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穿]东宫女官》 作者:张佳音   文案:   容歆一朝穿越,十年筹谋,终成嫡小姐信重的大丫鬟。   谁知宫中赐婚,嫡小姐摇身一变为皇后,还是少年康熙的皇后   刚要松口气的容歆:……   麻溜制定新的职业规划,誓要做皇后身边唯一的凤仪女官!   从此出入风光,八方讨好,也淡然处之。   不想短短九年,皇后英年早薨,容歆的视线落到刚出生的皇二子胤礽身上……   N年后,连皇子都要尊她一声:“容嬷嬷。”   容歆:提醒多少次了,是容姑姑,不是容嬷嬷(* ̄︿ ̄)   【PS:本文无CP,半架空。】   内容标签: 清穿 灵魂转换 宫斗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无CP:清宫第一女官   立意:生,苟而不狗 =========== 第1章   康熙四年,杏花微雨,春色入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一等公兼辅政大臣索尼之孙女,噶布喇之女赫舍里氏讷敏,世德钟祥,崇勋启秀。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六宫;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兹仰承太皇太后懿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一应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一吉日举行大婚礼。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圣旨下,便成定局。   整个赫舍里家族一改婚事未明时的低调,大张旗鼓的开始备嫁。   而与忙碌却井井有条的他处不同,西跨院中,因着小姐近几日的寡言,丫鬟婆子们走动间便轻易不敢弄出太大声响。   未时初,一个着藕荷色素净旗袍的年轻女子从月亮门跨进来,脚步不疾不徐,径直走向小姐的闺房。   院中洒扫的小丫鬟收起扫帚,微微福身,行礼道:“容歆姐姐。”   容歆轻轻颔首回应,笑着吩咐道:“我进来时见院口处有落红,若是被嬷嬷见到,定是会发怒的,需得尽快清扫一下。”   她一张鹅蛋脸,五官虽不多美,但眉眼柔和,周身一股温柔亲和之气,见之便心生亲近之感,即便是吩咐之言,也并不让人觉出盛气凌人。   因此小丫鬟立即脆生生的应道:“容歆姐姐放心,我这就去打扫。”   容歆冲她笑了笑,不再与她说话,走到小姐的闺房门前轻敲三下,待门里应声,这才推开门进入,将手中的托盘呈放到桌子上,柔声道:“小姐,这是膳房刚做出来的银耳莲子羹,还热着,您尝尝?”   赫舍里·讷敏垂眸望了一眼面前的青花瓷碗,并未动手,而是对原本在屋中伺候的丫鬟道:“浅缃,你且先出去吧。”   丫鬟福身告退,退出去的时候将门带上,屋中只剩下主仆二人。   讷敏无力的趴伏在桌子上,语气中带着几分轻愁,对容歆倾诉道:“容姐姐,这婚事几番博弈终是落在我头上,然而我却是慌乱多于欢喜……”   她也不过是个刚十三岁的小姑娘,闺阁之中多受家中长辈宠爱,纵使是要嫁给万人之上的年轻天子,平素再如何稳重大方,又如何会不慌乱呢?   容歆心中微叹,面上依然温柔的说:“事已至此,您不若多笑一笑,免得让人看出心中不安,轻瞧了您;而且,若是叫外人得知,还以为您不满那位呢。”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低的只讷敏能够勉强听到。   而讷敏年纪虽小,却是从小耳濡目染,怎会不知这些道理。良久,她长叹一口气,道:“我也只在你面前如此。”   两人从小相伴,至今已有十年,容歆也是心疼她的,别无他法,只能走到她身后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哄道:“小姐,喝莲子羹吧,万事没有身体重要。”   讷敏一听,抿唇笑道:“从小你便如此对我说,现下我一出去,看着就比别家的千金要圆润几分,你功不可没。”   这倒是事实。   容歆看着讷敏带着婴儿肥的俏丽脸蛋,笑,“年前大夫人还说奴婢将您伺候的好,给了重赏,可见这圆润是好事儿。”   毕竟身量未长成,像有些人家的小姐非要节食保持纤瘦的身材有什么好的?   再说,这些八旗夫人心里,大概汉家女才一副弱质芊芊的模样,嘴上不说,心里估计厌透了近些年兴起的这股风气,大夫人便是如此。   而讷敏听她提起额娘,想起额娘今日提到陪嫁进宫的丫鬟人选,沉思片刻,到底没有直接命令,反而道:“容姐姐,我与你并非一般主仆,我日后为后都满心忐忑,想必你们更难,我心中不忍,你若是不想随我进宫,我便给你个恩典,留在家中。”   容歆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眼中露出些许惊讶之色来。   她从来到这个朝代,知道自己变成赫舍里家下人的孩子,命贱如草芥,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为自己好好活下去细细谋算。   三岁的时候,她那对汲汲营营的父母为了在主子们面前露脸,送了不少礼,终于将她带到了大夫人的贴身嬷嬷跟前,而容歆也确实抓住了这个表现的机会。   当时大奶奶刚生了一个女儿,容歆和一批或是家生子或是从外采买的小姑娘,都在一处学规矩被观察。   容歆不是个真正的孩子,自然看起来比同龄的女孩们更懂事。于是六岁那年,她成为第一个被调到赫舍里·讷敏身边的孩子,这一侍奉就是十年。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那是怎样一个漫长的心理调适阶段,以这样的身份,尽可能有尊严的活下去,太难了……   而且有辅政大臣索尼的赫舍里家,那是康熙元后的娘家,是废太子的母族。   至于康熙元后赫舍里氏……   容歆在对比了赫舍里嫡支的几位小姐的年龄之后,几乎能确定,讷敏就是嫁入皇宫的元后。   她早就心有准备要随讷敏一同进宫,可现在讷敏给她选择的自由……   容歆攥紧掌心的紫檀手串,心动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秒便归于现实,玩笑似的语气回复道:“奴婢跟着您进宫,将来可是皇后娘娘身边一等的得意人,正可以狐假虎威,如何是留在宫外可比的?”   讷敏一直在观察容歆的脸,此时听了她的话,神色一松,亲密的抱住容歆的腰,撒娇着笑道:“容姐姐才不是那般没分寸的人,再者,有容姐姐陪我,讷敏心安,与你做个靠山又有何不可?”   容歆淡笑,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头,心中却十分理智,并未因为她的亲近而忘了时代和身份的鸿沟。   “待过些年,若是有合适的才俊,我便为容姐姐选一个,定要让容姐姐余生荣华富贵才是。”讷敏的声音清脆,又带着些许天真。   容歆回过神,笑着拒绝道:“奴婢可不想嫁人,只想侍奉在您身边。若是您体恤奴婢,不若二三十年后,您儿孙满堂了,便遣奴婢出宫去,赏奴婢一个宅子,几个下人,奴婢替您看看宫里看不到的风景,闲时进宫来与您说说,可好?”   讷敏眼睛里充满向往,重重的点头,满口答应下来:“一言为定,将来谁若是欺你,我定然为你做主。”   容歆搁在她头上的手一顿,想到这样年轻的容颜会在如囹圄般的紫禁城中凋落,心微微收紧。   讷敏没注意那些,自顾自周到的说:“既是要随我进宫去,也要一同承受分离之苦,我许你几日假,家去与亲人团圆,过几日再回我身边便可。”   容歆点头,“稍后奴婢跟浅缃交接一二,明日便回来,往后要随您进宫,可是要多学些宫中的规矩,免得丢了您的人。”   丢人事小,丢命事大。   而从讷敏院子离开,容歆不慌不忙的一路向西行,大概半刻钟的时间,便走到家中的屋子外。   容歆抬起手正要敲门,便听到屋中一个极为不满的女声,“当家的,这指婚的旨意下来几天了,咱家那个没良心的丫头眼瞅着跟小姐飞黄腾达,你再不去找她说道说道,以后还不直接将我们撇到一边儿去?怎么沾光?”   须臾,一个男声回道:“她是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等闲不能离开,我怎么找她?耽误了伺候小姐,我们都得吃挂落。”   “那就这样了?”女人不甘道,“咱们家小宝将来还指着她呢,现在不找,进宫了我们去哪儿找?”   男人气哼哼道:“你现下倒是急了,我以前让你对她好点儿,你怎么不听?”   “我怎么对她好?我看着她那张见到谁都万年不变的笑脸就讨厌……”   “姐姐?你回来了!”   容歆听到身后的声音,缓缓转身,淡淡地看了一眼满脸欣喜的垂髫男童,又看向打开的门。   一对儿中年男女面面相觑,最后女人尬笑道:“你这孩子,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做点儿你爱吃的菜。”   容歆微微勾起唇角,笑道:“何必麻烦,左右您也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女人脸上的笑容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容歆看在眼里,也不在意,礼貌的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随着两夫妻身后走进屋。   她随意的打量了一眼屋中的陈设,不出意外一点儿她的痕迹都没有,反而都是弟弟容盛的物件。   容歆也不等人出声,径直坐在方桌边,脸上的笑容落下来,冷淡道:“既然您不喜欢我笑,今日我便不笑了。”   容家这对夫妻钻营那么多年,也没得个体面的差事,若不是因为有容歆这个主子面前得用的女儿,平时见到大丫鬟都得点头哈腰,她这般面无表情的模样如何不惧?   可越是心中生畏,两人越是不满。   容歆从夫妻二人身上收回视线,重新勾起笑容,温和的说:“这便是了,再瞧不上我,你们平素在主子们面前卑躬屈漆和我这般见人三分笑,说来不都是为了过得更好吗?” 第2章   此时屋中的人,明明是血缘深厚的一家人,气氛却一点亲密也无,连原本因为见到姐姐欣喜不已的小男孩儿,也缩着身子躲在父母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容歆素手轻抬,将桌上的两只茶碗翻过来,又拎起茶壶,慢慢将茶碗倒至七分满,才笑道:“父亲母亲,快请落座,女儿难得回来,敬茶这一道礼万不能少。”   容母烦躁不忿道:“别给老娘扯这些虚的,你既然听到了,不给我个准话,以后甭想好过!”   容歆轻轻的将茶碗放置在对面,面不改色的问:“如何不好过?”   容母正欲张口,容父重重斥了她一声:“闭嘴!”   容父从小就被卖进赫舍里家,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认识的人都叫他“容大”,现今的日子全都是他精打细算出来的,势利归势利,还是有些脑子的;   而容母娘家姓丁,也是被采买进来的奴婢,嫁给容大之后,就变成了“容大家的”。   两人都重视子嗣传承,大字不识一个,丁氏初怀孕时,花了不少铜钱给儿子起了“容盛”个名字,可惜头胎生下的是个赔钱货。   容歆的名字还是她去学规矩之后,自己起的,可见她在容家这对夫妻眼里有多不受待见。   不过容歆从来就没往心里去,甚至认为这样流于表面的淡漠关系十分惬心,也愿意去维护一点面子情。   但显然,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对容家夫妻俩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容大呵斥了妻子,拽着她落座,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又瞪向妻子,等她满脸不情愿的抿了一口,才慈爱的看向女儿,道:“歆儿,你娘是个楞脾气,她只是难过女儿不与她亲近,你莫要生气……”   合着还是她的不是了。   容歆微微挑眉,也不戳穿他拙劣的表演,浅笑道:“我自然是不会埋怨母亲。”   然而容大刚露出个笑脸,容歆又语气漫不经心道:“不过您也劝劝母亲,有所求就要带着有所求的姿态,不然弟弟将来可不是要与你们一样,只能在园子里扫叶子吗?”   “你!”容大脸色骤变,咬牙气怒道,“你再说一遍!”   “您既然没听清,那女儿再说一遍也无妨。”容歆轻柔的视线在夫妻二人脸上略过,“女儿得夫人小姐青眼,在府里还是有几分薄面的,若是安安分分的,不说前程似锦,总是比大多数人要好些的;可若是惹得我不高兴……”   “又怎样?”容大铁青着脸。   容歆转向弟弟容盛,招了招手,待他走到跟前,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子承父业,也是极好的。”   以这对夫妻得点儿势就不知道姓甚名谁的性子,若不是她压着,早就牵连她一起倒霉了。   所以扫园子没什么不好,起码不会惹大祸,能够安安稳稳的过完下半生。   可惜容歆这话听在容家夫妻耳朵里,就是不加掩饰的威胁,顿时怒意不受控制,一个拍桌子,一个直接大骂:“死丫头,给脸不要脸!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孝顺的东西!”   容歆眼瞅着她的手随着话音挥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丁氏是做惯了力气活的,容歆自然抓不住她,感觉她要挣脱开来,立时便狠狠甩开她的手,面无表情道:“看来您还是认不清现实。”   “死丫头!你……”丁氏还要冲上来。   “行了!”容大拽住妻子的胳膊,将她按在凳子上,训斥道,“你给我老实待着。”   “凭什么……”   “凭我是当家的!”   丁氏就是个炮仗,也是个需得人点火才能着的炮仗。   容歆心中嗤笑一声,无视那对夫妻,低头看向瑟缩的容盛,问:“在教书先生那里伺候,学得几个字了?”   她和容盛几乎就是家生子了,奴婢或许可以靠爬床奢望母凭子贵,奴才除非极特殊的情况,一辈子都是下人。   容盛的这个差事是容歆托人给找的,没指望他将来有什么大造化,只想他懂点道理,省得在这对夫妻身边耳濡目染,学得一身坏习气。   而容盛觑了一眼爹娘,小声回道:“我有听姐姐的话,先生给少爷们讲课时努力记着,能认几个简单的字了。”   容歆一听,微微点头。容盛不算聪明,但仅仅六岁,旁听能学得多少,都是赚到的。   旁边夫妻俩也吵不下去,落在姐弟二人身上的眼神,明晃晃的带着其他意味。   容歆听他们消停下来,拍了拍容盛的肩膀,柔声道:“也不要只学字,还要随先生学些礼义廉耻。”   “是,盛儿听姐姐的。”   “乖,明个姐姐给你买糖葫芦。”   到底是小孩子,一听有糖葫芦吃,顿时神采飞扬起来,也忘了刚刚父母和姐姐之间的争执。   容歆微微一笑,指他去里间玩,随即才望向容家夫妻,笑容淡了些,道:“你们爱听也好,不爱听也罢,今日我回来这一遭,便是要告诉你们,别以为我进了宫,就和宫外断了联系,随你们折腾。”   两人脸色极为难看,容歆也不理,继续道:“盛儿现下瞧着脾性憨厚,他将来能不能沾到我的光,不在我,而在你们一念之间。”   夫妻二人只绷着脸,一句回应的话都没有。   而只要他们听进去,容歆也不在乎他们的态度如何,从袖中拿出一个素净的荷包,轻轻搁在桌子上,温声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我这两年攒下的月钱,算是我这个女儿的一点心意。”   “就这么点儿?”丁氏眼中带着怀疑,却飞快的抓起荷包,将银子倒出来查看。   容歆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点积蓄,可给多少全凭她自己的意愿。   二十两银子虽然不多,却是夫妻两人两年的月钱,也足够当作甜枣安抚他们了。   容歆看着她双眼发亮,张口就用牙去咬银块子,撇开眼,起身,“话已至此,你们好自为之,我便回去了。”   容大将银子拿过来,连同荷包一起塞进怀里,丁氏则伸手去抢。   夫妻二人谁都没留容歆,也没送她。   容歆半点儿都不留恋的推门出去,踏出门的时候,脸上又习惯性的带上笑容,温柔和煦,让人看了便心生欢喜。   这一处住得都是府中的下人,有个婆子见到容歆从容大家出来,热情道:“容歆姑娘,又回来看你爹娘?”   “是。”容歆温和答道,“日后我要随小姐进宫,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小姐体恤,准我回来拜别爹娘。”   那婆子恭维了几句“小姐宽厚”之类的话,又说容歆孝顺,容家夫妻有福气。   容歆含笑听着,待她说话停顿的间隙,立即告辞离开。   而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总能碰到与她说话的人。   这不,才从这一片下人的住处出去,容歆又碰到了在三爷索额图身边当差的小厮——戴鹏。   他是府中库房管事的儿子,跟在府中最有才能的少爷身边做事,再加上人长得周正,是府中丫鬟们心中的如意郎君。   容歆是大房的婢女,戴鹏是三房的侍从,统共也没接触过几次,但确实认识。于是微微福身问好之后,便站在两步开外等他出言。   “容歆姑娘。”戴鹏有礼的拱手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容歆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所谓“借一步”,也不过是避开行人的青石路到树下而已。   青天白日光明正大,容歆便大方的点点头,随他走过去。   “容歆姑娘……”戴鹏面上有几分羞赧,从袖中拿出一个被帕子包裹着的物件,看形状,似乎是钗子?   片刻之后,容歆见他将帕子打开,果然是一支精致的银钗,下意识后退半步,语气疏远又客气:“这是?”   戴鹏连忙解释道:“我并无他意,只是想着,难得……认识姑娘一场,日后姑娘随小姐进宫,能够留个念想,也可作应急之用。”   “心意,容歆领了,只是太过贵重,恕我不能收下。”   “姑娘不必心存负担。”戴鹏又将银钗往她面前递了递,苦笑道,“姑娘冰雪聪明,想必也无需我言明,我已及冠,不日就要定下婚事,望借此钗了却妄念。”   他确实是很不错的人,只是容歆手指抠了抠佛珠,仍然摇头,“抱歉,不能收。”   “容……”   容歆抬手打断,笑着又福了福身,道:“承蒙厚爱,若是日后听得你与未来嫂嫂琴瑟相和,那便再好不过了。”   戴鹏缓缓收回手,嘴角艰难地扯起,“既是如此,也祝姑娘称心如意……”   称心如意……   回到住处,容歆还在想戴鹏说得这四个字,无论哪个世界哪个时代,普通人追求的归根结底也就是个称心如意,可惜祝愿是美好的,想要实现难度都不小。   有心事不放任纠结下去,容歆习惯性的拿出自己的催眠秘籍——一本佛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果然,不出两页,她就捏着佛经睡得极沉,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呼——呼——” 第3章   依照以往的惯例,皇后身边伺候的宫女约莫有十人,陪嫁几人,其余大头则是内务府分配。   索尼夫人以及讷敏的母亲大夫人商量过后,决定让讷敏带一个教养嬷嬷、四个陪嫁丫鬟进宫。   教养嬷嬷齐嬷嬷自讷敏幼时便陪在她身边,老成持重,且深谙各种宫闱后宅阴私之事,最是稳妥一人。   而陪嫁丫鬟,为首的便是容歆。   剩下的三个丫鬟,分别是大丫鬟浅缃、绿沈,以及二等丫鬟雪青。   浅缃、绿沈同容歆一样,都是多年陪在讷敏身边的丫鬟,忠心耿耿,只是稍晚容歆两年升上大丫鬟。   至于雪青,颜色较三人更好,三代家生子,性格又老实好拿捏。   对于她,讷敏私下与容歆的说法便是:“母亲特意交代,以备不时之需。”   以备何需,两人都心知肚明。容歆见讷敏神情间有些别扭,宽慰道:“您身体好着呢,想见是用不上的,不必太过忧心。”   进宫的流程极为严格,就是容歆这群陪嫁都早早通过了各项考验,更不要说即将成为一国之母的讷敏。   她身体很康健,而且因为这些年容歆喂得好,甚至还康健的格外圆润。   讷敏即将要嫁给世间最尊贵不凡的少年天子,心中不免有些待嫁女的娇羞,对自己的身形也稍显不自信,又不好意思说,便偷偷的减少食量。   容歆等人如何会发现不了,只是心照不宣的不去戳穿而已。   然而她近几日俨然有愈演愈烈之势,容歆得了大夫人的吩咐,便借机出言安抚道:“小姐,奴婢跟您出去做客,私心里认为,谁家的小姐都不如您,皇上定然也会喜欢您的。”   “会吗?”讷敏害羞的垂首,两只白嫩的手绞着手帕。   容歆笑道:“当然。”   讷敏一见她的笑容中带着促狭,直羞得捂脸,娇嗔道:“你还笑我!我可是听说了,咱们府里好些个小厮护卫仰慕容姐姐的,就比如……”   “好啦好啦。”容歆举手作投降状,“奴婢服软,不笑您了还不行吗?”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讷敏微微收敛脸上的笑容,握着她的手,真诚的问:“容姐姐,府上这些个人,你真的没有中意的吗?若是有,我……”   容歆肯定地答复:“没有,您就不要多想了。”   讷敏一听,撒娇似的晃了晃她的手臂,亲昵道:“没有也无妨,容姐姐值得更好的。”   “奴婢哪有您说得那般好?”说着,容歆顺手揽住讷敏的肩膀。   “自然是有的,若是将来你愿意嫁人,我定然要容姐姐诰命加身。”   容歆笑着摇头,“虽说您将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掣肘颇多,奴婢可不愿您因奴婢破了规矩。”   讷敏靠向她的怀里,感慨道:“怪道我最信重姐姐,全因姐姐最是为我着想。”   容歆未言语,心中却也思绪翻飞。   初时她便决定将讷敏以及这府中的众多人们当上司看待,职业规划是挣得一个安逸的退休生活,当然,越早退休越好。   现下这个目标也没变,只是相处时日久了,难免有了感情,无法轻易将理智和情感剥离。   讷敏自小就是个好脾气的小姑娘,虽有主子的气魄,却从未无缘无故苛责下人。   可她再好性,容歆仍然时刻记得自己的处境和身份,从不恃宠而骄,年复一年的谨言慎行。   待到在讷敏的院子里有了些权力,她也约束着下头的人,不许她们有任何欺主的行为。   许是因为这样,无论是讷敏还是府中的夫人们,对她都十分信任。   随着婚礼临近,容歆等几个陪嫁专门被大夫人叫过去,敲打过后又给赏赐。   然后容歆又单独被索尼夫人和大夫人召见,是在老夫人的正院。   她一进屋去,老夫人的贴身侍女便在主子的示意下,端着两个托盘走到容歆面前。   “容歆,你自小侍奉在讷敏身边,为人如何我们做主子的都看在眼里,待进宫后,嬷嬷年迈,还是要靠你为讷敏操持。”   老夫人老神在在的坐在那里拨弄佛珠,开口的是大夫人。   容歆的眼神半点没有落在侍女身上,含笑表了几句忠心,言语十分诚恳,并未巧舌如簧。   “宫中不比府里,讷敏年幼,有些事情想不到或是抹不开面子,你多从旁提点,她信重你。”   “老夫人、夫人放心,奴婢省得了。”   “还有一事,我也交代过齐嬷嬷了,再交代你一遍。”大夫人直视下头站着的容歆,严肃道,“只要皇上与讷敏感情好,且讷敏生育无碍,任何有异心的宫女都得不留情的处理掉。”   大夫人这话中有没有警告她的意思,容歆也不去深究,左右她确实是没那个进取心的,便只恭敬道:“奴婢遵命,必定谨记于心。”   两位夫人眼神对视,皆对她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极为满意。   老夫人这时才伸出手点了点左侧那个侍女,道:“听说你也信佛,这串佛珠是我常戴的,便赐予你。”   容歆其实不信佛,内里估计也没有多少佛缘,就是给自己找了个心理慰藉。   不然能怎么办?   话本不敢随便弄进来看,倒是自从她表现出信这个之后,上头给得不少赏赐都与佛有关,价值高了不少,想必进宫之后更是如此。   也算是意外之喜。   此时容歆只扫了一眼便立即收回视线,躬身推辞道:“如此贵重的物件儿,奴婢实在受之有愧。”   “老夫人赏,你自然是受得起,拿着便是。”大夫人道,“我不如老夫人雅致,就赏你纹银百两;另一个,你父母,府里也可以给他们安排个好差事。”   主子赏赐下人只能接着,容歆也不过是说一句表示惶恐之情,收还是要收的。   但父母的差事……容歆沉默片刻,道:“夫人容禀,奴婢父母亲进府前皆苦,现下衣食无忧,吃用尽够,向来对主子们极为感恩戴德,不敢劳烦主子们费心。”   她说完也不等两人说话,又带着几分不好意思道:“奴婢只想为弟弟求个恩典,若是他日后脾性能力还不错的话,能给他个差事就千恩万谢了。”   容歆给弟弟要恩典,这也是顾念骨肉亲情,大夫人自然没有不应允的。   两位夫人又与容歆说了几句关于讷敏的话,便放她回去。   容歆走前,当着两个侍女的面,直接摘下手上的佛珠戴上老夫人赏的佛珠,又冲着两人道谢,这才带着赏银回去。   ……   皇上大婚的礼仪十分繁琐,钦天监定下婚期,内务府早早便开始跟赫舍里家一同准备婚事。   九月初七,帝后大婚礼的前一天,丰厚的聘礼送至赫舍里家,赫舍里家三跪九叩谢皇恩。   九月初八,使臣手捧册立皇后的封册和金印到达赫舍里家,赫舍里·讷敏行跪叩礼之后,乘轿离开娘家,往皇宫去。   容歆等人因宫中恩典,可跟随在列队之后从御道步行入中宫。   对其他人来说许是极大的荣耀,容歆却只觉得累,好在她也不是初来乍到,十来年的侍女下来,全程神色自若姿态端庄,倒也不曾丢了讷敏的人。   帝后二人要先到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宫中行礼谢恩,然后康熙往太和殿设宴款待诸王百官以及皇后亲属,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则是在慈宁宫中招待官员女眷。   那时,讷敏就会回到坤宁宫中来。   这些容歆等人都无缘得见,她们先一步进入坤宁宫,由齐嬷嬷带着,尽快摸清坤宁宫的组成,一直到晚上帝后留宿中宫也未得闲。   宫侍需得在偏房值夜,随时等候主子们召唤。   容歆没有听墙角的兴趣,且明日她还要随讷敏去朝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便和齐嬷嬷先安排了浅缃和绿沈在里头候着。   齐嬷嬷不值夜,两人一同回住处。她们二人得小姐厚待,都在坤宁宫得了一间单独的屋子。两间屋子紧挨着,虽然不大,却也比跟其他人合住强上许多。   容歆先去齐嬷嬷那里看看有没有缺少或者不便之处,大致记下来,道:“等空闲些就给您处理了。”   齐嬷嬷慈祥的看着她,点头,“你有心了。”   容歆笑道:“嬷嬷这么多年一直很照顾我,应该的。”一个外人都比她亲生的父母对她好,礼尚往来,理当报以琼瑶。   “你是个好的,会有后福的。”   “借您吉言。”容歆顺手帮着齐嬷嬷拾掇了一下她的行李,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嬷嬷,小姐……娘娘这么小的年纪就要担这么大的担子,稳定后宫、诞下皇嗣……让人看着怪心疼的。”   旁的也就算了,只身量未足便要生育这一点,容歆的心里,始终悬着一块大石头。   而齐嬷嬷听后,轻叹一声,道:“咱们好生照顾着便是,莫要在娘娘面前苦着脸。”   容歆露出她惯常带着的笑容,“您还不放心我吗?”她一向在心中自诩是表情管理王者。   不过古代的女子,实在太难了!不婚不育挺好的…… 第4章   不到寅正,容歆衣冠齐整的出现在寝殿外,稍等了片刻,听到里面有动静,便招呼宫女们进去伺候。   宫女们脚步动作都极轻,显见规矩是十分的好。容歆带着雪青,也下意识的更加放低脚步声。   进到外间,她先见到了值夜的浅缃、绿沈,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容歆便向门外示意了一下,两人立即会意的与雪青一起出了寝殿。   容歆随同其他宫女无声地踏入内室,这才见到了少年天子。   康熙的岁数比讷敏还要小几个月,身量却几乎与讷敏的兄长长泰持平,虽然极力表现得沉稳,但脸上仍然带着些许稚气,与后世传言的盛世明君形象差距颇大。   容歆不敢失礼多看,只垂首行礼前不经意的扫了一眼,然后便走到讷敏身边,亲自帮她穿朝服。   讷敏眼中还带着几分朦胧,她平时在家中起得还要比现在稍晚一些,不比康熙,习惯每日早起读一册书,所以此时双目有神、精神奕奕。   容歆已经很久没有亲手伺候讷敏穿衣服了,动作自然是比康熙身边的宫女稍慢一些,直到雪青重新走过来接手才快起来。   康熙先穿戴好,转身对讷敏道:“赫舍里氏。”   别看讷敏面色如常,心里却很是拘谨,听到皇上叫她,顿时微惊,赶紧福身问道:“皇上,可是有吩咐?”   容歆正帮着她整理朝珠,若不是松手的动作快,险些勒到她的脖子,惊得吸了一口气。   讷敏自己却没注意,只双眼水润的看着皇上。   她那娇小的身子塞在肃穆大气的朝服中,神情又是另一副反差的模样,康熙看着,忍不住嘴角微掀,走过来轻轻握住讷敏的手。   容歆见状,含笑低头后退一步,给这对新婚帝后让出空间。雪青一直唯容歆马首是瞻,还没想明白,可一见她的动作也跟着脚步后撤。   其他侍从纷纷如此。   “朕去书房读书,待你收拾妥当,朕再同你一道去慈宁宫朝见太皇太后、皇太后。”   讷敏乖巧的点头,“臣妾听您的。”   康熙顿了顿,颔首,“那朕便先走了。”   讷敏福身恭送他。然而康熙刚转了半个身子,又对她道:“你若是有不适,莫要忍着,叫太医过来看。”   讷敏一下子羞红了脸,垂头不好意思出声,少年康熙则是含笑离开。   这对儿世间最尊贵的夫妻,明明年纪都还不大,偏偏一本正经的以大人口吻说这种话,还怪有趣的。   容歆表情未变,但熟悉之人仍然能一眼从她眼神中看出其他意味。   讷敏忍不住嗔道:“容歆——”   她现在贵为皇后,无论是人前人后,再不能如闺中时亲昵的叫容歆“容姐姐”。   而容歆听了她的声音,一边示意雪青等人继续,一边转移话题道:“一会儿奴婢和雪青陪您一起去慈宁宫,齐嬷嬷留在坤宁宫帮您整理嫁妆。”   讷敏神情微肃,认真的点点头。   还有些话,现下也不方便说,一时间屋内便静下来,直到讷敏收拾安妥,容歆派了雪青同另一个太监,一起去乾清宫请示。   待到两人回来,容歆扶着讷敏坐上凤辇,与康熙的御辇汇合之后,一同前往慈宁宫。   容歆和其他宫侍全都跟在轿辇边安静的走着,等到帝后二人下轿步入宫殿,这么多人除了轻微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   今日的主角是康熙和讷敏,大部分宫女连正殿都不能进去,而容歆和雪青则是进去之后便停在殿门口处,直到讷敏朝见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之后,两人才上前几步呈上讷敏送给两位的礼物。   慈宁宫的宫女将两人手里的盒子接过之后,容歆和雪青又安静的退回原位,静静的听着本朝最尊贵的一家子说话。   容歆不敢随意张望,只耳朵听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对讷敏的态度都极为和善,便知讷敏在爱新觉罗这一对婆媳眼中,确是极为合适的皇后人选。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又留了帝后二人在慈宁宫用早膳,膳后,帝后二人才告退,一个回书房,一个则是会坤宁宫。   众人回到坤宁宫已经辰时末,如今康熙年少,除了教人事的宫女还未有其他册封之女,暂时也不用等人请安。   容歆看了看讷敏的脸色,低声询问:“娘娘,您可要躺下再休息一会儿?”   讷敏思索片刻,应道:“那便小憩片刻。”   宫女们上前来为皇后娘娘换下朝冠朝服,容歆则是与讷敏说了一声,亲自去将早上吩咐人煮的红枣枸杞桂圆汤端过来。   讷敏换好常服的时候,汤的温度正好,她便直接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喝着。   容歆遣了宫女们去外头守着,在外间问雪青:“浅缃怎么说?”   雪青微微有些脸红,低声答道:“回姐姐,浅缃姐姐说,皇上对娘娘很温柔。”   容歆听后,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守在外间。最近这些天要警醒辛苦点,咱们要熟悉皇宫和坤宁宫,等过了这段日子便能松泛些了。”   “雪青明白。”   容歆这才转身回到里间,见讷敏已经喝完一碗,正歪在榻上养神,便没有出声,轻手轻脚的将汤碗收好拿给雪青,然后才回来。   “坤宁宫这些宫侍,你和齐嬷嬷看着如何?”   “宫中的侍从全都是内务府精心教导出来的,规矩自然没有不好的。”容歆说得是实话,从昨日到今日,她是真的长见识了。   讷敏换了个姿势,拄着下巴没好气道:“我哪里是要听你说这些?这天下规矩最严谨之处便是皇宫了。”   容歆好笑,“您听奴婢慢慢说啊。”   “快说。”   容歆却并没有直接说,而是笑着催道:“娘娘您乖,先去床上躺着。”   “我都成亲了,还当我是小孩子不成?”可讷敏嘴上这么说,却乖乖起身躺到床上。   容歆搬了个小凳坐在床边,说道:“奴婢并未说谎,能被安排在坤宁宫中的宫女太监,规矩能力确实是一等一的,估计用起来比奴婢等人还顺手。”   “忠心呢?”   “秦嬷嬷大致了解了一下各人的出处,今日伺候您梳洗的两个宫女丹彤、青碧是上三旗包衣出身,进宫三年了,之前一直在慈宁宫伺候。”   “慈宁宫……”讷敏若有所思道,“那日后对她二人,只稍加注意便可。”   “是,奴婢等人也会与她二人好生相处,不会让您难做。”   讷敏摇头,“倒也不必太刻意,到了我身边自然该按照我的规矩行事,想必她们也有数。”   容歆笑着答应,接着道:“除了传膳的碧蓝和太监小和子,剩下的人都是内务府正常程序派过来的。”   赫舍里家当然不至于公然在皇宫中安插自己的人,但有些事情几乎是心照不宣的,就像碧蓝和小和子,就是与赫舍里家有关系的。   讷敏从家中母亲那里知道这二人,“嗯”了一声,闭上眼睛轻声道:“我和皇上因势成婚,家中早已将现下朝堂的局势说与我,咱们做该做的,再其他的,暂且低调些便是了。”   容歆看着讷敏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她曾经在讷敏这个年纪,是万万比不得讷敏的,忍不住摸了摸讷敏的头发,道:“你放宽心,不必思绪过重,我……就算能力有限,也还能陪着你呢。”   讷敏未睁眼,在她手心轻轻蹭了蹭,唇角微微勾起,低喃:“讷敏不怕。”   “睡吧。”   “午时前叫醒我。”   “好。”   讷敏睡了一个多时辰,醒了之后,齐嬷嬷过来将她整理出来的名册呈过来,她看了一会儿,康熙便来到坤宁宫用晚膳。   晚上康熙依然留宿在坤宁宫,容歆再不想值夜,初时也不放心不熟悉的人留在这儿,便和宫女丹彤留在外间。   好在年轻的帝后二人今日只是乖乖睡觉,并没有做其他事情,容歆不至于听到不该听的东西。   九月初十,康熙颁诏天下之后,大婚礼成,赫舍里·讷敏成为了真真正正的皇后。 第5章   康熙初期,皇上年幼,无法亲政,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大辅政大臣共同掌握权力。   其中鳌拜战功赫赫,目中无人,行事最是嚣张跋扈,颇为康熙所忌惮;遏必隆又依附于鳌拜,以至于少年康熙日日不得安寝。   首辅赫舍里·索尼历经三朝,老奸巨猾,经常托病不愿与鳌拜正面冲突。   在朝中无能能撼动遏制鳌拜的前提下,康熙越发的处于劣势地位,连婚事都无法自主。   当时候选人中,除了赫舍里·讷敏,还有鳌拜的女儿和遏必隆的女儿。   太皇太后必然不会允许鳌拜的女儿为后,哪怕是进宫也不可;而遏必隆的女儿钮祜禄氏因其父立场之由,可为妃不可为后。   赫舍里·讷敏就是在这样的局势下,顶着鳌拜“满洲下人之女”的侮辱威胁,嫁给康熙,压力不可谓不大。   她要努力在复杂的宫中如鱼得水,要跟骄傲的少年天子培养感情,还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做一个贤良的皇后。   只不过短短两月,便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儿,显得越发娇小。   容歆眼瞅着自己费心养了这么多年的圆润姑娘细瘦下去,又心疼又着急,和齐嬷嬷每日都琢磨补身子的吃食给她。   “姐姐,鸡汤熬好了。”雪青和碧蓝一人捧着个托盘,踏进寝殿。   “端过来吧。”容歆指着二人将鸡汤放到桌子上,便对书案后的讷敏道,“皇后娘娘,宫务晚些时候再处理也无妨,您先喝点儿鸡汤吧?”   “先放着。”讷敏并未抬头,依然捏着毛笔认真的写着。   容歆无奈,冲着雪青等人挥了挥手,待她们全都出去,便走到书案边,劝道:“宫务是处理不完的,您别将自己逼得太狠,身体吃不消。”   讷敏坚持写完最后一笔才将毛笔放下,边起身边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对我寄予厚望,我怎能不努力些。”   容歆站在书案边将墨迹干了的折子妥善收好,称道:“您已经做得足够好,这段时间,奴婢可是数次听太皇太后对您称赞有加,皇上也是。”   讷敏慢悠悠喝着汤,“便是我做得不够好,太皇太后和皇上也不会苛责于我。”   她语气中有些其他意味,容歆稍一过脑子,便明白,如今康熙想要亲政并且和鳌拜抗衡,必然是要拉拢首辅大人的。   当初太皇太后能屈尊亲自向首辅提出婚事,现下必定也会对讷敏极好,以此来表示天家重视赫舍里一族。   不过即便全都心知肚明是政治联姻,婚内夫妻感情也是可以慢慢加深的。   最近这段时间,康熙对待讷敏的态度已经较成婚初期亲近不少,可见对讷敏还是极满意的。   讷敏聪慧坚强,性子又温婉,会得到康熙的爱重也不让人意外。   容歆微微一笑,用汤勺从汤煲中舀出两块鸡肉轻轻倒入讷敏的碗中。   讷敏一顿,拿起筷子戳了戳鸡肉,还是夹起来,嘴上则是抱怨道:“你是半分见不得我瘦。”   “齐嬷嬷亲自挑了年数不太多的参,看着膳房的人炖的,就怕您不受补。”容歆又舀起两块,笑着问,“看在奴婢们这么用心的份儿上,您不得再多吃些?”   “怎么还又多了呢?”讷敏双手捧着碗向前一推,等容歆将鸡肉盛进去,又拉回来。   容歆笑着轻轻拍了拍讷敏的头,道:“乖。”   “哼~”讷敏咬着鸡肉,鼻间轻哼一声。她将口中这一块肉吃下,问道:“味道还不错,有给皇上留一份吗?”   讷敏并不会刻意显示自己贤惠往乾清宫送吃食,只晚膳的时候呈给康熙用,当然,她也会隐晦表明是特意准备的。   容歆知道她的行事,应道:“您放心,在灶上煨着呢,小火炖的久了,保准更入味。”   讷敏用过汤,又坐回到书案后,埋头处理公务。   约莫半个时辰,容歆提示道:“皇后娘娘,今日您还没走动,不若去外头转转?”   讷敏抬头看了眼窗外的日头,道:“坤宁宫就那么大点儿地方,都转遍了,去御花园吧。”   “除了慈宁宫和前头乾清宫,旁的宫殿可没中宫大。”容歆从柜中拿出厚披风,披在讷敏肩上。   讷敏自己将绦带系上,随口道:“其他宫殿待选秀后也要住人了,我现下竟还有些盼着人进来,你说怪是不怪?”   康熙既然已经大婚,可算作成年,选秀自然也该安排上了。更何况钮祜禄家那位同样家世不凡的小姐要进宫一事,已经是板上钉钉。   按理来说,应该是心怀不愿并戒备的。   容歆手上帮她整理衣衫,嘴上则是好奇的问:“这是为何?未进宫前,您不是还念叨过先前在皇上身边伺候的人吗?”   八旗子弟全凭宫中指婚,稍有些权势的,正室侧室都安排的明明白白,更不要说一国之主的少年康熙。   有教导人事的宫女,还有康熙自己宠幸的宫女,虽然目前看来并不多得宠,但难免如鲠在喉。   讷敏看着容歆将她的披风拢得严严实实,小声道:“凭甚我一人在这宫中无法得见家人又不得空闲,既然早晚都要进宫来,早一些也无妨。”   容歆没想到她竟是见不得别人多在闺中,顿时忍俊不禁,“旁人晚些进宫,您便能多和皇上亲近,而且您更早对宫中熟悉,总要比后来的自如些不是?”   讷敏叹了一口气,“如今我得替皇上稳定后宫,不然将一些繁琐的宫务分出去,我便能松快许多。”   容歆笑着调侃:“不怕被人分权?”   讷敏微微扬起下巴,一本正经道:“用人之道在乎平衡,自然不能分给一人,到时她们争抢,我只需作壁上观。”   “娘娘真是英明!”容歆语气略有些夸张,脸上笑意更大。   讷敏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撇了撇嘴,道:“就如你和齐嬷嬷让坤宁宫的侍从各司其职,纵观整个后宫,妃子们伺候皇上不也是这般道理。”   “道理如此,却不能轻忽。”毕竟涉及到权力利益,人心最难控。   两人踏出内室之后便不再谈论这些,带着几个宫女太监便往御花园散步。   秋日午后的阳光较为温柔,今日又无风,走了一会儿讷敏身上便起了些薄汗。   容歆担心她脱了披风,风一吹再头疼,出了坤宁门便往西走,寻了一处亭子进去休息。   宫女们麻利的将软垫放在石凳上,又拿出点心干果摆在石桌上。   讷敏年纪本就不大,还有些少女心性,偷偷将脚踩在阳光照射进来的地方,脸上带笑,眼中有调皮之色。   容歆权当没看见,用眼神示意宫女们走动时让开那处阳光。宫女们没能立即领会她的眼神,雪青便立即叫着她们站到另一侧去。   讷敏小幅度动了动脖子,容歆注意到,低声询问:“樱草按肩的手法很好,让她帮您松松?”   讷敏顺着她指得方向看过去,那宫女容貌在一众宫女中极为普通,若不是容歆提起,她几乎没注意过,“便试试吧。”   樱草诚惶诚恐的走过来,垫了两方丝帕在皇后娘娘肩头,然后才轻轻按起来。   “力道再大一分。”   樱草一听,立即又加大了点力道,因着看不见皇后娘娘的脸色,神情一直极为紧张。   容歆站在旁边闲闲的看着此处的景色,深秋的御花园景色与她们刚进宫时大不相同,没有了浓郁的绿色和牡丹的艳丽,也并不显凄凉,反而有些厚重之感,想必冬日银装素裹之后更美。   这时,她注意到西边一前一后走过来两个年轻靓丽的女子。   容歆视力极好,眼神对视的片刻,甚至看到了后面那位脸上有些许瑟缩,然后看了一眼前头的女子,又继续像亭子这里走来。   讷敏也注意到了,问:“你知道是哪个宫里的?”   “是储秀宫的两位庶妃。”   讷敏一听容歆的话便猜到了是谁,抬手制止为她按肩的宫女。   庶妃马佳氏和庶妃张氏,张氏是被皇上宠幸的宫女;马佳氏则是年初选秀进宫的秀女,据说还算得皇上宠爱。   先头因着储秀宫住着的几人不过是连位份都没有的庶妃,讷敏只简单吩咐不要苛待了那边,根本未曾自降身份接见过。   没想到这二人倒是主动找上来了……   “奴婢马佳氏/奴婢张氏,见过皇后娘娘。”马佳氏和张氏到亭外便行跪叩礼向皇后娘娘请安。   讷敏端庄道:“平身吧。”   “谢皇后娘娘恩典。”   讷敏视线并未在二人身上停留,从碟子里捏了一颗干果,随意的问:“你二人也是见阳光正好,前来御花园散步的?”   容歆见张氏头垂得更低,了然。   马佳氏倒是镇定自若道:“奴婢二人行至此处见皇后娘娘凤仪,便来拜见,若是扰了皇后娘娘雅兴,请娘娘恕罪。”   讷敏不在意道:“何罪之有?你们也不比在此候着,自去赏景便是。”   马佳氏一顿,行礼道:“奴婢告退。”   张氏也赶忙行礼,随她一同退下。   容歆见状,弯腰在讷敏耳边低声笑道:“人家巴巴的过来,您也不给人家个献殷勤的机会?”   讷敏用帕子擦手,无所谓道:“我不耐烦理会她们。” 第6章   讷敏成为皇后的第三个月,遏必隆之女钮祜禄氏进宫来,她也是今年选秀进宫的最后一位秀女。   不同于先头几个不过是封了常在答应,还全都在一处宫殿住着;钮祜禄氏一进宫便是妃位,虽说没有封号,却也是目前康熙后宫除皇后外位份最高的。   康熙将安排妃嫔们住处的事交给了讷敏,先前几个品级低也就罢了,钮祜禄氏却非同一般,住处是一早便由康熙制定好的——长春宫。   长春宫在西六宫中,离皇上的乾清宫不远不近,可如今这宫中众多宫殿主位都空着,其中也包括较近些的永寿宫和景仁宫,不得不让人联想,这其中是否另有它意。   不过现在,钮祜禄氏住进宫里的第一晚,皇上必然是不会到坤宁宫来了。   讷敏拄着头靠在榻上泡脚,闭目养神,许久未出声。宫女们不敢打扰皇后娘娘,也静悄悄地站在一旁。   容歆从外间进来,将汤婆子塞到被子里的脚底处。   这时讷敏突然道:“容歆,今日你留在寝殿里值夜吧。”   容歆直起身,立即笑着答应:“那奴婢这就安排一下。”   讷敏点头,抬起脚,宫女立刻拿了棉布为她擦脚。趁着容歆出去还未回来,讷敏吩咐宫女道:“将我的手炉拿过来。”   “是,皇后娘娘。”   皇后所用之物一直都就近备着,所以宫女先一步拿着手炉回来,待容歆进来,在皇后娘娘的示意下交给容歆。   宫女们退下,讷敏躺进被子里,容歆暂且将手炉放下,替她掖好被角,这才重新拿起手炉坐在床边。   “娘娘,您可是心里不爽快?”   讷敏点头,有顷,又微微摇头,“有些复杂,先前那些秀女我心中并未有太多情绪,原以为对钮祜禄氏也如此,却不想还是不甚相同。”   “是人都会有各样情绪产生,您是皇后,却也是凡人,想便想了,有何所谓?”   讷敏下巴缩在被子里,嘴角泛起笑意,“其他人皆教我宽宏大度,只容姐姐劝我随它去。”   容歆冲她挑了两下眉,笑道:“这都是我跟您私下偷偷说的,不然被大夫人知道了,还不得罚奴婢带坏了您。”   “我才不会告诉母亲。”讷敏从被子里伸出手,调皮的勾容歆的手指,“我喜欢容姐姐,容姐姐和旁人都不同。”   “有何不同?还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讷敏仍然坚持道:“我总觉得气定神闲、淡然处之便是容姐姐了。”   “那您又怎知,无人看见时我是何种模样呢?”   容歆一向有自知之明,她心计其实一般,唯一算是优势的,便是稳得住脾气,耐得住等待。   不然若是放任起来,单每日早起这一点,就能将她折磨得够呛。   现下讷敏尚且要小心翼翼的,她一个宫女,更不必说了,只能老实窝着。   容歆摇摇头,握着讷敏的手塞回到被子里,按压被角,道:“跟您也不怕坦率地说,谁人都想过好日子,初时苦些也不怕什么的,日后有甜便可。”   “正是。”讷敏认可,又道,“如今咱们刚进宫,一切未稳,待过两年了,我便给你提个女官品级,总不能只是个宫女。”   容歆也不在乎她所言是不是一纸空文,只笑着道谢:“那奴婢便等着日后沾娘娘的光飞黄腾达了。”   “你且等着,我自是不会亏待了容姐姐。”   “好。”   讷敏与她说着话便有些困了,小小打了个哈欠,迷糊道:“还是小时好,冬日里冷了,姐姐能陪我睡在一处。”   容歆轻轻在她胸腹处拍着,回忆起讷敏小时候的模样,笑道:“那时候奴婢大些,您小小一团缩在我怀里,睡得可香了。”   “将来我若是有孩子,也让他缠着容姐姐去……”   容歆一直到她睡得沉了,才站起身,又恐晚间她起夜绊到,将床前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才出了内间歇下。   转过天清晨,因着钮祜禄氏要正式来坤宁宫拜见,讷敏也换上了正式的朝服。   容歆没有离开,而是站在讷敏身后,陪她一同见钮祜禄氏。   卯时过后,便有几个低品级妃嫔前来请安,到了卯时中,小太监来报:“皇后娘娘,钮祜禄妃来请安了。”   讷敏微微颔首,“请进来吧。”   须臾,一位着海棠红旗装的年轻女子缓缓走近,待到殿中处,盈盈下拜,行跪礼,恭敬道:“臣妾钮祜禄氏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容貌秀丽,观之气质,温柔可亲,较讷敏记忆中的模样更加端庄。   “日后尽心伺候皇上便是,不必多礼,起吧。”   钮祜禄氏向皇后请安过后,其他低阶嫔妃又纷纷向钮祜禄氏请安。   皇后未曾在请安时有故意为难之举,钮祜禄氏自然也未有任何拖延,爽快的受了礼,便叫几人起身。   如今皇上的后宫之中,出身显贵的唯有赫舍里氏与钮祜禄氏二人。只她们二人纵使闺中地位差距不大,现在却是讷敏贵为皇后,是主,而钮祜禄氏是妾。   这坐在主位和下首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   容歆见讷敏脸上神情舒缓,心中一笑,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盏,放在讷敏手侧,低声恭敬道:“皇后娘娘,请用茶。”   讷敏冲着钮祜禄氏几人一抬手,道:“这是本宫进宫后内务府进上的极品春茶,你们尝尝,若是喝的惯,便带回去一些。”   几人齐声道:“谢皇后娘娘。”   讷敏用茶碗盖子轻轻拨弄茶叶,喝了一口,温和的问钮祜禄氏:“听闻钮祜禄夫人身体有恙,近来可还安好?”   钮祜禄氏立即放下茶碗,恭顺有礼的回答:“回皇后娘娘,臣妾进宫时已经大好,劳娘娘挂牵,臣妾惶恐。”   讷敏想起什么似的,眼中有些其他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她又笑道:“这便好,家中亲人康健,咱们在宫中也放心些。”   “皇后娘娘说得是。”   讷敏又与她闲聊了几句,又转向其他几位常在答应,询问了几句可有人慢待,听她们皆说“没有”,便对众人道:“本宫为皇后,如今掌管宫务,若是诸位有什么事,尽可来报,本宫会视情况处理。”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应道:“谨遵皇后娘娘懿训。”   讷敏也没什么其他需要嘱咐的,便张口让她们回去,然而众人刚起身行礼,殿外突然响起一众宫侍请安的声音:“皇上吉祥。”   容歆站在讷敏身后,隐晦的观察了一下下首众人,见钮祜禄氏脸上有些娇羞,而几个不受宠难得见到圣颜的低阶妃子,都在偷偷整理鬓发旗装。   康熙踏进殿中,除讷敏外,所有人皆跪地请安。   “免礼,平身。”康熙扶起屈膝行礼的皇后,一同坐到主位上。   容歆起身时眼神瞥向偏殿,见绿沈已经端着茶碗过来,便微微后退一步。   而讷敏见到绿沈,则是起身端起她托盘上茶碗,轻轻呈给康熙,笑道:“皇上,臣妾特地让人沏得淡茶,您喝一些。”   “皇后有心了。”康熙直接接过来喝了一口,随即便冲着底下的妃嫔们道,“请安结束,你们便回吧,朕陪皇后用早膳。”   钮祜禄氏轻轻看了一眼两人,低头轻声告退;其他人较钮祜禄氏还要早一些进宫,对帝后二人感情融洽早已心知肚明,纵然心中有些遗憾,却不敢多做什么。   而齐嬷嬷也不用皇后娘娘吩咐,立即便离开正殿去备膳。   容歆安静的站在讷敏身后,刚一走神,便听到康熙对讷敏道:“老大人身体欠佳,朕已经派太医前去赫舍里家问诊,皇后无需太过忧心。”   讷敏一听,感激道:“谢皇上恩典,臣妾……”   “你我夫妻,何必言谢?”康熙拍了拍她的手,道:“老大人是朝中肱股之臣,又是皇后的祖父,朕也希望他康寿。”   待到两人说起其他话,容歆脑袋里还想着索尼的事。   这些年索尼经常托病,也并不完全是装得,他确实已经老了,可如今康熙离不得索尼,赫舍里家也离不得索尼,所有人都希望他活得长长久久。   今日钮祜禄氏请安,容歆越发的体会到,这宫中有一个背景深厚的娘家是多大的底气。   她不知道索尼到底是何时去世的,但现在容歆只希望,越晚越好,也多为讷敏撑一撑腰才好…… 第7章   太医当日便带回了问诊结果,康熙得知之后一边吩咐太医好生医治,一边则是让太监梁九功去坤宁宫告知皇后。   “嗻。”   “慢着。”康熙叫住梁九功,沉思片刻后道,“只需告知皇后:老大人年迈,受不得寒气,将养过冬便会痊愈。”   年迈是真,偶感风寒也是真,只是没有如实告知,而是稍加委婉而已。   梁九功应了,来到坤宁宫,按照皇上的交代复述给皇后听。   讷敏听后心中担忧并未减去多少,不过她已经习惯祖父不时便要告病,便没有表露太多情绪,好声好气的让容歆送梁九功出去。   容歆一路送梁九功到坤宁宫门口,出门前塞了个荷包给他:“劳烦公公走这一趟,娘娘宽心许多,这是一点心意,您别客气。”   梁九功拒绝不成,最后客气的收下来。   容歆站在宫门口目视对方远离,然后才回到讷敏寝殿,回道:“娘娘,梁公公收下了。”   梁九功从小伺候康熙,容歆听说他未曾收过后宫这些小主的礼,正巧今日他过来,又有这么个由头,便试了一下。   而他到底是收下了,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讷敏只点点头,并未说什么。   转眼便到了年根前,本朝许多习俗都沿袭明制,康熙早早便写了几个福字,挂在乾清宫一副,剩下的送到慈宁宫、坤宁宫和几个朝中重臣家中。   从昨夜里就飘起小雪,到现在也未停下,将紫禁城妆点的出尘脱俗。   容歆和齐嬷嬷站在廊下看着小太监将福字挂到正殿上,所有人看着都极正之后,这才让小太监从梯子上下来。   回到殿内,容歆看着讷敏还远远站在窗边向外张望,笑道:“您就是再眼巴巴的看着,也是不便出去的。”   讷敏仍然不舍得从外头收回视线,嘴上念叨:“咽干咳嗽而已,偏你们紧张至此。”   “您若是非要出去玩,奴婢也拦不住啊。”容歆倒了杯热水,摸着杯子不烫了,才塞到讷敏手中。   其实容歆心中明白,讷敏深知自己贵为皇后,务必得庄重,不能像闺中之时天真烂漫,想如何便如何。   不过再一想,现下她还能有玩性,也说明这宫中的日子并非全都是拘束压抑。   容歆也不忍她这点儿少年心性湮没于宫中,便又笑道:“冬日还长,总会再下雪,若是下回您身体好,奴婢伺候您去慈宁宫,陪太皇太后、皇太后一起吃养生锅子可好?”   讷敏顿时绽开笑颜,“也请皇上一起。”   “是是是,自然是要请皇上的。”   这时康熙未让看门的太监通报便走进来,笑着问:“请朕做何事?”   众人行礼,讷敏见他靠近,赶忙退了一步,“皇上,臣妾有些风寒,万不可过了病给您。”   “朕观你面容,倒不像有病色。”康熙笑意不减,依然走到讷敏身边,握着她的手坐到暖榻上,“可有叫太医?”   “本就无大碍,齐嬷嬷和容歆太过紧张,引得臣妾也小心起来了。”   康熙看向齐嬷嬷和容歆,两人皆神色淡然,便赞道:“是该慎重些,她们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向皇后,得赏才对。”   容歆和齐嬷嬷自然连称“不敢”。   讷敏眼睛转了转,询问道:“我身边的宫女一直未有品级,皇上看齐嬷嬷和容歆如何?”   齐嬷嬷的姓是满姓汉化,至于容歆……讷敏又对皇上解释道:“容歆爹幼年便入了一个孤老包衣的籍,只是没改姓而已。”   这些当初皇后陪嫁进宫时,内务府必定已经查验过,遂康熙不在意道:“皇后身边的人,皇后做主便是。”   既然皇上如此说了,讷敏便心中有数,趁他不注意,悄悄得意的看了一眼容歆。   容歆心下好笑,继续垂眸静立。   “皇后还未说,请朕何事啊?”康熙见讷敏面上羞涩微露,不好意思张口,便又看向容歆,“你说。”   容歆立即回道:“回皇上的话,娘娘见雪景甚美,只是今次有些风寒不便出行,便想要下一场雪时去慈宁宫陪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用养生锅子。”   说着,容歆含笑忘了一眼自家娘娘的羞色,毫不犹豫的卖掉她:“娘娘有好东西便想与皇上分享,要请皇上您一同前往呢。”   康熙一听,朗笑道:“皇后心意朕自然要珍惜,定要陪皇后同往。”   讷敏假意嗔了容歆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康熙说:“那臣妾可是记得了,下一场雪臣妾请皇上一同去慈宁宫。”   “好。”康熙应承完,心情很好道,“朕今日派人去赫舍里家时,顺便问候了一下老大人,他身体大好了,皇后倘若还心存挂念,不若节后出宫低调探望一二。”   讷敏先是一喜,很快又平静下来,摇头道:“皇上体恤,臣妾心中感动不已,只是臣妾亲自回去实在有些兴师动众,还是遣人回去吧。”   康熙深深的看着讷敏,“皇后……敏儿,你是皇后,这点权利合该拥有。”   “臣妾身为皇后,更该以身作则。”讷敏笑道,“倒时让容歆代臣妾出宫,臣妾再准备些药材礼物一并捎回去,皇上别心疼才是。”   “自然不会,朕也准备些礼物赏岳家诸人,一并由容女史带过去。”   容歆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从没想过会从康熙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先时还未反应过来,直到注意到讷敏的眼神,立即跪下谢恩:“奴才叩谢皇恩。”   各宫妃位以上皆设有女史,其中尤以皇后宫中品级最高,正六品。   如今康熙圣口御言,虽说比不得外头正六品的含金量,但在宫中,低阶嫔妃她都可以免礼,这得少屈多少次膝?   而讷敏也笑盈盈道:“臣妾也提前替娘家谢皇上赏赐。”   既然决定由容歆替皇后回赫舍里府探望长辈,讷敏将齐嬷嬷和容歆的品级落实之后,便开始准备起来。   讷敏孝顺,赏赐长辈们的主要都是一些好的药材,其他人才是一些贵重物件儿。   待到容歆出宫前一日,梁九功也带着小太监送来了皇上赏赐给赫舍里家的礼物,容歆将两份礼单妥善收好,只等着明日一早出宫。   她一脸淡定好像只是从坤宁宫到御花园一样,讷敏却一直在殿内来回踱步。   容歆忙完眼睛随着她来回转了几圈儿便有些眼晕,无奈道:“娘娘,您不晕吗?”   “我有些近乡情怯。”   容歆想说“近乡情怯”好似不太妥当,可一想到讷敏的心情,叹了一口气,道:“那您何必推辞皇上的好意,亲自回赫舍里府一趟,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讷敏缓缓摇头,“我如何又不想,只是前朝之事我帮不了皇上什么,只能谨言慎行,免得有人借题发挥。”   容歆默然。   她们在后宫不好打听前朝的事,却也或听说或从皇上的忙碌中洞察了一点局势的紧张,说实话,讷敏所言不是没有道理。   可讷敏越是懂事,容歆反倒越是心疼她。   讷敏走过来抓住容歆的手晃了晃,轻声嘱咐道,“姐姐你代我回去与我亲自回去也无异,旁的我不担心,只帮我看看祖父和父亲母亲的身体是不是安好,还有大哥他们……”   “您放心,奴婢一定好好看。”   “还有……”讷敏并无半分勉强道,“若是长辈们问起我,你便说我一切都好,太皇太后皇太后对我好,皇上对我也好。”   容歆点头,“我会看情况回答的,不会说多余的话。”   “姐姐做事,我是信得过的。”讷敏四顾之后,发现没有什么能交代的,便有些失落的坐下,良久才道,“姐姐难得回去,也家去看看。”   容歆如今伴在讷敏身后,说是患难与共也不为过,便实话道:“奴婢和家中关系生疏,若说他们想念奴婢,别说奴婢不信,估计他们自己都不信。”   讷敏确实少有听容歆说过她父母的事,也没为他们求过什么,想了想也未劝说,只是道:“那还有你弟弟呢,你不是说你那个幼弟很懂事吗?”   “容盛……”容盛出生之后她也什么机会亲近,不过他倒确实算是容歆在那个家中比较喜欢的人,便应道,“若是有空闲就见一见,不得闲便算了。”   不过容歆想来,除非刻意安排,否则她在宫外就那么半天的功夫,如何能见到容家那对夫妻呢?   容歆心里是这么认为的,可她出宫的时候,还是带了个装了二十两银子的荷包。   她和太监护卫一行人直接做马车到了赫舍里家,一个小太监去敲了敲门,其他人则是捧着赏赐整整齐齐的站在容歆身后。   大门打开,守门的一见到容歆,立即便热情道:“容女史您来了!主子们得知皇后娘娘遣人回来,已经在等着了,您稍等,小的这就去通报!”   容歆猜到自己如今代表皇后,身份不同于从前,却还是想得小了。   进去之后,赫舍里家一众全都跪在她面前接皇上和皇后的赏赐,虽说跪得不是她本人,容歆也是真真正正见识到,为何那么多人追逐权势…… 第8章   御赐之物,一般大臣家中多是供奉起来,容歆待众人起身之后,便道:“皇后娘娘挂念老大人身体,这药材皆是娘娘亲自挑选,万望不要搁置。”   索尼欣慰道:“娘娘一片心意,臣定当保重身体。”   在赫舍里家生活这么多年,这是容歆头一次跟这位首辅大人说话,她也不敢拿乔,客气的请索尼回去休息,免得累到。   除了索尼因病在家休养,赫舍里家其余成年的爷们儿都在当差,自然不在家中。   厅内大半女眷,容歆也是女官,索尼纵使关心皇后,也不便在此久留,便看了妻子眼,由侍从扶着离开。   其余人一一落座,大夫人也邀请容歆坐在讷敏的亲嫂子身边。   容歆也没有推辞,微一福身,爽快的坐下。   此时此刻,她不免想起进宫前那一次被老夫人大夫人召见,一个小凳对她当时的身份已是极大的恩典,现在竟然能坐在从前的主子们身边,看来这背靠之人身份高低,果然是大有不同。   不过容歆本身态度上并没有太多改变,依然温和有礼的问:“年前娘娘听闻老大人身体不适,一直辗转难眠,如今可有大好了?”   老夫人笑道:“劳娘娘惦念,已是大好了。”   容歆刚刚一直在暗自观察索尼,见他气色虽一般,动作言语还算利索,显然之前皇上告诉皇后的情况,大致上没有出入。   不过索尼到底是年迈了,较半年前更加干瘦不说,脸上手上斑点遍布,想必若是讷敏见到,心中定是极其难过。   容歆见到的是这样的,却不准备一五一十的全都讲给讷敏听,总要稍稍美化一些,或者用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   于是容歆视线落在讷敏嫂子身上,笑着问:“方才我注意到,大奶奶行动间似乎……可是有喜信儿了?”   讷敏的哥哥叫长泰,还有一个弟弟纶布,以及两个妹妹,不过现在只有长泰成婚,其他人年纪尚幼。   而大奶奶一听容歆的话,下意识含笑抚了抚肚子。大夫人则是面带喜色道:“女史好眼力,长泰媳妇三日前刚查出有孕,还未来得及向娘娘报喜。”   “恭喜。”容歆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真心实意道,“这是件大好事,娘娘得知一定会极为高兴,只是可惜娘娘之前不知情,未能给未出世的外甥备礼。”   大奶奶连忙道:“此番家中众人接收到皇上和皇后娘娘的赏赐,我这孕期尚浅,不敢托大。”   容歆笑道:“您谦虚了,待我回宫之后,便将这个喜讯告知娘娘。”   众人坐在一块儿随意的寒暄了一阵儿,老夫人便让其他人先回去,只剩下大夫人和容歆,三人移步到内室之中。   “娘娘在宫中过得可好?”   容歆并未多嘴,几乎完全按照讷敏的要求将她的现状说出来,见两位夫人神色只是稍缓,又加了一句:“娘娘如今贵为皇后,处理宫务也越加娴熟,宫中诸人皆恭敬有加,确实并无不好。只是牵挂府中长辈们,若是亲人皆安,想必娘娘心中也能少些挂念。”   大夫人忍不住抹了抹眼泪,哽咽道:“娘娘一向孝顺,你且让她放心,家中一切安好。”   “大夫人……”讷敏年轻却一向坚强,容歆没想到今日反倒会见到大夫人的眼泪,手足无措片刻,安慰道,“娘娘若是得知您为她落泪,定然自责不已。”   老夫人手中拐杖在地上轻轻敲了一下,道:“老大家的,别惹娘娘伤神。”   大夫人用帕子在眼下沾了沾,忍着泪意道:“听母亲的。儿媳只是每每想到娘娘那般年纪,那样懂事,心口便疼的紧。”   老夫人长叹一声,又看向容歆,“我们也别无所求,只望娘娘顺顺当当,健康无虞。”   容歆扯了扯嘴角,道:“老夫人放心。”   她今次走这一趟,就是搭个桥,免得宫里宫外只能听别人转述,不论真假,心中难免怀疑。   讷敏最担心家人的健康,尤其是老大人;至于赫舍里家想要知道讷敏的情况,有些事情容歆不会说她们也不会问,剩下的,不用容歆说他们也有办法知道,也只是再听一遍安心而已。   这些表面的话翻来覆去说多了无意义,容歆看着天色,在宫外待了不少时间,便提出告辞。   老夫人挥退丫鬟,神情严肃的对容歆道:“太皇太后是女中豪杰,娘娘若是有不懂,务必要劝她多去慈宁宫请教;再一个,中宫无宠是大忌,提醒娘娘轻重缓急。女史可明白?”   容歆猜测,老夫人的意思是要讷敏跟太皇太后皇上打好关系,至于其他的,她也不好揣测太多,便只点头应道:“我会只字不落转达给娘娘。”   此时大夫人起身对容歆道:“距离宫门关闭时间尚有余富,女史难得出宫一趟,不若见见家人,稍后再走不迟。”   容歆听大夫人所言,笑了笑,没有推辞。   大夫人的贴身丫鬟巧兰领路,容歆跟在她身后走了一会儿,发现不是去容家住处的路,询问道:“是不是走错了?”   巧兰笑着说:“回女史,没走错,年前大夫人嘱咐管家给容叔容婶换了地方,怕您不知道,才由奴婢替您引路。”   容歆不动声色的点头,没再说话。   巧兰却又道:“女史当初在府里的时候,咱们也算熟识,跟您说句实在的,从前只知道好好当差主子们不会亏待,如今看到大夫人宽待女史和浅缃她们家里人,才真真是为投身到好主家感到庆幸。您说是也不是?”   容歆笑着应:“是。”至于心中如何解读巧兰的话,容歆并未表露出来。   “先前姐妹们还在担心女史会与我们疏远,现下看来,全是那起子心眼儿小的丫头们想太多。”   “我是什么人,巧兰姐姐还不知道吗?盖因无法在宫外久留,否则定要见见大家的。”是不是“姐妹”,容歆自己心里有一杆秤,从头到尾语气都温柔舒缓。   不过客套一句便罢了,再继续就显得过分虚假了,便转移话题道:“还有多久到?”   “出了夹道便到了。”   赫舍里府,容歆虽然没有每一处都去过,但大致格局还是清楚的,如果她没记错,这一处应该是府中管事住得。   果然,靠近之后,巧兰便将哪一间住着哪位管事一一介绍给容歆听。   现在这个时间大部分人都在当自己的差事,容歆仍然见到了熟悉的人,不过她只点头示意,并未停下。   