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给暴君当药引》 作者:绿药 =========== 第1章   霍澜音推开窗户,一道刺眼的光瞬间照进灰暗的屋内,晃得她阖上眼。她下意识地抬手去遮,凉光裹着的软玉柔荑,皙白中泛着珠泽,玉指纤纤,柔若无骨。   入了冬,天色一直阴阴沉沉,一场接着一场的雪,将远处层叠的群山披了一层白。今日好不容易放了晴,染了雪的阳光耀目而又寒凉。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立在窗前的霍澜音不需要回头,闻着那道浓郁的药味儿,就知道来人是“母亲”身边的钱妈妈。   今时不同往日,钱妈妈进来竟是连门也不敲。   “三姑娘,老奴把药给您送来了。”   霍澜音拿着帕子擦窗棱上的积雪,随口问:“这是第几日了?”   “第七日。”钱妈妈目光扫过霍澜音的婀娜背影,神色中藏着几分幸灾乐祸。   霍澜音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裹着锦帕的指腹沿着窗棱将积雪轻轻抹去,才慢悠悠地回身走到桌边坐下,望着面前褐色的汤药,微微出神。   钱妈妈等了等,忍不住开口:“三姑娘,这事儿可是您答应的。可不能到了这最后关头再反悔。”   霍澜音垂着眼,眉眼不变,似没有听见。   钱妈妈再催:“三姑娘,您可别怪老奴说话直接。您一个乳娘的孩子,被当成嫡出的姑娘富养了十六年,得了太多不属于您的东西。如今身世大白,老爷夫人慈悲心肠,给您养女的身份,让您仍是主子。这可是天大的恩赐。常言道有得必有失,您得到太多,总要为周家做些什么,总要弥补二姑娘些,这才算有良心,这才不会遭恶报。”   霍澜音眼前浮现荷珠露出一对小酒窝的巧笑模样。   钱妈妈口中的二姑娘正是周家的真千金周荷珠,被错当成乳娘的孩子,以霍澜音婢女的身份和她一起长大。当年的阴谋被揭穿,丫鬟霍荷珠成了府上二姑娘周荷珠。原本艳惊西泽的周府二姑娘周澜音,则成了府中养女——三姑娘霍澜音。   霍澜音收拢思绪,端起药碗,将粘稠的汤药一饮而尽。苦药入腹,她的身子从内里开始发热。她抬手,纤纤指背贴在微热的额头。自从服药,她的体温逐渐比常人高一些。   她没病。   这七日她以药为饭,吃下五花八门的药。为的,就是把她自己变成一味药——治疗废太子卫瞻的药。   北衍尚武。相传废太子卫瞻为了讨陛下欢心,竟走捷径修习邪功,却不想邪功损体,不仅伤身,亦伤智。他神智混乱时,错伤陛下,陛下大怒,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又将他发配西荒。路经西泽,遇上连日暴雪不得行,被霍澜音“父亲”留在府中暂避风雪。   钱妈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霍澜音把药喝光,脸上才露了笑,说:“三姑娘您歇着,老奴下去了。”   临走前,钱妈妈又叮嘱:“沐浴的花料下午就送来,三姑娘好好准备准备,把自己身上该洗的地方都洗干净了,晚上可不能惹了那位爷不爽快。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让您亲娘教教您,想必她懂得很。”   钱妈妈说到最后拉长了尾音,带了几分莫名的意味。   霍澜音双眸微暗,眉心轻蹙,终于因为钱妈妈的话,情绪起了波动,抬眼冷淡地看向她。   钱妈妈笑了,挖苦道:“怎么?老奴这些让您记恩还恩的话说错了不成?”   “道理是没错的。可也改不了你这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嘴脸。”霍澜音淡淡道。   钱妈妈高高在上地瞥着霍澜音,眼中写满了鄙夷和嘲讽,阴阳怪气道:“那么个卑贱的出身,适逢战乱,您亲娘大着个肚子,要不是主子良善,说不定您和您那个一身媚骨的娘早就一道入了下等的窑子。那您就会在窑子里出生,这辈子靠出卖皮肉整日伺候男人过活。您觉得老奴说话不好听,那是自然,真话就没有好听的。您本来就是个低等的玩意儿,偷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也改不了命数。如今能拿您的身子去给那位爷用,也算老天爷待您不薄。您也不必装出什么大家闺秀的贞洁样子来……”   霍澜音的丫鬟莺时刚巧回来,听见钱妈妈的话,气得瞪圆了眼睛,鼓着两腮生气说:“钱妈妈你说话注意分寸!”   钱妈妈住了口,果真不再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今儿个晚上就要把霍澜音送过去,可不能在这最后关头出了差错。逞了这一时口舌之快已经让她心里舒服多了,倒不必再嘲讽下去。   霍澜音也不动怒,嘴角噙着浅笑,不急不缓地说:“我本是农耕家,生父从戎捐躯,怎地到了你这刁奴的嘴里竟成了卑贱出身?我竟是不知从戎从农都成了卑贱人。”   莺时在一旁添了一句:“啧,什么出身都比嗷嗷叫的畜物强多了,至少是人呐!”   “你这死丫头,看我撕烂你的嘴!”   “钱妈妈——”霍澜音直视着她,拖长腔调,慢悠悠地喊了她一声。   钱妈妈气得脸通红,盯着霍澜音云淡风轻的脸。半晌,她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不急,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法子折腾这对母女。   “莺时,送客。”霍澜音也懒得与钱妈妈多说。   ——与其和钱妈妈争口舌,不如谋划未来。   莺时气鼓鼓地送走了钱妈妈,回来时嘴里嘟囔着:“以前钱妈妈见了姑娘笑得满脸褶子,豆眼眯成一条缝。哪是现在这德行……”   霍澜音起身走到窗下长案前,摊开地图,细细瞧着,没怎么听莺时的话。她知道钱妈妈之所以对她这个态度并非完全是扒高踩低,还因为府里都知道她与姚妈妈不和。姚妈妈正是霍澜音的生母。   莺时机灵地瞄了一眼霍澜音的神色,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藏在袖中的一封信取出来,双手递给霍澜音。   “什么东西?”霍澜音随口问。   “是沈家四郎写给您的信!”   霍澜音瞬间变了脸色,即使是钱妈妈出口不逊时,她的脸色也未曾这般冷。   莺时吓着了,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送过来的?还有谁见到了?”   莺时急忙摇头,如实禀告:“谁也没见着,是总跟在沈家四郎身边的小厮亲手交到奴婢手里的,确定没人看见!”   霍澜音略松了口气,道:“避着耳目送回去。日后不管是信件或是其他东西都不可再收,见到沈家人也要立刻躲得远远的。”   莺时懵了。对上霍澜音严肃的神色,莺时咬咬牙,“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说道:“姑娘,您与沈家四郎本就有婚约,虽然您身世起了波折,可沈家四郎心里是念着您的,根本不介意您是不是周家真正嫡出的女儿。他既有意有情,您又何必再整日吃那些药委屈自己!嫁到沈家去,总比……总比不明不白牺牲了自己给废太子做药罐子好上许多!而且……”   “莺时!”霍澜音打断她的话,严肃地说:“你给我记住,和沈家四郎有婚约的人是周家嫡出二姑娘这个身份,而不是我这个人。”   莺时抬头望着霍澜音,眼睛红红的。   霍澜音不由心软,知道这丫鬟是为她着想。只是莺时还不到十四岁,机灵有余,做事却不沉稳。她弯腰将莺时拉起来,放柔了声音:“莺时,我与沈家四郎虽然前段时间在议亲,可一共不过见了两面,话说不过三句。沈四郎并非钟情于我,只不过轻视嫌弃荷珠做了这些年的奴仆,在我与荷珠之间挑拣罢了。”   “可、可是……”莺时吸了吸鼻子,“奴婢不舍得您跟着废太子去西荒,奴婢听说那地方民风未开化,又旱又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吃的都是下等粗粮,更是连洗澡水都没有……何况是这样没名没分地跟去……”   “你也知道那个人是废太子,曾经的太子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使他如今被废,也不是惹得起的。他虽发配西荒,可你瞧瞧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就连父亲也将他待为上宾。若是现在反悔……”霍澜音顿了顿,“你以为还有反悔的机会?”   “您当初就不该答应!”   霍澜音沉默了。   眼前浮现“母亲”落泪的样子,霍澜音缓缓垂下眼睛。   她必须答应,还要欢天喜地心甘情愿当成恩典一样地答应。   莺时咬着唇,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眼下情景,哪里是主子能自己选择的?她小心翼翼地捏住霍澜音的袖子晃了晃,湿漉漉的眼睛里一片赤诚:“莺时笨,很多道理不懂。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您让莺时怎么做莺时就怎么做,再也不敢擅作主张了。您要去西荒,莺时跟您去就是了!”   霍澜音揉了揉她的头,含笑温声:“听说那地方民风未开化,又旱又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吃的都是下等粗粮,更是连……”   “不管!莺时这辈子都跟在您身边!”莺时使劲儿抱住霍澜音的腰。   莺时是小时候被霍澜音救下来的孤儿,她之前因为年纪小,并不是贴身伺候霍澜音,只做些杂活儿。如今霍澜音搬到小院子,身边伺候的人被遣得差不多了,莺时接过了贴身婢女的差事。   至于霍澜音先前身边最亲密的贴身婢女,正是府里的真千金——荷珠。   想到荷珠,霍澜音眉心微蹙,心里一时间百转千回。 第2章   傍晚时分,钱妈妈又带着药过来,盯着霍澜音将汤药喝了,令丫鬟将准备好的花料放下。   “钱妈妈,您在这里墨迹耽搁了姑娘的事儿,老爷怪罪下来,我可不敢给您担着!”莺时剐了钱妈妈一眼,黑着脸将人给撵了。   她转身回屋瞧见霍澜音微微发怔,她赶忙扯出笑容来,说道:“姑娘,奴婢服侍您沐浴吧?热水都备好了,只等您要。”   霍澜音点头,起身往偏屋去。身世揭穿后,她从生活了十六年的大院子搬出来,搬进这潮湿阴暗的西北角落里的住处。如今的住处逼仄破旧,挨着寝屋的偏室改成沐浴的地方。偏屋很小,除了浴桶,只摆了张椅子,再没地方放其他。   莺时抱着霍澜音的换洗衣裳,跟进偏屋。她询问:“姑娘,需要用钱妈妈送过来的那些花料吗?”   “不用。”   莺时重重点头,说:“奴婢也觉得根本不需要。那些花儿可没姑娘身上的味道好闻。”   霍澜音幼时体弱,经名医诊治,用药的主料为花,她自幼泡花浴饮花茶,使得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气。她身上这种独一无二的香气也是她名动西泽的原因之一。   只不过最近七日她吃了太多的药,药香有些遮了她身上原本的香味儿。   霍澜音泡在热水里,沉默着,情绪不高。   莺时心里跟着难受。她想说些轻松的话题逗姑娘笑,可一时竟什么也想不出来。   “咚咚咚。”   “谁呀?”莺时匆匆擦了手跑去开门,“姚妈妈您来啦!”   “一会儿就要过去,我自然得来看看。”姚妈妈温柔笑着,虽年华不再,风韵犹存,看得出来年轻时的俏美动人。   她走进偏屋,望见霍澜音的刹那,眼圈便红了。她做了霍澜音十六年的奶娘,是真的疼这个孩子。如今得知霍澜音其实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心里五味杂陈。最多的,是为霍澜音如今处境的担忧与心疼。   霍澜音抬眼,冲她浅浅地笑了一下。   姚妈妈收起情绪,走到浴桶旁,握着木梳温柔地为霍澜音梳着长发。   莺时眨眨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狭小的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偶尔细微的水声。   许久之后,姚妈妈轻声说:“别怕。”   水面起了一层涟漪,是霍澜音的眼泪坠落。   姚妈妈手中的动作停顿,看向霍澜音。霍澜音轻轻侧过脸,避开视线。   姚妈妈去擦霍澜音的眼泪。   “孩子,我身为奴籍连累了你……”她眸色黯然,忍着心中疼痛,默默收回手。霍澜音却忽然握住了姚妈妈的手。   姚妈妈望着她,噙着湿意的眸光闪烁。   霍澜音紧紧抿着唇既不说话,也不看她,而握着姚妈妈的手也不松开,就这样紧紧攥着。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后,霍澜音松了手,姚妈妈拿起梳子继续给她梳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霍澜音垂着眼,望着水面上姚妈妈的倒影,终于开口:“如今你在府里的处境变得尴尬,钱妈妈一定又借机找你的麻烦。”   姚妈妈手一抖,心口忽地一颤。这是在关心她吗?她以为这孩子会嫌她,会不认她。虽然前头的十六年,她们关系很好,可那毕竟是主仆的关系。她怕这孩子心理落差太大。   “没什么。”姚妈妈说。   “你总是这样。”霍澜音默了默,“离开周家吧,我如今身无分文帮不了你,但是你拿这些年攒的积蓄应该也够离开周家。做些小生意,也许日子会清贫些,可也过得去。想来周家眼下也很愿意放你出府。”   霍澜音从原来的闺房搬出来时,除了一个莺时什么也没带。她曾经喜欢收集古玩玉石,那些攒了一屋子的心头好和曾经的身份一并被她留在了过去。   姚妈妈想着霍澜音的话,沉默着。连年战火让她失去了男人和儿子。怀着身孕的她幸得周家所救。她原以为她会带着她的女儿荷珠在周家安安分分做一辈子的乳娘。可她这些年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不是她的亲生女儿,眼前这个亲女儿也很快要离开西泽……   姚妈妈忽觉茫然。她收回思绪,道:“不说我的事情。眼下我更关心你。”   霍澜音怔了怔,犹豫了一番,抬眸望向姚妈妈,有些忐忑地询问:“你……见过那个人吗?”   到底心里还是怕的。   “前几日只远远瞧过一次。那位爷身量十分高大,带着皂纱帷帽,看不到长相。听说是因为修习邪功毁了容貌,疤痕累累。”   霍澜音有很多想问,却又好像问什么都多余,最后只是轻声自问:“我做错什么了呢……”   声音轻轻的,尾音里似噙着一道极浅的叹息。   姚妈妈心疼得要命,她哽咽着:“你没错,不是你的错!这平妻之家多争斗,你不过是两位夫人明争暗斗的牺牲品。你是,荷珠也是。周家对我对你都有恩,这世间恩情本就难还……”   莺时急匆匆跑进来,一副慌张的样子,向来伶牙俐齿的她也结巴起来:“林……林嬷嬷,那边的林嬷嬷派、派人过、过来请姑娘了!”   霍澜音心里一慌,双手紧紧握着浴桶边儿,因为过分用力,指尖儿发白。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可到了这一刻,心里还是慌的。   姚妈妈强忍着泪,拍了拍霍澜音紧绷的手背,将她从水中扶出来,为她擦身更衣。   霍澜音整个人有些恍惚,眼前浮现七日前,“母亲”与她说话时的场景。   “……老爷说那位爷身份高贵,虽如今失势,可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自然不能拿婢女搪塞。你大姐是嫁过的,只能在你和荷珠之间选一个。音音,你抢了荷珠的一切啊!母亲已经很愧对荷珠了,舍不得在这个时候推她出去……老爷说若废太子能够重新回京,陪在他身边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别说他能不能回京还是未知数,以身为药本就危险。这种用命赌来的荣华富贵,母亲怎么舍得让荷珠去赌啊……”   身世大白后,周家没有将霍澜音赶走,继续给她养女的身份。这曾让霍澜音心里感激,让她以为这十六年的朝夕天伦留下的亲情是真实存在的。   原来,不过是为了让她代荷珠去做这份药引。   原来,那些感激、那些自以为存在的亲情只是她以为。   霍澜音咬唇,忍着不落下泪来。   那个人,那个疼爱了自己十六年的母亲一夜之间成了陌生人。所有人都说她是贼,抢了周荷珠的一切。可她做错什么了呢?若刚出生时有选择,她宁愿不要这十六年的富贵,只做一个小小的婢女。   她要舍弃过去的一切,能还的不能还的通通还回去。她甚至觉得给废太子做药引也没那么难以接受——至少可以离开周家。不仅是离开周家,也是离开西泽。她想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换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重头开始。   其实钱妈妈说的很对。有得必有失,她想要自由,付出自己去做这道药引,天经地义。   明明思绪纷乱,可出了屋,被冬日寒冷的夜风一吹,霍澜音顿时清醒冷静。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了雪,地面铺了一层积雪,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似乎走了很久,才到废太子暂住的望霄院。   林嬷嬷站在檐下,手中执着一盏微暖的灯。在这一片夜色里十分显眼。她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嬷嬷,不苟言笑,颇为严厉。   “嬷嬷。”霍澜音站在台阶下,微微仰头。   “姑娘可称呼我林嬷嬷。”林嬷嬷声音冷淡。她举起手中的灯笼,探至霍澜音的脸侧,端详霍澜音的容貌。   一片漆黑里,昏黄的光影照在霍澜音的脸上。   林嬷嬷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她在宫中半辈子,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却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的小姑娘,是她见过的所有美人中容貌最出众的那一个。媚而不妖,傲而不孤。鼻尖一滴小小的美人痣更是神来一笔,让她出挑的芙蓉面多了一分灵气逼人。   林嬷嬷收回灯,向一侧退了一步,请霍澜音上来。   台阶不过三层,霍澜音每踏上一层,脚步越是沉重一分。她踩在最上面,回首望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姚妈妈和莺时。   林嬷嬷推开门,霍澜音转身迈进门槛。   屋内很黑,只在东南角的供桌上点着一根将要燃尽的蜡烛。窗前挡着厚厚的帘布,星月光辉半点漏不进。   林嬷嬷引着霍澜音坐在床沿,她一边将勾挂的床幔放下,一边说:“殿下稍后会过来,姑娘且等等。”   她放好床幔去看霍澜音,见她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虽不见她露出畏惧和委屈,可在一片暗黑中,身量显得十分单薄。   林嬷嬷犹豫片刻,说:“传言未必可信。”   霍澜音怔了怔,颇为惊讶地抬眼望向林嬷嬷。林嬷嬷却不打算多说,动作干净利落地铺整被褥,退了出去。   昏暗的屋内只霍澜音一个人,时间仿若凝固,每刻都变得异常难熬。好像等了一辈子那么久,供桌上的那根蜡烛燃尽,整个屋子霎时陷入黑暗。   “吱呀”一声,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远处的积雪映出门口高大的身影,霍澜音的心口忽地一紧。 第3章   立在门口的男人果然如姚妈妈所说,身形高大,带着皂纱帷帽。霍澜音也不知道是因为她自己太过紧张,还是站在门口的卫瞻天生给人一种压迫感,使得她身子不由紧绷,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她搭在膝上的手不由攥紧了袖口,强自镇定,连眨眼都不敢,死死盯着门口的人,看着他跨步进来,看着他随手关上了房门。   木门关合,隔断了外面积雪泛出的银光。屋子里再次暗下来,她缓了一下,目光才重新捕捉到黑暗里卫瞻的轮廓,眼睁睁看着他走近。   卫瞻人高腿长,步子迈得很大。只在进来时随意瞟了一眼拘谨坐在床沿的女人,之后便是连看都没有看霍澜音一眼,径直朝床榻走去,路过方桌,顺手摘了帷帽,将其随意扔在桌面。   帷帽落在桌上的细微声音入耳,霍澜音下意识地眼睫轻颤。   看着卫瞻走近,霍澜音只盼着从门口到床榻的距离远一些,再远一些,他永远都走不过来才好。待卫瞻停在身前,霍澜音整颗心仿佛揪起来,不上不下,且随着她细微的喘息而颤栗。   卫瞻走到霍澜音面前停下,什么也没说,直接宽衣。   瞧出卫瞻的动作,霍澜音犹豫着要不要起身服侍他宽衣。似乎应该这样摆低身段,可是她整个身子僵在那里,好像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卫瞻解下长外袍随意扔到黄梨木衣架上。   霍澜音悄悄舒了口气,终于鼓足勇气站起来,杵在那里。她用尖尖的指甲尖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微疼。   卫瞻不曾开口,霍澜音也不想说话,或者说她怕她一开口,声音是颤的。   她朝卫瞻迈出一步,低着头,尝试着抬起手去解卫瞻腰间的宽腰带。   卫瞻的目光终于瞥向霍澜音。他比霍澜音高上许多,没什么表情地俯视着她。   霍澜音不敢去看卫瞻的表情。不过屋子里这般昏暗,她猜即使她抬头应该也看不清。   她纤细的指尖在卫瞻腰间摸索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绳扣,才反应过来这腰带是系于他身后的。   脸颊忽地发热,有点尴尬窘迫。   她咬唇,不得不硬着头皮朝卫瞻又迈出一步,双手绕过卫瞻的腰,去摸索他腰后绳扣。距离拉近,她仿佛抱着他。   宽腰带解开那一刹那,霍澜音的手抖了一下,没有接住,腰带落到地上。   霍澜音一怔,急忙蹲下将腰带捡起来。她刚起身,下巴忽被卫瞻捏住,钳着她撞进他坚硬的胸膛。霍澜音脚步踉跄,险些站不稳。   他的大手很凉,像冬日的冰,霍澜音打了个寒颤。   “自愿过来的?”卫瞻问。   他的声音又冷又沉,语调偏慢,听不出情绪。   “是。”霍澜音答话。   “理由?”卫瞻再次发问,同样是没有任何情绪的语调。   霍澜音慌了一下,在卫瞻捏着她下巴的手微微用力时,她赶忙温顺答话:“殿下贵为龙子高不可攀,是人上人,能服侍殿下是荣幸。”   她似乎听见卫瞻嗤笑了一声。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自己有没有听错,已经被卫瞻推倒在身后的床榻上。   破锦之音有些刺耳,腿上一凉,霍澜音的裙子已被卫瞻直接撕开。   霍澜音的心怦怦跳着,想逃,却不能逃。她慌乱地伸手去抓,抓住床榻上的枕头。明明只是一个软软的枕头,被她攥着一角也成了一种依靠。   然而卫瞻轻易夺走了她攥着的枕头。他宽大的手握住霍澜音的腰,分明他并没有用力,可霍澜音还是觉得她的腰被捏疼了。卫瞻抬起她的细腰,将枕头垫在她的后腰下,然后握着她的腰,将她整个身子往下拽,跨坐在她的腿上,去撕扯她腰间的系带。   昏暗的暖帐中,霍澜音什么都看不清,可她仍旧睁大了眼睛望着床顶的幔帐——她不想哭。   卫瞻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偏过头,望着门口的方向。   霍澜音茫然不解,却短暂地松了口气。   过了片刻,霍澜音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叩门声。   “主子,有急事。”门外男子的声音尖细。   霍澜音期待卫瞻立刻从她身上下去,然而卫瞻跨坐在她腿上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门外的人再次开口:“是霍小将军亲自带来了京中的密信。”   “艹。”   霍澜音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下一刻,卫瞻从霍澜音身上起来,随手拿起挂在黄梨木衣架上的长外袍,一边裹在身上,一边往外走。   直到卫瞻走了出去关上房门,僵在床上的霍澜音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身子。她爬起来,连连后退,整个人抱膝缩在床角。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感官像是被截断。此时独自缩在角落里,所有的委屈和害怕一下子铺天盖地涌上来,她开始发抖。她用尽力气闭上眼睛,眼睑像一道门,关上眼泪。   她不想哭。   此时阖敬堂中,宋氏捻着佛珠一遍又一遍地念经。   钱妈妈端着茶进来,笑着说:“夫人,时辰不早了,该歇着了。”   宋氏睁开眼睛,望着慈悲的佛像,问:“音音已经过去了吗?”   “是,老奴派人盯着那边呢。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   宋氏眉心紧蹙,叹了口气,说:“音音从小娇生惯养,性子又傲又倔。这回让她受委屈了。这孩子一定忍着不肯哭……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吓着……”   手中的佛珠忽然断了,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宋氏呆了呆,猛地站起来:“不行!她喊我母亲喊了十六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这委屈!”   钱妈妈目光闪烁,赶忙拦住想要往外走的宋氏,说:“夫人,您不能这个时候过去啊!那位是什么身份?虽然被废,可天下人都猜只是陛下的一时气愤。再说了,如今宫中只有两位皇子,另一位是太子的亲弟弟。即使太子爷将来不能继承大统,将来太后是他生母,皇帝是他亲弟弟啊!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早没了回转的可能。而且这个时辰估计也来不及了。”   宋氏摇头:“可是我的音音……”   “夫人您想一想二姑娘,您的亲生女儿!比起三姑娘,二姑娘才是受了更多的委屈啊!”   宋氏停下脚步,目光黯然:“荷珠……”   钱妈妈瞧着宋氏的脸色,继续说:“这身为奴婢卑躬屈膝,见人就跪,主子心情不好就会被又打又骂。二姑娘本是金枝玉叶,不仅被三姑娘抢走了一切,还要伺候三姑娘十六年!这些年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三姑娘补偿二姑娘本就应该,难道您希望老爷让二姑娘去?”   “不不……”宋氏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绣凳上,“我的荷珠……”   钱妈妈悄悄笑了。她转眼看见周家老爷周玉清回来,赶忙去迎。   周玉清脚步有些匆忙,一进屋就问:“澜音被送过去了?”   听老爷也问起霍澜音,钱妈妈暗暗皱眉,生怕这事儿再起了波折。   “是,已经送过去了。”宋氏收起情绪起身去接过周玉清的大氅,“老爷,怎么了?”   周玉清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道:“本来有些话想在她过去之前与她说。没想到今日被公事耽搁到现在才归家。”   “你要与她说什么?”   “罢了。”周玉清摆摆手,烦躁地转身往外走。   宋氏望着周玉清的背影,眉心紧锁。   钱妈妈却松了口气,劝宋氏:“夫人,时辰不早了,您也歇着吧。明儿个一早,二姑娘还要过来陪您用早膳呢。”   眼前浮现周荷珠面对自己时小心翼翼的疏离样子,宋氏勉强点了点头。转身之前,她望了一眼望霄院的方向。   一片漆黑里,霍澜音抱膝缩在角落,一动不动。她在等卫瞻回来,又怕他回来。每一刻都那么难熬,她早已失去了对时间长短的判断,完全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好像过去了几辈子,垂着头的霍澜音猛地抬起头来。   她不想等了。等待往往比遭受更加让人难捱和恐惧。   理智告诉她她躲不过,可是情感明显占据了上风。她不想再缩在漆黑的角落里等待下去。   她忽然起身,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视线受阻,什么都看不清。她往外跑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她爬起来,继续往前跑,跑到门口慌慌张张地拉开门,外面寒冷的风一下子灌进来。   霍澜音的身子僵在门口,没有再动。因为她看见了夜色里卫瞻回来的身影。   无星无月的夜里,大雪纷纷扬扬,落了卫瞻一肩。   卫瞻脚步未曾停滞半分,他迈进门槛,停在霍澜音身侧,说道:“想走就快滚。”   寒冷的风吹在脸上,霍澜音冷静下来,轻轻摇头。她后知后觉光线昏暗,卫瞻可能看不见她摇头,于是说出来:“不走。”   卫瞻侧首瞥她:“你确定?”   霍澜音点头,用平缓的语气答话:“殿下许久未归,我只是想在门口等候殿下。”   霍澜音毅然抬手将房门关合,把风雪关在门外,也把些微雪光隔开,周身重新陷入彻底的黑暗中。   霍澜音隐约听见卫瞻骂了句脏话。她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假装没听见。下一刻,卫瞻忽然探手握住霍澜音的腰,轻易将她拎起来,抗在肩上,走向床榻。他一边走一边顺手拍了拍霍澜音的屁股,又侧过脸凑过去闻了闻。 第4章   霍澜音身子一僵,脸颊瞬间发热。她被卫瞻抗在肩上,随着卫瞻的脚步,视线一晃一晃的。紧接着,她又是自嘲一笑。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心道也没什么可尴尬羞窘的。   “臭。”   霍澜音懵了一下,不敢置信地下意识反问:“什么?”   卫瞻又拍了一巴掌,懒得再说第二遍。   被扔上床榻的时候,霍澜音还是懵懵的。   臭?   他说她身上臭?   女子养在深闺时,即使有倾城容貌也未必人人皆知。而她正是因为身上淡淡的香味儿芳名远扬。现在有人说她臭?   霍澜音呆怔出神的时候,卫瞻三两下动作便将她已经被撕坏的裙子扯下来,欺身压上。霍澜音整个身子绷紧,再也没有心神去想什么香不香臭不臭的问题了。她僵硬地由着卫瞻摆布,放在一侧的手指尖儿颤了颤,轻轻攥着一旁的棉褥,力道一点一点加重,最后将棉褥紧紧攥在掌心,用尽全力。   视线里是卫瞻身躯的阴影罩下来,彷如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侧转过头,不想去看面前卫瞻的身影。眼睫颤了颤,她将双眸阖上,贝齿紧扣,忍受疼痛。   颈间忽然一凉,像是贴了一块冰,寒意瞬间袭遍霍澜音全身。她吓了一跳,不由“唔”的一声,惊呼出声。   卫瞻的动作明显停了一瞬,不过也只是一瞬罢了。   霍澜音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贴在颈间的东西是卫瞻的面具。原来他戴着帷帽不够,帷帽里面竟还戴了一张面具。   想来,他很介意别人看见他那张被毁了的脸。   不是霍澜音走神想东想西,而是她逼着自己分散注意力去想别的事情。她尝试着胡思乱想,可一次又一次失败,感官完全忽略不了。   她偏过头,望向轻轻晃动的床幔。   床榻四角压着暖炉,让床榻之内十分温暖。冰凉的面具摩挲着霍澜音的细颈。昏暗的暖账里旖旎一片,只是这份旖旎没有温度。   当卫瞻终于起身,霍澜音悄悄舒了口气。   卫瞻躺到一侧,一动不动。   他不动,霍澜音也不敢动。她仔细去听身侧男人的气息,等着他睡着,猜着他可睡着。   过了许久,卫瞻还是一动不动。霍澜音轻轻去扯一旁的被子,遮在身上,吸取温暖,虽然帐内本就一片暖意。   她怔怔望着床顶的幔帐,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去想。睡,自然也是睡不着的。   忽然,身侧的卫瞻坐起。   霍澜音心里“咯噔”一声。   “殿下……啊!”   卫瞻翻身跨坐在霍澜音的腰腹,手掌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未说完的话变成了一声惊呼。卫瞻的手很冰,掌心的疤痕磨着霍澜音软腻的肌肤。他掐着霍澜音脖子的力度在加重。   他想掐死她!   霍澜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双手去掰卫瞻的手腕,奋力挣扎起来。然而纤细娇小的她所有挣扎都不能撼动卫瞻分毫,何况承欢过后的虚弱无力。   霍澜音逐渐觉得无法喘息。   不,她不想死!   慌乱之中,她使出全部的力气朝卫瞻的脸打了一巴掌。巴掌落在卫瞻的金属面具上,发出沉重的闷音。卫瞻被打得偏过脸。而霍澜音的手直接被震开,疼得她手心发麻。   好在卫瞻掐住霍澜音脖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且慢慢松了手。   霍澜音用发抖的手去推卫瞻,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那么轻易地将卫瞻推开。   卫瞻跪坐在一旁,垂着头。   霍澜音看不见他的表情,整个人慌得厉害。她连连后退,抱着被子缩到床角,惊惧警惕地盯着一动不动的卫瞻。   这一刻,霍澜音忽然想到如果这个时候她高呼救命,也没有人会冲来救她。她早就被所有人抛弃,又怎么会有人管她死活。倘若哥哥在家可否会来救她?还是会像家里其他人一样把她当成抢夺荷珠一切的贼?   过了许久,卫瞻朝一侧无声躺了下去。   他就这样睡着了?还是昏迷了?霍澜音不知道,也不敢去证实。她仍旧缩在角落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卫瞻。   又过了许久,霍澜音紧张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些。她悄悄揉了揉仍旧酸麻的手心,后怕起来。她刚刚打了太子爷一巴掌?   还是觉得难熬。   反正她已经完成了任务,现在离开也没有关系吧?   霍澜音不想再留在这间恐怖的房间。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废了些功夫才下了床。双脚踩在地面的刹那,身形不稳差点跌倒。她慌乱中伸手去扶床沿,却不想刚好搭在卫瞻的手臂,吓得她赶忙缩回手。   她看了卫瞻一眼,见他还是没什么反应,慌忙转身,哆哆嗦嗦去拿挂在黄梨木衣架上的斗篷,将自己的身子裹起来,光着脚往外跑。   刚一出屋,她大大吸了口气,紧接着是一口接着一口地大声喘息。   “音音!”角落里传来姚妈妈的声音。她在这寒冬腊月的雪夜里守了半夜。积雪落了她一身。   霍澜音循声望见姚妈妈,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朝姚妈妈奔去,扑进姚妈妈的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回家去。”姚妈妈没问她为什么这个时候跑出来,她什么也没问,转身蹲下把光着脚的霍澜音背在背上。   下了半夜的大雪,积雪很厚。昏暗中,姚妈妈深一脚浅一脚,背着女儿回家。   若她的男人没有战死,她也不会沦落奴籍,她们母女也不会走到今日。一滴又一滴的热泪陷进雪地中。她恨透了战争。   耳房的窗户被推开一道缝,林嬷嬷诧异地看着姚妈妈背着霍澜音离开的背影。她沉吟了片刻,默默关上窗户。   莺时也没睡,她按照姚妈妈的吩咐,忙活着给霍澜音煮粥、熬药、烧热水。见姚妈妈背着霍澜音回来,她赶紧迎了上去。   “姚妈妈……”莺时见到霍澜音的样子,一时手足无措。   “热水烧好了没有?”姚妈妈问。   “应该差不多了,我现在就去给桶里加水!”莺时什么也不敢问,赶紧跑去忙活起来。   姚妈妈把霍澜音放下来,在霍澜音面前蹲下来想要去看她的脚。   霍澜音向后退了一步,摇头说:“没事。”   姚妈妈去看霍澜音的脸色,她脸色煞白,可是眼睛已经不红了,好似并没有哭过。   霍澜音没有接姚妈妈递过来的鞋子,脚步匆匆朝窗下的长桌跑去。她动作有些慌乱地摊开放在桌角的地图,睁大了眼睛,目光长久地落在地图上。   “音音……”姚妈妈担忧地轻唤。   霍澜音好像没听见一样没有应,她胡乱将地图推到一侧,摊开一张宣纸,蘸了浓墨,开始凭借记忆描绘地图。一座座山,一座座城,一条条路……   可是地图太大,她画着画着就记错了路。她默默将画错的宣纸揉成团,再摊开一张宣纸,继续描绘。   天下之大总有她容身之地,世间路千万条,总有她能走的那一条。   姚妈妈立在一旁,心酸地默默望着她。   直到莺时跑进来禀告热水都放好了,霍澜音才停下笔,去了偏屋,将整个冰凉的身子泡在热水里。   她纤细的腰红了一大片,是被卫瞻捏过的痕迹。   看得姚妈妈又一次落了泪。   霍澜音吩咐:“把钱妈妈下午送过来的花料倒进来,全部。”   她不喜欢自己身上的那股药味儿。   霍澜音捧起热水浇在自己的颈窝,一次又一次,好像这样能浇掉卫瞻面具摩挲她颈间的冰凉感觉。   姚妈妈将一碗褐色的汤药递给霍澜音,霍澜音皱眉摇头,并不想喝。姚妈妈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这是避子汤。”   霍澜音微怔,半晌,用湿漉漉的手接过这碗避子汤,默默喝光。   药是苦的,也是热的。泡在热水里的霍澜音整个人暖和起来,也逐渐没了刚刚跑出来时的失魂落魄。   她看向一脸担忧的姚妈妈和莺时,扯起唇角温柔笑起来,温声细语:“没事的,我这不好好的吗?你们不要担心我。”   “骗人!”莺时没有姚妈妈的沉稳,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霍澜音只是笑笑。   七日前,她点头答应时,就明白自己选了什么路。这几日,她做足了思想准备,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所以也并没有那么抗拒卫瞻的碰触,即使让她主动,她也能做到。   让她狼狈不堪惊恐万分的是后来卫瞻想要掐死她的行为,死里逃生,如今想来也是令她一阵阵后怕。不过她并不想对姚妈妈和莺时说这段插曲,免得她们担心。   “莺时,你去把热粥端过来给音音吃一些。”姚妈妈说。   莺时应了一声,小跑着去办。然而她跑出去没多久,立刻跑了回来,两手空空,脸色难看。   “怎么了?”姚妈妈皱眉问。   霍澜音看向莺时,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那边又……又派人来、来请姑娘过去……”   向来好脾气的姚妈妈也气得不行,愤愤道:“这……这太过分了!不行!不能去!”   水下,霍澜音悄悄揉了揉仍旧酸麻的手心。他醒了要为那一巴掌找她算账了吗?   霍澜音这一次过去,林嬷嬷仍旧执着灯候在门口,为霍澜音开了门。   她迈进门槛,房门在身后关合,周身又是一片黑暗。她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这种黑暗,便听见卫瞻疑惑问:   “我刚刚打你了?”   霍澜音怔住了,卫瞻不记得了? 第5章   “没有。”霍澜音说道。   “没有?”卫瞻更为疑惑。顿了顿,他问:“那你为何打了我又跑人?”   霍澜音懵了。这人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霍澜音垂下眼睛,实话实说:“殿下未曾打人,只是想掐死我而已。”   一阵死寂后,卫瞻大笑。   ……笑得霍澜音头皮发麻。   “居然失手了没掐死你,哈哈哈哈……”   霍澜音拧了眉。她静默地立在门口,一声不吭听着卫瞻的大笑声。不过她敏锐地觉察出卫瞻的心情似乎比先前好很多。是发生了什么让他高兴的事情?霍澜音不由想到先前卫瞻忽然离开去见霍小将军的事情。莫非京中有什么好消息传来?   待卫瞻笑够了,霍澜音才慢吞吞地说:“夜很深了,若殿下没有别的事情,不吵着殿下休息了。”   “别的事情,有。”卫瞻终于收了笑。   霍澜音仔细去听,听见床榻上的卫瞻好似换了个姿势。   “上来。”他说。   霍澜音愣了一下。不过只犹豫了一瞬,她便朝着床榻走去。她既然想借着卫瞻带她离开西泽的机会远走高飞,眼下自然要顺着他些。何况身份差异,也只能顺着他。   她悄悄缓了口气,硬着头皮走过去。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反正已经经历过一次,除了痛些,没什么可怕的。更何况她先前查阅的书册里分明说只第一次会痛些,若是放松些,之后不仅不会痛,还会很舒服。   她在床沿坐了个边儿,弯腰脱下鞋子,轻手轻脚地挪进床榻里,温顺地坐在卫瞻身侧。   卫瞻懒散躺在床里侧,一手支着头,瞧着她。他问:“会唱小曲儿吗?”   霍澜音摇头:“我不是戏子。”   “唱得好听了,有赏。”   霍澜音重复:“我不是戏子。”   卫瞻沉默了片刻,再开口:“唱不出来掐死你,这次保证不会再失手。”   “真的不会……”霍澜音声音放低。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霍澜音蹙眉,心里又恼又不安。她是打算顺着卫瞻,暂时做出温顺听话的样子来。可总有些事情是她做不到的。是,她只是一个乳娘的孩子,不过却被当成大家闺秀培养了十六年,哪里会咿咿呀呀地唱曲儿?北衍极其重武轻文,连带着那些所谓的文人雅事也被鄙夷轻贱。别说是大家闺秀,即使是小户之女也不会咿咿呀呀地唱曲儿,那是妓人行为。   “几句也不会?”卫瞻起身,凑到霍澜音近处,宽大的手掌擦过她的脸颊,逐渐下移,把玩着她细白的脖子,“比如你小时候总听过乳娘哼唱的曲子。”   霍澜音怔了怔,疑惑地抬起头望向卫瞻。   是她理解错了?   卫瞻忽然动怒,沉声道:“不准乱看。”   他松了手,迅速转身拿起放在枕侧的面具重新戴上。   不准乱看他的脸?可是床榻里这般黑,霍澜音分明看不清他的脸,连他有没有戴面具都没看清。   “我看不到,只能隐约瞧出来殿下的身形轮廓。”霍澜音赶忙解释。   卫瞻换了个姿势躺下,枕着交叉的手腕,两条大长腿左腿屈着,右腿脚踝搭在支起的左膝上轻晃。   霍澜音眸中闪过一丝狐疑,她望向卫瞻的方向,试探地询问:“殿下是睡不着吗?”   卫瞻晃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霍澜音顿时了然。原来卫瞻不是让她唱那种曲子,而是哄人入睡的眠谣。   霍澜音努力回忆了一番小时候听姚妈妈哼唱过的眠谣,尝试着轻轻哼唱:“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①   绵长的轻软声线里,带着丝甜。   卫瞻忽然抬手去拉霍澜音,将她拉到怀里。他握住霍澜音的腰,将她推转身,背对着自己,然后在她身后将她扯进怀里拥着。他凑到霍澜音的颈窝,冰凉的面具贴着她的后颈,将她的衣领扯开些,更凑近用力闻了闻。   “还是臭。”   霍澜音脖子一阵酥麻,身子又有些不受控制地发僵。   “算了,继续。”   霍澜音回过神来,忍着后脖子的酥麻,继续轻声哼唱:“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拨儿……”   她把埋在记忆深处的眠谣全部挖出来,一首接着一首地哼唱。哼唱到最后,实在想不起来,便借着简单的眠谣调子哼唱些诗词。   霍澜音终于停了下来,轻轻唤了声“殿下?”   卫瞻没有答话。   霍澜音抿唇,她视线下移,落在卫瞻搭在她腰上的手臂。他的手臂很重,她想将他的手臂挪开,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可还没碰到他的手腕,担心把卫瞻吵醒,她又缩回了手。她可不是好心地去关心卫瞻睡得好不好,只是他睡着她觉得更安全些。   天亮了,只是窗户都挡着厚厚的帘幔,透不进光。一夜无眠的霍澜音并不知晓时辰,只觉得这一夜何其漫长。   卫瞻醒了。   霍澜音短暂的慌乱后,迅速闭上眼睛准备装睡。   卫瞻喉间发出低沉的古怪声音,听得霍澜音揪紧了心,生怕他又忽然失智想要掐死她。   不久,霍澜音听见卫瞻起身下了床。阖着眼的她悄悄松了口气。可没过多久,她听见卫瞻又走了回来。霍澜音心里打鼓,仍旧闭着眼睛打算继续装睡,只觉手背一凉,卫瞻掰开她交叠放在脸侧的手,并且把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她的手里。   什么东西?   霍澜音一动不动,直到听见卫瞻走出去关门的声音,她才睁开眼睛。她摸了摸卫瞻塞进她手里的东西。   “匕首?”   “吱呀”一声,木门被人轻轻推开。   霍澜音轻轻咬了下舌尖,怪自己大意,“醒”得太早。然而她望向门口的方向,却见来人的轮廓并不像卫瞻。   霍澜音一下子坐起来。   “夫人醒了。”林嬷嬷走到窗前掀开了厚厚的帘幔。   外面明亮的阳光一下子照进来,霍澜音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缓了缓,才重新睁开眼,琢磨着林嬷嬷对她的称呼。   林嬷嬷手脚麻利地将所有窗前帘幔卷开,走到床榻前,整理床铺。   霍澜音不再去想林嬷嬷对她的称呼,低头去看手里的匕首。匕首看上去价值不菲,镶金嵌玉的刀柄上刻着字。   “让?”   整理床铺的林嬷嬷扫了一眼她手里的匕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很快收起诧异,又是一副没有表情的脸,说道:“殿下字‘让之’。”   解释罢,她继续手脚麻利地干活。   “让之?”霍澜音轻轻念了一遍。心想给卫瞻起这个字的人是希望他谦让?可霍澜音觉得卫瞻此人和谦让一词完全不搭边。   霍澜音犹豫了一会儿,虚心请教:“林嬷嬷,您可知道殿下给我这把匕首的用意?”   “夫人注意言辞,请勿再用‘您’。”   “好。”霍澜音虽然点头,心里却有些茫然。   林嬷嬷纠正了称呼,才一板一眼地解释霍澜音的问题:“下次殿下神志不清伤夫人时,夫人用这匕首捅他。”   霍澜音吓了一跳,手中的匕首跌落。   林嬷嬷迅速伸手,动作极快地将落在半空的匕首接住,交还到霍澜音手中。   霍澜音重新握住匕首,道:“林嬷嬷说笑了。”   她去看林嬷嬷石人儿一样的脸,又觉得林嬷嬷着实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接下来林嬷嬷的话更是让霍澜音大吃一惊。   ——“我们这些伺候的人都做过。夫人记得避开要害即可。”   言罢,林嬷嬷抱着换下的床褥转身往外走。   霍澜音目瞪口呆,她低头瞧着匕首,觉得这东西简直是烫手山芋。可一想起卫瞻想要掐死她的那双冰凉的大手,霍澜音把心一横,握紧了匕首,决定研究一下哪里是不可捅的要害。   她偏过头,从窗户望向外面,她好像一辈子那么久没见过光明了。瞧着日头的方向,居然都快要晌午了。   霍澜音起身下床回自己的住处。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扫过整间屋子,又迅速收回视线离开。   院中角落的枯柳下,姚妈妈抱着件棉衣等在那里。   霍澜音怔了怔,加快脚步迎上去。   姚妈妈瞧着霍澜音神色尚好,不似昨天夜里那般失魂落魄,悄悄松了口气。她将棉衣披在霍澜音的身上,牵起女儿的手,领她回家。   霍澜音低着头望着雪地上两个人紧挨着的影子,说道:“下次不要再这样一直等着我了。”   姚妈妈随口“嗯”了一声。   霍澜音望着姚妈妈的侧脸,心里微酸。姚妈妈是她乳娘的时候便很是由着她的心意,她想做什么,姚妈妈阻拦不了就站在不远处陪着她。   霍澜音知道姚妈妈只是敷衍她,她下次再来时,姚妈妈还会风雪无阻地等在不远处。说不听的。   霍澜音眯着眼睛望着远处被积雪覆盖的远山,唇角慢慢攀上浅浅的笑,她说:“过几日过生辰,还想像往年一样吃阿娘做的长寿面。”   姚妈妈愣了一下,动作有些僵硬地点了下头,说:“好。给你煮,每年都给你煮。”   这是自从霍澜音和周荷珠身世大白后,霍澜音第一次开口唤她阿娘。   母女两个都没有再说话,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牵手前行。   厨房里,林嬷嬷将亲手做的糕点递给小豆子,又塞给他一瓶药:“送去的时候,把这瓶外伤药一并带给殿下。”   “啊?殿下受伤了?”小豆子颇为惊讶地问。   “小事,被面具划伤了。”林嬷嬷说道。 第6章   “被面具划伤了……”小豆子嘟囔了一句,心里还是觉得诧异,殿下佩戴面具已久,怎么会突然被面具划伤?他一边琢磨着,一边提着食盒转身往外走。   “等一下。”林嬷嬷又把他叫住,“给殿下送完东西回来之后,把这一份送去给夫人。”   “夫人?”   小豆子反应了一下,恍然大悟,十分随意的口吻:“哦……嬷嬷是说周家那位姑娘啊。这怎么就夫人了,有点不合适吧。”   林嬷嬷板着脸训斥:“收起这副不当回事的德行,也注意你这张嘴。她服侍过殿下就是半个主子,日后恭敬些。”   “是!都记下了!”小豆子立刻严肃起来。他有点怕林嬷嬷。在宫里做事的小太监小宫女们就没几个不怕林嬷嬷的。   “事情做好后,去后院雪地领跪半个时辰。”   “是!”小豆子大声应下,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才半个时辰,林嬷嬷这次罚得不重。   霍澜音回去之后,正在吃午饭,小豆子提着食盒送来糕点。   “林嬷嬷做糕点的手艺可是一绝,在宫中时已许久不曾亲自下厨。今儿个做了两份,特送来给夫人一份。”小豆子经了林嬷嬷的敲打,笑着脸说好话。他年纪不大,长了张小圆脸,笑起来的样子很是可爱。   霍澜音赶忙让莺时将食盒接过来,道:“替我谢过林嬷嬷。”   待小豆子答应下来,姚妈妈送他出去时,塞给了他一块玉佩:“公公莫要嫌弃,拿着玩儿就好。”   “不不不!”小豆子连连摆手,“妈妈可别难为我,林嬷嬷要是知道了,非敲碎了我的腿不可!”   小豆子坚决不收,一溜烟儿跑走了,高高兴兴回去跪雪地。   姚妈妈回屋后皱眉道:“他既不收这个,那我下午做些实用的针线活送过去。总要打点一下。”   一旁的莺时出主意:“今年的冬天真冷,不若做些棉鞋或护膝!”   姚妈妈点头。   霍澜音推开食盒,捏着一块雪色的糕点小小咬了一口。   她也懂得打赏下人的必要,可她身无分文。如今竟然要靠姚妈妈拿自己这些年积攒的钱银贴补她。   霍澜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她记得姚妈妈一直省吃俭用,为的就是攒下积蓄将来为自己和荷珠赎了奴籍,回家乡去。   霍澜音昨晚一夜未眠,吃过东西,又梳洗过,换上一身宽松的寝衣打算补眠。先前在卫瞻那里因为一直很紧张毫无睡意,此时放松了些,困意袭来,她躺在狭窄的木板床上,很快就睡着了。然而她才刚刚睡着一刻钟多些,宋氏屋子里的丫鬟便来请她过去。   若是以前,姚妈妈自然可以做主让霍澜音多睡一会儿,可今时不同往日,即使知道霍澜音困倦得很,也得把人喊醒。   霍澜音显然没睡醒,垂着头坐在床沿。姚妈妈让莺时端来水洗过脸,又服侍她换了身衣裳,拍了拍霍澜音的手背,说:“我猜夫人那边没什么事儿,一会儿就能回来。我让莺时将暖手壶塞进了被子里。等你回来的时候,暖和得可以睡个踏实。”   霍澜音点头,她垂着眼睛出门。一出了屋,被寒冬腊月的凉风一吹,困意倒是稍稍减退了些。   说起来,自从上次宋氏劝说霍澜音做卫瞻的药引,她已有七日不曾见过宋氏。重新迈进熟悉的屋子,她的心境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若是以前,她还没走近门槛就会加快脚步。钱妈妈会眉开眼笑地挑起帘子,她会笑着喊一声“母亲”,提裙跑向宋氏,抱着她的胳膊跟她撒娇。   如今……   霍澜音规规矩矩地迈进房中,垂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腰侧正经行礼:“给夫人请安。”   坐在罗汉床上的宋氏站起身来,她望着霍澜音微微张着嘴,想要说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半晌,她才说:“过来坐。”   霍澜音缓步朝她走去,在罗汉床前的小杌子上坐下。她仍旧低着头,没去看宋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夫人放心,一切都很顺利。”   “音音!”宋氏心里忽然一阵绞痛,握住了霍澜音微凉的手。她把霍澜音的手紧紧攥在双掌中,反反复复地摩挲。   “音音,你不愿意见我,而且连一声母亲都不肯叫了?”   霍澜音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正视着宋氏,说道:“澜音身为奴籍实在不敢高攀。”   “……你居然是下等奴籍的出身!”   ——当日宋氏盛怒中口不择言的一句话早已在霍澜音的心窝剜了一刀,刀插在心上,未曾拔出。   “音音……”宋氏摇摇头,“昨儿晚个我一夜都没睡着,每次刚想睡着总是能做到关于你的梦。你这孩子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   宋氏哽咽地摸了摸霍澜音的头,说:“幸好你现在平平安安的。”   霍澜音脸上仍旧挂着浅浅的笑,心里却落了泪。幸好现在平平安安的?可是她昨天晚上差点被掐死。昨天夜里所有的委屈和恐惧、未婚不明不白失了身的事实……这些只不过是“幸好”?   宋氏擦了擦眼角的湿意,努力扯出笑容来,说:“你现在住的地方潮湿阴冷,我本来想让人收拾了春梧院给你住。可想来要不了多久你就要跟着大殿下离开,也别麻烦再搬一回。不过我让丫鬟给你送去了棉被棉衣,还有银丝碳也送去了些。你这孩子小时候体弱,最怕冷了。对了,还有……我给你请了大夫,下午让大夫给你把把脉,瞧瞧身子。”   霍澜音望着红着眼睛的宋氏,心里又茫然起来。宋氏还是关心她的吧?这十六年的母女亲情并不是一个笑话,还是存在的吧?   一旁的钱妈妈目光闪烁,趁宋氏刚停嘴,立刻笑着说:“是该让大夫给三姑娘把把脉。夫人请的可是医术高超的刘大夫。今儿个早上二姑娘有些咳嗦,刘大夫现在在二姑娘那儿,等给二姑娘号完脉就去给三姑娘瞧身子!”   霍澜音重新垂下眼睛。   原来只是顺便。心里不由攀上一丝失望。可她又劝自己这是应该的,至少宋氏还是想着她的。   钱妈妈又笑着对宋氏说道:“夫人,您拉着三姑娘说了这么多怎么忘了正事儿啊!我瞧着三姑娘精神不大好,还是快些说了正事儿,好让三姑娘回去歇着。”   “对对。”宋氏拍着霍澜音的手背,“音音,母亲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您说。”霍澜心里的失望又多一分。   “过几日就是你和荷珠的生辰,母亲想给荷珠办个大些的生辰宴。你与她的事情已经在西泽传开了。我想着不如正式把这事儿说清楚,也好给荷珠正正名。荷珠现在也急需和过去那些日子划清界限,多认识些权贵世家的姑娘家。我是想着把整个西泽没出阁的大家闺秀都请来。一些夫人,我可以带着荷珠认识。至于那些未出阁的小姑娘们,还要你带着她一一结交才好。你人缘好,最好把你的那些手帕交都介绍给荷珠,让荷珠与她们慢慢交好,融进那些圈子里。”   原来是这样。是她的错,早不该抱有幻想。   “澜音会按照您的意思去做的。若是没别的事情,澜音先回去了。”   霍澜音起身。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宋氏喊住她。霍澜音回头,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询问:“还有什么吩咐?”   半晌,宋氏摇头。她皱着眉看着霍澜音走远,才问:“这孩子是不是生气了?”   钱妈妈在一旁说:“怎么会呢。三姑娘一想到自己是奴籍之女,还能被您当成亲姑娘宠了这么多年一定做梦都要乐醒呢!”   宋氏仍旧眉头紧锁,笑不出来。   霍澜音回去的路上,心里异常平静,失望多了,也不会有更多失望。   只不过她睡眠不足,又被寒风吹着,头疼得厉害。回去之后也没补眠,她坐在窗下,心平气和地照着地图描画,努力让自己记下来地图上的每一处。   不是一张地图。桌下的篮子里卷着一张又一张或略或详的地图。   望霄院中,卫瞻坐在一把椅子里,两条大长腿交叠,脚踝搭在身前的茶几上。   为卫瞻把脉之人是江太傅,也是卫瞻的老师。卫瞻被发配西荒时,江太傅以失职之由奏请同行。没想到陛下竟然应允。也正是江太傅的同行,让天下人猜测陛下只是一时之怒。   奚海生是西厂督主的左膀右臂,身手了得,一路同行担护卫之职。   林嬷嬷端立在卫瞻身后,小豆子站在门口。   奚海生道:“按照霍小将军的意思,前路会有刺客伏击,需要当心。只是信中未曾提及是何人想要刺杀殿下。依殿下的意思是?”   卫瞻没说话。   奚海生等了又等,再次开口:“殿下?”   “什么?”卫瞻问。   奚海生愣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   卫瞻忽然用力一踹,将搭着的茶几踢走。烦躁地骂了句脏话。   卫瞻出事后性情大变,几个人都知道他现在的脾气,都不说话,等着他自己平复。   过了许久,卫瞻依旧沉默。几个人觉察出来他又走神了。   江太傅问:“让之,你在想什么?”   “女人。”卫瞻沉着嗓子。   守在门口的小豆子瞪圆了眼睛。殿下想女人?嘿,简直比他想女人还稀奇!不是他听错了吧?   “把她给我叫来。”卫瞻阴沉沉地说。 第7章   林嬷嬷警告地看向小豆子,小豆子立刻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去请人。   江太傅收拾着药匣,询问:“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卫瞻没开口,林嬷嬷代为回答:“殿下今日上午巳时过半才醒来。”   江太傅满意点头,笑着说:“看来这以人为药的偏方还是有用的。”   卫瞻冷梆梆地吐出一个字:“臭。”   “连续断食七日,只以药为食,身上的药味儿自然浓重。不过早就听闻周府二姑娘身带异香,已是最好中和药味之人。倘若换一个人,药味更重,殿下恐更难接近。”江太傅解释道。   顿了顿,江太傅又道:“殿下多忍耐些,也不要忘记服药。”   卫瞻不耐烦地说:“都喂给她吃。”   江太傅摇头:“她不过起安神之用,免得殿下夜不能寐终至枯乏。邪功之损,还是要靠殿下您自己服药下针……”   “老头儿。”卫瞻上半身前倾,拍了拍江太傅的头,“你这么啰嗦,要不是我老师,早被砸了脑壳儿。”   江太傅既不气,也不意外,慈笑着说:“能做殿下的老师,是文隆之幸。”   卫瞻默了默,将江太傅被他拍歪的玉冠重新摆正,然后懒洋洋地向后靠进椅背里,伸出手要来霍小将军连夜带来的密信,认真地重新看了一遍。   霍小将军霍佑安是骁勇大将军霍平疆的独子,随他父亲自幼长在军营中,虽然他的战功和能力远不及他那战神一样的父亲,可也是不可多得的少年英豪。这次前来送信是秘密行事,昨夜亲手交了信,立刻离开,没有暂留。就连周家人都不知道霍佑安昨夜来过。   北衍曾遭灭国之难。国破民亡,为奴十载,才迎来卫瞻父皇永铭帝的复仇之役,披荆斩棘,收复河山,再建北衍王朝。卫瞻的父皇当年并非亡国之君,只是皇室宗亲,北衍亡国之后,他联合宗室其他子弟,凭借过人的武艺和才能招兵买马。霍平疆彼时还只是个火头军,永铭帝慧眼识珠,连连提拔一身蛮力的霍平疆,甚至亲自点拨他武艺。后来,永铭帝和霍平疆一刀一戟斩遍西蛮贼子,杀出一条血路,终辟河山。   即使已经过去了近二十载,亡国之痛北衍子民未曾敢忘。民间曾有一首广为流传的民谣,大意是若有土匪打家劫舍,邻人会忌惮惹火烧身视而不见。然而倘若是西蛮人出现,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幼齿童子也会不要命地冲上去。   这也正是北衍极其重武轻文的原因。虽然朝廷已经尽力提高文人地位,可收效甚微。这种状况恐怕还要持续些年头。   宫中,永铭帝手握书卷,听着暗卫的禀告。   “大殿下如今因为暴雪停在西泽,从得到的消息看,的确有民间的杀手埋伏在大殿下前往西荒的路上。”   永铭帝翻了一页书。   西厂督主等了等,才问:“陛下,可需派西厂的人暗中保护大殿下?”   “不用。他要是连那些民间的杀手都应付不了,死在外面也没什么可惜的!”永铭帝说道。他左臂一阵酸痛,气得把手中书卷扔到长案上。   他偏过头看向自己的左侧胳膊,骂了句:“逆子!”   想了想,他又骂了句:“畜生!”   ——他的左胳膊,差点被卫瞻活生生撕下来。   永铭帝口中的畜生,正一边黑着脸由江太傅施针,一边等着霍澜音过来。   霍澜音正在房中专心描画地图,得知小豆子过来请她。她放下笔,望了一眼外面满天的晚霞。时辰还早,居然这么早喊她过去。   她收了笔墨,简单收拾了一下出门。刚刚迈出门槛,脚步忽然停下了。   “怎么了?”姚妈妈问。   “落了东西。”霍澜音转身回屋,将放在盒子里的匕首带上。   拐过月门,霍澜音迎面撞见府里的大姑娘周静兰。打了个照面,两方都愣了一下。周静兰是赵氏的女儿。出嫁没多久夫君意外去世,周家没让她留在夫家守着,让她重新归家。   而故意调换霍澜音与周荷珠的人正是赵氏。   当年战乱,北衍男丁无不上战场,周玉清也是其中之一。家乡被灭,大火屠城,百姓没有生还。   战后,周玉清多方打听,得知妻儿死在那场大火屠城中,五年后再娶了宋氏。可宋氏怀孕没多久,周玉清才得知当年屠城时,赵氏带着儿子和女儿事先逃走,逃过了一劫。   周玉清上表朝廷效仿古人的平妻之制。在这个年代消息闭塞,战乱让百姓流离失所四散逃离,多少人与家人走散,一辈子再不得见。倘若多年后久别重逢不知是多么幸运。如今北衍,像周玉清家中这般的平妻并非个例。若真因乱战分离多年后再相聚男人又已经再娶,只要两方同意,特允平妻之行。   可一个家两个女主人总是要起争斗。这十几年,赵氏和宋氏一直不和,勾心斗角。霍澜音与周静兰自然也是不和的。   “这是去哪儿呢?哦,我知道了。又是过去伺候人的。”周静兰掩唇讥笑,“瞧瞧,像不像花楼里等着翻牌子的女人?”   霍澜音平静开口:“大姑娘这是要给你的母亲送饭去吗?”   赵氏做的事情接揭穿后,被周玉清关在房中,不允她踏出房门半步。也不准她身边的下人去伺候。不过周静兰这个亲女儿一日三餐去送饭倒是被允许的。   周静兰冷笑:“看来你很关心我的母亲。哦,也是。正是我母亲把你和荷珠交换,才让你当了十六年的千金大小姐,被人伺候了十六年,享了十六年的福气。你自然得感谢我母亲。”   “那就烦请大姑娘代我向你的母亲道谢了。”霍澜音平静地说。   周静兰收了讥笑的表情,上下打量着霍澜音。半晌,她叹了口气,说:“我从小就喜欢和你争和你抢和你比。没想到到头来,你只不过是个乳娘的孩子。我倒是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真是又没劲又可笑。”   周静兰瞧着霍澜音毫不动怒的样子,觉得很没趣,转身回自己的院子。她甚至觉得过去这些年的争斗都变得特别可笑起来。   “音音?”姚妈妈担忧地拉住霍澜音的手腕。   霍澜音反而安慰似地拍了拍姚妈妈的手背,说:“我和她从小就吵,早就不会因为她说的话生气难过了。”   霍澜音含笑往前走。   心里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   ——她不会因为不在意的人而难过,可她在意的人却能轻易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霍澜音赶到望霄院时,卫瞻的施针还没有结束。虽然知道姚妈妈不会听她的话,还是劝她先回去,不要在外面等着她,然后才踏进那间昏暗的屋子。   林嬷嬷手心托着烛碗,像第一次带霍澜音进来时那般,引着她在床沿坐下,说道:“殿下在施针,夫人稍待片刻。眼下这个时辰夫人应当还没有用过晚膳,床头小几上放着小食和茶水。夫人若是饿了,拿一些来吃。”   林嬷嬷将盛着半截蜡烛的烛碗放在床头小几上,说:“这蜡烛给夫人留下了。只是殿下不喜光。之后殿下进来时,请夫人熄了烛火。”   “多谢林嬷嬷。”   林嬷嬷颔首,退了出去。   霍澜音偏过头,目光落在床头小几上的蜡烛摇曳的火光。帐内暖融融的,她从外面的风雪中走进来,瞬间被屋子里的暖意席卷。昨夜心惊胆战,一夜未眠,今日只在中午补眠了一刻钟又被宋氏喊去。后来回了住处,困得头疼,可再也没法睡着。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她望着昏暗的房中唯一摇曳的细小烛火。慢慢的,她的眼睑垂下去,挺直的脊背也逐渐软下去,歪倒在床侧,睡着了。   卫瞻施针之后,又带着奚海生离开周府一趟。回来时,看见姚妈妈抱着一件棉衣等在枯柳下,他让奚海生去让姚妈妈回去。姚妈妈望了一眼房门的方向,答应下来,转身离开。   卫瞻继续往前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院门的方向。   奚海生自然觉察到姚妈妈并没有走,躲在院门外。他问:“要不要赶她走?”   卫瞻想了一下,问:“她昨天晚上也一直守在那里?”   “是。”   “守什么?守尸吗?”卫瞻冷笑一声。   奚海生没敢接话。   “算了。”卫瞻摆了摆手,“随她的便。”   卫瞻大步迈上台阶推开房门。寒风随他一起进屋,床头小几上的火苗轻易被吹灭,屋子里唯一的光熄灭,漆黑一片。   卫瞻朝床榻走去,目光始终盯着歪在床边的霍澜音。他停在床榻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霍澜音,冷梆梆地问:“谁让你先睡着的?”   “母亲……”睡梦中的霍澜音轻声呢喃,细软的声音里带着丝委屈。   卫瞻鄙夷万分,他在床前蹲下来。   “多大的人了睡觉还喊娘,你怎么不喊着要吃奶。”说着,他随意用手指戳了戳霍澜音的唇。   霍澜音轻“唔”了一声,张开了嘴含上卫瞻的指尖。   卫瞻沉默了半晌,刚要收回自己的手,忽又改了主意。他轻轻转动手指,且向里钻了钻,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她湿软的舌尖。   睡梦中的霍澜音轻哼了一声,不舒服地随手一推。卫瞻收手,屈膝蹲着的他一个不小心跌坐在地。   卫瞻顿时黑了脸,阴森森地盯着床榻上的霍澜音。   “艹。” 第8章   卫瞻手掌撑着地面刚要起身,视线落在霍澜音的脚上。她坐在床沿歪了身子就睡着了,纤细的腿垂在床下。裙料遮不住裙下双腿纤细的轮廓。   卫瞻索性换了个更舒服地坐姿,坐在地面。他视线下移,落在霍澜音的脚上。她右脚踩在地面,另一只左脚却因为转身微微抬高,悬空着,脚尖向下垂着。   屋子里光线太暗,看不清她这双绣花鞋的颜色,只隐约瞧见上面绣着什么东西。   马?狗?兔子?   都不太像。   卫瞻顺手将她左脚上的鞋子脱下来,凑近了细瞧。   原来绣花鞋的侧面绣的东西是一只鹿。   卫瞻再抬眼,目光落在霍澜音的左脚。松松垮垮的绫袜垂着,将落不落。卫瞻顺势轻轻一拽,把她的绫袜扯了下来,将她纤细的脚暴露在外。   卫瞻盯着霍澜音的脚看了半晌,忽然伸手去捏了捏她的小脚趾。睡着的霍澜音鼻息间又发出清浅的哼音。   卫瞻收回手放在鼻下闻了闻。   咦,居然没有药臭味儿。   卫瞻笑了。   霍澜音昨夜没睡,困得很,又在卫瞻没回来前先睡着,于是睡得很沉。   可是因为天还没黑就睡着了,所以下半夜便醒了过来。   她醒来的时候皱着眉,很不舒服,感觉自己的姿势怪怪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蜷缩着躺在床上。   “我怎么睡着了……”霍澜音仍旧不甚清醒,可是她扔记得这里不是她的住处,她是被卫瞻叫过来的。卫瞻呢?   她想活动一下,却发现双脚好像被什么东西禁锢着。   霍澜音一惊,余下的那点困倦也消失不见,彻底清醒过来。   她转过头去,震惊地看见卫瞻屈膝躺在床里侧,抱着……抱着她的一双脚。   霍澜音惊住了!   她的裙裤被推到膝盖处,露出一节皙白纤细的小腿,脚踝之下被卫瞻抱在怀里,贴着他的面具……   霍澜音“呀”的一声惊呼,下意识地往回缩腿。她的脚踝碰到卫瞻冰凉的面具,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抨击金属的响动。   卫瞻喉间发出沉闷的声响,被吵醒了。   “殿、殿下……”霍澜音颤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嗓子隐隐疼着。   卫瞻暴躁了。毕竟他好不容易才睡着。   霍澜音小心翼翼地往后挪。卫瞻顺手一抓,握住霍澜音的脚踝,将她拽回来。   未免撞进卫瞻怀里,霍澜音下意识地伸手去挡,软软的手抵在卫瞻胸前,一双剪潋明眸带着丝畏惧地望着卫瞻。   “你抖什么?”卫瞻问。   霍澜音缓了缓,才小心翼翼开口:“将殿下吵醒,害怕殿下生气。”   “然后?”   “然、然后被殿下拧断脖子……”霍澜音声音小小,却是实话实话。不过两句话,她说完觉得嗓子更疼了。   卫瞻嗤笑了一声,扯过枕头平躺下来,沉着嗓子说:“给我唱曲儿。”   霍澜音摸了摸自己的喉间。嗓子有些疼,可是若哼唱几首眠谣能把卫瞻哄睡着,她倒是乐意的。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卫瞻睡得好好的中途被吵醒,再想入睡变得很难。霍澜音哼唱了很久,他也毫无睡意。   霍澜音觉得自己的嗓子火辣辣的,难受极了。   昏暗的屋内不知时辰,霍澜音实在唱不下去了,试探着说:“殿下,时辰好像不早了,要不……起了吧?”   “转过去。”卫瞻烦躁地说。   霍澜音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倒也不敢多说别的,温顺地依言转过身去背对着卫瞻坐在床侧。她听见身后的卫瞻起身的声音,紧接着,身后的卫瞻推了她把一把,手掌压在她的肩上,将她压在床上,另一只手去撕扯她的裙子。   霍澜音的头发乱了,垂在脸侧,堆在床榻上。她的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被褥,唇也抿得紧紧。慢慢的,她攥着被褥的手无力地松开。   嗓子疼,头也疼得厉害,好像要炸开了一样。眼泪落下来,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可是她好像看不清。   她晃晃头,神智好像也变得迟钝。   吱呀晃动间,她好像飘在死气沉沉的海面,随时能坠入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唇齿间一丝血腥味儿,嘴唇被她咬破。   她终于哭着出声:“殿下,求求你……”   她忽然哭出声来,让卫瞻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卫瞻立刻停下动作。   霍澜音听见了卫瞻的问话,她张了张嘴,可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卫瞻顿觉不对,他握着霍澜音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拉起来,贴近自己的胸膛。他伸手去摸霍澜音的额头,手掌摸到她的脸,摸到了满脸的眼泪。卫瞻的手掌停顿了一下,才向上移覆在她的额头。   霍澜音额头滚烫。   “来人!”卫瞻喊人,“让老头儿过来救人!”   喊完,卫瞻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在漆黑的床幔里摸了摸,寻到霍澜音的裙裤,一一给她穿好。   江太傅还没来之前,卫瞻低头,看着昏倒在他怀里的霍澜音,暴躁地骂她:“没脑子的蠢货。”   霍澜音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她隐约听见身侧莺时和姚妈妈小声说话。   “姑娘怎么还不醒过来?”   “说是用了助眠的药,能让她多睡一会儿。”   “一定是前天夜里姑娘光着脚跑回来的时候着凉了,哎……这才几日,姑娘都瘦了一圈……”   后来莺时与姚妈妈又说了些什么,霍澜音却是没听见了,她又次沉沉睡着了。等她彻底醒来,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睁开眼睛,望向窗户的方向,落日的光影照在窗户上。   “居然睡了这么久……”她一开口,自己也吓了一跳。分明先前只是嗓子火辣辣得疼,听不出异常来,如今却是彻底沙哑了。   “音音,你醒了!”姚妈妈刚巧推门进来瞧霍澜音。她转头喊外面的莺时端粥进来,然后满脸堆笑,快步走进来,在床边坐下。   “我已经悄悄过来看了几次,这次终于醒了。”她将手贴在霍澜音的额头,“果然已经不烧了。殿下身边的那个大夫果然厉害得很,就说你会这个时候醒。现在觉得怎么样,可还难受?”   霍澜音摇摇头,有些尴尬地询问:“我、我是怎么回来的?”   霍澜音可还记得昏迷前的情景。她可不希望姚妈妈瞧见她当时衣衫不整泪水涟涟的狼狈样子。   “是那位宫里的嬷嬷说你病了,让我拿件你的棉斗篷过去接你。我过去的时候,你已经昏了过去,躺在床榻上。林嬷嬷在一旁给你用冰敷着滚烫的额头,那位顶厉害的大夫在一旁给你写方子。”   霍澜音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宽松的白色寝衣,装作随意地问:“是阿娘给我换的衣服吗?”   “是啊。总不能让你穿着外衣睡着。那多不舒服呐。林嬷嬷还提醒了我,让我给你准备几套寝衣放在殿下那边,宿在那儿的时候也能睡得更好些。”   霍澜音仔细瞧着姚妈妈的神色,悄悄松了口气。   霍澜音猜测林嬷嬷做事稳妥,既然姚妈妈过去的时候,江太傅已经在那边了,那么给她穿好衣裳的人应当是林嬷嬷了。   莺时端着热粥进来,浓郁的香味儿充盈鼻息间。霍澜音顿时觉得饿了,吃了好些。她还没有吃完,林嬷嬷亲自过来,带着熬好的风寒药。   “这是太傅开的方子,夫人会好得更快一些。”林嬷嬷道。   “多谢嬷嬷,嬷嬷费心了,也是麻烦太傅了。”   恰时钱妈妈带着宋氏送的药过来,姚妈妈皱着眉迎出去应对。屋子里只剩下霍澜音和林嬷嬷。霍澜音又吃了一口粥,才说:“多谢林嬷嬷。”   “夫人刚刚已经谢过了。”林嬷嬷不苟言笑。   “不是。是……谢谢先前在殿下那里的时候,林嬷嬷帮我整理……”   林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讶然,问:“整理什么?”   霍澜音怔住了。她轻轻咬唇,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还是自己没有说清楚。   林嬷嬷问完之后,立刻反应过来。她说:“殿下喊我过去的时候,夫人衣物整洁,连鞋袜都穿得好好的。”   霍澜音懵了。   林嬷嬷看了霍澜音一眼,犹豫片刻,又开口问道:“夫人是不是很怕殿下?”   虽然林嬷嬷从来没个笑脸,可霍澜音莫名对她印象不错。也觉得林嬷嬷是个聪明人,她若说谎话也瞒不过她。于是诚实地点头:“是。”   “我见过很多京中权贵公子,英才豪杰。不管是武艺精湛,还是才学逼人。在我所有见过的公子中,唯有一人不藏锋芒不失儒雅气度非凡,真正的无暇谪仙人。”林嬷嬷顿了顿,“正是大殿下。”   霍澜音脸上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   林嬷嬷还是第一次见霍澜音脸上露出这种真实的表情,不由笑了一下。   这下换霍澜音惊奇万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林嬷嬷笑。   不过林嬷嬷很快收了笑,板着脸将搅了许久的风寒药递到霍澜音手中。她叹息了一声,轻声道:“以前的大殿下。”   霍澜音眼中浮现茫然,她低下头慢吞吞地喝药。   以前的大殿下?那卫瞻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是霍澜音莫名觉得林嬷嬷没有说谎话。她又一想,如今卫瞻被废,身边仍有人不离不弃陪他流放,想来他先前必有过人之处,让旁人心甘情愿地追随。   外面忽然响起争执声,紧接着是莺时的一声尖叫。 第9章   外面忽然响起争执声,紧接着是莺时的一声尖叫。   霍澜音顿时变了脸色。必然是钱妈妈又找事欺压姚妈妈。   钱妈妈和姚妈妈积怨已久,自从发现她与荷珠被抱错,钱妈妈已经不是一次两次阴阳怪气地嘲讽。明显把打压摆在了明显上。先前她是府里得宠的千金,姚妈妈身为她的乳娘,钱妈妈即使恨透了姚妈妈,也不敢放肆。   可现在不一样了。整个府里不知道多少人幸灾乐祸,更别说和姚妈妈有旧仇的钱妈妈。   霍澜音哪里还顾得上喝药,赶忙把药碗往床旁的小几上一放,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虽然江太傅医术高超,可也没有半日就痊愈的道理。霍澜音刚刚下了床,双脚踩在地面,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更是一阵眩晕,险些站不住。   林嬷嬷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道:“夫人不宜下床。”   “多谢嬷嬷。”霍澜音缓了一会儿,眩晕的感觉消失,她轻推开林嬷嬷,踩上鞋子,匆匆往外走去。   林嬷嬷皱眉,看了一眼霍澜音没有喝完的药。来的时候,她是领了令要看着霍澜音把药喝光的,眼下她不能就这么回去。便也只好跟了出去。   霍澜音如今的住处狭小偏僻,身边的人只有莺时和姚妈妈。最近这两日,霍澜音都要去卫瞻那里。姚妈妈总是陪着她,莺时也不得闲,留在家里时刻准备着热水和吃的。于是,落在院子里的积雪很厚一层,也未来得及清扫。   霍澜音赶出去的时候,刚好看见莺时扶着跌倒的姚妈妈起身。钱妈妈立在一旁,臭着张脸。霍澜音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她瞥了一眼钱妈妈的脸色,轻轻舒了口气,朝着姚妈妈和莺时缓步走去,一边走一边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莺时气得脸蛋红扑扑的,见到霍澜音像是有了主心骨一样,立刻委屈地告状:“钱妈妈不讲理,居然打人!”   霍澜音走到莺时和姚妈妈面前,去看姚妈妈的脸。   “没事的,没事的。”姚妈妈连连说道,又偏转过脸,不让霍澜音看见被打的地方,嘴上不停地说:“音音,你病还没好,穿这么少别出来。快回去,快回去……”   霍澜音又朝前迈出一步,执意去看姚妈妈的脸。   到底是一手带大的孩子,姚妈妈知道霍澜音拧起来旁人是拉不住的,倒也没再躲,让她看见了自己被钱妈妈打红的脸。   霍澜音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平静地转身,朝钱妈妈走过去。院子里的积雪很厚,她小小的绣花鞋陷进雪地里,积雪湿了她雪色的裤腿儿。   霍澜音走到钱妈妈身前停下。   钱妈妈如今对这对母女心中充满了鄙夷,更是完全不忌惮,大大方方地明着欺负。这府里谁不知道这对母女落势,钱妈妈必然不会放过她们。   就连宋氏也知道,宋氏也不过是警告她不要太过分而已。   不要太过分。过分与不过分之间的那根线哪有那么分明。   钱妈妈直视着霍澜音的目光,连假装都不假装,用一种傲慢的语气开口说道:“我打她是因为……”   “啪!”   响亮的巴掌声,阻断了钱妈妈接下来原本要说的话。   钱妈妈偏着头,被这一巴掌给打蒙了。   她被霍澜音给打了?被整个乳娘的女儿给打了?别说霍澜音只是个贱奴的女儿,就算是以前,霍澜音也不曾这般不给她脸面。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   钱妈妈气得红了脸,扭头瞪向霍澜音直接问了出来:“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回答钱妈妈的是霍澜音又甩下来的一个巴掌。   莺时和姚妈妈这才回过神来。莺时年纪小,懵懵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倒是姚妈妈急忙拉住霍澜音的手腕,温声细语地说:“别,别冲动。”   她又挡在了霍澜音身前,给钱妈妈赔礼:“音音发烧烧糊涂了,你别跟这孩子计较。我替她向你赔不是,给你赔不是!”   钱妈妈瞪圆了眼睛,眼中的愤怒像一把火。   “你这个勾三搭四的狐媚子给我滚开!”钱妈妈一把将姚妈妈推开,指着霍澜音的鼻子开骂:“果真是贱人的孩子,十六年的栽培也洗不掉你骨子里的劣性!”   她抬起手来,就势便要打回去。   “你打啊。”霍澜音的声音比这天气还要寒。   对上霍澜音毫无温度的眼睛,钱妈妈愣了一下,理智短暂地回归。   不,她可以随意打骂姚妈妈。但是她不能动霍澜音一根手指头,她眼下还是主子。更何况她吃了那么多的药被培养成药引为大殿下所用。这个时候她若出了事,周家也不好交代。   不过是瞬息间,钱妈妈已经从盛怒的情绪里回来,把事情的厉害关系想了个明白。她知道霍澜音也明白眼下情景,才敢如此。   “不打吗?”霍澜音冷冰冰地问。   钱妈妈举起的手还没有放下来,此时颇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意思。打,是肯定不能打的。但是就这样让她认了怂,她自然也是抹不开脸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钱妈妈好像看见面前的霍澜音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既然你不打,那么到我了。”霍澜音说着,反手又是一个巴掌打了下去。   她忍得够久了。   若不是她心里藏着远走高飞的计划,也不会这般委屈自己忍耐这些刁仆。可这世间就是这般,你忍耐你退缩,你让别人觉得你弱小,就会被欺凌。   钱妈妈绝没有想到霍澜音还会再次打下来,要咬着牙齿瞪向霍澜音,咬牙切齿地威胁:“是,你是主子。你不嫌弃这样的主子身份尴尬自认是主子身份,旁人也没办法。我身为奴仆自然不敢对主子动手。”   钱妈妈冷笑了一声。   “但是你身后的这两个人可不是主子。你这当主子的,该不会希望将来身边一个下人都没有了吧?”   霍澜音将手放在腰间,紧接着便是银光一闪。满地的积雪反射着银光,晃花了钱妈妈的眼。钱妈妈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脊背却是一寒。   霍澜音握着那柄雕着“让”字的匕首刺出去时,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霍澜音愣住了,颇为意外地转过头看向林嬷嬷。   林嬷嬷轻易地褪了霍澜音手中匕首刺出去的力度,握着她的手腕,让霍澜音将手放下。她将搭在臂弯的斗篷披在霍澜音的身上,又慢条斯理地给她将兜帽也一并带上,才开口说:“夫人病中不宜动怒,责罚刁奴这种事情交给下人就好。”   看着霍澜音手中的匕首,钱妈妈先是一愣,紧接着又是一阵后怕。刚刚霍澜音居然想杀了她!   林嬷嬷转过头看向钱妈妈,问:“你叫什么。”   “我、我……”钱妈妈顿时结巴起来。她并不知道林嬷嬷在此处。刚刚林嬷嬷跟着霍澜音出来时,也未曾露面,只是站在门口,不远不近地望着这边。   林嬷嬷皱眉,道:“不用说了。跟我走一趟。”   林嬷嬷恭敬地对霍澜音行了一礼,道:“夫人千万记得将风寒药喝下。最近天寒,也实在不该在外面多留,还请进屋去。至于这个刁奴,我把她领走了。”   “多谢嬷嬷。”霍澜音将匕首收起来。   林嬷嬷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外走,走了几步,没听见钱妈妈跟上来,她停下回首看向钱妈妈。   林嬷嬷分明什么都没什么说,脸上也没有什么动怒的神情。可是对上她的视线,钱妈妈还是打了个哆嗦,什么也不敢多说,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等林嬷嬷带着钱妈妈离开,半晌,莺时大大喘了口气,喃喃自语:“吓死我了……”   姚妈妈也回过神来,赶忙拉住霍澜音的手腕,说:“快进屋去!”   等进了屋,姚妈妈继续絮絮说着:“你这孩子胆子怎么这么大啊,你身上怎么会带刀的?不行,太危险了,你把刀给我,不许再带着!”   见霍澜音一言不发有些出神,姚妈妈急得伸手在霍澜音腰间摸索,去拿那把匕首。   霍澜音压住姚妈妈的手,说:“这是大殿下的匕首。”   姚妈妈一愣,果然缩回了手,不敢执意收走。   霍澜音将风寒药一口气喝光,见阿娘和莺时仍是一副担忧的样子。   “莺时,你去盯着。看看林嬷嬷将钱妈妈带到了何处,后来又如何了。”   “是!”莺时连连点头,转身匆匆跑出去。   “音音……”   “阿娘不用担心,我又不是任性的小孩子,不会做莽撞之事。我敢教训她,自然有把握全身而退。”   姚妈妈琢磨了一会儿,心里仍旧不放心。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她担心莺时年纪小小打听不出来,将屋内的炭火盆里添了炭火后,也匆匆出了院子去探听情况。   霍澜音身子软下来,软软靠着椅背,摩挲着手中的匕首。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阿娘与莺时两个人,她不准许任何人伤她二人分毫。   霍澜音原以为林嬷嬷会将钱妈妈带回望霄院教训,却没想到她直接将钱妈妈领到了周玉清面前。   据说,钱妈妈被罚在雪地里跪三天三夜。   这样冷的天,能活下来就是命大。   这三日,霍澜音也都没见到卫瞻,在屋子里养病。直到第三日晚上,小豆子才来请人。霍澜音再次迈进那间昏暗的屋子。   刚一进屋,她便听见卫瞻劈头盖脸地发问:   “谁准你用我的刀刺别人?” 第10章   谁准你用我的刀刺别人……谁准你用我的刀刺别人……   卫瞻的发问盘旋在霍澜音耳畔。   霍澜音愣住了。   她想了很多种再次面对卫瞻时的情景,可没想到会是这一种。当日她打了钱妈妈且对她动刀子的时候,林嬷嬷在那里。霍澜音完全不意外卫瞻会知道那天的事情。   可是,他问的这是什么问题?!   卫瞻暴躁地再度开口:“说话!”   霍澜音回过神来,反问:“殿下的意思是……只能用这把匕首刺您吗?”   卫瞻沉默,没吭声。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   半晌,霍澜音先开口:“不知道殿下不喜欢,下次刺别人的时候,我不会再用这把匕首了。”   卫瞻还是没吭声。   霍澜音杵在门口安静地等待着。   她等了好久好久,等得腿都站麻了,床榻之内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其实霍澜音并不觉得自己有力气握着匕首刺下去,就能把钱妈妈刺死。最多不过把她刺伤而已。而她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仗着大殿下“药引”这个身份。   卫瞻在周家已经停留有一段时日了。这两天已经不再下雪,他要不了多久就要离开周家,继续西行前往西泽。身为他的药,必然会被他带着。只要卫瞻用得上她,周家人就不敢把她怎么样。   而这前提便是卫瞻不会不要她这道“药引”,另寻个人重新喂出个“药引”来。   她得在离开西泽前由着卫瞻,哄着卫瞻。   想通这些,霍澜音放低了姿态,主动朝床榻走去。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哄人并不难。   “殿下,您别生气了。”霍澜音轻轻坐在床边。   卫瞻还是没有回应。   霍澜音正想着再怎么哄人,忽然觉得不对劲。她偏过脸稍微凑近些,去听卫瞻的气息。   他……睡着了?   霍澜音再次愣住了。这人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再次尝试地小声问:“殿下,您睡着了?”   没有回应。   霍澜音迅速起身,逃离般地脚步匆匆往外走,一口气走到门口。她把手搭在门闩上,刚要拉开,动作却停下来。   她立在门口一动不动沉思了许久,又转过身去,轻手轻脚地走向床榻。她解下斗篷,搭在床头的黄梨木衣架上,动作轻柔地脱了鞋袜,小心翼翼地爬进床榻,躺在床侧,又小心翼翼地扯开一旁的被子盖在卫瞻的身上。她的手碰到卫瞻的肩膀时,手腕忽然被卫瞻握住。   霍澜音吓了一跳,实在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何时睡着的,又是何时醒来的。   “脱衣服。”卫瞻的声音很沉,带着几分倦意。   霍澜音几乎没有犹豫地依言而为,脱下了外衣和罩裙。   耳畔,没有传来卫瞻接下来的话。   霍澜音拧着眉头,在心里琢磨着接下里该怎么办好。她等了好一会儿,卫瞻还是既没说话也没动作。霍澜音咬唇,硬着头皮继续脱,将身上的衣物尽数除去。   又过了许久,身侧的卫瞻还是没有下一步动作。霍澜音开始琢磨是不是要她主动。鼓足勇气,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朝卫瞻挪过去,刚要搭在卫瞻的手腕,就忽然听卫瞻懒洋洋地说:“你的寝衣在南墙双开门高柜,左侧,第三层。”   霍澜音整个人呆住了。紧接着,她的整张脸迅速涨红,火辣辣的。   她尴尬地坐起来,脚步有些凌乱地下了床,一边用一只手遮身,一边摸索着朝南墙走去,跌跌撞撞。   “蠢货。”卫瞻似乎笑了一声。   霍澜音一愣,忽然想起来屋子里暗黑一片,卫瞻应该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她有些尴尬地把手放了下去,找到卫瞻口中所说的双开门高柜,摸索着在左侧第三层找到她的寝衣,匆匆穿好。   是了,前几日姚妈妈曾与她说过的,林嬷嬷让姚妈妈拿几件她的寝衣放在卫瞻这里。   霍澜音把寝衣穿好,动作不太自然地走回床榻,像只猫儿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钻进被子里。然而不知卫瞻何时换了姿势,她躺下时枕着的不是枕头,而是卫瞻的手臂。   卫瞻微微用力一揽,就将霍澜音纤细娇小的身子揽进怀中。他低下头,将下巴搭在霍澜音的肩窝,用力闻了闻。   每次被卫瞻闻的时候,霍澜音总是一阵酥麻,浑身不自然,脑海中也是不由想起某种动物。   为了缓和刚刚的尴尬,霍澜音主动开口:“殿下,瞧您也困了。我给您哼唱几句眠谣吧。”   卫瞻阴森森地说:“你以为你谁?是我母后还是我奶妈子啊?还是你把我当尿床婴童?唱什么眠谣!”   霍澜音张了张嘴,有口难辩。   她不由在心里回了一句——这天下就没有比你卫瞻更不讲理的人!   半晌,卫瞻又沉声说了句:“明天沐浴的时候多用些花料,臭死了。”   霍澜音拧眉,实在不懂卫瞻为何总觉得她臭。   又过了没多久,霍澜音听见卫瞻匀称的呼吸。他应该睡着了吧?   霍澜音小心翼翼地抬手,将手腕递在鼻前,悄悄闻了闻。   臭吗?   与卫瞻同床,霍澜音睡不着。可她也晓得最近一段时日与卫瞻同床的次数不会少,她总不能夜夜不眠,再说她的风寒还没有好,这样会身体吃不消,日后还怎么逃走?   她动作缓慢地转过身,背对着卫瞻,阖上眼睛逼着自己睡着。大概是因为这几天吃的风寒药里都加了助眠的成分,她倒是如愿睡着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卫瞻已经不在身边。   屋子里有光,一侧的窗户前的帘子已经卷起。她的衣服被整齐叠好放在床头,床头小几上的茶水还是热的。   霍澜音懊恼地坐起来,责怪自己睡得太沉,居然连卫瞻离开和林嬷嬷进来都不知道。她换好衣裳推门出去,小院子里冷冷清清的,不见人影。她望一眼院子角落的枯柳,惊讶地发现姚妈妈没有等在那里。   不远处“吱呀”一声推门声,姚妈妈从耳房疾步小跑过来。   “林嬷嬷心善,让我在耳房等着你。”   霍澜音感激地望一眼耳房的方向,和姚妈妈一起往回走。这一大清早,路上也不见什么下人,霍澜音说:“过几日我就要随大殿下离开,我会争取带莺时走。路上奔波,又风雨不歇,实在担心阿娘身体。依我的意思,阿娘还是赎了奴籍离开周家,做些小生意。”   霍澜音顿了顿,“倘若将来我还能回来,再来接阿娘走。”   姚妈妈蹙着眉,低声说:“我再想想……”   这不是霍澜音第一次提起让姚妈妈离开周家,只是姚妈妈似乎一直不太愿意。霍澜音想着或许姚妈妈习惯了住在周家,不敢独居做生意。她又不能逼着姚妈妈做抉择,只好暂且不再说这个,下次再找机会劝说。   刚回去,还未走近,就看见莺时在门口探头探脑。见霍澜音回来,莺时赶紧迎上去,贴在霍澜音身侧,小声说:“姑娘,我今儿个一早从西门出府的时候遇见沈四郎身边的那个小厮了。给他家公子带信,说要见您一面。”   霍澜音皱眉,低声道:“我是如何交代你的?”   莺时忙说:“我知道!我知道!他等在那儿,故意等着我的,我将他撵了的!”   霍澜音点点头,眉心却未展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说不定还是会被人知晓,到时候又是麻烦事儿。   莺时小声说:“这几天我出府给姑娘买药,听到些话。说是沈四郎与旁人饮酒时失言,说什么打死他也不会娶一个洗脚婢,怕是一身脏泥不干不净的……”   姚妈妈忽然开口:“荷珠是好孩子。”   霍澜音看了姚妈妈一眼,心里忽然有了个猜测——姚妈妈不愿意离开周家该不会是因为荷珠吧?   说起来,自从身世大白,霍澜音一直没有再见过荷珠。   不过她很快就要见到荷珠了,因为明日就是霍澜音和周荷珠的生辰,她要做一座桥,将荷珠与名媛的圈子接起来。   一整天,霍澜音都在记忆地图。暮色四合,她停下笔,终于能够一丝不差地将复杂的地图默画下来。   霍澜音的脸上终于露了笑。   “姑娘就是要笑,笑起来多好看!”莺时说。   霍澜音将画好的地图卷起来递给莺时,吩咐:“拿去烧掉。不要让旁人瞧见,也不要与任何人提起我最近在画这些东西。”   “晓得了!”   “对了,钱妈妈怎么样了?”霍澜音问。   钱妈妈被罚跪三天三夜,应当跪到今天早上。   “这个……”莺时的目光有些躲闪。   霍澜音心中一沉,问:“西院夫人给她求情了?”   府上两位夫人,赵氏住在东院,宋氏住在西院。   莺时点了点头,说道:“钱妈妈也是运气好,今冬一直下雪,等她罚跪倒大晴天。只从昨天下午才开始刮风冷起来。昨晚钱妈妈昏倒,夫人让人把她抬回了屋。不过我听说钱妈妈如今也不太好,腿脚定然会留下病根的!”   霍澜音垂着眼,轻叹了一声,倒是不太意外。钱妈妈是宋氏从娘家带过来的,是从小就用的。宋氏不是个有主意的人,这些年宋氏与赵氏争斗,钱妈妈给宋氏出了不少主意。若是没钱妈妈,宋氏恐早就被赵氏踩在脚底下。   “音音,府上给你送来了明日要穿的衣裳,来瞧瞧。”姚妈妈抱着盒子含笑进来。   霍澜音还没来得及看,小豆子就来请人了。 第11章   霍澜音刚走出小院子,迎面撞见正往这边来的周荷珠。霍澜音扫了一眼周荷珠身上的草绿色斗篷。这件斗篷是宋氏上个月给霍澜音做的,丫鬟送来时,荷珠曾连连夸赞十分好看。霍澜音还一次未曾穿过。   霍澜音收回视线,问:“你是来找我?”   霍澜音打量周荷珠的时候,周荷珠也在上下打量着霍澜音。霍澜音身上穿着茶白的旧斗篷。周荷珠知道这件斗篷一点都不御寒,跟她现在身上的这件草绿色的斗篷没法比。尤其是有风的时候,寒风能轻易吹透斗篷。这件斗篷曾是周荷珠穿了两个冬天的,她还记得当初拿了霍澜音给她的赏钱,她咬了牙才舍得买。   “母亲让我找你,多问问明日生辰宴的事情。不过看你似乎有事要出去。”周荷珠说道。   “是去大殿下那里。”   “那是耽搁不得。”周荷珠点点头,向一侧退了一步让开路。   霍澜音轻轻颔首,也不再多言,继续往前走。   周荷珠忽然说:“虽然这件斗篷没有那么御寒,可是我喜欢得很。因为是第一件我自己去挑买的斗篷。那时候我抱着它心想以后好好伺候姑娘,可以得更多的赏钱,说不定还能买更暖和的。”   霍澜音背对着周荷珠,听她说完这些。她回过头望着周荷珠,询问:“二姑娘是想留着做个念想?”   周荷珠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抬眼对上霍澜音的目光,问:“可以吗?”   霍澜音低头解开胸前的系带,将斗篷脱下来,递向周荷珠。   周荷珠望着霍澜音脸上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去接。   一旁跟着霍澜音的姚妈妈望着周荷珠,欲言又止。这些日子,她没有再见过这个养了十六年的“女儿”,今日见到,周荷珠也是一眼不曾望向她。或许这孩子还会因为叫一个乳娘十六年亲娘而觉得耻辱。姚妈妈只能沉默跟着霍澜音转身离开。   周荷珠抱着那件茶白色的斗篷,目送霍澜音走远。   跟在她身后的丫鬟鸢时不解地问:“姑娘,这件斗篷已经很旧了,您真要留着?”   周荷珠捧着斗篷送到鼻前闻了闻,上面有好闻的香味儿,那是霍澜音的味道。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把斗篷递给鸢时,道:“拿去扔了吧。”   她拉紧身上这件草绿色斗篷的衣襟,脚步匆匆地往回走。   鸢时想了想,小跑着追上周荷珠,笑着说:“姑娘,您就别理她了。反正您很快就要嫁到沈家去……”   今年冬天真的很冷,从未有过的寒冬。   又开始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落在霍澜音的青丝上。   “要不,我回去再给你拿件棉衣吧?”姚妈妈说。   “不用了。不冷。”   霍澜音心平气和地走进望霄院。一个清秀的姑娘脚步匆匆往外走,怀里提着几包药。霍澜音多看了两眼她手中抱着的药。擦身而过,霍澜音不由停下脚步,问姚妈妈:“你可见过这个人?我怎么瞧着眼生得很,不像府里的丫鬟。”   姚妈妈摇头:“是眼生,以前没在府里见过。兴许是大殿下这边的人吧。”   霍澜音没说话,沉默地往里走。她瞧着那姑娘怀里抱着药,不由想到前段时日以药为饭的日子。   霍澜音心里惊了一下。   莫不是大殿下真的要重新喂出一个新“药引”来?   霍澜音心里怦怦跳着,加快几分。   是因为她生病了,有几日没过来?还是因为卫瞻厌恶她?   霍澜音不由不安起来。她连逃跑的几条路线都烂熟于心,倘若最后卫瞻对她不满意换了个女人,不带她离开西泽……   霍澜音刚思索着,忽听见屋子里好像什么瓷器摔碎的声音,紧接着,又是“轰隆”一声,像是桌椅被踢倒的声音。霍澜音赶忙加快了脚步赶过去。推开房门,目之所及一片狼藉。   奚海生和小豆子两个人合力将卫瞻压在椅子上,林嬷嬷和江太傅用沉重的铁链一圈一圈将卫瞻捆绑在椅子上。   “这是怎么了……”   霍澜音话音刚落,卫瞻忽然发力,围在他身边的四个人顿时被震开,而那沉重的铁链也被震得寸寸断裂。   卫瞻喉间发出古怪的嘶吼声,像咆哮的野兽。他横冲直撞地朝门外跑去。   “拦住他,不能让他跑出去!”江太傅急喊。   立在门口的霍澜音瞧见卫瞻冲过来,他今日没有戴帷帽,只带着张牙舞爪的面具,露出一双猩红的眼。他的瞳子黑得骇人,眼白却是如血的红。   霍澜音吓得转身想跑,却因为江太傅的话不得不鼓起用力拦在那里。她知道这以人为药的偏房是江太傅所做,倘若她这个时候躲开,恐怕江太傅更要换人。   霍澜音想也不想,鼓起勇气张开双臂牢牢抱住卫瞻的腰。   隔着厚厚的衣料,霍澜音也因卫瞻身上的寒意打了个寒颤。卫瞻整个人像一块冰,寒冷得毫无人的温度。   卫瞻咆哮着抓住霍澜音的腰,霍澜音立刻觉得腰间火辣辣得疼。卫瞻的力气很大,仿佛轻易能够捏断霍澜音的腰。   “闪开!”奚海生爆喝一声,拉开慌了手脚的姚妈妈,手中的长剑朝着卫瞻的手臂划下去。   几层衣料划破,皮肉亦划破。黑色的血顺着伤口淌下,湿了霍澜音的衣裳。   卫瞻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捏着霍澜音细腰的手慢慢松开。整个人像是忽然失了力气,无力地靠在霍澜音身上。他垂着头,下巴搭在霍澜音的肩膀。   霍澜音回头望了一眼身上沾染的黑色血液,一阵后怕。   不过卫瞻终于停了下来,屋子里的人同时松了口气。   奚海生用袖口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再这么下去,早晚控制不了殿下。”   卫瞻突然咳嗦了一声,霍澜音的心跟着瞬间揪起来,生怕卫瞻再一次失控。她又一次听见卫瞻喉间发出古怪的声响来,然后是卫瞻吸了吸鼻翼的声音。   卫瞻阖着眼,随手一抓,抓住霍澜音的后衣领,凑近嗅了嗅,然后不耐烦地说:“臭。”   霍澜音顿时松了口气。   卫瞻的声音阴沉中带着丝沙哑的疲惫:“艹,这回又是谁砍我?”   奚海生板着脸,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卫瞻搭在霍澜音腰际的手垂下去,整个人也逐渐失去了意识。霍澜音急忙扶了一把。   “扶殿下坐下。”   江太傅叹了口气,转身去拿桌上的药匣,给卫瞻包扎伤口。他扫一眼满地的狼藉,默默用纱布一圈又一圈裹上卫瞻的伤口。   眼前不由浮现曾经那个俊朗儒雅的少年郎,又是一声叹息。他这一生桃李遍天下,却唯以卫瞻为傲。   最后一层纱布裹好,他抬头看向昏迷中的卫瞻。唯愿他能变回曾经的模样。   小豆子和奚海生扶着卫瞻到房中躺下,霍澜音也被留在了那里。   霍澜音看着床榻上的卫瞻,心里不由有些害怕。   小豆子瞧了出来,说道:“夫人别担心。殿下今日既然已经发作过,便不会再发作了。殿下眼下昏迷,等下清醒时恐又要无法入眠,所以请夫人留下作伴。”   霍澜音轻轻颔首,晓得这是她的任务。   小豆子和奚海生退出去之前,放下了窗前的帘幔。   霍澜音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地望着昏迷中的卫瞻。   “是什么邪功把你变成这样的呢?你又为什么要去修炼邪功?”霍澜音喃喃轻语。她的确想不通,一个本就十分优秀日后要登基为帝的太子爷为何要冒险修炼邪功。难道真的如传闻所言只为了讨陛下欢心?霍澜音总觉得不可信。   霍澜音起身吹熄了屋内的蜡烛,而后轻手轻脚地上了床,距离卫瞻稍远些的地方躺下。明日要早起忙着生辰宴,她晓得如今西泽很多人等着看她的笑话,她得打起精神来应对才好。   霍澜音盼着身侧的卫瞻一直睡着,可还没等她睡着,卫瞻就醒了过来。   卫瞻睁开眼睛,目光很空,面无表情。他心里有一团火,烧得他变得暴躁与愤怒,恨不得一拳拳砸下去。   “殿下?”   卫瞻偏过头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眼前浮现傍晚时遇见的那个清秀姑娘,危机感让她小心翼翼地抬手,将手搭在卫瞻的手背,语气温柔:“殿下可觉得伤口疼?”   卫瞻没什么反应。   霍澜音轻轻支起上半身靠近卫瞻,青丝垂落,落在卫瞻的喉间。她假意一个不小心,身子栽歪了一下,伏在卫瞻的胸口。   “可是压到殿下的伤口了?”霍澜音的声音又软又急。   霍澜音慌忙在一片黑暗里摸索,摸到卫瞻的胸口,指尖儿轻轻抚过。   卫瞻忽然开口:“你勾引男人的手段真拙劣。”   霍澜音一僵,抿抿唇,才开口:“第一次尝试,是不太会。下次会努力些的。”   “呵。”卫瞻冷笑了一声,擒着霍澜音的手腕,把她纤细的玉指在掌中把握,说道:“说吧,什么目的。”   霍澜音忍着发烧的双颊,强自镇定地说:“承欢。”   卫瞻又是冷笑了一声,道:“算了吧,不是死鱼就是哭哭啼啼。你哪儿欢了?”   霍澜音硬着头皮说:“初时怕些,后来回味却觉妙不可及。的确是欢的。”   “哈。妙不可及。”卫瞻拍了拍霍澜音的脸,“成。”   霍澜音很快被卫瞻压在身下,她打定主意好好表现,该迎合的时候迎合,该叫出声的时候要叫,该咬他的时候就咬。 第12章   可是到最后,霍澜音还是哭了。有了前两次的经历,她原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却不想被卫瞻一次又一次翻来覆去,真正成了案板上的鱼。她想喊停,却不肯求饶,恼得不管不顾对卫瞻又打又咬。   她香汗淋漓喘息着趴在床榻上,卫瞻捏着她的下巴,问:“欢吗?”   霍澜音咬唇,嘴硬:“欢!”   “妙不可及?”   “……不可及。”   “成。”   然后,霍澜音又被卫瞻捞了起来。   当霍澜音终于被卫瞻放开,她阖着眼蜷曲着缩在床侧,只觉得腰侧疼得厉害,腿上也没什么力气,整个人都乏得很。   后颈一凉,霍澜音知道那是卫瞻的面具。他的靠近,让她不由身子立刻紧绷起来。不会吧……这人不知道累的不成?   卫瞻挑开霍澜音落在脸颊上的凌乱青丝,宽大的手掌轻轻抚着她的脸颊。他的掌心有很明显的疤痕。虽然霍澜音看不见,可是触觉让她晓得他掌心的疤痕定然可怖得很。   卫瞻倚坐,抬起霍澜音的头,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慢条斯理地抚着霍澜音的脸。他是无意间发现的,这女人的脸蛋过分柔嫩。当然了,她整个人都是柔嫩的。美味入口即化,美人入怀即酥。卫瞻的拇指沿着霍澜音的下巴捻过,抚着她的轮廓。凭借着掌中的轮廓,去猜这个女人的五官模样。   还是不要太丑吧?   要不然会影响下一代的长相啊。卫瞻摇头。算了,她吃了那么多的药,生什么生。   江太傅曾一本正经对他说:“未免殿下沉迷女色,最好挑选姿色平平之人。”   嗤,谁知道这老头儿是不是挑个丑八怪。不过这女人身娇声软,不掌灯,倒是无所谓。   卫瞻也有些倦了,打着哈欠躺下来,顺手拍了拍霍澜音的脸,问:“还不走?天亮了。”   已经天亮了?   霍澜音心里“咯噔”一声,她今天可是有事情的。她慌忙起身下床,双腿发软,不由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妙不可及——”卫瞻在她身后拉长了音。   霍澜音不理他,假装没有听见,匆匆穿上衣服,小跑着到门口拉开门,晨曦的光照在她的身上。卫瞻眯着眼睛,从被风吹起的床幔缝隙间瞟了一眼霍澜音的背影。被风吹起的床幔再次落下来,遮了视线。卫瞻挑开床幔时,霍澜音已经迈出门口将门关合。   没看见。   卫瞻摘了面具随手一扔,四仰八叉地躺下,呼呼大睡。   见霍澜音出来,姚妈妈赶紧从耳房出来迎上,低声问:“怎么这么迟?再回去梳洗一番恐要去晚了。”   霍澜音没说话,脚步匆匆。若不是卫瞻提醒她已经天亮了,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   回去之后,霍澜音将莺时和姚妈妈撵了出去,独自沐浴。她实在是不想被她们两个看见她身上的痕迹。卫瞻总喜欢捏着她的细腰,使得她的腰间红了一大片。这回连腿上和胸前也是红的,触目惊心。   霍澜音沐浴后穿上宋氏送来的浅红色襦装,绕出去时没见到姚妈妈和莺时,转而去小厨房寻她们。   “莺时,你帮我把这碗长寿面悄悄送给荷珠。”姚妈妈小声说。   莺时嘟囔:“她现在飞上了枝头未必会吃这个……”   “我晓得的,她吃不吃都没关系。送去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不要让旁人知道,别给她带来麻烦,只说是大厨房送过去的。你与鸢时有些交情,托她帮帮忙。对了,也别让音音知道,免得她心里不舒服……”   霍澜音假装没有听见,悄悄离开,回到堂厅,等姚妈妈端着长寿面进来,她笑着吃了。时辰着实不早,她匆匆吃了面,带着莺时往宋氏住的西院去。刚迈进院子,就听见屋子里热闹的笑声。周家的几位表姑娘已经到了。   钱妈妈还在养伤,丫鬟为霍澜音挑起帘子。   霍澜音迈进门槛,屋子里的笑声一瞬间消失。   周荷珠回头看向霍澜音。周荷珠穿了一身大红的襦装。霍澜音扫了一眼周荷珠身上的裙子,收回视线。这条裙子是霍澜音自己设计的,甚至袖口和衣襟的绣纹都是她自己绣的,为了生辰宴上穿。   这条裙子的确在生辰宴上穿了,却穿在了周荷珠身上。即使与周荷珠并不合身。   不止是这条裙子,就连今日生辰宴的摆设、请柬、膳食,都是霍澜音精心为自己设计的。因为到了来年秋天,她便会出嫁。这是她留在周家的最后一个生辰,才用心想了那么多花样,请了好些人来。   宴席如期,主角却不是她。   周家表姑娘宋婉茹笑着说:“澜音姐姐怎么来得这么迟!”   一旁的宋婉晴掩唇讥笑了一声。   宋婉茹看了姐姐一眼,愣了一下,又重新笑起来,对霍澜音道:“澜音姐姐,你快来看呀!姑母把那件传家宝送给荷珠做生辰礼啦,你瞧瞧是不是可好看?”   霍澜音望向周荷珠面前小几上摆放的孔雀蓝釉妆奁盒。霍澜音喜欢收集古玩,从小就喜欢这件宋氏陪嫁的古物。宋氏一直没舍得给她。   “是,很好看。”霍澜音走过去,探手去摸。她的指尖儿还没有碰到妆奁盒,宋婉晴忽然开口:“你可当心些,别弄坏了。”   霍澜音便收了手,看向宋婉晴,平静道:“表姑娘说的是。”   听见霍澜音称呼姐姐表姑娘,宋婉茹一时不解。才十一岁的她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隐约明白了点什么,闭着嘴巴不再说话了。   宋氏自然晓得霍澜音一直很喜欢这个孔雀蓝釉的妆奁盒,甚至几次央求送她。宋氏一直没舍得给,如今是觉得对荷珠愧疚,才拿来送了荷珠。瞧着霍澜音望着妆奁盒的眼神,宋氏不由有点心疼。   眼前浮现以往每年的今日,她陪着霍澜音庆贺生辰的场景。这么一回忆,心里更是酸得难受,不禁想着今日也该给霍澜音准备点礼物才好。这般想着,她摸上了腕上的翡翠玉镯。这玉镯虽不如送周荷珠的妆奁盒昂贵,可也是她的佩戴多年的陪嫁。   宋婉晴忽然开口,笑着问:“姑母,今日怎么没瞧见钱妈妈?”   宋氏愣了一下,想到如今不省人事的钱妈妈。再看向霍澜音时,宋氏皱了眉。这孩子怎么能这么狠心?难道真的是因为奴籍的骨血让她毫无善念?她摩挲着翡翠镯子的手默默放下了。   一直看戏的周家大姑娘周静兰打了个嗝。   周玉清这边的表亲王嘉瑜朝霍澜音招手,说:“音音,你上次送我花样我有些地方没弄明白,趁着宾客还没到,快来与我仔细说说。”   算是为霍澜音解了围。   不多时,宾客陆续来府。周家的姑娘,甚至是表姑娘都是主人,都要去迎接。   宋氏原本想着让霍澜音带着周荷珠与来宾一一打招呼,可王嘉瑜一直拉着霍澜音说话。虽然王嘉瑜也是表亲,可其父官职很高,宋氏也与她关系一般,不方便抹她的面子。至于赵氏的女儿周静兰,自然是指望不上的。宋氏只好央了宋婉晴和宋婉茹陪着周荷珠。   王嘉瑜拉着霍澜音悄悄走到院子里的角落,避开了旁人的视线。   “表姐是有话要与我说?”霍澜音问。   王嘉瑜身量娇小,人也温柔淑娴。她拉着霍澜音的手,柔声低语:“我早想着来看你,可最近大雪不歇,路上实在难行。你不需要多说,我也晓得你现在的处境。姐姐只问你可有日后的打算?”   日后的打算自然是有的,可却不是三言两句能够说清楚的。更何况卫瞻一行暂住周家的事情,也没有很多人知道。霍澜音也不确定王嘉瑜可从他父亲那里听说此事。   霍澜音点点头,说道:“多谢表姐记挂,我心里都有为自己打算的。”   “能有什么打算呢?你的好姻缘没了,连宋婉晴都能明着踩你。更别说今日来参宴的人里有多少是冒着雪来看你的笑话。”王嘉瑜悠悠叹了口气,“幸好舅舅没让你离开周家,还给了你养女的身份,倒也不至于被旁人太欺负。”   霍澜音晓得这个表姐的性格,她既然这么问,定然是有要事要说。霍澜音目光不经意一扫,看见王嘉瑜的庶兄王景行立在远处的抄手游廊里,正遥遥望向这边。   王嘉瑜顺着霍澜音的视线看了一眼,问道:“澜音,你觉得我庶兄如何?”   霍澜音惊讶地看向王嘉瑜。   “实不相瞒,二哥哥中意你已久,只是身份差异一直不敢表露。他虽然是庶出,可自幼一起长大,你知他为人。他手里也有几间进账不错的铺子,总归是吃穿不愁。我家里的情况你也晓得,没有刁钻的恶婆婆,也没有勾心斗角的妯娌。我与你说这些话不仅仅是我和二哥哥的意思,也是得了母亲的首肯。只要你点头,我们家里都是欢迎你的。”   霍澜音望向王景行,王景行背在身后的右手微微攥紧,莫名紧张起来。他自幼遥遥望着的表妹宛如苍穹皓月,是他不可采摘与企及的。如今一场变故,他的皓月落入泥潭。他在心疼之余,那颗死潭般的心不由活了起来。这是他离她最近的机会,他想将她娶回来捧在手心里宠着,再不让她受风雨之摧……   王家人的面孔一张张浮现眼前,不需多想,霍澜音晓得这是多好的归属。 第13章   王嘉瑜仔细瞧着霍澜音的脸色,柔声说道:“澜音,兴许是我唐突了。不过我希望你不要觉得我们家是在趁人之危。”   “没有,这怎么会是趁人之危。”霍澜音急忙解释,“我晓得你的好意,也晓得姑母家中和睦不知是多少女儿家的如意归宿。我如今的境况,你们家这不是趁人之危,分明是来救人于水火的。只是……”   王嘉瑜笑了起来,拍着霍澜音的手背,道:“你不要急着答复我。这种终身大事哪有想都不想就做决定的?今儿个我只不过是来透个信儿,你回去仔细想想。倘若日后真能亲上加亲,也当由我母亲亲自上门才算不失体统。”   霍澜音还想说话,听见了脚步声,还有宋婉茹悦耳的笑声:“澜音姐姐,嘉瑜姐姐,你们两个怎么躲在这里说悄悄话!”   宋婉茹提裙,小跑着过来,一手挽着霍澜音一手挽着王嘉瑜,笑呵呵地说:“两位姐姐说什么悄悄话呢?我也要听!我也要听!”   “随便说说话而已。”霍澜音温声说道。她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抄手游廊,王景行已不在那里。   逛园子的姑娘们,莺莺燕燕。其他人也跟着宋婉茹朝这边走过来。一行人站定,两相见过,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话,一个小丫鬟从远处小跑着过来递给周荷珠一张单子,小声说:“姑娘,夫人让您瞧瞧可还缺了什么。”   周荷珠扫了一眼,摇摇头:“回去禀告母亲什么都不缺。”   人群中有人特别惊讶地问:“荷珠,你居然识字的?”   她刚说完,有些尴尬地捏着帕子掩唇,小声说:“我没别的意思,是夸你呢,夸你做丫鬟的时候还知道读书识字。果然是千金之躯,和那些假的就是不一样。”   “不忙的时候会看看书。”周荷珠说着,望了霍澜音一眼。   身为一个丫鬟,她本来是没什么机会读书的。是霍澜音教了她识字诵诗。   霍澜音低着头,与矮了一头的宋婉茹说话,似乎对这边的对话浑然不觉。   今日来的宾客里不乏不怀好意者,其中有一个容貌俏丽的姑娘瞥了霍澜音一眼,悠悠道:“澜音,你躲在这里,该不会是不好意思见我们吧?”   她自问自答:“也是。曾经被人围着转,现在要当丫鬟了。唔,也不对。周家没让你当丫鬟。挺好心的呢。”   她又去拍了一下周荷珠的手臂,笑嘻嘻地说:“荷珠妹妹,你怎么那么好心呐。给她当了那么多年丫鬟。现在也该各归各位,让她伺候你才成。”   另外一个姑娘接话:“我记得去年生辰宴刚好是及笄日,排场可不比今日小。那天也挺冷的,我还记得荷珠端着茶水跑来跑去,手上都有冻疮呢!”   她瞧瞧周荷珠的手,又盯着霍澜音的手看。霍澜音的手长得极好,美人腕美人指美人尖。   “岂止是冻伤了手?是赵夫人还是孙夫人打翻了茶水来着?泼水成冰的天儿,荷珠妹妹跪在地上擦茶渍呢。哎,我可怜的荷珠妹妹,这些本来都不该是你做的事儿呐!”   往日与霍澜音交好的几位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露出担忧之色,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解围。唯霍澜音脸上没什么表情,好似完全听不出这些人的弦外之音,又好似没了往日的傲气听天由命。   几位姑娘用力挑拨,把话头递到了周荷珠面前,等着她报复霍澜音。可是周荷珠摸着腕上的镯子,走神了。   宋婉晴忽然开口:“澜音,我们走了这么久也的确是渴得很。你就帮忙给我们端一壶茶水来吧。”   宋婉晴此言一出,众人脸上的表情不由微妙起来。   宋婉晴可是周家的表姑娘,半个主子。她的意思岂不是代表了周家对霍澜音如今的态度?周荷珠这个废物不敢说话,宋婉晴这半个周家人开口也是可以的。   王嘉瑜等担忧着霍澜音的人都皱起眉来,那些今日过来看笑话的人则是忍不住笑。   周荷珠忽然开口:“鸢时,你去。”   讥笑着的几个人不由怔了怔,有人阴阳怪气地幽幽开口:“荷珠,你现在是周家千金,不是她的丫鬟了,用不着维护她咯。”   “荷珠。”宋婉晴皱着眉,带着些警告意味地喊了一声。   周荷珠假装看不懂宋婉晴的暗示,说道:“婉晴表姐,麻烦你先帮我招待宾客。我与三妹妹有些事情先走一步。”   她拉住霍澜音的手腕,扯着她转身大步离开,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人。   霍澜音侧过脸望着周荷珠脸上微怒的表情,平静地收回视线。意外是有一点点,也只是一点点罢了。   毕竟是她自小就认识,贴身放在身边的“心腹大丫头”。   周荷珠拽着霍澜音走进僻静的西北角梅园,才使劲儿甩开了手。她生气地说:“你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霍澜音问。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从来不肯吃亏,傲得很。谁给了你一个白眼你都要报复回去。你刚刚在做什么?拿出忍气吞声的样子给谁看?等着谁给你解围?”周荷珠语速极快,越说越是恼怒。   周荷珠生气,气的是自己。她分明知道这是霍澜音的试探,可是她还是没忍住帮了她。她从小就是霍澜音的丫鬟,为奴第一条就是护主。即使到了现在,她可以在宋氏面前说霍澜音的狠话,可是看着别人欺负曾经的主子,她心里还是想撕烂了那些人的嘴。   “你是觉得我在等你站出来帮我?”霍澜音唇畔勾起一抹极浅的微笑来,虽这样问,脸上的表情却好似默认。   周荷珠“哼”了一声,道:“霍澜音,这世上最了解你心意的人是谁?”   霍澜音竟然真的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应该是你。”   周荷珠睁大了眼睛瞪着霍澜音好半晌,才又开口:“王嘉瑜与你偷偷摸摸说什么?是不是要帮你牵线说亲事?”   她不等霍澜音回答,继续压低了声音,急急说:“我不管你是随便找个人嫁,还是跟着大殿下走。我都要警告你,尽快离开我的视线!要不然……要不然我早晚会控制不住嫉妒和愤恨报复你!霍澜音,有多远滚多远你听见了没有?”   周荷珠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   霍澜音表情淡淡,与周荷珠形成了鲜明对比。她问:“那你觉得我可了解你?”   周荷珠瞪着霍澜音半晌,才说:“今天看你笑话的人多得很,你老实在角落里缩着,我不想看见你!”   她转身就走。   “今日来看你笑话的人也不少。”霍澜音说道。   周荷珠停下了脚步,身后传来霍澜音的声音:   “宋婉晴的为人不必我多说,宋婉茹年纪小看着天真烂漫,实则没有表面那么蠢。”   “王嘉瑜举止得体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只是她与人相交都会保持一定距离。你可放心与她相交,也要多学学她,但难成真正贴心姐妹。”   “赵家二姑娘是个老好人,她最会趁着眼下许多人挖苦你时向你示好。蜜语听听就好,不是真的善意。”   “刘家大姑娘说话不受听,可没坏心。”   “苏家六姑娘瞧着是个泥人,但是和家中庶妹不和。在她面前,尽量不要提起庶出的姑娘……”   霍澜音淡淡述说了一些人,最后顿了顿,又说:“你说话的时候记得语速慢一些,也要有底气一些。”   周荷珠转过身,使劲儿推了霍澜音一把,让她的后背撞在身后的梅树。纷纷扬扬的红梅落在两个人之间。   “要你管!”周荷珠恶狠狠地丢下这三个字,转身就跑。   霍澜音望着周荷珠跑开的背影,却笑了。   周荷珠跑了好远才脚步慢下来,低着头去看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她从小与霍澜音一起长大,又是同一日生辰。每年的今日,霍澜音都会送她些小玩意儿。她也动过心思,想送霍澜音生辰礼物,可总觉得会被瞧不上。今年,她终于拿出积攒了好久的月钱买了这个镯子打算送给霍澜音。可惜还没送出去,两个人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荷珠,你怎么在这儿?”   几个闲聊的来宾瞧见周荷珠,朝她走来。周荷珠立刻收起心思,打起精神来招待。一边带着几位姑娘参观周家的景儿,一边说说话。   卫瞻补眠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正打算出府办些事情。他看着周家热闹的情景,不悦的皱起眉。他听觉极佳,还没见人影,就能听见一群女人的叽叽喳喳。   更烦躁了。   一群穿着花花绿绿的妙龄女郎们结伴从假山后面绕过来。卫瞻随意扫了一眼,瞧见花里胡哨的一大片,觉得更烦躁了,转身就走。   “周二姑娘,这可是我第一次来你家,你可得带我多转转才好……”   卫瞻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周二姑娘?   卫瞻回忆了一遍江太傅说过的话——   “……早就听闻周府二姑娘身带异香,已是最好中和药味之人。”   卫瞻转身。   “周二?”卫瞻慢悠悠地吐出这两个字,皂纱后的眼睛眯起来,望向前方假山旁那坨花花绿绿。   周荷珠笑着点头答应。   离得有些远,卫瞻听不清周荷珠说什么,可看那些人反应,确定周荷珠正是周二。   卫瞻上下打量着周荷珠。   也还成吧,至少没想象中那么丑了吧唧。 第14章   霍澜音被周荷珠拉过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没带丫鬟。她独自在梅园里停留了好一会儿,也算是躲清静。她微微抬着下巴,去瞧日头,晓得要不了多久要开正宴,再缺席恐怕不好,这才离开梅园,往前面去。   “澜音姐姐,在这里瞧见你可真是太好啦!”   霍澜音回过头,看见沈辛月迈过月门。她瞧上去微喘,像脚步略急。沈辛月是沈家幺女。至于沈家,是曾与霍澜音议亲的沈家。   霍澜音扫过沈辛月身后,见她独身一人,略惊讶,问:“你怎么自己在这里?”   “我和姐妹们在逛园子瞧雪景呢,不过是回母亲身边一趟,再去园子就迷了路。这附近竟然是连个丫鬟都没有。不过幸好遇见澜音姐姐啦。”沈辛月说着朝霍澜音走过来,亲昵地挽住霍澜音的手腕,又小声抱怨了一句:“这儿怎么那么清净,连个下人的身影都没有的。”   霍澜音解释:“一到了冬天家里西北角很冷,只有一处梅园,本就清净。何况今日这么多宾客,下人都去前头伺候着了。倒是怠慢了你。”   “梅园?雪日赏梅最好啦。你带我去瞧瞧好不好?”沈辛月眨巴着眼睛望着霍澜音。   霍澜音点头答应,说:“不过一会儿就要开宴,咱们不能久留。”   “知道啦!”   沈辛月开开心心地挽着霍澜音的手腕往梅园去,可刚走进梅园没多久,她就松开了手,脸上的笑也没了,眉眼揪起来,一副歉意的样子。她向后退了一步,不好意思地说:“澜音姐姐,我骗人了……”   霍澜音皱眉,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迅速转身,果然见到沈肆欢慢悠悠地从梅林另一侧走出来。   冬日雪路难行,今日来的未出阁姑娘大多都是由兄弟相送。霍澜音倒是没想到送沈辛月的人会是沈肆欢,不过瞧着这兄妹俩来的这一出,霍澜音也了然。   沈肆欢朝这边走来。这样冷的天,他没穿棉衣和大氅,只穿了一身青色的长衫,衣襟和袖口绣着竹纹,腰间悬着一支竹笛。其貌俊朗自是不必说。   君子如玉,西泽有双。一是霍澜音曾经的兄长周自仪,另外一个便是眼前的沈肆欢。二人皆是文采卓绝,风度无双。周自仪不在府中,正是奔赴京城准备开春的科举。不过沈肆欢与周自仪不同,他无心仕途,宁愿饮酒成诗,赏花赋笛。   沈辛月苦着脸:“澜音姐姐,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我要是不帮忙四哥就要把我和人私会的事儿告诉别人了!”   “和人私会?”霍澜音看向沈辛月。   沈肆欢轻笑了一声。   沈辛月一惊,顿时捂住了自己的嘴,眼儿也瞪得圆圆。她怎么自己说出去了?她结结巴巴:“我、我先走了,你们聊!”   “你别走。”   霍澜音和沈肆欢异口同声。   以霍澜音和沈肆欢的关系,实在不该再相见。若是孤男寡女独处更是不应该,沈辛月留在这里,若是被旁人撞见,倒也不会太尴尬。   霍澜音回过身,朝沈肆欢行了一礼,规矩地开口:“沈四公子。”   沈肆欢懒散靠着一株梅,他笑,说:“你知道我今日寻你的缘由。到底是不死心,想来问个究竟。”   霍澜音抬眸对上沈肆欢的含笑的目光,平静说道:“也请沈四公子明白我的难处。不要再托小厮送信于我,我不方便再收。”   “为何?”沈肆欢站直身,朝霍澜音走过去。   当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还有三步时,霍澜音向后退了一步。沈肆欢也不再向前,他扯起一侧唇角,笑问:“你的身世与你我婚事何干?”   “与沈四公子自幼定亲的人是周家二姑娘,不是澜音,澜音如今在周府行三。”   沈肆欢“唔”了一声,似乎考虑一下,才问:“倘若我辞了这门娃娃亲,再重新登门求娶又如何?”   沈肆欢自小就知道自己和霍澜音有婚约。他倒也不是有多喜欢霍澜音,只是霍澜音毕竟是西泽第一香美人。霍澜音和曾经做了十六年丫鬟的周荷珠放在一起,他是傻子才会选周荷珠。   “不如何。”霍澜音直视沈肆欢的目光。   “理由?”沈肆欢再问。   “我看不上你。”   沈肆欢眉目间春意盎然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片刻之后,他迅速整理了脸上的表情,重新笑了起来。   “呵,你这算不算是逃婚?或者说抛弃我啊?”   “算是吧。”霍澜音想也不想地回答。   沈肆欢脸上的笑意更甚,他忽然朝霍澜音伸出手。霍澜音立刻再次向后退了一步,不过还是迟了一瞬。   沈肆欢捻起落在霍澜音发间的一片红梅,红梅在他指间翩翩而落。他笑,说:“别怕,我沈肆欢没那么小肚鸡肠,还不至于恼羞成怒动手打你。”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郑重道:“沈四郎,你我有缘无分,既然缘分已经断了,不必再强求。至于你是不是要娶我二姐姐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希望,倘若你真的对我二姐姐不满,也别把事情做得太难看。而倘若你允了这门婚事,日后万望好好待我二姐姐。澜音在此谢过了。”   霍澜音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却又在转身后愣住了。   王嘉瑜和王景行站在不远处,在他们旁边还有一个周府的领路小厮平安。霍澜音多看了一眼那个小厮——他是周府管家和钱妈妈的儿子。   沈肆欢轻咳了一声。   发怔的沈辛月立刻回过神来,提高了嗓门:“澜音姐姐,我和哥哥来看梅,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你刚刚不是说要去前头?你去吧,我和哥哥再转转!”   “好。”霍澜音也不多说,朝着王家兄妹走去。   沈肆欢瞧着霍澜音的背影,摸了摸下巴。原本只是二选一择优的问题,如今怎么反倒觉得更有趣了?   让霍澜音忧愁的不是被王家兄妹撞见,而是被平安撞见。平安定然会告诉钱妈妈。谁知道钱妈妈会不会从中作梗?若是瞎嚷嚷传来传去,传到了周荷珠耳中,还不知道她怎么想。   “表姐,表哥。”   霍澜音目光扫来时,王景行规矩地点了下头。   王嘉瑜笑着说:“看你被荷珠拉走,不由有些担心,想过来看看。而且瞧着天色有些阴沉,恐怕一会儿要下雪。担心你挨冻再淋雪。”   王嘉瑜拍了拍臂弯里的斗篷,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王景行一眼。   ——送棉衣是王景行的意思,只是他不方便,只好托王嘉瑜之名。   霍澜音道了谢,和王家兄妹一起往前头走去。   王景行不由回头望了沈肆欢一眼,刚好对上沈肆欢的目光。沈肆欢笑了笑,王景行颔首,收回目光。   霍澜音悄悄打量着平安的脸色,琢磨着该如今处理这事儿。眼看就要走到前院,迎面遇见一路小跑的莺时。   “姑娘!出事了!”莺时提起裙子,快步朝霍澜音跑来。   “怎么了?”霍澜音皱眉。虽然才十三岁的莺时不够沉稳,可也不会大惊小怪。   莺时看了一眼王家兄妹,把涌上嗓子眼的话咽了回去,重新斟酌了语句:“二姑娘本来和赵家、孙家等几位姑娘在院子里说笑闲聊,忽然有人将二姑娘扯走。二姑娘吓着了。”   “什么人那么大胆?”王嘉瑜惊了。   “那人戴着皂纱帷帽……”莺时冲霍澜音眨眼。   霍澜音顿时变了脸色,忙说:“表哥表姐,我先去前面看看。”   霍澜音顾不得别的急忙脚步匆匆地往前头跑去,她心里慌慌的,一边跑一边压低了声音询问莺时:“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呀!就是我刚刚说的那样!”   卫瞻快烦炸了。   他立在原地没动,那群花花绿绿一边说笑一边朝这边走来。别人都明着欺负这个周家二姑娘了,可她像个哑巴似的一声不吭。   看得卫瞻烦躁。   妈的,怎么说也是他的女人。   他直接走上去将人拉走,可是刚一握上周荷珠的手腕,就发觉不是她。他松了手,懒得再理周荷珠,只想转身就走。   可是旁人不知道卫瞻的身份,周荷珠是知道的。她吓傻了,哆哆嗦嗦。跌在地上的时候,下意识地抱住了卫瞻的腿,结结巴巴喊出一句:“饶命!”   宾客陆续望过来,围过来。   卫瞻黑了脸,只想把她拎进一旁的湖里,洗洗脑子。   卫瞻这么想的,也打算这么干。即使湖里结了厚厚的冰。他刚捏住周荷珠的肩膀,周荷珠吓得直哭,不停地喊“饶命”。   “荷珠!”霍澜音匆匆跑来。   她气喘吁吁跑到卫瞻面前,双手死死握住卫瞻捏着周荷珠肩膀的手,喘息着说:“荷珠有什么地方惹了大……您,您别跟她计较!”   卫瞻暴躁地只想把这个扑过来的女人也一并扔进湖里。   可是这个声音,这个臭味儿,还有这个欲语还休的喘息声……   卫瞻目光落在握着他手腕的柔荑,他反手捏住了霍澜音的手腕,捏了捏。   哦,原来是这一只啊。   他抬眼,看向霍澜音的脸。   实话实话:“呦呵,这么好看的啊——”   眼前隔着一层皂纱,总觉得看不真切。卫瞻捏着霍澜音的肩膀,将她拉到身前,他俯下身来,帷帽的皂纱垂落抚过霍澜音的脸,把她的脸拉进皂纱里面,仔细地看。   人群响起一阵惊呼。因为皂纱挡着,旁人瞧着倒像是卫瞻把霍澜音拉进怀里亲。 第15章   卫瞻仔仔细细看了个遍,连霍澜音的眼睫有几根恐怕都已数过。他视线下移,落在霍澜音的鼻尖。显然是被霍澜音鼻尖上偏左一点点的那一粒小小的美人痣吸引了目光。他弓起的食指沿着霍澜音的鼻梁自上而下滑过,指腹轻轻捻过那粒美人痣。很小,小到他的指腹并没有感觉到它。   霍澜音却着实被吓了一大跳。   任谁也想不到在这样人多的场合,卫瞻会忽然将她拉近,完全无视了礼教规矩。霍澜音本来就因为卫瞻的动作惊了一下,当她撞进卫瞻的怀里,皂纱拂面后,她又被卫瞻的面具吓了一大跳。   皂纱之下,卫瞻佩戴着黑红色调的神兽面具。神兽呲牙咧嘴,凶神恶煞,可怖的獠牙似乎染着血。只露出卫瞻的一双眼睛,他的瞳子很黑,眼白却泛着红,但是并没有上次发作时那般殷红。   吓死个人!   霍澜音被面具吓呆,连卫瞻抚过她的脸,都暂且未反应过来。当她反应过来,迅速红了脸,分明早已过分亲密,可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当众靠得这么近,望着卫瞻暗红的眼睛,霍澜音还是心中怦怦。她慌忙想要后退,却发现卫瞻宽大的手掌压在她的后腰,将她禁锢在怀里,退无可退。   她上半身微微后仰拉开些距离,双手抵在卫瞻的胸口推着他,又慌又急压低了声音:“殿下,你快松开,很多人看着呢!”   没哪个姑娘家不在意名声的,霍澜音是真的急了,眼圈红红的。   卫瞻俯视着霍澜音的眼眸,有些惊奇她这双动人的潋滟明眸是如何在一瞬间泛了湿意,眼角红红。他的指腹捻了捻霍澜音的眼角,心想那天晚上她哭得泪水涟涟时眼睛也是这样宛如池中月般好看的?   “殿下!”霍澜音急急又喊了他一声,抵在他胸前的手更为用力地推了推。   卫瞻垂眼扫了霍澜音的攥成小拳头的手,压在她后腰的手松开,亦直起身。皂纱再次抚面,霍澜音向后退去,逃出卫瞻的胸膛。   周荷珠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惊惧地望着卫瞻。她又去看霍澜音,心里忽然很心疼。   人群嘈杂,议论纷纷。   霍澜音强自镇定,又向后退了一步,立在周荷珠面前。她张了张嘴,觉得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可耳畔都是来宾的窃窃私语,一时之间,她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手足无措。   “发生什么事了?”   周玉清和宋氏匆匆赶来。   “荷珠!”宋氏提裙,脚步匆匆赶过来,心急如焚地拉住周荷珠的手,红着眼睛问:“你没事吧?是不是吓坏了?我苦命的孩子……”   霍澜音向一侧退了一步,给挤身过来的宋氏让开位置。她慢慢垂下眼睑,刚刚那种窘迫慌乱的心绪竟也莫名淡了淡,变得没那么所谓了。   周玉清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再次询问可惊扰了卫瞻。   “你到底几个女儿?”卫瞻问。   “这……这说来话长。音音和荷珠幼时错抱,如今两个都是我女儿。”   “音音?”卫瞻念了一遍,看向垂着眼睛的霍澜音,皂纱后的眼睛又扫过宋氏和荷珠。   宋氏拉着荷珠的手,说道:“荷珠吓着了,衣服也脏了。我带她回去换身衣裳……”   周玉清摆了摆手。   宋氏微微屈膝,紧拉着荷珠的手转身匆匆离开,嘴里细声安慰:“没事儿了,别害怕,别害怕……”   她走前连看都都没有看霍澜音一眼。   莺时揪着眉头,赶紧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进去,她只是个丫鬟,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只是默默站在霍澜音身后。   周玉清看了霍澜音一眼,皱起眉。他遮掩了尊称,笑脸询问:“你这是要出府去?”   卫瞻随意地点了下头,皂纱遮挡,别人却不知道,他一直盯着霍澜音,看她长长的眼睫,看鼻尖上那粒特别的美人痣。   “我送你出府。”   卫瞻没说什么,转身往外走。   周玉清急忙跟了上去,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吩咐:“莺时,带三姑娘回去歇着。”   “是,老爷!”   周玉清又皱眉看了霍澜音一眼,急忙脚步匆匆地追上人高马大的卫瞻。   都走了,只剩下霍澜音,还有又担忧又无措的莺时。莺时还没来得及开口带霍澜音离开,今日参宴的来宾已经急忙把她们围住了。   “澜音,那个人是谁呀?”   ——不停有人这样问。   霍澜音抬眼,看着围过来的人群,宽袖中的手微微用力地攥起,又松开。她浅浅笑着,忽略掉有些人脸上微妙的表情,强自镇定,从容地开口:“他是家中远房表亲。”   “表亲?我怎么不知道?”宋婉晴装出一脸惊讶的样子来。   宋婉晴是周府的表姑娘,她说不知道,看热闹的旁人脸色变得更加微妙。   沈辛月眨眨眼,悄悄冲沈肆欢扮了个鬼脸,笑:“四哥哥,澜音姐姐说看不上你,原来是有主啦!”   沈肆欢懒散靠着廊柱,望着远处被人团团围住的霍澜音,眼尾轻挑,勾出几分兴致盎然的趣味来。   王嘉瑜皱着眉,有些担忧地转过头望向王景行,她十分清楚二哥对霍澜音的钟情有多深。   “二哥?”她轻轻喊了一声。   王景行侧首看向她,低声恳请道:“还请三妹妹帮她解围。”   “二哥,你这是……”王嘉瑜轻叹一声,摇摇头,朝霍澜音走去。   “澜音,你说他是周家远房表亲?以前怎么没见过的?家住哪里呀?”   “就算表哥,也不能这样……”林家姑娘说了一半不再说,掩着唇一阵娇笑。她这一笑,又带起旁人的一阵嘲笑来。   还有人小声说:“以前竟不知道作风这么银浪,怪不得是乳娘生的……”   “低等奴才生的,不检点也正常嘛……嗤。”   霍澜音眉眼间得体的笑意不减,袖中的手却攥得指尖儿发红。当初她选择同意做卫瞻的药引时,不是没有想过有一日她与卫瞻的关系公之于众。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发觉自己还是承受不住。   她像是被所有人抛弃,孤身一人被围在这里,目之所及是一张张嘲讽鄙夷的脸。   “让一下,让一下……”王嘉瑜想要往人群里挤,可围着的人着实不少,一时之间竟没能挤进去。   “音音。”卫瞻声音低沉,听不出语气。   霍澜音怀疑自己听错了,转过头望去,竟真的看见卫瞻去而又归。   围着霍澜音看热闹的人同时噤了声,又偷偷去打量着见不到容貌的卫瞻。卫瞻大步朝霍澜音走过来,看热闹的姑娘们纷纷向两侧退开些,让开路。   霍澜音警惕地看着卫瞻一步步走近。她心里又气又惧,又带着一丝祈盼。   她应该气恼卫瞻的莽撞,可是当卫瞻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转身的时候,她温顺地没有一丝抗拒。   她真的好想逃离这里,一张张浓妆淡抹的靓丽脸庞将她围绕,只让她觉得是洪水猛兽。她想逃离这里,无所谓带她走的人是谁。   周玉清脚步匆匆地赶回来,看见卫瞻牵着霍澜音,他悄悄松了口气。他目光扫过人群,对角落里的大女儿周静兰使了个眼色。   当卫瞻牵着霍澜音离开的背影看不见了,人群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你们看够了没,议论够了没?三妹成亲的时候会给你们发帖子的。”周静兰高声说。   周静兰脾气不好,在西泽不是秘密。   人群立刻又围上周静兰打听。   周静兰嗑着瓜子儿,冷笑了一声,说:“你们一个个脑子是不是不好使?没看见我父亲没说澜音半句?他们两个订了亲的都看不出来?”   周静兰嗑着瓜子儿,心里不爽极了。她从小就和霍澜音不和,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帮霍澜音说话。   王嘉瑜也急忙附和:“澜音妹妹的确是与那位远房表兄订了亲的。只是今日是荷珠的生辰宴,没想喧宾夺主说这事儿。”   有周家大姑娘和表姑娘同时这般说,很多人不由信了。周静兰虽然和霍澜音不和,可为了周家名声遮掩也不是不可能。可是王嘉瑜在西泽名声实在是好,她如此说,别人更是又信了三分。   周府门口,一辆马车停在门前。见卫瞻出来,奚海生急忙跳下来,打开车门。   周玉清也停下脚步,立在门口相送。   霍澜音没有问卫瞻要带她去哪儿,卫瞻先上了马车朝她伸出手的时候,她将手递给了他。   莺时是一路跟着霍澜音出来的,可是瞧着马车门关上,她只能立在大门口,眼巴巴看着霍澜音的马车走远。   马车辘辘,远离周府。   霍澜音垂着眼,安静地坐在一侧,脸上没什么表情。   “什么音?”卫瞻问。   霍澜音反应迟钝地偏过脸,望向他。   “名字。”   “霍澜音。”   卫瞻盯了霍澜音半晌,道:“要哭快哭,半个时辰后到地方不许哭。”   “没什么可哭的。”霍澜音说道。   马车忽然一阵颠簸,她浸在眼眶里的泪珠儿随之落下,落在她规矩搭在膝上的手背。   霍澜音垂眼望着落在手背上的泪珠儿缓缓滑落,湿了膝上裙子。她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将雪帕展开,然后微微仰着头,将雪帕覆在脸上,双手压在帕上,任由眼泪湿透雪帕。   卫瞻新奇地瞧着她这哭法,说:“名分会有的。”   霍澜音帕下抿唇,无声地回:谁稀罕。 第16章   马车尚未停下,霍澜音已经收拾好情绪,在马车的辘辘声中,取下覆在脸上的雪帕,将它仔细叠好。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她微微侧过身子,将车窗前的垂帘稍微挑开一点点,去看马车外倒退的冬景。   卫瞻的视线从她的侧脸落在她的手上。   原先只觉她的小手握在掌中过分柔软细腻,就算是她将手抵在他胸口推着他,也只是感觉轻软如云。   原来还是这样好看。   垂帘缝隙透进来的那些许光芒照在她的手上,盈盈珠泽。这世间最好的璞玉也抵不过她的柔荑泽软。   “过来。”卫瞻开口。   霍澜音回过头看了卫瞻一眼,放下垂帘,起身弯腰走向车厢内另一侧卫瞻所坐的长凳。她尚未坐下,卫瞻朝她伸出手,她只好将自己的手放在卫瞻宽大的掌中。   卫瞻顺势一拉,将霍澜音拉进自己的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他双臂环过霍澜音的细腰,在她腹前擒着她的皓腕,捏了捏她的手,慢条斯理地把玩。   就这么玩了一路。   马车终于停下来,奚海生在外面喊了声:“爷?”   卫瞻烦躁地随意踢翻了车厢内摆放茶水的小几。马车外的奚海生立刻噤了声。   霍澜音看着打翻的茶器,倒也算习惯了卫瞻的脾气,没多少意外。她看了一眼被卫瞻揉玩的手指,抿着唇等他放开她。   过了好一会儿,卫瞻才放开霍澜音,下马车。   霍澜音跟在后面,眼看着卫瞻跳下马车继续往前走,她抓着车壁望向地面,有些高,她不敢跳。   姑娘家坐马车一般都是备着踩脚凳,可这次卫瞻是临时带了霍澜音出门,车上没有带。奚海生正在马前低着头拴马,没注意霍澜音这边。   霍澜音眼看着卫瞻越走越远,她试探着弯下腰探足,前面的马忽然走动了两下,细微的颠簸让她慌忙收回了脚。   “小娘子需要帮忙吗?”   忽听见一道粗犷的声音,霍澜音转头去看,见到一个穿着兽皮衣的魁梧男子抱着长刀立在一旁,瞅着霍澜音咧着嘴。   待霍澜音看过来,他又朝霍澜音迈出一步,且伸出了手。   “不用。”霍澜音向后退了退。   “小娘子客气什么?老三我也是好心不忍美人跌倒。扶一把只是举手之劳嘛。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说着,陈老三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吸了吸鼻子,闻到霍澜音身上的香气,笑着说:“呦,和咱们西泽第一美人一样是个香喷喷的小娘子!”   他伸出的手朝霍澜音抓去。   “大公子。”霍澜音抬眼。   陈老三笑呵呵地说:“不是大公子,我是老三!”   下一刻陈老三的肩膀被人捏住。陈老三一愣,立刻回头去看。原本的愤怒却在看见卫瞻身上上等的衣料时熄了,笑呵呵地朝一侧退了一步,说:“这位客官怎把小娘子落车上了。老三我没坏心,就是想扶一下,嘿嘿。”   卫瞻没理他,朝霍澜音伸出双手,霍澜音急忙朝他走去,弯下腰来,握住他的手腕,想要撑靠着下马车。然而卫瞻宽大的手掌握着霍澜音的腰侧,直接将她从马车上抱了下来。悬空的瞬间,霍澜音下意识地揽住卫瞻的肩颈,攀着他。卫瞻顿了一下,才将她放下来,转身往前走。   霍澜音避开陈老三,小碎步跟上卫瞻。她抬头看了一眼——万福镖局。   陈老三摸了摸下巴,跟了进去。   这家万福镖局是陈家三兄弟开的。在一次押镖中,陈老二不小心丧了命,只剩陈老大和陈老三两个。   陈老大的娘子瞧见霍澜音一个女人也跟了来,赔着笑脸迎上来,说道:“他们男人聊事情,咱们去后面说说话。”   “多谢,不用了。”霍澜音微笑着摇摇头,又向卫瞻靠了靠。镖局这种地方她从未来过,可也猜得到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更何况还有与陈老三刚刚的小插曲,她更是不敢节外生枝。   陈老大的娘子笑了笑,顿时明白了霍澜音的意思,端上茶水后转身下去。转身的时候,她不由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骂了一声:富贵人家的女人就是一样,装什么假清高,做作。   霍澜音跟在卫瞻身边很快弄明白,卫瞻这是为继续往西走寻万福镖局的镖师做护卫。霍澜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有了猜测,猜到卫瞻前路恐有危险。不过她倒是很好奇为何卫瞻西行这一路竟没有护卫?   她留心去听卫瞻启程的日子,可竟然没有敲定,卫瞻只让镖局的人等消息。   霍澜音也曾好奇卫瞻为何亲自来办这事儿,还将奚海生留在了外面。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奚海生和小豆子是宦臣,说话声音与寻常男子不同。想来是为了不让旁人生疑。至于江太傅年纪可不小,身份也不低,总不能让他跑前跑后。林嬷嬷也是多有不方便。   事情很快办完,霍澜音跟着卫瞻离开。   万福镖局的人将卫瞻和霍澜音送出去,看着人走远。陈老三摸了摸下巴,说:“哥,咱们镖局今年赚的不少,这一笔单子咱们就不收钱了,成不?”   “不收钱?你脑子被驴踹了?”陈老大朝陈老三的脑门拍了一巴掌。   “别打!别打!”陈老三望了大哥一眼,又伸长了脖子望向走远的马车。   陈老大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不太确定地问:“你看上那小娘子了?”   “嘿嘿,什么都瞒不过大哥。”陈老三用肩膀撞了撞陈老大,“大哥,你现在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可光棍一根呐!你忘了二哥咽气前咋说的?可是让你罩着我的啊!”   他眼珠子转了转,又压低了声音,说:“大哥,我知道你看上春莲院的云娘了,我帮你跟大嫂说说?”   “你小子!”老陈大笑着又拍了陈老三一巴掌。   他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这人瞧着眼生,不像是西泽人。应该是路过的富贵人家,身边应该也没什么人手才想着聘咱们护送。你想要他的女人也不是不行,而且也能钱也要人也要……”   “大哥不愧是大哥!”陈老三的眼睛亮了。   两个人勾肩搭背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去花楼吃酒。   霍澜音与卫瞻回去时,生辰宴已经结束,宾客已经离开了大半。周府正门前,有陆续的宾客登上自家的马车。   姚妈妈等在角落里焦急张望着,莺时也在一旁等着。如今姚妈妈在周家的处境有些尴尬,她已很少露面,今日宴席,她也是一早就躲在了厨房帮忙。霍澜音被卫瞻带走许久后,她才从莺时口中得知。   当看见霍澜音被卫瞻抱下马车,姚妈妈立刻松了口气,赶忙迎了上去。   下马车时,卫瞻几乎没有给霍澜音选择的机会,直接将她抱了下来。霍澜音知道很多人看见,可是有了先前的事情,她倒也没那么窘迫,还能怎么样呢?   “音音!”姚妈妈和莺时赶紧跑了过来。   卫瞻不发一言,径直进府。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没跟着他走。   “澜音,你定亲了怎么都不与我们说一声?什么时候成亲呐?”林家姑娘迎上来。   定亲?成亲?   霍澜音抬眸望向已经走远的卫瞻。   另外一家姑娘也围上来询问:“你这位表哥究竟是哪房的远亲?以前没见过呢。他为何一直带着皂纱遮脸?”   霍澜音淡定地撒谎:“是很远的亲戚,最近染了风寒不能吹风才戴着帷帽。成亲的时候会宴请你们的。”   霍澜音轻易打发了她们。今日发生了不少事情,她觉得有些累,只是快些回去休息。   姚妈妈和莺时知她心意,默默跟着她回去,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周府正门前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前,王景行看着霍澜音归家,才挥动马鞭,驱车离去。   霍澜音刚刚绕过影壁,惊讶地看见一脸焦急的宋氏。   “音音,你回来了,没、没什么事吧?”宋氏皱着眉问。   她很犹豫要不要过来等着,可最后还是过来了。   “没什么事情,有劳您挂心了。”霍澜音微微屈膝,“若是没有旁的事情,澜音先回去休息了。”   宋氏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立在一旁,看着霍澜音离开。她心里觉得惋惜,倘若是与别家身份相当的名门贵女抱错也好,怎能是一个乳娘的孩子?一想到自己真心疼爱十六的女儿是个乳娘的孩子,莫名觉得耻辱。   宋氏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是与门第相当的人家抱错了孩子,说不定两家还能结下情谊,和和美美。   没有如果。   更何况也不是抱错。一想到罪魁祸首赵氏,宋氏咬了咬牙,生气地疾步去寻周玉清讨要说法。   霍澜音回到住处,莺时急忙端来膳食。此时已将近傍晚,霍澜音一直都没吃东西,的确饿得很。然而她刚吃了没几口,小豆子过来请人。   霍澜音瞧着碗中肉,淡定回:“知道了。”   然后她慢条斯理将东西吃完,才起身往望霄院去。   重新走进卫瞻的屋子,霍澜音颇为意外地看向卫瞻。   卫瞻脸上仍戴着那个黑红色调的神兽面具。他立在桌旁,手中拿着烛台点火。   卫瞻的屋子一向是黑漆漆的,窗前的垂帘很厚,即使是白日也透不进半点光明,永远的黑暗。然而此时,屋内灯火通明。   霍澜音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问:“殿下怎燃这么多烛火?”   “看你。”卫瞻道。 第17章   霍澜音僵在原地,望着不远处的卫瞻,头一回这样紧张。就算是第一次迈进这间屋子,坐在床边等待他来时也没有这样紧张过。   她好像第一次见到卫瞻一样,目光仔细扫过卫瞻高大的身躯。纷乱记忆不由涌上脑海,双颊已微烧。黑暗是很好的保护盾,现在这密不透风的盾牌被撤了下去。   卫瞻将最后一盏灯点燃,放在床头小几上。他看了霍澜音一眼,径自宽衣。   霍澜音轻轻咬了一下舌尖,强自镇定地朝卫瞻走过去帮他宽衣。她装成冷静淡然的样子,询问:“殿下什么时候离开西泽?”   “怎么?”卫瞻睥着她长长的眼睫,“这么盼着我赶紧滚蛋?”   “殿下说笑了。您离开西泽,我自然是要跟着您走的。又何来盼着您走的说法?不过是提前准备罢了。”霍澜音为卫瞻脱衣的动作顿了顿,惊讶地看见卫瞻胸膛上的黑色痕迹。大块大块的黑色阴影像是淤血一样居于卫瞻的皮肤之下,却又并非淤血。   她收回视线,将卫瞻的衣服挂在黄梨木衣架上,转身回来,在卫瞻面前蹲下来,去脱卫瞻的靴子。   卫瞻弯腰,一只手轻易将她捞了起来,转而推上了床榻。   慌乱中,霍澜音去扯勾起的床幔。   “不要放下。”卫瞻道。   霍澜音的手僵在半空,视线落在床头小几上相邻摆放的两盏烛灯,还有一旁的落地鹧鸪座灯。   卫瞻握住霍澜音微凉的手指,将她拉进床榻。   明亮的光照进玄色的床榻内,纤毫毕现。照得霍澜音本就皙白的肌肤更是莹白如雪。卫瞻的目光是冷的,他就这样直白地,光明正大地看着她。   霍澜音阖上眼掩耳盗铃。然而卫瞻捏着她的下巴,不准地闭上眼睛。霍澜音去扯被子,亦被卫瞻擒住手腕。   恐慌亦容易激恼了她。   霍澜音红着眼睛对卫瞻又踢又踹,然而她的力气对于卫瞻来说实在是太轻。卫瞻注视的目光像一种酷刑,在卫瞻又一次拍她的时候,霍澜音抓起床头小几上的碗灯朝卫瞻砸过去。   卫瞻略略侧过肩膀,碗灯落在床榻角落,火苗燎了被褥床幔。   “殿下,起火了!”霍澜音慌忙说。   卫瞻只是“嗯”了一声。   凶神恶煞的面具遮挡了他脸上的表情,然而他暗红的眼睛里平静一片。像是在说——屁大点事。   火势越来越大,贴着墙里侧墙壁的床幔整个烧起来,眼看着要烧到床顶。   “殿下,真的起火了!”霍澜音急急去推卫瞻。   卫瞻这才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当成什么也没看见,回首继续。   “殿下!”霍澜音急得声音有一丝发颤。   “你吼什么?”卫瞻皱眉。   大火蔓延,床顶的床幔已经烧了起来。霍澜音抬头,就能看见火苗。床顶的床幔忽然烧掉一大块。   霍澜音惊呼一声,也不顾着去推卫瞻,慌忙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卫瞻捏着她的细腰,将她拉进怀里,轻易避开落下的火苗。   霍澜音后怕地回头,看见火苗落在她刚刚躺着的地方,已经烧了床褥。她环顾四周,火舌蔓延。   “有那么怕?”卫瞻问。   霍澜音心惊胆战地转过头望着卫瞻,认真点头:“怕,我怕死。”   卫瞻看着霍澜音,面无表情地松开了她,无视火焰下床穿衣。   火势越来越大,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冲进来救火。霍澜音可不想被冲进来救火的人瞧见她此时衣衫不整的样子。她慌忙去拿衣服,然而周身都是热的。她的手还没有碰到凌乱堆在枕侧的衣服,床顶又落下来火苗。她惊地收回手,险些被烧到。当她终于拿到了自己的衣服,衣服虽然完好,却也滚烫滚烫。   若时间倒流,她一定不会莽撞地朝卫瞻扔烛碗!   霍澜音被可能活活烧死的恐惧围绕,拿着自己衣服的手都在发抖,竟一时没能解开缠绕在一起的系带。   霍澜音哆哆嗦嗦的手忽然被卫瞻微凉的宽大手掌握住。霍澜音抬眼看他,卫瞻却垂目,从她手里拿过衣服,一件一件给她穿好。   霍澜音一直不喜欢卫瞻身上寒冰一样的温度,然而此时他微凉的掌心却莫名让她冷静了许多。   然后,霍澜音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好像听见身后的卫瞻打了个哈欠。   外面嘈杂一片,已经有人发现这边起了火,正在嚷嚷着救火。   卫瞻给霍澜音穿好衣服,转身朝一侧的黄梨木衣架走去。   霍澜音急急想要下床,这才发现床前踩板上铺着的绒毯已经烧着,火焰几乎快有床榻高。她踏出的脚猛地收回去,整个人缩起来向后退去。然而背后的温度是那般灼热,汗水湿了她的脊背。   “殿下……”   卫瞻回过头。在他的臂弯里,是刚刚从黄梨木衣架上取下来的霍澜音的长斗篷。他重新走回床榻前,俯下身来,隔着绒毯燃起的火焰,将臂弯里的斗篷裹在霍澜音的身上,然后将她从床榻上抱了起来。   霍澜音急忙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卫瞻抱着霍澜音转身往外走的瞬间,霍澜音睁开眼睛望向床榻。床榻彻底被火海吞噬,木床在火海中摇摇欲坠。   火是从床榻烧起来的,往外走除了浓烟和炙热的温度,倒是再没有火海。可霍澜音实在是没力气,整个人软软地被卫瞻抱在怀中。   “殿下,发生什么事情了?”   卫瞻还没有抱着霍澜音迈出门槛,奚海生冲了进来。霍澜音不由心中微紧,倘若她穿衣晚了片刻,恐要被撞见。   “无事。一只小野猫儿打翻了烛台。”卫瞻随口道。   霍澜音安静地窝在他怀里。她以为卫瞻会轻易接住碗灯。而且她也侥幸想用起火阻止卫瞻粗鲁的动作。及时处理不会起这样大的火,可是她没有想到卫瞻会任由大火烧起来……   宋氏去找周玉清理论赵氏之事,两个人发生了争执。正僵持着,下人禀告望霄院起了火,他们两个哪还顾得上争执,赶忙赶了过来。   “让殿下受惊了!”周玉清先是看了卫瞻一眼,又匆匆扫了霍澜音一眼,继续说,“还请殿下委屈一晚去客房暂歇。明日再给殿下打扫出个干净的院子来。”   卫瞻垂眼瞥向怀里的霍澜音,问:“她住哪儿?”   周玉清愣了一下,忙说:“澜音住的地方很小,恐怕……”   “就去她住的地方。”卫瞻斩钉截铁。他又看向一旁紧张的姚妈妈,说:“带路。”   “是,是!”姚妈妈也不敢现在上前去询问霍澜音的状况,赶忙在前面带路。   冬日的夜晚很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疼。何况刚刚屋子里起了火是那样热,猛地出来,尤其冷。霍澜音缩了缩肩,扯起斗篷的宽大兜帽遮了头脸,更是将脸埋在了卫瞻的胸口。   事到如今,倒也有了几分顺其自然的意味。   霍澜音如今住的小宅院的确是小得很,这里原本就是给梅林的花农一家住的地方。   周玉清眼睁睁看着卫瞻抱着霍澜音走进房中。他扫过狭小的院落,略皱眉。   “老爷,真的让殿下住在这里?”宋氏一脸的担忧。   周玉清沉默了一会儿,吩咐下人连夜将另外一处葳蕤院打扫出来,可以让卫瞻明日住进去。   往回走的时候周玉清思索着,明日卫瞻搬进葳蕤院的时候,是不是该让霍澜音一并搬进去?   霍澜音的床很小,只是单人的小木床。她被卫瞻抱在怀里紧密相贴躺在床上,连翻身都艰难。她皱着眉说:“殿下,不然我去丫鬟那里睡?”   久久没有回应。   霍澜音后知后觉卫瞻已经睡着了。   霍澜音目光有些发怔地望着前方微微出神,片刻之后长长轻叹一声。   许是这一晚上实在是被折腾了,没过多久,霍澜音也沉沉睡着。   狭小的木板床睡着并不舒服,然而这一夜,霍澜音和卫瞻都睡得很沉。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两个人才醒来。   霍澜音是后醒来的。她揉着眼睛坐起来,还尚未清醒,忽听身后的卫瞻开口:“你还喜欢看这个。”   霍澜音转过头,见卫瞻靠坐在床头,手中握着霍澜音收集起来的地图。她心里“咯噔”一声,对上卫瞻审视的目光,霍澜音从容撒谎:“总是从诗文中听说山河的壮美,很想去各处风景看一看。然而身为女儿身多有不便。所以收集了些地图,根据诗文在地图上寻一寻,打发时间。”   卫瞻收回视线。   霍澜音悄悄松了口气。   “咚咚咚!”莺时在门外叩门,“姑娘,王家表姑娘来看你了,已经到院门口了!”   霍澜音愣了一下。   这住处实在是小,连个待客的正厅都没有,只能将人领进屋子里。霍澜音看向卫瞻。   卫瞻拿着霍澜音的几卷地图,拉下床幔,支着下巴躺进床里侧,道:“我不在。”   霍澜音懵了。   这样真的好吗?   卫瞻又接了一句:“我倒是想听听,你会不会跟旁人说我坏话。”   这是把霍澜音的拒绝完全堵死。   霍澜音遮好床幔,硬着头皮将王嘉瑜请进来。   王嘉瑜一进屋,握住霍澜音的手,第一句:“我已经从父亲口中得知了大殿下的事情。”   霍澜音一怔,不由看向床榻。   王嘉瑜第二句:“我二哥他是愿意等你的。”   “表姐!”霍澜音惊了,急忙想打断她的话。   王嘉瑜继续说:“待大殿下离开,你可愿跟我二哥?” 第18章   霍澜音顿时慌了。她握着王嘉瑜的手,用力掐了一下,说:“表姐,我这儿狭小。我们出去说话吧,还能一边看看雪景一边说!”   王嘉瑜摇头,说道:“我现在可没什么心情与你看雪景。我这次过来还没拜会过长辈,已经很没规矩了。实在是急得很。只与你说几句话,马上就要去舅母那里的。”   “表姐……”   “你听我说。”王嘉瑜根本不给霍澜音说话的机会,急急道:“我上次与你说了那么多,让你回去考虑。虽然如今出了大殿下这事儿的差错。可我上回说的那些话还是作数的。都是姑娘家,我晓得你的顾虑。昨日你大姊说你会与那人成婚。为了帮你说话,我也是顺着说了。可是纸包不住火,等大殿下离开,日子长了,可是什么都瞒不住的。到时候你该如何?树大招风,你担着西泽第一美人的名头,到时候人们的唾沫都能将你淹了!除了西泽,我二哥还在别的地方也有商铺。来时二哥与我说,若你不想留在西泽听闲言碎语,他可以带你离开西泽去别的地方生活。”   “表姐,你别再说了!”霍澜音脸色惨白。   “澜音!你要为自己考虑!难道你还盼着大殿下日后封你个妃不成?”   “表姐,别说了!”霍澜音对王嘉瑜拼命使眼色,又看向床榻的方向。   王嘉瑜愣了愣。她心里焦急,竟才发现霍澜音一直在给她暗示。她顺着霍澜音的视线,望向床榻的方向。   “你二哥那么好心,叫来给孤瞧瞧。”床幔中传来卫瞻沉沉的声音。   孤。   床榻内的人身份不言而喻。就连霍澜音也是第一回 听卫瞻用“孤”这个自称。   王嘉瑜呆在原地,三魂丢了两魂。   “殿、殿下……”王嘉瑜结结巴巴行礼,又惶惶后退。她怕,她怕真的将王景行叫来,二哥恐怕危险。可是卫瞻的命令,她又不敢不听……   霍澜音用力握住王嘉瑜的手腕,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小声说:“表姐先别去请表哥,暂时在院中稍后。若半个时辰之后我没出去寻你,你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必叫表哥过来。”   王嘉瑜怔怔点头,慌里慌张地退了出去。   霍澜音轻轻吸了一口气。她此番境地,王家不曾嫌她,更是好心救她于水深火热。她自当以命相保,才不算失了良知。   她一步步朝床榻走去,立在床榻前,掀开床幔一角,望向卫瞻,说道:“殿下何必与她计较,凭白显得没气量。”   卫瞻支着下巴,翻看摊在床榻上的厚厚一摞地图,道:“气量是什么东西。”   霍澜音便在床边坐下,纤纤素指压在地图上,挡着卫瞻的视线,不让他再看。她微微偏着头去看卫瞻,嘴角噙着笑,问:“殿下在生气吗?莫不是殿下对我动了真心?”   卫瞻这才撩起眼皮去看霍澜音。   “真心?”他暗红的眼睛里带着丝嘲意。   霍澜音只当看不见卫瞻的眼神,她上身微微前倾,双手搭过卫瞻的肩,于他后颈相握。她凑到卫瞻耳边,将脸靠在他的肩上,轻声开口:“表姐问我难道还盼着日后封个妃不成……”   她笑,带着丝落寞。气息拂过卫瞻耳畔。   “我自然是不敢奢求的。也知道殿下只把我当成一味药,就和那些服下的苦涩汤药没什么区别。殿下自然不会对一味药有半分真心……”霍澜音声音低下去,带着哽咽,“我既盼着殿下早日康复,又怕殿下康复后不再需要我。那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殿下了?我所愿的,不过是永远陪在殿下身边而已……”   她说到最后,泣不成声,丝丝哀怨,惹人怜惜。   卫瞻捏着霍澜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霍澜音泪水涟涟,往日明澈的双眸被泪水浸湿,眸子仿若浸在一汪清潭中,眸光潋滟。泪珠儿慢慢蓄满凝聚,缓缓滑落,湿了眼睫。她垂眸,眼泪又簌簌落下,滑过莹白如雪的脸颊。她轻轻抿唇,泪珠儿蓄在唇窝,湿了唇角。她咬唇,柔软的淡粉唇瓣染了泪,湿软红润。   卫瞻的目光落在她娇艳欲滴的红唇,问:“刚刚在她耳边小声说什么?”   “我说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让殿下可怜我的这片真心,让事情有回旋。”她双手捧住卫瞻的手,将他的手掌放在自己软软的心口,“澜音命苦,没几个人真心待我。实在不忍心心善的王家因我被牵连……”   她哭得梨花带雨,眼泪不停落下,湿了卫瞻的手背。   卫瞻忽然探手在霍澜音腰间用力一扯,将她雪色的腰带解开,使她衣衫微散。   霍澜音含泪望着他,温顺而又乖巧。   卫瞻用扯下的雪色腰带蒙住了霍澜音的眼睛。霍澜音怔了怔,不明所以,安静地等待着。片刻之后,唇上一凉。霍澜音身子颤了颤,她又逼着自己很快松软下来,由着卫瞻咬吮她湿软的红唇。   许久之后,卫瞻放开了霍澜音。   霍澜音坐在床边,指尖轻轻抚上自己微疼的唇。   忽听卫瞻烦躁地开口:“别想什么封妃。我早他妈被废了。”   霍澜音沉默,不知该如何接话。   又过了许久,霍澜音没有听见什么响动,她将系在脑后的结解开,去看卫瞻。卫瞻支着下巴阖着眼,脸上又戴上了那张面具。   睡了吗?   霍澜音整理了衣衫,动作轻柔地起身,放好床幔。   然后,她悄悄翘起了唇角,眸中哀戚亦消失。   她不喜欢哭,可若眼泪能当武器,她不介意以泪演戏。她用手背去擦自己的唇,用力地蹭。想将卫瞻留下的气息尽数蹭去,直到唇上微肿,才放下手,推门出去。   王嘉瑜焦急等在院中,她记得霍澜音说的话——若半个时辰之后我没出去寻你,你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必叫表哥过来。   所以在她看见霍澜音出来时,心中一凉。可是下一刻,她看见霍澜音对她笑了起来,她又茫然了,期待地望着霍澜音走近。   霍澜音疾赶到王嘉瑜身前,小声说:“表姐安心,没事了。”   王嘉瑜顿时松了口气。   “表姐莫要怪我,是殿下不准我说他在。”   “我晓得的,是我太笨了没有看懂你的暗示。”王嘉瑜懊恼。   霍澜音深深屈膝。   “你这是做什么?起来。”王嘉瑜将霍澜音扶了起来。   霍澜音红着眼睛。此时眼中的泪才是真的。她说:“王家恩情,澜音记下了。”   “都是亲戚,你又何必这么说?”王嘉瑜停顿了一下,“是,你不是周家亲生的女儿,可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这份感情又怎么会因为血缘而完全没了?”   霍澜音心里酸涩,热泪蓄在眼中。   “表姐,这次殿下离开我会跟着一并离开西泽。我不曾想过什么封妃什么荣华富贵,我有我的计划。只是其中复杂,不方便详说。表姐勿要忧心挂念。大殿下脾气暴躁,是不能招惹的暴戾之人。在他离开之前,表姐还是避一避,不要再来寻我。”霍澜音默了默,“也请表姐带话给二表哥,他的心意我都晓得,只是我们没有缘分,万望不要等我,寻一知心人踏踏实实过日子才好。表姐也要劝劝他。”   王嘉瑜缓缓点头,说:“我明白了。”   她用力握了霍澜音的手,又说:“音音,你要珍重。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来王家寻庇护。即使你不能嫁给二哥哥,我也永远都是你的姐姐。”   霍澜音重重点头,蓄在眼眶中许久的热泪终于滚落。她还想再说什么,看见周荷珠从远处走来。   王嘉瑜也看见了。她抹去眼角的湿润,说道:“好了,我要说的话也都说完了。得去给舅母请安去了。”   霍澜音将她送到小院门口。   王嘉瑜又与周荷珠打过招呼,才去见宋氏。   周荷珠站在院门外没迈进来,说:“我来看看你。”   “殿下在屋里歇着,我就不请你进去了。”霍澜音解释了一句。   周荷珠抬着下巴,朝霍澜音身后望了一眼,然后收回视线看向霍澜音,迟疑地开口:“你、你……还好吗?我之前不知道大殿下是那么可怕的人……”   她声音低下去。   霍澜音问:“倘若你事先知道呢?”   “什么?”周荷珠不解地望着霍澜音。   “倘若你事先知道大殿下的危险,而又必须在你我之间选一个人。你会主动去吗?”   周荷珠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她摇头:“不,我不愿意。霍澜音,是你欠我,我不欠你。”   “欠你的人是赵氏。”   周荷珠盯着霍澜音半晌,生气地转身就走,脚步匆匆。   霍澜音略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缓步往回走。姚妈妈站在厨房门口,忧心地望着两个女儿。见霍澜音走回来,温柔慈爱地笑着:“一直给你温着粥,吃一些。”   霍澜音回之以笑。她在狭小的厨房里将一大碗粥吃下。姚妈妈背着霍澜音,偷偷抹去眼泪。   莺时早就烧好了热水,霍澜音吩咐莺时动作轻一点别吵醒卫瞻。昨晚她与卫瞻在床笫间胡闹那么久,至今没沐浴。她脱了鞋子,踮着脚尖穿过寝屋进到狭小的浴间,放松地浸在热水里。   卫瞻因一道异香而醒来。他睁开眼,诧异地看向小浴间的方向。   霍澜音身上的香味儿平日里很淡。可若是剧烈动作或沐浴时,那香味儿就会变得很浓郁。 第19章   周荷珠脚步匆匆地离开,眼前一直是霍澜音的脸,还有她说的话。往昔十六年间发生的事情见缝插针地涌上脑海。   她记得自己被小厮欺负的时候,霍澜音是如何帮她出气,将那小厮打了板子撵出去。   她记得小时候霍澜音摔倒,宋氏责罚她照顾不周,赏她鞭子,痛得她眼泪直流,卧床三日。   他记得小时候不小心打坏了大公子的玉石吓得魂飞魄散,是霍澜音替她顶了罪。   她记得霍澜音小时候生病羸弱,她跪在佛像前求了一夜,宁愿分一半的寿命给霍澜音。   ……   恩怨纠葛,早已分不清。   周荷珠脚步凌乱地小跑起来,最后气喘吁吁地扶着回廊廊柱,低着头,眼泪默默滚落。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姑娘,姑娘!”鸢时小跑着追过来,“您这是怎么了,别哭啊!是不是三姑娘惹您不高兴了?您别跟她计较,别气坏了身子!”   周荷珠抹去脸上的泪,说:“我要去一趟东院。”   “您要去见东院那位夫人?可是老爷说过谁都不许……”   周荷珠没听她的话,转身小跑着往东院去。   周荷珠刚赶到东院,远远看见周玉清身旁小厮宝意守在院门口。   “父亲在这儿?”周荷珠皱眉,她不愿意就这么离开,还是想见赵氏一面。她悄悄退到一旁假山上的凉亭里,望向下方的东院。想着待周玉清离开,她再去寻赵氏问个明白。   府中两位夫人吃穿用度一向相同,可这东院的确比西院宽敞一些。西院中养花,东院却种菜。   赵氏刨着后院冻了的田。如今这般冷,几乎刨不开。   周玉清立在一旁看了许久。自他过来,赵氏就一直在刨这块刨不动的地,也没看他一眼。他亦未曾打扰,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自从出事后,他这是第一次来看赵氏。   昨日生辰宴上,宋氏将霍澜音丢下带着周荷珠离开,被周玉清看在眼里。就算是不掺杂任何感情在里头,他也是觉得宋氏做的太不周到。他知道在宋氏眼里人分三六九等,倘若霍澜音的生母不是乳娘出身,或许态度会不同。可偏偏周玉清本身就是个泥腿子出身。   当面训子背后教妻,他顾着宋氏脸面,当时也不好说什么。幸好最后事情的发展如他所愿,霍澜音被卫瞻带走。   这几日他因为家中事情和大殿下的事情烦心,偏偏昨天宋氏又来闹了一回。他越想越烦,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东院来。   许久之后,赵氏实在是累了,将锄头扔到一旁,用粗布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歇着。   周玉清这才开口:“那些年,你一个人带着一双儿女辛苦了。”   赵氏冷笑了一声,道:“你别在这里给我假惺惺地做戏,去找那个温柔的宋水芸去!我这种村妇可配不上你这种官人!”   周玉清叹了口气。   他朝赵氏走去,在她身旁蹲下,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心里怨恨那么深。阿秀,我没想负你,实在是以为你已经不在了我才娶了水芸。当年能与你和两个孩子重逢,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哈。那你又知不知道得知你没死在战场上我们娘仨有多高兴?我们高高兴兴地来找你,可是却看见大着肚子的宋水芸成了周夫人!这种大喜大悲的滋味儿你一辈子都不会懂!”   “你可以怪我恨我,哪怕像在家乡里的时候拧我耳朵不给我饭吃都成。何必折磨两个孩子?孩子总是无辜的!”   “呦。”赵氏阴阳怪气,“你现在可是大老爷,我一个农妇哪来的胆子拧你饿你!”   “阿秀!别说我现在不过偏远之地的九品芝麻官,就算当真进京做了高官,你也是糟糠发妻!”   周玉清去拉赵氏的手,赵氏将他的手甩开,开口就是一个:“滚!”   周玉清扶着膝,动作很慢地站直身体。他曾经在战场上受过伤,阴冷天气总是腰腿酸痛。他最后望了赵氏一眼,略显疲惫地离开。   赵氏是他的发妻,在他从戎的几年一个人辛苦拉扯一双儿女,这份情,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她狠心。身为她的丈夫,她做错了事,他决定他来替她偿还。   假山上凉亭里的周荷珠看见周玉清走了出来,他与小厮宝意说了两句话后便离开,宝意倒是进了东院。   “姑娘,我们别去找赵氏了,免得老爷不高兴。”鸢时劝。   周荷珠不听,三步并两步下了假山,迈进东院。东院里的下人都被暂时遣去别的地方当差,偌大的庭院空荡荡的。周荷珠迈过后院的宝葫芦门,生生顿住脚步,惊愕地望着眼前看见的一幕。   她看见了什么?   竟然看见赵氏和周玉清的小厮宝意抱在一起!   鸢时也惊了。幸好周荷珠先反应过来捂住了她的嘴。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转头看向后院的两个人。   周荷珠这才看清赵氏是在给宝意擦眼泪。   “您受苦了,等大哥回家。我们离开周家!”宝意哽咽着。   周荷珠惊得身形晃动,险些站不稳。她很快反应过来,拉着鸢时匆匆离开,一口气疾步走出老远,她才低声开口:“鸢时,你觉得宝意长得像东院那位夫人吗?”   鸢时吓懵了,望着周荷珠不敢说话。   周荷珠努力想了一下,听说当年赵氏带着一双儿女找来时,说宝意是同乡失了父母的孩子……   周荷珠心里又慌又乱,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她深吸了口气,道:“鸢时,今日看见的事情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记住没有?”   鸢时重重点头。   周荷珠转身,木讷地往回走,心里乱糟糟的。所以当钱妈妈的儿子平安从角落拐出来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吓着二姑娘了,是平安的不是!”   “什么事?”周荷珠暂且放下东院的事情,打起精神来询问。   平安黑黝黝的眼珠儿转了一圈,做出难为的表情来。他挠了挠头:“二姑娘,平安昨儿撞见了点事儿,犹豫了一晚上还是决定来告诉您。”   “有话快说!”鸢时催。   “我昨儿亲眼看见三姑娘和、和沈家四公子在梅林里说话。”   鸢时立刻说:“不许胡说!”   平安耷拉着眉梢,愁眉苦脸:“我可不敢有半句假话啊!是王家表少爷和表姑娘要我带路去寻三姑娘的,他们两个也是亲眼见到。二姑娘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王家两位主子!”   他又赔着笑脸对周荷珠笑:“二姑娘,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的地方。这不想着将功补过嘛?以后有什么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您!”   鸢时立刻去看周荷珠的脸色。   周荷珠立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不发一言地回房。她回房没多久,宋氏派人请她过去,说是沈家来了人。   鸢时笑着说:“姑娘,您别听平安胡说。兴许只是碰巧撞上了,您别往心里去。沈家这不是来人了吗?说不定要商谈婚期。咱们赶紧换身衣服过去!”   周荷珠望着衣橱里的衣服发呆,这里的衣服都是霍澜音的。她随便换了件衣服去宋氏那里。   沈家是来退亲的。   “你们沈家怎能如此!”宋氏气急。   周荷珠却一脸平静,没多少意外和难过。   沈四郎长长做了一揖,收敛笑意,诚恳道:“肆欢往年不懂事荒废年岁。如今想进京奔前程。五年八年内不打算成亲,自然不敢耽搁二姑娘。”   沈肆欢来退亲时,霍澜音靠在浴桶边儿,在一室的氤氲水汽里睡着了。狭小浴间的木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   卫瞻走了进来。   卫瞻立在门口,目光落在水汽围绕的霍澜音。她微微偏着头,靠在桶沿儿,雪肌微湿,一绺儿细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继而垂落,搭过她的锁骨,落入水中。   黑发雪肌。   缭绕云雾似仙境,水中人仿若九霄之仙。   自从头一回被送到卫瞻那儿,霍澜音便没有再服药。身上的药味儿逐渐淡了些。温热的水加浓了她身子里的香,药味儿就变得更浅淡了。她身上的香味儿充盈在整间屋子,郁香醉人。   酣眠的她,让人不忍吵醒。   卫瞻放轻脚步,朝着霍澜音一步步走去。每迈近一步,那种浓郁的香味儿便又浓上一分。此时他方明白江太傅为何说她是最好中和药味之人。   卫瞻立在霍澜音身后,俯下身来,凑近她的颈间翕动鼻翼。   香。   真的香。   这世间没有别的香味儿会更醉人。   卫瞻不停地靠近,脸上的面具不小心蹭到了霍澜音细白的脖子。霍澜音鼻间发出细微的声音来,眉心也微蹙。   卫瞻一下子站直,立得笔直。莫名有一种做贼的感觉。   他垂眼去看霍澜音,见她并没有醒过来。   霍澜音搭在桶边的心衣忽然滑落,慢悠悠地落在水中,飘在水面。碧色的心衣上绣着云雾和山峦。穿戴过的痕迹仿佛映出主人的婀娜。   卫瞻探手,拾起心衣放在鼻前闻了闻。   异香扑鼻。   心衣上的水滴坠了许久,终于接连两滴落入水中。   滴答。   霍澜音轻唔,眼睫微颤,睁开眼睛。   卫瞻一怔,鬼使神差地将心衣团在掌中,动作迅速地藏在袖子里。   霍澜音看见水面映出人影,骇得惊呼了一声。   卫瞻的手压住她的肩,板着脸说:“喊什么?”   “殿、殿下怎进来了?”霍澜音慌张去摸找搭在桶沿的心衣。 第20章   咦?   心衣呢?   霍澜音隐约记得她随手将心衣搭挂在桶沿儿的。难道是她记错了?她转头去看狭小浴间里除了浴桶外唯一的一张椅子。椅子上搭着她脱下的衣物。   难道在那里?   她想去翻找,可是……   她抬起眼睛仰望着卫瞻,眼中秋水盈盈。她慢慢矮下身子,将锁骨埋在水下。她的眼睛湿了,被卫瞻看在眼里,莫名想将那一根根黏在一起的眼睫分开。   然后,卫瞻就伸了手。   最初,他真的只是想拨一拨她长长的眼睫,而已。   真的。   毕竟他只是觉得好闻,才进来闻一闻。   真的。   然而一个时辰后,浴间里一片狼藉。浴桶里的水洒出大半,椅子翻倒,原本堆放在椅子上的衣物凌乱落了一地,被地面的水渍湿透。   霍澜音蜷缩着侧躺在地面湿衣物上,没什么力气,连喘息都变得轻浅。   “别着凉。”卫瞻将自己宽大的外衣扔在霍澜音湿漉漉的身上,推门走了出去。   霍澜音没动,阖上了眼。   半晌,小木门又被推开。   霍澜音略带疲惫地开口:“莺时,大殿下走了吗?”   “莺时?”霍澜音下意识地扯了扯盖在身上的衣服,睁开眼,对上卫瞻审视的目光。她捏着衣角的手一紧,又松开,柔声说:“我以为殿下已经搬去葳蕤院了。”   卫瞻没说话,他俯下身来抱起霍澜音,抱着她走出去。他将霍澜音放在床榻上,拿来宽大的棉帕和干净的衣服放在霍澜音面前,开口:“收拾好,跟我搬过去。”   “好。”霍澜音垂着眼睛柔声应着。   卫瞻刚转身,听见她的回应又转过头,伸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锦帕盖在她的头上。雪色棉帕遮了视线,霍澜音还没来得及扯开,卫瞻宽大的手掌已经压住了她,给她揉擦着湿漉漉的长发。   霍澜音举起的手尚未碰到棉帕,默默放了下来,任由卫瞻给她擦干长发。   不得不说,卫瞻天生手劲大,着实不算舒服。   藏在袖子里的心衣透出一点,卫瞻一怔,立刻低头去看霍澜音。雪色棉帕搭在她的头上,遮着视线,她看不见。卫瞻若无其事地将湿透的心衣往袖子里塞了塞,继续给她擦干长发。   小豆子昨夜就将东西收拾好。霍澜音这边东西也不多,莺时也很快收拾妥当。霍澜音迟了卫瞻两刻钟,往葳蕤院搬去。   堂厅里,卫瞻懒散坐在一张藤椅里,两条大长腿交叠,脚踝搭在身前的小几。   江太傅给他诊了脉,点头道:“最近睡得多,果然好了些。”   他又苦口婆心:“让之,良药苦口,不能再不喝。”   站在门口的小豆子急忙赔着笑脸进来,手里端着药。   卫瞻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道:“拿滚!”   小豆子脸上的笑一僵,立刻苦着脸求助似地看向江太傅。江太傅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转头刚好从敞开的门看见霍澜音带着莺时和姚妈妈搬来,正穿过院子。他摸了摸胡子,道:“送去给夫人服下。”   卫瞻抬眼,看着小豆子跑去拦下霍澜音,霍澜音几乎没有犹豫,双手捧着漆色的碗,指尖儿纤细莹白。她微微仰着头,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卫瞻皱起眉。   那玩意儿多臭啊……   江太傅笑眯了眼,捋着胡子慢悠悠地说:“妙哉,妙哉!”   “老头儿,你怎么那么招人烦?”卫瞻起身,带倒了椅子,摔门走了。   小豆子跑了回来,挠着头问:“大人,这药给夫人喝对殿下真的有用吗?”   “没用。”   “那您还让夫人喝?”小豆子惊得瞪圆了眼。   江太傅成足在胸,笑道:“要不了多久,殿下就会喝药。”   小豆子把脑袋瓜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   “不信?”江太傅笑着问。   “不信!”   江太傅敲了敲小豆子的脑袋瓜,道:“你就等着瞧!”   莺时在屋里给霍澜音整理床铺,霍澜音本想帮忙,可实在是没做过这些事情,只能添乱,想到姚妈妈病着,便去隔壁看望姚妈妈。   从霍澜音有记忆起,姚妈妈的身体就一直不大好。前几日大雪日夜不歇,姚妈妈整夜整夜站在外面守着霍澜音。这折胶堕指的天儿,让她又病了。   霍澜音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姚妈妈的咳嗦声。   “阿娘?”霍澜音推开门。   姚妈妈坐在床沿,见霍澜音进来,将手中的东西收进了针线筐。   霍澜音挨着她坐下,温声道:“阿娘身体如何了?可都按时吃药了?”   “都吃了,我挺好的,别挂心。”   霍澜音看着针线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阿娘是在给荷珠做袜子吧?其实阿娘不必背着我。你记挂她再寻常不过。若真的因为不是亲生女儿,过往十六年的感情全部舍弃才让人失落……”   她声音低下去,想到的却是宋氏。   她又笑起来,说:“荷珠是你一手带大的孩子,阿娘记挂她,不要顾虑那么多,荷珠是个好孩子,绝不会嫌你,只是眼下一时接受不了,不知如何相处罢了。我上次劝阿娘离开周家,后来琢磨是我想得不够周到。若是阿娘离开,日后恐再难见到荷珠。到时候我也不在你身边……”霍澜音心里有些难受,顿了顿,“再说阿娘孤身一人,出府去我也不放心。留在府里,日后荷珠多少会照看你。就算要赎身出府,等荷珠出嫁了也不迟的。”   姚妈妈松了口气,她将针线筐上面遮挡的线团移开些,说:“你不会因为荷珠心里难受就好。不过我针线活本来就不怎么样,她如今不缺吃不缺穿,不是给她做的。”   霍澜音顺着姚妈妈的视线去看,才发现那双袜子宽大,是男子所穿。而且布料很久了。霍澜音微怔,迟疑地问:“是父亲的?”   姚妈妈点头,说:“他走的时候还没做完……”   霍澜音很是惊讶。当年战乱,姚妈妈身怀六甲千里逃难,竟在那样的情况下还带着这双袜子。   姚妈妈又是一阵咳嗦。   “阿娘躺着歇一会儿,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霍澜音起身,扶着姚妈妈躺下,又为她盖好被子。   她回到房间还是记挂着姚妈妈的身子,她叹了口气,问莺时:“就算是怀孕生产的时候损了身子,吃了这么多年的药,怎就不见好呢?”   莺时正在擦柜子,随口说:“哪儿啊,姚妈妈就没吃过药。”   莺时惊觉失言,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什么?”霍澜音起身,“这些年,我分明给过她很多钱银让她养身子,她也总是说按时喝了药的。而且我分明记得见过她喝药啊!”   “我、我……”莺时结结巴巴。   “澜音,你出来!”院子里忽然响起宋氏的声音。   宋氏是得知卫瞻出府才过来的。   霍澜音暂且不再追问莺时,转身迎了出去。她刚迈出门槛,就瞧出宋氏的脸色不是很好。她心里略做了个准备。   “你在梅林与沈家四公子私会是不是真的?”宋氏开门见山地审问。   霍澜音对上宋氏陌生的目光,道:“我是在梅林见过沈家四公子,但绝不是私会。”   “你还敢狡辩!”宋氏气愤地指着霍澜音的鼻子,“贱人天生就是贱人,骨子里就是贱啊你!你抢了荷珠的身份地位荣华富贵不够,连她的男人也要抢,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这十六年对你的养育教导都喂了狗吗!你有没有一点良心?”   霍澜音安静地望着她,她听见自己平静地开口:“我没有。”   刚躺下并没有睡着的姚妈妈听见吵闹,赶紧起身疾步跑了出来,恳切地说:“夫人,音音不是那样的孩子,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你给我住口!”宋氏呵斥姚妈妈,“以前钱妈妈说你个狐媚子惯会勾引人,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倒是真的!不仅是你作风不检点,生个女儿也是一路货色!”   霍澜音用力握住姚妈妈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后,红着眼睛看向宋氏:“请夫人不要侮辱我娘。”   “娘?叫得很亲啊!我知道了,其实你们这对蛇蝎心肠的母女早就知道荷珠才是我的女儿对不对?说,你们是不是和赵秀那个疯子合伙来害我和我的荷珠!是的,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好啊,原来你们都在骗我!”   “没有,真的没有!”姚妈妈低声解释。   宋氏环顾四周,捡起地上的一条枯枝,用力抽下去。   姚妈妈一惊,慌忙挡在霍澜音身前,将霍澜音紧紧抱在怀里护着,任由枯枝抽在她的背上。   树枝抽在姚妈妈的身上,霍澜音的身子却一阵颤栗,心也跟着狠狠地颤了一下。   原来这世间所谓的母女连心是真的。   当宋氏再次挥手中的枯枝时,霍澜音握住宋氏的手腕。她湿了眼眶却不肯哭,直视宋氏,努力压下哽咽,问:“是不是要我把命还你才够?”   “音音,不许胡说!”姚妈妈慌了。   宋氏却冷笑:“你以为我还会再相信你?你这个满心算计的下等人!”   她索性扔了手中的枯枝,又把姚妈妈推开,举起手朝霍澜音抡巴掌。然而她的手腕却被人握住。   “滚开!”宋氏转头,立刻僵在原地。   皂纱挡了卫瞻的表情。   他用力一捏,便是骨裂之音,继而一甩,宋氏痛地瘫软在地。   卫瞻径直朝发怔的霍澜音走过去,停在她身前。他俯下身来,皂纱垂搭在霍澜音的肩上。他说:“你的命是孤的。” 第21章   霍澜音慢慢回过神来,隔着一层皂纱,去望卫瞻的眼睛。   “夫人!”几个丫鬟和婆子急忙跑去扶宋氏。   宋氏疼得又哼又叫,几个下人也是吓坏了,惊呼起来。   卫瞻被嘈杂声吵得朝宋氏走去,手腕忽然被人拉住。他回头,对上霍澜音的目光。   “殿下,算了……”   卫瞻甩开霍澜音的手,也不再理宋氏,走了。   霍澜音站在原地,看着宋氏被丫鬟婆子们搀扶起身往外走,心里竟然异常平静。   一层又一层的失望堆积,如今那颗心里再也不会有任何期待。   就这样吧。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就这样吧,过往十六年就这样了断。祝您长命百岁万事顺遂。只是从今往后再不相干。   “音音……”姚妈妈一阵揪心,“你别难受。可能是钱妈妈又胡说挑拨了。你是知道的,夫人最听钱妈妈的话。”   霍澜音去看姚妈妈后背的伤口。   宋氏将姚妈妈的外衣抽破,隐约渗出血迹。霍澜音一惊,先是吩咐莺时去看着宋氏那边的动作,然后立刻拉着姚妈妈回屋,给她上药。   姚妈妈后背上的伤口有小臂那么长,触目惊心。   “本来就病着,为什么要给我挡呢?”霍澜音心疼得要命。   她小心翼翼地给姚妈妈涂上药,又为她穿好衣裳。她慢慢弯下身子,伏在姚妈妈的膝上,轻声问:“阿娘会不会也觉得我故意去抢荷珠的未婚夫?”   “怎么会呢?我的音音才不会。”姚妈妈笑着轻捋霍澜音的柔软长发,“就算我的音音喜欢沈家公子,觉得错失良缘也是正常。更何况我知道音音并不愿再和他有牵扯。定然是沈家四郎不想娶荷珠,想法子骗你去的。”   “阿娘怎么知道?”霍澜音心里微暖,弯起眼睛。   “傻孩子,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   周荷珠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连门都忘了敲。姚妈妈换下的衣服放在一旁,上面沾着血迹。周荷珠惊得捂住自己的嘴,她拼命摇头,解释:“不是我!我没有说!虽然我知道梅林的事情,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说!”   “平安告诉你的?”霍澜音问。   周荷珠使劲儿点头。   姚妈妈说:“平安能告诉你,自然也能告诉别人。我知道你不会害音音的。”   周荷珠红着眼睛站在门口,目光复杂地望着姚妈妈,也不进去。   姚妈妈又说:“我这里没什么事,倒是夫人的手恐怕伤得不轻。你现在刚刚被认回去,这个时候不去陪着她,反倒来我这里,夫人知道了恐怕要生气。”   周荷珠摇头。   “去吧。”姚妈妈笑着再催。   周荷珠咬唇,终究还是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姚妈妈脸色微白,整个人都很虚弱。霍澜音扶着她躺下休息,悄悄退了出去。她回到房间,去打听消息的莺时还没回来。她倒也不是担心宋氏的手伤如何,而是担心钱妈妈又在宋氏面前出坏主意。   霍澜音等了好久,莺时才一脸凝重地跑回来。   “如何了?”霍澜音问。   莺时皱着眉,急说:“我从夫人院子里的丫鬟那儿听说钱妈妈出主意让夫人将姚妈妈卖出去!不过她也说听得不够仔细,而且也没听到夫人的意思!”   霍澜音心惊。   钱妈妈出的主意,十个里有九个都会被宋氏允了。当年宋氏将钱妈妈配给管家,嫁过去之后她才知道管家之前多次求娶姚妈妈被拒。就为这事儿,钱妈妈恨了姚妈妈十几年。之前姚妈妈是她这个得宠幺女的乳娘,钱妈妈对姚妈妈的不满只能忍着。如今恐怕……   霍澜音心烦地转头望向窗外,却听见姚妈妈从房间里出来,脚步匆匆地往外走。姚妈妈病着,身上还刚落了伤,这是要去哪儿?   霍澜音想到先前莺时说起姚妈妈这些年并没有服药,看了莺时一眼,莺时立刻抿起唇。霍澜音也不追问,干脆悄悄跟着姚妈妈出了府。   莺时苦着脸跟着后面,小声说:“姑娘,咱们还是回去吧?别生事端了……”   霍澜音不理会。如今她再也没有什么顾虑,还怕什么事端?她带着莺时一路尾随姚妈妈,躲在角落里,看着姚妈妈走进一间粮铺。   “怎才来?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粮铺老板笑着迎上来。   “说好的怎么会不来,只是有事耽搁了。”姚妈妈解释。   粮铺老板笑呵呵地说:“还是往常的量送去?”   “最近手里闲钱不多,这回暂且送去一半。”姚妈妈将装着碎银的荷包递过去。   粮铺老板掂了掂,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说:“这回还是按照以前的量,另外一半全当我铺子做善事了!”   姚妈妈连连道谢。   霍澜音听了个稀里糊涂,不过也隐约有了个猜测。   “所以,这些年我给阿娘的钱,她都买粮送出去了,甚至连药钱也送出去。”霍澜音看向莺时,“你很早就知道?那些粮食送给了谁?”   莺时瞪圆了眼,连连解释:“姚妈妈是大善人,没有送给什么外生子!不不不,根本没什么外生子!”   “你胡说什么?”霍澜音皱眉。   莺时挠了挠头:“我以前不在姑娘身边伺候,只在外院做杂事。姚妈妈就让我跑腿过几回,有的时候是去粮铺,有时候去布庄。至于到底送给了谁我也不晓得。姚妈妈只是说送给和她一样的人。”   “和她一样的人……”霍澜音喃喃自语,看向姚妈妈。   姚妈妈和粮铺掌柜说了一会儿话,匆匆转身,没走几步就看见了霍澜音,不由愣住。   和她一样的人,和她一样父兄夫子死在战场上的老弱妇孺。   街道熙熙攘攘,霍澜音和姚妈妈默默一起往回走。莺时跟在后面。   “怎么连药钱都送了出去?”霍澜音问。   姚妈妈温声说:“我这病只能靠药养着,那要多少药?不吃药也不会丢了性命,他们更需要。”   霍澜音沉默。   “以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荷珠平平安安长大,你疼她,不会亏待她,会给她寻个好亲事。我看着她嫁一个对她好的人,也算了了心愿,去到下面也能给你爹有个交代。现在……”   姚妈妈看向霍澜音,愁思千丝万缕。现在她有了牵挂,放心不下霍澜音。   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吆喝着走过。   姚妈妈用荷包里仅剩的钱买了一支,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咬了一口红红的山楂,酸酸甜甜。   她回头问莺时:“你身上带钱了吗?”   莺时摸了摸腰际:“带是带了,可是只有几文钱!”   “够了。”霍澜音走到最近的一个卖香囊的小摊贩前,挑一个最便宜的。   “你买这个做什么?我回去给你缝一个也比这个好。”姚妈妈说。   霍澜音道:“来不及了。”   回去之后,霍澜音没等小豆子来请她,主动去寻卫瞻。   林嬷嬷将霍澜音引到卫瞻房中,道:“大殿下在沐浴,刚进去没多久,许是还要再等一会儿。桌子上有书,夫人若是无聊可以随便看看。高桌上放着我中午刚蒸的点心,夫人也可以尝尝。”   “有劳林嬷嬷。”   林嬷嬷颔首,悄声退下去。   霍澜音起身走到窗下桌前,随手翻了翻书册。都是些农政工兵类的书籍,霍澜音以前没有看过,她随意翻看着,起先看得一知半解,后来倒也看了进去。   卫瞻进来的时候,霍澜音因为太专注没有发现。   卫瞻看见霍澜音有些惊讶,朝她走去,立在她身后,问:“看得懂?”   霍澜音吓了一跳,忙放下手中书册,起身道:“大体看得懂,不过的确有些地方看得迷迷糊糊。”   卫瞻身上只随意披了一件宽大的单衣,松松垮垮,露出大片胸膛。墨发披散着,半湿半干。他将身上的单衣脱下,扔到衣架上,取来玄色寝衣,一边穿一边问:“过来看书的还是承欢的?”   “我、我……”霍澜音忽然变得有些结巴。   卫瞻慢条斯理系好腰带,看向她。   霍澜音垂下眼睛,一双手背在身后,十分窘迫的样子。   “我、我……来送东西……”霍澜音紧张地微喘。   “送东西?”卫瞻笑了一声。   霍澜音慌忙改口:“没有……我先回去了!”   她慌慌张张往外跑,将手中捏着的香囊塞进袖中。   卫瞻两步跨过去,将她拉回来。   “什么东西?”卫瞻轻易扯出霍澜音袖中的香囊。   “送我这玩意儿?”   “绣得不好,殿下定然看不上的。还、还给我……”霍澜音伸手去抢。   卫瞻抬起手,霍澜音踮着脚尖也抢不回,她急得眼睛都红了。   卫瞻瞥着霍澜音红着眼睛的紧张样子,笑:“这算定情信物不成?”   霍澜音眼里的泪一下子滚落出来,委屈得不得了:“殿下不稀罕还我就是了……”   卫瞻便收了笑。   “收了。”   他随手一扔,将香囊准确扔到十锦架的格子里。他在椅子里坐下,抬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眼睁睁看着霍澜音湿漉漉的眼睛里浮了笑。   霍澜音挪到卫瞻面前,胆怯地说:“殿下能不能给我点东西?不要贵重的东西!给我写一个字也好……”   她声音低下去,也低了头,双颊染上一层浅浅的红。美人含羞,怎不醉人。   这算交换信物?小姑娘的心思真无聊。   卫瞻嗤笑了一声,将指上的扳指摘了扔给她。   霍澜音急忙接住。她自小喜欢玉石古玩,一眼便看出来这扳指价值连城!   成功! 第22章   周玉清得了消息,告了假,匆匆归家。   宋氏伏在枕上恸哭:“我这手再也好不了了,你可曾关心一句?你这没良心的,自从赵秀回来,你一心都在她身上!将我放在哪里!就她是你的妻,我不是?”   “你自己做错了事情,与她何干?”周玉清怒问。   “与她何干?”宋氏嚎啕大哭,“是谁换了我的孩子。让我的女儿为奴为婢十六年!让我养一个下等人的女儿……”   “什么叫下等人?如果当初我死在战场上,你也一样要沦为下等人!一口一个下等人,你以为你比姚妈妈强多少?灭国之痛不可忘,覆国之功属于每一位将士!战亡义士的遗孀不该被如此对待!”   “周玉清,你是不是看上她了?好啊,你把她娶回来供着啊!反正现在已经是平妻,你干脆三妻!”   “不可理喻!”周玉清甩袖怒离。   手也痛,人也气。宋氏伏在枕上哭得肝肠寸断。   周荷珠等周玉清走了,才敢劝慰宋氏,好话说尽。劝了好半天,宋氏的情绪才稍微缓和一些。   周荷珠瞧着她的脸色,试探着开口:“母亲,我觉得澜音并非与沈四郎私会……”   “我如今成了这个样子都是为了你,你怎么还为她说话?”宋氏哭着问,心寒难过。   一旁的钱妈妈开口:“二姑娘心思单纯恐被有心之人哄骗。夫人莫气。都已经这么晚了,二姑娘还是回去歇着吧。夫人也该歇着了。”   “我陪母亲。”周荷珠说。   “回去吧。”宋氏道。   周荷珠搅了搅帕子,只好离开。   宋氏叹了口气:“真是伤心,到底不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她居然先去看那个乳母娘才来看我!”   钱妈妈目光闪烁,说道:“只要姚妈妈还在府中一日,二姑娘恐都要惦念着。若一直见不得,慢慢也就忘了。那时候,二姑娘才能只看见夫人的好。”   宋氏迟疑道:“你听听老爷刚刚说的话,定然不会同意把那老贱人卖出去。”   “哪有男人管后宅的道理?只要夫人做得漂亮。老爷也没法说什么。咱们面上因留在府尴尬把她卖去好人家。实则卖去窑子让她吃吃苦头。”   宋氏忙说:“这不好吧?”   宋氏原本是想将姚妈妈撵了卖了,可也没想过把她送到窑子那样的地方。   钱妈妈笑:“当年要不是周家救她,她早就沦落烟花之地。如今也不过是将她推回本该的命数上!”   半晌,宋氏默许地点了点头。她又恨恨道:“这一切都怪赵氏!这个农家出身的疯婆子!”   钱妈妈笑了,说:“夫人,我有法子将东院那位置之死地,万劫不复。”   宋氏惊讶地看向她。   钱妈妈压低了声音:“老爷身边的宝意是东院那位和地痞野男人生的。大公子和大姑娘都知道。”   这件事儿,钱妈妈早就知道。可人总要留有底牌,用在刀刃上。如今正是好机会。   宋氏惊得一下子站起来。   钱妈妈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计划说了,直到下半夜才拄着拐杖退下去。她的右腿在雪地里受冻,这辈子也就拄着拐了,而且也会一直犯疼症。   她痛了一晚睡不着,把孙管家骂了又骂。孙管家好脾气,一声不吭。   第二天一早,钱妈妈正一边上药一边骂骂咧咧,霍澜音过来叩门。   “妈妈的腿伤可好些了?我来看望妈妈。”霍澜音好言好语。   钱妈妈冷笑:“有话直说,少在这儿装模作样。”   霍澜音犹疑了一下,才开口:“再过几日我就要跟着大殿下离开,日后还要拜托钱妈妈多照顾我娘。我娘以前有什么对不住妈妈的地方,妈妈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她计较。”   钱妈妈怀疑地审视霍澜音,一时拿不准霍澜音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霍澜音继续说:“妈妈知道我以前喜欢收集些古玩,当初搬出院子的时候,只留了这么个玩意儿,如今拿来孝敬钱妈妈。”   钱妈妈接过霍澜音递过来的玉扳指,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虽然她分不清玉的种类,可也在宋氏那里见过一些。她一眼就看出来这玉扳指价值不菲!再说谁不知道霍澜音以前最喜欢收集些名贵的玉器?她手里的东西肯定不会是便宜货!   “不是说什么都不肯要周家的?还不是偷藏了。”钱妈妈口气鄙夷。玉扳指倒是立马收下了。   礼,收。帮忙照顾姚秋瑜那个贱人?做梦!   钱妈妈带着嘲意地看着霍澜音,在心里笑话她的天真。   霍澜音转身离开,她慢慢勾起了唇角,笑是冷的。   她又去孙管家。   “想请管家帮忙在靠近衙门的地方寻一处不大的僻静小院。再聘一个粗使婆子和一个看门的老人家。”   孙管家想了想,问:“三姑娘是给您母亲寻的?”   “是。”   孙管家迟疑道:“赎身、购宅、聘人,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   “虽然我如今身上没有闲钱,可钱银不是问题。你放心,等挑中地方,我会给你足够的钱银。不过希望管家暂且瞒着这事,不让旁人知道。”   孙管家叹了口气,道:“你母亲不容易,我也连累了她。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知道一处宅子很合适。聘人也不花功夫。明日给三姑娘消息。”   霍澜音谢过孙管家,又去了厨房。她当初搬出旧院子身边很多下人遣散,其中两个丫鬟暂且被放在厨房做事。   “姑娘?”稻时急忙迎上来。   霍澜音开门见山:“我问你,如果我给你赎了奴籍,你可愿意离开周家,帮我照顾母亲?悉心仔细,忠心不二。”   稻时“噗通”一声跪下来:“稻时早没了家人。赎身贵!姑娘可以把我买过去就好!”   到此,霍澜音将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脸上才慢慢浮现笑容。她转身往回走,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没有温度,疏离冷漠。   她应当感谢宋氏的训斥谩骂,将她从泥泞里拉出来,让她彻底死心,让她丢了心里的愧疚。   “呦,这不是澜音吗?”   霍澜音迎面撞见宋家姐妹两个人,开口的是宋婉晴。   “表姐。”霍澜音略颔首,脚步微顿,继续往前走。   “怎么,看着我就躲?”宋婉晴掩唇而笑,“生辰宴上大表姐和王家姑娘说你订了亲。哎呦喂,简直笑死我了。你和谁定亲?和大殿下定亲?怎么,难道你还想凤冠霞帔当太子妃、皇后、太后不成?”   显然,她也从家中长辈口中得知了卫瞻的事情。   霍澜音不想理会,刚要抬脚,忽然看见卫瞻坐在远处假山上的凉亭中。   她不动声色地停下脚步,看向宋婉晴。   “我说错了?”宋婉晴挑眉,“夜夜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地‘使用’,感觉如何?”   “蠢笨。”霍澜音说。   “你说什么?”宋婉晴皱眉。   “我说你蠢笨至极。”霍澜音背对着卫瞻的方向,朝宋婉晴轻轻勾唇。   “你!”宋婉晴气得顺手在霍澜音的肩口推了一下。   毕竟是来周府做客,言语挖苦也就罢了,她根本不想动手省得落下话柄,所以推霍澜音的时候根本没使力。然而霍澜音顺势向后跌倒,且低低“唔”了一声,面露痛苦之色。   宋婉晴看见两个丫鬟朝这边走来。她可不想被说不够淑娴,瞪了霍澜音一眼,急匆匆地走了。   霍澜音没起身,蹙眉抱着自己的脚踝。   直到视线里出现一双玄色的靴子。   她慢慢抬起头:“殿下……”   “又被欺负了?”卫瞻漫不经心地问。   霍澜音眼角微红,却紧抿了一下唇,神色中带着几分小偏执,小声开口:“我也骂了她的,不算完全吃亏……”   声音小小。若说心虚,却又分明带着几分小骄傲。好像自己取得了小小的胜利一样。   卫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皂纱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绪。半晌,他再度开口:“腿断了走不动?”   霍澜音摇摇头,拂了拂裙子,刚好露出一小节莹白的小腿。不过只是瞬息间,浅藕色的裙摆落下,迅速遮了。她堪堪站起来,却脚步不稳,朝前栽去,伏在卫瞻的胸膛。她双手抵在卫瞻的胸口,微微仰着脸,隔着皂纱望进卫瞻的眼睛。   她的眼睛永远泅着一汪秋水,明澈动人。   卫瞻垂在身侧的手这才抬起,搭在她的腰际。他略微弯腰,手臂探过霍澜音膝下,将她打横抱起,面无表情往回走。   霍澜音急忙勾住卫瞻的脖子,目光一瞬不曾离开他。   微风拂过,皂纱轻轻抚过霍澜音的脸颊,柔软却又微凉。霍澜音纤细的指尖勾了勾皂纱,探手入皂纱,动作飞快地用指腹点了一下卫瞻脸上的面具。   卫瞻垂眼看她。   霍澜音眼眸轻转,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移开视线。   卫瞻收回视线。   过了一会儿,霍澜音勾着卫瞻脖子的手,在他的后颈轻轻画圈圈。   她望着卫瞻,潋澈的眸子里写满期待,像是等着他重新低下头,看她一眼。然而这一次卫瞻没有垂眼看她。他目视前方,开口:“再胡闹,等到了西荒,将你剥光了绑在床角。四窜的耗子蟑螂活活把你啃了。”   霍澜音低低惊呼一声,骇得脸色发白,立刻将脸埋在卫瞻的胸口,身子紧绷,再也不敢胡闹。   卫瞻这才低头看她,漆色的眸中染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   霍澜音的样子瞧上去像怕极了,心里却浑然不当回事——反正她也不会跟卫瞻去西荒。   卫瞻一路将霍澜音抱回屋。刚迈进门槛,便松了手将霍澜音放下。他独自朝窗下的太师椅走去,一边走一边随手将皂纱帷帽摘了扔到一旁。他坐进太师椅中,左脚脚踝搭在右腿膝上,看向杵在门口的霍澜音,沉着嗓音:“装,继续装。”   霍澜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眼睫轻扫,很是无辜的样子。   她朝卫瞻走过去,步履正常,哪里还有半分摔伤了腿的样子。她走到卫瞻面前,脚步微旋,淡藕色的裙摆绽出朵朵涟漪。她稳稳坐在卫瞻的腿上,去拉卫瞻的手。她双手捧着卫瞻的一只大手,懊恼地小声嘟囔:“被发现了呢……”   卫瞻冷眼看着霍澜音近在咫尺的侧脸,视线从她轻垂的长眼睫下移,落在她鼻尖上的那一粒小小的美人痣。   他忽然捏住霍澜音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来。   “想要什么?”他问。   霍澜音眉心一点一点揪起来,眸中逐渐浮现茫然困惑,还有一丝挫败感。她放下卫瞻的手,口气里掩藏着一丝小小的沮丧,她问:“殿下真的看不出来吗?”   “嗯?”   “我在勾引你呀!”霍澜音温吞地说,“殿下之前说我勾引的技巧很是拙劣,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学了……”   卫瞻沉默。   长久的沉默之后,霍澜音悄悄抬起眼睛看卫瞻,见他盯着自己,她被抓包似地迅速低下头。   卫瞻开口:“来。”   霍澜音抬起眼睛,疑惑地问:“来什么?”   光影从半开的窗户落进来,一抹亮光照在她的脸颊。双眸在暗处,仍旧顾盼生辉,唇鼻现在光影里,红唇娇艳,鼻翼一侧又投下阴影来。   卫瞻抬手,指腹轻捻过她鼻尖上的那粒美人痣,道:“来勾引我。” 第23章   霍澜音身子慢慢软下来,偎在卫瞻的胸膛。小手儿在卫瞻的心口窝轻轻画着圈圈。她带着丝娇嗔的语气慢吞吞地说:“殿下,如果哪天我闯祸了。你可不要生气。”   “那要看你闯什么祸。”卫瞻依旧沉着嗓音,脸上没什么表情。   霍澜音在他心口窝轻划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才说:“我不管,反正殿下即使是罚我都成,也不许生气。”   “好。”卫瞻很干脆地答应下来,“罚你。”   他的的视线下移,碾过她曼妙玲珑的身段,不由将手掌搭在她不盈一握的细腰,辗转揉捏摆弄。他问:“这就是你的勾引?再没别的把戏?”   霍澜音将下巴抵在卫瞻的胸膛,仰起脸来,温温吞吞的调子:“着实会的不多,殿下教我好不好?”   随着她每说一个字,小下巴轻啄卫瞻的胸口。一下又一下。   看着她的柔软的小嘴儿慢吞吞地说话,卫瞻很想咬。面具相隔,他不能。于是他伸出手,指腹反反复复地揉捻着她的唇。淡粉色的唇瓣逐渐红润,娇艳欲滴。   “殿下,我来给您……”端着膳食的小豆子僵在门口。他很快反应过来,急忙转过身去。   霍澜音一怔,顿时觉得有些尴尬。   “进来。”   小豆子这才敢进屋,眼睛也不敢乱看,规规矩矩地把饭菜摆放在桌子上。   卫瞻瞥了霍澜音一眼,将她从腿上推开,道:“回去罢。”   “我不可以陪着殿下吗?”霍澜音不甘心地问。   卫瞻抬眼对上霍澜音的目光,没说话。   霍澜音翘起小手指轻轻勾上卫瞻的拇指,轻轻晃了晃。   “你在撒娇?”卫瞻问。   小豆子加快摆放饭菜的速度,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霍澜音抿唇不吭声,勾着他的小手指却轻轻地,在他的掌心划了一下。   小豆子已经将饭菜摆完,他挠了挠头,请示:“殿下,要不要给夫人添碗筷?”   这么问出于做事周到,但是小豆子可不觉得卫瞻会留下霍澜音同食。   因练邪功的缘故,卫瞻被邪功毁容,偏生以前又是那样风度翩翩的俊朗容貌,所以他自毁了容一直佩戴面具,他身边贴身伺候的人都未曾再见过他的脸。甚至连为他诊治的江太傅亦不曾见到。   这吃饭,可是要摘面具的。   霍澜音弯下腰,凑到卫瞻的耳畔,小声撒娇:“我捂着眼睛不看还不成吗?”   说着,她竟真的伸出手来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去拿。”卫瞻开口。   小豆子一愣,还以为听错了。在原地杵着,直到卫瞻又看向他,他才应了一声,赶忙跑了出去。他去拿碗筷时,撞见江太傅,江太傅略一迟疑,把本该卫瞻喝的药速煮了一份,让小豆子一并带过去给霍澜音喝下。   “夫人,这是江太傅给您的。”小豆子放下碗筷和汤药,躬身退下,带上房门。   霍澜音看着桌上的汤药,腰间忽然一松。卫瞻已经将她的腰带扯了下来,外衣松松垮垮,露出里面石榴红的里衣。石榴红的掌宽腰带搭在卫瞻的手掌,递到霍澜音面前。   霍澜音接过来,问:“一定要蒙着眼睛吗?殿下的面具很是骇人的。”   卫瞻冷笑了一声,道:“面具后的脸比这面具可要骇人得多。”   霍澜音一脸不信的表情,不过倒是乖乖接过腰带,看一眼桌子上碗筷和饭菜的摆放位置,将帕子放在汤药旁边,然后蒙上眼睛。   卫瞻摘了面具,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一边看着霍澜音笨拙地摸到筷子吃东西。石榴红的腰带挡了她的眼,越发衬得她肤白如雪。看着她笨拙地檀口微张,试探着吃东西。他忽然想起自幼父皇敦敦教导中反复强调的那句——美色误国,你日后还是娶个丑的回来为妙。   卫瞻的眼中终于染上了那么一星半点的笑意。   “张嘴。”   霍澜音茫然地望向卫瞻的方向。即使她睁开眼睛,也只能透过厚厚的腰带看见卫瞻的轮廓而已。   她乖乖地张开嘴,被卫瞻喂了一嘴的芙蓉羹。   勺子边缘碰到她的唇,鹅黄的芙蓉羹粘在她的红唇。   “舔干净。”卫瞻道。   霍澜音摸了摸唇角,没摸到。   “我让你舔干净。”   霍澜音微微蹙眉,翘着小巧的舌尖沿着双唇的轮廓轻轻舔了一圈。终于舔到了鹅黄的芙蓉羹。甜甜的芙蓉糕舔进口中,她的唇角微翘露出浅浅的笑。   卫瞻又递过来一勺,勺子碰了碰霍澜音的唇,在霍澜音张开嘴的时候,他又将勺子后移。霍澜音身子前倾,还是吃不到。   “再往前。”   霍澜音又往前挪了一点。   “再往前。”   霍澜音身子紧贴着桌前,上半身前倾得不能再往前。隔着厚厚的腰带,她隐约看见卫瞻的轮廓那么近。   卫瞻凝视着霍澜音微张的红唇,将那勺芙蓉羹自己吃了。   霍澜音好似才发现被耍弄了一样,抿着唇退后,重新坐好。自己在桌子上摸了摸,摸到勺子,想要去吃芙蓉羹。   卫瞻眼睁睁看着霍澜音捏着勺子越过芙蓉羹,舀了一大勺辣椒酱。他又默然地看着霍澜音将红彤彤的一大勺辣椒酱送入口中。   瓷勺落在地上,声音清脆。   “咳咳咳咳……”霍澜音剧烈地咳嗦起来,雪色的脸颊立刻浮现大片的红。   眼泪溢出,湿了石榴红的腰带。霍澜音一边咳嗦着,一边在桌子上摸索着找水。她没有找到,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扯蒙着眼睛的腰带。   见到她的动作,卫瞻不动声色拿起放在一旁的面具。   然而霍澜音的指尖儿刚刚碰到蒙着眼睛的腰带,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收回了手。   卫瞻放下面具,将温水递给她。霍澜音立刻捧着杯子,大口大口地喝着,将整杯水喝光。   “喜欢芙蓉羹?”卫瞻问。   “嗯。甜……咳咳咳……”霍澜音又是一阵咳嗦,双颊绯红。   卫瞻又递过去一勺芙蓉羹,也喂了些别的东西。他眯着眼睛,凝视着霍澜音檀口微张等着喂食的模样,看见她口中粉色的舌,他还记得她舌尖的柔湿。   其实,辣椒酱的味道那么重,霍澜音将辣椒酱放进口中的前一刻,就闻了出来,可是她还是吃了下去。   她放下骄傲,放下十六年来接受的大家闺秀教养,尝试着花心思去勾引卫瞻。她所要的,可不是卫瞻将她放在心里。她也不觉得她能打动这喜怒无常暴躁太子爷的心。她所愿的,不过是想让卫瞻相信她爱他,深爱他。   这样,才方便她的下一步计划。   “我吃饱了。”霍澜音摇摇头。   她去摸桌上的帕子,“不小心”打翻了帕子旁的汤药。   伴随着她的一声惊呼,汤碗倾倒,粘稠的汤药洒出来,洒了她一身。幸好如今天冷,这药并不烫。   卫瞻不由皱起眉,简直臭气熏天。   霍澜音慌慌张张地用帕子擦身上的药汁,根本不容易擦去,更何况她还蒙了眼睛。反倒是将这药味儿弄得满屋子都是。   “对、对不起……我回去换衣服!”霍澜音赶忙站起来,摸着桌子边,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卫瞻眼睁睁看着她马上要被门槛绊倒,两步跨过去,将即将摔倒的霍澜音拉进怀里。霍澜音狠狠撞进卫瞻的怀里,胸口大片的药渍沾到卫瞻的衣服上。   卫瞻大怒,被臭得一阵作呕,立刻将霍澜音推开。   霍澜音跌坐在地,茫然地仰着头。   “去把自己弄干净!”卫瞻咬牙切齿。   “我、我是想回去弄干净的……”霍澜音委屈地说。   她衣带松开,衣衫不整,药汁弄湿了她里面石榴红的里衣,紧贴在身上,婀娜柔软。   “艹,你怎么不光着出去。”卫瞻骂完,又想起来她蒙着眼睛看不见。他朝霍澜音走过去,将她拎起来,拉着她快步往里屋走,一口气将她推进了浴间。   房门在她背后“砰”的一声,被卫瞻踢上。霍澜音扯开蒙着眼睛的腰带,慢悠悠地朝整理着衣衫,面无表情的在罗汉床上坐下,等人进来送水。   卫瞻戴上面具,暴躁地将小豆子喊来收拾屋子,捧来大量的熏香,熏走一屋子的药味儿。小豆子忙活的时候,卫瞻甚至一脸阴翳地躲在院子里,任由落雪洒满肩。   林嬷嬷喊来莺时伺候霍澜音沐浴。   莺时小声说:“我已经打听到了,钱妈妈与齐家的管家说好,表面上将姚妈妈送去齐家做事。实则,齐家什么都不知道。姚妈妈到了那管家手里,他就直接将姚妈妈带去九香巷!”   “九香巷?”霍澜音问。   “其实就是最下等的窑子!”   霍澜音的脸色一瞬间冷下去,继而冷笑。她捻起浮在水面上的一片花瓣放在嘴里嚼了吃,慢悠悠地说:“钱妈妈那么喜欢那地儿,我可得成全她。”   听见外面的响动,好似卫瞻回来了。霍澜音让莺时退下,她随手从衣橱里拿了一件卫瞻的长袍裹在身上。卫瞻身量高大,这袍子穿在她身上,玄色衣摆曳地。   