阳竖子!”张仪从牙缝里挤道。   “昭阳那厮为何害你?”   “他想当楚国令尹,视在下为绊脚石。”   “哈哈哈哈,”公子华手指张仪,爆出一声长笑,“张兄聪明盖世,这阵儿却又如此糊涂!我且问你,依昭阳那厮之才,可是张兄你的对手?”   张仪摇头。   “这就是了。”公子华又饮一爵,喷着酒气,“既然是一家人了,在下不妨将此旧事诉诸张兄,权博一笑耳。”   张仪不停斟酒,笑道:“在下洗耳恭听。”   公子华又饮数爵,豪气上涌,将陈轸在楚如何设计,如何以和氏璧陷害张仪,迫使张仪出逃奔赵,苏秦又如何用计迫他至秦一事,从头至尾细细道来。公子华一直掌管黑雕台,陈轸在楚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出他的掌握,此时得了酒力,再无忌惮,讲得绘声绘色,惊心动魄。   张仪一直以为害他的是昭阳,此时明白原委,竟是呆若木鸡,愣怔许久,方才悟道:“好好好,好计谋!”又愣一阵,爆出一声长笑,举爵又赞,“当真好计谋呀!怪道君上对此人这般器重,原来他是大功臣呢!来,公子,为这个大功臣,干!”   “干!”   送走公子华后,张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到自己冒死说越,辛苦数百日,眼见就要实现大志,却被这厮毁于一旦,又想到自己因此而受的种种苦楚,张仪越想越窝火。再进一步想到山东列国竟在短短一年之内,让苏秦捏为一团,沸沸扬扬地纵亲制秦,而秦公紧急召见他和司马错,为的也必是寻求应对,张仪越发睡不去。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张仪索性从榻上坐起,冥思应策。   翌日无朝。天刚闪亮,宫中来人召请。张仪稍作洗梳,换过朝服,驾车直驱宫城。在宫门外面,张仪跳下轺车,刚要步上台阶,忽听身后车马响,扭身一看,是陈轸。   张仪顿住步子,候在台阶上,眯眼审看陈轸。许是昨晚与秦公谈得久了,陈轸回去得晚,这又起床过早,显得两眼惺忪,萎靡不振。   见是张仪拦路,陈轸暗吃一惊,硬着头皮走上台阶,在他面前顿住,揖道:“在下见过张子。”   “是见过了。”张仪亦打一揖,语带讥讽,“陈上卿,昨日好威风哟!”   “是君上错爱。”陈轸尴尬一笑。   “陈上卿为国使楚,立下盖世奇功,君上何来错爱?”   听他提起楚国之事,陈轸笑得越发尴尬:“在下不才,惹张子见笑了。”   “陈上卿由魏至秦,由秦至楚,上下腾挪,左右逢源,将天下三个大国玩弄于股掌之上,此等本事,非天下大才莫能为也,这阵儿怎又如此谦逊呢?”   陈轸正自发窘,大良造公孙衍、上大夫樗里疾、国尉司马错、右更甘茂诸重臣纷纷赶到。陈轸趁机转身,与众人打过招呼,一道步入宫门。   赶至怡情殿,惠文公早在等候。惠文公也是一身疲惫,面色苍白,看那样子,必是一宵未睡。   见过礼,惠文公现出一笑,嗓子稍显沙哑,语气平淡,开门见山:“诸位爱卿,寡人今日召请诸位廷议,只有一个议题——应对山东合纵。”目光逐个扫过众臣,落在樗里疾身上,“樗里爱卿,你先说说情势。”   樗里疾如惯常一样,先自咳嗽一声:“启奏君上,据微臣探知,纵亲会盟地点已定,是魏地孟津,日期是今年秋分。”将一捆竹简缓缓摆在几案上,“这是楚、赵、齐、魏、韩、燕六国参与纵亲的纵亲纲要副本,由苏秦起草。另据可靠探报,截至目前,楚发三军八万,主将昭阳,楚王亲自赴会;齐发三军五万,主将田忌,齐王亲自赴会;赵发三军三万,主将肥义,赵侯亲自赴会;韩发大军三万,主将公仲,韩侯亲自赴会;燕发三军两万,主将子之,燕公亲自赴会;魏发三军一十二万,主将庞涓,魏王亲自赴会。”   “司马爱卿,”惠文公转向司马错,语气依旧平淡,似是在叙家常,“合纵军累加起来,共有多少兵马?”   “回奏君上,共是三十三万。”司马错一字一顿。   “那么多?”惠文公的语气愈见随意,营造出的气氛愈见压抑,“我方呢?能战之士共有多少?”   “三十四万!”司马错神色严肃,字字如锤,“其中含各城邑守备一十五万,丁役十万,除此二者,用于机动的仅有九万。”   惠文公敛起笑,二目微微闭合。   众臣面面相觑,气氛更见凝重,光阴就如一个两腿缚铅的老人,一寸一寸地挪着步子。在座君臣均如惠文公一样,各自闭眼,没有一人发话。是的,三十三万大军齐集门口,锋芒一致对秦,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过了许久,惠文公微微睁眼,笑得有些苦涩:“诸位爱卿,说话呀!寡人召请你们,不是看你们拉长脸,而是要讨个主意!”   身为百官之长的大良造公孙衍脸上挂不住了,率先说话:“回奏君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合纵军虽众,实不可怕!”   “公孙爱卿,你且说说,三十三万大军,你因何不怕?”   “微臣以为,”公孙衍侃侃而谈,“理由主要有三。其一是,六国貌合神离,不能形成合力。想当年智氏胁迫魏、韩二氏合力分赵,结果,赵未分成,智氏却被三家分了。原因何在?在于韩、魏与智氏不一心,貌合神离。其二是,我有山河之固,四塞之险。河水天堑,可抵精兵十万,函谷雄关,又抵雄兵十万;至于六百里商於谷地,更是易守难攻。其三是,大敌当前,存亡系于一线,我君民上下迫于应战,已无退路,形成哀兵,必能上下一心,同仇敌忾。鉴于上述三点,微臣是以认为,合纵并不可怕,怕的是我们先自丧失意志,失去信心。”   “说得好!”惠文公的目光依次扫过诸臣,“两军相逢,勇者胜!”思虑一会儿,再次抬头,“公孙爱卿所说,乃是大势分析,具体应对,寡人还想听听诸位的。”转对司马错,“司马爱卿,兵来将挡,你如何部署,可有打算?”   “回禀君上,”司马错应道,“列国若是犯我,必分三路,一是楚人,由宛、襄出兵,犯我商於谷地;二是纵军沿河水南侧西下,西出崤关,犯我函谷;三是纵军西渡河水,犯我河西。因而,微臣以为,我当重点防御上述三处,加设关隘,多囤粮草,分兵抗拒,与强敌决战于国门。”   “嗯,”惠文公点点头,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你有何高论?”   樗里疾揖道:“回奏君上,微臣以为,我可交好义渠、西戎诸国,向其求援。如果能得诸戎助力,六国不足惧也。另外,我可加征丁役,再募兵勇十万,加固城墙、沟壑,万一敌兵突入,好作长久之计。”   “甚好!”惠文公转对张仪,“张爱卿,你也说几句!”   “启奏君上,”张仪缓缓说道,“微臣前几日与司马将军去终南山中访查,亲见山势险峻,修栈道之难远出当初预料。为保证栈道如期畅通,微臣答应李大夫,为他请旨加拨五千丁役,粮款供应亦增一倍,特此奏请君上恩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秦国已至生死存亡关头,重臣皆在商讨如何应对国难,张仪却来奏请此等琐事,真正是匪夷所思。   惠文公也是一怔,拧起眉头思忖许久,依旧不解其意,却又不好不表态,只得硬起头皮,支应道:“准爱卿所奏。”言讫,似是不死心,倾身又问,“栈道之事,当是远虑。眼前急务,爱卿可有应对?”   张仪微微一笑,顺口应道:“臣举二人,可敌千军。”   “爱卿快说!”惠文公心头一亮。   张仪的眼角斜向陈轸,又扫樗里疾一眼,晃晃脑袋,声音怪怪的:“第一人是陈上卿,可使楚。第二人是樗里大夫,可使燕。”   早在张仪乔迁新居、惠文公亲去燎灶时,二人就已论过如何应对合纵,张仪于此时举出二人,无非是旧事重提。不过,这原是君臣二人之事,他人不知。因而,张仪话音一落,众人皆吃一惊,即使公孙衍与司马错,也是愣怔。   刚从楚国逃命回来的陈轸原本心有余悸,眼前又浮出方才在宫门外的一幕,知张仪心存不善,故意害他,不由紧张起来:“君……君上……”   张仪之言,惠文公心领神会,不及陈轸支吾完毕,震几叫道:“好!”几乎是不加思考,转对陈轸,“陈爱卿,寡人还得劳你一趟,再行使楚。不过,你昨日刚回,大可歇息旬日,再行不迟!”转对樗里疾,“樗里爱卿,你却拖延不得!这就准备,明日动身!”   惠文公于顷刻之间下达明旨,显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陈轸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与樗里疾一道,拱手应道:“微臣领旨!”   众臣散去后,惠文公特别留下陈轸和樗里疾,商议具体出使细节,旨意樗里疾为明使,陈轸为阴使。樗里疾明使保媒,嫁长女予燕国太子,陈轸暗使离间,再度回到楚地,秘结昭阳,见机行事。   樗里疾、陈轸领旨去后,惠文公独坐一时,接连又发几道旨意。使公孙衍举国动员,征丁二十万众;使公子华尽放黑雕,密布于晋阳、河东、洛阳、孟津、南阳、襄阳、崤关一线;使司马错加强西河、函谷和商於谷地的全线警戒;又使贴身内臣亲赴义渠等国,携带厚礼,安抚西戎诸部。   会同日渐近,离大周王城不足百里的河渡孟津再次成为天下焦点。   六月底,六国特使苏秦引领纵亲人马两万余率先抵达。孟津离周室最近,但会盟纵国多已称王,与周室分庭抗礼,苏秦无颜过周,就在河水北侧百里许的轵城扎下营帐。轵城原为韩地,文侯时吴起夺占,惠王为镇韩人,特别在此辟为圃田,盖下行宫。   公子卬要苏秦住进行宫,苏秦笑辞,与楼缓等住在行宫东侧的允水岸边。公子卬忖出苏秦仍旧在意君臣名分,也就不再勉强,与公孙哙、公子章、公子如、田文等贵族副使里面住了。   苏秦在允水岸边搭建一个三丈见方的临时亭台,一有空闲,就独自走去,端坐在亭台上,或睁眼凝视静静的允水,或闭目冥思默想,或处理列国事务。   到眼下为止,合纵事务进展顺利。在楚王带动下,列国君侯均以最高礼节、最大阵容参与纵亲,让苏秦受宠若惊。   纵亲六国中,除燕外,五国皆来快报,楚王已经起驾。苏秦不敢耽搁,刚一安顿,就使楼缓引领一帮熟知仪礼的儒者前去孟津,依据周礼搭建会同台,安排列国行辕。   大周天子制下六个顶级大国在大周天子眼皮底下高规格会同合纵,共同应对大周天子制下另一个诸侯大国,整件事儿不能说是绝后,也算空前,根本没有成制可鉴。   更棘手的是,六国中已有三国并王,礼制先失,身为周民的苏秦却没有理由邀请大周天子主盟。而纵亲六国有三王一公二侯,苏秦思前想后,在礼仪、规制、主盟等细枝末节上,仍无万全之策。如此大盟,任何礼数缺失,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这日后晌,楼缓从孟津返回,禀报会同台等设施筹建事项。苏秦思虑再三,吩咐他在仪礼规制上先按春秋时齐桓公九合诸侯时的定规准备。   楼缓应道:“楚、齐、魏皆为王国,若是待以诸侯之礼,只怕另生节枝。”   “周天子仍在,在下又是周人,若是按照王制,今人不说,我等必遭后人唾骂!”   “苏子,你看这样如何?”楼缓灵机一动,“我们既不按王制,也不按侯制。在下是说,比王制降半格,比诸侯间寻常会盟升半格!”   苏秦思考有顷,点头允道:“此法可行。这也有成例。楚早与周室并王,但在至周觐见时,行的却是臣礼,周室待楚,即以此制。不过,此事不宜张扬,我们只做不说。”   “在下明白。”   “还有盟辞。如何措辞,事关大局。”   “在下以为,由您主笔比较合适。”   “我这人,动动嘴皮子可以,”苏秦苦笑一声,“捉笔弄墨可不在行。不过,在下倒是想到一人。由他主笔,或有惊喜。”   “谁?”   “屈平。”   “就是公子如身边的那个年轻后生?”   “正是。”   “他怎么能成?”楼缓连连摇头,“才十几岁,是颗青枣呢,如此重任,吓也吓晕他了。”   苏秦笑道:“青枣有青枣的味儿。”转对守在门外的飞刀邹,“邹兄,去楚国使馆,有请屈平!”   屈平应邀而至。   得知是撰写盟辞,屈平惊诧之后,欣然受命。苏秦与他议至傍黑,将盟辞大要一一讲予他听。二人正在议论,飞刀邹禀报燕国副使公孙哙求见。   苏秦望着屈平:“屈子,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放开写,不要太长,也不要面面俱到,能写出合纵要义就成。先拟个草稿,大家再来切磋。在下还有公务,不多陪了。”   屈平起身揖道:“苏子放心,平虽不才,必竭力而为。苏子留步,平告辞!”   苏秦坚持送到楼下,与他拱手别过,携公孙哙之手再上亭台,分宾主坐定。   公孙哙笑道:“苏子请屈子来,是不是又想听楚乐了?”   苏秦脸上现出苦笑,长叹一声:“唉,即使想听,也没那份闲心哪!”将一只水杯推过去,“没茶了,只能请公孙用水。”   公孙哙接过杯子,轻啜一口。   “公孙此来可有要事?”苏秦也端过水杯,啜一口,表情甚是疲累。   公孙哙从袖中摸出信函,双手呈上。   苏秦接过,扫一眼,放在几案上,缓缓说道:“是不是燕国出兵的快报?”   “是的。”公孙哙乐呵呵地应道,“是子之将军发来的,说我祖公不顾老迈,亲来赴会,子之将军引军三万护驾,已经上路了。”   “哦。”苏秦心不在焉地应一声,转头望着暮色中的潭水。   “苏子,”公孙哙的身子微微倾前,“你猜猜看,何人陪爷爷来了?”   苏秦头依旧不抬:“何人?”   “在下的小祖母——姬夫人。”   “哦?”苏秦一震,扭过头,直盯公孙哙,眼中现出亮光。但这亮光就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公孙哙细审苏秦,见他满脸阴郁,细想这些日来,苏秦一直心事重重,不由纳闷,小声问道:“苏子,您好像有心事?”   “是的。”苏秦点头。   “是何心事,可否告知在下?”   苏秦从潭水上收回目光,望向公孙哙:“公孙,你且说说,我们为何合纵?”   “消除纷争,实现天下和解。”公孙哙顺口应道。这是苏秦挂在嘴边上的话,他早已熟记于心了。   “你说,此番会同,我们真的能够消除纷争,实现天下和解吗?”苏秦盯住他。   “当然能。”   “你为何如此有信心?”   “因为……在这天底下,没有苏子做不成的事儿。”   苏秦似是没料到公孙哙会如此应答,愣怔一下,扑哧笑道:“你真的这么想?”   公孙哙郑重点头。   “谢公孙信任了!”苏秦盯住他又看一时,从几案下缓缓摸出四封快报,一字儿摆在几案上,从左至右,是楚、齐、韩、赵、燕五个信函。   公孙哙看一会儿,仍是不解:“苏子?”   苏秦指着快报:“你看,这些快报,报的无一不是军情。楚王亲来,引军八万;齐王亲来,引军五万;韩侯、赵侯亲来,各引军三万;还有你爷爷,引军两万;剩下大魏,在下这也得到消息,庞将军正在四处调兵遣将,磨刀霍霍。各路烟尘,都在朝孟津滚哪!”   公孙哙越发不解:“这说明天下列国重视合纵呀!合纵旨在制秦,没有兵马,何以制秦呢?”   “是啊,”苏秦轻叹一声,连声重复,“是啊是啊,你说得对极了!没有兵马,何以制秦呢?可……这么多兵马聚在一处,怎能不起刀兵呢?你看看,此番会同,哪一家都是剑拔弩张啊!”   “起刀兵就起刀兵。”公孙哙不假思索,“依我看,干脆借此机缘,将暴秦灭掉。灭掉暴秦,一劳永逸,天下不就永享太平了吗?”   “你呀,”苏秦连连摇头,苦笑道,“看的只是表层。真要灭掉暴秦,天下可就更难太平了!”   公孙哙大怔。   翌日晨起,苏秦正在允水岸边散步,屈平造访,说是盟誓拟好了。   苏秦甚是震惊,接过他呈送的竹简,连看数遍,细细品味良久,两道目光不可置信地射向他。   “苏子?”屈平的心忐忑直跳,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你是个奇才。”苏秦将竹简又看一遍,“更是个急才。