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佛系女主每天被迫营业 作者:映在月光里   文案:   孟夷光穿越了。   孟家簪缨士族顶级清贵,父慈子孝兄妹和睦,她喜不自胜正准备享受米虫生活时,次日京城被攻破,京城世家人人自危。   孟夷光:“.....”   新帝登基之后,给陪同自己打天下的部下赐婚,孟夷光被新帝格外开恩赐给了神秘的国师裴临川。   见其他小娘子配的不是什么赵牛儿就是陈狗子,孟夷光又念着和睦的家人,眼一闭心一横,嫁就嫁吧。   新婚之日初次见到国师,孟夷光看直了眼,哎哟不错哦,简直人比花娇。   国师耳根通红,洞房花烛夜,孟夷光没有见到新郎,而接到了一篇《女登徒子赋》。   打算混吃等死的孟夷光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国师大人就一张脸好看,身无长物又不通世情...   ..............   孟夷光见国师总是清冷孤傲,忍不住好奇的问:“陛下如此依仗你,赐婚你大可拒绝,为何同意与我成亲?”   国师:“我早算到今年将遭大劫,避不过。”   孟夷光:“......”   ...............   国师:“俗气,成日只知那些金子银子阿堵物!”   孟夷光:“啥?哈!”   国师很快发现屋里的冰盆,上好的笔墨纸砚都没了。   几日之后,孟夷光接到了国师递来的《降书》。   轻松向小甜文,1V1。   架空历史,请勿考据。   一句话简介:国师今天下凡了吗   立意:不管面临什么样的境地都要乐观面对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夷光,裴临川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看什么看   孟夷光坐在案几前,嘴里念着数额,丫环春鹃拨弄算筹,最后将得出的数额填在账册上。   屋子里声音不停,角落里双脚翅膀被绸缎捆起来的大雁,却不受影响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   算完最后一笔,孟夷光看着账册的金额,满足长叹,这些银子,足够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好吃好喝过一辈子了。   这时郑嬷嬷扶着老腰走进来,抱怨道:“这府里一个能帮忙的下人都没有,还得亲自动手,忙活半天才将嫁妆收拾好入库。”   高几上小儿手臂粗的红烛将屋子照得明晃晃,她看了一眼滴漏,亥时已过半。   孟夷光还穿着喜服未洗漱,喜娘早已离去,只剩下春鹃一人在屋里伺候。   “夏荷呢?怎么还不伺候九娘洗漱?”她凑过去一看,神色复杂,哪有小娘子在大婚夜里,急着数自己嫁妆银的?   “夏荷去了厨房打水,还没有回来。”春鹃欲言又止,孟夷光放下账册,笑着说道:“嬷嬷别急,反正明日不用早起敬茶。”   郑嬷嬷怕惹来孟夷光伤心,只得将一肚子的委屈焦急全部吞了回去,瞧着她仍旧笑盈盈满不在乎的模样,顿时愁容满面,她这心得有多大啊!   孟家九娘大婚的日子,新郎未能亲迎,新娘与一只大雁拜堂成亲,坐帐合卺酒结发一并全无。   国师府里只有一群武夫,在迎新娘时帮着捉大雁,前来凑了个热闹。   除了孟家派人来铺妆时布置的屋子,还能见到几分喜意,四下各处一片静谧。只余屋角挂着无人抢的利是红封,能看出府里在办喜事。   所幸国师府里,只有国师裴临川一个主子。上无长辈下无兄弟姐妹,不用早起伺候公婆,无妯娌争闲气。   九娘性子温婉随遇而安,这门亲事总还算有那么一些好处。   夏荷与两个婆子提着热水走进来,春鹃忙领着婆子去了净房,她神色愤愤,怨气满天。   “这府里跟荒郊野外一样,四下黑灯瞎火,好不容易才找到厨房,哎哟我的乖乖,那也能叫厨房么?   灶眼倒有一长排,可锅只有两三口,前面做过肉菜,烧了好几锅热水洗了都还油汪汪。”   国师府是皇帝赐下,原本是前朝亲王的府邸,占地颇为宽广。孟夷光现在所居的院落蘅芜院,前后共五进,亭台楼阁假山花园一应俱全。   她神色淡然,听夏荷像是说书先生那般,抑扬顿挫一波三折,讲述着这洗漱热水的得来不易。   “好不容易烧好了水,这时有一个傻大个走进了厨房,闷声不响提着烧好的热水就要走。我就纳闷了,他自己不会烧吗,真是气死人!   我上前揪住他一盘问,才知晓傻大个在国师面前伺候,唤作阿愚,说是国师要水洗漱。”   国师身边只有两个老仆伺候,一老一少,老叟叫阿垄,年轻的叫阿愚。   先前孟夷光在被赐婚后,曾与姐妹们想前去会一会国师,想瞧瞧神秘莫测的国师究竟是老是少,长相如何,却没能见到国师本人,只见到过他的车夫阿垄。   不过,先前不是说国师在闭关清修,才无法亲自迎亲拜堂么,他出关了?   “我本不想相让,可转念一想,国师怎么都算是九娘的夫君,这一桶热水就算了。先让傻大个提了去,又重新烧了水来,才拖到了这个时辰。”   夏荷说得口干舌燥,想下去喝一杯茶,才想起院子里哪来的水?她沮丧的垂下头,怏怏说道:“九娘,你先去洗漱,我再去烧些热茶来。”   郑嬷嬷也气得够呛,可见到孟夷光仍旧四平八稳坐在那里,将心里的怨气又生生咽了下去。   她心底微微一叹,说道:“这院子也算大,明儿个就在院子里设个厨房。九娘你先去洗漱,这一天下来也怪累。”   孟夷光倒不生气,前辈子心脏不好,一直被医生要求心态平和,后来几乎成了她的习惯。   再说这桩亲事本就是赐婚,又不能反抗和离,自己有银子,什么都不做混吃等死一辈子不是很好么?   她指着案几上碟子里的果子说道:“你们先吃些润润喉咙,我吃了好几个,一点都不渴,还管饱。”   郑嬷嬷这时眼泪都快出来了,孟家九娘何曾吃过这般苦?   她在孟家娇生惯养着长大,平时最挑嘴,大婚的日子却连口热汤饭都没吃上,还得靠一些果子来填饱肚子。   “偶尔少吃一餐,能清减不少吧。”孟夷光摸着软乎乎的小腹,站在磨得锃亮的铜镜前,里面的小娘子唇红齿白,眉眼秀丽,脸颊还带着些许的婴儿肥,白白净净像是糯米团子。   这穿越一场,倒变得年轻了许多,上月才及笄,假以时日等婴儿肥退去,只会更为明艳。   原身又生在簪缨世族顶级清贵之家,家人和睦,虽然初来时就遇到了京城被攻破,可总算是有惊无险。   然新帝不甚靠谱,将她赐婚给了国师裴临川,还匆匆择了婚期。   孟家人本想抗旨不尊,婚姻自古以来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你是皇帝,也断没有管着别人婚姻嫁娶之理。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因为她一人,孟家要与靠着真枪真刀打下江山的新帝作对,这是拉着孟家上下为她陪葬么?   她做不出来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孟夷光念着真正疼爱她的家人们,又见到京城那些同是权贵之家的小娘子,被赐给了什么赵牛儿陈狗子,心一横眼一闭,嫁就嫁吧。   至少裴临川听起来还算顺耳,像是读过书之人所取出来的名字。   读书人,夜里上床睡觉之前,会擦牙洗脚吧?   孟夷光洗漱出来,郑嬷嬷拿着布巾帮她拧干头发,这时夏荷冲了进来,急得团团转说道:“国师来了。”   郑嬷嬷正要训斥夏荷失了规矩,这下她又慌又喜,眼见孟夷光头发半湿还披在脑后,扎着手直转圈。   “哎哟,这下如何是好,九娘的喜服呢,珠冠呢,快快去拿过来....”   “嬷嬷别急。”孟夷光按住了她的手臂,指了指门外。   郑嬷嬷听到已到廊下的脚步声,无法只得拿了件外衫胡乱给她穿上做数。   门帘被掀开,国师裴临川走进屋子,孟夷光只觉得眼前似有星河闪耀。   他身形瘦高,身着一袭青色深衣,头顶乌发用只木簪定住,余下的垂散身后。   长眉入鬓,容貌昳丽,却冷若冰霜,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   孟夷光看直了眼,自发忽略了他的冷漠,对于一切美的事物,她的包容心管够。   裴临川耳尖微红,僵硬的别开头,声音清冷如同泉水叮咚,“我前来与你共饮合卺酒,结发。”   孟夷光还来不及感叹他声音的好听,闻言眨了眨眼,看向郑嬷嬷,见她如同自己一般呆呆愣愣,才没再疑心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这......,吉时已过,喜娘也回去了,没人会这些礼仪。”   裴临川神色冰冷,惜字如金,“吉时仍在,我会。”   合卺酒,可需要酒啊!备好的酒被她先前口干,慢慢喝完了,嫁妆里倒是有几坛陈年香雪酒。   她神情有些为难,在美色与美酒中很快做出了抉择,“可没有酒。”   裴临川静默片刻,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瓷瓶,揭开塞子后酒香扑鼻。   孟夷光有些傻眼。   郑嬷嬷这时回过神来,忙去将绸子连在一起的酒杯拿来,裴临川在将酒倒在杯里,孟夷光拿起一杯,见杯里只有几滴酒。   小气。   两人喝完酒,他嘴里念念有词,将杯子往床底一扔,孟夷光像看稀奇般瞧去,杯子恰好一仰一合,原来他还真是会做喜娘的活。   郑嬷嬷拿了剪刀,各剪了两人的一缕发丝用缎带绑在一起,虽然迟了,总算礼成。   裴临川看了一眼孟夷光,见她仍目光灼灼盯着自己,脸色更冷了几分,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屋子里一片安静。   夏荷气急大叫:“就这样?他这就走了?”   “难道还要他留下来洞房?”孟夷光仍气定神闲,伸了个懒腰,“歇了吧。”   众人一愣,这倒是。   郑嬷嬷与夏荷忙去铺床,孟夷光累了一天,躺在松软的被窝里,没一会就沉入了黑甜梦乡。   “九娘,醒醒。”郑嬷嬷撩起帐子,推了推睡得正沉的孟夷光,见她嘤咛一声睁开了眼,将手上的信递了过去,面容惆怅又忐忑,“国师差阿愚递了这封信来。”   “这么快就写了休书?”孟夷光清醒了一些,坐起来靠在床头,打开信一看,面上透着浓浓的怪异。   她不死心再看了一遍,什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女登徒子,将信递给一旁焦急等待的郑嬷嬷,“嬷嬷,你帮我看看,国师是不是在骂我?”   郑嬷嬷一把抓过信,一目十行看得飞快,如同孟夷光那般,先是不解,后来憋不住失笑出声。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还真是将你骂作了女登徒子,不过还好还好,只要不是成亲当晚送来休书就阿弥陀佛。”   什么叫还好,不过是多看了他几眼而已。   孟夷光伸出脑袋,看了一眼滴漏,已到末时,真是小心眼,如此大费周章,至于么?   角落里的大雁被吵醒,吱吱嘎嘎叫个不停。   孟夷光闭上眼睛倒在床上,咬牙切齿的道:“嬷嬷,明日把这该死的大雁拿来炖汤喝!”   郑嬷嬷凑过去听清她嘴里的话,又愁眉苦脸起来,大雁是代表国师的迎亲吉物,九娘这般温和的人,都终是生气了,不过,吉物能吃么?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温馨轻松文,无特殊情况日更,更品一直有保障,大家可以放心入坑。   多看几章,渐入佳境哦。   预收文《我就是这样平平无奇的女王》,戳作者专栏点个收藏吧,谢谢。   宁迟迟穿成了清风寨的大当家,领着几个一言难尽的小弟,努力使山寨赚钱手段合法化,不被镇南王大军剿灭。   小弟们感念老大辛苦,在她及笄时,请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小书生上山,献给她做压寨男夫人。   宁迟迟很是烦恼,唉,偌大的家产总得有个继承人,就勉强收了他吧。   “孩儿们,送入洞房!”   书生又羞又怒,结结巴巴道:“你...强扭的瓜不甜...”   宁迟迟:“吃甜伤牙,我也不喜吃甜瓜。”   随即书生被投入了伸手不见五指黑漆漆的洞里。   书生表示:“真洞房与黑洞,究竟哪一个更恐怖,我已说不清楚。”   宁迟迟的美貌与财富彻底征服书生,他在婚书上按下手印答应嫁入宁家。   成亲当日,山寨欢天喜地,镇南王大军悄然从天而降。   那个身着喜服的弱书生,气势凛然,邪佞一笑:“迟迟,这些镇南军,都是我送给你的聘礼,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宁迟迟看着对准自己的刀剑,双腿一软扑入他怀,短刀抵住他胸口,嘤嘤哭泣:“夫君饶命啊…”   再后来,镇南王死缠烂打锲而不舍的求亲,终于换来了宁迟迟的一张考卷。   “我与你阿娘同时掉到水里,你先救谁?”   “生产的时候难产,保大还是保小?”   “以后孩子跟谁姓?”   镇南王表示,这不是考卷,这是送命的咒语......   又怂又狡猾但凶起来自己都怕的女大王VS腹黑变态的镇南王   轻松爽甜文,王牌对王牌,追妻火葬场,架空。 第2章 进宫面圣   春雨绵绵。   孟夷光早上起床洗漱后,在院子里先转了一圈。   花木茂盛,杂草也一样茂盛。   宅子久未住人,她的院子新粉刷过尚算完好,只是总透着一股子荒凉。   郑嬷嬷跟在她身后,举目望去半晌说不出话来。   孟家四处都透着生机,可国师府所见之处尽是败相。国师也住进来有一段时日,偌大的宅子,他都不修葺打理么?   孟夷光经过了昨晚,虽心里大致有数,可见到眼前的断井颓垣,还是有些沮丧。   想要躺着过一辈子,可总要躺得舒适些吧。   “嬷嬷,府里这么大,厨房不要设在院子里,寻个邻近的院子,在角落里开道门与蘅芜院相连。”   说到蘅芜院,孟夷光不喜这个院名,她想改成梁山泊或者盘丝洞,想着想着倒被自己逗乐了,算了还是不改了。   “我昨日瞧着旁边就有座小院,拿来做厨房正好。”郑嬷嬷手伸出廊外,接着外面飘下来的雨,“九娘,外面雨大湿气重,回屋去吧,夏荷也该回来了。”   夏荷去了厨房提早饭,孟夷光回到屋子,还等了好一阵她才回来。   她满脸郁色,打开食盒拿出了一碟子咸菜,一只馒头,一小碗米粥。   “九娘,厨房新鲜米菜还未送来,早上只有这些。”   孟夷光看过去,在孟家时,就算夏荷她们吃得也比这些好上数倍。看来,不用早起晨昏定省,也一样有别的烦恼。幸好阿娘给的陪房里有厨娘,不然真的是连饭都吃不上。   “厨房规整之后就能吃上好的,今天先对付一下。”孟夷光安慰着夏荷,也算是自我安慰。   她拿起馒头才咬了一口,春鹃又顶着一头水雾冲进屋,着急忙慌的说道:“九娘,阿愚来传话,说是国师在府门口等了你好一阵子。”   “等我?”孟夷光吞下馒头,难道他昨晚还没有骂够,要当着面再骂?她问道:“阿愚有没有说等我做什么?”   “我正准备问呢,他说完转身就跑了,我追都追不上。”春鹃性子沉稳,此时也不免有些生气,“哪有这样传话的,传得不清不楚让人摸不着头脑。”   屋里几人皆一头雾水,孟夷光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她慢条斯理继续喝粥,“别理他,让他等着去吧。”   郑嬷嬷照着平时,定要劝孟夷光前去看看。可自从定亲到嫁进来为止,国师府上下三人,就没一个明白人,跟嫁进蛮荒之地和亲一般,什么都要靠自己亲自动手,真真是受尽委屈。   再说国师昨晚来过,今早要孟夷光与他出门,怎么不先知会一声?她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又不是挥之即来的下人。   她附和道:“九娘你先紧着用饭,别理那无关紧要的闲事。”   馒头才吃了一半,院子的小丫头来传话,说是阿愚在院门外候着。   “你去将他叫进来。”孟夷光擦了擦嘴,吩咐春鹃。   没一会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阿愚进来了,他头上斗笠太大,进门时差点被卡主,连撞了两下后他取下了斗笠,斜着身子走了进来。   屋子里的人都憋着笑不做声瞧热闹。   孟夷光看着阿愚被斗笠刮得乱糟糟的头发,嘴角抽了抽,他这幅孤舟蓑笠翁里面老翁的装扮,莫非他是来说国师想要邀请她去垂钓?   阿愚硬邦邦的欠了欠身说道:“国师在门口等着夫人。”   夫人?孟夷光听着这个称号,说道:“阿愚,一,你得说清楚,国师在门口等着我作甚,二,可不能随意称夫人。”   阿愚小眼睛眨了眨,一板一眼答道:“国师要带着夫人进宫去,皇上在等着见新妇。夫人有品级,宫里已经下了圣旨。”   孟夷光猛地站了起来,倒吓了阿愚一跳,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她凉凉的一眼斜去,真是大棒槌,难道她还能打他不成。   郑嬷嬷也气得手都发抖,今儿要进宫去敬茶,昨晚国师.....算了,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她一迭声说道:“快,春鹃夏荷来伺候九娘梳头更衣,我去库里寻些礼物。”   她冲到门边,又猛地回转身来,盯着阿愚急急问道:“敬茶时有哪些人在?要不要见太后皇后?”   阿愚有些为难的挠挠头,说道:“我也不知,国师没提起。国师没有成过亲,以前也没有.....”   “呸!国师没有成过亲,难不成我们九娘就成过亲?”郑嬷嬷怒极打断阿愚,瞪大眼睛喷得他扎着手后退,“你不会说话就干脆扮哑巴,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阿愚捧着斗笠绕过郑嬷嬷,一溜烟的跑了。   孟夷光苦中作乐笑弯了腰,春鹃她们也跟着笑起来,郑嬷嬷也气笑了,她无奈的叹气,又忙掀帘出去库房,拿了些孝敬长辈的玉玩进来。   “新妇本该奉上针线活,可没法子,就先拿这些吧,皇上也该明白国师脾性,定不会怪罪你失礼。”   怪罪不怪罪,现在想这些都为时已晚。孟夷光换好衣衫,绡金大袖青织罗衣配宽幅襦裙,春鹃给她的高髻上戴上珠冠,压得她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郑嬷嬷好笑的说道:“忍一忍,也没多重,新妇不可失了礼数。”   孟夷光站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吩咐道:“郑嬷嬷与春鹃跟着我进宫,夏荷留在府里看着厨房那边,还是吃饭要紧。”   婆子抬来软轿,她坐上去来到国师府门口,阿垄与阿愚一般装扮坐在马车前,见到她们过来阿愚转身敲了敲车壁说了句什么,然后阿垄拉了拉缰绳,马车向前而去。   孟夷光看了一眼先跑掉的马车,也扶着郑嬷嬷的手上了车,紧跟着向宫里而去。   到了宫门口马车不能再进去,孟夷光下了车,见裴临川还是身着青色深衣,如阿垄他们一般戴斗笠披蓑衣,他束手站立等在那里,阿愚与阿垄靠后一步护在他左右。   孟夷光觉得眼前光景很像是三傻图,阿愚名字不错,阿垄唤做阿呆就更好了。   裴临川看了一眼孟夷光便移开了目光,见郑嬷嬷手里捧着的包裹,微拧眉说道:“不用送礼物。”   郑嬷嬷垂下眼帘不想说话,孟夷光也不理会他,她可不是国师,他无礼她可不能无礼。   她干脆直接的说道:“我第一次进宫,烦请前面带路。”   裴临川不再说话,沉默转身大步向前而去。青砖地面上下过雨又湿又滑,孟夷光穿着木屐走得战战兢兢,她拽着裙子咬牙追上,到了皇帝所在的正乾殿,她背心已被汗湿透。   春鹃收起雨伞,忙拿出帕子替她沾去额角的汗水,拂去肩头的雨珠,又俯身整理好她的裙摆,以免御前失仪。   裴临川也取下了斗笠蓑衣,交给阿愚抱在手中。   皇上近侍李全迎出来,躬身笑着说道:“国师与夫人来啦?皇上与皇后娘娘早已在里面等着两位了。”   孟夷光向李全曲膝施了施礼,郑嬷嬷取出个荷包塞到了他手中,笑着说道:“有劳。”   他叉手还礼,笑着将荷包塞进袖子里,又将郑嬷嬷手上的包裹接过来抱在手中,挥手招过小黄门,说道:“你们且去旁边屋子歇歇吃吃茶。”   郑嬷嬷与春鹃跟着小黄门去了,阿愚与阿垄站在那里看了他们一会,又转过目光看向裴临川。   为什么他们进宫这么多次,都没有人招呼他们去歇息吃茶?   裴临川面无表情,跟在李全身后进了大殿。   孟夷光进去后飞快的瞧了一眼,皇上身形高大,五官端正,大约四十出头,身着常服坐在软塌上。身边坐着的皇后看上去年岁与他差不离,方脸方腮,一脸严肃。   她恭敬的曲膝施礼请安,皇上声若洪钟,笑道:“孟家小九不用多礼,你瞧阿川跟我就从来不见外,快起来抬起头来我瞧瞧。”   孟夷光恭敬的略抬头垂下眼帘,皇上仔细打量了她半晌,声音中透着轻快,“我都快替阿川操碎了心,以着他闷葫芦般的脾性,以为一辈子都娶不到媳妇,没想到倒娶到了孟家女,这一杯茶我等了好久,总算吃到了。”   皇后转头招呼着宫女:“快将茶端来,皇上可是从下了早朝一直等到现在。”   孟夷光垂下眼帘,假装没有听懂皇后的话里有话,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恭敬的双手呈上。   皇上笑呵呵的接过去抿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案几上,拿起红封递给她,语重心长的说道:“早些替裴家开枝散叶,为大梁多生几个小国师。”   这国师还是世袭的么?就是不知俸禄几何?孟夷光害羞的垂下头应是,奉上了新妇礼。   又如同先前那般给皇后敬茶奉礼,她顿了半晌才接过茶杯,递到嘴边微触碰了一下放到了案几上,不咸不淡的开了口。   “国师府里无其他长辈,可也不可失了规矩,伺候好夫君,操持好府中中馈。今日进宫敬茶这等大事,你且能晚到,姑且谅你年纪轻没经验,我也不怪罪于你。”   她顿了顿,伺立在她身后的嬷嬷走出来,拿了个红封递给孟夷光,闪身站在一旁却没有退下。   “许嬷嬷陪伴我多年,持家理事上自是一等一的好,就让她跟你一同回府,多指点着你一些。”   孟夷光心里一愣,自己初次见皇后,她就给自己准备了个假婆婆,自己肯定没有得罪过她,那就只能是裴临川了。   她恭谨曲膝施礼谢过皇后,瞄了一眼裴临川,他眼眸微垂,干脆直接拒绝道:“不用。”   皇上始终笑眯眯低头喝茶,皇后一愣,旋即脸色微变,冷声道:“为何?”   他如同往常般言简意赅,“府里已有太多女人,阴气过重,太吵。” 第3章 气死人不偿命   大殿内,除了皇帝与裴临川是男人,内侍小黄门不知怎么算,其余的都是带来阴气的女人。   孟夷光觉得背后似有阴风刮过,目光所及之处,皇帝仍旧埋头喝茶,皇后脸色阴沉得几欲滴水,裴临川面无表情理所当然,她亦垂首敛眉默不作声。   皇后挺直脊背,“你....”   皇帝突然出声打断皇后,他笑得眼睛眯起来,“阿川媳妇,你祖父可还好?”   孟夷光祖父孟谦,在前朝皇帝还是太子时曾任其师,后不久称病辞官,一直闲赋在家。他是否可好,这......,她很是一言难尽,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她看着眼前的皇帝,此刻脸上的神情与祖父某些时候极为相似,恭敬的答道:“回皇上,祖父一如从前,未曾有什么变化。”   皇帝叹了口气,颇为忧心的说道:“我一直拿阿川当自己的孩子看,你嫁给了阿川,我与你祖父也算得上是亲家,待我闲了一定要亲自上门拜访。”   孟夷光曲膝施礼大方谢过皇帝,皇后被皇帝抢过话之后,神色难堪却不敢多言,此时更是瞪大了双眼,觉得不妥之后又慌乱拿起案几上的杯子,低头装作喝茶掩饰。   “太后娘娘最近忙着吃斋念佛,你们就别去打扰她老人家清修了。”皇帝笑看着裴临川,“阿川领着你娘子回去,别跟个锯嘴葫芦似的,多陪着她说说话。”   裴临川看向皇帝,嘴唇微动,他忙瞪眼挥手阻止,“去吧去吧,我这里还有一大堆事。”   孟夷光心头微松,曲膝施礼退出大殿,郑嬷嬷与春鹃等在殿外,阿愚与阿垄也站在那里。   雨丝密密一直下个不停,阿愚递上了斗笠与蓑衣,裴临川如同先前般走在前,郑嬷嬷替孟夷光撑着伞几人在后。   她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烟雨垂钓图,又收回了目光,青石地面滑,暂且忍一忍。   到了宫门口分别上了马车回府,郑嬷嬷收起雨伞放在马车角落,春鹃拿着帕子给孟夷光擦拭衣衫上的雨水,她取下珠冠活动了一下脖颈,长长的舒了口气。   “先前在偏殿吃茶,里面伺候小黄门见我们裙角都湿了,还有些讶异,说是内命妇进宫拜见,都派了软轿来接。”郑嬷嬷满脸的愁容,这一来就得罪了皇后,以后可如何是好?   孟夷光心里有数,皇帝在大殿内更是直接没给皇后脸面,就不知道她心性如何,这些会不会记在自己的头上。   要记,也盼着她能记在裴临川头上,毕竟他债多不愁。   现在紧要的是皇帝话里的意思,还有弄明白裴临川究竟还有哪些地方得罪了皇后。   “嬷嬷,让马车快一些,到门口追上国师的马车,我有些事要问他。”   郑嬷嬷敲了敲车壁,探头出去说了句话,车夫加快了车速,很快就赶上了前面的马车。谁知前面的马车也突然快了起来,两辆车像是在雨中比试,你追我赶跑得飞快。   孟夷光被晃得有些晕,她心下懊恼,怎么忘了阿垄是三傻图之一。待进了国师府,马车在二门停下,她稳了稳神,跳下马车喊道:“国师。”   裴临川正在穿蓑衣,听到孟夷光的喊声眼神飘了过来,抓起斗笠扣在头上答了一声,“唔。”   唔你个大头鬼,孟夷光见裴临川像是落荒而逃一样大步离去,她干脆小跑着上前揪住他斗笠垂下来的带子,他脖子被勒住微微后仰,阿愚闪电般出手,带子应声而断,阿垄接住了掉下来的斗笠,又将它稳稳戴在了他头上。   孟夷光:“.....”   “我有话跟你说。”   裴临川看着孟夷光,眼神中有戒备,还有些许的恼怒,却还是站在了那里,等着她说话。   孟夷光无语望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郑嬷嬷追上来,将伞挡在了她的头上。   “你的脸花了。”裴临川突然说道,声音平平,可她却听出来了其中的嫌弃。   孟夷光不打算理会,他却没完没了,眉心微拧思索片刻,“像是滑稽戏伶人。”说完,他抬手整了整斗篷,神情愉悦,眼底竟然划过一丝笑意。   他这是在报复么?   孟夷光拿出帕子,郑嬷嬷接过去仔细擦去她脸上糊掉的脂粉,她瞄向裴临川,他微偏着头,看得无比认真。   在男人面前当场卸妆,与在男人面前当场脱衣,哪一种来得更尴尬,她此刻觉得是前一种。   郑嬷嬷擦完轻声道:“好了。”   裴临川又有话说:“红通通,像是妇人相扑。”   孟夷光吸气,心里默念:不生气,不生气,生出病来无人替。   她干脆直接问道:“你先前得罪过皇后?”   “得罪过很多次。”裴临川神情坦然,“皇上告诉我的。”   孟夷光噎了噎,不死心的继续问道:“比如说什么事上得罪了皇后?”   裴临川沉吟一会答道:“不知,妇人天生心眼小。”说完他还补充了句,“太后也得罪过。”   同为妇人的孟夷光:“.....”   她觉得浑身无力,大梁最顶顶尊贵的两尊菩萨都被他得罪了,他还能这么坦然,他或许不是凡人,只是下凡的时候脑子着了地。   “嬷嬷,我们回吧。”   郑嬷嬷也一言难尽,春鹃跟上来,几人沉默着回了蘅芜院。   洗漱过后,孟夷光将进宫时所发生的事,以及裴临川所说之事一字不落写了下来,仔细封好之后交给郑嬷嬷,“嬷嬷,你亲自回去一趟,将信送给祖父。”   她想了想又说道:“祖母阿娘她们肯定会问我的情形,你无需让他们过多担心。”   郑嬷嬷轻叹,“我醒得,明儿个你就要回门,她们定会亲自问你。”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孟夷光现在也光棍了起来,先解决眼前的要事是紧。   夏荷做事麻利,午饭时新厨房就呈上了饭食,孟夷光总算吃到了荤素搭配适宜的热饭菜,她心下稍安,苦中作乐的想,有吃有喝有人伺候,日子还能过下去。   午后歇息了一会起来,郑嬷嬷也回来了,她拿了封信递给孟夷光,说道:“这是老神仙亲笔所书。”   老神仙是孟谦的自封,下令府里所有人都要这样称呼他,祖母赵老夫人除外,她出自将门,在府里地位最高,老神仙打不过她。   打开信,老神仙的字一如既往的潇洒不羁,不过几个字将一大张纸写得满满当当:“已知悉,盼归。”   孟夷光心生温暖,忍不住笑了起来,将纸折好放进匣子里锁起来,问道:“祖父他们可好?”   “家里人都好,就是担心你,拉着我问了好半天,我只捡了一些好事说了。”郑嬷嬷想起孟家人将她团团围住问这问那的情形,鼻子一酸,这女人,还是在娘家时过的才是舒心日子。   孟夷光瞧着郑嬷嬷神色,她想起孟家又比着自己现在的模样,心里难免难受,笑着岔开了话题,“外面雨好似停了,我们去府里转转,熟悉熟悉路。”   郑嬷嬷拭了拭眼角,忙拿了披风过来给她披上,与夏荷一起陪着她出了院子。   几人沿着游廊小径走了许久,总算走了大半个府。孟夷光越走心越凉,大院套着小院,府里就这么点人,那些院子空置根本无人住,院墙斑驳,房顶瓦片滑落,推开院门望去杂草丛生。   府里的最东边有片不算小的湖,湖里只怕积满了淤泥,湖水发绿还散发着隐隐的臭味。   想到修葺打理所要花费的银子,孟夷光心像是被剜了一块。她看着重重叠叠的院落,哀叹道:“要是这些院子能赁出去就好了。”   郑嬷嬷无奈的道:“九娘你别尽想这些好事,这可是皇上赐下来的国师府。”   “国师府国师府。”她咬牙切齿低念,裴临川要是拿国师府当一回事,就不会任由他的府里像是荒芜鬼屋。   远远瞧去,他的院子隐在红花绿树中,斜出来的飞檐要落不落。他自己住的地方尚且如此,盼着他整修屋子,还是不要为难自己的好。   几人转过假山,沿着小径回蘅芜院,却被一大块不知哪里来的石头挡住了路。夏荷摩拳擦掌,上前去弯腰使劲推了推,石头纹丝不动。   孟夷光看了看那块大石,说道:“我们换条路吧。”   转身走了没多远,阿愚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他灵活至极的跃过石头,扬长而去。   孟夷光:“.....”   “阿愚。”孟夷光叫住了他,“这块石头你可搬得动?”   阿愚走过来,点点头答道:“能。”   “那为何不将它搬开?”   瞧着阿愚的神色,孟夷光知道自己又问了蠢话,他的神情明明白白写着,他能轻巧走过去,为什么还要那么麻烦费力气搬开?   夏荷见阿愚一动不动,急了,“能的话你去将它搬开啊,这么大一块石头挡着路,你都看不见吗?”   阿愚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情不愿的说道:“国师吩咐我出去买吃食。”   他们没有在府里开火么?也是,就他们三个,谁也不像是会做饭的样子。孟夷光说道:“你去将石头搬开,晚饭去我院子的厨房里提。”   阿愚二话不说,大步上前一弯腰,轻轻松松抱起石头往旁边一扔,拍拍手咧开嘴笑道:“我这就去厨房。”   孟夷光默。   算了。   日次要回门,郑嬷嬷本来整理了一大堆礼物,晚饭后意外的收到了阿愚送过来的一个大包裹,“国师说是回门礼,他明日也会跟你一起去。”   孟夷光意外之极,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明晃晃一堆金块差点没有闪瞎她的眼。 第4章 全部身家   裴临川出手居然这么大方,不是,重点是他居然一下拿出了这么多金子,他究竟有多少家产?   孟夷光看向阿愚,他正目不转睛盯着案几上的核桃酥,她伸出手去,将碟子拖到了自己面前,拿起一块闲闲吃了起来。   阿愚重重的吞了口口水。   “郑嬷嬷,再去拿些点心上来,让阿愚尝尝厨娘的手艺。”孟夷光吩咐完,又招呼阿愚,“阿愚,你也坐。”   阿愚咧着嘴在杌子上坐下来,双手搭在膝盖上,人高马大的大男人,看起来却像是乖巧等着喂投的小狗。   郑嬷嬷提了食盒进来,糖梨儿,炒银杏,肉脯,梅花酥等摆满了案几,阿愚也不客气,双手左右开弓,风卷残云般,碟子很快见了底。   “哎哟,别噎着了。”郑嬷嬷看不过去,替他沏了杯茶,“喝些茶消消食。”   “多谢。”阿愚总算还记得道谢,接过茶一口气喝完,又将杯子递给郑嬷嬷,“烦请再来一杯。”   他看向目瞪口呆的孟夷光,黝黑的脸上居然有些难得的羞涩,“晚上提回去的饭食太少,国师吃尚且不够,我与阿垄只吃了一碗汤。”   孟夷光深深的吸了口气。   晚上的时候夏荷不止一次抱怨,说是阿愚守在厨房,厨娘做出一道菜,他闷不做声拿去一道,要不是她去了将他赶出去,只怕厨房会被他搬空。   裴临川,究竟有多能吃?   “国师说,厨娘做的饭食很可口。”阿愚眨了眨眼,吃饱喝足后话匣子打开来,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他很是高兴,将皇上赐给他的金子全部拿了出来,说是要赏给你。阿垄觉得不对,说你是夫人,不应该说赏,要赏的话应该赏给下人。国师去翻了书,说是明日该是新妇回门的日子,这些就充作了回门礼。”   孟夷光撑住额头,揉了揉砰砰直跳的太阳穴,她挣扎着问道:“阿愚,国师府里的铺子与田庄,都是谁在打理?”   阿愚奇怪的看着孟夷光,答道:“皇上赐了一个铺子一个田庄,铺子原来有掌柜,田庄也有庄头。皇上说了,按时向他们收租即可。”   “铺子每月交多少银?田庄交了多少粮?”   “掌柜说了,铺子一个大钱都没有赚到,田庄也收成不好,春上要租借耕牛,买种子下地需要府里出银子。”   孟夷光不死心的问道:“国师给了?”   阿愚瞪着小眼睛,像是看傻瓜那样看着孟夷光:“当然给了,国师说了,庄稼人种地岂能没有耕牛种子?齐民要术上都写得清楚明白。”   孟夷光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傻子,话说不知者不气,她为什么要问这么多呢?   “嗯,我明白了,你去吧。”   阿愚伸出指尖,将碟子里剩下的一小块肉脯粘起来放进嘴里吃掉,站起来转身离去,走到门口似记起了什么,回转身囫囵叉手施礼后,才复又出了门。   郑嬷嬷张了张嘴,孟夷光不想说话,抬手止住了她,“嬷嬷,我累了,先上床歇息吧。”   天刚蒙蒙亮,孟夷光被院子外的骂声惊醒。   她坐起身来,迷迷瞪瞪了好一阵子,郑嬷嬷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见她醒了才抱怨道:“夏荷那蹄子,就爱一惊一乍,可是吵醒了你?”   “没事。”孟夷光下了床,接过郑嬷嬷递过来的清水漱了漱口,又喝了一小杯温水,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这时夏荷提了热水进来,脸上仍旧余怒未消。   郑嬷嬷瞪了夏荷一眼,她却跟没看见似的,仍旧气咻咻说道:“不知哪个天煞的,居然搬了好大一块石头堵在院门口,我早起去厨房没留神,差点一头磕了上去。”   石头?孟夷光愣了下,淡淡的笑了起来,“待我洗漱后去瞧瞧。”   洗漱完毕走出去,院门口放着的那块石头,果然很眼熟,她静静站了一会,阿愚如同昨日那般,从院门口慢慢晃过。   孟夷光似笑非笑,提起裙摆爬上石头,从上面翻了过去。   回头看着她的阿愚,傻了眼。   夏荷也明白了过来,气得面红耳赤要冲阿愚而去,孟夷光叫了声,“夏荷,我们回去。”   “呸。”夏荷不死心淬了阿愚一口,跟在孟夷光身后,嘴里还喋喋不休的骂:“这是吃上瘾了,你说吃就吃吧,偏生还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没得黑了心肝。”   孟夷光斜了夏荷一眼,她才怏怏闭了嘴。   “嬷嬷,你去唤车夫来,再叫上几个粗壮婆子合力将石头搬开,让厨房把那只大雁炖了,晚上给国师送过去。”   郑嬷嬷也无语至极,这都是什么事,她听到孟夷光这般吩咐,也觉得很是解气,忙应下去了厨房。   孟夷光用过早饭后来到国师府门口,见到裴临川仍旧一身青色深衣,背着手等在那里,见到她来连看了好几眼,欲言又止。   她视而不见,径直向马车走去,准备上车时,身后脚步声响起,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握着个青色袋子伸在她面前。   “银子。”裴临川仍旧面无表情,可他似乎说得有些吃力,“以后向你买饭食。”   孟夷光推开他的手,学着他那般板着脸,声音平平,“不卖。”   裴临川愣在那里,握着钱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清澈的眼眸雾蒙蒙满是迷茫。   孟夷光心下大乐,面上却不动声色,又说道:“银子不够。”说完她上了马车,吩咐车夫驾着车向孟府而去。   郑嬷嬷掀开车帘,偷偷向后面看了一眼,见阿垄驾车跟了上来,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感叹道:“这人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国师那般冷冷清清站在那里,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瞧着心都软成了一团,差点没有当场拦住了你。”   孟夷光也笑,这人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偶尔看看还行,要是一起过日子,就算自己心再宽,也会活活被他气死。   孟府二门处,孟府阖家出动,老神仙与赵老夫人在前,后面领着几房人乌泱泱站了一大片。   老神仙孟谦与赵老夫人生有三子,长子孟伯年,娶妻周氏,生有一子两女;次子孟仲年,娶妻于氏,生有一子两女;小儿子孟季年,娶妻崔氏,生有两子两女。   孟夷光是小女儿,她下面还有个弟弟孟十郎,年方六岁。   孟夷光一下马车,孟季年就猛一下窜了出来,围着她转了好几圈,哽咽着道:“我的小九怎么瘦成了这样!”   孟夷光嘴角抽了抽,无视夸张的孟季年,朝着家人曲膝团团施礼,嘴里一圈人叫下来,都快口干舌燥。   崔氏眼眶发红,握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孟十郎抱着她的大腿,嚎啕大哭,“九姐姐啊,小十总算见着你了。”   赵老夫人大步向前,扒开孟十郎,又嫌弃的对孟季年说道:“没见着还有姑爷在吗?咋呼呼的,滚一边去!”   裴临川有些发懵,孟家人围着孟夷光又哭又笑,他以前只在将士凯旋时见过这般情形。姑爷,这是在唤自己么?   他记起皇上数次嘱咐过的礼节,正要叉手施礼,却被孟季年转身猛地一撞,他打了好几个趔趄,阿愚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他,才没有摔倒在地。   头晕目眩中,听到孟季年不住冷哼,抬眼看去,只见他斜着自己,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不满。   老神仙倒是笑得很温和,和颜悦色的对他说道:“国师里边请,家里人多,府里有些拥挤,不比国师府占地宽广,让你见笑了。”   孟夷光低头闷笑,老神仙说得这般含蓄,裴临川不一定听得懂。她侧头看去,他向来面无表情的脸,此刻竟然有些惊惶,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孟家人身后来到了正厅。   厅里气氛莫名的诡异。   裴临川与阿愚阿垄站在一边,孟家人站在一边,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像是楚河汉界,两军对垒隔岸对峙。   许是在瞬间,又许是良久,裴临川垂眸思索之后,身形动了动迈步上前,走到了孟家人之中。阿愚阿垄脸色一变,忙不迭的小跑着也跟了过来。   老神仙这时抚须哈哈大笑,一挥手道:“国师过来跟老朽坐一起,我们好好吃上几杯!”   孟夷光抿嘴直笑,巳时才过一点,这时候就要开始吃酒了么?   孟十郎扯了扯她的衣袖,仰头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学着大人那般叹气道:“真不要.....”   她眼疾手快蒙住了他的嘴,手指伸在嘴唇上,“嘘,被阿娘听到了仔细挨板子。”   崔氏见到姐弟俩的小动作,知道孟十郎又在淘气,她将他拎到一边,瞪着他道:“小十一边去,先生布置的大字你写完了吗”   孟十郎小脸拉下来,蹬蹬瞪立刻溜了。功课写完了吗,这句话不管在什么时空,对学生来说都是大杀器,孟夷光直笑个不停。   赵老夫人眼见厅内已经上了酒席,她嫌弃的撇了一眼,唤过孟夷光,“小九过来,去我的院子咱们好好说说话。”   孟夷光笑盈盈的上前,挽住赵老夫人的胳膊,崔氏几妯娌带着嫂嫂姐姐们一起,浩浩荡荡向主院而去。   众人才坐下来喝了几口茶,嬷嬷急匆匆进来,对着赵老妇人曲膝施礼后小声道:“皇上来了,老神仙说让老夫人快快去前院。” 第5章 孟家人   众人听到皇帝居然来了孟府,未免都有些吃惊,老神仙跟赵老夫人提起过,她倒能稳得住,换了身衣衫匆匆赶去了前院,待她一走,屋子里立即七嘴八舌小声议论了起来。   周氏长子长媳,性情稳重,出言阻止道:“外面的事我们也不懂,且由男人们应付去,今儿个是小九回门,你们姐妹们难得聚在一起,多与她说说话。”   孟夷光让郑嬷嬷拿来包裹,从里面取出绞小的金块,羞涩的道:“我的嫁妆都是家里备下,从孟家带出去,不好意思再带回来送给各位,这些是国师府里的金子,还望大家都不要嫌弃笑话。”   郑嬷嬷将荷包一一送上,众人拿着打开一瞧,都神情各异,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于氏出自书香门第,从来都是清冷自持,她看着手心里绞得参差不齐的金块,半晌道:“小九真是俗得与众不同。”   周氏抹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虚点着孟夷光:“小九从小就爱银子的性子,真真是没有变过。”   崔氏哭笑不得用指头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呀,也就是自家人,不会真嫌弃你。”   孟夷光蒙住脸躲在了周氏背后,被她一把抓出来搂在怀里,斜了一眼崔氏道:“谁不爱银子?这些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嫌弃的人都是假清高。”   崔氏笑道:“大嫂你就别护着她,如今也算成亲了的人,哪能还像小时候那般,人情世故是门大学问,可不能出去让别家人笑话。”   大家又笑,孟十郎不知从哪里溜了进来,见孟夷光居然送金子,连才出生不久的小侄儿都有份,连忙去郑嬷嬷那里将自己的那份讨了来。   才捏在手里笑得牙不见眼,崔氏上前一把夺了去,哄着他道:“这些阿娘给你保管起来,待你以后长大了给你用。”   孟十郎急得上蹿下跳,“每次阿娘都这么说,我自己会保管,我是男子汉,岂能手中无银,你快还给我。”   众人又笑得前仰后俯,纷纷将孩子男人们得到的那一份收到了手里。   崔氏瞪眼,小兔崽子又偷听她与孟季年说话,扬起手来作势要锤他,他滑溜得像泥鳅般,胖乎乎的身子一矮一扭,小短腿蹬蹬瞪跑远了。   “好了,大家都回吧,仔细别乱跑到前院去冲撞到贵人。小九跟你阿娘回去,你们娘俩说说悄悄话。”周氏站起来,招呼着大家一起出了院子,各自散开。   孟夷光牵着孟十郎的手,与崔氏回了她住的院子,这时候她才忐忑不安又有些迟疑的问道:“小九,你们....”   崔氏性格利落爽朗,孟夷光见她这般含含糊糊,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想到她嫁妆中那一大箱子的压箱底,垂下头装作羞涩的说道:“阿娘,现在大家还不熟。”   “你这丫头。”崔氏神情古怪,之后又长长舒了口气,叹道:“我就担心这一晚,你才及笄,身子骨还没有长开,本不想这么早把你嫁出去,可是.....”   孟夷光见崔氏伤感起来,怕是又恨起了皇帝乱点鸳鸯谱,忙安慰她道:“阿娘,我醒得。如今我与国师各自过活互不干扰,这样最好不过。”   崔氏眼眶又红了,这女人成了亲之后,相敬如宾可不是什么好话。   自己捧在手心长大的女儿,被这样囫囵许配了出去,虽说国师长得还算好看,可从郑嬷嬷那里问到的话,她只要一想起来就心疼。   孟十郎瞅瞅崔氏,又瞅瞅孟夷光,插嘴道:“国师姐夫长得最好看,比家里所有人都好看。就是酒量不好,与老神仙才吃了两杯酒,就倒下来啦,阿爹说他是绣花草包。”   咦,两杯就倒下来了?孟夷光想起新婚夜他倒的那几滴酒,原来他不是小气,是因为不能喝酒的缘故。   “那他现在可好?”崔氏一听国师吃醉了酒,又担心起他来,要是在新婚时就醉死,虽然死了孟夷光正好归家,可到底会落个克夫的名声。   她抓住孟十郎问道:“可有人在身边伺候?”   “他随从扶着他去客院歇息啦。”孟十郎最会学舌,又机灵爱凑热闹,“我跟着去瞧过了,国师姐夫没有睡着,躺在床上自己在笑。”   他学着裴临川板着脸傻笑,胖嘟嘟的脸看上去可笑极了,逗得崔氏与孟夷光都哈哈笑起来。   孟十郎见阿娘与姐姐都笑话自己,小嘴一撅跳下软塌,气呼呼的道:“我走啦,女人就是不解风情。”   崔氏气得要追过去锤他,孟夷光又捂嘴笑,阿爹说的话,只怕都被孟十郎学了去。   “都怪你阿爹,嘴边没个把门的,小十那张碎嘴,十足十像极了他。”崔氏恼怒不已,孟夷光见她又迁怒到阿爹身上,只怕他回来又会被收拾,忙转移话题道:“阿娘,国师府里好多院子都没人住,需得修缮。”   她将府里的那些院子破败之相说了,崔氏听后沉吟了一会,说道:“把没人住腐朽太过的屋子都推到,留一两个客院即可,空下来的地栽花种草,或者干脆种一大片林子。”   孟夷光眼前一亮,是啊,那样可简单多了,种很多果树,花果飘香,有得吃又有得美。   “阿娘,就种梨树与桃树怎么样?”   “京城的地寸土寸金,谁舍得拿这么贵重的地来种不值钱的果子树?你寻常能吃得了几个,庄子里种些足矣。”   崔氏想了想一阵,说道:“就种梅花,梅林成了气候,传出去也是一桩雅事,下个帖子请人吃酒,也有了由头,不会被人笑话了去。”   孟夷光很是遗憾,她还是喜欢吃多于看。可京城人多爱好风雅,一年有大半时日都在过节,大户人家互相邀请吃酒,见天日的赴宴。   她想着皇帝来了孟家,只怕老神仙会出仕,她亦不能独善其身,全无交际。   独来独往的是孤臣,历来做孤臣的,都没有好下场。   “我去替你寻些人来,修葺整理园子,趁着现在还是春日种树好活,说不定到了今年冬日,就能看到梅开。”崔氏说做就做,唤了伺候的嬷嬷过来,吩咐了一番。   孟夷光紧紧依偎着崔氏蹭了蹭,笑道:“阿娘真好。”   崔氏握着她的手,微微叹道:“你们兄弟姐妹四个,六娘跟了夫君去任上,她性子沉稳无需人担心。七郎成了亲,自有他媳妇操心他去。小十还小,又是个皮实的,老神仙爱将他带在身边,也无需多管。   只有你打小身子不好,上次那一场大病,没得吓坏了我。也算老天保佑,这病后身子倒好了起来。”   她目光慈爱温柔,打量着孟夷光,“小九,我知道你答应出嫁,是为了家里人,并未曾将亲事放在心上。可这人呐,每天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都是自己在过,不能太过清醒,须得糊涂些,日子才会舒心自在。”   孟夷光鼻子一酸,崔氏是真正睿智聪慧,孟家虽然和睦,男人不可纳妾置通房,各房对外没有分家,对内各房独自过活,只在过大节大人生辰时聚在一起用餐饭。   这大户之家,哪能没有磕磕绊绊的时候?就拿孟季年来说,他潇洒不羁,交游广阔又出手大方,是京城有名的狂人。   可他不事生产,十足的甩手掌柜。崔氏要操心儿女婚嫁,操持家事,成日忙个不停就没一刻歇息的时候。   崔氏担心,孟夷光会如她一般辛苦。   母女俩亲密说了一会话,嬷嬷进来说道:“九娘,老神仙唤你去他院子,说有要事相商。”   崔氏忙站起来,替孟夷光整理了一下衣衫,催促着她快过去,问道:“皇上走了?”   嬷嬷道:“皇上与老神仙吃了几杯酒,两人下了几盘棋之后便走了。”   孟夷光与崔氏道别后,来到老神仙的院子,见屋子里祖母阿爹叔伯兄长们都在,只有她一个女儿,按捺住心里的不解,曲膝施礼后在末座坐下。   老神仙红光满面,抚着胡须倾身过来,说道:“小九坐过来些,我如今身子骨不好,说话不能太大声,怕你听不清楚。”   孟夷光掀了掀眼皮,她起身坐近了些,老神仙出言道:“小九,接到你的信,我很是欣慰,我家贪吃贪睡的小九,”   说道这里他眯眼一笑,“字还是那般丑。当然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是你阿爹没有教好。”   孟夷光:“.....”   孟季年:“.....”   老神仙笑完,干脆直接的道:“皇上来了家里,是要请我出仕。我身子骨不好,一直抱病在身,怕是担当不起丞相之责。”   孟季年跳了起来,“老神仙,你莫跟我说笑,我都打不过你,你身子比牛都壮,你哪里不好了?”   “啪。”赵老夫人将手中佛珠扔过来,准确无误砸到了孟季年的头上,他抱着头仍旧叫道:“丞相啊,这么大的官,多威风,我成了丞相儿子,那岂不是能在京城横着走了?”   孟夷光抿嘴偷笑,当一个纨绔二世祖,成日斗鸡走狗,也是她的愿望呢。她看了一眼孟季年,他真是她亲爹。   “小九你怎么看?”老神仙不理会孟季年,笑眯眯的问道。   孟夷光有些傻眼,这般大事,老神仙居然问她?她为难的说道:“这个问我合适么?”   老神仙神秘莫测一笑,“国师擅长卜卦预测运势,你如今嫁给了他,说不定已沾染到了他的仙气,也能金口玉言看前程。”   孟夷光眨眨眼,老神仙真是老狐狸,他明明是见自己最先写信给他,还在那里故弄玄虚。   “这个,先人有三顾茅庐,总得矜持些。”她羞涩的垂下头,“就是,真不能嚣张跋扈吗?”   老神仙哈哈大笑,摇头晃脑的说道:“不可,不可,孟家人要做名垂千古的官。”   孟季年翻了个白眼,撇嘴道:“你行么?”   老神仙晃着二郎腿,气定神闲的说道:“这做官,只要够不要脸,心够黑,能审时度势,位极人臣不过是手到擒来。毕竟,你老子我是老神仙,从前朝做到今朝,熬死几个皇帝算个屁大的事。” 第6章 命定大劫   “都给我听好了,你老子我既然要当大官了,一人得道鸡犬也该升一升。从老大开始,你们说说自己中意的差使吧。”老神仙说完喝了一口茶,带着不可一世的笑意,看着儿孙们。   孟夷光:“......”   这,朝廷是孟家开的么?   “我呸,你当朝廷是酒楼,你想点什么官就点什么官?”赵老夫人骂了出来。   老神仙笑得眼睛眯了起来,眉毛胡子乱动,“不打没准备的仗,嘿嘿,本神仙神机妙算,在前朝时都让他们捞了个功名在身。要是搁到当下,只怕出十倍的银子也不够。”   赵老夫人默默转过了头,神情是一言难尽。   孟夷光从孟家男人们的脸上扫过,见他们都与有荣焉,垂眸掩嘴偷笑。   她真是太喜欢老神仙了,这种奸臣之家商议坏事的感觉,怎么都觉得又激动又美妙。   孟伯年开口道:“我喜欢算账,户部比较适宜。”   孟仲年喜好读书,当仁不让选了国子监。   孟季年摩拳擦掌,牛气哄哄的道:“我觉得,还是相堂比较适合我,父子共为相,简直是千古美谈。”   “呸。”赵老夫人干脆利落的骂了回去。   老神仙乐呵呵的道:“老三啊,脸皮厚是好事,厚过头了也得担心,那点子轻骨头,能否挂得住。”   孟季年瞅着赵老夫人手又伸向茶杯,他悄无声息移到孟伯年身后,很是识时务的说道:“我且偶尔谦虚一下,还是不要做官较好,省得哪天看同仁太蠢不顺眼,抓过来揍了,迟早得被罢官,老神仙还得被御史追着骂。”   接下来孟家孙子辈们纷纷说了自己的想法,京畿营的,吏部的,禁军班值的,文武皆有。   老神仙舒心大笑,朗声道:“虽然你们都不如本神仙聪明,倒还算有自知之明。本神仙在此重立家规,不可卖国,不可坑穷苦百姓,每人必须将律法熟记在心,且能举一反三。”   屋内商议得热火朝天,这时孟十郎迈着小短腿,灵活至极躲过仆人捉他的手,蹬蹬瞪冲进正屋,扬声大喊道:“九姐姐,你的国师夫君吵着要回去啦!”   孟夷光还未来得及说话,孟季年一下跳了起来,一边挽袖子一边往外冲,怒骂:“小兔崽子,看我给他一顿好打!”   孟家叔伯兄弟亦站了起来,默不作声跟在了他身后。   “回来!”赵老夫人一拍案几,震得茶杯晃了晃,老神仙眼疾手快扑过去扶住杯子,心疼得直叫唤:“哎哟我的上古御瓷。”   孟夷光眼角抽了抽,好吧,上古御瓷。   孟季年不情不愿的站住了,赵老夫人对孟十郎招了招手,他跑过去依偎在她怀里,她先前还凌厉的眼神瞬时柔和无比,慈爱的道:“十郎,后来呢?”   孟十郎一口气说道:“后来阿娘与嬷嬷前去瞧了,说是九姐姐还未用饭,按着规矩得用过午饭后才能走,于是国师姐夫就留了下来,现在已在用饭啦。”   “嘿,你个混小子,说话大喘气。”老神仙伸了个懒腰,摸了摸肚子道:“散了吧,也该用午饭了,老三与小九留下来,陪我们一起用饭。”   孟家男人们起身向外走,顺手将孟十郎也夹带了出去。   悄无声息用完午饭,漱口之后在软塌上坐下来吃茶歇息。   老神仙和蔼的看着孟夷光,说道:“小九,我仔细瞧过了你那国师夫君,在世人眼里瞧着是有些傻,可世外高人总有些与众不同之处。他性情至纯,像是未经雕琢之璞玉,你承继了我的聪明,定能将他打造成一块稀世美玉。”   孟季年在旁边翻白眼,赵老夫人斜了他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老头子其他本事没有,看人的本事还是有一些,这夫妻之间,哪能有十全十美之事,端看你想怎么过。”   孟夷光心里一暖,老神仙历经两朝,见机不对能够辞官蛰伏多年,将家人护在羽翼下毫发无伤。又特意留她用饭安慰她,担心她会难过。她笑着说道:“我醒得,老神仙祖母你们无需替我操心,我会过得很好。”   老神仙又扬起了下巴,说道:“要是你不愿意那样过活,亦无关系,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寻着法子让你合离归家。不然当这劳什子的官作甚,不就是为了家人们不受气,过得舒心自在么?”   孟季年也豪迈的道:“先前是赐婚不好反抗,现在亲也成了,要是你看那花花脸不顺眼,你老子我三教九流的朋友遍天下。”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阴阴一笑,“悄无声息弄没一个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老神仙与赵老夫人纷纷点头赞同。   孟夷光:“......”   她又想笑又想哭,有这样的家人在身后全力护着她,她定会活得很好来报答他们。   午饭后歇息了一会,孟夷光照着规矩回府,一辆马车回来,回去时崔氏足足给她准备了三辆马车的东西,周氏于氏嫂嫂们也送上了大包小包,她坐的马车亦放不下,干脆放在了裴临川的车上。   孟夷光与家人道别后,在崔氏的眼泪与孟十郎的嚎哭下艰难上了马车,到了国师府二门处下车,裴临川从马车里下来,看了看她,开口道:“小半个时辰不到。”   她眼眶红红,心里闷闷的,不太想说话,见到软轿过来,默不作声上了轿。   裴临川上前堵住软轿,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色,认真的说道:“我可以经常陪你回去。”   孟夷光抬眼看着他,什么叫我陪你回去?   裴临川眼底闪过笑意,“你家的饭食很好吃,我很喜欢小十,他比你好。”   世外高人,世外高人,孟夷光在心里默念,她不去看他,催促着婆子起轿。   回到蘅芜院略作洗漱,婆子们将大包小包搬了进来,夏荷叉着腰跟在一个行走的包袱身后,不住的出口训斥:“仔细着些,别掉下来了。”   孟夷光看直了眼,待到包袱被放下,阿愚那颗大脑袋露了出来,他回转身就要溜,夏荷向前一步捉住了他。   “跑什么跑,还有一车呢,你搬大石头堵院门的劲哪去了?”   阿愚扭着身子哼哧:“是得了国师吩咐,不是我。”   孟夷光错牙,她微眯着眼睛看着阿愚:“你去将马车里包袱全部搬进来,晚上我让厨房里炖大雁汤给你们喝。”   阿愚一听有吃食,欢快的应道:“是,我马上就去。”   有了阿愚出力,包袱很快搬进了屋子,他还主动留下来帮着整理,围着点心盒子迈不开腿,孟夷光看得眼睛疼,拿了几盒给将他打发了出去。   晚饭过后,孟夷光走动消食后回屋,裴临川又来了。   他不待招呼,自发在软塌上坐下,孟夷光看了他一会,客气的问道:“国师喝什么茶?我这里有老君眉与蒙顶石花。”   “就要龙井吧。”   孟夷光深吸气,对郑嬷嬷说道:“来一杯清水。”   裴临川不紧不慢的说道:“要蜜水。”   孟夷光看着他澄澈的眼睛与无辜的俊脸,无力的对郑嬷嬷说道:“去吧去吧。”   郑嬷嬷端上了蜜水,裴临川抿了一口,像是偷吃到鱼的猫,满足的眯起了眼睛。   孟夷光偏开了头,问道:“国师前来所为何事?”   裴临川拿出鼓鼓的钱袋子,另加一份地契与房契放在她面前,说道:“我有银子,这些都给你。”   孟夷光愣了一下,他等了一会,见她没有说话,主动解释道:“阿愚带回来的点心很可口,大雁汤也很鲜美。可阿垄说你在生气。”   他垂下头,神情居然有些羞赧,“我吃了你饭食点心没付银子,这样不对。我只有这些,买你的饭食可够?”   孟夷光心里微叹,还能怎样呢?她瞄了一眼案几上那两张纸,随口问道:“皇上就赐了你这些?”   裴临川眼神浮起一些疑惑,答道:“很多了,还有金子,我都给了你。”   他想了想补充道:“皇上说,国之初定,国库空虚很穷很穷。孟家有银子,你外祖父家更是金山银山,你被赐给了我,家里人愧疚,会给你十里红妆陪嫁。我不太愿意,我没有成过亲,赵牛儿说,成亲了是找个母老虎管住自己。”   孟夷光按了按胸口,他心性纯良,一定不要跟他计较。她看着她高冷的脸,忍不住好奇的问道:“皇上如此信任依赖你,你既然不愿意,赐婚你大可拒绝,为何又同意与我成亲?”   裴临川沉默半晌,答道:“我卜过很多卦,算过这是命定大劫,避不过。”   孟夷光念咒无效,她呼一下站起来,裴临川惊得向后仰倒,贴着软塌边,小心翼翼避得远远的,带着些许的惊惶说道:“你又生气了吗?可我没银子了,厨房还会让阿愚去提吃食吗?”   他眼神雾蒙蒙,像是有碧波荡漾,那么软软的看着孟夷光,她满腔的怒气被戳破,揉了揉眉心无力的说道:“不生气不生气,给你吃饭,你去吧,以后不要来找我,我还想多活几天。” 第7章 都是奇人   崔氏差了人来,帮着孟夷光修葺园子。瞧着蘅芜院也需要修缮,她见客院已经修好,想着干脆搬过去住一阵子,再慢慢修蘅芜院。   府里从早到晚响动不停,郑嬷嬷回来说,好几次都遇到了裴临川,在修葺的院子庭院前,一站许久看得极为认真。   孟夷光笑道:“看就看吧,只要不来烦我就成。”   不过她疑惑的是,他不去上朝么?怎么成日闲赋在家?   皇帝请了三次老神仙出仕,他矜持过后已经入了相堂,孟伯年与孟七郎也已照着先前的打算,去了户部与禁军班值。   难道裴临川空有国师名,根本没有差使俸禄?   想到这里,孟夷光有些坐不住,自己想过混吃等死的日子,可裴临川那么能吃,赚不到银子不说,说话还能气死人,连与阿爹都无法比,他至少还有个当丞相的爹。   孟夷光还没有去找裴临川,郑嬷嬷先找了来,生气的说道:“九娘,国师拦着栽种梅花的作匠,说一定要让他们按着他的指点来栽种,简直拉都拉不走。”   “莫非是堪舆风水?”孟夷光想着他是国师,五行风水这些肯定精通。   “可那树要是栽种在水边,离水太近根本种不成活。”郑嬷嬷也有些迟疑了。   “我去瞧瞧。”   孟夷光与郑嬷嬷来到湖边,靠着湖的院子被推倒后,地面被收拾整理干净,已经种上了一排排的树。裴临川背着手站挖好的坑边,作匠站在旁边一脸为难。   “这里,不能种。”裴临川见到她来,似乎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委屈的说道。   “为何?”孟夷光好奇的问道。   裴临川伸出手去拉她衣袖,伸到一半似乎觉得不妥,又缩了回去。他迈步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回头跟她说:“你且跟我来。”   孟夷光心下更为好奇,跟着他走远了些,他指着前面种好的树说道:“这一排种上去,不均等,不在一条直线上,丑。”   不生气,不生气。孟夷光又念起了清心咒,她忍住心里的怒意,和颜悦色的劝他:“国师,待树长大散开后就看不出来了。”   裴临川侧头看着她,脸上带着些愠怒,似乎在生气她的敷衍。   “我想....”   孟夷光飞快打断他,眯眼微笑着说道:“不,你不想。”她招呼着郑嬷嬷:“嬷嬷,你去让作匠继续栽种,国师不懂农桑,无需听他的。”   裴临川见郑嬷嬷去了,脚动了动,终是没有追上去,他看着孟夷光,气鼓鼓的说道:“我会农桑,我熟读齐民要术。”   孟夷光别开了眼,揉了揉眉心,无力的问道:“国师,你没有差使,不用去衙门当差吗?”   “有。”裴临川声音闷闷的,显然还在为种树的事不开心。   孟夷光讶异的看着他,居然有差使?“那你怎么成日在家?”   “天象有异,庆典大祭日,或皇上有重大之事宣召,才需进宫。”裴临川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在府里也可卜卦,宫里太吵。”   孟夷光眼里溢出笑意,他语含抱怨,显然这些时日府里大兴土木,也吵到了他,怪不得他闲得每天跑出来四处闲逛。   “那你有俸禄吗?俸禄几何?”   “有,每月俸禄三百两,再加其他添给。”春光日暖,阳光细碎洒在裴临川发间,他眼里亦散发出阵阵光彩,“不会白吃你的饭食,都给你。”   孟夷光笑得眉眼弯弯,国师大人不仅仅只有一张脸好看,每月的俸禄竟然与老神仙等同,享受着正一品的待遇。   他的确不算吃白食,她这些时日源源不断花出去的银子,总算能收回些,心情霎时好了许多。   “我的院子也要修葺,漏水。”裴临川顿了一下,抬手向客院指去,“我先搬进那里去暂住,阿愚已经将我贴身贵重之物搬了进去。”   孟夷光看着自己想要搬进去的院子,已经被他鸠占鹊巢,心下无力更甚,看来她还是高兴得太早。   她想了想说道:“去你院子看看,要是腐朽太过,干脆推了重起。”   裴临川双眼一亮,“好。”   待郑嬷嬷前来,几人一起去了裴临川住的天机院。   院门口的匾额崭新,院门油漆斑驳,看上去怎么都不般配。进去院门,是爬满青苔的影壁。绕过影壁,庭院里杂草拔过,随意堆在一旁,地面上有碎掉的瓦片,廊檐下的木地板翘起来,踩上去吱呀作响。   孟夷光沉默的走进正屋,塌几破旧,却一尘不染,案几上摆着细颈白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枝绽放着新芽的柳枝。   “这里漏水。”裴临川走到靠近窗棱处,抬手指向藻井,“水滴石穿。”   孟夷光抬头看去,雕花藻井破烂发霉腐败,有一角似坠非坠。   裴临川又带着她看了书房卧室,指了那些漏水之处,到最后他的语气中已饱含着无尽的委屈。   “请坐。”回到正屋,裴临川指着软塌,“我有蜜水。”   阿垄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端了两杯蜜水放在他们面前,又闪身不见了。   孟夷光看了看缺了一个口的杯子,在软塌上坐下,塌凹陷了下去,吓了她一跳。   裴临川嘴角上扬,眼里浮上了一丝得逞的笑意,“吓到你了。”   孟夷光:“......”   “皇上赐给你府邸,怎么没有修葺?这么大的院落,没有小厮丫环怎么看顾得过来?”   “修葺过,起初我住在蘅芜院。阿垄说,新娘要住新房,我搬出来让给了你。”裴临川又委屈起来,“娶亲不好。”   孟夷光:“......”   “我有阿垄阿愚,足够,人多了太吵。”裴临川似乎怕她听不懂,又认真解释:“他们自小伴着我长大,阿垄起初跟着先生,阿愚是先生捡来的,我也是先生捡来的。”   他是孤儿?孟夷光心中的郁闷散去了一些。   “先生是你师父?”   “算是,先生说不要叫他师父,卜卦之事,在于天分,如人太蠢,一辈子都教不会。阿垄阿愚都太蠢,所以没有学会。”说完他看着孟夷光,认真的打量着她。   孟夷光瞪着他,板着脸不说话,他要是敢说她蠢也学不会,她只怕会打爆他的狗头。   裴临川嘴唇动了动,识相的闭了嘴。   “你先生没有教你人情世故么?”   裴临川神情迷茫,好半晌才说道:“为什么有许多人这样问我?先生说,要听从自己的内心,如有太多私心杂念,无法堪破卦象。皇上说,懂人情世故会说话的人很多,只因他们太过入世,是大俗人。”   大俗人孟夷光:“......”   她恳切的看着他,温和至极的说道:“国师,往后你少说一些话好不好?你看,这世间就你一个国师,其他都是入世的大俗人。你已得罪了太后皇后,要是再惹怒她们,仔细把你拉下去砍了。”   裴临川神情平静,笃定的道:“不会,皇上不会允许。”   孟夷光俯身过去,循循善诱,“皇上以前要打江山,所以要依靠你卜卦,临出发前把你叫来卜上一挂,这一仗是凶是吉呀?可现在江山已定,太子又是皇后亲生,太平盛世无需你的卜卦。”   裴临川像是看傻子那般看着她,说道:“不止是卜凶吉,还有天象,四季雨水,洪涝灾害。”   孟夷光扶额,口干舌燥却一无所获,她捧起蜜水喝了一口,阿垄不知是不是放了一半水一半蜜,简直甜得发齁。   裴临川却喝得很是享受,放下杯子还抿了抿嘴唇似在回味。   “我也有卜不出来的时候,比如你,我看不清你的来历。”   孟夷光放下杯子,背心阵阵发凉,裴临川看出了她的不同,她会不会当作妖怪被杀掉?她强忍住心里的惊慌,问道:“你怕不怕?”   裴临川突然俯身过来,长臂一伸,修长的手指轻触她的脸颊,微凉的指尖让她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看,你身上是暖的,是活生生的人。”他缩回手,轻轻摩挲着指尖,脸上笑意隐隐,“我亦是奇人,我不怕。”   孟夷光心里莫名一松,怔愣片刻后总算缓和了过来。   “你给我吃食。”裴临川看着自己的手指,笑意更甚,“你的脸好似上次阿愚提回来的雪团子,雪白柔软,我还能再摸一下么?”   孟夷光猛地站起来,瞪着他威胁道:“再摸打断你的手!”   裴临川脸上笑意退去,明亮的双眼又雾蒙蒙,他不死心的道:“又不吃,只摸一摸。”   “再说以后不给你饭食!”孟夷光斜着他,下了狠招。   裴临川终是闭上了嘴。   孟夷光怒冲冲走出屋子,郑嬷嬷迎了上来,觑着她脸色说道:“又气着了?”   “没事,走吧。”   郑嬷嬷这才叹了一口气,与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这院子怎么能住人,柱子都被虫蚁蛀空了,要是下一场下雨,房顶说不定会塌下来。   阿垄说,这里也有好处,院子里有一窝野鸡,他们抓来烤了,饱饱的吃了好几顿。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   孟夷光苦笑道:“推倒重起吧,先让他去客院住着,别到时候几个傻子被一同埋了。”   “阿垄说,皇后的娘家兄弟徐侯爷,主动要帮着国师府修葺屋子,可国师拒绝了,说嫌弃徐侯爷不爱擦牙,人臭烘烘的,修出来的院子也会臭烘烘。”   孟夷光噗呲笑了出声,徐侯爷以前不过是拥有几亩地的乡绅,妹妹嫁给了同是乡绅起家的皇上,才一举升天,想必当了侯爷,从前的习气犹在。   笑完她又发愁,不知国师那张嘴,跟着皇帝一同发家,同是草莽英雄出身的新贵们,被他得罪了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  薪俸参考北宋时期的标准。 第8章 寒食节踏青   阴雨连绵的天终于放晴,廊下门口挂着用柳枝条串起来的枣锢飞燕,厨娘手巧,燕子用白面捏得栩栩如生。   夏荷与春鹃提着食盒,郑嬷嬷怀里抱着衣衫包袱,几人跟在孟夷光身后,来到二门边正准备上马车,裴临川不知从哪里闪身出来,堵在了马车前。   他向来清冷自持,此刻却是非常不满,神情愠怒:“我不喜冷食。”   孟夷光见时辰不早,阿娘怕是早已出了城,不愿与他胡缠,敷衍他道:“今日大寒食,明朝就可开火,你且忍一忍。”   裴临川垂眸沉吟片刻,指着春鹃她们手里的食盒,问道:“那里面是什么?”   “点心蜜饯。”孟夷光见他眼睛一亮,忙又说道:“与给你送来的一样,香油拌春笋,春韭烙饼等,不过是些寒具吃食。”   “你去何处?”裴临川总算放过了吃食,又不断打量着孟夷光,抿嘴一笑,指着角落里一颗绽放新芽的树道:“你很像它。”   孟夷光看着自己身上湖绿的衫裙,沉着脸绕过他上了马车。   “你去何处?”裴临川不依不饶,跟上来扶住车门问道。   孟夷光叹气,答道:“出城去踏青。”   裴临川想了想,叮嘱道:“须得早日回城,车马众多,会挤。”   想不到他还会关心人,孟夷光微微笑起来,只是才笑到一半就笑不出来了。   “别误了回府开火。”   “郑嬷嬷,上车走了。”孟夷光唤了声,郑嬷嬷忍住笑意,对裴临川曲膝施了施礼,爬上马车,车夫驾车往府外驶去。   郑嬷嬷见孟夷光一脸郁色,笑着劝解她道:“国师倒是实诚,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会如实道出,总比那些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什么话都闷在心里的好。”   孟夷光没好气的道:“那是,他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绝对不会委屈自己,断不会去管听的人会不会生气。”   郑嬷嬷陪笑道:“得往好处想,至少他挣得的银子全部交了来,自己一个大钱都没有留。”   前些天阿愚去领了裴临川的俸禄,回来交到孟夷光手里后,眼巴巴站在那里不肯走。   她还以为他又想着吃食,给了他些点心后,他接过去仍旧一动不动,她奇道:“阿愚,可还有别的事?”   阿愚答道:“还未发月例,我与阿垄的都未发。”   孟夷光愣了一下,她还以为阿愚领回来银子,定是先交给了裴临川,他留下一些再送了来,没想到却直接交到了自己手里。   她清点了一下银票与碎银,差不多三百五十两左右,诧异的道:“怎么多出这些?”   “添给折了现银,户部说,以后冰敬炭敬等都折成现银发放,省得麻烦。”   孟夷光想到徐侯爷在户部当差,采买官员所发放的添给,中间一经转手,自是捞足了油水,只是不知谁在其中做了手脚,断了徐侯爷的财路。   这些朝堂大事,自有老神仙那边去操心,她将之抛诸脑后,问道:“先前你与阿垄的月例几何?”   “阿垄二两,我一两五钱。”   孟夷光思索片刻,拿了四两五钱银子给他,笑道:“你们当差辛苦,以后就与我身边的嬷嬷丫环同等,阿垄二两五钱,你二两。”   阿愚接过去笑得牙不见眼,破天荒叉手深深施礼,微微激动的道:“谢过夫人。”   “比起阿爹来,是好了那么一点点。”孟夷光叹道,郑嬷嬷听后忍俊不禁,噗呲笑出了声。   孟季年手松,经常向崔氏讨钱,被骂了几次之后,就学会了藏私房钱。院子里都被他藏遍了,只是每次都被孟十郎翻了出来,乐颠颠的交给崔氏,换取一两个大钱的打赏,或者一块糖。   气得孟季年大骂孟十郎蠢,那些银子何止一两个大钱与一块糖。最后他为了防孟十郎,居然将银子藏在了藻井里,只是他扒开藻井之后,没有再合严实。   有次他与崔氏屋里,藻井掉下来恰好砸在了他头上,碎银铜板跟着掉了下来,滚得满地都是。   崔氏气得差点没晕过去,将他赶出院子去与孟十郎住了差不多一个月,他陪尽小意伏低做小才又让他回了屋。   不仅仅是孟季年,从老神仙起,孟家男人都爱藏私房钱,而且还互相包庇,因此被家里女人追着打骂的事层出不穷。   孟夷光心里感慨,孟家男人不易,孟家女人更不易。   马车出了城,官道上行人车辆络绎不绝,都赶着晴好天气出门踏青上坟。   孟家祖籍在江南青州,老神仙每年只提前差使小厮回去祖宗坟前烧纸祭奠,孟家人在清明时,循例会去京郊的庄子游玩踏青。   京郊云水山下,都是达官贵人的田庄,马车下了官道驶入小道,一路上青山碧水,宅院掩映其间,美得像是世外桃源仙境。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郑嬷嬷疑惑的道:“这么快就到了?”她从车窗里探出头去,只见前面道路狭窄,两辆马车能堪堪驶过,只是对方马车比寻常马车宽大许多,车上大大的徐字甚是显眼。   车夫上去交涉几句,又走了回来,为难的说道:“九娘,马车上是徐侯爷家的三娘子,说是他车宽不好调头,让我们退回去让路。”   郑嬷嬷气道:“他们明明后退几步,我们的马车就可以过去,要是我们退后,须得退上官道去,后边还有马车过来,难不成都要一起退?就是皇上出行也没这么大的阵仗,简直欺人太甚!”   徐家车夫已经不耐烦的大喊起来,“前面的车挡着作甚,快快驶开!”   郑嬷嬷气得就要下车去理论,孟夷光拉住了她的袖子,说道:“嬷嬷别急。”她看着车夫问道:“对方有几人?”   车夫回头看了一眼,答道:“马车前面坐着车夫与小厮,还两个粗壮的婆子下了车来。”   孟夷光算了算,后面车上坐着春鹃与夏荷,再加上两个车夫,打赢的胜算不大,她说道:“我们退回去,让她先过吧。”   郑嬷嬷直骂道:“徐家这是仗着有皇后太子,完全不把国师府与丞相府放在眼里。”   孟夷光劝道:“且莫与蠢货争一时意气。”见郑嬷嬷仍旧意难平,她笑道:“以后出门记得将阿愚带上。”   郑嬷嬷想想也是,他们几人势单力薄,要是对方发横动起手来,挨上几下是争得闲气却吃了大亏。   马车掉头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车夫上前来说道:“国师来了,说是马车只有向前,没有退后的道理,他不肯退让。”   孟夷光惊讶至极,裴临川居然跟来了?这时车外一阵扰攘,她忙探出头去一看,只见阿垄阿愚两人,生生将马车合力抬了起来,往后面宽阔处一扔,阿垄往回走,阿愚如根石柱立在那里。   徐家车夫张牙舞爪扑上去,阿愚一只手抱在胸前,一只手轻巧的将他拎起来一甩,如倒栽葱般,车夫脚朝天头朝下插在了农田里。   孟夷光与郑嬷嬷被逗得笑个不停,徐家马车上一直未露面的徐三娘这时下了马车,她肖似皇后,方脸方腮,身形比皇后还要壮实一倍。怪不得她会使用粗壮的嬷嬷,有了她们的陪衬,她看上去也会娇小许多。   她原本怒气满面,见到阿愚时倒是愣了一下,探头往前面一看,脸颊上居然浮起了两朵红晕,迈着碎步上前,无视孟夷光的马车,径直向后面裴临川的马车走去。   孟夷光讶然片刻,随即恍然大悟,他得罪皇后,怕也是因为徐三娘。她探出头去,眯着眼睛看起了热闹。   郑嬷嬷也看出了端倪,气得呼吸都重了,她倒要看看,当着人家正头娘子的面,徐三娘能做出什么不要脸的事来。   徐三娘对着裴临川的马车盈盈一礼,娇声道:“裴哥哥,对不住我不知道是你,无意堵住了你的车,你也是来踏青么?”   车里鸦雀无声,阿垄面无表情答道:“国师交待了,由我替他答话。国师没有兄弟姐妹,再说娘子长这样丑,与国师全无相似之处,不会是国师的姐妹。”   徐三娘难堪得眼眶都红了,她咬了咬唇,指着车子说道:“我不信,你让裴哥哥亲自来与我说。”   阿垄岿然不动,答道:“国师交待了,说是徐家人不爱擦牙,臭烘烘的会熏着他。”   徐三娘再娇纵,亦不过是个小娘子,面皮薄再也挂不住,羞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噎着道:“我有擦牙,只是阿爹不爱擦牙,你莫乱造谣。”   阿垄一拉缰绳,车子越过徐三娘,缓缓的吐出一句:“聒噪,乌鸦。”   徐三娘的哭声更响,哭得直抽抽。   孟夷光与郑嬷嬷,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俯直不起腰来,直到马车驶到孟家庄子门前,马车停下她们下了车,见到后面马车上下来的裴临川,还笑个不停。   裴临川神色自若,指着孟夷光的脸说道:“胭脂花了,像是猴子屁股。”   孟夷光被噎得差点仰倒,恼怒的拍向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指,瞪着他道:“再乱说话不给你饭食!” 第9章 热闹的庭院   庄子里四处绿意盎然,阡陌交错,春日煦暖,呼吸间皆是草木花香,如果没有裴临川的聒噪,一切恰都刚刚好。   “有一种朱砂入药,涂抹在脸上,红色永久不褪。”裴临川背着手,不住的转头看着孟夷光,眼神满含期待,见她毫无反应,又补充道:“我会配制。”   谁要永远在脸颊上顶着两坨红色?孟夷光扭开头,加快了脚步。   裴临川长腿一迈就跟了上去,微微弯下腰侧头去看她,再次强调:“我会配制。”   孟夷光深吸气,猛地一转身,裴临川唬得像是受惊的小鹿往后一跳,背在身后的手一抬,宽袖将脸挡了个严严实实。   真是.....,她又好气又好笑,无奈的说道:“我不打你。”   听到她这么说,裴临川才将手放下,竟微微松了口气。他认真的说道:“我以为你要打我。幼时我曾经被打过,很痛。”   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不相信,捞起袖子将胳膊伸在她眼皮下,“这些伤疤都是。”   白皙的肌肤上斑痕交错,这么多年还是如此清晰,当年幼小的他该受了多少虐待?孟夷光的心里一酸,温声道:“都过去了。”   