卫瞻坐在藤椅里,手中握着博山炉,盯着徐徐升起的熏香。他抬头,目光扫过走出来的霍澜音身上的袍子,他问:“霍澜音,你到底闯了什么祸值得使出浑身解数地勾引,嗯?”   霍澜音素白的指尖搭在锁骨之间,她盈盈如水的明眸一瞬间浮满热泪:“我……殿下的扳指被人抢了去……不,不……是我弄丢了,左右是我没保护好它……是我的错……” 第24章   卫瞻将博山炉放在一侧,支着下巴瞧她,问:“到底是丢了,还是被抢了?”   霍澜音眉心蹙起,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挣扎半晌,她才小声开口:“被、被人要挟要走的……”   “又换了个说法。”卫瞻道,“一会儿是不是要说被你吃进肚子里,求我帮你剖开肚子翻找出来,嗯?”   低着头的霍澜音抬起眼睛,忍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她捏着我的把柄,她说若不给她,她就告诉你……”霍澜音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小声啜涕,委屈得不得了。   “什么把柄说来听听。”   霍澜音使劲儿咬着唇,将唇瓣咬得红红。   “我、我……我曾经和别人定过亲。”霍澜音一副豁出去,坦白从宽的样子。   卫瞻想了一下,开口:“那个什么……王什么来着?”   “不是王什么……”霍澜音摇头,“是另外一个人……”   “呦呵,还挺抢手。”卫瞻笑,朝霍澜音招手。   霍澜音偷偷看了一眼卫瞻的脸色,才朝他走过去。她将手放在卫瞻的大手里,被他轻轻一拉,带入怀中。长袍间,她的长腿若隐若现。   卫瞻瞥了一眼,手掌抚过,漫不经心地捏着她腿内侧的软肉,道:“所以来告状了?”   “嗯!”霍澜音使劲儿点头。   卫瞻揉捏雪肌软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霍澜音双手捧住卫瞻的手腕,仰起脸来看他,说:“殿下,你帮我要回来好不好?好不好?只要你陪我过去,让她知道那是你送给我的,她一定就会还给我。”   卫瞻的手掌继续向上,问:“被要去的时候为何不说?”   卫瞻指间的动作让霍澜音身子僵了一下,她垂眸看了一眼卫瞻没进袍间的手腕,努力收回思绪,靠在卫瞻胸口委屈地说:“我说了的。可是她不信。她说殿下不可能把那么贵重的东西给我,定然是我先前自己买的……”   “霍澜音,你求人的姿态只是这般?”卫瞻说着,去扯霍澜音身上的长袍。   香肩半漏,在玄色长袍的映衬下,莹如皑雪。   霍澜音大为头疼。   不是说一精十血?这人怎不知疲的?当真是日夜都不肯放过她?   此时不过正午而已。   霍澜音转过头,去望窗外的日头。忽见一道人影。霍澜音惊呼一声,迅速拉起胸口的衣襟,埋首在卫瞻怀里。   她后知后觉窗外走过的人似乎是个女人。她不由松了口气。那女人不是周府的人,却有些眼熟,霍澜音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人。   卫瞻顺着霍澜音的视线瞥了一眼,安抚似地摸了摸她的头,道:“我这里有事,傍晚陪你去讨回来。”   霍澜音仰起脸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给我撑腰?”   “对。给你撑腰。”卫瞻捏了捏她的脸,拇指指腹捻了一下她鼻尖上的那粒美人痣,才松手。   闻言,霍澜音的脸上立刻绽出灿烂的笑。她的目光一瞬不移地深情望着他,捧起他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手指。她的双颊立刻浮现一丝绯红,羞怯地迅速从卫瞻怀里逃开。她提着膝下衣摆往里屋跑去,露出雪白的玉足和一小节小腿。   她回到里屋换上自己的衣服,这才离开。卫瞻下午有事再好不过,她也正好有要事去做。   她走出卫瞻房门,迎面遇见那个刚刚经过窗外的清秀姑娘。两人擦肩而过,霍澜音一下子想起来她上次曾见过这个姑娘抱着几包药离开望霄院。那时,她还怀疑卫瞻要用这个姑娘取代自己。   只是后来这个姑娘再没出现,她才打消了疑惑。眼下马上要离开西泽,这个姑娘怎么又出现了?   霍澜音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她做了这么多准备,不能在最后关头被卫瞻丢下。即使是只有一丝的可能,她也不能掉以轻心。   回房之后,她借口要亲手为卫瞻下厨,带着莺时出府亲自采买。   ——她要去找齐家的那个管家。   要找到齐家那个管家着实费了些手段和时间。等她将事情办好回到周府,已经是傍晚,夕阳西沉,晚霞铺满天。   霍澜音刚回到周府,就感觉到府里的气氛不太对,丫鬟小厮一个个脚步匆匆。   霍澜音加快脚步回到葳蕤院。   小豆子蹲在院门口,一个人丢石子儿玩,对立在一旁的奚海生说:“这周府好玩的事儿可真多嘿!”   奚海生咳嗽一声,示意霍澜音回来了,小豆子立刻闭嘴不说了。   霍澜音回房去寻姚妈妈。   “阿娘,府里是出什么大事儿了?”   姚妈妈点头,皱着眉:“不是什么好事儿。东院那位夫人刚刚割腕,现在郎中还在那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小厮去请老爷,还没回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霍澜音追问。   姚妈妈叹了口气,才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爷身边的那个小厮宝意闯进了大姑娘的房中,当时大姑娘正在沐浴。刚巧西院夫人去看望大姑娘,撞见此事。西院夫人夸赞宝意老实本分,说要将宝意入赘进府,成全大姑娘再嫁。当时大姑娘和宝意齐齐跪下拒绝。西院夫人却冷了脸,声称是为大姑娘好。若是她嫌弃宝意是个小厮,她可以帮着将宝意寄名在亲戚家谱中。若她仍是嫌弃宝意,这毁主子清白的奴才只能乱棍打死。”   霍澜音皱眉:“宝意向来守规矩,若当真不是和大姊私下相通,他也做不出偷香窃玉之事。这事太巧了。只是……目的是什么?”   “是巧。”姚妈妈说,“消息很快传到了东院夫人那儿,一直被禁足的她竟急匆匆跑了过来。你知道的,东院那位脾气不好,指着人鼻子骂的时候,谁也遭不住。西院夫人虽然口拙,可身边跟着一大群人。两位夫人一向不和,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动了手。到底是西院夫人人多势众,拖着宝意打了个半死,让大姑娘做选择。”   姚妈妈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东院夫人颇有丝破罐子破摔的意思,道出宝意和大姑娘是同母异父的姐弟。”   霍澜音惊了。   这才明了这事儿绕了一圈不是针对大姑娘,也不是针对宝意一个小厮,而是要置东院夫人于死地。   先是换子,如今再这一出……   小豆子在外面叩门,细着嗓子请示:“夫人,殿下问您可还去?”   这个时候那边定然乱成了一片,现在过去?可霍澜音转念一想,能请动卫瞻这尊大佛的机会十分难得,仍决定赶过去。   霍澜音赶去卫瞻的房间时,那个清秀的姑娘仍在房中。她坐在窗下,手握着笔在写写画画,十分专注,霍澜音进去时,她亦不曾抬头。   霍澜音流转的目光悄悄扫过卫瞻和那个姑娘,确定两个人身上的衣服工整。卫瞻仍穿着她离开时穿的衣裳,而那个姑娘身上的衣裙也是整整齐齐。霍澜音十分懂得卫瞻的粗暴,若他真做了,自己衣服可能完好,那女人的衣服觉不会完整无缺。   “发什么呆?”卫瞻立在门口。   霍澜音匆匆跟上去,小声说:“看看那个姑娘漂不漂亮。”   “然后?”   霍澜音声音更小:“看看有没有竞争力。”   “再然后?”卫瞻又问。   霍澜音唇角轻翘,带着丝小骄傲:“我比她漂亮。”   卫瞻嗤笑了一声,颔首,道:“嗯,也比她臭。”   霍澜音询问府里的丫鬟,得知钱妈妈此时跟着宋氏去了东院。霍澜音看了卫瞻一眼,去东院寻钱妈妈。   霍澜音并不意外。想来今日这场阴谋,正是钱妈妈的主意。宋氏可想不出这么一招。   东院哭声一片,有赵氏的哭声,也有大姑娘的哭声。宝意趴在长凳上,裤子上全是血迹。   霍澜音和卫瞻站在门口,朝堂厅望去。   原来周玉清已经回来了。   赵氏披头散发,手腕上缠着被鲜血染红的纱布。宋氏的头发也乱了,衣服也脏了。钱妈妈拐着拐杖站在角落。大姑娘周静兰跪坐在赵氏身旁,失魂落魄。   卫瞻想要进去,霍澜音拉住他的手腕,撒娇似地冲他摇摇头。   周玉清眉头紧锁,问:“宝意不是同乡的孩子,是你儿子?”   “是。”赵氏面无表情。   周玉清看了周静兰一眼,问:“自仪和静兰都知道?”   “是。”   “他是谁的儿子?”周玉清忍着难受,再问。   赵氏忽然愤怒地咆哮:“我不知道!不知道!”   宋氏忽然开口:“她到这时候还不肯说。说不定自仪和静兰也……”   “你给我住口!”周玉清瞪了宋氏一眼。   宋氏被这么一吼,顿时红了眼睛。做出这等不要脸之事的人分明不是她,为什么她要被吼?   周玉清起身,朝赵氏走去,在她面前蹲下来,望着她的眼睛:“告诉我。”   赵氏忽然发了疯一样地去打周玉清的脸,一巴掌又一巴掌。她揪着周玉清的衣领吼:“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是西夷人!到处都是土匪!我要怎么喂饱两个孩子,你告诉我啊?你问我宝意是谁的孩子,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周玉清想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独自忍了这么多年。可是他张了张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中绞痛难忍。所有的话语,最后只剩痛苦压抑的一声:“阿秀……”   他这才明白赵氏为何如此怨恨,为何曾经心善的妻性情大变,做出换子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霍澜音迈过门槛。 第25章   霍澜音蹲在赵氏面前,将她手腕上松散开的纱布一层一层缠好。她温声开口:“夫人当照顾好身体,兄长不在家中定然挂念。”   这个周家,很多人都变了。霍澜音对很多人冷了心肠,可她舍不得兄长。即使如今天各一方,可她知道倘若兄长在家,定然会护她,即使知道她不是他的亲妹妹。   宋氏看着霍澜音对赵氏的举动,一口气堵在了心口窝。那日她训骂霍澜音的话中大多数都是气话。可如今看着霍澜音的举动,她不由怀疑难道霍澜音当真早就知道荷珠才是她的女儿?难道赵氏当初调换两个孩子的时候姚妈妈就知情?此刻,她方更信了钱妈妈的话。   钱妈妈观察着宋氏的脸色,压低了声音说:“果然……”   宋氏叹了口气,再看向霍澜音的目光充满了失望、生气,还有鄙夷。   她将周荷珠拉到身边,忍不住哭着开口:“就因为她赵秀吃过苦受过委屈,就能来害我们母女?老爷你怎地这么偏心!再者说,她这样脏的身子凭什么和我同为平妻?这是在侮辱我!”   “宋水芸!”周玉清大怒,几乎是爆喝一声。   “我说错了吗?”向来不敢忤逆周玉清的宋氏,头一遭冲着周玉清大喊:“是你没有本事护不住自己的妻儿与我何干?凭什么让我遭受这一切?你八抬大轿迎娶我的时候可没说过要与一个不干净的乡野粗妇平起平坐!今日要么你休了她,要么去衙司将她改成妾籍!”   “这不可能。”周玉清冷声道。   赵氏茫然地抬起头望着周玉清,泪水湿了眼睛,让她有些看不清周玉清了。她的周玉清好像又变回了多年前村子里清秀的少年郎。   “你……你!我要和你和离!”宋氏哭着喊。   周玉清疲惫地揉眉心,沉默着。   宋氏没想到他居然一句话都不说,伤心地掩面痛哭着跑出去。   “母亲!”周荷珠急忙追出去。   周玉清闭了闭眼睛,才疲惫道:“静兰,带你母亲回去休息,让郎中重新给她看看手伤。”   周静兰这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答应下来。她撑着身子起身,身形一晃,差点跌倒。霍澜音伸手扶了她一把。   她木讷地说了声:“多谢。”   迷迷糊糊的她恐怕连是谁扶了她,都没看清。竟然向平日里最讨厌的霍澜音道谢。   “母亲。”周静兰去扶赵氏。   赵氏抬着头始终望着周玉清,推开了周静兰的手。她不肯走。   周玉清叹了口气,喊来小厮:“让郎中给宝意瞧瞧。”   赵氏的眼泪忽然就滚落下来,由着女儿扶着起身往外走。   在宋氏哭着跑出去的时候,钱妈妈就该追出去。可她伤了腿,走路又疼又慢,定然是追不上的。所以她想留在这儿看看后续。瞧见周玉清完全原谅了赵氏,甚至因为赵氏的牺牲悲痛感动,她心里不由暗道一声:不好。   她千算万算,怎么就错算了周老爷的良心?   如今这情况,不仅没扳倒赵氏,反倒宋氏不会看眼色惹了周玉清不高兴。这日后还要从长计议方可。   眼下也没什么可看的了,宋氏那边不知道还要犯什么蠢事。她拄着拐杖,打算离开。   卫瞻终于不耐烦地踢开房门,从外面迈进来,暴躁开口:“霍澜音你墨迹够了没?”   周玉清愣了愣,赶忙收起情绪,躬身道:“拙荆之事扰了殿下,当真是死罪。”   卫瞻没理他,不耐烦地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便叫住了打算离开的钱妈妈。   “三姑娘。”钱妈妈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可是心里却隐隐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那枚扳指是殿下送给我的,还请妈妈还给我。”霍澜音蹙着眉,言语恳切。   钱妈妈心里一惊。她是真的没有想到大殿下会送霍澜音那么昂贵的东西!   “怎么回事?”周玉清强打起精神。   霍澜音回头看向卫瞻,慌慌张张地说:“是我想送钱妈妈东西,不小心拿错了。误把殿下的东西给了她。”   她又放低了声音,歉意地说:“妈妈,你把那枚扳指还给我,我日后再给你一个别的好不好?”   柔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周玉清立刻变了脸色,听着霍澜音哀求的语气十分不高兴。他冷脸道:“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乱收的!”   他也不是不知道钱妈妈时常在宋氏耳边吹耳旁风,又道:“话更不是能够随便乱说的!”   “是是是……我也觉得收着不妥,本来想今日就还回去的!在我房里,我这就回去拿,这就回去拿!”   霍澜音又拉住周玉清的手腕,哀求:“虽然齐家是好人家,可是我不想我娘过去。”   霍澜音提到此事,钱妈妈心里又是一惊。   “又是什么事情?”周玉清看着面前的霍澜音,心情有些复杂。他实在不喜自己那个骄傲的女儿如今哀求旁人的模样。   “我听说齐家的管家来府几次,要从咱们府上买一个懂规矩的妈妈过去。这事儿是钱妈妈负责的。”   周玉清厌恶地瞥了钱妈妈一眼,道:“懂规矩的妈妈,我看你就不错。拿了身契去罢!告诉齐家,分文不取!”   钱妈妈脸色一白,还想说话。两个小厮已经急忙过来拉她。如今大殿下在此,她也不敢造次。她转念一想,她与齐家的管家本是同乡。如今宋氏不成器,她去齐家做事也未必不是好事一桩?   卫瞻一直沉默地审视着霍澜音,看着她笑,看着她谢,看着她哀求。卫瞻面具后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勾出一抹冷笑。   霍澜音跟卫瞻回去的时候,偷偷去看卫瞻的脸色。偏生这人骇人面具遮容,无法分辨喜怒。只是晚上,床笫之间,霍澜音着实吃了一番苦头。   她想着自己可是遗漏了什么细节惹了卫瞻?还没理清,已经累得睡过去。   第二日一早,孙管家匆匆赶来支会霍澜音已经将宅院和仆人都选好。钱妈妈今日就要搬走,这瘦小的老头竟难得的轻松。   当然,他并不知道钱妈妈会遭遇什么。   钱妈妈找宋氏做主,和孙管家办了和离书,收拾了行囊,欢天喜地地跟着齐家的管家走了。心里美滋滋。   可是她走着走着,总觉得这路好像不是往齐家去的方向。   “白管家,这是不是走的不对啊?”   “没错啊,正是往九香巷去的路!”   “姓白的,你胡说什么!”钱妈妈脸色煞白。   管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大黄牙,道:“当初你找我是给了我银子的。如今有人出了两倍的银子。嘿嘿,别怪我,鸟为食死人为财亡嘛!”   “你个天杀的!”钱妈妈慌张摸到拐杖想要跳下马车。齐家的白管家一招手,四个小厮冲上去,牢牢摁住钱妈妈的手脚。   她忽然想起来当初找到白管家时,她曾要求多带几个厉害的练家子以防姚妈妈逃跑,没想到今日用在了她的身上……   “三姑娘!”白管家立刻停下马车,“这钱……”   “放心,今日傍晚,你去周府西门等着。我的丫鬟会把钱给你。”   是霍澜音的声音!   钱妈妈一骨碌坐起来,仇恨地盯着她。   霍澜音温柔笑着,凑近她:“多谢妈妈这些年的照顾,今日澜音也算是报恩了。祝妈妈福泽连连。”   “我呸!”钱妈妈朝霍澜音吐一口痰。   然而霍澜音不紧不慢地将帕子扔到她的脸上,脏痰亦回到她的脸上。   霍澜音不再理会她,带着莺时去了琳琅阁。她自幼喜欢古玩玉石,常来此处。见到阁主,她将卫瞻的扳指递过去:“我卖这个。”   琳琅阁主仔细看了看,眼睛一亮:“呦,这可是梅无匠师的手笔!梅无匠师可是挑着人卖东西的,就连宫里头都轻易得不到。三姑娘竟是连这东西都能到手。”   琳琅阁主报了一个霍澜音满意的价格。   霍澜音留下给姚妈妈和稻时赎身的钱,给了孙管家钱买宅院、仆人,给了答应白管家的价格,留了一部分交给稻时让她照顾姚妈妈。至于剩下的钱,则全给了姚妈妈,让她自己看着花。   临回家前,她又买了一枚扳指。这枚扳指和卫瞻的那一枚大小、沉重相同,但是价格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回家之后,她拿来卫瞻的玄色长袍撕下长条,裹在扳指上,又取来针线仔细缝上缝隙,确保不露出里面的假玉。最后取来红绳,系在雪颈,悬在锁骨之间。   让卫瞻出面收拾钱妈妈是假的。一个钱妈妈,她还是收拾得了的。   找一个万无一失的借口缝合这枚扳指,才是真的。   她去寻卫瞻,温顺地伏在他膝上,捏着胸口的扳指给他看。   “我把它藏起来,再也不会有人觊觎了!”   “至于吗?”卫瞻问。   “当然!”霍澜音双手捂住胸口,“它已经离开了我一日,我再也不准它离开我!以后我会用性命护着殿下赠我的东西!”   甜软的声音,却是立誓一样的口吻。   卫瞻眸色深深,他捏着霍澜音的下巴:“如此看来,孤的音音对孤当真是一片深情。”   霍澜音垂下眼睛,眼睫轻扫,含羞带怯地点头。   “为什么?”卫瞻的眸中毫无温度。   “音音是爱孤的暴戾狂躁,还是爱孤被废被毁?”卫瞻忽然将霍澜音摁趴在床榻上,压着她的背,手掌握住她的肩。他凑近霍澜音的耳朵,冷笑了一声:“还是在这床榻之内被孤干出的深情?” 第26章   霍澜音抿着唇,面露痛苦之色。   “殿下松手……疼……”   卫瞻没有放开她,仍旧压在她的背上。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卫瞻诧异地看向趴在床榻上的霍澜音。所料之内的慌张和解释都没有。她被揭穿之后,好像就这样认了下来,并未给自己辩解分毫。   卫瞻松了手。   没了钳制的霍澜音急忙爬到了床里侧,将散乱的衣裳整理好,蜷缩着抱膝躲在床角。长发散落下来,遮了她大半苍白的脸色,她的眉眼陷在阴影里。   卫瞻坐在床侧,审视着她。   “殿下说得很对。殿下脾气暴躁,时常乱发火。在你身边总是要担心一个不小心被掐死。西荒那样的地方贫瘠酷寒,殿下更没有往日的身份和荣华。床笫之间,殿下粗鲁蛮横,一切都按您的喜好……”   霍澜音抬起头,终于将阴影里的眼睛露出来。眼睛干干净净的,她没有哭,只是眼角有一点湿。   她问:“可是除了取悦殿下,我还能做什么?除了对殿下深情,我还能对谁深情?”   卫瞻好像被问住了,略皱起眉。   霍澜音再问:“我做错什么了?取悦殿下是错?还是努力说服自己将殿下放在心上尝试去爱殿下是错?”   她再问:“我做错什么了?”   卫瞻沉默,她第三次问:“我做错什么了?”   显然,她是得不到卫瞻回复的。   霍澜音重新低下头,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睛重新陷于阴影里,看不见了。   她哭了吗?   卫瞻想知道她有没有哭,于是探身握住她的脚踝,将角落里的她拉过来。发如泼墨般洒满床,她的面孔彻底从阴影里显现出来。她眼睛红红,却没有哭。   卫瞻忽然想起那日生辰宴上,他将她带走,马车之上她明明受了委屈却隐忍不肯哭的样子。其实她是不喜欢哭的吧?   卫瞻慢条斯理地将她的鞋子脱了扔下床,道:“下次不准穿着鞋子往床上爬。”   霍澜音忽然双手捧住卫瞻的手腕,她望着他,说:“殿下,你别把我丢在西泽好不好?好多人都知道了……我、我在西泽活不下去的!我怕死,我不想死,我也不想沦落到脏地方去伺候别的男人。”   她望着他的眼睛里有一抹光,像是最后的希冀。   “我会听话的。我也会早日真的爱上殿下。爱殿下的一切!我所要的只是殿下给的一点庇护罢了……”   “会听话?”卫瞻问。   霍澜音使劲儿点头。   卫瞻看着霍澜音的眼睛,道:“那哭一个瞧瞧。”   霍澜音怔了一下,下一瞬,眼泪迅速蓄满眼眶,悬而欲落,将落不落,长长的眼睫轻轻一颤,眼泪滚落,滑过雪瓷一样的脸颊。继而是第二颗泪珠儿,一滴又一滴的眼泪滚落,很快弄湿了她的眼睫,弄湿了她的脸,泪水涟涟,楚楚可怜。   卫瞻探手,在霍澜音的腰间摸了摸,摸到雪帕。他慢条斯理地将帕子展开,盖在霍澜音的脸上,道:“你还是这么哭好看些。”   霍澜音一怔,将覆在脸上的帕子拿开,去看卫瞻,卫瞻已经走到了门口。   “殿下?”她含泪喊他。   卫瞻回头望向她,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古怪,仓皇地别开眼。推门迈了出去。房门被他随手重重关合。   霍澜音在床榻上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收了眼里的委屈,用帕子将脸上的泪痕擦去。她轻轻舒了口气。看来,她是闯过了这一关。   霍澜音在卫瞻的房中又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卫瞻回来。她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下午,小豆子跑来说道:“殿下让夫人安排一下,明日一早要出发离开了。”   “这么早……”姚妈妈心里不舍。   霍澜音心里却是一松,看来她是因祸得福,可以早日离开了。她吩咐莺时帮她收拾东西,拉着姚妈妈在床边坐下。将给她赎身和买了宅院奴仆的事情说了。   姚妈妈心里乱得很,根本就没怎么听进去霍澜音的话,也并不关心这个。她握着霍澜音的手冰凉冰凉的,她说:“音音,这让我怎么放心得下啊!我的音音……”   她满心都是女儿,自己的未来倒显得不重要了。她太怕分别,更怕连噩耗都是多年后才辗转得知。原以为这一日很远,没想到这么快就来到。若是连女儿都失去,她便什么都没有了。   “阿娘不必悲观,兴许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接你。”   姚妈妈怎么能信?只当是霍澜音安慰她的话。   霍澜音又安慰了姚妈妈好一会儿,周玉清派人来请霍澜音过去一趟。霍澜音赶去周玉清的书房时,周玉清还没过来。他在赵氏那里耽搁了一阵子,才匆匆赶过来。   看着周玉清迈进门槛,霍澜音起身喊了声“父亲。”   周玉清点点头,快步走进房中,步履中显出疲惫,看得霍澜音有些心疼。   周玉清在椅子里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不由皱眉。他敲了敲茶盏,看向霍澜音,道:“不是你泡的?你从小来我这儿只要看见茶凉了都会去再泡一壶。”   霍澜音怔了怔,忙说:“我现在去给您泡。”   “不用了。”周玉清指了指椅子,让霍澜音坐下。   “有些话早就想对你说,只是你也知道父亲每日归家的时辰都很晚。往往那个时候你都在大殿下那里。”周玉清顿了顿,问:“澜音,你可怪父亲狠心?”   霍澜音沉默。   周玉清叹了口气,道:“这发配边疆之行,是有士兵护送的。你可知道殿下身边为何一个护送侍从都没有?”   霍澜音摇头,这也是她曾经疑惑的。   “缘由不知,可的确是被大殿下杀光了。澜音,那些侍卫是护送,更是押送。然而消息传回宫中,陛下并未指责半分,也没有再派人过来。只让大殿下继续往西荒去。”周玉清顿了顿,“大殿下从小养在陛下身边,是陛下亲自带大的。他七岁既可随意翻看奏折,十岁便被陛下带上朝堂,十三出征陛下送至连云山。即使同为皇后所出,这份自幼的尊荣亦是二皇子不曾得到。”   霍澜音默默听着,隐约猜到了父亲的意思。   “只要大殿下将体内邪功逼出,江山日后必然是他的。”周玉清说得斩钉截铁,“音音,父亲知道你无心留在西泽,不想纠结在赵氏的错误里。倘若离开,跟大殿下离开是最好的出路。凭我音音的容貌才智,日后谋妃位轻而易举。甚至后位亦非不可得。”   霍澜音震惊地看向周玉清,一时间心情复杂。她收回视线,说:“父亲高看澜音了。”   “我女容貌出众,更有异香相伴。非寻常男子可护。”周玉清摇头,“澜音,我不是没想过在远亲中为你寻个好人家。可是你没经历过战火涂炭的年岁,不懂得‘平安’二字的可贵。若是日后一旦遇到点事情,以你的容貌和异香,绝非寻常男子护得住。你只有往上爬,爬到歹人无法觊觎你的地位!”   周玉清看着霍澜音的脸色,又承诺:“日后不必担心你娘,只要我还留在西泽,她必然平安无恙。”   霍澜音离开的时候,还在想着周玉清的话。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被周玉清说服了。然而外面的凉风一吹,很快让她清醒过来。   在平安富贵之前,还有她更想要的东西。而她要的东西绝对不是取悦卫瞻可以得到的。她必然要让父亲失望,可她绝不后悔。   没走多远,霍澜音看见周荷珠等在前面。   “要见父亲?”霍澜音问。   周荷珠摇头。   霍澜音便知道荷珠是来寻她的。两个人没有多交流,踩着路边的积雪沉默往葳蕤院走去。将要走近,霍澜音开口:“天气不好的时候父亲的腰腿会疼,我往年给他煮的药你都知道。”   “知道。”   “你母亲并非心思歹毒之人,只是太容易被骗,被人利用。如今钱妈妈不在她身边,你多哄着她些,潜移默化总会影响了她。”   “好。”   “不要因为沈四郎的退婚心里不舒服,你总会遇到更合适的。”   这便走到了葳蕤院院门口。   周荷珠红着眼睛丢下一句“多保重”,匆匆转身跑开,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地响。   霍澜音抬眼看天色阴沉,恐又要落雪。只希望这雪不要影响了明日的行程。回房之后,霍澜音没有像昨日那般主动去找卫瞻。她在等着小豆子来请她,若是小豆子今日不来,她便不过去了。   眼看着将要子时,霍澜音刚打算歇下,小豆子打着哈欠过来请人。   “我瞧着起风了,虽然很近,也多穿些。”姚妈妈将厚厚的斗篷裹在霍澜音的身上,连兜帽也扣好。   卫瞻在给京中的来信写回信。   “殿下还没歇着。”霍澜音将斗篷挂在衣架上。   卫瞻将手中的笔放下。   “咚咚。”小豆子又叩门,“夫人,这是江太傅给您的药。”   卫瞻皱起眉。   她进来时,带来一室的馨香。此时,又满是药臭。   霍澜音喝完药,走到卫瞻面前,将手软软搭在他的肩上。   “去洗澡。”他说。   霍澜音解释:“我来前洗过的。”   “去洗。”卫瞻沉着脸。   霍澜音收了手,往浴间去。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望向卫瞻,嘴角挽出一抹笑,问:“殿下要一起洗吗?”   卫瞻嗤之以鼻。   霍澜音那双噙着笑意的眼睛一瞬间黯然下去,浮现淡淡的失望。她转过身,略低着头离开。 第27章   小豆子和莺时提着热水几进几出。小豆子在卫瞻身边伺候惯了,可莺时见着卫瞻吓得一直低着头,即使卫瞻坐在窗下写回信根本没抬头。她脚上像踩着轮子,恨不得飞过去。出去后,惹得小豆子发笑:“你怕甚?殿下又不吃人。”   莺时没理他,脚步匆匆地走了。小豆子摸了摸鼻子,讨了个没趣。   下人退出去房门被关上,卫瞻写完最后一封回信,放回信封。他望了一眼耳房的方向,起身走向十锦架的格子,在里面翻了翻,找到那个针线蹩脚的藏青色香囊。他随意扫了一眼,嫌弃地将香囊扔了回去。他刚想转身,脚步又停下,视线落在角落里的一个灰盒子。盒子掀开,里面是一条女人的碧色心衣,上面绣着山峦和层云。   卫瞻面无表情地取出心衣,凑到鼻前闻了闻。香味儿已经很淡了,除非贴在鼻子上,否则几乎闻不到。他用力一扯,扯下一块布条,塞进香囊里。   “殿下?”   后面忽然响起霍澜音的声音。卫瞻一怔,迅速将塞了一半的心衣布条完全塞进去。面无表情地问:“怎么?”   “殿下……你真的不来一起洗吗?”   卫瞻不动声色地将香囊放回去,才转身。   霍澜音外衣已经脱下,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胭脂红心衣,裹着柔软的身段,细细的肩带越过锁骨绕到身后。心衣下摆贴着白色的衬裙,纤腰衬得不盈一握。她人半躲在门后,身子只露出一半。一手撑着推开的门缝,另一只手攥着雪白衬裙,露出一小节雪白的小腿。   卫瞻的视线落在搭在她锁骨的细肩带,问:“怎么?喜欢在水里搞?”   霍澜音脸上的笑一僵。   “不、不是!”霍澜音慌张地退进耳房,将门关上。   卫瞻望着已经被关上的房门,他回头望着格子里的香囊,眼前浮现霍澜音身上石榴红的那一件。   这女人,还是穿红更好看些。   霍澜音过来时已经子时,当她洗完收拾好时辰着实不算早。屋子里只点燃一盏灯,卫瞻已经躺下。床幔放了一半,遮了卫瞻的头脸。   霍澜音压低了声音问:“殿下可睡了?”   没有回应。   霍澜音提着裙角,踮起脚尖走向床榻,掀起半落的幔帐去看卫瞻。卫瞻仍旧带着面具,阖着眼。   看见卫瞻睡着了,霍澜音松了口气。她不由去猜测卫瞻面具下面孔到底被毁成何样,才会让卫瞻再也不肯摘下面具。不过霍澜音只是有一点点疑惑罢了,她并非好奇心很重的人,也绝对干不出因为好奇,趁着卫瞻睡着偷掀他面具的蠢事来。   再说了,他长什么样子与她何干?要不了多久她就要远走高飞,与这怪脾气的人再不相见。   霍澜音放下床幔,打算去将头发擦干。   她刚转身,脚步又停下。她动作轻轻地坐在床边,弯下腰来,将一个湿软的轻吻落在卫瞻的手背。然后她为卫瞻拉了拉被子,起身放好床幔。   霍澜音刚放下床幔,合着眼睛的卫瞻睁开眼,略诧异地看向自己的手背。   隔了一层厚厚的玄色床幔,霍澜音狡猾地翘起唇角。她步履轻松,拿着棉帕坐在炭火盆前,仔细去擦湿漉漉的长发。   霍澜音熄了灯,打着哈欠上床,刚在床外侧背对着卫瞻躺下,困倦地小声嘟囔:“好累好困哦……”   卫瞻刚要将她拽进怀里剥了她的衣裳溺在她浓郁的香味儿中,听见霍澜音细软的自言自语,他刚刚抬起的手不由放了下来。   半晌,卫瞻在霍澜音背后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绺儿她半干的长发。他将滑软的一绺儿墨发卷在自己的食指上,递到近处闻了闻。   邪功所损,体内另外一个他像一头困兽,折磨得他夜不能眠。最近几日倒是能入睡。江太傅这道活药,当真有效。   第二日一早,霍澜音跟着卫瞻启程。   天不过蒙蒙亮,霍澜音已经穿戴整齐,裹着毛茸茸的厚斗篷。她站在周府门前,不舍得地望着生活了十六年的家。明明那么盼着早点离开这里。可当这一日真的到了,原来她心里还是有不舍。   周玉清将一个檀木盒交给霍澜音。霍澜音刚要打开,周玉清道:“只是一些钱银,没什么可看的。”   霍澜音果真不再打开,将沉甸甸的檀木盒递给莺时。   姚妈妈一夜没睡,哭了一夜,眼睛又红又肿。她勉强笑出来,将食盒递给霍澜音:“给你做了些点心,拿着路上吃。”   霍澜音重重点头。   那边卫瞻已经坐上了马车,周玉清便催:“不要让殿下久等,去罢。”   霍澜音转身,纵有万般不舍,她狠狠心,没有回头。   车厢的门开着,卫瞻的目光落在霍澜音的微红的眼睛。他看着她走近,猜她是否会回头。这女人比他想得还要狠心,竟真的连头都没回。   莺时扶着霍澜音登上马车,霍澜音弯腰,刚要钻进车厢,前面的马忽然往前迈了两步,车厢随之轻晃。霍澜音急忙伸手去扶车厢门。她没抓到车厢门,却在慌乱中抓住卫瞻的手腕,由着卫瞻拉进车厢。   莺时把周玉清和姚妈妈送的东西递给霍澜音,小跑着上了后面的那辆马车。   出发了。   姚妈妈提着裙子在后面默默地追,追了好远好远,就像多年前送霍石出征。眼前是霍澜音从小到大的一颦一笑。   霍澜音探出头,使劲儿朝她挥手,喊着让她回家。可是姚妈妈耳边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喘息声。   马车到底是越来越远,远到消失在视线里,再也看不见。姚妈妈力竭,跌坐在地,气喘吁吁。她怕,她怕此番相别一如送她父亲出征,今生再不得见。   稻时追了好半天才追来,她一屁股坐在姚妈妈身边,大口喘息了两声,劝慰:“姑娘说了,她以后一定会回来接您的。您要好好保重身体才行!”   回来?   霍石走的时候也是那么说的。   她扶着稻时的手慢慢站起来。以后的日子里,她的生活又成了无尽的等待。从等待霍澜音的父亲,变成等霍澜音。   姚妈妈望着刚升起的朝阳,喃喃自语:“回不回来都好,只要平平安安……”   车厢里的霍澜音低着头,用帕子抹去眼角的湿意,打开姚妈妈给她带的糕点。几层的盒子里摆着桂花酥、酒酿玉糕、玫瑰丸子、芙蓉饼……都是她自幼喜欢的。   她将盒子一层又一层地打开,打到最后一层,里面放着她昨日留给姚妈妈的全部银票。   明明眼泪已经忍了那么久,这一刻却一下子滚落下来。   她会回去接阿娘走的,一定。   卫瞻一直看着霍澜音的情绪转变,见她收起情绪平复了心情。卫瞻收回视线,闭目养神。   马车一路向西,西行了大半日。傍晚时分,经过棣康关谷。在前面骑马的陈老三对陈老大使了个眼色。   陈老大向弟弟点了点头。   这棣康关谷狭窄僻静,偶有山匪,平日里几乎见不到人影。甚至相传这里有吃人的野兽。就算是有人赶路不得不经过这里,都要快马加鞭。   往西荒走的路有很多条,陈老大故意选了这一条。   陈老大以人马都要歇息为由,暂停了车队行进。人在马车里坐了太久,也的确需要下去走动走动。   霍澜音扶着莺时的手下了马车,环视四周,忽然转身去寻卫瞻:“殿下,这里是棣康关谷。不该选这条路。”   卫瞻看了一眼前面交头接耳的陈家兄弟,没说话。   霍澜音以为卫瞻不信自己,她还欲再说棣康关谷的凶险,可再看一眼卫瞻不当回事的样子。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谨慎为上,她不想再乱走,转身打算回马车。她刚转身,就发现陈老三在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那种目光让她浑身不舒服。   陈老三忽然摔了手里的酒壶,万福镖局近三十个人一下子涌了上来,将卫瞻一行围在当中。   陈老大慢悠悠地走出来,笑着说:“我三弟看上了你的女人。”   陈老三“嘿嘿”一笑,“前头凶险,没我们护送,你们过不去!你只要把这个女人给我。我们仍旧送你们过棣康关谷。嘿嘿,像你这样的富贵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女人一堆?应该是不介意把她给我嘛。如果不把她给我……”   莺时气白了脸,紧紧靠着霍澜音。   霍澜音倒是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见惊慌。   卫瞻看了霍澜音一眼,沉声道:“你要她?”   “对对,就是她!嘿嘿,上次你带她去俺们镖局的时候,俺就看上她了!”   “要就过来拿。”卫瞻道。   陈老三得意地看了大哥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说——看,我就知道很容易得手!   陈老三搓着手地朝霍澜音走去。   霍澜音向后退。   “你男人都不要你,把你送给了我,你还能躲哪儿去?来,日后我宠着你!”陈老三一副色眯眯的样子。   奚海生疑惑地看向江太傅,不清楚是不是该出手。下一刻,他手中的重刀已经被卫瞻拿走。   银光一闪,一颗硕大的人头落地,一直滚到霍澜音的身前。   霍澜音骇得连连向后退,看着朝自己滚来的人头,脸色发白。   卫瞻动作太快,收刀时,陈老三的身体才倒下。他将重刀交还给奚海生,接过小豆子递来的帕子擦手上的血迹。他把脏了的帕子扔到陈老三瞪成铜铃死不瞑目的脸上,烦躁地说:“去阴间要你奶奶。” 第28章   陈老大目瞪口呆,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三弟被一刀断头。他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三弟的人头。鲜血逐渐湿透了覆在其上的帕子。   “啊啊啊啊啊……三弟啊!我的三弟啊!”   陈老大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愤怒的时候眼如铜铃,声如洪钟。那一声“啊啊啊啊啊……”式的咆哮雷劈一样。   卫瞻刚转身,被陈老大吼得皱了眉。他指了指奚海生,说:“把他的嘴给我堵上。”   “是!”奚海生爆喝了一声,将手中的长刀朝陈老大掷去。   重刀准确无误地刺中陈老大张着的血盆大口,从后脑刺出,刀柄堵在嘴外。鲜血从陈老大口边流出,陈老大瞪圆的眼睛和陈老三死前一模一样。奚海生拍了拍手,夸自己:“漂亮!”   卫瞻瞥了奚海生一眼,道:“把你自己的嘴也堵上。”   奚海生立刻收了笑,板起脸,使劲儿抿着嘴。   卫瞻烦躁地跳上马车。   奚海生用胳膊肘捅了捅小豆子,拼命给他使眼色。小豆子挠了挠头,再摇摇头,不解其意。气得奚海生吹胡子瞪眼,偏偏不敢开口说话。   江太傅笑了笑,对万福镖局剩下的接近三十个打手说:“继续赶路,到了阳遥郡,你们自可归家。要是不愿意,现在也可以立刻离开这里。”   万福镖局的这些打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犹豫不决。好像谁都害怕他们转身的下一刻,那柄夺命的重刀就从身后射过来,将他们刺穿……   片刻之后,终于有人试探着转身往回走。有了第一个人,就会有第二个人。看见先走的几个人平安走远,其他人一边哆嗦着腿,一边撒腿就跑,心里只想赶紧离开这群可怕的人。甚至忍不住在心里咆哮:这身手要什么护卫!逗人玩呢!   江太傅摸了摸胡子,说:“这和我想得不大一样啊,怎么就没几个弃暗投明的可塑之才?”   林嬷嬷笑着摇摇头,朝后面那辆马车走去。   小豆子嬉皮笑脸地说:“可能咱们这伙人着实不像好人。”   他也不等江太傅训话,一溜烟小跑着跳上了后面的马车。这次他没进车厢,只是坐在前面。万福镖局的人走了,他自然要赶车。   “看来只能到了阳遥郡再寻个镖局,装成招摇的样子了……”江太傅念叨着,也朝后面的马车走去。   莺时捏了捏霍澜音的手,霍澜音低头看她,看见莺时脸色发白,吓坏了的样子。毕竟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霍澜音拍了拍莺时的手背,安慰她别怕。   马车里的卫瞻挑起垂帘,看向杵在外面的霍澜音,沉声道:“还不上来磨蹭什么?”   “这就来。”霍澜音应了一声,再次安慰莺时别怕,才脚步匆匆地提裙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继续往前走,奚海生和小豆子分别坐在两辆马车前赶车。   到底也是霍澜音第一次见到死人,还是这样的方式。她掀开车窗旁的垂帘,探头望向后方。   棣康关谷地处偏险,不仅不见阳光,还伴着常年的大风。大风吹起地面的积雪,很快将陈家兄弟的尸体覆盖,只留下隐约的血迹,要不了多久血迹也会消失不见。   “霍澜音。”   霍澜音急忙放下了垂帘,回头看向卫瞻,嘴角弯起,甜声软语:“殿下?可是风吹进来让殿下不舒服了?”   她朝卫瞻挪了挪,温顺地伏在卫瞻的膝上,侧躺身段自然而然勾勒出柔软的曲线。   卫瞻垂眼看着她的眉眼,视线下移,扫过她的身子,视线又移回来。他捏着霍澜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霍澜音一动不动温顺地由着他审视。半晌,她才温声开口:“殿下看什么?可是我的脸上哪里脏了?”   卫瞻沉默地松了手。   着实让人猜不透。   霍澜音弯唇,重新枕在他的腿上——做出依赖他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卫瞻忽然轻轻拍了拍霍澜音的背。   霍澜音微怔,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隐约有丝不敢置信。她仰起脸看向卫瞻,说:“殿下,我不怕的。有殿下在,我一点都不怕。”   卫瞻轻拍她脊背的动作顿了顿,收回手,冷淡地说:“别像只猫儿似的那么黏人。自己玩去。”   “哦……”霍澜音起身,却在坐直身子的刹那,迅速凑过去,轻轻咬了一下卫瞻的耳垂。   卫瞻身体一僵,一阵异样的酥麻从耳垂传开。他意外地看向霍澜音,见她已经端正坐好,目视前方,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端庄样子来。   卫瞻眯起眼睛,拍了拍自己的腿:“上来。”   霍澜音微微仰着下巴,装傻问:“殿下不是不让我黏人吗?怎么坐?侧坐还是……跨坐?”   卫瞻用力一拉就将霍澜音拉到怀里,让她背对着自己坐在他的腿上。卫瞻面无表情地解开自己的面具,上下颠倒地戴在了霍澜音的脸上,遮了她的眼睛。   他将霍澜音的衣领扯得松散开,露出大片雪背和一只肩头。他凑过去,慢慢啃咬,带着惩罚的意味。霍澜音紧紧攥着膝上的裙子,咬着牙齿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响来,以免被前面赶车的奚海生听见。   当卫瞻的手探入霍澜音的裙子,霍澜音用力咬着唇。伸出手在身后摸索,摸到卫瞻的手掌,用力攥着他的拇指,轻轻地摇晃。   卫瞻松开了她。   霍澜音刚松了口气,卫瞻凑到她耳畔,压低了声音:“孤的音音下次勾引要注意场合。记住了?”   “记住了……”   卫瞻这才解开霍澜音的面具。霍澜音坐在他的腿上没动,直到听见他戴好了面具,她才从他的腿上下去,坐在离卫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匆匆整理衣服。   她偷偷去看了卫瞻一眼,又小心翼翼地朝他挪了挪。当卫瞻看向她的时候,霍澜音立刻目视前方,装成淡定从容的样子来。   卫瞻捏着霍澜音的下巴,扭过她的脸,视线落在她的唇上。她刚刚将自己柔软的唇咬破了,下唇沾着丝血迹,她自己竟然浑然不觉。   卫瞻用指腹抹去她唇上的血迹。他想将这粘在指腹的血迹吮去,却因为戴着面具懒得再摘下,一瞬间暴躁。   “艹。”   他随手抓起小几上的茶器从小窗扔了出去。瓷器摔碎的声音被车辕声遮了大半。   霍澜音识时务地闭了嘴。顺便摸了摸插在靴子里的匕首。想着若是卫瞻忽然发病,她该用他给的匕首刺他哪里才好。   脸肯定是不成的,别说他戴着面具刺不破。就算卫瞻没戴面具,她也不敢划他的脸,接触这么久,她怎么可能还不知道卫瞻有多在意自己的那张脸。   胸腹肯定是不行的,太危险。   四肢?像上次奚海生划破他的胳膊那样?胳膊可以,腿还是算了。在她的印象里棣康关谷再往前不能通马车,只能步行。   还有屁股似乎也可以?他屁股上的肉那么厚,刺破了也不会伤了他。似乎还能让他安分些,不会随时发情。   然而霍澜音等了又等,也没等到卫瞻发作。直到日头落山,天色将要黑下来。他们没有赶夜路,寻了一处平坦风小处停下,拴了马车,开始生火做饭。   霍澜音原以为路上只会吃些干粮,却没想到马车上带了各种食物,林嬷嬷和小豆子竟然在蒸米煮鱼。莺时也在一旁帮忙。   霍澜音看了莺时一眼,见她脸色如常,才放下心。当吃过热气腾腾的东西,身子里也不再像先前那么冷。霍澜音才拉着莺时去一旁问话。   “可好些了?不怕了吧?”   莺时使劲儿摇头:“不怕了呢!林嬷嬷是好人,她安慰了我好久的!”   霍澜音望了一眼远处的林嬷嬷,笑着点头,轻声道:“林嬷嬷虽然话不多,但的确很会关心人。”   莺时想了想,犹豫地说:“姑娘,我觉得殿下对你很好的……”   “你想说什么?”   莺时在很早之前就知道霍澜音想要逃走的打算,她试探着小声说:“我觉得老爷说得很对。跟在大殿下身边也没什么坏处的。至少大殿下会护着您……”   莺时小心翼翼地去看霍澜音的脸色,又急忙说:“当然啦,莺时笨,想法也笨。我、我就随口说说。不管姑娘打算怎么做,莺时都跟在姑娘身边!”   “你还太小了。”霍澜音摸了摸她的头,“我是必然要走的。他护我不过是出于上位者的威严。别说是一个女人,陈老三那样的人物就算大言不惭想要他的一把刀一件衣服,他都会暴怒,觉得被羞辱。”   莺时不是很懂,她茫然问:“那什么时候逃走?”   霍澜音望向远处卫瞻独自立在高处的背影,道:“他以为掌握之中的女人逃走他会如何?他会同样愤怒甚至觉得被羞辱,他会想把我抓回去,说不定还会折回西泽找周家的麻烦。”   “那我们怎么逃啊!”莺时惊了。   “当他以为我真的爱上了他,当他对我不再设防……”霍澜音温柔勾唇,“当他以为我死了。”   “死……”莺时愣愣地仰望着霍澜音,她忽然觉得自己以前一点都不了解她的主子。   霍澜音拾起地上的一根枯枝,朝卫瞻走去。她费力爬上卫瞻所站的高处,扔了枯枝,欢喜地小跑着奔向卫瞻,在他背后紧紧抱住他的腰。   她弯起眼睛,声音又甜又软:“殿下怎么自己在这儿呀?”   卫瞻垂眼,看着脚下两个人叠在一起的影子。 第29章   卫瞻收回视线,继续望向前方。霍澜音顺着卫瞻的目光看去。站得高看得远,此时站在这里望向远处,只见雪山连绵,一片白色,自有一番气派。   霍澜音不再说话,默默陪着卫瞻在高处站了很久很久。   她抬起头,微微仰望着去看卫瞻。卫瞻一身玄衣,却也像那远处的雪山。厚厚的积雪掩藏了一切。不发一言的卫瞻像一座山,也像一堵墙。   霍澜音忽然对卫瞻有了好奇。   好奇他以前是什么样子,好奇他为什么会冒险修炼邪功,好奇他以后康复不再暴躁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卫瞻侧过脸,对上霍澜音的视线。霍澜音一怔,颤了颤眼睫,移开了视线。   “在想什么?”   霍澜音弯着眼睛:“在想殿下会不会一直护着我,日后娶了妃,会不会把音音忘记!”   卫瞻没理她,转身往回走。   霍澜音赶忙捡起扔在地上的枯枝,撑在深一脚浅一脚雪地,匆匆去追卫瞻。这里的地势是由一块又一块山石堆积起来,才比旁处高了许多。霍澜音上来时着实花了些力气,雪路这样滑,很多地方已经结了冰。下去方觉得更不容易。何况已经是夜里。走到两块山石相叠处,下方有些高,霍澜音不太敢跳下去。眼看着卫瞻越走越远,霍澜音急急去喊:“殿下!”   卫瞻回头去看。   皓月当空,繁星如漏,满山的积雪,天地之间泛着微寒的白。霍澜音立在一片皑雪当中,红色的斗篷如火似血。夜里的凉风吹拂她的裙角,风中有她特有的馨香。活色生香,媚色近妖。   卫瞻走了回去。   他立在下方的山石,朝霍澜音张开手臂。   霍澜音嫣然一笑,眸子璀比繁星。她丢开枯枝,朝下方的卫瞻扑过去,被卫瞻稳稳接住,抱了个满怀。   卫瞻放开霍澜音,霍澜音的脚刚碰到雪地,偏巧踩到一片结冰处,脚步趔趄,急忙牢牢握住卫瞻的手。   卫瞻瞥了一眼,也没甩开手,牵着她的手往回走。北风呼啸,雪地沙沙。霍澜音往卫瞻身后躲避寒风,甚至亦步亦趋,踩着卫瞻走过的脚印。   将要回到人群,卫瞻忽然开口:“只要你收起那些小心思。”   霍澜音心里一惊,又很快冷静下来。不,他不可能知道。她装作不懂地问:“什么心思?勾引殿下的小心思吗?”   卫瞻没接话。   霍澜音快走两步,从他身后走到他身边,微微仰着脸去看他,温声软语地追问:“殿下不喜欢吗?不喜欢音音黏着你,不喜欢音音讨你欢心?”   卫瞻终于看向她,道:“霍澜音,你一个姑娘家脸皮怎么这么厚。”   霍澜音深深望进卫瞻的眼睛,脱口而出:“因为喜欢呀。”   卫瞻甩开霍澜音的手,大步往前走。   离人群已经很近了,霍澜音也不再追卫瞻,慢悠悠地往回走。待她走近,莺时急忙起身相迎,递给霍澜音一碗汤药,说:“江太傅让我煮了给您的。”   霍澜音捧起药碗。   她小时候体弱,有几年一直靠药养着身子。这段时间因为要做卫瞻的活药引,又喝了不少的药。如今喝药于她来说已不觉得多苦。更何况冰天雪地的,这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喝下去也能暖暖身子,即使苦些也无所谓了。   她捧着药碗刚要喝,卫瞻忽然大步走过来,挥手打翻了她手里的汤药。粘稠的褐色汤药洒落在雪地里。   远处的几个人看过来。   “殿下?”霍澜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茫然地望着卫瞻。   “不许喝。”卫瞻拉住霍澜音的手腕,拽着她朝马车走去。他人高马大,也没有故意放慢步子,霍澜音被他拉扯得跌跌撞撞。   走到马车前,卫瞻捏着霍澜音的腰,轻易将她举起来放在车上,几乎是将她塞进了车厢里。他绕到马前解开了拴着马匹的绳索,翻身上马,驾着马车朝远处而去。   其他人看得目瞪口呆。   莺时讷讷问:“大殿下要带我们姑娘去哪儿?”   小豆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立刻收了笑,说道:“小莺时,去把东西收拾一下,搬回马车里。”   莺时应了一声,小跑着去干活。   待莺时跑远了,小豆子笑嘻嘻地说:“咱们殿下是不是该注意点身体?咱们行囊里应该没带鹿茸腰子之类的补物吧?嘿嘿,海生哥,要不你连夜折回去买些?”   奚海生弯腰捡了一小节树枝朝小豆子脑袋瓜扔过去,说:“你一个小太监懂得还不少!”   小豆子揉着头,小声嘟囔:“你不也是太监,大太监……”   “皮猴子!”   奚海生跳起来追着小豆子要敲他脑壳儿。小豆子脚底抹油,躲在江太傅身后。两个人绕着江太傅绕圈圈。   林嬷嬷将缝补好的衣服收起来,咳嗽了一声,板着脸道:“明日的路不好走,省些精力。”   小豆子和奚海生立刻停了嬉闹。   江太傅一直沉默着,他看着雪地上被打翻的那碗药,摇摇头。他的殿下呦,还是不肯喝药。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卫瞻赶着马车回来。   莺时已经伸长脖子张望了好久,看见马车的影子,急忙跑上去迎接霍澜音。马车停下,卫瞻跳下马背,先走了。   莺时扶着霍澜音下马车:“早上的粥刚刚煮好,正好吃一些暖暖身子。江太傅说吃了粥,咱们就要继续往前走了。他还说,很可能坐不了多久的马车就要步行了呢……”   莺时一边絮絮说着,一边小心翼翼扶着霍澜音。   霍澜音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顿时了然,继而失笑。这小丫头是以为昨天晚上卫瞻黑着脸把她带走,会让她吃些苦头吧?   其实也没有。   可能是因为天气很冷的缘故,卫瞻兴致没以前那么高。做是做了,不过只一次而已。然后就抱着她睡了。   吃过热气腾腾的枣子粥,又要赶路。果不其然,马车走了半日,前路极其狭窄,大半的路又被冰雪所掩,再也不能通马车,一行人只好下了马车步行。   霍澜音想了想,说道:“若是按原路往前走,走出棣康关谷怎么也要到明日黎明,夜里也要困在路上。可若攀过雪山,傍晚时分差不过就可以过去。”   “雪山?”奚海生望着叠层的雪山皱着眉,“当真能翻过去?”   霍澜音缓缓说道:“我记得在山河图录中是这么说的,至于路上有多凶险,容不容易翻越过去,我就不得而知了。”   卫瞻看了她一眼,朝雪山走去。其他人也便都不再说什么,跟了上去。   起先的时候,山路还可以攀行,越往上走,山路越不好走。林嬷嬷虽然是女流,可是她步履轻盈。倒是江太傅年纪大了,走得十分辛苦。林嬷嬷便让奚海生背起江太傅。林嬷嬷又让小豆子去背莺时。   莺时忙摆手:“不、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的!”   林嬷嬷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便拍了拍莺时的手背,说:“去吧,不要逞强。”   莺时这才让小豆子背。小豆子笑嘻嘻:“小莺时不怕哈,我不会使坏把你扔下去的。”   他若不说话,莺时还不觉得害怕,他这般说,吓得莺时立刻搂进了小豆子的脖子。   林嬷嬷又道:“夫人,我背您。”   “不用你背。”霍澜音柔声说。   林嬷嬷诧异地顺着霍澜音的视线,看向走在最前面的卫瞻。林嬷嬷摇摇头,道:“夫人若是累了便说一声。”   霍澜音点点头,却提着裙子小跑着去追卫瞻。她好不容易才追上卫瞻,牢牢抓住他的手。   卫瞻低头去看她气喘吁吁的样子,和红红的脸颊,说:“去让林嬷嬷背你。”   “不要!”霍澜音使劲儿摇头,更为用力地抓紧卫瞻的手,“我要和殿下一起走,不管前路多难走,只要殿下握着音音的手,音音就不怕,就能走过去!”   “蠢货。”   卫瞻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倒是没把霍澜音甩开。   走在后面的一行人看着卫瞻和霍澜音的身影,江太傅说:“夫人应该走不了多久。”   林嬷嬷道:“夫人想让大殿下背。”   奚海生咧嘴一笑:“讲什么笑话!殿下如果会背她,我奚海生下辈子还当太监!”   一刻钟后。   霍澜音脚步一滑,差点从高处跌下去。卫瞻用力一拉,霍澜音狠狠撞进他的怀里。   霍澜音大口喘着气,她红色的兜帽被风吹了下去,鬓发也乱了。脸颊红红,长长的眼睫结了一层霜。   “我、我还能继续走!”霍澜音气喘吁吁,却口气坚决。   卫瞻又骂了句“蠢货”,他往前迈了一步,在霍澜音面前蹲下来。霍澜音狡猾地翘起唇角,身子却软软地趴在了卫瞻的背上。   后面的奚海生目瞪口呆。   半晌,他呆呆道:“完了,我下辈子也娶不到媳妇儿了!”   小豆子又是“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咯咯咯,差点前仰后合。莺时使劲儿搂着他的脖子,生怕跌下去。   日落西山时,一行人走出棣康关谷。前路平坦,再无厉风寒雪,甚至能看见人影。   路岔口,有一个招待来往行人的小面馆。只是马上要天黑,老板在收拾东西打算回家。   奚海生放下江太傅,赶忙跑过去要了最后的几碗面。   霍澜音不饿,可是真的冷。即使面质粗糙,做得也简单,可只要是热乎的,就是人间美味。   霍澜音吃了好几口,才后知后觉地抬头,古怪地去看卫瞻,越看越惊愕。 第30章   卫瞻握着筷子,在面条里挑拣着。   面条里撒了一大捧的葱花和香菜,还有些辣椒籽。面端上来的时候,是已经拌好了的。那些切碎的葱花、香菜和面条拌在一起,混着汤汁,粘在面条上。   卫瞻垂目,手中握着的筷子将粘在面条上的每一块葱花和香菜都挑出来。连那些小小的辣椒籽也不放过。   霍澜音用筷子挑起自己碗里的一根面条来瞧。只是一根面条而已,上面就沾着不少的碎葱花和香菜。她再去看卫瞻,他还在慢条斯理地挑着。   这要挑到什么时候……   平日里,霍澜音也是不吃葱花香菜的。但是这样冷的天儿,又从雪山翻过来,有的吃已经着实难得,还哪里顾得上挑三拣四?   霍澜音又吃了一口面条,望向坐在对面的卫瞻,恍惚想到面前这个暴躁的男人是曾经的太子爷。真正含着金汤匙出生,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呼风唤雨说一不二。他是这天下最为养尊处优之人,没有之一。   “我明明提醒过店家不放这些啊……”奚海生冷着脸吆喝:“再端来一碗面,什么调料配菜都不许放!”   面店老板一边蹲着擦长凳,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客官,实在是对不住。刚刚给你们端上去的面条已经是今儿个最后剩下的了。本来我还留了一碗给自己,也加给你们了!真的再没了,将就一下,将就一下!”   奚海生生气地闷哼了一声,倒也没办法。   奚海生是第一个吃完的,紧接着是小豆子和莺时,然后是林嬷嬷和江太傅。   霍澜音咬了一口面条,面条已经凉了。她抬眼去看卫瞻,他坐得端正,还在继续挑拣。被他挑拣出来的碎葱花和香菜堆在小菜碟里,像一座小山。   ……还没挑完。   霍澜音低头,看着自己的碗里剩下的面条。面条被吃了大半,剩下的没在汤汁里,也没在葱花香菜里。霍澜音看着那些葱花香菜,忽然觉得没什么胃口,放下了筷子。   下一刻,卫瞻“啪”的一声摔了筷子,起身走人。   挑了两刻钟葱花和香菜,最后一口都不吃吗……   分明他碗里的面条白白,几乎已经被他挑干净了……   霍澜音起身,急忙小跑了两步追上卫瞻。她从腰间系着的荷包里取出一粒糖,举起来递给卫瞻。   “先前放在荷包里忘了吃的,还剩最后一颗。”   卫瞻烦躁地挥手,将霍澜音递过来的糖块打落在地。   江太傅抱起长衫前摆,跑着追上卫瞻,苦口婆心:“让之,这外头的日子不好过,对吧?现在就吃不好睡不好,到了西荒更是受不得。咱们回京过好日子如何?只要你好好疗治……”   “闭嘴。”卫瞻脚步不停。   江太傅可追不上卫瞻,他望着卫瞻走远的背影,摸着胡须,气喘吁吁:“尊师重道!尊师重道!”   卫瞻理都不理他。他继续往前走,却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向后望去。   ——霍澜音蹲在地上,手里捏着那块糖。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离这里路岔口没多远,是一个人口不过三四十的小村落。奚海生打点了一番,选中最好的一处宅院,用来今晚过夜。虽然已经是小村子里最好的住处,可仍旧需要重新打扫一番。   卫瞻眼前不由浮现霍澜音蹲在路边捏着那块糖的样子。他皱眉,推门出去。   莺时握着扫帚正在扫院子。   “你主子呢?”卫瞻问。   莺时吓了一跳,手中的扫帚也落到地上。她慌忙弯腰捡起来,结结巴巴:“在、在厨房,说是,说是……”   卫瞻懒得听她说下去,看见升起的烟,知道厨房的位置,大步走去。   厨房的旧木门半开着,烟与热气跑出来。   卫瞻站在门外,隔着烟雾看向霍澜音。   她蹲在地上,长裙覆在脏兮兮的地面,弄脏了。她把长凳当桌子,雪帕当纸,烧过的木杆当笔,在雪帕上写字。   她仰起头来望向林嬷嬷,认真问:“都记好了,殿下还有什么不吃的?”   卫瞻黑瞳微缩。   林嬷嬷摇摇头,说道:“这些是殿下永远都不会碰的东西。不过殿下喜好时常变化,除了这些东西,也很可能在某一段时间偏爱什么,或厌恶什么。”   林嬷嬷是难得的耐心。   霍澜音点点头,她垂下眼睛去看雪帕,双唇阖动,默念了一遍,忽而笑起:“蒸饺要好了!”   她仔细将雪帕收进荷包,起身去掀锅盖,却被烫了手,慌得她急忙去捏自己的耳垂。   卫瞻的视线落在霍澜音捏着耳垂的手指,红红的手指头。   “夫人是没怎么进过厨房罢?”林嬷嬷用棉布裹着把手掀开锅盖。   大量的热气从锅里涌出来。霍澜音急忙向后退了一步。她弯起眼睛,莞尔:“嬷嬷教我,我会好好地学。”   她又垂下眼睛,勾勒出几分小女儿的娇羞,声音也变得更低更软,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想亲手给殿下做……”   卫瞻听到这里不再听,转身回了屋。不多时,霍澜音端着饭菜进来。   “小村子的食物种类不多,也缺很多调料。不过瞧着林嬷嬷做得很好吃的样子。”霍澜音一边摆放饭菜,一边说,“虽然我也想试试下厨,可实在不怎么会,只好给嬷嬷打下手。”   说完,霍澜音双手捧着筷子递给卫瞻。   卫瞻的视线落在霍澜音的手指头——还是红的。   他说:“以后不准进厨房。”   “为什么呀?”霍澜音问。   “我说不准就是不准。另外,”他顿了顿,“去把身上脏兮兮的衣服给我换了!”   卫瞻盯着霍澜音的脸,眼睁睁看着她眸中的神采在一瞬间黯然下去,逐渐攀上失落,难过,还有一丝茫然不知所措。   “好,我知道了。”霍澜音垂下眼睛,藏起眼里的情绪,转身往外走。   有那么一瞬间,卫瞻甚至隐约觉得她似乎生气了。   夜晚,霍澜音再次进屋歇息时,竟是没有主动与卫瞻说话。熄了灯,霍澜音安静地侧躺在床里侧,理也不理卫瞻。   就连卫瞻碰她,她也没什么反应,仿佛像最初几次被送上他的床榻——无动于衷地任由他摆布。   卫瞻忽觉没劲,放开了她,沉着声音:“不想留在这里去别处睡。”   霍澜音立刻起身,捡起散落一床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好。她刚要下去,脚还没有碰到地面,忽然惊呼了一声,转身扑进卫瞻的怀里,瑟瑟发抖:“老鼠!有老鼠!”   她将脸埋在卫瞻的胸口,手向后指着。   卫瞻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角落里是一只小孩子的布鞋。屋子里很暗,看不清鞋子本来的颜色,瞧着的确有几分像耗子。   卫瞻面不改色地道:“是,而且不止一只。应该有一窝。”   霍澜音的身子颤了颤,越发往卫瞻怀里钻。   卫瞻拍了拍霍澜音的肩膀,揽着她重新躺下,扯过厚厚的棉被盖在两个人的身上。霍澜音像一只猫儿一样温顺乖巧地偎在他怀里。   长夜漫漫,一片漆黑里,霍澜音轻轻勾起唇角。   若一个女人永远温顺讨好一个男人,她可能是卑微地爱上了他,更可能是畏惧他仰仗他的权势。   偶尔生生气才是一个小姑娘爱上一个男人的表现。   当然了,地位悬殊,关系复杂,她不可能指望卫瞻真的来哄她。所以,必然要好好把握度的问题。   霍澜音轻轻蹙眉。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必须尽快让卫瞻相信她全身心地爱着他。所幸上天待她不薄,第二天就给了她一个绝妙的机会。   第二日醒来,霍澜音仍旧做出不怎么愿意搭理卫瞻的样子。除非必要,不与他多说一句话。   没了马车,他们从村子里买了几匹马,继续往西行。   霍澜音坐在马前,后背紧贴着卫瞻的胸膛。卫瞻的手臂环过她的细腰,拉着前面的马缰。   风有些大,吹在脸上有些疼。   霍澜音看见卫瞻的手被风吹红。她弯腰从悬在马侧的行囊里扯出一件衣服,然后把卫瞻握着马缰的手仔细包裹起来。   卫瞻盯着她的动作,等她包好,他却轻易抽出手,捏住霍澜音的下巴,转过她的头,去看她被风吹红的脸颊。   “你……”霍澜音轻哼了一声,挣脱不得卫瞻的手,索性嘟着嘴别开视线。   卫瞻没开口,而是放慢了速度,去掰霍澜音的腿,让她由跨坐变成侧坐。他动作粗鲁地将霍澜音的兜帽扣上,然后将她的脸摁进自己的胸膛。   他低下头闻了闻,鼻息间都是她的香味儿,香气卷进风中。   他忽然皱眉,很不爽夹杂着她的体香的风会像抚过他那般抚过别人的脸颊。   下一瞬,卫瞻漆色的眸中忽然闪过寒光。   前一刻还在说说笑笑的奚海生和小豆子也是在一瞬间住了口警惕起来。   奚海生握住刀柄,咧嘴笑了笑。信中提及多次的刺客终于他妈地到了。   霍澜音觉察有异,诧异地从卫瞻怀里仰起脸,问:“怎么了?”   卫瞻没答话,眯着眼睛看向前方。   霍澜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了密密麻麻手执弓箭的黑衣人。   箭矢几乎是在一瞬间射过来,若疾风密雨。   卫瞻迅速一边调转马头,一边摁着霍澜音的头让她趴在自己的怀里。   耳边是风声、马蹄声,还有箭矢声。霍澜音攥紧卫瞻的衣襟,眼中浮现挣扎。倘若她不顾自己的安危替卫瞻挡下一箭,他是不是就不会再怀疑她的真心?   这是一步险棋。 第31章   霍澜音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发现她被卫瞻摁在怀里,被禁锢在他的怀里。她在卫瞻的怀里甚至连活动一下都很苦难,如何替他挡箭?   再说,这个操作不仅不易,还有极大的风险。   箭雨无眼,如何避开要害受一箭?说不定她逃出卫瞻的臂弯直接被箭雨刺成刺猬。而且就算她成功了,受着伤如何逃走?   霍澜音叹了口气,是她太心急,太想离开了。   彻底打消这个念头,她听着耳畔的箭雨声,不由担心起眼下的境况,担心里大家的安危。她被卫瞻摁进怀里,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大家怎么样了。不知道莺时是不是又吓白了脸……她有些后悔这一路带着莺时了。   霍澜音感觉到马速逐渐变慢,最后甚至停下来。卫瞻压在她后脑的手也松开了。霍澜音急忙从卫瞻的怀里直起身来,环顾四周。   她与卫瞻现在站在很高的地方。除了奚海生和小豆子留下断后,其他人虽被卫瞻落后了一段距离,也正在往这边赶。霍澜音早就猜到奚海生身手定然不错,可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年纪不大的小豆子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身手却一点都不含糊。   霍澜音一眼寻到马背上的莺时。   霍澜音心里不由一惊。兴许因为小豆子要去断后,莺时一个人骑在马背上。可是莺时不会骑马。   江太傅和林嬷嬷眼看要追来,江太傅大声朝卫瞻喊:“让之,快走!他们两个应付得来!”   卫瞻拉马缰。   下一瞬,霍澜音猛地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莺时在马背上一阵摇晃,最终跌了下去!霍澜音似乎听见莺时喊了句什么,可是太远了,她听不清。   卫瞻已经调转马头,江太傅和林嬷嬷已经追上来。后方箭雨虽小,却仍有箭矢不停射来。   霍澜音衣袖里的手紧紧攥着。心想这些人定然不会为了救一个小丫鬟冒险折回去。可若是她呢?她至今不懂自己身为这道活药引的作用究竟有多大,可是江太傅既然将精心将她喂成一道药,定然不愿轻易舍弃了她。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霍澜音拿定了主意。   在卫瞻调转马头拉马缰的刹那,她忽然弯腰从卫瞻的手臂下钻出去,一跃而下。她想得很好,马还没有开始往前走,她跳下去定然不至于摔伤。可还是脚步趔趄了一下,脚踝一阵钝痛。她甚至来不及停顿片刻,生怕卫瞻抓住她,拼命朝莺时跑去。   她在赌,赌卫瞻不会救一个丫鬟,但是会去救她。   卫瞻眼前红色一闪,向来温顺乖巧的猫儿从他怀里逃走了。他转过头望向霍澜音,看着风吹起她身上宽大的红色斗篷。   猫就是猫,不管平日多温顺黏人,终究野性难驯。   林嬷嬷一怔,立刻调转马头想要去追。   卫瞻抬手,阻止了林嬷嬷的动作。   他在原处没有动,大雪延绵,天地皆白,霍澜音红色的身影越来越远。卫瞻面具下的面孔没有什么表情,眸色亦深不可测。   “让之,为帝者,是天生的孤家寡人。狠心绝情纵横捭阖,人心人命皆在你掌握之中,任你操控。任何人和事皆不可成为你的弱点,任何想要要挟你的人,诛之。”   这是他自幼便从父皇那里听来的道理。他自打一出生,就被永铭帝当成储君教养。   霍澜音终于跑到了莺时的身边。   “姑娘!”莺时早就哭成了泪人儿,“我是不是要死了!”   “闭嘴!”   那匹马受了惊,早已跑远。霍澜音拉住莺时的手腕,带着她往山顶跑。   一支箭矢从后面射来,射在霍澜音的脚边。吓得莺时惊呼一声。霍澜音咬咬牙,克制着自己不要回头去看,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了莺时的手,使劲儿往山上跑。   霍澜音虽然怕死,可就算今日当真因为回来救莺时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霍澜音好像又听见了箭矢射来的声音,箭矢声那么近,她不由一阵头皮发麻。   不对,箭矢射来的方向不对。刚刚那支箭分明是从她身前的方向射过来的!   霍澜音微怔。她猛地抬头,望向高处的卫瞻。卫瞻手握弓箭,箭尖对准了她。有那么一瞬间,霍澜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下一瞬间,她还没来得及考虑是不是应该换个方向逃走,卫瞻手中的箭矢已经射出,带着无可企及的力度。   霍澜音望着那支箭,没动。   箭矢擦着她的鬓间射过,风吹起她的长发,一绺儿青丝随之飘落。   霍澜音转过头去,看见远处一个手执弓箭的黑衣人应声倒下。卫瞻射来的箭,正中他的眉心。   后方更多的黑衣人正一边射箭,一边朝这边追来。奚海生和小豆子混在人群中,刀起头落。   “老天呀!”莺时吓得直哆嗦。   “不要再回头,继续往前跑!”霍澜音立刻回过神来,握紧莺时,拿出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朝山顶跑去。   箭雨声越来越多,有从身后射来的箭,也有从前方高处射来的箭。   除了箭雨,还有马蹄声。   霍澜音知道后面的黑衣人越来越近了。若是被这些黑衣人追上,定然身首异处。   “夫人松手!”   ——是小豆子的声音。   霍澜音转头,看见小豆子从后面追上来,他骑在马背上,在莺时另一侧弯下腰,拉住了莺时。霍澜音急忙松手,小豆子立刻把莺时拉上了马背,朝前跑了……   霍澜音有那么一瞬间愣住了。她怔怔站在原地,有些懵。莺时被救走了,她被留下了?   下一刻,腰间忽然被揽住,整个人被捞起来。   霍澜音一惊,下意识地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反身射去。却在对上卫瞻目光时,手腕一抖。积雪反的光影照在匕首刀柄上的“让”字。   卫瞻眼中毫无波澜地别开视线,面无表情地带着霍澜音调转马头。   霍澜音讪讪收了匕首,整个身子软下来,疲惫地靠在卫瞻的胸膛。如今歇下来,才觉得双腿酸痛,和一阵阵后怕。   可若上天再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霍澜音在卫瞻的怀里回头望去,看着黑衣人越来越近。她想出声提醒卫瞻,却在仰起脸看见卫瞻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眸时,沉默下来。   两个黑衣人追上来,举起手中的长剑。   卫瞻拔出悬在马侧的长刀,甚至连回头都没有,好像只是随手一砍。只是一刀,两个黑衣人瞬间腰斩。下半身还跨坐在马背上,上半身已经顺着山坡滚落下去。鲜血喷涌,甚至还有肠子涌出来。   巨大的视觉冲击,霍澜音身子本能地狠狠颤了一下。她抬起眼睛去看卫瞻,发现卫瞻正低着头在看她。霍澜音拉了拉斗篷的红兜帽扣在自己的头上,十分温顺地把脸埋在卫瞻的怀里。   卫瞻收回视线。   “让之,为帝者,是天生的孤家寡人。狠心绝情纵横捭阖,人心人命皆在你掌握之中,任你操控。任何人和事皆不可成为你的弱点,任何可能成为你弱点的人和事,任何想要要挟你的人,诛之。”   但是在这句话之后,永铭帝还说了一句话。   ——“不过,天大地大,皇帝老子最大。”   卫瞻觉得前面的话都是废话。那些为了稳固江山各种舍弃和妥协的皇帝,都他妈是碌碌无为的庸君废物。   一个女人而已。   卫瞻俯下身,凑近霍澜音的头顶,轻嗅。   再野的猫儿,他也能驯乖。   卫瞻带着霍澜音重新回到山顶高处。   林嬷嬷问:“殿下,我们先行一步,海生应该可以全身而退。”   小豆子挠了挠头,有些犹豫的口吻:“海生哥当真可行?”   霍澜音摘下兜帽,回头向山下看去。一眼看去,黑压压的一片,她甚至没能找到奚海生的身影。   “侧边!”江太傅忽然抬手一指。   霍澜音顺着江太傅手指的方向看去,竟然有另外一批黑衣人从山的另外一个方向追来。   “我去!”小豆子立刻说。   言罢,小豆子将马背上的莺时放下去,立刻驾马飞奔而去相拦。   江太傅在一旁摇头叹气:“还是京中的日子快活。我那婆子骂我不知好歹跟着瞎折腾,我怎么就没听呢?不听夫人言,吃亏在眼前!”   霍澜音悄悄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她发现江太傅虽然总是说这样的话,可他是笑着的,几乎没有半点着急的样子。不仅是他,大家好像都不担忧。   霍澜音正琢磨着,耳畔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寒意。她微微侧脸,卫瞻手中的箭矢擦着她的脸颊射过去。   一弓三箭,箭无虚发。   林嬷嬷也拿起悬挂在马侧的弓箭,朝着黑衣人射去。   霍澜音忽然想做点什么。她摸了摸,在马侧旁摸到还有别的弓箭,她也用力拉起了长弓,眯起一只眼睛,朝着远处的黑衣人射去。   当黑衣人倒下的时候,霍澜音自己都懵了。   江太傅笑:“夫人好箭法,先前竟是没看出来夫人学过这个。”   “没有,我没学过。这是我第一次拿弓箭。”霍澜音解释,“真的。”   江太傅显然不信。   “真的……”霍澜音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她重新拿起弓箭,朝着远处的黑衣人射去。然而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力度远远不够,半路无力落在地上。   霍澜音刚想放下弓箭,卫瞻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这样。”他将她圈在怀里,抬起她的手,教她如何瞄准。   霍澜音偏过脸,近距离地望向卫瞻。 第32章   “我的面具上没有敌人。”卫瞻沉声道。   霍澜音眼睫颤了颤,迅速转过头,认真眯起一只眼睛盯着前方远处的黑衣人。她用力将长弓拉满。   卫瞻垂眼,看着她专注的侧脸。   他收回视线,覆在霍澜音搭弓的手挪开她的手指,长箭离弓。   霍澜音紧张地盯着射出去的长箭,直到长箭射中远处的黑衣人,她眼里的紧张一瞬间消息,转瞬灿烂笑起。   她从马鞍一侧的箭囊里又摸出长箭,搭在弓上。然而兴许是因为已经射出三箭,有些没力气,这一次,她竟然是连弓都没能拉满,手心已觉得火辣辣得疼。   她没有放弃,眉心蹙起,贝齿紧扣,奋力拉弓,可是不仅没能将弓拉满,还因为过分用力使得手臂轻颤。箭尖也跟着晃动,无法瞄准。   手背上忽然一凉,是卫瞻宽大的手掌覆上。   卫瞻握住霍澜音的手,帮着她轻易将长弓拉成满月。他俯下身来,凑近霍澜音的耳畔,视线与她相平,重新瞄准。   “咻”的一声,长箭离弓。   霍澜音的视线紧紧跟着长弓,眼睁睁看着长箭射中远处黑衣人的眉心,破头而过。黑衣人直挺挺地从马背上跌下去。   分明离得那么远,可是霍澜音好像看清了黑衣人死前眼中的惊恐。那一箭射中黑衣人的眉心,她却好像那支长箭朝自己射来一样,感觉到自己的眉心也跟着一凉。她下意识地抬手,用手心摸了摸自己的眉心。放下手的时候,她视线随意一扫,落在自己的手心。手心红了一大片,还有被磨破的痕迹。   她扯了扯衣袖,将衣袖攥在手中,隔着柔软的布料轻轻握住了手。然后抬起头去看卫瞻,意外地对上卫瞻的目光,她怔了一下,迅速移开了视线。   卫瞻摸了摸她的头,拿起弓箭,继续射杀黑衣人。   霍澜音有些懵。总觉得他摸她头的动作有些怪怪的,偏偏她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卫瞻每次都将三支长箭搭在弓上。三支箭一起离弦,就是三个黑衣人倒下。他刚要再从箭筒里拿箭,三支长箭递到了他的手边。   他抬眼看向霍澜音,霍澜音弯起眼睛对他笑。他接了箭,收回视线,搭弓射箭,箭无虚发。   霍澜音忽然就明白了为何黑衣人气势汹汹,大家都一点都不着急担忧的样子。如今她也没有先前那般担心。   霍澜音给卫瞻递长箭,她从箭筒里拿箭的时候,手指擦过长箭,没有拿到。箭筒里的长箭似乎出现了重影,让她看得不太真切。霍澜音愣了一下,合上眼睛摇摇头,再次睁开眼睛又恢复寻常,她赶忙拿了长箭递给卫瞻。   这些黑衣人果然没能得逞,反倒是黑色的尸体躺了一地,在雪山上异常显眼。慢慢的,追捕的黑衣人越来越少。卫瞻一行人的马速也慢了下来。   又行了大半日,小豆子非常幸运地在一个地势偏低的山谷里寻到一个巨大的山洞。一行人骑着马走进山洞,上方距离洞顶还有很高的距离。这里不是动物凿挖出来山洞,而是天然形成的山洞,洞内偶尔可见几处石笋。   小豆子乐呵地拍胸脯:“今晚儿不用宿在雪地上,我小豆子可是功臣!”   奚海生捡起一块小石头去丢他,笑:“这么大的功劳可得让主子赏你。赏个小媳妇儿如何?”   小豆子不乐意听,嘟囔:“整天一口一个媳妇儿,总这么想着媳妇儿,我看你是没净干净。等回了宫,我可得检举你。说不定还能再立一功!”   “你这皮小子!”   林嬷嬷板着脸开口:“歇了一刻钟也该去忙了。”   小豆子和奚海生立刻住了口,结伴去找能生火的枯枝。   林嬷嬷喊来莺时帮忙,在平整处临时弄一张床出来。先轻扫干净,除去石块儿,再在洞中寻了质地细腻的泥,均匀地洒上三层。然后从洞中角落找到些早就枯了的草和叶,铺在泥上。再铺上毛茸茸的绒毯,最后再将后斗篷展开铺在绒毯上面。   霍澜音坐在一旁,一直看着林嬷嬷干净利落的动作。心想在这种逃难的境况下,还如此多的讲究,可当真是太子爷。   她偷偷看了卫瞻一眼,迅速收回视线。   “过来。”   霍澜音揪起眉心,心想大殿下后脑勺还长了眼睛不成。她起身走到卫瞻身旁,挨着他坐下,声音温柔:“殿下?”   卫瞻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   霍澜音觉得莫名其妙。可卫瞻本来就是这样猜不透的古怪脾气,她也不纠结,轻轻将头靠在卫瞻的肩膀。   莺时手忙脚乱地给林嬷嬷打下手。她一直想找霍澜音说话,可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终于忙完了手边的活儿,她刚想去找霍澜音,看见霍澜音靠着大殿下,只好把话继续压在心里。   莺时低着头,眼睛有点红。   两次了。霍澜音救她两次了。而且这一次当真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这样的恩情必将用尽一生来回报。   升起火,山洞里的温度顿时升高,人也变得舒服许多。林嬷嬷包裹里带着红薯,这一顿吃的是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霍澜音去看卫瞻。他在吃东西的时候自然是解下了面具,可却戴上了皂纱帷帽。   霍澜音对卫瞻那张被毁容的脸更加好奇。   卫瞻应当是不喜烤红薯的,只吃了两口就不再吃。   霍澜音抱着膝,咬了一口甜甜软软还热乎乎的烤红薯,心道:真挑剔。   小豆子和奚海生轮流守夜,其他人早早歇下,毕竟明天还要从雪山穿过。   霍澜音被卫瞻抱着睡在那张林嬷嬷临时造的“床”,三件斗篷当成被子裹在两个人的身上。虽然是条件所迫,大家都睡在山洞里,可霍澜音被卫瞻抱着怀里睡觉还是觉得尴尬得很。   她硬着头皮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起来。好像她闭上了眼睛,山洞里的别人就看不见了似的。   霍澜音始终因为这份别别扭扭的尴尬睡不着。直到夜深了,她也实在是因为累了一天,开始犯困。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时,感觉到腹部一凉。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惊愕地感受到卫瞻的大手解开了她的衣服。   霍澜音整个身子僵在那里,连反应都忘了,直到卫瞻微凉的手覆在了她的胸口。   霍澜音吓得不轻,立刻用力握住了卫瞻的手腕,阻止他的动作。   片刻的僵持之后,卫瞻松了手。霍澜音跟着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卫瞻向下游走的手掌开始扯霍澜音的裙子。   霍澜音僵了僵,更怕了!她慌忙一边拉住卫瞻的手腕,一边转过身,面对着卫瞻。   ——卫瞻阖着眼。   霍澜音愣了一下。   卫瞻是睡着的?   霍澜音试探着去拉卫瞻的手,然后将自己纤细的手指一根一根穿进他的指缝,紧紧握着他的手,免他梦中胡作非为。   翌日清晨,阳光照进山洞,将山洞里照得发白。   卫瞻醒来,他动了动手,觉得手指被束缚,诧异看去,看见两个人十指相扣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卫瞻漆色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抬眼去看霍澜音,见她睡得很沉。夜里很冷,她蜷缩在他怀里,缩在毛茸茸的斗篷下。斗篷几乎遮了她的唇。卫瞻小心翼翼地将两个人交握的手分开,他拉了拉斗篷,露出霍澜音的唇。她唇角微弯,睡时唇角挂着笑。   见卫瞻醒来,正在弄早饭的小豆子和奚海生这才敢出声说话。尤其是小豆子,又嘻嘻哈哈起来。   奚海生捅了他一下,给了他一个眼色。   小豆子愣了愣,回头去看卫瞻,看见卫瞻愠色的眼神。小豆子赶忙闭了嘴,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来。   卫瞻收回视线,看着窝在他怀里女人。那么小小的一只,软软的一只。这世间只有他知道这个女人的身子是多软,多香。   忽然又想睡她。   却不能。卫瞻不由一瞬间黑了脸,暴躁起来。   “起来!”他声音又沉又冷。   霍澜音揪着眉心,还是觉得冷,又往毛茸茸的斗篷里缩了缩,把唇鼻藏起来,头侧挪近了一些,又往卫瞻的怀里钻了钻。   卫瞻心里的那份烦躁莫名稍微缓解了些。不过也只是稍微而已。   他挑起霍澜音的一绺儿头发,将这一绺儿发卷在他的食指,然后用发尖轻轻去扫霍澜音的脸颊。   霍澜音睡梦中皱起的眉头更揪揪了。   昨天夜里她实在睡得太晚,可前日又实在太累,眼下是真的睡得很沉。   卫瞻也不急,慢条斯理地用发尾一下又一下去扫霍澜音的脸颊。霍澜音檀口微张,就要醒过来。   卫瞻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想起床榻之上霍澜音无数次檀口微张之后呼出的嘤喘微咛。   身后不远处是小豆子、奚海生等人细小的响动。   卫瞻黑着脸,宽大的手掌捂住了霍澜音的嘴。连她的鼻子也一并捂住。   霍澜音喘不上气,终于醒过来,迷茫地望着卫瞻。   卫瞻冷笑了一声。   霍澜音在一瞬间清醒过来,眸中迷茫散去,浮现惊愕。   卫瞻这才松了手。   霍澜音想起如今境况,慌慌张张地坐起来,低着头整理有些乱的头发,用眼角的余光去扫山洞里的人。大家都在忙碌,好像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她不由轻轻松了口气。   这一早,霍澜音都很沉默。   收拾好,一行人又要出发。   刚迈出山洞,霍澜音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白雪,眼前又出现了重影。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第33章   “你在后面磨蹭什么?”卫瞻坐在马背上,回首望向杵在原地的霍澜音。   霍澜音回过神来,看向卫瞻。她又迅速扫过其他人,好像视线又恢复了正常。她赶忙小跑了两步,跑到卫瞻马下。她提着裙子,抬起一只脚刚刚踩上马镫,卫瞻随手一捞,就将她从下面捞了上来。   “我们接下来是继续翻过这片雪山直接去阳遥郡,还是先从偏路下山,在玉克县暂歇整顿?”奚海生问道。   江太傅捋着胡须,道:“玉克县离阳遥郡也不算远。有下山的功夫,不知道又前行了多久。再说,下山的路上还极有可能遇见那些埋伏的刺客。不若径直往前走,到了阳遥郡,会安全很多。”   小豆子却说:“可是咱们带的干粮不算多。再说弓箭也快用尽,还不知道会不会有追兵继续追来。”   江太傅想了想,再次开口:“让之,你的意见是?”   “继续走。”   卫瞻发话,其他人也不再多说,继续往前。   行了大半日,卫瞻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略诧异地低头看向坐在他身前的霍澜音。这一上午,霍澜音过分安静了。   他捏着霍澜音的下巴,去抬她的脸。   霍澜音后知后觉地看向卫瞻,眼中有些许茫然——她走神了。   卫瞻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到温度正常便松了手,不再管她。   霍澜音心事重重地重新低下头。不是她的错觉,这一上午她又有两次出现眼前重影的情况。而到了现在,她的眼睛已经有了微微刺痛的感觉。   袖中紧攥着的手微微发凉。   她害怕了。   她曾经在书中看过关于雪盲的事情,知道雪盲可大可大。若是严重了,是很可能永久失明的。   霍澜音不敢想象变成瞎子后的生活。   如今逃难途中,她若瞎了眼,则成为了彻底的拖后腿。更何况瞎了眼睛她要如何逃走?   不安的感觉和对未知的恐惧让她身上一阵又一阵的发冷。   “那些人又追上来了!”奚海生忽然大声说。他说着,便拉着马缰调转马头,打算断后。   卫瞻又看了一眼没精打采的霍澜音,将弓箭递给她,说:“试试。”   霍澜音木讷地伸手,可是她纤细的指尖儿还没有碰到弓箭便僵在那里。她用力闭了下眼睛重新睁开,眼前卫瞻递过来的弓箭仍旧是重影的,甚至连卫瞻的手也变得模糊不清。   霍澜音缩回了手,小声说:“我射不准……”   卫瞻眼前浮现昨日霍澜音被长弓磨红磨破的手心,便打消了念头,将递给霍澜音的弓箭收回来,自己拉成长弓,一箭箭射出去。   霍澜音抬起头,望向远处的黑衣人。她努力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一片雪白里显然的黑衣人。她默默数着黑衣人的人数。可是……视线越来越模糊了。她仰起脸去望正午的阳光,眼前却忽然一下子黑下去,什么都看不见了。   霍澜音恐惧地僵了脊背。她立刻使劲儿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再次睁开眼睛,眼前又变成了一片白色。   她悄悄松了口气。   “你怎么了?”卫瞻重新抬起霍澜音的脸,略意外地看见霍澜音的脸上挂满泪水。   霍澜音没有哭,只是眼睛的刺痛让她落了泪。她自己都不知道。   卫瞻用指腹抹去霍澜音眼角的泪,审视着她,问:“哭什么?”   霍澜音莫名紧张,本能地不想让卫瞻知道她的眼睛出了问题。她立刻弯起唇角笑起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说道:“风沙吹进眼睛里,一直都很不舒服。”   说着,她皱着眉头去揉眼睛。   这次追上来的黑衣人数量不多,很快就被解决。马儿走了那么久,不肯再走。一行人寻了个避风处停下来,做短暂的休息。   “喝些水。”莺时将水囊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盯着她递过来的水囊,待重影逐渐消失,才伸手接过来。水很凉,凉水入腹,霍澜音打了个寒颤。   小豆子说:“没想到这些黑衣人那么快又追上来,昨儿还以为咱们已经把他们甩开了。”   江太傅道:“山上风大,应当是夫人身上的体香很容易被追到。”   感受到望向自己的几道目光,霍澜音握着水囊的手微微用力。原来她因为体香的缘故,早就成了拖累。她说:“如果是我的缘故,我还是不跟着你们一起走了,你们一会儿出发的时候不要再带着我了。”   小豆子忙说:“夫人可别这么说!”   江太傅刚想说话,看向卫瞻,见到卫瞻的目光,他愣了一下,没开口。   卫瞻蹲在一块半人高的山石上,只是山石一样被积雪覆盖,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自下马歇在这里,他一直审视着霍澜音的一举一动,他望着霍澜音,声音听不出情绪地开口:“音音,过来。”   霍澜音抬眼望向卫瞻。白茫茫的一片,她只能隐约看清卫瞻的轮廓。   “来我这里。”卫瞻重复。   霍澜音起身,装出寻常的样子,一步一步朝卫瞻走过去。天地之间一片白色,她识别不出自己距离卫瞻有多远,只是朝着他的方向一步又一步地走过去。   在卫瞻蹲着的山石前面有一条窄却深的沟壑。   卫瞻看着霍澜音一步步走近沟壑,一脚踩空。霍澜音惊呼一声,本能地朝前伸出手。卫瞻抓住她的手。他从半人高的山石跳下来,将霍澜音拉到身前。霍澜音脚步一阵踉跄,向后看去,才隐约看见那条沟壑,不由一阵后怕。   “你的眼睛看不见了?”卫瞻问。   “哦……”霍澜音慌张解释,“也、也不是一点都看不见。”   原本坐在远处的江太傅立刻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道:“雪盲症?”   霍澜音犹豫了一瞬,忽然去拉住了卫瞻的手。她抬起脸,用无法聚神的目光去望卫瞻。迷离的眼中噙着一层委屈和害怕的泪水。   卫瞻面扯过她腰间的帕子,面无表情地给她擦了眼泪,道:“让老头儿给你瞧眼睛。”   霍澜音点头,攥着卫瞻的手却始终不肯松开。   江太傅快步走过来,给霍澜音检查了眼睛,道:“如今还没有全盲,夫人需用布条蒙住眼睛,不可再看雪。切记!切记!”   莺时急得红了眼睛,追问:“江太傅,我家姑娘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这不好说。雪盲症本就患病特殊,有的人半日就会痊愈,有的人终生致盲。夫人先调养一段时间试试。至于助疗的药……”江太傅皱眉,“这药也不是必须的,等到了阳遥郡再配药也可。现在下山去玉克县寻药自是更好。”   卫瞻弯腰,在霍澜音的红裙撕下一条,蒙住她的眼睛,一边在她脑后系蝴蝶结,一边说:“下山。”   霍澜音微微偏过脸,朝着卫瞻的方向,檀口微张,似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   于是一行人没歇多久,立刻上了马,往山下赶。   霍澜音坐在颠簸的马背上,她伸出双手在身前摸索着,终于摸到了卫瞻握着马缰的手,这才脊背稍软,整个人向后靠去,靠在卫瞻的胸膛。   然而下山的时候,却遇到了更大规模的刺杀。黑压压一大片的刺客,宛如行军打仗的阵势。   卫瞻冷笑:“这么想我死。”   江太傅看了一眼卫瞻,不由皱眉。   然而霍澜音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声音去努力分辨。   她听见卫瞻的冷笑,听见呼呼的风声和马蹄声,听见刀剑相碰的脆响,听见黑衣人近在咫尺的气息。   汗毛耸立。   霍澜音这才第一次知道眼睛对人来说是多么重要,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整个人都陷在不安之中,这个时候倘若周身是不安全的环境,更是恐惧异常。   唯有后背紧贴的坚硬胸膛,似乎成了唯一的倚靠。   然而连卫瞻也离开了她。   “坐在这里不要动,等我回来。”卫瞻走前只说了这一句。   霍澜音抓紧了马缰,唯有等待。她听见厮杀声,很想扯开蒙住眼睛的布条看看周身的情况,可又记得江太傅的话,不可以再看雪,否则容易变成真的瞎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无边的恐惧中等待了多久。好像一辈子那么久,她坐着的马不知为何受惊,忽然朝前跑去,差点将霍澜音甩下马。霍澜音惊呼一声赶忙摸索着找到马缰,紧紧攥住,甚至往后拉。   她想让飞奔的马停下来,可是她根本不会骑马!   “大殿下!殿下——”   霍澜音感觉到身下的马越来越快,随时都可能将她甩下去摔死!   马儿忽然前腿跪地,霍澜音整个人朝前栽去。她慌乱中伸出手去摸索,手却被人抓住。霍澜音拔出靴子里的匕首胡乱刺去,手腕再一次轻易被对方擒住。   “音音。”   是卫瞻的声音。   霍澜音的动作顿时僵住,顿时松了口气。悬着的那口气松下来,整个身子都软了。   卫瞻拿走霍澜音手中的匕首,瞥了一眼刀柄上的“让”字,黑着脸问:“你又想用我的匕首刺谁?”   霍澜音脸色惨白,刚刚是真的吓坏了,整个人有些迟钝,没回答卫瞻的话。   卫瞻弯腰,将匕首装进霍澜音的靴子。直起身时,他顺手拍了拍霍澜音的屁股:“怕什么?这点胆子怎么做孤的女人。”   卫瞻牵着霍澜音往前走。逆风,霍澜音闻到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儿。   那些黑衣人,无一生还。   卫瞻面无表情地踢开挡在霍澜音脚前的一颗人头。 第34章   大雪茫茫,天地之间一片白色,然而霍澜音的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一片雪花翩翩落下,擦着她的鼻尖儿,融化在她的脸上。   又下雪了。   大雪纷纷扬扬,风也很大,迎面呼啸而过,将霍澜音的红色斗篷向后高高吹起。逆着风,她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在一片漆黑里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跌跌拌拌。唯有卫瞻牵着她的宽大手掌成了唯一的依靠,她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握紧卫瞻的手,就像用尽全力。   卫瞻瞥了她一眼,放慢了脚步。   他将霍澜音被风吹到身后的兜帽重新戴好。鲜红的兜帽,有一圈毛茸茸的兔毛被风吹得贴在她的脸颊。   放下手的前一刻,卫瞻顺手刮过她的鼻梁,指腹捻了一下她鼻尖左侧的那粒小小的美人痣。   霍澜音侧过脸,面朝卫瞻的方向。她尝试着睁开眼睛,隔着蒙眼红布条,隐约看见卫瞻的轮廓。   她忽然略急躁地开口:“殿下,你开口说句话。我怕你不是你。”   “蠢货。”卫瞻骂,“连孤都认不出?”   听见卫瞻的声音,霍澜音莫名松了口气,至于他说的内容是什么,倒也没那么重要了。她握着卫瞻的手蹭了蹭,蹭到卫瞻掌心的疤痕。   对,是他啊。   她记得卫瞻掌心的粗糙疤痕。   霍澜音声若蚊鸣地轻声“嗯”了一声,被蒙住的眼睛重新闭上,低下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迎着风雪往前走。   虽然仍旧看不见,可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她的紧张恐惧情绪逐渐平复了些。   卫瞻侧首看向霍澜音,想起长宁郡主养的那只小白猫儿。长宁郡主喜欢那只猫喜欢得不得了,纵使那是一只并不乖巧的猫,纵使她被那只猫儿抓破抓伤。长宁郡主仍旧把那只猫儿捧在手心里,好吃好喝供着,陪玩又哄着。   长宁郡主被那只白猫抓伤了之后,她还要笑着说:“这就是猫儿呀!不会永远乖巧顺服,是有脾气的。你别看它炸毛凶巴巴的,其实胆子小着呢。”   卫瞻望着霍澜音的侧脸,想着长宁郡主将那只猫儿抱在怀里哄着的样子,心想他养的这只猫儿的确胆子小了些。   得哄一哄。   霍澜音所坐的马受惊狂奔出去很远,卫瞻牵着她在风雪中走了很久很久,才和其他人汇合。   莺时早吓得哭花了脸,远远看见霍澜音的身影,就朝着霍澜音跑过去。哭着使劲儿握住霍澜音的手。   “我看着那匹马被箭射中,发了疯似地往前跑,差点将你甩下马。真的是吓死我了……”莺时哭。她握着霍澜音的手在发抖。   霍澜音松开卫瞻的手,摸索着去擦莺时的眼泪,安慰她不要哭。   重新见到莺时,虽然她在哭,可是还是给了霍澜音亲切感、安全感。   卫瞻看着被霍澜音甩开的手,“啧”了一声。简直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啊……   “走了。”卫瞻翻身上马,口气不善地对霍澜音说。   霍澜音还在与莺时说话,听见卫瞻的话,她转过头,茫然地望向卫瞻,有些无措。   卫瞻看着覆在她双眼上的红绸布,不耐烦地打马向她走过去,朝她伸出手。   “手。”   霍澜音循声朝大致的方向伸出手摸索着。她睁开眼睛,可是这一次,隔着红绸布,她的眼前还是漆黑一片,连卫瞻的轮廓也看不清。霍澜音摇了摇头。   卫瞻黑着脸,弯下腰抱住她的腰,将她拎上马。霍澜音还没坐稳,卫瞻已经甩着马鞭朝山下狂奔而去。   其他人立刻上马追去。   一路上,霍澜音从刚刚马受箭狂奔差点摔死她的恐惧中走出去,心里又被沉重的烦思扰乱。她不得不因为雪盲症而烦扰。即使她计划得再完备,瞎了眼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一想到下辈子要困在卫瞻身边,成为一只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玩意儿,说不定还要时刻提防其他女人的鄙夷迫害,为了生存日日生活在勾心斗角之中,她就觉得绝望。   她不是名正言顺被卫瞻娶了去的,甚至连妾都不算。日后他娶妻大婚,一正妃两侧妃,美人无数。她会是何样处境?即使卫瞻依诺给她名分又如何?   一个人的出身是改不掉的。   她做不到永远在卫瞻面前卑微逢迎,更做不到向他日后其他的女人跪地行奴礼。   可是她的眼睛……   她心里怎么能不急?   可偏偏急不得。   霍澜音拼命地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不要急。雪盲症可轻可重,她也不必如此悲观,兴许要不了多久她的眼睛就会恢复正常?   霍澜音安慰了自己一路,等到一行人从雪山下来时,她已经彻底平复了心情,将所有悲观的坏情绪驱离。   奚海生道:“这些人来势汹汹,明显有备而来。先前分了几波进雪山中搜寻殿下。如今谁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人手留在玉克县,我们还需更谨慎些。”   江太傅看了眼马上要黑下来的天色,说道:“马上要天黑,如今人累马也疲,还是快些寻个暂歇的地方比较好。往前走,在郊外一般会有些庙宇破屋。殿下和夫人先在后面暂歇,小豆子和你去县中打探消息,若是看见有那些人黑衣人混在县中,我们只悄悄买些药物和食物,继续前行。倘若没有,倒是可以进县中歇息一日。”   奚海生补充:“就算有,咱们也可以把他们先干掉!”   江太傅沉吟了一下,道:“看地方人数情况再说,总不能伤了县中百姓。”   奚海生忙点头。   商议已定,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果然在玉克县的郊外寻到一处摇摇欲坠的破庙,大家进去暂歇,只让小豆子和奚海生进到县中打探消息。   马匹在破庙前停下,卫瞻下了马,刚转身要去抱霍澜音,霍澜音已经伸开了双臂,朝他伸出手。   “方向歪了。”   小蠢货。   卫瞻捏着霍澜音的细腰,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霍澜音双脚落地,卫瞻刚松开手。霍澜音摸索着去抓住了卫瞻的衣袖,紧紧攥着。   卫瞻看了她一眼,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得,又忘了他的这只猫儿现在是个瞎子。   莺时瞧着霍澜音的样子不太放心,可是她狠狠心,还是去给林嬷嬷打下手。如今的境况,她只有更懂事勤快一点,才不会拖后腿,才不会被丢下,才不会跟她的主子分开。   林嬷嬷和莺时简单收拾了一下,辟出个避风的地方来,在地面铺上斗篷,才让卫瞻坐。   霍澜音亦步亦趋,挨着卫瞻坐下。她伸手摸了摸,摸到卫瞻的腿,然后偏过头,轻轻靠在卫瞻的膝上。   卫瞻垂眼瞥着她温顺的样子,勉为其难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奚海生和小豆子很快带着消息回来,果然有人等在玉克县中等着他们。那些黑衣人装成镖局的人,不停在县城中打听一个带着皂纱帷帽的男人,还有一个身带异香的女人。   霍澜音的心忽得一紧。   一个身带异香的女人……   她身上的体香,果然成了那些刺客搜寻的线索。   霍澜音如今又看不见,不得不担心卫瞻这个时候把她丢下。那倒是真的连命都要保不住。她缩了缩,越发靠近卫瞻,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儿一样去寻求庇护。她摸索着寻到卫瞻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卫瞻的拇指攥在掌心。她的小手指颤了颤,又像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轻轻转动手腕,在卫瞻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字。   ——“别丢下我。”   卫瞻冷眼瞥了她片刻,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林嬷嬷皱着眉询问:“江太傅,可有什么药方能暂时除去夫人身上的香气?”   “敢问夫人的体香可是天生?”江太傅询问。   “不是。”霍澜音坐直身子,将自己身上为何带香的缘由仔细说出来。   江太傅沉吟片刻,道:“想要除去夫人身上的香气着实不容易,何况就算能够除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绝非一副药就能够起作用。夫人若是不动,身上的香气很淡,几乎不容易被人觉察。可若行动,香味越来越浓。何况最近几天风大,这风一吹,更是将夫人身上的香味飘得很远……”   霍澜音默默听着,脸上看不出表情。可是握着卫瞻的手却微微抖了一下。   “老头儿,你废话怎么那么多。”卫瞻缓缓打断江太傅的话,声音里带着微微不耐烦。   江太傅一愣,立刻说:“也不是没有办法。就算不能立刻除去香气,倒是可以试试覆盖香味。比如涂泥掩之。”   “涂泥?”霍澜音皱着眉,有些疑惑。   这是什么新奇的治疗法子?难不成真的只是字面意思?   一直认真听着的莺时小声询问:“什、什么泥?”   “应当都行吧?”江太傅的口吻也不太确定。   霍澜音终于确定江太傅口中的涂泥真的是字面意思。不过听着江太傅不太确定的语气,霍澜音产生了怀疑。   卫瞻审视地盯着江太傅。   江太傅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说:“老朽也是在古籍中看见的法子,古籍上的确记载过身带异香的奇女子。虽然书中记载的奇女子是天生带香。不过夫人兴许也可以试一下……”   林嬷嬷最先起身,道:“莺时,你与我去寻些泥土和雪水。”   霍澜音觉得荒唐,可一想到江太傅连以活人为药引都想得出来,倒不觉得奇怪了。   “我帮姑娘。”莺时说。   其他人起身出去回避。   卫瞻坐在原地没动,沉声道:“出去。” 第35章   莺时在角落里翻出几个木桶来,木桶大多都坏掉了,不是漏了底儿,就是断了边。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好的,却也脏兮兮的。她抱着木桶跪在雪地里,用雪水好一顿擦洗,才将木桶现出原本的颜色来。   如今天寒地冻,地面大多覆着积雪。积雪之下的土地也都被冻了个结结实实。想要铲些泥土也是不易。幸好林嬷嬷也算半个习武之人,没用多久就铲了些土,然后和雪水掺在一起兑在木桶里,搅成半桶黑漆漆的泥土。   莺时看着这些脏兮兮的泥土有些担忧,总觉得将这些东西涂在身上会很不舒服。而且这么脏,会不会让姑娘得病?可如今境况,当真是有万分担忧,也不敢拒绝。   这处的破庙布局为并排挨着的三间房。可因为早就被废弃,经了风雨摧残,已不成样子。中间的堂厅供奉着的佛陀早就断裂倒塌。左边的房间原本用来做什么已经看不出来,毕竟连屋顶都已经消失不见。右边的西屋相对保存的完整些,还能看出小木床的轮廓,只是如今小木床的木板失踪了好几块,已然不能再用,碰一下就要倒塌的样子。窗户也不见了,墙壁上徒留窗户的大窟窿。林嬷嬷手脚麻利地用两块木板撑着厚衣服遮挡住了风灌进来。   卫瞻和霍澜音就坐在小木板床前面。   小豆子和奚海生忙忙碌碌抱来柴火,在卫瞻不远处生了火。柴木被雪浸了太久,不易点燃,花了好些功夫才点着了柴火堆。   莺时略担忧地忘了一眼霍澜音,和小豆子一起退了出去。她将西屋的门关上,木门发出沙哑的吱呀声。她又要急忙去帮忙在堂厅里生火、做饭。   西屋里,只剩下卫瞻和霍澜音两个人。霍澜音皱起眉头来,小声说:“殿下,还是让莺时进来帮我吧,泥土脏,会惹殿下厌烦的。”   卫瞻伸直长腿,用脚背将那半桶泥水勾到近处,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   霍澜音无奈地抿起唇。她知道卫瞻的决定很难改变,定然是不会让莺时进来帮她了。   霍澜音在胸前摸了摸,摸到斗篷的系带,动作生涩地解开。鲜红的斗篷被她脱下来抱在怀里却犯了难。她看不见,不知道要把脱下来的衣服放在哪里。即使她什么都看不见也知道周围不算干净,总不能随便扔到地上。   不过她指犹豫了片刻,就朝卫瞻递过去。   卫瞻正一脸嫌弃地同木条搅着木桶里的泥水,见霍澜音把斗篷递过来,他放下木条,将斗篷接来,放在身后的木板床上。   他抱着胳膊,饶有趣味地瞧着霍澜音脱衣服,也等着她把衣服一件一件递过来。   霍澜音听不见卫瞻的说话声,耳边只有外面的风吹打的声响。   看不见,听不见,慢慢让她变得很不安。她解衣服的手动作不由慢了下来。   她好像回到了第一晚被送到卫瞻房间的情景中。可又并不一样,这一次看不见的只有她一个人,卫瞻是看得见的。   这样让她觉得更不安,还有尴尬的羞耻感。   几层衣服脱下来,霍澜音上身只剩下一件浅红色的心衣。   红色的,卫瞻很满意。   霍澜音忽然略弯下腰,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低低地一连打了个几个喷嚏。   这么冷,她又穿得这么少,她自然是冻着了。   卫瞻终于开口:“音音,你再这么磨蹭下去,这桶里的泥水可要结冰了。”   “还、还是让莺时进来帮我好不好?”霍澜音声音软软的,带了一丝撒娇,也带了一丝央求。   她摸索着朝卫瞻伸出手去,卫瞻把手递给她,由她握在掌中。   “为何?”卫瞻问。   “因为……很不好意思……”霍澜音实话实话。   卫瞻笑了一声,反手握住霍澜音的手将她拽进怀里,让她侧坐在他的腿上。他捏着霍澜音的下巴,去瞧她蒙着眼睛都温顺乖样子,说:“音音,你的身上还有哪里是孤没见过的?孤可是撑着多盏灯细瞧过每一寸的。”   想起昔时的场景,霍澜音低下头。她脸颊浮现了些许微红,情绪却有些沮丧。   她晓得卫瞻说得都对。更何况纵使又有再多不自在,也不该在眼下矫情起来。   她默默将手背在身后,去解心衣身后的两条系带。霍澜音把脱下来的心衣递给卫瞻。   卫瞻凝在她身上的目光移开,落在心衣上。他将她的心衣接过来,慢慢揉成团,凑到鼻前闻了闻她的香味儿。   霍澜音缓缓站起,摸索着脱下了裙和裤。然后默默等待着。她等了好久,都听不到卫瞻的动作。他在做什么?一直看着她吗?霍澜音的眉头又揪了起来。   “殿下?”霍澜音试探地小声开口。   卫瞻回过神来。   他起身,走到霍澜音的身后,将她的长发随意挽起。然后凑近霍澜音的后颈,用力闻了闻。   香。   他瞥了一眼桶里的泥水,眼中立刻浮现嫌恶的表情。   他的视线重新缓慢游走过霍澜音的全身,拿起木板床上霍澜音白色的亵裤。然后将它撕成了布条。   霍澜音侧耳去听,疑惑地问:“殿下在撕什么?”   她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卫瞻在撕她的衣服。   卫瞻没理她,沉默地取出亵裤里原本的细腰带,系在霍澜音的腰上。然后用撕下来的白布条穿过霍澜音的两条腿。布条的两端一前一后系在她的细腰带上。   “殿下,你、你这是做什么……”霍澜音的声音尴尬到发颤。   卫瞻用掌心拍了拍,说:“这里不准弄上脏泥巴。”   这下,霍澜音的脸颊真真红了个彻底。   卫瞻看着霍澜音红透了的脸,忽然心情大好。他用木条抹了泥水均匀地涂在霍澜音的身上,涂得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他居然问:“你的丫鬟平日是如何伺候你沐浴的?”   这个问题把霍澜音问住了,不知道他指什么。   卫瞻又问:“可会给你擦身?”   霍澜音想了一下,说:“偶尔会。”   “偶尔?”   “偶尔不太舒服的时候她会帮我。”   卫瞻不大高兴,他丢开木条,用掌心捧了一捧泥水洒在霍澜音的锁骨,看着泥水缓缓往下流淌,他才摊开手,用掌心给她身上的泥水揉开。他一边揉着一边说:“音音已经长大了,日后要学会自己洗澡,不能再让丫鬟帮忙。”   卫瞻这话说得古怪,霍澜音一时之间没听明白。   卫瞻涂了泥水的掌心抚过霍澜音的身子,他说:“若是当真不会洗澡,孤可以教你、帮你。”   霍澜音怔了怔,有些不敢置信。莫不是卫瞻不喜欢别人碰她的身体?即使是她的贴身婢女?所以他才赶走了莺时,决定亲手给她涂泥?   霍澜音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   她不由去想,倘若她逃走的计划败露,以卫瞻这样蛮横的上位者姿态会如何对她。   霍澜音在心里敲了敲警钟,告诉自己逃跑计划一定要十分完备,不可让卫瞻有任何的怀疑才行。   如何让他不怀疑她?完全信任她?   霍澜音心里没谱,不知道卫瞻到底有没有相信她深爱着他。想要取得卫瞻的信任,方法绝对不止一种。可是利用两人关系让他以为她矢志不渝地爱着他,绝对是最快捷取得他信任的方式。   “把腿分开一些。”卫瞻拍了拍霍澜音的腿。   霍澜音回过神来,依言。   她又在心里无声轻叹。原本还急着取得他的信任,如今因为雪盲症倒也没那么急了。   霍澜音穿上衣服之后不会露在外面的肌肤都被涂上了一层淤泥。   全部涂完之后,霍澜音站在火堆旁烤火。需要将她身上的泥水烘干,否则无法在外面穿衣服。   卫瞻用雪水反反复复地洗手。他看着指甲缝里的淤泥,心里又开始暴躁,一脚踢开了木桶。   霍澜音吓了一跳,茫然地面朝向卫瞻的方向,虽然她什么都没看见。   卫瞻瞥向霍澜音,瞧着她全身涂满泥的脏样子,嫌弃地瞪了她一眼,即使他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见。   卫瞻忽然问:“音音,你吃过叫花鸡吗?”   “叫花鸡?”   卫瞻忽然笑了。   霍澜音一怔,顿时反应过来,卫瞻这是在笑话她。她默默转过身去,背对着卫瞻。   虽然站在火堆旁,可因为实在太冷,霍澜音又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而且站得时间久了,她的双腿开始发麻。尤其是左脚脚踝,隐隐作痛。   那次她为了救莺时,从马背上跳下去,当时左脚脚踝就有些疼,后来查看也只是有些肿,不怎么严重,不想现在吃到了苦头。   霍澜音有些急地摸了摸腿上的泥。指腹上湿湿的,想来还是没有干。她挪了挪双脚,换了个站姿。   卫瞻支着下巴看了她半晌,起身靠近火堆而坐。然后拉住霍澜音的手腕,将她拉到怀里,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她臀腿上的泥把他的衣服染脏了一大块。   卫瞻瞥了一眼,捏了捏霍澜音的鼻尖,慢条斯理地说:“孤思来想去,带着你着实麻烦。不如将你仍在这火堆里,还能吃上一顿鲜美的叫花鸡。”   霍澜音知道卫瞻故意逗她,她装出娇恼的样子来:“音音的吃法可不止这一种,殿下是要舍弃别的吃法了?”   卫瞻明显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霍澜音会如此说话。他拍了拍霍澜音的脸,说道:“音音,你可真不像个大家闺秀。”   他又笑了,道:“的确另一种吃法更惑人。” 第36章   霍澜音有一瞬的失神。不像大家闺秀吗?可她的确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就算曾经是,也是假的。她都快忘记了昔日闺阁中的琴棋书画茶酒花。   如今的她变得让她自己都要认不出,那个端庄温婉的周澜音定然想不到有一日她会变得这样轻挑、心机。   可是矮在尘埃里的底层卑微者没资格端着身段,总要面对现实。   心里闪过一丝自嘲,霍澜音脸上却是一点没显出心里的百转千回。她微微低着头,软声软语:“殿下,我肩背上的泥可干了?”   “怎么?”卫瞻问。   霍澜音双手交叠搭在腹前,向下遮着,小声说:“想、想靠一会儿。”   卫瞻视线下移,落在她交叠的一双柔荑。   听不到卫瞻的回应,霍澜音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越发放低声音:“冷……”   卫瞻这才抬眼看了一眼霍澜音的侧脸,他伸手握住霍澜音交叠的小手——冰凉冰凉的。   因为她吃了太多治疗卫瞻的药,药物作用让她的身子温度比常人高一些。这倒是头一遭她手心的温度比他低了这么多。   卫瞻再次颇为嫌弃地瞥了一眼坐在腿上的泥人儿,勉为其难地握着霍澜音的肩膀,让她靠在胸膛。他扯了扯玄色的斗篷,稍微搭在霍澜音的上身。他略微弯腰,将盖住霍澜音双腿的斗篷扯开,露出她一双修长纤细的“泥腿”,继续烤着火。   霍澜音在卫瞻怀里缩了缩身子。真的冷,冷得她都快要冻僵了。   卫瞻垂眼看向怀里的小泥猫儿。小泥猫儿脏兮兮,冻僵了缩在他的怀里。虽然脏了些,可是瞧着真的乖。   卫瞻摸了摸她的头。   淤泥完全遮不住霍澜音婀娜的好身段,卫瞻的目光光明正大游走于霍澜音全身。他视线上移,落在霍澜音蒙着眼睛的红布。卫瞻皱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欺负人。   他扯了扯斗篷,将霍澜音的胸口和腰臀遮了。   他问:“音音,你可有闺名?或者小字?”   霍澜音摇头,声音有些发闷:“没有的,家人叫我名字多些。”   霍澜音身上的淤泥蹭在卫瞻的胸膛,卫瞻用指腹抹去一块淤泥,慢条斯理地涂抹在霍澜音的锁骨之下。他问:“泥泥如何?”   他不等霍澜音回答,又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泥泥。”   “殿下又取笑我……”霍澜音低着头,指尖儿摸索着去摸胳膊上的泥,却不小心使得搭在肩上的斗篷滑落。   滑下去的斗篷内侧沾着大片淤泥,看得卫瞻忽然暴躁开口:“别乱动。”   霍澜音身子颤了一下,紧接着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她蒙上了眼睛,卫瞻看不见她的眼神,却莫名想象得出她那双明艳的眼眸中此时惊慌失措的可怜样子。   那股子暴躁莫名消退了些。   卫瞻重新拉动斗篷搭在霍澜音的身上,他用手背贴在霍澜音的冰凉的脸颊,然后皱着眉捡起一些枯枝扔到柴火堆,又搅了搅,让火堆烧得更旺一些。   做完这些,他无意间一扫,发现蒙着霍澜音眼睛的布条湿了。   哭了吗?   “哭什么?”卫瞻冷着脸问。   霍澜音使劲儿低着头,也不吭声。   卫瞻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看着眼泪逐渐湿透红布条。   “说话。”   “怕……”霍澜音小声啜涕,“怕眼睛再也看不见,身上还带着香……殿下会嫌我麻烦,把我丢在半路……”   她小声地呜咽,想忍又忍不住。蒙着眼睛的红布逐渐湿开。   “香些没什么不好,音音的体香让孤很是喜欢。”卫瞻望着霍澜音,语速很慢,“就算瞎了,也有好处。”   霍澜音疑惑地抬起头,轻轻摇头,不信卫瞻的话。   面具后的卫瞻忽然笑了一下。然后他摘下了面具,抬起霍澜音的脸。隔着一层红布,去吻霍澜音湿了的眼。   霍澜音有些意外,身子僵了僵。   卫瞻舔过霍澜音的鼻尖,舔舐那粒小小的美人痣,犹如狼吻。   他最后才吻上霍澜音娇艳柔软的唇。   辗转厮磨。   霍澜音忽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床笫之间,卫瞻大多都戴着面具。他吻她的次数屈指可数,不多的记忆里,他几乎不曾这样温柔过,永远那样强势占有。   霍澜音搭在腿上的手无措地抬起来,她想抓住什么,却茫然地不知道要抓住什么。   在卫瞻轻咬她的舌尖时,霍澜音心里乱糟糟的,又慌又乱。她抬起手,紧紧攥住了卫瞻的衣襟。   卫瞻忽然退开。霍澜音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微微仰着脸,脸颊染着一丝红晕,就连娇艳的檀口也微微张着,露出里面湿软的舌。连气息也是乱的。   卫瞻瞥了一眼霍澜音攥着他衣襟的小脏手,收回视线。   “孤还没有废物到连个女人都护不住。”他凑到霍澜音的耳边,“但是你要乖一点。”   霍澜音仰着脸,软软地出声:“音音还不够乖吗?”   卫瞻眯起眼睛,审视这个不惜舍弃过往教养而寻求庇护的柔弱女人。   霍澜音攥着卫瞻衣襟的手微微用力,她睁开眼睛,隔着蒙眼的红布,努力去看,寻到卫瞻隐约的轮廓。她抬起头,尝试着凑过去,主动送上她的吻。   唇齿相碰,软的不止是唇舌。   卫瞻回之以吻,用尽温柔。   外面的风呼啸汹涌,柴火堆噼啪作响。简陋破旧的狭小角落里,美人在怀,铁汉柔情,延续绵长无尽的拥吻。   一个多时辰之后,霍澜音才攥着卫瞻的衣角从西屋走出去。霍澜音穿戴整齐,看不出衣服下面的身子涂了一层泥。卫瞻身上的斗篷却不见了,身上的衣服沾着些泥。   莺时一下子站了起来,仔细去看霍澜音的神情。   小豆子和奚海生不在这里,又去了县中。林嬷嬷和江太傅已经吃过粥。火堆上驾着的锅里是早就煮好的粥。   林嬷嬷闻了闻,说道:“太傅的法子果然有用,眼下我是没有闻出夫人身上的那种香味。而且也瞧不出端倪。”   江太傅点点头,说道:“眼下是没有,只是不知道这方子能抗多久,若是骑马不知可否遮得住。”   莺时已经手脚麻利地盛了两碗粥,说道:“还是先吃些东西,热热身子。”   她用雪水擦洗了木桶,也知道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的泥水有多凉。她心疼霍澜音现在肯定很冷。虽然她心疼得要命,还是要守规矩地先将热粥递给卫瞻。   卫瞻没伸手去接。   莺时也不敢多话,将热粥放在卫瞻面前,赶忙再盛了一碗热粥递给霍澜音。   “姑娘,小心烫。”莺时叮嘱。   霍澜音双手捧着粥碗,只觉得热气从手心传遍全身,哪里还会嫌弃它烫手。   “姑娘,给您勺子。”   霍澜音伸手摸索着接过莺时递来的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热粥,没多久,将一整碗热粥都吃进腹中,这才觉得整个身子暖起来。   这刚一暖和起来,霍澜音急忙低着头,双手掩口,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们两个去做什么了?”卫瞻问。   江太傅道:“让他们去县中采买些药和食物,再换几匹马。”   “不必。我们进城。”卫瞻道。   “可是这里距离阳遥郡不算远,其实没有必要……”   “咳咳咳咳……”霍澜音掩着口一阵咳嗽。   江太傅看了霍澜音一眼,顿时了然。他摇摇头,但笑不语。   小豆子和奚海生很快回来,江太傅又交代一番,两个人又折回玉克县,按照江太傅的意思,编了个凄惨的故事。   趁着夜色,一行人进了玉克县,没有去客栈,直接去了小豆子和奚海生提前打好招呼的农户家。   “……我们都已经听说了!这些土匪简直就是天杀的!夫人不要担心,玉克县一向太平,那些人不会追过来。你和你相公暂时住在这儿,等天亮了再走!”   “多谢大嫂……”霍澜音真诚地道谢。   然而……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小豆子和奚海生提前编了个怎样的凄惨故事。   王大娘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戴着帷帽的卫瞻,她早就被小豆子编出的故事感动得稀里哗啦,不过她看见卫瞻杵在那里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畏惧感。心里不由想:壮得像牛犊子似的,不愧是敢和土匪拼命护媳妇的!   她拉着霍澜音说话:“哎,我都听说了。妹子当真找了个好男人。你相公为了救你毁了容也是不容易!我家那口子要是遇到土匪肯定扔了我们娘俩转身就跑!”   霍澜音默了默,顺着大王娘说:“是,我相公对我很好。”   卫瞻看向霍澜音。   “不多说了,这都这么晚了,你们也赶紧歇着。我也要回去歇着了。厨房在西边,你们要用什么就用,不用客气!”   王大娘倒也不是烂好心随便大方,而是小豆子给了她足够的钱银来借宿。   霍澜音再次道谢。她回过头,朝卫瞻伸出手:“相公,我们进屋去了。”   相公。   卫瞻慢悠悠地舔了一圈牙齿。朝霍澜音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进了屋。   王大娘摸了摸怀里小豆子给的银锭,美滋滋地回屋睡觉。   进了屋,卫瞻刚刚的体贴顿时消失不见。他捏着霍澜音的手腕,大步朝土炕走去。霍澜音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在布置完全陌生的房间里,走得跌跌撞撞。   卫瞻将霍澜音拉到土炕上,霍澜音刚在炕边坐下,就被卫瞻压着肩膀推倒在土炕上,压在她身上。   霍澜音懵了,完全不知道卫瞻为什么突然发脾气。   “再乱叫一遍。”卫瞻说。 第37章   乱叫?   这是觉得她没有资格这样喊他。   也是,他是太子爷,就算是将来的太子妃也不会这样喊他。   犹豫在霍澜音心里一闪而过,她摸索着抬起手,抓住卫瞻的衣襟,慢吞吞地一路向上,双手软软勾住卫瞻的脖子。   她笑,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像一只勾引人的小狐狸。   “相公,相公,相公,相公,相公……”   一声又一声,绵绵软软。   卫瞻眯起眼睛来,沉声道:“乱叫是要受罚的。”   “相……”   戛然而止。   霍澜音的唇还微微张着,后一个字却没有喊出来。她微张的檀口慢慢合上,又轻轻抿了下唇,继而又重新弯起唇角妩媚笑起。即使红绸蒙住她那双勾人的眼睛,也挡不住流转而出的万千风情。   她勾着卫瞻脖子的手向上移,动作缓慢地解开了卫瞻的面具,捧起他的脸。然后她缓缓抬头,亲了亲卫瞻的唇角。   “相公……”甜软的声线仿若细语呢喃。   在卫瞻将要开口的前一刻,她又凑过去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卫瞻的唇。她悠悠轻叹,微笑着说:“晓得不合规矩,晓得没有资格。全当音音任性一回,日后再也不敢了……”   卫瞻缓缓舔唇。这个女人的唇舌气息都是香的,淤泥根本掩不住。   他抓住霍澜音的手腕,将她温柔捧着他脸的手放下,冷着脸说:“音音,孤说过你勾引的技巧拙劣。过去这么久,还是没有多大长进,真是让孤失望透顶。”   霍澜音心里微惊,提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卫瞻捏着霍澜音的下巴,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说:“小泥人儿,只靠美色永远拿不走一个男人的心。”   霍澜音心里顿时松了那口气,甚至有一丝窃喜。   卫瞻以为她要他的心?不不不,您老人家可千万别爱上我。只要相信我没脸没皮地深爱着你,您继续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养个玩意儿的态度对我就好。就很好很好了。   情债难还,她和卫瞻无冤无仇,可不想害他欠他。她只要他的信任他的松懈,还有短暂的保护,就足够足够了。   卫瞻的态度让霍澜音觉得她的逃走大计又近了一步。如果眼睛能早点好起来的话……   霍澜音心里百转千回,不过是瞬息间罢了。   她想做出失落难过的样子,可是蒙住了眼睛,实在是难做表情。而且她现在心情很好,有点哭不出来,热泪染湿红绸的戏码现在实在是难为她。   霍澜音退而求其次,抿着唇去推卫瞻。自然是推不动的,她无力地放开手,偏过脸去,整个人安静下来,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反正她现在衣服下涂着一层泥,卫瞻不会动她。   ……更何况动她也没什么,她早没了最初的抵触,甚至有时候也能体会到小册子里说的那句“初时怕些,后来回味却觉妙不可及”。   “咚咚咚。”莺时在外面叩门,“姑娘,风寒药给您煮好了。”   卫瞻低头看着他的小泥人儿,想起她还病着。遂松了手起身。   “进来。”   莺时推门进来,扫了一眼屋子里的情况。卫瞻大大咧咧坐在土炕边,正在系面具后面的带子。而霍澜音,她撑着刚刚坐起来。   莺时不敢乱看,赶忙将药递给霍澜音,说道:“江太傅说才刚染上风寒,尽早喝药不会碍事的。江太傅还说晚上要多盖两层被子,千万不能冷着了。”   因为卫瞻在屋子里,莺时有些畏惧,声音小小的叮嘱着。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偷偷注意着卫瞻的态度。分明他戴着面具,可莺时还是感觉到了卫瞻的不耐烦。她也不敢多陪霍澜音,等霍澜音将整碗风寒药都喝光,她便拿着空碗匆匆退了出去。关门的时候,莺时不由在想:大殿下这么可怕,姑娘要天天面对大殿下真是好可怜哦!真希望赶紧来个天神救姑娘于水深火热才好。   莺时一走,卫瞻暴躁地摔了面具。   ——因为药的臭味儿。   霍澜音不去招惹他,安安静静地摸索着去铺被子。她惜命得很,把莺时带的话记得牢牢的,今晚不能着凉,得盖两层被子发汗。   卫瞻上了炕,拎住霍澜音的后衣领,将她从土炕里侧拎到近处,一脸嫌弃:“霍澜音,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身上有多丑?”   原先,霍澜音体香还可以中和药的臭味儿,如今淤泥遮住了她身子原本的香,再也没有东西去遮药味儿。偏偏玉克县这样的小地方寻来的草药也都不算上等,药的味道也更重一些。   霍澜音不懂卫瞻为何对草药的味道这么敏感,她也不想去弄懂。   她乖乖地抱紧被子,可怜巴巴地低着头,小声说:“那、那我今天晚上睡在地上好了。”   卫瞻板着脸:“夜里会有老鼠在地面乱窜。”   霍澜音吓得缩了缩肩,越发将自己的身子缩进被子里,又说:“那我今晚去隔壁林嬷嬷和莺时的屋子挤一挤。”   卫瞻继续黑脸:“咱们可是在扮演恩爱夫妻。”   霍澜音怯生生地仰起脸,朝向卫瞻的方向。   隔着红绸,卫瞻指腹捻了捻霍澜音的眼角。眼前浮现霍澜音眼泪欲落不落的委屈样子。   卫瞻松了手,朝后躺去。睡觉。   霍澜音侧耳听了又听,听不到卫瞻的响动。她摸索着去整理被褥。躺下来后,去扯两层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到底是什么都看不清,动作显得十分笨拙。磨蹭了好半天,她才将身子缩进两层被子里,连头都一并给蒙住。   卫瞻欣赏了半天小泥人摸着黑把自己当成蛹一样裹起来的操作,他将自己身上的那层被子扔到霍澜音的身上,然后把霍澜音连人带被子拉进怀里。大长腿一搭,搭在霍澜音的腿上。   有三层被子裹着,总能裹住药臭味儿吧?   哎,还是臭。   凑合睡吧。累。   大概是风寒药的缘故,霍澜音第二日醒来已经过了中午。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前红红的。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的眼睛患上了雪盲症。她撑着土炕坐起来,犹豫了一下,解开蒙着眼睛的红绸布。   做了番心理准备,她才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灰漆漆的,模糊一片。只能看见大片不同色块的影子。想象当中的睡一觉醒来就会痊愈并没有出现。   虽然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可霍澜音还是难免觉得失落。   隐约听见院子里有说话的声音,霍澜音听出莺时的声音,还有王大娘的声音。她重新将红绸蒙上眼睛,才推开窗户,轻声喊:“莺时?”   “哎!姑……夫人醒了!”莺时赶忙起来。   王大娘笑着说:“哎呦喂,你这丫鬟可真不会看眼色。人家恩爱小夫妻,哪里用你进去帮忙?这是小娘子脸皮薄,想喊自己的男人不好意思呦!帮你家夫人穿衣洗脸的事儿自有他男人来做,你这丫鬟去打打水、端端饭才是正经!”   莺时被说懵了。她当然记得眼下一行人撒了谎,她无措地望向霍澜音,可是霍澜音的眼睛看不见,哪里能给她什么眼色指使。   “去罢。”卫瞻开口。   莺时更懵了。去哪儿了?   小豆子轻咳了一声,笑嘻嘻地说:“莺时你去打水,我去端饭!”   “哦……哦!”莺时赶紧应了一声,又看了霍澜音一眼,才脚步匆匆地去打洗脸水。   “看来昨夜娘子睡得不错。”卫瞻走进房中,弯下腰来,摸了摸霍澜音的头。   霍澜音一怔,被卫瞻这一声“娘子”叫得毛骨悚然。   莺时端着热水进来,卫瞻捞出浸在水中的帕子,看着霍澜音,慢条斯理地拧干帕子上的水。他扯开蒙着霍澜音眼睛的红绸,给她擦脸。   ……霍澜音觉得脸有点疼。   卫瞻立在炕前,即使是给霍澜音洗脸,也站得笔直,一副高高在上的尊贵样子。他忽然弯腰,凑近霍澜音的脸,说:“娘子,你有眼屎。”   霍澜音一怔,忽然就红了脸。   卫瞻面具后的唇角轻轻扯出一丝笑,他站直身体,顺手将窗户关上。拿起放在一旁的衣服,瞥了一眼莺时:“出去。”   他将莺时赶了出去,才伸手去脱霍澜音的衣服,给她换身干净的衣服。霍澜音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露出里面涂了泥的身子。她身上大片的泥已经皲裂,看得卫瞻皱了眉。   “真丑。”他说。   霍澜音刚想说话,卫瞻将她拎了起来,去扯她的裙子。霍澜音沉默起来,不吭声了,任由卫瞻给她脱衣服,穿衣服。   穿戴整齐,霍澜音扶着卫瞻的手臂走出小房间,去厅中吃饭。农家小院,屋子都很小,里面除了一张土炕和一个小柜子,并没有能吃饭的桌子。她睡到这个时候,的确饿得很。   “饿了吧?快吃些东西!都是些农家的饭菜,你可别吃不惯。”王大娘十分热心。   “还没有吃闻着就很香,味道一定很好。”霍澜音又一次次道谢,才接过莺时递过来的筷子。   卫瞻夺过筷子,缓缓说道:“娘子眼睛受了伤,当然是要为夫喂你才行。”   “还是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我可以。”霍澜音摸着去抢回筷子。   “不成,不成。这是为夫应该做的。”卫瞻语气很慢,也听不出情绪。   王大娘掩嘴笑,觉得小两口真恩爱!   霍澜音却浑身不自在,不知道卫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昨天不是因为她乱叫还发了脾气?   每当卫瞻不紧不慢的语气说着听不出情绪的话,霍澜音都觉得有点危险。 第38章   霍澜音怀疑卫瞻会故意喂她吃些她不吃的东西,怀疑他会故意欺负她看不见,弄脏她的唇角和脸颊。还怀疑……   她一边默默一口一口吃着卫瞻喂过来的东西,一边在心里怀疑了好多种被卫瞻欺负的方式。   直到卫瞻开口说:“娘子,还没饱吗?再吃可要撑着了。”   霍澜音愣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好像吃了不少东西。   卫瞻将最后一口粥喂进霍澜音的嘴里,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缓声低语:“少吃些罢。吃撑了,为夫还要扶娘子去茅房,给你擦屎擦尿。”   “咳咳咳咳……”霍澜音剧烈地咳嗦,被口中还没有咽下去的那口粥呛到了。   “哎呦喂,这是说了什么悄悄话,小娘子都不好意思了!”王大娘捂着嘴笑。   霍澜音真想堵了王大娘的嘴!   卫瞻慢悠悠地去拍霍澜音的背,给她顺气。   林嬷嬷走进来,扫了一眼屋中情景,说:“江郎中在隔壁等着给小娘子瞧眼睛。”   听了林嬷嬷的话,霍澜音连莺时递过来的温水也没喝,作势就要起来。现在没有什么比她的这双眼睛更重要。   然后霍澜音就听见王大娘又笑了。王大娘一笑,霍澜音就觉得没什么好事儿。   霍澜音正这般想着,已经被卫瞻抱了起来,抱着往外走。   王大娘还在后面笑:“哎呦喂,这小两口感情可真是好!这小娘子好福气,男人疼着宠着,一时也分不开!舍不得呦!”   霍澜音尴尬得很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王大娘还在念叨:“诶?这地上怎么这么多的泥?我记得早上扫过了啊……难道忘了这一块?那也不至于这么多泥……二柱子!赶紧过来扫地!”   霍澜音悄悄捏紧自己的袖子,想得到那些泥是从她身上掉下去的。事实上,那些泥在她身上一点都不舒服。昨天还只是觉得闷热,今天甚至觉得有些痒和刺痛。   隔壁房中,江太傅正在整理药匣里的药材,猛地见到卫瞻直接将霍澜音抱进来,不由愣了一下。   这……让他们演一对患难小夫妻,演得也太像了吧?这都快连体婴了。   卫瞻把霍澜音放在椅子上。   “夫人眼睛可觉得疼?”江太傅询问。   “有一点,但不是一直疼。”   江太傅点了点头,说:“睁开眼睛,我看看。”   红绸解下来,霍澜音适应着睁开眼睛,眼前仍旧是大块的阴影色块,甚至连色块的颜色区分也没有睡醒时清楚。   江太傅给霍澜音检查了眼睛,立刻在原本写好的药方上,又添改了一番,交给奚海生出去买药。   “江太傅,我的眼睛什么时候可以好?”霍澜音急急问。她心里不可能不急。   “夫人不要着急。这雪盲症不是一副药即可药到病除的症疾,先喝几服药看看。若是仍没有恢复,再施针调理。这几日夫人千万注意眼睛,一定要避着强光。更是不要再看大片的白色。”   “有劳江太傅了。”霍澜音温声道谢。   她心里闷闷的,有着很强的不安全感。   纵使卫瞻口气随意地说过会护着她,可是身份的巨大差异,让她并不信卫瞻的话。兴许眼下他对她有兴趣会带着她,而明日后日哪一日不小心惹了他,他就会把她丢在半路。什么都看不见的她,和十三岁的莺时……   霍澜音心里越来越闷。   喝过药,霍澜音坐在小院子的角落,有着凉风吹在身上。她以前很怕冷,如今倒是喜欢凉风灌满襟,可以让人变得清醒。   莺时小跑着过来,拿着毛茸茸的斗篷裹在霍澜音的身上,说:“姑娘,您染了风寒还没好。可不能再冷着了。”   霍澜音轻轻摇头:“我心里有数,不冷的。”   莺时挨着霍澜音坐下。   “姑娘这一路受苦了……”她吸了吸鼻子,眼睛立刻红了一圈,“这一路上,莺时看着姑娘如何讨好大殿下……瞧得心酸又心疼。”   她用手背使劲儿去擦眼泪,想哭又不敢哭,怕惹了霍澜音的情绪,只好自己使劲儿憋着。   霍澜音摸索着拉住莺时的手,像哄一个小妹妹一样,把她拉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温声细语:“莺时别怕,以后都会好起来的。咱们对于大殿下来说不过蝼蚁,如今寻求他的庇护,自然要千方百计地哄着他。有付出才有得到,理应如此。没什么可委屈的。”   可莺时还是觉得心酸。忍不住想起先前姑娘还是周澜音的日子……   “日后不要再说这些,总归是祸从口出,隔墙有耳。”霍澜音叮嘱。   莺时重重点头,擦干眼泪笑着说:“莺时都知道,以后不管怎么样都听姑娘的吩咐就好!”   吃过晚饭,霍澜音又喝了两副药。一副疗养眼睛的药,一副治疗风寒的药。   霍澜音晓得卫瞻讨厌药的味道,在小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又仔细簌了口,才回到屋子里。她已经不烧了,可是头脑有些发沉,很想钻进暖暖的被窝里多睡一会儿。   卫瞻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鸡蛋羹。他在院子里遇见江太傅,随口问:“小豆子呢?”   “他和奚海生去瞧瞧那些暗杀的人有没有离开玉克县。如果离开了,咱们多住两日也可。可若离得不远,咱们还是应当早些离开这里,去往阳遥郡。”   卫瞻随意点了下头,说:“切忌不可伤及这县里的百姓。”   “正是这个意思。”江太傅点头,“消息已经送到了阳遥郡,阳遥郡的郡守汤修明应当早就等着咱们过去。汤修明这个人精明得很。定然不会放过这个巴结的机会。”   卫瞻懒得听这些,随口丢下一句“你看着办吧”,便进了屋。   江太傅望着卫瞻进屋的背影,摇了摇头。按照他的计划,他们并不避开刺客,反而聘了镖局相送,做得大摇大摆,想来这个时候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京中。   卫瞻推门进来,瞥了霍澜音一眼,说:“娘子,为夫给你带了夜宵。”   霍澜音跪在土炕上,正在摸索着笨拙铺床。   霍澜音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不由想起中午卫瞻贴着她耳朵说的那句过分话。若卫瞻的目的当真是将她喂撑给她擦屎擦尿那也太可怕了……   她忙说:“晚上吃了好些,不饿的。”   “那可不成。”卫瞻坐在炕边,用勺子敲着碗沿,声音清脆。他冷梆梆地再次开口:“孤亲自去厨房端来的夜宵,泥泥真的不吃?”   听着卫瞻趾高气扬的口吻,霍澜音反倒松了口气——他这样才正常些。   霍澜音跪坐下来,面朝向卫瞻的方向,好声好语:“殿下,我真的吃不下。”   “鸡蛋羹而已,吃两口就行。”卫瞻重复,“就两口。”   霍澜音朝卫瞻挪了挪,伸手去接。   “张嘴。”   霍澜音听话地温顺张开嘴,像等着投喂的燕雀,由着卫瞻喂了她两口香甜可口的鸡蛋羹。   卫瞻果真只喂了霍澜音两口。   卫瞻把鸡蛋羹放在一旁,有些失望。   他捏着霍澜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细瞧这张动人的面容。   他不是第一次喂霍澜音吃东西了,可今天这两次的效果都不尽如人意。他有点怀念这只小泥人变身小野猫勾引他的骚样子。   他说:“刚才的鸡蛋羹里放了催情的药,一会儿孤的小泥泥就会把自己脱光光,不知道会主动成什么鬼样子。”   霍澜音惊了,手中握着的被角也落了下去。   卫瞻松了手,四仰八叉地躺到土炕一侧,睡觉。   霍澜音仍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好一会儿,才挪到土炕另一侧。她摸索着,让自己紧贴着另一侧的墙壁,然后用两层被子将自己裹起来,不安地缩在角落里。   她在等待,等待药效。   大约过了两刻钟,霍澜音才迟疑地开口:“殿下骗人的?”   “哈。”卫瞻一下子笑出声来。   霍澜音松了口气的同时,恼得随手抓起一侧的枕头朝卫瞻砸了过去。   卫瞻“呸”了一声,说:“砸就砸,袖子里的泥甩出来了。”   霍澜音不想理他,面朝土炕里侧躺下来,缩进被子里睡觉。   卫瞻支着下巴,看着又缩成虫蛹的小猫儿,说:“离墙远些,墙上有蜘蛛。”   霍澜音身子颤了一下,她又缩了缩,把头全埋进被子里。   卫瞻把枕头又朝霍澜音扔过去,去砸她的屁股。   “音音,过来些。”   霍澜音攥着蒙头的被子,闷声说:“殿下欺负人,不去。”   卫瞻伸出脚,轻轻踢了踢霍澜音的屁股。   “过来,泥泥听话。”   “就不!”霍澜音捂住自己的耳朵。她发现这男人有病,一直依着他,他就一副欠钱脸。偶尔不依着他闹些小脾气才有用。何况刚刚霍澜音是真的有些被吓着了。她可不想吃那种药。她投怀送抱是一回事,靠药物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是另一回事。   卫瞻忽然不耐烦地起身,将霍澜音连人带被子拉过来,像剥粽子一样将裹在霍澜音身上的被子扯开,然后跨坐在霍澜音的腰上。   “音音,你不听话。”卫瞻沉声。   霍澜音不信身上全是泥的情况下,卫瞻会有胃口动她。她索性偏过脸去,轻哼了一声。   望着霍澜音蒙着红绸的侧脸,目光落在她软软的唇上,卫瞻轻轻舔了一圈牙齿。他问:“音音,你知道吹箫吗?”   “我不会这个,什么吹箫吹笛子的都不会。”   卫瞻笑了,夸奖:“好孩子。”   霍澜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第39章   霍澜音只好说:“殿下要实在喜欢,等到了西荒我去找个师傅学一学。”   卫瞻大笑了两声,语气古怪:“那可不成,不准跟旁人学。也没人有胆子教你这个。”   霍澜音不懂卫瞻在说什么,也不想再说这个。她伸手去推卫瞻,软声细语地抱怨:“殿下很重,你下去。”   卫瞻听着,觉得她的抱怨都像一种撒娇。   卫瞻抓住霍澜音的手腕,她的袖子向下滑,露出涂着泥的小臂。斑驳的泥块看得卫瞻皱了眉。   他刚要放下霍澜音的手,不经意间看见霍澜音小臂上皲裂的泥块间的小红点。他用指腹蹭了蹭,蹭去一块脏泥,发现霍澜音涂了泥的肌肤红红的,还起着零星小红点。   卫瞻挠了一下,问:“痒吗?”   霍澜音点头:“痒,还疼。”   卫瞻大手一扯,扯开霍澜音的衣襟,连心衣也被他扯到一旁。他弓起的食指蹭了蹭霍澜音锁骨下涂了泥的地方。没想到泥下起的小红点比她小臂上还要多。   霍澜音揉了揉手腕,蹙起眉。   卫瞻眼前浮现往昔霍澜音在他身下轻颤时的凝脂雪肌。肤如凝脂,皓白香软。   他立刻从霍澜音身上下来,丢下一句:“把衣服整理好,立刻出发。”   霍澜音听着卫瞻推门出去,有些懵。   他怎么了?   她撑着坐起来,摸索着整理衣服。她刚将衣服整理好,卫瞻重新推门进来。   “殿下?”   卫瞻没吱声,扯过一旁的被子将霍澜音裹起来,拦腰连人带被子地抗在肩上,大步往外走。   霍澜音被卫瞻抗在肩上,一颠一颠的。   直到坐在马背上,她也是裹着被子,侧坐在卫瞻怀里。她的双手从裹着她的被子里探出来,在颠簸的马背上摸索着,时刻害怕跌下去。一手握着身后的马鞍,另一只手摸索到卫瞻的小臂,攥着他的袖子。   卫瞻瞥了她一眼,笑她胆子小。   霍澜音不知道,她喊:“莺时?”   莺时赶忙应了一声。   霍澜音这才放下心来。知道莺时在身边,没有被半路丢下,她才能安心。   跟在后面的江太傅一连打了个三个哈欠,他是刚睡着就被喊醒,困得很。他哈欠连天地说:“那些刺客以为咱们往阳遥郡去了,已经追了去,并不在玉克县周围。不是说在玉克县多住几日……”   霍澜音听着后面江太傅的话,微微蹙起眉心。   他们原本是打算在玉克县多住几日的?那为何卫瞻会突然下令启程?   霍澜音不得不想起刚刚在屋子里时,卫瞻忽然要立刻动身之前的事情。她向后抓着马鞍的手收回来,挠了挠她另一只手腕发痒的地方。   是因为她吗?   霍澜音有些不敢想。   偏偏这个时候马高高跳起,越过倾斜的树干。霍澜音屁股被颠得离开马背,重新落下来时,她坐不稳,身子朝后仰。霍澜音还没有来得及惊慌,后背撞在卫瞻的手臂上。她摸索着抓住卫瞻硬邦邦的手臂,重新坐稳身子。后知后觉地发现卫瞻双臂环在她身侧护着她。   霍澜音轻轻垂下眼睛。   在颠簸的马背上,她想起离开西泽前周父苦口婆心说的那番话。   至少,卫瞻可以护她。   这小半个月的相处,不管他脾气多差,到底是护过她的。   霍澜音冷静思量,甚至想过倘若这辈子跟着卫瞻,她不可能争宠自然会尽量远离那些勾心斗角的纷争,最坏的结果大概是打入不见天日的冷宫。   凉风一吹,她顿时又清醒过来。   不,这不是她要的生活,她不想困在一院一室枯萎下去。更不愿意为一个她并不喜欢的人守着一辈子。宁愿守着阿娘,守着莺时,哪怕养三俩猫猫狗狗陪着守着,也比为一个没有感情的男人耗上一辈子更值得。还没到认命的时候,她不能这么早认命。   “冷吗?”卫瞻忽然问。   “啊……?”霍澜音有点没反应过来。   卫瞻目视前方,随手将身前的霍澜音又往怀里拽了拽。他扯着他肩上的斗篷,顺便将怀里的霍澜音也裹进怀里。   霍澜音重新低下头,轻轻抿起唇。   寒冬腊月的夜里的确很冷,何况还要在有风的冬夜里骑马。下半夜,霍澜音再也不怪卫瞻用棉被裹着她出来了,她扯了扯棉被,将自己好好裹起来抵抗寒风。又有风寒药的缘故,就算是这么冷这么颠簸,她还是犯了困。   胳膊上一沉,卫瞻诧异地低头去看。   霍澜音双手搭在卫瞻的小臂,困得不由自主低下头,将下巴搭在自己的手背上,靠着卫瞻的手臂睡着了。   还真像一只小猫儿。   卫瞻收回视线,继续赶路。   黎明前,那些刺客果真又出现。距离阳遥郡已不远,卫瞻下令加速赶路。马速变快,也变得更颠簸。霍澜音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她隐约听见江太傅跟奚海生说阳遥郡的郡守汤修明如何势力,必然会借机讨好云云……   刺客又追来了吗?   霍澜音靠在卫瞻的胳膊上,沉思起来。到底是谁几次三番派人来杀卫瞻?先前卫瞻修炼邪功误伤永铭帝被废究竟是不是阴谋?   霍澜音原本是周澜音的时候,也不过是偏远西泽一个九品小官的女儿,对京中、宫中的情况着实了解不多。可她也知道如今宫中只有两位皇子,另外一位皇子还是卫瞻的亲弟弟,好像年纪还不大。如论如何,卫瞻是自幼跟在永铭帝身边的,不管是政绩还是战功都能说出一二三四来。就连不闻京中事的霍澜音也听说过一些。那位毫无消息的小皇子当真为了皇位迫害自己的兄长?一母同胞,卫瞻和小皇子都是皇后所出。皇后更不可能帮自己的小儿子杀害长子吧?还是皇太子。   或者是永铭帝的几位兄弟,如今的几位王爷想要篡位?   又或者,是当年被灭国的北衍原本的卫氏皇族想要复辟?   卫瞻忽然烦躁地开口:“睡醒了就别像猪一样趴着。”   霍澜音正想得出神,被卫瞻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坐直身子,双手松开卫瞻的手臂,去握马鞍。   “麻烦。”卫瞻抱怨了一声,甩了甩被压麻的手臂。   不过霍澜音看不见,只以为卫瞻又莫名其妙发脾气。   熬过黎明前最黑的时候,天际露出鱼肚白。一行人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那些追了一路刚要追上的黑衣人远远看见黑压压的士兵,立刻悄无声息地散开。   “下官汤修明救驾来迟,殿下恕罪。”汤修明带着阳遥郡的士兵赶来。他带头跪地行礼,身后黑压压的士兵一并跟着行礼,甲胄声整齐。   霍澜音听着这阵仗,心道卫瞻可真不像个被发配边疆的废太子。   “起罢。”卫瞻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汤修明,挥着马鞭继续往前走。   汤修明起身,赶紧爬上侍从牵着的马,带着人跟在卫瞻的身后。他赶忙朝江太傅作揖,语气客气恭敬,就差没重新下马跪着说话。他也曾是京里的官,因为政绩平平,被调配到阳遥郡,这些年一直想着再回京。眼下可不就是最好的契机?   他滴溜溜的小眼睛又重新扫了一圈卫瞻带的这些人,最后目光落在卫瞻身前的霍澜音。他皱起了眉,琢磨着从京里传出来的消息看大殿下离京时身边可没带什么女人,如今怀里怎么坐了一个?难道是路上的地方官比他早先一步塞了个女人给大殿下?   汤修明没看清霍澜音的长相,在心里琢磨着自己那七个闺女能不能派上用场。如果别的地方官能把女儿塞到大殿下怀里,那他的闺女怎么就不行?他可有七个闺女咧,总有一个能行!   汤修明赶紧派自己的亲信快马加鞭先一步回府,交代一番。   汤府早就得到了消息,卫瞻一行人到达汤府正门前,汤家老老小小全部跪在正门前迎接。   卫瞻瞥了一眼,说:“要不是穿的花花绿绿,还以为你们在送葬。”   汤修明吓白了脸,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赶忙解释:“家里人没见过大世面,让殿下见笑了!见笑了!”   江太傅笑着摇摇头,给了个台阶:“殿下舟车劳碌,可备着膳食、热水和衣服?”   “备着,备着,早就备好了!”   卫瞻还没下马,莺时已经先一步下马,抱着一件霍澜音的斗篷候在马下。卫瞻瞥了她一眼,下马朝府中走去。   莺时赶忙扶着霍澜音下马,手脚麻利地将斗篷披在霍澜音的身上,连兜帽都给她戴好,几乎遮了容貌,扶着她的手跟在卫瞻身后迈进汤府。   卫瞻一行人走进正门,在正门口迎接的汤家人才起身。七仙女好奇地朝霍澜音张望,想要打量她的容貌。可惜没怎么看清。   待卫瞻一行人走远,七仙女叽叽喳喳。   “那个女人是谁哦?”   “是不是长得丑哦,才遮着脸不让咱们瞧瞧?”   “我刚刚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她好像蒙着眼睛,是个瞎子!”   “真的假的?不过我怎么觉得她身上脏兮兮的,还有一种村姑的土臭味儿……”   “……”   汤修明弯着腰走在卫瞻身侧,毕恭毕敬:“给大殿下住的院落已经收拾好,还请大殿下移步先用早膳。也尝尝我们阳遥郡的地方小吃可对胃口。”   卫瞻忽然驻足。他听着身后的轻软的脚步声,道:“先不吃,准备热水。”   汤修明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忙说:“是是是,是下官思虑不周,明明该先让殿下洗去一身的尘土才对。下官这就去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  老哥:吃什么吃,先给媳妇儿洗白白~! 第40章   汤修明虽然因为政绩平平被下放到阳遥郡,可是他祖上家财不菲,传到他这代仍然是锦衣玉食供着他挥霍。汤府修葺自然是富丽堂皇,大而气派。六进的府邸,各个院落相连。他将用来接待贵客的朝辉阁打扫得一尘不染,暂时用来给卫瞻住下。   卫瞻下令要热水,汤府的丫鬟忙前忙后。就在朝辉阁中,有一方足有一间房大的浴池。红绸垂搭,铜镜相掩,四角坐着镶金嵌玉的玲珑八宝灯架,灯架上点着摇曳的暖暖烛光。四面窗下的檀木供桌上摆着雕狮博山炉,博山炉里点着名贵的龙涎香。因为不清楚卫瞻的喜好,在博山炉旁边放着香料匣,里面规矩摆放了其他六七种名贵的香料,若是卫瞻不喜龙涎香,可再更换。   卫瞻走进来,吸了吸鼻子。   汤云红、汤云橙、汤云黄小碎步迎上来,三个姑娘动作整齐地将手交叠放在腰侧屈膝行礼。   “殿下若是不喜欢龙涎香,还有别的香料可以更换。”汤云红声音绵软。   汤云橙说:“我们姐妹服侍殿下沐浴。”   汤云绿和汤云青小碎步从池水边走进来,软声细语地禀告:“殿下,热水都已经兑好,温度正合适。”   汤云蓝和汤云紫从外面进来,两个人怀里抱着食盒。行过礼后,汤云蓝说:“担心殿下饿着,特意拿来些糕点小食。”   “把所有香料都撤走。”卫瞻烦躁地说。   “是、是!”   七个姑娘里面有四个人朝四个方向跑去,将檀木供桌上的博山炉抱在怀里,小碎步往外跑。   汤云绿和汤云青对视一眼,鼓足勇气走到卫瞻面前,说:“殿下,云绿和云青服侍殿下更衣。”   汤云绿话音刚落,霍澜音被莺时扶着走进来。   云雾缭绕的屋子里,剩下的三个汤家姑娘悄悄打量着出现在门口的霍澜音。她们三个悄悄用眼神交流。   “这个女人怎么又来了?这是明摆着来坏姐妹们的好事儿嘛。”   “一定是怕姐妹们抢了殿下的心,她不放心跟过来了。天啦,不会要和她一起服侍殿下吧?”   “不怕,不怕。男人最讨厌小心眼善妒的女人了。这个女人没名没分能跟着殿下一路已经好大脸面了,她再这么得寸进尺,殿下绝对会厌弃了她!”   “嗯嗯,这个女人这么笨,连装大度都不会,绝对不是咱们姐妹的对手!”   霍澜音扶着莺时的手逐渐走近,离得近些了,汤家三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个女人虽然灰头土脸脏兮兮的,还蒙着眼睛,但是隐约能瞧出来长得还不错?   霍澜音觉察出不对劲来,被莺时扶着的手用手指头轻轻点了点莺时的手背。莺时凑到霍澜音耳边,小声将屋子里的情景说了。   她刚说完,汤家刚刚跑出去的四个姑娘送出去博山炉,又跑了回来。   莺时赶忙又加了一句:“又来了四个!”   ……七个?   霍澜音琢磨了一下,以卫瞻的精力应该能做到雨露均沾。   “殿下……”汤云红拉长了音,尾音带着调调,一颤一颤的。她挪到卫瞻面前,伸手去为卫瞻宽衣。她指尖儿还没碰到卫瞻的衣襟,卫瞻暴躁地开口:“出去。全部滚出去。”   汤云红吓了一跳,说是花容失色也不夸张。   卫瞻不过是侧了侧身,七仙女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她们被父亲哄得只想伺候好大殿下,日后便有无尽的荣华富贵,如今偷偷瞧一眼卫瞻脸上的面具,更觉得畏惧不已。七个姑娘低着头,匆匆行了礼往外走。脚步又急又慌。   卫瞻瞥向莺时。莺时怔了怔,不得不松开霍澜音的手,也退了出去,面露担忧地望了霍澜音一眼,将房门关上。   卫瞻走向霍澜音,握着她纤细的肩膀朝水池走去,直接将她推进了池水中。方池中的水激起了水花。   他蹲在池边,看着霍澜音扑腾了两下,在水中坐下来,她全身湿透了,衣裙贴在身上,里面贴着肌肤的干泥块遇到水又化开,让她整个身子都变得脏兮兮的。   “洗干净。”卫瞻说。   霍澜音双手去擦脸上的池水。然后又捧起一捧水轻轻泼到脸上。池子里的水很热,泡在里面很舒服。她摸索着提起袖子,朝着小臂泼水。霍澜音恨不得尽快将身上的淤泥全部洗去,这样裹着泥每多一日,她身上越是多痒一分。   她知道卫瞻在这里,也知道他会用那种饶有趣味的目光瞧着她。可她还是摸索着挪到池边,急急忙忙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将脏衣服放在池边。脱到最后一件时,霍澜音遇到了点麻烦……   那条从她亵裤上撕下来的白布条从她两腿间穿过,分别系在她前腹和后腰。——是卫瞻给她绑系的。   然而她摸索着摆弄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解开,急得她越发觉得尴尬。她只能安慰自己她身子泡在水下,卫瞻看不见她在做什么……   卫瞻的确没看到,当她只是泡在热水里。   卫瞻瞥了一眼摆放在池水旁的几个花篓里的花瓣。他起身,沿着方方正正的池子走了一圈,每经过一个花篓,也不弯腰,抬脚踢翻花篓,让里面的鲜红花瓣落进池水中。他走了一圈回到原地,重新望向池中的霍澜音。   鲜红的花瓣从不同方向,慢悠悠地朝着霍澜音飘去,逐渐铺满水面。卫瞻忽然觉得红绸覆眼的霍澜音像一只破水而出的水妖,妩媚惑人。   他踹了靴子,迈进池水中,朝霍澜音走去。   霍澜音听见水声,微微侧过脸,面朝着卫瞻的方向。   “殿下?”   卫瞻扔开面具,在霍澜音面前蹲下来。他捧起霍澜音的脸,使劲儿咬了一口霍澜音的唇瓣。   他凑到霍澜音颈边闻了闻,心满意足。   ——还是这个香味儿好闻。   那些随着他走近飘远的花瓣又重新飘过来,将两个人围在当中。   霍澜音在卫瞻的胸前轻轻推了一步,诚恳地小声说:“殿下,这池子里的水都被我弄脏了。殿下还是先出去等下单独再洗。”   “水脏了没看见,只知道孤的音音又开始发散身上的香骚味儿。”   香骚味儿?这是什么形容?霍澜音皱了眉。她水下的双手背在身后,仍旧在尝试着偷偷去解后腰的系带。   “你在做什么?”卫瞻终于从霍澜音肩膀细微的动作瞧出了端倪。   他将霍澜音拉到怀里,顺着她的胳膊一路摸下去,摸到她的手,然后摸到了他前日给她系的死结。 第41章   卫瞻笑了。   霍澜音尴尬极了,推搡着卫瞻的胸口,小声说:“给我解开……”   卫瞻手指探进布条,食指沿着布条内侧轻轻滑过。他凑近霍澜音的耳朵,低声问:“我竟是没注意到音音昨日是如何解手的,难道是这样?”   说着,他食指勾起布条,将其轻轻勾到一侧。   霍澜音气恼地去推他。她看不见,随手一推,手掌却落在卫瞻的脸上。纵使心里还有千万缕羞恼,霍澜音也吓傻了一瞬。她慌忙收回手,将手背在身后,像犯了错的小孩子小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不见……”   打太子爷的脸,好像不是很安全……   霍澜音有点虚。   “呦,还知道怕啊。”   霍澜音仔细去听,没有从卫瞻的语气里听出生气,微微松了口气。   卫瞻嫌弃池子里的水被霍澜音身上的泥弄脏,也没脱下衣服就靠着池壁坐在池中。然后把霍澜音抱在怀里,让她坐在他的腿弯。   他慢悠悠地去解布条,可是解了好一会儿竟没解开。当初他随手一系,也没想到系得这么紧。   卫瞻脸上的笑逐渐没了。   霍澜音安静地坐在卫瞻怀里,等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殿下,要不然去拿剪子吧……”   “手湿而已。”卫瞻瞪了霍澜音一眼。他在霍澜音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站起来。”   霍澜音不明所以,却也依言从池水中站起身,带起水花。还有两片红色的花瓣粘在她的雪肤。   “殿下?”霍澜音朝卫瞻伸出手。   卫瞻瞥了一眼霍澜音递过来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下。霍澜音收回手,轻轻揉着自己的手背,听着卫瞻弄出来的水声,猜测着卫瞻让她站起来又是要做什么。   卫瞻没做什么,只是用牙齿将霍澜音腹前和后腰的死结咬断了而已。   卫瞻握着霍澜音细腰的手刚松开,霍澜音双脚一软,朝后跌倒。跌坐在池水里,激起巨大的水花。她在池水里抱着膝,尽量用温热的池水掩了身子。   她的心怦怦跳着,慌得不能自已。   卫瞻轻易将霍澜音拉回来,让她重新坐在自己的腿弯里。霍澜音不动声色并紧了双腿。她以为卫瞻没有注意到,却不知道卫瞻轻易掌控着她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殿下要做什么?”霍澜音试探着问。   卫瞻拿起池边的棉帕浸了水,慢条斯理地叠了两道,说:“给泥泥擦泥泥。”   霍澜音被肉麻得眉头揪起来。   卫瞻扯开霍澜音蒙着眼睛的红布,拿着棉帕像擦桌子一样,饶有趣味地绕着圈儿给霍澜音擦脸。可惜太子爷的确没伺候过别人洗脸,力道掌握得着实不算好。   霍澜音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睛。她低着头望着水面,又眨了眨眼。   “可能看清了?”卫瞻问。   霍澜音摇头。   卫瞻没说话,给霍澜音擦身。他从霍澜音的锁骨开始,十分有耐心地去擦她身上的泥渍。霍澜音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卫瞻真的只是在给她擦身上的泥渍,没有别的什么坏主意,她一直紧绷着身子才软下来,温顺地偎在卫瞻怀里,由着他给她擦身子。   水汽氤氲的浴房里温度很高。霍澜音昨天晚上临睡前喝了助眠的药,使得在颠簸的马背上也睡了一会儿,可到底是没睡足,如今放松下来就慢慢犯了困,她偎在卫瞻的怀里慢慢合上眼睛,迷迷糊糊的。   卫瞻洗帕子的时候,忽然开口:“泥泥难道要一辈子都这么怕孤?”   霍澜音困得迷迷糊糊,软声软语地说:“殿下哪能将一辈子说得那么轻巧……”   其实她心里想说的分明是:谁和你过一辈子啊!   卫瞻将霍澜音贴在脸上的湿发掖到耳后,审视着霍澜音阖着眼的乖巧样子。他沉声问:“泥泥日后想要什么名分?”   霍澜音的困意忽然散了散,清醒了一下。怀疑卫瞻在试探她。她轻轻摇头,不说话。   卫瞻笑了一声,问:“看不上?”   霍澜音再摇头。   卫瞻将怀里偎着他的霍澜音换了个姿势,让她另一侧身子贴着他胸膛,好给她擦另一边的身子。他也不知道是玩笑还是试探的语调,嗤笑了一声,再问:“泥泥莫不是想要太子妃?”   霍澜音心里咯噔一声,她再次摇头,随意搭在一侧的手摸索了一下,攥着卫瞻腰侧的衣襟,带着委屈的语气低声说:“殿下莫要取笑音音了。”   她靠在卫瞻的胸口,重新合上眼,任由困倦再次袭来。   卫瞻俯下身来,凑到霍澜音的头顶闻了闻,让霍澜音从身子里散出来的香味儿充盈在他的鼻息间。   他忽然说:“也不是不行。”   霍澜音听见了。可她是不会信的,只装成已经睡着了,假装没有听见。她本就困倦得厉害,装睡装着装着没多一会儿,竟真的偎在卫瞻的胸口睡着了。   卫瞻也根本不是对霍澜音说的,也无所谓她有没有听见。他继续慢条斯理地给霍澜音擦身子。虽然给霍澜音涂泥的时候,避开了穿上衣服后会露在外面的地方。可是卫瞻给她擦身子却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连她的手指缝、脚趾头都仔细擦了一遍。   卫瞻又将霍澜音翻了个身,一脸嫌弃地瞥着她。   “睡得像猪一样。”卫瞻用手指戳了戳霍澜音的脸。   他给霍澜音擦完了身子,随手将帕子扔到一旁池子边。他将胳膊肘搭在水池边,支着下巴,垂眼细瞧着偎在他怀里熟睡的霍澜音,从她头顶鸦发开始,目光逐渐下移细细打量着她。纵使早已瞧过千百次,对她的身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卫瞻也赶了一夜的路,他支着下巴瞧着怀里的霍澜音没多久,也阖上了眼。   水汽氤氲的浴房里,两个人就这样坐在方池中睡着了。   汤家的七仙女被卫瞻赶出去之后,也没有走远,而是候在浴房门外。在卫瞻一行还没有来的时候,汤修明早就给她们七个做了好些思想工作。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抓住这次卫瞻路过的机会。这可是和全家下半辈子荣华富贵息息相关的大事!   汤修明要求她们七个人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要让卫瞻收了她们。姐妹连心其利断金,只要她们七个人一条心,互相帮助,总有一个人会被卫瞻挑中。当然了,若是被卫瞻挑中的人不止一个,那就更好不过了……   “大殿下怎么那么久还没有出来的?”汤云红抱怨。   汤云橙不高兴地冷哼了一声,说:“肯定是那个狐狸精把大殿下的魂儿给勾走了!”   汤云黄眼睛亮晶晶的,她“哇”了一声,表情夸张:“这个女人也太厉害了吧?瞎了眼睛还能勾走大殿下的魂儿,咱们要不要去跟她打好关系,讨讨经?”   “嗯嗯!”汤云绿使劲儿点头,附和地说:“对对,咱们去向她讨讨经!”   汤云青翻了个白眼,“蠢瓜”这词儿都含在了嗓子眼,念在姐妹之情,没好意思说出来,只是说:“别瞎想了。那个女人现在一定提防着咱们。现在她和咱们是争宠的竞争者,她怎么可能帮咱们?”   汤云绿挠了挠头,说:“是哦,咱们是亲姐妹,她和咱们又不是亲姐妹,她才不会帮咱们哩!还是五妹想得周到!”   汤云蓝面朝浴房的方向张望着,由衷感慨:“这个女人真是厉害,而且懂的花样也不少。看来咱们要想在大殿下离开阳遥郡的时候跟着走,首先要把这个女人打败才成。”   汤云绿又一次挠了挠头,疑惑地问:“可是怎么打败她呢?大殿下好宠她哦!连洗香香都要一起!”   一直没吭声的汤云紫忽然开口:“姐姐们,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很香很香……”   “对,我早就闻到了,是从浴房的方向飘出来的。我记得咱们已经已经按照大殿下说的把里面的熏香都拿了出来,怎么还这么香?要不是七妹提起,我还以为自己鼻子出了问题。”汤云红说。   汤云青想了想,说:“说不定正是那个女人调制出来的香料,也正是靠着那香料将大殿下迷住了!我瞧着那女人又瞎又脏又丑,一定是调香手段厉害!”   汤云黄“哇”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该不会是那种药吧?”   七姐妹面色古怪,立刻凑到一起小声嘀咕起来。   汤家七姐妹窃窃私语了半上午,浴房的房门终于从里面被推开。坐在抄手游廊里长凳上的汤家七姐妹赶紧起身,匆匆整理了裙子,规规矩矩地迎上去。   卫瞻大步迈出门槛,霍澜音拉着卫瞻的袖口。卫瞻由着自己的喜好,给霍澜音换上了一身红色的裙装。她半干的长发没有梳挽,柔软地披在肩背上。先前蒙眼的红绸湿了脏了,被卫瞻嫌弃地随手扔了。她眼睛畏光,没有蒙着眼,只是自己闭着眼睛,长长的眼睫投下两湾月影。正午的阳光洒在她皙白的脸颊,泛着温柔的珠泽。   “殿下。”汤家七姐妹齐齐屈膝行礼,声音软绵。   卫瞻连看都没看一眼,继续往前走。   在池子里睡了半上午,他饿,饿得想啃一头牛。   待卫瞻牵着霍澜音走远,汤家的七姐妹立刻又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原来香气是从那个女人身上传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香料这么好闻。应该是那种勾引人的香料吧……”汤云橙皱眉。   汤云黄又又“哇”了一声,感慨:“她没睁开眼睛就这么好看了诶!” 第42章   浴房里搬进来一张美人榻。氤氲水汽缭绕间,霍澜音全身光裸地枕在卫瞻的腿上,全身上下只留着系在胸前的那枚假扳指。卫瞻手中握着一柄黑纸扇,悬在霍澜音身上,慢条斯理地扇动。   卫瞻垂眼,目光在她的蝴蝶骨停留了片刻,继续下移,扫过她不盈一握的细腰,还有雪软的臀腿。   身体里的躁意,让卫瞻异常烦躁,扇动扇子的动作也停了停。他黑着脸,扯过搭在靠背上的霍澜音的藕色心衣,往霍澜音的腰臀扔过去,遮了。他给霍澜音扇扇子的动作才重新平缓流畅起来。   蒙着眼睛的霍澜音安静地趴枕卫瞻的腿上,对卫瞻情绪的转变一无所觉。   她身上涂满了药,治疗因为涂泥起的小红疹。卫瞻给她扇风,是为了让药汁更快地被吸收。这已经是涂药的第五日了。这几日,霍澜音与卫瞻同浴之后,都是卫瞻亲自给她涂药。虽然她看不见,可是知道身上已没有前几日那么痒和痛,她也摸不出小红疹的痕迹。想来也好得差不多了。   “殿下,我是不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霍澜音问。她一个姿势太久,稍微挪动了一下,想换一个姿势。搭在她腰臀上的心衣滑落。   卫瞻忽然一阵剜心的痛。他发泄般地在霍澜音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口气阴森:“不要乱动!”   霍澜音吓了一跳,慌忙起身,茫然无措。   卫瞻瞥了她一眼,把她的衣物扔给她,转身大步往外走。   霍澜音一动不动坐了好一会儿,才揉了揉屁股,伸手摸索着去拿衣服来穿。太子爷发脾气,能怎么办,忍着呗。忍一次少一次。所以,再忍忍就好。   卫瞻大步走出去没多久,迎面遇见江太傅。卫瞻好像没看见江太傅一样继续往前走。江太傅诧异地喊了他两声,然而卫瞻仍旧脚步不停。江太傅觉得情况不对劲,急忙追上去。他哪里有卫瞻走得快,当他追到后院,震惊地看着卫瞻掐住一只小奶狗的脖子。小奶狗呜咽着,只剩半口气吊着。卫瞻漆色的眸子没有半分温度,甚至隐约犯了红,有一丝嗜血的快感。   “让之,住手!”江太傅急忙跑上去去拦,握住卫瞻的手腕。   手腕轻易一挥手,江太傅跌倒在地。   卫瞻放开手里的小奶狗,殷红的眼睛高高在上地盯向江太傅。   江太傅一惊,疾呼:“奚海生!”   在卫瞻向江太傅出手的前一刻,奚海生从远处奔来,手中长剑一条,划破卫瞻的小臂。鲜血的味道瞬间刺激了卫瞻。他皱眉,脚步踉跄了两下向后退去,不支地单膝跪地。他眼中的猩红退去,逐渐恢复寻常,但仍有些呆滞。他低着头,去看小臂上流下来的鲜血。   血如墨黑。   江太傅也看见了。他瞳仁猛地一缩,比刚刚卫瞻差点对他动手时,更是心惊。   “让之?”江太傅试探着喊他。   卫瞻安静地垂着头,失去了意识。   江太傅赶忙起身,和奚海生一起扶着卫瞻回房。路上,江太傅扶着卫瞻的时候,顺便给他把了脉。   江太傅摇头。   安顿好卫瞻,江太傅将小豆子招来,低声询问:“大殿下是不是许久没有和夫人同房?”   “是有一段时日了吧?”小豆子回忆了一番,“先前在路上时,也曾有过。好像……好像自从夫人涂泥之后就再没有过。”   “不,”林嬷嬷摇头,“是从夫人患了雪盲症。”   小豆子挠了挠头,不太懂林嬷嬷为何这么纠正他。夫人患上雪盲症和涂泥本来就是挨着的嘛。   江太傅沉吟了片刻,再询问:“夫人如今身上的疹子如何了?”   “我问过夫人身边的婢女,得知夫人几乎已经痊愈。”林嬷嬷道。   江太傅便吩咐小豆子:“按照夫人当初食药七日的药方去抓药,夫人要第二次断食饮药。”   小豆子赶忙去办。   林嬷嬷却忽然说:“恐怕在夫人的眼睛康复之前,殿下都不会再碰夫人。”   “何出此言?”江太傅诧异问。   林嬷嬷摇摇头,没有解释。   “太傅,有宫里加急送来的信!”奚海生匆匆从外面进来,一脸喜气地将信递给江太傅。他乐呵呵地问:“是不是陛下心疼咱们大殿下风餐露宿,召殿下回京?”   江太傅扫过很短的信,面色如常地将信件折好收回信封,道:“陛下让咱们不要游山玩水,早日抵达西荒。”   “啊?”奚海生懵了。   江太傅却说:“如今大殿下情况尚不稳定,不知何时我也没有能力控制他。若他当真入魔,在京中对别人对他自己也都更危险。”   奚海生忍了好久,终于问出好奇许久的问题:“太傅,到底是谁将《阴阳咒》交给大殿下?在背后诱导大殿下修习这邪功的人到底是谁?大殿下文武全能,就算没有修炼邪功,京中亦无人可与他战个平手,他又为何……反正我不相信大殿下会自己去学这东西!”   江太傅板着脸,道:“不要再问这件……”   林嬷嬷却突然打断江太傅的话,道:“皇后娘娘。”   “什么?”奚海生懵了。   江太傅也是愣了一下,看向林嬷嬷。   林嬷嬷道:“奚海生追随大殿下,一路上忠心耿耿,恪尽职守。自然不必瞒着他。”   奚海生摇着头,一时不敢相信:“怎么会是皇后娘娘……也对,怪不得能轻易哄骗了殿下学了这个。可是……又是谁骗了皇后娘娘,娘娘怎么一时糊涂……”   “也罢。”江太傅叹了口气,郑重道:“海生,你切记不要在大殿下面前提起此事。”   奚海生郑重点头。   三个人沉默了片刻,江太傅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大殿下不肯服药,不愿自己逼出邪功蓄在体内的那道邪力,总是不行。让之本不是如此逃避之人,今朝当真是性情大变。”   林嬷嬷说:“我会去寻夫人说一说。”   林嬷嬷傍晚去了一趟霍澜音房中。霍澜音正坐在窗下,十指伸开,数着自己的手指头。眼前的景象仍旧有重影,而且会间歇性漆黑一片。此时稍微好了些,至少可以隐约看得清自己伸出几根手指头。林嬷嬷进来时,她眯着眼睛,不太确定地开口:“林嬷嬷?”   林嬷嬷有些惊讶:“看来夫人的眼睛没过多久就要痊愈。”   “我也希望如此。”霍澜音弯起眼睛来。   林嬷嬷不是话多的人,开门见山告诉霍澜音她需要第二次以药为食。她三两句话将事情交代清楚,然后问:“夫人可有方法劝大殿下自己喝药?”   霍澜音可不想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于是说:“嬷嬷高看我了,我哪里有说服大殿下的能力。”   林嬷嬷对霍澜音的回答并不意外,她说:“大殿下今日上午又发作了一次,差点掐死一只小狗。若奚海生来得迟了,江太傅恐都要有危险。依江太傅的意思,大殿下近日来会频繁发作。夫人与大殿下朝夕相处,若大殿下发作,恐怕夫人会最危险。”   林嬷嬷点到为止。   霍澜音怔了怔:“殿下又发作了?”   虽然卫瞻已许久不曾发作,可霍澜音还一直记得第一晚差点被卫瞻掐死的恐惧。她问:“嬷嬷,我想知道大殿下为何如何排斥喝药。知道了症结,我才能想到法子去劝。”   “不喜欢。”林嬷嬷道。   “不、不喜欢?”霍澜音颇为意外。这是什么理由?就是因为不喜欢,生了那么重的病连药也不喝?霍澜音忍不住去想,倘若卫瞻中了剧毒马上要丧命,解药就在他身边,他会不会还因为一个不喜欢,而不喝药。   “晚饭后会将大殿下的药带过来,还请夫人试一试。”林嬷嬷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退了下去。   林嬷嬷走了之后,霍澜音坐下窗下一动不动认真思索了好久。她又揉了揉被卫瞻拍疼的屁股,到底是想到了个主意。   此时,汤修明坐在正厅,正在看亲信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信件。   七仙女围坐在一旁,叽叽喳喳地抱怨。   “父亲可别怪我们了,我们连大殿下的面儿都见不着。”汤云红说。   汤云橙也说:“除了大殿下刚来的那日早上,我们七个只在浴房见了大殿下,还被赶了出来……之后女儿们连朝辉阁的大门都进不去!”   汤云黄忙瞪大了眼睛,说:“大家有想法子的!甚至想过去拉拢大殿下身边的那个女人……”   汤云绿说:“那个女人会调香,我们打算请调香师父来,调出更好闻的香味儿!”   汤修明将信件放在蜡烛上烧了,他说:“那个女人不会调香,而是天生异香。”   汤云黄“哇”了一声:“天生异香!”   “她也没有把大殿下迷住,只不过是一道人体药引给大殿下治病罢了。”汤修明摸了摸羊角胡,美滋滋地笑了,“她能当药,我的闺女们当然也行!”   “当药?怎么当呀?”   “会被活生生吃了吗?”七仙女围住汤修明,叽叽喳喳。   汤云绿皱眉:“可是大殿下已经有那个女人当药引了,还会费心再用别人吗?”   汤云青脱口而出:“咱们把那个女人弄死,大殿下没了药引,肯定要重新找个女人当药引喽?”   汤云蓝惊得睁大了眼睛,“弄死?不了吧……”   汤修明大笑:“还是青儿最聪明!”   汤云青越发骄傲:“咱们日后可是要进宫呢,宫斗听说过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对敌人的心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第43章   “可是……我们真的要……”汤云紫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声音也压低,“杀了她?”   汤云青摇头,说:“不不不,如今她是大殿下的人。就算大殿下只当她是一味药,她平白无故送了命,就算找不到证据是咱们动的手,到底是住在咱们家里,大殿下肯定要追究咱们汤家的责任!”   “此言不错!”汤修明眉开眼笑地瞧着五姑娘,“那依青儿的意思,该如何不动声色除掉那个女人,且不让大殿下动怒?”   “这……”汤云青皱眉想了一会儿,口气有些犹豫,“亲自下手是下下策,借刀杀人才是妙计!咱们与其杀了那个女人,还不如动动手脚,让她不能再给大殿下再做药引!”   “如何让她不能再给大殿下当药引?”汤云橙急急问。   汤云青掩唇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才吞吞吐吐开口:“大殿下总不会要一个没清白的女人……”   汤云黄瞪惊得圆了眼睛。她以前怎么不知道五妹妹这么厉害的,这又是杀人又是毁人清白的……   正厅内忽然安静下来,谁也不说话了。   汤云青有些尴尬地解释:“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们要是觉得不妥,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汤云红道:“其实也是个法子。五妹说的对,咱们选了这条路,将来可是要进宫的。你们都忘了戏本里写的后宫女人斗得多可怕?咱们这不算坏,不算的!”   “嗯嗯!”汤云绿点头,“大姊说的对!”   汤云蓝跟着出主意:“听说那个女人眼睛出了问题,当真是老天爷都帮咱们!”   “嗯嗯!”汤云绿再点头,“六妹妹说的也对!”   大家开始商量着如何利用霍澜音眼盲来害她,又如何借刀杀人,借谁的刀,让谁将霍澜音骗出府拐进烟花巷去……   汤云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听着大家的议论,她眼前浮现那个一身红衣闭着眼睛的好看女人。她心里有些不太舒服,总觉得这么做不太好。可是当你身边所有人都觉得这么做是对的,你就会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你太不合群,是你错了。   汤云黄抿着嘴巴,选择了沉默。   汤修明和几个女儿商谈了一番,竟然真的想出个轮廓初显的计谋来。他们不仅要借刀杀人,还要借此机会除掉几代交恶的刘家。其实刘家和汤家本是亲戚,可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结了仇,后来你来我往间,矛盾越来越大。到如今,见了面,为了个亲戚的名声,也会勉强笑呵呵打个招呼,私底下却是恨不得搞死对方。   卫瞻被江太傅和奚海生扶回房后,被江太傅施了助眠的针,便一直睡着,睡到了日落西沉。   “混账!混账!”永铭帝的鞭子甩下来抽在他的身上,“你怎可修习这样的邪功!为了武力至上,竟连善恶都丢弃,当真要饮血食婴残暴入魔不可?”   元贤皇后跪地:“陛下,让之一定是一时糊涂!您就饶了他这一次!”   一直低着头的卫瞻慢慢舔去唇上干裂的血迹,抬头看向自己母后跪地的背影。明黄的凤服宫装铺地,她发间的珠钗宝石耀如炙日。   画面一转,卫瞻的身体变小,回到了挺拔少年时。姹紫嫣红的园中,元贤皇后一身繁复的宫装坐在秋千上。她嫣然一笑,朝卫瞻招招手。   “让之,你想不想成为像你父皇一样的帝王?”   他朗声道:“在儿臣眼中,父皇收复河山,是千古之帝。让之定不敢让父皇和母后失望。”   元贤皇后染着鲜红丹蔻的手将一卷玄色的书卷递给他,说:“若你修炼了它,他日天下再无可敌者,方可稳固你父皇打下的万里江山。”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好奇问:“怎么没了第一页?母后,这功法叫什么?”   “丢了。”母后说得云淡风轻。   微风吹,铺地的芍药和蔷薇轻轻地摇。满园的丽色不敌秋千上的元贤皇后唇角一弯浅笑。   卫瞻皱着眉醒来。他睁开眼睛,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不记得自己为何睡在房中。胳膊上的微微痛觉引得他侧眼去看,看见小臂上缠着纱布,他知道自己是又发作了。   “殿下,您终于醒了。”小豆子笑着进来,“汤家送来晚膳,据说是汤家的几位姑娘亲自下厨做的。一直等着您醒来尝一尝。我瞧着都是些殿下喜欢的口味。我给传进来?”   卫瞻低着头,看着自己绑着纱布的小臂,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头。   小豆子乐呵呵地赶忙去办。   汤家的七个姑娘就候在外面,听了小豆子的话,赶忙去将每个人精心准备了一下午的膳食送来。她们七个姑娘抱着膳食站成一排,等着小豆子亲手一件一件送进屋里去。至于她们七个,是连进屋都没被准许的。   七仙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不气馁,膳食被送了进去,她们也不离开,仍旧候在外面。想知道大殿下夸了谁的手艺,暗暗叫着劲儿。   隔着一道屏风,小豆子也隔离开。卫瞻这才解了面具,拿起筷子随意吃了两口。   桌上有一道酒酿莲子羹味道甜而不腻,卫瞻多吃了两口,不知不觉将一整碗酒酿莲子羹吃得见了底,别的东西几乎没再碰过。   卫瞻极其挑食。   他目光落在空了的碗上,喊了小豆子。   小豆子推门出去的时候,门外叽叽喳喳的七仙女赶忙看过来。   “那道酒酿莲子羹是谁做的?殿下再要一份。”小豆子说。   “我、我……我!”汤云黄又高兴又不敢置信地举起手来。   小豆子笑着又重复了一遍:“还请姑娘再做一份来。”   “好哩,我这就去!”汤云黄提着裙子,欢天喜地地往月门跑。她跑起来的样子半点淑女的影子都没有。   其他几个姑娘小声嘀咕了几声。有的人认为汤云黄运气好,有的人认为自己分明做得更好……   汤云黄饭量大,每次下厨都要做好些。这酒酿莲子羹,也并非只做了一碗。她还想着剩下的自己吃,眼下倒是立刻抱着剩下的一碗,一脸喜色地跑了回来,交给小豆子。   汤云黄跑得气喘吁吁,气还没顺呢。房门又从里面打开,这次出来的不是小豆子,而是卫瞻。   卫瞻手里端着那碗酒酿莲子羹。   汤云黄瞪圆了眼睛。其他六仙女也立刻站直了身子,端庄淑雅起来。   可惜卫瞻连看都没有看她们一眼,大步往外走。   汤云黄后知后觉地问:“大殿下拿着我的酒酿莲子羹要去哪儿?”   没人回答她。   卫瞻推开霍澜音的房门,立刻被里面浓郁的药味儿熏得皱了眉。   霍澜音坐在床榻上,在她面前摆了一张小桌。明明是寒冬腊月,即使是屋子里炭火烧得足。也并非夜里歇下,她穿得也太少了些,竟只穿着一身很单薄雪色的寝衣。而她的脸颊绯红,鼻尖甚至沁出一丝细密的汗珠儿。   她抬起头,眯着眼睛望向门口的方向。   “殿下?”   “你的眼睛好了?”卫瞻问。   霍澜音摇头:“还是看不清楚,只能凭着轮廓分人。”   卫瞻忍着一屋子的药味儿,大步走向床榻。将手里端了一路的酒酿莲子羹放在霍澜音面前的小桌,说:“吃了它。”   “我不吃。”霍澜音摇摇头。   卫瞻刚要暴躁地骂人,看见霍澜音拿起一根草叶子放进口中嚼了吃。卫瞻这才仔细去看霍澜音面前小桌上摆着的东西。原以为只是治疗她雪盲症的药,可桌上却摆了三碗粘稠的褐色汤药,还有一个菜碟,里面装满了草药。   “接下来七日只能吃这些的。”霍澜音解释。   卫瞻从她那碟草药里拿了一片放在鼻前闻了闻,忍不住一阵犯恶心,嫌恶地将草药叶子扔回去。   卫瞻沉默地瞥着霍澜音面色如常吃草药叶子的样子,半晌,他在床边坐下。端起那碗酒酿莲子羹,慢悠悠地自己吃了。   霍澜音将领口拉开了一些,引得卫瞻诧异看过去。   “这些药会让我觉得很热……”霍澜音又解释了一句。   一碟草药吃尽,三碗粘稠汤药也喝光了两碗。霍澜音热得将寝衣系带解开,衣襟松松垂在身侧,露出里面薄薄的一层鸭卵青心衣。沁出的薄汗湿了心衣,使得心衣紧紧贴在身上,完全遮不住袅娜的身子,更甚至小突点微微挺着,勾着人去捻弄。   霍澜音大致望向卫瞻的方向,说:“热得很,我要去重新洗个澡。殿下要不要一起?”   “好。”卫瞻没犹豫。   虽然今天早上为了给霍澜音涂药,他们已经同浴过。   霍澜音没有换衣服,只是拿了及地的斗篷将自己裹住。临走前,她端起小桌上剩下的最后一碗汤药,说:“还有一碗,带过去再喝。”   卫瞻的目光在那碗被霍澜音捧在怀里的汤药上停了片刻,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往外走。   即使屋子里有各种乱七八糟的药味,可卫瞻还是闻得出来霍澜音怀里捧着的这一碗,是江太傅无数次劝他喝的药。   到了浴房。卫瞻宽衣迈进池中,他靠坐在池边,双臂搭在池子上,看着霍澜音将那碗汤药放在池边,然后除去衣服迈进池水,逐步朝他走来。   卫瞻露出不肖的神色,老神在在地等着瞧,等着瞧这只眼睛刚有起色就想亮爪子的小野猫要耍什么花招。   霍澜音忽然脚步一滑,惊呼一声朝前栽去。卫瞻急忙张开双臂去接,让她跌进自己的怀里,将她香软玉骨抱满怀。 第44章   “泥泥,你这眼睛才刚有起色,就又开始犯骚瘾了?”卫瞻倨傲地说着嘲讽的话,水下的手却在霍澜音的细腰上辗转捻了捻。   霍澜音挪了挪腿,跨坐在卫瞻的腿上,十分温顺乖巧地偎在卫瞻的胸口,竟大大方方地应下卫瞻的说辞。她软声细语:“这几日同浴,殿下又亲手给音音涂药,也不知道是不是嫌弃音音身上起了红疹,还是嫌弃音音成了瞎子,才一点兴趣都没有。汤家的七仙女可眼巴巴地盼着殿下传唤。这不是怕殿下厌弃了我,另寻新欢吗?音音只好摔一摔,想法子把殿下的心给勾回来。”   说着,她芊芊素指搭在卫瞻的心口,有一搭没一搭地点了点。   “孤的心?”卫瞻冷眼睥着她。   “说错了……”霍澜音弯唇浅笑。她在卫瞻的怀里仰起脸来,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明白得不到殿下的心,要殿下的身也是好的。”   卫瞻笑了。   他指腹触过霍澜音长长的眼睫,问:“能看清多少?”   霍澜音忽然凑过去,鼻尖紧贴着卫瞻的面具。她望着卫瞻的眼睛,说:“至少能看清抱着音音的人是殿下。”   卫瞻审视着霍澜音的眼睛,这双永远泅着一汪秋水的潋滟眼眸里像蒙了一层雾气。再结合江太傅的说辞,卫瞻知道霍澜音的眼睛没有完全恢复,只是凭着轮廓分人罢了。   不过卫瞻看得出来霍澜音自从这双眼睛有了起色,人也有了变化,不再是前几日那副总是失神不安的可怜样儿。他的小猫儿终于有了小野猫的精气神。   霍澜音摘下卫瞻的面具,她隐约瞧见卫瞻左边脸有着黑色的色块。别的,却也看不清什么。她试探着探手抚上卫瞻的左边脸颊,那些视线里黑色的色块摸上去凹凸不平,仿佛火焰烧过的痕迹。可这浓墨一样的黑色,定然不是烧伤。   卫瞻冷眼瞥着霍澜音的神色,不发一言。   霍澜音凑过去,将软软的唇贴在卫瞻左脸上的疤痕。她悠悠轻叹了一声,带着丝惋惜的语气:“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见到殿下不戴面具的样子,偏偏我这眼睛不争气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道这双眼睛能不能忽然好起来,让我看清殿下的模样。”   “你要是真看清,这双眼睛就该挖了。”卫瞻毫无波澜的语气,一点都不像说笑。   霍澜音怔了怔,几乎连撒娇都不再敢。她很快反应过来,重新温柔笑着勾住卫瞻的脖子,用软糯的语调撒娇:“倘若能见到殿下的容貌,哪怕只是一眼,就算被挖了眼睛也无怨无悔。那般,音音定然要将殿下的模样刻在心里。”   说着,霍澜音拉住卫瞻的手腕,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她媚眼如丝,问:“殿下摸到音音的心了吗?”   卫瞻慢条斯理地摸着,说:“到底是隔着一层皮肉,不如剖开胸膛,捞出心肝来瞧瞧里面都装了什么东西。”   霍澜音推了推卫瞻,佯装生气地往后退。   “殿下吓人,音音得远着点。” 霍澜音靠在池壁,雪软的身子靠着坚硬的青砖。她捧起放在一旁的汤药,喝了一口。   粘稠的褐色汤药顺着她的唇角流下来,沿着纤细的玉颈,经过锁骨,再向下流去。   霍澜音稍微抬高身子,让上半身露出水面。   卫瞻的视线追着那道汤药划过的褐色细线,眼睁睁看着汤药最后流向堆雪尖尖。   霍澜音指腹捻过尖尖儿,将上面沾染的汤药沾在指腹。娇艳欲滴的檀口微张,她将指腹递到口中,轻轻吮吸上面的药汁。   卫瞻喉间微滚,双眼眯起来。   “过来。”他说。   霍澜音捧着药碗,无辜地摇头:“不成,我的药还没喝完呢。”   她将药碗碰到唇前,又小小地抿了一口。   卫瞻忽然起身,带起大量水花。   霍澜音坐在水中仰起头望向逐渐走近的卫瞻。   卫瞻俯下身来将霍澜音推倒,压在她的身上。两个人同时躺进水中,池子里激起巨大的水花。   水中,霍澜音挣扎着去拍卫瞻的胸膛,想要起来。可卫瞻将她狠狠压在身下,使她挣脱不得。   一瞬间进入她。   霍澜音鼓着雪软的两腮,睁大了眼睛望着卫瞻。她继续拍打卫瞻,又指指自己的嘴,压在水中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卫瞻并没有放开她,依旧冷着脸。当看见霍澜音因为不得换气憋红了脸时,腰胯动作不停,却吻上霍澜音娇艳的唇,给她渡气。   霍澜音唇舌推动,瞬间将含在口中许久的那口药送到卫瞻口中。   卫瞻的动作瞬间停下来,宽大的手掌掐住霍澜音的脖子,眼神阴翳地盯着她。   霍澜音丝毫没有惧意,她嫣然一笑,双脚勾住他的腰,不让他起身。又捧着他的脸,主动去吻他,用尽温柔。   卫瞻握着霍澜音脖子的手慢慢松开,转而压在她的后背,将她拥在了怀里。   直到两个人不能再喘息,才从水中坐起来。   卫瞻忽然推开了霍澜音,侧过脸去,手掌压在喉间,一阵干呕。   霍澜音有些意外,没想到只是那么一小口的药,且过了好一会儿了,他还这么大的反应。   霍澜音摸索着重新端起那碗,卫瞻立刻转过头阴森地盯着她。霍澜音的手一抖,汤药没有入口,却倾洒出来一些,洒溅在她雪色的身子上,在她的锁骨上泅了一小窝。   卫瞻将霍澜音拉过来,蛮横地握住她的腰,将她推倒在池子边的青砖上,俯下身来,将她身上的汤药舔净。   她是香的,好像也是甜的。药的苦和臭也变得没那么难忍。   当卫瞻刚刚抬起头,霍澜音捧住他的脸,又将一口苦涩的汤药喂进他口中。她莞尔,忽凑过去,将轻吻蜻蜓点水一般落在卫瞻眉心。她说:“殿下乖乖的,有奖赏哦。”   苦涩的汤药入喉,隐隐有着灼烧的疼痛感。卫瞻忍下想要呕吐的冲动,捏着霍澜音的下巴去拍她的脸,冷梆梆地说:“奖赏就不必了,只要泥泥听话一点。”   “那再来一口?”   霍澜音说着捧起药碗又小抿了一口,她刚想将药碗放下,卫瞻却忽然从她手里接过了那碗药,一饮而尽。   灼烧的感觉从咽喉蔓延到五脏六腑,像有一团火在他体内叫嚣,折磨着他。他重新将霍澜音拉进了水中。   方池四周立着雕花铜镜,镜上映着重叠的人影两个。垂放的幔帐轻轻拂动。   即使浴房里燃着暖融融的炭火,池中的水还是凉了下去。卫瞻抱着霍澜音迈出水中。他低头,去看怀里阖着眼的霍澜音一副虚弱柔软的可怜样儿。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轻轻吻了吻霍澜音的眼睛。   霍澜音眼睫颤了颤,将脸埋进他的胸口。   卫瞻动作轻柔地将霍澜音放在美人榻上,霍澜音眉心皱了皱,没有睁开眼睛却伸手去拉住卫瞻的手腕。   卫瞻堪堪转身。他回头看着被霍澜音握住的手腕,默了默,开口:“擦身。”   霍澜音反应迟钝地“哦”了一声,慢慢松了手。   卫瞻又看了她一眼,拿起一旁架子上的棉巾擦干身上的水渍,又坐在霍澜音身边,给她擦身、擦头发。   霍澜音没有力气也没什么精神,像只懒懒的小猫儿由着他揉捏。卫瞻也没给霍澜音穿衣服,只用一件及地的厚斗篷裹在霍澜音的身上,将她的头脸也遮了,抱着她回到了寝屋。   寝屋里黑漆漆的,他也没点灯,抱着霍澜音躺上床榻。霍澜音困得厉害,她转过身,蜷缩着将被子抱在怀里。   卫瞻在她身后抱住她,将脸贴在她的后颈,用力嗅了嗅她身上特别的香味儿。   长夜漫漫,两个人很快入眠。   第二天一早,霍澜音醒来时,卫瞻已不在身旁。她揉着眼睛坐起来,腰间的疼痛让她皱起眉。她掀开被子,看见腰间的红印。她揉了揉,继而换了个姿势,裹着被子抱膝而坐,将下巴搭在膝上有些发呆。   “姑娘终于醒啦。”莺时推开门进来,手中捧着一碗药。   霍澜音接过汤药,小口小口喝着。大概是药喝得多了,她也不觉得苦,可以把药当成水。   卫瞻忽然推门进来。闻到屋子里的药味儿,卫瞻瞬间黑了脸,烦躁地开口:“又喝药,你哪来的那么多药来!”   卫瞻暴躁地大步朝霍澜音走过去,夺过霍澜音手中的药碗,作势要摔。   霍澜音一惊,急忙双手拉住卫瞻的手腕阻止他的动作,忙说:“这是避子汤!”   汤药轻晃,洒出来一些,落在霍澜音皙白的手背上。   卫瞻愣了一下,深看了霍澜音一眼,将避子汤还给了她。霍澜音将剩下的半碗喝完,递给莺时。莺时看了看脸色,悄声退了下去。   “殿下怎么了?不要动怒。”霍澜音攥住卫瞻的拇指,轻轻晃了晃。   卫瞻抬起霍澜音的脸,指腹捻过她鼻尖上的那粒美人痣,说:“断了药后给孤生一个长得像音音的孩子。”   霍澜音惊愕地看向他。视线里的卫瞻模糊不清,更看不清他的眼神。   霍澜音不得不惊愕。   她一直有服用避子汤。第一晚林嬷嬷交代了避子汤,她猜是她的身份不够。她也根本不想生,再言一路颠簸一个孕妇如何西行?   不过最最主要的原因却是她日日服药,根本生不下健康的孩子,无法孕育。   断了药之后?   霍澜音也不会给卫瞻生。没有牵绊,才能老死不相往来。   卫瞻转身去寻江太傅,直接问:“她吃的那些药可会伤身?” 第45章   江太傅正让小豆子、奚海生和林嬷嬷帮忙,一起整理昨日晾晒的药材。   他说:“无碍。”   卫瞻没动,仍旧看向他。   江太傅才又说:“是药三分毒,多少会有些影响。不过日后只要好好调养,总会养回来。”   “什么时候能调养好?”卫瞻再问。   江太傅有些诧异,问:“按理说,夫人目前最多也只是体虚无力,并不急着调养。让之,你这是……”   “我要她给我生孩子。”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惊讶地看向卫瞻。   半晌,林嬷嬷最先开口:“这……涉及到皇室嫡长子,恐怕不是很合适。”   卫瞻皱了眉,气息也躁起。   江太傅太了解卫瞻的脾气,他轻咳了一声,转了话题:“对了,今日天色不错。让之,你出府去寻阳遥郡的镖局,这次稳妥些,最好多寻一家。”   卫瞻没说话,他向前走了两步,大大咧咧跨坐在长凳上,捻起竹篮里的一根药草,递到鼻前闻了闻。他嫌恶地扔了药草,反胃得想吐。   江太傅几个人低着头,假装没看见。   “这玩意儿怎么搞?”卫瞻烦躁地问。   江太傅愣了一下才明白的意思,解释说:“将同样的草药堆在一处即可。”   然后,江太傅、林嬷嬷、小豆子和奚海生四个人震惊地看见卫瞻帮忙分拣草药。他坐得挺直,甚至有些后靠。面具遮了他脸上的表情,可那双眼睛的厌恶却无处可藏。   倒也不是震惊于卫瞻会帮忙做这些小事,而是震惊于卫瞻碰这些药草。他分明最厌恶药草的味道,总是觉得臭到令他恶心。   霍澜音梳洗过后,懒散靠坐在窗下罗汉床,手里拿了一卷书,微微发呆。房间墙壁上的架子里放着些供人解闷的史册,有文史,也有些志异杂书。   霍澜音坐下时顺手拿了书来,正如旧时身为周澜音时无聊的时候。可当她翻开书册,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看不清书册上的任何一个字。   手中的书没有放下去,她握着书册,虚虚的目光随意置于一处,走神了。她想起身为周澜音的无忧闺中时光,也想起后来在周家发生的一切,最后又忍不住惦记周父腰腿可又疼过,阿娘搬出周家后的日子可还好?走得时候虽然如了她的意,可到底走得匆忙,如今想起才觉得还有好些事情没有处理稳妥,不由记挂。   “姑娘?”莺时扫了一眼霍澜音手中的书册,不想让霍澜音伤心眼睛,不动声色地将霍澜音手中的书册拿走,笑着说:“我瞧着姑娘腰上红红的,拿了药给姑娘擦。”   霍澜音将手搭在腰侧轻轻压了压,果然一阵酸痛。早上她随意一瞥,见腰上像以前一样红了一大块,因为也没怎么看清楚,倒也没怎么在意。没想到那么明显,被莺时看了去。   “不用擦了,过一日自己就会消。虽然瞧着骇人,倒也不疼的。”霍澜音说。   她知道卫瞻不是故意的,而是因为他的手劲大。   莺时出去没多久,汤家的七仙女来找霍澜音说话。   莺时进来禀告的时候压低了声音,说:“不知道这汤家的七仙女打什么坏主意,姑娘可要小心些。”   霍澜音想了想,问:“大殿下在府里吗?”   “在的。我刚刚听小豆子说大殿下等下要出府,不过眼下还是在府里的。”   霍澜音点点头。毕竟是在汤家,主人过来,她也不可能不见。虽然她真的很懒得去应付这些人——这些恨不得把想要被宠幸写在脸上的女人们。   霍澜音起身去前厅迎接汤家的七仙女。还没见到人,就能听见七仙女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霍澜音刚迈进门槛,叽叽喳喳的七仙女立刻住了口,朝霍澜音望去。原本只是远远瞧过,已觉得容貌出众,此时近距离地去看,细看之下,不由屏息惊艳。七姐妹竟是谁也没有说话。分明前一刻厅中还是叽叽喳喳,此时已经一片寂静。   霍澜音先开口客套,七仙女才回过神来说起客套话,互相介绍起来。   “那一日远远瞧着你,就觉得好看得似仙女儿,今日仔细看才发觉那日不是错觉!”汤云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霍澜音的脸。   “对对,好看得很!”重复精汤云绿跟着附和。   霍澜音弯唇:“我如今患了眼疾,看不清你们的模样。可听着声音,也猜得到必然都是可人儿。”   又寒暄了一会儿,汤云红笑着说:“我们今日过来,是因为梅园里的梅开得不错,今日天气又好,怕妹妹无聊,请妹妹一起去赏梅。”   汤云青赶忙补了一句:“晓得你的眼睛前段时间患了雪盲症,多看看山水说不定会好得更快一些。”   “住进来几日一直没离开这院子,有姐妹们做导一起去赏梅,再好不过了。”霍澜音让莺时拿来厚厚的斗篷,应了七仙女的邀约一同去赏梅。   卫瞻带着小豆子出府,经过梅林刚好远远看见霍澜音和汤家的七仙女坐在梅下长凳,说笑闲聊。   卫瞻驻足,眯起眼睛盯着那群莺莺燕燕中的霍澜音。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哪里不对劲。   ——汤家的七仙女绫罗绸缎挂满身,发间耳间颈间的首饰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璀然的光芒。而霍澜音里面穿着素雅的长白裙装,外面披着一件红色的旧斗篷。除了颈间那枚缠了布条的扳指,她全身上下再无任何首饰。   卫瞻收回视线,大步往外走。小豆子一双小短腿小跑着去追。   卫瞻去了镖局,很快交了定金约好出发的日子。他没有直接汤府,而是去了一趟琳琅街。   阳遥郡不算富庶,却盛产玉石,所以女子首饰的花样也多。这长长的琳琅街,全都是些卖玉器首饰的商铺。   小豆子眼睁睁看着卫瞻迈进一间首饰铺子,惊愕不已。主子想要玉器,大可寻有着第一玉匠之称的梅无先生,又何必来这种铺子?   直到看见卫瞻买的是女子的珠钗,小豆子后知后觉这是给夫人买的?再联想卫瞻今早说的话。小豆子将眼睛瞪圆,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件大事儿!   将要到用午膳的时辰,霍澜音和七仙女分开,回房吃了些东西,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侧躺在床榻上,准备补眠。她刚要睡着,隐约听见脚步声。她睁开眼睛,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床前。   “殿下?”霍澜音刚一出口,惊觉不对劲。立在床前的男人并不是卫瞻。   她刚要疾呼,立在床边的男人捂住了她的嘴。 第46章   霍澜音双手双脚被绑起来塞进马车。她心惊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不停向后退,缩到角落。马车已经行使了很远,她如今再叫,也叫不来救兵。   刘富贵“呸”了一口,去看自己的手。他的虎口被霍澜音咬破了。他抬起手,作势要朝霍澜音甩巴掌,手掌还没落下来,他嘿嘿一笑,收了手。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嫩得呦!我这一巴掌甩下去,可就毁了。那还怎么卖个好价钱!”   霍澜音听着刘富贵的话,在心里飞快思索着。卖个好价钱?这个刘富贵把她劫走是为了卖个好价钱?   岂不荒谬?   光天化日在郡守家中劫走她,就为了卖个好价钱?   不过听刘富贵这说辞,霍澜音知道他劫走她并不是因为大殿下。甚至,他并不知道大殿下的身份。   他把她当成了什么人?   霍澜音试探着开口:“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   “呦呵。”刘富贵掏了掏耳朵,“没想到不仅脸蛋长得好,声音也好听得很。你这一出声,我这半边身子都酥了。”他又吸了吸鼻子,“身上用了什么香料这么香?”   霍澜音紧紧抿着唇。   刘富贵打了个哈欠,翘起二郎腿,说:“要怪就怪你男人喽。”   霍澜音怔了怔。忽然又不确定刘富贵劫持她到底与卫瞻有没有关系。   刘富贵继续说:“爷花了大价钱买了红竹馆的头牌荆娘,可你男人这个混账东西半路插了一脚,趁着爷不在,抢了荆娘!”   霍澜音轻轻蹙眉。卫瞻抢他的女人?还是个青楼里的头牌?   “你男人府里侍妾一大堆,给他生了七仙女还不够,还要把荆娘抢回去当小妾!”刘富贵越说越愤怒,狠狠一巴掌拍在小几上,震得上面的茶器发出清脆的响动。   霍澜音这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是把她当成汤修明的女人了……   “汤修明这个混账东西抢了荆娘就是为了羞辱爷!可怜我的荆娘进门不过三个月,混账东西又把你买了回去!还将朝辉阁给你住,简直把你宠到了天上去!”刘富贵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霍澜音,最后目光凝在霍澜音的脸上。他冷笑了一声:“不愧是春香院的头等姑娘,也不知道那婆子哪里淘来这么好的货。”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春香院的姑娘!”霍澜音急急说。   刘富贵笑了,说:“前几天他花了大价钱在春香院买姑娘的事儿可瞒不过小爷我。我上次来汤府时没见着你,你不是春香院的姑娘?唬谁呢!”   “我真不是!”   “那是哪个院儿出来的?莫不是从良家拐回来的?”刘富贵一哂,“整个阳遥郡谁不知道汤修明这个王八蛋最好色。他府上的女人,除了他女儿都是她的女人。就算你不是他从春香院买回来的那个,也肯定是他的小妾!”   刘富贵背靠着车壁,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闭上了眼睛,慢悠悠地说:“爷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老色痞臭王八知道你没了后的脸色了,啧。”   霍澜音暗暗使力扯动手腕,然而不能挣脱分毫。麻绳捆绑得很紧,已经将她娇嫩的手腕勒红。   霍澜音几乎要脱口而出带她去那个什么春香院对峙,可她理智地把话咽了回去。烟花巷那种地方去不得,一旦去了,就算刘富贵知道认错了人,也会把她当成汤修明的女人给卖掉,以来羞辱汤修明。所以,她是不是那个春香院的头等姑娘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刘富贵已经认定了她是汤修明的女人。   “这位大哥,我真的不是汤修明的女人。我和我家相公路过阳遥郡,是汤修明邀我们入府借助几日。你送我回去,我相公会给你足够的报酬!再说了,你不要一时冲动,在郡守家中劫人,汤修明若是动怒……”   刘富贵嗤笑了一声,道:“动怒?他不会把我怎么样。因为我是他外甥,亲的!”   霍澜音着实愣住了。姑父抢外甥的女人,外甥潜入姑父家中再掳走姑父的小妾打算卖去青楼报复姑父?   这还当真不是钱的事儿。霍澜音心中一沉。   刘富贵瞥着霍澜音,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他汤修明这老东西接待不周,你那个相公也不会放过他。哈哈哈哈哈……怎么说都是我赚嘛!”   他指着霍澜音,手指头晃来晃去,说:“收起你那想逃跑的小心思,再敢烦我,让兄弟们先把你给办了,让你提前体会体会姐儿们的多人玩法!”   霍澜音在刘富贵的大笑身中,脊背生寒。她自责,自责自己的大意。原本她还警惕着,可这一路走来,慢慢放下了警惕心。实在是太不应该。   她不是周澜音,不是在家里。明明危机四伏,日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在没有离开到达安全的地方之前,她本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对……   红唇将要咬破,源于霍澜音对不够警惕的自责。   不过,没过多久,她就收起心里的自责。不是自责的时候,她必要想对策。   刘富贵一心想要报复汤修明,她说辞用尽,刘富贵也不愿放人。告诉刘富贵她的男人其实是太子爷?命令他送她回去?霍澜音在心里摇了摇头,首先刘富贵未必信她的话。其次,就算刘富贵信了,说不定反而会杀她灭口。   马车的速度很快,跳车显然是不可能成功的。刘富贵很快就能抓住她,且这么快的车速她若真跳出去说不定直接摔死。   没有头绪。   难道当真要到了青楼那种地方再寻机会逃走?   青楼的老鸨都爱钱,她花钱买不通一心报复的刘富贵,兴许能够买通青楼老鸨?   霍澜音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握起的手却紧张地攥紧,微微发颤。   马车一路颠簸,颠得她六神无主。慌乱惊惧之中,霍澜音难免心酸。她有些想哥哥了,若哥哥在多好……   霍澜音眼前又浮现卫瞻的身影。   霍澜音眸光微暗。   莺时可发现她不见了?大殿下可知道她不见了?他会不会来救她?   应当不会吧?他会冷笑一声,把她抛到脑后。不是出门去寻镖局吗?说不定他已经启程离开了阳遥郡……   霍澜音心里乱糟糟的。   既盼着卫瞻出现,又不敢盼着他出现,且告诉自己不要盼着他来,而应当自己想法子救自己。   她眯起眼睛来,费力去看刘富贵,确定他闭着眼睛。她用力扯下胸前那枚“假扳指”,飞快地扔出窗外。   马车的速度逐渐慢下去,陆续能听见路人说话声。再后来,听见女人尖细的嗓子一口一个“客官”,马车里的霍澜音整颗心都揪紧了。   马车停下来,刘富贵丢下一句“老实点”,先下了马车。   “呦,这不是刘三爷吗?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红梅和婉玉还没睡醒呢!”红竹馆的老鸨立刻迎了上来。其实她心里有些诧异,刘三爷每次来都是大摇大摆,今儿个怎么走的后门?   老鸨心里琢磨着,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停在一旁的马车。   “三爷我今儿个不过是给你送货的!”刘富贵用下巴指了指马车,“荆娘走了,你们红竹馆这不是少了个头牌嘛,我爷给你送个头牌来。”   老鸨有些意外,迟疑问:“三爷莫不是逗我吧?”   “自己去验货,快点的,爷今儿个下午还有要事!”   老鸨走过去,拉开车厢的门。只一眼,还没看见模样呢,光是瞥了一眼这身段,她就知道这是个好货。   她干脆爬上了马车,去看霍澜音的脸。   老鸨一屁股坐下来,乐了。   “三爷,你这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好货呐!只是这价钱……”   “意思一下就成了。赶紧把她带进去,爷要走了。”刘富贵抱着胳膊,一副吊了郎当的德行。   老鸨瞧着霍澜音被绑住手腕的样子,又是刘三爷亲自送过来的。她心里有数了。可即使有风险,瞧着霍澜音的那张脸,她狠狠心还是接手了。做生意没有没风险的,她觉得冒点风险完全值得。老鸨忙不迭答应,美滋滋拉着霍澜音下马车。   刘富贵在一旁看着霍澜音被领走,忽然想起来刚刚在马车上自己怎么就没先尝尝鲜?啧。这模样,这身段,床榻之上不知要多销魂。不过刘富贵今天下午的确有事要办,只好忍痛驱车离开。临走前,他瞥了一眼红竹馆高悬的牌匾。心里想着——先把这个女人送过来教导教导,他下次再过来享用。   老鸨干这行有些年头了,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   自己主动当妓的,被父母卖进来换粮食的,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不管是哭哭啼啼的,还是要死要活的,她什么样的姑娘没整治过?   “赶了一路的车,瞧瞧给累的。小翠,带她去歇歇。晚上我再过来和你说话。”她拍了拍霍澜音的手背。   霍澜音飞快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看见周围围着几个护院,她迅速打消了直接逃跑的念头。   小翠小跑着过来,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姑娘跟我来!”小翠咧嘴笑,在前面带路。   霍澜音不发一言跟了上去。   老鸨有些惊讶地望着霍澜音的背影,瞧着她仿佛量过的步子。老鸨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富家小姐。如今沦落到青楼,竟然不哭不闹。她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儿,反常必妖。这姑娘心里不知道在合计怎么逃跑呢……   老鸨掩唇笑。   送到这儿的姑娘最初都想跑,可这些年谁跑出去了? 第47章   小翠把霍澜音领到阁楼三层角落里的房间。现在是白天,红竹馆里几乎没什么客人,就连这里的姑娘们也都不见人影。霍澜音这一路几乎没碰见几个人。   “你饿了吗?要不要吃东西?还是要躺一会儿睡一觉?”小翠问。   霍澜音摇头。   整个屋子里里有一种劣质的香料味儿,不好闻。霍澜音拘谨地在绣凳上坐了个边儿,打从心底嫌弃这里脏。   小翠“哦”了一声,从荷包里掏出一捧瓜子儿来,一边吃着,一边打量着霍澜音。她是在红竹馆出生的,年纪小小,却见多了红竹馆里来来往往的头牌们。可她觉得眼前的霍澜音比红竹馆所有头牌都要好看哩!   过了好一会儿,她吃光了手心里的瓜子儿,见霍澜音还是一动不动。她托着腮,说:“妈妈让我来照顾你,其实是让我看着你,怕你寻短见哩。可是我觉得妈妈白担心了,你一点都不想死。”   像是给自己一个肯定似的,她又重重点了下头,重复:“你和那些寻死觅活的姑娘们不一样,嗯!”   霍澜音当然不想死。她终于开口:“有东西吃吗?我饿了。”   “我去给你拿!”小翠小跑着往外去。   霍澜音起身,疾步走到门口,将门推开一条缝,眯起眼睛仔细去看外面,隐约看见抱着胳膊乱晃的护院走来走去。她将房门关合,转身回到绣凳坐下。   她知道自己跑不掉,眼下并不想冒这个险。所幸她的眼睛在逐渐好转。若是前两日什么都看不见,此时不知道要多绝望。   过了一会儿,小翠跑回来,手里捧着食托。   “不是饭点,只有这些了!”小翠将一碗凉粥和几块糕点摆在霍澜音面前。   霍澜音没碰凉粥,拿着糕点来小口小口地吃。   “你吃东西真好看!”小翠看得稀奇。她从来没见过有人吃东西这么好看。   快要傍晚,老鸨一边上楼一边喊小翠。   小翠应了一声,赶忙跑去迎接。老鸨询问小翠霍澜音的情况,听了小翠的描述,老鸨微微惊讶。她推门进来,见霍澜音面色如常地吃着糕点。她从上到下打量了霍澜音三遍,才开口:“妈妈我最喜欢不哭不闹的好孩子。你要是能想通,也不会吃苦头,对你自己也好。”   霍澜音将手中捏着的那块糕点最后一点吃掉,抬起头看向老鸨,说:“我想活着!”   老鸨着实意外,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拉过一个绣凳挨着霍澜音坐下。她说:“这话太对了。活着才能享福,死了那可就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你这年纪应当是不知道当年灭国之痛,经过那些年战乱的人谁不是拼了命才活下来的?我不知道你和刘三爷有什么渊源,可他把你送到我这里,我劝你收收心,别想着逃走。好好在这红竹馆闯出名声来,也能为自己留个后路,保下半生衣食无忧。”   她的目光赞赏地扫过霍澜音的脸,继续说:“你应该感谢你的这张脸!女人呐,就是有这个好处。男人没本事会饿死,可是咱们女人只要聪明一点乖一点,总能从男人哪里弄来银子花。何况还是这么张倾国倾城的脸!在你来之前,咱们红竹馆的头牌荆娘,那是多少权贵老爷们捧着呐!最后被郡守大老爷赎身带走。跟了郡守大老爷,日后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   老鸨语速很快,声音也尖细。话匣子一打开,喋喋不休地劝,连一个插嘴的机会都不给别人。她用这套说辞也不知道哄骗了多少个刚来红竹馆的姑娘家。   霍澜音也不打断她,安静地听着。她恨不得老鸨一直说下去,说到明天才好。她正愁不知如何拖延时间。   老鸨最后说得口干舌燥,咂了咂嘴巴,见霍澜音还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说的这些你可都听到心里去了?”   “都听进去了。”霍澜音点头,“妈妈要帮我,我想做红竹馆的头牌。”   老鸨心里霎时天明。   “好孩子!好孩子!妈妈就喜欢你这么通透的好孩子!只要你自己想明白了,凭借你这张脸,区区一个头牌算什么?说不定皇子皇孙都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老鸨心情大好,她起身,说:“这屋子太小了,不是头牌住的地方。跟妈妈走,妈妈带你去甲子房,也是咱们红竹馆最好的屋子!以前可是荆娘住的!”   “多谢妈妈。”霍澜音乖乖道谢,跟着老鸨往外走。楼下似乎来了客人,有窑姐儿在接待,莺莺燕燕的。霍澜音忍不住自嘲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沦落到青楼喊一个老鸨妈妈。   可是她只能忍,只能尽全力拖延时间。   沈肆欢和两个江湖朋友刚刚入座,他懒散靠在椅背,对坐在身侧的小美人爱答不理。他手中握着酒盏抿了一口。不经意间抬头,看见楼上霍澜音走过的背影。   沈肆欢一愣,捏紧手中的酒盏。   老鸨亲自将霍澜音领到甲子房,说:“你且安心住下,等着安排,我可得给你找最好的歌舞先生。”   老鸨两眼放光地摸了摸霍澜音的脸蛋。她临走前又叮嘱:“在屋子里待着,有什么需要的去喊小翠。别轻易出屋子,若是被不讲理的匪寇瞧见了你。妈妈可保不住你!”   虽然对老鸨的说法有些诧异,霍澜音还是乖巧地道谢答应下来。   若是别的姑娘,老鸨当然不在意姑娘被客人看中。可是昨儿来的那群客人,瞧着像是匪寇一流。那是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送去的几个姑娘过了一晚上简直不成人样。   她是看中了霍澜音,打算好好培养,哪能让那些匪寇糟蹋?   “妈妈!妈妈!”小青跑上来。   “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老鸨瞪她一眼,“什么事儿!”   小青凑到老鸨耳边小声嘀咕。   老鸨惊讶地回头望了一眼甲子房,一时间犹豫不决。她本来想好好栽培霍澜音一番,可如今就有人拿出天价来……   霍澜音一个人在屋子里焦灼想着对策,等着有人来寻她。   小翠推门进来,笑嘻嘻地说:“姑娘,妈妈给你带了客人!”   客人!   霍澜音惊了。老鸨与她说的那些话,怎么可能会让她这么快接客人?她转过头去,慢慢蹙起眉。   立在门口的男人身形轮廓有些眼熟,好像哪里见过。可她看不清男人的五官长相。   沈肆欢长舒了口气,挥了挥手:“你下去。”   将小翠撵了出去。   听见沈肆欢的声音,霍澜音才将他认出来。她心口突突跳着,脸上却尴尬得发红。   “呦,这不是我的未婚妻吗?哦,不对,是曾经的未婚妻。”沈肆欢慢悠悠地朝霍澜音走过去,笑,“不是跟着大殿下走了,怎么混到青楼来了?”   霍澜音袖子里的手紧紧攥起。   “我被奸人掳到这里来,求沈四公子念着相识一场慷慨解囊帮我赎身。赎身的钱银,我日后会还给你。双倍还给你。”霍澜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心里却被巨大的耻辱和狼狈淹没。   她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沦落青楼,还撞见自己差点要嫁给的男人,还要低三下四求他帮自己赎身。   “赎身?”沈肆欢瞧着霍澜音已经泛红的眼睛,慢悠悠地说,“你可知道青楼里的赎身是何意思?我若帮你赎身,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他凑近霍澜音,放低了声音:“虽然,你本来就该是我的人。”   “恳请沈四公子帮忙……”霍澜音垂下眼睛,紧紧攥着的手发颤,指甲几乎嵌进手心。   沈肆欢眯起眼睛来,问:“我为何要帮你?”   他不等霍澜音回答,挨着霍澜音坐下,道:“既然是求人自然要拿出点诚意来。唔,我想想。你为了报答周家的养育之恩,你献出了自己。今日为了救自己,为何不能再向我献身一回?”   