仅此一夜,你就写出这般誓约来,实令在下敬服!”   “在下……”屈平以为苏秦是在奚落他,面红耳赤,“在下是急性子,回去后一宵未睡,方才拟出这份草稿,自觉不好,却又不好给他人审看,一大早就……就……就拿过来了。苏子若是觉得不妥,在下可以重写。”   “为何要重写呢?”苏秦将竹简又看一遍,“如此美文,求还求不到呢?”   屈平眼睛瞪大。   “不过,也并不是完璧无瑕。”   “请苏子指正!”   苏秦指着中间两句:“请看这两句。”   屈平打眼一看,写的是:“肌肤润于锋镝,骸骨难入丘冢。”   苏秦缓缓说道:“六国纵亲,当整齐划一才是。此文通篇皆是四言,此处却是六言,变化虽有,却失齐整。就好比两军作战,对方未冲,先乱阵脚,不妥。可否改作‘肌肤润镝,骸不入冢’?”   “好!”屈平脱口而出。   “还有下面一句,‘鬼怒神斥,民怨沸腾’,可以改为‘鬼神震怒,民怨沸腾’。以‘震怒’对‘沸腾’,顺口不说,对仗也工整。盟誓是要念出来的,最好是朗朗上口。”   “苏子改的是,在下叹服!”   “该叹服的不是你屈子,而是我苏秦。”苏秦由衷赞道,“此文一夜而就,一气呵成,滴水不漏,朴实无华,外契天下大义,内含纵亲要旨,由首至尾,字字珠玑啊!”   “谢苏子夸奖!”屈平腼腆地笑了。   最先到达安邑的是魏惠王,魏室重臣庞涓、惠施和朱威等,全都陪他来了,只留下太子申、白虎及一帮老臣在大梁守值。   魏惠王由衷感激苏秦,到轵后不顾旅途劳顿,即派王辇接苏秦入行宫。苏秦赶到时,惠王跣足迎至宫外,携苏秦之手,与他并肩步入宫中,促膝谈至深夜。   在惠王与苏秦谈心时,魏国三军逾十万众,包括庞涓的虎贲之师,分路开至河东,依庞涓指令屯扎于孟津、安邑附近,理由冠冕堂皇,保障列国君主的人身安全。   接踵而至的是楚王,再后是齐王。因会同地点在魏国境内,列国军队均需接受魏国指令。在庞涓部署下,楚军七万屯扎于宛城以北的方城,楚威王仅带人马一万赶至孟津,住进早已搭好的楚国行辕。齐威王引兵五千,余众屯于宋、卫境内。再后是赵肃侯和韩昭侯,各带兵三千。燕人一则距离远,二则燕公老迈,只能日行五十里,来得最晚,在秋分的前三日方才迤逦赶到。   此番会同,魏惠王如同换了个人,再没有上次他在孟津齐诸侯朝王时的不可一世。作为东道主,他甚至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谦恭和殷勤,无论哪家君主赶到,他都要拉上惠施、朱威等魏室臣子,亲迎数里,把盏接风。   见六国君主均已光临,苏秦于秋分前一日,以六国特使身份,在会同台东侧不远处的一片山林里,设便宴招待。   这片山林位于河水北岸,鹤鸣山下。鹤鸣山顶有一巨石突兀而出,状似鸣鹤之首,因而得名。此处依山傍水,视野开阔,风景极佳,堪为风水宝地。   为示公允,苏秦如法炮制,将六个几案摆成圆圈,使所有几案没有正向,不定方位,因而也就没有上下主客,首席末席。六位君主赶到,先是一怔,继而一笑,嘻嘻哈哈地各选席次,围作圆圈坐了。苏秦虽是东道主,身份却是臣子,因而没给自己设席,恭身侍立,待侍者端上饭菜,他就接过,按年岁大小呈予每位君主,博得众口称颂。   席宴更是特别,没有山珍海味,没有鱼肉腥荤,没有美酒佳酿,只有素菜、鲜果、稀粥和窝窝头,全是此地百姓吃的。虽是粗茶淡饭,却是宫墙之内不曾见到的,加之苏秦特请厨师精工细作,味道别具一格,众王侯无不狼吞虎咽,津津有味,连赞好吃。   见诸侯吃饱喝足了,苏秦这才走到靠近河水的地方,北面而立,正襟跪地,奏道:“诸位君上,明日即为秋分日。一年四季,日升日落三百六十日,月圆月缺十二度,唯有两日最是公允,一是春分日,一是秋分日,是以鲁人仲尼撰史,名之以《春秋》。今六国纵亲,天下会同,诸位君上以天下百姓安乐为念,抛却前嫌,不畏劳苦,长途远涉,会聚于此,求同存异,盟誓纵亲,足令天地动容。苏秦谨代天下百姓,向诸位君上致敬!”   言讫,苏秦站起,正正衣襟,行三拜九叩大礼。   六位君上互望一眼,一齐站起,共同走到苏秦跟前,魏惠王、楚威王分别伸手,一人扯住苏秦一只胳膊,笑吟吟地将他拉起。众人簇拥苏秦走到圈内,韩昭侯亲自动手,将自己与紧挨的赵肃侯几案挪了挪,腾出一个空位,招呼侍者抬来一张几案,魏惠王、楚威王将苏秦按坐在几案后面,这才各回席位。   苏秦拱手一周,再次致辞:“周人苏秦谢诸位君上抬爱!”微微一笑,直入主题,“诸位君上,明日即行盟誓,微臣有一事启奏,还请诸君定夺!”   众位君上齐望苏秦。   “诸位君上,会盟诸事,主要参照旧时会同规制,其中仪礼、程式、规制、乐舞、仪仗、盟书等具体细节,微臣与列国副使各具奏本奏报,诸位君上也分别降旨允准,因而,大体上可以确定。迄今为止,坎已掘就,牲已备好,会盟物器均已备齐,只待良辰吉时。微臣所奏之事是——”苏秦顿住话头,挨个扫过诸位王侯,“按照旧制,诸侯会同,歃血盟誓,须有执牛耳之人。明日盟誓,该由何人执牛耳,微臣奏请诸位君上公议!”   自古迄今,执牛耳者即为盟主。因而,苏秦一语说出,在座六人尽皆敛神,面面相觑之后,各自正襟端坐,闭合双目。   苏秦又扫众君主一圈,亦将眼皮微微闭合。   场面静寂,唯有河水的惊涛拍岸声和林中小鸟的唱和声隐约传来。   过有许久,魏惠王率先打破沉寂,扑哧笑道:“我说诸位,养啥神哩?不就是推举执牛耳之人吗?依魏罃看来,有一人最是合适!”   众人纷纷睁眼,目光尽皆落在魏惠王身上。   魏惠王连晃几下肥硕的脑袋,手指苏秦,一字一顿:“他,周人苏秦!”   话音落处,赵肃侯、韩昭侯、燕文公纷纷附和:“好,当由苏相国执此牛耳!”   没等两个威王表态,苏秦已是叩首于地:“诸位君上,此事万万不可!”   魏惠王大是诧异,圆睁两眼:“请问苏子,有何不可?”   苏秦再拜:“天下会同,歃血盟誓,此乃明于天地鬼神,非身贵言重者莫能为也。苏秦出身草野,身贱言轻,何堪当此重任?苏秦再请诸位君上收回贵言,另推人选!”   魏惠王略显失望,身子朝后微微一仰:“依苏子之见,何人可执牛耳?”   “此事关系纵亲大业,微臣不敢建言,还请诸位君上共议!”   场上再现冷静。   韩昭侯突然冒出一句:“要不,诸位共执牛耳,如何?”   “成何体统?”楚威王陡然发话,“苏子一直强调古时成制。按照成制,何时有共执牛耳之说?”   韩昭侯遭此抢白,不无尴尬,嘴唇巴咂几下,半带讥讽道:“本侯说错了,该由楚王陛下执掌牛耳才是!”   “哈哈哈哈,”楚威王长笑一声,“熊商世居蛮荒,何德何能,敢到中原执掌牛耳?不过,熊商倒想推举一人,请诸位公议!”   楚威王公然推脱不说,反而推举他人,大出众人所料。   楚威王的目光缓缓转向齐威王,朝他微微点头。就在众人皆以为他推举的是齐威王时,楚威王陡然转向魏惠王,指他呵呵笑道:“就是他,魏兄!”   “田因齐也举魏兄!”齐威王的大手也指过来,朗声附和。   魏惠王做梦也没料到两个老对手会共同推举他,顿时蒙了,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韩、赵、燕三君无不记挂当年魏罃在此朝王时的嚣张旧事,原本排斥他,未料到楚、齐竟然联袂推举,一时竟也语塞。苏秦心里一横,由不得打个寒战,睁眼盯向魏惠王。   魏惠王这才反应过来,爆出长笑,“哈哈哈哈”的声音比楚威王发出的还要响亮,笑毕方道:“我说熊兄,还有田兄,前番孟津之会,是魏罃不自量力,执牛耳了。魏罃何以敢执牛耳?因为两位仁兄大驾未至!此番两位仁兄皆在,魏罃何德何能,敢再逞狂?”转向其他诸侯,“以魏罃之见,这只牛耳由熊兄执掌,诸位意下如何?”   不待众人接腔,楚威王连连摇头,拱手推辞:“魏兄不必过谦!前番孟津之会,熊商身体欠安,未能赴会,一直引以为憾。槐儿回去,熊商再三向他征询大会盛况,对魏兄能力、德望,甚有感触。此番我等又在孟津会同,执此牛耳,自是非魏兄莫属!”   “是啊,”齐威王再次附和,“前次田因齐也未到会,此番算是将功补过!魏兄不必推辞,田因齐实意推举,并无半点虚假。”扫向众公侯,语气诚恳,“也请诸位听因齐一言。因齐之所以推举魏兄,原因有三,其一是,魏地处中国,为天下中枢,当执牛耳;其二是,我等会同合纵,意在摒秦,魏西接强秦,抗秦首当其冲,因而魏兄当执牛耳;其三是,昔日文侯内实仓廪,外修甲兵,中和德政,数合诸侯,堪为天下典范。及至魏兄,内善治国,外善治兵,足当此任!”   齐威王连说一二三,真真假假,听得魏惠王耳根发热,脸颊热烫,双手再推:“不可,不可,魏罃没此德望,不敢再执牛耳矣!”   楚威王望向苏秦:“苏子,群龙不可无首!合纵是你倡导的,牛耳你又坚辞不执。熊商与田兄实意举荐魏王,他又不肯,你来说句公道话,由谁执掌合适,我等尽皆听命!”   众人齐望苏秦。   平心而论,六国纵亲,实力最强的是楚,称王最早的也是楚。楚威王拒执牛耳不说,这又力荐魏惠王,实出苏秦所料。见他此时将球推过来,苏秦只好接招,笑道:“六国纵亲,即为一家,自应不分主次,不论大小。因而,谁执牛耳皆可,不过是代行公道而已。因而,苏秦建议,纵约长之位,可由诸位君上轮流担当,每君轮值一年。”   如此大的难题,苏秦轻轻一句就化解了。六国君主一听,皆是振奋。尤其是韩、赵、燕三个小国公侯,见苏秦此言一如所摆圆席,丝毫没有蔑视他们邦小势弱,内中充满感动。   “诸位君上,”苏秦环视一周,缓缓说道,“至于此番会同,苏秦倒有一个建言。方才楚王建议由魏王执牛耳,苏秦窃以为在理,因为会同地点是在孟津,属魏国地界,魏是东道主,魏王理当出任合纵会同首任纵约长,任期一年,至明年秋分日为止。至于下一年由何人接任,苏秦另行奏请诸位君上,他日复议如何?”   赵肃侯、韩昭侯、燕文公尽皆点头,楚威王、齐威王轻轻鼓掌。   魏惠王不好再推,拱手一圈:“诸位兄长,苏子,既然大家都来抬爱,魏罃就不推辞了,明日权执牛耳,竭尽地主之谊!作为回报,魏罃承诺,诸位在魏的所有开销,包括明日会同一应开销,尽由魏库支出!”   五位君主尽皆抱拳:“谢纵约长!”   “不必言谢!”魏惠王摆摆手,呵呵笑道,“魏罃这是抛砖引玉。及至明年,不究是哪位接替纵约长,魏罃就又赚回来了!”   众人皆笑起来,场上气氛松活不少。   “诸位仁兄,”魏惠王又一笑,“既然由魏罃执牛耳,魏罃就要多说一句。今日天下会同,皆仗苏子一人之功。合纵期间,苏子的身份是六国特使。今日纵亲已成,特使名分不太恰切。再说,六国纵亲之间,也应有个协调。魏罃提议,六国共设外相司,由苏子兼任列国外相,专司外务,协调同异,大家意下如何?”   众君纷纷点头:“谨听纵约长吩咐!”   “如此甚好!”韩昭侯道,“苏子早拜韩、赵相国,相印已备下了。余下燕、魏、齐、楚四国,这阵儿拜相,不知可备相印否?”   魏惠王应道:“韩兄呀,你和赵兄的相印拜早了。天下会同,六国就得共同拜相,印玺更要一致。若是肥瘦不等,苏子用起来也是不便。苏子若是爱金子,就会偏重大的;若是偷力气,就会偏重小的。待到加玺时,他只顾挑大嫌小,岂不把大事误了!”   听他说出此话,众人越发笑得欢了。即使苏秦,也只有抿着嘴儿乐。   “这可不行!”韩昭侯笑过,接上他的话,“贵贱有别,相印如何等同?”   六国会同,楚、魏、齐三家皆王,燕为公室,只有韩、赵仍是侯爵,在六国中地位最贱。韩昭侯于此时发出此问,显然是有所用心。见他提出这个,赵肃侯亦敛住笑,正襟危坐,不失时机地轻轻咳嗽一声,算作响应。   苏秦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沉声应道:“韩侯所言甚是!”抱拳扫视一圈,“诸位君上,眼下天下并王,周制不存,周礼自应变革。今六国会同,自应同尊,因而,苏秦建议,趁此良机,六国不妨彼此相王,尽皆南面称尊!”   “好好好!”为率先称王而苦头吃尽的魏惠王应声叫道,“魏罃赞同!韩、赵、魏本为一家,魏罃独自居上,真还睡不安稳呢!”   众人又发出一阵哄笑,韩、赵、燕之君皆没推辞,齐、楚两个威王也没出声反对,六国相王之事算是集体默认了。   见众人笑毕,赵肃侯接道:“老相印不行,新相印一时又不及铸造,明日如何拜相?”   “这个不难!”魏惠王显然早有预备,呵呵笑道,“魏罃不才,倒是带来几个金匠,这就传令下去,让他们连夜加工,为列国赶铸相印,待盟誓结束,我们共同拜相,如何?”   众人尽皆点头。   “不过,”魏惠王敛住笑,一本正经,“铸相印的金子魏罃就不垫了,免得日后扯不清楚!”   众人笑道:“自然,自然,这个自然。需要多少金子,纵约长说个数就是!”   “魏罃不懂这个!”魏惠王缓缓晃动肥硕的脑袋,“待回到行辕,自有司徒朱威提秤拎筐,到各家辕门收金子,届时诸位莫要不认账就是!”   笑声更响亮了。   “苏相国,”魏惠王转对苏秦,“今日你请客,当是东道主。除去这些,是否还有他事?”   “没有了!”苏秦敛住笑,拱手应道。   “要是没有别的事,魏罃提个建议。诸位都是雅人,此处偏幽雅致,亦无外人在场,更无御史在侧,我等何不各操管弦,畅开情怀,来个自娱自乐如何?”   众人皆是振奋,齐道:“谨听纵约长吩咐!”   魏惠王摩拳擦掌,不无夸张地朝手心“呸呸”连吐两口,转对仆从:“拿琴来!”   诸君也都兴起,纷纷讨要自己擅长的乐器。不一会儿,河水北岸,鹤鸣山下,琴瑟应和,钟磬互鸣,管弦协奏,与附近林中的百鸟鸣啭、河水激荡交响一处,天地为之动容。   苏秦静静坐着,倾心听着,两行热泪缓缓流出。   此时此刻,除去秦公,天底下这几个最具威力的大人物终于放下争执,坐在一起,共奏乐章了。不究结果如何,至少在眼前,不失为一个良好开端。   翌日,东方微白,孟津方圆三十里内人欢马叫,一片喧闹。及至卯时,盛况空前的会同仪式终于在精修数月的会同台上拉开序幕。   整个盟誓仪式的主持人,也即司盟,无可争议地由六国共使苏秦担当。遵循古制,仪式为九,分别是:一、掘地为坎;二、执牛耳;三、载正书;四、读书;五、歃血;六、昭示天地六方神明;七、载副书;八、杀牲;九、和牲埋正书。   会同台顶高八丈八尺,呈六边形,每边各六丈,方圆刚好三十六丈。台中心是一土坎。坎呈方形,四边各八尺八寸,深八尺八寸,旬日前早已掘好。坎正北土壁上另辟一龛,内中置放各色宝玉,其中有璧、璜、瑗、环、块、佩各六,分别刻着六国姓氏。被执于坎中的是头棕红色牛犊,膘肥体壮,于去年秋分日出生,此时刚好一岁,届满周天之数。由于四肢受执,动弹不得,牛犊子瞪圆两眼,不无惊惧地紧盯坎上越来越多的华服锦冠,“哞”的一声发出悲鸣。   旌旗猎猎,长号声声。   苏秦宣布盟誓仪式开始,担任执牛耳的纵约长魏惠王健步走下坎内台阶,握牢牛犊左耳,紧随其后的司祭手持利刃,于眨眼间割下牛耳。早有人执玉敦于侧,接于正在滴血的牛耳下面。由于司祭下手极快,那牛犊子初时并未觉得疼痛,只是在断耳的鲜血将要滴完时,才又猛地甩头,悲壮地发出一声长“哞”。   待血滴完,司祭从魏惠王手中接过牛耳,扔于坎中,而后拿出一根桃木,一端缠绕麻丝,在玉敦上连拂几拂,扫却血中邪气,而后接过玉敦,跟在惠王身后,跨上坎沿。   上坎之后,司祭将玉敦呈予司盟苏秦。苏秦朝一砚中倒出少许牛血,早已恭候于侧的楼缓即以朱笔蘸血,在一块选好的白帛上书写屈平拟就的盟书。   约一刻钟后,楼缓书毕,将盟书呈予苏秦。   苏秦一手执盟书,一手执玉敦,健步登上旁边一个铺有锦毯的土台,代会盟者向天地鬼神宣读屈原草就的盟辞,辞曰:   〖天运不通,道失德倾;   周室式微,礼坏乐崩;   君臣不协,奸盗丛生。   更有暴秦,酷法苛政;   祸加天下,殃及苍生;   肌肤润镝,骸不入冢;   鬼神震怒,民怨沸腾。   周人苏秦,倡导合纵;   列国六君,纷起响应;   于此秋分,孟津会盟。   