路过几家便到了容家的住处,巧兰走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喊道:“容叔,容婶子,娇客归家,快出来!”   须臾,一阵脚步声,门打开,门里站着一个神色激动的中年男子,“歆儿……”   巧兰笑着道:“我便不打扰你们一家团聚了,我去戴家坐坐,一会儿来寻女史。”   她说完一福身便转身离开,容歆从她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容家夫妻以及他们身后的容盛,淡淡的问:“父亲母亲,不邀请女儿进去坐坐吗?”   虽说容歆自认为一如从前,未曾改变,可在旁人看来,只不过短短半年,她身上气势更盛往昔。   容家夫妻冷不丁见到她颇有些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容歆一出声才反应过来,赶忙招呼道:“外边儿寒气重,快,快进来暖暖。”   容歆随二人进屋,微一打量了较原来更宽敞更亮堂的屋子,随意道:“如此看来,父亲母亲过得确实不错。”   丁氏忍不住得意道:“里间是个套间,盛儿也有了自己的房间,搬进来那日他高兴坏了!”   容大咳了一声,见妻子得意的嘴脸收敛,这才道:“都是主子们恩典,屋子大了些,花销也比从前大,我和你娘那点儿月钱,将将够吃用……”   “是吗?”容歆看了眼丁氏手腕,刚刚她一抬手露出的镯子可不像是仅够吃用的。   而丁氏为了找补,附和道:“是,是,冬日烧屋子就废了不少钱。”   容歆没搭理她,坐下冲着容盛招招手,等他走到面前,抬起他的手打量了一会儿,笑道:“看来今年没有冻伤。”   她的手又白又嫩,和容盛的手对比十分明显。容盛不好意思的抽回手藏在身后,腼腆道:“他们说,都是托了姐姐的福。”   容歆也不谦虚,直接点头,“你知道便好。”   “姐姐在宫中辛不辛苦?盛儿听说女官可以出宫,等将来盛儿长大了,接姐姐出来孝敬姐姐。”   丁氏一把拉过儿子,不过脑子地教训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能伺候娘娘那是天大的福气!回什么回!”   容歆眼瞅着容盛被扯了个趔趄,笑容淡下来,“盛儿秉性纯良是好事,希望父亲母亲能明白,若是在他面前随意说话教坏了孩子,移了性情,我有的是小宫女小太监伺候,你们晚景如何就未知了……” 第9章   丁氏攥着儿子手臂的手下意识一松,随即又不服气的争辩道:“盛儿孝顺着呢,你少挑拨。”   容大冷着脸喝道:“丁氏!”   丁氏一听当家的发怒,缩了缩脖子,搂着儿子往墙边站了站,小声嘀咕:“不说便不说,我生她出来还不能说话了吗?”   容歆忍不住扶额,她此刻宁愿丁氏是个有心机的,也不愿意看到她缺心眼儿似的自私自利。   但凡有些心眼儿的,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儿,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怎么到她这里,一点儿时务都不识呢?   若是旁人,从她进宫前那一番话之后,再见面必然要好声好气的对待,哪像她这个娘,事情总是做半截就露出本来面目……   丁氏的心理,容歆大概也能猜到,一直深恨她不像别人家的女儿那样对父母言听计从,既想从她这儿占好处,又不想落了当娘的面子。   真是……教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而容大见妻子闭嘴,伸手从她怀里带过儿子,推到容歆面前,情真意切的说:“歆儿,你弟弟是个好的,爹肯定不会让你娘教坏他。爹也是疼你的,将来你若是想要出宫,爹也愿意照顾你。”   “你……”丁氏刚要张口,被容大一瞪,悻悻的闭上嘴,瞥了一眼容歆,扭身甩开里间的帘子,独自一人生闷气去。   容大也不管她,眼神祈盼的看着容歆,劝道:“歆儿,爹知道你要回来,特地让你娘给你做了些糕点,虽是比不得宫中的,可都是家里的心意,你尝尝?”   容歆顺着他的手看向桌上的糕点,看起来很精致,应该是真的花费了心思。   容大见她未动,推了推儿子,“快请你姐姐吃糕点。”   容盛听话的说:“姐姐,吃糕。”   容歆见他偷偷吞口水,拿出腰间的帕子,擦了擦手,捏起一块儿递向容盛嘴边,道:“你也吃一个,我这次出宫是有正事,若是下次有机会再出来,给你带些宫中的糕点尝尝。”   “真的吗?”容盛鼓着脸惊喜的问,“宫里的点心是不是更好吃?”   容歆语速慢条斯理,语气不容置疑道:“口中有食,不能言。”   容盛立即捂住嘴,只看见两腮飞快地动了几下,然后就往下咽。   “徐徐食,不可急。”   容歆拿开他的手,白皙的手指抹掉他嘴边碎屑,温声道,“盛儿,你纵然年幼,也要明辨是非,知善恶;多看多思多学,切勿犯口忌。”   容盛不见得懂,可他心中一向认为这个不常见到的姐姐厉害无比,遂十分信服的重重点头。   容歆勾起唇角,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站起身,道:“大夫人好意安排我过来见你们,盛情难却,现下见也见了,还得回宫,不必送。”   “歆儿。”容大抬手拦了一下,见容歆的眼神扫过来,赶忙收回手,尴尬道:“不再留会儿了?”   “父亲见谅,女儿得回去复命,便不留了。”   容歆从小便知,容大就是个见利行事之人。   才刚他表露出来的不舍,容歆不知道有几分真心,不过真心也好,演技较从前更精进也罢,都无所谓。   容歆现在只需要大家相安无事,并不想要费心维系什么亲情。   更何况……私心里,相处十年一向待她至诚的讷敏,更重几分。   容歆不怕承认,他们之间如今除了利益全无其他温情,恐怕也有她本身对这段关系比较消极的因素。   容家夫妻轻女,她便顺势疏离,确实给自己减少了麻烦,却也让原本可能会存在的父女母女之情淡薄如斯。   所以容歆总想,给他们些无伤大雅的好处,也是应该的。   临走之前,容歆将荷包放下,也未多说其他,径直出了屋子。   容大直说她不知道戴家在哪儿,坚持要带路,容歆也没跟他争辩,谁成想刚拐出去,便见到巧兰从前头一户屋中出来。   送巧兰出屋的年轻女子,容歆眼熟,却理不出是谁,便没有纠结,只微微颔首示意。   那女子福身回礼,巧兰则是笑着介绍道:“叶氏,女史不熟悉,她当家的女史肯定知道,就是三老爷身边的戴鹏。”   容歆一听,笑容较适才真诚些许,“原来是戴家嫂子。”   再一细看,便发现她头上的银钗更加眼熟,容歆笑意加深,道:“戴家嫂子见谅,我今日出来许久,不敢再耽搁。”   叶氏忙道:“奴婢不敢耽误女史正事,您慢走。”   容歆请父亲也在此留步,随巧兰又去后院儿向大夫人告辞,得了一匣子赏,这才离开赫舍里家。   “启程回宫。”   一个“回”字,现如今皇宫才是他们的归处。   马车上,容歆只随意的将匣子包起来,听着外头的人声始终嘴角含笑。   坤宁宫中——   讷敏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问道:“嬷嬷,容歆应该进宫了吧?”   齐嬷嬷回道:“想必是的。”   “大半日未见她,心中还有空落……”   齐嬷嬷笑,“容歆从小紧着娘娘,少有离开您太久的时候,别说您,老奴也有些想念她。”   说话间,小宫女进来汇报:“皇后娘娘,女史回来了。”   有顷,一脸笑容的容歆踏进殿内,踱步走到讷敏身边,躬身道:“容歆回来晚了。”   “不晚。”讷敏牵着她的手,追问,“家中可还好?”   “正要让娘娘宽心,府上一切皆好,也见到了首辅大人,因病瘦了些,精气神尚可。”   容歆又将在赫舍里家的所见所闻全都描述了一遍,见讷敏听得入神,便又转述了老夫人的话。   讷敏入心,恰巧第二日晌午又飘起雪花,便一面派人去邀皇上,一面先一步去慈宁宫。   早上讷敏已经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过安,但人年纪大了,好清静却也不想太清净,有些老人甚至极好热闹。   总之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对于讷敏的到来都极为高兴,听得讷敏说要一同吃养身热锅,孝庄立即便笑道:“敏儿孝心,如何准备,由你安排便是。”   其实膳房做得锅底味儿更好,但讷敏张口,孝庄便由着她鼓捣,权当享受天伦之乐了。   而讷敏得了太皇太后的话,指了指容歆,道:“我这侍女学了不少养身方子,她调得汤锅,用了浑身暖和,您一尝便知。”   “哦?若果真如此,定要给赏。”   容歆对于得到孝庄这个传奇女人的视线关注,心中微窘。   讷敏爱屋及乌总以为她没一处不是顶好,小孩子一样想要炫耀又巴望着其他人也一样认同,可她的手艺怎么可能比得上宫中膳房的厨子呢?   好在容歆心知肚明,即便她弄出来的不甚美味,太皇太后也不会在意,而她老人家就算要赏也是冲着讷敏,不是容歆。   想通这个关节,容歆十分坦然一福身,随慈宁宫的宫女去膳房。   到了膳房,容歆也没亲自动手,口述给厨子由他们准备,只是嘱咐道:“羊肉温中暖下,食多易上火,劳烦再多备些青菜莲藕之类的。”   膳房的管事应了,麻利的招呼人开始准备。   宫女听了她一系列有条有理的吩咐,好奇道:“容女史是从何处懂得这些的?”   容歆也未隐瞒,答道:“我自小侍奉在皇后娘娘左右,皇后娘娘读书识字,我便向先生请教这些养身之道,以便更妥帖的伺候娘娘。”   其实也是容歆从前被宫斗剧荼毒太深,总以为进宫之后必定是一番腥风血雨,所以出于忧患意识,刻意学习了一下。   可惜有些想当然,这些东西是真不好学,也没有途径学习。   她看书请教那点儿药理知识,也就炖个汤放点妨碍不大的药材,妄想识毒治病根本不可能。   汤底炖的越久味道越醇郁,容歆与小宫女耐心的在旁等候,听正殿那边来人说皇上来了,晚膳的时间也差不多,众人这才将锅和备好的菜往殿中端。   容歆回到殿中,正欲伺候讷敏用膳,不想一直随侍在孝庄身边的苏麻喇姑慈祥的对她说:“太皇太后赏了咱们一锅,容女史随我去偏殿吧。”   “是、是。”容歆向讷敏他们行礼之后,难得有些拘谨的跟在苏麻喇姑身后。   待到偏殿,容歆却只坐了半边凳子,背脊挺直,直到对方让她动筷子,容歆才抓起筷子,几乎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容女史不必如此拘束,自在些便可。”   容歆扯出笑容,应道:“是,您先用。”   苏麻喇姑十分和蔼的看着她,“前几次见你一直稳重大方,我还和太皇太后言道,比我当初强上许多,没想到还是个孩子。”   “让您看笑话了。”容歆不好意思,说来有些没出息,之前远远观望着不觉什么,现下实在是距离太近,她不受控制的便有些束手束脚。   “无妨,都是这么过来的。”苏麻喇姑亲自夹了一筷肉到容歆碗中,笑着催促,“吃吧,莫要害羞。”   容歆柔声道谢,莫名的,紧张情绪渐渐舒缓下来。 第10章   原本孝庄便对讷敏极满意,讷敏又主动亲近,两厢皆有心,祖孙媳三人感情越加深厚,每每见面皆是有说有笑,气氛十分融洽。   更何况讷敏年纪虽轻,却将宫中打理得无一处不妥当。   如今后宫中妃子是少,每日晨昏定省的就那么几个,钮祜禄氏看起来脾气是个好的,其他位份低的更不可能也不敢惹出什么大风浪来。   但这不妨碍讷敏当得一声“贤后”的称赞,前朝后宫,再如何想挑毛病的人,也难说出一句不好来。   康熙看在眼里,与讷敏相处时全没了先前的公事公办,闲来无事每日总要到坤宁宫来一趟,一月有半月都宿在坤宁宫中。   不止帝后感情亲睦,连带着乾清宫与坤宁宫的宫侍们也越发的熟悉,言谈时较旁人少了几分刻意疏离。   而满宫皆知,皇后娘娘最信重的便是容女史,几乎谁人见到她都先客气三分,哪怕是乾清宫、慈宁宫的宫侍也是如此。   容歆待谁都是温柔和气的模样,宫中与她接触过的人,总觉得舒坦,没有文采又想不出形容来。   “如沐春风。”雪青笑着提醒膳房这位宫女。   宫女听后,一抚掌,“对!正是这个意思,还是姐姐有学问。”   雪青解释道:“这是皇后娘娘说得,我哪里有这个本事?”   宫女语气中有些羡慕道:“这样好脾气的管事女史,待你们定是十分宽厚不严苛吧?”   雪青笑容微收,认真的说:“无论何处,下头的人不出差错,上头管事自然不会苛责。”   皇后娘娘和容女史平常确实待她们宽和,但若是犯了错,一向也是按照规矩处罚,绝不容情的。   早年,就是容女史自己,若是做错了什么,她都会主动领罚,就是这两年大家都做习惯了处罚得才少了。   旁人不知内情,可她们三个陪嫁进宫的,是万不敢太过松懈的。   因此,雪青深知闲聊也该有个限度,见给娘娘准备的银耳羹备好了,立即提着食盒离开,不多做停留。   雪青一路稳稳当当的拎着食盒回到娘娘寝殿,发现容女史不在娘娘身边,一边将银耳羹端出来,一边恭敬请道:“娘娘,用银耳羹吧。”   讷敏随意的摆摆手,“先放着吧。”说完,继续看宫务。   初春外头还凉,一路走过来银耳羹正好不烫嘴,雪青看了眼门的方向,咬了咬唇,道:“娘娘,您不趁热喝,女史知道了,奴婢没法儿交代。”   讷敏一听,无奈的放下折子,“现下你们几个都知道如何拿捏我了。”   “您这可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哪里有那般大的面子?”   雪青满脸带笑,盛出一碗银耳羹端给皇后娘娘,“才刚在膳房,还有宫女羡慕奴婢伺候您呢,可见奴婢们如今过得好,全赖娘娘优容。”   讷敏失笑,“旁人吹捧也就罢了,你们也如此?”   雪青不好意思的挠头,“奴婢头一遭说巧话,没惹得您不高兴才是。”   容歆走进来正好听到后一句,见两人言笑晏晏,便笑着道:“正好雪青回来了,我刚刚已经安排好,明日你跟着浅缃一同出宫,代娘娘探望一下老大人。”   讷敏放下勺子,淡笑着说:“宫门落锁前回来便可,顺便见见家人。”   雪青努力抑制一脸喜色,看了一眼容歆,问道:“不是女史代娘娘出宫吗?”   容歆递了个帕子给讷敏,并未解释,而是语气随意地叮嘱:“出宫后注意言行,别堕了娘娘的面子。”   雪青严肃认真地点头,“一定。”   “娘娘用完了,端下去吧。”   容歆眼瞅着她出门,才对讷敏道:“奴婢刚刚问了一下,绿沈那丫头在府上没有牵挂,主动让了这个恩典给雪青,到时浅缃会跟雪青说的。”   “你不也是让了出宫的机会给她们吗?怎么不愿意提?”   容歆笑了笑,不在意道:“随您进宫的就这么几个人,总要关系紧密才好。”   齐嬷嬷多是稳坐坤宁宫中以一副严肃之相震慑宫人,不常随身伺候在讷敏左右,忠心却无可置疑。   浅缃几个岁数小,常在宫中走动,便是一贯稳重却也难免担心她们心性不定,而这几个丫头万一有什么不好,最受伤的便是讷敏。   至于容歆,她自个儿知道自个儿的事儿,出不出宫无所谓,不如卖这个好给另外三人。   从入宫以来,三人一直这般,有些个想法打算,容歆和齐嬷嬷从不与讷敏隐瞒,私自做主更是没有过得。   讷敏正是了解,见她如此说了,便没有多言,而是说起心中担忧的另一事:“不知祖父他老人家是否会苦夏……”   “赫舍里家仆人众多,老夫人大夫人定然也会悉心照顾老大人,娘娘您的心意家中必回明白,切勿伤神,有损身体。”   “道理我自然明白,可真要付诸于行,总有所不及。”   第二日浅缃和雪青从宫外回来,汇报给讷敏的内容大致上也是喜多余忧,可容歆都能听出,老大人的身体肯定是比她上一次见到时更差了,更不要说聪慧至此的讷敏。   待到入秋,讷敏越加担心祖父的身体,遣人回去便勤了些,几乎一月一次。   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挡索尼的病越来越重,索尼又是重臣,牵一发而动全身,康熙也焦虑,讷敏在他面前还要藏起自己的负面情绪,努力劝解宽慰他。   容歆是全然接受她其他情绪的唯一人选。   可老大人毕竟是一直疼爱讷敏的祖父,旁人如何开解也无法感同身受,容歆只能说些其他事转移讷敏的注意力。   康熙五年就在这样平静中夹杂忧虑中缓缓走过,一迈入康熙六年不久,宫中出了件大喜事,庶妃马佳氏有孕。   宫中定期会安排太医为后妃请平安脉,其余人虽是无封号的庶妃,讷敏却对伺候过皇上的女人皆一视同仁。   所以在马佳氏自己尚且不知道的时候,她便先得知了此事,情绪震动是必然的,但她很快便安排更擅长妇人科且经验老道的太医前去看诊,另一边通知乾清宫和慈宁宫。   容歆亲自送了太医离开坤宁宫,回到殿内之后,见讷敏闭目沉思,小心询问道:“娘娘,可要备赏?”   讷敏缓缓睁开眼,颔首,低声道:“备吧,丰厚些,毕竟是第一个怀上皇上孩子的女人。”   “奴婢省得了。”   容歆握了握她的手,发现有些凉,便将手炉重新添了碳,塞到她手中,提醒道:“娘娘,现如今皇上想要亲政,这个孩子,意义重大。”   “是啊……大喜事。”讷敏手不自觉的覆在腹部,喃喃,“不知道我的皇儿什么时候能来,我和赫舍里家,也需要一个皇子。”   容歆听她提到赫舍里家,微微蹙眉。   现如今赫舍里家的门庭全靠索尼在撑着,大老爷噶布喇平庸,三老爷索额图倒是能力出众,却根基尚浅,至于其他子嗣,更是不用提。   不止后族,连皇上也希望中宫育有嫡子,讷敏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可讷敏现在才多大,这时候去挣一个孩子……   容歆摇摇头,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像她从前听说得那些私下里避孕的行为,根本无法操作,更是闻所未闻。   就是能做,这种事一经发现,估计罪名得等同于谋害后妃皇嗣,还有命活吗?   “娘娘,您早晚会怀上皇嗣,咱们便趁着现在好生养身体,待到小皇子来了,您也不受罪不是?”   讷敏点点头,“你说得有理。”   容歆见她听进去,故意捏了捏讷敏的手腕,埋怨道:“您这手腕上哪里还有肉?进宫前可不是这样的,这次您可不能再找借口少吃了吧?”   “我可不少用膳了。”讷敏搂着她的腰,撒娇道,“现下不止你一个看着我,我但凡让放放,浅缃她们几个全都提你,你却还道不够。”   容歆放任她使脾气,哄了好一会儿,这才出去。   齐嬷嬷已经准备好给马佳氏的赏,呈了单子由讷敏过目,确定稳妥,便由容歆带着前往储秀宫。   马佳氏如今月份尚浅,行动间已经小心翼翼得夸张,容歆着她的宫女将人扶稳不必跪,直接赏完东西,然后才打量起马佳氏这屋子。   讷敏善待诸人,冬日里炭火从未少过分毫,所以这屋子里极为暖和。不过现下储秀宫中住了不只一个庶妃,宽敞程度自然是比不得别处宫殿。   容歆观察过后,对马佳氏道:“皇后娘娘言说,小主现下龙胎未稳,不宜挪动,便先安稳住在原处,日后再做安排。”   马佳氏扶着肚子,笑着回道:“奴婢全凭娘娘安排。”   “太医稍后便会再来为小主细细请脉,有任何需要慎重之处,娘娘已经交代太医告知于小主,届时还会让内务府再派两名宫女过来伺候。”容歆顿了顿,又道,“有任何不适,或是缺什么少什么,定要及时回禀娘娘。”   “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典。”   容歆准备从储秀宫离开的时候,正好碰到了来请脉的老太医,省得他还得再去坤宁宫回禀,便又停下脚步,待他诊完脉才走。   这一会儿功夫,又迎来了乾清宫和慈宁宫过来的人。   容歆跟她们都熟,又在这儿待了好一会儿了,跟两宫来人说起话比庶妃马佳氏都要方便些,便直接将马佳氏的情况一一跟她们说了个详细。   顺便又将皇后娘娘对庶妃的安排也说了,颇有些抢了马佳氏风头的感觉,她自己刚开始没意识到,后期意识到了也没当回事儿。   马佳氏就算对皇后娘娘和她生了嫌隙,也半点法子都没有,毕竟她现在只是怀了,将来升不升位份,还要看皇后娘娘愿不愿意抬举她。   而且就算真的生出大皇子,也是认皇后娘娘为皇额娘。   容歆几乎代表皇后,这么有心的在储秀宫全程陪同,看在宫内外这些人眼里,那便是皇后有“一国之母”,“贤良之后”的风范,众人皆交口赞颂。 第11章   讷敏认识清晰,她被册封为皇后那一日,便不同于普通出嫁女,无论心里何种想法,有责任有义务照顾好皇上的女人们。   所以一发现马佳氏怀孕,别人能想到的她全都提前做了,别人想不到的,若是容歆和齐嬷嬷提醒,她也会去做,不会让人挑出一丝一毫的错处。   其中一个便是免了马佳氏每日的请安,安心在屋中养胎。   后宫中本来人就不多,除了钮祜禄氏,其他人大部分住在储秀宫,每日一同往坤宁宫来请安。   现在倒好,马佳氏突然怀孕,备受宫中几位大人物关注,吃用精心不说,还脱离了队伍,这让其他原本在同一条线上的庶妃们心里如何不失衡?   前几天大家还忍着,可能这几日看到好东西如流水一样往马佳氏屋里送不说,皇上也偶尔抽空去探望,便忍不住在坤宁宫酸起来。   “纵使皇后娘娘宽厚,也要来请安谢恩,万不敢倨傲。”   “话虽如此,也是马佳姐姐有福气,能怀上龙胎。”   “可不是?不过最大的福气呀,还是有皇后娘娘这般的中宫之主。”   “越是如此,咱们往后越是要对娘娘恭敬有加,不能失了礼数。”   讷敏听到这里,突然道:“容歆,着人再给几位庶妃添点茶水。”   “是,娘娘。”容歆笑意在眼睛里一闪而过,冲着门口的宫女眼神示意,让她去准备茶水给小主们润口。   讷敏见她这一打岔,几人都闭嘴了,随意抚了抚鬓角,看向钮祜禄氏,问:“钮祜禄氏,你也如此想法?”   钮祜禄氏恭谨垂首,答道:“回皇后娘娘,臣妾唯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娘娘马首是瞻,娘娘如何安排,臣妾尽皆遵从。”   其他人一听,连忙响应,表示她们并无半点儿违逆之意,绝对遵从皇后娘娘诏令。   讷敏见几个低位嫔妃诚惶诚恐,正好此时容歆给她换了一盏新茶,她便端起茶碗小啜几口,良久才慢悠悠道:“尔等皆是侍奉皇上之人,本宫身为中宫之主,一视同仁。今日马佳氏有孕本宫如此对待,他日你们任何人有孕,本宫同样如此。”   “皇后娘娘仁德……”   讷敏摆摆手,“平素只要合乎规矩,本宫并不严苛约束于你们,但今日我务必要提醒你们,皇家子嗣绝不可轻忽,但凡教我发现有任何损害皇嗣之事,甭管是行是言,必定严惩不贷!”   众人皆道:“臣妾/奴婢不敢,定谨言慎行。”   “回吧。”   “臣妾/奴婢告退。”   容歆等小主们全都走了,这才带着几分调侃语气赞道:“娘娘才刚气势逼人,奴婢都慑住了呢。”   “你又促狭了。”讷敏起身往寝殿去,边走边道,“我一直在心里想着‘张弛有度’这四字,恰巧借这个机会警示一下她们,免得以为我好性儿。”   “您也不必太过多虑,如今宫中上下有条不紊,谁敢小瞧了您。”   这么大个后宫,事务繁杂,可讷敏纵使他处有些小情绪,却从不推脱抱怨宫务,容歆私心里再没有人比讷敏做得更好了。   当然,出言警示也是应该的,容歆多年的经验,有些话说出来比埋头做事更容易传出去。   而不出容歆所料,当日晚膳,康熙便来到坤宁宫中和讷敏一同用,言谈间更加爱重信任皇后,又决定留宿在坤宁宫中。   容歆除了初进宫那段时间,现在已经不值夜了,所以她一看帝后二人有黏腻到一处的趋势,便识趣的退出讷敏的寝殿。   她回自己屋子时,见齐嬷嬷屋里还亮着,停下脚步,转身敲了敲门。   “是容歆吗?你直接进来吧。”   容歆推门进去,见齐嬷嬷正坐在床边泡脚,也不用人招呼,自己做到凳子上,道:“外头星月全无,我担心变天您腿又疼,便进来看看。”   齐嬷嬷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都是老毛病了,治也治不好,倒是你们年轻,注意着点儿自个儿身体,不然老了有你们受的。”   容歆只笑笑。   “皇上和皇后娘娘歇下了?”   容歆点头,“今儿是浅缃和青碧值夜,我教她们注意着夜间温度,便回来了。”   “你是妥当的,等以后我年岁大了,娘娘身边有你,我也放心。”   “您说这些作甚?珍惜现下的好时光才是。”   并不是见多了便会自然而然的看淡一切,反倒是老生常谈的“珍惜眼前”最是不易。   容歆见齐嬷嬷抬脚,起身拿了棉布递给她,道:“我总想着,易地而处,我是比不上娘娘的,与其说咱们帮衬着娘娘,不若说是娘娘果敢坚强,支撑着咱们。”   齐嬷嬷一听,若有所思片刻,肯定的笑道:“你说得在理。”   容歆见她不再提“老来老去”那些话,便转移话题道:“昨日皇上陪马佳小主用得晚膳,虽未留宿,还是惹得不少小主泛酸,今儿您是没见到,娘娘出言警告,几位小主半点儿不敢反驳。”   “这是如今嫔妃们位份低又无皇子傍身,待到明年选秀,又要册封一批贵人,宫中便不似现下这般安稳了。”   “话虽如此……”容歆笑容依旧,道,“咱们娘娘是中宫皇后,任谁敢犯到娘娘面前,只一个依规矩行事,何人能挑出理来?”   自从马佳氏怀有身孕,康熙喜不自胜,较从前更宠爱她几分,可即便这样,康熙也不曾在讷敏面前提过半分生产前提位份之事。   康熙最重规矩出身,以讷敏的性子,除非被下了降头或者得了癔症,否则根本不可能做下触怒康熙到,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的地步。   那些所谓的宫斗,只要讷敏秉持自身,便大半能隔绝在坤宁宫之外,这是中宫之主的天然优势。   容歆始终希望,无论后宫手段如何诡秘不可言说,讷敏不会将自己投身于阴暗之中,始终心向光明,皎洁如明月。   而齐嬷嬷对于容歆所言,不说赞同与否,只道:“总之你常随娘娘左右,警醒些也是应当应分的。”   “这是自然。”   后宫无事,前朝却风云变幻。   三月,首辅索尼与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一同上书请求皇上亲政。   康熙并没有马上答应,而是下诏褒奖索尼“忠心为国”,并且加授一等公,与之前授予的一等伯皆可世袭。   那些日子,康熙出现在坤宁宫,总是难掩激动之色,他与旁人不能随意言说,如今却愿意和讷敏倾诉一二。   讷敏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又自小博览群书,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心事。   每当这时,帝后二人身前都只有梁九功和容歆两个人伺候。   不过两人都是极有眼色之人,一般都站得稍远些候着,并不在帝后面前碍眼。   “敏儿,若无你这个贤内助在后宫中操持,我无法心无旁骛的专注国事。”少年康熙牵着讷敏的手,情深意切道,“幸而有你。”   讷敏微微摇头,“皇上此言,臣妾愧不敢当。”   “当得。”   讷敏双目含情的望着康熙,轻轻靠在他的怀中,愧疚道:“您要亲政,臣妾进宫已逾两年,却一直未能为您诞育嫡子,臣妾心中不安。”   康熙微微收紧手,安抚道:“此事也非你我所愿,敏儿不必自责,朕……”   容歆站得远,见两人越靠越近,声音也几不可闻,与梁九功对视一眼,双双退出内殿。   出去之后,容歆吩咐宫侍们声音放低些,又走到离寝殿远些的空地上,准备等一会儿再回到寝殿门口。   梁九功往常无论如何都是守在门口的,此时见容歆此举,犹豫了片刻,吩咐小太监听着点儿动静,也走到了容歆身边。   容歆低声问他:“梁公公,此处有人守着,您不若随我去偏殿暖暖身子?”   “劳烦女史了。”   容歆便在偏殿招待梁九功用了些茶点,随意说了些没有妨碍的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又回到寝殿前。   这一日之后,皇上除了偶尔来坤宁宫,踏足后宫的日子少了不少,也几乎不太问询马佳氏的身体状况,皆因他放心讷敏这个皇后。   讷敏也确实不曾令康熙失望,马佳氏身体康健,腹中的胎也极稳,除了初初怀孕不懂,闹了点儿笑话,半点儿差错没有。   进了六月,这一日,容歆听小宫女向她禀报,说是梁九功来了,请她说话,颇有些疑惑的来到坤宁宫门前。   “梁公公,有何事不进去说?”   梁九功面色沉郁,声音悲痛道:“女史,首辅大人……病逝了。”   容歆立时瞳孔微张,索尼走了?!   梁九功道:“皇上特特嘱我先告知女史,再由女史徐徐说与皇后娘娘。皇上一时抽不开身,女史好生安慰娘娘。”   容歆嘴唇微微颤抖,良久,缓缓点头,道:“我省得了,劳梁公公回禀皇上,我会注意皇后娘娘的情绪。”   “太医稍后便到。”   “好……”   容歆看着梁九功的背影,却忍不住苦笑,这种事,如何是说注意便能注意的? 第12章   “当啷——”讷敏承受不住地扶在桌上,打落了茶盏。   容歆站在她身侧,手轻轻覆在她背上,低声道:“娘娘,请节哀。”   讷敏无力的趴伏在桌子上,低低的呜咽,十分压抑。   绿沈拿着扫把和畚箕轻手轻脚的扫掉碎瓷,又在容歆的眼神示意下带着小宫女们出去。   此时屋内再无旁人,容歆摸着她的头,道:“想哭便哭吧,没人看见。”   她话音刚落,讷敏脸上大颗大颗的泪滴滑落,痛哭:“玛法……玛法……讷敏不孝……”   “娘娘……”容歆弯腰抱住讷敏,“您已经做了您能做的,没有不孝。”   讷敏回身紧紧搂着她的腰,大声哭泣,释放着心中的悲痛。   容歆对索尼没什么感情,可听讷敏哭声中满是悲恸,引得她也鼻子一酸,深呼吸几次才控制住,未掉下眼泪。   没多久,容歆就感觉到腰腹间被泪水浸湿,而讷敏已经哭到浑身颤抖不止,赶忙劝道:“娘娘,稍哭一哭便止住泪吧,莫要太过悲伤,伤了身体得不偿失。”   讷敏已经哭到不能自抑,如何是她一说,悲伤便能像控制机括那般收放由人?   容歆叹了一口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柔声对讷敏说:“亲人逝世,难过是人之常情,咱们换个思路,老大人近年屡屡卧病在床,强撑着身体为皇上为赫舍里家谋划,他老人家已经很累了,该歇歇了……”   讷敏的哭声低了些许,容歆听到,又道:“老大人或许已经往生,那许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备受期待而生,备受宠爱而长……”   “可是真的?”讷敏抬起头,哽咽着问。   容歆掏出帕子,轻轻地擦拭她的脸颊,温柔道:“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讷敏抽抽搭搭的说:“小时候你骗我猪会飞。”   “额……”当场打脸。   容歆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狡辩道:“您又不曾见过,如何就知道是奴婢骗您的。”   “我虽不曾见过,却读过农书。”   “您没事儿看那个作甚?”   讷敏红通通的眼睛浮现些许嫌弃,“我也奇怪,为何我书房里会有农书。容姐姐真的不知吗?”   “……”容歆还真知道。   她趁着讷敏小不懂事,哄她的时候总是胡诌八扯,事后想起来又担心误导孩子,就找了一本儿农书放在书房里,算是找补。   当时容歆也没想着讷敏会看,毕竟这种事儿对一个大家小姐也不会有什么妨碍,没想到她还真的看了……   容歆:“也……不是什么特别了不得的事儿,不必记在心上。”   不过讷敏经她这么一打岔,倒确实是止了哭。   容歆拍拍讷敏的手臂,待她松开,便倒了一杯温水放到她手心里,“喝点儿水,哭了这么久,口不干吗?”   讷敏乖乖的捧着杯子喝,喝完一杯,又将杯子送到容歆面前,“容姐姐,还要。”   容歆笑起来,又给她倒了一杯,然后才开门出去,对守在殿外的绿沈道:“让人打盆水来为娘娘洗脸,再请太医过来。”   绿沈应了。   容歆重新回到殿中,发现讷敏眼睛又朦胧起来,连忙道:“娘娘,可别再想了,不然我才刚不是白哄您许久吗?”   讷敏垂首望着杯中清水,喃喃:“我的名字是玛法为我起得。幼时阿玛都未曾抱过我,但玛法每次下职,都会将我举得高高地,问我,讷敏今日玩儿了什么,学了什么,开不开心……”   讷敏眼中氤氲,“玛法还送了我一匹小马驹,可惜我不爱骑马,白白浪费了他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   “老大人最疼爱您,我都知道的。”   讷敏所说的这些,容歆全都看在眼里,索尼对这个嫡长孙女,确实宠爱有加。谁又能想到,在外头精明强干的首辅大人,会将孙女擎在肩头逗她开心呢?   可惜……   “玛法缠绵病榻多时,我竟不孝到连他老人家最后一面都看不到……”讷敏缓缓闭上双眼,两行清泪滑落。   容歆又温声劝了几句,听门外绿沈的声音,叫她们进来伺候。   宫女们服侍皇后梳洗好,太医又为她请了脉,开了个安神的方子交给容歆,便告退。   容歆让人去抓药熬药,然后扶着讷敏回床榻上躺下,“您休息,我就在这儿陪您。”   讷敏点点头,握着她的手闭上眼睛。   她许是真的累了,没多久便入睡,容歆怕她惊醒,便闭目轻轻靠在床上,一直握着讷敏的手陪着她。   过了不知多久,容歆听到耳边有人低声唤她,睁开眼便见绿沈站在身旁。   “女史,苏麻喇姑代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前来探望皇后娘娘。”   容歆听后,领着她走得远些,“娘娘这才刚睡下……”   “我刚刚与苏麻喇姑陈明娘娘的情况,她老人家让我只叫你出去与她说几句话。”   容歆微微颔首,道:“那你在这儿听着点儿娘娘动静。”   “是。”   容歆从讷敏寝殿出来,径直走进偏殿,一见了苏麻喇姑便抱歉道:“劳您特意跑这一趟,娘娘哭了一气儿,太医看过,才睡下。”   苏麻喇姑摇摇头表示不在意,然后担忧地问:“皇后娘娘无事吧?”   “娘娘痛哭一阵儿将心中悲郁发泄出来,总好过一直憋在心中。”容歆叹道,“太医请过脉了,也给开了方子。”   “无事便好。”苏麻喇姑手指转动佛珠,念了句佛,道,“太皇太后、皇太后得知首辅大人故去,惋惜不止,又担忧皇后娘娘悲伤太过,本想亲自过来看看的。”   容歆忙道:“怎好劳累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娘娘若是知道因她惹得两位忧虑,必定要自责的。”   “主子们后来也是考虑,皇后娘娘失去亲人正悲痛,若是她们两位过来,反倒还逼着皇后娘娘强撑见礼,便只着我走一趟。”   “劳烦您了,皇后娘娘无大碍。”   苏麻喇姑听她这般说,起身道:“如此,我便回慈宁宫了。”   “您不再坐会儿?”容歆抬手指向桌上的茶点,“您难得来坤宁宫,也尝尝坤宁宫的茶点。”   苏麻喇姑在她手臂轻拍了两下,笑道:“不了,我还得回去与主子们复命,倒是你,若是得了闲,便去慈宁宫找我,我看你十分投缘。”   “一定。”   容歆扶着她的手臂一路送人出了坤宁宫。她回到寝殿时,讷敏还在睡着,容歆将耽搁下来的事情吩咐下去,重又坐到讷敏床边。   晚膳前,讷敏醒过来,却并无食欲。   容歆劝道:“不用饭身子扛不住,我特地嘱咐了膳房,为您准备的素食,多少吃些。”   讷敏坐起身也觉得浑身无力,便点点头,由容歆扶着坐到桌前。   容歆见她仍然一副食不下咽的模样,从布菜的宫女手中接过筷子,为她夹了一块儿豆腐,道:“才乾清宫的小太监过来,说是皇上晚间宿在坤宁宫,不能陪您用膳,您也得多用些,皇上的一片心意,您总不能浪费吧?”   一旁的绿沈抬眼望了一眼容歆,她记得小太监过来时不是这么说的,只是见皇后娘娘果真拿起筷子,便又低下头,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好容易哄着讷敏吃了小半碗饭,小半个时辰后,容歆又让宫女将汤药端上来,看着讷敏喝下去。   康熙说晚间要来,讷敏便一直坐等着,只是都日暮了,也不见有人过来通报。   她喝了安神的汤药,扛不住,便在宫女们的伺候下躺到床上,只是未熄灯。   容歆守在殿外继续等,直到月亮升得很高,这才远远地见到一排灯笼渐渐靠近坤宁宫。   她直接迎到宫门口,康熙一靠近,便行礼道:“皇上吉祥。”   康熙问:“容女史为何出来了?可是皇后有事?”   容歆一边跟在康熙身后往寝殿走,一边恭敬答道:“皇后娘娘喝了安神汤不久便昏昏欲睡,没能等皇上到来,特遣奴婢向您请罪。”   “如此小事,不必请罪。”康熙关心道,“皇后可有悲伤过度?”   “回皇上,确实泪流不止,胃口也不大好。”容歆顿了顿,请罪道,“晚膳求娘娘用膳,奴才情急之下,假托您意,嘱咐娘娘好生用膳,求皇上恕罪。”   康熙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无妨,你也是一心为皇后。”   容歆谢恩,她自然知道这点小事不会惹康熙不满,只是未免有人借题发挥引来麻烦,谨慎而已。   而现下康熙明言不追究,容歆请示了一下,便招呼人准备水伺候他梳洗就寝。   讷敏一直未有醒意,第二日容歆过来伺候,从她口中得知,康熙准备过几日带着她一同出宫祭拜索尼。   一应事宜皆有皇上的人安排,容歆这里只顾着安慰讷敏。   出殡前一日,帝后二人低调前往宫外,不能跪祭,两人便一同给索尼上了两炷香。   临走时,讷敏哭得几欲昏厥,康熙拥着她,言语行动间疼惜不已。   当晚,讷敏私下里对容歆道:“不止为了皇上,为了祖父和赫舍里家,我也得做好这个皇后。” 第13章   七月初七,少年康熙正式亲政,然而还不等他大展拳脚,七月十七那一日,四大辅政大臣之一的苏克萨哈便被鳌拜绞杀。   “咣!”   康熙一拳打在桌子上,怒不可遏,“简直欺人太甚!”   他力气用得不小,手侧当即便红肿起来。   讷敏十分心疼,抬起他的手,小心翼翼的触碰了一下边缘,语带几分埋怨道:“再如何,您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出气啊?这么大的人了……”   她这样的态度还是第一次,康熙一时间也有些不知作何反应,只怔怔地望着讷敏的头顶。   梁九功下意识看向旁边的容女史,容歆嘴角微微牵动,然后头缓缓转向窗外,若无其事的赏起花来。   嗯,红墙绿瓦,绿树成荫,才注意到,怎么这么好看呢?   而讷敏又念叨了几句,突然发现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抬头与面前的人对视片刻,脸刷的一下通红:“皇上,臣妾不是……臣妾……臣妾……”   康熙被她的窘态逗笑,随即又收起来,另一只手捏着皇后的脸颊轻轻扯了一下,故作严肃道:“皇后是在教训朕吗?”   讷敏飞快地摇头,“臣妾不敢。”   “我看敏儿甚是勇敢。”   讷敏被他的眼神看得越发羞窘,连忙松开他那只手,欲起身,“容歆,快去请太医为皇上看一看手……”   康熙伸手拽住她的手臂,微一使力,讷敏便重新坐到他身边,距离比刚才更近,“敏儿,我心中不愉,且安静陪我一会儿。”   讷敏乖乖地靠在他怀中,柔情似水道:“皇上,无论怎样境地,臣妾一直陪在您身边,纵使帮不了什么,也愿意为您排解烦闷。”   “幸而有你……”   不远处容歆冲着梁九功使了个眼色,鼓动他去问,到底用不用请太医。   梁九功默默和她对视片刻,学着容歆刚刚的样子,转向墙上的山水画,边看还边点头,眼神中带着赞叹。   容歆抽了抽嘴角,无语。   梁九功指不上,容歆又看向两人,帝后二人在那儿你侬我侬、互诉衷肠,煞风景者简直不可饶恕。   最终,她还是没出声打扰。   康熙与讷敏少年夫妻,因前朝之事产生的有些许烦闷,康熙自然不可能去打扰太皇太后,时常便会到坤宁宫中和讷敏诉诉。   梁九功是康熙心腹,容歆是讷敏心腹,俩人近身伺候听了不少几乎可以算作密辛的话。   康熙在外头表现得如何像一个聪慧担当可靠的年轻君主,本质也还是个少年,越与讷敏亲近,本性表露的越加明显。   容歆看着两人现在相处的模式,甚至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颇有些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懵懂青涩,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不过偶尔,她也会忍不住臆想,等到康熙性格处事渐渐成熟,心思更加深沉之后,他们这些见到听到太多的人,会不会为帝王所忌?   当然,这种想法通常会一闪而过,容歆又不贪财恋权,暂时还想不到她有什么样的情况会到那种地步。   时间走进康熙六年的八月,马佳氏怀孕后期,肚子常会隐隐作痛,太医诊脉过几次,都说是正常的。   可马佳氏初次怀孕,稍有些风吹草动仍然兴师动众的向坤宁宫通报,有没有故意为之引得皇上去看她先不说,讷敏是真的担忧她会早产。   这是皇上的第一个皇嗣,倘若出了什么问题,影响着实不小。   于是讷敏便吩咐太医院妇人科的太医随时候着,稳婆也早早待命。   只是讷敏身为皇后,表现重视可以,却不可能纡尊降贵亲自跑到储秀宫去探望一个庶妃,所以大多数时候有什么恩典,都是容歆代为前往。   偏偏她自己没生过,好奇心一点儿不少,每次都问容歆马佳氏现在什么模样。   容歆带着坤宁宫的人去储秀宫,是从来不靠马佳氏太近的,便只给她形容眼睛看到的一切。   什么“圆润了些”,“肚子比前次见又大了多少”……基本如实回报。   先前讷敏听听便罢了,直到马佳氏见红……   见红便是要发动,坤宁宫得到消息的时候才丑时,康熙和讷敏正睡在一处。   容歆一被人叫起,第一时间便赶往寝殿,皇上和皇后也已经被吵醒,不过康熙得知稳婆和太医已经迅速赶过去,便拦住欲起床的讷敏,道:“想必不会这般快生产,先由容女史过去,等有了信儿你再起也不迟。”   讷敏仍然一脸的放不下心,可她也不愿违背皇上的话,又怕扰得皇上也睡不好,便真的叫容歆先去储秀宫主持大局。   容歆领了两人的口谕,披着夜色赶往储秀宫。   她到的时候,稳婆已经进产阁,只能听到高高低低的痛吟声,便遣守在门外的宫女去里面问一问,情况如何,几时能生。   片刻后,宫女出来,恭敬回道:“回女史,小主现下一指未开,嬷嬷说,头一胎可能要几个时辰不止。”   容歆点点头,又问道:“胎位呢?”   “摸过了,极正。”   如此,容歆一面派人会坤宁宫去回报皇上和皇后,一面开始监督马佳氏生产的准备事宜,前前后后都着人仔细盯着,务必不能出一丝差错。   其实若是储秀宫有一宫主位的后妃,这种事儿是用不到容歆插手的,可现下宫中只一个名声言顺的中宫之主,并无其他主位,便只能由坤宁宫出面。   好在也不用容歆真的做什么,她只要替皇后娘娘坐镇即可。   凌晨是人最困倦的时候,容歆怕自己拨弄佛珠更困,便让人沏了一壶浓茶,听着里头马佳氏一阵儿高过一阵儿的叫声醒神。   破晓,容歆耐着性子等到寅时中,这才让人去坤宁宫汇报马佳氏发动的消息。   寅时末,苏麻喇姑从慈宁宫赶来,对容歆道:“难为你一个小姑娘了,可有吓到?”   “并未惊吓,为皇后娘娘分忧,是我应该的。”容歆回答时神色如常,她现在年纪是小,可与讷敏还不同,她没吃过猪肉却见过不少猪跑,自然淡定处之。   然而苏麻喇姑见了,却只道她镇定自若,有大将之风。   “来时太皇太后吩咐了,皇后娘娘年幼未生育过,一会儿请安便将娘娘留在慈宁宫,由咱们代为看顾便可。”   容歆一听,谦恭道:“容歆年纪轻,经验不足,还要劳您主事。”   苏麻喇姑刚刚已经问询了情况,此时听她如此说,便笑着摇头,“你做得已是极好,并无可指摘之处。”   然而苏麻喇姑说是这般说,这到底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如何能安稳留在慈宁宫等候。   辰时初,皇太后和皇后还是凤临储秀宫,亲自坐在储秀宫正殿等着孩子出生。   及至晌午,皇长子总算是呱呱坠地,皇太后和皇后看过新出生的小皇子,这才起驾回慈宁宫。   苏麻喇姑见容歆无一处不妥当,便也没有继续留,随皇太后一同离开,只容歆自己又在储秀宫耽搁了一个多时辰。   期间康熙来看自己长子,还叫容歆到跟前问了几句话,然后容歆才回到坤宁宫。   讷敏正坐在寝殿出神,容歆以为她是因为皇长子的出生,安慰了一会儿,发现她的焦虑并未因为担心自己未来孩子的地位,而是恐慌生育艰难。   先不提这个焦虑暂且是否有必要,容歆只不解道:“娘娘担心的是不是有些过早了?起码……得先怀上吧?”   讷敏尴尬地笑了笑,“抑制不住,从前未见过马佳氏这般状况,还以为怀孕生子如过鬼门关只不过是夸大其词,没想到……”   她的未尽之言,容歆瞬间便领会。   先前她见到马佳氏都会刻意保持距离,担心发生什么事情撇不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因为难免下意识将孕妇往柔弱那里想。   讷敏这个年岁,纵使没有近距离听到马佳氏阵痛时和生产时的叫声,估计光凭联想会更夸张。   可容歆甚至没法儿说她就是想太多了,毕竟历史中元后便是因为难产……   不能继续想下去,容歆认真道:“那咱们便将身体养得健壮一些,提前做好准备。”   讷敏颔首,转而问道:“你见到皇上了,他……可喜欢大皇子?”   自然是喜欢的。   容歆未言明,眼神却直接透出这样的意思,没有试图掩饰这样的事实。   讷敏眼神中有失落闪过,随即又弯起嘴角,道:“如今宫中有了大皇子,待明年选秀封了其他庶妃,以后宫中就会热闹起来了。”   容歆如何能看不出讷敏的强颜欢笑,但她更知道,讷敏心中明白的很,根本不用她劝,便只道:“反正娘娘将来的孩子,定然是最聪明最得宠的。”   讷敏笑容大了些,“孩子还未有影儿,你便如此说,难道不是爱屋及乌吗?”   “爱屋及乌又如何?他有娘娘这样善良聪慧美丽端方的皇额娘,岂不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何止幸福,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为过。 第14章   皇长子平安降生,乾清宫、慈宁宫、坤宁宫赏赐不断送往储秀宫,马佳氏虽不能出屋,如今在宫中着实风头无两。   讷敏对于大皇子的安置问题以及是否要给马佳氏升位份,颇有些难以决定。   后宫历来的规矩,便是嫔以下不可养育孩子。   可现下宫中并无人有嫔以上的品级,若是抱养,并无合适人选;而马佳氏生产之前是常在,因为生育便越过贵人升嫔位,也有些过于抬举她了……   “总不能由我这个皇后亲自抚养。”   自然是不能的,就是康熙真的一时脑子不清楚,太皇太后也必不会允许。   容歆将香蕉拨了一半,递给讷敏,随意道:“何必如此,有为难之事您决定不了,踢出去便是。”   “踢出去?”讷敏将果盘推向容歆,示意她也吃,继而蹙眉道,“皇上为前朝殚精竭虑,我不忍用如此小事烦扰于他。”   “涉及皇长子,如何是小事?”容歆压低声音,“再一个,这事儿您就是照着规矩行事,也总有些人乱自揣测,不若由皇上敲定。”   讷敏若有所思,最终点点头,决定等见到皇上,问一问他。   晚间康熙过来坤宁宫与讷敏一同用晚膳,见面便先问起大阿哥。   这么自然的向妻子询问通房生的孩子……容歆心中难免替讷敏感到委屈,却不能表现出来,垂首答道:“回皇上,这几日,每日娘娘都会叫奴才去储秀宫看大皇子,伺候的人都极为用心,并无不妥。”   讷敏也笑道:“容歆说每次去大阿哥都在睡觉,小小的身子裹在被子里,脸只有这么点儿大。”她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朕记得,长泰的长子也刚出生吧?”   “是。”讷敏点头,“博敦比大阿哥就大一岁。”   赫舍里·博敦是去年秋天出生的。   “若是这两年咱们有了嫡子,他的年纪正好可以做陪读。”   讷敏含羞一笑,并未附和此言,而是问起他事:“皇上,如今大阿哥出生也有几日了,臣妾想着马佳氏生育有功,这位份是不是也该提一提了?还有日后大皇子的抚育之人……”   “挪去偏殿,升为贵人便可,至于大阿哥……”康熙略微一思索便道:“暂且先将西配殿收拾出来给大阿哥住,等他稍大些,直接搬去阿哥所。”   讷敏听后,答应道:“臣妾明日便下口谕着人料理。”   康熙金口玉言,不管是不是如所有人的意,马佳氏和大皇子的安排便就这么定下了。   讷敏从容歆和太医那儿得知大皇子较为瘦弱,其他妃子们定期请一次脉的时间,便给他诊脉两次,以此来随时观察他的身体变化。   年后,大皇子渐渐长开,康熙对其喜爱日渐加深,便亲自为其起名“承瑞”。   马佳氏也因为生下这个孩子,更得皇上宠爱,康熙纵使不叫她侍寝,也会每隔几日去看大皇子,顺便在东配殿坐坐。   原本除去皇上宿在坤宁宫的半个月左右,大家多多少少能有一两日得见天颜,现下被马佳氏和大皇子分走皇上这么多注意力,其余庶妃自然是心中不满。   又有选秀日渐临近的压力,这些旧人深恐新人进宫之后,更没有她们的位置,几乎是使尽全身解数在康熙面前露脸。   最热闹的便是储秀宫,每次皇上去看望大皇子都莺莺燕燕的好几个在眼前晃,几次下来,康熙也有些不耐,去的次数渐渐减少。   讷敏不管她们如何争宠,只约束着,不许有任何腌臜阴毒的手段,所以一直也没闹出什么事儿来。   就是有时候,她们在坤宁宫请安,面上笑靥如花,言语中也全都是讥讽之意,讷敏也是不耐烦的很,恨不得免了她们的请安眼不见为净才好。   容歆见讷敏让几个小主们请完安退下之后,一脸的无奈,忍不住好笑道:“奴婢听着小主们那些暗讽,总要在心里琢磨一遍才能想到根由,简直叹为观止,恨不得多听些才好呢。”   讷敏没好气地嗔了她一眼,“你一贯促狭我是知道的,白白念了那么多年的佛。”   “奴婢那本佛经,这么多年也没翻到第三页,如何压得下听到新鲜事儿的雀跃之心?”   虽说这宫中几尊大佛谱更大,摘人脑袋都仅仅是一句话的事儿,可容歆背靠皇后,走到哪里都叫一声“容女史”,过得比当初在赫舍里家还要好几分。   她并不像旁的选进宫的秀女宫女们那般,只觉宫中苦闷束缚,向往宫外生活。   宫中无聊是无聊了些,可这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既然翻不了坤宁宫的浪,她们看戏不是正好吗?   遂容歆又道:“娘娘您这个岁数,对外不落皇后风范,私下里,可以心态烂漫一点儿,烦心事儿皆不留心,这样,日子总归是好的。佛家说的‘相由心生,境由心转’,不就是这个道理?”   “我若是能像容姐姐这般豁达便好了……”可惜身为皇后,又有赫舍里氏一族在身后,如何能不百思后行。   三月底,庶妃张氏在坤宁宫请安时晕眩,叫来太医之后便诊出滑脉,虽然太医因时日尚短,稍有些含糊其辞,可能当宫廷御医的,定是不会连个滑脉都诊错,十之八、九是真的,只是知晓世故而已。   所以讷敏当即便免了张氏的请安,“若是怀上了,待太医再诊过听侯医嘱;若是未怀上也无妨,张氏面色稍有些苍白,便当是休养了。”   然而张氏纵使是面色苍白,有孕这种大喜事,眼角眉梢尽是喜色,只她谦卑惯了,很快便收起喜意,不去触其他人的霉头。   只半月左右,太医又为她诊脉,明确是喜脉。   有后妃怀孕是好事,太皇太后、皇太后也欢喜,只是张氏出身上较其他八旗庶妃逊色许多,又有大皇子珠玉在前,欣喜之情到底差了些。   而对待张氏,讷敏与当初马佳氏的安排几乎一样,另给安排的稍大些的屋子,只不过西配殿住着大皇子,就只能安排当初马佳氏住过的那间。   现在初春,白日里也不冷,便直接让人将那个屋子收拾出来,烧几日火去去阴气就可以搬过去。   又有了第二个怀孕的庶妃,其他人恨不得下一个便是自己。   “可不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吗?”   容歆被讷敏的形容逗笑,“您还总说奴婢促狭,您这不也是?万一叫皇上听到,非得罚您不可。”   讷敏捧着一本册子边认真的看,边回道:“大选在即,我忙她们闲,自是看不惯的。”   “有户部的大人们筹办,还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帮着操持,您要是心里不舒服……”   “如何?”讷敏抬头望向她,“我可以不履行皇后的责任,不替皇上充盈后宫吗?”   “奴婢的意思是,您要是心里不舒服,可以安排几位闲极的庶妃帮着料理些小事,虽是位份低,但她们将要和选进宫的秀女一同伺候皇上,自然是责无旁贷的。”   讷敏眼睛一闪,略有深意地笑着点头道:“有道理。”   几位庶妃们如何也没想到,突然降到她们头上的差事,竟是皇后和容女史在几句之间便定下来的。   宫中只觉皇后娘娘大度,竟然愿意撒手分权柄给庶妃们,纵只负责大选这一段时间,对这些忧心忡忡地低位庶妃们来说,也是皇后娘娘的看重,卯足了劲儿表现。   唯有两人,与其他人不同。   一是养胎的张氏,她现下以腹中胎儿为重,万事不操心;一是钮祜禄氏,不知是心性淡然还是不在意这点恩典,始终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讷敏对钮祜禄氏半点儿不介怀,她如今每每想到,争风吃醋的庶妃们亲手料理过秀女们大选的相关事宜,竟还有些心情愉悦…… 第15章   康熙四年,也就是讷敏被册封为皇后那一年的选秀,因为皇上年纪尚轻,不宜沉溺女色,所以只封了几个后妃,家世好地位高的也仅钮祜禄氏一个。   而今年的大选,是康熙帝成婚亲政以来的第一次大选,户部极为重视,声势浩荡。   讷敏操持着宫中和即将到来的选秀,已经很难得闲,而在秀女们入宫应选前,她又收到了赫舍里家的口信儿,问及岁时大夫人进宫所言之事可有改。   那是过年时,太皇太后和皇上特许,允许皇后娘家女眷进宫探望,老夫人因丈夫逝世,身体欠佳,未能前来,遂只有大夫人一人进宫。   母女二人难得独处,诉了一番思念之情,大夫人便提起:“不忍皇后娘娘无法得见家人,是否教舒兰进宫随侍在娘娘左右?”   赫舍里·舒兰是讷敏的妹妹,过年时才将将满十岁。讷敏当时便拒绝了,不曾想现下她们又提起。   “有我一个女儿在宫中还不够,非要将舒兰也送进来,那些小小年纪便在后宫中教养的女子,哪个不是心中苦又不敢言说?”   “消消火。”容歆拨了个荔枝给她,从容道,“您是皇后娘娘,您说不许,旁人谁敢忤逆?”   讷敏将核吐在帕子上,仍不虞道:“先前我要嫁进宫时,他们便有这个打算,只是我跟玛法说不愿,玛法依了我。现下不就是看着马佳氏和张氏孕育,急了吗?可舒兰这年纪,有什么用?”   容歆见她都开始话唠了,担心她上火,拿起一颗荔枝又放下,转而倒了杯温水,客观道:“纵然有一些旁的心思,想要二小姐陪伴您,想必也不是假的。”   讷敏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唉——容姐姐替我往赫舍里家走一趟,告诉他们,但凡我在后宫一日,赫舍里家后族的尊荣便在,赫舍里家其余的姑娘们,大可以等着年龄到了指婚做正头娘子。”   “是,奴婢明日便出宫去。”   讷敏按了按额头,“将爷们儿教导的出息些,不比什么都强?”   赫舍里家自从索尼病故,在朝中颓势渐显,全靠讷敏这个皇后才不至于叫人看了笑话去,说来,有个能力出众的索额图,好歹还让讷敏欣慰些。   可甭说大房的下一辈儿,其他房的年轻公子们,皆平庸,讷敏又在深宫,根本无从关注。   对此,容歆只能道:“待我出宫,再帮您问一问少爷们的学业武艺。”   “便照你说的吧。”   第二日,容歆带着讷敏赏给少爷们的笔墨直接来到赫舍里家,她出宫之事并未提前通知,所以守门人一见到她便大惊,行了礼连忙进去通报。   容歆只稍停了片刻,便被请进正殿,见到老夫人大夫人等人,恭敬道:“我今日突然到访,惊扰老夫人了。”   “并未惊扰。”老夫人问道,“可是娘娘有何吩咐?”   丫鬟上茶,容歆对她微笑颔首,才对老夫人道:“娘娘宫务繁忙,常因无暇关心家中长辈身体而心生愧疚,正巧今日不甚忙,特遣我回来代为探望。”   大夫人满脸心疼道:“劳女史转达,请娘娘保重身体。”   “一定。”容歆招呼小太监将礼物奉上,又问道,“小姐少爷们可在?娘娘也单独为他们准备了礼物。”   大夫人看了一眼老夫人,立即道:“上课呢,这就叫他们过来领赏谢恩。”   赫舍里家的小辈儿们到来,容歆先将讷敏的教导期望之言告知男孩子们,他们接了礼谢了恩,便告退。   女孩儿们则暂时留在这里。   容歆从几位可爱乖巧的小姑娘身上一一看过,最终落在二小姐舒兰身上,笑道:“大选在即,娘娘时常会想起曾经在闺中时的场景,十分庆幸生于赫舍里家,因有像夫人们这样慈爱的长辈,她那些年是极为快乐的。”   “娘娘自小懂事,合该受人喜爱。”   容歆笑了笑,又从身后小太监托盘中拿起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冲着几个小姑娘道:“这是宫中现下时兴的珠花,给小姐们把玩儿。”   几个年纪小些的跟在舒兰身后,恭敬接过,福身谢皇后娘娘。   容歆这才意有所指道:“二小姐的年纪,该参加下次选秀,有皇后娘娘在,定然是要指婚一个顶好的青年才俊,才不负二小姐如此品性。”   赫舍里·舒兰年纪小,并不知道长辈们那些事情,此时听她如此说,眼睛里又是娇羞又是欣喜。   而大夫人和老夫人对视一眼后,含笑附和了几句。   容歆该说的说了,也未久留,婉拒了见家人的提议,带着人便回宫去。   讷敏说想吃一家店的蜜饯,特地绕了路,容歆在马车里听到街边叫卖声不绝,问了一嘴,才想起今儿十五,不少百姓出来摆摊子。   容歆稍稍敞开窗子,正好看到底下有个卖拨浪鼓的小摊子,各色各样的拨浪鼓,她一眼就看到一个红色的,便对外头小太监道:“停。”   “女史,可有吩咐?”   容歆递给他一些铜板,道:“替我将那个红色的拨浪鼓买过来。”   小太监下马车,按照她的指示买下拨浪鼓,回到马车上一边递给她一边道:“内务府做得更精致,女史若是喜欢,可以请他们做。”   容歆晃了晃拨浪鼓,听着“咚咚”声,脸上带笑,“宫中做得,与这外头的如何一样。”   她一路拿着拨浪鼓回到坤宁宫,一踏进去却发现皇上身边的人守在殿外。   容歆无事人一样,淡定的拿着东西进到殿中,沉着的行礼问安。   康熙看着她手中的拨浪鼓,笑着问:“容女史出宫一趟,便带了这物什回来?”   “奴才正巧见到有百姓卖,便想买回来给娘娘看个新鲜。”说着,容歆将拨浪鼓双手呈给讷敏。   “我都这般大了,你还拿这些东西哄我。”嘴上如此说,讷敏却直接拿起来,仔细打量之后转了几下,“民间的工艺,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康熙见皇后玩儿得欢,摇头失笑道:“倒是不曾想你竟还喜欢这些。”   “皇上莫要冤枉臣妾,臣妾只是不忍浪费容歆的心意。”   容歆掩嘴笑了笑,讷敏那样子,可不像是单纯因为不想浪费她的心意。   “赫舍里老夫人身体如何?”   容歆收起笑容,认真答道:“回皇上,老夫人看起来精神极好。”   康熙颔首,对讷敏道:“朕记得不差的话,皇后有一个弟弟也到了成婚的年纪吧?”   “是。”讷敏轻轻将拨浪鼓放到斗柜上,道,“纶布也不小了,之前母亲进宫,还向我提起过纶布的婚事。”   “皇后的弟弟,是得指个好的。”   容歆听着两人闲说起选秀之事,静悄悄的退出殿内,将给皇后娘娘买的蜜饯递给浅缃,这才回去换衣服。   到了御花园初选那日,容歆陪着讷敏一同来到御花园中。   此时已经有一批秀女规矩地站在远处等候,容歆抬头看了看日头,讷敏注意到,淡淡地说:“八旗女子都经历过这一遭,若是连这点日头都受不住,日后年节祭典,岂不是要出丑?”   “您说的是。”   旗人女子一向自豪于满洲姑娘们也在马背上长大,这些年汉化稍改变了些,但本质还是没变,秀女必然也要身体康健。   讷敏坐在东边那把椅子上,宫侍为她打伞,不骄不躁的喝茶。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康熙的銮驾与太皇太后的凤辇一同到达。太皇太后并未去看秀女们,反而慈祥的看着讷敏,问道:“早早过来,可有累到?”   讷敏摇头,语气亲昵道:“回太皇太后,臣妾无事。”   太皇太后年纪大,恐她坐久疲累,讷敏也未耽搁,看了容歆一眼,容歆立刻向秀女方向走了几步,高声道:“宣。”   今日阅看的是上三旗中镶黄旗和正黄旗的女子,唱名的太监一一念着她们的姓名,父辈官职等等,然后秀女们每五人一排,站在皇上、太皇太后、皇后面前的空地上请安。   太皇太后看着为首那个娇美的女子,颇有些感慨道:“这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恍惚间,还以为你和皇上在御花园玩儿,就是昨日呢。”   此女正是孝康章皇后的侄女佟氏。   皇子和母族家的姑娘玩耍,那必然是很年幼时,康熙其实没什么印象,却天然对她有几分好感,虽未明言,神情中却透出这样的态度。   讷敏见状,温和道:“佟氏,可留牌子?”   毫无疑问,是留的。   下一排秀女走上来,容歆依然想着刚刚太皇太后和皇上对佟氏女的态度,不自觉地便想起那些表哥表妹的故事。   怪道先进来那些庶妃忐忑,这一批秀女不乏家世地位颇为不俗的,这还有一个表妹几乎是宠妃预备役,可不是又一座大山压在她们头上吗?   就是讷敏,容歆也知道,她心里必不是毫无芥蒂。   只是身为皇后,宽宏大度才是母仪天下之姿…… 第16章   大清建立至今,不过才三十余年,前期平定政权,各处多沿袭汉制,并不周详。   前朝且不说,后宫中,妃子们位份的晋升以何为凭,尚且很模糊,更不要说选秀之制自顺治帝时起,只举行过几次,能参照的旧例也屈指可数。   选秀初期,秀女在宫外的一切事宜由户部主办,进宫之后则理应由皇后负责。   讷敏翻遍了所有选秀的记载,容歆又帮着她理顺,在仅有的旧例基础上重新完善,使秀女在宫中应选各环更加规范,因此此次阅选秀女照比从前,效率更高。   原本太皇太后还有些担忧皇后年轻,初次经历这样的大事情无法应对自如,可随着选秀一点点进行,每一环皆无纰漏,她是真的极欣慰的。   私下里,太皇太后还与康熙和苏麻喇姑道:“可见我当初承受巨大压力,一力支持赫舍里氏成为皇后,是极正确的决定。”   康熙附和的点头,“皇祖母远见,皇后确实是孙儿的‘贤内助’。”   “不过我听说,皇后身边那个女史,在宫中常为人所称道,似乎十分能干?”孝庄随意的问道。   康熙微微颔首,“皇后十分信重于她。”   孝庄看向苏麻喇,问,“你与她接触地多些,与我说说?”   “回太皇太后,是个忠心的丫头。”苏麻喇姑笑着答完,又补充道,“因着容歆常伴在皇后娘娘身边,又是个脾气好爱笑的,宫人们提起她说‘好’的便多些。”   康熙则是平静道:“皇后陪嫁中还有一老嬷嬷,替皇后管着坤宁宫的不少杂事,若说能干,也不逊色。但主子立得住,下头的人如何也张狂不起来。”   孝庄听后,欣慰道:“选秀这般意义重大的,皇后能操办地好,有如此中宫之主,我也能安居慈宁宫了……”   选秀使妃子进宫,并非单纯为皇上充盈后宫,还涉及八旗,涉及满蒙汉……   孝庄并不恋权,皇后能稳定后宫又不会被人左右,如此,皇上便能毫无后顾之忧。因此有一个贤后,她是真心实意替皇上替大清高兴。   而此时的讷敏,正在考量留于宫中的秀女们的位份。   指婚皇室王公或宗室之家的秀女,皇上已有打算,只要下旨赐婚便可;唯独随侍皇上的秀女们,牵扯甚广,按理说,就算皇上不打算给高位,讷敏作为皇后也应该劝谏,可这如何劝谏,她也得心中有数才是……   “娘娘,该歇了。”   讷敏回过神,反过来关心地问:“怎未回去?我这儿有雪青呢。”   “奴婢纵是想偷懒,也得等您躺下啊。”容歆直直地看着她,眼神坚持。   讷敏摇摇头,躺在床上,无奈道:“便是躺下,也思绪万千,如何睡得着?”   “思虑过重,否则您怎会养不出肉来?”容歆为她盖上被子,道,“奴婢的身份,原不该说后妃之事,只是见您烦恼,便多一句嘴:一切照规矩行事,总是挑不出错的。”   “正是因为规矩不足以参照。”   “怎会?常言道,论功行赏,您以理服人,秉持合情合理公正之道,谁人敢有怨言?更何况——”容歆弯腰凑近讷敏耳边,低声道,“皇上尚且越不过‘礼法’二字……”   讷敏沉思,只是一时也理不出头绪,便道:“我这便睡下了,你也回吧。”   容歆这次倒是未推辞,点点头便退下。   第二日,讷敏仔细斟酌之后,写了一封折子,待康熙来慈宁宫,便呈给他——   “臣妾自统御中宫以来,深恐有负圣恩。观历代治内之道,觉,若欲内帷不乱,必以礼以法论功行赏。   遂依臣妾之见,妃嫔晋升受罚亦宜订归约法:   尽心伺候上者晋位,生子有功者晋位,家中父兄于事有功者晋位……   伺候不尽心者罚,谋害皇嗣者罚,御族人不严者罚……   诸如此类,请皇上指正,御批。”   康熙仔细将折子看完,抬头才发现皇后竟一直静立于前,立即笑道:“你我夫妻,何必如此?坐。”   讷敏顺势坐在他身旁,问道:“皇上认为如何?臣妾也知其中必然有疏漏之处,只是现下臣妾只能想到这里了。”   “甚是详密,皇后不必自谦。”康熙又仔细看了一遍举例,道,“朕也希望后宫井然有序,纵有些不够妥当之处,日后定然也能完善。”   而关于新进秀女进宫的位份问题,康熙再次明确表示,暂时不必给予高位。   因此,   佟国维之女佟氏封为贵人,赐住长春宫西配殿;   科尔沁三等公吉阿郁锡之女博尔济吉特氏封为贵人,赐住延禧宫西配殿;   纳喇氏封为贵人,赐住延禧宫东配殿,另有其余几位庶妃,分配于各宫后殿。   以皇上和佟家的关系,自然是第一个点佟氏侍寝。   讷敏丝毫不意外,甚至在皇上宠幸新人的时候,还有闲心找了一本书来看。   容歆从储秀宫回来,见她如此,微微一笑,回道:“娘娘,奴婢看过大皇子和张庶妃了。”   “如何?”讷敏看得正入迷,头也不抬随意地问。   “大皇子年幼体弱,纵是苦夏也受不得冰,奴婢已经代您警告马佳庶妃,一切以太医所言为准,莫要胡思乱想。”   “到底是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看重些也能理解,只是不能越了规矩。”讷敏轻轻翻了一页,又问:“张氏呢?”   “张庶妃整日里待在屋中养胎,奴婢看着,脸都苍白了,不过太医检查,倒是无其他不妥。”   依容歆一直以来的观念,怀孕也不能不动,可庶妃们拿皇嗣为重,皇后免了请安之后,马佳氏和张氏几乎都待在屋中养胎,生怕出什么差错。   然而太医都没说什么,她更不可能多嘴。   讷敏从书中抬起头,问道:“这几日其他人没闹腾吧?”   皇上就一个,又有这么些来分宠的,明日新进宫的庶妃便要来坤宁宫请安,容歆特意注意了一下各宫。   此时讷敏一问,便答道:“庶妃们只言语上有些小争执,往常也有,倒是无伤大雅。”   “无伤大雅便好,其实她们位份低,倒是方便了我。”