霍澜音迅速起身,向一侧退去,远离他。   沈肆欢起身,追上霍澜音,将她堵在墙角。他用收起的折扇抬起霍澜音的下巴:“当完药引被人扔下了?你再求求我,说不定我念在自幼相识的份上,把你娶回去。也不嫌弃你,八抬大轿的那一种。”   沈肆欢的语气又像是玩笑,又像是认了真。   霍澜音并没有去分辨他几分玩笑几分认真,她只觉得巨大的耻辱感铺天盖地而来。她用力推开沈肆欢,夺门而出。   她慌慌张张跑出去,迎面差点撞在一个一身酒气的人身上。   “他妈的!爷我……”钱老大愣了一下,“妈的,老子要最漂亮的妞,这有个这么漂亮的不带来,拿些歪瓜裂枣糊弄哥儿们几个。”   他抓住霍澜音的手腕,大笑着朝包间方向喊:“兄弟们,抓了个尤物来乐呵!”   “你放开她!”沈肆欢追出来,变了脸色。   钱老大瞥了一眼沈肆欢一副读书人的清瘦相,理都不想理他。拽着霍澜音就往前走。   霍澜音知道这人定然就是老鸨交代过的匪寇!她惊恐地抓住栏杆,不肯走。她知道沈肆欢是故意言语气她。可若她真的被这群匪寇带走……   霍澜音望向楼下门口。她的视线逐渐从模糊到久违的清晰。她对着终于看清的人影,眼泪滚落,声嘶力竭地大喊:“殿下——”   卫瞻抬头。他戴着皂纱帷帽。   他大步朝楼上走去,有人拦住他。他目不斜视,随手一拳朝对方脑袋砸去,又顺势捏住他的衣领,将人朝墙壁上撞。鲜血和脑浆喷溅在雪白的墙壁。 第48章   女人们的尖叫一下子炸开。她们的尖叫引来更多的人纷纷从房间里、包间里跑出来张望。见到喷溅到墙壁上的鲜血和脑浆,更多的人惊恐地尖叫。整个红竹馆,在一瞬间乱成一团麻。   “怎么了,怎么了!”老鸨赶忙从楼上下来,纵使见到了再多大场面,也吓了一跳。   卫瞻无视各种目光,一步一步踩在木质楼梯。隔着一层皂纱,目光一直凝在霍澜音的脸上。   钱老大稍微有些醒了酒,多年刀口舔血的日子让他意识到危险。他眯着眼睛,盯着逐步走近的卫瞻。   霍澜音趁着钱老大走神的功夫,猛地费力挣脱开他的手,朝卫瞻跑去,她浅红色的裙角轻轻拂过沈肆欢的手背,沈肆欢的手微微颤了颤,想要伸手去抓住,可理智告诉他没有这个资格,只能眼睁睁看着霍澜音朝卫瞻奔去。他没有想到霍澜音会夺门而出,从而撞到钱老大,更是让她陷入危险。平时从不后悔的沈肆欢,看见霍澜音的眼泪后,第一次知道了后悔的滋味。   霍澜音扑进卫瞻的怀里,将脸埋在卫瞻坚硬的胸膛,攥住他的衣襟。她不肯哭出声,憋着的结果使得她的身子轻轻颤抖。   卫瞻垂眼看她,漆色里的眸子里宁若古潭,看不懂是何样的情绪。他抬手,手掌搭在霍澜音的后腰,轻轻拍了一下。   他问:“被人欺负了?”   卫瞻的声音分明没什么情绪波动,听不出关心和担忧,甚至阴沉得有些发冷。可是听见他熟悉的声音,霍澜音心里莫名安心,知道自己安全了。她在卫瞻怀里点头,像小孩子告状一样,哽咽着说:“是,他们欺负我,都欺负我……”   “知道了。”他说。   钱老大指着卫瞻,半醉半醒:“怎么着?跟爷爷抢女人?兄弟你可得讲规矩,先来后到的规矩总要懂嘛。就算你是他的老相好,只要她还在红竹馆里卖,就得守规矩。嘿嘿嘿,不过咱们兄弟喜欢一起玩,不介意你也一起来嘛。”   和钱老大一伙的人从包间里出来,一群人堵在门口,张望着这边。   卫瞻看着钱老大指着他的手。   ——刚刚就是这只手抓着霍澜音的手腕。   卫瞻低头,看向霍澜音攥着他衣襟的手。袖子稍微滑下去些,露出她皙白的皓腕,凝脂软玉般的手腕红了一大片。   卫瞻朝钱老大走过去,步子很大,却很慢。霍澜音靠在他怀里,跟着他往前走。   钱老大收起脸上的笑,警惕起来。   “你……”   钱老大刚吐出一个字,卫瞻握住了他的手腕,猛地用力一折,骨裂之音让人头皮发麻。他拉住钱老大的折断变形的手腕朝一侧的墙壁撞去,断了的手骨刺穿皮肉露出来。   白骨,鲜血。触目惊心。   女人们尖叫起来,钱老大也痛苦地嘶吼着。   “大哥!”   “老大!”   钱老大一伙的人一窝蜂冲上来,停在近处,手中握着武器,不敢贸然冲上去。   “你小子是嫌命长了!”   “放开我们大哥!饶你一命!要不然休怪我们将你碎尸万段!”   这些人要挟着卫瞻。   卫瞻连冷笑都懒得,握着钱老大的手腕,将人轻易从三楼扔了下去,砸碎一楼大厅里的长桌。钱老大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然而卫瞻双脚都不曾移开半分,像摔一个轻飘飘的物件一样将人扔了下去。   “大哥!”   钱老大一伙的兄弟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钱老大已经被扔下了一楼。他们急忙朝楼下跑去看看钱老大的情况。   “眼睛好了?”卫瞻问。   霍澜音怔了一下,这才发觉她能清晰看见卫瞻胸前衣襟上的刺绣暗纹。她带着惊喜地连连点头:“看清了,我终于又能看清了!”   卫瞻弯腰,捡起钱老大本来挂在腰间现在落在地上的弓箭。他握着霍澜音的手,让她握住长弓。   “可还记得教你怎么射箭?”他缓声问。   霍澜音怔了怔,才点头。   卫瞻略弯腰,立在霍澜音身后。他握着霍澜音的手,和她一起将弓弦拉如满月。霍澜音心里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她偏过脸,想要去看卫瞻的表情。皂纱相隔,她看不见卫瞻的眼。她重新转过头去,眯起一只眼睛,对准一楼大厅里刚刚才被扶起来的钱老大。   长弓离弦,射中钱老大的大腿。刚刚被扶起来的他吼叫了一声,疼痛让他一下子跌倒。   卫瞻又递给霍澜音一支箭,这一次没有帮她。   霍澜音使出全力,射出第二箭。长剑破空,正中钱老大的后脑,破头而出,箭尖从脑前射出。   “大哥!”   这群匪寇举起刀剑斧锤,愤怒地朝楼上涌来,恨不得将杀害他们大哥的人碎尸万段!   霍澜音握着弓箭的手微微用力。她又向后退了一步,又靠近了卫瞻一些。   “居然害我们大哥,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给大哥报仇!”   这群匪寇吵吵嚷嚷的冲上三楼,将霍澜音和卫瞻围在当中。   然而他们还没有冲上去,就听见了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这群匪寇没少和官兵打交道,自然能听出来这脚步声觉非普通的侍卫。   人还没到,整齐划一的又急又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这……这是军队的声音!”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句。   马蹄声戛然而止。红竹馆一层八扇木门从外面被人踹开。黑压压的军队候在门口。霍佑安翻身下马,大步迈进门槛,行军礼,朗声道:“末将救驾来迟!”   他身后黑压压的军队齐齐翻身下马跪地行礼,声如一人,动作干净利落。   整个红竹馆,一阵死寂。   老鸨脸色惨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完了完了……   卫瞻将手掌重新放在霍澜音的后腰,带着她走下楼。   “起。”卫瞻经过霍佑安,脚步未停歇,带着霍澜音继续往外走。   除了士兵的马匹,卫瞻的马单独在一侧。霍澜音随着卫瞻走近了马,才看见马后拴着个人,那人已经没了人形,血肉模糊。   霍澜音却从那人的衣着,一下子将他认出来——刘富贵。   霍澜音不过走神了一瞬,卫瞻握着她的腰,将她带上马。一阵风吹来,卫瞻的帷帽皂纱轻轻吹拂到她的脸上。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手心却一凉。   卫瞻拉过她的手,将握拳的手放在她手心。他松开手,把东西还给她。   霍澜音看着手心里的那枚假扳指,愣在那里。   “将整条烟花街拆了。”卫瞻冷梆梆下令。   晚霞烧满天。霍澜音慢慢将假扳指握紧在掌中。 第49章   霍澜音的身子慢慢软下来,疲惫地靠在卫瞻的胸口。路两旁的风景不停倒退,她呆呆望着前方,目光有些空。   “饶命啊……饶命啊!我真的是认错了人,不知道她是殿下的人……啊啊……”刘富贵哭着求饶,被马拖行的他说得断断续续,“我是听见表妹们抱怨新来的小妾……哎呦喂,疼疼疼啊……”   霍澜音回过神来向后望去。这件事情太过蹊跷,她本来就怀疑刘富贵不是单纯认错人,应该是有人从中作梗。她望着后方思索着,眉心微微蹙起。   似知道她心里疑惑,卫瞻瞥了她一眼,道:“因为我。”   果然。   霍澜音收回视线,安静地坐在卫瞻身前。她吹了吹系着假扳指的细绳上的尘土,默默双手伸到后颈,想要将它重新系上。   身下的马忽然跃起,她不仅没能系上,还差点让绳子上的假扳指掉出去,幸好及时抓住了。   卫瞻一直瞥着霍澜音的动作,他松开马缰,握住霍澜音的手,慢条斯理地将细绳系上死结。然后她摊开霍澜音的手心。霍澜音的手心果然被弓弦勒出一道红痕。   卫瞻的目光在霍澜音的手心凝视了片刻,才收回视线。   快马加鞭赶回郡守府。不过刚到街角,霍澜音就听见了哭嚎声。待稍微近些,她才看清大量官兵在郡守府进进出出。   汤修明披头散发带着枷锁,被官兵押解着。七仙女个个花容失色哭声不止。   这是……抄家?   江太傅和林嬷嬷几个人坐在马车里,在郡守府正门前等卫瞻回来。   汤修明看见卫瞻回来,也不知道拿来的力气,忽然挣脱开押解着他的两个官兵,一下子朝卫瞻冲去,一边冲一边高声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都是我的女儿糊涂,是她们想要攀高枝,我是无辜的啊!我对殿下的忠心日月可鉴……”   卫瞻抽出挂在马鞍旁的马鞭,面无表情地朝汤修明甩过去,长鞭甩在他的脸上,顿时皮开肉绽。   霍澜音毫无准备地眼睁睁看着汤修明脸上的皮肉裂开,白肉翻出来。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双肩轻颤了一下,且侧过脸,略微靠在卫瞻的怀里。   汤修明痛得跌倒在地,“哎呦、哎呦”地叫个不停。   “殿下恕罪!”押解汤修明的两个官兵赶忙冲过来重新抓住汤修明,长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划出血痕。他们两个再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卫瞻没有慢下速度,一直骑马赶到马车前。   莺时站在马车下面,焦急又担忧地伸长了脖子张望。卫瞻的马刚一过来,她就跑着迎上去,伸手去扶霍澜音。   霍澜音将手递给莺时,发现她的手冰凉,再去看她的脸,小丫头眼睛都哭肿了。想来她失踪的这一下午,莺时害怕担心极了。霍澜音扶着莺时的手下来时,顺便拍了拍她的手背,对莺时莞尔浅笑轻轻摇头。宽慰着她,让她不要担心。   霍澜音随卫瞻登上马车,奚海生“驾”的一声,马车立刻朝前驶去。刚刚坐下的霍澜音身子下意识地朝后仰,卫瞻探手,握住她的小臂,扶了一把。霍澜音回头去看,见卫瞻腰背挺直,纹丝不动。他摘了帷帽,随手放在一旁。霍澜音这才看见他的眼睛。   “殿下……”霍澜音轻轻抿唇。   卫瞻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霍澜音却缓缓摇了摇头。   “我、我……没什么想说的……”霍澜音轻轻低下头。   “过来。”卫瞻道。   霍澜音听话地挪到卫瞻身侧坐下,安静地等待着。可是她等了很久,卫瞻也都没有再说别的话。她疑惑地抬起眼睛,对上卫瞻的视线。   卫瞻在霍澜音疑惑的目光里抬起手,他弓起食指,敲了敲霍澜音的脑壳儿。而后靠在车壁,闭目养神。   霍澜音怔了怔,后知后觉地揉了揉额头。她望着卫瞻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茫然。   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在一处不算小却简朴的宅院停下来。牌匾上的“孙府”已经很旧了。   霍澜音跟着卫瞻下了马车。   孙家老爷须发皆白,拄着拐杖,左边裤腿悬空,竟是没了半条腿。   “孙正平带着家眷给殿下问安。”说着,他作势要跪下。   卫瞻大步跨过去,扶住他的胳膊,道:“免了。”   “多谢殿下。”孙正平接过家仆递过来的拐杖重新站好,“殿下舟车劳碌,如今天色已晚,还请殿下入府安顿。”   卫瞻和孙正平一起走在前面,霍澜音和江太傅一行人跟在后面。   小豆子压低了声音,小声询问:“这个孙正平是什么人?殿下竟对他这般客气!”   江太傅低声解释:“解甲归田的老将军,他的腿正是在战场上失了,九死一生才活下来。”   小豆子顿时了然,钦佩地点点头。   在远处默默跟了一路的沈肆欢见霍澜音走进了孙府,才调转马头离开。他心里很自责。性格使然,让他逞一时口舌故意逗弄霍澜音。可后果却是让她差点落在那群匪寇的手中。如今想来,他还有些后怕,不知道倘若大殿下没有赶来,他该如何从那群匪寇手中将霍澜音救出来。倘若救不出来,当真要自责一辈子。别说是有几分欢喜的前未婚妻,就算是个萍水相逢的姑娘,也免不得自责。   霍澜音最近禁食,暂且让小豆子将药放在一旁,先让莺时烧了热水,她要好好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在青楼呆了半下午,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在热水里泡了好久才出来,长发擦个半干,穿着雪色的寝衣回到寝屋。寝屋里有着浓郁的药味儿。倒是她进来带来的香味儿让屋子里变得好闻了许多。   有些饿,可是只能吃药,霍澜音拿起一片榆树叶似的草药嚼了吃。   “夫人。”林嬷嬷叩门进来。   霍澜音视线落在林嬷嬷端着的药。她问:“今日要加一份药吗?”   “这是大殿下的,还请夫人费心劝殿下喝下。”   其实林嬷嬷很惊奇,原本不过是抱着一丝希望让霍澜音劝卫瞻喝药,倒是没有想到霍澜音真的第一次就做到了。   想起上次想方设法让卫瞻喝药的旖旎场景,霍澜音捏着草药的手指微僵。人也变得有些尴尬。   林嬷嬷心里跟明镜似的,面无表情地说:“夫人安歇。”   “嬷嬷!”霍澜音喊住她,“殿下拒绝喝药当真只是因为不喜欢?”   刚转身的林嬷嬷诧异地转回来,问:“夫人此言何意?”   “上次劝殿下喝药,我总觉得殿下喝药的时候好像很痛苦。嬷嬷知道的,我这眼睛今日才好。彼时看不清楚,也不是太确定。”霍澜音温声解释。   林嬷嬷收起眸中的诧异,点点头,道:“多谢夫人提醒,我会告知江太傅。让太傅多多留意。”   林嬷嬷走了之后,霍澜音坐在床边,摸了摸肚子,硬着头皮地默默将她的“药饭”给吃完。吃完之后,她看着卫瞻的那碗药,安静地坐在床边,等卫瞻回来。她让莺时回屋歇着去了,屋子里只她一个人。她等卫瞻回来的时候,眼前总是浮现今日下午的种种。   她摇摇头,那些画面也没有被赶走。   卫瞻很晚才回来。   他推门进来,看见霍澜音坐在床边,趴在床头小几上睡着了。她下巴枕着自己的小臂,另一只手放在药碗旁,指尖儿还搭着药碗。   卫瞻一动不动立在原地许久,才端起那碗药。然后转身走向窗户,轻轻将窗户推开一些。   ——把药倒了。   他若无其事地走回床榻,把空药碗放回原处。小心翼翼地将霍澜音抱上床榻,睡觉。   下半夜,霍澜音魇着了。   “不要……不要。让我走……”睡梦中的霍澜音攥紧被褥,声音带着恐惧的哽咽。   “不要!”霍澜音忽然尖叫了一声,一下子坐起来,大口喘息着。   卫瞻跟着坐起来,宽大的手掌搭在霍澜音的后背,动作缓慢地拍了两下。   霍澜音回头看向卫瞻,长长舒了口气,说:“梦里面殿下没来呢。”   “所以呢?”卫瞻问。   霍澜音想了一下,才小声说:“所以……梦是反的。”   卫瞻看着她,没说话。   霍澜音抿抿唇,小声问:“我将殿下吵醒了?”   “是。”   “那、那睡吧……”霍澜音试探着拉住卫瞻的小臂,拉着他一起重新躺下来。   卫瞻重新合上眼,霍澜音却一下子又坐了起来,有些慌乱地说:“药,忘了劝殿下喝药……”   她睡在床里侧,手抵在卫瞻身侧,探声去拿床头小几上的药碗。长发从她肩背滑落下来,落了卫瞻一脸。   卫瞻深深吸了口气。   “咦?药呢?”霍澜音打了个哈欠。她没怎么睡醒,有些迷迷糊糊。她坐起来,望着卫瞻问:“殿下把药喝了?”   卫瞻瞧着她眼睛里的流光,随意地“嗯”了一声。   霍澜音一瞬间笑了起来,漆黑的夜里,她的双眸比星子还要璀然。   卫瞻探手,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将她摁进怀里,说:“睡觉。”   过了好一会儿,卫瞻又补了一句——“蠢货。”   霍澜音乖巧温顺地趴在他胸膛睡着了,没有听见。   翌日,霍澜音醒来时卫瞻已经不在房中。她喊来莺时梳洗过后,隐约听见后院有女子在训话。她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来是一个女人在教别人射箭。霍澜音心神一动。这次的事情,让她更清楚地知道自保的重要。被庇护是幸运,却不能永远等着别人来救。   “莺时,我们去看看。”她说。 第50章   “我若是留在京里,现在兴许已经升至掌管六十万禁军的督头。”霍佑安将胳膊肘搭在卫瞻的肩膀,“可是我告了假,千里迢迢来找你。够意思吧?”   “你也可以现在回去。”卫瞻道。   霍佑安摇摇头,沮丧地说:“让之,你现在怎地变得如此无趣?要不是江太傅口口声声说你是被阴阳咒影响,性情大变。我当真要怀疑你被施了法术,被哪个魔头借了身。”   “回京去。”卫瞻停下脚步,难得正色了几分,“你现在和我走得太近,将来会惹新帝怀疑。”   霍佑安手撑着石台,坐在假山延伸下来的平台上,吊儿郎当地晃着大长腿腿,笑着说:“和你走得太近?我寻思着我和你走得近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从七八岁起就和你走得近了吧?再说了,凭什么你让江太傅跟着你,我就不行?”   他将一只脚踩在平台上,手肘搭在膝盖。   “他是我老师。”   “哎,老师怎么了?老师有咱们关系近?我说,我好像还帮你换过尿布吧?行行行……别走啊,我不说了还不成嘛。”   卫瞻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霍佑安赶紧从平台跳下来,追上卫瞻。   卫瞻道:“你要为你父亲多考虑。你父亲一世英名,莫不可因为你的一时糊涂让他老来狼狈。”   “我问过我爹的啊。”   卫瞻诧异地停下来,看向霍佑安。   霍佑安耸耸肩:“老家伙不管我,他怎么说的来着……哦,原话是‘你爱咋咋地’!”   卫瞻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让之,说到我父亲,你可得求你帮个忙。你能不能劝劝长安郡主啊?她比我还小一岁,上赶子想给我当后娘。这像话吗?你说说,她堂堂一个郡主,金枝玉叶,也算容貌出众,什么样的如意夫君找不到,非要缠着我爹啊?”霍佑安嗤了一声,“我瞧着她人前挺正常,怎么脑子不好使?王爷不疼她,让她缺父亲的宠爱庇护了?”   “霍将军骁勇善战,为国为民,北衍英雄。又品性高尚,挺拔器宇。”卫瞻瞥了霍佑安一眼,“比你是强上百倍。”   霍佑安拍了拍自己的脸,不服气:“可是我年轻啊!”   卫瞻认真点头,赞同道:“也就只有这一个优点了。”   “胡说!我仪表堂堂貌比潘安,文武全才有情有义……”   卫瞻停下脚步,侧首朝一侧的操练场望去。霍佑安停了话,跟着看过去。   孙小瑜使劲儿摇头,重重叹了口气:“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射箭的准头像是练了十几年。可是力气小的还不如我八岁的阿弟!”   她指了指蹲在她旁边的孙小平。孙小平跟着点头,一脸的骄傲。   孙小瑜坐在长凳上,双手托腮,好奇地问:“姐姐你是怎么长大的,你的手是豆腐做的吗?怎么只拉了两次弓,手心就红了破了呢?”   霍澜音揉着手心,有些不好意思。她刚想说话,看见不远处甬路上的卫瞻,从长凳上起身,喊了声:“殿下”。   孙小瑜吓了一跳,赶紧拉着弟弟行礼。   卫瞻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远处靶子上正中红心的箭矢。又看了霍澜音一眼,没说话,转身离开。   霍佑安犹豫了一下,没跟着卫瞻走。他好奇地走进操练场,走到霍澜音面前,打量着她。   霍澜音微微蹙眉,向后退了一步。   “你就是那个……”霍佑安皱眉,忽然不知道怎么称呼。   “是。”霍澜音应下来,没让他为难。   霍佑安摸了摸鼻子,忽然说:“挺好看的。”   霍澜音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迅速低下头。   霍佑安轻咳了一声,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却又笨拙地接了一句:“也挺香的。”   霍澜音悄悄又向后退了一步。心里对霍佑安的印象已有些差了。   “你就是霍小将军是不是?”孙小平仰着头望着霍佑安,“我长大了要成为你父亲那样的大英雄,也要成为你那样的神射手!”   霍佑安蹲下来,收起几分玩世不恭,揉了揉他的头:“你祖父也是大英雄。任何一个疆场上的将士都是英雄。”   孙小平懵懂地点头。   霍佑安又笑起来,问:“你在学射箭?”   “嗯!阿姊教我,可小平笨。总是射不准。”   “来,我教你。”霍佑安将孙小平拉到怀里,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他拿起孙小瑜给弟弟特别制作的小孩子弓箭塞进孙小平的手里。   孙小平有些紧张,一双小手紧紧握着弓。   霍佑安随手在箭筒里拿了三五支箭,搭在弓上。他笑嘻嘻地瞧着孙小平认真的样子,说:“对,要全神贯注。”   他一直看着孙小平胖乎乎的小脸,一眼都没看靶子。然而箭脱弦,三五支箭无一例外全部在红圈内。   “哇!”孙小平眼睛亮晶晶的。   孙小瑜站起来,张了张嘴,忽然觉得脸红。   霍澜音看着靶上的红圈,也是惊讶极了。她不懂,不懂霍佑安没有瞄准怎么就能射中红心?   不远处响起马蹄声。卫瞻骑马到来后院,他勒住马缰,看向霍澜音。   “音音。”   霍澜音起身,将手中握着的弓箭放在一旁,朝卫瞻小跑过去。她将手递给卫瞻,任由他将她拉上马。   霍佑安起身,笑:“有了女人出去玩都不带着我,不够意思。”   孙小瑜鼓足了勇气,走到霍佑安身边,说:“霍将军,我平时也极喜欢射箭……”   “啊。射箭是挺有意思的。”霍佑安没等孙小瑜说完,将孙小平的小木弓递给孙小瑜,“那你继续教他。”   说完,他抱着胳膊慢悠悠地离开操练场。   孙小瑜咬唇,低下头。   “阿姊,你热吗?怎么脸红了?”孙小平挠挠头。   孙小瑜飞快地看了一眼霍佑安的背影,瞪了弟弟一眼,小声说:“闭嘴!”   卫瞻带着霍澜音出了孙府,街市人多,马速慢下来。霍澜音问:“殿下,我们去哪儿呀?”   “地方军器监。”   霍澜音回头去看卫瞻,掀开他帷帽的皂纱一角,问:“去那里做什么?”   猛地对上霍澜音那双盈盈眉目,卫瞻愣了一下。他沉声道:“进来。”   霍澜音依言放下罩纱,将脸凑到卫瞻面前。卫瞻抬手,指腹捻了一下她鼻尖左侧的美人痣,而后手指下移,指腹摩挲着她娇嫩的红唇,反反复复。   霍澜音弯起眼睛,压低声音问:“殿下,你是不是想亲我?”   街市人来人往,叫卖声、嬉笑声就在耳畔。   卫瞻忽然将霍澜音推出了罩纱中。皂纱轻轻晃动,重新落下来,轻抚他脸上冰凉的金属面具,隐隐带着她的香。   霍澜音重新端庄坐好,眼尾勾着浅浅的笑。   到了地方军器监,卫瞻下了马,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扶着霍澜下来,走进军器监。主簿赶忙迎接,询问。   “弓弩坊。”卫瞻随手摘了帷帽递给侍卫。   霍澜音惊讶地抬眼看向卫瞻,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   这是霍澜音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弓弩,她好奇地瞧着室内五花八门的弓弩,惊讶于弓弩的种类会如此多。有车大的巨型弩,也有小孩子玩具大小的小弩。   卫瞻拿了一支弩递给她。   霍澜音好奇地打量着手里的弩,问:“弓和弩……不是一个东西?”   卫瞻看着她,没说话。   霍澜音讪讪,有些尴尬:“好像的确不太一样……”   主簿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解释:“弩是对弓的改良,射程和威力都优于弓。二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弓的发力需要人的臂力,而弩是靠弩机。”   霍澜音偷偷看了卫瞻一眼,迅速低下头,反复摩挲着手里的金属弩。   卫瞻走到矮桌后坐下,令人拿来纸笔。   霍澜音看着卫瞻不知道在写着什么,她也没有过去,仍是研究着各种各样的弓和弩。走了一大圈,也算彻底明白了弩不同于弓的地方。她甚至拿起几支弩,也没让旁人教,凭着自己瞎研究的弩机发射原理,试着发射过几次。   她将所有的弓和弩都瞧完,才走到卫瞻身侧蹲下来。她瞧着矮桌上卫瞻画的弓弩图,问:“殿下画这些做什么?”   “给你制弩。”卫瞻道。   霍澜音檀口微张,怔怔望着卫瞻。   半晌,卫瞻侧首看向她。   四目相对,霍澜音忽然狼狈地移开了目光。   离开地方的军器监,天色已经暗下来,四方天际洒下温暖的昏黄。因为快要过年,街市比寻常更热闹些。小孩子跑跑跳跳,欢声笑语。走街小贩手中的拨浪鼓噼里啪啦地响着。   过了长长的石桥,喧嚣的人烟气息才稍微远了些。   霍澜音回过头,去看长石桥另一侧的热闹。这才恍惚意识到,要过年了。然而这份过年的热闹与她无关。如今的她孑然一身,再也不会像往年那般与家人守岁。不过一个月而已,那些过往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与她无关了。   细小的雪粒轻轻飘落,又开始下雪了。远处有妇人扯着嗓子喊囡囡归家莫要挨雪。   卫瞻停下马,将一支石榴石镀金步摇插在霍澜音的发间。落日的余晖洒落下来,垂珠轻晃,石榴石浅红色的流光跟着盈盈流转。   霍澜音惊讶地伸手去摸,石榴石入手微凉。   她慢慢放下手,手指搭在锁骨前,摸了摸胸前那枚布缠的假扳指。然后,她将手搭在卫瞻握着马缰的手背。   “殿下教我骑马好不好?”她温声软语。   卫瞻沉默。他手腕翻转,将霍澜音柔软的手握在掌中。霍澜音弯唇,微微用力握住马缰。 第51章   栖凤宫中,元贤皇后懒洋洋坐在吊椅中,手中握着一卷书。吊椅轻晃,她正红的裙摆曳地而过。不管是在人前还是人后,元贤皇后永远都是优雅端庄的。她永远穿着华丽的宫装,描着妆,眉心一抹朱红花钿,将她的端庄里添了几分无可企及的妩媚韵致。   早已不是双十少女,岁月却没有再她的脸上留下多少蹉跎痕迹。过分美貌让她的年纪成了谜。   她看书看得倦了,懒懒歪着手腕。小宫女急忙双手接过书册,躬身退着走下去。   另外一个小宫女弯着腰,双手捧上琉璃盏,里面装着几块元贤皇后平日里喜欢的糕点,十分精致。元贤皇后瞧了一眼,纤细的手指捏了一块来吃。红唇檀口,吃东西的样子优雅极了。   “皇后姑姑!皇后姑姑!”纪雅云提着裙子慌慌张张跑进来。   栖凤宫中的小宫女们悄声向两侧退开,给纪雅云让出地方。   “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元贤皇后说得缓慢,温和的声线里带着天生的高贵,还有一层责备。   纪雅云在元贤皇后身前蹲下来,双手搭在元贤皇后的膝上,问:“皇后姑姑,我听说您要把我嫁给二殿下!是不是真的?”   小宫女赶忙抱着绣凳过来,给纪雅云坐。   元贤皇后又从琉璃盏中拿了一块糕点来,吃了一小口,才开口:“姑姑没有说过这个话,也没有这个权利。咱们纪家的女儿总是要做皇后的。谁是下一任皇帝,你便是谁的皇后。”   “我、我……”纪雅云红着脸,“可我不愿意嫁给二殿下!”   元贤皇后蹙眉。美人微愠,不怒而威。   纪雅云抿唇,向后靠了靠。   “是本宫的敏之不好吗?”元贤皇后问得轻飘飘。   可纪雅云再不敢胡说。她使劲儿摇头,认真道:“二殿下才十二岁,雅云一直将二殿下当做弟弟来看待!绝不是二殿下不好……”   元贤皇后望着纪雅云的眼睛,半晌,她问:“要吃糕点吗?”   纪雅云愣了一下,缓缓摇头。   元贤皇后轻轻挥了下手。端着琉璃盏的小宫女赶忙悄声退开。另有几个小宫女过来。一个小宫女捧着温水跪在元贤皇后身侧。一个小宫女小心翼翼拆了元贤皇后的护甲,和另外一个小宫女一起给元贤皇后洗手,又拿来熏过香的帕子仔细擦干水渍。   元贤皇后另一只手支着下巴,阖上眼。   纪雅云默默看着。她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皇后姑姑累了,雅云不扰姑姑歇息。”   元贤皇后轻轻颔首。   纪雅云沮丧地往外走。她走了没两步,回头望向吊椅里被宫女们簇拥着服侍的皇后娘娘。她抿抿唇,悄悄拂了拂裙子,回忆着元贤皇后平时走路的样子,将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腰背挺直,步履端庄地往外走。   元贤皇后睁开眼睛,对于兄长将女儿养成这样单纯略显不满。   “娘娘,二殿下下了学,来给您请安。”   元贤皇后颔首,让人将卫瞭请进来。   “母后!”卫瞭行了礼,在元贤皇后身侧坐下。他才十二岁,模样还没有长开,却已是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郎,眉宇之间有着几分元贤皇后的容态。不过两位皇子相比,还是卫瞻的容貌更肖元贤皇后。   元贤皇后询问了几句卫瞭的功课,他都一一作答。然后,卫瞭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母后,皇兄什么时候回来?”   元贤皇后随手摘了发间的金步摇,悠闲地把玩。没回卫瞭的话。   卫瞭去拉元贤皇后的袖子,语气撒娇:“母后,我想皇兄了。以前都有皇兄指点我功课,现在皇兄不在,我被先生训斥的次数也多了好些!   “这是你父皇的旨意,不必问我。”元贤皇后打了个哈欠,将金步摇递给宫女,支着下巴阖起眼。   卫瞭赶忙起身,绕到元贤皇后身后,仔细给她捏肩。他捏了两下,元贤皇后便挥了下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卫瞭讪讪地收了手,他忽然笑起来,绕回来,凑到元贤皇后面前,说:“是不是没有皇兄捏得舒服?”   元贤皇后睁开眼,眼前是小儿子放大的脸。她指尖抵在卫瞭的眉心,将他的大脸推开,愠道:“出去!”   她最讨厌旁人这么近得靠近她的脸。   卫瞭不敢再造次,只好告退。   元贤皇后询问:“大殿下行至哪里了?”   “回娘娘的话,大殿下如今在阳遥郡。”   半晌,元贤皇后轻叹了一声。   入了夜,霍澜音和卫瞻才回孙府。   明明是折胶堕指的寒冬腊月,又在外面待了一日,傍晚时还下了小雪。可霍澜音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快被汗水湿透。   可是她很开心,眼尾唇角的笑意深深,一直未消。   她终于学会骑马了,虽然才学了一个半时辰,还笨拙得很。   马停下来,霍澜音回过头望向卫瞻,弯着眼睛说:“多谢殿下今日费心教我。”   卫瞻有些不耐烦,道:“霍澜音,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身上很臭。”   霍澜音怔了怔,捏着袖子闻了闻手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双手背在身后,见小豆子正往这边走过来,她压低了声音说:“洗洗就好了。”   她裙子下的脚悄悄踢了一下卫瞻的靴子,用更小的声音问:“殿下一起吗?”   卫瞻满腔的不悦堆在胸膛发不出来。他的目光从霍澜音云鬓间轻晃的石榴石镀金步摇移开,不高兴地下了马。   霍澜音茫然地望着卫瞻的背影,不晓得他为什么又突然不高兴。不过卫瞻也不是第一次忽然莫名其妙发脾气,她也没太当回事。   她下了马回房。莺时早就抱着件斗篷等在门口。   “姑娘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担心坏了。”莺时抖开斗篷,作势要给霍澜音披上。   霍澜音摇摇头,推开她的手:“不冷。跟殿下学骑马,身上还热着呢。”   进了屋,霍澜音吩咐莺时去给她准备热水。她揉着发酸的手腕,有些疲惫地在梳妆台前坐下。她不经意间抬头,望向铜镜中的自己。   石榴石镀金步摇轻晃,漾着红色的流光。   霍澜音一怔,微微偏着头,将云鬓间的这支步摇摘下来,指腹捻着价值不菲的步摇。她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步摇上,有些出神。   “殿下忽然生气莫不是因为……”霍澜音有些不敢置信。   卫瞻推门进来。   霍澜音握紧步摇,回头去看他。卫瞻已经摘了帷帽,虽然戴着面具,可是从他那双古潭般的漆眸,霍澜音还是觉得他在生气。   霍澜音走到卫瞻面前,弯着眼睛说:“谢谢殿下。”   “你已经谢过了。”卫瞻口气不耐烦,“你学得很快,我也没费什么心思。”   “不是骑马。”霍澜音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在卫瞻眼前晃了晃步摇,“是这个。谢谢殿下送我这个,我很喜欢。”   卫瞻移开视线。   阴沉的气息也莫名淡了些。   “殿下是在生气吗?”霍澜音问。   卫瞻还是不开口。   霍澜音顺势坐在卫瞻的腿上,将手勾住他的脖子。卫瞻转过头看向她。四目相对,霍澜音莫名有一种被卫瞻这双眼睛看透的心虚感觉,她忽然欠了欠身,吻上卫瞻的眼睛。   “姑娘,热水已经……”莺时进来,见到这一幕,惊得立刻转过身。   霍澜音有些尴尬地从卫瞻腿上起来,默默将步摇放在了梳妆台上。卫瞻已经比她先一步朝耳房走去。霍澜音跟在卫瞻的后面,她望着卫瞻的背影,有些茫然。   她竟也不太确定刚刚鬼使神差去吻他眼睛的缘由。   浴桶里的热水刚放进去,屋子里的水汽不多。炭火也是才升起。所以不算很温暖。   霍澜音走到卫瞻面前,为他宽衣。她低头去解卫瞻的腰带,忽然想起第一次给他解腰带时,笨拙地弄了半天。   “磨蹭。”卫瞻握着霍澜音的肩膀,将她推开,自己脱衣服。   霍澜音比卫瞻后迈进水中,她在浴桶里坐下来,后背靠着桶壁,望着对面的卫瞻。卫瞻靠着另一侧,他的手臂搭在桶壁,阖着眼微微后仰。   霍澜音的目光落在卫瞻的胸膛,他的胸膛着有着古怪的黑色疤痕。说是疤痕,倒不如说是印记。霍澜音不由想起先前眼睛半好时隐约瞧见卫瞻脸颊上的黑色色块。她偏过头,看了一眼放在高脚桌上的汤药。   ——那是卫瞻的药。   霍澜音在水中朝卫瞻挪过去,带起流动的水声,还有她身上逐渐晕染开的香味。她在水下的手摸到卫瞻的腿,摸索着坐在卫瞻的腿上。   卫瞻睁开眼睛,便看见霍澜音双手捧着药碗,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音音喂殿下喝好不好?”霍澜音声音软糯。说完,她浅粉的舌尖从唇缝露出来舔了下唇,又飞快缩了回去。   卫瞻朝她伸手,霍澜音欢喜地将药碗递给卫瞻。   “眼睛。”卫瞻道。   霍澜音拿起早就准备的红绸,将自己的眼睛蒙了起来。   卫瞻面无表情地端着药碗,朝一旁架子上的盆景倒去。   “等一下!”霍澜音忽然开口。   卫瞻手中的碗倾斜,差一点就要将汤药倒出来。   霍澜音朝卫瞻伸出手,翘着唇角说:“殿下先别喝,我……我想像上次那样喂殿下喝……”   卫瞻眯起眼睛,他看了看手中倾斜的药碗,又移过视线,将视线落在霍澜音的脸上。   霍澜音朝卫瞻伸出的双手又朝前探了探,指尖儿碰到卫瞻的胸脯,她又往回缩了缩,软声软气:“好不好嘛?” 第52章   卫瞻盯着霍澜音这张脸半晌,摘了面具,将药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沉声说:“已经喝光了。”   霍澜音的眉心轻轻蹙起,好像不太相信的样子。   卫瞻黑着脸,将霍澜音拉过来,让她的身子贴在他胸膛,蛮横地用力吻上她的唇。   苦涩的药味儿在两个人的口舌间蔓延。亲吻的间隙,霍澜音轻喘地撒娇:“殿下该不会只喝了一口吧?”   她整个人软软地伏在卫瞻的胸膛,轻轻抱着他。   卫瞻眯起眼睛,胸膛中一阵灼烧的疼痛,他运功压制,偏偏怀里的霍澜音挪动了一下,跨坐在他的腿上,让他将进未进。   卫瞻的气息忽然紊乱,胸口的灼烧感更重,撕心裂肺般疼痛。黑色的粘稠血液从他嘴角落下,滴落在霍澜音雪白的背上。   卫瞻漆色的眸子逐渐被血红色包围。   “殿下?”霍澜音软软地喊他。   她分明只唤了他一声,他的耳边却不断徘徊着霍澜音甜软的声音。霍澜音想换个姿势,卫瞻握住她的肩,没让她动。   他闭上眼睛,真切感受着体内那股不可控制的力量在他的五脏六腑流窜。   “殿下?”霍澜音隐约觉得不对劲,又喊了他一声。   卫瞻低下头,咬上霍澜音软玉般的肩头。霍澜音“嘶”了一声,疼得揪起眉心,攀着卫瞻的肩,用力靠着他。   霍澜音不敢乱动,由着卫瞻啃咬她的肩。她心里却急得不行,担心卫瞻忽又发作。两个人在水中,她又没带着刀!   还好,没过多久卫瞻便松开了她。   卫瞻重新睁开眼睛,血色退去,眼眸已经恢复寻常。他捧着一捧水浇在霍澜音的肩头,将他留下的黑色血迹洗去。   “殿下,你可是不舒服了?要不要让江太傅瞧瞧?”霍澜音担忧地问。   卫瞻面无表情地开口:“给你做弩,教你骑马,送你步摇。瞧着你已经从昨日的惊慌中缓过来,现在是不是可以算算账了?”   “算、算什么帐?”霍澜音稍微退开些,双手抵在卫瞻的胸膛。   “昨日下午在红竹馆都发生了什么?”卫瞻问。   霍澜音一愣,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她侧过脸,抿抿唇,不高兴地说:“殿下是以为我在殿下没到之前接过客?”   她搭在浴桶边的手微微用力,指甲压得发白。   “我说什么殿下也未必信我。我人就在这里,殿下自己可以检查。”霍澜音心里生出一种古怪的情绪,她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难过,“殿下若还是不信,认为我不干净不配再留在殿下身边做药引,殿下另寻旁人便是……”   “沈家那个瘦子。”卫瞻打断霍澜音的话。   霍澜音愣了一下,反问:“沈四郎?”   卫瞻冷嗤,道:“回来的时候,他跟了一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遇见他,更不知道他跟了一路,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卫瞻沉默。   霍澜音轻轻咬唇,眉眼揪起来,脸上全是愁容。她心里的不舒服稍微淡去些,说:“他不是什么好人!见我沦落在那种地方,求他都不肯帮我!还借机羞辱我!要不是被他气得慌了恼了,我也不会夺门而出,撞见那些匪寇!”   霍澜音重新靠在卫瞻的怀里,带着嗔意地抱怨:“虽然他本意不是想害我,可说话着实不受听。幸好殿下及时赶到。还是殿下好!比他好千倍好万倍,万万倍。”   卫瞻垂眼,视线落在霍澜音鼻尖上的那粒美人痣。他仍旧用沉沉的嗓音,问:“既错了,就该罚。”   霍澜音在水中的手摸索到卫瞻的大手,将自己纤细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插入卫瞻的指缝,紧紧握着。她用撒娇的语气问:“音音错哪儿了?”   卫瞻沉默半晌,才再次开口:“还不知错,该重罚。”   “可是音音还是不知道错在哪儿呀?难道是因为夸了殿下?还是因为满心都是殿下再瞧不上旁人?”霍澜音将下巴抵在卫瞻的胸膛,小鸡啄米一般,用尖尖的下巴一下一下点着卫瞻的胸膛。   卫瞻被她点的有些痒,他捏着霍澜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湿漉漉的红绸遮不住她双眼的轮廓,驼峰微挺,红唇盈着水渍。   卫瞻眯起眼睛盯着这张人世间可排前三的脸,暴躁地骂了脏话:“艹,孤说你该受罚就该受罚,哪那么多肉麻屁话!”   “那殿下要怎么罚音音呀?”霍澜音翘着的唇角带着笑,一点也不怕。   卫瞻大声喊:“小豆子,拿匕首来!”   霍澜音一惊,在小豆子推门进来的前一刻,整个人藏在水中,水面“咕嘟”、“咕嘟”。   卫瞻怔了怔,望着水面的咕嘟气泡。   霍澜音着实多虑,小豆子弯着腰进来,视线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前方寸。他快步走到卫瞻面前,双手递上匕首,又弯着腰退下。别说看见霍澜音,就连卫瞻,他也不敢去看。   房门重新关上,卫瞻心里的暴躁莫名消了些,有些好笑地说:“他走了。”   霍澜音一下子从水中出来,带着水花。她红唇微张,大口喘着气。   “他是个太监。”卫瞻说。   霍澜音摇头,小声嘟囔:“那也不行……”   卫瞻瞧着霍澜音满脸湿漉漉的样子,忽然笑了一下,挑开贴在她脸颊的头发。   霍澜音问:“殿下要匕首做什么?到底想怎么罚……”   “站起来。”卫瞻把玩着手里的匕首。   霍澜音犹豫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从水中站起来。出水芙蓉,似九霄仙子。她蒙着眼睛,有些没安全感,向后退了退,靠坐在桶沿。   卫瞻道:“把腿分开。”   霍澜音紧紧并着腿,警惕地摇头再问:“殿下想做什么?”   “分开。”卫瞻重复。   霍澜音仍旧摇头,用甜软的声音撒着娇询问:“殿下到底要做什么?”   卫瞻被她问的不耐烦,道:“刮毛。”   霍澜音整个身子一僵,就连唇角的笑容也僵在那里。她蒙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更真切地感觉到置身于一片黑暗中。茫然,又无措,甚至无助。   ……   浴房一片狼藉,卫瞻用长衫裹在霍澜音的身上,将她抱进寝屋。他垂眼去看霍澜音,她在他怀里阖着眼,乖巧安静得不像话。可是卫瞻知道她没有睡着。   寝屋的灯熄了,一片黑暗。已经是下半夜,安安静静的,冬日的下半夜连虫鸣都没有。   霍澜音转过身背对着卫瞻,蜷缩起来。她伸手在腿间摸了一下,心里空空的。每当卫瞻用行动告诉她他对她很好,让她感动,让她犹豫,下一刻便又会让她清醒地认清自己的身份。   药引啊。   一个器物而已。   他今日可以宠着她对她好,明日也可以不宠她,对旁人好。   昙花一现,浮游般的施舍而已。   霍澜音攥紧被子,将手轻轻搭在自己的心口。   霍澜音,不要再犹豫,不要再心软。你除了一颗心,什么都没有。那是你最后的盔甲。——她一字一顿在心里无声对自己说。   所有千回百转的情愫,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被她全部遣走。   翌日,霍澜音醒来时时辰已经不早,卫瞻并不在她身边。她困倦地揉着眉心,也没起身,直到莺时推门进来。   “姑娘,你可总算醒啦!”莺时挑起床幔,“姑娘最近也是太累了,才睡得这么多。”   床幔挽起来,窗口稀薄的光洒落进来。莺时看见霍澜音锁骨处的红痕时,愣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地挨着床边坐下,小声问:“要起吗?还是姑娘饿了?”   霍澜音仍旧阖着眼,将手搭在额头,轻声说:“睡得晚而已,没什么,先不张罗了,我再躺一会儿。”   莺时忽然凑到霍澜音耳边,压低了声音:“姑娘,咱们何时逃呀?”   霍澜音猛地睁开眼睛,警惕地望向门口的方向,郑重道:“小心说话。”   莺时使劲儿点头,说:“大殿下带着江太傅他们一早便出去了,除了在厨房忙活的小豆子,旁人都不在府里,我才敢说的……”   霍澜音略松了口气,才小声说:“眼下还不是时候,接下来的一段路不好走,就算侥幸逃开,凭着你我二人也难以自保。只有等到过了永林山,接下来的几座城池都是安逸富庶之地,方可伺机离开。”   “我晓得了。”莺时用心记下。   离开霍澜音这里,莺时站在庭院里犹豫了好久,才硬着头皮去找小豆子。她站在厨房门口,僵硬地扯起嘴角笑,说:“小豆子哥哥在忙呀。”   小豆子颇为惊讶地看了莺时一眼。这一路,莺时胆子小小,谁都怕的样子,没想到会主动来找他。   “怎么?是夫人需要什么?”   “不不不……是我……”   莺时使劲儿掐了自己一下,小声说:“小豆子哥哥,你可不可以教我骑马呀?我不想总是拖后腿……”   小豆子挠了挠自己的脸。被这一口一个“小豆子哥哥”搞得晕乎乎的。   “成啊。”他咧嘴笑着答应。   傍晚,卫瞻才回孙府。   霍澜音在房中凭借先前的记忆描画之后要路过的地形图,她抬眼看向出现在门口的清秀姑娘,有些眼熟。   霍澜音一下子将这姑娘想了起来。   先前在西泽周家,霍澜音曾见过这个姑娘出现在卫瞻房中。彼时她还担心这个姑娘会取代自己做这份药引,第一次笨拙地去勾引卫瞻。   “俞萧玉奉殿下之令,来教夫人用毒。”俞萧玉屈膝,语气恭敬中带着丝疏离。   霍澜音微怔,手中握着的毛笔松落,染脏了地形图。 第53章   江太傅给卫瞻诊了脉后,在厅中走来走去,眉头紧皱。   最终还是霍佑安等不及,问:“太傅,哪里不对?”   江太傅停下来,重重叹了口气,看向卫瞻,带着愠意地问:“让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体内有噬药蛊?为何从未说起?”   卫瞻面无表情地将手腕处的银针拔去,一言不发。   霍佑安看了卫瞻一眼,问:“噬药蛊?这是什么玩意儿?”   “一种会让人排斥所有药物的蛊虫。服用任何药物都会让人五脏六腑灼烧至痛难以忍受。”江太傅又叹了口气,“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竟是得夫人提醒才想到……”   卫瞻整理袖口的动作一顿:“夫人?”   林嬷嬷适时开口:“是夫人与我说殿下服药的时候似很痛苦。”   卫瞻自幼便不喜欢喝药,他修炼阴阳咒后性情大变,暴躁易怒,他拒绝喝药,旁人也不曾多想。噬药蛊藏在人体内,又极难被发现。所以江太傅竟是得霍澜音提醒,才将它查出。   江太傅又无奈地说:“怪不得你连药的味道都闻不得,损害大于用处,日后这药便停了……”   霍佑安挑眉看卫瞻:“你自己知道这药没用还喝了?”   卫瞻没理他。   霍佑安又问:“也是皇后干的?”   江太傅轻咳了一声。   “嗤。”霍佑安大大咧咧地翘着二郎腿,“有什么不可说的?娘娘可真是厉害,不仅骗让之修炼阴阳咒,还怕江太傅妙手回春连那个什么蛊都安排上,这是将后路堵上,完全不想让之治好啊。”   江太傅再次对霍佑安使眼色。   霍佑安全当没看见,继续说:“纪家可是真正的大世家,还是前衍时,就出了五六任皇后。纪家人也争气,不管是朝堂还是边疆,都有不小的势力。我这次从京中过来,听说各部新提拔的人才可有不少是纪家引荐。我还听说,皇后娘娘和三王爷走得也是极近。”   “你说够了没有?”卫瞻冷眼看向霍佑安。   霍佑安笑笑,捏起桌上小碟里的糕点来吃,连连夸赞:“嬷嬷的手艺可真好,这金丝糕可还有?”   “有的,厨房里还有,等下让小豆子给将军送过去一些。”林嬷嬷说。   卫瞻烦躁地夺了霍佑安手里吃了一半的金丝糕扔出去,正好扔到刚进门的奚海生身上。奚海生一愣,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屋子里的人。可是江太傅不停地叹气摇头,林嬷嬷板着脸没有表情,霍佑安嬉皮笑脸地拿着帕子擦手,谁也没搭理他。   奚海生硬着头皮走进房中,掏出袖中的信件,道:“殿下,有从京里送来的信。是二殿下写给您的。”   他摸了摸信封,补充了一句:“还挺厚。”   卫瞻瞥了一眼,将信件接过来。卫瞻拆了信封,无语地看着里面厚厚一摞的功课。他随手将卫瞭的功课扔到桌子上,烦躁道:“功课做成这样,什么狗屁太傅。”   没人接话。   卫瞻起身走出房。霍佑安跟了上去。   卫瞻走得很快,眼前浮现幼时的场景。他幼时学骑马,被甩了下去,奄奄一息。清醒与昏迷的反复间,他看见母后哭红的眼。他昏迷了多久,元贤皇后便守了他多久。等他痊愈,元贤皇后反倒累垮大病了一场。母后向来宠爱自己,活得精致尊贵,那是卫瞻记忆里母后唯一一次病倒,唯一一次皱了衣衫花了妆容。   经过月门,卫瞻听见霍澜音的声音。   霍澜音和俞萧玉面对面坐在石桌旁,俞萧玉在教霍澜音认药。霍澜音听得很认真,时而点点头,时而求惑。她一直低着头,目光始终没离开石桌上的各种药。   霍佑安将手肘搭在卫瞻的肩膀,笑着说:“发配边疆的路上能捡到这么好看的一姑娘。你运气怎么这么好啊?”   听见霍佑安的声音,霍澜音和俞萧玉抬起头。俞萧玉起身行礼。霍澜音犹豫了一下,收回视线继续摆弄桌上的草药。连起身都没有。   卫瞻转身往外走。   霍佑安笑着说:“你的小猫儿好像在跟你闹脾气。”   卫瞻冷笑了一声:“什么猫,分明是只想飞走的燕雀。”   接下来的四五日,霍澜音白天努力跟俞萧玉学习分辨药材,晚上熬夜读着药理书册,恨不得将每刻钟都变成一整日来用。   她第二次断食七日已结束,可卫瞻没有再碰她。   在她日夜学着用毒时,卫瞻并不常出现,也没有叫她过去。每日霍澜音准备睡了,回到寝屋时,卫瞻已经睡着了。她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走向床榻,小心翼翼躺在床外侧,离卫瞻远远的,一点都不想将身后的卫瞻吵醒。   这一日清晨,俞萧玉有事不能过来,霍澜音坐在檐下,手中握着一卷药理书,看得专注,竟是没注意到皑雪落了她一肩。   “看得这么认真啊?”   霍澜音吓了一跳,手中的书册脱手,落在地上。她抬头看见霍佑安。   “霍将军。”霍澜音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书册,拍了拍上面沾染的雪渍。   霍佑安扫了一眼霍澜音手中的书,诧异道:“毒?让之干嘛叫你学这个?”   霍澜音轻轻摇头,说:“殿下没说缘由,但是想来当是为了让我学些自保的手段。”   “这就更奇怪了啊。你安安分分在他身边待着,用得着什么自保?”   霍澜音不知如何接话。她心里明明生卫瞻的气,可又不得不感谢他教她的这些东西。她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霍佑安,又迅速移开了视线。第一次的见面,她对霍佑安的印象并不算好,现在他又过来与她说话,她也不太想理这个人,保持着疏离的态度。   “姐姐,我们今日去骑马吧。”孙小瑜小跑着过来,看见霍佑安愣了一下,迅速红着脸低下头。她去拉霍澜音的手,说:“你上次不是说想一起骑马,我们今天去吧!”   “好啊。”霍澜音笑着答应下来。   上次卫瞻教了她骑马之后,她再没碰过马,总觉得自己骑马仍旧笨拙,想着熟能生巧,要多练练才好,才与孙小瑜说过得空一起去骑马。   孙小瑜鼓足勇气看向霍佑安,嗡声问:“霍将军要不要一起去?”   话一出口,她觉得唐突极了,赶忙又补上一句:“小平要是知道霍将军一起去,一定欢喜得很!”   霍佑安看向远处转圈圈的孙小平,笑了笑,说:“好啊。”   霍澜音有些惊讶地看了孙小瑜一眼。孙小瑜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单纯姑娘,什么都写在了脸上。可是霍澜音觉得霍佑安此人实在轻挑,孙小瑜的一片芳心恐要错付。不过她一个很快要离开这里的外人,倒也不好说什么。   孙府地处偏僻。出了后门,没多久就是一大片荒山。四个人便在这里骑马。孙小平年纪小小,坐在小马上的样子颇有气势。霍澜音握紧马缰,有些汗颜。   上次卫瞻教她骑马是在平地,且他就在她身后。此时在不平整的荒山,她莫名紧张起来,抓着马缰的手握得紧紧,全神贯注地赶着马。   孙小瑜回过头冲落在后面的霍澜音笑:“姐姐在闲逛吗?”   霍澜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算起来还是第一次一个人骑马,有些不太敢。”   “多练练就好了呀!我们比赛吧!就那儿,去那棵集合!驾!”   看着孙小瑜驾马跑远,霍澜音硬着头皮拍马跑起来。   霍佑安落在最后面,他懒洋洋地枕着双手躺在马背上,嘴里叼着根草儿,望着湛蓝的天际。出门时还在下小雪,此时又停了,天上水洗过的蓝。   孙小瑜忽然惊呼一声。   霍佑安立刻坐直身体,看着霍澜音的马狂奔出去,马背上的霍澜音颠来颠去,他立刻打马追上去,马速如风。   看得孙小平瞪圆了眼。   霍澜音心跳得很快,紧张地攥着马缰,她回忆着卫瞻曾教过她的法子想让马停下来。可是这匹马好像成心和她作对,根本不听话!   前面是一大片树林,树木之间的距离很窄。霍澜音的心不由揪紧:“停下来,你停下来啊!”   霍佑安追上来,急道:“别把马缰勒得那么紧!松一些!”   霍澜音听见了,可是双手好像不听大脑的指挥。   眼看着就要撞上前面横斜生长的古树,霍佑安用力拍马,追上去,及时伸手抓住霍澜音的马缰,用力向后拉。   嘶鸣之后,霍澜音的马前腿高抬,站立起来。马背上的霍澜音眼看着要跌落下去,霍佑安眼疾手快抱住霍澜音的腰,将她抱到自己的马上。   “怎么回事!”孙小瑜气喘吁吁地赶过来。   “这马被人动了手脚。”霍佑安说。   “怎、怎么会这样!”孙小瑜懵了,“姐姐你没事吧?”   霍澜音将吹乱的长发掖到耳后,摇摇头:“我没事。”   她将霍佑安搭在她腰上的手挪开,抓着马鞍下了马。许是受了惊,她刚一下马,双脚落在地面,才知道自己的双腿都已经麻了。   孙小瑜伸手,将霍澜音拉上来,皱着眉说:“姐姐,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回家了,我一定要找爹爹查个明白!”   霍澜音点点头,叮嘱孙小瑜:“还是不要说的那么详细,只说我及时发现马有问题就好。”   她轻轻抚了抚腰间衣裳的褶皱,看向霍佑安:“霍将军……”   霍佑安打马走了,没理她。   霍澜音只希望霍佑安不要乱说话。   然而刚回孙府,还没下马迎面遇见卫瞻。霍佑安举起双手,诚恳道:“让之,我刚刚抱了你女人。” 第54章   霍澜音惊愕地看向霍佑安,被他这一句话噎得气着了。她急忙看向卫瞻想要解释,可是对上卫瞻的目光,四目相对,霍澜音偏过脸,忽然什么都不想解释了。   卫瞻看向霍佑安,口气随意地说:“自己把爪子剁了吧。”   孙小瑜赶忙说:“不不不……不是那样的!不知道是哪个坏人给我的马做了手脚!澜音姐姐骑着我的马差点坠马,是霍将军及时赶到救下了澜音姐姐的!”   霍澜音骑的那匹马原本是她的,她觉得自己的马是府里最好的,才把自己的马让给霍澜音,自己从马厩里随便牵了一匹。   孙小瑜偷偷去看三个人,霍澜音垂着眼睛丝毫没有解释的打算,霍佑安玩世不恭地笑着。至于卫瞻,他戴着面具,孙小瑜看不见他的表情,她也不敢去看卫瞻,怕得很。她无助地去看自己的弟弟,孙小平挠挠头眨巴眨巴眼。   孙小瑜小声解释:“我会去跟父亲说明此事,将事情调查清楚,一定会给殿下和澜音姐姐一个合理的交代……”   “下马。”卫瞻看向霍佑安。   霍佑安趴下来,抱住马脖子,说:“不成,我的小黑只能我骑!”   他骑的马是自己的骏马,也正是因为这骏马优于孙家的寻常马匹太多,他刚刚才能追上霍澜音。   卫瞻盯着霍佑安。   霍佑安咧嘴一笑,说:“小黑不给旁人骑,小白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借你。”   他吹了个口哨。一阵马嘶,伴着马蹄声,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从远处奔来。   霍佑安拍了拍小白的脖子,纠结道:“哎,我的小黑和小白都是心肝肝。就算我肯把它借给你,它也未必愿意让你骑。可说好了哈,它要是不愿意……”   卫瞻没听他废话,直接翻身上马。小白歪着脖子,温顺地等着卫瞻拍了拍它的脖子,心满意足地哼哼两声。   霍佑安顿时黑了脸。   卫瞻看向霍澜音,道:“上来。”   霍澜音看向卫瞻对上他的目光,她迅速移开视线,从孙小瑜的马上下来,走向卫瞻。她抓着马鞍,抬脚踩在马镫上。可是她没有注意踩到了自己的裙子,上马的时候才觉得失重。   卫瞻扣住她的腰,将她拉了上来。   霍澜音刚在马背上坐稳,卫瞻已经调转马头,且松开了马缰。   霍澜音愣了一下,才去抓马缰。   往外走的时候,霍澜音握紧马缰,不由去猜测。   ……他是因为她骑马出了事,嫌弃她马术不好,要再教她?   霍澜音猜得不错。   马术这事儿,除了最基础的技巧,剩下不过熟能生巧。   卫瞻一直没开口,霍澜音也不知道去哪,她也没问卫瞻。出了孙府后,她随便择一条路慢吞吞地往前走。   霍佑安的两匹马都是烈马,这样慢吞吞的速度惹得小白不快,它几次马蹄连续踩地。   霍澜音可是看见过那只小黑跑起来有多快的,她默默握紧了马缰。   两人一马沉默地往前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视线里出现了岔道口。向左走,是往郊外山区的路。向右走,是往热闹街市的路。   霍澜音犹豫起来。   一直没说话没理会过霍澜音的卫瞻,忽然伸手握住了霍澜音握着马缰的手,拽着马缰往左走。   往西行了许久,卫瞻的手一直没松开,直到小白钻进一片小树林。   卫瞻松了手。   霍澜音看着密密麻麻的树木,懵了。她最怕这种狭窄的地方控制马的方向。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可能永远只在平地骑马,不论觉得有多难,都应该尝试。她默默抓紧了马缰,控制着小白的方向,别别扭扭地在林子里钻来钻去。她打起十二分精神,过分专注。握着马缰的手微僵。   卫瞻垂眼看了她很久,才握住她的手。霍澜音怔了怔,她太过专心竟是忘了身后卫瞻的存在。她回头看向卫瞻,卫瞻的视线却落在她的手上,没抬头。   卫瞻在揉霍澜音的手。   霍澜音后知后觉自己抓着马缰太过用力,手腕好酸。   卫瞻摆弄着霍澜音的手,让她握着马缰的姿势更随意些,才又一次松了手。   “……记下了。”霍澜音小声应了一声,重新控制着小白的方向。   日头将要西沉,霍澜音也没问卫瞻,善做主张地调转马头往回走。   ——她饿了。   本来她与孙小瑜、霍佑安回去的时候就是晌午,还没来得及吃一口东西就跟着卫瞻出来。一个上午又一个下午都在骑马,这可是体力活。怎么能不饿。   她悄悄竖起耳朵去听身后卫瞻的动作。听了一会儿,卫瞻没什么反应。霍澜音这才更快地赶马回去。   到了孙府,卫瞻下了马,大步往住处走。霍澜音还在马背上,她立在原地看着卫瞻走远的背影,眼中浮现些许茫然。她发现自己猜不透卫瞻的心思。更可怕的是,她隐约觉得想要在卫瞻面前演戏越来越难。   直到卫瞻的身影看不见了,霍澜音才收回心神,调转马头往马厩去。她本是想直接将小白交给马厩里的小厮,却没想到遇见了正在刷马的霍佑安。   霍澜音忍了忍,还是走到霍佑安面前,恭敬地说:“多谢霍将军今日在后山相救。只是……”   她顿了顿。   “只是我不太明白霍将军为什么那么说。”   “说什么?”霍佑安看向霍澜音,含着笑意的眼睛干净澄澈,“这世间说实话还需要理由?我行的端坐得正,光明磊落有什么说不得?”   霍澜音眉心微蹙,说道:“将军和大殿下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于将军而言说实话不需要理由。可是……”   “夫人。”霍佑安笑着打断霍澜音的话,“看来夫人根本不了解殿下。”   霍澜音疑惑地看向霍佑安。   “夫人不要被殿下如今暴躁易怒的臭脾气骗到。他是太子,是玲珑心的天之骄子。耍小心思小心机永远不如坦诚相待。”   霍佑安刚好刷完马,将小黑拴起来,洗了手,哼着小曲离开了马厩。   霍澜音立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才往回走。也是故意回避,避免和霍佑安同行。   回到住处,霍澜音看见孙家长辈在向卫瞻解释今日的事情。   不过是后宅的那些嫡庶争斗的烦心事儿,有人想要害孙小瑜,却没想到霍澜音骑了那匹马。   孙小瑜的兄长脸色难看得很,气愤不已。一连说了几遍要给自己的妹妹讨回一个公道。霍澜音看得出来,正是因为卫瞻在这里,孙小瑜的兄长才努力克制了自己的情绪,要不然早就发了脾气。即使是在卫瞻面前,他的情绪也几乎难以控制。   离开的时候,孙小瑜小跑着去追哥哥,拉着哥哥的袖子,温声细语地劝着哥哥不要生气。   翘着二郎腿坐在藤椅里的霍佑安“啧啧”了两声,忽然骂了句“废物”,惹得厅中的众人除了卫瞻都朝他看去。   霍佑安指着门口的方向,鄙夷地说:“事后诸葛亮,现在生气有什么用?哪有这么当哥哥的?连自己乖乖的妹子都护不住,这也太废物了吧?我要是有个妹子一定捧在手心里,闲人免扰,谁都不能接近她害她!我得天天跟着她!”   江太傅笑着随口说:“你要是真有个妹妹也不能天天跟着,她总是要嫁人的。”   “入赘!”霍佑安说的斩钉截铁。   小豆子笑嘻嘻:“可惜霍将军没有妹妹。其实我不仅有妹妹。海生也有,他家里有三个乖妹妹呢!”   霍佑安随手抓了桌子上的折扇朝小豆子的脑壳儿扔过去。   霍澜音弯唇。她虽然对霍佑安的印象不算好,可自从霍佑安来到这里,大家的欢笑声似乎多了许多。   霍澜音看向卫瞻。   呃……除了大殿下。   吃过晚饭,霍澜音抱着药理书册坐在小书房里仔细地翻阅。她今日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原本规定要看的内容都没来得及看完,今晚要熬夜才成。   小豆子站在外面叩门:“夫人,大殿下喊您过去。”   霍澜音蹙眉,大殿下终于还是寻她同床了。她只好将药理书册放下,去了寝屋。   卫瞻立在方桌旁,随意转动着桌上的弩。   霍澜音第一眼便看见了那支不过手掌宽的弩。她视线慢慢上移,看向卫瞻。   “药理学得如何了?”卫瞻问。   “药理知识博大精深,以前没接触过。虽然很努力地在学,却还是连皮毛都没掌握。”   卫瞻道:“快些罢。过几日启程,俞萧玉不会同行教你。”   “好。”   霍澜音心想自己到底是没身份没资格对卫瞻生气,如今还是要服软哄着他。她朝卫瞻走过去,假装两个人之间的不悦从未发生过。她像以前那样软软挽住卫瞻的手腕,巧笑嫣然:“这弩是要送给音音的吗?”   卫瞻沉沉的目光盯着霍澜音的双眸,再问:“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霍澜音脸上的笑僵在那里。   莫名想起那日他的惩罚,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用力攥紧。   “熄灯。”卫瞻转身大步往床榻走去,带着愠意。   霍澜音抿抿唇,放下窗前帘幔,又依次吹熄了屋子里的灯,摸索着朝床榻走去。她刚刚坐在床边,就被卫瞻握住细腰捞进床榻,压在身下。   “殿下?”霍澜音试探着去拉他的手,“音音到底哪里做错了惹殿下不高兴?”   卫瞻不发一言。他捏住霍澜音的下巴,指腹反复摩挲着她的柔软。   你要甲胄,我给你。   你要刀枪,我给你。   你要羽翼,我也给你。   可那又如何?   卫瞻冷眼瞥着她,等着瞧她能翻出什么花招。 第55章   卫瞻并不觉得这只插上羽翼的小猫儿真的能飞出去。说不准终有一日她会碰得头破血流,一身狼狈地回来奔向他寻求庇护。   不过眼下并不是去想这些事情的时候。   卫瞻摘了面具,俯下身来去亲吻霍澜音柔软的唇。手掌已经开始去解霍澜音的衣服。大概是因为多日不曾碰她,卫瞻这次动作轻柔了不少。   霍澜音在最初的堤防之后,发现卫瞻没有太过危险的“攻击性”,松了口气的同时,轻轻拥着他,温柔回应。在卫瞻没有暴躁对待她的时候,霍澜音的身体好像已经在潜移默化中习惯了他的靠近。   霍澜音走神了。   卫瞻始终没告诉她他到底是为什么生气,霍澜音怎么可能不多想?说白了,卫瞻现在就是她的衣食父母。衣食父母的喜怒可都要盯着,何况人家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你——老子不高兴。   这还哪敢大意。   莫不是他猜到了什么?可霍澜音实在不知道自己的纰漏出在哪里。接下来的路肯定要骑马,先前遇到黑衣人,她已经吃了不会骑马的亏。她主动学骑马肯定是没问题的。   弩?   弩是他主动带她去军器监给她做的。   等等……是她先去找孙小瑜练习用弓箭,卫瞻才带她去军器监。可是这一路上会遇到很多刺杀的黑衣人,她学骑马也好学射箭也好,都是应该的。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霍澜音忽然想起一句话——自古帝王皆多疑。   霍澜音忽然“啊”的一声叫出来,伸手去推咬她耳朵的卫瞻:“疼疼疼!”   “那就专心些。”卫瞻阴森地在她耳边说,又咬了一下。   霍澜音抿唇。换着花样来吓唬她,还想让她不多想,怎么可能。不过反正想不明白,卫瞻也不肯说,她索性不去想,凑过去亲吻卫瞻的唇角。亲着亲着,霍澜音用力咬了一下。想知道倘若卫瞻破着唇角出现在外人面前,他会是什么表情。可是刚咬完,她就很快反应过来——卫瞻是戴面具的。   下一刻,她就遭到了卫瞻的温柔报复。   ……   接下来几日,卫瞻只字不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白天有时不在府中,留在孙家的时候也是长久地坐在书房里。霍澜音曾给他送茶水的时候,好奇地看了一眼他案上的书卷、手中的信件,惊讶发现他虽然人在远方,朝堂政务从未离手。   每日傍晚,卫瞻会带霍澜音出府练习骑马。连续几日下来,经过卫瞻特别设计的小训练,霍澜音的马术日渐熟练。   这一日卫瞻带着霍澜音去集市,让她练习在闹市区躲避人群和安抚慢行时不耐烦的马。   后天就是大年三十,集市一日比一日热闹,尤其是这两日最是办置年货的时候。   霍澜音已经不像先前那般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控制住小白,如今她倒是也能顺便看看。她的目光好奇地一一瞧过商贩和行人,唇角忍不住带了笑。她自小养在深闺时,不能随意出府。只在小时候央着兄长带她出府玩过几次,后来她长大了些,哥哥也不敢带着她乱跑乱逛。不过总是会淘各种好玩的小东西送她。   不远处有一位茶白长衫的斯文读书人路过,霍澜音的目光追随着那位读书人,直到他走远。她知道那人不是兄长,只是看见了相似的身影难免多看了几眼。开了春就要开科,希望兄长金榜题名仕途无阻。   霍澜音回头,发现卫瞻审视地盯着她。霍澜音一怔,乖乖地主动解释:“我不认识那个人,只是那人身量很像兄长。记挂兄长开春科举的事情。”   “你兄长叫什么?”卫瞻问。   “周自仪!”霍澜音忽然凑到卫瞻面前,弯着眼睛,“殿下要给哥哥走后门吗?”   “科举岂容随意玩笑。”   他的眼睛是黑的,脸上的面具也是黑的。   “玩笑话嘛。”霍澜音转过身去,拉着马缰,朝一个卖面具的小摊贩走去。   “老板,我要那个!”霍澜音指着一个红粉相间的面具。面具的底色是粉色,在脸两侧分别画着个俏皮可爱的红色不倒翁老爷爷。   “好咧,五文钱!”小贩递上面具。   霍澜音愣了一下,朝卫瞻伸出手:“殿下带钱了吗?”   卫瞻无语,将钱袋子扔给她。   霍澜音接过粉红面具,抵在卫瞻的脸上,弯着眼睛笑起来:“这个样子好看多了呀。”   卫瞻面无表情。   霍澜音视线上移,对上卫瞻没什么温度的眸子,她默默将粉红面具收起来,小声说:“先给殿下收着,兴许以后会用上呢……”   “大老爷,过年啦,给夫人买支花吧!”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跑到马前,将手里的花高高举过头顶。   这个季节,除了红梅也没旁的花。他举起的那一捧花儿,是用绢布缝出来的,瞧上去做工着实不算好。   霍澜音刚想提醒小男孩赶紧走开,别惹得卫瞻发脾气一脚把他踢开。卫瞻却弯下腰,认真从那捧花里挑了一支杜鹃。   “很好看。”卫瞻摸了摸小男孩的头。   小男孩骄傲地挺起胸脯,高兴地说:“娘亲和姐姐一起做的!”   霍澜音颇为意外地看向卫瞻。   卫瞻对上霍澜音的目光,说:“给钱。”   “哦哦……”霍澜音赶忙付了钱。   “大老爷,再给夫人买支冰糖葫芦吧,可好吃啦!”又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抱着一串糖葫芦跑过来。   小姑娘身上的单薄衣服补丁叠着补丁,这么冷的天儿脚上还穿着一双露着脚趾的草鞋。   卫瞻在小姑娘身上扫了一眼,视线落在那串冰糖葫芦上,指了指山楂最大的那一串。   小姑娘赶忙递上冰糖葫芦从霍澜音手里接过钱,甜甜地说:“大老爷真好,夫人又好看又香香!祝大老爷和夫人长命百岁恩爱百年!”   卫瞻面无表情地从马鞍旁的垂袋中拿出一件外衣,小白往前走的时候,他随手将外衣扔到小姑娘的肩上。   小姑娘摸了摸从来没见过的精致料子,傻乎乎地望着卫瞻离开。她忽然反应过来,大步追上去。   “大老爷!糖葫芦没有那么贵!”小姑娘气喘吁吁。   卫瞻冷眼瞧着她。   对上卫瞻的目光,小姑娘缩了缩脖子,莫名觉得害怕。她小声说:“谢谢大老爷,那、那……这糖葫芦的钱我就不要了……”   她踮起脚尖,怯生生地朝卫瞻伸出手。   卫瞻将铜板接过来,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忽然想起来先前为了躲避刺客,她与卫瞻扮成夫妻住在王大娘家时,卫瞻随口的那一句:“不要伤及百姓。”   霍澜音忽然想到即使卫瞻再如何暴躁易怒,他也从来没有真正伤及无辜百姓。霍澜音忽然转过头,目光复杂地望着卫瞻,问:“殿下,你以前是不是真的……不藏锋芒不失儒雅气度非凡?”   卫瞻低着头,正在将买来的那支绢布杜鹃的枝干折断成小手指那么长,仔细插在霍澜音的发间。他说:“错,他们都夸我是无暇谪仙人。”   霍澜音看着卫瞻的目光一言难尽。   ……真不要脸啊。   刚刚卖绢布花的小男孩跑到路边母亲身边,开心地说:“阿娘,我刚刚卖出去了今天的第一支花!哇,那个夫人好好看,她好香香哦!”   “嘘,什么夫人,那个应该是宫里的妃子。说不定是太子妃哦!”   先前卫瞻藏匿行踪,可这回在阳遥郡找霍澜音的时候,他大张旗鼓带着军队搜城,又拆了整条烟花街。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所以街市上很多人都把他认了出来。   霍澜音又咬了一口糖葫芦,慢悠悠地说:“好像没听说过殿下大婚,殿下是还没立太子妃吗?”   “没。”   霍澜音将口中的糖葫芦吃了,又说:“瞧着殿下好像很喜欢小孩子,是不是想家里的小殿下们了?”   “什么?”   霍澜音回头看向他,装作随意地说:“离开东宫这么久,殿下应该会很想念儿女绕膝的日子吧。”   “儿女绕膝。”卫瞻重复了一遍,皱眉,“你以为孤年纪几何?”   “……而立之年?”霍澜音不太确定。   她看向卫瞻高束的发式,懵了一瞬,问:“殿下还没及冠吗?”   卫瞻骂了句——“蠢货。”   霍澜音默默吃起糖葫芦。也是,倘若卫瞻当真过了而立之年怎么可能没立太子妃。一定是他过分阴沉的气息才让霍澜音以为他年纪很大。   卫瞻忽然问:“你生辰是十一月份?”   “十月二十。”   卫瞻再没说话。   大年三十,一行人是和孙家人一起过的。孙家人又觉得荣幸,又觉得战战兢兢,生怕哪里招待不周。   前一日又来了京中催促的信,卫瞻一行人后日就要启程。孙小瑜偷偷去饮酒欢笑的霍佑安,心事重重地托着下巴。   “哎,就要走了呢……”她沮丧地小声念叨着。   “小瑜。”霍澜音端着一碟糕点过来,“这是林嬷嬷亲手做的,她不常下厨,很难得才能吃到。”   孙小瑜尝了一口,惊喜地夸:“哇,好好吃!”   孙家人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小孩子也多,热热闹闹。可是没过多久,卫瞻就厌烦了这种热闹。烦躁地喊走霍澜音。   孙家准备的烟花还没放呢。霍澜音遗憾地跟着卫瞻回了房。   可霍澜音怎么也没想到卫瞻会在大年夜发作。她的求救声被烟花炮竹声掩藏。   慌乱之下,霍澜音想起林嬷嬷的话。一片漆黑中,握紧匕首朝卫瞻刺去。 第56章   卫瞻瞬间不动了。   屋子里黑漆漆的,霍澜音什么都看不清,可是她闻到了鲜血的腥味儿,知道自己是真的刺伤了卫瞻。   “殿、殿下?”霍澜音急忙喊他。伴着手中匕首跌落的闷重声。   卫瞻没有回应。   霍澜音慌慌张张地坐起来,摸索着找到卫瞻的胳膊用力摇着他。她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有些发颤:“殿下你说句话啊殿下……你别吓我啊!对对……江太傅!我去找江太傅!”   霍澜音赶忙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想要跑出去喊人。可是她的手腕忽然被卫瞻握住。霍澜音一惊,心里却是一松。   “殿下你刚刚发作了,我是不得已……先不说这个……我去喊江太傅过来!”   霍澜音想走,卫瞻握着她的手腕越发用力,牢牢握住了她,不让她走。   “殿下?”   “不用喊老头儿过来。”卫瞻的声音很闷,带着丝沙哑。   卫瞻松了手,霍澜音赶忙起身点起床头旁三角高桌上的蜡烛,想要去看看卫瞻的伤势。   卫瞻趴在床上,他的面具早就被他在还没发作之前就摘了下来,放在了一旁,随着霍澜音点燃了蜡烛,他好似叹了口气,也懒得去拿面具,随手抓了件枕旁的衣服搭在头脸上遮着脸。   “殿下,我刚刚刺伤你哪里了?”霍澜音端着烛碗,弯下腰来。   看见刺破的布料地方,霍澜音愣了一下。   她刚刚在慌乱中,想起林嬷嬷的话,记得要划伤非命害之处。她想着划破卫瞻的大腿,可是……   好像刺歪了……   “我……屋子里太黑了,我看不见的……”霍澜音有些尴尬地小声解释。   卫瞻声音闷闷的:“那我是不是要夸夸你刺得好,没一刀把我给捅死啊?”   霍澜音有些心虚,端着烛碗直起身来,越发小声地说:“我去请江太傅过来……”   “我让你别去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卫瞻忽然暴躁地大声吼出来。   霍澜音吓了一跳。   默了默,卫瞻稍微放缓了语气,说:“去拿些外伤药过来。”   霍澜音转身急忙往外走,走了还没几步,听见背后的卫瞻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小蠢货,穿件衣服再出去。”   霍澜音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件单薄的露背心衣,且一侧的肩带滑落。倘若她当真这个样子跑出去,后果简直不可想象。她是真的吓着了,才整个人糊涂成这个样子。   她回头望向床榻,发现卫瞻随意拿来搭在头脸上的衣服正是她的外衣。   霍澜音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也没去拿回卫瞻脸上的衣服,迅速从柜子里翻出一件衣服穿好。她重新走向床榻,在床边坐下。将自己的手背贴在卫瞻的裤子上。   “你又做什么?”卫瞻不耐烦地问。   “我去跟江太傅要外伤药总要有理由的,我假装弄伤了自己的手……”   卫瞻叹了口气,说:“我的血是黑的。”   霍澜音一愣,因为屋内光线不甚明朗,她倒也没注意到血的颜色。原本应当知道的,也给忘了。她看着粘在手背上的血迹,有些尴尬拿着帕子擦去。然后用帕子包在手上,装出受伤的样子来,也不管缺了血迹。   “你再不去,我这伤口就要愈合了!”   霍澜音悄悄抬起眼睛去看卫瞻,又收回视线,小跑着出去拿外伤药。   她很快回来,双手捧着一盆热水。她将热水放在床边,把袖子里的外伤药也取出来。她出去了一趟,被夜里的凉风一吹,冷静多了。   “殿下?”霍澜音试探着喊了一声。实在是卫瞻一动不动,还拿了件她的衣服蒙头,她瞧不出他的神情来,不知道他是醒的还是昏的。   卫瞻暴躁道:“你是想等血迹干了才上药?”   “不是!”   霍澜音坐得又往前挪了挪,更靠近些。霍澜音看着卫瞻裤子上的血迹,心有余悸。她弯下腰,双手搭在卫瞻的腰侧,将他的裤子往下褪。   卫瞻“嘶”了一声。   裤子褪到一半,霍澜音的动作赶忙停下来,问:“疼吗?可是我已经很注意没让布料蹭到你伤口了呀。”   卫瞻深吸一口气,无奈道:“霍澜音,你前面是平的,我不是。裤子不能连系带都不解直接往下撸!”   霍澜音怔住了,眼前立刻有了画面。她有些尴尬地继续给卫瞻脱裤子,这次可不敢再故意往上拎着布料。   裤子褪下去,露出雪白圆润的屁股,还有屁股上的伤口和血迹。   霍澜音只是扫了一眼,便迅速不太自然地收回视线。她拿起盆中的帕子,拧干上面的水,小心翼翼地沿着卫瞻屁股上伤口周围仔细擦去血迹。   伤口有霍澜音手指长,不过幸好伤口不深。   霍澜音擦净周围的血渍,拿起外伤药。她拔开瓶塞,一股浓郁的药味儿迅速散开。这药味儿可比口服的汤药浓郁许多,还带着一股不太好闻的怪味道。   瓶塞扯开,药味儿散出来的那一刻,卫瞻的脑子差点炸开。   “艹。”他骂了句脏话,将脸完全埋进霍澜音的外衣里用力嗅了嗅。   霍澜音看他一眼,立刻将瓶子里褐色的药粉倒在卫瞻屁股上的伤口上。   伤口碰到外伤药,条件反射一般肌肉抽了抽。   看在霍澜音的眼里,却是卫瞻的屁股一颤一颤的。直接将霍澜音看懵了。她很快反应过来,双颊却泛了红。   她赶忙去拿纱布。   “你要做什么?”卫瞻从外衣缝隙看霍澜音,声音里带着丝警惕。   “给殿下包扎呀。”霍澜音低着头认真整理手中的纱布,连头也没抬。   卫瞻本想骂一句“蠢货”,让她不要乱弄。却忽然改了主意。他稍微调整了下趴在枕头上的姿势,连眼睛也闭上了,等着霍澜音的照顾。   霍澜音将纱布覆在卫瞻屁股上的伤口,捏着纱布的一端从卫瞻的腰下缠过去。然后,她的手不得不碰到某个不可明说的部位。   霍澜音硬着头皮只当自己的手碰到的只是卫瞻身上一个寻常器官罢了,比如说手,也比如说是脚。   一圈缠完,再同样绕过卫瞻的腰去缠第二圈。   一圈又一圈。   不过是在缠第三圈的时候,霍澜音意识到自己的手背每次碰到的某处部位越来越大。她每缠绕纱布经过一次,那东西仿佛又长大了一点。   霍澜音的眉头揪起来。   在缠最后一圈的时候,霍澜音轻轻拍了一下,声音说:“殿下受了伤,安分些比较好……”   卫瞻:……   卫瞻听见身后的霍澜音在收拾东西,他终于再次开口:“熄了灯,上来。”   霍澜音收拾完东西熄灯的时候还在想——大殿下屁股都伤成这样了,应该腰臀动不了的吧?   她刚躺进床榻,卫瞻扔开先前遮着他脸的衣服,动作粗鲁地将霍澜音拉过去,扯开她胸前的衣襟,把脸深深埋进霍澜音的胸口,用力地嗅了嗅。   啊……好闻啊!   也就只能靠着这神仙味道,才能拯救卫瞻对药臭味儿的极端厌恶。   “音音……”   “殿下怎么了?”霍澜音问。   卫瞻一张嘴,只觉得鼻息间的香味儿更浓郁。他蹭了蹭,懒得讲话了。   霍澜音等了又等,也没等到卫瞻的下文,也不敢再去问他,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感觉到卫瞻匀称的呼吸,知道他睡着了,霍澜音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拉起被子,盖在两个人身上。   外面的烟花爆竹声越来越多,从先前的零星燃放,到现在的一起燃放,这是到子时了。   新的一年了。   模模糊糊将要睡着前,霍澜音隐约想到卫瞻好像并没有生她的气?   在此之前,她可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捅了太子爷的屁股,还能全身而退。至少,她现在没事人一样躺在床上睡觉……   霍澜音睡着的时候也不敢睡得太沉,生怕卫瞻半夜醒过来发脾气。也没睡多久,天还没亮时,她便醒了过来。她不敢乱动,不想将卫瞻吵醒。她只是合着眼,假装自己仍旧睡着,直到卫瞻醒过来。   卫瞻很烦。   他宽大的手掌握着霍澜音的腰,还没睁开眼睛呢,先叹了口气。   “殿下醒了,要不要吃些东西?”霍澜音小心翼翼地问。   卫瞻没理她。   霍澜音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那……咱们明天还启程吗?”   卫瞻在霍澜音的腰上捏了捏,又拍了一巴掌,暴躁地说:“走,为什么不走!”   一个时辰后。   卫瞻脚步从容地走进正厅,霍澜音默默跟在他身后,目光总是不自觉落在他的屁股上。   江太傅等人正在吃早饭,见卫瞻进来都有些意外。因为卫瞻毁容之后不再摘面具,所以他没有再与他们同食过。林嬷嬷试探着开口:“殿下和夫人要一起吃吗?”   卫瞻立在厅中没说话。   霍澜音不由胡思乱想——大殿下是不是伤口疼了?   奚海生笑着说:“殿下,明日启程的事情已经准备妥当。两家镖局那边也说好,会如约赶到。”   “明日先不发出了。”卫瞻冷梆梆地开口。   “咋回事?”奚海生愣愣地问。   卫瞻将躲在他身后的霍澜音拉到身侧,换上一种关怀备至的口吻温柔地说:“夫人昨夜染了风寒,孤实在不忍她带病奔波。且待夫人风寒痊愈再启程。”   霍佑安审视地看向卫瞻。无奈卫瞻恰好避开了他的视线,他又去打量霍澜音脸上的表情。   小豆子挠挠头:“夫人昨天晚上不是切水果的时候割破了手吗?怎么又染上风寒了……” 第57章   霍澜音适时侧过脸,以手掩唇轻咳了两声,然后才歉意地说:“都怪我不好,也不知道怎么就又染了风寒,又要连累大家了。”   正端着最后一道菜进屋的莺时刚巧听见霍澜音的话,她一惊,赶忙快步迈进来,匆忙将菜摆在桌子上,走到霍澜音面前,十分关切地小声问:“没事儿吧?”   霍澜音骑虎难下,也不敢多说,只含笑摇摇头。   “那我得与那两家镖局说一声。”奚海生说着站了起来,“殿下,那咱们改成何时出发?”   “再说。”卫瞻语气不耐烦。   霍澜音担忧地瞥了卫瞻一眼,忽然开口:“过了十五再走吧……”   奚海生诧异地看了看霍澜音,又去看毫无回应的卫瞻,他拿不定主意,转过头去看向江太傅。   江太傅将一块滑软豆腐吃进嘴里,才点了下头。   “好咧,我这就去镖局说一声!这大过年的,也不让他们白准备一天!”奚海生叼着一块烧饼,大步往外走。   “我觉得孙家这厨子着实不错,让之,你坐下来尝尝。”霍佑安说。   卫瞻瞥了一眼长凳,心里的那股暴躁快要压不下去。   “送我房里去!”他说着大步转身往外走,脚步匆忙。   他怎么可能不暴躁?   坐?   怎么坐?   一想到自己在床榻里,上一个女人上了一半的时候被女人捅了屁股,他就暴躁地想发泄。   院中忽然响起一道巨大的响动,霍澜音赶忙追到门口,看见卫瞻一脚踢折了院中的一棵槐树。   霍佑安吸溜了一根面条,拉长音调,语气悠悠:“夫人,你这风寒瞧着也不严重,甚至根本瞧不出来。殿下就要为你歇半个月啊……”   “虽然我瞧不出染了风寒,可是额头滚烫得很。这是殿下摸过确定过的。霍将军是不是也想摸一下试试温?”霍澜音顿了顿,“然后再跟殿下举起双手实话实话,没事儿的。”   “哈?”霍佑安皱起眉。手中筷子上的面条滑了下去落入碗中。   小豆子低着头,使劲儿憋着笑。   霍澜音不再理他,挺直了腰杆,转身往外走。她吩咐莺时将卫瞻的早饭端来,也没让莺时送进去,她自己端进了屋。   霍佑安望着霍澜音走远,他问屋里的人:“大殿下喜欢这一口?”   他“啧”了一声,翘起二郎腿,说:“除了好看点,香了点,再没什么优点了嘛。小嘴儿叭叭的,说话真是不受听,她就没兄长管一管的?”   屋子里的几个人默默吃饭,谁也没接话。   霍佑安与卫瞻的关系,是旁人无可比的。霍佑安可以这样说卫瞻的女人,旁人可是不敢。   平日里,卫瞻白日应当在书房里看看书和京中送来的信件。然而今日,他从正厅回到寝屋后,就趴在了床上,连霍澜音送过来的东西也没吃。   他让霍澜音去了一趟书房,把他昨日没看完的书册,还有今天一大早驿站送到他书房的信件都拿了过来。他趴在床上去拆那些信件。   他拆了两封信,大致扫了一眼,随手扔到地上。   霍澜音蹲在床边,将落在地上的信件捡起来,也不多看信上内容,只是将信笺折好,规整地收进信封中。   卫瞻在看第三封信的时候皱了眉,说:“去给我拿纸笔。”   霍澜音看了看,将圆木绣凳搬过来,将砚台放在上面。她瞧了瞧绣凳的高度,干脆直接坐在地上,为卫瞻仔细磨墨。石榴红的长裙绽开铺展。   卫瞻瞥了她一眼,接过笔,趴在床上写回信。   他肚子里一直憋着一口气,回信的口气也比以往更加暴躁。   卫瞻先将信件处理完,然后拿起昨天看了一半的书来读。   霍澜音放下墨条,默默帮卫瞻整理信件。一个不小心,厚厚的一摞信从她手中纷纷扬扬落下,落在她的石榴红长裙上。她低着头,将一封封信收起来。将那些来信和卫瞻刚写完打算寄出去的信件分开。   卫瞻瞥了她一眼,收回视线继续读书。片刻后,卫瞻忽然“咦”了一声,诧异地看向霍澜音,问:“音音,你这次闯了这么大的祸,是不是该重罚啊?”   霍澜音心里“咯噔”一声,不由想起卫瞻上次对她的惩罚。她连信件也不整理,抬起头望向卫瞻的眼睛,可怜巴巴地问:“殿下又想怎么罚我呀?”   “公平起见,也当还你一刀。”卫瞻认真地说。   霍澜音将双手搭在床沿,略微凑近了些卫瞻,将语气放软放柔,甚至带着丝撒娇:“殿下,实在是逼不得已。外面在放烟花,我喊了人,可没人听见。倘若不这么做,那现在已经没有音音了。待殿下清醒发现错手杀了音音,殿下得多失落呀。”   卫瞻冷眼瞥着她,道:“依音音这意思,被你刺了一刀还要谢谢你?”   霍澜音搭在床沿的双手交叠,她将下巴搭在交叠的手背上,含情脉脉地望着卫瞻的眼睛。她不说话,可是千万种柔情都写满在这双盈盈动人的会说话的眼睛里。   卫瞻不为所动,道:“拿刀来。”   霍澜音也没动,她眨了下眼睛,极近望着卫瞻的眼睛,说:“殿下还是不要了吧,有了伤就会落了疤,落了疤就要变得好难看的……”   她的眉心揪起来。   美人轻蹙,楚楚动人。   卫瞻却冷哼了一声,暴躁道:“你身上落疤难看,孤身上落疤就不难看了?”   霍澜音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躲闪,犹豫了一下,才望着卫瞻的眼睛,小声说:“可是殿下屁股上落了疤,殿下自己看不见。我屁股上落了疤,殿下却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哪儿能丑了殿下的眼。”   卫瞻一窒,盯着霍澜音这双狡猾的潋滟眸,竟是一时之间接不上话。   半晌,他才“嘶”了一声,将要说话,霍澜音正等着他要说什么,可卫瞻一个字还没吐出来,忽然抬手掌捂住了霍澜音的眼睛。   霍澜音还没反应过来,卫瞻温热的唇舌封了她的红唇。霍澜音怔了怔,飞快地用舌尖钻进卫瞻口中抵了下他的舌,又迅速退出。   卫瞻动作微顿,笑了一下,没理她的小调皮,继续长久的亲吻。   瞧着她这张红唇开开合合说个不停,他早就想吻她。   一个长久的吻结束,卫瞻松开霍澜音。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将目光落在跌落在枕旁的书卷,继续一本正经地读书。   霍澜音继续整理信件。   卫瞻的目光没离开书卷,慢悠悠开口:“忽然觉得这书索然无味,音音去弄本小黄书来,咱们一起读。” 第58章   霍澜音抬着头,惊愕地看着卫瞻,怀疑自己听错了。   “小、小……”霍澜音抿抿唇,有些尴尬地僵笑了一下,“殿下虽远离京城,可是心系国家大事,这些政史军礼的古籍才配得上殿下的身份……”   卫瞻又翻了一页手中的书卷,问:“听说女子出嫁前,家里人会准备小册子,还有压箱底。音音当初来我身边前可看过啊?”   霍澜音揪着眉头,小声说:“看过……”   “好看吗?”卫瞻问。   霍澜音立刻使劲儿摇头,忙说:“不好看,一点都不好看。音音还是陪殿下看你现在看的这卷书吧?我瞧着挺有趣的!”   “哦?”卫瞻这才抬眼看向霍澜音,随手将书册递到霍澜音面前,笑:“没想到音音如此博学,竟是连这卷书也看得懂。”   霍澜音这才发现卫瞻手里的这本书册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并不是北衍的文字,而是西夷文字。   她一个字也不认识……   卫瞻收回视线,继续看书,说:“去吧,去弄一本来。”   霍澜音泄了气,身子软趴趴地趴在床沿去看卫瞻,揪着眉头说:“殿下,你要我去哪里弄这个?我弄不来……”   “那要不你凭着记忆摆出姿势,我来画一册?”   霍澜音一下子站起来。   她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又重新蹲下来,凑到卫瞻身边,苦口婆心地说:“音音觉得,这书还是以后一起看比较好。眼下殿下不太方便。若是看书看得不舒服了,又不能……”   卫瞻对霍澜音能说出这话有些意外,他看向霍澜音,意味深长地说:“看来音音之前看的小册子不怎么样,竟是不知道有男人不用动的姿势。”   四目相对。   霍澜音鼓起两腮。她再次猛地起身,大步往外走。   卫瞻笑了。   他一边翻阅着西夷地方风土的书册,一边等着霍澜音回来。然而他等了又等,也没把霍澜音等回来。   事实上,霍澜音出了寝屋,直接去寻俞萧玉学药理去了。   “估计殿下也懒得下床来抓她……”霍澜音在心里默默念着。   “夫人?”俞萧玉好奇地打量着霍澜音,“夫人今日第三次走神了,以前可不会如此。”   “是我不好。再不会了。”霍澜音赶忙道歉,认真起来,再不敢走神。虽然她不知道这个俞萧玉的真实身份,可既然是卫瞻找来的,定然不是寻常之人。   当初在周府见到俞萧玉,后来再在这里见到她。想来,在卫瞻还没有离开西泽的时候,俞萧玉已经先一步西行。   霍澜音心里莫名有了个猜测——   表面上卫瞻身边只带了江太傅、林嬷嬷和两个太监护卫。然而暗地里呢?兴许,在暗处同行的护卫更多。   霍澜音跟着俞萧玉学了一整天用毒,入了夜才回房。   “殿下,我去了街市,去了好些地方,可是都没见到有卖小黄书的铺子。还想着硬着头皮去青楼买一本,可是烟花街被殿下拆了呀。哎,哪儿哪儿都买不到,这是怎么回事呀?”霍澜音蹲在床前,用一双无辜的眼睛望向卫瞻。   卫瞻深吸一口气,道:“倘若你随便走在大街上都能买到,衙门的那群人也就该废了。”   “哦……”霍澜音恍然大悟,拉长腔调,“殿下好聪明哦!”   卫瞻气得朝霍澜音的脑袋瓜拍了一下。   霍澜音抱住自己的头,冲卫瞻弯着眼睛笑:“别打,别打,音音还要给殿下上药呢!”   卫瞻深吸一口气,他合上眼,任由裤子被霍澜音扒了下去,沉声说:“音音,你这算不算趁人之危。算准了我懒得起来揍你是不是?”   “啵——”清脆的一声,霍澜音将药瓶的瓶塞出了出来。顿时,床榻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儿。   卫瞻顿时黑了脸,什么都不想再说,彻底将脸埋在枕头上。   霍澜音悄悄翘起唇角,笑了。   第二日上午,卫瞻正趴在床上,如昨日那般写回信。霍佑安在外面敲门。   “什么事?”卫瞻开口问,但没让他进来。   “今儿个天好,咱们出去赛马!”   霍澜音觉得卫瞻好像瞪了她一眼。   “不去。”卫瞻顿了顿,“顺便给我带几本小黄书来。”   霍澜音:……   霍佑安真的给卫瞻送来了小黄书,还是一摞。   霍澜音开了门,硬着头皮从霍佑安的手中接过来七八本小黄书。她始终垂着眼睛,没去看霍佑安。   房门关上,站在外面的霍佑安不赞赏地摇头:“啧啧,狐狸精。”   霍澜音将厚厚一摞小黄书放在床边,她灿烂笑着,说:“还是殿下厉害,一句话就弄来了。咱们开始看吧!”   卫瞻撩起眼皮,诧异地看向霍澜音。他将原本正在翻看的几本西夷书册推到了一旁。   霍澜音扯起嘴角笑,尽量装出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她将床头烛碗里的蜡烛又蓄上一根,然后脱了鞋子上床,挨着卫瞻趴在床上。她扒拉扒拉那一摞小黄书,问:“殿下,咱们先看哪一本?”   “随你挑。”卫瞻饶有趣味地瞧着霍澜音。   霍澜音随手拿过来一本,翻开第一页,摊开在枕头上。   扉页上用古体字写着——鸳鸯合欢图。   霍澜音做了些心理准备又翻了一页,想象当中的不堪画面并没有出现。这一页画的是在一个风和日丽、垂柳飘拂、黄莺对唱的下午,一对小夫妻坐在柳下秋千上轻晃,两个人含情脉脉地对望。   霍澜音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幅温馨的画,着实惊讶不小。她的目光落在画上的两个人许久,才去再翻下一页。   温馨戛然而止,画面上的两个小人赤条条滚在一起。私密之处画得仔细。且女人的手脚是被绑起来的。   画面入眼,霍澜音吓了一跳。搭在书卷一侧的手抖了一下,刚刚翻过来的一页都自动倒回前一页。   霍澜音的脸颊迅速飘红,尴尬不已。   卫瞻摸了摸她的头。   霍澜音揪起眉头来,想要知道卫瞻现在是怎样的目光。是不是嘲笑?还是戏谑?然而她没敢抬头去看他。   卫瞻调整了一下姿势。他将手臂搭过霍澜音的肩,靠近了她,似乎只要她回头,脸颊就会擦过卫瞻脸上的面具。卫瞻双手分别握住了霍澜音的两只微热的小手,翻动书册。   一页又一页。   霍澜音终于忍不住侧过脸去看卫瞻。   卫瞻眼睫微垂,的确在专注地看书册上的图画。   望着卫瞻的眼睛,霍澜音第一次发现卫瞻的眼睫很长。   “看了这么多,音音想尝试哪一种?还是一个个来?”卫瞻慢条斯理地又翻了一页,“这个好像不错。”   霍澜音转过头去看,见到图案上两个人的姿势愣了一下,迅速又往下翻了一页,不准卫瞻多看那一页。   卫瞻笑了一下,顺手又一次揉了揉霍澜音的头。   接下来的几日,卫瞻几乎都趴在床上看看信、回回信,看看书。他自幼功课极好,几乎过目不忘。也喜读书。不过最近都是读些西夷的书籍,让他觉得枯燥得厉害。每每读得倦了烦了,就将霍澜音拉上床,陪他一起看小黄书。   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   哪怕后来卫瞻屁股上的伤早就不碍事,他也懒得去书房,都在寝屋里看信读书。   霍佑安几次来找卫瞻赛马、出去玩,都无功而返。霍佑安长吁短叹——“狐狸精啊狐狸精!”   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   宫中如往年那般举办宴请朝臣的元宵宴,热闹非凡。   宴席几近尾声,元贤皇后拖着曳地的正红宫装,款款而行。   京中女儿好攀比,这家美人那家仙子。然而元贤皇后走过,那些鲜艳亮丽的京中女个个黯然失色。纵使皇后早已不再年轻,毕竟是曾经名动四国的绝色美人。   元贤皇后离开举办元宵宴的丽煌宫,由宫女团团簇拥。   她戴着护甲的手轻挥,驱了大片宫女,只由两个心腹陪着回栖凤宫。路经偏僻的百娆园,她悠闲地渡步进去。   “娘娘。”三王爷躬身行礼。   “免了。”元贤皇后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跟在元贤皇后身后的两个宫女停下脚步,没有跟上。三王爷倒是跟在元贤皇后身后。   元贤皇后随手摘了一支花嗅了嗅,问:“事情进展如何了?”   “大皇子这趟西行毫无半分被废被发配的样子,大摇大摆,生怕刺客找不到他。”   元贤皇后慢悠悠地说:“是啊,他都这么给机会了,王爷竟也没杀得了他。”   三王爷阴森一笑:“那些刺杀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接下来才是正菜。”   元贤皇后停下脚步,目光微凝。   三王爷又往前走了两步,立在元贤皇后身后,动作缓慢地抬起手臂抱住元贤皇后。他笑着说:“娘娘放心,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待除了大皇子,到时候我们……”   他一脸享受地凑到元贤皇后的颈侧,蹭了蹭。   元贤皇后凤目瞬间一寒,反手一巴掌狠狠甩在他的脸上。尖尖的护甲划破了三王爷的脸。   三王爷皱眉。   “不要用你这张酒气熏天的臭嘴冲着本宫的脸说话!”   三王爷沉默了片刻,忽然阴森森地笑了,他摸着自己的脸,说:“娘娘该不会是心疼了?这是真动怒了啊。”   元贤皇后凉薄冷笑,眸中愠意未消。她反手又是一巴掌,朝三王爷的另一边脸用力甩下去。她抬起三王爷的下巴,高高在上睥着三王爷迅速肿起的脸,缓缓道:“让之生得极像本宫,是本宫最得意的作品。你这个混账东西竟敢毁了他的脸!” 第59章   三王爷望着元贤皇后的眼睛,胸膛微微起伏。毕竟是堂堂王爷,尊贵非凡。这半辈子走过,除了眼前的元贤皇后还不曾有人打他的脸。   气氛微凝。   三王爷忽然笑了,他双手捧着元贤皇后的手,视若珍宝地轻抚。他含笑低声:“可是《阴阳咒》是娘娘亲手交给大皇子让他修习的,毁了大皇子容貌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娘娘啊。”   元贤皇后恼怒地抽回手,反手又是一巴掌甩下去,将三王爷的脸打得偏到一侧。   “当初你可没告诉本宫那玩意儿会毁容!”   三王爷被打成这样也不见多恼,嘿嘿笑了两声,摸了摸脸,慢悠悠地说:“娘娘这就没道理了。大皇子活不过正月,那张脸毁不毁又如何?”   “呵。那就祝王爷心想事成,可别再让他跑了,若是你的人手无功而返甚至无一归来,那可就别怪本宫耻笑。”元贤皇后凤目含着怒,讥笑地瞥了他一眼,拖着裙摆转身。   “娘娘,该不会是反悔了吧?”三王爷抄着手,眯着眼睛含笑望着元贤皇后的背影。   元贤皇后停下,冷笑了一声,反问:“本宫还有反悔的机会?”   “娘娘知道就好。”三王爷抄着手,意味深长的口吻,“不论是陛下还是大皇子可都不会站在娘娘这边,娘娘当明白咱们两个才是一伙的。”   他往前走,立到元贤皇后身后,再一次从身后抱住她的腰。他笑着凑近元贤皇后的脖侧,吸了吸鼻子。他说:“娘娘,还是应当早日习惯本王才对……”   元贤皇后深吸一口气。   “你算个什么东西!”元贤皇后反手又一巴掌狠狠落在三王爷的脸上。这一次比先前的那几巴掌还要狠,“啪”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特别响亮。   三王爷眯着眼睛看着元贤皇后愤怒离开的背影,他“呸”了一声,骂了句:“疯女人,真他妈疯女人!”   元贤皇后走到三王爷看不见的地方,脚步放缓,款款而行。她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着手背。她神情淡淡,哪里还有半分刚刚的愤怒?她几不可见地扯起唇角笑了一下,将擦过手的帕子轻飘飘地随意扔进一旁的花丛。   似乎刚刚在三王爷面前,元贤皇后的所言所为,竟一时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还未回到丽煌宫,宫女迎上来禀告永铭帝席间疲惫已经先一步退席。   “去躬清殿。”   凤舆抬来,元贤皇后扶着宫女的手坐上凤舆,去往永铭帝的躬清殿。   永铭帝也不过刚回来,正坐在长案后,翻看奏折。   “陛下不宜过分操劳。”元贤皇后缓步走过来。   永铭帝“嗯”了一声,也未抬头,说:“只剩下这些,看完便睡了。”   元贤皇后没说话,她立在一旁,将手递给宫女,由宫女拆了她细长的护甲,然后亲手给永铭帝磨墨。   永铭帝处理完剩下的奏折,看向元贤皇后,目光在她的身上仔细扫过,皱了眉。   “陛下为何如此看着我?”元贤皇后问。   永铭帝感慨:“孤鬓发已白,而皇后还一如当年美艳,有些感慨罢了。”   元贤皇后纤指抚过永铭帝的鬓发,说:“陛下为国操劳,这些华发都是功勋。”   永铭帝笑了两声,引得一阵咳嗽。   “陛下当心龙体。”元贤皇后轻拍永铭帝的后背。   永铭帝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到底是老了。”   永铭帝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当年多年征战,他身体本就受损,这些年殚精竭虑,再加上年纪渐长,到底是吃不消了。在小了自己十九岁的皇后面前,尤为显出他的衰老。   “陛下万寿无疆。”   元贤皇后即使说着这样的话,也毫无半分阿谀奉承之感。世家贵女,十五为后,高傲已经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元贤皇后陪着永铭帝回了寝殿,待永铭帝歇下了,她才回栖凤宫。几个宫女围上来,规矩地为她褪去宫装和首饰。   “娘娘,乳浴已经备好了。”   元贤皇后颔首,往华琼池去。她走了没几步,优雅地招了招手,心腹宫女悄声疾走附耳过来。她微微侧过脸,低声吩咐着。红唇开开合合,嘴角噙着笑。   与此同时的纪府中,纪雅云守在父亲书房前大半夜,终于将应酬归来的父亲等到。   “听你母亲说,你最近有些不太懂事。”纪大人略摊开手,由奴仆脱下浸着寒气的大氅。   “我不要嫁给二殿下!”纪雅云直接说。   纪大人不悦地挥了挥手,将奴仆全部撵了出去。   “为父是不是太骄纵你,才将你养成这个样子!”   纪雅云红着眼睛,去拉父亲的袖子。   “父亲,二殿下比雅云小了四岁,他才十二岁啊!”   “雅云!”   纪雅云骇得向后退了两步,红着眼睛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咱们纪家,出过六任皇后。你看看你姑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就不想和她一样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纪雅云小声狡辩:“可是……可是现在还太早了不是吗?如今形势还是说不准的。也许要不了多久,大殿下就会……”   纪大人宽袖一拂,将桌上一套茶器摔到地上。他生气地说:“你母亲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半分纪家女儿的风骨!”   纪雅云是哭着跑回屋的。她的贴身丫鬟小铃铛温声劝解许久。   “我要去西荒!”纪雅云忽然说。   “啊?”小铃铛吓了一跳,“姑娘您可别胡说,要是让老爷知道又要重重罚你了!”   纪雅云哭得泪水涟涟,委屈抱怨:“可是我不想做联姻的牺牲品去嫁给一个小孩子!”   “可是二殿下总会长大的……”小铃铛笨拙地劝着。   纪雅云紧紧握住小铃铛的手,哭着说:“我相信大殿下一定能东山再起,现在能救我的也只有大殿下了!”   “可是……”小铃铛愁眉苦脸,“姑娘,先不说咱们能不能平安到达西荒。咱们也不能去找大殿下呀!”   “为什么不行!”   “因、因为……如果您和大殿下情投意合有婚约在身,还勉强有去寻他的理由。可是这没有婚约在身,贸然去寻大殿下实在是没有道理……会被人指点的。”   纪雅云哭得更伤心了。   “可是他们都说纪家的女儿都是要做皇后的。所以我从小就以为自己会嫁给太子的!”她捂着脸哭,“大殿下怎么那么笨嘛,怎么被人废掉赶出京了嘛!”   小铃铛默默帮主子擦金豆子,不敢接话。   远在阳遥郡的卫瞻立在石桥上,俯视着下方的护城河。一盏又一盏的花灯飘在河面,光影闪烁。   除夕夜是团圆的时候,百姓都一大家人围在家中守岁。而元宵夜却是走出家门玩乐的节日。不管是风流倜傥的少年郎,还是妙龄的豆蔻少女都喜欢元宵夜出门玩逛。更别说调皮的小孩子。   卫瞻转过身,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霍澜音身上。   霍澜音蹲在地上,正在用笔在孔明灯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姐姐在写什么?”孙小瑜提着一盏花灯,小跑着过来蹲在霍澜音身边。   “平安?姐姐的愿望好简单,只有两个字呀。”   “家人平安就是最好的心愿了。”霍澜音起身,放飞了手中的孔明灯。她仰着头,目光追随着徐徐升空的孔明灯。龙明灯越来越高,逐渐和别人放飞的孔明灯混在一起。直到孔明灯升到最高处看不见了,霍澜音双手合十,合上眼睛,默默许愿。   愿阿娘平平安安。   愿兄长在京中平安。   愿周父身体安康。   愿身边的每一个都平平安安。   霍佑安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卫瞻的胳膊,低声说:“让之,你不管管她?”   “管什么?卫瞻问。   霍佑安笑了一下,说:“这女人长得有点好看,也不知道收敛。你看看有多少人偷偷瞧她。”   卫瞻的目光扫过周围,果然见到桥上桥下有很多男人都在偷偷打量着霍澜音。   霍佑安想了想,抱着胳膊说:“为了她,才在阳遥郡暴露了身份,可咱们都知道接下来的路不会太平。明日就要启程,之后的路上可绝对不能像在阳遥郡这里这样大摇大摆。所以,这女人太显眼了些。而且身怀异香,更是惹人注意。他日倘若需得藏身,她可不好藏。”   霍佑安出主意:“要不别带着她了吧?这阳遥郡还算太平,孙家人也不错,不如暂且将她留在这里。等日后事情都摆平,没了危险,你再派人回来接她。”   霍澜音放完孔明灯,目光不经意间一扫,看见霍佑安靠近卫瞻在说话。霍澜音微微蹙眉,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感觉到霍佑安在说她的坏话。   她朝卫瞻走过去,目光却打量着霍佑安脸上的表情。果然,她还没走近呢,霍佑安看见她过来,立刻住了口。霍澜音莫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霍澜音亲昵地挽住卫瞻的胳膊,用甜软的声音说:“听说用孔明灯许愿特别灵,我刚刚为殿下许愿了呢。”   霍佑安瞥了霍澜音一眼,“啧”了一声,转过头去。   霍澜音下意识地向卫瞻靠去,十分敏感地望向卫瞻。这双眼睛,不过是一个眼神,已经表达了她对于霍佑安态度的委屈无措。   刚好有三五个青年结伴从石桥另一端走上来,逐步走近,几个年轻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霍澜音的身上。   卫瞻皂纱后的眼睛看过逐渐走近的几个年轻公子哥儿。他面无表情摘了皂纱帷帽扣在霍澜音的头上,才问:“许的什么愿?” 第60章   皂纱帷帽戴在霍澜音的头上,有些偏。卫瞻握着帽檐,慢条斯理地整理着。   远处的烟火升空绽放,夜幕照成白昼。卫瞻黑色的神兽图案面具露出来,在一片喜庆的元宵夜着实有些吓人。几个年轻公子哥儿低下头匆匆离开,不敢再乱看。   霍澜音不知道小插曲,双手攥着皂纱向上抬起,仰着头去望卫瞻,露出小半张瓷白细软的脸颊,还有那双灵动的眼。眼波犹如桥下微漾的水波。   “殿下怎么把帷帽给我啦?”她问。   “元宵礼。”卫瞻一本正经地说。   霍澜音弯着眼睛笑起来,说:“刚刚是许愿殿下平安如意,一切都好。”   霍佑安不经意间转过头看向霍澜音,好像第一次看清霍澜音的脸一样,有些惊讶。他的目光落在霍澜音鼻尖上的那粒小小的美人痣。他以前竟然没注意到这粒美人痣。   霍澜音看了他一眼,将皂纱放了下来,隔开他的视线。   霍佑安摸了摸鼻子。面色古怪地看向卫瞻。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卫瞻对霍澜音稍微有些与众不同的真相。   孙小平玩得很开心。可是他年纪小精力少,到了后来频频揉眼睛困得厉害。大家也到了回去的时候。孙小瑜让兄长背着孙小平,她手里提着一盏漂亮的花灯,稍微放慢了些速度,和霍澜音同行。   “澜音姐姐,你们真的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了吗?”孙小瑜问。   霍澜音轻轻点头,说:“已经在这儿耽搁了许久,是该走了。”   “哦……”孙小瑜声音里满满都是沮丧。   她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霍佑安的背影,又迅速低下头。   霍澜音看在哪里,又不好劝慰,只能沉默着。倒是孙小瑜主动求助她:“澜音姐姐,我想要做一件事情,但是不知道要不要去做。我怕我做错了,又怕去做了才是错。姐姐说该怎么办好?”   霍澜音想了想,说:“人生在世有很多不如意和身不由己,在能自己做选择的时候自然要遵循本心。”   “我知道了!”孙小瑜小跑着追上走在前面的霍佑安。   “霍将军!”她攥在袖子里的手微微用力,只是三个字就要鼓起好大的勇气。   同行的孙家人都看向她。   霍澜音微微蹙眉,替孙小瑜担心。她没想到孙小瑜竟然就这样喊住霍佑安,而没有私底下去说。这样破釜沉舟的做法,是勇敢,也是风险。   霍佑安转过身。   “小瑜,都这么晚了,先回家。大殿下和霍将军明日还要早起。”孙小瑜的兄长给妹妹使眼色。作为兄长,他自然知道傻妹妹的心事。   “我有两句话想对霍将军说,就两句。”孙小瑜望着霍佑安,没有退却。   霍佑安瞧着少女绯红的脸颊,笑了一下。他吐出嘴里咬着的草儿,开口:“正好我也有两句话想问小瑜妹妹,差点给忘了。”   “问、问我什么?”孙小瑜心里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快,紧张得不得了。   霍佑安笑着说:“常常羡慕旁人有个乖巧的妹妹,可是老爹不给力,盼来盼去也盼不来乖妹子。小瑜姑娘可愿做我妹妹?”   他拍了下孙公子的肩,笑:“孙兄不介意令妹多一个兄长吧?”   孙小瑜僵僵的,眼中的光一瞬间黯然下去。心里酸涩蔓延,越来越苦。虽然远离京城,可是因为将门缘故,她一直都晓得霍家父子在战场上的传奇。她甚至想,哪怕只是做他的一个婢女,照顾他衣食住行也好……   时辰不早了,小摊小贩都在收拾东西回家。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大爷经过,霍佑安顺手买了一支糖葫芦,递给孙小瑜:“没准备什么礼物,先给妹子买支糖葫芦吃。等下回,让你嫂嫂给你准备份礼物。”   嫂嫂……   霍澜音有些意外地看向霍佑安。他这是猜到了孙小瑜要说什么,主动开口免了孙小瑜的尴尬。   孙小瑜伸手接过糖葫芦,脸色苍白的她努力扯起一抹笑容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寻常:“能认霍将军为兄长是小瑜的福气……”   霍佑安笑着颔首,转过身去,与卫瞻继续往前走。   霍澜音担忧地看着孙小瑜,低声问:“可难过,可后悔?”   “不后悔。”孙小瑜摇头,用力咬了一颗山楂。她弯着唇努力笑,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不能哭。   卫瞻问:“姜姑娘身体如何了?”   “还是半死不活的老样子喽。”霍佑安随口说。   卫瞻又问:“你打算这样一直等下去?”   “不啊。”霍佑安不假思索,“等回了京我直接上门抢亲去!”   他又扯起一侧嘴角笑了笑,说:“让之,你听说过冲喜小娘子吗?这喜事一冲,冲走了病气。我打算试试做一回冲喜小郎君,看能不能把她的病气冲走。”   卫瞻嗤之以鼻,道:“在有些地方,你很像你父亲。”   “那是,我们父子都武艺高……”   “都蠢。”   霍佑安被噎了一口。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后院远处的鸡鸣声隐隐传来时,霍澜音便醒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将卫瞻搭在她胸口的手臂挪开。   卫瞻喉间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霍澜音手上的动作一顿,小声说:“殿下,把你吵醒了呀?”   卫瞻没说话,手掌摸索了一阵,探入霍澜音的衣襟,捏了捏。   霍澜音皱着眉,尽量忽略掉卫瞻的手。她问:“殿下,今日就要启程,你应该可以吧?应该不会再磨疼伤口吧?”   卫瞻揉捏的力度稍微加重。   “疼、疼……”霍澜音双手握住卫瞻的手腕。   “蒙上眼睛。”卫瞻说这话时没有睁开眼,声音里还带着未睡醒的沙哑倦意。   霍澜音没动,小声说:“不行,今天不行。不方便。昨天与殿下说过的……”   卫瞻“嗯”了一声,仍是没睁开眼,说:“不做。”   霍澜音怀疑地看了卫瞻一眼,拿起床头小桌子上的红绸,听话地将自己的眼睛蒙上,默默等着卫瞻的亲吻。   卫瞻便在这个长久的亲吻中彻底醒过来。   长吻刚歇,霍澜音试探着说:“殿下,再上一次药吧?我总担心日夜骑马会碰到伤口。”   卫瞻将脸埋在霍澜音的颈窝,随口说:“如果音音用嘴来涂药的话,准你再涂一次。”   霍澜音:……   “殿下身为龙子,身体自然与寻常人不同。伤口早已痊愈,不用再上药了!”   卫瞻扯了扯唇角,笑了。   走出孙府的正门,霍澜音着实被外面的阵仗吓到了。两辆豪华的马车旁,有三四十个膀大腰圆的镖师候着。   这哪里像是发配的罪人。   和先前雪山中逃难相比,这次继续西行仿佛游山玩水。马车走得不快,舒服的马车上备着各种美食。   这样逍遥的日子持续了两日,到了第三日,这样大的阵仗终于将埋伏的刺客招引来。即使是这个时候,众人也没有把刺客当回事,继续一边应对着,一边悠闲赶路。   霍澜音掀开车厢小窗前的垂帘,朝外望去。今日天气很好,比前几日要暖和许多。她望着外面骑马的镖师,心里有些痒痒。她已经很久没有骑马了。骑马这个事儿在最初学习的阶段靠得是熟能生巧。她先前每日傍晚都有卫瞻陪着她,可后来卫瞻伤了屁股,她就没有再骑过马。如今恐怕已经生疏许多。   霍澜音放下垂帘,挪到卫瞻身边,主动拉住卫瞻的手,将自己的一根根手指头塞进卫瞻的指缝里。她靠近卫瞻,声音甜软地撒娇:“殿下,我瞧着今日天气不错,外面竟然没有风。外面去骑马好不好呀?”   卫瞻阖着眼靠着车壁,没说话。   霍澜音弯下腰,去亲卫瞻的手背。蜻蜓点水般亲了一小口,然后紧接着又是第二口、第三口……   卫瞻终于睁开眼睛。   霍澜音笑着勾住他的脖子,凑近她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卫瞻,说:“殿下最好啦!”   “停车。”卫瞻开口。   霍澜音如愿以偿地骑在马背上。而且这次并非和卫瞻同骑。   江太傅派小豆子过来传话。说她之前患过雪盲症,要格外注意眼睛,切不可在雪景中盯着一处太久,以防雪盲症再犯。   霍澜音骑着马每往前跑一段,便在前面等着后方的车队跟上。反反复复。凉风拂面,霍澜音弯起眼睛,身心都有一种舒畅之感。而且她也的确开心得很。离开了阳遥郡,再往前行,每走一步,距离自由便更近了一分!   在霍澜音又一次想要继续往前冲的时候,马缰忽然被卫瞻拉住。   “殿下?”霍澜音疑惑地看向卫瞻。   “他们来了。”卫瞻道。   镖局的人笑着说:“大殿下说笑了,咱们兄弟有在最前面打探消息的。他都还不知道前方有敌情,那必然是不会有事的!”   “驾!”后面的霍佑安赶马上来,握住了挂在马鞍旁的刀剑。   镖局的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要不要相信卫瞻说的话,   霍澜音略弯下腰,轻轻去摸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又去摸了摸挂在一侧的弩。   不到一刻钟,镖局的人也终于觉察到不对劲了。没过多久,黑压压的黑衣人出现,他们这一次只是远方的人防御似地举起弓,而其他大多数人手中都握着不同的武器,扑过来。   两大镖局的人立刻拔刀抵抗,然而完全不是对手。   奚海生和小豆子立刻赶马冲上去,斩杀一个又一个黑衣人。他们慢慢意识这次的黑衣人身手不凡,完全不是上次的那些黑衣人可比。而且他们的身手竟有些像江湖中人。 第61章   到如今,两家镖局的人方知接了个大单子,再不敢大意。   一道信号烟升空而起。   霍澜音仰起头望着迅速升空又很快消散的信号烟,猜测这应当是发给卫瞻的信号。   卫瞻下令:“让他们撤离。”   “是!”奚海生调转马头朝两家镖局的人去。   “这笔单子到这里提前结束,这是你们余下的钱。拿了钱,便都可以走了。”   两家镖局的人正愁这笔单子不好做,闻言,个个大喜,接了钱,立马收拾行囊掉头往回走。   莺时小声问小豆子:“小豆子哥哥,那是安全的信号吗?”   小豆子笑了:“小莺时,你这可猜错了。那是危急信号,代表前面还有更多厉害的刺客埋伏。”   “啊?”莺时惊了,“那、那么危险怎么还让他们都走了呀!”   小豆子随口说:“平日里还能借助他们招摇一番,现在嘛,他们除了拖后腿也没旁的作用。”   “是这样吗……”莺时茫然了。   接下来几日,一行人快马赶路,遇上过几次刺客,都有惊无险地化解。   暮色四合时,远处出现大片的绿色。枯冬之时,树木凋零,难得出现好似没有尽头的松树林。   “永林山。”霍澜音说。   “对,是永林山。”江太傅,“连日赶路,今日早些休息。这片永林山一望无尽,里面多野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可。”   霍佑安惊讶地看向霍澜音,问:“夫人来过这儿?”   “没有。”   霍佑安笑着对卫瞻说:“让之,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怎么会知道永林山,我瞧着是细作。”   霍澜音认真道:“疆场英豪也当多读书。”   霍佑安脸上的笑一僵,继而扯起嘴角假笑了两声:“多谢夫人好意。”   其实霍佑安并不觉得霍澜音会是什么细作,不是相信霍澜音,而是出于对卫瞻和卫瞻身边人的信任。他不觉得一个细作能成功潜藏在卫瞻身边这么久。   江太傅道:“穿过这片永林山,一直到西荒,接下来也不会再有多少山林难行的路。”   一行人往永林山走,霍澜音望着前方的大片绿色,微微有些出神。   终于到永林山了。   如果出了永林山,到达那几座平安繁华的城市,极难寻到合适的契机。如果现在就行动,她一个人穿过永林山还是十分危险的。唯有掌握好时间和距离,在快要出永林山的时候行动,才是最合适。   霍澜音默默回忆脑中对这片山脉的记忆。   她不经意间抬头,发现卫瞻审视地看着她。她惊了一下,忙弯着唇角笑起来,问:“殿下怎么这样瞧着我?”   “在想什么?”卫瞻沉声问。   对上卫瞻不见情绪的漆眸,霍澜音无辜地望着他,说:“有点怕。”   她眉心微微蹙起,眸中噙着丝丝哀愁,慢吞吞地说:“《山林志》上说永林山多野兽,性凶残。路人不敢入。如今又有野兽又有追兵……”   她悠悠轻叹了一声,小声抱怨:“什么时候才能平平安安……”   卫瞻默了默,才道:“追兵不会进永林山,只会在山外蹲守。”   “真的吗?”霍澜音的眼睛在一瞬间欢喜亮起来,盈盈璀然。不过只是一瞬间,又黯然下去。她垂下长长的眼睫,声音小小:“那也还有好多野兽……”   马蹄踏进树林。山风吹过,沙沙。   霍澜音握紧马缰,有些紧张地问:“会不会有蛇呀?”   霍佑安吹了个口哨,笑:“看来夫人的书读得也不算多,竟不知这个季节没有蛇。”   霍澜音看向霍佑安,问:“霍将军可成婚了?可有心仪之人?”   “哈?”霍佑安被问懵了,诧异地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且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霍将军日后便懂了。”   “啥玩意儿?”   霍澜音转过头,不再理他了。   霍佑安去问奚海生:“她什么意思?”   奚海生有些尴尬地说:“咳,小夫妻两个没话找话大概也是一种谈情说爱……”   “啥玩意儿?”霍佑安又问,不敢置信。   奚海生尴尬地挠了挠脸。哎,他只是个太监啊,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了不起了好吧?   奚海生和霍佑安打了些野味,晚上烤来吃。吃过东西,其他人都在收拾。霍澜音挨着卫瞻坐在火堆旁,她握着根树枝,在地面随意地画着图案。   “你画的这是什么鬼东西?”卫瞻烦躁地问。   “狼。”霍澜音继续画,“我瞧着书上的狼就是这个样子,倒也没亲眼见过真的狼。画的不像吗?”   她抬起眼睛望向卫瞻。   “明天给你抓一只,你自己看。”   霍澜音惊得瞪圆了眼睛,手中的树枝也落了地。   第二天,卫瞻果真抓来一只狼。   看着卫瞻牵狼走近,霍澜音骇得连连后退。   卫瞻不耐烦地说:“就半个时辰给你画。等下要吃!”   霍澜音:……   直到那匹狼被架在火上烤,霍澜音才松了口气。吃狼肉的时候,霍澜音眼前总是那双狼眼,搞得没什么胃口。   翌日清晨,霍澜音醒得很早。   除了江太傅和林嬷嬷,其他人还睡着。江太傅和林嬷嬷围坐在火堆旁说话,火堆上架着煮米的锅。   “等出了山,恐怕会遇到更多危险。背后的人如今是要殿下的命。”林嬷嬷道,“如今对殿下出手的人显然不是一股势力。依太傅的意思,想要殿下性命的这伙人可是皇后指使?”   听到林嬷嬷的话,霍澜音睁开眼睛。本来还困倦着,顿时惊醒。想要害卫瞻的人是皇后?可是皇后不是大殿下的亲生母亲吗?霍澜音抿着唇仔细去听江太傅和林嬷嬷的对话。   “说不准。”江太傅道。   林嬷嬷说:“我觉得不是皇后娘娘。在阴阳咒之前,殿下对皇后娘娘完全信任。母慈子孝,日日相见。倘若娘娘想要殿下性命,在京中时本有更多机会,又为何大费周章?依我看来,皇后娘娘的目的只是将殿下驱离京城。”   江太傅沉吟半晌,却摇摇头,说道:“如果只是想废掉让之的太子之位,依娘娘心机,分明有更好的选择,可是娘娘却提前花了几年时间,让让之修炼一本邪功。这效率似乎低了些。”   林嬷嬷忙问:“难道娘娘是在拖延时间?或者……在抗衡什么?”   “不知。”江太傅叹气,“娘娘心智深沉,难以猜测。”   两个人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江太傅道:“让之距离上次发作已有一段时日,如今路上多有不便,和夫人接触不多。近日可能会再发作,多留心。”   林嬷嬷道:“药蛊何时可除?幸好夫人为药引的百日疗法多少有些作用。”   百日疗法?   霍澜音心里咯噔一声。她犹豫了一下,起身朝江太傅和林嬷嬷走去。   “太傅、嬷嬷,你们起这么早。”   “夫人也醒得很早。”   霍澜音实话实话:“刚刚听见嬷嬷提到我,什么百日疗法……我可以知道吗?”   江太傅捋着胡子笑着说:“没什么不能对夫人说的。夫人三次以药为食酿身为药,这偏房讲究一个潜移默化的温养,自然需要时日。百日正是一个完整的疗程。”   霍澜音有些意外。她又问:“百日结束殿下的身体会痊愈吗?”   江太傅笑了笑,说:“殿下并非生病,没有身体痊愈的说法。这药引目的是温养殿下因邪功受损的五脏六腑。百日结束会让殿下体内有一段平和期,殿下在这段平和期身体不会受邪功控制,给他造一个自己打通经脉逼走体内邪功的机会。”   霍澜音默默听着江太傅的话。她问:“倘若路上有危险,我被刺客杀了被野兽吃了,断了殿下的百日疗法可怎么好?”   “那这百日疗法自然前功尽弃。”   林嬷嬷板着脸开口:“夫人不必担心,路上虽危险,却无大碍。”   霍澜音笑起来:“虽然怕得很,可是我也信殿下会护着我平安。”   “说起来这百日疗法也到了尾声。”江太傅感慨,“希望殿下早日克服这邪功。”   “快一百日了吗?我好糊涂,倒也不记得日子了。”霍澜音弯着眼睛笑。   其实她记得。   从第一晚走进卫瞻的房间,她就开始数离开的日子,怎么会不记得。正因为记得,她的心才沉下去。   百日的确近了。可她算来算去,第一百日应当已经离开了永林山。   卫瞻已经醒来坐起,望着远方。   霍澜音望着卫瞻的背影,心里生出挣扎。   从她开始做卫瞻的药引起,她已熟背北衍地图,仔细算过从西泽到西荒的所有路线。在西泽周家时,她已敲定最佳路线,决定于永林山离开,过望乡水,至丰白城。   甚至,接应之人早在丰白城等候。   她千算万算,算错了人心之不忍。   不,兴许当初在周家,即使她知道她在百日疗法之前离开会对卫瞻身体不利,她也会毫不在意。   一路走来,她对卫瞻怕过、怨过,也真心感激过。   这一路,卫瞻日日戴着面具。霍澜音的无形面具也同样从未摘下。她演了太多的戏,说了太多的慌。   为的,就是逃啊。   霍澜音朝卫瞻走去。   “殿下醒啦。”她挨着卫瞻坐下,像只温顺地小猫伏在卫瞻膝上,乖巧得不像话。   “音音昨天晚上梦到殿下了呢……”她的声音也软得不像话。   三日,她会努力拖延三日,熬到百日疗法结束,再让卫瞻出山。   若她没能缠住卫瞻,也不要怪她心狠。   她是必要走的。   若余生永远如此卑微讨好、虚伪演戏,活着毫无意义。 第62章   卫瞻垂眼看她,问:“又梦见什么了?”   “梦见和殿下生活在最喜欢的小房子里。”   “最喜欢的小房子?”   “嗯嗯!宅院不大,打扫起来不麻烦。小院木门旁生长着金黄的向日葵,随阳绽放。院子里处处都是芬芳的鲜艳花儿,屋前竹台上摆着刚烧好的茶……”   霍澜音忽然不说了。她抬起脸望向卫瞻,眼睛里的欢喜逐渐退去,浮现失落。她说:“可是梦都是反的……”   卫瞻看着霍澜音的眼睛,视线逐渐下移,指腹捻过她鼻尖上的那粒美人痣。他嗤笑了一声,道:“村妇的生活。”   霍澜音不高兴了。   “不理殿下了。”她像个娇嗔的小姑娘,从卫瞻的身边跑开。   其他人都已经起来,有的人在收拾行囊,有的人在准备早饭。霍澜音蹲在火堆旁,帮忙盛粥。   过了一会儿,霍澜音忽然惊呼了一声。卫瞻急忙转头去看,看见霍澜音弯着腰,拍着裙子上洒落的热粥。   “是不是烫着了?疼不疼啊?要不要紧?”莺时一边揪心地问,一边蹲着给霍澜音擦裙子上的粥。   “不疼,没事的。”霍澜音这样说着,眉头却揪起来。   江太傅说:“莺时,箱子里那瓶小蓝药可治烫伤。你带夫人去一旁涂些药,一两日就会好。”   “诶,好!”莺时赶忙去拿来了烫伤药。   “我……”霍澜音向后退了一步,飞快地看了卫瞻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她脸上细写满为难,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没事儿的!一会儿吃完东西就要启程,可别再耽搁了。”   “把药给我。”卫瞻道。   莺时愣了一下,才将烫伤药递给卫瞻。接触虽然有三个月,可莺时一直很怕卫瞻,递药给卫瞻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碰到卫瞻的手。   卫瞻看了霍澜音一眼,转身朝远处走去。霍澜音小跑着跟上去。   莺时赶忙从行囊里拿了一条霍澜音的裙子,追上去递给霍澜音。   卫瞻带着霍澜音走了稍远一些,霍澜音有些害怕地看看周围,主动去挽卫瞻的手。她弯着眼睛对卫瞻笑:“永林山那么多野兽,我哪儿敢和莺时乱跑。就知道殿下会来帮我,有殿下在,什么野兽都不怕啦!”   卫瞻嫌她啰嗦,不耐烦地说:“脱了。”   霍澜音想了一下,提起裙子后,解开里面的裤带,褪下裤子。   她的大腿果真被烫红了一大片。卫瞻在他面前蹲下来,掰她的腿,发现烫伤蔓延到大腿内侧。   霍澜音四处张望,有些尴尬地说:“殿下你靠近些!”   卫瞻没动。他低着头,正将小瓷瓶里的药水倒在掌中。   他不动,霍澜音往前挪了挪,她扯着裙角,忽然罩在卫瞻的头上,将他罩在自己的裙下。   忽然视线一片黑暗的卫瞻愣住。   头顶传来霍澜音有些心虚的软软声音:“光天化日之下,别让我光着腿……若、若是被旁人看见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卫瞻的目光稍微适应了些,望着近在咫尺的两条腿。他吸了吸鼻子,将香气收进肺腑,双手交叠揉着掌心的药水,然后去揉霍澜音烫伤的腿。   霍澜音将手搭在卫瞻的肩上,担忧地说:“烫到哪儿不好,烫到腿里侧了。这骑马的时候也不知道会不会磨到……”   她悠悠轻叹了一声,苦恼自责:“我怎么就这么笨呢。”   “是挺蠢的。”卫瞻掀开罩着他的裙子站了起来。拿过霍澜音后腰的弩,继续往永林山深处走去。   霍澜音皱起眉小心翼翼揉了揉腿。   当然疼啊。   不过倘若再撒撒娇,能让卫瞻心疼她,推迟两日再骑马出发,倒也值得。如今刺客在前面候着,永林山中并没有追兵,这种情况下让卫瞻心疼她一下,应该不难吧?   “站在那里等狼吃?”   霍澜音回过神来,赶忙小跑着追上前面的卫瞻。   卫瞻用霍澜音的弩射死几只山鸟。   他可不是为了填饱大家的肚子,只是闲着无聊会烦躁而已。   看他一点都不着急地射山鸟。霍澜音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成功了。   往回走的时候,两个人发现了一处不起眼的小木屋。那处地方地势低矮,周围有藤蔓树枝遮掩,若不是仔细去看,定然发现不了。   卫瞻之所以发现了这处小木屋,是因为有一种浓郁的血味儿从小木屋中传出来。   “这里居然会有人住?”霍澜音很惊讶。   她跟着卫瞻沿着坡路下去。离得近了,霍澜音也闻到了那股血腥味儿。   小木屋的房门是虚掩着的。卫瞻冷脸踹开房门,出现在两个人眼前的是一家老老小小残缺的身体。   地面上的血迹半干,这祸事应当发生在两日内。   霍澜音一阵作呕,立刻别开眼不忍心再看。   卫瞻在房中搜了一圈,确定一家人都死光了没有活口,也没管地上那些被狼啃食过后的残缺身体,带着霍澜音往回走。   霍澜音回过头遥遥望着小木屋,最初的不忍和恶心之后,她的眼中多了几分深思。   “再不走,狼来了把你也撕了。”   霍澜音赶忙去挽卫瞻的手,说:“不怕,我有殿下在什么都不怕!”   卫瞻停下脚步,去看霍澜音仰起来的脸。他“啧”了一声,拍了拍霍澜音的脸,说:“音音,你这演技日渐纯熟,孤倒是有些分不清你哪句真哪句假。”   “日久见人心,殿下早晚会知音音的心。”霍澜音干净的眸子让人觉得一片坦荡。   “日久。”卫瞻重复之后,又“嗯”了一声。   本该一早吃过早饭就启程,卫瞻带着霍澜音去了林中深处射山鸟,回来时已经是正午。   “殿下,什么时候出发?”奚海生问。   “看心情。”   卫瞻走向高处平整的石头,他枕着自己的胳膊躺下,翘着二郎腿。   霍澜音腿上的烫伤并不算严重,两日便好了。霍澜音借口肚子疼不舒服,硬生生又拖了一日。   傍晚,霍澜音坐在火堆旁,听着江太傅嘱咐卫瞻从明日起,即可尝试自行逼走体内邪力。   入了夜,大家都睡了。   霍澜音在卫瞻的怀里小声说:“殿下,陪我去解手好不好……”   卫瞻没理她。   “好不好嘛……”霍澜音握着卫瞻的拇指,轻轻地摇。   卫瞻不耐烦地说了句“麻烦”。他起来拉起霍澜音往远处走,他步子很大,拉得霍澜音跌跌撞撞。   走得远些,卫瞻暴躁地转过身:“快点!”   霍澜音没动。   卫瞻诧异地转过身,审视地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弯起眼睛,对他温柔地笑。 第63章   “大半夜发什么疯?”卫瞻烦躁地皱眉,“还是你又要发骚?”   霍澜音一点都没有因为卫瞻的话不高兴。她唇畔始终挂着浅浅的温柔笑容,深情仰望着卫瞻,软软地说:“想看月亮数星星。”   “你自己发疯自己看自己数!”卫瞻暴躁地转身就走。   霍澜音立在原地望着卫瞻走远的背影,一动不动。   卫瞻一口气走出很远,听见身后没有追来的脚步声。他回头去看,遥遥对上霍澜音的眼睛。   四目相对,像一种僵持。   卫瞻“嗤”了一声,转身继续往营地走。   夜风很凉,山林中隐隐传来狼嚎声。   卫瞻再次停下脚步。他没有立刻转身,等了等,才转过身。他已经走得很远,夜里很黑,已经看不到霍澜音的身影。   卫瞻不耐烦地回去找霍澜音。离得近了,霍澜音也逐渐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蹲在原处,手里握着匕首,在土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卫瞻一步步走近,立在霍澜音面前,低头去看她在地面写的字。   瞻。   霍澜音抬起头,仰望着卫瞻。   “想看月亮数星星。”她笑,万里星河延展在她的眸中。   隔着一层皂纱,卫瞻盯着霍澜音的眼眸,慢慢眯起眼睛。   “霍澜音,懂事一些,有分寸一些。这深更半夜,没心思看你演戏。收起你那些小心思。”   那万里的星河啊,在恍惚间失了光彩。   霍澜音的眼泪瞬间盈了眼眶,缓缓滚落。她明明还在笑着,眼泪却将眼睫湿透。美人落泪,涟涟泪水湿了人心窝。   卫瞻难得耐住性子,他在霍澜音面前蹲下来。近距离地细瞧霍澜音的眼,夜风吹动他帷帽的皂纱,轻轻抚在霍澜音湿漉漉的脸。   “你到底又想耍什么小聪明?”卫瞻问。   “认识殿下刚好一百日。”霍澜音说,“从明日起,我就不再是殿下的药引了。”   卫瞻微微皱眉。   “对于殿下来说,我不再有用处。是弃子,是西行路上彻底毫无作用的拖累。”   卫瞻心里的那股烦躁稍歇,他问:“所以你大半夜跑出来闹是为了要个日后的保障?要个承诺?”   霍澜音飞快摇头。   “不要!我不要殿下的承诺,殿下也千万别给我承诺!所有承诺不管许下时是多真心,总有千万个意外。有了承诺就有了希望和负担。许诺的人有负担,对于等待的人也同样是种负担。何况这世上除了自己也没人可以完全相信,殿下即使许诺,我也不会信的。”   “这世上除了自己没人可以完全信任?呵,这话倒是不错。”   卫瞻起身,朝霍澜音伸出手。   霍澜音仰望着他,没有立刻将手交给他。她问:“殿下要陪我看月亮数星星啦?”   她脸上的泪没有擦去,湿漉漉的眼睛里重新一点点爬上亮光。她眼里藏着为对来的不安,可是同时也有小小的固执,固执地不肯要承诺。   卫瞻没开口。   霍澜音“唔”了一声,说:“我晓得了。”   她将手放在卫瞻的掌心,由着卫瞻将她拉起来。   许是蹲得久了,腿上有些麻,她靠在卫瞻的怀里,软软依着他。卫瞻宽大的手掌动作自然地搭在她的后腰。   卫瞻将霍澜音抱上一株粗壮的古树。   他斜靠着主干,枕着手臂合上眼,说:“数。数完今晚一共有多少颗星星就回去。”   霍澜音没有回应。   等了等,卫瞻耳畔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诧异地挣开眼睛,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腰背挺直地坐在树枝上,垂下去的长裙被风轻轻地吹。她微微仰着头望着满天的繁星,伸着手指头指着天上的繁星。小小的檀口微微阖动,无声数着天上的星星。   她已经不哭了,脸上的泪却忘了擦。眼睛湿湿的,一颗泪珠儿挂在眼角。   卫瞻欠身,用指腹将她眼角的那滴眼泪抹去。   霍澜音转过头来望向卫瞻,她的眉头一点一点揪起来,苦恼地说:“数到哪里忘记了……”   卫瞻笑了。他揉了揉霍澜音的头,说:“重新数。”   霍澜音重新仰起头,望着满天的繁星。可她没有再数星星了。她说:“殿下,你是不是很快就会好起来?林嬷嬷提醒我不要在你面前提那邪功。可是我……真的好挂心……”   她愁眉苦脸地望向卫瞻。   “殿下点了烛台来瞧我身上每一处,可我竟然连殿下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树很高,霍澜音朝下望去心里有些慌。她双手握着身下的树枝,小心翼翼地朝卫瞻挪过去一些,靠近他。   霍澜音声音里的不安更多:“会不会在殿下恢复容貌之前,我已经再也不能接近殿下了?”   卫瞻捏了捏霍澜音的脸,指下肌肤细软,还带着几许凉。   霍澜音扑进卫瞻的怀里,小声地哭。   抱着卫瞻腰的手逐渐收紧,她将脸埋在卫瞻的胸口,哽咽哭诉:“我以前怪自己运气不好,恨命运不公。我也好想像寻常女子那般十里红妆,嫁给一个不算多优秀却知道疼我对我好的人。举案齐眉,儿女绕膝,柴米油盐琐碎却悠闲的一生。而不是被家里推出来,以药为食,成为床榻之上的一道药。被殿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整个人所有的价值便只是床榻之上供殿下享用的身体。我甚至曾觉得自己昏暗的人生没有未来,与烟花巷的妓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湿热的眼泪洒满卫瞻的衣襟。   “殿下笑我笨,连讨好人都不会。可若不做这药引,我也不用笨拙地学习怎么讨好殿下。殿下笑我不像个大家闺秀,可我怕啊,怕连这药引都做不成,真的被扔到脏地方去。更怕死,怕殿下嫌弃我无趣,被殿下那么一拳打破头丢了命。还哪里敢做大家闺秀。”   听着她的委屈,卫瞻搭在霍澜音后腰的手上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我是笨,当初刚到殿下身边没多久笨拙地装成对殿下痴情一片,说自己喜欢殿下喜欢得不得了。轻易被殿下识破。”霍澜音自嘲地笑了一下,“可若我现在再说自己这颗心里满满都是殿下,殿下还是不信吗?”   卫瞻轻拍霍澜音脊背的动作微顿。   霍澜音在卫瞻怀里抬起头,一双泪眼委屈地望向卫瞻。   “因为我骗过殿下,殿下应当不会再信我了吧?”霍澜音难过得扯起唇角努力笑了一下,“别说殿下,我自己都不信……我曾最恨这药引的身份。可今日一想到明日再也不能做殿下的药,心里好难受好难受。”   卫瞻眉峰拢起。隔着一层皂纱,他望着霍澜音的泪眼,她的眼泪好像流进了他的心窝,让他心里慢慢变得柔软,那些坚硬甲胄更像是沙滩上的堡垒,被轻易浸湿,塌落。   霍澜音哭着去求卫瞻:“殿下,你抱抱我好不好……”   卫瞻眸色渐深。   “这不是正抱着你?”他说。   “哦……”霍澜音动作缓慢地垂下眼睫,泪珠儿又簌簌掉落两颗。   “蠢。”卫瞻用指腹去擦霍澜音的眼泪。   ——你不要承诺,可是孤早就给过你承诺,是你不愿意相信,或者忘记了罢了。   霍澜音犹豫了好一会儿,探手进皂纱,环到卫瞻脑后,解开他面具的系带。卫瞻默不作声,默许了她的动作。   霍澜音将面具从皂纱下拿出来,捧在手心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将面具系在树枝斜着生长出去的小枝条上。   她转回头望向卫瞻,手心隔着一层皂纱,轻轻抚过卫瞻的脸颊轮廓。又慢慢凑过去,动作轻柔地隔着一层皂纱去吻卫瞻的眼睛。   温柔的亲吻逐渐下移,落在卫瞻的唇。   辗转厮磨。   她的唇是湿热的,可是她脸上的泪沾到卫瞻的脸颊,微微凉。   枝杈上悬挂的面具随风轻轻晃动,上面的神兽露着尖利的兽牙。   ……   “让之,让之?”霍佑安用力去拍卫瞻。   卫瞻躺在树下,皱着眉醒过来。他睁开眼,第一眼看见悬挂着的面具。神兽好像在笑。   头痛欲裂,记忆也变得混乱。   他记得昨天晚上自己忽然发作,掐住霍澜音的脖子,将她抵在树干。霍澜音哭着摇头,双眸绝望又惊恐,她红唇开合在说着什么话。可是他听不清,又或者当时听清现在已想不起。   “音音!”卫瞻一下子坐起来。   树干之上,昨晚霍澜音坐着的地方空空的。   他环顾四周,没有霍澜音的身影。   “她去哪儿了?”卫瞻问。   “我怎么知道?昨天晚上不是你把她带走的吗?”霍佑安被问懵了,“昨晚你带着她离开许久未归,我还打算去寻你。可是奚海生说你经常会在晚上带她离开,天亮再回来。这是今早很久没见你人影,我才来找你。”   卫瞻起身,脚步转动,望向四方。   记忆是乱的。   她在哪儿?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那个丫鬟可还在?”卫瞻问。   “在啊,我出来找你的时候小莺时在做饭。”   卫瞻不敢置信地看向霍佑安。他迅速赶回营地,远远看见莺时蹲在火堆旁,一边握着勺子搅动锅里的粥,一边和小豆子说说笑笑。   “她有没有回来过?”卫瞻问。   营地的几个人茫然地望向卫瞻。   后面才跟上来的霍佑安道:“那个……夫人好像不见了。”   “砰”的一声,莺时手里的勺子掉进锅中,溅出的热粥落在她的手背。可她顾不得疼,赶忙爬起来,惊慌地问:“我家姑娘去哪儿了?什么叫不见了!”   卫瞻审视莺时半晌,他忽然转身,往回赶。 第64章   “追兵不会进永林山,可这山中野兽……”江太傅道,“大家分头去找!”   小豆子看向失魂落魄的莺时,宽慰:“你别担心,夫人不会有事的。”   莺时胡乱点了下头,提着裙子小跑着去找霍澜音。小豆子怕她有危险,赶忙追了上去,和她一路去找。   卫瞻原路返回,停在树下。他合上眼,努力回忆昨天晚上最后的记忆,耳边是风声沙沙。   记忆只有那么多。霍澜音无助的眼睛总是挥之不去。   “让之……”霍佑安从另外一条路跑过来,欲言又止。   卫瞻睁开眼,问:“找到她了?”   “还、还不确定。”   卫瞻皱眉。   “发现了些血迹,还有些衣服布条……”   卫瞻跟着霍佑安走了没多久,到了霍佑安先前发现的地方。   卫瞻蹲下来,指腹蹭了一下地面上的血迹。在这摊血迹旁的灌木枝上,挂着一条手指长的浅藕色布料,像是人在经过时,被灌木刮下来的。卫瞻扯下那块布条,用指腹捻了捻。   霍佑安皱着眉问:“是她的衣服吗?”   卫瞻将布条握在掌中,他起身,又看了一眼地面上的那摊血迹,不发一言,立刻去周围寻找。   霍佑安叹了口气,心中觉得霍澜音凶多吉少,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也和卫瞻分开,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找去。   霍佑安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线索,反倒是在山林中遇见了寻找的奚海生。   “霍将军可有线索了?”奚海生问。   霍佑安将那摊血迹和霍澜音衣裙被刮破的事情告诉他。   奚海生愁眉苦脸:“这……不太乐观啊。”   “是。鲜血的味道最能招引山林间的野兽。更何况夫人也不会平白无故流血,只能是……”   接下来的话,霍佑安没有直接说出来。   两个人也不多言,沉默着继续去找人。   “什么声音?”奚海生停下来。   “狼。”   霍佑安和奚海生对视一眼,顺着狼嚎声找去。   远远的,霍佑安和奚海生看见了卫瞻立在前方的身影。   在卫瞻身前的嶙峋山石上,有几匹狼警惕地虎视眈眈。立在山石最上面的一匹狼低下头,又撕咬了一口前爪踩着的人肉。   “让之,你怎么跑来狼窝——”霍佑安的话戛然而止,震惊地看向前方。   六七匹狼围着一个女人的“尸体”。   那尸体已然不能称作尸体,早已被这些狼啃咬分食,四分五裂,残缺不堪。离卫瞻最近的,是一节小腿,一节被啃去皮肉只剩下鲜血淋漓的白骨。   浅藕色的衣裙破烂不堪,早已被鲜血染红,又沾着碎肉。   “是、是……是……夫、夫……”奚海生结巴起来,最后又生生把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卫瞻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一小节鲜血淋漓小腿白骨。他立在原地许久,才迈出第一步,朝前走去。   几匹狼弓起身体,做出进攻的姿态,朝卫瞻呲着獠牙。獠牙上沾着血。   一匹山石高处的狼朝卫瞻扑过来。卫瞻还没有动作,霍佑安先一步掷出手中的匕首,刺中狼眼。   狼发出一阵惨叫,在卫瞻面前摔到地上。狼爪在地面抓了抓。他的狼爪上沾着血,爪缝之间挂着碎肉。   卫瞻眯起眼睛,看向那匹狼的后颈。它的后颈有伤,伤口不深,却很整齐,一看就是兵器划伤。   卫瞻继续往前走,脚下忽然踩了个什么东西。卫瞻低头,向后退了一步。他弯下腰,在血泥中捡起一把匕首。指腹抹去匕首柄上的血迹,“让”字越发清晰。   这是他的匕首,是他给霍澜音的匕首,是他不准霍澜音用来刺别人的匕首。   霍佑安和奚海生一跃而起,动作干净利落地将这些野狼宰杀。这些野狼不过叫了一两声,彻底断了气。   “是、是不是找到我们家姑娘了?”莺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的眼睛里含着一层光,那是所有的期待。然而所有的光芒在一瞬间熄下去。   “不……”她声若蚊鸣几不可闻。她摇头,先是轻轻地摇头,紧接着越来越用力地摇头。   “不——”她撕心裂肺地绝望嘶喊着,跌坐在地。整个人都在发抖,像散了架似的。   “小莺时你别哭,你别这样啊……”小豆子蹲下来劝。   莺时“哇”的一声哭出来,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站起来,朝前抱去。她在血泥中蹲下来,双手去捧地上的碎肉和残骨。   “都是莺时太笨了,没有护好你。呜呜呜……都是莺时的错,莺时不该睡着,呜呜呜……”她将捡起来的血肉残骨包在衣襟里,泣不成声。   “呜呜呜,姑娘你怎么就丢下莺时了,你不在了,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嘛……说好了要好好过日子的,呜呜呜……你不是说莺时好重要好重要的嘛……那你怎么和莺时一样笨没逃开这些野狼,呜呜呜……”   小豆子别开脸,使劲儿去擦眼角的眼泪。   霍佑安心里闷闷的,觉得特别不舒服。他自小生活在军中,在很小的年纪便上了战场,再血腥的场面也见过。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心里闷。   卫瞻一直低着头,看着手中那把匕首,一声不吭。   霍佑安有些担心,可卫瞻戴着帷帽,他看不到卫瞻的表情。他拍了拍卫瞻的肩膀,说:“让之,这只是个意外。”   卫瞻这才回过神来。   奚海生开口:“我们……先处理一下夫人的尸体吧……”   半晌,卫瞻轻轻颔首。他抬脚,转身往回走。   “你昨晚为什么把我家姑娘带走?”莺时忽然小声问。   卫瞻停下脚步。   莺时忽然又大声吼了一遍:“你昨晚为什么把我家姑娘带走?!”   “莺时!”小豆子使劲儿握住莺时的手腕。   “你不是太子爷吗?你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所不能吗?你不能护着她为什么把她带走!你不知道你控制不住你自己吗!还是我家姑娘的性命根本不重要?是不是……是不是本来就是你杀了我家姑娘!”莺时哭着喊。   “别说了,莺时!”小豆子再次警告。   莺时去推小豆子,哭着说:“我的命都是姑娘的,姑娘不在了,我要是连句话都不敢为她说,也不配姑娘几次救我性命!”   卫瞻转过身,看向莺时。   隔着一层皂纱,他看见莺时眼睛里的怨恨。   霍佑安轻咳了一声,上前一步,低声劝:“小丫头不懂事只是护主而已……”   卫瞻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埋了吧。”他转身。   身后,是莺时痛苦的哭声,还有如涕如诉的风声。   “殿下,你抱抱我好不好……”   耳畔的风里传来霍澜音的声音,卫瞻转过头,身边空空,她并不在。   他握着匕首的手微微用力。   霍澜音的尸身早已凑不齐,也只能将能找到的尸身放在一起埋葬。莺时跪在坟前,几乎哭得昏过去。   卫瞻始终站在不远不近处,皂纱遮了他所有的情绪。   下午走出永林山,没有遇到伏击的刺客,反倒遇到了前方金鄄城城主的迎接。   江太傅问:“殿下,我们……”   “进城。”   “莺时,走啊!”小豆子去拉莺时。   莺时摇头:“姑娘都不在了,我不跟你们走。我要回西泽。”   “你一个人?还是先跟我们入城,再派两个侍卫送你回去。”霍佑安道。   “不用,不稀罕!”莺时向后退,恶狠狠地瞪着卫瞻的背影。   卫瞻回头,看向莺时。她眼里的怨恨始终未消。卫瞻道:“随她。”   小豆子挠了挠头,只好把满肚子的不放心收起来。   到了金鄄城,卫瞻大步往里走,下令:“让俞萧玉过来。”   俞萧玉本就先一步出发,此时正在金鄄城,没多久就赶了过来。   卫瞻立在书房中背对着俞萧玉,问:“夫人跟你都学了什么?”   “起先夫人对用毒很感兴趣,用功分辨草药记忆药理。后来向属下询问如何治疗阴阳咒,如何减少阴阳咒的痛苦,如何抵抗药蛊的作用,如何让殿下恢复曾经的容貌和健康。属下如实告诉夫人阴阳咒和蛊虫都不属于毒,属下并不知道。从那之后夫人对用毒没了兴趣,也不再上心,更不曾跟属下要过任何毒药。”   卫瞻拢在袖中的手僵了一下,半晌,才道:“退下。”   房门关合,书房中只剩下卫瞻,静悄悄的。   卫瞻一动不动立了许久,忽然转过头。他看见霍澜音泪水涟涟的脸,她委屈地问他:“若我现在再说自己这颗心里满满都是殿下,殿下还是不信吗?”   他抬起手,去擦她的眼泪。他的手掌轻易穿过她的脸。   她的身影幻影般逐渐消散。抓不住,看不见。   卫瞻的指尖颤了颤。   他默默收回手,取出袖中那块手指长的浅藕色碎布条。他推开檀木盒,拿出里面的香囊,慢条斯理地将浅藕色的布条塞进香囊中。   他将香囊放到面前,闻了闻。   属于她的香味儿已经很淡了。   胸口一阵绞痛,黑色的血液从卫瞻嘴边流出。他忽然暴躁地摘了帷帽,用力朝墙壁上的鸳鸯戏水图砸去,帷帽落下来,砸落长桌上的茶器。茶器落地,摔得粉碎。   他脸上的大片黑色印记隐隐有血色在浮动。黑红的印记在逐渐扩大,蔓延到他高挺的鼻梁。在他鼻尖的左侧,有一粒小小的痣。和霍澜音的那粒美人痣在相同的位置。   十日后。   “让之……”江太傅推门进来,惊愕地睁大眼睛,“让之,你怎么又碰这邪功?!”   卫瞻靠坐在藤椅中,手中握着《阴阳咒》。   他道:“这世间本无邪功。邪魔与否在于人。” 第65章   半年后。   天色将明,东边泛起鱼肚白,余下之处仍旧一片漆黑,星月还没有退场。丰白城中,一处不起眼的整洁小院里的一间屋子里亮着灯,灯已经燃了一整夜。   起了风,远处隐隐传来鸡鸣和虫叫。一道风吹开小轩窗,将屋子里的灯吹熄。   霍澜音魇着了,她一下子惊醒坐起来,大口喘着气。她睁开眼睛,发现周围漆黑一片,惊慌地攥着被子,大声喊:“莺时!莺时!”   “怎么了,怎么了?”莺时连外衣都来不及穿,踩着鞋子急急跑进来。   “哦,是风将窗户吹开才吹熄了蜡烛。姑娘别怕,我这就点灯!”莺时吹燃火折子,将窗前的烛灯点燃。她又拿了根蜡烛点燃,将另一边的坐地架子灯也点燃。   屋里一下子明亮起来。   霍澜音抱着膝,低着头。   “姑娘又做噩梦了?”莺时坐在床边轻轻拍了拍霍澜音的背,安慰着,“姑娘不怕了,咱们现在可安全啦。一切都好好的呢!时候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霍澜音将手心贴在额头,让那颗快速跳着的心脏平复下来。她疲惫地摇摇头,声音沙哑地说:“也不早了,不再睡了。”   “也好。今儿个是鉴玉日,本来就是要早起早发出的。”莺时起身去一旁的双开门黄梨木衣橱中给霍澜音翻找衣服,“姑娘,穿这件吗?”   莺时回过头望向霍澜音,发现霍澜音抱着膝发呆,没有听见她的话。她默默自己做主拿了一套霍澜音的衣服放在霍澜音床头。   现在想想,当初她得知霍澜音被野狼分尸吓成那个样子,也不难理解霍澜音自己会有多怕。   院子里传来木门推开和冯大娘打着哈欠的声音。   霍澜音望向小轩窗的方向,说:“还这么早,别让冯婶起来忙活做饭了。反正我已经起了,咱们早些出发,到了鉴玉街随便吃些东西就好。”   莺时应了一声,赶忙去办。   天色还没有大亮,霍澜音便带着莺时准备出门。她穿了一身茶白的男子长衫,墨发束扎,带着白纱帷帽。   莺时倒是没有扮男装,仍旧是一副小丫鬟的打扮。   “东西可都带齐了?”霍澜音问。   “姑娘放心,昨晚上睡前已经检查好几遍啦!”莺时轻轻拍了拍自己肩上背着的木匣子,又将另外一个木匣子递给霍澜音背着。   冯叔站在门口喊自己的儿子:“小石头,快点收拾好跟公子出门,仔细照顾着!”   “晓得!晓得!”小石头一边系着外衣的腰带,一边跑出来。   他跑到霍澜音面前伸手:“公子,我来背!”   “不用,不重。”   霍澜音带着莺时和小石头,刚走出院门没多久,冯叔的小女儿小芽子一溜烟跑出来,怀里抱着雨伞。   “阿娘说可别淋了雨,带着伞!”   小石头摸了摸妹妹的头,将两柄雨伞夹在腋下。   冯叔一家四口都住在霍澜音的这处小宅院做些杂事,他们一家人也都知道霍澜音女扮男装,毕竟霍澜音平时在家中并非日日都穿着男装,不过是出门的时候为了省去麻烦事才扮成男子。   丰白城是十里八乡最为富庶之地。一方面,是因为丰白城盛产质地上等的玉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今圣上还不是皇帝时,这里是他的故土。   玉器不仅需要天然美玉,还需要技艺高超的匠师。丰白城盛产上等玉石的同时,也催生了许多妙手玉石匠师。这些技艺高超的匠师又吸引了许多外地人来这里学习交流,以至于都说全天下最好的玉石和最好的玉石匠师都在丰白城,丰白城也被称作玉城。   丰白城在一年当中有许多个因为玉石产生的节日,更别说玉石匠师的各种比赛。而鉴玉日则是丰白城中关于玉石活动最重要的一个日子。在这一日,会有许多当地的匠师和商铺拿出珍藏的玉石出售。许多外地人也都会在这里挑买心仪玉石。   金银有价,玉石无价。每年的鉴玉日总是能卖出天价的玉石。   霍澜音在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出发,等到了鉴玉街时辰已经不早了。鉴玉街两旁看不见尽头的玉石铺子早已熙熙攘攘。   霍澜音带着莺时和小石头随便找了家路边的茶点铺子,点了两屉肉包子、一屉素包子,还有清粥和小菜。   “包子到啦!”店小二先将两屉肉包子送上来,回去再拿一屉素包子放在桌子上。   “嘿嘿,还这么早就这么热闹啦!小芽子肯定在家里抱怨我不领她来!”小石头大口吃着包子。   “今天人太多,带着她不方便。过几天集市你再带她出来玩。”霍澜音说着,小小咬了一口包子。她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一阵犯恶心,赶忙用帕子掩口将含在口中的包子吐了出来,大口喝起茶水。   “怎么回事!不是说了要一屉素包子,这屉怎么是肉包子!”莺时恼了。   店伙计赶忙过来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今儿个店里客人多,手忙脚乱的,给拿错了!我这就再拿一屉素包子过来。这屉拿错的肉包子也赔给几位客官,然后再算个半价!千万包涵了!”   “算了。”霍澜音对莺时摇摇头。   莺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她看向霍澜音的目光里满满都是心疼。   因这半口肉包子,弄得霍澜音再没什么胃口。那屉素包子也没有吃,只是简单吃了几口清粥便作罢。然后他们出了铺子,沿着鉴玉街的街道一直往里走,去最大的那家玉石店——不二楼。   不二楼不远处的一家茶水铺子里,坐着几个人正在闲聊。   “那个戴着帷帽的是什么人,我瞧着不二楼的老板竟然亲自迎接。这是有背景的买家,还是哪位大名鼎鼎的匠师?”   另外一个人吸了吸鼻子,说:“哪来的香味儿?是那个白衣帷帽人身上的香气?这人到底是男是女,身上怎地这么香?这是抹了多少香料啊!”   “赵兄和林兄都是外地人不识得他很正常。可你们两个一定听说过他。”一个瘦小的男子说道。   “呦,听这意思,应当是个大人物了?”   “他就是人称玉石奇人的梅无先生。”   男人愣了一下,不敢置信:“他就是梅无?”   瘦小的男人连连点头,道:“对对对,就是那个作品不多,从不在人前露面,卖东西看心情,连皇家想要他的作品也不容易的玉石奇人梅无!”   “原来他也是丰白城人。”   “那倒不是。虽说以前不二楼也曾卖过两件梅无先生的作品,可他是最近半年才出现在丰白城的。若不是不二楼的伙计说出来,咱们也不知道那人就是梅无。”   “那这香味儿……”   瘦小的男人搓了搓鼻头,才说:“哦,你们不知道哇?要不怎么说是奇人哩?梅无先生不仅雕玉的手段高超,也是调香师。这一件玉石雕出来不容易,香料倒是不会费那么多时间。若是买不到梅无先生亲手雕刻的玉石,能买到他调配的香料也不错。这不,最近丰白城好些人去跟他买香料。城里的香料铺子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喽……”   霍澜音就是梅无。   她自小喜欢玉石,看得多了收集得多了,难免想亲手雕磨。   当初,她第一眼看见卫瞻手上的那枚扳指时,便认出那是她亲手雕磨的。也正是因为她知道那枚扳指百分百不是宫中之物,她才敢拿去琳琅阁典卖。   她是梅无的事情周家几乎没人知道,除了兄长周自仪。   她第一次拿着自己的作品去西泽的玉街贩卖时,正是周自仪陪着她。她不敢说那是自己雕的,只说是一个匠师的手笔。在旁人的追问下,她随口编了个“梅无”的名字。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对兄长说着自己的作品得到旁人认可有多开心。   周自仪温柔笑着,问:“若音音想留着梅无的名字雕玉,梅无总不能永远不出现。可音音身怀异香,若是让旁人知道匠人梅无正是周家二姑娘该如何是好?”   霍澜音蹙起眉。   “喏,刚刚随手买的。”周自仪将袖中的胭脂递给霍澜音,“或许音音不仅能做匠师,还可做调香师。”   “哥哥好主意!”她弯着眼睛笑。   周自仪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音音喜欢就好。”   ……   霍澜音十分感谢周自仪当年的提议。纵使她有再精湛的雕玉手段,玉的原料价格不菲,雕刻工期又长,完工之后也不是立刻能找到买家,实难成为糊口的应急手段。她来丰白城之后,反倒是先卖香料赚钱银生活。   不二楼的老板不仅亲自接待了霍澜音,还亲自将她送出门。   “梅无先生放心,今儿个下午会有个出手阔绰的大老板过来。定然能卖个好价钱!”不二楼的老板眉开眼笑。   “有劳老板。”   “哪里的话,应当是合作愉快合作愉快!”   霍澜音颔首,和气地说:“老板不必送了。”   霍澜音辞别不二楼的老板,也不闲逛,打算回家去。经过石拱桥的时候,一阵风吹来,将她戴着的帷帽吹落。   小石头赶忙去捡回来,拂了拂上面的尘土,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轻轻扫过周围好奇打量的人,淡定地接过帷帽,重新戴好。她离开的时候也是一副从容的模样。   然而她走了没多久,觉察到有人在跟踪她,沿着长长的鉴玉街跟了一路。   若是到了僻静处说不定有危险。走到鉴玉街街尾,霍澜音猛地转过身去。在看见身后的人时,霍澜音却不由怔住了。 第66章   霍澜音立刻转身,大步往前走,且催促:“快走。”   “怎么了?是不是有坏人跟着咱们?”莺时一边问着一边想要回头去看。   “别回头!”霍澜音拉住莺时的手腕。   “哦、哦……”莺时不知道为什么,可霍澜音让她不要回头,她听话就是了。   小石头却在刚刚霍澜音转身的时候,一并跟着转身见到了后面的人,他好奇地问:“公子,那个跟着的人怎么办?要不要我将他赶走?”   “不用。”霍澜音摇头。   眼看着马上就要离开鉴玉街,霍澜音小声对莺时说:“咱们分开走,你沿着左边的茂林街先走。”   “好!”莺时也不多问,立刻照办。   至少她女扮男装戴着帷帽还可以假装不认识,莺时可瞒不住,只好让莺时先走一步,不让他看见莺时。虽然……霍澜音怀疑刚刚在桥上的时候他已经看见了莺时。   霍澜音带着小石头又往前走了好一会儿,早就离开了鉴玉街,路上的行人也逐渐少了许多。   小石头回头望着后面仍旧跟着的人,不解地问:“公子,咱们就让他一直这样跟着?”   霍澜音皱着眉,犹豫了片刻停下脚步。她转过身,望向王景行,压低了嗓音,开口:“这位公子为何一路跟着我?”   王景行回过神来,望着霍澜音,轻声说:“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旧识。”   霍澜音心里顿时松了口气,道:“这位公子既然知道认错了人,便不要再跟了。”   她说完便转身继续回家。   王景行在原地立了片刻,默默又跟了上去。   霍澜音再次回头看了王景行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   小石头不解地问:“这人怎么还跟着?公子,咱们就让他这么一直跟着?跟到家?咱们可马上要到家了。”   霍澜音沉默。   想起当初在西泽周家时,王嘉瑜表姐与她说的话——   “……等大殿下离开,日子长了,可是什么都瞒不住的。到时候你该如何?树大招风,你担着西泽第一美人的名头,到时候人们的唾沫都能将你淹了!除了西泽,我二哥还在别的地方也有商铺。来时二哥与我说,若你不想留在西泽听闲言碎语,他可以带你离开西泽去别的地方生活。”   她知道王景行不仅在西泽有商铺。可是该不会他把生意做到丰白城了吧?不会这么巧吧……   在离家只剩几条小巷时,霍澜音又一次停下来。她转过身,遥遥望着跟了一路的王景行,用微怒的语气:“这位公子这是何意?”   默了默,王景行才说:“不放心。”   他的目光坦坦荡荡。   隔着一层白纱,霍澜音望着王景行诚挚的眼睛,忽然觉得心虚。她分明知道有这层白纱的遮挡,王景行看不见她的脸她的眼,可她还是心虚地侧转过脸。   小石头往前站出一步,挡在霍澜音身前,抬着下巴,趾高气昂地指向王景行,说:“你这小子给我老实点,再跟着我家公子,别怪我不客气!”   王景行连看都没有看小石头一眼,目不转睛地望着霍澜音,即使有白纱相隔。   “怎么办啊?”小石头凑到霍澜音耳边,“瞧着他就一个人,要不然我去揍他一顿,姑娘您先跑回家?”   霍澜音缓缓摇头。   “没事,回家吧。”   “不管那怪人了?”   霍澜音已经转身,继续往回走。   小石头瞪了王景行一眼,跟上霍澜音。他每走三五步,就回过头警告地瞪王景行一眼。可惜他的威慑一点作用都没有起到。   小石头看向也不着急的霍澜音,他心里急得不行,十分不理解霍澜音为什么还是这么从容。   王景行一直跟到霍澜音的住处。小院的木门关合,他再看不见霍澜音的身影。他抬起头,环顾周围,仔细打量眼前这座小小的农家小院,慢慢皱起眉。   霍澜音回了屋,摘下帷帽随手一放,有些疲惫地坐下来。   “姑娘喝茶。”莺时将茶盏递给霍澜音,“姑娘,我刚刚在角落里看见了,是王家表公子。怎么办呀?”   霍澜音抿了口茶,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打算隐姓埋名彻底过上新生活。可是女扮男装哪里那么容易就像男子了?对于认识的人来说,更是瞒不住。她知道王景行将她认了出来,只不过是因为她不想相认,王景行才故意那样说,实则为她心情着想罢了。   下午,忽然有人叩门。小石头去开了门,迎进来一群伙计。   “你们是干嘛的?”小石头警惕地问。   “有人定了货,让送过来的!”伙计咧着嘴笑。   小石头伸长脖子去看,看见后面的马车上装着些木质上等的家具。   “我们可没定东西!送错了!送错了!”   “绝对没有,就是这里。我们可不管,反正东西送来了!伙计们,卸货!”   霍澜音走出房,看着这些家具铺子的伙计放下家具,立马走人。   “这怎么办啊?还有人白送?”小石头问。   霍澜音沉默了好一会儿,刚要开口让他们将东西收好,隐隐又听见了马蹄声。   紧接着,一家又一家的铺子派了伙计过来送货。   成衣、绸缎、胭脂水粉、米盐,还有一整套打磨玉器的工具。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冯家一家四口围在一起,摸不着头脑。   霍澜音走出院门,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王景行的身影。她微微皱眉,只好回到房中。   她坐下没多久,又有人来敲门。   “这回不知道是送什么的,嘿嘿。”小石头笑着去开门。   然而这次并不是哪家铺子的人来送货。   “公子,是不二楼的伙计。”   “将人请进来。”霍澜音暂时不去想王景行的事情,打起精神来。   “梅无先生,我家老板让我来带个话儿。他说今日下午店里来的那位大老板想要一件首饰。这首饰是您亲手打磨的,不过好像在前年便卖了出去。我们老板是来问先生可能再做一枚一模一样的?哦,这是图样。正是这枚扳指。”   霍澜音将图样打开,看见上面画着的扳指时,惊讶极了。   这枚扳指是她前年所做,被卖了高价。后来不知道怎么辗转到了卫瞻手中。冬日在西泽时,霍澜音急需用钱,拿了一个廉价的香囊跟卫瞻换回这枚扳指,然后她将扳指卖给了琳琅阁的老板,另寻了一个大小重量相同的扳指缠布系在胸前……   想到这里,霍澜音不由自主将手指搭在自己的胸前。然而她的胸前空空如也,那枚假扳指已经不在那里。   “先生,可能再做一枚一模一样的?我们老板说了,他提供原料,明日您可亲自去店里瞧瞧,可能找到合适的原料。至于酬劳,自然不敢亏待先生。”   “我试一试。”霍澜音道。   “好咧!那明儿个等先生大驾光临!”   霍澜音让莺时客气地将人送出去。   她坐在梳妆台前发了一会儿呆,才拉开梳妆台铜镜下的小抽屉,取出里面那枚用玄色布条缠绕的假扳指。她轻轻摩挲着假扳指,不由想起卫瞻。   她已许久不曾想起卫瞻。   当卫瞻再一次跳进脑海,霍澜音立刻摇了摇头,逼迫自己不去想这个人,恨不得将这个人彻底尘封在最深处,再不想起,再无瓜葛。   她甚至想拒绝不二楼的老板重新雕磨那枚扳指。可不二楼的老板出手阔绰,又特别暗示会是高价。她哪里还舍得拒绝。   她不是周家二姑娘,没有家族背景,每一分钱都要靠她自己来赚。拒绝的骨气不能太多。   “姑娘,吃饭啦。”莺时推门进来。   霍澜音赶忙将扳指放回抽屉。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霍澜音带着莺时和小石头去不二楼。   院子里,小芽子坐在石凳上晃荡着一双小短腿,说:“隔壁刘奶奶搬家啦!”   霍澜音经过隔壁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停在隔壁的院门前。她不过刚停下来,隔壁的院门从里面被拉开,王景行出现在院内。   霍澜音毫不意外。她轻叹了一声,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喊了一声:“表哥。”   王景行回以微笑,轻轻点头:“表妹。”   霍澜音笑着说:“表哥这是生意不好吗?有大宅子不住,来住农家小院。”   王景行望着霍澜音的眼睛,道:“身在异乡对这里不太熟悉,有个照应总是好的。”   分明就是不放心霍澜音,可他却永远都不会直白说出来,永远都会用这种委婉的、不会让人觉得唐突尴尬的说辞。   “没想到表哥竟将生意做到了丰白城。”霍澜音垂着眼睛,随口说。   “前些年行商经过这里时,便觉得丰白城人杰地灵,百姓富足。今年想做玉石生意,便多来了几次。没想到……”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霍澜音沉默下来。   “你母亲很好。”王景行主动道。   霍澜音抬眼惊讶看向他,轻轻点头:“多谢。”   她拿来莺时手里的帷帽戴好:“下次再与表哥闲聊,我要去城里一趟,有些事情要去做。”   王景行颔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然而霍澜音刚走了没几步,就发现王景行又在后面跟着她。她回过头望向王景行。王景行没等她开口,先光明正大地说:“顺路。”   小石头偷偷掐了一下莺时的胳膊,用眼神来询问莺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   莺时的眼睛也是亮的,翘着嘴角傻笑。她开心呀!她觉得自家主子实在是吃了太多的苦,若是王家表哥当真对姑娘一片真心,好好对姑娘,那该多好呀! 第67章   还没走到鉴玉街,忽然开始下雨。   小石头“哎呦”一声,一脸的懊恼,说:“出门前,我阿娘说最近常下雨让我带着伞的,我给忘了!我这就回去……”   小石头眼珠子转了转,看向霍澜音头顶上的伞。   王景行撑着伞举过霍澜音头顶为她遮着雨,而他站得不近,整个人都在伞外,任由雨水落在他的身上。   “表哥……”   霍澜音刚想说不用,王景行晃了晃另一只手里的雨伞,打断她:“出门时见你没带伞,就为你多带的一把。”   说着,他看向莺时。   “哦哦!”莺时回过神来,立刻接过王景行手中的伞。   王景行微微颔首,撑开另一把雨伞,也不再多言,继续往前走。   他看见霍澜音没带伞,会为她多带一把,绝不会为了同撑而故意只带一把。倘若是巧遇他手中只有一把伞,他也只会将伞让给霍澜音一个人用。   霍澜音多看了一眼王景行的背影,轻叹了一声。她回过神来,道:“小石头,现在雨不大,等下恐会越下越大。回去比到前面铺子买伞更快些,你还是回去取伞吧。”   “好哩!”小石头应了一声,双手抱着头,飞快地往家跑。   霍澜音和莺时撑着一把伞往前走。王景行走得并不快,始终和霍澜音保持一定距离,旁人瞧着倒不像同行。   霍澜音望着王景行的背影,想起去年兄长对王景行的评价。   “王家家风端正,从老到小行事正派又不死板,良善又不愚钝。景行这孩子不论才貌还是行事都没可挑剔之处,除了是庶出倒也没旁的缺点。”   周自仪是个骄傲的人,他是极少夸人的。   莺时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霍澜音,压低了声音说:“姑娘,王家表少爷为人可真好。对姑娘也上心得很呢!”   霍澜音垂下眼睛,没回应。   远在西泽时,王嘉瑜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这次再遇,王景行虽然只字不提,可他做的一切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   霍澜音眉心微微蹙起,心里有些乱。离了家,才知一个人的不易。倒也从未想过寻个男人嫁了做依靠。只是再遇王景行,分明不过一日,心里却生出几分感动来。   雨越下越大,就算撑着伞,倾斜洒落的雨水也湿了裙子。   王景行停下来,待霍澜音走得近了,说道:“这雨下得急,先到前面避一避。等这雨小了些再走。”   霍澜音往前望去,前面有一处小寺庙,一些路人站在檐下避雨。   不仅檐下有人避雨,小寺庙里面也站了些避雨的人。霍澜音进到寺庙中,略弯下腰用帕子去擦裙子上的水渍。   原以为是急雨,却没想到一刻钟之后不仅没有变小的势头,反倒越下越大。原本在檐下避雨的人也都躲进了屋子里,开始闲聊起来。从丰白城的趣事谈到国家大事,一会儿谈到边疆西夷图谋不轨,惹得群情愤慨。一会儿又谈到朝中形势,京中几大势力。   “纪家的气焰还没因为前太子被废而有影响?”   “嚯,你想什么呢?莫不是忘了当今皇后可正是纪家女儿。圣上还在咱们丰白城光着屁股乱跑的时候,纪家可就在京中大摇大摆作威作福喽!再说了,谁不知道圣上只是一气之下废的太子,总要重立回去重新当太子爷的。”   “嘿嘿,听说前太子发配边疆的这一路走得像游山玩水似的。想在哪儿停下来小住几日就停下来,看上了谁家女儿谁家不是巴巴送上去?甭说咱们北衍,就是戏本上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   “是走了挺久,估摸着应当到了吧?再不到可实在过分了吧哈哈……”   “到了到了,三月就到西荒了。我做生意刚从西边过来。听说前太子到了西荒也是过享福日子,好吃好喝地供着,逍遥快活着呢。就等圣上一句话,随时都可以回京咯……”   “……”   霍澜音默默听着那一行商贩的谈话。白纱遮了她的容颜,她轻垂着眼睑,藏起眸中的情绪。   莺时有些担忧地望向霍澜音。自从她们逃走,再也没有提到太子爷。她担心霍澜音听到旁人谈论卫瞻会想起过去不开心的记忆。   再说了,过去半年,再听到卫瞻的消息,莺时心里也犯怵。当初她是真的以为自家姑娘是被野狼给吃了,那么绝望和难过的情况下才敢用那样的语气斥责卫瞻,如今想来还要后怕。   王景行看不见霍澜音的表情,可是看见莺时望向霍澜音时眼中的担忧。他收回了视线。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大雨忽然变小,只剩下蒙蒙细雨。避了半天的商贩们立刻收拾东西往外走。霍澜音并不急,等其他人都走了,才迈出小寺庙的门槛。   她回过头,挽起帷帽的白纱,抬眼望向王景行,问:“表哥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王景行直视霍澜音的目光,反问:“这重要吗?”   霍澜音一怔,心里忽然变得轻松许多,她的眉眼间逐渐浮现笑意。   相视一笑。   王景行问:“我更想知道表妹现在可好?”   “嗯。”霍澜音轻轻点头,“很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自食其力,日子简单、充实又惬意。”   “这便足够。”王景行弯唇。   霍澜音将白纱放下来,和王景行一起往前走。她说:“对了,还请表哥回到西泽之后不要将我在这里的事情说出去,也不要让旁人知道我就是梅无。”   “连你母亲也不说?她总是很挂念你。”   霍澜音有些惊讶,她转过头望向王景行,诧异问:“表哥见过我母亲?”   王景行别开眼,说:“只是去看望过几次。”   霍澜音了然,诚心道谢:“多谢表哥的照拂。”   王景行淡淡笑着,道:“不过是顺路罢了,表妹不必记挂在心里。”   霍澜音也没有将话说穿,而是说:“还是暂时不要与我母亲说。等过一段时日,我再稳妥些置换套大些的宅子,再将她接过来。”   王景行几乎脱口而出——“宅子的事情我给你办。”   然而,他没说。   君子不可乘人之危。他不允许自己的帮助成为霍澜音的负担。倘若真的如霍澜音所说,她享受于现在简单又充实的自食其力,他自然不能去打扰。   接下来的一路上,两个人几乎没有再说什么话,直到到了不二楼。不二楼的伙计远远看见霍澜音,立刻跑出来迎接。   王景行立在外面没有跟进去,道:“贤弟先忙,我也有些生意的事情要忙。”   听见这一声“贤弟”,霍澜音不禁莞尔。她笑着点头:“王兄尽管去忙自己的事情。”   王景行含笑颔首。   他站在不二楼的门外,目送霍澜音走进去。   王家的伙计张望了一阵,找到王景行的身影,急忙跑过来,急说:“二爷,您去哪儿了?几家掌柜的亲自过来,账本堆了可厚一层,就等着您来查账了!”   “知道了。”   王景行一手负于身后,不紧不慢地离开。大片零碎的记忆浮现在他的眼前,皆是霍澜音从小到大的一颦一笑。霍澜音并不知道,在很多年前,王景行总是站在远处默默地望着她。那时她还是个梳着丱发的小姑娘,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他站在远处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出落得越来越漂亮,成为了西泽众多男儿心仪的第一美人,看着西泽媒人踏破周家门槛,看着她与沈家定亲……   王景行知道周自仪对他的评价。高兴不过一瞬。庶出,便是两个人之间最大的沟壑,阻断了他所有的念想,使他从未有过奢望。   即使霍澜音如今从云端跌进泥里,于王景行而言,霍澜音永远都是他心中的云端月。   王景行刚走过对街,忽停下来,回头指了指对面的不二楼,道:“约一下不二楼的老板,把不二楼盘下来。”   “啊?”伙计有些意外,“这不二楼可是丰白城玉石生意的龙头,不二楼的老板老奸巨猾。这价钱……”   “随他开。”   霍澜音由着不二楼的伙计领到三楼。店伙计一边领路一边说:“那个大老板今儿个在,我们老板正在接待。老板让我带先生先去挑原料。”   店伙计打开玉料库房,里面摆放着各种上等的玉料。   “我们老板说了,一定要选到和先前那枚扳指一模一样的料子。”   霍澜音诧异地问:“那位买家是要仿造?”   店伙计笑了,道:“先生说笑了。都是出自您的手,哪来仿造一说。”   霍澜音捻摸一块玉料,摇摇头:“这世间每一块玉都是独一无二。就算还是我来操刀,也雕磨不出一枚一模一样的扳指。那位买家既然指名要我操刀,不若信任我,让我重新雕磨一个全新的扳指。”   “这……要不我去问问?”   霍澜音点头。   店伙计出去好一会儿,不二楼的赵老板亲自过来。他捋着胡须笑着说:“赵某做了这么多年玉石生意,十分认同梅无先生的话。刚刚转达了先生的意思,那位买家想要见先生。”   “好。”霍澜音很想做这笔买卖,答应下来。   赵老板亲自带着霍澜音登上五楼。霍澜音知道不二楼的大致布置,店中价值连城的玉石都放在五楼。   走到五楼玉厅外,赵老板开口:“纪公子,梅无先生到了。”   他又为难地看向霍澜音:“这帷帽……”   霍澜音摘了帷帽递给莺时,独自迈进厅中,好奇地望向纪公子。   纪公子一袭白衣,青丝高束,身量修长。他背对着霍澜音,把玩着柜台上的无价美玉。 第68章   “纪公子。”霍澜音的视线逐渐上移,慢慢皱起眉。面前的纪公子给她一种熟悉感,可她分明不认识什么姓纪的人。   纪公子转过身来。   霍澜音微微惊讶。纵使有着西泽第一美人之称,霍澜音还是因为面前这位纪公子的容貌惊了一下。   他肤色很白,将完美的五官衬得格外鲜明生动。若用“漂亮”一词形容男子总觉得不合宜。可霍澜音一时之间竟寻不到更贴切的词汇。若非要换个词汇,那便是完美——完美不似凡间人。虽用“漂亮”一词形容他,他却和女气毫不沾边。相反,剑眉朗目,轮廓分明。他是温和的,却也是耀目的,流转的眸光中又带着天生的高傲仪态。一身简单的柔缎白衣遮不住他骨子里的华贵,却为他添了几分画中人的仙意。   玉厅很暗,却因他一瞬间明亮鲜活起来。   半开的小轩窗投下昏黄的光影,细小的尘埃在光影里跳跃着。   四目相对,霍澜音瞬间回过神来,心想这样的贵族公子哥儿定然出身高贵,说不定是从京中来的。怪不得赵老板如此看重。   纪公子好似从画卷中走出,朝霍澜音走来,皎如玉树临风前。   他似乎轻笑了一下,可当霍澜音再去看他,不得不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当他走近,霍澜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有些困扰地仰头望着他。   “梅无?”他开口。他的声音是四月风,是石落清溪涟漪起。   “是,我是。”霍澜音蹙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兴许是她想多了吧。她不仅不认识什么姓纪的公子哥儿,也不曾听过这个声音。她不再乱想,打算努力劝说。   “纪公子,听说您想要一枚和望山一模一样的扳指?”   望山,正是那枚扳指的名字。   梅无虽然作品不多,可每一件玉器都被爱玉之人所知。这枚望山也是梅无很出名的作品,曾被高价拍卖。同时,自然也有很多人想要这枚扳指。   “是。”纪公子望着霍澜音的眼睛,“得不到的总是不甘心。”   不知道为什么,四目相对时,霍澜音莫名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她别开眼,继续说:“这世间每一块玉石都是独一无二的。就算再雕磨一块再像望山的扳指,也不是望山。”   “做不出来?”他视线下移,落在霍澜音的领口。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诚恳道:“我很想接下纪公子这笔生意,可若纪公子想要一枚和望山相似的扳指,我倒是可以做出来。但若是要一模一样的扳指,我实在是能力不足。若公子相信我的手艺,我愿为公子特别雕磨一枚更合适的扳指。不知公子可否……”   “好。”   他答应得那么爽快,反倒是让霍澜音惊讶地怔了一下。她分明还准备了好些说辞,竟也没能说出来。   霍澜音弯起眼睛来,说道:“定然不会让公子失望。”   她低着头从肩上背着的木匣中取出软尺,道:“公子伸手,我来量一下尺寸。”   纪公子抬起右手,忽然又放下,将左手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垂着眼睫,将软尺绕过他的拇指,轻轻缠绕了一圈。她的指尖儿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她有些别扭地迅速收回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默默在软尺上做好记号。   “好了。”霍澜音收回软尺,抬头看向纪公子,这才发现他一直在审视着她。目光有些古怪。   她说:“也不知道纪公子的喜好。公子和我一起去三楼选玉料如何?”   “好。”   到了三楼的玉料室,纪公子走在霍澜音身侧,浏览着室内摆放的一块块玉石。他几乎没怎么开过口,也看不出对玉石有多大的兴趣。霍澜音只好硬着头皮一边走一边给他介绍玉料。   偌大的玉料室,除了两个人轻缓的脚步声,只有霍澜音不曾停歇的甜软讲解声。   直到将玉料室中所有的玉石都看了一遍,纪公子还是不曾说出要选用哪一块,霍澜音有些苦恼地问:“公子,这些玉料你都不满意吗?我瞧着许多都很合适。”   纪公子随手从柜子里拿了一块玉料子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接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笑着说:“可以的。这块玉石不管是色泽、大小还是质地都是很适合做扳指。公子好眼力,若是没有再看好的玉料,就选这一块好啦。”   “好。”他说。   霍澜音脸上的笑有些僵,再次略别扭地向后退了一步。她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对上纪公子的目光,面前的这位大客户都会给她一种很强烈的压迫感。   纪公子瞥了一眼霍澜音左肩上背着的木匣子,道:“很香。在卖些什么香料?”   霍澜音念了几种香料的名字,问:“公子可需要?”   他随意点头,道:“拿出来瞧瞧。”   霍澜音将木匣子放在桌子上,取出里面的几种香料递给他。   纪公子扯开塞子,将几个小瓷瓶放在鼻前依次闻了闻。霍澜音仔细瞧着他的脸色,却发现他始终面无表情,那双隐隐带着一丝极浅笑意的眸子也同样看不出来情绪,倒是轻嗅香料的样子有几分认真。   等他将最后一瓶香料也放下,霍澜音才开口:“可是都不满意?”   “都不好闻。”   霍澜音皱眉,她将香料一瓶瓶放回木匣子,好声好气地说:“许是香料不和公子的喜好。”   能做成扳指的买卖已是大喜事。相比之下,这些香料能不能卖出去倒也没那么重要。   “纪公子,那我这便回去雕磨扳指。定然不会让公子失望。”   纪公子点头。   霍澜音转身的时候,纪公子忽然用修长的手指挑起了一绺儿她高束的长发。霍澜音懵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警惕向后退了退。   其实霍澜音不过是在外面行走时穿着男装戴着帷帽遮掩,她知道自己女扮男装并瞒不住人。声音瞒不了人,离得近了也很容易发现她的女儿身。   纪公子古怪地笑了一下,似乎说了个什么词儿,可是霍澜音没有听清。他转过身去,留给霍澜音一个挺拔的笔直脊背。   霍澜音也不敢再在玉料室多待,握紧木匣子的肩带,又望了一眼古怪的纪公子的背影,转身走了出去。   先前小石头回家去取雨伞,已经回来,和莺时等在楼下。两个人说说笑笑,不知道小石头说了什么惹得莺时开心地几乎蹦起来。   王景行匆匆处理完几家商铺的事情,尽快赶过来,同样站在不二楼的楼下等着霍澜音出来。   赵老板听说霍澜音将这笔单子成功揽下来,笑得乐不拢嘴。要知道虽然是霍澜音接的单子,他从中也是能狠赚一笔。他高兴地亲自送霍澜音出去。   能做成这笔买卖,霍澜音自己也很开心。她望着天边雨后的彩虹,欢心地弯起眼睛来。   “公子,怎么样啦?”莺时问。   霍澜音笑着点头,接过莺时递过来的白纱帷帽戴上。   “我就知道一定行的!”莺时开心地说。   “对对对,一定行!必须行!嘿嘿嘿!”小石头在一旁笑嘻嘻地附和。   王景行问道:“看你许久才出来,可是一切顺利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霍澜音愣了一下,临走前纪公子古怪地挑起她头发的那一幕浮现眼前,让她心里有些别扭。不过她并不打算将这事儿说出来,只说:“都挺顺利的,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王景行含笑点头,道:“那是最好不过。已经过了午时,吃过饭再回家罢。刚好我知道一家店铺的东西味道不错。”   霍澜音稍微犹豫了一下,便点了头。   纪公子立在不二楼三楼窗户旁边,居高临下望着下方的霍澜音和王景行一并走向不远处的四春楼。他眯起眼睛,轻嗤了一声,低声骂了句:“蠢货。”   霍澜音一行人在四春楼坐下,店小二赶忙过来招呼。王景行先点了几道招牌菜,然后让霍澜音来点菜。   霍澜音点了几道素菜。   王景行有些惊讶地看向霍澜音,他可记得霍澜音是极喜欢吃甜肉的。   “表哥好像对这里很熟悉。”霍澜音道。   王景行也不隐瞒,他点点头,道:“这间酒楼是我开的。”   “哇,那个人长得好好看呀!”莺时忽然说。   霍澜音和王景行都顺着莺时手指的方向看去。霍澜音几不可见地皱眉。在外面长街正朝四春楼走来的那个人正是纪公子。   纪公子走进四春楼,惹来不少人的纷纷打量。他寻一僻静处坐下,对那种好奇的目光熟视无睹。   “呦,这是外地来的小哥儿吧?我瞧着脸生得很呐!”人高马大的焦高喝得醉醺醺地,一步三晃地朝纪公子走去。   看着这一幕,霍澜音心里微沉,暗道一声:坏了。   这个焦高是丰白城的泼皮头子,时常为非作歹。而且……他这人好男风。曾经将一个十五六岁的秀才逼得上吊。   “一个人啊,跟哥儿几个一起坐嘛。”焦高指了指另一旁的桌子。那张桌子旁边坐了七八个人。一个个都长得虎背熊腰,刀剑随手放在一旁。一个个喝得都不少,不怀好意地望过来。   大厅里吃饭的宾客们也都开始悄悄等着看笑话。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轻咳了一声,故意拿出低沉的嗓音,高声说:“纪兄,过来坐!”   霍澜音一下子将望向纪公子的目光都吸引了来。   莺时小声嘟囔:“还是不要生事了吧……”   纪公子几不可见地扯起唇角,他起身,无视杵在他面前的焦高,缓步朝霍澜音走过去。   厅中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跟随者他的脚步。 第69章   他像光源。   焦高眯着一双小眼睛,目光死死跟着他的背影。   “算了算了,焦哥,咱们一会儿还得去九回楼谈生意。可不能让徐老板等着咱们。”一个男人起身,去拉焦高。   另外一个喝得脸上通红的男人也起身去拉焦高,赔着笑脸说:“焦老板,小齐可等着你呐!”   他又凑到焦高的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   焦高搓了搓鼻子,还没开口先打了个酒嗝,才说:“走走,咱们继续喝酒!”   焦高在坐下之前又垂涎地望了一眼卫瞻。喝得太多,他反应有些慢。平时里滴溜溜转着的小对眼十分缓慢地转动了一圈,嘿嘿笑了两声,慢悠悠地说了声:“走着瞧——”   一场争端就这么歇了,围观看戏的人有些意兴阑珊。而作为当事人,卫瞻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他越是这样浑不在意,看戏的人越被勾得心痒痒。哪有看戏看一半的道理?可焦高的确有事,他刚坐下没多久,和同桌的人说了几句话,一行人付了账离开。临走前,焦高又一次意味不明地看了卫瞻一眼。   等焦高走出四春楼,霍澜音这才松了口气。她看得出来这个泼皮头子明显不会善罢甘休,不过焦高以后会不会对纪公子下手,她可就管不着了。眼下她好不容易接了这么大一个单子,还没完单,甚至连定金都没收到,纪公子若就这么被焦高劫走,谁付她的钱?   “公子,这人是谁呀?”莺时小声问。   霍澜音介绍:“这位纪公子是不二楼的买家,刚在我手里定下一个单子,算是我的老板。”   自从卫瞻坐下,王景行好奇又警惕地暗中打量着卫瞻。而当霍澜音一开口,他便立刻转过视线,含笑望着霍澜音。   霍澜音再给卫瞻介绍:“纪公子,这位是我的表兄,也是四春楼的老板。”   王景行轻轻颔首,卫瞻瞥了他一眼,他颔首的细微动作都带着一股挺拔的傲气。   “酒菜来喽!”店小二将食托高举过头顶,穿过过道,一溜小跑着过来上菜。   一行人点的菜陆续摆上来,霍澜音对卫瞻道:“纪公子,你再点些什么?”   卫瞻瞥了一眼桌子上的菜,随口道:“面。”   “好哩!”店小二刚要走,王景行又将他叫下,多点了两道霍澜音没有听过的菜。   霍澜音觉得点的菜有些多,不过她并没有说出来,反倒是王景行缓声对她解释:“这两道菜是店里的招牌素菜。”   霍澜音惊讶地抬起眼睛望向王景行,对上他含笑的温和眸子。霍澜音轻轻别开目光,端起面前的茶盏,小小抿了口凉茶。   卫瞻目光凉薄地瞧着这一幕。   卫瞻要的阳春面和王景行后来点的两道菜也端上来,几个人才开始吃饭。   王景行右手拿起公筷夹起一块桂米酥,左手用小碟接着,将桂米酥放在霍澜音面前的菜碟中,道:“试试这个。”   霍澜音咬了一口,又酥又软,入口即化,还有那股淡淡的桂花香在唇齿间流连。她弯着眼睛笑起来,点头说:“是好吃得很。”   “喜欢就好。”王景行说着,动作自然地将店小二摆在霍澜音面前的一碟酱肘子拿起来,放得离霍澜音远些。   他看了看,发现卫瞻面前的地方空一些,于是将酱肘子摆在了卫瞻的面前,道:“纪公子可以尝尝这道菜,味道很不错,是店里的招牌。”   “你店里的招牌还不少。”卫瞻没抬头,“我吃素。”   王景行怔了一下,忙道:“抱歉。”   他又将那碟酱肘子和小石头面前的一道凉菜换了个位置。   霍澜音隐约觉得卫瞻的声音有些冷意,她抬眼去看卫瞻,看见他正面无表情地用筷子将阳春面上洒的葱花香菜挑出去,动作慢条斯理,耐心十足。霍澜音愣了一下。   卫瞻撩起眼皮,对上霍澜音惊讶的目光。他挑眉,问:“怎么?”   霍澜音回过神来,道:“以前的一位旧识如纪公子一般,一点葱花香菜也不能吃,即使饥寒交迫,也坚决不碰。”   “旧识。”卫瞻重复。   他又问:“什么旧识?”   “记不太清了。”霍澜音垂着眼睛笑笑,她转过头喊来店小二又要一份阳春面,叮嘱不要放任何葱花香菜。   第二碗阳春面还没有送上来,霍澜音对卫瞻道:“纪公子是外地人吧?听着是京中口音……”   “你认识京中人?”卫瞻打断她。   望着卫瞻的眼睛,霍澜音心里莫名觉得一阵慌乱,她别开视线,胡乱敷衍过去:“丰白城来来往往,接触过一些京中人。不二楼的赵老板也是来自京中,操着一口京城腔调。”   她顿了顿,才继续说:“我是想说,纪公子身为外地人对丰白城的情况可能不太清楚。刚刚那个人是这一片的泼皮头子,有些麻烦。瞧着公子言行许是京中贵人的家庭,下次出行身边还是带着些侍从比较好。”   卫瞻吃了一口面,眉头微粥,不太满意地将筷子放下,才道:“侍从?是不是还应当带着武器傍身?”   “理当如此。”霍澜音点头。   卫瞻笑了一下,道:“弩如何?”   霍澜音握着筷子的手一抖,筷子掉到桌子上,打翻了茶盏,茶水沿着桌面缓缓流淌。   卫瞻有些意外地看向霍澜音,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   “呀!”莺时赶忙去拿帕子。然而她还没有将腰间的帕子拿给霍澜音,王景行已经将棉帕递到霍澜音面前。   霍澜音冲王景行弯弯唇,接过棉帕擦拭将要流下桌面的茶渍。   卫瞻捏着小小的茶盏,饮了一口凉茶。   王景行望着霍澜音,温声开口:“你也是。丰白城繁华归繁华,同时也够龙蛇混杂。下次再来这边不要自己。”   “我都带着莺时和小石头的。”霍澜音微笑着。   王景行还是不太放心。莺时不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小石头虽然有些蛮力,可毕竟年纪也不大。   他道:“还是稳妥些好。”   王景行默了默,有些犹豫地开口:“最近我每日都要来这边,你哪日要过来,我送你不过顺路。”   他声音略低,带着丝试探。他斟酌了言语,思来想去还是担心唐突冒犯,惹得霍澜音不喜。   霍澜音唇畔的笑意不减,她认真点头,感激地说:“好。记得了。”   她学男子,双手抱拳,含笑道:“下次出门那就麻烦王兄保驾护航了!”   王景行心里顿时松了口气,眉眼间的笑意也多了几分。   卫瞻指间的茶盏空了,他端起茶壶又倒了一盏凉茶。   一行三个商人在霍澜音这一桌旁边坐下,喊来店小二,操着一口京腔点了饭菜,饭菜还没端上来的时候,三个商人一边等着菜,一边闲谈。   “……如今这形式可真是看不懂。怎么就真的改立太子了?”   “就是啊!当初不是都说圣上只是一时气恼废了太子?这怎么不仅没重立,才这么短的时间就要立二皇子为太子了?”   “虽然前太子一时糊涂练了邪功,可那些政绩和战功摆在那里。二皇子资质平平毫无建树,关键二皇子还是个孩童啊……”   霍澜音本来没打算听旁人的对话,可是这几个人提到了卫瞻,她不由自主走了神。   卫瞻打量着霍澜音的神色。   坐在霍澜音对面的王景行抬起头,眉头微皱,担忧地望着她。他犹豫了片刻,道:“大家都吃完了,我们走吧。”   莺时小心翼翼地去看了看霍澜音的脸色,赶忙将筷子放下来,说:“是吃好了。”   小石头嘴里嚼着肘子肉,想说他可没吃完啊!   霍澜音回过神来,弯着唇浅笑。她对小石头说:“不急,慢慢吃。”   说着,她拿起筷子,慢悠悠地继续吃起来。   旁边一桌的几个人仍旧在谈着京中事情,口中时不时蹦出太子。酒楼人多,闲人更多。听见他们几个人这么说,一些闲人好奇地围过来打听。   莺时狠狠地瞪了小石头一眼。小石头懵头懵脑得搞不清状况,不过他看懂了莺时的警告,又大大咬了一口肘子肉胡乱咽下,放了筷子,说:“我也吃饱了!”   走出四春楼,霍澜音面色如常。她对卫瞻说会尽量早日完成扳指,就此告别。   四春楼的店小二跑出来找王景行,小声嘀咕了一些店里的事情。王景行微微皱眉,对霍澜音道:“你先走,逛逛也可。我回去办些事情,最多一刻钟便下来追你。”   “好。”霍澜音点头。   王景行脚步匆匆地重新回到四春楼。   小石头立刻说:“公子,反正要等王公子,我想去前街给小芽子买根头绳,嘿嘿!”   “去吧,莺时你也去。小石头不会挑这些,你去帮着挑选。我哪里也不走,就在这儿等着你们和王公子回来。”霍澜音说。   等小石头和莺时都走了,霍澜音才发现卫瞻一直站在她身边,没有离开。   霍澜音有些疑惑地望向卫瞻,问:“公子是要去哪里?”   卫瞻“唔”了一声,思索了一番,才道:“贱内跑了,要找一找。”   霍澜音怔了怔,没有想到第一次见面,纪公子会对她说这样私密的事情。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接话,默了默,才问:“公子可知她去了哪里,可有她的下落了?”   卫瞻扯起唇角古怪地笑了笑,语气莫测地悠悠道:“下落是有,刚瞧着她和野男人打情骂俏呢。”   霍澜音更懵,更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她笨拙地说:“一定是有误会,公子可当面问问她。莫要因为误会坏了一段好姻缘。” 第70章   “莫要因为误会坏了一段好姻缘……”卫瞻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且在“好姻缘”三个字上咬重了读音。   霍澜音心里想着早些做完那枚扳指收了钱,好换大宅子。眼前的卫瞻对于她来说就是行走的大宅子呀!   她软着声音去哄卫瞻,说道:“是呀。我相信这里面一定是有误会的。公子和夫人定然会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呵,谁想和她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卫瞻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   霍澜音眉头轻轻揪起来,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实在是觉得面前的纪公子古怪得很。她试探着去劝:“既然还有感情,还是当面问清楚比较好,不要留下误会和遗憾呀……”   “有感情?为何如此断定?”卫瞻望着霍澜音的眼睛。   “公子来寻她证明对她有感情。公子就算误会了她,可我瞧着公子也没放弃要寻她,想来对她的感情是有些深的。”霍澜音认真道,“虽然我没有见过夫人,可相信夫人对公子也是有感情的。”   “我寻她是为了教训她。”卫瞻顿了顿,又道,“那个心思歹毒的女人对我有感情?嗤。你这都没见过那个满心算计的狐狸精就敢这般说?”   霍澜音觉得有些尴尬。这样私密的事情岂是刚认识就能随便当街讨论的?她也不好评判别人家里事啊……   霍澜音心想——我是不认识你媳妇儿啊,我连你也不认识啊,要不是为了那点钱,我哪里愿意当街理你这种怪人,听你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   霍澜音转念一想,兴许这位纪公子是因为妻子离家受了刺激,才会变成这样。瞧着卫瞻那张不似凡间人的面容,霍澜音顿时觉得有些惋惜。   她轻叹了一声,道:“公子容貌出众,夫人怎会舍得离开公子。”   容貌出众   卫瞻眼底的冷意稍缓,没再说话。   两个人沉默下来,偏偏耳旁是旁人的喧嚣,反倒让人觉得尴尬。霍澜音望着前方,看见在街道的另一边,有一个贩卖小孩子玩具的小贩推着车经过。   她戴上手中的帷帽,急忙小跑着穿过宽宽的街道,赶到小贩面前挑选买东西。   卫瞻冷眼看着她。   她戴着白纱帷帽,轻薄的白纱遮着她的脸,让卫瞻看不见她的表情。这种看不见她的脸她的神情的滋味可不怎么样。   卫瞻心里开始烦躁。   他又想起曾经的那段日子戴着皂纱日日遮面的人是他。那个时候的她是否也想去看他的神情却苦于帷帽的垂纱遮挡?   卫瞻眼前一晃,浮现昔日的画面。一片昏暗中,霍澜音软软偎在他的怀里,柔软的手心抚过他的脸,轻缓的语气里带着丝叹息,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她说——“殿下点了烛台来瞧我身上每一处,可我竟然连殿下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卫瞻心里微沉,嗤笑了一声。   想起那些有什么用?   就算当初有几分相信了她的鬼话,如今回头再看,方知这个小骗子往昔在他面前说的话根本没一句真话。   “让一让,让一让!”一辆马车从远处过来。赶车的马夫甩着马鞭鞭打前面的马,他的声音里有些慌张,显然是有些控制不住前面狂奔的马。   这条街道商贩行人众多,平日里马车经过都会默契地放慢马速。所以当这辆马车狂奔而来时,行人有些没反应过来。当马车前面的马冲得近了,他们才反应过来。惹起一阵惊呼、躲避。   车夫艰难地控制着将要发狂的两匹马。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起了变故。拉着马车的两匹马中的一匹不知道怎么挣脱开,撒开蹄子朝着前面的人群冲过去。   霍澜音想要躲避,可是人群挤来挤去,将她挤得跌跌撞撞。霍澜音也不清楚在慌乱的人群中,自己怎么挤得被撞到了一个妇人身上,那妇人发间戴着的簪子划破她的帷帽白纱。两个人跌跌撞撞朝着两个方向去,这一拉扯间,她的帷帽被扯得乱七八糟。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失了视线,不知道怎么就被挤出了人群。   她急忙将扯乱缠绕在脸上的白纱扯去,一抬头,对上冲过来的马。   她的心猛地一凛。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后腰将落入一个人的掌心。她的脚步跟着旋转,整个身子落入一个微凉的坚硬怀抱。   霍澜音看着车夫跳上发狂的马,终于将马控制住。   她回头,对上卫瞻的目光,这才惊觉自己还在他的怀里。她的心跳忽然跳快了几拍。   “吓着了?”卫瞻垂眼看她。   霍澜音仰着脸望向卫瞻的眼睛,整个人僵在那里。   这种感觉真的太过熟悉,那种熟悉的感觉藏在她心底,随着她此时越跳越快的心跳,呼之欲出。   有一个人也曾这样问过她。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声音,可是语调如出一辙。   “表妹!”王景行慌张地从街道的另一侧跑过来。   霍澜音回过神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攥着卫瞻的衣襟。她顿时觉得有些尴尬,慌张地松了手。她将手放下来,背到后腰,将卫瞻搭在她后腰的手推开,默默从卫瞻的怀里离开些。   她低着头,莫名觉得心虚不敢再去看卫瞻的眼睛。   “怎么样了?是不是吓坏了?有没有哪里受伤?”王景行关切地问。关心则乱,向来说话语速缓慢的他,焦急地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霍澜音轻轻摇头,说:“我没有事,表哥不用担心。幸好纪公子就在身边,眼疾手快救了我一把。”   王景行正色起来,也没了先前在四春楼时对卫瞻的堤防。他朝着卫瞻深深拱手作揖,诚恳道:“多谢纪公子相助。”   “用不着你谢。”   王景行满心都在挂念着霍澜音,没有听出来卫瞻语气里的不同寻常。   “公子!”莺时和小石头从远处跑回来。   “你没事吧?远远看着那马冲过去,吓死我了!”莺时说。   霍澜音摇头。   小石头哈哈笑了两声,说:“刚刚我们在对街看见公子差点被马踩,小莺时掐着我的胳膊哆哆嗦嗦地喊‘妈呀妈呀妈呀’,哈哈哈……笑死我!”   “你还笑!”莺时瞪他,追着要去打他。   “诶诶,咱们公子这不是没事嘛!”小石头绕到霍澜音身后躲避。   霍澜音瞧着他们两个打闹,嘴角不禁弯了弯。这样寻常又有生气的场面,曾是她渴望了许久的。等莺时和小石头绕着她跑了几圈,她才笑着说:“好啦,咱们回家去。”   卫瞻在一旁冷眼看着霍澜音笑起来的样子。看见了她真笑的样子,方知以前她对他的笑脸都是假的。   王景行走到不远处蹲下来,将那个被踩坏的帷帽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尘土。他觉得有些可惜。即使只是一个不值钱的帷帽,只要是她的东西,便觉得珍贵,弄坏了便觉得可惜。   就像小时候,霍澜音虽周家人去王家做客。她随手玩过且弄坏丢掉的玩具,也会被他捡起仔细收好。   “表哥?”   王景行走回去,晃了晃手里的帷帽,道:“许还能修。”   “不必修了吧。”霍澜音说。   “试试。”王景行坚持。   霍澜音笑笑,也不再多说。她望向身侧,这才发现卫瞻不见了踪影。她“咦”了一声,问:“你们谁看见纪公子是什么时候走的?”   莺时和小石头都摇头。   许久之后,霍澜音“哦”了一声,她将刚刚买的鸡毛毽子扔给小石头,说:“小芽子那个坏掉了,拿这个给她。走吧,回家。”   冯叔一家四口不是奴籍,只是普通的百姓。先前家里给老人治病欠了好些钱银,总是被追债,冯叔被打成重伤,宅院被占,才七八岁的小芽子差点被那群追债的人卖去青楼。机缘巧合之下,霍澜音帮他们还清了债务,买回祖宅,救回小芽子。之后在他们家住下。对于冯家人来说,他们和霍澜音的关系不是主仆,霍澜音是他们的恩人,一家人把正房让给霍澜音来住,仔细照顾。   回家之后,霍澜音被小芽子拉去陪她踢毽子。霍澜音只陪她玩了一会儿,回到房中,将雕磨扳指的工具一一摆好,认真地开始打磨玉料。   她也没想到当年养在深闺时的爱好,今日成了她生存的技能。   傍晚开始下雨,小芽子跟着莺时进了屋,帮忙整理花料。两个人静悄悄的,不想打扰专注的霍澜音。   一根蜡烛烧到尽头,莺时踮着脚尖走到霍澜音身边替换蜡烛。霍澜音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已经夜深了。   外面雷声阵阵,雨如瓢泼。   霍澜音看见小芽子张着大嘴打哈欠,她温柔笑着:“芽芽,回屋睡觉去。莺时,你给芽芽穿好蓑衣,别淋病了。”   “不用,这么近不怕淋!”小芽子从凳子上跳下来,将门推开一条缝,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暴雨,深吸了一口气,冲刺一样跑出去,大雨中,羊角辫跌跌撞撞。   “这孩子……”霍澜音摇摇头。她将小轩窗推开一个角,一直看着小芽子跑回房间才放心。她刚想放下小轩窗,看见冯叔穿着蓑衣走出屋子,提着一盏不甚灯笼,去开院门。   雨声太大,霍澜音倒是没有听见敲门声。可是这么大的雨,谁会这么晚登门?她诧异望向院门口。   “这个天儿,什么人叩门呐?”冯叔推开门闩,拉开一扇木门,眯着眼睛去看站在院外的人。   卫瞻站在暴雨中,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轮廓淌落。他全身已经湿透,可是没有半分狼狈之态。他淡然从容地开口:“避雨。” 第71章   “这……”冯叔犹豫起来,眯着眼睛仔细审视着卫瞻。暴雨倾落,连视线都不甚清晰。若是往常,冯叔肯定将人领进屋,再让冯婶熬一碗驱寒的姜汤。可是如今霍澜音住在这里,他难免想得多了些。毕竟前些日子,还有无赖泼皮想要打霍澜音的主意。   “爹,这么晚谁在外面?”小石头从屋里出来,站在屋檐下望向卫瞻。   “这人说是要避雨。”冯叔朝儿子解释。   小石头看清暴雨中的卫瞻,立刻“哎呦”了一声,撑起门口的一把伞冲进雨中。   “原来是纪公子,快进来!快进来!”小石头将手中的雨伞高举在卫瞻头顶。   他急忙跟冯叔解释:“这位是纪公子,是咱们家公子今儿个刚接的生意的买家老板!”   “哦哦!”冯叔赶紧将人请进来,又大声招呼冯婶去准备热水和姜汤。   卫瞻脚步并不急,目光扫了一圈简单的农家小院。目光在亮着灯光的主屋多停留了一会儿。   冯叔亲自将卫瞻领进屋子里避雨。小石头呱唧呱唧踩在雨泥里,去跟霍澜音说这事儿。   卫瞻站在门口的时候,隔着暴雨,霍澜音什么都看不清。当卫瞻逐渐走近庭院,雨水如幕,天色也昏暗。霍澜音仍旧看不清卫瞻的脸,可是她看着雨中卫瞻逐渐走近的身形,莫名觉得熟悉。   “怎么可能呢……”霍澜音轻轻摇头。   “公子,今儿个遇见的那位纪公子来避雨。他全身上下都淋透了!”小石头咚咚敲门,站在外面大声说。   霍澜音回过神来,吩咐小石头招待着。她放下手中的玉料子,穿上外衣。   莺时忙说:“姑娘,你就这个样子出去?”   霍澜音沐浴过后青丝放下来,身上穿着女装。   “没事。他知道我是女子。”   霍澜音拿起门口的雨伞,推开门,外面的风雨立刻灌进来。她脚步匆匆地站在檐下贴着墙壁往正厅去,明明不过几步路,大雨还是打湿了她的裙子。   卫瞻立在厅中正中央的位置,抬头望着墙壁上悬挂的山河图。   霍澜音迈进门槛,望着卫瞻的背影微微蹙眉。她问:“这样的天气,纪公子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迷路。”   霍澜音怔了一下,才说:“忘记纪公子是外地人,对丰白城不熟。姜汤和热水都在准备,纪公子要稍等一会儿。”   卫瞻转过身来,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霍澜音,说:“你还是穿女装好看些。”   霍澜音顿时觉得有些尴尬。这也……太唐突了吧?霍澜音甚至觉得眼前这位纪公子的夫人之所以跑了,该不会正是因为受不了他这般不正经吧?   这般好看的一张脸,怎么是这么个轻浮的性子?怪可惜的。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等生意做完,她可不愿意再理这怪人。   心里百转千回,她面上却是什么都没显露出来。她端庄微笑着,温声解释:“女子在外多有不便,为省麻烦才穿了男装,倒也不是为了欺骗什么。”   卫瞻问:“这是你画的?”   “是,无聊时绘的。让纪公子见笑了。”   没过多久,莺时端着姜汤进来。   霍澜音说:“虽然是夏日,可淋了这么的雨,也是很容易染上风寒的。纪公子喝些姜汤驱寒,以防万一。”   卫瞻皱眉,颇为嫌弃地瞥了一眼莺时放在桌子上的姜汤,道:“不喝。”   “还是喝一些才好。”霍澜音温声劝着。   闻着姜的味道,卫瞻心里一阵烦躁。他说:“我不吃姜。”   “可是……”   卫瞻深吸一口气,直视霍澜音的眼睛,道:“如果吃屎可以预防风寒,你吃吗?”   “啊?”霍澜音惊愕地睁大眼睛,怔怔望着卫瞻,眼睫如刷子般轻轻滑过。   卫瞻愠气稍歇,他转过头不去看霍澜音那双难看得要死的眼睛,烦躁地说:“让我吃姜等于让你吃屎。”   莺时实在是没忍住,只能转过头,使劲儿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免得笑出声来。   “那随公子了。”霍澜音在一旁的玫瑰椅中坐下,弯下腰,用帕子擦裙子上的雨水,不想再理卫瞻。   半晌,卫瞻转过身来,刚想坐下,霍澜音忽然出声阻止卫瞻坐下。   “等等……这家具是新买来的,公子身上已经湿透了,还是……别坐了吧?”   卫瞻动作一僵,意外地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弯起眼睛,一脸的单纯无辜。   她又说:“对了,玉料的钱是我付给了赵老板。按照规矩,纪公子该给我定金。”   厅中忽然沉默下来,唯有外面的雷雨声。   “明日给你。”卫瞻望着霍澜音的这张笑脸,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何为咬牙切齿。   “那再好不过啦。”霍澜音眼睛更弯,笑得更甜了。   小石头跑进来,说:“热水都已经准备好哩!”   霍澜音站起来,收了脸上的笑,说道:“纪公子不愿意喝姜汤,可总要泡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家里有没人穿过的新衣服,只是尺寸可能不太合适,还要让纪公子将就一下。”   卫瞻早就受不了这一身的湿漉漉,恨不得立刻将这身衣服脱下来。小石头引着卫瞻去了浴间,霍澜音回到房中。   本来霍澜音已经打算歇下了,可卫瞻还没安顿下来,她暂且还不能睡,只好坐在长桌前,继续磨起玉料。   她有些困了,导致精神有些不济,手中的动作也慢下来。   “这扳指是为纪公子所做,要投其所好才好,他喜欢望山……”霍澜音喃喃自语。   想到望山,难免想起那些她拼命想要忘记的过往。   记忆如水,一旦打开了门,倾洒而出。   过了一会儿,霍澜音抬起头望向梳妆台下的小抽屉。她起身走过去,坐在梳妆台前,犹豫了半晌,才拉开小抽屉,拿出里面的那枚假扳指。   当初她来到丰白城,将脖子上的这枚假扳指取了下来收进抽屉。那之后,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去瞧这枚假扳指。她这才发现上面缠绕的布条有些脏,角落里沾了些血迹。因为布料颜色颇深,先前竟是没发现。   霍澜音拿起剪子,小心翼翼将布条剪开,打算换一块布条缝上。   然而玄色的布条拆下,霍澜音握着里面的扳指整个人愣住了。   “望山?怎么会……”   霍澜音的手颤了一下,手心的扳指差点跌落。她牢牢将扳指握紧。心里乱糟糟的,怎么都想不通。   她分明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能在卫瞻不怀疑的情况下,用布条将路边随便买的假扳指缝上,替代望山。真正的望山,早就被她拿去琳琅阁卖掉了啊!   怎么会……   布条之下怎么会是望山?它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霍澜音想不通,心里怦怦怦跳着,莫名紧张。   “难道是那次……”霍澜音讷讷自语。   那次她被歹人卖去青楼,她被劫持的路上故意扯下扳指扔出马车,想给卫瞻留下线索。后来卫瞻及时赶来,将她救下。回去时,他将假扳指交还给她。   “是殿下换回了扳指?从那个时候他便知道我将望山卖了?”霍澜音猛地站起来,不敢置信。   外面的雨毫无停歇的意思,雨声糟乱,霍澜音心里也很乱。   卫瞻脱下湿漉漉的衣服,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霍澜音外出时女扮男装,所以她有不少男装。便从没有穿过的男装里,挑了一套大号的送过来给卫瞻暂时穿着。可即使是最大号,在卫瞻穿来,尺寸也实在是小了些。   卫瞻看着露出手腕的袖口,不甚满意。   将低下头,闻了闻袖子。   “啧,果真是新衣服。”   一点都没有她身上的香味儿。   卫瞻回到前厅,霍澜音已经在那里等着他。   “多谢招待。只是这雨这么大,我也走不出去,只好借宿一晚。”卫瞻望着霍澜音,“应当没问题吧?”   霍澜音温柔笑着,说:“这儿是偏远的农庄,附近也没有酒楼客栈。这样的天气,怎么会将纪公子撵出去?”   卫瞻拢着袖子。   “不过,”霍澜音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纪公子也瞧出来了,我家老老小小六口人,宅院就这么大,所有的房间都占着,的确没什么客房。”   卫瞻竖眉,问:“怎么?这是打算让我打地铺还是睡前厅?”   “不不不……”霍澜音连连摇头,“公子说笑了,我哪里敢这般无礼。”   卫瞻瞥着霍澜音,一时之间没猜透她什么意思。   小石头从外面跑进来,笑着说:“王公子已经到了!”   “快请进来。”霍澜音起身,走到门口相迎。   王景行落后小石头没几步,紧接着迈进门槛。他抬起手臂虚挡了一下,微笑着对霍澜音说:“门口寒,别吹风,快进去。”   霍澜音冲他笑着点头,向后退去,回到厅中。   王景行一边往里走,一边对霍澜音说:“小石头都与我说了。”   “不会麻烦表哥吧?”霍澜音温声询问。   “这样的小事谈何麻烦。”王景行谦谦有礼。   卫瞻的脸色冷下去。   王景行这才将目光从霍澜音的脸上移开,望向卫瞻。他和气地拱手,道:“这一片的确偏僻,不曾想纪公子竟会在这样的天气迷路。”   卫瞻冷眼看着他,没吭声。   王景行继续道:“还望纪公子莫嫌屋陋,到寒舍暂住一晚。”   卫瞻的脸色彻底冷下去,已有些难看。   霍澜音走到王景行身边,看向卫瞻,笑着说:“幸好表兄住在隔壁,也可让纪公子暂住一晚。”   卫瞻笑了,他慢条斯理地用指腹捻了捻袖口。   怎么那么想“嘎嘣”两声,将这两人的脖子给拧了啊? 第72章   “纪公子是对这个安排不满意吗?”霍澜音疑惑问。   “满意,当然满意。”卫瞻慢悠悠地回话。   卫瞻跟王景行去了隔壁农院,已将要到寅时。霍澜音打着哈欠,让大家都各自回屋睡去。   莺时是最后一个走的,她一直陪着霍澜音进了屋,然后给霍澜音拿了一套干净的寝衣。   “姑娘,咱们院里明明有一间客房呀,怎么把纪公子安排到王家表少爷的院子了?我听小石头说王家表少爷已经歇下了,又是这样的暴雨,着实把表少爷折腾了一回。”   霍澜音接过莺时递过来的寝衣抱在膝上,道:“今晚的确是太麻烦表哥了。我瞧着后院的果子已经熟了。明儿咱们摘一些送过去。”   莺时眼珠儿慢悠悠转了一圈儿,挨着霍澜音坐下,笑嘻嘻地说:“表少爷想要的恐怕不是果子呀!”   霍澜音垂着眼睛,抚摸着膝上的寝衣。默了默,她说:“日子过得拮据,暂且也没旁的可回礼。只能先记下,日后再说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姑娘……我们可都看得出来表少爷的心意呐!又送家具又送衣服,这个那个的……还直接买了隔壁宅院搬进去,为了什么多明显呀!”莺时双手托腮,“姑娘,这该不会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吧?”   霍澜音笑了一下。她摇摇头,说:“我心里都清楚,不迷。”   “那……姑娘是怎么想的呀?我瞧着姑娘和王家表少爷合适得很!”莺时望着霍澜音的眼睛亮晶晶的。   霍澜音却收了笑。   所谓合适,何尝不是一种对现实的妥协。   所谓合适,是在默认世间女子必要嫁人的前提下,寻个差不多的可靠人成亲。   原本的她会觉得这样没什么,因为每一个女人都是这样。甚至大部分女人连选择的余地的都没有。可如今,霍澜音却茫然了。她不懂为何一定要寻个所谓合适的人去成亲。   不懂婚嫁的意义在哪里。   难道婚嫁的全部意义就是找一个合适的人去依靠、去寻求庇护,然后繁衍子嗣过完一生?   她知道自己可能因为这段时日乱七八糟的经历,钻了牛角尖,但她暂时真的想不通。   霍澜音忽然有些想念兄长。从小到大,她每次遇到苦恼的事情,周自仪总是能用满腔的大道理宽慰她、指引她。   