共起誓愿,昭示神明;   凡我同盟,互不加戎;   同仇敌忾,患难与共;   交相往来,力行五通;   六邦无阻,道路不壅;   共制暴秦,同惩元凶!   皇天后土,六姓祖宗;   有目共睹,以鉴此盟;   有渝所誓,明神殛之;   亡其族类,俾坠其命!〗   苏秦宣读完毕,步下土台,趋至魏惠王面前,缓缓跪下,将玉敦捧至齐眉,朗声奏道:“请纵约长歃血!”   魏惠王接过玉敦,举至唇边,轻啜一口,伸手朝嘴上一抹,弄得下巴上满是鲜血。继而是楚威王、齐威王、韩昭侯、赵肃侯和燕文公。各自轻啜一口,将下巴涂红。看到年岁最长、德望最高的燕文公站在最后,苏秦由不得心生感叹。这些日来,尽管他一直倡导纵亲国中不分尊卑,不分大小,诸侯自己却是心中有数的。   歃血过后,是昭示天地鬼神。苏秦挥手,六国君主依序退到一边,六国大巫祝粉墨登场,在一阵巫乐中各施招数,载歌载舞,以沟通天地神灵。大巫祝舞毕,各自退去,六国司盟上台,各持朱笔在龟片上抄录盟誓的副本。抄毕,楼缓验明无误,司盟退去,六君及苏秦再至坎边,目睹司祭杀牲。   司祭手持利刃,沿台阶下坎,一刀割断左耳仍在滴血、全身战栗不止的牛犊子气管,看得六位君主心惊胆战。随着气血缺失,牛犊子先是前腿缓缓跪下,继而全身瘫软。   司祭上坎,苏秦将手中盟书的正本,连同玉敦抛进坎中,恰巧落在牛头处。魏惠王举铲,朝坎中抛下第一铲土。接着是众君主,各自铲土抛入坎中。见他们逐个铲毕,苏秦挥手,二十壮士不消一刻就将土坎填平,堆出一个方锥。   盟誓毕,即行拜相仪式。   六君依序南面而坐,面前各摆一枚金印。金印是二十多个金匠连夜赶出来的,皆有拳头大小,各包华贵的黄色锦缎。   在六国军民注目下,苏秦碎步趋至六君前面,缓缓跪地,逐一行过三拜九叩大礼,从列君手中逐一接过相印。   当苏秦手捧六枚金印转身面向台下时,锣鼓声骤然响起,台上台下,旌旗招展,万头攒动,呼声雷鸣。   两行泪水无声地滚下苏秦的眼眶,落在脚下的红地毯上。   第十章合纵危局,四国私讨伐秦   拜完相后,就是例行的舞乐表演,节目是苏秦选定的,共分六场,由六个盟誓国分摊,魏国排先,楚、齐、赵、韩、燕继之。   同前番孟津之会不同,此番演出,是清一色的国风民俗,没有兵革戈矛,没有枪刀剑戟,有的只是钟磬缶鼓,管弦琴瑟,表现的无一不是天地和顺,五谷丰登,父慈母爱,子孝女淑,台上台下,其乐融融,气氛祥和。   表演结束已是后半晌。   苏秦安排完善后诸事,赶回营帐,路上,远远望到楚国的行辕前面人声鼎沸,甚是闹猛。使人问之,得知是韩、齐、魏三君受楚王之邀前往做客。楚王请客,仅邀齐、魏、韩三君,而撇开合纵发起者赵、燕二君,这让苏秦在心里打了一横。   回到营帐,苏秦正自揣度,有人送来请柬,说有老友邀他赴宴。   苏秦随来人赶到赵国行辕,方知所谓的老友竟是赵肃侯和燕文公。宴席摆开,两位君上并坐主位,苏秦坐客位,肥义、子之、楼缓、公孙哙等人作陪。酒肉上席,君臣尽欢,燕公、赵侯笑逐颜开,频频敬酒,祝贺苏秦纵成功遂。   酒过数巡,时近二更,苏秦担心老燕公吃不消,又不好明说,遂以自己不胜酒力为由,提议散席。   余兴未尽的老燕公大是惶惑,别过苏秦和肃侯,回至行辕,径直走到寝处。   此时已交二更,夫人姬雪仍在等候,见他回来,迎上脱去他的冕服,吩咐春梅端水,服侍他换上睡袍,脱袜洗脚。   “君上,”姬雪揉捏他的脚道,“观你气色,好像不高兴?难道苏子没来?”   “唉,”文公摇头叹道,“寡人没什么,倒是苏子,好像有啥心事。”   “他……怎么了?”姬雪揉脚的手僵在那儿。   “苏子今日身挂六印,位极人臣,当是人生大喜,可寡人未见其喜色,反见其忧容,整个是心事重重。寡人问他,他说胸闷,许是酒喝多了。”   “胸闷?是不是病了?”   “看样子不像。赵侯欲召医师诊治,苏子婉拒,说是不打紧,反过来力敬我俩。”   “是不是累了?”   “也许吧。这些日来,在寡人眼里,世上最操劳的人莫过于他。今日更甚,六国合纵是天下盛事,半点差错也出不得,仅是这份心就够他操的。好在他年轻,能撑住。”   “嗯。”姬雪点点头,皱会儿眉,再次揉捏有顷,小声道,“君上,忙这一天,您也累了,早点休息吧。”缓缓站起,目示春梅。   春梅蹲下,拿巾为文公擦过脚,换上软鞋,与姬雪一道,将他搀到榻上,扶他躺下,盖上锦被。   文公的确累了,不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姬雪轻叹一声,与春梅走到外间,各在榻上安歇。   翌日晨起,姬雪使春梅唤来姬哙,询问苏秦缘何不喜反忧。姬哙将那日在河边发生之事讲述一遍,末了禀道:“合纵虽是好事,六国却兴师动众,各引大军前来,苏子怕是为此忧心。”   “唉,”姬雪明白原委,轻叹一声,“君上本说不带兵的,后来听闻列国皆发大兵,一是担心让人瞧低了,二也是为苏子长个脸,这才让子之引兵陪驾,不想竟是为苏子添忧了。”   “苏子忧心的不是我们,是楚人和魏人。楚与秦有商於之仇,魏与秦有河西之耻。听说昨晚楚王撇下赵、燕,只邀齐、魏、韩三君饮宴,苏子怕是为这事儿闹心。”   “楚王为何不邀赵、燕?”   “我也不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鬼。听苏子说,他担心的正是他们趁此机会,拧成一股绳儿灭秦。”   “哦?”姬雪惊叫出声,愣怔片刻,似又不解,“苏子合纵,为的不也是抗秦吗?”   “孙儿就此问过苏子,苏子说,合纵是制秦,不是灭秦。初时孙儿也是不解,连想数日,真还明白了。若是秦国真的被灭了,六国就会自乱,纵亲也就做不成了。”   “嗯。”姬雪豁然有悟,连连点头,“还是苏子想得深远,六国真就那样,貌合心不合。”抬头一笑,“哙儿,没别的事了。再有新鲜事,莫忘讲来听听。此处四不靠邻,闷死了!”   “孙儿遵旨。”   姬哙退出后,姬雪在帐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直折腾到小晌午,仍旧想不出办法去帮苏秦,由不得落下泪来。   “公主,”春梅看得心疼,叫道,“瞧你这样子,真是折腾人!我这就去把苏子叫来,你当面问他,看他有何需要?”   姬雪白她一眼:“他如何肯说?”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见他一面。公主此来,为的不也是这个吗?”   “这阵儿,他忙得团团转,成个陀螺了,如何见得上?再说,这事儿让君上知道,也似不妥。”   “那——”春梅语塞,闷想一会儿,接道,“干脆明求君上邀请苏子,就说……就说公主想家了,想求苏子捎个口信。”   显然又是一个馊主意。姬雪要捎口信,何须经由苏秦?更要命的是,春梅提到周室,无形中勾连到近在咫尺的亲人。想到孤苦无依的父王,姬雪越发伤感,呜呜咽咽,耸起膀子哭得更是起劲。   春梅没主意了,拔腿往外欲走,却被姬雪叫住:“梅儿。”   春梅顿住脚。   “君上呢?看看他在哪儿。”   春梅嗯出一声,急步走出,不一会儿踅回禀道:“君上与子之将军正在行辕议论国务,看样子似有急事。”   姬雪向帐外望去。   “公主,要不,我再看看去?”   不待春梅动身,外面传来脚步声。声音很急,但依然能够听出是文公。姬雪怔一下,整顿衣襟,和春梅走到帐门处迎候。   文公喘着粗气,几乎是闯进来。   姬雪上前欲搀扶,见状住脚,微微躬身:“君上?”   文公没有理她,顾自在帐中来回走动,依旧喘着粗气,脚步沉而有力,完全不像是年过六旬的老人。   走有一刻,文公的脚步慢下来,气也喘得匀些。   姬雪款款走过去,搀住他的胳膊,扶他走到席位上坐下。   文公看向春梅。   姬雪摆手,春梅退下。   姬雪凝视文公,软声问道:“君上为何震怒?”   文公回视姬雪,咬牙道:“你看这个!”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   姬雪拆开,看一会儿,惊道:“殿下欲纳秦妇?”   文公的怒气再次上攻:“逆子误我!六国纵亲,旨在制秦。在此节骨眼上,逆子却来此函,欲纳秦女为妇,这……这……真不知他意欲何为?”   “君上息怒。”姬雪劝道,“殿下此举,想必另有委屈。”   “什么委屈?”文公一震几案,“是秦人用计,欲使我等离心离德。逆子鼠目寸光,是非不分,如何能执国事?”   “君上,”姬雪见他把话说得过重,缓下语气,“纵观此函,是秦人主动结亲,殿下也是举棋未定,这才奏请君上。君上若是觉得不妥,可以旨令他暂不聘亲。”   文公亦缓一口气:“夫人所言甚是。寡人已经下旨,快马传去了。”   “君上明断。”   “夫人,”文公望着姬雪,“你快收拾一下,这就启程!”   “回去?”   文公叹道:“唉,不回去,寡人放不下心哪!此子胸无远志,心术不端,又有秦人在侧,不定弄出什么事来。眼下纵亲初成,断不能因为燕国而坏天下大事!”   “要不要晓谕苏子?”   “六国初纵,千头万绪都在等候苏子,燕国之事自有寡人料理,不能为苏子添乱。”   姬雪连连点头。   “唉,”文公复叹一声,“寡人老了,走一趟甚是不易。此番赴会,寡人本欲趁机偕夫人前往洛阳觐见陛下,谁想又让逆子搅黄了!”   姬雪泣道:“君上有此心思,父王若知,也就知足了。”   公孙哙将燕公回国之事禀报苏秦,苏秦惊道:“君上要回?何时启程?”   “明晨鸡鸣时分。”公孙哙应道。   苏秦凝视公孙哙:“公孙可知缘由?”   公孙哙摇头。   “子之将军呢?”   “祖公吩咐,子之将军及燕国兵马,还有在下,均留于此,谨听苏子调遣。”   苏秦闭目思索。   天色暗下来。飞刀邹走进帐中,点燃两盏铜灯。   苏秦睁眼,小声叫道:“邹兄!”   飞刀邹直趋过来,躬身:“请主公吩咐!”   “有请楼子。”   飞刀邹走出帐门,吩咐仆从去请楼缓,正要回帐,忽见前方不远处有影闪过,没入树后。飞刀邹心头一紧,摸出飞刀悄悄绕过去,见那黑影躲在树后,伸头朝苏秦大帐张望,近前逼住:“何人在此?”   影子吓一大跳,颤身回头,竟是一个女子,一身燕国宫女服饰。   飞刀邹退后一步,放缓语气:“姑娘在此何干?”   女子是春梅,此时也回过神,拱手一揖,朝前面努一下嘴:“请问军尉,前面可是苏子大帐?”   飞刀邹审她一眼,点头,再问:“你是何人?”   春梅反问:“你是何人?”   飞刀邹审她几眼:“在下姓邹。”   “是飞刀侠吗?”春梅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正是在下。咦,你怎么知道?”   春梅笑道:“您姓邹,身上无剑,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飞刀侠了。”   “大名鼎鼎?”飞刀邹怔了。   春梅压低声音:“在我们宫里,谁人不知您的威名呢。大家都在传你——”顿住话头。   “传……传我什么?”飞刀邹惊问。   “不告诉你。”春梅诡秘一笑,“小女子有急事求见苏子,烦请大侠通报!”   飞刀邹动也不动。   春梅急了:“快去呀!”   飞刀邹嗫嚅道:“我……还不知道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怎么通报?”   春梅凑近,低声:“小女子没姓,单叫春梅,是燕国夫人的侍女,夫人托我捎信给苏子,有急事。”   飞刀邹敛起笑,悄声说道:“这阵儿不行。主公正在与你家公孙谈大事儿!”   “是公孙哙吗?”   飞刀邹点头。   “你真的是飞刀邹?”春梅盯住他的眼睛。   “这还有假,”飞刀邹摸出一支飞刀,在她眼前晃晃,“要不要试试?”   春梅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递过去:“信你!这是夫人捎予苏子的,是要事,你这就呈送苏子,我在此处等候回信。”   飞刀邹接过锦囊,返回帐中,公孙哙正向苏秦拱手作别。   见公孙哙走出,飞刀邹小声禀报:“主公,有人捎来锦囊,说有要事!”呈上锦囊。   苏秦接过,拆开一看,里面是片丝绢,上面绣着一幅图和一首诗。图中一妇人背山面水,向远方眺望。   诗曰: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尽管没有落款,苏秦也知此绣出自姬雪之手。他强压心跳,闭会儿眼,缓缓睁开,细审绣画。针脚密密麻麻,显然是她费下许多时日,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苏秦强忍泪流,在衣内掏弄一会儿,摸出一块早让汗水和体味熏得发黄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摆在这块丝绢旁边,怔怔地凝视它们。   “主公。”飞刀邹小声说道。   苏秦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怔怔地望着一新一旧两块丝帕。   飞刀邹又候一时,再次禀道:“来人在候回音呢!”   苏秦回过神来:“是春梅吗?”   飞刀邹点头。   苏秦取过笔墨,思索有顷,在一块羊皮上题写一诗,是鲁人仲尼编选的卫国古风: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写毕,苏秦审视一阵,小心折叠好,塞入信套中,也未加封,直接递给飞刀邹:“交给春梅,就说……就说在下谢她了!”   飞刀邹刚出帐,楼缓就到了。   苏秦客套话没说,直奔主题:“方才公孙哙来过,说是燕公明日凌晨启程回国。”   楼缓凝起眉头:“公孙哙没说因由吗?”   苏秦摇头。   “在下听说燕国夫人此来,有意回洛觐见天子,怎么说走就走呢?”   苏秦闭目思虑。   楼缓自语:“倒是奇怪。依燕公为人,断不会如此匆忙。再说,这也对他的身体不利。从燕国赶来,一路劳顿,燕公年岁大了,体力尚未恢复呢。”   苏秦陡然睁眼:“此番会盟,秦国可有动静?”   “未见异动。西河防备未见加强,即使函谷关,也照旧通关往来,似是并不在意。”   苏秦再次闭目。   “苏子,”楼缓略顿一下,“倒是纵亲诸国有些热闹。”   “哦?”苏秦睁眼。   “在下刚刚得知,楚王兴致勃发,使公子如照会韩侯,欲游虎牢,瞻仰穆王牢虎之所。齐、魏二王闻讯,响应偕游,韩侯亲陪。听说诸王也是明晨起帐。”   “君上呢?”   因是与楼缓说话,这个“君上”显然指的是赵肃侯。楼缓不假思索道:“楚王未邀君上,寡君也未响应。”   “知道了。”苏秦眉头凝起,许久,轻叹一声,“烦请楼子转奏君上,就说苏秦恳请他迟几日回去。”   “谨听吩咐!”   飞刀邹来到树后,春梅仍旧在等。   “姑娘,这是主公回函,你收好。”飞刀邹将封套递交春梅。   春梅双手接过,小心纳入袖中,朝飞刀邹揖过,转身欲走,飞刀邹叫道:“姑娘,主公还有一句话,是送给你的。”   春梅转身怔道:“送给我?”   “主公说,告诉春梅,就说谢她了。”   “你转告苏子,就说春梅也谢他了。”   飞刀邹笑了:“姑娘帮忙捎信,主公谢你,是客气,是礼貌。你反谢他,总该有个说辞吧?”   春梅想一会儿,抬头望着飞刀邹:“小女子是下人,是贱人,苏子是大人,是贵人。大人贵人先谢我这下人贱人,我不该回谢他吗?”   “这——”飞刀邹倒是无语了。   春梅嘻嘻一笑,转身又走。   没走几步,飞刀邹又叫道:“姑娘——”   春梅住脚。   飞刀邹近前几步:“在下……想打听一事。”   “哦,”春梅笑了,“大侠请说!”   “宫中都在传……传我什么?”   “传得多了!