裴临川收回手,将袖子放下来,仔细的抚平皱褶,慢悠悠的说道:“我长大了,你打不过我。”   孟夷光:“......”   “你打我我也不会还手,你是我媳妇,我得护着你,小十跟我说过,孟家男人都得让着媳妇。”裴临川将她看了又看,垂下眼眸不由自主舔了舔唇,“他不说我亦知道。”   孟夷光像是条干涸的鱼,蹦到一个浅水坑里,坑里有只叫裴临川的王八,认命吧。她无力的问道:“你跟来做什么?”   “我没踏过青。”裴临川四下张望,指着前面的来人说道:“你阿爹来了。”   孟夷光抬头看去,孟季年与孟十郎,大步朝着他们奔来,两人一样夸张伸着手臂,深情呼唤。   “小九。”   “九姐姐。”   孟夷光叫了声:“阿爹。”又摸了摸孟十郎头顶的小揪揪,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孟季年腰一摆,将裴临川顶到了一边,还狠狠斜了他一眼,转过头对着她又满脸笑容。   “你阿娘见你迟迟未到,担心你路上出了事,差我来迎一迎。当然呢,没有你阿娘吩咐,我也准备来。”   “撒谎,阿爹说老神仙是丞相,就是像螃蟹那样横着走,也无人敢惹,女人就是想太多。”   孟十郎一矮身,灵活闪到裴临川身后,躲过了孟季年要揍他的手,嘻嘻一笑,“阿爹在挖沟,说要弄一处曲水流觞,好与友人一同饮酒作乐。”   孟夷光看着孟季年的衣衫下摆,上面沾满了泥土,她移开目光,阿爹只怕又要被阿娘揍了。   他鄙夷的看着孟十郎,说道:“你小子那一手大字写得比狗屎还要臭,哪里懂我这等书法圣人的雅事。”   裴临川神情罕见的柔和,牵着孟十郎的小手跟在孟夷光父女身后,插嘴说道:“来时路上是出了事,徐家马车挡住了路,不肯相让。”   孟季年霎时一蹦老高,眉毛胡子一起乱飞,如见了鬼一样,失声道:“小九,你难道没有告诉对方,你祖父是丞相?”   在老神仙入了相堂后,孟季年给孟夷光送了一辆马车过来,车壁四周,每面上都挂着斗大的字:“孟丞相府”。   她虽然很想要,但总觉得太过羞耻,终是忍痛退了回去。   “都怪你阿娘,那些马车上的字多好多明显,她硬是不许我挂。唉。”孟季年颇为痛心,又扯着嗓子骂道:“徐家算什么东西,你祖父可是丞相,丞相!”   孟夷光抿嘴笑,自从老神仙当了丞相,孟季年走路都得挑着大路走,无他,小路太窄,他的螃蟹步施展不开。   “徐家女婿是皇上。”裴临川冷不丁又说道。   孟季年脸色一黑,跳转身挽着衣袖,骂道:“嘿,这哪来的混小子,看老子今天不好好收拾你!”   默默跟在身后的阿愚阿垄忽地闪身上前,气势凌厉冷然,像是两尊杀神护住了裴临川。   孟夷光心一沉,忙拉住孟季年,强笑道:“阿爹,他们将徐家马车掀开了,已经出过了气。我们快走,阿娘怕是等急了。”   孟季年瞄着阿愚阿垄,心里一凛眼神微眯,飞快衡量了一下,算了,下次等到那混小子落单时再揍他。大丈夫能屈能伸,像是没事人般又笑眯眯的,数落起了徐家。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全府上下加起来就只认得一个字,那就是‘丑’,男的歪瓜裂枣,女的歪枣裂瓜。   这个丑字刻在了他们心头,不认不行。长得跟城门柱子一样,怪不得皇上要赐那么大的府邸给徐家,小了哪里能安下柱子。”   孟夷光又想笑又无奈,孟季年的嘴比裴临川的还要毒,她劝说道:“阿爹,太子身上可流着一半徐家的血,你可别说得太过。”   “你当你老子傻,我又不会当着他们面说。”孟季年嘴角都快撇到了地上,“再说了,京城里谁不知,真是笑死人,徐家不过勒着裤腰带存下了几亩地,丰年多收了几斗粮食,卖了得了几个大钱,却充起了世家贵人派头。   小妾通房塞满了后院,大柱子生了一堆小柱子。这下可好,小柱子没人要,四处托人保媒拉纤,想将小柱子插遍京城。京城世家简直人人自危,生怕柱子砸到了自己家。”   孟夷光瞄了一眼裴临川,徐家柱子不差点也插到了国师府么。她想起徐三娘的身形,柱子对裴临川的冷脸,忍不住哈哈大笑,惹得他不住的看向她,一眼又一眼,一会释然一会又深思,神色变幻不停。   前面的笑闹声不断,占地宽阔无比的主院里,疏朗高敞的五间正屋,两旁没有厢房显得更为开阔。庭院里除了古朴趣致的亭台楼阁,还修建了捶丸场地,赵老夫人为首,领着周氏她们正玩得开心。   姐妹嫂嫂们有的在投壶,有的聚在一起吃茶说话,守着还不会走路的幼童。老神仙与周氏的阿爹周伯爷两人面前摆着围棋,却站着手舞足蹈吵得唾沫横飞。孟家兄弟围在一起,孟伯年双手举得老高,将骰盅摇得惊天动地,嘴里大叫道:“押大押小,押好离手啊!”   小童摇摇摆摆在笑,扑到案几上伸手去抓果子点心,奶嬷嬷丫环们弯要护着,生怕他们跌倒伤着,廊下鸟笼里的鸟儿,也跟着凑热闹叫得欢快无比,庭院里热闹不堪。   裴临川一进院门,就震惊得瞪大双眼,眼前的景象,他从未曾见过。   孟季年领回了孟夷光,完成差使后又抓起放在大门后的锄头,扛在肩上去挖自己的泥了。   崔氏见到孟夷光,忙踮起脚尖对她招手,“小九,快过来。”   妇人们也一起看了过来,周氏娘家嫂嫂们未曾见过裴临川,笑着招呼:“新姑爷也来了,快领过来让舅母们认识认识。”   裴临川说不出的惊惶,孟夷光在前,一路笑着跟家人亲朋们打招呼行礼,他如坠入云层里,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捶丸场地边。   那些神态各异的贵妇人们,眼里含笑打量着他,他就是面对千军万马,也没有此时的无助。   “大舅母,二舅母。”孟夷光团团曲膝施礼,笑着跟周家舅母们打招呼,这些人在她出嫁时添了丰厚的妆,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小九快过来,照着规矩我们可要给你们见礼,这样不是折煞我们么。”?轻?吻 ?最?萌?羽?恋?整?理?   大舅母忙扶起孟夷光,她笑着道:“大舅母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的长辈,那里有长辈给晚辈见礼的规矩?”   二舅母插嘴道:“小九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哪是那等得了点势就摆起了谱之人。”她凑到孟夷光耳边,低声道:“姑爷长得可真好看,你阿娘该放心了。”   孟夷光垂首羞涩的笑,崔氏牵着她的手,上下仔仔细细打量着她,见她面色红润,比起先前回门时气色还要好上几分,提着的一颗心终是落回了肚子里。   她抬眼看去,裴临川束手束脚站在一旁,促局不安又不知所措,笑着说道:“国师你喜欢玩什么,自去玩去,这里都是自家亲戚,无需客气。”   裴临川如释重负,僵硬的叉手施礼后,转身大步走得飞快,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下,然后转身走到孟夷光身边,木着脸说道:“除了下棋,他们玩的我都不会。”   他声音中的委屈浓得要滴落下来,却极力忍着,孟夷光忍住笑,说道:“那你去与老神仙下棋吧,记得不要赢,要输。”   “为何?”   “因为他是长辈,你得尊老爱幼。”孟夷光看向又重新坐下来下棋的两个老头,落子间还不忘撇嘴怒瞪,她微笑道:“小十,你领国师过去。”   孟十郎牵着裴临川的手,蹦蹦跳跳往老神仙处走去,这时旁边的花丛里,一个高瘦的男子钻了出来。   他身着素净的细布衣衫,一手持镰刀,一手握着几颗婆婆丁,温润如暖玉的脸笑意盈盈,温和的唤她:“九妹妹。” 第10章 偷袭的小贼   孟夷光愣了一下,崔氏笑道:“阿洵回来了,你二婶婶邀了他过来,他呀,还是醉心于医术,一来就闷头四下找药材。”   陆洵是于氏姐姐的儿子,陆家祖上几代皆为太医,到了陆洵父亲这一辈,因牵扯进前朝后宫阴私获罪被赐死,如今陆家只剩下了他一个男丁,与寡母相依为命。   “洵哥哥。”孟夷光忙迎上去笑着曲膝施礼,他忙避开叉手还礼,走近了仔细打量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随后放下背上的竹筐,将手里的镰刀与婆婆丁进去,又拿了布巾擦干净手,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吓了一跳,正要挣脱,他温文一笑,“听说你大病了一场,我把把脉,看是否痊愈。”   没一会后,陆洵放开了手,说道:“身子无碍,只是有些火气。”   他指了指脚边的竹筐,“这些婆婆丁你且拿回去,让厨娘洗净了拌着吃,美味又下火。”   孟夷光让郑嬷嬷接了过来,又颔首道谢,抿嘴笑道:“没想到你除了治病,还擅庖厨。”   “常年在外游历,赶不上打尖住店,露宿荒郊野外之事常有,久而久之也就会做一些。”   陆洵转头看向裴临川,恰逢对方也正回头看过来,两人视线相对,他怔楞片刻,叉手遥遥一礼。   裴临川面无表情转开头,毫不理会,牵着孟十郎往老神仙处走去。   孟夷光心下尴尬不已,解释道:“他不喜与人打交道,切莫与他计较,他性情如此,对谁都一样。”   陆洵笑容不变,温和的说道:“世外高人总有些不同之处,我自不会放在心上。九妹妹,你成亲时我未能赶回来,对不住。”   说完从荷包里拿出张叠起来的纸递到孟夷光面前,她疑惑的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些药名以及剂量。   他解释道:“你尚年幼,不宜有孕,按着这个方子去抓药熬了,兑水泡上半个时辰可以避子,待长大些,停药小半年即可,亦不会伤身。”   孟夷光脸不由得红了红,陆洵陆洵倒神情坦然,“你且去玩吧,那边还有一些草药,我去采摘下来,趁着天放晴正好晾晒。”   郑嬷嬷拿出婆婆丁,将竹筐回去,他接过背到身后,往院墙边走去,孟夷光也转身去找崔氏。   不一会只听后面有大动静,她回头一看,陆洵挥动着手臂踉踉跄跄向前,直扑到院墙处双手撑住墙壁,才堪堪稳住身子没有跌倒。   阿愚袖着手,昂首挺胸从他旁边走过。   孟夷光咬牙,猛地转头看向裴临川,只见他收回了目光,危襟正坐面无表情,落下了手里的棋子。   她忍了又忍,算了,回去再跟他们算帐。脸上重又浮上笑容,去看崔氏她们打捶丸。   午饭大家用了一些寒食略作歇息后,周家人回了京城,陆洵去了山上采药,庭院瞬时清净了许多。   老神仙叫过孟夷光与孟季年,在僻静处的亭子里坐下来,问道:“来时与徐家人撞上了?”   孟夷光将路上的事说了,老神仙听后神秘一笑,低声道:“你且避开些,徐侯爷如今可是火气上头,别被乱火烧着了。”   她略一沉思,问道:“可是因添给之事?”   老神仙眼睛蓦地精光闪动,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抚着抚须频频点头道:“小九就是聪明,比你老子聪明。”   孟季年嘴角下撇,很是不服气。老神仙横了他一眼,训斥道:“怎么,你还别不乐意,瞧你最近做的那些丢人现眼的事,我都不稀得说。”   “我哪里有丢人现眼了?你好不容易当了官,还不许我开心炫耀一场?”   老神仙扬起手敲向他的头,他像是孟十郎般,矮身灵活一闪躲开,还不忘得意的偷笑。   “老子不跟你计较,你心里自己掂量掂量,做之前过一遍律法。”   老神仙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会他,对孟夷光悄声道:“你阿娘不是给了你陪嫁铺子么,趁着还早,多存一些炭,到了冬日发放炭敬时,把你的铺子添到采买名册里。”   孟夷光一愣,这改制才没几日功夫,又要改回去了?   “后戚势力不能大,徐家那样的草包正好。再说发放银子还是添给,户部支出皆一样,皇上只会顺水推舟。”   老神仙摇摇头,翘着二郎腿笑得欢快无比,“有些人就是心太急,一心要做纯臣,这名垂青史哪有那么容易。”   相堂现今共有三个丞相,王相先前是皇帝的谋士亲随,苏相是前朝的丞相,建立新朝之后又做回了老本行。   只是有许多清流文人,明里暗里写文骂他,什么一家女许两家男,立了贞节牌坊的烈女有了身孕等等。   因有苏相在前,老神仙出仕时骂声少了些,这也与孟季年有关,他狐朋狗友遍天下,消息又灵通。得知是谁写了酸文后,招呼上那些朋友,偷偷往人家院子里泼粪,在大门上泼狗血,手段花样百出。   那些文人们动笔杆子还行,真遇到这样的泼皮行径,他们也只能干瞪眼,最后只得忍气吞声,没人再敢骂老神仙。   孟夷光有些迟疑的道:“老神仙,这炭敬只怕获利颇丰,要是由我的铺子供出,大伯二叔他们,会不会有想法?”   “赚银子谁不想,可也要有那个本事,我自会跟他们说清楚。你嫁给了那么大一尊神,连皇上都要哄着他看他脸色,给你谁敢有异议?”   老神仙嘿嘿一笑,凑近了说道:“要是有谁敢在背后嚼舌根,你放国师出来说话,气死他们作数。”   孟夷光想到那尊大神的一张嘴,全京城怕是没人能受得住,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她也笑了起来,大方的说道:“炭敬赚得银子后,我给大伯二叔他们两房多孝敬一些,银子重要,家人和睦也重要。”   老神仙心下甚慰,赞赏不已的点头,“好,小九心胸气度宽广,哈哈像我像我!”   “也给你老子多孝敬一些。”孟季年不满的斜了她一眼,“记得别告诉你阿娘。”   孟夷光淡笑不语,装作没有听到。   与老神仙说过话之后,与崔氏她们又坐着吃了几盏茶,所有人打道回府,浩浩荡荡的马车一路走走停停,回到国师府已精疲力竭,时辰已晚,用了些点心之后便洗簌歇息。   翌日清晨用早饭之时,她见有新鲜翠绿的拌马兰头,想起了昨日陆洵送的婆婆丁,便随口问了一句。   郑嬷嬷提起这个就疑惑不解,皱眉说道:“我回到府里之后,就将婆婆丁送到了厨房,叮嘱厨娘早上做了,正好就着粥吃。   谁知早上厨娘起来一看,那筐子婆婆丁居然不见踪影,怎么都没找着,现在都还一头雾水。要是府里进了贼人,贵重之物不偷,偏生去偷不值钱的几根野菜?”   孟夷光一顿,霎时明白了谁在其中捣鬼,裴临川这个混账,昨天的事还没来得及跟他算,今天他又撞了上来!   她重重放下筷子,起身站起来往外走,“嬷嬷且随我去,我带你去抓那偷菜贼!” 第11章 吵架   郑嬷嬷从未见孟夷光如此生气过,脚步生风走得飞快,往裴临川住的院子方向走去,脑子一想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她生怕两人吵起来,照着国师那张不饶人的嘴,恐她又会落一肚子闲气,出言劝道:“九娘,你消消气,国师他说话做事从不拐弯,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就别与他计较了。”   “别人也就算了,得罪了外人不算,还得罪自家人,陆洵招他惹他了?”   孟夷光越说越气,裴临川得罪了人,自己跟没事人一般,可现在她嫁给了他,那些帐只会算到他头上来。   “再说了,人吃五谷杂粮,难保没个生病的时候,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夫!他那德性,我以后哪来的脸再见陆洵?”   孟夷光脚步慢了下来,国师府里花草树木经过修剪栽种,目光所及之处,已经花团锦簇郁郁葱葱。   可这些,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如水般流出去换来的,她只要一想到就心痛。   “陆洵的阿娘身子不好,他这次回京后怕是不会再出去游历。生药铺子里一直缺坐堂大夫,卖药得来的利终是有数,我想请他在药铺里坐堂看诊,诊费全部归他,开出方子得来的净利也分他三成。”   郑嬷嬷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孟夷光打的是这般主意,先前还疑心她是不是看上了陆洵,一颗心平白无故提了半天,这下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于是也不再劝,她自大病之后,人就愈发有分寸知进退,不知比以前聪明了多少。   连老神仙那样的老狐狸,也常常将她叫去跟前说话,这在孙辈中可是独一份。   两人到了裴临川的天机院门前,阿垄蹲在院门边,一手捧着个斗大的碗呼噜噜喝粥,一手捏着几个虾仁香菇蒸饺往嘴里送。   旁边摆着的食盒里,已摞着几个空碗碟。见到她后,嗖一下站起来,一溜烟绕过影壁不见了。   这三个傻蛋,一个比一个能吃,孟夷光只觉得心里的火气又一点点升了起来。   她冷着脸走进去,阿愚也似阿垄一般,蹲在一旁用早饭,庭院中,裴临川身着短了一截的劲装短打,白脸涨得通红,满头大汗在蹲马步。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阿愚吞下口中的馒头,走过来指着角落里燃着的香说道:“还有小半柱香的功夫,夫人你且等等。”   孟夷光双眼微眯,绕着裴临川转了一圈,他左右晃了晃,腿不住颤抖,想是已经坚持不住了。   不过只瞬息间,他双腿一软往前扑去,阿愚像离弦之箭冲上来,粥碗馒头仍旧牢牢抓在手里,用背顶住了他。   裴临川撑着阿愚的背,喘息了一会才慢慢站直身子,却将头扭向一旁,梗着脖子不去看她。   孟夷光那个气,他还有脸先给她脸色看!她想到他那狗脾气,强压下怒火,好言好语跟他细细解释。   “陆洵是二婶的外甥,是极亲近的亲戚,你对他的见礼不能视而不见,得客气些。他没惹到你,你指使阿愚去算计他,害他跌跤做甚?   他医术高明,诊脉过后见我有些上火,将自己挖的婆婆丁送给我吃,正好春日野菜新鲜,又对症。你从厨房里把婆婆丁拿走了,吓得厨娘以为遭了贼。”   裴临川回过头,板着一张脸,昂首看着天空,仍然不看她,冷冷的说道:“我很生气。”   孟夷光错牙,“你生的哪门子气?他哪里惹到了你?”   “幼时先生教我,要是有野狗前来抢食,就将野狗打回去。”   裴临川终于肯低下头,瞄了她一眼又飞快移开目光,“他想跟我抢雪团子,我就打他。”   孟夷光脸更黑了,她是他与野狗嘴里抢夺的食么!什么叫他的雪团子?   “我的功夫不好,先让阿愚替我去打,等我练好了功夫,我会亲手打他。”   他抬了抬手脚,“这是阿愚的衣衫,他矮我高,短了,需要做新衫。”   “裴临川!”听他拟定了计划,接下来还有后续动作不说,还厚着脸皮提要求,孟夷□□得七窍生烟,怒喝道:“他是自家亲戚是大夫,不是与你抢食的野狗!”   “我与野狗抢过食,能分辨出他是野狗。”裴临川气鼓鼓的,突然抓起她的手臂,手指按在她的脉搏上。   她怒瞪着他用力抽手,想不到他看起来羸弱,力气却不小,用尽全力都没有挣脱。   “我也会号脉。”裴临川放开了她,又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翻,嘴角下撇,“你白白胖胖中气十足,用眼看已足矣。”   血轰一下涌上孟夷光的脑门,白白胖胖,她只是婴儿肥未退,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怒极抬起脚踢过去,裴临川往旁边一闪躲开了,他紧紧抿着嘴唇,双目亦闪动着火光,死死盯着她。   “我还未用饭,肚子饿会更生气。”   孟夷光拔高声音,怒道:“你还想用饭,从现在起,厨房的饭食没你的份!”   裴临川冷哼一声,扭过头气冲冲回了屋子。   阿愚捧着空碗,眨巴着小眼睛问道:“我的那一份呢?”   “你也给我饿着!”孟夷光瞪着他,两个狗腿子吃得比谁都多,吃饱了尽帮着做坏事,“阿垄也一样!”   阿愚的脸一下垮下来,如丧考妣。孟夷光斜了一眼蹲在角落里耷拉着脑袋的阿垄,怒气冲冲来,怒气冲冲离开了院子。   郑嬷嬷愁肠百结,国师性子执拗,孟夷光虽说性情温和,可她一旦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两人这一闹,只怕谁都不会先服软,唉!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小天使们,月底了营养液要过期啦,有剩余的就浇灌一下吧,谢谢谢谢。 第12章 斗法   几天下来,孟夷光与裴临川两人互不理睬,无人肯先低头。   裴临川也很硬气,没有让阿愚再去厨房提吃食,他依旧穿着不合身的短打,每日雷打不动的蹲马步。   他人极聪明,悟性又佳,现在已经能蹲上一炷香的功夫不摔倒,更习起了拳脚功夫。   孟夷光心里的火气更盛,三餐都吃婆婆丁,唇角还是冒了个大大的包,又痛又难看。   郑嬷嬷忙不迭的去抓了败□□来,她连服了几副下去,才微微好转一些。   这天她用过早饭,又喝了一大碗黑黑的药下肚,肚子发胀嘴里发苦,难受得小脸皱成一团。   郑嬷嬷忙将蜜饯递到她面前,她抓了几颗放进嘴里,酸甜味蔓延,总算将苦药味压了下去。   郑嬷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更将裴临川骂上了许多遍,自家娘子肯定不会有错,孟家女儿嫁给他,那是他祖坟葬得好。   当阿愚来找孟夷光时,郑嬷嬷与春鹃夏荷,三人立在她身后,怒目圆睁瞪着他,仿佛要在他身上扎出几个窟窿来。   可怜人高马大的阿愚,缩着脖子不敢抬头直视。   孟夷光倒是和颜悦色,问道:“阿愚你有何事?”   阿愚挠了挠脑袋,鼻子抽了抽,憨憨的脸上绽开讨好的笑:“夫人,我与阿垄可否先支几月月例?”   孟夷光抬了抬眉毛,捻起一块蜜饯慢慢吃着,淡笑不语。   阿愚掀起眼皮飞快瞄了她一眼,又垂下头说道:“买吃食没了银子,一个大钱都没了。”   孟夷光心里霎时乐开了花,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都买什么金贵吃食了,要花那么多银子?”   “先前去分茶铺子买回的吃食,国师吃不下,我与阿垄也觉着难吃。连换了好几家,最后去了会仙楼买,才勉强能入口。”   阿愚的脸色垮下来,哭兮兮的说道:“会仙楼的一道菜差不多要上一两银子,我与阿垄积攒下来的月例都花没了。”   孟夷光低头闷笑,心里的郁闷一扫而空,大方至极的说道:“好呀,你要支几个月的?郑嬷嬷去取银子来,让阿愚签字画押。”   阿愚先是高兴,随即楞了愣,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想了,随口道:“就半年的吧。”   郑嬷嬷冷哼一声,拿了银子纸笔过来,看着他签字画押后,将银子交给了他。   阿愚手里捧着银子,小眼睛里迷茫又起。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满含祈求:“夫人,国师认定的事,从来不会更改,你可否去向他低头认个错?国师本来就没有错,国师怎么会有错?”   不待孟夷光开口,郑嬷嬷与春鹃夏荷齐齐怒吼:“滚!”   阿愚脚下打跌,往屋外一溜烟跑了。   郑嬷嬷她们正要劝,孟夷光却心情大好,闲闲笑道:“我倒要瞧瞧,他那些银子拿去会仙楼,能花几天,离发放俸禄的日子可还要大半个月呢。”   果不其然,没两天之后,阿愚又来了。   这次孟夷光却没像上次那般,二话不说就支了银子给他。   “阿愚,你们这银子要支到何年马月去啊?照着这般支法,只怕你们这一辈子的月例,很快就支得一干二净。”   阿愚沮丧至极,可怜巴巴的说道:“一个大钱都没啦,没银子去买晚饭了。”   孟夷光神情愉快,却很是同情的道:“哎哟,好可怜呢。唉,我这个人心善,见不得人受苦。   这样吧,你与阿垄去厨房用饭。郑嬷嬷,你去厨房里传个话,就说阿愚阿垄在灶间用饭,让她们多备两人的饭菜。”   阿愚的小眼睛瞬间散发出光彩,他叉手深深施礼谢过孟夷光,脚步轻快转身出屋,到了门外才回过神。   他与阿垄吃饭有了着落,那国师呢?   他塌下肩膀,又垂头丧气走进屋,低声下气的道:“夫人,烦请你去跟国师赔个不是吧.....”   他话还未说完,夏荷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冲过来抬手就打,他双手护着头,脚底生烟溜得飞快。   晚饭后不久,裴临川板着脸来到了蘅芜院。   孟夷光在庭院里散步消食,手里拿着剪刀,在开满了整面影壁的蔷薇花墙前,挑那开得好的,剪下来去插瓶。   见他来,她也只是淡淡的斜了一眼,又认真的去剪花。   裴临川见她专心致志挑着花,手伸了过去正要剪,出声道:“难看。”   孟夷光冷哼,喀嚓一声剪下了那朵花,将花递到郑嬷嬷手里,说道:“花够了,我们回去吧。”   裴临川认真凝视花墙一会,长臂一伸折下一朵盛放的蔷薇,递到她面前,“这朵才好。”   她闪身避开,脚步不停扬长而去。   裴临川蹬蹬瞪追了上来,堵住她又将花硬塞在她鼻下,吓得她身子直往后仰。   他声音中带着丝笑意,说道:“这朵好,最香,不信你闻闻。”   孟夷光生气的拨开花,白了他一眼,他没用饭是不是脑子饿坏了?   裴临川将花扔在了郑嬷嬷怀里,白皙修长的手伸在她面前,振振有词的道:“我替你摘了花,你得付我银子。”   孟夷光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郑嬷嬷偏开头,憋着笑离得远了些。   “不付银子,换成饭食亦可。”   孟夷光错牙,看着他一脸的理所当然,抬手用力拍向了那只恬不知耻伸过来的手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的灌溉,不一一道出名字,但是我都记在心里啦,鞠躬。 第13章 生气   “疼。”裴临川收回手,摩挲着指尖,眉心皱成一团,抬眼看向孟夷光,眉目又舒展开来,神情中有着隐隐的得意。   “你的手会疼,我不会,我已经学会了两套拳。”   孟夷光无语凝噎,低头绕过他蹬蹬瞪往屋里走去。   裴临川怔楞片刻,迈腿紧追不舍,白皙的脸庞又涨红,闷声道:“我很生气。”   孟夷光充耳不闻,掀帘进了屋。   “我很生气。”门帘差点砸到裴临川的脸上,他灵活后退躲开,也掀帘跟了进来,大步绕到她面前,微微弯腰看着她,再次强调:“我很生气。”   “你哪里来的脸生气?”孟夷光快被的念叨烦死,拔高声音冲他吼道。   “吃不饱我就会生气。”裴临川直起身,下巴斜着她,一副睥睨天下的神情,“我在练习拳脚功夫,饿得快。”   “你还敢提练习拳脚,还不死心想要再去亲揍陆洵一顿么?”他太高,孟夷光被他俯视很是不甘心,踮起脚尖想与他平视,却仍然差了那么一截。   她更生气了,就知道吃吃吃,吃饱了光长身子不涨脑子。   “跟我抢的我都会揍。”裴临川眼里溢出笑意,伸手搭在她的头顶,微微用力一按,将她按得双脚落地,还揉了揉她的发髻,嘴角上扬,声音中透着轻快,“小矮子。”   “混蛋!”孟夷光抓狂了,扑上去不顾一切使劲将他往门外推,裴临川扎着手,眉心都快拧成了一条线,想要制住她又下不了手,纠结万分。   他见郑嬷嬷跑了进来,眼睛一亮,委屈的道:“她打我,你快将她拉开。”   郑嬷嬷使劲板着脸,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她上前拉着孟夷光,低声劝道:“九娘,唉,你可别气着自己,国师他.....”   接下来的话当着他的面,再也说不出口,摊上这么一个世外高人,能怎么办呢?   孟夷光被郑嬷嬷半拥着,将她与裴临川隔开,气得直喘粗气,眸里怒火四溅,她咬牙切齿的道:“想吃饭,没门,饿死你作数。”   裴临川的脸一下黑了,他紧紧抿着嘴,想是又生气了,神色变幻不停,半晌后方道:“你为什么生气?”   孟夷光的滔天怒火,霎时一下被戳破了,无力跌坐在软塌上。   是啊,为什么要跟一个傻子置气呢?自己被气得半死,他根本不知你究竟在气什么。   “算了算了,我不气不气。”孟夷光扶额,有气无力的吩咐郑嬷嬷。   “去给他拿些点心,先让他垫垫肚子,厨房里有现成的鸡汤,就做一碗鸡汤面,再捡一些小菜,把他喂饱好堵住他的嘴。”   “就送到这里,肚子饿腿软,走不动路。”   裴临川声音轻快,脸上的乌云散去,笑容徐徐绽放,昳丽的容颜如那面盛放的蔷薇花墙,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孟夷光看得呆住,这样美的一张脸,被气一下算是值得吧?   “不要葱,不要姜,鸡汤上的油不要。”裴临川飞快吩咐郑嬷嬷。   孟夷光的脸又拉了下来,他要是敢说不要面,就算他是潘安在世,她也会打破他的头。   “点心要酥黄独。”所幸裴临川只提了一个要求,就闭上了嘴。在她对面的圈椅上坐下,背挺得笔直,双手搭在膝盖上,面无表情认真等着点心晚饭。   郑嬷嬷垂头忍笑掀帘出去,很快拿了几碟点心进来摆到案几上,裴临川起身举起了双手,静静等了一会,见没人动,又转身看向了孟夷光,“要先净手。”   孟夷光回过神,别开脸看着笑不可遏的郑嬷嬷,“嬷嬷,去打水来。”   郑嬷嬷出去提了热水进来,这次她将香胰子布巾,甚至连香脂都一齐拿了过来,体贴的上前去伺候裴临川,正要帮着他挽袖子,却被他闪身躲开,“不用,我自己会做。”   孟夷光挑眉,看着他捏着香胰子闻了闻后放回原处,用清水净了手,拿布巾拭干后,又拿起起香脂闻了闻,眉头皱起,嫌弃的扔了回去。   “香气太浓,俗不可耐。”   孟夷光微笑,心里默念起了清心咒。   裴临川经过一番折腾,总算在案桌前坐下,吃起了酥黄独,他吃得飞快,吃相却斯文,悄无声息中,一碟点心很快见了底。   郑嬷嬷用温水冲了蜜渍梅花递给他,他抿了一口,眼睛一亮,一口气喝完整杯,眼巴巴看过去,“还要。”   郑嬷嬷知晓他定是饿坏了,晚上吃多了怕他积食,劝说道:“国师,鸡汤面很快就好,留着肚子吃面吧。”   裴临川敛眉想了想,看向孟夷光说道:“那你给我一罐子。”   不但吃,还要拿。孟夷光面无表情吩咐郑嬷嬷,“去拿两罐给他。”   “不白拿,我会合香,比你的香好。”裴临川起身走过来,突然俯下身将头凑在她面前,得意的道:“你闻闻。”   若有若无清冽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孟夷光被唬得心跳加快,上身跌向塌背,清心咒失效。   她一巴掌糊上他白皙棱角分明的侧脸,推开那颗凑过来的头,怒道:“滚去吃你的面!” 第14章 银子   孟夷光与裴临川的首次吵架,以她被烦死,恢复了他的膳食而告终。   国师大人也没打诳语,第二天亲自送来了几盒他合的香,他期待的目光下,当场放进香炉里点了。   古朴趣致圆肚铜炉里,香烟袅袅升起,屋子里弥漫着淡淡清甜典雅的香味。   孟夷光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虽然能吃能气人,还真是没吹牛,勉强夸了他一句:“嗯,很好闻。”   裴临川嘴角上翘,得意的道:“这是特意为你合的。”   孟夷光高兴起来,他还挺有心。   “这个香炉,我很喜欢。”   孟夷光的脸黑了,这人怎么这么不经夸呢?   裴临川沉吟一会,如水般清澈的眼眸,眼巴巴的看着她,“我没有银子买,用方子跟你换,十个方子。”   孟夷光扎实坐直了身子,这个世间方子珍贵,世家得了一方都极难得,珍藏起来传家,他一口气就拿了十个方子出来。   她按捺住心中的喜悦,不动声色问道:“你还有多少方子呀?”又吩咐郑嬷嬷,“厨娘新做了樱桃煎,拿些来给国师尝尝。”   裴临川听到有新鲜吃食,眼睛里闪动的光,令孟夷光眼疼,真是个为了一口吃食卖祖产的败家子。   “很多,香料种类繁多,可以合成不同的香。”他见孟夷光仍旧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耐心解释道:“只要聪明,就能合出来。”   孟夷光噎住,老天有时也是公平的,给了他好看的脸,就只给了他一半的聪慧,另外一半留在了手里。   她温和至极,“香炉给你,你还需要什么呀?你的方子可别拿出去跟人换了。”   “只与你换。”裴临川认真思索片刻,一口气说道:“要新做短打衣衫,要与你院子里一模一样的蔷薇花墙,还要笔墨纸砚。”   孟夷光乐了,大方的道:“好都给你,蔷薇花墙后面是紫藤墙,也给你种上。”   这么多方子,可以让他制香,拿出去在铺子里放着卖,也能赚上些银子。   郑嬷嬷拿了樱桃煎进来,又取了今年新得的云雾茶煮上,孟夷光见他吃得眉目舒展,很是惬意,趁机说道:“你再多合一些香,需要的香料,我替你买来。”   裴临川接过郑嬷嬷递来的布巾擦拭过手,头都不抬的说道:“不要,累。”   孟夷光错牙,瞪圆了眼睛,他却不为所动,仍然坚持道:“这些已足矣。”清澈的目光看着她,神情淡漠,“耗费心血,只给你用。”   自己的陪嫁人中,也没有能做这些的,眼见到手的银子飞了,孟夷□□结心痛,却毫无办法,只得暂时作罢。   天气转热,早晚还有些凉意,到了午间就热得有些受不住。   这天早上她早早起床出门,来到二门边准备出门,见到裴临川与阿垄阿愚也在,他仍旧穿着青色深衣宽袍,傻呆二人手上还抱着蓑衣斗笠。   这些时日都没有见裴临川出过门,他这么早几人这一身装扮又去哪里?她好奇的正要问,裴临川却先问道:“你去何处?”   “阿娘有事寻我,我回去看看,你这是去何处?”   “进宫。”裴临川说完,又从阿愚手里拿过蓑衣斗笠递给她,“带上,午后要下雨。”   孟夷光抬头看了看,太阳已探出了头,日头正好,哪里会是下雨的样子?她微笑道:“阿娘处有雨伞油衣,不用。”   裴临川垂眸似在思考,片刻之后将斗笠蓑衣交给了阿愚,没有再坚持,转身上了马车。   孟夷光总算是呼出一口气,跟郑嬷嬷也上了马车回了孟府。   老神仙上朝不在家,她先去赵老夫人院子给她问安,陪她说了一会话才回崔氏院子。   孟十郎去了学堂,孟季年也不在,崔氏等在院门口,见她来忙快步上前,携着她的手仔细打量着她,半晌后方满意的说道:“瘦了些,气色倒好。”   孟夷光摸摸脸颊,开心不已,总算不是白白胖胖的雪团子了。   她搂着崔氏的手臂往屋里走,笑着道:“少吃多动,好不容易才清减下来。”   崔氏又忙道:“可别尽顾着瘦,别伤了身子。”   孟夷光忙应下,丫环打开门帘,两人进屋去,在软塌上坐下来,待贴身嬷嬷上了茶水点心,崔氏挥挥手让她们都退了下去。   “你外祖父写了信来,说是要再添两艘海船,问我要不要入一股,我算了下手上的银子,入几股还是拿得出来。   倒是你,就守着那些铺子田庄,也没几个入息,府里的人情往来,这些都是大笔开销,国师又...,可得苦了你。”   京城的马行街上,卖海外奇珍的铺子,简直日进斗金。   孟夷光正愁没有赚银子的路子,听了崔氏的话后大喜,虽说海船风险极大,遇到风浪或者海贼,说不定会血本无归。   可要是一本万利,那人人都会去跑海,哪还有那么高的利。   外祖父崔正安手里究竟有几条海船,连崔氏都不肯透露,在她成亲时,嫁妆中最为值钱的铺子田庄首饰,都是他给的添妆。   问了一股需要的银子,她仔细盘算了一下,拿出这些银子后,账上可是没了几个大钱,得从别处寻些银子来维持家用。   她又想到了陆洵,他医术高超,在京城里声名鹊起,只偶尔去些相熟的人家看诊。   如把他请到铺子里来坐诊,再多分他些利,生药铺子也是一大笔利。   孟夷光当机立断的说道:“阿娘,我入一股,只是要让外祖父费心了。”   崔氏嗔怪道:“你外祖父在信中还特意提了你,说是让我问你,要是你拿不出银子来,他先替你垫着。”   孟夷光笑得眉眼弯弯,与崔氏又聊了几句家常,两人用了午饭,在她院子里歇息了一会后起身,屋外天空乌云滚滚,零星的雨滴飘落,渐渐的越下越大,青石地面上很快汪了一层水。   裴临川还真是厉害,真在午后下起了大雨。   正想起他,丫环前来禀告,国师来了,说是来给她送蓑衣斗笠。 第15章 炫耀   孟夷光赶到前厅,见裴临川衣衫下摆濡湿,贴在腿上,小厮手上捧着新衫,躬身说着什么。   他背着手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到她时眼睛一亮。   “我不穿别人的衣衫,新衫也不要穿。”他像是见到救星,急忙向她求救。   挑剔,坏毛病还真是多。孟夷光无奈挥手让小厮退下,疑惑的看着他问道:“你来有何事?”   裴临川嘴角上翘,脸上得意闪现,指着廊檐下不断滴落的雨,“下雨了。”   孟夷光愣了楞,有些不敢相信,他这是特意来向她炫耀的么?   “我说午后下雨,午后就会下雨。”裴临川又重复强调了一次,他侧着头,见孟夷光并没有夸赞他的意思,又拉下了脸,有些不高兴了,冷声道:“回去吧,我饿了。”   孟夷光看了看屋角的滴漏,未时已过半,讶异的问道:“你没在宫里用饭?”   “难吃,皇上话太多。”裴临川有些不耐烦了,背着手往外走,走了几步见她没有跟上来,回头催促道:“快些,我有斗笠蓑衣。”   孟夷光瞄了一眼他湿透的衣衫下摆,暗自叹了口气,真是拿这个活祖宗没办法。   她温言道:“你且等一等,我去跟阿娘打声招呼。嬷嬷,你去拿些点心上来,先让他填填肚子。”   裴临川垂眸沉思,同意了她的话,又转身走回软塌上坐下等着点心。   孟夷光正要出门,崔氏得到消息匆匆赶了过来,脸上是摒不住的喜意,爱怜的打量着裴临川,他僵了片刻,站起来叉手施礼。   崔氏喜得连声道:“哎哟无需多礼,快坐快坐,哎呀小九真是的,没见国师衣衫湿了吗,快去拿你阿爹的干净衣衫鞋袜来,湿衣穿在身上可得生病。”   孟夷光不用猜也知道崔氏的想法,只怕她误会了,以为自己与裴临川夫妻感情和睦,下雨了他还亲自来接自己。   她不想解释伤了崔氏的心,笑着说道:“阿爹比他矮一些,他的衣衫穿不下,我们正要回去,就不用麻烦了。”   裴临川嘴唇蠕动,孟夷光狠狠瞪了他一眼,见郑嬷嬷拿了点心进来,忙推着他道:“你不是饿了吗,快去净手吃点心。”   崔氏笑眯眯的瞧着,见裴临川乖乖去净手坐下来吃点心,心里的一颗石头落了地,小夫妻总算有了点夫妻样。   这时嬷嬷领着陆洵走了进来,他见孟夷光也在,对她温文一笑,叉手团团施礼,说道:“我做了些养身子的药丸,给姨母送来,顺道也给伯母送些。”   崔氏忙笑着招呼道:“阿洵有心了,快过来坐。”   她又转身吩咐嬷嬷,“去沏那罐昨日收下来的新茶,我记得阿洵最喜吃茶庄里那颗山茶树下产的茶,说是能吃出一股子花香味,我还留了些,你一并包了来,给阿洵带回去。”   陆洵笑着施礼谢过,这时才见到在案桌边坐着吃点心的裴临川,他愣了下,又叉手向他施礼后,向圈椅走去。   突地他只觉得一股疾风卷来,愣住还没有回过神,便见孟夷光从身边闪过,朝那团风扑了去。   裴临川浑身僵硬,低头瞧着怀里香香软软的雪团子,眼神迷茫不知所措。   孟夷光眼角跳了跳,深深呼出了口气,她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余光瞄到裴临川像是正在进食被踩到尾巴的猎犬,龇牙咧嘴朝陆洵袭来,这才猛地回过神。   这个活祖宗可是练了许久的拳脚,心心念念要亲手揍人,这时听崔氏还要送他茶叶,可不是又惹到了他。   这个护食的狗脾气,孟夷光头疼不已,她手从他腰上拿下来,又紧紧抓住了他的手,生怕他再打人。   她神情讪讪,对崔氏道:“阿娘,我们先回府去,洵哥哥你且坐下吃茶。”   崔氏不知内情,只见两人感情愈发好,自是喜闻乐见,笑着对她摆摆手道:“去吧去吧,路上且小心些。”   陆洵瞧着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人,怔忪片刻,看了裴临川一眼,温和的笑笑走去坐了下来。   孟夷光察觉到裴临川身体又霎时绷紧,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将他往屋外拖。   走了好一阵,远远离开了前厅,孟夷光才放开裴临川的手,她瞪着他生气的道:“我不是跟你讲过,陆洵是亲戚,你不得动手打他。”   裴临川垂眸仔细瞧着自己的手,半晌后方抬头回道:“你不在时我再打。”   孟夷光差点被噎死,转身怒气冲冲往外走,突然眼前一黑,一顶斗笠扣在了她头上。   “下雨,你没有带伞。”   孟夷光将斗笠往上掀了掀,露出了眼睛,愤怒的回转身,见裴临川与她一样,头上也戴了顶斗笠,阿愚递上蓑衣,他接过作势要往自己身上披,她提起裙子蹬蹬瞪跑了。   啊呸,谁要跟你一般傻!   裴临川双手落空,呆立在那一脸无辜。   郑嬷嬷憋着笑,飞快的道:“国师,九娘是小娘子,穿戴这个不好看。”   裴临川愣了楞,大步追上前拦住孟夷光,长臂一伸,整了整她头上的斗笠,凑上前弯下腰,得意的晃动着脑袋,眼里溢满笑意,“你瞧我,是不是很好看?”   孟夷光手发痒,很想再一巴掌糊到他脸上。   “你虽比我差上许多,也勉强算好看。”   孟夷光再也忍不住,一掌推开他,大喝道:“滚!” 第16章 天机分院   孟夷光手撑着头,不错眼的看着账册,恨不得将那些数额盯出个花来,却仍然一个大钱都没有增加。   拿银子去外祖父那边入了海船的股,账上就没剩多少银子。   老神仙先前提及的炭敬采买,果真户部发放俸禄,又改成了银子加添给,炭敬采买的事也要先做准备,趁早存一些炭。   太后的寿辰,周家嫁女,孟家二婶婶的生辰,舅家表妹出嫁等等,天气转凉后,又有无数的吃酒宴请。   想到这些人情往来,需要花费的银子,孟夷光就很想大哭一场,她想要的佛系生活,根本是痴人说梦。   “九娘,国师又来院子门口了。”郑嬷嬷掀帘走进来,忧心忡忡的说道。   天气愈发的热,难为他还不辞辛苦,天天在外面徘徊。   孟夷光合上账册,屋外的蝉鸣吵得人脑仁疼,听到裴临川更让人头疼欲裂,她烦躁的说道:“随他发疯去,只要不进来我面前烦我,我就阿弥陀佛。”   郑嬷嬷知晓她在为银子的事发愁,偌大的国师府,一睁眼白花花的银子就得如流水般花出去。   尤其是今年天热,府里虽绿树成荫,屋里的冰却十二个时辰都断不得,否则人就是在屋里不动,也会热得透不过气。   “嬷嬷,我写个帖子,你去交给七哥。”节流不如开源,孟夷光又想到了生药铺子的事,陆洵因父亲之事,始终未进太医院。   她早就想请他来生药铺子坐诊,因裴临川在那里扰乱,一直拖到了现在。   孟夷光写好了帖子,郑嬷嬷拿着出去了孟府,翌日早饭后,孟七郎就亲自来了。   孟夷光与他一母所出,四个亲兄妹中,孟六娘与孟十郎性情活泼,她与孟七郎则与之相反。   可孟七郎只是看上去憨厚老实,心里却活泛至极,蔫坏的那种,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鬼主意,在禁军班值当差不久,就已经升了一级。   “七哥。”孟夷光唤了他一声,眼睛扫过案几上摆着的一个大包裹,又不动声色移开了目光。   孟七郎正老老实实坐在圈椅里吃着冰雪凉水,闷头将碗里剩下的小半碗一口气喝光,抬头对她憨憨一笑,“小九快过来坐。”   孟夷光走去他旁边坐下,笑问道:“今日不当差么?”   “接到你的消息,怕你着急,就跟同僚换了值,”孟七郎神情迟疑起来,凑上前小声问道:“小九,你跟七哥说清楚,你是不是......”   他转头四下张望,见屋外的丫环离得远远的,郑嬷嬷在门口守着,才飞快说道:“想要置外室啊?”   孟夷光差点没有被呛死,一口茶喷得老远,咳得惊天动地,她用帕子捂住嘴,好半晌才指着孟七郎,“七哥,你.....”   “我有好些同僚,习武之人身子骨奇佳,长相又英武不凡,凭着你的长相,一个大钱都不需花。”   孟七郎眨了眨眼睛,慢吞吞的说道:“国师那样的,配不上你,阿洵虽说与我要好,他也配不上你。   你无法合离,可一辈子总得有个哄着你开心的。一个不行再换一个,老神仙都是丞相了。”   孟夷光趴在案几上,笑得眼泪四溅,哎哟,老神仙是丞相,所以她这个丞相孙女,当然要嚣张一些。   京城里多的是世家贵妇人养小倌,可她这么年轻,真的不需要啊。   “七哥,我没有要置外室。”孟夷光笑完,认真的解释道:“我只想请陆洵在我生药铺子坐诊。”   孟七郎听她说完自己的打算,挠挠头憨厚一笑,“原来是这样。不过小九,你照着原来的打算,给他三成净利,剩下的一成给我,就算我入了干股。   要是外人得知,也是我们兄妹合伙,倒不会被人乱嚼舌根。”   孟夷光似笑非笑盯着他,那张老实的脸,仍旧不动声色,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白牙,笑容无辜,“不要告诉你七嫂就成。”   他站起来,拖过旁边那个大包裹打开,露出一个大花梨木箱子,拿出钥匙开了锁,里面整整齐齐摆着穿着不同衣衫不同形状的磨喝乐。   “你七嫂不许我收集这些,将我好多珍藏的都送了人。”孟七郎说起来就痛心疾首,珍重万分摩挲着那些泥塑娃娃,祈求望着她。   “小九,你府里大,我把这些放在你这边,闲暇休沐时我再过来看看它们,拜托了。”   磨喝乐不便宜,孟七郎藏的私房钱大多都用在了这上面。   孟夷光扶额,她能理解这些收藏癖,他跑得这么殷勤,只怕也是为了藏他的宝贝,还有想要坑那一成利。   自己的亲哥哥,她又能怎样呢?   孟夷光答应了孟七郎,他又吃了碗冰雪凉水,兴高采烈离去,午后便递了消息来,说是陆洵应了她,在她的生药铺子里坐诊。   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孟夷光轻快了许多,晚上歇了一个安稳觉,用过早饭她正在听管事们回事,只听到院外传来叮里啷当的响声。   门房递了消息进来,郑嬷嬷听了也是一言难尽,不知该如何开口。   孟夷光暗自咬牙,只怕是那个活祖宗又在闹幺蛾子,她快步出去一瞧,整个人像是被雷劈过,呆楞当场。   蘅芜院的匾额扔在一边,阿愚站在梯子上,满头大汗在挂新的匾额。   裴临川背着手,退得远远的看着那块扁,目露满意。见到她出来,快步上前,指着匾额神色自豪,“我写的字。”   走笔龙蛇,游若蛟龙,就算孟夷光不懂书法,也能看得出字能称得上大师所书。   不过,天机分院,究竟是什么鬼!   “我的是天机院,你的是天机分院。”裴临川玉面不知是晒红还是害羞,泛起阵阵红意,他垂眸看向她,“我想与你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磨喝乐,就是那种泥陶娃娃,一套一套的,还很贵。孟七郎像是今天收藏手办的人,花钱的爱好。   打滚儿求小天使们看看预收吧,喜欢的点个收藏啊,鞠躬 第17章 想要合体吗   孟夷光面无表情,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看向裴临川。   这些天,他在院门外像小偷那样踩点,就是在想给她换块院子匾额么?   他的脑子,真的是世外神仙异于常人,如她这般的凡夫俗子,实在是无法理解。   还有,他神情中那隐藏不住的雀跃,他究竟在期待什么?   阿愚挂好匾额,轻盈跃下梯子,憨憨一笑,“夫人,匾额共计一两银子,铺子伙计在府里等着收账。”   孟夷光已经无力骂人,家丑不可外扬,她对郑嬷嬷挥了挥手,“你拿银子去会账。”   “是。”郑嬷嬷低下头忍笑,领着阿愚前去付银子了。   裴临川仔细觑着她的脸色,皱眉问道:“你不高兴吗?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该高兴吗?我为什么要高兴?”孟夷光不知道是自己心底压抑的怒意,还是天气实在太热,她只觉得身体像着了火般,浑身冒汗。   她瞥了裴临川一眼,实在是不想再见到他,转身往院子里走去。   裴临川静静矗立,似乎在认真思索她的问题,时而苦恼时而微笑,半晌后他抬腿追进屋,对她兴冲冲的说道:   “十郎说你先前担忧我又老又丑,我长得很好看,所以你该高兴。你阿爹喜欢藏私房银子,惹你阿娘生气,我所有的银子都交给了你,因此你没有理由生气。”   孟夷光咬牙,孟十郎那个嘴碎的小混蛋,下次见到他拧烂他的嘴。   裴临川自发坐在圈椅里,指着她面前的冰碗,舔了舔唇,说道:“我也要。”   “春鹃,去给他拿一碗上来。”孟夷光见他那馋样,要是不给他,只怕他又会继续念经。   春鹃忍着笑意出去了,给他端上来了一碗加了多多蜜的冰碗,他拿起来捧在手心,满足长叹,“你对我真好。”   孟夷光有些无语,更兼好奇,按着皇帝对他的依仗,难道还有人对他不好吗?   “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对你好?”   裴临川放下冰碗,认真的道:“先生对我也好,只是他不一样,他救了我的命,教我读书识字学本领。   你是我媳妇,赵牛儿说,不是每个媳妇都会对夫君好,他媳妇就不会,从来不让他进她的院子,还不给他饭吃。”   赵牛儿的妻子是前朝礼部侍郎的嫡女,饱读诗书才情过人,能看得上他这样的泥腿子武夫才怪。   裴临川继续数着对他好的人,“阿娘对我也好,族里说我两岁就能识字过目不忘,此乃不详,要将我烧死,她护着我逃出来,讨的吃食都拿来喂了我,自己活活被饿死了。”   孟夷光浑身一震,心酸难抑,他两岁就开始颠沛流离,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在四下动荡的前朝末年,能活下来简直是老天开眼。   裴临川神情不变,他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衫,眉目中都是暖意,“这个很合身,里面的里衣也穿着舒适,我很喜欢。   以前有个员外郎将我带到府里去,说是要给我新衣穿,脱了我的衣服,还要用手摸我,先生赶来杀了他。”   怪不得他从不穿别人的衣衫,他越是平静,孟夷光越是难过,她眼眶发涩,慌忙别开了头。   裴临川愣了一下,半晌后方问道:“你在难过吗?”   孟夷光拿起案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他这般的人,怜悯才是对他最大的侮辱,她掩饰道:“不,我没有难过,一切都过去了。”   裴临川神情愉悦起来,呼出了口气说道:“你没难过,真好。我怕你惹你难过,因为我跟你在一起很高兴。   先生说,不要理会尘世中的俗事,要心无旁骛至纯至真,才能看清卦象。   很多人说我不会说话,我都不去理会,如果你不开心了,我会去学,我很聪明的。”   他的先生只怕也是世外高人,从没有教他世情,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如此厉害。   孟夷光微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世间哪里有两全其美之事。   裴临川嘴角翘起来,声音轻快,“皇上教过我,说夫妻本是一体,你的银子就是我的银子,我的院子匾额也是你的院子匾额,我要与你合体。”   “噗。”孟夷光如遭雷击,霎时被呛住,嘴里的茶喷得老远,涨红了脸咳得惊天动地。   茶水喷了裴临川一头一脸,他面色变了变,艰难抬起手抹去脸上的水渍,勉强道:“我不怪你,你擦了牙不脏,要是徐候爷,我一定会生气。”   孟夷光咳得更厉害了,春娟忙上前拍着她的背,又去拧了布巾来,递了一块给裴临川,又给她擦拭着手脸。   好半晌她才止住咳,算了,是皇上居心不良乱教。   她正色道:“我的银子是我的银子,你的银子亦是我的银子。因为我要供你们吃穿住行,你与阿愚阿垄吃得太多,你的俸禄远远不够。”   迟疑片刻,她才继续说道:“合体不能在府里说,更不能拿出去说,听见了吗?”   裴临川清澈明亮的眸子里写满不解,疑惑的问道:“为什么?”   孟夷光窒了窒,她瞪大眼睛,唬着他道:“反正不能说,说了没饭吃!”   裴临川眨了眨眼,轻笑道:“我知道合体是何意,就是圆房的意思,你难道不想与我圆房吗?”   孟夷光猛地站起来,冲过去将他往外拖,怒道:“滚滚滚,谁想要与你圆房,再胡说我敲掉你的牙,打断你的狗腿!” 第18章 学着改变   裴临川被赶出去后,一连多日都未曾再出现。   孟夷光顿觉得松了一口气,不见到这个祖宗,顿时觉得外面的烈日都美好起来,除了太后生辰到了,又要花一大笔银子送寿礼除外。   成亲时进宫敬茶,听皇帝说过太后在礼佛,她也不刻意讨好,寻了个成色雕工皆看得过去的玉佛做寿礼。   早起进宫时,在二门处又遇到了裴临川,她几乎怀疑,他是不是特意卜过挂,不然怎么每次出门都能遇到他。   一些时日未见,裴临川肉眼可见清减许多,脸色苍白形销骨立,身着宽袍大袖,一举一动飘逸灵动,像是随时要羽化成仙乘风归去。   难道是因为自己拒绝了他,他才消瘦至此么?   孟夷光又有些歉疚,他性情如此不懂得转弯,对于寻常人来说再也简单不过的礼数,对于他来说就是难上加难。   她略一斟酌,开口问道:“你生病了么?”   裴临川上前两步,觉得不妥又退了回去,脸上带着恍惚的笑意,说道:“没有。”   孟夷光一颗心才落到一半,只听他又说道:“就是吐了几口血。”   这下唬了她一大跳,忙上去仔仔细细打量着他,这个祖宗,吐血了还没有病么?   她急急吩咐道:“阿愚快去请大夫,你还出来做什么,快快回屋躺着去。”   “不用,我已自己号过脉,无妨。”裴临川眼睛溢满笑意,低声道:“今日太后生辰,我也进宫去给她贺寿,想去学一些你们俗人的礼数,好知晓如何不惹怒你。”   俗人孟夷光:“......”   她默然半晌,放弃了劝说,上了马车进宫。   赵老夫人带着周氏于氏也进了宫,崔氏因孟季年没有出仕没有品级留在府里,孟夷光没有见到她颇有些遗憾。   只是她想到孟季年那德性,他没当官也是好事,否则他做官一日,阿娘就得替他操心一日。   太后寝殿的大殿里,依着品级坐满了人,她高高端坐在上,一身朱红色朝服,头上戴着百鸟朝凤珠冠,脸庞黝黑苍老,布满皱纹,想是年轻时很吃了一些苦。   孟夷光只飞快瞄了一眼,见皇后冷着脸目光不善,忙垂下眼帘跟在在赵老夫人身后,前去行礼问安。   “这就是阿川媳妇?抬起头来我仔细瞧瞧。”太后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孟夷光愣了一下才明白阿川媳妇是指自己,她忙微微抬头,任由太后打量。   半晌后太后方道:“唔,还行,下去吧。”   孟夷光施礼后正要退下,皇后却笑着插话道:“依着阿川的相貌,能配得上她的,只怕全大梁也难寻出来,是皇上看不过眼,只得赐了婚。”   太后只淡淡撇了她一眼,端坐着不搭理她。   皇后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她神情威严,冷眼打量着孟夷光,说道:“成亲已有一些时日,怎么还未见喜信?”   孟夷光视线掠过徐三娘,她眼神怨毒,正恨恨的盯着自己,除了她之外,站在太后身边一个娇俏的小娘子,眼神更是冰冷,恨不得能射出刀子来。   想到裴临川说自己也得罪过太后,怕也是因为他的亲事,能跟在太后身边的小娘子,定是她的娘家李国公家人。   她心里暗自叹息,低头羞涩一笑,恭敬答道:“回皇后娘娘,是夫君喜静,不愿意府里再添人,说此生守着我一人已足矣。”   赵老夫人也笑道:“世人都说国师冷清,不理会俗世规矩,我瞧着也是,这高人总有些怪癖,他不愿意生孩子,做妻子的总得夫唱妇随,以夫君为重。”   皇后最喜将夫唱妇随提到嘴边,此时闻言她脸色难看至极,可她就算再蠢,也知赵老夫人可不是她能随便训斥之人,只得忍气吞声胡乱圆了圆。   “总得规劝着些,这妇人哪能不生孩子。罢了罢了,今日是太后娘娘寿辰,不宜多说这些丧气之事,你们下去吧。”   孟夷光与赵老夫人她们施礼后退下,在一旁的位置上坐下来,继续等着命妇上前贺寿。   皇帝的正乾殿内,大开宴席,官员们觥筹交错,吃喝正欢。   徐侯爷最喜吃酒,酒量却不甚好,与几个武将连拼了几杯,已经吃得满脸通红,他手里捧着酒杯不肯放下,四处找人敬酒。   他晃了一圈,小眼睛突然一亮,摇摇晃晃走到裴临川面前,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着他:“这不是我们的国师大人嘛,哎哟你怎么来了?”   裴临川正认真吃着面前碟子里的蜜汁嫩藕,他眼皮都不抬,只抬起手捂住了鼻子。   “呃。”徐侯爷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嘴里浑浊的气息喷出来,裴临川放下了筷子,一直手捏住鼻子一只手抬起袖子挡住了脸。   “你怎么瘦成这般模样,难道孟家女儿没能伺候好你?”徐侯爷双手趴到他案几上,哈哈大笑,“这女人呐,中看不中用,既不能生孩子,又能伺候好夫君,也是白瞎。”   裴临川缓缓放下了手,他神色冰冷,长腿蓦地伸出去,得意笑着转身离去的徐侯爷,脚下一绊,“哎哟”一声,往前一扑摔了个狗吃屎。   坐在裴临川旁边的老神仙,被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瞧,急得忙站起来,却不小心腿碰到了案几,晃动之中杯杯盏盏连同酒菜,将趴在他们面前的徐侯爷,砸了个满头满脸。   “哎哟,徐侯爷真是对不住,我年纪大了手脚不灵活,你可还好?”老神仙扎着手转圈,看着孟伯年忙对他一指:“老大快去将侯爷扶起来,哎哟这怎么得了。”   孟伯年早已站了起来,听后忙冲过去,用力去扶徐侯爷,只是扶到一半双手一松,又将他重重摔回了地上。   “侯爷太重,我一人扶不起来,快来人搭一把手。”   孟伯年急得头上直冒汗,站起来团团打转,脚又不小心踩在了徐侯爷的手上,痛得他惨叫一声,吓得他忙后退,脚下踩到汤汁一滑,手忙脚乱中,又踩到了他另一只手上。   在徐侯爷一声声的惨叫声中,大殿内的众人才回过神,内侍呼啦啦奔上前,齐齐施力,总算将浑身挂着汤汤水水的徐侯爷扶了下去。   老神仙趁着混乱,偷偷对裴临川笑道:“做得不错,当为我孟家女婿。”   裴临川面不改色,平静的道:“他说小九没伺候好我,下次我见到了还绊他。” 第19章 求表扬   听了冗长的祝词,吃了一餐食不知味油腻的饭,太后的寿宴总算结束。   孟夷光与赵老夫人她们都累得够呛,依次出去到宫门口,老神仙特意等在那里,见到她笑着说道:“小九来坐我们的车,我送你回去。”   孟夷光猜想定是在宫里出了什么事,她上了老神仙的车,赵老夫人先低声说了皇后的刁难。   老神仙翻了个白眼,不屑的道:“徐家上下满门蠢货,沾了徐家的血,也简直蠢得发臭,就知道生孩子,殊不知生出一堆灾难来,跟蝗虫样危害庄稼。”   孟夷光抬头看向老神仙,目光中充满不解,难道太子哪里出了差错?   老神仙笑眯眯的,抚须道:“小九,你又猜到了?”   孟夷光抿着嘴笑,“猜到一些,就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老神仙神秘一笑,“这些事太臭,你也就别听了,没得污了你的耳朵。”   接着他又眉飞色舞讲了大殿发生的事,在说到裴临川伸脚绊徐侯爷时,几乎拍掌叫好。   赵老夫人笑骂道:“你收着些,隔墙有耳,别跟个猴儿一样,把马车掀翻了。”   孟夷光听后只觉得无语至极,裴临川不是进宫学世情规矩么?他这样明目张胆出脚绊人,难保有人看见。   再加上老神仙与孟伯年一唱一和,这么明显的事,聪明人那么多,尤其是皇帝,他难道会不清楚?   “哼,姓徐的太过嚣张,朝中跟他几个要好的,都是一群蠢货。蠢货多了,加起来也让人挺心烦,皇上虽说不会拿他怎么样,可也不会纵着他。”   老神仙大拇指往上一指,“上面可还有尊大神,要是徐家嚣张了,李家该当如何,是不是也要跟着嚣张?   两家打擂台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别忘了,李家还有个李淑妃,她的儿子才十多岁。”   太子已成年,皇帝也正当壮年,子强父不弱,这对于太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国师上次对我说,他也曾得罪过李家,想必也是因为他的亲事。”   孟夷光本不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只是她来到这个世间后,便多了对鬼神敬畏心,斟酌了一下,问道:“国师真关乎国运,谁家得到他,谁家就会坐上那个大位?”   “放屁。”   老神仙脱口而出骂了句粗话,惹得赵老夫人狠狠锤了他一拳,他一边揉着胳膊一边白眼快翻上天。   “卜挂能得一时运势,可国师能卜尽天下人心么?高家得天下,不过是民心所向,前朝太不像话,老百姓活不下去,谁能让他们活下来谁当皇上,跟他们一个大钱的关系都没有。”   孟夷光松了口气,要是裴临川真是两家要下死力抢的香饽饽,面对那个大位的生死之争,那她还真是难以招架。   “唉。”老神仙眯着双眼叹了口气,“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国之运又岂能一人能左右,我只求能保住家人,对得住百姓。   小九,你是通透之人,比起我也不遑多让,国师虽说不通世情,可他愿意待你好,这已很难得。   要是什么都懂,以他的身份地位,后院岂能又只有你一人?这女人生来就苦,全京城不纳妾不置办通房的又有几家?就算你叔伯阿爹几人,也是我强压着,才息了那份心思。”   孟家曾祖不成器,后院小妾通房一大堆,嫡妻生了老神仙,小妾生了几个儿子,只有最得宠的庶长子长大成人。   嫡妻被气得早亡,老神仙艰难长大后,府里值钱的铺子田庄,都被小妾写到了媳妇的嫁妆里,留给他就只有不值钱的一些家产。   幸得老神仙天资聪颖,在曾祖去世后,将庶长子一家弄回了青州老家,压得那一房死死不得翻身,迄今没有人能出头。   老神仙年少时吃足了苦头,也恨透了那些后院乱象,立了规矩孟家子孙不得纳妾。   连孟家女儿出嫁,也千挑万选那家风好的人家,只愿她们嫁出去后能过得顺心。   孟夷光心里暖暖的,她点点头道:“我醒得,得到一些总会失去一些,我自不会往心里去。”   老神仙一改嬉笑神情,正色道:“思虑过重易伤神,可也不得不多想,因道理虽浅显,那些蠢货自然也能看明白,可架不住人心里总有些侥幸。   就像见到庙宇,总得进去拜拜,万一菩萨显灵了呢?你得小心放着他们的算计,王八乱拳打死老师父,可别着了他们的道。”   孟夷光忙一一应下,马车到了国师府门口,她辞别后下车,便见到裴临川背着手等在那里。   他见她下车过来眼神一亮,随即又委屈的道:“我等了你很久。”   “等我作甚?”孟夷光见他语含抱怨,又着急忙慌的模样,问道:“很急又重要的事吗?”   裴临川愣了下,才说道:“且等等再说亦可。”   孟夷光叹了口气,看着他一脑门子的微汗,说道:“外面太热,我们边走边说。”   裴临川紧紧跟着她,低头觑着她的脸色,得意道:“徐侯爷说你坏话,我将他绊倒了。老神仙说我做得很好。”   孟夷光失笑,他一直在等着自己,就为了让自己表扬他么?   她忍笑道:“嗯,你做得很好,下次记得做隐蔽些,别让人抓着了把柄。”   “我不怕。”裴临川神色自若,抬起下巴骄傲的道:“我打得过他。”   孟夷光叹气,他这是学了拳脚功夫,打架打上瘾了?   裴临川一板一眼说着大殿内发生的事,絮絮叨叨的直到了正屋,她实在是受不住,让他坐下歇息一会,自己先去了净房洗簌。   孟夷光洗簌后又换了身轻便半旧衫裙,顿觉得一身的疲乏去了大半,出来后见裴临川他仍是那身青色深衣,也不知有没有换过衣衫。   见他不住打量自己,便出声问道:“你有没有洗漱过?”   “没有。”裴临川老老实实答道:“我还未曾回天机院。”   要是让他回去洗漱,依着他的性子,没有说完又会回来,来来回回又是一身汗。   孟夷光吩咐道:“夏荷,你去让阿愚拿套国师的换洗衣衫来,就在这里先洗漱一下。”   裴临川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动,嘴角上翘,悄悄咽了口口水,眼含期待等着阿愚送衣衫来。   孟夷光见他雀跃的模样,忍不住又想笑又气。   他穿着一层又一层,浑身定是早已被汗湿透,才吐过血,屋子里又有冰盆,不换身干爽的衣衫只怕又会生病。   看病抓药太费银子,能省一个大钱是一个大钱。   阿愚很快送来衣衫,春鹃领着裴临川去净室,依着规矩要伺候他洗漱,却被他冷着脸拒绝了。   “出去,我从不用人伺候。”   春鹃规矩的退了出来,孟夷光好笑的挥挥手,“你下去吧,由着他自己去。”   没一会裴临川洗漱出来,看上去轻快愉悦,在圈椅上坐下来,拿起杯子喝了口不冷不热的茶,又舒服得直眯眼睛。   “以前先生说,一茶一饭不过是活下来之需,活着能尝到不过是七味,万变难以逃离其中,可我觉得他说得有些不对。”   他神情渐渐困惑起来,“你这里的一茶一饭,与孟家所食不一样,皇宫里所食也不一样,甚至送到天机院来的,亦不一样。   总觉着,你的茶水中都带着清甜味,你是加了蜜在里面么?” 第20章 出事了   裴临川的困惑,同样也令孟夷光困惑。   这场亲事本就是赐婚,没有期待也就不会失望,她对裴临川,只是在做一个妻子该做的事。   至于孩子,等年岁再长一些,也许会生一个,陪着他长大,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裴临川从小孤苦,难得有人给予关怀与温暖,才会觉着自己对他好,令他方寸大乱。   她又想起了老神仙的话,他异于常人,心思纯粹,又一心用他的方式去护着自己,不管在什么世间,一生一世一双人都难能可贵。   裴临川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兴许是他在人前寡言少语,在她面前,变本加厉要将那些少说的话补回来,话痨般滔滔不绝。   孟夷光无奈有之,心疼有之,心情复杂难以形容。   他看到案几边的账册,随手拿起来翻了翻,然后越翻越慢,眉头深锁。   孟夷光以为他看到了账面上所剩无几的银子,刚要开口解释,他放下账册难以置信看着她,疾呼道:“你的字怎么会这么丑?”   好气!   她站起来,过去将账册呼一下抓到手里,拉下脸道:“我又不用考功名,也不用当才女,字丑又有何关系?”   裴临川愣了下,小心翼翼的问道:“你又生气了吗?只要听到实话就会生气吗?”   孟夷光被噎住,他先前说的实话,自己听得还挺顺耳,他这句也是大实话,可听起来怎么都觉得别扭。   看来自己,还真是彻彻底底的大俗人,只能听好话。   “没事,我可以教你,我的字写得很好。”裴临川定睛看着她,神情无比认真,“只要你肯下苦功夫,一定能写好大字。”   还要下苦功夫,每日操心府里的中馈难道还不够令人心烦吗?   孟夷光知道不能跟他打太极,他听不懂言外之意,干脆直接的拒绝:“不用,我不要学。”   “为什么不学呢?”   她反问道:“为什么要学呢?”   “因为很丑,难受。”   孟夷光见他一脸的不认同,想到以前的笑话,不能与傻子争长短,起身道:“我累了要歇息一会,你也回去吧。”   裴临川垂眸沉思了半晌,默不作声起身离去。   翌日早上起来,孟夷光正在用早饭,裴临川又来了。   他带着一堆文房四宝,兴高采烈的说道:“我来教你习字。”   他见她还在慢条斯理用饭,嘟哝道:“你怎么这么晚才起床?资质愚钝之人,一定要下苦功夫,万万不可贪睡偷懒。”   孟夷光很想用手里的粥糊到他嫌弃的脸上。   她擦拭完嘴,瞪着他道:“以后,你不许说我胖,说我蠢,心里所想那些不好的话,都不能说。”   裴临川研墨的手停了下来,他神情为难,纠结的道:“那岂不是言行不一致,是要让我说谎么?”   孟夷光也愣了,他本性如此,要他说谎也太为难了点,于是退一步说道:“我是让你闭嘴,你心里怎么想我管不着,但你不能说出来。”   裴临川沉默半晌,抬头眼里又是一片清明,“好。”   “我还有许多事要忙,府里的管事们还等着我去回事,没有功夫习字。”   见她站起来往外走,裴临川呆呆立在案几边,眼神晦暗不明。   这时夏荷急急走进来,一迭声的道:“九娘,不好了,生药铺子有人闹事。   说是吃了铺子里的药,不但没有治好病,肚子痛得受不住,现在正在门口躺着,吵着要个说法。”   孟夷光脸色微沉,生药铺子里自从陆洵坐诊以来,生意非常红火,只怕是惹人眼红,故意寻了泼皮来滋事。   她沉吟一下,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道:“你亲去孟家寻阿爹来,郑嬷嬷去备车,我们前去瞧瞧。”   夏荷得了吩咐忙退了下去,孟夷光脚步匆匆往外赶,走了一段路才发现裴临川也跟在了她身后。   想到铺子里还有陆洵,他去见了只怕又会闹起来,耐着性子停住对他说道:“外面天气热,人多杂乱,你且留在府里,别跟着前去。”   裴临川背着手,眼里明显压抑着隐隐怒火,板着脸说道:“我很厉害,我可以帮你打架。”   孟夷光真想先将这个祖宗打一顿,可只怕他会更为不依不饶。   她换上笑脸,温声道:“我知道你很厉害,铺子不会卖假药,定是有人故意找事。我去报官,让官府人来抓他们进去打板子,不会打架,你且放心,在家里等着我啊。”   裴临川神色缓和下来,虽一言不发,却没有再跟过来。   孟夷光舒出一口气,与郑嬷嬷上了马车赶到朱雀街的药铺,远远就瞧见门口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闲人。   她忙吩咐道:“让马车从后门绕进去。”   车夫将马车赶到后巷,孟夷光下车从后门进去,陆洵闻声也忙迎上来,先前的温和不见,整个人又凌厉又阴郁。   他恨恨的道:“这些狗东西,铺子里抓的每一副药,开出去的每一张药方,都有留案。   他当时来看病,不过是些头疼着凉,我怎么会开草乌这味药,乱泼脏水不说,还污蔑我陆家上上下下都是庸医害人!”   孟夷光见他浑身的恨意,只怕又想到了其父的冤屈,她心里微叹,安慰着他道:“清者自清,你先别露面,我先去瞧瞧,你放心,我定会让他们还你一份公道。”   陆洵脊背挺直,凛然道:“我问心无愧,自不会怕这些魑魅魉魍。”   孟夷光见劝说无用,又担心着前面的情形,没再说什么疾步走到了大堂。   门口堵着一排伙计,门口的青石地面上,一个中年汉子躺在那里,眨巴着小眼睛,不时像是唱戏般,拉长声音叫唤。   “哎哟,我的肚子好痛,无良庸医害人,黑心铺子抓错了药不承认,拿毒药害人啊,可怜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要死了,这一家子可该怎么活啊。”   看戏的闲人也不时附和道:“这药铺看错病,抓错药治坏人,真是害人不浅。我媳妇家二舅舅的表姐,也是被庸医诊错病,死了后儿女落到后娘手里,那个可怜哟。”   “死了也白死,这些铺子背靠贵人,你瞧那些伙计,挡在那里跟要吃人一样,你敢上前说一句吗?”   “报官,我不信天子脚下,这些人还敢这么猖狂!”   “哎哟官字上下两张口,你报官不是羊入虎口么?带进衙门先给你一顿板子,打得半死不活,你就算再有天大的冤屈,也不敢往外放一个屁字!”   “狗官官官相护,太嚣张了,难道还没有王法么?”   群情越来越激奋,孟夷光静静听着,明显是有人在里面挑事,甚至有人带头起哄,往门口扔污泥烂菜叶。   “让开让开!”阵阵高吼声穿破人群,一群高壮的闲汉耀武扬威,像是老鹰抓小鸡崽般,将那些看热闹的人拨开,大摇大摆走到了店铺前。   孟季年叉着腰,威风凛凛的高呼道:“我看哪个鳖孙子再敢动手,敢来讹老子,你也不瞪大狗眼瞧瞧,这铺子是谁家开的!”   孟夷光微微松了口气,泼皮祖宗来了。   孟季年身后那群人,抱着手臂歪歪扭扭站在那里,一看就绝非善类。   果然那些瞧起哄的声音小了许多,京城里有名的泼皮闲汉都聚在了这里,有眼见力的都悄然后退了一步。   “我来看看,是谁瞎了眼,敢在门口打滚撒泼。”   他绕着中年汉子转了几圈,嘴里啧啧的道:“哟,这不是城西李牛儿么头上流脓脚底生疮,偷看寡妇洗澡,抢三岁幼童的包子。   不要脸就算了,你还不要命了?谁家将女儿送了你做好处,你为了快活连命都不要了么?”   “啊呸!”他朝李牛儿响亮的淬了口,跳起来骂道:“草头什么价钱?你的命可值草头钱?害你,你也不撒泡尿瞧瞧,你配吗?”   人群中突然有个高亢的声音响起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孟相家的小儿子孟三,如此嚣张跋扈,难不曾这天下改姓孟了?” 第21章 嚣张   孟夷光透过缝隙看出去,那是一个瘦得皮包骨,倒三角眼,眼白过多眼珠子一转,像是一颗豆子滚在白纸上,看上去滑稽可笑的矮瘦中年男子。   他学着风雅文人的气派,手里的折扇一收,从人群中上前一步,微抬着下巴,端着一幅铮铮铁骨的模样。   “哟呵,这是哪里来的丑八怪。”孟季年上前一步,贴近仔细盯着他打量,突然夸张往后一退,捂住眼睛大喊:“我的眼睛,哎哟我的眼睛被丑瞎了。”   那人神情一变,太阳穴跳了跳,却忍着没有做声。   孟季年仰头大笑,嚣张至极的斜睨着他,“长得这么丑,徐狗子,也就徐侯爷不嫌弃你,选了你做他的幕僚。   不过我要是你,有点自知之明的话,就不会大白天出来吓人。”   他踢了李牛儿一脚,呶呶嘴道:“你的主子来给你撑腰了,你还不赶紧嚎叫,在主子面前总得争个脸,讨得主子欢心,说不定招你做上门女婿。”   被人当场叫出小名,徐狗子终是再也忍不下去,他气得嘴边的鼠须乱跳,指着孟季年破口大骂。   “孟三,你不过是仗着你有个好老子,你算是什么东西,不学无术仗势欺人,横行京城鱼肉乡里,你当你老子是天王老子不成!”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也跟着帮腔,指着孟季年骂道:“孟家嚣张不是一天两天了,大伙都睁大眼睛瞧瞧啊,这孟相不是说学富五车么,教出来的儿子,还不如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呢。”   孟季年被他不过碰着了些衣衫,立即瞪大眼蹬蹬后退,脚步不稳摔到在地。   他那些泼皮朋友们忙上前,围着他大呼小叫起来:“三郎,你有没有摔着?”   “不好啦,三郎,这个上古瓷杯被摔碎了!”   孟季年的惨叫响彻云霄,疾声大呼道:“啊,我的上古瓷杯,我的价值连城的上古瓷杯!”   泼皮们极有默契的让开,只见孟季年捂着胸口,痛心疾首悲呼。   “区区一徐家下人,都能看不起读书人,我乃是前朝排名三十二名的进士,怎么都算有功名在身,却被人当街殴打,还损坏了我的宝贝。”   徐狗子神色一愣,他怎么忘了,孟季年这个泼皮,可是有功名在身。   他正要说话,小厮却抢先一脸不屑的开了口,“功名,你不过是前朝考的功名,拿着前朝的剑来斩今朝的官,莫非你是前朝余孽想要造反么?”   坏了!   徐狗子气得闭上了眼,这个蠢货!   新朝的科举,要来年春天才举行,全大梁上下的官,谁不是前朝的官?   他这个蠢到家的狗东西,是要将全大梁的官员全部得罪殆尽么?   孟季年的眼珠子一翻,心里暗自偷笑,真是蠢得透不过气,哎哟,这是送上门来让自己欺负,那就休怪自己不客气了。   他拍着大腿,长歌当哭,拉长着声音一唱三叹,“苏相啊,孟相啊,杜枢密使啊......,”将朝堂上的官员们哭着叫唤了一遍,哀哀切切的哭。   “可怜你们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被一个刁奴,当街指着鼻子骂你们是前朝余孽啊,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是要置你们全部于死罪啊。”   “一个下人,哪里来这么大胆,我就是作为丞相儿子,亦不敢去多想啊。   阿爹啊,你这个丞相当得太不值当,我们孟家没有九族还好,大不了孟家上下老小陪着你赴死,可怜了苏相他们,那可是枝繁叶茂的大族啊。”   围观人群中,挤满了各家下人,这时有人挤出人群,消息不断递了出去。   徐狗子绝望至极,他悄然对人群中使了一个眼色,有人暗自点点头,趁乱摸到了李牛儿身边。   他手才一动,阿愚如鬼魅般闪出来,捉住了他的手,轻轻一转,他一声惨叫,手指张开一颗药丸滚到了地上。   阿愚只轻轻一推,那人跌在了徐狗子脚边,吓得他神色巨变。   阿垄双手轻轻一挥,原本挤在一起的人群如风吹麦浪,分向两旁。   裴临川一袭宽衣大袍,如谪仙下凡般踏步而来,在李牛儿面前站住,突然伸出脚,用力踢去,将他踢得弓起身子,半天都透不过气来。   他面容平静,声音清越,“他想毒死你,但你亦该死,我要打死你。”   人群中一片寂静,不知所措看着这个天人一般的男子。   他踢完李牛儿,又走到徐狗子面前,只瞄了他一眼,便别开了头,对阿愚说道:“他太丑,我不想亲自动手打他,你来。”   话音刚落,众人还没有看清楚阿愚动作,只听到“啪”一声,徐狗子捂着脸倒在地上,满嘴的鲜血,痛得哎哟直叫唤,又噗一下吐出合着血的牙齿。   裴临川正要往铺子里走,沉吟一下停住脚步,回头说道:“我是国师,这是我媳妇的铺子,我就打你。”   众人轰然,原来他就是名动天下的国师,他居然这么年轻好看!   深居简出的国师,竟然也这般嚣张。   他的言外之意,是在说,我就是欺负你,你能怎么样么?   这场热闹,真是看得太值了,国师亲自上前对阵徐侯爷家,这徐家可是有皇后与太子,哎哟,不行,赶紧递消息回府。   孟季年还坐在地上,张大嘴像个傻子,这时裴临川的余光看到了他,蹙眉片刻,走上前弯腰说道:“岳父,你莫哭,我替你打他们。”   这下不仅仅是孟季年,他那群狐朋狗友都楞住了。   孟三简直走了狗屎运,女婿这般出众也就算了,还如他一般目空一切,哎哟太令人兴奋,他这是后继有人啊。   徐三娘本来在对面茶楼上,看着铺子门口的热闹,见到裴临川一出现,立刻喜上眉梢,起身冲下楼。   她不顾一切挤进人群,微喘着气,眼里满含眷念,娇娇喊道:“阿川哥哥。”   裴临川没有如先前般,置她于无物,转头看了过去。   徐三娘又惊讶又激动,看了看了,他终于正眼看了自己。   她捂着胸口,只觉得那里砰砰砰跳得如同擂鼓,眼泪怔怔爬满了脸颊。   裴临川疑惑的问道:“你一直跟着我,是想给我做妾么?”   徐三娘顿了一下,心里又酸又苦,有什么法子,他已经娶妻,就算为了他,做妾也甘愿。   