讷敏将书轻轻放在旁边,道,“不过也能理解,若是佟氏一进宫便给了高位,钮祜禄氏那头便有些说不过去,也得一同晋位。”   可是皇上此时虽看着对钮祜禄氏扭转了些观感,因着鳌拜和遏必隆,他这芥蒂无论如何也是放不下的。   容歆赞同地点头,并未妄议此时,转而道:“奴婢回来时从御花园走得,恰巧碰到钮祜禄庶妃,还说了几句话……”   她当时从储秀宫出来,没走夹道,反而在御花园稍稍绕了个路,没想到都傍晚了,钮祜禄氏貌似颇为悠闲的在亭中赏景。   容歆碰到人自然不可能不上前问礼,而钮祜禄氏见她,语气极为温和道:“容女史是从哪儿过来?”   “回小主,刚从储秀宫探望大皇子和张答应,正要回坤宁宫复命。”   钮祜禄氏感叹道:“皇后娘娘着实辛苦。”   若是旁人,还不得加一句“恨不得替皇后娘娘分忧”,可她竟像是真的觉得皇后“辛苦”,只是单纯感慨一句而已。   不过容歆低头看了看石桌上的一小壶酒和几盘小菜,再看钮祜禄氏悠然自得之态,这么一对比,讷敏好像确实惨了些。   明明讷敏在闺中时也是个有闲情逸致的姑娘,而此时钮祜禄氏能够如此悠闲,其中难道没有讷敏为后有方吗……   容歆不知为何有点儿看不下去,便有礼道:“日头渐沉,天凉露重,小主早些回去,注意脚下。”   “劳女史挂心,我会注意的。”   而此时讷敏听了容歆的讲述,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烛火影子,喃喃:“闺中时,我与她并不好,那时听说她常与几个贵女在马场纵情骑马,我还道这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现下看来,果然不是一道……”   容歆听她话语,却有些心酸,自责道:“都是奴婢的不是,竟然说这些惹得您如此,该罚。”   讷敏笑着看向她,摇头道:“哪里就要罚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上次您吃那蜜饯吃得好,不若明日奴婢再出宫给您买一些回来?”其实容歆出宫一趟也不甚容易,可她现下想要逗讷敏开心,一时间只想到这么一件能做的事儿。   讷敏却笑道:“我都是皇后了,若是教人知道贪嘴,岂不是惹人笑话?”   “皇后就什么都做不得了吗?”容歆笑容淡了一瞬,又笑道,“那奴婢抽了空学一学如何做,日后娘娘的蜜饯,奴婢都包了。”   “果真?”讷敏眼神中有喜色,却并不是为几颗蜜饯,“你做的,我定然是极喜欢的。不过……”   容歆不解:“不过什么?”   讷敏有些调皮的眨眨眼睛,道:“我既与钮祜禄氏一向不和,自然是见不得她好的……”   容歆顿时忍俊不禁,“那可不能教旁人知道是因奴婢多嘴,不然可不是得罪人吗?” 第17章   “臣妾博尔济吉特氏。”   “臣妾佟氏。”   “臣妾纳喇氏。”   “奴婢……”   “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讷敏轻一抬手,“都起吧,赐座。”   今日来请安的几位新进秀女,其中博尔济吉特氏来自科尔沁,自小养于宫中,此番未给封号妃位却又定其皇上妃嫔之名,全因其年纪尚轻不能侍寝,待到成年,定是要以妃位许之,以此来全满蒙之宜。   除她之外,皆是出身八旗,尤以纳喇氏和佟氏最受瞩目。   纳喇氏为满洲大姓,叶赫纳喇氏在朝中地位显赫、居要职者众,清太宗皇太极生母便属叶赫纳喇氏。   而佟氏,是孝康章皇后,也就是康熙生母的嫡亲侄女,康熙的亲表妹,关系之近,这宫中大概无人能出其右。   容歆按照先前准备好的,请钮祜禄氏,马佳氏以及三位新晋贵人落座,今日张氏也来了,因她怀有身孕,讷敏也在末端给她赐了座。   然张氏大着个肚子,又是难得出来一趟,便是她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仍然得到了众人的关注。   “我和张庶妃前后殿住着,也许久未见了,今日幸而新人进宫,才得以一续。”   马佳氏为皇上生下了皇长子,虽说身份上比不得皇后和钮祜禄氏,私心里却认为她的地位该是宫中独一份儿的,因此说起话来,极爽朗自信。   张氏手托着肚子,在众人的视线中眼神闪了一下,嘴角微微扯起,垂首小心回道:“我身体差些,深恐皇嗣有恙,得皇后娘娘体恤,才在屋中养胎。”   “可不是皇后娘娘体恤?”马佳氏笑容满面道,“否则我如何能够安稳生下大皇子?”   可惜就算是住在一宫之中,马佳氏也不能经常去与大皇子亲近,但这不妨碍她经常将大皇子挂在嘴上。   按照往常她的习惯,估计下一句就该说起大皇子如何如何了。   讷敏听得多了也烦,正巧这时,浅缃和小宫女们给诸位小主上了枸杞红枣茶,她便道:“我也不是吝啬好茶,这补气茶我叫人给张氏准备,也不能落了其他人,今日便喝这个吧。”   说完,讷敏轻轻端起手边的茶碗,小小喝了一口。   其他人见状,随后端起茶碗,喝过之后,纳喇氏率先恭维道:“臣妾也喝过不少枸杞红枣茶,却不如皇后娘娘宫中的浓郁。”   讷敏笑道:“若是冲泡自然是要淡些,我这都是宫女提前熬制成膏,加了不少补血养气的好物,你若是喜欢,稍后将方子誊给你。”   “臣妾第一日来请安,就向您要东西……”纳喇氏面上有些羞赧,“臣妾在家中为娘娘绣了一条抹额,原还羞于敬上,现下拿了您的方子,便也厚颜请您收下。”   讷敏点头,随即门外躬身走进一宫女,双手擎着一个托盘,跪叩在地,恭敬请安:“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吉祥。”   这宫女是纳喇氏的陪嫁。   若照从前旧例,庶妃是没有陪嫁的,但讷敏考虑秀女们在家中皆仆从随侍不少,初入宫中必定不适,便允许新进宫的秀女皆可带两个陪嫁丫鬟,也可带嫁妆少许。   另有一缘由,如今宫中后妃制度尚未完善,她们的家世皆以庶妃进宫,便从旁处宽待一二,也可对重臣之心稍作安抚。   容歆从讷敏身后走出,接过宫女手中的托盘,拿回到讷敏面前,呈上。   讷敏素手拿起盘中抹额,见上头缀着贵重的珠翠宝玉,两端搭扣也是宝石打磨而成,想必纳喇氏准备这东西,也是真的费了心。   “绣工精湛,好手艺。”   纳喇氏立即便笑着谦虚道:“皇后娘娘过奖,您不嫌弃臣妾手艺拙劣才好。”   “如此绣工若是称拙劣,我那些绣品可都得藏起来了。”讷敏将抹额放回到托盘中,嘱咐容歆,“仔细收好。”   容歆点头,将托盘转交给丹彤,才又回到讷敏身后。   其他人见纳喇氏还未承宠,就这么在皇后娘娘面前得了些脸面,心中有想法,面上还控制得住,眼睛却透露出几分思绪来。   马佳氏直接便道:“妹妹这绣工确实好,可惜宫中有绣娘,我这手艺也生疏了,比不得纳喇妹妹。”说着她又转向佟氏,问道,“我瞧着佟妹妹柔美可人,想必女红也甚好吧?”   佟氏柔柔一欠身,矜持道:“妹妹惭愧,比不得纳喇贵人。”   而博尔济吉特氏是蒙古人,左右年纪小不承宠,看起来又像皇太后一样秉性淳厚,便没有人拉她说话。   她个子虽不比其他人低,但坐在那儿瞧糕点的眼神,一下子就看出点儿年龄差来。   容歆一直观察着众人,注意到她的样子,忍不住在心中笑了笑。   讷敏显然也注意到了,未继续她们关于“绣工”的话题,而是道:“离早膳时间还早,我特意教人准备的糕点,各色口味皆有,你们随便用些。”   博尔济吉特氏霎时眼睛一亮,脆生生道:“臣妾谢皇后娘娘。”然后拿起一块儿咬了一口。   见她如此,就是一直安静喝茶的钮祜禄氏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讷敏则是笑道:“不必言谢,吃吧。”   “皇上驾到——”   众人听到太监的喊声,纷纷起身整理,跪地行礼,唯独讷敏行屈膝里礼。   康熙越过一众妃嫔,率先亲手扶起皇后,才对其余人道:“起来吧。”   钮祜禄氏、马佳氏等早先进宫的妃子神情还算自如,新人们却都难掩激动之色,而其中昨日刚承宠的佟氏面上又带着几分娇羞。   讷敏见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笑着问:“皇上一向勤学,今日怎到坤宁宫来了?”   康熙语气亲近道:“恰巧无事,便过来与皇后一同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   帝后二人语气颇为自然,显然是感情极好的,皇上又一直未曾关注佟氏等人,教原本满心雀跃的几人或多或少皆有些失落。   康熙昨日刚宠幸了新人,今日便在庶妃们请安时来坤宁宫,当然不是因为佟氏或者旁人,而是为了皇后。   他正是要教人知道,无论宠幸谁,皇后始终是他信重的中宫之主。   讷敏也很配合,适时关心了皇上几句,然后便将话题引向众人,几乎无一遗漏。   众人又在慈宁宫中待了一刻有余,便识趣的离开,随后,讷敏也不耽搁,随着皇上一同往慈宁宫去。   讷敏又在慈宁宫用了早膳,期间稍稍聊起后妃们,其他人皆一带而过,唯独博尔济吉特氏,她多说了几句,言末又道她“天真可爱”。   在讷敏之前,历任皇后皆出自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在宫中待年,自然也免不了被慈宁宫照拂,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此时听皇后一形容,也一同笑了起来。   祖孙三代十分亲善和睦。   容歆在一旁看到,油然而生一股骄傲。   无论什么样的年代,婆媳问题始终都是难题,可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嫁入天家之后,竟也可以和太皇太后、皇太后这样极易产生矛盾的人其乐融融,该是怎样了不起啊!   早膳后,容歆随讷敏回到坤宁宫,讷敏一见没有外人了,转了转脖子,道:“许久没这般累了,快叫人将我头发拆了,我松快松快。”   容歆叫了青碧过来,青碧手脚麻利的为皇后娘娘重新编了个长辫垂在胸前,又伺候皇后娘娘换上常服,然后便退下。   讷敏这才靠在榻上,舒服道:“我今日瞧着,这女人多了,果然是不同以往了。一人一句,再如何温柔软语也吵得人心烦。”   容歆拿了个靠枕塞在讷敏身后,笑道:“可奴婢看着这么多颜色极好的小主坐在一处,总觉得屋子都亮堂了。”   “哼。”讷敏睨了她一眼,“我说呢,浅缃她们几个与你一同进宫,你与雪青说话时,声音总要低一些,原是看人家颜色好!”   容歆哭笑不得,“您这话说得,好似奴婢是那等色令智昏之人。”   讷敏也绷不住笑了起来。   容歆笑着解释道:“虽说浅缃她们都是好的,可雪青没心眼又听话,相处久了,别说奴婢,就是咱们宫中其他人,总要照顾她几分。”   “我今日瞧着博尔济吉特氏,也有几分这般心情。”讷敏笑容大了些,“她那单纯的样子,倒教我想起家中的妹妹,可她在宫中待年与舒兰那般待字闺中又大不相同……”   宫中再如何,对小姑娘们来说,也是比不得家中自在的。   更不要说蒙古长大得姑娘,那可是个无论男女,皆鲜衣怒马的地方,如今锁于宫中,不知是否会向往翱翔于天际的雄鹰……   讷敏掩嘴打了个哈欠,“所以我屡次拒绝家中叫舒兰进宫的提议,姑娘们就闺中这一段时间无忧无虑,我既是能做主,凭甚要姑娘们为爷们儿们争名夺利去抛头颅洒热血呢?”   容歆温柔的看着她,“小姐们有福气。”   讷敏声音渐渐模糊,“如今看来,容姐姐不成婚并无不好,左右有我呢……” 第18章   其后几日,康熙陆陆续续宠幸了除博尔济吉特氏以外的秀女们。其中最得宠的便是佟氏,其次是纳喇氏,三五日便会叫两人中的一位侍寝。   如今这宫中,侍过寝的人有十几个,其中受宠的宫妃就有——佟氏、马佳氏、纳喇氏以及一个以宫女之身才受皇上宠幸的董氏。   人多了,皇上却只有一个,康熙留宿坤宁宫的时间都较从前少了一些,更不要说其他不受宠的妃子,几乎难见天颜。   雨露均沾是根本不可能的,而有差距和不平衡,自然就会产生嫉妒之心。   佟氏是皇上表亲,马佳氏育有大皇子,纳喇氏家世不俗,众人不敢针对她们,便将矛头指向包衣出身的董氏。   因为皇后严厉声明过宫中的忌讳,她们倒也没做出什么构陷之事,只是风凉挤兑不屑的话不断,又常在董氏“偶遇”皇上的时候去截胡。   能不能成且不说,确实相当膈应人。   而董氏之所以能经常“偶遇”皇上,倒不全是因为在乾清宫伺候时和皇上身边的人相熟,也有她熟知皇上习惯的原因。   乾清宫的人有分寸,董氏呢,又不到窥伺帝踪的地步,但她估计多少还是有些心虚的,便从没有闹到过皇后面前。   讷敏是中宫之主,也算想得开,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们不闹得太难看,或者惹怒皇上,怎么争宠她都不管,也从不借皇后的身份去抢别人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所以庶妃们向皇后请安时,无论心中如何想法,确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尊敬。   容歆作为皇后娘娘面前一等一的女官,甚至比好些庶妃在皇上面前都要有脸面,在宫中不说是横着走,也差不多了。   容歆有时候扪心自问,看着钮祜禄氏、佟氏那等受宠的妃子对她都客客气气的,难免会有一些心态上的变化。   幸而她稳得住,独自一个人时,常会对着那本依然只有催眠之用的佛经自省,虽然总以瞌睡为终,但第二天她确实又恢复了沉静。   这些心绪变化,旁人是不知的,所以只称道:“容女史不愧是皇上和皇后娘娘器重的,果真是不矜不伐、婉婉有仪。 ”   有众多耳目的容歆:“……”   这年头,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是个俗人的感觉,颇有些意味深长呢。   ……   十一月初一酉时三刻,张氏发动,依然是容歆代皇后娘娘出现在储秀宫掌事。   她到的时候,张氏刚阵痛过稍稍平复,容歆见她满头大汗,温恭道:“小主且宽心,得皇后娘娘吩咐,生产事宜皆已安排妥当,太医也已候在前殿。”   张氏扯了个苍白的笑脸,道:“劳皇后娘娘挂心了,有容女史在此,我是再没有不放心的。”   容歆见她有气无力的,转头问一旁的宫女:“小主晚膳吃了多少?”   “回女史,只用了几口。”   容歆一听,又询问了一下稳婆,便对张氏道:“生产是力气活儿,您吃那么一点东西定然是撑不住的,我叫人给您做点东西吃。”   “我也觉有些心慌。”张氏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容歆转身出去,叫丹彤亲自去看着人准备。   虽说她现在知道了,宫中对于那些阴私之事看管一向十分严,轻易不可能有谋害之物出现,但小心些总不是毛病。   外头寒风凛凛,该安排的都安排好,生孩子容歆又帮不上忙,便和其他人一起耐心等在正殿的次间里。   一直到戌时末,守在张氏那的人来报,距离生产还早。   容歆掩嘴打了个哈欠,对小宫女道:“再沏两壶浓茶来,大家都喝一些醒醒神。”   然而茶还未到,次间的门就被人急匆匆的敲响,大家先还以为是张氏那里出了什么问题,一打开门却见是大阿哥身边儿伺候的宫女。   “给容女史请安。”宫女匆匆行了个礼,满脸焦急道,“容女史,您请太医去看看大皇子吧,大皇子……大皇子有些不好……”   容歆看了一眼太医,见太医已经开始询问宫女情况,交代丹彤听着点儿张氏的动静,有事随时叫她,然后便来到西配殿。   门儿一打开,一股呛人的烧煤味儿便冲鼻而来,容歆捂着鼻子,皱眉质问道:“不是有暖炕吗?怎么又烧了这么多碳?”   太医再给大皇子诊脉,大皇子的奶娘在旁担忧不止,听她如此问,便低声慌张地回道:“回女史,今日天寒,奴婢等人担心大皇子体弱生病,便……便想着再生个火盆取暖……”   容歆瞅了眼暖炕上小脸苍白,呼吸也有些困难的大皇子,听他连哭声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实在可怜。   “端两盆水来。”容歆吩咐道。   宫侍不知她吩咐为何,却还是听命去准备。   容歆将帕子微微撤离,闻了下屋中的碳味儿,疑惑地问奶娘:“这好像不是分给大皇子的碳吧?”   奶娘正要回答,外间突然有声音,随即一脸泪痕的马佳氏匆匆走进来,直扑到大皇子身边,泣不成声道:“大阿哥……大阿哥……”   容歆见状,严肃地吩咐马佳氏的宫女:“将小主拉开,别打扰太医诊脉。”   宫女不敢违背,连劝带拉的将马佳氏从暖炕前拉开。   容歆无视她担心不已的模样,想着太医一脸的肃色,对外间坤宁宫的小太监道:“先叫人去太医院请个擅长小方脉的太医来,再去通报皇后娘娘一声。”   现下这个太医,专门为生产的张氏准备,更擅长妇人科,总不如儿科的太医专精。   而且,万一张氏那边临时有什么问题,也不能耽搁,最好还是另请一个太医,以备不时之需。   马佳氏在一旁听到容歆又叫人去请太医,擦了擦脸颊的泪,哽咽道:“我代大阿哥谢谢容女史了。”   “小主不必如此,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马佳氏只是一个庶妃,在这后宫之中甚至还不如容歆有实权,而容歆并未先奏请皇后娘娘,也是考虑大皇子的安危,万一真的严重,也不是坤宁宫的失职。   容歆见宫女端着水盆进来,指使她们将盆摆在暖炕周围,又叫人将外间窗子稍稍留了个缝儿。   这时,太医起身,冲着容歆拱手道:“容女史,大皇子碳毒不深,只因本身体弱,遂症状明显了些,需得先将大皇子挪至他处,将此殿通风。”   容歆视线一转,落在马佳氏身上,见她眼神中闪过期待之色,便道:“找条厚实的被子将大皇子裹好,今晚暂请小主照顾大皇子一夜,明日如何安排,待我请示过皇后娘娘之后再说。”   马佳氏连连点头,激动道:“容女史放心,我会照顾好大阿哥的。”   她作为生母,孩子满月之后再不曾亲近过,激动些容歆也能理解。   而容歆看着大皇子身边的宫女为大皇子收拾东西,突然想起刚才问的事,又问了一遍:“殿内烧得碳是怎么回事?”   奶娘小心地看了一眼马佳氏,垂首颤抖着回答:“回女史,是……是马佳小主从份例里省出来给大皇子的。”   容歆一听,看向马佳氏,见她又在垂泪,到底没出言指责什么,而是严肃地看着奶娘,道:“前朝皇子女屡因碳毒致薨夭,宫中早已要求宫侍们警惕,今夜以大皇子为重,我暂且不罚你们,明日,尔等自去内务府领罚。”   进了内务府必定重罚,奶娘一下子便瘫软在地上,开口求饶,然而容歆根本不听她的,随着大皇子马佳氏一同至东配殿,眼瞅着大皇子经太医紧急处理脸色好了些,这才回到正殿次间。   坤宁宫来得是齐嬷嬷,容歆没想到是她,不过随后看到皇上身边的梁九功竟然也来了,便知她刚刚先紧着大皇子的安危是对的。   此时小方脉的太医还未走,容歆因着还要顾着生产的张氏,便叫他将大皇子的情况说给齐嬷嬷和梁九功。   两人离开的时候,已经亥时中,大半夜最是困倦的时候,然而容歆刚刚折腾那一通,是真的一点儿困意都没有,浓茶都省下了。   不过省也就省一时,张氏这一胎一直生到第二天下午,才终于将大皇女顺利产下,便是有旁人过来,容歆也不能中途离开。   张氏身体照比马佳氏差多了,生产之后伤了身子,容歆安排好她的休养事宜和大皇女的奶娘宫女,这才昏沉沉的回到坤宁宫去。   讷敏心疼她折腾了这么久,直接便催促道:“紧要的事齐嬷嬷与我说了,剩下的不急,你先回去休息。”   容歆也不推辞,点头道:“那奴婢明日过来。”   “用过晚膳再睡。”   容歆应了,退出正殿回去。   第二日,容歆将张氏生产那晚储秀宫发生的事细细说给讷敏听了一遍,然后得知,皇上叫内务府严惩了大皇子身边失职的宫侍。   并且,又叫讷敏口头上训诲马佳氏一声,皇子自有其份例,莫要做多此一举之事。 第19章   其实客观些来看,马佳氏一片慈母之心,只是从自己份例里匀出碳来给大皇子,具体宫侍们如何伺候大皇子,本不该由她来承担责任。   然而大皇子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稍有一点疏忽都不能轻拿轻放,马佳氏纵然是生母,也需得小惩大诫。   其实宫中诸人,包括康熙和讷敏皆知,大皇子出生后便体弱,一直以来汤药不断,恐有早夭之相。   现下连新生的大皇女,在太医检查过后,也有些不足,康熙难免心情不好。   不过即便如此,讷敏也并未在庶妃们请安时当着众人的面对马佳氏训诲,而是独独留下她一人,稍稍警示了几句。   马佳氏也未想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险些间接害了大皇子,所以对于皇后娘娘的训诫,态度十分诚恳。   讷敏见她泪眼朦胧,又道:“内务府重新安排了人伺候大阿哥,恐有些不周到之处,遂本宫替你跟皇上说情,允你就近照顾大阿哥一二。”   马佳氏原以为只有一夜可亲近大阿哥,此时听皇后娘娘所言,顿时感激涕零,“谢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放心,臣妾定然会好好照顾大阿哥。”   “只一点,大皇子身体不好,多问太医,莫要自作主张私自行事。”   “这是自然,臣妾再不敢随意行事。”   待马佳氏离开,容歆想到大皇子若是有个万一,便叹了一口气道:“小主心中估计比谁都要难……”   “我倒是希望大皇子在生母照料下,能够康健起来。”   若是以自身利益来说,讷敏自然不希望她的孩子上头有更受皇上宠爱的庶长子庶长女,可以大局出发,如今皇上根基未稳,有健康的皇子女才更有利。   而容歆转头看向讷敏,心中并不抱太大期望。   说实话,宫中的太医已经是现在这个时代医术顶尖的人了,可他们尚且不能调理好大皇子的身体,如何是马佳氏在身边便可以的。   况且,据她的印象,康熙前期的孩子,几乎全夭折了,包括元后所出的二皇子。   讷敏掌控后宫,其他庶妃位份低无实权,排除阴司手段之事,便是孩子确实天生不足难以成活,这种情况,哪里是现有的医疗手段能够解决的?   不过说起二皇子,是不是快要来了……   之后这一整个冬天,储秀宫几乎每日小方科的太医都会去给两个孩子请脉,随时调整药方,好在虽然不敢用猛药,随着天气渐暖,两个人的身体渐渐好了不少,总算不至于太让人担心。   坤宁宫——   “容歆,我月信从未乱过,这都迟了一天了,会不会……”   容歆见她面上又是欣喜又是忐忑,心里也有些预感,便笑道:“若是,当然是好事,只是未免空欢喜一场,明日咱们再看看,还没见红,再叫太医也不迟。”   讷敏听了,轻轻点头,“那便再等等,左右皇上这几日也不会宿在坤宁宫。”   怀孕的事儿容歆经验不甚丰富,又暂时不好宣扬,便由齐嬷嬷过来亲自安排了些事情,然后她们几个亲近的宫女小心照料着讷敏。   第二日,讷敏依然未有信儿,早膳过后,容歆便着人去请了太医过来。   等着太医来得时候,不想康熙先过来,一见讷敏便有些担忧地问:“敏儿,可是身体不适?”   “皇上怎地突然问起来?”   康熙皱着眉仔细打量着讷敏,道:“我听说你叫了太医。”   讷敏也不意外皇上会这么快得知,瞧了一眼容歆,这才扯着康熙的袖子坐到榻上,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康熙听完,眼睛一亮,惊喜地看向她,道:“果真?”   “太医还未确诊,臣妾也只是猜测,做不得数的。”讷敏没有给他太过肯定的说辞。   然而这也不能打消康熙的喜悦,原本还准备看望过皇后便离开,此时也不急着走了,坐在坤宁宫与皇后一同等结果。   容歆听着外头的动静,太医一过来,立即便引进来。   太医跪下给皇上皇后行李,康熙直接道:“先为皇后请脉。”   所有人都注视着太医,容歆的心也稍稍提了起来,直到太医表示“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皇后娘娘的脉象确为喜脉”,她终于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康熙大喜,“赏!”   讷敏也是一脸喜意,眼神极温柔的看着自己十分平坦的腹部。   容歆见两人都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亲自送了太医离开,路上询问了一些怀孕初期的注意之事,回来之后,叮嘱坤宁宫的宫侍们:“在坤宁宫外莫要太过张扬,若是教我知道了,定是要罚你们的。”   “女史放心,我等定当谨言慎行。”   容歆这才回到内殿。   讷敏一见她进来,便道:“容歆,刚刚皇上与我商量,我怀孕这段时间,紧要的宫务依然拿给我批示,其余杂务暂且由你处理。”   容歆面向康熙,躬身推辞道:“皇上,皇后娘娘,奴才人微言轻,恐怕……”   “无妨。”康熙肯定道,“你一直协理皇后,能力自不必说。”   容歆微微抬头看向讷敏,见她点头,便恭敬答道:“奴才遵命。”   康熙还有朝政要理,又待了片刻便离开坤宁宫。容歆站在讷敏身边,压低声音问:“娘娘不想将权力分出去?”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在慈宁宫中荣养,皇上不忍打扰她们。而分给别人,当然没有握在自己手里放心。”讷敏起身,挽着容歆的手臂道,“陪我在殿内转转。”   “皇上是不是也不信任其他小主们?”   讷敏点头,“你出去的时候我提议,由钮祜禄氏等几位庶妃协理宫务,但皇上当即便拒绝,说是朝中可能有些变故,叫我辛苦些。”   容歆忖量,若是因为前朝,那么皇上不允钮祜禄氏暂理后宫她大概是能理解缘由的;可旁人也不许,难道是有大事发生?   她一时还未有头绪,就又听讷敏道:“皇上还说,要将三叔索额图从吏部调到身边任一等侍卫。”   容歆惊讶:“一等侍卫?!”   讷敏见状,不解道:“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容歆赶忙摇头,不想她多想,笑着解释道:“奴婢没见识,想着三老爷从好好的吏部右侍郎突然变成一等侍卫,以为降职了呢。”   “原是这样。”讷敏笑道:“皇上想必是要器重他,并非是降职。”   容歆笑了笑,岔开话题,之后并未叫讷敏看出她有任何异样来。   然而她回去之后仔细想了又想,康熙此举,显然是准备擒拿鳌拜了,虽说最后是成了,但现在讷敏孕初,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不能过于自信安乐,务必得保证后宫不拖康熙的后腿。   于是容歆在皇后怀孕和她暂理后宫的消息传遍宫中之后,崩起了每一根神经,确保后宫中每一处都在她掌控之中。   康熙对皇宫的掌握必定还在坤宁宫之上,否则不会那么快得知坤宁宫请太医,因此容歆不敢打听太多乾清宫那边的事儿,只能从一些细枝末节猜测。   讷敏见容歆每日十分严肃紧绷的模样,还笑着劝她:“宫中各处皆有其定例,按照从前的规矩运作便是,不必如此紧张。”   容歆状似不好意思地笑道:“您别见怪,奴婢难得担这般大的重任,看得严重些不容易出错,否则不是有负皇上信重吗?”   “罢了,随你去吧,总之有我呢,我现下真的怀上,也未觉出与平常有甚不同,偏你们着紧。”   容歆笑着哄了几句,瞅了瞅外头日头,让人去叫齐嬷嬷过来陪着讷敏,她则是去处理宫务。   而比她一直想的事情先来的,是皇上给母族佟家抬旗,汉军正蓝旗抬至汉军正黄旗,随之而来的是佟氏的身份也水涨船高。   容歆见讷敏并不以为意,便也无需想词儿去劝她宽心。   然后不出几日,容歆便得到消息,说是皇上请了鳌大人独自进宫指点少年侍卫们摔跤。   容歆淡定的挥退那名小太监,然后便忍不住用手指去抠手腕上的佛珠,焦灼之心可见一斑。   她也知道自己就是跟着瞎着急,约莫着到了平日去陪讷敏的时间,收拾好情绪神色如常的去陪讷敏说话,等讷敏散步完去午睡,她便坐在偏殿里望着外头的青瓦出神。   天色还未黑,鳌拜被皇上逮捕的消息传进了后宫,然而此事到此并未结束,容歆早有准备,立即便下令:“天色晚了,请小主们早些安寝。另,不准后宫任何人私自讨论,违者一律严惩。” 第20章   讷敏第二日起来,得知了鳌拜之事,心跳不受控制的快了起来,边抚着胸口边对容歆庆幸道:“幸好你看得紧。”   容歆唇角带着轻松的笑容,道:“奴婢一切按规矩行事,纵是旁的什么事,也出不了差错。”   “确如你所说。”讷敏弯了弯嘴角,随即又叹道,“且看着吧,还没完呢……”   也正如讷敏所说,随着鳌拜倒台,亲近于他的遏必隆一系自然也不能善了,十二项罪名弹劾,几乎可以死罪论之。   最后康熙念起多年来的功绩,赦免其死罪,只是革去其太师一职,并且夺爵。   宫中规矩森严,也一向最是势利。钮祜禄氏因家族败落,一下子从高门贵女变成罪臣之女,身份上的陡然变化,使得宫中诸人对她的态度也有所转变。   钮祜禄氏因父亲之事卧病在长春宫中,讷敏和她没什么过深的情分,只以皇后的本分叫容歆代她去探病。   容歆在宫中待得久了,知道这些人的德性,也没提前通知长春宫,而是选择突然到访。   她一踏进长春宫,便注意到殿外两个小太监极为懒散的靠在柱子上说笑,而那二人一见到容歆,瞬时便肃正起来。   “容、容女史安。”   “跪着。”容歆一个眼神都未给两人,径直往钮祜禄氏寝殿去。   小太监上前敲了敲门,听到里头应声,随即钮祜禄氏的陪嫁宫女水墨将门打开,她先是面上一惊,立即行礼道:“容女史。”   容歆颔首,一如从前温和地问:“我代皇后娘娘来探望小主,小主的身体可有好些?”   “才喝了药睡下。”水墨扭头看了眼内间,道,“劳容女史稍等,奴婢这便叫小主起来。”   容歆连忙拦住她,笑着摇头,“不必打扰小主休息。”   “那……”水墨犹豫地问,“容女史可忙?奴婢为您沏一壶茶?”   若是往常,容歆也就推辞了,可今日她有目的而来,便答应道:“不好在屋内打扰小主,外头阳光甚好,能坐在亭下饮一杯茶,想必也极惬意。”   水墨感激不已,立即拿起一个软垫,出门见到跪在院子里的两个人,顿了顿,继续将软垫放置在石凳上,然后请容歆坐下,并且表示歉意,说要暂且离开去准备茶水。   她走之前,在桌子上放了一碟瓜子,容歆白净的手慢慢剥完一颗就塞到嘴里一颗,也不去看那两人。   后殿住着的两位庶妃许是知道容歆来了,来到前头与她说话,容歆很客气的请两人坐,等到水墨将茶端上来,她甚至还帮着两人倒了茶。   钮祜禄氏有两个陪嫁宫女,水墨和檀心,檀心正守在钮祜禄氏床前伺候,水墨便候在一旁代主子招待她们。   容歆晾那两人晾得差不多了,便语气轻淡道:“这宫规有一条便是不可玩忽职守,水墨请我喝杯茶都要临时烧水,若是小主渴了,岂不是连杯温水都送不上?”   两个太监连连求饶:“奴才知错,奴才知错,奴才再也不敢了!求女史恕罪……”   容歆扫了两人一眼,转向水墨,问道:“他二人可是一直如此?”   水墨与她对视,片刻后似乎心领神会,小心道:“回女史,倒也并未一直如此,恐怕是小主生病配殿无太多事,所以稍微懈怠了些。”   而那两个太监一听水墨替他们说话,立即连连保证,必不会再有半分懒怠。   容歆掏出帕子擦擦手,起身道:“那便罚半年月俸,日后紧着些皮子伺候小主。”   两个太监诚惶诚恐地谢她恕罪,容歆笑容满面的与另两位庶妃道别,由水墨送她出去。   到长春宫门口,容歆道:“皇后娘娘的意思,皇上既然并未迁怒于小主从而降了位份,小主便始终在众庶妃之上,若是有人犯上自然该罚。”   水墨一听,跪在地上磕头道:“奴婢代小主谢皇后娘娘做主。”   容歆扶起她,“我越俎代庖罚了长春宫的人,小主不怪罪于我才好,待小主醒了代我向小主请一声罪。”   “女史过谦了。”   容歆敲打过宫侍便回到坤宁宫复命。   其他庶妃很快便知道了长春宫的事,各有想法且不说,但借敲打宫侍警示庶妃们的目的确实达到了,至少等钮祜禄氏病愈,庶妃们见到她并未轻慢。   而就在此时,宫中还有另一个喜事,便是呐喇氏也怀了身孕。   宫中一下子有两个孕妇,皇上前朝忙,却有慈宁宫两位太后关注着,容歆在这么多双眼睛下,纵然不担心正常运作下呐喇氏那里会有什么问题,表面上的重视也不能少。   隔几日她便要代讷敏去延禧宫探望呐喇氏,不过她瞧着呐喇氏这位庶妃,确如人所说的“柔泽大气”,也是真的聪明。   容歆呢,觉得跟聪明人说话一说便通,但有时候着实有些费心力,便从不多留,偶尔的借口便是代皇后娘娘再看看住在延禧宫西配殿的博尔济吉特氏。   跟博尔济吉特氏相处便可以轻松许多,她年纪小,整日里无忧无虑的,请安就吃吃喝喝,在自己殿里也只想着吃吃喝喝,但容歆瞧着她胃口那般好,却越来越纤瘦似的。   博尔济吉特氏与人熟悉了些便像个小话唠,经常跟容歆絮叨些杂七杂八的事,有一次她突然提起:“我叫宝音,在我们科尔沁是有福气的意思,是不是很好听?”   容歆自然应“是”。   而博尔济吉特氏一听她肯定,爽朗地笑道:“不过若是我能自己起名字,我更希望叫布日古德。”   容歆听着便觉“布日古德”这几个字不像是女人的名字,询问之后,博尔济吉特氏也只神秘地笑着不说话。   当时她没想太多,只是入了冬之后,博尔济吉特氏突然就病得很严重,容歆偶然间又想起来,便记在心里,在一次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回禀讷敏和呐喇氏情况后,请教了苏麻喇姑。   苏麻喇姑告诉她:“蒙语里,布日古德是雄鹰的意思。”   雄鹰……   和有福气的金丝雀……   容歆心口忍不住有些闷,又有讷敏临近产期的原因,她的笑容就显得有些浮于表面。   十二月十二,晚膳过后,讷敏发动。   容歆面上十分镇定地指挥宫侍们将皇后娘娘妥善安置到产阁,而一脱离讷敏的视线,她立即便扛不住腿软扶着凳子,该吩咐的吩咐完,又道:“雪青,请齐嬷嬷进去陪皇后娘娘,若是娘娘问起……就说我须得在外头主持大局。”   先头两位庶妃生产,容歆是真的很从容,可轮到讷敏身上,她脑子是清楚的,就是腿实在不听使唤。   雪青等人也没见过她如此,但此时皇后娘娘要紧,她立即便应了一声,赶忙去叫齐嬷嬷过来。   齐嬷嬷来得也快,直接略过容歆变进了产阁去安抚皇后娘娘。   现在天寒地冻,跪坐在地上定然是受不了的,容歆估计一会儿皇上得来,她坐是坐不实的,便叫小太监给她拿了蒲团,跪坐其上。   果然不多时,康熙便赶过来,随后而来的还有待在慈宁宫几乎不出宫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容歆现下缓过来不少,但却有些腿麻,便扶着蒲团转了身子,向三人行礼。   康熙见她如此,一边关注着产阁内一边随口问道:“容女史这是怎么了?”   容歆十分羞愧道:“请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恕罪,奴才年轻,实在经不住事儿,一听娘娘要生产,竟然吓软了腿……”   “……”   三人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良久之后,太皇太后见这坤宁宫上下一丝不乱,又是笑又是感叹道:“你倒确实是忠心。”   容歆只道:“当不得太皇太后夸赞。”   然而她们并不知道,容歆对讷敏并非旁人以为的主仆之情,还是知己,是至亲之人……   讷敏头胎,生产不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年级大了精力不济,康熙便先送两人回去,然后又回到坤宁宫中。   容歆得知康熙准备留在坤宁宫中,可皇上明日还要处理朝政,自然不能任他这般守着,便收拾好了寝殿,再三请求康熙歇下。   康熙坐到戌时末,便去寝殿躺下,只是并未睡实。   皇上不在这儿,容歆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缓过来才走近产阁,在门口低声跟讷敏说话,没话找话似的隔一会儿就问问她饿不饿。   问了许多次,讷敏都烦了,嘶哑着嗓子一边吸气忍痛一边冲着外头喊道:“痛死了!不饿!”   容歆听她生气,有些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终于老老实实地待着了。   她发脾气时还有些气力,可孩子一直生不下来,到后期容歆便是想说些话将她的注意力从疼痛中转移,讷敏也分不出精力了。   直到转过天的寅时,细弱地啼哭声打破坤宁宫的寂静,嫡出的皇次子终于出声。   康熙本就睡得不沉,听到动静,得知嫡子出生,大喜,当即为其起名为“承祜”,而二皇子的生辰便是康熙八年十二月十三日寅时。 第21章   讷敏生产完便力竭昏睡过去,容歆仔细问过,确定皇后只是生得艰难稍有些伤了身体,只要多坐一段时间月子便可恢复,这才放下心来。   康熙看过小皇子之后,齐嬷嬷又将二皇子抱到烧得热乎的暖炕上,全程都未离手。   容歆见二皇子闭着眼睛躺在炕上哭了好一会儿,小小的身体才不再冷得发抖,想起刚刚太医检查过二皇子的说辞——   “弱”,“要好生将养”……   “娘娘醒来听了,要担心的吧?”   齐嬷嬷听后,并未回答她,而是嘱咐浅缃:“你先在此处看顾着小皇子,我和容歆稍后便回。”   她说完直接便朝外走,容歆则是跟在她身后,出门前,齐嬷嬷又道:“披件褂子,省的生病耽误差事。”   容歆一听,从小宫女手里先拿过一件厚披风为齐嬷嬷披上,然后才自己穿了另一件。   齐嬷嬷一直带着容歆走到树下,此时天空中盘旋而下的小雪,落在两人身上,不多时便染上了霜色。   容歆从披风中伸出手,眼见着雪花融化在手心指尖,然后渐渐又温便凉……   齐嬷嬷面无表情地问:“脑袋清楚了吗?”   “清楚……什么?”五指缓缓合拢,容歆抬头看向齐嬷嬷,低声不解道,“可是因为娘娘生产时我担不起事?”   “那只是其一。”齐嬷嬷眼中渐渐显现忧色,“你们年岁轻,不知道这世间之事极大部分是常人难以左右的,若想要好好活下去,通达晓畅方为上。”   她这话说得有些没头尾,可莫名地,容歆一下子便理解了。   齐嬷嬷微微摇头,叹道:“我知你这孩子面上柔和,实则心性坚韧非常人所能比,纵是多难都能挺过去,但你要做的不是替娘娘撑起一切,而是帮娘娘立起来。”   “人活在世,本就是要面临各种各样境况的。”   齐嬷嬷话讲完,便回去照看二皇子,而容歆仍留在原地,直到雪在她身上浅浅地覆了一层,才踩着轻雪回到殿内。   讷敏傍晚时分醒过来,容歆笑呵呵地告诉她,二皇子哪里长得像皇上,哪里长得像皇额娘,然后总结道:“反正是极好看的。”   “那比我幼时呢?”讷敏躺在床上,笑着问。   容歆作出认真思索状,片刻后,肯定道:“自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讷敏“哼”了一声,没好气道:“莫要贫了,快将承祜抱过来给我看看。”   两人说话的功夫,齐嬷嬷已经将二皇子抱了过来,并且一五一十的将太医的话转述给讷敏听。   容歆见讷敏果然很心疼,笑着安抚道:“知道您担心,所以奴婢缠着太医问了好些话,日后大家肯定会好生照料二皇子的。”   讷敏轻轻碰了碰儿子的脸,眼中虽还有些疼惜,嘴上却故作轻松道:“我自是信得过你们的,只是有一个,我瞧着承祜此时的模样,定然是不如我幼时好看的。”   一时间,屋内的人纷纷笑了起来,原本因为皇子出生后不甚康健带来的阴影,也稍稍消散。   二皇子身边伺候的人一早便由内务府分配好,但讷敏依然坚持,将齐嬷嬷调至二皇子身边,只一心照料二皇子。   遂原本齐嬷嬷管理的事务也全交由容歆负责,此时讷敏又在月子中,一丁点儿宫务都不能碰,私下里便有些内疚的对容歆道:“辛苦容姐姐了。”   “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容歆笑容舒朗道,“有娘娘您之前管理后宫的基础,奴婢初时生疏些难免,现下却是顺手多了,并不劳累。”   三日后,容歆被晋为凤仪女官,成为皇后身边名正言顺的第一红人,全权掌管坤宁宫诸事。   讷敏这个月子坐了足足五十日才稍稍松泛了些,期间,呐蝲氏在农历二月初一生下了皇三子承庆。   若说二皇子身体不甚好,那三皇子承庆更是体弱,一出生,小方科的太医足足守了一月有余,才勉强有些起色。   而与此同时,皇长子承瑞数次因病重召太医,宫内宫外不免有些揣测,这无一位皇子女康健,其中……是否有些缘由。   宫中纵然有些龌龊阴暗之处,但涉及到皇子女,无论是康熙还是讷敏等人,都极为重视,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更重要的是,依太医所诊治的结果,皇子女们是先天不足。   若是追本溯源,这根基差的缘由,理当找寻至父母二人,只是嫔妃所出如此,皇后所出亦如此,那……   理所应当福运加身的“真龙天子”,他的几个孩子却尽皆体弱。   康熙的压力不可谓不大,然而现下除了叫太医们仔细医治,竟也别无他法。   容歆不管旁人如何,只不希望有任何一点怀疑的目光投注到讷敏身上,但总要有人为了子嗣妨碍承担。   于是她请示过康熙之后,在太皇太后的支持下,着实废了些精力将宫中上上下下全都筛查了一遍。   他们都清楚,皇宫这样大,免不了有藏污纳垢之处,既然皇上强健,后宫和谐,那自然便是有旁的问题。   或是前朝余孽,或是鳌拜余党,随便什么原因都好……   这便是后世所谓的舆论导向。   而容歆唯一能做的,是既由她始,便尽量不伤及无辜,只找那些真正残害过小宫侍或者秀女们的人定罪。   毕竟有些人有些事,她很早就看不惯了……   及至讷敏重新掌权,做得第一件事,便是下懿旨:严惩那些用阴毒隐秘手段欺辱在宫中待年的稚龄秀女们的老太监老嬷嬷。   还有每年小选进宫的宫女们,她们被分往各处当差之前,皆要被教导宫中礼仪以及各种技巧,教导之人及其严厉,动辄打骂,家世稍好些的和几无家世背景的,待遇几乎有天壤之别。   对于这种行径,讷敏也严肃处置。   更有那些稍有些权势的太监,威逼小宫女与其相好,此一类事,绝对不能容忍。   讷敏处置了很多罪奴,又重新安排了各处人手,康熙也严明:上不可□□仆,下不可乱宫规。   可惜有些伤害已经造成……   就像博尔济吉特氏,纵然她的身份特殊,可家族依靠远在科尔沁,那些人就算明面上不敢对她做什么,但借着教养之名行虐待之实,想必是避免不了的。   皇上、太皇太后等人对她极为怜惜,依然阻止不了年纪轻轻的博尔济吉特氏香消玉殒。   讷敏得知人没了时,忍不住唏嘘:“大好的年华,竟是自进宫之后,便没快乐过一日……”   容歆却不似她那般怅惘,反而笑道:“娘娘学过蒙语,应知道‘布日古德’,咱们瞅着小主是香消玉殒,实际她是化作雄鹰,飞回她日思夜想的科尔沁草原了。”   一望无垠的草原,雄鹰展翅划破长空,那便是真真正正地自由了……   “就像祖父往生一样吗?”讷敏看向窗外花圃中茵茵绿色,微微弯起嘴角,“若是已经努力活过了,确实该祝福他们。”   容歆忍不住看向暖炕上沉睡的二皇子,道:“等到天暖和了,奴婢陪娘娘带二皇子去看看御花园的花团锦簇。”   “是该看看。”讷敏点头,随即又道,“吩咐下去,我茹素三日。”   “是。”   年长者不必为晚辈守孝,高位者不必为低位者守孝,而庶妃之间,其实也没有守孝这一说。   讷敏此举,全为了情分,也不准备声张。   然而她们没想到的是,第二日庶妃们来坤宁宫请安,钮祜禄氏、佟氏、呐蝲氏和马佳氏不约而同的较平时更为素净。   反倒是更低位的庶妃们,几乎一无所觉。   马佳氏最近因为大皇子都不太注重打扮,是不是巧合讷敏和容歆不知,但讷敏与其他人眼神对视时,虽未言语却不知为何,竟产生了些许错觉:那一刻她们之间,是默契的。   甭管真心还是假意,博尔济吉特氏人缘不差是事实。   她确实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在未进宫之前,她们每一个人都有过那样初纯的闺中时光,或许也有过一个这样的闺中密友,带给人的都是美好的回忆。   容歆不由得低头轻笑起来,如今看来,有些人在宫中籍籍无名是有原因的,而有些人得宠自有其道理。   五月初九,康熙下旨追封科尔沁三等台阿郁席之女,博尔济吉特氏·宝音为慧妃,死后哀荣,全满蒙联姻之约。   数日后,马佳氏所出的大皇子承瑞幼殇,年仅四岁。   马佳氏卧病于储秀宫多日未出,庶妃董氏又诊出怀有身孕,新的生机又将降临,死生往复,欣欣向荣…… 第22章   康熙九年十月,康熙帝颁布《圣谕十六条》,注重礼教;并且改内三院为内阁,复设中和殿、保和殿、文华殿大学士。   赫舍里·索额图由国史院大学士改任保和殿大学士,圣眷正隆。   讷敏和索额图虽同是赫舍里一氏,但对于他的出头并无太多欣喜之情,心情十分平淡,甚至还不如去御花园赏菊来得让人雀跃。   御花园有几株极品菊花开得正艳,讷敏邀请了钮祜禄氏和马佳氏一同赏菊。   今日无事,她们从坤宁宫出来的早,容歆扶着讷敏走在前头闲说话,其他宫侍隔了几步慢慢走在后头。   “虽说大房如今只有我这个皇后,确实显得有些许不济,可我倒是不介意三房抢了风头。”讷敏随意道,“能者居之,无能者安分守己,从来便是这个道理。”   容歆笑着说:“您这话,奴婢可不敢附和。”   讷敏也不介意她附和与否,只自顾自说道:“历来后族容易盛极,我私心里甚至希望他们一直靠着我,也不愿终有一日,我和我的孩子须得仰仗他们才能过活。”   她说完看了容歆一眼,眼神里含有深意。   容歆那一瞬间觉得,讷敏是在暗指帝位争端之时,她不知道自己理解的是不是就是讷敏所想,若是果真,这个姑娘该多聪明多有远见。   然而本朝同样不许后宫干政,讷敏身为女子,就算有些……嗯……不那么实际的想法,也不能改变什么,毕竟后族有实力总好过有名无实。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容歆的影响,讷敏并不似这个时代的一般世家女子,她重视家族,偶尔却会将自己抽离在家族之外,客观地看待双方的关系。   容歆不自觉又想起先前齐嬷嬷对她说得话,便道:“咱们只要做好该做的、能做的,旁的力所不能及之事,便顺其自然吧。”   讷敏驻足在一棵海棠树前,颔首道:“所以,我准备明年大选给舒兰择一青年才俊指婚,待到再长些年岁,再出嫁。”   容歆听后,道:“奴婢看赫舍里家似乎并未打消那个想法……”   讷敏直接将一片粘连未落的叶子摘下,决断道:“此时我为主,他们便只能从。”   容歆嘴角上扬,作出钦慕之状,笑道:“娘娘威武。”   讷敏矜持地点点头,抬起手递给容歆,道:“既是如此,给你个表现的机会。”   容歆立即点头哈腰,恭敬的托着讷敏的手继续走,十分殷勤的样子。   两人绕过这一条小径便是与钮祜禄氏和马佳氏约好的凉亭,两人在亭中便见到讷敏和容歆的行状,迎出来行礼过后,马佳氏直率开口,问道:“皇后娘娘和容女官这是……?”   容歆端正立好,讷敏则是笑道:“借着御花园的景色玩闹呢,无事。”   话不多说,讷敏迈步走进亭中,钮祜禄氏和马佳氏随在她身后,宫女们将一早准备的果盘下酒菜摆满石桌。   通常赏花都是吃茶点,可马佳氏眼瞅着宫女拎出两壶葡萄酒和三个精致的琉璃杯,有些惊讶道:“皇后娘娘是要请臣妾们吃酒?”   “不醉人的,喝些有何妨?更何况……”讷敏看向钮祜禄氏,道,“既是请了钮祜禄氏,若是无酒,岂不是有些招待不周?”   马佳氏将视线投在钮祜禄氏身上,而钮祜禄氏则是看向容歆,容歆在她的目光中淡定从容的弯起嘴角,并无心虚。   不过这宫中除非特意隐藏,本就无甚秘密,也就那等没心没肺之人才会不关注。   钮祜禄氏收回视线,冲着皇后微微欠身,道:“皇后娘娘款待,臣妾却之不恭,在此谢皇后娘娘了。”   其实说是赏花,花就在那儿,何时想来便赏了,今日就是借了这么个由头在一处坐坐。   三人算是这宫中最早的一批人,不说积累了什么深情厚谊,面子情总是有一些的,说话也算随意。   马佳氏似乎不常喝酒,即便葡萄酒不烈,两杯下肚,她便有些许醉意,话也开始多了起来。   “我家中父母不爱花,偏要学人附庸风雅,我记忆中似乎是从哪里求来了几盆月季,不出三日便叫我摘秃了,因此还挨了一顿打。”说着马佳氏有些委屈道,“我哪里知道,那东西那般值钱,娘娘说我冤是不冤?”   讷敏无语:“你还委屈呢?”   马佳氏望向亭外的菊花,带着几分控诉道:“这么些年了,我看到花盆子里的花都下意识绕路走……”   “马佳氏你可真是……”讷敏按了按额角,“有出息。”   钮祜禄氏端着琉璃杯遮住嘴角,并不出言发表意见。   讷敏也不想马佳氏失了仪态,叫人知道再看了笑话去,便侧头对容歆道:“收了她的酒杯,叫她吃些别的,好醒醒神儿。”   容歆含笑取走马佳氏的琉璃杯,然后亲手剥了个香蕉塞到她手里,柔声道:“小主,咱们先别言语,看不出来的。”   “咳咳……”钮祜禄氏连忙放下杯子,用帕子掩住唇,止了咳之后,才状似若无其事道,“无事,喝得急了些。”   讷敏突然觉得今日请钮祜禄氏和马佳氏出来散心就是个错误。   她原是想着马佳氏自大皇子去了之后,整日闭门不出有些不妥,可今日这一遭之后,马佳氏还不得羞于见人?   容歆不忍心看着讷敏尴尬,正巧见到远处董庶妃的身影,便提示道:“皇后娘娘,您瞧,那不是董小主吗?”   三人顺着她说得方向看过去,讷敏和钮祜禄氏只一眼便淡淡地收回视线,反倒马佳氏,面上有些不屑,嫌弃似的撇开眼。   这么一段路,董氏被人扶着,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亭下,她请安的动作也不快,讷敏也没真让人跪下,便挥挥手道:“不必跪了,身体紧要。”   董氏温顺地笑道:“奴婢谢皇后娘娘体恤。”   “坐下休息片刻吧。”讷敏又吩咐宫女道:“将桌上杯子收了,再拿个软垫过来。”   宫女收了酒,董氏慢腾腾地坐下,扶着肚子抱歉道:“奴婢身子不灵便,请皇后娘娘见谅。”   “无妨。”讷敏不在意。   然而她不在意,有人却直接轻轻“哼”了一声,道:“皇后娘娘宽和不计较,但照我说,董氏你就算再爱走动,现下怀有身孕,也不必走动得太勤了,见识长远些以皇嗣为重才是。”   董氏面上惶恐不安地觑了皇后一眼,小声答道:“马佳姐姐教训得是,是妹妹想得差了,妹妹稍坐一坐便回去。”   “你虽没旁的优点,这恭顺一道,确是我等无人能及。”   什么叫“恭顺无人能及”?   董氏一听她的话,险些有些绷不住脸上的神色,见皇后娘娘和钮祜禄氏并不出声,便勉强笑道:“马佳姐姐过誉了。”   钮祜禄氏直接扭头定定地看着就近那一株菊花,不理会马佳氏和董氏的嘴上官司。   讷敏是皇后,有责任维护妃嫔之间的和睦关系,便出言打断,关心了几句董氏的身体之后,才道:“你也出来多时了,秋风寒凉,早些回去休息吧。”   董氏起身告辞,然而下台阶时,有肚子遮挡她无法视清脚下,一不小心便踏空,顿时惊叫起来。   容歆对怀孕的人一向小心谨慎,从董氏告辞便关注着,一见她踏空,扶着她的小宫女又张皇无措,一个箭步便来到董氏身后,抓着她的手臂一使力,将人稳稳地拽住。   讷敏吓了一跳,见董氏站稳并未摔倒,这才呼了一口气,严肃道:“来人,送董氏回去,再着人去请个太医,免得受了惊吓伤了皇嗣。”   董氏脸上仍留有惊慌,听了皇后娘娘的安排,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任宫女扶着离开。   马佳氏待她走远,厌烦道:“好像谁没生过一样?炫耀个什么劲儿?”   还真有人没生过……   钮祜禄氏看了马佳氏一眼,决定不跟没脑子的人一般见识。   容歆不敢去看钮祜禄氏的表情,只清了清嗓子,低声回禀道:“皇后娘娘,奴婢才刚手劲儿许是有些大,估计董小主会受伤……”   讷敏摇摇头,道:“你是救了她,她不敢怪罪于你,再说,还有太医呢。”   马佳氏因为醉酒不清醒,或者破罐子破摔,可能觉着自己在皇后娘娘面前也没什么需要遮掩得了,说话更加无所顾忌。   “不就怀了皇上的孩子吗?小心翼翼地好像就她金贵似的,偏还没小心到正处。”   讷敏平静道:“小心些是对的,若是不仔细,我反倒还要罚的。”   马佳氏还要说些什么,讷敏打断道:“你还醉着呢,禁言吧。”   容歆忍笑:确实,醉酒暴露智商,还是闭嘴比较妥当,不然钮祜禄氏得叫她得罪得死死地。   而许是经了这一遭,董氏安分了许多,几乎甚少往不平坦的地方去了,多在屋中待着养胎。   容歆救了她的事儿叫皇上和慈宁宫知道,又给了不少赞赏和赏赐。 第23章   庶妃董氏于次年三月初九生皇次女,宫中除了讷敏照旧安置,一视同仁,康熙和太皇太后、皇太后并未很重视。   因为呐蝲氏所出的三皇子,病情危重。   他自出生之后便汤药不断,然而那般年幼的孩子,太医施针下药方轻不得重不得,最后到底还是没有挺住,在二皇女出生一月左右,殇了。   康熙是悲痛的,也是无力的。   就算是马佳氏和呐蝲氏先后再一次诊出怀孕,他也没多少喜悦之情,甚至觉得,有一朵名为“命已注定”的阴云始终笼罩于他头上。   讷敏是皇后,是发妻,自然要担起宽慰皇上的重任。   可如今宫中只留存承祜一个皇子,讷敏难道不会思及自身忧心忡忡吗?她当然也会,只是并不在康熙面前表现出来。   而容歆看着讷敏和这些小主们的喜怒哀乐,有时候难免会想,康熙再难过,将来也会有越来越多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而对这些女子来说,孩子夭折便是实实在在的切肤之痛。   讷敏甚至还要主持大选,在康熙表示无心情大肆选妃的情况下,仍然按照规制选了几个秀女留在宫中。   七年那次大选讷敏安排得好,这一次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没有从坤宁宫出来,康熙也全权交给讷敏主理。   一回生两回熟,此次讷敏甚至还有时间做旁的事情。   “今日无风,齐嬷嬷,收拾收拾,咱们带承祜去御花园转转。”讷敏的语气很欢快,伸出一根食指勾着承祜的小手,笑着逗他,“皇额娘带我们承祜出去玩儿啦。”   容歆站在旁边,看着二皇子咧开嘴露出几颗小牙,冲着讷敏“额、额、额”的叫个不停,脸上也绽开笑容。   承祜被皇额娘抱在怀里,又伸出手指着软塌上的拨浪鼓,明显是想要。   那是曾经容歆买给讷敏的,现下被讷敏拿来哄承祜玩儿。   容歆拿起来,随手转了几下,拨浪鼓发出“咚咚”的声音,二皇子拍着手笑,接过拨浪鼓之后又伸出两只小手要她抱。   “我们承祜就是聪明,知道谁力气大。”讷敏身形娇小,又常穿着个花盆底,担心摔到孩子,所以要么是奶娘抱着承祜,要么是容歆抱着。   而容歆一听到讷敏说她力气大,便想起那次她抓着董氏,据说第二日手臂上就出现清晰可见到指印淤痕,好些日子才褪掉。   她从前在宫中的形象都是“温柔可亲”那一类的,偶尔也有“奉公正己”、“杀伐决断”这样的形容,但从来没有太奇怪的。   可自从她救了董氏之后,诸如“力大如牛”、“孔武有力”的词汇都算是颇为正常的,那些传言说她是武功高手的……   容歆每一次听到都想扶额。   “我从小就陪着娘娘您,什么样子您还不知道吗?竟然也笑我……”   讷敏笑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觉得有趣。”   周围伺候的人都在笑,容歆抱着二皇子路过雪青时,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道:“就是你这丫头嘴快。”   雪青捂着额头笑得腼腆,“奴婢是为了逗娘娘开心嘛。”   承祜见她们笑也跟着笑,待到出了屋子,乖巧地趴在容歆怀中,眼睛转动四处看着,仿佛生怕错漏了什么。   今日讷敏要带着承祜一起,便叫人安排了轿辇。宫女扶着皇后坐上去之后,容歆轻轻将承祜送到她怀中。   讷敏脸上始终带着笑,用帕子为儿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对容歆道:“我想着人都爱与长带笑容的人在一处待着,遂我对着承祜时,从来未有哀色,他这性子才能这般明朗。”   容歆见承祜似是有些累了,拿过他手里的拨浪鼓,一下一下缓慢地转着,嘴上回道:“所以皇上也尤为疼爱咱们二皇子。”   一行人出了坤宁门便就近寻了一处亭子停下,并未再往御花园深处走。   承祜学话早,不满一年便能说几个音节,现下他虽说还只能说些单字,但能听懂不少话了,很喜欢别人跟他交流。   他因为身体弱,走路晚,如今还有些颤颤巍巍,容歆便躬着身子托扶着他的腋下,很有耐心的陪着他一点点的挪动。   讷敏含笑在一旁看着,承祜每每望向她,讷敏便冲着他挥挥手。   待到承祜走了一小段路有些喘了,容歆便将他抱起来,走回到亭子的功夫,他已经睡着。   讷敏亲手将薄披风盖在承祜身上,见他小身子微微起伏,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回吧,他这一觉估计得睡到申时去。”   容歆点点头,也没转手,就这么抱着二皇子一路回到坤宁宫。   伺候他的人一直看着时间,果然过了申时,承祜才醒过来,许是睡得久了太饿,他胃口比平时好很多,但怕他脾胃弱不消化,一点儿都不敢让他多吃。   承祜很喜欢到外面玩儿,但是讷敏和容歆忙于大选,都抽不出身来,齐嬷嬷老迈,不放心旁的年轻宫女,就亲自陪着他在坤宁宫内转。   以容歆的想法,再是如何体弱,稍微活动活动筋骨也是有益的,更何况承祜还喜欢,有什么又能比开心重要呢?   可承祜若是累到了便会发烧,太医说要多休养不要劳累,伺候的人紧张不已,便轻易不敢带他出去。   等大选结束,已经入秋,更出不得屋子,在屋内都生怕他着凉似的,可即便这样,也免不了承祜隔三差五便病一回。   容歆也不是医者,不可能在明知道承祜天生体弱的情况下,还仗着讷敏的信任自以为是的硬逼着孩子做什么,那就是愚蠢了。   太医院代表着这个时代一流的医疗水平,既然用人家,便该遵医嘱而不是夜郎自大、肆意妄为。   同年十月,四岁的皇长女幼殇。十二月二十五日,马佳氏生下皇四子,因为期望着孙子的子嗣能够健康强壮,太皇太后亲自为他起了一个特殊的蒙古名字——赛音察浑。   不久,太皇太后染疾,康熙至孝,便提出亲自带祖母前往赤城汤泉疗养身体,而他将陪伴左右。   朝务可随康熙而送至赤城汤泉批阅,宫中却要有人镇守,不二人选便是讷敏。   康熙做下决定之后,特意来坤宁宫,一方面将宫中诸事交托于讷敏,一方面叫她替太皇太后收整行装以及一应要用的物件。   讷敏自然答应下来,“请皇上放心,臣妾会准备妥当,也会照应好后宫。”   “敏儿。”康熙扶着讷敏的肩膀微微使力,让她靠在他的怀中,有些愧疚道:“我知你最近因承祜的身体心力交瘁,然而京中不适宜皇祖母养病,朕亦是左右为难 ……”   太皇太后对康熙的重要性,讷敏是知道的,也从未想过皇上这般孝顺之人会弃太皇太后不顾,遂摇摇头,声音柔柔的说:“臣妾也盼着太皇太后早日康复,此番臣妾不能侍疾于太皇太后床前,已经深感不安,如何还会埋怨您?”   康熙喟叹:“敏儿实乃朕的贤内助。”   讷敏微微侧脸埋于皇上怀中,并未言语。   容歆见了,心知讷敏绝非如她所说那般毫无波澜,只是随着在宫中的年久日深,早已改变了许多,再不是闺中那般赤纯。   而果然,下一句她便听讷敏道:“皇上身边也不能没有伺候的人,总要带着几位妃子在跟前。”   “朕是为太皇太后侍疾,如何有心思顾着自己享乐。”   “皇上此言差矣。”讷敏从他怀中起身,道,“皇上毕竟是男子,许多事不能兼顾,也无法亲自照料,有个人代我为您和太皇太后操持,臣妾也能放心一些。”   康熙听她所言,片刻后颔首肯定道:“还是皇后思虑周到,依你看何人何事?”   讷敏作出仔细思考状,询问道:“佟佳氏娇弱,恐难长途跋涉,再一个,我在宫中也得有个能搭把手的人,不若带钮祜禄氏一同前往?”   “可。”   讷敏见他答应,又道:“再带着张氏和兆佳氏,代臣妾照料您。”   兆佳氏是今年选秀进宫的,出身不高,但是颜色不错,算是这一批秀女中较为得康熙心意的人。   而这一次康熙并未反对,“便如敏儿所说吧。”   晚间康熙并未留宿于坤宁宫,而是要去慈宁宫看望太皇太后。讷敏恭送他离开,才挥了挥手,叫其他人下去。   容歆端着一碗养身汤过来,道:“您一会儿早些休息,我先帮您列出要为太皇太后准备的物什单子来,到时呈给您过目。”   讷敏手指插在发间按着头,摆手道:“我真的吃不下,先放在桌上吧。”   容歆见她确似有些不舒服,便没有劝,而是道:“那我叫人温在外间,您什么时候想吃便随时可以吃。”   “好。”   容歆又将汤碗端出去,过了一会儿,走回来,“我帮您拆下头发吧,能松泛松泛头皮。”   讷敏一听,点点头,坐正身体,闭着眼睛任容歆动作。   容歆已经手生了,很小心的一点点卸珠钗,还是不小心拽到了讷敏的头发,听她“嘶——”了一声,赶忙问:“娘娘,您没事吧?”   “无事。”讷敏露出个浅淡的笑容,道:“得亏现下容姐姐你是女官了,否则这手法儿,定然是无法在宫中得用的。”   “这不是有您看重吗?”容歆将旗头轻轻放在一边,然后轻轻在她头顶按压。   “其实若不是马佳氏刚生产之后不便外出,钮祜禄氏带着她和兆佳氏更合适,张氏……”讷敏微微蹙眉,“还是性子弱了些。”   容歆却笑道:“奴婢倒觉得您这安排恰到好处,钮祜禄小主心性稳妥,另两位小主弱些也无妨;若是佟佳小主随皇上同往,才需要马佳小主那样的呢。”   现下宫中,除讷敏以外,等级最高的便是钮祜禄氏和佟佳氏。   佟佳氏倒是不软弱,甚至还很聪明,但她太得皇上宠,自然是不能在这种时候叫她专美于康熙跟前。   马佳氏那种性子,一般人还真是难以应对,偏偏皇上还挺愿意和她相处的,不然她再如何好孕,没有皇上招她侍寝也是怀不上的。   “我正是如此想的,才这般安排。”   容歆又为她按了一会儿,讷敏抬手按住她的手,道:“可以了,我觉得舒服多了。”   “那您要喝汤吗?我去端过来?”   讷敏其实依然没什么胃口,但却还是点头应道:“我喝一些吧。”   容歆听了,立即去盛,回来时端着满满一大碗汤放在讷敏面前。   讷敏忍不住苦笑,“容姐姐可是高看我了,这我如何喝得完?”   “能喝多少喝多少。”容歆有些心疼的看着她有些凹下去的脸颊,心里就希望能什么时候再见她肉乎乎的样子。   讷敏拿起勺子,低着头喝了几口,突然道:“若是我的承祜,也能有个好过冬的地方休养便好了……”   容歆眼瞅着那汤碗中似乎有泪水滴落,泛起了涟漪,心疼却还是劝道:“皇上如此疼爱二皇子,若不是二皇子不能颠簸劳累,恐怕早早便安排了,您别想太多。”   讷敏舀了一口汤,缓缓摇头,鼻音有些重,“我都知道的,就是心痛。”   容歆微微侧头,手指在眼下擦了一下,再转过来时语气轻快道:“若是娘娘您都如此,二皇子岂不是更难受,他那么聪慧懂事,见到您就笑。若是您不好好地吃饭,继续瘦下去,他肯定更喜欢我抱,嫌弃您怀里硌得慌呢!”   “承祜如何会嫌弃他皇额娘?”讷敏不服气的瞪了容歆一眼,然后捧起碗直接喝了一大口汤。   容歆一向对自己的认知明确,她从不自命不凡,但是可以做又有能力做得事情,也都竭尽所能去做,便是为了不留遗憾。   可头一次,她忍不住想,为什么她没有更努力一些,或者更幸运一些,可以得到神明的垂青……   康熙要陪同太皇太后去休养,从确定出行到准备妥当,于二十四日正式启程,约莫二月初便会抵达目的地。   然而还未得到他们抵达赤城汤泉的消息,承祜先在睡梦中悄无声息的夭折了。   讷敏悲伤至极,当即便吐了血。 第24章   “来人!快去请太医!”容歆接住讷敏倒下的身体, 冲着宫女们大喊。   一向稳重的浅缃立即便跑出去,命小太监快去请太医。   讷敏靠容歆支撑住身体, 好一会儿终于不再觉得天昏地暗般晕眩。她颤抖着手去拿帕子, 只是她刚提起, 帕子便脱手落在地面上。   容歆有些担心道:“娘娘……”   讷敏定定地注视着那块雪白的帕子, 喃喃:“容姐姐,我的心怎么这般难受呢?”   “讷敏……”容歆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一下一下温柔地抚着她的头,道,“我在呢,我陪着你呢, 想哭也不必忍着。”   讷敏缓慢地摇头, 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臂, 睁大双眼企图不眨眼就不会让眼泪流下来, “帮我整理好,我的承祜还在等着皇额娘, 我得送他。”   容歆不忍心地闭了闭眼, 深吸一口气又吐出, 随即冲着绿沈道:“端盆水,再拿个干净的帕子来。”   “是。”   绿沈一摆手叫小宫女去准备, 她则是双手递了个帕子过来。   容歆将讷敏扶坐下来,接过绿沈的帕子, 先给她擦了擦眼泪, 随即又借着濡湿的手帕为她擦嘴角上的血渍。   宫女们端着热水进来, 容歆用温棉布又为她擦了一遍脸,随后站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等待宫女们为讷敏梳好头。   并未梳繁琐的旗头,也并未戴珠钗,宫女又在她的要求下为她穿上朝服,整个过程极快,先去找太医的小太监都还未返回。   讷敏借着容歆的手站起来,面容悲肃,“走吧,随我去见见承祜。”   “好。”容歆一手扶着她,另一只手迅速地整理了一下鬓发衣襟。   两人走到二皇子的房门前,门口的小太监哭着跪在地上,容歆感觉到讷敏的身体都晃了晃,便停下脚步,想要等她缓一缓。   然而讷敏随即便迈开步子,径直推开门。   屋中二皇子的人跪了一地,一见到皇后娘娘进来,众人立即匍匐在地,齐嬷嬷更是哀戚请罪:“老奴没照顾好二皇子,愧对皇后娘娘……”   讷敏无视这一众人,有些跌撞地走向床榻,颤抖着伸手覆在承祜的脸上,柔声道:“承祜,别怕,皇额娘来了。”   那孩子就那么安静地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脸上甚至未有痛色,若不是胸口已无起伏,教人只以为他是睡着了还未醒。   屋中一片哭声,原本想忍住眼泪不在讷敏面前软弱的容歆,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浅缃带着太医过来,容歆看了一眼正抱着二皇子怔怔发呆的讷敏,没有打扰,而是擦拭掉泪水,领着人到旁边的屋子,客气道:“劳烦太医在此等候,娘娘此时不好打扰。”   太医拱了拱手,道:“皇后娘娘正承受丧子之痛,下官明白,等多久都无碍,容女官事忙,自便便可。”   容歆道了声谢,出去时吩咐小太监照顾好太医,然后听浅缃说:“正殿里,佟佳小主和庶妃们都来了。”   “知道了,我代娘娘去请小主们先回去。”容歆走了一步,又停下,嘱咐浅缃,“你们几个看顾着点儿皇后娘娘。还有,齐嬷嬷年纪大了,不知跪了多久,先扶她起来。”   “是。”   