霍澜音暂时不想这个,让莺时回屋去。她也打算睡了。   “姑娘好好歇着。”莺时打着哈欠走出去。关门的时候,莺时忽然想到姑娘还是没告诉她为什么家里有一间客房,还要让纪公子住进王家表少爷的庭院呐?   霍澜音换寝衣,她的目光落在右小腿上触目惊心的疤痕。她很快移开视线,胡乱换好衣服。不去看,不想回忆。   屋子里的灯一直燃着,她侧躺在床上,望着摇曳的灯火光明缓缓闭上眼睛。   半晌,她忽然又睁开眼睛,确定屋子里的灯还亮着,这才放心地重新合上眼。   三番两次,反反复复。直到沉沉睡着。   等她睡熟,房门被轻轻推开。   卫瞻迈进门槛,瞥了一眼屋中燃着的两盏灯,缓步朝床榻的方向走去。两边的床幔只放下一边,另一边悬挂着。   这是不想让床榻里没有光?卫瞻又瞥了一眼屋子里的两盏灯。   他走到床边,俯视睡着的霍澜音。   她蜷缩着,面朝外侧侧躺着。明明是酷暑夏时,她整个身子缩在棉被中,被子拉得很高,遮了下巴和唇。   “不是想要自由?”卫瞻轻嗤了一声,“有了自由,也没见你高枕无忧逍遥快活。”   卫瞻刚想转身,颇为意外地重新看向霍澜音,借着光,这才看见她眼角噙着的泪。   卫瞻皱眉。   霍澜音在睡梦中小声啜涕着。   卫瞻冷眼瞧着她哭。梦中的眼泪总不是演戏吧?忆起记忆里她所有的楚楚眼泪和妩媚笑靥都带着目的,卫瞻忽觉得恶心。   他烦躁地转身。   “殿下,救我……”   卫瞻的脚步猛地停下来。   “救救我……救救我……”霍澜音睡梦中小声啜涕着呢喃。   卫瞻转过身,遥望着霍澜音,慢慢皱起眉。   半晌,他重新走回床榻,在床边坐下,审视着睡梦中的霍澜音。   眼泪从她的眼角溢出,窝在眼角鼻梁上。眼泪一点点聚多,终于滑过鼻梁,流进另一只眼,将眼睫打湿。   卫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哭。   他曾以为她真的死了,死于他的疏忽过失。   他什么也没做。“她的尸体”被埋时,他不在,旁人为她悼念洒泪时,他也不在。他冷脸下令启程,连看都不看一眼她的残坟。   他只是捡了一截“她”的指骨,而已。   他只是常常想起混乱片段记忆中,他失了神智掐着她脖子时,她哭着求他的样子,那双绝望无助的湿漉漉的眼睛如梦魇般折磨他许久。   她很害怕吧?   差点被他掐死,又遭到野狼撕咬生吞。   也或许,她根本就是被失去神智的他亲手掐死,后来的尸身才被野狼分食。   她死前一定很害怕很绝望吧?也不知道有没有哭着喊他向他求救。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他要了她的命。   他是命定的孤家寡人,他不准许自己难过和想念。   可是后来呢?   卫瞻唇角轻扯,勾出一抹嘲讽的冷笑。   一切不过一个阴谋,她活得好好的,雕玉、种花、调香,作画,还能和老相好谈情说爱。   他若再晚来几个月,说不定她已经嫁了人,成了别人的妻。说不定大着肚子对他笑。   他以为的痛都是她的阴谋,她筹谋一切只是为了让他认为是他害死了她?让他余生活在愧疚自责中?   从满腔自责到愤怒愤恨,被他仔细收着的那一小节手骨成了最大的讽刺。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巴掌,笑他才是天下第一号的蠢货。   “告诉孤,你这孩子只是一时起念。”卫瞻指腹捻去她眼窝里蓄着的泪,放进口中。   又咸又涩。   卫瞻起身。他离开前,故意吹熄了屋子里的蜡烛。   床榻上的霍澜音不安地翻来覆去,终于香汗淋漓地坐起来,大口喘着气。   “莺时!莺时!莺时——”   “来了!来了!莺时在!”莺时一边穿着外衣一边跑进屋,连鞋子都没穿。她慌忙坐在床边,让霍澜音靠在她的肩上。她反复轻拍霍澜音的背,劝着:“没事了,没事了,姑娘只是又做噩梦了,不要怕不要怕……”   霍澜音靠在莺时的肩上,目光呆呆的。   “对,不用怕。”她疲惫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轻声呢喃,“梦都是反的……”   莺时哭了。她哭着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还不如……”   她咬咬唇,哭着问霍澜音:“姑娘,你可后悔过?”   窗外的卫瞻透过窗缝,遥遥望向霍澜音。他听见她说——   “不,就算真的死在狼群里,也不后悔。”   卫瞻合上眼。   他没有再听下去,转身离开,回到隔壁王景行家中。   王景行站在檐下,远远望着回来的卫瞻。卫瞻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收回视线。   “纪公子,刚停了雨,这深更半夜是去了哪里?”王景行面带微笑,语气温和。   “你家太闷热,出去随便走走。”卫瞻走到王景行面前,“王公子也半夜不睡?”   王景行点点头,含笑道:“这场暴雨着实闷热,我也是闷热得睡不着,想着出来走走。”   “哦,你继续。”卫瞻经过王景行,回了客房。   王景行立在原地看着卫瞻进了屋,他转过头望向隔壁的院落,略担忧地皱起眉。   第二天,霍澜音很早醒来。她磨了一会儿玉料,冯婶才将早饭做好。六个人围在一桌,和和气气地吃饭。原本霍澜音和莺时一起吃,后来她无意间发现冯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说说笑笑,和她从小接受的食不言规矩大相径庭,意外地觉得有趣,她甚至觉得羡慕。后来,她便带着莺时和冯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   吃过饭,霍澜音带着莺时和冯家人拯救经了暴雨的花草。她在庭院里种了几十种花草,都是她用来调香的原料。花草不是一年四季都开,如今盛夏正是攒下香料的最好时节,万不可让一场雨将心血都给毁了。   “咚咚咚。”   “我去开门!”小芽子蹦蹦跳跳地跑去开门。   “是王公子来啦!”   霍澜音抬起头望了一眼王景行身后,不见卫瞻的身影。她略诧异了一下,起身去洗了手,将王景行请到檐下,在一套石凳上坐下。   “纪公子已经走了吗?”   “是。我今天早上醒来时,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王景行道。   “哦……”霍澜音皱起眉。   王景行犹豫了一下,才问:“表妹似乎很是在意他的来去。”   “那是自然。”霍澜音想也不想,“他连押金都没给我。我可把所有钱银都用来买了那块原料。他若跑了,我不仅不赚,兴许还要赔一笔。”   王景行愣了一下,不由失笑。他认真道:“若是这人不靠谱跑单,倒是便宜我捡漏。嘉瑜还不知道你就是梅无,她也快过生辰了,刚好可以转单给我,送她做生辰礼。”   霍澜音端起石桌上的茶盏抿了口清爽的凉茶,没有回话。   王景行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霍澜音的神色,亦端起茶盏喝了口茶。他认真道:“表妹不要多想,刚刚那话不过玩笑话,瞧着纪公子穿戴不像跑单之人。不过我今日过来也的确是想麻烦表妹,若是有空雕一枚玉佩,我是真的想拿出一枚出自梅无先生的玉饰赠给嘉瑜做生辰礼。”   霍澜音安静地看着他。 第73章   望着霍澜音的眼睛,王景行心里一沉,忽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别开眼,逃避地看向庭院里忙着扶花的人,说道:“这场暴雨,可惜了这些花。”   “是啊,昨儿还开得好好的。一场雨,将花儿都打坏了。”霍澜音起身,“表哥坐,我要去摘捡花草了。若等到中午恐怕这些落花都要被晒蔫儿,就真的不能用到制香上了。”   “我也来帮忙。”王景行挽起袖子。   霍澜音笑:“表哥没有事情要忙吗?我怎么记得表哥以前总是很忙的。”   “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王景行蹲在花圃中捡起一朵不知名的蓝色小花,“这种被风雨摧残剩一半的花可还要?”   “摘下完整的花瓣,还是有用处的。”   王景行点点头,认真拾捡掰折。   王景行的小厮在院外急得直挠头,铺子里还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处理,而且这次本来只是路过丰白城,顺便看看几间铺子的账目,本来是急着去虎民岛谈一笔大单子的。   “二爷怎么还买了破农宅住下了……”   “你是顺子哥哥吗?”小芽子扒着门缝,冲王顺笑,“你家公子让你进去。”   王顺顿时松了口气,二爷终于想起大买卖了!   他乐颠跑进院子里:“爷,是要走了?”   王景行甩了甩手上的泥巴,道:“中午前要将这片花圃收拾出来,你问问小石头该怎么做,手脚麻利些。”   “啊?”   王景行抬眼看他。   “哦哦……”王顺挠挠头,将长衫掖在腰间,蹲在小石头身边请教该如何做。   老老小小八个人忙了一上午,终于在阳光最烈之前将整片花圃拾弄妥当。摘下的花草分类摆在竹篮里,整个农家小院都飘着浓郁的芬芳香气。   大家刚歇下,小院门响起叩门声。   霍澜音坐在檐下看向院门口,猜着可是纪公子过来送定金?可是当她看见院门口来人的脸时,顿时无语地别开视线。   王景行始终暗暗观察着霍澜音的表情,见此,诧异地望向院门口。   “冯叔,小娘子可在家呐?”赵彦林笑嘻嘻地问。在他怀里抱着一个笨重的白瓷鱼缸,两尾通体鲜红的小鲤鱼在水里游来游去。   “在……”冯叔脸上的笑有些僵。   赵彦林踮着脚朝院中张望,看见檐下的霍澜音,大眼睛立刻亮起来。   “让开让开!”他挤开冯叔,抱着白瓷鱼缸,一路小跑跑到霍澜音面前,将鱼缸放下,鱼缸里的水往外溅出来一些。   “哎呦我的娘呦,这一路可累死小爷我!”他一屁股在霍澜音身边的石凳坐下,把手当成扇子,在自己的脸前拼命地扇着风,“哎呦娘诶,可热死小爷了!什么鬼天气嘛。”   “莺时,给赵家公子上茶。”霍澜音语气淡淡地说。   莺时应了一声,给赵彦林上茶的时候板着脸,生怕旁人看不出她的不乐意。   王景行瞧出霍澜音和霍澜音身边人对赵彦林的态度,在几分好奇之外,不由多了几分带着提防意味的打量。   赵彦林长得浓眉大眼,很是富态。而且穿金戴银,手指粗的金镯子戴了仨。这个人从长相到穿戴明目张胆地告诉别人——小爷有的是钱!   这个时候,赵彦林的四个随从才气喘吁吁地追过来。   赵彦林上下打量了一番王景行,两条毛毛虫似的粗眉一上一下皱起来,不算友善地问:“小娘子,这人谁啊?”   “这位是我的表兄,姓王。这位赵公子是不二楼赵老板的侄子。”霍澜音只好给两个人做介绍。   “表兄啊……”赵彦林念叨了一遍,不太高兴。不过他很快又咧着笑,嘿嘿笑了两声,指向白瓷鱼缸,“小娘子,你瞧这两条小鱼可好看?我亲手钓上来的,觉得这两条最好看,亲自捧来送你的!”   霍澜音疏离地摇头,说:“我不喜欢鱼。”   稍微停顿了一下,她又加了一句:“我对鱼过敏。”   “啊?我听说过有的人吃鱼会过敏。还有养鱼会过敏的?”赵彦林惊奇地瞪圆了眼睛。   霍澜音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是,兴许是调香太久,接触太多香料,所以对味道比较敏感。闻到养鱼的水会觉得很不舒服。”   “来人!来人!”赵彦林赶紧招呼随从把桌子上的白瓷鱼缸抱走,且吩咐他们将鱼缸跑到远些的地方,摔个稀巴烂。   “赵公子过来只是为了送这两尾鱼?”霍澜音问。   “是啊!哦,不对……还给我二叔带话。他说什么定金什么老板的。哎呀,我那二叔说话太快了,我没注意他都说了啥。反正就是让你今天有空过去一趟!”   “知道了。多谢赵公子带消息过来。”霍澜音起身,“寒舍简陋,不敢留赵公子多坐。冯叔,送赵公子出去。”   霍澜音说着,往房中走。   莺时小跑着跟在霍澜音身后。   “诶?诶?我这也没说上几句话咋就赶我走啊?可怜我一片苦心,那么远来给你送小鱼儿……”   赵彦林看向端坐的王景行,王景行轻轻颔首。   赵彦林瞪了王景行一眼,不高兴地甩了袖子,转身往外走。   王景行跟进正厅,询问:“这人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就是个吃喝嫖赌的纨绔少爷。”   王景行沉吟了片刻,才问:“可有我能帮忙的?”   霍澜音并不想亏欠王景行太多,她说:“暂时还不用。日后若是需要表哥帮忙,我不会逞强的。”   她如此说,王景行也不好坚持,只是道:“下午去不二楼的时候,我同你一道去。”   他笑了一下,不等霍澜音拒绝,轻叹了一声,无奈道:“实不相瞒,本来上午就该过去。被表妹拉着做苦力,只好下午才去。”   霍澜音垂下眼睛,浅浅笑着。   鉴玉街相邻的蔷城街比起鉴玉街要更热闹一些,因为鉴玉街大部分铺子都在卖玉器相关,而蔷城街商铺的类型更多些。丰白城最大的酒楼九霄楼正坐落在蔷城街最热闹的地方。   九霄楼顶层视野最好的一间天字房中,卫瞻阖着眼坐在藤椅上,右臂的袖子被挽起来,露出的右臂上密密麻麻扎着银针。他的整条右臂色如墨炭,有些瘆人。   霍佑安坐在一边啃着苹果。他一边吃一边说:“你找到人了?”   卫瞻点头。   “那怎么不见人影?啧,我早就觉得这女人不安分。你怎么没把她抓回来揍一顿。”霍佑安啃着苹果咔嚓咔嚓。   “她没有认出我。”卫瞻睁开眼,语气里带着愠意。   “这不是很正常?”霍佑安丢开啃了一半的苹果,伸了个懒腰,“你之前一直戴着面具,连声音都受了影响。现在恢复如初,反差本就大得很。且全天下都知道你到了西荒,没人知道在西荒的大殿下不过是个替身。她认不出你不要太正常。不过我倒是意外你没直接告诉她,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将人扛回来。”   卫瞻看着霍佑安,淡淡开口:“孤岂是如此无礼暴躁之人。”   霍佑安咳嗽了一声,转过头去翻了个白眼。   卫瞻瞥了一眼自己的右臂,右臂上的黑炭般的颜色正在迅速减退。他忽然问:“你可有今年科举才子的名录?”   “手边自然是没有的。你若想要,明日给你弄来。我听说今年的状元郎年纪轻轻被夫子们大为赞扬。叫周……周自……周什么来着……”   卫瞻忽然想到一个名字,不确定地问:“周自仪?”   “对对,正是这个名字。”霍佑安颇为意外地看向卫瞻,“你知道此人?”   “知道他妹妹。”   卫瞻不耐烦地拔去胳膊上的银针,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霍佑安问。   “找女人。”卫瞻头也不回。   霍佑安翘着二郎腿在后面打趣:“堂堂皇子要去逛窑子喽!”   卫瞻没理他。   霍佑安无奈地跟上去:“让之,你又要去找那只小狐狸啊。”   “我何时说要去找她?”   霍佑安笑:“哥哥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候还给你换过尿布……”   “砰!”   房门猛地被卫瞻踹上,房门差点砸到霍佑安的脸。他的俊脸距离砸上的房门不过一指的距离。   霍佑安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得,我算是看明白了。没皇后娘娘管着你,你就装不下去是吧?”   卫瞻去了不二楼。   他一步一步走上三楼,每走近一些,霍澜音的声音听得越清楚些。   赵彦林笑嘻嘻地将霍澜音堵在房中,侃侃而谈。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我赵彦林更貌比潘安才比夫子家财万贯的好郎君了!”赵彦林挺胸抬头地理了理衣襟,“小娘子当真不考虑一下?”   霍澜音看着从楼梯走上来的卫瞻,诚恳道:“别的不太清楚,赵公子身后的那一个人好像比赵公子长得更好看些。”   赵彦林的一双毛毛虫粗眉立刻扭起来。   “谁?谁能比小爷更玉树临风?谁?谁?”赵彦林转过身去,却在看见卫瞻的脸的瞬间噤了声。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赵彦林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朝卫瞻冲过去,嘴里嚷嚷着:“不成!小爷得把这张脸给划了!”   卫瞻远远望着角落里的霍澜音,根本没有看赵彦林。直到赵彦林冲到他面前,他才随手握住赵彦林握着匕首的手腕,随手一丢。赵彦林高大的身躯立刻沿着楼梯滚下去,将整个阁楼震出响动来。   霍澜音惊讶地望向卫瞻。   四目相对,卫瞻的目光是冷的。   这就是她要的生活?忙碌与自足的同时,伴着辛苦和拮据,更要费心费力地周旋在这群无赖与纨绔之间。   值得吗? 第74章   赵彦林滚到楼下,“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霍澜音急忙跑到楼梯口,朝下看去。   赵彦林弄出的响动惊动了其他人,店中伙计急忙跑出来看,赵老板赶忙赶过,亲自将侄子扶起来。   “有没有事?快站起来看看。”   赵彦林一下子蹦起来,抱着赵老板嚎啕大哭:“二叔!吓死我了,疼疼疼,屁股疼啊——”   赵老板瞧他还能蹦,知道没什么事儿,松了口气。他抬头望向站在楼梯上面的卫瞻和霍澜音,无奈地摇摇头,拍着侄子的背,将他扶走:“好了好了,这就给你请个大夫瞧瞧……”   霍澜音转过头望向卫瞻,压下那种古怪的熟悉感觉,解释:“赵家公子自小被宠大,骄纵纨绔,可是胆子小得很。虽然整日咋咋呼呼的,但是他有做坏事的心没有做坏事的胆子。刚刚并非真的要用匕首划花你的脸。他就是……虚张声势以为能吓到你。”   说到这儿,霍澜音不由忍俊不禁。她弯着唇侧过脸去。   “他在欺负你。”卫瞻审视着霍澜音唇角的浅笑。   “还好,他嘴上皮一些罢了。左耳进右耳出,我也没觉得如何。”霍澜音抬眼去看卫瞻,刚好对上他的目光。她有些意外地移开视线,问:“纪公子可找到你家夫人了?”   “找到了也没什么用。”   “若公子当真对夫人一往情深,都寻了那么久,怎能半途而废呢?没有说不开的误会,只有被时间磨光的感情。公子要珍惜啊。”霍澜音笑笑,走回窗下坐下,重新认真修补着玉簪。霍澜音有时候会接一些铺子里修补玉器的活儿。   卫瞻的目光追随着她。   可惜,她没有心,更没有感情。   卫瞻沉默了片刻,说:“我不能在这边久留,恐怕和她没什么缘分了。”   “什么事情这么急,不能再等等?”霍澜音垂着眼睛,认真修补着玉簪。   “听说前太子遇刺身亡,京中有变,家父让我回京。”卫瞻远远望着她。   霍澜音的手一抖,手里的小刀戳破了指腹,鲜红的血珠儿沁出来。   楼下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王景行急匆匆地跑上来,焦心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有没有怎么样?”   霍澜音急忙用帕子擦去指腹上的血珠儿,手指蜷缩进掌心藏起,说:“没什么事,赵家公子不小心摔下去了。”   “没事就好。”   “表哥怎么过来了?”   王景行松了口气,才解释说:“今日过来跟赵老板谈生意。”   “哦,想起表哥说过打算做玉石生意。”霍澜音有些心不在焉。   王景行点点头,没多解释。   霍澜音想再问纪公子哪里听来的消息,可是她望向楼梯口,已经不见了纪公子的身影。   “纪公子何时走的?”霍澜音站起来,从窗户向外张望着。   王景行犹豫了一番,试探着问:“表妹似乎对纪公子有些不同?”   “我有些事情要问他。”霍澜音皱着眉,没听出王景行语气的不寻常。   王景行多看了霍澜音一眼。   晚上临睡前,霍澜音坐在梳妆台前慢悠悠地梳着沐浴过后还没有干的长发。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走神。   手中握着的梳子插在发间已经很久,“吧嗒”一声落在地上,霍澜音才回过神来。她低着头看着落在地上的梳子半天,才弯腰将它捡起来。她重新直起身子,拉开铜镜下的小抽屉,拿出望山。   “他真的……死了?”   霍澜音轻轻将望山握在手心。   分明前些日子她还注意到茶肆里的闲人谈论他到了西荒仍旧作威作福,怎么会那么突然就……   不可能啊。   “是纪公子胡说的吧?”   可是纪公子瞧着像是京中望族,这种消息会比普通百姓知道得更快吧?   “纪公子应该没有理由骗人的吧?”   可是……   一同经历过追杀,她晓得他的本事,怎么可能会那么突然就遇刺呢?   霍澜音垂下眼睛,摊开手心,目光凝在掌心的望山。   心里忽然就烦起来。   当初离开西泽前,周父将她叫到书房说话。周父将话说得漂亮,可那些话里又藏着多少私心?周父倘若真的疼爱她这个“女儿”,那些她和姚妈妈住在漏宅被奴仆欺凌的日子又算什么?   疼爱的确是有的,只是夹杂了太多的利用。   有时候霍澜音会去想,倘若不是卫瞻刚巧来到西泽,周父要用她这枚棋子,也许她只会回归奴籍。   报答周家十六年的养育之恩是真的。不想连累京中周自仪的仕途是真的。想要利用卫瞻逃离西泽也是真的。   她做他的药引,是她与周家的纠葛罢了。霍澜音恩怨分明,从来没有迁怒过卫瞻。甚至曾感谢他的到来,给她逃走的机会。   而为他完整做完一百日的药引,是她所能做的全部报答。   百日之后,两不相欠。   霍澜音轻叹了一声,从针线篓中挑了一块红色的布条,一层层缠在望山上,又拿来针线仔细缝好,将望山收进抽屉。   夜深了,霍澜音也睡熟了。   房门被推开,卫瞻迈进房中。随着他进来,带进屋中一道风。凉风一下子将桌上的蜡烛吹熄。   卫瞻立刻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霍澜音,走到桌边将蜡烛点燃,房中重新亮起暖融融的光。   他悄声走向床榻,挑开半边的床幔,看向霍澜音。霍澜音如昨晚一样蜷缩着裹在被子里,眉心蹙在一起。   卫瞻弯腰,将霍澜音被子里的左手拉出来。   霍澜音睡梦中轻声呢喃了句什么,左手下意识地去抓,反手握住了卫瞻的手。   卫瞻微怔,垂眼去看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   霍澜音不安地细微挪动,她握着卫瞻的手慢吞吞地变了姿势,最后将卫瞻的拇指握在手心里攥着。   卫瞻深深吸了口气,抬眼看着霍澜音紧蹙的眉头,怎么就那么生气呢?   胸腔里的那团火已经压了太久。   他烦躁地将霍澜音握着他的手推开。   霍澜音低低轻哼了两声,眉心皱得更紧。   卫瞻恶狠狠地剐了她一眼,拿出银针刺在她左手虎口。   霍澜音一直揪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盯着霍澜音的脸半晌,卫瞻拔下银针,恶狠狠地虚空做了个扇巴掌的动作,愤怒地佛袖离去。   第二天霍澜音醒得特别迟。   “姑娘,你可终于醒了。我都过来三次了,你都一直睡着。”莺时进来。   “什么时候了?”霍澜音抱膝坐在床上,慢吞吞地揉着眼睛。   “都已经过了巳时啦。”   “这么晚了?”霍澜音也很意外昨晚睡得那么沉,“快,快给我打水。今儿个也要去不二楼修玉簪的。”   霍澜音掀开被子下床,顺手拿起昨天换下来的衣服。   “咦?”   她在衣服里翻了翻。   “贴身心衣怎么不见了?”   她想问是不是莺时收的,可莺时已经先一步跑出了屋子。霍澜音也没多想,将昨儿穿的这些衣服放在一旁,打开衣橱拿出今天要穿的男装。她简单收拾了一番,急匆匆地带着小石头去了不二楼。因要晾晒、碾磨昨儿个摘下的花草,没让莺时跟着。   快到午时才到不二楼,霍澜音专注地修复玉簪。   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她终于将玉簪修复好,让小石头送去给赵老板。   赵彦林屁颠屁颠地凑进来。   “我二叔不让我打扰你修复玉簪,你总算可修好了!我在隔壁等了你一天!”   霍澜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随口敷衍:“赵公子等我做什么?”   “我昨儿被那小白脸推下去,可疼了。你就不心疼一下?”   霍澜音愣了一下。   小白脸?   她又紧接着笑了。   她一笑,赵彦林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了。他忙说:“对对,小娘子就应当多笑。一笑倾城啊!你这一笑我,我这颗心哦。怦怦怦——来来来,你来摸摸看!”   霍澜音将东西收拾好,背上木匣,向一侧避开,疏离地说:“我还有些急事,这就得走了。有什么事儿,下回再说。”   “那不行!”赵彦林的嗓子一下子粗起来。他赶忙走到门口,张开双臂挡着去路。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粗声粗气:“我告诉你!小爷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今儿个,这门婚事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把你绑起来扛回家强娶!”   赵彦林高高抬着下巴。   霍澜音说:“赵老板。”   赵彦林吓了一跳,立刻回头:“二叔,我……”   身后哪里有人。   “你你你……你不老实!”赵彦林气冲冲地指着霍澜音。   霍澜音浅浅笑着,认真道:“赵公子貌比潘安才比夫子家财万贯,将来一定会遇到情投意合的夫人。”   “我就……”   霍澜音打断他的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说:“赵公子貌比潘安才比夫子家财万贯,如此人中龙凤的好男郎定然不齿于勉强女子,如此无敌聪慧的好男郎定然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   “我……我……”赵彦林被噎住了。他双肩耷拉下来,沮丧地嘟囔:“我都这么优秀了,你怎么就不肯跟我?凭什么不倾心于我?”   “倾心于否与赵公子是否优秀无关。倘若喜欢一个人只看他是否优秀,那么他日遇到更优秀的人,岂不是可以顺理成章地移情别恋?”   霍澜音说完,自己愣住了。   原本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竟然在一瞬间自己想通了。身边人都说她若嫁给王景行会是很好的归属,她曾不懂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如今却懂了。   莺时说她当局者迷,她坚决否认。此时方知她真的被困在了局中迷雾,而且是困了很久很久。   原本她十分茫然,犹豫着要不要尝试接受王家表哥,如今也在瞬息间有了答案。   心中一片明朗,顿时轻松下来。   她笑了。   赵彦林看得一双圆眼发呆,他咽了口唾沫,说:“乖乖,原来你刚刚那个笑不算什么,这才算倾城一笑嘛!不……不对啊?你刚刚说的那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霍澜音轻笑:“赵公子貌比潘安才比夫子家财……”   “得了吧你!”赵彦林一双毛毛虫粗眉拧起来,“什么倾心不倾心的……哦哦哦……你就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然后不肯移情别恋本小爷?”   霍澜音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她发现跟赵彦林当真是说不通,只好做出诚恳的样子来,说道:“不瞒赵公子,我心中的确有意中人。”   卫瞻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将霍澜音的最后一句话听进耳中。   “我就知道……”赵彦林沮丧地低着头。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高兴地嘟囔:“什么人这个时候来看小爷的笑话!”   他回过头看见来人是卫瞻,粗短的脖子往领子里缩了一下。   “下、下次再聊!”赵彦林对霍澜音说完,立刻贴着墙边,一边冲卫瞻挤出极为难看的笑脸,一边往楼下挪。   卫瞻并没有看赵彦林一眼。他今日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上面绣着翠竹的暗纹。华贵的柔缎料子却透出一股斯文的气息,脱俗的容貌和天生的高傲,又为他的气息里添了几分日月入怀的朗质。   “纪公子。”霍澜音冲他得体地浅浅一笑,“有一件事还想问问纪公子。你昨天……”   “听说梅无先生有意中人?”卫瞻打断她的话。他手中握着一柄合拢的折扇,一下又一下轻轻敲着自己的掌心。   霍澜音皱眉。心想这人可真是古怪,不仅喜欢拉着刚认识的人说自己和妻子的私密事,还要打听旁人的私密事。   卫瞻又轻轻敲了两下掌心,问:“不知道何时大婚,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讨一杯喜酒。”   霍澜音收了脸上的笑,语气也变得疏离起来:“纪公子,这些是我的私事。”   楼下响起一阵脚步声,王顺咚咚跑上楼梯。他也没上到最后最后一节,在还差三四节的时候便停了脚,朝上望向霍澜音,笑着说:“霍公子,我家二爷说你的活儿应当干完了。让我来请你去四春楼吃饭!”   “好。我这就去。”   刚好霍澜音也有些话想要对王景行说。   “纪公子,我先走一步。”霍澜音对卫瞻淡淡弯唇,走下楼梯,和王顺一起下楼。   她客气地说:“麻烦你跑这一趟。”   王顺嘿嘿笑了两声,忙说:“不麻烦不麻烦,都是一家人嘛!”   一家人。   卫瞻脸上高傲的、如沐春风的笑容终于散去。他最后用手中的折扇敲了一下掌心,折扇贴在掌心没有拿开。片刻之后,他将手搭在木质楼梯扶手。微微用力,指关节发白。厚重的楼梯扶手有了裂缝。   “泥泥,孤真的要生气了。”   他不紧不慢地一步步往下走。当他走下去,身后的楼梯慢慢皲裂,然后摧古拉朽般轰然倒塌。   王景行立在四春楼三楼包间的窗前,注视着霍澜音拐过街角,往四春楼走来。看着她逐渐走近,王景行的眉眼间不由浮现了几分温柔的笑。   他吩咐店小二上菜,霍澜音进来刚刚坐下,店里的伙计端上店里的招牌菜。   霍澜音扫了一眼,发现桌子上的几道菜无一例外都是素菜。   王景行倒了一盏茶递给霍澜音,笑着说:“忙了一下午,一定累了。店里的菜我都尝过,这几道不错,表妹尝尝看。”   霍澜音接过王景行递过来的茶没有喝,直接放了下来。她纤细的手指捏着茶盏,轻轻转动着,盏中茶水微微晃动。   王景行瞥了一眼,猜到霍澜音兴许是有话要对他说。他也不急,径自拿起筷子吃东西。   “表哥,我思来想去总要给你一个答复。”   王景行夹菜的动作一顿。   “我经历过什么表哥都知道,”霍澜音顿了顿,“又不知道。”   王景行放下筷子,看向霍澜音,说:“你若不想我知道,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你若想让我知道,我便会知道。”   霍澜音唇角挂着笑,轻轻摇了摇头。她望着王景行的目光里噙着一抹温柔。她说:“不是不能嫁给表哥。”   王景行心里忽然一紧。   “可是我找不到嫁给表哥的理由。”   王景行心里忽然又是一空。   “或因家族联姻,或因寻求庇护,或因延绵子嗣,或因免于闲言碎语,或因单纯的喜欢……”霍澜音摇头,“我找不到理由。我没有家族要考虑,觉得自己可以护好自己,没有生儿育女的想法,名声更是早就坏透了,也……”   “也不喜欢我。”王景行苦笑,将霍澜音没有说完的话接下去。   “不是表哥不好。在我能接触的男子中,找不到比表哥更好的人。”霍澜音心里越来越清朗,“可是我总觉得表哥只是表哥就挺好,想象不出当表哥成为夫君之后,我对表哥的感情会有什么区别。既找不到成婚的理由,又为何一定要遵从习俗,为婚嫁而婚嫁?”   王景行心里闷闷的。他不是强求的人,可他知道错过今日,可能日后再没有机会。他起身,走到窗口,望向窗外。   他不敢去看霍澜音淡然的眉眼,只好背对着她说话:“为什么不能试一试?给我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兴许你会发现婚后的日子也挺好。”   霍澜音蹙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卫瞻走进四春楼,拉过店小二问到霍澜音所在的包间,压下满腔的愤怒,面无表情地上楼。   “咚咚”两声敲门声后,店小二在门外说:“来送水果的!”   刚要说话的霍澜音,暂且将回答咽了回去。   店小二推门进来,扫了一眼包间里的情况,笑呵呵地将水果盘放在桌子上。   霍澜音端起桌子上的茶盏,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好像没见过这个店小二?   她猛地抬头,只见银光一闪。   “店小二”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朝王景行的后心刺去。   “当心!”霍澜音惊呼一声,立刻起身,朝背对屋内的王景行冲过去,挡在他的背后。   卫瞻刚巧走到门口,折扇中的暗器立刻射出去,将即将刺中霍澜音的那把匕首弹开。   一声脆响之后,“店小二”手腕顿时发麻,匕首脱手弹开。另外一枚暗器接踵而来,射中他的后脑勺,他的瞳仁立刻放大,眼神虚空。整个人“轰”的一声朝后栽去。   霍澜音心有余悸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心跳怦怦怦,越来越快,整个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表妹!”王景行转过身来,看着这场面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脸色煞白,用发抖的手握住霍澜音的手腕。   “王顺!王顺!”王景行立刻喊人进来。   王顺、小石头,还有四春楼的另外两个伙计立刻赶上来,都吓了一跳,赶紧去看假扮店小二那人的尸体。   “你、你为什么要替我挡?!”王景行的声音都在发颤。   霍澜音被王景行扶着坐下。她心跳快得没发说话,目光空空,一阵阵后怕。   “这人已经死了。”王顺说。   “这人好像是城西一片的地痞。二爷,我这就派人去打探这人的底细。竟敢在咱们四春楼铤而走险,一定将这人给揪出来!”四春楼的掌柜赶忙说。他知道实情严重性,说完立刻吩咐身边的人去城西调查。   王景行望向门口的卫瞻,诚恳道:“多谢纪公子刚刚出手相救!”   卫瞻脸色铁青地看着王景行握着霍澜音的手腕。他一步一步朝霍澜音走过去,每走一步,心里堆压几个月的愤怒便又多了一分。   围在霍澜音身边的小石头觉察到身后一阵冷意,回过头去,看见卫瞻走来,不由自主地愣愣退到一旁去。   卫瞻在霍澜音面前停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霍澜音心跳仍旧很快,还没有从刚刚的恐惧里回过神来。她抬起头,望着卫瞻的眼睛,勉强压下心里的混乱,道谢:“刚刚多谢纪公子了。”   霍澜音望着卫瞻的眼睛,慢慢发现他黑白分明的眼眶里逐渐溢出殷红。霍澜音怔了怔,望着卫瞻的眼睛,有些懵。   “纪公子?”卫瞻冷眼睥着她嗤笑,“蠢货,夜夜同寝竟连孤都认不出来。”   霍澜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她望着卫瞻殷红的眼,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霍澜音被扛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身边是惊呼声。   那一声焦急的“纪公子且慢”是王景行的声音,他还说了什么霍澜音却没听见了。她的周围的嘈杂仿佛隔了一层屏障。   卫瞻冷着脸离开四春楼,无视街边行人的眼光和议论。   夕阳落山,远处的层山却没了西泽那夜的皑雪。   卫瞻拍了拍霍澜音的屁股,又侧过脸凑过去闻了闻。 第75章   霍澜音的身子忽然一僵。好像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又回到那个大雪纷纷扬扬的漆夜。   霍澜音被卫瞻抗在肩上,她有限的视线一晃一晃的。她看见行人的腿和脚不停在后退。蹲在地上的小男孩一脸惊奇地瞧着她。   她在差点挨了一匕首的恐惧中还没有回过神来,又震惊于纪公子是大殿下?   那个声音沙哑面戴凶兽面具一身玄衣暴躁到一拳爆头的卫瞻?   这个声如石落清溪俊朗不似凡间人白衣青竹斯文儒雅的京中纪公子?   懵。   “纪公子!你不能这样带她走!”王景行从后面追上来,挡在卫瞻的前方。   王景行身边的侍从、四春楼的伙计还有小石头,也一股脑地追过来,作势想要将卫瞻包围起来。   王景行严肃地警告:“请你立刻将她放下来!”   “请你立刻在我眼前消失。”卫瞻毫无表情的面容下,是他早已压不住的怒火。他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看着卫瞻逐渐走近,王景行张开双臂做阻拦,绝对不后退。   忽然,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王景行、小石头等围着卫瞻的人循声望去。   霍佑安悠闲地坐在屋顶上。他叹了口气,无奈地从屋顶一跃而下,在卫瞻马上要走到王景行面前的前一刻,轻易将王景行拉开。   卫瞻继续往前走,经过王景行刚刚站立的地方,脚步连停顿都不曾有。   “你是何人,做什么要拉开我?放开!”王景行又急又怒。   霍佑安笑:“我是好人,保你性命的好人。”   “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啊……”小石头急得团团转。他隐约记得听说这位纪公子有着京中权贵的背景,倘若他去告官会不会官官相护不管这事儿啊?   “对……先回家去!”小石头撒腿就跑,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家跑。问问爹问问娘问问小莺时该怎么办!   王景行也想到了报官,可是他犹豫了一下,想到霍澜音的女儿身,倘若报了官她的事情会被传开,她又要和在西泽时一样面对那些流言蜚语。短暂的犹豫之后,王景行决定令随从喊上在丰白城的所有长工和家奴去救人。   从四春楼到九霄楼,一路上行人和摊贩好奇地打量着卫瞻。   “呦,这郎君模样好生俊俏。怎么背着个男子?”   “如此好郎君居然好男风,可惜了!可惜了!”   “咦?这个小白脸是不是焦大哥上次相中的那一个?赶快去铜锣巷告诉焦大哥一声,他看中的那个小白脸好男风!”   “……”   霍澜音在卫瞻的肩上听着路边的嘈杂议论,各种嘈杂的声音冲进她的耳中,明明那么吵,可是她好像一句也没听清。她心里乱糟糟的。   卫瞻踢开房门,扛着霍澜音大步走进房中。他将霍澜音扔到床上去,霍澜音惊得连连向后退,惊恐地望着卫瞻。   卫瞻立在床边,紧紧抿着唇。唯有细微起伏的胸口才能证明他心里的愤怒。   那股怒气已经在他心里强压了几个月。   “不!”霍澜音一下子反应过来,从床上跳下去,往外跑。   卫瞻两步追上去,轻易握住霍澜音的细腰,将她重新拉回怀中。   霍澜音脸色煞白,她拍打着卫瞻的胸膛,大声叫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   “听不懂?不认识?放开你?”卫瞻冷笑。   外面很吵,王景行带着王家的长工和家奴追过来,在外面大声喊着放人。在一片叫喊声中,王景行尽量保持冷静的声音掺杂在其中。   “纪公子,虽不知道你为何如此。但有话好说!”   卫瞻盯着霍澜音的脸,烦躁得用指腹慢吞吞地擦了下唇。   卫瞻回过头向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他顺手撕下床幔,又将躲在床榻上的霍澜音扯到身前,然后将她的双手用力绑起来。   “你做什么?你放开我!”霍澜音用力踹了卫瞻一脚,趁着卫瞻松开手的空当,她赶忙去摸靴子里的匕首。   她的动作不由一僵——靴子里空空如也,那柄匕首早就不在她身边了。   她抬起头去看卫瞻,见他不怒反笑,反而觉得阴森可怖。   卫瞻笑了一下,重新钳制住霍澜音的双手,用床幔在她的手腕反复缠了几层,然后将她的双手绑在了床头柱上。   虽然知道挣脱不得,可是霍澜音还是在努力挣脱。一双脚奋力朝卫瞻乱踢。   卫瞻轻易避开她的乱踢。他摸了摸霍澜音的头,他脸上的温柔让霍澜音觉得诡异。   卫瞻忽然转身大步走出去。   “你松开我!混账!混账!”霍澜音冲着卫瞻的背影大骂。   王景行刚要带着人闯进去,看见官兵鱼贯而入。他愣了一下,急忙说:“官爷,这里面的匪贼当众劫了我的亲戚!还请官爷主持公道!”   霍佑安慢悠悠地从楼下上来,官爷立刻行军礼,齐声:“霍将军!”   霍佑安抱着胳膊,不紧不慢地走近,说:“我表弟和表弟媳闹了矛盾,不想闹了这么大动静。真是让旁人看笑话了。”   “原来是霍将军的表弟,看来是误会一场!”官爷立刻露出笑脸。   王景行的心里顿时一凉。   房中的霍澜音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听见王景行的人忽然一下子没了声音,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过了片刻,房门被推开,霍佑安出现在门口。霍佑安本是来找卫瞻,看见霍澜音双手被绑在床头柱,头发也乱了。他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走错了!”他立刻转身出去,“砰”的一声甩上门。   他刚一出去,迎面遇见卫瞻。   霍佑安古怪地看着卫瞻,说:“整个九霄楼的宾客都用银子请了出去,现在整个九霄楼就咱们三个人。”   “所以你为什么还不走。”   霍佑安一窒。   眼看着卫瞻就要推门进屋,霍佑安摸了摸鼻子,说:“让之,别太欺负那姑娘了。”   卫瞻站在房门口回头看向霍佑安。   “她不是还有个状元郎兄长?要是让她兄长知道你这么欺负人,那将来还不得君臣不和?要是我妹子被你这么搞,我可是要造反的!得……”霍佑安耸了耸肩,“我管不着。”   霍佑安闭了嘴,默默下楼。   卫瞻面无表情地推门进去,看向被绑在床边的霍澜音。   人都是霍佑安撵走的,卫瞻出去什么也没做,不过是去隔壁冷静了一下,要不然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一巴掌将霍澜音的脑壳儿敲碎。   霍澜音安静地靠坐在床边,抬起眼睛望着卫瞻一步步走近。她现在已经比刚刚冷静了一点,不过也只是一点罢了。   卫瞻在隔壁已经将满腔的怒火压了下去,可是一回到这边,每朝前一步离她更近一步,心里的火气又升起一分。   霍澜音白着脸咬牙装傻:“纪公子认错人了。”   “认错人?”   卫瞻胸腔的火气一下子又炸开。   他扯开绑着霍澜音双手的床幔,将她拉起来,又让她转过身背对自己,一手撑在她的前腰,一手用力去撕她的裤子。   腿间一凉,霍澜音使劲儿去推卫瞻的手。   “你放开我!流氓色痞!混账!”   卫瞻的手掌覆在她的臀上,用力一捏,怒道:“认错人?那你的屁股上为何也有这胎记?”   “什么胎记我不知道!”霍澜音用手使劲儿拍打卫瞻撑在她前腹的手掌,又使劲儿去踢踹他。   “也是。你的屁股上也没眼睛,自己竟是看不见。”   霍澜音挣扎得急了,卫瞻终于放开了她。霍澜音一个用力过猛,差点跌倒。卫瞻伸手扶住她的腰。   霍澜音弯下腰在他的手背上用力一咬,趁着卫瞻松手的时候,飞快爬上床,整理着裤子,堤防地瞪着卫瞻。   这防贼一样的目光简直是火上浇油。   卫瞻怒了,探身握住她的脚踝,将角落里的她往外拉,想狠狠在她屁股上打几巴掌才解恨。   “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你离我远些!”霍澜音胡乱朝卫瞻踢去。   鞋子踢掉了,袜子也脱落。裤腿滑上去,露出一小节小腿。   卫瞻目光落在霍澜音的小腿上触目惊心的疤痕,整个人一瞬间僵在那里。   他的掌心小心翼翼抚过霍澜音小腿上被野狼撕咬过后可怖的疤痕。那些压在他胸腔里滔天一样的怒火,好像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霍澜音愣了一下,立刻缩回自己的腿,扯着裤腿遮住丑陋的疤。   “还伤了哪里?”他问。   霍澜音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腰。   卫瞻不似先前几分让着她,他轻易将霍澜音的衣襟扯开,让她左腰的疤痕暴露在视线中。   不如她小腿上的疤痕瞧上去那么可怖,可是腰间的伤才是更容易伤及内脏。   九死一生,侥幸活命。   像有一柄铁锤在卫瞻心口用尽全力敲了一下。   半晌,他轻声地骂:“蠢货……”   霍澜音瞧着卫瞻脸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以前真的认识?”   卫瞻撩起眼皮看她,四目相对。他从她潋滟的眸光中看见狼狈的自己。   “我醒过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霍澜音泅着秋月般的眸子一片真诚,“你真认识我?那我是谁呀?”   她拉住卫瞻的手,眸中闪烁几分期待。   卫瞻冷着脸盯着她的眼睛。   ——又撒谎,还是这么拙劣的谎话。孤要是再信你这小骗子,就是天下头一号的大蠢货!   卫瞻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你叫泥泥,是我八抬大轿娶进门捧在手心里两情相悦的美娇妻!”   霍澜音怔怔望着卫瞻。   这……怎么跟她设想的不太一样啊?难道不是该一眼识破更加愤怒吗?你怎么就信了啊! 第76章   一时之间,霍澜音竟是不清楚卫瞻到底是真的信了,还是顺着她说着玩的。   这可……怎么办?   霍澜音抿抿唇,为难得眉头揪起来,问:“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怎么信你?”   “拿两面镜子过来前后对照你屁股上的胎记给你看?”卫瞻问。   霍澜音摇头,忙说:“你是先脱了我裤子才说我身上有胎记的!”   卫瞻:……   半晌,卫瞻“哦”了一声,说道:“咱们家在京城,还算小富之家。这次西行出游,不想你遇到意外走丢,更不想竟伤了脑子。哎。你跟着我回家,看见曾经那些熟悉的布置,兴许就会想起来。再言,父母在家中十分挂念,见了双亲,你这脑疾也能痊愈。再再言,京中医者医术高超,不管你得了什么病都能药到病除。”   霍澜音:……   ——面前这人怎么比她还能胡扯?   霍澜音扯了扯嘴角,嘟囔:“你这人好没道理。我都不确定你是不是骗我,怎么可能跟你走。你若是骗我,把我卖了可怎么好!”   “嘶。”卫瞻摸了摸霍澜音的头,“这倒是个问题,泥泥虽然失去了记忆,可是仍旧聪慧如昔。”   霍澜音向后挪了挪,躲避开卫瞻的手。她在床上抱膝望着卫瞻,双肩耷拉下来。她甚至很泄气,想着不若坦白别演这场戏,可心里毕竟是不甘心的。这一局是她输了,人要输得起,下次才能赢。   “还有个法子。”卫瞻整理了一番衣袖,挺拔地盘腿坐在床上,面朝霍澜音。   他说:“其实人有两份记忆,一份用脑子来记,一份靠身体来记忆。泥泥脑子坏掉把为夫给忘了,可身体定然不会忘记。不若你我夫妻二人重温鱼水之欢床笫之愉,娘子享受之余定然会将为夫忆起。”   霍澜音望着卫瞻这张陌生的脸,长叹一声,真诚发问:“纪公子,当初是我家道中落还是你强人所难?要不然,我实在想不通我怎么会心甘情愿嫁给你这般无耻之人。”   卫瞻沉吟半晌,才道:“今日实在担心娘子安危有些失态,其实为夫平日里儒雅随和谦逊守礼,被人冠以谪仙人之称。”   霍澜音望着卫瞻这张微笑的脸,几乎真的要信了他的鬼话。她但笑不语,眸光里充满了不相信,轻轻摇头。   “不论为何成亲,你我夫妻二人婚后的日子不管是床上还是床下都相当美满。所谓情投意合神仙眷侣便是你我夫妻二人。”   霍澜音和卫瞻相对坐在床榻上,你一言我一语,尽情胡扯。他们两个分明都知道彼此在胡扯,还是一本正经地将这出戏扯下去。   “娘子还是不相信为夫?”卫瞻问。   霍澜音扯起唇角假笑:“不要怪我多疑,实在是纪公子没有令我相信的点。纪公子曾说来丰白城是为了寻找你的妻子。可你既然早就见到了我,为何一直没说?再联想上次纪公子所言家人让你回京,我实在怀疑纪公子寻不到走丢的妻子,随便找我来顶替。”   “泥泥,这世上没人能顶替你。”卫瞻笑得温柔。   霍澜音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自己抱膝的手背,说:“纪公子实在不可信。”   “还有一件事能让娘子相信为夫。我知道一件事情,这世间只有你我夫妻才知。旁人皆不得知。”   霍澜音惊讶地抬眼看他,疑惑问:“何事?”   卫瞻欠身,凑近霍澜音的脸,压低了声音,问:“泥泥的毛可重新长齐了?”   霍澜音一僵,霎时变了脸色。   “你、你无耻!”   “泥泥,这下你总该相信为夫了。”卫瞻重新坐直身体。   霍澜音低下头,暂且不想去看他那张笑得好似发光的脸。   卫瞻惋惜地轻叹一声,道:“那日本来是想玩些有趣的花样,可惜给泥泥剃完,泥泥就不高兴地拉着脸,只好终止。啧,如今又重新长齐,实在可惜。”   霍澜音捂住自己的耳朵。   卫瞻亦住了口,含笑望着霍澜音垂头丧气的小模样。   霍澜音忽然朝卫瞻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   卫瞻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呜呜呜,你怎么才来找我。原来我也有名字有家人,还有一个这么俊朗的好相公。并不是没有过去孤身一人的小可怜。呜呜呜……”   卫瞻舔了一圈牙齿,才抬起手,慢悠悠地拍了拍霍澜音的脊背,温声哄着:“为夫这不是来找你了?不管你去了哪儿,为夫总是能把你找到。娘子莫要再哭,莫要再伤心。”   他将怀里的霍澜音稍微推开一些,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忧伤道:“娘子脸上竟然没有泪水,想来是真的伤心到极致,欲哭无泪。为夫瞧着真是心痛。不过没有关系,为夫不会再让娘子走丢了。”   霍澜音心里顿时一凛。心知肚明下次逃跑会变得更加困难。她脸上露出楚楚可怜的柔弱表情,偎在卫瞻怀里,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仰望着卫瞻,温柔地说:“相公可真好!”   “那是自然。”   霍澜音好看的五官顿时揪起来,说:“相公如此好,可否弄些吃的来?刚刚一桌子的菜我可一口都没吃就被相公带到这里来。”   提到刚刚的事情,卫瞻眸色微冷。   “分开没多久,娘子似乎学会了勾三搭四。”   霍澜音直言:“可是我失忆了,不记得自己嫁过人,为什么不可以考虑旁人?”   不是不记得自己嫁过人,是她分明就没有嫁人。她像是用这种的方式告诉卫瞻她既无婚约也无情感承诺,那么考虑旁人是她的自由。   卫瞻怎么会不懂她的言下之意。   他一点都不恼,反而笑了。只是这笑很快收起,他用指腹摩挲着霍澜音的下巴,压低了声音:“也学会了替野男人挡刀。真该扒了裤子,狠揍几巴掌才解恨。”   他压低声音说话的语调让霍澜音有几分熟悉,好像又变成曾经的那个他。   霍澜音苦着脸:“老实说,我没想替他挡。只是想提醒他把他推开的。但是……哎!”   卫瞻审视着霍澜音的眼睛,道“但是你太蠢被匕首吓傻,反应迟钝,连手都抬不起来?”   “哇!”霍澜音眼睛亮晶晶地再次扑进卫瞻的怀里,脸蛋儿在他的胸膛蹭了蹭,“没想到夫君这么了解我!”   卫瞻用指腹压了压额角。   ——这浮夸的演技,可真让人嫌弃。   即使心知肚明彼此是演戏,也不能这般敷衍了事。   过分。   卫瞻正想着,霍澜音忽然在他怀里抬头,蜻蜓点水般亲了亲他的唇角。   卫瞻低下头,望着霍澜音干净澄澈的眼睛。一时之间有些迷茫。一个人的演戏竟能一时那般浮夸,一时又这般让人真假难辨?   霍澜音弯起的眼角勾勒出几分妩媚。   卫瞻捏着霍澜音的下巴弯腰,将她压在身下,去吻她的唇。   他以为她会拒绝推开他,甚至会借着失忆的拙劣借口甩他巴掌。然而她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吻上她柔软的唇,意想之中的抵触并没有来,相反是她极其自然地温柔回应。   卫瞻有些意外地睁开眼睛去看她,她乖巧地合着眼,安安静静的。许是因为他的动作停下来,霍澜音眼睫颤了颤,疑惑地睁开眼睛。咫尺之距的四目相对,卫瞻在霍澜音的眼睛里,只看见万里晴空,干净澄澈。   明明前一刻还在嫌弃她的浮夸演技,卫瞻这一刻却有些分不清这只小骗子此时是不是在演戏。   霍澜音勾住卫瞻的脖子,弯起眼睛笑:“我真的好饿。”   卫瞻起身,道:“九霄楼的所有人都被撵了,没饭吃。”   “那回家吃去好不好?冯婶做的饭菜很香的。”   “回去?”卫瞻睥着霍澜音,眼中带着几分冷意,显然是在怀疑她又要耍花招。   “是要回去的。”霍澜音眼中写满了真诚,“就算不回家吃饭,也要回去涂抹祛疤药。”   卫瞻一怔,眼前浮现霍澜音小腿上可怖的疤痕。   霍澜音如愿和卫瞻一起回了家。   霍澜音的确每晚都要涂抹祛疤药。另一方面,她若今晚不回去莺时和冯叔一家人会很担心的。   至于王景行?   霍澜音知道她现在不能在卫瞻面前提起王景行。而且她也并不担心王景行的安危,她知道就算卫瞻再厌恶王景行,也不会要他性命或用别的法子害他,只会将他赶走罢了。   霍澜音的回去,果然让莺时和冯叔一家松了口气。   “姑娘?”莺时担忧地望向霍澜音,又警惕地扫过卫瞻。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冯叔握紧手中的扫把。好似霍澜音若说卫瞻是坏人,他就算拼了这条老命,就要护着霍澜音。   “他是我相公。”   “啊?”冯叔懵了。   懵了的岂止是他一个人?冯家一家四口和莺时都懵了。   霍澜音面带微笑,说:“今天的误会让大家担心了,实在是没什么事儿。时间也不早了,大家都回去歇着吧。”   卫瞻瞥着霍澜音眉眼间的笑意,慢条斯理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夜晚,霍澜音有些犯难。   以她对卫瞻的了解,她晓得拒绝与他同床是不可能的。不过她与他同床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些,倒也没觉得如何。   霍澜音沐浴梳洗过后,躺在床里侧,合上眼。她盼着卫瞻沐浴回来她已睡着才好。   卫瞻回来时,霍澜音的确已经睡了。卫瞻立在床边叫了她两声,她蹙蹙眉,却没有睁开眼。   卫瞻将助眠银针刺进她的虎口。   第二天,霍澜音又起迟了。   “听说娘子以前思念为夫夜不能寐,如今为夫在身边,娘子睡得也香了。”卫瞻慢悠悠地说。 第77章   霍澜音心想卫瞻说的这是什么鬼话。思他成疾?怎么可能。   可是她又不由蹙起了眉。这半年,她的确夜夜都睡不安稳,噩梦常伴。但是昨夜和前夜她的的确确睡得很沉……   外面下着雷雨,时不时有轰鸣的雷声在周围炸响。若是以前,本就浅眠睡不好的她倘若遇到雨夜定是要睡不着。可今日外面的雨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下,她竟是一点都没听见。   为什么会睡得这么沉?莫名其妙。   霍澜音疑惑地看向卫瞻。   屋子里的灯还亮着,遮着窗幔的屋内被灯光照得温暖柔和。他穿着宽松的雪色寝衣,阖着眼,今早没有下过床的样子。霍澜音细细瞧着卫瞻的脸。   虽早见了这张脸,可这几日她也不会这么近地打量着他的模样。霍澜音很是迷茫,他怎么就长成这唇红齿白的样子?和她想象中的卫瞻一点也不一样。   霍澜音视线落在卫瞻高挺的鼻梁,眸中闪过一丝讶然。她伸出手来,用手指头尖儿点了点他鼻尖左侧那粒小小的痣。   “你做什么?”卫瞻瞬间睁开眼睛。   霍澜音迅速收回手。   “我也有。”霍澜音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卫瞻眸色稍缓。他问:“不是说日日临睡前都要涂抹祛疤药?”   霍澜音怔了怔,才说:“昨晚忘记涂了。”   昨儿个晚上,她为了避免尴尬,努力争取在卫瞻进来前睡着,竟然把涂药的事儿给忘了。   她又笑了笑,口气随意地说:“其实也没关系。反正那疤也去不掉了。”   卫瞻瞥了她一眼,起身下床,朝霍澜音的梳妆台走去,在桌子上的瓶瓶罐罐里翻找,问:“什么样子的瓶子?”   “红色。”   卫瞻随手拉开铜镜下的抽屉,见里面没有药,刚要推回去,视线落在里面的扳指上。   ——她没有扔掉望山。   ——裹着扳指的布条换过了。   卫瞻几不可见地微微扬起唇角,漆眸中也染上了几分暖意。他不动声色地将抽屉关上,拿起红瓷瓶祛疤药,折回床榻坐下。他拉着霍澜音的脚踝,将她的小腿搭在自己的腿上,裤腿撸到膝盖之上,整个疤痕累累的小腿露出来。   “嗤。娘子以前是多怕死的一个人。这又是勇战狼群,又是替人挡刀。啧。”   他口气实在别扭,霍澜音选择沉默。   见卫瞻要打开瓶塞,霍澜音脱口而出:“药味儿很重,我自己来!”   卫瞻挑眉,惊讶地看向霍澜音。他笑,道:“看来夫人这失忆症就快康复,竟还记得为夫讨厌药的味道。”   霍澜音:……   霍澜音当然知道什么失忆症根本瞒不过卫瞻,可她不明白卫瞻这般不拆穿跟着演下去是为何。   演就演。   “嗯。”霍澜音认真点头,“看来是想起来了一点,至于剩下的那些能不能想起来就要凭运气了。”   她从卫瞻手中拿过那瓶祛疤药,看向卫瞻。   对上霍澜音的目光,卫瞻将霍澜音的小腿从他腿上拿下去,起身下床走出房间。   霍澜音望着卫瞻走出去的背影,心想——至少,他没有遇刺身亡。   她收回思绪,低下头,认真给自己小腿上的疤痕涂抹祛疤药。即使她知道她身上的疤痕实在太严重,根本没办法除去,这半年她也坚持了下来每日涂抹。   莺时端着水进来,一阵急促地小跑。   “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儿晚上我一夜都没敢睡!”莺时红红的眼睛证明了她可没有说谎。   “那人是大殿下。”   “砰”的一声巨响,是莺时手中的铜盆落地的声响,里面的水洒溅出来,弄湿了莺时的裙子。   “怎、怎么可能!”莺时瞪圆了眼睛。她脑海中都是刚刚迎面遇见卫瞻时,他的那张脸。   “大殿下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莺时连连摇头。   霍澜音对莺时的反应一点都不意外。若不是卫瞻自己说出来,她也绝对不相信这个连声音都大变样的京中纪公子会是卫瞻。   “不要与冯叔一家人说。这事儿他们知道了没好处。不过他们定然会问起,你便与他们说他是我相公就好。”   莺时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点头:“哦……”   她木讷地蹲下来,擦着地上的水渍,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霍澜音每次给自己涂抹药膏的时候,瞧着腿上的疤痕总是忍不住嫌恶,亦忍不住想起那段不好的记忆。   比往常迟了许多的早饭桌上,冯叔一家人新奇地偷偷打量着卫瞻。   “哇,今天早上有肉吃!”小芽子开心地翘起唇角。   冯婶赶忙对小女儿做了个手势,让她不要吵闹。小芽子眨眨眼,看了看霍澜音,又偷偷去看卫瞻。   卫瞻扫了一眼桌子上的几道小菜,除了他面前的这一道,其他都是素食。   冯叔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纪公子,我们一家人能活命都要多亏了你的夫人。她是大善人,想必你也一定是大善人。”   “对对,自然都是大善人。”冯婶接过话来,“这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不管是因为什么闹了矛盾,都是夫妻一场,那可是要过一辈子的呦!虽然我们一家人都很不舍得梅姑娘,可是我们都从心底盼着她好。盼着你们小夫妻解决矛盾,好好过日子!”   小芽子望着大人们,最后看向卫瞻,问:“你要把姐姐带走了吗?我不舍得姐姐。”   “芽芽。”冯婶板着脸摇头。   小芽子瘪瘪嘴,不高兴地低下头。   “我家娘子人蠢笨了些,这段时日麻烦大家对她的照顾了。”卫瞻亲自盛了一小碗栗子粥给霍澜音,望着霍澜音的目光十分宠溺。   他越是对她笑,霍澜音越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霍澜音扯起嘴角勉强冲卫瞻笑了一下,然后拿起筷子,说:“大家吃饭吧。”   “好像有人在敲门。”小石头伸长了脖子,朝门口的方向望去。   外面下着雨,雷雨声遮了小院木门的敲门声。大家都不说话了,院门口的敲门声才清晰起来。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谁。我去开门!”小石头拿起屋角的蓑衣裹在身上,跑到院门口开门。   小石头走出去的时候关了门,可是风将房门吹了开。围坐在饭桌的大家可以直接看见院门口。   来者是王景行。   小石头打开院门,看见王景行,犯了难。他挠了挠头,回头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是隔壁王家的大哥哥!”小芽子说。   莺时赶忙起来,跑去关门,笑着说:“这外面的雨可真大,一下子灌进来这么多雨水。等下可要好好训训小石头又不把门关好。”   霍澜音侧过脸,去看卫瞻。   卫瞻握着白瓷腕,慢条斯理地在吃饭。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更别说看透他的心思。   霍澜音吃了一口青菜,将筷子放下。她走到屋角,拿起架子上的雨伞,推门走了出去。   卫瞻抬眼,眼睁睁看着霍澜音撑着雨伞走进雨中。   “你回去吃饭。”霍澜音对小石头说。   小石头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跑回了进去。   王景行的目光在霍澜音身上扫了一圈,落在她的脸上。他松了口气,不安地问:“你可还好?”   “表哥不必担心,我很好。”霍澜音说。   王景行万分自责:“那人是我生意上的竞争对手派来的人。都是我的错。是我管理不善,才让那个人能假冒店里的伙计进到包间。眼睁睁看着你被人带走,没有能力救你回来,更是我的错。”   王景行皱眉,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恨自己的无能。   “表哥不要这么自责。”霍澜音浅浅笑着,“这雨恐要越下越大,表哥还是……”   “跟我走吧!”王景行打断霍澜音的话,“我不知道那个无礼的纪公子是什么人,但是我想带你走。从西泽到丰白城。倘若这里也不安全,我们还可以有别的去处!马车就停在旁边小院的门口,银票、干粮和换洗衣服都在车上。只要你点头,我们立刻就走。什么都不再管,离开过去的一切。”   王景行朝霍澜音伸出手。   霍澜音垂眼,望着王景行被雨水淋湿的手。   “表哥,我以为我昨天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可是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被人强迫掳走!”王景行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不会勉强你任何事。哪怕这一生只能做你表哥,哪怕阻拦的人再是权贵威望,我也要试一试,带你离开这种受制于人的处境!”   离开受制于人的处境?   这正是霍澜音梦寐以求和正在拼命做的事情啊。   可是她不能跟王景行走。   她是想过嫁过王景行过平淡的小日子,可当她弄懂自己对王景行毫无半分男女之情,注定了她不会为了寻求庇护而嫁给他。   靠一个男人的帮助逃离另一个男人的钳制并没有意义,甚至是可笑的。   隔着雨幕,霍澜音含笑望着王景行,缓缓摇头。   王景行眼中唯一的生机终于枯萎,被痛苦蚕食。他苦笑:“当真一丝一毫的喜欢都没有?当真不愿意尝试慢慢接受我?你昨日还给我挡过刀……”   “若是换成嘉瑜、莺时,甚至是荷珠、大姊,我都会如此。”   是啊,曾经的她是多么怕死。然而如今,死生一线之后,反倒无畏。   霍澜音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微微提高了音量,道:“玉石的生意并不好做,表哥若是有别的计划,自去别的城做生意就好,丰白城没有什么可久留的。”   顿了顿,她又轻声说:“走吧。”   王景行抬眼,看向立在霍澜音身后的卫瞻。 第78章   雨逐渐大了,一柄伞遮不住倾斜的雨帘,雨水将霍澜音长衫的前摆打湿,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腿上。   卫瞻将蓑衣裹在霍澜音的身上,严严实实。   霍澜音有些惊讶地去看他。他低着头不紧不慢地整理着她身上的蓑衣。他没有撑伞,大雨灌下来,将他一袭白衣打湿淋透。霍澜音将举着的伞挪到他头顶。   将蓑衣给霍澜音穿好,卫瞻也没看霍澜音,转身往回走。大雨一点也没扰乱他的步子,倒是有几分闲庭信步的意味。   霍澜音眼前的雨幕好像变成了曾经那三个月里绵绵无尽头的大雪。卫瞻雨幕中修长的背影和他昔日面带帷帽一身玄衣的身影逐渐重合。虽然已经知道他就是卫瞻,可是到了这一刻,霍澜音心里才真实地将两个身影合二为一。   “他……”王景行张了张嘴,想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霍澜音转过头来。   王景行终于还是问出来:“他是何人?他可欺负你?他……”   “表哥。”霍澜音打断他的话,“再问下去,恐是越矩了。”   王景行对上霍澜音的目光,微微一怔,仓皇向后退了一步。   眼前浮现小时候的一幕。那一日周澜音随周自仪来王家做客,她穿了一身鹅黄的襦装,娇娇嫩嫩的,像暖融融的晨曦光芒,既温暖又耀目。他忍不住说:“表妹今日很好看。”   那时候的她乖巧地望着他,脸上挂着笑轻轻点头道谢。可是她的笑容不及眼底,带着疏离。   身旁的嫡兄在她离开后,玩笑似地随口说:“二弟,她和你不太可能。莫要将心思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时隔多年,王景行一直忘不了当时的窘迫和狼狈。   王景行长舒了一口气,道:“是我不该这么问。表妹莫要责怪……”   “回去吧,可别淋病了。”霍澜音微微屈膝颔首,转身往回走。   王景行的手慢慢放下来,只握住一捧冰凉的雨水。   霍澜音走了,没有回头。   屋子里围坐在桌旁的大家都担忧地望着她。她扫了一圈,卫瞻已不在这里。   莺时赶忙跑过来,用帕子擦霍澜音头脸上的雨水。霍澜音脱下蓑衣递给莺时,朝寝屋走去。   她走进寝屋,看见卫瞻直挺挺站在衣橱前。他脱光了衣服,脱下来的湿衣服和擦过身的棉帕随意扔在地上。   霍澜音吓了一跳:“你……”   卫瞻面无表情地在衣橱里翻找,烦躁说:“换干净衣服啊。蠢。”   霍澜音抿抿唇,朝卫瞻走过去。她在衣橱面前蹲下来,在衣橱里最下面的抽屉里翻找出一套玄色的衣服递给卫瞻,说:“这套衣服的尺寸大一些。”   卫瞻瞥了一眼,闲闲翻看着,问:“哪个野男人的衣服?”   “我刚扮男装的时候去成衣店买来的,店里没有合适的尺寸,才买了这套。”   “你穿过的?”   “只穿过一次。”   卫瞻把衣服接过来。   他瞥了一眼霍澜音滴水的衣摆,一边穿衣,一边问:“你不换?”   “我要洗个澡再换。”霍澜音转身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就打了个喷嚏。   “什么狗屁表哥害我泥泥打喷嚏。啧。”   霍澜音脚步顿了顿,其实她很意外,她以为卫瞻刚刚会暴躁地骂王景行。犹豫了片刻,她回头望向卫瞻,问:“我的好相公,你来丰白城真的只是寻妻?”   卫瞻岔开腿穿裤子,姿势实在不算雅观。看得霍澜音皱了眉,悄悄别开眼。   “不是寻,是抓。”   霍澜音推门走了出去。她洗过热水澡后,雷雨已经停了。她推开窗户,望着天际的彩虹,心中有几分懒散疲惫。   她去了小书房,拿起工具来磨玉。   指腹捻着凉滑的玉料,她烦躁郁郁的心情总算平和下来。她小时候大病那一回,漫长的治疗让她吃了好些苦头,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喜欢上了雕刻玉石。专注于玉,总能让她短暂忘却治疗的苦楚。   “把这个送去给赵老板。”霍澜音将装着玉镯的盒子递给小石头。这是她先前接的单子,今日总算扫尾彻底完工。   “好咧!”   小石头刚出去,迎面遇见卫瞻进屋。   “跟我出去。”卫瞻握住霍澜音的手腕,将她拉起来。   霍澜音顺从地由他拉着。连问他去哪里都没有。   卫瞻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去看她的眼。她很乖,眼神宛如静潭。或者说死水一片。   他的小狐狸好像不见了。   卫瞻心里一下子觉得不舒服起来。他的脸色沉下去,拉着霍澜音走出小院。   霍佑安懒散靠着一匹马,当卫瞻出来,将马鞭递给他。   卫瞻带着霍澜音朝着郊外骑马飞奔。雨后凉爽的风拂面,卷起霍澜音身上的香。香渐浓,马过留香。   很久之后,卫瞻在郊外的深山野林停下来。   霍澜音眯着眼睛看向从斑驳枝叶间投下来的光影,慢慢攥紧袖口,脊背也僵。   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五天的经历。   到了林中,卫瞻将马速放慢,在林子里绕来绕去。直到日头西沉,洒下来的光影也变得昏黄。   早上因为王景行的到来,霍澜音就没吃早饭。卫瞻将要中午拉她出门,如今又到了傍晚。这么久没吃东西,她饿了。   “我们这是要做什么?”霍澜音问。   “抓只狼玩玩。”卫瞻随口说。   霍澜音愣了一下,心里有了个猜测。她默默转过头去,沉默不说话。   月亮爬出来,繁星眨眼睛。林中野狼终于出动。   霍澜音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不去听那些狼嚎。她在心里拼命安慰自己,卫瞻在这里,她不必再怕那些野狼。   可是当她睁开眼睛,看见前方灌木间的绿眼,还是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侧过脸,将脸埋在卫瞻的胸口。身子先是僵,而后慢慢发颤。   “你的弩呢?”卫瞻问。   弩?   碎了,砸狼头时砸碎的。   卫瞻将悬挂在马侧的弩交到霍澜音的手中,他在她身后抱着她的腰,下巴搭在她的肩上,说:“我在这里,只要你拿起弩射中它,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做。”   僵持。   霍澜音终于重新睁开眼睛,握住卫瞻递过来的弩。那匹躲在灌木中的狼已经走了出来,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几乎快到马前。   霍澜音射箭的时候手抖了一下,原本想要瞄准狼的眼睛,可箭只擦破了狼的耳朵。狼被激怒,弓起脊背,时刻准备进攻的姿势。   “歪了,重新来。”   霍澜音却扔了弩,生气地说:“你说射中就可以的!”   她的声音在发抖。   “行行行。”卫瞻摸了摸霍澜音的头,翻身下马,拿起挂在马鞍旁的绳子朝那匹狼走去。   霍澜音原以为卫瞻会轻易弄死那匹狼,可他什么都武器都没带,只是踢踹。他不伤它,只是揍它。凶神恶煞的狼在卫瞻面前像被戏弄的猴子。   卫瞻就这样戏弄这狼近半个时辰,直到这狼体力耗尽,大口喘着气。它嚎叫了一声,想要逃窜。卫瞻用早准备好的绳子套在它的脖子上,将它像狗一样拴了起来。狼翻滚挣扎,撕咬打滚。然而又过去近半个时辰,它彻底没了力气。   霍澜音坐在马上默默看着,心里的慌张逐渐消退。   卫瞻将狼拴在马后。他上了马,握着马缰继续在深林中绕圈圈。后来又遇到了两匹狼,他都用相同的方式将它们揍到筋疲力尽后,像狗一样拴在马后。   下半夜了。   卫瞻问:“肚子饿?”   霍澜音回过头望着马后拴着的三匹狼,拧了眉。   卫瞻寻一地势平整处,点起木柴,将一匹狼架在火堆上烤。另外两匹暂时拴在树上。   霍澜音抱膝坐在火堆旁,紧紧抿着唇,脸色有些难看。   卫瞻递给她一块烤好的狼肉。   “我不吃。”她认真说。   “不吃就不吃,不勉强你。”卫瞻自己慢悠悠地吃着狼肉,“不过我们要在山里待上十天半个月的,你若饿了自己捡草叶子吃。”   霍澜音偏过头,安静地看着卫瞻优雅吃狼肉。   她不是不明白卫瞻的用意。   卫瞻和王景行的区别在于,王景行会撤走所有荤菜让厨子给霍澜音精心准备素食,而卫瞻会逼着她除掉心魔。   霍澜音偏着脸枕在膝上,疲惫地轻叹了一声,道:“殿下。”   “呦?”卫瞻挑起眼皮看她,“不装了?我可还没演够。”   霍澜音忽略掉他语气里的戏谑,轻声说:“我见不得肉,不是因为狼。”   “因为搬动那具女尸?”   “我吃过人肉,腐烂的生的人肉。”   卫瞻的手僵了一下。   “我要等你走了才敢离开那里。何况受了伤,走不动。那时大雪皑皑,连草叶子都没有……”   卫瞻去看霍澜音的眼睛,她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委屈掉眼泪,她的唇角甚至噙着丝浅笑。   那年马车里,受了那么大委屈的她,也不过用帕子掩了面。   她始终比他想的坚强,更不爱哭,曾经偎在他怀里的眼泪不过是小狐狸的狡猾做戏。   卫瞻压下心里的心疼,嗤笑了一声:“自作聪明。”   狼肉入口,很是难以下咽。卫瞻偏过头,将口中的狼肉吐了出去。他不懂这只小狐狸为何拼了命也要逃,不懂他究竟哪里苛待了她。   他狠心说:“不过是你自作自受。腿上留下的疤就是教训。”   霍澜音抓起一捧泥土,朝卫瞻扔了过去。   沙泥纷纷扬扬,扔到他手中的狼肉,也扔了他一头一脸。   “我又欠了你什么?”霍澜音生气地又抓起一捧泥沙朝他扔去,“我就该狠心不管发作昏迷的你!让那些狼吃了你我就不会留疤,更不会再被你抓到!” 第79章   卫瞻惊在哪里,眼前浮现她惨不忍睹的小腿。他握住霍澜音的手腕,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霍澜音轻轻舒了口气,胸口那股气愤随着那两捧纷纷扬扬的沙泥散去。她慢慢弯起唇,挂起若有似无的浅笑。   “殿下这样看我,是以为我会红着眼睛跟你抱怨。甚至会委屈地扑进你怀里哭诉?”   她的眼睛干干净净的,没有愤怒,没有委屈,什么都没有。   那么近,也那么远,像隔着万丈星河。   卫瞻早就知道这只小狐狸在他面前始终戴着面具,至于她面具下的真实模样究竟如何,他有一个大概的猜测轮廓。可当她真的揭开面具,用真面目疏离冷漠地看着他,他才真实感受出来。   “为什么那么做?”他问。   霍澜音轻轻转了转手腕,将自己的手从卫瞻手掌中收回来,双手抱着膝。她望着火堆,缓缓说:“殿下可千万不要多想。救表兄也好,救你也好,不过都是出于人的良知本能罢了。”   有那么一瞬间,卫瞻震惊、心疼之余,心里攀上一丝欣喜。他认为他在她心里十分重要,她才会舍命相救。可是他很快就明白这是他的自作多情。   不顾追兵跳马救莺时的她,想也不想替王景行挡刀的她。孤身来丰白城却不怕危险救下冯家一家四口的她。   自然也不会丢下昏迷的他。   卫瞻以为自己了解她的狠心,却忽略了她的善。   “……蠢货。”   “是啊。是挺蠢的。若是狠心一点,丢下你不管,我就不会受伤,那些野狼吃你的时候正好给我的逃跑拖延时间,你更不会追来。我每天种种花酿酿香,雕磨着我喜欢的玉。过着平淡舒心、自由自在的小日子。若是我狠心一点,不管莺时。也不会让殿下觉察到她没有回西泽。”   卫瞻更为惊讶。他没有想到霍澜音竟然猜得到他是如何发现她的假死。   莺时哭着要回西泽,他允了。许久之后,他派小豆子拿些钱银送去西泽给霍澜音的生母,才得知莺时根本没有回西泽。   他起了疑,重新回到那片山林,将埋起的女尸挖出,寻人验尸,知晓年纪。他又去了那处他们遇到的小猎屋,屋子里的尸体已被啃光,白骨堆积。他将白骨数了又数,终究是少了一具。   她应该明白带着莺时的风险,可是她还是愿意赌一把。因为她的善,终究没忍心丢下莺时。   卫瞻皱着眉,目光复杂地看着霍澜音。他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殿下早就知道我想逃,知道我在你面前演戏扮乖。你教我骑马教我用毒给我做弩,不是为了我逃走后可以自保。而是你骄傲地料定了不管我学了多少本事都逃不掉,就算逃掉也会过得很不好,会跑回你身边寻求庇护,或者等着你如神祇般到来拯救水深火热中的我。”   “继续说。”卫瞻道。   霍澜音将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迎着凉爽的夜风,她偏着头看向身侧的卫瞻,对他微笑着。   “殿下是有些喜欢上了我吧?”她问。   卫瞻皱眉。   “当我逃走的时候以为殿下不会因为我的死难过,很快会将我的事情抛之脑后。这次殿下找来后的举动,让我明白殿下是真的有些喜欢我的吧。”霍澜音几乎没给卫瞻回答的时间,“殿下一定觉得你已经给了我足够的宠爱,保护我、宠着我,还放下一切千里迢迢跑来找我。你对我这么好,我却不知好歹不爱你,居然还想跑。甚至觉得我在胡闹,是女人的小心眼、使小性儿。”   卫瞻哑口无言。他以为自己看透了这只小狐狸的所有小心机,却发现自己才是被看透的那一个。当霍澜音没有把这些话明明白白说出来之前,他甚至自己也没有深思。然而她说的每一句,他都没有办法反驳。   对,都对。   “继续说。”他要听一听她还会说些什么。   “当还没有见到殿下本人前,我熟背了能得到了所有北衍各个地方的地图,计划好逃跑路线,甚至那时便联系了赵老板。殿下当初问我是不是自愿做药引。是,当然是。做这药引是偿还养父母的养育之恩,让自己余生再不欠周家,活得轻松些。可我只答应做药引,从未许诺搭上一辈子。”   “莺时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一定要冒险逃跑,而不是试着改变殿下。用莺时的话来说,是让殿下爱上我,从而将殿下调成我喜欢的样子。”   霍澜音看向卫瞻。   卫瞻心里生气,他想问问霍澜音他到底哪里需要改。他想听她继续说完,可是四目相对,卫瞻望着霍澜音的眼睛,心里发闷。他终究还是问出来。   “为什么不?”他咬着牙,“我哪里对你不好,你哪里不满足,嗯?”   果然是这样。霍澜音轻笑。   “殿下当真对我好吗?还是殿下的自以为是?”霍澜音问。   卫瞻心里很不舒服。他身为太子,从未有人敢这样当面指责他、否定他。   霍澜音稍微放缓了语气,不让自己显得咄咄逼人。   她说:“我知道殿下一定觉得是我不知足,你已经做得足够多、足够好,给了我足够的宠爱和庇护。可是当殿下在兴头上而我疼了累了也不能说只能迎合。被殿下剃毛时我只觉得自己是妓。殿下当众将我扛起来的时候可考虑过我的感受?被殿下绑起来的时候我狼狈的样子像不像孩童筒子里的蛐蛐儿?我对肉食的厌恶当真要你以长辈的身份逼迫我改变?”   霍澜音安静地看着卫瞻,她的眼睛里浮着一层疏离的浅笑。她温声细语地说着这些话,好像没有情绪一样。   她说的话像刀子。可是这些话比起她的目光来说又都不算什么了。她越是平静的眼眸越是让卫瞻胸口喘不上气。   “殿下的保护我知道,殿下对我的照顾我也知道。好,抛除那些不当的方式。全当殿下对我特别好,挑不出瑕疵。可是,我凭什么不能有自己的选择,一定要将下半辈子栓在殿下身上?我做完了药引,两不相欠,为什么不能自由?就因为我委身于殿下,所以这辈子只能全心全意爱你,只能拴在你身边?还是因为殿下屈尊宠爱我对我好,我就要将自己托付给殿下?”   “殿下问我哪里不满足便是默认了我是你的人。可是凭什么?”   “我且问殿下,凭什么你对我好,我就要对你死心塌地?若别的男子对我也好,我是不是也要将这颗心分成几份,也用真心回报别的男子对我的好?若是旁的男子比你对我更好,我是不是应当立刻移情别恋来回报他?凭什么?”   “若是流氓地痞主动拿命来对我好,我是不是也要以身相许?感情从来都不是钱货两清的买卖。我对你好你就得接受我否则就是忘恩负义不要脸?不是的,感情里没有这样的道理。”她斩钉截铁。   霍澜音以前从来不会对卫瞻说这样的话,卫瞻听她说了这么多,越听心里越是有一种说不清是熟悉还是陌生的怪异感觉。   两个人沉默下来。卫瞻本就没说几句话,主要是霍澜音沉默了下来。   不远处,有蛐蛐儿在叫。   许久之后,卫瞻终于开口:“所以你长篇大论之后的结论是你心里没有孤?”   霍澜音摇头。   “殿下不是都瞧见了我抽屉里的望山了吗?人非草木,三个多月的相伴,我心里有殿下。”   她这样坦荡地承认下来,反倒是让卫瞻心里生出一种不安来。   霍澜音直视卫瞻的眼睛,坦荡道:“和浩瀚星河相比,我心里对殿下那些喜欢不过萤虫之光。”   卫瞻听见自己咬动牙齿的声响。   卫瞻嗤笑了一声,道:“其实你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说你没那么喜欢,所以不想跟着我罢了。”   “是。”霍澜音认真点头,“这萤火之光并不值得我停下来。倘若我完全爱上一个人,定然不会束于身份不会畏于礼教,义无反顾至死方休。而眼下殿下不是这个人。”   卫瞻忽地暴躁。他盯着霍澜音淡然从容的眼眸,恨不得活活掐死她。   卫瞻长舒了一口气,忽轻笑了一声。   两个人又都沉默了下来。   半晌,霍澜音又温声开口:“殿下没有做错什么,我并非苛责殿下。殿下身份尊贵,注定不会过上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你有你的江山你的鸿鹄大志,女子于你而言不过是给些宠爱就该知足的乖孩子。”   “而我不是。”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不知道殿下经历了什么,可整个北衍都听说过殿下少年出征的功勋。你不该来这里,万里江山才该放在你的胸膛。”   “你说够了没有。”卫瞻的脸色已有些难看。   霍澜音嫣然一笑,道:“殿下不知道我说出这些话要有多少勇气。听说天下帝王皆多疑。我当初不是没有想过坦诚求殿下放我走,终究是怕我这种‘所有物’也敢离开的行为惹怒你,亦怕牵连家人。今日说出一切颇有些放手一搏的意味。”   “殿下身份尊贵,我不过蝼蚁般的存在。若殿下成全,从此再不相干,你做你的大殿下,我过我的小日子。若殿下不肯放了我,那我再也不会跑,死心留在殿下身边做个乖孩子。侍妾也好奴仆也好,全由殿下做主。”   夜风凉凉地吹,树叶也跟着沙沙。漫长的一夜竟然就这样走到了尽头,天际泛起鱼肚白。   卫瞻望着霍澜音的眼睛,久久没有说话。   霍澜音在赌,赌天之骄子的骄傲。 第80章   霍澜音说了这么多,何尝不是变相激怒卫瞻。即使被废,卫瞻这一生也没有受过责备,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说半句重话。   她好似没有指责他什么,又好似每一句话都很不留情面。霍澜音猜测卫瞻此时的心情,应当会是一种憋屈的感觉吧?   像卫瞻这样骄傲的人,应当不会在她将话说成这样后,还会强迫她。骄傲的他,自然应该是随时都要保持体面的。就像当初被困在雪山中多日饥寒交迫,在别人狼吞虎咽的时候,他依然从容优雅地挑着那些葱花。   “好。”卫瞻说。   霍澜音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一个“好”字是何意。反应过来后,方觉他答应得太过痛快,痛快得出乎她的意料。   卫瞻伸出手,摸了摸霍澜音的头。他甚至在对她笑。只是很简单单纯的笑容,没别的深意。   霍澜音更懵了。   “好、好什么?”   “你不是都猜到了我的抉择?”卫瞻起身,朝霍澜音伸出手,“天都亮了,该回去了。”   霍澜音仰着头看着他,眼中浮现迷茫疑惑。   卫瞻说道:“如你所愿。”   霍澜音怔了怔,才将手递给卫瞻,由着他拉起来。   卫瞻朝拴着两匹野狼的树走去,随着他的走近,那两匹狼畏惧地向后退。卫瞻将那两匹狼放了,牵来马。   “上马。”   霍澜音抓着马缰坐在马背上。   卫瞻没有上去,他在一旁牵着马,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走了好些时候,霍澜音终于忍不住问:“殿下,你怎么不上来,只是牵马?”   “离你远些,怕忍不住掐死你。”卫瞻说。   霍澜音默默住了口。   又沉默地走了好一会儿,霍澜音试探着开口:“殿下,上来吧?还有好远。若是这么走着,回去恐要下午了。”   卫瞻这才上了马。他坐在霍澜音的身后,手垂在身侧,连马缰也都不握。   霍澜音只好自己握住了马缰。   霍澜音想起以前两个人公乘一骑的时候,他有时候双臂将她圈在怀里去握马缰,有时候只一手握着马缰,而另一只手会动作自然地搭在她的腰上。   霍澜音低下头,扫了一眼卫瞻垂在身侧的手。   ……他是生气了吧?   霍澜音不由反思,可是她将话说得太过分了?   霍澜音走神了,所以当马跳跃起来的时候,她反应慢了一下,没有看见高处横斜的粗壮树枝。   眼看着树枝就在眼前,霍澜音刚想低头,卫瞻的手掌覆在她的后脑,将她的身子摁下去,避开横木。   马儿哒哒又跑了一阵,卫瞻才松开霍澜音。   霍澜音重新坐直身子,她的手已经空了,马缰被卫瞻握在手中。她听见身后细微的一声——   “……蠢货。”   而后两个人一路谁都没有说话。   离开了荒林,沿着小路往城中赶。排队过城门的时候,卫瞻忽然开口:“把扳指完工,我就回京城。”   “好。我会尽快完工。”   然后过了城门,从郊外到了热闹的城中。   这个时候时辰实在是不早了。霍澜音昨日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肚子叫了起来。她拧起眉,双手交叠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用力压着。   路上逐渐有了行人。再往前,到了街市,商铺和行人越来越多。街市最外边的小角落有一家茶水铺子。一个老妇人带着小孙子在铺子里擦桌子。也不是用饭的时间,铺子里很冷情,一个客人也没有。那老妇人刘奶奶是冯叔一家的邻居,霍澜音是认识她的。她不常路过这片地方,一旦路过,都要去照顾一下刘奶奶的生意,何况她现在的确饿得很。   霍澜音握住马缰,卫瞻瞥了她一眼,松了手,将马缰让给了她。霍澜音赶马在刘奶奶的茶水铺子前停了下来。   “客官……”刘奶奶迎上去,“呦,是梅姑……梅公子!长平,去给两位大哥哥端茶水去。”   “刘奶奶,东西照旧。上两份就好,第二份不要葱花香菜。”霍澜音说。   “好哩!好哩!一份不要葱花香菜,记下了!”   霍澜音和卫瞻坐下,她说:“铺子虽然很小,但是东西还是很好吃的。”   “面?”卫瞻问。   “香喷喷刀削面和又甜又软的流沙包,还有茉莉茶。”   卫瞻无聊地转动桌子上的茶盏,没再吱声。   霍澜音偷偷去打量卫瞻,见他垂着眼睛,百无聊赖地玩着个茶盏。他垂着眼睛时,越发显得眼睫很长。霍澜音的视线在他的眼睫上凝了一瞬,逐渐下移,落在他鼻尖左侧上的那一粒小小的痣。   果真是她鼻尖上的那粒美人痣同样大小同样位置,简直一模一样。看着那粒小小的痣,霍澜音的鼻尖儿隐约觉得有些痒,她用指腹轻轻抹了一下,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卫瞻一次又一次抬起她的下巴,指腹捻过她鼻尖那粒美人痣的情景。   卫瞻忽然抬眼看她,霍澜音好像被抓了个正着,匆匆放下手,低下头去。   “流沙包和茉莉茶来喽!”刘奶奶将东西放在桌子上,“刀削面还要再等一会儿。”   “刘奶奶,不急的。”霍澜音微笑着说。   刘奶奶笑眯了眼,她说:“这位就是冯大娘口中说的那人吧?”   霍澜音有些意外:“冯婶说什么了?”   “她说你们小夫妻闹了矛盾,你相公千里迢迢来找你呐!”刘奶奶看了一眼周围没旁的人,才压低了声音再说。   霍澜音抿了一口香香的茉莉茶,没有向刘奶奶否认,算是默认下来。   “你们小年轻呦,就是因为太年轻了才有力气折腾。”刘奶奶发自内心地感慨。   长平蹲在地上玩陀螺,嘟囔着:“阿爹阿娘活着的时候也总是吵架闹别扭的。”   卫瞻问:“这孩子的父母呢?”   他问完才发现霍澜音有些走神,他抬手在霍澜音面前挥了挥手。霍澜音回过神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多吃些。”   刘奶奶在一旁叹了口气,眼角泛了红:“就是总吵架,长平他娘闹脾气回娘家,长平他爹跑去追人。两人在路上遭了匪贼丢了命。哎。”   “这一片有很多匪贼?”卫瞻问。   “哪儿没有匪贼呢?吃不上饭的人总要动歪心思呦……”刘奶奶说着,赶忙去看锅里的面。   他转着茶盏,眉眼间带了几分深思。   霍澜音古怪地看着卫瞻。   “这是什么眼神?”卫瞻问。   霍澜音稍微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殿下很像微服私访,路见不平将要拔刀相助,护一方百姓有饭可吃,不见匪贼。”   卫瞻毫不留情地说:“这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霍澜音又多看了一眼卫瞻严肃的样子,默默低下头吃东西。   话说开了,心里轻松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远了。这都是正常的,不过是两个人都解开了面具,才发现对方都是陌生人。   吃过东西回家。霍佑安懒洋洋躺在屋顶上等卫瞻回来,他远远看着卫瞻和霍澜音骑马回来,这才从屋顶下来。   他扫了一眼马背上卫瞻和霍澜音两个人的脸色,微微诧异。他总觉得这两人有哪里不对劲,可偏又说不出来。   马停在小院院门前,霍澜音扶着马鞍下了马,卫瞻仍旧笔直坐在马背上,没有下马的打算。   霍澜音立在马下,仰起头望向卫瞻,询问:“殿下何日回京?我会尽快将扳指做好。”   卫瞻连看也不看她,口气随意:“你做好送来再启程。”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问:“殿下还要望山吗?”   “本就是送你的东西。”   “好。”霍澜音也不再多说,转身回家,心里想着回去补个觉,就开始仔细雕磨那枚扳指。   看见霍澜音,霍佑安有些心虚。他别开眼,默默走向卫瞻,跟在马旁,回九霄楼。   “我这算不算助纣为虐,为虎作伥?”霍佑安叹了口气,“虽然我以前不大喜欢这姑娘,觉得她小心机实在是多了些,对你更是没几分真心。可这三番两次帮你欺负人家,心里有些过不去。啧,你说说你,又是捆绑,又是夜晚带去野外找刺激……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在听。”卫瞻面无表情。   霍佑安“咦”了一声,问:“你是不是和这小姑娘吵架闹别扭了?”   “没有。”卫瞻否认。   “嗤。不信。”霍佑安摇头。   “是她把我给甩了。”   “啊?”霍佑安停下来,“什么玩意儿?”   卫瞻眯起眼睛,望着前方的层山,扯起唇角来,笑了,道:“大概也不算。因为本来就没在一起过。”   “你睡了人姑娘多少次了,还说这样的话,是不是有点无耻?”   卫瞻低头看向马下的霍佑安,道:“错。不是我不负责任,是她不在意不稀罕。”   “一个姑娘家不在意贞洁,不在意名分?”霍佑安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得离谱又理解不了。   卫瞻所答非所问:“和浩瀚星河相比,那些喜欢不过萤虫之光。”   霍佑安拉住卫瞻的马缰,不让他走了。   “你把话说明白。”   “她以为我是傲慢的蠢货,自以为是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一个女人的好。呵。”他问霍佑安:“你可见过这世间有我卫瞻不会的事情?”   霍佑安斜斜靠在马身,道:“蠢未必,傲慢倒是事实。你会不会哄女人我可的确不知,我以前也没见过你在女人身上花过心思。所以她是说你没好好对她?可为什么?”   “因为孤以前没把她当人。”   “让之,你这是不是有点过分?”   卫瞻拍了拍霍佑安的肩膀,他眼中盛着赞赏的笑意,道:“若孤日后登基为帝,皇后之位必是她的。”   霍佑安惊了。 第81章   霍澜音推开小院的木门。   莺时和冯婶对坐在小院里,碾磨花粉。看见霍澜音回来,莺时赶紧把手里的活儿放一放小跑着去迎接霍澜音。   “姑娘,你可回来了?要不要吃的?还是茶水?”   霍澜音懒懒打了个哈欠,边走边说:“回来的路上在刘奶奶的铺子吃了东西。不再吃了,你给我打些水来,简单梳洗收拾一下,我得睡一会儿。”   霍澜音回到房中脱下身上的男装,刚换上宽松舒服的寝衣,莺时端着水进来。   明明是炎炎夏日,霍澜音将手放在铜盆里,凉水覆在手背,她立刻打了个喷嚏。   “又打喷嚏了。”莺时弯下腰将手背贴在霍澜音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做比较,“好像是真的有些热。姑娘先别睡,我让冯婶煮一碗驱寒的姜汤。”   霍澜音点头。想来王景行过来寻她时她冒雨相见,淋了雨染了湿气。   当莺时端着冯婶煮好的姜汤进来,见霍澜音阖着眼靠在床侧。她赶忙快走了两步,将霍澜音喊醒。霍澜音并没有睡着,莺时刚一进来她便听见了。   霍澜音垂着眼,将满满一碗姜汤喝光。   莺时将空碗放在一旁,拿来梳子给霍澜音梳理长发。她瞧着霍澜音的脸色,试探地问:“姑娘,大殿下是怎么找来这里的?可是因为我没回西泽暴露了?”   莺时皱起眉,揪起的眉心里藏着愧疚。   霍澜音温柔拍了拍她的手背:“大殿下多疑,计划本就不算完备,诸多细节经不起推敲。他有所怀疑是正常的。”   “那……咱们还逃吗?”   “暂时不用。我坦诚求他放过我,骄傲如他,暂时不会再做扛着我就走这样的混账事。”   “暂时?暂时是什么意思?”   霍澜音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摇头。   “哦,先不说了。姑娘睡吧。虽然天热,可姑娘着了凉还是盖着被子比较好。窗户我只开半扇,不让风进来吹。”莺时扶着霍澜音躺下来,又为她盖好被子。   莺时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将房门关好。她站在门外,忧心忡忡。她心里很是自责。霍澜音从来不会责怪她,可她知道自己挺没用的。当初在雪山中落马差点连累了姑娘,后来霍澜音山林中设计逃走,她也没有帮上什么忙,甚至很可能是因为她的行踪才让大殿下找到了霍澜音……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很没用,低着头,沮丧地去帮霍澜音碾磨花粉。   霍澜音困得极了,又因为风寒头重,沉沉睡了半日。醒来后吃过东西,她将雕磨玉器的工具一一摆开,专注地磨扳指。   卫瞻说她什么时候将单子完工将扳指交给他,他什么时候回京。夜长梦多,霍澜音将其他的活儿往后挪一挪,打算先弄好这枚扳指。   “咚咚咚。”冯婶推门进来,端着水果。   “姑娘,你这都一动不动坐在这儿忙了一下午了,吃些水果,活动活动才好。”   霍澜音抬起头望向窗外,这才发现已是黄昏时分。   “一不留神没注意时间,谢谢冯婶。”霍澜音放下小刻刀,用湿帕擦了手,吃起水果。   冯婶问:“纪公子怎么没跟着一起回来?”   霍澜音掰荔枝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才说:“他有些忙。”   冯婶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又说:“梅姑娘,虽然我不知道你和你家男人是闹了什么矛盾,可是我瞧着他千里迢迢来找你,显然是在意你呢!你别怪我多嘴,我瞧着他对你很好。”   “怎么瞧出来的?”霍澜音笑着剥荔枝。   “眼神呐!他瞧着你的眼神和看别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怎么说呢……他看别人的时候好像一直俯视着旁人。不是说无礼狂傲,而是冷淡的,有距离的。可是他看着你的目光就很……很……很宽和!除了昨天王家公子过来的时候……”   霍澜音问:“我在外面的时候?”   “对对对。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眼神可以那么凶那么冷!他放下筷子走出去的时候,我和石头他爹吓得够呛,以为他要找王家公子打一架哩!没想到只是给你穿蓑衣……”   霍澜音低着头,在吃荔枝。   冯婶瞧着霍澜音的脸色,有些担忧,不过转瞬笑了。她笑着说:“不打扰梅姑娘做事儿了。”   她走出屋,冯叔在树下猛朝她招手。冯婶提着裙子疾走了两步。   “怎么样,问出来没有?”   冯婶叹了口气:“没。什么都没问出来。反倒是我为纪公子说了好些话。”   “梅姑娘怎么说?”   冯婶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梅姑娘是个有主意的人,什么都不说也寻常。不过我猜啊,这小两口一定能和好!”   “怎么说?”冯叔弯着腰凑近些。   “婆子我没旁的本事,看人那是一看一个准。这俩郎才女貌的……不对,郎貌女才!天生就是一对,能和和美美过一辈的那一种。”   冯叔不赞同:“这话不对。梅姑娘也有毛。你这婆娘怎能因为梅姑娘有才华就不算她的容貌来。”   “都好看,都好看!一对天仙似的人儿。你没瞧见他们连美人痣都长得一模一样?这叫夫妻相……”   冯叔和冯婶一边往后院走,一边小声议论着。   晚上,霍澜音躺在床榻上刚要歇息,想起一件卫瞻说的话。   ——“听说娘子以前思念为夫夜不能寐,如今为夫在身边,娘子睡得也香了。”   她偏过头目光扫过整间屋子,然后起身下了床。   房门的门闩是插上的。她用一根青丝缠在木闩上,然后又锁了每一扇窗户,同样用青丝缠在窗闩上。只要有人想要从外面进来,不管是从门还是窗户,都会将青丝弄断。   做完这些,她检查了屋子里的灯火,才安心躺在床上入眠。   夜深了,一柄细刀从门缝穿过来,磨着门闩向一侧挪开。那根青丝自然也跟着断了。   卫瞻走进房中。   他在床榻坐下,望着睡梦中的霍澜音。她今夜仍旧是不安地蜷缩着,可是她没有如前两夜那般蹙着眉心。   “没做噩梦吗?”   卫瞻将银针收了回去。   他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睡梦中的霍澜音。回过神时,已经过去了许久许久。   卫瞻起身,霍澜音忽然不安地皱起眉。攥着被角的手指使劲儿地用力抓着。   卫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从被子里挪出来放在他宽大的掌中,将银针刺进她虎口的穴位。   他没有立刻将霍澜音的手放下,就这样举着她的手,视线亦凝在她皙白的素指。   半晌,他才将银针取下来。   霍澜音舒展了眉心,沉沉睡着。   她的梦里不会有噩梦,没有野狼,没有腐肉,也没有欺负她的他。   卫瞻弯下腰来,将亲吻轻轻落在她的眉心。   “你怎么这么好啊……”卫瞻舌尖轻轻舔过霍澜音的眼睫。   卫瞻心里痒痒,可是他只是给霍澜音盖好被子,默默走了。   第二日,卫瞻坐在热闹长街中视野很好的一间茶肆,他坐的地方,可以将整个长街的热闹尽收眼底。   他已经在这家茶肆坐了近两个时辰,茶水不知道上了多少次。   最初他来时,霍佑安是陪着他过来的。可霍佑安实在觉得无聊,待了半个时辰后就走了。过了这么久,他回来见卫瞻还是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长街。   霍佑安在卫瞻对面坐下,问:“体察民情也没这样的吧?你到底是在看什么?”   “看看凡人的爱情。”卫瞻握着一盏茶,说得云淡风轻。   “……?”霍佑安古怪地看了卫瞻一眼,默默喝了一大口降暑凉茶,顺着卫瞻的视线望向热闹的长街。   一辆马车在一家客栈正门前停下来。车厢门从里面被人推开,年轻的男子跳下马车,取来脚蹬放在马车下。车厢内的年轻妇人才出来,她扶着夫君的手下了马车,冲他温柔一笑。   男子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逗她笑的话,她偏过头用帕子掩了唇,眼睛已经完成一对柔美的月牙。   年轻男子收了脚蹬,撑起一把伞挡在妻子的头顶。妻子跟他急了,说又没有下雨为何要遮伞。   男子脸色微红,却一本正经地说:“日头烈,不能让娘子晒着。”   一对中年夫妇走进茶肆,在卫瞻旁边坐下。店小二端上来茶水,妻子端起茶水刚要喝,男人拉住她的手,让她先等等。   他喝了一口,皱皱眉,说:“还是有些凉。”   妇人摇头:“这么热的天,你让我喝热茶不成?”   “不是,不是……让你少喝一些。否则又要肚子疼呦。”   “你是怕我肚子疼又要拿你出气吧?”妇人笑着喝起茶。   男人不敢再管,眼巴巴仔细瞧着她喝茶,直到她将茶碗放下,他才露了笑脸。   妇人又喊来店小二喊了几道荤菜。男人张了张嘴,有些心疼钱,终究是没阻止妻子。   妇人将菜里的肉挑给男人,絮絮叨叨:“我可不爱吃这些,你多吃些。太阳这么足,下午还要干活。可得吃饱了才有力气。也别总是傻干,该偷懒的时候要知道偷懒……”   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在茶肆里追着跑。小男童是茶肆老板的儿子,小姑娘是老板的外甥女。   “表妹,这个给你。”   小男童摊开一双小手,一只精致的草蚂蚱安静躺在他的手心。   “哇。好漂亮!”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她将草蚂蚱捧在手心里,当成至宝一样看了又看。   小男童骄傲得不得了,说:“我可学了好久好久才学会,做了送表妹的。只送给表妹!”   “谢谢表哥。”   小姑娘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一块糖。   “我不……”   小姑娘拆了糖纸,把糖块塞进表哥的嘴里,将他拒绝的话也堵了回去。   “我最喜欢糖糖啦,我把最喜欢的糖糖给最喜欢的表哥。”小姑娘奶声奶气。   小男童咬着糖块,不好意思笑了。小姑娘也笑了,一对小酒窝深陷。   霍佑安扶额。他看向卫瞻,语气特别一言难尽:“让之,你要跟六七岁的小孩子学凡人的爱情?”   卫瞻将目光从那对小孩子身上收回来,没理霍佑安,看向外面,目光落在一对吵架的小夫妻身上。   卫瞻很早就注意到了那对小夫妻。他们在茶肆斜对角开了一家烧饼铺。不是饭点,烧饼铺的生意不太好。上午的时候,小夫妻就拌了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意不好做。   此时两个人终于大声吵了起来,惹得行人频频注目。小夫妻两个人吵得面红耳赤,用词也逐渐变得粗鄙。   女人骂男人窝囊废,男人骂女人花钱精。男人举着摔了锅勺,女人拽了男人的耳朵。   “粗鄙不可闻!”霍佑安摇头。   争吵越来越凶,小夫妻两个人手里都拿起了家伙,作势要将对方砍死才罢休的架势。旁边店铺的人跑过来拉架、劝架。   女人哭得委屈,喊着回娘家,也不管铺子哭着跑了。   男人大喊一声:“我要休了你!”   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去,男人收拾了东西关了铺子,也走了。   卫瞻起身。   “你干嘛?”霍佑安抬头看他。   “看热闹。”   卫瞻和霍佑安在一条僻静的小巷找到了那对小夫妻。   男人跪在女人面前使劲儿打自己的脸:“媳妇儿是我错了,是我没本事还乱发脾气。你可千万别回娘家。我那可都是气话,哪能真休了你?我可是万万不敢!就算是死了,也不能没媳妇儿!”   他死皮赖脸地抱住女人的腰。   “媳妇儿你要是还生气就打我,使劲儿打我。对对,这样打!”他抓着女人的手往他的脸上拍。   卫瞻皱眉,一言难尽地转身走了。   离得稍远些,霍佑安大笑:“哈哈哈哈,学凡人的爱情。殿下学会什么了?你这是要下凡啊。哈哈哈哈……”   卫瞻将挡在面前的霍佑安推开,抬起头望向远方。   远方吹吹打打,红色一片,不知哪家在办喜事。新郎官喜气洋洋地坐在高头大马上,不停向路旁的熟人乡亲打招呼。   他回头望着身后的花轿,嘿嘿傻笑着。又像是忽然之间意识到大庭广众之下很多人瞧着他,他立刻收了笑,一本正经地理了理袖子。   “走吧。”卫瞻道。   “看够了凡人的爱情,你要回天庭了?”霍佑安戏谑地拍他的肩。   卫瞻闲闲瞥他:“今日姜姑娘可答应嫁你了?”   霍佑安一怔,脸上的笑也跟着一僵。   卫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没事,你才等六年而已,大不了再等六十年。”   卫瞻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倨傲地走了,颇有一丝扬眉吐气的姿态。   半晌,霍佑安才黑着脸追上卫瞻。   卫瞻去了一家成衣店。   霍佑安抱着胳膊,笑道:“怎么,你要学那小男童,送姑娘东西了?”   卫瞻指腹滑过上等的缎料,将两件男子长衫搭在身前,问:“哪个配色好看?”   “你……不是买东西送她讨她欢心?”   卫瞻随手点过架子悬挂的衣裳,道:“这些我都要。”   紧接着,卫瞻又去了鉴玉街,逛了几家玉石铺子,很有耐心地选购了几套搭配不同色调衣服的玉佩和扳指。   一整天就这么过去。   霍佑安看着卫瞻就这样回九霄楼,诧异问:“你不去找她?”   “不去。”   卫瞻一手负于身后,款步而行。   路过的女子见到他的容貌,晃了神,反应过来时不由都红了脸。   “我怎么觉得这一天过得一言难尽呢?”霍佑安琢磨了一会儿,伸了个懒腰回房去睡觉,懒得再去想卫瞻这事。   当天夜里,卫瞻又去给霍澜音施针。   然而,当他用刀片穿过门缝向下滑时,刀片畅通无阻地滑下去,没有遇到门闩的阻碍。   没有插上木闩?   卫瞻有些意外。他尝试着轻轻去推房门。然而房门只被推开了一点,就被什么东西阻挡住。   卫瞻眯起眼睛仔细去看,发现房门被一张桌子挡住。   半晌,卫瞻望着关合的房门,笑了。   他没有去看能不能从窗户进去,就这么走了。因为不重要了。   乘着凉风,听着蝉鸣,他抬头,望一眼万丈浩瀚星河。他眼中带笑,是自离京后不曾有过的光华神采。   翌日,霍佑安是被卫瞻踢醒的。   “干什么啊?别打扰我抱着媳妇儿睡觉!”霍佑安翻了个身,将枕头紧紧抱在怀里。   卫瞻扯开他身上的被子,将他拽下了床。   “到底干什么?”霍佑安瞌睡地挠头。   “帮我挑衣服。”   于是,霍佑安去了卫瞻的房间,眼睁睁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将衣橱里的衣服通通都试了一遍。   霍佑安叉开大长腿,反坐在椅子上,趴在椅背上,无奈地看着卫瞻换了一套又一套。   他长叹:“我承认我眼神有问题可不可以?我实在看不出你穿绿和穿红有什么区别!”   “那粉色如何?”卫瞻拿起一件粉色的深衣。   霍佑安呆了半晌,挤出一句:“恐不好搭玉佩。”   “羊脂白玉皆可配。”   霍佑安:……   “叫你来毫无用处,走吧。”   霍佑安:……???   卫瞻拿起一件雪色的广袖长衫,他指腹捻过袖口和衣襟上的星河绣纹,道:“这件似乎更斯文些。”   卫瞻换了衣裳,宽松的雪色广袖长衫,胸口露出里面粉色的深衣衣襟。他抬手摸着高束的马尾,问:“束冠会不会更倜傥些?”   霍佑安吹了个口哨,笑弯了腰,他骄傲地摸了下自己的冠发,道:“小孩子家家可别装大人。”   卫瞻修长的手指在檀木盒中挑着佩玉,漫不经心地说:“有的人真是可怜,不仅未婚妻不肯嫁,而且连个妹妹也没有。”   “你有妹?”霍佑安一下子炸了。   卫瞻将玉佩戴在腰间,拿着折扇和佩剑比了比,发现佩剑更好看些,邃扔了折扇,拿着佩剑下楼。   霍佑安跟下去,瞥了一眼他的佩剑,问:“你何时得来的?借我来耍耍。”   霍佑安对各种兵器总是有很多的兴趣。卫瞻身边的兵器没有凡品,他怎能不好奇。   “没开刃。拿着好看的。”卫瞻指腹沿着衣襟自上向下捻了捻,使得一丝褶皱都没有。   霍佑安颇为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他发现街市两旁的路人频频朝这边张望,商铺和楼阁的小轩窗开了一扇扇,一个又一个女子含羞带怯地往外望去。   霍佑安发现这些人都在偷看卫瞻时,他放慢了脚步,和卫瞻拉开些距离。   他以为卫瞻会直接去冯叔家,却不想卫瞻去了鉴玉街,在不二楼对面的一家茶肆坐下。他正对着不二楼,不二楼进进出出的人逃不过他的视线。   “她今天会去不二楼?”霍佑安问。   “是。”   卫瞻话音刚落,霍澜音出现在视线里。她戴着白纱帷帽遮了脸,一身修长的雪色男子长衫。从背影瞧,好一个纤细的少年郎。   “现在去找她?”霍佑安问。   “不急。等她忙完。”卫瞻倒了一杯清水。   清水入口,亦是甘甜。   不多时,霍澜音从不二楼出来。她今日没有带莺时,带了小石头和小芽子兄妹。   小芽子仰着脸和霍澜音说想要好看的面具玩,霍澜音点头答应。   茶肆中的卫瞻终于起身。   小芽子在面具摊位前挑来选去,开心得不得了。   霍澜音随意扫过摊位上的面具,目光不由落在其中一个面具。那个面具是粉色的底儿,面颊两侧画着红色的不倒翁傻呵呵地笑。   霍澜音怔了怔,伸手去拿那个面具。然而她的手还没有碰到那个面具,另一只手将面具拿了起来。她顺着那只手看去,看见身侧的卫瞻低眸,细瞧着掌中的面具。   她惊讶地向后小退了一步。   “我手中有一个别人送的面具,和它一模一样,这个便不要了,你可要?”卫瞻转过头,将面具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没接。她看向小芽子,问:“你可选好了?”   “嗯!”小芽子举起手中的桃花面具。   霍澜音冲卫瞻浅浅一笑,客气地说:“芽芽没挑中这个,我也不要。”   卫瞻“嗯”了一声,付了钱,将面具买了下来。   霍澜音收回目光,朝小芽子招手:“芽芽,回家了。”   霍澜音对卫瞻微微屈膝,牵着小芽子的手转身离开。   卫瞻指腹捻了捻剑柄上嵌着的微凉白玉。他迈出两步,追上霍澜音,跟在她身后。   霍澜音觉察到他追来,倒也没躲,主动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卫瞻,问:“纪公子可还有事?”   “有。听说你熟背北衍各地地图,我这里有一张很重要的地图,被西夷人毁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将其复原。”卫瞻顿了顿,“诚心相求,报酬好说。” 第82章   因这一句“诚心相求”,霍澜音惊讶地抬眼看向卫瞻。这实在不像卫瞻能说出来的话。   刚刚也没细看,此番细看之下,霍澜音不由更为惊讶。她的目光在卫瞻胸前雪色外衫露出的里面粉色深衣衣襟处凝了凝。   ……粉色?   霍澜音再抬眼,对上卫瞻的目光,略尴尬地迅速移开视线,问:“何处的地图?”   “通台州。”   霍澜音倒是希望卫瞻说出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通台州很大,算北衍战略要地,霍澜音自然留意过那地方的地图。   霍澜音犹豫了。   卫瞻也不急不催,随和地望着霍澜音微笑着、等待着。   霍佑安抱着胳膊,在一旁听着两个人的对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些新奇。   霍澜音犹豫之后打算撒谎没见过那地方的地图,可是她望着卫瞻眼中的真诚又改了主意。   “是见过两份不同的通台州地图,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你手中的那一份。”她说。   卫瞻笑了,星眸灿兮,儒雅之下是藏不住的明朗之芒。   “那份地图就在隔街的九霄楼,烦请去看一眼。”卫瞻顿了顿,“就算你没见过那地图,也依然要多谢你跑这一趟。”   霍澜音弯弯唇,轻轻点头。   她不知道卫瞻口中说的那份地图是不是真的存在,确切地说她怀疑卫瞻所说这事的真实性。可她很是好奇卫瞻莫不是当真治了邪功后,变回曾经儒雅随和的样子?   街道很是热闹,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颇有些人挤人的意思,偶尔还有马车驶过。   “让一让,让一让!”一个农家汉子拉着一辆装满米袋的木轮车从街角拐出来。车很重,天也很热。他大汗淋漓,高声吆喝着让行人让开路。   木轮车经过霍澜音身边的时候,卫瞻走在外侧,伸出手臂在霍澜音身侧挡了一下。即使那辆满载米袋的木轮车离得尚远,不太可怕刮碰到霍澜音。   当那辆满载的木轮车走远,卫瞻放下了手臂。他没有看霍澜音,好似只是随意的一个保护动作,而已。   霍澜音古怪地瞧了卫瞻一眼。不是诧异他的保护,他从来都不会吝啬他对她的保护。而是诧异他过分得体守礼的动作——   他伸出的手臂护在霍澜音身侧隔了些距离,确保没有碰到霍澜音。   亦没有邀功。动作自然地抬起手臂,又从容收回手臂。   霍澜音几不可见地微微蹙眉,在心里起了很大的疑惑。原来在没有练邪功之前的大殿下当真是这样风度翩翩的儒雅人?   虽然有些不敢置信,但是眼见为实。今日的卫瞻实在是太过陌生。陌生到完全没有曾经的暴躁影子。   几个孩童你追我赶,在人群里像小猴子一样跑来跳去、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嘻嘻哈哈。   “你俩来抓我呀,你俩来抓我呀!”   “别跑!哼,等我俩追上你的!”   小胖子跑得噗嗤噗嗤,本来能跑得很快的小瘦子拉着个慢吞吞的小矮子。   “追不到我,你们追不到我啦。噜噜噜!”小胖子转过身,一边冲后面的两个同伴喊,一边向后退着扮鬼脸。   “小胖子快让开!”赶着馊水车的老大爷喊。   小胖子笨手笨脚地转过身,他看着好高的大马就在眼前,懵了一瞬。明明是该往右走,可是四肢不协调偏偏往左跑。   老大爷“哎呦”了一声,赶紧拉着马缰偏转方向避开小胖子。   小胖子一屁墩坐在地上,吓了一大跳,不过幸好有惊无险。   “你这小胖子!笨瓜!”老大爷稳住马车,然而因为快速偏转方向,车上装满馊水的木桶倾斜,脏兮兮的馊水泼出来。   卫瞻向前一步,挡在霍澜音身侧。   那个老大爷赶着的馊水车明明离霍澜音一行人有些距离,可一下子泼出来的馊水落在地上,又溅起。在卫瞻雪色长衫前摆上留下了几点脏渍。   卫瞻低头看去,瞬间冷了脸。   “艹。”   霍澜音瞟了他一眼,飞快收回视线低下头,唇角悄悄翘起来。   ……什么风度翩翩儒雅佳公子。假的,都是假的。   卫瞻将九霄楼最上层全部包下来。九霄楼价格不菲,所以宾客远没有普通客栈酒楼里那么多。到了最顶层,更是安静。   卫瞻因为那几点脏渍心里烦躁,脚步很快,急着回去换衣服。   霍澜音跟着迈进了前厅,停下了脚步,说道:“我在这里等着。”   卫瞻点点头,往里面的房间走去。转身之后,他的脸色顿时黑下来,像刚吞了只耗子。他脚步很快,闻到衣摆上沾染的馊水味儿,头都要炸了。   他回到房中先扔下身上的衣服,烦躁地扔到一旁,从衣橱里拿了一件干净的衣服穿好。然后才走向窗侧的书架,找到里面卷起来的羊皮纸地图。他握起地图,转身往外走。   地图被他抓起,又落了下去。   卫瞻愣了一下,回头去看,视线落在那卷轻晃的地图。他缓缓抬起右手,张开手掌,黑色的细纹在他的掌心若隐若现。   他试着握拳,修长的手指蜷缩着朝里收拢,却并没有紧紧握成拳。他再去拿那卷地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握着地图,可是掌心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   宽袖被他向上提,露出小臂。肌肤之下,黑云滚滚。   卫瞻不动声色地转身走向床榻,在床榻上盘腿坐下,双手搭在膝上,阖着眼打坐运功。   厅中,霍澜音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卫瞻回头。她环视了一圈正厅的布置,在玫瑰椅坐下等着。   小芽子仰着脸问:“我们为什么要帮他修地图,可有钱赚?”   “有的。”霍澜音揉了揉她的头,“等赚了钱,给芽芽买蜜饯果子吃。”   小芽子咧着嘴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   “贪嘴!”小石头瞪了妹妹一眼。他语气有点凶,眼神里却是带着宠溺。   霍佑安翘着二郎腿瞧着小石头和小芽子相似的五官,有点酸。他不由畅想倘若他有个长得和他有五分相似的妹子,那该多好。还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她?   霍佑安叹了口气。   他从小就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妹妹的。乖巧的,漂亮的,会扯着他的衣角糯糯喊他哥哥,她还会对他笑,笑时眼里盛着星子。她也会因为受了委屈向他哭找他撑腰。哎,想象她一哭,他恨不得捅了天劈了给她撑腰。   霍佑安又叹了口气。   或许他的确有个妹妹。谁知道呢?还没出生就阴阳两隔,谁知道是不是带把的。   “怎么这么久……”霍澜音蹙起眉,有些着急。她今日刚从不二楼那里接了个急单,急着回家去做活。   霍佑安从低落的情绪里收回神,他撩起眼皮去看霍澜音,面露嫌弃。一个姑娘家,就应该是乖巧善良的,而不像她这么有心机。   霍佑安嗤笑了一声,起身慢悠悠地朝霍澜音走过去。他立在霍澜音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质问:“你究竟想怎么样?”   霍澜音抬起眼睛对上霍佑安不算善意的目光,道:“我不太懂霍将军的意思。”   “嗤。”霍佑安冷笑,“懂事一些不好吗?非要为难让之?他是什么身份?没时间在这儿陪你磨蹭陪你玩闹。”   霍澜音正色起来,眉眼间是疏离的冷淡。她重复:“我不懂霍将军的意思。”   霍佑安笑了笑,道:“好。我就把话说明白。我看得出他对你上了心,他对你的保护和宽恕,我想你心里有数。即使不用身份压人,他对你付出真心,你也当回以真心。”   霍澜音沉思了片刻,诚恳道:“依霍将军的意思,他喜欢我,我就要喜欢他?”   霍佑的眼神就是默认。他反问:“为什么不?更何况让之如此优秀,集天地灵气,世间无二。”   “可是我瞧着将军亦是人中龙凤。”霍澜音脱口而出。她莞尔,认真地说:“不瞒将军。在我眼中,将军容貌出众气宇轩岸,战功赫赫军中英豪。性格更是磊落,让人欣赏。无论哪一方面都不比大殿下差。”   “你想说什么?”霍佑安心里猜着霍澜音又要打什么坏主意,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霍澜音起身,直视霍佑安的眼睛,语气更为发自肺腑:“霍将军,自那日你在发狂的马上救下我,澜音便将将军放在心中十分重要的地位。这份感动堆在心底,日复一日加重。后来些许接触,更是让澜音发现将军的不同寻常之处。”   “住口!”霍佑安又向后退了一步。   “将军虽说让我懂事一点乖乖跟大殿下回京,可在霍将军的心里定然是不希望我留在大殿下身边。相比起来,与其跟着大殿下澜音更心悦既威风又风趣的将军。看,我不想跟着大殿下,将军也不想我跟着大殿下,不若将军去跟大殿下求个情?反正将军和大殿下兄弟情谊深厚,他定能允了。你如意我如意,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让你住口!”   霍澜音又朝霍佑安迈出一步。   “别过来,你离我远点!”   霍澜音轻叹了一声,忧伤道:“我心悦将军,将军为何不肯回以真心相待?将军对不起我的真心……将军怎么能负了我的真心呢……”   霍澜音垂下眼睛,眼睫轻颤,委屈得不得了,可怜人的小模样像极了受了天大的委屈。   霍佑气得安结巴起来:“我……我、我负你?!”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霍佑安眼皮开始跳。   卫瞻握着羊皮纸地图,走了出来。   霍佑安看了看面前霍澜音这张嫣然浅笑的脸,只觉得妩媚似狐。他又回头看向卫瞻。   ……这都什么事儿啊!   小石头和小芽子早就看呆了。 第83章   霍澜音也看见了卫瞻,她立刻收了脸上的笑。她不想让卫瞻误会,从而使得卫瞻和霍佑安兄弟之情产生矛盾。她刚刚那般说只是因为霍佑安多管闲事的样子实在讨厌得很,忍不住以其人之道呛了他几句。   霍佑安轻咳了两声,又向后退了几步。   “那个……啊,让之你怎么进去那么久啊!”霍佑安用抱怨的口吻转移话题。   卫瞻冷着脸瞥了他一眼,当他转头看向霍澜音时,顿时收了脸上的冷意,又是一副儒雅随和温润如玉的样子。   他将卷起的羊皮纸地图递给霍澜音。   “这一张。”   霍澜音将地图接过来慢慢展开。虽然地图三分之一的地方被墨汁毁了,霍澜音还是一眼认出这张地图她见过,正是她以前买来背诵的那两张通台州地图的其中之一。   “我见过这张。”霍澜音实话实话。她既然选择上来,断然没有这个时候再拒绝的道理。   她的视线移到地图上被墨汁染脏的地方,微微蹙眉。   “虽然我见过这张地图,且也背诵过。不过当时通台州这地方并不是逃跑……”霍澜音顿了顿,“并没有着重记忆通台州的地图,只记过两三次。所以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复原。”   卫瞻立得笔直,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搭在身前,手拢在袖中,修长手指指露出半截,微曲着虚捏袖口。   好一副儒雅谦逊的少年郎模样。   他连口气都是温和的:“无妨,只要你能试一试也好。能将地图补全是我的幸运,不能将地图补全你也尽了力。我仍要多谢你。”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抬头打量着面前卫瞻的神色。纵使他如此温润良善的模样,可他暴躁无礼的样子更是深埋在霍澜音心中。不管什么时候,拒绝他都是需要勇气的。   “我可以试一试,但是今天不行。”   霍澜音清楚看见卫瞻脸上的微笑有一瞬间的劈裂,好似维持不住。   霍澜音袖中的手微微用力捏了下袖子,继续说:“今日接了个急单,明日要交到不二楼去。所以今日恐不能帮殿下。”   “多少钱的急单?”卫瞻问。   他的脸上明明还挂着和气的微笑,可霍澜音却觉得像极了一层面具,这层和善的微笑面具下,不知是怎样狰狞暴躁的样子。   若是以前,霍澜音是不敢拒绝卫瞻的。不管他如何对待她,她总是笑着顺从。可是自上次深林中,她一股脑将所有想法说出来,好似并没有以前那样畏惧卫瞻。   又一次短暂的犹豫之后,霍澜音选择实话实话:“这和钱银数量无关,与信誉、承诺有关。”   卫瞻不高兴。   卫瞻想发火。   可是转念一想,卫瞻又笑了。   ——他的泥泥在拒绝他,他的泥泥没在演戏,他的泥泥一定是比先前更喜欢他才跟他说真话,他的泥泥才不像旁人那般曲意逢迎。   霍澜音仔细瞧着卫瞻的表情,发现他仿佛带着一层面具的假笑好像变了真了几分,那温和良善的笑容到了眼底。   “我也是这个意思。你既然答应了赵老板的单子,自然先来后到,先忙他的急单。更何况我这里也不急。你何时闲了帮我复原就好。”卫瞻微笑着说。   分明卫瞻的笑容是真的,可霍澜音为什么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我明日去不二楼交了单子之后,便试着修复地图。”霍澜音将地图卷起来,“这地图我就拿回去了。”   “多谢。”卫瞻微微躬身颔首。   霍澜音惊讶地抬眼看他,他今日与她说了多少次谢谢?霍澜音更觉得浑身不自在。   “那我这便回去了。”   “我送你。”卫瞻做了个请的手势,并没有挽留。   霍澜音拿起刚刚放在桌子上的帷帽戴好,才下楼。   沉默了半天的霍佑安想了想,以防他不在的时候霍澜音再恶人先告状,他决定跟上去。   九霄楼下方一间汤饼店中,焦高和几个虎背熊腰的兄弟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下来了!焦哥,是他吧?”   焦高远远望着卫瞻,高兴地连连点头:“对,就是他!弟兄们盯得不错嘛!”   “嘿嘿,就知道焦哥对那小郎君感兴趣。小弟们自然得给焦哥盯好!”   焦高“啧”了一声,说:“他身边这俩小郎君都不错。”   “焦哥,那蓝衣公子的主意可打不得!那人是霍佑安啊!霍平疆的儿子!”   焦高皱了下眉,视线又落在霍澜音的身上,说:“这个小郎君身段可是真不错,像个娘们一样的小郎君想想就带味儿。啧啧,就是不知道长得什么样,怎么挡着脸啊?”   “别别,那个瘦小的小郎君是个雕玉的。听说他出门天天戴着帷帽,那是因为他雕玉的时候,被工具划了脸。丑喽!”   “最讨厌有疤的!”焦高的脸上立刻浮现厌恶。   “焦哥,小弟们打听您相中的小郎君是霍佑安的表弟。这……好像也不太容易出手吧?”   焦高想了想,说:“无妨,一个将军又不能天天留在咱们这地儿陪他表弟玩。你们盯紧点,等他一离开,立刻告诉我!”   “好哩!焦哥就等咱们几个的好消息就成!”   焦高很是高兴地站了起来,道:“走,去百香楼快活快活!请兄弟们姑娘们随便点。”   焦高虽然好男风,可是男风只是野味。女人香更是断不得,他一直都是烟花街的常客。   卫瞻送了霍澜音很短的一段路,也没等霍澜音让他回去,主动停了脚步不再送。   看着霍澜音走远的背影,霍佑安这才松了口气——还好这只小狐狸没有再胡说八道。   霍佑安跟着卫瞻回去的路上,依旧心中忐忑。生怕卫瞻来一个秋后算账。   不过一路都很平安,卫瞻始终没有说过话。眼看着回到九霄楼,一层楼一层楼地往上走,已经走到了最上一层的台阶中央。霍佑安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前方的卫瞻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下方的霍佑安心里“咯噔”一声,不安地抬头看向卫瞻。   卫瞻摸了摸自己的衣襟,认真问:“我穿粉色是不是不大好看?”   霍佑安:……   霍佑安深吸一口气,灿烂笑起,道:“不不不,我觉得你穿粉色十分好看。粉色,不似红色妖艳,不似白色素简,不似玄色冷傲,不似绿色平凡,不似蓝色大众。刚刚好!尤其是搭配着你这谪仙人一样的容貌更是天神下凡,非同凡响。”   卫瞻:……   “你卸了铠甲改做文臣罢。这口才,不出三年哄出来个二品大员。”卫瞻冷笑了一声,将手中那柄装饰用的佩剑扔给霍佑安,转身往上走。当他迈上最后一层楼梯,他再次转过身看向下方的霍佑安。霍佑安停在楼梯中央的地方,没跟上去。   卫瞻道:“我记得你以前抱过她?”   霍佑安举起双手,真诚道:“你这话说的不对,那不是抱。是拎。买菜拎菜拎肉拎鸡……”   “你说谁是鸡?”卫瞻打断他的话。   霍佑安长叹了一声了,几步跨上来,无奈道:“我父亲给我写信让我回边疆,虽说是太平年代,可我不能总在外面,是该回军营了。这时间紧迫,我这也是关心则乱,担心你嘛。”   他将手肘搭在卫瞻的肩上,恳切道:“虽然我只比你年长了几岁,可也同样有一颗老父亲的心呐!”   卫瞻冷脸瞧他,缓缓道:“我怎么听说姜姑娘不愿嫁你,不是因为痨症,而是心中另系他人?”   “胡说!”霍佑安怒了,“你这人天天往人心窝里扎刀!和那只小狐狸简直一路货色!”   本来很不高兴的卫瞻却因为霍佑安的最后一句话,笑了。   霍澜音还没到家,眼看着已能看见不远处的小院。小石头终于忍不住开口:“梅姑娘,你和那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的对话我听不太懂,可是……你们好像不是夫妻。”   小石头憋了一路,眼看着就要到家,终于问了出来。   霍澜音知道瞒不住,她停下脚步,侧转过身,看向小石头和小芽子,这兄妹二人都在看着她,眼神里都写满了担忧。   小石头嘟囔:“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过问这事儿,可是总觉得……”   “是,我和他不是夫妻。”霍澜音打断他的话,“我和他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不过这并没有什么紧要。只是回家之后,你们不要告诉冯叔和冯婶。省得让他们担心。”   小石头想了想,点头说:“好。我答应姑娘。不过若是有什么危险,你可要及时和我们说。我们家拼了命也会护你!”   小芽子仰着脸,也望着霍澜音重重点头。   “好。”霍澜音笑了。她摸了摸小芽子的头,塞给她一粒软绵绵的糖。   霍澜音猜得到卫瞻的想法,知道卫瞻恐暂时不会离开。她是要一直带着小石头,总是瞒不住的。   她回到家中,立刻做赵老板交给她的急单。大概熟能生巧,这半年她雕玉为生,比起先前闺中,手脚更为麻利,雕玉更快了。她原以为她能忙到深夜,没想到天色刚黑下来,她就搞定了。   休息了一会儿,因时间还早,她展开地图,尝试修复。她拿来一张薄薄的纸覆在地图上,先是将没有被毁的地图拓下来,然后凭借记忆描画接下来的部分。   失败了几次,废纸凌乱落满地。当她最后完工时,已经天亮。她捏捏发酸的纤细手指,回床榻补眠了一个时辰,然后带着小石头离家。她先是去了不二楼交单,再去九霄楼。   她迎面遇见下楼的卫瞻和霍佑安。霍佑安要去边疆,卫瞻送他。 第84章   卫瞻那张面无表情的冰山脸,在看见霍澜音的瞬间,柔和下来。他低眼,迅速瞥了一眼自己今日穿的衣服。觉得还算稳妥,才道:“佑安要回军中,我送他。”   霍佑安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我和霍姑娘可真是有缘,这三番五次遇见,临走还能再遇见一回。咱们还是同姓,说不定八百年前是一家。”   “民女可不敢高攀霍将军。”霍澜音不卑不亢。   霍佑安还想说什么,接收到卫瞻警告的眼色,他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我已经将地图修复完,全凭记忆修复,不保证完全正确。”霍澜音将地图递给卫瞻。   卫瞻望着霍澜音握着地图的柔荑素手,思起这只手的软滑细腻,很是想将其握在掌中。他心里痒痒着,接过地图时,小手指若有似无地碰了一下霍澜音的指背。   霍澜音垂眼,全当不知道。   卫瞻将地图展开,这张地图已经不是原本的那份羊皮纸地图,只用寻常的纸张描画。纤细秀气的笔触与原先脏旧的墨痕大为不同。随着卫瞻展开地图,他闻到了淡淡的香味儿。   味道有些好闻,可是卫瞻并不喜欢。这并不是霍澜音自己身上的味道。他看向霍澜音肩上背着的香料匣子。他猜得到霍澜音为了掩藏体香,寻了个香料师的身份,肩上总背着香料匣,且每次里面放的香料也不大相同。   她经过时,人过留香。只是她淡淡的体香被彻底掩藏,就算卫瞻轻嗅努力分辨,也只是在这浓郁的香料味道中隐约分辨出她的味道来。   不喜欢。不高兴。   “这么快。”卫瞻微笑着说。   霍澜音说:“并没有原先以为得那么费时间。”   卫瞻“哦”了一声,道:“是,这世上很多事情和原本以为的都不大一样。”   霍澜音琢磨了一下卫瞻这句话中的深意,说:“东西我已经送到了,就不妨碍你们出门。”   卫瞻微笑着颔首。   霍澜音离开九霄楼,眉心微微拧起。卫瞻的转变,她看得见。她心里是有些复杂的。   她鼓起勇气坦诚相告所有心思,目的不过是在赌卫瞻的骄傲,可以放开她,让她能安心过着种花雕玉的小日子。卫瞻表面上答应了她,可是卫瞻最近一系列的改变,证明他不过是想换个法子留住她。   他懂了她的意思,不采用逼迫的手段,霍澜音自然是高兴的。   可是她更明白卫瞻只是戴着面具在演戏,真实的他并不是这个样子。日日戴着一张无形面具是什么滋味?她太明白了。   霍澜音不知道卫瞻这样日日假装,会不会累。作为看着他演戏的人,霍澜音却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演戏演久了都会累会倦,卫瞻又能演到什么时候?   她最怕的,莫过于——我为你藏起暴躁脾气、花心思演戏,为你付出这么多,你为何还是不愿意乖乖跟我走?   好像只要他为她付出,她就要跟着他一样。可她又没多少喜欢他,凭什么呢?   她受够了那段做药引的日子,只想割舍过去,平淡生活,就像离开后的这半年,虽辛苦些、虽梦魇相伴,可她还是觉得很满足很惬意,比先前那段日子不知道要开心了多少。   就算日后卫瞻改了性子会对她很好,宠她疼她,哪怕今生只她一人再无其他女人,   她也不稀罕啊!   说到底,还是她对卫瞻的那点子好感太过浅薄,浅薄到完全不能和现在简单平淡的小日子相提并论,浅薄到远没有答应交付终生的程度。   她在心里问自己,如果卫瞻大婚迎娶旁人,她会不会难过?如果分别之后今生再不得见,她会不会相思垂泪。思来想去,也不过是唏嘘两声,继续种她的花雕她的玉。日后若侥幸遇到两情相悦的人日举案齐眉儿女绕膝,若遇不到情投意合的人,她便一辈子都做潇洒的梅无。   其实霍澜音更不明白的是——为何卫瞻不愿意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究竟是情深难舍,还是从未被人拒绝的不甘?   心中乱如麻,霍澜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想法摆出来,总能理顺自己想要的东西。   长长的工作台上摊开一张张白纸,那些雕玉的工具反倒被她随意放在地上。霍澜音握着笔,回忆当初在西泽时背诵的地图。当初她策划逃跑路线,最初除了丰白城也是有些其他的备选。   “真的又要走了?”莺时坐在霍澜音对面帮她磨墨。   “天下人皆知大殿下此时在西荒,他这番孤身一人过来自然是隐匿行踪,没有多余的人手。今日霍佑安离开,很难再借助军中力量。他只是一个人,我们要再逃,很难被他追到。”霍澜音顿了顿,“而且,若再跑一次,他未必会再追来。他这次追来很大的可能性是因为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死,是不是骗了他,恼怒的情绪占了大头。”   莺时欲言又止。   霍澜音眉心轻蹙,有些犯难:“当初制定逃跑路线时,之所以选择了丰白城,一是因为这里是玉城,可以借助我梅无的身份谋生。二是因为这里过往商贩云集,并不排外。若是其他的地方,恐怕都不能如这里舒心。”   霍澜音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地方。思索着这个地方太远,那个地方排外。默默在一个个地名上画了叉。   莺时终于忍不住,苦恼地说:“姑娘,咱们一定要走吗?我是觉得大殿下对你挺好的……不不不,我不是说他对姑娘好姑娘就要对他死心塌地的,毕竟王家表少爷对姑娘也很好呀,你又不能一分为二变成两个人分给他们两个!我只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大殿下更坏一些呢?如果他是个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   毛笔上的一滴墨滴在白纸上,迅速晕开。霍澜音看着晕开的墨迹,眼前浮现她第一次遇见卫瞻的情景。那个雪夜,那个昏暗无光的床榻之上,还有灯火通明时,他一身玄衣,将她剥光举灯细瞧。   “他的长相并不重要。”   毕竟在她做药引的那一百日中,她本来就信了传闻,在她勾引他时,只当卫瞻丑陋如兽人。   “可是、可是……我只是在想如果大殿下不仅是长得丑,还很坏很坏那种呢?就像戏本里说的那样坏。不会护着姑娘,追兵来了把姑娘推出去挡刀!如果有人看上姑娘,他就把姑娘送人!还会动不动就打人杀人,要姑娘的命!”   “那就先杀了他。”霍澜音抬眼看向莺时,目光坚定。   对上霍澜音的目光,莺时吓了一跳,手中的墨条脱手,溅起的墨汁落在她白白软软的小脸蛋上。   “他、他……他是太子啊……我……我只是觉得大殿下对姑娘也不算太坏,所以说姑娘的运气也不算太坏……”莺时语无伦次。   “若真是运气好,便不用做这劳什子药引。再言,我不信运气,只信自己。”霍澜音拿着帕子温柔去擦莺时脸上的墨点,“莺时,你要记住,人活一世不要自囚于条条框框中。古人常言人定胜天,这句话被人说得多了,反倒没人信。”   莺时茫然地望着霍澜音,想了好一会儿,才疑惑不解地说:“姑娘这话的意思是要为自己考虑,可姑娘总是能舍了命去救人。我不懂,真的不懂……”   “与人为善心甘情愿舍命相救是一回事,用条条框框来要求我们必须牺牲是另外一回事。”霍澜音顿了顿,“莺时,你也是。你也要为自己考虑。不要总觉得自己是低一等的奴仆,你不仅是我的丫鬟,你还是你自己。”   “我就是姑娘的丫鬟,命都是姑娘的!”莺时五官揪起来。   霍澜音笑着摇摇头,说:“傻孩子……”   这世间没有感同身受,若是以前的周澜音自然不懂这些道理。不到一年而已,她早已不再是那个闺中无忧的周澜音,懂了太懂以前永远不会懂的道理。可她也还是她,那颗赤子之心永远不会变。   霍澜音熬了个通宵,终于敲定了离开的路线,不由松了口气。   她让小石头悄悄将她这半年雕的玉饰拿去卖掉,又让冯婶和莺时去卖了家中囤积的香料。然后她加快动作雕磨卫瞻的扳指。   她不能让卫瞻起疑,偶尔还是会去不二楼,不过却只是接一些简单的小单子,甚至不接单。   当她终于将卫瞻要的扳指雕完,并没有立刻交给卫瞻,而是放在小石头那里。又过了三日,她才让小石头带着那枚扳指送去给卫瞻。   卫瞻看着门口的小石头,面不改色地问:“她没有亲自过来?”   “是。”小石头咧着嘴笑,“我们姑娘今儿个接了个急单,就不能亲自过来了!不过她说了,您要是有哪些地方不满意告诉我就成,我会都记下来,拿回去让她再……”   “砰——”   小石头的话还没说完,卫瞻关了门。他转身走进屋内,一脚踢开挡在身前的椅子,径直走到床榻,随手将小盒子往床上一扔,大大咧咧地躺在床上。   半晌,他捡起扔到一旁的小木盒,推开搭扣。   ——盒子并没有被推开。   卫瞻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拇指。拇指直直的,没有丝毫弯曲。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抬起的右臂无力地垂下去。更可怕的是,他没有知觉。   他随手拿来床头抽屉里的匕首,在右臂上划了一道。黑色的血液流出来,染脏了雪衣。然而,他并没有半点疼痛的感觉。   卫瞻的心沉下去。   他立刻起身,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把右手放在膝上,然后运功逼迫体内阴阳咒的邪魔之力。   因为药蛊的缘故,药物的作用对于他来说几乎没有效果。他坚信世间本无邪功,在于练功之人。如训马,再偏邪的功法都可以被人炼化,只要人的意志和力量足够强大。他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将这邪门的阴阳咒变成可控制,而不是凭借药物或其他外力将体内练了多年的阴阳咒驱至体外。   效果自然是有的。他可以清楚感受到自己的体内力量在变强,他也可以控制那股邪力,使其为他所用。而且自从他可以控制这股邪力,他亦许久不曾再失去神智般发作。   但是,他虽然可以控制了体内绝大多数的阴阳咒邪力,却仍有一小部分是他暂时无法压制的,只好暂且驱至右臂,天长日久每日炼化,总能尽数消磨为己用。   “让之,你好好学这功法,日后必然武为第一,无人争锋。母后会以你为骄傲……”   眼前浮现皇后的眉眼,卫瞻眼眸不安转动,体内的功力忽然紊乱。他睁开眼,一口黑血吐出来,染脏了身上的缎衣。   卫瞻大口喘息了几声,额上已沁满了汗水。他略显疲惫地拿来帕子擦了额上的汗水,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色如漆磨的右臂,稳了稳心神,重新打坐运功。   又过了两日,卫瞻忽然发现霍澜音并没有再去不二楼。她并非每日都去不二楼,但是每隔三日左右,总要去一趟。   卫瞻算了算,她已有五日不曾去过不二楼。   “不对劲……”   卫瞻顿时变了脸色,赶去冯家。他推门,院门是锁的。他连敲门都懒得,一脚将院门踹开。老旧的木门晃了晃,差一点脱落下来。   冯家一家四口从屋里出来,见到卫瞻,并没有太过意外。   “人呢?”卫瞻沉声问,脸色阴沉得可怕。   “梅姐姐早就走了。”小芽子说。   卫瞻皱眉,已然知道小狐狸又溜了,顿时火冒三丈。   冯叔开口:“梅姑娘离开的时候交代过,她说你一定会找来。她让我们带话给公子——她说她在丰白城住了半年,想换个地方看看风景。至于人去了哪里,她自己也没有确定,路过哪座城觉得舒心,便停留下来。所以公子不必问我们,我们是真的不知道。梅姑娘还说公子是心地善良之人,必然不会迁怒无辜。”   卫瞻的手握成拳,愤怒在胸膛咆哮。哈,必不会迁怒无辜?当真走了也怕他伤害冯家一家老老小小!   卫瞻深吸一口气,盯着霍澜音住过的房间,愤怒地转身迈出院子。他一拳砸在小院门外的一棵垂柳,不知年岁的古老垂柳粗壮的枝干一下子断裂开,大树轰然倒塌。幸好是朝着街道的方向倒去,倘若是朝着冯家的院墙倒去,定然能将院墙砸倒。   小芽子吓得缩了缩肩。   冯婶把小女儿揽进怀里,摸摸她的脸,温声安慰着:“芽芽不怕,没事儿的。不怕不怕哈……”   卫瞻立在倒塌的垂柳旁,紧紧握着拳。拳头上不知怎么被划破,一滴滴鲜血滴落。   她居然又逃了,再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了。她当真厌恶他至此?   旁边院落的院门被人从里面推开,王景行循声走出院子,又诧异又焦急地望向倒地的垂柳,然后才看向卫瞻。   “她去了哪里?”卫瞻声音沙哑,眼白逐渐泛起红丝。   “谁?”   王景行茫然。他对上卫瞻想要杀人一样的目光,又看向隔壁冯叔一家。他疾步走进冯家院中,急急问:“我表妹离开了?”   冯叔点头:“梅姑娘五天前就走了。虽然我们一家人都想梅姑娘一直住下来,可她执意要走,我们也不好太过阻拦不是?”   王景行怔怔向后退了两步,失落地讷讷自言自语:“走了怎么都不与我说一声……”   卫瞻盯着王景行脸上的表情,怒而转身。他立刻回到九霄楼起了马,冲出丰白城。他思索着霍澜音离开丰白城会走的路线,去追。   他握着马缰的手微微用力,眼神带着凶。   循序渐进并没有用,这只小狐狸是没有心的。如今再想最近为她做的改变,卫瞻只觉得可笑至极。   无妨。既然这样并不难让这只小狐狸多看他一眼,那么他就要用他的方式!   当天夜里,小石头行色匆匆地回了家。   “怎么样了?”莺时紧张地问。   小石头猛喝了一大口水,说:“纪公子果真离开了丰白城!他从咱们家里离开之后,立马骑马出了城。我在城门守到这时候,都不见他回来。应该是一路追得远了!”   “今日多谢大家了。”霍澜音诚恳道谢。   为了防止离开被卫瞻追上,霍澜音故意和冯家人做了这场戏,等卫瞻离开丰白城去追她,她再悄悄离开。   “梅姑娘这是哪里的话,我们一家人的性命都是梅姑娘所救,帮姑娘这点小忙何需姑娘道谢。”冯叔笑呵呵地说。   冯婶却不太欢喜地皱着眉,问:“梅姑娘,你当真还要走?既然你已经骗了纪公子,为何不能继续住下?”   霍澜音说:“他这个人很多疑,兴许还会回来。更何况我昨日与你们说的话也的确有几分真心在。若不是身为女儿身,一定会沿着北衍大好山河走走停停去看不同的风景。如今虽为女儿身,虽有很多限制,可也仍想多走走。”   冯家人并不理解霍澜音的想法。依他们的意思,女人还是应该嫁给一个靠谱的男人,相夫教子一辈子。不过他们虽然不理解霍澜音的做法,却百分百支持她的选择。   “姑娘想怎么做就去怎么做,反正姑娘是聪明人,总有你的道理!”小石头认真说。   “嗯嗯!”小芽子跟着使劲儿点头,“姐姐都是对的!”   霍澜音温柔笑着,让莺时将她前几日买的一盒子糖果塞给小芽子。霍澜音还将一半的钱银留给了冯家。冯家怎么也不肯收,霍澜音无奈,令莺时悄悄将装着钱银的荷包塞进米缸里。   霍澜音见多了人情冷暖,再遇到真心待她的人,总愿意十倍还回去。   “姑娘,泥准备好了。”莺时提着一小桶拌好的淤泥进屋。   霍澜音脱下衣服,让莺时帮着她,将淤泥均匀涂抹在身上。   “姑娘,抬一下胳膊。”   霍澜音望着木桶里装的淤泥,有些走神。   “姑娘?”   莺时又说了一遍,霍澜音才回过神来,抬起胳膊配合莺时。   她望着这些淤泥不由去猜想当初逃难时,卫瞻为她全身涂满淤泥的场景。彼时她患了雪盲,什么都看不见。本就怕得厉害,偏偏又要脱光了衣服任由卫瞻给她涂泥。   那个时候的心情啊……   霍澜音抿抿唇,不想再去回忆。   等霍澜音身上的淤泥干了,她和莺时换成破旧的衣服。格外拿一件衣服揉成一团放进后背,当她们略弯着腰,像极了驼背的老人。   长发自然要被挽起,戴上老人家的花布头巾。脸上不忘涂了些脏泥,且将假的疤痕贴在脸上。这是霍澜音逛集市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婴儿巴掌的烧伤疤痕,贴在脸上足以以假乱真。   “哎呦喂!认不出,认不出!”冯叔一家人都这么说。   一切准备妥当,天亮时,霍澜音带着莺时骑一匹马大摇大摆地骑马离开丰白城。也多亏丰白城商人往来,日日都是生面孔,也没人会发现凭空多出两个脏兮兮的狼狈老太婆。   香河镇是霍澜音的新目的地。香河镇是个很寻常的小镇,唯一不同寻常的地方便是镇上百姓偏爱种花,一年四季都能在这个小镇看见不同的花儿怒放。霍澜音考虑自己的体香,决定继续用着调香师的身份,而来到一处一年四季都飘着花香的小镇,不管是制香还是掩藏体香都是极好的。   霍澜音和莺时骑马走了大半日,忽然下起雨来。这雨起先只是小雨,后来越下越大。   莺时从行囊里找出雨伞撑开,举到霍澜音的头顶。她焦急地说:“怎么办呢,要是淋湿了,那泥也没了!”   “所以要尽快找到避雨的地方。”霍澜音一边往前赶路,一边四处张望,终于看见远处有一处可以避雨的废弃破庙。   破庙看着很近,却花了好些时间才赶到。雨越下越大,霍澜音身上的衣服逐渐被打湿。她双手握着马缰,探出伞下,她看见自己袖子上的衣服染了泥,想来是小臂上的泥已经化开。   “驾!”   她加快马速。   在破庙后面停下来,霍澜音和莺时下了马,隐约从后窗看见破庙里避雨的人。   “等一下。”霍澜音拦下着急去前面的莺时。她蹲下来,捧了一捧脏兮兮的泥水泼到伞面,然后又用力撕开雨伞的一个小角。让雨伞瞧上去更符合穷酸老太婆的东西。   莺时了然。她弯着眼睛冲霍澜音笑,摆口型:姑娘真聪明!   霍澜音和莺时略佝偻着,牵马绕到破庙前面去。   “咳咳咳……出门怎么赶上这么个破天哦。”霍澜音学着老人的沙哑嗓子。 第85章   莺时和霍澜音相护搀扶着。莺时也学着霍澜音先是咳嗽了两声,再用老太婆的嗓音说话:“是呦,这么坏的天儿,是难为咱们这样的老人家呐!咳咳咳,我这嗓子疼得呦,莫不是着了凉。哎呦呦——”   霍澜音略惊讶地看了莺时一眼,一想到这孩子才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不得不忍了笑。她可没有想到莺时演得这么像。   走进破庙,霍澜音扫了一眼里面避雨的几个人。   一对母子坐在近门口的地方,母亲鬓发花白有些疲态,儿子十六七岁瘦弱得很。另外七八个汉子坐在里面完全不会被吹到风雨的地方,只是这七八人好像是两伙的人,分两拨而坐,偶尔抬头看向对方,从脸上的表情看,不算太友好。   霍澜音和莺时一进来,剑拔弩张的两伙人,还有坐在门口附近的那对母子都抬头看向她们两个人。看见是两个糟老太婆,便收回了视线。   门口那对母子中的母亲招了招手,小声说:“过来坐!”   她又对霍澜音使了个眼色,暗示了一番坐在里面的那两伙人不好惹。   “诶!诶!诶!栓了马就过来坐!”霍澜音和莺时相护搀扶着,将那匹马拴在门口。   “全部的家当喽,我这糟老婆子能生病,它可病不得诶。”霍澜音拍了拍马脖子。   然后霍澜音和莺时才走到母子两个身边坐下,却也没挨着他们特别近。   “这手上怎么那么多泥啊?”老妇人问。   霍澜音看了一眼自己染满泥水的手背,胡乱将手背往膝盖上的裤子蹭了蹭,笑着说:“还不是因为这大雨?在前头牵着马的时候摔了一跤,这就弄了一身泥。哎,这个脏呦。”   “吵什么吵?都给我安静点!”坐在里面的一个汉子大声吆喝。   “诶!诶!”霍澜音缩着肩膀,一副十分畏惧的样子。   霍澜音看得出来身旁的这对母子也很怕那两伙人。   过了一会儿,那妇人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和我家铁柱子进来的时候,那两伙人举起刀要拼命!后来争执了半天也没打起来。咱们可别惹他们。”   “对对……不惹他们,咱们就避避雨。等雨小了就走。”霍澜音缩肩搭脑,完全是胆小小妇人的模样。   霍澜音给莺时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对视一眼,莺时点点头。她晓得霍澜音叮嘱她低着头不要出声,等雨一小立刻就走。莺时忽然就翘起了唇角——她现在也能因为霍澜音一个眼神就懂她的意思了,这才像心腹丫鬟的样子嘛!   莺时还记得当初在周家,霍澜音还是周澜音时,荷珠总跟在周澜音身边,每次只要霍澜音一个眼色,荷珠就能懂她的意思,甚至霍澜音什么都不用说,荷珠也知道霍澜音的心意。那个时候呀,莺时就忍不住在心里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做站在姑娘身边懂她心意的心腹大丫头哩?   时过境迁,虽然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她觉得自己似乎做到一半了!   外面的雨没有停歇的意思,瓢泼一样灌下来,伴着一道又一道惊雷。   被大暴雨困在这里最是能消磨人的耐心。本来就不对付的两伙人又起了争执。   霍澜音默默听着,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这两伙人原也没什么过节,不过是同一时间到达这处破庙避雨,为了争里面的位置而起了冲突。   霍澜音打量着这两伙人带着的兵器,去猜测他们的身份。他们每个人的兵器都不太一样,且都不怎么好,并不像镖局,更不会是侍卫或富贵家族的家奴,那么只能是泼皮土匪一流。   ——霍澜音最不想遇到的一种人。   还好她与莺时乔装打扮,又老又穷又丑,想来这些人不会注意到她和莺时。   两伙人越吵越凶,粗重的嗓门和雷声有的一比。   霍澜音低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她听着外面的雷雨声,盼着这雨快些变小。   两伙人终于打了起来,虽然还没有动刀动抢,已经从谩骂转变成推搡着。   “怎么办呀?”莺时凑近霍澜音,小声询问。   霍澜音压低了声音,说:“低下头,别乱看别生事。咱们应该不会受到牵连,若是情况不对,等下寻机会立刻跑出去牵了马就走。”   莺时点点头,听话地低下头。   两方人在争执中终于拔出了刀子,坐在霍澜音身侧的那对母子吓得直哆嗦。   “儿,咱们走吧!”妇人颤声说。   儿子连连点头,搀扶着母亲往外走,跑进了大雨中。   莺时偷偷看了一眼争执的两方人,小声问:“我们要不要也走?”   霍澜音犹豫了。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么一场大暴雨。若她没有涂泥掩香,现在一定拉着莺时跑远。可若她冒雨离开,这暴雨会将她淋透,身上涂着的泥会被冲掉,到时候她的体香藏不住,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危险。   正当霍澜音犹豫的时候,又进来一群女人避雨。几个女人莺莺燕燕,身上带着劣质香粉的气味。   “哎呦,终于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姐妹们快进来!”   走进来六七个衣着艳丽的姑娘。姑娘们走路的时候摇着纤细的腰肢,她们身上的衣裙早就淋透了,更是婀娜尽显。   她们一边拧着袖口和裙子上的水,一边嘻嘻哈哈地互相玩笑。   自打她们进来,争吵的七八的汉子不由自由停了争吵谩骂,全部目不转睛的看着这群姑娘。他们望着这群姑娘的目光好像都在流口水。   当中一个身穿红衣的姑娘妩媚一笑,嗔道:“相遇便是缘分,哥哥们吵什么呢?”   “姑娘说的是!”   红衣姑娘抛了个媚眼,妩媚动人。她又给自己的姐妹们使了个眼色,笑着说:“妹妹们,这群哥哥们火气很是旺盛,连这暴雨都浇不灭呢。”   姑娘们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男人们也跟着笑起来,且朝姑娘们走过来。   “没错,相遇便是缘分。雷雨是浇不灭兄弟们的怒火,可是美若天仙的姑娘们却有这个本事。”男人说着,揽上女人的腰,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   “讨厌!”女人轻推,力道轻得像棉花。   其他男人也都走了上来,挑中看好的姑娘,直接上手抱到怀里。女人们惊叫连连,只是这种惊叫都带着丝旖旎妩媚的味道。   分明是马上抄家伙要干个头破血流的两伙人,却因为女人的到来,立刻放下矛盾,决定一起快活。   霍澜音和莺时使劲儿低着头,越来越盼着这雨早些停。   “我、我……我怎么没有姑娘!”林小九不高兴了。   林小九是个结巴,也是这些男人里他面最瘦小的一个。他一开口,众人哄堂大笑。原来这里男人有七个,女人却只有六个。   有人打趣:“那边不是还坐了两个老太婆?”   “就是,不就是老了点丑了点,把眼睛一闭,忍忍就行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霍澜音心里一沉,她立刻缩了缩肩,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们老太婆不打扰诸位爷的雅兴了。”   她和莺时起来,低着头转身往外走。她们刚刚转身,一个穿着蓑衣的人挡在破庙的门口,是新赶来避雨的人。   霍澜音拉着莺时避到一旁让开路,让面前的人先进来。   后面的人还在打趣:“哈哈哈,你这老太婆害什么羞嘛。荒田多年未有人耕,今儿个也让咱们小弟帮忙润润土!”   “哈哈哈哈……”   此话实在太过粗鄙,霍澜音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林小九不高兴被这么打趣,可是他总是被欺负的那一个,纵有满心的不乐意,也不敢说出来。   “来来来。咱们知道小老太虽然脸红要跑,巴不得跟咱们一起来玩。来来来,别走嘛。林小九你可别不满足哈,咱们哥儿们几个一人一个,你一人两个啊!”   “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男人的爆笑声,和女人的娇笑声。   林小九转过身,避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不高兴地嘟囔:“你们也忒欺负人!谁会要老太婆!”   “我要。”   破庙里的笑声顿时一歇,齐齐看向杵在门口的人。   听见这个声音,霍澜音的心里却是狠狠地“咯噔”一声。她慢慢抬起头来。   卫瞻身穿蓑衣,帽子很大,几乎遮了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发白的下巴。   破庙里的人审视地看着他。   忽然有人大笑了一声,说:“小九可怜哦,连老太婆都弄不到手。”   另一个人说:“怎么说小九也是咱们的弟兄,哪能看着他被外人欺负!那人,先来后到懂不懂。这俩老太婆是我们小九的!”   他好似在给林小九主持公道,可是说着说着他自己都忍不住笑。   卫瞻缓步迈进破庙中,寻一个地方端正坐了下来,看向霍澜音,问:“你要跟他们快活,还是跟我来快活?你想跟谁就走到谁身边去。”   莺时紧张地握住霍澜音的手。   霍澜音看了一眼那群人,男人们将女人搂在怀里,已有几个女人衣衫不整。   霍澜音垂着眼睛,拉着莺时默默朝卫瞻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她心里一时之间五味杂陈,千回百转间,沮丧占了上风。分明觉得计划足够仔细,还是……   “哈哈哈哈,小九啊小九,连老太婆都看不上你!”   “哈哈哈哈哈……”   林小九脸上通红。   “好啦好啦,你们欺负他做什么?”一个姑娘扯着林小九的衣襟,“来,和姐姐们一起玩。”   片刻后,这处曾经的供奉神灵肃静地,变成脏麋之地。   霍澜音握着莺时的手,低声说:“低头,不许看。”   然后,她听见身侧的卫瞻冷笑了一声。 第86章   霍澜音偏过头去看卫瞻,他没有摘帽子,仍旧只是能看见他的下巴和紧抿的唇。他望着前方,好似当真在看那些男男女女不像话的场面。   霍澜音微微蹙眉,忍不住也看了一眼,迅速被眼前的画面惊得红了脸,匆匆低下头。   卫瞻偏过头,靠近霍澜音,问:“好看吗?”   霍澜音转过头去与莺时低声说:“我们走。”   她想起来,然而手腕被卫瞻握住。他用的力气很大,她挣脱不开,且手腕有些发疼。   霍澜音咬唇,只好与他说话。她小声说:“离开这里,先离开这里!”   卫瞻轻轻嗤笑了一声,他手腕转动,将霍澜音的手捧在掌中,细细把玩。他慢条斯理地说:“下次乔装要记得细节,你瞧这手,哪里像老太婆。”   霍澜音再使劲儿挣脱,还是没能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急什么,被这暴雨浇透,那可就是又湿漉漉又香喷喷。”卫瞻凑到霍澜音面前,帽子紧贴霍澜音的额角,他低声说:“泥泥,你脸上的疤痕也不知道是胶水太劣质,还是本就不防水。”   霍澜音一怔,稍微偏着头避开卫瞻,抬手去摸脸上的烧伤疤痕。疤痕的边角之处果然有些翘起来。她皱着眉,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沿着疤痕边缘摁压着。   卫瞻饶有趣味地瞧着霍澜音的动作,然后说:“我帮泥泥。”   他果然抬手,帮忙摁压着霍澜音脸上的烧伤疤痕边缘,力度不轻不重,仔细认真。   这个样子的卫瞻让霍澜音不得不紧张起来,心里又慌又没谱。但是与此同时,霍澜音竟然古怪的觉得这样的卫瞻比装斯文的卫瞻顺眼多了……   霍澜音默默任由卫瞻替她摁压好脸上的假疤痕,用服软的语气说:“殿下,我们离开这里吧。”   卫瞻慢慢把玩着霍澜音一根根纤细的手指,慢悠悠地说:“这是这香……”   霍澜音叹了口气,沮丧地说:“骑马回丰白城要不了多久……”   被抓到了,她能怎么办?   “不逃了?”卫瞻问。   霍澜音沉默下来,不敢给承诺,也不想在这事上撒谎骗卫瞻。   卫瞻一点也不意外,也不恼。   不远处的荒唐场面越来越过分。男人的喘息声加重,女人的叫声也开始变得难听。   卫瞻从宽袖上撕下长布条,蒙上霍澜音的眼睛。然后握住霍澜音的双手手腕,让她自己捂住耳朵。   霍澜音愣了一下。   “你就想这样看着活春宫?”霍澜音将蒙着眼睛的布条往上推了推,露出一只眼睛来,去看卫瞻。然而惊讶地发现卫瞻面朝着她。   “不,我只看泥泥。”   霍澜音看着卫瞻的薄唇开开合合,心想眼睛都遮住了,怎么看?   卫瞻扯了扯霍澜音蒙眼的布条,将她的眼睛重新蒙上。   当一个人蒙上眼睛的时候,听力反而会变得更为敏感。纵使霍澜音捂着耳朵,也不免听见那些不像话的胡闹之音。   她低着头,默默忍受。盼着外面的暴雨快些停,盼着这佛像面前的荒唐快些结束!   莺时很听霍澜音的话,使劲儿低着头不敢去看。可是她实在忍不住好奇,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顿时被眼前的画面惊住了,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低下头再不敢多看一眼。   这寺庙里倒塌的佛像前荒唐淫乱的的画面没对霍澜音造成什么影响,反倒是让豆蔻之年的莺时产生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男男女女结束了不成体统的混乱欢好,外面的暴雨也逐渐变小些。   男人们舒服地靠坐着,怀里揽着美人。其中一个男人指着卫瞻和霍澜音、莺时三个,哈哈大笑了两声,嘲笑:“这大兄弟自己要老太婆,什么也干不得,只能眼巴巴看着咱们快活。这也太可怜了吧?哈哈哈哈……”   “哈哈哈……”   一个衣衫半解的女人懒懒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站起来,扭着细腰朝卫瞻走过去,随着她走动,只是随意挂在身上的对襟小衫晃开,白波轻晃。   她一边走,一边用细软的嗓子说:“这位大哥,一起来玩嘛。你要是害羞不想一起来,咱们偷偷躲到佛像后面呀。”   她走到卫瞻面前,顺势软软靠过来。   “滚。”卫瞻冷声道。   他的声音很冷,冷得瘆人,即使是再凶的悍匪也不是这样阴森的口气。凶冷中带着高高在上的训斥。   女人吓了一跳,手还没有搭在卫瞻的肩上,就因为他这一个字,骇得双脚一软,朝一旁的霍澜音栽去。   霍澜音捂着耳朵又蒙着眼睛,隐约听见这女人的声音,倒也没完全听清。女人朝她倒过来的时候,她有些没反应过来。女人赶忙站稳,胡乱扶了一把,一不小心将霍澜音头上的花布头巾扯了下来。   霍澜音下意识地身子向后仰,头巾滑落,三千青丝垂下。乌漆漆的墨发又黑又软,带着柔软的光泽,是破庙里这群烟花女子绝对不会有的。   破庙里的男人和女人们都诧异地朝她看去。   霍澜音一怔,赶忙扯开了蒙着眼睛的布条,顿时对上破庙里一双又一双审视的眼。   她心里暗道了一声:糟了。   她没有再低着头,这双清澈潋滟的明眸比乌鸦的青丝更为动人。   男人们看呆了,有的人舔了舔唇。   短暂的死寂之后,有人站了起来,朝霍澜音走过去。有了第一个人,就有第二个人。一个个男人都站了起来,心怀歹意地朝霍澜音走去。   女人们翻白眼。   卫瞻淡淡瞧着霍澜音,等着她求救。哪怕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用软软的目光看向他,也好。然而霍澜音一眼都没有看卫瞻,她冷着脸,死死盯着逐渐走近的男人们。   霍澜音盯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在男人距离她只有三五步远时,她的左手搭在右手手腕,那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根银针刺进他的胸膛。   卫瞻一怔,惊讶地看向绑在霍澜音右手手腕上的暗器。   男人胸口中了一针,立刻一针绞痛,脚步亦变得踉跄起来。   卫瞻顿时明白过来。俞萧玉说过霍澜音只看些药理的书,并没有跟她要过任何毒药,且后期对用毒也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可这些分明就是她在演戏,为了不让卫瞻起疑!她有着背诵整个北衍地图的本事,自然能将药理书背熟于心。她是调香师,养花种草间,毒草也可以混在其中,方便她不动声色地炼毒!   卫瞻深看了霍澜音一眼。这个女人给他的惊喜可真是越来越多了。   “大哥!”   几个男人从后面冲过来,扶住了他。他忽然一大口血喷出来,溅到周围几个男人的身上。   “竟然敢对我们大哥下毒手,你这女人胆子不小,不将你做成人彘,难解心头之恨!”   “细针上有毒。”霍澜音左手搭在右手手腕暗器的开关上。   那暗器的形状有些像弩,也是相同的发射原理。只是比弩小了太多,还不如小孩子玩的弹弓大。   几个男人停下往前走的脚步,警惕地盯着霍澜音。   “你这女人胆子不小!老子剁了你的胳膊!”   霍澜音丝毫不惧,说道:“他中了毒,毒立刻侵蚀进他的血液中。他吐出来的血也有毒。若你们不及时将身上沾染的血迹洗净,毒会透过衣物、皮肤渗进你们体内,神鬼难救!”   几个人对视一眼,谁还管他们的老大,立刻飞奔出破庙,站在雨水中,拼命用雨水洗刷刚刚溅到血的地方。   哪怕那些女人们本来离得很远,也吓得魂飞魄散,连衣服也没好好穿上,争相恐后地跑了出去。   霍澜音立刻站起来,拉着莺时跑出去,解开门口拴着的马,翻身上马,也不再管仍旧在下的雨,调转马头回丰白城。   她想得清楚,既然在这里遇到卫瞻,她就算继续香河镇去,卫瞻亦是一路跟随,她甩不掉他。此番失败便是败了,不如先回丰白城从长计议。   卫瞻跟出去,骑马跟在霍澜音的身后,漆色的眼眸望着霍澜音的背影,看不出情绪。   回去的一路上,霍澜音知道卫瞻就在身后。她不知道回到丰白城后,会遇到卫瞻怎样的对待,她心里也有些没谱。   雨越来越小,当能看见麦田远处的冯家时,雨彻底停了。霍澜音也停了下来,默默等待着卫瞻追上来。   卫瞻慢悠悠地赶马追上来,道:“这暗器和毒用得漂亮,你该朝我射一箭,然后就可以跑了。”   霍澜音正视卫瞻,无奈道:“用毒是你派人教我的,暗器是我根据你为我做的弩改造的。我不可能用你教我的东西来害你。更何况我也没有害你的理由。”   卫瞻嗤笑了一声,他摘下帽子,终于露出眉宇。他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的冯家,悠悠道:“不会迁怒无辜?这一家子陪你演戏算不算无辜?”   霍澜音默了默,道:“殿下心系天下爱民如子,不会伤及百姓。”   “呵,”卫瞻轻笑,“你可以试试。”   说着,他赶着马缓慢地往城中走,是与冯家不同的方向。   “姑娘,怎么办呐?”莺时急得眼睛红红。   霍澜音擦了擦莺时脸上的雨水,说:“你回冯家去,好好洗个热水澡,再喝一碗姜汤,蒙被睡一觉。万不要染了风寒。”   “那姑娘你……”   “我跑不掉了,至少现在跑不掉。”霍澜音叹了口气,跳下马。   她拍了拍莺时的手背,安慰她,然后朝卫瞻走去。她默默在卫瞻的马后跟了很久,卫瞻停下来,等她走近。他略弯下腰,摸了摸霍澜音的头,朝她伸出手。   “泥泥,孤对你越来越喜欢,这可如何是好?” 第87章   霍澜音将手放在卫瞻掌心,熟悉的温度从指尖儿传来。卫瞻弯腰,握着霍澜音的细腰,将她拎上马背,圈在臂弯里。   雨停之后,天际隐隐浮现彩虹尚未成型的影子。霍澜音望着那点彩色的影子,沉默着。   卫瞻在她身后垂目瞥着她不甘心的模样,他也不急,慢条斯理地抬手,将粘在霍澜音脸上的那片假的疤痕揭下来。   他又拿了帕子,擦了擦霍澜音头脸上的雨水。   湿漉漉的帕子被他随手一扔,他吸了吸鼻子,用力嗅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儿。味道比以前淡,他不太高兴地说:“泥泥的泥涂得倒是蛮厚重。”   卫瞻有些怀念她身上的香味儿了。   霍澜音身上的衣服几乎浇透,湿淋淋贴在身上。即使她故意用白绸在涂了泥的身子上裹了一层,经过雨水的冲刷,她身上的淤泥渗过白绸,弄脏了衣服。   霍澜音低头看着自己的湿泥脏衣,心想真是狼狈。   卫瞻忽然抬手捏着霍澜音的下巴,侧转过她的脸,迫使她看着他。   “泥泥,说句话吧。”   卫瞻的声音淡淡,霍澜音听不出他的一丝一毫的情绪来,猜不透他此时的心思。   “一本正经给孤讲道理也好,巧笑嫣然撒娇骗孤也可。随便说些什么。”   霍澜音望着卫瞻的眼睛,忽然就懂了。连她孤注一掷去赌他的骄傲都失败了,她再逃只会加重卫瞻对她的兴趣。   对,不是什么感情,他对她只是兴趣罢了。她是他西行路上的药引,大概也是他十几年的太子生涯中不曾有过的拒绝和算计。   真正骄傲的人哪里会那么容易放弃,他不过是选择另一种方式来……征服。   她想假意服软,连台词都想好了——音音算是想通了,跟着殿下也没什么不好的。要不就这样凑合着跟着殿下跟着吃香的喝辣的,若是哪天殿下厌弃了音音,音音再回来种花雕玉。   “说话。”卫瞻微微加重了语气,捏着霍澜音下巴的指腹也在微微加重力道。   霍澜音张了张嘴。   那想好的长台词,竟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她抬手去掰卫瞻的手,将他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然后偏过脸去。她一句话不说,亦没有再遮掩脸上的不甘心、不服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雨过后道路过分泥泞?马很不爱往前走,走得慢吞吞的。   卫瞻沉思着,飞快回忆着过往和霍澜音相处的片段。卫瞻像是对霍澜音说,更像是自言自语:“思来想去,泥泥对孤的态度是发生过转变的。那时你患了雪盲,又被人掳走。孤还记得那日赶去青楼寻你,你站在楼上喊我的神情。泥泥,那时你望向孤的目光里是有光的。”   霍澜音默默听着卫瞻的话,想起那时的场景,竟有些唏嘘之感。她还记得自己困在青楼里,偏偏盲了眼。那份不安和恐惧怎能忘记?当她能够重新看清这个人世间,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风尘仆仆赶来救她的卫瞻。   “哦——”   身后的卫瞻忽然恍然大悟一般。   霍澜音蹙眉。   “孤想起来了。”卫瞻扯起一侧唇角,抿出一丝极淡的笑来,“因为刮毛啊——”   霍澜音迅速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整个眉眼都皱了起来。   卫瞻唇角的笑意微微加重。他弯腰凑前,一手扯开霍澜音的一只手,几乎贴在她的耳朵上,声音低沉:“可是刮过之后的确更好看一些的。”   “你别说了!”霍澜音被卫瞻握住的手腕挣扎起来。   “若是真因这个生气,孤让你刮回来不就行了?”卫瞻轻快的语气分不清是认真还是玩笑。   “无耻!”霍澜音的手终于挣脱开卫瞻的桎梏,她恼了,侧转过身,看着卫瞻张着嘴还要说话,想也不想,拿起刚刚假扮小老太的花布头巾,一下子塞进了卫瞻的嘴里。   卫瞻想说的话和他脸上的笑一起僵在那里。   四目相对,霍澜音望着卫瞻的眼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迅速松了手转过身去,脊背挺直地背对着卫瞻。   ——竟是掩耳盗铃起来。   身后许久没传来卫瞻一丝一毫的响动,霍澜音的耳边只有慢吞吞的哒哒马蹄声。   许久之后,卫瞻扯开塞进他嘴里的花布头巾,然后侧转过头,用力“呸”地吐了一口。   花布头巾早就被淋湿了,带着雨水的馊味儿,还沾了些霍澜音身上的泥沙。   他握着花布头巾的手微微用力,骨节发白。   霍澜音的脊背越发紧绷了几分。她背对着卫瞻默默等待着,然而一时片刻什么也没等到。很快,马就进了城,雨早就停了,城里的人陆续从屋内出来,街道两旁有了行人。   卫瞻将花布头巾随手一扔,罩在了霍澜音的头脸上。霍澜音松了口气,知道卫瞻这举动的意思,至少不会当街把她怎么样。她默默扯了扯头巾,将自己的头脸遮起来,又去整理湿漉漉的衣服,不想让自己太过狼狈。   卫瞻解开蓑衣领口的带子,手臂一抬,将霍澜音拽进怀里,他的手臂横在霍澜音身前,霍澜音的身子便也藏在了他宽大的蓑衣里。   刚停了暴雨没有多久,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下雨。这个时候出门的人大多都是有事在身,脚步皆匆忙,倒也没怎么去看卫瞻和霍澜音。就算有人投来目光,也只能看见一个女人偎在卫瞻怀里的轮廓。还是个身上擦了香料的女人。   马在九霄楼停下来,店里伙计赶紧迎上来牵马。   卫瞻没让霍澜音的脚沾到地面,直接抱着她下了马,走进九霄楼,穿过宽敞的大厅,径直往楼上走,随口吩咐了跟上来的店内伙计准备热水。   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焦高望向卫瞻的方向,等卫瞻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他才收回视线,接过小弟递过来的烈酒,豪饮了一杯,高兴道:“带劲!”   “不过,先前的消息不是说他抗着个雕玉的男人走?这回怎么又抱了个女人……”瘦小的男人小声嘀咕着。   “男女通吃那更带劲了!”焦高宽大的手掌重重拍了拍瘦小男人的肩膀。   男人的肩头立刻往下一沉,他赔着笑脸说:“对对对,焦大哥说得对!”   焦高没接他的奉承,转而问刘德顺:“打听得怎么样了?”   刘德顺说:“生面孔,的确是第一回 来丰白城。霍小将军的表弟,霍小将军在的时候还调兵帮过他胡闹。不过霍小将军已经离开了丰白城,这人没他表哥,在咱们丰白城是死是活还不是看咱们的?”   “就一个人?”焦高问。他觉得有点奇怪,这人既然是霍小将军的表弟,那一定是富贵人家的少爷。这些年来丰白城买玉的富贵公子不少,可头一回看见连个小厮都不带的。   “是,仔细打探过了。这人自打出现在丰白城就是一个人,一个小厮都没有。住进九霄楼,衣食住行都是九霄楼的伙计操办。”刘德顺想了想,“对了,虽然他是只身一人,但是特别有钱!九儿胡同的弟兄说这人买东西挑的都是最贵的。啧,好些店里的镇店之宝都不入他的眼。也不知道身上带了多少钱。啧啧。”   另外一个连名字都没有,外号铁柱子的人有些犹豫地开口:“焦哥,这人是霍小将军的表弟,花钱大手大脚身份家世肯定不一般。真动他,会不会踢到铁板上?”   焦高瞥了他一眼,说:“不就是个有钱的少爷,连个小厮都没带,不是偷跑出来玩的,就是跟家里闹被赶了出来的娇少爷。”   焦高摸了摸胡子,笑了。他对刘德顺使了个眼色,道:“把赵三给我找来!”   赵三在丰白城的名气可大着呢,人送外号——神偷。   刘德顺意会点头。   卫瞻将霍澜音抱上四楼,立刻将她放了下来。他瞥了一眼手臂上沾染到的泥水,颇为嫌弃的口吻:“去把自己弄干净。”   霍澜音也早就觉得身上十分不舒服,不用卫瞻说,也想立刻将身上弄干净。   “这边请。”店里的小伙计笑着弯腰领路,将霍澜音领进浴间。   进了浴间,霍澜音有些惊讶。四楼的浴间很大,似乎是两间客房并在一起的大小。而且用上等的木料拼成了一处沐浴的水池,氤氲的水汽间,飘着淡淡的木香。几个小丫鬟正在一桶一桶往池中添水。   店伙计退了出去,霍澜音让几个丫鬟也下去。她立在池边解下脏兮兮的泥衣,先用兑好的温水浇冲身上的泥沙。   水温没有兑好,有些凉。霍澜音不由打了个寒颤。她很快冲刷完,迈进水池里。池子里的水很热,温暖包围着她。她靠着一边,慢慢感受着热水卷走体内的寒意。   她长长舒了口气。   被热水包裹着很舒服,她挺直的脊背慢慢柔软下来,捧起一捧热水拂到脸颊。   木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香气。这世间独一无二,只属于霍澜音的味道。   霍澜音坐在热水中,逐渐感觉眼皮越来越重,慢吞吞地闭上了眼睛。屋子里静悄悄的,闭上眼睛的时候,霍澜音隐约意识到自己淋雨似乎发烧了。   她用手背贴在额头,果然有些热。   可是她很累,水里很舒服,一时之间不想动,只想这样一直闭着眼睛泡在热水中。   房门被推开了。   霍澜音听见了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谁能进来呢?只能是卫瞻。而且霍澜音听得出来卫瞻的脚步声。   她实在是觉得太乏了,直到卫瞻走到她身侧停下脚步,她都没有睁开眼睛。她隐隐约约猜到自己好像是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88章   霍澜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早上,晨曦从窗棱缝隙透进屋内。   她嗓子很难受,像含了一根羽毛,她在睡梦中想要撕开自己的喉咙,将那根扫来扫去的羽毛弄走。可是她一动不能动,难受得很。许久之后,她眼睫颤了颤,终于醒了过来。   刚刚睁开眼睛,即使屋内光线昏暗,她还是有些不适应,有些迟钝地望着床顶好一会儿,轻轻眨了下眼睛,紧接着是喉间的一阵难受,迫使她立刻咳了起来。   随着她咳的第一声,那根藏在嗓子里的羽毛好似一下子被赶走了,可是嗓子却好像被撕开,火辣辣地疼着。   她手指压在自己的嗓子,压抑着克制不住地一阵阵咳嗽,眉心紧拧,咳得眼角湿润。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卫瞻大步从外面走进来,他停在床榻边,看着霍澜音咳嗽皱起眉。在霍澜音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的时候,他弯腰,扶了一把,然后转身去倒水。   “谢谢……”霍澜音一开口,被自己沙哑的嗓音惊了一下。她接过卫瞻递过来的水,想喝。可是白瓷杯还没碰到她的唇,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握着瓷杯的手在发抖。手指软趴趴的,明明紧紧握着杯子,却又感受不真切,好像并没有握住似的,继而越发用力地攥着,关节发白。   杯中水轻晃,洒出来一些,湿了她发白的唇。   她手中一空,白瓷杯已经被卫瞻夺了去。卫瞻面无表情地在床边坐下,顺手整理了一下长衫前摆,然后将白瓷杯递到霍澜音口前,喂她喝。   霍澜音垂下眼睛,在轻晃的水面上看见自己脸色苍白的样子。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水。很渴,干涩的嗓子好似沙漠一样需要水来拯救。   她默默喝着水,一口接着一口,将白瓷杯里的水都喝光了,然后抬起眼睛去看卫瞻。   “还要?”卫瞻问。   她点头。   卫瞻又倒了一杯,这次喂她前,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有些烧,不过已经不是昨日高烧时的滚烫。   这次霍澜音没有将白瓷杯里的水都喝光,还剩了一些就不再喝。不过她明显感觉到嗓子稍微好受了些。   卫瞻躬身,将白瓷杯放在床头小几,道:“等着。”   他出去了,再进来的时候,手中端着刚煎好的药。霍澜音醒来时他不在房中,正是在外面煎药。煎药这种事本不用他来做,不过他心里烦躁,迫切地想要找些事情做,才将煎药的店伙计撵了,自己来煎药。   重新回到房间,卫瞻瞥了霍澜音一眼,还是他离开前的模样,好像根本没有动过。他重新在床边坐下,也没说话,默默捏着勺子搅动漆碗里的汤药。   炎炎夏日,温度很高。这药又是刚煎好,很烫。他握着碗的手掌因过热的温度,微微发红。   霍澜音侧过脸,望着卫瞻。   卫瞻低着头,专注地搅着碗里的汤药,吹了又吹。他没有抬头,好似并不知道霍澜音在看着他。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卫瞻手中汤匙一下又一下碰着瓷碗的声音。   晨曦的光投照在卫瞻的侧脸,眼睫与鼻梁恰当好处地投下阴影。光影又为他的五官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就连他的头发丝儿,也渡了一层光。   霍澜音隐约明白了传言中对卫瞻的赞誉,或许的确不是奉承。   霍澜音也同样隐约明白了卫瞻之前的小半年为何以丑陋的面具遮脸,即使是他身边人也不可见到他的面孔。   ——越是美好的东西被毁掉越是令人无法接受。这样一张堪称完美的脸被毁掉,以卫瞻的骄傲拒绝露出被毁容的脸不足为奇。   霍澜音望着卫瞻的侧脸,又忍不住去想倘若不是因为阴阳咒,曾经风光霁月的太子爷是何等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霍澜音真情实意地考虑就这样跟在他身边,收起所有心思做一只乖巧的绵羊,像天下大多数女子那般寻个依靠,生儿育女。   下一刻,卫瞻忽然扔了手里的药匙,药匙落在碗底发出清脆的响动来。霍澜音从思绪里退回来,下意识地缩了下肩。   卫瞻摔了碗。   他的脸色有一丝阴沉,又转瞬即逝,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淡道:“我去重新端一碗来。”   卫瞻走了,霍澜音看着地面上的摔碎的碗和落了一地的褐色汤药,有些发懵。   怎么了这是……?   因为……汤药吹了很久还是很烫,所以不耐烦了吗……?   霍澜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莫名地轻轻翘起了唇角,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这一回,卫瞻没有立刻回来。   霍澜音安静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其间又咳了几次。她感觉到身上的力气在逐渐回来,没有刚醒来时那般乏力。她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这才注意到身上的雪色寝衣很是宽大,完全放下来的袖子将她的手全藏了进去。   原来是卫瞻的寝衣。   屋子里没有开窗户,有些发闷。坐在床榻上的霍澜音听得见窗外楼下远处的叫卖声,和小孩子的笑声。是她喜欢的人间声色。   怎么就一下子病倒了呢?   霍澜音拧了眉。淋雨时,她已觉得有些不舒服,可没想到回来之后立刻病来如山倒。   她坐在床上听了一会儿外面的热闹声音,将双腿挪下床,踩进鞋子中。她双手撑着床榻,软软地站起来。刚往前迈出一步,差点被绊倒。她堪堪扶住床柱,低头去看,不由笑了。   她身上的雪色寝裤也是卫瞻的。裤腿很长,松松垮垮地堆在鞋面,只露出鞋尖尖。刚刚正是踩到了裤腿才差点跌倒。她抓着膝上的布料往上提了些,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不过是从床榻到窗户的距离,霍澜音便觉得累。她在窗下的藤椅里坐下,微微侧着身,从窗户望向外面的热闹。   卫瞻进来的时候,看见的画面正是霍澜音望着窗外温柔浅笑的模样。他端着药碗立在门口,没有往前走,怔怔凝视着霍澜音眉眼间的温柔。   他忍不住去想,她曾经对她的一颦一笑都是装出来的。她从不想对他笑。   哦,原来她真心展露笑颜的样子是这样啊。   “咳咳咳……”   霍澜音蹙眉,又是一阵咳嗽。   卫瞻收回思绪,端着药碗走进去。卫瞻朝霍澜音走过去的脚步有些重。他拉开方桌另一侧的藤椅,坐下。药碗被他重重放在桌上。   霍澜音止了咳,担心卫瞻再像刚刚那样不耐烦发脾气,赶忙双手去捧药碗。   她的手刚刚碰到药碗,就被卫瞻拍了手背,力道还不轻。   霍澜音一下子收回了手,抬起眼睛细细去瞧卫瞻的神色。   卫瞻面带儒雅微笑,端起药碗,慢悠悠地说:“泥泥病了,我喂泥泥。放心,不烫。”   汤药递到霍澜音的唇前。   霍澜音湿盈盈的眼睛望了卫瞻一眼,默默张开嘴来喝药。这一碗药喝得颇有些心惊胆战的滋味。   她担心卫瞻再不耐烦,咕嘟咕嘟大口喝着药,恨不得嘴巴再大一些,一口饮尽。至于汤药苦不苦都被她忽略了。   “慢些喝。”卫瞻反倒如此说。   一碗药很快被霍澜音喝光。   卫瞻摸了摸霍澜音的头,眼含星辰笑:“乖孩子。”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回来了。这是自假死重逢后,卫瞻几次三番给她的感觉。霍澜音用沙哑的嗓音规矩地说:“多谢殿下的照顾。”   “咚咚咚——”   店里的伙计敲门,送来洗漱温水和早饭。   卫瞻起身,霍澜音的视线追随着,不由抬起头仰望着他。   店里的伙计将东西送进来,又退下。卫瞻站在屋中央另一张更大些的方桌旁,探手进铜盆,一边湿水温,一边问:“泥泥是打算先梳洗还是先吃东西?”   “等下再吃。咳咳……我自己来就好。”霍澜音可不敢再麻烦卫瞻,立刻急忙起身,迈步子的时候差点又次被绊倒,攥着膝上布料提起些,走过去。   卫瞻上下打量了一番霍澜音。   卫瞻又从她手中夺走了帕子,浸湿了帕子,给霍澜音洗脸。温热的帕子覆在脸上,还有卫瞻手掌的轮廓压来。霍澜音微微蹙眉,搭在膝上的手动作不太自然地捏着衣料。   卫瞻显然是没做过给女人洗脸这回事,完全不能掌握好力道。霍澜音觉得有些疼,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脖子躲避。卫瞻后知后觉弄疼了她,又放轻了力道。可这力道也太轻了些,弄得霍澜音又觉得痒。   趁着卫瞻洗帕子的时候,霍澜音小声说:“这些事情不劳烦殿下了……”   “闭上你的嘴。”卫瞻慢条斯理洗着帕子,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霍澜音沉默下来。过分诡异的感觉将她萦绕。   卫瞻嚼开齿木,柳木支起细小的木梳齿。他蘸了牙盐膏,道:“张嘴。”   这是要给她刷牙吗?   霍澜音望着卫瞻手中的齿木,蹙起眉。隐隐觉得牙龈已经开始疼了。   卫瞻撩起眼皮看她,眼中没什么笑,问:“怎么?”   霍澜音若有似无地轻叹了一声。她不太清楚卫瞻气的到底是什么,可是她知道卫瞻的火气总是要发出来的。越是憋下去,越是没什么好结果。   她张了嘴,由着卫瞻给她刷牙。   结束时,卫瞻看着齿木上沾染的血迹,颇为意外地看了霍澜音一眼。   他的确不是故意的。   霍澜音低着头,双手捧着瓷杯默默漱口。   “疼?”卫瞻问。   霍澜音缓缓摇头:“与殿下无关,是我的牙,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呢,又是一阵咳嗽。   卫瞻立在旁边半晌,抬手拍了拍她的背。   喂饭也不顺利,汤匙总是磕碰着霍澜音的牙。 第89章   霍澜音眼睁睁看着卫瞻盛了好大一勺芙蓉羹往她嘴里送,她不得不将嘴巴张得更大些。纵使这样,粘稠的芙蓉羹仍沾了她的唇,汤匙划过她的舌边,有些疼,亦磕了她的牙。   若说先前给她洗漱时,卫瞻掌握不好力度。此时却有了几分故意。   眼看着卫瞻又递过来一口,霍澜音努力咽下口中好大一口芙蓉羹。她悄悄去打量卫瞻的神色。   卫瞻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眸沉沉。   可就是这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霍澜音还是瞧出了他的怒意。并且,这份怒意在悄无声息地加重。   勺子再一次磕到霍澜音的牙齿时,她偏过脸,忍不住一阵咳嗽。半晌,她沙哑着嗓子说:“我实在是吃不下了。”   她说这话时,卫瞻手中的勺子悬在半空。   卫瞻沉默着,两个人之间有些僵持之意。   卫瞻的目光从霍澜音的脸移到悬着的那勺芙蓉羹,不紧不慢地自己吃了。   霍澜音悄悄松了口气,她低下头,拿着帕子擦唇角的湿。她听到响动,再抬头时,只看见落在地上的勺子轻晃着。   卫瞻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缓慢地收回视线。   好皮囊几乎遮不住他的烦躁和愠怒。   屋内短暂的寂静了片刻。   “啪”的一声响,桌上那半碗芙蓉羹被卫瞻拂到地上。瓷碗碎裂,粘稠的芙蓉羹洒落。   霍澜音不由自主坐直了些,脊背微微紧绷。   “自由?”卫瞻冷冷盯着霍澜音垂眉的样子,“孤是圈着你了,还是打断了你的腿?隔壁痴情王表哥千里追随、不二楼傻子少爷百般奉承,孤亦没杀了他们。你还要什么自由?”   霍澜音不吭声,卫瞻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   “霍澜音。”他一字一顿叫她的名字,每一声下都带着怒。   霍澜音直视卫瞻,沙哑地低声说道:“殿下在气头上,言行望三思。”   “呵。气头上?孤生什么气?”   霍澜音抿唇,她答不上来。   四目相对,僵持半晌。卫瞻捏着霍澜音下巴的右手忽然一松。卫瞻眸色凝了凝,猛地起身,身后的藤椅被他带倒。他大步往外走,房门是被他踢开的。   霍澜音望着晃动的房门半晌,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许久之后,轻轻地,长叹一声。   霍澜音再见到卫瞻时,他儒雅朗玉的面容嵌着笑,风度翩翩。   接下来的三日,卫瞻执意照顾霍澜音的衣食。帮她穿衣为她梳洗给她喂饭。   他只在霍澜音吃穿洗之事上亲力亲为,其余时候他都在做自己的事情。   当卫瞻自己忙的时候,霍澜音就安静地坐在窗下的藤椅里,望着窗外的喧嚣。   三日里,两个人只有最基本的交谈,加起来恐不到十句。   坐在罗汉床上的卫瞻从书卷中抬起头,望向窗旁的霍澜音。   她仍旧穿着卫瞻的宽大衣服,一手托腮望向窗外,午后的光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几分慵懒的味道。她一直望着窗外的街市,眼波许久才轻动一下。   卫瞻沉默地看了她很久,终于开口:“过来。”   霍澜音收回目光,温顺地朝卫瞻走过去,停在他身侧,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卫瞻扣住霍澜音的手腕用力一拉,将她拉到腿上,然后用力去吻她。   霍澜音安静、顺从,甚至在卫瞻沿着她的耳垂吻下去时,配合地微微抬起下巴。   卫瞻的动作却忽然一停。   他烦躁地一推,将怀里的霍澜音推开。霍澜音脚步踉跄了一下,扶了一把罗汉床上的小几,才没摔倒。   儒雅的面具撕下去,卫瞻盯着霍澜音,紧紧抿着唇。   霍澜音重新站直身子,垂着眼睛说:“殿下息怒。”   卫瞻再次扣住霍澜音的手腕,蛮横地将她拉到面前,霍澜音踉踉跄跄,膝盖磕在地面,伏在卫瞻的膝上。   卫瞻捏着霍澜音的下巴,咬牙切齿:“装,继续装。孤倒是要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没有。”霍澜音否认,“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认命了?”卫瞻冷笑,他拍了拍霍澜音的脸,恨道:“孤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认命的脸!”   霍澜音沙哑地回话:“音音只是想通了……”   “还在撒谎!霍澜音,在你眼里我卫瞻当真愚蠢至此会几次三番被你愚弄?”   霍澜音抿着唇,唇色发白。   “这认命的把戏太过蠢笨!你不过是想着装出顺从的德行让孤觉得无趣,从而冷淡你厌弃你,你再伺机逃走!”卫瞻越说越愤怒。   霍澜音一言不发,眸光微闪。   卫瞻盯着霍澜音这张脸,心里越发暴躁。这只小狐狸千方百计地逃离他。把他当成什么?采花贼?恶霸?   霍澜音咬唇,发白的唇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印。她的眸光终于浮现了几分生色,亦有了她眸中原本的不服气、不甘心。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   她仰望着卫瞻,道:“我病了,没有力气跑。正如殿下所言,暂且服软而已。”   “你!”卫瞻努力压抑胸腔里的愤怒,“留在孤身边,当真这般不甘心?”   “不甘心的人不是我,而是殿下。”   “胡言!”   霍澜音直言:“出生即被封为太子,殿下这些年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这天下,所有人都在夸赞您。生于高处,走的是荣光路。您不知道什么是得不到,也不知道什么是失去。您以为全天下的东西,只要是您想要的,都可以得到。”   “当然。”卫瞻说的斩钉截铁,毫不掩饰他天生的狂傲。   霍澜音轻轻浅浅地笑了。   “我霍澜音,于殿下而言不过浮萍尔尔。殿下想要,自可得到。您想让我留在您身边不是什么难事。既到今日今刻,我亦可直言。为妻为妾为奴为娼不过您一句话,我必不反抗。”   “又是这番说辞来激怒孤?”   “殿下当知道,我此番说这话是真心!”   四目相对,又是一段长时间的僵持。   半晌,卫瞻再次开口时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知道孤要的是什么。”   霍澜音勇敢反问:“没能喜欢上殿下是我的错吗?”   卫瞻大怒,忽然将霍澜音推倒。   霍澜音跌倒在地,手及时撑着地面,掌心微疼。她低着头,盯着视线里落地灯架的底座,目光有些发怔。半晌,她忽然伸手抓着落地灯架,用力一推。   沉重的青铜灯架轰然倒下,声音闷重。震动楼下。   ——又不是只有你会摔东西。   霍澜音低着头一动不动,她微微用力咬着牙,牙根有一点疼,比卫瞻喂饭时勺子磕上来还疼。   卫瞻怔了怔,从愤怒中抬头,视线落在不停朝着一侧滚去的灯架。直到灯架滚到墙根不再动,他才收回视线,落在霍澜音的身上。   他起身,在霍澜音面前蹲下来。   霍澜音抬起眼睛,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   一瞬的目光相遇后,卫瞻笑了。他摸了摸霍澜音的头,又挑起一绺儿霍澜音的长发卷在指上,轻嗅。   他说:“泥泥,你知不知道孤最喜欢你这不服气又拿孤无可奈何的样子。”   霍澜音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且恼得使劲儿推了他一把。卫瞻顺势坐在地上,与此同时,伴着他的大笑。   霍澜音想站起来,却忘了穿着卫瞻的长裤子,又被长长的裤腿绊了一下。卫瞻及时扶了一把,宽大的手掌撑在她的后腰。   “当心啊泥泥,摔坏了我可心疼着呢。”   霍澜音不想理他,重新站了起来,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僵在那里。   卫瞻跟着起身,他立在霍澜音身后,将下巴搭在霍澜音的肩窝,似笑非笑地问:“泥泥,该不会是才想明白吧?”   霍澜音微微侧过脸,对上卫瞻含笑的眸。   “殿下真是……真是……!”霍澜音咬唇。   卫瞻刚刚的愤怒是装出来的。   她装成顺从认命的样子,不过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事情,比的就是谁能熬得过谁。   他不爱看她顺从认命的德行,故意激怒她,让她主动装不下去。   瞧,目的达成了。   霍澜音很是生气,对着卫瞻这张脸却又无可奈何,最终气得她使劲儿用额头撞了一下卫瞻的额头。   卫瞻颇为意外地愣了愣。   霍澜音倒吸了口凉气,五官揪起来——卫瞻没感觉,撞疼的人是她。   卫瞻大笑了两声,望着霍澜音的眼神盈着光。正是当初去救她时她望向他眼中的光。他说:“泥泥可知道你摔东西的样子特别好看,特别爽。比孤自己摔东西还要爽。”   霍澜音别开脸。   “来来来,继续。”卫瞻握着霍澜音的手腕,朝屋角的黄梨木衣架走去。   “来,摔这个。”他握着霍澜音的手腕抬手,然而还没有碰到衣架,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松了手。   霍澜音的手垂在身侧,有些意外地看向卫瞻。   卫瞻眉眼间的笑没有淡去,他重新去握霍澜音的手腕。可是这一次霍澜音感觉到卫瞻握着他的力度小得过分。   这一回,卫瞻握着霍澜音的手腕还没有抬起来,就无力地松开,垂了下来。   霍澜音觉察出不对劲了。她望着卫瞻,卫瞻垂目看向自己的右手。他的脸上仍是那种天生带着孤傲的笑。   霍澜音视线下移,随着卫瞻的目光看去。眼睁睁看着他的衣袖下,大片的黑色从他的手背开始蔓延,迅速蔓延至指尖。   卫瞻若无其事地轻笑了一声,弓起的食指轻刮霍澜音的鼻梁,指腹在她鼻尖上的那粒美人痣微捻:“泥泥,你的最佳逃跑时机到了。不过早晚被捉回来。”   松开霍澜音,卫瞻不急不缓地走了出去。   霍澜音立在原地,望着卫瞻的背影。 第90章   霍澜音在原地立了片刻,走出房门。也是霍澜音这五日第一次迈出这间屋子。   卫瞻就在隔壁。   霍澜音立在门口,望着隔壁紧闭的房门。半晌,她提着长裤走到隔壁门外,轻轻将房门推开一点,从门缝往里望去。   卫瞻盘腿坐在榻上,双手搭在膝上,阖着眼运功。   霍澜音收回视线。她又在门外立了一刻钟,再次朝房中去看。卫瞻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只是相比刚刚,他周围萦绕着一层黑气。霍澜音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只觉得卫瞻周身隐约可见的黑气很是瘆人,给她一种极为压抑的感觉。   霍澜音轻轻关上房门。   她又在门外立了近一刻钟,再次朝里望去。卫瞻还是刚刚的样子。   喉间一痒,忍不住想要咳嗽。霍澜音望了一眼卫瞻,用手压在喉间,快步退回了房中。房门刚一关上,就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又因为刚刚与卫瞻起了争执,说了好些话,嗓子格外难受。她走到桌边倒了水喝了好些,嗓子的干涩撕裂之痛才堪堪缓解。   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她软软坐下来,待得身上的无力感稍微缓解了些,才再次起身去看一眼隔壁的情况。   卫瞻的神色好了些,她悄悄松了口气。   看过几次,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   店里的伙计送来饭菜,霍澜音五日来第一次自己拿起筷子,竟也有一种久违的自由感,还有说不清的诡异生疏感。   她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就不再吃。然后用空碗碟将饭菜盖上,免得卫瞻来吃前,招了虫蝇。   霍澜音饭后喝的汤药有助眠的作用。她喝了药,如之前几日一样去床榻上睡下。   卫瞻这次运功用了大半日,他睁开眼睛时已将要傍晚。他垂眼,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握成拳,再张开。   卫瞻看了一眼隔壁的方向,起身下榻。他推开房门迈进去,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桌上用空碗碟扣住的饭菜。   他绕过屏风,看见霍澜音安静地睡着。他又退回来,坐在桌边,一一掀开碗碟,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凉了的饭菜毫无口感。向来挑剔的卫瞻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   他重新绕过屏风,立在床榻旁,开口:“醒醒。”   霍澜音眼睫颤了颤,眉心轻蹙,甚至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她翻了个身,用脸蹭了蹭柔软的枕头,没有醒过来。   卫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俯下身来,捏住霍澜音的鼻子,去吻她的唇。   “唔……”霍澜音终于皱着眉醒过来。看了卫瞻一眼,又倦倦阖上眼睛。   “啧。”卫瞻看着霍澜音扑闪的眼睫,忽然伸手揪了一根下来。   霍澜音低低地叫了一声,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一下子坐起来。   卫瞻摸了摸她的头,将她一绺儿乱的长发挑开,说:“起来,带可怜的泥泥出去看看窗外的热闹。”   霍澜音对上卫瞻脸上的假笑。她轻轻瞥了一眼卫瞻的右手,收回视线。   衣服很快送过来,一身男装一身女装。卫瞻让她自己选。霍澜音想了想,还是决定穿男装。   她翻着男装,看见里面的白布裹胸,有些意外地看了卫瞻一眼,惊讶于他的细心。   卫瞻翘着二郎腿坐在藤椅上,对她笑:“泥泥的大小,孤岂能不知?不裹起来如何扮成男儿郎。”   他望向自己张开的手掌,饶有趣味地回忆了一番握不住的大小。   霍澜音连看也不看他,扯开勾起来的床幔。厚重的床幔落下时,伴着卫瞻的轻笑声。他悠悠地说:“何至于。”   霍澜音不理他,在床幔里脱下衣服,一层一层缠绕裹胸,换上男装。   霍澜音戴上白纱帷帽,跟着卫瞻下楼。他们两个人刚刚走出九霄楼。九霄楼对面的茶肆里盯梢的两个人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不怀好意的笑。短暂的低声交流,一个人留在这里继续盯梢,另外一个人立刻去报信。   ——报信给神偷赵三。   正是儿童放学归来时,大街小巷里的叫卖声几乎被小孩子的嬉闹声抢了风头。   卫瞻带霍澜音出来,是为了吃饭的。这几日都在九霄楼里吃,纵使九霄楼里的厨子手艺再高超,卫瞻还是有些厌了。   “这位……可是梅无先生?”   一位老先生追上来,语气里带着不确定。虽然他瞧着霍澜音的身量和打扮很像梅无,可毕竟没见过她的脸。   霍澜音转过身:“陈老爷。”   听到霍澜音故意压低的嗓音,和她叫出他的名号来,陈老爷才确定。他快走两步,笑着说:“前段日子老家有事急急离开,竟是忘了给先生栾凤玉的酬金。我这正打算将酬金送到不二楼代为转交给先生,没成想竟在这里遇到了!”   他赶忙拿出袖中沉甸甸的荷包,双手递上来,笑着道:“只是这酬金拖了这么久,还望先生莫要责怪。切不要以为老朽跑单。那可要晚节不保喽。”   “陈老爷说笑了,您的为人岂会跑单。”霍澜音将酬金接过来。   陈老爷又笑着说:“小孙女很是喜欢那玉簪,夸个不停。”   面纱下,霍澜音欢喜地笑了,真诚道:“小玲姑娘喜欢就好。”   每当有人喜欢她雕的玉,她总是欢喜的。   即使她遮了面,即使她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卫瞻还是感受到了她的欢喜,他闲闲瞥了她一眼。   陈老爷又客套了两句离开,霍澜音握着手中沉甸甸的荷包,转头望向长街的另外一个方向。   “走啊。”卫瞻回头,才发现霍澜音没跟上来。   他还没再开口问,霍澜音先说:“我想去隔壁街一趟,很快的。”   她又立刻补充了一句:“殿下在云酿楼等我也好,和我一起过去也好。”   卫瞻微微抬了抬下巴。   霍澜音脚步匆匆,走进隔壁的桑东街。卫瞻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霍澜音在街角一个代为写书信的摊位停下来。   “您是要读信还是代写……”书生抬头,看见霍澜音的时候愣了一下,平淡的眼波中瞬间露了笑。   “梅姑娘。”   卫瞻皱眉。   霍澜音将荷包递给书生。   “梅姑娘月初不是已经送了半年的费用?这……”   霍澜音说:“刚刚得的,暂且用不到这些钱银。拿去给学堂里的孩子们添些秋衣。”   “梅姑娘心善。”书生诚心道。他凝望着霍澜音,隔着一层白纱,望着她的轮廓。   “公子开设学堂,无论男女老幼皆无偿教导。事事亲力亲为,才是真正的善举。我做的这些与公子相比,不值一提。”   霍澜音怕身后的卫瞻等得不耐烦,也不再多说,匆匆辞了书生。   在霍澜音转身的刹那,书生眼睛里的光瞬间黯然。他眼中转瞬即逝的眸光变化,被卫瞻捕捉到了。   卫瞻收回视线,同霍澜音一起转身。   走远了些,卫瞻道:“他知道你是女儿身。”   “即使遮面、男装,终究男女有别。稍微接触多些,总是看得出来的。”   “接触多些。”卫瞻不咸不淡地重复。   霍澜音眼皮跳了跳,沉默。   卫瞻转移了话题,悠悠道:“没看出来,泥泥竟一直在做善事。”   霍澜音沉默了片刻,待卫瞻诧异看向她的时候,她才说:“以前养在深闺不知人间疾苦时,是不懂去做这些的。后来知道阿娘连自己赎身的钱银都拿去接济鳏寡孺幼,才慢慢学会尽力为之。”   作为战乱后的国家,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面发展,又远远不够。   卫瞻皱眉。到底是以帝王术培养长大,普天之下皆是子民。此番西行,所见人间疾苦远超于他所思,而这一切潜移默化地压在他的肩上,成为一份责任。   一路上,卫瞻都沉默着。直到到了云酿楼,卫瞻眉宇间才重新恢复轻松笑意。   刚进了包间,卫瞻瞥向霍澜音,直接将话挑明:“那书生该不会也对泥泥有心思吧?”   霍澜音挑起白纱,露出自己的眼睛,故意让卫瞻看见她眼中夸张的诧异。   “咦?这世间优秀的男郎和女郎谁没几个追求者?”霍澜音顿了顿,灵动的眸中诧异更浓,“难道殿下没有吗?”   卫瞻咬牙。   霍澜音轻飘飘的“哦”了一声,安慰似地轻轻拍了下卫瞻的肩膀,径行朝前走去,摘了帷帽,拉开椅子坐下。   卫瞻跟过去,绕到霍澜音身后。他一手负于身后,俯下身来,凑到霍澜音的耳边,低声问:“泥泥今日为何没走?”   霍澜音倒茶的动作一顿,默了默,她问:“殿下想听实话吗?”   “那是自然。”   霍澜音侧过脸,望进卫瞻的眼底,嫣然一笑,檀口微张:“没钱。”   卫瞻心口猛地一窒。   真想掐住霍澜音的脖子,大骂她是冷血没心的混账东西。   艹   骂她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又咽下,卫瞻笑着点点头,重重地夸:“很好!”   他直起身,理了理衣襟,不紧不慢地走到霍澜音对面,拉开椅子坐下,吃饭。   霍澜音垂下眼睛喝茶,心里有一点点后悔。明明不该这样顶撞卫瞻,可她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去顶撞他。   天长地久,面具总是要撕下来的。   吃过饭,霍澜音跟着卫瞻趁着月色回九霄楼。到了四楼,两个人看着被洗劫一空的四楼,皆是懵了。   四楼能搬动的东西都不见了,更别说值钱的玉石和钱银。   抽屉里,一枚铜板都不见了。   而楼下欢声笑语完全不知道楼上遭遇了神偷的眷顾。   “这是进贼了……”霍澜音喃喃自语,后知后觉。   “哈。”卫瞻古怪地笑了,“有趣,有趣!”   霍澜音偷偷去看卫瞻阴沉的脸色。想必太子爷长这么大从未遇过贼,也从来不懂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窘境。   霍澜音不由想到卫瞻这次是偷偷过来的,是不能暴露身份的。   这……   店小二匆匆上来,惊了:“这是怎么了?等等……公子您在店里的花销可一分未给啊!” 第91章   店里的伙计这一声吆喝,立刻引来了店里更多的伙计和护院赶来。围上来的人将房门堵死,警惕地盯着卫瞻,分明是把他当贼的目光。   卫瞻生平头一遭被贼洗劫一空,这还没反应过来呢,偏偏又被人当成贼一样的目光来看待。   恼了。   “滚开!”卫瞻爆喝。   店里的几个伙计本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卫瞻这一发火,顿时有人高声说:“这事蹊跷!我们九霄楼这么多人,楼下几层的客人可都没遇见贼。贼怎么不偷别人,只偷你的东西?再说了,店里的人会定时查看,竟是一点响动都没听见,莫不是你付不起钱银故意演了这么一出想要赖账!”   其他人也陆续出声。   “这位公子包下了整个四楼,这段时日吃穿用度都是最上等。只要您点的,即使店里没有,咱们也想法设法给您弄来。这是咱们九霄楼的规矩,顾客至上。就算是宫里头的太子爷恐怕也就这么个待遇了。这可是不小的一笔花销。”   “我早觉得不对劲。你一身贵家公子的做派,可只身一人,连个奴仆小厮都没有。谁家有钱的公子哥儿外出不是奴仆一大堆地簇拥着?莫不是在家族闯了祸,被撵了出来,钱银散尽,才想了这么个贼喊捉贼的计策来!”   “你初来时我们已起了疑心,想着是霍小将军的表弟,才当你是性格缘故不喜带着下人,又见你出手阔绰,逐渐压下疑惑,尽心招待。可怎就忘了你这没进账,出手阔绰总会把钱花光了。我说这位少爷,我们可不管你是和家里闹掰了,还是直接被家里撵了出来。这落魄了就当有个落魄的样子,虚有个少爷的做派,钱袋空空,不得不演这么一出戏,丢不丢人?”   丢人啊。当然丢人啊。卫瞻长这么大从来就没这么丢人过。   听着这群奴仆趾高气昂的污蔑和说教,卫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就算他被废了太子之位发配西番,也从未遭过这样的屈辱。   这天下,就连他的皇帝老子都未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卫瞻朝前迈出一步,恨不得拽着这些人的脖子,一个个拎起来,将那被屎粪糊了的脑袋往墙上砸。   他握成拳的手骨节发白,怒至微微发颤。   “怎么着?被咱们揭穿了恼羞成怒想跑不成!”护院大喝一声,个个从后腰掏出木棍来,将门口死死围住。那架势,好像卫瞻执意冲出去,他们就一起冲上去,乱棍打残。   卫瞻只朝前迈了一步,便停下了脚步。   他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   这些人都是北衍寻常的百姓啊。他暴躁易怒,可又不是不讲道理的匪贼随意杀人。   “这位小哥,你刚刚问贼怎么不偷别人,只偷纪公子的东西。这话问得很是蠢笨。你们因为纪公子出手阔绰而悉心招待。这段时日,纪公子可并非只在贵店花销。我想,丰白城很多商铺都知道纪公子的出手阔绰。贼偷东西当然是去偷最有钱的那个人。”霍澜音顿了顿,“难不成去你们屋子里翻铜板?”   “这……”店伙计愣了一下,“你这是狡辩!我们九霄楼这么多人,大白天怎么会进贼?分明是……”   “这也正是我们要质问贵店的事情。”霍澜音打断他的话,“我们只不过是外出吃了顿晚饭,前后加起来不到一个时辰,为何钱银遭窃?”   “你这话什么意思?”   霍澜音朗声道:“意思是我怀疑贼喊捉贼的人是你们!是你们见钱眼开,偷盗了纪公子的财物!”   “胡说!我们九霄楼百年老店,你竟敢如此污蔑!你在丰白城随便抓一个人问问,谁信你这话!”   “好,就当纪公子的财物不是你们伙同贼人偷盗。”霍澜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可我们住在贵店,只是离开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丢失了如此多的财物,贵店难道没有看护之责?”   “那是因为你们自己假装被……”   霍澜音再一次打断他的话:“证据呢?我们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搬空四楼?有谁看见了?你们口口声声说是我们自己所为,可若贵店不曾失了巡视看护之责,我们也没办法把东西都搬走。”   “这……”   卫瞻侧过脸,望向霍澜音。即使她带着白纱帷帽。那一层白纱似乎遮不住卫瞻的视线,他想象得到霍澜音说话时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和神态。   “还有……”霍澜音一口气说的话有些多,嗓子又开始不舒服。她用手压了压喉间,才继续说,“出事之前你们待纪公子为上宾,如今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连个主事的人都没通知、没出面,就这样手持棍棒以围剿之姿七嘴八舌,一个个面红耳赤无礼相待!这就是你们九霄楼百年老店的上宾之道?我在这里敢问一句——倘若今日之事并非纪公子贼喊捉贼,我可否去砸了贵店那镶金镀银的百年招牌?”   卫瞻听着霍澜音这番颇有气势的话,心里五味杂陈。有惊艳有意外有感慨,当然也有丢脸。   围在门口的人面面相觑,领头的使了个眼色,后面有人立刻跑着下楼去找九霄楼的老板。他们握着棍棒的手也逐渐放了下来。   有人小声嘀咕:“会不会是赵三……”   一阵沉默之后,领头的人拱了拱手,赔着笑脸道:“别怪咱们怀疑,实在是纪公子的行事和反应着实让人生疑。”   他虽缓了态度,可明显还是怀疑卫瞻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而他之所以缓了态度,也不过是为了九霄楼的名声,做做样子。   九霄楼的老板不只这一处的产业,如今也不在店里。店里的伙计下楼将店里的林管事请上来。林管事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楼上发生的事情。   他人生得和气,天生一张适合做生意的笑脸,不管什么时候以什么角度去看他,他好像都在笑着。他一上来先赔礼道歉。   “……是我们思虑不周,只是这事蹊跷,纪公子亦怀疑是我们店做了手脚。林某思来想去,为洗去嫌疑,只能报官解决,纪公子意下如何?”   “不去!”卫瞻坐在藤椅里,翘着二郎腿,口气烦躁。   林管事目光闪了闪。他身后的那些人不得不又怀疑起来,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声:“报官都不肯,还说心里没鬼……”   霍澜音蹙眉。她看一眼卫瞻,顿时了然。卫瞻身份特殊,此番过来是暗中行事,西番还有个假的卫瞻。他定然不想惊动官府,暴露身份。   林管事仍旧面带微笑:“那此事该何解?纪公子在店里住得好好的,这还没说要离店,我们又何苦干出偷东西撵客的蠢笨勾当?再言,做生意以和为贵,就怕有人砸招牌。”   他看了霍澜音一眼,又道:“当然了,看护不当我们的确有责任。可纪公子这段时日的花销着实不菲……”   “会把钱给你们!”卫瞻顺手摔了手中的茶碗。   “那是最好不过。”林管事笑。然后偏过头,吩咐身后的人:“纪公子刚刚摔的碗记在账上。”   卫瞻咬牙。   林管事又笑眯眯地说:“我们会调动店里所有人力捉贼,争取将纪公子丢失的东西都找回来。”   他的意思是——你丢的东西我努力找,找不找得回来就不知道了。但是你欠我们店的帐,你还是得还。   霍澜音暗暗思量,事情暂且只能如此。她说:“我们这就去拿钱。”   听到钱,林管事脸上的笑真切了几分。他叫了几个人,然后笑着说:“两位别多心。我们这是怕二位遇到什么麻烦,也好有人帮衬。”   这是没还钱就要派人盯着卫瞻,怕他跑了。   卫瞻恼怒地脸色发白。   梁书榕正是今日代写书信的书生,天黑之后他又点灯等了等,实在没什么生意,才收拾了东西,在不远处的一家面馆坐下,点了一碗素面。他刚吃完东西,背着书箱离开,迎面又遇见了霍澜音。   “梅、梅姑娘。”梁书榕作了一揖。他又飞快看了一眼卫瞻,和二人身后那四个一脸讨债相的壮汉。   卫瞻瞥了他一眼,黑着脸移开视线。   霍澜音面带微笑,然后把荷包要了回来。梁书榕甚至把身上自己的钱一分不留一并给了霍澜音。   往回走的路上,卫瞻烦躁地瞥了一眼后面盯贼一样的人,对霍澜音说:“送人的钱财还能要回来,你倒是好意思。”   霍澜音坦言:“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卫瞻随口道:“真是随心所欲,爱咋咋地。”   说完,卫瞻沉思片刻。   那日霍澜音被卫瞻捉回来,和莺时分别时,她原本的行囊都放在了莺时那里。这半年,就算做了不少善意,她手头还是有些积蓄的。可不过和卫瞻欠下来的债相比,着实不够看。   霍澜音本想去一趟冯家。但是冯家住得偏远,如今时辰也不早了,只好明日再去,暂且回九霄楼。   眼看着快要到九霄楼,卫瞻丢下一句“等着”,转身走进不远处的一家药馆。   霍澜音在九霄楼下等他,回忆着自己有多少钱银,如何再赚些。   卫瞻很快回来,手里提着一包药。天色很黑,霍澜音心里算着帐,也没怎么注意。   回到九霄楼,霍澜音坐在罗汉床上,倒出荷包里的碎银,一边数一边问:“殿下身上还有多少钱银?”   卫瞻心里生出一种古怪情绪,朝霍澜音扔了七八枚铜板。   霍澜音愣住了,她分明记得今日和卫瞻去云酿楼,亲眼所见他身上带了不少银票,至少二三千两。   “钱呢?”她问。   “给你买药了啊。”卫瞻理直气壮。 第92章   她只是染了风寒而已,给她买什么药会花上二三千两?莫不是被人给骗了?霍澜音急急起身,去翻看卫瞻买回来的药。   