虽然当着这么多人面,女人家要矜持,可他是裴临川啊。   她深情地凝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裴临川眉目舒展,像是终于弄清楚了一件事,声音轻快,“哦,我不要你,你太丑了。”   徐三娘只觉得心碎欲裂,眼前一黑软软晕了过去。   裴临川嫌弃的斜了她一眼,又抬起下巴,端着一幅睥睨天下的姿态。   他冷然道:“哦,我忘了说,我不会纳妾,我已经娶妻,她就是孟家九娘,她很好,谁敢欺负她,我就打谁。” 第22章 动嘴动脚   孟夷光站在店堂内,裴临川一来,外面形势大转,她心情复杂至极,有些高兴,更多的是叹息。   他终于站在了世人面前,却是站出来公然打徐家的脸。   虽然皇帝知晓他的性子,可京城那些贵人们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这人一聪明,总会想得多一些。   孟家与徐家翻脸,大家只是看看笑话,毕竟徐家在京城中不太受人待见。   可在贵人们心中神乎其神的国师,一旦有了选择,就不是简单的大户人家不合。   药铺门外仍旧吵吵闹闹,徐家的下人仆妇尖叫着涌上来,围在她身边大声叫道:“三娘,三娘你醒醒啊。”   掐人中的,招呼着差人请大夫的,热闹极了。   人群中有看热闹的大夫上前,号了号脉说道:“无甚大碍,只是气急攻心,歇息一阵自会醒来。”   “我瞧着是羞愧而亡才是,这徐家怎么也算是新朝勋贵,唉,这教出来的儿女,真是还不如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有上赶着给人做妾的,又不是家里揭不开锅。”   “你以为国师府是你那三间破屋子?国师又长得那般俊,别说做妾了,为奴为婢怕是也有人哭喊着愿意。”   “哟,你愿意有个屁用,人国师说了,他不会纳妾,只认孟家九娘。”   徐三娘只一会便醒了过来,她却仍旧没有睁开眼睛,难堪,难过,恨意交织。   她手紧紧拽着,指甲穿破手心,传来阵阵尖锐的痛楚,却远远不及她心底痛的万分之一。   裴临川,孟九娘,你们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徐狗子嘴里留着血,半瘫坐在地上,被小厮架着胳膊扶起来,拖着往外走他嘴里还含糊不清的大叫道:“报官,我要报官......”   李牛儿趁乱想逃,却被孟季年带人,连着那想要下毒的下人,被团团围在了中间。   “想跑?嘿,晚了。”孟季年捏着那颗药,在他嘴边晃了晃,吓得他全身发抖。   他不住的磕头哭道:“贵人饶命啊,都是我一时财迷心窍,吃不起饭想要讹诈几个大钱啊.....”   裴临川全然不顾外面的喧嚣,他信步踏进药铺大堂,随意扫视了一圈,见到陆洵时,眼神一凛。   孟夷光暗叫糟糕,她忙迎上前抓住他的衣袖,笑着道:“你怎么来了?这里吵,我们去后面歇一会。”   裴临川目光冰冷,抬手抽回衣袖,冷声道:“就在这里歇息。”   他眼眸微垂,斜了陆洵一眼,指着店堂一角给病人看诊的案几椅子,“你在药铺里坐堂看诊?”   陆洵见裴临川一来就镇住了局势,嚣张却无人敢出言反驳,心中自是百般滋味。   此时听他开口询问,不由得挺直了胸脯,答道:“是,承蒙九妹妹不弃,请我在铺子里给人治病。”   “九妹妹?她已成亲,你该唤她夫人。”裴临川斜睨着他,嘴角下撇,“你不仅不懂规矩,医术也不怎么样。”   天,孟夷光扶额,真想找针线,将裴临川那张嘴缝起来,真是个四处得罪人的活祖宗!   陆洵脸色一变,他心头火气顿起,从初次见面伊始,他对自己就带着莫名的敌意,此时更是出言挑衅。   陆家在京城早已没落,入不了贵人之眼,可这一身医术,却是自己最值得骄傲之事。   “此话何讲?难道国师亦精通医术?在下不才,倒想讨教讨教。”   裴临川一言不发,抬腿走到药柜前,微闭着眼睛一瞬,手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抓出了一些草乌放在柜台上。   陆洵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顿时浑身紧绷,眼睛蓦地瞪大。   他根本不用看,只是微微一闻,就从密密麻麻的药柜里抓出了引起闹剧的草乌。   就算是学医多年,这么多味药的气味混在一起,要辨识出来也难如登天。   “草乌剧毒,声称中毒之人,却仍然精神极好。”   陆洵一震,他给李牛儿诊过脉,的确有中毒之相,只是脉象微轻,不能判断出他究竟是中了何种毒。   裴临川抬眼看去,神情自得,“只因你医术不佳,所以诊断不出来他的脉,他所中的毒,根本无甚大碍。   致他死亡的,其实亦无需诊脉,只需看诊,他脖颈经脉突起,跳动过快,很快就会迸裂,血流不止而亡。”   陆洵难以置信,激动的道:“不可能,他脉象弦细而紧急,明明只中毒之症。”   “愚蠢。”裴临川缓缓吐出两个字,不再抬头看他。   孟夷光见陆洵脸色铁青,手拽成拳想上去跟他打架,刚要上去劝说,此时店堂外突然尖叫声此起彼伏。   她一愣,提着裙子就要往外冲,裴临川手撑着柜台,猛地往外一跃,长臂一伸揽住了她。   “不要去看。”他鼻翼微动,平静的道:“他要死了。”   孟夷光只觉得莫名其妙,陆洵亦是大震,他飞快奔出去,瞳孔蓦地一缩。   李牛儿脖子处像是缺了口的河堤,鲜血喷涌,他软软倒在血泊里,脸色蜡黄,双眼无力望着天。   有人失控的喊叫道:“他的脖子裂开了,他的脖子突然就裂开了!”   “天啦,我也瞧见了,他明明先前还好好的,也没人靠近他,这是坏事做多了,老天在惩罚他么?”   孟季年也被吓了一大跳,他幸好离得远了些,血才没有溅到他身上,这样的事他也是初次遇见,又好奇又有些害怕。   屋外的血腥味太浓,他急忙躲进了店堂内,擦着额头上的虚汗,喃喃的道:“真是老天显灵了么?看来坏事还是不能做太多啊。”   “不是,他这是病。”裴临川按了按自己的脖子,耐心的解释道:“他这里,有病,所以会爆开。”   孟季年只觉得牙疼,脖子也开始发痒,对他翻了个白眼,心中很是不快。   他解释就解释,摸自己脖子做什么?   孟夷光倒是能明白他说的这些病症,她呼出一口气,对孟季年说道:“阿爹,你还是去报官,让官差来处理李牛儿,不能落了把柄给别人。”   孟季年冷哼道:“我心中自是无愧,放心,我的上古瓷杯被打碎了,总得找人赔银子。”   “上古没有瓷杯。”裴临川又开了口。   “嘿,这是谁家的小兔崽子。”孟季年气得直挽袖子,瞪着他道:“你信不信老子将你揍成猪头?”   裴临川垂头想了想,紧紧抿着嘴,脸都憋得通红,却没有再出言驳斥。   孟夷光见他这般模样,想是在强忍着没有说话,忙对孟季年说道:“阿爹你快去,京城估计到处都已知晓,还有许多事要你去忙呢。”   孟季年不悦的连斜了裴临川几眼,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陆洵像是失了魂般往里走,两人差点相撞,他也没有回过神,嘴里一直不断说道:“不可能,不可能.....”   “阿洵这莫非是被吓到了?”孟季年心里很是鄙视了他一番,真是胆小如鼠,大夫难道没有见过死人么?这么点子事就吓住了他?   陆洵失魂落魄,拖着双腿无意识走着,突然在他面前,一只脚悄无声息伸了过来。   他毫无察觉,脚一顿身子往前一扑,狠狠摔了个狗吃屎。   裴临川若无其事收回脚,背着手佯装无辜转动着头四下打量,两道长入鬓角的眉毛,却不由自主乱飞,愉快得像是在跳舞。 第23章 三堂会审   孟夷光几乎快被裴临川气得半死,幸好陆洵只是膝盖跌破了油皮,不然她还真没脸去见二婶于氏。   陆洵神思恍惚,眼神呆滞,整个人像是失了魂般,她又歉疚又难堪,嘱咐掌柜带了一些贵重药材,亲将他送回了陆家。   裴临川在旁边沉默不语,板着脸气鼓鼓的模样,她根本不想理会他,径直上了马车回府。   回到院子里,才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老神仙又差了贴身老仆前来,将他的吩咐一字不差转达了。   “皇上将此事交予了太子,他最怕的,就是拿主意,但一旦他拿定的主意,不管对错,会一条道走到黑,从来听不进去劝。   太子又孝顺,只怕很快会传你进宫,你得小心些。”   原来药铺门口发生之事,早已传进了宫里,徐侯爷见到自己的幕僚被打,女儿也被气晕送回了府,怎么都咽不下那口气,大哭着进宫找皇后告状。   他一路不避嫌哭得委委屈屈,各部的官员们都瞧在了眼里,皇上滢就算不想理会,此时也避不过去。   他心里一转,将太子拎了出来,说道:“你母后与舅舅都在那儿哭,唉,我上了年纪,听不得吵吵闹闹,脑仁都疼。   此事交予你去处理,去吧,有什么为难之处,去寻几位相爷商议便是。”   太子身形面容都肖似徐侯爷,只是小了两圈,又承继了些皇帝的长相,看上去倒还算端正。   他性子温吞,定了主意吩咐给他的事,他能闷头去做,只是让他自己去拿主意,却又会犹豫不决。   此时听到皇上的吩咐,更是左右为难。   这场纷争,孟家也参与其中,孟相不是该避嫌吗?   太子满肚子的纠结,急忙召来东宫长史与幕僚们,在一起商议了许久,总算定了个大致主意出来。   那就是只听苏相与王相的意见,至于孟相,只需客气相待即可。   孟夷光听老仆这么一说,心里似明镜般,皇上这是要看太子,拿了这件事来让他练手。   要是他练得不顺手,自己可要倒霉。   她沉吟了半晌,对老仆低声嘱咐了几句,“你且去告诉老神仙,我自会谨慎行事,他与阿爹都不宜出头。”   老仆离去后,她换了命妇服,梳妆穿戴好,等着宫里来人。   果真没一会,小黄门便来传了话,宣孟夷光进宫。   在府门口,遇到了阿垄驾车回府,孟夷光疑惑不解,裴临川常年几乎从不出门,却这时才回,他这是去了何处?   “九娘,国师跟了来。”郑嬷嬷放下车帘,欣慰的说道:“国师虽是牛脾气,可却极有担当,定是怕你在宫里吃亏,要来帮你。”   孟夷光没好气的道:“可是他动手打了人,皇上却装作不知,一是偏心,另外怕是,再传了他进宫,说不定还会将徐侯爷也一并打了,最后无法收场。”   郑嬷嬷愁肠百结中,也笑出声来,就算裴临川不打人,就那一张嘴,估计也会将徐侯爷气得半死。   “去就去吧,正好。”孟夷光自嘲的笑了笑,“婚事可是他亲手赐下,这内里情形,他又怎能不知,可怪不得孟家。”   到了宫门口,裴临川却转身不见了,孟夷光虽是不解,却碍于宫人在无法发问,只得先去了东宫。   此时大殿内,皇后太子徐侯爷,以及三位相爷都已在座,她甫一进去,就感觉到了皇后刺目冰冷的眼神,直直朝着自己看了过来。   她垂下眼帘,依着规矩行了礼,目不斜视跟着小黄门,在最下首的圈椅上坐下。   皇后早已忍无可忍,厉声道:“孟氏,你的药铺错用毒药害死病患,却又殴打侮辱仗义出言相帮之人,可曾有此事?”   孟夷光心里微哂,皇后护着徐家倒无可厚非,可她也太沉不住气。   太子可是她亲儿子,第一次在几位相爷面前独自理政,她却迫不及待先跳了出来。   不过,太子好似没甚反应,还颇为赞同频频点头。   苏相与老神仙都不约而同拿起手边的茶杯,喝得极为认真,王相皱着眉头,给太子递了个眼色。   太子莫名心慌,王相算是看着他长大,是他最最信任的大臣,他这是在指责自己做错了么?   可是母后也没有说错啊,她想问的,也是自己想问的,只不过她替自己说出来了而已。   母后是一国之母,又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于国礼家礼,自己都得敬着尊者她,难道她不能先开口发问么?   殿内的情形孟夷光自是看得清楚明白,不由得暗自深深叹息。   唉,太子的性子,老神仙还是留了些口德,他不是温吞,既缺乏主见,更无上位者气势,如身边有忠臣辅佐,倒能做个守成之君。   “回皇后,生药铺子所开的药方,以及所抓的每一副药,都有药案留底,这些都可派人去查。”   孟夷光挺直脊背,不卑不亢的道:“至于殴打徐侯爷府上下人,倒是确有此事。”   皇后狠狠一拍案几,许是幼时种过地,手劲极大,震得厚重紫檀案几的杯盏都抖了抖。   “孟氏你好大的胆,妇人不安于室,在天子脚下还敢为非作歹。”她猛地看向老神仙,非常不客气的道:“孟相,你就能袖手旁观,这般纵容他们?”   老神仙捧着茶杯,呵呵一笑,“娘娘,孟家不怎么管孩子,根子好,不会差到哪里去。   小九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性情温和,兴许是嫁到国师府里去后,水土不服,变得厉害了些。”   苏相憋着笑看了一眼老神仙,这个老狐狸,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国师打了人,皇后撒泼他也跟着胡闹。   那张嘴简直是张口就来,这么点路还水土不服,他怎么有脸说出口的?   王相听不下去了,插嘴道:“娘娘,打人之事与孟夫人无关,还是请孟夫人说说毒药害人致死之事吧。”   皇后听了老神仙的话,本来满肚子的怒气,这时王相一开口,倒又冷静了些许。   当街行凶打人,是裴临川那个混账东西亲手做下,他有皇上护着,谁也拿他没法。   想将罪名强安在孟夷光身上,可说不过去,再说这殿内还坐着其他两位相爷呢。   孟夷光目光扫过太子,他端坐在堂,时而看向皇后,时而看向王相。   这时听他开口问话,像是微微松了一口气,肩膀垂下,往椅背上靠了靠,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聆听。   她微笑着正要说话,此时一道熟悉清越的声音传来:“你们怎么都如此蠢笨,看不出泼皮来不是因中毒而死,而是他自己有病么?”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的营养液灌溉,鞠躬。 第24章 又吵架了   众人神色各异,循声望去,只见皇帝一身常服,满脸烦躁走在前,裴临川面无表情在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大殿。   “坐吧坐吧,无需多礼。”皇帝抬了抬手,在上首闲闲坐下,又瞪了一眼裴临川,“我就是来看看。”   众人施礼后重又坐回去,裴临川指了指孟夷光,吩咐小黄门,“将椅子搬到她旁边。”   皇后脸色黑得几欲滴水,裴临川从不讲规矩礼数,皇帝又跟着前来,徐家今日肯定讨不了好。   太子尚在莫名其妙中,父皇不是将此事交给自己了吗,难道自己的处理不妥,惹来了他的不满?   苏相剜了一眼老神仙,酸得不能再酸,老东西还真是好运道。   一家子上下老小,虽说出众的儿孙没有几个,可每一个拉出来都能独当一面。   眼前的这个孙女,看上去温温婉婉,双眼明亮灵动,生得好又聪慧过人。   她话虽少,听似朴实无华,可却引得皇后往她的话里钻了去,要不是皇帝来,只怕皇后讨不了好。   更气人的是,平时深居简出的国师,居然主动走进了东宫,看皇帝的神情,怕是被他强拉来了吧。   王相更是一肚皮的火气,皇帝好不容易让太子理一次政,硬生生被皇后搅没了。   现在最大的那位坐在上面,虽口中说只是来看看,可除了国师之外,谁能当他真不存在?   至于老神仙,他眼观鼻鼻观心,喝起了自己的茶,端的是万事不管之态。   小黄门楞在那里,按着规矩,国师不该坐在孟夷光身边啊。   皇帝又瞪了裴临川一眼,无奈的说道:“给他搬过去,赶紧坐好,我还忙着呢。”   小黄门得令忙将椅子搬到了孟夷光身边,裴临川坐下后,瞄了她一眼又将头拧在了一旁,像是在与她赌气,还轻轻哼了一声。   孟夷光暗自咬牙,你气个鬼,我还没有跟你算账呢。   “你们继续吧,阿川说不是中毒,是泼皮自己患了病。”皇帝叹了口气,见自己来后无人再说话,只得开了口。   裴临川接了话,认真补充道:“你们看不出来患了病,一是见识少,二是读书少,《异闻录》中早有记载。”   孟夷光垂下了头,他这一开口,可是将殿内之人全部骂了进去。   要不是皇帝在,哪怕他是孙女婿,估摸着老神仙会第一个跳起来揍他。   果然,其他人虽气归气,可碍于皇帝在,只是在椅子上动了动。   徐侯爷却坐不住了,他读书少,自从做了侯爷之后,这就成了他的大忌。   “读书少怎么了?你说书中有记载就有记载?谁知道书是不是你写的,反正你可以黄口白牙随便编。”   《异闻录》乃是古书,不一定人人都读过,可说是裴临川所书,这也太没见识。   这下连王相都不想再说话,徐家人上至皇后,下至仆从,就没一个明白人。   “真蠢啊。”裴临川叹为观止,看着徐侯爷好奇打量。   “我知道你又蠢又臭,可不知你竟然蠢到如此地步,你还有更蠢的吗?”   徐侯爷见他目光满含期待,好似等着自己更为愚蠢的话,顿时又气又羞又怒,神色几经变幻,高大的汉子,失声痛哭。   他扯着破锣嗓子直嚎,“我不活了啊,可怜我一把年纪,还受如此折辱......”   皇帝撑着头,只觉脑门都疼。   徐家虽惹不出大事,可鸡毛蒜皮的小事惹出一大堆。   惹出事后又不懂如何收场,只会到皇后面前哭,虽外戚不能太强,可见太蠢一样亦是麻烦。   皇帝拧着眉头看了太子一眼,见他心有戚戚焉,似也在跟着难过,心中恼怒更甚。   他沉声道:“徐侯爷伤心过度,来人将他扶下去,别哭伤了身子。”   小黄门忙涌上前,将徐侯爷半拖半劝带出了大殿,屋内总算安静下来。   皇帝想快刀斩乱麻,“苏相,你来说说吧。”   苏相心道这般明摆着的事,皇帝点了自己来说,只怕是想着此事就这么囫囵过去,不想再节外生枝。   “回皇上,国师所说《异闻录》,臣亦有所闻,大千世界千奇百怪,万事皆有可能。   侯爷家幕僚没读过此书,认定是孟夫人药铺所开出的方子致人而亡,本着打抱不平之心,乃情有可原。   夫人家被冤枉,心中有气亦做出了反击,打伤了幕僚。   此事依着臣看,双方皆因误会而起,又都付出了代价,此事无需再追究,到此为止。”   皇帝看了一眼裴临川,见他按着扶手蠢蠢欲动,忙又移开了视线,飞快大声道:“就依苏相所说,你们都不可再闹,否则各打五十大板!”   裴临川却不为所动,仍然站起身,沉着脸说道:“如徐家小娘子再出现在我面前,说要给我做妾,我还是会打她们。”   皇帝气得别开眼,就知道这个混账不会那么听话。他看了一眼皇后,见她涨红了脸,胸口不住上下起伏,抓住扶手的手指已隐隐发白,气得快晕倒又在极力隐忍。   他暗自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回吧,别气着了自己。”?轻?吻?最? 萌?羽?恋?整?理?   皇后的眼蓦地一热,用帕子捂住脸无声哭泣。   夫君的权势越大,后宅新鲜水灵的女人也越多,他有多久没有跟自己,如这般和颜悦色说过话了?   皇帝率先走出大殿,众人跟着鱼贯而出。   苏相酸溜溜的,乜斜了老神仙一眼,瞧把他得瑟的!   真是走了狗屎运,国师这般的宝,居然落到了他家。   王相神色疲惫,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一言不发独自离开。   裴临川背着手在前,大步走了几步,见孟夷光远远落在后面,又走得慢了些,边走边不住回头看她。   孟夷光自是瞧见了他脸上的不耐烦,仍不紧不慢走着,回到府里之后,他已背着手等二门处。   “我很生气,你不能请那人在铺子里坐堂行医。”   孟夷光斜了他一眼,陆洵经受了大打击,能不能回来继续行医还难说。   活祖宗的气性倒挺大,一直气到现在,这么热的天,还特意等在这里,就为了强调自己的生气,真是难为了他。   裴临川抬起下巴,得意的道:“我已知晓他家住在何处,要是他再敢来,我会找上门打断他的腿。”   孟夷光蓦地转头瞪着他,失声道:“你先前晚回来,就是去跟踪了他?”   他坦然答道:“是。”   孟夷光这一天所受的气,此时轰一下全部被点燃,血涌上脑门,怒不可遏。   她左顾右盼,奔到门房抓起根棍子,扬起手劈头盖脸朝他挥过去,怒道:“你个混蛋,我先打断你的腿!”   裴临川脸色一沉,紧紧抿着嘴灵活躲闪,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孟夷□□急败坏,抓着裙子在后面紧追不放,大声道:“有本事你别跑,你给我站住!”   “有本事你追上我。”裴临川转头回嘴,怒气冲冲的道:“我就知道你要说银子银子,成天将这些阿堵物挂在嘴上,俗!”   “哈。”孟夷光累得气喘吁吁,全身都被汗湿透,她脸颊红扑扑的,眼里火光四溅。   气急将手里的棍子用力朝他掷过去,被他抄手接住,还拿在手中转动了几圈,眼角斜着她,神情不可一世。   混蛋,阿堵物,我俗,你给我等着! 第25章 赚钱大计   外面骄阳似火,裴临川浑身被汗湿透时,总算后知后觉发现,屋脚冰盆里的冰早就化成了一汪水,流入底下的瓷盆里。   唤来阿愚加冰,他去找了郑嬷嬷,又空着手跑了回来。   “国师,郑嬷嬷说,冰太贵,没有银子去买冰。”阿愚眨巴着小眼睛,抬起袖子抹去额角的汗水,想了想说道:“夫人屋子里摆着很多冰盆,凉爽得很。”   裴临川烦躁地扯开衣领,沉着脸道:“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他盘腿坐在塌上,闭眼打坐,以前很快就能平心静气进入忘我境界,可现今根本坐不住,只觉得衣衫黏在身上,呼吸间都似在喷火。   他蹭地起身,又去书房研墨写大字,写字总能让人静下心来,才拿起墨,就深觉不对,墨气味刺鼻,不是原本的松烟墨。   默默放下墨,摸了下纸,纸张粗糙不堪,与澄心堂的金宣纸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黑着脸,一把抓住手一扬,将纸扔得满屋子都是。   裴临川觉得有团火,在胸中乱窜又无处发泄,他又不傻,知晓这一切肯定是得了孟夷光吩咐。   他下巴微抬,志得意满踌躇满志,银子银子,不就是银子吗,赚银子又有何难!   思索片刻后,唤来阿愚与阿垄,三人出了府,到了天黑时分,几人蔫头耷脑回了府。   郑嬷嬷提着食盒进屋,拿出饭食摆在案几上,笑着道:“厨房见天气热,做了道槐叶冷淘,吃着倒也爽口,阿愚去厨房提食盒,连吃了好几大碗。”   孟夷光冷着脸没有答话,没断了裴临川的饭食,她已经算得上仁慈。   郑嬷嬷觑着她的神色,赔笑道:“厨娘见阿愚吃得比先前都多,怕他积食,就打趣他,说是成日也不见他做事,也不怕撑坏了肚子?   阿愚抽空答了句,说做事了,今日跟国师出了府去,饿着肚子还未用过饭。”   她笑意越发收不住,笑了好半晌,才拭去眼角的泪水继续说道:“厨娘随口问他,你们出去做什么了啊?哎哟,你猜他怎么说?”   孟夷光看了她一眼,又垂眸继续用饭。   只要他们不是出去打架生事,就万事阿弥陀佛。   郑嬷嬷见她神情淡淡,知她这次真气得不轻,追着裴临川跑了半个府,连他衣边都没有摸着,他还边跑边回头挑衅。   唉,要是自己,怕也得气死,这夫妻之间相处,平淡如水太冷清,鸡飞狗跳又会太闹心,总得适度才好。   “阿愚说啊,他与阿垄伺候着国师,出去摆棋摊挣银子,可这一天下来,连一个大字都没有挣到。   还被泼皮找上去,问他们收取一两银子的市金。阿愚说,国师生了气,亲自动手将泼皮打跑了。”   孟夷光冷笑,泼皮没长眼,又长了双利眼。   瞧着几人衣着光鲜,定是非富即贵。可这三人,明显又傻又呆,这样的肥羊送到嘴边,不敲诈一笔,哪对得起自己。   “这国师啊,唉。他倒聪明,去了人多处摆摊,可他去的却是城北那片,住在那里的都是些穷苦百姓,他摆的棋摊,说是一百两银子一盘棋。”   郑嬷嬷竖起手指,拔高了声音,啧啧叹道:“一百两啊,他真敢要价,可阿愚阿垄这两人吧,也没人觉着有什么不对。   阿愚还疑惑的问厨娘,为什么没人跟国师下棋呢,国师肯定不会输,很轻松就能赚进一百两银子。”   孟夷光只觉无语至极,这主仆一个赛一个傻,要不是有功夫傍身,被人骗去卖了,还能帮着人数银子。   她现今没有功夫理会他,陆洵那边情形未知,银子倒是小事,最重要的是,还是先前那场闹剧。   皇帝虽然下令两家都不得再闹,可这次之后,与徐侯爷府算是彻底结了仇。   依着皇后与徐侯爷记仇的性子,太子上位之后,他们绝对不会放过孟家与自己。老神仙那边还没有动静,猜着他也在憋着想法子,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可想要不坐以待毙,这背后之事,深思极恐不能多想。   她淡淡的道:“随他们去吧,让他们赚大钱去,正好,赚了银子我也能轻松些。”   郑嬷嬷见孟夷光用完饭,忙递上了布巾清水,她接过去擦了嘴漱了口,见外面起了风,凉爽许多,往外慢慢走动着消食。   府里花木扶疏,曲径通幽,湖里清过淤泥之后,放了好些鱼虾,又栽种了荷花,正是荷叶荷花飘香时节,呼吸间,都是隐隐的香气。   孟夷光瞧着眼前的盛景,也不再心疼银子,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不就是为了痛快享受么?   她沿着湖岸走了一程,突然水中传来一阵响动,接着一道人影从水里窜出来,水花四溅。   她吓了一大跳,连连后退,身后的郑嬷嬷也吓得不轻,颤抖着扶住了她,手中灯笼往前探照,鼓足勇气望去,一颗心才落回了肚子里,拍拍胸口道:“九娘,是国师。”   她借着光,也看清了水里的人,不是裴临川是谁他头发贴在脸颊,白面红唇,像是妖冶的水妖,伸手在岸边一撑轻盈跃上岸。   阿愚不知从哪里窜出来,递上衣衫,他接过去一抖,衣衫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微抬着下巴道:“不让你看。”   孟夷光翻了个白眼,又气又好笑,估摸着他热得受不住,才下湖游水,都这幅模样,还死鸭子嘴硬。   裴临川见她不理会自己,又慢悠悠往前走,愣了一下追上去说道:“我会赚银子,明天一定能赚到。”   “好呀。”孟夷光随意答道,见岸边的一朵荷花开得好,倚在栏杆上伸手要去摘,手背突然轻微刺痛,她忙缩回手一看,肌肤光洁不见异常。   裴临川轻笑起来,板着脸道:“花上有刺,还有会咬人的虫子。”   孟夷光猛地回头,见他手蓦地往后一藏,就知道这个混蛋在那里捣鬼,她斜睨着他,“你又想挨打了么?”   裴临川脸上的得意更甚,不可一世道:“你追不上我。”   孟夷光别开头,见他那副模样实在眼疼,花也不要了,转身往前走去。   郑嬷嬷见裴临川又要跟上来,只怕两人一言不发又会吵起来,忙对阿愚说道:“阿愚快伺候国师回去换身干爽衣衫,穿着湿衣衫在身上,仔细着生病。”   裴临川断然拒绝,“不用,等你们走后,我还要游水,水里凉快。等我赚到银子买了冰,就不用再下水了。”   郑嬷嬷不知如何说才好,哎哟,这天可得热上好一阵,还有就算立了秋,还有秋老虎。   依着他那赚银子的本事,估摸着得在这水里泡到中秋节去,这可得要两个多月呢。   孟夷光也听到了他的话,心中无名怒火顿起,转身冷笑道:“夏日可泡在凉水里,我劝你现在多砍些柴火,到了寒冬腊月,你可以劈柴烤火。”   裴临川愣住,随即气道:“我可以多穿些衣衫。”说完想了想觉得不对,又补充道:“我能赚到银子。”   孟夷光懒得搭理他,能不能多穿些衣衫御寒她不敢肯定,可她绝对能肯定的是,他们三傻绝对赚不到银子。   毫无意外,翌日他们一大早便意气风发出门,没到晌午便垂头丧气回了府。   阿愚在厨房里抱怨,本来国师今日只收九十两一盘棋,定会有人前来与他比试。   可那些妇人怎么那么不害臊,听说有比仙人还好看的郎君来摆摊,从四面八方赶来瞧热闹,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甚至有那大胆的,还出言不逊,让国师跟着她们家去,哪需他在外风吹日晒赚银子,她们会给他买新衫买花戴。   孟夷光自是不去干涉,只当听笑话。   过了一晚,用过早饭之后他们又出了门,这次裴临川用布巾蒙住了脸,像是拦路抢劫的强盗,只是雄赳赳气昂昂甫一出门,便被皇帝差来的小黄门请进了宫。   孟夷光得知消息,笑得前仰后合肚子都疼,估摸着皇帝也实在看不下去。   太丢脸,不,这岂是丢脸,丢的是大梁的国威。   正乾殿内。   殿内冰盆充足,凉爽宜人,裴临川坐下后,舒服得几欲叹气,眼睛不住往冰盆上瞄,见都是大大的铜制圆肚鼎,心里暗自盘算,不知能不能抱得动。   皇上揉了揉脑门,前日就接到了消息,听说他居然在外摆摊赚银子,念着他脑子异于常人,只怕是一时兴起,到最后得知他一个大钱都没有挣到时,还颇有些遗憾。   想着外面天热,他去了一日得到教训之后,便不会再去,谁知他次日又去了,还被一群妇人占了嘴上便宜,最后狼狈的逃回了府去。   要是传到了异邦,定会被被那些蛮夷笑话,皇帝心想,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继续胡闹,干脆派了人在国师府门口守着,待他一出门,便截住了他。   幸好派了人守着,先前皇帝正吃着茶,李全躬身在身边回禀道:“国师身着宽袖深衣,脸上蒙了块黑巾挡住了半边脸,头上斗笠压得低,连着阿愚阿垄也一般装扮,寻常人倒也认不出他们的脸来。”   皇帝一口茶喷得老远,李全这个促狭鬼,这青天白日谁做这般打扮?   别说大白天,就是夜里,这样出去也会被人当做贼给扭送到官府去。   唉,皇帝头疼不已,裴临川几乎是他看着长大,他那个先生,唉,虽说是先生,可人情世故还不如他呢。   思及此,他没好气的问道:“缺银子了?”   裴临川蓦地抬眼看去,眼里迸发出亮光,刺得皇帝忍不住眯了眯眼,看来还真是缺啊。   “怎么会缺银子呢?”他笑容温和,语气比笑容更为柔和,“孟九娘嫁妆银子多得是,她不给你花么?”   裴临川目光一淡,紧紧闭着嘴不语,直觉告诉他不能回答,有关孟夷光的都不能回答,否则她会生气打他。   皇帝乐得哈哈大笑,一拍手道:“哎哟还真不给你花啊,没事,我再给你寻一门贵妾,家里银子比孟家还要多,以后不用看孟九娘脸色过日子。”   裴临川霎时变了脸色,他腾地站起身,生气的道:“我不要纳妾。”   皇帝笑呵呵的看着他往外冲了几步,又回头看着自己道:“你的妾室太多,又丑又吵,一点都不好。”   这下皇帝再也笑不出来,将手中杯子砸过去,骂道:“嘿,你个兔崽子,居然敢骂起老子来了。”   裴临川灵活闪身躲开,还学着孟夷光,对皇帝翻了个白眼,扬长而去。 第26章 降书   阿愚夜半时分,就蹲守在孟夷光的院子门口,待天光微亮,院子里仆妇丫鬟甫一起床,放低声音开始梳洗洒扫时,他站起身活动了下腿脚,上前咚咚敲门。   门房婆子吓了一跳,嘟哝着:“谁呀,这么早?”   上前取下门闩,门才开了一条缝,她就被大力推到一旁,阿愚灵活闪身挤进来,跳跃着往院子里奔。   她回过神忙提着裙子追上去,焦急喊道:“阿愚,站住,等着我去给你通传,哪能这般不守规矩?”   阿愚头也不回,身子已绕过了影壁,留下一只手晃着手上的书信:“国师差我一定要最快将信送到夫人手上,等不及通传。”   婆子心里吃惊,这么火急火燎,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可夫人吩咐过,越是大事前越要冷静,她又跑起来紧追不放,见到前面夏荷迎出来,才呼出了一口气,喘息着说道:“夏荷,阿愚说国师有急信要送给夫人,我拦都拦不住。”   夏荷对婆子摆了摆手,转身飞快跑去追阿愚,咬牙切齿压低声音道:“阿愚,你给我站住,夫人还未起床,难道你要闯进她卧房里去么?”   阿愚耳朵动了动,脚步明显慢下来,终是站在那里,转身为难看着夏荷。   “半夜时国师就差我来送信,说是紧急大事,我来时见院子里人都已入睡,没有闯进来,等到现在已经很是迟了。”   夏荷也焦急不安,半夜时分就差人来送信,就算天大的事也被他耽误了大半去。   她瞪了他一眼,抢过他手里的信撩起裙子就往屋子里跑,掀帘疾步奔进卧房,匆匆对郑嬷嬷说道:“嬷嬷,出大事了。”   郑嬷嬷正要训斥夏荷,这下也脸色一变,忙跟着她进了卧房,将孟夷光轻轻推醒,强忍住担忧道:“九娘,国师递了信来,说是出大事了。”   大事?孟夷光一个激灵,猛地翻身坐起,接过信几下撕开封口,打开信一目十行扫完,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   郑嬷嬷忐忑不安,小心翼翼的问道:“九娘,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孟夷光双眼喷火,又仔细看了一遍,双手飞快将信揉成一团,用力砸得老远。   “大事,屁大的事,他写了封《降书》来,我还以为京城又被攻破了呢!”   孟夷□□得直拍床,乱吓人还不算,他那算哪门子的《降书》?   信里面明明白白写着,他不改初心,见到陆洵还是会揍他,只是认为自己说过能赚银子,有些许为时过早。   他现在还未找到赚银子的方式,以着他的聪明,以后定会赚多多的银子,她不应克扣他的用度,待他赚到大钱后,会加倍偿还。   郑嬷嬷提着的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走过去将信拾起来展开看了,神色说不出的复杂,招呼着夏荷,“没事没事,去打水来,伺候九娘洗漱吧。”   夏荷见状,虽还是有些疑惑不解,听到没事亦放下了心,走出屋子,见到门口蹲着的阿愚,顿时怒火直冒,这个呆子就知道吃饭,连当差都当不明白!   她上前一手叉腰,手指狠狠戳在他额头上,将他戳了个仰倒,怒道:“你不是说国师有大事急事吗?天塌了还是房子着火了?”   阿愚稳住身子,往后撑住墙壁慢慢起身,委屈的道:“国师从宫里出来就开始写信,不吃不喝一直写废了很多纸,才总算写出了一封满意的。   他身子都快虚脱,写完信浑身被汗水浸湿,像是在湖里泡过一般,就算攻打京城时,也没有见他这般心烦意乱过。”   夏荷愣了楞,费这么大的功夫写了信,还惹得九娘那般生气,国师莫非其实也是个呆子?   她无语望天,白了他一眼道:“好了好了,信已送到,你快速速离开,真是看到你就来气。”   “凶婆娘。”阿愚小声嘀咕,见夏荷扬手要打,身子灵活躲闪,一溜烟逃得飞快。   夏荷双手叉腰,狠狠朝着他背影淬了一口,去打了水来伺候孟夷光洗漱,郑嬷嬷也从厨房提了食盒进屋。   厨娘用鲜藕切成细丁,加莲子与粳米,小火熬成了玉井饭,上面用荷叶盖着,揭开时鲜香扑鼻,又清淡又美味。   这个时节莲子还少,厨房得到一些新鲜莲子,全部拿来熬了一小钵粥,孟夷光吃了一碗,正要再去盛时,夏荷掀帘进来说道:“国师来了。”   孟夷光霎时对玉井饭失去了兴趣,她朝郑嬷嬷摆了摆手,“不用盛,没了胃口。”   郑嬷嬷放下碗,心里直抱怨,国师真是,让人吃饭都吃不安生。   裴临川掀帘走进屋子,孟夷光不耐烦的斜过去,霎时呆住,他这是病了?   他身上向来整洁的深衣,此时皱巴巴挂在身上,头发凌乱,木钗斜在一旁摇摇欲坠。   惨白着一张脸,眼下一片青影,眼眶深凹,清澈的眸中布满迷茫,挪动着脚步走到她跟前,煞白的嘴唇抿了又抿,开口声音嘶哑,“我连夜写了《降书》。”   他不提还好,本来孟夷光怜他生病不欲与他计较,此时火冒三丈,瞪着他道:“你那叫《降书》?我还以为你写的是《战书》呢。”   裴临川默然,片刻后问道:“那该怎么写?”   孟夷光一窒,满腔怒气瞬间被戳破,以他世外奇人的脑子,能写出凡夫俗子看了不打人的《降书》,那无异于天将大钱。   “我写了很多很多遍,纸张粗糙不吸墨,墨也很臭。”裴临川看着她,关切的问道:“有臭到你吗?”   怎么觉着他在嘲笑自己呢?孟夷光瞪了他一眼,不悦的道:“上好的笔墨纸砚可要花很多银子,你自己赚银子去买啊。”   裴临川垂下眼眸,肩膀也塌了下来,神情落寞,“我精通琴棋书画,读过的书过目不忘,五行相术周易八卦,天文历法算学无一不精,可我就是赚不到银子。”   他这不是赚不到银子,他是根本没拿银子当一回事,学了一身本领,可独独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   孟夷光心下叹息,他生就是做大事之人,哪能困囿于这些过日子的琐碎烦事。   “我不喜陆洵,先生教我要听自己心中所想,摒除杂念,才能成就大业。”   他闭了闭眼睛,神情疲惫至极,“赚银子我不是想买冰买笔墨纸砚,我想全部都给你。   因为你总是提到银子,提起的时候眼睛会发光,像是我见到你一样,满心欢喜。”   孟夷光别开头,脸颊微烫,羞愧又酸涩难言。默然半晌,她终是说道:“你回去吧,洗漱后好好歇一觉。”   “走不动啦。”他拖着腿在她对面坐下,盯着案几上的饭食,可怜巴巴的道:“我从昨日起就未用饭,饿。”   见他神情憔悴,饿得说话都乏力,孟夷光心一软,对郑嬷嬷道:“再去拿些吃食碗筷来。”   郑嬷嬷忙应下掀帘走去厨房,裴临川迫不及待伸手将那碗玉井粥拖到自己面前,又从她面前抓起汤匙,孟夷光还未回过神,他已埋头苦吃起来。   “哎哎哎。”孟夷光哭笑不得,忙阻拦道:“这是我用过的碗筷。”   “无碍。”裴临川头都不抬,一碗玉井粥很快见了底,看着她道:“还要吃。”   “没了,就剩这么一碗。”   裴临川颇为遗憾,又捡了些虾仁蒸饺吃了,郑嬷嬷提着食盒碗筷进来,见他已经在用饭,愣了下后忍不住笑意满面。   如国师这般喜洁之人,居然用九娘用过的碗筷,吃她吃剩的饭食,就算是老神仙,那般宠着让着老夫人,也没有见他做到如此地步过。   她忙将食盒里的饭食拿出来摆放好,想着他能吃,便从厨房多拿了些,琳琅满目摆了一案几,将新拿的碗筷放在孟夷光面前,劝说道:“九娘你也再用些。”   孟夷光火气散去,也觉得还有些饿,就着香油笋丁,又吃了半碗小米粥。她放下碗筷,发现裴临川正一瞬不瞬看着自己,不解问道:“又怎么了?”   他浑身散发出浓浓的喜意,声音轻快,“这是我们初次同案而食。”   孟夷光心中百般滋味,他性情如稚子般,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这份真真切切的喜意,冲得她鼻子直发酸。   算了,跟他计较什么呢?   郑嬷嬷又递上了温水,他们接过来漱了口,孟夷光温言劝他道:“快回去洗漱好好歇一觉。”又吩咐郑嬷嬷,“去让阿愚搬些冰去他院子。”   裴临川站起来,抬起袖子挡住脸,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走去软塌边躺下来,脸颊在软垫上还蹭了蹭,缓缓闭上眼睛,“不回去,就在这里睡。”   不过瞬息间,他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想必是已累到极点,孟夷光无奈,只好随了他去。   屋里摆满了冰盆,就这么睡着恐会着凉,她压低声音道:“去拿床被褥给他盖上。”   郑嬷嬷轻手轻脚,去拿了锦被细心替他盖好,小心收拾好碗碟放进食盒,生怕吵到了他。   两人这才走出屋子,让他一人在屋内安睡。郑嬷嬷微笑着劝道:“九娘,你就别再跟他计较,这世间呐,哪有十全十美之事,那十全好人,才更为可怕。”   孟夷光轻笑,又深深叹了口气,“人无完人,可与众不同,总会吃足苦头,得试着妥协一些。”   她抬眼望着碧蓝如洗的天际,日光刺目,光影中有微尘在飞舞,她喃喃道:“和光同尘,我亦不知是对是错。”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哭求再看看预收吧,叩谢。 第27章 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裴临川这一睡,直睡到了近天黑时分。   孟七郎午后陪着陆洵来了府里,他一来就迫不及待去看自己的宝贝磨喝乐,孟夷光招呼陆洵在花厅里吃茶。   他轻减许多,原本温和的人,此刻像是出鞘的利刃,隐隐散发出狠戾之气。   陆洵微微颔首,歉意的道:“九妹妹,对不住,我医术不精,实在无脸再替人治病施药。”   孟夷光虽早已预料道结果,此时听到时还是颇为遗憾,不过他的痛苦,她无法替他去承受,亦不再劝说。   “是我考虑不周,给你惹来了麻烦,该说歉意的是我。不知今后你有何打算,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且万万莫跟我客气。”   陆洵微微沉吟后道:“阿娘身子经过调理之后,已经好了许多,京城有姨母在,可陪着她说说话。”   他抬起头,目光如刀锋般锐利,沉声道:“我不服,打从五岁识字起就开始习医,识药辨药,断不会让陆家的医术毁在我手上。我打算再苦读医书,寻遍世间的疑难杂症。”   孟夷光听得极为专注认真,思索片刻后说道:“圣人曾言授黄公之术,洞明医道,我不懂医,却亦知洞明二字看似寻常,可医者要达到这般境界,耗费的心血不知凡几。   书上固有无数的杂症记载,真正的杂症,却在病人身上,先人也是经过无数的试错,才留下治病的方症。多做多措,不做,才永不会出错。”   陆洵明显愣了愣,他垂下头,再抬起头时,眼神已是一片清明,自嘲道:“倒是我钻了牛角尖,还没有你看得清楚。”   他叉手施礼,“多谢九妹妹点拨。”   孟夷光忙还礼,微笑道:“我也只是嘴上说说,真正吃苦受累的还是你。”   “九妹妹是真正聪慧之人,我远远不及。”陆洵认真打量着她,“以前是娇憨,成亲后才是真正的通透。”   孟夷光顿了顿,淡笑道:“都已嫁人成家,总需须得有些长进。”   陆洵笑笑没有再说话,低头喝着茶,略坐了一会,孟七郎总算看够了他的宝贝,也来到花厅,几人又说了一会话,便起身告辞。   阿愚的身影在花厅前一闪而过,陆洵停顿了下,未曾说话又继续往外走。   孟夷光也瞧见了阿愚,心下恼怒,怕他惹事,干脆将他们送到了二门外。   陆洵先上了马车,孟七郎站在马车边,小声问道:“没事吧?国师去摆摊传得沸沸扬扬,阿娘担心得不得了,老神仙却说无事,让家里人不要管,你能治得了他。”   孟夷光笑道:“没事,你回去跟阿娘说,让她且放心。”   孟七郎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放心上了马车离去。   孟夷光霎时沉下脸,怒喝道:“阿愚,你给我滚出来!”   片刻之后,阿愚从廊檐上跃下,耷拉着脑袋站在她面前。   孟夷光瞪着他骂道:“你主子不在,你却来守着了,谁给你的狗胆!”   阿愚眨巴着小眼睛,身子紧绷,像是随时要拔腿而逃,小声道:“国师在歇息,我得替他守着,先前他有吩咐过,不能让人抢了你去。”   孟夷□□极而笑,自己又不是香饽饽,谁见了就要上来抢么?   “国师说,你比他卜挂的龟壳还要重要,得守着不被狗叼走。”   自己被拿来与龟壳比,还比龟壳重要,孟夷光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滚,以后有客人上门你再敢偷看,我打断你的狗腿!”   阿愚松了口气,拔腿跑得飞快,孟夷光白了他一眼,这几个傻蛋,真是多看一眼都眼疼。   夜色渐渐降临,屋子里暗下来,孟夷光怕吵着裴临川,只让郑嬷嬷点了盏八角小灯笼挂在屋角。   他甫一醒来睁开眼,那盏温暖的灯便映入眼帘。   手指动了动,手下是触感细腻的锦缎,丝丝荷花清甜的香味钻进鼻尖,接着是廊下轻声走动的脚步声。   有人撩起门帘进屋,他顺眼看去,孟夷光一身素淡藕荷色衫裙,浓密的乌发松松挽了个发髻垂在脑后,只插了一支精巧的蝴蝶钗,随着她的走动,蝴蝶晃动像是要展翅飞去。   肌肤雪白细腻,在淡淡的光中,像是蒙上了一层珠光,光泽温润。   如同寻常般,她眉目温婉,脸上总是带着隐约笑意,可他知道,她会生气会打人,很凶很凶。   可她这般朝自己走来,见到自己睁眼看着她,愣了一下又笑了笑,细声细气的说道:“醒了?”   裴临川吞了口口水,声音慵懒,“嗯。”   他将锦被拉高了些盖住了自己的头,瓮声瓮气的道:“你很好看,我这样不好看。”   孟夷光失笑,忙道:“好好好,我先不看你,你快些起来,再睡下去夜里该睡不着。”   郑嬷嬷在屋子里又点了几盏灯,两人走出屋子,裴临川才拉开被褥,深深吐出口气,脸上浮上笑意,接着笑意越来越浓,他翻身坐起来,理了理发丝衣衫,才扬声道:“好了,你进来吧。”   孟夷光掀帘走进来,见他笑容满面,不由得也跟着他笑,说道:“快回去梳洗,晚上厨房有你爱吃的蜜汁莲藕。”   裴临川摇摇头耍赖,“要在你这里洗漱,与你一起用饭。”   孟夷光见他坐得直直的,神情坚定,怎么都不肯走的模样,无奈道:“那你快去净房,我差人给你送热水来。”   裴临川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乖乖听话去了净房,洗漱完出来,又恢复了先前清隽模样,不再似生病般无精打采。   案几上已经摆满了吃食,他走过去坐下,将那碟蜜汁莲藕拿起来放在她面前,“你先吃,吃不完的我再吃。”   孟夷光愣了下,笑道:“不过是一碟子藕,你吃吧,不够再让厨房做便是。”   裴临川固执的道:“你先吃,你还喜欢哪些菜?你喜欢的都要等你先吃饱后我再吃。   阿娘以前也是这样待我,对心里想护着的人,万事皆要将他放在前面。”   孟夷光心像是被用力揪住,酸软发疼,他的神情太过认真炙热,毫无保留不懂掩饰,用他懂得的全部,以最至诚的心待你。   她垂下眼帘,掩去眼里的情绪,夹了块藕吃了,又略吃了些菜,便停下筷子,微笑着道:“你也吃吧,不然饭菜都凉了。”   裴临川这才拿起筷子,夹起她吃过的菜吃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好似比先前的又要香甜些,厨娘做菜的本事愈发厉害了么?”   孟夷光抿嘴低头笑,他的喜悦太浓,让她觉得那些菜,吃到嘴里真比先前美味许多。   两人用完饭,她习惯性会去散步消食,今天他也要跟着去,背着手走在她身边,一会看天边的明月,一会侧头看向她。   他的眼神太过闪亮,直看得她心跳莫名,娇嗔道:“不看路你看我作甚?”   裴临川用手指了指月亮,又指了指她的脸,“你比月亮还要好看。”   孟夷光脸又红又烫,斜了他一眼,慌乱道:“胡说八道。”   裴临川极为认真的反驳,“我从不说谎。你教我怎么赚银子好不好?摆摊时有人对我说,要给我买花戴,我也想赚银子给你买花戴。”   孟夷光轻笑出声,他去摆摊也不是没有学到本事,知道要给女人买花戴。   不过他能主动提出赚银子,不再嫌弃银子是阿堵物,这个转变甚合她意。   “让我想想啊,你会琴棋书画,琴与棋,须得抛头露面去卖艺,这个不行,皇上也不会允许。就书画吧,阿娘有间书斋,你可以画出来到她铺子去寄卖。”   裴临川眼睛一亮,喜道:“那好,我马上去写字画画,多写多画些,赚多多的银子,全部都给你。”   孟夷光又欣慰又想笑,她见他迫不及待的样子,恨不得不吃不喝画一堆写一屋子出来,忙道:“你别急呀,画多了可不值钱,物以稀为贵么。”   裴临川思索片刻后道:“那我慢慢画,年后有春闱,读书人会多,看的人亦多,是不是会卖出更多的银子?”   孟夷光叹息,他的脑子不是一般聪明,稍加点拨就一通百通,先前虽然摆摊不靠谱,要是皇帝不曾阻拦,说不定真会有人闻风前去找他下棋,依着他的本事定会一战扬名,成为棋艺大家。   “嗯,能读得起书,考中举人又来到京城考进士的,家里都不会太穷,考学要拜座师,结交好友,送字画最为雅......”   孟夷光一边走,一边跟他小声说着这些人情交际,裴临川听得时而皱眉,时而瞪大眼,表情丰富极了,看得她一直笑个不停。   不知不觉就走了很久,还是郑嬷嬷提醒时辰已晚,两人才往回走,他将她送回屋,才依依不舍回了自己的院子。   七巧节京城格外热闹,亲朋好友间相互邀请着吃酒席玩乐,搭建彩楼摆着磨喝乐瓜果点心酒水,孩子们念诗,妇人们穿针引线乞巧。   孟夷光天天出门吃酒,裴临川只陪她回了孟府,见他一场酒席下来已神思恍惚,日次便有些发热身子不适,其他人家便没有再让他跟着去,好说歹说劝他留在了府里。   七月初七这日,轮到府里请吃酒,她天未亮就起床忙碌,孟季年孟七郎崔氏也一早上门来,帮着她招呼客人。   裴临川虽吃了药,身子却一直未见好转,惨白着一张脸,还是出来出来露了个面,才回屋去歇息。   热热闹闹一整日,待客人散去,孟夷光已累得虚脱,半靠在软塌上一动不动。   春娟提来热水放去净房,她挣扎着正要去洗漱时,裴临川来了屋,见她神色疲惫,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担忧,上前给她认真号了许久的脉,确认无大碍才松了口气。   孟夷光洗漱了出来,见裴临川还坐在软塌上,垂着眼帘似乎在思索什么,走过去问道:“怎么了,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裴临川抬起头,脸色惨白神情悲哀,哑声道:“对不住,我没能帮你,才让你这么累。”   孟夷光心里软成一团,他这些时日在努力画画写字,一遍遍的写,一遍遍的画,想着写出画出最满意的来,卖出个大价钱给她买花戴。   孟府广宴宾客,人多嘴杂,就算不喜那人,他也只是忍着一言不发。   他一直在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对她好,对她的亲人好。   孟夷光温声道:“你已做得很好,十郎喜欢你,七哥也喜欢你给他做的磨喝乐,连阿爹都夸你了。”   裴临川这才露出一丝笑意,他招呼着她在身边坐下,再次给她诊脉,久久都没有放开她的手,喃喃道:“好奇怪,为什么我总觉着分辨不出脉象?”   他眉头紧紧皱成一团,神情痛苦至极,额角的汗水如雨般滴落,嘴里“噗”一声,鲜血喷了孟夷光一头一脸,他亦软软倒向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正式入v啦,希望小天使继续支持,谢谢鞠躬。   预收文再打个广告吧,希望你们不要嫌烦,拜托拜托。   《我就是这样平平无奇的女王》,文案如下:   宁迟迟穿成了清风寨的大当家,领着几个一言难尽的小弟,努力使山寨赚钱手段合法化,不被镇南王大军剿灭。   小弟们感念老大辛苦,在她及笄时,请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小书生上山,献给她做压寨男夫人。   宁迟迟很是烦恼,唉,偌大的家产总得有个继承人,就勉强收了他吧。   “孩儿们,送入洞房!”   书生又羞又怒,结结巴巴道:“你...强扭的瓜不甜...”   宁迟迟:“吃甜伤牙,我也不喜吃甜瓜。”   随即书生被投入了伸手不见五指黑漆漆的洞里。   书生表示:“真洞房与黑洞,究竟哪一个更恐怖,我已说不清楚。”   宁迟迟的美貌与财富彻底征服书生,他在婚书上按下手印答应嫁入宁家。   成亲当日,山寨欢天喜地,镇南王大军悄然从天而降。   那个身着喜服的弱书生,气势凛然,邪佞一笑:“迟迟,这些镇南军,都是我送给你的聘礼,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宁迟迟看着对准自己的刀剑,双腿一软扑入他怀,短刀抵住他胸口,嘤嘤哭泣:“夫君饶命啊…”   再后来,镇南王死缠烂打锲而不舍的求亲,终于换来了宁迟迟的一张考卷。   “我与你阿娘同时掉到水里,你先救谁?”   “生产的时候难产,保大还是保小?”   “以后孩子跟谁姓?”   镇南王表示,这不是考卷,这是送命的咒语......   又怂又狡猾凶起来自己都怕的女大王VS腹黑变态的镇南王   轻松爽甜文,王牌对王牌,追妻火葬场,架空。 第28章 三合一   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伴随着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大,沿着瓦当连成一条白练,坠入沟渠中。   屋子外响声震天, 屋内却鸦雀无声, 气息凝滞。   孟夷光呆坐在床边的圈椅上, 脸上的血迹胡乱擦拭过,只留下淡淡的红痕, 藕荷色衣衫上的血迹已干涸, 像是斑驳的锈迹,呼吸间,仍能闻到丝丝血腥味。   她怔怔看着躺在床上的裴临川,他闭着双眼眉目安宁, 脸色蜡黄生机全无, 只余微弱跳动的脉搏, 能表明他还活着。   明明先前他还眼含担忧,关心着自己的身子,一次次给她诊脉, 不过瞬息间, 他就那么毫无征兆倒向了她。   太医正汗湿衣背, 又施了一次针,待最后一根针取下之后,裴临川还是如先前般,毫无醒转迹象。   他抹去额角的汗,歉意的道:“夫人,恕在下无能,实在是已尽全力, 国师的脉相中无任何中毒的迹象,亦找不到他突然吐血的缘由。   现今国师失血过多,只能先开一副补血的药,试着补血益气,且等着他能不能自己醒过来。”   孟夷光回过神,转头看着蹲在角落里的阿愚,抿了抿干涸的嘴唇,问道:“阿愚,上次国师吐血时你是否在旁?”   阿愚双眼通红,声音沙哑着道:“上次我与阿垄都在旁,国师在摆阵法,他挪来挪去我们也看不懂,就见到他愈发烦躁,似乎总不满意,没一会后就吐了血。   我们吓得要去寻你,他却拦着我们,自己把了脉后说无碍,你胆子小,让我们别吓到了你。”   太医正听后神情愈发肃穆,说道:“夫人生药铺子前闹事之事,我也有所闻,按理说国师医术高明,他说无事,定不会是中毒,估摸着其他寻常人亦难诊出他的病症。”   孟夷光心一点点沉下去,可现在自己一定不能乱,她定了定神,颔首以示谢意:“有劳太医正,郑嬷嬷与阿垄随大人去开药方抓药。”   太医正实在无计可施,叹息着下去开药方,郑嬷嬷与阿垄忙跟了出去,房内又陷入了死一般的静谧。   郑嬷嬷与阿垄熬好药端进来,她上前低声道:“我与阿垄亲去抓的药,一步不离亲手熬好端来,未经过他人之手。”   孟夷光点了点头,阿愚上前扶起裴临川的头,阿垄拿着羹匙舀了药递到他嘴边,他双唇紧闭着无任何反应。   阿垄急了,将药递给阿愚端着,自己用手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阿垄重又舀了药喂进去,松开手后,药从他嘴角溢出,流得满身都是。   阿垄忙回头看着孟夷光,难过的道:“夫人,国师不肯吃,他平时也最不喜吃苦药。”   孟夷光也担忧不已,要是一直不吃不喝,就算是正常人,也熬不下去,她沉吟片刻后道:“去拿蜜水来,喂药后再喂他一些蜜水。”   郑嬷嬷匆忙去拿了蜜水,阿垄复又喂了药后,再喂了他一匙蜜水,裴临川还是如先前一般,吐得一干二净。   孟夷光心沉到了谷底,却束手无策,阿垄与阿愚干脆抱着头,蹲在角落里默默流泪。   裴临川原本沾着血迹的衣衫上都是药汁,想着他喜洁,她用力掐了掐手心,厉声道:   “阿愚阿垄,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你们都给我起来,给国师擦洗身子换上干净衣衫,春鹃,你去拿新被褥来,将床上的全部都换掉。”   阿愚阿垄抹掉泪水站起身,大家自去忙碌,郑嬷嬷她们也不敢歇着,忙着打水替他换衫擦洗,换上新被褥枕头,撤去屋里的香炉,去采了新鲜的荷花来,插在圆肚瓷瓶里。   夏荷见孟夷光始终坐在那里,不错眼的看着裴临川,关心的道:“九娘,我打了些水来,你先去洗漱歇息一阵,这里有我们守着。”   裴临川要是一直醒不过来,后面还有无数的大事要去面对,现在她绝不能先倒下。   她闭了闭眼,手撑在圈椅扶手上站起来,腿一软踉跄几步,夏荷忙上前扶住了她,去净房伺候她洗漱。   孟夷光强撑着疲惫的身子,从净房出来走后坐在屋角贵妃软榻上,唤来阿愚道:“你与阿垄轮着歇息一会,然后去宫门口守着,待宫门一开就进去求见皇上,将国师之事原原本本,一字不漏禀告给他。”   此事瞒不住,依着皇上对裴临川的看重,要是一直瞒着不报,他能醒转还好,要是不醒转,对她,甚至于孟家,将会是灭顶之灾。   阿愚阿垄点头应下,却不肯离开裴临川半步,蹲在他床脚和衣而卧。   孟夷光也不勉强,又低声吩咐郑嬷嬷:“嬷嬷,待天亮之后,你亲回孟家去,将此事告知老神仙,让他心里有个数,得有些准备。   阿爹阿娘那里就别再提,他们藏不住事,知晓了也是白担忧,人多嘴杂,总得防着一些。”   府里下人除了阿愚阿垄,都是孟夷光的陪房,可现在容不得有一丝闪失,她还是仔细嘱咐道:“府里要外松内紧,门房那些地方尤其不能松,谁敢乱走动乱传话,抓起来先关着,以后再慢慢收拾。   我就歇在这里,你们也不用值夜,下去好好睡一觉,歇息好了才有力气做事,后面的事.....”   孟夷光没有再说下去,郑嬷嬷心里也明白,一颗心一直提在了嗓子眼。   裴临川就算是国师位高权重,是皇上最器重之人,可见他性子单纯,她也从未怕过他。   现今他病倒在床,她才蓦然发觉,他如一座山,轰然倒塌,不知会将多少人压在下面,永世不得翻身。   郑嬷嬷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她见孟夷光虽然神色疲惫不堪,却仍沉着冷静,一件件事有条不紊吩咐下来,让她的心也安定了不少,强稳住神招呼着春鹃她们下去歇息。   阿愚悄无声息进了宫,郑嬷嬷也回了孟府,孟夷光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后全身酸疼不已,却先去裴临川床前看了看,他仍旧一动不动沉睡,阿垄拿着湿布巾,在替他擦拭手脸。   她沉默着站了一阵,去了净房洗漱,待她出来,阿垄已擦拭完,阿愚与郑嬷嬷也回来了,她忙问道:“皇上那边可有什么话?”   “皇上没说什么,只说让我回来守着国师。”   孟夷光愣了愣,心中不安更甚,可又只能耐心等待。   郑嬷嬷上前道:“九娘,先去用饭吧,太医正一会怕是要过来,老神仙说是先进宫去见皇上,出宫后会直接来府里。”   雨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庭院中的青石地面积起的水,已漫过脚面。   孟夷光站在廊檐下,看着阴沉沉的天,心里更为沉重,强忍着不动声色,先去用早饭。   她不过才吃了小半碗粥,皇帝的亲卫身佩刀剑,无声无息涌进来,将府里上下围得密不透风。   裴临川躺着的屋子前后,除了亲卫镇守,房顶上还伏着黑衣卫,架着重弩对准了屋子。   除了阿愚阿垄,其余人全部被赶出院子,连着孟夷光,亦不能再踏进院门一步。   皇上身着常服,太医正与几名太医,跟在身后神情紧张如临大敌,匆匆走进屋子,良久之后,孟夷光也被李全叫了进去。   太医们都跪趴在地,皇帝面无表情坐在床沿上,见孟夷光进来,挥手斥退屋里的人,她忍住心中惊惶,上前叩首跪拜施礼。   皇上只冷眼瞧着并不叫起,他语气稀松寻常,像是话家常般道:“孟九娘,你与阿川也成亲了一段时日,你觉着,他怎么样啊?”   孟夷光后背发凉,掩在袖子里的手指紧紧抠着青石地面,恭敬的答道:“回皇上,国师他很好,至纯至善,是我没有照看好他,都是我的错。”   “孟九娘,你很会说话,跟京城权贵人家费尽心思教养大的小娘子一样,先学说话,再学做人。”   皇上声音平静,却如屋外的惊雷,句句劈在她心上,他愈发平淡,她愈发害怕。   “阿川怎么会好呢?他不懂人情世故,不懂怎么说话,身无长物,府里破破烂烂,我进来时瞧见了,你将府里打理得很好,这些花了你不少嫁妆银子吧?   我曾对阿川说,孟家有的是银子,孟家肯定会给她丰厚的陪嫁,你媳妇的也是你的,以后你不会缺银子花。唉,都是我的错,孟家小娘子有的,是她的嫁妆,怎么肯给一个傻子花呢?”   皇上停顿片刻,笑了笑,“在乡间,有那走乡串户耍猴的艺人,给猴子一点吃食,猴子得卖力逗笑,给他赚大钱,不听话就用鞭子抽。   久而久之,猴子只要耍猴人手一动,就自发露着屁股惹人发笑。”   孟夷光跪在地上,神魂俱裂,皇上的话语中透着浓浓的杀意。   他是觉着,自己拿裴临川当猴在耍,先前他为她的铺子强出头,去摆棋摊赚银子,这些都在他病倒之后,成了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将阿川赐婚于你,孟家几百年的清贵之家,自是八面玲珑。   孟相更是其中翘楚,他将你教得很好,孟家一门上下,全都是聪明人。阿川这么一个傻子,聪明人怎么会看得上呢?”   孟夷光此时手撑着地,缓缓挺直脊背抬眼看向皇上,不卑不亢的道:“自打赐婚起,家人一直替我担忧,怕我受委屈,只因为我是孟家女儿。   祖父曾无数次说,无论我们长多大,在他的眼里,始终是那个需要父母亲人护着的孩子。   祖父也曾对我说,国师性情与常人不同,我得多担待。我生性愚钝,更是俗人中的俗人,贪图享受,努力赚银子,只为了过得好一些。   所以拿出嫁妆银子来,修整原本破烂不堪的国师府,国师也能住得更为舒坦。   祖父自入相以来,他最常提在嘴边的话是,不能鱼肉百姓,他对百姓心怀怜悯,国师是他的孙女婿,又岂会因国师的与众不容,而嫌弃他?”   皇帝脸色渐沉,冷漠看着孟夷光,她却不再惧怕,深呼出一口气,微微笑道:“国师喜欢孟家人,就因为他性情如同稚子般纯善,能体会到谁真正待他好。   他从不说谎,不愿意之事,谁也不能强迫他。所以他才会站出来替我出头,去摆棋摊赚银子,他觉着,我对他好,他愿投之以琼瑶,报之以琼琚。”   “砰!”   一个杯子砸在她身边,碎片四溅,有一片扎进她的手背,刺痛传来,倒让她清醒了些许。   “好一个对他好!”皇帝神情狠戾,咬牙切齿的道:“对他好,就让他出来丢人现眼?让他不思进取?   江南道受水患之灾,京郊大雨山石坍塌,他却从未出言警示,将心都用在了为你赚银子,讨你欢心上!”   孟夷光心下大骇,国师于皇上,是国之重器,他无法卜算出灾害,这可是为孟家带来灭顶之灾的祸根。   皇帝蹭地站起身,背着手狠声道:“阿川醒过来便好,要是醒不过来,我要灭你孟氏满门!”   他怒冲冲大步走了出去,亲卫进来冷声道:“孟夫人,请。”   孟夷光慢慢站起来,看了一眼沉睡的裴临川,转身往外走,被亲卫关进了客院。   郑嬷嬷她们也被送到这里,见她来后,忙围过来,神情忐忑不安又惊恐。   她强笑道:“没事,你们都下去吧,记得别乱走动,等过去了就好。”   郑嬷嬷这时见孟夷光手背血流不止,慌乱抓起她的手,这一晚受的委屈惊吓,此时瞬间崩溃,眼泪再也止不住往外掉。   孟夷光看了眼自己的手背,笑着道:“嬷嬷别哭,我都没觉着痛,春鹃你去打些清水,我洗洗手。”   “我去找看门的人,反正太医在府里,我们又不是犯人,难道还不许我们看病治伤么?”   郑嬷嬷恨恨说完就往外走,孟夷光忙拉住她,“嬷嬷别去,国师还重病不起,我这点小伤就要劳烦太医,没得让人再给我记一笔娇气张狂。”   孟家人已被皇上记恨在心,这里的一举一动,定会传进他耳里,此刻没有必要再节外生枝。   郑嬷嬷停下脚步伤心抹泪,夏荷也跟着哭道:“国师生病,与我们又有什么干系,我们哪里待国师不好了,又不是我们害了他。”   “夏荷!”孟夷光沉下脸道:“府里四下都是皇上的人,不能再如以前般,说话之前得脑子里多想想,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夏荷见孟夷光动怒,瑟缩了一下不敢再言,只是低头流泪。   春鹃去打了水进屋,拿布巾给她清洗干净手,她靠在软塌上,疲惫的摆摆手,“你们下去吧,我自己歇息一会。”   屋里的人退出去,孟夷光再也撑不住,软软倒在塌几上无法动弹。   先前皇上浑身浓烈的杀意,让她以为难逃一死,最后她提及裴临川,他的杀意渐渐退去,才让她逃过了这一劫。   要是裴临川不能醒转,就算她说破了嘴,皇上仍然会杀了她给他陪葬。   可是,裴临川,你究竟要如何才能够醒过来?   府里被重兵包围,无人能进出,除了皇上每日会来,就剩下太医们住在府里,没日没夜商议着施针下药。   可他非但没有好转,脸色一点点灰败,脉象更是弱到几乎摸不着,已奄奄一息。   客院里,先前还能送进来新鲜吃食,随着裴临川病情加重,她们这里别说新鲜吃食,连饭菜都见不着,一日只有几个冷面馒头果腹充饥。   郑嬷嬷拿着几个馒头进屋,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面上却仍尽力笑道:“今儿的馒头还算软和,九娘你趁热吃。”   孟夷光神情淡然,这些日子她关在这里,经过了最初的惊慌失措,到如今倒坦然面对,不管是福是祸,总不能一直担心受怕,没得先把自己活活折磨死。   她也想了许多,回想起与裴临川成亲以后的点点滴滴,其实皇上说得也不算错,是她改变了裴临川。   自打他第一次吐血起,他不在意,她也就忽略过去未曾放在心上。   兴许是她性情疏离,从未真正拿这门亲事当一回事,对他真诚以待。   他的种种改变都有迹可循,他曾无数次说过,先生说,要心无旁骛,才能成就大业。她只是随意听过就算,却从未思索过其中深意。   她拿起一个馒头掰开,见中间有个小纸团,微微怔楞后面不改色,将纸团藏在袖中,指着面前剩下的馒头道:“嬷嬷,你拿去与春鹃她们分了吧,我吃这一个已足够。”   郑嬷嬷也不客气,孟夷光常对她们说,做事之人先得吃饱,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她拿了馒头出去招呼春鹃她们一起分食完,又打了些水来伺候孟夷光漱口。   孟夷光吃完馒头,漱口之后去了净房,拿出纸团打开来一看,上面是老神仙左手书写的簪花小楷。   上面简单写着孟府一切都好,勿念,外面有人被指使出来闹事,皇上杀鸡儆猴,灭了两家,现在已无人敢出头。   她松了口气,将纸团撕碎放进水里揉碎,扔进了马桶里,稍作整理洗漱后出了净房。   郑嬷嬷上前给她沏茶,压低声音道:“厨房里的人也不能出府,厨房采买都由伙计送到角门,由丫环婆子前去取,送货的伙计可信,九娘可有消息要递出去?”   孟夷光静默半晌,低声问道:“国师那边现今情形如何?”   郑嬷嬷心下难过,轻叹道:“府里只有阿愚阿垄能随意走动,洒扫的粗使婆子借机跟我说了句,阿垄阿愚他们,一天比一天憔悴,只怕......”   她没有再说下去,孟夷光心下大恸,抬起头看向窗外,这些时日总是下雨,稍作停歇后又下个不停。   现在外面又下起了蒙蒙细雨,伴随着风,桂花树哗哗作响,像是在呜咽哭泣。   裴临川曾抱怨说,为什么府里种了这么多桂花树,桂花香气太浓,太香过犹不及。   她笑着回他,桂花拿来做成桂花蜜,最香甜可口不过。他立即开心雀跃道:“那我帮你采,桂花细小,须得花功夫,你采会累着你。”   已临近中秋,桂花即将开放,他却等不到花开,等不到新做的桂花蜜。   孟夷光摇摇头,低声对郑嬷嬷道:“嬷嬷,这一场大劫难,国师能避过,我们亦能无恙,国师不能避过,我们亦难辞其咎。   罪责不会追到你们身上,我的银子地契你都知在何处,你们几人的身契我都还给了你们,那些银子你拿去与春娟他们分了,互相照看着,财不要外露,去寻个清净之地好好过日子。”   郑嬷嬷悲从中来,哭得伤心欲绝,孟夷光却眼睛干干的,怎么都哭不出来。   晚间风雨愈发急,树叶被狂风吹得四下摇晃,孟夷光心神不宁,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   像是才闭上眼,就屋外响起阵阵沉闷的脚步声惊醒,很快门被推开,风卷进屋子,吹得案几上的书啪嗒掉地。   孟夷光猛地翻身坐起,心咚咚跳个不停,她按压住胸口,用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屋子里灯逐渐被点亮,沉默高壮的男人吹灭火绒,隐身在了暗处。   在她床前,站着一个头发胡子乱成一团的老头,浑身身脏兮兮沾满了泥浆,清瘦皱巴巴的一张脸看不出年岁,眼睛却亮得出奇,正侧头好奇打量着她。   “你是谁?”   孟夷光心里一惊,她按捺住惧意说道:“老先生,可否容我先穿上衣衫?”   老头眨了眨眼,说道:“你还没有阿川好看,又没什么可看的,算了穿吧穿吧,你得穿快点,我不想等。”   阿川,难道他就是裴临川的先生?   孟夷光心中微动,飞快拿起床脚的外衫穿上,下床曲膝施礼,恭敬指着窗边的矮塌道:“先生请这边坐,先生可是国师的先生?”   “是我。”老头走到矮塌上坐下,仍旧锲而不舍问道:“你是谁?”   她眼眸微垂,答道:“我是国师的妻子,孟家九娘孟夷光。”   老头皱眉,不悦的道:“胡说,孟家九娘是早亡之命,你不是孟家九娘,我算了很久都没有算出你的来历。”   孟夷光微笑着答道:“国师曾亦如先生这般问我,我问他怕不怕,他说不怕。他碰触过我的脸颊后,说我与他一样,身上是暖的,是活生生的人。”   老头突然伸出手,飞快覆上她的手腕,他手心冰冷,惊得她全身僵直,他缩回手,点头道:“是与常人一样温暖。”   孟夷光才呼出口气,他又突然变脸生气道:“阿川怎么会娶你,难道他算不出来与你成亲,他将会有大劫么?”   她怔怔看着老头,裴临川曾说过,他算过有大劫避不过,难道自己真是他的劫难,他也是因为自己而病倒?   “他有算出来,可他说避不过。不过,先生既然能算出来,怎么没有出来阻拦?”   老头一愣,脸上竟浮起些红晕,呐呐的道:“我一直苦于算你究竟是谁,忘记了阻拦他。”   孟夷光愕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国师的性子与他先生如出一辙,从不掩饰从不撒谎,也不懂世俗人情,就这么直愣愣闯进了她的卧房。   “我虽看不出你的来历,可你与这世间的俗人无异。阿川连这么点小天灾都未卜出,只因他与你成亲后,为俗事所累,再也无法沉心静气,心智失守遭到反噬,有些人会疯掉,有些人会昏睡而亡。”   孟夷光脸上血色尽失,心口剧痛,原来这一切真是因为自己而起。   她泛红着眼,颤抖着问道:“先生,他还有救吗?”   老头沉默一瞬,紧紧盯着她道:“我能救。可他醒来之后,或许不再记得你,或许变成与你一样,成为普通寻常之人。”   孟夷光眼泪猛地溢出眼眶,她捂住脸,良久后才移开手,笑着道:“只要他活下去,怎么样我都能接受。”   老头有些意外,拧眉道:“可这世间,能改变阿川的亦只有你,阿川长得好看又聪慧过人,你再也找不到如他那般好的夫君。”   孟夷光摇摇头,将难过统统压在心底,淡淡的道:“我倒宁愿他忘了我。他举世无双,拥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本领,如果他成了普通寻常之人,他就再也不是裴临川。”   老头看了她几眼,起身一言不发往外走,孟夷光失神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余沙沙的雨声。   风停了,黑暗的天际渐渐转灰,灰蓝,继而天光大亮。   郑嬷嬷疾步进来,焦急的道:“九娘,李全等在外面,说唤你去国师处。”   孟夷光晃了晃,该来的总得面对,她稳住心神前往自己住的院子,到了院门口,抬头看了一眼天机分院的匾额。   那块匾还崭新,衬着他遒劲有力的字,与粉墙黛瓦,竟说不出的般配。   她以前进出许多次,竟然没有真正看过几眼,不过短短的数日,像是过了万年,连同院子里的一花一木,都觉着无比的陌生。   院子里禁卫森严,李全领着她进到屋内,老头已洗漱过,看起来比先前还要苍老些,坐在案桌前认真用着早饭,皇上一旁垂手侯立。   孟夷光垂下眼帘,上前恭敬曲膝施礼,老头看了她一眼,说道:“阿川醒了,皇上要跟你说话,不是我找你,我吃饱后就走。”   皇上讪笑,咳了咳对她道:“幸得先生高明,才救回了阿川。可经过此事之后,今后你不宜与他再在一起,我准予你们和离,前事就一笔勾销不再追究。”   老头停下筷子,奇道:“难道你曾想降罪于她吗?”   皇上干笑,含糊道:“先生,我也是见阿川病了一时心急,又一直拿阿川当亲生儿子看待,难免会迁怒与他人。”   孟夷光垂下眼脸,站在一旁神情麻木,心中钝痛,他们,才不过刚刚开始,却又无疾而终。   老头不再理会皇上,继续用自己的饭,他咳了咳,对她说道:“总算夫妻一场,你进去看看他吧。”   她曲膝施礼,走进自己曾经的卧房,阿愚阿垄一左一右守在床边,见到她来忙起身让开。   裴临川躺在床上,眼眶深凹,脸颊瘦得皮包骨,脸上的死灰气散去,重又恢复了生机。   他双眼睛仍旧清澈透亮,眼光看向她,皱眉道:“你的脸花了,像唱戏的伶人。”   他的话与先前无二,可现在的他,却不再认得她。   孟夷光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目光哀伤,就那么定定看着他。   他面露不解,问道:“你为什么哭?”   “因你生病又被治好,我很开心。”   “哭不是因为伤心吗?你是傻子吗?”他撇嘴,嫌弃的瞄了她一眼,又疑惑的道:“我瞧着你似乎有些眼熟,可我不记得你是谁。”   孟夷光努力微笑,淡淡的道:“一个陌生人而已,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他不再说话,淡漠的移开视线。   她亦不再多言,曲膝施礼后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虐,一切都是新的开始,凤凰涅磐。 第29章 离府   孟夷光回到客院, 门前的禁卫已撤离,郑嬷嬷等在门口,见她脚步虚浮,忙迎上来扶着她她慢慢往屋里走, 她虚弱的道:“嬷嬷, 没事了, 国师已醒过来。”   郑嬷嬷双腿一软,喜得泪流满面语无伦次, “哎哟太好了, 多谢各路菩萨保佑......”   孟夷光进屋直倒在了软榻上,轻声道:“嬷嬷,皇上令我与国师和离,我们不能再住在这里, 你先去好好歇一觉, 起来后我们规整一下, 搬到西山脚下的陪嫁庄子去住。   差人去先去收拾几间院子出来,先住进去再说,觉着不好了再修整。   家里那边也递个消息回去, 说我这里一切都好, 等安置下来再回去见他们。”   她暂时还不想回孟府, 家人定会想着法子关心安慰她,可现在她只想安安静静呆着,过一段真正的清净日子。   郑嬷嬷大惊失色,见孟夷光神色疲惫又恍惚,正要出声安慰,她却摆了摆手,“你先出去吧, 我自己呆一会。”   孟夷光倚靠在软塌上,不声不响望着窗外,从白日到黑夜,从黑夜到白日。   翌日清晨,她唤来郑嬷嬷,双眼猩红声音暗哑,说道:“嬷嬷,打水给我洗漱,再去将阿愚唤来。”   郑嬷嬷不敢说话,伺候她洗漱过后,阿愚也到了,他神情木木,垂着头不去看她。   孟夷光微笑道:“阿愚,国师搬回他院子没有?”   阿愚嘴唇动了动,口齿含糊:“我与阿垄昨日骗他说,你的院子要修整,已经搬回了他的天机院。”   孟夷光起身往外走,“那我们现在过去,阿愚你也跟我来。”   阿愚与郑嬷嬷跟在她身后走出屋子,她一边走一边指着庭院的花草树木说道:“这些都要有人随时打理修剪,湖里要清淤,屋子即便无人住,亦需要人清扫看守。”   记得初次与裴临川饭后一起散步消食,她曾感叹,虽说花了银子,可府里一步一景,花木扶疏,她还在满足于银子带来的享受,没曾想,这些转瞬间就不再属于她。   到了院子门口,她不再说话,迈步跨进门,绕过影壁,亭台楼阁印入眼帘。   这是最后一次踏进这间院落,雨后天气凉爽,瓦蓝的天空一望无垠,草木碧绿生机勃勃,假山上挨挨挤挤开着整片金灿灿的野菊,一切都那么美好。   她抬腿沿着抄手游廊走进正屋,里面丫环已经洒扫过,整洁如新,却又陌生无比。   她垂眸掩去眼底的黯然,说道:“嬷嬷,去将我放地契的匣子拿来。”   郑嬷嬷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去碰了匣子来,她打开翻到皇上赐给他的铺子与田庄,拿出来放在阿愚面前。   她指着契书细细说道:“铺子我大致估算了下,在马行街的铺子,每年差不多有两百两银子收入,到了年底让掌柜交银,如不交,你就揍他,然后换一个掌柜。   今年算是丰年,田庄管事不交粮,按着铺子那般处置,你身手好,又有国师在,无需跟他们多费口舌。”   阿愚拿着田契地契,难过得都快哭了,低着头一言不发。   “厨房的厨娘留给你们,京城里一个好厨娘难找,厨房你更要多费些心思,病从口入,仔细着有心人使坏。”   孟夷光说了这么多,累得疲惫地半倒在软塌上,微笑着说道:“差不多就这些,如有不懂之处,你去孟府找我七哥,就说是我说的,让他帮你出主意,你去吧。”   阿愚默然半晌,跪下来恭敬稽首叩拜,然后起身大步走出了屋子。   国师府之事,京城权贵之家,大多都心知肚明,又讳莫如深,尤其是在两个小家族蠢蠢欲动要送女儿进国师府,却在一夕之间倒下之后,仿若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无人再敢跳出来。   徐家却胆大无比,不敢在朝上公然出言奚落,却在下衙时,宫门口官员络绎不绝,徐侯爷站在那里,叉着腰扬声大骂马车夫。   “狗东西,不就自己无德,再养了个无德的女儿,出嫁后被夫家嫌弃休了回家,就跟死了爹娘哭天喊地,做不好车夫,老子提脚卖了你,尸位素餐,还想舔着脸拿月例?”   老神仙背着手越过他,面色如常准备上马车,徐侯爷小眼珠一转,嘿嘿笑道:“孟相,你万万别多心,我在骂我家下人,不是说你啊。”   老神仙看都不看他径直上了马车,徐侯爷看着马车离去,得意得眉毛乱飞,太过瘾了,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孟家又怎么样,女儿嫁给国师,还不是被退了货。   路过的官员们不敢大声议论,却忍不住眼神乱飞,相熟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好不热闹。   徐侯爷见这么多人捧场,像幼时在村头见到台上唱戏的戏班子,上面的人唱作念打,底下的村民看得是津津有味鼓掌叫好。   他顿时豪情万丈,抬着袖子昂首挺胸,清了清嗓子,拔高声音又骂:“狗东西......”   突然他的骂声戛然而止,一团黄黄臭不可闻的物体,不知从哪里飞来,准确无误落到了他张大的嘴里。   