说大侠飞刀百步穿杨,是天下第一兵器;说大侠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说大侠口能喷火,目视千里;说大侠在蓟城头上一气连发百刀,刀刀穿喉,叛军尸体堆在城墙下,垛成一座小山……”   飞刀邹脸色涨红:“净……净是瞎传!”   春梅盯住他看一会儿,嫣然一笑:“今日一见,真就是瞎传!大侠跟我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飞刀邹目光直望着她:“姑娘一定失望了。”   “不不不,”春梅连连摆手,“我是说,大侠的相貌!”   “丑吗?”   春梅摇头:“原以为大侠是三头六臂、长相怪异的神人,没想到您跟平常人并无二样,还……还……”   “还什么?”   “还是个俊人呢!”说这话时,春梅脸上一热,低头偷看他一眼,转身跑开了。   许是平生第一次听到女人赞美,飞刀邹心头震颤,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直到春梅完全消失在苍茫夜色里。   出孟津,沿河水南岸东行百余里,可见伊水。又行数十里,即至汜水。在汜水东岸,河水之南,即是诸王前来瞻仰的虎牢关。   虎牢关也叫汜水关,北濒河水,南依中岳嵩山,其间是大伾、浮戏、广武三山绵亘,山壑沟峁相间,地势险峻。一条古官道出关而西,可至洛阳,入函谷,沟通秦塞;出关而东,可过荥阳、中牟、衍,直驱大梁。鉴于其特殊位置,在灭郑之后,韩侯颁旨在此布关设卡,据险筑城。关卡仍叫虎牢,城则取名成皋。   楚威王一心“瞻仰”的地方,位于虎牢关西南侧的关虎屯,离关三里许。在成皋守令的引领下,楚、齐、魏、韩四君甩开随从,健步登上关虎屯东岗的岗顶,在一个类似馒头的小土丘前站下。   “启奏君上,前面就是穆天子牢虎之处!”成皋令指着土丘,朗声禀道。   韩昭侯轻轻摆手:“知道了,退下吧。”   “微臣遵旨!”成皋令躬身退下,在一箭地外守护。   时值秋日,天高云淡。   几位君上面丘而立,久久凝视面前的土丘。不见一株大树,只有齐腰深的荆棘和三五成簇的酸枣树满坡乱长,一不小心就有小刺扎上。坡上杂草丛生,茎叶多数黄了,在瑟瑟秋风中更见肃杀。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小片洼地里,有一间房子大小,像个鸟窝。显然,昔日穆王卫士高奔戎生擒的那只猛虎应该是被囚在那儿。盯一会儿,许是觉得仍未过瘾,魏惠王拨开荆棘,径走过去。路过一棵酸枣树时,外袍的裾角被酸枣枝牢牢挂住。魏惠王伸手去拨,恰又碰上一枚枣刺,刚好扎在中指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惠王天性幽默,许是有意制造悬念,回过头来,不无夸张地叫道:“此地设有机关,诸位仁兄快来救我!”   “我说魏兄,”楚威王乐不可支,“你这是明知前有虎,偏往虎前行啊!”   齐威王、韩昭侯皆笑起来。   昭侯赶上几步,小心拨开枣枝。惠王得脱,瞧一眼中指,见有血流出,放进嘴里深吮一口,呵呵笑着回应楚王:“熊兄有所不知,魏罃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又吮一口,眼角扫向齐、楚二王,“来来来,两位仁兄,既然走到一处了,何不再进几步,一探究竟呢?”   楚威王看一眼齐威王,半笑不笑道:“魏兄欲得虎子,田兄可有兴趣?”   齐威王反问:“熊兄意下如何?”   楚威王微微皱眉:“虎子当然想得,可——”指着那棵酸枣树,“此为何物,如此厉害?”   齐威王看一眼韩昭侯:“韩兄,这是你家地盘,熊兄有问了!”   韩昭侯笑应道:“田兄说笑了,熊兄见多识广,何能不识此物?”   楚威王紧走几步,在酸枣树前细审一时,轻轻摇头:“此物怪异,说楂不楂,说枣不枣,熊商孤陋寡闻,当真识不出呢。”   韩昭侯笑道:“熊兄已经说出了,还说不识?”   楚威王道:“你是说,此物是枣?”   此时正值酸枣成熟时节,枣枝上挂着累累果实,皆如樱桃大小,有红有青,有大有小。韩昭侯顺手摘下一颗,递给楚威王,“若是不信,熊兄可以品尝!”   楚威王接过来,翻来覆去看,只不朝嘴里送。   魏惠王见了,顺手摘一颗,“扑”地塞入口中,嚼几下,笑道:“熊兄,看把你吓的。此枣也叫寿枣,中原山中皆是,皮多核大肉少味美,常食之,可补血养肝,延年增寿。”   楚威王顺手将枣子塞进袖中,退到齐威王身边。   “咦,熊兄为何藏之不食?”魏惠王惑然不解。   “此物既为韩兄相赠,熊商如何舍得?熊商欲将此物带回荆楚,种于后庭,细细赏之,慢慢品之,享用子孙万代,方不负韩兄一番美意哟。”楚威王半笑不笑地应道。   韩昭侯何能听不出话音,针锋相对:“熊兄怕是一厢情愿了!”   “哦?”楚威王的目光扫过来。   “熊兄可曾记得齐人晏婴使楚之事?”   听他提及那桩旧时公案,楚威王面上微微发烫,口中犟道:“晏婴使楚如何?”   韩昭侯眯起眼睛,似在背书:“晏婴使楚,吏缚二人过,谓楚王曰,‘此齐人也,坐盗。’楚王谓晏子,‘齐人固善盗乎?’晏子对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微微睁眼,嘴角绽出一笑,“熊兄欲将此山之枣植于荆楚,岂不是也存在水土之异呢?再说,此枣虽能补血养肝,却是刺多肉少,若是不留意——”瞧一眼魏惠王,“熊兄就会一如魏兄,以口吮血了!”   “哈哈哈哈!”楚威王大笑数声,“韩兄好说辞啊!”将那枚酸枣掏出,随手扔在地上,“既然如此,韩兄这粒小枣,熊商不吃也罢。”朝土丘望一眼,“不过,熊商也有一句话,不知韩兄想不想听?”   “熊兄请讲。”   “据熊商所知,”楚威王看一眼土丘,“此处原为虢地。史伯曾言,‘虢叔恃势,郐仲恃险。’”扭头转望远景,南眺嵩岳,北望河水,“今日看来,此地果然雄险。虢叔因为仗势,此地为郑人所得。郑人因为仗险,此地复为韩兄所辖。今日临此,以古鉴今,感慨万千哪!”   此言等于在说韩国恃险而不修德,此地终不能长保。   韩昭侯心知肚明,欲反击,一时寻不到说辞,正自愠怒,齐威王笑应道:“呵呵呵呵,熊兄说得好哇。登临此地,因齐也想起一则旧事,叫‘假道伐虢’。尽管此虢非彼虢,可这故事实在有趣!”   假道伐虢,讲的是晋灭西虢国的旧事。西虢君不识时务,晋欲灭之,假道于虞。虞公贪晋人之赏,答应借道。借道灭虢之后,晋顺手牵羊,将虞一道灭了。楚王将他比作虢,齐王将他比作虞,无论是虢是虞,韩昭侯的老脸都是无法挂住。然而,此时此刻,他是有火也不好明发。一则对方是客,他是东道主;二则齐、楚皆是大国,这又串通一气,而他势单力孤。   有火不好发,不发又憋得难受,韩昭侯里外尴尬。   惠王看在眼里,呵呵笑着解围:“诸位仁兄,听魏罃一句。虢也好,虞也好,都是旧事。枣也好,橘也好,都是果木。诸位仁兄是来游玩的,为过去那些旧事感哪门子伤呢?”   “呵呵呵,魏兄说得好!”楚威王见台阶即下,边说边轻轻击掌。   “是啊,是啊!”齐威王随声附和。   几年前曾为争夺宋国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个敌对君王竟在此时此刻一个鼻孔出气,目标皆是对韩,韩昭侯由不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有魏惠王未朝别处想。   这些日来,他的心中一直装着庞涓三路伐秦、匡定天下的宏图大略。逢此良机,他岂肯错过,当下呵呵一乐,将话题扯到正事上:“今日秋高气爽,诸君聚此岗坡,当称风云际会,实属难得。为此,魏罃倡议于此岗共歌一曲,也好不虚此行。诸君意下如何?”   楚威王、齐威王双双附和:“好!”   魏惠王转向韩昭侯:“韩兄呢?”   “好。”韩昭侯也似从恍惚中出来,木然应道。   魏惠王以退为进:“诸位仁兄,你们说说,此情此景,我等歌咏何曲为妙?”   众人皆道:“谨听纵约长吩咐!”   “既如此说,”魏惠王轻咳一声,清下嗓子,“魏罃就斗胆倡言了。今六国纵亲,共讨虎狼之秦,我等共唱一曲伐秦歌如何?”   “好!”齐威王双手击掌,“敢问魏兄,唱哪一首?”   “就是越王勾践率列国将士伐秦的那首。”   “魏兄错矣,”齐威王纠正,“那歌不叫伐秦歌,叫《河梁歌》!”   “管它呢,”魏惠王呵呵笑道,“反正就是伐秦的!来,大家齐唱,用军阵乐,魏罃这先起个头。”轻轻咳嗽一声,放开嗓门,“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度河梁兮——’”   在魏惠王的引领下,关虎屯的岗坡上旋即响起四个在山东列国皆具威力的男人们参差不一的歌吟:   〖度河梁兮度河梁,   举兵所伐攻秦王。   孟冬十月多雪霜,   隆寒道路诚难当。   陈兵未济秦师降,   诸侯怖惧皆恐惶。   声传海内威远邦,   称霸穆桓齐楚庄,   天下安宁寿考长。   悲去归兮河无梁。〗   歌声落定,楚威王见众人兴起,有意长叹一声:“唉,纵约长,诸位仁兄,我等在此放歌虽说过瘾,却不如昔年越王挥戈千里,直捣河西来得酣畅!”   齐威王的目光扭向魏惠王:“是啊,是啊,‘度河梁兮度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此等气势,磅礴云天,声震寰宇啊!”   魏惠王热血沸腾,转过身子,遥望西方:“熊兄,田兄,还有韩兄,魏罃不才,承蒙诸位抬爱,暂居纵约长之位。既在其位,当谋其政。方才魏罃提唱此歌,也绝不是为过口瘾。今日六家纵亲,齐会孟津,盟誓制秦,自非昔日勾践可比。我等何不趁此良机举兵伐秦,一鼓作气踏平秦川,永绝后患?”   “好!”楚威王握紧拳头,“不瞒魏兄,熊商此来,候的就是纵约长这句话!秦人夺我商於,此仇不共戴天。即使六国不纵亲,熊商也要兴兵伐秦,一雪商於之耻!”   魏惠王转向齐威王:“熊兄意欲伐秦,田兄意下如何?”   齐威王拱手:“六国既已合纵,因齐谨听纵约长之命。”   魏惠王将头慢慢转向韩昭侯。   韩昭侯在心里打会儿小鼓,缓缓应道:“六国既已合纵,伐秦当是六国之事,只我等四人决定,恐为不妥。”   “嗯,韩兄所言甚是。”魏惠王思忖一会儿,“听说老燕公已经回国去了,还剩一个赵兄,魏罃这就发帖,邀他三日后来此小酌,与诸君共商大事如何?”   “谨听纵约长安排!”众人齐应。   韩昭侯在虎牢关上莫名受辱,黑着脸回到成皋,在郡守府正堂上闷坐,白脸因极度暴怒而涨成红紫。相国匡义、上将军公仲不知何故,小心伴坐。   见昭侯鼻孔里的气越喘越粗,匡义小声禀道:“敢问君上因何不快?”   韩昭侯朝几案上猛击一拳:“老匹夫,欺我太甚!”   “可是魏王?”   韩昭侯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熊商!”   公仲两手摩擦几下,捏出两个拳头:“君上,末将的手心痒了,请君上下令。”   韩昭侯似是没有听见,喉咙眼里又出几字:“还有田因齐!”   见是两个大国,公仲、匡义互望一眼,再度回望昭侯。   空气冷凝。不知过有多久,韩昭侯的喘气声渐渐平复,匡义正欲起奏,昭侯陡然爆出一声长笑:“哈——”   公仲、匡义被他笑愣了。   “哼,”韩昭侯止住笑,冷冷说道,“两个老匹夫,此等伎俩,还想谋我?”   两位臣下越发蒙了,盯住他不约而同道:“君上?”   昭侯换过面孔,将虎牢关之事一五一十地细述一遍,末了说道:“齐之大患在楚、在魏,大欲在宋、在燕,与秦并无瓜葛,可此番伐秦,田因齐为何那般起劲?陉山之辱远甚于商於之耻,可熊商何以舍此求彼?你们说说,两个老狐狸安的这是哪门子心?”   见二人如坠云里雾里,昭侯不无得意地敲着几案:“瞧你们这笨脑瓜子!寡人还是捅开说吧,二人怂恿伐秦,目的不在秦,在魏!”   “君上是说,”匡义有点明白了,“齐、楚皆欲借秦人之力弱魏?”   “哼!”韩昭侯二目放光,“两个老狐狸自以为聪明,可这点小聪明蒙蒙魏罃那个愣子眼可以,想蒙寡人,没门儿!”   “君上,”公仲迟疑一下,小声道,“末将以为,以六国之力,以庞涓之能,此番伐秦必定马到功成。假使获胜,魏人必得大利。”   韩昭侯朗声应道:“如果不出寡人所料,楚、齐必是只出人,不出力。即使功成,魏人冲锋在前,元气必伤,何来精力与楚、齐争锋?此番伐秦,于齐、楚而言,成也赢,不成也赢。哼,两个老狐狸算得精呢!”   “君上圣明!”匡义由衷叹服,“我眼前之患不在楚、齐,而在秦人。秦自得函谷,数度窥我宜阳,我正可趁此良机去除此患,再与楚、齐计较。”   “爱卿所言甚是。”昭侯冲他点点头,转对公仲,“上将军,你觉得庞涓用兵如何?”   “列国无人匹敌!”   “爱卿说的是,寡人就赌此人了。齐人、楚人皆靠不住,结成伙儿坑蒙魏罃那个老愣子。好在纵亲已成,他们虽不出力,却也不好背后使坏。上将军听令!”   “末将在!”   “寡人给你加拨宜阳五万精兵,合兵八万,全力以赴,助庞涓成此奇功,让那两只老狐狸好好瞧瞧韩人的厉害!”   “末将遵命!”   楚、齐二王主动表态伐秦,魏惠王惊喜不已。如此这般折腾合纵,这才是惠王心中所想。   傍黑时分,惠王急召庞涓、惠施、公子卬、朱威几位要臣,二目放光:“诸位爱卿,今日后晌,寡人与齐、楚、韩三家定下一桩大事,召请诸位爱卿来,是要商议如何将之落到实处。”   谁都明白大事指的是什么,无不精神振奋,只有惠施习惯性地闭上二目,似是睡去了。朱威斜他一眼,转向惠王。   惠王肥而壮硕的身子略朝后仰,将那扇窗子彻底捅开:“这桩大事就是伐秦!”扫众人一眼,憋足一口气,猛地呼出,身子倾前,拳头挥舞,声音激昂,“诸位爱卿,这一日,寡人等候数年了!寡人知道,你们也等候数年了,所有魏人无不等候数年了!我们不能再等了,等不起了啊!”   庞涓、公子卬、朱威无不被他的激情感染。   公子卬朗声应道:“请父王下旨,攻打暴秦,儿臣愿打头阵!”   惠王的目光却转向庞涓:“庞爱卿,如何伐秦,寡人就看你的了!”   庞涓声音低沉,字字千钧:“臣万事俱备,只待陛下旨令!”   魏惠王的手指习惯性地叩击几案:“此番伐秦,是六国共同出兵,爱卿要多方协调,多路出击,踏平秦川!”   “微臣遵旨!”   惠王转向朱威:“朱爱卿,六国伐秦,兵马云集,能否成功,就看你的粮草了!”   “陛下放心,”朱威回奏,“微臣早已备足粮草,只待征调!”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爱卿这就动手,先将粮草分批运往安邑。”   “微臣遵旨!”   惠王的目光落在惠施身上,呵呵乐了:“惠爱卿,你怎么又打瞌睡了?这么大的事,你总不能一言不发吧!”   惠施似是没听见,仍在犯迷瞪。   朱威拿肘子碰他,轻道:“相国,陛下问您话呢!”   惠施两眼依旧未睁,半是自语,半是回答:“陛下问错人了。”   惠王心头一动,身子前倾:“惠爱卿,你……此言何意?”   惠施微微睁眼:“内事问内相,外事问外相。兴兵征伐是外事,陛下既拜外相,当问外相才是。”   “嗯,爱卿说得是!”惠王呵呵笑几声,转对朱威,“听说苏子仍在孟津,爱卿这就使人召他,就说寡人有请。”   “微臣遵旨!”   惠施的话余味缭绕。   出辕门后,朱威紧步追上他,小声问道:“相国,您方才好像话中有话。”   惠施斜他一眼,又朝前走去。   朱威又追几步:“暴秦难道不该伐吗?”   惠施顿步:“该说的我已说了。六国既已纵亲,暴秦该不该伐,你当去问六国共相,为何总是盯住我呢?”打个转身,扬长而去。   以惠施的气量和为人,当然不会是出于嫉妒。朱威越想越觉蹊跷,回到营帐,备好车马,决定亲自去请苏秦。   