除了寻常的治疗风寒的药,还有些人参灵芝类的补药。霍澜音越看越心疼。当她看见盒子里的千年雪莲后,更是整个人都懵了。   她回过头望向卫瞻,问:“给我买的药?我是病入膏肓等着千年雪莲续命的?”   “雪莲泡水润喉。”卫瞻顿了顿,“我以前嗓子不舒服的时候试过。”   霍澜音抿着唇不说话,直直看着他。   卫瞻被霍澜音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动作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心虚道:“药馆本来没有这年份的雪莲,花心思在外地调的货。我总不能跑单。”   霍澜音深吸了一口气,道:“殿下重信守诺,令人钦佩。”   语气虽重,却藏着一种有气无力感。霍澜音忍着心疼将药收拾起来,她想着今日卫瞻被店里的人逼白了脸的窘迫,把想要退药的念头给熄了。   ……算了。   收拾好药,霍澜音默默回去继续数钱,连看也不看卫瞻一眼。   卫瞻懒懒散散地将脚搭在矮几上,支着下巴细瞧霍澜音垂眸数钱的仔细模样。   陈老爷的酬金都是整数,很快被霍澜音数完。她跪坐在床榻上,微微低着头,将书生给她的荷包倒在手心,里面除了两块碎银,都是些铜板。   卫瞻听闻过出浴美人、画眉美人、醉酒美人、抚琴美人,甚至是飒爽舞剑的美人。却头一遭见到了美人数钱的别样动人来。   他起身,朝霍澜音走过去,立在她身侧,垂眼看她,目光自上而下。她的额角新生了柔软的碎发,又短又软。她垂着眼睛,长长的眼睫也跟着向下垂着,只在睫尾微微翘起漂亮的弧度。眼睫遮了她的眼,让她显得分外乖巧温柔。卫瞻的视线在她鼻尖上的那一粒小小的美人痣上停了停,移过她玉脂雪白的脸颊,而后看向她数钱而微微阖动的柔软娇唇。细长皙白的颈收入领中,横卧的锁骨被男装的衣领遮了大半,只露出的那一点点翘起的轮廓,像在勾引他。   卫瞻的视线在霍澜音半藏的锁骨上凝了凝,十分缓慢地上移,落在她小巧的耳垂。不管是她如今扮男装,还是以前着女装,卫瞻都不记得她有带过耳饰。此时映着昏黄温柔的烛光,卫瞻被她耳垂上小小的向下陷的耳洞吸引。   他俯下身去。   “咚咚咚——咚咚咚!”   外面响起不算友善的大力敲门声。   霍澜音回过神来,转头望向门口,耳尖擦过卫瞻的唇角。   卫瞻黑着脸直起身。   “实在是对不住。店里来了老顾客,点名要这间房。那是咱们店十几年的老客人了。只好请两位到别的客房暂住。”   瞧,这是没钱了就要撵人。钱没还完,自然不能撵走,还得留在店里,却是住不得一等房了。   卫瞻还来不及发火,霍澜音先应下一声“好”。   ——不同客房费用不同,在这一等房多住一天,欠的债越多啊!   九霄楼的名气不仅丰白城人人皆知,就连临近几城也是无人不知。这样的地方,所有东西价格都不菲。四楼虽是最好,楼下的所有住处也没有便宜的地方。   卫瞻和霍澜音并没有被带去楼下的客房,而是被引去了后院一间极小的屋子。   ——分明是店里伙计的住处。   迈进狭小的屋子,卫瞻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店伙计作揖,赔笑脸:“实在对不住,店里的客房都满了,只腾出这处给二位住。对了,我们管事的让我嘱咐一句:还请纪公子早日联系家里还清账务。万望万望!理解理解!”   卫瞻在九霄楼住了有一段时日了,店里的伙计也都知道他的脾气。不等他回话,弯着腰退下了。   房中的卫瞻和霍澜音清楚听见店伙计出去之后,对护院叮嘱:“都打起精神来,把人盯住了。要是他跑了,你们四个替他还账!不过你们四个恐怕还个几辈子都还不清呦。这造的是什么孽,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儿……”   “呵。”卫瞻被气笑了。   霍澜音看他一眼,放柔了声音说道:“殿下别多心。做生意不容易,他们的担心也是人之常情。至于债务,总会还清的。”   卫瞻挑起眼睛瞧她,嘴角勾出一丝笑,问:“泥泥打算帮我还账?”   “不然呢?”霍澜音反问,“殿下又不想暴露身份,难道殿下有赚钱的本事?”   卫瞻望着她,但笑不语。   霍澜音蹙起眉,不想理他,心里合计着怎么以最快的法子赚钱。她住在丰白城也有一段时日了,对九霄楼的名声还是信得过的。思来想去,她并不觉得是九霄楼做了手脚。若是当真遇到了贼,即使店家有失看护之责,可她深知做生意的不易,总不忍赖账,将所有的损失丢给店家。   她想着快速赚钱的法子,不经意间抬头,惊讶发现卫瞻仍如刚刚那般看着她。   她怔了怔,蹙眉问:“怎么了?”   “泥泥啊,孤怎么记得今日你说过,之所以没有趁机逃走,正是因为没钱?”卫瞻慢悠悠地拉长腔调,“孤如今身无分文还欠了巨额债务,泥泥不离不弃帮忙还债,这份痴心真情令孤感动不已。”   霍澜音一噎,瞪他一眼,正色道:“卫瞻,我并非赌气狭隘之人。行得正做得直,万事所求不愧于心罢了。不过倘若令你误会了什么,我明日就走便是!”   卫瞻不喜欢她这一本正经的口吻,语气里略带了烦躁:“哦?那泥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有着喜怒哀乐的寻常人罢了。”霍澜音道。   卫瞻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随口说:“看来孤以前身边的人都不是寻常人。”   霍澜音抬起眼睛看他。   两个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再说话。   卫瞻低着头,习惯性地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正是前段日子,他以纪公子身份让霍澜音给她雕磨的扳指。   霍澜音视线下移,看向卫瞻拇指上的那枚扳指。   她犹豫了一下,说:“明日拿去卖了。”   卫瞻转动扳指的动作一顿,道:“这可是泥泥给孤精心雕磨的定情信物,卖不得。”   霍澜音有些气这尊太子爷浑然不急,她耐着性子劝:“这只是寻常的单子。我给殿下的定情信物分明是荷包。”   “嗤。”卫瞻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样,撩起眼皮看她,“荷包是定情信物?街边两个铜板一个的定情信物?”   霍澜音顿时惊住了。   他竟是知道?   霍澜音不说话了。她微微侧额,揉了揉眉心。到底是风寒还没痊愈,身子发虚,体力不支,折腾到这时候,她觉得很乏。她不再理卫瞻,简单的梳洗过后,上了床榻,只想早些歇下。其他事情通通明日再说。   她刚躺下没多久,倦意袭来。刚有了睡意,就被卫瞻推醒。   “喝药。”   霍澜音一想到千年雪莲,顿时脑仁疼,一边坐起来,一边闷声问:“雪莲泡水?”   “寻常的风寒药罢了。”   霍澜音接过风寒药小口喝着。   卫瞻紧接着说:“冲泡雪莲的水可要晨露,眼下没有。”   “咳咳……”   霍澜音抬起眼睛望向卫瞻,欲言又止。   卫瞻望着霍澜音的眼睛,懒懒等着她的说辞。   半晌,霍澜音又喝了一口苦药,才说:“多谢殿下的照顾。”   她低下头,默默将碗中的苦药尽数喝下。   卫瞻摸了摸霍澜音的头,随口说:“泥泥,你可得快些好起来。”   霍澜音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   原来惦记债务的只她一个。   屋子小,床也小。霍澜音蜷缩着侧躺着,面朝床里侧。待卫瞻上了塌来,动作自然地从她身后抱住她。   霍澜音阖着眼,脑袋沉沉,将要入睡,又睡不着。   卫瞻抱了一会儿,搭在霍澜音腰侧的手探入霍澜音的衣襟,不安分起来。   霍澜音阖着眼一动不动,犹豫了很久很久,忽然抬手朝着卫瞻的手背狠狠拍了一巴掌。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霍澜音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些,默默等待着身后卫瞻的反应。她也不知道等待了多久,感官被无限拉长,只觉得半生那样久。   身后的卫瞻支起上半身,他的手也从她的衣服里离开了。   霍澜音阖着眼,等待着。然后便感觉到卫瞻冰凉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他抓住她的手腕,押着她的手给他揉了揉被打红的手背。   “啪”的一声,卫瞻在霍澜音的手背上也拍了一下。   声音清脆,可是他没有用力,一点也不疼。   霍澜音微微用力地抿着唇。   卫瞻又躺下来了,他将脸贴在霍澜音的后颈蹭了蹭,然后用力吸了吸她的香味儿。   卫瞻睡着了。   霍澜音缓缓睁开眼睛。长夜漫漫,喝着有助眠作用的汤药,她却忽然睡不着。   翌日,天还没亮呢,霍澜音就醒了过来。可这么早,卫瞻却不在她身侧。她坐起来,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卫瞻的声音。她疑惑地穿上衣服推门出去,循声望向远处的花园。   卫瞻和那四个看守的护院弯着腰,用手中的瓷瓶在接晨露。   一个人摔了手里的瓷瓶,大声嚷嚷:“呸,咱们是盯着你跟你讨债的,不是给你打杂当奴才的!”   卫瞻一脚朝他屁股踹过去,给他踹了个狗吃屎跪趴在地。   他暴躁道:“不把事儿办好,小爷一个铜板都不还!”   有人抱怨:“什么世道啊。欠钱的成了大爷!算了,也不是啥麻烦事儿……”   霍澜音忍俊不禁。她望着蹲在花丛里接晨露的卫瞻,嘴角轻轻翘了起来。 第93章   林管事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霍澜音正在喝晨露冲泡的千年雪莲水。露水难得,只冲泡了小半碗。霍澜音捧在手心里,想着它的价钱,只觉得沉甸甸的。小口喝了许久,都没喝完。   林管事眉心跳了跳。   盯着卫瞻的四个护院被指使去接晨露的时候,也不知道卫瞻到底想干什么,最后接够了晨露,才知道卫瞻要用晨露冲泡价值连城的千年雪莲。   更可气的是,卫瞻在欠了一屁股债的情况下,昨晚竟然花了近三千两银子买这玩意儿润喉!   四个护院里赶紧派了一个人,寻到林管事面前告状。   林管事一巴掌甩下去,一脸慈善的笑:“你是说,我让你们几个催着他还钱的情况下,他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花了三千两?”   护院摸了摸脸,这才反应过来另外三个人为什么都不来。   “好样的。这可得记上一笔。”林管事的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告状护院刚松了口气,林管事脸上的慈善瞬间消失,暴怒大喊:“滚回去!”   告状护院滚了,林管事很快又恢复了一脸和气的笑脸,赶去卫瞻那里。   听着护院的汇报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一回事。他看着那一小碗雪莲晨露水,心也疼,肝也疼。   “纪公子,您这是有闲钱不肯付账呐!这不地道。”林管事和和气气地笑着说。   卫瞻坐在门外的石凳上,翘起二郎腿,脚踝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悠闲地晃着脚。玄色的靴子上精致的金丝绣纹在阳光下,随着他晃动的姿势一晃一晃的。   “小爷何时说过没钱了?”卫瞻问。   林管事一怔,忙喜道:“那还请纪公子发发慈悲,将账务清一清。林某也是给人做工。等过几日老板回来,林某实在没法交差……”   林管事拱手弯腰,拜了又拜。   “嗤。”   卫瞻懒得看他。   霍澜音将双手捧着的白瓷小碗放下,刚想说话,还没开口呢,卫瞻瞪了她一眼,烦躁地说:“不喝完不许说话!”   霍澜音怔了一下,也不反驳,默默端起白瓷小碗,在林管事和四个护院的注目下,将这二千多两喝入腹中。   林管事盯着霍澜音将雪莲晨露喝完放下碗,才巴巴收回视线,再朝卫瞻拜了拜,语气越发诚恳:“昨日之事,是店里的伙计言语冒犯。还请纪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   卫瞻垂着眼,慢悠悠地转动拇指上的扳指。他没说话,亦不看谁,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莫名不怒而威。   林管事等了又等,等他说话。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这才明白卫瞻这是明摆着并不想搭理他。   就算是面捏的人儿也有脾气,何况债主?   林管事不乐意了。   “林管事。”霍澜音打断林管事的思绪,“我们不会赖账。只是你也清楚这笔账数目不小,如今遭了贼。我们就算从家中寄钱也需要时日,还请管事多耐心几日。”   林管事赞同霍澜音的话,他本来就将希望寄予卫瞻家中寄钱过来。   霍澜音又说:“今日晚些时候,会还一部分账,以表诚意。”   “那再好不过了!我前边也事忙,就不打扰二位筹钱了。”林管事说这话的时候是看向霍澜音的。   他算是看明白了,讨债这事儿只能跟霍澜音讨,从卫瞻那里恐怕讨不回来。   林管事转身刚要走,却莫名回头又看了卫瞻一眼。林管事从一个小乞丐混到如今,最大的本事就是看人眼光从不出错。   当初卫瞻来九霄楼时,还不知他是霍佑安的表弟。林管事就凭着多年看人本事,将卫瞻待为上宾。   即使到了如今,他仍旧相信自己的眼光,隐隐觉得卫瞻的身份不一般。   一阵风吹下几片柳叶,一片柳叶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卫瞻搭在膝上的靴子上。   林管事赶忙弯下腰,毕恭毕敬地拂走柳叶,顺便挽了袖擦了下柳叶落过的靴面。   卫瞻撩起眼皮看向他,林管事笑得灿烂。   “滚开。”   林管事一怔,也不恼。点头哈腰地离开。   霍澜音见怪不怪。   一个时辰后,霍澜音和卫瞻到了冯家。当然了,九霄楼的那四个护院跟在后面。   莺时蹲在院子里发呆,连敲门声也没听见。   小芽子一蹦一跳地去开门。   “芽芽。”   听见霍澜音的声音,莺时还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莺时?”   莺时愣了愣,抬起头来,看见霍澜音弯着眼睛笑着冲她招手。   莺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了霍澜音的怀里。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姑娘不在身边,莺时不知道做什么呜呜呜……度、度日如年……呜呜呜……”   “没事没事,莺时不哭了哈。”霍澜音轻轻拍着莺时的后背,像个长姐一样哄着哭得伤心的小妹妹。   卫瞻不爱听小姑娘哭哭啼啼,听得不耐烦。   冯叔一家人也都从屋子里出来,皆是一脸喜色。   回到冯家,霍澜音便没有再理过卫瞻。她哄好了莺时,令她将钱财拿出来数了数。   所有加起来也不过九百两。   霍澜音默了默,又想起早上喝的那碗雪莲晨露。   冯婶挑起帘子进屋,笑着说:“梅姑娘,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先前欠了一身的债都是你帮着还的。债务清了之后,也没再攒下多少。这些是我们能拿出来的心意,您可千万别嫌少。”   冯婶将用帕子包着的钱银递给霍澜音。   冯婶只是从霍澜音和莺时的对话里听出来她缺钱,也不问缘由,立刻回屋拿来压箱底的积蓄。她说得含蓄,实则拿出了全部家当,一个铜板也没留。   霍澜音推回去。   “冯婶,这钱你留着用。家里不过才开始有进账,哪能再空一次。我这边你不用担心。”   “不不不……”   霍澜音语气坚决:“我是缺些钱银,却也不急用。我自己也能赚钱,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并不碍事的。若是真需要,我不会跟你客气。”   冯婶这才将钱收回来,真心诚意地说:“梅姑娘,我们家没什么本事。可如果你需要,不管是要人跑腿办事,还是要钱您吱一声。哪怕跑断了腿,哪怕卖房卖身入奴籍!”   一直无聊躺靠在藤椅里的卫瞻抬眼看了霍澜音一眼,待冯婶走了以后,他随手掐了窗台一瓶插花里的花骨朵,朝霍澜音扔过去。   花骨朵叶子上的水渍湿了霍澜音面前的账本。霍澜音皱眉瞥了他一眼。   卫瞻问:“泥泥,你是怎么做到如此会收买人心的?”   霍澜音用帕子擦账本上的水渍,随口说:“以诚相待。我先给了真心,自然能换来他们的真心。”   “那我把心给你,你也能把心给我?”   霍澜音擦拭水渍的动作僵在那里。   一旁收拾东西的莺时眨眨眼,圆圆的眼珠儿滴溜溜地转了两圈。   霍澜音合上账本,吩咐莺时准备捣花粉。   她看向卫瞻,道:“太子爷,债是你欠下的。不要在窗下翘着二郎腿晒太阳了,干活。”   ……干活?   ……他?   卫瞻看向霍澜音的眼睛。   霍澜音“哦”了一声,说:“算了,殿下恐做不来。”   卫瞻眼色阴沉了一瞬,冷哼了一声,跟了出去。   霍澜音将账本交给小石头,让他去收账。且让九霄楼的四个护院一同跟去。四个护院本来不肯,担心卫瞻跑路。可一听说是去讨债的,犹豫之后还是跟去了。   霍澜音并非只在不二楼接单,有时也会接些玉石私活。还有些胭脂香料的帐。买卖做久了,难免遇到赊账的情况。有的时候是运气不好遇到赖皮,更多的时候是因为种种原因一时没能付钱。   平日里,霍澜音对这些账目也不怎么在意,不过也都记了账。今日让小石头一一去讨。能讨回来多少是多少,也是为了一个做给九霄楼看的态度。   “喂。我做什么?”卫瞻问。   霍澜音指了指石臼。   “捣花,做胭脂。”霍澜音顿了顿,“就像捣蒜那样,殿下懂吧?”   卫瞻嗤笑了一声。   他迈着大长腿跨过长凳坐下,理了理衣袖。原本坐在长凳另一头捣花的小芽子抱紧石臼,好奇地望向卫瞻。   “看什么看。”   卫瞻口气寻常,小芽子却吓了一跳,立刻收回视线低下头,“哒哒”使劲儿捣着石臼里的鲜艳花瓣。   卫瞻瞥了一眼她的动作,才开始干活。   然而……   小芽子小肩膀抖了抖,抱着石臼跑开了。   正在过滤花液的霍澜音诧异地抬头去看。   ——石臼裂开,花汁四溢。   卫瞻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了擦手,一脸嫌弃。他抬起头对上霍澜音的目光,十分坦然。   霍澜音默了默,指了指檐下的藤椅。   那儿,是冯家人午后晒太阳、傍晚乘凉闲话的好地方。   卫瞻又瞥了一眼被他不小心砸烂的石臼,起身去晒太阳。   霍澜音小声嘟囔:“真是太子爷……”   卫瞻枕着胳膊阖着眼,慢悠悠地说:“说坏话被我听见了。”   这哪里是坏话?分明是实话。   霍澜音拧着滤布,想着卫瞻花钱的大手大脚,问:“宫中就不曾戒奢从简?”   “有啊。宫中每年新岁都要说这话。然后从简半年,再逐渐入奢至下个新岁。但是,”卫瞻顿了顿,“简也好,奢也好,不过一句话,底下的人就去照做。”   霍澜音抬眼看向他,不解其意。   卫瞻忽然笑了,他侧过脸看向霍澜音,压低声音:“其实,来了丰白城,孤才见到银票长成何样,才第一次亲自花钱。”   “嘘。”他将食指抵在唇前,“若说出去,孤缝了你的嘴。”   霍澜音望着卫瞻眼尾勾勒的那一抹笑,发怔了一瞬。 第94章   我信你个鬼。   霍澜音低下头,继续拧滤布,花汁从滤布淌下来,深浓的色泽染上霍澜音的纤纤素指,溢出她的指缝,滴答落于碗中。   卫瞻饶有趣味地瞧着她。   冯婶和莺时从屋子里出来,两个人肩上都挂着木匣。   “姑娘,家里还有些胭脂存货。这几日你不在,我们又做了些。我和冯婶去以前往来的铺子,看看店家们还收不收货。”莺时说。   “好。”霍澜音忙得没抬头,叮嘱,“带水,路上要走好些时辰。”   冯婶和莺时刚走,冯叔吆喝:“梅姑娘,这火候差不多了!”   冯叔在小院另一侧坐在小马扎上,打着扇子看火候。那一侧的墙下砌了一面很矮的长长灶台,灶台上五六个大小不同的坛罐坐着不同的火候,里面的水自然也烧得程度不同。   “就来。”霍澜音放下手头的活儿站起来,轻轻甩了甩手上的花汁,朝西南角的水缸走去。   小芽子放下怀里的石臼,飞快朝霍澜音跑过去。她踮起脚,抓起飘在水缸水面上的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   霍澜音温柔笑着,微微屈身,探手至墙角的花丛,用小芽子倾倒下的水洗手。   冯叔乐呵呵地笑着,夸:“这孩子,还算有点眼力见。”   得了夸,小芽子咧嘴笑。她正是换牙的年纪,门牙掉了两颗。这一笑,黑漆漆的洞,凉风漏进嘴里。   霍澜音只是简单地冲洗了一下,她拿帕子擦了手,皙白的手背和指上仍旧有大片红印子。   她走到灶台前,将各种不同的花料和药粉倒入不同的坛罐中。搅拌、加水、过滤,又或者叮嘱冯叔添减柴木。   忙碌,却也有条不紊。   卫瞻半躺在藤椅上,一直细细瞧着霍澜音的忙碌。他隐约记得霍澜音曾被周家当成千金小姐养在深闺十六年,后来得知身世有误,她才一朝跌进泥里。   他不知道的是,在霍澜音养在深闺时是否也这样懂许多旁的闺阁女子不会的东西,又或者从云端跌落后才跌跌撞撞慢慢学会这些,以来生存?   他的视线从霍澜音被花汁染红的手逐渐上去,去看她的侧脸。天炎,她又立在灶台旁,香汗淋淋。额角的发皆是湿了,软趴趴地贴着。一小绺儿长发滑落下来,她随手往耳后一掖,没多久那绺儿长发又落下来。她正端着矮罐往琉璃瓶里倾倒,没再管那绺儿长发。   不久之后,那绺儿发沾了香汗,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脸颊。   她浑然不觉,忙忙碌碌。   半躺的卫瞻直起身,搭在小杌子上的双脚落在地上。他略弯腰,手腕随意搭在膝上,抬着眼睛,专注地望着她,望着她。   半晌,他轻轻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玉质温凉,她雕磨时,那双手曾千百次抚过。全当,带了她的香。   霍澜音终于将灶台这边的事儿做完,瓶瓶罐罐不论是该敞口晾晒,还是该密封存于阴凉处,都一一归置好。   想了想,她打算去磨珍珠粉。   经过这一番忙碌,霍澜音原本就未曾洗净的手上,又多了些杂乱的颜色印子。她走向水缸再次简单冲洗。可是这一次,小芽子刚被她支使去院外采一种野花。   霍澜音望着水面上飘着的水瓢,犹豫了一下。她还未来得及拿帕子裹了手再去拿水瓢,视线里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霍澜音惊讶地抬起眼睛,去看卫瞻。   卫瞻没在看她,他垂着眼,舀满了水后,才看向霍澜音。   四目相对了一瞬,霍澜音后知后觉地向后退了两步,至墙下,探出双手。午时的眼光落在她的手上,更照得斑驳难看。   卫瞻跟过来,往霍澜音的手上倒下清水。   水声凌凌。   一瓢水倒尽,霍澜音刚要收回手,湿漉漉的手便被卫瞻握住。滑滑的香胰落入霍澜音手中。   卫瞻将霍澜音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上,捏着香胰在她的手心反复蹭了蹭,然后是手背、手指,连每一个指缝都没落下。   霍澜音很想告诉卫瞻不必如此,反正下午还要再染上色料,往常都是结束了一天的活儿才彻底洗净的。   她抬起眼睛,望着卫瞻面无表情垂目专注的模样,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坐在不远处的冯叔用蒲扇遮了视线,他在蒲扇后一脸过来人的慈爱笑,摇了摇头。   “我回来啦!”小芽子用衣兜包着采摘的小野花蹦蹦跳跳地回来。   小芽子跑到冯叔身边,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冯叔才“哎呦”一声,“竟然都这个时候了!”   他赶忙起身打算去小厨房准备烧饭。可他还没走到小厨房,冯婶和莺时回来了。   两个人愁眉苦脸,冯婶更是一瘸一拐。   霍澜音一惊,赶忙迎上去,先和莺时一起扶着冯婶坐下,然后才问:“怎么了这是?”   冯叔和小芽子也围上来。   莺时一脸气愤,愤愤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强盗,真是太可气了!一些胭脂水粉和香料,能值多少钱?也值得那些人来抢!”   卫瞻皱了下眉。   冯婶重重叹了口气,也跟着抱怨:“那两个人人高马大的,做些什么活计不能养家糊口?偏要走了歪路!害人害己……”   霍澜音的视线落在冯婶的腿上,蹙眉问:“怎么受伤的?对方动手了?”   “那倒没有。那两个男人从胡同里冲出来,一人抢了一个木匣就跑了。跑得特别快,立马就没了影!我和冯婶气不过想要去追,冯婶是追的时候摔了一跤。”   冯婶忙说:“我不碍事。就是崴了下脚,过半日就能好。只是心疼东西……”   “钱财身外物,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去追了。”霍澜音语气里并没有损失财物的遗憾,反倒是得知冯婶的腿没事而松了口气。   她说:“这时候回来了也好,我们饿着呢。冯叔烧得菜嘛……”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隐在她的轻笑里。   小芽子跟着“咯咯”笑了两声,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院落里的气氛也变得轻松愉快了些。   大家都重新忙碌起来,冯婶也没因为崴了脚歇着,和莺时一道钻进了厨房。   霍澜音走到卫瞻面前,微微仰着脸看向立在檐下的他,问:“殿下怎么看呢?”   卫瞻一直都知道有人盯着他。只是他轻易判断出盯着他的那些人是纯粹的地痞混子,并非京中追来要他命的人。所以他也没当回事。他也知道自己花钱大手大脚,孤身来此,被当地人盯上不足为奇。   甚至,他放在九霄楼的财物昨日被洗劫一空,他也没太大的意外。   不过,今日连拿去出售的胭脂类小东西都被抢了去,对方的目的恐怕不只是财物。   那会是为了什么?   除了钱,他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地痞混子的目标?   卫瞻盯着霍澜音的脸,默了默,道:“泥泥,你去洗个脸吧。”   又是香汗,又是染料,又是灶台烟火,霍澜音的脸上早就脏了。   霍澜音一窒,双颊顿时有些发热。她瞪了卫瞻一眼,口气不善:“太子爷心情似乎不错呐?”   任是谁忙忙碌碌替人还债,而人家闲闲懒懒无所事事,还要随口挖苦你一声,都要生气的。   “唔。”卫瞻笑。   他抬手,将黏在霍澜音脸颊半日的发绺儿挑开,若有所思地说:“说起来,我卫瞻还是生平头一遭有人赚钱给我花。”   霍澜音弯唇:“殿下莫不是要道谢吧?”   卫瞻“啧”了一声,古怪地瞥了霍澜音一眼,道:“原本有这个想法。可又一想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黎明百姓皆是子民。”   “这整个北衍百姓都是孤的子民,孤的孩子。如此说来……”卫瞻摸了摸霍澜音的头,“乖孩子,泥泥的一切本来就是孤的。”   霍澜音再次一窒。有那么一瞬间,简直怀疑自己帮他的决定就是错了。   她深吸一口气,双眼弯成月牙儿,笑得灿烂。只是笑容没几分真。   “殿下亲民,当会一起劳作。对吧?”   卫瞻慢悠悠地转着指上扳指,道:“分明是有人将孤请到一侧晒太阳,不肯让孤来做。”   “现在就用了。”霍澜音快走两步,拿了一柄钝刀递给卫瞻。   “何事?”卫瞻懒懒问。   “取蜂巢和蜂蜜。”   卫瞻的视线顺着霍澜音指的方向看去。   小院最西北角的地方放着一个蜂窝。   嗡嗡嗡,嗡嗡嗡……   卫瞻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扭曲。   冯叔从蒲扇后面探头,听着二人的你一言我一语,眉开眼笑:“我今儿个早上刚取过。现在没有咯!”   他早上没取过,可猜得过卫瞻不会做这个,免得被蜜蜂叮一身包,给呛嘴的两个人都找了个台阶。   卫瞻将钝刀随手一扔,问:“还有活儿没有?”   霍澜音本来也不会真的让卫瞻去取蜂窝。她随手抱起装着营养液的水壶塞给卫瞻,道:“给墙下那排文竹浇一些。”   吃过午饭。霍澜音打算再去城中一趟。家里还有些玉石小玩意儿可以拿去变卖。她上次打算离开时比较匆忙,就算低价变卖,也有遗留些。   霍澜音总算知道卫瞻可以做什么了。   她让卫瞻和她一并去,就算路上再遇到多少盗贼,也是不怕的。毕竟,卫瞻一拳爆头的情景可还在眼前。   东西也不多,霍澜音只和卫瞻一起去,将其他人留在家中做活。   刚走出小院,听到一旁响动,霍澜音循声看去。   王景行亦是刚从隔壁院落走出来。他一袭茶色长衫,身量细长,竟是几日不见又消瘦了一圈,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态。   王景行意外看见霍澜音,他脚步一僵,微微愣住。片刻后,迈出的脚才踩在实地上。 第95章   “你不是……”王景行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霍澜音身后的卫瞻。他眉宇间皱了皱,缓慢舒展开。   “四爷,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们……”王景行的小厮牵着马从院中出来。满满行囊挂在马鞍两旁。   小厮看见霍澜音,话未说完,心里暗道了一声——坏了!   他左劝右劝,好不容易说动了王景行启程,该不会又要耽搁下来吧?这每耽搁一日,白花花的银子都在溜走啊!   霍澜音瞥见马鞍旁的行囊,她抬手挑起帷帽白纱,看向王景行,问:“表哥是打算要离开丰白城?”   听得霍澜音的问话,小厮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怕自家主子一个想不开又不肯走了!   王景行望着霍澜音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霍澜音弯唇,道:“表哥在丰白城留了许久,想来别处的生意都等着表哥去处理。”   王景行回过神来,动作缓慢地点了下头,说道:“是,这里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该回家一趟。”   小厮顿时松了口气。   王景行顿了顿,又说:“嘉瑜快要成亲,我自是要回家去。”   想到于她凄惨时伸出援手的王嘉瑜,霍澜音心里顿时一暖,语气柔和下去:“时间过得这样快,表姐竟要成婚了。不能看着她出嫁,倒是有些遗憾。”   霍澜音翻开肩上箱笼,将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递给王景行。她说:“先前也不晓得,没来得及准备贺礼。这连理枝玉镯是我亲手做的,虽不算名贵,却是我眼下寓意最好最合适相送之物。还请表哥帮我带给姐姐。”   王景行伸手去接,他的指腹搭在锦盒上,离霍澜音的指尖儿只有寸离。然后他只能看着霍澜音松了手。   “我会带给她。”   霍澜音微微颔首。她静默了片刻,弯唇道:“不耽误表哥启程了,我也要往不二楼去。”   王景行心里酸涩,却只好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守礼地向后退了一步,让开路。   霍澜音将白纱放下,经过王景行,往前走。   “表妹!”王景行终于还是喊住了她。   帷帽里,霍澜音无声轻叹。   “表哥还有什么事情?”霍澜音身量未动,微微转过头。   王景行负于身后的手攥紧又松开,心中挣扎。他知道卫瞻就在一旁,知道卫瞻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招惹的人。可是他还是不愿意就此放手。他已经放弃了很多次,每一次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带走,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   他心里强烈地感觉倘若这一次放手,便再也不会有机会。   “有两句话,想单独对表妹说。”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霍澜音沉默了一会儿,挑开白纱,视线越过王景行,静静看向卫瞻。   卫瞻立在冯家院门口,自看见王景行,他便没动过。他嗤笑了一声,一脚踢开冯家院门,进了院。院门在他身后晃动了几下,晃动逐渐慢下来。   王景行令他的小厮牵着马到前面等候。   霍澜音和王景行都立在原本的位置没有动。霍澜音的视线从冯家晃动的木门收回来,看向王景行,等着他的话。   只有两个人了,王景行却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霍澜音等了等,没等到王景行的话,她不想卫瞻等太久发脾气,主动开口问:“表哥,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你……过得可好?”王景行满目忧虑。一开口,问的就是她好不好。   霍澜音唇角挽起笑来,说:“比幼时自是不如,可比前段时日却要舒心许多。”   两个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如果他不是太子,你可还会卑微顺从?”   冯家院门内,卫瞻抱着胳膊,冷冷听着。   霍澜音再次笑了。   即使卫瞻是太子,她亦从不曾甘心卑微顺从。不过这些事情,她并不打算对王景行解释。   “表哥。倘若注定人人都要婚嫁。难免在可选择的人里面比较、挑拣。可若未必一定要嫁人,随遇而安,这样的比较毫无意义。”   王景行脸上一红,顿时有着被揭穿的窘迫。   “无论是在西泽,还是丰白城。澜音的回答都是一样的。”霍澜音顿了顿,“表哥。”   王景行手脚发凉,身子发僵。他告诉自己要笔直站立。可是望着霍澜音的眼睛,他还是忍不住仓皇向后退了一步。   他以为是最后的机会,换来的却是再一次毫无脸面的拒绝。   “我以为……我以为……那日……”王景行心中钝痛,眼前浮现的却是霍澜音为他挡刀的情景。   在今日之前他并不信霍澜音对他毫无感情,可是她的拒绝干净果决,再无回转。   霍澜音知道王景行想说什么。她微微蹙眉。   其实她不明白,为什么上次挡刀的事情,不仅让卫瞻发怒,亦让王景行多想。   真的不明白。   时至今日,她仍不认为自己做错。   那一日,换成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她都会那么做。   转瞬的茫然过后,霍澜音目光磊落。她坚信自己没有做错。自幼兄长教她持善行事无愧于心,她光明磊落,别人怎么想与她无关。   卫瞻又一脚踹开院门,院门晃动的吱呀声里,他不耐烦地问:“几句了?”   霍澜音吓了一跳。   “这就走了。”她说。   卫瞻冷着脸从冯家走出来,既没看魂不守舍的王景行,也没看霍澜音,径直往前走。   霍澜音对王景行说:“不送表哥了,表哥一路顺风。”   她放下白纱,转身快走了两步,追上卫瞻。她侧着脸抬眼去打量卫瞻的神色,也不想主动解释什么,收回视线,走她的路。   王景行望着霍澜音的背影,颓态毕露。   天知道,再次重逢,他是多么欢喜。   他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是他与霍澜音剪不断的缘分。他想着循序渐进,总有一日会俘了她的心。   可是卫瞻很快出现了。   卫瞻一出现,他就慌了。   他失了往昔的宽厚儒雅,也失了往昔的风度和耐心。   如今,一败涂地。   一路上,霍澜音和卫瞻都很沉默。   走了很远一段距离,霍澜音偏过头,看向自己肩上挂着的两个木匣。她但凡以梅无的身份出门,都要背一个装着浓郁香料的木匣掩饰体香。而另外一个木匣里装着打算去不二楼挂卖的玉石小物。   她将装着玉石小物的木匣取下来,举高手挂在卫瞻的肩上。   卫瞻一愣,诧异地瞥向她。   霍澜音飞快收回视线,目视前方。随着她的动作,帷帽的白纱轻轻晃着。   卫瞻视线下移,扫了一眼木匣,烦恼地冷呵了一声,不过并没将木匣拿走,就这样背着了。   到了不二楼,赵老板亲自见了霍澜音。   自打见了王景行,卫瞻心情就不大好。进了屋,他径自坐在圈椅里,翘着二郎腿,一副谁也别烦老子的表情。   “手头又有些小玩意儿,想放在赵老板这里挂卖。”霍澜音开门见山。   “梅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赵老板连连摇头,“如今这不二楼一半都是你的,你自然随意!”   “赵老板这话是什么意思?”霍澜音诧异问。   赵老板“咦”了一声,疑惑地上下打量着霍澜音,问:“梅姑娘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霍澜音更懵了。   “你的表兄前些日子过来想以你的名义盘下不二楼。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我对不二楼很有感情。最后定好五五分成。我这正要请你过来,一起兑兑账目……”   霍澜音惊了。她和赵老板认识许久。诚恳说,赵老板人不错,可到底是奸商。不二楼的名气摆在这里,王景行这是花了多少钱……   “呵。”   卫瞻很轻的一声轻笑,让霍澜音回过神来,她望向卫瞻,心里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卫瞻恐怕是真的动怒了。   店里的伙计跑上来,他手里抱着个沉甸甸的木箱子。箱子很重,使得他费力弯着腰。   “老板,刚刚王家四爷身边的王顺过来送钱。说是听闻梅姑娘缺钱,给梅姑娘拿来应急的。”   他将木箱子放在桌上,甩了甩发酸的手腕。   箱子打开,里面是满满的金条,一室金色。   就连赵老板都倒吸了口凉气。   下一瞬,卫瞻一脚踢翻了四方桌。木箱倾翻,金条落了一地。   卫瞻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霍澜音即使向后退了一下,仍没躲过,一根金条弹碰到她的手背,很疼。   “赵老板!”霍澜音立刻说,“知道赵老板有饲养良驹的嗜好,还请借一匹快马,向西追去,拿着这些金条送还给我表兄。”   赵老板瞥了一眼卫瞻,隐约明白了些。他问:“梅姑娘确定?这……倒也能追得上。可有什么话带过去?”   霍澜音略一琢磨,道:“我不缺钱。没有用他的钱帮别人还债的道理。”   赵老板听不太懂,只管吩咐手下人记住原话。   霍澜音和赵老板说话的功夫,卫瞻已经暴躁地踹了房门,往楼下去了。   霍澜音又与赵老板说了几句话,意将她在不二楼的名额转回王景行名下,然后匆匆下楼去寻卫瞻。   霍澜音快步跑下楼寻到卫瞻时,他正被一伙人围住。   那伙人瞧着衣着打扮和神态,就不太像良民。只是他们却没拿出凶神恶煞的嘴脸,反而嬉皮笑脸地对着卫瞻。   “纪公子,你再考虑考虑?哎呀,那些债务都是小事儿。咱们焦爷一句话,九霄楼的那群怂祸一个铜板也不敢再要!”   霍澜音听得没头没脑,默默走过去。   脸色阴沉许久的卫瞻却笑了,被气笑的。   卫瞻想不通这群盯着他的地痞混子除了钱财,还贪图他的什么。原来竟是将主意打在他的身上。   一个男人,一个地头蛇老男人。   真他妈搞笑。   “艹。” 第96章   “纪公子,你是从蜜罐子里生出来的,不知道这世道无赖的无赖程度。”男人咧嘴一晒,“更不知道商赖一途的道理。咱们明目张胆地作恶,那些奸商却是个个笑面虎。如今还能宽限你,日子久了,那讨债的法子多得你想不到。”   后面一个男人跟着附和:“说不定到时候,九霄楼姓林的那只笑面虎还要找咱们帮忙追债。”   围在一起的几个男人哈哈大笑。   “怎么了?”霍澜音从里面追出来询问。   男人的视线上下打量了一番霍澜音,笑道:“纪公子放心,咱们焦爷大度得很。你不必担心你养着的这小倌没落处。你们还能继续在一块,一块去咱们焦爷那儿享福!”   霍澜音茫然不解,走到卫瞻身侧,微微侧首,隔着一层白纱,望着卫瞻的目光里充满了询问。   焦高就坐在不二楼斜对角不远处的一家茶肆的窗边。虽是茶肆,他手中握着的却是酒。自打卫瞻出现,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卫瞻,眼中兴致浓浓。   待霍澜音从楼上下来,他目光随意一瞥,在霍澜音纤细的腰身剐了一眼,收回目光后忍不住又将目光移过去多看了一眼。先前便觉得这小郎君腰细身软,如今再看更觉得秀色可餐——即使没看清脸。   他回忆了一番,好像先前见过梅无不戴帷帽的样子。不过只是随意一瞥的侧脸,他亦没在意。只记得容貌不错,应当对得起这身段。   焦高冲远处的刘德顺摆了个手势。   刘德顺了然。他笑了笑,伸手想要去拍卫瞻的肩膀。卫瞻冰冷的目光掷来,刘德顺一怔,莫名觉得心虚畏惧,那只手悬在半空,僵了僵,又收回来,莫名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很快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刚刚一定是着了魔。一个没钱落魄的娇贵少爷,有什么可怕的?   “纪公子,我们已将来意说清楚。你要是同意,这就跟咱们走。要是还有顾虑,也不妨先见一见咱们焦爷。呵呵,咱们焦爷重情重义,不是强人所难的主儿。”   霍澜音听得更迷糊了。   她轻轻拉了一下卫瞻的袖子,卫瞻烦躁地甩开她的手。   从卫瞻这里得不来答案,她只好去问这群地痞。她用压低的嗓音,警惕询问:“你们是什么人?打算做什么?”   “刚好,你也劝劝纪公子。是这样……”   “闭上你的狗嘴!”卫瞻大怒。   他不想让霍澜音知道,完全不想。   彼时,霍澜音挑起白纱,夸张问她:“咦?这世间优秀的男郎和女郎谁没几个追求者?难道殿下没有吗?”   是啊,他也有,一个男人。   呵。   身为分文债务压身,狗皮膏药似的王景行竟想帮他还债。如今他更是被一个男人给看上了。   真他妈。   真他妈……   卫瞻的舌尖动作缓慢地舔过牙齿。   刘德顺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卫瞻脾气这么大。到底是在丰白城猖獗惯了。冷不丁被人这样训斥,实在不舒服。更何况兄弟们都在一旁看着。   可又一想到卫瞻是焦高看上的人,日后好相见。他倒也没立马发火,捋一捋八字胡,嬉皮笑脸地说:“纪公子,这胳膊拧不过大腿……”   刘德顺的话戛然而止。   他倒在地上,喉间一甜,一口血吐出来。变故发生得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嘴里的血都吐了出来,脸上的笑还没收回去呢。   他抬起头来,仰视着卫瞻。   卫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刘德顺,天家威严徐徐展开。   “刘大哥!”   “你这黄毛小子胆子不小!”   “我看你要吃点教训才能懂事儿!”   卫瞻薄唇抿着,一言不发。他抬脚往前走,玄靴踩在刘德顺的脸上。骨裂声入耳,牙齿崩碎一地。刘德顺瞪圆了眼,细小的碎裂声后,眼珠从眼眶里蹦出来。   那些嘈杂之音,一瞬间熄了。   人来人往的街市看热闹的人群也在一瞬间噤了声。   人头攒动的街市顿时成了死寂之城。   卫瞻倒是想爱民如子,宽厚慈悲。可即使是亲爹有了混账儿子也要大义灭亲。   啧。   卫瞻脚步并未停歇,跨过刘德顺,继续往前走。   人群自动让开路。   卫瞻的脚步忽地停下,侧过身回头看向立在原地的霍澜音。   霍澜音轻轻舒了口气,绕过刘德顺,快步追上卫瞻。   茶肆里,焦高身边的小六子惊得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这、这……怎么会这样?焦爷,这怎么办?”   “哈哈哈哈!”焦高大笑,“够味儿,够味儿!爷喜欢!”   焦高猛地拍了拍桌子,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在各种震惊畏惧的目光中,卫瞻径直走进不远处的一家成衣店。他指了下架子上的靴子,大摇大摆在太师椅里坐下。   店里的伙计吓得双股瑟瑟,躲在衣橱旁边,双脚犹如灌了铅,不敢动。   还是老板亲自硬着头皮迎上来。   卫瞻没说尺寸,他也不敢问。赶忙蹲在卫瞻脚边,去脱他沾了红白污秽的靴子。   他双手抖抖索索地脱下卫瞻的靴子,小心翼翼地抬头偷看一眼卫瞻神色,却在卫瞻瞥过来的那一瞬间,心中生出畏惧来,原本蹲着的他一下子跪下去。   他赶紧慌张站起来,硬着头皮,去看怀中的靴子,忽略令人作呕的红白污秽,看清了尺寸。赶忙去抱来新靴子,跪在卫瞻面前为他换好。   店老板做这一行许久,对尺寸的把握没有问题,可仍旧赔着笑脸,低声讨好询问:“您瞧瞧可合适……”   卫瞻起身,习惯性地理了理衣襟,随手摘下腰间的佩玉扔给店老板,大步往外走去。   卫瞻走出去许久,成衣店的老板和伙计才真的松了口气。   霍澜音默默跟在卫瞻身侧,有些恍惚地回头望了一眼人群惊愕畏惧的神态。   曾经,她面对卫瞻的时候何尝不是时时紧绷,畏惧着他。   霍澜音侧首微微仰头去看卫瞻。   他暴躁易怒的时候很多,可他当真勃然大怒时,却是面无表情的,只在眉宇间勾勒了几分若有似无的高处凛寒。   霍澜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慢慢收回视线。   他不是一朝落魄的富家少爷。   他是太子爷。   自打一出生,便和天下旁人都不同的太子爷。   刚到冯家院门口,里面传来小石头抱怨的声音。   难道小石头今日去讨账也不顺利?霍澜音心里一沉。眼下卫瞻如此,她担心小石头的不顺再激怒卫瞻。   霍澜音推开院门,迅速扫了一眼院中的情况。   小石头在向冯叔和莺时抱怨,九霄楼的那四个护院要么沉着脸,要么垂头丧气。   “姑娘,你回来了。”莺时立刻起身相迎,“太气人了,怎么事事不顺的!”   “何事?”卫瞻问。   莺时没想到卫瞻会问她,她愣了一下,才如实说:“小石头本是去讨账。可是今早刚到城里,他们就被人给扣下了。”   小石头接着说:“那些人可真是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抓我们做什么!只将我们关在一间小屋子里,不给吃不给喝,也不让出去,就那么关着咱们!刚到傍晚就又把我们给放了……”   “好了,”霍澜音阻止小石头继续抱怨下去,“都是小事。没关系的。别闲坐说话了。冯婶是在厨房吧?莺时去帮忙。回来的时候我瞧着院后的田生了草,小石头锄草去。”   霍澜音回头去看卫瞻,卫瞻立在原地,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霍澜音朝他走过去,将手搭在他的小臂,捏着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温声说:“起风了,进屋去吧。刚好我有几个图样拿不定主意,帮我选选吧。”   卫瞻垂目看她。   霍澜音试探着攥着卫瞻的袖子拉他进屋,卫瞻便由着她进去。   霍澜音悄悄松了口气。   不过,后来卫瞻不知道去了哪里,出去的时候什么也没说。   天黑后,霍澜音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卫瞻回来。忙碌了一天,她有些累,躺在床榻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慢慢睡着了。   卫瞻是子时左右回来的。他掀开被子时,霍澜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合上眼睡着了。她只隐约知道卫瞻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霍澜音再次睁开眼睛时候,身旁是空的。她强撑了困倦抬头望向窗户,窗外漆黑,天还没亮。   霍澜音最终醒来时,是因为耳边细小的放碗声。   卫瞻也很意外,他只是将碗放在床头小几上的细小声音能将霍澜音吵醒了。   霍澜音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睛,望着小几上的白瓷小碗。   那株千年雪莲被一分为二,昨日清晨她喝的雪莲水只是半株。另外半株正在眼前的小碗里用今日的晨露泡着。   昨日之前,霍澜音病了六七日嗓子便疼了六七日,她都要怀疑自己会咳出痨病来。然而自从昨日清晨的那一碗雪莲晨露,她喉间再没疼过。   病去如抽丝,她风寒最后的病丝也随着昨日那碗雪莲晨露被抽得干干净净。   霍澜音撑着坐起来,软着声音:“已经好了的。”   卫瞻懒得讲话,直接端起刚放下的白瓷小碗递给霍澜音。   他的手背上沾了一小片草叶子。霍澜音将那片草叶子弄掉,才接过碗,双手捧着,小口地喝。   卫瞻转身往外走。   霍澜音还没喝完,忽听到外面一声钝响,像人摔倒的声音。她一惊,赶忙放下手中的碗,连鞋子也未来得及穿,匆匆跑出内门。   卫瞻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摔倒在地。   “殿下!”   卫瞻没抬头,他手掌撑在地面,想要起身。然而手肘忽地一弯,伴着关节处骨头相磕的声音。   卫瞻乜了一眼自己的右臂,顿时觉得很可笑,他便真的笑了。 第97章   “殿下……”霍澜音朝卫瞻走了两步。   “滚开!”卫瞻脸上的笑顿时消失,瞬间暴怒。   霍澜音一怔,脚步停在那里,不再往前。她望着卫瞻,隐约觉得不太对劲,神色当中有了几分忧虑。   卫瞻再一次用右臂撑着,左手扶着一旁的供桌,动作极为缓慢地站起来。   霍澜音看见他支撑的右臂在发抖,也看见了浓浓黑色血液在他皮肤下浪潮一样滚动翻涌。   霍澜音紧紧抿着唇,盯着卫瞻右手的视线逐渐下移。   当卫瞻重新站起来的时候,霍澜音心里反倒更紧绷着。她一直都知道卫瞻神智和身体都被邪功所扰,那邪功盘横在他体内,像一头暗藏的凶兽,会伤人,也会伤他。   卫瞻再次身形踉跄的时候,霍澜音的身子跟着颤了一下。她双脚钉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没有上前帮忙。   望着卫瞻右腿的目光,凝了又凝。她知道卫瞻的右手最近频繁复发,可是自打她认识卫瞻他便总是时不时发病。她甚至觉得如今他只是右手偶尔无力,不似往常那样整个人失控,是他身体逐渐变好的征兆。   可是很多东西不能只看表面。   她不知道卫瞻的腿也出现了问题……   或许,卫瞻体内的邪功作用并非减弱,反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朝着更差的方向恶劣着。   卫瞻面无表情地立在屋中,眸色深深,薄唇抿着,看不出情绪来。然而,慢慢的,情绪逐渐在他眼底晕开。   那是霍澜音第一次在卫瞻的眼里看见这样的情绪。   是恨吗?   不,好像是痛。   霍澜音不由朝卫瞻走了一步。   卫瞻置于虚空的目光逐渐抬起,看向霍澜音,他说:“孤让你滚开,你是聋了?”   此时的卫瞻体内的凶兽似乎已经做出攻击的姿态,随时都可能伸出獠牙和利爪。   霍澜音看见卫瞻身形的细微晃动,她甚至觉得卫瞻随时都可能再摔倒。   “我……”   她知道卫瞻的骄傲,定然不愿意她看见他这个样子。可是她怎么能这个时候避开?这世间所有人都有软弱时,无关于身份地位,他是太子爷也逃不过。   她试探着朝卫瞻走去。那种对卫瞻的畏惧感,在她心里又缓缓冒了头。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忍着惧意和犹豫朝卫瞻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卫瞻的腕上。   缎料被她轻轻攥在手中,她语气温柔:“时辰还早,外面还有风,有什么事儿迟些再办。我们回屋去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卫瞻目视前方,没有看她。   霍澜音猜不透卫瞻在想什么。   霍澜音的视线下移,落在卫瞻的右手。他皮肤下翻滚似的黑色血液,看得她心惊,总是担心他的手会直接炸裂开来。   霍澜音的目光却一下子激怒了卫瞻。他反手掐住了霍澜音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拽着霍澜音往里屋走。霍澜音被他拽得跌跌撞撞,可是她看一眼卫瞻行动吃力的右腿,心里不由得一沉。   “都是因为你这混账东西!”卫瞻将霍澜音推倒在床榻上,双手没有用力掐她,却禁锢着她的脖子。   他左手是热的,右手却像冰一样冷。   霍澜音不由自主低低尖叫了一声,她瞬间咬住自己的唇,不想惊醒旁人。   “孤若当真入魔,也要用最后的理智掐死你!”   卫瞻的声音低沉沙哑,比起曾经西泽时的嗓音更为阴森可怖。   霍澜音不懂卫瞻为什么怪她,她只知道劝他安抚他:“不会的,殿下不会的。殿下只是一时不适,就像先前一样偶尔发作而已!”   霍澜音身子僵着。她后知后觉抬起手,双手抱住卫瞻的右手手腕。冰寒彻骨,从她的手心一直传进体内,寒得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慢慢握紧卫瞻的手腕,痴心去暖他右臂的寒意。   卫瞻盯着霍澜音的眼睛,他的目光是冷的,是凶的,充满戾气。霍澜音回望着他。她看不懂他眼睛里的迁怒和暴戾,就让自己忽略掉,她不能和一个发病的人计较。   当卫瞻咬下来的时候,霍澜音在挣扎与不挣扎间犹豫着,最后眼泪滑落,湿了鬓发。   大力的敲门声砸醒了黎明。冯叔裹着件外衣出来,寒风吹得他衣发皆乱。   “谁啊?”   他打开院门,眯着眼睛看向院门外的官兵。   “有人当街行凶杀人,我等奉命抓捕!”   “这、这、这……”冯叔懵了,“各位官爷稍后,我去问问看……”   “让开!”官兵推开冯叔,二十多个官兵冲进不算宽敞的小院。   院门口的响动着实不小,屋子在最里面的霍澜音也听见了。她坐在床边,从窗户望向院门的方向,心里怦怦跳着。   她竟然忘记了卫瞻掩去了太子爷身份。   若是以前,谁言语冒犯卫瞻,根本不需要卫瞻做什么,自有人出手。即使他是被废的太子爷。   可是他现在不是啊。他当街杀了人,官兵找来了……   霍澜音简直不敢想象卫瞻锒铛入狱会是怎样的场景。何况还是半边身体失控的卫瞻……   肮脏混乱日日施刑的牢狱?   这也……太可怕了。   “搜!”   小石头也从睡梦中惊醒,和冯叔一起拦人。   “各位官爷,家里有女眷,实在是不方便。还请……”   官兵随手一推,将冯叔推倒在地。冯叔年纪大了,哪里经得住这一推,脸上的表情立刻痛苦起来。   躲在门后偷看的小芽子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冯婶赶忙捂住女儿的嘴,担忧地望向霍澜音的房间。   官兵一间间房搜过去,最后搜到霍澜音的房间。   一脚踹开房门,六七个官兵冲进屋内。   霍澜音坐在桌旁,收拾着方桌上凌乱的香料。她墨发高束成男儿式,身上亦穿着男子的常服。   整个屋子里都充盈着浓郁的香味。   “今日跟你一起的男子去了哪里?”官兵质问,手中放下卫瞻的画像。   霍澜音做出畏惧状,哆哆嗦嗦。她熟稔地压低声音学男子腔:“他去寻别的相好,不在我这里。各位官爷行行好,这人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为非作歹欺人太甚!偏偏在下又无力抗衡……”   “别的相好?”官兵将眼睛一眯,“你可知是何人?”   “这人瞧见长得好看的人就要起歹心。我实在不知道他去寻谁。”霍澜音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不过前日倒是听他说要去寻赵三。”   几个官兵对视一眼。他们对赵三这名字可不陌生,整个丰白城谁不知道神偷赵三。   为首的官爷目光扫过整个屋子,瞧不出异常,仍下令搜查。屋子不大,很快搜查完,连衣橱也没放过,最后一无所获。   “他要是再来寻你,立刻报官。”   “是是是,在下再见到他,定然告诉官爷抓了他!”   官兵往外走,霍澜音悄悄松了口气。   “且慢。”   霍澜音的心一下子紧绷。他做出茫然的样子来,问:“官爷,还有什么吩咐?”   为首的官兵目光又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方桌上的瓶瓶罐罐。他说:“梅公子这么早就起来忙这些香料?”   霍澜音愁眉苦脸:“今年雨多,打坏了田。只好多做些杂活赚些钱养家。哎,这日子不好过啊。”   “若我记得不错,梅公子擅长雕玉。手下之玉皆价值不菲。又何必做这些不能多赚的胭脂香料?”   “官爷有所不知。这好的玉料子难得,自己开玉更是有风险。这做玉活儿,本钱可高着哩。若是抵押了房子弄来玉料子最后囤了货,那可如何是好?这些胭脂香料虽然赚不多,却是不会亏的买卖。”霍澜音眼睛一亮,“这位官爷器宇轩昂最衬玉气。可要赏个脸,下个玉石单子?在下给您便宜些!”   官爷一怔,也没回霍澜音的话,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身边的人去查查赵三的行踪。   霍澜音高悬的那颗心这才稍放下一半。   莺时和冯家人赶忙过来,也不敢擅自出声。   “都回屋去睡吧,还早着呢!”霍澜音冲他们使了个眼色。   莺时和冯家人也不再多问,依言回了各自的屋子。   屋内的烛光将她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她坐在方桌旁继续整理桌上的胭脂香料。约莫着即使有人盯梢也该打消了疑惑,她这才急忙起身朝床榻走去,掀开被褥,费力掀开床板。   这床板下面有暗层。不仅是这张床,在冯家很多地方都有她仔细设计过的藏身处。   当初周家养父说她生得明艳又带异香只能寻地位高的男子庇护,反之只能下场凄惨。她不反驳顶嘴,却在心里不服气,设计了种种机关暗道,为的不过是自保。兴许有一天再见周家养父,她能骄傲地向他证明自己可以保护好自己,可以像一个寻常人一样过着她喜欢的简单生活。   又或者,不需要向别人证明。能够向自己证明就好。   这为自保而制的藏身处,头一遭藏人却是藏了卫瞻。   卫瞻安静地躺在暗格中,他睁着眼睛,眼神很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霍澜音因为骗走官兵的那一丝喜悦立刻熄了,顿时茫然起来,犯了难。   她太了解卫瞻的骄傲。那堪称狂傲自大一般的骄傲。   “如今我没了地位没了钱银,甚至连内力也尽失,成为废人一个。你可以滚了。”卫瞻开口。沙哑的声音略冷,倒也算平静。   霍澜音心里忽然气闷。   “哈,那可真是太好了。”霍澜音用力扯下绑着床幔的绳带,将卫瞻的双手绑起来。   卫瞻猛地抬眼看她,眼神凶戾。   “呼。”霍澜音舒了口气,“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我将殿下饲养为玩物了。” 第98章   莺时在外面敲门,声音有些急:“姑娘,九霄楼那四个烦人的家伙又来了。”   霍澜音黛眉轻蹙。所谓前有狼后有虎也不过如此了。   霍澜音望着卫瞻凶戾的目光,抬起手来,用手心遮了卫瞻的眼。她说:“殿下可别凶。我不喜欢。”   她起身,看也不看卫瞻一眼,将另一侧的床幔也放了下来,两侧床幔合拢,遮了床榻内的情况,也遮了卫瞻愤怒的眼神。   霍澜音要出去应付那四个追债的。   冯家可没有空的屋子留给他们四个人住,昨天晚上,他们四个就回了九霄楼,今儿个一早再过来。   霍澜音推门出去,四个人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不过这四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其中一个人的脸上还留着被打过的手印子。   “纪公子当真不见了?”   霍澜音顿时了然。想来今儿个一早官兵大张旗鼓来捉拿卫瞻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这样也好。   她点头,道:“是。他杀了人以后跑了。今早来调查过,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将他捉拿归案。”   “可是这钱!”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颓态。林管事那个笑面虎,对客人永远和和气气,可对手下干活儿的人实在不算好。如今纪公子跑了,林管事该不会让他们四个还债吧?   天,那个数目!他们四个人加起来几辈子也还不完啊!   其中一个人小声嘀咕着:“早知道昨天晚上睡在院子里盯着就好了……”   他摸了摸自己红肿的脸,林管事留在他脸蛋子上的手印子还在火辣辣得疼。   霍澜音心下不忍。她先前不懂做生意的难处,这小半年却是体会了不少。不仅做生意难,这些干活的伙计的日子也是不好过。   她不是赖账的。只不过如今卫瞻如此情景,就让他们当做卫瞻跑了,她这边反倒是能更轻松些。   至于债务,她不忍心赖下。   她说:“你们不要担心。纪公子说过会还债就一定会还,兴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把债务都清了。”   一个护院没好气地说:“他要是回来,还来不及还钱呢就要被官兵抓进大牢,拉到菜市场砍了脑袋瓜!”   另一个人跟着抱怨:“这群锦衣玉食的纨绔子,花钱大手大脚就罢了,还不知道珍惜,这是连性命都要搭进去才肯罢休!”   小石头瞪眼:“你们冲我们家公子吼什么?冤有头债有主,钱又不是我们家公子欠的!”   男人不乐意了,凶狠地说:“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蛇鼠一窝!我看就是你把那赖子放走!你既放走了他,他的债务就应该你来还!”   男人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指着霍澜音的鼻子,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凶。   “这是什么道理!”莺时重重冷哼了一声,“可别在你们自己家老板那儿吃了批评,来我们这儿发火!”   两方争执起来。   霍澜音终于开口:“我可以帮忙偿还他的债务。”   四个护院一愣,脸上皆是露出喜色,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继续说:“不过你们要知道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就算我愿意帮他还债,可欠债的人到底不是我。我愿意帮他还债,一是念在和他相识一场,二是念在不想你们回去没法交差。”   “你愿意帮他还债,让咱们兄弟几个可以交差一切好说,一切好说!”几个护院的脸上都露了笑。   都是些寻常百姓,谁肩上没有养家糊口的担子。   霍澜音又说:“我先把话说清楚,我手里可没那么多钱,不过赚一些钱就还会上一些,你们可别催得太狠。”   “那是自然!你肯接手,就是救了咱们兄弟们的命了。要不了咱们不能回去交差,林管事会将咱们撵了,克扣半年的工钱也不会给……”   四个护院态度发生转变,说尽好话。不过这些话里难免有些夸张。   霍澜音将昨日整理出来的钱银只留下一点日常用,剩下的都交给了他们。   屋内,卫瞻安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他眼中的暴戾逐渐散去,恢复平静。   四个护院走了,小石头挠了挠头,说:“我听莺时说是好些钱,咱们要还到什么时候的?”   “慢慢还就是了。”霍澜音很是淡然,交代了些小石头和莺时今日要做的事情。   其实霍澜音一点也不慌,她不觉得卫瞻当真会被逼得摔进泥里,只看他自己什么时候送信给他手下的人。   当然了,就算卫瞻当真打算让那个假太子永远替代他,而他彻底扔了太子的身份,也没关系。   再多的钱也赚得到,时间问题罢了。   没什么可忧虑的。或者说值得她忧虑的绝不是这样的小事儿。   她转过身,望向关合的房门,黛眉忽又蹙起,当真忧虑起来。   小石头和莺时都去忙了,小院里只她一个人。她将手搭在门上,却半天没有推门进去。   有时候太过理智,反倒是种折磨。   她心里清楚,她想摆脱卫瞻的最好选择就是在这个时候扮演一个恶劣的人,放弃卫瞻,甚至出卖他将他送去官府。她在这个时候帮卫瞻,兴许会让卫瞻对她的喜欢更多,那她日后将更难摆脱他。   她还知道就算她将卫瞻送去官府,也伤不了卫瞻,卫瞻总有没尽用的手段和底牌藏着。   然后卫瞻就会对她彻底死心,从此再不相干。   ——既不会真的伤了他,又会达成她想两不相干的目的。   她思路清晰理智分析,知道最好的选择。然而却不忍这么去做。她已见过卫瞻被那群九霄楼的人当成贼来围堵的画面,不忍再见到如今半边身体失控的卫瞻被扔进牢狱的场景。   这人啊,理智是好事。理智又冷血才是绝配。   理智了,可又因为心里的善而不忍。那种清楚知道自己放弃了最好的一条路的感觉,挺郁闷的。   霍澜音一下子明白了古人那一句“难得糊涂”。   若是她什么都想不通,不知道深浅进退,大概会轻松许多。   那就退而求其次,选第二个法子。下定决心,霍澜音推门进去。   她拢起床幔挂好,视线扫过卫瞻的手腕。他的双手仍旧被绑着。霍澜音便猜到卫瞻没有力气挣脱开,他所言的失了内力应当是真的。   卫瞻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半晌才转过头去看霍澜音。霍澜音的视线落在床头小几上那碗还没有喝完的雪莲水。她将白瓷小碗端起来,在卫瞻的注视下将其喝光。白瓷碗放下,她捏着雪莲花瓣送入口中嚼来吃。   她问:“殿下要尝尝吗?”   卫瞻收回视线,没理她。   “尝尝吧?”霍澜音在床边坐下,捏着花瓣蹭了蹭卫瞻的唇。   “滚开!”卫瞻眉峰拢皱。   “这是我家,我滚去哪里?”霍澜音嫣然一笑,“你不吃便算了。”   她慢悠悠地自己吃了,然后弯下腰来,凑近卫瞻,问:“殿下饿不饿?农家人一早要先忙院子里的活计,然后才能做早饭,会晚些。”   卫瞻没理她。   “殿下?殿下?”霍澜音软软地温柔轻唤了他两声,卫瞻还是没理她。   霍澜音忽然轻笑了一声,道:“人人都知道大殿下如今正在西荒呢。我这儿哪有什么殿下。唔,看来以后还是改一个称呼比较好。改成什么呢?我想想……”   她将手肘搭在卫瞻的胸膛,一手托腮,视线落在卫瞻鼻尖上的那粒小小的痣上。   “以后是改成瞻瞻呢,还是让让呢?”她失笑,“你喜欢哪个?”   卫瞻冷眼看她。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   “霍澜音。”他一字一顿地连名带姓喊她,“你再恃宠而骄,胡作非为,孤……”   霍澜音将手中捏了许久的最后一片雪莲花瓣塞进了卫瞻的嘴里,阻止了他后面的话。   卫瞻睁大了眼睛,盯着她的目光阴森得骇人。   “那就让让吧。”霍澜音弯唇,笑得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卫瞻死死盯着霍澜音的脸,被绑着的手腕颤栗着。   霍澜音已经起身,走了。   又过了两刻钟,卫瞻胸腔里的暴躁刚消,霍澜音又推门进来。   “让让,你要吃什么?喝粥还是吃荷酥卷?”霍澜音在床边坐下,“还是荷酥卷吧,喂着方便。”   她将荷酥卷送到卫瞻口前,荷的芬芳从小小的糕点里溢出来,充盈在卫瞻鼻息间。   他盯着霍澜音,紧抿着唇。   霍澜音用荷酥卷轻轻蹭了蹭卫瞻的唇,语气轻快:“让让乖乖哦,乖乖吃了东西有奖赏的。”   “嗤。”卫瞻冷笑。   霍澜音苦着脸,一副小女儿的忧愁娇态,用软软的嗓音央求:“让让,你就吃一些吧,好不好?”   卫瞻盯着霍澜音脸上装出来的笑,张了嘴。然后将荷酥卷吐到了霍澜音的身上。   霍澜音将落在她身上的荷酥卷捡起来扔回碗中,用帕子擦了擦身上的脏渍,拧着眉:“不吃拉倒。”   她又走了。转身的刹那,脸上的笑逐渐淡去了。   霍澜音推门出去,她将房门关上,立在门外,后背抵在门上。望着天上随风飘动的云朵,目光有些发怔。   霍澜音这一走,就是一整日。她忙着雕玉研香,没有再回屋去看卫瞻,也没让旁人去给他送饭。   就这样狠狠心,晾着他。   卫瞻合上眼,努力搜寻着体内的内力。然而终究是一无所获。他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是内力全失。   彼时霍澜音假死逃走,他以为是自己发作才导致没能护住她,使她落到遭狼争食死无全尸的下场。   他不想再等一个不知何时才能研究出来的治疗方案。   他说这世间本无邪功,关键在于修炼功法的人。   他不顾江太傅阻挠,反其道而行,执意继续修炼阴阳咒。 第99章   听见推门声,还未见其人,想起霍澜音那张巧笑嫣然的脸,卫瞻就开始变得莫名烦躁。   霍澜音今日做了不少事,有些乏。可回了屋,一想到要应对卫瞻,反而觉得不如让她再继续做活。   “让让,来吃饭了。”她扯起唇角展颜而笑。端着饭菜放在床头小几,然后瞥了一眼绑着卫瞻手腕的绳子,不动声色地探手扶起卫瞻。   “冯婶虽然不会做什么硬菜,可家常菜炒得极好吃。让让快来尝尝这嫩豆腐。”霍澜音将勺子递到卫瞻口边。   霍澜音很是惊讶,卫瞻竟然一点都不抵抗,真的张嘴吃了。   莫不是饿了一天就把太子爷的架子给饿没了?   霍澜音正这样想着,卫瞻忽然一口吐了出来。他转过头,烦躁地盯着霍澜音:“霍澜音,你故意的?”   霍澜音一怔,低头去看他吐出来的豆腐。   软白的豆腐上沾了一点绿。   她顿时了然。她分明已经挑过了,可是仍没有将葱花挑拣干净。那块白豆腐的背面沾了块绿豆大小的葱花。   霍澜音默了默,将豆腐放下,转而拿起另外一个碗。里面装着酱焖的土豆块。   卫瞻颇为嫌弃地瞥了一眼酱色颇重色相下乘的土豆块,道:“不吃!”   霍澜音忽然凑到卫瞻面前,离他不过寸离。她盯着卫瞻的眼睛,认真地说:“为了给太子爷还债,家里已经没有闲钱给你做大鱼大肉,只剩粗茶淡饭。不要以为你说不吃,我就会去给你叫云酿楼的菜。所以……”   卫瞻眯着眼睛,望着霍澜音这张近在咫尺的明艳脸庞。他的视线落在她开开合合的浅红樱口。忽然低下头凑过去,咬上她阖动的唇。   霍澜音一怔,反应过来后猛地推开卫瞻。因为动作太快又过于用力,磕碰间,唇上一红,血丝渗出来。   卫瞻舔了舔唇,将唇上沾到的血丝舔入口中。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收回视线,面无表情。   霍澜音长长舒了口气。   “随你。”霍澜音笑了笑,起身端起饭菜,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直接去了莺时的屋子,和莺时住在一块。第二天一早直接去了工作房专注地雕玉。好似彻底忘了房中的卫瞻。   “姑娘……”莺时双手托腮欲言又止,“太子爷饿两天了。”   霍澜音本意正是要晾一晾卫瞻,她连头也没抬,说:“在雪山上逃难的时候,他可饿得更久。”   “可是那个时候大殿下好厉害的!现在的大殿下生病了。”   霍澜音捏着小刻刀的手悬在那里。   莺时五官揪起来,犹犹豫豫的。她不知道该站在哪个角度来给霍澜音意见,因为她自认蠢笨,只是霍澜音交给她什么事情,她去做什么就好啦。   半晌,霍澜音放下小小的刻刀。将要傍晚,冯家人去不远处的田里劳作,还没回来。她拿了块碎银递给莺时。   “去酝酿楼买几道菜,今晚改善伙食。”   “哇!这么多!咱们不是欠了好些钱吗?连芽芽都懂事的不肯要头绳了。”   霍澜音弯唇:“也顺便给芽芽多买几条头绳,好看些的。”   饭菜买回来,霍澜音挑了几样卫瞻平时吃过的,端进房中。她刚一迈进门槛,心里咯噔一声。   卫瞻靠墙而坐,略垂着头。竟保持着昨晚的坐姿。   难道自从昨天晚上她离开后,卫瞻再没动过?   霍澜音的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将要走近床榻时,又放慢了脚步,从容坐在床侧。   她瞥了眼卫瞻被绑起来的双手觉得有些刺眼,稍作犹豫,她将绳布解开。她竟是没有想到卫瞻的手腕上留下了绳子捆系过后的印子。   他……曾经挣脱过,然而失败了?   霍澜音心里闷闷的。   霍澜音的手心贴在卫瞻的手腕,轻轻地给他揉着。   卫瞻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   霍澜音全当看不见,揉了一会儿之后,端起碗来,给卫瞻喂饭。   芙蓉羹。   卫瞻眯着眼睛,看着视线里鹅黄的芙蓉羹,忽然嗤笑了一声,他第一次喂她吃的东西正是芙蓉羹。   听着卫瞻的嗤笑,霍澜音心里一沉,以为太子爷要绝食,他却张开嘴吃了。   喂完之后,霍澜音稍微等了一下,确定他没再吐出来,才继续喂他吃。   两个人都很沉默。   喂了一大半后,霍澜音再次将勺子送入卫瞻口中时,一不小心让勺子磕碰到了卫瞻的牙。   细小的脆响之后,卫瞻皱起眉,眼中烦躁更浓。   霍澜音觉得好笑,她又不是故意的,他至于吗?她抿抿唇,接下来喂卫瞻时,故意用勺子去碰他的牙齿,故意将一点芙蓉羹粘在他的唇上。   卫瞻抬眼看她,霍澜音弯着眼睛浅浅一笑,也不再喂,用帕子温柔擦去卫瞻唇上沾的芙蓉羹,冲他嫣然一笑,端着东西出去了。   “呵。”卫瞻冷笑。他低下头,尝试着慢慢握起右手,再慢慢舒展开,尝试着找回知觉。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卫瞻缓缓地合上眼,眼前却不由浮现皇后冲他笑的眉眼。   在那之前,这世间若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半句皇后的坏话,若有人对他说皇后打算害他,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对方。   后来?   他在很小的时候,他的母后便教他这世间最不可测的便是人心,防人之心不可无,任何人。   那时他未曾尽信。   没想到最后,竟是他的母后身体力行用行动给他上了精彩的一课。   昏暗的房中,寂静里是卫瞻极浅的一声叹息。   卫瞻陷在昏暗的天地里,天地间阴沉沉的,他在整个阴沉沉的环境中变得更加阴翳。   房门被推开,带进来一束光,照着他的阴沉和狼狈。他抬起眼睛,看向出现在门口的霍澜音。   霍澜音端着一盆温水,帕子搭在盆边,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晃着。她走到床边放下铜盆,坐在床边,探手去解卫瞻的衣服。   卫瞻冷眼看她。   霍澜音低着头去解他的衣服,也不看他,口气随意:“莺时的屋子不大,只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天热,挤得不舒服。我今晚回来睡。”   她顿了顿,“所以得把你洗干净。要不然我嫌脏。”   “霍澜音。”   卫瞻的左手忽然用力扣住霍澜音的手腕,有些疼。霍澜音抬眼去看她,撞上他冷静的目光。   “人,不能太贪心。”卫瞻声音低沉沙哑,“不要再在孤面前耍这些猫儿狗儿的把戏。”   霍澜音挑起眼尾妩媚一笑,带着嘲意。然而卫瞻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笑僵在脸上。   ——“你既做不到狠心抛下孤,又怕孤自作多情地以为你心中有孤,才用这般羞辱手段让孤厌恶憎恨你罢了。”   他捏霍澜音的下巴:“泥泥,心软成不了大事。” 第100章   霍澜音很快反应过来,她甩开卫瞻的手,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腕,一边问:“大殿下好似料事如神,可我倒要问一句,我要成什么大事?我一个普通人,并不需要成什么大事。一切随心,我高兴就好!”   她忽然用力去推卫瞻,将卫瞻推倒。卫瞻想起身,可他刚有想起身的动作,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右半边身体没有知觉。   霍澜音双臂压在卫瞻的胸膛,俯下身来凑近他。她笑,笑得有些坏:“殿下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如今还不是像烂泥一样软在床上任我摆布?”   卫瞻抬起左手想要握住霍澜音的腰,他的手腕却被霍澜音双手握住。她翻身上榻,跨坐在卫瞻的腰上,禁锢着本来就半边身体不能动的他。   卫瞻目光一凝,阴沉中带着杀气。   霍澜音俯下身来,三千鸦发垂落,带着刚沐浴过后的香气堆在卫瞻的胸膛。   她妩媚地笑,笑得着实不像好姑娘。   她纤细的手反过来,手背贴着卫瞻的脸颊轻轻滑过,细细的指腹点了点卫瞻鼻尖上那粒与她相同的美人痣。   “让让,你的确聪明,可你总自以为是地看透了我。这样不好。”她摇头,“其实你根本不了解我,我没你想的那么良善。我满心算计,自私自利,骄傲固执,一条路走到黑。从小哥哥就说我任性,如今不过是被踩在了泥里,现实打了我的脸,教会我没了资格任性罢了。”   她用手背轻轻去拍卫瞻的脸,笑:“对,就是这样打了我的脸。让让不也是吗?东宫之时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女人骑在身上欺负呢?”   卫瞻眯起眼睛,视线凝在霍澜音眼尾氤氲的柔媚。   “自作聪明?”卫瞻嗤笑,“霍澜音,你又何尝不是?人若算计得多了,早晚将自己算计进去。这一路走来,你算计一路,自以为一切都按照你的计划进行。结果呢?”   “结果呢……”霍澜音喃喃重复了一遍。   卫瞻又道:“不过你说的也对,孤的确没有将你完全看透。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你才能不断地给孤带来惊喜。”   霍澜音目光微沉。   卫瞻阴沉地哼笑了一声,声音沙哑:“孤看不上的人把心挖了送来,孤也不会看一眼。而孤看上的女人,即使是个没心的混账东西,孤也要定了。霍澜音,你再多的反抗和算计都无用。你是我卫瞻看中的女人,这辈子都逃不掉。”   霍澜音眸色变了又变。   许久之后,霍澜音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说:“让让,从前有个小姑娘得了重病。所有人都说她活不了了。可是她惦记着和哥哥下了一半的棋局。在那之前,她和哥哥下棋从来没有赢过。而那盘棋是她最有可能赢的局。小小的她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怎么办呢?如果她死了,就永远都赢不了哥哥了。为了赢那盘棋,她活下来了。后来小姑娘长大了,不管表面多乖巧听话,心里也永远不肯认输。”   霍澜音收起脸上懒散笑意,望着卫瞻的眼睛,平静地说:“其实我应该感谢殿下。若没有遇见殿下,兴许我会和这世间很多女子一样,到了婚嫁年纪在合适的男郎中挑一个门第相当的人嫁过去,相夫教子,柴米油盐酱醋茶地平淡一生。可是殿下的总总讨厌行径打我脸的同时也让我醒悟,与其浪费光阴在臭男人身上,不如一个人逍遥快活。”   霍澜音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一边去脱卫瞻的衣服。拿了帕子用水浸湿又拧干,不紧不慢地给卫瞻擦身。   她用手指头戳了戳卫瞻的胸膛,又用湿帕子在卫瞻的肩头拍了拍,她慢悠悠地说:“让让看透了我的心思又如何呢?我倒想知道我这样趁人之危逗弄着让让,让让还会不讨厌我?有时候原因并不重要,选择的行为和做出的结果才重要。”   她探身,从床头小几的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蘸了一点铜盆里的水,在卫瞻的胸膛画了个王八。   卫瞻左手用力握住霍澜音的手腕,他胸口起伏,藏着他的愤怒。而他盯着霍澜音的目光里更是毫不掩藏他的愠怒。   “霍澜音,你要羞辱我到什么时候?”   “羞辱?”霍澜音甩开卫瞻的手,也随手扔了手里的笔,拿了一把小刀来,“让让腹上的毛发不大好看,剔了吧。”   卫瞻瞳孔猛地一缩。   霍澜音却突然笑出声来,她坐在卫瞻的腰上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里带着点湿。她笑着说:“原来殿下也知道这是羞辱。可这两日我对殿下所做的事情,与殿下施于我身又有何异?甚至,我做的远不敌你对我做过的十之一二。”   霍澜音舒了口气,居高临下地睥着卫瞻。   “其实大殿下也知道这是羞辱,只不过您高高在上,认为您对别人做这些事情,别人只能高兴地冲您摇尾巴。”   霍澜音双手搭在卫瞻的肩上,慢慢收紧,逐渐掐住他的脖子。   “被人掐着脖子呼吸不畅的滋味好受吗?”她掐着卫瞻的手微微用力,“你有病,所以你伤人可以理解。你是高高在上太子爷,所以你不懂尊重人也可以理解。对,理解。我都理解。可是理解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忍受则是另外一回事。”   卫瞻沉默了很久。霍澜音掐在他脖子上的手逐渐在收紧,虽然她力道不大,可是卫瞻还是头一遭体会到了这种被人掐住咽喉,将性命交给对方双手的滋味。   霍澜音松了手。她弯着眼睛,问:“舒服吗?”   半晌,卫瞻才开口:“舒服。”   他左手撑在床榻上,用尽全力地想要坐起来。   霍澜音眯起眼睛,好像只要她轻轻一推,就可以令卫瞻前功尽弃重新栽过去。可她没有那么做,她凝望着卫瞻极为费力地坐起来。   他终于坐起来,霍澜音也随着他的动作坐直身子,两个人的距离拉近。   霍澜音视线上移,望向卫瞻的眼睛。卫瞻漆色的眸子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她完全看不透卫瞻的想法。   卫瞻很想将霍澜音鬓角一绺儿碎发为她掖到耳后,可是他左手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右手又毫无知觉。最终也只是望着她鬓角的那一绺儿发,觉得有些遗憾。   他缓慢地将目光从霍澜音的鬓角移到她的眼睛,他望着她的眼睛,语气平淡语调缓慢,带着沙哑:“都多大的孩子了,还玩激将法这一套?”   霍澜音微微仰着下巴,望着卫瞻讥笑。   卫瞻继续十分吃力地向前倾,终于凑近霍澜音,将她鬓角的那一绺儿碎发舔走。   霍澜音心里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下意识地向一侧躲避。   “泥泥,你是真听不懂还是装糊涂?”卫瞻说,“对你来说是幸运也好,是不幸也罢,你都被孤看中了。骂人装凶激将法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别说只是没心没肺的小混账,就算你杀了我爹妈,孤也要你啊。”   霍澜音一窒,胸口气闷。她再也忍不住,用力一推,将卫瞻推倒。   “我要是有杀你爹妈的本事,还能被你欺负?”霍澜音顿了顿,惊觉这话实在大不敬,偏过头“呸”了一声。   卫瞻打了个哈欠,合上眼,不打算理霍澜音了。   霍澜音坐在他的身上,咬牙切齿地盯着卫瞻的脸半晌,才移开视线看向铜盆。   这身子还没怎么开始擦,还要不要继续了?   霍澜音犹豫了片刻,从卫瞻的腿上下来,赌气似地把卫瞻身上的衣服扒光,然后发泄似地使劲儿去拧帕子,水珠儿落进铜盆,滴滴答答。   最后洗衣服似的使劲儿给卫瞻擦身。   擦到最后,霍澜音将帕子扔到卫瞻的胸膛,生气地说:“我怎么就那么倒霉!”   卫瞻始终阖着眼,不紧不慢地说:“你没给我擦脸和脚。”   霍澜音:……   翌日午时,霍澜音坐在床边,板着脸给卫瞻喂饭。   小院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   霍澜音心里“咯噔”一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实在是这两天找上门来的人都没什么好事。若是九霄楼讨债的人过来,她倒也能暂且应付。她最怕又是官府的人过来搜人。   她赶忙小心翼翼地将卫瞻藏起来,然后才让冯叔去开门。她立在屋内窗前,从半开的小轩窗朝着小院门口的方向看去,隐约可见来者不止一个人,而且从穿着打扮来看不是官府的人,也不像九霄楼的人。   冯叔弯着腰在小院门口与外面的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然后招了招手,将小石头招过来耳语几番,小石头点点头,转身往霍澜音的房间跑去。   “姑娘,院外来了一伙人,说是焦爷想见一见你。”   “焦爷?”霍澜音皱眉。   “叫……叫……我想想……对对,焦高!”小石头想了起来。   莺时从门外进来,皱着眉说:“什么人呀?干嘛要见姑娘?若是玉石单子都是去不二楼的。”   霍澜音蹙起眉,有些犹疑的口吻:“我怎么觉得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那是!”小石头立刻将焦高的事情三言两句解释了一番,最后说:“其实我也没见过焦高这个人。这些话都是听来的,也不知道真假。不过都那么说,应当就是那么回事吧!”   “啊?”莺时瞪圆了眼睛,“那他找咱们姑娘做什么?我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霍澜音想了想,她一个人在丰白城住了半年之久,各个方面都很注意,更是从来没有招惹过焦高这样的人物。他今日怎么会找来?   霍澜音莫名觉得焦高找来似乎与卫瞻有关。她灵光一闪,忽然问:“小石头,你可知道赵三与焦高可有瓜葛?”   小石头挠了挠头,不太确定地说:“我哪儿知道他们的事儿?不过他们这些地痞混子大多都是认识的!”   “姑娘,要不然不要见了吧?将他们打发了!”   霍澜音稍微琢磨了一下,立刻让莺时将她的各种香料胭脂放在院中的石桌上,然后她迅速穿了男装,故意将头发弄得乱一些,又拿了青黛粉和些颜料胡乱糊在脸上,以这样一副狼狈的样子见了焦高。   焦高本想着放长线钓大鱼,逗弄个懂事听话的。可是事情发展和他想的有了出入,卫瞻竟然当街杀了人。啧,那眼珠迸出脑浆涂地的场景……啧。   够味儿。   消息灵通的焦高得知官兵来抓捕卫瞻,他正琢磨着动些手段救下卫瞻,充分显摆他的能力,让卫瞻甘心跟着他。却不想卫瞻竟然溜了,官兵扑了个空!   可没有人比他们这一伙地痞更了解丰白城,他的眼线遍布整个丰白城,他令人去差,结果是哪哪儿都没看见卫瞻的身影。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这怎么可能。   所以,焦高怀疑上了霍澜音。又因为他实在在这事儿上耗了太久,不耐烦了,才决定亲自来一趟。   “焦爷肯赏脸过来,让咱们家这小院儿蓬荜生辉!”霍澜音熟稔地粗着嗓子,用男子腔调说话。   在这半年,她已经练习过太多次。不说接触频繁的人,只说刚相见的人很难发觉她的女儿身。   焦高的手下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小院的最中央。焦高大摇大摆地坐下,他瞥一眼霍澜音,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她那张脸花花绿绿的,丑得他立刻嫌恶地移开视线。   他弓起的食指搓了搓鼻子,不耐烦地说:“京中来的纪公子现在在何处啊?”   霍澜音“哎呦”了一声,做苦恼状,说:“实不相瞒,这两天官府的人在抓他,九霄楼那群追债的来找他。没曾想今日连焦爷也亲自过来。可是……可是我实在不知道他跑到哪个相好那儿去了!”   焦高指了指霍澜音的鼻子,说:“你这小子,不老实!不诚实!”   霍澜音装糊涂:“小的不敢!绝对不敢,小的对焦爷说的话句句属实!”   焦高摆了一下手,他身边的人抱着胳膊,说:“咱们查过,纪公子自打来了丰白城,除了已经离开的霍小将军,他就只和你有过接触。除了你,他根本就没旁的相好!”   “啊?”霍澜音睁大了眼睛继续装糊涂,“几位爷果然好本事,连谁和谁是什么关系都能查到!”   她吓得缩了下肩膀。   “焦爷这么厉害,焦爷手下的人也厉害得紧!只要继续派手下调查,一定能将纪公子找到!”   “少废话!我们过来是告诉你,咱们焦爷看上那小白脸。你休要藏匿此人!要是看见他立刻告诉焦爷!如今他闯了祸,只有焦爷能保他!”   霍澜音整个人僵在那里,这才是真真正正地惊了。   她莫不是听错了吧? 第101章   焦高离开冯家时的脸色不太好看。   “焦爷,您别担心,只要这人还没离开丰白城,总会被咱们扒出来。”陈二全说。   陈三全把话接过来:“我还是觉得那小白脸没跑远,说不定就是被刚刚冯家那个弄胭脂的小子给藏了起来!”   焦高点了点头,说:“我也是这么认为。”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望向冯家的方向。   “焦爷,那您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咱们折回去,直接搜人?”   “蠢货!”焦高骂了他两句,“官府的人搜不到,咱们就能搜出来?”   “是是是……焦爷说得对。是我蠢,是我蠢了!”陈三全弯着腰挠挠头,“那咱们还是派弟兄们在城里仔细搜搜?”   “蠢货!”焦高朝他的后脑勺给了一巴掌,“我都说了他被冯家藏了起来,你还要去城里搜,搜什么搜!今儿个出门不带脑子,还是从你亲娘肚子里出来的时候就没带脑子!”   “是是是,是是是……焦爷教训的对。”陈三全应和着,心里却直犯嘀咕,不明白焦高到底什么意思啊?   焦高望着远处的冯家小院,眯着眼睛,说:“天黑以后,带几个弟兄再过来一趟。”   陈二全和陈三全兄弟两个赶忙一阵马屁,直夸焦高英明聪慧全天下第一有才!   霍澜音将焦高敷衍走,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还是懵的。她以前在西泽养在深闺时并不懂这些,后来来了丰白城,以男子身份接触的人多了些,才逐渐知道了更多世间奇奇怪怪的事儿。比如,一些男子有着养男宠的癖好。   初闻时,她惊愕不已,怎么也想不通这是怎么个“养”法。完全无法理解,也并不想去理解这种事情。   如今,焦高想把卫瞻当男宠养着?   霍澜音动作缓慢地转过头,望向床榻的方向,目光逐渐微妙。   冯家不大,焦高一行人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压低。卫瞻在房里应该听见了吧?   霍澜音立在门口,让自己平复了一下,脸上表情淡淡,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朝长榻走去,将厚重的床幔拢好挂起。   炎炎夏日,厚重的床幔里面,闷热扑面而来。   卫瞻安静地躺在床榻上,阖着眼。   霍澜音俯下身来,拿着帕子擦去卫瞻额侧的汗。   霍澜音又瞧了卫瞻一会儿,见他仿佛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睡着了吗?霍澜音想着卫瞻若睡着了并没有听见焦高那几个人说的话更好。他定然是不爱听,觉得耻辱的。   霍澜音轻轻松了口气,悄声退了出去。   然而霍澜音不知道的是,当她刚一转身,卫瞻放在身侧的左手用力握成拳,骨节发白,轻颤。   他睁开眼睛,漆色的深沉眸子里充满了他的愤怒。黑色的血液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将要和他的怒火融在一起。   这天气似乎快要下大暴雨,十分闷热。即使坐在阴凉处不动,也是一身汗。傍晚,霍澜音端着给卫瞻擦身的水进屋。她还没走到床榻,卫瞻忽然恼怒地大声让她出去。   霍澜音脚步停在屋子里,半晌,才说:“不要闹脾气,擦了身才好睡。”   “出去!”卫瞻阖着眼,坚持不让霍澜音动他。   霍澜音放下铜盆,走向床榻,目光随意一瞥落在卫瞻的右手上,不由一怔。他的右手肤下黑浪翻滚咆哮着。即使霍澜音不是第一次见到,仍就觉得十分可怖。   霍澜音了然。先前这黑色的东西爬上卫瞻的脸,他便一直戴着面具,即使身边亲近之人也不可看见他的脸。他如此在意,自然不愿意她脱了他的衣服,见到他身体上的变化。   “去给我拿面具。”卫瞻的声音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霍澜音心下暗暗一惊。难道那黑东西又要爬上卫瞻的脸?微惊过后,霍澜音心里又莫名沉甸甸的。她转身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除了面具,还有一碗绿豆粥。   卫瞻的情绪比刚刚好了些,他睁着眼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却在看见霍澜音手里的那张面具时,目光一凛。   “这儿离城里远。一来一回要许久。我一时之间也弄不到面具。”霍澜音晃了晃手里的面具。   粉色的面具,上面画着乐哈哈的红色不倒翁。   她手里有一个,卫瞻手里也有一个。   半晌,卫瞻缓慢地长舒了一口气。他咬着牙齿,沉默着朝霍澜音伸出手。   他妥协了,霍澜音心里反倒觉得不太习惯。   她微微用力握紧了一下手中的面具,才开口:“等一下。你不愿意擦身,那至少喝碗降暑的绿豆汤。”   霍澜音没去分辨卫瞻眼中的烦躁有几分,她在床边坐下,探手用力扶起卫瞻,然后将绿豆汤送入卫瞻口前。   “又凉又甜,很好喝的。喝一些吧。”   “给我面具。”   “真的很好喝的。”霍澜音自己喝了一勺,凑过去,在卫瞻的唇角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带着她唇上的凉甜。   她弯着眼睛问:“味道也不是那么讨厌的,对不对?”   卫瞻瞥了霍澜音一眼,不耐烦地朝她伸出左手,将碗接过来,一饮而尽,又不耐烦地将空碗还给她,再道:“面具!”   “我扶让让躺下。”   霍澜音也不去看卫瞻脸上的表情,执意扶着卫瞻躺下来,然后才去拿面具。然而面具刚覆在卫瞻的脸上,卫瞻惊觉自己的眼皮很重。   他瞳仁猛地一缩,死死盯着霍澜音的脸。   “你在绿豆汤里放了什么?”   霍澜音嫣然一笑,她将卫瞻脸上的面具拿开,俯下身来,在他的额头轻轻亲了一下。   “小让让乖哦。睡一觉就好了。”   卫瞻猛地抬起左手掐住霍澜音的脖子,然而他手上的力气逐渐消下去,无力地垂下来,眼睛也合上。   霍澜音怔怔望着卫瞻垂落下去的左手,惊觉药效这样快,可是因为他过于体虚?   倒也不是旁的什么药,只是助眠罢了。   霍澜音动作轻柔地脱下卫瞻的衣服,惊愕地看见卫瞻的右边身体黑如碳磨。从右脚开始,一路向上蔓延着,黑色已经到了胸口。照这架势,这黑色要不了多久就会蔓延到他的脸上。   霍澜音望着卫瞻皮肤下翻滚咆哮似的黑浪,握着湿帕子的手微微发紧,帕子上的水珠滴落在卫瞻的身体上。   他肌肤下的古怪黑色东西顿时四散逃离些,竟像是有意识似的。诡异极了。   霍澜音的手惊得颤了颤。   她收回思绪,立刻小心翼翼地给卫瞻擦身。每当擦到他右半边身体时,霍澜音望着他体内那些黑色的东西,一阵头皮发麻。   当终于给卫瞻擦洗完,霍澜音为他穿好衣服,连那张面具也小心翼翼给他戴好,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霍澜音洗了个澡,天色已经黑下来。   她坐在庭院中,将长发偏到一侧,微微低着头,用棉帕仔细去擦发上的水渍。   院门被踹开的时候,霍澜音正微微仰着头望着夜幕当中闪耀的星月。   “把人给爷交出来!要不然别怪……”焦高的话生生顿住。面露惊愕之色,望着月下美人。   焦高贪图美色,家中侍妾一大堆。见到漂亮的姑娘就要抢回家。他见过太多的美人,却仍旧被眼前的画面惊住。   他头一回明白古人为何要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话来形容出浴美人。   而他相信,自今往后,他再也见不到比眼前的美人更适合这话的女子。   霍澜音一惊,转过头望向焦高。   被她的目光望着,焦高的心跳了跳。   潋滟明眸秋波横卧,又岂止是出水的芙蓉,根本就是从九天之上走下来的仙娥。那在她身后的万千星辰霎时黯然失色。   霍澜音心中一沉,立刻站起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里的动静将其他人惊醒,冯叔和小石头冲过来。莺时虽是个小姑娘,竟比冯叔和小石头跑得还快,先一步跑到霍澜音身边。   焦高长长舒了口气,望着霍澜音的目光带着几分迷离之色。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将庭院里悠悠的芳香贪婪地吸进鼻腔。   “这是什么味道?”焦高身边的几个人也看呆了,用力吸了吸鼻子。   焦高死死盯着霍澜音的脸,他的眼中有兴奋的烈火在燃烧。   “原来大名鼎鼎的梅无先生竟是女子。怪不得……怪不得日日以帷帽遮面。调香是为了遮掩你身上这……”焦高咽了口唾沫,“这醉人的体香……”   焦高家中侍妾男宠一大堆,失了宠的侍妾依旧养在院子里,失了宠的男宠却会被他送人,甚至虐待至死。男宠不过为图一时新鲜刺激,美人才是焦高的心头好。   焦高朝霍澜音迈出一步。   “你想做什么?休要再过来!别怪我们不客气!”莺时一张巴掌大小的娃娃脸,站在霍澜音凶神恶煞地大声说。   霍澜音皱眉。随着焦高朝她走来一步,她向后退了一步,问:“焦爷不是要去寻纪公子?”   焦高怔怔望着霍澜音阖动的红唇,木讷地摇摇头:“不,十个纪公子也抵不过一个你。”   单是这样看着霍澜音,焦高已觉得热血沸腾,像极了十几岁时第一次为女子心动、兴奋。   霍澜音再向后退,退上台阶。她在心里飞快合算着,揣测动用冯家的机关将面前的焦高和他身后的两个人一并擒杀的可能性有多高。   她不怕杀人,她怕杀不掉,带来更恶劣的后果。   “焦爷,怎么样了?可将人抓到了?”又有两个人从院外冲进来。见焦爷目光怔怔,两个人愣了愣,顺着焦高的视线看去,瞬间惊艳。   霍澜音心中一沉。   五个人?   恐机关暗器做不到全部擒杀。更何况她并不知道院外是否还有焦高的人。 第102章   王景行在回西泽的路上,遇到了自己的家的小厮——正往丰白城来寻他的小厮。小厮带着姚妈妈写给霍澜音的信。   霍澜音在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之前,并不想将自己的情况告诉母亲。不过当王景行询问她的时候,她同意王景行向她母亲简单透露她过得很好的消息。   所以,王景行只对姚妈妈说曾见过霍澜音,她过得很好。且表示他行商所经之地甚广,让姚妈妈写一份信给霍澜音,若他下次遇到霍澜音,可以将信带给她。   于是,有了这么封信。   拿到家书的王景行,心情顿时复杂。霍澜音毫不留情面的拒绝还在眼前。他是断然不能再去寻她,实在不能再做这么没脸没皮的事情,这不是他的作风。更何况他也怕自己的痴心打扰到霍澜音。   可是此时这封家书握在手中,王景行有些犹豫。他很了解霍澜音与周家的那些事情,周家人伤了她的心,姚妈妈恐是她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   “如果她看见这封面应该很欢喜吧?”王景行将家书收进袖中,调转马头往回走。   他决意只是将信带给霍澜音,绝不再纠缠。只给她送信而已。他何尝不可以只让小厮去送信?倒也存着再见她一眼的念头。哪怕只是做个信差。   跟在后面的小厮王顺叹了口气。   王景行一口气赶到冯家,立在院门口好一会儿,才轻轻叩门。房门以出乎他意料的速度被打开。   一脸愁态的冯叔看见王景行的那一刹那,眼中立刻燃起希望。   “王公子!你快救救梅姑娘啊!”冯叔说着作势要下跪,“梅姑娘可是个大善人,好人不能没有好报啊……”   王景行一惊,赶忙伸手扶起冯叔,急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表妹怎么了?”   “又是哪路人过来了?”冯婶匆匆从屋里出来,看见王景行的时候,脸上瞬间一喜。   “王公子!”她提裙快步跑过来,作势也要下跪磕头。   王景行再拦,心中已经急得不行,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莺时从屋里冲出来,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她忍着不再哭,用最简洁的话语,将事情的始末说清楚。   “焦高?”王景行心中一沉。   莺时小心翼翼地瞧着王景行的表情,不想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细节。看见王景行皱眉时,她咬了咬唇,莫名紧张起来。霍澜音已经被焦高带走一日了,莺时越来越心急如焚。如果连王家表公子也没有办法。那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过是片刻,可是王景行沉默的时刻,漫长得毫无尽头。   王景行说:“不要急。我这就去城里。”   一直紧绷着神儿的莺时一下子哭出来,像是终于抓到了希望。她哭着说:“靠公子多费心了!”   王景行也不多说,转身往外走,迈出小院,翻身上马,匆匆往城里赶去。虽然他不是丰白城的人,可是这些年走南闯北做生意,他是听过焦高这个名字的。   王景行走了之后,莺时和冯家人惴惴不安地等着好消息。莺时坐在台阶上,愣愣望着小院木门。连眨眼也不舍得,生怕不能第一时间错过谁叩响这道门。   “这都一天了……”冯婶暗暗垂泪。   莺时使劲儿咬着嘴唇,咬破了都还没有知觉。   霍澜音是昨天晚上被焦高带走的。如今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莺时一直坐在台阶上,望向院门口。自打霍澜音被带走之后,她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不多时,冯家一家四口也陆续坐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满怀希望地望向小院门口。   王景行是傍晚时回来的。他还没走近,莺时已经听见了马蹄声,飞快跑去开门。然而她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王景行灰败沮丧的神情。   明明心里已经有了底,可是她仍旧抱有一丝希望。她紧紧攥着袖口,紧张问:“王公子,怎么样了?”   王景行有些木讷地摇头。他从马背上下来,脚步虚浮,差点站不稳。   莺时眼睛里的光一瞬间散去。她知道王景行已经尽力,她不能怪任何人。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哭起来,哭声呜咽:“我要去陪姑娘,是生是死都要去陪着姑娘呜呜呜……”   “我……”王景行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官府的人一听到是焦高这个名字,根本不管。我也找了旁人,可是他们都怕焦高……”   莺时忽然止了哭,她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转身往回跑。她跑得太快,被自己的裙摆绊倒,然后立刻爬起来,冲进霍澜音的房间。   她犹豫了一下,才继续推开里屋的房门。   莺时是一直都很怕卫瞻的。不管是在西泽,还是在西行的路上,又或者在丰白城再遇到。   卫瞻安静地躺在床上,脸上戴着那个红色不倒翁面具。明明是小孩子喜欢的可爱面具,可是戴在卫瞻的脸上,只让莺时觉得异常诡异。   她立在原地僵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朝床榻跑过去,她跪在床榻边,眼泪止不住地流,哭着说:“大殿下,你醒醒去救姑娘好不好?姑娘说过您是个很厉害的人,说您才不会真的那么惨,说您还有什么底牌。我笨,我听不懂。底牌是什么?是不是您还有手下?求求您醒一醒,派人去救回姑娘好不好?我们姑娘真的好可怜的。呜呜呜呜……”   卫瞻锦缎华裳下的身体,一边是墨黑之色,黑浪在肌肤之下咆哮。另一半是寻常的肌肤。泾渭分明。   一时间,咆哮的黑色血液向左冲刺,想要侵占卫瞻的整个身体。又一时,黑色的血液被压制,蜷缩回一角。左边寻常肌肤慢慢向右扩展。   他的身体一分为二,左右之界,两种力量在厮杀较量。   夕阳逐渐下沉,一个小男孩蹲在街角捉蚂蚁。他忽然抬起头,望着远方,连小叶子上的蚂蚁也不玩了。   高头大马上的男人走远,他还傻傻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   “东东!”   “阿爷!”小男孩站起来,指着男人走远的方向,大声说:“我看见一个好威风的大将军!”   老人家将小男孩抱起来,亦望向男人离开的方向。   小男孩被抱起来,视线变高了。他左看看右看看,才发现街道旁好多人都望着那个大将军离开的方向哩。   老人家摸了摸小孙子的头,笑着说:“东东,那个人是霍将军。”   小男孩眨眨眼,忽然兴奋起来:“霍将军!霍大将军!”   他伸开双臂,画了个大大的圈。   不远处有熟识的街坊邻居笑:“东东还知道霍将军?”   “平战乱,夺疆土!唯吾北衍霍平疆!”东东一边说一边点头,后脑下的小胎辫一晃一晃的。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咦?怎么听见了打雷声?好像又不是。小男孩抱着阿爷的脖子:“阿爷,阿爷!打雷了,要下雨!”   “不,那是军队。”老人家的目光忽得很远,似想到年轻时战场上的岁月。   “军队是什么?”小男孩挠了挠头。   整齐划一的骑兵由远而来,坚硬的玄铁甲胄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威风的闪耀光辉。   街市里的人群中,忽然有人说:“是霍将军的玄铁军。”   焦高的家很大,他祖上经商,积攒下来不小的家业。到了他这一代,就算是坐吃,也吃不空家业。   霍澜音被关在焦府清净的红梅阁中。   她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走神。   离开西泽前,周家养父说的话一遍遍在她耳边萦绕。她不想做一个只能寻求男子庇护的美人。她无时无刻都在想证明自己可以保护自己,自己可以将日子过得逍遥轻松。   本来一切都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   霍澜音垂下眼睛,忽然有泪滴落。   其实,昨天晚上她虽然没把握杀了焦高的人。可是利用机关暗器逃走却不是没有希望。   可是她若逃走,焦高发现了昏迷的卫瞻该怎么办?   所有的算计,最终败在了所谓的良善和不忍。   “梅姑娘,我又来了。”丽娘敲了敲门,扭着细腰走进来。   丽娘是焦高的小妾。她过来是为了给焦高做说客。   “男人女人的事儿也就那么一回事罢了。你又何必拧着?哎,想当初我刚来的时候也不愿意。后来想通了,如今日子过得不也快活?”丽娘手背抚过霍澜音的脸,“妹妹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你若聪明一点,懂得讨男人欢心,那才是有着无尽的好日子呀。你要知道男人耐心有限……”   丽娘说了好些话。   霍澜音一直沉默着。等丽娘走了,霍澜音仍旧保持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姿势。   许久之后,霍澜音抬手,轻抚自己的脸颊。   “因为这张脸吗?”她轻声呢喃。   一抹流光在她眼中浮动,她瞬间下定决心。她弯下腰,从靴子的暗层里取出一柄折叠小刀。   “若皆因这张脸,我毁了它便是!”   霍澜音下定决心,眸中一片决然。她闭上眼睛,握着小刀,朝自己的脸颊用力划去。   然而,小刀还没有碰到她的脸颊,她的手却不能再往前。她怔了怔,睁开眼睛。   视线里,一只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掌握住刀刃。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一滴滴滴落在她的裙上。   那只手的拇指上,戴着一枚扳指。那是她仔细雕磨的扳指,实在太过熟悉。   霍澜音双唇阖动,眼睫颤了颤。   “殿下……”   她的眼睛忽然就湿了。   手一松,小刀落了地。她转过头去的刹那,蓄在眼中的泪一瞬间滚落,沉甸甸地落下。   卫瞻半垂着眼,脸色苍白。他缓慢地抬起眼睛看向霍澜音,血丝遍布的眼中带着疲态。   他说:“蠢货。” 第103章   霍澜音扑进卫瞻怀里,卫瞻被撞得向后退了一步,脚步似不太稳。他偏过头,轻咳了两声。随着他的轻咳,脸色越发苍白。   霍澜音很快从卫瞻怀里退出来,用力在宽袖上撕下布条,包上卫瞻的手,给他止血。   她的手有一点点抖,最后怎么也系不上。   “蠢东西。”卫瞻轻笑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头。   眼泪落在手背上,霍澜音才知道自己哭了。她抿抿唇,很快调整了情绪,心绪平稳,仔细将布条系好。   她抬起眼睛去看卫瞻,刚好对上卫瞻的目光。她的唇微微张开,想要说什么,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只余怔怔望着卫瞻。   卫瞻搭在霍澜音后脑的手掌轻轻抚着,目光微凝出几分认真来,他说:“别怕。”   霍澜音轻轻点头。她微仰着头望向卫瞻,问:“殿下的人呢?”   卫瞻笑了。   霍澜音愣了一下,心里一沉。她的目光在卫瞻苍白的脸色上扫过,视线下移,去看卫瞻的右手。袖子遮了半只手,露出的手指是黑色的。   她的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   “殿下……是自己过来的?”她试探地问,对于卫瞻的答案有了猜测,却不敢相信。   卫瞻声若轻叹:“泥泥,这世间人或多或少都有着自以为是的毛病。你也不例外。”   没有人。   没有她以为的暗卫、手下、底牌,什么都没有。卫瞻的的确确拖着病弱之躯只身而来。   “不……”霍澜音轻轻摇头,不敢置信地向后退了一步。   “咚咚咚”的敲门声,惊了霍澜音的魂儿。   “妹妹。是我。我来给你送东西的。”丽娘在门外说。   霍澜音松了口气。还好,不是焦高。   她犹豫了一下,将卫瞻推进屏风后面。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转身去开门。   她站在门口,堵着丽娘进来的路,冷脸对她:“你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不必再说。”   丽娘笑起来的时候很是妩媚。她温柔一笑,说:“好妹妹,你怎么这么拧巴呢?焦爷虽然生性风流,可不是个粗鲁的人。要不然你也不会到现在还平平安安的。但是呢,姐姐瞧着焦爷对你兴趣很浓。不过一日,已问过我五六次你的情况,所以你也别嫌我总是过来烦你。”   丽娘将怀中抱着的长锦盒递向霍澜音,说:“好妹妹,这是给你准备的新衣裳。我瞧着你的身量和模样,这身衣裙定然是顶适合你的。晚上焦爷会过来,你且准备准备。”   霍澜音冷漠看着丽娘,没有伸手去接。   丽娘举了一会儿,笑了笑,弯腰将锦盒放在门口。她早就对这些被焦高掳回来的姑娘们的各式反应习惯了。别说霍澜音这种冷漠不理人的,就算是寻死觅活的姑娘也不少。   见了太多,也就不相信有谁能翻出浪花来。   丽娘笑着说:“妹妹且准备着,姐姐就先走了。”   霍澜音“啪”的一声关门,将丽娘关在门外。她立在门口,从门缝朝外望去,见丽娘走远,她脚步匆匆地绕过屏风。   卫瞻体虚,靠坐在屏风后的罗汉床上。   霍澜音不理解卫瞻都这个样子了,为何还要赶来送死。她心里有些急,问:“殿下是怎么进来的?可有逃走的法子?”   卫瞻随手指了下红梅阁后门的方向。红梅阁是有后门的,这事儿霍澜音知道。府中男丁不方便进后宅,这事儿霍澜音也知道。可是出了后宅呢?焦家家大业大,前院的家丁可绝对不会少。   从前院进到后宅不难,可如何进的焦府?   霍澜音将疑问问出来,卫瞻却没有回答,他低着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殿下?”霍澜音越发急迫了,生怕焦高随时会过来。   “嗯?”卫瞻回过神来,看向霍澜音。他又随意“哦”了一声,不答反问:“为了让焦高放过你,不惜毁了自己的脸。泥泥,我记得你说你最怕死。那倘若顺从他保命和牺牲性命二选一,你会如何抉择?”   霍澜音怔住了。她想着卫瞻这问题的答案,也在揣摩着卫瞻这么问的用意是什么。   她心里莫名不安。   卫瞻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霍澜音的答复,又说:“或许也不用送命,会受些伤。”   霍澜音如实说:“倘若只能二选一,连自毁容貌都不行。那我会顺从他,留着性命,他日寻机杀了他。”   卫瞻望着霍澜音的眼睛,他漆色的眸中神色有一瞬间的黯然。他问:“就像当初讨好顺从我,再伺机逃走?”   霍澜音僵了僵,看见卫瞻眼睛里略显狼狈的自己。   短暂的沉默,久如半生。   许久之后,霍澜音摇头。她说:“不一样的。殿下不曾强迫过我,一切都是我自愿。怎能与焦高相提并论?”   她仔细打量着卫瞻的神色,却失望地发现卫瞻听了她的回答后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   “殿下?”霍澜音见卫瞻又仿若走神,略显担忧地喊了他一声。   卫瞻手掌撑着罗汉床站直身体,朝霍澜音伸出手,说:“走吧,回家。”   霍澜音茫然地将手递给卫瞻。她茫然了,一时之间又觉得卫瞻刚刚是骗她的。他一定带着手下就在外面,对不对?   然而,没有。   卫瞻带着霍澜音避开焦府中偶尔经过的奴仆,朝后宅西南角走去。那里是他翻墙而入的地方。   他们两个人到底是惊动了焦府。当第一个人高喊后,无数焦府的家仆手握棍棒朝这边追过来。   霍澜音心忧地回头去看。   “别回头。”卫瞻握紧霍澜音的手。   霍澜音收回视线,侧过脸望向卫瞻苍白的脸色。他……内力还没有回来吧?她心下惶然。   若她自己一个人困在这里,会选择暂且顺从焦高,他日再伺机杀了他。   可是现在卫瞻在她身边。他没带任何人,拖着毫无内力的虚弱身体来救她。她怎么敢辜负他的相救。   “殿下……”霍澜音听见自己喊他的声音带着颤音,才后知后觉自己是下意识地喊了卫瞻。   卫瞻脚步没停,也没看向霍澜音。他说:“若没了太子身份,就连护你都不能,也未免太可笑。”   霍澜音望着卫瞻,忽然觉得认真思考如何将伤害降到最低的自己,也很可笑。   王景行等在焦府不远处,望着焦府的方向心急如焚。卫瞻进去的时候,他劝过卫瞻。他告诉卫瞻焦高府中家仆的数量和武力之可怕,他告诉卫瞻若只身而去,不仅救不了霍澜音,反会搭上性命。   “殿下三思。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不如殿下拿出大殿下的身份,或者立刻写信去找……”   王景行永远都忘不了当时卫瞻看他的目光。只是那样漫不经心的一瞥,好像明晃晃地在骂他废物。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虚弱疲态的卫瞻进了焦府。   而他仍旧立在远处,远远地望着囚着他心上人的宅院。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个废物,是个懦夫,十足的窝囊废。他也终于明白,原来他不仅当初配不上名满西泽的周澜音,也配不上如今的霍澜音。   霍澜音跟着卫瞻跑了好一会儿,可追他们的人越来越多。霍澜音心中一沉,没有想到焦府里竟然有这么多的家丁。   卫瞻和霍澜音毕竟不熟悉焦府,焦府的家丁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焦高在丰白城为非作歹惯了,需要的打手尽数养在家里,平日做他的家丁,若他要干点什么混蛋事儿,这些家丁就成了他的打手。   霍澜音忽然开口:“殿下,其实我一点都不怕死。”   卫瞻扯起一侧嘴角,笑了一下,说:“别瞎想,没打算拉你殉情。”   卫瞻突然解开了手上霍澜音为他包扎的布条,然后动作干净利落地将自己的手腕和霍澜音的手腕绑在了一起。   当第一个人冲过来的时候,卫瞻抬起一脚踹在他的胸膛,将他踹飞的前一刻夺了他手里的木棍。   他没了内力,可是有武艺,有人体最原始的力气。   随着卫瞻的动作,两个人相连的腕,让霍澜音跌跌撞撞。她努力让自己跟上卫瞻的脚步。低头的瞬间,泪珠儿又悄悄掉在了地上。   原来没有内力的卫瞻是这个样子的。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焦高也得了消息赶过来,他站在凳子上,指着这边大喊:“生擒!生擒!都给我生擒!不要给他们弄伤留疤!”   霍澜音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心里慌乱,拼命想着卫瞻能接受的对策。   她正思索着,忽然被卫瞻大力拉过去。她的后背抵在树干上,卫瞻挡在她的身前,棍棒落在卫瞻的脊背。   近距离地看着那根棍棒落在卫瞻的脊背又弹开,霍澜音的身子跟着哆嗦了一下。   紧接着,霍澜音也数不清卫瞻为她挡了多少棍棒。   又一棍棒落下来,落在卫瞻的头上,鲜血沿着卫瞻的脸躺下来,血线经过他的两眼之间,继续朝下滚落。   霍澜音几乎尖叫出声。   她用颤抖的手抓住卫瞻的衣襟,哭着说:“这是噩梦,这一定是噩梦!不要闹了,也不要骗我了。这一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你快些喊人来,你快些叫你的人过来。我不要这样……”   卫瞻喘息微重,脸色却越发苍白。他几乎压在霍澜音的身上,近距离地望着霍澜音的眼睛。他问:“音音,还是不肯动心吗?哪怕一点点。”   霍澜音的鼻息间都是刺鼻的鲜血的腥味儿。   是他的,都是他的血。   霍澜音哭着说:“平平安安离开好不好?”   她用颤抖的手去擦卫瞻的血。   卫瞻若有所思地轻啊了一声,说:“试试吧。”   卫瞻身后的棍棒砸过来时,他没回头,直接抬手去接,右手用力地握住木棍。 第104章   除了当初在卫瞻面前演戏流了很多眼泪,霍澜音这个人不喜欢哭的,格外不喜欢在人前落泪。今日是她这十几年来,头一次在人前落了这么多的泪。   旁人瞧见觉得美人落泪是一幅动人画卷,她却觉得体面全无。然而此时的她却全然顾不得了。   “殿下,真的不是苦肉计吗?”霍澜音哭着问出来。   卫瞻舔了舔唇角沾着的血迹,冲霍澜音笑了一下。眼中带着轻鄙,他说:“喜欢骗人的一直都是你。泥泥,我何时骗过你。”   霍澜音心里的那丝希望熄了。那颗悬了许久的心却忽然落到实处,莫名松了口气。   王景行焦急等在远处,他心里知道若凭卫瞻一个人进去根本不可能将霍澜音救出来。可是万一呢?   那个人毕竟是太子爷。万一他还留有后手呢?   直到,他真的看见了卫瞻和霍澜音的身影。   他立刻一喜,紧接着僵在原地。   卫瞻牵着霍澜音从焦府正门一步步走出来。卫瞻步履从容,走得不慌不忙。霍澜音偏过头望着他。两个人身上沾着血,尤其是卫瞻,身上被血水湿透,仿佛从地狱爬出来。   焦府的人从后面追过来。他们手里拿着各种武器,可是谁也没敢草率上前,一个个脸上的表情如临大敌一般,握着刀枪棍棒谨慎地跟在后面。   谁都惜命,遇到个不要命的,谁也都怕。   焦高从后面追出来,拍腿大喊:“美人!我的美人!你们这群废物,给我弄活的!男的可以半活,女的不能给老子弄伤弄疤!”   焦高这是又退让了一步。   那些观望的家仆再不敢跟在后面,互相壮胆似地大喊了一声,再次朝卫瞻和霍澜音冲过去。   其中两个人飞快朝两个方向跑去,手中高高举着捕网。然而其中一个人还没有跑到可以打开机关的地方,卫瞻掷出手中的刀,正中他的眉心。   有人冲上来,抓住霍澜音的手,想要将她拉开。   卫瞻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捏。他的骨头寸寸断裂,惹得一阵痛苦的尖叫。   卫瞻顺势夺了他手里的刀,又是反手一劈,他身后冲过来的人顿时人头落地。圆圆的人头在地面上慢悠悠地滚动着,滚动到昔日嬉闹打牌的其他家丁脚前。   看着这颗死不瞑目的血淋淋人头,家丁又向后退了退,握着刀枪的手微微发抖。   远处的王景行长舒一口气,他吩咐一旁的王顺将马车牵来。   卫瞻的视线带了一层血色,前面黑压压的人群也开始看得不太真切。他眯起眼睛,晃了下头。   霍澜音微微用力地握了他一下。卫瞻低眼看了一眼,反手握了一下她的手,安慰她。   “杀啊——”另外一个方向的四五个家丁凭着一口气冲上来。   鲜血染红了卫瞻的脸,让霍澜音看不清他的表情。又或者,望着他紧抿的唇,猜得到他面无表情的样子。   有一个家丁趁着卫瞻和别人相抗时,握着长剑从他后背刺进去。他顿时一喜,觉得这场擒杀终于立了大功。   然而卫瞻紧抿着唇,目光凉薄。他没有第一时间转头,手中的动作却也没有什么停滞。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很快割破身前一个人的咽喉,然后不慌不忙地转身,长剑在他体内划动。   背后的家丁握着剑柄,睁大眼睛抬起头仰望着卫瞻。下一瞬,喉间一痛。他后知后觉地看向一侧,对上霍澜音仇恨的目光,才知道是这个被卫瞻拼了命要带出去的女人用一柄小折刀割破了他的咽喉。   他睁大眼睛向后倒去,带出刺入卫瞻体内的长剑。   霍澜音的手有一点抖。   卫瞻摸了摸她的头,他手上的血水湿了她的发。   他说:“这就对了。刀刃永远对着敌人,而不是自己。”   霍澜音眼睛又干又疼,压抑的眼泪憋在胸腔里,可是却哭不出来。竟是一种要活活被眼泪憋死的压抑感。   卫瞻就是这样带走了霍澜音。   下雨了,大雨冲刷躺在地上的尸体,长长的路成了长长的血河。   “别追了。”焦高望着一地的尸体,稍微冷静了一些。   “焦爷,那个男的快支撑不住了,怎么不追了?我看就应该……”陈三全弯着腰迎上来,当头迎了一巴掌。   焦高在陈三全的脸上左右开弓甩了两个巴掌,又轻轻甩了甩自己的手,说:“去重新查这个人的底细!彻查!一群废物!”   他脑子有病才信卫瞻只是个纨绔子!   马车上,王景行喋喋不休。   “……焦高竟然没有追过来,也是稀奇。不过等他反应过来,派更多人手过来,到时候恐怕……”   王景行住了口。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只有他一个人焦急说话,卫瞻和霍澜音一句话都没有说。   卫瞻阖着眼,面无表情。卫瞻被血水湿了身,反倒看不出来他到底哪里受了伤。这些血,有他的,也有旁人的。   霍澜音撕开长裙,仔细给卫瞻包扎。她动作沉稳,有条不紊。只是包扎的手仍旧有一些发抖。   王景行的视线落在霍澜音微微发抖却强自镇定努力支撑的双手,他无声轻叹,沉默了下去。   霍澜音终于暂且将卫瞻身上大的伤口包扎完,手上没事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白茫茫的一片,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感。直到她低头,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一直在发抖。她看向卫瞻的右手,伸出手去,握住他黑色的右手。   阖着眼的卫瞻感受到霍澜音双手在发抖,他睁开眼瞥了霍澜音一眼,反手将霍澜音颤抖的手握在掌中。   马车还没到冯家,隔着一大片麦田,站在大雨里等候的莺时立刻发现了马车。她盯着车辕,惊觉不是去时的重量,心中一喜,眼中却是瞬间落下泪来,哭着提裙飞奔相迎。   霍澜音下马车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没看见焦高的人追来,她心中不见欢喜,反倒更加没谱。   迈进冯家时,卫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霍澜音一直仔细观察着卫瞻,视线随着他一起落在他的右手。她不由伸出手来,想要碰一碰他冰凉的右手。   卫瞻终于开口:“不要让别人进来打扰我。”   “好。”霍澜音想也不想地回答。   卫瞻视线上移,看向霍澜音。他笑了一下,摸了摸霍澜音的头,说:“放进来也无妨,应对不了就进来寻我。不要勉强。”   “好。”霍澜音再一次想也不想地干脆答应。   卫瞻莫名说了句:“你若旁的时候也答应得这么干脆该多好。”   霍澜音还没有深究卫瞻这话,卫瞻已经提步往里屋走去。见他脚步不稳,霍澜音赶忙去扶他,扶着他端坐在床榻上。   她脚步不停,吩咐莺时端进来热水,手脚麻利地用温热帕子给卫瞻擦了血迹,又简单的将一些伤口重新包扎。她怕打扰到卫瞻,只是动作很快地简单处理。   做完这些,她悄悄退出里屋,疲惫地望向小院门口的方向,时刻提防着焦高再追来。   “姑娘,您也受伤了!”莺时声音哽咽。   霍澜音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轻声说:“不碍事。”   那柄砍下来的刀,被卫瞻用手掌握住推开,伤的是他的手掌,她的肩膀只是划伤了一点点而已。   雨越下越大,终于成了暴雨。   雷雨交加。   不过这雨来的急,去得也急。   不过两刻钟,暴雨结束,只余零星小雨。天际亦隐约勾勒出彩虹的形状。   雨停了,霍澜音反倒更心忧。她不知道焦高为什么没有追过来,难道只是被卫瞻不要命的打发骇住?又或者只是为了等雨停再来?   她不得不时刻警惕着,她答应过卫瞻帮他守着。虽然他说不必强求尽力就好,可是她答应过了的。   王景行站在很远的地方,遥遥望着霍澜音,就连上前安慰也没有。   他问自己可有后悔没和卫瞻一起进去。他问自己倘若自己和卫瞻一起进去救她,若他受伤了,她是不是也会同样魂不守舍地担忧难过?   不过半间屋子的距离,王景行却觉得这是他与霍澜音最遥远的距离,从今以后,再也迈不过。   “远处有军队过来!”小石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霍澜音回头望了一眼里间紧闭的房门,平静说:“知道了。”   霍平疆让随从叩门,一阵长久的叩门声后也没有人开门。随从向霍平疆请示,霍平疆点头。   随从用力踢开院门。   霍平疆翻身下马,目光扫过十分寻常的农家小院,大步朝院内走去,鲜红的披风无风自动。   霍平疆径直往里走,推开房门。   他眸色一凛,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从墙壁两侧射出来短箭。霍平疆看了一眼地下的砖块,再往前走。   霎时,银光一闪。   霍平疆皱眉,侧转过身,手指准确无误地捏住射向他面颊的三根细针。从窗户照进来的光洒落在他捏着的银针上,针尖上泛着黑色的光泽。   有毒。   屋内腾起白色烟雾。   “迷烟?”霍平疆颇为讶然。   白雾遮了视线。   霍平疆继续往里走,他微微侧耳,警惕听着。细小的机关开动声没躲开他的耳。可他刚避开屋顶射下来的暗器,霍澜音从阴影里窜出来,握紧手中的折刀,朝霍平疆划去。   霍平疆立在原地,脚步不动,上半身从容地往后仰。   霍澜音按下刀柄上的小机关,刀中刀弹出来。霍平疆眼中浮现讶然,他从容地及时向后退了一步,可是脸颊上仍然被弹出的小刀划破了皮。   霍平疆用指腹抹了下,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立在门口,瞬间拉开门旁机关。油倾倒,火舌瞬间蔓延。   火焰升腾的火海中,霍平疆大笑:“小姑娘,有点意思。” 第105章   “夫人!”   霍澜音一怔,回过头,看见奚海生从远处匆匆赶来。   “霍将军是和江太傅一样可信之人。”奚海生说。   霍将军?   霍澜音惊讶地回头去看霍平疆。霍澜音这才看清霍平疆的五官轮廓,发觉霍佑安的五官轮廓的确与他有几分相似之处。   平战乱、固疆土,唯吾北衍霍平疆。   这个人就是整个北衍家喻户晓的霍平疆?   当年圣上集贤能起兵,驱赶南蛮后,国将立新君。圣上当初推辞了一番,推让过自己的胞弟,也曾将皇位推让给霍平疆过。虽说圣上登基的确最名正言顺毫无悬念,那些推脱谦让多为客套谦逊的表面说辞。却也足以说明霍平疆对北衍复国的功劳。   霍澜音回过神来,立刻掰动机关,墙壁松动,暗格打开,一瞬间,沙土倾泻,覆于火上,将火熄了。   霍平疆打量着机关,大笑道:“小小农居,玄机倒是不少。”   “小女不识将军,得罪了。”霍澜音说着,又偷偷看了霍平疆一眼,带着几分好奇。   霍平疆摆了摆手,问:“让之在何处?”   霍澜音犹豫了一番,语气坚决地说:“大殿下在运功,不让旁人打扰。”   霍平疆看向霍澜音,笑。他问:“我若非要见到他,你可还有旁的小把戏相阻?”   “有。”霍澜音点头。   奚海生在一旁小声地劝:“夫人,殿下说的旁人定然不会包括霍将军。殿下既在运功调理体内邪功,霍将军说不定可以助殿下一臂之力。”   霍澜音心里有些犹豫,面上却始终不为所动。   霍平疆更觉得这小姑娘有趣。   奚海生也没想到霍澜音认了死理。他再劝:“夫人有所不知,殿下幼时习武正是霍将军亲自所教。再言,您怎可不信霍将军的威名和为人……”   谁也不敢去赌旁人的威名和为人。可既然卫瞻的武艺是霍将军所教,岂不是说明卫瞻很信任霍平疆?再言,霍澜音很忧虑卫瞻此时的情况。若霍平疆能助他运功调理,也是好事。   霍澜音这才带着霍平疆进到地下暗室。   卫瞻盘腿端坐在床榻上,双手搭在膝上,阖着眼运功。在他身体周围,隐隐有了一圈黑色云雾。肤下黑浪却消了不少。   他身上染着血的衣服没有换过,那些伤口又流出些血。整个暗室充盈着一股血腥味儿。   霍平疆眉峰拢皱,目光一凛。他大步朝卫瞻走过去,将自己的手掌搭在他的肩上。   然而他的手掌刚放在卫瞻的肩膀,一股庞大的力量震慑着他,让他的手掌一阵酥麻。   霍平疆收了手,转身走出暗室。   奚海生追出去寻问:“霍将军,殿下如何?”   霍澜音心中一揪,多看了卫瞻一眼,也匆匆跟出去,悄悄仔细去听霍平疆和奚海生的对话。   霍平疆摇头:“我帮不了这孩子,看他自己造化。”   他随手招来侍从:“去九儿胡同买些豆沙冰来!”   “不用将军说,属下已经着人去了,这也快回来了。”   果然,豆沙冰很快买回来。   霍平疆松了松袖口,他的腕上露出一小节与军装完全不相搭的旧麻绳。他在侍从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接过豆沙冰,用勺子舀来吃。   “嗯。还是老味道!”他夸赞。   他又朝霍澜音招了招手,笑道:“小姑娘,过来尝尝看。”   “不用了。”霍澜音立在原地没动,有些不太自在地瞧着霍平疆。若是让旁人知道她刚刚对北衍的英雄下手,那些和气的百姓也会变成凶兽,将她生吞活剥。   虽然霍澜音拒绝,可是霍平疆的侍从仍盛了一碗豆沙冰,递给她。   手心传来阵阵凉意,霍澜音垂眼望着手中捧着的这碗豆沙冰。 第106章   霍澜音抬眼,好奇地看向霍平疆。他虽坐姿随意,可是多年沙场率兵征战使得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端正挺拔。若只用一个词来形容,霍澜音能想到最贴切的词语便是——顶天立地。   身在北衍,谁不知霍平疆?霍澜音觉得眼前的霍将军和她想象中的大英雄有些出入。他有着将帅的威严,却并非霍澜音想象中黑面长须的雷霆面。相反,他剑眉飞入鬓,目厉却朗,过分俊朗的五官碾磨岁月的痕迹,让人看不透他的年纪。多年疆场杀伐的经历,又为他的眉宇间添了几分寻常人不会有的恢弘。   他比霍澜音想象得更爱笑,笑声里透着磊落。   霍澜音瞬间明白,怪不得与霍佑安年龄相仿的小郡主会丢下郡主的架子,厚着脸皮追求霍平疆,更是嚷嚷着非霍平疆不嫁。   女人都爱英雄,何况是这样的英雄。在霍平疆这样的男子面前,年纪根本算不得什么。   霍平疆忽然抬头看向霍澜音,霍澜音一怔,立刻收回思绪,她低下头,视线落在手中的豆沙冰。她捏着小勺子小口吃了一点,天气炎热,豆沙冰化了许多。   “将军!湘莲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士兵疾步而来,跪于霍平疆面前,双手呈上军中信件。   霍平疆将信接过来,快速浏览。   霍澜音一直在偷偷打量着霍平疆,惊讶地发现当他拿起军情信件时,整个人的神色悄然发生变化,一股浑然天然的将帅之气不怒自威。   侍从转过身去,以背为桌。另外一个侍从恭敬递上笔墨。霍平疆悬笔,略一沉吟,随手在信上写下一个“可”字,而后递还了笔。侍从立刻收起信件,匆匆离去。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霍平疆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   霍澜音克制了一下自己的好奇,收回视线。她走向站在门口的奚海生身边,问:“怎只有你过来?江太傅他们没有过来吗?”   奚海生苦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先前寻了长相酷似殿下的替身不过是为了行事方便,不曾想到了西荒,大殿下忽然决意离开。为了遮掩大殿下不在西荒的事实,其他人断然不可擅自离开。许久之后,我寻了个合适的机会,才能离开西荒,一路寻来。至于其他人,还在西荒陪在假殿下身旁。”   霍澜音有些意外。她偷偷看了一眼霍平疆,压低声音询问:“那霍将军?”   奚海生摇头,道:“我是今早在来的路上遇见了霍将军。倒也不清楚他为何会来这里。不过夫人放心,霍将军绝对不会害大殿下。”   霍澜音还欲再问,听见外面大批人马的脚步声,不由住了口。   来的人是官府的人。   孙郡守带着大大小小的官员跪在霍平疆面前,颤颤巍巍:“不知将军屈驾小城,有失远迎!”   霍平疆正在吃第三碗豆沙冰,没抬头。   最近丰白城接二连三出事,先是卫瞻当街杀人,再是发生在焦府的“斗殴”事件,孙郡守心里不由忐忑起来。   孙郡守低着头,额上的汗滴落在泥地中。他悄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儿,谨慎说道:“城中发生当街杀人的恶劣事件,实至今日未将罪犯捉拿归案实在是该罚。不过下官查到凶手在焦府作恶杀人后回到了这间农院,还请将军稍后,下官派人将凶犯捉拿归案,立刻斩首示众!”   霍平疆将空碗递给侍从,又接过来帕子擦了擦唇角,他上半身微微后仰,靠着椅背,这才抬头看向跪在他面前的大大小小官员。   他笑了一下,问:“你要将大殿下捉拿归案?斩首示众?”   “下、下官……”孙郡守惊得瞪圆了眼睛,“大、大大大……大殿下?”   其他官员也是一副吃惊不小的表情,简直无法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这话是霍平疆说出来的,他说的话又怎么可能是假的?   霍澜音也惊了。不是说卫瞻偷偷离开西荒?当真可以这样随意暴露他的行踪?   霍平疆好似不知道自己这句话给旁人带来多大的震惊,他径自说下去,口气随意。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让之这孩子杀了人,本将亦不包庇他。只不顾陛下召他进京。”霍平疆随手指了一下,“等他见了陛下,你等再跟陛下要人罢。”   “不不不……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孙郡守带着身后的大大小小官员以额抵地,整个人都在发抖。   霍澜音忽然说:“霍将军,焦高在丰白城为非作歹,作恶多端,多次强抢民女打家劫舍,更对大殿下不敬。城中官员事忙,顾不得焦高这样的人物。还请霍将军主持公道!”   孙郡守的双肩猛地一哆嗦,忙说:“下官这就命人将焦高捉拿归案!”   “可。”   “是是是……”孙郡守赶忙起身,提着长衫前摆,飞快跑出去吩咐候在外面的手下。他心里急得不行。虽然焦高是他的亲外甥,他平时很是溺宠这孩子。可如今绝对不是再纵着他的时候了……   霍平疆伸手,接过第四碗豆沙冰。他看了霍澜音一眼,说:“化了之后的味道不正。”   他指了指霍澜音,立刻有侍从重新给霍澜音盛了一碗冰凉清爽的豆沙冰。   霍澜音低头望着手中的豆沙冰,有一瞬间的无措。她见到了小时候时常听说的霍将军,还用自己设计的机关对霍将军下手,甚至亲手划破了他的脸。而霍将军完全不与她计较,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唤她小姑娘。而她现在手里捧着的豆沙冰,正是霍将军给她的。   霍澜音一口一口将豆沙冰吃了。   “再给她盛一碗。”霍平疆刚说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眸中神色微凝,又说:“罢了,小姑娘家家不要吃那么多凉的。”   霍澜音讶然地抬起眼睛望向霍平疆。   霍平疆低着头,右手捻着左手手腕上系着的麻绳。   霍澜音好奇地瞧着霍平疆手腕上系着的麻绳。   焦高很快被孙郡守带来。焦高得知了自己得罪了什么人,来的路上吓昏了三次,此时瘫跪在地,六神无主。   院中的人跪了一地,可是霍平疆并没有理会的意思。   异常沉默。   霍澜音频繁望向暗室房门,有些担心卫瞻。   天色黑下来,霍平疆的侍从悄无声息地点起一盏盏灯,小院一片灯火通明。地方官员和焦高及他手下仍旧跪着。   房门是被踹开的。一身血衣的卫瞻走出来,浓郁的血腥味儿加重了他的戾气。   霍澜音一怔,紧接着心中一喜又一酸。   “霍将军?”卫瞻看向霍平疆,略有些意外。   霍平疆笑道:“从有至无,从无至有。看来让之闯过了这一关。”   卫瞻抬起自己的右手,他的右手仿佛寻常人。然后他慢慢握紧自己的右手,黑色的光影从他掌心流窜。   他扯了扯嘴唇,勾勒出的笑带着几分阴翳鬼气。   他抬起手,朝着霍平疆的方向。黑色的流光在他掌中汹涌窜动。   霍平疆腰间的佩刀忽然发出一阵嗡鸣之音。   下一瞬间,长刀离鞘,朝着卫瞻飞奔而去,被他牢牢握在掌中那一瞬间,嗡鸣之音炸裂开。   他举刀,好像只是随意一劈,却带着山崩地裂的气势。只听一道轰然之音,他面前的土地劈出不见底的沟壑,呼啸着朝着前方炸裂开。   跪在院中的人惊恐地起身屁滚尿流地朝着两侧逃窜,仍旧有人来不及爬起来,跌入深不见底的沟壑之中。   沟壑继续朝前炸裂开,整个农家小院被一劈为二不算,仍旧朝着前方的麦田和山地一路延展。   地动山摇。 第107章   霍澜音看着逐渐向两侧裂开的沟壑,慌忙向后退去。脚下的土地一松一颤,她身形跟着晃动,朝前栽去。   她惊呼出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有一股力量向她袭来。她的身子好似不受自己控制,被别人操控着。   她朝着力量的方向望去,看见了卫瞻。视线里的卫瞻越来越近,她终于撞进卫瞻的怀里,腰间被磕得有些疼。她轻轻“唔”了一声,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退,卫瞻的手掌却撑在她的后腰,圈住了她。   霍澜音抬起眼睛,望着卫瞻。卫瞻目视前方,目光冷漠。感受到霍澜音的目光,他才转过脸看向霍澜音。   四目相对,近距离的。   霍澜音怔了一下,飞快垂下眼睛,心里却悄悄松了口气。她略低着头,搭在卫瞻小臂上的手轻轻推了推他,从卫瞻的怀里退开一些。   “这是阴阳咒的第几重?”霍平疆问。   霍澜音看向霍平疆,惊讶地发现沟壑离他极近,好似下一刻就能将他卷入其中。然而他气定神闲,脚步未曾挪过,手中端着豆沙冰。   “九。”卫瞻松了手,重刀垂直插入地面。他摊开自己的右手,感受着新得来的力量。   “只是九?”霍平疆皱眉瞥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农家小院。   卫瞻说过他不信这世间有什么邪功,邪与正本就没有清晰的界线。既然借助外力疗法无法将他体内的阴阳咒驱离,那么他只好将其消化。   邪功和他原本的内力厮杀着,久不相融。正邪两种力量在他体内抗衡,摧毁着他的身体和神智。既然这两股力量不能相互融合,阴阳咒之力又驱赶不能,他做了个大胆的尝试——自废功力。   既然邪功赶不走,那么他就将原本属于他的内力尽数散去。   所以,他并非因为邪功内力全失,而是为了更好的掌控阴阳咒的邪功之力,才主动放弃了这些年的内力。   他右手的无力,以及右半身的无力,和整个人的虚弱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原本,他自废功力之后会进入很长一段时间的虚弱期,然后是昏迷期,在昏迷期中慢慢消化吞噬体内乱窜的阴阳咒之力。   然而,出现了焦高这个意外。   卫瞻冷漠的目光扫过院子里的人。没有被卷入沟壑的人惊魂未定,相护搀扶着向后退。在一切恢复平静,地面不再裂开震动后,他们才再次颤颤巍巍地朝着卫瞻跪下,以额伏地。   孙郡守偏过头对焦高试了个眼色。然而焦高整个人慌了神,根本没注意到他。孙郡守不得不伸手在他的胳膊上掐了一把,焦高吓得一哆嗦,条件反射一样看向孙郡守。孙郡守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让他自寻救路。   焦高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跪行至卫瞻脚边,发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草民不识殿下,有眼无珠!还请殿下——”   焦高的话,戛然而止。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然而两只瞪圆的眼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卫瞻手中的重刀将他整个人从中间一分为二。两半边身子朝着两侧倒去,胸腹中的内脏器官涌出来。   霍澜音差点吐出来,急忙别开眼不去看这样的场面,紧紧皱着眉,眼前却不受控制地回忆起某些画面。   卫瞻看了她一眼。   霍平疆不赞赏地摇头,道:“凭白脏了我的刀。”   “擦刀。”卫瞻将霍平疆的重刀扔给了奚海生。   这柄刀真的很重,奚海生膝盖略弯了一下,才将它接住。   “将军为何在此?”卫瞻问。   霍平疆道:“奉了你父皇的命,接你回京。”   卫瞻眉宇间的神色明显有些意外。   “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好好歇一歇。我晚些再过来。”霍平疆将手里的豆沙冰空碗递给侍从,他起身,又道:“你父皇当年在战场上受了不少伤,登基这些年殚精竭虑,更是雪上加霜,你是知道的。”   卫瞻皱眉。   霍平疆沉吟了片刻,继续说:“当初你离京时可有想过再不回去?”   卫瞻沉默不言。   听了霍平疆的话,霍澜音惊讶地看向卫瞻。   “果然。”霍平疆笑了一下,迈过昏倒在地的人,大步往外走。   奚海生手中的重刀发出一阵嗡鸣,紧接着奚海生惊觉自己握不住这柄重刀。重刀朝霍平疆飞去。   霍平疆没有回头,稳稳握住刀柄,他手腕一晃,刀刃泛起一道银光,上面沾染的血迹渗入刀刃,血迹逐渐消失于无形。   霍平疆走了,卫瞻收回视线,转身迈进了房中梳洗换衣。   跪了一院子的人却一个也不敢动。   冯家人受了惊,尤其是小芽子,躲在母亲身后,又总是忍不住频频去看院中被劈开的深沟。   “好深的哦……”她缩了缩脖子。   冯婶警告她:“芽子乖乖哦!不要靠近,离得远些。小心跌下去再见不到爹娘和哥哥了哦!”   “嗯!”小芽子使劲儿点头。她握着母亲衣角的手使劲儿攥着。   冯婶想了想,让小芽子跟在小石头身边。她则是远远绕开深沟,贴着院墙往厨房走去。   霍澜音蹲在灶台前添火,她在煮粥。   “我来生火。姑娘忙别的去。”冯婶说。   “好。”霍澜音将手里的柴木递给冯婶,她起身,望着灶上的大锅里翻腾的粥水,有些走神。   “姑娘可是要跟着大殿下回京去?”冯婶问。   “什么?”霍澜音回过神来。   冯婶又重复了一遍。   霍澜音黛眉轻蹙,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冯婶笑着说:“我就是民妇,不懂你们这些金贵人的想法。可我瞧着大殿下对姑娘是不错的。”   霍澜音垂下眼睛,眉宇间带着几分忧虑。   卫瞻对她不错,她一直都知道。   可是,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认为还恩的方式千千种,不必要因为谁对自己好就跟着谁一辈子。   然而她和卫瞻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多说不清扯不明的东西搅在其中。所以当冯婶这样问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敢立刻说出不跟他走的答案。   她犹豫了。   煮好粥,霍澜音亲自端着送去给卫瞻。从厨房出来,她看了一眼仍旧跪在院中的人,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天边阴云压城,恐又有暴雨。   到了门口,奚海生将霍澜音拦下来。   “大殿下先是运功了一会儿,这才刚刚进去沐浴。”   “好,那麻烦你一会儿将粥送给他。我就先回了。”霍澜音说。   “还是夫人一会儿给殿下为好。”奚海生笑着说,“我有点事情要去办,正愁没人守在这里候着。刚好夫人来了。还请夫人多多费心,留在这儿等着殿下喊人。”   霍澜音点头:“你去忙吧。”   奚海生急匆匆地走了。   霍澜音将栗子粥放在桌子上,看了一眼里间的方向,在罗汉床坐下。昨晚被焦高带走后,她一直没有睡过。如今事情差不多解决,绷着的神经松下来,顿时觉得有些乏。她手肘搭在罗汉床的扶手,手心贴着自己的眉心,低下头合上眼,就这样坐着睡着了。   卫瞻喊了两声奚海生,霍澜音也没听见。   卫瞻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来,瞥了一眼睡着的霍澜音。他走到桌旁坐下,径自盛了粥来吃。   屋内灯光昏暗,卫瞻一边慢条斯理吃着粥,一边看着不远处扶额而眠的霍澜音。   一碗粥吃完,卫瞻将碗放下。走到霍澜音身边,低下头瞧她。   “醒醒。”   卫瞻用手指头戳了一下霍澜音的额角。   霍澜音撑着额头的手朝一侧倒去,整个身子也朝一侧歪。   卫瞻探手,掌心及时垫在她的脸侧,免她栽歪得撞到罗汉床扶手。   她的脸颊有点凉。   卫瞻垂目凝视着霍澜音。   半晌,卫瞻弯下腰,手臂探过霍澜音的细腰,想要将她扛起来。他宽大的手掌刚撑在霍澜音的后腰,动作顿了顿,手臂向下,探过她的膝下,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起来。   霍澜音在卫瞻的怀里蹙起眉,细细软软地小声嘟念了两声。   卫瞻瞥她一眼,抱怨:“麻烦。”   “殿下……”   卫瞻一愣,重新看向怀里的霍澜音。眼睁睁地看着她眼角逐渐洇湿。   卫瞻刚皱起眉,霍澜音的唇角却慢慢翘了起来,即使合着眼睛也遮不住她浅浅柔柔的笑。   她小声说了什么,卫瞻没听清。   “什么?”卫瞻俯下身,凑到霍澜音面前。   “让让……”   卫瞻顿时黑了脸,手臂一松,放霍澜音重新落回罗汉床。   霍澜音“唔”了一声,屁股上的疼痛让她揪着眉心醒过来。她半眠半醒地睁开眼睛,微微仰着脸,目光迷离地望向卫瞻,温软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茫然:“殿下?”   卫瞻心头一跳,望着她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   “起来。”他说。   霍澜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反应有些迟钝。   卫瞻用力一拉,将她拉起来。霍澜音脚步踉跄,直接撞进卫瞻的怀里。卫瞻双臂环过她的细腰,在她的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霍澜音疼得困意散去,清醒过来。她在卫瞻怀里抬起头,拧着眉瞧他。卫瞻漆黑眼眸中的她逐渐放大。卫瞻俯下身来,狠狠吻上她的唇。   霍澜音推着卫瞻,卫瞻禁锢着她,使她完全挣脱不得。   慢慢的,霍澜音不再推躲卫瞻。她顺从地由着他的亲吻,她睁着眼睛看着前方,又或者什么也没看。她的眼睛是清澈干净的,也是茫然的。   一个长久的吻结束,卫瞻宽大的手掌覆在霍澜音的眼睛上。他贴在她的耳边,说:“继续睡。”   霍澜音视线一暗,她轻轻眨眼,长长的睫毛刷过卫瞻的掌心。他的掌心像一道门,她软软的睫毛掉进他的心窝,在他的心里轻轻撩痒。 第108章   霍澜音被卫瞻抱起来的时候,犹豫了一瞬,搭在他衣襟前的手到底是没去推他。   困意早就烟消云散,可是她低着头,半垂着眼,好似还没有清醒似的。   出了屋,夏夜的风带着闷热之意。霍澜音看见那些跪在院子里的人还是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没人下令处置他们,他们谁也不敢走。   卫瞻连看都没看这些人一眼。他踹开住处的房门,抱着霍澜音进屋。卫瞻将霍澜音放在床上,转身去关门、吹灯。   霍澜音动作轻柔地缓慢转了个身,面朝床里侧。她合着眼,安安静静地。她听着卫瞻关门,听见他在桌旁倒了一杯水喝,听见他放下窗帘。   屋子里一下子暗下来,卫瞻走向床榻,在床榻外侧躺下来,整理了被子。   霍澜音的手攥着被角,莫名有些紧张。   卫瞻的气息离得她越来越近,在她颈间萦绕徘徊。   卫瞻将手臂搭在霍澜音的腰上,凑过去,将脸埋进她的后颈,用力吸了吸。   霍澜音用力紧闭眼睛,眉头微微皱起来。她等了好一会儿,并没有等到卫瞻的下一步动作。她皱起的眉微微舒展开,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嗤。”卫瞻忽然嗤笑了一声。   霍澜音刚刚松下来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她以为卫瞻要说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说。霍澜音等了一会儿,只等到卫瞻睡着。   外面好像又下雨了。   霍澜音轻轻抬起手,指尖儿碰了碰自己微肿的唇。   她不希望自己犹豫不决,可是偏偏站在路口。摆在她前方有两条路,两条路都通向她看不到尽头的未来。   她听着外面淅沥的雨声,慢慢睡着了。   院子里的人在雨中跪了一夜。   这一夜,霍澜音心事重重地睡着。天还没亮的时候,她满腹心事地醒来。卫瞻还在她身旁睡着。   她转过身来,静静望着卫瞻熟睡的侧脸。屋内很暗,看得也不甚真切。她默默看了很久,始终心绪不宁。她小心翼翼地坐起来,绕过卫瞻,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寻冯婶和小芽子去后山采摘雨后的蘑菇。   她以前跟着冯婶去山上摘过一次蘑菇,只是成果实在是不太妙。雨后晴空,刚好是小蘑菇冒头的时候,她心里也乱着,便借着摘蘑菇的借口,暂且离开卫瞻身旁。   霍澜音半上午回来时,跪在冯家院子里的人一个也不见了。   奚海生正在和冯叔说话,冯叔满脸喜色。   霍澜音走近一些,听了两句,顿时明白怎么回事——卫瞻毁了冯叔家的小院子。昨天晚上奚海生匆匆离开冯家,正是在丰白城给冯家重新买了一处更大更好的院落。   她听见霍平疆爽朗的大笑声,寻声望去,从开着的窗户看见卫瞻和霍平疆在厅内相对而坐,言谈甚欢。   霍澜音刚回来,卫瞻便看见了她。他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过霍澜音。她的长发很随意的绾在后面,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露水,让她的头发都湿了。她身上穿着土黄色的农家粗衣,袖子和裤腿都挽起来一些,露出的手腕和小腿上沾了些泥。脚下踩着的一双草鞋更是满是泥泞脏渍,小巧雪白的脚趾在一片泥渍里越发像落入泥泞中的珍珠。   霍澜音将装着蘑菇的背篓拿下来递给冯婶,冯婶笑着说让她歇着,剩下择捡晾晒的事儿她自己来。   霍澜音微笑着点点头,跟迎上来的莺时往后院去了。   卫瞻收回视线。   霍平疆道:“听说纪家姑娘嚷嚷着非你不嫁,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霍平疆又摇头:“纪家出过几任贤后,甚至出过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这一辈的纪家女儿倒是令人惋惜。”   卫瞻有些烦躁,也没怎么听霍平疆的话,问:“什么时候出发?”   “明早。”霍平疆顿了顿,“我久居边疆,此番你父皇特令我来带你回京。意味着什么,你该懂。形势恐比你想得严峻。”   卫瞻沉默了片刻,才说:“我离京时,父皇身体分明还好。”   “满心家国天下,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老头儿。”霍平疆言语之间颇为不赞赏。   卫瞻去后院寻霍澜音时,她已不在那里。他转身去房间寻她。卫瞻下意识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眉峰慢慢皱起。明早就走,他却不清楚这只拧得要死的小狐狸骗子肯不肯跟他走。   若她不肯呢?   难道真的要绑起来抗走?   到时候恐怕又要应对她的伺机逃走。回了京,他会变得很忙。若那时候,她还满心算计地逃走,他恐没有那么心力第一时间发现她的狡猾。   卫瞻立在门外,心里烦躁地想踹门。   勉强忍住。   隔着一道门,他看不见霍澜音,却已经闻到了淡淡的专属于她的香味儿,从房中飘出来。   还没见到她,卫瞻已经在想象她会怎么拒绝。这只小狐狸不知道又准备了多少长篇大论。   一想到她的长篇大论,卫瞻就觉得头疼。   啧,若是男儿身,她这口才可以入朝为谏臣了。   卫瞻烦躁得更想踹门了。好像把面前这道门踹个稀巴烂,才能缓解他心里的烦躁。   忍。   深呼吸。   卫瞻推开房门。   霍澜音坐在窗下,执笔写字。她身上穿着一袭柔软宽松的浅藕色寝衣,洗过的长发还没干透,披在肩上,压得后背上的衣料有些湿。   柔软中带着几分清冷。   “写什么?”卫瞻朝她走过去。   霍澜音提笔写字的动作顿了顿,继续写字。她说:“想不通的事情落在纸上,兴许会更条理清楚些。”   卫瞻立在霍澜音身后,垂眼去看霍澜音写下的字。   入眼,便是一个画了个圈圈的“优”字。   卫瞻往下看,念出来:“一,有钱。”   卫瞻瞥了霍澜音一眼,继续往下看。   二,有权。   三,模样好。   四,武艺好。   五,才学佳?(听说的。)   卫瞻默了默,问道:“这是泥泥分析出来的孤的优点?”   霍澜音咬了下舌尖,轻轻点头:“对。”   卫瞻又深吸了一口,问:“只这五点?”   霍澜音莫名心虚,小声说:“还在想……”   “不急。”卫瞻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霍澜音的肩膀,“不要急,慢慢想。”   霍澜音肩膀被他拍得一沉。   事到如今,霍澜音反倒松了口气,颇有一番豁出去的意思,竟真的不管一旁的卫瞻,径自认真想着卫瞻的优点。   半晌,霍澜音在纸上写下第六条。   六,善。   “善?”卫瞻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嗤笑了一声。   霍澜音却认真地点了下头。   卫瞻望着霍澜音认真的表情,慢慢收了笑。他俯下身来,凑到霍澜音耳边,认真问:“器大活好能不能算第七点?”   霍澜音双颊忽得一红,拧着眉摇头。   卫瞻大笑。   笑够了,他问:“泥泥,七条还不够吗?”   霍澜音摇头,将下面的一张纸取出来递给卫瞻,说:“因为殿下的缺点好像更多些。”   卫瞻脸上的笑一僵,伸手接过来。   入眼,就是一个画着圈圈的“缺”字。   合着她是先写了缺点,再写优点。   一,不会赚钱。   二,太子之位被废了。   三,发作的时候会变丑。   四,武艺虽好,不受控制的时候会伤人。   五,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狂傲自大鬼样子。   六,不讲理。   七,脾气臭。   卫瞻看向霍澜音,问:“泥泥,你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把这玩意儿给我看?”   霍澜音坐得腰背挺直,理直气壮地点头。只是她的一双眼睛轻轻转动了,透漏着她的不安。   卫瞻拿起笔架上的朱笔,批阅起来。   划掉一,在后面写:明天开始跟着泥泥学雕玉研香。   划掉二,在后面写:明儿回京抢回来。   划掉三和四,在后面写:狗屁邪功。   划掉五,沉吟了一会儿,才在后面写:自信傲骨实为优。   用力划掉第六条,疾笔:胡说!   继而划掉第七条,笔触又停了停,沉吟了许久,才在后面写:天长地久,泥泥的香可将臭气熏香。   霍澜音一下子笑出来。   卫瞻侧过脸看向她。望着他清朗含笑的目光,霍澜音怔了怔,抿抿唇,收了笑。   卫瞻明灿笑开。他说:“看,孤没有缺点,只有数不尽的优点。”   霍澜音抿着唇,望着卫瞻的眼睛。   两个人的距离极近,这样近的距离勾得卫瞻心里痒痒。他凑过去,碰了碰她的唇,贴着她的唇,低声问:“音音,你可将利弊理清了?”   他双唇阖动,霍澜音的唇上酥酥麻麻的。唇上又痒又干,她下意识地想要去舔,却一不小心舔到了他的。   卫瞻唇角轻轻勾起。   霍澜音一惊,迅速抿起唇,向后退开一些,躲开了卫瞻。   “你母亲写给你的信。”   霍澜音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向卫瞻,用一种质问的目光看向他:“你为何会有我母亲的信?”   “今早隔壁老王送来的。”卫瞻瞥了她一眼,嗤笑一声,“怎么,你以为我绑了你母亲要挟你?”   “不、不是……”霍澜音一讪,低下头去拆信。   她脸上的表情从欣喜到震惊,再到茫然失神。她看完了信,信纸从她手中脱落,翩翩落在地上。   她的眼泪簌簌落下。   这封信是周自仪写的。   卫瞻将霍澜音的所有表情尽收眼底,不由诧异。他弯腰捡起了信笺。   姚氏当年身怀六甲时逃难,生产时本就伤了身。这些年时不时犯咳症。半年多前,霍澜音刚去给卫瞻做药引时,她不听劝,执意站在雪地里整夜整夜地守着。   新疾旧症堆积,她的痨症已经很严重了,几个月前更是重病一场,差点撒手人寰。   周自仪高中,回乡接周家人去京城,得知姚氏的情况,将她一并带去京中,寻太医诊治。 第109章   霍澜音握着小刀修一枚玉簪。这是她前两日从不二楼接的单子,明日就要启程,所以她今日要抓紧时间赶完。   她心里想着母亲的身体,有些心绪不宁,一个不注意,小刀划破了手指。   她还没出声,一旁的莺时“呀”了一声,赶忙拉过霍澜音的手指,又是吹又是包扎。   霍澜音扫了一眼,随口说:“不碍事的,很小的伤口而已。”   “这簪子别修了,反正就是个小活儿,咱们赔他们钱就是了。”莺时皱着眉说。   霍澜音摇摇头,拿起簪子,一边修着一边说:“倒不是为了赚这点钱,只是答应了人家,总要尽量完成。”   莺时不敢再劝了,默默去收拾东西。   霍澜音叮嘱:“一切从简,不必带那么多东西。”   “那是自然,本来也没多少东西。姑娘在丰白城的衣服都是男装,去京城总不能带男装。”   霍澜音想了一下,倒也没说什么。   莺时很快将东西收拾好,她像往常那样坐在霍澜音身边,托腮瞧着霍澜音修玉簪。她一直觉得霍澜音专注做事儿的时候特别好看。   没多久,莺时被桌子上那两张写着卫瞻优缺点的纸张吸引了目光。她本来不识字,来了丰白城,霍澜音教她写字。小丫头挺聪明,不过大半年,认识的字已经很多了。   莺时笑了,她说:“姑娘,大殿下的优点还可以再加一个!”   “什么?”霍澜音随口问,有些心不在焉。   “对姑娘好,知道保护姑娘呀!”   霍澜音摇头:“这个不算。”   “为什么不算?我觉得他对姑娘好比旁的优点重要一百倍!”   “他能对我好,也能对旁人好。好与不好,没有度量,也没有期限。并非他本身的优点,所以不算。”   莺时其实没怎么听懂。她认真想了好一会儿,说:“姑娘,您就这么跟着大殿下回京城吗?那以后都跟在大殿下身边吗?”   霍澜音修玉簪的动作停下,没有回答。   莺时眸光一亮,认真说:“姑娘!我觉得您该趁着大殿下对您特别上心的时候,要一个承诺才有保障啊!”   “我不需要什么承诺。”霍澜音想也不想。   莺时急了,她说:“怎么可以不要承诺呢?按照您的意思,大殿下现在对您好,以后未必对您好。所以您该趁着现在,赶紧要一个承诺。这是一份保障呐。将来就算大殿下对姑娘的喜欢淡了,可君子一言,他会念着承诺的!这样多踏实安心呐!”   霍澜音皱眉,她正色看向莺时,语气也严肃了几分:“莺时,你记住,保障和踏实安心永远不是旁人给的,是自己给自己的。为人不可轻易许诺,亦不可轻信旁人承诺。这世间的承诺在许下时多为真心实意,可万般蹉跎后失诺也是无可奈何,不必苛责。求来承诺以抚平内心的不安,这何尝不是一种自卑胆怯。”   莺时眨眨眼,听得半懂半不懂。   霍澜音微笑起来,捏了捏莺时脸上的软肉,对待亲妹妹一样教她:“莺时,你年纪还小,不懂男女之事。但是你要记住哦,日后对待感情,可以理智冷漠,也可以热情任性。但是万万不可在情爱之中失了自我。你要勇敢。拒绝是一种勇敢,献出真心也是一种勇敢。万般选择不过‘遵从本心’四字罢了。你若不珍惜自己,也不值得旁人珍惜。”   “那……”莺时的五官拧巴在一起,“那如果我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他也喜欢我!可是我交出真心,义无反顾,后来他变心了又该怎么办呢?”   “他若无情你便休。”霍澜音点了点莺时揪在一起的眉心,“洒脱一些。有了用力握住的勇气,也要有轻轻放下的从容。没什么大不了的。”   “哎呀……”莺时重重叹了口气,“怎么这么麻烦!”   她脸上的表情一垮,双肩也耷拉下来。她忽然抱住霍澜音的肩膀,弯着眼睛笑:“太麻烦了。莺时的笨脑子想不通学不会。所以还是不要臭男人好啦!就这样一辈子跟着姑娘!”   霍澜音一本正经地挑起她的下巴,熟稔地用男腔开口:“小娘子生得如此可人,日后便跟着小爷吃香的喝辣的!”   莺时一愣,瞪圆了眼睛盯着霍澜音,紧接着大笑起来。   霍澜音也跟着她笑起来,心里的沉闷消了大半。她把莺时推开,说:“好啦,自己玩去。我要做事了。”   暮色四合,霍澜音终于将玉簪修完,和卫瞻一起去城里。   她将玉簪交给不二楼的老板,老板连连夸赞她的修复手艺越来越高超,还要再给她单子,不过都被霍澜音拒绝了。赵老板偷偷瞥了一眼霍澜音身边板着脸的卫瞻,噤了声。   离开了不二楼,霍澜音又跟着卫瞻去了九霄楼。   ——还钱。   还没走近呢,霍澜音就看见当初跟在他们身边追债的四个护院在门口徘徊,抱怨着。   “我今儿个早上听说昨儿个晚上城郊地震了?还惊动了好些官员,你们觉不觉得今天巡逻的官兵都没见几个,不同寻常。”   “今早买烧饼的时候,我也听了一嘴。好像霍将军也赶去城郊了。”   “霍将军真的是心系百姓呐!地震了还要带着玄甲兵救百姓……”   “关心什么地震呐你们?还是关心讨债吧!这么多的债压在身上,真是浑身不舒服。”   “不是被焦高掺了一脚?我算是看明白了,当初四楼被莫名地洗劫一空,肯定是神偷赵三干的!赵三是焦高安排的,都是焦高设的局。这债还咋讨?”   “别说了,林管事回来了!”   不仅林管事回来了,九霄楼的老板高彦磊也回来了。确切的说,林管事是三天前出发,出城去接高彦磊。   四个护院不敢再议论,赶紧站好相迎,目送高老板和林管事上楼。   “哎,高老板回来知道那些债务……”   “等等……正往这边来的那俩人是不是纪公子和梅公子?”   四个人眼睛一亮,饿狼扑食一般迎上去。   林管事心里头也烦。这么大一笔债务欠在账上,暂且无法填补,偏偏高彦磊这个时候来丰白城。这账本一递上去,他脖子有点凉。他能从一个小乞丐混到如今的地位,全凭高彦磊的看中。若是惹得高彦磊不高兴,那他可随时都要完蛋。   高彦磊坐在主位,喝着茶。   林管事猫着腰儿,自拍巴掌:“都是我的错,一个没注意着了小人的道儿!不过老板放心,这笔烂账早晚会填上。”   高彦磊也没说话,径自喝着茶。   他越是这般不动声色,林管事越是心慌。   一个护院“咚咚咚”敲门。林管事回头,看见护院咧着嘴对他笑,朝他招手。   林管事黑着脸,心想这时候还来给他添乱。却不得不走到门口去询问什么事情。   “林管事,纪公子来还钱了!”   林管事一愣,问:“他带了多少钱?全还清?”   护院一愣,挠了挠头,说:“我没看见他带钱,他也没说还多少……”   林管事在他的脑门上狠狠敲了一下。他转过身,一脸讨好的笑对高老板说:“老板,您先喝茶,我去楼下收个账。”   高彦磊点了头,他立刻转身,匆匆往楼下走。   林管事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   高彦磊大半年没来丰白城,这大半年,在他的管理下,九霄楼的收益极好,本来是可以邀功的。偏偏出了卫瞻被盗欠了大堆债务这事儿,让他不仅不能邀功,还要担心被老板免去管事的活儿。   一进屋,林管事皮笑肉不笑,语气带着几分尖酸刻薄:“纪公子家里寄了钱要来还账啦?”   卫瞻慢悠悠地喝着茶。   林管事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他老板悠闲地喝着茶,这个欠债的怎么还敢送上门来悠闲喝茶?   林管事的火气蹭蹭蹭升到顶点,脸上的笑脸也没了。   霍澜音开口:“林管事,我们是来还钱的。虽然现在身上没有,但是……”   “现在身上没有钱那你们过来干什么?”林管事声音很尖,几乎是吼出来,“合着是来混茶喝?”   霍澜音被林管事忽然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后边的话噎在口中。   卫瞻挑眉。   “瞪什么瞪啊你?”林管事指着卫瞻的鼻子,“什么玩意儿!”   他又指向霍澜音,阴阳怪气:“也不知道该称呼你梅公子还是称呼你梅姑娘,崩管男女。你这要貌有貌,要才有才,何必想不开跟着这狗脾气纨绔子!”   霍澜音惊得檀口微张。   卫瞻撩起眼皮来,看向林管事。他慢悠悠地问:“狗脾气纨绔子,林管事的意思我配不上她?”   “我呸!”林管事狠狠吐了一口,“又臭又硬,你什么东西啊!当然配不上,一点不般配!”   “吵什么?”高彦磊皱眉推门进来。   林管事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变,笑呵呵地说:“老板,我在讨债呢。就是这人欠了那些债!”   高彦磊转头一看,顿时愣住。   “老板?”   高彦磊身形一晃,直接跪了下去,膝盖砰的一声猛地撞在地上。   “大殿下!”   林管事脸上还保持着讨好的笑脸,他听着高彦磊的话,好长时间没反应过来。   什么玩意儿?   咋回事?   奚海生带着赵三进来的时候,莫名觉得屋内的气氛过分压抑。他迟疑地说:“殿下,我把赵三擒来了。”   赵三抱头痛哭:“我是良民,大大的良民!都是被焦高要挟的!您的东西一点没敢动啊……”   卫瞻动作缓慢地站起来。   林管事颤颤巍巍跪在地上,仰望着卫瞻,魂儿吓碎了一地。   卫瞻将霍澜音拉到身边,手肘搭在她的肩上,贴近她的脸。他看向林管事,道:“不般配?” 第110章   “般般般般般般般般般……配!”林管事差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他狠狠咽了口唾沫,把能想到的词儿一股脑蹦出来,“男郎女貌,情投意合!天生一对,地设一双!花好月圆……圆、圆……圆满三生啊!这世上找不到更般配的神仙眷侣!”   他越说心里越慌。打死他也想不到擅长察言观色的他,最后竟然得罪了这么了不起的人。   他偷偷去看卫瞻的冷脸,更是胆战心惊。   虽然知道高彦磊此时可能恨死他了,他还是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看向高彦磊,跟自己的老板求助。   高彦磊过来的时候林管事已经把那些大不敬的话说完了,所以高彦磊并不知道林管事都说了什么。可是他一猜也知道林管事定然是闯了祸,有眼不识泰山。   虽然他也并不想包庇林管事,可林管事毕竟是他的人,未免卫瞻迁怒,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大殿下,是小人管辖不力还请殿下降罪!”   卫瞻没有说话,谁也不能从他的神情里猜出他现在的心思来。   他这一沉默,高彦磊心里越发觉得慌。   高彦磊为什么会认识卫瞻?其实他正是从京城过来。   当今圣上还未曾登基称帝,住在丰白城时。高彦磊的爷爷正是彼时圣上家中的管家。高家能将九霄楼开得如此风风火火家喻户晓,在丰白城有了一席之地,也不过是仰仗着当年圣上家中管家的身份,所带来的几分荣耀罢了。   也正是因为卫瞻知道九霄楼高家的底细,他来到丰白城后,才直接住进了九霄楼。   高彦磊咬了咬牙,再次开口:“大殿下息怒。”   他伏地跪拜,以额碰地。   见此,林管事赶忙跟着磕头。他的脑袋瓜磕在地上,也不知道地板是什么材料,竟让他磕出了吧嗒咔嚓声。   屋内的气氛一时僵了起来。   就连先前还哭哭啼啼的神偷赵三也噤了声。他生的一双小豆眼叽里咕噜地转来转去,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绞尽脑汁想着自保的法子。   霍澜音轻轻拽了拽卫瞻的袖子。卫瞻略显不耐烦地垂下眼睛撇向她。   霍澜音温声细语:“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明天还要一早启程。”   卫瞻斜眼看着他,没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霍澜音从卫瞻漆黑的瞳子里看出了几分敌意。她拽着卫瞻袖口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是再一次轻轻拽了一下。她也不说话,只是微微仰着头,用一双含着一汪秋水的潋滟眸望向卫瞻。眸波盈盈,这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似的。   卫瞻胸口的那股气闷上不去下不来。他甩开霍澜音的手,大步往外走,经过高彦磊面前,高彦磊察言观色,赶紧动作麻利地跪着向一侧挪开。倒是早就被吓破胆的林管事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挡在了卫瞻的身前。   卫瞻可不知道绕路,直接踩在林管事的背,迈过去。   林管事一动不敢动,却忍不住瑟瑟发抖。   奚海生茫然地望向霍澜音:“夫人,这……”   霍澜音简单吩咐了两句,疾步小跑着下楼,去追卫瞻。卫瞻腿长步子大,霍澜音一口气跑到楼下九霄楼正门外,才追上卫瞻。她也没有再往前,只是默默跟在卫瞻身后。   卫瞻迈的步子大,霍澜音跟在后面不多一会儿,两个人的距离就会被拉开,霍澜音就不得不小跑两步,追上卫瞻,跟在他身后才放慢脚步。不多时,卫瞻又要落下她一段距离,她便再一次小跑几步追上去。   几次下来,霍澜音忽然觉得没劲。眼看着两个人的距离拉远,她也不再去追卫瞻,只用自己习惯的步履慢慢往前走。   霍澜音走着走着,不由被身旁街市的热闹喧嚣吸引了。她听着这些热闹的声音,心情有些低落。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去往京城,她难免舍不得。   虽然她在丰白城只住了半年,但是在霍澜音十六年的人生里,这半年的生活对于她来说意义非凡。这半年,日子不是最享乐欢愉的,却是最自由、最向往的。   “磨蹭什么?”   霍澜音微怔,她抬起头来,看见卫瞻黑着脸站在前面。   霍澜音快走了两步,立在卫瞻面前。仔细瞧了卫瞻的神色。她说:“没有磨蹭的,只是殿下走得太快,我跟不上。”   霍澜音知道卫瞻在生气林管事的话。其实她不太明白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有点脑子都能明白林管事不知内情,又因为债务故意说恶毒话损人。生气岂不是正中下怀?   可人的性格不同,又不是所有人都理性。   霍澜音有心想劝卫瞻。可是转念一想,卫瞻怎么会不懂其间道理?不过还是性格使然。她亦明白,这个时候她去劝卫瞻,以他的性子,反而更像火上浇油。   于是,霍澜音什么也没说了,只是默默走到卫瞻身侧,攥着他的袖角。她弯起眼睛对卫瞻笑,温柔得一塌糊涂:“殿下走慢一些好不好?”   卫瞻垂眼,视线落在霍澜音的裙子上。好像隔着一条裙子,也能看见她里面的腿。   这双腿好像的确比他的腿短了不少。   卫瞻胸腔内的气闷莫名消了些,他反手握住霍澜音攥着他衣角的手,缓步往前走。   霍澜音与卫瞻并肩而行,后知后觉地发现路边街市的人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又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   霍澜音慢慢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想来卫瞻的身份正在丰白城陆续传开。   回到满目狼藉的冯家,卫瞻忽然加快了脚步,拽着霍澜音大步往屋子里去,将霍澜音拉得踉踉跄跄。   “姑娘,你们回来……”莺时迎上来,话还没说完呢,眼睁睁看着霍澜音被卫瞻拽进了屋。房门在她面前“砰”的一声砸上了。   在巨大的摔门声中,霍澜音无声轻叹。她就知道卫瞻这股火气必要发出来,他自己是消不了的。   霍澜音一个走神间,就被卫瞻抵在了墙壁上。卫瞻压过来,他坚硬的胸膛压着她。霍澜音的胸前是卫瞻坚硬的胸膛,后背是冰凉的坚硬墙壁,她被挤得不太舒服。   她抬起头,看见卫瞻离她极近的眼睛。黑色的,深邃中带着锋芒的那双眼眸。   他要干什么?   要发脾气了吗?   要拿她发脾气了吗?   怎么办?   霍澜音睫扇轻扑,眼眸轻快地转动着。她忽然双手搭在卫瞻的肩上,踮起脚尖,在卫瞻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凑上去,吻上他。   卫瞻漆眸微滞,瞬间浮现惊愕。   他本来想要探手握住霍澜音细腰。此时,他的手停在两个人之间,僵在那里,整个人好像被定住,一动不能动。   唯有唇上尚有知觉,湿软与酥麻。 第111章   霍澜音慢吞吞地退开,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望向卫瞻。   卫瞻死死盯着霍澜音娇艳的唇,他喉间滚了滚,声音沙哑压抑地质问:“你做什么?”   “先、先发制人……”霍澜音实话实说。她望着卫瞻,无辜地咬了下唇,红润的唇瓣立刻滑过一道浅浅的白印子,又很快散去,重新娇艳欲滴起来。   卫瞻喉间再次上下滚了滚。   霍澜音看见了,她抬起手,用细软的指尖儿碰了碰他的喉结。   卫瞻眸色瞬间一黯,握住霍澜音的手腕。   霍澜音黛眉蹙起,望着他,轻轻地说:“疼。”   卫瞻紧紧握着她皓腕的力度逐渐松了。他却仍旧死死盯着霍澜音的眼睛,他说话的时候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霍澜音,你又要耍什么把戏?既然满心想要自由,想要我放开你,那你就应该多做些遭我厌弃的事情,而不是拿出一副单纯无辜的楚楚可人的模样做出这样撩拨的勾引行为!”   “我没想那么多。”霍澜音说。   她蹙着眉,想了想,又补充:“真的没想那么多。”   卫瞻气急败坏地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额角,她的头被他戳得向一侧偏着,鬓间的鸦发也散开了些。   “那你究竟在想什么!”   如果把霍澜音掐死了砸烂了,还能救活、重新组装好,卫瞻早就动手了。偏偏不能,只能忍着、憋着。   霍澜音仍旧保持着偏着头的姿势,她用手心揉了揉被卫瞻戳疼的额角,又将散开而垂落脸颊的鸦发掖到耳后,才转过头看向卫瞻。   “如果当真逃不掉,如果当真下半辈子都要跟在殿下身边。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喜欢上殿下。”她眉心微微蹙着,神色中带着几分犹豫,目光却是清朗的,“和一个喜欢的人在一起,总比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舒心些吧。所以就……试试看啊。”   卫瞻绝对没有想到霍澜音会这样说。她这样说了,他却仍旧不太相信。他皱眉,怀疑地盯着霍澜音的眼睛,继而嗤笑了一声。他居高临下闲闲瞥着霍澜音,问:“你这是妥协?”   霍澜音摇头:“我不喜欢这个说法,或许可以说是尝试,更恰当些。”   卫瞻没吱声,审视着霍澜音,好像想从她的眼睛里发现小骗子撒谎的端倪。   霍澜音疑惑地望着卫瞻,她不太确定地问:“殿下该不会喜欢的就是我的反抗吧?我现在真的不逃了,所以殿下就……没兴趣了?”   “嗤。”卫瞻别开脸。   霍澜音眼眸逐渐向上,仰望着卫瞻的头。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摸卫瞻的头。   卫瞻瞬间转过头来,拍开霍澜音的手,瞪着她:“做什么?”   “还疼吗?”霍澜音小声问。她默默揉着被拍疼的手。她还记得卫瞻为她挡下的棍棒,还记得鲜血从他眼间淌下来的样子。   她记得,都记得。   卫瞻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什么。   “霍澜音,你该不会担心回京的路上被我抛下,或者为了你的母亲有求于我,所以才这样吧?”   霍澜音一怔,双手用力去推卫瞻。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霍澜音将卫瞻推开一些,从他的压迫禁锢里逃出去,转身往外走。   “喂!”   卫瞻在后面喊霍澜音,霍澜音却头也不回。   卫瞻又“喂”了一声,望着霍澜音推门的背影,说:“你倒是回来再试一次啊!”   霍澜音理都不理他。   卫瞻指腹捻了捻自己的唇,笑了。   吃过晚饭,冯家人欲言又止。他们知道相逢总有分别时的道理,可是这半年的朝夕相处,一家人都舍不得霍澜音走。   “我没见过比姑娘更美的人儿。姑娘为了安全,总是穿着男装,戴着帷帽。可惜了那么漂亮的脸蛋儿。好久前就想给姑娘做一身襦装,前几日刚做好,正好给姑娘带着。”冯婶絮絮说着。   霍澜音摸着工整叠好的襦裙,眼睛弯起来:“冯婶费心了。”   “姑娘喜欢就好!不是多贵的东西,也不是出自有名绣娘的手艺,我的针线活儿也就那样,姑娘不嫌弃才好。”   小石头拼命给冯叔使眼色。   冯叔将一个荷包递给霍澜音,说道:“家里的情况你都知道,也就只有这些了,姑娘去京的路上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霍澜音忙推辞:“不不,这钱我要不得,留在家里就好。再说了,我跟在大殿下身边也没有太多花钱的地方。”   “我们知道姑娘不缺钱,姑娘还那么会赚钱。可是这是咱们家的一点小心意。总要为姑娘做些什么,咱们心里才踏实。”   霍澜音握紧荷包,点点头:“好,我收着。”   小芽子抱着霍澜音的腿,仰起脸来,委屈地说:“再闻不到香香了!”   霍澜音摸了摸她的脸,温声说:“若有缘呐,兴许日后还会再见的。”   “真的吗?”小芽子蕴着泪珠儿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真的。”霍澜音认真点头。   小芽子这才真真正正地灿烂笑起来。   冯婶擦去眼角的泪,笑着说:“芽子别缠着梅姑娘了。都这么晚了,姑娘也该歇着了。明儿个一早就要出发呢。”   “哦……”小芽子依依不舍地松开霍澜音。   霍澜音梳洗过后回屋的时候,卫瞻已经躺在了床榻上。他枕着自己的胳膊,翘着二郎腿。   霍澜音看了他一眼,心下疑惑,不知道卫瞻在东宫中时,是否也是这样一副纨绔二流子做派。倘若是,他的那些谪仙人好名声又是从何而来?只凭霍澜音眼前所见,实在觉得卫瞻行动间并没有太多身为东宫太子的得体来。   她熄了灯,在一片漆黑里摩挲着爬上床榻。她的膝盖刚抵在榻上,脱下鞋子。绣花鞋刚刚落在地上,她纤细的腰身已被卫瞻揽住,带进床榻里。   躺下时,霍澜音的身子一僵,又很快放松下来。她攥着身下褥子的手也松开了。   可是她等了又等,卫瞻只是压在她身上抱着她。   过去许久,霍澜音怀疑卫瞻就要这样压在她身上睡着,才忍不住出声:“殿下?”   卫瞻“嗯”了一声。   “……睡吧?”   卫瞻埋首在霍澜音的颈间,用力地吸了吸,恨不得将她的香吸进体内。他埋首在霍澜音的颈间,使得说话的声音很闷:“泥泥,你可知能令人上瘾的白面儿?”   霍澜音点头:“俞萧玉教过的,罂粟,那是一种令人终生无法摆脱的毒药。”   卫瞻再次用力吸了一口。   “我身上的香味儿是幼时治病留下。兴许药方里的确有罂粟?瞧着殿下喜欢这味道。等日后寻到那位给我开方子的云游大夫,让他将药方呈给殿下。”   卫瞻沉声冷哼。   “这味道不过凑合而已,也没那么喜欢。”他说。   霍澜音知道埋首在她颈间的卫瞻看不见,所以撇了撇嘴。   卫瞻紧接着又说:“孤只是喜欢泥泥而已。”   霍澜音怔了怔,目光下移,望向伏在她身上的卫瞻。她伸出手去摸卫瞻的头。卫瞻一下子将她的手拍开,恼怒地瞪着她。   霍澜音回瞪他,且将被他拍疼的手放在唇前,吹了吹。   卫瞻盯着霍澜音鼓起的软腮,他“啧”了一声,握住霍澜音的手腕,亲自给她吹吹。   “不疼了。”霍澜音再一次说:“该睡了。”   卫瞻没理她,他将霍澜音的手抵在唇前,慢条斯理地亲吻,亲吻她的每一根手指,间或轻轻啃咬。   霍澜音被他啃吻得很不自在,想要将手往后缩。   “不要这样了……”她低声说着,终于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藏在了后腰下。   手指与手背上还残存着卫瞻啃吻过后的酥麻。   卫瞻深吸了口气,闷声道:“霍澜音,你总得给我点东西咬着吧?”   霍澜音紧紧抿着唇,在心里无声回——你又不是狗。   卫瞻心里又痒又躁,恨不得将怀里香软的人生吞活剥。   但是,他不能。   他觉得这样畏首畏尾的他真的很怂。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日日在嘴边晃的肉,他不敢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吃下去。   不要急,慢慢来。   深呼吸。   卫瞻闭上眼睛克制了一下,翻身在霍澜音身侧躺下。   睡觉!   霍澜音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去拉被子。   “别乱动!”卫瞻没好气地嚷。   霍澜音吓了一跳,手中捏着的被角落下去。她身子僵了一下,没理卫瞻,仍旧握起被角,好好整理了一番盖在身上。   嗯,睡觉。   卫瞻的事情,白天已经在丰白城陆续传开。等到了第二日,霍澜音跟着卫瞻启程时,整个丰白城的人都知道了。一大早,他们好奇地走出家门,立在出城的道理两旁张望着。   霍澜音坐在马车上,挑开窗前垂帘,望向窗外。   冯家一家四口眼睛湿湿的,却努力摆出笑脸,冲霍澜音挥手道别。   书生带着那些霍澜音资助的孩子们也来了,他们远远地目送着马车。   霍澜音心里亦是有些酸涩。   刚做药引时,她在北衍山河中为自己挑了这一城,原以为要在这里平淡过一生,却没有想到不过七个多月,就要离开这里。   一旁的卫瞻对于她的不舍,嗤之以鼻。   卫瞻西行时,慢悠悠地,仿若游山玩水。此番回京,却是快马加鞭。霍平疆亲自护送,令人闻风丧胆的玄甲兵整齐划一地跟在其后。   眨眼,就是一个月。   快到京城时,队伍停了下来。   纪雅云风尘仆仆赶来。   纪雅云一身狼狈,脸上的妆也哭花了。她哭着说:“让之哥哥,我不要嫁给二殿下!就算是抗旨!就算是和家里断绝关系,也不嫁!呜呜呜……”   霍澜音将垂帘挑起,略有些惊讶与好奇地打量着纪雅云。 第112章   纪雅云个子矮矮,长得很娇小。澄澈的眼眸中透着一股天真稚气。一看就是被家里从小娇养着的。虽然她风尘仆仆,哭得脸上的妆都花了。可是掩不住她身上华贵的衣料,也掩不住她天生的娇贵。   霍澜音的视线上移,瞥了一眼她发间的玉石。她身上戴了不少首饰,无一不价值连城。   霍澜音匆匆扫了一眼有了个印象和判断,她放下垂帘,刚要侧转过身坐正,卫瞻凑过来,他将下巴搭在她的肩上,低声问:“她好看吗?”   “好看。”霍澜音如实说。   卫瞻挑起眼睛看霍澜音,又问:“那你和她谁好看?”   “那自然是我更好看一些。”霍澜音再一次实话实话。她说得光明磊落,不虚假谦虚,也不因为这么说而不好意思。   卫瞻轻笑了一声。   “那个小麻烦鬼就交给泥泥了,相信泥泥能处理好。”卫瞻摸了摸霍澜音的头。   “啊?”   霍澜音还没反应过来呢,卫瞻已经推开了马车门,跳了下去。   霍澜音身子微微前倾,目光追随着卫瞻的背影。   纪雅云见卫瞻下马车,她小跑着追过来,却也不敢拦卫瞻的路,只停在距离卫瞻三五步的地方,小声哽咽着喊:“太子哥哥……”   经过纪雅云身侧,卫瞻略微颔首,收拾视线,继续往前走,到了霍平疆身边,翻身上马。   纪雅云望着卫瞻坐在马背上的背影,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霍澜音急忙掀开窗边的垂帘,掀开垂帘,朝外面的一个士兵招手,压低了声音询问:“这位可是纪家姑娘?”   小士兵冷不丁这么近距离看见霍澜音,被惊艳得恍恍惚惚。他点头,有些结巴:“是、是纪家的姑娘,大殿下亲舅舅的掌上明珠。”   明明说一个“是”字就可以,可小士兵忍不住多说了些,只为多和霍澜音说上两句话。然而霍澜音很快放下了垂帘,随风晃动的垂帘遮了她的容颜,小士兵眸中黯然。   霍澜音本已从纪雅云的话中猜出了她的身份,又从士兵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她从车厢里探身,温声开口:“纪姑娘,路上颠簸,请上马车。”   纪雅云正眼巴巴望着卫瞻的背影委屈着,忽然听见女子的声音,她转过头来,茫然地望向霍澜音。   将要上午,光有些晃眼,纪雅云有些看不清刚好逆着光的霍澜音的容貌。她迟疑地问:“你是太子哥哥的婢女?”   霍澜音轻轻摇头,却也不解释。   纪雅云皱起眉,后知后觉明白了。   “那好吧。”她嘟囔一声,踩着侍卫放下的脚凳上马车。她一脚踏上马车时,前面的马忽然往前走了一步,纪雅云叫了一声,身子朝一侧栽歪。   霍澜音及时拉了她一把。   “纪姑娘,当心。”   天上的云悠悠飘着,刚好遮了烈日,没有逆眼的光,纪雅云一下子看清了霍澜音的脸。   她看呆了一瞬,连原本要说什么话都忘了。   “纪姑娘?”   纪雅云回过神来。她进了车厢,在霍澜音对面的长凳坐下。她身后跟着的小丫鬟弯心也要上来。可是纪雅云看了一眼车厢里只有霍澜音一个人,她让弯心不要上来。   “那奴婢去哪儿啊?”弯心询问。   纪雅云“咦”了一声。一般出行,主子坐前面的马车,丫鬟婆子小厮会坐在后面的马车里,也是看管着后面马车里放着的行囊。   可是纪雅云记得刚刚并没看见后面还有一辆马车跟着。她瞥向霍澜音,问:“你没带丫鬟?”   “带了,她骑马。”   纪雅云转头瞪向弯心。弯心揪着眉头,连连摆手,心虚地小声说:“奴婢不会骑马……”   不得已,弯心还是跟着上了马车,坐在角落里。   纪雅云挺直腰杆,十足名媛的端庄坐姿。只是,她总忍不住去偷看霍澜音。   不对呀,为什么要偷看?纪雅云想明白了,根本没有偷看的必要,于是她光明正大地上上下下打量着霍澜音。   霍澜音今日穿着冯婶给她缝制的那身襦裙。冯婶说得谦逊,可她做这套裙子的确是花了心思的。虽然料子算不得上乘,却也漂亮得紧。以蒲荷为意。米白的上襦,搭着艾绿罩纱的齐胸下裙。薄薄的艾绿覆在柔软的米白里裙上。随着霍澜音的动作,艾绿色的轻纱如水流动,上面的蒲荷相映,若隐若现。胸口宽带和上襦的宽袖上绣着粉色的荷,为这身素雅的裙装添了几分柔软。   长长的墨绿系带垂落,厚重的料子又将她胸前的粉意压了压,多了几分婉约端庄。   纪雅云问:“你的衣服是哪里的绣娘做的?”   “只是寻常农户家妇人所做。”霍澜音端起茶壶,倒了两杯茶,“纪姑娘一路行来累了吧?喝些茶润润喉。”   “你放那呗。”纪雅云没接。   霍澜音依言将递过去的茶盏放回桌子,她端起自己的那一盏茶慢悠悠地品着。   “我将来是要嫁给太子哥哥的!”   霍澜音差点呛到。   纪雅云骄骄傲傲地说:“太子哥哥可给你名分了?估计是没有的。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本分听话,名分这些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霍澜音抬起眼睛望着纪雅云,迟疑地问:“……那我先谢谢纪姑娘?”   纪雅云吸了吸鼻子,问:“你身上涂了什么香料,这么好闻的。”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说道:“不是香料,是幼时生病用药之后留下的。”   “药的味道?”纪雅云惊讶极了。她微微凑前,想更凑近些去闻,又不好意思。   霍澜音还是周澜音的时候,没少见姑娘家们的小斗争。她原以为京中姑娘的手腕会更厉害一些,可是眼前这位……就算是扔到西泽那样的小地方,恐怕都不够看的吧……   要么是被家里养得太好,要么是城府极深。思来想去,霍澜音也不敢在这短短的接触中,判断纪雅云是哪一种。   卫瞻骑马在霍平疆身侧,他瞥了一眼霍平疆手腕上的麻绳,问:“将军,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突然问这个?”   卫瞻沉默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马车。他收回视线,道:“为一女子如此,觉得很神奇。”   “没什么可说的。”霍平疆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卫瞻道:“小郡主重情将军多时,这回你回京,估计她会讨赐婚的旨意。”   “殿下当多多虑己。”   霍平疆话音刚落,后面的马车里传来纪雅云的尖叫。   卫瞻立刻调转马头,却见只是一只车辕陷入泥里,让马车稍微偏了些。他打马过去,拉开门向里看。   纪雅云惊慌失措,霍澜音神色淡淡。   “太子哥哥!”纪雅云红着眼圈,像看见了大救星,像卫瞻晚来一步,她就要摔死了似的。   “停。”   卫瞻干脆下令停军歇息。他翻身下了马,随手将马鞭递给了身侧的士兵。   略倾斜着的马车只是稍微晃了一下,纪雅云又立刻大惊失色。   霍澜音无奈,轻轻扶了她一把,温声细语地劝慰着:“纪姑娘,只是很浅的水坑,没关系的。我们下去就好。”   “哦……”   霍澜音先起身,弯着腰往车厢外走。她刚迈出车厢,卫瞻上前,握住她的细腰。霍澜音惊讶地抬眼望了他一眼,对上卫瞻目光的那一刹那,她又匆匆移开了视线,将手轻轻搭在卫瞻的小臂,任由他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   “太子哥哥……”   “下来的时候当心一些。”卫瞻说完,也没等还在车上的纪雅云下来,顺手牵了霍澜音的手,往不远处士兵收拾停歇的地方走。   还在车厢里的纪雅云呆呆望着卫瞻的背影,委屈地说:“表哥把她抱下去,不管我……”   弯心急忙劝:“姑娘别难过。身份有别,那个女人已经是殿下的人了,自然能抱的。咱们姑娘还未出阁,大殿下为了姑娘考虑也不能唐突的!”   纪雅云觉得弯心说得对,和弯心搀扶着下了马车。   玄甲兵效率很高地做好了午饭。他们这些人训练有素,即使是吃饭,这样放松的时刻,也一个个坐得端正。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很专注,也不说话,甚至连吃东西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一丁点,好似随时准备迎敌。   霍澜音坐在卫瞻身侧,默默吃着东西。这一个月,她从起先的不适应,到现在已经能比较适应与军队同行。   最初,她震惊于玄甲军吃饭的速度,赶忙练习加速,生怕没吃饱就要启程。只是后来她发现卫瞻吃东西还是慢悠悠的,并不管那些玄甲军早就吃完收拾好,他径自悠闲着。霍澜音也重新跟着慢下来,能好好吃饭了。   军中都是男子,虽说玄甲军值得信任,可是霍澜音这一个月,每日周围都是黑压压的一群男子,到底还是觉得有些别扭。所以她只要下了马车,便寸步不离地跟在卫瞻身侧。   霍澜音正吃着饭,米饭上忽然多了一块鲜菇。霍澜音看了卫瞻一眼,卫瞻面无表情地吃着饭,将她的目光无视。霍澜音收回视线,默默将鲜菇吃了。   “殿下对你真好。”纪雅云有点酸酸的。   霍澜音有点心情复杂。   ——卫瞻不吃鲜菇。   不过她并不讨厌鲜菇,还挺喜欢的。   她还没想好如何回纪雅云的话,纪雅云已经不理她了。纪雅云转过头看向了卫瞻,她扁着嘴,不开心地说:“太子哥哥,你怎么都不理我的。我是真的不要嫁给二殿下!”   卫瞻“嗯”了一声,道:“是不能嫁。”   纪雅云开心得笑了。她坐在对面,离得稍微有些远,没听清卫瞻接下来的话,霍澜音却听清了。   他说:“别害我弟。”   这一次,霍澜音是真的呛到了。 第113章   霍澜音接过莺时递来的木杯,喝了口水。   卫瞻瞥了她一眼。   纪雅云离京自然不会只带着弯心一个小丫鬟,还带了几个侍卫,甚至带了一个厨子。虽然她把自己弄得有些狼狈,可是路上很是挑剔,更是不可能吃军中的东西。她嫌弃。   军队停下来做饭的时候,她带着的厨子也在单独给她弄吃的。   霍澜音和卫瞻已经开始吃了有一会儿,弯心才端着纪雅云的精致食物过来。纪雅云优雅地吃着东西,眼睛忍不住往霍澜音身上看。她一会儿觉得霍澜音长得好看,一会儿觉得是霍澜音身上这身衣服好看,才将她显得格外漂亮。   “我喜欢你身上这套衣裳。”纪雅云直接说出来。   霍澜音心下由衷不好的预感。她微笑着,说:“纪姑娘身上的裙子剪裁得体,绣纹精致。鹅黄搭着茶白的配色既暖又柔,衬得纪姑娘既端庄温柔,又可爱灵气。”   “是吗?”纪雅云低着头去看自己身上的裙子,“嗯,我也觉得是好看的。这可是京中青鸾阁里出来的。你知道青鸾阁吗?不仅件件要定做,还要排队呢。不过我不用排队!”   她弯着眼睛笑,又甜又骄傲。   纪雅云望着霍澜音,脸上的脸慢慢淡了。她的眉头逐渐皱起来,不太高兴地说:“可是……我还是觉得你身上这件好看。我想要。”   霍澜音心里一沉。   “你说只是寻常人间的妇人所做,那应该也不值什么钱。我拿青鸾阁的裙子跟你换好不好?两条?我没穿过的,让青鸾阁的娘子给你量体裁衣,按照你的喜好来做。唔……这个也给你!”   纪雅云拆了脖子上的项圈。纯金的项圈上嵌着进贡而来价值不菲的红宝石。   “我……”   卫瞻忽然开口:“你穿绿色不好看。”   纪雅云一愣:“是吗?真的吗?”   她朝霍澜音连连摆手:“那我不要了!”   她又弯着眼睛甜甜笑着,问:“太子哥哥,那我穿什么颜色好看呀?”   卫瞻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没理她。   纪雅云小声嘟囔:“又不搭理人……”   不过她只沮丧了一瞬间,立刻又笑起来,开开心心地吃东西。   霍澜音低着头,捏着勺子搅着碗里的粥。想起从小到大,母亲给她煮的粥。原来这世上的食物最美味不过出于母亲的手——这话是真的。自从离开西泽,她再也没有吃过那种味道。   想到母亲如今在京中不知身体如何,不知在周家可会被欺负……她轻轻蹙起的眉心勾勒几分愁思。   纪雅云不经意间抬头,发现霍澜音黛眉轻蹙失神的样子。她愣了愣,心想莫不是她说的话让霍澜音不高兴了?   她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吗?   纪雅云反思了一下。   难道是因为她跟霍澜音要衣服,她就生气了?她都没嫌弃她穿过,还用东西换的呢。还是因为她提到青鸾阁?是了,霍澜音又不是京城中人,兴许只是小地方的人。她提到了青鸾阁,让霍澜音误会了她看不清她?还是她自卑了?   纪雅云一时之间没想明白,不过这也不重要。   她起身,绕过折叠桌,走到霍澜音身边,将酥肉卷递到霍澜音口边,笑着说:“喏,这个很好吃的。你尝尝看!”   鼻息间都是酥肉的味道,霍澜音胃中一下子翻江倒海,有些恶心得想吐。   卫瞻烦躁地接了那块酥肉卷,吃了。又口气不善地道:“你安分些罢!”   纪雅云呆了呆,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做错了。她望着卫瞻,有些手足无措。   霍澜音接过莺时及时递过来的木杯又喝了一口水,胸腹间的酸意才好了些。她歉意开口:“多谢纪姑娘,不过我只吃素食。没能尝到纪姑娘家中厨子的手艺,着实遗憾。”   “哦!原来你信佛!”纪雅云慢吞吞地走到自己的座位重新坐好。   霍澜音笑笑,也不解释自己并不是信佛。   闭目养神的霍平疆睁开眼,有些意外地看了霍澜音一眼。   吃过饭,卫瞻和霍平疆在远处树下说话。   霍澜音朝不远处的卫瞻望了两次。   霍平疆道:“那姑娘有事找你。”   卫瞻回过头去,刚好对上霍澜音第三次望过来的目光。他直接朝霍澜音走去。霍澜音也起身,迎上卫瞻。她走到卫瞻面前,略踮起脚,凑到卫瞻耳边,小声说了句简短的话。卫瞻听了她的话,脸上没什么表情,直接转身朝着军队驻扎的另外一个方向走去,霍澜音默默跟在他身侧。   纪雅云双手托腮,望着这一幕。   “我有点羡慕。”她说。   弯心急忙劝:“姑娘不羡慕,她将来的身份还要靠姑娘您给呢!将来等您过了门,大殿下也会对姑娘这么耐心温柔。不不不,是只对姑娘这么耐心温柔。其他人都要靠边站,都要仰仗您的鼻息过日子!”   纪雅云开心地笑了。   她原本的贴身丫鬟不是弯心。原先那个丫头总是说她不爱听的话,总是说什么要矜持,还反反复复地劝她守规矩,不让她去找太子哥哥。她听了烦,才冷了原先那个,提拔了弯心。她喜欢弯心,弯心嘴巴甜,总是说她喜欢听的话。   她喜欢所有人都哄着她。   如果太子哥哥也哄着她那就更好啦!   霍澜音叫走卫瞻,是因为……要去方便。   这荒郊野岭,又有那么多当兵的。她总不能自己走远,就算是带着莺时,也有些不太安心。   卫瞻不是第一次陪她去了。   这一个月快马加鞭,进城住客栈的次数极少。休息的时候,她要么和卫瞻在马车里,要么下了马车住在扎营帐篷里。吃的住的都一切从简,更别说人之三急。   卫瞻带着霍澜音走了很远,到了一片荒芜的山背,杂草丛生。卫瞻巡视了一遍,没发现什么虫蛇,才转身走开。   待卫瞻走得稍远一些,霍澜音再次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什么农夫、猎户,又望了一眼卫瞻背对着她的背影,才蹲下来。   野草望风而生,葳蕤茂盛。她蹲下来,整个身子几乎没进野草中。初秋的风已有些凉意,轻轻吹拂而来,带动大片的野草浮动。草叶子划过她的手背,她吓了一跳。低头看见只是草叶子,才略松了口气。   霍澜音略抬起下巴,望向卫瞻的方向。他刚刚还立在那里的背影已经不见了。霍澜音愣了一下,莫名觉得不安。   她匆匆整理好衣服,沿着来时的路,小跑着去找卫瞻。   秋风忽地大了,吹得野草摆动,沙沙作响。她立在大片大片的绿色中,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来时的路,甚至不太确定自己正朝前走的路是不是卫瞻离开的方向。   “殿下?殿下?”她急急喊了两声。   “这里。”   霍澜音一怔,停下脚步,抬起头来。   卫瞻坐在树上,随手拿着枝条敲了敲霍澜音的头。他说:“这一片只这两三棵树,这么显眼也不知道抬头。聪明的时候像是只小狐狸,蠢起来当真是被泥糊了脑子。”   他慢悠悠地说:“小蠢货。”   只是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笑,完全没轻逼嘲讽的意思。   霍澜音皱眉,不服气地说:“谁知道大殿下喜欢爬树。”   卫瞻晃着两条腿,随口说:“处得高,看得远。”   霍澜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这是什么眼神?”卫瞻皱眉,“霍澜音,你该不会以为我坐这么高为了偷看你吧?”   霍澜音根本没这么想,也不懂卫瞻为什么会这么想她。她没理他,转身往前走。   卫瞻“啧”了一声,道:“你哪里我没看过?点着灯看的。还用得着偷看你拉屎?”   霍澜音捂住自己的耳朵,加快步子。   卫瞻瞧着她这样子,忽然笑了。他说:“喂喂,方向反了。”   霍澜音脚步一顿,迟疑地回过头望向卫瞻。   清风带起她的发带,吹起她的裙摆。艾绿的裙摆如波浮动,温柔地抚着葳蕤绿草。   卫瞻深看了她一眼,收了笑。他压了一下心口,跳下树干,侧了侧脸,示意另一边的方向。等霍澜音朝她走过来,他沉默地与她并肩往回走。   他低下头,瞧着两个人重叠在一起的影子。他视线上移,看向霍澜音从宽袖里露出的手指。皙白纤细,微微屈着,只小指翘起小小的弧度。   走了没多久,霍澜音果然看见来时的小路。小路应是农户或猎户上山走出来的,不宽,也不甚明显。   卫瞻忽然开口:“音音,回京之后你会遇到很多各种各样的人。”   “已经见到了一个。”   “呵。”卫瞻摇头,“这个傻的不算。”   霍澜音说:“纪姑娘只是天真单纯了些。”   “在京城,这样的单纯和傻子无异。”   霍澜音沉默着。   小路很窄,路边躺着一根枯树干。霍澜音犹豫了一下,没开口让卫瞻让开些地方,而是踩上枯树干继续往前走。   卫瞻的语气忽然多了几分严肃:“很多事情不是我不能帮你,而是你必须要学会自己去面对、去解决。”   霍澜音有些惊讶地侧转过脸去看他。她这一转头,脚下忽然不稳,身子歪了一下。   卫瞻转头看她,意外地发现霍澜音高了些。他看了一眼霍澜音脚下踩的树干,犹豫了一下,朝霍澜音伸出手。   霍澜音已经站稳身子,看向卫瞻递过来的手。   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卫瞻莫名觉得很紧张。紧接着,他又觉得这种紧张很可笑。   以前,他想怎么啃就怎么啃,翻来覆去,不管是床上还是水里,或者树上。如今倒好,就连牵她的手,都要小心翼翼了。   霍澜音弯唇,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卫瞻转过头,牵着她继续往前走。清风拂面,吹起他唇畔一抹极浅的笑。 第114章   “可是殿下刚刚还是帮我了。”霍澜音说。   “这不算。”卫瞻轻笑,“当然了,若以后你遇到了解决不了的事情也无所谓。只要你撒个娇,万事有我。”   霍澜音沉默着。可是她向来是个要强的姑娘。她不喜欢信誓旦旦地说大话,而是把所有不服气放在心里,然后用行动来证明。她不觉得未来的路有多难走,只要她一步接着一步踏实往前走,走得稳稳的,即使没有路,也能像这条山路一样被她走出来。即使跌倒,只要腿没有断,爬起来还能继续往前走。   没多久,这根树干走到了尽头。霍澜音从树干下来,走了没几步,又是条枯树干躺在路边。霍澜音再踩上去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明白这树干兴许是开路人摆在这里,做了个记号,让这条不起眼的山间小路遥遥看去时,稍微能好辨认一些。   “雅云小时候走丢过一次,所以家里人极其溺爱,才把她养成这个样子。”卫瞻说。   霍澜音随口说:“那样的家世,人单纯些也没什么。”   卫瞻摇头,并不赞同。   霍澜音看了卫瞻一眼,稍微犹豫片刻,迟疑开口:“纪姑娘天真烂漫,对殿下倒是一片赤诚真心。若殿下当真对她无意,何不将话说明白?”   她不是很清楚自己对卫瞻说这话算不算越矩,算不算不合适。可是她想说,就说了。兴许也算得上是一种试探。试探回京之后,她与卫瞻说话时的刻度分寸。   卫瞻轻笑了一声,道:“她单纯简单一片赤诚,旁人未必。”   霍澜音蹙眉,不是很懂。   卫瞻望着霍澜音的眼睛,说道:“音音,有的时候即使是天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有些话也不能直接说出来。”   霍澜音忽然伸出食指,横着划过自己的唇前,嗡声说:“那我回京之后做小哑巴。”   卫瞻盯着霍澜音那根纤细的食指,忽然很想拽过来,嘎嘣脆地咬断啃进腹中。最好是把面前这个人整个人吃进腹中,让她永远都乖乖地,当真不能再离开他半步。   幸好霍澜音收手及时。   卫瞻收回视线,牵着霍澜音继续往前走。霍澜音低着头,望着脚下的枯树干。   “你说你能自己调节,也没见起效。”卫瞻忽然开口。   “嗯?”霍澜音偏过头,茫然地望着他。   霍澜音心神一动,顿时明白过来卫瞻指的是她至今不能吃肉的事情。当初林中,她第一次开诚布公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也同样指责了卫瞻的自以为是,她说过她不需要卫瞻用那样的方式帮她,她会自己调整,会慢慢自愈。   然而,她已经习惯了吃素。   她小声说:“吃什么这样的小事也没那么重要的。”   卫瞻不赞同,他闲闲瞥了霍澜音一眼,说:“没做到就没做到,找什么借口!”   “小事而已。信佛之人半生吃素也挺好的……”   卫瞻忽然变得很烦躁,连气息都略微加重了些。   霍澜音不明白他怎么又突然不高兴了,难道只是因为她不能吃肉?她觉得这事儿只是个引子罢了。   霍澜音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在卫瞻牵着她的那只手上。两个人的手微微抬高,悬在两个人之间,她将手搭在他掌心向上的手掌上。   霍澜音蜷起小指,在卫瞻的掌心轻轻划了一下。   酥酥的,痒痒的。   卫瞻向前走的步子顿了一下,才继续往前走。他侧转过脸看向霍澜音时,霍澜音已经挺胸抬头,目视前方,无辜得好像她什么也没做过。   卫瞻收回视线。   霍澜音再一次将小指微微蜷起,用小指指尖儿点了一下卫瞻的掌心。   卫瞻争气地没转头,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往前走。   霍澜音忽然打了个激灵,搭在卫瞻掌心的手也跟着颤了一下。   卫瞻下意识地去看,见霍澜音僵在那里,她低着头,小脸煞白。卫瞻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看见一条蛇盘坐在枯树干上,它盯着霍澜音,懒洋洋地吐着信子,距离霍澜音不过三五步的距离。   卫瞻伸出另一只握住霍澜音的腰,霍澜音身子朝卫瞻前倾,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任由卫瞻将她抱了下来。霍澜音双脚落在地上,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有些虚地绕着卫瞻,躲在他另一侧。   卫瞻唇角漾出三分笑,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走了有一会儿,霍澜音才小心翼翼地回头去看。那条蛇还是懒洋洋地盘在树干上,一点不怕人并不躲,也没有攻击人的意思。   霍澜音这才松了口气,小声抱怨了一句:“怎么还不冬眠!”   “蠢货。”卫瞻瞥了她一眼。   清风适意。   视线里,出现了前方修整停顿的军队。马上就要走回去了,卫瞻收了笑。他忽然用一种颇为感慨的腔调:“泥泥啊——”   霍澜音侧过脸来望着他,疑惑不解地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卫瞻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他望着霍澜音潋滟眸光里的自己,有些无奈地说:“连慢慢调整试着去吃肉都没做到啊……”   他悠悠轻叹了一声。   “让你试着去喜欢一个人,那又要多难。”   霍澜音怔在那里,脚步不由停下。她怔怔望着卫瞻,檀口微张,清风吹拂她的鬓发,将她的一小绺儿鬓间长发吹拂到她的唇上。   卫瞻将粘在霍澜音唇上的那绺儿长发挑开,漫不经心地说:“我还没亲呢,怎么就湿成这样了。”   他用指腹在霍澜音娇艳的红唇上捻过。   霍澜音抿了抿唇,眉心也跟着揪起来,目光有些不太自然地别开。   卫瞻笑话她:“说你嘴呢。别瞎想。”   霍澜音在卫瞻的胸口推了一把,转身快步往前走,又不理他了。   卫瞻没追,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笑。   霍澜音快走了几步,脚步不由放慢。   其实她知道卫瞻刚刚是故意转移了话题。   她说她会试着去喜欢卫瞻。可是倘若她尝试失败了呢?她没说,卫瞻也没问过。   如果尝试过后还是不喜欢他呢?   霍澜音望着凄凄芳草,忽觉茫然。   秋日山上的风没个定数,时大时小。此时又大了起来,将霍澜音的长裙吹得高高扬起裙角。   卫瞻在后面望着霍澜音,觉得她欲乘风去,好似快要飞起来似的。   别飞啊。   卫瞻皱眉,他不喜欢这种抓不住的感觉。然而事实上,他亦从来未曾抓住过她。   卫瞻大步快走到霍澜音身后,在她背后抱住她,将她整个人牢牢箍在怀里。他俯下身来,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   “有时候想给你自由,有时候又恨不得筑一座玉殿牢牢将你锁在里面。”卫瞻用力吸了吸霍澜音身上的香味儿,“泥泥,我的泥泥啊——” 第115章   宫中。   纪夫人和长女纪雅月等了近一个时辰,皇后才从午眠中醒来,慵懒地拖着曳地裙摆姗姗而来。   纪夫人和纪雅月行礼。   “都免了吧。”皇后径直走向銮金飞凤屏风下的美人榻坐下。   她刚一坐下,一个小宫女跪在她面前为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另外两个小宫女立在后面,轻轻打着羽扇。   还有个小宫女跪在皇后另一侧,恭敬地剥着荔枝。   纪雅月偷偷看了一眼晶莹剔透的荔枝,收回视线。荔枝为夏季水果,且京城中不能生长,是从南边进贡上来的。纪雅月对于皇后这个时节还能吃到荔枝咋舌不已。   “娘娘,雅云不懂事。等将她带回来,我一定好好教。”纪夫人说。   皇后悠悠道:“你这话说了很多次。”   纪夫人苦着脸:“您也知道,雅云小时候走丢过一次,我和你哥哥格外宠着她。所以……”   皇后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纪夫人这话说了很多次,皇后没耐心听这个。   纪夫人无计可施,给大女儿使了个眼色。   纪雅月走到皇后身边,撵了小宫女,亲自给皇后剥荔枝。   “妹妹不懂事,让姑姑烦心了。雅月不管别的,只在意姑姑的舒心。您可千万别因为这样的小事儿不畅快。”她将荔枝递给皇后,温柔可人。   皇后看了她一眼,接过荔枝来吃。   三粒荔枝入口,皇后抬了下手,纪雅月放下了荔枝。   皇后这才懒洋洋地开口:“兄嫂今日过来只是为了雅云?这孩子干净,本宫也疼着她。她既然不想嫁给敏之,便依她就是。”   听着皇后语气不像怪罪纪雅月,纪夫人不由松了口气。她忽又皱眉,犹豫了一下,问:“那大殿下那边……”   皇后眉眼间的慵懒顿时一扫而空。她坐直身子,威压缓缓展开,带着凌厉之气。   “兄嫂这话说的太不过脑。拒了本宫的敏之,莫不是还想嫁让之?这是在离间他兄弟二人,还是肆意在两位殿下之间挑拣,视两位皇子颜面于不顾!”皇后冷声质问。   “不不……不敢!”纪夫人慌了神。她没想明白怎么就忽然变得这么严重了?   纪雅月目光闪烁,赶忙帮母亲圆话:“姑姑莫气!母亲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次雅云不听话,离京去寻大殿下。母亲是担心惹大殿下不愉!”   皇后顿了顿,放缓了语气,道:“让之不是狭隘之人,不会计较的。”   “如此,我和母亲便也放心了!”纪雅月忙说。她脸上挂着端庄温柔的笑。   ——这是京中女儿最标准的舒雅笑容。   纪夫人也反应过来,顺着大女儿的话,违着心说:“是是,我就怕大殿下不悦。既然娘娘如此说,我倒也放心了。我们也不打扰娘娘,告退回去了。”   皇后颔首。   纪夫人和纪雅月行了礼,退下。   刚出了栖凤宫,纪夫人脸上的笑就有些绷不住。可到底是宫中,尚不敢多言。一直憋到出宫,换了自己家的轿子。她拉着大女儿的手,愁眉不展:“我才反应过来……皇后娘娘表面上是顺着咱们的意思,否了雅云和二殿下的婚事,好像帮了咱们,给了咱们好大的颜面似的。咱们还得承了她的情。反手又是一巴掌堵上了雅云嫁给大殿下的可能……这这……不行,雅月,你给母亲捋一捋!”   “这还不明显?正如母亲所想。”纪雅月说。   “可是……”纪夫人目光犹疑,不敢置信,“当初正是娘娘暗示你父亲这皇位会传给二殿下,又几次三番召你妹妹进宫和二殿下相处。这不是明摆着要将你妹妹和二殿下牵起来?如今瞧着大殿下要回来了……”纪夫人摇头,“我怎么觉得娘娘好像也没太想让你妹妹嫁给二殿下?”   纪雅月点头,道:“娘娘心思缜密,不可猜。可妹妹婚事却做得很明显。娘娘恐怕原本就没打算让雅云嫁给两位皇子中的任何一位。”   纪夫人立刻问:“这为什么啊?”   纪雅月沉默着,没回话。还能为什么?没看上呗。她只能沉默着,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妹妹是全家人的心头好,谁也不能说她半句的不好。   “她可是你们的亲姑姑啊!”纪夫人叹气。   纪雅月温声劝着:“她毕竟是皇后娘娘。”   纪夫人迟疑了片刻,问道:“娘娘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只是为了不让雅云嫁给两位皇子中的任何一位?她又何必如此?明明白白拒绝不就是了!”   “娘娘这些年说话做事何曾出过纰漏?以她的作风,就算不喜妹妹为儿媳,也不会表现出来,留下话柄。”纪雅月想了想,又说,“不过女儿觉得娘娘这么做的目的不会那么简单,兴许妹妹的婚事只不过是娘娘手中棋局中顺手摆下的一道棋子。比如……妹妹日渐与二殿下接触,难免让朝臣以为这太子之位亦有可能真的落在二殿下身上。”   “这……”纪夫人皱起眉,慢慢思索着。   半晌,她重重叹息了一声,愤愤道:“到底也是纪家人!没有纪家女儿的身份,她如何坐上皇后之位?如今倒是满心算计,连你妹妹的婚事也能拿来随意摆弄,当成棋子!摆她的障眼法!可还念着她是纪家女儿的身份了?可还念着半分骨血亲情!”   纪雅月轻轻拍着母亲的背,温柔劝着:“母亲莫要动怒。姑姑毕竟是皇后。”   “可怜我的雅云,也不知道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是不是吃不好睡不好,是不是不开心受委屈……偏偏母亲没用,不能给她求来她想要的姻缘……”纪夫人心疼得红了眼圈。   纪雅月望着母亲伤心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   妹妹小时候走丢,失而复得,全家人都宠着妹妹。