他瞪大眼呆立半晌,醒过神双手乱挥,双腿叉开弯下腰狂吐,边吐边嚎叫,声音惨烈至极,随行小厮惊得也瞪大了眼睛,却捂着鼻子脚下磨磨蹭蹭不愿意上前。   谁这么缺德,往侯爷嘴里塞了一团粪啊?   原本看就在看热闹的官员,这时看得更是起劲,有那相熟的武官凑上前,指着他哈哈大笑,“哎哟,嘴里塞了大粪,你这是骂饿了啊?”   徐侯爷又臭又恶心,吐得双眼翻白,见他吐得差不多,小厮才垫着脚尖上前,递上帕子茶水。   他接过去咕噜噜漱了口,往地上用力一吐,将茶杯一甩,指着人群嘶声力竭的骂:“狗东西,孟家的狗东西,暗算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出来跟我打一场!”   “呸!没卵子的软货!”他朝地上狠狠淬一口,见无人迎战,嘴里的臭味散不去,胃里又直冒酸水,彻底昏了头,扯着嗓子大骂。   “你孟家不是很了不起吗,教出的女儿无德无能,连蛋都下不出来,被休回了家......”   突然人群中散开,孟家儿郎们,带着随从们冲过来,身带煞气,扬起手里的棍棒朝徐侯爷劈头盖脸挥去。   可怜他还没有回过神,如雨点般的棍棒落在他身上,痛得他眼泪鼻涕直冒,抱着头在地上直打滚。   他的随从这下再也不怕脏臭,吓得抱着头想冲过去救他,可不知为何总是挤不进去,被闲汉们推来搡去,晕头转向在人群外急得直跳脚。   有官员们见瞬间就打了起来,又想瞧大戏又怕惹上官司,真是急得抓耳挠腮,徐侯爷躺在自己吐出来的粪水里,惨叫得已没了人形。   禁军班值这才姗姗来迟,首领上前大声道:“都住手,在宫门口打架,简直成何体统。”   孟伯年带头,应声放下了棍子,他朗声道:“我孟家人自是顶天立地,无愧于心。   被徐侯爷这般当街辱骂,身为孟家男儿,不能护着家人为他们讨个公道,还有何脸苟活在这世上!”   孟家兄弟们带着随从,将手里的棍子用力往地面一杵,响声震天。   他们神情悲壮又肃穆,眼眶通红却极力隐忍一言不发。   小黄门挤上前,低声对首领道:“皇上有令,让他们速速散去。”   首领看了眼孟七郎,大声道:“诸位速速散开,不得堵在宫门口。”   禁卫抽出佩刀,寒光四射,看热闹的人悄然退去,孟家儿郎们也听令,带着随从散去。   只有徐侯爷,还瘫在地上,气势弱了许多,嘴里却不服道:“我不走,孟家人当街打人,还有没有王法,我要告御状!”   首领看着跟滚刀肉一般的徐侯爷,心里的鄙夷快破胸而出,真是蠢得没眼看,还想告御状。   在宫门口闹这么久,皇上早得到了消息,却由着孟家人狠狠揍你一顿,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打你的脸,脸都抽肿了还不自知。   再说就算你告,依着律法,先前你没指名道姓,孟家也没有动手。有人暗中往你嘴里塞了粪,你有是孟家人做出的证据吗?孟家人打你,也是你指名道姓辱骂人在先。   唉!都说外甥随舅舅,太子要是也这般蠢,那大梁......   首领不敢再细想,拔出腰间的刀,冷冷道:“皇上有令,侯爷这是要抗旨不尊么?”   徐侯爷听到是皇上的旨意,吓得手脚并用撅着肥臀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离开。   老神仙的马车往国师府方向驶去,听老仆说了宫门口的热闹,神情淡定自若。   他就是仗着皇上心里有愧,才干脆借机揍了徐侯爷一顿,徐家又蠢又臭,不过倒是一颗好棋。   小半个时辰不到,就到了国师府,孟夷光听说老神仙上门,愣了一下忙让人领着他到了花厅。   “小九,过来我看看。”老神仙对孟夷光招招手,仔细打量着她。“唔,瘦了些,脸色也不大好,得多歇歇。”   孟夷光摸摸脸颊,坐在他旁边的圈椅里,笑着道:“这些天忙着清点收拾库里的嫁妆,等忙过这几天就好了。”   老神仙从怀里拿出张纸递给她,“皇上亲自督办了合离文书,你且收好。这合离一事,端看人怎么想。   再嫁由自己,以后你愿意嫁人就嫁人,不愿意嫁人,家里养着你一辈子。你祖母说你吃了大亏,待她百年之后,嫁妆都留给你。”   孟夷光看着纸上的放妻书,上面盖有官府的红印,心里百感交集,笑道:“这哪是吃了大亏,分明是占了大便宜。以后我有银子有家人,哪能过不好日子。”   “你祖母阿娘她们都急着来看你,听说你要住到庄子里去,更是急得不得了,要接你回府,我给拦住了,知道你想图个清净。”   老神仙目光温和,抚着胡子欣慰的道:“我就知道你心胸宽广看得开,可这人再看得开,总得费一番功夫,哪能立即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那不叫果断,那是缺心眼。”   孟夷光心里一松,她知道崔氏最担心,肯定要她住在府里,可孟府虽然和睦,三房人住在一起,总没有自己独居自在。   “皇上下了死令,没人敢在你面前多嘴,可总有那么些人又蠢又不知所谓,比如徐家那样的。”   老神仙大致说了宫门口发生之事,眼神蓦然凌厉,“与徐家算是结了死仇,要弄死他们容易,却断不能便宜了他们。”   孟夷光眼眸微垂,低声道:“徐家不过是仗着太子而已。”   老神仙眼中精光一闪,凑过头低声道:“你是说?”   孟夷光坦然道:“这次我算是吃足了苦头,关着的那几天我自己曾反思过,究竟错在了哪里,才会这般被动。”   老神仙眯起双眼,神情凝重,陷入了沉思。   “孟家人都在京城,该动一动啦。”孟夷光放低声音,盯着老神仙缓缓道:   “大梁江山地大物博,大梁之外,还有更广袤的天地。外祖父家有海船出海,书上说,海外有仙山,就算不成仙,有条退路遇事心里也不慌。”   老神仙蓦地抚须而笑,连道了三声好,“我曾忧心孟家后继无人,就冲着你这份胆量与眼界,现在我可睡个安稳觉啦。”   孟夷光笑了笑,问道:“来年开春春闱,现在可定好了由谁来督办差使?”   老神仙微笑道:“赵王在礼部当差,照理差使会落在他头上。”   皇上现有六子,太子嫡出嫡长,老二赵王在礼部当差;老三吴王腿脚残疾,领着宗人府的差使;老四魏王善战,镇守北疆;其他两个儿子尚小,还在上书房学着写大字。   孟夷光敛眉轻笑道:“太子是储君,才情过人,又礼贤下士,友爱手足,协理礼王办差,更是一段佳话。”   “嗯,不愧是我孙女,跟我想到了一处去。”老神仙频频点头,神情满意至极。   “春闱之后选出来的士子,愿愿留在京城做官的多,可差使却只有那些,孟家就高风亮节,让出那么一两个来,让他们去地方任职。”   “去北疆吧,那边苦寒,孟家兄弟不和闹起来,罚他离京去吃苦受罪。”   老神仙听得眉毛胡子乱翘,他凑过头与孟夷光细细商议了许久,又干脆留下来一起用了晚饭,见时辰不早,才由着她送出府,上了马车回家。   孟夷光与老神仙一通长谈,心里痛快了许多,夜晚的风已带着丝丝凉意,夹在着桂花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黯然笑笑,终是没有等到他为她采花做蜜,拿到和离文书后,明早她即将离开国师府。   库里的嫁妆都已陆陆续续搬到了庄子里,剩下的一些细软装了几马车,用过早饭之后,孟夷光走出客院,上了软轿去二门处,远远路过她住过一段时日的院子,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院子外左角落,原本府里有颗百年金桂,树太大不好移栽,她让人沏了石栏杆将树围起来,树枝上挂满累累细黄花蕊,香飘万里。   树下,裴临川身着青色深衣,站在栏杆上微仰着头,神情专注,一手抓住树枝,一手摘着花。   婆子们转了个弯,假山挡住了那棵树与人,孟夷光亦慢慢回转了头,到了二门处左上马车,车夫拉动缰绳,缓缓驶出了国师府。   树下,裴临川余光中瞄见一抹杏色,闪过假山处不见了踪影。   他看着阿愚,疑惑的道:“那是谁?”   阿愚垂下头,闷声道:“一个陌生人而已。”   “唔。”裴临川不再问,认真摘着花,阿愚手里捧着的细框,已快装满。   “好。”裴临川拍拍手,满意的道:“拿回去做香甜可口的桂花蜜。” 第30章 月下相逢   西山四季景色各不同, 在别庄里眺望山腰,秋日天高云淡,远山含黛,像是云霞泼洒山间, 美不胜收, 山上的广寒寺钟声悠长, 佛音袅袅。   别庄不算大,她住的院子前后三进, 房屋高敞疏朗, 东厢房外搭着葡萄架子,上面结着累累葡萄。   西屋外,银桂开得正盛,无需开窗, 丝丝缕缕的香气便钻进屋子, 久经不散。   崔氏与孟季年终是放不下心, 在孟夷光到了别庄翌次,一早就坐着马车赶了来,除了几马车的吃穿用度, 还带了身手强壮的护卫。   赵老夫人听说她将厨娘留给了裴临川, 更是亲自挑了陪房中手巧又老实可靠的厨娘, 连着身契一并让崔氏带给了她。   孟夷光领着父母在庄子里转了转,他们见下人进度有度,不过短短时日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丝毫不见乱,才微微放下了心,三人歇坐在庭院的葡萄架子下吃茶。   崔氏不错眼打量着她,怜爱的道:“小九, 你可吃了大苦头,阿娘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家里干着急。   老神仙说,吉人自有天相,你定不会有事。唉,就算最后没事,可一天十二时辰都要你自己熬,晚上我都不敢阖眼,怕有消息,也怕没消息。”   孟季年插话道:“依着我看,这合离了倒好,省得你有操不完的心。若你觉得形单影只,你七哥说,禁军班值里随处可见俊俏的后生,你要几个他包管替你都寻来。”   崔氏气得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你闭嘴,哪有这样当爹的,成日净胡说八道,小九你可别听他胡罄。   男人可三妻四妾,要是女人做下这些事,还不得被人戳断脊梁骨,世道对女子苛刻,为着那么几个臭男人,不值当。”   孟季年不服气,想反驳又怕再挨崔氏骂,只敢别开头不断撇嘴,看得孟夷光抿嘴直笑。   她只不过是普通的俗人,只想安稳平淡活着,要挑战这个世间的规矩,她还没那个本事,更没那份闲心。   崔氏不理会他,叹道:“你祖母她们也很担心你,想着跟我们一起来,又怕七嘴八舌说太多,倒平白惹你伤心。   眼见中秋节到了,你一人过节也冷清,倒不如回府来,一家人热热闹闹过一个节?”   孟夷光也打算中秋回孟府,让他们见见也好放心,点点头道:“中秋节前一日我早些回府,住上一晚再回别庄。”   崔氏见她答应回府,心里总算松了口气,经历这么大的劫难,她看上去只是清减了些,还是这般言笑晏晏,眼底又渐渐湿润。   她宁愿她的小女儿,能一辈子娇憨不知忧愁,被呵护宠着一辈子。   孟季年不懂女人的想法,他想得更简单些,本来他就看不惯裴临川,自己娇宠着养大的女儿,被赐婚强行嫁了出去,现今判了合离,倒正和他意。   她就算一辈子不嫁人,养着她又不是养不起,以后即便他们去了,她还有一堆兄弟子侄呢。   “小九,这些护卫都是信得过的兄弟,他们身手好,又机灵,这里虽离京城近,到底比不得京城,有他们在,你住在别庄我们也能放心。”   孟夷光本来就想多加一些护卫,还没有开口他们就先送了来,倒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不由得笑道:“还是阿爹想得周到,我本来就想向你开口,多谢阿爹。”   孟季年得意的哈哈大笑,“我是你老子,自然是周到无比。”   他招来护卫头领老胡,孟夷光见他高壮精瘦,年约四十左右,左脚有些跛,沉默不苟言语,眼神锐利,偶尔散发的杀气令人心惊。   “老胡的脚被冻坏了,没好好治就成了这般模样,这些护卫都是他在战场上的兄弟,身上多多少少都受过伤。”   孟夷光颔首施礼,笑问道:“老胡可是在北疆从军?”   老胡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讶然,垂手答道:“是,在北疆军中,不过那已是前朝时的事。”   “北疆苦寒之地,前线将士尤为不易,你们才是真正的勇士。”   孟夷光深深颔首,温和的道:“我不懂护卫布防,以后还得劳烦你多费些心,吃穿用度方面,无需跟我客气。   庄子里的厨房十二时辰不熄火,不用担心当差下来错过了用饭时辰,热汤热饭管饱。”   老胡有些意外,虽然好的东家亦不少见,可世家大族规矩繁多,一日三餐都有定时,错过了时辰能吃些冷面馒头已算好,想要吃热食,得自己掏银子去厨房添菜。   孟季年虽然疏朗仗义,他的性子却想不到这么细,倒是看起来温温婉婉的小娘子,能想得这么周全、能体恤到他们这些人的不易。   对国师府之事他亦有耳闻,思及此他更为谨慎客气,深深叉手施礼,“多谢东家。”   孟夷光笑道:“你跟阿爹是朋友,算得上我的长辈,叫我九娘就好。   阿爹说你们身上都有伤,想是当年在北疆落下,做你们这行的,难免受伤,不知你可有相熟擅长治疗跌打损伤的大夫,我想寻一个来专门在别庄看诊。”   老胡一喜,认真思索后说道:“当年同在军中的老章,是军中的大夫,疗伤手艺了得。   只性情乖张得罪了上峰,后一气之下离开了军营,现在甜水巷那一带行医,赚几个大钱糊口,要是娘子不嫌弃,我可以替你前去传个话。”   甜水巷附近都是花楼,老章做的怕是那些花楼娘子的生意,世人听上去腌臜见不得光,孟夷光却不在乎。   她笑道:“那就有劳你,问他可愿来庄子,以后就在庄子里治病行医,有什么要求,他只管着提出来。”   老胡喜出望外,忙不迭应下退了出去。   崔氏在旁边瞧着虽未说话,见老胡出去后,才担忧的道:“又是护卫又是大夫,住在这里太危险,还是回府来住吧。   哪怕你不愿住在府里,在京城里寻个清净院子也好,住在城里总放心些。”   孟夷光却有自己的打算,只是现在不宜告知崔氏,免得又让她担心受怕。   她笑着安慰道:“阿娘,我不过是未雨绸缪,住在庄子里吃穿用度都省了许多,再多养个大夫也花不了几个银子,再说府里备有大夫,总比在外面请大夫来得方便。”   崔氏一想也是,遂不再反对,孟季年倒是连看了她好几眼,碍着崔氏在,也没有多言。   说起银子,崔氏想到了海船之事,“你外祖父写了信来,说海船已出海,大致明年秋冬之时便能返航。唉,我已十多年未回过娘家,今年他六十大寿,路途遥远也不能回去给他贺寿。”   孟夷光心中一动,算了下京城到青州,一半水路一半陆路,就算走走歇歇,也不过一个月左右就能到。   “阿娘,要是一直操心着家里的事,一辈子都放不开手。   你看这样可好,铺子田庄你可以交给七哥七嫂看着,十郎要上学堂,将他放到祖母院子去,托她照看些时日,我们干脆在中秋节后去青州,路上一路游玩过去,到了青州正好给外祖父贺寿。   六姐姐在庐州,离青州不过十日左右的车程,外祖父寿辰之后,我们顺道去看看六姐姐,在庐州过年,待年后再回京城。”   崔氏眼神一亮,脑子里算计一番,顿时激动无比,兴奋的道:“这么看来青州也不远,正好你也可以出去散散心,我也有几年没有见到你六姐姐,阿蛮生了这么久,我都还未见过他呢。”   孟六娘夫君虞崇在青州任知州,阿蛮生在青州,怕他年幼舟车劳顿,一直未曾带他回京。   孟夷光还未曾真正见过孟六娘,心中却早已喜欢上了这个姐姐,在成亲时,她从青州送回了几大车的添妆,信中更是忧心万分,叮嘱又叮嘱,生怕她吃苦受罪。   孟季年见母女俩谈论得热火朝天,将他撇在了一旁,心里很不是滋味,生气的道:“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坐在旁边,你们就看不到吗?   青州路途遥远,你们两个女人出远门,没有我在旁护着,谁能放心让你们前去?唉,算了,我就辛苦一场,陪着你们同去吧。”   “府里就你一个闲人,你哪里来的辛苦?”崔氏斜了他一眼,忍笑道:“不过你既然想一同去青州,我们也就勉强应下,免得你在家白吃白喝还不做事。”   孟季年听说能出门游玩,当没听见崔氏的奚落,眉开眼笑跟她们说起了各地的风土人情,待用完午饭后,才依依不舍回了京城。   中秋节京城里热闹熙攘,孟夷光回孟府住了一晚,吃蟹赏月,家人们虽然嘴里不说,眼底却都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连孟十郎都乖乖巧巧,在她面前再也不淘气,生怕惹她不开心。   日次孟夷光用完早饭后,就出城回去别庄,上了马车后,她才长长舒了口气,家人的关心虽然温暖,有时却是难以承受之重。   孟夷光性情温婉却坚韧,极少在人前哭,遇事时习惯默默忍受,让事情不声不响过去,直至遗忘。   与裴临川的亲事,开始得荒唐,结束得也令人措手不及,她还来不及反应,就已命悬一剑。   后来她坐在屋子里,一日一夜之后,又咬牙站了起来,没有哭没有眼泪。   只是开始晚上难以安睡,差郑嬷嬷去抓了安神药,歇息前喝上一碗,才能睡几个时辰。   到庄子的路宽敞平顺,马车很快就到了西山脚下,庄稼已泛黄快要成熟,沉甸甸挂在枝头,令人心生喜悦。   孟夷光干脆卷起了车帘,趴在窗边瞧着外面的秋景。   郑嬷嬷见前面不远处就是别庄,也不怕被人瞧了去,笑着道:“我觉得城外的风,好似都要比城里的香一些。”   孟夷光亦跟着笑,京城里人挤人,哪似城外天广地阔。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广寒寺月最为有名,我们用完晚饭,可慢慢散步上山,去见识见识山寺月色。”   郑嬷嬷也在中秋节来过广寒寺,笑道:“我也只是听人说起过,还未曾亲眼所见,晚上倒能前去一饱眼福。”   马车缓缓驶向别庄,两人的说话声笑声留了一路,路边的草丛里,裴临川慢慢站起来,将手里的蟋蟀交给阿愚,抬头看了过去,不解问道:“阿愚,她是谁?”   阿愚垂下头,将蟋蟀装进竹筒里,闷闷的道;“我亦不知。”   裴临川眉头紧蹙,喃喃道:“我好似见过她,听过她的笑声。”   阿愚低头不语,裴临川侧头沉思,良久无果之后遂放弃,又蹲下来继续寻蟋蟀。   广寒寺沿着西山而建,千年古刹香火鼎盛,日间上山的人络绎不绝,到了晚间却人烟稀少,京城恰逢正是节庆热闹的时候,此时上山更是清净。   孟夷光带着郑嬷嬷与春鹃夏荷,护卫随行拥簇着她们一起上山,沿着蜿蜒的山石小道往上爬,月光洒在山林间,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间静谧,偶有松鼠一闪而过。   山顶庙宇隐在古树间,从前殿绕到东侧,那里有块突出的巨石,站在石上凭栏远眺,圆月像是挂在头顶,清辉洒满西山,美得不似凡间。   一行人无人说话,似都怕打破这份美。   细小的脚步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孟夷光回头看去,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目光呆滞,怔怔看着肃立在石阶之上的裴临川。   他未着那身惯常所见的青色深衣,换了身月白宽袍大袖,脸颊仍然清瘦,已无病时的灰败,面如冠玉,声音清越,“你占了我赏月的地方。”   孟夷光垂下眼帘,转回僵直的头,低声道:“嬷嬷,我们走吧。”   她脚步匆匆上了石阶,他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脚步不停低头侧身避开,却听他问道:“你要不要听我吹笛?”   孟夷光愣了下,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只见他嘴角翘起,轻快的道:“只要一百两银子,我的笛声犹如天籁,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凄惶,问道:“为何要银子?”   他神色渐渐恍惚,茫然的道:“我要赚银子给人买花戴,可我已不记得那人是谁。”   孟夷光转回头,努力眨回眼里的泪,淡淡的道:“我没有银子。”   她说完不再停留,步履匆匆渐渐越来越快,甚至小跑起来,落荒而逃。   身后,清越的笛声穿透夜色,丝丝绕绕入耳,她喘着气慢下脚步,听着笛声越来越哀怨,如泣如诉,一点点低下去低下去,直至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要上夹子,推迟到明晚十一时后更新,请小天使们继续支持,鞠躬。 第31章 说话算话   秋雨绵绵。   码头边, 仆妇小厮忙着将箱笼搬上船,孟十郎抱着崔氏的腿,哭得透不过气,见她不为所动, 干脆松开胖手要往地上打滚, 被孟季年眼疾手快揪住, 塞进孟七郎怀里,扶着崔氏上船。   孟夷光摸了摸孟十郎头上的冲天辫, 笑眯眯安慰他:“姐姐回来给你带好吃好玩的, 快跟七哥回去吧。”   孟七郎也想哭,他也想去青州,抱着孟十郎看着父母妹妹的船离开码头,在雨雾中渐渐看不清, 才怏怏不乐回转身走向马车。   木屐踩在青石地面上, 踢踢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孟七郎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愣在了原地。   裴临川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在前,阿愚阿垄背着包袱跟在后, 三人上了停靠在码头边的一艘官船, 很快船离开码头, 沿河而下。   孟十郎嘴里吃着糖,含糊道:“七哥,那是不是国师姐夫?他是去找就九姐姐吗?”   “他已不是你的姐夫,不许乱叫。”孟七郎纠正他道。   孟十郎小胖脸皱成一团,学着大人样叹了口气,“我喜欢国师姐夫,他比所有的姐夫们都好。”   孟七郎将帕子扔到他脸上, 用力给他擦着眼泪鼻涕,“休得胡说,你懂个逑。”   “我就知道.....”   “哎呀孟小十,你的糖糊了我一身,回去将阿娘给你的银子交出来,赔我衣衫.....”   兄弟互相打闹着回府,孟夷光一行乘坐的船也顺流而下。   船上潮湿,郑嬷嬷在角落点了熏笼,捡了小拇指般大小的香料放进去,屋子里暗香萦绕。   崔氏一进她的船舱,便连连用力闻了闻,大赞道:“这个香真好闻,清淡适宜,海外奇珍铺子又到新货了么?”   郑嬷嬷顿了下,暗自骂自己昏了头,怎么将裴临川制的香收到了包裹里,又随手点了。   小心觑着孟夷光的脸色,见她神情淡然,才微微松了口气。   “阿娘,这是国师亲手合的香,嬷嬷,将香拿过来分一些给阿娘,船上总是有股子水气,点上一些熏熏,除怪味又能提神醒脑。”孟夷光不甚在意的笑道。   崔氏一愣,见孟夷光毫不避讳,也忙笑道:“船舱里我已点了熏笼与香炉,你阿爹嫌弃气味太浓,呆不住跑去了甲板上,说是要在江里钓鱼,拿去让厨娘熬鱼汤给我们晚上喝。”   孟夷光听得直发笑,与崔氏说了会话,孟季年就被小厮搀扶着,送回了舱房。   他晕船吐得一塌糊涂,躺在床上难受得直哆嗦。   护卫头领老胡上次与老章传了话,他到了别庄之后,与护卫们一起吃了他们寻常吃的饭食,便答应在别庄里做大夫,这次也上船跟去了青州。   崔氏差人将他请了来,号脉之后见只是晕船,将带的晕船药熬了给孟季年服下,却不管用,没多久后就将药吐得一干二净。   老章医治跌打损伤在行,对晕船之症实在是无能为力,摊着手道:“没办法,晕船只能好好歇着,晕上几日也就好了。”   孟夷光与崔氏虽担心得不行,可也无计可施,只得煮了些汤水来,他吐过后再喝一碗,肚子里总能装上一些。   孟季年一路呕吐,最后连起床都没了力气,要人扶着才能动一动,下人来来回回,擦洗清扫,船舱里还是一股子药味与酸臭气息。   崔氏与孟夷光都急得不行,见船行到清江县,她干脆让船停在了码头,差人去县城去寻了间客栈,一行人先下船歇息,待他身子好转些再赶路。   老胡先下船前去请大夫,待孟季年被小厮抬着走到店堂,他抓着着镇上回春堂张大夫的胳膊,也踏进了门内。   胖胖的中年男人喘着气,举起胳膊用力挣脱他,气急败坏的道:“晕船之症无人能治,服药之后也只能稍微减轻症状,你将我拖来也没用!”   老胡生气的道:“你是大夫,哪有看都没看病人,便断言无人能治?”   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插了进来,“我能治。”   “就说啊,无人能治!”大夫愤怒的盯着老胡,这个人跟土匪一样,在药铺内就说不能治,他却将自己强行带了来。   咦,大夫愣住了,好像那人说的是能治,他不屑冷哼一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倒要见识是谁这么狂妄!”   店堂内众人也听到了他的话,孟夷光难以置信回头,裴临川头戴斗笠,背着手站在门口,像是江湖游侠儿,面带得意再次道:“我能治。”   他说完见无人搭话,主动伸出一根手指,“只要一百两银子。”   “简直不知所谓,我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有方症能治晕船之症,不过是借机骗财,败坏我医者名声。”张大夫愤愤的道。   裴临川神情疑惑,转头问阿愚,“是要太多了吗?”   阿愚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小声道:“是太多。”   “那好,九十两就好。”他爽快的少要了十两银子,看了一眼孟季年道:“你晕得太厉害,寻常大夫治不了,我能。”   寻常大夫?张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他跳起来指着裴临川喊道:“黄口小儿,你可知我是谁?可敢跟我比试一场?”   店堂内渐渐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有闲汉起哄道:“哎哟张大夫,你一大把年纪,跟年轻后生比什么?这不是欺负人么?”   “这后生长得是好看,就是口气忒大,谁知道是不是吹牛的骗子?”   “要是真能治,张大夫才是没脸.....”   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裴临川肃然站立,无视身后的议论,对张大夫置之不理,阿愚上前一步,面无表情说道:“你是谁,这须得回去问你阿娘。不跟你比试,只因你太蠢。”   看热闹的人哄堂大笑,张大夫行医多年,青河县谁不给他几分薄面,哪受过这般侮辱。   他脸色一会白一会黑,恨得咬牙切齿,对身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眼神阴冷像是要吃人,却强忍住一言不发。   裴临川眼含期待,再次问道:“只要九十两,治不治?”   孟夷光回过神恼怒不已,这里不是京城,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三人虽然厉害,可双拳难敌四手,人又不那么机灵,唉!   她生气的道:“进院子来。”   郑嬷嬷上去请,裴临川却不肯动,坚持道:“先要银子。”   孟夷光怒极,沉下脸走到他面前,厉声道:“进来!”   裴临川吓得后仰,忙抬手扶住头上的斗笠,闷闷不乐跟在她身后,小声嘀咕:“凶婆娘。”   随从小厮抬着孟季年,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客院,崔氏忙着指挥丫环婆子将他安置在床上,裴临川取下斗笠交给阿愚,走上前号了脉,神情愉快,“很容易,不过要先给银子。”   孟夷光无奈,烦躁的道:“给他。”   郑嬷嬷默不作声,数了九十两银票交到阿愚手上,裴临川不错眼盯着阿愚将银票装好,嘴角上翘,问道:“阿愚,我们统共赚了多少银子?”   阿愚:“九十两。”   孟夷光:“......”   裴临川数完银子,手一伸道:“银针。”   老章一直凑在最前面,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治病时的任何一个动作。   闻言忙打开药箱,双手递上银针,瞪大双眼看着裴临川手如飞花,几针扎下去,孟季年原本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此时长长呼出口气,惬意道:“终于能透口气,好舒服啊......”   感叹到一半,待他看清面前之人是裴临川,张嘴就骂:“小兔崽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裴临川面色寻常,答道:“给你治病赚银子。”   孟季年一愣,崔氏见他脸色一变又要骂,忙上前按住他的手,说道:“是国师救了你。”   他瞄了一眼旁边的孟夷光,又悻悻闭了嘴。   老章双眼放光,紧紧跟在裴临川身后,见他开好药方,一把抢过看完,蓦地大笑道:“妙,绝妙至极,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呢,先从百会穴......”   他抬头看向裴临川,可怜巴巴的道:“这个方子我能抄一遍么?”   “可以。”裴临川答道。   老章几乎热泪盈眶,不愧为国师,心胸宽广,这么贵重的方子说送人就送人。   “你抄去亦无用,每人症状不同,须得对症下药。”裴临川语气稀松寻常,“要是你晕船,给我银子我可以给你治。”   老章霎时呆若木鸡,张大嘴傻了。老胡看不过眼,上前抢过药方,对孟夷光道:“我先去抓药。”   “上船前吃上一副即可。”裴临川说完戴上斗笠,一言不发往屋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孟夷光,眼神中微微带着期盼,“上次你可听见了我的笛声?”   孟夷光愣住,怔怔点了点头。   裴临川眼带笑意,“是不是很好听?我从不吹牛。”   他转身走到她面前,修长的手伸在她面前,轻快的道:“听了笛声,要付银子。”   孟夷光心中五味杂陈,她定了定神,见屋子里的人都安静看着他们,抬腿往外走,说道:“你跟我来。”   裴临川沉吟片刻,跟着她到了隔壁客房,定定看着她的脸,问道:“你为什么伤心?”   “我没有伤心。”她努力掩去眼中的泪意,微笑着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要去找很重要的人,卦象说那人在青州方向。”裴临川神色隐隐得意,“我会赚银子了。”   孟夷光仓惶转过身,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极力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嗯,你去吧,快离开清江县,先前你得罪了张大夫,要小心些,谨防着他来报复你。”   “我不怕。”裴临川毫不在意,片刻之后他又道:“你别哭,我不向你讨要银子,那晚的笛声就送给你听。”   “好,多谢。”   裴临川静默半晌,抬腿走到她面前,疑惑的打量着她,“你是不是怕那些人?我可以保护你,阿愚阿垄很厉害。”   “你为什么要保护我?”孟夷光静静的问道。   裴临川神色茫然,喃喃的道:“我不知道,看着你似曾眼熟,可我不记得你了,你是谁?”   孟夷光努力笑道:“我是孟家九娘,孟夷光。”   裴临川脸上困惑散去,嘴角含笑,“好,我认得了你,以后不会再忘。”   他转身往外走,孟夷光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全身力气像是被抽光一般,再也撑不住,伏在案桌上无声流泪。   孟季年服了一碗药下去之后,不再呕吐难受,肚子空空,连吃了两大碗饭,才放下筷子抚摸着肚子道:“哎哟,可难受死我,还以为要交待在这里呢。”   崔氏瞄了一眼孟夷光,她与裴临川出去之后,再回来虽然面色如常,可眼眶微红,看来是哭过了。   她心里难受不已,却又怕多说话更惹她伤心,温言道:“小九,你阿爹现在已没事,你也累了,回房早些歇着吧。”   孟夷光点点头,站起身道:“阿爹阿娘你们也早些歇息,我先回房洗簌。”   崔氏见孟夷光走了,才瞪着孟季年道:“你这一场病,可苦了小九,不是国师在,你还真说不定就一病呜呼了。   以后见到他别再蹬鼻子上脸,由着性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不是让小九难过么?”   孟季年长叹一口气,说道:“我何尝不知道,可就是见他不顺眼,凭什么我好好的女儿,要受这些冤枉气,嫁给他吧,不甘心,合离吧,也不甘心。”   崔氏冷声道:“你不甘心有何用?有本事去找皇上说理去?”   孟季年紧紧闭上了嘴,神情凝重陷入了沉思。   深夜里,客栈里的人睡得正香,守在店堂里的伙计,手撑在柜台上也昏昏欲睡。   突然后院一声惨叫,惊得伙计手肘一滑,脸重重磕在柜台上,他顾不上痛,跌跌撞撞往后院跑。   住在后院的客人一看就非富即贵,要是在客栈里出了事,别说他一个小伙计,就是东家估摸着都活不成。   他连滚带爬穿过垂花门,见院子庭院中央,几个泼皮躺在地上,刀棍扔得到处都是,不住的哎哟叫唤。   阿愚与老胡抱着双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地上的泼皮,老胡上前踢了为首的一脚,狠声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泼皮头子小眼睛一翻,还想抵赖,阿愚面无表情,抬脚踩在他手指上,脚下微微用力,喀嚓一声他的手指应声而断。   老胡吃了一惊,没想到裴临川身边的人,看起来一脸憨厚,却这般狠戾,根本不与人废话。   泼皮头子痛得直打滚,眼泪鼻涕横流,断断续续的道:“我说....是张大夫让我们来,....偷药方....杀了那个狂妄.....啊!”   他的话还未说完,阿愚又用力踩断了他另外一只手指,若无其事的对老胡说道:“我走了。”   老胡神色变了变,他这是气着了要去找张大夫寻仇?   他忙问道:“要不要我们帮忙?”   阿愚头也不回的道:“不用,你们守着夫人。”   夫人?   老胡愕然片刻,又叹息着摇了摇头,吩咐护卫将泼皮捆了,对吓得瘫倒在地的伙计说道:“天一亮就将他们送官,转告县令大人,要是见到他们虚发无伤出来,当心着他头上的官帽。”   伙计忙不迭应下,去招呼人来将这些泼皮拖出去,老胡冷眼瞧了一会,才前去孟夷光门前,轻声道:“九娘,人都已经抓了起来,现在已无事。”   郑嬷嬷打开门,“进来吧,九娘有些话要问你。”   老胡走上前,见孟夷光穿戴整齐,眉头微皱,看着自己不确定的问道:“刚才可是阿愚也在?”   “是,晚间我们听到响动,忙跑过去一看,几个泼皮躺在地上,已经被阿愚制服。”   老胡神色莫名,想了想又说道:“这些泼皮是由张大夫派来,说要偷药方,顺便杀了国师大人。   阿愚很生气,要前去找张大夫的麻烦,我想派人一起同去,他说不用,要让我们守着你。”   “我可以保护你。”   裴临川的话在孟夷光耳边回响,她停顿片刻,说道:“辛苦你们了,前去跟阿爹说一声,让他也放心,再回去歇着吧。”   “是。”老胡叉手施礼,恭敬的退了下去。   郑嬷嬷见她累了一整天,眉眼都是疲惫,忙说道:“九娘,时辰还早,再上床睡一会吧。”   孟夷光揉了揉眉心,上床和衣而卧,迷迷糊糊中,听到窗棂轻轻“叮”一声,像是有石子砸在上面。   睡在软塌上值夜的郑嬷嬷也被惊醒,忙起身走到窗边,沉声道:“谁?”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是我。”   郑嬷嬷吃了一惊,裴临川大半夜不歇息,居然跑来偷敲小娘子的窗户。   她为难的看向过去,见孟夷光已经坐起来,拿火折子点了灯,低声道:“国师在外面。”   孟夷光嗯了一声,下床走到窗棂边,郑嬷嬷忙将窗推开一半,窗外,裴临川一袭黑色劲装,眼睛闪亮无比。   他举起手里的狼牙棒,炫耀道:“我很厉害,将他们都打晕了。”   孟夷光瞪大了眼,惊道:“打晕了谁?”   “你先前说要来寻仇之人。”裴临川微抬着下巴,傲慢的道:“我去打败了他们。”   孟夷光默然,他自从习拳脚开始,就喜欢上了打架,想起从前的种种,心中百般滋味复杂难言。   “我说过要保护你。”裴临川趴在窗棂上,偏头看着她,认真的道:“我说话算话。” 第32章 重阳登高   秋高气爽, 日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孟夷光一行在客栈只歇息了一晚,孟季年上船之前服过汤药,到了船上再也没犯眩晕呕吐之症, 又兴致勃勃到了甲板上去钓鱼。   孟夷光站在船舱外的走廊里, 远眺对岸, 阡陌交错,村屋瓦舍层层叠叠, 像是水墨山水, 不知不觉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崔氏从船舱里走出来,见她在那发呆,顿了一下还是上前,笑着道:“这一路的景色各不相同, 看着就令人心生喜悦。”   孟夷光回过头看着她, 指着岸边的行人笑道:“重阳节快到了, 这些人都在忙着赶集,你看那人推着的太平车上,菊花开得真美。”   崔氏也眼带笑意, 看着道上忙碌的行人, 感叹道:“在京城时, 一年四季总有过不完的节,要是还在府里,这时又该忙着请吃酒席,蒸面饼蒸糕点,搭彩楼。   热闹是热闹,一天下来却累得慌,成亲二十多年, 还从未这般悠闲过。”   孟季年的笑声震天,大叫道:“我钓到了,哈哈终于被我钓到了一条鱼。”   她们跟着探出头去,见孟季年手上捧着条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鱼,顿时失笑出声。   “你阿爹,唉,别的不说,他这份心性我佩服得紧,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会说,怕什么,天又不会只埋一人,要埋大家一起埋了。”   孟夷光抿着嘴笑,孟季年上有老神仙挡着,后宅有崔氏,现在孟七郎已经长大,谋得一份好差使,一辈子都可以当甩手掌柜,是真正有福气之人。   “不过啊。”崔氏看着她,轻声笑道:“这次病后,他沉稳了许多,总算说出了句像样的话。   他说啊,上次国师生病,你遭逢大难,他当爹的没本事帮不了忙,只能在旁边干着急,可上面有老神仙镇着,没有那么深的感触。   这次吧,自己生了重病,才真正能够将心比心,尝到你当时的害怕。”   孟夷光手撑着窗棂,仰头看着碧蓝的天空,呼出口气道:“阿娘,这些都过去了,担心受怕的日子过一次已足矣,这样的生活多好,你看天蓝得让人头晕目眩,真美。”   崔氏心底叹息,温和的道:“小九,你与国师,唉,我不知该怎么去说,要是寻常的小夫妻争吵或者合离,我都可以劝一句,没有过不去的坎,可你们......,这个坎还横在跟前,绕不开搬不动,跌进去就是万丈悬崖。”   孟夷光知晓崔氏的想法,客栈院子不大,裴临川那晚来了又去,又派阿愚来守着她,这些都瞒不过崔氏的眼。   翌次客栈里都传遍了,说是张大夫被打伤在家不能动弹,铺子也被县令下令查封,老胡他们在客栈里没有出门,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是谁动的手。   寻常人争吵,不过是闹一时之气,她与裴临川,背后牵扯到的,是许多活生生的人命。   就算再喜欢再多不舍,也无法随心所欲不管不顾。   “阿娘,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以前我做不到抗旨不尊,现在也不会那么糊涂,再一头扎进去。”   孟夷光停了片刻,轻声却坚定的道:“过上些时日,也就忘了这么些人与事。”   崔氏既心酸又难过,眼睛渐渐濡湿,忙偏开头拭去眼角的泪水,故作轻快的道:“今早你阿爹说,下午船就会到瀛洲码头,我们在那里下船换乘马车,再过半个月就可以到青州。”   孟夷光也开心道:“总算能从船上下去,坐了这么多天,估计走路都会摇晃。瀛洲云雾山水极为有名,恰好重阳登高,我们在瀛洲歇上两日再走吧。”   崔氏抚掌笑道:“你阿爹也说要歇息几日再走,我差人前去安排。”   孟夷光见崔氏风风火火走了,笑容渐渐淡下来,又倚靠在窗边怔怔出神。   瀛洲是水陆交通要道,又逢节日,府城简直比京城还要热闹。   一行人包了个清净的院子住下来,尝了当地的吃食,好好歇了一觉之后,出城去云雾山登高。   路上行人车马挨挨挤挤,到达山脚下时,马车排着长长的队伍,半天都一动不动,好不容易到了山脚下,上山的人更是一眼望不到头。   孟夷光笑了起来,想不到在这个世间还能看到前世节庆的景象,令人惆怅又觉得亲切。   老胡上前躬身道:“九娘,前面堵着,怕是要等上很久,后面有道门可以上山,那道门不允寻常百姓进去,故人较少,我们从那边进去吧。”   孟夷光又忍不住笑,权贵阶级不管在何时,都有特殊待遇,这世老神仙贵为丞相,她也没能做个只吃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一路低调行路,没差人来封山清道,走下后门,也算是对得起自己丞相孙女的身份。   “那我们从后门进去,要是人太多,就不用再上山,去看一堆人头也没有趣味。”孟夷光笑道。   “是。”老胡叉手应下,护着他们的马车往后门方向驶去,不过转了一两个弯,与前山仿若两重天,这里古树林立,静谧清幽。   古朴的大门紧闭,守在门前的童子见到马车,蹬蹬跑上前,脆生生的道:“这里今日门不开,里面有贵人在。”   老胡抓了把钱扔过去,童子忙搂在了怀里,施礼谢过,还是笑嘻嘻的拒绝,“里面真有贵人,后山都封着,谁也不能进去,就是知府大人来也不让开门。”   “那小哥可知是何方贵人?”老胡又抓了把钱递过去,童子揣进怀里,警惕的看了四周,才低声道:   “是徐侯爷小妾的舅舅贾员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登山。最初他来时,与那些人一样都得从前面进,后来他外甥女送进了徐侯爷府里,就能从这里进去。   去年她给徐侯爷生了个胖儿子,他家连开了三天的流水宴席,全乡人都去庆贺,连知府大人也亲去了。”   童子讲得绘声绘色,灵活的双眼咕噜噜在老胡身上打转,笑问道:“贵人听你的口音不像是瀛洲人,不知贵人贵姓?”   老胡笑了笑没答话,转身低头前去跟孟夷光说完,她听后直感叹,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徐侯爷小妾的舅舅都成了权贵中的权贵,瀛洲知府怕已是太子的人。   她沉吟片刻后不欲多事,说道:“你前去跟阿爹说一声,我们回吧。”   照着以前的性子,孟季年非冲进去将徐侯爷的假亲戚揍得鼻青脸肿,这次听后竟连骂都不曾骂一句,令崔氏诧异万分。   “占小便宜吃大亏,跟一个妾的亲戚计较,我丢不起这个脸。”   孟季年眼神冰冷,右手拳头轻敲着左手心,淡然道:“总有一日,我会让他们全部还回来。”   崔氏惊讶之余又欣慰,他这是真转了性子,打算上进了?   马车一辆辆接连掉头,沿着来路驶回,前面一辆宽大的马车驶过来,见门口堵住行路缓慢,车夫扬起马鞭,挥舞着大叫道:“前面的车快些,你们没长眼吗?没见着贾府的马车过来?”   既然已经回转,孟夷光更不愿意节外生枝,吩咐老胡不予理会,仍旧不紧不慢掉头。   贾家的车夫停车等了片刻,车里的人坐不住了,掀开车帘跳下车,抢过车夫手上的马鞭用力在空中一挥,划出道响亮的鞭声。   “快点快点,好狗不挡道啊!”   孟夷光眉头微蹙,掀开道车帘缝看去,一个身着粉衫,胖得像圆球似的少年,被随从拥簇在中间,一手叉腰一手挥鞭,挤着公鸭嗓子在那吆喝。   老胡眯缝着眼睛笑道:“这位郎君,大门就在前面,你站在这里吆喝的功夫,已经够你走上几个来回了。”   “哟呵!”少年鞭子在地上抽得哗哗响,侧着脖子转动着小眼珠,满脸的难以置信。   “哟呵,我的个祖宗,居然有人跟我叫板。我的贵脚是用来走路的吗?你见过贵人要亲自走路进山吗?”   孟夷光在车里听得是直发笑,孟季年也惊得掀开车帘,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嚣张的少年。   老胡被逗得哈哈大笑,少年见被人笑话,瞬间黑了脸,拔高声音道:“大胆狗贼,你可知道我是谁?我阿爹可是贾员外的亲表哥,嫡嫡亲的表哥!”   孟夷光脸色渐渐淡下来,太子一系的亲戚,在外面嚣张至此,以着太子的性情,他登上大典之后,这些人估摸着贵脚更不会占地,要占也要金银铺路。   车子已经全部调转头,老胡驾车从少年身边经过,他见一行人不声不响,见着自己毫无尊敬惧怕之意,怒从心起,手一挥鞭子直朝马身上抽去。   老胡脸色一沉,手疾如闪电抄手接住鞭子,用力一拉一送,少年脚步踉跄站立不稳,轰然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他痛得他哇哇大叫,手拍打着地面嘶声力竭叫道:“给我打,狗东西,哟呵,狗东西!”   随从张牙舞爪扑上来,老胡跳下马车,只不慌不忙出招,拳头像铁一般砸过去,砸得随从跳脚哎哟直哭爹喊娘。   孟夷光心下恼怒,掀开车帘道:“老胡,把他们嘴堵了,捆了扔在一起。”   少年见一个姿容秀丽的少女,声音如叮咚山泉,脸上带着的愠怒更增了几分颜色,眼睛都看直了。   他心像有爪子在挠,痒痒的,翻身灵活的爬起来,吸了吸口水,往她的车子边蹭过去,嘴里直叫唤,“这位天仙妹妹,你要上山......”   他嘴里的话才说到一半,身子忽的一下,像脱线的风筝般,歪歪扭扭往外飞去,砸在地上半晌都动弹不得。   阿愚拍了拍手,低着头不说话,走到少年的马车边,抓住车夫随意往地上一扔,解下缰绳,然后转身一脚飞踢在车上,轰的一声,马车朝山崖下翻滚而去。   阿垄驾着马车驶过来,在大门口停住,童子先前见外面形势不对,早已机灵的叫来了管事,此时那人从侧门处迎上来,点头哈腰的道:   “贵人对不住,请不要为难小的,里面有贵人在,我真不能让你们进去啊。”   裴临川背着手面无表情,阿愚退后两步,阿垄也走上前,两人一左一右,互看一眼然后一起抬脚踹向大门,哐当两声巨响,大门应声而倒。   管事吓得双腿直发抖,目瞪口呆。   孟季年喃喃的道:“乖乖,这才是嚣张的祖宗啊。”   阿愚身子飞一般掠进去,不见了踪影。   孟夷光放下车帘,轻声道:“走吧。”   郑嬷嬷忙敲了敲马车壁,车子却没有动,车门被人拉开,裴临川站在那里,轻快的道:“孟九娘,要一起上山吗?”   孟夷光静默片刻,摇了摇头,“不了,多谢。”   裴临川愣了下,说道:“不要银子。”   “为何这次不要银子?”孟夷光顿了下问道。   裴临川眼神淡下来,低低的道:“今日是阿娘的忌日,不要银子。”   他神色平静,眼底却孤寂如同荒原,指了指大门处,“阿娘就死在这里,里面的人不肯给她开门。”   孟夷光忍着心底翻滚的情绪,半晌后说道:“我走了。”   马车缓缓前进,孟夷光挺直脊背端坐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车子转了几弯,眼前又是喧嚣的人群。   裴临川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处,望着他们马车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   “国师,人都已经赶走。”阿愚上前低声道。   “她走了。”裴临川轻声说道,转身走进大门。   从后山往上爬到山腰,西边有块向阳又安静的空地,裴临川熟门熟路沿着小径走过去,拨开杂草露出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阿娘之墓”四个苍劲大字。   左下角落,刻着“阿川”两个小字,笔迹稚嫩,像是出自习字不久的人之手。   阿愚阿垄弯腰拔掉周围的草,裴临川枯坐在墓前,一言不发。   老胡满头大汗,一边往上看一边爬山,终于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后,忙加快脚步奔上山。   他将手上提着香烛纸钱上前恭敬的放在墓前,叉手施礼:“国师,九娘说来不及备奠仪,匆忙之中只能备下这些。”   裴临川只瞄了一眼,突然伸手抓住纸钱往外一甩,枯黄的纸片散开,如黄叶在飞舞。   老胡头埋得更低,飞快的道:“九娘说,你切莫伤心太过,自己过得好,才是对阿娘最大的安慰。”   裴临川抓着香烛的手停了下来,他拿出火折子,点上一支插在墓碑前,待香烛熄灭,才起身下山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想到开奖时间是9点,特意把发表新章的时间设置在9点五分。   有没有中奖的亲?举个手好吗?   囊中羞涩奖金不多,但是好喜欢中奖的感觉,哈哈。 第33章 受伤了   天放晴了几日, 又开始下雨,马车出了瀛洲地界,到了与青州交界之处。   雨下得更大,眼见天渐渐暗下来, 离下一个歇宿的镇子还有近四五十里的路, 护卫骑在马上身着油衣, 还是挡不住雨,浑身里里外外都湿了个透, 眼睛更是被雨淋得睁不开, 人马皆疲惫不堪。   马更是不时烦躁的撅蹄子,车子在泥泞的路上滑来滑去,车轱辘里卷满了泥土,护卫得不时拿着棍子去戳下来, 坐在车里的人被晃得头晕眼花。   老胡行军打仗时, 比这艰苦百倍的急行军都不在话下, 想着孟夷光与崔氏皆是妇孺,只怕受不了这样的苦,再走马也吃不消不说, 翻车或者车轱辘断裂就更加麻烦。   他转头来回查看后, 当机立断差护卫前去寻个避雨之处, 待人马都歇息一阵后再赶路。   护卫前去打探过之后回来禀报,附近人烟稀少,前面一两里路左右,有座破土地庙,可以进去避避雨。   孟夷光身后垫着软垫,半倚在车壁上,脸色发白, 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滚。   听老胡提议在前面休息一阵时,当即应下,说道:“先差人去生几个火堆,后面的人到了也能烤烤湿衣衫。”   天黑透时,车马一行才到达土地庙,破破烂烂的几间屋子,四面墙壁只剩下两面,中间破着大洞,所幸正殿屋顶有瓦片挡雨,地上还算干燥。   护卫清理出了一块干净空地,捡了几个破烂椅子劈开当柴火,隔着一段距离点了两个火堆,上面架着铜壶已煮上了热水。   丫鬟婆子们抱着毡垫幕帘,手脚麻利在最角落里隔了处净房,孟夷光与崔氏进去换了身干净衣衫出来,坐在火堆边烤着火,总算缓过了一口气。   孟夷光见崔氏神色疲惫不堪,不由得担心问道:“阿娘你怎么样,还好吗?”   崔氏轻轻捶着腿,叹息道:“以前年轻时,坐上十天半月马车也不觉着累,现在不过一两天就累得不行。   小九,你多喝些热汤驱驱寒,这一下雨,就一天比一天凉,青州又不比京城,又潮湿又冷。”   孟季年坐在一旁,手上捧着热茶慢慢吃着,跟没事人一样,他见护卫还守在外面,招呼着老胡道:“让兄弟们进来歇歇烤烤火,出门在外别管着那些规矩。   老章,你拣些驱寒的药,熬了大家不管有病没病,都喝上一碗。”   孟夷光见他有条不紊的吩咐,不由得与崔氏相视一笑,他总算眼里有了事,不再是甩手掌柜。   殿内点着几堆火,大家分别围坐一堆,锅内熬着药与肉粥,咕噜噜翻滚,药味肉香扑鼻。   孟夷光烤了会火,又喝了粥与药,浑身暖洋洋的,原本苍白的脸颊又渐渐红润起来。   外面的雨仍然下个不停,眼见时辰已晚,老胡出去看了几次,回来后道:“雨下这么久,路上会更湿滑难走,赶到镇上天估摸着都要亮了,倒不如在这里歇一晚,干脆等天亮后再出发。”   孟夷光相信老胡的经验,点点头道:“把马车拴在一起,马牵到屋内来,大家随便对付一晚,到了镇上再好好歇歇,等天放晴之后再走也不迟。”   老胡见她不娇气,答应在荒郊野外歇宿,心里松了口气,招呼护卫走到殿门口,突然浑身紧绷,戒备地看着前面。   黑夜雨幕中,几盏微弱的灯火,像是鬼影一般移了过来。   他定了定神,大声喝道:“谁在那里?”   无人应答,老胡手一挥,护卫们立即举起了刀剑,摆好了迎敌的阵势。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阿愚。”   老胡霎时松了口气,他抱怨道:“阿愚,你小子不吭声,我还以为是歹人呢。”   灯火渐渐走进,裴临川沉默不语走在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上提着盏气死风灯,面无表情,只双眼亮得出奇。   老胡想起了夜里草原上的狼群,眼睛如同天上的星星般闪着寒光,却危险无比。   三人经过老胡的身边,他鼻翼翕动,脸上微微变色,他们几人身上的血腥气,在雨水中都浓得散不开。   他怔怔望着几人的背影,顿了下忙快步跟了进去。   孟夷光抬头惊讶的看着几人,裴临川衣袍下摆沾满泥浆,脚上靴子上套着的木屐,裹着厚厚的一层泥土。   他脸色漠然一言不发,抬起左右脚,先后甩了甩脚上的木屐,泥浆四溅。   他愣了一下,眸子里怒火一点点升起,干脆慢慢弯下腰来,解开了脚上的木屐,又缓缓矮身蹲在地上,捡了根小树枝,仔细刮着上面的泥土。   屋子内众人都目瞪口呆,怔怔看着他清理好木屐,然后拿到门边,鞋头朝外摆放得整整齐齐。   老胡回过神,上前低声问阿愚:“你身上可是受了伤?”   阿愚脱下斗笠蓑衣,左右脚一动,将脚上的木屐踢到门边,回答道:“没有。”   与此同时,裴临川的开了口,声音暗哑,带着些许抱怨:“我受了伤。”   老胡愕然,抬头看过去,只见他站在孟夷光面前,捞起衣袖露出手腕,指着上面的一道细小红痕:“这里,为了救你受的伤。”   孟夷光定了定神,让自己从震惊中醒转过来,问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叫为了救我?”   裴临川生气了,再次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孟九娘,你看这里啊。”   孟夷光满脑门的官司,愁肠百结中,噗呲笑出了声。   再不看,他手上的伤都该愈合了。   她敷衍看了一眼,说道:“好了好了,我看到了,你这一身.....,唉算了,阿愚,你过来伺候国师去换身干爽衣衫。”   阿愚看了她一眼,瓮声瓮气答道:“包袱沾了血,扔了。”   孟夷光瞧着空着手的几人,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按耐住心底的不安,吩咐郑嬷嬷,“给他倒些热水来,洗漱之后再说吧。”   崔氏叹了口气,吩咐伺候的嬷嬷。“去拿套干爽的衣衫给他,先凑合一下穿穿。”   裴临川抬起头要拒绝,孟夷光想起他幼时的经历,忙说道:“阿娘无需管他,擦一擦泥水烤干就行了。”   孟季年不时拿眼角去瞄他,听到崔氏要拿自己的衣衫,眼一瞪正要翻脸,见孟夷光拦下来,又喜笑颜开。   不过,他怎么一直阴魂不散跟着自己?孟季年眯缝着眼睛瞪着几人,越看越不顺眼。   裴临川有些委屈,说道:“身上都是血,不是雨水,擦洗不干净。”   孟夷光大骇,她忙追问道:“你还有哪里受伤?阿愚阿垄你们呢?”   阿愚阿垄都摇摇头,裴临川垂下眼眸,神色居然有些羞涩,半晌后才答道:“有。”   孟夷光又气又怒,蹭一下站起来,上前两步逼近他:“你是不是欠揍?怎么不早说?拿手腕上的来逗我玩是吧?老章快过来给他看看。”   裴临川被她唬得后退一步,双眼却带着寒意,看了一眼奔过来老章:“不要你看。”   孟夷光快抓狂,沉声道:“你生病时太医也给你瞧过,老章也是大夫,有什么不能看的?”   她不理会他,又转身吩咐郑嬷嬷,“给他们围一处出来,去马车上拿箱笼被褥拼一拼,人够半躺着就行。”   裴临川双眼中顿时戾气横生,阿愚阿垄像弹弓般弹到他身边,身上散发的杀意,让老胡与护卫们都心里发颤,不由自主将刀剑紧紧握在手中。   剑拔弩张,撕杀一触即发。   孟夷光却一点都不害怕,咬牙切齿的道:“你过来,还有阿愚阿垄你们两个蠢货,他受伤了你们不帮着他治伤,还摆好姿势想打架吗?”   阿愚阿垄瞬时泄了气,耷拉着脑袋闪到一旁不敢吭声。   裴临川眨了眨眼,一边往前挪到着步子,一边小声嘀咕:“河东狮吼。”   老胡心里一松,发现手心都是汗,看着他们眼神复杂至极。   “只给你看。”裴临川飞快看了她一眼,又抬起下巴,神气十足,却连耳尖都染上了红意。   孟夷光深吸了口气,从前的无力感又回了来,她按耐住怒气道:“好,我给你看。”   裴临川昂首挺胸,缓缓走到郑嬷嬷她们搭好的幕帘里,手搭上腰带,又顿住不动了。   “我有些犹豫,不知道你会不会担心害怕,先生不会为我担心害怕,阿娘会,阿娘不在了。”   孟夷光心酸莫名,脸颊却莫名其妙跟着发红。   帘子内地方狭窄,两人在里面呼吸可闻,他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不是浓浓的血腥味扑进鼻尖,她几乎要拔腿而逃。   “快点,你不痛吗?”她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耐烦催促道。   裴临川的呼吸越来越沉,他双手颤抖着,终是解开了腰带,慢慢退下繁复的宽袍,露出精壮的腰腹。   一道横跨腹部的伤口,血肉模糊伤口外翻,血流不止。   他轻声道:“很痛,已经用了药,赶来告诉你有危险,又流血了。”   孟夷光脸色惨白,怪不得他进门时,弯腰蹲下的动作都那么怪异,那时估计他已经痛得受不住了吧?   她红着眼眶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掀开帘子走出去,连声吩咐道:“老章,快拿止血的伤药,越多越好,郑嬷嬷,拿干净的布巾还有滚水,香雪酒,不,拿梨花醉来。”   帘外的人都神情大变,崔氏忙问道;“他哪里受了伤?伤得重不重啊?”   孟夷光手指在腰腹处划过,说道:”这里被砍了一刀,伤口很长,还在流血。”   老章听后,又问了大致的伤口深度与长度,从药箱里翻出最好的金创药,递给她道:“这个洒上去,看能不能止住血。”   崔氏也跟着焦急万分,忙着吩咐烧水煮汤,要给他补血。   哎哟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伤得那么重,还四处乱跑,又不让大夫看,还非得只让小九看。   不对,崔氏停了下来,担忧的看向帘子,他只给小九看是什么意思?   孟夷光将伤药热水等全部拿了进去,他拿起伤药闻了闻,然后将药全部倒在了伤口上,慢慢的,血流减缓。   她松了口气,拿起那瓶梨花醉,将酒倒在布巾上,去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每碰触一下,他的肌肉就跟着紧紧收缩。   眼见伤口又慢慢渗血,她轻斥道:“别动,梨花醉可是要二两银子一瓶。”   裴临川偷瞄了她一眼,僵直着一动不动。   终于擦干净血,将干净的长布巾递给他:“自己包扎起来吧。”   裴临川抬起眼,眼角泛起淡淡红意,别开脸张着手道:“你帮我。”   孟夷光静默片刻,俯身下去给他包扎,他长睫不住颤动,突然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好红,像猴子屁股。”   她深深呼吸,才忍住了揍他的冲动。   “好了,你的衣衫又脏又湿,不能再穿了,先穿阿爹的,去了镇上再买新的换上。”   裴临川抬眼看着她的脸色,又乖乖答应了下来。   “是谁要杀我?”她见他神色还好,开口问道。   裴临川无辜的道:“我不知道,没有问。”   孟夷光:“......”   “你卜算到他们要杀我?”   “不是,阿愚听到的,他耳朵很机灵,有人在打听你们的行踪,他听到后就跟去打探消息,那些人是一群亡命匪徒,准备在前面伏击你们。”   裴临川眸里尽是委屈,控诉道:“你不陪我上山,我生气不打算再理你,可我还是救了你。那些人要杀你,我与阿愚阿垄先去将他们全部杀了。”   孟夷光被吓了一大跳,幸好他们在破庙歇了脚,前面有段路两边都是山,前后一堵四面伏击,他们还真是插翅难逃。   不过她一路小心谨慎,没有得罪过人啊,除了那个胖球。   对了,那个胖球,贾员外家,徐侯爷,她一下将其中的关系串了起来,两家有仇,除了他也没有别人。   裴临川脸上又浮起愠怒之色,愤愤道:“下雨天道路泥泞,很脏,我早算到会下雨,已经提前赶到了客栈。”   孟夷光听明白了,自己没有陪他上山祭奠,他一直委屈到现在,生性喜洁的他,知道要下雨,提前住进了客栈,却还是出来救了自己。   她嘴里苦涩难言,半晌后问道:“要银子吗?”   裴临川垂下眼帘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想要银子,不想要你的。”   她张了张口,终是问道:“为什么?”   裴临川神情困惑,垂眸沉思许久,说道:“我也不知道,就是不想要你的。” 第34章 跟着你   深夜。   火堆的柴火快烧完, 火光渐小,护卫轻手轻脚又加了几根进去,渐渐的火舌卷着木柴,又熊熊燃烧, 偶尔轻微的爆裂声, 响在静谧的夜里。   孟夷光睡眠浅, 不过微微阖了会眼,被细微的响声惊醒, 再也睡不着。   些微的酒香飘进鼻尖, 她侧头看去,阿愚手上拿着那坛还剩下一半的梨花醉,不时喝上一口。   他警觉又敏锐,凌厉的眼神扫过来, 见是她, 对她举起坛子憨憨一笑。   殿内的人经过了一天的疲惫奔波, 顾不得四周破烂不堪,都已睡着,裴临川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身边, 闭着眼也已入睡。   阿垄寸步不离守着, 坐在地上, 一腿前伸一腿曲起,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垂着头看不清脸,此时蓦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帘。   火光烤得脸发烫,孟夷光掀开被子站起来, 轻手轻脚往殿外走去透一口气,阿愚愣了下,也起身跟了出来,不远不近守在她身后。   “还要酒吗?”她回过头小声问他,指了指最外面的一辆马车,“里面还有。”   “不了。”阿愚摇摇头,上前几步离她近了一些,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再多会醉,国师与阿垄,加上我都不会喝酒。”   天上还飘着蒙蒙细雨,不时扑到人脸上,凉凉的,让人瞬间清醒不少。   她呼出口气问道:“你们出来,皇上知道吗?他可知道你们去了何处?”   “皇上知道我们出京,他不知道我们去哪里,以前打仗时,国师也经常四处游历,皇上都不管,他也管不住。”   阿愚微微带着得意,抽了抽鼻子,“国师很厉害。”   兴许是喝了酒,他的话多了起来,不待孟夷光问,自己絮絮叨叨语无伦次说个不停。   “国师又凶又聪明,将铺子庄子全部拖给了皇上,让他帮管着,说是待回京时,要他交还一万两银子。”   阿愚小眼睛望着夜空,神色惆怅,“我去国库与内库都看过,皇上穷得很,根本没几个大钱,不知拿不拿得出来。”   孟夷光:“......”   阿愚挠挠头,为难的道:“夫人,国师嫌弃府里厨娘做的饭食不好吃,你能不能再给他换一个厨娘?   我去会仙楼买了来,花了很多银子,国师还是嫌弃,他以前不是吃得好好的吗?”   “为何你这里的饭食会香甜一些?”   “你这里面加了蜜吗?”   雨扑到眼睛里,她的眼睛渐渐湿润,忙抬手捂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淡淡的道:“饿了他自然会吃。”   阿愚闷闷的哦了一声,举着坛子又喝了一口酒,难过的道:“他自病好之后,就没有再好好用过饭,除了今夜。”   崔氏差人熬了肉粥与红枣小米粥,加了多多的糖,裴临川连吃了好几碗,还是崔氏怕他积食,谎称没了,他才依依不舍的放下了碗。   阿愚声音越来越低,低喃道:“夫人,我与阿垄都希望你能在国师身边,许多人在人前背后都说我们是傻子,以前打仗时,皇上器重国师,所有人都对我们很好。   可我知道那不是好,给我们吃大肉,大猪蹄子,一盆盆端上来,坐在一旁守着我们吃。   我在瓦子里看过有人倒立吃冷淘,那些人看着我们吃肉,就像是在看人倒立吃冷淘一样。”   裴临川与他们口味相似,从来不喜吃那些油腻的饭食。虽然能吃,但却很挑食,不然他们也不会将银子全部花在了去买吃食上。   “送我们的绸缎衣衫,阿垄穿了一次,国师说看着似土地庙公公身上挂的亮绸,他便再也没有穿过。”   阿愚侧头看着她,眼神无比的认真,“我们知道谁是真正的好,夫人你不拿我们当傻子看,不,也觉着我们是傻子,却不是那种傻子。”   他手用力在空中比划,想要解释,却又说不清楚,急得额头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孟夷光叹了口气,温和的说道:“我明白你话里的意思。”   阿愚长长的松了口气,“府里的厨房从不歇火,总有我们爱吃的热汤饭。绣娘给我们量身做衣衫,她总是抱怨说,阿愚阿垄,你们穿衣衫太费啦,一件衣衫穿不了几次就破了洞。   要是在别家,一年四季都只做几套衣衫,你们不是要穿着打补丁的衣衫出去见人?丢脸喽。”   他怪腔怪调学着绣娘说话,逗得孟夷光忍不住发笑,她思索片刻后问道:“国师现在身子恢复得如何?”   “比之以前更为厉害,摆阵法卜挂,那些看不懂的算学,他只需看一眼就能说出答案来。   更多时候是坐在屋子里,一天都不说话,也不动。有时会在府里乱转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阿愚眼眶渐渐泛红,顿了一下道:“我与阿垄都知道,他在找夫人。”   孟夷光突然很想喝酒,她脚动了动,又硬生生克制住,垂下头自嘲的笑了笑。   她的顾虑与牵绊太多,胆气不足,喜欢有限,爱恨都有限。   阿愚看着她的动作,又回转了头,天气一天天变冷,他记得孟夷光是春日嫁进国师府,过了一个火热的夏日,好像才热起来,又噗呲一下,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他不懂这些贵人们心里弯弯绕绕的想法,凭借着本能却知道,谁对他们好。   “以前在先生身边时,我们捡了一只小狗,一人省下了口吃食把它喂大,有次出门不小心弄丢了它,后来它自己找了回来。我觉着国师找你,就像那条小狗在找家。”   外面渐渐起了风,吹得人骨头缝都跟着发寒,孟夷光将衣衫卷紧了些,轻声道:“阿愚,我拜托你一件事,以后国师再来找我时,你拦着一些,也不要再让他去以身犯险。”   阿愚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孟夷光定定看着他,目光悲凉,“因为那样,我与孟家说不定都会死,他也会受牵连。”   阿愚怔怔站着,想起了国师生病时,国师府里重兵林立,他生生打了个冷颤,眼神渐渐暗淡下去,轻轻点了点头。   孟夷光对他笑了笑,转身走了进去,屋子里的人有人动了动,又睡了过去。   天亮后,一行人起身上路,顾忌着裴临川的伤口,路上走得更慢,到了镇上客栈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大家都疲惫不堪,随意用了几口饭之后,便各自回屋歇息。   雨在半夜便停了,早上起来时日光高照,天空碧蓝如洗。   老胡与护卫们在客栈前,手脚麻利的套着马车,心情如同天气一样好,他开着玩笑,“这老天爷总算开了眼,再这么天天下雨,行不了路不说,人都跟着快要发霉。”   护卫也附和道:“可不是,我这全身上下,都没一天干过,亏得东家心善,热汤热饭管够,还有驱寒的药,不然兄弟们就算是铁打的,也熬不住。”   一行人说说笑笑,郑嬷嬷走了出来,笑着问道:“老胡,可能启程了?”   老胡忙道:“都已妥当,马上即可出发。”   “那行,我去伺候九娘出来。”她笑着转身回了客房,老胡等了会,却不见人影。   他生怕里面出了事,忙冲进去一看,又默默转身走了出来,蹲在车前闲闲的道:“兄弟们,先歇着吧,今日还不一定能走成呢。”   没一会,郑嬷嬷果然走了出来,叹着气道:“老胡,今天走不了,先把车卸下来吧。”   老胡心下了然,笑着招呼道:“赶到后院去,车厢用油布裹好,谨防着再下雨淋湿。”   孟夷光烦躁得想将裴临川的那张白脸抓成花脸。   从破庙赶到客栈,一路颠簸后,他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这个祖宗先前伤成那样,他不一样眼都不眨的到处跑,可到了客栈后,他却开始在那里卖惨,非得使唤她给他换药。   孟夷光只想让他早点闭嘴,忍气吞声给他换完药才去歇息,早上起来见天放晴,用完早饭后打算继续赶路。   大家刚刚要起身时,他白着一张脸也走了过来,一声不吭跟在他们身后,看架势要一起同行。   孟季年非常不待见他,可想到他是为了救孟夷光而受的伤,硬生生憋着没有开骂。   崔氏心里虽然也不太舒服,她还是委婉的道:“国师,你的伤口还未愈合,马车颠簸,仔细着又裂开。”   裴临川面色平平,答道:“无妨。”   孟夷光斜了一眼阿愚,前晚让他拦着裴临川,想来也是一句空话。   她忍着怒气走上前,苦口婆心的劝道:“外面天才放晴,路上泥土都没干透,马车会打滑晃动,又会扯着你的伤口,你快回去歇着,待伤养好些在走也不迟。”   裴临川绷着脸,冷冷的道:“不,你离开我也要走。”   “你!”孟夷光脸一沉想要发火,又硬生生憋了回去,放缓声音道:“我外祖父生辰快到了,再不赶路会赶不上日子,你又不用赶路,就住在这里好好养伤。”   裴临川仍然板着脸,生气的道:“没人给我换药。”   孟夷光咬牙,自己倒成了他的丫环,她圆争着眼睛怒道:“快回房去歇着,再追来信不信我揍你?”   她一拧头,说道:“阿爹阿娘我们走,别管他。”   孟季年轻哼一声,崔氏也摇着头,与孟夷光一起往外走,裴临川低着头默不作声抬腿跟上,孟夷光猛地回头,指着他吼道:“站住,不许跟来!”   裴临川瑟缩后退,怔怔站在那里,脸上的伤心失落委屈,浓得让人无法直视。   孟夷光狠下心别开头,脚步匆匆不停,孟季年撇了撇嘴,不屑的白了他一眼。   崔氏回头看去,见他像是被抛弃的小狗,清澈透明的双眼湿漉漉,眼巴巴的盯着他们,心里软成一团,停下脚步叹道:“小九,就再歇上两天,到时候路上赶一赶吧,唉。”   孟夷光顿了下,拉下脸回转身,快步走到他身边,沉声道:“不走了,还不回房去!”   裴临川的脸霎时如同天一样放晴,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他抬起袖子挡着脸偷笑,脚步轻快,转身往客房走,没两步又停下来,回转身看着她,可怜兮兮的道:“你不要骗我。”   孟夷光斜了他一眼,挥手赶他,“谁有功夫骗你,快回去。”   裴临川这才一步三回头,回了客房。   崔氏长叹了口气,无奈的道:“好了好了,反正送佛送到西,小九你也别吼他,这些时日路上辛苦,歇一歇也好。”   孟季年不满的嘀咕道:“你们女人就是心软,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又一身功夫,身边更有两个高手护着,能出什么事?”   崔氏瞪了他一眼,说道:“他能跟你一样?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他做的事你可做不了。”   孟季年重重的哼了一声,“妇人之仁,不跟你一般见识。”   孟夷光抿着嘴笑,与崔氏道了别回了房。趁着有功夫,稍微思索片刻,让郑嬷嬷拿出了笔墨纸砚,铺开纸给老神仙写信。   她不过才写了几句话,房门被敲响,郑嬷嬷前去打开门,裴临川站在门口,见她还在屋里,似微微松了口气,又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孟夷光虽然不解,可也不想去主动招惹他,又俯下身继续写信,徐侯爷一系太过嚣张,总不能吃哑巴亏。   她一封信写不到一半,裴临川来敲了四五次门,每次都一句话不说,看她一眼又回了房。   在他又一次来敲门时,孟夷光终是怒喝道:“你给我进来。”   裴临川走进屋,瞄了一眼孟夷光,又扫了一眼她写的信,眉头瞬间皱成一团,嫌弃道:“好丑的字。”   孟夷光拿纸盖住信,生气的道:“不许看。”   裴临川神情愉悦,笑着道:“我已经看完啦,还能背下来。”   孟夷光愣了下,想到他的过目不忘,后悔不已,神情郑重警告他道:“你不许往外说。”   裴临川觑着她的脸色,嘀咕道:“我只跟你说话。”   孟夷光被噎住,也松了口气,指了指圈椅说道:“坐吧,你伤不痛了?怎么还在外面走来走去?”   裴临川坐在圈椅里,手搭在膝盖上,小心翼翼的瞄了她一眼,才低声道:“我怕你偷偷溜走了。”   “阿愚阿垄都是高手,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动静,能偷偷溜走吗?”孟夷光扶额,无力的道:“再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裴临川垂下眼眸,片刻后抬眼静静望着她,“幼时阿娘曾让我在路边等他,说一会就来接我。   我从天明等到天黑,都没有等到她。后来我循着她离开的方向去找,她躺在云雾山门口,浑身是伤快要死了。”   孟夷光怔怔看着他,又心酸又有些后悔,温声道:“我发誓不会偷偷离开。你的伤口痛不痛?有没有流血?”   裴临川抬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腹部上,看着她微微一笑,“其实很痛的,来看你我不会怕痛。”   “快回屋去躺着。”孟夷光顿了顿说道。   裴临川站起身,眼巴巴的看着她,“你送我回屋。”   不过隔了一道院墙,孟夷光想要抬手揍他,又好脾气的道:“好好好,走吧。”   裴临川缓缓走着,故意慢下脚步与她并肩而行,侧头唤她:“孟九娘。”   她抬眼不解的看着他。   他轻声道:“太子一系在欺负你,你不要怕,我帮你将他们全部杀掉。”   孟夷光吓得脸色一白,忙回头四下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老胡领着护卫远远守着,才松了口气。   她看着他正色道:“这是家国大事,不像是你与阿愚阿垄杀几个匪徒,天子一怒浮尸万里,不知多少人会因此而丧命。   你千万不能冲动胡来,太子是皇上嫡长子,是储君,你动了他,皇上第一个会砍你头。”   裴临川神情倨傲,冷然道:“我不怕,谁欺负你我就杀了谁。”   孟夷光心里一暖,脑子一转缓了缓神色,劝着他道:“这些都是朝堂争斗,我们都不要去参与,让老神仙去想办法,你是国师,更不能沾手。   你想啊,储君是大梁以后的皇上,你要是动了,不是动了国之根本么?皇上立太子时,肯定让你算过,到时候换了一个太子,那岂不是说你算错了?”   裴临川斜了她一眼,不悦的道:“我才不会算错,太子不是我定的,是先生定的。”   孟夷光心思转动,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继续说道:“就算是你先生定的,你与太子不对付,岂不是跟你先生过不去?”   裴临川冷着脸不做声,还是一幅意难平的样子。   孟夷光深深叹息,她停下了脚步,裴临川也跟着停下来,别开脸微抬着下巴不去看她。   “裴临川。”孟夷光轻轻叫了声。   裴临川一震,从没有听到过人连名带姓叫过他,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既觉得怪异,又有股热流在胸腔里乱窜。   他抬手按住了胸口,让心跳动得缓一些。   “你是国师,能窥得寻常人无法知晓的天机,这是你独一无二的本事,你从不偏颇也不会出手干涉,我不愿意看到,因为我,你失去了原本的你。”   孟夷光眼里泪光闪动,就像先前他会因此而失了心智,他如果成了寻常人,那他也不再是他。   不管她与孟家是什么样的打算,说她是愚善也罢,蠢笨也好,他能为他只身赴险,她也就剩了这时的一腔孤勇。   她不想将他拖下水,搅进这些腥风血雨之中。   “你别哭啊。”裴临川只觉得心揪成了一团,他慌乱的抬起手,想去碰触她眼角的泪水,可又怕唐突。   他飞快将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握住,急得声音中都带着颤意,“我答应你,你别哭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就不一一感谢,鞠躬。 第35章 青州府   在镇上歇息的两三日, 裴临川经常前来孟夷光门口转悠,她哭过之后就已后悔,觉得很没脸,不想再见到他, 每次给他换了药之后, 就板着脸将他赶了回屋。   眼见再不启程就赶不上崔老太爷的生辰, 这天又该换药,他进屋后也不吭声, 拿着涂了药膏的布巾递给她, 熟门熟路半躺在了塌几上。   裴临川自己开了药方,阿愚去抓了药回来,内服外敷,现在腰伤已经慢慢愈合, 孟夷光拆开他腰上的布巾, 见今天的伤似乎又好了许多, 总算放下了心。   “我得启程去青州,你们准备去哪里?”孟夷光缠好布巾,站起来转过身去, 等他穿好衣衫, 听到背后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开口问话掩饰自己的尴尬。   裴临川静静的回答:“去青州。”   她有些诧异的问:“你去青州做什么?”   背后声音渐停,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她等了一会,转身疑惑看过去,刹那间血气上涌,脸羞得通红。   