允水岸边,苏秦与赵肃侯静静地坐着,目光盯在水中的浮漂上。浮漂时不时地跳动,但谁也没有起钩,君臣二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钓钩上。   肃侯旁边摆着一封请帖,是魏惠王刚刚发来的。肃侯的目光渐渐落在请帖上,伸手捡起它,面呈愠容,连喘几口粗气,苦笑一声:“苏子,你看明白了吧。”   苏秦表情凝重,目光依旧盯在浮漂上。   肃侯抖几下请帖:“这阵儿才发来此物,邀寡人赴宴!几日前结伴去虎牢关时,他几个为何一声不吱?”   “君上——”苏秦移过目光,转向肃侯。   “苏子,你不必劝了,寡人明日起程,回邯郸去!他几个想喝酒,让他们喝去!他几个想赏游,让他们赏去!什么纵亲?他几个根本没把寡人放在眼里!”   “唉。”苏秦叹一声。   “你为何而叹?”   “如果不出微臣所料,魏王邀请君上赴宴,为的不是喝酒,而是伐秦。”   “哦?”肃侯打个惊怔。   “近日来,楚、齐、魏三家各发大兵,磨刀霍霍,显然不单是为会盟。纵亲旨在摒秦,这也无疑是火上浇油,为他们出兵秦国送了由头。”   “爱卿之意是——秦人不该伐?”   “不是不该伐,是时机未到。”   “请爱卿详解。”   “秦人已经拥有四塞,众志合一,固若金汤。六国虽合,却是各怀心志,远未形成合力。以乌合之众击金汤之国,微臣不见胜算。”   听到此话,肃侯倒是不以为然,轻轻哼出一声:“照爱卿这么说,秦国是不可战胜了?”   “君上,”苏秦沉声应道,“在谷中时,微臣常听孙膑讲论兵法。孙膑说,孙子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六国一合纵就伐兵攻城,不用其上而用其下,当是智竭。孙子兵法又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六国新合,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当是蛮干。微臣是以认为,六国若是伐秦,不战则已,战,胜负必判。”   肃侯倒吸一口凉气,倾身道:“以苏子之见,该当如何?”   “阻止伐秦,以待时日。”   “如何阻止?”   “君上可去赴宴,见机行事,向诸君陈明利害得失。以君上威望、德能,或有可能。”   肃侯沉思许久,摇头苦笑:“照爱卿所言,他几人此去虎牢关,必是商议伐秦。他们早将寡人抛在一边了,寡人何威何望?人家不睬咱,咱自己凑上去噪舌,寡人何德何能?”   肃侯的话无懈可击。   苏秦垂下头去,目光回到浮漂上。   就在此时,楼缓走来,趋前禀道:“启奏君上,魏国上卿朱威求见!”   “哦?”肃侯怔道,“他见寡人何事?”   楼缓迟疑一下:“回奏君上,朱上卿说是……有要事求见苏子。”   肃侯脸上一沉,缓缓起身,对苏秦道:“此人必是请你来的。你可告诉魏罃,就说寡人身心不爽,不能奉陪了,要他好自为之!”转对楼缓,“传旨肥义将军,明日起驾,回邯郸!”   前往虎牢关途中,朱威、苏秦同乘一车。朱威约略讲了楚、齐、魏、韩四君在虎牢关放歌并定下伐秦之事。   显然,这是意料中事,因而苏秦未显丝毫惊诧,只是淡淡问道:“四位君上所唱何歌?”   “《河梁歌》。”   “《河梁歌》?”苏秦重复一句,眉头微微挽起。   “有何不妥吗?”朱威直盯苏秦。   “若是此歌,不可伐秦!”苏秦语气坚定。   朱威惊愕,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   “此歌虽曰伐秦,却是征伐未捷。诸君未出师而唱此歌,不吉!”   “征伐未捷?”朱威挠挠头皮,“怎么未捷?不是有‘陈兵未济秦师降’吗?秦师既降,说明征伐已捷了。”   “朱兄有所不知,”苏秦略一思考,解释道,“此歌为越人所唱。当年越人破吴,气势大盛,越王北伐中原,败齐却晋,欲霸天下,又恐列国不服,遂以尊周为名,号令齐、晋、楚、秦四大家辅佐周室。秦厉公不从命,越王怒,号令天下伐之。齐、晋、楚三国不敢不兴兵,但无一不作壁上观。越王无奈,只好率先挥师西进,驱吴、越之师西渡河水击秦。秦人惧,纳表请降,越师撤退,作此歌记之。”   “这是不战而胜呀。”朱威依旧纳闷。   “越人的确不战而胜,”苏秦进一步解释,“然而,复原当年战事,越师劳师袭远,不服水土,粮草不继,加上遭遇严冬,病死者甚多,士气极其低落。幸亏秦师临阵未战,越人才得以全师而退。秦人若战,越师必败。”   “秦人为何不战?”   “一是慑于勾践威力,二是跟越人开战无利可图。越人一不为土,二不为财,三不为人,只不过图个虚名。即使打胜,秦人也得不到多少好处。再说,越人不惜死,皆是亡命之徒,秦人即使战胜,牺牲必大。”   “既然如此,秦人何不早日请降呢?”   “秦人不相信越人会长途远袭,是以逞强,结果惹恼勾践。看到越人真的来了,秦人觉得战不合算,不战尴尬。秦人最终降顺,无疑是个妥协选择,但也不失明智。渡过河水之后,越人水土不服,无力再战,见秦人服软,也就握手言和了。纵观这次征战,从表面上看是秦人降顺,而在实际上,却是越人败了。”   “越人为何败了?”   “空耗粮草,人马减员,白忙一场而无所得,不败也是败了。”   “苏子是说,此番伐秦,或会重蹈当年覆辙?”   苏秦苦笑一声:“此歌最后一句怎么唱的?悲去归兮河无梁!”   “这……”朱威颇多疑虑,“苏子别是过虑了。今不比昔,昔日越人长途袭远,以势逼迫,列国敢怒而不敢言,自然作壁上观。今日六国纵亲,同仇敌忾,抛开齐、燕不说,韩、赵、楚三家皆与秦人有仇,想必不会渡河不战吧?”   “也许吧。不过,在下以为,今日秦公非昔日秦公,今日楚、齐、韩,亦非昔日楚、齐、晋。若是不出在下所料,陛下欲做勾践,后果难以收拾。朱兄不信,可拭目以待。”   干出惊天动地之事的苏秦竟然如此看待六国伐秦,再联想惠施的暧昧态度,朱威这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苏子,眼下怎么办?”   “阻止伐秦,以俟时机。”   “如何阻止?”   “朱兄去约惠施,我去求见庞涓。陛下或能听此二人,如果他们能看明白,此事或可阻止。”   “在下谨听苏子!”   由于燕公早回,赵肃侯未到,惠王宴客时,原定的五君宴只有齐、楚、魏、韩四君。此前一天,一直不甘屈居人下的昭侯不及回郑,即在成皋行宫诏告天下,南面称尊,正式与楚、齐、魏并王,因而,此番宴乐,当称是四国相王盛会。   四王在魏国行辕内定下伐秦大策,共推庞涓为伐秦主将,列国主将副之。次日,楚威王、齐威王双双起驾还都,韩昭侯在成皋留住三日,也驾返郑城。   苏秦与朱威赶到虎牢关时,宴请早已结束,惠王也离开虎牢关,在河水北岸的邢丘视察大魏三军,庞涓作陪。惠施自称不谙军情,先一步回大梁去了。   视察完三军,惠王随庞涓走进大帐。庞涓指着精密沙盘,向惠王详述了伐秦的宏图大方略与具体部署,听得惠王心花怒放。   “陛下,眼下儿臣万事俱备,只有一个拦阻。”   惠王急问:“是何拦阻?”   “苏秦!”   “咦,六国伐暴,他当高兴才是,何以会成拦阻?”   “陛下,”庞涓奏道,“儿臣素知苏秦。此人动嘴可以,征伐却不擅长。这且不说,此人天生一副妇人柔肠,见不得杀伐。陛下可曾注意到,前番会盟,列国表演歌舞,台上所现无不是男耕女织,父慈子孝,天下可谓是歌舞升平,不见一丝刀兵。整场表演系此人一手筹划,由此可见此人心胸。再看纵亲纲要,是制秦,而不是伐秦。由是观之,此番伐秦有违此人心志,此人必定竭力拦阻。”   “一介书生,能掀多大浪花?”   “陛下,此人是六国共相,盛名远播。赵、燕又是纵亲发起国,唯此人马首是瞻。若是此人拦阻,燕、赵必不参与。六国内部不和,纵军未战先散,恐大不利!”   “嗯,若是此说,倒也棘手。依贤婿之见,该如何处置为妙?”   “儿臣有一计,或可支应。”   “贤婿请讲。”   庞涓低语一阵,惠王乐道:“呵呵呵,此事果真,倒是天助我也!”   苏秦觐见时,惠王刚从军营回来,一身戎装未脱,兴致颇高。   “苏子免礼。”惠王指着对面的席位,“坐坐坐,寡人候你两日了!”   苏秦坐下,拱手揖道:“微臣正在孟津处置善后事宜,接到陛下口谕,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想到陛下召臣,定有急务,微臣未及沐浴更衣,即来觐见,唐突之处,还望陛下见谅!”   “苏子不必客气。”惠王将话题扯到赵肃侯身上,半笑不笑,“赵侯呢?哦,是寡人错了,这阵儿该称他赵王才是。赵王呢,何以不见他来?六国纵亲,普天同庆,寡人设下薄宴,有意请他畅饮几杯,特使快马邀他,可左候右等,大厨连温几次酒,楚王,齐王,还有韩王,饿得肚皮咕咕响,直候两个时辰,一直未见他的踪影。”   “回禀陛下,”苏秦听出话音,替赵肃侯圆场,“赵侯龙体欠安,此番合纵是强撑着来的。燕公前脚刚走,赵侯也要告辞,微臣担心他身体越发吃不消,设法强留他两日,陪他在允水河边散心。接到陛下请柬时,赵侯已经拔营,使专人托微臣向陛下告罪。”   “他告何罪?”惠王敛住笑,语带讥讽,“怕是寡人面子小,德望浅,请不动人家。人家是纵亲发起国,这阵儿也称尊了,架势大哩!”   “陛下?”见他火气无缘由加大,苏秦心里一怔。   “好了,不说这个。”惠王摆手,“即使走人,好歹也得留个话吧。”   “留话?”苏秦又是一怔。   惠王索性一口气说出情由:“苏子,你来说说看,合纵虽说由你倡导,却是他赵语首先发起。今日天下纵亲成功,此人却鸣金退阵,叫寡人如何看他?即使寡人想得开,又叫天下人如何看他?”   苏秦长吸一口气,拧起眉头:“此话从何说起,微臣愚笨,请陛下详解。”   “苏子呀,你是非逼寡人把话说白不可!”惠王晃晃脑袋,庞大的身躯朝后挺挺,“寡人听说,赵军主将肥义和三万纵军皆已撤走。此人龙体不好,可以回去,他的三万纵军难道也都有病了?既然合纵,纵军一出国门,就归纵约了。寡人好歹是个纵约长,他的大军何时撤,如何撤,总该向寡人打声招呼吧!再说,列国纵军均未撤走,他赵国为何未战先撤?”   “陛下误解了,”苏秦见他近乎蛮不讲理,苦笑一下,“微臣这就陈明缘由。”   “说吧!”   “会盟前,赵国纵军三万接陛下诏令,屯于赵境上党,只有三千护卫追随赵侯会盟。今日会盟结束,一则赵侯贵体欠安,二则太子尚幼,赵侯放心不下,匆匆回国,当是常情。随赵侯回去的只是三千护卫,纵亲三军并未撤离,仍旧留屯上党。再说,如此行动的并非赵氏一家。韩国纵军屯于宜阳,楚国纵军屯于方城,齐国纵军屯于卫境,均未参与会同。只有燕国纵军入魏,屯于少水,这也是奉了陛下您的旨意。”   “这——”惠王语塞了,眨巴几下眼皮,才又想出辞来,“即使如此,他赵侯也该留个话,指明听令之人。眼下征伐在即,寡人若是调用他的纵军,该找何人传令?”   “征伐在即?”苏秦佯作不知,一脸惑然。   “是这样,”魏惠王用指节轻敲几案,捅开窗户,“前日,寡人在虎牢关宴请楚、齐、韩三王,我等饮得高兴,约定趁此良机,征伐暴秦。寡人急召你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自公孙鞅始,秦人一再负约,屡行不义,先骗寡人河西,再夺楚国商於,又出兵赵之晋阳,伐韩之宜阳,搅得天下百姓不得安宁,诸君不得安枕。今既纵亲,合该教训一下那个毛头小子,让他学点中原礼节。”   “陛下欲何时伐秦?”   “指日可待!”惠王沉声应道,“不瞒苏子,寡人已经调拨三军,协调列国,筹划大军四十余万,三个月内踏平秦川!”   “陛下,”苏秦拱手道,“微臣以为,暴秦虽说该伐,但眼下征伐,时机未到。”   “咦?”惠王直望过来,“以爱卿之见,何日方是时机?”   “陛下,”苏秦谏道,“微臣听说,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方今之秦已是四塞之国,东有河水之阻,函谷、武关之险,仓促伐之,微臣窃以为不可!”   魏惠王哈哈大笑数声,手指苏秦:“你呀,是个动嘴皮子的,若论行兵布阵,征贼伐逆,可就稍逊一筹了。庞爱卿说得好,昔日吴起曾与先君游于河水,先君叹曰,美乎哉,山河之固。吴起对曰,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前几日畅游虎牢,寡人与诸君想起史伯之言,无不望关兴叹。史伯说,‘虢叔恃势,郐仲恃险。’结果呢,虢、虞也好,郑也好,恃势的,恃险的,哪一个拥有虎牢?秦以暴戾治民,以欺诈行世,早已离德叛道,神人共怒,几道天险何能助他?”   “陛下——”   惠王摆手打断他:“此事不必再言,纵约诸君既已定下,就非寡人所能独断。至于如何协调列国,苏子当以合纵国共相名义会同列国副使,筹划可行方略,报奏寡人!”   “微臣——”   惠王再次摆手:“余下之事,改日再议。”转对毗人,“毗人,为寡人卸甲。唉,真是老了,才披挂这几个时辰,就受不住了!”   从惠王的行辕里出来,苏秦整个蒙了。显然,惠王耳目已障,头脑热胀,根本听不进寻常谏言,更看不到伐秦可能产生的恶果。惠施走了,能劝惠王恢复理性的,只有庞涓,而庞涓平生之志只在战场,这一仗他必也盼得久了,让他去劝惠王,等于是火上浇油。   然而,除此之外,苏秦真也无计可施。思来想去,苏秦只有硬起头皮求见庞涓。   驰至魏军大帐,庞涓迎出。   一见苏秦,庞涓就睁大两眼:“咦,苏兄,你没回去?”   “回去?”苏秦一怔,“回哪儿去?”   “回家呀。”   “回家?”苏秦苦笑一声,“这阵儿,哪能顾上家呀!”   “唉!”庞涓发出一声长叹,挽住苏秦的手,步入帐中。   二人落座,庞涓依旧表情怪异地盯住苏秦,有顷,缓缓摇头。苏秦见他样子怪怪的,扑哧笑道:“庞兄,你这怎么了,没见过在下咋的?”   庞涓似也缓过神来,苦笑一声,再次摇头。   “庞兄?”苏秦莫名其妙了。   “人家都说我庞涓是条硬汉子,今见苏兄,庞某相形见绌了。”庞涓卖起关子。   “庞兄,此话从何说起?”   “在下心胸虽大,却是舍不下小家。那年家父遭奸贼陈轸陷害,在下为救家父,几番置生死于不顾。后来,家父惨死于奸贼之手,在下遂与那奸贼势不两立。虽说在下未曾手刃陈轸那厮,却也吓得他屁滚尿流,四处逃命,不敢再入魏境半步。至于他的两个鹰犬,也就是下手害死家父的戚光和丁三,一个也未逃脱,尽皆血祭家父了。”   苏秦仍旧摸不着头脑:“庞兄有话直说!”   “苏兄可是东周轩里村人?”庞涓拐入正题。   苏秦点头。   “世伯,也就是令尊,可曾卧榻数年?”   苏秦点头。   “轩里离孟津不过百里,快马半日即至,这些日子,苏兄可曾抽空探望过世伯?”   苏秦摇头。   “世伯近况,苏兄可曾知晓?”   苏秦摇头。   “唉!”庞涓长叹一声,“在谷中时,在下听闻张兄讲起苏兄家事,甚是叹喟。此番会盟,在下想起是在苏兄家门口,本欲亲去探望世伯,无奈军务繁忙,只好差遣下人前往。半个时辰前,下人回来,说是——”故意顿住。   苏秦心底一颤,面色发灰,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眼盯住庞涓:“家父如何?”   “世伯他……他……”   苏秦的心吊起来,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庞涓。   “茶饭不思,昏迷数日,听说就在这几日,家中已在打理后事。在下闻讯大急,正欲晓谕苏兄,苏兄这就来了。”   苏秦闭上眼,紧咬牙关,强忍住泪水。许久,他缓缓睁眼,抬头望向庞涓,拱手道:“庞兄厚义盛情,苏秦……记下了!”   “苏兄,”庞涓拱手回礼,“说这些干啥!