她身为姐姐很能理解,她也愿意宠着妹妹。可再如何理解,面对父母的过分偏心,心里总要不舒服。   母亲会为了妹妹的婚事如此奔波难过,那么她的婚事呢?   当初她的如意婚事不了了之时,母亲为何不曾也这样奔波伤心过?   北衍几代皇后都出自纪家,身为纪家女儿,何尝不是从小痴想着那个位子?为了那个位子刻苦学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   纪雅月是纪家的嫡长女,她怎么可能不想那个位子呢?然而她的母亲却并不知道她是如何百转千回地念着皇后之位。   她本来也是有机会嫁给卫瞻的。可惜她比卫瞻年长了几岁。她忐忑不已,无数次从史书中翻找皇后比皇帝年长的例子。   例子那么多,她也可以对不对?   她永远都记得那一日,她走到书房门口听见父母的对话。   “雅月马上要十六了,这婚事也该有定数了。她千好万好,可惜比大皇子年长了三岁。”   “娘娘介意她比大殿下年长?”   “娘娘向来不会将话说死,我是猜的。我想着明日进宫去再套套话,争取一下。只是大三岁,也不碍事。”   站在书房门外的纪雅月心中大喜,然而下一刻,如坠冰窟。   “罢了。咱们雅云年纪和大殿下很相搭。”   “也是……雅云可怜。小时候吃了苦,我恨不得把天下所有最好的一切都捧来给她……”   纪雅月闭了下眼睛,关上记忆的门。   如今再想这些也是没用。过眼如烟云,她已嫁为他人妇。   只是如今看着妹妹遭皇家嫌弃,她心里说不出来的复杂。一方面恨铁不成钢妹妹不争气错失这样的机会,令一方面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暗爽之感。看,父母偏心有什么用?她得不到的,妹妹也得不到。   母亲烦闷的抱怨声还在耳边,纪雅月收起心绪,熟稔地扮起乖女儿好姐姐的角色。   傍晚忽然下了雨。秋雨不仅急,还透着能吹进骨头里的寒意。卫瞻一行不得不又停下来休顿。   奚海生询问:“殿下,是就地扎营,还是快马加鞭赶去前面的小城镇?若是扎营,夜间恐潮湿。若是赶路,这雨一会儿大起来,咱们可能会淋一阵。”   卫瞻挑开垂帘,望一眼外面的小雨,道:“赶路。”   雨越下越大,军队到底是淋了些雨。不过不是长时间淋暴雨就不碍事,这些将士风里来雨里去,完全不把这点雨当回事。   到了前面的小城镇,卫瞻住进了镇长家中。镇长又赶忙安排玄甲军住进百姓家中,后来地方不够住,又将将士安排在祠堂庙宇之地。   若是寻常将士,有些鳏寡妇孺家庭收住当兵的多有顾虑,可一听说是玄甲兵,哪个也没顾虑,欢欢喜喜地将人迎进去,悉心招待。   霍澜音一直坐在马车里,没有淋到雨。只是马车在镇长家门前停下,她下马车的时候稍微淋了些雨。此时她正偏着头,将长发拢在一侧,握着棉帕擦着上面的潮湿水渍。   霍澜音莫名想起当初在西泽,她晚上硬着头皮去当药引,一回头母亲站在雪地里整夜等着她的单薄身影。   越是离京近了,她对母亲的思念和忧心越重。也不知道哥哥可有给母亲寻到良医?她是从来不会指望周家的,却对周自仪莫名信任。   纪雅云双手托腮望着霍澜音,不开心地说:“下午我看见太子哥哥抱你了。”   霍澜音愣了一下,没想到纪雅云会这样说出来。她也不否认,望着纪雅云点头,说:“是。”   “你……”纪雅云急了。   她忽然双手死死抓住霍澜音的手腕,说:“你是怎么迷住了太子哥哥的?教教我好不好?”   霍澜音顿觉无措。   “大不了……先来后到,我不跟你抢位份,以后叫你姐姐!”   霍澜音有一些懵怔。她的视线慢慢上移,越过纪雅云,望向出现在门口的卫瞻。 第116章   “你说话呀!”纪雅云拉着霍澜音的手轻轻地晃。一双兔儿眼水汪汪地望着霍澜音,热切又真诚。   怎么说?撒娇演戏扮痴情,一走了之爱谁谁?还是岿然不动拒人千里之外?   霍澜音一本正经地撒谎:“万事不过真心二字。”   卫瞻嗤笑了一声。   纪雅云这才发现卫瞻站在门口。她赶忙站起来,欢喜地喊:“太子哥哥!”   卫瞻连看都没看她,径直进屋,道:“回你自己房间歇着。”   “哦……”纪雅云的声音瞬间沮丧下来,连双肩都无力地耷拉下来。她慢吞吞地往外走,迈出门槛又忽然回过头冲霍澜音灿烂笑起来,无声摆着口型——“我记住了!”   霍澜音弯唇,回之以笑。   目送纪雅云离开,霍澜音将倒扣在桌子上的茶盏翻过来,倒了一盏茶推到卫瞻面前。她有些心虚地偷偷看了一眼卫瞻的神色,迅速低下头去。   “真心,你可真好意思说出口啊。”   霍澜音理直气壮地说:“逃跑的真心有,如今努力尝试的真心也有。怎么就说不出口了?”   “呵。”   霍澜音眸光流转,又偷偷瞥了卫瞻一眼,小声说:“那我总不能说殿下有食香瘾吧。她若是再缠着问我身上的香味儿哪里弄来的,我可怎么好。”   卫瞻撩起眼皮,闲闲瞥着她。   霍澜音手肘压在桌子上,上半身前倾,忽然一下子凑近卫瞻的脸。她眼尾轻轻勾勒一抹嫣然,潋滟眸光浮动。她望着卫瞻,声音低缓轻柔:“其实这问题该问殿下。殿下究竟是怎么被一只小狐狸给迷住了呢?”   卫瞻也上半身微微前倾,更进一步拉近两个人的距离,两个人几乎鼻尖相抵。   他不答反问:“泥泥,当初你的勾引是为了不被半路丢下,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方便你逃走。那么如今你再如此勾引我又是为何?”   霍澜音含着旖柔笑意的眸光微凝,不由怔住。   为什么?   她发现她回答不上来卫瞻的问题。好像她勾引卫瞻太多次,多到自然而然,顺手拈来。   目的?好像没有。   卫瞻看着霍澜音凝神的样子,他笑了。他忽然凑过去,亲了一下霍澜音的唇角。   霍澜音一怔,立刻坐直身子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开。   “那个……时间不早了。我去看看莺时可有把水烧好。舟车劳碌,已经几日未曾好好沐浴过了。”霍澜音起身,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城镇很小,小镇里的人生活简单质朴,不算多富有。卫瞻住的这处小院子是镇长的家。镇长的家并不大,镇长将自己和儿子儿媳的房间全部腾出来给卫瞻住,他们则是退宿在厢房。   卫瞻坐在窗下,随手翻着架子上的书籍。他随意翻了翻书页,注意力却无法集中。   ——每当霍澜音沐浴时,她身上的香味儿总是会变得更加浓郁。   卫瞻抬头,望向耳房的方向。他的眼前不由浮现霍澜音坐在水中的样子,水汽氤氲中,她美得像是九霄仙子。   他见过啊。   他知道她浴中的样子有多么让人把持不住。若是以前,他已经推门进去,为所欲为。然而如今,他只能克制地坐在这里,连想她都是克制的。   他“啪”的一声将手中的书册扔到桌子上,越来越烦躁。   霍澜音擦着头发出来,不经意间抬头,对上卫瞻的目光,瞧见他正用一种恼怒暴躁的目光瞪着她。   她又怎么惹他了?   霍澜音避其锋芒,贴着墙角走到屋子的东南角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铜镜仔细擦拭头发。   奚海生和莺时进了耳房收拾,又换了新水。   卫瞻进了耳房,鼻息间全是浓郁的香气。这股香气无孔不入地往他身里钻,让他心里痒身体躁。   他转身出去,招来奚海生将耳房的所有窗户全打开。   霍澜音蹙眉,从铜镜望了一眼卫瞻,又默默收回视线。心想太子爷果然不好伺候,明明是他让她先去洗,如今反倒是嫌弃她将耳房弄脏弄乱?不能呀,因为知道卫瞻一会儿要用,她用的时候已经很注意了。   她对着铜镜摆着口型——“真挑剔。”   耳房开着窗户放了一会儿香,卫瞻才进去。   霍澜音将头发擦得半干,她探手伸到窗外,感受着外面的小夜风徐缓轻柔。她起身走出房,想让半干的长发吹吹风,干得更快些。   念着前院恐有杂人,她直接去了僻静的小后院。霍澜音也没走多远,从后门出去,也未下台阶,只在檐下从一侧渡步到另一侧。   她忽然听见低低的乐音,仔细一听,隐约听出是陶埙的声音。霍澜音微微诧异。北衍过度重武轻文,琴曲歌舞更被人所鄙夷。听这声音,当是镇长家中人所吹。明知道大殿下宿在这里,还敢吹奏陶埙?   霍澜音蹙着眉听了一会儿,只觉得这陶埙的声音过于寂寥,像裹着一层悠远的记忆。   霍澜音望向声音传来的小月门。她犹豫了一下,下了台阶,踩着十字砖路,朝着小月门走去。她刚走到小月门门口,门另一侧的陶埙声停了下来,变成男子随意的哼唱声。那是一首汾南的民谣。   霍澜音脚步猛地停下,刚想离开,忽觉得这声音很耳熟,有些不敢置信地歪着头,偷偷去看。   霍平疆自斟一盏酒,不紧不慢地开口:“小姑娘躲在后面做什么?”   霍澜音轻轻咬了下舌尖,从月门后走出来,说:“霍将军,我只是听了埙声有些好奇。不是有意偷听。打扰到将军了……”   半晌,霍平疆才道:“如今的确极少见纵乐起舞的场景。可惜。”   霍澜音顿时明白过来。汾南,那是个盛产美人,人人爱歌舞的地方。霍将军会带着陶埙,倒也不足为奇。   不过……已经没有汾南这个地方了。大火烧了数月,烧了那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昔日的人间仙界葬于战乱,白骨皑皑堆成鬼城,荒芜至今。   “将军是汾南人?”   霍平疆点头,随口问:“小姑娘听得出汾南口音?”   霍澜音摇摇头,说:“许是将军走南闯北,听不出汾南口音。我只是小时候听母亲哼唱过汾南的民谣。”   话一出口,霍澜音有些后悔。如今整个北衍鄙乐舞,她不希望别人轻鄙她的母亲。   “你不是西泽人?”霍平疆问。   霍澜音摇摇头:“我生于西泽,可我父母是汾南人。战乱的时候,母亲随乡人逃难,后来辗转至西泽。”   “从汾南到西泽,倒是走了很远。”霍平疆忽来了兴致,他问:“那你可会汾南话或者歌谣?”   “那倒是不会。”霍澜音摇头,“只能听懂一点点罢了。”   霍平疆“啊”了一声,有些惋惜地点了下头。盏中的酒已经空了,他又到了一杯。   霍澜音抬起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霍平疆。   霍平疆没有穿厚重的铠甲,寻常的玄色宽袖大氅亦穿出战铠的威压来,那是久经沙场留下来的,磨不去的印记。月下独酌,又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虽说同行一个月,可是这一个月里,霍澜音几乎没有与他说过话打过交道。   北衍的孩子是听着霍平疆的威名长大的。霍澜音从未想到她有朝一日会见到霍平疆,甚至将他当成恶人对他放暗器。如今又能这样平静地与他说话。   霍澜音的目光落在霍平疆的脸颊。   当初她手中的刀刃划破霍平疆的脸颊,只是划破了皮。然而一个月过后,那极小的伤口虽然早就好了,却留下一道极浅极浅的白色小疤。若是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霍澜音轻轻咬唇,既觉得心虚,又觉得歉意。   霍澜音惊觉自己盯着霍平疆走神,实在无礼。她赶忙低下头,恭敬地说:“连月奔波,夜深露寒。将军当早些歇息。”   霍平疆抬眼,看着霍澜音匆匆走开的背影。他又低下头,径自浅酌。   霍澜音回到房中时,卫瞻已经穿着宽松的雪色寝衣躺下了。霍澜音瞥了一眼床榻的方向,也不知道卫瞻有没有睡着,放轻了脚步。她关好门窗,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榻。   卫瞻躺在床外侧,霍澜音只好从床尾绕进去。一不小心压到卫瞻的脚踝,霍澜音急忙抬头去看卫瞻,见卫瞻没什么反应,想来是已经睡了。她这才松了口气,进到床榻里侧躺下。   连日奔波,什么人都受不了。霍澜音刚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没多久,她翻了个身,面朝卫瞻。   外面的风忽然大了许久,将窗户吹开一道缝,凉爽的夜风吹进来,将窗帘吹开一些。月色从窗户照进来,落在霍澜音的脸颊,衬得她的脸颊在夜色里莹白中透着晶莹。剔透可人。   卫瞻凝望着她的脸一会儿,视线下移落在她随意搭在脸侧的手。   半晌,卫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手背。   他打量着霍澜音的神色,看可是吵醒了她。   霍澜音睡得很沉。   卫瞻继而将她微微蜷着的手指一根根展开,反复摩挲着她纤细的手指。然后他忍不住凑过去,去轻轻啃吻她的指尖儿。   微微有些疼麻,睡梦中的霍澜音蹙起眉,小声喃喃着。她胡乱将身前的怪物推开,抢回自己的手抱在胸口,迷迷糊糊地翻身背对着卫瞻。   卫瞻一动不动。许久之后,卫瞻深深吸了口气。胸腔里的暴躁之意几乎压不住。   “混账东西……”   他抬起脚,朝着霍澜音的屁股踢了一脚。   “唔……”霍澜音哼唧一声,眼睫颤了颤,醒了过来。   卫瞻迅速闭上眼睛,心跳莫名加快。   霍澜音慢吞吞地转过身,她揉了揉眼睛,睡眼朦胧地望向卫瞻。反应慢半拍地软声细语嘟念:“殿下,你怎么还梦游呢……” 第117章   栖凤宫中,皇后刚出乳浴,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由着宫女为她修磨指甲。   姜嬷嬷悄声进来,恭敬说话:“娘娘,您凤寿宴的请帖单子已经写好,还请您过目。”   皇后蹙眉,她抬手,接过宫女递过来的铜镜,从铜镜细瞧自己的脸。   姜嬷嬷赶紧接了一句:“娘娘容貌世无其二,风华无双。”   姜嬷嬷这话可不是奉承。皇后的美貌远扬四海,甚至曾有番邦异族朝见时,跪拜只为求一见。她如今三十有三,没受过苦楚,依旧明艳,又多了几分少女不会有的风韵,何况她有着天下女子无可企及的风度气质。人人惊于她的美貌,那是一种令人不敢直视,只能仰望的高高在上的美艳。   “一切从简,能不请的人就不必来了。”皇后将铜镜递给宫女。   皇后并不喜欢这一年一回的凤寿宴。生辰而已,有什么可庆贺的,凭白要见一群无聊的蠢货。可她是皇后,这事情推不得。   姜嬷嬷应下。她心里早就有了数。作为皇后手下得力之人,办事滴水不漏。她早已想过皇后的各种态度,写出几份不同的名单。如今得了皇后的态度,再取其中最合适的那一份名单就行了。   不过眼下倒是有另外一件棘手的事情。她悄悄打量了一下皇后的神色,见娘娘今日没有不愉,才道:“娘娘,大殿下很快就要回京了。”   皇后“嗯”了一声,神色平淡。   姜嬷嬷这下倒是有些摸不透皇后对大殿下的态度。   姜嬷嬷于是又说:“大殿下身边一直带的那个姑娘,这回恐是要带回东宫。”   “那个西泽的小香香?”皇后漫不经心地问。   “是那位香姑娘。”姜嬷嬷点头,“奴提起这件事情,是因为大殿下始终没给那位姑娘名分。奴算着大殿下定然能赶上娘娘的凤寿宴。若是大殿下将那姑娘带回了东宫,娘娘要不要给她个名分?”   姜嬷嬷说完,揣摩着皇后的心思态度。   在这宫里,听话是远远不够的。要能明白主子的心思,要能动脑子出谋划策。如今娘娘和大殿下之间有了间隙,倒是可以趁着这个机会缓和一下。这正是姜嬷嬷出这主意的缘由。   “本宫怎记得那姑娘半路离开了?”   “是。后来大殿下亲自在丰白城找到了那姑娘。”   皇后轻笑了一声,道:“让之至今没给她名分,想来是要给个大的。本宫可不必掺和这闲事。”   “大的,这……”姜嬷嬷惊讶极了。   皇后打了个哈欠,慵懒起身,往里去。她有午眠的习惯,且极为重视,到了时辰便要歇下,什么紧要的事儿都要往后推。整个栖凤宫都安静下来,生怕扰了浅眠的皇后。   宫女脚步匆匆进来:“嬷嬷……”   前一刻对着皇后温柔得体的姜嬷嬷,瞬间冷了脸,压低声音:“也不看看时辰,懂不懂规矩!”   小宫女“噗通”一声跪下来,急道:“是陛下往这边过来了……”   “外面吵什么?”里面传来皇后已有些不悦的声音。   姜嬷嬷赶紧摆出笑脸,进去禀告。   皇后脸上的愠色稍淡,扶着宫女的手起身,去接驾。   宫人跪了一地,皇后浅浅地一福,迎上去:“陛下怎这时候过来了?”   “刚在前殿见了几个臣子,回来的路上被日头烤得犯困,经过皇后这里,便来避避日头。”皇帝挥了挥手,示意跪了一地的宫人免礼。   皇后浅笑地挽起皇帝的手臂,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说:“这午后的日头是足,烤得人犯迷糊。我也刚要睡一会儿。”   两个人绕到里面,宫女轻轻关上门。皇帝略显疲惫地躺了下来,皇后懒懒偏坐在床边,拿了宫女手中的羽扇,为他轻轻扇动。她的目光落在皇帝鬓间的华发,微微出神。   不多时,皇帝睡着了。皇后将羽扇递给宫女,她侧躺在床榻外侧偎着皇帝,也很快睡着了。   三日后,卫瞻一行到了京城。   霍澜音挑开垂帘,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京城。   纪雅云打着哈欠醒来:“到京城了?”   “是,已经到了。”   纪雅云挽住霍澜音的手腕:“我得回家去啦,爹爹不知道要怎么罚我。等你有空了,来纪家找我玩呀。”   “好。”霍澜音含笑答应,心里却明白她若是跟着卫瞻进了宫,哪里还能轻易出宫。   “殿下,下官教女不善,特来给殿下请罪!”纪智渊身为卫瞻的亲舅舅,仍要跪地请罪。   纪雅云吐吐舌头:“糟糕,爹爹追来了!我得走了!”   纪雅云依依不舍地下了马车,朝着纪智渊小跑而去。   看着纪雅云跟着她的父亲离开,霍澜音有些羡慕。   不过片刻之后,她黛眉轻蹙,心中有几分不解。纪雅云跑出京城寻找卫瞻的事情应该不会人尽皆知。纪家就算为了女儿的名声考虑,也会将事情瞒下来。可纪智渊当街相拦,接女儿回家,这明摆着告诉所有人纪雅云去找卫瞻。   身为父亲怎么会不在意女儿的名声?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确信纪雅云将来会嫁给卫瞻。   霍澜音抬眼望向马背上的卫瞻。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踏入京城,她便觉得卫瞻整个人的气质变得不太一样,有些陌生了。   霍平疆带着玄甲军先一步离开整顿,只留下一队侍卫护送卫瞻入宫。从城门至皇宫,亦是不短的一段距离。   正从小窗往外瞧的霍澜音,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让之!”霍佑安打马追来。   卫瞻勒住马缰,等他追上,道:“你怎在京中?”   “说来话长,不过能调回京中正合我意!”   霍佑安与卫瞻并驾,压低了声音,道:“重立储君的诏书已经拟了。你重新上朝的第一日就会颁下来。”   卫瞻脸上没什么表情,并不意外。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霍佑安忽然放慢了马速,等霍澜音的马车追上来,他停在车窗旁,嬉皮笑脸:“呦,小狐狸精跟到京城来了。你这该不会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吧?”   霍澜音猛地放下垂帘,遮了霍佑安那张令人讨厌的脸。更是连话都懒得跟他说。   霍佑安摸了摸鼻子,“啧”了一声,“这么不经玩笑的?以前不是挺能言善道的。”   卫瞻瞥了他一眼,霍佑安耸肩,打马追上去。   马车里,莺时小声劝:“姑娘,别生霍小将军的气了。他说话总是这样。姑娘可教过的,生气伤身,不能因为旁人的闲言碎语生气。”   “我没生他的气,就是懒得搭理他。就是……”霍澜音叹了口气,心事压在心口。   她之所以来京城,是为了她的母亲。如今终于到了京城,她却不能立刻飞奔到母亲身边,而是要跟着卫瞻进东宫。东宫是什么地方?牢笼一般,进去了想出来可就不容易了。纵使卫瞻答应令太医去给母亲诊治,纵使卫瞻允许她去看望母亲……   她还是想飞奔去寻母亲,现在立刻马上!日夜照顾,守在她身边。   霍澜音不轻易许诺,可也一诺千金。她对卫瞻说她愿意试着去喜欢他,卫瞻听了嗤之以鼻,以为她骗他,以为她利用他带她回京城。   可霍澜音说那话的时候是真心的。   若她现在对卫瞻说先不跟着他进东宫……   卫瞻本来就怀疑她别有用心,她若真那么说了,以卫瞻的性子,霍澜音真的担心弄巧成拙,将他激怒。霍澜音轻轻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愁思爬上心头。虽然卫瞻这一路像模像样的,可她见多了他暴戾的样子,毫不怀疑将他激怒的结果,只怕又落得一个被绑着抗进东宫的后果。   霍澜音思量再三,觉得眼下不是离开的好时机。大不了进了东宫后,花些心思去哄着卫瞻,慢慢磨去他的疑虑。   纵使心急如焚,也只好暂且压下。   马车一路驶向皇宫。   霍澜音从侧面的窗户看见外面大片红砖绿瓦,知道皇宫快要到了。   马车忽然停下来,霍澜音身子前倾,扶了一把车壁。   “敢拦殿下车队,好大的胆!”侍卫呵斥。   “下官周自仪,参见殿下。”   车厢里的霍澜音身子一僵,继而猛地抬头,眸光微颤,怀疑自己听错了。   卫瞻眯起眼睛打量着前方的周自仪,而后微微侧首,望了一眼身后的马车。他问:“何事?”   “得知家妹与殿下同往至京,特来接她回家。”周自仪一身茶白的长衫,身量修长单薄。他端正而立,目光干净又坚定。整个人裹着一股书卷气,眉宇之间又含着一股正气。   卫瞻懒懒一笑,道:“孤要带她进东宫。”   周自仪朗声道:“家妹未曾婚嫁,一日未曾冠夫姓,一日就是我周家人。下官今日来接她回家,合情合理。望殿下放人。”   “有意思。”卫瞻笑了,“今科状元是吧,你这是在给自己的妹子求名分?”   “非也。”周自仪正视卫瞻,“殿下以人为药,已是大谬。”   “大胆!”侍卫训斥。   周自仪毫无惧意:“殿下以人为药,是为不仁。君不仁,民心轻,既为乱。”   侍卫拔刀,将他围住,明晃晃的刀刃架在他的脖子上。   霍佑安开口:“听闻状元郎无不敢言,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下官既为谏臣,若不敢言则为庸。”   卫瞻极烦与这群文官打交道,他语气里已有几分不耐:“若孤执意带你妹子入宫,你当如何?若治你个不敬之罪就地正法,你又当如何?”   周自仪一掀长衫前摆,跪下,脊梁挺直。   “下官苦读圣贤书十数载,学理明德,一朝高中为天子门生。今日于天地之间,唯高呼一声——学生不服。”   他不是来讨名分的,而是以谏臣之名指君之失! 第118章   卫瞻慢条斯理地捻着指上的扳指,一时没说话。他脸上亦没有什么表情,让人猜不透他此刻的情绪。   霍佑安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笑着开口打圆场:“周自仪,你到底是为了行谏臣之责,还是以权谋私执意带走你这假妹妹?据我所知,你和她毫无血缘关系,这兄长之位怕是站不稳。你执意为她出面,也不怕惹人闲话?”   “我周自仪无愧天地,更无愧于心。”   霍佑安笑着继续说:“依我看,瓜田李下,她跟你回去毫无道理。你且先回去……”   “姑娘!”莺时的呼声打断了霍佑安的话。   霍澜音猛地推开车门,不等放下踩脚凳,也没用旁人搀扶,直接跳下了马车。她脚步一歪,身子趔趄了一下,惹得莺时惊呼。   霍澜音推开马车前的侍卫,朝前跑去。她紧紧抿着唇,攥着裙子的手也紧紧。分明经过深思熟虑晓得先跟卫瞻入东宫再慢慢说动他才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当有人为她奋不顾身,她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即使是最差的结果,她也愿意承受!   她跑到卫瞻马侧,攥着他的马缰,仰头望着他。   “我想回家看看母亲……”霍澜音的眼睛早就被泪水打湿,长长的眼睫黏连。她攥着马缰的手挪了挪,去拉卫瞻的手,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她用几近哀求的声音小声求他:“我想回去看母亲,我想为她亲自煮药,日夜守在她身边。我好想我母亲……”   眼泪簌簌落下,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带着哭腔。   周自仪皱眉,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成拳。   “等母亲好一些,我就乖乖回来。我没有骗你。我这次真的没有骗你了……以后也都不会骗你了……”   卫瞻盯着她的眼睛,他抬手,指腹抹去她眼角噙着的泪,她脸上的泪水却湿了他的掌心,湿漉漉的。   他推开霍澜音的手,驾马朝着宫门冲去。   霍澜音急急向后躲避,堪堪站稳身子,望向卫瞻扬长而去的背影。   他放她走了……   霍澜音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一种酸涩婉转蔓延。眼泪好像落进了心窝里,难受得要命。   霍佑安摇头,去追卫瞻。   周自仪伏地跪拜:“恭送殿下。”   “阿音,回家了。”周自仪走到霍澜音面前,微笑着说。他语气那样寻常,将霍澜音的记忆一下子拉到很久之前。   熟悉的兄长。   霍澜音轻轻点头,跟着周自仪坐上马车。   宫门不远处,停了一顶软轿。轿外的小丫鬟掀开轿帘,说:“姑娘,那位就是周自仪!”   李家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柔声说:“大殿下今日回宫,宫里必是要忙。我们回吧,改日再进宫寻小公主。”   小轿转了方向,回到相府。   霍澜音坐上马车后,一直低着头。她不想让周自仪看她这么狼狈的样子,她拼命擦眼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一方帕子出现在视线里,她接过帕子,这才抬头。   “哥哥……”只唤了这一声,眼泪又落下来。   “不必多言。”周自仪道。   霍澜音点点头,明白周自仪的意思。若她道谢,反倒是疏远。她努力平复自己,甚至扯出笑脸来,克制地用寻常语气问:“多久能回家,我母亲可好?”   “这个时辰你母亲应该服了药睡着,我们先去别的地方。”   霍澜音有些意外:“什么地方?”   “小狐狸!”外面传来霍佑安的声音。   马车停下来,周自仪推开车门,问:“霍小将军有什么事?”   霍佑安没理他,调转马头停在车窗旁,将一个包裹扔进去,道:“你的东西。让之说别的东西你可能不要了,那条绿裙子或许还要吧。”   霍澜音掀开帘子,霍佑安猛地看见她那张哭花了脸,愣了一下。   “霍小将军,殿下可在生气?”霍澜音问。   霍佑安“啧”了一声,语气带着嘲意:“想知道就自己回去问,别朝我打听消息。”   “霍小将军,你和殿下关系非同一般。希望你能劝劝殿下……”   “霍澜音。”霍佑安打断她的话,“你怕殿下怪罪?嗤。是不是在你眼里殿下当真善恶不分是个恶人?你根本不了解他,真不知道他怎么瞎了眼喜欢你这只狐狸!驾!”   霍佑安调转马头,不停霍澜音的解释。   “姑娘。”莺时捡起被扔到地上的包袱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打开包袱,摸了摸那条艾绿的裙子,然后在包袱里取出一个檀木小盒。檀木小盒被她打开,指腹捻过被缠了一层布的扳指。   完好的。   霍澜音轻轻舒了口气。   霍佑安扔进来的时候没有摔碎,幸好。   坐在对面的周自仪安静地看着霍澜音的动作。   马车转来转去,驶进一条破旧僻静的小巷,在一处狭小的旧宅院门前停下。周自仪先下马车,立在一侧,伸出手。   霍澜音将手递给他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懵怔。记忆的门一下子打开,好像又回到了幼时兄长带她出门玩的旧时光。   霍澜音下了马车,扫了一眼面前的旧宅院,什么也没问,跟着周自仪进去。   “小姑娘,应当不记得我了吧?”一个坡脚老头笑眯眯地出现。   霍澜音想了一下。   “司徒爷爷?”   “诶!小姑娘还记得我哩!”司徒十三本来就小的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缝。   “当然记得爷爷,爷爷是我的救命恩人。”   司徒十三笑着说:“进屋来!”   霍澜音幼时重病,正是司徒十三用花药为她续了命。   霍澜音满心疑惑地进了屋,在司徒十三的指使下坐下。   “把手给我。”   霍澜音看一眼桌子上的脉枕,疑惑地望向周自仪。周自仪微笑着对她点点头,她才将手放在脉枕上,由着司徒十三诊脉。   “小姑娘,你先前做药引时,吃了多久的药?”   “三个月。”   司徒十三点点头。   霍澜音没有问什么,却隐约猜到了。她望向司徒十三,看着他的眉头一点点皱起。   司徒十三松了手,他说:“小姑娘,别怕疼,我只在你手指上割一点点。”   霍澜音把手递给他。   “不疼呦!”司徒十三笑眯眯地在霍澜音的手指上割了一个小口子。   霍澜音心中惴惴,面上却微笑着说:“司徒爷爷,我不是小孩子了,不怕疼的。”   “嘿嘿,那等下有一点疼,你忍一忍。”   霍澜音点头。   司徒十三打开一个暗红的小瓷瓶,把里面白色的药粉倒在霍澜音被割破的指腹。   霍澜音尖利地叫出声。   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痛!   周自仪立刻蹲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司徒十三也对霍澜音的反应十分意外,他立刻用杯子里的水泼在泼在霍澜音的手上,又对一旁的莺时说:“去打井水给你家姑娘洗手。”   “没事了。”周自仪轻轻拍着霍澜音的背。   霍澜音从来没这么痛过,即使是当初小腿被狼撕咬也没这样好似心肺被撕裂地痛。不过这痛觉来得凶猛,去得也迅速。   “已经没事了。”霍澜音努力笑出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小姑娘,你可知道那药引的药方?中途可换过药方?”   “我不知道药方,只知道不止一种药,送来的药经常不同,我也没问,只是喝下去。”   周自仪脸上最后的那一点微笑也终于是散了。   霍澜音看着周自仪和司徒十三打算出去说话,她忙说:“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司徒十三看向周自仪。   周自仪沉吟片刻,回头望向霍澜音,对上妹妹坚持的目光,他最终点了点头。   “是药三分毒,何况是没病的人吃了三个月的药。这药仍潜在体内,至于影响嘛……”司徒十三犹豫了一下,“我暂且说不好。咱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将那些东西从身体里赶出去。不能再用药了,只能靠针灸来慢慢调理着。”   霍澜音垂下眼睛,心里空落落的。   是她疏忽了,因为一直没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竟没有想过为人做药引会不会伤害她自己的身体。   肩上忽然一沉,霍澜音抬起眼睛,对上周自仪含着和煦笑意的眼。   他说:“阿音,回家了。”   “好。”霍澜音弯起眼睛。   刚到周府,小厮赶忙迎上来,愁眉苦脸:“大爷,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喊您去呢!”   “知道了。你且去回父亲我送阿音到她母亲那里,立刻过去。”   小厮犹豫了一下,只好这样去回话。   霍澜音心下不安,她问:“哥哥,父亲那边……”   “勿要多虑,万事有我。”   霍澜音侧着脸,静静望着周自仪。   “为何如此看着为兄?”周自仪问。   霍澜音浅浅地笑了,她说:“哥哥还是哥哥。”   “我永远都是你的兄长。”   “嗯。”霍澜音轻轻点头,“我记住了……”   周自仪将霍澜音送到姚氏居住的小院门口,道:“我且送你到这里,这便往父亲那里去了。”   “好。”   霍澜音立在小院门口,望着周自仪离开的背影。他一手负于身后,脚步永远从容不迫。霍澜音还记得小时候和哥哥一起读书,钦羡文人风骨。如今,哥哥便成了书卷中文人的样子。   莺时开心地笑:“姑娘,有大爷在可真好!”   “谁在外面?”稻时从小院出来,见到霍澜音脸上迅速攀上笑容,“姑娘!大爷果真将你接回来了!”   “我母亲怎么样了?”霍澜音急问。   稻时脸上的笑滞了滞,才重新笑着说:“前些日子是凶险了回,最近也好了些。夫人中午饭后服了药,现在还睡着。夫人睡前还在念着姑娘呢!”   说话间,霍澜音已随着稻时进了屋。   屋子里浓浓的药味儿遮不住母亲身上熟悉的气息,霍澜音的眼泪再一次湿了。她疾步悄声走到床前,望着母亲消瘦苍白的脸色,困在她眼眶里的热泪一下子滚落。   “女儿不孝……”她跪坐在地,双手搭在床沿,深深望着母亲。   有的人分别时不知道思念有多深,重逢时一下子涌出来的想念汹涌得能将她淹没。   稻时和莺时急忙将霍澜音扶起来。   “姑娘莫伤心。”   霍澜音在床边坐下,压低了声音:“没事,我在这儿陪着母亲。”   莺时和稻时都退了下去,只留霍澜音单独陪在姚氏身边。   霍澜音凝望着母亲,心酸又心疼。她的思绪飘啊飘,凌乱的记忆在打转。从小到大和母亲相处的一幕幕浮现眼前。   她趴在母亲身边,这让等母亲醒过来就能立刻看见她。   不多时,稻时匆匆跑进来,声音又急又低:“姑娘,大爷和老爷在书房里起了争执!”   霍澜音皱眉,急忙起身,往书房去。   书房里。   周玉清气愤地训斥:“你以为你是谁?青天大老爷?替天行道?为官半年,你说你得罪了多少朝中大臣!这些人哪个是你能惹得起的!”   周自仪一手负于身后,气定神闲而立。   周玉清看见他这个样子就来气。   “你读书考功名是为了光耀门楣,岂能如此胡作非为不计后果!如今看来,你还不如留在西泽当个教书先生!前阵子反驳王爷,昨日得罪了陈督主,今日竟敢拦大殿下的马车。你疯了吧?再这么下去,咱们周家都要跟着你完蛋!”   “光耀门楣是小志,报效国家乃为大志。”周自仪朗声道。   “你!”周玉清指着周自仪,“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一句听不进去是不是。啊?咱们从西泽那样的小地方来到京城是多不容易的机会?你母亲为你祈了多少福念了多少经,换来你今日福报!文官千千万,非要做谏臣!史上谏臣哪个有好下场?”   周玉清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胸腔里的愤怒,放缓了语气:“自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太年轻,太意气用事,不懂明哲保身的道理。至刚易折啊!这天下不平之事太多,你管不过来,也没那个能力去管。听父亲一句劝,收起你的大志,好好去做相门婿,调职,日后必将前程似锦。”   周自仪失望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道:“父亲从小送儿去学堂读书,学圣贤之道。如今却告诉儿子要明哲保身,蒙上自己的眼睛视阴暗不见,甚至与阴暗同流合污。”   “这世间并非非黑即白!”周玉清拍桌子。   周自仪反驳:“这世间之所以非黑即白,正是有无数贤者坚持正义,与恶者抗衡。若人人利己明哲保身,黑暗蚕食,只剩漆黑暗潭永无白昼。亦不存在父亲所言之非黑即白。”   “一派胡言!”周玉清更怒,“你能耐了!你要做贤者撕开黑暗!你要铲平天下不平事了!连命也不要了!”   周自仪朗声道:“凭我一己之力自不可能。即使是萤火之光,若能为白昼发一分亮,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糊涂!不会变通为愚蠢!不思后果为不孝!”周玉清怒不可遏,“若你还认我这个父亲,立刻调职,不要再做这谏臣!”   周自仪望着父亲,说:“父亲,您也是上过战场的人。”   周玉清愣了一下。   “乱世时,先烈抛头颅洒热血,不畏生死。如今太平盛世,我若贪生怕死,连真话都不敢说,怎对得起死在战场上的十余万白骨!”周自仪深吸一口气,“我们北衍因为腐烂而被灭国。汾南的断壁残垣仍未修复,时刻提醒着我们国耻不可忘!不仁的君主,荒淫的王侯,庸贪的臣子。这些都在一步步将北衍推向另一场灭亡!”   “你给我住口!”周玉清摔了桌子上的茶器,玉器碎了一地。   周自仪昂首而立,不畏不愧。   “你你你……”周玉清看着比他高半头的儿子,气得全身都在打颤,“好……朝堂那些事情先不说,你今日去拦大殿下的马车简直愚蠢至极!你顾不顾你妹妹的名声!”   “不顾阿音名声的人是父亲,不是我。若她再嫁旁人,我们该坦诚相告她的经历,否则为不真诚。她是受害者,她没有错,没有什么值得遮掩的。若她今生不再嫁,她没有父亲,我这个兄长养她一辈子。”   “你!”周玉清气得坐在椅子上。   当初他将霍澜音送去做药引时便知道周自仪必然反对,所以他撒了谎,只说大殿下路过看中霍澜音,霍澜音也甘愿陪大殿下离开。   可他千算万算没想到同乡一个颇为不对付的人升迁至京城,将他把霍澜音送去给卫瞻当药引这事儿说了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京城早已人尽皆知,又如何瞒得过刚正不阿的周自仪?   周玉清努力说服周自仪:“自仪,你妹妹的容貌你知道,她身怀异香的事情你也知道。她这样的女子是需要地位高的人保护的……”   “父亲。”周自仪打断他的话,“您是否也曾用同样的说辞骗过阿音?”   周玉清努力压制的火气又升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需旁的男子,阿音足以保护自己。推她做药引,才是将她推进黑暗。父亲将话说得慈悲,实则不过因为想要用阿音巴结大殿下。因为知道送女人到大殿下身边不易,所以甘愿送她去做药引。清白人家不会推女儿为妾,何况是连妾都不如的药引。父亲,您这种行为在书上被称为卖女求荣。”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前程!”周玉清气得浑身发抖,声音也变得尖利。   周自仪闭了下眼睛,低声道:“父亲,您承认了。”   “那又如何?一个女人!一个父不详生母为奴的女人而已!”周玉清围着周自仪走来走去,“你长本事了!你这个不孝子竟敢如此对父亲!你是不是还要取家法对你老子下手?”   提到家法,周玉清更是愤怒。他来京城本是享福的,没想到这个儿子制定了一套莫名其妙的家法。   “不敢。”周自仪缓缓摇头,“但,父错子偿。”   “什么?”周玉清不敢置信地看着周自仪。   “清风,取家法。”周自仪缓步往外走。   他推开书房的门,看见霍澜音站在外面。   “哥哥……”霍澜音哭红了眼睛。   他对霍澜音微笑着轻轻颔首,而后经过她,缓步走向庭院中央,一掀长衫前摆,端正跪下。   “爷,您忍着点……”清风握着鞭子。   “开始吧。”周自仪微笑着。   当第一鞭子落在周自仪的背上,万里晴天的天忽然响起一道雷声,乌云迅速卷来,轰鸣雷声落下大雨。   雷声遮了落在周自仪背上的鞭声。雨水湿了他的衣裳,鲜血亦染红了他的白衣。而他跪在那里,面带微笑,从容不迫。   霍澜音她跪坐在周自仪身边,早就泣不成声。   自从身世大白,她经历了那么多,见过太多的背叛、舍弃、嘲笑、陷害,也遇到过更多很善良的人帮助她。可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今日方明白,她终于也有了家人的庇护。   原来被家人不顾一切保护的滋味是这样的啊……   周玉清怔怔站在门口,整个人又愤怒又心疼。   难道是他错了吗?难道真的是他错了吗?   五十鞭结束,血肉模糊。   清风哽咽着说:“爷,够了,您起吧……”   周自仪道:“顶撞父亲,为不孝。加十鞭。”   清风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重新握紧鞭子。   又十鞭结束,霍澜音哭着去扶周自仪。周自仪轻轻推开她的手,他朝着周玉清伏地跪拜,字字坚决:“有人为官求荣华富贵,儿子从仕立志效仿贤者,唯愿以一腔热血献江河。儿子不孝。”   以额叩地。 第119章   周玉清纵有千万句的训斥亦一句话说不出来。   才得到消息的赵氏和大姑娘周静兰跑过来,赵氏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是一个劲儿的骂着周玉清,并且奋力拍打着他。   “你长本事了你欺我儿你有没有良心”   她专朝周玉清的脑袋打,让周玉清的老爷威严扫地。他实在忍无可忍大声喊“我是为他好为咱们家里人好他这样下去早晚赔上性命,还会连累咱们”   “你这个孬种你要是怕受连累,赶紧休妻弃子断绝关系”赵氏跳起来拧他的耳朵,“我儿子做什么都是对的,他守他的什么道什么昼,做的都是大好事就算赔命怎么地我和兰儿陪他一起砍头你要是怕死就滚得远远的有罪俺们娘仨一起扛反正最苦的日子都是俺们娘仨一起过的,那个时候你只知道抱着你的新娘子快活”   周自仪脸色苍白地望着大雨中的母亲,皱起眉。幼时跟着母亲逃难,他眼睁睁看着母亲为了讨一个粗面馒头给他们兄妹果腹,是如何被那些男子调戏。   所以,对天下太平的渴望注在他的骨血里。   他并非不会圆滑处事,并非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这世间能者千万各有自己发亮的方式,可总要有人以血铺路。   愚笨也好,固执也罢。   他愿意。   “哥哥”周静兰匆匆去扶周自仪,她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霍澜音。   “莫让母亲淋雨。静兰,劝母亲回去。”   周静兰点点头,红着眼睛起身去拉母亲。旁人谁也不敢拉架,周静兰费了好些力气才将赵氏从周玉清身边拉开。   “母亲,母亲咱们先回去,先回去看看哥哥的伤啊”   赵氏这才推了周玉清一把,转身跑着去找自己的儿子。她一把推开扶着周自仪的霍澜音,和周静兰一左一右,搀扶着周自仪往回走。   霍澜音默默跟在后面。   周玉清坐在地上,奋力拍打着地上的积水。   “都什么玩意儿啊”   满地的积水被他拍得激起。   霍澜音跟着到了周自仪的住处。赵氏和周静兰忙着吩咐下人打热水、准备干净衣物和伤药。霍澜音安静地站在角落里,远远望着周自仪。   “阿音。”周自仪微笑着朝她招招手。   霍澜音湿着眼睛朝他走过去。   “都已经湿透了。回去换身衣服,喝碗姜汤驱寒。不记得司徒爷爷说的话了可不能再染上风寒,再多吃药。”   霍澜音杵在他面前,没动。   周自仪虽脸色苍白,却和煦笑着,说“你母亲快醒了。让她瞧见你这样会挂心。何况我没什么事情,你也不是大夫帮不上忙。”   霍澜音慢吞吞地点头,这才离开。她知道周自仪说得对,她在这儿的确帮不上什么忙,何况有赵氏和周静兰在照顾他。   她刚迈出周自仪的住处,外面的雨忽然停了,重新晴空万里。   霍澜音望了一眼被洗过的湛蓝天空,脚步匆匆地回到小院,询问稻时得知母亲已经醒了,她也不敢这个样子去见母亲,赶忙跑去耳房换衣服。   她匆匆去翻包袱,去拿那条艾绿的裙子。   一个长长的小盒子掉到地上。   霍澜音愣了一下,捡起小盒子打开,里面是那支石榴石镀金步摇。她的指腹轻抚石榴石,微凉。   “姑娘,夫人正问您呢”莺时匆匆进来。   霍澜音回过神来,将步摇放回盒中。把这个盒子和另外装着扳指的檀木盒收在一起。   “晓得了。快来帮我擦擦头发。”   霍澜音匆匆换好衣服,头发却是一时擦不干,只好这样去见姚氏。   还没进屋,霍澜音就听见姚氏的咳嗽声。印象里,她很小的时候姚氏身体一直不好,尤其是阴天下雨,总是咳嗽。   “娘”霍澜音小跑着进屋,扑到姚氏身前拥着她。   姚氏温柔笑着,轻轻拍着女儿的背。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音音”   霍澜音的热泪一下子涌出来,小声哭诉“女儿不孝”   “没有,我的音音孝顺着呢。”姚氏摸着霍澜音的头发,“怎么湿漉漉的”   “舟车劳碌,回来梳洗了一番,头发还没干呢。”   “咳咳咳”姚氏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她将怀里的霍澜音推开一些,别开脸去咳,“可别把病气传给你。”   霍澜音坐在床边,深深望着母亲,只恨自己母亲离开太久。   姚氏止了咳,拉着霍澜音的手在掌中反复摩挲,霍澜音只觉得母亲的手瘦骨如柴。   “音音,你好不好”   “我害怕”霍澜音哭着伏在姚氏的腿上。她用力攥着母亲的手,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怕失去母亲。   “不怕,不怕”姚氏轻轻拍着她,哄着她。她甚至想像霍澜音小时候那样给她哼唱着汾南小调来哄她。可惜她的嗓子坏了,唱不了了。   “姑娘,姑娘”稻时小跑着进来,“宫里来人了”   姚氏轻轻拍着霍澜音的动作一停,手颤了一下,搭在霍澜音的背上做出保护的姿势来。   霍澜音坐起来低头擦眼泪,嗡声问“可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情”   “是一位奚公公,带着太医来给夫人瞧病的。”   奚海生   霍澜音怔了怔。   “姑娘”   霍澜音回过神来“快请”   果然是奚海生。奚海生客气说话“夫人,殿下令我去太医院拎两个年岁大的太医带过来。我把人给您送来了。”   霍澜音扫一眼奚海生身后那两个淋了雨且气喘吁吁的老太医,赶忙吩咐莺时烧水、煮茶。   姚氏的病症不是一副药就能药到病除的病症,她这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病只能先稳定下来,再慢慢调理。就算神医也一样。   太医为姚氏看过病,写下药方,起身告辞。   “两位太医,可否帮忙开一幅治疗鞭伤的妙药”霍澜音问。   “我这里刚好有一瓶,夫人拿去用。”王太医从药匣里取出一瓶药,递给莺时。   霍澜音反复谢过,亲自送奚海生和两位太医离府。回来后又直接让莺时将这药送去给周自仪,刚巧稻时端来煮好的药,霍澜音亲自喂姚氏吃下。   姚氏服了药,很快又犯了困睡着了。   虽然姚氏睡前让霍澜音不要守在屋子里怕她染上病气,可姚氏睡着之后,霍澜音还是守在床边。她安静地、长久地、温柔地望着睡着的母亲。   姚氏起先睡得还算安稳,没过多久皱起眉,在睡梦里一会儿喊着“音音”,一会儿喊着“荷珠”。   霍澜音拉着稻时出了屋。她问“母亲病后,荷珠可有来看过母亲”   “有的,来过一次。夫人当时睡着,二姑娘便走了。”   “一次”霍澜音皱眉。   “是。”稻时叹了口气,“倒是大姑娘来过几次,送过补品送过药,还送了些平常能用到的东西。”   霍澜音有些惊讶。   在她还是周澜音的时候,她和周静兰是很不和的,没想到她竟然会多次来看姚氏。   霍澜音心中忽升起一种物是人非的颓然。   晚上,霍澜音想睡在母亲身边。姚氏到底是怕将病气传给她,执意不肯,将她撵了。   霍澜音独自躺在床上,在一片漆黑里望着屋顶,果不其然地睡不着。   不知道今晚哥哥要怎么睡才不会碰到伤口,不知道哥哥的未来会如何。不知道母亲的身子还能拖多久,当真没有痊愈的可能   不知道   霍澜音翻了个身,蜷缩侧躺着,望着身侧的枕头。   不知道卫瞻现在在做什么,不知道他可发了脾气,不知道他回宫之后可还顺利,不知道他这次有多生她的气,不知道她与他之间要如何收场   霍澜音慢慢睡着,凌乱的梦塞了整夜,使得她疲惫不堪。   接下来的几日,霍澜音日夜陪在母亲身边,就连周自仪那边也不曾去,只让莺时随时留意着兄长的情况。如今她的身份实在不能太招摇,不管是假千金的身份,还是大殿下药引的身份。不过能一直守在母亲身边,她也怡然自得。   四五日后太医又来了一回,这次不是上次那两位,又换了两位。   霍澜音心下疑惑,悄声询问奚海生。   奚海生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殿下让我换两个老家伙。”   霍澜音迟疑了片刻,才问“殿下可有什么话带过来”   “不知道啊。”奚海生摇头,“我许久不曾见过殿下,都是别人传话给我的啊。”   又过了两日,霍澜音正花心思给姚氏讲趣事逗母亲开心,宫里来了懿旨。   “凤寿宴”霍澜音黛眉轻蹙,望着手中沉甸甸的懿旨。   周自仪看着霍澜音蹙眉的样子,莫名想将她的眉心抚平。   “阿音,我们去放风筝吧。”他说。   霍澜音惊讶地抬眼看向他。   小时候,兄妹两个倒是时常放风筝。   “现在已经秋天了呢。”霍澜音说。   周自仪微笑“秋风亦可和煦。”   霍澜音跟着周自仪上山。周自仪看着她熟练地上马姿势,目光凝了凝。他收回视线,吩咐莺时回去给霍澜音拿一件披风来。   “山上风大。”他说。   霍澜音沉默地看着周自仪。原来他还知道山上风大。   周自仪身上的伤没好,他立在马侧看着霍澜音放风筝。霍澜音拍了拍雄鹰风筝,一本正经地说“你争点气,别断线。”   今日,卫瞻是被霍佑安强硬拽出宫的。霍佑安烦透了,他知道卫瞻也烦。   “骑骑马吹吹风烦心事都他妈滚蛋。”霍佑安甩着马鞭,“让之,咱们赛马吧。输的那个不许反抗让对方狠揍一顿如何。”   身侧卫瞻的马速却慢下来。   “让之”霍佑安疑惑回头。   卫瞻眯起眼睛,望着天上翱翔的雄鹰。他视线下移,落在那道放风筝的倩影上。 第120章   霍澜音举着线轮,袖子滑落堆在臂弯,露出皙白的小臂。山顶的风有些大,吹起她的裙角高扬。风大时,她用力拉着线,竟被风筝扯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越发将她的身量衬得纤细。   周自仪含笑望着她,说“当心,别被风筝带到天上去。”   “才不会”   “那是最好。这个风筝是我借的,要还的。”   霍澜音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也没有再回话。因为她发现风越来越大,她拽着线有些吃力。她仰着头望着蓝天上的雄鹰风筝,手腕用力调整着线的角度。   周自仪望着霍澜音的背影,脸上的笑慢慢淡了。   妹妹比他离开西泽时长高了些,也瘦了很多。   他拿起搭在马侧的披风朝霍澜音走过去,披在她的身上,说“袖子理一理,吹太多风要着凉。”   霍澜音望着平缓翱翔的风筝只是笑“不碍事的。我现在身子硬实了许多,没有以前那么容易生病。”   周自仪皱眉,他问“这近两年,你病过几次”   霍澜音望着风筝,没怎么在意周自仪的话。她摇摇头,的确也不记得自己生病过几次。   周自仪握住线轮。   霍澜音疑惑地转过头来看他,继而弯着眼睛灿烂笑起来“哥哥才知道帮我。”   “阿音,过几日的凤寿宴你可准备好了”   霍澜音蹙眉“准备”   “你可能会遇到很多恶意的人。他们可能嘲讽你鄙夷你,甚至害你。你会受委屈,也可能受伤害。最严重的情况可能连命都赔进去。那些妃子、公主、郡主和京中权贵之女和你不一样。”   话一出口,他发现真把这话说出来,心里还是十分不舒服。   霍澜音温柔笑着。她说“哥哥,我知道你的顾虑。可是我小时候读书最先读的是孟子,最先背下的句子是你一个字一个字教我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最先会写的字,是你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写下的正。”   周自仪忽然觉得妹妹的眸光有些陌生,不再是记忆里那种少女无忧的神态。他看着妹妹问“那可还记得我当时如何对你说的”   霍澜音目光躲闪了一下,才说“哥哥说我不比任何人差”   周自仪失笑“只记得这句”   “那时候我那么小,你讲的那些道理我都听不懂,还那么长,我怎么可能记得住”霍澜音的声音低下去。   “所以你就一次次骗为兄时刻谨记”   霍澜音心虚地向后退了一步,笑着说“好好好,我知道错了。哥哥再说一遍,我回去抄上一千遍,等我七老八十都忘不掉”   周自仪无奈地摇摇头,他抬起头望向天上的雄鹰,又拽了拽线。   “哥哥,你说乾坤在我心。”   周自仪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收了笑,认真地说“不管我是谁,是什么身份,不管旁人怎么轻贱我,我都不能轻贱自己。身份也好,经历也罢,旁人用这些来嘲讽我,我却不会因为这些而自卑。只有做错才让人羞愧。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行的端做得正,只要无愧于心,不管到了哪里面对什么样的人,都要挺胸抬头骄傲以对。旁人怎么看我与我并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我如何看待自己。”   周自仪盯着霍澜音的眼睛,半晌,他舒了一口气,说“阿音,你长大了。”   心里却是忍不住的酸涩和疼痛。   记忆里的小妹妹是个娇气的小姑娘,会骄骄傲傲地笑,也会任性地耍脾气。   周自仪不敢去想分开的这近两年里,他那个娇气到骄纵的小妹妹都经历了什么,才会瞬息成长起来。   他知道她总会长大,但不是以受到伤害这样残忍的方式逼她成长   “哥哥”霍澜音伸出手来,用指腹小心翼翼抹去周自仪眼角的湿意。   “我挺好的,哥哥不要心疼。有失就有得,我去了很多地方,见到很多人,学会了很多东西,体会过以前不会有的生活。”霍澜音微笑着轻轻点头,“真的。”   线轮转动,缠在上面的麻绳不断放着线。   “再不收线,这线要断了。”   霍澜音一惊,猛地回头,看见卫瞻和霍佑安出现在不远处。   “参见殿下。”周自仪话音刚落,手中放得太长的线忽然被风吹断了,雄鹰在湛蓝的天空挣扎了一下,朝着遥远的方向一头朝下栽去。   霍澜音眼睁睁望着那风筝跌落,直至跌向另一座山后,看不见了。   “驾。”卫瞻随手甩了下马鞭,力度很轻。马蹄踏过草丛,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卫瞻连马缰也没握,双手随意垂在身侧,面无表情地由着马慢悠悠地往前走。   霍澜音望着卫瞻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她抿抿唇,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小跑着去追卫瞻。她追上了卫瞻的马,也不走上去与卫瞻说话,只是默默跟在马后。   马蹄哒哒,风儿沙沙。   霍澜音顺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掖到耳后,继续跟在马后。跟了很久很久。   霍佑安坐在马上,停在原处,没跟。卫瞻走得远了些,他转过头看向周自仪。他说“周大人当真了解你这假妹妹”   周自仪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道“霍小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霍佑安说“据我了解,你这假妹妹不仅身份假,更喜欢说假话。心里弯弯道道,算计来算计去。你以为你奋不顾身站出来护她,到头来说不定她还要屁颠屁颠去讨好大殿下。到时候周大人恐怕里外不是人。”   “她是我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妹妹,霍小将军是第二次见的陌生人。我自有评断。”   霍佑安笑了笑,道“那周大人敢不敢打个赌,你这妹妹不过欲擒故纵,最后还要离开你周家去大殿下身边。”   霍佑安的语气仿佛胸有成竹。   周自仪看着跟在卫瞻马后的霍澜音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他朗声开口“周某从不下赌。”   霍佑安轻笑了一声。   周自仪的视线从霍澜音的身上移开,正视霍佑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只要不牵扯旁人、不涉及是非善恶底线,谁也没资格对旁人的选择指手画脚。我是她的兄长,为兄者,教她护她,而不是管教命令她。路是她自己选的,不管她是因为日久生情,还是因为权衡利弊做出的现实选择。我即使不赞同,也不会阻止她。至于里外是不是人,这话也不对。她做她想做的事,我做我想做的事。无愧于心即可。”   霍佑安收了笑,心里莫名堵得慌。   “失陪。”周自仪颔首,越过霍佑安,朝着远处树下拴着的马走去。他从挂在马侧的行囊里取出水囊和素饼,席地而坐,慢条斯理地吃着。   霍佑安指着周自仪半天,重重放下手,狠狠低声抱怨“我脑子有病才跟文官逞口舌”   霍澜音跟在卫瞻马后走了很远,远到确定看不见霍佑安和周自仪的身影了,她才叹了口气,说“让让,我走不动了”   卫瞻猛地握住马缰,转过头瞪向她。   “真的”霍澜音弯下腰,双手搭在自己的膝上轻轻揉着。   卫瞻嗤笑了一声。   霍澜音忽然小跑了两步,跑到卫瞻身侧。她仰着脸望向卫瞻,朝他伸开双臂。   卫瞻又嗤笑了一声。   霍澜音叹了口气,她将脸贴在马脖子上,拍了拍马儿,说“小黑马,你帮我说说好话吧你帮我说一句好话,我就亲你一口。”   她嘟起嘴,当真亲了一口。   卫瞻将手中的马鞭往马侧一插,探手握住霍澜音的腰,将她拎到马背上趴着。他抬手狠狠打她的屁股,可是他的手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最终也只是拧了一下。   他松开她。   可是又气不过就这样饶了她,更气不过自己连拍她都不狠心,卫瞻像是置气一样再次高高举起手,又缓慢收了力度地落在霍澜音的屁股上。   “疼疼”   这还疼   卫瞻瞥着霍澜音,恨得想敲她的脑壳儿。可是对上她的那双眼睛,屈着的食指落在她眉心时又松了力度。   背上忽然多了一个人,大黑马有些不自在,两只前蹄不停地动着,马背晃动。霍澜音趁机跳下马背,向后退着。她说“殿下打人我可得躲远些”   卫瞻跟着跳下马,大步朝霍澜音走过去,几乎走到她面前,逼着她继续后退,一直到霍澜音的后背抵在树干上。   卫瞻一拳砸在她耳侧树干,边缘开始发黄的叶子簌簌往下落。   卫瞻逼近霍澜音,咬牙切齿“混账东西混”   霍澜音忽然双手捧起卫瞻的脸,踮起脚尖,将香香软软的唇贴在卫瞻的唇上,将他的第二遍“混账东西”堵回去。   四目相对,那般近的距离。   霍澜音从卫瞻的眼睛里看见真实的自己。她想,这样也好,没什么不好。既然选择了,只有走下去。   霍澜音松开卫瞻,她弯下腰,从卫瞻胳膊下逃开,弯着眼睛笑“饿了,回去吃饭。”   她转身,还没走两步,脚步生生顿住。   葳蕤的杂草中,一条横着的蛇,歪着头瞧她。   她小步挪到卫瞻身边,卫瞻闲闲瞥了她一眼,牵着她往前走。走了一段距离,霍澜音停下来抱怨“怎么还不冬眠”   卫瞻没说话。霍澜音顺着卫瞻的视线回头,看见不远处另一条蛇盘在树上晒太阳。   “快冬眠吧”   卫瞻唇角终于有了一丝笑。他揽过霍澜音细腰,牵着她走向大黑。然后让她侧坐在马背上。他牵着马缰,一步一步往前走。   快要下山,卫瞻看着霍澜音的目光变了。   凭什么   他将霍澜音拎下来,自己上了马,悠闲地望着远处的风景。 第121章   卫瞻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朝前走了好一会儿,“吁”的一声拉住马缰,他回头,霍澜音立在原地,没跟过来。   隔着远远的距离,卫瞻大声说“过来”   霍澜音摇头“走不动。你走吧,哥哥一会儿见不到我会来接我。”   卫瞻舌尖舔了舔牙齿,克制着不骂人。   他打马朝霍澜音过去,停在她面前,说“霍澜音,如果孤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你已经死一百次了。”   他黑着脸朝霍澜音伸出手。   霍澜音弯起眼睛笑,扶着他的小臂坐上马背。   卫瞻皱了下眉。   “怎么了你的右手”霍澜音以为他体内的邪功又影响了他,赶忙撸起他的袖子,没有料想之中的黑块,倒是有两道鞭痕。   “怎么弄的”她问。   卫瞻不耐烦将袖子放下去,说“被人打的。”   “谁敢打你”   卫瞻摸了摸她的头,冷笑一声“皇帝老子打的。怎么,你要帮我报仇”   霍澜音一怔,抿抿唇不说话了。   倒是认真觉得鞭子这东西十分讨厌。   骑着马往回走,经过周自仪和霍佑安,霍澜音望向周自仪,不知道怎么解释,蹙起眉。周自仪面带微笑冲她点点头。   霍澜音心里系着的那根绳一下子松开。   霍佑安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他冲着卫瞻离去的背影喊“注意时辰,别太晚回宫”   他又看向周自仪“我怎么说的来着”   周自仪没有理他,捡起线轮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放进马鞍旁的袋子中。他望了一眼雄鹰风筝跌落的山间,牵着马寻过去。   那风筝,的确是他借的。   霍澜音坐在卫瞻的身前,拂在她脸上的风越来越大。不是风变大了,而是马速越来越快。   “去哪呀”霍澜音问。   卫瞻没说话。   黑马飞奔了一阵子,周边的景色也从郊外的绿色逐渐变成栉比的房屋。进了城,霍澜音慢慢认出来这是往皇宫去的路。   霍澜音的心里一沉。眼前一下子浮现母亲病弱的苍白脸色。她将手搭在卫瞻握着马缰的手上,她想说她不想现在入东宫   可是,她才刚刚花心思将卫瞻哄好,且还不知道他心里的气是不是完全消了。   愁丝爬上霍澜音的眉眼间。   要不先跟他回去,再哄哄他,等确定他彻底消气了再说   卫瞻瞥了一眼霍澜音搭在他手背上的手,误会了,心里舒坦了些,反手将她的手握进掌中。   到了那日周自仪拦马车的地方,霍澜音心里不由有些感慨。   然而,下一刻卫瞻转了方向,沿着红墙东侧去。   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哒哒作响。霍澜音后知后觉卫瞻并不是带她进宫,她疑惑地回过头去看卫瞻。然而卫瞻刚巧移开视线,去看天边的日头。   他在看时辰吗霍澜音想起离开时霍佑安的话。   是了,这里不是西泽不是丰白城不是旁的地方,是天子脚下的京城,卫瞻身为太子,少年时既上朝参政,他应当会很忙吧   马在一座气派的宅院正门前停下来。霍澜音抬眼,望着高悬的牌匾上写着“霍府”二字。   “纪公子。”管家恭敬弯腰。   卫瞻也未下马,带着霍澜音进去。   宅院从外面看十分气派,里面亦是别有洞天,院中奴仆衣着干净目不斜视,走路也规矩,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模样。霍澜音不得不感慨,到底是京城。   又是距离皇宫这样近的地方,霍澜音猜测这宅院主人的身份定然不一般。   卫瞻垂眼看了看霍澜音的神色,拉着马缰,带着霍澜音在宅院里闲逛。而管家默默跟在后面,随时等着吩咐。   京中的建筑风格和西泽相比有很大区别。霍澜音好奇地瞧着宅院的布置,觉得很是好看。   卫瞻细瞧霍澜音的神色。   霍澜音后知后觉地问“我们就这样在宅院里乱走吗不用拜会主人吗”   虽然卫瞻是太子,可是这也不太好吧   难道这是卫瞻自己的别院,可牌匾上的“霍府”二字明显否了这个说法。霍澜音又去猜这里是不是霍佑安的住处。   卫瞻不答反问“好看吗”   “好看。”霍澜音点头。   卫瞻摸了摸她的头,语气莫名“那就多看几眼。因为等你看完就要一把火烧了这里。”   “为什么”霍澜音惊了,回过头望向卫瞻。“很好看的,而且我瞧着很新,像刚修葺过的。”   卫瞻“啧”了一声,望着霍澜音的目光一言难尽“因为这宅子的主人宁肯去别人家寄人篱下也不要这里。”   “怎么会有那么蠢的主人”霍澜音蹙眉。   卫瞻安静地望着她。   霍澜音缓慢地抬起眼睛,望向卫瞻,望进他的眼底。   明明枝头的麻雀叫个不停,霍澜音的耳朵好像没了用处,什么都听不见了。所有的一切,好像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静悄悄的。   “什、什么时候的事情”霍澜音的耳朵又好用了,她听见自己这样问。   “不记得了。”卫瞻随口说。   什么时候准备的大概是她同意和他回京的第二日,他便派人先一步回京挑地方。这地方不仅离皇宫近,还离太医院很近。   卫瞻不耐烦地问“看完了吗”   他挥了挥手,下令“烧。”   白管家犹豫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转身去吩咐奴仆准备油。   卫瞻调转马头,毫无留恋地离开。   “别”霍澜音勒住马缰。   “别别”她又重复了两声。   卫瞻垂下眼睛看她,看见她的眼睛湿漉漉的。   白管家竖起耳朵来,悄悄听着这边的动静,他也不想烧啊这样的宅院就这么烧了造孽啊   没听到卫瞻的回应,白管家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走过去,也不敢说话,只是候着。   “管家,不烧了。”霍澜音说。   白管家去看卫瞻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才又犹疑地看向霍澜音。   “不烧了。”霍澜音又重复了一遍。   白管家再等了等,没等到卫瞻反驳的话,壮着胆子应了一声,满脸喜色地赶忙去吩咐家仆。   霍澜音的眼前忽然一黑,是卫瞻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上。卫瞻略弯下腰凑近她耳边,低声说“不许让别人看见你这双湿漉漉的眼睛”   霍澜音默了默,慢慢抬起手握住卫瞻的手掌。她说“可是殿下总惹我哭”   她轻轻眨眼,湿漉漉的眼睫擦着他的掌心。卫瞻的拇指动了一下。他收了手,别开眼“送你回家,然后我得回宫了。”   霍澜音垂下眼睛,望着方砖地面上映出的两个人偎在一起的身影。她眼中有茫然,也有犹豫。   “殿下,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卫瞻心里烦躁,本来不想搭理她,却莫名觉得霍澜音语气郑重得有些不寻常。他耐着性子道“有什么话快说。”   霍澜音坐在卫瞻身前背对着他,她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遮了她眼底的情绪。   “彼时我为药引,于殿下而言我只是药,所以殿下不在意我的身体和生死何其正常。可是我想知道,当殿下认为将我放在心里之后,可曾后悔过”   “你说什么”   霍澜音慢慢攥紧袖子,她缓慢侧转过身,望向身后的卫瞻。她望着卫瞻的眼睛,迷茫地、又是鼓起勇气一般地问他“过去立场不同,不必多言。我只想知道现在殿下可会后悔,可会在意,可会心疼。”   卫瞻笑了一下“呵,你在说什么屁话。”   然后,他收了笑。   霍澜音从来没有坐过那么快的马。   她不是第一次坐卫瞻的马,卫瞻骑马的速度向来很快,可是这一回的马速快得像要飞起来。霍澜音脸色发白,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被身下这匹飞马甩出去。   霍澜音还没缓过一口气,就跌跌撞撞地被卫瞻拉进了太医院。然后是一大群太医将她围住,为她诊脉,为她下针,割她的手指,甚至宫女喂她奇怪的药粒。   厅中那么多人,可是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出声。   隔着人群,霍澜音望向卫瞻。   卫瞻坐在圈椅里,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两刻钟后,卫瞻抬头“结果。”   “回殿下的话,很多药残留在这位姑娘体内。这些药有补药,也有毒物。毒物虽用量极少,也并非剧毒之物。可到底是毒,必对人体有损。由于从未有过先例”   卫瞻撩起眼皮看他,张太医打了个寒颤。   “换个人回话。”   “可能伤四肢、可能伤神智、可能影响生育、可能致器官早竭。暂无根除之法,只能慢慢调理。日后尽量不要服用任何药物。”   李太医说完,大厅内又是一片死寂。   卫瞻转着扳指的动作停下。   “来人。押江太傅回京。”他顿了顿,“若有反抗,杀无赦。”   卫瞻缓缓起身,提步往外走。   “殿下”霍澜音跟在他身侧,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江太傅他是为了治疗殿下,他还是你的老师”   卫瞻笑了。   “泥泥啊”他摸了摸她的头,“这世上骗了孤还能好好活着的人,只有两个。”   卫瞻拉起霍澜音的手,将她被割破的食指指尖儿含在口中吮了吮。   指尖儿又湿又痒,霍澜音抬起眼睛,望着卫瞻的目光深深。   栖凤宫中,皇后懒洋洋倚靠在美人榻上,逗弄着长宁郡主的猫儿。长宁郡主和长安郡主坐在一旁的绣凳上。   宫人脚步匆匆地进来,恭敬禀告“娘娘,大殿下将太医院给砸了。”   长宁郡主和长安郡主对视一眼,又收回视线。   “现在人呢”皇后漫不经心地问。   “回宫的时辰迟了,被陛下罚跪在宗元殿。”   皇后皱眉,凤目中流转几分愠意,愠意转瞬即消,她重新慵懒地逗着腿上雪白的猫儿。 第122章   皇后显了乏,长宁郡主和长安郡主立刻有眼色地起身告退。长宁郡主是二王爷的女儿,长安郡主是三王爷的女儿。两位王爷都不止一个女儿,偏偏她们两个走得最近。大概是因为其他几位郡主都嫁为人妇。长宁郡主倒是也嫁过,可新婚没几日夫君意外去世,旁人同情她,她倒是乐得清静,在宅院里养了很多猫猫狗狗,日子过得很是潇洒。   长安郡主嘛,本是三王爷极为宠爱的女儿,天下良人尽她挑选。可她偏偏看上了年纪可以做她父亲的霍平疆,也不管郡主的身份使劲儿献好,弄得整个京城人尽皆知。她倒也不在意旁人怎么说她,仍旧像以前那样左一个霍将军右一个霍将军。   她们两个缓步走出栖凤宫,随意闲聊着。   长宁郡主抱着怀里的猫儿,随口说“太子这次回来脾气改了不少。听说不是第一次摔东西、砸东西了。他以前哪会这样。”   半天没等到长安郡主的回应,长宁郡主疑惑地看向她,见她在发呆。   “长安”   长安郡主回过神来“什么”   她没听清长宁郡主的话,问了什么,却不等长宁郡主再说一遍,她直接说“堂姐,我想求赐婚圣旨”   长宁郡主无奈地摇摇头,不赞同地说“男人有什么好的嫁了人凭白添了那么多麻烦,不如一个人逍遥快活。更何况霍将军都能当你爹了,你又何必对他心心念念,把自己名声都搞坏了。”   “可是我喜欢他呐”长安郡主理直气壮,“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威风的大将军我遇见了他,眼里就再也看不见旁的男子”   长宁郡主不爱听她这些情情爱爱的蠢话,她撸着怀中猫儿的毛发,说“赐婚圣旨这事儿,难。霍将军和陛下是什么交情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知道霍将军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定不会为难霍将军。”   长宁郡主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才继续说“除非陛下嫌霍将军手中兵权太重,想要对他开刀,才会背了他的意,颁赐婚圣旨。不过那时候血雨腥风,你会是什么处境自己动脑子想一想。”   “我没想那么多”长安郡主很难过,“那我能不能去求求皇后娘娘颁一道赐婚的懿旨”   长宁郡主回头望了一眼栖凤宫的方向,一言难尽地拍了拍长安郡主的肩膀,说“你想试试就去吧。”   长安郡主又犹豫了,小声说“皇后娘娘好像也不会帮我。”   她低下头,眼圈红了。她好不容易等到霍平疆进京,若还是没能抓到机会让他再给跑了她想想就难过。   长宁郡主忍了又忍,还是问出来“你可认识纪雅云”   “纪家二姑娘怎么会不认识不过只见过几次,不熟。”长安郡主抹眼泪。   长宁郡主说“她是个好姑娘,你也是个好姑娘,姐姐觉得你们一定能合得来。好了,姐姐先走一步了。”   长安郡主半信半疑。   长宁郡主坐上自己的轿子,立刻翻了个白眼,嘟囔“没男人活下去的样子真难看”   霍澜音跟着卫瞻离开太医院,卫瞻直接将她带进东宫。   “等我回来再送你回家。”   卫瞻丢下这样一句话,转身就走。   霍澜音被留在了卫瞻的寝殿里。宫内宫女和小太监们目不斜视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谁也没有对霍澜音的出现表现出意外来,一切都有条不紊着。   霍澜音打量着卫瞻的寝殿,只是安歇的内殿也比农家小院还要大。她走向书架,随意翻了翻架子上的书。桌子上看了一半的书倒扣在桌面。她不由想象着卫瞻坐在这里读书的样子。   虽然她并不知道其实卫瞻每日并不在这里读书,只是偶尔翻看两眼罢了。   霍澜音在桌边坐下,随便拿来一本书来读。半页未到,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她努力将思绪拉回来,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书卷上的文字,只好将书册放回书架。霍澜音犹豫了一下,推门出去。守在外面的两个小宫女恭敬地屈膝行礼,低眉顺眼,没有阻止霍澜音的意思。   霍澜音迈出寝殿,往外走。两个小宫女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这里就是卫瞻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霍澜音有些好奇地随便瞧了瞧。绕到后院,好大一面湖,湖边华亭处放着渔具。霍澜音问“大殿下平日里时常钓鱼吗”   “回夫人的话,那是二殿下的东西。是二殿下常在这里钓鱼。”   霍澜音不再多问。她怕在东宫里四处乱走不好,惹人非议,沿着来路回了寝殿。她在寝殿里等卫瞻回来,等呀等,等到暮色四合。内殿里很安静,熏香的味道很淡很宁和。霍澜音逐渐有了倦意,在玄黄的床榻上躺了个边儿,阖着眼睡着了。   霍澜音又做了噩梦。她梦到了永林山的那个夜晚,黑暗中碧绿的眼睛,低低的狼嚎。她去推卫瞻,可是怎么都推不醒他。饿狼逐渐靠近。她不是没想到以卫瞻为饵自己逃命,最终还是不忍心。   画面一转,卫瞻护在她身前,鲜血从他头顶流下来。棍棒落在他的身上,而她被他护在怀里。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过。她在梦里尖叫。   噩梦像一个牢笼,她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出来。霍澜音不安地蹙着眉,终于疲惫地醒过来。   寝殿内光线昏暗,卫瞻躺在她身侧。   她侧着脸望了卫瞻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起身凑过去,指尖儿轻轻去摸卫瞻的头顶。   指尖儿一顿,她终于摸到了他头上的疤痕。继而,她的指腹又是一颤,落荒而逃般收了手。   像有什么东西从她心里抽走,忽然空落落的。然后涨潮一般,慢慢将整颗心脏浸湿。   半晌,霍澜音的目光下移落在卫瞻手上的扳指。她鬼使神差地将那枚扳指轻轻取下来。   她抱膝坐在床上,摊开左手,右手拿着扳指,放在自己左手手心。然后拿起来,再一次将扳指放在自己的手心。   反反复复。   每一次都靠着回忆寻找细微不同的角度。   时隔那么久,霍澜音仍然记得那一日的夕阳,和那一日的心颤。那是她第一次对他动心,缓慢生长。可终究昙花一现,被他逼得荡然无存。   她说过会试着去喜欢他,重新喜欢上他。   扳指忽然从她手心滑落,滚到卫瞻手侧,贴着他的手背。霍澜音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去捡,卫瞻手腕翻转,捡起那枚扳指。   霍澜音缓慢地抬眼望向卫瞻,卫瞻漆潭的目光沉沉,也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卫瞻坐起来,拉过霍澜音的手,将那枚扳指放在她的手心,而后握起她的手,将她的手完全裹在他的掌心,牢握。 第123章   “连这枚扳指也要讨去”卫瞻问。   霍澜音摇摇头,仔细将那枚扳指套在卫瞻的拇指上。她松手的刹那,纤细的指尖儿被卫瞻握在掌中。   霍澜音低着头,说“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天快黑了吧,我得回家了。”   卫瞻“嗯”了一声,松了手。   霍澜音的手好似没地方放似的轻轻搭在膝上,然后从卫瞻身侧下了床。双足踩进鞋子里,发觉卫瞻一直没有动。难道他不送她了吗   霍澜音回头瞧他。卫瞻低着头,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霍澜音心想自己可以回家,脚尖才往前迈出一点点,又转回身,去扯卫瞻的袖子,温声细语“你说了送我回家的。”   卫瞻瞥她一眼,道“你出去看一眼。”   霍澜音疑惑地穿过内殿,推开鎏金门,外殿比内殿更宽阔气派,两排宫女站在两旁候着,霍澜音推门出来,她们动作整齐划一地屈膝行礼。   霍澜音再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听见了雷声。她快步穿过外殿,一直到门口推开殿门。   雷闪交加,大雨瓢泼。天色阴沉如墨,分不清时辰。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霍澜音回头,这才发现卫瞻不知何时早已换上玄色的寝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交领领口露出他的锁骨。他未着履,长脚踩在深色的理石地面。   卫瞻没往前走,只是站在内殿门口,问“晚上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芙蓉羹。”   卫瞻眼中讶然一闪而过。   用晚膳的时候,霍澜音才真切明白卫瞻为什么连逃命的时候对吃食都那么挑剔。她也曾当过十六年的闺阁小姐,可如今才知道西泽远不可与京城相比,何况是太子爷。桌上摆满珍馐,无一不精致。霍澜音甚至有很多菜都不认识。   卫瞻慢条斯理地吃着,甚至是一副对事物并不满意的样子。他若吃了什么东西后皱了眉,服侍在一旁的宫女就会立刻将他吃过的菜端下去。   霍澜音低下头,默默吃着芙蓉羹。   “好吃吗”卫瞻问。   “是比宫外的味道好一些。”霍澜音顿了顿,“却也没宫外芙蓉羹的味道特别。”   在卫瞻发问的时候,便有宫女盛了一小碗芙蓉羹放在卫瞻面前。卫瞻却欠身拿起霍澜音正吃着的那碗芙蓉羹。他吃了两口,又若无其事地把碗放回她面前。   时辰更晚一些,霍澜音跟着宫女去沐房沐浴。她一步步走近温泉池中,当她整个人都泡在水中,浓郁的香味儿在东宫婉转传来。伺候的两个小宫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惊讶。   霍澜音沐浴过后回了寝殿寻卫瞻,吞吞吐吐地问“我宿在哪里”   卫瞻靠坐在床上,一条腿支着,一条腿随意一横,无聊地手中翻着一卷书。听了霍澜音的话,他翻书的动作停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东宫的空房间多的是,你爱谁哪睡哪。”   于是,霍澜音果真去了东次间。   她想试一试,卫瞻是不是真的不再像以前那样强势操纵着她。   霍澜音离开之前,卫瞻好像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可她刚一走,卫瞻就摔了手里的书。   “混账小东西”   宫女们低着头,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霍澜音躺在此间的床上,许是因为换了陌生的地方,她许久没睡着。她心里想着不能睡太晚,还不知道明天早上要几点回家,若起了迟了恐要闹笑话。   她使劲儿闭上眼睛,强迫着自己去睡觉。   “一只让让,两只让让,三只让让,四只让让”   夜深了。   东此间的房门被卫瞻黑着脸踹开。他走到床榻前,居高临下地瞥着霍澜音。她面朝床榻外侧蜷缩侧躺着。   “醒着还是睡着”   半天没有回应。   卫瞻上了床。他动作轻柔地侧转过身,极近距离地望着霍澜音的睡颜。   淡淡的香味儿充盈在卫瞻的鼻息间,那香味儿像一种勾引,指引着卫瞻往深渊而去。   卫瞻已经克制了太久太久。   现在她就睡在他的身边。   卫瞻伸出手,只指腹轻轻拨了拨霍澜音长长的眼睫。他收回手,搭在身侧,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   下一刻,他抬手搭在霍澜音的细腰上,捏着系带的一角,轻轻一扯,将系带解开。霍澜音的衣襟滑下去,露出里面杏色的贴身心衣,紧紧贴在她的雪丘上,轮廓诱人。   霍澜音眼睫颤了一下。   半天的沉寂后,霍澜音忽觉额头一凉。然后卫瞻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衣襟拢好,又扯来被子为她盖好。   霍澜音眉心处,他留下的轻吻柔情缓缓漾开。自她的眉心而起,一直温柔湿润至她的心窝。 第124章   霍澜音心里挣扎了一下,开口“殿下,我没睡着。”   卫瞻顿时有一种被抓包的狼狈感,不由黑了脸。他“啧”了一声,语气阴阳怪气“既然装睡怎么不装到底”   “因为我说过不会再骗殿下。”   卫瞻怔在那里。   半晌,卫瞻忽然翻身,手肘压在霍澜音耳侧,压在她身上。他将脸埋在霍澜音的颈间,用力吸了吸她身上的味道,另一只右手有些急切地去褪她的寝裤。   霍澜音咬了下唇,握住了卫瞻蛮横的右手,阻止他的动作。   “不要。”她说。   她的身体早就习惯了他,不管是他的靠近,还是他进一步的所有行为。以前床笫之间,她一向听话,不管他怎么对她,在哪里用什么方式和姿势,她都很听话。即使疼了乏了难受了,也从来没有拒绝过他。   从第一次被他扛起扔到床上,那间遮了厚厚窗幔的屋子黑暗无光,她像堕于不见天日的牢笼,攥着被子的手再怎么用力也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他身上那么硬那么冷,她在他手里是毫无抵抗力的木偶。彼时,她只觉得屈辱难堪。   即使后来他不再那么粗鲁对她,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去拒绝。她只要看见卫瞻脱裤子,就下意识地温顺如羔羊。   她不喜欢那样的自己。她说她会努力试着去喜欢他、接受他,可她绝对不想像以前那样任他摆布,否则她那些丢了性命也要逃离的坚持都变得可笑。腰和腿上的丑陋疤痕更会嘲讽她。   她要尝试而不是妥协   他们的开始太坏了。   卫瞻忽然觉得自己的脸上有点湿,他指腹抹过霍澜音的眼角,抹到湿漉漉的泪。   卫瞻凑过去,舔去她眼角的泪。   霍澜音忽然觉得很难过,茫然地说“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我的身体早就习惯了殿下。但是”   “我知道。”卫瞻说。   霍澜音疑惑地望向他,殿内昏暗,她的眼眶里盈着泪,她看不清卫瞻。   卫瞻忽然觉得心情很好,特别好。他的小狐狸会认真跟他讲不要了。   他扯起唇角,笑了。   卫瞻松开霍澜音,从霍澜音身上离开,躺在床榻上,然后将霍澜音揽进怀里抱着她,在她头顶说“慢慢来,不急。”   卫瞻语气中的笑意完全藏不住。   不急,真的不急。只要让我知道你是真的在努力接受我,我可以慢慢等。这辈子还那么长。   霍澜音心里一紧,又一松。   压抑在心口的洪潮瞬间涌汩。她将脸埋进卫瞻的胸口,伸手用力攥着他的衣襟。   他们都缺少了对对方的信任。   卫瞻曾未卧美人乡,一朝得到,食髓知味后更是对她肆意妄为,如今竟也压下心痒体躁,学会克制。因为   卫瞻不由自由把答案说了出来“反正感情也不是干出来的。”   霍澜音反应了很久很久才明白卫瞻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的眉头慢慢皱起来,从卫瞻的怀里抬头去瞪他。然而卫瞻已经睡着了。   翌日清晨,霍澜音醒来时,卫瞻已不在身边。   “夫人醒了。”宫女进来伺候她梳洗更衣。   霍澜音询问“大殿下去了哪里”   “回夫人的话,大殿下每日这个时候都要上早朝。”   霍澜音点点头。   宫女蹲在她身边给她穿鞋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霍澜音的错觉,虽然宫女们昨日很恭顺,可今日似乎比昨日更恭顺些。   “殿下说夫人醒了后要先吃早膳,而后若夫人着急回家,会有宫人相送,若是不急,可等他回来。”   霍澜音讶然这真是卫瞻说的话   “殿下何时会下早朝”   小宫女低眉顺眼,微笑温声“每日下早朝的时辰不定,若论最近的时辰算,大约还有一个时辰。”   “那我等他。”   小宫女给霍澜音穿好鞋子,起身立在一侧,再次福了福身子“奴,山河。夫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山河”霍澜音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山河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若是往常,再过一个时辰卫瞻就会回来。可今日朝堂上却有事耽搁了。   皇帝看着太监呈上来的麦子,指了指下方的周自仪,问“爱卿,这就是你说的嫁接之法”   “正是。采用嫁接之法,不仅产量会增两成,而且更耐干旱,可有效缓解北衍西北一带饥荒。”周自仪道。   朝臣们小声议论着。   李相夸赞“早知周大人才华横溢,竟不知深得农科。”   周自仪谦逊回了一礼,道“相爷谬赞。家母农籍,自幼耕种,近些年闲暇时在家中耕种,无意间的发现,令下官有了尝试之念,实验了三年,又请教了一些有经验的老农户和几位农科能士,终得此法。实在不敢居功。”   陈大人不赞同“此法闻所未闻,新岁贸然采用,若一旦不成,颗粒无收,西北一带的百姓该如何是好”   福大人道“依周大人的意思,只实验了三年。臣以为时间太短,不知这样的麦子吃进腹中,天长地久可会对身体有害”   孙大人亦不赞同“世间万物皆有灵,都要遵从自然之道,强行将两种麦子变成一种,乃逆天之行,恐惊神灵。”   周自仪皱眉。陈大人和福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可孙大人的话纯属无稽之谈。他反驳“孙大人,若开天辟地以来人人遵从自然之道,人人挖洞宿枝,不知蔽体。就不会有这亭台庙宇,不会有我们身上所穿绫罗衣。刀耕火种,造字锻具才有了如今人之优于他畜。至于陈大人和福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下官以为第一年应当只在西北一带采用试验田的方式,阶段性改种。且配以医者观察。”   陈大人再反驳“周大人之意有一漏洞。如今西北一带因土地和气候年年饥荒,若再拿出土地来实验又颗粒无收,再一年的饥荒恐怕更加严重”   议论的臣子们点点头,颇为同意陈大人的话。   “陛下,”周自仪朗声道,“西北一带年年饥荒,纵使朝廷每年都发放补给,亦不过治标不治本。不仅是西北,福南一带土壤肥沃,却常因洪涝减产。臣以为应当从旱南几国引进良种改麦为稻,且修坝筑堤,加大产量以输贫瘠之地。再言,因战乱之故,如今百姓家中缺男丁,春耕时节常常有田无人耕。臣以为歇战多年,两国皆有损耗,近年不会再起战火。可削减军政开支,军中重新编纳,解甲归田。”   “不可”   若说周自仪前面的提议尚且有待商榷,可他最后说到了军队,恐怕朝中不会有多少人支持他。北衍曾被灭国,经历了那么多年的战乱,无比看重军中力量。每年财政最大的支出就是军事。   不停有人站出来反对,也有人站出来支持周自仪,但大多只是支持他前两项提议,支持解甲归田主张的臣子寥寥无几。   皇帝揉了揉眉心。他看向霍平疆,霍平疆几不可见地摇头。皇帝太了解霍平疆,只一个眼神就知道他不是反驳周自仪的提议,而是说老子只会打仗,这些破事不知道。   “李相如何看啊”   李相上前一步,笑着说“启禀陛下,臣以为周大人所说不无道理,可陈大人等人的反驳亦有道理”   他说了一通废话。   皇帝更头疼了。他目光扫过整个大殿,最后落在卫瞻的身上,开口“太”   刚说了一个字,他忽然反应过来重立太子的诏书压在他手里还没放出去,卫瞻如今还是个废太子。   卫瞻正烦着呢。他不知道他的小泥泥可还在东宫等着他。他想回东宫。   臣子灵敏地捕捉到了皇帝口中的这一声还没唤完的“太子”,立刻竖着耳朵听。毕竟比起种地,他们更在意下一任皇帝会是谁。   “让之,你怎么看。”   周自仪皱眉,抬首看向远处的卫瞻。   卫瞻只说了四个字   “不破不立。”   皇帝揉了揉眉心,有些乏了。他挥了下手“今日且到这里。”   “退朝”   臣子缓缓退出大殿,周自仪在人群里疾步,想要追上前面的卫瞻。然而李相将他拦住。李相笑着说“年轻人,莫要太锋芒了。”   周自仪正色,他深深做了一揖,诚道“下官于朝堂之上所言皆为肺腑之言。”   李相摇摇头。   周自仪高中时,他十分看中他的才学和聪慧,以为佳婿。如今看来,他锋芒太甚,刚正固执,不懂圆滑,日后难为高位,且恐累及家人。这婚事,恐要再议。   这一打岔,周自仪再回头,已不见了卫瞻的身影。   今日早朝结束的时辰比前几日晚了近一个时辰,时辰已经近晌午。卫瞻下了朝等在外面的小太监便已经告知霍澜音留在东宫等他。他不由加快了步子。   霍澜音坐在屋子里无聊,让山河陪着她出了屋,在后院随便走走,这就撞上了来东宫钓鱼的二殿下和硕婉公主。   “你就是皇兄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卫瞭好奇地偷偷打量了一眼霍澜音,又立刻规矩收回视线。   “参见二殿下,参见公主。”山河跪地行礼。   霍澜音有一瞬间的无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对二殿下和公主行礼。像山河那样跪下吗   应该是吧臣子臣妻见了皇子、公主都是要下跪行礼的吧   霍澜音学着山河的样子,双手交叠放在腰侧。然而刚刚弯膝,还没跪下去,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握住她的小臂,拦住了她。   她不需要回头,熟悉的感觉告诉她身后的是人卫瞻。   他不让她跪。   “皇兄”卫瞭的脸上瞬间露出几分孩子气。一手拿着鱼篓一手牵着硕婉公主走向卫瞻。   “太子哥哥”硕婉公主甜甜地笑。 第125章   “你没睡醒脑子不清醒”卫瞻没理弟妹,问霍澜音。   霍澜音只好说“我的确不懂宫中礼节。”   硕婉公主吸了吸鼻子,明亮的一双眼睛像是发现了大宝贝似得盯着霍澜音“这个姐姐好香香”   她甩开二殿下的手,小跑到霍澜音面前,仰着小脑瓜,说“姐姐姐姐你能抱抱我,让我闻更多香香吗”   “乱叫什么姐姐,喊皇嫂。”卫瞻拽了拽硕婉公主头顶的小揪揪。   霍澜音和卫瞭都在一瞬间看向卫瞻,眼中浮现惊讶。   山河努力压下心里的惊骇。   “叫嫂嫂就叫嫂嫂嘛,太子哥哥你怎么又拽我的小揪揪”硕婉公主气鼓鼓的,小圆脸蛋这下变得更圆了。   霍澜音蹲下来,轻轻抱了抱她“小公主不生气,咱们闻香香。”   “香香香香”硕婉公主将奶奶的小脸蛋往霍澜音的脸上蹭了又蹭。   卫瞻这次没拽她的小揪揪,直接拽着她的后衣领,将小姑娘拎起来。硕婉公主一双小短腿乱蹬。   “哥哥哥哥太子哥哥呜呜呜呜”   小公主委屈地哭了。   “皇兄皇兄”卫瞭赶忙从卫瞻手里接下小公主,轻轻拍着小公主的背哄着她。   “太子哥哥坏”硕婉公主委屈地咧着嘴哭,露出小小的牙。   “小公主不哭了,给你这个吃,我只有最后一块了哦。”霍澜音从荷包里翻出一粒糖递到她面前。   卫瞻望着那一粒糖,有些走神。   在很久之前,霍澜音也曾用这样轻哄的语气递给他一粒糖,却被他打落。   “好了,不要哭了。”卫瞻沉着脸开口。   硕婉公主打了个嗝,哭声的确歇了。   “皇兄,我这就带着婉婉回去,不吵你。”卫瞭将小公主拉到身边护着。   卫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卫瞭牵着硕婉公主的小手往回走,忍不住小声抱怨“不是都说好了不哭不闹吗我好不容易休一天来钓鱼的”   “敏之。”卫瞻在后面喊他。   卫瞭疑惑地回过头。   卫瞻偏过头,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静湖。   卫瞭一愣又一喜,赶忙牵着硕婉公主去钓鱼。   皇宫这般大,能钓鱼的地方很多,可卫瞭从小就喜欢来这里钓鱼,这些年一直没改。   卫瞻没再理这两个孩子,带着霍澜音转身往回走。陪着她用过午膳,才送她回家。   霍澜音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想着卫瞻对小公主说的话。   “去罢。”   霍澜音回过神来,才发现马车已经停在周府正门外。   她温声说“母亲如今整日卧床,恐不宜马车颠簸。等母亲身体好些我再带着母亲搬去殿下买的宅院。”   他置办了宅院送她,若她没有立刻搬过去,她担心卫瞻不高兴。   “这般严重”卫瞻皱眉。   提到母亲,霍澜音的眉宇间带着几分忧色。她说“我从有记忆里,母亲身体就不太好。如今是多年各种小毛病堆在了一起”   卫瞻点点头,没再多问。   自从霍澜音跟着卫瞻进了东宫,姚氏就没睡过。她脸色苍白神色委顿地偎靠在床头,忍不住一阵阵咳嗽。   “又让阿娘担心了”霍澜音心酸地伏在姚氏的腿上。   姚氏抚摸着女儿的长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长长轻叹一声,沙哑说“是娘害了你。”   霍澜音摇头“这和娘没有关系。路是我自己选的。”   姚氏却只是摇头,泪落雨下。   霍澜音急忙去擦母亲的眼泪,心里难受得很。她有些后悔了。当初想着补偿周家十六年养育之恩才同意做药引,何尝不是也有着置气的原因。倘若当初不是那么计较周家人口口声声说她亏欠周家,倘若当初没有对宋氏那样心寒,倘若当初再自私一点直接带着母亲从周家逃走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至少母亲不用一整夜一整夜等在雪中伤了身,亦不会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她记得小时候母亲很美,美貌甚至给她带来很多苦难。短短十几年,母亲衰老得那么快,然而这十几年的衰老却比不上这短短的一年。   霍澜音伏在姚氏腿上呜咽着小声哭。   姚氏轻轻拍着女儿,视线却从窗户向外望去,望着湛蓝的天空。这样蓝的天空,不知道还能见几次。她心里忽然一阵绞痛,泪水模糊视线。   “都怪娘不好,五六岁的时候贪玩落水高烧不退。你外祖父为了娘推迟启程的日子。然后啊”   “然后呢”霍澜音这是第一次听母亲提到外祖父。   姚氏用力吸了口气,心腹间胀痛。   “然后没有逃掉,除了娘和你父亲躲在梁上,四十二口人都死在西蛮人手里。”姚氏垂泪,“音音,如果不是娘总是身体不好,总是拖累旁人。你不会承受这些,你也会锦衣玉食地长大,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宠着。周家富贵,却不敌你外祖父家千分之一。母亲小时候金衣银履,就连手里玩的小鼓也镶着鸽血红”   姚氏陷在无忧的小时候,眉眼间带了几分怅然的笑意。   沦落为奴,姚氏又何尝不是从天上跌进泥里。   霍澜音忽然就懂了母亲为什么不管过得多艰难,都要倾尽所有帮助战后鳏寡孤独者。她必然是恨透了西蛮人和战争。   “那父亲呢”霍澜音问。   姚氏弯唇“他是母亲在路边捡的小乞丐,留在家里做事。后来带着母亲逃难十年。两个小孩子啊住过山间洞穴,宿过街角草地,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其实母亲什么都不会,只会拖累你父亲”   他脱下衣服包住她走破的脚,从怀里取出做工换来的馒头。可是馒头那么硬,她咽不下去,伤心得哭喊着要回家。   他急得手足无措,只会无措地说“小主子别哭我以后给你赚金山银山,请最好的厨子给你做好吃的”   霍澜音安静地听着,忽然觉得比起母亲,自己的经历真的不算什么。“后来呢父亲是参军了吗”她问。   姚氏点点头“后来又打仗了。你父亲特别高兴地说咱们要把西蛮人赶走。那十年啊,咱们北衍人才明白被灭国是什么滋味儿。皇上揭竿而起,百姓一呼百应,谁都想上战场。那个时候甚至出过很多女子兵、童军。”   “母亲可也曾想去”   姚氏摇摇头“母亲得留在家里照顾你哥哥啊”   “那父亲走的时候可知道我了”   “不知道呢,那时候母亲也不知道有了你”   姚氏的目光有些空,回忆拉到很久的过去。那些过往,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   她放在身侧的手攥着被子,想起他走那一日对她说过的话。   “秋君,西蛮人杀你家人四十二口。你在家里等我,我非取四十二万西蛮人性命来偿”   封在心底近二十年的痛汹涌而出,姚氏一口血吐出来。   “娘”霍澜音大惊,脸色瞬间惨白。   她慌忙拿来帕子和水。   姚氏抿了口温水,面带微笑地安慰她“音音,别哭别哭,这一口血吐出来,母亲身子反倒松快了很多。没事的。”   霍澜音死死抓着姚氏的手,哭着说“我不管,就当我自私。就算为了女儿,你也要好好的啊”   姚氏去擦她的眼泪,温柔地答应“好。”   若不是为了女儿,她早已不必苟活。   “咚咚咚”稻时在外面敲门。   “夫人,姑娘,那位奚公公又带着太医过来了。”   霍澜音擦干眼泪,亲自出去迎接。只是她哭得太厉害,眼睛是肿着的,瞒不了旁人。   奚海生看了一眼霍澜音神色,笑着说“夫人,大殿下让我将苏太医带过来。且让苏太医住在你家中,随时可以有个照应。苏太医的医术很是可以放心。”   “有劳苏太医了。”   霍澜音忙吩咐稻时和莺时打扫出一间房出来。她和母亲如今住在周家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虽然逼仄了些,可她还是决定让苏太医住在小院里,不在周家寻别的地方住。一来省去麻烦,二来也是离得更近些。   奚海生送了苏太医,往回走。进宫之后,他琢磨了一下,招来小太监,让小太监趁卫瞻闲暇时,告知霍澜音哭红眼睛的事情。至于他如今当真是忙得见不得卫瞻,这便急匆匆从西厂去了。   霍澜音让苏太医为姚氏诊了脉,又亲自送他出去客套了几句。霍澜音想着如今母亲的身体实在不该再忧心落泪,决意再不提起母亲的伤心事,她推门进屋前,扯出笑容来。   母女又说了几句话,姚氏瞧着霍澜音的脸色,问“音音,你日后有何打算当真要入东宫去”   霍澜音脱了鞋子上床,偎在母亲身边。在母亲身边,没由来的轻松,心事尽展。   “我想试一试。虽然我知道日后大抵要留在东宫。可就算留在东宫,也有甘与不甘之分。”   “为什么愿意去试了呢”姚氏问。   霍澜音身子后仰,后脑抵在墙上。她说“我不明白凭什么大殿下对我好我就要接受他,难道我只能被动地接受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难道我就那样卑微,别人对我好了,我就要高兴地迎上去奉献自己的一生否则就是我不知好歹。凭什么呢,他是人,我也是人,不是低一等关在笼子里等人挑选的宠物。古人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太子又如何皆人尔”   姚氏忽觉错愕,在霍澜音的神情里看出几分他父亲当年的傲骨。   “他以前用太子的身份救过我。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太子的身份没有内力,只是一个人舍命相救。”   霍澜音眼前浮现那一日卫瞻的样子。她再也忘不掉鲜血在他眼间流下,他问“音音,还是不肯动心吗哪怕一点点。” 第126章   “好。”姚氏说。   霍澜音一怔,望向母亲。   姚氏温柔地说“没关系的,音音想去试就去试。失败了也不过眼泪一捧。这世间婚配大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婚前毫无接触。有的夫妇能走成怨偶,也有更多夫妇举案齐眉。”   “母亲不会觉得我任性吗旁人只会认为我不知好歹。”   姚氏摇头,她将霍澜音的手拉在双手间反复摩挲“人人心中都应当有一方天地,旁人丢了自己却来指责你,这是他们的错。越是无情的人越是重情。咱们音音是好姑娘,不是没有心,而是把自己的心关得太严。”   姚氏顿了顿,问“音音,你这次到京城可见过宋氏”   霍澜音蹙眉“我见她做什么”   “解铃换需系铃人。你从来不说,可是母亲知道是她伤了你的心。你以前是多么善良多么柔软的孩子啊,是被逼出了理智冷情”姚氏掩唇一阵咳嗽。   霍澜音赶忙跑下床给她倒水。   姚氏喝了水,胸腹间稍微好了些,才说“音音,虽然你逼着自己冷漠把自己保护起来,可能伤你的人永远都是你在意的人。越是你在意的人,伤你会越深。在这男女情爱里,又是皇家母亲不怕别的,只怕他日你当真真心以对,又被伤得体无完肤”   “母亲,我是曾经因为宋氏很难过,也因为赌气做过不算聪明的决定。可过去了就过去了,总是放不下就会困在过去里,不能往前走。女儿不是变了,只是长大了而已。”霍澜音歪着头靠在母亲的肩上,“至于大殿下正如母亲所言失败了也不过眼泪一捧。他若无情我便休,眼泪只一捧,多一滴都不给。”   “音音那么聪明,母亲帮不了你什么。只有一个建议给你个建议,要不要”   “要”霍澜音弯着眼睛,声音软软。   姚氏望着窗外的湛蓝,缓缓说“男人一时的真心和奋不顾身并不值得珍惜。若想得到一个男人一辈子的真心,你要做的不是拼命去爱他,而是拼命爱你自己。音音,千万不要在情爱里丢了自己,若你自己都不爱自己,旁人又怎会珍惜你。”   霍澜音翘起唇角,笑了。她将脸埋进姚氏的怀里,软着声音撒娇“阿娘,最妙并非互相理解,而是发现本就观念相同。”   姚氏也笑了,她轻轻抚着女儿的长发,温柔地说“毕竟是我的女儿。”   霍澜音已许久未曾这样轻松过,姚氏亦是。   没过多久,姚氏便累了。霍澜音扶着她躺下,悄声走出屋子。昨日她本是和哥哥去放风筝,在山上遇到卫瞻,后来跟着卫瞻离开,现在才回来。她总要跟周自仪解释,免得哥哥心寒。   霍澜音不想多生事端,所以不愿意在府中乱走,令稻时去询问周自仪如今可在府中,约了书房相见。   稻时去找周自仪的时候,周自仪正在后院凉亭里修风筝。周静兰和周荷珠也在。这个风筝,是他跟周静兰借的。   “剩下这些只好你来修了。”周自仪起身。   周静兰“嗯”了一声,低着头修风筝没抬头。   周自仪走得远了,周荷珠忽然开口“大姐,我听说兄长昨日是和霍澜音去放风筝的。”   周静兰拿起风筝走出凉亭,周荷珠急忙跟上去。她们两个刚走过拐角,看见远处周自仪和霍澜音并肩离开的背影。   周静兰停了停脚,等他们走远了,才继续走。她回头瞥了周荷珠一眼,语气不善“没人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姐姐这话我不懂。”周荷珠无辜地摇头。   周静兰冷笑“周荷珠,别在我面前装傻装乖。”   周荷珠红着眼睛“我只是想和姐姐打好关系而已我是真的想和姐姐好好相处的”   “那你提霍澜音是什么意思挑拨离间吗我和哥哥是一起逃难受苦走过来的感情,岂是你能挑拨的”周静兰直接拽着周荷珠的衣领,将瘦弱的周荷珠拽得跌跌撞撞,“再想装傻装乖到长辈面前去,别在我面前犯恶心我以前是讨厌霍澜音,可那是因为宋氏。现在她都不是宋氏的女儿了,我干嘛还去搭理她还有,别的小伎俩就罢了,你要是算计到哥哥身上,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没有”周荷珠直接跪下来,哭哭啼啼地去拽周静兰的衣角,“姐姐姐姐你冤枉我了,我真的没有”   远处有奴仆朝这边探头探脑。   周静兰气急,这情景传到长辈口中又成了她嫌弃周荷珠欺负周荷珠   周静兰深吸一口气,鄙夷地瞥着周荷珠“周荷珠,你这辈子就打算凭着卖惨无往不利了”   周荷珠哭着摇头,泪若雨下,我见犹怜“姐姐,我真的没有你要相信我啊我笨我蠢,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告诉我我会改的。”   “周荷珠,若不是哥哥劝我宽和,若不是来了京城怕影响哥哥名声,我真想掐死你”周静兰咬牙切齿。她推开周荷珠抓着她裙子的手,转身就走。   周荷珠仍旧跪在原地,低着头小声地呜咽,眼泪像是止不住似的,委屈得不得了。   远处偷看的两个丫鬟赶忙跑过来扶她。   周荷珠用手背去擦脸上的泪,满是泪水的脸扯出笑容来,说“是我不小心摔倒摔疼了,不关姐姐的事。你们不要乱说。”   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心下怜惜。都是做丫鬟的,一想到周荷珠堂堂千金做了十六年丫鬟,更能感同身受。   霍澜音跟着周自仪进了书房,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开口,总是怕辜负兄长,让兄长失望。   周自仪也不急,走到书桌后,提笔写字。他一边写一边问“这般吞吞吐吐是为何”   “哥哥”霍澜音走过去,看见周自仪方方正正地写了一个“真”字。   周自仪待墨迹稍微干了些,将纸张贴在霍澜音的脑门,道“拿回去自己悟。”   霍澜音赶忙接过来,盯着那个“真”字看来看去。   周自仪含笑摇头,说“过几日入宫参加凤寿宴的时候,小心崔家人。”   “西泽那个和父亲不和的崔家”   “正是。你做药引的事情也是崔家在京中传开。崔家升迁至京中后,两个女儿皆高嫁。其中小女儿更是嫁给了娴妃的亲弟弟。自己留心。”   “娴妃”霍澜音蹙眉,有些没谱。实在是她对京中不熟。   周自仪解释“由宫女升至妃位,是硕婉小公主的生母。宫中妃嫔不多,好像只有三两个,她是唯一生过子嗣的。皇后不喜麻烦,很多宫中应酬的事情都推给她去做。”   “哥哥知道这么多”霍澜音弯起眼睛笑。   周自仪哪里会知道后宫之事不过是担心霍澜音应付不来,昨日奔波打听出来。   他没解释,只是微笑着说“行了,回去吧。我也要出府一趟。”   霍澜音回去的时候琢磨着周自仪对她说的话,和宋氏走了个碰面,两个人的距离很近了,她才发现。   猛地撞见,两个人都愣住了。   霍澜音险些认不出眼前的宋氏。宋氏瘦了,老了,白了鬓发,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愁态,早不复记忆里温柔模样。   所有的百转千回,原以为那么重,在相见的那一刻才知道也不过如此。   霍澜音微笑着得体地喊了声“夫人”,而后淡然地离开,擦肩而过。   世间万事,重重握起,亦当轻轻放下。   宋氏反应迟钝地转过身,望着霍澜音的背影,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想伸手去抓,可她的手使不上力气。   视线忽然花了。宋氏眼前的霍澜音的背影逐渐变小,变成她蹒跚学步时的小背影。她每往前迈出一步,身子就长高一分,逐渐长大到现在,也逐渐走远,离开了她。   她怎么能那么恶毒地骂她呢   宋氏喘不上气来,不得不用手压在自己的心口。   痛啊。   霍澜音脚步越来越快,瞧见宋氏白了鬓发的样子,越发想念母亲,只是更快回去陪着母亲。   她刚回去,宫里又来了人。   “夫人,奴姓季。您可唤奴季嬷嬷。奴奉殿下之命,来服侍指点夫人。”   季嬷嬷满头银发,年近花甲。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端庄笑容,却含着一道威严和果决手段。   在季嬷嬷身后站了四个亭亭玉立的宫女,山河也在其中。   霍澜音顿时了然卫瞻想到了,他派人来教她。   霍澜音温声说“日后有劳嬷嬷。”   闲时,霍澜音悄悄问山河“季嬷嬷原本在宫中何处做事”   山河昨日已被卫瞻那一句“皇嫂”骇住,如今对霍澜音更是毕恭毕敬。她谨慎回话“季嬷嬷先前在陛下身边做事,近几年年岁大了,陛下赐了府邸颐养天年。这回被大殿下请了来给夫人用。”   山河回头看了一眼季嬷嬷,压低声音“夫人,我听说季嬷嬷有个外号”   霍澜音好奇地瞧着山河。   “外表观音,心里阎罗”山河捂住自己的嘴,“夫人饶命,千万别让季嬷嬷知道这是我说的”   霍澜音心里多了几分郑重。   接下来的日子,霍澜音认真跟着季嬷嬷学宫中规矩,凭着画像将可能遇见的人记了个七七八八,京中错综复杂关系也终于被她理清。   季嬷嬷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可。”   霍澜音松了口气。   凤寿宴清晨,卫瞻派人送来正红色的宫装。   季嬷嬷压下讶然。   霍澜音换上宫装,照得整间屋子跟着明艳起来。   季嬷嬷开口“夫人的确穿红色好看。”   四个宫女机灵地附和。   临出门前,霍澜音摘了发间的金簪,从盒子里取出那支石榴石镀金步摇,轻轻戴落云鬓。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责怪女主为什么还没爱上男主,那我反问这个时候我忽然写女主爱男主爱得要死毫无芥蒂撒娇撒糖么么哒,不觉得突兀吗?到时候是不是又要说文垮了女主崩了?   我明白你们想看男女主快点在一起,快点大圆满。但是我是用无关配角水文了还是大片景物服装描写了还是一顿饭先吃苹果再吃梨了?没有叭。感情转变需要相处需要细节需要互动需要心理,故事发展也需要伏笔需要情感铺垫。我不是写悬疑剧情流的,作为读者,跳了几章发现也可以接着看,这是肯定的,一直跳到番外都可以。反正结局就是男女主经历种种最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从故事的完整性来说,我自认为没有哪一章全是水可以删掉。   有些话我好像每本都要说,这本也到了时候。相逢是缘,相逢也总有分别时,一同走到最后的本就是少数。骂文烂,没关系。指出文里错字小bug,我欢迎。但是想要我改内容改设定改节奏,抱歉,不改。有些你们希望我改的东西可能刚好是我坚持的。曾经听过读者意见改节奏,然后崩文坑文。从那之后,键盘在我手,谁都抢不走。   最后,……么么艹 第127章   霍澜音微微偏头,指尖儿抚过步摇,入手温凉。垂珠轻晃,石榴石浅红色的流光跟着盈盈流转。   “这步摇真好看,搭着夫人这身正红,更是画龙点睛,流彩熠熠”山河很是嘴甜。   一旁的莺时看看山河,又看看旁边的打萍、流春和落月这几个宫女,沉默着。自从这几个宫女过来,她好像完全闲了下来,原本是她的活儿也都被她们四个揽了去。莺时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觉得很是自卑,因为自己太差劲了,完全比不上山河这几个从宫里过来的宫女   她心里又慌了起来,她害怕姑娘会嫌弃她笨嫌弃她蠢,让她重新去做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再也不能贴身照顾霍澜音。一想到这儿,她心里酸酸的。   就像今日,霍澜音进宫也没有带着她。她知道自己完全不懂宫里的规矩,那样的地方自己去了恐要闯祸,姑娘不带着她是完全正确的,就算姑娘打算带着她,她也要推脱,她有自知之明。可是瞧着山河顶替了自己跟着霍澜音出去,她心里还是好闷。   霍澜音走出小院没多远,看见周荷珠的丫鬟鸢时鬼鬼祟祟地钻进小院。   这是故意避开她去寻母亲这又何必。姚氏是不是记挂周荷珠,霍澜音何时介意过她甚至觉得姚氏记挂着周荷珠才正常。   霍澜音轻轻摇头。   周府离皇宫有不短的距离,霍澜音在马车上颠簸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到了宫门前。   山河推开车门,季嬷嬷将一柄团扇递给霍澜音。霍澜音以团扇半掩面下了马车。   山河递了帖子检查后,侍卫放行。   侍卫多看了一眼一身正红宫装的霍澜音,摇摇头。竟然穿正红色,也是胆大。   霍澜音执扇半掩面,拖着曳地的裙摆走在青砖路上,季嬷嬷和山河跟在她身后。沿着红墙绿柳款行许久,穿过三道门,视线豁然开朗,几顶软轿候在那里,轿夫和宫人规矩立在那里,绝对没有交头接耳。   山河疾走几步打了招呼,然后又折回来扶霍澜音。   季嬷嬷摆了下手,阻止山河的动作,亲自扶着霍澜音上了软轿。   “这里距离栖凤宫尚远,团扇可以放下来。”季嬷嬷说完,将轿帘放下。   霍澜音乘车坐轿时,最喜欢从窗户望向外面倒退的景色。然而如今坐在这顶小轿里,即使谁也看不见,她也端正坐好,腰背笔直。   软轿果真走了好久,也没见要停下的迹象。霍澜音有些担心季嬷嬷身体,毕竟她年纪大了。可她也知道季嬷嬷最是重规矩,如今她做不得其他,只好在心里盼着早些到地方,好让季嬷嬷歇一歇。   软轿终于栖凤宫停下来,还未落轿,霍澜音已经听到了少女们的悦耳谈笑声。   她听见了纪雅云的声音。   山河挑起帘子,霍澜音走出软轿。这里距离栖凤宫正门且还有段距离,可是不许行车轿,要步行过去。   纪雅云也不过刚到,正与遇到的几位姑娘说话,又一顶软轿到了,几个姑娘都望了过去。   “那位姑娘是谁我怎么瞧着眼生。”   “我也没见过,有点远看不太真切,可也觉得好看得紧。”   “居然穿了一身正红色,也是稀奇”   纪雅云回头望向刚下软轿的霍澜音,弯着眼睛笑起来,说“是澜音姐姐”   “雅云,你识得她”   “嗯。是太子哥哥带回来的那个姑娘。”纪雅云口无遮拦。   其余几位姑娘脸上的神色却是顿时微妙起来。   崔欣媛掩唇轻笑,低声说“果然又在京城见到她了。”   “欣媛姐姐,听说你和她是一个地方的人。你可认识她她是什么样的人呀”   “这我可不好说。反正能被选为药引,想来必有过人之处。”崔欣媛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一会儿你们与她多接触接触,自然就会知道她的与众不同来。”   纪雅云皱起眉,这才后知后觉大家好像都很不喜欢霍澜音。她说“澜音姐姐人很好的,是要多接触多接触才能知道呀”   崔欣媛温柔得体地说了模棱两可的一句“纪姑娘心善单纯。”   其他几位姑娘颇有默契地浅浅笑着。   纪雅云皱眉,只觉得这些人眉来眼去地也不知道传什么悄悄话。实在是没意思得很。   还是澜音姐姐好   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朝霍澜音招手。   霍澜音亦看见了她。季嬷嬷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不能急,仍旧款步而行。   然而还没有走到,霍澜音停下脚步,她微微偏过头,看向从一侧赶过来的鎏辇。   卫瞻的鎏辇直接停在了霍澜音身旁。   远处原本还小声说话的几位姑娘家顿时噤了声,除了已嫁为人妇的,其他姑娘又有谁不惦记着太子妃的位子。   霍澜音屈膝,以宫中礼节拜见太子。   卫瞻一眼看见霍澜音云鬓间的那支石榴石镀金步摇,眼中闪过惊讶这支步摇竟然没有被她拿去换钱,稀奇。   他为她请了季嬷嬷教导,也派了东宫中做事很稳妥的几个宫女过去。卫瞻觉得万无一失,她应该可以很好地应对。   可是当真到了这一日,他刚下了早朝还是没忍住过来看一眼。也不知道是担心她应付不来,还是单纯想看她一眼。   卫瞻手掌撑在坐凳,身体向一侧挪了挪。霍澜音讶然,对上卫瞻的眼,卫瞻点了点头。   霍澜音只好朝他走过去,在栖凤宫门前那些姑娘们的注目中,霍澜音将手放在卫瞻的掌心,撑着上了鎏辇,坐在卫瞻身边。她低声询问“殿下,什么事情”   卫瞻目光扫过栖凤宫门前朝这边张望的几位姑娘,他收回视线,道“孤可以将你圈起来护着,谁也不能在你面前碍眼。可你知道孤要的不是一个侍妾,你要的也不会是如此。所以有些事情你要自己去面对。”   霍澜音垂下眼睛,藏起眼中的情绪。她问“殿下可有要提点的”   “说你认为对的话,做你认为对的事。”卫瞻慢悠悠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如果有谁让你受了委屈,你又一时应对不了。”卫瞻顿了顿,“那就记下来,等你有了本事再自己弄死他们。”   霍澜音没忍住笑了出来。   卫瞻略侧过脸看向她,然后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霍澜音垂着眼睛,用眼角的余光望着两个人交叠的手。   卫瞻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然后收回手“去罢。”   霍澜音下了鎏辇,款步往前走。她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卫瞻。卫瞻将望着栖凤宫的目光收回来,对上她的视线。   霍澜音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她刚迈进大殿里,一道奶声奶气的“皇嫂”响彻这个大殿,大殿内前一刻的欢声笑语瞬间凝住。 第128章   小公主的这一声喊,就连通禀的宫人都愣了一下,才通禀。霍澜音听见宫人通禀时用的是“西泽霍氏女”。   殿内已有人通过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西泽霍氏女”的名号猜到了霍澜音的身份,可仍有许多人一脸茫然,不知道哪里来的贵家女竟得了小公主这样一声喊,好奇地打量着霍澜音。   这一打量,第一眼被她的一身正红色惊了惊,紧接着又被霍澜音的容貌惊了惊。京中向来是美人如云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这美人多了往往令人麻木,令人许久不曾有过这般被女子的好容貌惊艳到的时刻。   霍澜音缓步上前,望一眼高处的座位,行礼拜见“民女霍澜音见过娴妃娘娘、良妃娘娘。”   娴妃和良妃对视一眼,眼中皆有诧异。   娴妃温婉,良妃简素。   “起吧。”开口的是娴妃。   娴妃目光扫过霍澜音的脸,看向亲自扶起霍澜音的季嬷嬷,声若春雨“已有两三年不曾见到嬷嬷了。”   季嬷嬷再单独见礼,语气不卑不亢“奴得圣上恩典歇了几年,是已离宫两三年了。”   在坐的人心思流转。谁不知季嬷嬷的体面那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年岁大了出宫,得陛下赐宅赐字,在宫里做事的谁有这样的体面然而颐养天年的季嬷嬷重新出现在宫中,站在霍澜音的身后。这不得不让人深思。   一双双眼睛若有意若无意地瞥向霍澜音,一直带着探究。   硕婉公主从座位上跳下去,扭歪扭歪地朝霍澜音小跑过来。小小的她穿着厚厚的宫装,显得动作也跟着变得笨拙起来。   霍澜音蹲下来,硕婉朝霍澜音伸出小手“嫂嫂,嫂嫂,我还要那个糖。好甜的哦”   “可是我现在身边没有了,下次给小公主带好不好”霍澜音含笑哄她。   硕婉立刻不高兴地扁了嘴。   娴妃摇摇头,语气温柔“婉婉,不许乱喊哦。没规矩是要被嬷嬷打手板的。”   “不要不要打手板”硕婉赶忙把一双小手背到身后。   她的五官揪起来,苦恼极了“可是太子哥哥让我喊她皇嫂呀。婉婉上次喊她姐姐,被太子哥哥揪了小辫辫”   她背在身后的手又赶忙抱头,委屈得红了眼睛“不要揪辫辫,会变秃秃,秃秃丑丑,婉婉不要丑丑”   童言无忌,听者有意。这下,刚刚还没反应过来霍澜音是什么身份的那些人也都反应了过来。   娴妃投向霍澜音的目光里也多了一层探究,她朝硕婉招招手“婉婉,到母妃这里来。”   硕婉将手递给乳娘,一步一步跟着朝母妃走去。她走了没几步,又回头跟霍澜音说“下次要给婉婉带那个黄豆豆糖吃的”   “一定给你带。”霍澜音笑着答应。   硕婉这才欢欢喜喜地扑进母妃的怀里。   硕婉公主唤霍澜音皇嫂这事儿,娴妃暂时不知道怎么处理,亦觉得她做不了主,打算揭过去。她对霍澜音温柔一笑“皇后娘娘还没有到,霍姑娘入座。”   霍澜音谢了礼,跟着引路的宫女入座。   随着她走近,坐在席上的姑娘们隐隐闻到了特别的香味儿。   霍澜音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目不斜视,在宫女引领的座位端正坐好。   短暂的安静过后,席间人又开始如先前那般细细软软地闲谈起来。   “澜音妹妹,你可还记得我”崔欣媛开口。   大家都对霍澜音好奇着呢,听崔欣媛开口,一个个正大光明地将目光投落在霍澜音身上。   “既是同乡人,怎会不认得。”   崔欣媛掩唇而笑“我还以为妹妹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从西泽来的呢。”   霍澜音讶然看她“刚刚宫人通禀用的是西泽霍氏女,崔姐姐忘记了”   崔欣媛抿一口茶,口气悠悠“这一声崔姐姐喊得亲切,已有两年不曾听了。如今在距离西泽千里之外的京城,再听见这称呼,还有些不适应,也不知道如今再这样姐妹相称是否合适。”   霍澜音淡淡点头,赞同“我亦觉得不太合适。”   崔欣媛皱眉,撩起眼皮瞧霍澜音。分明是她瞧不上霍澜音,更是认为霍澜音没资格和她姐妹相称。可听霍澜音这语气、瞧她这神色,怎么反倒是她不愿意姐妹相称了   “霍姑娘用的什么香料我以前竟从未闻过这个味道。”坐在崔欣媛另一侧的姑娘开口询问。   霍澜音回忆了一番先前看过的画像,隐约猜出来这人是宋家桃。宋家桃是娴妃的外甥女,也要喊崔欣媛一声小舅母。   霍澜音还没有开口,崔欣媛先说“家桃,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她并非用了什么香料,而是用花药将自己的身子染上了这种独特的香味儿。原先在我们西泽,人人都知道她是个香美人。”   “体香还可以用花药染上”宋家桃顿时来了兴趣,颇为好奇地上下打量着霍澜音。   经崔欣媛这么一说,旁人越来越觉得霍澜音身上的香味儿浓郁。女人谁不爱美谁不爱香,一双双望向霍澜音的眼睛,恨不得望出花药的方子来。   “怪不得能被挑中当药引。”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包括霍澜音在内的一小部分人听见。   坐在霍澜音不远处的两个姑娘对视一眼,眼中皆流露出轻鄙之色。   又有人轻笑了一声。   纪雅云不太相信,她问霍澜音“当真可以用药将自己的身子染上香味儿你先前怎么没与我说”   霍澜音眉眼勾着几分笑,缓声道“这话是宋二夫人说的,你们寻方子也当跟宋二夫人寻。我不知。”   她果真改了称呼,不再与崔欣媛以姐妹相称,只论她的夫家来称呼她。   “宋二夫人,你有方子吗”纪雅云追问,“你怎么没将自己染香香呀奇怪。”   崔欣媛眼皮跳了跳,倒是一时之间弄不懂纪雅云是真的蠢,还是帮霍澜音说话。她笑笑,说道“我是在西泽时听旁人说的,我也的确没有那方子。”   一道轻鄙的目光扫过来,扫过崔欣媛和纪雅云。这目光来自吴吉玉。吴吉玉觉得她们两个就没个聪明的,她连开口嘲讽都懒得。   至于霍澜音吴吉玉自然是不喜的,可也不会这样贸然敲打。   纪家出皇后,可偏偏这一代的纪家女儿纪雅云单纯得像个蠢蛋,如今太子又是适婚年纪,京中适龄女儿无不眼巴巴瞧着。说是唐僧肉也不为过。   在没见到霍澜音之前,京中女儿并不将霍澜音放在眼里。不过是卫瞻在西行的路上捡的药引罢了,这种身份的女人能有什么威胁这样的身份是连侍妾都不如的,还不是任意打杀就算太子殿下喜欢保着她,只要盯着她不让她生出庶长子也就罢了。多大点事儿呢那些觊觎太子妃之位的姑娘们根本没把霍澜音放在眼里。   直到今天真的见到了霍澜音。   她拿到了皇后娘娘凤寿宴的请柬。   季嬷嬷如今在她身边做事。   她穿了一身过分惹眼的正红色宫装,还偏偏穿得很好看。貌美不说,言谈举止之间并无小家子气。   太子殿下让硕婉小公主唤她“皇嫂”。   宫人尖细的嗓子高声通禀皇后与两位郡主到了。满殿的女人起身,一起跪拜行礼,一起高声祝寿。   皇后拖着长长的裙摆,慵懒地穿过整个大殿。   霍澜音跪在人群中,看见皇后正红色的裙摆。若她没有看错,今日到场的所有人中除了皇后,只她一人穿了正红色。   娴妃娘娘穿着绛紫色,良妃娘娘穿着更素朴的杏色。   “平身。”   霍澜音随着人群起身,抬眼看向高座上的皇后,不由怔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可以美艳得如此风华无双气度逼人,皇后慵懒倚靠在凤椅上。明明是和卫瞻一模一样的美目,却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她凤眼微挑,勾着蚀骨的妩媚,细瞧却觉得凉薄威严。   霍澜音正诧异望着皇后,一条鞭子朝她甩下来。   季嬷嬷眼疾手快拉了霍澜音一把,霍澜音堪堪避开这一鞭,她回头去看,看见一个穿着隆重宫装的姑娘,不满地瞪着她。   长安郡主霍澜音在心里有了猜测。   长安郡主指着霍澜音“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在娘娘寿宴穿红色。来人,给本郡主扒了她这身衣裳”   侍卫从外面涌进来。   霍澜音朝高座上的皇后跪下,神情自若“第一次进宫参宴,不知宫中制度,亦愁于宫装。是大殿下为民女准备了这身宫装。想来大殿下最知娘娘喜好,才挑了娘娘喜欢的颜色。”   长安郡主皱了下眉,这才知道霍澜音是谁。一想到她药引的身份,长安郡主顿时不齿,目光中带着几分嫌恶。   皇后轻笑了一声,随意抬了下手“起吧。”   “娘娘”长安郡主握着手里的鞭子,疾步走向皇后,“这副药油嘴滑舌,将罪过推给大殿下”   霍澜音扶着山河的手起身,拧眉道“郡主以为民女撒谎,故意将罪过推给大殿下。”   长安郡主嫌恶地冷哼一声,和霍澜音这种不干净的人说话,她嫌脏。   霍澜音唇畔挽起浅浅的笑“所以若是我没有说谎,郡主便认为大殿下有罪。”   “你什么意思”长安郡主瞪向霍澜音。   长宁郡主摇摇头,道“长安,今日是娘娘的寿辰,何必如此。”   李相幼女从座位起身,盈盈笑着,她温声细语地说“娘娘寿宴,青曼给娘娘绣了一副凤翔云屏风。还望娘娘不要嫌弃青曼手艺笨拙。”   李青曼实在自谦。   屏风抬上来,皇后轻轻颔首。   “有心了,”她缓缓道,“本宫还你一道赐婚懿旨。” 第129章   皇后说得云淡风轻,殿内众人却在瞬间屏息。京中女儿虽风光,可婚姻大事往往不过上位者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比起小户之女更做不得主。   “李相幼女李青曼秀外慧中舒雅贤良,金科状元周自仪才华横溢高风峻节。为成佳人之美,特赐婚于二人,择良辰完婚。望日后举案齐眉夫妻一体。”   李青曼怔在那里,得身侧贴身丫鬟提点,才回过神来,伏地跪拜“青曼谢娘娘恩典。”   她垂眼,眉心轻蹙。   霍澜音同样怔了一下,没想到这婚事绕到了兄长身上,她悄悄打量着李青曼。   “恭喜青曼姐姐喜得佳婿。”   “周大人仪表堂堂,青曼才貌双全,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众人纷纷道喜。   李青曼温柔笑着,一一回谢。她脸上的笑容得体温婉,可是霍澜音看见了李青曼刚得赐婚的瞬间蹙起的眉心。   她不愿意吗   霍澜音琢磨了一下,李青曼是丞相的女儿,这门婚事于她而言,她是否以为低嫁而不满可霍澜音觉得兄长那样好,这世间没有哪个女子是兄长配不上的。   霍澜音也知道自己不是无关紧要的旁人,身在其中难免不够公正。她暂且不想低嫁或高攀,琢磨起皇后为何赐婚。身在京中,得皇后懿旨赐婚,难免带了几分政治联姻的味道。   长安郡主笑着说“这还是娘娘第一次赐婚,青曼好福气。”   “幸得娘娘垂青,青曼惶恐。”李青曼语气温温柔柔的,如水双瞳里带了两分小女儿的娇羞。   霍澜音细细瞧她眉眼间的一抹羞颜,哪里还有半分刚刚蹙眉的影子霍澜音感慨,京中女儿的演技都这般好吗   长安郡主捏了捏手中的鞭子,忽然说“不知道长安有没有这个好福气,也能得娘娘的赐婚”   长宁郡主坐在角落,一直不理这边的热闹,正用一个毛线球逗弄腿上的小小玄猫。闻言,她挑起眼睛瞥了长安一眼,又颇为无语地摇摇头,继续逗她的猫儿。   崔欣媛笑着开口“长安郡主一片赤诚之心,可感天地。”   娴妃瞪她一眼。   崔欣媛一愣,脸上又顿时一红。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抿了唇。   皇后随口说“长安可人,哪里需本宫赐婚。”   长安郡主的眼睛在一瞬间暗下来,所有的沮丧都写在脸上。   长宁起身,道“娘娘什么都不缺,这寿礼实在是令人头疼,思来想去,把黑丸子送给娘娘。”   黑丸子就是她怀里那只黑色的小奶猫。   “别以为本宫不知,你府中几十只猫。这是随手抓了一只敷衍人。”   长宁笑着答话“我府中猫儿多,不代表它们不重要。它们可都是我的命根子,旁人要我还不给呢。”   “行吧,抱来给本宫瞧瞧。”皇后嫣然一笑,风华无双。   长宁没把小玄猫递给宫女,而是亲自抱着它起身,亲手交到了皇后手中。   皇后一手托着小东西,小东西的小爪子在皇后的袖子上抓,喵喵叫着。   “这么小,能活吗”   “猫有九命,更有娘娘庇护,自然健康活泼。”   皇后点点头,顺手摘了云鬓间的一支珠钗,用上面拇指大的夜明珠逗着小猫儿。   见皇后对这只小猫儿如此感兴趣,心情似乎很好。旁人陆陆续续献上自己的寿礼。   这送寿礼也是有讲究的。大殿内这般多的女眷,绝对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站出来送上寿礼。绝大多数的寿礼都被宫人收走,在单子上详细记上一笔。   长安郡主也从刚刚求旨被拒的沮丧中缓过来,她招了招手,令丫鬟呈上准备的寿礼。   “长安祝娘娘福寿安康容颜永驻,特给娘娘准备了这套鎏玉十二簪。这全套的玉簪以十二种人间至美的花卉为主旨,每一支玉簪精致无比且又都与众不同,特色分明。正是出自梅无大师之手。”长安撒娇讨好,“长安好不容易才集齐的”   正端着茶盏抿茶的霍澜音差点被呛到,目光也跟着微妙起来。   她不经意间抬首,惊讶发现皇后朝她投来的一瞥颇有深意。霍澜音一怔,还没弄懂皇后眸中的神情,皇后已经移开了视线,夸长安“有心了。”   寿礼送了大半,皇帝派身边的薛公公带来寿礼。那是一枚拳头大的夜明珠。锦盒打开的刹那,珠泽荧光暖暖扑面。   娴妃夸赞“陛下对娘娘深情,令人钦羡。”   皇后将盒子扣上,问“陛下怎没过来,有事耽搁了”   “是。”薛公公回话,“陛下在宗元殿和霍将军、李相大人等臣子议事,暂且过不来。”   “国事要紧。”皇后将锦盒递给宫女翠风。   “霍将军今日也在宫中”长安郡主一下子站起来,眼睛里亮晶晶的。   霍澜音早有耳闻长安郡主非霍平疆不嫁,苦苦追求多年。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   一直沉默着的良妃忽然开口“郡主,霍将军固然是好男郎,可这京中除了霍将军仍有很多好男郎,郡主何必太过执念再言,霍将军比你年长二十岁,他的长子亦比你年长”   “年纪怎么了”长安不高兴了,“皇后娘娘还比陛下小了十九岁呢”   “长安”长宁看向她摇头。   长宁郡主又对皇后说“娘娘别跟长安计较,您最是知道她的,只要和霍将军有关的事儿,她的脑子就自动送回家里去了。”   这话,也就只有长宁郡主说了,旁人可不敢这么惹长安郡主。   皇后不甚在意地笑着,道“长安这性子是该磨一磨,良妃娘娘说话岂是你能打断顶嘴的”   皇后脸上明明是挂着笑的,可是尾音轻挑,带出一道威压来。   长安也觉得自己失言了,立马跟良妃娘娘赔礼。   吴吉玉瞥了长安郡主一眼,那目光像看个傻子。   霍澜音刚好坐在吴吉玉的对面,她久坐席间察言观色,悄悄打量着每一个人,吴吉玉脸上的表情自然没逃过她的眼睛。   霍澜音的衣角一沉,她惊讶低头,发现小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她身边。   “香香,我要闻香香。”硕婉小公主朝霍澜音伸出双臂,要抱抱。   霍澜音本想今日低调到底,所有人都不要注意到自己才好。这话题终于从她身上绕开,也没人注意到她了,没想到小公主又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霍澜音只好弯下腰将她抱起来。她本想将小公主抱在腿上,可是小公主偏偏不是个安分的孩子,非要站在凳子上。   霍澜音护着她,担心她跌了。而且霍澜音没有和这么小的孩子打过交道,更是不知道怎么抱小孩子。   娴妃无奈摇头“婉婉,别缠着霍姑娘,到母妃这里来。”   娴妃话音刚落,踩在椅子边儿的硕婉一脚踩空,身子跌下去。霍澜音大惊,急忙抱住她。硕婉的一双小脚稳稳踩在地面,霍澜音却因为护着她,手背磕在桌角,红了一大片。硕婉并没有跌倒,可是她把自己吓着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乳娘和宫女悄声小跑过来,个个吓白了脸。   霍澜音也吓着了,等小公主被乳娘抱起。她赶忙起身跪地请罪“民女没有护好小公主,请娘娘降罪。”   “大殿下、二殿下到”   席间女子立刻起身拜见。   “婉婉又哭鼻子了”卫瞭捏了捏乳娘怀里的硕婉的鼻子,笑话她。   硕婉赶忙用肉呼呼的小手背擦眼泪,拼命摇头“没哭没哭婉婉没哭是别家的小孩子在哭”   她的视线越过卫瞭,偷偷瞥了一眼卫瞻,又赶忙收回目光来,朝二殿下伸胳膊“婉婉要二哥哥抱”   娴妃从高座走下来,无奈地将小公主抱在怀里,警告她“婉婉要乖乖呆在母妃身边,再哭闹,就让乳母将你抱回去了。听见了”   硕婉软绵绵地趴在母妃怀里,蔫头耷脑地说“婉婉听见了,婉婉乖乖。”   “婉婉吵了娘娘。”娴妃重新入座,歉意地说。   “本宫就喜欢婉婉活泼的样子。”皇后顺手从腕上摘了个玉镯递给硕婉拿着玩。   “霍姑娘也起吧。小公主本就爱哭,与你无关。”   “谢娘娘。”霍澜音起身,退回去。   卫瞻目不斜视往前走,一直走到皇后面前“儿臣给母后拜寿。”   “儿子也祝母后安康”卫瞭跟了一句。   皇后唇角噙着笑,打量着卫瞻。   这是卫瞻自回京之后,母子两个第一次见面。若不是她的寿宴,恐怕还见不到这个儿子。又或许,他本来就没打算来参加她的寿宴。   “太子哥哥,我还记得你去年给娘娘准备的寿礼呢。今年又什么好宝贝让我们开开眼呀”纪雅云弯着眼睛笑。   卫瞻抬手,宫人呈上寿礼。   皇后亲手打开盒子,破旧的阴阳咒放在里面。   “母后对这寿礼可满意”卫瞻盯着皇后的神色。   皇后展颜,似笑非笑“我儿有心了。”   卫瞻冷笑了一声,道“儿臣告退。”   卫瞻转身就走,整个大殿气氛忽得诡异起来。   “太子哥哥,你落了东西”纪雅云小跑着离席,捡起卫瞻玄袖中掉落的荷包。   卫瞻停下脚步,回头看见她手里的河荷包,皱了下眉。   虽然离得有些远,可是霍澜音也看清了那个荷包,不由惊愕地望向卫瞻。   纪雅云捏着荷包走到卫瞻面前送给他,她弯着眼睛说“太子哥哥,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呀软软的,不像香料呢。”   “女人的心衣。”   满庭骇然,继而噤声。   纪雅云一怔,脸上的笑僵在那里。捏着荷包递出去的手一抖,那个不起眼甚至做工粗糙的荷包掉在了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荷包上。   霍澜音捏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发懵。 第130章   纪雅云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蹲下去捡落在地上的荷包。然而她的手指尖儿还没碰到荷包,又往回缩了缩。犹豫了一番,她再次伸手去捡,第二次指尖儿还没碰到荷包的时候,又缩了手。   明明是个做工简陋的荷包而已,如今落在理石地面,倒像是烫手山芋。   纪雅云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尴尬地望着卫瞻。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该去捡这东西。   “太子哥哥,其实你是说笑的对吧哈哈”纪雅云越来越觉得尴尬。   卫瞻嗤笑了一声,也没理她,自己弯腰捡起荷包收入袖中,转身大步往外走。   他自迈进大殿,到他离开,由始至终没有看霍澜音一眼。至少,落入旁人的眼中的他是没有看过霍澜音一眼的。   卫瞭悄悄望一眼皇后的神色,又望向卫瞻走远的背影,不由扶额。真不知道皇兄是来贺寿的,还是来找不痛快的。他心里犯愁,不知道该怎么帮忙缓和母后和皇兄的关系。   卫瞻的到来好像只是一个小插曲,皇后并没有怎么在意,寿宴继续。   霍澜音听着席间旁人说话,有些心不在焉。   那个荷包,是她当初为了骗卫瞻那枚扳指在街边两个铜板买回来,充当自己亲手所做“定情信物”。自打她将这荷包送给卫瞻,后来她就没见过那个荷包。她以为卫瞻早就扔掉了它,毕竟实在是粗糙的东西,绝不可能入了他的眼。   时隔这么久,霍澜音没想到还能在卫瞻身边见到那个荷包。   而且   霍澜音黛眉轻蹙。卫瞻说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荷包里面装的是女人的心衣谁的心衣霍澜音心里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该不会是   不会吧   霍澜音正心事重重,目光不经意间一扫,看向不远处的李青曼。她不由再次打量起这个马上要成为自己嫂子的女人。李青曼也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诧异看过来,轻轻莞尔,带着京中女儿特有的疏离端庄。霍澜音回之以笑,亦收回了视线。   接下来的宴席十分热闹,霍澜音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其间又有三两次有人开口为难,都被她一一化解。   宴席终于结束,霍澜音悄悄松了口气,今日比她想得轻松些。她随着人群退出大殿。   纪雅云与霍澜音同行,她问“澜音姐姐,回京这么久了,你怎么一直不来纪家找我玩”   霍澜音望着纪雅云单纯的眼睛,觉得有些感慨与唏嘘。她解释“母亲病重,衣不解带守在母亲身侧,实在走不开。”   “雅云,你何必与一道药走得这样近。凭白让旁人看笑话。”长安郡主说道。   长宁、长安两位郡主,还有崔欣媛、宋家桃四个人一起走过来。   “为什么要笑话我我又没做错什么事情。”纪雅云皱着眉,很是不高兴。   长安郡主笑着说“是是是,你没做错什么。是有些人不给你面子,连去你家做客也不肯赏脸。今年娘娘的寿宴一切从简,这个时辰就结束了,不若我们几个去你家中玩,如何”   长安郡主一边说着,一边拍着手里的鞭子。其实她本来也是闺阁温柔女子,可是自从对霍平疆一见倾心苦追不得,心想霍平疆定然不喜欢柔软的小姑娘,她才为了霍平疆学骑马射箭举枪挥鞭。   吴吉玉和李青曼也从后面走了过来,崔欣媛赶忙说“吴姑娘和李姑娘也一并来吧。”   “不了。”吴吉玉和李青曼异口同声,她们两个都愣了一下,相视一笑,继而移开目光。   “为什么不来”纪雅云问。   “家里请了先生,我得回去上课,下次再去纪家。”吴吉玉解释。   李青曼柔声说“家里也有些事情,只好改日再登门。”   宋家桃笑着说“青曼现在哪里有心情和咱们一道玩,她可是刚得了佳婿,要将好消息送回家去呢”   李青曼垂眸,眉眼攀上一道适宜的娇羞。   “那好,你们两个改日可一定得来。”纪雅云说道。   李青曼和吴吉玉满口答应。   纪雅云又问霍澜音“你今日当真不去了吗”   长安郡主翻了个白眼。亏得堂姐说她能和纪雅云相处好,她才来寻纪雅云,可是纪雅云居然和一个肮脏的药引为伍,实在是让她失望。   霍澜音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小太监从远处急匆匆赶过来“霍姑娘,娘娘召唤。”   霍澜音的心情就像在迷宫里迷路许久,终于站在了出口,偏偏又必须折回去。   皇后慵懒地倚靠在美人榻上,盘发已经拆了,如云似瀑地倾下。翠风蹲在美人榻旁,正在给皇后敲揉小腿。   翠风跟在皇后身边已二十多年。皇后还没有进宫之前养在深闺时,翠风便跟在皇后身边做事。   “娘娘今日怎么突然兴起赐婚”翠风问。她实在是好奇得很,因为皇后是极少管这种“闲事”的。在这栖凤宫,也只有她可以因为好奇直接问出来。   皇后起身,懒洋洋地走向梳妆台前坐下,拾了笔,对着铜镜画眉。她慢悠悠地说“周自仪此人,既聪明又不聪明,既可用又不可用。”   翠风跟过来,蹲在皇后身边给她换鞋袜。她问“娘娘想用此人”   皇后换了笔,修补眉心花钿。   “周自仪这种臣子,要么一腔热血葬身牢狱,记于史书,百年后被后人赞诵。要么经官场打磨,磨去锋芒,更像为人臣子。”   “那娘娘觉得周大人日后会是哪种”   皇后轻笑“本宫又不能预卜先知,从何知晓。”   翠风琢磨了一番,恍然道“娘娘是想将周自仪化为己用,担心他过早死于非命,让丞相大人保他李相老来得女,众人皆知她极宠小女儿,倘若周大人成为他的女婿,李相为了小女儿也会在官场上对周大人多加照拂。”   翠风顿了顿“可是周大人前天才在朝上参了李相一本”   “这岂不是更有趣”皇后摸了摸跳上梳妆台的黑丸子,“本宫不过随手为之,日后究竟如何,全看他自己的造化。即为棋子,没用了,丢了就是。”   下棋的人,谁会真的在意棋子的死活   红风挑帘进来,禀告“娘娘,霍姑娘到了。”   霍澜音走进内殿,规矩地跪地行礼。   “澜音给娘娘请安。”   “起吧,到本宫身边来。”   “是。”霍澜音不知皇后意欲何为,本分地低眉顺眼向她走过去。   “抬起头来。”   霍澜音依言。   皇后仔细打量着霍澜音的脸,目光最后在她鼻尖儿那粒美人痣上凝了凝。   她收回目光,慵懒靠着椅背,把黑丸子拎到腿上逗着,语气随意“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怪不得婉婉也喜欢。”   “这香去不掉,不惹娘娘厌恶就好。”   黑丸子不知轻重以为皇后在跟它玩,咬了一口皇后的手指。皇后凤目瞬间染愠,将腿上的小奶猫扔到了地上,黑丸子吓了一跳,躲在凳子下面偷偷去瞅皇后。   翠风一个眼色,小宫女匆匆赶来唤出小奶猫,将它抱出去。   翠风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湿帕子反复给皇后擦手。   被这只小猫一闹,皇后显然兴致不高,直接说“听说你会调香,叫你过来是想让你为本宫调香料。宫里的香料虽多,用得多了倒是想换换宫外的味道。”   霍澜音赶忙说“一定尽心尽力,不让娘娘失望。只是娘娘喜欢什么味道可有厌恶的香草”   “翠风,带她去香殿。”   到了香殿,霍澜音才明白到底何为香殿,尤其明白了这个“殿”字的贴切。   香殿,存放皇后香料之地。各种香料和胭脂水粉放满整个大殿。其殿之大,大于普通的四合院。   “霍姑娘,娘娘平时里用的香料都在这里。姑娘可以参考一番。”翠风从书架上取下厚厚的账本,“这里记载了娘娘这些年不喜的香料,姑娘也可以参考参考。”   “有劳了。”霍澜音将账本接过来,翻开来看。   xx日xx时,娘娘言xx斋xx香味过重。   xx日xx时,娘娘于xx地,言xx胭脂色浅。   满满一本。   霍澜音蹙起眉。   翠风道“霍姑娘不必觉得为难,娘娘既挑剔也不挑剔。只要姑娘避开几种娘娘厌恶的香料,用心研磨即可。”   “多谢姑姑提点。”霍澜音道谢。   霍澜音望着正面墙壁大小的架子上摆满的胭脂,心里有了主意。她不必要讨好皇后,如翠风所言避开忌讳用心即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姑姑,可有纸笔”霍澜音问。   翠风令宫女送上来。   霍澜音仔细观察香殿内的香料,时不时在小册子上记下几笔。时而蹙眉,时而展颜。   翠风不动声色观察着霍澜音,陪同着她。   一眨眼,一个时辰过去了。霍澜音合上小册子,说“我已经有数了,多谢姑姑。”   “霍姑娘客气。”   霍澜音颔首,跟着翠风离开香殿,回到皇后内殿。   红风迎上来“娘娘刚去沐浴。”   霍澜音只好等在殿内,等皇后出来,再告退。这一等,又是半个多时辰,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霍澜音倒是不觉得皇后故意刁难她,她在季嬷嬷那里了解了很多京中人品性,知道皇后本就如此随性,而且极爱美,每日午休、晚间鹿乳沐浴,连皇帝都要等着。   皇后穿着一身宽松的鹅黄广袖衣,缓步进内殿,瞥一眼霍澜音,随口道“霍姑娘还在这里。”   霍澜音道“澜音给娘娘请了安才好告退。”   皇后刚要挥手让她退下,宫人进来禀告“娘娘,大殿下过来了。”   皇后轻笑了一声“这是怕本宫吃人。”   霍澜音琢磨了一下,不是开口时候,垂眸沉默着。 第131章   “儿臣来带她走。”卫瞻开门见山。   皇后没立刻回话,只遥遥望着卫瞻,凤目勾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翠风说“大殿下,娘娘只是想让霍姑娘做香料。”   “不做。”   霍澜音惊讶地抬眼看他。   “娘娘想要香料,这天下的调香师供您选择。可她不是调香师。”卫瞻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不做。”   皇后凤目中的笑意淡了。   四目相对的母子两个,目光疏离冷淡如陌生人。   皇后忽得轻笑了一声,道“本宫顿时觉得后悔,若是将阴阳咒换成干净利落的一杯毒酒,也不知道要省去多少麻烦。”   卫瞻冷笑。他终于逼得她承认,剖开了她的心窝来看。他得偿所愿,这可结果却让他心里并不爽快。   翠风赶忙说“娘娘今日寿宴饮多了酒。”   她急急给红风使了个眼色,让红风给皇后倒茶。她又笑着走到卫瞻面前,说道“殿下,今日是娘娘生辰,娘娘不仅饮多了酒,而且早就倦了。有什么事情改日再说。”   卫瞻盯着皇后的眼睛,沉着嗓音“生育之恩不敢忘,不过也仅此而已。这寿宴之日的确该珍惜,谁知道娘娘还能过几次。”   皇后拂袖,鹅黄的宽袖飞起,桌上名贵瓷器碎了一地。她向来慵懒的容貌瞬间冷厉威怒。   翠风和红风顿时一惊,和厅中其他宫女瞬间噗通跪地,以额抵地,瑟瑟发抖。   霍澜音压下心里骇然,她悄悄朝卫瞻走过去,攥着他的衣角拉了拉。   卫瞻垂眼看她,看见她的眼睛里写满担忧。   卫瞻嗤笑了一声,道“娘娘不够心狠,那杯没有送出去的毒酒,说不定下次由儿臣亲自喂给您。”   皇后忽然展颜,璀然而笑。她上半身向后仰着,慵懒靠坐,道“好。母后等着。”   她的盛世美颜含着慵懒的笑容,可是凤目中却有一团火。那团火徐徐燃烧着,不肯熄灭。   卫瞻回之以冷笑,继而扒拉开霍澜音攥着他衣袖的手,反而握住她的手腕,抓着她转身,大步往外走。   霍澜音任由自己被卫瞻拉着,走了很久很久,她几次去偷看卫瞻的神色,想看他可是否消气了。只可惜,不知道卫瞻是真的没有什么表情,还是要怪夜色太深。霍澜音什么都没看出来。   在霍澜音第四次偷偷去看卫瞻神色的时候,卫瞻主动开口“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霍澜音这才开口“皇后娘娘没有难为我。我也没有不愿意为娘娘调香。”   霍澜音顿了顿,继续说“我这般说,不是为了皇后娘娘说好话,只是客官陈述事实。当然了,你若不喜欢我为她调香,我便不去做。”   卫瞻胸中气闷稍微有所缓解。他问“晚上吃过东西”   霍澜音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卫瞻瞥了她一眼,顺手揉了揉她的头。   霍澜音感觉卫瞻的心情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差,她第五次偷偷去看卫瞻。   她又被抓了个正着,立刻收回目光,目不斜视。   “蠢货”   回到东宫,宫女迎上来接过卫瞻脱下的外衣。卫瞻脚步不停迈进厅中,吩咐宫女给霍澜音准备晚膳。卫瞻已经吃过了,坐在一旁看着霍澜音用膳。他起先有些心不在焉,不过没多久又将烦心事压了下去,专注地瞧着霍澜音吃东西。   卫瞻觉得霍澜音做什么都好看,吃东西的样子格外好看。   霍澜音也有些心不在焉,她脑海中浮现刚刚栖凤宫中卫瞻与皇后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卫瞻眼睁睁看着霍澜音将晚膳吃完,他黑了脸,手肘压在桌上,上半身前倾凑近霍澜音,问“泥泥,你为何不问孤那个荷包的事情”   霍澜音正在喝茶,闻言,立刻被呛到了,忍不住一阵咳嗽。   卫瞻起身,绕到霍澜音身后,轻轻拍着她的背,装模作样地给她顺顺气。   霍澜音止了咳,转过身去,主动伸出手在卫瞻的腰间摸索着。   卫瞻低头,从他的角度,就像霍澜音双臂抱住他的腰。他阴阳怪气“别乱抱,别乱摸。”   霍澜音根本没听他的话,终于从他腰间翻出那个简陋的荷包。短暂的犹豫之后,她将荷包打开,扯出里面的布条。   浅藕色、杏色和水绿色的三块布条,每块布条都不大,不整齐的边缘看得出来是撕下来的。   这些布条都是从心衣上撕下来的   霍澜音努力回忆了一下,隐约记得自己好像的确丢过一条浅藕色的心衣。至于另外两条颜色的心衣倒是没什么印象了。   难道真的是她的   霍澜音仰起脸来,疑惑地望向卫瞻。她脸上的表情逐渐从茫然到生气。她拧着眉,咬牙切齿“卫瞻”   果然   他果然偷了她的心衣   霍澜音愤愤然,抓着三块布条起身,跑向一侧方桌上的蜡烛,只想将这些布条赶快烧掉,彻底烧掉   卫瞻在后面慢悠悠地说“香味儿早就没有了,是该烧了。正好把你今日穿的那件给我放进去。”   卫瞻顿了顿,道“更香些。”   霍澜音刚要去烧心衣的手不由一顿,气得脸颊都犯了红。她刚要转身,卫瞻的臂弯已经压了过来,从她背后抱着她,将她拢入怀中,双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他身上染着夜风的凉,熟悉的气息拂过她的耳侧。   李相府中。   李相夫人苏氏愁眉苦脸,叹息声一声接着一声。   “都怪你,当初怎地那么草率拿青曼的婚事说事”苏氏抱怨起李相来。   李相眉头紧锁,在厅中走来走去,心里烦得很。   当初周自仪高中,李相见他一表人才器宇轩昂,忍不住道“实在佳婿不二人”   于是,满朝皆知他相中了周自仪做女婿。只是后来却没想到周自仪在朝堂之上太过激进,为官半年,得罪的朝臣数不胜数。原本朝臣都十分看好他的锦绣前程,如今却为他捏了一把冷汗,不知他何时葬送前程。   对于李相来说,昔日看好的佳婿,倒变得没那么看好。何况,李相正气着呢。因为周自仪前几天才参了他一本,说他尸餐素位,是个庸才,是个贪官。   对,这就是周自仪折子上的原话。   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   “青曼可睡了她说了什么没有”李相问。   苏氏摇摇头“我瞧着她从宫里回来有些累,歇息过后如往常那般读了一会儿书便歇下了。这婚事毕竟是皇后赐婚,就算咱们想做手脚也是不易。我这不是想先跟你商量商量嘛,也没跟她多说,让她好好歇着了。”   “赐婚”李相摇头,“这想要做手脚可算是大难。”   “那怎么办呐”苏氏愤愤然,“先不说他的官途,且说他的家里,就不是个能放心嫁的。平妻哪个大户人家是行平妻之礼的一个家,两个妻子如何不乱他的父亲巴结权贵卖女求荣,而且优柔寡断,难成大事。他的生母是个什么都不管一头栽进院子里种地的糙妇,善妒狭隘,心肠不算良善,竟然连易子之事也做得出来。至于另外一个夫人,那就更是有趣了就算门第差了些,可到底是正经嫡出的闺阁小姐,却半点主意没有,听风就是雨,能被任何人左右。这种人若是品性良善便也罢了,偏偏又蠢又坏,连朝夕相处十六年的女儿也能狠心苛待谩骂。他的大妹妹和他母亲一样,也带着一股村妇的粗鄙,还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他的小妹妹当了十六年的丫鬟,一身的小家子气你说说,这样的家庭,我的青曼如何可嫁”   李相听出不对劲了,他诧异看向妻子,问“这些话谁教你的”   “什么叫谁教我的这些都是我们娘俩讨论出来的”   李相顿时明白过来,当初他看中周自仪的时候,母女俩已经悄悄查过周家底细。刚刚这些话,大抵都是李青曼自己分析出来的。只是李青曼不会这样说话,说得更委婉些。苏氏猜得女儿意思,添油加醋了一番。   “到底怎么办啊这是将我的青曼往火坑里推啊”   李相刚要说话,听见脚步声。   李青曼从外面迈步进来。夫妻两个对视一眼,李相开口“青曼,勿要多虑,万事有父亲”   李青曼笑得温婉。她说“那一日,我见过周大人。”   苏氏脸色变了变,急问“你何时私下见过他”   李青曼摇头“母亲误会了,我只是进宫时碰巧看见周大人拦截大殿下的马车。彼时我在轿中,算不得私下见过。” 第132章   “青曼,万事都有破解之法,你稍安勿躁,父亲不会将你推到那样的人家。”李相信誓旦旦。   李青曼很早之前就明白,即使父亲宠爱,可她父亲贵为丞相,她的婚事总会牵扯许多。更何况这世间女儿又有几个能嫁给意中人而养在深闺中,又有几个在未出嫁前会遇到意中人   她早就想得清楚,寻一意中人不如寻个合适的好人家,日后舒心就好。在她看来,将来所嫁之人家世、家人品性、家庭关系这些东西都比要嫁的那个人重要一万倍。   是以,在她得知父亲一时失言看中周自仪时,她并没有如寻常女儿那般静候父亲安排,她派人彻查了周家。   她不仅知道苏氏所言周家人的那些情况,甚至还知道如今以表少爷之名住在周家的郎君,是周自仪的生母逃难时和别人生下的孩子。   这样的人家,绝非她所愿。言之火坑完全不为过。   父亲虽然宠爱,可李青曼不是个恃宠而骄,会哭哭啼啼任性提要求的孩子。她知道这是皇后赐婚。若想生变,恐不容易。望着鬓间花白的父母为她的婚事夜不能寐,她于心不忍。   纵使有千万般的不愿,李青曼仍旧温温柔柔地笑着说话“父亲也不要多虑了,周家也没那般不堪。虽然但是欺不到女儿头上,必然不会让女儿受气。”   “青曼,父亲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是父亲不想听你的假话,只想要你的真话居于高位,若连女儿的命运都握不住,父亲这辈子的高官做来何用”   李青曼的眼圈有点红,可是眉眼间一直带着温温柔柔的笑容。   “女儿不会骗父亲。父亲若问我愿不愿,女儿自然是对这婚事不满意的。可也没到完全不可的地步。虽然周家情况复杂,可周大人的品性满朝皆知。皇后娘娘从不管朝臣子女婚配,今日赐婚恐是要用父亲保周大人。女儿虽然猜不透皇后娘娘为何要保周大人,可娘娘既然如此,日后周家应当无虞。”   李相一怔,细细琢磨着女儿的话。他为官几十年,今日这是关心则乱,竟一时忽略了最重要的地方。他沉吟片刻,道“容为父再想想。”   苏氏听得稀里糊涂“再想想不是,你们说的这些都是什么跟什么是不是太偏太远了这婚事就这样认下了”   李相笑了,道“要想拒绝这门婚事还不容易死人是没法娶妻的。只不过如今还没到这一步,让我再琢磨琢磨”   夜深了。   东宫。   霍澜音生气地推开卫瞻,这次她也不烧心衣布条,而是将整个荷包往蜡烛上扔。   卫瞻顿时变了脸色,立刻伸手去抢。蜡烛上的火苗燎过他的手背。   霍澜音一惊,赶忙拉过卫瞻的手来瞧,拧眉说“我以后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了,何必在火上捡它”   “你做的,要。这个也要。”卫瞻的目光光明正大地扫着霍澜音的胸口,好像恨不得看透她的外衣,将她里面的心衣扯下来,撕碎了塞进荷包里。   霍澜音不经意间抬眼,对上卫瞻的目光,瞬间猜到了他所想。霍澜音睁大了眼睛,急急向后退了一步,说“很晚了,我要回家。”   卫瞻刚要开口,霍澜音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再次说“我要回家。”   语气坚决。   卫瞻“啧”了一声,闲闲瞥她一眼,那眼神的意思仿佛在说谁稀罕留你。   “走吧。”卫瞻不紧不慢地将荷包收入袖中。   霍澜音跟着卫瞻走到门口时,山河递过来披风,裹在霍澜音的肩上。她绕到霍澜音面前,给她系胸口的系带。卫瞻却撵了她,亲自来给霍澜音系。   霍澜音垂下眼睛,看着卫瞻翻转的修长手指。她的视线慢慢上移,落在卫瞻低垂的眉目。   “殿下以后也会如此吗”霍澜音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后悔不已。她向来不喜承诺,也不喜旁人向她许诺,今日倒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这么问出来。这背离她的行事准则,这不像她。   卫瞻撩起眼皮瞧她,道“留下来陪孤睡觉,孤以后就都如此待你。”   霍澜音愣了愣,眼中浮现错愕。下一瞬,她大步往外走,头也不回。   卫瞻扯起一侧唇角笑了笑,追上霍澜音。他跟在霍澜音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宫道两侧的烛架映出两个人的一前一后的身影。卫瞻的视线落在霍澜音的影子上,一步一步踩在她的影子上。   他说“音音,承诺这东西没用。”   像有一个小锤子在霍澜音的心尖上莫名其妙敲了一下,她的脚步也跟着停顿了一下。   卫瞻迈上两步,立在她的身侧,动作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他问“凤寿宴感觉如何”   “并没有殿下先前说得那样可怕。”   卫瞻点点头“那就好。”   霍澜音垂下眼睛,沉默地由着卫瞻牵着她沿着红墙走了很远。皇宫内很安静,后面跟着的宫人保持了一段距离,耳边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殿下,我需要拜会宫里其他人吗”霍澜音的语气有些犹豫。   “谁”   “比如你的侧妃和子嗣。”   “子嗣”卫瞻的脚步停下来,诧异地看向霍澜音,“你觉得我有子嗣,而且还是可以拜会的年纪”   霍澜音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问“像小公主那样大”   “呵。”卫瞻被气笑了,“霍澜音,你以为小爷我几岁啊”   “二十六七八”霍澜音住了口。当初他们两个人的相识相处身于黑暗中,相当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卫瞻的容貌,那个时候霍澜音猜测他二十六七八。后来,她才发现他还没及冠。   “呃”霍澜音咬了下唇,“十九十八”   卫瞻显然不太乐意了,黑着脸往前走,步子也迈得大了些,霍澜音跟得踉踉跄跄。   “该不会和我一样十七吧”   “闭嘴吧你。”就连黑夜都遮不住卫瞻的臭脸。   霍澜音忽然来了兴致,攥着卫瞻的手晃了晃“殿下,殿下,你该不会是比我还要小吧”   卫瞻慢悠悠地用舌尖舔了一圈牙尖,声音低沉“你再不闭嘴,孤现在就扯你心衣。对,就这里。”   霍澜音立刻住了口,心中愤愤。   什么狗屁太子。   接下来的一段路,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霍澜音后知后觉平日里这样长的距离当乘轿,今日不知为何卫瞻拉着她走路。   两个人听着彼此贴近的脚步声缓步穿过皇宫,临近宫门,卫瞻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来看向霍澜音,叹了口气,无奈道“还是别回家了吧。我就抱着你睡觉,不干别的。”   卫瞻顿了顿,目光诚挚地补充“真的。” 第133章   “不。我要回家。”霍澜音她望着卫瞻的眼睛,眼底写满了坚持。   卫瞻“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推了霍澜音一把“走走走,立刻走”   霍澜音被卫瞻推得向后退了一步,她站稳身子第一时间去瞧卫瞻的表情。   天色昏暗,大片阴影罩在卫瞻的偏转过去的侧脸。   “好”霍澜音语气迟疑。   “回你的家去。”卫瞻不耐烦地转身往回走,理也不理她。   霍澜音立在原地,默默望着卫瞻走远的背影。   “姑娘,我们还要出宫吗”山河不太确定地问。其实她心里很是震惊,没有想到霍澜音敢这样拒绝卫瞻。卫瞻是什么人他可是太子爷呀   霍澜音沉默着,目光一直追随着卫瞻走远的背影。   红墙下长长的宫路在夜色的映衬下,更显得长长没有尽头。霍澜音沉默地注视着卫瞻的身影越走越远。前面拐角处是一道月门,卫瞻走过那道拐角的话,身影就会消失在霍澜音的视线里。   卫瞻终于走到拐角的位置,他阴沉着脸,停在月门处。半晌,他转过身去,遥遥望着始终没动过的霍澜音。心里的那股愤恼恨不得将这个小混账拉过来狠狠揍一顿才解恨。   那么远的距离,这样黑的天色,两个人遥遥相望着对方的身影,纵使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山河立在霍澜音身边,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真怕卫瞻忽然发怒,大手一挥令人抓了霍澜音关起来   下一刻,山河眼睁睁看着卫瞻大步朝这边走过来,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颇有一番气势汹汹的架势。看着卫瞻的身影越来越近,山河心里越来越紧张。越来越近了,山河的双腿开始发软,这个时候谁要是用手指头轻轻戳她一下,她立马就会跪下去。   卫瞻走到霍澜音身边,抓起她的手,直接拉着她出宫,连看也没看她一眼。霍澜音被他拉拽得脚步踉跄。卫瞻一口气将霍澜音拉到马车旁,双手握住她的腰,将她塞进了马车。   “去周府”   马车辘辘而行,山河小跑了两步,眼睁睁看着马车扬长而去。她望着走远的马车,懵乎乎的。她怎么办呀   马车里,霍澜音看了眼卫瞻的脸色,默默收回视线。她偏过头,指尖儿挑开窗前垂帘,望向外面夜色里倒退的景色。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在乎卫瞻的心情。她用指尖儿在自己心中杂乱的思绪中理了理,她想要去分辨对卫瞻心情的在乎到底有几分是畏于他的身份,又有几分是单纯的在乎。   夜风凉凉地吹。   皇宫距离周府有着一段不小的距离。一路上,一个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一个望着窗外默不作声,沉默了一路。将要到达周府时,霍澜音放下垂帘,侧转过身端正坐好。   她说“殿下生气,因为殿下认为我不该拒绝。可我就是这样,日后会因为大大小小的事情拒绝殿下很多次。”   “非如此不可”卫瞻声音沉沉。躁怒藏不住。   霍澜音正视卫瞻的目光,道“那就要看殿下想要的到底是几分真的我。”   四目相对,半晌,卫瞻问“霍澜音,你是真心想拒绝,还是为了拒绝而拒绝”   “不然呢”霍澜音反问,“莫非殿下以为我在跟你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卫瞻倚靠着车壁,两条腿随意支着,他低下头遮了眼中的情绪,默不作声地转动着指上的扳指。   过了一会儿,霍澜音凑过去,将手搭在他的手上,细细的指尖穿入他的指缝,将他戴着扳指的拇指攥紧手心,轻轻握了握。   “不是非回家不可,不是一定不愿留在宫中陪殿下。可是殿下要明白我可以拒绝。”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凑过去,亲了亲卫瞻的唇角。然后,拉了拉卫瞻的手,声音温柔“好了,不生气了。”   隔着唇角,卫瞻的舌尖在里面顶了顶被霍澜音亲过的地方。他舒了口气,不耐烦地说“哄我。”   霍澜音怔了怔,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细瞧了一眼卫瞻的侧脸,瞧出了几分孩子气。在两个人最初的接触中,卫瞻给霍澜音的印象就是年纪很大,直到后来知道他还未及冠,霍澜音心里最初的印象却还在。现在,霍澜音不得不怀疑眼前的暴躁太子其实还是个小孩子   “刚刚已经哄了。”   卫瞻不耐烦地瞪她,他刚抬起脸来,霍澜音再一次轻轻亲了亲他的唇,又飞快退开“又哄了一次的。”   卫瞻舔了舔唇,视线下移落在霍澜音的胸口。霍澜音心头一沉,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嗔了他一眼。   “嗤。”卫瞻翘起二郎腿,下巴微抬。吊了郎当中带了几分趾高气昂。   霍澜音觉得眼前的太子爷和纨绔子没什么区别。   马车在周府正门前停下来。   “殿下,到了。”外面的侍卫禀告。   卫瞻没吱声。   外面的侍卫默契地退开些距离,只让马车还在视线中即可。   过了一会儿,霍澜音无奈说“我明天给你成不成”   “不成。要么现在给我,要么让我咬一口。要不然消不了气。”卫瞻慢悠悠地说。   霍澜音在心里骂了一万句无耻流氓。   她泄了气,低下头去解披风的系带。红色的披风被解下来,她没好气地将披风朝卫瞻扔过去,罩住了卫瞻的头。   卫瞻将蒙在头上的披风扯开,便看着霍澜音低着头,已经解开了裙子的系带,齐胸的红裙落下,堆在她的细腰。上襦衣襟服帖地贴在她的胸口。   霍澜音看了卫瞻一眼,颇为无奈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脱下上襦。香背展露,在大片红色的映衬下,肤如堆雪。蝴蝶骨下面纤腰窄窄收进堆在细腰处的红裙下。   霍澜音双手背到身后,解下后腰处的系带,再解下上面搭在蝴蝶骨处的系带,将红色的心衣脱了下来,放在一旁,匆匆拿起襦衣来穿。胳膊刚刚穿过袖子,卫瞻忽然凑过来,握住她香软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掰过来,俯下身凑上去咬。   “说好了二选一的你无赖”霍澜音伸手去推卫瞻,手腕轻易被卫瞻握住,抵在车壁。   卫瞻咬了个够,当着霍澜音的面,笑着舔了舔唇,说“泥泥要咬回来吗”   霍澜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匆匆穿好襦衣裹在身上,又将长裙穿系好,过上披风。   卫瞻捡起霍澜音脱下来的心衣,展开了细细瞧上面的绣纹。他问“这上面绣的是什么花山茶还是海棠”   霍澜音伸手去抢,卫瞻轻易避开她的手。他略侧过身,将心衣放在鼻前用力吸了吸。   霍澜音脸上一红,实在看不下去了,愤愤转过头去。直到她听见了撕裂声,她诧异地转过头去,看见卫瞻用牙齿撕开了她的心衣。霍澜音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卫瞻在心衣上撕咬下来一块布条,然后他拿着那块布条认真看了又看,再从袖中取出那个荷包,仔细将布条塞进荷包里。他扯着荷包的系带,将它系好,然后放在鼻前闻了闻。   看得霍澜音面红耳赤。   卫瞻撩起眼皮看她,笑了。   霍澜音别开眼,闷声说“我回家了。”   她拉着披风的衣襟站起来,往外走,狼狈得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卫瞻拉住她的手,用了一拉,将她整个人拉进怀里。忽然的失重,让霍澜音不由将手攀在卫瞻的肩上。   “言而无信一次可以,再多就不好了”霍澜音瞪他。   卫瞻扯起唇角笑了笑,他问“泥泥,我怎么那么喜欢你啊。喜欢到恨得牙根痒痒时不时想要掐死你和你同归于尽的那种。”   他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玄色披风裹在霍澜音的身上。他刚说完,就将霍澜音推开,道“坐正给我看看。”   他确保玄色的宽大披风将霍澜音整个身子都裹了起来,尤其是将胸口遮得严严实实,才松了手。   “走吧。”他先下了马车,一脚踢开侍卫早就放好的脚凳,等霍澜音下来时,直接将她抱了下来。然后动作自然地将手臂搭在霍澜音的后腰,揽着她往周府正门走去。   远处候着的侍卫见状赶忙疾步迎上来,先一步赶到周府门前叩门。   管家开了门,见到门外的卫瞻,惊得赶忙行礼。   卫瞻再次整理了一下霍澜音的披风,将她里面那件自己的红色披风的兜帽从外面的玄色披风里扯出来,给她戴上。再次确定稳妥了,他直接转身就走,上了马车。   霍澜音立在门口,目送卫瞻离开,她才匆匆入府。   经过周自仪的书房,她惊讶地发现书房的灯还亮着。   “哥哥还没休息”她问。   陪送她回后院的管家叹了口气,道“似乎是朝堂上的事情有些不顺,大爷最近每晚都睡得很晚,通宵达旦,天亮了直接去早朝也是常有的事情。”   霍澜音点点头。回去之后,旁的丫鬟已经睡了,莺时却等着她。   “怎么还没睡”霍澜音惊讶问。   莺时困得睁不开眼,却弯着眼睛笑“姑娘没说今晚回不回来,所以我得等着呀。”   霍澜音摸了摸她的脸,让她去睡。   这处的声音,让打萍、流春和落月三个丫鬟都醒了过来,她们三个赶忙过来伺候着,一番梳洗、铺整过后,霍澜音才歇下。她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眼,始终没有睡沉。   隐约听见远处鸡鸣,天还没亮,霍澜音便起了。她让流春去书房看了一眼,知道周自仪还没休息。她亲自去厨房熬了粥,送过去的时候天不过蒙蒙亮。   “哥哥这样操劳,身体吃不消的。”   霍澜音将热粥放在桌子上,看一眼周自仪桌上摆放的各种书籍。   “无妨,明日”周自仪顿了顿,才知道天亮了,改了口,“今日休沐,不用去上早朝。”   霍澜音知道即使是上早朝,周自仪也是这般操劳。她没有揭穿,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书,帮着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书籍。   “哥哥看这些农书是为何”   “今年雨水多,福南一带恐又要洪涝灾害。本意从旱南几国引进良种,不过并未被采纳,所以查阅古籍,看看能不能自行改良。”周自仪叹了口气。   霍澜音想了想,却说“就算哥哥成功了也未必会被采纳,正如嫁接之法还是被按下去不得实施。”   周自仪翻书的动作顿了顿,才说“即使不被采纳,也要去尝试。否则连争取的资格都没有。”   霍澜音瞧着哥哥疲惫的神色有些忧心,她拉过凳子,陪着哥哥一起翻阅古籍,力所能及地尽一份力。   周自仪将手中的那卷破旧的书册翻阅完毕,打开食盒,盛了两碗粥,先递给霍澜音一碗,和她一起吃饭。   霍澜音捏着勺子挑起一粒花生,动作自然地扔进了周自仪的碗里。   “又挑食。”周自仪无奈摇摇头。   霍澜音弯着唇浅笑着。其实她已经很近没有挑食了,因为能吃饱就很好了。   周自仪说“小姑娘不要那么劳累,吃完粥立刻回去睡觉。”   “嗯嗯。”霍澜音嘴里含了一口粥,胡乱应声。   霍澜音很快吃完了粥,她放下碗,说“对了,差点忘了恭喜哥哥得皇后娘娘赐婚,迎娶新娘子。我昨日见过李家姑娘了,很是好看呢。”   “没什么可恭喜的。”周自仪神色淡淡。   霍澜音打量了一番哥哥的神色,倒也没瞧出来什么。   一同吃了早饭,霍澜音离开之后,周自仪又看了会儿书,不由想起霍澜音说到的赐婚之事。他沉吟了片刻,起身回房梳洗换衣,然后去了一趟李府。   “谁谁来了”李相今日也休沐在家,听见下人禀告,一时不敢置信,“周自仪过来不是拜见我,是来见六姑娘”   府中六姑娘正是李相最小的女儿李青曼。   “是。周大人是来求见六姑娘的”管家也有些意外。虽说皇后昨日才赐婚,可他今日就上门来见李青曼,的确有些不合规矩。   李相琢磨了一会儿,挥手道“去问六姑娘见不见,让她自己做主。”   人尽皆知李相宠爱小女儿,而且他对小女儿的才智行事一向很信得过。   李青曼晨起请安了母亲,刚回到闺房,想着日渐天寒,正在给父亲做一副护膝,听了下人的禀告,也是愣了愣。   丫鬟红茧直摇头“不妥,不妥。这样于理不合呀。周大人堂堂状元郎,人人夸他品性高洁,怎不知避嫌的”   见李青曼蹙眉沉思,红茧问“姑娘,要不要我寻个借口将他撵了”   李青曼思索了好一阵子,才缓缓摇头,道“白蝶去请人到前厅候着,红茧来帮我更衣。”   李青曼在前厅见了周自仪隔着雕花檀木坐地屏。   她站在屏风后面,从雕花的孔隙仔细打量着立于厅中的周自仪。这是她第二次见周自仪。上一次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看着他拦截太子殿下的马车,即使跪下也脊背挺直。   “周大人造访不知所为何事”李青曼温声询问。   周自仪循声望去,只看得见大厅左侧雕花檀木坐地屏后面的一道倩影。他收回视线,目视前方,道“因为昨日的赐婚。”   “愿闻其详。”   “于李姑娘而言,这不是一门好亲事。”周自仪直白道。   李青曼惊讶地抬眼,隔着屏风望向周自仪,对他今日过来的目的更加疑惑。   周自仪朗声道“其一,在下家中情况复杂,对于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不是个温馨安乐的好归宿。其二,在下与令尊政见不合,李姑娘倘若嫁给周某为妻,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其三,在下为官半年,得罪朝臣无数,更有人认为毙于牢狱乃周某最终结果。周某不才,亦愿一往直前,前路荆棘不甘收刃,我以我血铭我志。”   周自仪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周某无愧于天地苍穹,无愧于心。可世间事总难两全,无心无力护小家。不忍日后迁害妻儿。是以,这门婚事于李姑娘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周自仪说完了,大厅内的丫鬟偷偷去看他,只觉得他器宇轩昂,比屋外的晴空万里更让人觉得心中宽广。   李青曼望着周自仪的侧脸,终于明白了周自仪今日过来见她的目的。她深深凝视着周自仪半晌,才再次温声开口“这是皇后的赐婚懿旨,周大人来说这些又有何用莫非想要让我去寻皇后娘娘收回懿旨”   “不敢。”周自仪道,“这门婚事是两个人的事情,断然没有将李姑娘推出去冒险解决的道理。”   “那周大人今日过来是为了退婚了”李青曼再问。   周自仪道“被退婚于李姑娘而言,声名有亏。李姑娘无辜,不该被如此对待。”   这下,李青曼倒是有几分生气了。她缓缓说道“周大人明知道这是皇后赐婚,说了一通这门婚事对我来说的弊端,然后既不让我去求皇后,又说不是来退婚的。那周大人今日来说这些话究竟为何”   “若在下直接进宫请求皇后娘娘收回懿旨,恐李姑娘要误会周某对这婚事有意见对李姑娘有意见,今日过来当将话说明白。”   “那不还是退婚”李青曼垂下眼睛,捏紧手中的帕子。   “非也。”周自仪朗声,“并非对婚事不满而退婚,而是上禀娘娘因身体残缺憾然不得娶。”   “身体残缺”李青曼讶然,“周大人胆敢欺骗皇后娘娘”   周自仪道“不敢欺瞒娘娘,唯有自毁。”   纵使是相府中训练有素的下人,听到这样的惊世骇俗之言,也要一个个面色大惊,甚至惊得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周自仪立在厅中,面色如常地望着正前方悬挂的青竹图。   李青曼捏紧手中的帕子,低声追问“周大人宁肯为宦亦要退婚”   “周某人未曾想过娶妻,倒也无妨。”   白蝶和红茧对视一眼,压下心里的骇然,轻轻去拉李青曼的袖子。李青曼回过神来,她将手搭在雕花屏风上,从雕花孔隙望向周自仪。另一只手攥着帕子,因为过分用力,指节发白。   隔着雕花屏风,李青曼望着周自仪。她好像整个人掉进了旋涡中,心中剧烈挣扎着。   “倘若我愿意嫁呢”李青曼问。她盯着周自仪的侧脸,不想错过他脸上的表情。   周自仪明显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有想到李青曼会如此说。他皱了下眉,转瞬舒展开。他侧转过身,面朝屏风的方向,肃然道“我今日过来是为了解决事情,而不是为了退婚而退婚。利弊曲折和解决方法我已尽数告知,倘若李姑娘权衡再三,仍觉得这门婚事可行。”   周自仪停顿了一下,朝着屏风的方向作了长长一揖,道“周自仪莫敢辜负。”   李青曼还在旋涡里,挣扎不得出。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刚刚那样莽撞地问。这话本不该由她问出来的。   如今此情此景,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望着屏风外的周自仪,她亦不知道该如何再接话。她顺风顺水地长大,接受最好的教育,做事向来游刃有余,今日倒是第一次这般无措。   李相一直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对话,听到这里,他迈步走进厅中,给小女儿解围。   “周大人过府不来拜会老夫,实在不应该呐。”   “李相。”周自仪作揖拜会。   李相道“昨日刚得了几幅仙人墨宝,刚好状元郎到了,若是不嫌麻烦,可否帮老夫鉴别下真假”   周自仪应下,他随着李相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屏风后的倩影已经不见了踪影。   离开相府,他回到家中吩咐管家准备聘礼相关。周玉清得到消息,急匆匆赶来,大喜地拍着周自仪的肩膀“好儿子,你总算是开窍了做了相门婿,日后的前程不可估量啊李相以后可是你的岳丈大人了,莫要再在朝堂上做那些顶撞他的事情了,否则就是不孝”   周玉清乐得手舞足蹈,喋喋不休地叮嘱。   周自仪没怎么听进去,有些走神。他沉吟了片刻,去后院寻霍澜音。   还没到霍澜音母女暂住的小院,遇见了也去寻霍澜音的周荷珠。   “哥哥。”周荷珠有些意外,也有些局促。周荷珠一直有些怕周自仪,这种惧怕更是源于一种敬畏。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状元郎成了她的兄长。   可偏偏周家情况特殊,赵氏和宋氏水火不相容。她虽称呼周自仪兄长,周自仪也未曾疏远她,甚至为她请读书先生。可是周荷珠在面对周自仪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敬畏。这种敬畏,或许源于自卑。   周自仪点点头,问“你也去看阿音”   “是。阿音搬过来之后我还没来见过她,让身边人准备了些换季的棉衣打算送来。”周荷珠小心说话。   “理应如此。”周自仪没再多说此事,反而是询问周荷珠最近的功课。   周荷珠一一作答,带着些紧张。   周自仪瞧得出来,他说“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来问我。”   “好。我会的。”周荷珠赶忙说。   说到这里,两个人并带着的小厮和丫鬟已经到了小院门口。   流春出来晾晒草药刚好撞见,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将人迎进来。   让周荷珠意外的是周静兰也在这里。   “静兰,你也在。”周自仪道。   “换季了,最近天寒,带着冬儿几个送来换季衣服。”周静兰说完看了一眼周荷珠身后的鸢时抱在怀里的衣服。   打萍笑着说“大姑娘心善,不仅送来衣服,还给姚氏送了些补药来。”   周荷珠细着嗓子温温柔柔地说话“还是大姊想得周到,我只带了些换季衣服送来,没有拿补药来送。”   周静兰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我也觉得自己挺心善的。反正是比那种养母病重连看都不来看一眼的人心善多了。”   周荷珠脸上一红,眼圈也跟着一红,委屈地说“大姊这话说得让荷珠心里好是难过。你又怎知我在心里不惦念养母我总要顾念着母亲的感受,再者说,我也没有大姊身边那些补药,即使想送也是没有的。”   得了消息的霍澜音从后面进来,她只赶上听见周荷珠的最后两句话。她皱了下眉,迈进厅中,请周家三兄妹入座,又令丫鬟端来热茶。   “我就不坐了,东西已经送到了,懒得和不喜欢的人说话。”周静兰起身,直接往外走。   霍澜音在后面喊了她两声,她头也没回。不过霍澜音也早就习惯她这样了。   一屋子的人倒也没弄懂她时候的不喜欢的人到底是霍澜音还是周荷珠。   周荷珠也说“我也没旁的事情,只是来送几件衣服,我这也走了。”   “荷珠,你先别走。我有些话想和你说。”霍澜音将她拦下来。   周荷珠重新坐下来,去看周自仪,声调低柔“我只是担心哥哥来寻澜音说事情,我在这里打扰到你们。”   “无妨,我只几句话要说。”周自仪道,“阿音,你可有机会再见到李相的小女儿”   “暂时没什么机会见到她,不过若想见她也不难。就算是登门拜访也是使得的。”霍澜音道。   周荷珠有些惊讶地看了霍澜音一眼。   “那最好不过,若你方便帮我带句话给她。只说我今日所言句句属实,请她莫要一时草率做出决定,若是改变主意随时可告知我。”   霍澜音弯起眼睛来,故意“呀”了一声,笑着说“哥哥今天是去见未来嫂子了吗”   “是不是未来嫂子还未可知。”   霍澜音微怔,不由猜测起来。   周自仪显然不想多解释什么,道“若方便将话带给她,我回书房去,你们姐妹两个聊。”   “好,我会找机会将话带给李家姑娘的。”   霍澜音和周荷珠一起将周自仪送到门口。周自仪又想起一事,转身对霍澜音道“昨夜你归家晚,也没怎么睡好,白日若困了多眯一会儿。今晚也早些歇下。”   “好好好,都听哥哥的。”霍澜音弯着眼睛笑,目送周自仪离开。   周荷珠安静地站在一旁,一并目送周自仪离开,她望着周自仪的背影,心里有些酸涩。且不说不同母,可周自仪分明是自己的兄长,可偏偏那样疼爱霍澜音这个假妹妹。这让周荷珠十分想不通。倒也不是周自仪对她不好,最为兄长,他待她已经很不错了。可是周荷珠不是瞎子、傻子,她知道周自仪待霍澜音与待她不同。   三个人站在这里,分明周自仪和霍澜音更像兄妹一些。   周荷珠安慰自己周自仪对自己也很好,暂且不想这个,她问霍澜音“你母亲身体可好些了”   “比我刚回来那两日是稍微好了些,可也算不得好。她的身体一直都不好,这你是知道的。”霍澜音看向周荷珠,语气诚恳,“荷珠,前些日子母亲在睡梦中还喊过你的名字。我知道她担心你在周家过得不舒心”   “我现在在周家挺好的。”周荷珠打断霍澜音的话,“再怎么说,也是府里的主子,比以前乳母女儿身份的日子不知道好了多少。”   霍澜音知道姚氏记挂着荷珠,也猜测荷珠放不下姚氏。毕竟是十六年的母女情,可如今这情景,她也懂得周荷珠不该和姚氏走得太近,于她在周家的处境来说不太好。她只是开了个头,周荷珠已经这样说,她倒是没法将话说下去了。   毕竟,她也没什么立场劝周荷珠什么。   山河提着裙角一脸喜色地跑进小院。   “姑娘姑娘宫里又来人啦送来了好些东西。哦哦,公公说太子殿下一会儿就到”   山河开心呀,是真的开心。   昨天以为在宫里的时候,她以为霍澜音真的将卫瞻得罪了,担心得不行,没想到今儿个卫瞻就过来了,还送了好些东西来。   霍澜音让流春和落月几个丫鬟招待着,将送来的东西一一收好。   周荷珠跟着霍澜音走出屋,立在檐下看着宫里的小太监抬进来一箱又一箱的东西。这处僻静的小院并不算大,搬进来的一箱箱东西立刻将小院塞得满满当当。小太监从箱子间穿过时,不得不侧着身。   周荷珠望着这一箱又一箱的东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是她去做这药引呢又何必在周家当这不是主子的主子   这个念头刚刚起了个头,又被她摁了下去。她劝自己不能这么想,这么想不对,心态不对。   可是下一刻,她看见卫瞻走进院中,她那颗心开始动摇。他下了早朝没有回东宫,穿着一身明黄锦袍,整个人好像带着一层光辉,高悬的曜日也没有他耀眼。   周荷珠忽然想起当初在西泽的生辰宴上,卫瞻将她错认成霍澜音。当时他是以为她在被其他人欺负,所以才走上来拉走她的吧可是她当时吓傻了,软腿跌跪在地,抱着他的腿哭喊着饶命   周荷珠捏紧帕子,心跳忽地变快。如果当初她表现得再好一点呢可这怎么能怪她呢彼时卫瞻总是一身玄衣,戴着黑纱帷帽,所有人都说他被毁容了,还被邪功毁了神智。她怎么可能不怕他呢她怎么敢凑上去讨好他呢   她不敢呀。   她看着霍澜音走向卫瞻,看着她们两个人面对面站在一起,周荷珠搭在门边的手不由自主用力扒着门。   她再一次去想如果当初去做药引的那个人是她呢凭什么霍澜音抢了她十六年的小姐生活不够,就连得到太子宠爱的机缘也要抢去   霍澜音迎上卫瞻,问“怎么过来啦”   卫瞻皱眉,“啧”了一声,道“霍澜音,你现在怎么见到太子爷连行礼都不会了”   “忘记了。那我补一个”   卫瞻闲闲瞥了她一眼,顺势拉着她的手腕,牵着她的手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说“起晚了没吃东西,给我弄东西吃。”   两个人走近,下人跪下行礼,周荷珠站在人群里一并跪下行礼,将卫瞻的话听入耳中。   卫瞻没在意跪了一地的下人,也没让他们起身,直接和霍澜音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奴仆下人们才自己起身。周荷珠跟着起身,蹙眉望向房门的方向。   霍澜音自己走出来,吩咐莺时和山河去厨房准备吃的。她问“山河,你可知道殿下的忌口”   “知道的。”山河连连点头,“在宫里的时候都有用心记过各宫主子的忌口和喜好。”   霍澜音这才腾出时间来招待周荷珠,她歉意道“荷珠,殿下过来了,我就不留你了,下次再聊。”   “应该的。”周荷珠微笑着,“妹妹好好侍奉大殿下,咱们家里的荣耀可都要靠妹妹了。我就不在这里打扰妹妹了,若是因为我在这里让妹妹不好意思,那就是姐姐的罪过了。全家人可都要怪姐姐了。”   霍澜音颇为意外地看向周荷珠,周荷珠温柔一笑,捏着帕子转身离开。   霍澜音望着周荷珠的背影,心下疑惑。分开一年,每个人都有了变化。她变了很多,荷珠也是。霍澜音不知道周荷珠在一年中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她知道那个单纯对她笑的荷珠终究是不见了。   霍澜音不再多想,转身回了屋。   卫瞻阖着眼,半侧身靠坐在一张藤椅里,两条大长腿也是一长一短地随意搭放,和他这一身锦缎华服十分不相配,当真是坐没坐相了。   “要等一会儿,先喝杯热茶暖一暖。”霍澜音倒了一杯茶递给卫瞻。   卫瞻没睁开眼,指了指自己的嘴。   霍澜音瞪他一眼,将茶盏递到他口边来喂他,然后故意手一抖,让茶盏里的热茶洒出来一些,顺着他的下巴淌落,湿了他的衣襟。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霍澜音故意将“哎呀”两个字咬得很重,那语气明晃晃告诉卫瞻她就是故意的。   卫瞻弓起食指在她的额头敲了敲。他再想敲第二次的时候,霍澜音已经轻易避开。她笑着重新走近,拿帕子给他擦衣襟上的茶渍。   卫瞻目光扫过屋子里的几个丫鬟,见她们都在各忙各的,没有看向这边,他迅速凑过去,在霍澜音的额头亲了一下。   霍澜音一惊,立刻回头去看屋内的丫鬟,见谁都没注视这边,才松了口气,她收回视线恶狠狠地瞪了卫瞻一眼,卫瞻却一脸无辜,晃悠着二郎腿,好像他什么都没做似的。   不多时,丫鬟将膳食端上来。卫瞻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便放了筷子,倒是一连打了两个哈欠。   膳食撤下去,卫瞻直接说“你房间在哪我困了。”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卫瞻带去了她的房间。卫瞻是这的困了,也没想逗弄霍澜音,直接脱了鞋子,在霍澜音的床上睡下了。   霍澜音悄声走出去,去小厨房看看给母亲熬的药可煎好了。听说母亲刚好醒来,她亲自端着药过去,喂母亲吃了药之后,坐在床边陪母亲说话。   霍澜音终于想起卫瞻,匆匆去看他,他已经醒了过来,立在窗下书桌前,正在翻看一本小册子。眸色略深,看不见情绪。   霍澜音慌了。   卫瞻翻到小册子的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他说“音音,承诺这东西没用。”   而在前面几页,密密麻麻写满卫瞻的优点。   直到这一刻,卫瞻才相信原来她真的在努力让自己喜欢上他。 第134章   也是直到这一刻,卫瞻才真的明白他的太子身份对于霍澜音来说不值一提,在她一笔一划仔细归拢出来的他的优点里,没有提到他的身份,更是没有提到将来可能会有的身份地位和荣华富贵。   她在意的,竟然是他本身的品性良善与否,观点看法与她相同与否。   卫瞻忽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这些不重要吗当然重要,重要到好像人人都明白。可道理谁都会说,最浅显的道理却最不容易做到,最容易被人忽略。   霍澜音瞧见卫瞻翻她的小册子,本来心里一慌,可她还没走近卫瞻就压下了心里的慌张。   她没什么好慌张的。   她放慢步子,走到卫瞻面前,坦荡地朝他伸出手“还我。”   卫瞻撩起眼皮瞥她一眼,问“泥泥,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如殿下所见。”霍澜音将小册子拿过来合上,放回桌头小书架上,仔细收好。   卫瞻笑了一下,摸了摸霍澜音的耳朵尖,在霍澜音侧着脸避开时,说“还有事,这就走了。”   “这就走”霍澜音讶然。   卫瞻顺势将手掌撑在霍澜音的后腰,将她轻软的身子前推,拉进怀里,禁锢着她。他问“怎么,泥泥舍不得我”   霍澜音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望着卫瞻没有答话。   “啧。”卫瞻松开了霍澜音,整理了一下衣襟和袖口,往外走。他知道霍澜音的沉默代表她并不愿意撒谎。也就是说,这只小狐狸还真的是没有不舍得他。   卫瞻走到门口,回头看向霍澜音,皱着眉道“泥泥啊我怎么总觉得我们之间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霍澜音走向卫瞻,动作自然地将他腰间的褶皱理好。   “也没什么。”   卫瞻转身往外走,莺时刚巧端着茶水进来,她惊得赶忙向后退了一步,堪堪没有撞到卫瞻的身上,可是手中的茶水却泼了出来,湿了卫瞻的华服。   莺时大惊失色,急忙跪下求饶“奴婢毛手毛脚弄脏了殿下的衣服,请殿下降罪”   卫瞻居高临下睥了她一眼,道“小莺时,当初指着孤的鼻子指责批评的时候,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莺时的手一抖,吓了一大跳,伏地跪拜“奴婢不敢”   霍澜音赶忙走过来,拿着帕子去擦卫瞻衣襟和手臂上的茶渍,温声说“莺时也是想着给你换热茶,殿下就不要生气了。”   卫瞻也没打算降罪莺时。   他看一眼袖子上的茶渍,本来急着回宫的心情倒是淡了。他改了主意,没有这就走,而是令宫人回宫取衣服,等待时闲暇无事令人收拾沐房,沐浴去了。   他刚进了浴房,霍佑安来了周府寻他。霍佑安没理奉承的周玉清,径直过来寻卫瞻。   霍澜音不得不接待他。   “殿下在沐浴,霍小将军要稍微等一会儿了,还请进厅里来相候。”   “不了,我在院中等他即可。”霍佑安板着脸。他看向霍澜音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没有逃过霍澜音的眼。   最初时,他也没那么讨厌霍澜音,甚至也觉得卫瞻对她过分,她一个清白小姑娘去做药引挺可怜的。可后来得知她全是在演戏欺骗卫瞻,霍佑安对她的印象越来越差。   霍澜音也不在意他怎么看待自己。别人怎么对她,她就怎么对待对方是她的原则。她冷淡地开口“请便。”   霍澜音才不愿意在院中陪他吹冷风,转身往回走。   霍佑安却叫住她“霍澜音,你要的自由呢”   霍澜音的脚步停下来,对背着霍佑安,她听见霍佑安冷笑了一声。   “这皇城之中,有心计的女人实在是多。可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像你这么有心计。不仅有心计,且对自己真的敢下狠手。你操控一切,终于要得偿所愿了。心里很欢喜吧亏我当初觉得你一个小姑娘怪可怜的”霍佑安摸了摸自己的脸,“还真够打脸的。”   霍澜音转过身去正视霍佑安,冷声道“远在西泽未曾见过霍小将军时,早闻霍家父子威名。接触之后,才知道你不过是沾了父亲的光,善恶不分对错不论,连花天酒地的纨绔子都不如。”   霍佑安冷了脸,他笑“霍澜音,你还不承认以你的身份,就算不曾当药引,想要入主东宫简直是痴人说梦。如今倒好,花招尽显,夺了让之的心,蛊惑了他,当真是让他为你不管不顾。你口口声声说要自由,如今能够以高贵的身份地位入主东宫,就把自己拼死也要争的自由给忘了”   “霍小将军此言差矣。”霍澜音唇角噙着笑,亦不动怒,“心有苍穹者,即使身在牢狱亦是自由。反之,就算走遍五湖四海也不过行尸走肉一具。若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霍小将军还真是为你父亲蒙羞。”   “你”霍佑安脸色顿时一变。   谁还没有点死穴霍平疆的威名给他带来太多旁人不会享有的荣耀,与此同时也有压力。他自幼努力,所求不过别人口中的一句“虎父无犬子”。   霍佑安深吸一口气,继而挖苦“就算你说的有理,可又为何改了主意瞧着不由让人怀疑你的初衷。莫非顿悟自己深爱让之,离开他不能活了”   霍澜音上下打量了一番霍佑安,最后望他的那一眼颇有些意味不明的意味。   “霍小将军年纪也不小了。早些顿悟,也好早些将姜家姑娘迎娶进门。”   “你”霍佑安一口气没提上来。   姜聆是他的第二个死穴。   两处死穴偏偏都被霍澜音轻轻戳了一下,窝心不已。   山河匆匆走出来“姑娘,夫人醒了,正寻你呢。”   霍澜音不再理霍佑安,眉眼间染上笑,转身往姚氏的房间走去。   霍佑安目光追随着霍澜音的脚步,直到她进了屋,他的目光在姚氏的房间停顿了一下。   卫瞻很快出来,霍佑安将在霍澜音这里受的气压下去,和卫瞻一同进宫。   霍澜音本想着去找纪雅云,然后通过纪雅云一起去见李青曼,从而为周自仪带话。然而还没等她行动呢,就有了个见到李青曼的好机会。   但凡收成不好的年头,皇后总会在秋日择一良时,往静安寺祈福。她每年去时,会带着皇子和京中女眷,同行女眷既是为自家祈福,也代表自己的家族为北衍百姓祈福。   得知自己也在名单里,霍澜音着实意外。   当日卫瞻将她从栖凤宫带走,用那样强硬的语气不让她为皇后做香料。后来霍澜音还担心惹怒皇后,提心吊胆了两日,也不见宫中降罪。没想到皇后去静安寺的名单上也会有她。   而且名单上,她的称呼也颇令人玩味。   “周府霍澜音”这是让她代表周家   霍澜音不由犯了难,皇后让她做的香料究竟还做不做   原本在皇后的香殿查看了那么久,她已经有了思路,可因为卫瞻的话,霍澜音没有去做香料。   然而这几日她一直犹豫着,觉得这事儿做得不太对。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继续将皇后的香料做出来,大不了做完先不送上去,将来有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也免得日后来了个措手不及。   祈福当日,霍澜音没有再像凤寿宴那日穿一身过分耀目的正红,选了一身浅红搭着杏白,整个人变得柔和了许多。   她先乘坐马车进宫,和京中其他女眷一同等候在宸芳殿。她环视周围,寻找着李青曼的身影,看见李青曼和长宁、长安郡主立在一起说话。霍澜音知道长安郡主极其不喜欢她,没有贸然上去寻李青曼。安静地立在角落里。   她想要低调,体香却让她无法低调。她身上的香味儿让她刚迈进大殿,就惹了殿内其他人的注意。   “澜音姐姐,给你这个。”纪雅云找到霍澜音,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小盒子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好奇地打开,一股沁香飘了出来,里面是一块不大的精致甜点。   纪雅云甜甜笑着,压低声音“早上起得迟了,母亲连饭都不给我。偷偷拿了两盒,给你一盒。很香很甜,你尝尝看。”   霍澜音还没来得及尝一口,皇后到了,所有人恭敬行礼,跟随着她走向车队。   她今年没带卫瞻,卫瞭倒是依旧跟在她身旁。   皇后在马车前停下来,将手搭在翠风的手腕上。她回头环视身后的一片姹紫嫣红,凤目间流转几分笑意。她最喜欢这些漂亮美好的姑娘们,瞧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聆儿,到本宫这里来。”皇后招手。   姜聆今日也来了霍澜音诧异地抬头,望向从季嬷嬷口中听来的姜聆。   姜聆从人群中走出来,缓步行到皇后面前。她生得娇小柔弱,身量过分纤细。口鼻之下掩着面纱,露出一双楚楚可人的温柔眸。她以面纱遮面并非因为习俗、害羞等缘故,而是因为身体。   姜聆向皇后行礼,膝盖还没弯下去,就被翠风扶住,止了她的行礼。   “免了。已许久不见你这孩子,与本宫同乘。”   “聆儿不敢,恐将病气传给娘娘。”   “无妨。区区病气能奈本宫何”皇后亲自拉着姜聆的手一同登上马车,“倒是你,不要总闷在家里,多出来走动对身体更好些。宫中阳气重,日后多进宫来。”   霍澜音压下惊讶,和其他一起陆续登上马车。她从季嬷嬷那里努力牢记京中人物,知晓姜聆幼时才满京师,诗词文章灵气逼人。陛下曾言她若为男儿身,将会是北衍年纪最小的状元郎。   可是可惜,不知是否应了那一句慧极必伤。她病弱得像捧在手中的一缕烟云,好似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霍澜音和长宁、长安两位郡主、李青曼和纪雅云同坐一辆马车。霍澜音本不想和长安郡主一起,偏偏想寻机会和李青曼说话,所以纪雅云拉她过去的时候,她便跟着去了。   马车离宫,走了没多久,纪雅云挑起垂帘。道“霍小将军跟在后面。”   长安郡主玩着手里的鞭子,说“阿聆上次出门恐怕还是两年前,他自然要跟着喽。”   长宁郡主抱着怀里的胖梨花,随口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安插了眼线在姜家,第一时间知道聆儿今日要出门。我听父王说,他今日本来有个差事,要离京去办。愣是装病推了,跑来这里苦巴巴地跟在聆儿身后。当真是仗着陛下疼他,不会降罪。”   霍澜音偏过头,望向后面的霍佑安。他今日穿了一身新衣,一丝褶皱不曾有,发髻也用心束过,坐在马背上腰背挺直,不见往日的懒散相。而他的目光一直望着最前面的凤銮,眸中无杂,只有一片赤诚。   车队不过行了半个时辰,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纪雅云赶忙让马车旁的侍卫去前面打听。   侍卫跑到前面询问,又很快折回来,禀告“姜家姑娘身体不适,要先行回去了。”   李青曼轻叹一声,有些惋惜“聆儿姐姐难得出门一趟,必然是惦念静安寺的那片梧桐林。可惜了,还是没来得及看一眼,就得折回去”   “驾”霍佑安加快马速,追上皇后的凤銮。   皇后祈福的车队继续往前走,姜聆已经下了皇后的凤銮,立在路边,等着姜家跟在后面提前以防万一的马车赶来。   姜聆望着静安寺的方向,不由遗憾“可惜了,都已经走了大半路程,还是停在这里。”   丫鬟赶忙劝慰“等姑娘身体好些了,咱们再来。”   姜聆轻轻笑着,不言语。等身体好些恐怕等不到了。   霍佑安赶过来,也没有贸然上前,保持了一段距离,望着姜聆。他想说他日后会带她去看那片梧桐,可是他不敢说。   姜家的马车赶过来,姜聆收回眺望的目光,依依不舍地转身。   小厮翻找的踩脚凳,却怎么也没找到。也不知道是今天早上走得匆忙忘了带,还在路上的时候不小心遗失了。   霍佑安翻身下马,走到姜家的马车前单膝跪下,以膝为凳。他一句话没说,也不去看姜聆,只是目视前方,眉宇坦荡。   姜聆早就知道霍佑安一直跟着她,只是她像往常那样选择了忽视他。他此番动作,让她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皇家的车队还没有走远,后面车队里的人挑起车厢旁的垂帘望向这边。   姜聆明白自己根本劝不动霍佑安,她也不想这样僵持着,让旁人看去当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只好无奈朝马车走去。她扶着丫鬟的手,提脚踩在霍佑安的腿上,迅速登上马车。   霍佑安抬手,在姜聆身后护着她。却也只敢隔着好远的距离护着,连她的衣角也不敢碰。   姜聆想动作快一些,可只是动作快了一点点,她心口又开始疼。她坐进马车,喘息微重,脸色也变得苍白了些。她低着头,用手压在自己的心口,待得胸腹间好受了些,她才轻叹了一声。   “霍郎这是何必。”她的声音轻轻浅浅的,融着一抹化不开的忧思。   霍佑安起身,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衣服。他低声说“算命的说我有旺妻命,聆儿要不要试试”   姜聆轻轻摇头,将车门关合。   她拒绝了太多次,他表真心了太多次。你来我往,谁也说服不了谁,时至今日,两人见面默契得极少说话。   霍佑安看着关上的车门,心里忽然觉得很闷。他不知道她还有多少时间,他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还能这样僵持多久。他上了马,赶到车窗旁,望着前方,开口“聆儿,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片刻后,他再重复“聆儿,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马车辘辘,他跟在一旁,第三次、第四次地重复“聆儿,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聆儿,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声到最后,渐渐哽咽,带着化不开的苦。   马车里,姜聆垂下眼睛,眼泪湿了面纱,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哭了。   他们青梅竹马,是圣上钦点的金童玉女,她的一次昏厥,一切都变了。   她总是清浅笑着,身子柔软,声音柔软,哪儿哪儿都软得不像话,偏偏心狠起来硬若磐石,日月不可改。   霍佑安一路将姜聆送回家,他停在姜家正门前,也不过府,望着姜聆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马车,走进了姜家,他才转身离开。   刚好遇见正在姜家作客的三两公子从姜家出来,几个人拉着霍佑安去吃酒,酒过三巡,那几个公子不由说了真心话。他们说霍佑安太死心眼,天下女子多的是,不值得非要吊死在姜聆身上,更何况他已经仁至义尽,重情重信,是姜家姑娘拒绝了他。他就应该顺坡赶驴,取消了这门婚事,再觅良缘才对。他这样拖着不仅毫无用处,且不能为霍家添香火,也是不孝。   几个人说多了些,说到最后将话说得不太好听。   然后,霍佑安把他们给揍了。   都是些权贵家的少爷,这事儿立刻传到了宫中,请圣上做主。   皇帝扶额,指了指正在殿内喝茶的霍平疆“你看着办。”   “成。”霍平疆起身,转身往外走。   “等等,等等。”皇帝追着叮嘱“佑安已经长大了,轻点揍,别不知轻重”   霍平疆已经走了。   皇帝琢磨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霍佑安长大了,卫瞻也同样长大了。他问“大皇子胳膊上的鞭伤如何了”   “启禀陛下,奴今早还问过太医。大殿下身体结实,那些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皇帝冷声了一声,摔了手里的书册,变了语气“揍得轻了”   卫瞻右臂上的鞭痕是他亲手抽上去的,他一看见卫瞻就想起当初卫瞻失控发狂差点将他的胳膊活活拽下来,到现在关节还有些疼。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将他赶去西荒并不能解气,还是亲手抽他一顿鞭子更解气些   卫瞻也听说了几位大臣进宫告状霍佑安的事儿,他正在东宫中挑选着绣娘送来的衣服霍澜音的。虽然他前几日刚刚给霍澜音送了好些。   卫瞻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未必下雨,晚上却一定会起风。把这套棉衣和这条披风送过去。”   “是。”小太监应下。   卫瞻看了他一眼,问“才来东宫瞧着眼生。”   “启禀殿下,奴,七星。昨儿晚上刚来。奴与奚公公是同乡,近日调度时,是奚公公将奴分至这里。”七星咧着嘴角笑,露出一对白色小虎牙。   既然是奚海生分过来的人,应当稳妥,瞧着也机灵。卫瞻就没有再多问。   七星收拾了给霍澜音带的衣物,前脚出去,奚海生后脚跟进来。   “殿下,江太傅押回来了。”   卫瞻本来心情很好,顿时脸色一沉。他在厅中渡着步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奚海生什么也瞧不出来,莫名忐忑。   卫瞻终于停下来,他在太师椅中坐下,冷声道“将江太傅请进来。”   江太傅是卫瞻幼时的老师,卫瞻也一向尊师重道。去年卫瞻被废了太子之位发配边疆,江太傅一路跟随。   这次卫瞻忽然大发雷霆令人将江太傅押解回京,着实让京中文武百官大吃一惊。   江太傅迈步进来时,脸上是带着笑的。他还是老样子,笑起来很慈祥的一个老人家,只是须发更白了些。   “老师请坐。”卫瞻转着指上的扳指。   江太傅也不客气,像往常那样坐下,甚至端起宫女摆上来的茶,认真品茗。   “嗯,让之这里的茶还是那样香醇。”   卫瞻抬眼看他,悠悠道“老师,幼时跟您学处世之道,学着用一层儒雅风度将自己裹起来,成为人人称赞的谪仙人。啧,可是老师最知道真实的我是什么德行。”   宫女悄声进来,手中托盘里放着一杯酒。   看着这杯酒,江太傅的瞳仁缩了缩,脸色终于变了。   “幼时,老师教我风骨正气。如今,老师却身体力行地表演着何为阳奉阴违、谎话连篇。”卫瞻一脚踹开身前的茶几,茶几倒地,茶器倾翻,碎了一地。   他卫瞻以容忍江太傅将他的消息不停送进京中,他亦可将计就计。可江太傅不该骗他那些药对霍澜音的身体无害。   在茶器摔碎的清脆声中,江太傅回过神来。他脸上顷刻染上颓然之色,不过转瞬间,他又笑了。他坦然道“让之,你说的对。我花了十几年教你风骨,可不过是用一层假象裹住,你骨子里只会是个暴君。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君而侍。你我十几载师徒情谊,终究抵不过江山社稷百姓福禄。”   很明显,卫瞻不是他选择的明君。   他端起毒酒,从容一饮而尽。 第135章   江太傅倒在地上,鲜血在他身体下铺展延伸,染红了他的素袍,染红了地上的浅色理石。   殿内侍奉的宫女和太监面无表情地低着头。   卫瞻早就说过这世上骗了他还能活命的人不过两个,显然江太傅不在其中。江太傅潜伏在他身边不停送消息至京,那些西行路上的追杀又有多少是从他那里送出去的路线消息卫瞻原本还想利用他,却也只是暂且。从江太傅背叛他的那一刻起,卫瞻必然不会留他性命。   他们是师徒,可更是君臣。   江太傅对他纵使有千万种好,一个不忠足以磨灭一切。   而卫瞻得知江太傅欺骗他那些药对霍澜音身体无害就是个罢了,终于将卫瞻的所有耐心耗尽,提前收网。   卫瞻抬眼看着地面上已经凉了的尸体,缓缓开口“江文隆误食歹人毒害孤的毒酒,替孤丧命。护徒之心日月可鉴。为官三十余载,政绩卓卓,堪为贤臣之表率。追贤正公,升正一品。发棺送乡,风光大葬。”   说完,卫瞻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他起身往外走,经过江太傅身边,脚步顿了顿,却也没垂眼看他。卫瞻脚步稍顿,继续往外走,立于门口望向庭院。红墙之下的垂柳已经枯了,亦不见麻雀绕柳叽叽喳喳的景象。   犹记得小时候,他正是站在那片红墙下第一次见到江文隆,郑重作揖的情景好似还在昨日。   连生母都可以推他入深渊,其他人的背叛又算得上什么   起风了。   这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宫人手脚麻利地收拾大殿,很快会将所有血迹擦拭干净,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皇后的车队到达静安寺时,已经过了午时。静安寺准备了斋饭,皇后和朝臣女眷先入雅室用斋饭,然后下午再进行拜佛祈福。   皇后先行进了雅室休息。其他女眷缓步前往静心池洗手。   长安郡主洗了手,笑着转身想和李青曼说话,可是她一回头,发现站在她身后的人不是李青曼,而是霍澜音。她顿时上演了一出何为变脸比翻书还快,脸上的笑顿时消了,细眉拧起,眼中写满了嫌恶。到底是顾忌着佛门圣地,她压低了声音冷笑一声,道“佛门清净之地,竟然允许你这样脏的人进来,简直是对佛祖最大的玷污”   霍澜音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也不恼,低声问“郡主为何觉得我脏我脏在哪里与男人欢好就是脏那郡主日后婚嫁之后也要独守空房,将夫君推到妾室身边弄脏姬妾这样郡主就可以干干净净了”   “你”长安郡主瞪圆了眼睛,怎么也没有想到霍澜音会在佛门圣地说这样污脏的话,更没有想到霍澜音胆敢顶撞她   “哦”霍澜音恍然,继而嫣然一笑,“差点忘了,郡主痴心霍将军多年,一直求嫁不得。想来是会一直干干净净的。”   “你好大的胆子”长安郡主脑子一下子炸开,一并炸开了她所有的理智。她扯出腰间的长鞭,作势想要朝霍澜音抽过去。   鞭子还没有落在霍澜音的身边,被一只枯树般的大手抓住。   “阿弥陀佛”扫地僧长吟一声,松了手。双手合一,默诵经文。   “阿弥陀佛”殿内所有的僧人齐声,声音低沉,在大殿内响起长长的余音。   佛像嘴角拈着一抹笑,好似看透一切。   “怎么了”长宁郡主从后面快步赶过来,先是瞪了长安郡主一眼,才询问。   “哼”长安郡主愤愤转头。   长宁郡主顿时觉得头疼,也不知道三皇叔平日里是怎么教养女儿的,竟然将长安养成这样刁蛮的性子。   长宁郡主只好看向霍澜音,询问她“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竟在佛门之地起争执”   霍澜音眼角有些红,既委屈又无措,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郡主,许是我的不对,是我不够好,不要怪长安了。”   她的委屈里又逐渐浮现几抹隐忍和善意,眼角的一点湿意瞧得人心疼。   若论演技,霍澜音何曾输过旁人。   这个长安郡主几次三番招惹霍澜音,霍澜音忍了两次,已是忍无可忍。她也发现根本没必要容忍这个刁蛮的郡主。   “你撒谎满口谎话”长安惊了。霍澜音怎么可以这样无耻地颠倒是非   “我可说错了什么才惹得郡主厌恶”霍澜音蹙眉询问,“又或者是我撒谎,郡主大可说出来。让众人评评理。”   霍澜音知道长安郡主是不敢在大庭观众之下将刚刚那番低语说出来,她还是要脸面的,否则也不会压低声音来嘲讽她。   “你你”长安郡主怒火中烧,再次朝霍澜音挥鞭。   “长安”   长安郡主听了父王的声音,立刻收了鞭子,欢喜地想要父王给自己做主。   “父王,我”长安郡主回头望向门口的方向,脸上的表情顿时僵在那里。   二王爷和三王爷皆站在门口,而除了他们两个,霍平疆也在。   长安郡主顿时一慌,脸颊发烫,手中的鞭子也落了地。   “胡闹。”三王爷皱眉。   “父王”长安郡主小跑着过去,拉着三王爷的手臂撒娇,“不是女儿胡闹,实在是那个女人讨厌得很。浑身一股烟花巷女子的俗香味道寺中的香火都遮不了她身上的怪味儿”   长安郡主一边说话,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霍平疆。然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霍平疆的目光落在霍澜音的身上   长安郡主顿时觉得委屈极了。这个一身怪香的狐狸精该不会不仅勾了太子爷的魂儿,还勾了霍将军的魂儿吧   长安郡主先前只是嫌弃霍澜音,再因她天生刁蛮,单纯厌恶霍澜音而已。可倘若霍澜音胆敢勾引霍平疆,长安郡主可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不管是谁,都不能打霍平疆的主意。她可以不嫁给霍平疆,一直单相思下去。可是倘若有朝一日别的女人要嫁给霍平疆,她是绝对不会允许的。所有胆敢接近霍平疆的女人,她都要杀了   “今日是祈福日,不得在佛门之地喧闹。”三王爷皱眉斥责。   长安郡主努努嘴,只好暂时低下头去。   三王爷又对着殿内的僧人道歉。   翠风从后面进来,奉了皇后的命令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长安郡主这才觉得自己的确莽撞了,只好低着头躲在了父王的身边。   三王爷竖眉看向女儿,道“你若再不懂事,立刻回家去惹了皇后休息,还要连累为父亲自向皇后娘娘告罪。”   “女儿再不敢了”长安委屈地说道。她盼着霍平疆能帮她说话,可是瞥向霍平疆时,霍平疆面无表情,并不多看她一眼。   她心里越发不舒服,更是以她刁蛮的逻辑更记恨霍澜音了。在她的逻辑里,正是因为霍澜音的存在,才让霍平疆看见了她今日不温柔的一面,甚至是出丑被父王训斥的样子。   长安郡主恶狠狠地瞪了霍澜音一眼,气得咬牙。   可霍澜音并没有看向她,霍澜音偏着头正微笑着在和纪雅云说话。   三王爷令翠风禀告,求见皇后。翠风进去一趟,再次出来请三王爷进去。三王爷临走前叮嘱长安郡主“安分些。”   “女儿知道了”长安郡主低着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三王爷刚走,七星带着卫瞻送来的衣服赶来。他朝着霍澜音恭敬行礼,笑着说“夫人,大殿下说傍晚山上要起风,令奴带了棉衣和披风。”   霍澜音让山河将东西收了,又给了七星赏。   长安郡主翻了个白眼。不过卫瞻的这个举动,到底是惹了不少人向霍澜音投来羡慕的目光。   “澜音姐姐,太子哥哥对你可真好。”纪雅云有些失落,她拉住霍澜音的手,“你到底有没有帮我在太子哥哥面前说话呀”   霍澜音的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纪雅云实在太过单纯,对她也的确很好。就算有着别的目的,可也是光明正大的。霍澜音想着一定要寻个合适的机会,与纪雅云促膝长谈。纪雅云是个好姑娘,她不该这样卑微,霍澜音更不忍骗她、敷衍她。   三王爷跟着翠风去了皇后暂歇的雅舍,他立在门口,笑着说“娘娘,长安不懂事,扰了娘娘休息。本王亲自给娘娘告罪了。”   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雅舍内传来皇后慵懒的一声“进来。”   皇后梳洗过,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正在对着桌上铜镜描眉。雅舍不大,黑白色调的摆设也极其简单。而在这间素雅的黑白色调中,一身红衣的皇后越发显得明艳照人。   只是一个背影,就让三王爷心动不已。他不由加快了脚步,赶到皇后身后,在皇后身后俯下身来,轻轻抱住了她。   红风目不斜视,翠风退了出去,轻轻关上房门,眉眼不动地立在檐下。   三王爷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嗓音低沉“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了。皇兄这皇帝做不了多久了,到时候这天下都是我们的”   皇后蹙眉,厌烦道“不要碰我,我还怎么画眉。”   