他敞着上衫,手撑着头斜倚在塌几上, 如同美人坐卧图,眼里含着笑意望着她。   孟夷光经常给他换药,早就见过过他的身体,前世更见多了比他穿得还要少的画面,可他这样故意躺在她面前,还是让她心莫名跳得飞快,手足无措。   他非常大方的说道:“你每次都会偷看,现在你可以多看几眼。”   孟夷光:“......”   他直起身,手抓着衣衫还要继续脱,期待的道:“是不是不够,我可以都脱掉。”   孟夷光脸颊滚烫,狼狈的转过身,呵斥道:“谁要看,快给我穿上!”   裴临川愣了下,慢慢合上衣衫,委屈的道:“只给你看。”   孟夷光:“......”   裴临川慢吞吞拉上衣衫,半晌后方闷闷的道;“你上次哭,我想让你开心。”   孟夷光心里一酸,他不是孟浪唐突之人,凭借着本能想对她好,也敏锐的察觉到这些时日自己躲着他,才会尽心尽力来讨好她。   她叹口气,转过身说道:“明早我们就会启程,你也去青州?”   裴临川仔细抚平衣衫,说道:“我也去青州,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先生说要听从自己的心,我的心指引我跟随你走。   空寂老和尚在青州,我想问问他,为什么我总觉着,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人和事。”   空寂大师是得道高僧,全大梁无人不知,却极少有人见过他。   孟夷光怔楞片刻,嘴里尽是苦意,她低声道:“好,盼着你早日找到。”   裴临川站起身,紧紧盯着她的脸,不疾不徐的道:“我会一直护着你,你不要伤心。”   孟夷光更觉酸楚,只勉强笑了笑,“你回去歇息着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   翌日一大早,一行人离开客栈上了路,天气晴好,马车也不再那么颠簸,崔氏送佛送到西,差嬷嬷在裴临川车里垫了厚厚的被褥,让他半躺着舒适了许多。   又念着他受伤失血,路上用小炉子换着花样熬补血的汤羹,吃得他见到崔氏像是乳燕投林,每到用饭时辰,就会不由自主围着她转,惹得孟季年好几次都挽着袖子想要揍他。   崔氏却自有自己的想法,将孟季年劝了下来:“你瞧他都快成了小九的尾巴,那点小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他从小孤苦无依,再说这件事又怪不到他头上,可怜见的,唉,不过是几口吃食,对他好一些,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   到了青州府,崔家人派了人在城门口迎接,亲戚相见互相见礼寒暄,又一起进城回了崔府。   裴临川的马车一直跟着他们到了崔府门口,见他们进了府,才依依不舍掉头离去。   崔老太爷有一妻两妾,嫡妻王老夫人生有长子三子,嫡长女崔氏,小妾各生有一儿一女。   儿子们又各自娶妻生子,一大家子挤满了正厅,崔氏红着眼团团见礼,孟季年与孟夷光也跟在后面打招呼,一圈下来已经头晕脑胀,谁是谁也只囫囵打了个照面。   王老夫人一手牵着崔氏,一手携着孟夷光,已哭得泣不成声,女眷们也在旁边陪着哭。   崔老太爷年纪比老神仙年长几岁,仍旧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微胖的脸和和气气,笑眯眯的道:“女婿一家远道而来,路上辛苦了,先回院子洗漱歇息,待有了力气,你们再好好哭。”   孟夷光忍不住看过去,崔老太爷对她眨了眨眼,她莞尔一笑。   能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在青州乃至全大梁都是数一数二的富家翁,让皇帝都惦记他口袋里银子的人,只怕与老神仙一样,绝非表面那般和善。   王老夫人又忙笑道:“你瞧我都糊涂了,尽光顾着高兴,老大,老大媳妇,你们领着他们去院子,看着房里有什么缺的。”   老大崔敬是嫡长子,常年跟在崔老太爷身边经营生意,生得与崔氏有三分相似,身形微胖面容和善,领着孟季年去了前院。   华氏是崔氏的大嫂,现在府里掌管中馈,以前崔氏尚在闺中时她们关系极好,不待王老夫人吩咐,自是亲热挽着崔氏的手,又招呼着孟夷光,出了大厅上软轿前去给她们备好的客院。   崔府占地宽广,远比京城孟府还要大上数倍,府里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更有条河流穿府而过。   一路上看得孟夷光眼花缭乱,婆子抬着软轿穿过垂花门,弯来绕去走了大半柱香的功夫,才到了她们的院子。   孟夷光不动声色打量,心里却暗自咋舌,五进的院子高大轩敞,里面塌几案桌皆是小叶紫檀,多宝阁上面摆着各种精巧玩意,墙上随意挂着大家真迹字画,富贵又恰到好处。   华氏笑着道:“想着你们母女平时也难住在一起,就没有将你们分开,安排在了一个院子里。小九你可知晓,这里是你阿娘出嫁前住过的院子,后来重新扩建翻修过。   接到你们要来的书信,母亲就急着着手布置,说是三娘出嫁前什么模样,回到娘家还是什么模样。”   崔氏四下打量,见屋子里的屏风都是双面绣屏,又忍不住红了眼眶,哽咽着道:“这一离家就是数十载,阿娘还记得我喜欢这些物件,可我却不能在她老人家跟前伺候,真真是不孝。”   华氏娘家也离得远,几年才能回去一次,府里又忙着走不开,每次都是匆匆来回,闻言也跟着潸然泪下。   孟夷光忙着左右相劝,华氏又拭去泪水,看着她道:“小九生得真好,又乖巧懂事,是我的不是,你们累了一场,还陪着我在这里哭。   你们先去洗漱,略用些点心茶水歇息一阵子,晚上再一起吃酒说话,我就先回去了,缺什么差人过来跟我说一声就行,万万莫跟我客气。”   华氏笑着出了门,崔氏与孟夷光要送她出去,又被她推了回来,来回推迟之间,孟夷光只觉得比赶路还要辛苦万分。   去净房洗漱之后,出来坐在软塌上歇息吃着茶,碟子里的栗子糕做得小巧,软糯可口又不腻,孟夷光连吃了好几个,才总算长长舒了口气。   崔氏也吃了两个,笑着说道:“我还未出嫁时就最喜欢吃栗子糕,这道点心虽说稀松寻常,到了京城之后,却再也没有吃到这个味道。厨房换着法子做,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青州的栗子比京城的要甜些,因为这里是阿娘的故乡呀。”孟夷光吃不出来好坏,知道崔氏只不过是因为想家,才会觉得家里的要可口美味。   她想着崔府的富贵,好奇问道:“阿娘,崔家是做什么生意发家的?”   崔氏抿嘴一笑,“你外祖父定会跟你讲崔家祖上是做钱庄发家,他还请人编了崔氏札记,送了一本到京城来给老神仙,他可曾与你讲过?”   在临出京城时,老神仙差人将孟夷光叫回了孟府,祖孙俩密谈了很久,又交待了她一些事,最后笑呵呵的告诉她,崔阿财当着众人面前说的话,她一个大字都别信。   孟夷光摇摇头,笑道:“老神仙只托我带了些话给外祖父,其他的倒未曾说起。”   崔氏本来想问,可想到老神仙亲口所托,只怕是重要之事。   她虽然对外面之事知晓甚少,可见到孟夷光这一路的行事手腕,看似温温和和不动声色,又极有耐心,老胡却对她俯首听从。   他们怕是在谋什么大事,遂不再问,转口笑道:“你曾外祖父,以前在赌坊门口帮着人放印子钱,一来二去赚了几个大钱,他就得了你外祖父一个儿子,只是盼着他读书考学,能当官光宗耀祖。   你外祖父吧,聪明是极聪明,可怎么都念不进去书,倒是对放印子钱很有天分,接下了你曾外祖父的衣钵,靠着这个赚了些钱,全部拿去组了一支商队。   带了丝绸茶叶,去关外贩皮毛,来回几次倒腾,商队越来越多,后来关外不太平,才又开了钱庄。”   孟夷光这一路走过来,知道这个世间行路有多难,更遑说前朝局势动荡,崔老太爷的商队能安然无恙,还能积下这么一大份家产,他就绝非常人。   她微微沉吟后问道:“外祖父以前的商队,走的可是北戊?”   崔氏回忆了一下道:“好像是,他不止一支商队,除了北戊还有南疆。又打了海船跟着贺家出海,前朝末年时,年年打仗,你外祖父这些生意都停了,一门心思做了粮商。   有一次皇帝缺了粮草,从你外祖父手上买粮,说是买,要是有银子,还会缺粮草么?   原本要买上千石的粮食,你外祖父干脆开了仓,让那些兵丁将粮食全部搬了去,只给家人留了些口粮。”   京城马行街上的海外奇珍,就是青州贺家的铺子,青州靠海,贺家是青州最大的海商,与崔家沾了些远亲。   两家都远离京城,贺家还有几个族人在京城当着小官,崔家却一人都未进京。   孟夷光自是明白,皇帝手上握有重兵,就算崔老太爷不给,那些粮食最后也保不住,借了一次还有下次,倒不如高姿态,干脆让他全部拿了去,还能落个好。   以崔老太爷的眼光,又怎么看不清楚当下局势,改做粮食买卖,一是借机赚银子,二就是为了到时买崔家一个平安。   皇帝得了好,念着崔家,要是崔老太爷能进京,崔家几个舅舅,功名前程自是不在话下。   可崔家一人都没有进京,皇帝不仅欠下了他一份大人情,更是为崔家留了条退路。   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多少家族一夕崛起,又多少家族顷刻间灰飞烟灭。   孟夷光对崔老太爷的敬佩更甚,他是少有清醒又抵挡得住诱惑之人,想到老神仙的话,心里不免又有些忐忑。   “你大舅舅三舅舅倒好,只那老二是姨娘所出,自小就爱读书,娶的妻子又是举人家的女儿,在崔府是数一数二的才情过人,你见着时离他们远一些。”   崔氏也不隐瞒,干脆道:“全氏就是眼高手低,一直抱怨你外祖父偏心,不让老二出仕,我呸,他有本事能考中,会有人拦着他?”   看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亲兄弟之间还尚有龌龊,何况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兄弟。   孟夷光笑着应下,两人说了没一会,王老夫人差了身边嬷嬷过来,笑着施礼后道:“老太爷老夫人久未见到你们,一心念着要跟你们好好说说话,又怕你们累了在歇息,便差我前来看看。”   崔氏听到父母都在,忙笑道:“我们已经歇息过,这就随嬷嬷过去。”   嬷嬷领着她们到了王老夫人的院子,前脚刚到,孟季年也被人领着走了进来,忙着施礼之后,三人分别落座,崔老太爷笑眯眯的问道:“三郎,你阿爹可好?”   孟季年笑着答道:“跟你老人家一样,精神好得很。自从出仕之后,每日早出晚归也不见喊累。”   崔老太爷哈哈大笑,摇摇头说道:“我不能跟他比,我不过是赚钱糊口的银子,他操心的可是家国大事。”   王老夫人不耐烦听这些,她将孟夷光唤到身边坐下,又挥退屋里的丫环嬷嬷,握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眼眶又渐渐红了。   她难过的道:“你长这么大,我都没有见过你几眼,先前还跟你阿娘写信商量,让你嫁回青州来,也能常常看顾着你,你阿娘不肯,说是要把你留在身边,这留来留去,倒落了个这般境地。”   孟夷光忙笑着劝慰道:“外祖母,我没事,六姐姐现在离得远,我要是再嫁远了,就剩下阿娘一个人在京城。   儿女都是阿娘心头肉,外祖母舍不得阿娘,阿娘也舍不得我。”   崔氏递过帕子,劝着她道:“阿娘,小九比你我都想得开,现在也好,以后想再嫁人就嫁人,不嫁人我养她一辈子。   嫁人有什么好,还是在娘家时,日子过得最为舒心。”   王老夫人看了一眼孟季年,拍了她一下嗔怪的道:“胡说什么,孙子都有了,还说什么嫁不嫁人的话。”   孟季年干笑,插嘴道:“岳母你可不知,在家里我不知听过她这般说过多少回,反正我都听她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王老夫人又笑起来,崔氏瞪了孟季年一眼,崔老太爷捧着茶杯看着他们,问道:“小九,听说国师也来了青州府?”   孟夷光愣了下,想不到崔老太爷这般厉害,裴临川深居简出,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   他到了京城那么久,老神仙都不知长得什么模样,崔老太爷远在青州却已得知。   崔老太爷放下茶杯,笑着道:“以前皇上差人来崔家借粮,对外我可是对谁都说没了粮食,连粮食铺子都关了好几家。   我还想着是谁得知崔家究竟有多少粮食,损失了那么多粮食不甘心,派人前去军营打探,知晓这是国师出的主意,也得了一幅他的画像。今天他可是到了府门口?”   孟夷光心里复杂难言,原来借粮是裴临川的主意,她微笑着道:“国师前去拜访友人,一同到了青州。”   崔老太爷眼睛眯了眯,又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他是又来借粮,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他拍了拍胸口,站起来道:“让你爹娘他们陪着你外祖母,小九你随我来,先前你出嫁时,我还有好些东西来不及送给你,现在你合离了,这些东西就让你看看过过瘾。”   孟夷光哭笑不得,站起来对王老夫人曲膝施礼,跟着崔老太爷走出去,到了他的书房。   他拿出一本崔家札记出来,放在了她的面前,嘿嘿笑道:“孟家家谱能写一本书,崔家的札记一样能写一本书。”   孟夷光抿嘴笑,随手翻开一看,脸上的笑意不变,眼神却渐渐凝重。   上面写着的不过寥寥数语,记载了崔家商队最近由北疆进北戊的几次货物种类,以及数额。   崔老太爷淡笑不语,看着她不说话。   孟夷光抬起眼,微笑着说道:“外祖父,老神仙托我问你一句话,你的商队,还跑不跑北戊?”   崔老太爷一愣,然后笑容可掬,脸上又是一团和气,说道:“怎么会不跑,你祖父那老滑头,我就知道他坐不住,他瞧不惯蠢货,我也瞧不惯蠢货。   当年姓徐的来拉粮食,到了崔家吃了一次饭,差点没有将我的碗都吞进去,说是崔家的碗盛饭,比别家的都要香一些。”   孟夷光笑个不停,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崔老太爷防着徐家伸手,有了他的助力,将会事半功倍。   两人细声商讨了一会,一同去前厅吃了接风酒席,孟夷光一直笑着与人招呼,简直笑得脸都发僵。   好不容易吃完酒席,与崔氏回到院子,都累得说不出话,各自回屋洗漱歇息。   她才洗漱完出来,窗棂被咚咚敲响,正在为她擦头发的郑嬷嬷吓了一跳,忙上前问道:“谁在外面?”   裴临川清越的声音传了来:“是我。”   郑嬷嬷愕然半晌,转头看了一眼孟夷光,见她烦恼无比的点点头,忙上前打开了窗棂,他手撑在窗台上,灵活一跃钻了进来。   孟夷光恼怒至极,“你来做什么?”   裴临川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裹递给她:“我晚上睡不着,想你也睡不着,水土不服,吃了这药就可以安睡。”   孟夷光看了一眼屋角的滴漏,才不过戌时过半,他就睡不着了?   想着这里是崔府,人多嘴杂,幸好守在屋里外的都是自己带来的丫鬟婆子,她压低声音瞪着他道:“府里这么多护卫巡逻,你闯进来仔细被人当贼人抓住,哪里有晚上乱闯小娘子闺房的?”   “他们没有发现,阿愚阿垄在外面守着。”裴临川眼神无辜又委屈,“我只进你的闺房。”   孟夷光怒道:“我的闺房你也不能进来!”   裴临川垂下眼帘静默片刻,抬眼看着她,果断拒绝,“不行。”   孟夷光深吸气,按捺住揍他的冲动,没好气的道:“好了,药放下吧,你住哪里?赶紧回去睡觉。”   “我住在四明山上,空寂老和尚在那里。”裴临川恋恋不舍看了她好几眼,边往外走边回头,“那我走了,我会经常来看你。”   孟夷光快抓狂,他还会经常来,可依着他的脾气,跟他说也是白费口舌,见他手撑着窗台往外跳,刚想说可以从大门出去,又闭上了嘴。   算了,大门叫登堂入室,跳窗是登徒子行径。   崔氏也洗漱完毕,听到她这边的响动,忙来到她房间,担心的道:“我听到你这边屋子里有动静,可是出了什么事?”   孟夷光与她分住在东西屋,瞒不住也不愿让她担心,便指着药包说了是裴临川来过。   崔氏又想笑又生气,“真是,哎哟,这个小兔崽子,身子好了就不守规矩乱闯,那些补品饭菜真是白给他吃了!” 第36章 生辰风波   崔老太爷生辰, 只下帖子请了亲戚与交好的人家上门吃酒。   男女眷分开在前后院花厅里吃酒席,靠近水榭搭了戏台子,妇人们吃完酒席在听戏,小娘子们坐不住,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在暖阁里里喝茶说笑, 或玩投壶捶丸,好不热闹。   王老夫人爱听戏, 孟夷光与崔氏便也陪在她身边与一群上了年纪的老夫人们, 坐在台下听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虽听不太懂,却仍旧极有耐心坐着。   她身份尴尬,虽然来的人都精明, 不会问她的亲事, 可也与小娘子们玩不到一起去, 还不如坐在这里多陪陪老人。   嬷嬷上前躬身道:“九娘,老太爷小厮来传话,说是他让你过去陪他下棋。”   王老夫人与崔氏互看一眼, 她拍了拍孟夷光的手背, 温声道:“去吧, 老头子是臭棋篓子,没人愿意陪他下棋,你让他几颗子逗逗他开心。”   孟夷光笑着应下,领着郑嬷嬷起身随嬷嬷而去,崔老太爷坐在靠河边的暖阁里,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的胖老头, 他正手持黑子,神情纠结,手动了动,想要落子又收回了手。   崔老太爷烦了,伸手抢过胖老头手上的棋子,啪一下放在棋盘上,“你有完没完,等你落一颗子怕是等到我入土也等不到!”   胖老头急了,忙将棋子捡起来,紧紧握在手里,面红耳赤骂:“这是小心谨慎,你懂个逑!”   靠在栏杆上钓鱼的白衫男子回转身,笑着抱怨:“我的鱼都被你们吓跑了。”   说完他蓦地抬起头,看向走近的孟夷光,脸色淡了淡,旋即又恢复了笑意,朝她颔首斯文一笑,“这位妹妹我倒未曾见过。”   孟夷光欠身施礼,也大大方方打量着他。   男子身形高大,年约二十左右,丰神俊朗,仪态风流,尤其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睛,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像是要被卷了进去。   崔老太爷回转头,对她招招手,笑得夸张无比。   “啊,是小九来了,快来快来拜见贺大,他家里富得流油,却抠门得很,总得让他出出血,拿出件像样的见面礼。”   孟夷光愣了下,贺大,莫非是在青州与崔家齐名的贺家老太爷?   她忙上前屈膝施礼,贺大盯着她仔细瞧来瞧去,眼中渐渐尽是满意赞赏,哈哈一笑,随手拿了只碧绿的玉貔貅递过来。   “小娘子生得真好,有福相。万幸万幸,长得不像你外祖父,不然就该哭喽。”   “呸,我年轻时可是青州一枝花,俊俏风流无人不知。”崔老太爷淬了他一口,抢先将玉貔貅拿在手里,摩挲了几下,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哼,还算不错,你个抠门的总算大方了一回。”他对孟夷光眨眨眼,将貔貅递过来,笑眯眯的道:“收下吧,不要白不要。”   孟夷光温婉一笑,又曲膝谢过贺大,双手接过玉貔貅看也未看,随手交给了郑嬷嬷。   “哈哈哈,你有外孙女拿出来炫耀,我也有好孙子,来来来。”   贺大对白衫男子招手,将他推在面前,笑着道:“这是我老大家的小儿子,家里排行第七,贺七贺琮,今秋青州府的新晋举人。”   贺琮叉手施礼,孟夷光也盈盈曲膝还礼,他微微笑道:“原来是京城来的小娘子,怪不得未在青州见过。”   孟夷光想起一大清早,崔氏就被王老夫人叫了过去,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在她去请安时,还一脸神秘。   这时她恍然大悟,两家人的心思昭然若揭,想将两人凑对,只怕贺琮也被蒙在鼓里,所以心下不满。   “小九你别听他胡说,他哪里见过什么小娘子,不然怎会这样老还打着光棍。”   贺大笑笑呵呵的损完贺琮,站起身来招呼着崔老太爷,“你的棋下得太臭,跟你下太没意思。   听说孟老儿将他那把钟大家的紫砂壶送给了你,走走走,用你的壶泡杯茶喝喝,看看能不能喝出银子的味道来。”   崔老太爷也站起来,对孟夷光说道:“我去让贺大开开眼,你们年轻人一起下下棋说说话。”   两人斗嘴笑骂着离去,贺琮笑着伸手招呼她:“手谈一局?”   孟夷光摇摇头,淡笑道:“我下得不好,也就不献丑,外祖母还在等我去听戏,就此别过。”说完曲膝施礼转身欲离去,却被他叫住了。   “哎,别急着走呀。”贺琮若有所思看着她,旋即直接道:“因我的话生气了?对不住,家里长辈一直操心我的亲事,我经常会突然偶遇各种小娘子,所以说见过许多青州小娘子也不算胡说。”   他脸上笑意更甚,双眼闪亮,“尤其是我中举之后,媒人来得太多,贺家门槛都换了几道新的,一次比一次修得高。”   孟夷光莞尔一笑,贺琮这个人还挺有意思。   他握着一黑一白两颗棋子,左右手互相抛来抛去,偏着头看向她道:“京城小娘子都惜字如金?”   孟夷光坦白的道:“我不是小娘子,我是合离归家的妇人,不宜与男子多说话,瓜田李下说不清楚。”   她不欲多说,再次曲膝施礼,转身与郑嬷嬷一起离开。   贺琮斜倚在柱子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神情难辨。   孟夷光拧着眉头,崔老太爷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崔氏却也应了下来,怕是想让她再嫁,绝了与裴临川在一起的念头。   郑嬷嬷走上前,低声劝道:“九娘,夫人也是担心你,你别跟她生气。”   “没事,我不会放在心上。”孟夷光随意答道,见四下清幽,难得清静,干脆放慢脚步悠闲转悠。   郑嬷嬷心里叹了口气,她与国师之事,无人比自己更清楚,就算在旁边看着,也替两人揪心难过。   九娘却从来不说,不哭不争,懂事得令人心疼。   孟季年曾说过,她最为懂事,其实这样也最吃亏。   兄妹四人,虽然父母不偏心,还会多看顾着她一些,可能分到她身上的关爱,也有限度。   七郎是长子,父母自会多花心思在他身上,六娘性情泼辣,想要什么会哭着吵着问父母伸手。十郎最小,又是老来子,全府上下都宠着他。   只有九娘,夹在兄妹中间,因为身子不好,从小就乖巧懂事,再苦的药也一声不吭喝下,从不让父母操心。   要换了六娘,定会哭喊着要父母给做新衫,买最为时兴的首饰。   郑嬷嬷觑着她的脸色,笑着说道:“还以为能见着六娘,说起来都好几年未见她了,也不知她现在何样。   不过她不能来倒是喜事,生了阿蛮好几年都没有动静,你阿娘都快急了,还以为她月子没坐好伤了身子,现今可总算能放下心。”   孟六娘接到他们来青州的信之后,急着见父母妹妹,也递了消息来说要带着阿蛮来青州。   谁知道临行前却诊断出有了身孕,怀孕时日还浅,怕马车颠簸伤了腹中胎儿,只得留在庐州府养胎。   送寿礼来的下人来报了喜讯,崔氏虽然遗憾,却又替她高兴,虞崇三代单传,前面生了阿蛮之后,她与六娘都盼着能再生一个女儿,能凑成一个好字。   孟夷光听着郑嬷嬷絮絮叨叨说着她们姐妹幼时趣事,不时附和两句,靠在栏杆边看着河里涓涓流水,心情奇异的宁静。   不远处,传来小娘子们打闹嬉笑,叽叽喳喳的声音,她抬眼看去,崔七娘提着裙角跑在前,鹅蛋脸颊红扑扑,跑到她面前不停喘气,却一刻不停,拉着她衣袖兴奋道:   “九姐姐九姐姐,我们快去看贺七郎,哎呀你不知道,他可好看了。”   崔敬与华氏连生了两个儿子,多年以后才得了崔七娘这么一个独女,自是捧在手心,娇宠着养大。   她比孟夷光小半岁左右,迄今还未定亲,华氏不知给她相看了多少户人家,她都看不上眼。   孟夷光看着天真烂漫的表妹,不由得失笑,“我不去了,你跑慢些,仔细摔着。”   跟在她身后的崔八娘,比崔七娘小一个月,是崔二与全氏的二女儿,生得与全氏极为相似,柳眉细眼白皙秀气。   她目光向暖阁方向看去,又在她身上转了转,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之色,细声细气的道:“九姐姐,戏班子的戏唱完了吗?”   孟夷光看着她,淡笑着道:“还没有唱完,我听了一半就未再听。”   崔八娘愣了下,眼神又飘向暖阁的方向,咬了咬嘴唇道:“那九姐姐去听戏吧。”   崔七娘却等不及了,冲着她不耐烦的道:“不是你说贺七郎在前面暖阁里的吗,还在这里问个不停,你要不要去看啦?”   说完招呼着身后交好的小娘子,娇娇燕燕卷起一阵香风,呼啦啦笑闹着从孟夷光身边跑过,崔八娘对她歉意一笑,也低头跟了上去。   贺琮带着两个小厮,才从假山后转过来,就与小娘子们狭路相逢。   崔七娘急冲冲止住脚步,羞得脸颊通红,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慌乱得手足无措,见自己还提着裙子,忙放了手,拍了拍裙角,呐呐的唤道:“琮哥哥。”   “这是去哪儿跑得这么急?”贺琮笑着问道,眼神扫过来,在孟夷光身上停留片刻,对她微微颔首。   崔八娘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在他与孟夷光身上转了转,眼里疑惑更甚,讥诮一闪而过。   崔七娘的脸红得快要滴血,一连声道:“听说你在河边暖阁里,我就想着来跟你打声招呼,琮哥哥,你好厉害,一下就考中了举人。   我与八娘打赌,说你一定能考中,八娘也说你能考中,我们都赌你能考中,都没有分出输赢来。”   崔八娘飞快的瞄了一眼贺琮,眼波流转,脸上浮上了淡淡的红晕,垂下头不胜娇羞,羞得似乎说不出话来。   贺七郎看向孟夷光,笑叹道:“你三姑姑家可是满门进士,在孟家娘子面前,举人可拿不出手。”   崔七娘呆住,她转头看了一眼孟夷光,又看了看贺七郎,坚定的道:“反正琮哥哥就是厉害,二叔考了好多年,连秀才都没有考上,还是一个老童生。”   崔八娘的脸色变了变,眼里怨毒不甘愤恨交织,她看向孟夷光,惊讶的问道:“九姐姐,你才来青州,就与琮哥哥认识了?”   孟夷光似笑非笑,目光从贺琮脸上掠过,对崔八娘说道:“刚刚见过。”?轻?吻?最?萌 ?羽?恋?整?理?   崔八娘脸上的惊讶更甚,脱口而出道:“我还以为九姐姐才合离归家,伤心不愿意见外人,不过崔家与贺家是亲戚,琮哥哥也不算是外人。”   孟夷光心里轻叹,小娘子自以为聪明掩饰得很好,毕竟年幼阅历尚浅,心里的小心思简直昭然若揭,贺琮这样的人精,又岂会看不出来。   他不但看得清楚明白,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孟夷光看在崔老太爷的份上,不想跟崔八娘计较,也不想让人在旁边看热闹,她不在意的淡然一笑,转身朝戏台方向走去。   贺琮见孟夷光离开,也随口找了个托词告辞离开。   崔七娘终于回过神,与小娘子们嘻嘻哈哈说个不停,笑着小跑上前,追上孟夷光紧紧挽着她的手臂,侧头不断问道:“九姐姐,好看吧,琮哥哥可是青州最好看的郎君。”   孟夷光抿嘴笑,见她娇憨动人,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她的小鼻子,吓唬着她道:“仔细大舅母听到了骂你没规矩。”   崔七娘眼珠子灵活一转,咯咯笑个不停,“阿娘才舍不得骂我,再说怎么就没规矩了?我们两家是世交,又不是在大街上追着看。”   崔八娘上前两步,状若好奇的问道:“九姐姐,听说你以前的夫君是傻子,三姑姑最为疼爱你,怎么会舍得将你嫁给一个傻子呢?”   原本嬉笑打闹的小娘子们,霎时都愣住,同情嘲笑看热闹种种眼神,齐齐看向孟夷光。   她神色不变,脸上仍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平静的道:“他不是傻子,他是大梁的国师,国士无双。皇上曾有令,敢议论我们的亲事者,轻则发配,重则抄家灭族。”   原本看热闹的小娘子们,霎时噤若寒蝉,聪明的忙悄然离得远了些。   崔七娘怔楞片刻回过神,怒瞪着崔八娘骂道:“你才傻,你一家子都傻。”   崔八娘脸青红一片,心里怨毒更甚,泪眼婆娑泫然欲滴,嗫嚅着道:“府里都传遍了,说你嫁了个傻子,还被休回了家,在京城呆不下去,才躲到了青州来。”   孟夷光只淡漠的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崔七娘的手,温和的道:“七娘,领着小娘子们回去吃酒听戏,我想自己随便逛逛。”   崔七娘对崔八娘不屑的冷哼一声,与小娘子们手挽手,一路悄悄咬着耳朵,往花厅方向去了。   留下崔八娘站在那里,跟上去不是,留也不是,半晌后见孟夷光与小娘子们都已走得不见踪影,才不甘离去。   一路上她越想越恨,都是崔老太爷的儿子,阿爹在府里却一直被打压,二房在府里也抬不起头。   那个老妖婆看上去和蔼慈祥,成日吃斋念佛,却心狠手辣,哪里有丝毫嫡祖母的作派?   明明自己样样拔尖,崔七娘那个草包哪能比得上,可两人议亲时,她轮到的,都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穷酸小官之家。   现在来了个亲外孙女,一个失婚妇人还不知羞耻,居然想去勾引冠绝青州的贺琮,真是从上到下都不要脸。   想到贺琮,崔八娘的脸颊又渐渐发烫,他皎洁如天上月,年纪轻轻就已经掌管贺家,自己一定要嫁给他,为二房争一口气,为哥哥弟弟谋一个锦绣前程。   崔八娘轻抚着胸口,掩去眼里的汹涌情绪,站住唤了声贴身丫环:“我的发丝钗环可有乱?”   丫环上前仔细瞧了,说道:“都很妥帖。”   崔八娘挺直了脊背,迈步往水榭边走去,贺琮阿娘在那里听戏,她一定不能在她面前失了礼数。   她转过一座假山,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隐约可见,突然面前一黑,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   天旋地转间,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剧痛让她五官扭曲成一团,鼻子嘴角鲜血直流。   她只呜咽一声,便软软倒了下去。   有人悄无声息上前,将她与丫鬟扛起来,几跃几闪不见了踪影。   孟夷光回到王老夫人身边时,戏已经散场,女眷们也纷纷起身告辞,热闹忙碌了一天的崔府,总算渐渐安静下来。   回到王老夫人的正院,洗簌之后在软塌上坐下来歇息,崔氏不停的看向孟夷光,她无奈的笑笑,“阿娘,没有的事。”   崔氏眼神暗了暗,勉强笑道:“哎,你外祖母与阿娘,都不忍心见你孤单单一个人。   贺老太爷也操心贺琮的亲事,两人一说起,便一拍即合,想着让你们先见见,能看得上眼最好,要是看不上,也就歇了这份心思。”   王老夫人也颇觉遗憾,她叹道:“贺琮人品才学绝佳,天资聪颖,青州不知多少小娘子想嫁给他,他一个都看不上眼。   最后被贺大逼急了,他干脆跟着海船出了海,最后回来时又黑又瘦,听说船走错了方向,很是吃足了苦头,一船货物一件却都不少回到了青州,也没有见他喊过一声累。   打小就没认真读几天书,却在十二岁时就考中了秀才,今年说去考举人,关上门苦读了几个月,还真被他考中了。”   孟夷光抱着王老夫人胳膊,笑吟吟的道:“外祖母,这般的人中龙凤,还是留给七娘吧,她可是你的亲孙女,你不能这么明显的偏宠我呀。”   王老夫人没好气的斜了她一眼,笑骂道:“你少装疯卖傻,七娘那样的,他能看得上?他要娶回去的是贺家的主母,不是一个祖宗。”   孟夷光暗自叹气,只怕是崔家与贺家早已提起过崔七娘,只是对方看不上,可怜了她一片痴心。   王老夫人又跟崔氏说起了儿女亲事,孟夷光陪坐在旁听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后,她又被崔老太爷请去了他的院子。   “哼。”崔老太爷恼怒不已,手指了她半天又收了回去,颓然道:“你说你跟一个棒槌计较什么?将她揍成了猪头,一个小娘子还怎么出来见人?”   孟夷光讶然,笑问道:“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我还打算着,让她至少得在她院子的花丛里躺上一晚呢。”   崔老太爷瞪着她道:“你二舅舅二舅母哭着来告状,八娘说跟你有了口角,肯定是你下了毒手,要我主持公道。”   孟夷光神情淡淡:“京城里议论我们亲事的两户人家,都死了。”   崔老太爷倒回圈椅里,长叹道:“我就佩服你祖父这一件事,孟家上下和睦,兄弟姐妹之间没有这些糟心事。”   孟夷光冲着他直笑,“外祖父,孟家后宅,只有正妻,从无小妾通房。”   崔老太爷神情讪讪,干笑几声,咳了咳道:“你去跟你二舅舅二舅母赔个不是,礼数做到就行了。”   “不。”孟夷光微笑着,拒绝得干脆又利落。   “你!”崔老太爷一拍椅背,想要发怒,又想到她与他商量的那些手腕,只将崔八娘揍得爹娘都认不住来,已经便宜了她。   他满腔怒气散去,无力的道:“罢了罢了,你回吧,见着你头疼。”   孟夷光起身曲膝施礼,笑吟吟的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也别生气,自己家人教训,总比被外人出手教训好。”   不知崔老太爷怎么安抚过,崔二与全氏都没有再闹,全府上下好似无事发生。   晚上用完晚饭不久,裴临川又来敲窗棂,郑嬷嬷前去打开窗,他熟门熟路的跳进来,从怀里掏出跟乌木簪,献宝似的递到她面前:“我做的,跟我头上的一样,送给你。”   孟夷光接过来,见簪头有两个米粒般大的小字,她对着灯仔细看去,上面刻着“孟裴”二字,忍不住喃喃骂道:“傻子。”   裴临川连声问道:“好不好看?你喜欢吗?我用了空寂老和尚私藏的乌木,他很生气,说要见你。   你要见他吗?你不想去我就帮你推了,反正他也没什么本事,这么久也未看出我忘记了何事。”   孟夷光愣了楞,空寂大师想见她,只怕是早已看出了端倪,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她沉吟片刻,说道:“我外祖母也经常去四明山烧香拜佛,两日后我会陪她前去,那时我再去拜访大师。”   “好,你想何时去便何时去,反正他闲得很。”裴临川毫不在意,兴高采烈说个不停:“四明山你有没有去过?那里我熟悉,我带你去游玩.....” 第37章 有花堪折直须折   四明山离青州府城大约六十里左右, 王老夫人已经差了人前去安排妥当,准备在寺庙里歇一晚再回府。   一大清早,马车就从崔府出发,崔氏独自坐了一辆马车, 王老夫人叫住孟夷光, “小九跟我一起, 路上陪着我说说话。”   马车在护卫仆役的拥簇下,浩浩荡荡出了城, 官道宽敞平坦, 马车只轻微晃动。   车厢角落放着一只红泥小炉,上面放着小巧精致的铜壶,水咕噜噜翻滚开了,孟夷光提起来泡杯了滚烫的茶, 放在王老夫人面前的案几上, 笑着道:“外祖母, 外面天寒,吃杯热茶正好。”   王老夫人拿起来连吃了几口,神情欣慰, “没曾想还能吃到小九煮的茶, 以前我想都不敢想, 天高路远,就算是亲得不能再亲的人,一辈子也难见上几面。”   孟夷光又从匣子里拿出点心摆在案几上,笑着道:“这次走过一回,已算是熟门熟路,以后我经常回来看你,天天煮茶给你喝。”   王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片刻后突然问道:“你外祖父可有为难你?”   孟夷光一愣,随即摇了摇头,笑道:“外祖父只是问了问,什么都没说便让我回去了。外祖母,你也知道啦?”   “你当我七老八十,二房那一家子,这两天那张脸,跟死了亲爹,能当家做主了,可又要在人前扮孝子,要装作伤心。   悲喜交加,像是患了失心疯一样,我看着都替他们累得慌。”   孟夷光忍俊不禁,王老夫人年轻时也泼辣,崔氏经常说,孟六娘的性子是都随了她。   那时崔老太爷走南闯北,常年不着家,家里上有常年卧病在床的婆婆,下面又有才两三岁的崔敬离不得人,守着一份不算小的家产,她不厉害点也守不住。   “老头子拉下老脸,去求了大儒收他那才高八斗的二儿子为学生,那一房高兴着呢,崔八娘挨打挨得值。”   王老夫人仍旧面色平和,笑着道:“他高中状元,我还能做做诰命夫人。”   孟夷光曾听崔氏提起过,崔二的生母是崔老太爷一次外出行商时,救了一个穷秀才,那人无以为报,就把女儿嫁给了他做平妻。   商人在外做买卖,哪能守得住寂寞,置办了外室,两头大称作平妻,在稍微读了几本书的人家,都要被鄙夷嘲笑,除了不守规矩的皇家,哪有人会这般不要脸。   穷秀才不要脸,上梁不正下梁歪,她女儿也青出于蓝胜于蓝,仗着自己识得几个字,回到青州时,居然真拿自己当做了平妻,要与王老夫人平起平坐。   王老夫人二话不说,拿着把刀冲到崔老太爷院子,啪一下将刀拍到他面前,冷笑道:“我没有读过几天书,也没听过能同时娶两房妻子这样的奇事。   这些都且不去说,我这个要脸面,这些年的辛苦我也不提,就当我瞎了眼。   更不会闹出去让你没脸,白白让人看笑话,我与我儿,断不能活在这样没脸没皮的家里,你一刀杀了我,再把儿子给我送下来,也省得你左右为难。”   崔老太爷见她不是一时气话,吓得忙低声下气哄劝,好说歹说,又拿出了大半家产,写进了她的陪嫁里,才将她安抚了下来。   平妻之事自然也不了了之,那个女人做了妾,嘤嘤哭泣了好久,说是一心系在崔老太爷身上,就是做妾也甘愿。   她生得弱柳扶风,我见犹怜,一哭起来就是悍匪也能抛下屠刀立地成佛,崔老太爷虽然算是明事理,也挡不住这样的温柔攻势。   王老夫人自从崔老太爷将人带回来起,就对他冷了心,可想着自己嫁给他之后的辛苦,又有了自己的儿子,怎么甘愿将辛苦的一切拱手送人。   痛哭了几场之后,她看得很开,还大方的买了个清倌人,送给崔老太爷,让她们两个在后宅斗得你死我活,自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清净日子。   崔二出生后,那个女人又开始闹腾,不甘愿自己的儿子是庶子,也不跟清倌人斗了,跑来王老夫人面前挑衅。   王老夫人警告过她几次,她却仍然不收敛,在崔老太爷出远门时,略施小技安了个□□的名,叫来府里所有下人一起看着,当场将她乱棍打死。   至此以后,府里众人对王老夫人的惧怕,更甚于崔老太爷,清倌人更是吓破了胆,窝在自己的院子里连头都不敢露。   可怜崔老太爷回府之后,自己心爱的小妾已化作了累累白骨,他流了几滴泪,也就作罢。   孟夷光想了想,问道:“外祖母,你恨外祖父吗?”   王老夫人怔楞住,似在回忆,片刻后道:“年轻时恨,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可那时年景不好,天下不太平,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死了我们孤儿寡母也活不下去,就让他活了下来。几十年过去,这些也都淡了。”   她拍拍孟夷光的手,笑道:“我啊,就想好好活着,活得比他长,虽说冤有头债有主,若那些人蹦跶得惹人厌,我的刀也还锋利着呢。”   孟夷光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活得太过通透,拿得起放得下,亦不迁怒他人。   不然以她的手腕,庶子小妾怎么能活下来,她也不会一味忍让,惹得她烦了,只会一刀毙命。   “你外祖父,做生意头脑灵光,全大梁也无几人能与之相比,心中有沟壑。可在后宅家事上,跟你祖父提鞋都不配。   当年与你祖父议亲,他狗屎糊了眼,还想将崔四娘子许配给你阿爹,我什么都没有说,只管随着他去。”   王老夫人又笑起来,神情愉快至极,“你祖父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拿块破臭布当了金坷垃,什么破烂货都敢塞给你阿爹,差点与他割袍断交。”   崔四娘只比崔氏小一个月,在生母跟前长大,学了一身的狐媚手段。王老夫人不会去管,更不屑去苛刻打压她。   崔老太爷被老神仙骂过之后,倒清醒了许多,老老实实给她寻了个忠厚老实的小官之家,她嫁进去后,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跟着夫君在任上,已经多年没有回过娘家。   “小九啊,我已经骂过了你阿娘。”王老夫人见她神色愕然,嗔怪的道:“你瞧瞧你这是什么眼神,你阿娘做得不好,我还不能骂了么?”   孟夷光十分不解,呐呐问道:“阿娘怎么了?”   “当年我可是这样待她的?虽说该教的持家理事没少教,可哪样不是依着她的性子?女人一辈子不易,也就在娘家时能过几天顺心日子。   她却将你养成了心如古井的老太婆,十多岁已是三四十岁的心气,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滋味?”   孟夷光尴尬至极,崔氏可是遭受了无妄之灾,她干笑道:“外祖母,阿娘也一直宠着我,性情乃是天生,想改也改不了。”   “你瞧瞧七娘,虽说贺家看不上她,可她这一辈子吃穿不愁,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就算以后会失望伤心,这世上又哪有十全十美之事,难道懂事就不会遇到这些糟心事了?   你就是太过懂事,你的亲事我且不提,那是皇帝老儿赐下,你也不能抗旨不尊,   听说那个国师长得比花还好看,你念念不忘也是正理,谁不喜欢花啊草的,可你总不能只盯着一朵花瞧。   贺琮这朵花不香?大梁还有那么多花,你就不想再多看几朵?退一万步说,你一心掉进了国师那朵花里,你就不能想着怎么将他摘到手?”   孟夷光睁大眼,片刻后哈哈大笑,老人家真是有趣又睿智,她就是拍马也赶不上。   她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认真的道:“外祖母,我试着努力,去摘那朵最香最好看的花儿。”   王老夫人也笑起来,频频点头道:“这才像话,总算有了点小娘子的模样。”   祖孙俩一路说说笑笑,四明山已近在眼前,道旁的草丛里,嗖地窜出三个人,紧紧缀在了马车后。   老胡吓了一大跳,手都已经摸在了刀鞘上,待看清楚时,又放下了手。   唉,这几人真是,你说你一个国师,怎么尽做出些土匪贼子的事?   到了山脚,王老夫人与孟夷光下了马车换软轿上山,裴临川眼含笑意,不做声默默跟在了身后。   孟夷光盯着他头上那根随着他走动,颤巍巍晃动的枯草,忍不住撇开了眼。   他哪里像朵花了?明明就是根难看的狗尾巴草!   到了寺庙门口,王老夫人从软轿上下来,见着跟在孟夷光身边打转的裴临川,瞪大眼睛连看了好几眼,见知客僧已迎上来,忙移开视线,笑着与他见礼。   寒暄之后,又定了讲经时辰,一行人进去客院,王老夫人独居一院,崔氏与孟夷光住一院。   原本她们都安排了单独的院落,只是崔氏不放心,坚决要与她住一起。   一进屋子,崔氏就恼怒的道:“你瞧他那傻样,眼巴巴跟在你身后,就算这里是女眷住的院落,我看他也巴不得一起住进来。”   孟夷光赔笑道:“阿娘,你又不是不知他的性情,跟他置什么气呀,待我见着了再骂他,帮你出出气。”   崔氏想想也是,顿时泄了气,没好气的道:“他怎么也来了这里,难道你告诉他了我们要来礼佛?”   孟夷光想着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情绪顿时低落下来,闷闷的道:“他一直住在庙中。”   崔氏见她神情恹恹,又后悔自己太过严厉,心疼起她来,忙道:“小九你别难过,都是阿娘乱发脾气,他来又不干你的事。   快坐下歇息一会,等会吃吃庙里的素斋,以前这里的斋饭远近闻名,不知这么些年有没有变。”   孟夷光见崔氏自责,又打起精神安慰她,“阿娘,我没有难过,只是早上起得早,有些乏了。”   她抚了抚肚子,笑道:“你不说斋饭还好,一说起我还真饿了。”   “那我们先去你外祖母的院子里,陪着她一起用饭。”崔氏说完站起身,与孟夷光一同到了王老夫人的院子里。   嬷嬷已经提来斋饭,白菜豆腐素鸡,再加一碗白米饭,简单的饭食,清淡适宜可口,孟夷光竟然不知不觉吃光了一碗米饭,菜也吃了个干干净净。   漱口之后,又吃了几口茶,王老夫人挥手斥退下人,盯着孟夷光笑道:“先前那人可就是国师?”   孟夷光点点头,“正是他。”   “我就说,青州何时有这般俊俏后生,原来是国师到了此地。”王老夫人笑起来,啧啧道:“长得真真好看,人说牡丹天姿国色,他这般颜色,比府里的魏紫姚黄还要美上数倍。”   崔氏哭笑不得,埋怨道:“阿娘,看人哪能只顾着脸的美丑?”   王老夫人斜睨着她,嘲讽的道:“当年是谁在出嫁前一直惴惴不安,夜里连觉都睡得不安生,生怕孟三郎长得丑?   再说了,人长得美丑只要不瞎,可是一眼都能看出来,人心美丑,就算你眼招子放得再亮,不到盖棺定论时,谁都看不清楚。”   崔氏被噎得半死,气得别过脸不语。王老夫人不去理她,又问道:“他来这里,可是为了你而来?”   孟夷光心里暗自叹气,斟酌着说道:“他来寻空寂大师。外祖母,空寂大师要见我,等会在菩萨面前磕完头,我就不陪你听经了,不敢让大师等。”   王老夫人听说空寂大师要见她,又惊又喜,一叠声道:“空寂大师也在庙里?我每年都来无数次,捐了不知多少香火银子,却从未能见上一面。   哎哟,还是我们小九有缘法,一个大钱不用花就能见到大师。”   孟夷光抿嘴笑,心里却忐忑不安,不知空寂大师见她,究竟是好还是坏。   吃完茶略微歇息,三人前去大殿磕头上完香,孟夷光走出殿门,裴临川早等在那里,她与崔氏她们打了声招呼,便朝他走了去。   “总算能跟你说说话。”裴临川眼角眉梢都是喜悦,不停侧头看她,“你用过饭没有?庙里的饭食难以下咽,空寂老和尚却不肯承认。   说庙里的斋饭出了名的可口,外人想吃还吃不上,花了大价钱做出来的,一定不会难吃。”   孟夷光跟着他转过大殿,沿着墙脚往后面走去,听着他说个不停,瞪着他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裴临川一愣,垂眸沉思一瞬,委屈的道:“我只跟你说话,连空寂老和尚都不大理会。”   孟夷光扶额,见他穿过一道小门,往后山方向走去,问道:“我们这是去见空寂大师?”   “不去见他,我说过要带你去游玩。四明山后山景色最美,空寂老和尚小气,一直关着不让人进来。”他背着手,偏头看着她得意的笑,“我能进来。”   孟夷光失笑,他也跟着笑,向旁一指,“我就住在那里。”   她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边古树参天,院落掩映其中,只露出一小角廊檐。   “只要起风就松涛阵阵,吵得人睡不着觉。”裴临川满腹牢骚,抱怨道:“这里不要银子,客栈要银子。”   孟夷光愣住,四明山离府城六十多里,早上她从崔府出来,到了山顶已近午时时分。   他早上从四明山赶到府城,晚上他离开崔府时城门已关,难道他在府城时为了省银子,不去住客栈却露宿街头?   她忍不住问道:“你在府城时晚上住在何处?”   “睡在马车里。”他面色平静,根本不觉得有何不妥,“我要存银子,存很多很多银子。”   孟夷光眼眶渐渐泛红,她仓惶转过头,努力平息着心里的难过,颤着嗓音道:“你不要再来府城找我,晚上那么冷,怎么能睡在外面,仔细着冻出病来。”   裴临川神情疑惑,转到她面前仔细觑着她的神色,迟疑的道:“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她静默片刻,终是答道:“是。”   笑意与喜悦,一点点爬上他的脸,他笑出了声,轻快的道:“我很开心,因为我也会关心你。”   孟夷光垂下眼帘,叮嘱道:“那你记得了,不要再来。”   “不行。”裴临川拒绝得同样干脆利落,“我不怕冷。”   孟夷光想生气,气到一半,见着他清澈透明的眼眸,就再也气不下去,无奈的道:“我让人在离崔府近一些的地方,给你们寻个客栈,晚了就住在那里。”   裴临川考虑片刻,答应了下来,“这样你就不会再担心。”   他掏出块黄玉印章,递到她面前,“这个送给你,交换。”   孟夷光接过来,看着印章底部,又无语至极。   他居然拿自己的私印来交换,要是被皇帝知道,自己的脑袋估计又要保不住。   她将印章递到他面前,见他不接,干脆握住他的手,强行塞在他手里。   “用木簪换已足够。”   裴临川这才重又开心起来,笑道:“空寂老和尚还有乌木,我再去拿了多做几支给你。”   孟夷光惆怅不已,空寂大师只怕是要骂死自己了。   两人沿着山林穿梭,漫山雾气蒸腾,裴临川一路不停的问她:“你冷不冷?地上湿滑,要不要我背你?你累不累......”   孟夷光只得不厌其烦的回答他,不然他会一直问个不停,一路问答到一座缓坡前,坡上白雾弥漫,像是瑶池仙境。   “青石道上滑,来,牵着我的手。”裴临川伸出手,被她侧身躲开,提着裙子道:“我自己能走。”   没走几步,她脚底一滑,差点跌下摔倒,幸得他眼疾手快揽住了她。   他干脆没有放手,几纵几跃,将她夹在腋下带上了山顶。   他抚摸着自己砰砰的心跳,喃喃道:“为什么这里跳这么快?”   孟夷光理着垂下来的发丝,又羞又怒,耳根都红透,转过身佯装四下打量。   山顶建了一座石亭,原处是一望无垠的大海,亭子的栏杆外,万丈悬崖笔直垂落,底下海浪翻滚,惊涛拍岸。   她看着巨浪越卷越高,怒吼着冲上崖壁,退下去又再冲上来,波涛汹涌,心里悸动莫名,又豪情万丈。   裴临川慢慢靠近她,与她并肩站立,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轻声道:“是不是想乘风归去?我也想。”   她轻轻嗯了一声,他的手心带着薄茧,紧紧牵住她的手,转头看着她,眼里暗流涌动,“我想与你一起乘风归去。”   孟夷光眼睛渐渐迷茫,她静静矗立,注视着波澜壮阔的海面。   两人沉默之时,一道洪亮的声音传来,“你们不冷吗?”   孟夷光忙挣脱他的手,回头看去,一个胖乎乎的和尚,站在亭子口,笑容满面看着他们。   裴临川恼怒至极,生气的道:“他就是空寂老和尚,讨厌得很。” 第38章 天命   孟夷光上前曲膝见礼, 空寂大师笑眯眯抬抬手,戏谑道:“这里太冷啦,阿川不懂怜惜小娘子,也不懂享受, 小娘子真是好涵养。”   几个小沙弥抬着箱笼, 沉默不语鱼贯上前, 手脚麻利在亭子四角挂上细帘,角落里的炭盆里盛满银霜炭, 升起红泥小炉煮水, 很快亭子里渐渐温暖如春。   小沙弥又垂手悄无声息退下,空寂大师松了口气,惬意的道:“这才是烹茶说话的好地方,小娘子你坐, 阿川你离远些, 我们聪明人说话, 你听不懂。”   裴临川沉下脸生气要骂,孟夷光知道空寂大师对她有话要说,忍着心里的忐忑不安, 看着他温声道:“你且先回去, 我跟大师说说话就来找你。”   他的脸色瞬间缓和, 柔声道:“好,那我去下面等你。”   空寂大师看着他,嘴里啧啧有声,神色鄙夷至极,“哟,这脸变得可真够快,白瞎了我的乌木。”   裴临川脸又一黑, 冷冷斜睨了他一眼,转身掀帘走了出去。   空寂大师提起铜壶,冲水洗茶泡茶,胖胖的手若飞花行云流水,将茶放在她面前,笑道:“这里山势陡峭,以前有读了几本书不得志的酸书生,最喜欢在这里喝酒。   喝醉了就狼嚎,一不小心就跌落山崖葬身海底。我嫌吵,干脆封了道门,谁也不让进来。”   孟夷光双手捧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茶水涩中带着回甘,正是一两要上一片金叶子的小君眉,崔老太爷都舍不得喝。   她将杯里的茶喝完,笑着道:“大师慈悲。”   “哈哈,我只是再也普通寻常不过的和尚而已,当不得大师的称号。”空寂大师喝了一口茶,眉头一皱,嫌弃的道:“这茶吹嘘得太过,口味不过如此。”   他将茶杯茶壶推到一旁,拍开酒坛的泥封,将酒倒进壶里,又从食盒里取出一小戳姜丝放进去,待酒微沸腾,提起酒壶倒了两杯,笑着递给她,“还是喝酒好,既养身又能长命百岁。”   孟夷光笑着接过来,香雪酒醇香扑鼻,她抿了一小口,赞道:“大师真会享受。”   空寂大师冲着她了然一笑,“佛在心里,我比不得阿川与他那先生,他们是做大事之人,我只能安首一隅,让四明山上众僧能吃饱穿暖,就是功德无量。”   四明山香火鼎盛,青州城里的信众不知捐了多少香火银子,整座四明山都是庙里私产,论起青州富户,空寂大师堪称数一数二。   她微笑道:“外祖母曾说,她这么多年来,年年上山拜佛烧头香,一心相见大师一面,却都未能如愿。”   空寂大师对她眨眨眼,笑嘻嘻的道:“就算是花楼行首,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见多了也就没有神秘感,怎么对得起我不出世大师的称号。”   孟夷光抿嘴笑,空寂大师要真是如此,裴临川也不会来寻他。   “我见过阿川几次,他跟在他那个先生身边,一个傻教出一个呆,明明两个肉身凡胎,偏偏以拯救天下为己任。   看着他们我实在是惭愧,就一心守着这座山头,没有再出山过,直到他找了过来,说要寻找丢失的过往。   你说他是不是呆子,丢了银子都难找回来,何况是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再说丢了就丢了,他不是活得好好的么?作甚想不开自寻死路?”   空寂大师拿酒当水喝,几乎喝下了小半坛,她才喝完一杯。   他一边说,一边给她倒上酒,劝道:“小娘子远道而来,难得难得,你多吃几杯。”   孟夷光听到他说自寻死路,耳朵里嗡嗡作响,后背被冷汗湿透,脸色惨白呐呐问道:“大师,会死么?”   空寂大师放下酒杯,抓了几颗蚕豆扔进嘴里,慢慢嚼着,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蓦地笑起来。   “小娘子,你瞧你这话,是人都会死,又不是神仙,能长生不老。   咦,这句话不对,孟家九娘可是早夭之命,你不是还好好活着么,难道你真是天上的神仙?   是神仙的话就好说,那样不会你不会死,阿川不是神仙,肯定跑不掉。”   孟夷光却笑不出来,她哀哀看着他,声音有些发颤,“大师,我听不明白,谁会死?”   空寂大师脸上的笑意退去,深深叹了一口气,自嘲的笑了笑。   “这是天命,他先生算过,皇上是天命所归,太子是天命所归,阿川也是天命所归,所有人都是天命所归。阿川抗争过,结果么,你也瞧见了。”   孟夷光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浑身冰冷。   她殚精竭虑费尽心血,步步为营算计安排,最终都争不过一个命字吗?   山顶风大,吹得帘子鼓起来,猎猎作响。空寂大师站起来揭开细帘,风呼啸着卷进来,尖声啸叫,像是人在呜咽长哭。   “皇帝率兵攻打青州府,青州知州蒋游不战而降,下令开了城门。皇帝没费一兵一卒,占领了青州,城里百姓毫发无伤。”   空寂大师顿了下,神色怅然,“蒋游与我痛饮一场后,从这里跳了下去。他不能负民,也无颜再见君。   蒋游死后,她妻子领着儿子女儿回了老家,后来他的女儿被皇上下旨赐给做太子良妾。   蒋妻接到圣旨之后,当晚蒋家起火,全家葬身火海烧得干干净净。”   孟夷光神情凄凉,这哪是什么恩宠,这是将蒋游挖出来鞭尸。   空寂大师扣上细帘,将风挡在了外面,亭子里又恢复了安静。他走到石凳上坐下,提壶倒酒,声音平平。   “皇上认为这一切是天命所归,他信天命,想要他的帝王之位千秋万代。别说是阿川,就算是他亲娘,动了他的帝王基业,他也会毫不犹豫杀掉。”   他抬起眼看着她,眼中精光四射,微笑道:“你怕不怕?与天命抗争你怕不怕?”   孟夷光怔怔流下泪来,他问的不是怕不怕,而是值不值。   空寂大师握着杯子,怔楞片刻又放下,叹息着道:“你去吧。”   孟夷光起身走到亭子门口,又停住脚步回转身,脊背挺得笔直,静静的道:“我不怕,亦不会热血冲动逞一时之勇。如真有天命,我不该在此处。”   “阿弥陀佛。”空寂大师神色肃然,躬身双手合十低诵佛号。   她掀开帘子走出去,冷风扑面而来,裴临川站在下面,一动不动朝山上看,见到她的身影,顿时迈开脚步朝她飞奔而来。   她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提起裙子小心翼翼的下山,她能安稳走下几级台阶,他也能少跑几步少为她担心。   “怎么这么久?你冷不冷,小心些,我牵着你下去。”   裴临川开始时抱怨,很快又被见到她的喜悦冲淡,他牵着起她的手,垂眼看着他们紧紧牵在一起的手,解释道:“你的手冷。”   孟夷光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他的眼神霎时黯淡下来,她拼劲全力压抑住心里的悲伤,淡淡的道:“这样不合规矩。裴临川,我们不能这样。”   像是在说给他听,也是像在说给自己听,这条路太艰辛,路上会血流成河,她亦不知道归路。   他太过单纯,喜怒哀乐皆写在脸上,无法掩饰也无法隐藏,她不能将他置于险境中。   她提着裙子踩着青石地面,稳稳的,一步一步往下挪,不断的说。   “我自己能走,你不能随意牵小娘子的手,也不能闯进小娘子的闺房里,你是国师,该一心一意心无旁骛为百姓谋福祉。”   裴临川脸色惨白,一瞬不瞬看着她走下山,猛地回头看向亭子,空寂大师站在那里,神色平静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风越来越大,带着淡淡的咸湿腥味,吹得他的心一点点冷寂如冰。   他转回僵直的头,蓦然暴起跃下追上孟夷光,挡在她面前,双目通红,不断喘着粗气,一字一顿道:“孟九娘,我心悦你,我想娶你为妻,你是否愿意?”   孟夷光微仰着头,心中酸楚痛意翻滚,她咽下眼里的泪,颤抖着嘴唇,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你为什么会哭?我不傻,我以前要找的人是不是你?为什么你见到空寂老和尚,突然就似变了一个人?”   裴临川脑子渐渐清明,他回想着自己这些时日的一举一动,说道:“我只听从自己的心,以前我的心如何,现在亦会如何,所以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是你。   其他小娘子,我从来不会多看一眼,唯有你,我会为因为你心生喜悦,你笑我会开心,你哭我会难过。”   他走上前,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低声道:“我虽不懂俗世规矩,可我能感知到对方的心。你阿娘心善,你阿爹也不是真正厌弃我,郑嬷嬷见我受伤,眼里的担忧伤心一点都做不得假。   你们早就与我熟悉,为何又要装作与我毫无关系?我们以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孟夷光脸色惨白如纸,偏过头哑声道:“裴临川,你不要问了。”   她略顿了顿,鼓起所有的勇气,看着他道:“我们三年为期,你什么都不要管,也不要来找我,三年后,我们再议亲事,好不好?”   裴临川手落在半空中,他垂下手看着她道:“孟九娘,不行啊,你是在骗我,我很不喜欢这样的你,我讨厌你。”   他转过身向林子外走,脚步渐渐越来越快,他跑动飞奔起来,很快不见了踪影。   孟夷光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失魂落魄挪动着脚步回客院,一个小沙弥从林子里闪出来,双手合十在前,领着她走出那道门,又默不作声退了下去。   门里门外像是不同世界,钟声浑厚悠长,伴着香火气与诵经声,在周围回荡。   她站在大殿前,呆呆看着面容慈悲的菩萨,抬起僵硬的腿走上前,跪下来匍匐在地,久久直起身,恭敬无比的磕了几个长头。   “九娘这是在祈求何事?”一道好奇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她愣愣偏头看过去,贺琮正背着手,弯腰上下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她。   “这样虔诚的磕头,大多都是有重事相求。”他笑着解释。   孟夷光回转头,站起身沉默不语往外走,贺琮追上她,笑着道:“上次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挑起事端,后来想想挺后悔,都是我祖父心急我的亲事,倒把气撒在了你的身上。”   他见孟夷光仍然一言不发,毫不在意的续说道:“听说崔八娘被揍成了猪头,是你动的手吧?想不到你看起来温温婉婉,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么干脆利落,我听了之后当即就为你鼓掌叫好。”   孟夷光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漠。   “不是我要故意打探,是全氏,就是你二舅母,托人七弯八绕将这个消息传到了我阿娘耳里,说你不但狠心手辣,还不守妇道,说有下人见着晚上有野男人进出你的院子,大致是想败坏你的名声。   又说你二舅舅拜了大儒为师,想与我讨论学问。哈哈哈,他有没有学问我不敢判定,我可是没有什么学问,不过苦读死读,都快没了半条命才中了举。”   她停下脚步,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贺琮神色坦然,诚恳道:“就是想赔个不是,让你知晓来龙去脉。我从来不跟小娘子过不去,当时我是一时糊涂,兴许见到长得好看的小娘子就乱了阵脚,下了一招臭棋。”   “好,我知道了。”孟夷光听完,脚步不停又向前走。   贺琮愣了下,扬声问道;“哎,孟九娘,你为什么那么伤心啊?”   孟夷光顿了下,头也不回继续走。   贺琮挠挠下巴,摸着脸自言自语道:“真是见了鬼,这张脸居然一点都派不上用场,难道变丑了?”   孟夷光回到客院,崔氏陪着王老夫人还在听讲经,郑嬷嬷迎上来,见到她的脸色吓了一大跳,忙唤人打来热水,伺候她洗漱完,才忧心的道:“九娘,你这是......”   “我没事,山上风大吹了些冷风。”孟夷光神色平和,吩咐道:“嬷嬷,派老胡回去,断全氏一条腿。”   不管贺琮有何居心,他却不会故意诬陷全氏,她还不配。   裴临川不是野男人,是她愿意用命去守护的人。   贺琮这样聪明,必然会四下打听,裴临川对她紧追不放的消息传到皇上面前,对他或者是自己,都不是好事。   想到他离去时伤痛的眼神,她垂下头,努力掩去心里蔓延的痛意。   郑嬷嬷骇然,却不敢问,将暖手炉塞在她手里,才出去寻了老胡传话。   王老夫人与崔氏听经回来,询问孟夷光见空寂大师之事,她打起精神随口编了几句,不过是些寻常问话搪塞了过去。   在山上住了一晚之后,第二天用完早饭,一行人下山启程回了崔府。   在二门处下了马车,崔老太爷就派人将孟夷光叫了过去,一进门就见他怒容满面,沉声道:“孟小九,你莫太过张狂,她可是你二舅母!”   孟夷光面色平静,说道:“我见了空寂大师。”   崔老太爷一愣,说道:“发生了何事?”   孟夷光掩去自己与裴临川之间的事,将与空寂大师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说了,崔老太爷越听面色越沉重,她问道:“外祖父,你的商队还要经北疆去北戊么?”   崔老太爷怔怔出神,片刻后惨笑道:“与人斗,还要与天斗。我为什么不进京,因为进京后,崔家这些积累的家产,只怕保不住。   离得远一些,还能苟活几日,银子太过惹眼,藏都藏不住,现在也只不过暂时属于崔家,贺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青州靠海,自古是富裕之地,这里的商税加了一层又一层,皇上下了死力,要将这里的赋税拿去补贴国库,可是收上去的税,还不如直接抄几家来得多。   他猛地一拍案桌,神情坚定,“怕个逑,争了是死,不争也是死,还不如痛快来一场!”   孟夷光笑了笑,淡淡的道:“外祖父,内不稳何来外?二舅舅是不是读书那块料,你比谁都明白,他已是快做祖父之人,还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待你百年之后,他又当如何自处?”   崔老太爷默然半晌,脸上浮起丝伤痛之色,叹息着道:“当年我没有护住他阿娘,让他从小失母,所以不免多宠着了他一些。”   “他的嫡母是外祖母,又何来失母之说?外祖父,谁是谁非你心如明镜,肯定比我明白。男人女人,人心都是肉长的,男人心里怎样想,女人亦怎样想。   长辈的事我没有资格多嘴,可我祖父之事你也清楚,青州这一房,迄今无法翻身,你想以后二舅舅也落得如此下场么”   崔老太爷跌坐在软塌里,双肩垮下去,像是一下老了几岁,闭上眼挥挥手,“唉,这些我早就想到过,你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呆一会。”   孟夷光曲膝施礼退下,走到院子门口,就见到崔二泪流满面奔过来,一路跑一路哭喊道:“阿爹啊,不好啦,八娘见她阿娘受辱,不想活了,要去寻......”   他见到孟夷光站在那里,嘴里的“死”字吞了回去,勃然变色,顾不得糊了一脸的泪,眼里凶光毕现,抬手狠狠朝她挥来,咬牙切齿咒骂。   “贱人,都是你这个没人要的丧门星上了门,害了我一家,老子今天要你的命!”   一只手快如闪电伸过来,抓住崔二的胳膊一挥,“砰”的一声,他像块烂泥砸到了墙上,半晌后才滑下来,一头一脸的血,躺在墙角直抽搐。 第39章 一路有你   院子门口人仰马翻。   崔老太爷听到外面的哭喊, 匆匆赶了出来,护卫架着满脸鲜血的崔二往外拖,小厮吓得面无人色,手忙脚乱跟在后面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眼扫去, 正要发怒, 见角落里肃立着个年轻男子, 面无表情,浑身上下散发着无尽的冷意, 正一瞬不瞬盯着他前面的娇小背影。   滚到嗓子边的训斥, 又瞬间被他连着唾沫咽了回去。   我的乖乖,画像只画出了国师万分之一的颜色,如今他活生生站在这里,像是他在大漠上见过的海市辰楼, 美得诡异又令人惧怕。   崔老太爷怔楞过后, 又心生不满, 这里是崔府,他就算贵为国师,也不能把这里当做他府里的园子, 随意进出闲逛。   他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 只听见国师开了口, 声音清越冰冷,“孟九娘。”   孟夷光身边本来有护卫,崔二那软鼻涕虫怎么能伤得了她,裴临川下手不知重点,他看上去像是受了很重的伤,不过只是鼻子嘴角流了一些血,这样反而惹得崔老太爷心痛。   要换做老胡, 她一个眼神,就知道要出手打断崔二的腿,省得他一大把年纪,还哭着闹着要找阿爹告状撑腰。   再说他不是讨厌自己么,怎么又跟来了崔府?所有的委屈酸楚难过潮水般翻滚,让她泛红了眼理智尽失,猛回头瞪着他,生气的道:“做什么?”   裴临川上前一步,又忙退了回去,从怀里拿出个荷包递给她:“这个,我说了要送你,就算讨厌也要送你。”   孟夷光双眼通红,眼眸里雾气蒙蒙,强扭开头道:“不要。”   裴临川怔楞住,垂头看着手上的荷包,犹犹豫豫不知是递上前还是收回去,片刻放软了声音道:“我不是真讨厌你。”   崔老太爷视线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神情怪异,此时咳了咳插话道:“小九,这里不是说话之处,进屋去吧。”   孟夷光斜了裴临川一眼,转身快步往屋子里走,他顿了下抬腿默默跟上,崔老太爷背着手望了望天,走在了最后。   老仆上完茶悄然退下,屋子里只剩三人,裴临川在软塌上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崔老太爷坐在对面左首的圈椅上,耷拉着眼皮垂头喝茶。   孟夷光坐在右首,垂眸沉思,像是三足鼎立,皆不出声气氛诡异。   崔老太爷喝完一杯茶,放下杯子颔首道:“国师大驾光临,这是崔府的荣幸,前有国师献计借粮,如今更不知我儿何处招惹到你,让你痛下杀手?”   裴临川看了他一眼,漠然道:“我没有杀他,只是打伤了他。徐侯爷说你家里粮仓里面不是粮食,都是金银财宝,不如直接抢了作数,皇上很心动。”   崔老太爷愕然万分,脸色煞白,裴临川提出借粮,如果他拒绝或者稍加阻拦,崔府上下只怕已不复存在。   他额角冷汗直冒,后怕不已,忙叉手施礼:“多谢国师救命之恩。”   裴临川只漠然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你出去,我要跟她说话,你在不合规矩。”   崔老太爷:“......”   他四下张望,这里还是自己的书房,自己也没有走错地啊。   孟夷光快被他气笑了,娇叱道:“你闭嘴!”   裴临川神情疑惑,看着她不解的道:“不是你说要讲规矩的吗?”   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崔老太爷无语至极,他撑着扶手站起来,往外走道:“好好好,我出去,你们好好说话。”   待见到崔老爷子走远之后,裴临川才看着她,认真的道:“我问过了空寂老和尚,他说一切都是天意。这不是天意,是因为你是你,我是我。   我走过很多路,遇到过很多人,念念不忘的,惟有那间破庙,京城到青州的这一段路,只因路上有你。”   孟夷光的脸颊渐渐发烫,心像是浸泡在温水里,荡漾起伏。   “先前我说讨厌你,有一些不对,因为我的心很乱,无法真正看清自己的内心。”   裴临川神情孤寂又落寞,他的声音低下来,悲戚的道:“我已不是先前的我,我有些惶恐,但从不后悔。   空寂老和尚说,是我不够好,更不该强人所难,我只顾着心悦你,是我的错。”   孟夷光只觉得心在坠落,一寸寸变灰,冷寂。   裴临川静默片刻,将荷包放在案几上,站起来说道:“我曾经说过要再送你乌木簪,连夜做了几支,都放在了荷包里。   孟九娘,以后我会变得更好。天高海阔,就此别过。”   他叉手深深施礼,没有再停留,转身大步头也不回离去。   良久。   崔老太爷走进屋子,看着孟夷光一动不动坐在圈椅里,眼神空洞,呆呆望着案几上的荷包,他深叹了口气,问道:“他走了?”   “啊?”孟夷光仿佛被从梦中惊醒,呆滞片刻才回过神,低低的道:“走了。”   崔老太爷在软塌上坐下来,温和的道:“走了就走了吧,唉,走了也好走了也好。小九,你祖父来了信,说是已定下了太子明年春闱协理赵王。”   孟夷光深深呼出口气,将心里所有混杂混乱的思绪抛开,说道:“外祖父,你再跟我说说魏王。”   崔太姥爷眼睛精光一闪,神情满意又欣慰,这个外孙女性情温婉,却颇有大将之风,喜怒不形于色,遇正事时,哪怕天塌下来,也能镇定自若。   他斟酌了下说道:“这些年我上了年岁,只亲自去过一趟北疆。自古以来那里就是苦寒之地,比不得青州富裕。   可北疆城里,却比青州府城还要热闹几分,次序井然,商贸繁荣。就是进城时检查严苛一些,城门都是魏王亲兵亲自镇守。”   魏王年约二十五六,生母是一个清倌人,在生下他不久之后就已去世,在他封王之后,被追封了贵妃。   魏王妃来自寻常武官之家,生有一子一女,在京城时极少见她出门。   孟夷光只在宫宴时远远见过她一面,五官普通寻常,逢人先露三分笑,看上去温婉又随和。   比起太子妃与其他几个王妃,她如隐形人一样低调。   北疆城门防着的,只怕不仅仅是外地入侵,还有京城不放心的一些人。   “魏王治军严谨,上下纪律分明,我曾经费劲了心思,才与一个伍长搭上线,窥得了军中一二。”   崔老太爷吃了口茶,放下茶杯凑上前,嘴角带着志得意满的笑,“有这样的大军在手,太子就算登基也睡不着,魏王更睡不着。”   “前朝与北戊打过仗之后,关闭了关外的榷场,我在京城时,曾听说王相提议重开榷场。”   孟夷光想起老神仙的话,微微一笑,“苏相极力阻止,说是北戊是喂不饱的狼,这些狼崽子一旦养大,又会举兵来犯。”   “啧啧。”崔老太爷摇摇头,笑道:“孟老儿肯定是不屑一顾,苏相是读书人,恁地天真,北戊人不管喂不喂饱,都眼馋着大梁肥沃的疆土。   边疆大仗虽没有,小仗却经常不断,饿了来大梁境内抢一抢,北戊部落间自己也打来打去,北疆军也经常去北戊打草谷。   在关外不远处,有一处自发形成的榷场,双方在那里买卖,魏王与北戊王都暗自默许,无人会前去骚扰抢劫,只是大梁商人进去此处,要收一笔关银。”   这些银子落入了谁的腰包里,自然不言而喻,老神仙只怕也心知肚明,所以暗中支持苏相。   王相看着太子长大,明摆着站在他那一边,若在此开榷场,增设官员,不仅断了魏王的财路,又会让他处处受制,太子系会逐步一家独大。   孟夷光就是在赌,魏王不会甘心,史书不绝,多少皇家兄弟阋墙。   她偏生不相信,太子那样无德无能的人,会是天选之子。   崔老太爷犹疑一阵,终是说道:“小九,老二这人,没什么本事,我也没想着他能光宗耀祖。   只是他已成家有妻有子,这一房人总要过活,他能自己立起来,我以后也能放心撒手而去。他有什么做得不对之处,我代他向你赔不是。”   孟夷光心里叹息,崔二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对不起王老夫人,却对子孙们都一视同仁关爱有加。   她笑着说道:“外祖父,只要他们不找我麻烦,我自不会与他们计较。眼见快要过年,我与阿爹他们过两日便会启程去庐州,以后见不着也不会有龃龉。”   崔老太爷想想也是,只是不舍的道:“这才没几日,你们又要离开,多回去陪陪你外祖母吧,你们回京最伤心的便是她。”   孟夷光起身施礼后告辞,去到王老夫人的院子,一进屋子就见她沉着脸,忙上前坐在她身边,笑着道:“这是谁惹你老人家生气了呀?”   王老夫人冷哼一声斜着她,伸出手指戳她的额头道:“你惹我生了气!既然要打,怎么不干脆打死作数,还让他们一次次蹦跶,没得惹人厌烦。”   孟夷光傻笑着看向崔氏,她没好气的道:“崔八娘来你外祖母跟前哭了一场,说是她阿爹阿娘都快没了命,求着要请请大夫。   她一路大哭着进来,生怕府里的人不知道是你不顾尊长,出手打了长辈。”   “唉,看来还是外祖母说得对,下手轻了点,还能让她到处跑。”   孟夷光搂着王老夫人的手臂,将脸贴上去,娇娇的道:“外祖母,都是我惹下的祸事,平白让你受了气,都是我不好。”   王老夫人轻抚着她脸庞,笑道:“名声这东西,虽然有时候就是个屁,但是有总比没有的好。这些我都给你担着,看他们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先前你阿娘说,要去街上逛逛,买一些珍珠海货带给你六姐姐,也顺便带一些回京,明日我让你大舅母陪你们去,在外面痛快的玩几日,省得在这个府里看着他们憋气。”   孟夷光想着快要过年,华氏管着府里中馈,忙得脚不沾地,忙说道:“阿娘在青州长大,哪还用大舅母陪着,还有阿爹呢,我们一家三口出去逛逛,身边有护卫跟着,保管不会有事。”   王老夫人想了想笑道:“也成,你们一家子到了青州,倒不能常见面,一起出去散散心也不错。嬷嬷,取我放银票的匣子来。”   嬷嬷拿了匣子递个她,王老夫人数了十张百两面额的银票,硬塞进孟夷光的手里。   “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够让店家到我这里会账。女人家去逛铺子,总得买个尽兴。”   孟夷光笑嘻嘻的数着银票,分了一半给崔氏,笑道:“阿娘,见者有份,一人一半。”   崔氏也知王老夫人性子,也不拒绝笑着收起了银票,陪着王老夫人用完晚饭后,才回去院子歇息。   孟夷光洗漱后躺在床上,郑嬷嬷放下床帐,吹熄了灯后退下,屋子里陷入了黑暗静谧。   她整个人松懈下来,睁着眼睛怔怔出神,白日里裴临川的神情,一遍遍在她眼前浮现。   他说,天高海阔,后会有期。   苦涩痛楚一丝丝在她全身蔓延,她紧紧抓住被褥盖过头顶,蜷缩成一团,妄图抵挡那些没顶的难受。   一整夜似睡非睡,早上时却又按着时辰起床洗漱,跟没事人一般,去王老夫人院子请安。   用过早饭出门,孟季年早已等在二门处,见她们出来忙笑着迎上来:“好些时日未见着你们,我早就说要陪你们母女去逛逛,你们比我还忙,总是候不到人。”   孟季年这些天跟在崔敬身后忙进忙出,看着他打打理铺子,早已将青州府转了个遍,还去海边看了采珠,人被海风一吹,黑了不少却极有精神。   孟夷光上下打量着他,笑着道:“阿爹,出去逛要你付银子的。”   孟季年拍着胸脯,笑眯眯的道:“你只管放心,买一些吃食阿爹还是付得起,反正家里的银子都是你阿娘在管,她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我绝对不会有二话。”   崔氏嗤笑,与孟夷光上了马车,孟季年熟门熟路带着她们直接去了采珍珠的人家,选了几匣子成色上佳的珠子,顺道还买了好些海货。   到了午时左右,驾着车在小巷里穿来穿去,到了一条小巷子口的食肆铺子前停下,笑着道:“这里的鱼丸还有汤团,做得最为地道可口,大哥带我来吃过一次,一直都念念不忘。”   