容歆又叫小宫女帮她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才来到正殿,一露面立即便对佟佳氏和众庶妃们满脸愁容地抱歉道:“实在是对不住各位小主,皇后娘娘此时在二皇子那儿,没法儿招待小主们,只能请小主们暂回了。”   佟佳氏担忧道:“皇后娘娘无事吧?二皇子他……唉——还望皇后娘娘保重凤体。”   “劳佟佳小主挂心了,我和坤宁宫的其他宫女会照顾好皇后娘娘的。”   “既如此……”佟佳氏看向呐蝲氏,随即又收回视线,道,“那我等便不在此叨扰了,若是有事需要我等,必然不会推辞。”   用不用得到暂且不说,容歆十分面上诚恳地道谢:“谢小主。”   于是佟佳氏便带着众庶妃一同离开,呐蝲氏身子重,动作慢一些,容歆走过去扶了一下,道:“二皇子之事来得突然,小主快要临盆,娘娘之前允了小主不必来请安,您便安安心心地留在延禧宫便是,不必心存愧疚。”   呐蝲氏叹息道:“我知皇后娘娘宽宏,必不会怪罪于我,只是想到三皇子难免感同身受……”   “到底还是您的身体重要。”容歆又劝了一句,担心此时讷敏无暇顾及后宫其他人,呐蝲氏再出了什么差错,便又叫人备了顶小轿送呐蝲氏回去。   呐蝲氏有些羞愧道:“这……反倒是我给皇后娘娘添麻烦了。”   “您说哪里的话。”容歆扶着她慢慢往宫门口走,“皇上不在宫中,您和腹中的皇嗣不要出差错才好。先前娘娘还说,要叫太医和稳婆候在宫中,这便安排了,您安心待产便是。”   其实讷敏最近因为承祜整日忧心忡忡,没那么多心思去管旁人,宫中诸事都是容歆在料理,现下将太医和稳婆提前安排好,省的讷敏伤痛顾不及,出了问题她还得担责。   至于呐蝲氏会不会故意用孩子找麻烦,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这宫中谁不知道,若是能生下一个健康的皇子,那才是最大的功劳。   所以呐蝲氏一听容歆的话,神色明显一松,而她也猜到容歆在其中的作用,又冲她道了声谢,然后在小轿到来之后乘轿离开。   容歆又将各方安排妥当,这才回到二皇子的寝殿中。   讷敏还是她走时的姿势,齐嬷嬷也依然跪在地上,就连她之前嘱咐照料皇后的浅缃等人也一脸的泪痕。   容歆试图牵动脸部的肌肉,让她的神情不那么哀伤,可最终还是失败了。   “娘娘,让二皇子走吧……”容歆握住她的手,微微使力,“叫人替二皇子整理遗容吧,像二皇子这么好看的孩子,您总不想他转世的路上,被人笑话‘失了身份’吧?”   讷敏抱紧承祜,终于失声痛哭:“承祜!”   这一次她直接哭晕了过去,容歆擦了眼泪招呼宫女将二皇子从她怀里抱出来,然后将讷敏扶回了她的寝殿。   已经有人快马加鞭将二皇子的消息送去赤城,二皇子的葬礼虽说要由礼部筹备,可该做的他们还是要做。   容歆一边叫太医为讷敏诊脉,一边着人准备收殓之前的事宜。   二月初六寅时,赤城——   康熙勤勉,如同在京中时早早起来读书练字,半个时辰之后正欲收笔去向太皇太后请晨安,梁九功突然走进来说京中来人。   随即,官员得恩准入内,语气悲痛惋惜地奏道:“回禀皇上,二皇子染疾,昨日巳时……殇了。”   “当啷——”   康熙手中的毛笔坠落,笔头落在宣纸上,墨迹污染了一幅好字。   而他双手扶住桌案,强忍悲痛地问:“承祜去时,可曾痛苦?”   那官员垂首,小心道:“听闻宫中所言,二皇子是在睡梦中殇了,想必并未太痛苦……”   康熙自小波折,经历了多少事才走至今日,如今疼爱的嫡子幼殇,他依然难忍心痛,跌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言。   周遭众人皆静默,良久之后,差不多到了平素皇上向太皇太后请安的时间,梁九功弓着身子上前两步,低声请示道:“皇上,今日还去太皇太后那儿请安吗?”   康熙克制了情绪,沉声道:“如常。梁九功,吩咐下去,禁止在太皇太后面前提及二阿哥之事。”   “奴才遵命。”   稍后,康熙来到太皇太后处,一如平常般向太皇太后请安,期间始终未曾落下笑容。   太皇太后未有所觉,见有太监来报,说是礼部的官员来寻皇上,也未多想,直道:“若是有政务,皇上便去忙,我这身体已好许多,不必花费太多时间陪着。”   康熙笑着告退,及至在外见到礼部郎中,心知他此来何意,再也控制不住强撑的欢颜,一直到远离太皇太后院落之处,才痛切安排二阿哥的后事。   而在礼部官员回宫之前,他又给皇后写了一封信——   “子卒,朕未见其承祜最后一面,亦不能陪于敏儿左右,心中既悲且愧,待太皇太后身安,徐徐告之后,朕便抽时间还宫,愿敏儿勿悲。——夫玄烨。”   讷敏收到信时,已是哀默至极,并未因此宽慰多少。   容歆替她将信收起来,道:“娘娘,皇上和您是二皇子的双亲,感同身受,不若与他回信诉一诉心情。”   “是啊……”讷敏将另一封家中来信撇开,苦笑道,“我的承祜连宗谱玉牒都无法记入,便得想法儿得皇上怜惜,为怀上下一个孩子做准备。”   “我不是这个意思……”容歆欲解释,她确实没有此意,只是想着讷敏对康熙有情意,丈夫的宽慰或许能让她开心些。   讷敏摇头,“容姐姐待我从不掺杂利益,我自是知道的,我所言并非因你。”   容歆听后,看向随康熙信件而来,讷敏父亲的信,不确信道:“大人应是不会在此时说那样的话吧?”   “父亲并未,只是些安慰之言。”讷敏面无表情道,“是我自己猜想的,可他们此时不说,许是在心中又会担心我不能生下皇子,埋怨我不让舒兰进宫也说不定……”   容歆知道她因二皇子去世悲恸不已,却不希望讷敏所思所想皆向偏激,便半蹲在她面前,柔声道:“娘娘,何必以非善意之心去揣测亲人之意?人活在俗世,受利益所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至少他们曾经爱您之心不是假的。”   “容姐姐便不曾受利益所驱。”   “不是的。”容歆直接了当的回复,“我也有想要的、奢望的东西,我不曾对你有二心,是因为到此时此刻为止,我在意的至亲之人唯你一个。”   “容姐姐……”讷敏眼圈泛红,将头埋在她颈间。   “还像个孩子似的。”容歆拍了拍讷敏的背,取笑道,“说句有些荒唐的话,我懂事早,有时甚至觉着照看你似是照看女儿一般,待你长大,也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呢。”   讷敏忍俊不禁,嗔道:“确实荒唐,容姐姐才大我几岁?”   “那可就多了。”   讷敏却以为她是故意如此说逗她开心,也很配合的撒娇道:“既然容姐姐宠我如宠女儿,那敏儿想要吃容姐姐亲手做的蜜饯,什么时候可以吃到?”   容歆不知为何眼睛一酸,满口答应道:“你想吃,我这便去做,一准儿甜掉你的牙。”   “一言为定。” 第25章   偌大个皇宫, 讷敏身体精力不济,在太医和容歆的劝诫之下,卧病于床。   容歆很忙, 但她答应要为讷敏做蜜饯, 便真的抽出时间认真的做。白日里无闲暇,她便叫人准备了梅子, 晚间回自己屋子做。   只讷敏一个人吃, 也无需腌制太多, 容歆只准备了一个粥罐, 一系列工序完成, 便密封好放在阴凉处。   齐嬷嬷自二皇子去后,也病倒了,容歆左右也睡不着, 出门见她屋中还亮着, 便去敲了嬷嬷的门。   从前宫中许多宫女太监病了也无人为其医治,但自从讷敏为后,对此有关照,而齐嬷嬷又是皇后亲近之人,特意为她叫了太医, 这几日病情已有好转,只是哀戚之色不减。   “咳咳。”   “您这药不是一直在喝着吗?怎么还咳的这般厉害?”   容歆刚从外头进来, 本来担心传了寒气过去, 便贴坐在另一边墙, 此时一见齐嬷嬷剧烈的咳嗽, 立即为她倒了杯温水。   齐嬷嬷半靠在床头,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压下嗓子里那股痒意,才虚弱道:“病来如山倒,年纪大了,好得慢些也是常事。”   “话虽如此,可您若是放宽心,自然就会好得快些。”   齐嬷嬷本就有些瘦,所以板起脸来显得格外严肃,现在这一病,眼睛都有些瘦的凹陷下去,教人看着着实有些不忍心。   而她听了容歆的话,苦笑了一声,道:“当初我还劝你,现下看来,果然是不可倚老卖老,这不就找回来了吗?”   “您那哪里是倚老卖老?”容歆不赞同的看着她,随即真心肯定道,“您不知您那一番话对我犹如醍醐灌顶一般,否则此番不说娘娘伤痛至极,我恐怕也扛不住。”   齐嬷嬷摇头,“你便不要与我谦虚了。娘娘如何了?我没照顾好二皇子,娘娘却不怪罪……”说到后来,她声音又有些哽咽。   容歆连忙劝道:“心伤当然需得时间来平复,但娘娘前两日还说要吃我做的蜜饯,我今儿刚腌上,娘娘都在努力往出走,您也莫要自责了。”   齐嬷嬷听后,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娘娘能开颜,我便也心满意足了。”   若说容歆将讷敏当女儿似的照看像是玩笑一样,齐嬷嬷就真是倾注全部给讷敏了。   她未婚配无子女,从宫中出来之后辗转进了赫舍里家,从讷敏出生便待在她的身边,也从未有一丝私心。   只是这一遭二皇子病逝,她心中自责难释,言语间总透着消沉。   容歆又劝了几句,便不再耽误她休息,临走之前,道:“您好好养身体,娘娘那里有我呢,无需忧心。”   十四日,容歆的蜜饯静置已满七天,她早晨起来尝了一颗,喝了几杯茶水才去了口中的甜味。   以这种口感,算是做得挺失败的,但她还是捧着罐子来到讷敏的寝殿。   讷敏借承祜幼殇免了众庶妃一段时间的请安,所以此时虽已经醒了,却惫懒的靠在床头出神,见她抱着个粥罐进来,问道:“这是何物?”   “我做得蜜饯。”容歆打开盖子向她展示了一下,其实从色泽上看,还挺不错的。   讷敏先前也吃过几次她做得蜜饯,味道不说多好却也不差,所以她起身洗漱好夹到嘴里之前,神情都很平常。   可在舌头感受到味道之后,讷敏瞬间面部纠结,片刻后,她勉强嚼了几口囫囵咽下去,无语道:“还真是……甜掉牙。”   容歆笑容十分温和无害,“我想着多放些糖应是也无妨,竟是太甜了吗?”   “很甜。”讷敏漱口过后,仍觉有余味,便又倒了一杯茶。   容歆一听,极为可惜的看着蜜饯罐子,道:“我还想您吃了我做的蜜饯心情会好,没想到竟是做坏了,罢了,这罐扔掉,我再为您重新腌制……”   “也不必浪费。”讷敏不忍她失望,艰难地看着那罐子,道,“我现下知道了,再吃时过一下水便是。”   容歆立即道:“那我给您放在斗柜上。”   她说着便将罐子放到柜子上,背对讷敏时,嘴角的笑容更大,转回身前,努力压了压才恢复原样。   “娘娘,皇上的回信估计今日该到了,一会儿您用早膳,我去给您问问?”   讷敏最终还是主动和康熙开始了通信,她写信时刻意问候了他和太皇太后的身体以及他们在赤城的事,几乎可以确信,皇上是会回信的。   按照脚程,也就是这一两日。   “也不用费事。”讷敏不在意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容歆觉得,讷敏现在对康熙的态度较之初入宫时,可真是随意了很多,不过她有分寸,应该也不算是坏事。   不过既然讷敏不需要她去问,她便安生待着,准备再陪一会儿讷敏就去做事。   在宫女们摆膳时,小太监匆匆来报:“禀皇后娘娘,延禧宫呐蝲小主发动了。”   讷敏淡淡颔首,转头对容歆道:“你代我去一趟吧。”   容歆应下,屈膝行了一礼,赶往延禧宫。   之前呐蝲氏随时有可能临盆,容歆早早便安排停当,所以到那儿之后也无需做什么,只耐心等着便是。   两个时辰左右,呐蝲氏顺利产下一个皇子,等太医检查过后,容歆这才返回坤宁宫,向讷敏禀报道:“娘娘,呐蝲小主已为皇上平安产下五皇子。”   讷敏放下皇上的信,随口问道:“太医检查之后如何说?”   容歆微微垂眸,答道:“呐蝲小主无碍,五皇子……也还算强健。”   “还算强健……”讷敏口中反复念了两遍那个词。   太医很多时候未免受连累,说诊断结果时都会留三分,但容歆不喜欢这样,仗着身后有讷敏撑腰,从来都要求最明白直接的答案。   所以太医告诉她“还算康健”,便真的是这样,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未曾润色。   可即便如此,五皇子也已经是初生皇子女们中,太医诊断最好的,容歆在产阁外头听到五皇子洪亮的哭声时便有感觉了……   而讷敏收拾好情绪,道:“你若是无事,帮我研墨吧,正好将五皇子降生的喜信儿快马加鞭送去赤城,皇上必定龙心大悦。”   “是。”容歆拿起一墨块,缓慢转动手腕。   两日后,赤城的来信又快马加鞭送回宫中,康熙确实十分喜悦,而且他信中称太皇太后也极为欢欣,心情所致,病情都有所好转。   “皇上为五阿哥起名保清,去延禧宫知会一声吧。”讷敏声音清淡道,“顺便替我看一眼五阿哥,还需得回复皇上。”   保清……想必便是日后序齿的大皇子了。   容歆未露神色,领命,时隔两日再一次出现在延禧宫。   天冷,所以上一次五皇子出生时她没有进去看,此次有讷敏之命,她便先命人知会呐蝲氏一声,径直走进五皇子住的那间屋子。   容歆站在外间暖了好一会儿身子,又洗了手,然后才走进里间。   五皇子在暖炕上睡得沉,容歆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可能是睡得舒服,沉睡中的婴儿脸上露出个像微笑一样的表情。   这个时候的孩子有笑容也是无意识显露的,说实话,容歆觉得他那张看起来黑黄的小脸其实有些丑,但就是这这样一个略显滑稽的笑,让她也不自觉弯起嘴角。   而且丑归丑,五皇子比先头几个容歆看着出生的孩子倒是胖一些,也不怪呐蝲氏为了生他,都伤到了。   容歆出了里间,又向奶娘询问了几句,诸如“五皇子一天醒多久”,“何时睡何时醒”,“吃几次奶”……   奶娘一一回答了。   而容歆一听她说五皇子“劲儿大”,笑道:“劲儿大好,多吃些将来长得壮。”   她笑过后顿了顿,又对奶娘道:“若是不小心伤到你了,请示后找医女看一看,别自己随便处理,否则五皇子有什么不好,你担不起责任。”   “奴婢省得了。”   容歆既是来延禧宫了,不拜见呐蝲氏就走似乎也有些不妥,便让人通报一声,站在帘子外与呐蝲氏说话。   内容无外乎便是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欣喜之情,以及皇后娘娘对呐蝲氏的嘱托。两人客客气气的寒暄了一阵儿,容歆这才告辞离开。   在讷敏和康熙通信不断,五皇子一日白过一日的时候,紫禁城褪去冬装,步入初夏。   容歆原以为讷敏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忘却二皇子的伤痛,可事实却是,她日渐消瘦,这么暖和的天,稍一吹风她都能头疼许久,及至后来,更是常会晕眩。   讷敏不肯将此事告知康熙,容歆很担心她会越加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便在她送信去赤城时,私自附了一封信给梁九功。   这是她头一次未经过讷敏擅作主张,信送出去之后,容歆便主动承认错误。   “……”讷敏叹息,随即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有些无趣,其实没什么事,时间再久些,便好了。”   是不是真的没事,病人说了可不算。   容歆想着,反正信已经送出去了,难道讷敏还能叫人拦截回来不成?   而康熙得知皇后身体不好之后,再三斟酌之下,便向太皇太后陈明承祜之事,又在赤城陪了太皇太后一段时间,在她得应允下,赶回皇宫。   他上一封信只宽慰讷敏,并未提及会回来,所以讷敏见到康熙,还是颇有些惊喜的。   随即她想到皇上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缘由,便满怀歉意道:“您日理万机,又要侍奉于太皇太后左右,竟为我这微末之事特地赶回来,臣妾……于心难安。”   康熙不顾有旁人在侧,先是握住讷敏的手,道:“敏儿,你瘦了许多,教我如何能放心的下?”   “皇上……”讷敏见他较之年初离京时,气质成熟深沉了不少,想必打击也不小,便扯了扯嘴角,道,“臣妾心中感动不已,却也心疼您舟车劳顿,不若在殿内躺一躺吧?”   康熙没有拒绝,挽着讷敏的手一同进去休息。   容歆看着讷敏眉间郁色果真消散了些许,心中的担忧放下些,转头冲着梁九功深深拜下,“容歆在这里谢过梁总管了。”   梁九功立即虚扶起她,道:“皇后娘娘身体不佳,本就不该隐瞒,容女官无需如此。”   容歆还是道谢。   傍晚,康熙陪着讷敏一同吃了晚膳,有他,讷敏胃口好了许多。   康熙在京中停留了半月有余,除了讷敏月事那几日,几乎都留在坤宁宫陪皇后,待她心情身体皆有好转,这才返回赤城。 第26章   康熙离宫, 宫中的女人们纵然想要争得宠爱也没了目标,只能被动的平静下来。   讷敏心情好转,又好生休养了月余,想着大家整日里待在各自殿内也无趣,便决定在御花园中举办一次夏日宴。   也无需过分铺张,选几个擅琴的宫女在一旁弹琴,众人坐在一处吃茶闲聊, 其实与请安时无甚差别,就是换个风景更好之所而已。   佟佳氏和其余庶妃们自然要表示欣然前往, 来赴宴后也都言笑晏晏,似是康熙回来那半月她们并未争宠过一般。   讷敏端起茶杯, 笑道:“这半年来本宫对宫中照料多有不足, 今日大家得空聚在一起,本宫向诸位道一声歉。”   佟佳氏立即便双手端着茶杯起身,含笑有礼道:“皇后娘娘自谦, 然, 后宫在皇后娘娘管束下一向十分太平,臣妾等人承蒙皇后娘娘照料,理应敬您一杯茶才是。”   这是奉承的好话, 庶妃们纵然与佟佳氏并不多和睦, 却纷纷响应。   讷敏却实事求是道:“有其事本宫不谦虚,未有其事本宫也不揽功, 宫中如此稳妥, 全赖于有容歆这般得力之人协助。”   下首诸人将视线转向容歆, 有机灵的顺着皇后的话便称赞了容女官几句。   今日这聚会,源于讷敏说她暂停请安之后久未见到庶妃们,竟然产生些许想念之情,遂行随心动而举办。   容歆没想到讷敏会提起她,却反映迅速地恭敬道:“奴婢不敢居功。”   讷敏看了她一眼,随即又道:“凤仪女官为正四品,容歆又曾在皇上和太皇太后恩准下代理后宫,今日理应有容歆一席。”   马佳氏自诩和皇后有些情分,又一向拥护皇后,此时一听皇后所言,立即便笑道:“皇后娘娘所言甚是,臣妾先前生产时也多亏容女官照料,理当入座。”   她说话就说话,偏还看向呐喇氏,半点儿婉转隐晦都不懂似的。   呐喇氏感觉到脸颊不受控制地抽动数下,然而此时此刻,被马佳氏几乎明晃晃的点了,她只能附和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理应如此。”   她们俩都这般说了,佟佳氏话又比她们二人还漂亮,其余庶妃们自然没有二话,于是小太监们便匆匆抬了一把椅子过来。   按理来说,嫔以下庶妃们实际就等同于普通人家的通房,但在皇宫中,再小的妃嫔也是主。   容歆这个女官与宫中其余女官不同,宫中设女官不多,但几乎都是八旗中有些身份的女子;而容歆的旗人身份掺杂水分,能走到这个位置,全靠讷敏一力支持。   之所以不提能力,是因为很多时候,阶级地位十分明显时,能力并不如何显要。   但此时此刻,容歆的座椅被安置在讷敏右侧,只比左侧的佟佳氏靠后一尺左右,并未在嫔妃之列。   要知道,如今宫中后妃等级并不森严,佟佳氏实则是妃的待遇,容歆……容歆面上镇定自若,实际坐下之后,委实有些如坐针毡。   讷敏之后便转移话题,再未将话带到容歆身上。   巳时,宫女们将膳食端上来,摆到各位小主们面前的桌子上,讷敏笑道:“因是分桌而食,我特意着人准备了尔等各自爱吃的东西。”   “臣妾/奴婢等谢皇后娘娘。”   马佳氏平素便喜欢羊肉粥,然而今日刚尝了一小口,她便掩着唇干呕起来,在场的人精多多,几乎瞬间便猜测:会不会是怀孕了?   讷敏关心得问了一句,见马佳氏几乎无法好好回答她的话,赶忙便叫人去喊太医。   而容歆则是让人将马佳氏桌上的膳食撤下去,然后从果盘中拿了个橘子,手脚麻利地剥开皮,递给她,道:“小主,吃几瓣橘子压一压,许是会好一些。”   马佳氏看了她一眼,几乎未作犹豫便接过来,初时两瓣入口还有些呕,再入口几瓣便好了许多,顺过气来,便道谢:“谢谢容女官了。”   “无事。”容歆微微一笑,见她好多了,抬头冲讷敏微微点头,随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因为马佳氏并无其他不良反应,面色也红晕,讷敏便没急着叫人送她回去,就让她在御花园中等着太医过来,然后与其他人继续用膳。   讷敏今日又见到庶妃们,解了些许心中的无趣,心情颇为不错的优雅用膳,然而其他人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看向马佳氏的眼神总有些意味不明。   待到太医前来为马佳氏诊过脉,并且明确表示,是“喜脉”,众人的眼神霎时便透着一股子嫉妒之情。   其中佟佳氏最为复杂。   因为康熙回来那半月,不算在坤宁宫的十日,剩下的几日只召马佳氏侍寝了一次,其余时间皆由佟佳氏侍奉。   可现在马佳氏又怀孕了!   真是让人意难平……   讷敏根本不在意哪个庶妃怀上皇上的孩子,她欣赏够了众人的表情,便笑吟吟道:“这是大喜事,来,共饮一杯。”   容歆见讷敏促狭,心中却并不觉得不好,反倒因为讷敏有心情促狭而高兴,第一时间笑呵呵地端起茶杯来。   她们二人这般笑容满面,其余人等自然也只能祝贺马佳氏,马佳氏眼神中都带着喜气和得意。   因为有孕妇,今日的宴席便提前收尾,讷敏席上照顾佟佳氏的颜面,并未直接提出由太医为她诊脉,而是等到众人都回了各自的宫殿,容歆这才遵照她的要求,又请太医去了一趟承乾宫。   结果是,佟佳氏并未有孕。   至于讷敏,她前些日子刚刚换洗,毫无疑问没有怀孕。   不过,讷敏还是忍不住感叹道:“马佳氏倒真是好生养!那么多庶妃都没怀上过,而她都已经是第三次了。”   容歆只记得前期夺嫡时比较出名的皇子们,如果没记错,未来上玉牒的大皇子出生,下一个应该是太子吧?   那马佳氏怀的这一胎……会不会没留住?还是说,其实是意外?   容歆也不确定,只能道:“您不若给皇上去信一封,得知此事,想必太皇太后也能更加展颜,有利于病情也许可以早些回来。”   讷敏颔首,“是该告知皇上。”   此时康熙给讷敏的回信应该已经在路上,但此事早些教皇上知道,也可早些欢喜。   当天信便送出去,三日后,讷敏先收到了康熙的信,看落款果然是前几日的,然后她才去看信的正文。   容歆在一旁注意到她的神色似乎有些异样,便问道:“娘娘,可是赤城那边有什么事发生?”   “不算是。”讷敏放下信,眼神平静道,“皇上说,要将五阿哥送到宫外交由大臣抚养。”   容歆并不意外,问道:“是哪一位大臣家?”   “内务府大臣噶礼家。”   内务府几乎皆由上三旗包衣组成,满洲历来便有由他人抚养孩子的传统,现在五皇子由内务府大臣抚养,以本朝的情态,就是奴才侍奉小主子,不会有半分怠慢。   只是,容歆试探地问:“皇上可是有不信任您之意?”   “若是不信任我,当初便不会将呐喇氏等有孕的庶妃们交由我照应。”讷敏一边将信塞回到信封中,一边道,“皇上说要我先准备着,五阿哥身边伺候的人到时也随他一同出宫。”   “若是出宫,想必短时间内便回不来了,呐喇小主想必要食不下咽了……”   “本来低位嫔妃也不能养育孩子,既然皇上暂时不准备给她升位分,那便由不得她了。”讷敏这个皇后也没有和孩子生离的烦恼,自然也不可能去为了个庶妃挑战祖宗定下的规矩。   两人皆以为呐喇氏会因此忧愁垂泪,却不想先找到坤宁宫的是马佳氏,而容歆和讷敏看着呜呜咽咽的马佳氏,都有些无可奈何。   “娘娘,皇上……皇上越过赛音察浑,独独送五阿哥出宫……究竟是何意?”马佳氏将手中被泪水浸湿了的帕子递给自己的宫女,又接过一个干爽的,边擦眼泪边哭道,“可是……可是因为赛音察浑身体弱,所以……所以……呜呜……”   讷敏叹了叹,劝道:“你既知赛音察浑体弱,自然该明白,他应该安生休养,不便挪于陌生处。若是有个万一,岂不是追悔莫及?”   “呜呜呜……我可怜的赛音察浑……”   讷敏被她哭得后脑勺一抽一抽地,闭了闭眼,心平气和道:“马佳氏,本宫准你偶尔去探望四阿哥,不是教你胡思乱想的,皇上疼爱所有孩子,定然是会为其考虑周到。”   “臣、臣妾知道……呜呜呜……”   讷敏忍无可忍,突然喝道:“好啦!闭嘴!”   “嗝。”马佳氏吓了一跳,当即便止住了哭。   就连容歆,从未见讷敏如此过,刚刚也被她突如其来的严肃喝声吓到,眼睛控制不住向她那里瞟,惊奇之色不减。   而讷敏见马佳氏终于不在哭了,觉得耳边清净了不少,呼出一口气,问:“能好生说话了吗?”   马佳氏慌里慌张地点头,容歆忍笑。   “本宫知你孕中情绪敏感,不怪罪你,只是莫要再胡乱思量,于你和腹中皇嗣皆不好。”讷敏严肃地问,“可明白了?”   马佳氏连忙点头,飞快地擦干眼泪,道:“皇后娘娘勿怪,臣妾这几日便心中抑郁,如今在您这儿哭了一场,竟觉得心中通透了许多……”   她说完,还露出个腼腆不好意思的笑容。   讷敏:“……”   “噗嗤——”容歆见讷敏瞪过来,立即绷住笑容。   讷敏无力的冲着马佳氏摆摆手,“你退下吧。” 第27章   皇上明旨已下, 五阿哥将于入冬前搬入内务府大臣噶礼。   噶礼家中为了照顾五阿哥, 自然是要收拾出一个好院子来。而康熙和皇后要求不必奢靡, 便只在原来院子的基础上改动使其更加符合皇子规制。   院子修整并且仔细检查好之后, 内务府来人禀报, 说是五阿哥随时可以搬过去。   讷敏在众妃嫔请安时, 当着呐喇氏的面, 派容歆亲自出宫一趟, 以查看是否有需要其他补充之处。   第二日, 容歆出宫,这个行程实际当众提及前就确定好了, 并不完全是为了五皇子一事, 但她第一站是噶礼家。   噶礼主管内务府, 并未随康熙帝一同前往赤城, 今日因为皇后派跟前的容女官来家中看五阿哥未来的住处, 便早早候在家中。   一得到容女官到了的消息,他便带着家眷一同到门口迎她。   内务府为三品衙门, 外臣官职品级于容歆的品级并不能等同视之,但是众人看她是皇后跟前的红人, 通常会客气礼遇几分。   容歆并不因此便过于骄矜,反而十分谦逊有礼,随同她从宫中出来的小太监也是如此。   两厢问过好,噶礼抬手邀请道:“容女官请入内, 若是不急于回宫, 不若由本官和内子作陪先喝一杯茶?”   容歆笑容谦和地回道:“大人和夫人见谅, 我身负皇后娘娘之令,稍后还要到赫舍里府一趟,不便耽搁。”   “既如此,本官也不好强留,请随本官来。”噶礼说完,便带着容歆几人径直前往大阿哥的院落。   容歆随着他一路过去,见通往院落之路和院内空地皆十分开阔,连同院墙都修葺一新,确实是用了心的。   “按照皇后娘娘的要求,本官将五皇子寝居和书房皆铺设了地炕,室内无明火和烟气,绝无炭毒之险。”   容歆随着他的解说来到室外的火膛,问道:“可有试验过?”   噶礼答道:“因需得熏干,初建成之时便烧过火。”   容歆点头,又进了室内,外厅里间其实与五皇子现在所居之地几乎没有太大差别,她也没什么需要挑剔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噶礼将每一处作何安排皆如数家珍,也不需要容歆张口问什么,他便会主动说明,重视程度显而易见,这便够了。   可即便如此妥帖,噶礼仍然很认真的询问道:“容女官认为,可还有需要精进之处?”   “大人准备的已是极妥当。”容歆顿了顿,又道,“有一事,五皇子胃口好,皇后娘娘欲在五皇子出宫前再安排一个奶娘。”   其实一个奶娘也够吃,但讷敏为了表示她未曾亏待五皇子,自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吝惜,便又给安排了一个。   而噶礼一听,立即便道:“本官省得了,会尽快改动好。”   除此之外,暂时也没有其他事了,容歆在表示自己会偶尔代皇后娘娘出来探望五皇子之后,便跟噶礼夫妻二人告辞。   从噶礼家出来,马车便赶往赫舍里府。   前年老夫人去世,容歆出来过一次,到现在已经两年多了,门庭还是那个门庭,但已经有所不同。   因为诸多考虑,几房在老夫人过世之后,并未正式分府分家,但其实都是各院过各院的日子。   讷敏见家中没闹出什么笑话,她父亲也没有任何不满,便也不曾对赫舍里家事插手。   而此时容歆代讷敏回来,大夫人接待她,索额图夫人等几位夫人也都悉数到场,便是连明年将要出嫁的二小姐舒兰也来了。   “一得到宫中的信儿,我便知道娘娘定是为了舒兰这孩子。”大夫人极亲密的握着舒兰的手,道,“娘娘一向待弟弟妹妹们友爱。”   容歆笑着应道:“娘娘一直记着二小姐的事儿,想着二小姐嫁妆应是准备得差不多了,便叫我出来,再给二小姐带些小玩意儿。”   明年开春便是二小姐舒兰的婚期,今日容歆带过来的,并不算是正式添妆,只是讷敏作为姐姐对妹妹的一点心意。   等到二小姐舒兰出嫁前夕,讷敏还会再以皇后的身份为她添嫁妆,到时有皇后的撑腰,便是看在皇后娘娘的面上,二小姐的日子也不会太差。   舒兰脸上还有待嫁女的娇羞,可听得容歆所言,立即便感激道:“皇后娘娘待舒兰如此好,舒兰心中感动,又十分挂念皇后娘娘,请容女官代为转达我的谢意和思念。”   “定会带到的。”容歆淡笑道,“皇后娘娘多年未见小姐,也常常提起,待日后小姐有了诰命品级,想必终有一日可以姐妹相聚。”   而容歆将讷敏给舒兰的东西交付之后,待嫁女不方便一直留在此见客,便先一步离开。   大夫人不免又提起皇后娘娘和二皇子,语气中盛满痛惜。   已经过去半年多,容歆安慰讷敏便罢了,却不想又到宫外安慰别人,便道:“有皇上陪伴,皇后娘娘已经从伤痛中走出大半,还望大夫人切莫过于思虑。”   大夫人不知是听到她那一句话而露出欣慰之色,随即又忧道:“听闻宫中又有喜事,还望娘娘也保重身体。”   如今宫中的喜事,不就是马佳氏怀孕吗?   跟皇后娘娘保重身体又有什么关联!   容歆心中不受控制的将她的话掰开了想,面上却依旧言笑晏晏道:“皇后娘娘心中有数,我等也会好生照料皇后娘娘,不过大夫人的关心,必会教皇后娘娘知道的。”   至于到时候怎么润色,那便是她的事情了,讷敏本就敏感,还是不要让她听到容易多想的话了。   容歆喝完一盏茶,也未再跟赫舍里家这几位夫人寒暄,第一次主动道:“我前几次往返匆忙,并未有时间见一见家人,不知可否借此机会见一见。”   “当然可以。”大夫人立即便招呼人去安排。   容歆忙道:“不必如此麻烦,只要夫人给半个时辰假便可,我回父亲母亲住处等。”   大夫人答应了,然后听她说还记得路,便也没有叫人领路,十分随和道:“容女官这是回自家来,我便不与你客套了。”   容歆只笑了笑,微微福身后退出去。   她不疾不徐地走着,见赫舍里府中的格局未变,盆栽树植却因为当家做主之人的喜好变动了,估计讷敏回来也会觉得陌生。   容歆走得不快,半路便叫容家夫妻赶上。   两人老了不少,但面色红润,身形也较从前胖了几分,看起来过得很惬意。   容大眼神不住地瞄向女儿身后的两个太监,不自然道:“歆儿,虽知你在宫中一切安好,可几年未见,为父依然甚是想念你。”   容歆眉间舒缓,嘴角保持着弧度,道:“女儿确实一切安好,望父亲母亲宽心。”   她若是想要人舒服,自然是做得到的,所以对两人态度十分柔和,并不见生疏,几句话之后,母亲丁氏便打开了话匣子,将他们的近况尽数吐露出来。   如今两人在府中领了个闲差便能拿小管事的月钱,倒是弟弟容盛,近来受了索额图的赏识,跟着戴鹏学做事。   听容家夫妻的意思,容盛现下只是个小厮,可他做事踏实,日后许是有机会像戴鹏一般得到索额图的重用。   这些话丁氏说得无顾忌,容大也未拦着,容歆便猜测,想必是那边透出过风声,府中皆知,所以并不怕人知道。   不过容歆再与他们不亲,也是希望他们好的,便点头道:“若是能够受到大人的重用,也是容盛的造化。”   说话间,几人已经快到容家,路过一扇门,突然有一个跑得踉踉跄跄的小女孩儿冲出来,直直地撞向容歆。   “女官小心。”   小太监唯恐撞到容歆,欲要阻拦,被容歆止住。她弯腰扶住小姑娘,温柔地问她:“外边儿风大,你怎么一人跑出来?你娘呢?”   “娘……”脑袋上扣着个小帽的小姑娘有些害羞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回头望向门的方向。   容歆抬头,便见一个女人急忙走出来,便露出个笑容道:“原是戴家嫂子,这是你女儿?”   叶氏仔细打量了她一眼,又见她身后两人作太监的打扮,恍然大悟,一边冲着女儿招手一边堆起笑,“竟是容女官,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自然是记得的。”若是这点记性都没有,偌大的皇宫,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呢。   不过这些并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容歆便看向那小姑娘,笑着催促道:“孩子小,恐着了凉,戴嫂子快带她屋去吧。”   叶氏不以为意道:“无事的,旁边儿几家都有孩子,整日里跑来跑去的,没那么金贵。”   容歆听了她的话,又低头看了一眼抱着她娘腿的小姑娘,皮肤虽不似闺阁小姐们那般白嫩,但看起来很是健康。   及至进了容家屋子,容歆还在想那孩子健康活泼的模样。   而丁氏则是念叨:“我和你爹也想盛儿早点儿成亲,我们能早些抱孙子,辛苦当了一辈子差事,可不就是为了儿孙吗?”   他们有没有辛苦一辈子,容歆也不拆穿,只是极其随意道:“盛儿才多大,自己还孩子心性呢,好生当差才是要紧事,您们看戴家的小姑娘多好。”   丁氏有些不屑道:“戴家那小丫头皮的很,可不如你两岁多时懂事,将来主子们可不见得愿意用她到院里伺候。”   容歆微微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茶,淡淡地提醒道:“盛儿还在戴鹏手底下,目下无尘不合适。” 第28章   丁氏打了几下嘴, 笑容中带着几分讨好道:“歆儿, 娘这张嘴总是控制不住, 我注意,我注意。”   竟还会自省了……让人怪惊讶的。   容歆不着痕迹的轻笑,随即放下茶杯,问道:“盛儿什么时候回来?我出来已久, 再等两刻,若是还不到,我便不能等了。”   容大连忙道:“应是快到了,再等等, 盛儿一直念着你, 若是见不到,心里指不定多失落。”   容歆不置可否, 反正说两刻便是两刻,若是两刻见不到容盛没回来,她便不见了。   未几, 门外响起一阵略显匆忙的脚步声,容歆望过去,便见一少年走进来,似乎走得急了些,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姐姐。”   容歆眼中恍然, 幼时的容盛, 样貌与她只有一分相似, 没想到几年过去, 两姐弟竟然有五六分相似了。   “姐姐……”容盛此时倒是脚步踟蹰起来,语无伦次道,“姐姐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不,是更好看了。”   容歆回过神来,起身走近,抬起手在两人中间比划了一下,笑道道:“盛儿倒是变了许多,个子也跟我一样高了。”   容盛挠了挠后脑,腼腆道:“若不是今日见到姐姐,我还当姐姐很高呢。”   容歆失笑,“都不是小孩子了,如何会有这般天真的想法。”   容盛露出个质朴的笑容,随即指着门外,问道:“姐姐,不请外头两位公公进来坐吗?”   “就是为了见一见你,不准备久留。”对他说完,容歆转向容家夫妻,微微屈膝福身,然后道,“父亲,母亲,我这便走了,教盛儿送我一段路便可。”   容大连忙笑着对两人说:“血脉亲情断不了,你们姐弟好好说说话,我和你们娘不打扰你们。”   容歆又跟两人道别,然后便和容盛一起出了门。   容盛一直用眼睛在看她,容歆感觉到,转头看过去,认真道:“有话便说,吞吞吐吐作甚?”   “姐姐,爹娘还是念着你的……”   容歆重新看向前方,不在意道:“我到底比你多当了几年他们的孩子,父亲母亲如何我心中有数。”   容盛张了张嘴,显然有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容歆并不准备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问道:“你既是小厮,怎未随大人一同前往赤城?”   “我在跟着戴管事学习,还不能跟在三老爷身边呢。”   容歆了解地点头,索额图如今出入碰到的皆不是普通人,身边的人确实不能太过笨拙。   至于容盛为何能够脱颖而出被索额图相中,容歆认为也没必要深究,想到稍前时丁氏的话,便随意地问道:“母亲想要你早些成亲的话,也在你面前说过了吧?”   “我……”容盛微微垂头,有些抗拒道,“我现下还不想成亲呢。”   容歆一眼便注意到他神情中的异样,敏锐道:“怎么?有中意的姑娘了?”   “没没没……”   他这么慌张,容歆更加肯定道:“那便是有了。”   容盛顿时语塞,跟在两人身后的小太监见状,对视后偷笑,显然对于他的所思所想逃不过容女官的眼睛,一丝意外也没有。   “若是发乎情,止乎礼,这便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必遮遮掩掩?”   容盛眼神在周围看了一圈儿,情绪不太高涨地回答:“她只是个三等丫鬟,还是小时候被卖进来的,爹娘肯定不会同意的,而且我怕他们若是知道了,会找她的麻烦……”   “三等丫鬟,很差吗?”容歆极平常道,“父亲母亲从前,说白了不也只是洒扫的?”   “那是以前,他们如今可不这么认为。”容盛不愿表达对父母某些行为的不认可,便将话停在此处。   容歆却无需他言明也能猜个大概,摇摇头,道:“你身为男子,日后要当家做主,孝顺却也不能全无主意。”   姐姐的教诲,容盛是听得进去的,遂收拾起情绪,点头道:“我知道了,姐姐你无需为我担心。”   容歆还真就没担心他,甚至回宫之后,还在讷敏问话时,将此事闲话家常似的说与她听。   两人对这样的事理解和关注的方向显然不同,讷敏听到后的第一句话:“这便是两小无猜了吧?若是最终成了,也是美事一桩。”   容歆理智道:“若是按照这个逻辑,府中年龄相似的都是两小无猜。”   “无趣。”讷敏颇有些扫兴的垂下嘴角,随即又问,“你就没想过帮你弟弟一把?以你现在的地位,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你父母根本无权置喙。”   容歆摇头,理所当然道:“他想要什么合该自己去努力争取,若是全由别人帮忙,如何立得住?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做不到,便是他自己无能。”   “你这个姐姐,也太严厉了些。”讷敏一脸对容歆弟弟的同情。   “您以前不也说过,希望赫舍里家的男子们自己立起来吗?”   讷敏也记得,肯定道:“是说过,不过与你弟弟这事并不能相提并论。”   容歆笑吟吟地看着她,“我从前听说夫人小姐们喜欢看话本,还道您和旁人喜好不同,如今看来,许是不够了解您。”   讷敏并未回复,反而顾左右而言他:“我情窦初开便嫁入皇宫,皇上是我的天,也是别人的天,可紫禁城就是我的家,我的心之归处。”   容歆倒是没有天,可若言心之归处,甚至无需多加思索,自然也是皇宫。   讷敏看了眼烛火,道:“容姐姐你奔波一日了,快些回去休息吧,别在这儿陪我说话了。”   “既然娘娘发话,那今日的夜话时间便到此为止。”容歆含笑起身,将帐幔落下,又挑了挑床榻外的灯芯,道,“您安寝。”   讷敏躺在床上摆摆手。   容歆只能看到她模糊的动作,微微一笑,脚步轻缓地离开讷敏的寝殿。   第二日,容歆在庶妃们来请安后,对呐喇氏大概说了一下噶礼家中的情况。   呐喇氏笑容有些许勉强,却还是向她道谢。   到了五皇子搬出皇宫那日,呐喇氏假托身体不好,并未出现,然五阿哥年幼,又一直由奶娘宫女照顾,还不知道他这一走,便与父亲生母再无法像平常人家那样亲近。   讷敏生育过,又和儿子死别过,对宫中叫她“皇额娘”的孩子都心有怜惜,要长在大臣家的五阿哥也是如此。   所以开始那些日子,每日都会叫人将五阿哥的情况送进宫来,隔个十日,又让容歆去看一看他。   大概是容歆去的勤,五阿哥对她熟悉起来,后期她再出现,他都会冲容歆伸手要抱,然后抱住就不撒手。   不管以后如何,他如今就是个孩子,还是个可爱的孩子,容歆不会因为自己和皇后的关系便对一个孩子心有芥蒂。   更何况……讷敏待他们也是温柔的。   容歆笑着抓住怀中五皇子捣乱的小手,举起书不疾不徐地念:“孔怀兄弟,同气连枝。”   “啊——”   “交友投分,切磨箴规……”   “啊啊——”   容歆又抓住他另一只手,不赞同地摇头道:“五殿下,我在给您读书呢,困了就睡觉。”   爱新觉罗·保清,不过还是一个未满一岁的孩子,如何能知道她说得是什么,只一味“啊啊啊”的说着他自己估计都不明白的话。   一旁奶娘大着胆子道:“容女官,殿下许是以为您在陪他玩儿呢。”   “是吗?”容歆看了一眼怀中的小娃娃,不相信有人听这个不想睡觉,便继续念道:“仁慈隐恻,造次弗离……” 第29章   越明年, 赤城来信, 太皇太后病体康愈, 康熙将携太皇太后与百官回京。   然,二月初,由庶妃董氏所出,年仅三岁的皇次女夭折, 讷敏一边为其举办葬仪,一边准备迎接皇上还太皇太后归来仪仗。   是日,讷敏率众庶妃候于宫门,亲迎皇上、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已在宫外一年有余, 不似皇上去年夏还回来过一次, 招呼众人起来之后,便拉着讷敏的手说话。   “皇后清减了不少。”她说着还怜惜地拍了拍讷敏的手, “可是辛苦了?”   讷敏摇摇头,温声歉意道:“劳太皇太后为我忧心,是我的不是。”   “我知你难处, 不必多说。”   太皇太后让其余人先回去,然后讷敏和康熙随她回了慈宁宫。   慈宁宫中早已备好晚膳,康熙和太皇太后稍作休整,便与皇太后、讷敏围坐在一起,天家名副其实的一家四口一起用晚膳。   此处有专门伺候的人, 容歆依然随着苏麻喇姑去偏殿。   两人倒不必小宫女随侍左右, 容歆亲自为苏麻喇姑摆筷夹菜, 并问候道:“嬷嬷, 从赤城回来这一路可还顺畅?”   苏麻喇姑见她一如从前,并未有半分倨傲,含笑道:“顺畅,伺候的人精心,太皇太后和皇上都未有恙。”   “如此,皇后娘娘的牵挂也可放下了。”   苏麻喇姑拿起备在手边的筷子,为她夹了一块鸡肉,道:“你看着也瘦了,多吃些。”   “谢谢您。”容歆双手端着碗接过来,直接便夹起来吃。   苏麻喇姑眉眼带笑地看着她吃,随即想到什么,轻轻叹了一声,道:“二皇子去时,皇上忧心太皇太后身体,并未告知实情,可太皇太后与我又如何察觉不出皇上的异样?只是不知是何事,还以为是政事所致。”   容歆一听,放下筷子,道:“太皇太后本就为养病去得赤城,皇后娘娘也不愿因二皇子惹得太皇太后难过。”   “皇后娘娘,就是太善,总是这般倒容易将自己憋坏了,你平素也多疏导一二。”   宫中一些老嬷嬷低位都很高,苏麻喇姑更是为康熙启蒙过,在宫中十分受人尊敬,所以虽然向来并不越矩,言语上却较普通宫人能随意一些。   容歆其实也可以,可她除了在讷敏面前,一向都很谨慎,此时回应苏麻喇姑也是,“我省得了,会常常疏导皇后娘娘的。”   提及皇子难免心情低落,容歆便有主动说起五皇子的事,年纪大的人都喜欢孩子健康活泼,苏麻喇姑听得高兴,连连追问,还说下一次她再去探望五皇子,要随她同往。   苏麻喇姑显然也不光是为了自己,还得是想要代太皇太后看一看五皇子,所以容歆很爽快的答应,并表示去时会通知她。   太皇太后和皇上长途跋涉回来,讷敏不便多打扰,便在膳后早早回了坤宁宫。   容歆跟讷敏说了从苏麻喇姑那儿听来的话,讷敏只是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再提也无意义,徒增伤感罢了。”   至于太皇太后为何以为康熙是因政事烦扰,容歆并未去打探,而是过了些日子透出风声,才知道缘由。   原来是康熙担心以吴三桂为首的三位藩王拥兵自重,遂亦欲撤藩;另有准噶尔不稳,沙俄远征军屡犯边境,实乃多事之秋。   因此,讷敏特意在庶妃们请安时,要求她们多为皇上宽心,莫要惹他心生烦扰。   到了舒兰成婚时,讷敏考虑皇上心情和前朝事繁,便也未太过张扬,只派容歆去赫舍里家走一趟。   容歆送完添妆便回宫来,向讷敏回禀道:“虽未观礼,但我瞧着,明日必定是及其热闹的。”   讷敏回想道:“我记得我大哥成亲时,也是宾客盈门,好不热闹。”   “我也记得。”大房的长子嫡孙,那时确实是风光无限。   其实现在也不算太差,只是本身不能为,靠着皇后娘娘和赫舍里家的名头,外头人奉承也带着几分嘲讽。   容歆不想讷敏想到这个又心里难受,便笑道:“若说热闹盛大,这天下间谁得婚礼又比得上您和皇上?”   “我为了那一日,有多累,你又不是不知。”讷敏微微侧靠在软垫上,诉苦道,“那时我深恐出了什么差错,半点不敢掉以轻心,晚间取下朝冠时,脖子都僵了。”   容歆有些心疼地问:“您当时怎未与我说?”   她那时其实想到了讷敏会不安,也一直在安慰,却没想到讷敏比她以为的还要辛苦。   讷敏也没成想她一句话竟然惹得容歆这般,连忙笑道:“莫要如此,我现下回首往事,深觉小时行事想法皆有趣,倒是容姐姐,我好似未见你闹出过什么笑话。”   容歆好笑,“您这是想听我的笑话?”   “可有?”讷敏眼睛亮了起来,期待的问。   容歆想了想,点头道:“有。”   讷敏一听,立即催促道:“真的?快说与我听听。”   容歆有些无奈的看了她一眼,“既是要听我讲古,容我坐下可好?”   “坐,现下又没有旁人,还需要我准许吗?”   容歆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到讷敏面前,在她兴致勃勃地目光下,道:“世祖十三年,我刚到您身边不久,您不爱与我玩,我担心大夫人将我遣回去,便做鬼脸想逗你笑。”   “这算什么笑话?”   容歆面无表情道:“但我将您吓哭了。”   “是、是吗?”讷敏动了动嘴角,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便问道,“可有受罚?”   容歆摇头,“我背着齐嬷嬷和您的奶娘的,后来她们见您总是瞧我,还以为您喜欢我。”   讷敏这才笑了起来,“我都不记得了。”   “您那时小,不记得也是常事。”   而正是因为不知道,讷敏越加兴趣盎然,“还有吗?”   “世祖十五年,您因为纶布少爷霸道,抢走您头上的宫花偷偷哭,我不是为您在园子里摘了一朵花吗?”   “我好似有些印象……”讷敏表情渐渐奇怪起来。   容歆点头,笑道:“您不小心将花碰坏,花汁蹭到额前,齐嬷嬷她们还以为您受伤了,您自己也吓了一跳,哭得极害怕。”   讷敏尴尬的嗔道:“不是说要说你的笑话,怎说起我的来了?”   容歆笑容极大,“实在是我左思右想,发现确实无甚丑事可说了,倒是小姐您,若是见到如今这般雍容之姿,绝想不到还有那样顽皮之时。”   而且容歆稍一想便发现,十多年来,她记忆深刻的每一件事,都与讷敏有关,想必讷敏也是一样。   可惜此时讷敏只觉得窘迫,并未想到那些。   容歆笑容不减,调侃道:“那还要我继续说吗?”   “罢了。”讷敏不甘道,“我算是明白了,我亏就亏在年龄不及容姐姐,否则哪里能教你看了我许多笑话。”   容歆掩唇笑不可抑,及至后来看到讷敏的神情,几乎笑出了声音。   讷敏与她对视,良久,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康熙为让人通报便踏进殿内,见到讷敏眉眼弯弯,便笑着问:“何时使皇后心情这般好?”   容歆立即起身行礼,讷敏也微微欠身,道:“皇上,只是说起些幼时之事而已。”   “哦?”康熙抖了一下前摆坐下,笑道,“不若也与朕说说,朕倒是十分好奇敏儿幼时是何模样。”   讷敏顿时便羞红了脸,扯了扯他的袖子,柔声道:“皇上,臣妾幼时总有不懂事之时,可不愿说出来坏了在您心中的形象。”   康熙难得见她如此窘迫的样子,便看向容歆,道:“朕倒是越发的好奇了……”   “皇上您和皇后娘娘的事,奴才可不掺和,不然娘娘可是要生奴才的气了。”容歆笑吟吟道:“皇上若是想知道娘娘幼时之事,也可用取二三事作交换,想必娘娘便不觉羞赧了。”   她说完便告退,退下得时候,顺便还带走了梁九功等人。   而康熙听了容歆所言,笑道:“果真是皇后身边的女官,这胆魄便与众不同。”   可偏有人很受用。   讷敏心下暗笑,随即认真道:“臣妾倒觉得容歆的建议甚好,臣妾与您少年夫妻,却对您幼时知之甚少,不若一人一件,以此交换可好?”   康熙也来了兴致,“那从何而起?”   “皇上先问,自然从皇上而起。”   康熙挑眉,笑着反驳:“朕却以为,应由皇后作例。”   他是夫也是君,分寸要把握得当,遂讷敏也未坚持,妥协道:“那便臣妾先说。”   ……   而另一边,梁九功一脸敬佩的冲着容歆拱手道:“多日来难得见皇上展怀,还是容女官有办法。”   容歆不以为意,谦虚道:“皇上是因皇后娘娘开颜,与我等可无半分关系。”   梁九功听后,立即便附和道:“所以,皇上今日稍闲暇,我便请示皇上,可要来皇后娘娘这里用膳,果然皇上便舒心许多。”   “梁公公有心了。”   梁九功摇头,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道:“咱们皆是为主子尽心,自然希望主子们好。”   对于他的话,容歆不置可否,她是为了活得好,可不是天生奴颜婢膝。   康熙想做明君圣主,自然不会因为她一点言语上的事情便怪罪于她,更何况爱屋及乌一说,历来便有佐证。   讷敏是个好皇后,康熙爱重她。   所以容歆稍稍随意一点,现下康熙因为讷敏宽宏,日后底线自然也不会与一般太监宫女相同。   只是这个度要仔细斟酌,过了,便成恃宠而骄,恐有祸患。 第30章   康熙在赤城时, 宠幸了一位随侍的宫女——那拉氏。   据闻, 皇上对其还算喜爱,常召侍寝,遂皇上归京之后,讷敏一方面给了她答应的位份, 一方面在各宫之间考量后, 将其安置在了钮祜禄氏住的长春宫。   今日是钮祜禄氏、兆佳氏、张氏等人从赤城回来的第一次请安, 钮祜禄氏不是那种自恃身份拖延到场时间的人,所以来得还算早。   此时外头还寒着,皇后恐诸妃在坤宁宫中染了风寒, 一直未断了正殿的炭火。   钮祜禄氏坐下不多时,其他庶妃陆续到达, 最末尾的三人,便是马佳氏、呐喇氏和佟佳氏。   请安时辰未到,众人坐等皇后娘娘之时, 马佳氏突然意有所指地笑道:“如今这宫中又添了一位呐喇氏, 若是何时再来一个, 呐喇妹妹你倒是可以凑足一副马吊牌了……”   如今后宫之中,除生育五皇子的呐喇氏之外, 还有一个是骁骑校昭格之女, 而今日来请安这个, 父亲叫那丹珠。   呐喇氏为满洲著姓, 有四大支系并且还有分化, 后宫几庶妃虽同姓, 却并非同源同族,遂其余人皆称作那拉氏。   呐喇氏源属叶赫,自然是不喜马佳氏将她与其他人相提并论的,眼睫微敛,淡淡讽刺道:“纵然同姓呐喇,也不是出自一家,若是照马家姐姐所说,这后宫之中还有个赫舍里庶妃呢,难道也胆敢跟皇后娘娘称‘姐妹’吗?”   八旗姓氏众多,支系繁杂,同姓却关系甚远向来不足为奇,然她们可称“姐妹”,却决不能包括皇后。   马佳氏脸色一变,反驳道:“我可未那般说。”   “我自是知道姐姐有口无心,不过……”呐喇氏掩唇笑了笑,随即似是十分诚心地劝道,“马佳姐姐想必是怀孕以致于有些糊涂了,既然皇后娘娘有恩典,准有孕的宫妃免安,姐姐还是在储秀宫中养胎更为妥当。”   马佳氏脸色有些不虞,随即嗤笑一声,道:“我该当如何自有皇后娘娘说了算,现下皇后娘娘还未说什么,呐喇妹妹此言,操心的过了。”   “好心劝诫而已,皇后娘娘可是三令五申,要以皇嗣为重。”   其余庶妃,尤其是之前叫马佳氏单单拎出来凑马吊的那拉氏,和呐喇氏口中的庶妃赫舍里氏,两人恨不得躲起来却不能,只得低头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佟佳氏见两人还有继续之意,忙温声细语地劝道:“皇上远在赤城,身边伺候之人不足,多一个人照顾,咱们也安心不是?何必为此生分了感情?”   马佳氏纵然是因这个多出来的庶妃起头,却也不是真的因为容不得新人,她都在宫里多少年,该习惯的早就习惯了。   反倒对佟佳氏这一副宽宏大度的模样,马佳氏看不惯,直接便道:“您想多了,我不过与呐喇妹妹戏说几句而已。”   别说马佳氏,呐喇氏也不甚领情,笑道:“正是如此,我们二人如何敢在皇后娘娘这儿争执生分?”   佟佳氏一听,面色不变,柔声道:“是吗?那许是两位庶妃神情太认真,我理解错了。”   而钮祜禄氏听了佟佳氏的话,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轻笑一声,随即放下杯子,道:“皇后娘娘该来了。”   众妃皆无封号,纵然钮祜禄氏和佟佳氏实际地位高些,马佳氏与呐喇氏这样有脸面的庶妃平常也并不多信服。   但今日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两人在钮祜禄氏话音刚落,对视一眼,纷纷住嘴。   佟佳氏面上不显,但旁人心中,总觉她必定是有几分尴尬的。   而她们在坤宁宫中,这点动静,里头的讷敏和容歆自然是一清二楚,但讷敏出来时,完全当做不知道,受了众人的请安礼之后,笑容不减道:“教那拉氏进来与众妃们见一见吧。”   宫女传那拉氏进来向皇后请安,片刻后,一位娇媚鲜嫩的美人恭敬入内,她着了一身石青色绣花旗袍,并不高调,却十分清丽。   “奴婢那拉氏,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   讷敏颔首,随即叫她起来,又道:“今日诸妃皆在此,一并认了,日后只管尽心侍奉皇上便是。”   说完,她便冲着容歆微微点头示意。   容歆上前一步,从钮祜禄氏开始,一个接一个的为其介绍,期间还留了一点时间让她可以行礼。   那拉氏进宫的时间不晚,可她现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答应,不说十年大选便进宫的兆佳氏,连十一年初入宫只盛宠过一次的郭络罗氏,位份皆在其上。   所以她单是屈膝行礼,便请了十来人,有些低位的庶妃站在钮祜禄氏和佟氏身后,皆有些心思浮动,不解一向宽和的皇后娘娘为何如此。   讷敏却自在地喝茶,直到那拉氏全都认过了,这才笑着对钮祜禄氏道:“本宫想着,钮祜禄氏你与那拉氏也算有缘分,日后便由你好好照顾管束着吧。”   钮祜禄氏平静道:“臣妾遵命。”   除了后宫添了一人,讷敏也无甚要与她们叙旧之言,便吩咐众人散了。   那拉氏自是要随钮祜禄氏回长春宫的,郭络罗氏和兆佳氏住在翊坤宫中,与两人顺路。   “钮祜禄姐姐,妹妹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郭络罗氏说着,还微微侧头望了一眼跟在后头的那拉氏。   钮祜禄氏目不斜视,道:“想说便说。”   郭络罗氏故作高深道:“妹妹虽进宫晚,可皇后娘娘为人如何,也是深知并敬佩的,今日此番,想必是借那拉氏提醒您呢……”   “呵。”钮祜禄氏好笑,反问道,“你倒是聪明,可怎未想想,当初皇上陪太皇太后去赤城,皇后娘娘为何不教你随同呢?”   郭络罗氏面上一僵,笑容也不似刚才那般亲热。   大选入宫的妃嫔,颜色就没有太差的,但一众颜色不差的秀女中也有拔尖的,兆佳氏还算得宠完全是占了个先进宫来的优势,否则以郭络罗氏出众的美貌,想必也轮不到兆佳氏出头。   而弃她不选,无外乎自作聪明四字。   这宫中谁还没些自己的打算?便是貌似心直口快如马佳氏,都知道巴着皇后娘娘得些好处,更何况其余人。   皇后娘娘那般的眼明心亮,还能看不出郭络罗氏那点小心思?就算是看不出,不是还有个护主的容女官吗?   钮祜禄氏懒得与她多言,见到了翊坤宫门前,便头也不回的冲着那拉氏道:“脚程快些,别耽搁郭络罗庶妃回去歇息。”   那拉氏立即恭谨应道:“是。”   郭络罗氏见她们这般,咬了咬嘴唇。一旁兆佳氏见此,一句话也无,直接进了翊坤宫门。   坤宁宫——   容歆和讷敏也在说钮祜禄氏的事。   “其实皇上若是想要宠幸谁,也不是钮祜禄小主能左右的。”容歆见讷敏皱眉,便起身将熏屋子的香炉拿远一些。   讷敏左手指支着头,闭着眼睛,声音轻柔道:“那拉氏也不是初分到乾清宫的宫女,皇上早不宠幸晚不宠幸,偏偏在赤城,在我责令钮祜禄氏代为照管时宠幸了,她失职总是脱不掉的。”   容歆多少觉得如此说辞有些牵强,但这是以她的思维,若是站在讷敏的角度,自有其道理。   “请安前马佳氏和呐喇氏在前头的口角,其实较钮祜禄氏这事儿严重多了,我都未曾放在眼里。”讷敏微微摇头,一脸的不满意,“钮祜禄氏……太不争气了。”   容歆失笑,“您一个皇后,竟是还为钮祜禄小主不抓住机会气上了。”   讷敏睁开眼,认真地看着容歆,道:“任后宫中百花齐放也越不过我去,谁受宠都是受宠,我纵是不喜欢钮祜禄氏,可她比旁的庶妃都有眼色有分寸,那倒不如钮祜禄氏受宠些。”   “论有眼色有分寸谁又比得上佟佳小主?”容歆了然道,“您还说不喜欢钮祜禄氏呢?”   讷敏依然肯定地点头,坚持道:“我确实不喜欢她。可不喜欢不代表我不认可她,这些个满蒙贵女,比她强的寥寥可数。”   “我倒觉得,您与钮祜禄小主各有千秋。”容歆眼神温柔的看着讷敏。   这是个好姑娘,坦荡大气尤胜诸多男子。   而对于容歆的夸奖,讷敏也不谦虚,笑了笑,言道:“总之这世间许多好女子,都到了皇宫中,也就皇上有此福气。”   “您这么一说,倒也确是如此。”容歆附和,心中却想:可惜,空度花期,凋零者众。 第31章   先前, 苏麻喇姑提出要容歆下一次再去看五皇子时,告知她一声, 于是容歆去之前,便让人去慈宁宫问了一嘴。   两人那日一同去了噶礼家, 苏麻喇姑看着五皇子活泼的模样满脸喜色, 回来后又与太皇太后说,太皇太后夸赞了讷敏和容歆周到。   康熙得知容歆每次去都会给五皇子念《千字文》, 而且五皇子似是极为喜欢,便专门责令一人专门为五皇子读书。   容歆听说之后极为无语,但一想, 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且不说,如此也算是早教了。   唯一的坏处便是,五皇子对容歆哄睡觉的法子越来越免疫了,所以她只能开始想旁的办法以求脱身。   五月初六,庶妃马佳氏生下皇三女。不久之后,庶妃张氏又诊出怀有皇嗣。   虽然皇四子赛音察浑依然体弱, 但是因为三皇女出生后看起来还算结实,又有五皇子越发健康, 倒不似前几年那样满宫愁云惨淡不可收。   容歆趁着入夏天暖和,又邀请了苏麻喇姑一同去探望五皇子,出发之前,她早早去慈宁宫等着苏麻喇姑一起出宫。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年纪大觉少, 起的也早, 得知容歆过来, 便叫她进殿内说话。   容歆自然不能推辞,踏入殿内向两人恭敬行礼道:“奴才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皇太后万福。”   “起吧。”太皇太后和蔼可亲道,“苏麻喇年纪大了动作慢,说要给老五带些点心,还得些时候呢。”   容歆笑着回道:“奴才也不着急,慢些安稳才是。”   此时一旁的皇太后笑道:“我屡次见她,都觉得这面相是脾气好有耐心的,谁知道帮着皇后做事时,雷厉风行的很。”   容歆见太皇太后也笑着点头,忙谦虚道:“奴才得皇上和皇后娘娘看重,自是要为皇上和皇后娘娘尽心竭力,方不负天恩。”   “你倒是多少年,这性子都稳稳当当地。”   容歆在两人的注视下,腼腆的笑。   她倒是想飘,可深知根本没有骄傲自得的资本,更何况,如今这个世道,还是谨小慎微低调些,方可一世安稳。   稍迟些,苏麻喇姑亲手拎着一个食盒走过来,笑呵呵道:“都准备好了,可以去看五皇子了。”   太皇太后见状,笑道:“看来我这个曾祖母是真的比不得你,还能见一见五阿哥。”   苏麻喇姑一听,含笑道:“奴才这是代您前去,回来便说与您听。”   “好了,别耽搁了,快去吧。”太皇太后挥挥手赶人,随即又道,“路上注意着些。”   苏麻喇姑答应,容歆也称会照顾好她。   但其实两人出宫,不说有跟随的小太监,还有护卫,安全无虞。   五皇子对容歆要更熟悉一些,本来正坐在榻上闹脾气不愿意吃东西,一见到容歆出现,立即便飞快向她爬过来。   卧榻就那么大,伺候的侍女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爬到了榻边上,容歆疾跑过去,几乎半跪在地上才堪堪接住他。   偏这小子一点儿不怕,还咯咯笑个不停。   容歆一只腿磕在实木脚踏上,缓了片刻才不那么疼。   而奶娘和侍女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跪在地上请罪:“奴婢疏忽,请容女官责罚。”   她们若是第一反应就推卸责任或者只顾着求饶,容歆绝对不会满意,但此时她们认错,容歆便道:“这次便只罚半月月钱,以后精心些。五皇子年纪小不懂事,若是没看好教他受了伤,看我会不会轻饶了你们。”   “谢容女官宽恕,奴婢们日后一定精心。”   待容歆教训完奶娘侍女,苏麻喇姑这才走过来,关心地问:“腿如何,可严重?”   容歆抱着五皇子站起来,稍动了动腿,只隐隐有些痛感,并不严重,便答道:“您放心,无事。”   五皇子“啊啊”了好一会儿,始终没得到关注,便伸出了小魔爪。   “嘶——”容歆后脑的发髻被他揪住,不受控制的向后仰头,痛倒是不痛,所以她还能一边儿将头发解救出来,一边儿玩笑道,“手劲儿还挺大,以后肯定是个健壮的。”   其他人神情紧张却不敢伸手去拉开,还是苏麻喇姑笑着将他的小手掰开。   容歆头发都叫他扯乱了,便将五皇子先交给了苏麻喇姑,而她则是坐在圆凳上由侍女重新挽发。   五皇子许是没想到她不理自己不说,现在还不抱他了,顿时脾气便上来了,在苏麻喇姑怀里挣扎不休。   “啊啊啊——”   苏麻喇姑看起来就要抱不住他,容歆也顾不上梳头了,连忙伸手接过来,无语道:“五皇子,您能容我梳好头吗?”   “啊啊。”不知道他到底何意,但确实不再像刚才那般闹了。   苏麻喇姑笑开来,“咱们五皇子,将来定是大清的巴图鲁。”   他既然不闹,容歆便抱着他坐在圆凳上,等到梳好头,和苏麻喇姑一起坐在卧榻边陪他玩儿。   绣娘为五皇子缝制过不少布艺玩偶,听奶娘说他平时不太喜欢玩,但容歆择了一个小些的,扔到卧榻里面,五皇子便爬过去捡过来再递给容歆。   如此反复,容歆都有些累了,他还乐此不疲,精力有些过于旺盛了。   五皇子见她不动,扶着容歆的手臂便站起来,手指冲着卧榻里边儿一指一指的,“啊——”   容歆只得又扔出去,然后看着窗外道:“也到五皇子午睡的时间了吧?”   奶娘一听,问询道:“可要奴婢将《千字文》拿来?”   容歆想了想,还是拒绝了,看了看苏麻喇姑,到底还是没好意思让老人家给他们背诵佛经听,而是从小太监那儿拿过她带出来的佛经。   “你这是要念给五皇子听?”苏麻喇姑问。   容歆点头,冠冕堂皇道:“我想着博览群书,听些佛经想必也是无碍的。”   而苏麻喇姑一向信佛,此时听她一说,便道:“那我来念吧。”   容歆求之不得,立即双手将佛经奉上。   苏麻喇姑却摆了摆手,拿下手腕上的佛珠,直接闭眼边转动佛珠边诵念起来。   长年诵经之人都是自有其韵律的,不出十句,容歆便习惯性的掩唇打了个哈欠,可她低头一看,五皇子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睁好奇的看着苏麻喇姑。   容歆:“……”   若是不等五皇子睡了再走,他定然是要闹得,容歆便只能将他抱起来,走来走去试图哄睡他。   容歆忍睡意忍得眼泪都出来了,五皇子终于睡着,她赶忙小声制止苏麻喇姑:“嬷嬷,五皇子睡着了。”   苏麻喇姑禁声,睁开眼见五皇子在容歆怀中睡得热了,脸都有些泛红,低声笑道:“既如此,安置好五皇子,咱们便回宫吧。”   容歆点头,轻手轻脚的将五皇子放在床上,见他翻身,赶忙拍了拍,等他睡沉了这才直起身,和苏麻喇姑一起退出去。   马车缓缓行驶,苏麻喇姑突然道:“看起来,五皇子是极喜欢你的。”   容歆却道:“约莫是常见面的关系,五皇子有印象。不过,皇后娘娘遵守祖宗规矩,所以也只派我十日出来看五皇子一次。”   母子都不能亲近,她这样的身份,自然也不能教主子们以为皇子对她太过亲近,不过她也是谨慎习惯了,谁又能认为她是真心对其他妃嫔所出的孩子呢?   “倒也不必如此慎重。”苏麻喇姑目光温和的看着她,“皇上圣明,皇后娘娘仁善,这宫中其实也没那么难过活。”   容歆在她眼中看到一丝了然,沉默片刻,又笑道:“我知您的意思,可您不也是向来不曾因为太皇太后的信赖和皇上的尊敬有半分自得吗?我是想像您学习的。”   苏麻喇姑是很好的人,慈祥和善,可她笃定,对方绝不会对太皇太后有丝毫隐瞒,所以她可以毫无顾忌的表明,她想成为苏麻喇姑这样的存在。   这样的话,太皇太后想必会对她更放心吧?   而容歆回到坤宁宫,也将今日和苏麻喇姑的对话告诉了讷敏,并且将自己思虑后的想法说出来:“您看,是不是要减少去看五皇子的时间?”   讷敏摩挲着茶杯,良久,不以为意的摇头道:“咱们又不会害他,既然问心无愧,更不必畏畏缩缩,该如何便如何。”   容歆其实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不当之处,只是有些时候,她的所思所想也不见得就完全正确,所以才会说给讷敏听。   而且,她也确实不认为,哄大阿哥睡觉那事儿,太皇太后和皇上会放在心上。   封建王朝都在鼓吹天子是天命所在,时间久了,他们自己也真的那般认定,而皇上的儿子,自然也不该是凡夫俗子   聪慧是应该的,勇猛是应该的;当然,犯错之后,错误也都是别人导致的。   反正康熙自己下旨叫人整日给五皇子读书的,别说这事儿不可能有什么坏影响,就是有,他还能迁怒他自己吗?   肯定就主动找别的理由了……   容歆想得正出神,耳边突然听讷敏道:“五皇子的事无所谓,今日你不在宫中,还发生一事,马佳氏又诊出喜脉了。”   “您说马佳小主?!”容歆惊讶。   讷敏点头,“当时我心里也是这般惊讶,估计其他庶妃们也都知道了,明日你瞧着吧,请安的时候,又得酸涩不已。”   “这……庶妃们如何能不酸?”   容歆甚至有个不恰当的比喻,一样的种子,偏偏有的田地连年丰收,有的田地却颗粒无收…… 第32章   “有些嫉妒之心, 属实寻常,不过分倒也无妨。”   讷敏做皇后,一直是这样的态度, 只要不做错事,便不严苛待人,甚至很多时候对庶妃们还很优待。   容歆看不出讷敏神情上有任何变化, 却还是出口关心的问:“您心中可有些其他想法?”   讷敏不解地抬头看她,随意恍然大悟, 手摸向腹部,怅然道:“我自是也想要个皇儿的, 可自己未曾怀上, 眼红旁人作甚?”   容歆垂眸遮住眼神,她却是宁愿讷敏不要生的。   只是……既然是讷敏想要的, 她都不会去阻拦,哪怕最后,她可能是痛苦的。   遂容歆又重新扯开笑容, 道:“早晚都会有的, 您也无需急。”   讷敏点头, 笑道:“承祜也想要个弟弟。”   容歆笑容一顿, 随即转移话题问道:“马佳小主这才刚生下三皇女没多久,就又怀了身孕, 身体上可承受的住?”   “太医请脉, 确实气血虚亏较重。”   容歆缓缓点头, “若是如此, 许是要注意着多进补一些。”   “我已经教人吩咐太医了,她有身子,但凡能补的,不必吝啬。”讷敏说得极大方,“毕竟是为皇上生儿育女,如今这宫中论有功,谁也不及她。”   常人道:多子多福。   可对女子来说,生产犹如过鬼门关。   古代可能没有生育损耗这一类的说法,当权的男人们也根本不会在意,毕竟历来便是,女子无所出,才是罪过。   容歆心中嘲讽,却也知烦恼皆源于想太多,便甩掉那些思绪,又问道:“明日可要我去储秀宫看一看马佳小主?”   “你若是无事,便走一趟吧,左右也相熟了。”   容歆应了。   第二日,众妃来请安时,讷敏又当众表明,已经免了马佳氏的请安,又道:“你们与她要好的,若是闲了,大可去她那儿坐坐,省得她那个闲不住的性子,再憋闷坏了。”   郭络罗氏这些日子十分受皇上宠爱,年纪轻难免有些张扬,遂还不待别人说什么,便故意醋道:“臣妾瞧着皇后娘娘对马佳姐姐如此好,心里可是羡慕的很。”   呐喇氏瞥了她一眼,唱反调似的道:“皇后娘娘待咱们一向一视同仁,我却是不羡慕的,只心存感激。”   她这话说得,就像郭络罗氏是不满皇后娘娘偏心旁人,顿时便有些急了,解释道:“皇后娘娘,臣妾……”   讷敏不在意的摆摆手,道:“不说旁的,单马佳氏生育有功这一个,本宫都要偏着她几分,本宫是不否认的。”   “皇后娘娘自来是光明磊落的。”呐喇氏笑着奉承,随即又用玩笑的口吻道,   “娘娘您又不是不知道马佳氏那张嘴,臣妾与她在一处,三句便会辩起来,臣妾可不去她那儿,再气得她动了胎气可就糟了。”   讷敏也就是一说,她这些年看下来,也没见马佳氏跟谁特别要好过……张氏那个老实性子,应是算一个。   至于马佳氏和呐喇氏那些口角,皇上都有所耳闻,可俩人乐此不疲又没大动干戈,就随她们去了。   不过说到偏心,讷敏又意有所指道:“我先前还与皇上商量,待明年选秀过后,又要有新人进来,你们中有些侍奉皇上多年的老人,也可稍稍调整一下宫殿。”   她这话音一落,不少庶妃瞬时便眼睛一亮。   钮祜禄氏和佟佳氏那种特例不算,其余各宫皆无主位,若是照皇后娘娘所言,有些人本就住在偏殿,还能如何调?   想必是要升位份的。   一时间众人皆欢喜,奉承皇后娘娘的话如同不要钱似的说出来,偏她们多数人还都有些文采,花样百出,容歆站在讷敏旁边,也是叹为观止。   不过升位分这事儿,又不是分饼,考量众多;更何况,容歆瞧着,康熙此时忧心三蕃之事,也并不很愿意在后宫诸事上分心。   所以高兴也不必高兴太早,显然还有的等呢。   众妃嫔请安过后,容歆帮着讷敏处理了一些宫务,然后便趁着日头还未烈起来,去储秀宫看马佳氏。   马佳氏不知从何人那里听得了皇后娘娘所说的事,一见她便兴冲冲地问:“容女官,皇后娘娘说我‘生育有功’,要偏着我?”   “娘娘确实说了,不过您也不必心中所想皆表露无遗吧?”马佳氏就差没直接问换宫殿的事有没有她了,容歆心下好笑,便调侃道,“那您若是知道了呐喇小主的话,该当如何?”   “我怎地不知道?”马佳氏当着容歆的面便哼了一声,“这么些年,倒是今日说了句教我认同的话,我也不想与她在一处,不来才好。”   “可我从前不知从何处听说,这习惯了有人整日吵闹,若是耳边清净了恐还会若有所失呢。”   马佳氏当即便道:“我巴不得清净呢。”   容歆也不知道,这后宫中十多个庶妃,怎么马佳氏偏偏就和呐喇氏不对付,每每见到都要主动找茬。   不过,也轮不到她操心,便无奈的笑了笑,看着马佳氏还算红润的脸色,问道:“小主昨日睡得可还好?胃口好吗?”   “好。”马佳氏不以为意道,“一回生两回熟,我知道皇后娘娘担心,容女官替我回去对皇后娘娘说,我吃得好睡得好,并无不适。”   容歆扫到旁边桌子上的水果,这都是讷敏特意嘱咐多分给马佳氏的,再加上马佳氏的气色,想必现下怀的确实不艰难。   如此,容歆便笑道:“那您也仔细些,三皇女那里,皇后娘娘晨间还着人问过,各处皆好。”   “有皇后娘娘在,我自然是没有任何顾虑的。”   容歆并未说四皇子赛音察浑的事,他自出生来便体弱,马佳氏心知肚明,也没必要此时说出来让马佳氏烦心。   她又稍坐了一会儿,便不再打扰马佳氏,回到坤宁宫中。   而随后的日子,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讷敏“调换宫殿”这个胡萝卜吊的太有吸引力,后宫中空前的和谐,连后妃之间偶尔的口角都少了许多。   当然,容歆私下里想,康熙无心后宫是一方面,估计跟马佳氏这个四处点火的炮仗在储秀宫中养胎也有关。   也不知诸如呐喇氏之余的妃嫔们,有没有寂寞……   中秋节前,内务府进上一批黄多油满的螃蟹,坤宁宫分的多一些,讷敏并不太喜欢此物,便只给容歆留了几只,其余皆分给了妃嫔们。   谁曾想,晚膳刚过,便听人来禀报,说是兆佳氏有些落红。   这不在月事期间,突然落红可不是小事,讷敏立刻叫人去请太医,而容歆也不用她吩咐便起身赶往翊坤宫。   太医院一直有留守的太医,遂前来还算迅速,诊脉过后,便对容歆说:“兆佳庶妃之所以落红,便是因为食了寒凉之物,动了胎气。”   不过他随即又道:“万幸寒凉入体不重,吃几味药温养些日子,便会恢复。”   “可会影响皇嗣?”   太医谨慎答道:“目前看来,应是无大碍的。”   不伤及皇嗣,那今日之事便好处理,容歆安心了些许,这才想致兆佳氏落红的缘由,问道:“今日各宫小主皆分了螃蟹,翊坤宫的两位小主也一人得了半只,可与此有关?”   太医抚着下巴上的胡须,片刻后,道:“若是再无旁物,想必便是如此了。”   这时,兆佳氏的贴身宫女担忧道:“郭络罗小主不爱吃螃蟹,便将她那半只也送给了我们小主,所以我们小主晚间用了一整只螃蟹。”   其实一只螃蟹也没多大,常人吃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可坏就坏在兆佳氏正在孕早期,所以才动了胎气。   索性吃的不多,若是再多个一两只,恐怕这孩子,就真的保不住了。   而旁边的郭络罗氏估计也是不想担责任,立即便紧张地解释道:“我幼时吃螃蟹便会有些不适,所以不爱吃,又不忍浪费,这才送给兆佳姐姐的,并非有意如此,还望皇后娘娘明察……”   宫中妃嫔有月事都要扯牌子,所以月事时间是有专门记录的。   兆佳氏的月事还要过几日,得知怀孕她自己都一脸惊讶,容歆也不相信郭络罗氏会提前就猜到兆佳氏怀孕并且祸害于她。   更何况以坤宁宫现下对后宫的掌控,这些庶妃纵使真的有恶意,也不敢做什么。   容歆心中九分相信兆佳氏动胎气是意外,可她却不能擅自代皇后对此事发声,于是便温和道:“郭络罗小主且宽心,待皇后娘娘查清内情,若当真不是有意,自不会随意冤枉了您。”   讷敏的公正当然不是完全的公正,但她多年来在宫中的处事风格如何,宫中上下皆知,所以郭络罗氏听容歆一说,面上便放松了许多。   太医为兆佳氏开了保胎的方子,已经有宫女去熬,容歆又叫兆佳氏的贴身宫女仔细听太医说了些注意事项,然后才和太医一同离开翊坤宫。   他们才出了翊坤宫,太医便向容歆拱手欲告退。   “您且慢。”容歆叫住他,道,“劳烦太医再与我往坤宁宫去一趟。”   太医仔细问道:“可是皇后娘娘凤体不适?”   “并无不适,只是娘娘近些日子易疲累,想请太医看看,是否需要进补。”她语气寻常,仿佛真的只是寻常事而已。   然而容歆时刻关注着讷敏,近几日一直有些猜测,正巧今日出了兆佳氏这事儿,便请太医顺便给皇后也请个脉。   她想差了最好,若是果真…… 第33章   讷敏得知太医现下就在坤宁宫外候着, 有些不解道:“还未到请脉的日子,怎地将太医带过来了?”   “您近几日不是也常觉得身上不松泛吗?我想着左右太医都来为兆佳小主诊治了,所以便请太医顺便随我过来。”   “那便叫进来吧。”讷敏说完, 又问道,“兆佳氏如何了?”   “我回来时,兆佳小主脸色已经好了不少。”容歆见太医进来, 便住声,安静地等着他为皇后请脉。   太医仔仔细细为皇后诊脉, 神情及至后来,满脸思索, 抬起手时还看了容歆一眼。   容歆问:“太医, 娘娘为何疲累?”   太医小心回答:“从脉象上看,稍有些滑脉之象, 只是下官才疏学浅,不敢确定。”   容歆眼瞅着讷敏眼睛瞬间亮了几分,微微敛了敛神色, 继续认真地问:“可是因为时日尚浅?”   “是。”   “兆佳小主也时日尚浅……”   太医躬身答曰:“下官为兆佳小主请脉, 确与皇后娘娘相似, 只是兆佳小主异状明显, 遂下官才以滑脉断定。”   容歆听后,又问道:“再等多久可确定?”   “十日左右便可。”太医答, “只是为确保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这些日子吃食行动上要稍注意一些。”   “明白了。”   容歆亲自将太医送出去, 并嘱咐他暂时不要张扬。   回来后, 容歆见讷敏简直是容光焕发,满眼的喜色几乎要溢出来,情不自禁地跟着笑起来,问道:“您就这般高兴?不是还未确准吗?”   “我有预感,定是有了。”讷敏双手护着腹部,嘴角的笑容像是雕起来了一般,始终也落不下去,“容姐姐,我又要有孩子了!”   容歆在她头上轻拍了两下,“我瞧着,这可不是一直有个孩子吗?”   讷敏唇微微撅起,笃定道:“我也是个好母亲。”   “是是是,您是。”   “一点儿也不诚心。”讷敏眼神中带着些许控诉,“重说。”   容歆既无奈又宠溺地摇头,故意思索的时间长了些,在讷敏等不及的时候,才笑道:“我相信,您将来的孩子,一定会为拥有您这般的母亲而感到骄傲。”   讷敏这才满意起来,“我的孩子也会教我骄傲的。”   容歆点头,“好。”带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承诺。   讷敏自顾自地开心不已,又有些忧愁道:“我不是不喜欢女儿,但大清的公主地位尊贵,却也承担了太多责任,所以一定要是个皇子才好。”   “你若是怀上了,是不是皇子,已经注定,别多想了。”容歆一句话说完,转而问道,“郭络罗小主和兆佳小主的事,您准备如何打算?”   讷敏随意道:“当着那么多宫女太监的面,一个送一个接,就是意外,轻拿轻放便是。”   郭络罗氏出自镶黄旗,父亲是工部侍郎,还兼任佐领一职,正经的武将出身,别说兆佳氏腹中的皇嗣没事,就是真有事,没有确切的证据,顶多也就是禁禁足小惩大诫而已。   讷敏又道:“待明日请安时,我稍稍警示一下众妃,再口头上训诲一番郭络罗氏。”   容歆点头,看了一眼外头天色,道:“今儿晚膳,您估计有人陪了,正好我有您赏的好东西,便偷个懒,先回了。”   康熙估计很快便会得到消息。   讷敏也能想到,笑着冲她左右来回晃动手,“我这儿有的是人,你回去可以配一小杯黄酒,不用担心误事。”   容歆毫不客气道:“那奴婢可得讨您一杯女儿红。”   “都拿去也无妨。”   容歆暗自咬牙:拿就拿,一滴都不给康熙留。   统共就三只螃蟹,蒸好之后,容歆将其中两只分给浅缃等人,拿着剩下那只大一些的敲开了齐嬷嬷的门。   她手里还拎着一只壶瓶,齐嬷嬷问:“怎地今日想起喝酒了?不待在娘娘身边了?”   容歆一边将小菜摆在桌子上,一边神情淡淡地道:“娘娘兴许有大喜事,当然是想和皇上分享的,我在跟前儿还碍事呢。”   “你这语气……”齐嬷嬷哭笑不得,“怎么好似酸的很呢?”   容歆摆盘的手停下,“倒也不是酸……”   不过是不平罢了,她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给一个执宰天下、妃嫔众多的帝王当贤后,帮着管小妾管庶子,还要拿命去拼孩子。   偏偏讷敏得知有可能怀孕时,眼中的惊喜都不是假的……   容歆低头摆好菜,请齐嬷嬷坐下,先给齐嬷嬷盛了一碗汤,在给自己倒酒时道:“您便当我是酸了,也无所谓的。”   黄酒有些烈,半杯酒入喉,火辣辣的,容歆直接呛出了眼泪,“咳、咳……”   “慢点儿。”齐嬷嬷忙给她盛了一碗汤,道,“压一压,我又不与你抢,急的什么?”   “高兴嘛。”容歆嘴角上扬,可惜眼睛里还有刚刚呛出来的眼泪,看起来并无多少喜气。   不过她今日是来和齐嬷嬷吃螃蟹的,又不是来诉苦的,若是愁眉苦脸反倒惹人烦恼。   于是容歆垂眸片刻,掩了那些多余的情绪之后,笑道:“我刚刚喝得急了,剩下的我陪您慢慢喝。”   “酒我是喝不得的,便以汤代酒吧。”   “您随意便是。”   容歆也不敢真的就随意喝,只喝完手中这一杯,与齐嬷嬷一起吃了菜,便回了她那边。   屋里有些暗,容歆也没点灯,径直走到床边,踢掉鞋子,躺下。   她默默地看着头上的房梁出神。   那种虚无缥缈的事情,纵使告诉讷敏,她这孩子也是无论如何一定要生得。   说得现实些,中宫不可无子,否则皇后地位不稳;赫舍里家在宫中的女子也不可无子,否则赫舍里家族心中不安,讷敏坚持给二小姐指婚便毫无意义。   而且讷敏,她也是想要个孩子的,她今日那般欢喜,自从二皇子去后……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良久,容歆翻了个身,侧躺在床上,喃喃:“也不见得就会那样……”   就算最后还是难产了……   痛苦……留给活着的人便是。   此时,不必教讷敏烦心。   翌日寅时末,容歆出现在正殿时,笑容依旧教人如沐春风。   康熙多年如一日的勤勉,在她过来之前已经回乾清宫去处理政务,浅缃对容歆说:“皇上走时,还叮嘱奴婢们好生照顾皇后娘娘呢。”   她,包括旁边的两人也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容歆不置可否,只道:“越是如此,咱们越要谨慎些,别让皇后娘娘脸上无光,也别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几人异口同声保证道:“您放心,这是一定。”   容歆走进讷敏的寝殿,见她已经醒了,正靠坐在床上,便关心道:“您怎未多睡会儿?还未到请安的时辰。”   “常这个时间醒,惯了,睡不着。”讷敏心情不错,对容歆笑道,“皇上走前还说,要你帮着我处理一些宫务。”   “宫务我定是不会推辞的……”容歆故意调侃道,“难道皇上就这般没有情致,不与您说些旁的?”   讷敏脸上现出些羞意,口中却理直气壮道:“便是说了又如何?”   “自然不如何,只是您这一脸的明媚,也稍稍收一收,太光彩照人了些。”容歆说着,还夸张地抬手遮了遮眼,“一会儿庶妃们来请安,这心情可就该复杂了。”   讷敏忍不住发笑,“你这人真是……”   “难道还讨厌不成?”容歆见讷敏起身,走过去虚扶了一把,温声道,“不管十日后是否确定是喜脉,您开怀些总不是坏事。”   讷敏由着宫女伺候她梳妆,透着镜子看容歆,“我是再没有不如意的,如何会不开怀。”   容歆始终笑着。   而有了先前讷敏怀二皇子时的惯例,容歆这一次接手大部分宫务,比上一次更顺手。   十日后,太医再次来请脉,明确表示皇后娘娘是喜脉无疑,整个坤宁宫上下皆喜气洋洋。   兆佳氏与皇后查出怀孕的时间相差无几,但皇后生得是嫡子女,她则不然,所以在皇上、太皇太后等人那里的关注度差了好几个段位。   她平素看起来颇为循规蹈矩,想必也不敢心生怨愤,但容歆还是按照规矩不曾慢待于兆佳氏半分。   虽然本质上共同侍奉皇上的所有女人都站在利益对立面,但某些时候,她们似乎又都走在同一座独木桥上。   容歆愿意将心比心。   当然,她现在的这种同理心,是基于她们安分且没有伤害讷敏的基础上,是为了讷敏。   若是积德能有好的福报,多做一些也无妨。 第34章   容歆是皇后身边的女官, 一切以讷敏为利益出发点,现下讷敏确定怀孕,她便先将其余事暂且搁置, 一心料理宫务,照顾讷敏。   之前固定每十日去看一次五皇子,此番因为刚接手宫务一时分不开身, 便着人去噶礼家中告知了五皇子的奶娘一声。   待她抽出时间,已经比原定日期超过了五日。   五皇子见到她时, 小脸上立即露出了笑颜,随即又想起什么, 闹别扭似的扭过身子不理她。   容歆:“……”   奶娘小声对她说:“容女官, 五皇子这几日常常向外张望,还想跑出去, 晚间也哭闹不止,所以奴婢们猜测,许是您没能按时过来, 想您了。”   容歆讶异, 问她:“五皇子如何知道我哪日会到的?你们告诉他了?”   “奴婢等人先前并未告诉五皇子。”奶娘连忙解释道, “是后来奴婢们察觉到了, 才说给五皇子听的,想要哄一哄他。”   看样子是没哄好。   容歆注意到她们说话时, 五皇子一直在偷偷瞧她们, 若是她看过去, 便立即扭过脸去, 片刻后再看回来,嘴角越来越往下撇。   纵是他再聪明,也不过才将将十九个月大,心智不同于成年人。   容歆也不能眼瞅着一个小孩子憋不住了,哭唧唧的爬过来,便主动走过去,蹲在卧榻前,温柔地道歉:“五殿下,是我的不是,我这几日忙却只叫人知会了嬷嬷一声,我保证,日后若是再有变化,让人亲自告诉您可好?”   五皇子不可能完全听得懂她说什么,但只看见她声音神色温柔,他便立即扑到容歆怀里,委屈地大哭起来,“坏——”   容歆想给他擦一擦眼泪,可刚有动作,他便搂紧她的脖子将脸转向另一侧。   “五殿下,莫哭了……”   他哭了一气儿,容歆一直耐心地哄着,可他哭声反倒越来越大,容歆便探头去看,这一看见他的脸,顿时无语。   单瞧着他脸颊上那两条泪痕,还有哭得通红的脸蛋,是可怜兮兮的;可定睛细看,他眼睛里此时一滴流泪都未往下流,完全是扯着嗓子干嚎,嗓门儿倒是极亮。   容歆忍着笑意,冲着侍女道:“拿个湿帕子来。”   她接过帕子,见他还在嚎,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五殿下,哭了这么久,是不是渴了?”   “嗝。”五皇子声音停顿片刻,然后又开始假哭,只不过声音较刚才低了一分。   容歆直接抱着他换了个姿势,坐在她怀中,一整张脸露出来对着她,笑道:“擦擦脸,不然一会儿泪水干了,该难受了。”   她也不等小家伙回应,直接抬起他的下巴,然后用帕子轻轻在五皇子脸上擦拭。   五皇子仰着头一动不动,嘴巴却撅起来,又说了一遍:“坏!”   “是,我坏。”容歆放下帕子,一边示意宫女倒水,一边没头没脑道,“我近日也常觉得我坏的很,只是不知该如何自处。”   自从讷敏再次怀孕,她脑子里总有无数的念头,而有一个,直刺得她脸疼。   不说旁的,只说当初若是有更好的出路,容歆可能不会义无反顾地随讷敏进宫来……   她帮讷敏养身体,逗讷敏开心,却不敢想法子让讷敏干脆不怀孕。   因为无论是讷敏主观的心愿,还是外界因素,讷敏不能没有孩子;而她,何来的权利去擅自决定别人的人生。   看看,容歆多理智啊!   理智到,容歆自己都有些反感这样的自己,有时她甚至希望她能够勇一些,哪怕这勇中带着些蠢莽。   宫中一言一行皆要注意分寸,连面对讷敏,她也担心对方多想影响孩子,不敢露一丝一毫。   也就是对一个小孩子,容歆不用担心对方胡乱揣测她话中的涵义,如此想来,竟还有些活该。   “容!容——”   容歆猛地回神,看着怀中的孩子,试探地问:“五殿下……刚刚是在叫我?”   五皇子小手抓住她的发髻,又笑着叫道:“容。”   他的力道倒不至于叫容歆疼,只是难免有些哭笑不得,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奶娘,问她:“五皇子经常会这样吗?”   奶娘含笑道:“五皇子只抓过您的头发。”   竟然还是特殊对待吗?   容歆掰开他的小手,见他还想玩儿,忙将自己的头发远离他。正好侍女拎着茶壶过来,便道:“咱们五殿下渴了,快把水拿来。”   五皇子的注意力一下便被她转移,小手拍打自己的腿,喊道:“拿!拿!”   别说,那声音和动作,还颇有些皇子的气势。   奶娘和那侍女纷纷笑了起来,容歆声音中也满是笑意,“你这丫头没听见咱们五殿下的话吗?快端过来。”   侍女立即应道:“是,奴婢这就来。”   五皇子胃口好,喝水也咕咚咕咚的往下咽,一杯不够,又将杯子递还给侍女,喝了两杯半才停下。   容歆注意力全让他吸引走,想起刚来时奶娘说得话,便柔声问他:“五殿下,您怎么知道我哪日来啊?”   五皇子短粗的食指指着卧榻扶手,嘴上念道:“白!”   容歆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白!白!”五皇子接连说了几遍,看容歆不回复,急的直接从她怀里爬出来,坐到扶手旁边,点着上面的雕花,点一个喊一句“白”。   容歆见他来回在那几个雕花上指,一数正好十个,隐约明白过来,问道:“是说在数日子?”   说完她自己都吃惊了,连忙看向奶娘,“什么时候开始的?”   奶娘一脸的茫然,愧疚道:“五殿下平素便喜欢抠这些雕花,从何时开始数的,奴婢们实在未曾注意过……”   容歆心情复杂地看着五皇子,不知如何说自己的心情,便只赞道:“殿下您实在是聪慧无比。”   夸奖的话五皇子听懂了,咯咯笑个不停,笑倒在卧榻上,想要直接坐起来,小脚丫在半空中蹬了半天却起不来,只能翻身爬坐起来。   容歆有些坏心眼的推了他的胸口一下,刚坐起来的五皇子又倒在榻上。   他可能以为容歆是在与他玩儿,坐起来之后,见容歆不推了,还主动去拉她的手,一提到胸口的位置,还没碰到自己便倒在榻上。   容歆当时脑子里不受控制的便冒出“碰瓷儿”这个词,所以伸出手刚稍稍拉起他,又立马松开了手。   五皇子跌在榻上,双眼一瞬间懵的很,随即又傻乎乎的笑了起来。   容歆见他咧开的嘴里露出几颗小白牙,笑着问奶娘:“五皇子现在可以吃旁的东西吗?”   奶娘回答:“太医说可以稍吃些,奴婢们都是按照太医的要求喂的。”   “爱吃吗?”容歆任他抓着自己的手玩。   奶娘点头,笑着说:“五皇子吃什么都香。”   五皇子听到她们说吃,立即顺着容歆的胳膊爬起来,喊道:“饿!呲!”   奶娘当然不敢饿着他,马上叫侍女去拿,许是早就备着了,不多时侍女便端上来几个碟子,里面摆着各种形状颜色的糕点。   侍女为五皇子擦好手,然后他极顺手的抓起一个兔子形状的,转身便递给了容歆。   “是给我的吗?”容歆指着自己,问,“还是要我喂你吃?”   五皇子又举高手,直接将糕点塞到她嘴边。   容歆张开嘴咬了一小口,接过来剩下的,笑着说:“谢谢五殿下,您自己吃。”   五皇子这才抓了自己吃,他确实胃口极好,不偏不向每一个都吃。   吃饱喝足便该睡觉,容歆抱着他,轻轻晃动,见他睡着了,便想要将人放下,然而起身时,才注意到,他小手还在紧紧抓着她的袖子。   容歆心下轻叹,随即轻轻抽出自己的袖子,又坐在旁边陪了一会儿,这才回宫。   待她进坤宁宫,讷敏问她:“保清还好吗?”   “能吃能喝,胃口极好,就是……”容歆跟她大致说了说在五皇子那儿的事,“我走时哄睡了五阿哥,他还扯着我的袖子不放。”   “倒是聪慧。”随即,讷敏又感喟道,“老祖宗留下的传统自有其道理,可这骨肉亲情分离,母亲和孩子心中都难。”   别看孩子小,可孩子对人的情绪最为敏感。   五皇子平素见得人皆对他毕恭毕敬,唯有一个容歆态度稍从容些,在他那儿便不同寻常,期盼着见面,也舍不得她走。   讷敏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此时我倒是有些庆幸,幸好我是皇后,我的孩子不用养在别处。否则想着那般可爱的孩子见不得摸不得,心该有多痛。”   容歆一默,复又笑道:“但若是知道他健康,想必也没什么不能满足的。”想必呐喇氏也就这么宽慰她自己了。   “也是。”讷敏颔首,又叫容歆帮她盛了一碗汤,边喝边道,“对母亲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孩子康健更重要的了。所以太医说我这两年忧思过重,身子有些亏损,我是喝多少汤水都愿意的。”   容歆帮她在后腰垫了个软垫,笑道:“小皇子定然会身体强壮的,长大了文武双全。”   “这是自然。”讷敏话音一转,突然酸道,“容姐姐你这般喜欢保清,我这个当娘的,可要为我肚子里的孩子醋了。”   容歆好笑,食指轻轻在讷敏额头上点了一下,“是为小皇子醋,还是为您自己醋?”   “他还在我肚中,母子一体,为谁也无甚区别。”   容歆弯了弯唇角,状似不经意道:“日后谁要是敢欺负你的孩子,我可是拼了一条命去也不会罢休。” 第35章   今年天寒的早,过了重阳节之后, 外边儿便整日里起风。   宫中常有人打扫, 倒是不至于教人灰头土脸, 却也容易乱了衣发, 讷敏怀着身孕更不好出门,便只趁着无风时在坤宁宫院内转一转。   康熙昨夜宿在坤宁宫。   他信任讷敏,有时也会说些前朝之事, 不指着讷敏为他提什么真知灼见,只是稍稍排解一番心中的压力。   不过最近因为她怀孕辛苦,他便只柔情安抚, 并不说太多教人烦忧之事。   尽管对其他妃嫔也宠,但若说爱,康熙仅对讷敏这个发妻如此,皆因他们彼此扶持着经历过艰难和成长,旁人替代不得。   “今早, 皇上与我说钮祜禄大人病重,预备亲临钮祜禄家慰问一番。”讷敏悠悠道, “想必钮祜禄氏也该得知了。”   容歆扶着她慢慢走着,平静道:“去年冬钮祜禄大人便染了恶疾,缠绵病榻至今, 想必心中也有些准备了。”   “再有准备, 真到了那一遭, 也是扛不住的。”   容歆一听她的语气, 便猜到, 她是因为昨日马佳氏为四皇子赛音察浑病情加重而动了胎气感叹。   讷敏又突然问道:“宫务可是太繁累了?”   “并未。”容歆不解,“您怎么忽然有此一问?”   “从前若是有人来报皇子们之事,你都会亲自代我过去的,这次赛音察浑病的严重你却派了别人。”讷敏看向容歆,关心的问,“可是忙得抽不开身?若是辛苦,你也不必全揽过去,我只是怀孕,并非什么都不能做。”   “并未忙不开。”容歆微微一笑,解释道,“不去看,是因为我不忍心看。”   她大概是习惯不了生老病死了。   而讷敏听了她的话,安慰似的拍拍她的手,“我这个皇额娘反倒还不如你看他们多,既是心软不忍看,不去便是。”   容歆未言语,这时宫女来报,说是尚服局来人了,想必是为裁制冬衣一事,于是她便送讷敏回方榻上坐好,才出了寝殿。   她刚将门合严,一阵风起,不知从何处吹来一片枯黄的落叶,正正好好落在她领间。   容歆将叶子摘下来,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脉络,其实不是心软,而是心硬了。   而且孰远孰近,孰重孰轻,自是不必多想。   片刻后,容歆递给旁边儿的小宫女,道:“天儿越来越凉了,娘娘怕冷,该睡得不舒服了,跟你绿沈姐姐说,给皇后娘娘暖床的物件儿提前拿出来吧。”   “是。”   容歆跟尚服局沟通好各宫的冬衣份例,见暂无他事,便有会讷敏身边陪着说话。   康熙出宫探望过遏必隆,不出半月,遏必隆病逝,钮祜禄氏也病倒了,据说晚间都发了高热,到晨间才退下去。   这种情况自然是无法前来给皇后请安了,而且讷敏作为皇后还要关心一二,不同于四皇子赛音察浑,钮祜禄氏这里,容歆务必得代讷敏去一趟。   她到的时候,钮祜禄氏病恹恹的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尽是悲戚之色,与容歆说话,有气无力的。   “我此状,只能招待不周了,你别介怀,随意吧。”   容歆向给她搬了凳子过来的宫女檀心道谢,随即道:“小主言过了,我今日是代皇后娘娘来慰问您,自然不会在意那些旁的。”   “咳、咳——”钮祜禄氏咳罢,收起手帕,苦笑道,“你这是第二次来探我的病了,不曾分忧,还净给皇后娘娘添麻烦……”   “病不由人,小主莫要想太多。”   钮祜禄氏扯了扯嘴角,对檀心道:“水墨该熬好药了吧?你去看看。”   檀心退出去,钮祜禄氏才又转向容歆,“外边儿的事你定是比我知道的多,可否与我说说?”   “小主想要知道什么?”容歆垂眸,淡淡地问,“是平西王杀云南巡抚反清,皇上无暇关注您?还是钮祜禄大人故去,钮祜禄府的三少爷和三小姐何去何从?”   容歆只是这般问,其实知道钮祜禄氏想知道的是什么。   果然,下一瞬钮祜禄氏便紧盯着她,一字一句道:“请容女官告知。”   “只听闻钮祜禄大人病故,继福晋与七少爷哀痛欲绝。”   钮祜禄氏在家中行二,生母早逝,而行三的弟妹皆与她同母,父亲遏必隆尚在世时还可,现下继母当家,苛不苛待暂且不好说,但从丧仪之后的传闻来看,有自己的私心是理所当然的。   容歆甚至有些阴暗地想,估计有不少贵夫人,生了儿子便盼着丈夫升天好当家做主呢。   就以钮祜禄家来说,若是遏必隆还活着,她是断然不敢这么大张旗鼓的给自己儿子造势的。   而钮祜禄氏听了容歆的话,攥紧手中的帕子,苍白的脸因为情绪所引,微微泛起了红。   容歆抬眼,轻柔道:“若是小主想知道些旁的,可耐心等两日,不过是稍费些事而已。”   钮祜禄氏一听,颇有些急切道:“只要容女官告知,我感激不尽。”   容歆十分恭顺地应道:“您有吩咐,我自是不会推辞。”   “我在宫中顾及不到外头,此时又不知能找何人,若是以后容女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必会回报。”   然而容歆对于钮祜禄氏的承诺,却不置可否,轻笑着问:“我应了您虽不是为了回报,可说一句逾越的话,以您现在的样子,凭什么回报我?”   她还是那般眉眼带笑的模样,可又似乎隐隐透出些许锋利。   钮祜禄氏一怔,嘴唇颤抖,随即有些无力道:“是啊,不过是些兑现不了的空话……”   “呵——”容歆语气中带着某些意味,“先前小主随皇上和太皇太后回来,皇后娘娘一向宽宏,都与我说您‘不争气’,如今看来,三少爷和三小姐恐怕也指不上您吧?”   钮祜禄氏垂下头,久久不出声。   容歆站起来,福了福身告辞,临走前道:“皇后娘娘那儿,只要小主们侍奉好皇上,安分规矩,是不在意谁受宠谁不受宠的,只是这宫中难免影射到宫外去……”   她言尽于此,并不再多说,径直转身离开。   容歆回到坤宁宫,先去换了一身衣服,然后才来到正殿。她也不瞒着讷敏,将在长春宫和钮祜禄氏说的话尽数告知于她。   讷敏不在意她的意图,反而问道:“能问到吗?要是不方便,不若给赫舍里家去个信儿,叫兄长去,左右他也没什么正事。”   “这点小事哪里用得着麻烦您的娘家。”容歆笑道,“虽说咱们一直在宫中,可宫内外牵扯甚深,想要知道点事情,还是容易的。”   讷敏当皇后多少年,她们便在宫中经营多少年,更何况容歆还主持肃清过一次后宫,提拔调换了不少人。   所以她这一次代理宫务才比第一次时更顺利。   而讷敏听她如此说,便不再管了,而是说起钮祜禄氏来,“这宫中,做个随遇而安的样子吸引皇上的注意力是手段,真的随俗浮沉那就是不知上进、自甘堕落,故而到了这个时候束手无策也只能怨怪她自己。”   容歆看来,讷敏此言并不完全对,毕竟若是真的只在意衣食无忧,不在意受不受宠,宫妃们的生活水准是真的很高,足以满足。   但多数人不能不争宠,皆因很多秀女进宫来,本身便承担有家族责任,并非无牵无挂,所以要力求上进,以利家族。   钮祜禄氏是早期进宫的妃子,位高,样貌才情皆不逊色,但当时的朝堂,她若是张扬跋扈,必会惹康熙厌恶,进而弃之。   而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康熙对她早已无芥蒂,可她只做到此便止……   容歆问:“若是问得,那位继福晋确实未曾善待钮祜禄小主的同母弟妹,娘娘待如何?”   “你不是与钮祜禄氏说了,后宫能影射宫外?”讷敏雍容道,“你这个女官在外头也颇风光,趁着这个时机,择一日叫上钮祜禄氏的贴身侍女一起,代我出宫问候一下已故老臣的家眷,算是响应皇上,不忘勋旧之心。”   容歆听后,躬身笑道:“皇后娘娘大气贤明。”   她转头就安排人去打听,两日后,得到了关于钮祜禄府的消息。   遏必隆的继福晋确实偏心自己的亲生儿女,对其他非亲生的孩子一般,但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恶毒继母的传闻。   而且钮祜禄氏的弟妹是嫡出,母亲又是多罗格格,一应待遇比庶出的要好上一些,只是年纪小又没有亲生父母照应,恐怕还是有些艰难的。   容歆隔日便带着水墨出宫去了一趟钮祜禄家,她们遵的是皇后娘娘懿旨,自然十分顺利的便见到了钮祜禄氏的弟妹。   水墨站在一旁对她主子的嫡亲弟妹关心有加,容歆便坐在那儿喝茶,顺便跟遏必隆的继福晋巴雅拉氏寒暄几句。   该说的说了,该赏得赏了,容歆便提醒水墨该回了,临走之前,她笑吟吟的对继福晋巴雅拉氏道:“皇后娘娘说了,先大人是功勋之子,皇上善待,又有钮祜禄妃侍奉皇上尽心尽力,她必然是要善待遗孀的,若是有何难处,便向宫中递牌子,由皇后娘娘做主。”   巴雅拉氏立即恭谨又感激道:“臣妾谢皇上隆恩,谢皇后娘娘恩典。”   容歆携水墨等人离开,一到了马车上,水墨立即便抹着眼泪哽咽道:“奴婢代小主谢皇后娘娘和容女官……”   “那就记着皇后娘娘的恩德吧,我也是听皇后娘娘差遣的。” 第36章   康熙十三年, 二月初十, 庶妃张氏产下皇四女。   九日后, 年仅四岁的四皇子赛音察浑殇, 马佳氏大恸, 当即便腹痛落红,经太医施针急救才保住胎未早产。   可惜四月初六生产那日临盆,皇六子还是在出生不久便殇了。   马佳氏费尽力气生产过后便晕了过去, 所以六皇子殇时并不知情,等到她醒过来, 她连六皇子的面都没能见到。   讷敏听到回禀之后便心有余悸,许久心跳都止不住的跳得飞快,胸口和肚子还有些隐隐作痛, 容歆怎么劝都没有用,忧心不已, 请了太医来为她查看。   过了那个当口, 讷敏才慢慢恢复下来,太医为诊脉过后,为她开了两副安胎的药,然后嘱咐不要心绪浮动过大。   为这, 容歆还难得的对讷敏生了些脾气,却又不敢太认真,生怕牵动她的情绪, 再有那样的情况发生。   好在喝了安胎药之后, 许久都没再有过那日一样的情况。   直到有一日, 先是赫舍里家递了信儿进来,然后康复的钮祜禄氏又在坤宁宫中小坐片刻,说了一件与大选相关的事。   是的,三年一度的大选又到了。   “你是说,钮祜禄家想要你亲妹进宫来,而你也愿意?”讷敏重复着她的话,求证道。   钮祜禄氏面色极淡,认真的点头,“是,臣妾愿意臣妾的妹妹济兰进宫来。”   讷敏不动声色地问:“哦?为何?你是皇上的妃子,若是因钮祜禄家所逼如此,大可不必理会。”   “臣妾娘家确实有要妹妹进宫为我固宠之意,但臣妾左思右想,妹妹早晚要嫁人,若是没有娘家倚靠日子困难,还不若进宫来。娘娘您掌宫甚严却也宽厚,只要她安分守己,我便能照应她一二。”   钮祜禄氏说完,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我父亲这个继室,太过恶毒的心思确实没胆子生出来,可后院之中,她掌着权,若真想毁了两个孩子有的是隐秘的法子,轻而易举也手段繁多,济兰留在那里,我是不放心的。”   讷敏一听,有些了然,顿了顿又问道:“那你弟弟呢?今年才九岁吧?”   “法喀到底是男孩儿,大不了……”钮祜禄氏顿了顿,道,“平庸些罢了。”   容歆在讷敏身后听着,平庸些确实无妨,就怕养坏了性子,到时害人害己。   钮祜禄氏却又话锋一转,笑道:“先前皇后娘娘警醒我,我思索再三,发现我确实是想差了,所以法喀那里,我若是开口让母亲娘家看顾一些,想必他们也是会应的。”   “既是如此……”讷敏微微颔首,“愿意侍奉皇上也是钮祜禄家的忠诚,我会向皇上提一提,若是皇上同意,这件事便如你的意。”   钮祜禄氏立即便起身,跪在皇后面前,恭恭敬敬道:“臣妾,谢皇后娘娘。”   妃可以不用跪礼请安,遂这是自钮祜禄氏进宫那日之后第一次私下向讷敏跪拜,讷敏大着肚子不方便动弹,便对容歆道:“快将她扶起来。”   容歆上前,托着钮祜禄氏的手微微一使力,钮祜禄氏顺势站起来,面带歉意道:“皇后娘娘身子重,我却来烦扰,实在不该,只是臣妾也是暂无他法,不至影响了您才是。”   “无碍。”讷敏摆摆手,不在意道,“此事我记下了,你也大病初愈,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臣妾告退。”   钮祜禄氏退出去之后,门缓缓合上。   片刻,讷敏挥袖将手边茶杯扫落在地,肃着一张脸气道:“钮祜禄氏无子,钮祜禄家想要人进宫来无可厚非,我倒是想知道,赫舍里家为何这般不顾及我的颜面!”   容歆根本不去管那摔碎的杯子,连忙在她胸口顺了几下,劝解道:“可千万别生气,您忘了太医怎么嘱咐的吗?”   讷敏努力放缓呼吸,却依然止不住愤然道:“若是皇上看中我也不说什么,偏偏他们在我明确表示愿意承担赫舍里家女儿该有的责任时,还不满足,预备将我置于何地?难道我这些年,做得还不够吗?”   容歆见她胸口起伏,急到有些口不择言:“你别理他们!男人们只争权攘利,自然认为生于家族便该尽献于家族,你是一国之母,管他们胡吣乱呔。”   选秀是本朝皇权掌控八旗的手段之一,意义重大。   而进宫的后妃除了皇上自己喜欢,也不免有爱新觉罗氏和满蒙大族联姻的缘由在,但归根结底,是要上位者最终决定的。   现在讷敏就是上位者,凭什么还要因为这一点小事生怒?   “嘶——”   容歆一见讷敏咬唇皱眉,紧张不已,“又疼了吗?来人!叫……”   讷敏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深呼吸道:“无事,我好些了……别这个时候叫太医,若是皇上知道了……”   赫舍里家不好交代。   容歆一瞬间眼睛便模糊了,撇开头任眼泪滴在自己袖子上,然后控制声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镇定模样,安抚她:“那你平复一下呼吸,若是不缓了疼,我是管不了旁人死活的。”   讷敏手渐渐收紧,反复深呼吸,良久……或许也没过多长时间,她眉头渐渐松开,冲着容歆露出一个笑容,“容姐姐,我不疼了,你别担心。”   容歆像是跟她生闷气似的背过身去,背身的一瞬间眼泪止不住,而为了掩饰,故意提高音量道:“我去看晚膳准备的如何了,叫浅缃和绿沈过来陪您,省得我以下犯上,再跟您发了脾气。”   讷敏似无所觉,手扯着她的袖子晃了晃,软着声音道:“容姐姐才不舍得与我生气呢。”   “是是是,我不舍得气您,所以您就总是欺我……”容歆不敢再多说话。   讷敏头靠在她后腰上,小声保证:“往后我都听你的,晚膳多吃些,保准养壮自己。”   容歆抿紧唇,口中微咸,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讷敏看到,这才松开手,“那容姐姐你快去吧,我等你回来。”   容歆匆匆走了出去,没注意到讷敏眼圈儿泛红。   浅缃和雪青见容歆挂着泪从皇后娘娘寝殿,立即拥上来,焦急地问:“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娘娘出了什么事儿?”   容歆擦了泪,面无表情道:“叫人去找太医来给娘娘切脉。”   纵使讷敏生她气,她也管不了那么多,若是讷敏无事便罢了,若是有事,他们活该受到牵连。   雪青应了一声,疾步出去喊人。   等容歆从膳房回来时,太医为皇后开得安胎药已经煮在药锅里,而康熙也在坤宁宫。   她见到容歆,倒是未有任何生气之意,只是冲着康熙嗔道:“我说了无事,可容歆太过紧张我,倒教皇上也跟着着急。”   容歆已经从浅缃那里知道了太医的诊断结果,与先前诊脉结果差不多,那些文绉绉的话大致理解起来,就是孕期负担较重引起的,宜静养多食补之类的。   而此时听了讷敏的话,容歆立即便躬身请罪道:“是奴才小题大做,惊着了圣体,请皇上责罚。”   康熙并未怪罪,反而肯定道:“一切以皇后的身体为上,你并无错处,还该赏。”   “奴才不敢。”   容歆听着康熙的语气,似乎并未有其他情绪,便知道,讷敏没有让康熙知道缘由。   晚膳康熙留在坤宁宫陪着讷敏一起用的,容歆自知多余,就守在药锅旁看着讷敏的安胎药,熬好了给她端过去。   到寝殿之后,容歆摸着碗还烫,便拿着勺子一遍一遍沥着,直到温度差不多,这才呈给讷敏,“娘娘,您喝药吧。”   讷敏小心的看她,又拽住她的袖子来回扯,问:“容姐姐,你还生我的气吗?太医都说了,静养便可。”   容歆看向她的袖子,神情柔和下来,“你这都多大了?还改不了这个习惯。”   她一笑,讷敏也跟着笑起来,“改不了,幼时是好玩,现下是不想改。”   容歆弯起嘴角,将药向她的方向推了推,催促道:“快喝吧,一会儿凉了药效该不好了。”   讷敏也不嫌苦,捏起勺子面色自然的一口一口喝着。   容歆含笑看着她,突然道:“您不怪我擅作主张才好。”   讷敏摇头,“我知道容姐姐是关心我。”   “既知我关心你,日后便不要这般,谁的事又及的上你的身体重要?”   讷敏喝完药,将空了的碗抬起来给容歆看,答应道:“日后我心里,容姐姐和我腹中的孩子最重要,还有皇上。”   “你多想想自己才是。”   “便听容姐姐的。” 第37章   太医院定期便会为皇后请脉, 通过脉象, 大致确定她的妊娠是到了几个月。   九个月时, 接生嬷嬷安排就位, 然后由两位专业的接生嬷嬷共同取脉, 划定一个较为合理的生产时间范围。   当时嬷嬷给出的时间,便是四月底五月初那几日。   而到了五月初三丑时左右,讷敏正侧身安睡于床榻上, 突然感觉到腹部疼痛,值夜的绿沈和青碧很快便听到了动静, 立即起身查看。   她们见皇后娘娘异样,掀开被子床褥上也有血迹,一个留下安抚, 另一个匆忙出去叫人。   容歆这几日心里都不甚踏实,甚至还未等人来喊, 便心有所感似的醒了过来。   先前她还以为与前几晚一样, 是她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躺在床上一会儿,外头的嘈杂声十分真实,猛地从床上坐起。   她连灯都顾不上点, 摸着黑便开始穿衣服,正在这时,门被哐哐敲响, 随后响起小宫女焦急的声音, “女官!皇后娘娘要临盆了!”   容歆扣胸口盘扣的手抖了一下, 镇定道:“人都叫起来,按照我先前的安排,各司其职,不许出纰漏,我马上过去。”   “是。”   容歆深吸气,稳了稳心神,她不能慌!遂又加快速度收拾自己。   她只将头发理顺侧编了辫子,趿拉着布鞋便迈开步子,走得急了脚不小心踢到门槛上,脚趾剧痛,容歆也顾不上,匆匆提好鞋子便推门出去。   正殿前头宫女太监们脚步匆匆,容歆过来时扫了一眼,他们神色有焦急却十分有序,于是便没有说什么,径直走进寝殿。   讷敏一头的冷汗,面上只残留了些许痛楚之色,见到容歆时,还弯起嘴角道:“你来得倒快,不过我刚疼过一阵儿,现下缓和些了。”   “可饿了?”容歆也不等讷敏回答,立即便有转头问青碧,“膳食叫人准备了吗?”   青碧答道:“已经叫膳房做了,一刻钟左右想必便会送过来。”   讷敏禁不住笑道:“容姐姐这次一派从容,问出的话却全无心意。”   容歆微微瞪了她一眼,嗔道:“我急得跟什么似的,偏您又拿那点儿窘事出来笑我,怎能一点儿长进也无?还翻不过去了吗?”   “我这才说了一句,你倒有一大堆话来堵我。”讷敏故意委屈的瘪瘪嘴,看向浅缃等人,道,“看吧,你们容女官如今可是厉害的很,连我都不敢触她的眉头。”   众人因为她的话,纷纷露出了些笑意,容歆却无法轻松的起来,只尽力一派淡定的调度宫人们,好教坤宁宫不慌不乱。   接生嬷嬷为讷敏检查过肚子之后,神色微微有些异样,容歆注意到,眼神示意她出去说。   她们说话时,康熙也赶过来,一听说皇后有些胎位不正,需要用手法将头位顺至正常位置,立即便催促她们快去做,莫要耽搁。   容歆又在里头陪着讷敏用了些膳食,待快要分娩时,讷敏却无论如何也不许她留在产阁之中,还振振有词道:“你未成过婚,又不懂接生之事,若是留在这里慑到了,岂不是扰乱我?有齐嬷嬷陪着便可。”   容歆想说她不会,可话到嘴边她本人都感觉没有任何信服力,便只能磨磨蹭蹭的走出产阁。   康熙一个男子更不可能进产房,一见容歆出来,便追问道:“皇后如何了?”   容歆心中十分不想搭理,却还是压着焦躁恭敬回道:“回皇上,胎位几乎顺过来了,需得耐心等待。”   钦天监早已算好吉位,将喜坑挖好,容歆在外面不知道内里的具体情况,耳多里一直嗡嗡作响,便没事找事去喜坑处查看东西可有全都放在坑中。   然而这点事根本不足以度过这段极为漫长的等待时间,她便只能站在产阁外拨弄佛珠,嘴上念念有词。   旁人并未凑近,但见她如此便知是在念佛祈求皇后娘娘平安。   康熙是丑时末过来的,一直等到寅时末,午门外大臣们还等着,梁九功便请示可要做些旁的安排。   皇后临盆还不知许久,而朝政尚有许多要处理,康熙坐在原处再三犹豫,还是先起身去乾清门听政。   容歆随大流和其他人一同恭送皇上离开,然后便紧紧盯着产阁门,她无暇也无心情去评价一个在妻子生产时还要忙于朝政的勤勉帝王。   晨时,康熙又回到坤宁宫,梁九功着人将早膳摆在坤宁宫中,康熙则是担心地问容歆:“皇后何时能生产?”   你问我我问谁去?!   容歆听着讷敏几个小时断断续续的痛叫声,情绪几乎到了一个临界值,此时听康熙的问话,只能垂首极力保持恭谨道:“回皇上,奴才在外头只能听到皇后娘娘的喊声,实在不知何时能顺利生产。”   康熙自是不会去关注她的情绪,便又将视线投注向产阁,目光带着忧色。   早膳备好,他没有胃口,几次抬箸又放下,最后只简单吃了几口便又叫人撤下。而容歆等人皆滴水未进,也几乎忘了饥饿。   巳时,伴随着讷敏的一声痛叫,须臾后,产阁内又响起一声婴儿啼哭。   众人皆神色激动地看向门口,半刻左右,一位嬷嬷抱着襁褓走出来,眉开眼笑道:“恭喜皇上,皇后娘娘产下一位小皇子。”   小方科的太医为小皇子检查身体,虽还未说出具体结果,但听着小皇子的嗓门,康熙便喜不自胜,当即为其起了乳名“保成”,希望他和皇后所出的嫡子平安健康地长大。   容歆顾不上小皇子,只向嬷嬷追问:“皇后娘娘如何了?”   甚至因为嬷嬷面上的松弛,她心中也忍不住松了松,期待得到更好的回答。   嬷嬷正欲回答,突然产阁内一阵骚动,那一刻,容歆的心似乎停掉了一样……   片刻后,产阁中又走出一个默默,一脸惊慌地跪在康熙面前,“皇上,娘娘突然血崩不止,接生嬷嬷束手无策,恐得太医诊治……”   大方科和妇人科的太医一直便候在坤宁宫,便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遂容歆立即便急道:“皇上,御医在这儿,请他们进去……”   她话还未说完,从旁便有一人道:“皇上,怕是不合礼法……”   瞬时,容歆目光如刀剑般直直地刺向那人,厉声道:“那是大清的皇后,天子发妻的命越不过礼法吗?!你如此心肠歹毒意欲何为?!”   那人是内务府的一名官员,原不过是向皇上进言表现而已,可此时教一个后宫女官当着皇上的面如此说,深恐背上一个歹毒害皇后的名声,便越加拿礼法和一国之母的形象来言说。   “一派胡言。”容歆双拳紧握,直想一拳过去叫他闭嘴。   而正在此时,康熙怒斥道:“皇后正在危急之刻,你一个朝官只知与女子争论,有何颜面向朕讲礼法!”   那官员立即便跪下磕头请罪,康熙只冷着脸让太医进去为皇后诊治,“以皇后性命为先,不必顾忌太多。”   容歆眼瞅着太医进了产阁,手无力地一松,也缓缓跪在了康熙面前,拜下,哽咽道:“奴才……谢皇上。奴才在皇上面前无状,愿领责罚。”   康熙目光依旧落在产阁,并不去看她,“待皇后安然度过危机,再罚你不迟。”   一时间周遭安静下来,被忽略的小皇子细细软软的哭声格外明显,众人这才想起他来。   太医道:“七皇子身体康健。”   容歆看向康熙,见他也在看小皇子,便问道:“皇上,偏殿已备好,可要先将七阿哥安置过去?”   康熙颔首,于是容歆便叫人暂且将七阿哥带走。   太医在产阁中急救,期间只有一位嬷嬷拿着药方走出来,让按方子为皇后娘娘熬药,再未有任何其余动静。   及至未时初,妇人科的太医走出来,面上十分沉重道:“回禀皇上,血崩虽暂时止住,皇后娘娘也苏醒过来,只是……恐已伤至内腑……”   容歆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勉强稳住身体,便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地冲进产阁内。   而康熙先前得了健康嫡子的喜悦荡然一空,也分不得心神去指责容歆没有规矩,抬脚便欲进去看皇后。   众人立即跪下阻拦,“请皇上三思!产阁乃污秽之地,有碍龙体,皇上万不可入内。”   然而康熙看着跪在地上的众人,一字一顿道:“朕是天子,产阁内是朕的皇后,何来污秽?”   “请皇上三思……”   康熙却一甩袖子,大步迈进产阁。 第38章   容歆进产阁之后便觉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那味道冲的她心口疼, 眼也疼,但她还记得将门掩实, 不透一丝风进来。   讷敏许是听到动静, 头艰难地转向容歆,扯出个笑脸, 嘴巴一开一合。   没有一丝声音,但容歆知道, 她在叫“容姐姐”。   “疼不疼?”容歆趴在她的床前,心疼地问。   讷敏面色苍白如纸, 唇上也淡到几无血色,她见到容歆之后, 似乎因心情所致, 稍有了些气力, 微启唇, “不疼。”   “骗人……”怎么可能会不疼……   “容姐姐。”讷敏手困难地抓住她的袖子, 求表扬似的道, “我怕你难过, 所以……”   容歆右手握紧她的手,左手颤抖着摸上讷敏的发, 汗水打湿了她的鬓角额头。   眼泪不受控制的从眼圈里滚落,容歆将额头靠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哽咽道:“我不如你, 你是这世上最坚强的姑娘。”   讷敏眼角飞快地滑落一滴泪, 努力轻松道:“容姐姐也很厉害……我听到了,容姐姐为了我骂人。”   容歆心中有许多的情绪几欲控制不住,可她不想要讷敏自责有负担,便低着头擦干净脸,然后抬起头,“七阿哥很健康,皇上为他起了个乳名,叫‘保成’,我让人抱过来给你看。”   讷敏眼中光彩盛了几分,这时门打开,她眼睛看过去,见到是康熙,一顿,随即又弯着嘴角叫道:“皇上……”   接生嬷嬷们早已退出去,而齐嬷嬷自容歆说起七阿哥,便走到外间叫人抱七阿哥过来。   容歆现下根本不想管康熙是不是皇帝,只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抓着讷敏的手。   康熙坐在讷敏床边,梁九功有几分着急地想要示意她,可她并未给他一点目光,干着急无用,又不敢出声提醒,只能垂着头站到齐嬷嬷身边,不管了。   “敏儿。”康熙握住讷敏胸前的手,心痛道,“朕唯愿你安好。”   讷敏微喘,在两人担忧的目光中稍稍平复,才道:“皇上……您是圣明君主……臣妾也愿您治下……海晏河清,山川无恙……”   她永远知道康熙想要什么,也永远善解人意。   可正是如此,又让旁人总免不了心中有愧。   康熙一贯坚毅非常,此时也忍不住教热泪盈满眼眶,“敏儿……我愧对于你。”   讷敏缓慢地摇头,眼神澄明,毫无怨色,“臣妾,三生有幸嫁给您,不悔,无怨。”   容歆忍不住撇开头去,讷敏无怨无悔,她却有些恨,恨这世道……对女子不公;恨她自己……无能为力。   而康熙因为讷敏的话,越发的满心痛苦,维持不住帝王风范,垂泪不止。   容歆听到开门和齐嬷嬷说话的声音,匆匆拭了拭眼泪,强自喜道:“娘娘,小阿哥过来了。”   讷敏立即侧头去看,容歆从齐嬷嬷怀中接过小阿哥,他睡得很沉,并不知道他的皇额娘是用怎样期盼的眼神看着她。   “敏儿,你看咱们的保成,太医说很健康。”康熙亲自抱着儿子,探身给讷敏看,“等你好了,朕带着保成去蹴鞠,你在高台上看可好?”   讷敏抬起手想碰一碰孩子的脸,然而只抬了一寸高便跌落在床上,容歆马上扶着她的手,靠近七阿哥的脸。   “长得真像皇上啊……”   康熙一听,摇头道:“像皇后才好,待长大了,必定是惊才风逸之子。”   “臣妾不求旁的,只要保成健康长大,莫要像承祜……”提起承祜,讷敏的眼睛黯了黯。   而康熙对那个聪慧的孩子也是疼爱至极,每每想起便心痛不已。   容歆见两人又为承祜阿哥伤怀,立即便出声道:“娘娘,您看七阿哥的嘴在动,是不是做梦了?”   讷敏和康熙皆看过去,保成小小一张嘴开开合合,好似真的在睡梦中碰见了什么好事。   容歆看着讷敏,她望向七阿哥的眼神极温柔,满腔爱意全在这一个眼神中。   “保成……”讷敏对沉睡地孩子笑道,“保成,皇额娘甚爱你,你听到了吗?”   襁褓中的孩子小嘴鼓动了几下,像是在回应一样。   讷敏十分满足,“真好……”   这时,门又被敲响,齐嬷嬷起身时打了个晃,便由梁九功去开门,回来时,他手中端着一碗药,“皇上,娘娘的药熬好了。”   容歆与康熙对视片刻,随即容歆垂眸,躬身接过七阿哥,往一旁稍让了让。   康熙轻柔地微微扶起讷敏的头,在她头下垫了个软枕,然后端起药碗,勺子轻轻搅动,哄道:“敏儿,好生喝了药,很快便会痊愈。”   讷敏轻轻点头,“嗯。”   康熙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她嘴边,待她喝了,笑着问:“可苦?让人给你拿一碟蜜饯过来?”   讷敏眼睛一亮,道:“我那屋柜子里,有一罐蜜饯。”   康熙听后,立即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道:“奴才这就去找浅缃姑娘。”说完,匆匆走出去。   一碗药喂完小半碗,梁九功拿着蜜饯罐子回来,康熙接过之后放在床边,喂完她剩下半碗药,这才捏了一颗蜜饯喂到讷敏口中,“甜吗?”   讷敏缓慢的嚼着,含笑道:“尚可,不太甜,皇上也吃一颗。”   那蜜饯罐子还是那时容歆给她做蜜饯时的粥罐,之前的蜜饯吃了许久才终于吃完,所以容歆又重新做给了她。   一颗蜜饯,康熙很快吃完,她却嚼了很长时间才费力吞下,教容歆和康熙看得十分难受。   康熙像是不曾见一样,自然地拿着锦帕为她擦拭嘴角,然而擦着擦着,却见讷敏突然作呕,几下之后,黄色的药汁便浸湿了白色的锦帕,而最骇人的是,还有丝丝红色。   “敏儿——”   “娘娘?!”   康熙丝毫不在意污秽的擦着她的嘴角,可那帕子都脏掉,他便干脆用龙袍的袖子为她擦,一边还冲着梁九功喊道:“快去叫太医!”   七阿哥不知是感觉到,还是被两人的声音吵的,突然闭着眼睛大哭起来。   讷敏忍着身体的不适,不舍的看了一眼容歆和她怀里的孩子,继而转向康熙,紧紧抓着他的手求道:“皇上,我、敏儿……视容歆若亲姐姐,您答应我……答应我……让她到保成身边去……皇上……”   “敏儿,敏儿你别说了,太医很快来了,不会有事的。”康熙手抚着她的脸,声音有些慌乱。   容歆也慌道:“娘娘,您等等,太医会治好您的,别说这样的话。”   讷敏却不管,只攥紧康熙的手,请求道:“皇上,讷敏只求这一个,教容姐姐代我陪着保成长大……”   “敏儿,我们一起陪着他长大可好?”   “哇啊啊啊——”七阿哥哭声更大,容歆抱着他跪在讷敏床边,哽咽道,“娘娘,娘娘您看,七阿哥想要皇额娘呢。”   讷敏留恋的眼神落在保成身上,复又固执地看着康熙,“皇上……求你……”   康熙泣道:“好,朕答应,朕答应。”   讷敏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最后贪恋地看了一眼三人,闭上了眼睛。   “敏儿!”   “讷敏!”   这时太医进来,康熙焦急万分地冲着他们喊:“快救皇后!”   太医们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将皇后的情况稳定下来,施针结束,主针的御医手都是颤抖地,神色间却未见半分轻松。   几人跪在地上,语气更加沉重道:“皇后娘娘难产血崩,以至于内腑衰竭出血,实是女子生产最危急之症。”   “朕只想知道,能不能治好皇后!”   几个太医趴伏在地,“臣等医术不精……”   康熙跌坐在床榻上,而容歆若不是怀中还抱着七阿哥,恐怕也站不稳了。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后必定撑不过今日时,她撑过了一日,又撑过了第二日……   康熙以为有希望,然而每次太医为皇后诊脉,神情便凝重一分,可皇后就是忍着身体上巨大的痛楚,吊着这最后一口气。   容歆连着三日未睡,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极差,却已经流不出眼泪,面上麻木的问太医:“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娘娘会如何?”   太医沉痛道:“皇后娘娘内腑之衰我等极尽全力依然控制不住,待到脏腑彻底无法承受,便……尽无转圜。”   容歆晃了晃,抚着墙站稳。   太医见状,问道:“可要下官为容女官诊看一二?”   容歆无力地摆手,待到眼前复又清明,便重新回了讷敏床前。   浅缃等人肿着眼睛守在皇后娘娘身边,见她回来,追问道:“女官,太医如何说?”   容歆摇头,随即跪坐在讷敏床前,声音清淡道:“我陪着娘娘,你们先去用些东西吧。”   绿沈放心不下道:“您也几日未进多少东西了,不若好好休息一日。”   容歆摇头,这几日头一次露出一点笑意,“娘娘喜欢我陪着她,你们先出去吧,顺便代我看看齐嬷嬷。”   几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冲她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容歆洗了个帕子,坐在讷敏床边轻柔地为她擦每一根纤细的手指,念叨:“云南乱了,皇上几乎整日里焦头烂额,只有晚上和我一并守在您身边。”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前日来了,皆为您留了眼泪,只是她们二位年纪那般大了,恐伤了身体,皇上便要求她们不必过来。”   容歆又抬起她另一只手,“小主们也日日都在正殿守着,我瞧着也有几分真心,想见您平时为人,确实得人敬重。”   “七阿哥……”容歆嘴角扬起,道:“七阿哥喝奶劲儿可大了,还护食,我想着五阿哥那时也是劲儿大,您瞧现在多健康!”   “说起五阿哥,十日已过,我又没去看他,他现在越大越难哄,指不定要气我多久。”容歆将她的手放回腹部,颇有些得意道,“咱们七阿哥必定不会那般,都极少哭闹,长大了必定是个极懂事的。”   讷敏还是那般无知无觉的沉睡模样,似乎身体里并无痛楚,只是静静的睡着。   容歆脸颊一滴泪划下,摸着讷敏的脸,温柔道:“皇上既然答应你让我陪着七阿哥,我会爱他的,无论他将来到何种境地,变成何种模样,我不会教他众叛亲离,不会教他心灰意冷,也不会离开他。”   “所以,讷敏,若是真的很痛,便舍了吧……”   ……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五子时,康熙元后赫舍里·讷敏,于帝前芳魂永逝。其崩于坤宁宫,停灵于乾清宫,康熙帝缀朝五日哀之。 第39章   皇后去世, 后宫诸妃及宫人皆身穿缟素。   而文武百官以及二品以上命妇, 在皇后梓宫停于宫中的三日,分别齐集于乾清门外和东西两侧的景运门、隆宗门外举哀。   五月初八, 先奉移皇后梓宫至西华门外殡宫安厝;待持服满二十七日后, 再将皇后梓宫移往城北沙河行宫中的巩华城。   这期间,文武百官不可婚嫁不可寻欢作乐, 民间百姓也要禁喜乐活动七日。   五阿哥保清作为康熙现存年纪最大的皇子,皇额娘去世, 他需得进宫守灵,只是孩子年纪小, 谁也不会强求他待多久。   他应该对丧礼一事很懵懂,进宫之后眼神里都是陌生和茫然, 而见到容歆那一刻, 不知道是否因为她形容过于憔悴, 他突然大哭了起来。   容歆从奶嬷嬷那里抱过他, 也未哄, 反而平静道:“哭吧, 再大声些, 否则那些讨人厌的家伙又该口诛笔伐了。”   皇后丧仪诸事皆有礼部和内务府承办,然后宫不可无主理之人, 因容歆在皇后孕期一直管着宫务,此时又无更合适的人选, 康熙便命她继续暂理后宫。   她是抽空过来接一下五阿哥, 祭奠礼仪自有奶嬷嬷引导, 遂也到了停梓宫的宫殿外,便又将他交还于奶嬷嬷,目送人哭着进去,这才回了坤宁宫。   康熙表露过想要将七阿哥带到乾清宫抚养的意图,只是未有先例,现在又腾不出手,便要待皇后丧仪结束之后再做打算。   七阿哥现下还住在坤宁宫的偏殿中,容歆要留在他身边,一同随讷敏陪嫁进宫的几人自然也要过去,而借着七阿哥年幼,容歆催着齐嬷嬷忍住满心死别之痛务必振作起来。   这个理由极好,不止齐嬷嬷,连同坤宁宫中的其余人也都沉静下来,暂时不去想未来,反而耐心的照顾七阿哥。   容歆白日里忙宫务,晚上又守在皇后灵前,今日为了五阿哥空了些时间出来,便想要去看看七阿哥。   谁知皇上此时竟然也在,容歆顿了顿,本想离开,却听门口的小太监道:“容女官,皇上教您回来了便进去。”   容歆一听,理了理仪容,躬身走进去,行礼:“皇上吉祥。”   康熙并未看她,食指勾着七阿哥的手指逗他,随口问道:“听说你去前头迎保清了?”   容歆恭敬回道:“是,奴才先前又失约于五阿哥,便去了一趟。”   “呜哇啊啊啊——”   七阿哥突然瘪嘴嚎哭起来,康熙一怔,随即看向齐嬷嬷,问:“保成可是饿了?”   齐嬷嬷从容应道:“回皇上,是到了该叫奶娘的时间了。”   “那容女官便随朕先去正殿吧。”   康熙起身,容歆随着他的脚步慢慢走向正殿,沉默不语。   “跟朕说说敏儿的事吧。”   容歆垂首,她不想将自己的回忆分享给康熙,遂静默半晌,顾左右而言他道:“娘娘怀上七阿哥之后便十分欢喜,早早便开始为七阿哥挑选奶嬷嬷等,可现下奴才和齐嬷嬷等要服侍于七阿哥左右,皇子身边宫人有定例,便只能将原先挑好的人再安排到别处去。”   索性康熙也未挑剔她说得是什么,默然片刻,道:“既是皇后精挑细选过来的,便暂且都留在保成身边吧。”   “这……”容歆语气颇有些犹豫担忧道,“恐有些违制。”   康熙不容置疑道:“朕说不违制,保成便不会违制。”   梁九功或许只以为康熙是因为疼爱七阿哥,容歆听后眼神一闪,康熙最重规矩,恐怕此时便已经有了立七阿哥为太子的打算,这样的话,到时还要再添人,当然不违制。   容歆复又缄默,康熙隐含深意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视若亲姐……敏儿弥留之际还念着护着容女官,倒确实是感情深厚。”   来了……翻旧账的男人来了……   那一日容歆先是当着康熙的面与内务府官员争执,后又有讷敏再三为她请求之言,帝王心胸且不说,以一个男人的心情必定是要小心眼的。   只是皇后的丧仪还未过去,是不是稍稍显得有些沉不住气?   容歆余光瞄了一眼梁九功,见他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便收回视线,躬身答道:“奴才不敢。”   “朕看容女官倒是极敢的。”   容歆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任他说,丝毫不辩驳。   她若是诚惶诚恐,康熙心里许是会舒服一点;然而她此时这般态度,康熙便只能想到,全因他金口御言答应过皇后,不能反口,所以容歆有恃无恐。   偏容歆身上又无旁的错误,纵使有芥蒂,也不屑于无故责难。   遂此时正殿内便僵持下来,而打破宁静的是梁九功的话:“皇上,五阿哥过来了。”   容歆有疑惑,却未动。   然而五阿哥在奶嬷嬷的引导下,奶声奶气的向康熙行礼过后,突然抱住了她的腿,“姑姑。”   容歆一僵,感觉有一道目光极为锐利,突然心极累。   可五阿哥好不容易见到容歆,先前又只匆匆抱了一下,便直接顺着容歆的腿往上爬,嘴上还一直喊着“姑姑”。   “五殿下……”奶娘又不敢用手去拽,慌得跪在他身边发抖。   他胆子大,本事倒是没多少,爬了好一会儿脚也没有离开地,急得不行,发脾气的冲着容歆喊道:“容容!抱!”   康熙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忽视他,反倒对容歆这个女官更亲近,原本想要联络父子之情的心顿时便碎了,直接甩袖离开。   “……”   容歆无视吓得瘫软的奶嬷嬷,弯腰抱起五阿哥,无奈道:“五阿哥,您可真是生动地演示了一番什么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保清只听到了虎,两只小手抓成爪放在脸边,故作凶猛的叫:“嗷呜——”   容歆心软的一塌糊涂,却又见梁九功走进来,不解地问:“梁公公,还有事?”   梁九功将五阿哥的声音听了个正着,嘴角带笑看着容歆,拱拱手道:“容女官,皇上说,需得早些将五阿哥送出宫去。”   容歆看了看怀中的孩子,问他:“皇上有说具体时间吗?”   “并未。”梁九功答完,又提醒道,“还是莫要耽误太久为好。”   容歆点头,“那我稍后便送五阿哥出去。”   待梁九功离开,容歆从奶嬷嬷那儿得知今日五阿哥还未午睡,便没有让他在坤宁宫中久留,而是将人哄睡就让奶嬷嬷抱着他离开。   宫中除服后,先是康熙颁诏天下,册谥皇后为仁孝皇后;不久,康熙又亲口说要为皇后守孝三年,遂康熙十三年不册封后妃。   