三王爷感觉得到这几年皇后对他态度的转变,可是他不觉得这个女人能翻出什么花样来。毕竟她最大的把柄就在他的手上,他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的娘娘,你该不会是后悔了吧本王劝你不要一时糊涂,混乱皇室血脉可是天大的罪过。若是皇兄知道敏之不是他的骨血,你以为你还能活命你以为整个纪家还能活命恐怕要落得一个血流成河,骂名留史的后果”   三王爷瞧着皇后的神色,他的手搭在皇后的肩膀温柔摩挲。威胁过后,三王爷重新放柔语气“扶敏之继位,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   皇后恼于三王爷的呼吸拂在她的颈旁,她摔了眉笔,凤目含愠“谁跟你一家三口本宫何时说过敏之是你的孩子”   三王爷双目噙笑,胸有成竹,说道“敏之断然不可能是皇兄的儿子。”   皇后指尖儿挑起三王爷的下巴,眉眼间尽是嘲弄。她说“就算敏之不是皇子,为何就一定是你的儿子”   皇后嫣然一笑,凤目中的嘲弄绽放开来,令人目眩神迷。   “你”三王爷微怔,“娘娘,你这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气话呵,娘娘不该拿这种事情说笑。”   皇后伸手,结果红风递过来的帕子,对着铜镜,饶有趣味地轻轻擦拭画歪了的远山眉。   三王爷的脸色逐渐变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他重复。   皇后重新画眉,没理他。   三王爷忽然弯下腰,双手握住皇后的肩膀,转过她的身体。他看着皇后,脸上的表情亦怒亦笑“告诉本王,你是在开玩笑。”   “松手。”皇后皱眉。   三王爷不仅没松手,握住皇后肩膀的手越发用力,咬牙切齿“告诉本王,你的男人除了皇兄只有本王一个,只有本王一个”   三王爷握着皇后肩膀的手在发抖,他的身体矮下来,单膝跪在皇后的面前。   敏之不是他的儿子可怎么可能这些年,他遣散王府姬妾,膝下无子,只一个长安郡主。他给皇后当牛做马,任她差遣、任她打骂,拼尽全力为他们一家三口的未来铺路,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们很快就要成功,现在告诉他敏之不是他的儿子   这怎么可能   “你说话啊”   皇后压下心里的厌烦,挑起眼尾妩媚笑起来。她轻轻弯腰,手背抚过三王爷的脸颊“瞧瞧,瘦了这么多。这几年,你可真是辛苦了。”   三王爷抓住皇后的手,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不想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细小表情。   他再次问“敏之是我们的儿子对不对”   皇后动作温柔地理了理三王爷的衣襟,声若蛊惑“傻瓜,不是你的孩子,还能是谁的呢”   一声傻瓜,听得三王爷心里酥了大半片。三王爷却不知道皇后说的是心里话,在她心里面前这个男人傻得不能再傻。   前面女眷在静心池洗过手,纷纷在客房短暂歇息,等着祈福开始。霍澜音走进庭院,想去寻李青曼。   她出了屋还没去寻李青曼,就遇见了卫瞭。   “是你”卫瞭有些意外。他到底不是硕婉公主那样无忧的年纪,叫不出“皇嫂”。   “对了,我刚刚去找主持不知道母后歇在哪间雅舍。你可知道”卫瞭问。   霍澜音点点头“瞧着娘娘进去的,二殿下是要过去吗”   “对。麻烦带路。”卫瞭挠了挠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霍澜音。   他暂且不想,跟着霍澜音去雅舍寻母后。 第136章   卫瞭跟着霍澜音往雅舍走的路上,琢磨着该怎么称呼霍澜音。   霍姑娘好像不对劲,她是皇兄的女人这是整个京城都知道的事情,哪里能这样称呼呢   夫人好像也不对劲,她毕竟还没有嫁人。再言以卫瞻的身份,她的女人也不大方便这么称呼。   皇嫂好像也不行   脑仁疼。   卫瞭偷偷瞟了一眼身侧的霍澜音,又悄悄吸吸鼻子去闻她身上好闻的香味儿。卫瞭心想皇兄当真是好眼光,也不知道从哪里寻来这样美好的奇女子。这次回宫,他决定劝皇兄早日迎娶霍澜音。这样他再见到霍澜音时,也不至于为了一个称呼发愁。再者说,这么美好的姑娘,就应该早点娶回去才踏实放心嘛。   卫瞭还是个孩子心性。   霍澜音和卫瞭到了雅舍,翠风行礼后禀告“三王爷因为长安郡主的事情正在与皇后娘娘说话,二殿下稍等片刻。”   “知道了。”卫瞭随口说。   霍澜音却有些讶然。当时在静心池,三王爷便说要去见皇后娘娘亲自告罪。可是后来她已经回了客房,过了一会儿才出去遇见卫瞭,带他过来。过了这么久,三王爷还在这里   霍澜音也没多想,只以为三王爷借口长安的事情来见皇后娘娘谈其他的事情。毕竟据她说知,往年皇后带着朝臣女眷来静安寺祈福的时候,几位王爷并不会过来。   兴许是有其他很重要的事情吧。   三王爷很快出来,与卫瞭客套了两句,问了几句他的功课,便离开了。卫瞭向霍澜音道谢,谢她的领路,开开心心地走进雅舍去寻母后。   霍澜音也不敢多留。她还记得上次被卫瞻强硬从栖凤宫带走的事情。宫中人喜怒无常,她怕多留一会儿多惹麻烦,匆匆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她倒是歪打正着刚好遇见了李青曼。   李青曼蹙着眉,面带愁思,手里握着一条画着符文的红绸。   “李姑娘,这是要去哪里”霍澜音询问。   “去梧桐林,给姜聆挂一道祈愿符。”李青曼唇角抿出一抹笑,温声回话。   霍澜音的视线落在李青曼手中的红绸,道“李姑娘和姜姑娘的的关系应该很好。”   “那倒没有。”李青曼浅笑着摇摇头,“我与她不算熟悉,倒是读过不少她的诗词文章。我只是觉得她那样出色的才女,如今因为身体困在深闺有些可惜。她幼时便喜欢那片梧桐林,好些诗词中有提到那片梧桐林。今日她愿意跟着皇后娘娘过来,想来是很想念那片梧桐林,可惜身体不允许又要半路折回去。”   李青曼轻叹了一声,继续说“一会儿祈愿开始,也没什么时间单独为她祈福,只好趁着眼下闲暇时,为她在梧桐林挂一条祈愿红绸。”   李青曼的声音很好听,给人一种温温柔柔的和善感觉,说什么都像娓娓道来。听得霍澜音有些唏嘘。她说“虽然不太了解姜姑娘的事情,不过听你这般说,竟觉唏嘘和惋惜。我也想为她挂一条祈福符,不知道会不会太冒昧。”   “善举岂有冒昧一说”李青曼含笑反问。   霍澜音便也去取了一条祈愿红绸,和李青曼一起往梧桐林去。霍澜音也没有想到静安寺的后面会有这么一大片梧桐林。   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和尚正在轻扫落叶,看见霍澜音和李青曼过来,两个小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主动帮忙抬来梯子。   李青曼和霍澜音一前一后踩着梯子,将手中的祈愿红绸亲手挂在梧桐高枝上。   红绸随风轻轻地飘晃。   不仅一条红绸,整棵梧桐树上挂满了红绸。   祈愿红绸上本来写下生辰后再写祈愿的内容。可李青曼和霍澜音都不知道姜聆的生辰,只写了一句愿姜家姑娘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霍澜音合上眼,又双手合十,对着红绸默念了一遍祝福。她睁开眼睛,望着满树的红绸,不经意间发现别的红绸上也写着姜聆的名字。   霍澜音又翻看了几条红绸,更为讶然地发现这棵梧桐树上所有的红绸上全部写满了姜聆的名字。红绸颜色深深浅浅,一看就知道这些红绸都是不同时间系上来。   而且,都是一个笔迹。   李青曼立在梯子下面,仰头望向上面的霍澜音,解释“这课树上悬挂的所有红绸应当都是霍小将军系上的。”   霍佑安霍澜音黛眉轻蹙。   她就听闻霍佑安和姜聆青梅竹马,更得圣上赐婚,可后来姜聆生病,单方面解除了婚约,霍佑安却并不承认婚事已作废,仍待姜聆为自己的未婚妻,苦等她多年。   可霍澜音还是有些意外,实在是因为霍佑安给她的印象算不得好。并非她恶意揣摩霍佑安,只是下意识地没有认为他是那样专情又深情的人。   这世间人大多都是带着偏见看待旁人的。   霍澜音不多想,提着裙角从梯子上下来,和李青曼一起往回走。她们是趁着闲暇时候匆匆过来,也不敢耽搁,怕耽误了前面的祈愿。   李青曼温声开口“霍姑娘,我虽与你不熟。却想多说一句,京中什么样的人都有,不要因为旁人的言论让自己心中郁结。”   霍澜音知道李青曼是在说长安郡主的事情,她感激一笑,道“多谢李姑娘提点。”   李青曼点到为止,也不再多说。   又过了一会儿,霍澜音瞧了一眼李青曼的神色,才说“李姑娘,我今日受人之托,要带一句话给你。”   李青曼微微怔了一下,转瞬间猜到了让霍澜音带话的人是谁。她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心里跟着慌乱了一瞬。   霍澜音弯唇一笑,望着李青曼的目光多了几分亲昵。   “兄长说,他那日所言句句属实,请李姑娘莫要一时草率做出决定,若是改变主意随时可告知他。”   李青曼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胡乱点了下头,说“我晓得了,多谢霍姑娘带话。前面的祈福要开始了,我们快些走吧。”   李青曼加快了脚步,霍澜音也不再多言,沉默地一并往回走。   李青曼眼前不由浮现那一日周自仪挺拔立在厅中的身姿,他朝她作揖的情景。他那日说的每一句话,好似还在耳边。   “李姑娘当心。”霍澜音扶了李青曼一把。   李青曼因为走神,被绊了一下,幸好霍澜音扶了她一把。李青曼顿时觉得不好意思极了,说“让霍姑娘看笑话了。”   霍澜音弯起眼睛,眼角噙着笑。她莫名觉得身边这个姑娘就是她日后的嫂子了,错不了。   两个人很快走到前院,前院果然已经忙碌了起来。将要走进人群前,霍澜音忽然凑到李青曼耳边,小声说“我兄长是天下最好的男郎。”   李青曼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去看霍澜音时,霍澜音已经松了手,去寻纪雅云了。   李青曼悄悄舒了口气,总觉得今日自己的表现实在是太不好了。她用手背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确定没有发烫,才气定神闲地朝人群走去,拿出她相府女儿的从容气派来。   祈福仪式着实冗长。霍澜音混在其中,忍受着。她不由去想,倘若朝廷采用了兄长的提议,实行改良育种、解甲归田等方式,百姓一定能获得更好的收成,比来寺庙祈福更有用处。   文武百官的家眷绝大多数都是身娇体弱,娇养着长大,繁复冗长的仪式下来,这些女眷都有些疲惫吃不消,一个个神情远没有来时的精气神。终于等到仪式结束,一个个也不耽搁,纷纷上了马车,只盼着早些回家。   车队先一起回宫,到了宫门前,皇后换了软轿回栖凤宫,文武百官的女眷们各自乘坐着自己家的马车回家。   晚上的风果然大了起来,山风将卫瞻派七星送来的披风展开,仔细给霍澜音穿戴好。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要就这么回家,还是去东宫一趟。   崔欣媛瞟了一眼,故意阴阳怪气地说“这就是太子殿下送来的吧真是好看得很。”   明明是夸赞的话,可是被她尖细的嗓音说出来,实在听不出来善意。   在她身边的宋家桃也不说话,只要适时掩唇轻笑了一声,便够了。   任是谁一天当中被多次挑刺,也不会心情好。霍澜音忽然觉得很烦。她想起在凤寿宴之前,卫瞻对她说过的话“如果有谁让你受了委屈,你又一时应对不了。那就记下来,等你有了本事再自己弄死他们。”   行吧,她现在还动不了这些人。   原本霍澜音还想着来日方长,可如今觉得这群人没完没了,实在是恼人得很。看来她要让自己早一点有本事,开始计划给她们些教训。不过暂时来说,弄死还不至于。   霍澜音原本还犹豫是要直接回家还是去东宫一趟,卫瞻没有提前说过,可以他的性子,若是又计较起来,忽然发脾气呢不过被崔欣媛这一搅,霍澜音不愿意在这儿等了,那些人的目光让她觉得心烦。   “走吧。回家。”霍澜音带着山河,坐上回家的马车。   不远处,长安郡主早就坐在了马车里,但是她的马车没有走,停在一旁。她挑开车窗前的帘子,朝外望去,亲眼看着霍澜音上了马车。   长安郡主的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容。   竟然胆敢让她在霍平疆面前出丑,那她非要给霍澜音一个教训,让她知道她这个郡主的厉害。   她的目光追随着霍澜音的木车,期待着。   霍澜音刚上马车没多久,就觉出来马车的不对劲。她连赶车都不会,可是能够感觉得出来这马车不如早上进宫时更稳当。   下一刻,马车忽然剧烈颠簸了一下,霍澜音身子跟着晃动,头撞到了车壁,疼得她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身边的山河尖叫了一声,顿时慌了神。   外面也有人在尖叫。   霍澜音赶忙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抓着车壁的棱柱往前挪,一脚踹开了车门,至少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她便看见她乘坐的马车前面的马和后面的车厢分开来,车夫落在地上,车厢下面的四个车辕也不知道遗失了几个,整个车厢朝一侧倾斜着,以一种很快的速度朝一侧滑滚。   长安郡主笑了,笑得很开心。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霍澜音从车厢里滚出来的狼狈样子,最好摔断了胳膊腿儿,啧。   然而下一刻,长安郡主脸上的笑僵在那里。   她眼睁睁看着霍平疆不知道从哪里出来,骑着他的汗血马朝霍澜音飞出去的车厢飞奔而去,秋风吹起霍平疆身上的披风,带着一股肃杀的味道。 第137章   霍澜音握紧棱柱,对慌了神的山河说“不要慌,抓着我的手,我们跳下去”   “我我”山河想说她不敢。可是她望着霍澜音冷静的目光,纵使随着车厢的摇晃,她身子晃得厉害心里怕得厉害,却也在一瞬间冷静了些。她使劲儿点头,像抓住一抹希望似的抓住霍澜音的手。   下一刻,车厢的倾翻忽然停了下来。   霍澜音惊讶地回头。   霍平疆单手拉住沉重的车厢,向她伸出另一只手,道“小姑娘,似乎不太小心啊。”   霍澜音悄悄松了口气,将手递给霍平疆。她的手心碰到霍平疆掌上厚厚的茧,一种莫名的踏实安心感觉从手心传来。   长安郡主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霍平疆将霍澜音从倾倒的车厢里牵出来。   他牵她的手   他牵她的手   长安郡主气愤地从马车里钻出来,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霍澜音。这个女人果然勾引了她的霍将军   长安郡主的眼睛瞬间红了,她多希望置于险境的那个人是她自己那样的话,她的霍将军就可以像一个英雄一样来救她,来牵她的手   长安郡主心思飞快流转。她已是恨死了霍澜音,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参见大殿下”   长安回头,看见卫瞻脚步匆匆,急切地迎上霍澜音。   长安郡主心头跳了跳。既然霍澜音这个狐媚坯子两边勾搭,她一定要拆穿她的面目,让大殿下知道她的水性杨花,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卫瞻脚步匆匆赶到霍澜音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遍,问“可伤到了”   “幸好得霍将军相救,没什么的。”霍澜音心有余悸地说。   卫瞻瞥了一眼倾翻在地的马车,又回头环视了一圈还没有散尽的人群。他收回目光,冷着脸牵起霍澜音的手,道“先去东宫。”   “属下失职,殿下恕罪”侍卫们脚步整齐划一地赶来,跪地领罪。   “彻查。”   “是”   霍澜音被卫瞻牵着刚往前迈出一步,疼得蹙起眉,她这才发觉脚踝刚刚不知道磕到了哪里。   卫瞻感觉到了,他停下脚步,干脆直接将霍澜音抱了起来。身子悬空的那一瞬间,霍澜音有些不知所措。她总觉得当众如此,有些不甚雅观。她下意识地望了霍平疆一眼,霍平疆偏着头,正在和身边的一个侍从说话。不知道为什么,霍澜音特别不希望自己留给霍平疆的印象不好。   霍平疆忽然回过头来,刚好对上霍澜音的目光,霍澜音不由怔了怔,迅速反应过来“刚刚多谢霍将军相救。”   霍平疆点点头,笑了一下,随口道“你这孩子护别人的时候颇有番不要命的架势,但是不太会保护自己。这不行。”   卫瞻垂眼深深看着霍澜音,抱在她腰上的手越发用力。他抱着霍澜音大步往前走,回了东宫吩咐宫人去请太医。   他将霍澜音放在床边,在她面前蹲下来,去脱她的鞋袜。   “只是磕碰了一下,没有伤得很厉害。”霍澜音说。   卫瞻没有说话。   霍澜音瞧着卫瞻不太高兴的脸色,说“你不要生气。”   “上马车之前可有让人检查过自己可有多留心过”卫瞻声音有些沉。   “忽略了”   卫瞻确定霍澜音的脚踝只是磕了一块淤青,的确没有伤到筋骨,才放下心来。他放下霍澜音的脚,抬眼看向她,仍旧板着脸“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下次会记住的。”   霍澜音垂下眼睛,唇角却轻轻翘了起来。   卫瞻皱眉“你笑什么”   霍澜音抿着唇摇头,不肯说。   卫瞻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忽然凑过去,在她的耳朵尖咬了一口,威胁“你笑什么”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才声音低低地温语“以为你会发脾气踹椅子,然后在我身边加派人手彻底保护起来。日后我每日见了谁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要向你禀告但是你没有,你让我要保护好自己。”   “然后你就高兴了觉得我把你当人了嗤。”卫瞻斜瞥了她一眼,语气中透露了几分无奈,“你男人没那么蠢,不是不知道你要什么。”   “是吗”霍澜音眸光流转,忽然弯下腰,在卫瞻的额头轻轻亲了一下,又迅速退开,板着脸说“不小心撞上的。”   卫瞻裂开唇角,笑了。他也没起身,干脆由蹲为坐,懒懒散散地盘腿坐在地上,说“泥泥,承认吧,你喜欢孤喜欢得不得了。矜持让你板着脸,其实你现在恨不得把孤拉上床榻撕衣啃吮至天明。”   霍澜音愣住了。气恼之下脸色微红,她又收了情绪,轻轻挑起眼尾,妩媚一笑,温温柔柔地开口“殿下说的是自己吧”   “就当是吧。”卫瞻起身,动作粗暴地将霍澜音推倒在床榻上,俯下身来。   “咚咚咚”   “启禀殿下,太医到了。”   霍澜音偏过脸,忍着笑。   卫瞻黑着脸,再一次在她的耳朵尖狠狠咬了一下,疼得霍澜音蹙起眉推他才肯罢休。他起身,将霍澜音也拉起来,然后理了理她鬓间的长发,将她的耳朵完全遮起来,然后才宣太医进来。   既知道霍澜音只是磕了块淤青,没什么大毛病,太医给霍澜音诊脉时,他没留在殿内陪同。   他大步走出去,脸上的所有笑意都收了起来,阴冷得可怖。   他原本想让霍澜音暂且适应一番京中的嘴脸,可是她的身份到底是她的短板,只要她一日没成为太子妃,一日就要有人用她的身份拿捏她、欺辱她。   即使她能应对,他也舍不得了。   卫瞻大步往恭贤殿去。   “父皇眼下可在忙政事”卫瞻问外门的宦官。   “启禀大殿下,皇后娘娘刚刚带了补汤过来。陛下眼下应当正在与皇后娘娘说话。”   卫瞻皱眉。   皇后也在   卫瞻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皇帝和皇后坐在一块,皇帝喝着皇后送过来的补汤,而皇后拿了殿内的水果来吃。   卫瞻行过礼,皇帝问“听我儿脚步,这是有事。”   “是。”卫瞻开门见山,“皇儿老大不小了,想立太子妃生孩子。”   “咳咳咳”   “陛下慢些。”皇后轻轻为皇帝拍着背。   皇帝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唇角,他将帕子随意扔到桌上,瞥着卫瞻,问“那个来自西泽的女人奴籍之女”   “是。”   皇帝欲言又止,最后抓起放在桌子上的帕子,又使劲儿扔了一次,怒道“孤是如何教你的美色误国,你日后还是娶个丑的回来为妙”   卫瞻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坐在皇帝身边的皇后。   皇帝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皇后,忽然觉得有些打脸。他咳嗽了一声,以掩饰尴尬。   将那套对卫瞻说教无数次的说辞重新说了一遍“为帝者,是天生的孤家寡人。狠心绝情纵横捭阖,人心人命皆在你掌握之中,任你操控。任何人和事皆不可成为你的弱点,任何可能成为你弱点的人和事,任何想要要挟你的人,诛之。”   卫瞻垂眼,在心里默念了下一句“不过,天大地大,皇帝老子最大。”   皇帝也想到了后一句。他顿时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把后面那句心里话告诉这小子   他摸了摸脸,烦躁地说“不行换个身份好的,丑的。”   他在卫瞻开口前,挥了挥手“没得商量,下去罢。孤要忙政务了”   卫瞻并不意外,淡然道“儿臣告退。”   皇后轻笑,亦道“补汤已经送到了,陛下喝了臣妾也安了心。臣妾也告退了,不扰陛下处理政务。”   卫瞻和皇后一前一后离开,出了大殿,卫瞻并没有立刻走,而是立在原地,等着后面的皇后走过来。   “皇儿是在等母后”   卫瞻道“帮我娶她。”   皇后唇角噙着笑,将不知何时落在卫瞻肩头的一片枯叶拾起,慢悠悠地问“理由”   卫瞻缓缓道“对您来说,我娶这样一个身份低下的女人应当是莫大利处的吧”   皇后似笑非笑地望着比自己高了许多的长子,似乎琢磨了一会儿,她点点头“也不是不可以。”   “多谢母后成全。”卫瞻颔首,然后直接转身,大步离开,并不想逗留和她多说。   他知道这个女人能办到,从小到大,在他的记忆里就没有什么事情是这个女人办不到的。   皇后望着卫瞻的身影走远,轻叹了一声。   回到栖凤宫,她懒洋洋坐在彩凤绣凳上,一边拆着护甲,一边说“去将那份名录暗中送给周自仪。”   翠风蹲在她面前给她捶腿,闻言惊了一下,诧异问“娘娘打算出手了”   “毕竟母子一场,这孩子都求到我这儿了,哪能不顺手帮一把”皇后悠悠笑着,“身份不够,那就往上提。没有兄父,不是还有个周家。也幸好还有这么个周自仪。就看周自仪敢不敢站出来检举了。”   翠风说道“那份名单涉及甚广,虽说周大人刚正不阿,恐怕也没有勇气拿着那些罪证上表。那几乎是与半个朝廷为敌,只要周大人站出来,能不能扳倒那些臣子先不说,他的性命恐难保。”   “那咱们就试试看,他是否真如他所说愿以一腔热血献江河。”皇后慢悠悠地摘下发间步摇,“这世上说大话的人那么多,真正看清生死义无反顾的贤士没几个。也不知道这个周自仪算不算上一个。他若敢站出来,就算死了,倒也流芳百世了。”   是夜,周自仪回家途中遇到一伙黑衣人,黑衣人悄无声息将他擒至人迹罕至的角落,然后将一个盒子塞给他,然后消失不见。   周自仪疑惑地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七八个厚厚的小册子和一些书信。 第138章   卫瞻从恭贤殿回到东宫,霍澜音侧坐在床沿睡着了,她一双腿悬在床下,鞋子也未脱。   卫瞻在床边坐下的刹那,霍澜音眼睫颤了颤,醒了过来。   “你回来了。”她慢吞吞坐起来,带着几分困倦。   “今日去祈福累到了”卫瞻问。   霍澜音点点头。   卫瞻探手至霍澜音的腋下,去解她的衣带。   “我要回”   “闭嘴。”   霍澜音半眯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卫瞻,困倦地低下头,将下巴搭在卫瞻的肩上,嗡声说“殿下,我头疼。”   卫瞻皱眉,他将掌心覆在霍澜音的头顶,霍澜音蹙起眉。卫瞻便将霍澜音的长发拆了,这才发现她头顶肿起一块。   “在马车里撞到的太医没给看”卫瞻的语气中已带了怒意。   霍澜音摇摇头,嗡声说“我忘了和太医说。”   “这事也能忘”卫瞻瞪了霍澜音一眼,作势想要喊人进来再召太医。   霍澜音及时捂住了卫瞻的嘴。   “小事,肿了一点点而已,都没有流血。用不着请太医的。睡一觉,明天就会好了的。”霍澜音的声音很轻,像隔了一层雾似的,“流血那要多疼呢”   卫瞻眯起眼睛,琢磨了一下。而后有些烦躁地捏着霍澜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脸。他乜着霍澜音,语气不善“我早就说过,你既然是我认定的女人,我必然要得到。不管你愿也不好不愿也好,身上已经有了我卫瞻的烙印。既是我的女人,保护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要再提那件事情,连想都不要去想”   卫瞻忽然很烦躁。   他不希望她跟他回京只是因为他救她的那一次,哪怕她写满小册子他的优点也不能让她对他的本身动心   “我送你回家。”卫瞻冷着脸起身。   霍澜音拉着他的袖子,等卫瞻低下头看她,她蹙着眉说“夜里冷,不想走。”   “霍澜音,你想做什么”   霍澜音十分诚恳地说“我想做什么早就说得很清楚。从先前宁死也要逃走,到后来努力让自己去喜欢殿”   卫瞻打断她的话,嗤笑了一声,没好气地说“所以还没努力出结果”   四目相对。   霍澜音十分冷静,她松开攥着卫瞻袖子的手,淡淡道“若是殿下不稀罕那就算了。我走就是了。”   霍澜音起身,直接往外走。   卫瞻一窒,像有什么在胸口堵着。他用力拉住霍澜音的手腕,将她用力拉回来,摁倒在床榻上。   他死死盯着霍澜音的眼睛,再一次想掐死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算了,一了百了。   可是他不舍得啊。   “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卫瞻咬牙切齿。   霍澜音双手搭在他的后颈,拥着他。她弯唇一笑,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角,低声魅语“让让”   卫瞻无奈,他低下头,将脸埋在霍澜音的颈间,用力去吸她身上的味道。   罢了,还有一辈子的时间留给她,沧海桑田日落月升,他总能一点一滴挤进她的心里,慢慢渗透盘横,直至占据她的一整颗心。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霍澜音就从东宫回家。只因卫瞻要一早起来上早朝,她便也跟着早起。   回到周家,她刚去看望了母亲。莺时禀告宝意求见。   “宝意”霍澜音有些惊讶,宝意为何来寻她   若说起来,周玉清纵使有许多缺点和做得不对的事情,可是他能容下赵氏与旁人所生的宝意留在府中,且以表少爷的身份处之,这份容人之度,还是让霍澜音有些意外的。   “三姑娘。”宝意朝霍澜音作了一揖,他笑起来唇红齿白,“世事变迁,如今倒也不知道如何称呼如何行礼,若有错事,您别生气。”   “你清楚我我也清楚你,的确用不着讲这些虚礼。只是不知道你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宝意叹了口气,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兄长最近很是操劳,昨夜又熬了一个通宵。今天早上我听兄长身边的小厮清风说,兄长今早一阵眩晕,想来是通宵达旦的影响。”   “哥哥又一晚没睡”霍澜音蹙起眉。   宝意顿了顿,脸上挂上几分不好意思“说来惭愧,兄长一直是我的榜样。可我深知自己距离兄长的差距。如今看着兄长如此耗神操劳,实在担心兄长身体。可我在府中身份特殊,又不好去劝兄长。家中旁人劝兄长兴许收效甚微,可三姑娘若是好生劝一劝,兄长兴许会听。”   “好,我会劝劝哥哥的。”霍澜音轻轻点头。   宝意笑了,眼神甘澈。   其实霍澜音也没太大信心能劝得动周自仪,周自仪向来十分有主意,他决定的事情,极少听别人的意见而更改。   霍澜音不由想起李青曼来。若说起来,她并非周自仪的亲妹妹,虽然她与周自仪坦坦荡荡,可面上总要避嫌。再言,等母亲身体稍微好些能够下床,她就要搬离周府。到那时候,还是有个嫂子劝着兄长更好。   霍澜音和李青曼接触不多,可她莫名觉得李青曼也是个有主意的聪明姑娘。若她成为自己的嫂子,说不定真的能劝住哥哥。   接下来的今日,周自仪更是早出晚归,甚至夜不归宿。这对于周自仪来说,都是很少见的事情。   周自仪在查那些账本信件的真实性。纵使以他的官职,查这些事情很难,可他总不能冤枉好人,凭白做旁人的棋子。   “到底是谁希望我将这些东西公布于世”周自仪沿着河边缓步而行。   周自仪心里清楚,背后的人是将他当成了棋子。他若真的献出这些名录,恐性命不保。   可是,只要这些账本都是真的,他做这棋子又如何他甚至不怪背后人将他当成棋子。他早就想铲掉朝堂中的贪官、庸官,苦于没有证据。如今这么多的证据摆在眼前,他高兴还来不及。   “小心”   “救命啊,快来人啊”   “快让开”   不远处的人群响起一阵阵惊呼声。   周自仪寻声望去,看见远处上游的木桥忽然坍塌,上面的行人和车辆跌进下面的河水中。   这河虽不深,可水流稍微有些急。而且如今是深秋,跌下去就算不淹死,也是要染上风寒的。   一道纤细的人影从马车里落出来,顺着河水向下飘着。那个女人不会水,一边呼救,一边拍打着水面。   这样只会呛进去更多的水。   周自仪立刻跳进深秋冰凉的河水中,朝着女人游过去。女人从上游往下飘,他从下游逆着水流往上游。   “救命,救命”   “把手给我。”还未游到她身边,周自仪朝她伸出手。   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因为不识水性,挣扎中整个人没进水中,再下一刻从水面漏出头时,忍不住一阵咳嗽。   周自仪拉住她的手腕,缓声安慰“没事了。”   女人又回头望了他一眼,不过周自仪没有注意到。他将女人拉到怀里,手臂紧紧箍着她的细腰,将她拖抱到河边。   女人瘫倒在地,忍不住一连串地咳嗽。河水打湿了她的衣裳,婀娜尽显,玲珑有致。秋水刺骨得寒,颤栗让她的身子显得更加柔若无骨。   周自仪皱眉。他别开视线,朗声道“无意冒犯姑娘,情急之下,来不及顾虑太多。可既对姑娘清白有损,理应负责。然而在下有未婚妻,所以此事理当”   “周大人,我是李青曼。”李青曼打断他的话,生怕他说出什么以命来偿的惊人语。   然而从周自仪的表情上,李青曼发现周自仪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李青曼贝齿轻叩,有些无奈地小声补充了一句“李家六姑娘,你的未婚妻”   周自仪明显愣了一下。他重新看向李青曼。片刻之后,他迅速脱下他湿漉漉的长袍,披在李青曼的身上,将她湿漉漉的纤细身子裹起来。   “虽也湿了,可多裹一层,总归要暖些。”周自仪认真说道。   李青曼迅速低下头。她冻得脸色发红,遮掩了她双颊上迅速攀上的绯红。   周自仪的手臂穿过李青曼的膝下时,她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身子悬空,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周自仪抱起了她。她心里猛地跳快了两拍,继而忽空。   她想说拒绝的话,可是一抬眼,看见周自仪目视前方,眉宇之间一片光明磊落。   他发间滴落一滴秋水,落在李青曼的脸颊。李青曼迅速偏过脸,将脸靠近周自仪胸膛,然后小心翼翼用指腹抹去落在她脸上的那一滴水珠儿。然后,她慢慢收拢手指,将指尖儿攥紧手心。 第139章   又过了七八日,是卫瞭的生辰。他如往常一样只是请了些平日交好的朋友,连宴都不算开。   桂德顺弓着腰给皇帝研磨,他暗中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皇帝批阅奏折累了,他才笑着趁机开口“陛下,今日是二殿下的生辰,您打算赏赐什么”   皇帝“哦”了一声,道“你去国库寻个合适的东西送过去。”   “是。”桂德顺点头领命。对于皇帝的态度,他一点都不意外。这些年二殿下的赏赐多大都是他挑选的。明面上,陛下对两位皇子都很好,可他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却知道皇帝对两位皇子的态度完全不同。   过了一会儿,皇帝道“让之也快要过生辰了。”   “还有一个月。”   皇帝皱着眉。半晌,他又叹了口气,语气不善,道“桂德顺,依你看这混小子非要娶那女的孤要是下圣旨令他迎娶旁人或者干脆杀了那个女人,你觉得他会如何”   “这以大殿下的脾气恐怕、恐怕”桂德顺斟酌着语句,“奴愚见,万事不该破坏陛下和大殿下之间的父子情。”   半晌,皇帝轻叹了一声。颇为无奈地自语“谁让老子就这么一个儿子,惯的他”   桂德顺正在收拾长案上的书册,没听见皇帝的话。他也没有胆子再问一遍。   三王爷如往常一样来看望卫瞭,送来自己很早前就准备好的生辰礼。   卫瞭正将硕婉公主抱在腿上,喂她吃东西。他赶忙放下硕婉,开心地说“三皇叔,您今年又送我什么好玩的东西啦”   三王爷眉开眼笑“敏之,你过来看。你一定喜欢。”   皇后带着翠风和红风过来,看见卫瞭兄妹和三王爷在一块说说笑笑,她几不可见地扯起唇角,勾起一抹嘲意。   “母后”卫瞭立刻放下三王爷送来的稀罕玩意儿,开开心心地朝皇后跑过去,讨好要礼。   皇后每年倒是不会送他什么稀罕玩意儿,不过亲手下厨做一碗福糕罢了。   皇后这双手肌若凝雪,她极其爱护自己的这双手,一年当中下厨的次数实在是少。   卫瞭大口吃着福糕,高兴地说“吃了母后的福糕才算长大了一岁。”   三王爷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他寻了个机会,单独去见皇后。   “如今复封太子的诏书虽然还没有颁下来,可满朝文武都以太子之礼待卫瞻。我们不能再等下去,否则就是前功尽弃。”   皇后已极其厌烦他,连敷衍都懒。她懒懒道“有话快些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让你再出手一次。”   皇后眼尾轻挑,笑了。她道“本宫与他的关系如今如何,你不是不知道。本宫怎么可能再得手。”   “你有办法,肯定有办法,只要你想。你们是母子,他这次回京并未向你出手,定然是顾念着母子之情。”三王爷成足在胸,“皇兄那边我可以办到,卫瞻那里还是你下手比较靠谱。”   皇后凤目微怒,她盯着三王爷,声音忽得变得尖利“你对陛下做了什么”   “没有。哈,我能做什么。”   银光一闪,皇后手中的匕首划过三王爷的鬓间,一绺儿发丝割断缓缓飘落。   三王爷顿时脊背生寒,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眸中含愠的皇后。   “你、你你做什么护夫心切,不过是个不贞不忠的”   “什么声音”卫瞭望向偏殿的方向,“是母后那里”   他急忙飞奔过去,院内的护卫也不敢耽搁,拔剑冲过去。   殿门被踹开,浓郁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   皇后立在大殿正中,她低着头,正拿着一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血迹。   三王爷倒在地上,鲜血从他颈间汩汩涌出来,在他身下蔓延。因为疼痛,他的身体本能地弹动着。   跟着一并过来的富家子弟和侍卫,见到这一幕皆是骇在那里。   “发生了什么事情母后可有受伤”卫瞭压下心里的惊惧,跑到皇后面前,他要保护母后。   皇后将擦过手的帕子随意一扔,帕子轻飘飘地落地,刚好遮了三王爷死不瞑目的脸。   她温柔地摸了摸卫瞭的头,说“敏之不怕。你三皇叔酒后失态,意对母后不轨,所以母后把他杀了。”   皇后一袭雍容华贵的红色宫装,眼中含着笑,从容而立。   殿内殿外的人,不由噤了声。   卫瞭张了张嘴,缓了好半天,才讷讷点头“母后没事就好我们、我们先离开这里”   皇后和卫瞭一起往外走,走到大殿门口,皇后回过头望向三王爷的尸体。她的目光颇有深意,三分嘲意,两分唏嘘,至于剩下的五分藏在凤目深处,不得窥。   周家,霍澜音腰背绷直坐在椅子上,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儿司徒十三正在为她施针。   “小阿音再坚持一会儿,只差最后两针喽。”司徒十三一边说着,一边将最后两针刺入霍澜音的虎口穴位。   司徒十三又叮嘱“记住了,要照顾好自个儿的身子。万不可受伤生病再服药。最近天儿已经冷了,屋子的炭火也该生了。可千万别染了风寒。退一万步讲,就算染了风寒,也不要随意服药。所有的药对你现在的身子都有损。”   霍澜音弯起眼睛来,柔声说“司徒爷爷,你每次过来给我施针都要说这些话,我都记下啦,肯定不会忘。再说了,我身边的这几个丫鬟也都记着呢”   司徒十三笑得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姑娘姑娘”莺时提着裙子小跑着跑进屋。兴许用“冲”比“跑”更合适些。   山河想说莺时这样的举动不合规矩,将来进了宫是要出岔子的。可毕竟莺时在霍澜音身边时间更长,她哪有资格去说她只能在心里为以后进宫的日子担忧着。   “怎么了急急燥燥的。”霍澜音问。   莺时大口喘息了两声,才说“不好了,大爷出事了”   霍澜音脸上的笑一僵,顿时变了脸色,急问“我哥哥怎么了”   “大爷击了跪天鼓”   霍澜音心头跳了跳。   这跪天鼓又叫鸣冤鼓,只有朝臣可以击鼓鸣冤。但凡跪天鼓响起,天子亲理,于金銮殿伸冤。若非冤案,击鼓者刺字服狱十二载。   “哥哥状告了谁”霍澜音实在想不通周自仪会去状告何人。   莺时脸色发白,急促地说“大爷以北衍百姓之名伸冤,状告朝臣三百二十七人”   霍澜音猛地站起来,却忘了手上的银针,银针磕在桌角,更深地刺进她的肉中,丝丝血痕从针孔周围渗出来。   司徒十三“哎呦”了一声,赶忙给霍澜音拔针。   霍澜音怔怔立在那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思考她能为兄长做什么。   “山河,随我进宫去” 第140章   卫瞻本来打算去卫瞭的住处送一份贺礼。可他不想在那里见到皇后,所以只派人将贺礼送过去。打算等晚些时候不会撞见皇后,再亲去一趟。不久,他就得了周自仪擂了跪天鼓的消息。   “父皇那边怎么说”   “陛下午后歇着,暂且还不知道这事儿。宫人没敢喊醒陛下。”   卫瞻颔首。   他略一沉吟,按兵不动,只在东宫等消息。跪天鼓一响,皇帝必然要亲审。   卫瞻在东宫中等了一阵子,前头又有消息传来,说是皇帝午后醒来已经得了消息,正要亲审。   卫瞻这才令人取了朝服换上,往前殿去。   他刚走出东宫正门,迎面遇见了长安郡主。   “太子哥哥”长安郡主小跑过来,“我有事情跟你说”   “说。”卫瞻的视线越过长安郡主,望向远处的霍澜音,眼中浮现一抹讶然。   “那天跟着皇后娘娘祈福回来,霍澜音的马车出事,其实是她自己做的手脚”   “然后呢”卫瞻问的心不在焉,目光仍落在远处的霍澜音身上,看着她的脚步略显焦急。   为了她兄长急成这样卫瞻的脸色冷下去。   长安郡主继续说“太子哥哥,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她是看见了霍将军同行,故意使出来这样一出苦肉计,博同情最后霍将军果然上当了她这是明晃晃地勾引霍将军啊太子哥哥你对她那么好,她怎么能这么不知足,居然敢对不起你”   长安郡主喋喋不休,终于注意到卫瞻的心不在焉,顺着卫瞻的视线转过身去,看见逐渐走近的霍澜音时,忽地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咬了下唇。   卫瞻已经从她身边走过,迎上霍澜音。   “侍卫怎么放你进宫的”卫瞻刚问完,他视线下移,落在霍澜音的胸口。那枚被布条裹了那么久的扳指终于重见天日,系挂在她的颈上。墨绿的扳指盈盈泛着光泽,贴在她雪色的肌肤上。   “他们看见这个,就放我进来了。”霍澜音纤细的指尖儿搭在胸前的扳指上,微凉的触觉染上她的指腹。   卫瞻眼角染上了一丝浅笑。因她为兄长脚步凌乱的气闷,忽得散了些。   霍澜音瞧着卫瞻的神色,弯唇垂眸,忽然觉得她兴许早就该拆了这枚扳指的布条。   卫瞻收起脸上的笑,轻咳一声,重新板起脸“为你哥哥的事情”   霍澜音下意识地点头,继而又摇头,忙不迭地解释“我进宫来寻你不是为了求你帮忙,而是觉得你这里会得消息更快些。”   长安郡主很是生气卫瞻理也不理她的态度,她几步追上去,愤愤道“太子哥哥,我是真心实意为你好才会说这些话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可是你妹妹,完全是为了你好,你可千万不要被她蒙蔽了。要相信我说的话呀”   卫瞻忽然很烦躁。他睥着长安郡主,不耐烦地说“就你这脑子,连使坏都学不会,趁早打消嫁给霍将军的念头。别说霍将军,他儿子都看不上你。”   长安郡主呆在那里,犹如五雷轰顶。   霍平疆俨然是她的死穴。自打懵懂少女时,一见倾心,她就像入了魔一样,非他不嫁。所有人都哄着她,说她一定能心想事成,说霍平疆这样冷面铁血的男人一旦将她装进心里,必然死心塌地,把她捧在手心里   纵使也有个别人劝她放弃,谁也不曾用卫瞻这样的语气   “你瞪什么”卫瞻越发烦她,“别在这里发疯,孤不会惯着你那些臭毛病。”   长安郡主双唇颤了颤,忽然指向霍澜音,怒不可遏“是她果真是她蛊惑了太子哥哥”   卫瞻直接拍开她的手,暴躁地说“离你皇嫂远些”   皇嫂。   又是这个称呼   上次从硕婉公主口中听到这个词儿,长安郡主已经很意外了,如今亲自从卫瞻口中听来,更是惊得不得了。惊骇让她稍微冷静了些。她向后退了一步,有些陌生地望向卫瞻,讷讷道“太子哥哥,你怎么变了自从这次回京你就变了”   再也不是印象里那个温文尔雅风度无双的太子哥哥了   卫瞻连理都没有理长安郡主。他看向霍澜音,道“我现在要去前殿,有消息会送过来。”   “好。”   卫瞻刚往前迈出一步,又停下。他转过身,指了指长安郡主,道“知道长安一片善心想要留下来给你皇嫂解闷。可你皇嫂风尘仆仆赶来,需要休息。你回罢。”   “我我你你她、她”   长安郡主顿时语无伦次起来。虽说从小到大,她和卫瞻的接触并不算太多,可到底是堂兄妹,每次相见,也都是客客气气的。这还是长安郡主第一次被卫瞻如此说,而且还是当着低下的霍澜音的面儿,当着那么多宫女太监的面儿。她一时之间,竟然完全接受不了,整个人呆怔在地。   卫瞻根本没理她,大步离开。   霍澜音也打算对长安郡主视而不见,带着山河经过长安身边,径直走进东宫。   卫瞻刚走出没多远,宫人从外面急匆匆赶来,行色匆匆。   霍澜音和长安郡主都望过去。   小太监望了一眼霍澜音和长安郡主,将已经到了嗓子眼的话儿赶忙压下去,又往前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仔细禀告。   霍澜音的心不由悬了起来。莫非哥哥那里那么快就有了消息莫非这小太监是顾虑她在这里,才低声禀告。   卫瞻愕然地回头望了一眼。   霍澜音后知后觉,卫瞻不是看她,而是看长安郡主。   卫瞻冲霍澜音摇摇头,看来并非哥哥的事情,霍澜音顿时松了口气。   霍澜音所料不错,小太监向卫瞻禀告的事情正是刚刚发生在卫瞭住处,皇后亲手杀了三王爷的事情。   卫瞻往前殿去的路上,忽然五脏六腑一阵绞痛。这阵绞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他右臂上的长久酥麻。   卫瞻皱眉。   他不信邪,不打算驱离盘桓在体内的邪功,打算将阴阳咒化为己用。经过努力,他习得了阴阳咒的第九重。然而阴阳咒一共有十重,只要还没有练到最后一重,终究是个麻烦。   回京之后事务繁多,他一直没有腾出时间来继续练阴阳咒。   皇帝午休起来,因梦里杂乱,心情不算太好。刚一起来,就得知三王爷酒后失态意欲对皇后不轨,反倒被皇后亲手割了脖子这样令人震惊的消息。   愤怒、不敢置信。   他刚打算去栖凤宫看望皇后,且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偏跪天鼓又被人擂响。   “哪位官员在擂鼓”皇帝问。   他的心思早就飘到了栖凤宫,甚至打算将亲审之后延后。   “你说什么”皇帝得知何人为何擂鼓之后,皱起眉,倒也不急着往栖凤宫去了。 第141章   霍澜音在东宫等着消息。东宫很大,宫人更是处处可见。霍澜音走到哪里,哪里的宫人都不会拦着她。偌大的东宫,她往来无阻。她推门进了卫瞻的书房。卫瞻的书房比她想象中要更为静谧,诗画高悬。   急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做些旁的,稳稳心神。她从书架中寻了本诗册来读,以来平心。   她读了三两首诗后,才忽然反应过来这本诗集的作者就是卫瞻。应当是他早些年,还是小少年时所写。   霍澜音再继续读下去时,便多了几分认真。从这些诗词中去揣摩卫瞻的心境和少年抱负。   一个人的真我总是能通过文字悄悄展现。   她在卫瞻的诗词中看见了金戈铁马,看见了山河壮阔。   心神一动,霍澜音忽然不那么为周自仪担忧了。人人心中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山河,为凌云志义无反顾的姿态本就是这世间最伟大的壮美。周自仪踏上这条路时,早就料想过所有后果。霍澜音相信哥哥选择擂动跪天鼓时,定然怀着一颗赤诚的赴死之心,唇角噙着笑坚定而从容。   方方正正围起一个家,家是一个整体,家中的每一个人却是独立的个体,为自己的人生路负责,当他为矛决绝刺出,作为家人就是立在他身后最坚实的盾。   即使是最坏的结果,他既从容赴志,她亦当释然,为他欢喜。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小太监举着灯笼依次点亮长长甬路两侧石灯里的烛火。   霍澜音将诗集收起来,指尖儿抚过书架上一本本书册,想象着卫瞻在这间房读书明理慢慢长大。   她蹲下来,指腹抚过落地书架最下一层的木格子上,上面用小刀刻出来一只小乌龟。   是卫瞻小时候干的   也只能是他,谁敢往太子爷的书架上乱刻呢   霍澜音翘起唇角,眸光里闪着盈盈的笑。   是不是卫瞻也会成为她的家人兴许,她余生都要留在宫中,日日与他为伴。晨起他上早朝时,她会为他穿上朝服,送至殿门。白日里,或懒懒卧在藤椅上晒着太阳,或与他们的儿女相伴,或有了兴致调香雕玉。晚霞烧满天时,她立在殿门等着他回来,将暖融融的手炉塞进他的手里。   “主子,您怎么哭了”山河慌了。   霍澜音用指腹压了压脸颊,才发现自己哭了。她弯唇摇头,默默起身。   这样的未来太美好,美好得不太真实。她隐约想起来,在很久之前她也想象过这样的未来。那个时候,她是周澜音。明明也就是一年多以前罢了。   她将手压在心口,拇指轻轻拨了一下胸前的墨绿扳指。重新捡起了往昔深闺里无忧的梦。   七星匆匆寻到书房。   “有消息了”霍澜音瞧着七星的脸色十分不好。   七星擦了擦额上的汗,开口“禀主子,殿审时,陛下身体突然抱恙,如今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赶了过去。殿审之事被推迟了。大殿下如今在陛下身边照料,大殿下让奴带话给您,您若困了,放宽心早些歇下。要是想回家,您吩咐一声就可,只是他实在走不开不能送您。”   一时之间,霍澜音倒是不知道该松了口气,还是该更担忧。她问“陛下的身体如何了为何会突然抱恙可是殿审时动了怒”   “这”七星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实话实说,“殿下的确有动怒,且吐了血。”   霍澜音顿时惊了。整个北衍人都知道早些年战乱,天子在战乱中多次受伤身体本就不好,如今年岁大了,更是时常抱恙。吐血这恐怕有些严重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家,她留在东宫等卫瞻回来。   卫瞻守在父皇的床榻旁,脸色铁青。   中毒他一直知道父皇身体不好,却不知道父皇中了毒。在这森严的皇宫之中,天子竟然中了毒   荒唐   太医们紧张地围在一起小声商量着。朝臣在外殿候着,等消息,忍不住窃窃私语。实在是今日在大殿上,天子一口血喷出的场景实在太触目惊心。   皇帝皱着眉醒过来,他看向卫瞻,说道“让外面的臣子都回家去,不必在宫中守着。”   只是这样一句话,就引得他一阵粗重的喘息。太医赶忙过来为他重新诊脉。   卫瞻摆了摆手,着人传令下去。   跪在外面的文武百官得了圣意,刚起身,皇后的凤銮赶到,他们再次跪下行礼。   皇后下了凤銮,拖着曳地的长长裙摆,穿过百官,快步走进殿内。   卫瞭心里如焚地跟在她身后。   “陛下。”皇后疾步走到榻前,坐在床沿,俯身去瞧皇帝的神色。   阖着眼的皇帝听见皇后的声音,忽得睁开眼直直看着她。他抓住皇后的手腕,微微用力。   腕上的疼痛感袭来,皇后蹙了蹙眉。她忍了疼,温声询问“陛下觉得如何了”   皇帝没有答话,直直望着她,好像想要从她的这双盈盈凤目,一直看到她的心底。   皇后似有若无地笑着,磊落地对上他的目光。她的腕上一松,是皇帝松开了手。   皇后自然地偏过头,询问太医皇帝的状况。   “回娘娘的话,陛下中了毒。毒量虽不多,可是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若想将陛内的毒素全部清除,着实有些难度”   “中毒”皇后笑了。   她脸上的笑忽地一收,瞬间冷若冰霜,质问“陛下是如何中毒的”   “回娘娘的话,臣在陛下的茶盏内侧发现了残留的毒。”   皇帝一阵咳嗽,皇后回头去看他,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卫瞻。发现立在一旁的卫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他的目光是赤裸裸的怀疑。其实连皇帝也是怀疑她的吧   皇后轻笑。   卫瞻望着皇后,开口“来人,传孤旨意,陛下中毒,御膳房和陛下身边的宫人难辞其咎。自上至下领鞭刑,尽数遣换。”   “不妥。”皇后直起身,正视着卫瞻的眼睛,“陛下中毒一事岂能如此草率揭过。依本宫之意,责令有司严加拷问,势必揪出幕后凶手。”   卫瞻沉默地审视着自己的母后。他总觉得自己早就看透了母后的筹谋,又不确定究竟有没有看错。   皇后向前一步,凑近卫瞻,在他耳畔低声询问“怎么,皇儿是怕查出幕后凶手是母后,到时候很难做吗”   卫瞻瞳仁猛地一缩,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成拳。   即使是阴阳咒的事情,他多希望母后告诉他是一场误会,是她的身不由己。然而不过是他可笑的希望罢了。   时至今日,父皇也遭到了暗算   “母后说得对,是该彻查。”卫瞻听见自己沉沉的声音。他的每一字都咬得很重。   体内阴阳咒的力量悄悄运转,卫瞻眸中漆色的旋涡中染上一丝红。   皇帝睁开眼睛,静静看着对峙的母子两个,几不可见地皱眉,又合上眼。   “父皇是不是难受”卫瞭趴在床边。   皇帝偏过头目光扫过卫瞭的五官,没有开口的打算。   娴妃和良妃匆匆赶来,硕婉公主在母妃的怀里朝床榻上的皇帝伸手。她红着眼圈一直喊“父皇父皇”   “婉婉乖,不要吵到你父皇了。”娴妃摸摸女儿的头,自己的眼睛却也红红的。   皇帝清醒着,可是他觉得很疲惫,连眼睛也不想睁开。合上眼,眼前浮现二十年前纵横沙场的血与汗。然而如今的他再也拿不动当年驰骋疆场的战戟。他这一生啊,都耗在了北衍。   “孤无碍,都退下。”   娴妃急忙说“陛下,臣妾留下来照顾您好不好”   往常每次都是她陪着皇帝身边,皇帝总是夸她体贴周到。然而这一次皇帝没有允。   皇帝服了药,令所有人都退下。只太医在外间一边守着,一边商讨着医治之法。   卫瞻退出内殿,却也没有回东宫,留在外殿听太医们的商讨。   卫瞻在外殿留了很久,直到外面起了喧哗。   “什么人胆敢在外面闹”卫瞻冷声问。   “是长安郡主”小太监跪地解释,“长安郡主得知三王爷的死讯,哭哭啼啼跑来求陛下做主。”   卫瞻烦躁地问“她不知道父皇身体抱恙”   小太监不敢答声。   满朝文武都知道的事情,长安郡主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卫瞻暴躁地想要踹开脚边碍眼的矮凳,想起父皇在内殿歇着,努力克制了一下。他阴沉开口“将她赶出宫去”   “是是”小太监赶忙起身出去。没多久,外面的喧闹声消失了。   太医劝“大殿下,陛下所服毒量并不重,需要日后慢慢排毒。今夜不会有事。殿下还是回去休息吧,莫要伤身。”   卫瞻望了一眼内殿的方向,这才离开。   卫瞻前脚刚走,一道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潜进内殿。   “陛下。”   皇帝躺靠在床头,手里翻看着一份名录。正是今日周自仪提交上来的名单。   “说。”皇帝目光甚至没离开手中的名录。   “启禀陛下,当年极为受皇后娘娘看重的那个侍卫已经死了。”   “确定是真的死了”皇帝又是一阵咳嗽,才继续说,“怎么,死的”   “属下亲自开棺证实,并非假死。至于死因,属下查到当年的宫女,证实当日那个侍卫没有照料好皇后娘娘的爱马,使得那匹西域良驹病死,皇后娘娘也差点跌马受伤,所以娘娘下令将那个侍卫乱棒打死。”   皇帝皱眉。   他对那匹西域良驹有点印象,哪儿来的,怎么没的,却都没什么印象了。毕竟那几年北衍百废待兴,他整日忙碌朝政。   皇帝挥了挥手,令黑衣人下去。   他十分费解。   皇帝原以为皇后是为了帮助三王爷篡位,可是三王爷被她杀了。   皇帝亦猜过皇后是为了纪家,为了她的父兄谋权。可是在这份周自仪递上来的名单中,写了好几位纪家人。这几位大臣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以皇帝对纪家人的了解,似乎也不像有着那么大野心的逆臣。   如此只剩下最后一个猜测。他年长皇后十九岁,迎娶她时,她不过是十五岁的蓓蕾年纪。皇帝只好猜测她当初嫁得心不甘情不愿,甚至心有所属,筹谋多年为了报复他和纪家,为了和她爱的郎君团聚。可是她居然杀了卫瞭的生父。扶植卫瞭与情郎团聚的猜测,便也不成立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   一片寂静中,皇帝愁眉自语。   半晌,皇帝沧桑的目光中闪烁起亮光。手中的名录跌落,他惊得失措。   这是自他二十年前起兵复国后,多年不曾再有过的震惊、不淡定。   他的眼前浮现多年前,立后之日,第一次见到皇后的场景。不过十五的年纪,一身正红凤服款款走来,曳地的裙角吻过百砖,她美艳的容貌中没有半分小女儿的羞怯。   画面一转,已是他们婚后。时日太久,他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她那日不甘的目光。   “只因我是女子”   那是他记忆中,向来从容优雅的皇后唯一一次失态。   “原来原来是这样孤的皇后啊哈哈哈”皇帝拍榻大笑。   皇帝终于理清了心中疑惑,那边在回东宫路上的卫瞻却心情阴翳暴躁。   明明还没到寒冬,他却觉得刺骨的寒。   谁都知道皇家薄情的道理,可事到如今,他还是觉得遍体生寒。红砖绿瓦金碧辉煌之内,不知掩藏了多少肮脏和冷血。他生于皇家,注定今生离不了夺权。他不由又去想,日后他终身困在这红墙绿瓦之内,是否有朝一日也会日渐冷漠,甚至冷血。   权利当真可以让人变得不择手段变得人不像人究竟是因为他太容易得到而不齿,还是因为别人错了   每当他情绪阴沉时,体内的阴阳咒便会悄悄运转,使他变得更为暴躁。回到东宫,他远远看见书房里的灯是燃着的。   是那个嫌命长的狗东西在他的书房里他大步走去,一脚踹开书房。   两排书架间露出最里面的长长檀木书案。霍澜音伏在桌上睡着。卫瞻的踹门声,让她揪起眉心,眼睫颤了颤,迷迷糊糊醒过来。   卫瞻怔了怔,穿过书架走到长案前。   “你回来了。”霍澜音揉着眼睛坐直身子。   她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袖子上的褶皱压在她雪白的脸蛋上,留下一道红印子。   “没回家”卫瞻用指腹沿着她脸上的那道红印子捻过。   “陛下可还好”霍澜音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是刚从睡梦中被惊醒,她整个人还是迷糊的,一连打了两个哈欠。   卫瞻想问她为什么没回去,又怕得到天冷不想走这样的答案。他不问,就可以当成她是担心他。   他用手指头去戳霍澜音的额头,将她的脑袋戳得向后仰。   “把自己洗干净没有”   霍澜音用手心捂在自己的额头,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卫瞻“啧”了一声,俯身,手臂探过她膝下,将她抱了起来,转身走出书房,往寝殿去。   他将霍澜音放在床上,霍澜音坐在床上又是一连打了两个哈欠。卫瞻阴着脸,看着她的嘴慢慢张大打哈欠,看得他都想打哈欠,在霍澜音将要张开嘴打第三个哈欠的时候,卫瞻黑着脸捂住了她的嘴。   霍澜音眨眨眼,抬起眼睛仰望着身前的卫瞻。   望着霍澜音的眼睛,卫瞻舔了舔牙齿,捏住了霍澜音的鼻子,然后眼睁睁看着霍澜音的眉头拧起来,推开他的手。   “清醒了”卫瞻问。   霍澜音揉着自己的鼻子,闷声问“什么时候时辰”   “早就过了子时。”   霍澜音反应迟钝地“哦”了一声,她踢了鞋子,爬上床,抱着被子往里侧一滚,然后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卫瞻看得目瞪口呆。   “霍澜音,你是睡糊涂了这不是你的床。是孤的床,是每次拉你过来睡觉,你都不乐意的那张床。”   霍澜音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啧。”卫瞻转身到床尾的衣架旁宽衣,外衣被他扯下随便搭上上面。他换了寝衣躺在床榻外侧,望向霍澜音。   霍澜音背对着他躺在床里侧,几乎贴着里墙,离得他很远。被子裹在她的身上。被子很厚,却也遮不住她完美的曲线。纤细的腰,还有撑起了的臀。   卫瞻抬脚,踢了踢她的屁股。   霍澜音继续往墙里侧缩,这下倒真的是贴在了墙上。   “泥泥,别抢我被子啊。”   霍澜音动了动,扯开裹在身上的被子。她滚过来,贴着卫瞻,手中攥着的被子扬了扬,盖在了两个人身上。   被子里是她的香,她的身上暖暖的。而卫瞻的身上带着从外面刚归的寒意。   霍澜音缩了缩脖子。   卫瞻垂眼看她,只看得见她微翘的长长眼睫,羊脂雪肌的脸颊,细长的玉颈,微微松开领口露着横斜的锁骨,石榴红的柔软心衣若隐若现。   卫瞻心里很躁。   他忽然扯开霍澜音的上襦,力气之大,直接将她的衣带扯断。他埋首在霍澜音的胸口,用力去吸她身上的味道。   霍澜音睁开眼睛,长长的眼睫下,滟滟眸光中一片清澈,毫无半分迷糊。她抬手,轻轻拥着卫瞻的后脑,青丝触在手心。   很多事情,霍澜音并不知道。可是她知道卫瞻需要陪伴。   霍澜音慢慢合上眼,两个人相拥而眠。   寅时两刻,叩门声将霍澜音和卫瞻吵醒。   “什么事”卫瞻不耐烦地开口。   门外的小太监听出卫瞻口气的不耐烦,心中一骇,只好硬着头皮禀告“启禀陛下,周大人家中失火,火势很大”   周大人   半眠半醒的霍澜音瞬间睁开眼睛,一下子坐起,惊呼“母亲”   母亲病重不能下床,如何在火海中逃命 第142章   霍澜音急匆匆往家赶,此时方觉得周府和皇宫的距离竟像是天与地一般遥远。   还没到,隔着一大段距离,霍澜音推开车门,朝周府的方向张望着。   已是下半夜,最是夜深人静漆黑一片的时候。可是离得那么远的距离,还是能看见周府升起的火光和浓烟。   路不算平坦,车辕颠簸了一下,霍澜音身形一晃,差点跌下去。卫瞻手臂在她的细腰间一捞,强势地将她捞回怀里。   “还没到,你看着也没什么用。”   霍澜音心急如焚,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来。她红着眼睛,声音哽咽“你不知道,我母亲的命真的太苦太苦了”   母亲幼时亲眼看着全家死于西蛮人手中,吃不饱穿不暖流浪十年后嫁给曾经的小厮,而后男人战死儿子走失,她不得不大着肚子逃难以至于从富家小姐沦落为奴籍,原以为可以这样过一辈子,偏偏养在膝下十六年的女儿被有心人调换   霍澜音哽咽着絮絮说着母亲的过往,心疼得要命。   “就算在母亲最苦的日子里,她也没忘了尽她所能去帮助那些家人死在战乱中的可怜人。我想让母亲不再苦,我想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是母亲的身体”   霍澜音泣不成声,眼泪一颗颗落下,滴落在卫瞻的手背。   卫瞻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却一时之间笨拙得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马车在周府前停下来,霍澜音早已立在车边,等车停稳,立刻跳下去,卫瞻跟在后面。而那些卫瞻带来的御林军,更是立刻开始扑灭大火。   霍澜音冲进火前的人群,抓住周荷珠的手,急问“荷珠我母亲呢,你可看见我母亲了”   周荷珠刚想说话,看见后面的卫瞻。都已经是下半夜了,太子爷还亲自送霍澜音回家难道传闻是真的太子爷真的要娶霍澜音不是药引不是侍妾,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荷珠,你说话呀”   周荷珠回过神来,说“哥哥进去救她了。”   纵使方寸大乱,霍澜音也敏感地感觉到了周荷珠语气的生疏。她理解周荷珠恨她怪她与她生疏与她决裂,可是周荷珠在提起姚氏的时候怎么可以是这样漠然的语气她可以尝试去理解周荷珠平日在周家为了避嫌为了生母远离姚氏,可是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怎么可以这样不在乎姚氏的生死   往日十六年,母亲何曾亏待过她   霍澜音的心一沉,不管周荷珠对她如何,她都可以尽量去谅解、忍让。可是她不会原谅周荷珠对母亲的漠不关心。   霍澜音松开她的手,转身朝着火海疾走。   卫瞻拉住她的手腕,冷声道“你进去做什么你有力气扑火,还是有能耐救你母亲出来不要给旁人添乱。”   “我不进去,我就是想离得更近一些”霍澜音咬唇,努力忍下眼里的酸涩。热浪扑面,炙热难忍,将她眼角的湿意一并烤干。也不知道母亲是不是觉得呛,又要大口地咳嗽。   那边正在安慰家人的周玉清看清卫瞻,顿时一凛,赶忙迎上去,带着家人行礼。   卫瞻扫了一眼,周家人个个略显狼狈,却并无过分恐惧和悲痛。他问“可是预先做了准备”   “回殿下的话,今日犬子归家命家仆夜间巡逻,当时不解其意,此时方明白他恐怕早就料到有人对他下手。”   卫瞻略一沉吟。周自仪今日状告朝臣三百二十七人,这其中不知多少人想要他的命。若是平常,谁也不敢在他擂了跪天鼓这样敏感的时期动手,然而适逢今日父皇吐血昏厥。下手之人定然是以为这个时间父皇对此事无暇顾及,所以才铤而走险。   “主子”流春和落月几个丫鬟赶忙迎上过来。虽然周自仪早有防备,可是京城许久不曾降过雨雪,天干物燥,这火一起,火势越来越大。大家从周府逃出来,下人们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准备马车。   “我母亲如何了”   三个丫鬟顿时脸上发红,羞愧地低下头。   “当时表少爷在,他背着夫人。夫人让我们不要回头,先跑出去。可是当我们跑出来才发现表少爷和夫人没有跟上来”   霍澜音还想问莺时去了哪里,就看见周自仪背着姚氏,从火海中走出来。   “哥哥”霍澜音先是看见火海中的周自仪,才看见他背上的母亲。   “母亲”霍澜音赶忙飞奔而去,将母亲从周自仪的背上扶下来。   莺时跟在后面,熏了一脸黑,呛得直咳嗦。   周自仪冲进去的时候,将自己从头到脚淋湿,抱着一坛子水浇到姚氏的身上,才背着她往外跑。   然而姚氏体弱,即使是这样在大火前,她还是因为被浇了水冻得手脚冰凉。   周自仪简单交代了两句,转身就冲进火海。   “自仪,你还进去做什么那么多下人不够你用还是怎么着”赵氏急得死死抓着周自仪的手。   “宝意被压伤了腿,走不了。下人不知的位置。”   周自仪趁着赵氏发怔的刹那推开她的手,再次进了火中。   “音音,母亲没事。”姚氏对霍澜音温柔笑着。   “手好凉。”霍澜音蹙着眉,赶忙脱下自己的披风,裹在母亲的身上。   肩上一沉,霍澜音疑惑地回过头,对上卫瞻的目光。他解下身上的玄色外袍,搭在霍澜音的肩上。他的袍子很暖,也很宽大,搭在霍澜音的身上,曳着地。   卫瞻有些惊讶地看了姚氏一眼。他对姚氏有些印象,当初在西泽,这个女人固执站在雪中,固执地等在院外,一等就是一夜。   什么钢筋铁骨也受不得那样的不珍惜。   不过一年而已,这个妇人竟瘦得脱了相,眉眼间的温柔倒是未曾变。尤其是在路上听霍澜音讲过她母亲的过往之后,卫瞻越发觉得姚氏经历这么多仍能心存善念温柔真淳,更是难能可贵。   不多时,周自仪又将宝意背出来。   宝意在背着姚氏的时候,不小心被倾下的架子砸到,架子上有火,他的腿骨虽侥幸不曾折断,却有一大片烧伤。   而周自仪在火海中两进两出,长衫衣摆烧毁,手臂上也落下了烧伤。   原本,霍澜音担心母亲的身体,知道她受不了马车的颠簸,才没有立刻搬去霍府,只想等着她身体好些了,再搬走。   如今周府一片废墟,火苗还没有完全被扑灭,看来是必须现在就搬过去了。   可是周家其他人呢   若不是母亲连下床都不能,霍澜音早就搬走了,并不想和除了周自仪外的周家人再打交道。   霍澜音想要狠狠心不管周家人,可是瞧着哥哥手臂上的伤,她又不忍心。以她对周自仪的了解,哥哥是不可能只身跟她去霍府,不管周家人的。   霍澜音只好将周家人也暂时接去霍府住下,至少等哥哥将旧府邸重修或找到新住处。   她转念一想,到了霍府,她是主、周家人是客。这般一想,她倒觉得没什么了。   去往霍府的路上,霍澜音一直很担忧母亲的身体。她守在母亲的身边,眉心紧蹙,每每当母亲睁开眼睛看向她的时候,她又立刻摆出笑脸来。   霍澜音和周府一大家子的老老小小赶到霍府时,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   山河和落月前一步去叩门,府内管家很快起来,着仆人点亮整个霍府的灯。   正门大开,有奴仆规矩地立在两旁。每个人都是从睡梦中醒来,可是毫无半点困顿,个个规矩又得体。   看得周家人惊奇不已。   周家人越往里走,越惊叹于霍府的气派。   周荷珠眼眸转动,忍不住问“澜音,你何时有了这样像宫殿似的住处”   霍澜音这才想起卫瞻来。   为了照料母亲,来时,她并未和卫瞻同乘,而是和母亲坐在一辆马车上。她低下头,摸了摸肩上玄色的宽大袍子。   “不久前大殿下赐下的。”霍澜音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望去。   然而她并没有瞧见卫瞻的身影。   没跟进来吗   “莺时,山河,你们几个扶着母亲先进去休息。管家,你为周家人安排下住处。”   “主子放心。”管家躬身回话。   霍澜音将姚氏的手交给莺时,提着曳地的宽袍,朝着门外跑去。   周荷珠伸长了脖子,望着霍澜音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这样气派的府邸,她连见都没有见过,竟是霍澜音的   凭什么她是奴籍丫鬟时,只能做她霍澜音的丫鬟。而如今她是主子,霍澜音是奴籍丫鬟,霍澜音却能得太子爷的赏而她竟然还要沦落到借住在霍澜音的宅院   若他日太子爷当真十里红妆娶她进门,她又当是何等心酸   凭什么呢   “荷珠,走了。”宋氏催促。   周荷珠收回视线,扶着宋氏继续往前走。   霍澜音跑出府外,看见卫瞻的那辆马车还停在最前面。她松了口气,赶忙小跑过去,踩着脚凳上马车。   “殿下”   她拉开车门,看见卫瞻倚靠在车壁,一手搭在额侧,阖着眼。   睡了吗   霍澜音顿时抿了唇。   半晌,卫瞻才低沉地“嗯”了一声,带着几分倦意。   霍澜音钻进车厢,挨着卫瞻坐下,动作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腕,温声说“反正这里离宫也不远,进去小睡一会儿吧。误不了早朝的。”   “不了,等下就走。”卫瞻没睁眼。   过了一会儿,卫瞻肩上忽然一沉。他讶然睁开眼,看见霍澜音靠在他的肩上。   “做什么小鸟依人状”卫瞻问。   “我留在这儿陪殿下。”   卫瞻问“不担心你母亲了”   霍澜音仰起脸望着他“殿下此时也记挂着陛下的身体吧”   卫瞻扯起唇角笑了一下,道“等着,很快让你改口。” 第143章   第二日早朝,陛下未至,只令人颁布了复封太子的诏书。且令卫瞻于他养病之时,代理朝政。   就连三二七案也一并交给了他处理。   下早朝时,已过了午时。卫瞻压了压额角,乘着銮舆回东宫。他坐在銮舆上,阖着眼闭目养神,隐约听见不远处的喧闹。   “何人喧哗”   “启禀殿下,是长安郡主和三王妃一大早进了宫,跪在陛下殿外求见。跪了一上午,陛下未曾召见后,长安郡主去寻娴妃、良妃,两位娘娘皆未曾接见,便在宫中哭闹起来。”   卫瞻“哦”了一声,他嗤笑一声,道“近日事务繁忙,未曾找她,她倒是送上门来。”   小太监察言观色,询问“殿下,您可是要召见三王妃和郡主”   “倒也不必。”卫瞻随口下令,“传孤旨意,三王无礼犯上乃为大不敬之罪。长安郡主刁蛮任性,乃至骄纵失善,逞一时之气,行下三滥手段谋害他人。即日起查封信王府。将卫鸿信、卫言敏贬为庶人,未曾召见不得入宫。”   小太监一凛,应声去办,心中却唏嘘不已。   堂堂王爷、郡主,往日风光无限,一朝落罪,贬为庶民,家破人亡。再高贵的身份再多的荣华富贵,性命也不过握在上位者的手中。天子让他让生他就生,天子不留他的性命,轻飘飘的一句话断送往日情分,直接将其从云端打进泥土里,不得翻身。   小太监回头望了一眼卫瞻,默默觉得等太子爷登上帝位,定然比陛下更加雷霆手段不会心慈手软。   卫瞻略显疲惫地回到东宫,宫女素星询问可要招膳。他未应声,只问了两句陛下的情况。   “这几日都是娴妃在照顾父皇”   “回殿下的话,娴妃去过几次,每次只待半个时辰左右便会离去。陛下大多一个人,将身旁的宫人也撵了。”   卫瞻眯起眼睛,想起昨夜去看望父皇时的情景。偌大的宫殿,父皇孤单地躺在床榻上,身量消瘦。身为九五之尊,受万人朝拜,如今竟要落得被亲人下毒的凄惨下场。   卫瞻不忍去看。   “殿下,已过了午时,还是用些膳食吧。”素星再次忍不住开口。   卫瞻抬头,环视整个大殿。以前他不喜吵闹,东宫内的宫人被削减,宫人更是不得喧哗。整个东宫的太监和宫女们各做各的事情,安安静静的。如今卫瞻却觉得这份安静令人不适。   他忽然想起一事,问“今日初几了”   “回殿下的话,十一月初十。”   卫瞻微怔,立刻道“备马车,孤要出宫。”   马车刚驶出皇宫,忽然飘了雪,竟是今岁的第一场雪。起先不过小雪粒,转瞬间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周玉清正为三二七案犯愁。他怎能不犯愁,那场火分明就是有人伺机报复。更别说最近几日周自仪朝堂上被针对,出入皆有人跟踪。他真担心哪一天周自仪不清不楚死在了外头   周玉清正愁着,听小厮说卫瞻进了府。霍府不是他的家,他连消息都不是第一刻得到,他得了消息赶忙去迎接。他紧赶慢赶好不容易看见卫瞻的影子,卫瞻已经迈进了后院的月门。   霍府的后院,他是进不得的,只好憾然离去,离去前吩咐自己的小厮盯着这边的动静。   霍澜音蹲在雪地上,偏着头去看火炉里的红薯。鲜红的斗篷裹在她的身上,铺展在雪地上。   “澜音姐姐,还要多久才能好”纪雅云坐在一旁。她蹙着眉,怀疑地望着简陋的火炉,“你说这个炉子烤出来的红薯很好吃可是真的”   “很快就好了,好不好吃,你一会儿就知道了。”霍澜音接过莺时递过来的扇子,轻轻扇动着火苗。   李青曼挨着纪雅云坐在小杌子上,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纪雅云虽然人单纯了些,可是在京中人缘却莫名好。李青曼十分欣赏姜聆的才华,总想去拜会却因不算熟悉而不敢贸然前往。而纪雅云倒是时常跑到京中各个女儿家做客。今日李青曼本来是想和纪雅云一起去姜家看望姜聆,可还没到姜家,就得到姜聆今日不在家的消息。本该打道回府,可纪雅云不愿意无功而返,所以转了目的地,邀李青曼一起来找霍澜音玩。   李青曼知道周家全家借住在霍府,也知道周自仪最近忙完公事后,一直留在周府,费心督工,甚至亲力亲为,想要尽快修葺火后的狼藉,早日搬回去。   所以,她应该遇不见周自仪的吧   想起上次河边相遇的场景,如今再相见总觉得尴尬。她不想见到周自仪。   至少现在不想。   “好像是好好闻哦澜音姐姐,还要多久呀”纪雅云催促。   “很快了。莺时,换个大些的扇子给我。”霍澜音没回头,将手里的扇子向一侧递去。   霍澜音接过身后人递过来的另一把扇子,忽然觉得不对劲,她回过头去,视线里是一片玄色。她的视线慢慢上移,直到看见卫瞻的脸。   “殿下”霍澜音颇为意外,手中的扇子落在雪中。   背对着的纪雅云和李青曼急忙起身行礼。   “免了。”卫瞻弯下腰,捡起落在雪地中的扇子,拍了拍上面的落雪,递给霍澜音,问“吃过长寿面了”   “还没熟,母亲在做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上。”   卫瞻有些意外地问“你母亲给你做”   “是。母亲执意要做。”霍澜音望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她收回视线,令丫鬟搬来椅子给卫瞻坐。   “什么长寿面”纪雅云一下子反应过来,“澜音姐姐,你今天生辰”   “是。”霍澜音微笑点点头。   “哎呀,怎么也不说一声呢”纪雅云皱着眉,不高兴了。   所有的喜怒哀乐一向都写在她的脸上。   她的两腮越来越鼓,气鼓鼓地说“你都不说一声,我们两个来了礼物也没备,倒成了我们失礼了。你怎么那么讨厌”   霍澜音一窒,一时之间竟想不到怎么解释。论交情论关系,她没有把生辰告知纪雅云都是没什么错处的。可纪雅云认为她错了,而且生气了。霍澜音只好轻哄“下次一定会告诉你的。”   李青曼也去哄纪雅云“如今知道也不迟,我们还能将生辰礼备上的。”   “那倒也是。”纪雅云立刻就笑了。   卫瞻懒得听小姑娘们凑到一起时的谈论,只觉得幼稚又无趣。他捡起一旁的木棍,随便拨着火中的红薯。   “哎呀。”   霍澜音回头去看,见卫瞻不知道怎么把火里烤着的红薯扒拉了出来,落在雪地上。   卫瞻随手丢了手里木棍,面无表情地向后靠着藤椅椅背。   霍澜音假装没看见,她蹲下来去捡红薯,红薯很烫,烫红了她的指尖儿,她赶忙抓了一捧雪。   “差不多已经可以吃啦。”霍澜音握着长筷子,将火炉里的红薯一个个捡出来。   纪雅云和李青曼的丫鬟赶忙为自己的主子将红薯黑漆漆的皮剥去。   霍澜音蹲在那儿,自己小心翼翼地剥着皮儿,烫得她每剥一小点,就要吹一吹。   李青曼有些惊讶地看向她。   纪雅云直接问出来“那么烫那么脏,你怎么能自己剥呢你丫鬟的手断了吗”   霍澜音含笑摇头,随口说“自己剥了吃更觉得香甜。”   “是吗”纪雅云半信半疑,让丫鬟闪开,自己来剥。然而她的手指尖儿刚碰到红薯,就惊呼一声,收回来手。   “烫死了”   李青曼也试了一下,蹙着眉收回手。   霍澜音已经将手里的红薯剥得七七八八,她说“你们两个人的手太嫩了,还是让下人啊”   她的手腕忽然被卫瞻握住,红薯落地。   霍澜音看着雪地上软烂喷香的红薯,顿觉惋惜得不得了。   “做什么呀”她蹙着眉,扭头去看卫瞻。   卫瞻没理她。他握住霍澜音的手腕,另一只手一点一点仔细摸着她的掌心、她的每一根手指。她剥红薯将手染脏了,可卫瞻浑然不在意,脏了他的手。   霍澜音起先还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当她反应过来,忽然觉得无措。她想将手收回来,微微用力,却没能挣脱开。   “也挺嫩啊。”卫瞻撩起眼皮看她,“她们比你手嫩”   “大概吧”霍澜音终于把自己的手抢了回来。她胡乱将手在帕子上擦了擦。   “太子哥哥,你可以”纪雅云笑着伸出自己的手。她想说太子哥哥可以看看她的手,比较一下是不是她的手更嫩。可是话到嘴边,她望着卫瞻和霍澜音   卫瞻皱着眉,看向霍澜音,脸上写着不满。霍澜音低着头,拿着长筷子在火炉里夹红薯,可是她好半天没夹上来。   纪雅云忽然明白了点什么,她收回自己的手,从丫鬟那儿拿来银匙,挖了好大一勺红薯才吃。   姚氏坐在桌边,费力握着刀切面条。往年她是自己和面,今年实在是没这个力气,才让稻时帮着和面。她自己将面切好,扶着灶台边站起来,将面条倒进锅里。   稻时在一旁扶着她,仔细瞧着她的神情气色。往日下床走不了几步的姚氏,今日倒是精神了不少。   面终于煮好,稻时扶着姚氏在一旁坐下。她一边盛面一边问“夫人,今年还是给二姑娘送一碗吗夫人”   姚氏回过神来,缓声说“不了。”   稻时也不多嘴,手脚麻利地干活。   姚氏不能吹风,煮好了面,她就回屋里躺着去了。几个丫鬟将面端到了外面。   霍澜音也没进屋,就在庭院中摆了张方方正正的桌子,冒着热气的面条摆在桌子上。   霍澜音双手捧着碗边儿,热度从她的手心一直传进她的体内。她说“是你们两个说好不要加菜,只吃我原本打算吃的东西的。”   “伯母亲手做的吗好香的哦”纪雅云翘着嘴角,开始吃。   李青曼看了卫瞻一眼,心下十分诧异。虽然她和纪雅云是说不要格外准备饭菜,可是霍澜音就用这样的面条招待太子爷们瞧上去的怠慢,何尝不是另一种别人无法比的亲密关系。   李青曼心里有数了,小口吃着面条。   “殿下在宫里用过午膳再过来的吧”霍澜音问。   卫瞻倚靠着藤椅,抬起头,看向霍澜音的眼睛。   李青曼和纪雅云都抬起头去看他们两个。   霍澜音收回目光,她低下头,吃了碗里的第一口面条,然后用筷子将面上的葱花和小拌菜全部挑了出去。幸好姚氏煮面本就不喜加太多的作料。挑好之后,霍澜音将面捧给卫瞻,道“母亲不知道你来,所以放了这些。”   卫瞻没说话,接过霍澜音递过来的面。   霍澜音去拿桌上另一碗来吃,刚刚捧起碗。   卫瞻又喊她“音音。”   霍澜音偏过头去看他,问“什么”   卫瞻将窝在面碗里的鸡蛋塞进她的嘴里。   “唔。”霍澜音蹙着眉,赶忙用手拿住鸡蛋,小口小口咬着吃。   雪还在下。   去年冬日的每一场雪,他们都在一起。   卫瞻拂了拂霍澜音红斗篷肩上的积雪,收手时,动作自然地用指腹抹去她唇角的一点蛋黄。   李青曼忽然觉得有点羡慕,又有些向往。   纪雅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热气腾腾的面条吃进肚子里,她忽然就明白自己可能嫁过了太子哥哥,当不了太子妃了。   她心里不高兴,却想着霍澜音今日生辰,扯出笑脸来,问“太子哥哥,我们不知道澜音姐姐的生辰所以没备礼物。你既知道,可备了礼物”   卫瞻将一支簪子插戴在霍澜音的发间。霍澜音觉得一沉,好奇地去摸那支有些分量的簪子。   她看不见簪子的样子,却看得见李青曼和纪雅云微微变了脸色。   “是皇后姑姑赏下的”纪雅云惊讶地问。   “算是吧。”卫瞻随口说。   霍澜音将发簪摘下来,放在手中打量着。那是一支纯金的凤簪,独凤立枝,雕工精致,放在手中沉甸甸的。   李青曼瞧出霍澜音不知这簪子的来历,温声开口解释“这是北衍的枝头凤,历代由皇后交给中意的太子妃人选。”   换言之,这支簪子,就代表了太子妃的身份。   霍澜音惊讶地回头望向卫瞻,卫瞻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吃着面。   霍澜音忍不住凑到他面前,低声询问“当真是皇后娘娘赐下的”   “顺手在国库拿的。”卫瞻同样压低声音,“不过没什么区别。只要愿意,这天下还没有什么是孤给不了的。”   霍澜音慢慢收拢手指,将簪子握在掌中。   不远处,周荷珠静静望着雪中围坐的四个人。她的视线落在紧挨着的卫瞻和霍澜音身上,慢慢攥紧帕子。   今日也是她的生辰可她有什么 第144章   周荷珠的视线越过霍澜音和卫瞻,望向紧闭的房门。其实她不知道姚氏具体住在哪里,连一个眺望的方向都没有。   今日早上醒来没有长寿面吃,她有些不习惯。她知道姚氏如今整日卧病在床,应该是无法下厨吃不到了。可是听小丫鬟说,姚氏病成那样也要硬撑着下厨。然后她一直等到午后,她来到这里,看见霍澜音在吃面。   然而,没有她的那一碗。   为什么连李青曼和纪雅云都有的吃,她这个过生辰的人却吃不到明明去年今日还有啊   虽然去年莺时送来的那一碗,她让鸢时悄悄倒掉了   周荷珠黯然离开。她低着头,一路心事重重。她去寻宋氏,站走到门口,还没敲门,隐约听见屋内里的人谈到霍澜音。她心神一动,收回手,悄悄立在一旁。   “夫人每年一到天冷的时候,就爱换上这身衣裳。”丫鬟正在叠衣服。   宋氏摸着料子,轻叹一声,说“是音音做的。她做这件棉衣的时候,才十三岁。”   小丫鬟瞧着宋氏的脸色,好奇地问“夫人是想三姑娘了吗”   周荷珠忽然不敢去听答案,担心听到自己受不了的结果。她赶忙推开门,笑着说“母亲,我来看你啦”   宋氏被她突然的推门声吓了一跳,皱着眉训斥“怎么连敲门都不知道怎么还是冒冒失失的”   这个所谓的“还是”是跟她以前当丫鬟相比吧可她也不想做十六年的丫鬟啊   她也想一出生就被家人捧在手心,做千金大小姐啊   纵使心中有怨,她也没敢太表现出来,先是脸上露出标准性的委屈样子,然后努力扯着嘴角笑,说“我知道错了。我会好好学好好改的。”   宋氏瞧着她强撑出的笑脸,有些不忍,只好放缓语气,道“今日你生辰,按理应该一家人聚聚,好好庆祝一番。看你也知道,现在情况特殊,咱们借助在霍府,做什么事儿都不方便。等回了周府,母亲再给你补办一个。”   “母亲对我真好”   宋氏拍了一下她的手背,说道“行了,回去读书吧。母亲也有些倦了,打算眯一会儿。”   “好那荷珠不打扰母亲休息啦”   周荷珠开开心心地离开,却在出了屋后变了脸色。   她不是傻子,她能感觉出来宋氏对她的疏离。   为什么啊宋氏是她的亲生母亲,为什么要这样疏离的态度因为嫌弃她为婢十六年,还是因为不曾养在膝下缺了多年的感情积累没有感情积累又不是她的错。宋氏为什么还要念着那个抢了她们母女天伦之乐的假女儿   就连姚氏也在认回霍澜音之后,冷落疏远了她   周荷珠站在庭院中央,仰起脸望着灰色的纷扬雪瓣,眼角不由湿了。   身世大白,她也很想大度原谅一切,所有人都和和美美。她也很想和霍澜音像往常那样要好,否则当初在西泽她也不会去帮霍澜音。   她把一切都想得很好,可是一年过去,她发现是她太天真了。   过去十六年属于自己的,变成了霍澜音的,正如今年不再有的长寿面。原本属于自己的周家处处刻着霍澜音的印记,这是一个完全融入不进去的家。周家人说话,她很难插嘴,因为她听不懂。就算她怎么努力,也永远抹不掉小家子气的印子,纵使别人碍于周家接触她,可谁不嫌弃她呢   她该去怪谁责怪当年换孩子的赵氏可是赵氏有父亲护着,她连责怪都不能,还要在父亲面前故作大方地原谅。   还能怪谁好像谁也不能怪,谁也不能怪的结果就成了谁都可以怪。   “怎么在院子里淋雪”周自仪缓步走来。   周荷珠回过神来“哥哥”   周自仪轻轻颔首,道“天寒不宜在外面久待,早些回屋去。”   “这就回了。”周荷珠含笑柔声,“哥哥最近操忙,今日怎回来这般早”   周自仪没回答,只是将一个长盒子递给周荷珠,道“今日你生辰,看看喜不喜欢。”   “送给我的”周荷珠受宠若惊,“哥哥送我什么都喜欢”   周荷珠急忙将盒子打开,看见里面是一支蝶翼金簪,精致秀气。   “喜欢我很喜欢”周荷珠开心地笑了,眼角的余光扫过周自仪手中的另外一个盒子。   她很快收回目光,说“那我不打扰哥哥啦,这就回去啦”   周自仪颔首。   后院,几个人已经吃了面,丫鬟端来热茶。   “焚茶观雪,倒是雅致。”李青曼不经意间抬头,看见周自仪出现在月门。她的手一抖,手中的茶倾洒出来些,她娇嫩的手背立刻红了。   “可烫疼了”霍澜音急忙问。   李青曼用帕子压在手背,低着头摇头,低声说“不疼的,没有很烫。”   视线里,是周自仪逐渐走近的皂靴。   她的心忽得紧张。他怎么会这个时候回家呢她不想见到他,只是一眼,她眼前立刻浮现那一日冰冷的河水中,他拉着她,将她抱上岸的画面   周自仪走到近处,对卫瞻行过礼,看见李青曼,略显意外。   “哥哥坐。”霍澜音让莺时搬椅子。   周自仪道“不了,送你个东西这就走。”   霍澜音毫不客气地去接过来,摆在石桌上,充满期待地打开盒子。   “咦怎好多小刀。周大人怎么这么不会送姑娘家礼物的。”纪雅云双手托腮,“这么小的刀,能做什么摆着好看的吗”   霍澜音的眼中却浮现惊喜之色,指腹小心翼翼地抚过盒子里的刀。她解释“这些都是雕玉的。”   卫瞻瞥了一眼霍澜音高兴的样子,嗤笑了一声,懒懒散散收回目光,继而合上了眼睛,懒得去看。   霍澜音忽然问“哥哥可也给荷珠准备了”   周自仪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色。   霍澜音顿时放心了,将盒子里的小刀一把一把拿出来,在指间把玩。   周自仪看了一眼一直低着头的李青曼,收回视线,说道“我这便走了。”   “哦。”霍澜音所有心思都在那套小刀上,也没抬头。   卫瞻忽然睁开眼睛,暴躁地开口“纪雅云,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纪雅云正歪着头稀奇地瞧霍澜音,闻言,愣了愣“太子哥哥,你怎么赶人呢”   李青曼赶忙起身,说“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改日邀你过府小聚,你可一定要来。”   “我一定会去的。”   纪雅云叨叨念,一脸不乐意。   李青曼轻轻拉了她一把,温温柔柔地说“煮茶观雪,怎能缺了赏梅。我在家中亲手栽了许多梅,不如和我一起去瞧瞧。”   “还有你酿的米酒”纪雅云问。   “有的。”李青曼弯唇。   周自仪侧首,望了一眼李青曼的手背。 第145章   周自仪收回目光,先一步离开。他走路自然是比身后的姑娘家们快些的。   纪雅云贴在李青曼耳朵边,小声问“你什么时候嫁给他呀”   李青曼心里忽得一慌,生怕周自仪听见似的。分明她也知道这个距离周自仪根本听不见。她急急小声说“还不知道嫁不嫁呢”   “你要是不想嫁到周家,我帮你呀”纪雅云拍胸脯。   “我”李青曼抬眼望着纪雅云,努力稳了稳心神。她语速飞快“你发间的步摇歪了。”   “诶”纪雅云停下脚步,歪着头去摸发间的步摇,“哪里歪了这样好了吗”   “好了。”李青曼也没看她,继续往前走。   “你等等我呐就算你讨厌周家,也不用像逃避洪水猛兽一样走得那么快吧”   两个人坐上马车,车夫刚要赶车。一个小厮从霍府急匆匆追上来。   “我家姑娘说,李姑娘烫伤了手,用这药涂一涂,就不会疼了。”小厮递上药膏。   “青曼,你的手烫伤了快给我看看。”纪雅云去抓李青曼的手。   “只是溅了一点点茶,不碍事了。”   纪雅云诧异地嘟囔“刚刚在一块的时候,澜音姐姐怎么不送咱们都坐上马车了,她才想到送药”   李青曼默不作声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药膏。丹红的小圆盒,上面是仙鹤望云的图案。   这个,真的是霍澜音送过来的   李青曼拧开盒子,一股带着杏仁的苦香飘出来。她用指腹抹了一边,轻轻涂在手背上,丝丝沁凉。   “盒子蛮好看的,像是后来配的呢。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李青曼将盒子收起来,询问“对了,你为何一直称霍澜音姐姐”   “因为”纪雅云果然又被分了心神,她拧着眉,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因为我是要嫁给太子哥哥的,可是澜音姐姐也要嫁给太子哥哥。我原本想着,她是个好姑娘,我以后成了太子妃会好好对她,让她做侧妃,不许别人欺负她。可是后来发现太子哥哥根本不理我,只和她好。那我就只好求澜音姐姐帮我说好话喽,求人办事,自然要称她姐姐,我做妹妹啦。”   李青曼听得目瞪口呆。   “你干嘛这样看我”   李青曼心情复杂,也不知道是心疼,还是羡慕。她问“你就一定要嫁给太子吗”   “可是纪家女儿都是要入宫为后。如果我没有嫁给太子哥哥,那岂不是太丢脸了吗”   有些话,李青曼不该说。可是瞧着纪雅云单纯的眸子,她于心不忍。她试探着问“雅云,如果太子最后没有娶你呢”   “那就不娶呗。”纪雅云随口说,“哼,反正很多人都说太子哥哥看不上我。不娶就是坐实了这话,娶了就是意外之喜呀。”   纪雅云漂亮的眼睛弯成一道缝儿。   “你就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喜欢太子日后长大一点了,会不会喜欢上旁的郎君”   纪雅云不是很爱听,她扯着窗边垂帘的流苏玩儿,语气无所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嫁给谁也没什么关系呀。重要的是吃好穿好,日子无忧。啊对了,我不能跟你回家去看红梅了我怎么忘了今天要去长宁郡主家抱小猫的,她说了要送我一只”   李青曼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疼毫无道理,纪雅云心态好着呢,用不着旁人担心。   旁人都走了之后,霍澜音令丫鬟收了茶。她知道卫瞻没有喝茶的闲情逸致。   “雪越下越大了,进屋里坐吧。”霍澜音说。   卫瞻阖着眼,没说话。两条交叠而放的大长腿,换了个上下顺序。   霍澜音偏过头,将发间的凤簪摘下来,放在手心里把玩。   “我很喜欢。”   卫瞻撩起眼皮,闲闲瞥了她一眼,又懒懒合上眼皮。   霍澜音放下簪子,凑过去,食指指腹压在卫瞻的眼上,慢慢向上撑他的眼皮。   “我这么好看,你不睁开眼睛多看看吗”   卫瞻的手掌忽然搭在霍澜音的后腰,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   距离一下子拉近,霍澜音赶忙双手抵在卫瞻的胸前,低声说“别胡闹”   她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下人。   两个丫鬟迅速低下头,不敢乱看。   卫瞻直接将霍澜音抱起来,起身朝屋子走去,一脚踹开房门,径直往里走,把霍澜音放在桌子上,俯下身来,埋首在霍澜音的颈侧,用力去嗅她的味道。   “殿下,你别这样。”霍澜音急急伸手去推他,“是不是有哪个起了歹念的宫女对你下了药,你这忍了一路,来我这里解决的”   霍澜音身子一滑,灵巧从卫瞻胳膊下面逃开,轻盈地跳下桌子,含笑向后退,一直退到门口,将开着的房门关上,后背倚在门上。   “你懂的还不少。”卫瞻也不去追她,直接随意坐在桌子上,望着霍澜音,道“你那双妙手擅会调香,可会调些催情的香料”   霍澜音的目光有一瞬的躲闪,问“你要做什么”   “喂给你吃。”卫瞻说得光明磊落。   他看着霍澜音的目光逐渐变得不善起来。他总觉得霍澜音对他没性趣。   事实上,自从在小镇找到她,再到带她回京,他一直都没有再真正碰过她。他觉察得到她的不愿意。   卫瞻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桌面,臭着张脸。   卫瞻忽然站了起来。   “走了。”   说着,他直接大步朝门口走去,拉开靠在门上的霍澜音,踹开门,往外走。   “殿下”霍澜音立在门口喊了他两声,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澜音蹙起眉,望着卫瞻走远的背影。   院子里的莺时和山河对视一眼,皆摸不着头脑。山河想了想,小跑到门口,说“主子,您要不要跟进宫去哄哄太子殿下呀”   “不管”霍澜音直接转身去找姚氏。   山河急得直跺脚。她抓住莺时,说“莺时,你跟在主子身边时间久,你去劝劝主子呀”   “为什么要劝”莺时瞪圆一双杏眼,“姑娘说过男人不能惯的。”   “太子爷又不是一般的男人”山河急得声音都变了。她还想再劝莺时去寻霍澜音,就看见离开的霍澜音又折了回来,她赶忙闭了嘴。   霍澜音走到庭院里的石桌旁,拾起放在石桌上的那支凤簪。雪一直在下,金簪上亦覆了一层雪。她吹了吹上面的积雪,又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将雪渍擦了,才拿着它离开。   卫瞻黑着脸回到东宫,宫人瞧着他的脸色,不禁噤声。偌大的宫殿,比起往日更加寂静。   “殿下,栖凤宫送过来的福糕。”素星行礼。   卫瞻随手掀开盖子,盖子跌在桌面,发出一阵渐轻渐无的响动。卫瞻拿起一块食盒里的福糕,细细瞧着。   只一眼,他就看得出来是皇后亲手所做。   只是事到如今,栖凤宫送过来的东西他还敢吃吗   素星温声禀告“各处送来的贺礼已经收下了,殿下可要看礼单”   “不必。”卫瞻咬了一口福糕。   今日也是卫瞻的生辰。去年今日被贬发配,路上风餐露宿,连日历也不会特别记着,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忘了一个生辰。   今年回宫,纵使礼部早就发布了免宴免贺的消息,四方贺礼还是源源不断送进东宫。   可   他又突然将口中的福糕吐了出来,抓起食盒,作势想要砸出去。可是他的手悬空半晌,最终只是将食盒重新重重放下。   素河从面前进来,瞧着这阵仗,顿时一凛。素星轻轻摇头,给了她一个眼色,让她看情况禀告,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就别主动凑上来触霉头了。   素河却是不得不禀告“启禀殿下,霍姑娘刚刚进宫遇到宋家二夫人,和宋家姑娘。不知怎么起了争执,霍姑娘似乎失手推了宋家二夫人一把,宋家二夫人动了胎气,正在急召太医问诊。”   卫瞻皱眉“她进宫了”   素河心想大殿下这重点抓的似乎不太对忙说“是,刚进宫。争执是忽然起的,就是刚刚的事儿。”   卫瞻赶去娴妃娘娘的云逸宫,宫人跪拜。通禀的小宫女还没进屋,屋里气急败坏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崔欣媛声音又急又委屈“你当真以为自己能成为太子妃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你要是真有本事蛊惑了太子殿下立你为妃,那你就是罪人,害殿下被满朝文武、被全天下黎民百姓耻笑”   卫瞻抬手,阻止了小宫女的通禀。   “欣媛”娴妃温声劝着,“不要这样说话。”   “我说错了吗除了一张脸一身香,她还有什么不仅身份低下,还心思歹毒,竟想害我的孩儿”崔欣媛委屈地红着眼睛。   霍澜音进宫路上遇见崔欣媛和宋家桃,本不想理会,直接绕开她往前走,可崔欣媛偏偏挡在她面前。霍澜音顺手推了她一把。霍澜音确定自己没使什么力气,毕竟雪刚停,地上很滑,在宫里摔了可不好看。然而崔欣媛借着她的力度,故意摔倒了。   重点是,霍澜音根本不知道崔欣媛怀孕了。她穿着宽大的斗篷,而且只怀孕三个月罢了。霍澜音又怎么可能知道她怀了身孕。   “就是”宋家桃在一旁帮腔,“不过是太子殿下一时的宠物,还真以为自己要飞到枝头了”   霍澜音叹了口气,开口“是她自己摔的,我没推。”   “你胡说”崔欣媛打断她的话。   霍澜音根本不理会崔欣媛,对娴妃福了福身子,道“到底惊到了宋二夫人,等下我会派丫鬟送来医药费。若没旁的事,我先告退了。”   “娘娘”崔欣媛抓娴妃的手。   霍澜音将手搭在肚子上,“嘶”了一声,蹙眉担忧道“这里太吵,恐影响皇儿。” 第146章   娴妃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向来温柔和蔼的她,说话竟也结巴起来:“小、小皇孙?这这这……这可不能有丝毫的欠安。陈太医还没走,我让他给你瞧瞧。”   崔欣媛和宋家桃也是一瞬间惊住了。   “那倒不必了。毕竟太子请的太医已经在东宫候着给我问诊。如此说来,已让太子殿下和太医等了很久,我实在不敢再耽搁,惹太子殿下不悦不说,甚恐误了小殿下的安康。”霍澜音手心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眉眼间噙着一抹浅浅的温柔笑意。   崔欣媛忍不住开口:“一口一个小皇孙、小殿下,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小郎君?若是生个女儿呢!”   霍澜音惊讶看向崔欣媛,反问:“若是女儿,宋二夫人就瞧不起她的出身了?”   娴妃难得露出怒态:“欣媛!不要再胡说了!”   崔欣媛心有不甘,给宋家桃使了个眼色——找帮腔。宋家桃犹豫了一下,咬咬唇,低下头没敢开口。   娴妃不敢再留人,生怕再出乱子,急忙说:“既然太子殿下和太医在东宫候着,我就不留霍姑娘了。东菱,送霍姑娘,路上仔细着。”   “是。”东菱屈膝行礼,然后悄声快步走到霍澜音身侧。   霍澜音转身往外走。   娴妃目送霍澜音的背影,看着她在门口停下来,娴妃的那颗心又提了起来,生怕节外生枝。她只想过安安分分的日子,不管是皇后也好,还是太子也好,她谁也不想招惹。   霍澜音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对上崔欣媛愤恨的目光,她悠悠轻叹了一声,略带着嘲意地开口:“当初在西泽,那些闲散人评第一美人,你不过没被选中而已,至于记恨我至此吗?”   霍澜音顿了顿,才继续说:“害我有什么用呢?就算没了我,还有第二啊。你又不是第二。”   “你!信口雌黄!”崔欣媛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脸上也涨了红。   宋家桃惊愕地抬起头,看看霍澜音,又看看崔欣媛,简直不敢置信。当初小舅妈不是说她抢了霍澜音的第一美人头衔,所以霍澜音才处处针对她、使劲儿欺负她吗?怎么……反过来了?   到底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   宋家桃的目光在霍澜音和崔欣媛的脸上瞧来瞧去,最后恍然大悟。谁长得好看这么明显的事情分明一眼就能分辨,她怎么被小舅妈骗了这么久……   宋家桃懊恼不已。   崔欣媛恨透了霍澜音这种高高在上带着嘲意的目光,紧紧攥着盖在身上的被子。当初在西泽,她就是这样永远立在枝头的姿态。如今她嫁给了娴妃的亲弟弟,身份水涨船高。她可是被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门的。而霍澜音无名无分,怎么还敢如此对她?!   霍澜音已经转了身,不想再理崔欣媛。她向来不肖于理会崔欣媛,当初在西泽是,如今在京城也是。   “霍姑娘,请。”东菱先一步推开房门。   霍澜音看着立在门外的卫瞻,怔了怔。   他何时来的?来了多久?听了多少?   娴妃惊了惊,赶忙疾步赶到门口:“太子殿下过来了,外面天寒,快请进来喝一盏热茶。”   崔欣媛脸色一变,急忙掀开被子下床,连鞋子也没来得及穿,急急和宋家桃过来一起行礼。   卫瞻本想带着霍澜音赶快离开这里,却忽然改了主意。   宫人跪了一地。   霍澜音随着旁人一起行礼,卫瞻迈步进了屋,经过霍澜音身边的时候,顺手将她扶了起来。他却没有看霍澜音,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径自在上首的座位坐下,问:“有什么茶?”   “上个月陛下刚好赏赐了宁云春,听闻殿下喜欢,不如就用这茶。”娴妃若有所思看扫了霍澜音一眼。   卫瞻“嗯”了一声。   娴妃令宫女赶忙去泡茶。   这宁云春讲究一个清澈之感,茶器必须用新的。宫女急急去库房寻一套新茶器,再烧水煮茶,着实要费一阵功夫。   宫人跪了一地,卫瞻没开口,没人起身。   卫瞻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转着桌面上的一个丹青茶盏。瓷器划着桌面的声音轻轻脆脆的。   过了好一会儿,卫瞻才抬起眼睛瞥了跪地的崔欣媛一眼,恍然道:“哦,宋二夫人怀着身孕不宜久跪,起罢。”   “谢殿下。”崔欣媛将手递给一旁的丫鬟,才反应过来卫瞻让她起来,又没让旁人起来。她只好自己起身,跪得久了,等她站直了,腿上才传来酥麻的感觉。   而且她隐隐觉察出腹部的难受来。不是因为跪,因为在卫瞻没进来之前,她肚子已经觉得不舒服了。难道是因为她故意摔倒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可她摔下去的时候分明拉着丫鬟一起,几乎坐在丫鬟的腿上啊!若真是动了胎气,那可就不妙了……   宫女端着宁云春进来,一股淡淡的清香若有似无。   卫瞻瞥了一眼,才端起茶盏,他拿着茶盖慢条斯理地拨了拨飘在上面的几瓣茶叶。屋内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由地望向了他。他拨弄茶叶的动作一停,所有人同时迅速悄悄收回了目光。   卫瞻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所有人的心忽地跟着一紧。   哦,也也不能说是所有人。霍澜音的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甚至唇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卫瞻指了指崔欣媛,道:“给宋二夫人喝罢。”   被点了名的崔欣媛一惊,简直要被吓破了胆,她不可不觉得这是什么“赏赐”。   卫瞻起身,大步往外走,霍澜音默默跟了上去。卫瞻迈出门槛,又回头,道:“音音很喜欢硕婉,有空让硕婉到东宫玩。”   娴妃眸光微闪,立刻说:“好,得了空,我就让她去。”   卫瞻不再说什么,登上华舆,朝霍澜音伸手。霍澜音动作自然地将手递给他,挨着她坐下。   霍澜音坐得腰背笔直,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   卫瞻略略侧身,一手支着下巴细瞧霍澜音的神情,半晌,忽然轻笑了一声。   霍澜音悄悄竖起耳朵。   卫瞻重新坐直身子,将手掌覆在霍澜音搭在膝上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道:“放心,有孤在,小皇孙一定平平安安。”   ——他果然听见了。   霍澜音装傻,板着脸“嗯”了一声。   卫瞻瞧着有趣,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指腹在她鼻尖的那粒小小的美人痣上轻轻捻过。他笑着说道:“娴妃会将这事儿禀上去,然后皇后会亲自过问,召太医给你问诊。到时该如何是好?”   “收买。”霍澜音一本正经地说。   “呵。”卫瞻摇头,“皇后身边的人可不缺钱与权。”   霍澜音又道:“那就只好逼他作假。”   卫瞻再摇头,问:“若是太医铁骨铮铮宁死不屈?”   一直目视前方的霍澜音这才偏过头,她冲着卫瞻轻轻弯起唇,勾勒出一个带着妩媚的笑来。她倾身,凑到卫瞻耳畔,压低了声音,婉转动听:“补上一个可来得及?”   卫瞻心口跳了跳,漆色的眸子忽地一缩。他垂下眼睛,眼睫轻轻划过霍澜音柔软的脸颊。   有些痒。   霍澜音抬眸,媚眼如丝。   她潋滟的眸光里织起铺天盖地而来的网,让他无所遁形。卫瞻深吸一口气,将手搭在霍澜音的后腰,微微用力的捏了一把,低着嗓音沉沉说道:“泥泥啊——”   话在喉间滚了滚,又被他吞了回去。   霍澜音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好似什么也没说的模样,重新坐直身子,动作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望着前方。   卫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目光,和她一起目视前方,望着前面长长的甬路,长长的红墙。   红墙绿瓦围起一座冰冷肃穆的城,不见尽头的红墙隔绝了烟火。   他覆在霍澜音手背上的手,将霍澜音的手握住了在掌中。   这座城,便也慢慢有了温度。   到了东宫,华舆停下,卫瞻却没有下去的打算。他慢悠悠地问:“泥泥啊,若孤离了这皇城,身无分文没钱没权,你可还会像当初在丰白城时,那般雕玉调香养汉子啊?”   霍澜音蹙起眉,认真思索着。   卫瞻等了太久,偏过头凝视着霍澜音的侧脸,等她的答案。   霍澜音蹙起的眉慢慢舒展开,她的唇角轻轻翘起,巧笑嫣然。她望向卫瞻,美目盼兮。   她声调婉转,温柔里沁着媚,说道:“叫声‘姐姐’来听,我就养你啊。”   卫瞻从容淡然的表情一僵,顿时变了脸色。   霍澜音唇角的笑绽开,嫣然灿烂。   她是进宫的路上才得知今日亦是卫瞻的生辰。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而且卫瞻比霍澜音晚出生半个时辰。   “呵。”卫瞻的舌尖慢慢舔过牙齿,他这么舔过一圈儿,就好像将霍澜音嚼碎了一回。   啊,还是被这只小狐狸发现了啊……   他盯着霍澜音的笑眸,缓缓扯起了唇角。   “泥泥啊——孤的泥泥啊——”卫瞻皮笑肉不笑地戳了戳霍澜音的额角,看她的脑袋瓜朝一侧歪去,步摇流苏珠串儿零乱地撞在云鬓上,以来解恨。   他脸上的笑忽地一收,阴森森地瞪着霍澜音,咬牙切齿般一字一顿:“你这个……混账东西!”   霍澜音微微侧首,理了理云鬓,用一种含情脉脉的温柔望向卫瞻,那股温柔里含着几分宠溺的包容。   这让卫瞻认为她是觉得他比她小,而生出的包容。   “艹。”   卫瞻恼了。   他踹开华舆前面的搭木,跳了下去,拽下霍澜音,将她抗在肩上,大步走进东宫。 第147章   “殿下万安……”素星、素河和一并宫人跪地行礼。   卫瞻扛着霍澜音大步经过,脸色很臭。   素星和素河默默起身,好奇地望向卫瞻扛着霍澜音离开的背影,她们两个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意外。   卫瞻把霍澜音扔到了床上。   霍澜音一边向后退,一边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捂着肚子,一本正经地说:“你轻一点,会伤到小皇孙的!”   卫瞻动作粗鲁地扯下她的鞋子扔到一旁,拽住她的脚踝将她拉过来,捏着她的下巴,又好气又好笑,道:“小皇孙?孤已经多久没碰你了,哪来的小皇孙?莫不是怀了个哪吒?”   霍澜音弯着眼睛笑,将手攀在卫瞻的肩,勾住他的脖子,凑过去,软湿的唇若有似无地蹭过卫瞻的脸侧和颈侧,吐气如兰,她特有的清香拂过卫瞻的耳畔。   卫瞻顿时整个人炸开,酥酥麻麻,如蚁啃噬,寸厘不放。   他垂目去看霍澜音,只看得见她长长的眼睫,还有眼睫在她皙白脸颊上投下的两道月影。   她已许久不曾这样主动勾引他。上次这般主动勾引他已不知是何年月。   他用力去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想要看她的眼睛,想要从她的这双眼睛将她看透。   若说她以前的勾引都是别有用心,重逢后的躲闪不愿又是真实存在,那她今日这般举动又算什么?   卫瞻下意识地想要去确定眼见可为实?时至今日,他尚且无法百分百分辨霍澜音的真心与假意。   霍澜音稍微向后退开一些,略偏着头,去摘发间的一长一短两支步摇。   她被卫瞻扛起时,盘发已有些乱,步摇垂下的珠串勾了她的发丝,使她一时没能将步摇摘下来。   卫瞻抬手,将她发间的两支步摇和一支素簪摘了,随手一扔,问:“为什么不戴送你的凤簪,或者那支石榴石步摇?”   霍澜音拆了盘发,青丝如瀑洒落。她身子微微后仰,双手撑在床榻上,眸色生姿,娇笑着不答反问:“殿下怕了?”   “怕什么?”卫瞻眯起眼睛。   霍澜音拾起落在床边的青玉素簪,漫不经心地挑着胸口的系带。衣带挑开,本就宽松的上襦立刻松垮着。裹在胸口的裙沿亦松,有了令人觊觎的缝隙,引人入深渊。   霍澜音用青玉素簪雕着芍药的那一头,点在卫瞻的胸口,然后缓缓下移,在他身上轻轻画了个圈儿。   眼睫颤动,她抬起的眼睛里堆着卫瞻今生见过的所有风情。她朱唇轻启,无声摆口型:“胆小鬼。”   卫瞻喉间滚了滚,用力握住霍澜音的手腕,她吃痛,纤纤素指间的簪子跌落。她用另一只手去捡簪子,又被卫瞻擒了去。卫瞻将她的双手交叠,举过头顶,压在墙壁禁锢着,欺身靠近,紧贴着她。舌尖舔过她的眼睫,他嗤笑一声,低声道:“泥泥,余生那么长,孤有一生来分辨,还有甚可惧怕?”   霍澜音温柔地笑了。   他总是这样,经不起她半分的撩拨。   床幔落下来,隔着光影。金丝玄被从床幔间露出一个角,半垂着。   “咚咚咚——”   素河硬着头皮来禀告:“大殿下,皇后娘娘派了苏太医来给霍姑娘把喜脉……”   轻晃的床幔有片刻的停顿。   半晌,屋内传来卫瞻的声音:“孤正在给音音亲自诊看。让太医等着罢!”   “是……”素河不敢再停留,提着裙子快步离开。   卫瞻刚低下头,霍澜音轻轻勾着他的脖子,软声轻语:“殿下这般受不住诱惑,忍不了勾引,日后可要管住自己,莫要旁人勾勾小手,你就跟了去。”   她用手指头轻轻点着卫瞻的额头。   卫瞻夺了她的手,微微用力地去啃咬她的指尖儿,迫切地想要将她的香甜吃进腹中。   霍澜音蹙眉,软软嗔道:“说话啊你。”   “闭嘴吧你。”   “我不……”   卫瞻只好去堵她的嘴。   霍澜音眼睛弯弯,喜欢极了卫瞻这般吃瘪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苏太医在偏殿里候着。给未来的小皇孙诊脉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儿,他可不敢马虎。   他等啊等,等啊等,上好的碧螺春饮了三壶,从阳光普照等到暮色四合。   “这该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苏太医不由担心起来。如今陛下龙体抱恙,卫瞻身为太子已坐上龙椅代天子理政,距离他登基为帝不过就在眼前。如今东宫还没有太子妃,太子这次从宫外带回来的这个女人,极尽宠爱,若是诞下龙子……   苏太医正这般想着,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素河板着脸,压下心里的不自然,客气说话:“太子殿下说霍姑娘只是由于经血不通,竟被宫外的郎中当成了怀有身孕。这样的郎中实属庸才!”   “啊?”苏太医听得呆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皇子皇孙的事情也能这样轻率?他还没来得及张口问出疑问,只听素河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太子殿下还说,民间庸医过多,不能准确为民诊治,实在谋财有害命。若民间医者也能有苏太医的高超医术,不知要造福多少黎明百姓。”   “殿下谬赞,殿下谬赞啊……”   “太子殿下还说了,民间庸医实在该管制。若是谋财害命实在该降罪,可若真的是本身能力有限,也是无可奈何。所以,大殿下有意令太医院计划性地开设医堂,为民间郎中传授经验和知识。”   “这是大好事,臣早有此意!”   素河点头,道:“太子殿下将此事交给苏太医去办,大人莫要让殿下失望呐!”   “不敢不敢!”苏太医跪地谢恩,“感谢殿下信任,定不辱使命!”   “嗯——”素河拉长了音,“时辰也不早了,苏太医回去吧。”   苏太医走了之后,素河长长舒了口气。她用掌心扶额,稍作喘息,赶忙又转身出去,吩咐宫女仔细轻扫凝露池。太子殿下等下定然是要过去沐浴的……   月亮慢吞吞地爬上夜幕,繁星一闪一闪地相称。   卫瞻拿着宽大的棉帕擦去霍澜音身上的水渍,也不打算给她更衣,直接用一件厚斗篷将霍澜音整个身子裹了起来。他的斗篷裹在她身上,连脚趾也漏不出来。   霍澜音打了个喷嚏。   “冷?”   霍澜音摇摇头,将卫瞻垂落在她鼻子前的发丝挪开,懒声说:“头发,痒。”   卫瞻这才将她抱起来,直接将霍澜音从凝露池抱回了寝殿。   殿内的熏香飘着淡淡的香味儿,灯火温柔。卫瞻令宫女撤走了熏香,这样寝殿内便就只有霍澜音身上逐渐晕开的淡香。   夜还未深,霍澜音已经睡着。   翌日,天还没亮,小宫女轻手轻脚地进了寝殿,服侍卫瞻梳洗更衣。   卫瞻抬手,噤了声。他回头看了眼榻内酣眠的霍澜音,挥了挥手,将几个小宫女撵出内殿,令她们在外殿候着。   他起身,将霍澜音身上掀翻的被角整理好。他随意翻了翻昨日霍澜音脱下来的衣服,捡起胭脂红的心衣,捧在鼻前吸了吸,然后用牙齿咬掉了一小块布条,若无其事地塞进荷包里。   他将剩下的心衣团了团塞进霍澜音搭在枕侧的手中,这才走出寝殿,梳洗过后,不等天亮就去上早朝。   霍澜音是被饿醒的。她迷迷糊糊坐起来,抬手揉眼睛,手中的心衣飘落。   她捡起心衣,指腹捻过缺了一角的地方,眉头一点一点揪起来。   “主子醒了,奴服侍您更衣。”素河进来,将干净的新衣服放在床边。   主子?这个称呼倒是有些耐人寻味。霍澜音说:“不必了,我自己来。”   “那奴让宫女准备早膳。”素河起身退出去。她再进来时,霍澜音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床边,揉着后脑。   素河走过去,跪在床榻前,帮霍澜音穿鞋。   几个宫女端着洗漱用具走进来,毕恭毕敬地服侍着霍澜音。霍澜音饿得很,纵使宫女挽发的手艺一绝,她还是忍不住在宫女挽发一半的时候,说道:“先不用梳了。”   梳发宫女一惊,立刻跪地求饶:“奴平时给太子殿下梳发,很久没梳过女子发髻,手法生疏令主子不喜,请主子降罪。”   霍澜音看向她,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罢了。   “你起吧。我只是饿了,一会儿再梳。”霍澜音又揉了揉后脑。好像是昨天晚上胡闹的时候不知道磕到哪儿了,有点疼。   霍澜音吃过早膳,刚在梳妆台前坐下,素星递给一个通体白玉雕的小盒子,毕恭毕敬地说:“这是番邦小国进贡的药,止痛止痒。主子的后脑可需要涂一些?”   霍澜音讶然。若不是素星这般说,她都没注意到自己揉了两次头。   “不用了。”霍澜音道。   对这些宫女,霍澜音不曾挑剔,但也不曾太过和善,一直是疏离的态度。   不过是见风使舵,虽未必有坏心,倒也没几分真心。她不会因为这些宫女喊她一声“主子”,就真当自己是她们的主子了。至少现在还不是。   小太监匆匆赶来,立在门口,经宫女传话,素星亲自走到门口去与他说话。   霍澜音察言观色,注意到虽然这一早上看见了无数宫女,可这东宫管事的宫女恐怕是素星和素河,她不由多看了两眼,记下这两个宫女的脸。   就连昨日跟她进宫的山河,也只是候在一旁。   “主子,皇后娘娘召您去一趟栖凤宫。”素星禀告。   霍澜音蹙了下眉,转瞬舒展开,该来的怎么都会来,没有必要担心、躲避。   霍澜音乘坐肩舆到了栖凤宫,她扶着山河的手走下去。由着栖凤宫的嬷嬷领进偏殿候着。   “霍姑娘且等一会儿,娘娘那边有些事。”嬷嬷说道。   吴吉玉正在偏殿饮茶,瞧见霍澜音进来,意外地愣了一下,然后淡淡收回目光。 第148章   她既没有打招呼的意思,霍澜音也没有主动的打算。她同样神情淡淡地走到一旁坐下,端起宫女递过来的香茶,驱驱路上染的寒。   对于吴吉玉的印象,也只停留在有些傲气的名门世家女罢了。她家世显赫,可京中家世显赫的人实在太多了。霍澜音早没了初听季嬷嬷介绍京中权贵时的惊讶。   两三刻钟后,翠风迈进偏殿来请人。   “我和她一同?”吴吉玉问。   翠风垂目温声:“娘娘是这样吩咐的。”   霍澜音先一步起身,款步往外走。   吴吉玉望着霍澜音的背影,皱了下眉,很快恢复她带着丝天生骄傲的淡漠感,也起了身。   霍澜音和吴吉玉一同迈进正殿,规矩行了礼。   “免礼。”   屋内的炭火烧得很足,暖如春日,皇后穿着春日薄衫,懒洋洋靠在美人榻上,将手递给一旁的宫女为她修涂丹红的指甲。   一侧的桌子上,放着一幅还没有画完的万里江山图,奔腾而下的河流气势磅礴,连绵不断的群山高耸入云。绘者下笔凌厉线条豪迈,应当出自男子的手笔。   “娘娘,前几日我与母亲去万安寺祈福,路过梅林,好运得了落离大师的香料,今日送来给娘娘。”   吴吉玉身边的丫鬟将一个白玉盒呈上去,交到翠风手中。   皇后“嗯”了一声,缓缓说道:“你和你母亲有心了。”   “娘娘喜欢就好。”吴吉玉道。   皇后微微点头,翠风将白玉盒打开,一股淡淡的清香从盒中飘了出来,整个温暖的殿内不仅有了春暖,亦有了春香。   “你父亲最近似乎遇到了些麻烦。”皇后漫不经心地说。   吴吉玉心中一凛,飞快思考起来,难道是三二七一案的事情?事实上,当日殿审念出的名字远没有三百二十七人之多。可越是这样,没有被念到名字的臣子越是要担惊受怕。难道父亲也在名单之中?吴吉玉急忙说:“父亲常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既没有做过那些事,就不需要担心。他还说陛下声明,定然能还给一个清白。”   皇后唇角勾出一抹轻飘飘的笑容,说道:“嗯,本宫也觉得你父亲是贤者能臣。”   吴吉玉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揣摩起皇后今日看似随意说的话究竟有什么深意。她可不相信皇后只是随口提及。   吴吉玉扫了一眼一旁的霍澜音,皱了下眉,还不曾再开口,就听皇后道:“宫里人不多,有空多进宫陪本宫说说话。”   吴吉玉又惊又喜,急忙应下。知道皇后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她很有眼色地主动告退。   自打进来,行过礼后,霍澜音一直安静地立在一旁,等着皇后问话。   皇后最后一个指甲修染完,她伸出双手仔细瞧了一番,不甚满意地放下手。这才看向霍澜音,开口:“听说你曾经设计假死骗过让之,寻了个小城凭着雕玉调香的本事隐姓埋名过日子。”   “是。”   皇后轻叹了一声,说道:“让之说本宫骗了她。可本宫骗了他什么?北衍尚武,他若习得天下第一武力,他的父皇自然高兴,器重他。那功法也的确有让人武力大增的本事,如今他不过练到第九重已有这样的威力。若是练到第十重,那还了得。”   霍澜音到底是顾虑着皇后的身份,没有反驳顶嘴。   “不过那的确是邪功,一个不留神就傻了疯了,死了也是有可能的。”皇后轻笑了一声,端起一个琉璃盏,轻轻晃着里面的酒。   一派胡言——霍澜音忍了又忍,才将这话忍在心里,没说出来。   皇后将目光从轻晃的酒盏移到霍澜音的脸上,饶有趣味地说:“说说你吧。”   霍澜音的心立刻一紧,打起精神来应对。   “明白为什么要你在的时候和吴吉玉提到她父亲吗?”皇后抿了口酒,“本宫觉得你是个聪明人,可别让本宫失望。”   霍澜音怔了怔,心下茫然。她垂着眼睛,瞧上去安静温顺,实则努力回忆自打迈进殿内的每一个小细节。慢慢的,思路理顺,隐约有了个不太确定的猜测。   ——那些名册和罪证是皇后暗中给哥哥的?   霍澜音抬起眼睛,目光略显游移,将要开口,皇后却抢先说:“这反应,慢了。”   霍澜音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立刻说:“民女愚笨。”   皇后却笑了:“也不妨事,想通了就好。本宫耐心有限,也不算良善人。没有达到目的的棋子留着不如毁了。你说是不是?”   霍澜音的背后顿时沁出一层冷汗,整个人入赘冰窟。   皇后起身,款步走到一侧的桌子前,拿起画笔,沿着画了一半的奔腾江海继续画下去。   原来这幅画不是出自什么男子之手,竟是妩媚美艳的皇后所画。   皇后没有再看霍澜音,注意力已经落在了笔下的山河,道:“退下罢。”   “娘娘万安。”霍澜音恭敬地屈膝行礼,悄声退下去。   一直到走下台阶最后一层,她才惊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主子,您可是不舒服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山河关切地询问。   霍澜音抬起自己的手,发现自己细细的指尖儿果然在发抖。   “主子……”   “距离下早朝还要多久?”霍澜音问。   山河摇了摇头,道:“按理还有接近一个时辰,只是最近事多,时常耽搁,时辰就说不准了。”   霍澜音忽然想到今日好像是周自仪休沐的日子,赶忙让山河去吩咐车轿,立刻回家。   山河完全摸不着头脑,霍澜音进去时,她分明也跟着进去了。可她完全没听懂皇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只觉得这是很寻常的一场对话罢了。虽然隐约觉得皇后不会将霍澜音召过去只会唠家常。   霍府离东宫本就很近,霍澜音还没想到对策,马车已经停在了霍府门口。   霍澜音令山河去问了下人,得知周自仪今日的确休沐,而且碰巧没有回周府管理修葺一事,她也没先回自己的住处,直接去书房寻周自仪。   “哥哥!”   周自仪看了一眼霍澜音的脸色,问:“冷?我让清风添些炭。”   霍澜音摇头,急急几步走到周自仪面前,语气焦急:“暗中派人将朝中官员贪污受贿的名单和罪证交给哥哥手中的那个人,应该是皇后!”   周自仪“咦”了一声,语气略显诧异:“为兄不是没有怀疑过娘娘。只是在这份名单里,有很多纪家的人。倘若皇后添上几个纪家人的名字是为了不被旁人怀疑,没有道理今日轻易让你知道。”   周自仪顿了顿,审视着霍澜音焦虑的眸子,问:“阿音,皇后今日还与你说了什么?”   霍澜音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犹豫开口:“皇后给了我警告。她催促哥哥。倘若没有达成目的……哥哥,我担心你的安危!”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最近很多贪官想要害周自仪,霍澜音都没有太担心,今日皇后的警告,却让她不寒而栗,当真觉得皇后轻易可以要了哥哥的命。   周自仪脸上挂着温和的浅笑,道:“阿音,为兄一直认为你明白,你懂得。今日怎么忽然慌成这样?”   “我只是觉得皇后一举一动让人捉摸不透。她必然不是单纯想要除掉朝中的贪官,一定别有用心,有她自己的目的。”   “那又如何?”周自仪轻笑,“倘若能除掉朝中污贪之暗,为兄便做这棋子,也是无妨。”   霍澜音沉默下来。   兄长可以为了自己胸中的正道,不顾生死义无反顾。可是她不能。她只是个凡夫俗子,自私的凡夫俗子。国泰民安天下太平是她所愿,家人平安顺遂亦是她所愿。   周自仪含笑摇头,道:“阿音……”   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周自仪的话。   清风敲门,匆匆忙忙进来,禀告:“不好了,来了好多官兵!”   霍澜音心中一沉。   官兵在周自仪的书房中翻出了反诗。霍澜音急忙夺来去看,的确是周自仪的笔迹,但以霍澜音对兄长的了解,这首诗的遣词造句绝对不是周自仪写的!   周家人赶过来,惊慌成一片,赵氏又哭又闹,周玉清不停说着好话,整个庭院一片嘈杂。   霍澜音望向被官兵押解的周自仪,事到如今,他的脸上仍然挂着儒雅的和煦笑容,从容不迫。眼前的一切未来的危险好像都与他无关。   “清者自清,不必担心。”——这是他留给家人的话。   临走前,周自仪犹豫了一下,将霍澜音叫到面前,温声道:“一切都当按程序来走,不要去求别人帮忙。为兄自有分寸不需你去求情,你也莫要难为他。”   霍澜音惊讶地抬眼,湿湿泪光盈在眸上。   霍澜音艰难点头。周自仪颔首,从容地含笑转身。   当日周自仪没有回来,周家的下人都说他被打进了天牢,再也回不来了。   霍澜音坐在月下,心中空空的。   “音音。”姚氏走出来。   “母亲!”霍澜音惊了,赶忙去扶她,“您怎么出屋了?”   “不碍事的,今日觉得好了些。”姚氏在石凳上坐下歇了好一会儿。   “母亲若能每日下床走动走动对身体也是好的。”   姚氏点了点头,道:“倒也希望活得更久一些,要不然哪里舍得音音。”   霍澜音不敢想母亲的身体。   半晌,姚氏感慨道:“虽然你没了亲哥哥的庇护,可你周家哥哥对你极好,大概也是上天的一种补偿。”   霍澜音弯唇。什么亲的假的?周自仪就是她的兄长,唯一的兄长。   周自仪临走前不准她去跟卫瞻求情。霍澜音一直陷在挣扎中,走不出来。   可她也没能犹豫太久,因为三日后,卫瞻出事了。   三日后的早朝,卫瞻忽然发病,伤了朝臣,若不是霍平疆等几位武将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已经血流成河。 第149章   卫瞻发病的时候,皇后正在烦心。   三二七案中那些贪官罪臣几乎没有是被冤枉的,只不过是犯事儿大小不同罢了。皇后承认,她当然夹带私货。可若这些人当真两袖清风没有一丁点错处,个个都像周自仪那般顶天立地,也不至于被她抓住这些把柄。   皇后的目的是想将这满朝文武进行一场大清洗。能够暗中换上自己的人最好,就算只能更换极少的自己人,朝廷大量人员调动提拔新人,无疑也是对旧势力的强有力打击。   她没有看错周自仪,此人果真无畏生死,捅出这震惊朝野的大案。不过皇帝身体不佳已七八日不曾上早朝,都由卫瞻代理。若时间久了,再想将卫瞻赶下去无疑十分困难。   她必须加快脚步。   但是,卫瞻故意压下了三二七案。虽然他在朝堂上震怒誓言彻查,可是进展呢?这案子如今实实在在地僵持住了。   是以,她才暗暗敲打了霍澜音,让她去催促周自仪再做进一步的动作。当然了,她又不可能将所有赌注都压在周自仪的身上,周自仪不过是那枚打头阵的棋子。她还安排了其他重臣,最近就会在朝堂上做出别的大动作来。   可是周自仪因为反诗入了狱?   别说是皇后不信,就连朝中旁的大臣也不相信这是周自仪所为。人人都以为是三二七案中牵扯到的大臣做出反击,以来谋害周自仪。   但是皇后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事儿不对劲。所以,她暗中派人去调查了此事。   暗探渗透半个北衍的皇后,着实花了些力气才查出来。   “你确定反诗是太子派人送进周自仪书房的?”皇后脸上的表情是一旁的翠风、红风极少见到的威严。   “是。属下确定!”   “竟然才查出来!”皇后随手拂了桌面上价值连城的宝瓶。   黑衣人立刻跪下:“属下失职!”   “太子送到霍澜音身边的几个宫女做的?”皇后又问。   “不是。是周家身份尴尬的那个表少爷,赵宝意。”   皇后凤目中一丝讶然,怒意倒是稍消。她微微向后靠,倚着椅背,美艳的脸庞上这才有了平日里的慵懒傲然来。   “退下罢。”皇后挥了挥手,黑衣人退下,殿内只剩下翠风和红风两个属下。   皇后轻轻扯起唇角,笑道:“我儿终于怀疑三二七案的幕后人是本宫。”   翠风跪在皇后身边为她捶腿,开口:“人人都以为是三二七案中牵扯的大臣报复周大人,却没人想到是太子殿下对周大人的另一种保护?”   “错。”皇后揉了揉眉心,“他是不是有心保周自仪尚待研究,拖延朝臣大清洗之事才是真的目的。”   翠风皱眉:“娘娘,若太子殿下继续代理朝政,恐对娘娘的大事不宜。陛下的身体又……”   皇后想到仍旧卧床的皇帝,心下烦躁,骂道:“三王爷这个混账东西居然给陛下下毒。陛下也是个蠢的,连眼皮子底下的身边人都摆不平,给小人可乘之机!”   这话,翠风可不敢接了。   三王爷本可以不用死那么早,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暗中对天子下毒。他还有利用价值,皇后才忍耐他颇久。可震怒之下的皇后,直接将他杀了。棋子千千万,丢掉一颗,还有旁的。大不了多费些心思。   皇后自诩非善类,可即使为了大事有所为,亦当有所不为。   “咚咚咚……”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这在规矩森严的栖凤宫,是极少发生的。   红风疾步赶去开门。   ——“太子殿下在朝堂上发病,伤了许多大臣,如今被霍将军、秦将军钳制住,尚且未恢复神智!”   皇后猛地站起来,惊问:“划伤他的血也不能止住他的暴戾?”   “霍将军试过,没有用处!”   皇后的脸色逐渐冷下去。   卫瞻非要反其道而行,修习阴阳咒,企图彻底掌握这门功法。如今他卡在第九重,不上不下。他表面上压制了阴阳咒,且获得了强大了力量,可实际上,邪门之力岂是那么容易掌控?邪力死灰复燃不过早晚之事。   “太子如今在哪?”皇后问。   “已经被两位将军强制带回了东宫。”   “宣江太傅立刻赶去东……”皇后忽然想到江太傅已经死了。她也没有想到卫瞻绝情冷血至此,在得知江太傅是她的人之后,不念幼时师徒之谊杀了他。   皇后立在殿中。半晌,才开口:“红风,令影卫寻找一个叫司徒十三的人。找到后,立刻带去东宫。”   “是。”红风领命。   皇后难得连衣服也没换,直接去了东宫。   纵使有了心理准备,见到卫瞻的时候,皇后还是惊了惊。卫瞻被沉重的铁链捆绑在床上。鸦发散乱,露出一双猩红的眼。他身上的衣服乱了,全然没了往日的高傲模样。体内的痛苦让他不受控制地剧烈挣扎,铁链撞击声,还有重床晃动声。   太医院的太医们几乎都到了,围在一团,不停商议着对策。   皇后朝锁着卫瞻的床榻走过去。   “娘娘且慢!”   素星急忙拦住了皇后的脚步,道:“这铁链未必锁得住殿下,以防万一,娘娘还是不要靠近为好。”   “这样的铁链也能挣脱开?”皇后的目光扫过两指宽的铁链。那铁链在卫瞻的身上缠了一道又一道,他露在外面的手腕上被勒出了一道道红痕。   “是,刚刚殿下挣脱开一次。几位将军不得不又加了几道锁链。”   皇后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往前。隔着段距离,望着被绑在床上的卫瞻。不由想起他小时候,还是刚刚会走路的年纪,生了病,她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时隔多年,她仍然记得当年心疼。   然而这一回,是她亲手将他推进了深渊。   “娘娘?”翠风轻唤。   皇后回过神来,转身走到外殿叮嘱了太医几句,又叮嘱侍卫将东宫围住,以防卫瞻失控。   皇后迈出大殿,一股冷冽地寒风迎面扑来。冬天了,天气越来越冷。栖凤宫里温暖如春,她过来的时候也没加衣,有些受不住这样的寒冷。   “娘娘,当心身体。”翠风展开臂弯里的狐绒斗篷。   皇后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也没有登上凤舆,缓步往栖凤宫走回去。   翠风不敢多言,默默跟在后面。   走了没多久,开始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皇后抬眼,前方是好似没有尽头的红墙。飘落的皑雪沉甸甸地落满她的青丝。   曾经,她有着疼爱她的父母,感情深厚的兄弟姐妹,宠她敬她的皇帝丈夫,两个出类拔萃的孝顺儿子。未嫁时,她是享有盛名的美人贵女,嫁了人她是云端的皇后,日后会成为太后。   她简直拥有了一切,活成了天下女子嫉妒的模样。   皇后忽然开口:“翠风,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吗?”   跟在后面翠风往前快走了两步,回话:“奴的父母家人死于战乱,奴自幼跟在娘娘身边做事。娘娘心想事成便是奴所愿。”   “还有呢?真正你想要的,自私一些。哪怕是些觉得不到的东西。”   翠风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奴想上战场,想着帅服,想在史册留名。”   她双目中的光很快熄了,黯然下去。她知道这些不可能。紧接着,她听见皇后轻笑了一声,说:“这有何难。”   翠风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望向前方的皇后。   “去年,本宫随口问了红风,这孩子说想开学堂教书,听孩子们喊她先生。可是她当时连字也不识得几个。”   翠风忽然想到从去年某一日开始,红风每日晚上都要读书背诗。才一年而已,她已经认识了绝大部分常用字。   翠风的心忽然猛地跳跃着。   “别以为本宫会帮你们,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皇后懒懒打了个哈欠,神色中带了几分疲态。   她没有回栖凤宫,而是不知不觉走到了皇帝的宫殿。   娴妃正在殿内伺候。见皇后到了,娴妃赶忙下跪行礼。   “退下。”皇后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娴妃低着头,视线里只能看见皇后的裙角。她恭敬地退了下去。   皇帝睡着。   皇后没有唤醒他,只是坐在龙床旁,一言不发默默陪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舍就有得。她要的有点多,早就做好了失去一切的准备。   当日下午,霍澜音才得知卫瞻在早朝时发病的消息。她匆匆赶去皇宫,可是皇宫戒备森严,侍卫被往日多了三倍。纵使她拿出了卫瞻的扳指,宫门侍卫也不放行。   她竟是,不能进宫!   霍澜音何其后悔,后悔没有早一日进宫,留在东宫里也好过今日这般连见都见不到卫瞻。   霍澜音苦苦等了三日,竟还是没有等来好消息。卫瞻一直都没有上朝,也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无限的担忧几乎将她淹没,如今多事之秋,见不到卫瞻,她害怕宫中有人对他不利。   母亲病着,兄长入狱,连卫瞻也生死未卜。食不知味夜不能眠。   到了第四天早上,卫瞻还是没有上早朝。   霍澜音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必须要采取行动。她要见到卫瞻,她要知道他的生死。   霍澜音去找了霍佑安。她刚到霍府,迎面遇见正要出门的霍佑安。   霍佑安挑眉:“找我?”   “是。请霍小将军帮忙,我想进东宫。”霍澜音诚恳道。   霍佑安急着出门,随口敷衍:“进东宫?如今宫中乱成一片,你就别去添乱了。”   霍佑安越过霍澜音,霍澜音赶忙再次拦住他,急急问:“霍小将军,你最近见过他是不是?他如何了?”   “怎么?那么担心失去荣华富贵?”霍佑安不耐烦,“别添乱,现在的东宫没人护你。”   霍澜音咬唇,将央求的话咽回去,转身砸霍府大门,要见霍平疆。 第150章   “你做什么?”霍佑安竖眉。   霍澜音没有理他。   管家打开门出来,瞧见这一幕,迟疑地看向霍佑安,等着他的吩咐。   “想要找我父亲,让他带你进宫?”霍佑安问。   霍澜音还是没有理他,对管家说:“烦忙通报一声,民女霍澜音有事求见霍将军。”   “我父亲不在家。”霍佑安说。   霍澜音没回头,询问管家:“霍将军什么时候会回来?”   霍佑安翻了个白眼。   “这……不太清楚。”管家视线越过霍澜音,望向霍佑安。   霍佑安无奈,大步走了两步,拉住霍澜音的小臂,将她转过来,没好气地说:“能不能不要胡闹了?”   “你不帮我,我不麻烦你。也请你不要干涉我的事情!”   霍佑安叹了口气,道:“我父亲不仅不在府中,也不在京城。至于我……我自己都进不了东宫,怎么带你进去!”   “连你也不能进宫……”霍澜音喃喃自语。她垂下眼睛,望着随风轻晃的裙角,眸色黯然,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重。   霍佑安审视着霍澜音的表情,语气稍微缓了缓,问:“你当真是关心让之?”   “你真的没有办法送我进东宫吗?”霍澜音仰起头来,眼中攀着一丝希冀,“昏迷也好,发作也好,他身边总要有人照顾的。他离京前往西荒的路上,我陪在他身边那么久,比宫女更能照顾好他!我……我是他的药啊!兴许我可以帮上忙呢?”   霍佑安沉吟了片刻,才说:“我可以试试帮你把想法送进宫里去,至于能不能被准许进宫陪着他,我也说不准。”   “好!只要你肯帮忙,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我都万分感激。”霍澜音诚恳道。   霍佑安微微抬着下巴,俯视着面前的小姑娘,想起当初霍澜音厌恶卫瞻远离卫瞻,如今见她又如此担心卫瞻,他心里竟生出一种快感。   呵,如果霍澜音从一开始就安分些,他也不至于讨厌她至此。枉他当初还觉得她可怜,可她后续的操作实在是让霍佑安反感无比。就算霍澜音现在跑来求他想法子要进东宫照顾卫瞻,霍佑安也并没有完全信任她。   不过他之所以愿意帮她,正是因为霍澜音的最后一句话。是啊,她曾经是卫瞻的药。兴许对卫瞻的身体大有用处。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毕竟如今卫瞻这个样子,他的确担忧烦心。   “行了,回家去罢,有消息我会派人告诉你。别在我家门前拉拉扯扯。”霍佑安理了理袖子。   等等,刚刚不是他主动拉住霍澜音小臂的吗?   霍澜音深吸一口气,待霍佑安看向她时,她扯起唇角堆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假笑来,说:“霍小将军太生泛了,你又不是没抱过我。”   “你!”   “我等霍小将军的好消息。”霍澜音微微屈膝行了一礼,也不再去看霍佑安那张臭脸,转身上了马车。   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纪家。   她自然不能只等着霍佑安的好消息,还要想些别的法子才成,所以她打算去找纪雅云。皇后是纪雅云的亲姑姑,兴许纪雅云可以出入皇宫?   然而让霍澜音失望的是,纪雅云也不能进宫。不过纪雅云说她会想法子求求父亲和祖父,也让霍澜音等消息。   等等等。   霍澜音只能等消息。   卫瞻为霍澜音选的霍府本就离东宫很近,回家的路上,霍澜音挑开窗前垂帘,望向不见尽头的红墙。   明明那么近的距离,可是红墙围了一个圈,将她和卫瞻隔开。红墙相隔,一里一外,再多的关心和急切,也迈不过这堵红墙,到不了他的身边。   红墙外巡逻的侍卫是往日多了很多很多。   霍澜音轻叹一声,放下帘子。马车到了家,霍澜音心事重重地下了马车往回走,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抄手游廊里的周荷珠。   周荷珠在屋子里闲着无聊,随便出来走走,刚好遇见霍澜音回家。她的目光追随着霍澜音的身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将手搭在廊柱上,问身后的鸢时:“你说,若太子永远都好不了变不回正常人了,她会怎么样呢?”   鸢时吓了一跳,事关太子,她哪里敢接这个话?她吞吞吐吐:“奴……奴不知……”   周荷珠搭在廊柱上的手微微用力,望着前方的目光变得很空很空,她声音轻轻,好似自言自语:“若真是如此,她也怪可怜的。那我可得好好对她……”   霍澜音若过得凄惨,周荷珠当然愿意照顾她帮助她,或者说施舍她。否则的话……看着这样的宅邸,周荷珠像是患上了心魔,控制不住自己心里的嫉妒。她的手指用力抠进廊柱,留下了印子,亦折断了她的指甲。   鸢时偷偷去看周荷珠的神色。尚未身世大白前,周荷珠与她同时周府里的丫鬟,相识也有些年头了。后来周荷珠回归周家千金的身份,鸢时成了她的丫鬟。鸢时总觉得眼前的周荷珠很陌生,不再是当年那个目光澄澈十分爱笑总是露出一对小虎牙的荷珠了。   变得……有些可怕。   霍澜音又等了三日,每一日都度日如年,她派人想方设法打听卫瞻的消息。可如今的皇宫只许进不许出,宫外任何人都不知道卫瞻的情况。   民间早已议论纷纷。   国不可一日无君,天子中毒,太子发病。不可能一直停着早朝,这些日子从北衍各地送来的奏折堆积得像一座小山。   于是,卫瞭被推出来暂时代理朝政。有卫瞻这个太子皇兄在,卫瞭一直不曾严厉要求过自己。正如幼时母后教他的道理,若想平平安安,不必锋芒太甚。于是,他开开心心地读书,也开开心心地享受皇子生活。   就算他有些天分,这些年的放纵,猛地将他推出来处理朝政,实在是难为了他。于是二王爷和丞相大人从旁协助。   高处的龙椅似乎随时都可能易主。   三日后,霍澜音终于有了消息。霍佑安亲自登门,脸色却不是很好。   “有消息了?我可以进宫了吗?”霍澜音急急问。   霍佑安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躲闪,他轻咳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如果让你进宫去照顾让之,但是你可能会付出些代价,甚至丧命。你还愿意去?”   “什么代价?”霍澜音警惕地问。   霍佑安不答反问:“你知道司徒十三吗?”   “知道。我很小的时候被司徒爷爷救过命。”霍澜音点头。   霍佑安双手抱着胸,交叠的两只手臂不太自然地换了上下的位置,默了默,才开口:“你可还愿意再做让之的药?”   霍澜音怔了怔,忽然想起司徒爷爷对她的千叮咛万嘱咐。   ——“是药三分毒,何况是没病的人吃了三个月的药。这药仍潜在体内,至于影响嘛……我暂且说不好。咱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将那些东西从身体里赶出去。不能再用药了,只能靠针灸来慢慢调理着。”   “记住了,要照顾好自个儿的身子。万不可受伤生病再服药。最近天儿已经冷了,屋子的炭火也该生了。可千万别染了风寒。退一万步讲,就算染了风寒,也不要随意服药。所有的药对你现在的身子都有损。”   霍佑安审视着霍澜音,见她沉默着,似有些走神。他嗤笑了一声,道:“果然。”   霍澜音轻轻舒了口气,问:“需要我做什么?像以前那样以身为药?”   霍佑安明显愣了一下,颇为意外地多看了霍澜音一眼。他说:“具体的我也不知。收拾一下,跟我进宫去。”   “多谢。”霍澜音说。   “你不必谢我,并非我帮你走动才让你有机会进宫陪让之。而是领了皇后的命令带你进宫。就算你不愿意,也会被绑着带进东宫。”霍佑安忽然觉得心里很是烦躁。   “我知道了。仍旧多谢你。”霍澜音神色淡淡,转身让莺时和山河收拾东西。皇宫里什么都不缺,也没有太多东西要带,丫鬟很快就将东西收拾好。   霍澜音回去收拾换衣时,霍佑安没有留在厅中,而是立在庭院里候着。他等了没多久,霍澜音就带着山河和莺时走了出来。打萍、流春和落月三个人则被霍澜音留在了府中。   打萍追出来:“主子,夫人让您把这棉衣带着。她本来想亲自出门送你的,可是实在不太舒服……”   霍澜音摸索着棉衣,她抬头望向母亲房间的方向,心里酸涩。她吩咐了几个丫鬟悉心照料,狠狠心转身往外走。   一路沉默,霍佑安将霍澜音送到东宫时,忽然开口:“霍澜音,其实有时候我是真的看不懂你。”   已经到了东宫,霍澜音满心都是卫瞻。下了软轿,急急去见卫瞻,根本没在意霍佑安说了什么。   “霍主子?”素星的面色瞧上去十分憔悴。她赶忙迎上去。   “殿下呢?”霍澜音脚步不停,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不同于东宫外面被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东宫内却是静悄悄的,宫人比往常还要少上许多。   霍澜音越走越急,最后几乎变成小跑,寂静的殿内响着她哒哒的脚步声。她畅通无阻赶到卫瞻的寝殿,推开殿门。   “霍主子?”素河收起惊讶,赶忙行礼。   这几日,就算再如何担心,霍澜音也不曾湿了眼角。见到卫瞻的这一瞬间,她的眼泪却一下子落了下来。她的整颗心都要被湿漉漉的眼泪淹没。   ——只要能救你,哪怕以命来换,我也要做你的药啊。 第151章   卫瞻被绑在床上,两指宽的铁链将他整个人缠了一道又一道,紧紧勒着他,勒破了他身上的衣服。他身上的衣服自发作后不曾换过,又脏又破。他的头发也早就散开,凌乱地铺在枕上。   霍澜音越是往床榻迈步,血腥味儿越浓。这些都是他被铁链勒破而流出的血。   他面色憔悴,瘦了一大圈。   这才几日啊。   “霍主子,您当心。”素河出声提醒,“殿下一直没恢复神智。要么这样昏昏沉沉睡着,要么醒来就会发病……”   霍澜音仿若未闻,径直走向床榻,在床边坐下。她的目光一直凝在卫瞻的脸上,开口:“打些热水进来,还有梳子。他不会喜欢自己这个样子的。”   素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吩咐外面的宫女去办。   热水很快端进来,素河悄声拖着床头小几更靠近霍澜音些,令宫女将热水放在上面。她亲自拧干了帕子,递给霍澜音。她又不忘叮嘱一句:“霍主子,倘若觉察出殿下的不对劲,您立刻喊一声,外面的侍卫就会进来。”   听了素河的话,霍澜音的视线下移,从卫瞻的脸,移到他身上沉重的铁链上。她细软的指腹抚过冰凉的铁链,心想这么多条铁链缠在他的身上,他一定身下硌得慌,身上压得慌。   可霍澜音也知道不能解开。她压下心里的不舍得,弯下腰,握着帕子一点一点仔细地去擦卫瞻的脸。不忽略任何一个小细节,却又顾虑着他的伤口。   她想着卫瞻或许会突然醒过来,会认识她,或者不认识她?像当初在西泽时那般掐住她的脖子。   可是没有,卫瞻一直沉沉睡着没有醒来。   一道道铁链将卫瞻缠绕,他身上的衣服脱不下来。霍澜音只好尽力将他身上能擦过的地方都擦了一遍,也没法子换掉他身上的衣服,只让宫女重新换了一床被子。然后她坐得稍微往上了一些,仔细为他梳发。指腹在他的头顶轻轻摩挲,不经意间碰到那块疤,她的指尖儿颤了一下,轻轻压了压。   然后,霍澜音沉默地坐在床边,默默陪着卫瞻。   许久之后,素河轻声问:“霍主子,该用晚膳了。您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奴吩咐下去。”   “芙蓉羹。”霍澜音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霍澜音的眼泪再次滚落。   这是霍澜音第三次体会将要失去他。   第一次在永林山,那个伴着狼嚎的黑漆漆夜晚。她看着陷入昏迷的卫瞻陷入剧烈挣扎。跑掉,就是永绝后患的彻底自由。可同时他会葬身狼腹,永不再见。   第二次在丰白城,彼时他失去太子身份身无分文又内力尽失,却尽全力护着他。泪水模糊视线,她眼睁睁看着鲜血从他头顶淌下来,脏了他的脸。   “这一次……”霍澜音俯下身来,伏在卫瞻的胸口,近距离地去听他的心跳。   霍澜音忽然觉得好疲惫。   “你上次不是问我倘若离开皇宫,你没了身份地位没了钱银傍身,我可会雕玉调香养着你?你问时只是玩笑话,如今想来,我却愿是真。这个皇城冷冰冰的,若你真做倦了这太子,我们离开也好。寻一小城,姐姐雕玉调香养着你啊,让让——”   霍澜音说着说着,弯着眼睛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出来。先是无声地哭,眼泪簌簌落下,紧接着小声呜咽着。她将脸埋在卫瞻的胸口,咬着唇,藏起自己的呜咽。   “霍主子。”素星从外面走进来,“几位为太子殿下诊治的太医都在偏殿,他们请您过去。”   素河端着芙蓉羹进来,忍不住说:“吃了再去吧!”   霍澜音低着头,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泪。为卫瞻掖了掖被子,起身往偏殿去。   “司徒爷爷?”迈进偏殿,霍澜音的眼中浮现一抹讶然。紧接着想起霍佑安的话,倒也释然。   司徒十三叹了口气,望着站在门口的霍澜音,欲言又止。到底是他从鬼门关门口救回来的小姑娘,如今却要……   宫女端上来一碗药。   “你可想好了?”司徒十三皱着眉,忍不住问。   可他分明知道事到如今,根本没有霍澜音选择的权利。就算她不愿,这个吃人的皇宫也会变出无数双手来压住她,将药灌她喝下去。   “想好了。”霍澜音轻轻浅浅地笑了。她接过宫女递过来药,浓郁的药味儿扑鼻。她昂首,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苦药入腹,打开记忆的门,过往一次次为药引的画面重重叠叠浮现眼前。   司徒十三又一次叹息,然后为霍澜音把了脉。   然后,霍澜音被带回了卫瞻的寝殿。卫瞻身上一道道铁链被解开。殿内抬进来一桶热水,然后所有宫人退了出去,将房门落了重锁。   霍澜音指腹抚过卫瞻的眉眼。   “你不喜欢药的味道,你说药的味道很臭。”   热水是霍澜音让宫人准备的。她衣衫尽去,泡在热水中。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儿迅速因这热水晕染开,整个寝殿内充满了她身上那种特殊的好闻香气。   他不喜欢的药臭味儿,自然也淡了。   美人出浴,霍澜音赤足踩着绒毯,朝床榻走去。水珠缓缓滚落。   栖凤宫中,皇后眉心紧锁地靠在美人榻一侧。她一手扶额,问:“她是自愿去的?”   “回娘娘的话,在还没有召她进宫前,她已求过霍小将军和纪家二姑娘,想要进东宫照顾太子殿下。今日霍小将军与她说让她再度为药引之事,她没有丝毫地犹豫答应。得了药,亦是一饮而尽。”   半晌,皇后悠悠轻叹了一声。   “重重宫墙围住的华殿住久了,倒不常见这样的患难真情。若她不幸丧命,日后倒是可以追封为妃了。”   皇后起身,拖着曳地的裙摆,绕过落地屏,进了内殿歇息。她担心卫瞻,不想他丧命,可她也有别的重要事情来做,凭白担忧是没用的,不如好吃好睡明日有了精神,再议他事。   卫瞻醒来时,望着屋顶有一瞬糊涂,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是何时。   他撑着起身,顿觉得身体里的每一寸都伴着疼痛。而这种疼痛里夹杂着可怖的力量。   他知道,那是阴阳咒的力量。   卫瞻的记忆一点点在复苏。   他隐约听见哭声,那哭声断断续续,很是压抑。像是离得很远的距离。卫瞻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门。   “殿下!”素星吓了一跳,端着的铜盆落了地,响起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旁人。宫人和侍卫匆匆赶来。   卫瞻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素星被卫瞻的那一眼吓了一跳,本能地跪地行礼。看着卫瞻从她面前经过,素星后知后觉卫瞻的眼睛似乎恢复了正常。她的心噗通噗通跳着。   难道太子殿下已经痊愈了?   卫瞻继续往前走,穿过跪了一地的人群。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所有跪地的宫人都心中一凛,生怕他再次入魔发作。   卫瞻转过头,看向一个方向,然后就转了方向,下意识地朝那边走去。   素星疑惑地抬头,望着卫瞻走向的方向,怔了怔,眉心逐渐蹙起。   卫瞻经过月门,迈进一个僻静的小院。整个东宫都是他的地方,他对这个小院的印象却不深。   再往前走,隐约听见莺时的声音。   刚刚的哭声是莺时?   卫瞻忽然大步往前走,一脚踹开了房门。   “姑娘,您出来好不好?莺时这里有蓉酥糕呢……”莺时几乎趴在地上,望向床下。   听见踹门声,莺时立刻生气地说:“别吓着我家姑娘!”   她一回头,看见来人是卫瞻,莺时吓了一跳。   卫瞻的视线越过莺时,看向那张床。他缓步走过去,在床前蹲下来,望向昏暗的床底。   他看见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那是霍澜音的眼睛,也不是霍澜音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有一只手握住了卫瞻的心,狠狠地捏下去,将他捏碎。   “音音,出来。床下脏。”卫瞻朝霍澜音伸出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沉稳,可是递出去的手却有一丝发抖。   卫瞻抬着手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好像等尽了余生的耐性,霍澜音还是没有出来。   “来人,把床挪开。”   侍卫进来费力抬起床往外挪,躲在黑暗中的霍澜音无所遁形。她拼命向后退着,抱头缩在床角,口中小声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音音?”卫瞻愤怒地去掰她的手去抬她的脸,强迫她看他。   霍澜音眼中的惊慌逐渐消失,望着他,慢慢露出一个属于孩子似的单纯笑脸。她朝卫瞻张开双臂,甜甜地喊:“让让——” 第152章   “回殿下的话,很多药残留在这位姑娘体内。这些药有补药,也有毒物。毒物虽用量极少,也并非剧毒之物。可到底是毒,必对人体有损。”   “可能伤四肢、可能伤神智、可能影响生育、可能致器官早竭。暂无根除之法,只能慢慢调理。日后尽量不要服用任何药物。”   ——这是当初太医对卫瞻说过的话。   卫瞻阖着眼,立在庭院中,不知站了多久,皑皑白雪落满他的肩。   他睁开眼睛,问:“是谁的主意?”   素星低着头,小心回话:“太医院得出的治疗方案,上禀了皇后娘娘,得娘娘应允,才将霍主子召进宫。霍主子并非被逼迫,是她自愿的。”   卫瞻挥了挥手,让素星退下。   他又在院中立了许久,才进了殿内。早就候着的宫女为他脱下积满寒意落雪的外衣。卫瞻的脚步几乎没怎么停顿,继续往内殿走去。   莺时蹲在床边,正在给霍澜音穿鞋。   霍澜音耷拉着头,一手软软撑在床榻上,另一只手困顿地揉着眼睛,垂在床下的两条腿轻轻晃着。   “醒了?”   莺时一怔,赶忙停下手里的活儿,向卫瞻行礼。   卫瞻走到床边,从莺时手里接过霍澜音的鞋子,蹲在霍澜音身前,为她穿鞋。   霍澜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涣散的目光逐渐凝聚,落在卫瞻的身上。紧接着,她木木的表情逐渐变了,翘着唇角开心地笑了,欢欢喜喜地喊:“让让——”   卫瞻“嗯”了一声,食指勾进鞋后一提,为她将鞋子穿好。   “让让——”霍澜音又不开心了。   卫瞻把她的另一只鞋子也穿上,才抬眼看她,问:“又耍脾气不肯好好穿衣服?”   霍澜音眨眨眼,茫然地望着卫瞻。   她听不懂。   卫瞻闭了一下眼,偏过脸去,努力克制着。   “让让……”霍澜音伸出手来,攥着他的衣襟晃了晃。   卫瞻又“嗯”了一声应她,冲她扯起唇角笑了。   霍澜音望着他,便也跟着笑了。   卫瞻压了压情绪,接过莺时递过来的衣服,给霍澜音穿衣。他一边絮絮说着:“今天要回家看望你母亲,音音可还记得你母亲?”   他以为霍澜音听不懂这样长的句子。   “阿娘……”   卫瞻为她系带的动作一顿,惊讶地抬眼看她,看见霍澜音眼睛红红的。   卫瞻摸了摸她的头,凑过去将浅浅的亲吻落在她的眉心。他握着霍澜音的手,耐心地问:“音音,见了阿娘之后还跟着让让回来吗?”   霍澜音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卫瞻。   “如果回了家见了你的母亲,你不舍得走,就会再见不到我了。”   卫瞻盯着霍澜音的眼睛,霍澜音却移开了视线。卫瞻的目光追随着霍澜音,随她看去。   霍澜音微微仰着头,望着床幔顶端缝制的一圈儿流苏装饰。   “拿剪子来。”   卫瞻亲自剪掉一块,霍澜音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卫瞻手里的那串流苏,直到卫瞻将那串流苏放在她手里,她才咧开嘴角,灿烂地笑了起来。她将流苏举在脸前,晃了晃,盯着晃动的流苏,好奇得像个孩子。   她就这样专心地玩着,也不嫌无聊,乐此不疲。好长时间之后,她才停下动作,歪着头去看卫瞻。   卫瞻一直望着她。   他冲她笑着。   霍澜音又看了一眼手里的流苏,然后双手捧给卫瞻。她眨眨眼,干净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舍不得。   “真乖。”卫瞻将她递过来的流苏握在掌中。   霍澜音眨了眨眼,歪着身子,靠着床边。   山河端着早膳进来,霍澜音抬起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了。   直到卫瞻将那串流苏重新递到她面前晃了晃,她瞳子滴溜溜地转动,又笑了。她伸手去拿,指尖儿还没碰到流苏,又去瞧了卫瞻一眼,然后收了手,将双手背在身后。   “送你。”她声音小小的。   “那么不舍得还送我做什么……蠢货。”卫瞻拉过她的手腕,将流苏强硬地塞进她的手心。   霍澜音摊开手心里的流苏,好奇地用另一只拨了拨。很快,她就被这个流苏吸引了,忘了这是送给卫瞻的东西。   卫瞻将霍澜音抱到了桌子前坐下,霍澜音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又低着头,继续玩手心里的流苏。   卫瞻习以为常。他调了酱汁,洒在栗蓉羹上,褐色的粘稠羹汁上晕开一层白。他盛了一勺,递到霍澜音嘴边。不用他说,霍澜音张开嘴,乖乖吃了。   她已经很近没有自己吃过东西了,别人也不知道她如今还会不会用筷子。   霍澜音甚至不知道饱饿,只要是卫瞻喂给她,她就会一直吃下去。为此,卫瞻不得不更留心她的小动作、小表情,来确定喂她多少。   将霍澜音喂饱,卫瞻才换了筷子,自己吃。不过刚吃了一口,肩头忽然一沉,他偏过脸去,看见霍澜音靠在他的肩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那个被她爱不释手了一早上的流苏串子随意丢在一旁。   每当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就是困了,想睡觉。   “不行。”卫瞻说。   霍澜音哼唧了两声,转过脸,用脸蛋蹭了蹭卫瞻的肩。   “你母亲想你。”卫瞻将她鬓间的发理了理,“现在不逼你去,日后你好了,会怪我。”   卫瞻的眸色瞬间暗下去。她可当真有朝一日会康复?他杀了那么多太医,仍然没人治得好她。   “娘……娘……阿娘……”霍澜音的声音低下去。她眼睛向下垂着,长长的眼睫扑闪扑闪。   如今幼儿般智力的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一会儿就能见到你母亲。”卫瞻宠溺地亲了亲她的眼睛,“音音要乖,乖乖回家,也会乖乖回来,对不对?”   卫瞻继续哄着她:“等回来,就做我的妃子。”   霍澜音眨眨眼。   卫瞻轻笑了一声,又说:“等回来,有糖吃。”   这下,霍澜音弯着眼睛甜甜笑了起来。她捧起卫瞻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讨好似地蹭了蹭。   霍澜音总是很怕冷,有时候夜里睡着会哭着醒来。卫瞻问她怎么了,她会抱着卫瞻的脖子发抖,卫瞻才知道她冷,纵使殿内的炭火已烧得很足。   走出寝殿,霍澜音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可她还是觉得冷,缩着肩,紧紧靠在卫瞻身侧。   卫瞻已许久未曾出过东宫。华舆刚一出东宫,立刻被几个守在那里的大臣拦住。   “您不能再不上早朝了啊!”   “让开。”   这皇帝,谁他妈爱当谁当。我只要我的音音。 第153章   “太子殿下,如今陛下身体抱恙。朝中政务堆积如山,虽二殿下聪慧且有王爷和丞相大人辅佐,可许多大事堆压未解,还请殿下定夺啊!”   霍澜音坐在卫瞻身侧,低着头玩临走前随手拿的一个手鞠。听见粗重的大臣声音,她好奇地抬起眼睛望去。冷不丁看着好几个穿着深色朝服的高壮男子,她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肩。   “让开。”卫瞻再度开口。   “殿下三思啊!”几个大臣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拦住华舆。   手鞠落在地上,上面拴着的小铃铛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来,最后滚落在大臣脚边。   卫瞻的脸色冷下去。   几个大臣抬起头,疑惑地看向那个救了卫瞻却损了智的女人。再看一眼卫瞻的脸色,顿时心头一紧。自从卫瞻醒来已过去了十来日,这十来日,他对这个女人的重视和耐心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   很多人说,这个女人救了太子的命,也要了他的魂,让他入了魔。   “来人,将这几个臣子扔出宫。”卫瞻的声音是冷的,阴翳的目光亦笼着一层寒意。   侍卫操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匆匆赶来,拖起跪在地上的臣子。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几个臣子高呼。   “走……走……回去。”霍澜音侧着身,拼命往卫瞻身后躲,攥着卫瞻的衣角,往回拽。她不想见到旁人,低着头,将脸贴在卫瞻的后背。霍澜音吓坏了,恨不得将自己缩成米粒大小,不停往卫瞻身后躲。   卫瞻转过头望向霍澜音的刹那,像忽然变了个人。所有的冰寒如春冰乍破,一瞬间温暖如春。   “他们都走了,都走了。音音不怕。”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像哄着小孩子一样的耐心。   霍澜音抬手扯着兜帽使劲儿往下拽,想将自己的脸遮起来,红色的兜帽下只露出她的一个尖尖的小下巴。   卫瞻将她从身后拉出来,拉住她的手腕,发现她在发抖。卫瞻深吸一口气,下令折回去。   霍澜音这个样子,今日定然是不能强硬带她出宫了,只能明天再哄她回霍府。   霍澜音一双瞳子滴溜溜地转着,望着下方的路。嘴里呢呢喃喃数着:“一二三四五……”   卫瞻侧耳,凑过去,温柔地问她:“音音在数什么?”   霍澜音捏着兜帽的沿儿,动作缓慢地一点一点往上掀,直到望见卫瞻的眼睛。她的眼睛一下子弯起来,开开心心地说:“回去啦!”   她认了出来,这是回去的路。   “嗯,回去。”卫瞻将她的手拉过来,拢在手心里。她的手很凉,要给她暖着。   回了殿内,霍澜音没了刚刚的害怕,提着裙角跑进去。这让守在门口的宫女准备为她脱下斗篷的宫女措手不及。   殿内很暖和很暖和,没有讨厌的风。热气拂面,霍澜音开心地笑了。   厅中正中央的地方摆着一方圆桌。霍澜音扯着斗篷的两襟,像只小蝴蝶似得绕着圆桌跑了一圈又一圈。   整个厅内伴着她咯咯的笑声。   宫女们低下头。素星一个眼色,令殿内的宫女全部退了下去。   霍澜音跑了几圈,终于累了,脚步慢下来,慢悠悠的样子像踩在棉花上。   晕……   桌子那么近,霍澜音伸出双手想要去摸,可怎么就摸不到呢?而且越来越远了。她急了,眉头揪起来,又哼唧了两声。   脚步一歪,她倒在卫瞻的怀里。她在卫瞻的怀里仰起脸来望着卫瞻,笑了笑,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瓜。   “晕……”   “不怪你,是桌子的错。抬出去烧了。”   素星领命,转身出去吩咐小太监进来搬桌子,她无奈地轻叹了一声。   霍澜音歪着头,看着几个太监进来把桌子搬出去。她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想什么?”卫瞻弯下腰来,让自己与霍澜音平视。   他不舍得霍澜音抬起头来看他,所以他尽量弯下腰与她平时。   霍澜音张大嘴,打了个哈欠,然后冲卫瞻笑。   自从那以后,她总是喜欢笑,一直一直笑。简单的、单纯的、真心的笑容。   曾经让卫瞻无数次渴望的——她没有目的纯粹开心。   卫瞻忽然想,她这样简简单单每日都能开心的笑……也挺好的。   ……就是有点傻乎乎的。   她以前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什么都心里明镜似的。如果将来他知道自己这么傻过,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受得了。   这般想着,卫瞻不由笑了。   霍澜音好奇地打量着卫瞻,用手指头去戳卫瞻的嘴角。   “睡回笼觉。”   为了今日带她回家,她起得比往常早了点。也就这么一点点,闹了一早上脾气。   “嗯嗯!”霍澜音使劲儿点头,嘴角翘得不能再翘。她主动去拉卫瞻的手腕,拽着他往寝殿跑去。   她跑呀跑,一回头发现卫瞻慢悠悠地走在后面。她歪着头,苦恼地望着卫瞻。   “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呢?”霍澜音又嘟囔了一遍。她想不明白,干脆不走了,蹲在地上使劲儿想。   卫瞻弯腰,问:“音音,说出来,让让帮你想。”   霍澜音揪着眉头,慢吞吞地抬起头去看卫瞻。然后她揪着的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她伸出手来,去量卫瞻的腿。   “长!”她忽然笑出声来,一下子蹦起来。   “走走!”她想通了,就拉着卫瞻的手继续往寝殿跑去。   进了寝殿内殿的门,她松开卫瞻的手,提着裙子快步跑向床,一屁股坐在床边,张开双臂,连双腿也抬起来。   卫瞻走过去,捏了捏她的鼻子,笑话她:“连脱衣服都不会了。”   霍澜音声音又软又甜:“音音乖乖——”   她这是在学卫瞻前几日哄她要听话时的口气。   卫瞻有意逗上她一逗,问:“怎么个乖法?”   霍澜音歪着头,迷茫地望着卫瞻。   卫瞻顿了顿,换了个问法:“音音有多乖?”   霍澜音眨眨眼,使劲儿想。   想呀想。   “唔。玉、香……养让让!”   卫瞻刚抬起的手僵在那里,猛地转头望向她。   霍澜音被卫瞻的反应吓到了,抬起的双腿耷拉下去,双臂也放了下去,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卫瞻的脸。   卫瞻抬手,掌心抚着霍澜音的脸,隔着一层湿,凝望着她的眼睛。   “以前骂你是满心算计的小狐狸,总想着要你乖乖听话。如今……”卫瞻的手在发颤,“如果时间倒流,我宁愿不带你回京,给你自由。”   “不哭,让让不哭哦!”霍澜音吓坏了,她伸出手,用手心去接卫瞻的眼泪。 第154章   泪水落在她的手心,沿着她的掌纹晕开。她低着头看了看,好奇地舔了舔手心的泪。她的眉头很快揪起来,望着卫瞻抱怨:“苦!”   如果是以前,只要她皱眉,卫瞻立刻就会来哄她,可是这一次,卫瞻没有来哄她。霍澜音茫然地等着,后来等了好久好久,也没有等到卫瞻来哄她。   而且卫瞻的目光让霍澜音觉得害怕。   他怎么了?   霍澜音将双手背在身后,两只手的手心相贴,蹭了蹭手心里的湿意。   “别哭了,别哭了……”霍澜音的声音小小的。   卫瞻的眼神让她不敢看,让她想要逃避,可是她又忍不住抬起眼睛偷偷去看卫瞻脸上的表情,看了一眼,立刻匆匆别开脸,然后再偷偷看一眼。她做错事情了吗?是因为她做错事情才惹他不高兴吗?可是霍澜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她茫然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办好,只好凑过去,身子微微前倾,去舔卫瞻脸上的眼泪。   “苦,眼睛会苦,不要眼睛苦。舔干净不苦……”   她难得说这样长的句子。   明明觉得苦,可是她怕他的眼睛苦。   卫瞻握住她的手腕,向后退了退,轻轻合眼,压下眼底的惊涛骇浪。他再转过头来的时候,除了眼角还有些湿,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儒雅温柔的浅笑。   “好了。音音要乖乖脱了衣服睡觉。”   “嗯嗯!”霍澜音使劲儿点头。   她乖乖坐好,等着卫瞻给她脱了外衣,乖乖躺下来,乖乖抱着枕头,乖乖眨巴着眼睛望向卫瞻。   卫瞻揉了揉她的头,轻声哄着她:“睡吧。”   霍澜音仔细看了一眼卫瞻的眼角,确定他没有再哭,才翘着唇角闭上眼睛睡觉。   卫瞻坐在床边,安静地凝望着霍澜音酣眠的睡颜。他无数次这样安静地长久地望着她。   只有将视线放在她的身上,才觉得安心。   他怕再一个不注意,就弄丢了她,就伤了她。   情长岁短,余生都不够承载。   许久之后,卫瞻在床外侧侧躺着,近距离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霍澜音。   莺时轻手轻脚地关了门,走出寝殿。她迈步走进庭院,微微仰起头,任由细小的雪粒落在她的脸上。   心里酸酸的,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来。她慢慢蹲下来,抱着自己,任由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砖石上。   她心疼啊!   她不管旁人怎么说,说霍澜音舍身救人也好,说霍澜音命好就算傻了也能被卫瞻捧在手心里也好……她只想她的主子好起来!   偌大的东宫一点温度都没有,今年冬天比去年冬天还要寒冷。彻骨的寒,寒到了心里,寒得她心口插了一柄冰刃。   卫瞭下了早朝,低着头,垂头丧气的,脸色也不甚好。他没有乘銮,直接走回去。宦官跟在后面,小心等着伺候。   卫瞭很心烦。   他不想回去,他去了东宫找卫瞻。可是卫瞻早就有交代,霍澜音睡着的时候任何人来找,皆不见。   卫瞭更是心烦。他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去栖凤宫找皇后。   “我儿何事?”皇后握着笔,正在红木长案上练书法。   卫瞭犹豫了,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终于狠心问出来:“母后,那些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   “什么传闻?”皇后随口问。   “他们说……他们说……”卫瞭又吞吞吐吐起来,那些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又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   皇后今日心情不错,也不催,继续兴趣十足地练习书法。   “他们说……母后毒害父皇和皇兄,有意扶儿臣上位,暗中指使大臣令儿臣代理朝政。儿、儿臣愚笨……更容易受钳制,这样……这样……”卫瞭盯着皇后脸上的表情,“这样您就可以垂帘听政!”   皇后的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容,听了卫瞭的话也没什么意外。如今宫中多变,不管是朝堂还是乡野间各种传闻五花八门,能够传到卫瞭耳中没什么好意外的。   “给你父皇下毒的人不是本宫,若你不信这结果尽管自己去查。你皇兄修炼的功法的确是本宫给他的。至于扶植你上位,本宫垂帘听政……”   皇后轻笑了一声,写完最后一笔,将毛笔递给身旁的宫女。她好笑地轻飘飘看了卫瞭一眼,然后收回视线,在跪地小宫女举过头顶的盆中洗手。   她说:“本宫没这个兴趣。”   卫瞭怀疑地看着皇后。   “母后……”   皇后重新将目光落在刚刚写完的大字上,忽觉得不甚满意,随手揉了扔掉,语气中也略有了几分不耐烦:“敏之,让你代理朝政是大臣的意思,你若怀疑那些大臣是本宫指使……”   皇后顿了顿,因为卫瞭的不够聪慧而有些心烦。她喜欢聪明人,说话不会累。可卫瞭是她的儿子,她还要勉为其难地给他解释。   “你父兄出事,让你代理朝政还需要旁人暗中指使?”皇后反问。   卫瞭怔了怔,仔细琢磨了一下。这样的发展好像的确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并不需要旁人暗中指使。   “可、可是……”卫瞭又疑惑了。那些来前想了多日的事情,好像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皇后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她略带嘲意的轻笑了一声,道:“垂帘听政?躲在帘子后面不能见人?那也太委屈本宫这容貌了。”   皇后爱美,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卫瞭明显没想到皇后会这样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若想你父皇早日康复,就多督促太医院。你若想你皇兄管那些朝堂烂摊子,就去找你皇兄。你若想为你父兄分担,就自己争点气。别永远像个小孩子似的,只长个子不长脑子。马上十三了,你皇兄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出入军营,比你年长一岁时已经带兵打胜仗立了军功。而你,听了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就连自己的判断都没有了!”皇后说着说着,语气里的斥责让卫瞭的脸不由涨红。   自小,他就怕母后。不仅是他,甚至连卫瞻小时候也极怕皇后。   卫瞭使劲儿低着头,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自小就知道自己不如兄长,所有先生都说皇兄天赋惊人,而他不过资质平平。没有人会用皇兄的标准要求他,因为他永远追不上。   “可是……”卫瞭终究是抬起头,鼓起勇气质问皇后,“母后,您为什么要害皇兄!您做这些究竟是为了支持谁掌权?外祖父?舅舅?还是哪个王爷?”   皇后厌烦至极。   信任这个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缝补不了。纵使她今日对卫瞭说的话都是真话,可他又能信几分。   “本宫倦了,退下罢。”皇后拂袖转身,不急不缓的步子往内殿去。   卫瞭神色黯然,纵使没有得到答案,也只好行礼。   “母后康安,敏之告退。”   皇后绕进内殿,坐在窗下,望着桌角的一瓶红梅,若有所思。许久之前,她慢慢勾唇,挽出一道似有似无的笑意来。   “娘娘。”红风走进来,“太子殿下求见。”   “哦?”皇后惊讶地挑眉。   红风瞧着皇后的脸色询问:“娘娘,您见还是不见?”   “见啊,当然见。本宫这宝贝儿子这个时候求见,倒是出乎意料。本宫倒想知道他所为何事。”   皇后也没出去,直接在内殿见卫瞻。   卫瞻迈步走进来,也不行礼,开门见山:“我需要你的懿旨,需要你主婚。”   皇后眸中闪过一丝错愕,她直接笑出来,问:“让之,你莫不是开玩笑吧?你当真要立那个傻姑娘做太子妃?也不怕被满朝文武乡野市井嘲笑?落在史书中,也是个骂名。”   卫瞻出来一趟,心里惦念着霍澜音。不知道她睡醒了没有,不知道她有没有找他,不知道她有没有无聊发闷。他不想和皇后多说,直接随口道:“那就先立了太子妃,再废了这太子罢,贬为庶民都成。”   他曾答应过给她太子妃的位子。所以他一定要给,即使她已经不记得了。即使做一天的太子妃。   他当然可以直接下令操办大婚事宜,可是他要给她封立太子妃的完成流程,这需要皇后。   皇后收了笑,正色起来。   卫瞻的视线落在床角的一个拨浪鼓上。翠风看见了,赶忙将它捡了起来,跪地领罪:“硕婉公主早上过来玩时落下的,奴未能及时收拾。”   “把它给我。”卫瞻伸手。   翠风愣了一下,赶忙起身将拨浪鼓递给卫瞻。   卫瞻转了转手柄,拨浪鼓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来。卫瞻阴沉的脸色忽然柔和下来。这个拨浪鼓可以拿回去给音音玩。说不定她会喜欢这个。 第155章   这东西,算意外收获。   卫瞻转着手里的拨浪鼓,口气随意:“我越是胡闹,于母后的计划越有益处才对。大婚事宜母后看着办吧,骂名随意,却不能草率。旁人有的,她也要有。就这样,儿臣告退。”   卫瞻略微颔首,转身往外走。   皇后望着卫瞻的背影,一时觉得茫然。   她刚从卫瞭的身上印证了龙生龙凤生凤的道理,卫瞻却又推翻了这个说法。他的父皇母后皆不是痴情人,不想他却这样……痴情至荒唐、偏执至可怖。   卫瞻赶回东宫,远远就听见了霍澜音的哭声。   最近她总是笑,已经很少哭了。听见她哭,卫瞻心中立刻一紧,快步走了进去。   霍澜音坐在床上,身上的衣服也不好好穿,衣襟歪了,露出里面杏色的心衣。她咧着嘴哭,像小孩子那样毫无形象,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偏偏仗着过人的美貌,她这样小孩子的哭法并不难看,让人觉得她哭得肝肠寸断,是发自内心的难过。瞧着反而让人更加心疼不已。   “音音。”卫瞻走到她身边,在床边坐下,问:“怎么了?”   “痛!痛!呜呜呜……”霍澜音将自己的手递给卫瞻看。   她右手食指的指甲尖儿断了一点,磕进肉里,指尖儿红了,有血。   莺时红着眼睛说:“想给主子上药,主子不让碰。”   卫瞻瞳子立刻一缩。他拉过霍澜音的手,捏着她的手指递到唇前轻轻吹着。   “吹吹就不疼了。”卫瞻哄着她。   霍澜音吸了吸鼻子,望着卫瞻委屈地摇头。   明明就还是很疼……   “让让骗人……坏让让!”霍澜音瞪了卫瞻一眼,偏过头去,转头的那一刹那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儿掉落。   卫瞻盯着那滴落在她裙子上的眼泪,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霍澜音偷偷转过头来看卫瞻,刚好撞上卫瞻的眼睛,霍澜音心虚地飞快转过头去,又轻哼了一声。   切,才不理你这个骗子。   卫瞻转了转手里的拨浪鼓。   霍澜音微微偏着头,竖着一侧的耳朵。   卫瞻再转了一下。   “吧嗒吧嗒。”   霍澜音的耳朵尖动了动。   卫瞻坐在霍澜音身后,将拨浪鼓往前送,凑到她耳边又“吧嗒吧嗒”了两声。   霍澜音缩了缩肩。   卫瞻转动拨浪鼓的动作停下来,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霍澜音蹙起眉,黑漆漆的眼眸在黑白分明的眼眶悄悄朝一侧挪,去看靠近她脸侧的拨浪鼓。   她也不转过身看卫瞻,接过卫瞻递过来的拨浪鼓,开心地笑了。她转呀转,看着两个小锤子在鼓面敲呀敲。她一会儿低着头玩儿,一会儿举高高,仰着头去看举起来转呀转的拨浪鼓。   把手上的疼都给忘了。   卫瞻见她笑了,这才转过头,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   “殿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想给霍主子修剪指甲,一不小心没有掌握好力度弄疼了主子。请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小宫女跪在地上,哭着求饶。她使劲儿磕着头,身子在发抖。   卫瞻回忆了一下霍澜音发红的指尖儿,他“哦”了一声,随口道:“拉下去把她的手砍了。”   小宫女一惊,当场吓白了脸,三魂七魄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婆子进来拉她的时候,她连反抗和挣扎都没有,完全吓傻了。   霍澜音歪着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玩了。   素星和素河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忧虑。   ——最近太子殿下因为霍澜音降罪责罚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玩够了吗?”卫瞻摸着霍澜音的耳垂。   霍澜音转过头来,茫然地望着他。她使劲儿想了想,将手里的拨浪鼓递给卫瞻——给他玩!   卫瞻笑了一下,接过来。然后拉过她的手,从莺时那里拿了药来,仔细给她涂抹。   凉凉的药膏刚碰到她的手,她的手立刻往后缩,她吸了吸鼻子,又要哭。   可是她看一眼放在一侧的拨浪鼓,瘪瘪嘴,没有再躲,由着卫瞻给她涂药。   “这才乖。”   涂完药,卫瞻轻轻握着她纤细的手指,俯下身来轻吻她的手背。   “没有人能再伤害我的音音,不怕,所有坏人都不会再靠近咱们音音了。坏人都该死。”卫瞻慢条斯理地将她有些凌乱的衣服整理好。   霍澜音听不懂他说什么,她的注意力已经重新被那个拨浪鼓吸引住了,她从卫瞻的胳膊下滚了一圈儿,捡起那个拨浪鼓,滚到床里侧躺着玩了起来。   下午,卫瞻召见了司徒十三。   “她小时候生病,是你救了她的命。”卫瞻懒散靠坐在椅子里,两条大长腿一立一横地随意支着。   司徒十三忙说:“医者,尽心尽力救治病人是本分。”   卫瞻低着头,转着拇指的扳指,说道:“你和江文隆是同门。”   不是疑问句,只是随意的一个陈述。   司徒十三不由怔了怔。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江太傅在世时应当也不会愿意跟别人提起和他同门之事……   他不隐瞒,如实道:“是。”   卫瞻撩起眼皮看他:“这回送到霍澜音手里的那碗药,也是你写的药方?”   司徒十三早就听闻太子殿下最近喜怒无常,除了面对霍澜音,面对旁人都没什么好脸色,重罚了许多人。   ……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司徒十三忽然感觉不妙,恐怕凶多吉少。   他赶忙跪地,俯首道:“草民只是按照上头的旨意,开出可以让殿下苏醒过来的方子。至于是否采用,这不是草民所能决定的事情。”   司徒十三咬了咬牙,又继续说:“阿音这孩子小时候很是乖巧可爱,当年能救她一回,也算是善缘一场。如今看着她以身为药,老朽甚是于心不忍。若不是没有旁的法子,若不是她心甘情愿,草民亦不愿如此!”   卫瞻嗤笑了一声,道:“你怕什么?怕孤一个不高兴砍了你的人头?”   司徒十三不敢言。   卫瞻的目光在司徒十三的脑袋上扫了一圈,又说:“不过,最近的确很想杀人解闷。既然人是被你那碗药伤的,让她恢复正常也当是你的责任。你这人头先寄着,若治不好她,自己送给给孤。”   司徒十三一凛,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是逃过一劫的庆幸,还是对未来的担忧。   他说:“草民定然竭尽全力。”   “就这废话?”卫瞻一下子站起来,变得非常不耐烦。   “可暂以药浴养之!”   卫瞻一脚踹在司徒十三的肩膀,怒道:“她不能再用药不是你说过的屁话?” 第156章   司徒十三一下子栽歪倒地,他重新跪好,说:“启禀殿下,当初草民的确对她说过不能再服用药物,可为的就是防止损身。如今已经到了这一步,已……已不能再恶化。用药尚有一线生机,若再拒绝药物,恐……她会一直如此。”   卫瞻蹲下来,拉着司徒十三的衣领。   “你最好有办法。”   他阴森森地笑了。   分明是张风光霁月谪仙人的俊美容貌,脸上却挂着阴森邪戾的笑。仿佛除去了他身上最后的一丝仙气,当初的谪仙人早就跌落,又从人间狠狠跌进地狱。   当夜临睡前,卫瞻吩咐宫人按照司徒十三的方子,给霍澜音准备了药浴。   卫瞻倚靠在门边,低着头,夕阳从外面照进来,他半边身子陷在阴影里,连疲惫逃避的表情亦陷在阴影里,不被人所见。   最近一直都是卫瞻亲力亲为地照顾着霍澜音的一切,他一边心疼着一边享受着照顾霍澜音的过程。可每每帮霍澜音洗澡的时候,他总是异常煎熬。   偏偏霍澜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损了神智后,变得特别怕水,如果把她一个人放在水中,她会哭着挣扎。所以每次都是卫瞻和她一起进去,让她坐在他的腿上,她会很乖地趴在他的怀里,任由他一点点帮她擦洗。   “殿下,药浴已经准备好了。”素河走来禀告。   卫瞻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带着还没来得及完全掩藏的疲惫。   霍澜音趴在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瓶子里的梅红。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望向门口,看见是卫瞻,她立刻开心地笑着张开双臂:“让让——”   卫瞻将一粒糖豆塞进她张开的嘴巴里。   “唔唔!”霍澜音吓了一跳,紧接着甜味儿在她唇舌间晕开,她才知道卫瞻喂了她一颗糖。   她立刻弯着眼睛笑起来,然后咔嚓咔嚓地将糖咬了吃。即使糖果很硬,霍澜音也喜欢咬着来吃。   她总是很喜欢清脆的声音。   卫瞻瞥了一眼被霍澜音扔到角落的拨浪鼓,心想拨浪鼓的声音还是不够清脆,兴许可以令匠师用玉石做一个。   一回过头,霍澜音的手几乎快要戳到卫瞻的脸上。   ——这是一块糖不够,又跟他要呢。   “去洗洗就给你。”   霍澜音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哼哼唧唧地站起来,低着头用额头蹭卫瞻的手臂。   ——她这不是不愿意,而是勉为其难地同意。那意思仿佛是在说我:我已经做了退步,你可得多拿几块糖来哄我才成。   往常都在温泉池中沐浴,今日霍澜音攥着卫瞻的衣角,跟进偏殿,看着木桶皱起眉。   “臭!”   卫瞻也皱着眉,浓郁的药臭味儿让他想吐。   “能不能自己洗?”卫瞻黑着脸。   霍澜音摇头,使劲儿摇头。   卫瞻觉得自己在这偏殿里多待一会儿,这脑子就要被药臭味儿熏得脑子炸开。他努力克制着暴躁,双手握住霍澜音的肩,俯下身来于她平视。   “音音,你自己乖乖在浴桶里泡一会儿,有糖,有好多糖。”卫瞻晃了晃一个湛蓝的小瓷瓶,他每次给霍澜音糖果吃都是从这个小瓷瓶里倒出糖粒。   霍澜音一看见这个瓷瓶,眼睛就亮了起来。   “嗯嗯!”她使劲儿点头。   “去。”卫瞻握着她的肩膀,将她往药浴浴桶推了推。   霍澜音回过头来,歪着小脑瓜看了卫瞻一眼,冲他扯起嘴角笑了笑,然后低着头认真地脱衣服。   药臭味儿逼得卫瞻大步退了出去,他一口气走出一段距离,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他没有立刻走开,忍着恶心,听了听,直到听见偏殿里传出水声,这才离开。   他黑着脸往正殿去,步子忽然停下来,回头望向偏殿的方向,皱起眉。   他又遮了回去。推开门,看见霍澜音站在浴桶外面,弯着腰去泼浴桶里的水,水洒了一地,也洒了她一身。上襦还穿上她的身上,衣襟却解了开,里面的心衣被她脱了下来,系在她的口鼻。   ——她嫌弃药的味道太臭,要捂住鼻子嘴巴才行。   听见推门声,她转过头去,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怯生生地望着卫瞻。   作弊被抓到了……   看着卫瞻一步步朝她走来,霍澜音吸了吸鼻子就想哭。她哼唧了两声,委屈地说:“臭臭,臭臭!”   一瞬间,卫瞻想起往昔霍澜音一次次面不改色喝药的模样。他甚至曾感慨她竟不嫌弃药的味道重,喝药如饮水。   原来,她也会嫌弃药的味道臭。若是现在再喂她喝药,她是不是会因为味苦而哭鼻子?   卫瞻将捂着她口鼻的心衣解开,目光复杂地望着她,也不说话。   他不说话,霍澜音以为他不高兴,去攥他的手,将他的拇指攥在掌心里晃呀晃。   可是卫瞻一声不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哄他不好用了吗?还是要被推到水里去吗?还是那么臭那么脏的水。   “让让坏!”霍澜哼唧两声,耍小脾气地甩开卫瞻的手。   卫瞻回过神来,他捏了捏霍澜音的脸,耐着性子哄她:“让让陪你一起好不好?”   霍澜音眨了眨眼睛,歪着头,视线落在卫瞻腰间的小瓷瓶。然后她的视线跟着卫瞻的动作,眼巴巴看着他从小瓷瓶里倒出一粒鹅黄色的糖豆豆塞进她的嘴里。   霍澜音笑了。   她咔嚓咔嚓咬着糖豆豆,任由卫瞻给她脱衣服。当卫瞻将她抱进浴桶里的时候,她拧着眉哼哼唧唧地不愿意,可是一回头看着卫瞻脸色阴沉,她瘪瘪嘴,低着头不说话了。   卫瞻让霍澜音坐在他的腿上,粘稠的药液浸了两个人的身体。他垂着头,阖着眼,药蛊的作祟,他不得不努力克制着体内的暴戾,忍受着这让他想要发疯的药臭味儿。   许久之后,卫瞻忽然觉得不对劲。向来爱动不安分的霍澜音竟然过了这么久一点响动都没有。他睁开眼睛,发现霍澜音的脸色有点不对劲。   卫瞻握着霍澜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震惊地发现她的脸色几乎是惨白。   霍澜音睁开眼睛,而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恐惧。   “音音?”卫瞻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霍澜音的身子忽然剧烈颤了一下,紧接着开始一直发抖。   “不要!不要!”她想从浴桶里逃出去,拼命地挣扎。   她这样剧烈的抗拒是卫瞻没有想到的,他也不敢阻拦,只好暂时由着她。   霍澜音从浴桶里逃出来,地面的水渍让她滑到,她蜷缩着,抱着膝,不停地发抖,一直断断续续地喊着不要。   卫瞻赶忙追出去,怕她冷,拿了衣架上的长衫盖在她的身上。   霍澜音忽然尖叫了一声,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着喊:“不要,你不要捅我!”   卫瞻为她盖长衫的手僵在那里。他抬头,望向浴桶。殿内潮湿昏暗。似曾相识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那些曾经于他而言的温柔餍足,于她而言又是什么?即使她伤了脑子变成小孩子也不能忘记那些恐惧吗?   她怕黑怕水,是因为他在黑暗的房间和浴室里给她留下太多不美好的记忆吗?   卫瞻落荒而逃。他一身狼狈脚步凌乱地出了偏殿,令守在外面的莺时进去照顾霍澜音。   莺时看了眼卫瞻的脸色,赶忙小跑着进了偏殿伺候。   卫瞻将手压在心口,几乎抑制不住那颗心撕裂般的疼痛。卫瞻在偌大的宫殿跌跌撞撞,他弯下腰,手肘压在廊柱间的围栏,一动不动。   许久之后,他缓缓抬起头,眸中殷红一片。搭在围栏上的手掌成爪,微微用力,围栏裂开,被他握了一掌的粉末。游廊轰然倒塌,他一动不动,任由廊柱倒塌,压在他的身上。   痛吗?   倒也没有什么感觉。   卫瞻将近子时才回去。   往常这个时间霍澜音已经睡了,她一直贪睡懒床。可是今日没有,她托腮坐在窗下,窗户映出她磕头虫一样一点一点的头。   “让让——”听见推门声,霍澜音一下子站起来,张开双臂朝卫瞻跑过去紧紧抱住他。她在他怀里仰起脸含笑望着他,她伸出一只手拍着卫瞻的胸膛,学着卫瞻平时哄他的语气:“让让不生气哦,音音乖乖。”   他知道她很乖,他走之后,她没有再哭,乖乖让莺时伺候着泡在药桶里,一点都没有哭闹。   怎么还不理她呢?霍澜音急了,她跺了跺脚:“回家,明天回家哦。”   只要卫瞻能笑出来,霍澜音愿意听他的话,跟他出门了。   卫瞻摸了摸她的脸,冲她温柔地笑了起来。   霍澜音开心了,傻乎乎地笑起来,然后才敢打哈欠,双手捂脸,轻轻去蹭卫瞻的肩膀。 第157章   霍澜音像没有骨头似地靠着卫瞻,等着他抱上床,等着他帮她脱衣换衣,等着他帮她盖被子。   而她什么都不用做,靠着卫瞻打哈欠,懒洋洋的。   卫瞻俯下身下,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然后熄了灯,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在霍澜音身边躺下来。   “让让……”霍澜音的声音低低的。   “嗯。怎么?”   霍澜音哼唧了两声,不安分地在被子里转身凑近卫瞻,她问:“音音!泥泥!让让!”   卫瞻颇为意外,她怎么知道“泥泥”这个称呼?   霍澜音急了,因为卫瞻不懂她的意思,她又哼哼唧唧起来,再重复一遍:“让让!音音!泥泥!”   “慢慢说,多说几个词。”卫瞻十分耐心。   ——如果她不能康复如初,他就慢慢教会她一切,领着她重新长大一回。   霍澜音想了一会儿,又迸出一个词儿——“喜欢?”   尾音轻扬,是疑问。   “喜欢什么?你喜欢泥泥还是喜欢音音?”卫瞻一边温声与她说话,一边漫不经心地挑起一绺儿她的长发缠在指上,一如曾经。   霍澜音着急地摇头:“不是我,是让让!是让让!”   “让让在这里。让让喜欢音音。”   霍澜音急得快哭出来了,她有好多话想说,可是不知道怎么说出来,她使劲儿吸了口气,说道:“让让喜欢音音,不喜欢泥泥!”   “嗯?”   霍澜音重复:“让让喜欢音音!不喜欢泥泥!不许喜欢泥泥!”   卫瞻心神一动,她不知道泥泥也是她?   “好,让让只喜欢音音,不喜欢泥泥。”   霍澜音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她抱着卫瞻的手,偎在卫瞻的怀里安心地睡觉了。   今日莺时与她说了好多过去的事情,她不喜欢听莺时说话,因为莺时对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红着眼睛随时要哭出来似的。所以每次莺时与她说话的时候,霍澜音总是心不在焉。今天莺时说了那么多,她只记住一句让让喜欢泥泥。   让让不能喜欢泥泥,让让是她的。   睡梦中,霍澜音使劲儿抱着卫瞻的胳膊,翘起了唇角。   卫瞻却久久不能入眠。   泥泥和音音?   他当然更喜欢泥泥,那只会生气会逃跑会勾引他,总是惹得他恨不得掐死她的小狐狸。   不过即使泥泥变成了音音,小狐狸变成了小白兔。   他也爱她。   用他的全部。   翌日清晨,霍澜音乖乖坐在床边由着卫瞻给她刷牙洗脸穿衣服。她知道今天要出去,去冷冷的外面。可是昨天她把卫瞻惹哭了,她今天要乖乖,一点都没有乱发脾气。   往外走的时候,霍澜音提着裙子小跑到门口,自己拿过山河手里的斗篷来穿。她将将毛茸茸的斗篷裹在身上,伸手向身后扯着兜帽戴上,大大的兜帽遮了她大半的脸。   今日穿了心斗篷,又暖又软。兜帽两侧各有一个雪白的毛绒球,霍澜音这下有了玩具,回霍府的一路上都专心致志地玩着白绒球。   本来姚氏早就得了消息昨天霍澜音会回家,她等了又等,最后落得失望一场。得知霍澜音回来的日子改成今日,她又一大早起来,如今天寒,她的身子再不能去外面等着了,甚至连站立太久都支撑不住。她只好坐在窗边,时不时掀开窗户往外望,还让稻时几次三番到前院看看,即使前院早就安排了人守着,一有消息立刻就会送过来。   她心急啊!   霍澜音出了事,稻时本来想瞒着她的,就怕她身体吃不消。可是周荷珠过来看望她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   稻时吓坏了,就怕姚氏受了惊身体受不了。可是令她意外的是,姚氏虽难过担忧,倒也算冷静。   稻时转念一想,也是,毕竟姚氏经历了太多大风大浪。   在姚氏再一次催稻时去前院看看的时候,霍澜音下了马车,掀开宽大的兜帽,望向眼前的气派府邸。   “有印象吗?”卫瞻问。   霍澜音指了指挂在高处的灯笼。   卫瞻顿时黑了脸,说:“下次给你弄个好看的,那个太大了不能玩。”   霍澜音嘟嘟嘴,也不抗议,乖乖放下了兜帽。视线几乎遮了大半,只能看见一点了。不过她也不在意,觉得很好玩似地抱住卫瞻的胳膊往前走。   “参见太子殿下。”   周家人和一干奴仆跪地行礼。   周荷珠在跪地行礼的人群中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霍澜音,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彻底傻了。可是霍澜音的脸被斗篷的兜帽遮着,她看不见霍澜音的脸。只能看见她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的得体,亦完全没有她往日的温婉端庄。   周荷珠不由猜测着如今的霍澜音是不是目光呆滞,流着口水说胡话?说不定吃喝拉撒都解决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尿裤子……   这般想着,周荷珠的目光落在霍澜音的裙子上。她不由目光闪烁。就算霍澜音变傻了也能穿上这样好的华裳……   霍澜音好奇地掀开斗篷打量着跪地的人群,看见宋氏的刹那,她脚步停下来。   “怎么了?”卫瞻问。   霍澜音眨眨眼,指着宋氏,喃喃:“阿娘……”   宋氏一怔,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望向霍澜音。   不仅是她,旁人也皆是一惊。   周玉清眼中闪过一道异色,瞬息间心里有了谋算。   卫瞻将她的兜帽扣下来,遮住她的眼睛,说:“你认错人了,她不是你阿娘。”   “她是呀!”霍澜音掀开兜帽,仰头望着卫瞻,目光充满了执拗。   周玉清赶忙说:“殿下,拙荆毕竟和音音有着十六年的母女亲情,这份朝夕相处的感情是不会因为重重变故磨灭,必然是刻在心底、融在记忆里。”   霍澜音松开卫瞻的手,好奇地朝宋氏走过去。她蹲在宋氏面前,更近距离地仔仔细细打量着她。   这样近的距离,望着霍澜音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杂的目光,铺天盖地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宋氏脑海,几乎让她的头快要炸开。她想起霍澜音小时候,想起曾经她的一颦一笑。再想起身世大白后,自己对她做的事情、对她说过的话,宋氏心里好像同时有一百根细针扎那么难受。她搭在膝上的手微微发抖。   “咦?”霍澜音低下头望着宋氏发抖的手,她将手贴在宋氏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用哄小孩子的语气:“不冷哦!”   宋氏的眼泪一下子滚落。   “音音!”   霍澜音回过头,看见远处的姚氏。   纵使姚氏的身体撑不住,纵使丫鬟再怎么拦,听说她到家了,姚氏还是执意出来接她。   从她的住处到这里不算太远的距离,她由两个丫鬟扶着,却感觉走了好久好久,此时终于远远看见霍澜音,她停下来,唤她一声,又是一阵重重的咳。   霍澜音歪着头,遥遥望着宋氏,清澈的眼眸浮现一抹茫然。她回过头看了看落泪的宋氏,又眨巴眨巴眼睛瞅着远处的姚氏。她再次转过头对着宋氏,从腰间扯出帕子来递给宋氏。   “不哭哦。”   宋氏用颤抖的手接过她递来的帕子。   霍澜音学着卫瞻往日哄她的样子,拍了拍她的头。宋氏喉间哽咽,泪如雨下。   下一瞬,霍澜音站了起来,提着裙子,朝姚氏飞快跑过去。她一口气跑到姚氏面前,气喘吁吁的。然后,弯着眼睛甜甜笑起来。   卫瞻满意地走向霍澜音。就算所有人都说霍澜音变傻了,卫瞻却知道他的音音即使变成了小孩子,也是聪明的小孩子。她分得清对错,只是善良罢了。所有百转千回的情感都在她的心底,她什么都懂。   “音音,你母亲走不动。扶着她。”卫瞻道。   霍澜音茫然地望向卫瞻。   “退开。”卫瞻下令稻时不要再扶姚氏。   稻时松手,姚氏的身形晃了晃。霍澜音猛地睁大了眼睛,往前迈出一步,扶住姚氏。   “好孩子……”姚氏目光复杂的望着霍澜音。   稻时赶紧走到姚氏另一侧扶着她。   霍澜音观察着稻时的动作,模仿她调整了姿势更好地扶着姚氏往前走。   她扶得那么用力,即使没有稻时,也能扶得稳稳的。   卫瞻落后了一段距离,望着霍澜音的背影。他眼尾扫过一丝柔和的笑。   霍澜音忽然回过头寻找,在看见卫瞻就在她后面不远处时,她这才开心地笑起来,卫瞻冲她点点头,霍澜音安心地转回头继续扶着姚氏往前走。   卫瞻并不想打扰她们母女的相处,姚氏不能久站定然是要回屋躺着去的,他若跟去也不方便。   周玉清赶忙迎上来,毕恭毕敬:“殿下,雅舍已经扫洒停当,外面天寒,还请殿下过去歇息。”   卫瞻瞥了他一眼,道:“周玉清,孤若没记错你是借住。就不必拿出主人的架势了。”   “不敢!”周玉清一惊,赶忙跪地。   卫瞻没理他,径直往前走。   这府邸是他送给霍澜音的,熟悉得很,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带路。   一直沉默着退到一侧的白管家赶忙跟上卫瞻,随时准备伺候着。他早就看周家这一家子不顺眼了。周自仪入狱,霍澜音出事后,周家人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这府邸的主人,周家的下人也没什么规矩,时常闲话。白管家早就看他们不顺眼。   卫瞻这般说话,白管家颇有出了一口气的感觉。   卫瞻刚举起茶盏,小太监七星进来禀告:“殿下,霍小将军求见!”   “呵,这是去东宫被拒之门外,如今追到这里来了?”卫瞻不耐烦地放下茶盏,“让他进来。” 第158章   “听说你要立霍澜音为太子妃?”霍佑安一脸的不敢置信。   卫瞻问:“你过来找我就为了这事?”   “是!”   “没商量,不必说了。”卫瞻烦躁道。   “让之!”霍佑安极了,“你是不是疯了?眼下是什么时候?正是动荡的时候啊!你先前在朝堂上发病伤了大臣,已经让天下人议论纷纷。你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政绩、战功,都快被那些臣民遗忘。若你这个时候再立一个傻子为正妃……”   卫瞻抬起,目光凌厉,一片冰寒。   霍佑安知道卫瞻这是不爱听他这样说霍澜音,他叹了口气,稍微放缓了语气,继续说:“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我说的是事实!如果你真的这么做,支持你的人会越来越少。没有任何一个臣民愿意自己的天子是个疯子!你当真就要眼睁睁看着属于你的皇位被他人抢去?想想你中毒卧床的父皇!想想你这些年读的圣贤书,受到的天子教育!你的天下你的江山通通都不要了!”   卫瞻听得很不耐烦,道:“不要把这些事情推到一个女人的身上。”   “我不是责怪霍澜音!”霍佑安脸色也变得极差,“纵使我以前觉得她不好,这次她愿意牺牲自己来救你。我也不会再认为她配不上你。可我希望你冷静一点!现在你的眼睛里只有一个霍澜音,再也装不下其他。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普天之下的臣民是如何议论你的,看一看你的大志凋败成何等模样!”   卫瞻悠闲地喝着茶,理都不理他。   霍佑安扶额,顿觉挫败感。   “让之,我也是仗着这些年的交情才敢来对你说这些话。你要是怪罪我,或是像重责别的劝谏大臣那般罚我杀我,我也认了。可自幼一起长大,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你如今是要美人不要江山,可你就没有想过以你的身份当真能够抱得美人闲散度日?最后的上位者,不管是谁都不会容你活命。”霍佑安顿了顿,“还是你以为皇后娘娘会顾念母子情放你一马?”   卫瞻的目光微凝。   霍佑安叹了口气,苦口婆心:“让之,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这不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个一腔凌云志的天之骄子!”   “你就当我受了刺激吧。”卫瞻随口说。   霍佑安被噎了一口,几乎接不上话,怒道:“多大点事儿啊?你非要我像劝个小姑娘似地劝你?”   卫瞻嗤笑了一声,笑道:“被亲娘害,被从小敬重的老师背叛,一直疼着的弟弟还他妈不是亲生的,看中个女人还变傻了。老子就他妈就没资格受刺激了?”   卫瞻用玩笑的语气,说得云淡风轻,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道:“坏了。”   “什么?什么叫一直疼着的弟弟还他……还不是亲生的?”霍佑安懵了。   卫瞻没吱声,悠闲地倒了两盏茶,递给霍佑安一杯。   “不喝。”   “爱喝不喝不喝拉倒。”卫瞻将递过去的酒盏往地上一摔。   霍佑安看着卫瞻支着腿一副二流子的模样,特别想爆粗,到底是顾念着卫瞻的身份,那脏话忍了回去。   他再次放缓语气,说:“让之,江山和美人并不冲突,这是你当初说过的话。自己说的话被你吃回去了?你大可坐上帝位,将万里江山握在手里……”   卫瞻打断他的话,说:“我皇帝老子还没死。”   霍佑安又是被一噎,无奈道:“好好好,我失言!我说的是日后成吧?”   霍佑安灵机一动,忽然有了主意。   “让之,让之!你说,太子妃有什么了不起,你疼霍澜音就应该送她坐在皇后之位啊!”   卫瞻像看个白痴一样看着霍佑安。   “我又说错了?我就不明白了,又不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事情,你干嘛非要放弃一个,二选一?”   卫瞻拍了拍霍佑安的肩膀,诚恳道:“佑安啊,你不要每次在姜姑娘面前都像个闷葫芦似的。若是你在她面前也能口若悬河像个老妈子似的喋喋不休,早把人拐回你霍家了。”   “……不是,好好说着正事你说什么姜聆啊!”   卫瞻反问:“原来姜聆不是你的正事?”   霍佑安深吸一口气,无力反驳。   山河脚步匆匆地跑过来,面露焦虑。   卫瞻脸色一沉,没等她开口,先问:“怎么了?”   “殿下降罪。霍主子忽然哭闹起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奴几个哄不好她……”   卫瞻立刻起身,大步往后院走去。   霍佑安立在原地犹豫了片刻,脑海中浮现上一次见到霍澜音的情景,想起她坚决要陪在卫瞻身边,不惜以身为药的决绝。   她当真如传言那般变成了小孩子的神智?   那么个聪明狡猾的姑娘,忽然变成小孩子一样笨笨的,倒是有几分可惜。   霍佑安心里有几分不忍,又因为有些好奇,不由也跟上了卫瞻的脚步,想去看霍澜音一眼。   卫瞻还没进屋,就听见了霍澜音的哭声。又是那种小孩子的哭法,不顾形象,五官都揪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霍佑安跟过去,眼睁睁看着卫瞻走进屋中,他却是不方便跟进去了。   他听着霍澜音的哭声,眼前浮现霍澜音曾经那双潋滟中泛着明灿的眼睛,心里不由产生一阵唏嘘之感。   卫瞻进屋不久,霍澜音的哭声慢慢小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的哭声就完全听不见了,连啜涕声也无。   霍佑安心下感慨,感情这回事果真是两个人的事情,心中占了几分只有自己最清楚。至于旁人的目光倒是变得无关紧要了。   霍佑安忽然又想起了姜聆。   每次只要一想起姜聆,他心里就忍不住一阵闷疼。这种疼痛已经折磨了他很多年。   也许卫瞻说的对,他在姜聆面前太过被动。如果他再主动一些,再强势一些呢?   他知道姜聆心中是有他的。   想起姜聆的身体,霍佑安觉得自己不能再耽搁下去。他决定现在就去找姜聆,哪算用抢的,也将要姜聆扛回家去!   “咳咳咳……”   霍佑安刚刚转身,身后的屋内传来一阵姚氏的咳嗽声。霍佑安皱了下眉,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音音如此,殿下费心了。咳咳咳……”姚氏的声音很低,带着久病的沙哑,若有似无地传到霍佑安耳中。   霍佑安转身,望向窗户的方向。关着的窗户隐约映出里面几个人的身影。   他莫名觉得姚氏的声音有些耳熟,好像哪里听过。姚氏没有再开口,他重新琢磨了一遍,却想不起何时何地听过这个声音。 第159章   霍佑安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两步,猛地回过神来,停下了脚步。这间屋子,他可不方便进。   他失笑摇头,觉得自己今天果真是被卫瞻的态度气糊涂了,连规矩都忘了。他又看了一眼落在窗户上的人影,转身往外走。   走到前院的时候,他目光不经意间一扫,看见远处游廊下的阴影处,周荷珠一巴掌打在一个丫鬟的脸上。他多看了一眼,才大约觉得那人可能是周荷珠,至于被打的丫鬟鸢时,他自然是不认识的。   毕竟与他无关,他也不方便插手管别人府里的事情,匆匆离开霍府,翻身上马,心事重重地往姜家去。   然而他骑马走了没多久,家里的小厮骑快马追来,满脸喜色:“小将军,霍将军回家了!”   霍平疆已经离京很久了。他手握重兵,若非特殊情况得天子召允不会出现在京城,边疆之地离不开他,京城之地亦不敢容他。   霍佑安一怔,望了一眼姜家的方向,还是调转马头,挥动马鞭,骑快马赶回家去。   从下人口中得知父亲在后院,霍佑安连衣服也没换,直接大步往后院去。   “父亲!”   “嗯。”霍平疆应了一声,他随意看了霍佑安一眼,问:“瞧着你这身衣裳倒不像是当值。”   “京中官多事少没有边疆那么忙,何况儿子如今当的差又是闲差。”霍佑安跨坐在石凳上,问:“父亲,您不是被特允今年留京过年吗?这次离开可是边疆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回了汾南一趟。”霍平疆道。   霍佑安愣了愣,忽然不知道怎么接话了,神色也跟着一黯。   战事停歇后,霍平疆每年夏天都会回一趟汾南,这是霍佑安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这次霍平疆忽然离开,竟也是回了汾南。   霍佑安想问什么,又不知道怎么问。不由沉默下来。如今的汾南不过是一座死城,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里仍旧没有从战火的阴影中走出来,就连周边的百姓若是有能力者也纷纷搬离。因为人们都说每到夜里,汾南城总是能飘出来哭声,那里有太多北衍被活活烧死的冤死亡灵。   霍佑安对汾南没有太多印象了,离开时他还太小。只记得处处都是慌乱的人群,所有人都在逃难。哪哪儿都破破烂烂的,时不时就能在路边看见人的尸体。   那个时候,他不过两三岁罢了。   “你李叔一家这次从边疆来京,他们年岁大了,边塞之地苦寒,早就该来京修养。”   霍佑安问:“李叔一家子还要在咱们家做工?”   霍平疆点头,道:“你李叔一家不愿凭白受恩惠,自然还是要留在府里做事的。你闲时交代一下,让他和陈管家一并管事。”   “那倒无妨。他与陈管家本来就共事过,行事风格相近。我只是觉得他们夫妻年岁大了,有些不舍。毕竟当年若不是他们夫妻,我也活不下来。”   “你知恩图报是好,也当尊重他们的意愿。”   霍佑安连连点头:“父亲说的我都明白。”   其实当年的救命之恩,霍佑安也不大记得了。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保留了些记忆,还是从旁人口中日日听来的事儿潜移默化当成了记忆。彼时汾南人听说西蛮敌军将要杀到,信的人慌乱逃命,不信的人留在汾南等着北衍的军队赶来守城。   据说他母亲当初是信的,可是她身怀六甲,晕吐浮肿跑不动逃不掉。所以她将所有的钱银和粮食交给了隔壁李家,央李家逃命时带走霍佑安。   李家离开汾南的第三日,西蛮人围城,北风助阵,嚣张的大火席卷了汾南。大火一连烧了多日,火焰漫天。逃离的人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含泪望着故土葬在火海中,那些没有逃走的亲朋与乡里成了火海里的亡魂。   霍佑安凑到霍平疆面前,神色郑重起来,问:“父亲这次在京中多久?何时回边疆?”   “问这作甚?”   “父亲,我是觉得如今朝中动荡。您不该那么早回去,不若留在京中待命?不管是谁有了歹念,都要掂量一下您手中的兵权。”   霍平疆看了他一眼,一眼看透儿子的心思,说道:“你若有当皇帝老子的心就去折腾,若只想做臣子就安分些。皇宫之中哪个做皇帝,与我无关,也和你没什么关系。”   霍佑安一愣,又是被狠狠地噎了一口。   ——今儿个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冲。   “父亲怎能这么想?”霍佑安站起来,“您怎么能容忍乱臣贼子作乱不轨?”   “你父亲是打仗的。我的战场在北衍边疆,而不是皇城中那些皇勋贵族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不克扣军粮昏庸残民割地损疆,龙椅谁坐都没什么区别。”   霍平疆不甚在意地举起酒樽,对雪饮酒。   一天之内,霍佑安在两处碰壁,心里万分别扭。他想了想,继续反驳:“可如果新帝克扣军粮昏庸残民割地损疆呢?”   霍平疆笑了一下,道:“如果你老子下一刻被酒呛死你磕几个头?”   “啊?”霍佑安瞪大了眼睛。   “在我这里没什么如果。日后事日后言。”   “父亲!您的热血洒过北衍江山,当年您和陛下一刀一戟杀出来的太平……”   “混账小子!你老子还没死,热血还在身体内淌着。”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   霍平疆再一次打断他的话,说道:“皇帝老子在宫里安心养病,太子忙着谈情说爱。如今连为父何时离京都要管上一管。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说说你,老大不小连媳妇也没娶上,要不干脆净身进宫当太监去罢。甚是合适。”   霍佑安目瞪口呆。他凑到霍平疆面前,一脸的不可思议:“老爹,您喝醉了吧?”   “一边玩去。”霍平疆推了他一把。   纵使霍佑安自幼习武,霍平疆毫不客气的这一巴掌,也让他有些吃不消,肩膀隐隐发疼。他揉着肩膀,看了一眼桌子上摆着的酒坛子,无奈地转身往外走。   得,他也不管成了吧?   没病不用养病,未婚妻不跟他谈情说爱,他还不爱喝酒。那他去斗蛐蛐行了吧?   “艹,这季节没蛐蛐……”   霍平疆一个酒坛子砸过来,霍佑安堪堪接住。   “再说脏话打断你的狗腿!”   霍佑安拍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得,跟卫瞻学坏了。不,是被卫瞻气坏了。   谁也不知道霍澜音为什么哭。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进了屋,十分乖巧地坐在床边,听母亲说话。   姚氏瞧着女儿变成这样,心里酸涩不已。她絮絮叨叨地和女儿说话,问她好不好,说她以前的事情,说着说着,红了眼圈湿了眼角。   霍澜音一直很乖,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听着。