孟夷光抿嘴笑,孟季年这人嘴极挑,他大赞美味的一般不会差到哪里去。几人走进铺子,店堂不大,屋子里摆着三四张桌椅,收拾得极为干净。   一个头上包着布巾,身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妇人上前,麻利的拿布巾又擦拭了一遍桌椅,才笑着招呼他们坐下。   孟季年看着水牌说道:“汤团与鱼丸各来一份,其他的新鲜海货,你拣着上一些来。”   妇人爽朗的道:“好咧,客官真有口福,正好送来了新鲜的大黄鱼,蒸了就酒吃最为美味不过。”   孟季年应下,这时店里又进了客人,她忙着上去招呼。   孟夷光顺眼看过去,见贺琮身后跟着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走进店堂,他愣了一下,只笑着颔首点了点头,与他们走到另外一张桌上坐了下来。   不一会后,后厨帘子掀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手上拖盘上放着碗碟,稳稳的走上前,手脚麻利将汤团鱼丸摆在桌上,笑着道:“客官趁热吃,鱼丸冷了会有腥气。”   孟夷光心下喜悦,以后待京城事了,干脆来青州生活,这里民风开放,妇人小娘子抛头露面做买卖,众人皆习以为常。   京城里却不一样,虽有妇人出来讨生活,那些酸儒却爱指指点点,指责她们不守妇道规矩。   孟季年拿了碗,给她们分别盛了鱼丸与汤团,笑着道:“你们快尝尝,我看着都饿了。”   孟夷光最喜欢吃汤团,她拿起汤匙舀了只咬了一小口,猪油混着芝麻的香气在嘴里蔓延开,又带着丝丝的甜,吃得她眉毛都飞舞起来。   她吃完汤团又尝了鱼丸,新鲜弹牙,果真是铺子虽小,手艺却很是不错。   后面除了清蒸大黄鱼,还上了几小碟虾贝,孟夷光埋头吃了个痛快,崔氏也喜食海味,连着孟季年,竟将桌上的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贺琮手上握着酒杯,眼神却不由自主飘向她,嘴角上扬噙着一丝笑意。   她吃东西时的表情太过有趣,先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咬上一小口,兴许是喜欢,眉眼弯弯眼带笑意再稍微咬大口些。   遇到不喜欢的,眉头微拧脖子后仰,像是见到了苦药一样,伸手推开再也不碰。   她喜食甜食,连着吃了好几个汤团,那享受的模样,让他也不知不觉将碗里的汤团吃了一大半。   “哎,七哥,你不是不喜欢吃甜食吗?”   “不是不喜欢吃,是根本不碰,我就说这里的好吃吧,你还不信。”   两个男子笑着打趣,贺琮垂下头,扶额笑起来。   用完饭会完账,孟夷光也懒得与贺琮打招呼,装作互不相识起身离开。   三人又连逛了几家铺子,买了一些当地的土产,装满了几车之后,才找了一家茶楼,去楼上寻了个清净的雅间,坐下来歇脚吃茶。   孟季年吃了一口茶,看着孟夷光道:“小九,阿爹知道这些时日苦了你。都是我不好,没能护着你们。”   孟夷光见他神色愧疚,隐去了常见的玩世不恭,尽是无比的郑重,眼里疑惑渐生。   “这些天我仔细想过,也跟着你舅舅长了些见识,府里之事我亦清楚,家里男儿都已出仕,我再去当个芝麻官也没甚用处。”   他压低声音,认真的道:“我想着,跟着崔家的商队走北疆。”   孟夷光心下微震,忙看向崔氏,只见她也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她神色淡下来,黯然道:“我知道你们在图大事,总不能顾着自己,拖你们的后腿。   我听阿爹说过,这条商路有多艰辛,只不知你受不受得住那份苦。”   孟季年见崔氏不反对,顿时松了口气,笑着道:“小九是劳心,我不过是劳身,当爹的哪能让女儿冲在面前,自己却在后面躲清闲。   我回去之后给老神仙去封信,想必他也会同意,待陪你们去看过六娘,我便回青州,趁着开年时商队出发,正好一并前去。   三娘,以后家里就全部靠你,不对,以前也是全部靠你。唉,都是我这些年不懂事,在外面瞎晃荡,里里外外都是你在操心,是我对不住你。”   崔氏眼眶一红,热泪汩汩而出,孟夷光正要拿帕子,见孟季年眼疾手快掏了递过去,又低下头笑着将帕子收了回去。   “哎哟别哭别哭,你这一哭我哪舍得走。”   孟季年心疼极了,又是倒茶又是小意劝解,孟夷光悄悄起身离远了些,看着窗外抿嘴偷笑。   慢慢的,她脸上笑意淡下去。   茶楼对面的书铺里,裴临川手上抱着几个卷轴走在前,阿愚阿垄抱着一堆走在后,三人从铺子里走出来,又向前走进了另一家。 第40章 恨你也爱你   书斋里。   伙计刚送走最后一波客人, 在一旁将客人选完的字画收拾整齐,掌柜站在柜台后,低头盘点着账册。   突然眼前一暗,惊得他抬起头, 只见一个气度非凡的玉面郎君, 手上抱着卷轴站在他的面前。   掌柜眼尖, 一眼看出来人定是非富即贵,忙扬起笑脸招呼道:“贵人可是来看字画?铺子里刚好收到一幅前朝大家的字, 贵人可否要瞧瞧?”   贵人裴临川将卷轴放在柜台上, 开口道:“我不买字画,我卖字画。”   掌柜一愣,打量了眼前的人几眼,又朝他身后看去, 跟在后面的一老一少, 与他神情相似, 木着一张脸上前,将手中的字画卷轴,一股脑全部堆在了他面前。   “这......”掌柜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 随手打开一幅卷轴, 心里一咯噔, 这幅画周围的景象他熟悉,是四明山水,笔触简单,寥寥几笔,苍凉与萧瑟扑面而来,他耳边仿佛响起了海风的悲鸣,心里也为之一酸。   他揉了揉眼, 狠心将画卷起来,又迫不及待拿起另一幅打开,这是一幅字,行书写就的《道德经》,字迹行云流水如春风扑面,令人心随之欢喜,看得挪不开眼。   一幅幅接着打开看下去,掌柜额头微汗直冒,手也忍不住随之颤抖,心砰砰直跳,快要跳出嗓子眼,小心翼翼离得远了些,怕汗水污湿字画,连灌了半壶冷茶,才缓过了些神。   他小眼睛精光直冒,不住打量着眼前缄默不语的三人,斟酌又斟酌之后,试探着问道:“不知贵人准备如何卖?”   贵人贵语,只冷冷吐出了三个字:“一百两。”   掌柜心抖了一抖,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瞧着他,莫非这几人是江洋大盗,偷了这些字画来销赃?   这条街上有两家书斋,前面一家是贺家所有,只怕是胆子小不敢收,他才转来了自己家。   他小心思转动得飞快,想到背后的东家姐夫连襟是衙门总捕头,在青州府也有些势力,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努力咽下了口唾沫,艰难的伸出手指道:“五十两。”   裴临川垂下眼眸,想到前面的书斋掌柜虽然极爱他的字画,听到他要价一百两时,却马上变了脸,连连挥手将他们赶了出来,只怕是出不起这么多的银子,沉吟片刻之后抬眼,冷声道:“成交。”   掌柜的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颤抖着声音道:“得勒,贵人稍等,我马上替你取银子。”   裴临川不再说话,只静静站着等待,掌柜飞快弯下腰去拿银子,起身之后,见一高壮汉子抬手压住了那些字画,似笑非笑道:“且慢。”   掌柜急了,眼见即将狠狠赚上一笔,却平地生了波折,沉下脸道:“这些字画鄙店已经收下,还请阁下让开些,不要耽误我们做买卖。”   裴临川斜眼看去,见是孟夷光身边的护卫首领老胡,神色微微变了变,沉下脸想要发怒又忍了回去。   空寂老和尚说,不要与小娘子计较,这些字画不值银子,用了他的笔墨纸砚,又在四明山上白吃白住这么久,这些字画该送给他拿去糊墙。   看在她的面子上,就是损失五十两银子也没关系。   老胡也不动怒,慢条斯理抽出一幅画,打开随意瞧了瞧,又卷起来拿在手里,对裴临川道:“我家主子久仰郎君大名,主子说了,郎君所有的字画她都愿意买下来,只是身上带的现银不多,这一千两先付给郎君做定银。”   他掏出一叠银票,塞到后面阿愚的手里,笑着嘱咐道:“阿愚,这些你收好,郎君呕心沥血,将毕生所写所画,这么多一齐拿出来出卖,保不准有那黑心的,会骗了你们去。”   阿愚手上捏着银票,眨巴着眼睛看向裴临川,他神色一沉,又霎时顿住,脸色渐渐苍白。   “阿娘有书斋,你可以将字画寄在她铺子里去卖......”   “画多了可不值钱,物以稀为贵呀.....”   一道道娇声软语在脑子里回响,裴临川头疼欲裂,冷汗顺着额角滴下,他用力拽紧手心,才稳住了身子没有倒下。   阿愚瞬间变了脸色,他上前急切扶住裴临川,却被他推开,哑着嗓子道:“无事,我们走。”   阿垄上前将字画胡乱一收,全部扛在了肩上,跟着他们走出铺子,掌柜呆若木鸡,老胡也莫名其妙。   日头渐渐西斜,街头行人小贩脚步匆匆,忙着收拾归家。   裴临川稳住心神,压下喉间的腥甜之气,抬眼四望,只觉满目苍夷,她明明什么都知道,自己一直要寻的人是她,为何却一直隐瞒不说?   突然,他视线落在对面茶楼窗边那个熟悉的人影身上,一动不动静静凝望。   孟夷光见到对面那道凌厉的视线,忙慌乱的闪开身,坐回了案几前。   孟季年与崔氏低声说得正欢,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动静,她拿起茶杯,一杯茶喝下,心跳总算平缓许多。   这时门上突然传来了两声轻响,她一颗心又被提起,惊慌失措转头看过去,门被推开,贺琮带着笑意站在门口,她提起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觉着轻松,又有些失落。   贺琮笑着叉手施礼,“在下乃贺家七郎贺琮,先前在食肆里遇见时,不敢打扰你们用饭,便未上前招呼。   真是巧,此间茶楼是贺家所开,再装作不识便是我的不是,祖父定要骂我不懂规矩。”   崔氏见贺琮落落大方又谦逊有礼,生得真如王老夫人所说,像一朵花似的,早已不计较他先前的故作不识,心里只遗憾孟夷光与他没有看对眼。   孟季年如今想要留在青州做买卖,更不会与他置气,哈哈一笑道:“原来是七郎,我听大哥不知说了多少次,夸赞你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快快过来坐。”   贺琮笑着走到案几前坐下,又唤来茶酒博士,说道:“让掌柜去将我放在铺子里的小君眉拿来。”   孟夷光还念着对面街头裴临川孤寂的身影,耳边听到小君眉,不由得抬眼看去,贺琮正带着笑意的目光正看着她,颔首道:“九娘可是吃不惯小君眉?”   “没有。”孟夷光不想多说,只淡淡的回答。   贺琮只笑笑,又转头与孟季年崔氏寒暄,“我听阿娘说,她在闺中就与崔姨交好,这么多年总算又见了面。   本来想下帖子让你到府里来吃酒,可老夫人不放人,说是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自己还没有看够,哪舍得放你们出来。”   崔氏笑起来,回到青州后,请他们上门吃酒的帖子都快堆满门房,王老夫人都推了,她年纪大辈分高,那些人就算生气也只得作罢。   王老夫人心下透亮,老神仙是丞相,那些人见他们到了青州,削尖脑袋想通过他们走通老神仙的门道,池浅王八多,干脆谁也不见,谁也不得罪。   “我们即将启程去庐州,今儿个也是难得出来一趟,老人家也是万般不舍。”   崔氏打量着他,笑道:“上次在老太爷生辰时,见过你阿娘一面,听说你金秋中了举,明年可打算进京参加春闱?”   贺琮眼带笑意,双手一摊坦白至极的道:“这次中举不过是侥幸,哪敢参加明年春闱,这才学过人的称号总要留久一些,省得这么快被人扒下脸皮来。”   孟季年抚掌大笑,崔氏也忍俊不禁,孟夷光只随着淡淡一笑。   屋内其乐融融,茶酒博士取了茶叶来,躬身在一旁煮茶,门口崔七娘探头进来,欢快的道:“原来琮哥哥真在,八娘拦住我马车说你在上面,我还不相信呢。”   她踩着轻盈的步伐,像是朵花蝴蝶般跳跃进屋,曲膝胡乱施了礼,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贺琮,目光是毫不掩饰的痴迷。   崔八娘娇娇怯怯跟在后面,害怕的看了一眼孟夷光,又恭敬曲膝施礼,便静静站在了一旁。   孟夷光面色平静,崔氏哪能看不出崔八娘的意思,心中恼怒,却又碍于贺琮在,强笑着道:“八娘过来坐,七娘到我身边来,这么晚你还在外面,可有差人回去跟你阿娘说一声?”   “我来铺子里选香粉,跟阿娘说过啦。”崔七娘不在意的说道,又狐疑的看着孟夷光,说道:“九姐姐,你与琮哥哥怎么在一起,八娘说这家铺子是琮哥哥家的,你肯定知晓,来这里也是为了遇到他么?”   孟夷光神情冷漠,目光淡淡从崔八娘身上扫过,吓得她脸色一变后退了两步。   她正要掩面哭泣,却发现孟夷光目光一瞬不瞬,定定看向门口,忍不住跟着回头看去,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她眼里怨毒一闪而过,又恨又不甘心,眼前这个冷若冰霜,面若冠玉的男子,也是来找孟夷光这个被夫家休回家,还恬不知耻四处勾搭男人的贱人么?   裴临川声音冰冷,开口道:“孟九娘,你是么?”   孟夷光只觉得口中苦涩难言,她轻叹道:“不是。”   崔七娘眼神炽热,天啦这个男人好好看,又高傲又矜贵,简直比贺琮还要好看几分。   她兴奋至极,脑子里灵光一现,恍然大悟道:“九姐姐,他就是你先前的夫君么?听说你先前的夫君长得很好看很好看,我原本还不信呢。”   屋内霎时静得呼吸可闻,众人神情各异。   裴临川浑身簌簌发抖,直愣愣看着孟夷光,神色痛苦至极,太阳穴的青筋渐渐突起,眼角猩红,像是受伤的猛兽,朝她飞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往外拖。   崔氏吓得失声尖叫,“住手,你放开她,快来人呀!”   孟季年也大叫着冲上前,怒吼道:“混账东西,你要做什么?”   贺琮一言不发,手撑着案几一跃,闪身上前抬掌劈向裴临川后颈。   他只微微头一偏,硬生生挨了一掌,手上紧紧抱着孟夷光不松手,抬腿踢向迎上来的护卫,眼神狠戾,怒喝道:“滚开!”   阿愚阿垄脸色微变,一前一后护住了裴临川,贺琮再上前,阿垄只反手一拳,出手快如闪电,砸在他的肩膀上。   他全身骨骼都喀嚓作响,剧痛让他浑身冷汗直冒,再也抬不起手。   老胡气恼至极,忙低声吩咐护卫:“护好三郎夫人,让他们放心,阿愚他们有数,九娘不会有事。”   他叹口气道:“消息能压着便压着些吧。”   护卫忙领命,进屋子来低声说了,崔氏虽然流着泪担心不已,却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再出声。   孟季年也回过神,上前查看贺琮的肩膀,歉意的道:“对不住,连累了你受了伤。”   贺琮忍着痛摇摇头,笑道:“大致是脱臼,没事,是我学艺不精,九娘没事吧?”   孟季年眼中是止不住的忧虑,却不愿多说,强笑道:“无事。你的手臂要紧,先送你去医馆。”   崔八娘心情说不出的畅快,恨不得仰天大笑,说不定以前也是在外勾引男人,被夫君捉奸在床,才休回家了呢。   如今又被碰上,男人谁受得了一次次被戴绿帽?唉,贱人不过是有个做了大官的祖父,才有了这么好的运道,嫁了个人中龙凤的夫君,却还不知足,最好能被千刀万剐,方能解自己心头之恨。   崔七娘被突然的变故吓得小脸惨白,她心知自己闯了大祸,怔怔看着崔氏道:“三姑姑,我......”   崔氏无心安慰她,只匆匆道:“先回府去。”   屋子里兵荒马乱,裴临川将孟夷光禁锢在怀里带下楼,冲出店堂,阿垄正飞快的套马车,他抢过缰绳,抱着她翻身上马,腿一夹马肚向城门外疾驰而去。   阿垄阿愚愣了下,转头四下一看,见护卫正手忙脚乱套车,上前夺过马匹,纵马跟了上前,气得追下来的老胡跳脚大骂,无法也只得如法炮制,要了匹马一路追赶。   孟夷光坐在马背前,裴临川神情阴狠紧紧搂着她,不顾一切打马飞奔。   寒风似刀,刮得她脸颊生疼,被颠簸得胃里直冒酸水,脑子里更是混乱不堪,昏昏沉沉,全身上下没了一丝力气,咬牙死忍着一声不吭。   不知过了多久,孟夷光缓缓睁开眼睛,自己正躺在软塌上,眼前是陌生的房间,陈设简单只有一塌一几,角落里挂着八角小宫灯,豆大的灯光氤氲,裴临川像尊雕像,坐在塌前一瞬不瞬看着她。   她张了张嘴,发现喉咙烧灼般疼,他沉默不语,伸手按上她的手腕,片刻之后放下手,俯身将她扶起来,端起案几上温热的药,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   她偏开了头,他神色更冷,沉声道:“喝!”   “我自己喝。”她忍着嗓子的疼痛,哑声说道。   他固执的将汤匙递在她嘴边,冷声道:“骗子。喝!”   孟夷光心被针刺了一下般,颤抖着嘴唇,张嘴喝下了药,一碗药喝完,嘴里尽是苦意,嗓子倒舒缓了许多。   一颗冬瓜霜糖递到她嘴边,她垂下眼帘,将糖含在了嘴里,甘甜蔓延,总算冲淡了一些苦味。   屋外松涛阵阵,她怔楞片刻,问道:“这里是四明山?”   “是。”   她想起先前的情形,顿时有些发急:“我阿娘他们......”   “老胡跟了来。”他突然凑近,神情阴冷,修长的手指掐上她的脖子,一字一顿道:“你总想着别人,骗子,你骗得我团团转,我恨不得掐死你!”   裴临川嘴里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眼神狂热面容扭曲,手指才微微收紧,顿时又像被刺了一般飞快松开。   他蹭地站起来,阴郁狂躁得像是困兽,在屋内喘息着直转圈。   孟夷光哀哀的看着他,叫道:“裴临川。”   他缓缓停下脚步,狠狠的盯着她。   “你过来。”她对他招招手,他闭上眼呼出口气,半晌后总算上前坐在了她身边。   孟夷光叹道:“你都记起来了吗?”   他默然片刻道:“记起了大部分。你教我做买卖赚银子,你生气说要揍我,你说我不知柴米油盐贵。”   一句又一句,他将她曾经对他说的话,像是背书般,一字不落的背了下来。   孟夷光神情恍惚,轻声道:“皇上去年给我们赐婚,今年二月我嫁进了国师府。七月底时,你口吐鲜血昏迷不醒,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皇上一怒之下,派重兵围了国师府,说要是你没了命,我与孟家都将会给你陪葬。   后来幸得你先生及时赶来,才救活了你。他说你是因这些凡俗之事,心智失守遭到反噬。醒来后你忘了我是谁,又成了以前算无遗策的国师。   皇上见你没事,也因此开恩饶了我一命,准了我们合离,下了死令不许人提及我们的亲事。”   她说完后,凄凉的笑了笑,短短不到一年的功夫,不过寥寥数语,却像是已走过了一生。   裴临川脸色灰败,又痛又后悔,原来因为自己,她数次游走在生死边缘,他呐呐的道:“对不住,都是我害了你。”   孟夷光微笑,“你也救过我的命啊,你去杀了那些悍匪,自己腰上也因此受了重伤。”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说出这些瞒着他的往事,好似压在心头的巨石顿时被移开,浑身轻松不少。   “裴临川,所以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不怕死,可我还有家人,不能连累他们跟着我一起丧命。”   裴临川浑身一震,猛地转回头,眼神执着而坚定,“不。我永远不会放你走,谁要杀你,我就先杀了他,谁都不成。”   孟夷光就那么温温柔柔的看着他,轻声道:“空寂大师说,这是天命,我不信天命,你信吗?”   裴临川伸出手,将她的手捧在手心,脸上是不容置疑的笑,“我当然不信,天意也可以更改啊,你就是更改了天命而来,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声音轻快起来,絮絮叨叨说道:“你就是我的天命啊,我说了会护着你,就算我恨极了你,忘了你,也还是将你放在了心尖上。孟九娘,你别怕,我现在很厉害。   你怕皇上是不是?别怕,他以前仰仗我,以后还是会仰仗我。他连《大学》都背不出来,蠢得很,不是我的指点,他早就死了。   太子比他还蠢,先生说皇上是天命,太子也是天命,可你我都是天命啊。”   他话语凌乱,孟夷光却听得清楚明白,嘴里冬瓜霜糖的味道好似仍在,甜味弥漫到了心底。   “咚咚。”门被大力砸了两下,空寂大师在外面大声道:“这里可是佛门净地,你们可别太过分啊,卿卿我我一下就得了,还没完没了的......”   裴临川脸一黑,抓起汤匙砸过去,正推门进来的空寂大师眼都不眨,微抬手将其接住。   他悠闲踱步进来,打量他们半晌,啧啧直摇头,“哎哟,瞧你们这对苦命鸳鸯,一会哭一会笑,不知情的还以为犯了羊癫疯呢。”   孟夷光脸颊微红,颔首施礼。   裴临川又想起他骗自己的字画不值钱,想要一文不出全部坑了去,气更加不打一处来,神色不虞斜睨着他,军中听来的脏话脱口而出:“你懂个逑!”   “嘿!”空寂大师气得跳脚,骂道:“你个白眼狼,亏我一片好心,不是看在九娘的面子上,我干脆饿死你作数。”   提着食盒,端着炭盆等的小沙弥鱼贯而入,孔雀开屏铜枝灯盏上挂上了几盏灯,屋子里瞬时亮堂起来,案几上摆着饭食,隐隐冒着香热气息。   空寂大师笑呵呵的招呼孟夷光:“九娘,洗漱后用些饭,他蠢不知道照顾小娘子,反正你们已经合离,好不容易跳出了火坑,再跳回去可要三思三思再三思啊。”   裴临川沉声道:“滚!”   空寂大师白了他一眼,脸上浮起幸灾乐祸的笑容:“我当然要滚了,快吃吧,啊,砍头之前总要吃餐饱饭。”   他笑眯眯的往外走,声音渐渐远去,“哈哈哈,你先生已经在路上,很快就要上山了哟......”   作者有话要说:  盗文号们:其实我知道你们的号,写文真的不易,千字三分,万字三毛,到手不过一毛五,手残党万字要写多久你知道吗?恳请高抬贵手,别再同步盗了。 第41章 拿命相护   屋子里摆满了炭盆, 温暖如春。   用饭时,裴临川紧挨着孟夷光坐在她身边,用完饭,紧挨着她坐在软塌里, 紧紧牵着她的手, 热得手心里都起了微汗, 不管她怎么劝说,他都不肯放开。   先生进屋, 盯着两人在衣袖下牵在一起的手, 偏着头看了又看,愣愣问道:“你们不热吗?”   孟夷光脸颊微红,两人一同起身施礼,又一同坐下, 裴临川面不改色的答道:“手不热, 心有些热, 砰砰跳得很快。”   先生哦了一声,坐下来自己伸手倒了杯茶喝了,孟夷光忙要挣脱去帮着倒茶, 裴临川按住她的手, 说道:“不用, 先生说要自己用饭穿衣。”   孟夷光脸颊红透,斜了他一眼,他却对着她温柔一笑,手指轻轻戳了戳她鼓起来的脸颊:“像是年画娃娃。”   她别开了脸,算了还是不去看他比较好。   先生闷声不响连喝了几杯茶,放下杯子长舒了口气,看着她好奇的问道:“你先前的世间也这么虚伪?你的眼神明明很怕我, 却要装作很客气。”   孟夷光愣了楞,看来裴临川的性子完全承袭了先生,都直白得让人无法招架。   她沉吟片刻后道:“你是尊长,理应要孝顺尊敬长辈。”   “除了尊敬长辈,还有上下尊卑,君君臣臣,你为何又不在意?”先生语气温和,像是纯好奇的在问,话语却如刀,咄咄逼人。   他看向裴临川道:“你出去,我有些话要与她说。”   “不。”裴临川断然拒绝,平静的道:“你为我而来,所有的事也因我而起,不能将所有的罪名安在她头上。”   先生脸色微沉,眼神如利刃盯着他:“所以你也要与她一般,违背天意与天抗争?”   “那只是你的天意,不是我的天意。”裴临川丝毫不为所动,不疾不徐的道:“我从来没有承认过你的天意。”   先生看了他半晌,眼里是说不出的失望,又看向孟夷光,冷声问道:“你也这般认为?”   孟夷光开始时惴惴不安,裴临川的坚定镇静,让她心也慢慢安定下来,稳了稳神问道:“先生,什么是天意?”   先生厉声道:“阴晴圆缺,四季变换,他为君你为民,这都是天意!”   孟夷光愕然,片刻后微笑道:“先生,天有阴晴圆缺,这不是天意,这只是天象。前朝末年吏治腐败民不聊生,于黎民百姓来说,只要能让他们活下去,谁做君与他们又有何干系?这不是天意,这是民意。”   先生鼻孔里冷哼一声,“诡辩,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可循,人渺小如尘埃,又岂能与天意抗衡。   你本来就是违逆天意而来,上次他生病不是你的错,如今你却大错而错,该是拨乱反正之时,一切皆该归于正轨。”   他面色寻常,身形一动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扑到孟夷光面前,手轻飘飘挥出,她瞳孔一缩,只觉得自己头上像是有座山压下来,瞬间连呼吸都困难。   电光火石间,她眼前一黑,被裴临川扑到了身下,他闷哼一声,浑身剧烈颤抖,却仍旧死死抱住她,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先生也不做声,手掌弓起抓着他的后背,一提一甩,裴临川抱着她一并滚了几滚,撞翻案几小炉,茶盏哗啦啦掉在地上碎裂,烧红的铜壶跌下来,眼见就要倾倒在她头上。   她惊恐万分瞪大眼,浑身簌簌发抖绝望至极,他看也未看,抬手挥去,铜壶被弹开,刺啦一身,阵阵皮肉烤焦的味道弥漫。   “裴临川。”孟夷光又怕又痛,牙齿咯咯作响,颤抖着道:“你的手......”   “嗯。”裴临川嘴角努力溢出一丝笑意,又带着她一滚,堪堪躲过先生的一掌。   “让开。”先生烦了,拔高声音呵斥。   “不。”裴临川嘴角鲜血渐渐溢出,眼神却无比坚定。   先生心里火气更甚,双手握拳快如闪电,一拳又一拳如铁般砸下来,孟夷光只听到拳拳入肉的声音,她流泪满面大哭道:“要杀要剐都随你,你放了他啊!”   阿愚阿垄被先生的灰衣仆从拦在外面,他们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冲了半天也冲不进来,听得屋里的声响越来越低,最后只剩孟夷光凄厉的哭喊声。   他们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俯身哭求道:“先生请高抬贵手,放国师与夫人一马。”   先生眼神冰冷,默不作声手下毫不留情,拳头用力砸下,裴临川的行动越来越迟缓,眼神逐渐泛散,双臂却始终如铁钳般,抱住孟夷光不放,血流了她一身一脸。   她心痛至极之后,反而是奇异的宁静,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晚上。   他要死了么?他死了自己也会死,那还怕什么,说不定还能一并重生重生到她以前的世间,再也不用吃这些苦。   “阿弥陀佛。”空寂大师浑厚的声音响起,他手随意一抬,隔开灰衣人,急步走进屋子,手臂前伸挡住了先生的拳头。   他笑呵呵道:“我说佚老儿,你好不容易选到的学生,就舍得这样杀了?”   先生拂开他的手,烦躁的道:“我没有要杀他,是他自己寻死。”   空寂大师蹲下来,仔细打量了裴临川半晌,嘴里啧啧的道:“再打就要死啦,佛门净地不可杀生,阿弥陀佛。”   裴临川呼吸微弱,孟夷光顾不得其他,慌乱的挣扎着要从他身下挣脱出来,却没有挣脱开,她流着泪颤声道:“我没事了,你放开我好不好?”   良久之后,那双手臂才缓缓松开,她手忙脚乱爬出来,却不敢动他,只轻轻将他放平。   抬起袖子去抹他脸上的血迹,抹了半天却抹不干净,他紧闭着双眼,手指却抓住了她的衣衫。   孟夷光麻木着脸,无力跌坐在他身边,将他的手握在了手中。   先生袖手盯着他们,点点头道:“那我把她带下山再杀。”   空寂大师摇摇头,指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裴临川,笑问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天意?既然是天意,你又何须出手干涉?”   “我不是干涉,只是让事情回到原本的轨迹。”   “哈哈哈。”空寂大师仰天大笑,随即翻了个白眼,“你自以为是又不知悔改,连个小娘子都不如,狗屁的天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才是天意。   你只管着你那一套,眼里只有你的天定之人,睁开你的小眼睛,多看看这个世间,多看看那些百姓的苦难,你还盼着天下战乱四起么?”   先生眼神渐渐困惑,挠了挠头道:“不会,我算得很明白,皇上太子都是天选之君。”   “我呸。”空寂大师不客气的淬了一口,斜睨着他道:“不是你这个傻学生算无遗策,帮着排兵布阵,那个泥腿子连兵书都读不懂,他能打下江山来?这不过是你一手操控出来的天选之君。”   先生沉下脸,想了半晌才骂出了一句:“你懂个逑。”   “好好好。”空寂大师也跟他计较,从善如流的道:“你是死脑筋,我跟你掰扯不清楚。   这么着吧,既然你相信你的天意,不如你与孟九娘赌一把,看看最后谁赢谁输?要是她输了,你再杀她也不迟。”   “我不会输。”先生笃定的道。   空寂大师嗤笑,“输不输的,不是嘴里说说,就说你敢不敢赌吧?”   先生生气的道:“不是赌,是我不会错。”他看向孟夷光,问道:“你相信你能赢过天意?”   孟夷光缓缓抬起头,小脸上血迹斑斑,眼神是都是满满的不屑与倔强,嘴角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先生,我与大师一样,认为你的天意都是狗屁。”   先生冷笑一声,昂然道:“好,我先留着你的命,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说完看也不看他们,旋即转身疾步离去。   空寂大师长叹一声,眼神怜悯,戏谑道:“别发愣啦,佚老儿很厉害,把一个泥腿子硬生生弄成了皇帝。   你以后还要与他争输赢呢,没有这个只会吃白饭的帮你,我瞧着你够呛。”   孟夷光怔怔回转头,俯下身恭敬的道:“求大师救救他。”   “可怜的苦命鸳鸯,我佛慈悲,唉。”空寂大师扬声道:“那两个呆子,你们进来。”   阿愚阿垄飞奔进屋,见他们都满身鲜血,裴临川更是半死不活,顿时眼泪汪汪。   他们小心翼翼将他抬到了软塌上去,又闷声不响对空寂大师跪下,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   空寂大师听得直牙酸,“哎哎哎,磕坏了脑袋我还得救你们,快去我的院子将药箱拿过来。”   阿愚阿垄起身又奔去拿药箱,孟夷光坐在软榻边,紧紧握着裴临川未受伤的手,不错眼的看着他。   空寂大师上下打量她半晌,见她双手布满细碎的伤痕,方叹道:“还真是命定的一对,手也一同受伤,你起来先去洗漱一下吧。”   孟夷光摇摇头,轻声道:“我要在这里守着他。”   “好吧好吧,你让开些,我给他号号脉。”   孟夷光挪开了些,空寂大师在塌边坐下来,号了会脉,见她双眼期待又忐忑望着自己,掀了掀眼皮道:“放心,死不了。”   她松了一口大气,才觉着浑身上下又酸又痛,头抵在塌上无声哭泣。   阿愚阿垄拿来了药箱,小沙弥们跟着进来,轻手轻脚手脚麻利收拾屋子,放置屏风。   空寂大师见她双肩抽动,目光慈悲,也不相劝,专心给裴临川施针用药。   良久之后,空寂大师疲惫的道:“好了,阿愚你们给他换身干净衣衫,他年轻体壮,没几天准能生龙活虎。”   孟夷光抬起头,红肿着双眼看着裴临川,他脸色惨白,呼吸已比先前平稳,正闭着眼沉睡,放开他的手轻声道:“你先歇息一会,我洗漱后再来陪你。”   她撑着塌边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到屏风外,空寂大师轻步跟过来,温和的道:“手臂伸出来我给你瞧瞧,不要他醒了你又昏迷倒下,一个个的,轮流着来还不得累死我。”   “多谢大师。”孟夷光走到案几边坐下,捞起左手衣袖,一块尖利的瓷片深嵌在手臂上,伤处仍在缓缓流血。   空寂大师嘴里嘶了一声,瞪大眼道:“我见你手一直在抖,还以为你是小娘子怕痛,只不过划破了道小口子。这么大一道伤口你居然一声不吭,哎哟你究竟是不是小娘子啊?”   他一边感叹一边手下不停,下手飞快拔出瓷片,清洗撒药包扎。   孟夷光疼得冷汗直冒,却紧咬牙关,颤声道:“他比我痛。”   空寂大师斜了她一眼,说道:“这些都是小伤,要是输了,你们都将尸骨无存,你怕不怕?”   “怕。”孟夷光放下衣袖,垂下眼帘轻声道:“怕也要勇往直前,我们没有退路。”   空寂大师沉默片刻,起身双手合十施礼,孟夷光忙避开,他正色道:“你受得起,阿弥陀佛。”他寂然片刻,转身走了出去。   孟夷光去净房洗去了手脸上的血污,出来去到裴临川身边,见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还沉睡未醒,对阿愚招了招手,轻声道:“你随我来。”   阿愚忙跟着她走到旁边,只听她放低了声音说道:“老胡在山上,他只怕进不来这个院子,你去将他领进来。”   “是。”阿愚领命,忙转身出去寻老胡,   孟夷光微一沉吟,去到案桌边坐下,磨墨飞快写了封信,刚刚写完,老胡跟在阿愚身后走了进屋,见她衣衫上血迹斑斑,惊骇得瞪大眼睛,忙问道:“九娘你可还好?”   “我没事。”孟夷光将信递给他,嘱咐道:“待天一亮,就回城去将信送给外祖父,要亲自递到他手上。   跟阿娘他们说一声,我这边无事,只因国师受了伤,我得留在山上照看他,过两日就回去,与他们一起启程去庐州,你回来时将郑嬷嬷也一并带过来。”   老胡松了口气,接过信放好,“我马上就启程回府城,待午时左右便能回到山上。”   孟夷光点点头,待老胡走后,她独自坐了一会,将紧要之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见没有遗漏之处,才起身去到裴临川身边,阿愚阿垄半倚靠在他塌前,见她前来忙起身让开。   她坐在塌前的杌子上,看着他的睡颜又红了眼。   那一声声痛击声,此时想起来仍旧心惊胆战,他该有多痛,却死命护住了她,就算半死不活,仍旧下下意识紧抓着不肯放手。   “你别哭啊,你一哭我就难过......”   “你就是我的天命啊,就算我恨你,也会护着你......”   她怔怔流下泪来,他从不说谎,说要护着他,真的是拿命在护着她。   “你别哭啊......”   孟夷光顿住。   他虚弱的声音中带着些慌乱:“别哭别哭,我会保护你......”   孟夷光回过神,抹去眼泪,笑着握住他的手,“我不哭,你醒了?是不是很痛?” 第42章 我只有你   老胡回到山上的时候, 除了带回郑嬷嬷,崔老太爷与孟季年也一起跟了来。   他们本来满腔的怒意,在看到裴临川躺在床上,浑身是伤时, 气又消了几分, 算他还有担当, 知道要护着孟夷光。   郑嬷嬷伺候孟夷光换下身上沾满血迹的衣衫,见她浑身的淤青, 顿时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手脚麻利梳好头发,又拿了根珠钗往发髻上插。   她哽咽着道:“夫人担忧得整夜都没有睡着,听说国师又受了伤,生怕你也跟着被牵连, 幸得她没有跟了来, 瞧见你这一身伤不知该有多心疼。”   孟夷光想到崔氏虽然裴临川的气, 还是拿了几大包滋补食材让郑嬷嬷带过来,她心善,哪会真正怪罪他。   她偏开头笑道:“不用这些珠花头钗。嬷嬷, 你不用伺候我, 外面有红泥小炉, 阿娘带的那些补品,你去熬了,等国师醒来喝正好。”   郑嬷嬷收起头饰,忙应了去熬补药。孟夷光从净房走出来,崔老太爷与孟季年坐在案几边喝着茶,见到她收拾后看上去精神了几分,都长舒了口气。   孟季年招呼着她道:“小九快过来坐, 出门前你阿娘千叮咛万嘱咐,说要让我一定要好好将你带回去,等会我们就下山,还能来得及在关城门时进城。”   “你急什么,让小九先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老太爷皱着眉头,斜了他一眼,又问道:“老胡说不清楚,你信里也没有说明白,我们都还一头雾水,怎么就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孟夷光坐下来,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将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孟季年脸色煞白,崔老太爷也好不到哪里去,半晌后叹着气道:“我们这些凡俗苏子,无法理解高人心中所想。这与人斗不算,还得与天斗。小九,你可想好了?”   “我不怕。”孟夷光静静的看着崔老太爷,说道:“外祖父,崔家上下这么大一家子,你到时将家产全部献出去,还能抽身而退,我最怕的就是连累了你们。”   “阿爹将崔家交到我手上时,全部家当加起来,也不过五百多两银子。我风里来雨里去,好几次差点丢了命,才挣下现今的家业。”   崔老太爷眼神冰冷,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我拿命换来的银子,不偷不抢,凭什么我要交出去?崔家上下,享了老子带来的福,也要一起担这些祸事!”   孟季年生在世族大家,见过改朝换代家族兴亡,此时冷冷一哼,“什么命定不命定,要是老神仙也这般想,孟家早已不复存在。   时也命也,慎始才有善终,老子就不信了,老天爷还会瞎了眼!”   崔老太爷斜睨着他,嫌弃的道:“你瞧你,还不如小九,这么易怒急赤白脸,还做什么买卖,做买紧要就是和气生财。   高人有高人的看法,庸人有庸人的做法。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又说要上下尊卑,反正好话歹话都是他们一张嘴,你只随便听听,哪能奉为圭臬。   士农工商,他们瞧不上我们这些做买卖的人,可那些达官贵族,谁家没有铺子田庄?让朝廷不给官员发俸禄试试?”   孟季年心道你可比我没少说,可崔老太爷是岳父,总不能像对老神仙那样直接顶回去,只得怏怏闭了嘴。   崔老太爷下巴朝屏风那边抬了抬,看着孟夷光道:“小九,他因救你受伤,我知道你心善,断做不出撒手不管的事,唉,你阿娘又惦记着六娘,总得去看看才放心,你有何打算?”   孟夷光算了算日子,沉吟片刻后道:“空寂大师医术高明,他再修养几日,路上走慢一些也无大碍。我留在山上照看着他,到时一起启程去庐州,反正要回京,从庐州回京全程走水路,也能近上许多。”   孟季年张了张嘴,想要生气又将怒意咽回了肚子里。   裴临川就算没有记起从前,也像条小狗般跟在孟夷光身后打转,现今知晓了前后因果,哪怕他只剩下一口气,定会追着她不放,说了也是白说。   “这样也好,京城那边才是重中之重,到时候他跟你们一起回京城,路上也有个照应。”   崔老太爷放下茶杯,歉意的道:“都是八娘闯出来的祸事,七娘也有错,你外祖母动了怒,差点提刀直接杀了八娘,还是你阿娘将她劝下了。   七娘也被她阿娘关在院子里,以后不许她再出门。她知道惹了大祸,倒也规规矩矩没敢再闹,还说要向你赔不是。”   王老夫人绝对不会轻易绕过崔八娘,崔七娘本心不坏,吓过一次也会长些记性,孟夷光哪会将心思用到与她们计较之上,叹道:“只是不能回去跟外祖母舅舅舅母们道个别,这都是我的不孝。”   崔老太爷微笑道:“大事要紧,他们也不会怪罪于你。对了,倒是有件事,贺琮亲来了府里两次,询问你是否安然无恙回来,他这是对你上了心?”   孟夷光愣了下,皱着眉头坦白的道:“我与他只堪堪见了一两面,他也不是那等浅薄轻浮之人,哪能那么容易上心。   我估摸着他是有事要求老神仙,不过他不说也无需去问,我也做不了老神仙的主。外祖父,下次他再来,你就推说我在府里,身子着凉不便见客。”   崔老太爷点点头道:“现今也不宜节外生枝,我回去替你推了去。贺琮也是聪明人,听我这么一说也会知难而退。”   孟夷光颔首施礼,郑重的道:“阿爹跟着商队进北疆,这条路极为要紧万不能失,还请外祖父多派老手跟在他身边。”   崔老太爷将全部身家都押了出去,自是当做重中之重的要事,做了周全又精细的打算,他低声细细讲起了前后布置,三人低声商议完,见天色不早,他们又忙着起身回府城。   孟夷光将他们送走,郑嬷嬷也端着熬好的参汤走进来,她伸出手去道:“给我吧。”   “仔细着烫。”郑嬷嬷叮嘱完,将碗小心翼翼递过去,“我熬得多,你也喝上一碗。”   孟夷光接过碗闻了闻,浓浓的参味扑鼻,人参只怕有了些年头,她想了想说道:“我不用,你选些好的药材,给空寂大师送过去。”   郑嬷嬷犹疑道:“老夫人从库房里拿了两根上百年的参,夫人都一并给了我,另外还有些燕窝海参,大师可能用这些?”   孟夷光笑了笑,也不多说,“你只管送去。”   郑嬷嬷虽然心里不解,但想着空寂大师是高人,定与寻常僧人不同,去选了药材包好,亲自送了前去。   孟夷光走到裴临川塌边,阿愚阿垄正将他扶起来,让他半靠在软垫上,见到她来,眼含喜悦嘴角上扬:“你来了,我正要问你去了何处。”   阿愚阿垄见到她来,忙躬身退下,孟夷光将碗放在旁边的案几上,走过去去坐在塌边,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问道:“这样坐起来痛不痛?”   “躺着难受,坐起来好一些。”裴临川不错眼的看着她,喃喃道:“醒来后就能看到你,真好。”   孟夷光抿嘴笑,前去拿了温水来,递到他嘴边道:“先漱漱口,郑嬷嬷熬了参汤,你先喝一碗,晚上再给你熬甜羹好不好?”   “嗯。”裴临川顺从的漱完口,张着嘴道:“你喂我喝。”   他的手被铜壶烫伤,被空寂大师包得跟粽子一般,孟夷光哪能让他自己动手,笑着舀起参汤喂他喝下,再舀起一勺时,他偏开头道:“你也喝,我一勺你一勺。”   “我好好的,哪用喝这个。”孟夷光见他依旧不依,瞪着他道:“快喝啊,等会凉了。”   裴临川神情楚楚可怜,委屈的道:“这个人参在百年以上,药铺里面很少见。有次打仗时,皇上生了病,寻了好几家药铺都没有寻着。   徐侯爷去一家富户的家里偷了来,临走时还放了一把火,那家人的房屋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孟夷光神情微楞,裴临川是想与她一起分享,可他说的皇帝与徐侯爷那些事,唉,怪不得外祖父就算冒着全家覆灭的危险,也不愿意跟那样的国舅爷打交道。   她将汤匙递到他嘴边,笑着劝道:“郑嬷嬷熬得多,还有呢。”   裴临川这才张嘴喝了,喝完参汤又漱了口,孟夷光掖了掖他的被子,笑着道:“阿爹以后会留在青州,待明年开春后跟着商队去做买卖。   阿娘要前去庐州看六姐姐,要是我留在这里,阿娘只能一个人回京,路途遥远我不放心,便自作主张让你跟着我们一起前去,在庐州过完年,再一起回京好不好?”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裴临川眼含期待,微微兴奋道:“我要跟你一起过年守岁,我还从未守过岁。以前跟先生在一起时,我们从来不过年节,后来跟在皇上身边,我不喜欢他们,也都是独自一人过。”   说到先生,他的神情渐渐暗淡下来,“先生,他......,我不恨他,只是觉得有些难过。”   孟夷光心里叹息,大家立场不同,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性情远比裴临川还单纯。   最最难过的,还是裴临川,先生救了他的命,又教了他一身本领,两人却最终要针锋相对,成为敌人。   “先生打我,我能打得过他,可是我没有还手。”他垂下眼帘,神情哀伤,“他不是坏人,你也不要恨他。”   孟夷光温和的道;“我明白你的想法,我不会恨他,只是你要与他对立,你会埋怨我吗?”   “不。”裴临川神情坚定,毫不犹豫的说道;“不是因为你,只是因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事。我算是孤儿,如果天下太平,民智开化,阿娘不会死。”   他深深凝视她,神情微微紧张起来,“如果你因为此事会丧命,我会陪着你。孟九娘,你会后悔吗?我还是不太懂世俗规矩,想到什么说什么,不会委婉,也没有学会赚银子。   因为我你操碎了心,空寂大师说我是麻烦,你会嫌弃我吗?”   “以前会。”孟夷光见他手动了动,身子缓缓前倾,忙笑着抬手阻止他道:“现在不会啦。你不会赚银子,但是我会啊,你不用会说话,会说话的人太多了,像你这样有一身本事,又真诚的人很少啊。”   裴临川嘴角上翘,眼里的喜意浓得往外飞溅,他微抬着下巴得意的道:“我很好的。”   孟夷光忍俊不禁,他变了,又没有变,始终是那个自信又至纯之人。   “天下很大,有很多人,可我能有的,也只有你一个。”他伸出未受伤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手中,深情缱绻,“你不要走开,陪着我睡一会好不好?”   孟夷光低头失笑,他说自己不会说话,还真不是谦虚,将他手放进被子里,笑道:“不能对小娘子说跟你一起睡觉,这样会被当成登徒子,要挨揍的。”   裴临川神情委屈,“可我只想跟你睡觉啊,又不跟其他小娘子说。”   孟夷光瞪他,“我也不可以说,再说我揍你啊。”   裴临川可怜兮兮的看着她,抱怨道:“先前还说不嫌弃我,这么快就变了,孟九娘,小骗子。”   孟夷光哭笑不得,温声道:“我在这儿陪着你,快睡快睡。”   裴临川这才满意的闭上眼睛,孟夷光见他眼皮还在不断跳动,手也紧紧拽着自己的手,又忍不住抿着嘴笑。   “哟,这参味真浓,好参好参。”空寂大师吸着鼻子,笑呵呵的走了进来,裴临川嫌弃的睁开了眼,孟夷光也忙起身施礼。   “不用多礼不用多礼。”空寂大师笑着对她摆了摆手,“收了你的重礼,拿人手短,我总得过来看看。”   他斜睨着裴临川,啧啧道:“瞧瞧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要不看在九娘的面子上,我才懒得过来看你。手伸出来!”   裴临川别开头,将手放在被褥上,不服气的道:“我的医术比你的好。”   “那你自己医治?”空寂大师嫌弃归嫌弃,还是给他认真号了脉,拿出颗药丸递给他,“拿去拿去,早日把身子养好,去好好帮九娘,总不能天天只知道吃饭。”   裴临川接过药丸在鼻子前闻了闻,略微满意的道:“这味药还算对症。”   空寂大师对他翻了个白眼,笑着对孟夷光道:“也只有你能忍得了他,施主功德无量,贫僧万分佩服。你去拿温水将药化了让他服下,早点离开四明山,眼不见心不烦。”   孟夷光忍笑恭敬施礼,空寂大师哈哈笑着走了出去,她倒了杯温水,接过药放在水里化了递给裴临川。   他直接伸头就着她手喝了,带着丝得逞的笑意,又闭上了眼睛装睡。   她微笑着看了一会,见他没一会就真睡着了,才放低脚步离开。   这两天经过生死劫难,她到现在还几乎没有阖过眼,此时倦意铺天盖地而来,走到软榻扑倒在上面,很快就沉沉睡去。 第43章 甜   寒风呼啸, 细碎的雪花随风飞舞,夜色逐渐降临,官道上已无人烟,只余一队车马不疾不徐向前行驶。   “醒了?”含着笑意的声音问道。   行路无聊, 孟夷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睁开眼, 见郑嬷嬷不在车里,眼前是裴临川带着笑意的脸, 她呆了一会才回过神, 声音慵懒,“你怎么在这里?”   裴临川递了杯温水到她嘴边,微笑着道:“我当然要与你在一起,喝些水。”   孟夷光坐起来, 伸手过去拿杯子, 却被他握住了手, “我喂你。”   她瞪了他一眼,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小口,埋怨道:“阿爹又要骂你, 不能总往小娘子车上跑。”   “无妨。”裴临川面色如常, 放下杯子道:“以前你照顾我, 现在我的伤已无碍,换我照顾你。”   离开青州已有□□日,如空寂大师所言,他年轻身子好,伤势恢复得很快。马车早出晚歇,今晚在城里客栈歇上一晚,明日傍晚左右便能到庐州城。   一路上他总是跑来与她同行, 孟季年不知跳了多少次脚,骂他也无用,他不还嘴不生气,照常我行我素。   “外面下雪了。”裴临川将车帘掀开一小条缝隙,刺骨的寒风钻进来,他将身子侧过去,挡住了风,轻声道:“风雪夜归人。”   孟夷光探头向外看去,官道两旁田间地头光秃秃,地面覆上薄薄的雪,不由得担忧的道:“要是晚上积雪,道上难行又得耽搁功夫。”   “不会。”裴临川放下车帘,依偎在她身旁,侧头看着她,清澈的双眸浮起笑意,“晚间会雪夹杂着小雨,明日能到庐州府城。”   孟夷光顿时放下了心,他昨日曾说会下小雪,当时日光晴好,孟季年非常不屑对他翻白眼,“庐州这一片极少下雪,好好的天能下雪才怪。”   他也不争辩,只静静听着。   对于她的父母,甚至她身边的嬷嬷丫环,脾气都一直极好,温和得不似他本人。   他神情怅惘,颇为遗憾的道:“府里的梅花该开了,绿萼宫粉,满院花海。就是靠近湖边的那一行不齐整。”   孟夷光失笑,他还惦记着那一行距离宽窄不一样的梅树,斜了他一眼,娇嗔道:“太靠近水边种不活,”   “都依你。”裴临川脸上笑意盈盈,侧头看向她,眼神温柔缱绻,“我想与你一起赏花。”   孟夷光莫名觉得脸颊发烫,他的眼神太亮,在昏暗的车厢中,熠熠生辉,毫不掩饰袒露的爱意,让她心跳飞快。   裴临川敏锐察觉到她的变化,眼神渐渐暗沉,依着本能缓缓俯身过去,一点点靠近,呼吸温热相闻,她不断后退,身子抵在车厢上,退无可退,慌乱甜蜜又无助。   “砰砰砰。”   孟季年恼怒的声音传了进来,“小兔崽子,快进城了,你给我滚下来!”   孟夷光手脚无措忙推开他,涨红着脸道:“快回你的马车,仔细阿爹又要骂你半晌。”   裴临川如梦初醒,舔了舔唇呢喃道:“差一点点就吃上了糯米团子。”   孟夷光又羞又气,扯着他的衣衫往外推,没好气的道:“谁是糯米团子,再胡说我揍你啊。”   裴临川依依不舍跳下马车,无视骑在马上孟季年的怒视,小跑着追上自己马车,一个箭步跳进了车厢。   孟季年脸黑沉如锅底,紧了紧脖子上的狐裘,嘟囔骂道:“小兔崽子,真是一点苦都不能吃,大男人还坐马车。   哎哟这该死的天气,真是冷死人,说下雪就下雪,北疆还要比这里冷上数倍,真不知能不能吃得消......”   护卫提前赶到将客栈早已安排妥当,见他们马车前来,忙迎上来拥簇着他们进了客栈后院。   孟季年时时刻刻提防着裴临川,将他的院子安排在了最角落里,自己与崔氏住在了他与孟夷光中间。   洗漱过后,嬷嬷提进来了饭食,孟季年让人单独送了一份到裴临川院子,自己与崔氏孟夷光一同用饭,才在案桌前坐下,便见到他背着手,神情淡定走进了屋子。   孟季年瞪眼要骂,崔氏忙抬手制止了他,无奈的道:“省些力气吧,国师快过来坐。”   裴临川叉手施礼,欣欣然走到孟夷光身边坐下,旁若无人的拿起碗,盛了小半碗汤放在她面前,宠溺的道:“喝一些白果梨汤,冬日能下火润肺。”   孟季年嘴角快要撇在地上,崔氏也不不忍直视,别开头闷声用饭。   孟夷光垂下头忍笑,他就有这般本领,从不在意旁人脸色,我行我素依着本心行事。   案桌上气氛诡异,除了裴临川坦坦荡荡,其余三人皆心不在焉。饭后漱完口,他拿起风帽披在孟夷光身上,将帽子戴齐整,转身对着孟季年与崔氏叉手一礼,又携着她的手道:“我陪你去廊下走动一会,消消食。”   这样的事每次住进客栈后都会发生,孟夷光经过了一段时日的历练,还是神情讪讪,尴尬的道:“阿爹阿娘你们早些歇息,我走动一会也回院子歇息。”   孟季年当做没看见,对她挥挥手,“去吧去吧。”   崔氏虽知孟夷光稳重,还是不放心的叮嘱道:“外面天寒,早些回屋子去,当心着凉。”   孟夷光笑着一一应下,与裴临川走出屋,寒意扑面而来,原本下着的小雪变成了小雨夹雪。   她忍不住偏头看向裴临川,他侧脸在氤氲的灯光下,如玉般温润光泽,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垂头看了过来,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溢出一丝笑意,轻声问道:“冷了?”   “不冷。”孟夷光转开视线,抿嘴笑道:“雪真小了。”   “不过些许入门伎俩。”裴临川牵着她的手,沿着抄手游廊慢慢散步,得意的道:“我还会许多本事。”   孟夷光见他骄傲的模样,又笑了起来,除却一身的本事,气人的本领尤为厉害。   孟季年尚会生气,崔氏已完全妥协,见到他对她毫无保留的好,对他的所作所为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垂花门口响起了脚步声,他们抬眼看去,一个高大的男子披着大氅走进来,见到他们顿住脚,怔楞片刻才上前,叉手施礼笑着道:“原来真是九娘子,这位可是国师大人?上次在青州茶楼曾匆匆见过一面,不知国师可曾记得我?”   孟夷光讶然,贺琮怎么会在这里?她曲膝还了一礼,裴临川站住不动,冷声道:“我记得你,你曾打过我一掌。”   贺琮又愣了楞,他曾听说国师清冷不近人情,没曾想说话却是这般直接。   可他与孟夷光不是合离了么?前面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现在又怎么走在了一起?   他按耐住心中的百思不解,揉了揉肩膀苦笑道:“上次是我唐突,见到你挟持九娘子,以为你是歹人,情急之下才动了手。不过你的随从也还了我一掌,肩胛骨现在还不时隐隐作痛。”   裴临川的手动了动,孟夷光忙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垂头看了她一眼,手微微用力回握了下,又面无表情站在那里。   孟夷光歉意的笑了笑,问道:“你也去庐州?”   “年底前走一圈,各家铺子查账,这家客栈,”贺琮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下巴,笑道:“真是巧,也是贺家所开,我听掌柜说客栈被人去全部包下,随口问了问,估摸着是你们,便上前来打声招呼,不知小店可有招呼不周之处?”   贺家的产业还真是遍布各地,孟夷光心下感叹,笑道:“多谢七郎关心,掌柜伙计们热情周到,我们住得很好。”   贺琮眼神从他们紧紧握着的手上掠过,顿了下叉手施礼道:“那我就不多打扰,先行告退,后会有期。”   孟夷光微笑着曲膝施礼,贺琮只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裴临川静默半晌,又抬腿慢慢向前走,静静的道:“他心悦你。”   孟夷光吓了一跳,回想起先前崔老太爷说过的话,难不成裴临川还能洞察人心?又想到他对陆洵的不客气,侧头瞪着他,“瞎说八道,你可不要胡来又要揍人啊。”   “不会。”裴临川见她似乎不解,又继续说道:“我不会揍他,他还算坦荡知趣。”   孟夷光这才松了口气,虽然弄清楚贺琮究竟是何想法,可他与陆洵却不同,陆洵性情好,两人又是亲戚,虽然察觉到裴临川的不客气,却没有多做他想。   贺琮是贺家这一辈最为出色的子弟,见多识广又心思深沉,裴临川要是如对陆洵那般直接揍人,只怕他会不顾一切报仇,闹起来难以收场。   现在最主要的是对付太子一系,还有他那神仙一样的先生,不能再横生枝节。   裴临川突然停下脚步,脸上是少有的焦灼不安,喉结微动,似乎是难以启齿,又忐忑又期待,先前的自信全无,颤声道:“他很厉害,你会不会离我而去?”   孟夷光诧然,见他如此仓皇失措,笑意瞬间化作了心疼,环顾四周,院子里只余他们两人,回廊幽深静谧,她想了想,低低说道:“我以前的世界,每个人都很忙碌,忙着......”   她斟酌片刻,换上了他能听懂的词语,“当差,赚银子,有些人是为了养家,有些人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好。   车马很快,所有的一切都很快,大家都为了生活疲于奔命,大多数人都住一个个小匣子般的房子里,彼此离得很近,却互不相识。”   “人与人之间仿佛隔着山海,爱有所保留,恨也有所保留。”她抬眼看着他,眼睫颤动,大眼睛雾蒙蒙一片。   “我也是如此,怕深情被辜负。可是我遇到了你啊,好似来到这个世间,就为了遇到你。   你毫无顾忌毫无保留,我也会像你一样,勇敢痛痛快快的去爱。”   裴临川胸膛起伏不平,呼吸急促,眼尾泛着红意,猛然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我不会辜负你,孟九娘,我也爱你啊。”   他身上熟悉淡淡的清冽香气扑进她鼻尖,倚偎在他温热的胸前,耳边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她眼眶湿润,心也跟着发颤,好像一切风雪都已远去,只余眼前的宁静。   “咳咳咳。”孟季年站在屋外的廊檐下,背着手望着前面一对小儿女,气呼呼的道:“外面天这么冷,还杵在这里吹冷风,快给我回房去睡觉!”   说完他愣了下,自觉说错了话,又忙补充道:“各自回各自的房去!”   孟夷光脸颊微红,忙从他怀里挣脱开,裴临川艰难的放开她,余光瞄向孟季年,嘀咕道:“他要不是你阿爹,我定会揍得他鼻青脸肿。”   “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孟夷光忍笑安慰他,“阿爹没有揍你,已经算是他大度,手下留情了。”   裴临川将她送回房间,一步三回头,按了按自己还砰砰跳的胸口,一脸痴笑走到孟季年身边,规规矩矩叉手一礼,又一脸痴笑离开。   孟季年气得差点仰倒,黑着脸进屋,骂了裴临川整整半宿,吵得崔氏心烦,将软垫砸在他头上,他才怏怏闭了嘴。   翌日一大早起来,离开客栈继续赶路,裴临川神清气爽趾高气扬,本想在贺琮面前炫耀一翻,却没有见到他,还有些生气,钻进孟夷光马车抱怨道:“那人只怕是被我吓跑了,自惭形秽不敢再出现。”   孟夷光斜了他一眼,笑骂道:“幼稚。等见到六姐姐六姐夫他们一家,你可要收敛一些,他们与你不熟,别吓着他们啊。”   裴临川点头道:“我都听你的,就是生气也不说话。”   孟夷光又笑起来,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劝道:“阿爹又来了,你快下去,别气着了他。”   裴临川气闷不已,却又舍不得她为难,只得又跳下去回了自己的马车。   一行人在傍晚时分终于赶到了庐州城,虞崇亲迎出二里外,孟夷光也下车施礼打招呼,见他身形中等,五官端正俊朗,眼角周围有淡淡的淤青,神色也略微疲惫。   身为一方父母官,却不见骄矜傲慢,仍旧斯文和气,叉手团团与他们见礼。   虞崇幼年丧父,与寡母连氏相依为命,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在二十岁时高中进士。   老神仙见他为人沉稳大度,没有乱七八糟的习气,家境虽清贫却人口简单,衡量之后将六娘许给了他,又补贴给六娘银子,让她拿去替他打点。   因他本身能力出众,再加上孟家暗中相帮,又借助改朝换代之机会,年纪轻轻便官至庐州知州。   “下官参见国师。”虞崇见到裴临川从马车上下来,缓步走到孟夷光身后站定,虽然讶异却不动声色,待她小声介绍之后,又叉手恭敬施礼。   “嗯。”裴临川只轻轻应了声,孟夷光无奈,他这样已经给足了她的面子,要是在以前,根本连马车都不会下,更别说理会了。   虞崇从孟六娘处听过一些小姨子之事,对裴临川也有所耳闻,他位高权重,本就清冷不近人情,自然不会介意他的冷淡。   见两人如同神仙眷侣一般站在一起,定是中间有了出入,此处寒冷也不宜多说,忙招呼着大家上了马车,进城往他们在庐州住的宅子驶去。   因着裴临川一同前来,孟夷光他们一行人护卫嬷嬷丫环众多,不方便住进府衙,崔老太爷在庐州有买卖,置办了一处三进清幽小院,离府衙也不过三四里路,这次他们前来,便让他们住到了这边。   孟六娘早就差了人来打扫安排,此时她的陪嫁崔嬷嬷也等在门口,见到崔氏他们,忙激动着上前见礼,还未说话已经哭了起来。   崔嬷嬷本是崔氏的陪嫁丫环,后来做了孟六娘的奶嬷嬷,一直看着她长大,出嫁时也跟了她去,两人许多年未见,崔氏也红了眼,伤感不已。   虞崇领着孟季年与裴临川去了前院,崔嬷嬷在前,迎着崔氏与孟夷光去后院,净房里早备好热水,她们前去洗漱出来,坐在榻上吃了口茶后,崔氏忙不迭的问道:“六娘与阿蛮可好?”   孟夷光喝着茶,却不动声色看着崔嬷嬷,按理说孟六娘虽然怀了身子不宜长途奔波,可府衙离宅子这般近,他们又远道而来,她怎么舍得不前来早些见到父母妹妹。   崔嬷嬷眼眶一红,环顾了一下四周,崔氏沉下脸挥手斥退屋子里的嬷嬷丫环,她方才哽咽着道:“夫人,六娘见了红,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大夫说,不知孩子还能不能保得住。”   崔氏大惊道:“什么?究竟怎么回事?”   “先前姑爷在,我也不好说,这都是六娘她婆婆,不知听信了谁的混账话,听说六娘肚子里怀的是女儿,去买了换子药,说是偷偷吃了以后,就能不知不觉将女儿变成儿子。   她将药下在了六娘平时吃的补品里,没多久六娘就上吐下泻,折腾了一整晚,才堪堪保住性命。”   崔氏又气又怒,骂道:“都是死人吗?她能将药下在六娘补品里,要是有人起了歹意,六娘岂不是连命都没了?”   崔嬷嬷自责不已,抹着眼泪道:“平时府里后院也清净,姑爷身边就六娘一人,老夫人身边只有个远房侄女儿连慧娘来投奔她。   慧娘也规矩守礼,在自己的院子中极少出来,见到姑爷也会知趣避嫌,千防万防,谁会想得到老夫人会做出这些事来。”   孟夷光盯着崔嬷嬷道:“那六姐夫可知此事,他可有什么说法?”   “姑爷当即对他阿娘发了大火,可那是他亲娘,他只脸一沉,老夫人就哭得肝肠寸断,捂着胸口说都是她的错,不能为虞家多生几个儿子,如今盼着媳妇多生几个,待死后也有脸去见虞家的列祖列宗。   姑爷也被她哭得没法,一边要守着六娘,一边还要去管他倒在床上称病不起的阿娘。”   孟夷光理解虞崇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怪不得他会疲惫至此,处理婆媳之事只怕比他处理一州政务还要棘手。   她微一沉吟当机立断道:“阿娘,我们去府衙看看六姐姐,国师医术高明,带上他去给六姐姐诊治,现今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了。”   崔氏惦记着六娘的身子,哪还会去管那些规矩,她忙站起来,唤来嬷嬷将备好的礼物带上,又差人前去跟虞崇说了,叫上裴临川与孟季年,一行人马不停蹄赶去了府衙。 第44章 婆媳矛盾   孟六娘肚子里的胎儿, 早已没了心跳。   裴临川施针后开了方子,丫环熬来药,她喝下去后不久,腹痛如绞, 连声惨叫着排下了死胎, 屋子里一盆盆血水端出来, 院子上空都笼罩着一层血腥之气。   “好了。”裴临川又诊过脉,站起身道:“调理个十年八年, 兴许还能再生。”   崔氏哭得不能自已, 孟夷光搀扶着她到矮塌上坐下来,又去看躺在床上面无人色的孟六娘。   她双眼无神盯着帐顶,眼泪从眼角溢出,喃喃的道:“我不生了, 再也不生了。”   外间正屋里, 孟季年黑沉着脸不说话, 虞崇眼神晦涩,无力的耷拉着脑袋,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 紧张的看着卧房门, 见裴临川走出来, 手撑着塌边几次要站起来,却又无力跌坐了回去。   “孩子没了,人不会死。”他眉头微拧,不解的道:“怎么会有人这般傻?世上哪有换子药?”   虞崇浑身一震,心中最后的希冀退去,眼神呆滞怔怔出神。   另一边连氏居住的正院里,她原本躺在床上捂着胸口直哼哼, 连慧娘伺候在一旁,难过的道:“姑母,孟家亲家一行人已到了府衙,听说表嫂腹中的胎儿没了。”   “什么?”连氏惊得胸口也不痛了,一下翻身爬起下床往外跑,连慧娘忙拿起披风追出去,急着道:“姑母,外面天寒,别冻着了。”   阿蛮在外间蹦跳着疯玩,见祖母跑,他也咯咯笑着蹬蹬跟着跑,丫环又忙不迭去追,俯下身去抱他,却被他伸手抓在了脸上,尖声道:“放开,让阿爹砍你头!”   丫环脸上吃痛,不敢再惹这个小祖宗,忙将他放在了地上,他又喜笑颜开追了上去。   孟六娘换了身干爽衣衫,床上被褥全部换过,又开窗户透了会气,屋子里的血腥味才散去许多。   崔氏打起精神,坐在床边的软凳上,握着她的手安抚道:“小六,你别伤心,先养好身子要紧。”   孟六娘想笑,却忍不住泪盈于睫,喃喃道:“阿娘,以前你说做小娘子千般万般好,嫁人后才是苦日子的开始,那时我还不懂......”   孟夷光跟着心酸不已,孟六娘只怕不只是为了孩子,这成亲后的日子估摸着也不那么好过。   他们来了这么久,还没有见连氏露面,说怕阿蛮过了病气,也被她拘在了身边,不让他到孟六娘屋里来。   崔氏愣了下,随即沉声道:“连氏可有苛责你?”   孟六娘凄凉的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她没有苛责我,只是我累了。”   崔氏神情困惑,孟夷光瞧在眼里,忙道:“阿娘,六姐姐累了,就让她先歇息一会,我们先出去。”   孟六娘疲惫的闭上眼,这时屋外呜呜的哭喊声伴随着幼童的大声尖叫传来,她缓缓睁开了眼,眼神空洞又绝望。   门帘猛地被掀开,连氏哭着扑进来,伤心大喊:“我的孙儿啊,先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就没了?哪里请来的庸医害了我的孙儿啊!”   崔氏见她一进来就只顾着自己的孙儿,对孟六娘不闻不问,对自己也视而不见,阴沉着脸冷眼盯着她,厉声道:“哭丧呢,阿蛮不是还好好的!”   连慧娘恭敬的曲膝施礼,歉意之极勉力笑了笑,上前扶起连氏,劝解道:“姑母,表嫂小产了本就难过,你让她歇息一会,待她养好了身子,再给你生十个八个孙儿。”   孟夷光静静打量着连慧娘,她面容清秀,腰身纤细不足一握,淡雅温婉,话语轻轻柔柔,却句句说在了连氏的心上,顺着她的手站起来,像是这才见到崔氏她们一样,曲膝见礼,“崔妹妹,你这么远来,我身子不好也未能远迎,你千万别怨我失了礼。”   她又转头看向孟夷光,眼睛直直上下打量着她,不解的道:“这是九娘吧,先前见着你还稚气未脱,现今这通身气派,我都不敢相认了。   唉,你这成亲才一年半载的,怎么这么快就被夫家休回家,我当时就听了一耳朵,阿崇下令不许府里的人议论乱传话,说你与夫君是合离,可这不是皇上赐婚吗,怎么又能合离呢?”   孟夷光倒不生气,只淡淡看着她,崔氏却恼怒至极,上前一步就要开骂,这时门帘被一只小胖手掀开,虞崇抱着阿蛮走了进来,他愣愣看向孟六娘,神情难过又悔恨。   崔氏见阿蛮虎头虎脑,一双肖似孟六娘的凤眼,正咕噜噜灵活乱转,心里一热哪顾得上连氏,忙上前两步,慈爱的道:“这可是阿蛮,快让外祖母抱抱。”   阿蛮看也不看崔氏,扭着胖乎乎的身子从虞崇身上滑下来,奔到连氏身边,奶声奶气的道:“祖母,走,回去,要骑马,骑马玩。”   连氏忙将他揽在怀里,又看着虞崇,大声道:“哎哟,妇人小产过,屋里尽是污秽不吉利,你怎么能进来。”   她抱不动阿蛮,招呼着静静站在一旁的连慧娘,“慧娘快来将阿蛮也抱出去,他人小,可别将病气过给了他。”   崔氏神情渐渐淡下来,连慧娘上前去抱阿蛮,孟六娘哑着声音,冷冷的唤道:“阿蛮。”   阿蛮小身子一抖,忙推开连慧娘的手,规规矩矩走到床边,垂下小脑袋怯怯唤了声:“阿娘,我想去玩。”   孟六娘仍旧沉着脸看着他,“我教你的规矩呢?有没有跟外祖母九姨母见礼?”   阿蛮笨拙的转身,叉着小胖手歪歪扭扭施了礼,连氏脸色又焦急又难看,看着他行完礼,忙大声道:“好了,慧娘带阿蛮出去!”   孟夷光见虞崇呆呆站在一旁,眼神只在孟六娘身上,心下叹息,也不去看连氏的脸色,走到阿蛮身前蹲下来,笑着握住他的小手,“阿蛮,我们给你带了许多好玩好吃的,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阿蛮一听有好吃好玩的,裂开小嘴笑得欢快无比,点头道:“好呀,我全都要,不给让阿爹砍你的头!”   孟夷光眉心微皱,却没有说什么,站起来眼神从连氏与连慧娘身上扫过,语气凌厉,“都出去吧,让六姐姐好好歇息一阵。”   虞崇这才如梦初醒,静默片刻终是无言,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连氏见孟六娘不但当面驳了自己的面子,根本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自己的一片好心却落了埋怨,又痛惜着没了的孙儿,自不愿意再在这里呆下去,当即一扭头转身就走,连慧娘也沉默不语紧跟在了她身后。   崔氏瞧着这一团乱,总算有些明白了孟六娘先前的话。   亲事是结两性之好,可这两姓相差太大,结的就不是好,糊涂的好比纯粹的坏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她心下叹息,上前掖了掖孟六娘的被褥,柔声道:“小六,睡吧,阿爹阿娘都在,定不会让你吃了亏去。”   孟六娘轻轻应了声,眼泪从眼角汩汩溢出,崔氏定定站了一会,也不去劝,由着她去吧,哭出来总比闷在心里的好。   正屋里,连氏坐在上首,连慧娘恭敬的立在她身后,她眼神直在端坐着的裴临川身上打转,好半天才开口道:“这位后生长得可真俊,可瞧着眼生,你是哪家的亲戚?”   裴临川只抬头淡淡扫了连氏一眼,她霎时后背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哆嗦着嘴唇,却终是没胆再开口。   虞崇看向连氏,眼含祈求,“阿娘,你不是身子不适么,回你的院子去歇着吧。”   连氏脸一沉,恼怒的道:“你这是什么话,你岳父岳母远道而来,我岂能避而不见,虞家又不是那没规矩的人家,没得让人看了笑话去。”   孟夷光陪在阿蛮身边,从箱笼里拿出小玩意逗他,此时站起身来,看着虞崇道:“六姐夫,府里发生了这般大的事,府里忙,我们人多也不宜久留,就先回去了。也好让你有功夫查个清楚,究竟这换子药是怎么回事。”   连氏神情变了变,嘴角泛起讥讽的笑,“九娘子这是何意?换子药可不止六娘一人服用过,有好几家的小媳妇吃了一点事都没有,也生下了大胖小子。   不知你们从哪里请来的庸医,说是她胎儿没有了胎心,硬生生用药将我孙儿打了下来,我还正想问呢,正好大家都在,就一并问个清楚,这么大的罪名落在我头上,我可担待不起。”   裴临川与一群陌生人坐在屋子里,早就就已烦躁不已,看在孟夷光的面子上才隐忍没发。   这时听到连氏连连犯蠢,居然敢对孟夷光出言不逊,眼神如刀带着寒意,冷冷的道:“蠢货,再胡说打烂你的嘴!”   连氏吓得脸色煞白,虞崇闭了闭眼,压下心里深深的无奈,站起身来向裴临川施礼致歉:“家母无知无礼,还请国师见谅。”   国师?连氏惧怕更甚,国师的大名全大梁无人不知,没想到前来给孟六娘看诊的居然是他。   她浑身簌簌发抖,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悔得肠子都青了,国师位高权重,他会不会一怒之下向皇上进言,罢掉自己儿子的官?   自己的儿子聪颖过人,虽说娶了高门媳妇,可也没有沾着什么光,自己倒要处处看她脸色。   这里不合规矩,那里说错了话,儿子总算争气做上了一州的父母官,可还是怕岳父家,一直不敢纳妾。   虞家可不是以前那个清贫之家,全庐州上下谁不恭维着自己?都说上阵亲兄弟,就阿蛮一个孙儿,以后出仕当官,有亲兄弟互相扶持,总比一个人单打独斗的好,为何他们都不能体谅自己的一翻苦心?   连氏神色变幻,心里想了很多很多,怨我都快喷薄而出,却见着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的裴临川,还有一旁神色不虞的孟季年,将怨气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终是没敢喷出来。   裴临川看也不看虞崇,对孟夷光伸出手,温声道:“回吧。”   孟夷光摸了摸阿蛮头上的小揪揪,对跟在他身边的丫环道:“带他去洗漱,就让他歇在六姐姐的院子里,六姐姐身上没有病气,她只是中了毒,女人小产也不脏,不用避讳。”   丫环为难看了一眼连氏,见她脸色铁青紧紧抿着嘴不说话,忙又低下头恭敬的道;“是。”   阿蛮往常早就已经睡觉,今天玩得久了些,此时也已困倦,小脑袋点来点去打瞌睡,也不反抗由着丫环将他抱去歇息。   孟季年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他看着虞崇道:“当年老神仙看中你,说实话我是不太愿意,自己的儿女自己疼,她嫁给你,定要远离京城,我们做父母的不能时时看着她,总怕她吃亏。   如今看来,她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吃了天大的亏。你有雄才大略,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可也不要忽略了妻儿,家不稳何以稳天下。”   虞崇嘴里苦不堪言,垂手恭敬聆听,不停的称是,孟季年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一行人走出府衙上了马车,孟夷光累到极点,靠在车厢上养神,裴临川伸出手,轻柔她的太阳穴,心疼的道:“以后再也不去府衙,他们都很讨厌。”   孟夷光睁开眼,叹道:“可六姐姐在府衙啊,她离得远,写信回来时也报喜不报忧,从来不说她的难处,我们不到庐州,哪能知她的处境。”   裴临川有些不解,问道:“为何会为难?”   孟夷光轻笑,细细解释道:“你看啊,六姐姐的婆婆,早年丧夫,辛苦将儿子拉扯大,儿子出息了总算熬出了头,又当了大官。   先前娶了六姐姐吧,觉得娶了高门媳妇,定会不自觉的在她面前低上一头,可随着儿子的官越做越大,她的脾气也与之水涨船高,六姐姐这个高门媳妇,在她眼里就越发不是滋味,总想着要压她一头。   可六姐姐性子本来泼辣,又怎么肯?再说了,她婆婆眼界见识都窄,蠢而不自知,哪能当家理事。   还有阿蛮,被她宠溺成了个霸王,六姐姐只怕早已被气得半死。唉,估摸着,要不是她看在六姐夫的份上,早就闹得不可开交。”   裴临川手从她太阳穴上拿下来,又揉着她虎口的合谷穴,沉吟片刻道:“女人生孩子辛苦,以后你愿意生就生,不愿意生就不生,生儿生女都没有关系。”   孟夷光脸红了红,瞪着他道:“什么生孩子不生孩子的,我们在说六姐姐呢。”   裴临川眼角含笑,轻声道:“反正我舍不得你受一丁点的苦,就算以后有了孩子,也让他自己过去,就我们两人在一起,厮守到老。” 第45章 得偿所愿   虞崇下令彻查究竟是谁在连氏面前进了谗言, 骗她去买换子药后不久,连慧娘就主动上门求见。   他还有些诧异,这个远房表妹来投奔之后,从来都是安安静静呆在自己的院子里, 平时只偶尔在连氏的院子里能打个照面, 几乎连话都没有说上几句, 她这时找上门来又是为了何事?   连慧娘进门施礼后,就双腿跪地, 连着磕了几个响头, 虞崇疑惑更甚,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她,甚至忘了叫她起来。   “表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先前听说表嫂有了身孕, 与嬷嬷闲聊时, 随口说起了以前听到一些有关怀孕生子的奇闻,没曾想到我随口的几句话,倒传到了姑母耳里去, 害了表嫂。   这些天我辗转反侧, 夜不能寐, 想着将此事说出来,可我又害怕。   我孤苦无依,要是失了虞家这个庇护之地,不知会流落何方。”   连慧娘眼眶通红,面容憔悴不堪,却仍神情坚定,不疾不徐的说道:“可表嫂待我不薄, 我虽是无心之举,却仍然间接害了她,又岂能只顾着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表哥,事已至此,我不求你们能原谅我,只是说出来后,我能求个心安。”   她似乎长长松了口气,又重重磕了一个头。   虞崇心思复杂至极,连氏的生辰快到了,连慧娘最近在忙着给她绣新衫。   他前去给连氏请安时,不止一次听到她抱怨,顺带夸赞连慧娘孝顺,成日在自己院子里低头绣花,这么多年了,孟六娘连罗袜都没有给她做一双。   可这一切事关重大,他定了定神,问道:“你闲聊时,都有哪几个婆子在场?”   连慧娘脸上带着凄凉的笑,摇了摇头,“我也没有注意,就是顺口一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表嫂那里我亦会亲自去赔罪,这些年在府里靠着你们心善,年节时打赏出手大方,我也存下了几个银子。   这事之后,再无脸再留在府里,只求你们给我些时日,出去寻得一处安身之所就立即搬出去。”   虞崇虽满腔的怒气,却不知该如何发泄。   这一切的根源都在连氏,她一心要儿孙满堂,才会走火入魔去信了这些无稽之谈。   他颓然半晌,闷闷的道:“你下去吧。”   连慧娘又恭敬的磕了一个头,起身退了出去。   连氏半倚靠在软塌上,一想到自己没了的孙子,就闷得喘不过气来,阿蛮又在孟六娘的院子里,没有金孙在身旁,更觉得心像缺了一块,痛得受不住。   