但还是由太皇太后做主,选了几个秀女进宫,其中便包括钮祜禄氏的妹妹济兰和讷敏的妹妹珂琪。   而容歆自讷敏除服之后,一等康熙将七阿哥挪于乾清宫,二等康熙将宫权拿走,不想却先等到了太皇太后的召见。   便是讷敏在时,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未曾单独召见过她,容歆心中疑惑,并未有半分耽搁,立即赶往慈宁宫中。   已有一个宫女在等着容歆,见到她便引着她进入正殿,道:“容女官,太皇太后让您在此等候。”   容歆看着殿中央那突兀的蒲团片刻,未出言询问一字一句,径直跪在蒲团上,背脊挺直,头未垂下分毫,目光泰然地直视前方。   因为讷敏的袒护,几乎没有受过苦的容歆自然是吃不消地,可她一个人在殿内跪着身形始终一动不动。   一个时辰后,太皇太后扶着苏麻喇姑走进来,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威严道:“知道哀家为何让你跪着吗?”   “奴才不知,请太皇太后明示。”   太皇太后手中的拐杖在地砖上轻轻敲了一下,道:“若是因为皇后呢?”   容歆垂首以示恭敬,话语中却为讷敏半点不曾退缩,“奴才做错了,太皇太后责罚,奴才绝无二话。只皇后娘娘自进宫以来,对皇上恭顺,对太皇太后、皇太后孝顺,对宫中上下宽和,对外不落皇后威仪……奴才以为,并无错处。”   “……”太皇太后目光因着她的话,柔软了些许,但片刻之后便收起,冷声道:“皇后唯一的错处便是教皇上失了天子风范,一而再再而三的为她破例。”   是说康熙对讷敏过于爱重了吗?   容歆突然想起那些宫中不可言说的人,有些能够理解却并不能苟同,“奴才斗胆进言,皇上是仁德明君,必不会因皇后娘娘乱了朝纲。”   若是继后清算元后留下的人,容歆不意外,但以太皇太后多年来的行事,又在讷敏确实是个很合格的皇后并且为生七阿哥而死的情况下,容歆不信她会作出教人寒心之事。   遂敢直言。   而太皇太后听了她的话,默了半晌,突然道:“皇上前日与哀家说,要封你为宫令女官,在册立新皇后之前,代掌凤印,管理后宫诸事。”   容歆微惊,她从下面儿人口中得知,前日康熙和太皇太后祖孙二人单独说了许久的话,她原先还猜测是因为立七阿哥为太子,没想到是与她有关……   “太皇太后容禀——”容歆收起那些思绪,立即道,“奴才遵先皇后遗命,将侍奉于七阿哥左右,不知此事也无德无能……”   太皇太后将容歆的惊讶之色收于眼底,打断,后严肃道:“你的能力哀家看在眼里,无可置疑,所以便暂且准了此事;但若你的忠心并不如皇上所言,哀家绝不会因为仁孝皇后有任何宽仁之心。” 第40章   太皇太后的懿旨一下, 容歆便正式成为了代掌凤印的宫令女官,一时间似乎在后宫中风光无两,可个中滋味, 唯有容歆自己知道。   讷敏已归于虚无, 坤宁宫日后终将会入驻新的主人, 七阿哥不便继续住在坤宁宫, 容歆等人也得随七阿哥挪于他处。   康熙要亲自抚育七阿哥保成,他这般的帝王, 纵使年轻,决议做何事之后旁人也左右不得, 遂十三年的重阳节后,她们随同七阿哥一起搬入了乾清宫。   而七阿哥的住处,就在康熙寝殿不远处的偏殿中, 数步便可到达。   康熙几乎每日忙完朝政都要去看一看七阿哥, 他的作息极规律严谨, 容歆便会刻意避开他过来的时间, 可还是免不了会碰到。   大多数时候容歆行礼请个安便过了, 偶尔康熙也会与她说几句话, 寥寥几句而已, 却教容歆总是忍不住掰开了去找里面有没有其他隐含的意思。   她其实不想也尽量不试图去揣摩康熙的想法,一方面她没那个本事看透人心,一方面她潜意识里总以为他们应该是两看相厌的。   这话说起来多少有些自视甚高, 可种种事实都显示, 就是如此。   容歆代管后宫, 然皆在康熙眼皮底下,他并不插手后宫,却对后宫了如指掌。   这一点她从前便知道,而直到康熙过问兆佳氏所出的皇五女的某些安排之后,容歆越加警醒,告诫自己不可有一丝一毫的越矩之事,以至于影响到七阿哥。   连同五阿哥那里,因为各种内因外因,容歆也减少了去看他的次数。   且后宫嫔妃自中宫无主之后,皆日日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慈宁宫中请安,除非特意,否则容歆几乎没有机会与她们碰面。   可众人闲暇时间皆有限,又哪有那么多时间教她们偶遇?   相比起来,竟还不如讷敏在世时。   “在乾清宫当差,难免与在坤宁宫有些不同。”   到了乾清宫,容歆不忍齐嬷嬷年纪大还与人挤,便和她住在一间屋子里,天凉了,便让小宫女给打了两盆热水,并排坐在炕上泡脚。   齐嬷嬷因为看着长大的皇后故去,苍老了许多,眼中也多了些许沧桑,“我现在只盼着七阿哥能好好的长大,也算不愧对皇后娘娘了……”   此时容歆听了齐嬷嬷的话,应道:“您这盼望可半点儿不简单,要想见到,需得长命百岁才可以。”   齐嬷嬷教她一说,笑了起来,“长命百岁那样的祥瑞老人,我可是不敢想的。”   “想还是要想的。”容歆拎起铫子,待齐嬷嬷抬起脚,兑了些热水进去。   她又给自己的盆里也添了些,重新将脚放进去,道:“今日太医为众位小主们请脉,马佳小主是滑脉。”   齐嬷嬷先是一怔,随即又露出个不十分真心的笑容,道:“这可是大喜事。”   “确是喜事。”容歆肯定的点头,她是真心这般认为。   自从皇后娘娘的梓宫停入巩华城,康熙隔些日子便去祭奠一番,伤心显然不是假的,但伤心归伤心,不耽误宠幸宫妃。   太皇太后先前见皇上为讷敏作出许多不同寻常的善后之事,都已经直白的对她表露不喜,如今不是正好证明了他并未因情损智吗?   而齐嬷嬷见她此言,顿了顿,便又道:“六阿哥时,马佳小主伤了身体,如今还未恢复好吧?”   距离六阿哥殇至今,不过才几月。   容歆却并未有多少同情之心,只道:“马佳小主自己也不愿意一直撂牌子养病,而且现下我只暂代宫务,没有皇后娘娘,那些旁的事情不该我操心。”   “唉——”   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又经历死别,齐嬷嬷比从前心软了许多,可心软的人在宫中活不好,这是她当初间接告诉容歆的。   “嬷嬷,当下,对我们来说,七阿哥才是最紧要的。”   齐嬷嬷听后,点头道,“这是自然。”   两人闲谈,容歆也不想气氛太严肃,便又笑着转移话题道:“我明日需得往后宫去一趟,预备抽少许时间看看赫舍里小主。”   她口中所说的赫舍里小主,便是讷敏的妹妹珂琪。   那个小姑娘年纪小,性子又腼腆,不似钮祜禄氏的妹妹,有几分她姐姐闺阁时的利落锐气。   容歆就算对赫舍里家有些隔阂,却也不愿意因此迁怒,遂还想代讷敏对其照料一二,可惜她一直不得空,自赫舍里·珂琪进宫以来,只见过一次……   不过好在讷敏为皇后时确实未在后宫留下多少怨愤不平,庶妃们不管是看在讷敏的面上,还是现下容歆管事的份上,待小赫舍里氏都还算平和。   而且还有一个钮祜禄氏对她照拂一二,遂容歆倒也未曾太过担心她,毕竟若是自己能想得开,有这样的基础,不说多受宠,日子总是比普通庶妃好过的。   第二日,容歆先去看七阿哥,他通常是要睡到晨时左右的,所以她早上几乎未见过醒着的七阿哥。   她出乾清宫之前,碰到乾清宫一位女史,便停下与她寒暄了几句,得知乾清宫有几位新的宫女进来,也未多问便径自离开。   当初秀女新进宫时,小钮祜禄氏和小赫舍里氏便都给塞到了长春宫中,遂容歆忙过后便直接往长春宫去。   钮祜禄氏得知她来,由贴身宫女水墨亲自迎出来,一直陪着容歆进到殿内,小钮祜禄氏和小赫舍里氏都在。   容歆躬身向钮祜禄氏行礼,随后看着钮祜禄氏的脸,笑道:“有妹妹从旁作伴,您这气色可是大不相同了。”   “济兰这性子不教我操心便不错了,有半分珂琪的娴静,我耳边都能清净些。”钮祜禄氏嘴上这般说,眼中却满是笑意,显然对姐妹相聚是极喜欢的。   而容歆顺着她的话看向赫舍里·珂琪,温和地问:“小主进宫之后可还习惯?可有不适应之处?”   珂琪抿着嘴露出个浅笑,点头道:“托女官的福,习惯,稍有不适也不妨碍什么的。”   “容女官且放心。”钮祜禄·济兰豪气地拍着胸脯,笑道,“我和珂琪姐姐一同进宫来,自然要相互照应。”   钮祜禄氏听了她的话,失笑着对容歆道:“我先前还担心她乍进宫来不适应,谁想她年纪不大竟还一副怜柔之心,说珂琪性子柔淑,成日里陪着珂琪一起睡,两人好的跟亲姐妹似的,反倒我像个外人。”   珂琪不好意思的笑,济兰却是一脸理所当然道:“姐姐总当我是小孩子,可我已经长大,珂琪姐姐与我是一见如故的知己,便是亲姐姐,也有所不同。”   她这话如此的孩子气,反倒教容歆和钮祜禄氏都笑了起来,只是两人也不出言去提醒那些所谓的宫中现实,若是在深宫中真能有一个可作伴的人,倒也是极幸福的事。   可她们两人脸上的笑容,似乎打击了济兰的一颗心,拉着珂琪的手起身欲走,“你们说得那些事情无趣的很,我们便不听了。”   钮祜禄氏深知容歆是为珂琪而来,立即便出声阻拦道:“你急得什么,椅子上是有钉子不成,片刻都坐不住。”   容歆连忙笑道:“她们年纪小不爱听咱们说话也是正常的,自去玩吧。”   济兰见状,冲着钮祜禄氏道:“我那次见容女官便觉仰慕,果然与姐姐就是不同些。”   她说完,便拉着珂琪风风火火的往外走,珂琪被她扯着,只能一脸抱歉的回身向两人躬身。   两人消失在殿中,容歆才忍俊不禁道:“您家二小姐这张嘴哄起人来都与众不同,之前去您家,我竟是没看出来……”   钮祜禄氏为妹妹的无状道了句歉,随即摇头道:“我进宫时她还小,但那时便将长辈们哄得皆喜欢她,便是后来母亲去世,继母所出的妹妹在父亲心中也及不上她。”   所以遏必隆过世这般的骤变,对钮祜禄·济兰影响极大。   而赫舍里·珂琪,前头有优秀如讷敏这般的大姐姐,又有淑婉的二姐珠玉在后,在家中很长时间想必都笼罩在姐姐们的光芒下,性子内向些也不奇怪。   索性现下遇到了济兰这样的朋友,容歆看着,她是极开心的,那么未曾按照讷敏所期望的那般嫁人生子,是碰到另一种机缘也说不定。   该看的人看过,容歆也不方便在长春宫久留,便向钮祜禄氏告辞。   她走前,钮祜禄氏道:“我记着皇后娘娘的恩德,便会代皇后娘娘照拂珂琪,容女官且放心便是。”   这一次轮到容歆向钮祜禄氏道谢。   她回到乾清宫,见殿中打扫的是几张新面孔,多看了一眼,便注意到其中有一个宫女容貌及其出众。   那宫女明明与旁人穿着一样的旗装,却像是发了光一样显眼,容歆便随口问了路过的小太监一句:“这便是今日新分来的小宫女吗?”   小太监答:“回女官,正是。”   随后,他介绍了其他人的姓名,及至那颜色极出众的宫女,便下意识的详细道了来处:“那一位乌雅氏,祖父是膳房的总管。”   乌雅氏……   容歆又看过去,发现其余宫女皆与她隔得远些,而那乌雅氏也不以为意,专心的在廊下扫地。   乌雅氏似乎感觉到了视线,抬起头的瞬间,福身行礼,其余宫女后知后觉的也跟着福身。   容歆并未走近,只微微颔首便脚步一转离开此处。   就算果真是那位乌雅氏又能如何,讷敏这个皇后的死亡,只会随着时间在康熙心中越加美化。 第41章   七阿哥身边伺候的人, 按理来说皆不隶属于乾清宫,但他们不知要住在乾清宫多久,所以等到熟悉了之后, 齐嬷嬷便有心主张众人尽可能的融入到乾清宫中去, 而不是独树一帜。   容歆得知之后却道:“乾清宫不止是皇上的寝宫, 还是机要之地, 与政务联系过于紧密,各司其职比所谓融入其中更合适。”   两人一如从前在坤宁宫那般, 齐嬷嬷主内,容歆主外, 只不过现下容歆的意见为主,齐嬷嬷为辅。   更重要的是,齐嬷嬷也并非赫舍里家家奴, 两人的行事, 只以讷敏和七阿哥为先, 绝不会受旁人左右。   “我先前并未告诉您, 赫舍里家给我递过信儿了。”   珂琪进宫之后并不太受康熙宠爱, 那么赫舍里家所出的皇后, 她生下的七阿哥这般受皇上宠爱, 若是健康长大,自然便可成为赫舍里家的倚仗。   容歆不似齐嬷嬷等人一直待在乾清宫中,她常出入, 免不了接触更多的宫人, 所以找上她只是早晚的事。   而齐嬷嬷听后忍不住皱眉道:“所为何事?”   “说是我弟弟容盛要订婚了, 问我可有空在宫外见见他。”这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容盛?”齐嬷嬷眼中恍然,“咱们进宫时他还小呢,现在也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了?竟是恍如隔日……”   容歆淡淡道:“其实现在也不大。”就算已经跟着索额图做事,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成什么婚呢。   “你准备如何?可要见?”齐嬷嬷收起那些感慨,问道。   “见,为何不见。”容歆把玩着手串,弯起嘴角,坦荡道,“我又未做什么亏心事,也没有什么把柄在人手里,自然是不怕见人的。”   再说,她们在谁眼里都出自于赫舍里家,若是太避讳,反倒还教人奇怪的很,不若大大方方的。   正好临近年根儿底下宫务会更多,容歆只准备出宫看五阿哥一次,借此机会,见一见容盛,听一听他们想要说什么也好。   不过便是要见,也不必急躁。   容歆如今并不一整日的忙碌,偶尔便守在七阿哥身边,也不做什么,只看着他,略微浮躁的心情也能趋于平静。   三蕃更乱,康熙这一段时间都忙的不见人,常一连几日都没有空闲来看七阿哥,所以容歆也不用担心会经常碰到他。   当然,还是免不了会偶遇。   这一日,康熙过来,见到她时神色微讶,“容女官不忙了?竟有空在保成这……”   容歆行礼,后淡定的回复:“奴才不比皇上日理万机,且始终记得奴才是七阿哥的人,早晚要随侍在七阿哥左右,如今能从宫务中空出些时间,自然要来照看七阿哥。”   若是按照封建王朝常规的思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容歆说是七阿哥的人并不对,但她说得自然,康熙也没去挑剔她话中的错处。   两人一坐一立,语气皆一本正经,然而暖炕上的保成正到了想要翻身的时候,听着他们说话的声音,便想要去寻。   先是脚往他皇阿玛的方向抬,右脚蹬过去后,又短且肥的大腿和屁股也开始使力,然而拱了好一会儿,头和肩膀始终纹丝不动,只屁股拱了起来。   容歆的目光不自觉就被吸引了过去,当着康熙的面不好笑出来,便抿紧唇忍着。   康熙也教他逗得发笑,食指在他臀部戳了一下,随即可能反应过来此举有些不雅,立即又收回手,清咳一声,拿起榻上边缘磨得掉了色的拨浪鼓,道:“宫中有能工巧匠,让人做了更精致的给保成,这……”   他语气中嫌弃之意明显,容歆声音无甚起伏道:“这是先皇后娘娘遗物,二阿哥在世时也常玩。”   康熙手一紧,眼中一黯,再不提他刚说出口的话,轻轻转起拨浪鼓,见保成抬起两只小手欲抓,便又递给了他。   七阿哥还拿不住,康熙便又捡起来,握在手中时不时转动一下逗他。   而容歆刚刚灵光一闪,想要借此机会将出宫见弟弟一事过了明路,可紧接着便觉得这打算有些欠妥当。   此时康熙的一腔父爱尽在七阿哥身上,她不应该提及五阿哥相关之事,于是便静立一旁,不出声打扰。   可她不出声,康熙却突然问道:“快到了你出宫去看保清的日子了吧?”   容歆很镇定地回答:“并无定日,年前要忙起来了,奴才想着,今年只能再去一次。”   “保清与你感情深厚,上一次你哄睡他离开,他醒过来还哭了一场,恐怕此番也同样。”康熙似乎只是随便说说一般,“男子在世,不可如此软弱。”   说一个三岁的孩子“不可软弱”……   容歆沉默片刻,道:“皇上所言极是,那奴才日后便不去看五阿哥了。”   康熙手中的拨浪鼓一停,眼中闪过厉色,冷声道:“容女官倒是干脆,也不怕教保清伤了心。”   他既不想五阿哥与容歆过于亲近,又不愿意容歆主动远离五阿哥,合着就皇帝的一张嘴与别人不同了。   容歆抑制不住烦他的心情,面上却不变,恭敬道:“奴才愚钝,也不敢揣测圣意,实在不知该如何行事,请皇上明示。”   康熙张口欲言,正抓着鼓槌玩儿的保成突然一扯,竟是直接将拨浪鼓从康熙手中抽了出来,鼓面直直的砸向他的脑门儿,发出“咚”的一声。   这一幕发生的太过突然,康熙连忙探身要哄他,却不想保成并未哭,反而还咯咯咯笑了起来。   “你这孩子……”康熙摸着他的胎发,禁不住笑了起来,随即看向容歆,认真道,“保清也是朕疼爱的孩子,他既是喜欢你,朕便不愿他难过,只是你需得注意分寸。”   容歆躬身答道:“皇上明示,奴才懂了。”停顿须臾,她也不遮掩,又直白道,“奴才家中有一弟弟,进宫之前与奴才还算亲厚,想向皇上请示,可否抽些空隙一见。”   康熙不以为意道:“此等小事,不必与朕请示。”   “谢皇上。”   康熙只小坐了一会儿便离开,容歆这才坐在暖炕边,看着张着小嘴打哈欠的七阿哥,笑道:“从前皇后娘娘护着我,您现在又当了我的护身符……”   待到出宫那日,容歆先派了一个小太监去赫舍里家找容盛,告知了相约的地点,然后便去了噶礼家中。   五阿哥开始懂事,见到容歆,直接便从暖炕上往她怀里跳,那冲击力直让她后退了半步。   容歆从宫中带了一把木制的小剑给他,她还亲手做了剑穗挂在上面,保清极喜欢,在暖炕上跑来跑去挥舞着木剑。   “刀剑无眼,五阿哥万莫将兵刃对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保清很听她的话,便只拿着木剑在墙上敲敲打打。   差不多到了要走的时间,容歆见他始终不去睡,便托着剑穗耐心道:“我无法一直陪着您,便让这把木剑代我保护您可好?您总有一天会长大,变得什么都不怕。”   康熙偏心若此却不愿承认,她心中也是七阿哥更重要,可对拥有一颗赤子之心的孩子难免有些许愧疚。   保清紧紧抱着木剑睡着,容歆又稍作了一会儿,才出了噶礼家,径直到和容盛约好的茶馆。   那茶馆在读书人中极出名,连牌匾都带着一股书香气,容歆直接来到二楼的包间,容盛已经等在那里,而陪同之人……是戴鹏。   都是熟人,容歆便选了个视野好的椅子坐下,开门见山道:“若单为了容盛订婚便给我递消息,有些过去抬举了,我忙,免了那些寒暄的话,直说便是。”   戴鹏此时已经将近而立之年,经的事多也稳得住,见她如此直接地问,便道:“府里关心七阿哥,但皇后娘娘薨了,女眷不便再递牌子进宫探望,遂想从您这儿得知少许,以慰藉大老爷大夫人挂念怜爱之心。”   容歆一听,便道:“七阿哥一切皆好,且身体康健,待再过几年读书识字,总有机会得见。”   戴鹏又问道:“那皇上待七阿哥……”   容歆没回他,而是透过窗子看着一楼,那有一年轻俊秀、温文尔雅的书生在书生中间极为与众不同。   而戴鹏见她不答,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笑道:“竟是纳兰性德公子,据闻有不少闺秀仰慕于他,去年他因病错过殿试,许多人因此惋惜,如此风采,女官移不开视线也不为奇。”   容歆收回视线,虽然确实风采卓绝,但她只是念佛,不喜欢大脑门儿。 第42章   容歆在宫中多年, 居高位,养尊处优,且未曾婚配, 较同龄生育过的女子年轻许多不说, 周身气质也如玉石般温润不俗。   戴鹏眼神中颇有些感叹,暂时抛开那些利益现实, 真心实意道:“可有为自身打算过?你手握宫权纵使风光, 却也如履薄冰,更何况圣上立新后是早晚之事。”   原本一直未说话的容盛也道:“姐姐, 不若出宫吧, 想嫁人便嫁人,不想嫁人我也可以照顾你,总好过深陷两难之中。”   容歆看向两人, 神情缓了缓,笑问:“待皇上立下新后,凤印交还,我自然便可闲下来, 常陪在七阿哥身边, 日子想必是极好的。”   她若无权无势,一个独身女子在宫外的生活绝对不会比宫内强。   政务的压力和讷敏的去世,教康熙这个年轻帝王性格变得有些反复无常, 但他到底不是暴虐君主, 便是有时顶撞几句也不至于随时有性命之忧。   “姐姐……”容盛还欲劝。   容歆摇头, 温声道:“不必多言, 我心中有数。倒是你,订婚之人可是如你所愿?”   容盛面上微红,点头。   “这是福气。”容歆将桌上的点心推向容盛,“不过成婚不必着急,再晚两年也可。”   “爹娘还催着我早些成亲,不过我听姐姐的。”容盛又满眼期待道,“到时姐姐能来吗?”   两年后……可说不准。   遂容歆也未给他期待,而是道:“便是我不能观礼,心中也是祝福的,到时姐姐送你一份礼。”   “我并不在意贺礼,只希望姐姐能好。”   容盛并未长歪,容歆心中欣慰,想到这其中定有戴鹏教导之功,便又向他诚恳道谢:“盛儿这几年,劳烦戴大哥了。”   戴鹏立即谦道:“容盛是好孩子,大人也越加信重于他,便是无我,日后也不会差了。”   他提起索额图,容歆不置一词,而此时,一楼突然响起一阵喧腾——   “好!”   “甚妙!”   “好词!”   “……”   容歆稍加关注,得知是那位纳兰公子写了一首词,引得众人纷纷赞叹。   不过有戴鹏的话在先,她也不想教人误会,便随意的一指窗下,对戴鹏道:“今日正好见着纳兰家的公子,不若代我问学士大人一句,来找我前,可有想过,为何皇上将五阿哥养在噶礼大人家中?”   “再问一句。”容歆一针见血道,“七阿哥还小,而皇后娘娘一直盼着赫舍里家能有如纳兰公子这般的好儿郎,可能盼到?”   “这……”戴鹏可不敢似容歆一般说话,顿时语塞。   容歆不懂权谋,却也知道很多东西的存在皆有利弊,赫舍里家和索额图的存在,对目前的七阿哥来说,是利,不可由她做主切断。   所以容歆又道:“赫舍里家到底是后族,又是七阿哥的外家,血脉亲情断不了,急于一时不若从长计议。”   话便说到此,想必那些惯常心思多的大人们必定会深思细想,若是越加以为她心计极深忌讳一二,也算是意外之喜。   ……   容歆从宫外返回,一日便忙过一日,期间康熙欲御驾亲征平三藩之乱,众位大臣们力谏数次,乃止。   年节的各种庆典因为三藩之乱再三缩减,年后容歆便轻松许多,外头的动乱并未影响到她,她只管自己的差事不出问题,偶尔应付一下康熙的垂询。   而五阿哥和满了周岁的七阿哥皆有了大名,胤褆和胤礽,皆有祝福之意,带着康熙帝这个父亲对儿子的期望,福也,安也。   六月初六,康熙帝下旨,欲立嫡子胤礽为皇太子,命礼部择吉日举行建储大典。最后选定的册封吉日为十二月十三日,恰好为已殇嫡长子承祜的生辰。   立储并非单纯因为对元后和七阿哥的喜爱,还有诸多历史政治因素,皆为稳固皇权而为。   战乱起,政权不稳,便是宫中诸人也不免浮躁,更何况恐怕有人故意而为之……   容歆近几日因为马佳氏即将生产,接连出入后宫之中,便在夹道听了个正着。   “公公,您别……万一叫人听见可怎么办?”   “怕什么,我都踩好了,这个时候不换岗,也没人经过,快让我亲香亲香。”   “我怕得很……不能去您那儿吗?”   “宫中不许对食,若是回我屋里,看见的人更多,我也跟着倒霉,怎么让你享福?”   女子未出声,那“公公”又啐道:“都是那个容歆,若不是她,咱们这些人不说光明正大,也不至于这般偷偷摸摸。”   “不是皇上和皇后娘娘下令的吗?”   “你知道甚?皇后娘娘那时可没有精力,那容女官看着一副清高模样,背地里没准儿早就侍奉过皇上了……嘿嘿……”   此时日头西斜,幽长的夹道上空无一人,阴影笼罩整条夹道,极阴沉、压抑。   容歆面无表情的夹道中,听着一墙之隔的两人行苟且之事,说大逆不道之话。   她身后的雪青及几个宫女太监一脸惊吓,瑟瑟发抖不止,却教容女官一个冷漠的眼神吓得不敢动弹,也不敢出声。   而那两人还以为旁若无人,衣服窸窣,口中仍在继续说——   “若真有这种事情,宫中可瞒不住,这话可不敢随便说,要是传到容女官耳朵里,我跟您都得倒霉。”   “就算传过去,跟你我有何关系?私下里多少人都这么说呢。”   “啊?真的?”   “不过是随皇后陪嫁进宫的丫鬟,还代掌凤印,你道小主们心里没有不适?”   “容女官能力出众,我听姐妹们说,皇上恐怕早就有心立七阿哥为太子,为了他才用的容女官暂理后宫。”   “你这娇儿可真傻,七阿哥是嫡子没错,但只他克母这一条……”   夹道这一侧,胆小些的宫女再也支撑不住,直接软在了地上。   容歆冷厉的眼神从墙壁上收回,冷笑一声,抬起腿径直向前,却并未如先前计划往储秀宫去,而是站在夹道路口,声音极平静道:“将秽乱宫闱之人,拿下。”   “是。”   两个太监低低地应了一声,立即躬身往往刚才听到声音的地方去拿两人。   雪青觑着容歆的神色,小心出声:“女官,恐污了眼睛,不若直接送进慎刑司……”   容歆未动,似乎并未动气,极平和道:“慎刑司自然是要送的,可我也得见见,这般英勇之人是谁。”   不多时,两个小太监擒着一对衣衫不整的太监宫女来到容歆面前,两人并不似先前说话时那般嚣张,一见到她便跪在地上慌乱求饶。   “容女官饶命。”   “奴婢再也不敢了……”   那宫女声泪俱下的求饶,突然指着太监道:“女官明鉴,奴婢都是被逼得,奴婢不愿意的,求女官饶了奴婢。”   太监约莫不曾想她翻脸不认人,立即便与她互相指责起来。   “呵……”容歆禁不住嗤笑一声,退后一步,对雪青道,“叫他们安静些。”   “是。”雪青立即上前,一人给了一巴掌,“闭嘴!”   容歆没想到她上去便甩巴掌,甩巴掌不说,还没经验弄疼了自己的手。   片刻,她无视雪青偷偷揉手心的动作,冷声对那二人道:“我向来是不动私刑的,但你二人方才大逆不道之言,我听不得。”   讷敏苦熬两日,竟敢还妄意七阿哥克母……   容歆心中一丝玩笑之心皆无,眼神冷漠的看了两人一眼,扔下一声“掌嘴”,便背过身去。   这次是太监动的手,容歆耳边听着两人凄厉的惨叫声,慢慢转着佛珠,心中默念:不听不听,哑巴念经…… 第43章   宫令女官在夹道中掌嘴了两个宫人。   前脚那两个犯错的宫人刚被送进慎刑司, 后脚这个消息便传遍了后宫。   至于缘由,容歆只向外透露了秽乱宫闱这一项,但仅仅这一项, 在宫中已是极严重的事情, 更不要说两人当场被容歆抓到了衣冠不整的不堪之幕。   其余内容,容歆尽皆回禀给康熙一人, 甚至包括揣测她与帝王之间关系存有暧昧的话, 她客观冷静的好似一个局外人一样说出来。   “放肆!”康熙怒不可遏地拍桌子,“枉朕还严令禁止虐待奴仆, 这些刁奴, 如此不知好歹,竟然敢妄议朕和皇子,死不足惜!”   容歆双手交握置于小腹前, 对他的怒气并无反应,目光只落在康熙书案前一块儿方砖上,出神。   “查!朕倒要看看,究竟有多少人心思叵测不愿意朕立太子!”   梁九功没有听到容歆的回应, 偷偷瞧了一眼圣上的面色, 立即小声提醒道:“容女官?容女官?”   容歆抬起头,眼神瞬间清明,躬身道:“奴才遵旨。”   梁九功遵皇上口谕让慎刑司严刑逼供, 容歆则是顺藤摸瓜, 拔出萝卜带出泥, 未曾放过任何一人。   许多人并不知道她和梁九功查的是什么, 因此宫中人人自危,也有些诸如马佳氏这样胆大的,自诩与容歆有几分情分,便过来询问。   容歆一句“若是未做过亏心事,宽心便是”便敷衍了过去。   太监在她耳边回报,还牵扯出了两位庶妃时,容歆正陪着七阿哥在学步,听后,脸上温柔的笑容未变,只淡淡道:“知道了。”   齐嬷嬷待那太监离开,道:“你若是有事,自去忙便是。”   容歆摇头,重新蹲下,冲着两步远的保成张开双臂,笑着招呼:“殿下,不要怕,走过来。”   保成靠在齐嬷嬷怀里,小手伸向容歆的方向,却始终不愿迈出一步。   “殿下。”容歆笑容越发的亲和,又向前探了些许,“来,我接着您。”   七阿哥在卧榻上时,已经能扶着扶手走几步,可穿上鞋站在地上,却怎么也不敢走。   容歆只能向前又挪了挪,在他面前摊开掌心,“不然我扶着您……”   她说话间,保成已经将手放进容歆手中,也不走,脚在原地,斜斜地扑过去。   容歆托住他的小身子,对笑得欢快的小不点儿无奈不已,“您生辰都过去两个月了,总要人抱怎么行?”   保成冲着她笑,口水伴着可爱一起流了出来。   容歆给他擦了擦嘴,扶着他的胳膊,尝试着走了几步,间隙时偶尔放开手,他也没有摔倒。   于是容歆又将七阿哥放到齐嬷嬷怀中,然后站到两步外,再一次张开双臂:“殿下,过来我这儿。”   保成着急地盯着容歆,小脚一直在挪动却未踏处去,见她一直不过来,终于迈开腿走向容歆。   他摇摇晃晃地一步,两步……   容歆隐约间竟似乎看见一副画面,一个红衣的小女孩儿也是这般颤颤巍巍地奔向一个慈祥的老人。   老人在她跌倒前接住小女孩儿,说:“玛法接住我们敏儿了。”   而容歆也在保成失去平衡要摔倒时,接住了他,笑道:“殿下,我接住你了。”   保成胆子大了起来,挣扎着还要自己走,容歆一边放下他,一边对齐嬷嬷道:“嬷嬷,我突然想起来,在去娘娘院子伺候前,我就远远地见过娘娘了。”   “是吗?”   容歆点头,“殿下长得很像娘娘小时候。”   “我先前便如此说,你却道看不出来。”   容歆笑,“现下记起也不晚,可惜我画技拙劣。”   记忆总是会有变淡的一日,她怕有一日会忘记讷敏的脸,而保成,从未见过母亲的模样……   这件事,在容歆心中,竟是比先前小太监说得庶妃之事还要重几分,以至于到康熙面前,也不提旁的,直接便道:“皇上,奴才今日偶然想起,娘娘在闺阁时没有画像,进宫后也未用画师画过像,七阿哥不知母亲的样貌,总觉心疼的很。”   康熙微怔,随即怅然道:“是啊,敏儿那般好的母亲,保成竟是一丝母爱也未感受过。”   “不是的。”容歆也不是存心反驳,然后说完一句,她又声音高了些许,认真纠正道,“不是的,娘娘极爱七阿哥。”   容歆顿了顿,又补充道:“皇上也疼爱七阿哥,七阿哥长大后定是能明白的。”   “朕的保成,自然是孝顺的。”康熙一听,满腔父爱溢于言表,“敏儿去后,朕历时两月为她画了一幅画像,待保成长大后,便给他看。”   容歆眼睛一亮,带着几分诱导意味道:“奴才记起娘娘比七阿哥大不多少时的模样,极可爱,若是能留存下来……”   梁九功站在皇上身后,眼瞅着容女官来之后,原本预备说的事情急转了个弯,可皇上未制止,又似乎颇有兴致,难得的心情舒缓,他便也没有出言提醒。   容歆从康熙跟前离开时,难得心情极好,甚至还有几分雀跃期待之心,毕竟若是康熙真的画了,将来太子看,她也是可以同观的。   至于庶妃犯错该如何处罚,本就不在容歆的权力范畴内,而且其中兴许还牵扯了利益纠葛,由康熙烦恼便是。   左右做皇帝的,没有几个是不小心眼不记仇的,便是现在不料理,也会记在心里,待有一日翻旧账。   然而康熙并未等着日后翻旧账,那两个庶妃不过是小家族出身,正适合杀鸡儆猴,直接便贬斥至冷宫,没多久便病逝。   至于那些先前□□的人,也全都由慎刑司惩处,再没在宫中见过。   容歆听到之后,说心中毫无波澜必定是不可能的,可也仅此而已了。   她早该明白,讷敏去世,众庶妃们再不似从前那般安于现状,而等到皇子们渐渐长大,权力是多诱人的一个东西……   康熙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胤礽正式被册封为皇太子。   由于年纪尚小,不能独立完成立储大典的礼仪,特授权容歆抱着他跪在桌前接受册、宝,并且代保成三跪九叩向康熙谢恩。   另有正使两人,副使两人主持仪式,在礼成之时向容歆怀中的小太子叩首。   那一刻,容歆在满朝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的中心,哪怕今日的主角实际是胤礽,也忍不住心潮澎湃。   十二月二十四日,康熙颁诏立太子的旨意于天下,立储的仪式真真正正完成,讷敏的儿子,成了本朝第一个太子。   ——两年后——   康熙特意为仁孝皇后守的三年孝期在五月份除服,七月份选秀结束,过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先是册封了一等公遏必隆之女钮祜禄氏为继后,后又册妃佟佳氏为贵妃。   另册封了七位嫔,包括安嫔李氏、敬嫔王佳氏、端嫔董氏、荣嫔马佳氏、惠嫔呐喇氏、宜嫔郭络罗氏以及僖嫔赫舍里氏。   钮祜禄·济兰、赫舍里·珂琪,以及原本在乾清宫做宫女的乌雅氏,则封为贵人。   荣嫔马佳氏入主钟粹宫;济兰和珂琪在钮祜禄氏从长春宫搬到坤宁宫之后,依然留在长春宫东西配殿住;乌雅氏则是住在永和宫东配殿;其余人等皆住在原来的宫殿,只不过随着位份的提升,住处也有所改变。   这是康熙帝第一次正式册封妃嫔,诸妃可谓是有喜有忧,甚至有些人心中多少有些不平,完全摸不着康熙册封的标准。   皇后之争自仁孝皇后薨了,几乎只在钮祜禄氏和佟佳氏之间,选择谁都是不意外的。   但是七嫔的排位,教今年二月十九刚生下皇十子的马佳氏和生下皇五子的惠嫔,是真的极难受;尤其是惠嫔,儿子胤褆现在是康熙实实在在的皇长子,却还如此。   她们俩多年来不对付,偏偏册封为嫔之后皆不上不下,便是心中再不想,也对对方有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意。   而既然新的中宫之主已经确定,那么凤印和宫权,容歆自然也是要交还的,不过因为太皇太后懿旨,如今初初大封后宫,忙乱的很,便要容歆晚些日子交付。   等到了那日,容歆早早便来了,半分耽搁都没有,在众妃请安之后交付完宫权,神情中甚至颇有几分如释重负。   马佳氏因早年的事,与她亲近些,从坤宁宫中出来,也未急着走,与她闲聊:“刚刚看你那般急切之色,仿佛是甩脱什么烫手山芋似的。”   容歆笑道:“烫手山芋可是笑话我了,不过这宫务确实是繁琐的很,我终于可以只管着太子殿下身边的事儿,心里着实轻松的很。”   贵妃佟佳氏的轿辇越过几人回承乾宫,马佳氏冷哼一声,道:“册封皇后的旨意一出,她便托病缠了皇上几日。就这做派,若教她母仪天下,反正我是不服的。”   容歆脸上的笑容一顿,随即无奈道:“到底是贵妃,小主就这般说出来,也太不顾忌了些……”   “她知道什么顾忌?”惠嫔走到荣嫔身边,见马佳氏对她无好脸色,施施然道,“不过我这私心里,除了仁孝皇后,皇上选如今的皇后做这中宫之主,是英明之举。”   这有儿子,说话的底气可真是完全不一样……   容歆失笑不已。   荣嫔和惠嫔的宫殿在两个方向,到坤宁宫门口便要分开走,马佳氏还对容歆邀请道:“你现下既是能得闲,便常去我那儿坐坐。”   容歆并未推辞,笑着应下来。   惠嫔也未走,荣嫔仗着自己封号比她强些,只微微颔首便离开,连句话都未有。   “你看她这小人得志的模样。”惠嫔气得指着马佳氏的背影道。   容歆摸摸鼻子,权当做没听到惠嫔的话。   不过容歆琢磨着,后宫嫔妃们不曾在她卸下宫务之后轻瞧她,估计一方面是看在太子的面上,一方面则是因为她的女官品级未变。   遂容歆也自然地笑道:“我瞧着荣嫔只与您如此,许是心里与您亲近呢。”   惠嫔一脸的不敢苟同,“大家都是宫中的老人,若是旁人有她那般经历,我许是还要同情几分,她?许是还当我看她笑话呢。”   好像惠嫔,偶有几次还真像是看笑话一样……容歆但笑不语。   惠嫔今日特意和容歆一起走,也不是为了说荣嫔,将她抛在脑后,问容歆:“自从保清从宫外回来,我想与他亲近又不得门路,所以想问问你他的喜好。”   容歆还当是什么事,认真与她说了些大阿哥的喜好。   其实这些,惠嫔若是问大阿哥身边伺候的人,想必也都能知道,但容歆见惠嫔听得极认真,也没有不耐烦,便也没有含糊过去。   一直到惠嫔该往延禧宫走了,两人才止了话。   而容歆刚回到乾清宫,还没来得及独自感受一下无事一身轻的喜悦,太子身边的小太监小棠子急匆匆跑过来,禀报道:“女官,您可回来了,太子……太子殿下他和大阿哥打起来了!”   “你说……太子和大阿哥?!”   四岁的太子和六岁的大阿哥?容歆倒是不急,只是疑惑:“他们两个怎么就打起来了?不是在上课吗?”   小棠子见她还不紧不慢地,越发焦急道:“女官,您还是先去看看吧,奴才们好不容易将两位主子分开,可他们一不注意便扭在一起,奴才们又不敢动硬的伤到两位殿下。”   容歆是真不认为两个小孩子能打成什么样,偏小棠子急的不行,她也不好再耽搁,只能跟着往两人读书的宫殿走。 第44章   大阿哥回宫之后, 住在阿哥所,康熙有心让兄弟二人亲近些, 便命侍读学士张英在奉慈殿为他们讲课。   张英是康熙六年的二甲进士出身, 学识渊博, 甚至康熙幸南苑时, 他皆伴左右为圣上讲论经史。   这般的老师, 可见康熙对皇子的教育十分看重。   然, 但凡张英开口,往往到不了十句, 大阿哥便会犯困,眼皮不受控制地合上, 然后小小的身子一点点栽向书案。   像张英这等进士出身,满腹学问, 都不用看书便可信手拈来, 专心致志讲了一大段, 看见太子身不斜倚,面无惰容、目光炯炯地正襟端坐,正欲欣慰地捋着胡须称赞, 便又看见了大阿哥的模样。   张英:“……”   偏叫醒大阿哥之后,大阿哥对他所讲内容皆能背诵,虽有些错漏,也不知其意, 但在大阿哥这个年纪, 已经算极聪慧。   当然, 对比之人不包括太子。   而老师问时,大阿哥语气寻常道:“自记事起,我每日睡前皆听,眠中极香美。”说完他还露出个笑容。   张英:“……”   太子原先并未有过专门的老师,年纪稍长之后一直由康熙亲自启蒙,在皇阿玛跟前,一心读书,不知玩乐之事,从未见过大阿哥这般,眼中不免有新奇之色。   可这看在大阿哥眼中便不一样了,他不喜欢太子,所以太子看向他的眼神,就是在嘲笑他,就是在嘲笑他。   两人一起上课也有几日了,大阿哥和太子始终没有如康熙所希望那般亲近,完全是礼仪性的问礼便罢。   今日张英一堂课结束让两人暂时休息,伺候的人都候在殿外,发现时他们已经闹将起来。两个小孩子,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很快便扭在了一起。   他们人小力气不大,手短脚短的,一个站不稳便滚在了地上,大阿哥个大,直接将小太子压在底下,小太子只露出四肢挥舞挣扎。   小太监们冲进来,好不容易将人分开,两人还在气呼呼地冲对方踢腿,一副不罢休的模样。   张英先过来调解,可无论他如何问,两个皇子都不说话,他也毫无办法。   涉及两位皇子之事,张英与太监们皆不好处理,小棠子便先回乾清宫请示皇上,可皇上当时在会见军机大臣,梁九功思之再三,便叫他去找容女官。   以上,是前往奉慈殿时,小棠子告知容歆,以及她自己脑补的情景。   奉慈殿不算前朝,容歆可以去,顺便还叫人去请了太医前往。   她到时,张英正坐在两位皇子中间,而小太子和大阿哥扭着脸各看一边,听到小太监们跟容歆问好,这才双双转向门口。   容歆先是按照礼仪向小太子和大皇子行礼,随即又微微欠身与张英说话:“有劳张大人,此处有我,太医还得为两位殿下查看一二,午时再上课可好?”   张英冲着容歆一拱手,随即向太子和大阿哥行礼告退。   两个孩子全看着她,容歆眼睛左右看了看,最终并未走向小太子,而是直接对两人笑道:“太医稍后便到,请两位殿下入偏殿宽衣。”   东西偏殿早已收拾出来给两位皇子临时休憩,太子在左,大阿哥在右,然两人此时听了容歆的话,却好似较劲一般皆未动。   片刻后,小太子直接行至容歆近处,语气亲近道:“姑姑,你随我同去可好?”   容歆还未来得及答话,大阿哥突然跑开,他随侍的小太监们赶忙跟在他身后出去。   “……”   容歆莫名想到修罗场这个词。   小太子扯了扯容歆的袖子,叫道:“姑姑?”   容歆看了一眼周遭有些杂乱的场面,蹲下来对他温声道:“殿下,您先让太医为您检查身上可有伤处,我与太监们在这儿收整一下。”   小太子悄悄望了一眼大阿哥在的方向,又扯着她道:“姑姑,保成起床至此时,已有几个时辰未见您了……”   年纪不大,倒鬼机灵的紧。   容歆好笑,催促道:“您快过去吧,一会儿皇上许是会来。”   康熙的威慑力不同,太子听后,收起顽皮之色,迈着步子走出去,他每一步皆差不多的距离,背脊挺直,礼仪极好。   容歆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招呼两个太监一起,将略显狼藉之处收拾整齐。   “皇上吉祥。”   容歆抬头便见康熙进来,随手将最后一只笔端正的放置在笔搁上,躬身请安:“皇上吉祥。”   康熙目光威严,环视后未见太子与大阿哥,一边落座于上首太师椅,一边问道:“太子与大阿哥呢?”   “奴才叫了太医来为两位殿下检查身体。”   她话音刚落,大阿哥与太子先后出现在门口,而大阿哥脚步一顿,落后太子一步进入殿内。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吉祥。”   康熙面容严肃地问道:“身为皇子,宫中私斗,成何体统?”   小太子与大阿哥跪在地上,立即认错:“儿臣知错,请皇阿玛责罚。”   “便是责罚,也要根据错处大小处置。”康熙先看向大阿哥,严厉地问:“保清,你先说。”   大阿哥面上有些害怕,不知所措道:“儿臣……儿臣……懈怠读书……”   康熙见他如此,语气微微软和了几分,又问道:“谁先动手的?”   “是……”大阿哥小小的肩膀耷拉,“是儿臣。”   容歆先前并未问缘由,此时康熙询问便一直从旁注意着两人的神色,见太子嘴唇微动欲说什么,便猜到这架打起来,与他也不是全无关系。   她都能看出来,康熙想必也是能的,然而康熙却并未继续问下去,而是直接道:“保清,你身为长兄,不知爱护幼弟,可知错?”   大阿哥垂着的头轻轻点了点,小声道:“儿臣知错。”及至尾音,甚至有些哽咽。   “既如此,罚你抄书三十遍,限你两月内完成。”   “儿臣领罚。”   康熙手中的书并不厚,两个月完成五十遍并不算特别重,但再到太子时,他以主要错误并不在太子且太子年幼为由,只稍稍训斥了几句。   容歆眉头微微一紧,太子确实年幼,又是储君,不能等同对待,但这般明显的差别待遇,在孩子看来不是偏心是什么。   若是长久下去,太子会如何看待自己的兄弟们?不是兄弟,只是君臣?   大阿哥呢?大阿哥会不会心生嫉恨?肯定会的吧?   然后他们之间会走向何处……容歆不希望看到。   她不能当众反驳康熙,便只直直地看着太子,也不是谴责,只是眼神中带着几分洞悉之色。   而保成因为她的目光微微垂头,随即又悄悄抬头看了她一眼,动了动嘴,跪在皇阿玛面前,低声道:“皇阿玛,儿臣也有不敬兄长、言语不当,愿与大哥同罚。”   康熙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容歆,也未阻止,道:“那便如你所愿吧。”   两位皇子还有课程,他们不便在此耽搁,康熙先起身,其余人等随后。   容歆跟着离开时,注意到大阿哥在看她,虽未说话,但就是透着一股委屈倔强……   “容歆。”   容歆听到康熙的声音,立即回过神来,恭敬地应道:“奴才在。”   康熙看向梁九功,他立即会意地领着随从的人退后几步,不打扰皇上与容女官说话。   “你是不是以为朕偏心?”   容歆垂眸,答道:“奴才不敢。”   “不敢?不敢还在朕眼皮子底下做出影响太子之事?”   康熙声音虽冷肃,容歆却未听出多少怒火,而且似乎有听她说话之意,这是两年来因为太子,她达到的某种平衡。   遂容歆从容道:“奴才愚钝,不知皇上是要君臣相宜还是兄弟情深,并不敢擅作主张,全由太子殿下自行定夺。”   “纵是兄弟,储君权威不能逾越。”说完,康熙又道,“况且太子这般年幼,若是没有旁人影响,如何懂得定夺?”   容歆声音不高,淡淡道:“显然是懂得的。”   “……”康熙冷冷地看向她。   好吧,这次好像有点儿生气了。   容歆双手交握,更加恭敬道:“奴才再不敢有下次了。”   康熙:“……”她还真是很能屈能伸,半点不似在皇后身边时教人看着顺眼。   而康熙随即又冷笑一声,道:“朕记得容女官去年求朕,想要去看看皇后的陵寝,现下是想去给敏儿陪葬吗?”   去年康熙开始修建陵寝,预备先行将仁孝皇后葬入。   “皇上不许活人殉葬,若是奴才死后可以去陪皇后娘娘,奴才求之不得。” 第45章   不欢而散。   康熙大步离开, 容歆躬着的身体渐渐挺直, 忍不住自嘲她一个封建王朝的“奴才”, 竟然厚颜地用“不欢而散”这个词。   如此看来, 康熙确实是个有度量的帝王。   可容歆这次是真的生气, 生气到时隔两年,再一次撕开循规蹈矩的外衣, 说出挑战帝王权威的话来。   她不知道什么是“帝王术”,只知道孩子的成长环境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影响, 而这个影响, 目前显然是非正面的。   就算她设身处地的想, 康熙唯一的引路人是太皇太后, 没有父亲教他怎么做父亲, 他甚至比讷敏还小几个月,所思所想皆是以他的人生经历摸索出来的,但他将朝堂那一套代入父子相处, 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   容歆只要一想到那两个孩子会一步一步走向穷途,而她看过他们天真的时候,心口都疼……   “容女官?”   容歆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收拾起情绪,转身时已经神色如常。   她见是大阿哥身边的小太监小柱子,问道:“你不在大阿哥那儿候着, 怎么出来了?”   小柱子躬身行了个礼, 回道:“小的是替大殿下给您带话。”   容歆一听, 问他:“大阿哥说什么?”   “大阿哥说请您有空去阿哥所一趟。”   这么客气的语气, 好像不是大阿哥平时的态度……容歆莞尔一笑,对小太监柔声道:“大阿哥原话是什么,直接告诉我便是。”   小柱子也才十来岁,见她十分温柔好说话,有些腼腆的垂下眼,低声回答:“大殿下说,您若是不去,他、他便……”   容歆眼神鼓励,“便什么?”   小柱子一闭眼,咬牙道:“便要告诉太子殿下,您送了他一箱子的物件儿,与宫中的皆不同。”   容歆确实每次都要亲自给大阿哥买点好玩的玩意儿带过去,而之所以没给胤礽带,完全是因为康熙想要给太子最好的一切,那个所谓“讷敏遗物”的拨浪鼓是他唯一能够忍受的。   也不知道大阿哥是如何知道的……   且不说此事教太子知道了,指不定还真会闹脾气;单只他竟是学会威胁起人了,容歆心中便忍不住窝火。   不过容歆想起她离开奉慈殿时大阿哥的眼神,到底还是没有心生责怪,点点头,随意地应道:“我知道了。”   小柱子有些着急,“小的还要去回复大殿下,女官您可否给个准话?去是不去?”   “不知何时有空闲。”容歆见他眼神更急,反而又说了句教小太监摸不清头脑的话,“叫他先去数雕花吧。”   她说完便离开,小太监有些跳脚,但好歹得了一句话,只能这般回去回复大阿哥。   容歆回到乾清宫,跟浅缃交代为太子殿下准备笔墨,然后便回她自己屋里去。   浅缃几人,这些年历练下来,在外头个顶个的都能独当一面,所以齐嬷嬷慢慢的也开始撒手放权,自己则是休养着,预备多活几年,好看着太子殿下成亲生子。   容歆进屋后,见她在地上练五禽戏,随口问道:“您没听说太子与大阿哥打架吗?竟还稳得住?”   齐嬷嬷舒展身体,呼吸保持悠长,慢腾腾道:“我虽未见过大阿哥,可咱们太子只是年纪小,身量稍吃亏些,旁的我是半点不担心的。”   “大阿哥被皇上罚抄书三十遍,太子只受了些斥责。”容歆见齐嬷嬷露出个不意外的神情,又补充道:“不过太子自请与大阿哥同罚。”   齐嬷嬷停下,不解道:“这是为何?”   “我不与您说经过,您都知道此事太子不会吃亏,我虽不能在皇上面前明目张胆做什么,却不愿意任由他发展下去。”   太子不愧是讷敏的孩子,与承祜一样天资聪颖,启蒙时,往往康熙教导一遍,第二日再复习一遍便可融会贯通。   这样的太子无法不让人骄傲。   可原先他的聪慧皆在读书一途上便罢了,如今竟是将心眼儿使在了别处,此时只是小事,若任其发展,大了岂不是要不择手段?   容歆将佛珠攥在手心里,“若是娘娘在,言传身教,我便不这般烦恼了。”   她手里的佛珠磨得咯吱响,齐嬷嬷叹道:“慢慢来便是,咱们一心为太子,他是能感受到的。”   “话虽如此,太子非一般孩童,既然有今日之事,还是要教导一二的。”   申时,小太子上完今日的课程回到乾清宫,先由康熙考教过功课,又一同用过晚膳,随后才回到寝殿。   他一见容歆在,立即便加快脚步走近她,语气欢快道:“姑姑,你交了宫权出去,以后便能一直陪着保成了吗?”   “自然。”容歆笑着点头,随即指了指书案,道:“不若今日,我先陪殿下抄几页书,毕竟是您自请的?”   保成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不甚愉悦,很快又点头乖巧道:“只要姑姑陪着保成,做什么我都开心。”   容歆问:“不觉得扫兴?”   “不。”   容歆心下微叹,面上则是笑道:“也是,殿下年幼却勤勉,且颇有君子之风才未让大阿哥独自承担错处,想必不会不愿。”   保成听她如此说,并未吭声,容歆也不急躁,在一旁支使着宫女们为他准备这准备那的。   良久,屋内只剩下两人之后,保成低声道:“不是什么君子之风,在奉慈殿,我是因为不想姑姑对我失望,然后偏向大哥。”   “我何时对殿下失望过?”这一点容歆绝对是冤枉的。   保成嘴角禁不住上扬,“我现下知道了。”   容歆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随后走到书案前,弯腰为他铺开一张宣纸,道,“我看您还是抄书吧,免得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保成走到与他身量相匹配的书案旁,边拿笔边道:“我先前生怕姑姑更喜欢大哥。”   容歆看他,问:“殿下从何处看出来的?我言行之中有这般表露过吗?”   “保成看不出,只是想。”   容歆磨墨,继续问:“从何处想起?”   小小的保成背脊挺直,端正的握着毛笔,不急不躁地落下第一笔,口中则是道:“今日大哥突然问我,平日玩些何物,我说没有,他便极得意。”   容歆恍然大悟,怪不得大阿哥今日那般带话过来,原来是从太子这里套了话。   而保成看到她的神色,问道:“所以,大哥有,我却没有的东西,姑姑知道?”   容歆一怔,敲了他的额头一下,“殿下这是知道我对你不设防,竟是还来套我的话了。”   保成也不去捂头,只执着地追问:“是什么?”   既然他已经猜到,容歆也不隐瞒,诚实道:“我奉仁孝皇后之命,常出宫探望大阿哥,难免生出些亲近,可自你出生之后,我心有偏重,自然对大阿哥疏忽许多,心中有些愧疚,遂常备些物件作弥补之意,或是木剑,或是藤球……”   保成没出声问为何他没有,容歆依然解释道:“您刻苦勤奋,皇上又对您期望甚高,我不便将嬉戏之物带进来给您。”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很敷衍,显然并不是特别认同,但因为保成自己也极克制,不说什么而已。   保成突然道:“我不喜欢大哥,也不想跟他好好相处。”   容歆低头,见他刚写的这一个字,最后一撇重的都快没了形状,撇开眼,不在意道:“不喜欢便不喜欢,我又没说什么。”   “可是我听得出,皇阿玛想要我喜欢,晚膳时,皇阿玛还因为我主动和大哥同罚而夸赞我。”保成说着,鼓起了脸颊,显然是有几分不高兴的。   今日这字想必也写不下去了,容歆拿下他手中的毛笔,放在笔架上,又拧了帕子为他擦手。   保成一直乖巧地坐着,见她要将刚刚写废了的纸撤掉,问道:“姑姑,我该和大哥好好相处吗?你希望吗?”   容歆动作一顿,紧接着自然地继续,反问道:“这件事很重要吗?”   保成不解:“难道不重要吗?那为何自大哥回宫,屡屡听到‘兄友弟恭’?”   容歆将纸折好,也未丢,而是收在箱子中,再转回身时见他小小的手环抱在一起,小脸严肃地绷着,不由地笑了起来。   “姑姑——”保成稍稍有些不满的叫了一声。   “好好。”容歆收起自己略显不尊重的笑容,坐在他面前,一副认真探讨的模样,“我今日确实有些情绪,可殿下知道是为何吗?”   “难道不是因为我和大哥打架吗?”   “当然不是。”容歆温柔地看着他,“不说兄弟与否,小孩子之间打架是常事,事后谁错处大便受罚多,殿下认为是这个道理吗?”   保成并未犹豫,直接点头。   “那今日,殿下以为,确实是大阿哥错处大吗?”   保成瞧着她的神色,撇撇嘴,不甘不愿道:“倒也不全是,是我出言激他主动动手,我……我当时便想教他挨罚。”他说到最后,头渐渐低了下来。   容歆也不说责怪的话,只问道:“有没有想过万一受伤了怎么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保成眼睛微微飘向右侧,不敢与她对视。   容歆了然,“看来是想到了,只是知道皇上一定会偏向您,所以不在意?或者,难道以为受伤了,大阿哥的处罚便会更严重?”   “只是罚抄更多书而已……”   现在因为他们年纪小,确实只是罚抄书而已。   容歆深呼吸,柔声道:“你知道你皇额娘是什么样的人吗?”   保成瞬间注意力集中过来,追问道:“姑姑,您快说。”   “皇上给你皇额娘的谥号,是‘仁’字开头,她不拘于身份地位,无论是后妃还是宫人,待后宫中每一个人皆好,她的任何一个直截了当的处罚和斥责,没有人不服,因为她首先便持身以正。”   容歆的眼神渐渐悠远,“你皇额娘如果还在世,会希望她的孩子长成何种模样?”   讷敏会在意自己的儿子守不守得住太子的位子吗?她会希望自己的儿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容歆重新看向太子,他眼中的茫然依稀可见。   “殿下,争斗无所谓,但你可以课业比大阿哥更出色,骑射武艺比大阿哥更高强,你们可以在皇上的考教中,在教武场上光明正大的争斗,不要使小计,不要将自己沦落到下流之中。”   “姑姑是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吗?”   容歆点头,笑望着他,“殿下,心有朗风明月,便不虚人间此行。” 第46章   容歆与太子说了一会儿话, 便又叫人进来伺候他歇下。   她准备趁着天色还未完全降下来, 去阿哥所看一看大阿哥, 总不至于真的就教一个孩子委委屈屈地数雕花。   只是她一出了太子的寝殿, 绿沈便走上前道:“女官, 皇上方才过来了,没叫我们通报, 在门前驻足片刻却未进去,离开前还叫您去懋勤殿。”   容歆立即看向绿沈, 问道:“何时来得?”   “约莫两刻前。”   那便是听了个末尾, 该听到的也都听到了……   容歆舒了一口气, 抬步向懋勤殿而去。   懋勤殿外的小太监先进去通报一声, 然后出来对容歆客气道:“容女官, 您进去吧。”   容歆脚步轻轻地踏入殿内,恭敬地行礼:“皇上吉祥。”   康熙正在批阅奏折,并未抬头, 只吩咐道:“梁九功,给她拿个凳子。”   他语气竟是十分平和,让做了心理准备的容歆生出几分惶惑, 待小太监为她搬了圆凳过来,也只坐在边缘,未坐实。   懋勤殿是康熙读书向学之所, 也是先前他亲自教导太子的地方, 容歆借着太子来过几次, 却并未多打量过。   今日也不敢失礼, 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凳子上。   “你也预备与大阿哥那般说吗?”康熙批阅完手中的奏折,暂时放下笔,对容歆平静道。   容歆抬眸,答道:“因性情差异,许是会稍有改动。”   “性情……”康熙认真的看着她,“不是因为地位不同,远近亲疏吗?”   容歆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先看了康熙的神色,这才组织了语言,诚实道:“地位确实不同,亲疏有别奴才也承认,只是殿下们还小,心性尚且稚嫩单纯,又是亲兄弟,且娘娘在世时也是真心关爱过大阿哥的,所以奴才想着……”   康熙始终不动声色,容歆便试探地问:“或许,殿下们兄弟之间的事,由他们自己去磨合?”   “朕与裕亲王便是自小兄弟情深……”   裕亲王福全,是康熙帝异母的亲哥哥,自小便立志为“贤王”,他举此例,约莫也是希望太子和大阿哥效仿长辈们成为新一段佳话。   大概他此时真的如是希望。   康熙轻叹一声,继而问道:“容歆,你可知朕为何容忍你?”   容歆淡定地说出吹捧的话:“皇上帝王心胸,且有娘娘临终前请求,遂不屑于与奴才计较。”   “敏儿……”康熙眼神中生出些怅惘,良久,将涌出的感情重新珍藏进心中,道:“朕的启蒙老师是苏麻,而你之于太子,便如苏麻之于朕,必定是影响深远的。”   “容歆,你该庆幸没有作出带坏太子和大阿哥的行为,否则,朕身为天子,便是失信于皇后,又有何人敢言语半分?”   容歆跪下,道:“奴才绝不敢带坏太子和大阿哥。”   “你最好记住……”   “是。”   容歆从他未尽之言中听出,她若是日后做出半分损害太子和大阿哥之事,康熙便会惩治。   “梁九功,将画拿给她。”   容歆从梁九功手中接过卷轴,缓缓打开,便见一雍容美好的年轻女子展露出来。   那熟悉的容颜,险些教容歆落泪,“娘娘……”   “告诉太子,这是他皇额娘。”   容歆不舍地看了一眼画,动作小心卷起来,行礼道:“奴才知道了,谢皇上。”   “退下吧。”   康熙听着殿门开合的声音,怔怔地看着前方,“琳琅触目,朗月清风,敏儿,你若是还在……”   ……   容歆如获至宝地捧着画轴,犹豫再三,到底还是让人先将画轴收在太子殿内,借着月光,叫了两个小太监陪着,一同往阿哥所去。   得知她过来,大阿哥的奶嬷嬷匆匆走了出来,行了个礼,问道:“女官此时过来,可是有事?”   “打扰你们了。”容歆先道了声歉,然后问她,“大阿哥睡了?”   奶嬷嬷点头,低声道:“用了晚膳后又抄了几页书,没多久便躺下了。”   如今这整个阿哥所,就大阿哥一个皇子,容歆一路走过来,四处皆空荡荡地,颇有些安静的吓人。   容歆看向大阿哥寝殿的门,对奶娘道:“大阿哥在奉慈殿受了皇上处罚,我担心他晚上睡不好,遂想进去看一看,可方便?”   奶嬷嬷一听,答应道:“只要声音低些莫吵醒了大阿哥,便无妨的。”   容歆颔首应下,叫小太监在外头稍等一等她,而后跟着奶嬷嬷悄声走进去。   奶嬷嬷在内室门口便停了下来,容歆则是一直走进去,稍稍掀开帐幔,在昏暗中打量着床上那一团鼓起。   先前她还以为被子微微起伏是他睡着了,可看了几眼却发现有些不对,立即便打开帐幔,靠近床榻。   果然,被子似乎是在颤抖,大阿哥……躲在里面哭。   容歆抬起手欲拍,又担心惊道他,便轻声叫道:“大阿哥?”   被子静止,容歆又叫了一声:“大阿哥?”   被子里的人动弹,却并未露出头,而是团成一团,将被子也拱得更高。   容歆这才在可能是头的位置轻轻拍了一下,道:“大阿哥,你躲在里面吗?可否出来?”   被子晃了晃,显然是在表达拒绝。   容歆见状,便道:“您不出来,那我便就这么陪您一会儿,天色晚了,我不好多待打搅您休息。”   她的手还放在被子上,等了等,手微微使力,发现被子没有再被抓得那般紧,顺势便拉开来。   保清仍然背对着容歆,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倔强。   容歆也未教奶嬷嬷点灯,只是拿出帕子探身为他擦脸,低声道:“您放心,我谁也不告诉,没人会笑您的。”   保清扭开脸,哽咽道:“你就笑我……”   “不会的。”容歆保证道,“我这个年纪还笑您,岂不是一丝稳重也无?”   保清这才有些别扭的慢慢转过来,忍了哭,道:“你不是不来吗?”   “我是说不知何时有空闲,并未说不来。”   保清又不傻,立时便分辨道:“你说叫我数雕花去,难道是以为我年幼,便可戏我不成?”   果然不能将这个时代的年龄与她那里同等的年龄想提并论……   容歆叹道:“是我无状,我像大阿哥道歉,不过大阿哥出言威胁,我可不可以请殿下也向我解释一二?”   保清和容歆对视,闭嘴不言。   容歆见状,也未逼他,而是问道:“大阿哥是因为皇上罚您难过了,所以才躲在被子里吗?”   “我没躲。”   “好,您没躲。”容歆又换了个说辞,“明日还要早早起来请安,还要去奉慈殿跟张大人读书,您不怕精神不济吗?”   保清露出几分不在意,“反正他一念书,我总会睡着的。”   容歆听他如此说,不知为何,冒出几分心虚来,然面上依然耐心道:“读书明理是好事,您只要不顺着睡意,坚持几日改了习惯便好了,我从前便是如此。”   “读书真是无趣的很。”保清故作成熟地长叹一声,然后又兴冲冲地问,“你读书也会有困意吗?”   容歆点头,“许多人如此,只是不如大阿哥聪明,听一听便记得住书中的内容。”   “这是自然。”保清很是得意,随即又有些爽快道,“太子便不困,且每每受到老师赞许。”   太子……容歆决定不发表意见,毕竟是被康熙那种自制力极强的人亲自启蒙的,不能以常人看待。   保清许是还是颇为在意功课的,便又问道:“姑姑是如何抑制不睡的?”   容歆并没有抑制过,只是总有无论如何念佛经也睡不着的日子……   大阿哥还等着她的回话,容歆收回那些念头,半真半假道:“全靠意志,我相信大阿哥您一定可以的。”   天色太晚了,容歆不再跟他闲聊,催着大阿哥睡觉。大阿哥也是真的困了,没多久便呼吸悠长。   容歆又为他塞了塞被角,然后才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她回到乾清宫时已经很晚,齐嬷嬷已经躺下,但为她留了一盏灯。容歆不想吵醒她,动作极轻的收拾好自己,爬到床上没多久思绪便模糊起来。   “容歆。”   容歆以为自己是做梦,并未给予反应。   “皇上是不是想要收了你?”   这是什么惊悚之言,容歆猛地坐起来,震惊地看向齐嬷嬷,“您何处此言,怎么会呢?”   齐嬷嬷翻了个身正对着她,担忧道:“我听说皇上叫你过去,你这么晚才回来……”   容歆哭笑不得,赶忙解释道:“皇上确实叫我去了懋勤殿,不过只是说了几句话又将娘娘的画像给我,很快我便离开了。”   齐嬷嬷松了一口气,问道:“那怎么这么晚?怪让人担心的。”   “我去了一趟阿哥所看大阿哥。”说完,容歆又重复了一遍,“绝对不会有那回事。”   那种认为容歆特别,然后一言不合便上演宠幸的戏码,容歆是从来不担心的。   康熙这样的帝王,爱情是极有限的,而讷敏在他人生最重要的阶段已经划下了重重的一笔,如今后宫诸妃分得的只能算是宠。   而且容歆接触宫权十余年,对宫中每一处脉络皆有所知,她还与太子和大皇子有情分……   更重要的是,除了那些有利益因素在内而进宫的宫妃外,康熙宠幸过的宫女无一不是美人,最近得宠的乌雅氏便是有力的证明。   就是容歆自己设身处地的站在康熙的角度想,宫中各色娇艳的美人,除非疯了,否则为什么要宠幸她?   为了添堵吗? 第47章   近来后宫中气氛有些微妙, 皆因皇后钮祜禄氏病了。她先是免了诸妃的请安, 没多久, 连宫务也不能打理。   容歆陪着太子去给皇后请安时,也有不少人将目光投诸在她身上,然而她一直神色淡然,并未因此事心绪浮动。   而康熙也未教后宫失了秩序, 只隔了两日,太皇太后便下懿旨,由贵妃佟佳氏暂理宫务。   佟佳贵妃忙于宫务抽不开身来坤宁宫, 其余妃嫔却是要轮换着来皇后床榻边侍疾,钮祜禄氏不乐意见到那么多人,便干脆免了。   但规矩不能改, 荣嫔马佳氏和惠嫔呐蝲氏带头,预备隔个几日便由各宫主位带着其他庶妃轮换着去坤宁宫。   这事儿她们自己便商量好了,都没通知佟佳贵妃,然而佟佳氏便是知道了也只能笑吟吟地表示赞同,毕竟嫔妃们如此也代表着后宫和谐。   嫡额娘生病,太子和大阿哥为尽孝自然也要前往侍疾,只不过因两人年幼,皇上和太皇太后特准两人只晨昏定省时侍奉一二便可。   容歆现下不忙, 便会先送太子和大阿哥离开, 然后再返回去陪钮祜禄氏一会儿。   今日她也是如先前那般, 跟在太子和大阿哥身后往坤宁宫外走, 刚到坤宁门, 便碰到了宜嫔郭络罗氏和几个翊坤宫的其他庶妃。   两方互相问了安,郭络罗氏当着太子和大阿哥的面笑着问道:“钮祜禄妹妹和赫舍里妹妹已经在娘娘跟前了吧?”   她说的是济兰和珂琪,皇后钮祜禄氏嫌其他人在眼前烦闹,却不会嫌弃两人,遂她们日日都待在坤宁宫中。   两人此时也确实在,容歆便答道:“是,两位小主现下在殿内。”   太子和大阿哥还要去奉慈殿读书,便欲先走,郭络罗氏一边笑着与两人道别,一边又道:“赫舍里妹妹对皇后娘娘真是恭顺孝敬,仁孝皇后在天有灵,见妹妹过得好,定然是十分欣慰的。”   她这话教听的人十分别扭,走出几步的太子也忍不住脚下一顿,然后才继续前行;大阿哥也听到了,回头疑惑地看了宜嫔一眼。   两人自从先前那一架之后,关系并未缓和多少,每日一块儿读书也无多少交流。   太子不再有任何故意的行为,大阿哥却自尊心上来,不愿教太子比过去,既然读书用心了也比不过,便欲在骑射上压过去。   遂此时他便是心里有些想法,也不与太子说话。   而容歆听了宜嫔郭络罗氏的话,看了一眼她身后年轻水灵的小郭络罗氏,笑道:“小主您姊妹相伴,想必心中更欢喜。”   小郭络罗氏是宜嫔的庶出妹妹,因着宜嫔受宠却始终未孕,今年大选,由郭络罗家送进来为她固宠的。   然而宜嫔是个有些霸道易醋的性子,自恃受皇上宠爱,别宫的妃嫔们她管不了,翊坤宫中若是除她之外有人承宠,却是满心不虞的,包括她的妹妹。   所以她一点儿也不欢喜。   容歆说完那一句便适可而止,只是她也没什么心情留在坤宁宫,便叫人进去向皇后的贴身女史水墨说一声,她则是先回了乾清宫。   晚膳后太子回来,抄了会儿书,临睡前拉着容歆问道:“姑姑,我皇额娘在世时,与皇后娘娘关系如何?”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可是因为白日里宜嫔说的话?”   保成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我想知道。”   既然他有好奇心,容歆便也未隐瞒,实事求是地答道:“你皇额娘在世时,对其余妃嫔们皆一视同仁。”   “可保成隐约听说,皇额娘与荣嫔娘娘关系较为亲近……”   容歆点头,“荣嫔对你皇额娘亲近,你皇额娘待她也不错。”   后宫这些嫔妃,康熙算是很拎得清的皇帝,不管是爱重的元后,还是曾经有过隔阂的继后,他都给予应有的尊重,并未因为宠爱哪个妃子便不顾皇后的颜面。   容歆没想过胡乱教导太子什么不符合时代的感情观,但学习康熙重规矩这一点,以及对后宫有所了解,并无坏处,只不要本末倒置便可。   于是她便简单跟太子说了些后宫这些关系,说完,想到皇后钮祜禄氏越加严重的病情,感叹道:“其实,你皇额娘闺中时极羡慕皇后娘娘的恣意,只是不承认……”   保成很喜欢听她说起皇额娘曾经的事,常睡着时脸上都带着笑意,甚至忘了那些原本不该他这个年纪想的事情,只在梦中有皇额娘陪伴。   翻过年,皇后钮祜禄氏已经起不来床,有一日稍好了些,不理旁人,单单叫了容歆过去说话。   