可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她忽然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伤心极了。   姚氏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哄着她。几个丫鬟也都过来哄她,拿来她平时喜欢玩的小玩具逗着她。   可是霍澜音一直哭一直哭,谁哄都哄不好。丫鬟们实在是担心她哭坏了嗓子,惹得太子殿下怪罪,山河这才匆匆赶去禀告卫瞻。   卫瞻进来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姚氏,蹲在霍澜音身边,耐着性子哄她:“阿娘没有哭,她只是生病了眼睛不舒服。”   霍澜音眨眨眼,疑惑地望着卫瞻,半信不信。   姚氏惊讶地望向女儿。原来是因为她哭了,所以霍澜音跟着哭了?   “真的?”霍澜音歪着头。   “真的。”姚氏整颗心潮湿着,声音哽咽。   霍澜音弯着眼睛笑起来,软软地说:“阿娘乖乖喝药哦。”   “好。好。好……”姚氏轻轻点头。   霍澜音留在姚氏身边一直到傍晚,卫瞻看着霍澜音十分依恋母亲的样子,心里不甚舒服。虽然他早就料到了会这样,可是这段时日霍澜音满眼都是他,总是绕在他身边黏着他。而近日带她回家,她这个小没良心的竟把他丢到一旁,连个眼神都不给。   “回宫了。”卫瞻声音发沉。   霍澜音揪着眉头摇头,将脸贴在姚氏的肩膀上。   卫瞻眉头跳了跳,他往前走了一步,盯着霍澜音的眼睛,问:“忘记答应我乖乖出宫,也要乖乖回去的?”   霍澜音眨眨眼,坐在床边没动。   甚至卫瞻拿糖豆儿来哄她,也舔舔嘴唇还是不肯走。   卫瞻的脸色阴沉下去。   霍澜音拧着眉,抬手攥住卫瞻的袖子晃了晃,她有好多话想说,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好急好急,哼唧了两声,眼巴巴望着卫瞻。   姚氏侧过脸一阵咳嗽,然后劝女儿:“音音听话,回去罢。下次再回来看我。”   “下次?”霍澜音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   她又转过脸来看向卫瞻,明亮的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卫瞻。   “下次!下次!”她大声朝卫瞻说。   卫瞻沉着脸,半天才点了头。   霍澜音立刻灿烂地笑了,她一下子蹦起来,抱住卫瞻的脖子,使劲儿去亲卫瞻的脸。   “啵啵啵……”   一声又一声。   屋内的下人齐齐低下头去。姚氏亦觉得有些尴尬地别过脸。   就连卫瞻都觉得有些不自在,至于脸色自然早就柔和下来。他手掌握住霍澜音的腰,将挂在他身上的霍澜音扯开。   卫瞻一脸嫌弃地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口水。板着脸说:“去,自己把外衣穿好。”   “嗯嗯!”霍澜音像只翩飞的小蝴蝶一样,跑到门口去拿斗篷自己来穿。   姚氏望着女儿无忧的笑脸,她的脸上亦染上了几分温柔的浅笑。这是这浅笑不能深究,里子到底是苦的。   她不敢想女儿的未来会如何,她也不敢赌卫瞻会永远宠着她的女儿。   姚氏没有坚持送霍澜音出府,只立在门口目送她被卫瞻牵着走远,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姚氏轻叹一声,转身回了屋,忽然一反常态地吩咐稻时今晚多加了两道菜。   “哎!哎!”稻时赶忙应着,飞快跑去厨房吩咐。   姚氏胃口一直不好,每日吃不了多少东西,一整日颗粒不进也是常有的事情,更别说大夫开的补药。今日她胃口变好竟破天荒地自己点了菜,稻时高兴不已。   姚氏扶着桌子,努力弯腰,费力捡起地上的一串红玛瑙手串。这是莺时给霍澜音带着玩的,霍澜音走的时候,这手串不知道何时落在了地上。   纵使没什么味道,姚氏晚上还是吃了不少东西。稻时见状,赶忙端来太医开的补汤。姚氏竟也喝了小碗。   “夫人就该这样!”稻时笑得乐不拢嘴,“要是姑娘知道了,一定会很高……”   稻时一怔,惊觉失言,低声说:“姑娘会好起来的,等姑娘好了,夫人也会好起来的!”   姚氏微笑着,摩挲着手中那串红玛瑙手串。   她不是愚蠢至殉情的人,可也不是惜命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这些年把用来调养身体的钱银全部用在帮助那些更需要的鳏寡孤独者。   先前,霍澜音虽然经历了苦难。可姚氏知道她的女儿是个有主意的,是个坚强的人,像她的父亲一样。她相信她的女儿即使短暂不幸,也会努力给自己拼一个好的未来。她一直对霍澜音有信心,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而她身为母亲,一无所有,并不能帮霍澜音多少,说不定还会拖累女儿。   她不会主动赴死,却也觉得短寿没什么坏处,还能早些见到冥府中等着她的人。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姚氏慢慢收拢苍白干枯的手指,握紧掌中的手串。   她的女儿病了,病得厉害。未来不可知,女儿以后说不定会被抛弃、会被人欺负、会活不下去。她得好起来,她得努力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才能照顾女儿的余生。   霍澜音回去的路上一直神情恹恹,没什么精神地偎在卫瞻身边。马车不小心颠簸了一下,下巴磕在卫瞻的手臂上,她也没什么反应。   “明天还带你回家。”   栽歪靠在卫瞻肩膀的霍澜音一下子坐直身子,腰背挺直,冲卫瞻露出特别灿烂的笑脸。   “嗤。”卫瞻冷笑了一声,伸手捏了捏霍澜音的脸,“你故意等着我这话吧?小狐狸傻了也是只小狐狸……”   霍澜音的眼睛弯成了一道缝儿。   因为卫瞻答应第二天还能出宫回家见母亲,当天晚上她特别乖地主动跑进偏殿去泡药浴。   当然了,卫瞻得陪着她一起才行。   这回卫瞻做了准备,浴桶旁边的桌子上放着零食糖果,还有霍澜音喜欢玩的小东西,甚至放了一本书,若她不想吃也不想玩,他就给她讲故事。   他要分散她的注意力,不想让她再想起在浴室里不好的记忆。   第二天,卫瞻还在睡着,霍澜音却已经早早醒来,她双手托腮望着卫瞻,等了又等,他还是不醒,霍澜音急了。她鼓起软软的两腮,朝卫瞻吹了一口气。   卫瞻皱了下眉,却很快舒展开,继续睡着。   霍澜音哼唧了两声,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凑过去舔了一下卫瞻的眼睫。   “还不起,还不起!”霍澜音嘟起嘴。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揪了一根卫瞻的眼睫毛。   卫瞻眼皮跳了跳,黑着脸睁开眼睛,却忽地对上一双澄澈的眼眸,澈如山间静潭,潋如波中月。他在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她的眼睛里只有他,正如他的心里也只剩下了她。   有那么一瞬间,卫瞻以为她回来了。他的泥泥回来了。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你醒啦!”霍澜音开心地笑了。   卫瞻那颗心忽然停跳了一拍。   哦,他的泥泥还没有回来。   卫瞻温柔地揉了揉霍澜音的头,掌中的力度忽地加重,翻身将她压在一旁,合上眼,吻她。   即使,现在的她根本不知何为亲吻。 第160章   他已许久不曾这样动情吻她。   然而他再如何深情,她也不懂。她会哭会叫,会大声嚷嚷着疼,和以往完全不一样。   卫瞻俯下身来,将脸埋在她的颈窝,用力嗅她身上的香味儿。从这熟悉的气息间奋力回忆过去的她的一切。   “泥泥,泥泥——我的泥泥啊——”   她理他那么近,他却觉得是天与地的距离。抱着她,对她的思念在疯狂生长。   霍澜音委屈地擦眼泪,眼泪从眼角流进鬓间的发里。她用手去拍打卫瞻,哭着抱怨:“我是音音,我不是泥泥!呜呜呜……”   折腾了很久,又重新梳洗过,已经是中午了。霍澜音心心念念想回家,可是一场大雪覆下来,阻了通行。   “天放晴了再回去。”卫瞻说。   霍澜音咧着嘴想哭,卫瞻将一粒果子糖塞进她的嘴里。她“呸”的一声把糖吐了出来,重重哼了一声,使劲儿去瞪卫瞻。   殿下的宫人个个低着头,谁也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来,生怕被迁怒。然而下一刻,卫瞻却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小混账脾气越来越大了。”   霍澜音吐舌头扮鬼脸。   卫瞻却只是笑。他笑够了,重重叹了口气,坐在椅子里低着头,装出难过的声调:“音音只想回来,不要让让了。”   霍澜音歪着头看他,思索了好一会儿,好像在心里进行了八百呼和思想斗争,然后她蹲下来,捡起刚刚吐到地上的那块糖递给卫瞻面前。   卫瞻黑着脸,开口:“你这混账……”   霍澜音将手里脏兮兮的糖塞进卫瞻的嘴里,弯着眼睛不停地咯咯直笑。   卫瞻刚伸出手,霍澜音以为他要打她,闭着眼睛歪着头朝一侧躲。卫瞻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捏着她的脸,让她张开嘴,把嘴里那颗脏兮兮的糖喂给她吃。   “让让坏——”霍澜音刚一张嘴,嘴里那颗糖就被她咽了下去。   她“呜呼”一声,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射出舌头想要往外吐,可是什么都吐不出来。   “啧,原来你还知道那玩意儿脏不能吃啊。”卫瞻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漱口水,又拿起棉帕擦了嘴,把帕子扔回托盘里。   不多时,太医院送来司徒十三为霍澜音写的药方。司徒十三原本不过民间郎中,是卫瞻将他扣留在了太医院。   卫瞻瞥了一眼药方,立宫女去煎药。   霍澜音撇撇嘴。   当喂她喝药的时候,她果然不肯好好喝,一会儿捂着肚子说肚子疼,一会儿捂着脑袋瓜装头疼,实在不行,就装作呛着了,使劲儿咳嗽,把卫瞻喂到她嘴里的药吐出去。   卫瞻使劲儿捏她的脸,有气发不出,闷声道:“退化成孩童?原来你孩童的时候就这么狡猾一肚子小算计的?”   霍澜音弯着眼睛笑。   卫瞻黑着脸,只好忍着药蛊作祟,一边容忍对药臭味儿的恶心,一边将汤药含入口中,一口一口喂给霍澜音,逼得她喝得一滴不剩。   霍澜音缓慢地眨眼,长长的眼睫扫过卫瞻的脸颊,到底是不胡闹了,乖乖由着卫瞻喂药。   可若卫瞻换回以前的方式让她自己喝,她又要绞尽脑汁地抗拒。几次试探下来,卫瞻倒也放弃了。每日亲自喂她吃药,同她一起泡药浴。   没多久,霍澜音整个人被卫瞻养得旁了一圈,卫瞻倒是消瘦了下去,五官更为凌厉了些。   这一日,卫瞻将绕着鱼缸疯跑的霍澜音抓回来,握着她的手给她修剪指甲。栖凤宫的人过来,请卫瞻过去一趟。   “还有!”霍澜音抬起脚,将脚趾头往卫瞻的脸上戳。   前来传信的嬷嬷低着头,非礼勿视。   卫瞻朝霍澜音的脚背拍了一巴掌,才拉着她的脚踝搭在膝上,仔细给她修剪脚指甲。直到给她穿好了鞋袜,卫瞻才起身往栖凤宫去。   明天就是除夕,如今宫中四处可见大红之色,各宫的太监和宫女们也是个个忙碌不已。   卫瞻去见皇后时,殿内除了皇后身边的翠风和红风,还多了一个穿着异族服侍的妇人。   “母后事务繁忙,今日召见不知所为何事。”卫瞻面无表情,连行礼也时分敷衍。   长宁郡主当初送给皇后的那只黑猫已经长大了许久,慵懒地趴在皇后的腿上。皇后饶有趣味地握着梳子给黑猫儿梳毛,一边口气随意地说:“给你除去体内的药蛊。”   卫瞻有些意外地瞥了皇后一眼,道:“药蛊?母后知道的可真不少。”   皇后轻笑了一声,云淡风轻地说:“本宫亲自放进你体内的,又怎会不知。”   卫瞻咬着牙,目光复杂地望向皇后,他轻笑了一声,道:“母后还真是坦坦荡荡。”   “虽说没人信,可本宫真的极少说谎话。因为没必要。”   卫瞻视线扫过那个异族妇人,道:“母后既然亲手放进去,又何必再大费周章取出来?”   皇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将腿上的黑毛递给红风,她换了个姿势,倚靠着美人榻一侧的靠枕,慢悠悠地说:“给你植入药蛊,自然是为了让你的身体抗拒所有的药物,不能将阴阳咒的邪功之力从体内驱逐出去。可你没有将阴阳咒的邪力赶走,反而选择炼化,将其化为己用,如今更是练到了第十重。这药蛊对你来说自然没了用处。听闻让之最近为了那个傻姑娘,日日抗衡着药蛊的作用与药打交道。瞧瞧,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都没往日俊俏了。本宫瞧着于心不忍,所以帮你将药蛊赶走。”   皇后顿了顿,又道:“当然了,我儿若不信本宫是为了除去你体内的药蛊,而是想害你。你大可走就是了。”   卫瞻凝视着皇后。   皇后神情悠闲吃着葡萄,任由卫瞻打量着。   半晌,卫瞻抬脚踹插在桌下的椅子,将椅子踹出来,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面。   那个边疆少数民族的妇人走过来,在卫瞻身边蹲下来,道:“殿下请伸手。”   她在卫瞻的指腹划破,又拿出一个形式古怪的铜瓶,任由从里面爬出的一只小虫子靠近他的指腹,触动一对细短的触角。不久之后,卫瞻眼睁睁看着一条之后蚂蚁腿大小的小虫子从他的伤口爬出来,瞬间被触角缠走。   妇人手脚麻利地收了铜瓶,那古怪的小虫子顿时看不见,像没有出现过。卫瞻望向自己的右手,一方帕子扔到他的手上。   “擦干净再走,脏死了。”   卫瞻抬头,皇后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往偏殿去了。   卫瞻回头望着皇后的背影,若有所思,心里生出几分怅然。自从霍澜音病后,他几乎没有再去想除了霍澜音以外的事情,更是许久不曾有过这般复杂微妙的心境。他坐在那里未动,环视整个殿内。这是过往他每日早上都要来请安的地方,甚至不止过来一趟。这屋子,有太多他这些年的记忆。   “呵。”卫瞻自嘲地笑了一下,起身离开。   卫瞻去栖凤宫没多久,纪雅云就到了东宫。这不是这段日子里,纪雅云头一回来东宫找霍澜音了。起初卫瞻并不想霍澜音接触外人,可偶然发现霍澜音并不讨厌纪雅云。又觉得如今的霍澜音接触的人实在是少,也有些可怜,倒是默许了纪雅云时常进东宫来陪霍澜音玩。   只是这次纪雅云来东宫的时候,不是像往常那样自己来,她还带来了吴吉玉。   今天早上吴吉玉去纪家寻她闲聊,两个姑娘家说说笑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上午,纪雅云言谈之间无意间提到这几日有空要进宫陪陪霍澜音。吴吉玉便说她也很想看望霍澜音。   想到霍澜音如今的情况,纪雅云着实有些为难,担心惊扰了霍澜音。可是挨不住吴吉玉的软磨硬泡,纪雅云勉强同意带吴吉玉进宫。   “咱们事先说好了哦,澜音姐姐现在很怕生,不喜欢和外人玩。她可能不记得你了。如果她不喜欢和你玩,我只好派人先送你出宫了哦。”纪雅云说。   吴吉玉连连点头,笑着说:“就知道雅云最好了,总会想法子帮我。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霍姑娘那样容貌出众的好姑娘变成如今这样有些唏嘘,心下不忍,想去看望她,也是祝她早日康复。”   “澜音姐姐一定会早日康复的!”纪雅云觉得吴吉玉说得真诚,开心地带着昨日寻到的小玩意儿,打算进宫拿给霍澜音玩儿。   纪雅云和吴吉玉到东宫的时候,霍澜音正坐在青瓷大广口鱼缸前,拿着一根孔雀尾巴毛逗弄着里面游来游去的红鲤鱼。   这样的季节,宫内的几条河和湖都结了一层冰,看不到鱼戏荷藕的画面。卫瞻令人凿了湖面上厚厚的冰层,捉了几尾红鲤鱼放在鱼缸里给霍澜音解闷。   殿内温暖如春,几条红鲤鱼慵懒地游来游去。   “澜音姐姐,这个是送给你的!好不好看!”纪雅云晃着手里的一个桃粉色的面具。   霍澜音的注意力很快被纪雅云手中的面具吸引去了。她的眉头揪起来,神情特别专注地盯着面具看。   跟在纪雅云身侧的吴吉玉好奇地审视着霍澜音,见她没有眼歪嘴斜有点失望,可是瞧着她的眼神知道她的确是“病”了。   “澜音姐姐?”纪雅云又晃了晃手里的面具,“你喜不喜欢呀?”   霍澜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慢吞吞地说:“不倒翁……”   “什么不倒翁?这个是面具呀,上面也不是不倒翁的图案,是桃花,特别漂亮的桃花呀。现在是冬天,等天暖和了,桃花都开了,我带你去看桃花!”她敲了敲面具上的图案。   霍澜音摇摇头,说:“不要这个。”   “你不喜欢?”纪雅云皱眉。   霍澜音点头,又摇头,太多的话堆在她的肚子里,她说不出来。她急急说:“要不倒翁的。”   纪雅云听不懂她说什么,只好把面具递给她玩。   霍澜音低着头,摆弄着这个面具,她用手指头在面具的两侧脸颊画来画去。别人也看不懂她在画什么。   ——她在画不倒翁,红色的不倒翁。   纪雅云叹了口气,苦着脸对吴吉玉说:“澜音姐姐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吴吉玉脸上挂着遗憾,道:“真是让人觉得惋惜。”   纪雅云急忙又说:“可是澜音姐姐一定很快就会康复!”   “霍姑娘人美心善,自然会如此。”吴吉玉说着口是心非的话。她目光下移,落在面前巨大的青瓷鱼缸上。   她来的时候听宫人说了,卫瞻被皇后叫走了。吴吉玉琢磨了一番,以如今皇后和卫瞻的关系,卫瞻恐怕不会在栖凤宫停留太久,兴许他很快就会回来。   如今卫瞻不上早朝,闭门谢绝见客,整日留在东宫陪着霍澜音。旁人想要见他一面实在是难得很。   可霍澜音如今傻了,这不是最好的机会?吴吉玉的嘴角几不可见地轻轻扯起一丝得逞的笑容来。   ——虽然她还没有开始,却因为觉得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而十分开心。   她拿起霍澜音随意扔到地上的孔雀绿羽,拨弄着鱼缸里的水,引得鱼缸里的鱼儿游来游去。   “这鱼儿真是好看。”吴吉玉放下手中的孔雀绿尾羽,挽起袖子来,伸手进鱼缸里去捉鱼。   前一刻懒洋洋的鱼儿,却忽然游得快了,轻易从吴吉玉的手边溜走。   霍澜音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她抬起头,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望着水里四处逃窜的红鲤鱼。她瞧得很专注,目不转睛的。   纪雅云在一旁笑话:“吉玉,你怎么像小孩子似地抓鱼玩呀!”   吴吉玉回之一个十分和善的笑容。   纪雅云愣了愣,看了霍澜音一眼,顿时了然,吴吉玉这是在主动要和霍澜音一起玩呢!   “我也来!”她也挽起袖子,伸手进鱼缸里抓鱼。   霍澜音坐得腰杆更直了,完全被她们两个在水中乱抓的手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就连放在膝上的那个面具落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澜音姐姐,你要不要一起来抓鱼儿玩呀!”纪雅云笑着问。   “嗯嗯!”霍澜音使劲儿点头。   “姑娘!”莺时阻拦地拉住霍澜音的手,“水凉,咱们不玩。”   “要玩!”霍澜音推开莺时,胡乱地挽了挽袖子,跟着吴吉玉和纪雅云一起伸手进水里捉鱼。   她随意挽起的袖子很快滑下去,飘在水面。   莺时劝不住她,没有办法,只好赶忙帮霍澜音好好挽起袖子。然后她退到一旁,眼睛一直盯着霍澜音,忧心忡忡,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鱼缸里的水溅出来,弄湿了一地,也弄湿了围在鱼缸旁三个人身上的衣裳。   鱼缸碎裂的声音清脆而响亮,由大至小在东宫慢慢传开。   卫瞻恰巧归来,离得很远,隐约听见一点声响。他不确定是什么摔了,大步往里走,去找霍澜音这个捣蛋鬼。 第161章   卫瞻还没走近,就看见了那个碎了的鱼缸。几个小太监和宫女正在收拾打扫。   她摔着了?伤着了?吓着了?   卫瞻加快步子,随手抓起打扫的小太监,问:“人在哪?”   “启禀殿下,主子弄湿了衣裳,正在偏殿换衣。”   卫瞻松了手,大步往偏殿去。这样的天气被冷水弄湿了衣服,恐怕是要着凉的。   他推开偏殿的门,随之响起一道惊恐的尖叫声。整个东宫中各司其职的宫人都不由吓了一跳,朝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望过去。   卫瞻揉了揉耳朵。   在这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尖叫声这么恐怖。那战场上的号角声都稍逊一筹。   霍澜音也吓着了,手里的面具掉到地上,呆呆望着吴吉玉。   吴吉玉双手捂住胸口,无论是她的尖叫还是她脸上的表情,都明晃晃写着“羞愤欲绝”的心情。   卫瞻面无表情,是看破一切的漠然。   跟在卫瞻身后的两个小太监赶忙低下头,不敢乱看。   纪雅云从外面快步跑进来,望着殿内的这一幕,惊在原地。   吴吉玉哭哭啼啼地穿好衣服,像受了奇耻大辱一般,逃命似地往外跑,横冲直撞。经过卫瞻身侧时,卫瞻及时往一侧迈出一步。要不然,她还真说不准要撞到卫瞻的身上。   卫瞻嗤笑了一声,就连吩咐宫人去照看吴吉玉都没有。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他径直走向霍澜音,在她面前蹲下来,问:“弄湿了?”   霍澜音这才回过神来,她眨眨眼,抬起手臂,捏着袖子给卫瞻看。可是握在手心的袖子并不是湿的。   她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说:“换过了。”   卫瞻捡起地上的面具,翻过来看了看,递给她:“又谁给音音拿好玩的东西了?”   霍澜音指向纪雅云。   纪雅云立在一侧发呆,连霍澜音指向她,她都不知道,更是没怎么听见霍澜音和卫瞻的对话。她脑子里在仔仔细细回忆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每一个细节。   卫瞻瞥了纪雅云一眼,收回视线,晃了晃手里的面具,说:“来,我给音音戴上。”   霍澜音摇头,慢吞吞地说:“不要这个。”   “那就扔了。”卫瞻随手想要将面具扔出去,手腕却被霍澜音拉住。   “要的,要的!不扔!”   卫瞻随手将面具塞给她。   霍澜音歪着头,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在一旁发呆的纪雅云忽然回过神来,丢下一句“我下次再来找澜音姐姐玩”,匆匆走了。   纪雅云没有回家,她直接去了吴家。   “我们姑娘受了委屈,自从回来一直在哭呢……”   纪雅云被吴家的丫鬟领去吴吉玉闺房的路上,一直听着小丫鬟愁眉苦脸说着吴吉玉的委屈。   “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想的。”纪雅云随口说。   还没进屋呢,纪雅云就听见了吴吉玉的哭声。等她迈步进了屋,发现吴吉玉的很多家人都在屋子里,安慰着吴吉玉。   “吉玉,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纪雅云开口第一句就这般说。   吴吉玉哭得快断了气,一旁的吴家夫人红着眼睛说:“纪姑娘,我们吉玉这般恐怕不能好好招待你了。”   纪雅云咬了下嘴唇,望着吴吉玉道:“我就几句话,或者就在这儿说也成。反正他们都是你的家人,都关心着你。也不是非要瞒着旁人不可的秘密。”   吴吉玉的脸从湿漉漉的帕子里抬起来,看向纪雅云,她吸了吸鼻子,将家里人劝了出去,就连屋内的下人也撵了出去。   这是要单独跟纪雅云说话了。   纪雅云是个喜怒都挂在脸上的人,她能忍这么久已经十分不容易。等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屋内只有她和吴吉玉两个人的时候,她重重冷哼了一声,生气地瞪着吴吉玉,说:“你故意的!你根本不是去看望澜音姐姐,你在利用我进宫勾引太子哥哥!”   “雅云,你这话说的奇怪,我做什么了?我今日受了这样的委屈,你不仅不安慰我,还要这样血口喷人吗?”   “受了委屈?”纪雅云气得瞪圆了眼睛,“我可就没见过谁家姑娘不小心被旁的男子看了身子后,会是你这样的反应!恨不得嚷嚷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你不要血口喷人!”   “你就是!”纪雅云指着吴吉玉,气得脸都红了,“你就是想嫁给太子哥哥!”   吴吉玉也不哭了,她摔了手里的帕子,一脸高傲地瞥着纪雅云,冷笑道:“想嫁给太子有什么奇怪的?这世间女子想要嫁给太子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不是也很想嫁给太子?还早就不知廉耻地自认太子妃之位非你莫属。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带着侍卫跑去寻太子,凭白让旁人看笑话。到最后也没得殿下青睐,连个傻子都比不过。”   纪雅云气得肚子疼。   “我是想嫁给太子哥哥,可是我行得正做得端!我想嫁给他,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能嫁给他我高兴,嫁不得他我也不气不恼。才不会像你这样在暗处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纪雅云气得胸口起伏脸色发红,“吴吉玉,你平日里最是一副清高的模样。看不得这个没学识、那个没底蕴。鼻孔朝天,不可一世!还以为你多冰清玉洁,没想到能使出这样令人不齿的手段来!”   吴吉玉咬牙:“你以什么身份来说教?说旁人之前先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你在生什么气?气我捷足先登抢了你以为会属于你的位子吗?”   “当然是气你不要脸!”纪雅云跺脚,“吴吉玉,你要是能嫁给太子,我纪雅云名字倒过来写!”   吴吉玉抿唇,带着嘲意地轻笑了一声,偏过脸去。   纪雅云转身往外走,还是没有回家,再次进了宫,气冲冲地去找卫瞻,劈头盖脸的一句:“太子哥哥,你不要因为负责去娶吴吉玉这个坏人!”   卫瞻正在给霍澜音做一个手鼓,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懒得理她,修长手指扯着红绳一道一道缠在手鼓上。   纪雅云气得跺脚,她在屋子里绕了两圈,停在霍澜音面前。   霍澜音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两只手里各抓着一个酥饼,咬一口这个,咬一口那个,吃成了小花脸。她弯着眼睛,冲纪雅云甜甜地笑,将手里其中一个酥饼递给纪雅云。   “我不吃!”纪雅云重重叹了口气,“澜音姐姐,你快点康复呀!赶快清醒一点才能拦截那些小狐狸精们呀!你要是再这样笨笨的,太子哥哥早晚被别人抢走!”   “狐狸?”霍澜音好奇地想了一会儿,“唔,音音是小狐狸。”   卫瞻看向霍澜音。   “不是说你!”纪雅云简直就是干着急,她闷声嘟囔:“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好哇……”   反正霍澜音这边是说不通了,纪雅云又跑到卫瞻面前,特别认真地说:“太子哥哥你要是娶吴吉玉那个坏人,我就我就……”   “就如何啊?”卫瞻将手鼓修理好,扔给霍澜音玩。这才正八景打量着面前的纪雅云。   “我就……我就……我就脱衣服!”   卫瞻眼中的嫌弃毫不遮掩。   “对对,不仅我脱衣服,我还要找一大帮丑的坏的姑娘过来一起脱衣服!”   卫瞻揉了揉额角,语重心长地说:“雅云啊,孤瞧着你脸色不是太好。恰巧这里有一副驻颜修肌的膳食方子,为兄送你了。”   “嗯?脸色不好?”纪雅云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卫瞻吩咐宫人拿来纸笔,洋洋洒洒写了几道菜名,然后递给纪雅云,道:“行了,这就回去吃去罢。”   “哦……”纪雅云一边往外走,一边低着头去看纸上的菜名。   “天麻炖猪脑、熏卤猪脑、滋养开窍汤、香菇猪脑蒸蛋、猪脑花……”   立在殿内的宫女低下头,努力忍着笑。   卫瞻脸上也带着几分笑,他一回头,一个面具杵在了他的脸上。他略微调整了一下角度,才能从面具的孔洞往外看,看见霍澜音耷拉着嘴角不高兴。   “不对。”她说。   卫瞻一直都知道霍澜音什么都记得,只是智力退化成小孩子了。这个面具当然不对,他以前的面具雕着凶神恶煞的猛兽。   “不倒翁……”霍澜音瘪着嘴,忽然就委屈起来了,为什么他就不懂她的意思呢?   卫瞻一怔,这才明白霍澜音为何今日一直一会儿嚷着不倒翁一会儿嚷着面具。他摸了摸她的头,好声哄她:“对,不倒翁面具。有两个呢。”   霍澜音前一刻一脸的委屈,这一刻瞬间笑了起来,眼睛里装着星河。   卫瞻找到那两个面具,交到她手上。   ——粉色的,脸颊两侧画着红色不倒翁的面具。   分别在不同的两个地方得来的面具。   “戴!”霍澜音将面具贴在卫瞻的脸上。   卫瞻无奈。先前霍澜音多次想让他戴这面具,他都黑着脸拒绝。这回,倒是毫无抵触地戴上了它。然后他把另外一个给霍澜音戴好。   两个人相对而坐,戴着相同的粉色面具。面具遮了他们的脸,只能看见彼此的眼睛,还有对方眼中的自己。   霍澜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清澈的眼眸中浮现几许茫然。她望着卫瞻的眼睛,慢吞吞地说:“你留着,你都留着呢。”   “对,我都留着,你给我的一切,我都留着。”卫瞻低下头靠近她,两人以额相触。两面薄薄的面具相隔,却隔不断从对方那里感觉到的温暖。温暖丝丝缕缕,织网般将两个人紧密缠绕。   卫瞻就知道,她都记着呢。   霍澜音如今不够聪明的小脑瓜里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慢慢抬起手来,将自己的手搭在卫瞻的手背上。   卫瞻反手握住她的手,修长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交。   霍澜音垂眼,望着两个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似懂非懂。   过年时,宫中自然要举行宫宴。即使如今宫中形势复杂,早就在准备的宫宴也未曾被取消。   宫人一次次就宫宴之事请示卫瞻,可卫瞻懒得管,宫人多问一句,他便让人去找皇后。皇后却也将事情都推了,把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推给了娴妃。   娴妃又要照顾陛下,又要管着宫宴的事儿,又要时不时挂心一下小公主,竟成了宫中最忙的人。   “娘娘,太子殿下可会到场?”下面的人请示。   “这是必然的。就算他什么事儿都不管了,这宫宴也是必然要参加的。”   宫人皱着眉:“那个女人也会出席?这座位该如何设置?若那个女人在宫宴上发病……”   娴妃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东宫没传消息过来,估计以太子殿下这段时日对那个女人的重视,大抵是会带去的。她现在这样子,若是安排和其他女眷坐在一起,说不定会出什么意外。太子殿下也未必准她离了眼。座位不必格外设置,太子殿下应当会带在身边的。”   娴妃所料不错,她刚吩咐完没多久,东宫过来人传来卫瞻的消息——他果真要带着霍澜音,且让她坐在他身侧,无需格外设座。   莺时蹲在霍澜音面前,给她整理着裙子。她忧心忡忡,面带愁容。她并不赞成卫瞻带霍澜音去宫宴。毕竟霍澜音如今这个样子若是闹出什么笑话,引得旁人嘲笑……   自从霍澜音病了,莺时就没有再笑过。纵使莺时也知道霍澜音更亲近山河不喜欢她正是因为她总是苦着脸,而山河会逗着她和她一起笑。   可莺时实在笑不出来。   眼看着就要出发,莺时咬咬牙,鼓起勇气去找卫瞻。   “嗯?”卫瞻听完莺时硬着头皮说完的顾虑,他轻笑了一声,随意地说:“她是孤的妃子,光明正大,不必藏着掖着。谁若笑她欺她,杀了便是。”   莺时惊讶地抬起头望向卫瞻,心中一片复杂。有感动,也有怀疑。她不由想起了昨日吴吉玉离开时的样子。深宫复杂,她本来就觉得自己很笨,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如今霍澜音也不能教她做事了,她更时常觉得茫然。只不过她觉得若太子爷当真要立霍澜音为太子妃,应当不会那么容易吧?   卫瞻带着霍澜音赶去宫宴时,宴厅早已坐满了人。   卫瞻牵着霍澜音的手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刹那,满厅的喧嚣在瞬间停下来,每个人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将或惊讶或好奇的各种目光望向霍澜音,继而才起身行礼。   “免礼。”卫瞻脚步不曾停歇,牵着霍澜音继续往前走,穿过朝臣及家眷。   霍澜音今天很开心,因为她很喜欢卫瞻给她准备的这件新衣服。走路的时候,她低着头好奇地瞧着自己的裙角,厚重的正红宫装很沉,随着她每走一边,脚边仿佛绽开一朵鲜红的花儿。   霍澜音觉得好漂亮,走路的时候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这样脚步绽出的花儿就会一朵大一朵小。   一双双眼睛望向霍澜音,看着她走路跳脱不似闺秀,听着她悦耳的咯咯笑声。   “好看!”她仰起头来望着卫瞻。她看见了好看的东西,要邀卫瞻一起来看。   “对,好看。”卫瞻回望她的那一眼,温柔地令大殿内的人瞠目结舌。   人人都知道自从太子殿下修习邪功,性情大变,暴戾阴翳。整个京城,已经太久没有出现过那个风光霁月的谪仙人太子殿下了……   然而,那个暴戾阴翳的太子殿下原来也还存着温柔一面,而他将所有的温柔都只留给了身边的……傻姑娘。   卫瞻牵着霍澜音走到帝后下面的位置坐下。   “掉了!”霍澜音指着落在地上的一个小球球。   那是她今日出门时,随手拿在手里玩的一个小玩具。   卫瞻弯腰,将毛茸茸的小球球捡起来,塞到她手里。霍澜音握着软软的小球球,往卫瞻的脸上压,看着圆圆的小球球被压扁,开心地笑了。   卫瞻耐心十足,没有任何的不悦,甚至看向霍澜音的目光是由始至终的温柔。   ——看得旁人不由噤声,怀疑自己看错了,一个个匆忙低下头,不敢多看,唏嘘不已。   有人小声抱怨:“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到底是个傻子。一个傻子而已,可惜了太子殿下……”   旁边的人不赞同地摇头,低声说:“你却忘了那个女人是如何傻掉的。”   先前瞧不上霍澜音的那个姑娘咬咬唇,不说话了。   望着卫瞻和霍澜音两个人的一双双眼睛逐渐变了,从好奇、诧异,逐渐变成了羡慕。   “其实也挺感人的不是吗?听说那个姑娘是为了救太子殿下才成了这样,太子殿下也是个重情的。没有因为那个霍姑娘变成这样而嫌弃她、抛弃她……”   当然了,也有人持有一种很怀疑的态度。   有人小声对身边的丫鬟阴阳怪气地说:“男人嘛,是很看重恩情这个东西的,可是恩情和感情还是很有距离的。再说了,太子殿下就算一时感动,日子久了,怎么会对一个傻子死心塌地呢?就算是寻常男子都做不到的事儿,他身为太子爷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要我说……那个霍姑娘现在瞧着是挺让人羡慕的。可是谁知道人前人后是不是一样的呢?就算人前人后一样,谁知道日后又会如何呢?我总觉得她将来的下场不太好……”   “你们听说吴家姑娘在东宫换衣服被太子爷撞见的事儿了吗?其实说起来,吴家姑娘不管是家世还是才学还是相貌样样都是顶好的。在咱们京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都说纪家出皇后,可明显宫里对纪雅云不太满意。如此看来,吴吉玉倒也不是没可能……”   “若说以前不太可能,如今却是未必了。这是连清白都毁了。就算是顾虑吴家,太子殿下恐怕也会娶了吴吉玉吧?”   “要我说,即使不是正妃,也当是侧妃。”   “那么那个傻姑娘呢……”   “就算太子爷喜欢那个傻姑娘,把她捧在手心里也不可能立她为妃啊。你想什么呢……”   周围一阵窃笑。   毕竟是宫宴这样的场合,议论自然是有的,却谁都不敢说的太多,关于霍澜音和卫瞻的议论暂且停了下来。   吴吉玉今日自然也来了,她必然是要顶着压力和各种看戏的目光过来。她已经为了未来赌上了名声,今日当然要搏上一搏。   赢了,从此成为天下女子钦羡的女子。   若是赌输了……   不,她是不会输的。   ——她有这个信心。   “哼!”纪雅云重重地冷哼了一声。她出发的动静实在不小,惹得周围的人都望了过来。   吴吉玉心下一沉,看了纪雅云一眼,又默默收回目光。她有些后悔,昨日就不该承认下来,纪雅云这个脑子,昨日她继续哄骗纪雅云说不定她就信了,也不知道会省下多少麻烦,说不定还可以继续利用她。   不过吴吉玉转念一想,也没什么,纪雅云这个脑子,连成为阻碍都算不上。利用她一次也就算了,以后怕是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纪雅云若作祟捣乱,吴吉玉还看不上眼呢。 第162章   今日不仅宫中举行宫宴热闹非凡,民间何尝不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贺新岁。处处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就连牢狱之地,也贴了几张福字。狱卒大半归家,留下执勤的聚在一起,不顾往日的森严规矩,吃酒打牌。   不过这是狱卒的热闹,再往深处走,通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到了天牢深处,仍旧是一片阴森死气,偶尔能听见痛苦的呻吟声。一个个不见天日的牢房里,犯人没有哪个有过年的心思。   天牢这样的地方,能活命出去的极少,就算有,也要脱了一层皮,谁还管什么年不年。   纤细的影子映在走廊灰色的墙上,脚步声轻轻,不似狱卒。或卧或坐的犯人好奇地通过重铁牢门往外看,盯着那道穿过走廊的倩影。   有人从草垛床上跳下来,跑到门口伸出手去想要抓,被领路狱卒手中的鞭子一鞭子抽了过去。   “看什么看,都给我老实呆着!”领路狱卒大声吆喝。   “姑娘……”   跟在后面的四个丫鬟低着头,双肩缩着,有些害怕。   李青曼拉了拉宽大的兜帽,尽可能地低着头遮面,脚步也越发快了些。   “李姑娘,到了。前面那间牢房就是了。不能太久,我也不好回避,要不然不好交代,您可多担待。”领路狱卒弯着腰,语气卑微,哪里还有半分刚刚吆喝犯人时的架势。   “有劳。”   身后的丫鬟赶忙从袖中又掏出一锭银子递给狱卒,说:“新岁还要当差,这位大哥不容易,拿去买酒和大家一起吃。”   “多谢李姑娘,多谢李姑娘!”狱卒眉开眼笑,拿了银子退到稍远些的地方。这个距离,牢房中发生的事情几乎不会逃了他的眼,而若声音小些他却是听不见的。   周自仪也不知道怎么说服了狱卒,给他带进来一支笔。李青曼来的时候,他正用毛笔蘸了水,在狱中的墙壁洋洋洒洒地写诗作文。   李青曼指尖儿捏着兜帽的沿儿,望向周自仪挺拔的背影。   听见身后开门的声音,周自仪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出现在门口的人影。李青曼飞快松了手,让宽大的兜帽垂下来遮了脸。牢中昏暗,她遮得严实,周自仪只看得出来来者是个女子,却看不清她的容貌。至于跟在后面的丫鬟,也面生得很。   李青曼稳了稳心神,迈过刚被狱卒打开的牢门,走向门口不远处的一张脏兮兮的破旧小方桌,然后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件一件摆出来。   桌子那样小,她带来的饭菜那么多样,摆了一层,插空交叠摆上第二层。   “阿音?”周自仪询问。   李青曼摆放碗碟的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将丫鬟递过来的最后两道菜也默默摆好。   周自仪逐渐走近,看清她摆放碗碟的手,认出这人不是霍澜音。   李青曼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将蹭到食指上的一点汤汁擦去,然后朝着周自仪福了福,默默转身往外走。   “李姑娘?”   李青曼的脚步停下来,没有转过身,背对着周自仪,温声开口:“霍姑娘如今病着,所以托我送些吃的过来。”   周自仪略一思索,就知道李青曼这话漏洞太大,根本不可能。他也不揭穿,朝着李青曼的背影作了一揖,道:“多谢李姑娘。”   李青曼咬咬唇,微微蹙着眉,短暂的挣扎之后,才开口:“周大人莫要忧虑,不会有事的。”   周自仪早就想明白了,所谓的陷害不过是有人希望他不再牵扯在三二七案中,他自来了天牢,倒也从未担心过自己,却是时常担忧外面的形势。   “李姑娘可方便对在下说些外面的事?”周自仪问。   李青曼来之前早就想好了,如今周自仪身在牢狱中,外面的很多事情不必告诉他,免得他担忧。可真的见了他,当他这样问她,她倒是不想隐瞒。   “如今二王爷和父亲一起辅佐二皇子代理朝政。”   “什么!”周自仪惊了,下意识地上前两步拉住李青曼的手腕,想要将她拉转过身。   接触的那一刹那,李青曼身子僵了一下,迅速收回自己的手,仓皇向后退了一步。   周自仪几乎是在同一刻向后退了一步,诚然道:“是在下唐突了。”   李青曼将被周自仪拉过的手背到了身后,缓缓摇头,说道:“因为……”   李青曼忽然又犹豫了。   周自仪微微侧首,垂目沉思,继而惊问:“阿音出事了?”   “你怎么知道?”李青曼脱口而出,然后才惊觉自己失言。   “果然。”周自仪轻舒一口气,“我自进来,再无她的消息。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不是那样被动的人,必然会想方设法带我出去,即使不能也定然会来相见。果然……敢问李姑娘,家妹出了什么事?”   李青曼瞧着周自仪神情泰然,似乎早就有所料。便将自己知道的关于霍澜音最近的事情都讲给周自仪,包括她知道的如今朝堂上的事情。   听了她的话,周自仪眉头紧锁,久久不言。   狱卒走过来,十分歉意地催促:“李姑娘,时候差不多了……小的也是为难……”   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李青曼飞快地看了周自仪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她垂着眼睛,低声说:“周大人慢用。我这便走了。”   周自仪沉默,再次躬身深深作了一揖。   李青曼刚刚迈过门口,又转过头。她掀开兜帽一点,望向周自仪,问:“周大人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家人吗?”   周自仪这才看见李青曼的脸。天青色的斗篷,在灰暗的牢房中很不显眼,光线昏暗,阴冷寒气,衬得她的眼睛浸着无尽的柔情之水。   可她似乎瘦了些。   “冬日天寒,李姑娘当多食些荤肉。”周自仪道。   李青曼怔怔。   “倒也没有什么话需要烦劳李姑娘相带。”   她来见他已是不妥,哪能再烦劳她带话,凭白惹旁人闲话。   李青曼胡乱点头,放下兜帽,转过身匆匆往外走。狭长的走廊两侧墙壁悬着微弱的灯光,将她纤细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周自仪在小方桌旁边坐下,拿起筷子。破旧的小方桌上摆着世上最好的珍馐,不仅是菜肴花了心思,就连盛着菜肴的碗碟也精致无比。周自仪夹起一块海棠酥饼,酥饼上有着“福、寿、顺”等等过年时的吉祥话。   笔触温柔,线条隽永。   周自仪尝了一口,好似可以想象到一双妙手洗去丹蔻华脂入厨雕字的画面。周自仪的目光缓慢地游走过每一碟菜肴。   她做这些应当用了很久吧?   周自仪这顿一个人在牢狱中的年夜饭,没有酒,只有茶。他抿了一口茶。天气严寒,茶水早就凉了。   周自仪将茶盏放下,指腹探入茶盏中沾了一点茶,然后慢条斯理地在桌面写了个“曼”字。   最后一笔拖到最后,他收了手。茶渍逐渐浸透桌面,他十分有耐心地看着桌面上的那个“曼”字逐渐消失,直到看不见。然后拿起筷子,吃饭。   李青曼离开天牢,匆匆上了李家的马车,吩咐车夫回家。   “姑娘,咱们今日真的不去参加宫宴了?”   “年年都去,也没什么意思。”李青曼抱着丫鬟递过来的暖手炉,她弯下腰,将脸也贴在暖手炉上,驱驱寒。   她穿着这么多,手里还抱着暖手炉已经觉得这样冷。也不知道他在牢中是不是更难以抵抗严寒。   马车辘辘声中,李青曼回忆里刚刚见到周自仪的一幕幕。尤其是刚见到他时,他背对着她,握笔提诗的挺拔背影。   其实相见的时间那么短,哪有那么多的回忆可供一遍遍琢磨。   几个小丫鬟互相使眼色,其中一个笑着开口:“姑娘,奴婢瞧着周大人在牢中的生活条件也太差了些。要不要劝劝老爷帮忙从中周旋,将周大人放出来呀?”   另外一个小丫鬟也笑着接话:“也免得咱们姑娘心疼呀!”   李青曼轻叹了一声,缓缓摇头:“他不会愿意这样的。因为他是周自仪。”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不懂李青曼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倒也没敢再多问了。   而此时的宫宴,因为帝后未到,宴席迟迟不能开。   皇后从皇帝那儿出来,肃着容,拖着繁复宫装,独自去宫宴。这还是她自打入宫,第一次不是和陛下一起赶赴宫宴。   “娘娘,二王爷有重要军事求见。”太监进来禀告。   皇后问了宫女现在的生辰,召二王爷在偏殿相见。   皇后坐在上首,慢悠悠地开口:“王爷有何军事相禀?本宫怎不知王爷竟连军中事也知晓。”   二王爷看了一眼殿内的宫人,道:“娘娘,此事事关重大。”   皇后轻轻挥手,红风带着殿内的宫人退下去。   翠风立在皇后不远处,没有走。   皇后一手托腮,道:“王爷最好长话短说,不要误了宫宴。”   二王爷哈哈笑了两声,朝皇后走过去。离得近了,她的美貌便看得更清楚了些。世间男子无不爱美人,只是有的美人高高在上不可觊觎,连多看一眼都是罪。   二王爷曾经也不敢,可如今就不一样了。皇帝活不久了,皇后甚至委身过老三。那么他为什么就不行?   他立在皇后面前,俯下身来,低声道:“本王兴许可以替娘娘解忧。”   “本宫何忧?”皇后神色淡淡。   “当然是能让娘娘垂帘听政的权利……”二王爷说着,伸手抚过皇后的鬓边。   “放肆!”皇后忽得变了脸色,凤目生怒。   二王爷手一抖,讪讪收了回来,继而后退了一步。他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有些丢脸,遂冷哼一声,道:“娘娘,老三可以帮你的事情,本王一样可以。”   “王爷若没什么重要的军情,便退下罢。”。   二王爷阴切切地笑了起来,他望着皇后向后退,最终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停下来,他用一种轻蔑的目光望着皇后,讥笑开口:“娘娘又何必装得如此冰清玉洁。不知为了权势委身三弟时可曾也这般装腔作势?”   皇后好笑地瞧着二王爷,凤目眸光流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神态居高临下地说:“男人啊,总是免不得自以为是和自视甚高的臭毛病。”   “哦?难道本王说错了?呵。”   皇后忽然来了几分兴致,她换了一只手托腮,神情悠闲,略思索了片刻,慢悠悠地开口:“老三这个人虽然笨了点,现在也发福了些。可年轻的时候倒是有几分姿色。”   二王爷脸上的笑慢慢不见了,他冷笑,道:“娘娘该不会是要说你同老三苟且是因为他长得好吧?”   “不止啊。”皇后神情惋惜,“他年轻的时候不仅人长得俊俏,也有几分才华。可惜啊,到底是慢慢腐烂,成了臭男人一个。”   皇后眼中的惋惜逐渐变成了嫌恶。   二王爷并不太相信皇后说的话,他摇头,笑道:“娘娘在说笑吧?你和老三偷情不是为了让他帮你,而是因为情投意合?”   “错。”皇后及时纠正他,“情投意合这词用的实在过分,能不能不要把男男女女的那点事儿动不动就说成什么情投意合。”   皇后脸上的嫌恶更浓。   二王爷觉得不可思议,摇头:“你和老三好了那么多年,就那么狠心杀了他?”   “错。”皇后再次纠正他,“只是好了几回罢了,后来都是他死缠烂打,惹得本宫厌烦不已。”   一阵沉默之后,二王爷说道:“皇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不是疯了?这事若捅了出去,哈!”   “王爷若没旁的事情,本宫要去宫宴了。”皇后起身,昂首往外走。   “皇后!你可考虑清楚,当真不需要本王的帮忙?”二王爷的语气中浓浓的要挟意味。   皇后经过二王爷身边停下来,道:“王爷既是觊觎权利,又觊觎本宫,真的是什么都想要啊。”   “我们可以将这说成是合作。结果会是你我都满意!”   “本宫不满意。”皇后漫不经心地抬手挑起二王爷的下巴,大大方方地打量着他的这张脸,失望地摇头,“本宫要的东西你给不了。这张脸,本宫也没胃口。不要再舔着脸缠着本宫,否则老三的结局就是你的下场!”   皇后甩开手,宽袖拂过二王爷的脸。   二王爷摸了摸被她的宽袖拂过的脸颊,古怪地笑了。   她皇后门出去,惊讶看见卫瞭盈着泪水的眼睛呈着愤怒。   “母后……二皇叔说的那些话我本来是不信的。可是……可是……你怎么可以……”卫瞭痛苦地摇头,泪水从眼角滑过。   皇后轻叹了一声,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   “母后!”卫瞭双手紧紧握住皇后的手,睁大了一双泪眼饱含希望地望着她,“母后……您告诉皇儿不是这样的! 您说谎、说笑,或者有旁的身不由己的原因,才不是……才不是那样的……”   卫瞭的声音低下去,带着哽咽啜涕。   “不是哪样的?”皇后温柔笑着。   她坦然的态度似乎承认了一切。   卫瞭甩开皇后的手,奋力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转身就跑。他接受不了,他接受不了自己从小敬爱的母后竟然、竟然……   皇后望着卫瞭跑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翠风低声问:“娘娘,需不需要将二殿下追回来?”   “不必了,不必管他。宫宴已经迟了,不能再耽搁了。”皇后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她回过头,遥遥望着立在偏殿里的二王爷,慢慢勾起唇角,露出一个颇为耐人寻味的笑容。   二王爷还没有弄明白皇后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她已经转身登上凤銮,赶赴宫宴。   二王爷眯起眼睛,摸了摸下巴。他想要皇后是真的,这种想要并非出自一个男子对一个女人的喜爱,更多的是一种征服欲。他今日与皇后说的合作并非实话。相识这么多年,他对皇后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个女人的野心太大,而且过分高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卫瞻的骄傲也是从皇后身上继承而来。她不会服软,更不会因为合作而委身。   ——这些,二王爷都知道。   不管皇后是为了坐拥大权垂帘听政还是扶植纪家,这都不是二王爷所愿。哪个男人不爱权利?如今正是他离皇位最近的时候。他今日过来,一为试探,而更重要的却是隔断皇后和二皇子之间的桥梁,让他们母子离心,彻底将二皇子拉为己用。   二王爷对卫瞭刚刚的反应很满意,他心情很好,笑着往宫宴去。   宫宴久久未开,各桌上摆着的各种瓜果零食被消耗的了许多,百官和家眷闲谈着消磨时间,时不时望向殿门口。   百官已许久不曾见过皇帝,心中猜测今日陛下兴许不会到场。   霍澜音将带来的几样小玩意儿都玩够了,无聊地晃着腿儿,好奇地望向宴席旁桌的人,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干净的眼睛里满满了好奇。   宴席之上本来就有很多人在悄悄地打量着她,偏偏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刚好撞上别人瞧她的目光,她就大大方方地冲对方笑,倒是惹得对方有些尴尬不好意思了。   霍澜音已经坐了一个时辰了,这对于醒着的她来说,十分难得。不远处有个小妹妹,脖子上挂着的金项圈在灯光的映照下特别好看,她看着看着就被吸引了注意力,从椅子上跳下去,好奇地走过去。   那一桌本来言谈甚欢,见她走过来,不由都停下话头,惊讶地望着她,甚至有一丝不知所措。   其他桌的人也看了过来。   霍澜音站在桌子旁,眨巴眨巴眼,眼巴巴瞅着那个小姑娘脖子上的金项圈。   那个小姑娘叫晨儿,不过十二岁。这还是她第一次跟着父母进宫,就遇到这样的情况,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晨儿。”晨儿的母亲对女儿使眼色。   晨儿将手搭在金项圈上,眼睛有点红红的——她不舍得。   晨儿的长姐轻咳了一声,再次对妹妹使眼色。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晨儿觉得有点委屈,她好喜欢这个金项圈,这个金项圈是她自己挑选的,花了好些钱呢……   可是她也明白母亲和姐姐的意思,此情此景,她只能割爱了。   “你想要这个吗?”晨儿小声地问。   霍澜音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晨儿将项圈解下来,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套在小臂上,好玩地晃动手腕,金项圈一圈一圈晃着。她跑到卫瞻面前,晃着自己的手臂给他看。   “好看的!”   “嗯,好看。”   卫瞻随意招了下手。   素星立刻吩咐下去。很快,宫人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盒子给晨儿:“殿下有赏。”   晨儿接下来,差点没抱动。她将盒子打开,一瞬间的金光,让她的眼睛很不适应。   满眼的金首饰……   那么多……   晨儿忽然红了脸,对于自己刚刚的小气不舍得十分不好意思。   “晨儿,还不快谢恩。”她的母亲在她耳边急急小声提点。   晨儿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起身行礼谢恩。   这处发生的事儿,别人自然也瞧见了。都有些羡慕晨儿,恨不得霍澜音挑中的是自己的首饰。   霍澜音玩了一会儿,就把金项圈随手放在桌子上。身子轻轻晃悠着,好奇地继续去看旁人。很快,她又被一个姑娘发间的步摇吸引了。   卫瞻瞥了她一眼,说:“想要什么就去拿。”   “让让真好!”霍澜音开心地搂住卫瞻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吧唧了一口。   众人纷纷避开目光。   霍佑安坐在霍平疆的身侧,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无语地翻了几次白眼。   霍澜音开心地穿过一张张桌子,凑近这个人瞧瞧,又拉拉另一个人的帽子。莺时紧紧跟在她身后,满心焦灼。   素星跟得稍远一些,若是霍澜音拿了谁的东西,她便在小册子记下一笔——宴后,都是会有赏赐送下来的。   她身带异香,在宴桌间徘徊,像一只异美的蝶,在整个大殿洒下一道奇香。   卫瞻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含笑望着霍澜音,纵容着她。   吴吉玉盯着像个小孩子一样的霍澜音,抿着唇握紧手中的帕子。她悄悄起身离席。   一直盯着她的纪雅云想了想,带着个丫鬟悄悄跟上去。   皇后终于姗姗来迟。   在宫人尖细的通报声中,整个大殿内的人都赶忙起身,跪地行礼。   所有人一下子矮了下去,霍澜音懵懂疑惑。她转过头去,望向出现在殿门口的皇后,好奇地眨眨眼。   一瞬间,霍澜音觉得刚刚瞧着稀奇的那些亮晶晶的首饰都没有皇后发间的首饰耀目,这大殿内的人也没有谁比皇后更耀目。   霍澜音歪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皇后瞧。   跪在一旁的莺时赶忙拉了拉霍澜音的袖子,小声提醒:“姑娘,要行礼的!”   霍澜音连看都没看莺时一眼,当莺时再一次使劲儿拽她袖子的时候,霍澜音拧着眉,“烦哦”一声,甩开莺时的手,小跑到皇后面前。   侍卫想要阻拦,皇后抬手阻了他们的动作。   霍澜音弯着眼睛开心地跑到皇后面前,她伸出手想要去摸皇后的凤冠。   旁人瞧着这一幕,无比噤声。   “不不,这个暂时还不能给你。”皇后拉住霍澜音的手,顺手将手腕上的镯子取下来给她玩。   霍澜音刚刚从别人那里也得了一个镯子。她摸了摸皇后给她的这个镯子,翘着唇角笑了:“这个好!”   “这个不是捏着玩的,是要戴在手上的。”皇后很有耐心地亲自将镯子戴在霍澜音的手腕上,满意地点点头,“腕细且白,戴着很好看。”   霍澜音不是很能准确理解皇后的意思,可是她知道皇后是在夸她。她开心地冲着皇后笑,去拉皇后的手。   皇后没有推开她,反倒是牵着她往前走。   经过卫瞻身边,皇后松了手,道:“去吧。”   霍澜音懵懂地眨眨眼,顺着皇后的视线看去,看见了卫瞻,她恍然大悟,立刻朝卫瞻跑过去,差一两步将要跑到卫瞻面前时,她伸开双臂一下子扑进卫瞻的怀里,在卫瞻的怀里仰起脸来对他笑。   ——你不要不高兴呀,我还是最喜欢你啦。   卫瞻将她晃动的步摇摆正,偏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椅子,霍澜音立刻松了手,乖乖地坐在一旁,坐得腰背挺直,乖得不像话。   皇后拖着长长的正红裙摆走上台阶,入座。她抬手,开口:“众爱卿平身。”   “陛下龙体微恙,如今新岁天寒,不宜赴宴,特令本宫代为贺岁。国宴亦是家宴,皆为家人。众爱卿不必拘谨,饮酒作乐,当成在自己家中即可。”   朝臣和家眷再一次谢恩。   皇后视线扫过群臣,最后落在卫瞻的身上。母子四目相对,皇后轻轻扯起一侧唇角,勾勒着极浅的笑意。她话锋一转:“不过,在开宴之前。本宫有一事宣布。”   众人已经入座,闻言,皆望向皇后。   “太子殿下前些日子来栖凤宫与本宫说他有意立周家霍氏女为妃。这几日本宫思来想去,霍姑娘心性纯良,其善感人。皇儿重情,实乃天造地设的一对。特允。”   本来就十分安静的大殿,瞬间陷入了一阵死寂当中。   皇后稍微停顿了一息,又道:“澜音这孩子身带异香,本宫每每闻了都觉得心旷神怡,仿若置身鸟语花香春意盎然时。遂,不必礼部着良时,本宫做主将婚期定在花朝节。”   花朝节二月初二,竟然只一个月了。   满殿的人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霍澜音与太子之事人尽皆知,谁都知道霍澜音为救太子而坏了脑子,人人也都知道太子宠她宠得快要上了天。   可是真的要封个傻子为太子妃?   这不是搞笑吧?   纵使太子再宠着她,给她宠爱不是足够了?何必将太子妃这样重的地位也给她?这也太荒唐了吧!   “儿臣谢母后。”卫瞻起身,在朝臣开口劝谏前,牵着霍澜音的手走出来,行礼谢恩。   霍澜音懵懵懂懂,学着卫瞻的样子跟着行礼,颇有些不伦不类的样子。   “我儿无须多礼。”   坐在不远处的二王爷笑着开口:“娘娘当真是宠着太子殿下。”   “那是自然。本宫自然是十分宠着皇儿。”   卫瞻抬眼,遥遥望着坐在高处的皇后,眸色略深。就算她有旁的目的,可是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就足够了。卫瞻收回视线,牵着霍澜音回到座位。   “娘娘三思啊!”终于有老臣站了出来。   有一个臣子站出来当头阵,自然会有旁的臣子陆续起身劝谏。一个个臣子陆续起身,不久之后,跪了一地。   卫瞻神情默然。   霍澜音不明白为什么刚刚大家都还在欢声笑语,现在又都跪了一地。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她敏感地感觉到气氛不太对,也不敢再乱动,乖乖靠在卫瞻身边。   当然了,那些不想卫瞻掌权的臣子也站了出来,持支持的态度。再言,皇后既然大众提了出来,又怎么可能没有事先安排。   “此乃皇家家事,我等不敢多言。”   “娘娘金口玉言,岂有收回成命之道!”   “太子殿下与周家霍氏女情比金坚,实在人神钦羡的神仙眷侣。臣,祝殿下和太子妃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霍佑安急了,侧首望向霍平疆,小声说:“父亲,您出声劝劝啊!”   霍平疆连头都没抬,随口道:“吃你的饭。”   “这……”霍佑安回头望向霍澜音,顿时觉得头大没办法,只得重重叹了口气。   皇后抬手,雍容美艳的容貌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完全忽略了那些劝谏的朝臣,缓声道:“此事无需再议。今日黄喜临门,众爱卿尽情方好。”   皇后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尖叫。   霍澜音好奇地站起来,卫瞻拉住她的手腕,没让她动。   皇后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神情中带着几分不悦。她不必吩咐,立刻有宫人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久后,吴吉玉和纪雅云被带了过来。   纪雅云的裙子湿了一点,吴吉玉却是湿透了,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袍子御寒。她跪在地上,因为冷和委屈,伏地痛哭。   “怎么回事?”   纪雅云提着裙子,朝皇后跑去,在宫人禀告前先一步开口:“皇后姑姑,吴家姐姐不小心掉到湖里去了!”   “宫中大多的湖都结了冰,人工砸开的也不够那一两处,怎就那么不小心。”   伏地恸哭的吴吉玉一怔,被纪雅云气个不轻。她紧接着放声大哭:“我不活了……呜呜呜……”   只这一句,哪里是什么失足落进湖里,分明就是自寻短见。   “吉玉,我的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啊!”吴吉玉的父母赶忙起身,赶到女儿身边。   “女儿不孝,实在是没脸活下去了!”吴吉玉伏在母亲的怀里,哭成了泪人。   吴吉玉身边的丫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禀告:“我家姑娘最近几日终日以泪洗面,是奴没有看好姑娘。”   明明吴吉玉和她的丫鬟什么都没说,可是在座的所有人都明白了过来。毕竟前几日吴吉玉在东宫换衣被卫瞻撞见的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这是失了清白,一时想不通了。   刚刚阻挠卫瞻立霍澜音为妃的大臣里面,立刻有人站出来,禀告:“娘娘,吴家姑娘为京中贵女,品性才学皆是上乘。太子殿下不若同时将正妃侧妃一并封立,皆大欢喜!”   “苏大人。”卫瞻冷梆梆地开口,“你若喜欢提媒牵线,不若今日就脱了这身官府,孤赏你一身红袍去民间做媒人罢。”   苏大人一凛,赶忙跪地:“下官失言!”   霍佑安终于忍不住,起身相劝:“殿下,清白名声对女子而言何其重要。如今吴姑娘如此,殿下心善定然于心不忍。”   卫瞻撩起眼皮,遥遥望向霍佑安。   在座众人皆噤声,望向卫瞻。   也幸好说话的人是霍佑安,若是旁人,恐怕下场比苏大人更惨。   卫瞻轻笑了一声,道:“佑安这么想让孤同时立侧妃。啧,也不是不可以。却要换个人。孤觉得姜家姑娘很不错,实乃世间奇女子。佑安,你觉得如何?”   “你!”霍佑安一惊,不敢置信地往前迈出一步。   他盯着卫瞻的眼睛,下一刻,额角忽地沁出冷汗。他知道卫瞻不是在说笑,他已经在严重警告他。   “佑安。”霍平疆放下酒樽。   霍佑安回过神来,回到座位,在父亲身边坐下。   纪雅云眼珠子转来转去,看着这些臣子恨不得让卫瞻负责娶了吴吉玉,急得她气红了脸。她跺了跺脚,故意用一种诧异的语调大声说:“皇后姑姑,可是我亲眼看见吴家姐姐是自己跳下去的呀!我又没老眼昏花,不会看错的!”   吴吉玉在母亲的怀里抬起头,望着纪雅云的泪眼里带着恨。   吴吉玉的丫鬟赶忙跪地哭着说:“纪姑娘,您赶来的时候,我们姑娘分明已经被救了上来,又怎么可能看得见我家姑娘是做落水的。”   纪雅云一本正经地说:“你错了。你看见我的时候,你家姑娘已经被人救了上来,不代表我在远处看见你家姑娘的时候她已经被救上来了。这个道理你都不懂?真笨!”   纪雅云扁扁嘴。   其实她撒谎了,她根本没看见吴吉玉是怎么跳下水的。但是她这人脑子简单,认定了就是认定了,她认定了吴吉玉是个坏蛋,所以咬定肯定是她的阴谋!   卫瞻终于不耐烦,开口:“吴姑娘。”   他一开口,这事情似乎到了有结果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包括哭哭啼啼的吴吉玉。   皇后抿了口茶,饶有趣味地打算看戏。   “当日撞见你换衣的人可不只孤一个。”   吴吉玉愣住了,猜不懂卫瞻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止他一个人?还有谁?   “小苏子、小贺子。你们当日看见什么了。”   小苏子和小贺子从后面走上来,跪地禀告。   吴吉玉怔怔望着这两个小太监,一时之间不明白卫瞻什么意思。   小苏子说:“奴不小心撞见吴家姑娘换衣,吴姑娘上身赤裸,手里抱着姜黄色心衣。”   “是吗?”卫瞻漫不经心地问。   小贺子继续说:“吴家姑娘左胸下方有一块红色的方形胎记。”   殿内死寂一片。吴吉玉整个人都在发抖,这样私密的身体位置上的胎记被大众说出来,她倒是真的有了几分寻死的意思!   卫瞻扯起唇角,笑:“呵,吴姑娘,他们两个瞧得比孤仔细。你纵使要寻人负责,他们两个更妥帖些。”   小苏子和小贺子是两个太监啊!   殿内的死寂一直在持续,就连吴吉玉呆呆望着卫瞻,连哭都忘了。   吴吉玉的母亲吓得不轻,赶忙说:“他们两个是太监啊!”   卫瞻恍然道:“哦,小苏子和小贺子是太监。所以吴姑娘找人负责还是要挑人的。这样……”   卫瞻招了招手,瞬间冷了脸色,下令:“来人,将吴吉玉身上衣物尽数除去。今日宫宴男子众多,老的少的,俊的丑的,有钱的有权的……大可供着她随意挑选负责!孤倒是要看看,她会选谁。”   吴吉玉尖叫了一声,抱紧胸口的衣服,作势要朝一侧的廊柱撞过去。幸好她的母亲及时抱住了她。   吴吉玉的父亲颤抖着跪地,颤声求情:“小女糊涂毁了今日宫宴,还请殿下降罪!”   这一幕,让纪雅云看得目瞪口呆,她向卫瞻投去崇拜的目光。这也太牛掰了吧?可惜,她嫁不成太子哥哥了,呜呜呜……   卫瞻面无表情,毫不理会吵闹的要死要活。他翘着腿,慢悠悠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霍澜音眨眨眼,视线下移看向卫瞻的扳指。然后用手指头在卫瞻轻转的扳指戳了戳。卫瞻这才笑了,他拉过来她的手,俯下身在她的指尖吻了吻。   他心已决,无人可劝,神鬼难阻。 第163章   宫宴未歇,霍平疆先一步离席。他并未离宫,而是去见了皇帝。他跟着领路的小太监往寝殿走去,还没见到皇帝的人影,先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皇帝没歇在床上,他披着一件厚重的棉衣,坐在长案前,锁眉凝视着摊开在长案上的地图。   霍平疆还未行礼,他先招手:“你看这里。”   霍平疆走上前去,顺着皇帝的手,看向地图上北衍和西蛮相交的一片荒芜大漠。霍平疆点头,道:“是。不管是北衍还是西蛮,在这个地方的军队力量都很薄弱。”   皇帝叹了口气,怅然道:“平疆,孤不甘心呐!”   “杀过去便是。”   皇帝摇头,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纵使殿内炭火充足,他还是觉得冷,要时不时喝几口热茶,才能祛除体内的寒。   “不行了,孤这身子骨熬不到那时候了。”他苦笑,“孤也未曾想到没有战死在疆场,反倒颓死在这深宫。可惜啊可惜……”   可惜啊,他想要的大业终究不能亲眼所见。   霍平疆在宫人搬过来的椅子坐下,他习惯性地捻着腕上的麻绳,道:“寒冬过去即是暖春。陛下如今当保重龙体。待得春暖花开时,再与末将一并杀去西蛮。”   皇帝笑着摇头,道:“你还是那样子,孤却风烛残年,再拿不动当年的重戟。”   霍平疆重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皇帝,昔日战场上的兄弟。那个执重戟领万军的旷世奇才,如今两鬓斑白瘦骨嶙峋旧伤堆积。这世间最唏嘘之事,莫过于英雄迟暮。   一时之间,霍平疆也不知道如何再劝,只好沉默下来。   明明是寂静深宫,相对无言的两个人却好像回到了当年金戈铁马的战场。   长久之后,皇帝长长舒了口气,沉声道:“平疆。你这名字是孤给的。不会有人比你更懂孤的遗愿。”   遗愿?   霍平疆“嚯”的一声起身:“陛下!”   皇帝抬手阻止了霍平疆的话,继续道:“这些年,北衍逐渐从战乱中走出来,休养生息。人人称赞孤光复北衍,却无人知道孤要的远远不止这些!他西蛮让我们北衍尝遍了灭国为奴家破人亡的滋味,如今不过是将原本属于我们北衍的疆土抢回来。这是理所应当的。然而不够,这不是补偿!不让西蛮尝过灭国为奴俯首称臣的滋味,孤意难平!”   他沧桑的眼中生出一团火,一如多年前执戟斩宵小。   “平疆啊……孤如今才明白古人为何求长生。壮志未酬,抱憾化土,死有不甘!”   霍平疆握拳:“陛下再给末将几年时间!”   皇帝摇头,他挺直的脊背软下去,略显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他脸上严肃的表情也缓了些,温声道:“今日召你过来,是有要事相托。”   “末将待令。”   皇帝眯起眼睛,望着长案上的烛火,沧桑老态的眼中浸着看透一切的城府。他说:“不要浪费时间在京中权势相斗势力相争的小事上,若被权势所诱终丧雄志。这龙椅由谁来坐,既重要亦不重要。若他日孤走后,坐在龙椅上的天子阻碍北衍的前行……”皇帝盯着霍平疆,目光灼灼,“取而代之。”   殿内的宫人垂着头,努力克制着激动。   灯芯忽然炸裂了一声,清脆的、细微的。   霍平疆行军礼,并不推辞,语气郑重:“末将领命!”   霍平疆退下去之后,宫人脚步匆匆迈进殿内,向皇帝禀告宫宴上发生的每一件事。临了,又禀:“……二王爷今日曾单独见过皇后娘娘。”   皇帝听着宫人的禀告,不耐烦地皱眉:“就没有什么旁的重要?竟是些乱七八糟的破事!”   宫人噤声。   皇帝觉得疲了,撑着起身,一旁的小宫女赶忙过来扶着他,一步步往内殿去。他今日下床的时间不少,是该歇着了。每走一步,皇帝都能感觉到当年的旧伤在撕咬着他。   这世上终究没有长生不老药,他知道自己这条命,马上就要到了尽头。至于那些未完成的志向终究只能静待后人。   宫宴虽要很晚才结束,可是卫瞻等到大婚之事敲定下来后,瞧着霍澜音几次揉眼睛有些困,便带着她先回去了。   刚回东宫,看见山河守在门口候着,霍澜音一下子弯着眼睛笑起来,特别开心地跑过去找山河。   跟在后面的莺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当初山河、流春几个来霍澜音身边伺候的时候,莺时觉得她们哪儿哪儿都好,自己哪儿哪儿都上不得台面,着实自卑了一阵。那时她就想着一定要跟着这几个宫里来的宫女好好学,不能给姑娘丢脸,不能因为蠢笨被赶离主子身边。她甚至觉得只要自己安分听话,霍澜音就不会甩开她。   可是自从霍澜音病了,莺时明显感觉得到霍澜音更喜欢亲近山河、流春几个人。   霍澜音回了屋,几个宫女立刻拿来她平时喜欢的小玩意儿。本来就在外面闷了半天的她,立刻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莺时听着霍澜音的笑声,失落地悄悄走了出去。反正现在霍澜音身边并不缺人伺候,甚至很多时候,她想去伺候霍澜音都排不上号。更何况霍澜音现在不喜欢她……   莺时沮丧地低着头,寻了一条稍微偏僻的小径,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耳畔时不时响起烟花的声音,亦或是小宫女和小太监路过时的欢笑声。今日是个团圆的欢笑日。   可是她早就没有家人了,也没有什么可团圆的。   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看见前方湖边的阴影里蹲了一道身影。上了冻,宫中各处湖泊大多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除了几处人工凿开的湖面,这些结了冰的湖人迹罕至,极少有人过来。   莺时歪着头,好奇地往前走,打量着蹲在角落里的瘦小身影,问:“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吓了一跳,一下子站起来,或者说一下子弹了起来。   “我不是故意吓你的……”莺时向后退了一步,连连摆手,“不好意思,我是吵到你了吗?”   见那人一声不吭又转过身蹲了下去,望着结了冰的湖面发呆。莺时想了想,在他身边蹲下来,善意地询问:“小太监,你是在想家人吗?”   “小太……”卫瞭颇为无语地瞥了一眼这个蠢笨的宫女。他趾高气扬地问:“你哪个宫的?”   “我在东宫做事。”   “东宫?”卫瞭嗤笑了一声,“你这么蠢也能留在东宫当差?莫不是撒谎吧,我怎瞧你眼生得很。”   莺时皱眉,急道:“我可没说谎!我就是在东宫做事的。唔……不过来了没多久就是了。”   “哦,新来的啊。”卫瞭说。   莺时托腮,询问:“你呢?你是在哪儿当差的?”   卫瞭随口搪塞:“看管这湖的!”   “咦?”莺时很惊讶,“宫里的每一处湖都有专人看管的?我竟然不知道……”   “你个新来的怎么知道!”   “哦……”莺时低着头,“我的确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卫瞭乜着这个傻傻的小宫女,冷不丁地被莺时抓住了手腕。   “你干嘛?”   莺时笑着说:“小太监,除夕守岁家家团圆。我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不如我们作伴,你多给我讲讲宫里的规矩呀!”   卫瞭挑眉:“你想知道吗?”   莺时想了想,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想知道什么,又好像想知道好多好多事情……我想成为了不起的大嬷嬷,什么都知道!不会出错,能帮主子!”   卫瞭无语地再次嗤笑了一声,他起身,不耐烦地说:“就这点志向?你自己琢磨吧。”   “哎,小太监。你等等!”   莺时追上卫瞭,拦在他面前。   卫瞭耐心用尽,开始摆臭脸。要不是因为他只身乱走不想暴露身份,真想治她一个不敬的罪。   莺时低着头,从斜跨的腰包里取出一袋酥饼。她拉起卫瞭的手腕,将酥饼塞进他手里,在他拒绝前,弯着眼睛甜甜地笑:“你待在这里很久没有吃东西吧?这是过年的酥饼,吃了它新的一年才会安康顺遂顺顺利利哦!”   卫瞭想要骂人的话咽了回去。他掂了掂手里的酥饼,有些沉甸甸的。他斜着眼镜瞥了莺时一眼,改了主意,不走了。他转身折回去,在湖边坐下来,打开酥饼来吃。一边吃一边问:“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这宫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好呀!”莺时小跑着跟过来,在他面前盘腿坐下,碎碎问了好些问题。   纵使卫瞭做了些心里准备,也没想到她尽是问些白痴问题,黑着脸一一解答。   半个多时辰之后,卫瞭起身,说:“我得回去了。”   “对了,我叫莺时。在未来太子妃身边做事的莺时。你呢?”   卫瞭顿时了然——怪不得东宫里有这么笨的宫女。   “敏。”卫瞭丢下这么一个字,转身就走。   “闵?小闵子?”莺时小声念叨了一遍。她抬起头才发现“小闵子”已经走远了。   她回头望了一眼结冰的湖面,嘟囔:“不是要尽职照看这湖吗……玩忽职守小心被主子训话……”   先前的一个月,为了过年,宫中各种忙碌。原以为过了年能稍微歇一歇,如今却要为了卫瞻和霍澜音的大婚而忙得脚不沾地。   皇后有旨,一切遵照宗制,不能有丝毫的疏忽。   所有窃窃私语暗中谈论这婚事的荒唐者,皆被皇后重罚。   皇后果真按照卫瞻的要求,准备给霍澜音隆重的婚典,祖上旁的太子妃有的,霍澜音全都会有。 第164章   姜聆卧在床头一角,懒懒握着一卷书来读。她身上穿着宽松的雪白寝衣,长发也是不绾不扎,服帖地垂披在她后背。窗外落雪,屋内温暖。她大多时光都是卧在床榻上读书度过。   丫鬟青笺轻手轻脚进来,为屋内的炭火又添上些。她走过来检查姜聆床头小几上的热水已经凉了,知道姜聆这是读书过于专注又忘记了喝。她又为姜聆替换了一壶,不管她什么时候想喝,随时都能有热水暖身。   姜聆翻过最后一页,眼睛从书册间抬起来。   “姑娘,歇歇眼。”青笺赶忙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姜聆。   姜聆接过水杯喝了水,热水入喉,整个身子由里到外暖起来。她换了个姿势,靠在床头,问:“早上我听你和云烛小声说什么呢?偷偷摸摸的。”   “哪儿呀,那不是怕吵了姑娘读书吗?”青笺担心姜聆一直读书伤眼,赶忙在床边坐下,与她说说话,“说的是霍小将军的事儿。”   她瞧着姜聆神色淡淡,没有太多好奇,也没有多少抵触。   青笺便继续说下去:“姑娘您还不知道吧?霍小将军被彻底革了职。”   姜聆这才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来,问:“因为上个月宫宴上的事情?还是又犯了旁的错处?”   “听说霍小将军酒后失言,乱论太子殿下的言行,甚至跑到东宫吓到了那位未来的太子妃。太子殿下一怒之下赏了板子。第二日他便辞了官。虽说明面是他自己辞官,可都说其实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不对。”姜聆缓缓摇头。   “什么不对呀?”   姜聆轻轻蹙眉,霍家父子酒量皆惊人。若说他直接和卫瞻起了冲突还有几分可信,酒后失言?不,这不可能。   姜聆不答反问:“霍将军还留在京中?”   “是呀。今年被特许留京过年,现在还没走呢,恐怕是要参加了太子殿下的大婚才启程。”   姜聆将卷起的书册轻轻敲着膝头。半晌,她忽然笑了。   她原本还有几分担心霍佑安的莽撞,如今却恍然大悟,不必再为他担忧。   青笺瞧着姜聆的神色,笑着说:“霍小将军对姑娘一片真心,姑娘也记挂着他。你们本就是青梅竹马自幼订婚的。为何不……”   “青笺。”姜聆看着青笺的眼睛,缓缓摇头。   青笺顿时不敢说了。   云烛从外面进来,端来姜聆的药。   又要喝药了。   姜聆将汤药一饮而尽,苦得皱紧了眉头,整个人像是淹在苦胆汁里。   云烛赶忙剥开酥纸,将雪白的桂糖递给姜聆。桂糖不算甜,入口很软。她吃完了一块,甜味儿才会在唇齿间蔓延开。   霍佑安说过刚吃了苦药就吃那么甜的糖不好,所以他给她做了桂糖。   从三年前,姜聆身边便没有再缺了桂糖。酿制桂糖的每一片桂花都是霍佑安亲手摘、洗、晾、磨,为她而做。   霍澜音盘腿坐在地上,和硕婉小公主一起玩翻绳。她几次直接坐在地上,卫瞻怕她着凉,就将整个东宫铺上了一层兔绒毯。如此,霍澜音便总是喜欢坐在地上玩。   “皇嫂,你让让我呀!我小你大,你得让让我!”硕婉公主耍赖皮地蹬了蹬腿。   霍澜音好奇地瞧着她的动作,也跟着蹬了蹬腿。   硕婉公主咯咯笑了出来。她笑了,霍澜音也跟着笑了。   卫瞻进来的时候刚巧听见一室的欢笑。他阴沉的脸上这才缓缓生出几丝温度。他弯腰,直接将硕婉公主拎起来,塞进她的奶娘怀里,说:“天黑了,回去睡觉。”   “好哦!”硕婉乖乖地应了一声。却在卫瞻转过身的时候,冲着卫瞻的背影,亮了亮小拳头,吐了吐小舌头。她发现霍澜音歪着头瞧着她,顿时吓了一跳,立刻将食指放在唇前,使劲儿摇头。   霍澜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继而重重点头,答应保密。   赶走了硕婉公主,卫瞻和霍澜音一起吃了饭。然后卫瞻如往常那样带霍澜音去偏殿泡药浴。这一个月,一日也不曾停过药浴,虽然并没有在霍澜音身上看见什么作用。   好在卫瞻体内的药蛊已经被除去,陪着霍澜音泡药浴也没有那么难捱。   许是最近实在累得很,没过多久,卫瞻倚靠着桶壁,在氤氲的水汽里,浓郁的药味儿中疲惫睡去。他即使睡着了,双手也护在霍澜音的腰侧。   霍澜音低着头,捧着桶里的水来玩。她的手心是白的,手心里捧起的药水是褐色的。她好奇地看着褐色的药水从她的指缝一点一点流下去。   室内烛火摇曳。   清脆一声响,积雪压断细枝。霍澜音抬起头,望向窗上映出的斑驳树影。   她转过头望向身后的卫瞻,潋滟眸中如水温柔。半晌,她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卫瞻的额角。 第165章   卫瞻醒过来,惊讶地看向霍澜音。霍澜音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对,霍澜音眨了下眼睛,又凑过去继续亲吻他,顺着他的额角吻落至他的唇角。神情专注,丝毫没有半分不好意思。   卫瞻有一瞬间的迟疑。他始终记得她病了之后第一次拉她来泡药浴时,她那样恐惧的反应。   可是,有些结总要解开。   他抚着她湿漉漉的长发,耐心十足等着她好奇地探求,又改掉以前的强势,极近温柔地对她……   翌日清晨,卫瞻正拥着霍澜音睡得很熟。宫女脚步微乱,闯进来禀告陛下昏厥,太医院的太医们都赶了过去。   霍澜音被宫女禀告的声音吵醒了,困顿地揉着眼睛坐起来。   “去哪呀?让让……”她抬起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卫瞻已经走了,只来得及看见他消失在屏风侧的衣角。   霍澜音慢慢从晨起的困顿里彻底醒过来。   皇帝的这次昏厥又引起一次动荡,好在到了下午悠悠转醒。相比于旁人的紧张,皇帝本人倒是十分平静。他一边喝着热粥,一边见了几个大臣,也算对朝臣的交代,毕竟一直不露面会人心惶惶。臣子们离开后,他又将卫瞻单独留下来,难得好兴致地拉着卫瞻陪他下棋。   皇帝昏厥后,皇后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去。直到皇帝让臣子都退下只留下卫瞻陪他下棋,她才回到栖凤宫。   折腾了大半日,她是一点东西没吃。回到栖凤宫后,才得了闲宣膳。傍晚,她正打算出宫回纪家一趟,皇帝又再次传召。   皇后过去时,娴妃正守在皇帝的床边,她伏地跪拜,在皇后在床边坐下后,动作卑微地为皇后理了理曳地的裙摆,在皇后的首肯后退了下去。   “陛下可好些了?”   皇帝靠坐在床头,手里翻看着一卷兵书。   “天色暗了,读书伤眼。日后陛下大好了再看就是。”皇后动作自然地拿走皇帝手中的兵书。   皇帝叹了口气,道:“罢了,扶孤躺下。”   皇后依言。   皇后猜测着皇帝传召她的目的时,皇后开口令所有人退下。偌大的宫殿内,便只有帝后二人。   皇帝压了压气息,开口:“孤只问你,老三对孤下毒之事,你是知还是不知?”   皇后的眼中顿时浮现惊骇。   皇帝阖着眼,神情平静,静默地等着答案。   “比陛下知道得早些。”皇后唇角轻轻勾起,“不过,陛下心里有了决断,本宫如何说就显得不重要了。”   皇后指腹抚过皇帝鬓间的华发,眉眼间蕴着似有似无的浅笑。   “孤想过杀你。”   “陛下未必杀得了本宫。”皇后神色中带着几分骄傲。   皇帝点点头,道:“谁知道呢。但孤没有对你下手是因为你没有取让之的性命。你为权入宫,在他孩童时可以教坏他可以轻易杀了他,然而你没有。为了权利可以不择手段,但是要有底线。”   皇帝重重叹息了一声,喟然道:“当年初见卿卿,孤就在你的眼中看见了野心。孤曾笑叹自既身为九五之尊,封你为后,自然能满足你的野心。缪也。皇后,过去了这么多年,孤才知道你的野心有多大。”   皇后挑眉,重新审视着皇帝。可是皇帝阖着眼面露疲态,什么也瞧不出来。她慢条斯理地给皇帝掖了掖被角,神态自若:“陛下何必将宫人全遣了出去?陛下如今的龙体犹如强弩之末,本宫可轻易用被子将陛下给捂死。陛下这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还是错估了本宫的善心和胆量?”   “唔,让本宫想想。”皇后抚着皇帝的脸颊,“陛下今日与太子详谈了一个下午,看来是交代了不少事情。”   皇帝睁开眼,目光平静。   “不过是用最后的时光与妻儿多说说话罢了。”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完全不似天子,只像一位平常的老人家。   皇后怔了怔。   “皇后想做什么就去做。于私,孤自认为没有亏待你们母子之处,也不认为该偏袒谁。”   皇后脸上的笑消失了,不敢置信地望着皇帝。   “于国……”皇帝略显犹豫,“兴许孤该偏袒让之,为他铺平道路,直接杀了你,免他后患。毕竟史上从未有过。可是孤思来想去,所谓的正统未必就是对的。”   “陛下?!”   皇帝忽然笑了,他说:“想当年,孤也不过丰白城没落宗室后代,在泥洼子里长大,如今不也成为万民跪拜的九五之尊?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天经地义的,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只要你有能力!”   皇后听见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几分,怦怦怦。这是她已多年不曾有过的惊骇。   “陛下,莫不是病糊涂了……”皇后声音轻轻的。   皇帝摇摇头:“哈哈哈,孤这皇帝本就不是正统,不过靠拳头抢过来的。能者居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女子如何?血统又如何?你也好,敏之也好,旁的有能力者也罢,最后胜利者只会是有能力者。孤,不会做那腐朽的拦路人。只是唯愿你与让之追权逐利时,能念着些母子亲情……”   皇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胸腹间有些难受,引来一阵咳嗽。   皇后回过神来,端来床头圆桌上的温水喂给他喝。   皇后静默坐在床边,望着英雄迟暮的皇帝,她的丈夫,脸色有些发白。   “行了,回去罢。”   皇后起身。   “皇后。”   刚刚转身的皇后回过头来。   “孤再问你一遍,老三下毒之事你事先知还是不知?”   皇后重新在床边坐下,俯下身来,伏在皇帝的胸口,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过,滴落在皇帝的胸膛。   “本宫不会害北衍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   她为权而来,纵使没有爱情,却有对英雄的敬重。她从未想过要他的命,英雄不该被这样对待。   “好,知道了。”   皇后搭在床侧的手微微用力攥紧被褥,又松开。她直起身来时,脸上已没了泪,又变回了那个高傲华贵的皇后。   皇后走回栖凤宫,长长的路,微凉的风拂面。她面无表情,带着天生的骄傲。所过之处,宫人恭敬地伏地跪拜。   她目视前方,一步一步往前走。她知道自己选了什么路,她知道这条路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不能回头。   皇后回到栖凤宫,宫人端上来晚膳。她如往常一样,晚膳吃得很少,只端着小半碗甜汤来喝。   没多久,宫女进来禀告:“娘娘,二殿下求见。”   皇后颔首,宫女将卫瞭请进来。   “这甜汤的味道不错,坐下一并用罢。”皇后喝了一口甜汤。   “你们都退下!”   宫女陆续退下去,翠风和红风却仍旧站在皇后身侧。   卫瞭知道这两个宫女是皇后的心腹,说:“你让她们两个也退下!”   皇后摆摆手,翠风和红风这才下去。   “一会儿要到娴妃那里问事,你有什么话快些说。”皇后道。   “母后……”卫瞭一开口眼睛就红了,“您告诉我二皇叔说的话都是骗我的对不对?我……我不是什么皇子,我是您跟三皇叔……”   卫瞭一直在等皇后给他解释,可是他等了一个月什么也没等到,今日终于跑来质问。   “半真半假。你的确不是你父皇的孩子,可也不是老三的。”皇后口气随意。   “你!你为什么才告诉我!”   皇后诧异看向他,道:“你以前也没问过本宫,今日问了,本宫也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怎么可以这样……”卫瞭拼命摇头,无法接受。   皇后不理他,继续优雅地小口小口喝着甜汤。   “怪不得我一点都不像父皇,大家也都说我资质平平远不如皇兄……”卫瞭愤怒地指着皇后,“你怎么可以这样从容!怎么可以这么……这么!”   卫瞭恨恨甩了手,对一向敬爱的母后说不出重话。   卫瞭哭着向后退,一不小心被椅子绊了一下,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他泪流满面,哭着说:“母后,你让孩儿无地自容!这让我日后怎么面对父皇,怎么面对皇兄!”   皇后将手中的瓷碗重重放在桌子上,吓得卫瞭双肩缩了缩。   “同父异母的硕婉是你亲妹妹,同母异父的让之就无法面对了?这是什么道理!”   “你……”卫瞭不敢置信地摇头,“母后你怎么可以如此为自己的不守妇道强词夺理!”   “不守妇道?”皇后摔了瓷碗,猛地起身,威压侵来,“何为妇道?不过是你们这群臭男人定下的破规矩!自古以来,男子三妻四妾美其名曰开枝散叶壮大家族,实则干些左搂右抱的勾当,还要要求嫡庶手足相互关照和睦友爱。一边娇妻美妾在怀,一边咒骂女子淫荡,简直无耻至极!脸呢?凭什么只你们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就不能三夫四姘?告诉本宫,凭什么?”   皇后抓着卫瞭的衣襟,将他拉起来,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的不忿。   “我……我……”卫瞭瞠目结舌,完全回答不上来。这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些问题。此时此刻,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皇后松了手。她眼中的熊熊烈火消散下去,转而妩媚地笑了。她温柔地为卫瞭理了理衣襟,慢悠悠地说:“曾经有一位臣子说——”   “即使是萤火之光,也能为白昼发一分亮。这世间能者千万各有自己发亮的方式,可总要有人以血铺路,做领头人。”   皇后嫣然而笑。   “本宫倒也没那么大的志向,没想过为天下女子求什么公平。所求所为,不过是自己活得快活。天下男子皆爱权利,谁说女子就不能爱权利地位?本宫是因为身为女子而不能活得肆意?不,不是。只是因为本宫手里的权利不够大而已。若身着龙袍,登上九鼎,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皇后眼中再次浮现那种骄傲又渴望的目光。   大殿内静悄悄的,好半天卫瞭才回过神来。他脸色苍白,觉得自己的母后疯了。他问:“那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一个俊俏的小侍卫。”   “他人呢?”卫瞭声音发颤,脑海中迅速回忆了一遍皇后身边的所有侍卫。   “被本宫下令乱棍打死了。”皇后说得云淡风轻,“本宫将过多的心思放在他身上,恐时间久了会软了心肠陷于儿女情长中误了大事,所以把他杀了。”   一声细响。   皇后猛地转身:“谁躲在那里?”   帘幔晃动,霍澜音怯生生地站起来。 第166章   “人不见了?”   “奴该死,殿下饶命!”东宫里的宫人跪了一地,伏地请罪,无不畏惧。   打萍红着眼睛禀告:“霍主子要放风筝,奴劝说如今这个季节风大放不了风筝。可是霍主子不依,若不给她她就要闹。奴只好命人去库里寻了雄鹰风筝。霍主子玩风筝的时候,果然没多久,风筝的线被吹断了。霍主子生气让奴们去找风筝,可等奴几个回去,霍主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找!找不到人的话你们……”他摩挲着扳指,指腹尽量从扳指上吸取她的温度。卫瞻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克制了火气。   霍澜音失踪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卫瞻下令整个东宫的人去寻找,找了一个多时辰,不仅将东宫翻了个底朝天,而且已经开始去各宫搜寻。   “殿下!”素河疾步走进来,“栖凤宫送来消息,霍主子在那里。”   殿内时刻绷着神经的宫人悄悄松了口气,他们简直不敢想象若是再找不到霍主子,太子殿下会如何处置他们。   得了消息,卫瞻下意识地抬脚往外走,可是走了两步,脚步停下来。他微微皱着眉,漆黑的眼底看不出情绪。   刚刚松了口气的宫人立刻又绷紧了神儿。   卫瞻随意将手搭在身侧的圆桌上,轻轻叩着桌沿。殿内安安静静的,只有他有一下没一下的叩击声。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哦也不敢开口。   叩击声忽地一停,卫瞻收起思绪,大步往外走,往栖凤宫去。   “参见太子殿下。”栖凤宫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人跪地行了礼。   翠风为卫瞻引路,一路往皇后的寝殿去。   卫瞻看见霍澜音的时候,她偎在美人榻的一侧,睡着了。   卫瞻的目光在霍澜音的身上迅速从上到下扫了一圈,见她完好,睡梦中的神情也很放松,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翠风压低了声音:“霍主子兴许是在宫中迷了路,不知道怎么走到栖凤宫里来。她过来的时候,手上脏兮兮的,还摸着肚子喊饿。娘娘吩咐奴伺候霍主子吃了东西,梳洗过。她便偎在这里睡着了。”   “皇后呢?”卫瞻问。   “娘娘已经歇下了。娘娘有话,殿下直接将霍主子带走就好,不必向她请安了。”   卫瞻朝霍澜音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音音?”   睡梦中的霍澜音哼唧了一声,用脸蹭了蹭美人榻的扶手,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卫瞻想要将她抱走,思忖来时外面的寒冷。那风吹在脸上就像刀子割。贸然抱走她,会将她弄醒吧?她没睡好,兴许还会使她着凉。   “孤今晚在这里歇。”   “啊?”翠风惊讶地抬起头,瞬觉失态,赶忙低下头,恭敬地应着:“奴,着就去为殿下准备。”   “不要吵到她。”   “是。”   翠风临出门前偷偷看了霍澜音一眼,心想太子殿下果真将这个傻姑娘放在了心尖上。要知道,太子殿下如今与皇后的关系,他连栖凤宫都不愿踏足,今日竟然为了不想吵醒霍澜音而留宿。   翠风又失笑摇头,懊恼自己的蠢笨。太子殿下不顾一切迎娶一个傻子为妃,早已经证明了一切,她又何必拿这些小细节说事。   翌日清晨,卫瞻醒来没有动,静静看着霍澜音,等着她睁开眼睛。自从霍澜音“病了”,他越发喜欢看着她入睡,更喜欢看着她醒过来,喜欢她清晨醒来时,眼睛里最先映出他的影子。   霍澜音终于醒了过来。   先是浓密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而后眉心如堆雪般轻皱,再慢慢睁开眼睛。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朱唇微启,唇珠会轻轻滑过柔软的下唇。   “咦?”霍澜音眼中的迷茫散去,惊讶地望着卫瞻。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卫瞻会在她身边。她坐起来,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然后“唔”了一声,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她忽然躺下来,埋进卫瞻的怀里,用脸蹭了蹭卫瞻的胸口。   “你在呐!”   她埋首在卫瞻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可藏不住声线里的甜。   卫瞻“嗯”了一声,揉了揉她的后脑,“小蠢货昨天怎么走丢了?”   “冷。躲躲。”霍澜音慢吞吞地说。   霍澜音的手不经意间碰到床幔,卫瞻看向轻晃的床幔。其实他小时候时常宿在栖凤宫,宿在这张床上。这殿内的一切布置,也是按照他的喜好。不过后来他年纪渐长,功课渐多,越来越忙碌,和皇后一起用晚膳然后宿在这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卫瞻收回视线,道:“既然醒了就起来回家,不要赖床。”   霍澜音哼唧了两声,显然不想从暖呼呼的被窝里出去。可是她抬起脸看了一眼卫瞻严肃的脸色,就不吭声了,乖乖坐起来。   两个人出去的时候,皇后正在庭院里修剪一株腊梅。   “娘娘!”霍澜音甩开卫瞻的手,开心地朝皇后跑过去,冲她伸出手。   皇后轻笑了一声,将手里的剪子放在她的手心。   霍澜音懵了一瞬,使劲儿摇头,说:“不是这个!”   “音音,回家了。”卫瞻催。   霍澜音看了看卫瞻,心里着急,说出的话也变得结巴起来:“娘娘答、答应的!”   皇后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笑着说:“去罢,跟红风去偏殿自己挑去。”   霍澜音这才弯着眼睛笑起来。   卫瞻黑着脸,耐着性子跟在霍澜音身后随她去偏殿。从红风口中才知道霍澜音昨天晚上向皇后撒娇,说皇后送给她的镯子好看,她还想要。皇后便随口允了她,让她随便去拿。   霍澜音挑中了好几件亮晶晶的首饰,左右为难。红风微笑开口:“娘娘说霍主子挑中了几件都可以带走。”   “真的呀!”霍澜音开心极了。   卫瞻顿时觉得不爽。难道他平时亏待她了?瞧她这个欢喜的样子。卫瞻拉着霍澜音的手,牵着她大步往回走。他要让匠师给她打亮晶晶的首饰,数不过来的首饰,让她只觉得他好。   卫瞻牵着霍澜音走了之后,皇后也从外面进了内殿,脱去棉衣,慵懒靠在椅子上,接过翠风递过来的热茶来喝。   翠风犹豫开口:“娘娘,霍主子病着不如常人聪明。您昨儿个那么哄她,她说得断断续续的。可谁也不知道她昨儿个到底听了多少,她若再想起什么对太子说起……”   皇后随意笑笑,道:“你以为太子什么都不知道?”   翠风一怔,不知如何接话。   接下来两日,霍澜音时常喊着要去找皇后。几个伺候她的宫女无法,只好去请示卫瞻。卫瞻不准,霍澜音就伸开胳膊抱住卫瞻,在他怀里仰起脸看他,甜甜地喊:“让让——”   “栖凤宫里就那么吸引你?”   “喜欢娘娘!”霍澜音一幅无忧无虑的模样。   卫瞻无奈,只好默许。   很快,到了卫瞻和霍澜音大婚的前一日。本该是宫中一片张灯结彩热闹喜庆的日子,却因为皇帝的又一次昏厥,使得宫内气氛异常紧张。   有人说,陛下活不过今夜。   还有人说,陛下倘若真的今明两日归西,那就是对卫瞻迎娶一个傻子为太子妃的举动最大的反对。   霍澜音坐在绒毯上玩着小绒球。   卫瞻看她一眼,叮嘱宫女仔细伺候。他放心不下父皇身体,匆匆赶过去守着。   霍澜音高高抛起的小绒球落下来,她却没有接,小绒球孤单地滚到角落去。霍澜音偏过头,望着卫瞻匆匆出门的背影。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干净单纯的眼眸里浮现若有所思的神情。   霍府。   姚氏穿着厚厚的棉衣,动作有些笨拙地在庭院里散步。   “夫人,天气太冷了,我们回去吧。”稻时一直跟在她身侧。   “我的音音明日就要大婚。她最喜欢的哥哥在牢中不能去,若我也不能到场,那也太可怜了些……”姚氏轻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我这身子明日能不能撑住。”   稻时说:“夫人,我明白您的意思。这一个多月,稻时都看在眼里呢。可是真的好冷,天上的云也很厚,瞧着快要下雪的样子。若再这么走下去,若是染了风寒,那岂不是更不好嘛。”   姚氏抬头望了一眼天际的阴云,这才点点头,被稻时扶着回了屋。不过回去之后,她抱着暖手炉暖和了一会儿,又在室内慢慢走着。   她怕自己再不多走一走,这身子骨越来越虚、这双腿越来越笨拙,明日会撑不下来。   纵使是被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婚姻,可是她瞧得出来女儿眼睛里简单单纯的欢喜,不管未来如何,她总要站在女儿身边——祝福她、支持她,还有保佑她。 第167章   夜深了,莺时穿着厚厚的棉袄,将一个小册子藏在袖子里,小跑着出去。天寒地滑,她跑了好久,才跑到湖边,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小闵子!哎呦——”她着急跑过去,一不小心摔了一跤。   卫瞭一脸嫌弃,走过去将她拉起来。   “小闵子,对不起啊,我上次失约了……我家姑娘那天忽然失踪,我实在过不来。想让人带信给你的,可是我又不知道往哪送信给你……你别生气,别怪我呀。”   “切!”   莺时笑着去拉卫瞭,说:“不要生气啦,你让我背的书我都有好好背的哦!”   “就你这笨脑子能背会?”卫瞭斜着眼睛去看她。   “当然呀!我家姑娘以前有教我读书识字的,我认识好多字的。你给我的书上超过一半的字我都认识的。”莺时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那本书递给卫瞭,“喏,我背给你听。”   卫瞭勉为其难地接过来。他在湖边蹲下,随意翻开一页,念了个名字,听莺时来背。   “这个我会!”莺时也在他身边蹲下来,一板一眼地背起来。   听着莺时的声音,卫瞭望着前方结了冰的湖面,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明明一堆烂摊子摆在那里不知如何处理,竟要花时间来听一个小丫鬟背书。   莺时蹲得久了,腿有些麻。干脆一屁墩坐在地上,坐下时,手腕不经意间打到卫瞭。卫瞭回过神来,瞥了她一眼,说:“你怎么那么笨啊。”   莺时瞪圆了眼睛,迷惑地问:“我怎么了?”   卫瞭默了默,说:“自己反思!”   “嗯……哎呀,我先背完再反思!还有最后两段了!”莺时果真又继续背下去。   卫瞭也不再想心事,听她背。在她背错的时候,没好气地指出来。   莺时忽然住了口。   “对了!”莺时忽然凑过去,眨巴眨巴眼睛,“上次我失约,你没有等很久吧!我记得那天晚上好冷的!”   “嗤。有事,没来!”卫瞭转过脸去。   “哦,那就好!”莺时拍了拍胸脯。   卫瞭夺过莺时手里的那本书,随意翻开一页塞给莺时,道:“这次回去背这一篇。行了,我走了。”   “等等!”莺时拉住卫瞭的手腕。   天气很冷,她的手心却有一点暖。   卫瞭耐着性子看向她,问:“还有什么事儿?”   “小闵子,你怎么总是不开心呀?”   “胡说!”卫瞭否认。   “才没有!”莺时拉过卫瞭的手,将他冰凉的双手放在她双手间为他揉搓着,“我知道,在宫里当差的,除了主子身边受宠的,旁的到底是做奴,会有很多很多不开心。宫女到了年龄还会出宫,可是太监却要一辈子留在宫里当差的……”   莺时说着说着,觉得有点心疼。她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望向卫瞭。   “不过既然现状改不了,我们要学会开心一些呀。我就从来没见你笑过。如果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说给我听。把不开心的事儿说出来,心里就会好受很多的!”   卫瞭瞧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忽然起了孩子气,故意逗她。他抹了抹眼角,重重叹了口气,说:“在这宫里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一想到要一辈子困在宫里孤独终老怎么能笑得起来……”   莺时慌了。   “小闵子,你别哭。我留在宫里陪你就是。”莺时压低了声音,“对,做他们说的对食。”   卫瞭一怔,连装哭都忘了。他古怪地看向莺时,问:“你知道什么是对食吗?”   “知道呀!”莺时认真点头,“宫里好多的。就是关系最好的太监和宫女在一起玩儿!”   卫瞭伸出手,用力在她的额头戳了一下,看着盘腿坐在地上的莺时像个不倒翁一样晃了晃。瞧着她这样,卫瞭哈哈大笑起来。   莺时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惊奇地仰着脸望向卫瞭:“原来你也会笑,笑起来这么好看呀!”   卫瞭的笑话戛然而止,黑着脸走了。   “这性子也太奇怪了吧?算了算了,我还是换个小太监骗来当对食好了……”莺时挠了挠头,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往回走。   翌日清晨,也是卫瞻和霍澜音大婚当日的清早,对这婚事的议论一直不停。   “没想到这婚事竟然成真了。堂堂太子爷竟然真的娶一个傻子当正妃。简直是北衍的笑话。”   “若是让旁国知道,不知道要怎么笑话咱们北衍。一定会笑话咱们北衍将江山交给这么一个沉迷美色的太子手中!”   “哎!咱们太子爷天资卓绝,少年时立过战功、理过朝政。谁不说是国之栋梁,北衍的未来之光?谁知道今日竟会堕落至此!”   “我可真要怀疑这个女人是敌国派来的奸细,这就是一出美人计啊!”   “诶?那个女人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美?要不然也不会傻了还能迷惑太子啊。这得美成什么样子?长成天仙了不成?不可思议,不能理解!”   “要我说,就算是敌国派了奸细对咱们太子殿下使美人计,也不至于派个傻子吧?”   “如果不是敌国派来的奸细,我简直要怀疑是上天要害咱们北衍!简直不敢想象未来将江山交给这个好色的君王,咱们北衍日后会怎么样啊!”   “这是陛下子嗣单薄,除了太子爷只剩下二皇子,听说二皇子如今代理朝政处处都要询问二王爷和丞相大人的意见,一点不能自己拿主意,实在是难当重任啊……”   “……”   今日太子立妃,虽太子妃是个傻子,可这阵仗是一点不小。朝臣和家眷,皆会出席。因为人太多,人都堵在了宫门口,一个个接受了检查盘问,才放进宫。   姚氏坐在马车里,听着这些官员的议论。稻时担心姚氏听了这些话心里不舒服再坏了身体,忙安慰:“夫人,这些人都是胡说,您别往心里去。”   姚氏含笑点点头,道:“我晓得。”   她今日难得换上一身艳色的衣裳,脸上也一直挂着笑,面对那些旁人的闲言碎语,也很从容,不甚在意,并不往心里去。   同坐在马车里的还有周家人。周玉清和宋氏作为霍澜音的养母,必定是要来的。周荷珠也跟来了。至于赵氏母女,则是没有来。   周玉清轻咳了一声,说道:“按理说,咱们不应该等在这里排队,应该有人来请咱们先进宫才对。”   宋氏有些心不在焉,没接话。   周荷珠只好接话:“父亲说的是。”   周玉清打量着周荷珠,心想今日达官显贵云集,本该是给这个亲女儿寻个好夫婿,为周家找个好靠山的机会。毕竟周自仪如今身在狱中,未来不可知。他总要为周家的未来多做考虑。可是他仔细打量了一遍周荷珠,心里又觉得惋惜——这个女儿恐难入京中贵人们的眼。   这一年多,他已经为了栽培这个女儿花了很多心思,请了很多教导先生。只是可惜时间太短,周荷珠不仅天资平平,又在丫鬟堆那样的氛围中长大,到底是不能拔苗助长。   “哎——”周玉清重重叹了口气。   宋氏这才回过神来,说:“听说宫里很忙,兴许是忽略了。再说了,瞧着这阵仗,太子殿下是真的对音音好的。这比什么都好。旁枝末节不必在意了。”   周荷珠抬起眼睛,偷偷看了宋氏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抿抿唇。   “让开——”   堵在宫处的喧嚣顿歇,整齐脚步声由远及近。 第168章   这个清晨,很多人都在偷偷忙碌着。比如低调出门的二王爷,悄悄联系了几位朝中颇有话语权的大臣,密谈想要二次废掉卫瞻的太子之位。   比如皇后一清早就出了宫,直接往纪家去。   行过大礼,纪温书起身,没有多少面对女儿的喜悦,神经有些紧绷。他说:“今日宫中大礼,娘娘怎么有空回家?”   皇后在上首入座,扶了扶步摇,缓声道:“下人都退下。”   退下的是纪家人,她带来的人仍旧立在厅中。   纪温书和长子纪鹤轩对视一眼。   “今日回家,是有一事想让父兄帮忙。”   “娘娘有什么交代直接吩咐便是!”纪温书道。   皇后浅笑,颔首道:“今日不要让霍平疆出现在宫中。”   纪温书一惊,张了张嘴,迟疑开口:“娘娘,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你这是……”   纪鹤轩接话:“以霍将军武艺,我和父亲携手也伤他不得。娘娘这是难为我们了。”   “没让你们与他交手,更没让你们伤他。动动脑子,只要他今日不出现就足够了。”皇后垂眸,慢悠悠地转着手腕上的镯子。   纪温书忍了又忍,终于开始忍不住,直接道:“敏儿,你究竟想做什么?太子继位,你继续做太后不好吗?这是多少女人想要却永远得不到的尊荣地位!”   “不好。”皇后挥手,翠风端来一杯酒。   纪家父子两个顿时变了脸色。   “你这是……”   “毒酒。”皇后起身,缓步走向父兄。她眉眼间带着笑,缓缓道:“看来父亲对如今的荣华富贵很满意。国丈虽好,可女儿称帝,他日追封父亲一个帝称岂不是更妙?”   纪温书身形一晃,骇得跪地,大呼:“不敢!不敢!敏儿,回头是岸,莫要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古往今来哪里有女子称帝的道理!”   皇后嗤笑。   “本宫不是来寻求意见的。做皇帝的父帝和毒酒一杯,父亲可二选一。”   “妹妹!你怎么能这么逼迫父亲!”纪鹤轩挡在父亲和皇后两个人中间,盯着皇后,“我不相信这是毒酒!”   他忽然抬手打翻那杯酒,酒水落地,忽地泛起白色沫子,伴着细碎的滋滋声,地面铺着的毯子顿时被烧黑了一大片。   纪鹤轩张了张嘴,面色惨白。   翠风转身,又倒了一杯毒酒,双手奉上。   “我是你父亲!”纪温书的声音在发颤。   “是啊。”皇后温柔笑着,亲自将父亲搀扶起来,“所以女儿称帝之后绝对不会亏待父亲,将父亲的姓氏改为国姓。父亲再也不用下跪做臣子,而是做帝王。”她顿了顿,“父亲莫要辜负女儿的一片孝心。”   纪温书看着这个女儿,身体仍旧在颤栗。这是他的女儿,那个从小心高气傲不喜欢旁的女子女红下厨等手艺的女儿。她从小喜欢读书习武,读史读兵读政,读一切男子读的书。   纪温书最后尝试劝一回:“敏儿,你身为皇后一样可以为国效力……”   “父亲想多了,”皇后直接打断他的话,“本宫要的,是权力!”   “皇后、太后的权力还不够大?你要那么大的权力究竟想做什……”   皇后拿过翠风手中的那杯毒酒,递到纪温书面前。她脸上的笑也没了,已有些不耐烦。   她早就知道不必要跟男人解释。反正在男人的眼中,只有男人才能追求权力,女人只能温柔似水,暖床和生孩子。   说服纪家父子并没有花费太多口舌。皇后早就料到了,甚至连父子两个会说的话都早就猜到了,就连兄长会打翻那杯酒也都在意料之中。至于纪家父子若不答应,是不是要真的毒死他?皇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知道她父亲会答应的。   “如此,便麻烦父亲和哥哥了。起驾。”   “敏儿!”纪鹤轩说,“有个人想见你。”   然后,皇后在一个僻静的院落见到了那个小侍卫。   好半天,皇后才“哦”了一声。原以为死了的人,多年后重新站在眼前,免不得回忆倾洒,唏嘘怅然。   当年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如今毁了容貌沧桑疲态。他缓缓跪下来,眼中噙着泪,声音沙哑哽咽:“娘娘……”   皇后心里有些发闷。   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大概是她少女时期最初的动心,最久的动心。   纪家父子守在院外,心里焦灼。   “这个人真的有用吗?”纪温书愁容满面。   纪鹤轩皱眉道:“太重感情就是女人的弱点,永远不会变!”   纪鹤轩话音刚落,皇后从屋里出来。一个人。   纪鹤轩没看见那个小侍卫跟出来,眼看着皇后面无表情地往外走,他赶忙开口:“妹妹!你做这些当真就不为敏之考虑?若是他的身份暴露……”   “你在威胁本宫?”皇后停下脚步,冷眼看向他。   “不敢。”   皇后轻嗤一声,悠悠转笑,道:“敏之先前的十三年因为他的父亲而尊贵,余下的几十年会因为本宫而尊贵。”   皇后转身,昂然离去。   父子两个对视一眼,皆是重重叹了口气。纪鹤轩推开房门,看见那个小侍卫的尸体无力地躺在血泊里,他就算死了,脸上也是挂着笑的。   “是我猜错了。原来这些年,妹妹竟然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罢了。”纪温书终于下定了决心,“敏儿若成功,对我们纪家也是光耀门楣的事情!只是做事要小心些,留下后路。必要时候,和娘娘划清界限,大义灭亲!”   父子两个一方面心里痒痒,对于可能得到的崇高地位怎么会不想?另一方面却又是不相信皇后会成功。   他们两个也不再多说,匆匆离家,打算按照皇后的吩咐,阻拦霍平疆今日进宫。   皇后乘坐凤銮回宫时,宫门前正堵着许多朝臣和家眷接受检查。   其实她没打算这么早动手,可是卫瞻不管朝臣劝谏非要迎娶霍澜音为太子妃,已经失了朝臣的支持,兴许也失去了民心。这简直是上天送给她的最好机会,她才决定把计划提前,早日夺权。   因为皇后回宫,堵在宫门口的朝臣和家眷皆行礼避让。周玉清直摇头,不知道第几次地抱怨:“太子怎么还没有派人来迎接咱们!”   这一次,就连周荷珠也没有贸然接话了。都已经这么久了,很显然太子爷根本没派人特意来迎接。   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眼看着就要排到姚氏和周家人。七星从宫门出来,左顾右望,看见周家的马车,小跑着赶过来。   周玉清立刻乐了:“太子终于派人接咱们了。我就说嘛,咱们的身份怎么可能和其他人一样在外面排队。”   “太子爷说,姚氏身体不适,应当回霍府休息。今日不必进宫了。”七星笑着说。   “什么?”周玉清愣住了。   旁人也是怔怔。   稻时看一眼姚氏的脸色,赶忙追问:“你确定这是太子爷亲口说的话?没有听岔了?说的当真是姚氏?”   七星笑着挠头,说:“奴哪敢传错太子爷的命令,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还请姚氏这就回罢!”   宋氏忧心忡忡:“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这样……难道音音惹得太子爷不高兴了?音音现在这个傻傻的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惹了太子殿下……”   周玉清连连摇头,虽没有说话,脸色却是极差。   姚氏沉默了好一会儿,望着外面热闹的人群,她问:“是不是音音要跟着太子出宫祭祖?”   “是。”稻时忙说,“我前几天特意去打听了封立太子妃的具体细节。是先要出宫去祭祖,然后再回宫举行大婚仪式的。错不了!”   周荷珠不咸不淡地小声说了一句:“照这情形,今日的大婚会不会取消还说不准呢。”   姚氏多看了周荷珠一眼,想说什么,又想到她如今终究不是自己的女儿,管教她的事儿不该她来做,便不说了。   姚氏不急不缓地说:“不能进宫也没什么,让马夫将马车停在音音出宫必经的路上,能看一眼也好。”   周玉清泄了气儿似的,也没阻止,随了姚氏。   和姚氏有着同样打算的百姓倒是不少,姚氏坐在马车里能够清晰地听见外面嘈杂的议论声。这些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大多都对霍澜音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他们都很想知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祸国女人,会把曾经那个风光霁月的太子爷迷得神志不清。   有些议论可不算友好。   “没想到这婚事真的成了,竟然谁也没能阻止太子。”   “就是啊,真的是红颜祸水。”   “这个女人是上天派来祸害咱们北衍的吧!”   “我瞧着也未必,这帝位也不一定非要太子来坐。你们还没看出来吗?现在没几个人支持太子了。”   “对对,我听说和太子爷关系最好的霍小将军也一气之下辞官,和太子爷彻底闹掰了。”   “霍小将军可不仅仅是代表他自己,说不定还代表着他爹呢……”   “都怪这个女人!”   “就是……”   稻时担心姚氏身体,总想劝着她。可是她瞧着姚氏的脸色,却发现她淡然得很,好像并没有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而忧心。   大概过去了半个时辰,霍澜音穿着隆重的正红宫装,乖乖跟卫瞻上了马车,从宫门出来,要绕都城主街一圈,再往国寺祭拜。   霍澜音以红色珠帘掩面,她低着头,好奇地捏着珠串最下面的珠子来玩。捏一捏这一颗,再捏一捏旁边的一颗。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显得又好奇,又耐心十足。   一双又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她,恨不得将这个神奇的女人看透。   卫瞻面无表情,只是偶尔侧过脸望向霍澜音的时候,眉眼之间会流露出几分温柔。   姚氏掀开车窗旁的垂帘,伸长了脖子望向霍澜音,即使她遮着脸,作为母亲,她还是一眼将她认出来。珠帘遮面,姚氏看不见霍澜音的表情,就通过她的坐姿、她的细小动作去揣摩女儿的心情。   先前所有的淡然都消失不见,恨不得跳下马车,跑去抱抱女儿,或者只是想要离女儿近一点,再近一点。   “车夫,能不能再往前点,跟一会儿车队?”   “夫人,实在不行啊。这儿哪哪都是人,往前走一步都可难咧!这马不是行人,人能往前挤。马要是往前挤,踩着人可就不得了哩!”   姚氏也不再为难车夫,那双眼睛一直跟着霍澜音的身影。   霍平疆骑在马背,望了一眼前往祭祀的车队,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他本该是要进宫,可是纪鹤轩前来请他到不远的酒楼相商要事。霍平疆询问何事,纪鹤轩笑着说不知,只负责帮他父亲请人。   变故在一瞬间发生。   尖叫声响起的刹那,霍平疆及时转过头去,只看见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一支箭刺中车队中的一匹马,一匹马嘶鸣倒地,立刻惊了其他的马。   霍澜音也不知道害怕,在颠簸的车里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车马混乱,百姓也跟着受惊四处逃跑。   卫瞻沉着脸,下令停下车队,牵着霍澜音下了马车。   “皇兄!”硕婉公主站在一旁,仰着小脸蛋,奶声奶气地朝卫瞻大喊。   卫瞻猛地回头,来不及多想硕婉小公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眼看着一匹受了惊的马就要踩到硕婉小公主,他对霍澜音丢下一句“站在原地等我”,飞身救下硕婉小公主。   也就是在卫瞻转身的那一刹那,一只手捂住了霍澜音的嘴。霍澜音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又松了手。   等卫瞻抱着硕婉回过头的时候,霍澜音已不在原地,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穿着寻常粗布衣的人拉着霍澜音跑进小巷深处的背影。   “追!”   卫瞻将硕婉交给身边的侍卫,立刻亲自去追。他面色沉着,并不慌乱。   在那个装成百姓的人靠近霍澜音的时候,姚氏便看见了。目睹了一切的她,吓白了脸,整个人一阵寒意。   “音音!”   她的音音“病着”,若是被坏人欺负了可怎么好?这个样子的女儿被劫走,姚氏什么都不敢去想,甚至也没心神冷静理智地分析女儿为什么会被劫走,那人劫走她女儿的目的是什么。   那一瞬间,姚氏只有一种天都要塌了的感觉。音音,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惦念,是她的一切。   她什么都顾不得,推开身边的稻时,推开车门,不顾身边旁人的阻扰,跳下马车,朝着女儿被劫走的方向,逆着人群,跌跌撞撞地追过去。即使她知道她什么都做不了,根本救不了女儿。   “让一让!让一让!”   人群拥挤,慌乱四窜,有人惊呼,有人摔倒。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遥遥望着女儿被劫走的方向,眼里也只有那个方向。即使霍澜音早已经不在她的视线里。   “挤什么呀。哎呦喂,你跑错方向了!”   姚氏身体很虚,身上没多少力气,两条腿好像早就不是自己的,只是凭着一口气指使着她不停往前跑。若不是因为霍澜音,她也不会再度有了求生的念头。若女儿出事,那口逼着她硬撑起来的气儿,只会一下子灭掉。   惊慌四散的人群中,逆着人群用力往前跑的姚氏异常显眼。   霍平疆扫视周围的目光,终于落在姚氏的身上,移开,顿了顿,再移回去。   纪鹤轩正愁着发生这样的意外如何劝说霍平疆去酒楼,他一抬头,身边的霍平疆已经调转马头打马而去。   “霍将军!”纪鹤轩在心里暗道一声不好,赶忙打马追上去。   姚氏终于跑出人群,她跑到巷口,再也没有力气,跌坐在地,望着小巷的方向,气喘吁吁。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因为爹妈没有相认,好多吐槽,还有说我是故意水字数。我在评论区解释了,姚氏重病卧床不能外出,将军不可能进内宅相见,询问哪里逻辑不对,又答不出,反正就是我故意水字数拖着不相见。   能不能不要不是自己想看到的剧情就说是水字数啊?再说,这个不是个支线吗?题目也不是寻亲记、相认记,主角也不是将军一对呀。所有支线都要为主线服务。   现在,因为女主出事,一向不在意自己身体的姚氏为了女儿努力让病情好转。女主大婚,姚氏要走出屋子。身体好了加上必须出门的理由,这是相见的前提条件。我认为这个逻辑是没有问题的。   要不然真的像评论区里之前被喷的几个地方,部分读者希望的那样?   将军送女主回家,再进后宅见到姚氏?——先不说将军到了女主家也不能进后宅,先说他送女主回家符合逻辑吗?他官儿真的挺大的,不是侍卫。古代避嫌问题也挺重的。   ②周府着火那次,男主下令将军这个身份的人去救火?——这比他亲自送女主回家还不合逻辑吧。设计着火剧情不是为了什么相认,是为了主线让女主搬走的,是有些人以为将军要去救火从而相见,怎么成了我故意吊着了?我当时看评论你们以为将军要去救火,还懵逼了一下,真没想到你们会这样认为。   ③霍佑安认出来?——首先他和他爹一样不能迈进后宅姚氏房间。而且文里有写走散的时候他才两三岁,他连那时候的记忆都没多少,就算见了怎么认出来?   还是姚氏喝了神仙水biu一声康复,逛街买菜偶遇将军嘛?我哭了。   或者女主和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第一次见面凭脸认出来。后续女主也不需要回京和男主磨感情了,可以直接在一起了。这个设定是不是太简单了啊。而且,你们哪天看见一个长得像的人,就会怀疑是爹妈吗?这是不是太上帝视角和莫名其妙了。再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完全毁了主线,这个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知道你们着急相见,但是一切要有逻辑对不对。对于读者来说,不爱看的内容就是水。对于作者来说,得考虑逻辑、故事完整性和人设。   所有支线都是为主线服务,相认也必须是要为男女主感情这条线服务。   之前有很多读者盼着父女相认,想抬高女主身份,门当户对。当时我就解释过,现实中门当户对很重要。这文里,等女主身份抬高男主才敢娶她,这不是让让。等有了身份才敢和男主在一起,这也不是音音。人设会崩掉。所以说的还不明确吗?男女主感情没搞定之前,身份不会揭出来,会毁了主线。   每次回应剧情相关,都挺无奈的,要反复斟酌很多遍语句用词。今天还在读者群反思和请教我可能语气真的有问题,也跟大家学到了很多颜文字orz   每次认真回复剧情相关,得到的回应反而是更多的……?不知道咋形容。我以为我在一本正经讨论剧情,实际上别人以为我在充满敌意地抬杠???就懵逼吧。是我让你们觉得敌意了吗?作者和读者不能讨论剧情吗?那种……我努力解释剧情,解释了很多,最后给我的感觉就是别人根本没看我说了什么,我说的对不对也不重要,好像我一开口就成了敌人,并不想讨论、沟通。大概真的是我语气有问题,真的没点亮卖萌功能,请多包涵。 第169章   “让开!快让开!”人群中有人大喊了一声。   姚氏回过头,看见一匹受惊的马朝她扑过来。她用力向一侧躲避,怀中的香包掉落,她亲手做的福饼和去寺中求来的平安珠落了一地。   一声马嘶,一道银光,一个身着铠甲的高大男人。   受惊的马轰然倒地,鲜血喷溅。惹来无数目光。前一刻的慌乱,好像也缓了缓。   “多谢军爷!”姚氏朝霍平疆道了一声谢,又急急收回目光,跪在地上去捡四散而落的福饼和平安珠。   她蹙着眉,心里焦急。福饼她可以再做,可是她怕这为霍澜音求来的一百零八颗平安珠遗落了任何一颗。   霍平疆立在原地看着她,然后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走得很慢。   他在她面前停下的时候,系于腕上十八载的麻绳忽然断了,悠悠飘落,落在平安珠上。   姚氏刚要捡起那颗平安珠,指尖顿了顿,拾起麻绳。看着出现在视线里的军靴,她慢慢抬起头,望向霍平疆。   “军爷掉了东西……”   四目相对,好像失去了听觉,所有的嘈杂都不复存在。人群四散、吵闹慌乱……满地丹红的平安珠像一道屏障,将世间万物隔离。在这个世界里,只剩了他们两个,默默相望。   十八年。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补丁粗衣的爱笑的消瘦少年郎。他高大了很大,不再笑,穿着威风的铠甲,有着久经战场的威严,有着岁月打磨过的从容,有着居于高位的尊荣。   她也不再是那个穿着补丁粗衣同样爱笑的温柔漂亮小姑娘。她老了,鬓间多了华发,眼角有了细纹,即使今日特意描了妆,也遮不住她的苍老。过分消瘦,已撑不起这身衣裳。一个,寻常的底层妇人。   周玉清惊道:“她怎么呆在那里拦着霍将军的路!莫不是吓傻了?荷珠,你快去将她拉走!”   “好,我这就去。”周荷珠赶忙下马车。   纪鹤轩也赶了过去。   “你这妇人,怎么拦着霍将军的路!快让开!”纪鹤轩挥鞭。   姚氏的双肩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而那鞭子自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霍平疆的目光没有移开姚氏,却准确握住鞭子。他手腕略一用力,马背上的纪鹤轩被拽得摔落在地。   将要跑到这里的周荷珠愣住了,不由停下来。   霍平疆松了鞭子,手却有一瞬间的发抖。   他动作缓慢地在姚氏面前弯下高大的身躯,冰冷的铠甲磕在地面,单膝跪在她面前。   “小姐……”他低沉的声音蕴着一丝克制的哽咽,脸上却是带着笑的,久违的柔和。   那年她还梳着丱发,踩着他肩膀爬上树。她坐在树枝上,弯下腰,双手去扯他的脸。   “霍石,他们都说你不会笑。你要多笑哦!”   月圆,星繁,夜风温柔地卷来桂的郁香。   他认真地说:“看着小姐,才会笑。”   姚氏合上眼,眼泪终于滚落,继而温柔地笑了。   ——他还活着,没有死于敌人的刀枪,而且做了大官,过得很好。真的是……太好了……   “真好,真好……”她哭着低诉,“你还活着……”   “早就死了。”霍平疆打断她的话,“今日才复生。”   霍平疆起身,将姚氏抱了起来。   “我给音音求的平安珠!”姚氏伸手想要去捡。   霍平疆面色冷毅,抱着姚氏大步朝马走去。他说:“再不需神佛,你有我了。”   “可是音音……”姚氏担忧地望向小巷的方向。   霍平疆一直没从姚氏的脸上移开的目光,这才顺着她的目光朝小巷的方向望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对她说:“没事。安心。”   才爬起来的纪鹤轩看着霍平疆带着姚氏上马,目瞪口呆。他后知后觉,这个老妇人就是霍将军那个传说中的发妻??   “那……霍将军还是那个傻子太子妃的爹?”纪鹤轩迅速给了自己一巴掌,又“呸”了一声,可再不敢说什么傻子不傻子的。   他忽然想起来今日的任务,赶紧翻身上马去追霍平疆,在后面笑呵呵地说:“恭喜霍将军和嫂子团聚!这个时候到酒楼吃一杯庆祝才行!”   立在不远处的周荷珠脸色发白,一时之间心情复杂。   霍澜音被人拉进小巷之后,被那人拉上一匹早就停在那里的马,朝着西面的巷子林冲去。那一片的民宅密密麻麻,小巷交纵,最是藏匿行踪的好地方。   马很快停下来,霍澜音又被拽下马,拉进一间不起眼的民宅。   “我把人带过来了,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善待我的家人!”男人说完,手中的匕首一横,割喉而亡。   霍澜音缩着肩向一侧躲避,躲开溅起来的鲜血。   屋内昏暗,崔欣媛慢悠悠地把玩着一把小刀。她笑着说:“怎么就傻了呢?真是可惜。”   霍澜音抬起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好像没听见崔欣媛的话一样。她用好奇的目光将整个屋子打量完,才看向崔欣媛。然后她瞪大眼睛,指着崔欣媛,大喊:“丑八怪!”   崔欣媛的脸上有几道可怖的刀疤,毁了容。   崔欣媛顿时黑了脸,状若癫狂地朝霍澜音冲过来,抓住霍澜音的衣襟,朝她愤怒地大喊:“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是你毁了我的一切!我的一切!”   霍澜音挣扎,红色的珠串儿轻晃。   “我到底哪一点不如你?在西泽的时候,你什么都压我一头!我风风光光地嫁到京城,消息传到西泽,那些人是多羡慕我……”崔欣媛又哭又笑,“可是你毁了这一切!因为你,我的孩子没有了!我的孩子没有了,婆婆不停往房里塞人,那些贱人抢了我相公的心!她们还毁了我的脸!啊啊啊啊……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孩子,没有相公的宠爱,没有貌美!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崔欣媛大吼大叫,双眼瞪得很圆,眼白不满血丝。整个人的状况很不好,精神似乎已经出了问题。   霍澜音使劲儿挣扎,推开她,向后退。   崔欣媛也不追,她望着霍澜音阴森森地笑着,晃着手指头说:“你跑不掉的。你欠我那么多,你得还!你也要让你尝尝失去孩子的滋味!”   霍澜音捂着肚子使劲儿摇头:“没有孩子!”   “那就怀!立马给我怀!”   “小嫂子!”宋家桃忽然推门进来,一脸的不可思议。她看了看崔欣媛,又看了看霍澜音,顿时明白了过来,赶忙冲过来挡在霍澜音身前。   “小嫂子,你病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滚开!”崔欣媛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在尖叫。她一边尖叫着,一边冲过去。   宋家桃咬咬牙,奋力将崔欣媛推开,拉着霍澜音就跑。   霍澜音看了宋家桃一眼。   崔欣媛捂住自己的耳朵尖叫了一声,吼:“给我追!”   宋家桃一边拉着霍澜音跑,一边嘴里嚷嚷个不停:“完了,完了!我听见脚步声了。是不是坏蛋追来了!崔欣媛真的疯了嘛,这是干嘛吗……我的观音菩萨啊!霍澜音,我以前是被小嫂子骗了,对你态度才不好的。我现在能分得清好坏了!你放心,我保护你!”   霍澜音古怪地瞧着身侧的宋家桃,听她说话像捡豆子似的。   宋家桃瞧见一个小宅院的侧门,伸手推了一下,发现能推开,就赶忙拉着霍澜音跑进去。   “我真是蠢死了嘛。发现小嫂子抱着硕婉的神情不对劲,应该跟哥哥说,跟父亲说,跟谁说都好嘛。怎么能想着自己解决的。更蠢的是我刚刚居然让两个丫鬟给我买糖去了。真的是蠢死了嘛……怪不得家杏和家苹都说我笨……”   “轰”的一声,木门被踹开。   宋家桃看着冲进来的几个男人,尖叫了一声,不停地说:“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闭嘴。”   “完……”   有什么擦过宋家桃的耳边,前面冲过来的几个男人里面,立刻有一个人倒地。   宋家桃眨眨眼,后知后觉地转过头,看向身侧的霍澜音。   霍澜音抬着手腕,宽大的喜服袖口下,腕上绑着一个小巧精致的弩暗器。她目光冷静沉着,遮面的红色珠串儿轻晃。   弩的机关拨动,又是几个人倒下。   霍澜音回头,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弓,取了三支箭,搭弓射箭,动作一气呵成。冲进小院的人已经全部倒了下去。   宋家桃张着嘴,呆滞地望着霍澜音。   霍澜音转过头,看向宋家桃。隔着轻晃的红色珠串儿,宋家桃还是看见了霍澜音轻轻勾起唇角,狡猾地笑了。   她慢慢合上嘴,举起双手来,诚挚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我……我受惊过度傻了!我应该也可以演好……吧?”   院外响起整齐的马蹄声,然后卫瞻出现在门口。   “音音!”   霍澜音神色忽然一变,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扑进卫瞻的怀里,呜呜地哭个不停。   卫瞻轻抚着她的头,问:“是谁将你掳走的?”   “呜呜……大胡子!粗眉毛!”霍澜音手舞足蹈,想要比量出一个男人的形象来。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惊呼:“二王爷!”   “好,孤知道了。”卫瞻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安抚。   卫瞻虽淡然,可跟着一并过来的军队却是一片哗然。   宋家桃挠了挠头。   霍澜音乖乖偎在卫瞻怀里,她侧过脸看向宋家桃,悄悄冲她眨了一下眼睛。   宋家桃将手背在身后捏了一下自己。如果这不是一场梦,那她一定是真的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正拉着大臣密谋废太子的二王爷:……啥??? 第170章   “人没进宫?”皇后略显诧异。   翠风摇头,回禀:“一直派人盯着的。果然如娘娘所料,二王爷私下联络了赵大人、柳大人等大臣,定是要一起提出二废太子。只是……守在宫门的眼线的确发现了赵大人、柳大人等几位大臣进宫,却独独不见二王爷。”   皇后凝眉,在殿内缓缓渡着步子,思索着。   按照她原本的打算,用邪功让卫瞻失控从而失去继位的资格。卫瞭平庸且年幼,算不得阻碍。而且他心性良善如白纸,知晓自己并非皇子,大概会心灰心冷无颜继位。然后她借助旁人之手捅出三二七案,将朝臣进行一波大换血。即使不能全换成自己人,就算换些没什么资历的年轻人,也阻她不得。   太子地位动荡,有心人自然要有所行动。在废太子之事上,二王爷一定会十分尽力。他只要行动,就可以被皇后抓住觊觎皇位的把柄。等二王爷鼓动臣子废掉太子之后,她自然也可以以大不敬之罪除掉二王爷。毕竟他徒有王位,并无太多的实权。   待她继位掌权日后年迈,是把皇位留给卫瞻,或者在两个儿子的下一代中挑个喜欢的小殿下小公主,都行。   在皇后的计划里看似每一个利用旁人的关键点都很重要,可是将朝堂大换血才是一切的根本,也是最难的地方。   然而计划出了纰漏。   三王爷那个小白脸自作主张毒害陛下,使得陛下龙体大恙,命不久矣。皇后怒而杀之。不得不提前行动,改变原本缓慢的计划,釜底抽薪。她再次搜寻可用棋子,最终用周自仪的正义捅出三二七案,想以最快的速度搅乱朝堂。   可是周自仪被卫瞻丢进了牢中,甚至她后来安排的几个查案大臣也相继出事。人人都道卫瞻沉迷美色,只有皇后知道卫瞻暗中给她使了多少乱子。三二七案就这样耽搁下来,虽然人心惶惶,甚至有臣子心虚辞官告老还乡,可远没有达到皇后将整个朝堂大换血的目的。   正当皇后犹豫不决是否要将计划再往后拖一拖,按照原计划先搞定朝中文武大臣时,卫瞻忽然又非要娶一个傻子为太子妃。卫瞻这自废的行为,就算她什么都不做,卫瞻也失了人心,二王爷会急不可耐地加快夺权的步伐。   事到如今,就算皇后想往后拖都拖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将计划再次提前。也就是卫瞻不在宫中的今日。待二王爷带着大臣到皇帝面前二废太子,她再出手,先处置二王爷,再逼宫夺权。   这红墙绿瓦的森然深宫,早已布满她的势力。   “娘娘!”红风脚步匆匆地赶进来,“太子和太子妃去祭祖的路上出了纰漏!”   皇后已有所料,淡然地听她禀告。   “车队进行的路上,忽然有人放冷箭惊了马队,造成一片混乱。硕婉公主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混乱中,有人将太子妃劫走。太子亲率人马去追,所幸太子妃并无大碍。不过……太子妃哭着闹着说是劫走她的人是二王爷。太子殿下勃然大怒,派人擒拿二王爷。”   听到这里,皇后讶然。   ——这不可能。二王爷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控中,二王爷眼下忙着联络大臣二废太子,巴不得卫瞻迎娶傻子为妃。他根本没有时间,更没有理由这么做。   皇后忽然想到了什么,瞬间一深。   她猛地转身,看向翠风,问:“太子妃去偏殿拿首饰的时候,可有异常?”   翠风一怔,努力回忆了一番,忙说:“太子妃挑了很长时间,最后选的那几件首饰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前也禀过娘娘的。”   一阵沉默之后,皇后忽然问:“她有没有动过香料?”   “有的,太子妃在香料架子那边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抹抹这个,闻闻那个。奴还感慨着,太子妃到底是以前喜欢调香,即使如今智力下降,也忘不了曾经的爱好。太子妃还结结巴巴地说要给娘娘调香料呢,她都记得没有忘……怎么了,娘娘?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皇后脸色发冷,下令:“立刻去将偏殿烧了!”   她又抬眼望向殿门的方向,声音低下去:“应该来不及了。”   “娘娘,什么来不及了?”   皇后没有答案,慢慢勾唇,笑了。皇后有格外让翠风注意霍澜音有没有带走什么东西,可是疏忽了她可能留下什么东西——不容易被发现的东西。   皇后早就该知道,会调香的人,大多也会制毒。哪怕只是藏在指甲里的那么一丁点。   她回身走向美人榻,懒散坐下,拉开小几的抽屉,取出里面一块质地廉价的玉佩,反复摩挲着。又吩咐红风煮上一壶好茶,颇有闲情逸致地等着卫瞻的到来。   若是旁人来搜查,皇后一句训斥,谁还敢动?必然是要卫瞻亲自过来的。   茶还没有煮好,卫瞻已经到了。   皇后笑了笑,说:“令红风煮了你最喜欢的茶,只是这水还没有烧开,得再等一会儿。”   卫瞻径直走向一旁的茶桌坐下,一言不发,等着茶水。   红风端着热茶进来时,搜查的人也搜查完毕,前来禀告。   “启禀殿下,末将果然在娘娘的香料盒中发现了毒药残渣,初步判定正是毒害陛下的毒!已请太医过来,做进一步的确定。”   卫瞻垂眼,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拨着茶面上飘着的两片茶叶,然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熟悉的味道,才道:“母后和三皇叔勾结暗中毒害父皇,后来恐事情败露,杀害三皇叔。实乃心思歹毒罪无可赦。”   他将茶盏放下,起身望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儿臣愿陪同母后到父皇面前请罪。”   皇后眯着眼睛,看向自打进来一眼没看向自己的卫瞻。她忽然轻笑了一声,起身走到卫瞻的面前,顺手理了理他的衣襟处的褶皱。卫瞻这才睥向她。   “走罢。”皇后率先往外走。   翠风和红风对视一眼,急得不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卫瞻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抬脚跟上去。   皇后走出殿内,一眼看见坐在华舆上的霍澜音。这才知道卫瞻回宫至今往栖凤宫来,霍澜音竟也一并跟来了。   霍澜音望着庭院中的一棵树,似有些走神。   皇后冷哼了一声,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怒意,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到头来败在了一个那么小的细节上。若是在其他环节输了,她心服口服。可是败于这样一个小把戏,让人冤枉,让她觉得自己被戏耍。这种被戏耍的感觉比失败更让她无法接受。   她停在霍澜音面前,冷声开口:“西泽小香香,你这是从头装到尾还是半路开始装的?”   霍澜音收回目光,看向皇后。   皇后继续说:“当初宁肯死于狼群也要逃离的勇气呢?你想要的自由呢?男人给你点宠爱,就这么快臣服了?小丫头,本宫原以为你懂深宫后宅的枯燥和黑暗,想要逃离这样的日子。到头来,也还是和其他女子一样一生困于后宅相夫教子靠着男人的宠爱过活罢了。真让本宫失望。”   霍澜音动作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身子忽然晃了晃,朝前栽去,靠在皇后的肩上。皇后愣了愣,继而蹙眉,她拍了拍霍澜音的脸:“喂,你这个怀坯子可别再讹本宫!”   卫瞻已经赶了过来,扶住霍澜音,关切问:“怎么了?”   霍澜音低着头,摇摇头。   卫瞻下令:“送太子妃回东宫,再去请太医为太子妃诊治。”   然后他又轻轻拍了拍霍澜音的手背,低声道:“等我回去。”   皇后拂了拂肩头被霍澜音靠过的地方,生气地往前走,脚步没了往日的从容慵懒,带着几分怒意。   卫瞻看着霍澜音的华舆离开,才转身去追皇后。他也不急,只默默跟在后面,没多久也追上了皇后。他也不继续往前与她同行,始终落后几步。   其他官员默默跟在后面,气氛有些紧绷。   刚到皇帝的寝殿,正好遇到二王爷从里面出来。瞧见卫瞻和皇后,二王爷先是脸色尴尬起来。   卫瞻含笑开口:“二皇叔劫走太子妃是为了孤的名声着想,并非要加害太子妃。二皇叔的苦心,孤都明白。”   二王爷的脸上一道红一道白。昨日一起密谋的臣子就在旁边,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违心的话:“是,是二叔一时糊涂了。不会再过问殿下的私事。改日定要登门看望太子妃……”   赵大人和柳大人死死低着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皇帝派人传话,其他人都在外面候着,只请皇后和太子进去。   皇后和太子仍旧是一前一后,穿过长长的大殿。   皇后说:“原来让之也是很想要皇位的。”   卫瞻“嗯”了一声,道:“父皇南征北战终于抢到了皇位,母后处心积虑也想称帝。儿臣继承父皇和母后的心志,对皇位当然势在必得。”   皇后嘲讽:“呵,还以为你只要美人不要江山。”   “弱者才二选一,儿臣都要。”   皇后停下来,回头看向卫瞻,道:“你做这些就不怕失了人心?”   “人心?”卫瞻嗤笑了一声,“加俸一月,减税一年。什么人心得不来?若是不够,再翻一倍。”   皇后默了默,又道:“你既然想从毒害陛下之事着手将本宫拉下来,又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   卫瞻脱口而出:“这样不管不顾帅气一些,能讨我的泥泥欢心啊。”   皇后嗤笑了一声。   卫瞻神态稍微认真了些,又道:“母后既然想夺权,在我幼年杀了我便是,又何必兜那么大的圈子骗我习阴阳咒?”   皇后深看了卫瞻一眼。   卫瞻却忽然大笑了两声,换了种语气,道:“依母后的性子,并不怕输,只要输得漂亮。如今被这么小的绳索绊倒,摔了个狗吃屎,应该觉得很憋屈吧?”   皇后咬牙,脸颊上向来的淡然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怒而转身大步往前走。   卫瞻望着皇后的背影,慢慢收了笑,眸色深下去。   ——不然呢?难道一刀杀了你吗?   面对抉择,人总会有很多选择,在最终选择之前,会犹豫,会走弯路,可能最后选择了一条曲折的路。可也正因为选择的时候反复考虑过,就算走了歪路,也不会后悔。   皇后也好,卫瞻也罢。   两个人走到门口,李公公说道:“陛下请娘娘先到偏殿候着,请殿下先进来。” 第171章   皇帝靠坐在床头,皱着眉道:“平疆说今日会进宫给孤带芝麻巷的豆沙冰。这个言而无信的东西!”   “祭祀车队出事,当街混乱,霍将军也许在处理。”卫瞻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欲言又止。   皇帝摆了摆手,道:“说吧,你想如何处理?”   这是终于说到皇后之事了。   卫瞻低着头,没有立刻答话。如何处理?正因为他不知如何处理才将此事拖了这样久,今日又将事情推到了父皇面前。   他到底是狠不下心来。   可是很明显,皇帝还是在要他的答案。再难的决定,还是要自己做出选择。   卫瞻屈膝跪下。   “母后和三皇叔勾结谋害父皇,罪可当诛。”卫瞻每说一个字,那柄横在心间的钝刀就往下压一分,闷痛加重,“但……百善孝为先,依儿臣之意,当以不敬之罪将其囚于栖凤宫,终身不得踏出栖凤宫半步。”   皇帝望着跪在身前的卫瞻,沧桑的目光里仿佛早已猜到。   “依你。”   卫瞻合上眼,顿时松了口气,那些压在心里一年多的闷痛终于开始皲裂。   皇帝略显疲态,道:“孤倦了,你退下吧。”   “是。”卫瞻起身往外走。   皇帝的目光跟随着卫瞻,当卫瞻将要走到门口时,皇帝忽然开口:“下毒的事情是老三一人所为,你母后并不知情。相反,她是在得知老三给孤下毒后,一气之下把老三给杀了。”   卫瞻立在门口,身体微僵。半晌,他转过身问:“父皇,您就不怪她?”   “怪什么?怪她太有野心?”   卫瞻顿时犹豫了,不知道这种事情,自己身为一个晚辈该如何开口。   皇帝恍然:“哦,你是说敏之。”   卫瞻微怔。他曾猜到父皇知道此事,可却不太懂父皇的淡然,甚至平日对敏之也还算好。   “气啊。这世间哪个男人知道自己的女人给别人生孩子不气的?”皇帝骂了句脏话,“当年得知这事,老子真想一巴掌拍死她。但是说来也巧,娴妃恰巧捧着补汤来献好。孤便在女人的温柔乡里消了气。”   卫瞻古怪地看向自己的父皇。   “翌日醒来,看着怀中美人,忽然觉得也没什么可气的。让之,你看看孤,再想想你母后。孤比她年长十九岁,是做她父亲的年纪。若从外表来看,说她是孤的孙女也有人信。”皇帝说到这里自己竟笑了,“立她为后,因她是纪家女儿。她对孤亦无男女情长。国事繁忙,陪她甚少。更何况,孤还有旁的妃嫔在侧。睡着旁的妃子痛斥她的不专,亦是没脸。她将身为皇后要做的事情都处理得很好,甚至有时候孤为政事烦扰犹豫不决,她也能出主意,想法独到。孤想不到比她更适合做皇后的人。”   卫瞻仔细瞧着皇帝的脸色,心想父皇岂止是不怪母后?父皇在说起母后时,眉宇之间竟带着几分骄傲——真够神奇的。   卫瞻反复琢磨着父皇的话离开。   他刚走,皇后便进了寝殿。皇后神情有些低落,不似往日的骄傲。她动作自然地坐在床边,垂着头,说:“陛下早就料到了结果是不是?”   皇帝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难得拿出几分温柔来:“好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皇后转头甩开皇帝的手,冷笑一声,道:“败者不需要借口,也不配得到安慰。”   皇帝“哈哈”笑了两声,“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皇后敢想其他女子不敢想之事,已然配得上奇女子之称。孤因皇后而自豪。”   “这话听在本宫耳中,只觉得讽刺。”皇后明显不想再多说这个,“你们父子可是商量好了本宫的死法?”   “让之为你求情,将你终身囚于栖凤宫。”   皇后微怔。   皇帝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打量着她的神情。   皇后忽然拍开皇帝的手,很烦躁地说:“本宫真的是受够了!你知不知道你的手上多少茧子多糙,偏偏每次都要像摸小狗一样摸本宫的头!每次回去,本宫都要用蜜膏仔细护理头发!”皇后深吸一口气,“既然你们父子已经有了结果。本宫这就回去坐牢!”   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只觉得心里烦躁得很。   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唉。明日再回去,留下多陪陪孤。也不知道还能见到几次。”   皇后看着皇帝苍老疲惫的模样,努力压下心里的烦躁和不甘,咬咬牙,道:“本宫得回去换身衣服。”   皇帝笑着颔首。   皇后脸色沉沉地回栖凤宫换衣。趁着跟来的小太监不注意,翠风低声问:“娘娘,今晚的计划……”   皇后回头望着再熟悉不过的栖凤宫,忽然下定了决心。   “取消。”   皇后换下隆重的宫装,换了身舒服的宽松衣衫,重新回到皇帝身边,温顺地偎在他的身侧。皇帝笑笑,习惯性地去摸她的头,去闻她身上的气息,那是鲜活又年轻的气息,让他向往。   皇后没有躲,她将手搭在皇帝的身上,清晰感觉到皇帝的日渐消瘦。隔着衣料,她也感觉得到皇帝衣服下胸膛上的疤痕。那都是他年轻时南征北战留下的痕迹。皇后烦躁的心慢慢沉下来,又为皇帝掖了掖被角,果真留下来同眠。   皇帝一语成谶,同眠的这一回,竟是帝后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卫瞻离开的路上一直想着皇帝对他说的话,将要回到东宫,惦念霍澜音的身子,加快了步子。刚迈进东宫,素星面带喜色地迎上来。   卫瞻一边往里走,一边问:“给太子妃诊治的太医如何说?可是累着了?”   “恭喜殿下。”素星笑着跪下。   殿内其他的宫人一并跪地行李,齐声道贺:“恭喜殿下!”   卫瞻脚步一停,诧异地看向素星。   “因为月份太小,还不满月,起先刘太医还不敢确定,又召来苏太医和赵太医再来把脉,已能确定个七八分。再过半月,才能百分百确定下来。”   卫瞻懵了一瞬。那一瞬间,仿佛神魂抽离,五感全失。他很快反应过来,大步往内殿去。走到门口,望着挡在眼前的房门,忽又莫名生出几分畏惧来。他推开门,在房门的“吱呀”声中,迈步进去。   他听见“咚咚咚”的声响。   寻声望去,他看见霍澜音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她还穿着今日大婚的喜服,繁复宽大的喜服裹着她,椅子摆不下她的裙子。她动作缓慢地转着拨浪鼓,目光落在哒哒哒反复敲在鼓面上的两个小锤。   她似乎心事重重,连卫瞻走进来都不知道。   直到视线里出现卫瞻的靴子,霍澜音才动作缓慢地抬起头,望向立在她面前的卫瞻。   拨浪鼓的“咚咚”声终于停了下来。   卫瞻弯下腰来,拿开霍澜音手中的拨浪鼓,握着她的手,轻吻她的指尖,然后抬眼对上她的目光,审视了片刻,问:“是孤的音音还是孤的泥泥?”   霍澜音眼睫轻颤,眼泪忽然跟着落下来。她将手轻轻搭在腹部,望着卫瞻的眼睛,低声问:“他会健健康康的,对不对?”   她吃过太多太多的药。为药引时,已然不能受孕。后来智力降为小孩子,更是每日服药和泡药浴。而这个孩子,正是那个时候到来的。   “当然。”卫瞻口气肯定。   霍澜音分明知道这种事情卫瞻当然也不清楚,可是望着卫瞻十分确定的神情,她竟也跟着默默心安。她望着卫瞻,忽然就笑了出来。是了,她不必杞人忧天。顺其自然就好。   卫瞻忽然握紧了霍澜音的手,过分用力让霍澜音的指尖都有些疼了。   “泥泥,孤答应你后宫不会有旁的妃嫔。所以你也不可以生异心,不许对旁的男子倾心,不许觉得旁的男子比孤好,不许和旁的男子亲近、生子!”   霍澜音眨眨眼,惊奇地看向他:“你在说什么?”   卫瞻不理她的问话,径自说下去:“我和我父皇不一样。在他心里江山永远摆在第一位,儿女情长这种东西他不在意。父皇因为不在意而大度。可我既在意又狭隘!我既全心交付,就有资格要求你的忠贞不渝。你若负我,千刀万剐食你骨血!”   卫瞻的表情因为过分严肃而变得扭曲,有些骇人。   霍澜音怔怔,她另一只手摸到桌子上的拨浪鼓晃了晃,咚咚咚。她像小孩子那样单纯地对卫瞻笑:“我现在是音音了。”   卫瞻盯着霍澜音的眼睛,夺了她手里的拨浪鼓,摔得很远。   “装,继续装!”   霍澜音顿时垮了脸,低下头:“我又不能控制自己是音音还是泥泥……”   她身子前倾,轻轻靠在卫瞻的怀里,问:“如果我一直都时好时坏怎么办?”   是问卫瞻,更像是在问她自己。   卫瞻扯起嘴角笑了笑,道:“那很好啊。一人当两用,岂不是一娶两妻?而且吧……其实音音比泥泥可爱多了。”   霍澜音靠在卫瞻的怀里嘟囔:“一点都不好笑。”   卫瞻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尤其是音音懵懂单纯把自己脱光求着我帮她洗澡的样子,别提多可爱了。”   霍澜音一愣,立刻将卫瞻推开。卫瞻顺势坐在地上,望着霍澜音笑。   霍澜音生气地偏过头去不看他,说:“我要回家去。被劫走的时候,我隐约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身体不好,一定急得很。我要回去看她。”   “霍澜音,今日是咱们大婚!”   霍澜音直视卫瞻:“婚宴在晚上,现在是中午。” 第172章   霍府。   没有抱头痛哭,没有喋喋不休诉说这些年的经历。屋子里过分的安静。   轩窗半开,红梅俯探。   姚氏坐在窗下望着窗外红梅,霍平疆望着她。   姚氏的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嗦声终于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她捂着口,弓着身,咳得瘦弱的身子轻颤。霍平疆急忙伸出手,指尖未碰到姚氏,已不敢再靠近。他的手停在那里顿了顿,才继续朝前轻轻搭在姚氏的肩上。   真的,不是幻影。   霍平疆的手掌逐渐用力,倾尽全力地想要握紧,只有牢牢握紧才会觉得真实。他力气很大,姚氏的肩开始疼起来。可是姚氏没有推开他,她什么也没有说,饮鸩止渴般安静地感受着肩上的疼痛。   半晌,霍平疆松了手,堪堪从不真实的状况中回过神。   他在姚氏面前蹲下来,用手去擦她裙子上的泥渍。   ——他的小姐喜欢干干净净的,哪怕他们最穷困潦倒的逃难时,她也总是干干净净的。泥渍和窘境会让她过后偷偷哭鼻子。   记忆的门一下子打开,从小到大,他蹲在她面前为她理裙角的画面铺天盖地而来,重逢后静默相对了半日,姚氏这才忽然落下泪来。那些蕴在暗处的情绪不知道积攒了多久,在顷刻间呼啸而来。   眼泪落在霍平疆的手背,沉甸甸的。   霍平疆的手僵在那里。   “我这一生唯一一件后悔的事情就是从军。”   姚氏温柔地摇头,小心翼翼地朝霍平疆伸出手。面前的人真的是他吗?是啊,是他,她的霍石。   霍平疆先一步握住她的双手,摊开她的手,看她手心这些年蹉跎下的痕迹。像阴云罩在心上,压得霍平疆喘不过气。他深吸一口气,反复摩挲着她手心的薄茧,努力去感受她这些年吃的苦。谁说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他抚着她手心的薄茧,陪她再痛一次。   他们当初逃难时,还是两个小孩子。可是再贫穷的窘境下,他也不会让她吃一点苦,做一点重活。即使被现实打进泥里,他也要将他的小姐抗在肩上,免淤泥脏了她的鞋子。   他当初为什么要走?为什么那么狠心丢下他们母子,让她一个人受苦。他不敢想,只觉心如刀绞。他做错了吗?他只想给他的小姐更好的生活,想要她和先前家中未生变时那般养尊处优,再不受旁人白眼。   霍平疆再一次深深吸一口气。压在他心上的东西太重,他终究是承受不来。九尺男儿高大的身躯跪在他的小姐面前,抱着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腿上,嚎啕大哭。即使当年得知她的死讯,也未曾这样失态过。   姚氏顿时手忙脚乱起来,慌忙轻抚霍平疆的肩背:“没事了,没事了……我挺好的。”   霍平疆抬头看她,哽声问:“好?”   姚氏脸上挂着泪,眉眼间却是温柔笑意,她点头,说:“挺好的。遇到了很多好人,日子过得也还行。没有再打仗,不用逃难,国泰民安,女儿也懂事……”   只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她阖动眼睑,让花了视线的眼泪落下,望着眼前的霍平疆温柔地笑。她轻抚他的脸颊,发自内心地欢喜。“晓得你过得很好,那便是更大的好。”   霍平疆并不觉得受到安慰。他的小姐永远那样心善与知足。可是他贪心且自私!他一点都不觉得好,只觉得造化弄人,命运可笑!开疆扩土平天下有何用?自己的妻女却在承受这样的苦难!   霍平疆满腔的恨。   姚氏一眼看穿,无声轻叹。她轻拍霍平疆的手背,沙哑的声线里温柔如故:“我饿了。”   霍平疆紧绷的情绪在一瞬间松散,那些恨也在消散,什么都抵不过他的小姐一句话罢了。   他说“好”,踉跄起身。   整个霍府的人都心情复杂。   周玉清将周家人聚在一起商讨如今情形。向来有主意的他,也没了主意,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焦虑不已。霍将军的原配夫人在他的家中做乳娘,这……这这!周玉清只觉得十分危险,周家恐危矣!   霍澜音和卫瞻赶回家时,白管家相当意外。   “白管家,我母亲今日是不是出府了?她可还好?”   白管家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话竟变得结巴和犹疑:“好……好吧……?主子您……您病好了?”   双重意外让白管家惊得不轻,全然没了往日的冷静老练。   霍澜音一边往里走,一边问:“这府里府外怎么会有那么多官兵?”   若不是她认得出这是霍平疆的玄甲兵,定以为是哪方的势力要作妖。   “那个……那个……”白管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霍澜音觉察出不对劲,停下脚步看向他。   “说话。”卫瞻沉声开口。   白管家吓得一哆嗦,直接跪了下来。他指着姚氏院落的方向,心虚回话:“霍、霍将军在……在那!”   霍澜音既诧异,又担忧,赶忙加快了步子。   到了庭院,卫瞻没有进去,在院中亭中随意坐下等着。   霍澜音刚迈进厅中,还没进屋,就听见了赵氏和宋氏的说笑声。   霍澜音更为惊骇。赵氏和宋氏之间水火不容有你没我的架势,这怎么还能说笑起来?   “夫人今日的气色好了很多。”赵氏说。   宋氏接话:“我那里有一套牡丹头面首饰,最衬夫人的气质。我让丫鬟一会儿送来。哦不,等下我亲自送来给夫人。也能顺便瞧瞧还有没有旁的首饰配得上夫人。”   听着宋氏和赵氏的话,霍澜音心里疑惑更重。府里这是来了什么尊贵的夫人?可即使来了什么尊贵的夫人,为何要在她母亲的住处?母亲身体不好,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叨扰?   霍澜音已皱了眉,眼中带了几分愠意,推开房门迈步进去。   一屋子的人,主主仆仆。   霍澜音的视线越过一屋子的人,望向坐在窗下的母亲。   “音音?你怎么回来了?”姚氏又惊又喜,急忙起身,朝霍澜音小跑过去。她起身的那一刻,挡在她身前的人纷纷让开路。   霍澜音赶忙迎上去,扶着母亲回去坐下。   “我果然没有听错,真的是阿娘喊我。”   姚氏惊喜地望向霍澜音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眼泪又在顷刻间翻涌。“音音,你……你好了?”   她去摸霍澜音的脸,目不转睛地望着霍澜音的神情。今日的惊喜的太多,让她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太过美好的梦。   霍澜音也不知道怎么跟母亲解释自己还没有完全康复,只好敷衍:“这段日子让母亲担心了。”   她疑惑地环视屋内,只觉得每一个人的神情都古怪得很。   她问:“来了什么夫人?人在哪里?”   分明没有看见什么夫人。   宋氏张了张嘴,顿时觉得尴尬不已。她不敢直视霍澜音母女的眼睛,微微侧过脸,说道:“我们说的夫人正是娘娘的母亲啊……”   霍澜音心中更加疑惑。因为她成为太子妃,所以周家人对她母亲的态度变得这样恭敬?可是霍澜音瞧着赵氏和宋氏的神情,却发现她们对姚氏的态度不仅是恭敬,更多的是畏惧。   畏惧?   紧接着,霍澜音发现赵氏和宋氏的目光中畏惧变得更重。   她顺着赵氏和宋氏的目光回过头去,看见霍平疆迈过门口。他低着头,手里端着一碗粥。   很普通的红枣粥,是他自己煮的。   勺子轻搅,让刚煮好的红枣粥温度降下来。他没有抬头,一步步走近。直到走到姚氏身边,将碗递给她,道了一声:“秋君。”   姚氏看了霍澜音一眼,将瓷碗接过来。她低头的瞬间,鬓间的发丝垂落。霍平疆动作自然将她鬓间的发为她掖到耳朵。   霍澜音猛地睁大眼睛,奋力朝霍平疆的肩膀推去,将他推开,挡在姚氏身边。电光火石之间,她腕上暗驽连射三针。   霍平疆侧身,堪堪躲过。   三根暗器射中后面的廊柱。   霍平疆用指腹抹了下颧骨,他笑了一下,道:“这次终于躲过了。”   他回头,看见霍澜音凶巴巴地瞪着他。   “没想到霍将军是这样的人,真让人失望!老东西,你若再欺辱我母亲,不管你是将军还是天王老子,我都要你的命!”   屋里的所有人都惊在原地,倒吸一口凉气。   霍平疆微怔过后,哈哈大笑起来。他两步走过去,直接将手搭在霍澜音的肩上,顺势将她拥在了怀里。   霍澜音又惊又怒,奋力推打,换来的却是霍平疆的大笑声。过分高大的他,禁锢如牢笼。 第173章 大婚(结局·上)   姚氏无奈摇头,去拉霍平疆的手,说:“你不要气音音。”   霍平疆立刻霍澜音,连说“好、好、好!”   霍澜音蹙眉,重新审视霍平疆的神情,顺着母亲搭在霍平疆手腕上的手,转过头疑惑地望向母亲。她不是不同意自己的母亲再嫁。那个早亡的父亲,她连见都没见过,哪里有半分感情。若说内心想法,她倒是真心希望母亲遇到更好的男子,放弃过去,再嫁良人。可是这些年,她看着母亲拒绝旁的男子,看着母亲为了那个早亡男人心如死灰。她觉得无奈,亦觉得母亲不会再接纳旁人。   “音音,他是你父亲。”姚氏说。   霍澜音蹙起的眉头拧得更深了。   难道母亲真的想通了,愿意割舍过去,继续往前走?霍澜音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怀疑,怀疑霍平疆选择母亲的理由。以霍平疆的身份,他要什么样的年轻貌美女人要不得?就连堂堂郡主也曾出言非他不嫁,还被他给拒绝了。旁人怎么说的来着?都说霍平疆不近女色,九天神女杵在面前也不会动心。   霍澜音警惕地上下打量着霍平疆,虽然她觉得自己的母亲很好,可也不得不怀疑霍平疆的初衷。   姚氏看出了霍澜音的心思,她轻叹了一声,含笑说:“不是继父。他就是你亲生父亲,霍石。”   霍澜音怔了怔。   霍石?   母亲口中那个大字不识一个,毛躁易怒,只有一身蛮力,就算从军也只能去做火头军的……传说中的父亲?   霍澜音再一次上上下下打量霍平疆,最后视线落在他的五官上。她只隐约在霍平疆的五官上看出和霍佑安的几分相似来,并没有找到自己像他的地方。   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   开国将帅,北衍的一品上将军……这个人是自己早死的爹?   “二姑娘过来了。”门口有婆子通报。   霍澜音回过神来,看着周荷珠端着汤药进来。   “到了阿娘喝药的时辰了。”周荷珠低着头,端着食托的双手死死抠着板子。   周静兰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霍澜音惊讶地看向周荷珠,又瞬间了然。   宋氏颇有些尴尬,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扯着唇角笑出来。她说:“这些年,因为阴错阳差的缘故,荷珠能以夫人养女的身份长大,是她莫大的荣幸。”   霍平疆看了一眼姚氏的神色,隐约猜到了个大概。他脸色一沉,全然不似对着姚氏时的温和。整间屋子里的气氛也在一瞬间冷下来,屋子里的人也跟着紧张起来。   宋氏尴尬,周荷珠何尝不尴尬?她死死低着头,咬着唇才能让自己不哭出来。自从身世大白,她为了怕宋氏不悦,就没有再接近姚氏。今日周玉清逼着她过来喊姚氏这一声“阿娘”,那一瞬间她心里五味杂陈,最终只成了苦涩。羞愧得无地自容。   气氛有些僵持,周荷珠握着食托的手抠得更紧,关节发白。   打破沉默的是姚氏。   她还是温温柔柔的语气,先是“哦”了一声,才说:“居然又到了吃药的时候,拿来吧。”   姚氏开口的那一瞬间,周荷珠差点没绷住眼泪,像得到了救赎一般。她赶忙端着药,送到姚氏身侧的桌子上,然后低着头退到一旁。此时此刻,从小到大的记忆纷至沓来。姚氏才是教她说话教她走路的“母亲”啊……   屋子里旁人再说什么,周荷珠都听不进去了。一道名为羞愧的屏障将她隔离开,她主动被困在其中。   姚氏多看了一眼周荷珠的神情,将轻叹藏在了心里。她没有吃药,也没有去吃霍平疆亲手为她做的红豆粥,而是将目光落在霍澜音的身上,拉着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音音,你这个时候回来真的可以吗?”   “回来看母亲一眼,很快就要回宫的。”   姚氏颇为感慨地上下仔细瞧着女儿的这一身嫁衣,轻轻点头:“我的音音今日真好看,莫要耽误了吉时。只是可惜不能亲眼瞧着你出嫁。”   霍澜音一怔,赶忙解释:“派人拦着母亲入宫是我的意思,今日宫中恐会生乱,所以才不想母亲涉险。”   霍平疆忽然对姚氏说:“你想进宫我带你去。”   ——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姚氏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用一种询问的目光望向霍澜音。   霍澜音思量宫中的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今晚的逼宫应当不会再发生,所以笑着重重点头。   霍平疆打量着霍澜音,莫名觉得这个女儿在见到自己的时候不是很开心?除了那一丁点的惊讶,并没有特别惊喜和激动?   他轻咳了一声,主动和霍澜音说话:“你一个人回来的?”   “太子陪我回来的,只是他不方便进来,在院中等着。”   赵氏赶忙说:“这么冷的天儿,怎么能让太子爷在院子里候着,赶紧请进屋呐!”   “不必了。”霍澜音语气生疏,“本就是仗着霍府离宫很近,才敢抽空回来一趟。这就要回去的。”   “这么快就走。”姚氏有些不舍得。   周静兰接话:“夫人不用不舍,晚上婚宴自然还能再见到。”   姚氏点点头,含笑望着霍澜音:“快回去罢。今日不要因为旁枝末节耽误了正事。也不用挂心我,我都很好。”   霍平疆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霍澜音,竟发现她只是客套又生疏地冲他微微颔首,便出了屋,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霍平疆舔了舔牙齿,心里琢磨着刚刚的举动惹这个女儿不高兴了?   他与姚氏有着那样沉重的感情,撬开初逢的苦涩,便是最熟悉的人。可是这个女儿不一样,他从未见过她。没有任何的感情基础存在,欢喜之外,更多得却是手足无措。   姚氏将手搭在霍平疆的小臂上,拉了拉他的袖子。   霍平疆这才收回目光,回过头。姚氏冲他温柔地笑着,她说:“音音是个冷静又内敛的孩子。”   除了姚氏和霍平疆,霍澜音出来时,屋内的人都跟着出来送她。   霍澜音立在檐下,望向远处亭中的卫瞻。卫瞻正在与纪鹤轩说话。霍澜音侧过脸,让后面的一群人不必再送了,只带着自己的宫女朝卫瞻走过去。   亭中,卫瞻听着纪鹤轩兴高采烈地讲着霍将军和发妻团聚的事情。惊讶过后,卫瞻问:“舅舅今日一直都跟在霍将军身边,可知道宫中的事情?”   纪鹤轩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掩饰掉情绪。虽然他人在宫外,可是宫里发生那样的大事自然早有手下送消息过来。他谨记父亲的话,必要时刻定要和皇后划清界限。此时,也只能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宫中什么事?”   卫瞻轻笑了一声,不答反问:“以前竟不知道舅舅如此在意霍将军之事。”   纪鹤轩叹了口气,一副无奈的样子道:“哎,让之,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总是说我如何不如霍将军。虽然这是事实,可听多了总是不爱听的嘛。前些年面子上觉得不服气,近年年岁大了才觉得硬撑了着实不算男人。这不才想通,才跟霍将军走得近些,多学些兵法经验……”   纪鹤轩说到一半时,卫瞻已经看见了霍澜音。他的视线越过纪鹤轩,望向逐渐走近的霍澜音。   “天寒,舅舅还是在家中多静养才事宜。”   纪鹤轩脸上带着笑,谢过卫瞻的关心,心里却敲响了警钟,猜测卫瞻已经知道了他与皇后的暗中联络。   卫瞻已不想再多说,他起身,经过纪鹤轩,去迎霍澜音。   “可以回宫了?”   “嗯。”   霍澜音点点头,任由卫瞻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走了没几步,霍澜音下意识地回过头。视线越过跪地的人群,望向开着的窗户。姚氏仍旧坐在原处,霍平疆立在她身侧,两个人都透过窗户望着她。   霍澜音莞尔一笑。   卫瞻顺着霍澜音的视线瞥了一眼。登上华舆时,卫瞻忽然问:“忽然多了威风的爹,可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霍澜音略显茫然地望向卫瞻。她摇头,问:“该有什么变化?”   卫瞻笑,道:“你不再是乳娘的孩子,身份不可同日而语。往日那些嘲笑你出身的人恐要心惊胆战。”   “难道要拉着这样一个爹,跑去曾经笑话过我的人面前,掐着腰耀武扬威?”   卫瞻想象了一下霍澜音说的这个场景,一下子笑出声来。   霍澜音却没有笑。她顺手摘了枝斜探的红梅,放在鼻下轻嗅,弯唇而笑。她说:“有没有一个威风的父亲,于我而言并没有区别。但我却是真的高兴。为母亲高兴。我不需要这样一个父亲,可是母亲太需要一个这样的丈夫。母亲刚刚的样子真的和以前不一样,终于有了生气。”   一想到母亲刚刚温柔而笑的样子,霍澜音的唇角也跟着翘了起来。   卫瞻略一琢磨,也就明白了。霍澜音从未在意过身份地位,所以霍平疆带给她的身份并不能让她欢喜。而她的过去,幼时有周玉清这个“父亲”,后来身世大白,与“霍石”更是毫无感情。她对忽然出现的亲生父亲并不亲昵激动,没什么意外的。   卫瞻叹了口气,身子后仰,枕着自己的双臂,一副看好戏的懒洋洋样子。   “佑安小时候经常被霍将军揍。他还曾经跟我诉苦,说霍将军多次感慨若他是个闺女该多好。”   霍澜音脸上的表情这才终于有了变化。   “霍……佑安?”霍澜音皱起眉。   霍平疆于她而言,太过陌生。可是霍佑安并不陌生啊!   她指指自己,脸上的表情微妙极了。   “等等……霍佑安是霍将军亲生的吧?那他……那我?”   卫瞻冲着霍澜音笑,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反问——“要不然呢?”   半晌,霍澜音“哈”了一声。   又过了半晌,她身子后仰,同卫瞻一样倚靠着。而后拾起垂着脸侧的遮面珠帘,戴上。   在这个只能口口相传的年代,消息传递得总有滞后性。可是对于八卦这种消息,仿佛长了腿儿似的,一下子席卷。   眨眼之间,霍澜音的亲生父亲是霍平疆这事儿在宫里宫外传遍了。只是还有人不太相信,持有怀疑的态度。   ——直到晚上的婚宴,霍平疆带着姚氏出现。   死寂与嘈杂间差地在婚宴各个角落上演。   娴妃和良妃亲自为霍澜音系上合欢扣,正红的结绳悬在她的腰裙。   卫瞻立在铺着红毯的石阶中央,手握红弓,红羽箭支一支支落在霍澜音面前的路。霍澜音垂眸,提裙而行,迈过挡路箭矢。有些路,终是要她自己来走。   她抬起头,望向高处的卫瞻。   忆起当初她第一次进宫去见皇后,卫瞻坐在华舆上朝她伸出手。他对她说——“孤可以将你圈起来护着,谁也不能在你面前碍眼。可你知道孤要的不是一个侍妾,你要的也不会是如此。所以有些事情你要自己去面对。”   霍澜音忽然明白了。当初决定同卫瞻回京,彼时心中所想是尝试去接受他。然而如今想来,当她决定跟他回京时,她便已经输了。芽子早已种下,不过只待一场春雨一场微风,瞬间气势葳蕤向阳。   霍澜音终于走到卫瞻面前,卫瞻朝她伸出手。霍澜音的视线落在卫瞻的掌心。   分明知道她一定会将手递过来,可是伸出手的那一刹那,卫瞻的心里还是莫名紧张。分明不该有任何怀疑,可是他还是怕她就这样跑掉。他不由去想了些不该想的,去想她一次次想要逃跑的倔强模样。   当霍澜音终于抬手,将手递给卫瞻,卫瞻那颗悬着心这才松了下来。   霍澜音轻轻地将手搭在卫瞻的掌心,卫瞻却觉得掌心沉甸甸的。四目相对,他握紧她的手,牵着她,一步步往上走。   独行终有时,余生相伴行。   上座的姚氏已经红了眼睛,心里酸涩不已,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受委屈,看着自己的女儿挣扎痛苦,又终于看着自己的女儿找回了自己,得到了幸福。   那些站在雪地里守候的漫漫长夜,那些说不出的心疼和绝望……她从不觉得自己体会到的痛会有女儿体会得那样沉重。   好在寒冬过后终于得到姹紫嫣红的怒放。   霍平疆将姚氏的手握在掌中,望着远处高台上行大礼的女儿。先前,他对霍澜音做药引之事不过略有所闻。今日下午得知霍澜音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派人略一调查,此时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清楚楚。   他拍着姚氏的手,面冷声沉:“放心,我再不准咱们的女儿受半分委屈。”   姚氏因霍平疆这一句话心中泛酸,泪眼婆娑。她飞快地偏过脸去,不许自己哭,让自己温柔地笑着。今日是女儿的大喜日子,她不想哭。更不想女儿回头望向她的时候发现她在落泪,惹得女儿心酸。   角落里,霍佑安蹲在阴影里,还没有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他揪着小厮的衣领,不知道多少次地发问:“那只小狐狸是我妹妹?”   小厮十分苦恼地不知道第几次地回答:“是,太子妃正是您的妹妹!亲妹妹!同父同母,亲得不能再亲的那种!”   霍佑安像泄了气似地松开小厮。有些发呆。半晌,他忽然甩了自己一巴掌。看得一旁的小厮目瞪口呆。   “爷,您莫不是发烧了,小的去给您请个太医……”   下一瞬,霍佑安又甩了自己一巴掌,用行动打断了小厮的话。   “完了,我完了!”霍佑安无力地坐在地上。   莺时今日本来应当十分高兴的,直到她无意间看见了卫瞭的身影。顿时大惊失色,原来她一直以为的小可怜小闵子竟然是堂堂皇子。震惊之后,丝丝失落攀上心头。她摇摇头,努力灿烂笑起来,将最好的祝福给自己的主子。   大礼繁复,不过终有礼成时。   霍澜音目不斜视,面带微笑地昂首往前走。她小声地询问身旁的卫瞻:“殿下,今夜的逼宫当真不会再发生?”   忆起皇后,卫瞻脸上的笑容稍淡。他说:“她放弃了。”   霍澜音品着卫瞻的语气,没有再多问。   回东宫的路上,卫瞻望了一眼栖凤宫的方向。栖凤宫里只亮着极少的灯火,皇后今夜陪在皇帝身边,并不在这里。卫瞻收回视线,略显烦躁地催促抬舆人加快速度。   卫瞻的暴躁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到装扮了一身红的东宫,卫瞻的眼里心里便只有霍澜音一人,他揽她入怀,亲吻她的眉心和眼角,牙齿轻磨她鼻尖上小小的美人痣。   霍澜音将他推开,旋身躲过他拉她的手,鲜红的嫁衣裙角旋成绽放的鲜花。   她将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笑着摇头说:“不许。”   卫瞻似早有所料,不急不缓地朝她走过去,将霍澜音逼到墙角,凑近她的脸,在她耳边小声说:“音音啊,其实有很多不会伤到小孩子的方式。”   霍澜音抬起眼睛,将信将疑地看他,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盛大的笑意。   打萍和流春领着后面的宫女进来,卫瞻拥着霍澜音的手才松开些。宫女进来禀告浴室已收拾妥当,要带霍澜音过去梳洗。   这也算是大礼中的一个环节,卫瞻只好应允。   卫瞻留在寝殿内等候,他拾起霍澜音放在桌上的红珠搭面,指腹抚过一颗颗圆润的红色珠子。眼前不由浮现霍澜音低着头捏珠子玩的场景。   卫瞻一愣,怎么就想起了霍澜音犯傻的样子来?今日她好不容易正常着,他可不想和霍三岁成婚。   “让让——”   卫瞻眼皮一跳。   他动作僵硬地转过头,看着霍澜音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她伸开双臂,一下子朝卫瞻扑过来。   卫瞻心惊胆战,赶忙接住她,拿起挂在一侧的宽袍裹在她身上,无奈地说:“乖乖,别冷着,也没乱跑乱跳。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要当心肚子里的小家伙。”   霍澜音仰着脸望向卫瞻,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忽然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呜,让让只要小讨厌鬼,不管我!你坏!”她伸出的手握成拳,使劲儿去敲卫瞻的胸膛。   眼泪儿,更是吧嗒吧嗒。   卫瞻在心底扶额,赶忙哄她:“我的小祖宗,我可不敢。你仔细想想,我是不是先说怕你着凉,再说的要当心小讨厌鬼?所以音音比小讨厌鬼重要多了。”   卫瞻一个眼色,让跟在后面的宫女都退下去。   霍澜音眨眨眼,仔细琢磨着卫瞻的话。   卫瞻无奈地去擦她的眼泪,霍澜音轻哼一声,转过头去不让他擦眼泪,又小声嘟囔着什么。   “音音声音太小了,让让听不见。”卫瞻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一边抱起霍澜音走向床榻。   到了床榻,霍澜音一下子从卫瞻的怀里滑下去,跪坐在床榻上,凑近卫瞻,将下巴贴在他的手臂,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卫瞻。她的眼睫上还沾着泪珠儿,样子瞧上去有些可怜巴巴的。   卫瞻去捏她的脸,问:“刚刚嘟囔什么呢。”   “丑哦!”霍澜音去拍自己的肚子。   卫瞻随口说:“不会丑,会很好看,像音音一样好看。”   霍澜音哼唧了两声,使劲儿去摇头:“音音丑了!”   她说完又开始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呜地哭。   卫瞻想了一下,才明白霍澜音的意思。他搭在霍澜音手腕上的指尖僵了一下。   她哭是因为担心自己怀孕之后变丑,他就会不喜欢她了吗?   卫瞻忽然有些心情复杂。   音音和泥泥是真的不一样。   在这一瞬间,卫瞻忽然不太明白,音音到底是泥泥的另一面,还是泥泥冷漠理智的外表下心里某个不愿展现给别人的柔弱角落?   “音音才不会变丑,就算变得再丑,也比让让好看一百倍。”卫瞻拿出抽屉里的糖、架子上的拨浪鼓和手鞠,来逗霍澜音笑。   他又找出红绳,和霍澜音一起玩翻绳。   霍澜音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翘着嘴角笑了。   卫瞻与霍澜音在大红的床榻上相对而坐,认真地翻绳,耐心十足。卫瞻忽然觉得霍澜音有时变成这样也很好,让他换一种方式去看她的心底。   可是可惜……这洞房花烛夜,他只能哄孩子玩。   啧。   没事,来日方长。   十日之后。   丧钟敲响的那一刻,皇后从午眠中惊醒。她来不及穿鞋,赤足下床,跑到屋外。在冷冽的寒风中,望着东方。   “娘娘当心着凉!”   翠风和红风一个拿着鞋子一个包着棉衣追出来。   皇后脸色苍白,有些木讷地由着两个宫女为她穿上鞋袜和棉衣。   翠风担忧地问:“娘娘,要去看一看吗?虽说您不能离开栖凤宫,但是情况特殊,太子殿下应当会……”   “不用了。”皇后打断她的话。   皇后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翠风和红风已不能从她的眼中看出什么情绪。   皇帝驾崩,举国哀痛。   北衍曾被灭国,带着他们从亡国奴翻身的帝王归去,何人能不悲,戚哀之氛弥漫整个北衍。   又过了几日,霍澜音忽然来到栖凤宫。   “早就想来看望娘娘,只是最近事多。一直耽搁着。”霍澜音打量着面前的皇后。   皇后还是老样子,从容淡然,那份骨子里的骄傲也不曾失去半分。霍澜音也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悲痛。她甚至也没有换上一身丧服,仍旧穿着她最爱的大红裙袍。她懒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一侧扶手,手里握着一卷书。   霍澜音看了一眼书名——《诡兵》。   霍澜音垂下眼睛,说道:“当日误打误撞听到娘娘与二殿下说的那番话,虽立场不同,澜音却很是敬佩娘娘。”   “哦。所以呢?”皇后嗤笑了一声,瞥着霍澜音,“小香香,你既选择依附男子困于后宅,今日又何必来说这些虚伪话。”   霍澜音并不理会皇后的轻视,她也没等皇后开口,径自在一旁坐下。当皇后瞥向她时,她说:“有了身孕,最近久站会觉得腰酸。澜音便不跟娘娘客气了。”   皇后目光下移,在霍澜音的肚子上凝了凝,又不发一言地移开了视线,视她为无物。   霍澜音说:“娘娘是必然会输的。即使这次侥幸赢了,在帝位之上既坐不安稳,又坐不久。因为根基不够稳。这所谓根基并非娘娘的能力和势力不够,而是这男子重于女子的天下大势。”   皇后翻了一页书。   “若我说,这天下男子就是比女子重要,娘娘定然要嗤之以鼻。”   皇后这才从书卷中抬眼,看向霍澜音,她鄙夷道:“你身为女子都这样认为,实在是可悲。”   霍澜音轻叹了一声,含笑摇头:“娘娘生于富贵家,并不知道普通百姓之家男子的重要。”   “洗耳恭听。”皇后眼中的轻视反倒散去了一些。   “于普通百姓而言,活下去才是基础,最重要的就是吃饱肚子,所以就要种地。而男子天生力气比女子大,这是女子再如何努力也比不得的。更何况女子还要生育,待产、哺乳,这是年岁的耽搁和身体的损害,亦是女子的天然劣势。家家一块田,多出力气才不会饿肚子。于农家而言,当然需要男丁下地干活,只为得一口吃的。”   “种地?”皇后轻笑了一声。   “娘娘体会不到一年收成不好,一家子人就会饿肚子甚至饿死。”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本宫记得当初你假死逃走,在丰白城却把小日子过得不错。说到底,不过是个人本事罢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并非我有本事,而是周家给我机会接触玉石、香料,让我读书。若我未曾读书,不可能逃走后过活。”霍澜音顿了顿,“若我未曾读书,根本不会有逃走的想法。”   “可是,不是人人都有书读。普天之下读书人万万分之一,更别说读书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   皇后已隐约猜到了霍澜音想说什么,她没有接话,沉默地打量着霍澜音。   霍澜音便继续说下去:“娘娘那日对二殿下说的话,着实惊了澜音。澜音也时常回想反思。”   “那你觉得对或不对?”   “对。”霍澜音不假思索。   皇后问:“所以你便言行不一,心里一个想法,实际举动又是另一个方向。”   霍澜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娘娘还没有明白澜音的意思吗?我认为娘娘的想法很对,可是并非实施的好时机。”   “什么时候是好时机?几千年过去了,这个好时机不曾到来。难道还要再等个几千年!”皇后忽得拔高了声音,“时机不是等来的,是自己抓住的!”   “等到这天下每年不会有那么多的人饿死。等到一块田地可以收成比现在多十倍百倍的粮食。等耕种有了更简洁省力气的方式。就像我腕上的这暗驽一样,女子也可以凭借各种器具填平力气小的缺点,耕种做活,自给自足。就连战争,日后也未必要执枪舞刀,会有更省力气的弩炮,甚至各种不需力气的武器。不用蛮力,只是拨动某个机关。还可以操控更快的车,可以上天可以入地。而这些,都要等到天下读书人越来越多,学堂遍布五湖四海,女子亦可读书。女子力气不如男子,可我从不认为女子的头脑输于男子。”   皇后听完霍澜音的胡话,并不怎么认同。她问:“你觉得这样的瞎想会有到来的一天?”   “从宿林食野,到筑屋织衣。从奴隶遍地到开创王朝。我们本就一直在往前走。当初刀耕火种的先辈亦不会想到我们的今日。我的畅想又为何一定不可能?我不认为娘娘的想法有错,”霍澜音又一次强调,“可娘娘走得太快。普通女子跟不上娘娘,天下男子又容不得娘娘。所以这条路,娘娘走不通。”   “所以你什么都想得明白,却觉得所谓的天赐良机没有到来,所以什么都不做。”   “娘娘做事喜欢大刀阔斧,可我更喜欢循序渐进。历史长河,沧海一粟,娘娘的路走不通,我愿用我的方式来默默为这历史的长河亮起萤光。”   皇后望着眼前的霍澜音,许久不曾言。手中的书卷不知何时被她放下,她像是走神了一般。   皇后轻笑,她语气轻飘飘的:“你觉得本宫想要的未来当真会实现?”   霍澜音回忆了一下当日皇后盛怒时对二殿下说的话。   她点头:“会。当衣食无忧,脑子比力气更有用,人人读书明理。娘娘想要的公平就会到来。兴许如娘娘所说的那般,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也可以三夫四姘,公平自由;兴许一夫一妻,再无姬妾制,男女成婚便是一生一世的忠诚和独享;又或者婚姻形式不再存在,欢好自由,独身亦是自由,女子也不用再受生育之苦,由……器具代为繁衍?”   说到最后,霍澜音神色古怪,已然是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   皇后更是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她笑够了,正了正脸色,道:“说起来,这栖凤宫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可惜了我身边的两个好孩子。她们两个一个想开私塾做先生,一个想上战场做女将军。本宫余生既困在栖凤宫,便请太子妃帮忙,放她们两个出宫。”   “娘娘,我们不离开您!”翠风大惊之色,直接滚下。   红风倒是不在屋内。   皇后凤目一扫,威压欺压。她一巴掌甩在翠风的脸上,将翠风打得踉跄跌倒,再不敢反抗半句。   霍澜音默了默,点头说:“好。”   离开时,霍澜音便将哭肿了眼的翠风和红风带离栖凤宫,送了盘缠,放她们出宫,各奔前程。   皇后似笑非笑,慢悠悠地转着那块质地粗糙的玉佩。屋内的灯光暗了,宫女未曾即使进来挑灯芯。这栖凤宫,留下的宫人本就不多了。   等灯光熄灭时,皇后回过神来。她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喊一个叫“玲珑”的小宫女。   “娘娘!玲珑在!”玲珑赶忙小跑着过来。   皇后摸了摸她的头,说:“喏,明日一早把这玉佩送去给二殿下。”   “诶!”玲珑受宠若惊地双手去接。她极少在皇后面前做事,皇后也是第一次对她笑。   翌日清晨,又一声丧钟响彻整个皇宫。   卫瞻睡梦中惊醒。他猛地起身下床,望向栖凤宫的方向,整颗心往下沉。   皇后服毒殉葬。   留字:愿与君同往。   卫瞻下令,帝后合葬。   作者有话要说:卫瞻:所以为什么老二有遗物,我没有??? 第174章 余生(结局·下)   卫瞭摩挲着玉佩,问:“娘娘可还有话留下?”   玲珑哭肿了眼睛,摇头说:“没有,娘娘没有交代旁的话。哦……有!娘娘说天寒,二殿下贪睡,让奴不要太早过来……”   皇后身边不会有这样玉质下乘的玉佩。卫瞭想起皇后云淡风轻谈起的小侍卫。这个玉佩是他生父所留?   卫瞭将玉佩逐渐握紧。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空荡荡的。转身往回走时,卫瞭想,倘若时间倒流,定然不会再那样对母后说话。   三个月热孝一过,卫瞭请旨离京。十三岁的少年郎,已没了多少往昔的稚嫩。为荆王,即刻动身前往封地荆广。荆广苦寒贫瘠,是他自己执意选的地方。   从殿内出来,刚好遇见跟在霍澜音身边的莺时。   礼数相毕,他看向莺时,尚未开口,莺时先一步俯首跪地,毕恭毕敬:“奴先前不识殿下,无礼粗鄙,请殿下责罚。”   卫瞭抿唇,默了默,才道:“不知者无罪,无妨。”   垂在身侧的手微握,经过跪地的莺时,昂首往前。寒夜静湖旁的少女红扑扑的脸蛋和藏在怀里的糕点,如映在湖面的月轮。美好却遥远不真实。   霍澜音略显惊讶地扫过莺时,略一思量,倒也没多问。   举国哀痛守孝之时,并没妨碍卫瞻清理朝堂。三个月热孝一过,大赦天下。卫瞻将周自仪放出来,他一出狱,被搁置许久的三二七案重新推到人前。卫瞻派重臣彻查,按律处置。   原以为的逃过一劫,并不存在。涉事朝臣恍惚,并非卫瞻与皇后政见不和,不过是为了形势暂且堆压。如今缓过一口气,卫瞻的手段比起皇后更为狠心果断。   霍澜音孕肚已经微微隆起,她一直担心因为自己的过分用药会影响胎儿的健康,日日诊脉进补的同时,她却完全没有闲下来。   她一直坚信民以食为天,若温饱不能解决,一切都是枉谈。周自仪的改种提议未曾被朝臣接纳,除了朝臣的固执以外,亦是因为提议不够完善。她令农科学士继续研究。恰逢春日,恢弘的皇宫中御花园被移,种上一片片试验田。   霍澜音又亲自去姜家,求教姜聆,请她相助。   这天下,论女子才学,若姜聆自诩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霍澜音不仅设想将学堂遍布五湖四海,更希望女子学堂不仅仅是权贵世家女的专属。而若开展乡野间的女子学堂,所学既有与男子相同之处,更应该有不同之处。她不想开设的女子学堂中只是学习士大夫所著女戒女训。即使是学旁的书,士大夫在字句之间对女子的轻视将会潜移默化。是以,她有了让女子著书为授课之用的畅想。   纵使姜聆病痛缠身,在听了霍澜音的计划后,毅然相助。   这样的事情单凭霍澜音和姜聆两人自然不能成,霍澜音又在京中广纳女学士,协力而为。   “若我这短暂的一生有书留下育后人,比起只留下些诗词更为蔚然。”姜聆掩唇,又是一阵咳嗽。   霍澜音递上含药,让姜聆含在口中止咳。   霍澜音眸中浮现心疼和惋惜。她说:“阿聆,兴许要不了多久太医院就能研得方子,使得痨症再也不是不治之症,就像着凉染风寒一般,一副汤药就能痊愈。”   姜聆微笑,轻轻点头,随口说:“那我可要再坚持得久一些,等着神医们的药方。”   霍澜音不忍去看姜聆苍白憔悴的脸色,默默低下头。她不信什么天妒英才的鬼话,只恨医术的不够精湛。   “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宫去。阿聆你也不要太累,该歇着了。”   姜聆点头:“我便不送娘娘了。”   虽然她们相识不久,可这世上总是有人相见恨晚。两人已十分熟稔,不必虚礼。霍澜音拍了拍姜聆的手背,再次叮嘱姜聆身边的丫鬟盯着姜聆不许她熬夜伤神,才转身离开。   还没出姜府,霍澜音迎面遇见霍佑安。   霍佑安轻咳了一声,目光犹疑:“那个……咳,我是来找姜聆的。”   ——我真的是来找姜聆的,真不是来堵你的!   霍澜音说:“马上就要黑天,姜聆该休息了。”   半晌,霍佑安“啊”了一声,“是啊,是。嗯。”   霍澜音便没有再与他说话,经过他身侧,继续往前走。   霍佑安舔了舔牙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那算了,那我还是进宫找让之吃酒去。”   霍澜音没有接话。   走出姜府正门,霍澜音登上凤銮。霍佑安硬着头皮上了马,慢悠悠地跟在身侧。他偷偷看向霍澜音,见霍澜音一手托腮,目光微微发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霍澜音在想皇后。   自从皇后西去,霍澜音心里某个角落藏了一丝愧意。她说不出心里的复杂来,只是忍不住去想倘若那一日自己没有去栖凤宫与皇后说那些话,皇后是否还会服毒?一方面,霍澜音理智地站在皇后的角度去分析她服毒的必然性,另一方面,她更忍不住因为皇后的自尽而深深自责。   所以,即使身怀有孕,且孕期反应也不轻,她还是不敢耽搁,用更多的心神放在当日对皇后所言的畅想中。   她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够强大,可是多做一点点,那些畅想的美好兴许会早一点点降临。即使她不能亲眼看见。   “喂!”   霍澜音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霍佑安一直骑着马跟在一侧。   “将军什么事?”   霍佑安心里闷闷的。她叫他将军?将军?   这是什么狗屁称呼嘛!   霍佑安深吸一口气,声音闷闷的:“我不是看你不顺眼不同意让之立你做太子妃。那都是让之的意思,是故意假装和他因为你的事情产生矛盾、决裂。混交视线的……”   “我知道。”   “你知道!”   “是,我知道啊。”   “你知道!”   “嗯?”   霍佑安死死盯着霍澜音平静的脸,深吸一口气,忽然挥动马鞭扬长而去。   霍澜音摇摇头,随口说:“这也太莫名其妙了些。”   遂不再想他,继续想开设学堂之事。   霍佑安快马进宫,去见卫瞻。   “让之,你得帮帮我啊!”   卫瞻龙袍加身,更添几分威严。他随意笑笑,道:“皇后本就铁石心肠。孤花了多少心思才软了她的心肠,你又不是不知道。”   卫瞻放下兵书,起身走到霍佑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苦口婆心:“任重道远。”   霍佑安一下子泄了气,重重叹了口气。他从小就很羡慕旁人有个娇软撒娇的妹妹,无数次地想若自己有个妹妹定然要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有这样的执念。   后来与姚氏重逢,那些被岁月压在深处的幼时记忆才细细翘起一道口子。他也终于明白自己对妹妹的执念由来。彼时三岁稚童,他将耳朵贴在母亲的肚子上,奶声奶气地喊:“妹妹!妹妹!”   他不是希望有个妹妹。而是他记忆深处本就藏着一个妹妹。   转眼到了八月中旬,乡野学堂政策陆续展开。   这一日,霍澜音带着补药,回将军府看望母亲。行至一半,忽将大雨。霍澜音稍微犹豫了一下,下令加快速度继续往将军府去。然而暴雨倾泻,霍澜音打了个寒颤,紧接着腹中绞痛。   她的手攥着膝上的裙料微微发颤,隐约觉得似要早产。行至一半,又遭暴雨,不能停下。她只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沉着地下令继续往前。   纵使心里再怕,她也不准许自己显露半分慌张。   她低着头,努力克制着难以抑制的疼痛。感觉到车速降下来,她微怒抬头,视线里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暖和的厚斗篷裹在身上,霍澜音才后知后觉看清霍平疆的脸。   “别怕。”   霍平疆的声音夹杂在雷雨声中,却莫名让霍澜音心里稍安。她靠在霍平疆的怀里,攥着他衣襟的手微微松开些,继而本能地将脸埋在他的胸膛。   她这才大约懂得了何为父亲给予的依靠。   后来她被放了下来,她听见莺时一直在她耳边说话,还有几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嘈杂中,她隐约听见门外霍平疆不大的声音——“就担心变天,幸好去接她……”   姚氏似乎说了句什么,霍澜音却没有听清了。一阵阵疼痛,让她没有心神去听别人说的话,听觉似乎在衰退。   疼痛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霍澜音期间昏睡过去几次。手上一疼,她再睁开眼睛,看见卫瞻坐在床边。   卫瞻用帕子擦去她额上的汗水,怕她听不见,在她耳边温柔地说:“我陪着你。”   陪着?怎么陪着呢?霍澜音反应变得很迟钝,有些想不明白卫瞻的话。身上仿佛千斤重,压得她无力挣扎。   直到婴儿的啼哭声响起,霍澜音这才落下第一滴泪。   霍澜音说不出话来,双唇开开合合,用力地无声询问:“他可健康?”   卫瞻的目光舍不得离开霍澜音,他连看都没看孩子一眼,言辞肯定:“当然。”   霍澜音弯唇。他说,她便信了。像是放下重重的担子,霍澜音这才松了口气,疲惫地睡着了。   就像卫瞻的笃定。小皇子虽然早产,可他一切都好。   霍澜音醒来时,身上还有些疼。她艰难地睁开眼睛,下一瞬,迎上卫瞻亲吻她的眼睫。   “孤的皇后可总算醒了。”   晨曦光芒丝丝缕缕镂进屋内,一室温暖。点点温暖慢慢攀爬上霍澜音的心口,逐渐将她整颗心暖暖裹住。   原以为注定漂泊独行,走着走着,那些不曾想的美好都在路上等着她。重拾温柔的母亲、可以依靠的父兄,随着孩子的降生,她又组建了一个小家。   前路不再独来独往万事自己扛,余生亦不再是独行。   “让之。”   “嗯?”卫瞻静静凝视着她。   霍澜音弯唇,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倒也不必再说。   听下人禀告霍澜音已经醒了过来,一夜未眠的霍平疆这才松了口气。他没有去看望霍澜音,只是望着女儿房间的方向,紧绷的脸庞终于露了笑脸。   小皇子满月时,卫瞻靠在床头,圈着怀里的霍澜音,让她为小皇子取名。   霍澜音望着怀里酣眠的小皇子,想了一会儿,说:“憧。”   万万千千对未来的憧憬。   “好。”   霍澜音靠在卫瞻的胸膛,说:“名,我取了。小字,由你来定。”   卫瞻不假思索:“狗蛋。”   霍澜音顿时变了脸色:“胡闹!”   “哎,这是民间的说法,赖名好养活啊。”   霍澜音拿起一旁的枕头朝卫瞻的脸上砸去。卫瞻哈哈大笑,酣眠的小狗蛋小脚儿蹬了蹬,醒了。鼻子缩了缩,哭了。   第二年开春,卫瞻采纳周自仪的主张,在北衍各地更换粮种。然而到了秋日,收成并不好,难民比往年还要多。这引起了本来就持反对态度的大臣们再一次联名抵制。   霍澜音忧心忡忡,以为卫瞻会退让时,却不想卫瞻第二年竟更大规模地改种,甚至召见霍平疆彻夜商谈,最后令四成将士解甲归田。到了秋日,收成才堪堪与往年持平。若是算上付出的财力民力,并不划算。   可是到了第三年秋,农家收成翻了五倍。   而此时,周自仪与李青曼已成婚近一年。   周自仪下了早朝,知道今年各地大丰收,很是高兴。兴高采烈地归家。   李青曼迎上周自仪,这才发现周自仪鼻青脸肿。她顿时吓白了脸,将他拉到一旁坐下,令丫鬟取来外伤药来,一边亲自给他擦抹,一边心疼地询问:“这是又怎么了?”   周自仪还沉浸在良种收获的喜悦里,笑道:“回来的路上,被人堵到巷子里套头打了一顿。无妨,无妨。”   李青曼嗔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小声抱怨:“你就不能少得罪几个大臣?”   周自仪没有回答,反而是兴高采烈地对李青曼说着想要继续去旁国引种之事。李青曼望着周自仪高兴的样子,无可奈何,最后也不由跟着他一起笑起来。   罢了,都随他。他愿意往前走,那她就陪着他。   翌日清晨周自仪去上早朝,李青曼在家中后院散步,恰巧遇见神色郁郁的周荷珠。李青曼关切了几句,让她多注意身体。周荷珠勉强笑了笑。两个人擦肩而过,周荷珠忽然叫住李青曼。   “嫂子,你知不知道哥哥和皇后娘娘的事情?”   李青曼诧异地望向她。   周荷珠指尖微颤,继而狠了狠心肠。   “哥哥与皇后娘娘青梅竹马地长大,他们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当初哥哥当街拦下仍是太子身份的陛下,此事满京城众人皆知。嫂子当真以为哥哥对皇后娘娘只是兄妹之情?其实……”   “荷珠,你在侮辱他。”李青曼打断她的话。向来眉眼温柔的李青曼第一次冷了脸色。   周荷珠急急道:“你就那么相信皇后的人品?”   “我或许与皇后并不算熟稔。可是我绝对相信我丈夫的人品。身为兄长,他对你如何请你扪心自问。若你还有半分良知,莫要再辱他清白!”李青曼努力压下去怒意,“荷珠,我曾觉得你很可怜,想尽一个长嫂的身份好好对你。可你让我很失望,也同样会让你兄长失望。你以为你命不好,而你今日所有的怨天载道都是你咎由自取。”   李青曼转身就走,从这一日起,她再也没有理过周荷珠。   周荷珠立在原地,脸上红一道白一道。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胡言,可是这种后悔只是停留了一瞬间,很快消失不见,逐渐变成更多的怨恨。她飞快地朝宋氏的房间跑去,还没进屋,听见宋氏在和赵氏说话。   斗了半辈子的两个人,她们都老了,千帆过尽,如今也能面对面说说闲话。   “……眼睛越来越不好使,手也笨拙了很多。也不知道憧儿会不会喜欢这小衣服。”   周荷珠猛地推开房门,泪流满面。   “荷珠?这是怎么了?”宋氏赶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你生了我不把我看好,让我做一个丫鬟十六年!”周荷珠委屈地痛哭。   “这……”宋氏的心里扎了一下。让女儿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本就是她最大的遗憾。   赵氏脸色一变,不得不开口:“都是我糊涂……”   “是!是你糊涂!”周荷珠冲到赵氏面前,抓着赵氏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哭喊,“你既然干出换孩子的事情为什么要说出来?就这样错一辈子不好吗?”   宋氏一怔,茫然地望向周荷珠。   “错下去,我就是霍将军的女儿了啊!凭什么这样对我啊!小姐和丫鬟,让我做丫鬟!小户女和将军之女,又让我做小户女!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这样摆布我的命运我的人生!”   宋氏不可思议地望着周荷珠,声音发颤:“你不想做我的女儿,做我的女儿觉得很委屈吗?”   “是!”周荷珠哭着喊,喊完又双手捂住脸,蹲在地上大声地哭。   宋氏痛苦地转过头去。   长久之后,赵氏长叹了一声。   几日后,宋氏下了很大的决心,去了将军府,求到姚氏面前。   姚氏略一思量,亲自下厨做了几道简单的农家小菜,邀周荷珠过来陪她吃。周荷珠原以为姚氏会对她说很多大道理,然而姚氏并没有,真的只是吃饭而已。   周荷珠低着头,望着桌上的几道小菜。莫名觉得眼湿。这些都是她幼年养在姚氏身边时,每日吃的东西。   还没吃上两口,霍平疆忽然回来。周荷珠赶忙站起来,手足无措。   姚氏与霍平疆说了几句话,让周荷珠坐下继续吃饭。   霍平疆说道:“听管家说,你把库房里的东西搬走了一半。”   杵在门口的管家苦着脸摆手。   “是,我觉得家里用不着那么多钱银,就拿去变卖了些,换了粮食和布匹赠给战后的可怜人。”姚氏犹疑了一下,“你若不喜欢……”   “没有。你做主。这将军府的一切,都你说了算。”霍平疆望向姚氏的目光一片温柔和纵容。他所挣下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小姐,都是他的小姐的。连他都是。   “那我倒是真的打算卖了这将军府,换一处小些的宅院。一共没多少人,这么大的院子实在是用不上。”   霍平疆往嘴里扒饭,胡乱点了点头,说:“随你。”   周荷珠听着他们两个人的对话,难掩心中震惊。香软的米饭入口,却变得难以下咽。一时间,她想起很多幼年的事情。那个时候,她和姚氏也时常这样算着家中结余,将多余的钱银拿去接济旁人。   “别只吃饭,多吃些菜。”姚氏为周荷珠夹了一块肉。   接下来的日子,姚氏时常邀周荷珠过来吃饭。偶尔她还会遇到霍澜音回来,起初觉得手足无措,次数多了,倒也能自然些。   姚氏闲暇时,偶尔会抄些经文。后来周荷珠也跟着一并抄经书。时间一久,她眉宇间的郁郁悄悄散去。   这一次她在将军府待了没多久,下人禀告卫瞻和霍澜音一并过来。周荷珠寻了个借口,先一步离开。   她经过花园,远远看见卫憧蹲在地上摘一朵花儿。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一片枯色。冰冻的土地缝隙生长出来的小花儿,显得格外勇敢漂亮。   周荷珠望着卫憧小小的手捏着的那朵鹅黄小野花,忽然泪流满面。   弯路走得太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头。   卫憧眨眨眼,一双和霍澜音一模一样的明亮眼眸仿佛卧着璀星。他迈着小短腿朝周荷珠走过去,将手里的小花儿递给周荷珠。   “喏,送你咯。”   卫憧六岁的那一年,卫瞻经过深思熟虑,觉得已到了合适的时机,终于重整军队,决定向西蛮开战。   灭国之恨埋在每一个北衍子民的心里。征兵时,仿佛又回到当年全民皆是战士的场景,报名从军的百姓络绎不绝,从垂髫孩童到耄耋老人,仇恨之心是一样的。   卫瞻显然做了万全的准备。或许说,先帝在时,已为这场战役做足了准备。不曾松懈一日的军队,大量研制的新型连弩与炮车。还有那全民齐心复仇的决绝。   这场战役持续了三年,三年之后西蛮被画进北衍的版图。   最后一场战役,卫瞻御驾亲征。归来后,举国欢庆。   每个人都在笑,可是霍佑安笑不出来。他归来,姜聆已经不在了。除了用作教书之用的书籍,她还留下了一大箱子的书信。每一封都是写给霍佑安的。断断续续,十几年间所写。   霍佑安坐在梧桐树下,抹了一把脸,一封封去读那些信件。   最后一封信,信角微湿。那是她的泪。   姜聆说——   “耳边有风吹梧桐的沙沙声,好像你在唤我。我可能见不到你得胜归来的样子了。勿念勿伤,妻聆绝笔。”   风吹梧桐沙沙,霍佑安在树间系着的每一条为姜聆祈福的平安符都在低诉。霍佑安泪流满面,却笑得灿烂。   憬儿一边喊着小舅舅,一边跑上来,一下子扑进霍佑安的怀里。   憬儿总是喊周自仪大舅舅,喊霍佑安小舅舅。以前卫瞻很不高兴,今日倒也顾不得。他笑着把憬儿抱在膝上。   “小舅舅,你怎么在哭呀。”憬儿用手去擦霍佑安的脸色。   “瞎说。舅舅明明在笑啊。你看舅舅的嘴角。”   憬儿瞧着霍佑安的确在咧着嘴角在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搂着霍佑安的脖子,撒娇:“哼哼,憬儿不想做公主了。”   “那憬儿想做什么?”霍佑安望着梧桐树罩下来的影子,心不在焉地问。   “大夫!憬儿要做大夫!”憬儿扒拉着自己的手指头,“憬儿想救好多人!天花、痨症……”   霍佑安抬起眼睛看向憬儿,忽然又落下泪。   憬儿低着头没看见,她拧着眉头嘟囔:“可是太子哥哥不信,他说憬儿做不到!小舅舅,你说憬儿能不能做到呀?”   霍佑安又抹了把脸,笑着说:“能。肯定能。”   没多久就要过年。离京九年的卫瞭带着祝福回京相贺。离京时,他是十三岁的稚嫩小少年,再次回京已是将荆广大变样的器宇荆王。   一场雪,为新岁铺上一层洁净。   莺时立在檐下,朝手心哈着气。   她已不再是当年笨手笨脚的小丫头,成为霍澜音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做事干净利落,总能将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宫中新进宫的小宫女们见了她,都要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姑姑”。她终于成为了当年她所希望的样子。二十三岁,早过了出宫嫁人的年纪。霍澜音每次问起,她总是笑着说这辈子都要留在宫中。   帕子落在地上,莺时蹲下来去捡。再起身时,卫瞭立在她面前。   恍惚间,好似回到九年前,同样严寒的小湖边。只是彼时天色昏暗,如今晴空万里。   后来啊……霍澜音扶额,长吁短叹。她又用力去戳莺时的额头,佯装生气:“说好了跟着我一辈子。还说什么老死宫中就是最好的归宿……如今还是跟野男人跑了!”   霍澜音说着这样的话,却给了莺时最丰盛的嫁妆。她眉眼间,皆是无尽的温柔,还有欣慰。   是夜,卫瞻回来,沉默地坐在窗下,满腹心事。   霍澜音捡起地上的练字本,收到一旁。想来又是憬儿淘气,把哥哥的功课当成了玩具。她走到卫瞻面前,问:“怎么了?”   卫瞻长舒了口气,顺势将霍澜音拉在怀里,他将下巴搭在霍澜音的肩上,沉声道:“此次出征,听说在西蛮再往西的地方,有一个小国为纪,前几年国内动荡,如今在位的帝王竟是位女帝。”   霍澜音怔了怔,又听卫瞻说:“我派人潜入纪国,伺机寻得女帝画像。”   霍澜音紧张地问:“如何?”   “还未得。人已经回京路上,明后日当入宫。”   寝殿内安安静静的。   霍澜音忽然问起:“陛下可还记得小豆子和林嬷嬷?”   “林嬷嬷是孤乳娘,可会忘记。”   “当初陛下回京,处置了江太傅,又下令林嬷嬷和小豆子各自回乡,没有传唤不得入京。前几个月,我想起翠风和红风来,派人去她们家乡送些钱物。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她们两个根本没有回乡。我再去寻林嬷嬷和小豆子的消息,亦是寻不到。他们几个人,自从九年前便彻底消失了。”   阖着眼的卫瞻猛地睁开眼睛。他起身,拉着霍澜音往外走。   “这么晚了去哪里?”霍澜音问。   卫瞻带着霍澜音连夜赶往皇陵。   若是让大臣知道,不知道要如何反对。所以卫瞻立刻行动,派暗卫进皇陵,开帝棺。   本是该帝后合葬的灵棺内,只有一具枯骨。   翌日清晨,卫瞻先前派人去纪国寻女帝画像的侍卫入宫,终于带回了纪国女帝的画像。   米黄的画卷一点点展开,一身红衣的女人美艳不可方物,眉宇之间傲意凌人。   霍澜音的热泪一下子涌出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伏在卫瞻的胸膛泣不成声。   那藏在心底角落的自责悄悄压了她九年,终于得以放下。   卫瞻深吸一口气,他阖上眼,压下眼底的情绪。这一刻,倒也说不清心中是怎样的滋味。   每个人的选择不同,这世间事也并非对错分明。前往彼岸的道路未必只有一条。坚持自我,更未必就是一种错误。   纵使前途万难,她还是坚持自己决然的方式走下去,即使失败也无悔。   而霍澜音,也会用她选择的方式继续散发着萤火之光。   霍澜音为后时,大力推广学堂,将民间学堂开设在北衍每一个村镇。她更是改革科举制度,首次大胆地在科举之中添加医、农、数学和天文部分,逐渐改变了北衍的重武轻文。经过多年努力,北衍终于文武相衡,各术发展,一片繁荣。   霍澜音俯下身来,轻轻去吻卫瞻的额角。   霍澜音觉得很是幸运。原以为以卫瞻暴躁的性格,定然一意孤行,不理会她的提议。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她与卫瞻的很多看法都是相同的。   霍澜音偎在卫瞻身侧睡着了,两个人的白发相抵相伴。   霍澜音在世时,臣民对其评价褒贬不一。而后来,终究得到史册上的一声贤后。   而那些药引、傻子太子妃等小事儿,在一桩桩载入史册的大事面前,什么也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