孟家人太嚣张,阿蛮是虞家的孙子,自己凭什么不能养在跟前?   她眼里怨恨更深,才要站起身去找阿蛮,见门帘被掀开,连慧娘红着眼走了进来,她忙心疼的道:“慧娘这又是怎么了?”   连慧娘扑到她膝下,嘤嘤哭得伤心欲绝,抽噎着断断续续说道:“姑母,表哥在下令严查是谁多嘴提到了换子药的事,我这才记起来前些日子与婆子们闲聊,随口提了一嘴。   我哪里懂这些,只是见那些小媳妇最后都生了大胖小子,觉得新奇而已,没曾想却犯了这么大的错,不仅连累了姑母受孟家人的指责,表嫂也因此不能生养。   姑母,我要去表嫂面前磕头,她原不原谅我都没有关系,只是以后我不能再在姑母面前尽孝了......”   连氏开始还不以为意,换子药,哪家菩萨显灵,小媳妇吃了药拜了菩萨,生了白白胖胖大小子的事她又不是没听过,只是她一时没有想起来,听到身边的婆子跟小丫鬟闲聊时,才想到有这回事,这又怎么能怪连慧娘呢?   那些妇人吃了都没事,就偏偏孟六娘金贵,娶这么一个媳妇,怀阿蛮时,就这样不能吃,那样要忌口,阿蛮生下来才不到六斤,还哭叫得很杀人一般惨烈。   当年她生阿崇时,前一刻还在地里拔草,肚子痛了没一会,下一刻回到家里就顺顺当当生了下来。   等等,连慧娘说的什么?孟六娘再也不能生养?   连氏只觉得眼前发黑,她扶住塌几,颤巍巍尖声问道:“慧娘,你说什么?她再也不能生养?”   连慧娘猛地摇头,泪眼纷飞,惊慌失措的道:“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连氏却不相信,蹭一下站起来往外走,厉声道:“不行,我要去问个清楚明白!”   连慧娘愣了下,忙起身跌跌撞撞跟在了她身后,一同来到了孟六娘院子。   孟夷光与崔氏一大早就来了府里,孟六娘吃过药歇息了一晚,精神已好了许多,微笑看着她们逗阿蛮玩。   连氏不管不顾地闯进来,铁青着脸大声质问:“你不能再生养了?”   孟六娘抬眼看过去,淡淡的道:“是。”   连氏脸色煞白,像是被掐住脖子了般,凄厉而急促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不能生养,不能生养,哎哟我苦命的儿啊!”   她不停在屋子里转着圈,然后蒙着脸嚎啕大哭,连慧娘流着泪去抱住她,劝道:“姑母,你别哭了,哭得表嫂也会跟着伤心,你不是有孙子了么,你看阿蛮多乖巧伶俐。”   阿蛮被连氏的癫狂吓住,直往崔氏怀里钻去,抽噎着道:“外祖母,我怕。”   崔氏冷眼看着连氏发疯,将阿蛮揽在怀里不停拍着他的后背哄着他,又唤来嬷嬷将他抱了出去,冷声对丫环道:“去将虞崇给我叫来!”   丫环忙不迭应下,连慧娘见劝不动连氏,又转身扑到孟六娘床前,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哭着道:“表嫂,都是我不好,与婆子们闲聊时提了一嘴换子药之事。   姑母又求孙心切,被钱财迷了眼的婆子骗了去,才下了这么一个昏招。   表嫂,我对不起你,如今你不能生养,都是我的错!”   孟六娘慢慢往床背上靠了靠,恍然大悟般,嘴角露出丝讥诮。   她又不是傻子,什么叫闲聊时提了一嘴,要说府里最了解连氏之人,非连慧娘莫属。   她眼神冰冷,嘲讽的道:“哦,那你要怎么弥补你的错误呢”   连慧娘哭得不能自己,她不做声站起来,恭敬的曲膝施礼,飞快的回转身,大声道:“我知道你恨我,我亦不怪你,就一命还一命吧。”   虞崇急匆匆进屋,听到连慧娘的哭喊,然后屋子的墙似乎晃了晃,连氏的尖叫声响彻屋顶,“慧娘,你不要死啊慧娘,这哪能怪你?”   他神色大变忙冲进屋,连慧娘软软靠在墙壁上,额角鲜血糊满了脸,连氏正抱着她大哭。   崔氏与孟夷光,神情淡漠站在一旁,丫环婆子们也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住,缩手缩脚不敢上前。   他大吼一声,“你们是死人吗?快去搭把手将她扶出去,请大夫前来诊治!”   丫环婆子忙上前,连氏见连慧娘血流不止,指着屋角的贵妃榻道:“别动她,就放在这上面。”   孟六娘冷哼一声,拔高声音道:“把那榻给我扔出去!”   崔嬷嬷沉着脸,上前抬起塌脚,丫环见状也忙上去将另外一脚抬起来,几人抬着贵妃榻走了出去,扶着连慧娘的丫环见塌被抬了出去,忙扶着她跟上前,她额角的血流在地上拖了一道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   连氏气得眼前一黑,再也忍不住,指着孟六娘大骂:“黑了心肝的东西,对自家亲戚见死不救,亏得她叫你一声表嫂,自己金贵不能生养,倒把气撒在了不相干的人身上。   你看到她死在你跟前才满意是不是?她都给你磕头了你还不放过她,你是不是成心要逼死她?”   虞崇脸色黑沉如锅底,上前抓住连氏的胳膊往外拖,沉声道:“阿娘,够了不要再说了!”   连氏又气又怒,这些时日聚集的滔天怒火瞬时全部爆发,她拼着全力挣脱开虞崇,指着他的脸大骂道:“你也是个不孝的东西,有了媳妇就忘了老娘,媳妇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娶的哪是媳妇,你娶的是个祖宗!   就她孟家了不起,不许男人纳妾,生不出儿子来也不许人纳妾,你今天就给我一句准话,她既然不能再生,你是不是还是要守着她一个?”   虞崇心力交瘁,年前政务繁忙,后宅又闹得不可开交,他疲惫的闭了闭眼,静静道:“阿娘,我不会纳妾,我已有了阿蛮,养好他已足矣,你不是也只生了我一个么?”   连氏恨得脸色瞬间扭曲,抬起手用力一巴掌挥到虞崇脸上,凄厉的道:“混账东西,你为了讨好你的高门媳妇,就这样来戳你亲娘的心?   我为何不能生养,当年家里一贫如洗,生了你第二天就要下地干活,换些白米来熬米汤喂养你,月子没坐好伤了身子再难有孕。   你阿爹去得早,我累死累活供你读书,累得吐血也不敢停下来,生怕付不起先生的束脩,耽误了你的前程。   现在你有了出息,我心想总算对得起虞家列祖列宗,可我错了啊,我死了你一把火把我烧了,别葬在虞家祖坟里,我没脸啊,他爹啊,我没脸去见你啊!”   虞崇神情恍惚,听着连氏撕心裂肺的痛哭,任由她晃动着自己,像是尊石相般一动不动。   他不明白连氏的痛哭,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日子明明越过越好,家宅却永无宁日,总是争吵不休。   孟六娘面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缓缓闭上眼睛,仿佛视若未闻。   崔氏脸色阴沉,她万万没有想到,连氏竟然这般愚蠢又愚昧,她大声道:“来人,将老夫人抬回她院子里去,阿崇你也去,跟你阿娘好好说个清楚明白。   说不明白你也要拦着她,别成天到小六院子里来,要是你拦不住,我就把她接回去,她小产在床上,就没一天清净日子,这不是成心不让她好过么!”   崔嬷嬷气得双眼通红,忙上前俯身下去,手紧紧钳住连氏的胳膊,咬牙切齿的道:“老夫人,回你院子里哭去,要是在这里哭病倒了,我们六娘可担不起不敬婆婆的罪责。”   丫环上来帮着崔嬷嬷,用力将连氏拖了出去,虞崇双眼一片死寂,俯身叉手施礼,转身往外走,孟六娘却叫住了他。   “阿崇,你坐下来,我们聊聊。”她看着崔氏与孟夷光,目露祈求,“阿娘,你与九妹妹回去吧,把阿蛮也一并带回去,府里乱,我怕照看不周有什么闪失。”   孟夷光瞧着孟六娘脸色平静,心里叹息,轻声道:“六姐姐,我离京之前,老神仙与祖母曾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要让我把话带给你。   孟家女儿不是嫁到别人家,就成了夫家的人,她们始终姓孟。   我先与阿娘带阿蛮回去,不管你做如何决定,我们都会支持你。”   孟六娘笑着点点头,崔氏万般不舍看了她一眼,才与孟夷光带着阿蛮先行离开。   虞崇浑身落寞,坐在床前的杌子上,握住孟六娘的手,喉结涌动,半晌之后方低低说道:“对不住。”   孟六娘轻笑,“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你一直很好,只是啊,阿崇,夫妻之间不是两人恩恩爱爱就可以,这些年来,我也累了。”   她停顿片刻,却无比坚定的道:“阿崇,我们合离吧。”   虞崇浑身一震,心里的痛意攀爬蔓延,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如受伤的小兽般低吼,“不,我不要合离,我们说过要一生一世共白首,六娘,你怎么能反悔,你都忘了你的誓言了么?”   孟六娘又笑,笑着笑着却泪流满面,“阿崇,我没有忘记,只是这一切太难了。我不能生,你阿娘定要逼着你纳妾。   哦,对了,还有连慧娘,我想着她是心气高的女子,以前你阿娘不是没有想过将你们凑做堆,让你纳了她做妾,可她先哭着拒绝了,又来我面前表衷心,说是死都不做妾。   她大致想着做你的正妻吧,她以为她做得天衣无缝,可只要仔细想一想,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啊。   我不愿意跟她计较,只是觉着她不值得我动手,太脏。这一切源头不在于她,是你阿娘一直想着要儿孙满堂。”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的沉闷全部吐出,“你不能对不起你阿娘,你也不愿意对不起我,自古万事两难全,再这般下去,我们就算是有再多的感情,也会被磋磨殆尽。阿崇,你也累了,就放我们彼此一条生路,各自安生度日吧。”   虞崇怔怔望着孟六娘,伏在她身前,肩膀抽动无声痛哭。   连慧娘的院子里,清幽静谧,虞崇第一次走到这里,见着崭新的红瓦绿墙,仿若记起了连氏对他说过,快要过年,这里虽然是衙门的宅子,可也要图个喜气,后宅应全部粉刷一新。   当时孟六娘说,粉刷的味道太重,明年他说不准会升上一升,去大一些的州府任职,修葺这里倒浪费银子不划算。   连氏当场拉下了脸,说不过是几个大钱,他又不是出不起,没得让人看了笑话去。孟六娘不愿意与她争吵,只得招来匠人将后宅全部粉刷一新,她脸上才又重新见了些笑意。   虞崇胸腔起伏,只想大笑一场,他真是出不起。   节礼年礼官员之间走动,这些都需要大笔的花销,他的那点俸禄,拿出去打点都不够。   虽然也有下面的孝敬,可有些能收有些不能收,一不小心行将踏错,就算是孟家能保他,他也不愿意做出对不起自己本心之事。   “表哥。”连慧娘额头缠着布巾,吃了药之后正靠在床上歇息,听到丫环的请安声,忙睁开眼,挣扎着要起来行礼。   虞崇面无表情看着她,语气不高不低,平平的道:?轻?吻?最?萌? 羽?恋?整?理?“跟你说闲话的,是厨房的李婆子,她的女儿在阿娘身边当差。李婆子嘴碎,你经常会去厨房跟她说话,都是她说你听,你偶尔会说几句。   换子药之事经李婆子女儿的嘴,传到了阿娘耳朵里,阿娘让她女儿去买了药,又将药交给了李婆子,放到六娘的补品里。   那天你去过厨房,突然惊叫说看到了老鼠,李婆子怕脏了饭食,惹来六娘责罚,忙去追赶老鼠,找了半晌也没有找到才作罢。   你趁机在六娘补品里加了一味药,与原本的药性相克,六娘才会中毒。”   连慧娘原本的冷静不见踪影,她神色几经变幻,轻声道:“我来府里时,不过是想求得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从来不敢痴心妄想。   姑母说让你给我做妾,我拒绝了,又去求表嫂,你猜她如何?她高高在上,怜悯至极的看着我,像是看着一只蝼蚁。   她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好出身,就将人看得如此低贱,打赏,哈哈哈,好一个打赏。”   她眼神疯狂,大笑道:“我也是请白人家的女子,不是府里的下人,更不曾卖身给她为奴为婢。她随手打赏我一些不用的钗环,就拿我当绣娘用,姑母的衣衫鞋袜全部由我绣,我年纪轻轻,眼睛都快熬瞎了。   府里的下人因为她是主母,都奉承着她,凭什么呢?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你做正妻呢?要是我做了你的妻子,她成了个弃妇,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么?我不想让她死,只想让她生不如死!”   虞崇眼神冰冷,只淡淡吐出两个字:“疯子。”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了出去,强壮有力的婆子走进来,连慧娘瞳孔猛缩,拼劲全力往后退,挥舞着手尖叫道:“你们要做什么?呜.....咳咳咳......”   虞崇停住脚,听到屋子里没了动静,才复又大步向前,去到连氏院子。   连氏额上裹着布巾,正躺在床上呻\吟,一会哭一会骂,见到虞崇进来,目赤欲裂指着他吼道:“滚出去,没良心的东西,你是想来气死我么”   虞崇目不斜视走到她床前,挥退屋内的丫环婆子,看着她平静的道:“我每月俸禄加上添给,不过区区二百两出头,这还是做了知州的俸禄。   以前做县官之时,俸禄更不值得一提,前朝穷,官员的俸禄还经常被克扣不能按时发放。   你见到六娘穿了缂丝衣衫,你说这个料子好,以后你也穿这个料子,一两缂丝一两金,用金子堆起来的料子当然好。六娘也从未说什么,她嫁妆丰厚,又不是穿不起。   跟我同年的进士,还有多少在苦寒之地熬资历,我却步步飞升,做到了一州之首。你真以为我有经天纬地之才么?全大梁上下,比我厉害的有识之士比天上的星子还要多。   六娘从不藏私,拿嫁妆银子补贴我去上峰处打点,一年四季的节礼,全部是她拿出的银子。孟家更是在背后全力支持我,孟家百年清贵之家,你真以为以前孟家人不出仕,就没落了么?   如今孟老太爷身居丞相之职,你却还是看不起,觉着我以后能比他还厉害。哈哈哈哈,阿娘,多谢你能这么看得起你儿子。”   连氏怔怔看着他,心里涌上莫名的恐慌,嘴唇蠕动,却半晌都发不出声音。   “你是我阿娘,我怎么能不孝顺你,我写了放妻书给六娘,以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个官我也当不下去了,我们回去老家,种上几亩地,收些粮食总能有口嚼用,像是以前你养我那样,全心全力奉孝跟前。”   连氏喉咙像是破了漏风一般,呼呼作响,双眼瞪得滚圆,难以置信的看着虞崇,颤抖着手指指点着他,“你.....你......”   虞崇转身往外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哦,还有,阿蛮我让六娘也一并带走了,六娘答应我不会给他改姓,他终是姓虞,以后下去见到列祖列宗,也不至于说断了后没脸见他们。”   连氏捂着胸口,尖声痛苦嚎叫,一口气上不来,眼一黑晕了过去。 第46章 回京   阳春三月, 春风扑面。   船稳稳行驶在河面上,已远远能瞧见前面码头的踪影。   阿蛮坐久了船,由最初的新奇变成了无聊,每天都会哭闹几次, 吵着要下去玩, 万幸他身子好, 又有裴临川在,一路上没有生病, 平平安安到了京城。   孟六娘将他抱在怀里, 哄着他道:“马上就可以下船啦,待回到外祖母家里,让十舅舅带着你去玩好不好?”   “好。”阿蛮听孟六娘说过了无数次的十舅舅,心里早就好气不已, 又瞬间打起了精神, 从她身上滑下来, 去玩自己的小木马。   孟六娘松了口气,自从她从府衙搬出去后,开始时他换了住处还新奇着, 没有问起虞崇与连氏, 过了几天之后, 一直没有见到他们,每天都会问上好几次。   孟六娘神情有刹那的恍惚,他们上船时,曾在码头见到虞崇熟悉的身影,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不过她确定那是他。   两人只能说是情深缘浅吧。   孟夷光走进来,见到阿蛮又活蹦乱跳一刻不停, 笑着道:“阿蛮这精力真是好,当初阿爹一上船就晕了个天昏地暗,他倒一点事都没有。”   孟季年没有回京城,直接从庐州回了青州,这时估摸着已经出发去了北疆。   孟六娘盯着丫环婆子收拾包裹,笑着招呼她道:“阿娘呢?你们的东西可都有归置齐全?”   “阿娘早就收好了,迫不及待等着下船,说是怕小十久等了又要哭鼻子。”   孟夷光说完,孟六娘也忍不住笑,与孟季年分开时,他哭得一塌糊涂,崔氏却只是眼眶微红,这一路上也没有听她念叨孟季年,倒是一直念着孟十郎。   孟六娘见这出落得越发明艳的妹妹,心里百感交集。   孟家两姐妹都合离归家,她们真是有幸生在了孟家,多少家族为了脸面与利益,就算女儿嫁出去过得再不好,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哪能想和离就和离。   孟六娘又操心起妹妹,这一路上裴临川可是天天腻着她不放,在外面还好,可回到京城之后,她们又当如何相处?   她忧心的道:“小九,回到京城后,皇上他会不会为难你们?”   孟夷光笑着道:“有国师在呢,外面的事且由他去挡着。”   京城最近很是热闹,只怕皇帝也焦头烂额,没有闲心来管她与国师之事。   春闺还有大半个月,贡院起火,房屋被烧掉了一大半。   除了皇帝傻眼,早早赶到京城的考生也全体傻眼,这可是大梁的首次春闱,却遇到了这样不吉利之事。   士子中隐隐有了传言,是皇帝德行不修,引起了上天震怒,甚至有不怕死的御史,上书要皇帝下罪己诏,承认是因为他的错误,才天将大火,烧了代表着文气的贡院。   皇帝震怒,将御史恨得牙痒痒,却又不能杀了他,还得强笑着安抚。   他将负责此次春闱的太子与赵王一同叫了来,先骂了个狗血淋头,再下令彻查此事,最后却没有得出个所以然。   太子被指派去协助赵王,他虽然在皇帝面前不敢抬头,在几个相爷面前也恭恭敬敬,对赵王这个弟弟却打心底的讨厌与看不起。   从小到大皇后都对他说,赵王不过是个庶子,他是嫡长,嫡庶有别,在草原上的部落里,好多庶出的儿子跟奴隶没什么区别。   赵王在几个兄弟中,读书上最有天分,当时太子却不以为然,皇帝登基后,他才开始察觉到,现在兄弟之间已不像以前,争的不是几间房几亩地,争的是大梁的天下。   对于皇家来说,嫡庶并没有那么大的区别。   后来皇上要立太子之时,他还成日担忧,皇上会不会立赵王为太子,皇后却悄悄告诉他,让他且放宽心,太子之位只能是他。   她曾经偷偷听到过,皇帝在立太子之前,去问过先生,先生说依着天命,当立嫡长。   太子听说是先生所言,顿时放了心,皇上从不会驳斥先生的主意。   皇上册封太子的诏书下来,太子果然入主东宫,从那以后,更未将赵王放在了眼里,自己是天定之选,他就算再才学过人,以后还是照样得对自己三跪九拜。   皇上让太子帮着赵王协理春闱,王相曾细细叮嘱了他无数次,切莫去结交文人,更不要去参加那些文会,只管放手让赵王出头。   太子一直听王相的话,自己连完整的策论都写不出来,也知趣不前去丢脸,从不参加那些诗会文会。   赵王却经常与各地来的考生们,相邀着今日这里斗文,明日那里作诗,渐渐的,赵王在士子文人中的呼声越来越高。   太子暗自生闷气,脑子里百年难遇的灵机一动,贡院年久失修,京城又春寒料峭,考生们要在里面关上九天,小小的号房四处透风,以前常常有考生考到一半时,身子受不住被抬了出来。   要是他将贡院修葺一翻,让考生们不再风吹雨淋,岂不是一桩大功德,就算赵王写再多的文章,吟再多的诗也比不上。   太子此人优柔寡断,也不敢自作主张,先是与王相商议过,王相倒很欣慰,连连夸赞他,总算是脑子开了窍,能主动找一些事做。   王相与太子递了折子上去,皇帝也君心大悦,大笔一挥准了此事,下令户部挤出银子来,先紧着修葺贡院的银两。   户部还拖欠着北疆的粮草,魏王派来的人天天守在户部,户部尚书被烦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却仍然一毛不拔,魏王连根草都没有要到。   皇帝亲自下令,户部尚书当然不敢不从,太子呈上条子要多少银子,他眼都不眨如数足银支出。   孟伯年管着发放银子的差使,每次太子的人前来领银子时,都会又客气又热情,亲自迎出门去,又亲自将人送出门,还高声夸赞太子此次做了大好事,真正念着读书人,是为大梁积德积福。   孟伯年嗓门大,每次太子的人一来,整个户部衙门都能听见,魏王的人守在户部,简直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将户部尚书的胡子都扒光。   他不敢明目张胆的骂,拐着弯在户部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差点没将户部尚书的祖宗八代都拉出来骂一遍。   赵王见机不对,与长史师爷们关起门来一商量,也不再去吟诗作对了,去自己的母妃张贤妃面前哭了一场。   张贤妃生得娇媚动人娇小玲珑,一管嗓音犹如莺啼,虽然已是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   皇帝就算是后宫又进了无数的新鲜美人,却仍时不时去她宫里过夜。   张贤妃又在皇帝面前嘤嘤啼哭,又极尽温存小意,皇帝离开时神清气爽,次日将赵王传来,先是训斥他不务正业,又责令他去帮着太子修葺贡院。   赵王心眼极小,心里埋怨皇帝偏心,自己明明才情过人,哪里比不上太子那个草包,自己在礼部当差当得好好的,却偏偏指了他来帮扶自己。   我呸,我需要他来帮我么?他不学无术肚子里没有几滴墨水,不敢去文会上露馅,却寻了修葺贡院的事来博得贤名。   贡院几百年来就是那样破破烂烂,哪里用得着修?草包不过是为了捞银子,谁没听见户部里的热闹,他的人天天上门去领银子,什么为了读书人着想,你骗鬼呢!   赵王心里憋着气领了差使,也派了自己的人去修葺贡院,拿着条子去户部领银子,户部尚书也不厚此薄彼,痛快的付了银子,魏王的人在户部骂得也更为厉害了。   太子见机不对,又急忙去王相跟前讨主意,王相却老神在在,让他不用理会赵王,只管埋头做自己的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赵王这是有样学样,抢着要与他争功劳。   一个是君,一个是臣,自古臣与君争功的,哪有几个有好下场?   太子放心回了东宫,将徐侯爷召来,让他多费些心思,务必要将贡院修得完美无缺。   徐侯爷作为太子的亲舅舅,当仁不让领到了这个肥差,王相也没有阻拦,不过是修几间木房子,徐侯爷也是行军打过仗之人,能惹出什么大祸来?   这次王相却错得离谱,成大事者可以不拘小节,他习惯了掌控大局,却忽略了那些细枝末节。   徐侯爷将此事交给了他小妾的舅舅贾员外,在瀛州被国师揍过之后,贾员外一家就吓破了胆,觉着瀛州天高皇帝远,远水救不了近火,还是在自己外甥女身边比较放心,当即连夜举家来到了京城投靠她。   在贡院监工的,便是先前被揍的胖少年,他贴身大丫鬟的哥哥跟着妹妹水涨船高,当了个小首领,在现场吆五喝六很是神气。   大丫鬟的哥哥嗜酒如命,每日都躲在一旁喝酒烤火,哪里真正是做事之人?他倒找到了个同好,赵王手下的人也有一个爱酒,两人以酒会友,忘记了互为敌对阵营,成日聚在一起喝得痛快至极。   这天两人又照常聚在一起喝酒取暖,喝多之后沉沉睡了过去,不知是谁动了一下,酒坛倾倒,砸翻了炭盆,火苗一下腾起来。   两人从睡梦中被惊醒,手忙脚乱要灭火,却不小心碰翻了油漆桶,霎时火舌蔓延,噼里啪啦熊熊燃烧,闻讯赶来的火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保住了一半贡院。   皇帝又气又急,王相也头大如斗,苏相作壁上观,老神仙倒是没有将自己摘出去,算了算离春闱还有一些时日,果断让工部领头,寻来城里修葺房屋的老练匠人,赶着将贡院的号房修了出来。   此次事情之后,赵王与太子的积怨更深,魏王更是满腹怨气,皇帝将一切都瞧在眼里,既感激老神仙能及时出手,又气自己的儿子们不争气,想重罚太子与赵王,却又被老神仙劝住了。   老神仙道:“太子是储君,如若被责罚,京城聪明人太多,只怕是会惹来更多的异心人作祟,引起朝廷动荡。”   皇帝因着先生之言,认定了太子之位,可架不住那些见风使舵之人趁机作乱。   他虽然说要责罚两人,却还是不舍真正责罚太子,此次也是为了试探老神仙,见他在关键时刻又能稳住大局,又没有因与徐侯爷家的私怨,趁机对太子落井下石,心中不免又对他亲近了许多。   只是赵王却没有先生的批命,被皇帝责罚在家闭门思过,要不是张贤妃的婉转娇啼,他连礼部的差使都保不住。   赵王关在自己的王府里,除了恨太子之外,一并将皇帝也恨上了。   都是亲生的儿子,凭什么他却偏心至此,什么嫡长不嫡长,史书上嫡长登上大位的又有几人?立储不是当立贤么?   孟夷光接到老神仙的信,仔仔细细看完后,心又放下了一层。   朝局,终是隐隐已乱象丛生。   船到了码头靠岸,裴临川紧跟在孟夷光身后下了船,他依依不舍的道:“我也想跟着你去孟府。”   孟夷光听他抱怨了一路,按耐住性子安慰道:“你跟我一同下船,不知多少人瞧在眼里,只怕是很快就传到了皇帝跟前,在惹出事端来。”   裴临川看向岸边,静静的道:“已经传到皇帝跟前了。”   孟夷光心里一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岸上孟七郎领着随从,喜笑颜开对着他们拼命挥手,孟十郎更像是秋后的蚂蚱般,在岸边欢快的蹦来蹦去。   他们身后,皇帝身前的近身内侍身着常服,后面跟着两个小黄门,隐身在人群中,正对他们翘首以盼。 第47章 她与江山一样重要   起居殿内。   皇上斜倚在软塌上, 面色阴沉看着裴临川,半晌后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就那么放不下?”   裴临川抬眼看去,不过短短几月未见,皇上好似苍老憔悴了许多, 脸上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败之气。   他微蹙眉头, 上前两步弯腰伸手搭在皇上的脉搏上, 片刻后淡淡的道:“你还不会死。”   皇上愣了楞,心情复杂至极, 又欣慰又心酸又生气, 这个兔崽子虽然不听话,说出来的话一如既往的噎死人,可他还是没有变。   甫一见面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身体好坏, 嘴里再说出来的话, 虽然还是带着怒意, 却软和了许多。   “你不要命了吗?上次不是先生,你早死了十万八千次,她究竟有什么好, 值得你千里迢迢巴巴的追上去?   你究竟图她什么?不过是一个爱银子的俗气小娘子, 图她长得好看?你要多好看的我都给你寻来, 赐给你一院子,环肥燕瘦什么样的都有!”   裴临川慢条斯理理坐在皇上对面的圈椅里,又自顾自提壶冲了杯茶,吃了一口扔到一旁,嫌弃的撇了撇嘴。   他静静的道:“大梁江山对你有多重要,她就对我就有多重要。”   皇上浑身一震,脸色难看至极, 眼里火光噼里啪啦燃烧,咬牙切齿的道:“混账,居然拿一个女人跟大梁江山比,你的出息呢!”   裴临川神情困惑,思索片刻仍然不解,问道:“为何江山会比女人重要?”   皇上愣了下,冷哼一声道:“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大梁江山可是独一无二!”   “哦。”裴临川想到皇上后宫嫔妃无数,敷衍至极随意点了点头,“我又不跟你抢大梁江山。”   皇上被噎得一口气快上不来,他只觉得胸闷气短,吼道:“你这是在打我的脸!我前脚赐你们合离,你后脚就巴巴跟了上去,君无戏言,你让我情何以堪,说话跟放屁似的,我算哪门子的君!”   裴临川嘴角上翘,听到皇上被气得骂脏话,心中竟然莫名觉得畅快,他不疾不徐的道:“你先前赐婚,后又赐我们合离,本来就是出尔反尔,就是跟放屁一样啊。”   “砰。”   杯子碎裂瓷片飞溅,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宫殿内显得尤为引人注目。   守在殿外的小黄门听见殿内动静,吓得身子缩成一团,生怕引起皇上的主意,一个不满被拉下去砍了头。   皇上最近脾气暴躁,以前宫人当差时不小心犯了错,最多训斥一顿或被拉下去打几板子,这些时日却再也没有如以前般幸运,连着砍了好几个人的头。   李全袖着手站在殿前,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仿佛没有听到殿内皇上的咆哮。   自打八岁进宫,如今在这宫里已经三十年整,历经数代帝王登基陨落。史书上曾说,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可要他说,是铁打的小黄门流水的皇帝。   他见过各式各样的皇上,现今龙椅上的那位,不算是最差劲,可绝算不上最好,要不是里面那位祖宗一样的人,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哪轮得到他坐。   可现今,李全掀起耷拉的眼皮,望着头顶逼仄的天空,春日晴好,四方宫殿内头顶上的那片蓝天,与其他处也并无不同。   他神情惆怅,正乾殿算是皇宫最最好的宫殿,这里能见到的天也要广阔一些。   要是太子登基,唉,那时他再想着法子出宫吧,身边也积攒了不少银子,买一座宅子雇几个知情知趣的丫环伺候着,也不愁后半生没了着落。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砍你的头,小兔崽子,越来越没有上下尊卑,我是不是以前待你太好,让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以下犯上!”   皇上气得脸色铁青,在殿内叉着腰转来转去骂得唾沫横飞,“一个个的都不省心,逼急了我通通将你们拉下去砍了!”   裴临川侧着头,神情带着微微的得意,插嘴道:“先生老了。”   皇上像是被捏住脖子的鸭子,张大嘴双眼瞪得滚圆,到嘴边的怒骂,又硬生生的被塞了回去,神色黯淡下来,双肩塌下嘴唇蠕动半晌,只余一声长叹。   先生老了,他这么多年来费尽心思,也就寻得裴临川这么一个学生,可大梁还要千秋万代。   自己就算是九五至尊,真不能这么随意砍了裴临川。   良久之后,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背转身,落寞的道:“你出去吧。”   裴临川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我的铺子田庄银子呢?”   皇上眼前一黑,被他气得快昏倒,沉着脸一声怒吼:“李全!”   李全灵活无比的闪身进殿,恭敬垂头施礼听命。   “把他的匣子还给他,再给他一万两银票!”   “是。”李全心里颇为遗憾,原本以为这个祖宗忘了这茬子事,田庄铺子能落到自己的手里,没曾想他不但记得,一进宫就伸手讨要回去。   裴临川也不在意皇上的脸色,步伐轻快随着李全往殿外走,到殿门边时又回过头,神情愉快的道:“瀛州春日将会有流民作乱。”   皇上脸色大变,直起身子忙追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   裴临川毫不客气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具体细节,你不可以派天使去查吗?”   皇上又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裴临川抬腿迈出宫殿门槛,声音不轻不重嘀咕道:“给这么几个大钱,想知道的还恁多,真是狮子大开口。”   ............   孟夷光与家人见完礼用过晚饭,老神仙将她叫到了书房,坐在案几边亲手慢条斯理的煮着茶,意味深长笑着道:“这一路你们历经千辛万苦,总算从崔老儿手上拿了些好东西回来。”   茶叶罐里,是崔老太爷带给老神仙的小君眉,他随意之极抓了些出来,凑在鼻尖闻了闻,笑呵呵的放在了壶中,“银子的味道,不错不错。”   孟夷光抿嘴笑,将紧紧搂着的匣子递过去,压低声音道:“你闻闻这是什么味道?”   老神仙抬眉,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颗崔老太爷的私印,他拿着印章在手心抛了抛,哈哈大笑道:“这是金子的味道。”   离开青州时,崔老太爷将这枚私印交给了孟夷光,让她带给老神仙,这一路她都提心吊胆,生怕弄丢了。   大梁最大的钱庄总店在京城,崔老太爷占了两股,凭着私印章可以前去调银两。   “外祖父说,全权相托付,无怨无悔。”   老神仙抚着胡须,嘴角下撇,心不甘情不愿的道:“崔老儿虽然在女人的事上头脑发昏,做买卖的眼光绝对一等一的好,老子不得不佩服。”   他站起身,也捧了个匣子过来,交给孟夷光道:“这些是去年木炭添给赚来的银子,你说你,平时看着脑子灵光,这事做得简直蠢得透不过气。   小七是什么德性,你难道还不清楚?你居然敢把你的铺子交给他,那鬼东西雁过拔毛,拔来的去做正经事也成,可他买了一屋子的磨喝乐,气得你七嫂差点要跟他合离。”   孟夷光神情讪讪,她认为男人有自己的爱好是再也正常不过之事,孟七郎又不是拿去吃喝嫖赌。不过既然七嫂不乐意,她还是不去添乱了,省得夫妻二人吵架。   她数了数匣子里的银票,居然有近五千两,不过只是供了一小部分的添给,就有这么大的入息。   孟夷光想到户部的窘境,合上匣子问道:“魏王的人还在户部见天的骂?”   老神仙提壶倒茶,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皇上彻查贡院起火之事,查来查去查到了银两之上,见到那些人提交上去的条子,一个贡院,竟然用了整整五万多两的银子。   我压着工部,连日开工,也只用了不到一千两。皇上又气了一场,勒令赵王与太子将五万两还给户部,户部有了银子,转手就将银子拨给了魏王。”   孟夷光惊讶的瞪大眼,虽说这般处置看起来公平,可赵王定会不服,魏王也不会买账。   赵王在修葺贡院之事中参进去一脚时,太子已经修了大半,他去户部领的银子,也不及太子的五分之一。   让赵王与太子赔出一样多的银两,就算太子是储君,可现在他还没有坐上那个大位呢,这不是在给他树敌么?   老神仙惬意的喝着茶,笑道:“太子哪里来的银子?徐侯爷就是他的钱袋子,可他家小妾庶子庶女一大堆,婚姻嫁娶花销惊人。   层层下去赚到手的银子,早就花得七七八八,要拿出来岂不是在他身上割肉?徐侯爷进宫去皇后跟前哭一场,皇后去太子跟前哭一场,王相这些时日的脸色哟,唉,见到地上的土坷垃,都恨不得它立即变成金锭。   他身在高位,估摸着看出了东宫太穷,去皇上跟前求了情,皇上又拨给了东宫两个庄子。”   孟夷光失笑,王相这是又给太子拉了一笔大仇恨,她心思转得飞快,朱雀大街与马行街上,一长串都是徐侯爷与李国公家的铺子。   她沉吟片刻道:“明日我去街头转转,瞧瞧徐侯爷家与李国公家的铺子,看有没有什么可乘之机。   赵王这次定不会善罢甘休,估摸着张贤妃又会去找皇上,补上赵王的缺。”   老神仙凑上前低声道:“你要将他们两家的铺子都吃进去?”   孟夷光笑着摇头,“我还怕噎着呢,哪吃得下。”   老神仙坐直身子,斜着她道:“你跟我还打马虎眼。”   “真没有,只是心里还没有谱,得亲眼瞧了才能明白。”孟夷光停顿片刻,轻笑道:“不能让张贤妃哭得那么容易,趁着现在春闱风波已过,大梁又添了一批栋梁之才,皇上劳苦功高,该进新人以慰君心。”   老神仙怔楞片刻,抚掌大笑道:“妙极妙极,总得百花齐放才热闹。”   他连着痛饮了两杯茶,豪情万丈的道:“我倒要看看,是天命厉害,还是人性厉害。”   孟夷光前世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事,只要有关人性的,几乎从来没让人失望过,就算世事变迁,可人总还是人。   她不担心与先生的赌注,就算是输,也得先尽人事,最后再看结果。   春闱后那些新晋进士,还留在京城等着派官,孟夷光想起虞崇,说道:“庐州知州空缺,王相肯定会趁机安插太子一系的官员。   到时我们出面去争一争,庐州不能落入太子之手,苏相现在不是中立么,这个位置最好落在他手上去。”   “苏老儿倒白白捡了个便宜。”老神仙很是郁闷,想到孟六娘,又忍不住骂道:“一个好媳妇,三代好儿孙,连氏那老婆子恁地可恶,唉,看在虞崇的份上,也不能一刀砍了她。”   杀了连氏再也简单不过,可念着还有阿蛮在,他人虽小却机灵,连氏将他看得比眼珠子还要重,要是她没了,被他长大后得知,这就是结了死仇。   孟夷光笑道:“反正六姐姐已经合离,虞崇也将阿蛮交给了她,算是有良心有担当,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只要六姐姐以后过得顺心如意就好。”   “那你呢?你可过得顺心?这一路到青州,你阿爹太没有出息,没有帮上什么忙,反而还要你们为他操心。不是看在他现在总算开了窍的份上,我定要好好揍他一顿。”   孟季年的信与孟夷光前后脚到京城,崔敬也与商队随行,不用太担心他路上会吃亏,估计很快就将抵达北疆。   孟夷光捂住嘴咯咯笑,“我很好呀,不是有你在么,天塌下来有你顶着呢。”   老神仙白了她一眼,又笑眯眯的道:“你就不担心那只乳燕?说不定皇上一怒,会先砍了他的头,再来要你的命。”   孟夷光哭笑不得,老神仙也真是,尽乱取绰号,裴临川是乳燕,那自己是什么,树林?   他老奸巨猾,哪能看不出,皇上要是想杀了裴临川,岂会只派几个小黄门前去等候传旨意,依着他的性情,只怕会重兵将他们团团围起来射杀作数。   再说裴临川算无遗策,会不知道自己有危险,还能气定神闲的进宫。   老仆轻轻敲了敲门,手上捧着个匣子走上前,躬身道:“这是国师差人送进来,说是给九娘的。”   老神仙笑而不语,孟夷光尴尬的笑了笑,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整齐的银票,还有熟悉的田庄铺子契书。   兜兜转转一圈,这些又回到了她手上。 第48章 布网   贾胖子最近过得非常不顺。   准确的说, 是在瀛州被人揍过一顿,呼风唤雨的日子就不复存在。   他跟着贾员外到了京城后,京城繁华,瓦子里十二时辰都不打烊, 很是花天酒地了一段时日, 却好景不长, 因贡院被烧毁之事,被打得屁股开花, 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能下地。   为了去晦气, 也着实惦记着万花楼里的行首桃娘子,只要想到她那柔软的腰肢,就浑身像是虫蚁爬过,从头顶痒到脚底。   他痒得实在受不住, 迫不及待赶到了万花楼。   楼里的妈妈却告诉她, 桃娘子被外地来的行商, 花了大价钱包了去,最近都没有功夫见外客。   要是在以前,贾胖子一定会暴起, 将万花楼砸得稀巴烂, 可他摸了摸还隐隐作痛的屁股, 几乎快咬碎了后槽牙,才将冲天怒地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王相下了死令,要太子约束下人,尤其是徐侯爷府里乱七八糟的真假亲戚,徐侯爷也下了死令,他们谁敢在外面惹事,一律抓去庄子里养猪。   贾胖子憋着气来到楼上的雅间, 点了几个腰肢比桃娘子略微硬上几分的花娘,就着她们的小手吃了几杯酒,肚子里也吃饱了胭脂,心里的气才勉强淡下来几分。   花娘们莺歌燕语,也没阻挡住隔壁雅间里汉子的大嗓门:“钱贵,我说你哭丧着脸给谁看呢,桃娘子去陪他吃几杯酒,让他快活快活!”   桃娘子?贾胖子的耳朵霎时伸得老长,肚子里的怨气又一点点在抬头。   钱贵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楚,大嗓门长长叹了口气,“唉,本以为京城富贵之地,这一船海货肯定好出手,我们这些没有门路的,难呐。”   海货?马行街上的海外奇珍铺子,一年的收入抵得上侯爷府里所有铺子的收入。最近徐侯爷不止一次发愁银子的事,侯爷府花费不菲,东宫太子也需要银子,可现今不比打江山时,能明目张胆去抢。   贾胖子手抬了抬,让花娘们噤声,自己颠颠跑到墙壁边,将耳朵贴上去想听得更仔细些,可隔壁除了丝竹管弦,就只剩下娇笑吆喝的声音。   听了半晌,贾胖子小心思一转,出门转身大摇大摆径直推门而入。   京郊庄子里。   孟夷光的正院与耳房相连的东厢房,被她打通连起来做了书房,紧靠墙壁摆着高高长长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书籍,屋中间放了张巨大的红木案桌,几把酸枝木圈椅,既大气又宽敞。   老胡坐在圈椅里,恭敬的道:“贾胖子已经上了勾,不过钱贵他们那边还在拿乔,定要让他心痒痒毫无疑虑,将铺子改成专卖海货的,才会放多一些货给他们。”   孟夷光去了几趟马行街与朱雀大街,心里自然有数,徐侯爷要是上了勾,依着他那点做买卖的本事,为了彰显阔气,改的肯定是那家尚算赚银子的布庄。   她盘算了下上次去青州,崔老太爷给她的那些海货,这些东西放出去已足够,笑着道:“辛苦你们了,眼熟的人不要露面,也不要经常联系,得仔细些别露出马脚。”   老胡忙一一应下退了出去,孟夷光盯着案几上的纸条,一幅幅重新拼过,见瞧不出来什么破绽,才长长舒了口气。   这次,定要让徐家太子一系大出血,李国公家也不能站着看干戏,赵王不出来趁机踩上一脚,又怎么对得起他所吃的那些苦头。   裴临川背着手一脸不虞走进来,非常不满的道:“春日快要过去,花都快谢了,我还没能见着你几面。”   孟夷光失笑,将纸条收起来放进匣子里锁好,才站起来迎上去,笑着道:“走吧,我们一起赏花去。阿蛮和小十呢,他们不是跟着你么?”   “他们去了你六姐姐处,我不要他们跟。”裴临川见她终于有功夫陪着自己,哪肯带上那两人在身边。   阿蛮最喜跟在孟十郎身后,孟六娘跟着孟夷光到了庄子住上些时日,这些天孟十郎学堂里旬休,他贪玩也跟了过来。   裴临川有耐心,不会像别的大人那般把他当做小孩子,有问必答,很快成了小尾巴,成日围在其身后打转。   孟夷光笑着跟他往后面园子里走,自从去年住进来以后,这里就一点点重新修葺,到他们回到京城之后,庄子里到了春日,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远处桃花林的花谢了,梨花接上开得正盛,满树繁花,微风拂过,雪白的花片随风飘落,地上像是覆上了一层细雪。   “夏季有桃,秋季有梨,梨过后有枣。”孟夷光终于满足了果林飘向的愿望,看着大片的林子幻想着不同时节的蔬果,眼里露出丰收的满足与喜悦。   裴临川也眼含期待:“桃花酿,秋梨膏,枣糕。只要与你一起吃,就特别的香甜。”   孟夷光斜了他一眼,最近他不知怎么像是开了窍般,嘴里的话像是在蜜里面浸过,吐出来甜得人发齁。   “皇上说你是喜欢银子的俗气小娘子,他有些不对,你不仅仅是喜欢银子,还喜欢果子甚过花,也俗。”   孟夷光暗自翻了个白眼,这人还真不经夸。   “大俗即大雅,你怎样我都喜欢。”   孟夷光望天,反省自己是不是也该雅一些,读诗弹琴?   可转念想到先生悬在她头上的那把刀,又顿时泄了气,俗就俗吧。   两人走到梨花林的亭子里,郑嬷嬷领着丫环婆子上前,在石凳上铺好软垫,从食盒里拿出点心碟子摆在石桌上,挥退丫环,守着红泥小炉煮茶。   孟夷光心里想着事,心不在焉在凳子上坐下,裴临川仔细觑着她的神色,出声问道:“可是有事?”   “先前你说瀛州会有流民叛乱,天使还未递消息进京,要是你算计有误,皇上他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她眉心微蹙,裴临川将进宫之事告知她之后,与老神仙就大致估算过,只怕是瀛州知州太过贪婪,收刮民脂民膏太狠,春天又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百姓没了饭吃,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造反。   瀛州出现民乱,就算是王相想保他,老神仙也不会让他得手,打算将空出来的知州之职,推苏相的人上去。   虞崇辞官归了故里,王相果然对庐州知州虎视眈眈,一直温和低调谨慎的老神仙,却突然一反常态与他相争,你争我夺之下,最后让苏相捡了个大便宜。   苏相不傻,只要老神仙这次有所动作,他自然而然会暗中相帮。   “我不会有错,你不要急。”裴临川递了块樱花煎到她嘴边,“这个不甜不腻,正好。”   孟夷光见他神情笃定,提着的一颗心才微微落了些,偏开头伸手接过樱花煎放回碟子里,笑着道:“我不饿,这个你喜欢吃,特意吩咐厨房给你做的。”   裴临川立即道:“那以后我也不吃了,你喜欢吃什么,就让厨娘做什么,我跟着你吃一样的即可。”   孟夷光只觉得心里又泛起甜意,他什么事都迁就着自己,又聪明敏锐,只要他愿意花心思,许多事都一点即通,成长飞快。   “你多吃些,脸颊圆圆,像是糯米团子般,不要再瘦下去了。”   孟夷光抬手抚上自己的脸,回京之后,在孟府里住了些时日,赵老夫人见她消瘦了一大圈,每天变着花样让厨房做可口的吃食,炖各种补品补汤,很快她就被养得气色红润,先前做的春衫已有些紧绷,又重新让绣娘赶做了合身的出来。   她怒瞪着他道:“不许说我脸圆,我哪里胖了?”   裴临川蓦地长臂一伸,轻轻拧了拧她的脸,嘴角上翘,“肤如凝脂,生气时像是樱花冻。”   “啪。”孟夷光恼怒至极,将那只作乱的手拍了下去。   裴临川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见孟夷光生气,忙慌乱哄着她道:“你不胖,我胖。”   孟夷光更生气了,他加上阿愚阿垄两人,三人一天吃的饭抵得上她十天半个月的量,可他们依旧清瘦如昔。   她蹭一下站起来,往梨花林里走去,裴临川手忙脚乱跟在身后,不住弯腰侧头看着她道:“你真的不胖,我胖,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孟夷光快被他碎碎念烦得半死,推开他的头道:“我不生气,就是想多走动走动。”   裴临川抚着胸口,像是逃过一劫般,低喃道:“不能说她胖,否则她会生气,这个一定要铭记在心。”   孟夷光将他的话一字不漏听在耳里,又憋不住想笑,心里的怨气散得一干二净,放缓脚步慢慢往外走,说道:“我们去找阿蛮他们。”   裴临川虽然万般不情愿,可想着才惹得她不开心,也只能跟着一同前去,还没有到庄子大门,远远就瞧见丫环婆子抱着孟十郎与阿蛮在前,孟六娘跟在身后,一行人急匆匆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孟夷光吃了一惊,忙迎上去,阿蛮与孟十郎被裹在衣衫里,偷偷咧着嘴冲她笑。   孟六娘黑着脸气不打一处来,瞪着那两个还在嬉皮笑脸的人,怒道:“这两个淘气的,一个晃神没看住,接连往池塘的荷叶上跳,说想坐在荷叶上。”   孟夷光扶额,忙道:“快送进去,屋子里先去备好热水,再熬些驱寒的汤。”   裴临川已经上替他们都把了脉,说道:“无妨。”   孟六娘松了口气,拉过孟夷光低声说道:“先前出去遇上了魏王妃,她带着魏王世子从云雾山上下来,小孩子贪玩在马车里坐不住,一行人下车走着回庄子,见到阿蛮他们嬉闹,也凑了过去。   最先跳下去的可是他,淤泥里不巧有块尖石,他的脚被割破了一道长口,流了许多血。”   孟夷光怔楞住,魏王妃极少出门,她母亲早逝,这个时节上云雾山,只怕是给她亡母做法事。   她沉吟片刻后道:“郑嬷嬷,去备一份厚礼,你亲自前去,再将老章带上,他治伤方面是一等一的好。   你跟魏王妃说清楚,就说担心小世子的伤,恰好庄子里有大夫,便带了过去,看她需不需要。”   裴临川不悦的插嘴,“我才是一等一的好。”   孟夷光瞪了他一眼,郑嬷嬷心道也要你肯去看啊,不是孟家人谁敢使唤你这尊大佛。   孟六娘神情担忧,低声问道:“可是又有了麻烦?”   “无妨,说不定还是好事呢。”孟夷光安慰着她,微微笑了起来。   阿蛮与孟十郎洗漱干净,换了干爽衣衫出来,苦着脸坐在案几前喝驱寒汤,才喝了没几口,春鹃进来传话道:“魏王妃差了身边嬷嬷,带着礼品到了庄子。”   孟夷光心里一喜,忙说道:“快去请进来。”   一团和气的嬷嬷上前来,先深深曲膝施礼,双手恭敬奉上礼单,客气的说道:“王妃说,世子贪玩,带着府上两位郎君一同落了水,心里过意不去,一定要送上份礼以表歉意。”   孟六娘笑着与她寒暄了几句,又亲自将她送到门边,才回转身来,看见孟夷光看着礼单,神采飞扬眉眼含笑,戏谑道:“礼单上可是有值钱的宝贝?”   孟夷光扬了扬礼单,对她眨眨眼,“都是无价之宝。”   在青州时,崔老太爷曾给她看过商队进北疆带去的货物,她见几样显眼,就记在了心里。   魏王妃送来的礼单上,出现了两样显眼的礼品,这兴许是巧合,可再巧,也巧不到这个份上。   一直谨慎守礼的魏王妃,怎么会让魏王世子下马车在路上行走,又肯放他与从不熟悉的孟十郎与阿蛮去玩。   魏王这次在户部吃足了亏,看来他还是坐不住了啊。 第49章 乱象丛生   孟夷光终于彻底放了心。   老神仙递了消息来, 瀛州民乱四起,百姓被剥削盘剥得太厉害,不得不反。天使一行被乱民团团围住,拼了老命才逃脱, 递回京的消息故迟了些。   皇上震怒, 下令天使先开仓赈民, 安抚民心,更直接革了瀛州知州官职, 押送回京受审。   王相又气又怒, 一边将太子骂得狗血淋头,一边却要捏着鼻子给他去善后。   没几日后,瀛州知州在押送途中畏罪自缢。   太子听到此消息,顿时大松了口气, 瀛州知州每年给他送年礼的马车, 总得提前小半年出发。   马车行驶过去, 官道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卸下货之后,车厢里都是雪花银的味道, 经久不散。   轻松之余, 他又深深犯愁, 王相说他虽然已是太子,可也要有自己的亲信官员,要争得那个大位,并不能仅仅凭借先生的金口玉言。   前朝的皇帝,谁不是真龙天子,不照样丢了江山。   可收买人心,收买收买, 要不给权,要不给银子。   权势他现在给不了,虽然有那眼光放得长远的,见到皇上还身强体壮,又是马上打下的江山,手握重兵,聪明的都没几个愿意现在来投靠他,反正等自己登了大位,总要有人办事,那时候该重用的还是得重用。   现在他给不了权势,也只有靠着联姻,最近皇上后宫又在进新人,皇后憋着气,像是在比拼似的,给他东宫塞满了环肥燕瘦的小娘子。   太子无比烦恼,他根本不喜欢那些矫揉造作的小娘子,一碰就脸红,生涩不解风情,让人倒尽了胃口。   唉,银子啊,太子无法,又只得将徐侯爷传进了东宫。   除了太子之外,皇上一样心烦不已。   瀛州知州死得蹊跷,先是招了裴临川进宫来,想问问他的主意,他却脖子一梗,说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岂能事事靠占卜,这是损坏国运之举,要问让自己去问先生,反正先生闲着也是闲着。   皇上气得眼冒金星,砸碎了几个杯子,见他扬长而去,也只得悻悻咒骂了一出解气。   待他召来三个相爷之后,对裴临川的怒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祖宗虽然说话不客气,至少他从不拐弯抹角,有什么说什么,不像这三个老狐狸,话说了许多,却跟放屁一样,听上去又什么都没有说。   王相总是苦着一张脸,忧国忧民,说出来的话亦是如此:“现今最重要之事,是瀛州的安定,让百姓不再吃苦受罪。至于知州是因何而亡,这个我倒不敢胡乱猜测,不知孟相可有主意?”   老神仙面容温和,谦逊的道:“反正不是被杀掉灭口,就是他自己良心发现,觉得上愧于君,下愧对于民,羞愧难当而亡。   人说死者为大,没有查出详情之前,我也不好乱下决断。皇上,王相所言极是,现今当以瀛州百姓为重。”   苏相叹了口气,说道:“如今春耕虽迟了些,要是能抓紧机会补种,总比地荒废在那里要好上许多,两位相爷说得都对,当以百姓为重。瀛州知州人选,更要慎重又慎重。”   皇上听了也频频点头同意他们的话,只是后来三人离开,他才回过味。   自己所问之事,是知州的死因,他们却扯了一通当以瀛州的安定为首要大事,难道自己蠢到这种地步,连这点小事都看不明白吗?   皇上心中怒意勃发,干脆去后宫发泄一通,去了离起居殿最近的张贤妃处。   最近后宫又进了许多美人儿,张贤妃心里虽然不屑,心里还是提高了警惕,将自己从头装扮到脚,眉心贴了京城最时兴的花钿,脸搽得雪白,唇上轻点胭脂,樱桃小嘴配上盈盈大眼,看上去欲说还休勾人心魂。   张贤妃见到皇上来,甚是得意,就算后宫挤满了新人,她还是圣宠不衰。   “檀郎,你怎么不吃酒啊?”张贤妃对着皇上媚眼如丝,抛了许多眼神,他都毫无反应。   她见皇上握着酒杯放在嘴边,半晌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干脆上前抱着他的手臂,将胸脯紧紧贴过去,娇声唤着两人私下耳鬓厮磨时的称呼。   皇上回过神,手臂上传来的柔软触感,让他愣了下,垂下眼帘侧头看去,张贤妃勒得鼓鼓的胸脯呼之欲出,颤巍巍如小兔子般弹跳。   他心里一阵激荡,放下酒杯站起身,“我前面还有些要事,你早些歇着吧。”   张贤妃见到皇上脸色潮红,他明明动了情,却又决然起身离开。   她委屈得泫然欲滴,银牙暗咬,以前就算有天大的事,他也会先与自己温存一番,餍足之后才会去做正事。   难道真出了什么大事,让一个男人能放弃自己这般的美娇娘?   张贤妃想了很多,在深宫独自落寞垂泪到天明。   皇上离开张贤妃的寝宫,疾步来到了一处稍远些的偏殿。   偏殿里住了新入宫不久的于美人,他人上了年纪,在房事上已经力不从心,虽说后宫进了许多新人,他享受过后也随之抛在了脑后,并未有特别宠爱之人。   张贤妃却让他记起了这个美人,他抬手制止住宫人的参拜,带着些莫名的偷窥快意,悄然走进去,只见于美人坐在案桌前,硕大的胸脯放在案桌上,俯身在认真描着一幅仕女图。   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望过来,杏核大眼里先是茫然,接着是掩饰不住的惊喜与雀跃,扔下画笔跳起来盈盈施礼,胸脯像是江潮翻滚起伏,荡起层层波。   皇上双眼血红,闪着兴味的光,像是捕食的豹子扑了过去,拦腰抱起于美人,她娇嗔轻呼,接着大胆搂着皇上的脖子咯咯娇笑不停。   跟在其后的李全无声一挥手,宫人忙跟着垂手快步退出,到了门边他反身去关门,眼光偷瞄过去,只见皇上将头埋在了那座山峰里,嘴里呜呜做声,似悲鸣又似畅快。   李全如老僧入定,听着屋内声音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心中想起宫内不知从哪里跑来那几只野猫,晚上总是凄厉叫唤不停,记得明儿个就让人赶出去,省得被皇上听出相似来,白白丧了一条命。   不知过了多久,皇上脸上还带着些许的红意,双腿微微发颤,却精神十足,背着手走出来,吩咐道:“明儿个给她搬个宫殿。”   李全躬身应是,思索片刻斗着胆道:“宫殿内都住满了主子,按说只有贤妃娘娘的偏殿还空着,可要是美人住进去,只怕会扰了你二人清净。”   皇上愣了下,脸一沉抬脚就踢,李全微微避闪,却不敢完全避开,生生受了一脚,他痛得呲牙咧嘴,跪下来连声求饶。   “狗东西,就算是皇后,偏殿里也住了人,她一个贤妃,难不成还能比皇后尊贵了去?你的规矩呢?”   李全趴在地上,磕头称是。   皇上走了两步,又停住脚道:“贤妃娘娘贤惠淑德,又生育有功,赏她套翠鸟头面。”   李全轻嗮,张贤妃都有了孙子,还生育有功,皇后生了太子和长公主,不知这功劳又该怎么算?   他摸了摸隐隐发痛的腿,低头默默跟了上去。   京郊的庄子里。   孟夷光见到孟七郎又扛着他的大箱子,忙头大汗吭哧吭哧赶了来,又好笑又好气,“七哥,你这是被七嫂赶了出来,搬家呢?”   孟七郎接过丫环递上的帕子,胡乱擦了把汗,又咕噜噜喝了一大杯茶,长舒了口气道:“二叔不仗义,先前答应得好好的,让我放心将磨喝乐放在他的书房里,可他转手就拿去给了五郎的老大玩,还是放在你这里能让人安心。”   孟夷光抬眉,笑盈盈的道:“阿蛮可是四处钻,就算庄子里有个老鼠洞,他也会挖开来瞧一瞧,我可不敢保证啊。”   孟七郎大惊失色,转着圈道:“我怎么忘了还有阿蛮,他小子上次就差点拿了我的宝贝去砸核桃,唉,怎么办呢,以前还能放在老贺家里,现在他吧,唉......”   “老贺?”孟夷光眯了眯眼,笑着招呼孟七郎坐下,“老贺就是你玩磨喝乐认识的贺中郎将?”   孟七郎点了点头,眼里兴味闪烁,他凑过头低声道:“老贺被太子绿了,心情不大好,常常来找我吃酒,我吧,一没几个私房银子,二呢,也要避避闲,不太敢明目张胆交好武官。”   孟夷光脑中回想起先前老神仙说过太子,说有些事不愿意跟她说太透,怕脏了她的耳,莫非说的就是此事?   “惊讶吧?其实我早就知晓,我在禁军班值当值,皇上太子出宫去哪儿,都瞒不过我的眼。嘿,”孟七郎咧嘴一笑,四下打量一番,问道:“这屋子里都是你的人?”   “是。”孟夷光笑着答,不过还是挥挥手,让她们全部退了出去。   “太子最喜的就是寡妇,尤其是风韵犹存的寡妇。好多次说是去徐侯爷府里,其实他都是去爬了寡妇墙头。   喜欢寡妇就喜欢寡妇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你是储君,总得避着些人,置办一所宅子,将人一顶小轿抬到宅子里来,能花上几个大钱?”   孟七郎嘴角下撇,鄙夷的道:“他却喜欢偷偷摸摸上门,与人做起了露水夫妻。嘿嘿,太子东宫这么些年除了太子妃生了个儿子,其他女人肚子都没有动静,不然说不定又要出几场奇遇,寡妇一朝偶遇情郎,谁知母凭子贵竟做了那后宫嫔妃。”   孟夷光乐不可支,孟七郎看上去老实巴交,可他那张嘴,完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孟季年损人还要厉害上几分。   孟七郎说得嘴干,又倒了一杯茶喝下去,抹了把嘴继续道:“老贺的妻子白氏,是太子妃没出五服的堂姐妹,平常也有走动。经常去东宫瞧太子妃,不知为何与太子看对了眼,这次太子没那么小气,置办了所宅子,趁着老贺不在家时,经常在那里幽会。”   孟夷光神情微凝,问道:“老贺又是从何处得知了此事?”   “有次白氏身上掉下来封书信,老贺捡到后一看,见上面是太子的笔迹,如五雷轰顶,却又不敢声张。   有次找我喝闷酒,喝高了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讲了出来。唉,老贺一威风凛凛的汉子,比阿蛮哭得还要伤心,我看着都不落忍,陪着他心酸难过。”   孟夷光想到比徐侯爷小上一号的太子,白氏能看上的,也只能是他的权势,做中郎将夫人,哪有做后宫嫔妃风光。   “唉,会写诗的男人,不但能骗小娘子,连老娘们都能骗。”   孟夷光瞪大眼失笑出声,“太子会写诗?”   “老贺说是诗,什么夜探清水巷,巷里有娇娘,身娇如云彩,堕入销魂乡。”   孟夷光再也忍不住,趴在桌上笑得眼泪汪汪。   半晌后,她捂着肚子,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努力屏住笑意道:“七哥,老贺那边你也不用太避嫌,不过定要要劝着他不要声张,王相知晓此事后,白氏活不活得成还两说。   但只要他闹起来,让皇上丢了脸,先前可能暂时无恙,可肯定会找他秋后算账。这样吧,我出银子,你拿去选一些珍贵的磨喝乐送给他。”   孟七郎双眼光芒闪动,顿时喜笑颜开,说了这么长一堆,总算达到了目的。还是九妹妹最富有,人聪明能闻弦歌知雅意,又出手阔绰,拿到银子后,也能顺手买下自己早已看好的那一套珍品。   孟夷光哪能看不出孟七郎心中所想,他雁过拔毛,都是为了他那点子爱好,却误打误撞交上了贺中朗将,老神仙要是知晓,估摸着不会再骂他乱花银子。   她唤来郑嬷嬷取了银票来交给孟七郎,他眉开眼笑接过,用帕子仔仔细细包好,藏在了靴筒里,看得她嫌弃至极,捂着鼻子撇开了眼。   孟七郎却面不改色,眨巴着眼睛道:“你七嫂看到后,我一个大子都得不到。”   “去玩,去玩。”阿蛮奶声奶气的声音远远传来,孟七郎脸色一变,忙扑到箱笼上,一迭声招呼着丫环嬷嬷,“快抬走帮我藏好。”   孟夷光白了他一眼,说道:“搬到书房里去吧。”   阿蛮坐在裴临川的脚背上,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腿,仰着头不断叫唤。   他面色柔和,拖着腿慢慢挪动到门口,不为所动的道:“我要叫上她一起,不太想与你玩。”   孟七郎见到自己的宝贝箱笼被抬走,放下心来笑着上前,一把抱起阿蛮举过头顶,将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在屋子里转了几圈,逗得他咯咯直笑。   “七舅舅,去玩,去山上玩。”   孟七郎好脾气的道:“好,我带你去爬山。”   裴临川见阿蛮不再缠着自己,微微松了口气,又见衣衫下摆被他抱得皱巴巴,蹙眉道:“阿蛮该开蒙识字了。”   孟夷光忍笑道:“他还小,手没有力气握不住笔,等明年开春了再教也不迟。”   裴临川看了一眼笑得牙不见眼的阿蛮,回转头认真的道:“读书习字后就不会太闲,没有功夫缠着我,我们也能多呆在一起。”   孟七郎板着脸望天,孟夷光瞪了他一眼,才笑着对裴临川说道:“外面天不冷不热,我们叫上六姐姐也去爬山,到了山上之后,正好午饭在庙里吃素斋。”   裴临川虽然不喜素斋,可只要能与她一起,也就无所谓的点了点头,牵起她的手,无视孟七郎的眼光,神色坦然往外走去。   丫环去叫来了孟六娘,一行人慢慢沿着石阶上山,阿蛮开始还要逞强自己爬,没爬几步后就再也爬不动,扑到裴临川怀里要他抱。   “阿蛮你别去吵国师,让七舅舅抱你。”裴临川虽然看起来温和,可孟六娘还是怕阿蛮太吵太烦,惹了他生气,忙开口阻拦。   孟七郎侧开头装没听见,裴临川面色平静,弯腰抱起了阿蛮,稳稳往山上走。   “等你再大些,我就不会抱你,因为我只会抱我的媳妇。”   孟六娘看了孟夷光一眼,她虽面不改色,耳尖却泛起了红意,忙憋住笑转开了头。   孟七郎若有所思看着他背影,走到孟六娘身边说道:“六姐姐,你说脸皮厚是不是会打遍天下无敌手?”   孟六娘捶了他一下,低声训斥道:“你少胡说八道啊。”   孟七郎不死心,还想再说,一声惊呼打断了他,抬头望去,徐三娘子身边跟着一堆仆妇,站在石阶上像是一座山。   她居高临下眼神怨毒,皮笑肉不笑的道:“哎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孟家姐妹呀。哎,你们孟府是不是风水不好,怎么姐妹们都接连被夫家休回了家,成了没人要的弃妇啊?”   孟家三兄妹互看一眼,孟六娘眼神凌厉,孟七郎一脸憨厚,手掌一翻,匕首滑到了手心。   孟夷光神情淡淡,不紧不慢的道:“佛门净地,怎么会有狗在乱吠?”   徐三娘脸色一黑,眼神从裴临川身上移过,不甘愤恨各种复杂情绪在心里翻滚,她尖声道:“孟九娘,你算什么东西,你骂谁是狗呢?”   裴临川眼神困惑,扬声道:“你长这么丑都嫁不出去,哪里来的脸嘲笑她们?”   阿蛮觉得好玩,拍着小手笑嘻嘻的跟着学舌,“嫁不出去,嫁不出去......”   孟七郎顿时哈哈大笑,孟六娘也噗呲笑出声,孟夷光同情的看着徐三娘,这位真是女壮士,越挫越勇,一次次挑衅,上次的追杀之仇,她还没有报呢。   徐三娘神色变幻不停,听到他们的嘲笑,还有阿蛮不断重复的“嫁不出去”,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她扯着嗓子直骂:“没爹的小畜生,你给我闭嘴,再敢乱说我撕烂你的臭嘴!”   孟七郎脸上笑意散去,眼神一凛浑身暴起,孟夷光眼疾手快拉住他,对他使了个眼色。   阿愚身形快如闪电跃上石阶,手掌翻飞寒光闪过,青丝簌簌掉落在地。   徐三娘惨白着脸,突然尖声捂住了头。   她头上的发髻垂落散向两旁,头顶中间处,头发贴着头皮被剃得干干净净,黑发衬着雪白头皮,看上去像是菩提根双面莲花。   丫环婆子们都看傻了眼,扎着手不敢上前,徐三娘像是疯了般,捂着头转身就跑,凄厉的叫道:“我要杀了你们,一个个通通不放过,将你们诛九族碎尸万段……” 第50章 难得一怒   裴临川很生气。   他极少有这样的情绪, 厌恶一个人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以前对徐侯爷以及徐家,只要不出现在他面前,他根本不会想起他们。就算偶尔遇到,也是熟视无睹, 情绪再激烈一些, 就直接像是赶虫蚁那般赶开作数。   在上山的途中, 再次遇到徐三娘,上次徐家试图杀害孟夷光, 以至于令自己腹部受了刀伤的事, 再次涌上心头。   自己受伤无所谓,可是他们居然敢对孟夷光下手,这点他绝对无法忍受。   京城晚市散去,早市接着开始, 铺子的门板被放下来, 伙计们三三两两站在街边漱口, 掌柜讲究些,买了热汤净面后,还会顺便喝上一碗药汤。   天气越发炎热, 京城百姓选在了清晨出门, 以避开日头, 街头巷尾的人在此时也愈发多,帮闲们更是早早出门,去酒楼瓦子里候着,抢着奉承着贵人们,说些吉利话帮着跑腿,赚上几个大钱,也能维持生计。   这时, 街上的人兴奋至极,相互吆喝递着消息,成群结队往贵人巷里面跑。   贵人巷顾名思义,这里离皇宫近,周围宅子里住的,都非富即贵。   徐侯爷也被皇上赏了贵人巷的宅子,搬进来时大宴宾客三天三夜,徐府门前马车排起了长龙,从巷子里堵到了大街上去,比乡下过年唱大戏时还要热闹。   可那些都远远比不上今朝,府门前被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甚至围墙上,树上都爬满了人,府衙的捕快也全部出动,来到了侯爷府前,生怕有人趁机作乱。   他们并不敢上前阻拦制止,府尹也装死,反正两边都不敢得罪,只得进宫去向皇上禀告,让他去拿主意。   徐府大门,倒立在地已被砸得稀巴烂,阿愚阿垄,用板车拉了一车活鸡,用匕首割开脖子,抓着鸡翅膀与鸡头,无比认真将鸡血从大门口起,一点点直洒到了前厅正屋。   徐侯爷被皇上封为长恩候,门檐上金光闪闪的长恩候匾额,被劈成了两半,新换上去的,是白底黑字的匾额,远看上去像是挂了一幅灵牌。   匾额上面写着狗屎堆三个遒劲大字,臭味仿佛透过笔锋扑面而来,令人捂鼻的同时,又让人捧腹大笑。   “哎哟这不是国舅爷吗?这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咦,那不是国师大人吗,上次在药铺门口见过,长得真是比花还要好看。”   “对啊,上次徐家小娘子还自荐枕席想要做妾,被国师嫌弃了,这次莫非是又要上赶着去,惹恼了国师?”   “侯爷家的女儿去做妾?哎哟这真是千古奇谭,这徐家小娘子得有多丑啊......”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大门已破,挡不住外面看热闹人的窥探,各种议论声传进徐侯爷的耳朵,他眼冒金星,已经喊得喉咙嘶哑,不是身后随从扶着,早已站立不稳晕了过去。   全府所有的下人们,都围在他身后,有人在伤心抹泪,有人面色愤恨,有人害怕缩成一团,有人不时偷笑幸灾乐祸。   徐家的儿子们,稀稀拉拉各据一方,试图将自己隐匿起来,却因太过粗壮,身上都裹着鲜艳的绫罗绸缎,不管怎么藏还是很显眼。   在他们身前,裴临川拄着大刀,面无表情站得笔直,像是孤军奋战的英雄,一人面对着徐府上下众人,却不见丝毫的慌张。   阿愚阿垄撒完鸡血,将鸡随手一扔,未断气的鸡四处扑腾,鸡血鸡毛乱飞,混着看热闹人的指指点点,皇上千军万马打进京城时,也没有这般的喧嚣气势。   府尹在皇上处领了旨意,王相与太子也得到消息,慌慌张张赶来时,裴临川正准备离开,与他们狭路相逢,被堵在了门口。   太子见到满府满地的血迹混乱,脑子里嗡嗡作响,血气上涌,手指着裴临川,嘴唇抖动半天,哆嗦了半天才吐出了一个字:“你...你...”   王相也火冒三丈,裴临川就算是国师,也太过嚣张无礼,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不是在打徐侯爷的脸,这是在当场打太子的脸!   他黑着一张脸,吩咐随从小厮将大门围住,随着太子来的禁卫班值,去驱逐看热闹的闲人。   “滚开,再不走冒犯了太子相爷,等于冒犯天颜!”   禁卫班值大声吆喝,粗鲁推搡着人群,拿起手上的刀鞘,劈头盖脸砸向跑得慢的人,尖叫声哭喊声四起,有那胆大的,愤怒吼道:“禁卫班值杀人啦,太子相爷杀人啦!”   “天子出行也没这般阵仗,我们究竟犯了什么律法?”   跑动的人群渐渐停下来,群情激奋眼见就要朝禁卫班值扑过来,混乱不堪。   王相心一凉,气急败坏的大吼道:“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谁让你们朝他们动手的?”   禁卫班值头领见状,忙收回刀鞘高呼一声,“大家都退回来。”   呼啦啦一下,禁卫班值退后一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人群又慢慢围了上来。   王相只觉得喉咙发甜,他无力回转身,看吧看吧,反正都被他们看了去,拦也拦不住了。   裴临川根本看都未看太子与王相,他站在这里,是因为被门口的混乱挡住了去路,这时见门外平息了下来,又抬腿向外走去。   王相怒极攻心,厉声道:“国师,你无缘无故闯入徐侯爷府邸打砸,无视规矩礼法,既然京城这么多父老乡亲都看着,不如说出来让大家听听,让他们评评理?”   裴临川停下脚步,疑惑的看着他,问道:“为何徐侯爷全家可以不讲理,我就需要讲理?”   “我怎么不讲理了?啊,我什么时候不讲理了?你将我女儿的头发剃成了阴阳头,我还没有找你算账呢!”徐侯爷撕心裂肺尖叫,跳起来震得青石地面都咚咚作响。   裴临川声音清冽,不疾不徐的道:“太多,罄竹难书。你女儿又丑又恶毒,长得丑本就是大错,再加上蠢笨如猪,是错上加错。”   徐侯爷气得老泪纵横,拍着大腿哭道:“殿下啊,我平白无故受此侮辱,这让我怎么活下去啊?”   太子平缓了下心情,终于能说出话来,怒斥道:“放肆,徐侯爷乃是皇上亲封一等勋爵,岂能由你如此不放在眼里,大肆污蔑!”   裴临川抬起手比了比,认真的道:“太大了,眼里放不下。”   他看向太子,思索片刻道:“他是你舅舅,家里的小娘子们长得太丑嫁不出去,要不你将她纳进东宫吧,也省得她们到处说要与人做妾。”   太子眼前浮现出表妹们的身影,不由得后退一步抖了几抖。   王相见状心里失望更甚,裴临川从来就无所顾忌,再说下去只怕是会更丢脸,他上前一步抢着道:“我们还是进宫去,去皇上面前说个清楚明白,皇上自会还侯爷一个公道。”   裴临川斜着王相,非常不满的道:“我本来要进宫,是你拦着我在这里废话半晌,白白耽误了我功夫。”   王相将所有的苦楚都咽回了肚子里,裴临川可以不要脸面,他也从来不知道更不在乎这些,可自己还要,垂下脑袋闷声不响,与徐侯爷与太子又回了宫。   徐侯爷府前的消息,源源不断传到了皇上跟前,今日没有大朝会,他好不容易有功夫在于美人处厮混到天明,正准备歇息一阵时,却又被拉了起来,离开时又遇到了张贤妃,哀哀怨怨哭哭啼啼,将他的好心情毁得一干二净。   皇上眼下发青,强打起精神骂道:“都来给我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侯爷,一个国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丢的岂是你们的脸,我大梁的脸都被你们丢光了!”   徐侯爷抢在前面,跪倒在地嚎哭着道:“皇上啊,你要为我做主啊,一大清早我都还未起床,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吓得以为是有叛军攻破了京城啊。   那么厚那么重的大门,生生被砸得稀烂,府里又被国师的随从,杀了一堆鸡四处洒满了鸡血,可怜我从头到尾都不明白,我是何处得罪了国师啊。   我家三娘子见他长得好看,说要做他小妾,这也是年轻小娘子不懂事,你已经将她头发剃掉,她已经名声尽毁,吃足了苦头,你难道还不满意,硬要将我们全府上下,全部逼死才会善罢甘休吗?”   皇上撑着头,有些讶异的看了一眼徐侯爷,他这番话说得如此滴水不漏,难道一夕之间变得聪明了起来?   王相心中微微一松,一路上教这个蠢货怎么哭诉怎么说话,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他出列躬身叉手施礼道:“皇上,我今朝在相堂当值,得知消息后赶去一瞧,徐侯爷府里已经一团混乱,他虽生气,却碍着国师的尊崇未曾反抗。   唉,看热闹的闲人太多,府前的动静估摸着已传遍了京城,要是不秉公处理,只怕会引起上行下效。”   皇上见裴临川端端正正坐在圈椅里目不斜视,像他们说的与他无关一般,神情淡定,不由得怒道:“你呢,可有何话要说?”   裴临川站了起来,一声不响解着身上的衣衫,屋内众人都莫名其妙望着他,只有徐侯爷,眼神闪烁脸色渐渐发白。   “这里,被亡命之徒砍了一刀。”裴临川雪□□瘦的腰腹上,狰狞的刀疤显得尤为明显,他仔细将衣衫穿好系上,语气平平。   “这是在瀛州时,徐侯爷买通了亡命之徒,想杀了孟家一行,我救了他们所受的伤。”   他坐回圈椅里,垂下眼帘略带羞涩的道:“在侯府门口就想解开衣衫,可人太多,要是被人看了去,好似有些害羞,我媳妇也会生气。”   屋内众人:“......”   王相此刻无比感激裴临川不合时宜的害羞,要是在府门前露出这一身伤疤,被围观人群看到,徐侯爷□□的名声不管是真是假,就再也洗不干净,作为太子的舅家,被连累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他本来想说死无对证,可想到裴临川的本事,又怕他会较真,顺带翻出瀛州知州之死的命案来,自己也会被卷进去脱不了干系,干脆闭了嘴不再说话。   皇上睡意飞去,揉了揉眼,难以置信的瞪着他道:“你怎么不早说?”   裴临川从容不迫的道:“我忘了,是徐家那个丑娘子又跳了出来,我才记起此事。”   徐侯爷权衡再三,心一横膝行几步,趴在皇上脚下咚咚磕头,哭道:“皇上,我根本不曾知晓此事,都是我教女无方,养得她无法无天,私自犯下了如此大的罪行。   皇上啊,我这就回去处置了那个畜生,给国师赔罪啊。”   皇上心里叹息,他又如何不知徐三娘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只是徐侯爷跟在他身边多年,虽然蠢却一直忠心耿耿。   再说孟家也无人受伤,裴临川更好好的坐在这里,还有力气去砸了徐府,让他们在全京城面前颜面无存。   徐三娘虽然可怜做了替死鬼,可这一切的事也是因她而起,她死了不再四处惹事,也算是一桩功德。   他摆摆手道:“阿川你出够了气,此事就此了结,不许再胡闹。徐侯爷,”迟疑停顿片刻,终是叹道:“好好送她一程。”   太子虽然不愿意娶舅家的表妹,可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总算还有几分感情,此刻听到徐三娘没了活路,心有戚戚焉神色悲悯,眼睛渐渐泛起了红意。   皇上瞄见太子神色,心中总算满意了几分,这个儿子虽说性子绵软,却心慈手善,先生说他是天命之人,当时他还有些不敢相信,赵王聪慧,魏王善战,哪一个不比他强?   现在他总算有些隐隐明白,这个儿子承继大位之后,至少其他的几个儿子能性命无忧。   裴临川神情微微烦躁,微垂着眼帘想着自己的事,对于徐家谁死谁活,他一点都不关心。   现在他担心的是,自己虽没有在很多人面前脱衣衫,可终是在皇上与丑八怪面前脱了,他们见到了自己的身子,孟夷光会不会生气呢?   孟夷光在庄子里,徐侯爷门前的热闹,被老神仙即时了过来。   她看完后真想将裴临川揍一顿,徐家虽然蠢,可留着他们还有大用。要是没有这个猪队友拖后腿,以着王相的精明,再处理起太子一系的事,就能轻松许多,太子又有先生加持,会更加难以对付。   裴临川来到庄子,在书房里见到她没有像往常般笑脸相迎,心里忐忑不安,静静矗立在她面前,紧张兮兮的问道:“你生气了?”   “徐侯爷如何了?”孟夷光没好气的反问道。   裴临川飞快说了宫内发生的事,又紧着追问道:“你生气了吗?”   孟夷光听到徐侯爷没事,顿时长长舒了口气,她还没有说话,就见他双手翻飞,着急慌忙解着衣衫。   越急越解不开,他干脆用力一扯,呲啦一声,衣衫被撕开露出胸膛,惊得她瞪圆了眼,他这是在做什么?   裴临川挺了挺胸膛,又走进了些,眼含祈求看着她道:“只让他们看了一眼,你多看几眼吧,不,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看不够摸也行,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孟夷光开始时还云里雾里,待听明白他的话,霎时伏在塌几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第51章 上钩了   皇后坐在华丽却空荡荡的寝宫里, 身上深青色的缂丝褙子,尚服局量身绣成之后,送来上身已经不甚合身,腰身宽了两指。   