年节宫中忙乱,容歆也有半月未见她,这偶一见到,发现她满面病容,搁在被子外的手指骨嶙峋,甚至还泛了几分青色,心中不免有些压抑。   钮祜禄氏见她到了,立即便对济兰和珂琪道:“我与她说说话,你们两个回吧,莫要在我这儿扰得我心烦。”   济兰面上忧愁,闻言却故意任性道:“姐姐真是没良心,我们俩日日在这儿陪您消磨时间,您倒还嫌弃起我们来了。”   钮祜禄氏作出一副头疼的模样,“我嫌弃的独你一人,可莫要带着珂琪。”   “哼~”济兰还要说什么,珂琪轻轻在她手上捏了捏,随即福身,柔柔地告退,“请皇后娘娘好生休养,我和济兰便不打扰您,先回长春宫了。”   钮祜禄氏冲她露出个笑脸,“回吧,路上走慢些。”   “是。”珂琪又福了福,济兰也跟她相同的动作。   容歆含笑看着,两人都才十几岁的年纪,便是有些别扭,看起来也十分可爱。   珂琪走前,又对容歆道:“容女官,我为太子殿下做了几双在寝殿内穿得鞋子,您帮我呈给殿下可好?”   容歆点头应下,“我在坤宁宫还要留一会儿,小主不若遣人送过来,我回去时带给太子。”   珂琪一听,眼睛弯弯,道谢:“劳烦了,谢谢您。”   “无妨。”   珂琪和济兰挽着手离开,钮祜禄氏看着二人的背影,笑道:“真好……”   容歆笑着附和:“难得碰到志趣相投的人,便是我看着两位,心中也油然生出些美好来。”   “是啊……咳咳……”   她刚说了一句便咳了起来,容歆连忙起身欲倒水给她,檀心赶忙走过来接手。   钮祜禄氏冲着她摆手,喝了口温水,止咳后才道:“你别靠近我了,免得过了病气去。”   “您这说得是什么话?”容歆不甚赞同道。   “我不是与你客气,万一间接害得太子生病,你我心中皆难过。”   容歆想说她这又不是传染病,但到底没拒绝钮祜禄氏的好意,又重新坐回到凳子上。   “我这身体是越发的败坏了,想必时日不多……”   怎能由着病人有这样消极的想法?容歆劝道:“您莫要想太多,只管好生养病便是。”   她的两个贴身宫女,水墨和檀心纷纷低头垂泪,钮祜禄氏却是笑容豁然,“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病后倒也不怕,只是有些放不下。”   容歆静默半晌,问道:“可是因为钮祜禄小主?”   “是,也不是。”钮祜禄氏唇角笑容有些无奈,“她和珂琪交好,我是乐见的,好歹她莽撞时,有个人的劝说能听进去一二。”   “这不是好事吗?”况且容歆看着,钮祜禄·济兰并不无脑冲动。   “是好事。”钮祜禄氏又咳了一声,“只是做姐姐的,难免忧心,不过也就是此时做些安排,待我合眼,便不用再理会这些凡俗事了。”   “……”容歆默然,随后问道,“皇后娘娘可是有什么要吩咐我的?”   钮祜禄氏一听,解释道:“看我,竟是说这些话教你误会了,请你来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并无其他。”   容歆见她神情并不作假,便道:“娘娘有何想说尽管说,我听着呢。”   “我近几日总想到仁孝皇后。”钮祜禄氏侧头看向容歆,笑道:“八旗这么多贵女,同龄的这些免不了比较,她一向是长辈们口中闺秀的典范。”   “仁孝皇后自小便克己守礼。”只私下里才有些小女儿姿态。   钮祜禄氏脸微微皱在一起,“我们一群闺中密友,私下里倒觉得她死板的很,所以有一次,我故意和几个好友一同打马从她身边跑过去……”她说着,眉目渐渐舒展开来。   容歆有些讶异,抬头看向钮祜禄氏。   钮祜禄氏笑容愈大,面上还有了些许红晕,“容歆,你知道吗?那时她的神情极有趣……”   容歆当然记得。   那一日讷敏穿了新衣服随赫舍里家长辈们出门,回来时却气哼哼的,小小年纪,满口是钮祜禄氏“不贞静”。   她换下来的衣服,裙摆处有不少的泥点,心疼的不行。   容歆后来从随讷敏出去的人那儿得知,大夫人因此还斥责了她,她却只认了错,并未说与钮祜禄氏有关。   而就在这时,钮祜禄氏道:“我后来听说她因为仪容不整挨了训斥,还拿了我最喜欢的红玛瑙镯子想与她道歉,可惜未张开口,后来竟是没了机会……”   容歆怅然一叹,摇头道:“娘娘她并未放在心上。”   钮祜禄氏点头,“我想着也是,她只是死板,并非小心眼。”   容歆听她又说起“死板”,忍不住为讷敏解释道:“我家小姐,并不死板,是您误会了。”   “是与不是,又有何妨?镯子我是要带走了。”   钮祜禄氏那一刻的笑容,明艳尤似年少…… 第48章   皇后钮祜禄氏去世那一日, 紫禁城下了十七年的最后一场雪, 偌大的紫禁城银装素裹, 庄严而又哀戚。   年轻的康熙帝再一次失去了妻子,他心中悲伤,然生而为男子,又为帝多年, 竟只能容忍自己在钮祜禄氏的梓宫前软弱片刻,出了殡宫便又是雄韬伟略的帝王。   故去的人终将被时间永远的带走,活着的人生活依然要继续。   后宫不可无人主持, 遂康熙将宫权全权交给了贵妃佟佳氏,成为了皇后钮祜禄氏去世之后,后宫的另一位掌权者。   大多数位低的嫔妃无论心中如何想, 面上都是一副奉承之姿,可那些或有子嗣傍身,或家世不俗,或有宠爱的嫔妃,底气足,对她的尊敬十分有限且不达内心。   以至于在贵妃佟佳氏看来,就算她如今在宫中志得意满,既有宠又有权, 这贵妃的名头较皇后来说, 总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   而且她始终未有生育, 这是不足之二。   农历十月末, 庶妃乌雅氏生下一子, 正值贵妃佟佳氏身体微恙,康熙便有心将此子送至贵妃处抚养,因此和太皇太后商量。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反而问道:“哀家听闻,你那怀有身孕的庶妃那拉氏,前些日子在御花园惊着了?可好了?”   康熙答道:“动了些胎气,如今在卧床养着。”   “金蝉呢?伺候的人不精心,中暑了,竟是隔了一日才知道。”   爱新觉罗·金蝉,是康熙的第三女,荣嫔马佳氏所生,今年六岁了,身体一直还算康健。   康熙先前两个女儿皆未留住,遂对这个实际上的长女还算疼爱,屡屡想起她受了苦楚,又是心疼又是震怒,“那些刁奴,已经送去慎刑司了。”   “皇帝。”太皇太后平静道,“仁孝皇后与孝昭皇后执掌宫权时,从未发生过类似之事,便是太子身边的容歆管宫务那两年,也未有宫人敢明目张胆对皇子公主照料不周。”   “这……”康熙很快便明白祖母之意,叹道,“此事佟佳氏确有失职,只她身体弱,难免有不周之处。”   这时,并未避让出去的皇太后突然道:“再弱,能有孝昭皇后病时弱吗?”常抱病的佟佳氏不是依旧活的好好的……   太皇太后和康熙皆向她看去,皇太后又闭上嘴,一言不发。   而太皇太后开口道:“她若是身体差管不了,便将宫务分派给荣嫔惠嫔几个,再不济,哀家还在呢。”   太皇太后已经六十多岁,康熙如何能教她老人家再辛劳,便道:“不敢烦扰皇玛嬷荣养,若是佟佳氏确实分身乏术,朕便指派呐喇氏协理。”   太皇太后眉头依然未舒展,“仁孝皇后为规范后宫制度打下基础,孝昭皇后又秉承仁孝皇后之志巩固后宫典制,按理说,这后宫之事是繁琐了些,但依照规矩行事该是不难管的,佟佳氏……到底还是差了些。”   “不堪为皇后。”   对于太皇太后的话,康熙认真道:“孙儿明白,如今宫中嫔妃皆难以服众,遂孙儿暂时未有立继后得打算。”   “皇帝心中有数便好。”   而由贵妃佟佳氏抱养乌雅氏之子,太皇太后并未有任何言语,显然并不在意此事。   遂,孩子满月之后,纵使乌雅氏黯然神伤,由康熙起名为胤禛的皇子还是抱至承乾宫,由贵妃佟佳氏抚养。   容歆对后宫这些事情皆不关心,因为太子胤礽,出痘了。   她这么多年唯一做的一件符合自己前世的事,便是在讷敏进宫没多久,借着自己母亲丁氏祖籍在南边儿,提前提及江南似乎已有人痘接种之法。   她做事是极小心地,幼年时便在母亲耳边暗示过几次,然后一直等着合适的时机说出来。   丁氏那个性子,根本不会往深了想,所以康熙派了人去询问她时,她只记得好像确实听过这几个字,但又说不出出处。   而康熙因为年幼时得过天花并且治愈,不似顺治帝对天花那般被动,反而一直积极地寻找治痘之法。   既然有此一说,太医们又隐约能从典籍中窥见一二,康熙便派人去江南打探,果然查到,明朝便已有关于此接种之法的相关记载,江南也有大夫一直沿用此法,只是未曾普及。   早年康熙便在太医院设立痘诊科,将那位大夫请回京城,太医们和他一同研究此法多年,再加上康熙幼年时的治痘之法,已经颇有些成效。   所以太子出痘虽有些危急,但太医们还算从容。   可即便如此,康熙爱子心切,依然决定停朝十二日,奏章全都送往内阁,他则是准备一心一意地陪在太子身边。   天花传染性强,太子出痘时,要与他人隔离。容歆迅速地便安排好她手头上那点事,便准备去陪同太子度过出痘的危急期。   “容歆,还是我陪着太子殿下吧?你幼时没出过痘,我年纪大,万一染上了也没关系的。”齐嬷嬷说出此话,并未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她是真的愿意为太子赴死。   而容歆一边手脚麻利的为自己收拾几件欢喜的衣物,一边道:“嬷嬷,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答应过娘娘,无论如何都会一直陪着太子,所以您不要再跟我争了。”   “可……”齐嬷嬷了解容歆,知道她决定的事旁人说了也没用,只能长叹一声,眉间皆是忧色。   容歆见状,劝道:“太医已经治好了不少患天花的人,而且也研究了很多防护措施,真的不用太担心,再说,还有两个出过痘的宫人伺候着,无需我做什么。”   然而不管她如何说,现在的人就是谈天花色变,所以众人得知容歆这般义无反顾的去照顾太子,皆是佩服的。   容歆其实也不是百分百能确定自己不会被传染,但就算有康熙陪着,她也怕太子会害怕,所以是不管结果,一定要做的。   而她进了太子的暖阁,见太子脸色泛红昏睡着,便从她随身的包裹里取了一个细软棉布做得面罩,轻轻戴在太子头上。   康熙和太医进来时便见她往太子脸上戴的东西,立即皱眉质问道:“容歆,你这是做甚?”   容歆早有准备,答道:“回禀皇上,奴才担心太子殿下不小心挠破了脸,万一留了疤影响仪容。”   康熙幼时出痘便留了些疤,长大之后才浅淡渐渐消失,遂听她这般说,便看向太医,问道:“她所说之言,可有道理?”   太医仔细地思索片刻,恭敬回答:“回禀皇上,遮住脸对病情并无妨碍,防止留疤上,想必是有用的。”   而康熙一听,便未再说什么。   容歆也不站在炕边打扰太医为太子诊治,走到炉边取了她提前让人煮好的中药水,和两个宫人洗了帕子,将寝殿里里外外擦个遍。   这时,太医开好药方,一边让人按照药方去抓药回来,一边嗅着味道道:“黄芪、川芎、当归。”   容歆手上还拎着帕子,点头道:“我先前见产阁里都会煮这几味药防止产妇感染,便向一位太医询问过,您看,可还需要加些旁的东西?”   如今给太子诊治的太医,是太医院医术顶尖的,而他听了容歆的话,只道:“没有妨碍,容女官若是想煮便煮吧。”   他这么一说,似乎她这么弄是没啥用的,容歆便又问道:“那花椒和盐水呢?”   “不要在屋内煮,也不要碰到殿下。”   容歆听后,道:“那且算了,我还是煮黄芪、川芎和当归吧。”   又没有旁的消毒方法,容歆为求心安,不管有用没用,只要不伤害到太子,她总是想要尝试一二的。   药抓回来,自然不可能康熙熬药,便由容歆坐在在外间守着药罐。   差不多要熬好,容歆突然听到里间有声音,估摸着是太子醒了,边侧耳听着,边用棉布托着药罐将中药倒进碗里。   “容歆。”   容歆听到康熙喊她,立即便端着药走进去,见太子欲伸手去碰脸,赶忙出生道:“殿下,您小心些,不然我得将您手也包裹上。”   康熙低头注意到保成的动作,轻轻抓住他的两只手,道:“保成,莫碰,小心留疤。”   保成乖巧地点头,随即看向容歆,因为面罩,声音显得有些许闷,“姑姑,您怎么来了,若是传染……”   他说到后来,声音中甚至有些哽咽。   容歆见了,哄道:“殿下若是担心,便好好喝药快些好起来才是。”   康熙松开保成的手,抱着他靠坐在软枕上,随即对容歆道:“将药给朕。”   容歆立即便奉上药,然后康熙喂太子喝药时,她便走到太子目之所及的地方站好,静静地看着他。   中药苦口,然而保成虽只有五岁,却一丝抱怨也无,大口大口地喝完整碗药。   太子的寝殿中两个主子三个奴才,康熙要待到晚上才回寝殿睡,容歆也不好在康熙面前什么也不做,便只能任劳任怨的端茶倒水伺候用膳。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了,一整天忙叨下来,腰酸脚疼,以至于康熙将太子交给她回寝殿休息时,容歆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恨不得他明日也不要来了才好。   戌时末,太子又醒了一回,生了病的孩子心里头脆弱,容歆便靠在暖炕上陪着他。   烛火亮着,容歆睡不下,坐在那儿看着太子,许是担心他伤到自己,也兴许是闲的,到底还是将他的手包了起来。 第49章   翌日, 康熙寅时便来到太子养病之处。   容歆警醒, 昏沉中听到声音,立即便甩掉困意,从暖炕上下来, 她一见宫人为康熙掀开内间的帘子,躬身压低声因请安:“皇上吉祥。”   康熙只随意抬下手示意她起来,随即转向太子时, 一眼便注意到他被缠成球状的手,默了默, 低声问:“保成昨晚睡得不实?”   “回禀皇上, 许是出痘瘙痒,太子总想用手去抓, 奴才担心自己万一看顾不到, 因此才将太子的手包上。”   康熙并未再问什么, 而是坐在太子身边静静地看着他。   容歆趁无人注意, 垂下头偷偷打了个哈欠, 然后躬身道:“皇上,奴才去外间为殿下熬药。”   康熙依然看着太子,无声颔首。   容歆退出里间,用凉水洗了脸让自己更清醒,便坐在药罐旁。晨时末,太子醒了, 容歆先将早膳端进去。   保成正好奇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她一出现便高高举起来, 语气欢快道:“姑姑,我没有手了!”   他身上难受这般乐观,容歆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康熙端起碗,“保成的手既然要锁上些时日,皇阿玛亲自喂你吃饭,可好?”   “好。”保成乖巧地回答,看不见脸,却笑弯了眼睛。   容歆心里极软,走上前,小心地将他脸上的面罩摘下来。   康熙给太子夹了菜喂到嘴边,然保成却并未直接吃下,反而问道:“皇阿玛用早膳了吗?”   “还未到我平时的用膳时间,待你吃完,我便去吃。”   保成听后,张开嘴,眼睛却看向皇阿玛身后。容歆冲着他微微点头。   而康熙注意到,并未说什么。   原本康熙确实是准备衣不解带地照看保成至他天花痊愈,但经了这一日一夜,容歆对太子的照顾几乎是无微不至,太子的精神也甚是不错,遂他心下稍松,便预备抽出少许时间处理国事。   如今战事胶着,他是顶着极大压力停朝的。   待到康熙喂太子喝完药离开,容歆重新给太子戴上面罩,问道:“殿下,可有害怕?”   保成躺在暖炕上一动不动,答道:“刚生病时有些怕,可是醒过来看见皇阿玛和姑姑都在,保成便不怕了。”   他说完眼睛微阖,声音既满足又不好意思道:“实则……心中还有些许窃喜。”   容歆听后,虚拍了拍他的头,笑道:“不怕便好,殿下一定会痊愈的。”   “嗯。”保成答应着,不多时便合上双眼,睡着了。   容歆这才叫了个宫人进来看着太子,她则是趁着太子睡下,匆匆在外间吃点东西饱腹。   从这一日开始,康熙每日会抽出一个时辰处理朝政,其余时间则尽皆陪在太子身边,眼瞅着太子一点点好转起来。   这本是好事,然容歆却有些烦恼。   康熙自小勤勉,亲政后也是为国事勤勤恳恳,几乎未曾闲下来过,而由他亲自启蒙的太子也是如此。   所以,当容歆听到太子主动跟她说“想要读书”时的心情……简直无以言表!   “殿下,您这病还未好,应该静养才是,怎能费心力读书?”   保成小小一张脸上只露出眼睛,眨了眨,无辜道:“读书……不费心力呀?”   容歆:“……”   不费吗?看她满眼的疑惑。   保成的手现下已经由团状解放成可以五指张开,隔着布料扯着容歆的袖子晃,求道:“姑姑,不然您给我读书?”   “殿下……”容歆神情中透着一股一言难尽,“您可是在开玩笑?”   容歆认字,也读过些文章,然而只看看便罢,还比不得五岁的太子学的深,她为他读书,不是班门弄斧吗?   “姑姑不愿吗?”保成用眼神表示委屈,“那为何姑姑给大哥读书?”   容歆无奈,“您又知道了?”   保成稍显得意道:“我想知道,当然会想法子让大哥告诉我。”   还是大阿哥亲口说出来的吗?   容歆看着太子鬼灵精怪的眼神,思考再三,还是好奇地问道:“可有闹将起来?”   “怎会闹?”保成肯定道,“极祥和。”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还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即是如此,容歆便当他们真的很和谐,但读书一事还是要解释的,“我是不爱读书的,以前给大阿哥读,是想着哄他睡下好回宫。”   保成微微睁大眼睛,“所以大哥瞌睡……”   容歆立即严正声明道:“殿下有所不知,我隔十日才出宫看望大阿哥一次,平时都是其他人在日日为大阿哥读书。”   保成一听,认真道:“我是相信姑姑的。”   “……”容歆决定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只敬谢不敏道,“您若是想听,便去请皇上为您读,可千万莫要找我。”   保成勉强地点点头,道:“那好吧,不过姑姑得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容歆挑眉,感情绕了一圈儿在这儿呢。   “蜜饯只能做给我吃。”   容歆笑着在他鼻子上轻轻点了点,爽快道:“答应你了。”   保成得到了她的保证,开心不已,躺在榻上又与她说了会儿话,康熙才过来。   容歆原先还以为太子只是故意借着想读书说旁的事,然而他一见到皇阿玛便又提了一次“想要读书”的话,她才知道,原来真的有小孩子学而不厌……   而太子说完请求之后,康熙是不同意。   但康熙也待不住,拿着书看时,太子始终用那种求知若渴的眼神眼巴巴的望着,遂只坚持了半日,便妥协了。   这一对天家父子,一个边读边讲解,一个听得极认真。   容歆站在不远处忍睡意忍得眼神都快要呆滞了。   所以趁着康熙结束一段文章,容歆立即道:“皇上,太子殿下,快到晚膳时间了,奴才去外间等一等。”   她看着康熙一点头首肯,立即便福身告退,掀开帘子走出去的一瞬间,忍了许久的哈欠终于遮掩着打出来。   她就是这段日子昼夜照顾太子太累了,绝对不是听不得“之乎者也”的琅琅书声。   而内间,康熙面无表情道:“牛嚼牡丹,焚琴煮鹤。”   这应该不是赞美之词,保成眨眨眼,满眼求知地问:“皇阿玛,此为何意?”   康熙与他解释了一遍,又皱着眉头道:“你大哥便是教她带坏了。”   保成有些小小地不赞同,小声辩驳道:“姑姑很好的。”   “与苏麻差远了。”   苏麻喇姑在宫中极受人尊敬,保成也很喜欢她,但是皇阿玛如此说他姑姑,他还是忍不住鼓了鼓脸,只是隔着面罩,康熙没有看到。   十二月初九,太子胤礽的天花痊愈,康熙大赦天下,然后开始借太子痊愈推行治痘之法,日后八旗子弟到了一定年龄之后便种痘防治天花之毒。   此为功德之事,人心所向之大利,百姓之中尽皆赞颂。   容歆也随着太子的痊愈解禁,她这些日子夜夜熬着,不说心力交瘁也差不多了,直接便回了自己屋里。   齐嬷嬷好不容易等她回来,见她原先穿得棉衣都空荡了不少,抑制不住地心疼道:“快躺下养养,你想吃什么,跟嬷嬷说,我去给你弄来。”   容歆不想吃只想睡,连话都不想说了,只摇摇头便脱了衣服躺到炕上。   她再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巳时,齐嬷嬷没在屋里,而炉子上温着饭菜。   而容歆在吃早膳时,太子的寝殿里,一对兄弟俩正相对无言。   实际上是大阿哥保清拒绝交流,他到这儿之后,只开始时敷衍地跟太子说了两句问候的话,然后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既不说话也不走,肯定是有原因的。   保成心里猜到,却也不愿意主动说出来,便闭口不言将他晾在那儿,捧着一册书慢慢看着。   保清不如他耐得住性子,干坐了半个时辰,绷着一张脸张口问道:“太子,姑姑生病了?”   保成从书中抬头,茫然地问:“大哥是在与我说话?”   “太子是故意地不成?”保清的眉头挤在一起,“我不信你听不到。”   保成好似十分冤枉道:“大哥错怪我,实在是你一直未曾出声,我以为听岔了。”   保清从椅子上跳下,站在原处抱臂,表现出一副十分严肃地神情,教训道:“太子,我到底是你兄长,你屡次三番阴阳怪气,便是不敬兄长,书都读到何处去了?”   保成惊讶地微微张开嘴,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   可保清见他这样的神色,却恼羞成怒了,学着皇阿玛发怒的样子,一脚踹向椅子。   然而椅子纹丝未动,他却忍不住疼得跳了几步。   保成:“……”我大哥脑子好像不好。   七岁的大阿哥,乳名保清大名爱新觉罗·胤褆,反应过来后,彻底气急败坏了,气道:“胤礽!你要是敢笑我就揍你!”   “我没笑。”保成是真的没觉得好笑,还很认真的问:“可要给大哥请太医?”   “你那一脸痘痕才需要请太医呢!”   他这一句话教太子保成霎时绷起小脸,“大哥日后出痘也会如此,何必笑我?”   “我才不会变丑。”   保成咬牙,“我不丑,很快就会好。”   “那现在也丑!”   “胡说!”   大阿哥却好似抓到了他的痛处,兴冲冲道:“自欺欺人!你敢照镜子吗?”   太子两只手攥成拳头,气道:“有何不敢?”   他们两个争执口角,宫人们却根本不敢应和,谁都不敢真的去帮着拿镜子过来。   容歆走进来时正好见到两人剑拔弩张,问道:“发生何事?” 第50章   容歆并非是突然出现, 但太子与大阿哥争论的正激烈,便都没注意到。   而太子反应迅速, 立即便委屈道:“姑姑, 保成会变丑吗?”   “当然不会。”容歆毫不犹豫地答道,“太医不是说得极清楚,你出痘时保护得好,现在的痘痕待你长大些便会光滑如初。”   “可大哥说我丑……”保成边告状还边看向大阿哥。   容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原本一直梗着脖子不服气的大阿哥, 突然气愤地哼了一声, 连句话都未留便跑了出去。   保成:“……”他预想的发展不是这样的。   容歆也没想到这才两句话的功夫, 大阿哥突然便跑走,朝着窗外忘了一眼, 已经不见了影子, 便走到太子身边,问道:“我还是没明白, 您二位怎么就突然吵起来了?”   保成也未隐瞒,简述了来龙去脉,然后气哼哼道:“便是我说话不入大哥的耳, 怎可如此戳人痛处?”   容歆失笑道:“您调皮戏弄大阿哥,反倒将自己气到,我此时倒是不知, 该不该站在您这一边说话了。”   保成拉住她的手臂, 笑道:“姑姑自然该一直站在我这一边, 帮亲不帮理。”   容歆轻轻敲了他额头一下, 转头对绿沈道:“将太医开得祛疤药膏拿过来,我帮着太子上药。”   绿沈应了一声,从斗柜里拿出一个小陶瓷罐子,递给容歆。   容歆打开,轻轻嗅了一下,对太子道:“中药味稍有些难闻,不过上了药疤痕好得快。”   保成摇头,将脸抬起,道:“我不怕药味。”   “殿下一向最勇敢。”容歆温柔地夸赞了一句,然后便用工具一点点将药膏抹在他脸上。   “姑姑,真的会好吗?”保成还是有些担心。   容歆肯定的点头,道:“先前和我一起照顾您的宫女,您不是看见了吗?她都好了。”   “看见了。”   “这不就得了。”   容歆话音刚落,便听外间雪青喊了一声“大阿哥”,而下一刻就见大阿哥风一阵儿的跑进来。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大阿哥从袖中拿出一面镜子送到太子面前,镜面正正好好对着太子的脸,“看吧。”   容歆刚刚极小心的只在他浅浅的痘痕上点药膏,以至于在太子眼里,他脸上有一颗又一颗的棕黑色圆痣,奇丑无比。   “大哥!”保成一向极少孩子气,但此时是真的出离愤怒了,一把挥开面前的镜子,直接向大阿哥扑过去。   容歆眼疾手快,一手举起药膏罐子,一手扣住太子的腰,口中还劝着:“殿下您病刚好,千万别气。”   保成在她怀里,指着大阿哥气道:“姑姑!您看他!”   容歆看了,可她也不可能出言训斥,皇子女们再尊敬她,她身份也在这儿呢。   再说她是真没想到大阿哥还会去而复返,不然也不必急着给太子上药,太子脸上的痘痕是真的不重,这镜子都看不太出来。   而大阿哥刚刚其实有点儿被太子吓到,但他趁着没人注意,迅速地撑起气势来,振振有词道:“太子!男儿在世,怎可如此作态,半分气概也无?”   “大哥胡说,我如何没有气概了?”   大阿哥果真一一数来:“遇事不爽快,告状,还在意容貌……将来如何能做大清的巴图鲁?”   他突然胡搅蛮缠起来,保成一时语塞,只能质问:“分明是大哥先说我丑的,如今却来倒打一耙。”   “我是说了。”大阿哥极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说了又如何?你为何要在意?”   “为何不能在意?我长得像我娘,姑姑说了,我长大一定俊逸非凡!”   大阿哥一听,更加得意地挺起胸膛,“我长得像皇阿玛,长大后必定英武不凡。”   “我也像皇阿玛,我比大哥英俊!”   “胡说!我英俊!”   “就是事实。”保成说完,看向容歆,问道,“姑姑,我和大哥谁好看?”   大阿哥保清也看着容歆,问:“姑姑,你来评判。”   太子,你的储君风范呢?大阿哥你不是不在意容貌的巴图鲁吗?   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这种争吵真的是……   容歆也算是见过各种场面了,可此时还是忍不住扶额,啧,头疼……   “女官……”   容歆听到声音抬起头,见雪青偷偷指着康熙理政的方向,立刻摇头阻止,随即叹了一口气,在太子耳边轻声道:“殿下争一时之气无用,您现在还敷着药呢,不具备说服力。”   保成依然气呼呼,但稍平静了些,他便想到一事,突然笑道:“大哥还未出痘,现下嘲笑我也早了些。”   大阿哥满不在意道:“便是出痘,我也较太子英俊。”   保成咬牙,“弟弟拭目以待,只不过我到时定会豁达大度,不似大哥这般行状。”   纵使平素看起来再如何稳重聪慧,到底也是孩童,而此时两人的模样,倒显得先前在旁人面前时的矜贵有礼带着几分冷漠。   不过容歆也不能任由两人继续吵下去,便对太子道:“殿下,您该休息了,不若我送大阿哥离开吧?”   保成看了大阿哥一眼,最终还是点点头,并未出言阻止。   容歆捡起地上的镜子,对大阿哥柔声道:“大阿哥,这镜子是从阿哥所拿的吗?”   保清面对容歆,到底不似对太子时,别扭地道:“是。”   容歆心下好笑,那这个来回跑得还挺快的,也不知教多少人看了去。   而两人刚踏出太子的寝殿,便见梁九功迎面而来,冲着大阿哥行了一礼,道:“大阿哥,皇上得知您过来了,教奴才请您去懋勤殿,皇上要亲自考教您功课。”   “……”生无可恋。   容歆忍笑,她见过的孩子,除了太子,所有人听到考教功课都如大阿哥这般神情。   大阿哥收拾好心情,道:“走吧……”   他挺直了背,步伐也稳,但容歆看着,就是有一股子悲壮之感。   梁九功并未直接跟上去,而是又笑着对容歆道:“容女官,皇上还说,晚膳后也要考教太子殿下,劳烦转达,我便不进去拜见殿下了。”   容歆应下,目视大阿哥消失,这才转回去,将梁九功所言转达给太子。   保成此时已经平复下来,听到考教一事也并未有丝毫慌张,只是问道:“皇阿玛也叫了大哥去考教?”   容歆颔首。   “姑姑,您说……皇阿玛不会惩罚大哥吧?”   容歆笑着问:“殿下担心?”   “不是。”保成即刻摇头,又解释道,“我和大哥的口角只是玩闹,若是因此教大哥受了罚,并非我本意。”   容歆听后,宽慰道:“皇上既是以考教之名,想必只有大阿哥功课不足时才有所惩罚。”   “那大哥若是受了罚,便与我无关了,待皇阿玛考教我,我要好好回答。”保成点满药膏的脸满是笑容,“谁教他嘲笑我。”   太子兴致勃勃地等着考教,先来的却是大阿哥身边的小柱子,他给太子请了安,然后便躬着身子说明来意:“回太子殿下,大、大皇子说想请容女官送他出乾清门。”   太子现下心情好了,也不拦着,笑道:“想必大哥是怕黑,姑姑不若送一送。”   大皇子怎会怕黑?   容歆摇摇头,转身对小柱子道:“既然太子发话,我随你去寻大阿哥。”   大阿哥就站在不远处,有些垂头丧气的,看见她之后才精神了些。   容歆提着灯笼走在前头,温声问道:“殿下,可是皇上考教得深了些?”   “尚可。”大阿哥低声回答,“只错了一两处,皇阿玛只罚我写一篇文章,有些难,但并未训斥。”   太子那般小,也常被皇上罚写文章,不拘文采,只要求有些自己的见解。   对于康熙的教学方式,容歆说实话,是极佩服的。   若是以她的观念,大阿哥和太子还年幼,正是该嬉戏玩闹的年纪;但这个时代,十三四岁便可算作成年,不能以她的观念视之。   所以容歆纵然心疼他们这般年纪便要早起刻苦读书,却从未试图扭转,而太子和大阿哥也确实极为出色。   遂容歆笑着鼓励道:“大阿哥您日后定然会做得更好的。”   “会比太子好吗?”保清抬头,借着夜色看着她。   “未来不是在你们自己手中吗?我如何会知道?”容歆不疾不徐地走着,声音平静而悠然道,“您若是非要问我意见,我要说的也是,您该想着,这只是太子殿下和您的事,旁人谁也不能插手你们之间才对,便是我也如此。”   大阿哥沉默半晌,又问道:“姑姑,若是我出痘,您会陪我吗?”   容歆回头,果断道:“会。”   大阿哥脸上露出个明快的笑容,再未出声。但因为考教功课,或者还因为些旁的什么而起的阴霾一扫而光,脚步也轻快了。   容歆一路送他回到阿哥所,欲要看着他进去再走,却听大阿哥道:“我不想姑姑陪着我。”   他说完也不等人回答,快步走了进去,而容歆举着灯笼站在那里许久才缓缓转身离开。   同一时间,乾清宫中——   康熙考教太子功课,太子尽皆回答出来,他却并未提及功课,而是道:“保成,你有一错,可知?”   保成立即肃立,求教道:“儿臣不明,请皇阿玛教导。”   康熙将书放下,认真道:“你身为太子,无论何时都要不动声色、气定神闲,除非你愿意让人看见的,否则不能教人窥见一丝心绪。”   “是,儿臣记住了。” 第51章   几乎所有人都慢慢发现, 太子变了。   旁人是随着接触渐渐意识到的,而容歆第一时间便感觉到太子的变化,就是从那一日和大阿哥吵架之后, 他整个人变得极其克制。   是的,就是克制, 这个本来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的词。   他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最鲜明的能够佐证这一点的人, 理所应当非大阿哥莫属。   从前是大阿哥单方面表明不与太子亲近, 而太子顺势与他保持这样的状态;但自从太子养好病重新回到奉慈殿读书后, 周身都透着一股疏离隔绝之感, 不单单对大阿哥如此。   人是不会突然变化的。   容歆心中有疑惑,又不想对着亲近地孩子还妄加猜测,便直接问了他。   保成也很诚实地回答:“皇阿玛说, 要喜怒不形于色。”   喜怒不形于色……所以这孩子是矫枉过正了吗?容歆忍不住心下好笑。   “姑姑,我这样做对吗?”   容歆作出认真思考状, “姑姑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明白,但有些道理想必是能通用的,既然殿下不确定,不如多观察看看, 时间长了,许是就通了。”   她并未对此时的太子指手画脚, 康熙的几句话, 太子便能自己思考出结果然后去实行, 这是一件好事, 日后他自省修正,哪里需要容歆说对错。   而保成未从容歆这里得到明确的答复,便继续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行事,直到第二年的五月,某件事的发生,让他又稍稍作出了些改变。   二月份,康熙欲在奉慈殿的基础上给太子重建一座宫殿,太子和大阿哥上课的地方便挪到了乾清宫的懋勤殿。   懋勤殿原是康熙的书房,如今两位皇子在此读书,更加方便了康熙考教二人,每日申时必到。   对大阿哥来说,进入乾清宫读书,是一件悲喜交加的事。但他从早到晚皆被文武课程安排的明明白白,没有时间去任由那些情绪滋生。   太子则应对自如,就算又添了几位老师几门课程,他面上也看不出多少为难。   这一日,康熙上完朝,并未先去处理朝政,而是来到懋勤殿对两人道:“朕已命人将你们三弟胤祉从绰尔济家接回了宫中,三岁便该启蒙,今日午时前,你二人暂时不必上课,去钟粹宫将他带到懋勤殿熟悉一二。”   康熙原本的打算,是为太子单独安排授课的老师,但去年保清和保成一同读书,两人互相较劲,保成越加优秀不说,保清的进步也极快。   所以康熙干脆将老三也从内大臣家中接回,此番嘱咐,便是想要兄弟三人先行接触。   而太子和大阿哥四目相对,瞬间又分开,齐声应道:“是,皇阿玛。”   ……   太子现在的随从皆是小太监,容歆偶尔会陪着他去慈宁宫请安,读书时却是不会随同前往。   多少年了,容歆从来没这么闲过,同样无事可做,容歆却并未像康熙和太子那般闲的想要读书。   她甚至想着,等到太子搬出乾清宫,不在康熙眼皮子底下,大概随便往哪儿一坐,懒洋洋的便能过一日,那般惬意的生活,着实有些令人期待不已。   而此时在乾清宫,还不能太过松散,若是闷了,乾清宫不是能够闲逛的地方,容歆便轮换着带两个宫女去御花园赏赏景。   今日天气暖和,御花园不止她们几人,容歆和绿沈刚进御花园,便碰到了三个出来玩耍的孩子——大格格茉雅、二格格金婵以及……   “这是……三阿哥?”容歆笑着问,虽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的。   大格格茉雅原是恭亲王常宁的长女,幼时便被康熙收为养女接进宫来,今年已经九岁,十分娴静;   二格格金婵是荣嫔马佳氏的女儿,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中暑病了一场,听说今年荣嫔格外紧张,日日都让人去看一看才放心。   两人容歆都熟悉,唯独另一个抱着一只白猫的小男孩儿她不认识,但能跟着金婵一同出来玩,便是刚回宫的三阿哥无疑。   两个格格冲着她问了礼,然后金婵笑着道:“容姑姑说得没错,是胤祉。”随后她又出言叫三阿哥跟容歆问好。   小小的孩子,奶声奶气的对她拱手问好,乖巧中带着些许拘谨。   容歆善解人意地蹲下身,与三阿哥平视,问道:“这是殿下的猫吗?很好看。”   胤祉抱着猫的手臂微微收紧,应道:“它很乖。”   容歆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怀中的猫,见小猫儿舒服的眯了眼,笑道:“看得出来。有名字吗?”   胤祉露出一个小小地笑容,“额鲁。”   一只毛茸茸的白猫叫了一个寓意“健壮”的名字,真有想法……容歆自然地收回手,笑着转移话题道:“殿下才回宫,可是还有些陌生?”   胤祉许是见她和气可亲,稍放松了些,轻轻点了点头。   “宫中不止姐姐们,还有您的亲兄弟。”容歆语气轻柔道,“我便是你太子哥哥身边的女官,往后读书若是有什么事,找你太子哥哥也可……找你大哥也可。”   容歆最后还是带上了大阿哥,但心里也不确信大阿哥是否有耐心照看小孩子。   而胤祉听了她的话,又点了下头,小声应道:“是,胤祉知道了。”   容歆这才起身,对年长些的大格格和二格格道:“我这便不打扰你们玩耍了,三位殿下走慢些,莫摔了。”   大格格茉雅福身,“是。”   容歆目送三人带着宫人往千秋亭方向走,对绿沈道:“咱们既然无事,便也往那个方向走罢。”   绿沈应了,随她在御花园中走走停停。   容歆转得累了,便找一块儿石头坐下。   春日的阳光暖又不晒人,容歆将手遮在眼上,望着划过天空的飞鸟,喃喃:“也不知这些个鸟儿,寒来暑往地皆这般飞,累是不累……”   绿沈抬头望了一眼,答道:“想必累也是愿意的,毕竟见过多少咱们不曾见过的风景呢。”   容歆一听,来了兴致,问她:“若是教你做这鸟儿,你可愿意?”   “我自个儿决定吗?”   容歆颔首,“便由你决定。”   绿沈立即摇头,“我是不愿的,做鸟哪里有做人好? ”   “这可说不准。”容歆道,“我记忆里倒是有一人整日想着做一只鹰……”   绿沈好奇,“女官,是谁啊?”   “太子和大阿哥……”   “嗯?”绿沈笑起来,“太子和大阿哥竟然想做鸟儿吗?”   容歆示意她看她们来时的方向,“我是说太子和大阿哥来了。”   太子和大阿哥脚程快,绿沈看过去时他们已经走近。大阿哥冲着容歆爽朗道:“姑姑,咱们竟在御花园见到了!”   而太子微微对容歆弯了弯嘴角,叫了一声“姑姑”。   容歆含笑点头,正欲回答,突然听到千秋亭那边响起凄厉的猫叫声,随即更加嘈杂,隐约间还能听到有小孩儿的哭声。   “怎么了?”大阿哥满眼茫然地看过去。   容歆却顾不上回应他,和绿沈对视一眼,抬脚便疾步走向声源处。   她们转过一座假山,便见千秋亭一片兵荒马乱。   三阿哥那只原本极温顺的猫,疯了一般扑向宜嫔郭络罗氏,几个宫女只能护着宜嫔,却对那只猫无能为力。   而宜嫔可是怀了龙嗣!   “呜呜……额鲁……”   容歆见三阿哥哭得伤心,大格格、二格格也在他旁边垂泪,边用眼睛打量周围边对绿沈道:“去将三阿哥的眼捂上。”   绿沈不知她要做什么,但立刻走过去抱起三阿哥,背过身去时还记得叫宫人照看大格格和二格格。   容歆扫见台阶上掉了件披风,快跑过去捡起来,头也不回地招呼身后的小太监:“跟我将那只猫抓住。”   话还未说完,已经有人扯住了披风的另一边,容歆看都未看,便扯着披风朝白猫兜过去。   然猫最是灵活,发疯的猫更不受控,他们这一下子直接便兜空了。   容歆转身时才注意到,和他一起抓猫的并非是太监,而是大阿哥,然而此时那只猫又向这里扑了过来,她根本顾不上对大阿哥说旁的。   “抻开!”   容歆喊了一声,迅速地扯着披风严严实实地挡在宜嫔几人前头,见猫直直地撞上披风,连忙一折,拽过大阿哥那两端,扣紧。   “喵——”   猫还在披风中疯狂地叫,疯狂地挣动,几下子就将披风抓破。   容歆一边抓紧披风,一边皱眉看向宜嫔身边的宫女,斥道:“愣着作甚,先扶你们主子去别处!赶紧请太医!”   “啊、是、是。”几个宫女才似清醒过来,赶紧扶起满脸冷汗呼痛的宜嫔。   而宜嫔一动弹,那猫越加疯狂,容歆险些扯不住,便提着往远离宜嫔的另一个方向走。   “姑姑,小心!”   容歆余光扫见太子要靠近,立即便喊道:“太子,别过来。”然后又瞪向她身边胆大包天的大阿哥,“你也是,老实待着。”   太子和大阿哥哪见过她这般模样,还真被震住,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容歆喊完也不理他们,只叫了个太监过来帮忙,两人合力将披风捆住,不教猫跑出来。   待到宜嫔被扶着离开此地,披风中的猫动静渐渐小下来,容歆这才松开手将披风扔在地上,甩了甩泛酸的手。   保成走过来,担心地问:“姑姑,可有伤到?”   容歆低头来回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除了掌心勒出的红印有些火辣辣的,并未有抓伤,便道:“殿下放心,无事。”   “真的无事吗?”保清仔细打量着她的手。   容歆看向大阿哥,此时不在急躁状态中,她便又恢复了平常的状态,关心道:“大阿哥可有受伤。”   保清满不在乎道:“对付一只猫而已,我怎么会受伤?”   “呵,大哥也不过才八岁,难道以为自己比成年的太监还身手矫健吗?鲁莽!”   大阿哥许久没听到太子对他说这么多话了,又是惊又是气,“太子!你说得什么话!”   容歆无奈,摇摇头,对两人道:“还是看看大格格、二格格和三阿哥,别受了惊吓。”   保成点头,走到绿沈身边,示意她将胤祉放下。   胤祉站到地上,也不管面前的人是谁,只一双眼睛四处看,抽噎地叫:“额鲁……额鲁……”   “喵、喵。”   胤祉目光向着声音搜寻过去,忽然惊恐地睁大双眼,“额鲁!”   容歆发觉他神情不对,一回头就见先前与她一起抓猫的太监,将披风狠狠地甩向亭柱。   披风内一声惨叫,再无了动静…… 第52章   那高瘦太监似是惊恐,手倏地松开, 披风迅速坠地, 印出点点红印。   “你干什么!”保清冲上去, 一脚踹在那太监小腿上, 怒道:“狗奴才!那是三阿哥的宠物, 竟然胆敢下毒手, 不要命了你!”   高瘦太监立即跪在地上,慌乱地解释道:“奴才冤枉啊大阿哥, 奴才是看见那猫状似又要发疯, 恐伤了小主子们,这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 求大阿哥饶命啊!”   三阿哥挣扎着要从绿沈怀里下来, 哭喊道:“没有!我的额鲁没发疯!呜呜呜……”   绿沈不敢用力,便只能蹲下身让他站好。   保成拦住欲要跑向亭中的胤祉,低声问道:“胤祉, 你看见什么了?”他们刚刚皆背身而立, 并不知那太监所言虚实。   “我叫它, 它才动的,呜——”   保清照着太监的肩膀又踹了一脚,“你没听见吗?猫已经不发疯了!”   “大阿哥!大阿哥!”高瘦太监颤抖地趴在地上不敢起来,似是想起什么,猛地抬头解释, “奴才真的看见了, 那猫在里面挣扎, 封口都有些松动了,奴才没经过事,这才慌不择路地做了蠢事……”   容歆眯眼,他这一串话看似慌乱,但也太顺畅了些。   保清胆子大,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要是本阿哥看过,发现不是如你所说,小心你的命!”说罢,走到那一团披风处仔细打量。   容歆提醒道:“大阿哥,猫为何发疯尚且不知,莫要用手触碰。”   保清应了一声,蹲下左右查看。   容歆从他身上收回视线,见太子正在看大格格他们,随即他转过来,两人视线相对,便用眼神鼓励他。   胤祉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太子手搁在他肩膀上,安抚道:“别怕,二哥在。”   “额鲁、额鲁。”   胤祉扯着太子的衣摆,一脸地泪水哽咽道,“二哥,它不应胤祉……”   保成挡住他的视线,边不嫌弃地为他擦眼泪,边对转头大格格道:“茉雅姐姐,你先带着金婵姐姐和胤祉回钟粹宫吧,留在此处有些不便。”   大格格茉雅年长,虽是也满脸余惊,却上前牵住胤祉的手,应道:“太子放心,我会照顾他们的。”   “不。”胤祉不走,反倒拽着她往亭内走。   二格格金婵赶紧牵起他另一只手,哄道:“胤祉,额鲁生病了,你过去会吵到它,咱们先回钟粹宫,明天它就会出现了。”   “骗人。”胤祉根本不相信她的话,使劲从她手中挣脱。   容歆走过来,直接抱起三阿哥,柔声道:“三殿下,稍后会有人来查明伤害额鲁的人是谁,您若是想知道,好好跟它道个别便回吧。”   胤祉瘪嘴,失声痛哭起来,“啊呜呜……”   容歆在他背后拂了拂,低声道:“殿下看到天上的鸟儿了吗?”   胤祉揉着眼睛抬头,边打嗝边道:“嗝、看到了。”   “待到事了,教你太子哥哥和大哥哥带着你,一同将额鲁安葬,以后它会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   胤祉抽噎着摇头,“不是真的……”   “是真的。”容歆极肯定道,“您知道蒙语‘布日古德’吗?那是雄鹰的意思,我见过一个勇敢的灵魂变成雄鹰飞向草原,额鲁定然也会如此。”   “我的额鲁极勇敢。”   “是。”   容歆见胤祉哭声稍稍小了些,便将他交给奶嬷嬷。   此时,保成绷着脸,对大格格点头,“劳烦茉雅姐姐了。”   待大格格应下,他又道:“可能会提审你们身边的宫人,但这事儿与你们三人无关,无需害怕。”   “是,我们知道了。”   三阿哥被奶嬷嬷抱着离开时,眼泪还在流,只是不如先前那般哭得凄惨,而他始终注视着亭中,似乎额鲁能够发现他的不舍重新跳进他的怀里一样。   容歆别开眼,她再如何心如止水,却还是会对一个单纯的孩子受到伤害感到不忍心。   而此时大阿哥回来,一脸纠结道:“封口的绳子好像确实松动了。”   跪在地上的太监一听,立即哭道:“奴才真的是一片护主之心,求太子殿下明鉴啊……”   保成皱眉,看向容歆,请教道:“姑姑,该当如何?”   容歆在太子和大阿哥的目光下,眼神落在太监身上,淡淡地问:“你是哪个宫的?叫什么名字?”   “奴才、奴才是钟粹宫的柳顺儿。”   容歆又问:“什么时候分过去的?”   柳顺儿缩了缩肩膀,上半身更贴近地面,抖着声音答道:“一、一月前。”   容歆了然,“专门调去伺候刚回宫的三阿哥。”   “是。”   “来人。”容歆随意地指了指地上的太监,“将他送进慎刑司审问。”   柳顺儿惊恐地瞪大双眼,连忙爬向太子,边爬边哭喊:“太子殿下饶命,大阿哥饶命,奴才冤枉啊……”   慎刑司,掌谳三旗及宫廷之狱,宫廷内案件大多由慎刑司审查断案,而它之所以教宫女太监们闻之色变,皆因其内酷刑众多,有罪者皆生不如死。   而太子信任容歆,遂问也不问,直接下令:“无需多言,带下去。”   “太子殿下!”柳顺儿挣开拉着他的太监,不住地磕头,涕泗横流地为自己辩诉,“太子殿下,奴才有错无罪啊!太子殿下……”   “你若无罪,慎刑司自然会公断。”   柳顺儿双腿颤颤,被人拖着离开时还在大喊:“太子殿下明鉴!大阿哥明鉴!奴才有错却错不至死,如此听信容女官一人之言,祸乱宫廷啊……”   保清一听他话中带着容歆,顿时一股火气上涌,“你个狗奴才!”   保成立即扯住要冲上去的大阿哥,却也是满脸冰霜,十分不虞。   而容歆,初听到时也是一怔,等看到两个孩子维护于她,心中一暖,随即叫停扭送柳顺儿的两个太监。   “柳顺儿。”容歆走至他面前,脚踩在他的手上,用力,“就是用这只手吧?”   “啊——”   “就凭那一句话,这慎刑司你走得不冤。”容歆面上带笑,微微弯下腰,轻声道,“我若是祸乱宫廷,有你们什么事儿。”   柳顺儿一僵,痛叫声都戛然而止。   大阿哥不知道容歆说了什么,只看见她的动作,忍不住惊诧地转向太子,想要从他那儿看到相同的情绪。   然而太子先前已经惊讶过了,此时已经淡定,径直走至姑姑身侧,冷声道:“堵上嘴,拉下去。”   那太监被堵着嘴拖下去,大阿哥还在气愤,“这种恶奴,就该用大刑!”   太子抬头,见容歆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沉思,便担心地问:“姑姑,你莫要将那种人的话往心里去……”   容歆道:“我并未在意。”只怕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那您……”   容歆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教太子和大阿哥莫名其妙的话:“我是想念仁孝皇后了……”   她这话是真教俩孩子摸不着头脑,而大阿哥性急,撇开那些直接问道:“姑姑,那现在咱们回去?”   “两位殿下先行离开便是。”容歆见两人满眼疑问,便解释道,“想必已经有人禀报皇上和贵妃娘娘,我在此等候片刻。”   这春日里的千秋亭因那装着猫的披风,显得格外的阴森,太子不赞同道:“姑姑,不若还是随我们回乾清宫吧,若是皇阿玛和佟佳贵妃要问话,自然会去寻您。”   大阿哥也难得附和太子道:“是啊,姑姑你一个女子,若是害怕可怎么办?”   容歆失笑,语气中含了几分调侃道:“大阿哥,您忘记先前是谁让我送您回阿哥所了?”   大阿哥僵住,尴尬道:“我那时年幼不懂事,姑姑是年长者……”   “我现在也是年长者。”   容歆好说歹说,好不容易要将两人送走,可惜一走出亭子,便见到佟佳贵妃身边的人匆匆向这边走来。   而太子和大阿哥见到来人,不约而同地住了脚,显然是不准备回了。   暖暖的阳光下,容歆站在原地,边等着人过来,边抬起那只摸过猫的手,在鼻下轻嗅,脑中则思考着今日之事。   味道与宫中平常用的香料好像相差无几,她闻不出来有什么特别。   不过到时,慎刑司自然会找人来辨别,现在容歆奇怪的是,她在这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原先宫中有些庶妃也养过宠物,但讷敏专门定了规矩,若约束不好自个儿的宠物,教它们随意乱跑伤了人,都有责罚。   遂庶妃们便是真的喜欢,也都会养些温驯的。   而三阿哥带着他的猫甫一进宫,便出了这样的差错,且那只猫她见过还摸过,当时十分正常,也确实很温顺。   便是突发疾病,也不该只往宜嫔身上扑,说是意外,何人会信?   宜嫔郭络罗氏和三阿哥他们那里,容歆不清楚,但太子和大阿哥晨间还如常去懋勤殿读书,她都未听说有旁的行程,后宫应该也不知道才是。   她这儿,往千秋亭走是临时决定的,而且也没有人在周遭引导她何时到达,所以她和太子、大阿哥应是不在背后人的计划之内。   那若是单单剑指宜嫔和三阿哥,三阿哥年纪小,想必一点惊吓都受不住,为什么要当众摔猫呢?   承乾宫的宫人行至几人跟前,恭敬地行礼道:“奴才给太子殿下,大皇子殿下请安。”   “起来吧。”保成颇有些威严道,“可是佟佳贵妃教你前来?”   “回太子殿下,”那宫人又躬了躬身,道:“贵妃娘娘遣奴才来请容女官前往承乾宫回话。”   容歆点头应了,随即看向太子和大阿哥,正要开口请他们回去,便听两人异口同声道:“我随姑姑一同去。”   两人这一句话,一个字也不差。   太子和大阿哥对视,大阿哥“哼”了一声先转开视线,然后太子平静地移开,道:“走吧。”   太子发话,自然没人敢反驳,然那宫人让开路恭敬地请几人过去后,便命令小太监们:“将亭内的东西收起来。”   容歆脚步一顿,回身道:“这位公公仔细收好,否则慎刑司的大人过来,你也不好交代。”   那宫人立时神情严肃,带着些许质问口吻道:“容女官,怎可未经过贵妃娘娘查证,便先通知慎刑司?若是虚惊一场,岂不是麻烦慎刑司?”   容歆面色从容,理所当然道:“慎刑司便是处理此类事件的,职责所在,何人敢道麻烦?”   那宫人仍不满,讽刺道:“容女官越俎代庖……”   “本太子下的令?你说谁越俎代庖?”   那宫人立时一缩,诚惶诚恐道:“太子殿下恕罪,奴才无意冒犯太子殿下。”   宫中一直这般现实,容歆并不奇怪,也伤及不到她,太子没必要因此与佟佳贵妃生了嫌隙,便劝道:“殿下,正事紧要。”   两刻钟后,几人抵达承乾宫,贵妃佟佳氏见到太子和大阿哥讶异一瞬,又柔声细语道:“今日没惊到太子和大阿哥吧?”   贵妃不比其他妃子,太子和大阿哥纷纷朝着她拱了拱手,道:“佟佳贵妃/贵妃娘娘安好。”   容歆也躬身行礼,待被佟佳贵妃叫起,见她一直声音慈祥的和太子、大阿哥说话,便安静地站在原处。   容歆眼瞅着大阿哥都要不耐烦了,佟佳贵妃还是一副关爱的模样,心下叹了口气。   “皇上吉祥。”   殿外响起宫人们行礼问安的声音,殿内众人纷纷向两侧避开,行礼。   “都起身吧。”康熙龙行虎步,行至上首,一甩衣摆落座,威严地问,“贵妃,今日之事,你料理得如何了?”   贵妃佟佳氏仪态婀娜地起身,声音婉转道:“回皇上,臣妾已安排太医为宜嫔和三阿哥看诊,并且命有了结果立即来报。”   康熙眉头依然未松,又问道:“两位格格呢?”   佟佳氏红唇微抿,遂又笑道:“臣妾想着两位格格年纪大了,只教荣嫔仔细照看,现下皇上问,臣妾才发现着实有些考虑不周,应也安排太医看一看的。”   康熙静静地注视了贵妃佟佳氏片刻,移开视线,扫过下首三人,沉声道:“那太监还未到慎刑司,便咬舌自尽了。”   “什么?”   “什么?!”   第一声是大阿哥所出,稍慢一句则是贵妃佟佳氏所出。   太子也是一样的疑问,只是他安静地等着皇阿玛的下一句话,并未像大阿哥这般急躁地问出来。   康熙对太子的表现暗自点头,后又肃声道:“贵妃,朕给你三日,若无结果,便全权交由慎刑司办理。” 第53章   贵妃佟佳氏面上神色由惊讶转为狼狈, 笑容极为勉强道:“臣妾必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康熙只微微颔首, 再不说旁的, 只看向太子和大阿哥, 道:“我去翊坤宫看看宜嫔, 你们兄弟二人, 代我去钟粹宫探望三阿哥和大格格、二格格。”   太子和大阿哥一同躬身应道:“是, 皇阿玛。”   康熙嘱咐完这一句话, 便起身离开,路过容歆时,淡淡道:“容女官也随太子同往吧。”   容歆微怔, 边思索着康熙何意,边恭顺应下。   而因为康熙的来去如风,这一场承乾宫问话,也匆匆结束。   容歆随太子和大阿哥向贵妃佟佳氏告辞, 佟佳氏自然不能再留他们,三人便出了承乾宫往钟粹宫去。   钟粹宫——   皇上发话将胤祉提前接回宫,荣嫔日日都十分欢喜, 为了要刚回宫的胤祉开心, 他一进宫便许诺:“待哪一日天气好,让他去御花园玩儿。”   因此这一日,大格格和金婵才带着三阿哥和他的额鲁一起去了御花园。   谁想到才出去一个多时辰,奶嬷嬷便抱着哭红了眼的三阿哥回来, 连大格格和金婵都一脸的惊慌之色未散。   荣嫔得知了御花园所发生之事, 当即便气得拍了桌子, 是见大格格和女儿吓得一抖,这才缓和下来神色,安抚道:“你们两个也惊到了吧?先别急着回了,一会儿太医过来,也让他给您们诊诊脉。”   三阿哥已经哭累昏睡过去,可嘴里还是含含糊糊的喊着什么,宜妃见他脸色通红,一摸额头,急道:“这是发热了,太医到底什么时候来?”   荣嫔急得一直向外张望,好不容易等到太医,在旁边紧张地盯着他为三阿哥检查过,听他亲口说“没有大碍”,并且开了降热的汤药,这才放下些心来。   她又请太医也为大格格、二格格诊脉,结果是两人都有些受惊,不过喝副安神药便好。   可即便如此,荣嫔仍然难消心中的怒气,恶狠狠地叱骂:“若是教我知道是哪个害了我的胤祉,看我不生撕了她!”   “小主这是要撕了谁?”   荣嫔抬头,“容女官?”   太子和大阿哥与荣嫔问了好便去看三阿哥,容歆则是留在正殿,道:“发生了这般事情,皇上去翊坤宫又放心不下三阿哥,特命太子和大阿哥过来探望。”   他们进来时正碰到太医出去,便简单地询问了一下三阿哥他们的身体状况,然后才进来的。   荣嫔牵了牵嘴角,心里并不如何满意,便另起话头道:“我听他们说了,是你和大阿哥将猫抓住,这才没伤了宜嫔和龙嗣。另一个,我也得谢谢你帮着安抚胤祉。”   “小主言重,不足为谢。”容歆停了一瞬,又道:“我们才从承乾宫来,尚不知宜嫔的状况如何。”   “承乾宫……”荣嫔随手扔掉手中的帕子,问道,“咱们这位贵妃娘娘可有查到什么?”   容歆语气平淡道:“皇上命贵妃娘娘三日内查明事实真相,相比三日后可见分晓。”   “三日?”荣嫔嗤笑,“三日岂不是少了些。”   容歆沉默,并未答话。   荣嫔也不在意她回答与否,不屑地“呵”了一声,道:“胤祉一个稚儿,才刚回宫便遭人泼了脏水,还受了这般惊吓,休教我知道是谁,否则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容歆想起康熙在承乾宫专门提她那一句,对荣嫔安抚道:“小主侍奉皇上多年,想必对皇上颇有些了解,此事牵扯到皇嗣,皇上决计不会轻饶,还请小主稍安勿躁。”   荣嫔收紧手,面上渐渐平静下来,“你说得是。”   “小主明白便好。”   “道理我自然明白,只是意难平。”荣嫔注视着容歆,问道,“容女官以为,此事应是何人所为?”   “不敢妄言。”容歆平铺直叙道,“小主也切莫胡乱猜测,一切由皇上定夺。”   荣嫔皱眉,无奈道:“你如今怎地这般无趣?”   “想必是小主误会,我是极有趣的人。”   “……”荣嫔无语,“我并未觉出来。”   这便是马佳氏自己的问题,与容歆可没多少关系。   太子和大阿哥要带三阿哥去懋勤殿的事只能耽搁,但两人还要上课,看望过胤祉之后,便由大格格、二格格送他们出来。   容歆见到两人过来,便也向荣嫔告辞。   二格格金婵声音清脆道:“额娘,我想送太子和大哥出去。”   大格格茉雅看了金婵一眼,也柔声道:“荣嫔娘娘,既然胤祉无恙,茉雅也该回去了。”   荣嫔先是冲着大格格含笑点头,随即不耐烦的冲着自己女儿摆手,“你要送,便也跟着你茉雅姐姐回去,一点儿女儿家的娴静也无。”   金婵并不随荣嫔住在钟粹宫中,而是一直与大格格住在一处,只不过皇女不似皇子那般,所以能够常与生母见面。   大格格与她关系好,便也跟荣嫔亲近一些。   金婵也不在意母亲的言辞,动作轻快地行了个礼,便和容歆他们一同出了钟粹宫。   而原先说要送太子和大哥的小姑娘,却并未和两人在一处,反而走在容歆身边,敬佩道:“容姑姑,您好生厉害!我原先看您温柔可亲,宫中上下却对您尊敬有加,还有些不解,没想到身手那般好!您是练过武吗?我可以学吗?”   “金婵。”大格格冲着她摇头,“不要顽皮。”   金婵嘟嘴,但却听话的不在追问。   容歆好笑,也不知她是怎么将宫中对她“尊敬”和“身手好”联系在一起的,难道她还能在后宫中亲自动手不成?   “我并未练过武,只是手脚利索而已。”容歆认真地回答,“精于骑射的满洲贵女不在少数,二格格若是喜欢,见到皇上问一问便是。”   “可以吗?”金婵有些迟疑,连同大格格也向她投以目光。   容歆点头,“皇上是您皇阿玛,何须怀疑。”   “那我要去求一求皇阿玛!”金婵欢欣道,可开心过,又想起一事,问道,“那为何有些宫人好似很怕您?”   容歆笑而不语,金婵得不到答案,便看向她身后似乎更好说话的绿沈,连连追问。   绿沈不比容歆,小主子问话不能不回答,便笑道:“奴婢只想到‘积威’二字,不知能不能回答二格格的问题。”   二格格不过是兴致上来,对答案并不十分执着,反倒是太子,看着自己姑姑若有所思。   太子和大阿哥去懋勤殿读书,容歆见到齐嬷嬷等人,才知道这御花园中发生的事已经传遍了宫中。   而除此之外,还有三件事,一件便是宜嫔有惊无险,虽惊吓动了胎气却无大碍,安静休养些日子便会恢复。   第二件,宜嫔身上的衣服换下来之后,便被勤快的宫女送去辛者库,贵妃的人去寻时,已经沾水洗了。   这最后一件,便是关于容歆的。   宫中开始有些传言,说容歆碰过三阿哥的猫,且那个披风是她亲手绑的。   齐嬷嬷自然是相信容歆的,只是与她单独在屋里时,还是免不了忧虑道:“这才大半日便传开了,怎么偏就教你碰上了这样的事……”   “我还庆幸是我碰到了。”容歆回来才发现,衣服有两处划破了,边换衣服边回道,“若是太子和大阿哥见到宜嫔在千秋阁出事,再受到惊吓,还不如我碰到。”   今日的情景,太子和大阿哥走到那边,定然也是要见个正着的。   齐嬷嬷叹气,“这都是些什么事,我还以为能在宫中安安稳稳地陪着太子长大……”   容歆低头扣着盘扣,语气虽随意,却极明确道:“便是挪了宫,谁敢往太子身边伸手,我就给她砍了。”   “……”齐嬷嬷一怔,复又忍俊不禁道,“太子殿下知道你内里这般凶吗?”   容歆面无表情地抬头,颇有些生无可恋道:“想必是知道了。”   齐嬷嬷笑呵呵道:“无妨,无妨。”   “我瞧着您好似还有些幸灾乐祸?”   齐嬷嬷玩笑道:“我这面相严肃,一向不如你们几个小姑娘受太子待见,如今可不是要翻身了吗?”   “太子何时不是对您尊敬有加?”   齐嬷嬷眼神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说回先前的话题:“这般放任传言继续下去,对你不利,可要私下里查一查,若是真的扯到你身上,也能应对一二。”   “无论是宜嫔还是三阿哥,我若是想做什么,容易得很,明眼人都知道我没有必要做这种事情。”容歆从容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轻笑道,“明知伤不了我,却依然有人如此煽动,显然是为了让那位对我有芥蒂。”   可他们不知道,康熙对她的芥蒂一直便存在。   容歆托大地说一句,没准儿还有些如鲠在喉般的膈应,她能活得好好地,康熙可真是个伟岸仁慈的帝王。   而齐嬷嬷一见她如此说,便道:“你既然心中有数,我便不多说什么了。”   申时中,约摸着太子要回来了,容歆便来到太子偏殿正屋。   稍等了会儿,便见到太子目光温和地走进来,容歆稀奇道:“这是有什么喜事吗?您怎么不绷着脸了?”   保成摇头,认真地回答道:“未有喜事,只是今日顿悟,威严并非等同于冷面肃容。”   容歆失笑,“那您这前后变化的也快了些。”   保成腼腆一笑,道:“姑姑教我自行观察,保成发现,周遭皆可为师,有所得,但消化尽还需些时日。”   容歆一听,笑道:“但先前您那般,确实更有储君的震慑力,您可稍稍修正,不必矫枉过正。”   保成点头,“我知道了。”   容歆笑了笑,问他夜宵想要吃点什么。   “皆可。”保成看着她吩咐完宫女,又问道:“姑姑,今日之事,保成有些许疑问,您可否为我解答?”   “当然。”容歆应下,挥手让宫人们去外间,然后道:“您想问什么?”   “姑姑可有猜测,究竟是何人所为?”   容歆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殿下善思,您以为呢?”   “应不是荣嫔、宜嫔,以胤祉或者未出世的皇子女做筏,得不偿失……”   容歆鼓励地点头,始终含笑听着。   保成自信了不少,继续道:“惠嫔一向与荣嫔不和;胤祉与胤禛年龄相仿,佟佳贵妃与乌雅庶妃恐怕不喜胤祉得皇阿玛宠爱;而瞧着今日皇阿玛对佟佳贵妃的态度,或许也有人想针对佟佳贵妃……”   他将自己思考的结果尽数说出来,然后道:“我只想到此。”   容歆笑着称赞:“您能自己想到这些,已经很好了。”   保成因为她的肯定,嘴角绽开一个笑容,催促道:“姑姑可否为我解惑?”   “首先,凡事要依事实证据而断,今日您我之言,皆只是猜测,希望殿下明白。”   保成应下,“我日后必不会妄断。”   容歆摸摸他的头,光光的手感怪好的,便又多摸了两下,然后趁着他察觉之前,清咳一声,收回手。   “殿下,后宫并非单纯是皇上的后宫,所以您看待后宫嫔妃行事时,不能单纯以争宠、争位分为出发点。”   从前没入宫,容歆也以为宫斗就是争风吃醋,可在讷敏身边这些年,她发现这般想颇有些狭隘。   那些空有颜色一无是处的人才只着眼于皇帝的宠爱,大多数妃子有家族,她们是代表家族留在皇帝后宫之中的。   家族对她们的培养和期望,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她们在后宫之中对自己的定位和追求。   “十九年大选将至。”   容歆以一个平等交流的态度对太子说,“咱们先不管今日这件事,只跳出后宫,以一个更加通时达务的视角来看一下后宫嫔妃之间的关系。”   保成点头,又有些疑惑地望着她,“与大选有何关系?”   “我记得您前些日子与我闲聊时说过一件事,关于赫舍里家和钮祜禄家的,您还记得吗?”   保成回忆片刻,道:“是皇阿玛说要为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指一门婚吗?”   容歆点头,“其实指婚无所谓,毕竟八旗之间皆有嫁娶,重点是这后宫之中,先有元后与继后和睦,又有钮祜禄贵人与赫舍里贵人要好。”   “所以宫中,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关系紧密?”保成沿着这个思路,继续道,“那佟佳贵妃和乌雅贵人,因为胤禛,也会走得更近吗?”   “这不绝对。”   容歆没说的是,佟佳贵妃借着乌雅家在内务府的势力,料理宫务越加顺畅,但这种关系并不稳固。   “而荣、惠、宜三嫔,有宠有子,性格又都较为强势,一向各自为政,并不与谁为伍。”   “唯独安嫔李氏、敬嫔王佳氏、端嫔董氏三人,因为无子,因为底气不足,渐渐地也走到了一起。”   “李氏出自汉军旗,家世好,十六年册封时排位又在七嫔之首,便也在三人中占主导地位。”容歆顿了顿,实事求是道,“不过仁孝皇后在世时,李氏是极没有存在感的,十三年之后才在宫中冒头。”   保成有些懵,“那……照姑姑所说,还是安嫔几人最有可能?”   容歆突然挑了挑眉,笑道:“这只是推测,还需得证据,也不排除有脑子一抽不管不顾胡乱做事的人,毕竟这种人思想不能按照常理来揣度。”   保成一下子塞了太多东西,有些反应不过来,只知道顺着她的话点头。   容歆又想到事情发生之后的一系列事,即便他看起来已经有些消化不良,还是又道了一句——   “中宫无主,谁都能分一杯羹,没有人无辜。” 第54章   太子原本预想的答案, 不过是围绕御花园惊猫而展开的推测, 但容歆的话让他好像明白些什么,又不是特别明白, 脑中一团杂乱的思绪理不清。   晚上未睡好,第二日起来时, 精神不济, 整个人又恢复了先前绷着的模样,只偶尔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点呆。   温和只是昙花一现。   大阿哥在懋勤殿见到他, 忍了又忍,还是嗤道:“反复无常。”   脑子的迟钝, 教太子不加掩饰的反讽道:“不及大哥。”   大阿哥顿时暴躁, “我就知道你是这种人,平素装得温恭敦厚,实际年纪不大心眼极多!”   “比之大哥,是略聪慧几分。”   大阿哥气得指着他,“太子!你莫要目中无人!”   太子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道:“大哥过奖。”   “你……”   “胤褆,胤礽。”门口响起一个浑厚的男声,威严道, “朕平素不管你们,你们便是这般兄弟情深的?”   太子和大阿哥立即面向殿门方向, 躬身道:“皇阿玛吉祥。”   康熙大步略过两人, 站在主位前, 严厉质问:“你们心中可还有孝悌之道?”   “儿臣知错。”太子和大阿哥双双跪下认错。   