事不宜迟,在下这就使人召请军医,与苏兄走一遭,一则探望世伯,二则苏兄也算是衣锦还乡,趁此机缘,立祠设庙,光大宗祖!”   苏秦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苏兄不回?”庞涓大是诧异,“在下啥都不顾了,这也陪你!”   “庞兄,在下问你,是家事大还是国事大?”苏秦凝视庞涓。   “国事大。”   “是国事大,还是天下事大?”   “天下事大。”   “方今天下,又以何事为大?”   “列国纵亲。”   “唉,”苏秦长叹一声,“列国刚刚纵亲,眼看又将毁于一旦,你叫在下如何顾念家父?”   “毁于一旦?”倒是庞涓吃一惊,“此话从何说起?”   “在下奉诏觐见陛下,陛下旨令在下协调列国,共伐暴秦。”   “伐秦?”庞涓假作不知,“咦,此等大事,在下为何不知?”   庞涓显然是在故意装傻搪塞。   苏秦心里微凉,迟疑一下,接着说道:“在下力劝,陛下不听,只说已与楚、齐、韩三王议定此事了,不可更改。在下越想越觉得情势紧急,别无他法,前来求助庞兄。庞兄,眼下能劝陛下、救纵亲的,莫过于庞兄了。”   “请问苏兄,即使伐秦,有何不妥吗?”   “伐秦并无不妥,眼下却非时机。”   “请苏兄详解。”   “在谷中时,先生曾言,欲成大事,须天、地、人三元皆和。纵亲初成,六国之气始通,而秦人之气固凝,我不占天时;秦为四塞之国,易守难攻,我不占地利;六国虽纵,但内争未除,偏见各执,军力参差,将帅互疑,协调艰难,军马错综,实为乌合之众。以乌合之众,击守险恃势之敌,若再仓促行之,胜机何在?”   其实,苏秦说的只是外在,而楚、齐二君极力怂恿魏王伐秦的内在原因,他只是预感,且说不出口,尤其是对庞涓。合纵初成,如果和盘端出他的推断,无疑会在列国间平添猜忌,极有可能导致纵亲国失和,使前面努力成为泡影。   这些理由自然不能说服庞涓,但他也不点破,顺口应道:“苏兄看得高远,在下佩服。伐秦之事,在下真还不知。不过,假定是真的,假定陛下已与列国商定,事情真就难办了。在下只是魏臣,即使说服陛下,也无法说服列国诸君。”   “庞兄只需说服陛下即可,其他诸君,在下自去努力。”   “好吧,在下这就随苏兄劝谏陛下。”   赶至惠王行辕,已是傍黑。   见是二人,惠王早已明白就里,面上却故作惊讶:“咦,寡人正欲召请二位,这还没传旨呢,二位竟就来了!”   “呵呵呵,”庞涓手指苏秦,接过话头,“陛下的心思,苏子早就忖出了。方才微臣正向苏子禀报一桩急事,未及说完,苏子陡然打断微臣,说是陛下召请,催微臣速来。微臣不信,说陛下既有召请,方才为何不说?苏子说,方才陛下没有召请,是这阵儿才召请的。微臣惊问,陛下这阵儿召请,苏兄缘何知晓?苏子说,在谷中时,得先生传授通心术,是以知晓。你若不信,一去即知。微臣将信将疑,随他前来,陛下果真召请呢!”   “哦?”惠王转望苏秦,“前番淳于子来访,寡人心中所想,无不被他言中。寡人再三问他何以知之,他只笑不说,向寡人卖关子。淳于子走后,寡人百思不得其解,庞爱卿不说,寡人还不知道这是通心术呢!”   苏秦拱手应道:“通心之术见于得道之人,微臣不敢奢望。是庞将军取笑微臣,陛下不可当真。”   魏惠王长出一口气,呵呵笑几声:“没有就好。果真如此,寡人啥都不敢想了!”   几人皆笑。   “庞爱卿,”魏惠王转向庞涓,“方才你说,你有急事禀报苏子,是何急事,可否让寡人听听?”   庞涓敛起笑:“回奏陛下,苏兄家住洛阳,此番会盟,因事务繁忙,屡过家门而未入。微臣想起此事,惦念苏兄家人,使下人探望,意外得知,苏兄尊父,也即微臣世伯,他……他老人家……”顿住不语。   “他怎么了?”惠王探身问道。   “听下人说,数年来,世伯一直卧病在床,近几日病情陡然加重,看那样子,怕是凶多吉少,危……危在旦夕矣!”庞涓以袖揉眼。   “哦,是这样!”魏惠王自语一声,有点夸张地摇头,叹道,“唉,都怪寡人,这些日来只顾天下大事,竟没过问苏爱卿家事,这这这……寡人粗心哪!”   看到君臣二人如是演戏,苏秦心底透凉,轻出一叹,垂下头去。   魏惠王听得真切,扭头看着他:“苏爱卿。”   苏秦抬头:“微臣在。”   “令尊久病于榻,爱卿过家门却不能尽孝,过在寡人。仲尼曰,‘天地之性,惟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眼前之务,万事皆小,惟令尊贵体为大。爱卿速去准备,明日起程,回乡省亲!”   “陛下——”苏秦心头一颤,翻身跪起强求,刚刚张口,外面一阵脚步声响,公子卬风风火火地闯进。   因是一身戎装,公子卬以军职身份单膝跪地,朗声奏道:“启奏父王,儿臣魏卬求战!”   几人皆是一怔,苏秦只好将挤到唇边的话生生吞回。   “求战?”魏惠王盯着他,“你求何战?”   “伐秦!儿臣愿做马前走卒,率敢死之士,攻打头阵,誓夺河西!”   魏惠王看一会儿庞涓,看一会儿苏秦,又看一会儿公子卬,爆出一串长笑:“哈——”   “父王?”公子卬被他笑得愣了。   “卬儿!”魏惠王止住笑,晃着脑袋,“你倒是来得正好!你不是想攻打头阵吗?寡人这就成全你!”   “谢父王!”   “魏卬听旨!”   “儿臣在!”   “明日晨起,六国共相苏秦还乡省亲,为父尽孝。寡人以纵约长名义,封你为省亲专使,护卫苏相国前往洛阳省亲,随带寡人御医,为苏老先生诊治顽疾,不得有误!”   魏惠王陡然降下这道旨来,大出公子卬所料。呆愣一时,他才反应过来,急红眼道:“父王?”   “还有,”惠王摆手止住他,“苏子是周室属民,贵为六国共相,此番也算衣锦还乡。原先的纵亲人马,除几位公子、公孙忙于合纵司外,其余人等,一个不可少,为苏子和列国长个面子,莫让周人瞧得低了!你还须多备银两,选好风水宝地,为苏子设立宗祠,修筑家庙。苏子倡导合纵,造福天下,苏门理当光大!”   “父王——”公子卬双膝跪地,叩得咚咚直响。   “你敢不听旨?”魏惠王陡然变声,虎起脸来。   公子卬泣泪叩首:“儿臣……领旨!”   第十一章调虎离山,魏王遣苏秦还乡   苏秦第一个走出惠王行辕,步调极慢,步幅极小,好像脚后面拖着两块石头。   接着走出的是公子卬,神情更是沮丧。听着暗夜里苏秦一下接一下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公子卬心底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仰天长叹一声,缓步走向自己营帐。走有几步,公子卬想想不死心,就又拐回来,竖枪般立于辕门之外。   又候半个时辰,庞涓大步迈出辕门。   一见是他,庞涓站住脚步:“公子?你为何站在此处?”   公子卬拱手揖道:“恭候上将军!”   “哦?”   “上将军!”公子卬咬会儿嘴唇,“末……末将求你一事!”   庞涓打个怔,扑哧笑道:“什么末将不末将的?公子有话,尽管吩咐就是!”   “上将军,末将……”公子卬声音哽咽,“末将自幼酷爱战阵,读过几部兵书,习过一点枪棒,就自命不凡,目中无人,依仗父王不可一世,更在奸贼陈轸蛊惑下,做出许多蠢事,尤其是丢失河西。上将军有所不知,那阵儿,末……末将本不想活,是那奸贼不让末将死,末将……苟活,生不如死啊!后来齐人伐我,末将几欲振作,却是功力不济,连战皆败,被国人骂作绣花枕头,三军不服,士气低落。末将仍旧不知高低,直到遇见上将军,末将方知如何带兵。再后又从苏子合纵,末将更觉才智疏浅。今日列国纵亲伐秦,天赐良机,末将……上将军,末将混到这个份上,功业已无用处。末将……末将只想手提长枪,跨越河水,冲向河西,与秦人决一死战,为……河西捐……捐……”泣不成言。   “公子——”听到公子卬如是表明心迹,庞涓大是感动,紧紧握住公子卬的手。   “为向河西的数万英灵有个交代,卬求上将军成全!卬一不争先锋,二不争副将,三不争功名,只求作为大魏武卒,第一个渡……渡……”公子卬情真意切,再度哽咽。   庞涓感慨万千,将公子卬的手握得更紧了:“公子之心,涓弟今日始知!唉,不瞒公子,过去这几年,涓弟虽说看重公子,却也只在表面。打今日始,涓弟从内中看重公子了!”   “谢上将军!”公子卬抽回手,“卬表面花哨,实际肤浅,是个粗人。今来求战,满指望父王能够成全,不想父王他——”   “公子,请听涓弟一言!”   “上将军请讲。”   “公子是想单凭一时气盛,像那数万将士一样捐躯河西呢,还是想击垮秦人,夺回河西,马踏秦川,为那些死难将士复仇?”   “马踏秦川,为死难将士复仇!”   “若是如此,公子就应奉陛下之旨,陪同苏子省亲。”   “此话怎讲?”   “六国伐秦,只有苏子持异议。眼下苏子是六国共相,燕、赵二君皆听他的,列国君上也都买他面子。此人不肯征伐,我等如何成功?刚巧苏伯父生病,生命垂危,陛下灵机一动,旨令他省亲尽孝,明为衣锦还乡,实乃调虎离山,免得他碍手碍脚,妨害大事。陛下让公子陪同苏子,可谓是知人善任。一则公子风雅,二则公子经年来一直监察苏子,熟知他的套路,三则公子身贵位重,有所安排,苏子即使不悦,也不好推阻。”   “这——”   “眼下伐秦,万事俱备,如何拖住苏子,实乃当务之急。公子能拖几日是几日,能拖多久是多久。公子成功了,伐秦也就成功一半。不是庞涓托大,若无后顾之忧,单我大魏三军伐秦,即使不能马踏秦川,收回河西当不在话下,何况今日六国纵亲,数十万大军压境,纵使秦人有神魔护佑,此番必也是在劫难逃了!”   公子卬思考半晌,终于点头应允:“既如此说,在下这就陪同苏子省亲,管叫他风风光光,无暇他顾!”   “公子只管前去。至于公子首当其冲、西渡河水为河西殉国将士复仇之事,自有涓弟安排。一如苏秦所言,伐秦是大事,仓促不得。待涓弟万事齐备,三军进发之时,涓弟必定请回公子,拜公子为渡河先锋,一遂夙愿,为大魏雪河西旧耻!”   公子卬双目放光,紧握庞涓之手:“谢上将军成全!”   夜深了。   是月黑天,轩里村一片阴暗,只在苏家院落里现出几缕灯光。   灯光从正堂里射出。当堂,苏厉、苏代坐一席,三个妯娌另坐一席,谁也没有说话,表情无不严肃。娃子们不在,显然都已睡去。   坐有一时,苏厉抬起头,声音嘶哑:“阿大一迷数日,看这样子,怕是撑不了几日。”   小喜儿抽泣起来。两个妯娌一听,也都呜呜咽咽,掩口抹泪。许是害怕吵醒娃子们,几个女人都没哭出声。   “哭个啥?”苏代目光斜向妻子,责道,“阿大这还没咽气呢!”   几个女人止声。   “二弟不在家,”苏厉缓缓接道,“家中就咱几个主事。作为兄长,我先说两句。去年雨水不好,收成差,日子比往年紧巴。可不究咋说,咱不能委屈阿大。阿大操劳一生,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只说一点,阿大的后事儿咋说也得像个样子。我粗略算过,要是置口柏棺,请个乐班,再加上老衣、冥器等,少说也得五金。我是兄长,出三金!”转向妻子,嗫嚅,“顺儿他妈,你看中不?”   “家里连铜板也没几枚,哪儿偷三金去?”妻子恨恨地剜他一眼,出气声一下子粗了。   苏厉表情难堪,埋下头去。   “你是不是想学二弟,也卖地去?阿大这病咋得的,你想让阿大合不上眼,是不?”苏厉妻不依不饶。   苏厉的头埋得更低。   场面极是尴尬。   许久,见苏代迟迟不说话,苏代妻急了,盯他一眼:“他大,咋不说话呀?阿大这事儿,咱不能让大哥掏大头!”   苏代正欲说话,小喜儿默默起身,一声不响地走出堂门。   望着她的背影,苏代面孔涨红,声音几乎是喃出来的:“大哥说得是,二哥不在家,不能打他的账。阿大的后事儿,说啥也不能让你多掏。不究花多少,咱兄弟俩均摊!”   “这咋中哩,我——”苏厉看一眼妻子,生生憋住后面的话。   正在冷场,小喜儿复走进来,提着一个重重的罐子,在席上跪下,缓缓说道:“大哥,大嫂,三弟,妹子,我没有多少钱,就攒这点,尽在罐里,你们数数,不究多少,都给阿大用!”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苏厉妻来劲头了,伸手拉过罐子,先掂一掂,后伸手一探,惊叫:“天哪,妹子哪来恁多铜钱?来,嫂子数数看!”   苏厉妻将罐子一忽啦倒在地上,竟有一大堆,有铜币,还有几粒金豆子,看得众人眼珠儿也直了。   苏厉妻缓过神来,转向小喜儿:“妹子呀,你咋攒的?”   小喜儿淡淡应道:“卖布攒一些,年前我阿大过世时也留一些。我就能出这点,差多差少,就由哥、嫂、弟、妹补齐。”   “这咋中呢?”苏厉急道,“二妹子,这都用去了,你日子咋过?”   小喜儿苦涩一笑:“妹子一张口,两只手,不究咋办,都能过。”   翌日早晨,日头升起时,苏虎突然醒来,张开大口,不住地巴咂嘴皮子。一直陪在榻边的苏姚氏听见响声,赶忙递过水碗,喂他几口。   苏虎不无艰难地喃出两个字:“秦儿……”   苏姚氏急忙跑到外面,大叫:“厉儿、代儿,快来,你阿大醒了!”   大人娃子听到喊声,全跑进来,齐刷刷地跪在榻前。   苏虎睁开眼,口中出来的依然是两个字,不停重复:“秦儿,秦儿……”   苏厉看一眼苏代,不知如何回答。   苏代眼珠儿一转,跪到榻前:“阿大,二哥这就回来了。我二哥在外面当大官,这阵儿在朝洛阳赶呢,说是特别赶回来看您!”   苏虎咧嘴笑笑,眼珠儿挪向小喜儿。   苏代急叫:“二嫂,过来!”   小喜儿跪到榻前,小声叫道:“阿大——”   苏虎伸出一只能动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枕下摸出一块山羊皮地契,塞给小喜儿:“秦儿早……早晚回……回来,把这……这个给……给他……”   小喜儿接过地契,泣不成声:“阿大……”   苏虎摸着她的头发:“喜儿,苏……苏家对……对不住你,阿……阿大对……对不住你!”   小喜儿伏在榻上,号啕大哭:“阿大……”   外面传来脚步声,阿黑狂吠。   天顺儿跑到外面,不一时拐进来,对苏厉道:“阿大,是找你的!”   苏厉应声出去,不消一会儿,快步走回堂间,不无激动地在苏虎跟前跪下,手捧一张地契:“阿大,大喜事儿!方才里正府上的郝管家来了,郝管家把二弟几年前典给里正家的十五亩地原样归还,这是地契!”   “刘……刘大人为何归……归还?”苏虎昏黄的老眼扫向地契。   “郝管家说,刘大人昨天过世,临终时,拿出这张地契,要郝管家务必归还咱家!”   苏虎挣扎几下,欲坐起来,被苏姚氏按住。   苏虎喘会儿气:“既……既然典……典给人……人家,就……就是人……人家的,快……快还……人……人家!”   “阿大,我说死不要,郝管家不依,说是刘大人遗命,他不敢有违!”   苏虎闭会儿眼,复又睁开:“为……为啥?”   “阿大,”苏代解释道,“这两年,刘家败了。刘大人的儿子交上一个浪荡朋友,说是河南邑的,那人骗他到韩国郑城,引到赌场,把他的万贯家产赌没了,刘大人怕是让这个败家子气没的!”   苏虎喘会儿气,目光望向苏厉:“厉……厉儿,人……都……都有迷……迷的时……时候,保……保管好地……地契,待刘……刘少爷醒……醒了,还……还人家!”   苏厉点头:“厉儿遵命!”   苏虎摆手:“去……吧,阿……阿大累……了!”   苏厉吩咐众人出去。   苏代走到院里,妻子跟过来,扯下他衣服,小声问道:“喂,二哥啥时候回来?”   苏代瞪她一眼:“你净问些稀奇话,二哥啥时候回来,我咋知道?”   “你方才不是说,二哥在列国当大官,这正往家赶哩!”   “我骗阿大,你也当真?”苏代又瞪她一眼。   “嗯,”苏厉妻正巧过来,接道,“我就估摸你小子是骗人。要是真的,你这张漏斗嘴还能不漏出一丝儿风?”   “嫂子说得是。”苏代朝她做个鬼脸。   “他大,”苏代妻接道,“可我咋听说,二哥是真的当大官了!”   “听谁说的?”苏代白她一眼。   “我在河边洗衣,听路人说的。他们都说,列国在孟津会盟,选出一个共相,那人真正不得了,姓苏名秦,就是咱洛阳人。我心里打一横,那人别不是二哥吧?”   “嘿嘿,”苏厉妻笑起来,“妹子真是好耳朵,就是心太实诚了。会盟这都过去十来天了,如果真是咱家二弟,这都到家门口了,他能不回来显摆显摆?即使他不念想二妹子,总不会连阿大也不要吧!”   “嫂子说得是!”苏代不无叹服地点点头,白妻子一眼,“就你,听风就是雨,猪脑!”   苏代妻嗫嚅道:“我……我……我不过是想让二哥早日回来,二嫂她……太可怜了!”   一墙之隔的小院子里,正要给阿黑喂食的小喜儿把他们的对话听个着实。想到苏秦的临别之语,想到老喜儿辞世后自己在这世界上真就身只影单了,小喜儿悲从中来,两眼落在紧盯她手中食物的阿黑身上,两腿一软,扑通跪地,狗食洒满一地,双手搂住阿黑,哑起嗓音,哭了个伤心。   与此同时,尚身在孟津的苏秦真的急了。他知道,庞涓绝对不会拿这事儿圆谎,也没必要这么做。   父亲病危一定是真的。   想到父亲,苏秦心中一阵绞痛。是的,他愧对父亲。父亲因他心碎,因他患病,这要离世了,他就在家门口,竟然没能回去蹦个脚尖。   这阵儿,他恨不能插翅飞回。   但他不能,因为远比父亲紧急的是天下。苏秦不得不佩服庞涓的心计。显然,庞涓挖空心思探访轩里,不是真在关心他,而是寻求一切可能的机会将他支开。合纵旨在息争,纵亲一成即起战端,这让苏秦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然而,纵约长已经旨令他回乡尽孝,他左思右想,真还寻不出违抗此旨的理由。   翌日晨起,他召来楼缓,大略分析了眼前情势,将列国诸事尽托于他,要他密切关注动态,一有情况就向他密报。   嘱托好相关事项已是后晌。   苏秦正欲启程,公子卬赶到,揖道:“苏子甭急。方才陛下召见在下,再三叮嘱,说苏子此番省亲,非比寻常,为防不测,加派卫护三千,敬戒十里。另外,省亲诸事,陛下旨令在下一力操办。苏子若有任何闪失,必拿在下是问。在下战战兢兢,特别拟出几款规约,请苏子过目!”从袖中摸出一卷竹简,呈予苏秦。   苏秦展开竹简,粗粗一看,款款皆是监管,尤其是第一款,苏秦行止须由公子卬一人安排。   见自己实际上已成囚犯,苏秦苦笑一声:“谢陛下关照。陛下多虑了,在下是回乡省亲,又不是以身涉险,哪儿会有不测?”   公子卬早已备好应对:“陛下吩咐,合纵成功,皆是苏子之功。秦人对苏子必怀嫉恨,或生加害之心。苏子安危,事关列国纵亲,丝毫不可马虎!”   “家父病危,在下欲早一日赶回探望。”   “陛下对令尊之病甚是关切,钦差御医先一步赶去。有陛下御医在,令尊一时三刻不会有事,苏子尽可宽心。”   公子卬处处把话堵死,苏秦知道没有退路,拱手道:“在下恭听公子安排!”   “请问苏子,此番省亲,是否觐见周王?”   “谨听公子。”   “既如此说,卬就冒昧代劳了。身为周民,苏子省亲不可不见周君。今非昔比,天下并王,周虽为王国,却是小邦,苏子身为六国共相,已经不是寻常卿士。小邦寡君对六国共相,如何见礼,卬也是为难。周室擅长礼仪,听说眼下周室主事的是颜太师,卬这就草拟一道拜帖,投递他的门下,看他作何区处。”   “谨听公子。”   一辆驷马大车疾驰在王城大街上。   大车驰至宫城正门,一个三十来岁的瘦高个子跳下车子,快步踏上宫前台阶。   此人即周室新太师颜率,已故颜太师长子。老太师过世,显王依制诏命他继任太师。   偌大的围墙内空空荡荡。周室落寞,若非大朝,宫中几乎无人,连宦臣也不见几个,清一色是上年岁的。颜率熟知显王习性,谁也没问,径直走向御书房。   周显王果在。   内臣迎出,引他觐见。   “太师请坐!”见过礼,显王嘴角努一下旁边席位,淡淡说道。   “陛下,”颜率掩饰不住内心兴奋,“微臣特来奏报一桩喜讯!”   “嗬,”周显王嘴角绽出一丝苦笑,“寡人多年未听到喜讯了!”   “前番列国纵亲,于孟津会盟摒秦,推举魏罃为纵约长,共拜苏秦为相。微臣接到拜帖,说六国共相苏秦近日回乡省亲,觐见陛下。纵约长魏罃特使魏室公子魏卬陪同,此为特使公子卬呈予微臣的拜帖,陛下御览!”颜率从袖中摸出一道拜帖,双手呈上。   “拜帖是给你的,与寡人何干?”周显王摆手推回,眼睛微微闭上。   颜率收回拜帖,面色稍稍尴尬。拜帖的确不该给天子看,是自己兴奋过头了。   “苏秦?”周显王喃喃念叨一句,似是想起什么,半是自语,半是询问,“可是几年前在云梦山修艺的那个苏秦?”   “正是!”颜率应道,“据微臣访查,此人世居洛阳,伊里轩里村人,世为陛下隶农,少有壮志,言行异于常人,为村邻所笑,冠后赶赴云梦山,与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同师修学于野人鬼谷子,出山之后,先赴秦求士,后合纵六国,建此显赫功业。”   “哦,真还成事了。”周显王的声调依旧淡淡的,“依爱卿之见,寡人该作何招待?”   “陛下,”颜率倾身奏道,“苏子才华盖世,一呼而天下从,咸服列国,身兼六相,非一般臣子可比。听送帖人说,苏子吩咐,此番他是作为陛下属民觐见的——”压低声音,“苏子身为周人,功业卓著,此番回乡,特意觐见,别有深意,于我周室或有大用。依微臣之见,陛下当待以厚礼,郊迎十里,彰显其功。”   “唉,”周显王长叹一声,“周室已成这样,大用小用,又有何用?不过,这个苏秦倒是别致,寡人甚想会他一面。是大礼还是小礼,是郊迎还是恭候,爱卿定吧。”   “依微臣之意,陛下最好郊迎。”颜率迟疑一下,“不过,若是郊迎,当出仪仗。仪仗虽在,可经久未用,早已散乱不整了。”   “缺损何物,爱卿置办就是。”   “微臣遵旨。可是这钱……”   “需用几何?”   “尚缺两百金。”   于周室来说,两百金显然是个大数字,周显王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凝起眉头,有顷,眉头松开,“两位公叔多年未贡了,这倒是个因由。你可求见他们,就说寡人口谕,东周、西周各出百金,迎候苏子省亲。”   “微臣遵旨!”   在公子卬精心部署下,探亲人马络绎十数里,浩浩荡荡地开赴周都王城。   颜率引人赶赴巩邑(东周公食邑),与东周公一道迎至城东洛水。彼此见过礼,颜率传旨,说天子驾临洛阳城东十里方亭,躬身郊迎苏子。苏秦叩过王恩,传令车马加快步伐,以免天子久等。   为迎送四方宾客,洛阳王城在王城东、西主门之外每隔十里设台立亭。亭台共有三道,各建于空旷之处,皆呈方形,离王城最近的称十里方亭。十里方亭长宽各三丈,可容百人,即使下雨,也不影响迎送。   天子郊迎是周室大礼,多至十里方亭,来宾非圣即贤,至少也当是凯旋的功臣。周室式微,既无重大宾客,也少功臣归门,天子久未郊迎了。此番六国共相省亲,周天子摆出天子仪仗躬迎,附近各邑百姓无不惊动,纷纷扶老携幼,赶来观看这场热闹。   这场热闹真也够看的。站在邙山顶上远眺,宽阔的官道上,一方是威武雄壮、气势磅礴、绵延近二十里的探亲车马,一方是五彩缤纷的天子仪仗及天子治下服色各异的苍头百姓,从洛阳东门至十里方亭,男女老幼分立官道两侧,万头攒动。   探亲人马渐趋渐近十里方亭,远远望到天子王辇的华盖。队伍慢下来。   距一箭地,探亲车马停下,分列两边,苏秦、公子卬两车驶出,天子仪仗队起礼,迎宾雅乐奏起。接着是繁琐的大周郊迎、觐见仪式,包括赐御酒、赏胙肉等,前后持续半个时辰,继而是苏秦登上王辇,与天子同归王城。探亲车马分作两队,一队百余车,打头的是公子卬,由颜太师和两位周公作陪,紧紧跟在王辇后面,大队车马则由韩国公子章引领,屯于伊水岸边。   回到王城,显王上朝,升入正殿,苏秦、公子卬行过觐见大礼,苏秦击掌,二十多个礼箱被人络绎抬上正殿。   苏秦叩毕,从袖中摸出礼单:“陛下,六国纵亲,会于孟津,因事务在身,六君未能觐见陛下,无不引以为憾,共托微臣与纵司特使魏卬向陛下请罪。此为六君所献,请陛下验看!”   此时六国已经相王,苏秦未提六王,只提六君,又用觐见一词,显然是在维护周室面子。内臣心知肚明,接过礼单,遂依往常惯例,站在一边唱宣:“楚贡龙珠二十,白璧十双,丝绢五十匹;齐贡……”   内臣句句不离“贡”字,并在此字后面有意拖音。文武百官无不面呈喜色,豪情满怀,唯有显王如万箭穿心,皱起眉头,不及内臣唱完,吃力地摆手:“不必唱了,也不必验了,都抬下去。”转对苏秦和公子卬,挤出一笑,“劳烦诸位公侯费心!两位请起!”   礼箱抬下。   苏秦、公子卬谢过,起身落座。   显王扫一眼颜太师、两位周公和百官:“诸位爱卿,时辰不早了,散朝!”转对苏秦,“寡人在御书房备有薄茗,苏子可有雅兴?”   “微臣荣幸之至!”   显王率先起身,睬也不睬公子卬,径自走向旁门。苏秦朝公子卬拱拱手,跟在内臣身后,也走出去。公子卬正自尴尬,颜太师急前一步,朝他与两位周公揖道:“在下早备薄酒一席,欲请公子和两位大公府中畅饮,望公子和两位大公赏脸。”   公子卬回礼:“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四人步出正殿,驱车径投颜太师府中。   御书房中,显王与苏秦分宾主坐定。   早有宫女摆好茶具,显王端起一杯:“苏子,请!”   苏秦没有举杯,起身离席,跪地叩道:“罪民苏秦有不赦之罪,乞请陛下责罚。”   “咦,苏子何罪之有?”显王有些不解。   “陛下,”苏秦再叩,“罪民有大不敬罪三,一是身为周民,未为周尽力,有不忠之罪;二是合纵列国,共制一秦,却未及时面奏陛下,有僭越之罪;三是约六君会盟于孟津,却未能说服六君觐见陛下,有犯上之罪。罪民有此三罪,罪罪不赦,乞请陛下降罚!”   “唉,”显王长叹一声,放下茶杯,“苏子请起。天下无忠,何来不忠?天下无上,何来僭越?列国诸君早视寡人如草芥,寡人何能迁过于苏子?”   “陛下——”苏秦泣下。   显王起身扶苏秦坐于位上,回至自己席位坐下,再次举杯:“寡人邀你来,不是谈合纵的,也不是谈天下的,是请你品茗的。苏子,请!”   苏秦以袖子拭去泪水,亦举杯道:“陛下,请!”   二人各啜一口,显王放下杯:“寡人另有一事欲问苏子。”   “苏秦知无不言。”   “苏子合纵列国,寡人已有不少风闻。寡人甚想知道,苏子前往燕国时,可曾见到燕国夫人?”   苏秦点头:“见到了。”   “雪儿她……一切可好?”显王身子微倾,不无焦急地问。   天子不问天下大事,只关心女儿安危,倒令苏秦感慨万千,眼中湿润,颤声应道:“燕国夫人一切皆好!”   显王见状越发焦急:“苏子,请说真话!你在哪儿见到雪儿的?”   “回禀陛下,”苏秦以袖拭去泪水,“没有燕国夫人,就没有苏秦今日。”   “此话怎讲?”   苏秦遂将自己在燕国的遭遇细述一遍,说他如何在燕国落难,如何遇到燕国夫人,燕国夫人如何帮他引见燕公,又如何助他合纵等,听得显王心驰神往,唏嘘再三。   “陛下,此番会盟,燕国夫人也随燕公来了。”   “哦?”显王又惊又喜,“雪儿来了?你可见到她了?”   苏秦摇头:“微臣只是听说她来了。听说燕国夫人甚念陛下,此番会盟,燕公特偕夫人同行,本欲在会盟之后与夫人一道觐见陛下,不想——”   “哦?”显王表情紧张。   “燕公突然接到太子急报,与夫人一道匆匆回国去了。”   “燕国可有大事?”   “据微臣所知,是秦使赴燕问聘,欲嫁秦室公主予燕国太子。”   “哦!”显王长出一口气,举杯,“来,苏子,请茶!”   “谢陛下!”苏秦举杯,品啜。   显王放下杯子,换个话题:“寡人深居此宫,不知宫外风情。听闻苏子是轩里村人,就在寡人眼皮底下。可否说说你的家人,让寡人开开眼界?”   “谢陛下关切!”苏秦起身跪地,叩道,“微臣出身贱微,世代为大周隶农。三世之前,微臣先祖苏文一心农桑,耕作得法,加之风调雨顺,连续八年丰收,被里正举荐,得以觐见天子。天子安王龙颜大喜,嘉勉先祖,特赐匾额,赐良田一井,除隶农籍。传至家父苏虎,家父感念天子浩荡龙恩,毕生事力农桑,奢望再得陛下嘉勉,无奈天不作美,虽终年积劳,夙愿难偿,家父也因此积劳成疾,久卧病榻。家父寄望微臣力事农桑,重振祖业,微臣却志不在此,有负家父厚托。微臣……”连连顿首,“为臣不忠,为子不孝,实乃不忠不孝之徒啊!”   周显王何曾听得属下臣民这等忠义故事,大是感动,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陛下……”苏秦泣不成声。   “苏子请起。”显王恍过神来,亲手扶起苏秦,转对内臣,“拟旨,轩里子民苏氏一门历代耕作,尽忠持家,育子苏秦,堪为人中英杰,以一人之力,成就六国纵亲,功追日月。赏苏门良田五井,封苏虎为稻人,举家晋男爵,钦此!”   “臣遵旨!”   因是六国共相,身份显赫,又有公子卬不离左右,苏秦无法脱身。   拖到翌日卯时,苏秦别过周天子,与公子卬一道离开王城,到伊水岸边会齐探亲人马,浩浩荡荡地赶往轩里。省亲长龙前后摆动,官道上马蹄声声,车轮辚辚,烟尘滚滚,六国彩旗随风招摇。   王城距轩里毛三十里路,因走的是官道,多绕二十里,又在伊水渡口耽搁不少辰光,到轩里时已是后晌。   远近村邑再次震动,看热闹的人群就如赶集市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伊水东岸,将轩里村围个水泄不通。   对于这桩洛阳人无不知晓的重大事件,苏氏一门却似蒙在鼓里。昨日洛阳倾城迎接苏秦之事,虽然有人通报,甚至有村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亲眼看到六国丞相就是苏秦,但苏家人仍旧将信将疑,尤其是苏秦嫂子,压根儿不信。   许是魏惠王忘了承诺,并未如公子卬所言派遣御医为苏虎诊病。苏虎病情持续恶化,这日凌晨开始说胡话,一口一个秦儿,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只见张口,不见出声,鼻孔里更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连苏姚氏递水,他也不喝。   苏厉知道阿大要走了。为让老人走个团圆,将近午时,苏厉与苏代将家人全叫进来,吩咐他们谁也不许出门,齐齐跪在正寝榻前。   正堂摆着一口全新的柏棺,桐油漆油光可鉴。   安顿好苏虎,苏厉把他的头微微抬起,嘱妻掀开门帘,好让苏虎能够看到棺材。苏代走过去,将棺木敲得梆梆响,大声报道:“阿大,这是柏棺,二嫂买的!”   苏虎眼角盈出泪,目光转到小喜儿身上,嘴巴微微蠕动。   “阿大!”小喜儿跪前几步,将头伏在苏虎身上。   苏虎嘴巴又动几动,依旧不见声音。他想抬那只能动的手,却抬不动。苏姚氏看到,将他的手拉过来,放在小喜儿脸上。   苏虎的手指吃力地又动一下,看样子想为小喜儿擦泪。   正在此时,村里一阵骚乱,众村人纷纷涌向村外。不一会儿,苏家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人大呼小叫地跑进来:“苏老哥,苏老哥,快,有大事喽!”   听声音就知是麻姑儿。   苏代看一眼苏厉。苏厉努嘴,苏代急迎出来。苏厉妻、苏代妻互看一眼,也都相跟着跑出。天顺儿几个娃子也想出去,刚刚站起,听到苏厉发出重重的鼻音,复跪下来。阿黑将头伏在小喜儿身边,动也不动。   “嘘!”苏代怕她惊到苏虎,打个手势,压低声音,“麻姑儿,啥事儿?”   “天哪,昨日周天子郊迎的那个六国丞相,真就是二少爷哩!”麻姑儿压抑不住一脸兴奋,“快,快告诉老哥儿,还有小喜儿!”   “麻姑儿,你说的当真?那人真是二哥?”苏代且惊且喜,半信半疑。   “麻姑儿啥时候跟你说过假话!”麻姑儿瞪他一眼,“车马都过伊水了,整个伊里翻了天,方圆十里全去迎接,只你一家愣在这屋里!”   苏厉妻正朝头发上插簪子,闻听此言,目瞪口呆,手中簪子“啪”地掉在地上。   苏代妻急回屋里,跪在地上,兴奋地说:“大哥,快……快对阿大说,二哥真的回来了!二哥做了大官,是六国丞相,车马正过伊水,过会儿就到家了,是麻姑儿说的!”   苏厉狐疑地看着她,正要说话,麻姑儿走进,见是这阵势,生生把口边的话咽回,快步走到苏虎跟前,将手抚在他脸上,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苏老哥儿,是我,你大妹子,望你来了!大妹子告诉你件大喜事儿,特大喜事儿,你那二小子回来了!真没看出来,他这番可有出息哩,是六国宰相,听人说,他胸前挂着六个大金印,六个国君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滴溜溜转。昨儿他就回来了,周天子听说他回来,起驾郊迎十里,摆出五彩阵仗,全洛阳的人都去看热闹了。周天子迎到二少爷,将他让进王辇里,请进王宫里!老哥儿,这下你心里可算美气了!”   所有目光都在注视苏虎。   苏姚氏没吱声,小喜儿自然认为麻姑儿知道公公挂念苏秦,想让他临终前得个安慰,嘤嘤咛咛,哭得越发伤心。   苏虎合上眼皮,嗓眼里咕噜一声,谁也不晓得他说的什么。从表情上看,显然他不相信。   麻姑儿急了,正要变个法儿解释,门外一阵马蹄声急,几名宫骑先一步赶到,在司农的引领下,停在门外,为首一人是周室内臣。   内臣走进院里,拿出圣旨,朗声唱宣:“大周天子有旨,大周子民苏虎听旨!”   直到此时,众人方才相信这一切皆是真的,却又不知如何接旨,尽皆怔了,包括麻姑儿,无不傻愣一阵,而后如同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跪在当院。   内臣扫一眼,又见堂中棺木,已明就里,朗声宣读:“轩里子民苏虎听旨:苏氏一门历代耕作,尽忠持家,育子苏秦,堪为天下英杰,以一人之力,促成六国纵亲,功追日月。赏苏门良田五井,封苏虎为稻人,举家晋男爵,钦此!”   众人谁也没答话,面面相觑。   司农叫道:“咦,你等为何发愣?还不接旨谢恩!”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将头叩得山响。   司农又道:“你们当中,哪位主事?”   苏厉叩道:“草民苏……苏厉叩……叩首!”   司农走过来,将他扯起,呵呵乐道:“苏大人,陛下明旨晋爵,从今日始,你一家不是草民了!”从内臣手中接过圣旨,又从自己袖中摸出一张地契,“这是天子诏书,你们可以悬于明堂,光耀子孙。这是五井良田的地契,你也一并收好!六国丞相大人顷刻就到,快出村迎接去吧!”   苏厉颤抖双手,接过圣旨和地契,愣怔有顷,转身回屋,激动地跪在苏虎榻前,颤声说道:“阿大,是……是真的,二弟成……成事了,陛下降旨,晋阿大为稻人,赐良田五井!阿大,你跟司农大人一样,是大夫了!”   苏虎动也不动,眼睛闭合,眼角挂着笑,脸上淌着泪。   “阿大,快看,这是圣旨,这是五井地的地契!”   苏虎依旧不动。   苏厉又要再叫,苏姚氏嗓音沙哑地说:“甭叫了,他听不见了!”   小喜儿伸手挡挡苏虎鼻孔,声音凄厉:“阿——大——”   苏厉大惊,细审苏虎,已经绝气了。   “阿大,阿大——”苏厉两手松开,圣旨和地契掉在苏姚氏脚下。   苏姚氏缓缓弯腰,伸手拾起掉在地上的圣旨和地契,盖在苏虎脸上。   院中空无一人。   野外的喧嚣声越来越近,众人尽去村外,恭迎六国丞相去了。   苏秦是在阿黑的疯狂一扑里回到轩里村的。   一踏上伊水河岸,苏秦的车马就被纷至沓来的人群包围。与昨日周天子郊迎时的隆重阵势相比,今日气氛更为热烈,也更为疯狂,因为这阵儿没有仪式,只有亲情,且夹道迎接的多是看着他长大的远近乡邻。   苏秦跳下车,与公子卬并肩走在省亲队伍的最前面。苏秦两手起拱,一路走,一路打揖,脸上挂着木然的笑。   四面八方赶来的大周乡民从轩里村一直排到伊水边,围拢在一条宽不足五尺的乡村土路两侧。所有人都很亢奋,所有眼睛都在盯着苏秦。近处的人争相挤到路边,目睹六国共相的风采,远处的人一边等待,一边七嘴八舌议论:   “啧啧啧,人老几辈子也没见过这等排场!”   “天哪,赶上天子出巡了!”   “天子哪有这等风光?听说连朝都不上了!昨天那阵势,看过没?”   “谁说是当今天子?我说的是穆天子!你小子,听说过穆天子吗?穆天子出巡时,那阵仗,那威势,连老虎也要下跪呢!”   “好好好,不与你争了!知道不,我跟苏大人打小就熟,玩过尿泥呢。那时候,他一直不说话,就跟哑巴一样,你知道为啥?因为他是个结巴!”   “啧啧啧,没想到一个结巴能有这般风光!”   “就你那眼珠子,圣人站在跟前也看不出!不是吹的,我早就知道苏大人能成大事!”   “净吹!”   “谁吹谁不是人!那年在王城大街上,有个白眉老头替苏大人算命,说苏大人将来贵至卿相,没人肯信,只我信!”   “你凭啥信?”   “凭他是个结巴!”   “嘘,快闭口,苏大人过来了!”   ……   望着这众头攒动、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苏秦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几年前在这同一块土地上的遭遇,头皮一阵阵发麻,丝毫感受不出那种衣锦还乡的冲动与热望。倒是走在他身侧的公子卬被这场面深深感染,频频扬手,兴奋得好像是他在探家似的。   就在苏秦一切麻木时,一道黑影突然冲出人群,如利箭般冲进人海中间的几尺宽甬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苏秦。   众人惊呆了,公子卬更是唬一大跳,脸色都白了,因那黑影的速度实在太快,过程也太突然,甚至连跟在苏秦身后的飞刀邹也不及反应。   是阿黑!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苏秦。   “阿黑!”苏秦又惊又喜,轻叫一声,弯下腰去。   阿黑唧唧咛咛,在他身上乱拱乱舔。   苏秦紧紧搂住它,将脸贴在它头上,泪水盈眶,两手不住地顺毛捋动:“阿黑,阿黑……”   人们再次惊呆,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人一狗。   一番亲热之后,阿黑挣脱出来,一口叼住苏秦的宽袖子,呜呜叫着,拼命朝前拽。看到它的焦急状,苏秦心里一紧,再不管迎接队伍与出行礼仪,撩开大步,紧跟于后。   所有人被这条狗搞蒙了。没有人再欢呼,苏秦也没再向任何人打揖,只是本能地加快步伐,越走越快,紧紧跟定阿黑。阿黑越跑越快,苏秦跟着飞跑。   他们一路狂奔到家,还没跨进院门,就听到堂间传出小喜儿和大哥苏厉的悲哭声。   苏秦一头扑到堂门口,蒙了。   苏秦的两手扶在门框上,两腿似有千钧重,两脚如被钉在地上。   阿黑蹲在他脚下,不住地舔他颤抖的手。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方才回过神来,身体朝前一扑,两膝打弯,扑通跪地,从喉咙眼儿里挤出一个低沉、变化的颤音:“阿——大——”   眨眼之间,苏家由大喜入大悲。接踵而至的苏代、苏厉妻、苏代妻及一群娃子这也明白过来,跪于当堂号啕大哭。尤其是苏厉妻,夸张的声音吓得阿黑夹起尾巴,悄悄溜到院子里。前来闹喜的人,包括陪同苏秦的周室大夫、纵亲司属众,皆被这场变故弄得不知所措,无不傻愣地站着。   院里院外,黑压压的净是人,却无一丝喧哗。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公子卬。   他面上悲,心里反喜,朗声吩咐随从:“快,传乐手,奏哀乐!”   省亲乐团赶过来,乐音由喜转悲,呜呜咽咽的哀乐响彻轩里,顷刻间就将苏家老小的哭声淹没。   哀乐声中,公子卬有板有眼地安排治丧。由于苏虎已经晋爵稻人,爵级虽然不高,却也是个大夫。公子卬眼珠子一转,吩咐以大夫规格为苏虎操办丧服礼器。   接后数日,公子卬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亢奋,极其尽职地吆五喝六,为苏家老爷子的后事奔忙。   周室没落多年,莫说是寻常百姓,即使士大夫家有大丧,也远不及过去礼路周全,因而,掌管士大夫丧葬事务的职丧所剩无几,多已赋闲。公子卬打听到西周国河南邑有个资深的职丧,赶忙召请他来,吩咐他严格按照大周规制治丧。大周规制着重繁文缛节,灵堂设置、丧服冥器、墓室方位、主客礼仪等皆有讲究,甚至何时哭、如何哭、哭声大小也有规矩。公子卬一改平日不爱看书的旧习,使人寻来鲁人孔丘整编过的《仪礼》仔细研究,生怕职丧等人不尽职守。   在公子卬的督促下,整个伊里人声鼎沸,轩里村内外无处不晃动身着孝服的身影,哀乐阵阵,悲哭声声,吊唁车马更是不绝于途,苏家兄弟如几尊木偶般接受职丧等礼官的摆布。   一夜富且贵,苏氏一门似乎难以适应,尤其是苏厉妻和苏代妻妯娌二人。   丧事进入第七日,过后晌时,在灵堂前跪了大半天的苏厉妻有点内急,拿肘子轻轻碰触苏代妻,嘴角朝外面的茅房努了下。   苏代妻点点头,跟她一道出去。   妯娌俩上完茅房,苏厉妻却不急着返回,东瞅瞅,西看看,最后朝小喜儿的小院子一努嘴。几日来,所有的贵重礼品都在那儿。   小喜儿的院子不大,里外好几间,院门外侧各站一名执戈兵士,见二人来,横戈拦住。妯娌俩正欲走开,正在清点、登记礼品的军尉刚巧走出,认出是女主人,躬身揖道:“卑职见过两位夫人!”   苏厉妻哑着嗓子,小声问道:“能进去看看吗?”   军尉伸手礼让:“两位夫人,请!”   妯娌俩随军尉走进院门,刚至屋门口,人就整个儿傻了。丝绸、器皿等各色礼品琳琅满目,稀奇古怪,堆满好几个房间。靠墙处放着三只大红箱子,没盖,里面摆着金银珠宝,箱前蹲着三人,两人在清点,一人在登记。   妯娌俩梦中也未见过如此之多的宝贝,呆怔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苏代妻不敢再看下去,轻轻扯下苏厉妻的衣袖。   妯娌俩走出小院子,站在大椿树下。   “嫂子,恁多财宝,不会都是咱家的吧?”苏代妻小声问道。   苏厉妻没应声,顾自喘会儿粗气,猛地意识到什么,急道:“妹子,咋不见相爷呢?”   “相爷?”苏代妻怔了,“哪个相爷?”   苏厉妻白她一眼:“瞧你笨的!就是二弟呀,咱家的大贵人!”   “你是说二哥呀,”苏代妻笑了,“方才好像是公子邀他去帐子里,说是议事呢。”   “议啥事?”   “我咋知道?”   “妹子,走,跟嫂子下灶去!”   “这阵儿才半晌,下灶干啥?”苏代妻不解地望着她。   “叫你去你就去,管恁些干啥?”苏厉妻不由分说,扯起她的胳膊拐进灶火,烧出一锅热腾腾的酒酿杂烩汤。   苏厉妻盛出一碗,放在家中最好的一只黑色托盘上。   “妹子,你端上,陪嫂子走一趟。”   “去哪儿?”   “相爷大帐,敬相爷喝!”   “大嫂,二哥他不欠这个,听说好多人都在忙着为他烧饭哩!”   “那是他们烧的。一桩归一桩。那年冬天,相爷饿肚子回来,本想喝口热汤,我这瞎眼的却没给他烧,失礼了。这阵儿得补上,不然,嫂子往后咋见他哩?”   “妹子不敢,你和二嫂去吧。”   “不妥。”苏厉妻连连摇头,“那两口子就像是锅里的油和水,一烧火就炸锅。再说,那桩事是嫂子做下的,跟二妹子无关。走吧,嫂子求你了!”   “我不敢去!”苏代妻退后几步。   “唉,”苏厉妻落下泪来,“妹子不去也罢。谁欠的账,该谁还,谁让嫂子有眼无珠哩!”   苏厉妻端过托盘,径直走到村北麦场上。   去秋一场大雨将苏秦那年刺股悟道的草屋淋塌了。苏秦怀念那处地方,在原址扎下大帐,除去为父守灵,吃住都在帐里。   卫士报过,苏秦听说是嫂子,叫飞刀邹传见。苏厉妻端着托盘,走进帐门,双膝弯下,一直跪到苏秦跟前,举案齐眉。   苏秦惊问:“嫂子,此为何故?”   苏厉妻软声应道:“北风起,天气渐凉,奴婢为相爷炖碗热汤,暖暖身子。”   公子卬大是诧异,两道目光一会儿落在苏厉妻身上,一会儿又转向苏秦。   “奴婢恳求相爷,请用热汤!”苏厉妻再次出声。   苏秦苦笑一声,叹道:“嫂子大礼,秦实不敢当。”   “求相爷了!”苏厉妻声音哽咽,“求相爷用汤!”   苏秦无奈,只好站起身,双手接过托盘,放在面前几案上。   苏厉妻腾出两手,俯首于地,叩道:“奴婢谢相爷不罪之恩!这汤是奴婢亲手烧的,请相爷享用!”   苏秦扫一眼案上的热汤:“嫂子可为当年不炊之事?”   苏厉妻再叩:“是奴婢有眼无珠,不识相爷。相爷若是不饮此汤,叫……叫奴婢……”再次啜泣。   “秦早忘记此事,也从未为此责怪嫂子,嫂子恭敬至此,却又为何?”   “相爷位高权重,奴婢不敢不敬。奴婢恭请相爷喝汤!”苏厉妻边说边磕头。   公子卬不知前因后果,急了:“苏子,快喝吧,总不能让大嫂一直磕头吧!”   苏秦端起汤碗,轻啜一口,见已不太热了,咕咕一气饮完,抹嘴道:“谢嫂子热汤!”   苏厉妻将空碗放在托盘上,再三叩头谢恩,兴高采烈地出帐去了。望着她的背影,苏秦眉头皱起,发出一声长叹。   “苏子,你俩这是摆的哪门子迷阵,在下越看越糊涂。”公子卬急不可待地问。   苏秦遂将当年说秦失败、落魄归家的旧事细述一遍,末了叹道:“唉,世态有炎凉,人情逐势利;贫贱亲情远,富贵鬼魅依!”   公子卬唏嘘一时,应道:“苏子今得富贵,亲人亦当受益。我观近日有些礼金,苏子可否拿出些许,赈济乡邻?”   “谨听公子!”苏秦拱手应过,转对飞刀邹,“众乡邻世代饱受无田之苦,你可筹备财物,连同列国诸君赏赐,一并用于购置田产。轩里村人,凡无地者,每户半井。附近伊里三村,凡无地者,每户十亩。剩余财物,留少许备用,余皆赈济,使大周贫民老有所养,幼有所抚,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失所者得居。”   “敬受命!”   “好!”公子卬朗声接道,“在下亦捐三十金,聊表心意。”   “谢公子!”苏秦朝他抱拳。   “还有,”公子卬抱拳回礼,“在下临行时,陛下赐金三百,特旨在下为苏子起祠立府,在下这也正想与苏子商议此事。”   尽管早有预知,苏秦仍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由不得打个寒战。显然,魏惠王此举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公子卬把他牢牢拴在故里,撇开他伐秦。   “除此之外,苏子还有何求?”公子卬斜睨他一眼,倾身问道。   “谢陛下大恩!”苏秦微微抱拳,苦笑道,“若是公子不介意,在下倒有一求。”   “苏子请讲!”   “劳烦公子一并为琴师修座小庙。”   “琴师?可是苏子在稷下提及的那个天下第一琴?”   “正是。”   “老先生葬于何处?”公子卬的兴致上来了。   “待葬过先父,在下即引你去。”   (The End) ━━━━━━━━━━━━━━━━━━━━━━━━━━━━━━━━━ 本文内容由【天煞孤星】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