她突然想到了看到的傩戏中, 那些戴着鬼神面具的傩人, 自己此时像极了他们。   徐侯爷呜咽的哭声好似还回荡在宫殿内, 经久不散,她仿佛还听到去世阿娘的哭声, 埋怨她没有照看好娘家兄弟。   以前她还会去皇上面前求情, 自从皇上登基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告诉她,她的夫君已不是普通的夫君,是大梁的国君, 他的一举一动, 都牵扯到大梁的江山。   他歇在何处, 都会记载在起居注里,以前那些小妾,已经不能称为妾, 都是皇上后宫嫔妃, 记录在册有了品级, 她不能随意打骂发卖。   皇后嘴角讥讽越来越浓,皇上歇在何处又与她有何干系,他们早就只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先前看着后院一个个新鲜水灵的小妾进门,登基后他宠了一个又一个,他早就不是她一人的夫君。   可儿子,是她一人的儿子, 徐侯爷,也是她唯一的兄弟。   皇后眼神狠戾,手紧紧拽着衣衫,殿内摆满了冰盆,她的手心却满是汗。   徐侯爷失魂落魄从皇宫里回到家,走进了自从搬进来就空置的书房,在里面坐了小半个时辰,让人将贾胖子传了来,仔细询问之后,黑着脸叮嘱了又叮嘱,才让他退了出去。   贾胖子走出徐侯爷府,回头看了眼新做的朱红大门,门匾上新挂上去的匾额,闻着空中的新漆味,抽了抽鼻子踌躇满志。   徐侯爷终于肯信自己,先前得到了发财的消息,迫不及待禀报了上去邀功,却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说自己比猪都笨,天上只有下雨下雪下冰雹,从没有见过下银子的,这么好的事,怎么能轮到自己?   现在侯爷府被国师砸破了大门,闹得满城风雨,徐侯爷颜面尽失,嘿嘿,贾胖子简直想仰天大笑,他倒霉总算轮到了自己走运,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贾胖子浑身是劲,一刻都不肯耽搁寻到了钱贵,午时已过,他才似乎刚刚起床,睡眼惺忪肿泡着眼。   他就着娇俏丫环的手喝了几口参汤,笑着招呼道:“快坐快坐,昨晚一高兴,与桃娘子多吃了几杯酒,胡混得晚了些,一觉就睡到了这个时辰。”   “老钱这是遇到了喜事?嘿嘿我这里恰逢也有庄喜事要与你说。”   贾胖子在他旁边的圈椅里坐下,顺手摸了把丫环细腻的玉手,从她手中接过了茶杯吃了口,见丫环媚眼如丝斜了他一眼,嘤咛扭身袅袅娜娜走远了,才砸吧着嘴收回了视线。   “哦?”钱贵不动声色瞧着他,意味深长的笑道:“贾兄弟莫非是看上了我这个丫环,想要再做一回新郎官?”   贾胖子叹了口气,遗憾的道:“我倒想,可家里那只母大虫只怕要与我拼命,算了算了,还是说正事要紧。老钱,你那些砸在手里的货,现在我可以全部接下来。”   老钱愣了下,一拍大腿遗憾至极,“哎哟,你怎么不早说,昨儿个我就将货出得七七八八,这不连庆功酒都已喝过。”   贾胖子脸上的喜意瞬时僵住,心里愤怒至极,属于他的货怎么能给别人?白花花的银子眼看就要到手,一下成了水中月镜中花。   他猛地一拍案几,气急败坏的道:“老钱,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看不起我还是怎么?我跟你说,你看不起我没关系,可你知道我背后是谁么?说出来吓死你!”   老钱也急了,双手不断乱摇,苦着脸一迭声的道:“我说贾兄弟,你与我相识也有了一些时日,我岂是那样踩高捧低之人?   不瞒你说开始时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我也没有瞧不起你吧?后来我大致知晓你是贵得不得了的贵人,我就算再急再苦,也没有巴着你帮我解决难题吧?   这是为何?因我见你爽快没有花花肠子,真心拿你当好友当兄弟看待,不愿让你为难。   我一直在寻买家之事,可曾瞒过你?可你从没有说要啊,要是你说要,哪怕别人多给我一成利,我也断不会给他,会眼都不眨先紧着你。   我全部身家都在这船货上,要是脱不了手,可不得赔个倾家荡产?本来走海船,就是拿命在赚银子,海上遇到风浪,海盗什么的都是常事,多少船一入那茫茫大海,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说着说着钱贵已经潸然泪下,黑瘦苍老如枯树枝的脸,皱纹丛生,常年走海的人,风吹日晒后,同样的年纪,比寻常人看去要老上个十来岁。   贾胖子见他赌咒发誓诚恳至极,哭得让人心酸又可怜,心中的怒火也慢慢散去,   可想到自己在徐侯爷面前许下的大话,还有自己富贵前程,贾胖子顿时心痛如绞,一下瘫倒在圈椅里。   怎么就这么倒霉,不过就差了一天,就一天!   他思虑再三,心一横神色阴狠,“这些货是由谁接了去?”   钱贵愣了下,抹了把眼泪,叹道:“唉,我知你心中做如何想,可我看到你我交好一场的份上,就多嘴劝你一句。   一则做买卖讲究的是宅心仁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二则是杀鸡取卵那是自断生路。   你就算拿回了这一船货,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以后谁还敢与你打交道?这些货卖完之后,你的铺子就空在那里?”   贾胖子张着嘴眨巴着小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啊,他与徐侯爷都没有想到,这船货卖完之后,没有了后续海货,他们又没有海船,总不能次次都靠抢货吧?   那样谁还会拼着命出海给他们送货?到时他们的铺子岂不是要关门大吉?   “唉,我还有些货,你们先拿去试着卖卖,先将铺子打出名气来再说。   你看马行街上,海外奇珍铺子与还有赵王家的八珍楼,这两家铺子生意最好,你的铺子不去与他们比,就是从他们手中捡些漏,也能赚好些银子。”   贾胖子听到赵王,屁股就隐隐作痛,他恨恨的道:“凭什么要从八珍楼手上捡漏,我呸,待到太子登基后,有他好看的。”   钱贵满脸无奈,含糊的道:“这太子殿下现在还只是太子殿下,唉,我们是兄弟,最最亲的兄弟,这些话跟我说说没事,要是被别人听到了,可是砍头的大罪。”   贾胖子打了个激灵,慌张四顾,见屋内只有他们两人,才松了口气。   他见钱贵一直好心提醒自己,心里不免又对他亲近了几分,怏怏道:“我也只是在你面前说说,徐侯爷给太子丢了脸,现在正忙着找补呢,我在他面前夸下了海口,要是回去说货都没了,还不得被他打死。”   钱贵沉默半晌,深深吐出了口气,像是下了大决断一样,说道:“不怕你笑话,我们这些做买卖的人,都想着寻一个大靠山,可靠山太可靠,这利就要薄几分去,尤其是我们这些走海船的,更要慎之又慎。”   贾胖子见他神情郑重,也坐直了身子,屏息凝神听着。   钱贵脸色纠结,半晌后才呼出了口气,继续说道:“不瞒你说,这次我小赚了一些,寻思着要不要多加一条船,可这本金又一时周不转不过来,想要去寻个可靠之人入股。   既然你们有着做长久生意的打算,倒不如直接入股跑海船,你们有了货,又有自己的铺子,岂不是能赚更多的银子?”   “入股需要多少本金?”贾胖子眼睛一亮,心里兴奋得直砰砰跳。   他早就听说,海外奇珍铺子的东家有好几条海船,源源不断的海货拉回来,才能成为京城最大的海货铺子。   钱贵掰着手指估算了一下,“大致需要二十万两银子左右。”   “二十万两?”贾胖子吓得从圈椅里跳得老高,失声尖叫起来,他替花楼里相好的红姐儿赎身,也不过才花了二十两银子。   钱贵嫌弃至极的看着他,啧啧道:“你看你,不过是二十万两银子,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的?你可知我一船货除掉本金,赚了多少?”   贾胖子看着他比了个数,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子,半天都合不上。   “出海时带一些瓷器茶叶绸缎去,这些贵重,海外国不比大梁富裕,用得起咱们瓷器绸缎的人少,东西带多了换就不划算,嘿嘿还不如拿银子去寻那些穷一些的人买货,又便宜还随着你挑。   其余的都换成现银,大致现银得准备十五万两,全部换成金子,轻一些也好携带。”   贾胖子终于合上了嘴,说道:“带金子也重,带银票不是更为方便么?”   钱贵哈哈大笑,“我说弟弟啊,银票子可在咱们大梁的钱庄才能兑换,拿出去不过是一张废纸。”   贾胖子也回过神,挠着头不好意思的也跟着笑,两人笑完又一起用了午饭,酒足饭饱之后,去看了剩下的一些海货,又哼着小曲去了徐侯爷府。   马行街上。   鞭炮锣鼓齐鸣,贾胖子浑身裹得红通通,趾高气昂站在门口,看着客人络绎不绝走进铺子,满面红光不时兴奋得不时哈哈大笑。   赵王听到禀告,气得连砸碎了好几个杯子,徐侯爷就是太子的一条狗,太子这是打定心思要与自己过不去,见自己卖海货赚了银子,也跟着开了海货铺。   还取了九珍楼这么个铺子名,一看就是针对自己的八珍楼,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贺琮背着手,站在铺子前看了一会,又转身回海外奇珍,走了几步他顿住脚,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会仙楼,淡淡一笑又迈步向前而去。   孟夷光站在窗棂后,看着对面铺子的热闹,贺琮的身影映入眼帘,忍不住蹙眉,他怎么来了京城?见他似乎有所察觉往楼上看来,惊了一跳忙往旁隐了隐。   裴临川坐在一旁吃茶,见她似乎受了惊吓,忙问道:“怎么了?”   孟夷光走过去坐下,若有所思的道:“贺琮来了京城,他可是少有的聪明人,精通买卖,要是被他看出来,这些可是一环扣着一环,要是在其中一环出了纰漏......”   她的神情渐渐凝重,裴临川面不改色,平静的道:“杀了他。”   孟夷光思虑半晌,终是摇了摇头,“虽说你死我活,可总不能疑人偷斧,乱杀无辜。”   裴临川紧紧盯着她,不满的道:“你可是舍不得?我吃醋了,好酸。”   孟夷光哭笑不得,上次他脱衣衫的事,因为自己大笑,他暗自生了好久的闷气。   她哄了他许久,他才重又开心起来,松了口气叹道:“我还以为你嫌弃我的身子,不愿意看呢。”   他的生气点与关注点太过奇特,就像此时般,还是跟他解释清楚吧,省得他不但酸,又会独自气好久。   “贺家与崔家交好多年,贺琮是贺家最有出息的子孙,要是他没了,贺家定会一蹶不振,两家本来就是相互帮扶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家独大可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裴临川听后顿时眉眼含笑,轻快的道:“那不杀他,爱屋及乌,你外祖父家也是我的亲戚。”   孟夷光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崔老太爷离得远,不知道自己成了乌鸦,还是不与他计较吧。   “咚咚咚。”门被轻轻敲响后,老胡推开门走了进来,躬身道:“贺七郎的随从前来传话,问你是否有空,他在海外奇珍等你,想与你吃一杯茶。”   孟夷光愣了下,思忖片刻说道:“马行街上人多眼杂,让他明日来云雾山吧。” 第52章 乱斗   孟夷光看着正厅中间几个大箱笼, 心中惊疑不定,却面上不显,仍旧笑着与贺琮见礼。   裴临川站在箱子边垂眸凝视了一会,不做声弯腰打开一看, 从里面拿出香瓶, 揭开盖子后, 香气扑鼻经久不散。   他拧着眉合上盖子,看着贺琮问道:“这些都是你送来的大礼?”   贺琮看着他的举动, 尚在怔楞间, 闻言苦笑道:“国师真性情。”   孟夷光微微一笑,裴临川不喜委婉寒暄,当即打开箱子询问,也省得了许多口舌, 云里雾里说一半留一半, 倒不如这样直截了当来得痛快, 故此不做声站在一旁观望。   裴临川拿出帕子慢条斯理擦拭着手指,淡漠的道:“表明心迹还是投诚?”   贺琮看了一眼孟夷光,投去求救的眼神, 她却微笑着沉默不语。   他无可奈何笑起来, 解释道:“九珍楼所售货物, 样样皆为上品,这些东西大致都能看出来历,我心中也有了一些数。   再加之在会仙楼瞧见了九娘子,猜想你必是在做大事,如果我一直装作不知,倒惹来你的猜疑。   所以才让随从来寻你,一是表明我无恶意, 二是想你的货物定不多,想着干脆助你一臂之力。”   孟夷光心里一紧,贺琮真是难得的聪明之人,不过是些许货物,还是她嫁妆中未示于人前之物,都被他看出了端倪,京城中不乏有聪明之人,究竟还有多少人看了出来?   贺琮似看出她心中所想,忙道:“你放心,不是经常跑海船的人,定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裴临川面色平静,淡淡的道:“看出也无妨,杀了便是。”   贺琮吃了一惊,转头看向孟夷光,见她仍旧神色淡定,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他们虽然性子完全不同,一人沉稳大气,一人清高孤傲,却意外的合拍,像是珠联璧合,任外面狂风暴雨,他们自巍然不动。   他自嘲的笑笑,“对不住,是我自作聪明班门弄斧。”   孟夷光沉吟半晌,坦然的道:“不瞒你说,我见到你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你来了京城。徐侯爷家的铺子开了之后,再加上赵王爷的铺子,海外奇珍的买卖肯定会差上一些,倒是你心胸宽广不计较,未曾落井下石,还送来这么多好货,真的多谢。”   她盈盈曲膝施礼,贺琮忙避开,又还了一礼,也干脆的道:“他们两家都是京城的权贵,说实话贺家谁也惹不起。   现在看来海外奇珍还安然无恙,再过些时日就未必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豁出去,是死是活,就看天命吧。”   “火中取粟,当心惹火烧身。”孟夷光眼神莫名,轻声道。   贺琮笑着摇摇头,“贺家曾多次差点家破人亡,最后都有惊无险避了过去,要是什么都不做,早就没了贺家。   天下动荡多年,也见多了兴衰荣辱,如今虽已太平,世道却仍然艰难。令尊去了北疆后,我与祖父就详谈过,他对我说过一句话,那就是落子无悔。”   孟夷光不置可否,招呼他坐下,提壶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笑着道:“不是小君眉,不知你喝不喝得习惯。”   贺琮颔首施礼,歉意的道:“青州那次,是我小人之心,还请勿怪。”   孟夷光不在意的道:“是长辈们太过心急,也怪不得你。如今说开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贺琮一愣,吃在嘴里的茶渐渐发苦,她太过聪慧,不动声色将自己推开,丝毫不留余地。   裴临川一直坐在旁边安静吃茶,他此时像是听明白了什么,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炫耀看向贺琮,“你不够好。”   这个祖宗,现在还在那里说风凉话,孟夷光瞪了他一眼,又对贺琮歉意的笑了笑,突然问道:“赵王铺子里的货,可是由你家供出?”   贺琮拿着茶杯的手一顿,心中苦意更甚,她远比自己想象的聪慧,自己看出了她的动作,她却仅凭着一点蛛丝马迹,也看出了贺家与赵王的缕缕牵连。   “是,赵王铺子的货,贺家一个大钱都没有赚,只略微收了些本钱,如不是这样,海外奇珍又怎么开得顺当,只怕早就关门大吉。贺家也是无奈之举,总比海船的利要分几股给赵王强上一些。”   贺琮眼中寒光一闪,口气嘲讽,“贡院烧了之后,赵王的胃口越来越大,已经连着拿了好几次货,却一个大钱都没有付过。   这些货,迟早要被他全部抢了去,我就是全部倒进海里,也不会白白便宜了他。”   他站起身走过去打开箱笼翻出一个小匣子,拿过来放在孟夷光面前,她微微一震,里面是满满一匣子成色上佳的青金石,迟疑的道:“这,也太贵重了......”   “贺家给赵王的货,绝大部分都是香药香料,以及一些常见的猫眼石,海外奇珍的铺子也从未买卖过青金石,这些在九珍堂一出现,赵王肯定坐不住。”   他冷冷的道:“既然他们都想着不劳而获,那就再多送他们一些,由着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孟夷光思忖片刻,低声说了自己的打算。   贺琮大骇,他只是想到让太子与赵王斗,却根本没有想到她还要将这潭水搅得更为浑浊,而且她的那些手段,自己却根本料想不到。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裴临川,他端坐在旁面容沉静,心里的酸意压都压不住,直往上冒。   “九娘妙计,我自愧不如,如今也只能帮着添把火。”   孟夷光颔首,“有劳。”   贺琮心里不是滋味,再也坐不下去,起身告辞,他微顿了下说道:“不知我可否与你单独说几句话?”   孟夷光还未回答,裴临川抢先说道:“不用与她单独说,我与你单独说。”   贺琮眼含祈求,孟夷光欠身施礼,“与他说亦是一样。”   裴临川却不耐烦了,瞪着他道:“怎地如此啰嗦!”   贺琮张了张嘴,算了,只得叉手施礼,垂头丧气走出正厅。   外面天气炎热,裴临川沿着抄手游廊走了几步便站住了脚,仔细端详了他半晌,不解的问道:“你为何对她恋恋不舍?”   贺琮心里的酸意还未退去,又被他不加掩饰的打量,看得心头火气直冒,当下也不再客气,冷声道:“你为何对她恋恋不舍,我便为何对她恋恋不舍。”   谁知裴临川并未动怒,反而神采飞扬,眼底眉梢都是笑意,点点头道:“她是很好,全天下最最好,你这般也是情有可原。”   贺琮讶异片刻,复又恢复了平静,对他又多了一些了解,断不能以世俗的眼光去看他,这真真是世外高人才有的境界。   “不过你已没有机会,生生世世都不会有。”   裴临川声音轻快,扬了扬拳头,斜着他道:“我们不会输,你很有眼光,投靠对了人。不过仅限于此,要是你再纠缠不放,我会揍得你鼻青脸肿,将你赶出京城。”   贺琮神情怪异,他相信裴临川所言不虚,可是他太过坦诚,就不怕自己反悔,将他们全部出卖了么?   裴临川说完,就不再理会贺琮,转身大步往正厅里走去,没多时,他就与孟夷光携手双双走了出来。   明明离得不远,他们却没有见到立在回廊上的贺琮,两人亲密说着话,穿过月亮门走向了后院。   烈日炙烤,天气热得人受不住,九珍堂的生意也如天气般,红火得让赵王双眼几欲滴血。   九珍堂不知从哪里弄到了好些青金石,寻匠人用金丝串了起来,高高摆在了店堂中做镇店之宝,哪怕是买不起之人,也闻讯而来,挤在大门口去瞧上几眼稀奇。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贾胖子成日唾沫横飞在吹嘘,九珍堂有了两艘海船,马上就会出海去,到时会带回来更多的奇珍异宝。   赵王找到海外奇珍,铺子里比八珍堂还要冷清,掌柜见到他来,很有眼见力,干脆将铺子里一些值钱的货物全部奉上,现在海外奇珍柜台空荡荡,就差没有关门大吉。   就算拿了海外奇珍的货,也只是堪堪与九珍堂打了个平手,这哪能解下赵王的心头之恨。   可再逼掌柜,他也拿不出货来,只是哭丧着脸一个劲的叫苦,说是东家血亏,连出海的本银都没有凑够,更打算关了京城的铺子,他们实在是没了法子,爱莫能助。   赵王心里一算计,心一横道:“既然如此,要不我出银子雇你们的船出海去,要是带回来的货物赚了银子,我定会有重赏。”   掌柜心里冷笑,面上却不显,恭敬的道:“王爷,这么大的事我可做不了主,得请示东家之后,才能答复你。”   赵王脸色霎时沉了下来,阴阳怪气的道:“哦,你们东家真是了不得的贵人,这么久我都未能见上一面,要不我亲自去青州贺府登门求见?”   掌柜叫苦不迭,叉手躬身一个劲的赔礼,“王爷息怒王爷息怒,都是我这张嘴不会说话,惹了王爷生气。   东家曾吩咐我,只要王爷提出的要求,都要丝毫不走样全部照办,只是这事实在太大,我一时糊涂自作了主张。”   赵王与掌柜打了不少交道,他也算忠厚本分之人,见他连声道歉,神色也缓和了几分,哼了一声道:“你个老东西,尽会拿着鸡毛当令箭,罢了,你我相识一场,也就不与你计较了。”   “是是是,王爷大度,切莫与我计较。”掌柜谄笑着连声附和,顿了下又道:“这样吧,你先去准备银子,我这就给东家递消息,让船先准备起来,待银子一到立马可以出海。”   赵王这才满意,哈哈大笑着拍了拍掌柜的肩膀,“好,你放心,既然你知趣,我定也不会亏了你。”   掌柜喜笑颜开,点头哈腰的将赵王送出铺子,见他上了马车走远了,才直起身不屑一笑,提着衣衫下摆急匆匆跑向后院。   马行街上的万通钱庄,京城人无人不晓,这是太后亲弟弟李国公家的铺子,泼皮闲汉从不敢惹,见了都会绕着走。   今天虽然烈日当空,看热闹的闲汉们却不怕热,将铺子门口围得满满当当。   徐侯爷脸色阴沉得几欲滴水,赵王也双眼喷火,像是两只斗鸡互不相让,钱庄掌柜急得团团转,不停的劝说,却无人肯让步。   赵王一拍案几,“我存在钱庄里的可是真金白银,现在要来取回去,你们却推说银库里没了银子,莫非是想吞了我的银子不成?   当初可是太后下令,让我们都把银子存在了这里,说是万通钱庄保我们无忧,要是今天拿不出银子来,我们就到太后她老人家跟前说理去!”   掌柜都快哭了,他顾不得满脑门子的汗,低声下气的道:“王爷,不是银库里没了银子,是你们两位都要来支取银子,这一下哪里能拿得出来这么多现银?”   徐侯爷身子快抵得上两个赵王,他一掌拍到案几上,气势更为吓人,声音震得人耳聋,几乎将屋顶的瓦片都掀翻。   他怒道:“我可不管,明明我来时,你先前还说没问题,现在却跟我说没那么多银子。这瞎子都能瞧出来是怎么回事,你这明摆着想要将银子给别人,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你瞧不起我是不是?”   门外议论纷纷,不知是谁说道:“万通钱庄莫非根本没有银子?哎哟那些有钱人可惨了,存在里面的银子都打了水漂。”   有人附和道:“可不是,银票有个屁用,还是真金白银拿到手上才安稳。”   掌柜听到外面的议论声,神色大变,要是钱庄里没有银子的假消息传出去,那些拿着银票的人前来挤兑,钱庄哪里受得住,立马会倒闭。   哎哟,李国公怎么还没有来,掌柜一边翘着脚等待,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赵王与徐侯爷已经站起身,像是要打起来。   他眼见会越拖越乱,干脆横下心,大声道:“依着规矩,是徐侯爷先到,来人,带着侯爷去后面清点银子!”   徐侯爷瞥了一眼赵王,一甩袖子昂着头跟着伙计走了,气得赵王想要杀人,却又不敢真对他动手。   在皇上还未登基之前,徐侯爷算是他的正经舅舅,他以前可没少欺负自己,且身子比牛还要壮,只要一个手指头,就能将自己摁得不能动弹。   赵王双眼冒着寒光,只敢嘴里骂道:“没规矩的狗东西,简直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徐侯爷运着银子走了,李国公身子虚胖,一直在郊外庄子里避暑,接到消息匆匆赶到钱庄门口,门口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外面的人手上拿着银票,不断的跳着脚喊道:“什么叫没有银子,钱庄关门了我们找谁去?”   更有人当场痛哭起来,“我辛辛苦苦赚的血汗银啊!”   李国公心里一凉,他放下车帘,阴沉着脸说道:“进宫去。” 第53章 撕破脸面   太后听了李国公的哭诉, 气得当场一拍案几,将皇上叫去大骂了一通,让他赶快下令平息此事。   皇上也莫名其妙,他才接到马行街上的消息, 还没理清来龙去脉, 就兜头挨了一顿臭骂。   他心里的怒意更甚过太后, 将徐侯爷与赵王都叫进了宫,不问青红皂白, 用比太后更为恶毒的话, 将两人骂得狗血淋头。   徐侯爷与赵王趴在地上不敢动弹,心里却都憋着火,很是不服。   赵王心道:“我的铺子开得好好的,那个蠢货却来横插一脚, 这些你都看不到, 真是偏心得没了边。   都是你的亲儿子, 他那个草包不过是投到了大妇的肚子里,就能这样欺负人,要是他以后登了大位, 还有我们这些兄弟的活路么?”   徐侯爷更多的是委屈:“明明大家都是凭本事赚银子, 我规规矩矩开我的铺子, 又关你赵王什么事?你这是眼红,恨不得全天下的银子都被你一人赚了去。   我先去钱庄支取银子,照着先来后到的规矩,你是王爷就能先依着你了?不过是一个小妾生的贱种!   瞧你那酸不溜秋的样子,还自诩是读书人,我呸,识了几个大字就了不起, 等到太子登基后,看你还怎么嚣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皇上骂累了,歇了口气后道:“你们给我从实招来,究竟是怎么回事,老二先来。”   赵王起身,绷着脸从徐侯爷的九珍堂讲起,说到去万通钱庄支取银子之事,他也知有些理亏,掐去了头尾,只含糊说道:“我实在不知钱庄里银库会没有银子,哪能会去寻太后的麻烦?   父皇,我的铺子叫八珍堂,他偏偏在旁边开个九珍堂,这么明晃晃的找茬,我都忍了下来,要说是我惹出的是非,真是天大的冤枉。”   徐侯爷听赵王将过错都推到了自己身上,甚至连李国公家也拉下了水,他涨红着脸道:“我虽没读过书,却也知晓做买卖都是凭着本事吃饭的道理。   一不偷二不抢,铺子大门都敞开着,客人愿意去哪家买就哪家买,我可有欺行霸市?去钱庄也是我先去,依着规矩先支取银子,难道这些也有错?”   他们各执一词,皇上却只听了个囫囵,他眯缝着双眼,沉声问道:“你们都赚了多少银子?”   不约而同,赵王与徐侯爷心里皆一咯噔,根本无需通气,原本还如斗鸡般的两人,瞬间又站成了一条线。   赵王哭着穷:“只能赚些王府上下的嚼用。”   徐侯爷唉声叹气:“做买卖不比打仗,依靠着力气大就能赚银子,府里儿女们亲事需要花银子的地方太多,又不能贪腐,我愁得白发都多了几根。”   皇上看着徐侯爷凑过来的脑袋,嫌弃的别开了眼。   他冷哼一声,“事情因你们而起,万通钱庄如今才麻烦缠身,要是你们处置不好,太后那里可过不去,滚下去吧!”   赵王与徐侯爷听到要他们去善后,顿时如遭雷劈,心里虽然万般不满,却再也不敢在皇上面前起争执,两人退出大殿,互相恨恨看了一眼各自离开,   他们心心念念怎么给对方下绊子,却怎么都没有预料到,这个后他们根本善不了。   万通钱庄没有银子的消息传出去,拿到银票的人都来挤兑,就算钱庄没有放贷,除去钱庄买卖中的花销,李国公府抽走的银子,钱庄银库的银子根本无力支付。   钱庄最重要的是声誉,李国公也深知这点,就算他仗着太后的权势,下令将京城其他钱庄都关闭,也不会有人再会将银子存进万通钱庄。   兑换了一部分银子后,万通钱庄干脆彻底关门大吉,任由那些拿着作废银票的人,在铺子面前哭闹。   万通钱庄是李国公府里最赚银子的铺子,突然没了之后,将赵王与太子恨得牙痒痒,去太后面前哭诉了多次,明着暗着说了他们许多坏话。   太后对娘家一心照顾,自然对太子与赵王没有好气,在皇后与张贤妃请安时,再也没有给过她们脸面,当着一众嫔妃的面,甚至连座位都没她们的份。   后宫很快变了风向,嫔妃们最擅长看菜下碟,皇上孝顺自不说,就算以后太子登基,也不能不孝敬祖母。   至于张贤妃,最近最受宠的可是于美人,以前那些受过她气的嫔妃,趁机落井下石,报复了回去。   张贤妃日子难过,皇后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虽然掌管宫务,可太后根本无视她的规矩,直接差身边的嬷嬷去传话,六局二十四司莫敢不从,将她所有的权利全部架空,上行下效,后宫乱成一团。   皇后恨,张贤妃更恨。   于美人还住在她的偏殿内,皇上几乎天天来,却从未在她的正殿内歇过一晚。   张贤妃实在不甘心,这天精心打扮过,算着皇上来的时辰等在那里,娇娇上前施礼,身子紧贴过去,风情万种媚眼如丝,娇啼婉转唤了声:“檀郎。”   皇上见张贤妃小鸟依人,两人又同床共枕多年,也不舍拒绝佳人热情,笑着携起她的手,跟她一同去了正殿。   两人在殿内一起用了晚饭,吃了好几杯酒,张贤妃媚眼如丝已有些许醉意,她告了声罪后起身去了净房,出来后换上了一袭纱衣,姣好玲珑的身段隐约可见。   张贤妃玉脸绯红,银牙轻咬着樱唇,缓缓走到皇上面前,跪在他面前俯下了头。   皇上神色莫名,看着自己身前晃动的头颅,青丝间隐着的白发尤其显眼。   他想到于美人年轻光洁的身子,酒意上涌口干舌燥,一把推开张贤妃,站起来整了整散乱的衣袍,说道:“时辰不早,你早些歇着吧。”   张贤妃潮红的脸颊,渐渐惨白如纸,她眼里的光一寸寸暗下去,像是坠入了冰窟里,浑身不住颤抖。   这个曾经耳鬓厮磨多年的男人,如今嫌弃她到如此地步,甚至就算她浑身不着一物在他面前,他还是无动于衷。   难堪几乎将张贤妃淹没,泪水缓缓爬满了她的脸颊,以前他们之间有多少柔情蜜意,如今她就就有多少恨。   太子与王相见徐侯爷又惹出了麻烦,怒不可遏将他招了去,可听到九珍堂买卖海货所盈的利时,两人都惊得瞪大了眼。   怪不得赵王出手阔绰,那些文会宴请连眼都不眨,上次烧了贡院赔了些银两,他却在一直叫苦叫穷,显得委屈至极,都不过因为他处处针对太子而已。   徐侯爷没有再挨骂,太子与王相比他还要上心,商议之后,将钱贵出传来,仔细盘问了一翻,见他虽然头脑灵活,却还算老实,总算微微放了些心。   又谨慎起见,差人在京城打听钱贵底细,见与他认识之人,所说之言都与他对得上,这下总算彻底放心。   派了身强力壮的随从,由贾胖子领头,押着那些装着丝绸瓷器与金银的车辆,算了个黄道吉日,在一个蒙蒙亮的清晨,悄然出了京城。   又一年中秋来临。   裴临川来到庄子,孟夷光远远瞧见他走过来,手上小心翼翼捧着一个圆肚玉瓷瓶,还以为是新得了什么瓶子要拿来献宝,待他慢慢走进,桂花的香气也愈发浓郁,才抿嘴偷笑。   他拿这么贵的瓷瓶,居然装了一瓶不值几个大钱的桂花,真正是买椟还珠。   “要腌渍桂花蜜,我早起去摘的新鲜花瓣。”   孟夷光接过瓷瓶,看了看里面金黄细小的花朵,这么多花瓣,他得起多早就开始采摘啊。   再说庄子里也有桂花树,唉,算了,还是不去笑话他,总算是他的一片心意,过了一年还不曾忘记要给她摘花。   “好,让厨娘腌渍去。”孟夷光将瓷瓶交给郑嬷嬷,笑着问道:“你没有进宫吗?”   再过月余就是皇上五十整寿辰,宫里忙着准备圣寿大典,祭祀庆贺礼仪繁多,裴临川前所未有的忙碌。   魏王也回了京城来贺寿,孟季年已经递了消息回来,他跟在魏王一行身后,晚几天就能到。   “桂花蜜重要。”裴临川与她慢慢在园子里走着,见四处姹紫嫣红,菊花怒放,空气中都是淡淡的香气,他侧头看着她道:“国师府里也花团锦簇,可总缺乏生机。”   “这花养人,人也养花,庄子里人多,才会显得热闹。”孟夷光笑着道:“孟府里的花花草草养得也格外好,可见这花草也有灵性。”   裴临川沉吟片刻,说道:“国师府里人也很快会多起来。”   孟夷光愣住,神情诧异。   “我娶了你之后,国师府里的人就多了。”   孟夷光的脸竟然有些发烫,她斜着他嗔怪的道:“成日竟说胡话。”   “我只会娶你。”裴临川将她的手握在手心,牵着她缓步走着,轻描淡写的道:“等皇上死后,我们就成亲。”   孟夷光顿了下,钱贵他们的车马众多走不快,掐算下路程,这两天应有消息传回来。   “皇上最近气色很不好,他快死了。”裴临川声音轻快,“我见过魏王,他不算顶顶聪明,只是肯下功夫苦学,排兵布阵上有些天分而已。大梁的气数也不过如此,如你所说,哪有千秋万代的基业。”   如今后宫里乱成一团,皇上焦头烂额,太后是他的亲娘,拿她根本毫无办法。   王相就算手伸得再长,也伸不到后宫太后跟前去,只能暗中打压李国公,省得他成日阴阳怪气,见着太子就哭穷,哭那些他损失的银子。   李国公受了委屈,又去太后跟前哭,太后又找皇上出气,皇上将所有的怨气都洒在了皇后身上,一环环下来,最最倒霉的还是皇后。   孟夷光不担心局势,她最最担心的是先生。   “那先生呢?先生可会怎么做?”   裴临川见她神色不安,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安抚着她道:“我不知先生会怎么做,可他已经无力回天。”   孟夷光怔楞住,瞬即又豁然开朗。   先生怎么做是先生的事,自从太子帮着赵王在礼部当差,主持春闱起,这颗埋下的种子,就在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裴临川很快就被皇上召回了宫里。   徐侯爷的车马银两,全部被洗劫一空。   贾胖子哭着回来后,徐侯爷听完他的哭诉,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连滚带爬去了东宫告状。   太子更是心痛如绞,召来王相商议之后,哭着去了皇帝跟前,求着他做主找出胆大包天的贼人。   正殿内,皇上阴沉着脸坐在正首,裴临川与几位相爷陪坐在旁,连着赵王也被一起叫进了宫。   贾胖子被传进来讲述经过,他只要一想到那些不翼而飞的财物,以及丢了这么大一笔银子,要是找不回来他肯定死无葬身之地,不用教就惊恐万分,哭得凄惨不已。   “我们出了京城后,白天赶路晚上歇息,即便是偶尔错过了客栈,在野外露宿扎营也安稳无事。   这天我们见天色已晚,也赶不到前面的镇子,就寻了个平坦避风处歇息,晚上有人巡逻,大家赶路辛苦,草草用过晚饭后就睡了,没曾想,贼人下了迷魂香,我们这一觉就睡到日上三竿。”   贾胖子似乎还心有余悸,颤抖了一下才接着哭诉:“几个巡逻的人也被打晕在地,所有货物银两,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相觑着皇上脸色,起身出列沉声说道:“皇上,马车上徐侯爷府的标记如此明显,不知是何方的贼子,胆子如此之大,连侯府的马车都敢劫,这岂是在劫财,这是在劫大梁的江山。”   太子只要想到这么多银子不翼而飞,就心痛如绞,他也起身出列,哽咽着道:“徐侯爷是我的舅舅,全大梁无人不知,贼子却根本不放在眼里,这天下能有几人这般大胆?”   赵王听到太子的银子失窃,这些时日所受的委屈,转瞬间成了喜意,脸上的幸灾乐祸怎么都藏不住,不时低头偷笑。   此时听到太子的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不是意有所指,想将银子失窃之事扣到自己头上,让自己赔他银子?   赵王的喜悦一点点散去,心里的火气一点点上涌。   皇上不由得斜了一眼旁边的裴临川,全大梁将徐侯爷明目张胆不放在眼里的,也只有他。   裴临川正襟危坐,此刻不耐烦的看向皇上,问道:“你唤我来是看他们哭吗?”   皇上愣了下,他深知裴临川的性子,要是他动手抢,哪会如此大动干戈,徐侯爷的银子根本出不了府。   他缓了缓神色,问道:“可是有窃贼窃国?”   裴临川神色嘲讽,淡淡的道:“几两银子也能与天下相比?”   皇上心里一松,只要不是反贼便好,他迟疑了片刻问道:“可知银子去了何方?”   裴临川脸上的嘲讽更浓,反问道:“你丢了根针是不是也要我帮你找回来?”   说完他起身拂袖而去。   殿上众人神色各异,皇上的脸变了变,王相忙上前躬身道:“皇上,国师孤傲,自是不将此事看在眼里,可此口不能开,这次是银子,下次,是不是要徐侯爷的命,甚至......”   他的话未说完,皇上却听得清楚明白,太子噗通双膝跪地,哭道:“父皇,你一定要救我啊,这是有人想要我的命啊,我不知得罪了谁,让他如此恨不得我死,我死了他才能得到好啊......”   太子趴在地上泣不成声,赵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气得七窍生烟,再也忍不住跳起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是说我抢了你的银子?”   皇上想到先前赵王与徐侯爷之间的官司,心里也愈发狐疑,赵王心胸狭窄,出事之地离张贤妃的娘家不过百里,他们没有本事与护卫明着抢,暗地里做手脚下一些迷魂药,还是做得到。   太子从来就看不起赵王,此时怎么肯示弱,一抹眼泪冷冷的看着他道:“我说的是谁,谁自己心里清楚,你嫉妒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从春闱起,四处笼络士子文人之心,这司马昭之心,又有谁看不出来?”   赵王见太子还有脸提春闱之事,愤怒得恨不得扑过去,直接拧下他恶毒又蠢笨如猪的头颅,使出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   他也扑通跪下来,哭着喊道:“父皇,我冤枉死了啊,我一直在礼部当差,春闱之事本是礼部的差使,他却冤枉我收买士子文人之心,这么大的罪名扣下来,这是成心是要我的命啊。”   皇上见两个儿子争相叫屈,太子面色阴狠,赵王神色狰狞,已经撕破脸面,恨不得要置对方于死地。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呼吸渐渐急促,捂着胸一口气没缓过来,软软的倒了下去。 第54章 杀意   晨曦中。   小树林前的空地上, 支起许多顶帐篷,中间最大的一顶帐篷前,孟季年来回踱步,脸上暗含焦急, 不住朝远处张望。   闷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像是低垂的黑云卷席而来, 孟季年大松一口气,笑着小跑几步迎了过去。   魏王翻身下马, 将马鞭扔给随从, 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意,低声说道:“一个大钱都没拉下,全部弄到了手。”   “恭喜王爷。”孟季年也跟着笑,叉手向他道喜。   魏王大步走向帐篷, 颔首致谢:“都是托先生的福, 接下来还有劳先生, 押送车马赶路,我将亲卫留一些给你。”   孟季年想到京城里的局势,沉吟片刻道:“这些亲卫还是随王爷回京, 人多眼杂, 分几路悄悄进京, 安置在京郊的庄子里,要是京城一有动静也有个照应。”   魏王想到自己这次回京贺寿,随从人马都是北疆身经百战的将士,只怕会引来御史的参揍,说他别有居心不合规矩。   这次得靠京城递来的消息,才抢了太子这么大一笔银子,虽说银子重要, 可也重要不过那把龙椅。   他远在北疆,对京城局势就是两眼一抹黑,虽然有王妃在京城,她知晓的也甚少,自从崔家主动找上门来,他见到孟季年持有孟家的帖子求见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孟季年,代表的是孟相,历经两朝的百官之首。   开始他并不敢全然相信,派王妃去试探之后,他才全然放心,也借孟家之手,真正看清了朝堂内外的局势。   没有不想做帝王的皇子,魏王亦如是。   魏王洗漱后用过汤饭,孟季年又匆匆找了来,低声说了几句,他浑身一震,沉声道:“这些东西都交给先生,你且慢慢来,要是遇到危险,保命要紧,我就先行一步。”   孟季年浑身都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叉手深深一礼:“若是家人有了性命之危,还请王爷施以援手。”   魏王还了半礼:“某定会不负先生所托,当会尽全力而为。”   大军整队后,魏王翻身上马,浩浩荡荡向京城方向疾驰。   起居殿内。   皇上只晕过去了一小会,急匆匆赶来的太医还未到起居殿,他就幽幽睁开了眼睛,望着围在身边儿子与臣子,悲凉从中而来。   以前他不明白,帝王手握生杀大权,拥有无上权力,怎么会是孤家寡人,现在他却深刻感到了高高在上的凄凉,这些人看似担忧,可又有几人真正为他在担心?   太医到后上前诊过脉,躬身道:“皇上身子操劳过度,须得静养,不宜再动怒,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皇上闭上眼,无力的吩咐道:“几位相爷督促刑部去查案,太子老二你们都回去,不用在我面前哭,我还没有死呢,等我死了再哭也不迟。”   众人施礼躬身退出,王相看着走在前面的老神仙,脑子里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他看不清。   他脚步停顿片刻,神情微凝,很快他就回过神,低头跟了上去。   到了刑部商议好查案之事后,王相回到府里,唤来随从吩咐道:“去给我查钱贵,事无巨细的查,还有孟家人也给我盯着,孟老三很久都没有在京城出现,查清他究竟去了何处。”   随从领命去后,王相又在书房坐了很久,从太子与赵王的冲突,一件接一件事情往前推,越推他越心惊。   似乎头顶之上像是有张巨大的网,对着他们兜头罩住,任由他们怎么挣扎,却始终无法逃脱。   王相想着背后布局之人,就全身发寒,这人手腕高明得让人害怕,更将他们的性情摸得一清二楚,只需随手一点拨,他们困在局中,忙着互相厮杀,根本无暇深思,一步步错到现在。   王相在书房坐了整整一夜,双眼通红闪着嗜血的光,毫无睡意。   随从低声道:“钱贵一直是打着外地商人的旗号,在万花楼里出手阔绰,大致与先前查到的相似。在京城赁下的宅子,里面的丫环仆妇全部从牙行赁来,帮着做一些洒扫洗漱粗活,离开京城时,给了丰厚的赏银,又退回了牙行。   近身伺候之人都是他的小厮,听洒扫婆子说,平常从不让他们进院子里伺候,除了有贵人来,会传丫环进去倒茶。”   王相神色阴狠,贵人,只怕是贾胖子那个蠢货了,俏丫环也是为他备着,否则怎么会称兄道弟那么快亲密起来。   “孟三郎跟着崔氏回了青州娘家,崔氏回了京城后,他却没有一道跟着回来,不知去了何处。”   青州靠海,崔家是青州府数一数二的富户。王相深深闭上眼,都怪自己太过心急,只要认真想一想,他就不会犯下这些错误。   “孟府里的妇孺老幼,都不在府里,听说前些日子就出城去了庄子,准备在郊外庄子赏月吃酒,现在留在京城的,都是在衙门当差的男人们。”   王相握紧拳头,猛地砸在桌上,眼里杀意闪动,阴森森的道:“去将徐侯爷叫来。”   徐侯爷还未到,小厮满脸惊慌冲进屋,颤声道:“相爷,太子......,太子他出事了......”   王相瞳孔猛缩,蹭一下站起身喝道:“慌什么慌,给我稳住神说清楚!”   小厮吞了口唾沫,稳住神吞吞吐吐才讲了一半,王相身子晃了晃,他扶住案几,喘息着打断他道:“我即刻进宫去,让徐侯爷不要来府里,先去护着太子,快去!”   京城中秋街头人群接踵摩肩,店家沽新酒,花楼的红姐儿也来助阵,街头的花车上,她们装扮得花枝招展,言笑晏晏,惹得闲汉们追在车后,看美人饮新酒,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   花车□□到朱雀大街,突然茶楼二楼雅间窗棂吱呀作响,悬吊在半空中晃动,一团紧紧搂在一起白花花的物体跌落下来,在彩楼顶棚上架子上弹开,又将花车顶砸了个洞,直直砸在红姐儿中。   “啊!”美人儿们眼见天上掉下巨物,虽没被砸到,还是被吓得花颜失色,提着裙子抱成一团惊声尖叫。   有那大胆的伸长脖子看过去,怔楞片刻,饶是她们身经百战,俏脸也泛红羞涩不已。   “哎哟,这......”   围观的人群听见头顶响动,先是抬头观望,待定睛看清楚,也呐呐不能言,却又忍不住双眼冒光,挤进去看得津津有味。   花车里,躺着两个不着衣物的年轻男女,男子脸色苍白,颧骨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头冷汗滴落,神色狰狞可怖。女人被压在下面,看不清脸,只哀哀细声哭泣。   终于有人忍不住,尖声兴奋的大喊:“刺激啊!”   “从楼上摔下来还分不开,这真真是苦命鸳鸯啊!”   “什么苦命鸳鸯,只怕是贵人们出来玩的新花样吧?”   闲人们七嘴八舌,哄笑声口哨声,甚至还有人鼓起了掌。   “让开让开!”楼里侍卫大吼着拨开人群,惊慌失措冲上前,提着男子的双臂,将他从女人身上用力拉起来,他歪歪倒倒站立不稳,双眼发愣神情迷乱。   有那眼见的认出了男人来,失声尖叫:“咦,这不是太子吗?”   “是太子!”   “太子白日在外当众宣淫?”   人群骚动,有聪明人悄然往后退,侍卫脱下衣衫裹住太子,挟裹住他四下一望,见周围人潮涌动,只得硬着头皮往茶楼里躲。   花车上的红姐儿们,有看不过眼的,脱下外衫盖住车上卷缩着身子痛苦□□的女人,侍卫又跑出来,不由分说将她也一起带了进去。   有人看清楚了女人的脸,难以置信的叫道:“哎哟了不得,这不是贺家媳妇吗?”   “太子与有夫之妇勾搭在一起?”   流言四起,越传越玄乎,大街上的这一幕,太多人亲眼所见,王相就算是将他们全部抓起来砍头,也堵不了悠悠众口。   皇上躺在床上静养,接到禀报之后,当即口吐鲜血,彻彻底底晕了过去,太医施针之后,他醒转过来,却眼鼻歪斜,口角流着涎水,说话都困难。   太后听到皇上又晕了过去,忧虑过度也一病不起。   皇上试过针又歇息了会,颤抖着手,总算能断断续续出声:“寻......,先生......”   李全凑上前,好半晌听清楚了他的话,又愁眉苦脸的退了出去。   先生神出鬼没,他这是要到哪里去寻呢?   唉,皇上这一中风,宫里,只怕要大变天了。   李全望着秋日碧蓝如洗的天空,这宫里混乱得不像话,不变才是怪事。   东宫。?轻?吻?最?萌?羽?恋?整?理?   太医院的太医们,不断疲于奔命,太子被送回东宫,躺在床上痛苦惨叫,他身前的□□已经发紫透亮,用了无数种方式,却怎么都卸不了火。   最后太医无法,见再拖下去□□会彻底坏死,只得施针放血,太子被折腾得快没了半条命,才算勉强消了下去。   皇后等太子喝完药熟睡之后,才扶着嬷嬷的手走出他寝宫,徐侯爷呆呆站在外面的回廊上,见到她出来,上前唤了声姐姐。   “没事了,他吃了药已经歇下。”   徐侯爷见皇后还勉强笑着安慰自己,只觉得更为难过,胸口又堵又闷,姐姐比自己才大两岁,头发几乎全白,眼角皱纹横生,看上去比太后还要老。   王相本就瘦削的身子,今天像是又瘦了几分,衣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来回晃动,疾步朝皇后他们走来,脸色灰败,哑声道:“皇上患了风疾。”   皇后呆了片刻,眼里蓦然迸发出喜意,她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低声道:“我们去书房说话。”   三人来到书房,皇后斥退宫人,问道:“相爷,你看现在的情形,我们该如何应对?”   王相憋着一肚子火,他劝了太子无数次,要他收敛些,可他前脚答应得好好的,后脚又像是着了魔般,止不住跑出去胡混。   他没好气的道:“我又不是神仙,难道事事都能摆平?全京城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御史们的弹劾奏折只怕已摆在了皇上跟前。”   徐侯爷闷闷的道:“太子这明显是被人下药糟了算计,他年轻没有经验,又不全是他的错。”   “算计?他以前用那些助兴药,你以为我不知道?就算是被算计,也是他送上门去让人算计,自己蠢怪得了谁?”   王相想到跟在太子身后收拾的那些烂摊子,他们也功不可没,顿时怒不可遏,一拍案几道:“都是你们宠着惯着他,以前我说让他上战场历练,你们不肯,说战场上刀剑无眼。   没有军功,不懂政事,岂是没经验,根本就是一彻彻底底的废物!”   皇后脸色惨白,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拽成拳,死命掐着自己的手心,总算平息了些,冷声道:“就算他是废物,如今也没得选择,难道要看着他被废黜你才满意?”   王相满腔的怒气瞬间消散,失魂落魄摊在圈椅里,事到如今,他们都没有别的选择。   “现今他还是大梁的太子,皇上驾崩之后,他是名正言顺的大梁天子。”   皇后眼中杀意闪动,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字一顿的道:“除非你能想到更好的法子。”   王相惊骇的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的看着皇后,喃喃的道:“蠢货,真是蠢货,出这么大的事,要是皇上没了,你以为朝廷百官都是傻子?私德不休,弑父弑君,谁会承认这样的天子?”   皇后不屑的看着王相,弑父弑君,皇家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再说前朝的皇帝尸骨未寒,皇上难道不是造反弑君,才有了大梁江山?   王相神情疲惫至极,他撑着椅背站起身,沉声嘱咐道:“贺家媳妇已经送了回去,让他们自己处置。先让太子先养好身子,只要皇上不废他,任由御史百官怎么跳都无用。你们千万不可轻举妄动,我先去皇上那边探探情形。”   皇后眼神透露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她朝徐侯爷使了个眼色,姐弟默契,他旋即起身扑上前,抬手只轻轻一掌拍下,王相便软软晕了过去。   “将他捆了,你留在这里守好太子。”皇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王相,吩咐完徐侯爷,挺直脊背走出了东宫。   皇上的起居殿前,围满了闻讯前来探病的嫔妃,李全拦了一些,只放了些高份位的妃子前去探望。   张贤妃静静等在殿前,李全见她淡施脂粉,一身素净衣衫,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平时张扬跋扈的人,一旦不受宠,倒也变得低调起来。   他照常客气的将她请进去,自己恭敬的守在了一旁。   皇上转动着眼珠子,看了好一阵才认出了眼前之人,见她洗尽铅华,如同初次相识时的清秀模样,心酸又感概。   她斜坐在床榻前,握住他的手,微微笑着深情唤道:“檀郎。”   “嗬嗬.....,卿卿。”   张贤妃眼神冰凉,脸上的笑意更甚,“檀郎还记得卿卿。”   皇上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用力握紧一些。   张贤妃轻轻摩挲着他的手,叹道:“檀郎也老了,可惜终是没能相守到白头。”   皇上的眼珠子停止了转动,愣愣的看着她。   张贤妃放开他的手,笑颜如花,猛地掀开他的被褥,手伸进袖中,随即寒光一闪,眼中带着疯狂狠绝,用力插向他的下面。   “嗬嗬......”   皇上喉咙抽动,发出破风箱般的惨叫,张贤妃手起刀落,一下又一下,血液飞溅。   电光火石间,李全连着内侍都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待回过神吓得惊声尖叫,连忙扑上来,用力踢开张贤妃,手忙脚乱拿着布巾按住伤口止血。   张贤妃滚到在地,手上还紧紧握着匕首,阴测测笑道:“哈哈哈,这么根破东西,卿卿不稀罕!”   李全被吓得直哆嗦,无暇顾及发疯的张贤妃,扯着嗓子直叫唤:“传太医,传太医!”   皇后提着食盒来到起居殿,见内侍身上沾满鲜血,连滚带爬往外跑,她又惊又喜,慌忙提着裙子往里冲。   内侍慌忙阻拦,她沉着脸一巴掌扇过去,“滚开,瞪大你的狗眼瞧瞧,居然敢拦我!”   内侍扎着手想拦,可她又是皇后,不拦,她也发疯怎么办?在他犹豫不决中,皇后已经冲进了寝宫。   皇上已经昏迷不醒,李全用绢布按在他的伤处,很快绢布被血湿透。   皇后瞄了一眼张贤妃,她状若疯狂嘴里叽里咕噜说着胡话,内侍正拿着绳子捆住她往外拖,又看了一眼床上的皇上,简直想仰天大笑。   天道好轮回,他曾经最宠的小妾,如今拿刀切了他的命根子。   这是上天都看不过眼,让张贤妃帮着自己解决了他的性命么?看在她帮了大忙的份上,就留她个全尸吧。   皇后才用尽全力压下心里的喜悦,这时门口响起脚步声,她以为是太医,随意转头一看,眼里的亮光,一寸寸灰暗下去。   先生风尘仆仆,出现在了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快到尾声啦,养肥的小天使们可以宰了,多谢鞠躬。 第55章 输赢   庄子里。   日光如往日一样灿烂, 到了傍晚时分才不舍西斜,庭院里草木扶疏花香袭人,空气中流淌着蜜的甜香,新鲜出炉点心的香气, 各种气味交织在一起, 连天上的云彩都驻足流连, 不愿意离开。   亭子里摆放着红泥小炉,铜壶里咕嘟嘟煮着茶, 烫了壶香雪酒, 加了细细的姜丝与糖块进去,喝在嘴里微甜,又带着淡淡的辣味。   湖里新捞起来的螃蟹,膏腴肥美, 孟夷光连吃了两只, 用菊花水洗了手, 满足长叹:“吃蟹一定要配黄酒,秋日里也一定要吃蟹,不然总觉着辜负了上好秋光。”   裴临川不喝酒, 陪着她喝桂花蜜水, 本来不喜吃蟹, 也陪着她吃了两只,闻言轻笑:“有你陪着,不会辜负。”   一壶酒喝完,孟夷光已有微微的醉意,她脸颊粉红霏霏,双眼明亮如天上的星星,不时咕咕偷笑。   旁边还摆着几坛酒, 她却没有再开,以前说愿意把每一天都当做生命最后一天过,可事到临到头时,她还是做不到,清醒又克制。   万一,万一这不是最后一天呢?   再喝就会彻底醉倒,她要是不能好好看着他走,这才算是生命最后的遗憾吧?   就如裴临川,他不喝酒,他说:“我喝一点就会醉,醉了不能很好的看清你。”   他已知晓先生来了京城,所有的事情已经不受控,无法预知这场混乱中的艰险。   孟夷光说,这就是一场豪赌,落子无悔,他们都不后悔。   庄子里只剩下护卫与粗使丫环婆子,如今他们不需丫环伺候,责令她们安安分分呆在下人屋子里,只要不出来乱跑,也无人会与她们为难。   先生身边的灰衣人突然神出鬼没出现在亭子边,默不作声看着他们。   孟夷光与裴临川皆神色平静,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微笑着道:“我该进宫了。”   孟夷光点头微笑:“好。”   他继续道:“阿愚阿垄留给你。”   孟夷光笑着摇摇头,“不,你带进宫去,因为我还要在这里等你回来,今年新渍的桂花蜜还未吃上呢。”   裴临川也不拒绝,答道:“好。”   他果断而干脆的起身离开,灰衣人沉默跟上。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起居殿内,灯火通明。   皇上早些时候醒来过,见到先生在,他又放心的闭上了眼睛。   皇后枯坐在旁,见先生喝完茶,欲言又止嘴唇张了张,好半晌才问出了口:“先生,我儿他......”   先生放下茶杯,语气平平,“你儿无事,他是大梁命定的太子。”   皇后长长的舒了口气,原本愁眉不展的人瞬间鲜活起来,她深深施礼:“多谢先生。”   先生不喜屋内有旁人,将内侍们都赶了出去,连哭着来探病的太后都未让她进来,只随手留下了皇后使唤,他指了指案几上的药碗说道:“你去伺候他服药。”   皇后垂下眼眸,低声应是,起身走到案几边端起药碗,用手试了试温热,见不冷不热才走到床前。   皇上蓦然睁开了眼睛,他的嘴角仍有些歪斜,只是没再流涎水,说话也利索了许多,目光向身下扫去,沙哑着声音道:“我的......”   皇后掩去心里的厌弃,转头看向先生,他随口道:“你已经有了儿子,留着亦无多大用处。”   皇上呆愣住,好一阵才明白先生话里的意思,绝望如黑云兜头罩下,喉咙嚎叫呜咽哀鸣。   他是至高无上的天子,龙精虎猛,现今却如宫内最低贱的阉人一样,彻骨的恨意让他全身都哆嗦,声音像是从地狱里爬出般阴狠。   “贱人,给我杀掉那个贱人,诛她九族,连着她生的贱种给我一起挫骨扬灰!”   皇后心中升起说不出的畅快,她简直想大笑,忙垂下头硬生生的憋住,一时神情古怪至极,低声应了声是。   先生对于皇上想杀谁没有兴趣,只一直望着门口。   皇后捧着手里的药碗,见里面的药已经微凉,却懒得去换,忍着喜意道:“皇上,先喝药吧。”   皇上眼神似冷箭,眼里闪过狠毒,紧紧盯着皇后。   这个贱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生的儿子不会教,出去四处惹祸,将皇家脸面丢得一干二净。不是她教不好太子,自己怎么会被气得中风,让张贤妃那个贱人有可乘之机。   贱种,满门的贱种,太子也就算了,你们徐家上下满门,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皇后后背阵阵发寒。   他们夫妻多年,她太过熟悉他的眼神,他会杀了自己。   她端着药碗的手轻轻颤抖,喉咙发紧,左右手将药碗倒来倒去,用尽全力才勉力克制住,拿起汤匙舀了药递到皇上嘴边。   他狠狠盯着药,像是见着杀父仇人般,良久之后终是张开了嘴,吃到嘴里却又吐了出来,骂道:“找死,这么冷的药也敢呈上来,蠢货,徐家人都是蠢货!”   皇后浑身簌簌发抖,面无血色,站起身哽咽着说道:“我重新再去熬一碗过来。”   起居殿外,李全耷拉着脑袋守在暗处,他见到皇后出来,忙上前接过药碗。   “将药热一热吧。”皇后淡声吩咐。   李全愣了下,恭敬应了声是。   皇后站在屋廊下,仰望着挂在天上半圆的月亮,清辉洒在层层殿宇间,影影绰绰像是鬼影在晃动。   记得从前住在乡下,最喜欢的就是中秋节,秋收过后卖了粮食,手头也不那么紧,家里会蒸枣糕,熬糖,从山里捡板栗,核桃,各色梨儿果子。   晚上拜月,头顶上的月亮,挂在广袤无际的天上,照着小院里的欢声笑语,幸福得像是不真实的梦。   成亲后,成亲后......   皇后的眼睛渐渐湿润,她拿出帕子按了按眼角,深深呼出口气,袖着手,摩挲着里面的纸包,又挺了挺脊背,转身走回了殿内。   先生一直等着的人,终于踏着一地月色,缓缓来到了他的视线内。   “先生。”裴临川一如寻常,俯身优雅施礼。   “你们输了。”先生带着难得的笑意,指了指软塌,说道:“坐吧。”   裴临川面色平静,在软塌上坐下,微微一笑,“未必。”   先生也不反对,像是话家常般说道:“我早就说过,天命难违,你们总是要做无谓反抗,生死荣华富贵皆是天命,早有定数。”   李全热好药,大气都不敢出,躬身悄无声息将药送到皇后跟前,又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裴临川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提壶倒了杯茶,凑在嘴边吃了一口,才笑道:“那是你认为的天命,我从来都没承认过。”   先生沉下脸,怒瞪着他:“你自从乱了心智之后,就愚蠢不堪,孺子不可教也!”   裴临川侧了侧身,伸手提壶倒茶,宽大的袖袍垂下来,投下一片阴影。   “先生,愚蠢的,是你选择的人,最开始你就大错特错,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家国天下岂能由天命来定,你置天下苍生于何地?”   先生眼里火气更重,怒瞪着他道:“你!”   裴临川咄咄逼人,拔高声音道:“民贵君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先生学识渊博,连三岁稚儿能明白的道理,却从未读懂过。   九娘曾跟我说过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她说就算是一头猪,只要风够大,也能被吹上天。你选的天命之人,他们蠢笨如猪,是我呕心沥血一心辅佐,是前朝皇帝昏庸无能,是天下百姓没了活路,他们才能成为被吹上天的那头猪。”   他的声音清越激昂,在殿内回荡,越说越激动,蹭一下站起身,在屋内走来走去,铿将有力的道:“你的一切不过是你的臆想,刮风下雨,天狗吃月,是再也普通不过的天象,又有何神秘可言。”   先生目光跟随着他动来动去,眼冒金星,捂着胸口气得胡须都在抖动,大喝道:“放肆!你们输了便是输了,死到临头还敢狡辩。”   裴临川突然停下脚步,神色慢慢淡下来,轻声道:“先生,你输了。最最神秘的,还是人性。”   先生怔楞住,突地脸色巨变,如弹弓般飞扑向皇上床边,伸手一拂,皇后“砰”一下砸在青石地面上。   她挣扎了几下没有爬起来,干脆放弃躺在地上,状若疯狂哈哈大笑,“你早就该死了,你死了我儿就是大梁天子,死阉狗,先生说得对,要你那孽根又有何用!”   皇上卷缩成一团,嘴角溢出乌黑血渍,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先生喉咙腥甜,“噗”一口鲜血喷出来,身子晃动站立不稳,难以置信喃喃的道:“输了?我输了?”   他眼神散乱,像是疯子般,不断的在殿内埋头奔走,重复着自己的话:“我输了?我怎么会输呢?”   裴临川听着外面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声音轻快,飞身往外扑去,“你输啦,我要走了,我们不会死。”   先生双手抱头,嘴里叽里咕噜时哭时笑,拔腿往外飞奔,灰衣人紧紧跟在身后,转瞬间消失不见踪影。   “护驾,护驾!”徐侯爷高亢的声音穿透夜空,跳着脚不断高呼,王相气急败坏跟在他身后,嘶声力竭的道:“皇上有令,国师联合孟相谋反,快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杀啊!”徐侯爷又跟着扯着嗓子嚎叫,他身后提着刀枪的京畿营大军,齐齐涌向裴临川,他双手快如闪电,抢过一把□□,挥舞横扫,兵丁惨叫着倒下,后面的人又补了上来。   裴临川沉下了脸,这些将士配合有术英勇善战,曾是在他指点下训练出来的精兵。   看来先生笃定了自己赢定了的事实,先去调了重病,是铁了心要孟夷光的命。他又焦急又心痛,庄子里只怕已危险重重。   裴临川稳住心神当机立断,寻了个最薄弱之处,猛地冲撞过去,□□翻飞,被他撞出一个小缺口,抓住机会飞身扑出,手臂被刀尖划了一道长口,剧痛袭来,手里的枪差点握不稳掉落在地。   “国师,你快走。”阿愚阿垄提着长刀杀了进来,与官兵战成一团。   裴临川微楞,点点头道:“好,拜托你们。”   王相进到殿内,又跌跌撞撞奔出来,尖声道:“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国师狗胆包天谋反弑君,快杀了他!”   中气十足的喊声压下了王相的尖叫:“皇后毒杀皇上,太子造反啦!”   老神仙扯着苏相在后,嬷嬷扶着太后在前,身后跟着禁卫侍卫,运足气吼道:“太后在此,还不束手就擒!”   太后哭得眼睛发肿,不顾一切要往殿内去看皇上,嬷嬷死命拉住她,哭劝道:“娘娘,前面刀剑无眼,反贼心毒,可不会顾人伦,一心要你的命该怎么办啊?”   王相眼神阴狠,带着不顾一切的癫狂,振臂高呼道:“皇上驾崩,太子监国,反贼孟谦挟持太后,快拿下他们!”   老神仙戳了戳苏相,低声怒道:“苏老儿,你这时候还装死,你统领禁军,还不快下令禁军侍卫擒住弑君之贼!”   苏相口干舌燥冷汗直流,仿佛回到了前朝覆灭的那日,他横下心,吼道:“王相太子谋反篡位,罪该万死,太后有令,杀无赦!”   禁军侍卫听令冲上前,与京畿营大兵厮杀起来。   裴临川趁机隐身于夜色中,朝宫外狂奔而去,到了宫门口,孟七朗牵着马侯在那里,他接过缰绳飞身上马,两人朝正北门疾驰,贺中郎将等在此处,借着月色远远的瞧见了他们,手一抬下令:“开城门!”   庄子里的花香,被浓烈的血腥味掩盖,刀剑碰撞厮杀惨叫响彻夜空。   孟夷光蹲在地上,咬着牙拿干净布巾缠紧护卫胸前的伤口,外面的打杀丝毫不见减缓的迹象,抬过来的护卫越来越多,老章伸手只探了下鼻息,面无表情越过他,又朝下一人走去。   “伤太重的放弃,只包扎轻伤。”   老章累得干脆蹲坐在地上,见孟夷光跪在地上,用布巾缠住护卫被齐齐切段的手腕,嘴里苦涩难言,还是挣扎着开了口。   “你只管包扎你的。”孟夷光头都不抬,神情坚定,“我们不会死!”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护卫失声惨叫,腹部被□□刺穿,对方一挑一甩,将他砸在了她脚边。   护卫终是抵挡不住,京畿营将士杀了过来。 第56章 尾章   老胡与护卫们结成一堵厚厚的人墙, 将孟夷光他们严严实实护在身后,渐渐的越来越多的护卫倒下,人墙也出现了缺口。   原本景色葱茏的庭院,已变成了修罗场。   月亮仍旧挂在天际, 居高临下注视着这一场夜里的厮杀。   孟夷光的双手浸满了血, 她随意在身上拭了拭干净, 捡起一把长刀握在手中,对老章笑了笑道:“你知道哪里可以逃走, 走吧, 别留在这里等死。”   老章呲牙咧嘴用力将布巾打了个结,头也不抬的说道:“走什么走,这么多人受了伤等着医治,他们都是我兄弟。”   “你是大夫, 都受伤了最后谁来医治啊?”孟夷光垂着眼眸, 悠悠的说道。   刀柄上有血, 握在手上滑腻不稳,她干脆撩起裙子擦了擦,“走吧, 要是兄弟们都没了, 你来替大家收个尸。”   老章手顿了顿, 抬头看向她,始终温温婉婉的小娘子,此刻一如既往的沉静,白皙的脸颊抹上了血,在月光下诡异如同地狱里开出来的花。   这些兄弟们都是上过战场的兵,归甲后留下了一身的伤。乱世人命贱如狗,太平时他们活着也并不容易, 只得去做苦力讨一口饭吃,日子贫困潦倒居无定所。   自从老胡带着他们来庄子里做护卫之后,厨房里永远有热汤饭,量身缝制的四季衣衫,每月丰厚的月例,年节时额外的红封,受伤生病有大夫看诊,治病抓药的银子全包。   她是真正敬着他们,从未拿他们当下人看待。   就算自己,也只是下九流的大夫,对于达官贵人来说,命如蝼蚁。   老胡曾说,九娘在做大事,她说虽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可总不能眼睁睁选一个最烂的,谁不愿意堂堂做人,而要去做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她说,总会有正道的光。   在这里,他们活得像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狗。   所以兄弟们才会拼死相护。   老章眼睛逐渐湿润,叉手深深施礼,哑声道:“好,我去歇息一阵,等下再过来替他们医治。”   孟夷光颔首回礼,老章不再犹豫,起身没入了夜色中。   人墙缺口越来越大,护卫们的行动也愈发迟缓,有兵丁冲撞过缺口,张牙舞爪朝着她挥刀砍来。   老胡一声怒吼,举刀格开投掷向孟夷光的□□,抬腿飞踢在他身后,紧跟着想扑上去,却被涌上来的兵缠住了手脚。   他双目赤红,看着那个兵跌跌撞撞没有倒下,离孟夷光不过咫尺,手上的刀才要抬起来,却突然惨叫一声,片刻后轰然倒下。   孟夷光双手抽回手中的刀,身上藕荷色衣裙被喷涌出来的血染透,她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深深呼出了口气。   前世时心脏不好,她最最了解的,就是各式各样的心,对心脏部位的构造,可以说了若指掌。   她双手微微颤抖,对着老胡展颜一笑。   他松了口气,早就知道她不是柔弱的闺阁女子,能运筹帷幄,也能提刀杀人。   空气中的血腥味已浓得化不开,青石地面上血蜿蜒流淌,淹没过鞋底,踩上去湿滑又黏黏糊糊。   闷闷的马蹄声传来,轰隆隆如同惊雷炸开。   京畿营首领脸色巨变,他领命前来取一个小娘子的性命,原以为不过是再也轻巧不过的差使,谁知在庄子大门前就遇到了陷阱,损失了好些人手。   好不容易小心翼翼闯进庄子,又遭受了负隅顽抗,对方一进一退皆有章法,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好手。   上百人到此时已损失大半,现在要是又来了援手,此行非但不能完成差使,还会丢了性命。   他气急败坏的举起刀,吼道:“给我......”剩下的话戛然而止,一把飞掷来的长\枪见他从背后刺穿,“砰”一声扑倒在地。   黑衣骑兵如同从地上冒出的鬼魅,勒马无声绞杀敌人,最前面的马不停蹄横冲直撞过来,马上之人立起身并不勒马,飞身从奔马上跃下,奔向仰倒在血泊中喘息的孟夷光,膝盖跪在地上,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轻笑道:“我们赢了。”   日升月落,新的一天又来临。   京城百姓原本还在忙着过节请客吃酒,一时却都紧紧关上了大门,连大气都不敢出。   不过是短短的一夜,京城悄无声息变了天。   皇上驾崩,原本的太子被废黜,赵王被圈进,魏王被拥立为储君,择日登基。   原本宾客盈门的王相府与徐侯爷府,大门紧闭,门前的灯笼上,包着白布,除了死亡的气息,连门口高大威武的石狮子,似乎都透着灰败之气。   庄子里。   庭院里收拾清理过,青石地面上的血迹用水冲刷后,整洁干净如新,晚桂与菊花依旧盛放,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惟有空气上空飘浮着浓浓的药味,与院子里换上的素净灯笼,婆子丫环神情肃穆来往忙碌着送水送药,在提醒着这里曾经的不同。   老神仙下了马车后,就提着长衫下摆飞快往内院里奔去,跟在身后的孟七郎,手里亲自捧着大包小包的药材,也手忙脚乱的紧追在后。   他边跑边翻白眼,老神仙这些年没有白白被赵老夫人追着打,身子骨还真是好,连自己都差点跑不过他。   进去屋子,老神仙见裴临川与孟夷光分别躺在两张软塌上,刚要生气,又瞬间歇了心思。   算了算了,他反正跟麦芽糖似的黏在孙女身边,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规矩礼节这些问题,跟他说简直是浪费口舌。   孟夷光腿受了伤不能动弹,微笑着对老神仙颔首施礼,他忙道:“你不要动,仔细伤口又裂开。”   “没事,老章包扎得严实。”孟夷光见孟七郎满头大汗从门外进来,又笑着唤了声:“七哥,你快放下,怎么搬这么多东西来?”   孟七郎埋怨的看向老神仙,说道:“都是些补药,老神仙说你受了重伤,要补血气。”   老神仙对他摆摆手,像赶苍蝇那般往外赶,“出去出去,你阿娘她们还没有回来,院子里肯定一团乱,你去搭把手。”   孟七郎满脸哀怨,又不敢反抗,只得怏怏走了出去,去帮着处理院中杂事。   老神仙坐下来,自己伸手倒了茶,才感叹道:“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事情总算告了一段落,都让苏老儿忙去,我也好躲躲清闲。”   京城的局势每天老神仙都递到了庄子里,先前魏王接到消息连夜疾驰回京,半路与裴临川遇上,他带走了一部分骑兵赶道庄子,孟七郎跟着魏王折返回京城。   贺中郎将开了城门,魏王他们赶到宫里的时候,禁卫内侍已经快不敌,幸好他们赶到及时,又有太后在场,京畿营虽有上谕,却终是束手束脚,到底不敢伤了她,魏王的兵才借机扭转了局势,当场拿下了王相与徐侯爷。   魏王在皇上跟前大哭了一场,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勉强接受了百官的跪拜请求,先是监国,等皇上百日过后再正式登基为帝。   “皇上的死,唉,这些都是大秘密,无法记入史册,只能百姓私下议论罢了。”   老神仙也深觉唏嘘,孟夷光当时让后宫进新人,他只想着是让后宫干脆再乱一些,皇上见到新人忘了张贤妃这个旧人,让她的眼泪在皇上面前不管用。   赵王没了她的相助,处处被太子压制,依着他的小心眼,被逼到最后肯定会动手,没曾想最先动手的却是张贤妃,还动得那样惊天动地。   孟夷光淡笑不语。   女人狠起来,男人根本要靠边站,只是有时候女人只会对女人狠。   如张贤妃这种,受宠了小半辈子,对自己自信又自傲,要是这些被皇上摧毁,她什么事做不出来?   老神仙笑呵呵的道:“家和万事兴,不管是皇宫后院,还是家宅皆如此,这女人一多啊,肯定会生事。嘿嘿,我让魏王看了皇上的伤处,就算以后他后宫要进新人,要宠谁抬谁,也得掂量掂量。”   孟夷光无语,老神仙想着一劳永逸,这哪是吓不吓能成的事,只要有诱惑在,总会有不怕死冲上去的人。   裴临川插嘴道:“阉了他就一了百了。”   老神仙瞠目结舌看着他,“阉了一个又一个,哪有满门的阉皇帝?”   孟夷光失笑出声,忙岔开道:“我这边的伤无碍,只是老胡与那些护卫们,伤得很重,老章一个人也照看不过来,回京城后让七哥再请几个大夫做帮手,药材这些都紧着好的用。”   她神色渐渐黯淡,那些死掉的护卫,虽说补偿了丰厚的银子给他们的家人,可这些又怎么能与人命相比。   老神仙觑着她的神色,温和的道:“等你祖母她们回来,让她们去给他们做几场法事。”   孟夷光点点头,又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走上这条路时,早就知道会一路血腥,可见到自己身边的人离去,还是会忍不住伤心,真是又做又立,矫情到极点。   老神仙叹了口气道:“你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最后也没有做逃兵,与他们战斗在一处,小九,慧极必伤,你就是思虑过重,瞧你一直不长肉,都瘦成了什么样。”   裴临川看着老神仙,不满的道:“她不管怎么样都好看。”   老神仙瞪着他,朝天翻了个白眼。   “唉,我老喽,再过一两年就致仕,后辈儿孙们的前途,由着他们自己去操心吧。”   他手里捧着茶杯,心有戚戚焉的道:“再来这么一次,我这身子骨也吃不消。”   孟夷光也感慨万分,来这里后见到了改朝换代,又历经万险差点没了命,以后她真不想再涉及进这些朝堂纷争之中,只想过归田园居的闲散生活。   裴临川深深凝视着她:“等你腿伤好了以后,我就来提亲,以后我也致仕陪着你,哪里都不去。我会画画写字,教书育人,可以赚银子养家。你想住在京城就住在京城,想去周游天下就去周游天下,天涯海角我都陪你去。”   老神仙眨着眼睛,一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他干脆至极闭上了嘴,站起身道:“好了好了,小九你好好养伤,待我空闲的时候再来看你。”   孟夷光憋着笑跟老神仙道别,见他出去后才瞪着裴临川道:“下次不能当着长辈的面说这些话。”   裴临川眼含笑意,点点头道:“好,私下说给你听。”   阳春三月。   园子里的花开得正盛,微风拂过,吹落一地花瓣雨。   夏荷提着裙子急匆匆跑来,兴奋的道:“九娘,来了来了,国师来了。”   郑嬷嬷嗔怪的道:“来了就来了,不是早就定下的日子么?”   夏荷双眼放光,笑得快喘不过气来,“你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赵老夫人与崔氏她们都在亭子里坐着吃茶,此时闻言忍不住站起来,好奇的道:“我去瞧瞧,不过是下个聘礼,有那么好笑么?”   孟六娘将孟夷光拉起来,推着她往外走,催促道:“快快快,别让国师久等。”   孟夷光见她明明一脸急着看热闹的表情,笑着凑在她耳朵边道:“听说连氏去世了。”   孟六娘一愣,随即爽朗的笑了起来,“仇人去世,当大贺三日,加上你的喜事,我们就是双喜临门。”   阿蛮在她们之间钻来钻去,拍着小手欢呼道:“哦哦,双喜临门双喜临门。”   孟六娘捂住他的嘴,瞪着他道:“小孩子不许学大人说话!”   阿蛮头一扭,挣脱开她做了个鬼脸,一溜烟的跑远了。   孟夷光心里叹息,孟六娘恩怨分明,连氏对孙子可是无二话可说,她不愿上一辈的恩怨转嫁到小辈身上,就算是在她以前的世间,也无几人能做到。   她揽住孟六娘的手臂,慢慢跟着赵老夫人她们往前厅走去,低声道:“六姐姐,六姐夫这样子的男人,就算阿爹都比不上,要是你心里还念着他,就不要错过了。”   “你这人。”孟六娘斜着她道:“上赶子的不是买卖,他不主动,难道还要我追着他去?再说人家还得守孝,三年后没准成了什么样子,要是他又老又丑,我才不会要他呢。”   孟夷光忙点头道:“是是是,又老又丑又穷就算了,嘿嘿,让七郎给你找几个年轻俊美的面首,反正你又不缺银子。”   孟六娘伸手去拧她的嘴,两人笑闹着一路来到前厅,饶是孟夷光见多识广,也张大嘴下巴合不上嘴。   裴临川一袭朱红锦袍,鬓角颤巍巍戴着一朵拳头大的茶花,面若芙蓉春晓,双眼脉脉含情,双手各搂着只大雁在胸前,笑得牙不见眼,看起来要多傻有多傻。   阿愚阿垄也收拾一新,肩上挑着两个大筐子,里面挨挨挤挤装满了大雁。   他见到孟夷光,迎上来将大雁递到她面前,深情的道:“大雁代表着一生一世,我捉了很多只大雁,以后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就到这里吧,谢谢各位小天使的一路陪伴,我都记在心里,感恩鞠躬。   下本书会是超级好玩的女主与疯起来连自己都坑的男主,喜欢的可以收藏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