康熙行至书架, 抽出《孝经》甩在书案上,道:“抄三十遍,明日交给朕。”   太子和大阿哥并未有一丝辩驳,直接应下。   康熙见状,才放缓语气,问道:“昨日之事,你二人有何看法?”   他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一眼之后,道:“保清,你先说。”   “回皇阿玛,昨日之事,明显是有幕后之人,利用胤祉的猫发疯,伤害宜嫔娘娘和皇嗣,一箭双雕。”   康熙不露声色,“还有吗?若是你料理,预备如何处理幕后之人?”   “儿臣以为,无论是针对胤祉,还是针对宜嫔娘娘,背后之人都其心可诛!绝对不可轻饶!”   康熙微微颔首,又转向太子,道:“保成。”   “是,皇阿玛。”   太子上前一步,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斟酌之后缓缓道:“儿臣以为,惩治幕后之人固然重要,但此事带来的影响也亟需消除。”   “你细说一二。”康熙稍专心了些,认真看着太子。   “儿臣斗胆。”太子昂首挺立,不骄不躁道,“后宫之事,不与民事共视之,然,伤人为大忌,儿臣赞同大哥所言,须得对主犯重惩,且若有其余推波助澜者,也应予以惩戒,以儆效尤,牢记底线。”   康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你是如此认为的?”   “是。”太子余光瞥向大阿哥,又迅速收回,道:“儿臣与大哥常言语无忌,平素相争也颇不顾忌,然彼此皆知分寸,血脉亲情不可伤。”   康熙又望向大阿哥。   大阿哥勉强赞同道:“儿臣的兄弟姊妹,儿臣做长兄的能训斥,旁人不能欺负。”   康熙故意沉下脸,“我这个皇阿玛也不可?”   “您训斥儿臣,儿臣都得受着,哪敢多嘴置喙?”   “嗯?”   大阿哥马上拜下,恭敬道:“儿臣不敢。”   将大阿哥所言听得清清楚楚的太子:“……”你可闭嘴吧。   而康熙将两个儿子的神色尽收眼底,沉默良久,道:“望你们记得此时之言,今日之心。”   “是。”   与此同时,承乾宫中——   “你再说一遍?!”   “奴、奴才等人在那柳顺儿屋里搜出一个金镯,查、查了记录,是……是您的。”   佟佳贵妃跌坐在贵妃榻上,强按捺住慌乱,咬牙道:“究竟是谁胆敢在我这儿动手脚!”   跪在地上的宫人越加缩紧身体,不敢应话。   佟佳贵妃紧紧抠着扶手,生生折断了指甲也顾不上疼,斥道:“还不去查那个太监和宜嫔底下的人!若是本宫不能洗清冤屈,你们都得跟着倒霉!”   “是、是,贵妃娘娘。”   等到撵人出去,佟佳贵妃抚着额头靠在榻上,心里恨极那背后黑手。   她确实不希望三阿哥抢夺皇上的视线,宠爱越过她抚养的四阿哥去,然而她根本没必要做这种事。   明明她只要将后宫管好,证明自己的能力,便可稳若泰山再进一步,现在却被牵扯进去……   然而刺痛佟佳贵妃的还不止这一件事,那宫人离开之后,没多久便再次回到承乾宫,畏缩道:“贵妃娘娘,宜嫔那里手脚不干净的宫女找到了。”   佟佳贵妃大喜,“这么快?问出结果了吗?”   “已经在审问,只是……”   “吞吞吐吐作甚?有话便快些回禀。”   宫人俯在地上,道:“那宫女并非是奴才等人查出,而是宜嫔娘娘的贴身宫女亲自交给奴才的,宜嫔娘娘还、还教奴才给您带话……”   佟佳贵妃脸色不佳,“什么话?”   宫人闭上眼睛,一股脑说出来,“宜嫔娘娘说,她为贵妃娘娘分忧,省得、省得三天您查不出结果来……”   “啪!”佟佳贵妃拍桌子,娥眉一竖,“郭络罗氏!”   从御花园惊猫之事发生,佟佳贵妃先是反应不够迅速,致使证据被毁灭,现在又被本该老老实实卧床养胎的宜嫔公然嘲讽,就算能够尽快查到结果,脸面也丢尽了。   可是她再气,已经不能改变如今的局面,只能尽力去将动手脚的人抓出来。   待到皇上给佟佳贵妃的三日期满,贵妃将自己查到的证据尽数上交至皇上面前,而结果,果然不出容歆所料。   “皇上,臣妾顺藤摸瓜查到敬嫔王佳氏身边的人曾与宜嫔那宫女接触,至于是否还有其他人牵涉其中,臣妾需得经由皇上恩准方可审问。”   康熙随手将贵妃送上来的证词放在桌上,转而问道:“当众虐杀白猫的太监呢?”   佟佳贵妃似有些难以启齿道:“臣妾废了些功夫才查到,敬嫔、敬嫔那儿的一个宫女与那太监曾经结过对食,便是仁孝皇后懿旨严禁之后,两人也常、常偷偷相会……”   她说完,小心地瞧了皇上的神色一眼,忽然跪在地上,泫然欲泣道:“臣妾有错,竟是教人钻了空子,偷去我的镯子嫁祸于我,请皇上责罚。”   康熙面无波澜地问:“那贵妃可查出是何人所做?”   佟佳贵妃愤慨不已道:“定也与王佳氏脱不了干系!”   康熙不置可否,边起身边道:“剩下的,贵妃不必管了。你一人料理宫务想必多有劳累,日后便由荣嫔协理。”   佟佳贵妃看着皇上的背影,跌坐在地……   当晚,康熙便命人提审敬嫔,第三日,敬嫔与七嫔之首的安嫔李氏一同被打入冷宫,没多久便在冷宫中香消玉殒。   而端嫔董氏一向与两人关系甚好,虽并未有证据牵涉其中却被康熙迁怒,直接撤了牌子,董氏病了许久,哪怕痊愈也再未复宠。   一下子,七嫔中三嫔没落,而贵妃佟佳氏教荣嫔分了权,心情必定也不好,宫中上下皆谨小慎微,生怕触了主子们的霉头。   赶巧贵人乌雅氏在此时诊出了喜脉,众人纷纷猜测,皇上兴许会晋乌雅贵人位份,一个嫔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应是不能。”保成猜测道,“皇阿玛自御花园事落之后,再未召幸过乌雅贵人,必定有其原因。”   容歆依然专心地低头磨墨,并不回复。   “许是因佟佳贵妃,迁怒于她。”保成见她不答,便问道,“姑姑,您说呢?”   容歆抬起头,专注地看着太子,道:“殿下,您近日已放太多心思于宫闱之中,您是太子,放眼望去,有家国天下、黎民百姓,切勿将自己陷于这一方之地。”   保成怔住,随即咬了咬唇,歉意道:“是,保成知道了,再不关注此事。”   容歆轻轻将墨块放在砚台边,对他道:“太子,我与您说后宫,是教您了解,不至于有朝一日蒙了眼。”   保成点头,保证道:“我会记住的。”   容歆轻叹一声,摸着他的头道:“有多少向往广阔天地而不得的人,殿下,您有身份也有机会,应该看得更远。”   保成注视着她,问道:“咕咕也向往吗?”   “谁不想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容歆笑道,“我还好,纵然身在此处,心未曾禁锢,来去皆安。”   保成似懂非懂地点头。   容歆虽不愿太子分神于后宫,但太子确实是聪慧敏感的,因为十月下旬,康熙仅赐了乌雅氏一个封号“德”,并未晋嫔位。   德贵人乌雅氏的期望落空,却依然要感恩戴德,叩谢天恩。   而御花园一事的影响也并未到此结束,十一月中,康熙在前朝当众训斥了惠嫔呐喇氏的堂叔——明珠,并罚了其一月俸禄。   惠嫔并未求情,而是深思熟虑之后,亲自向皇上请罪并且自请闭门思过。   康熙念在她认错态度诚恳,以及顾及大阿哥胤褆的面子,只罚了一月思过便不再追究。   十二月初四,宜嫔郭络罗氏生下一个皇子,康熙为其起名胤祺。   按规定,嫔位可以养育自己的孩子,可康熙直接下令,待胤祺满月,便由皇太后亲自抚养。   转过年正月,康熙便册封孝昭皇后亲妹钮祜禄·济兰为贵妃,依然住在长春宫。   荣嫔马佳氏手中一半的宫权要移交给钮祜禄贵妃,而此后便由两位贵妃共同掌管凤印。   宫权还未捂热乎便被人拿走,荣嫔心中,失落是难免的,但有佟佳贵妃这个前车之鉴在先,再想到佟佳氏必定比她难受,遂她撒手倒也痛快。   至此,御花园中一事带来的表面影响,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第55章   康熙十八年底太子的宫殿毓庆宫便建成, 康熙命钦天监择为太子迁宫择一吉日, 最后定于十九年二月初二。   毓庆宫为四进宫殿,二进院内正殿惇本殿两侧有东西配殿各三间, 康熙命匠人将西配殿打通,作为众皇子们一同读书之所, 东配殿则是给诸位老师们休息之所。   而第三进院落内, 才是太子寝殿与书房。   说来康熙之所以安排皇子们在毓庆宫读书,也有太子和大阿哥素来争吵只因, 他深恐皇子们日后皆如此,便将大阿哥和启蒙的三阿哥、四阿哥皆塞到了这里。   是的, 四阿哥也即将启蒙。   原本皇子是应该满了六岁才搬到阿哥所的,但是正月康熙突然下口谕, 让三虚岁的四阿哥搬到阿哥所, 比四阿哥还大一岁的三阿哥自然也得住进去。   两个皇子年纪都小,必然是不适应的, 康熙却也不收回成命,只吩咐容歆:“若是闲的无事, 便一同照看着两位小皇子。”   容歆以为,以康熙的小心眼, 定然是见不得她闲着。   偏偏荣嫔马佳氏得知儿子要搬出钟粹宫, 一边摸着眼泪一边当着容歆的面儿庆幸:“比起佟佳贵妃,有你照看三阿哥, 我更安心。”   这一个个皆是祖宗, 容歆能如何?   好在迁宫是大喜事, 些许小瑕疵不足以影响容歆的心情,毓庆宫建成,她便是每日带着人去收拾,心情也是极好的。   太子在乾清宫时,因为有原本乾清宫的宫人,遂他身边伺候的人并未按照太子的仪制增添,此番迁宫,容歆又专门挑选了些宫人进毓庆宫。   容歆在宫里这么多年,先是讷敏掌权,后又有她掌权三年左右,虽说这宫中一年一茬人,但只要她想,便能教毓庆宫如铁桶一般。   而往后太子要住在毓庆宫数年,自然是要可心些的,于是容歆在太子表明全权交托于她之后,按照自己的心意,选了不少清秀可人的宫女。   那一溜儿青葱似的小宫女俏生生地站在她跟前,容歆这心情都跟着上扬了几分。   待到二月初二,太子正式入主毓庆宫,便是他年幼没有那样的心思,却不是分不清美丑之人,见到新宫女们无一人貌丑,惊讶道:“姑姑,从前怎未见您有这般兴致?”   容歆还未回话,绿沈便有些酸溜溜道:“原来殿下您身边的,都是娘娘身边伺候的老人,女官可不是没得选。”   便是浅缃,也是头一遭见到这么些小宫女,一副自嘲的神情道:“奴婢等人年纪大了,确实不如小宫女们看着赏心悦目,女官如此,也情有可原。”   唯独雪青,这一段时间一直在毓庆宫待着,笑呵呵道:“我看着挺好啊,小宫女们都挺乖巧能干,不过赏心悦目,也是不假。”   容歆没想到这么一点儿事儿,竟然惹得平素稳重能干的浅缃和绿沈都泛起酸来,顿时哭笑不得道:“不过是选几个清秀的宫女罢了,哪里值当你们来调理我?”   她的审美取向是偏清秀的外貌,性格也简单的宫女,没有一个是艳丽模样的,所以这些宫女样貌虽说在中上水准,但也仅此而已,论起来还不如雪青容貌出众。   然而绿沈不这般认为,冲着她哼了一声,又对太子一福身,恭敬道:“殿下,奴婢去看看您宴请几位阿哥的席面准备得如何了。”   “奴婢也去做事。”浅缃瞧了容歆一眼,意有所指道,“奴婢怕若是不勤快些,在女官心里,这点儿用处也没有了。”   头一次见识到身边伺候的人“勾心斗角”,太子表示有点慌,连忙应允,待她们两个走了,这才认真地对容歆道:“姑姑,这件事就是您不对了,您怎么能不顾及浅缃姑姑和绿沈姑姑的心情呢?我站在她们这一边。”   容歆:“……?”   “往常都是姑姑您教导我,今日您得好好反省一下。”太子背着手一本正经地说完,转身踏出寝殿。   容歆看向齐嬷嬷和雪青,“我就是选了几个宫女,没做什么吧?”   雪青也是满眼茫然,看向有可能是屋中唯一一个明白人的齐嬷嬷。   齐嬷嬷和蔼地摆摆手,笑道:“你们年轻人玩闹,我这个老婆子可不掺和。”   她也走了,容歆只得和雪青面面相觑。   雪青猜测道:“有两个宫女的年龄还没咱们进宫的年头久,估计浅缃姐姐和绿沈姐姐是看到鲜嫩的小姑娘,突然发现自己老了才这般气性?”   太子都七岁了,年龄的深刻认知该有早就有了,雪青这猜测着实有些不着边际。   但此时只有雪青跟她站在一起,容歆便肯定道:“你说得对。”   “我会好好劝两位姐姐的。”雪青一听她夸奖,欣喜道:“咱们跟着太子殿下,又有了自己的宫殿,欣喜尚且来不及,可不该闹脾气。”   容歆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道:“去吧,你两个姐姐一向宠你。”   “嗯。”   容歆看着雪青脚步轻快地离开,摇头,在外头都该是能做祖母的年纪了,倒教她们宠得跟个小姑娘似的。   毓庆宫在乾清宫和阿哥所中间,离阿哥所还要更近一些,太子迁宫设宴,康熙乐得儿子们亲近,便给几位皇子都放了一日的假。   大阿哥不爱赴太子的宴,但他想见容歆,在毓庆宫比乾清宫要随意的多,午时之后,估摸着差不多该收拾妥当,便预备提前过去。   同行的,还有三阿哥胤祉和四阿哥胤禛。   “姑姑!”   容歆刚将小宫女们打发去浅缃和绿沈那儿做事,见到三阿哥乐呵呵的叫她,笑意渐浓,应道:“在呢,几位殿下这么早就过来了?”   三阿哥眉眼弯弯,回道:“胤祉想姑姑了,想早些见到姑姑。”   笑容这么甜的小孩子,容歆心里也软的很,一听他的话,立刻道:“我也念着您呢,让人备了不少您喜欢的点心,这就端上来。”   大阿哥嫌弃地看了胤祉一眼,气哼哼地对抱着四阿哥的奶嬷嬷道:“都要启蒙了,还总抱着作甚?放下放下。”   奶嬷嬷不敢违背,立即蹲下身欲放下四阿哥,然而四阿哥第一次见到容歆,还怕生的很,绷着一张小脸不肯从奶嬷嬷怀中出来。   大阿哥见他竟然不听话,瞪眼,“是不是大清的男人?要我提你出来吗?”   四阿哥被恐吓了也不哭,小脸上表情都未变,直接藏进奶嬷嬷怀中。   “你竟然挑衅我?!”大阿哥生气,撸着袖子便欲给他点教训。   容歆无语,制止道:“大阿哥,您还是去找太子殿下吧,我照顾三阿哥、四阿哥。”   “嗤。”大阿哥双臂环胸,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从头到家透着“我生气了”。   容歆见状,抿了抿唇,忍下笑意,道:“有您喜欢的松子百合酥,您再不进去,太子殿下要吃完了。”   大阿哥一听,气愤道:“太子怎可如此吝啬!一盘点心,我让与他便是。”   然他嘴上这般说,人已经抬步进了惇本殿。   四阿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哥消失的方向,显然有些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旁的三阿哥小大人似的长叹一声,对弟弟道:“大哥一直如此,时日久了,你便习惯了。”   四阿哥认真地点头。   容歆忍俊不禁,蹲下身对三阿哥道:“您是兄长,可否牵着四阿哥进殿?”   三阿哥满口答应下来,走到四阿哥身边,伸出小手道:“胤禛,三哥牵着你。”   四阿哥毫不犹豫地放进他的手心,完全不似刚才面对大阿哥的抗拒之色,三阿哥冲着容歆得意地笑了笑。   容歆立即肯定地颔首,赞道:“颇有几分好兄长的模样。”   三阿哥更加挺起胸膛,牵着四阿哥一本正经的兄长口吻道:“胤禛,跟着三哥,勿怕。”   四阿哥再次认真地点头。   容歆笑容始终不减,领着两人进殿,便听到大阿哥一脸自豪道:“皇阿玛身边的一等侍卫,是我额娘的族兄,我最近向他请教,武艺精进许多,太子可敢与我切磋?”   大阿哥所说的一等侍卫,便是纳兰明珠之子——纳兰性德,他成为进士不久,便被康熙授为三等侍卫,前些日子又晋升为一等侍卫,着实是位少年英才。   太子到底小了大阿哥两岁,已经能够明白,他无论是身量还是武艺皆不及大阿哥,便不受激将,从容道:“大哥有此等老师,教人羡慕,不要懈怠才是。”   “你少以这种口吻与我说话。”大阿哥满脸不虞,随即又道,“赫舍里家除了索额图,同辈并无能与纳兰性德相提并论者,太子确实该羡慕。”   太子依然沉得住气,淡淡回击道:“《大学》、《中庸》我已背足一百二十遍,不知大哥还需得多久?”   大阿哥一僵,强撑着说:“自然是相差无几。”   但其实太子和大阿哥此时的课程已经不尽相同,太子天纵聪明,又是储君,康熙为他专门安排了大儒每日讲课,每日只有一两个时辰与大阿哥一同读书习武。   而容歆自在大阿哥口中听得“纳兰性德”以及“索额图”两人时,笑容便淡了淡。   反倒是三阿哥牵着四阿哥,完全无视两人争执的内容,天真地问:“太子哥哥,我和胤禛的点心呢?”   太子转向两人,微微一笑,指着桌上的几碟点心,温和道:“在这儿呢。”   大阿哥则是瞥了两个比凳子高不多少的弟弟,将两人抱到椅子上。   三阿哥自从跟两位兄长一同埋葬了额鲁之后,与二人皆极为亲近,坐在椅子上先是冲着太子哥哥和大哥道谢,随即又催着四阿哥如他一般道谢。   四阿哥盯了大阿哥许久,扭头转向太子,声音稚嫩道:“谢太子哥哥。”   大阿哥顿时火冒三丈。   太子摸了摸四阿哥的头,不赞同道:“胤禛,纵是举手之劳,也不可无视,向大哥道谢。”   四阿哥乖巧地点头,又面向大阿哥,一个字一个字认真道:“谢大哥。”   大阿哥依然不甚爽快,直接将头转向别处,就是不搭理四阿哥。   容歆无奈地摇头,便是心知肚明他们已经开始接触宫外的世界,不能再当作孩童对待,偏有时候还幼稚至极,教人心里头复杂的很。   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   不过此时便随他们去吧,容歆不预备管他们之间如何相处,直接转身踏出惇本殿,去和鲜嫩的小宫女们一同准备晚膳。 第56章   容歆再出现时, 太子与大阿哥各坐一边,太子教四阿哥认字, 大阿哥则是在教三阿哥挥拳。   太子与四阿哥一个教一个学,十分相得;   而大阿哥与三阿哥之间却是另一种氛围, 大阿哥背着手颇为严厉,三阿哥则是苦着脸,一见到容歆出现,立即收起马步奔过来, “姑姑!”   容歆明明心知肚明, 还是笑着问:“大阿哥教您练武, 我远远瞧着你们十分融洽, 怎么三阿哥您还愁眉苦脸的?”   大阿哥依然背着手, 学着康熙的模样踱步而来, 意有所指道:“旁人想学, 我还不乐意教, 胤祉,你得惜福。”   三阿哥欲哭无泪,扯着容歆的手撒娇道:“姑姑——每日骑射课已是尽够, 难得休息, 我更想读书,不然您跟大哥说, 让他也教我念书吧?”   容歆一只手臂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含笑抬头, 便见大阿哥似是对三阿哥如此并不意外, 显然是知道三阿哥不想练拳的。   而大阿哥注意到容歆在看他,嘴唇动了动,走过来敲了两下三阿哥的瓜皮帽,“胤祉你适可而止,再缠着姑姑,一会儿你扎马步用晚膳。”   胤祉抱着容歆不撒手,故意道:“大哥就是自己不能黏着姑姑,才这般看我不顺眼,我不。”   大阿哥眼神一黯,随即冷着声音威胁道:“胤祉,你过不过来?”   莫说大阿哥,便是太子,如今年龄长了,亲近虽也亲近,却不似幼时那般肆无忌惮地缠着她了。   容歆心中一叹,轻轻拍了拍三阿哥的手,柔声道:“三阿哥,大阿哥逗您玩儿呢,去吧。”   “姑姑——”三阿哥不甘心地又叫了一声,见容歆摆明了不帮他,只得不甘不愿地走向大哥。   大阿哥冲他得意地挑挑眉,提着胤祉的领子回去继续扎马步。   容歆注视了两人一会儿,才走到太子和四阿哥身边,轻声道:“太子,可要提前摆膳?”   太子低头看向四阿哥,问:“胤禛,饿了吗?”   四阿哥两只手放在肚子上,想了想,点头。   “那便摆膳吧。”   一刻钟后,四人围坐在一起,太子与大阿哥食不言,四阿哥不爱说话,只三阿哥一个人小嘴吧嗒吧嗒说个不停。   而太子和大阿哥虽未附和,却也不曾阻止他。   从这一日开始,几位年龄稍长的阿哥便开始在毓庆宫读书习武,每日下午还要去乾清宫,由康熙考教功课。   容歆要照顾三阿哥和四阿哥,便留两人在毓庆宫用晚膳,其实最开始她也准备了大阿哥的,只是大阿哥除了上课,或者找容歆说几句话,并不在毓庆宫多停留,自然也不会在此用膳。   表面上,两人每日课程满满,无一丝空隙,容歆却能从中隐隐意识到,太子与大阿哥已是有了各自的方向,开始渐行渐远……   这绝非她的错觉,因为十九年大选后,康熙先是亲自下旨为孝昭皇后的亲弟弟钮祜禄·法喀与赫舍里家一位秀女赐婚。   然后没多久,又说太子已经就傅,准许索额图到毓庆宫拜见太子。   从前在乾清宫,太子也不是没见过赫舍里家的人,便是他的亲外祖父一等承恩公噶布喇,也是常能碰到。   只是那时,双方没有多少机会多亲近。   太子对母亲一片孺慕之情,对于赫舍里家这个外家天然便会有几分好感,容歆看在眼里,到此时此刻为止,未曾说出过任何一句对赫舍里家的不满。   当然,好话也休想从她口中听到。   而且她不止自己不说,也不允许浅缃等人有丝毫引导太子和赫舍里家亲近的行为。   但太子太聪明了,即便容歆什么也不说,还是有所察觉,“姑姑,您不喜欢赫舍里家吗?”   “为何有此念头?”   “我常能从大哥口中听得呐喇家一二事。”保成专注地看着她,探询道,“有些若无人告知大哥无处听得,所以保成猜测许是惠嫔说与他。”   容歆平静地点头,“有可能。”   “可姑姑为何从不与我说赫舍里家的事?那不是我皇额娘的娘家吗?”   容歆反问:“所以你认为,我是因为对赫舍里家不喜?”   保成应道:“是。”他眼神中有些许忐忑,即刻又趋于坚定,“若是这其中果真有什么,我承受得住,也相信姑姑。”   容歆随着他的话一点点展颜,眼神极温柔慈爱。   保成心中欢喜,却有些害羞,“姑姑,我不是孩童了……”   “我比娘娘还大三岁,无论到何时,殿下在我心中,都是孩子。”   “姑姑,我与您说正事呢。”保成控诉地望着她,不满道,“明日早朝后索额图便要来毓庆宫,我得确定该用何种态度对待他。”   “我不说,便是不想左右殿下。”   容歆极了解她对太子的影响力,如果她明确表示,赫舍里家是恶,必定会教太子生恨,可很多事情,并不是一句简单的是非黑白便能说清楚的。   所以她更多的,是教导太子自己去看,去想,去分辨……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康熙才能够忍受她这样的人留在太子身边吧。   可太子即便心中敬重容歆,却正是追根究底的年纪,仍然追问她:“姑姑,保成以为,父皇此举必不会是心血来潮,我想听你说赫舍里家。”   “其实我不说,只是心疼你皇额娘,毕竟若是以所谓家族大义来看,旁人看我许是颇为小家子气。”   不过既然他执意现在得一个回答,容歆也不必为赫舍里家遮羞,便道,“若是讲古,你皇额娘和孝昭皇后需得一起说。”   “姑姑请说。”保成作出认真倾听之状。   “当年四大辅政大臣受先帝之命,辅佐你皇阿玛,初时牢记使命,然权力惑人,鳌拜开始专权乱朝纲,此时你皇阿玛又到了成婚之年,太皇太后为得首辅索尼助力,弃孝昭皇后和鳌拜之女,选了你皇额娘为后。”   容歆渐渐陷入回忆——   “诡秘莫测的朝堂和后宫,志在天下的年轻帝王,你皇额娘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只我们几个在宫中陪着她,每一步皆走得小心翼翼。”   “这荣耀确实源于赫舍里家,可若非你皇额娘贤德温恭,她如何会得皇上,得满宫上下皆敬重?而她对赫舍里家,期望唯二。”   保成问:“是为何?”   “其一,子孙上进,不辱没门庭;其二,她这一支赫舍里氏的女儿,有她在一日便不入宫。”   “那赫舍里贵人……”子孙上进与否,保成不知,只后一项,谁不知赫舍里贵人是皇额娘的亲妹妹?   容歆颔首,面无波澜道:“赫舍里贵人,便是你皇额娘去世两月后的大选入宫。”   保成冷下脸,“岂不是皇额娘一去世,赫舍里家便如此?”   “实事求是地说,并不是。”容歆淡淡道,“其实一直以来便有那个打算。像钮祜禄贵妃、郭络罗贵人等人,以及今年大选入宫的佟佳贵妃的妹妹,皆是如此,为得便是固宠和各自姓氏所出的皇子。”   她这话算是极客观的,可皇额娘对太子来说更亲近,心理上自然是有所偏向,情绪并未有多少好转。   “您道我和浅缃、绿沈、雪青她们三个,满二十五岁时为何不愿出宫?”   “不是为了皇额娘遗愿……和我吗?”保成忐忑道。   “放不下殿下您确实是一大因素,另一个却是,我们眼睁睁看着你皇额娘贵为皇后,依然有许多不得已,并不期待相夫教子的日子。”   容歆其实对这个时代有无数的无法认同,但不适配的是她,她不希望将太子带偏,便道:“今日与您开诚布公,只是希望您明达世故,通晓人情。”   保成缓缓点头,“我是大清的太子,我姓爱新觉罗,不姓赫舍里,应人情练达,洞明世事。”   他时时刻刻以太子的身份要求自身,容歆与他对视,忽然抱住他,心疼这个明明才七岁,却已经不能称作是“孩子”的孩子。   而保成微怔,片刻后含笑靠在他姑姑的颈间,低声问:“若是不顾及保成,姑姑有想做的事吗?”   “大概……是好好陪陪你皇额娘吧,我年轻时承诺她,要见这时间与众不同的风景,再诉与她听。”   保成听后,慢慢阖上双眼……   第二日,太子像往常一样跟着老师学习,并未因为索额图的即将到访而改变课程。   容歆作为太子的女官,接待了索额图,微微欠身,客气道:“大人稍等,殿下还在上课,这便着人过去请。”   浅缃屈膝行礼,抬腿便欲离开。   而索额图立即抬手制止,通情达理道:“殿下学业为重,本官自当耐心等待。”   容歆也很善解人意,他这么说,她立即便叫住浅缃,改口道:“那便将殿下珍藏的茶叶沏一壶来,昨日殿下专门交代过要好好招待大学士大人。”   “是。”   主座空出,容歆坐于东下首位,索额图坐在她对面。   索额图受康熙多年信重,这几年又在平定三藩之乱时立下汗马功劳,身上气势越加凌人。   可何人气势能比康熙,容歆丝毫未受影响,温声道:“听闻承恩公身体有恙?可有大好?”   索额图端起茶盏,先喝了一口,才道:“兄长对太子也甚是挂念,只可惜病体未愈,不便进宫来。”   容歆微微担忧道:“承恩公身体为重,日后有许多机会相见。”   “便是如此。”   索额图这般态度,显然是对她瞧不上,却又碍于太子才客气几分。   容歆从容地招呼他喝茶,然后便自顾自地也端起茶盏,安静作陪。   一旁伺候的浅缃等人皆放缓呼吸,这时,索额图突然道:“容女官多年未曾出宫,可想念家人?”   容歆手一顿,随意地放下茶盏,笑道:“惦记自然是免不了,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这个做亲人的,只希望他们人品中正,勤勤恳恳,总会有福报的。”   索额图颔首,不再与她言语。   约莫两刻钟后,太子下课,不疾不徐地踏入殿内,对索额图有礼道:“索相,您久等。”   索额图立即起身,激动道:“殿下折煞,臣见殿下勤勉聪慧,深感欣慰,并未久等。”   太子到来,容歆这个代为招待的女官也懒得看索额图那张老脸,便冲着两人一福身,礼貌地告辞离开。   浅缃等人一直随侍在正殿内,太子与索额图说了什么,尽知,然而容歆并未去打探,该如何便如何。   太子与大阿哥等几位皇子每日皆往慈宁宫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而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身体大不如前。   如今正是盛夏,天气暖和,太子为表孝心,便携着其余几位皇子将功课带至慈宁宫,既可以陪着太皇太后,又不耽误学业。   又未免吵到太皇太后,几人便坐在院中的亭子里学习。   太皇太后自然是极欢欣的,特命人将卧榻放至窗下,常坐在殿内看着他们几个,而五阿哥则躺在她身边咿咿呀呀地说着不明意味地话。   容歆偶尔也会跟着太子一同前往慈宁宫,如今太皇太后对她态度更显亲和,便叫她在殿内陪着说话。   “如今保成是越发有储君风范了。”   容歆听了她老人家的话,笑着附和道:“是皇上教导的好,殿下孺慕皇上,也不愿教皇上失望。”   “皇上幼时便极勤奋,哀家看着也心疼,只他身上有责任,总要如此,别人代替不了。”   太皇太后是个了不起的人,容歆见过这封建王朝的种种之后,发现人一旦掌控权力,极难适应权力离手的落差。   可太皇太后扶持过顺治帝,又扶持了康熙帝,掌握过大权,决定荣养便也二话不说的荣养于慈宁宫中。   便是后宫中佟佳氏花了许多时间才将宫务理顺之间,太皇太后也并未在后妃们来请安时说过什么,这是极了不起的。   所以太皇太后和康熙的关系才始终亲密,康熙真心尊重太皇太后并且愿意听从她的意见,而不是随便一言一语皆用怀疑之心去揣测。   遂容歆的吹捧之言也格外真心:“太皇太后巾帼不让须眉,奴才敬仰无比。”   太皇太后看着亭内,含笑肯定道:“太子和大阿哥如今这般出色的模样,也有你的功劳,哀家和皇上心中有数。”   容歆望了一眼殿外,垂首道:“太皇太后过誉,奴才惶恐。”   那两个孩子,她看着他们从襁褓到牙牙学语,再到少年意气……如今已要走散,还能归来似少年吗? 第57章   这几年康熙的子嗣渐昌盛, 身体康健站住脚的阿哥也越来越多,太子胤礽和大阿哥胤褆相继出痘之后,宗人府便进《玉牒》,正式以两人为始, 为皇子们序齿上玉牒。   惠嫔呐喇氏所出的大阿哥胤褆;   仁孝皇后所出的太子胤礽;   荣嫔马佳氏所出的三阿哥胤祉;   德贵人乌雅氏所出的四阿哥胤禛;   宜嫔郭络罗氏所出的五阿哥胤祺;   十九年德贵人所出的六阿哥胤祚和庶妃戴佳氏所出的七阿哥胤祐;   以及前几日刚出生的八阿哥胤禩,由庶妃卫氏所出。   容歆印象中,八阿哥因为生母仅为庶妃, 且身份低微,幼时应是养在惠嫔的延禧宫,但今年他甫一出生,康熙便命人将他抱至长春宫, 由钮祜禄贵妃抚养。   康熙的想法,从前会与讷敏说,如今却是除非他想说否则没人摸得透, 但容歆想着, 左不过就是什么平衡之道。   她也顾不上深想那些, 康熙的陵寝景陵营建告成,他下旨将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的梓宫, 由巩华城迁往景陵地宫入葬。   皇太子胤礽将率诸臣同往举行祭祀之礼, 容歆也跟着太子去送讷敏。   去年讷敏薨逝六周年的祭日, 因为康熙决定单独带着太子去巩华城祭奠,容歆想去而未能成行。   今年她得知康熙不去, 第一时间便跟太子说好, 将她加进随行名单中, 索性这次很容易。   他们往返于京城和景陵山要将近二十日,容歆将太子要带的东西列单子交给浅缃,浅缃如今感受到了和小宫女呆一块儿的活力,接下单子便欢快地带着小宫女们做事。   容歆没支使小宫女,自己回屋里收拾。   毓庆宫实际没多大,就是现下太子年幼未有妃嫔,否则论起宽敞,甚至还不如后妃们住得东西六宫。   浅缃她们三个都得住一间屋子,容歆便还是和齐嬷嬷住在一处。   “容歆……”   “怎么了嬷嬷?”容歆边从柜中拿衣服,边扭头望向靠在炕上的齐嬷嬷。   齐嬷嬷倾身帮她整理衣服,低声道:“我真是想去送娘娘一程,亲眼看着娘娘入葬。”   容歆抱着旗袍转身,见齐嬷嬷因垂着头,眼角眉梢都是黯然,便轻松道:“您若是想去,直说便是,换下一个小宫女,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我这年纪,若是跟着去是给殿下添麻烦……”   容歆见不得她那般颓丧的模样,坐在齐嬷嬷对面,笑道:“若说给太子添麻烦倒也不至于,大不了到时我勤快些,将您那一份活计皆做了。”   齐嬷嬷轻笑,“麻烦你,我是心安理得的,只要能送一送娘娘。”   “那就请您帮我收拾着,我去安排。”容歆说着,将一叠衣服放在齐嬷嬷跟前,也不等她答话,便起身出去。   太子随行名单已经定好,但齐嬷嬷大概是犹豫了许久才说出来,容歆也不忍她失望,便废了些事,又重新修改了名单递上去。   二月十九日,太子率众大臣扶两位皇后的梓宫前往景陵山,三月初七方到达,当日,先将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的梓宫暂停于地宫上享殿内,第二日才进行入葬礼。   容歆和齐嬷嬷是没有资格进去的,两人便站在高处,亲眼目送着梓宫一点点的消失在地宫口。   “娘娘——”齐嬷嬷冲着地宫跪下,哭道:“老奴恭送娘娘——”   容歆听着她的哭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地宫,突然道:“没想到,最后倒是孝昭皇后陪着咱们娘娘。”   齐嬷嬷哭声顿住。   除了讷敏离开的头四年,这两个女人的生命中,一直有对方的影子,便是离开人世,两人先是在巩华城作伴,如今又一同下了地宫。   这是何等的缘分?   “娘娘想必是不寂寞的。”容歆弯腰扶起齐嬷嬷,平静道:“嬷嬷,您莫要让娘娘走得不安心。”   齐嬷嬷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擦着眼泪哽噎道:“是,我得高高兴兴地送娘娘走,让娘娘知道咱们皆好好地。”   容歆借了肩膀给她,轻声安慰道:“这便是了,哭红了眼,再教太子也跟着伤怀。”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兴许是没机会见到太子殿下大婚了,若是不能在娘娘葬于陵寝前送一送,憾啊!”   她又要流泪,容歆皱眉,不赞同道:“您去岁冬病那一场,太子特意为您请了太医,您如此,不是愧对殿下的一番心意吗?”   这宫里头普通宫人生病确实难熬,却是不包括她们的,若是有这样好的条件还先自己泄了心气儿,一辈子到了末尾活成那样也太糟糕了不是?   像容歆,许是因为有些个不同的经历,她从不去想那些,只过好当下,当然,若是能活到康熙后头去是再好不过的。   齐嬷嬷年纪大了,染那一场风寒足足两个月才稍好些,平时也常有个头疼脑热小病小灾,老人家生病或许就会产生些丧气的想法,齐嬷嬷也是。   但太医为她诊脉,除了风湿极重,并无其余要命的大病症,好好保养,再多活些年头应是不难的。   遂容歆一狠心,直接刺激道:“您若是早早走了,我往后连个随意说话的人都没有,好歹也有个人心疼心疼我。”   齐嬷嬷一听,忙道:“我还不心疼你?当初你们几个小姑娘,我对你跟亲生女儿一般。”   “所以您舍得说那样的话伤我心吗?”容歆见远处祭奠礼毕,边扶着她离开此处边道,“您从前便很好,五禽戏多练着,无事也多和小宫女们一块儿说说话,生机自然就来了。”   “你都这般说了,我如何能不努力?”   “如此是最好不过……”   容歆回头又深深地望了一眼地宫的方向,直到看不到入口,这才转过头继续和齐嬷嬷说话。   两人在景陵山下等着太子,见他眼圈儿微红,对视一眼,并未出言点破。   景陵不比巩华城来往方便,太子想为母亲尽孝,便又多停留了三日,日日上山祭奠,三日后方启程回京。   他们回到宫中,用了一样的时间,太子却并未回毓庆宫,而是先赶往乾清宫向皇阿玛请安。   齐嬷嬷赶路辛苦,容歆教人先送她回屋休息,然后问浅缃:“太子和我不在这些日子,毓庆宫可有事?”   “无事。”浅缃认真地回答,“只昨日,荣嫔身边的小太监过来,说是您回来了,请您去钟粹宫坐坐。”   容歆点头,“我去换身衣服。”   她走出一步,又回身对浅缃道:“稍后三阿哥上完课,你问一下,他可要去钟粹宫向荣嫔请安,正好一路。”   容歆回去换衣服,又稍稍休息了一会儿,这才来到惇本殿,却见三阿哥和四阿哥皆在此处。   “四阿哥,”容歆蹲下,问他,“您也要去后宫吗?要去承乾宫请安?”   四阿哥胤禛摇头,三阿哥胤祉替他解释道:“四弟要在这儿等太子哥哥。”   容歆了然,“那我叫雪青陪着您,可好?”   胤禛再次摇头,“要浅缃姑姑。”   容歆不解,胤祉又解释道:“浅缃姑姑会读书,四弟不会无聊。”   “……”好吧,又是一个勤奋的孩子。   既然四阿哥想要浅缃,容歆便叫了浅缃过来,然后才牵着三阿哥的手往钟粹宫去。   “姑姑,宫外好玩吗?”   “此番不是为了玩儿,三阿哥日后记得三思而言。”   胤祉鼓着脸应了一声。   容歆这才继续他刚才的问题,却未回答好玩儿与否,而是反问道:“三阿哥幼时不是住在宫外吗?”   胤祉歪着头仔细回想了一会儿,道:“我只隐约记得一间屋子,没旁的印象,不像大哥幼时有姑姑去看望。”   容歆听到三阿哥的话,问他:“是大阿哥与您说的?”   她回来时还以为会见到大阿哥,得知大阿哥不在毓庆宫,这才想到,他越发的忙,许是去上骑射课了。   而胤祉摇头,“我以前在太子哥哥和大哥吵闹时听到的。”   “这样啊……”   “不过有一次我和四弟去他屋里,见他拿着一把木剑,他藏着不给我们碰,我们问了小柱子才知道,那是您送的。”   容歆眼神一闪便又归于平静,轻轻应了一声,“是送过一把。”   胤祉微微倾着头去看她脸色的神色,并未看出什么来,便撇撇嘴道:“我额娘请您,定是因为二姐姐又歪缠她了。”   容歆低头看他,没说他额娘嘴巴不好,没什么交好的人,所以从前也常找她闲聊。   钟粹宫离毓庆宫甚远,两人走了许久才到,而他们一进去,便见到大格格茉雅和二格格金婵皆在。   金婵一见到容歆,立即便快步迎过去,惊喜道:“容姑姑,您回来了!”   “是。”容歆冲她笑了笑,“这才多久未见,格格好似又长高了。”   “这是自然!我……”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荣嫔马佳氏打断:“一个格格,日日在外头骑马射箭,也不知我生得这个女儿是不是投错了胎。”   容歆瞧了眼二格格对比大格格略微显黑的皮肤,笑道:“皇上喜爱大格格和二格格,便是骑马射箭,也是尊贵无比的。”   荣嫔又瞪了一眼女儿,开口的话却是掩不住的得意,“也就是皇上宠着她,不然我非得治一治她这性子不可。”   “您还是关心关心胤祉吧。”金婵伸手推了一把弟弟,将他推至额娘面前,然后便缠着容歆说话。   荣嫔顺势搂住儿子,嗔了她一眼,便不搭理女儿,果真关心起儿子来。   胤祉对额娘还是亲近的,额娘问,他便也乖巧的回答,将自己每日吃了什么,学了什么课程一一说给她听。   然而他这一日,大部分时间是在读书,荣嫔在他背起书时,脸色便开始有些难看,却不忍心打断。   大格格和二格格注意到,一个用帕子掩嘴,一个直接捂嘴,“偷偷”笑了起来。   容歆失笑,在两个促狭的姑娘额头上点了一下。   她只轻轻碰一下,让大格格和二格格自觉亲近地很,金婵甚至直接偎在她身上,炫耀道:“容姑姑,我今日射箭射中了靶心!”   康熙应允二格格学习骑射也没多长时间,她如今已能射中靶心,若不是天赋惊人,便是极其勤奋,都该称赞,遂容歆也不吝啬。   而金婵越加兴致盎然,小嘴儿不停歇地与她说着当时她如何“英勇了得”,末了,还指着大格格道:“茉雅姐姐现下才只能骑着马慢跑几圈。”   茉雅教她拎出来对比,也不恼,只柔柔地笑道:“我喜读书,不喜骑射,比不得金婵妹妹也是常事。”   容歆笑着附和道:“各有喜好,确实不便对照。”不过随后又劝大格格道:“格格也要常活动才是,对身体好。”   茉雅乖巧地点头,“谢姑姑劝教,我省得了。”   荣嫔许是受不住儿子满口的“之乎者也”了,趁着他缓口气的功夫,连忙道:“快喝些水,喝完水去与你姐姐们玩。”   荣嫔表达完母爱,好不容易打发了儿子,这才长呼出一口气,“这孩子……”   容歆忍笑,道:“若是三阿哥不亲近您,您便又是另一番心情了。”   “这倒是。”荣嫔眼神冲着南边儿挑眉,“大阿哥对惠嫔,四阿哥对佟佳贵妃皆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哪像我和胤祉?”   大阿哥是自小不在惠嫔身边长大,相处起来难免少些亲近;而四阿哥四阿哥在承乾宫那两年多,佟佳贵妃正忙于宫务,多是奶嬷嬷照料他,感情上自然便差了些。   只是这话,心知肚明便可,像荣嫔这般说出来,便容易得罪人了。   而荣嫔最是不怕得罪人,下一句便是对容歆说的:“我这女儿,整日里‘容姑姑、容姑姑’的,好似你亲生的一般。”   容歆扶额,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倒真是宫中独一份儿的。   荣嫔见她如此,神色依然自如,显然知道自己什么德性,却也不再说那些,转而问道:“景陵如何?也不知道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算不算是求仁得仁……”   容歆弯了眉眼,颔首道:“风水宝地,无不好之处。”   荣嫔从果盘里摸了个苹果,当着容歆的面咬了一口,道:“我若是有朝一日去了,不要住的太远才是,也能常去扰扰她们二人的清净。”   容歆想,妃子的园寝才开始建,但与皇后陵寝不在一处是必然,至于远近……   正想着,她又听荣嫔道:“不过还是多活些年头更美。”   容歆:“……” 第58章   容歆带着三阿哥离开钟粹宫时,再一次提醒自己:宫中没有绝对愚蠢的人。   然而马佳氏这人, 有些时候, 确实是太让人糟心了!也不怪讷敏在世时宫中的那些老人, 几乎没有待见她的。   偏偏她这人是真的好孕,前几个皇子虽然没站住, 现在却是儿女双全,也是宫中独一份儿的。   而二格格金婵和三阿哥,又都随了些荣嫔的性子,常是一副没有阴霾的笑颜, 这几年便是康熙更宠幸宜嫔,看在两个孩子的份儿上, 对荣嫔也是多有宽待。   如此说来,可不就是应了她常说的那句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姑姑,你会怕黑吗?”   容歆听到胤祉的问话,望了眼前头提灯笼的两个太监,又低头去瞧他, “我不怕黑, 三阿哥怕?”   “我当然不怕。”   如果他声音里没有细微的颤抖, 兴许就相信了。   容歆松开他的手,向前迈了一步蹲下,回头道,“我背您吧。”   “我都这般大了, 还让姑姑您背……”胤祉腼腆不已, 然而下一瞬, 他便直接趴在了容歆背上,笑道,“谢谢姑姑。”   容歆还是身强力壮的年纪,背一个五岁的孩子也不费力,稳稳地继续向前走。   胤祉搂着她的脖子,惬意地晃动两只小脚,“姑姑一定极喜欢我。”   容歆轻笑,应道:“是啊,三阿哥您一片赤子之心。”   “那是自然。”胤祉毫不谦虚的应下,眼睛一转,又好奇地问:“姑姑,是不是长大了都会心口不一?”   “嗯……”容歆作思考状,片刻后答道,“应也不是,许是大多数人长大之后,接触到更多幼时见不到的事物,做事不能再单凭意气了吧?”   “唉——”胤祉故作成熟地叹了一口气,“我都不想长大了。”   容歆微微朝着他的方向侧头,笑道:“没有人不会长大。”   除非……永远地留在一个似乎很美好的年纪。   而胤祉一听,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道:“我还是好好读书吧,书比人简单多了……”   “小小年纪胡乱感慨那许多作甚?您只管日日高兴便是。”   “我自是高兴的,就是太子哥哥和大哥,变得越来越没意思了。”胤祉撅起嘴,“四弟也不好玩儿。”   容歆嘴角的弧度不变,眼神注视着前方,声音极轻道:“他们笨,不如三阿哥想得开,咱们得原谅他们。”   “都是自家兄弟,我肯定不会计较的。”   “正该如此。”   “可惜五弟要在慈宁宫启蒙,不然我也能多个玩的。”   容歆耐心地答道:“若是无趣,便带着四阿哥去慈宁宫找五阿哥玩便是,”   半空中只有一弯月牙,倒有满天的星星吸引了胤祉的注意力,他颇有兴致的抬起手一个一个数着:“一、二、三……”   容歆也抬起头望向星空,笑了笑,重新注意着脚下。   她和三阿哥回到毓庆宫时,太子和四阿哥正坐在惇本殿等着他们。   胤礽见胤祉在容歆背上,问道:“姑姑,可累了?怎么不让太监背着他?”   这么远的路,如何能不累?   然而容歆并未表现出来,放下三阿哥之后,只在背后活动着手,摇头道:“无事,三阿哥不算重。”   三阿哥觑着太子哥哥的脸色,殷勤地抬起小手按摩容歆的手臂,“姑姑,胤祉不该教您背,等胤祉长大了,胤祉背您。”   容歆摸了摸他的头,含笑应道:“好。”   胤祉这么会哄人开心,太子也是无奈,“适可而止吧,着人送你们回阿哥所。”   “不能住在这儿吗?”胤祉在四阿哥背后扯他,想要找一个同盟。   四阿哥看他一眼,少顷,面向太子,点头响应。   太子尚未说话,容歆便对两人道:“三阿哥、四阿哥,我送你们回阿哥所吧,大阿哥见你们这么晚未回,许是会担心。”   “大哥才不会。”   容歆坚持,“会的。”   胤礽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遂也劝道:“我才回来,有些疲累,往后再留宿吧。”   三阿哥和四阿哥听太子说累,立即便不再纠缠,告辞离开。   容歆亲自送了两人回去,在阿哥所门口驻足片刻,然后才回到毓庆宫。   “姑姑可见到大哥了?”   “我未进阿哥所。”容歆走进,便见太子书案上展开的正是讷敏的画像,“不是才从景陵回来?”   胤礽轻轻在画中人头部的空白处抚摸,道:“我今日在皇阿玛那儿,又见到了一幅额娘的画像,看妆容神态,似乎是闺阁之时。”   “皇上与娘娘未婚时并未见过,想必是前几年我与皇上说起娘娘幼时,皇上凭着想象画出来的。”   胤礽小心地卷起话,道:“皇阿玛对着皇额娘的遗像,语气沉痛地痛斥索额图贪恶,分明去年,皇阿玛还要索额图来拜见我……”   容歆面不改色道:“想必是触怒皇上了。”   索额图和明珠两人政见不合已久,自太子和大阿哥出生,两人又各自扯起大旗结党营私,相互倾轧,排除异己。   “索相”和“明相”的名头,宫中也有耳闻,俯视群臣的帝王如何会察觉不到,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当两人做得超过康熙的忍受范围,自然会反噬其身。   “皇上可还对您说其余话了?”   胤礽摇头,“只语气中对赫舍里家子弟颇几分失望。”他一停顿,又道,“还说承恩公身体不佳。”   “您如今年纪小,皇上便是对索额图不满,也不会迁怒于您。”容歆拍了拍他的肩膀,“该如何便如何,不必慌乱。”   “皇阿玛与我说话的语气亲近如常,我知道该怎么做。”   太子也确实极稳得住,便是大阿哥与纳兰明珠的长子纳兰性德,以及在宫中做二等侍卫的次子纳兰揆叙接触越加频繁,他也依然不受任何干扰地专注于学业。   小孩子个头长得极快,且教导太子的又尽皆是名士,肉眼可见地,太子有了少年英挺之姿,身上的气度也越加不俗。   康熙对太子极骄傲,容歆亦是如此。   就这般过了农历八月份,容歆听得,一等承恩公赫舍里·噶布喇病情加剧,似是有些不好了。   而当日傍晚,康熙便召太子到乾清宫,命他明日带着太医,亲自去赫舍里家代父慰问承恩公。   这是太子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去赫舍里家,然而是因为外祖父病重,他的心情难以雀跃。   “姑姑,您随我一同出宫吧。”   “好。”   但第二日,马车一到达赫舍里家正门,胤礽便对她道:“姑姑,您难得回来,不必陪我,去见见家人吧。”   容歆其实挺担心太子乍一见到行将就木的噶布喇会害怕,便推辞道:“我那弟弟就在索大人身边当差,一会儿见到,知道他过得不错便可,无需特意见面。”   “姑姑,有齐嬷嬷陪着我,您只管放心去便是。”   容歆听他如此说,顿时便明白过来,想必今早太子说要带着齐嬷嬷一同来赫舍里家,便是早有打算。   赫舍里家一众人很快便出现在正门迎接太子,索额图听了太子关照容歆之言,便冲着身后的容盛道:“太子殿下恩典,你不若带你姐姐家去看一看。”   容盛始终跪在地上,立即应道:“奴才谢太子殿下恩典。”   容歆目送太子进去,心绪忍不住有些许复杂,太子是真的大了……   “姐姐。”   容歆回神,看向已经长成一个青年的容盛,微微扬起嘴角,笑道:“你如今看起来越发稳重了。”   容盛在她面前,却依然有些放不开,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时常莽撞,说出来倒怕姐姐笑话我。”   容歆轻笑,转身往侍卫们的马车走,“不是要去你那儿看看吗?走吧。”   “姐姐知道咱家不住在府里了?”容盛惊讶。   容歆含笑,却并未答复他,只带着容盛和两个小太监上马车之后,对驾车的侍卫说了详细地址,又道了一声“劳烦”。   两人在车上说了些互相关心的话,马车行了一刻钟有余,便停在了一处不大的小院前。   “我用姐姐这些年给我的钱买了这处院子,本想以你的名义,可惜未能成。”容盛邀请她进去,“若是日后姐姐愿意出宫荣养,我再过到你名下。”   容歆给容盛那点钱,给便是给了,并不准备有收回的一日,而且她永远也不会住在这里,写她的名字与否,她不在意,也无需争论。   然她一眼便注意到,院中那年轻妇人听到容盛的话,脸上有些不愿。   容盛未注意,直接介绍道:“姐姐,这是我妻子叶氏。”   容歆虽带笑,身上的气势却是深宫多年养出来的,叶氏惧得慌,声音都是抖的,“姐姐安、安好,奴家叶氏。”   容盛冲着容歆羞愧道:“叶氏没见过世面,姐姐您别见怪。”   容歆不以为意,直接从头上拔下一根银钗,“我今日未曾想会见到弟妹,便暂且以此作为见面礼,弟妹收下吧。”   那银钗色亮如雪,又做工极为精致,叶氏眼睛一亮,立即接了过来,喜滋滋地道谢。   容盛皱眉,对她说:“还不去给姐姐和两位公公准备茶水?”   叶氏小心地攥着银钗,道:“我这就去。”   容盛不放心她,请姐姐稍坐,便扯着妻子边往厨房走边低声道:“拿我珍藏的茶叶来,你平素抠些我无所谓,别在姐姐面前给我丢人。”   “知道了知道了!”叶氏反复看着手里的银钗,嘴上则是向往道:“这宫里可真是养人,你姐姐都年过三十了,看起来比我都年轻!”   “你给我紧着些。”容盛担心她心里没数,又道,“你别看我姐姐看起来好脾气,她管后宫时,可是打杀过不懂规矩的宫人的,连太子都对她尊敬有加。”   “真、真的?”叶氏一颤,求证道,“你从前怎么未与我说过?”   “你一个普通妇人,我与说这些作甚?”   容盛与她交代完,怕姐姐久等,匆匆返回到正厅,“姐,让你久等了。”   “无妨。”容歆随意一抬手,示意他坐。   容盛落座后,道:“爹和娘不知道姐姐出宫,今儿一早带着你侄子容誉去城外拜佛了。”   “父亲母亲能安享晚年,见不到便见不到吧。”   容盛见她一脸平静,到底也没说出什么“爹娘想念她”的话来。   这时,叶氏端着茶壶出现,容歆向她道了谢,又道:“劳烦弟妹再沏两壶茶给门外赶车的护卫和这两个随行的公公。”   叶氏连忙应下,又匆匆走了出去。   两个小太监站在门口,容盛看过去,问道:“不若请两位公公坐下休息片刻?”   “不用管他们。”   若是平常,自然不必如此,但她有事要问容盛,还是有人守着放心些。   “我听说,索额图被皇上革退大学士一职,依然乖张骄纵?”   容盛一慌,直接打翻了茶杯,“姐姐,您直呼大人的名讳,不妥吧?”   容歆看向他,“你会说出去?”   “自是不会。”   容歆打量着手中茶杯,漫不经心道:“你不说,自然没有人知道,只回答我的问题便是。”   索额图势盛嚣张,去年见过太子没多久,便借病请辞,他当时是有所谋,却没想到康熙直接答应了。   如今他进退不得,索额图又不是那等真能舍下权势之人,估计不会放过这个跟太子见面的机会。   而容盛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吞了口口水,含糊道:“反正我并未发觉与大人卸任之前有何区别,依然门庭若市……”   容歆缓缓点头,想起索额图对她的态度,问容盛:“他会信任你吗?应是不会叫你做些隐秘的事吧?”   “是,我只在大人身边管些杂事。”容盛停了停,又道,“先前戴大哥想要我去管铺子,大人也没应允。”   容歆食指轻轻在桌上敲着,思索片刻,对容盛道:“你安分做你的事,别贪心,我没有什么需要你做的,也不会亏待你。但若是犯了什么事……”   容歆眼神一肃,冷漠道:“你也不要指望我会轻饶你。”   容盛赶紧应道:“姐姐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约束好父亲母亲,还有你妻子。”容歆放下茶杯,起身,“我好好地在宫里一日,你们日子便不会差了,头脑清楚些。”   “我记住了。”容盛见她欲走,不舍道,“姐姐,你这便要走了吗?”   “嗯,难得出宫一趟,四处转转。”   言罢,容歆毫不留恋地离开。 第59章   “容女官, 回赫舍里家等太子殿下吗?”侍卫问。   容歆在容盛的宅子未留多久, 此时太子还不会回宫, 她便客气地请侍卫驾马车稍绕一绕路, 从较热闹的街绕一圈儿再赶回赫舍里家。   马车窗微微打开, 容歆透过窗缝儿看着街道上有些陌生的商铺小贩,直到路过一个做小玩具的摊子,出声叫了停。   侍卫停了马车, “容女官,您有看中的物件儿?您知会一声,我给您买回来。”   “不必劳烦, 我自己看看。”容歆冲他道谢,从马车出来, 也未让人扶, 轻轻跃下马车。   小贩儿见她衣着光鲜, 气质不凡,成了就是大买卖, 便冲着她热情地招呼:“这位贵人!您要看看风筝吗?”   容歆行至他的风筝摊前,只随意扫了一眼挂在上头的风筝,便拿起角落里的拨浪鼓,晃了几下, 道:“这做工我瞧着似是有些眼熟……”   “诶呦!竟还是熟客!”年轻的摊贩越加热情道, “这是我父亲做得, 他老人家的木工一绝, 现在在家养老, 轻易不出手,没想就教您碰上了!您若是要,我便宜些卖给您。”   容歆没问价钱,反倒看着边缘有些微不平整之处,道:“这工艺差了许多,音色也不如我先前买的那支清脆。”   小摊贩一听,讪笑着解释:“贵人您记错了吧?我父亲都三年未出了,他眼花手也不灵便,许是做得有些粗糙,但这声音我从小听到大,绝对跟从前一模一样。”   “是吗?”容歆摆弄着拨浪鼓,轻声道,“许是年头太久,我真的记错了……”   她从前买的那支拨浪鼓,太子殿下幼时还玩过,一直未曾损坏,只是声音已经闷钝了。   “咚——咚——咚——”容歆就在摊贩前晃起拨浪鼓。   小贩儿从她神色中看不出喜欢与否,便试探地问道:“贵人,这支拨浪鼓还是我父亲闲暇时做得,我不想他老了还受累,约莫是最后一只的绝版,您要吗?”   “你倒是挺孝顺的。”容歆从袖中拿钱袋,顺口问了一句,“既如此,怎地改行做了风筝?”   那小贩儿羞愧地笑了笑,道:“不怕您笑话,小的幼时不愿与父亲同道,总想着读书习字做更出息的活计,谁想到兜转过来,还是做了手艺人。”   随即他又得意道:“不过我儿子极聪明,将来若是能做个账房就好了。”   容歆笑道:“会的,你这手艺也颇文雅,画工精湛。”   “借您吉言!”小摊贩儿双手恭敬地接过她的钱,眼一扫,道,“您稍等,我给您找余。”   容歆抬头看向高挂地各色风筝,指着鹰和蝴蝶的风筝,道:“若是加上这两个,够吗?不够我再补给你。”   “够了够了!”一下子卖出三个物件儿,小贩儿喜气洋洋地抬手取下风筝。   他倒是实在,也不蒙骗人牟利。   小太监上前接过风筝,抬步跨上马车,仔细收好。   容歆跟这小贩儿颔首告辞,拿着拨浪鼓在街上不快不慢地走着,侍卫架着马车缓慢地跟在她身后。   “相思豆手串!姑娘,相思豆手串要吗?”   那手串鲜红欲滴,吸引了容歆的注意,脚步一转,刚要走过去,前头突然围上来几个年轻男人,神色轻佻。   “这位姐姐,一个人出来?”   “看中那相思豆手串了?”   “叫声‘郎君’,我们给你买啊?”   “叫一声听听!”   “对!叫一声!”   “叫……”   几个人,整整齐齐地围着容歆站了一圈儿,还都保持着几尺的距离,也不动手动脚,就在那儿嘴上说着轻浮的话。   容歆控制着嘴角的笑意,瞥向侍卫,冲着他微微摇头,制止他过来。   然后她才平静地问:“真的要给我买吗?”   “额……”中间的男人许是没想到她这般,控制不住地看向容歆的斜后方。   容歆未回头去看,而是又笑着问道:“我叫了,你们敢应吗?”   倒不是说旁的,只他们想占便宜,也得考虑考虑她这个年纪才是。   而她话落,几人面面相觑,神情尴尬。   随后,其中一人一咬牙,抬起手伸向容歆,继续道:“既然你这么识相,来让郎君我亲香亲香……”   还挺执着。   容歆在他手渐渐靠近时后退一步,注意到此人虎口处和指肚皆有厚茧。   “住手!光天化日之下,尔等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容歆明显瞅见有一个人偷偷松了一口气,看向说话人的方向,一挑眉,无语,“……”   那是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脸上尚有些稚气,偏挺着胸膛一身正气与她旁边这几人对峙。   “小子!老子的事儿你也敢管?”还是与刚才与容歆说话的青年,一脸凶悍地瞪着那小公子。   “少废话!”少年刷的一下收起扇子,脚一点便冲向几人。   容歆担心几人伤及无辜,迅速后退,靠向卖相思豆手串的摊子,见摊贩抱着头缩在墙边,神情慌张,笑着安抚道:“小孩子顽皮,不必恐慌。”   “是、是吗?”   容歆笑着点头,转过头,便见那少年右手一抬,扇子挡住拳头,左脚则是迅速踹向对方胸口。   然而他并未停下,下一刻便回旋侧踢,将身后人击退。   她见过太子上武艺课,这小公子拳脚毫无滞涩,显然习武多年,而那些人,配合得也十分好,想必平时也没少放水。   容歆收回视线,拿起一串手串,笑着问摊贩:“几文钱一串?我买几串送人。”   “几、几串?”摊贩顾不上打架的人,眼神诡异地看着她,“您说相思豆手串?”   “是。”容歆挑出几个品相好的,一抬头就注意到他的眼神,好笑道,“你这手串鲜亮,女子们想必也觉得新鲜。”   摊贩窘迫,生怕得罪了她,连连道歉。   容歆不介意,又挑了几串,便付钱给摊贩。   “我救了你!你怎地如此不知感恩?”   耳边响起气愤的声音,容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虽低调,却是宫廷制式的衣裳,又看向那少年,“这位小公子,我看起来,很傻吗?”   少年眼神一虚,随即冷下脸,道:“你这话何意?”   容歆轻叹一声,劝道:“我不知道你是谁家的,只是你再不走,恐怕顺天府得衙役便要过来了。”   少年扬起下巴,丝毫不惧道:“本少爷是见义勇为,为何要怕顺天府?”   “你不怕顺天府,还不怕他们告到你家中吗?”容歆指向被他们刚才胡闹砸了的书画摊子,“我都能看出来,想必顺天府也不会看不出。”   少年不复先前的嚣张之气,嘴唇颤动片刻,“哼”了一声,在书画摊子前扔下一块儿碎银子,转身欲走。   容歆对着他的背影,问道:“小公子不告知我,你是哪家的吗?”   “我傻吗?我才不告诉你!”他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迅速逃远。   容歆拿着手串回马车,问侍卫:“知道刚才那位,是哪家的公子吗?”   “隐约瞧着眼熟,似是安和亲王的十七子,经希。”侍卫又补充道,“与他哥哥马尔珲有几分像。”   安和亲王岳乐的儿子,容歆没记错的话,他的继福晋是索尼的女儿,噶布喇和索额图的妹妹。   好吧,大概能猜到源头了,就是这孩子看起来着实有些缺心眼儿。   “走吧,去赫舍里家,太子殿下差不多该回宫了。”   “是。”   容歆到赫舍里家之后,得知太子还未出来,并未进赫舍里家,而是等在门外。   一刻钟左右,太子在赫舍里家众人的恭送下,带着齐嬷嬷和侍卫等人出现在容歆的视线内。   容歆随着太子上了他的马车,将自己买的拨浪鼓和风筝给他看,“我回来时特意绕了路,原来卖拨浪鼓的摊贩换成了他的儿子,摊子也主卖风筝了。”   胤礽对风筝没有兴趣,只接过她手中的拨浪鼓,“原来是这般赤红的颜色。”   容歆笑着点头,“是,几乎相差无几。”   “姑姑回家中,可有见到您的双亲?”   “并未,他们带着我侄子去城外了。”容歆神情中没有遗憾,相反,平淡道,“我这些年虽未侍奉于左右,但也算尽了为人子女的孝心,他们过得好,想必也不会埋怨我。”   “我还以为,姑姑见到家人会喜不自胜……”胤礽面上稍显沮丧。   “我心中自然是极欢喜的。”容歆温声道,“您的好意,我心领。”   胤礽自赫舍里家出来便沉郁的脸上,此时绽开细微的笑容,追问道:“姑姑与我说说你家中场景吧?”   “就是一个小两进的院子,还不如惇本殿前那一方空地大,我到时,弟妹叶氏在晾衣服……”   容歆只简单与太子说了说容盛家中的情况便话锋一转,道:“我在买这些小玩意儿时,碰到了一位年轻的小公子,甚是有趣。”   “哦?”   “那小公子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戏码,竟是教随从扮作恶霸来戏弄我,然后他再装作见义勇为救我于水火。”   胤礽听后并不觉有趣,“姑姑可有被冒犯?”   容歆解释道:“没有,我身边还跟着人呢,殿下莫要担心。”   “便是如此,也太没分寸了些。”胤礽问她,“可打听是谁家的了?”   “不过是顽皮些,秉性很好,您如此,我可不敢告诉您了。”   胤礽敛了面上的怒色,无奈道:“我是担心姑姑,您告诉我便是,我不想从旁人那里问得。”   “侍卫说像是安和亲王的儿子,经希。”容歆不认识,怕他也不了解,便又道,“安和亲王的继福晋便是姓赫舍里。”   胤礽听到“赫舍里”三字,沉默下来。   容歆见状,便知道在赫舍里家果然是发生了什么,只是此时不便说什么,便只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抚,也跟着沉静下来。   两人回到毓庆宫,容歆一路亲自提着两只风筝进去。   雪青待太子进了书房,问道:“您怎地买了这东西?宫中不是有吗?”   “那如何能相同。”宫中做得是精致,只是比之“宫外来的”,到底少了几分趣味。   容歆将风筝暂时放在惇本殿里间,“我明日将风筝带给大格格和二格格,教宫女们仔细些,别碰到。”   “好。”   容歆又从袖中拿出一个帕子,打开,展露在雪青面前,“我在街上买得手串,不值钱,你们几个拿着玩。”   雪青欣喜地接过来,仔细打量几眼,问道:“女官,这是什么?”   “红豆。”   “生于南国,寄托相思?”   她挤眉弄眼的,容歆嗔了雪青一眼,道:“若是不要便退还回来,莫要做那怪相。”   “哪有送出来的东西再收回去的道理?”雪青捧着亮红的手串,边远离她边道,“我这便去与她们分了。”   容歆这才转身,去取了粥,来到太子书房门口,轻轻敲了几下,道:“殿下,我进来了?”   “姑姑进来便是。”   容歆踏入,将托盘放在圆桌上,示意小棠子守在门外,然后道:“您用些粥,奔波半日,想必饿了吧?”   胤礽乖顺地走过来坐下,一勺一勺慢慢喝完粥,放下勺子后,道:“今日在赫舍里家,索额图与我说了会儿话。”   容歆并不意外,索额图一向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认为,承恩公噶布喇重病的正是时宜。   而胤礽也不需得人问,自顾自便道:“与我说了些利害关系,他如今势衰,而明珠势盛,又与惠嫔同族,原就借着与大哥的关系行事,日后他们走得更近,于我不利。”   “所以呢?他想如何?”   “并未直言。”胤礽神情莫辨,“但左不过就是想起复。”   容歆看着他,并未出言。   然而胤礽却抬头望向她,问道:“姑姑以为,我该当如何?”   “索大人是您母族,但犯错在先,无论您为他说话还是落井下石皆不妥。”   胤礽点头,犹豫道:“遂,我想直接与皇阿玛坦诚我的不知所措,只是不知合适与否。”   “皇上如今爱您之心与普通父子无异,您若是有为难,自可与他诉说。”容歆稍顿,问道,“您如何看待大阿哥在其中的影响?”   “我与大哥尚且年幼,如何能够影响朝堂?不该被裹挟着满足他们的私利?”   “若是大阿哥并不与您相同想法呢?”   胤礽默然,须臾之后,道:“我心中,大哥便是与我不和,也是大清未来的巴图鲁。”   容歆欣慰地看着胤礽,这个孩子,若是将来能够成为帝王,必定是个有容人之量的君主。   第二日,容歆毫无忧虑地带着那两只风筝去了后宫,和两个格格放了半个时辰的风筝,分开前,大格格收着蝴蝶风筝,而二格格抱着那只老鹰的风筝。   太子如何与康熙说得,容歆不知道,只是索额图并未起复,与此同时,康熙某一日在南书房斥责了明珠,命他收敛自身。   及至年底,康熙于腊月十二大封后宫。   赐贵妃佟佳氏封号“淑”,未晋位分;   贵妃钮祜禄氏有赏,未晋位分;   册惠嫔呐喇氏为惠妃,册宜嫔郭络罗氏为宜妃,册荣嫔马佳氏为荣妃;   同时,康熙册封去年大选刚进后宫的博尔济吉特氏为宣嫔,入主景阳宫;   博尔济吉特氏为科尔沁达尔汗亲王和塔之女,世祖悼妃的侄女。   如今准噶尔内乱,后宫中未有蒙古高位嫔妃,因此即便她这么短的时间便登上嫔位,后宫上下稍明白些的,倒也未曾嫉妒。   另,册德贵人乌雅氏为德嫔,入主永和宫。 第60章   后宫妃嫔们位分的变动, 自然重新划分了后宫的等级, 得意者越加得意, 不甚得意的人,便是心中愤懑也不敢张扬出来。   皇子女们或许能感受到变化,然他们到底年幼, 还无法完全明白这其中所谓权势带来的优待厚遇。   更主要的原因是, 如今的皇子们,不是高位嫔妃所生便是养在高位嫔位那里,自然没人敢怠慢。   三阿哥和四阿哥住在阿哥所,宫人便是有懈怠之心, 惧着容女官, 也不敢做出欺主之事。   而即便如此,大阿哥还是不止一次因为三阿哥和四阿哥呵斥阿哥所的宫人们。他明面上对弟弟们似乎皆有些不耐烦,但他对他们确实多有回护。   两位小阿哥都看在眼里, 往常相处时会故意言行作对,心底对这个大哥却是尊敬的。   太子如今已经知道了一些朝堂上的派系党争, 然他与大阿哥如何, 也并不笼络几个年幼的弟弟与大阿哥对立。   似是无言地默契,大阿哥便是不与他交心,亦是如此。   遂, 不懂朝堂的小阿哥们在三阿哥不厌其烦地普及两位兄长幼时争端后,皆以为太子和大阿哥历来便如此相处, 无甚需要大惊小怪的。   这是个颇为美妙的误会, 容歆发现后, 点了点三阿哥的光脑门儿,“鬼灵精怪。”   胤祉冲着她笑得一脸灿烂,“事实便是如此,本阿哥抱诚守真,并无虚话。”   “你太子哥哥和大哥不与你计较,也别惹到他们跟前去。”容歆蹲在他面前,一副说悄悄话的模样,小声道,“他们恼羞成怒,吃亏的便是你了。”   “我既然不傻,自是有所准备。”   “……”一直站在两人身边仿若空气的四阿哥:“胤禛在。”   胤祉不在意的摆摆手,“别插话,三哥在跟姑姑说正事呢。”   容歆塞了一个苹果给四阿哥,极力控制着嘴角的笑意,嘱咐道:“四阿哥,乖,吃苹果。”   胤禛抱着苹果,见两人又旁若无人起来,眨了眨眼睛,咬了一口。   “我是三哥,私下里叮嘱过,弟弟们岂敢违背?”胤祉小手拍着胸脯,道,“姑姑放心,太子哥哥和大哥不会知道的。”   太子和大阿哥怎会不知?只是两人自诩年长,谦让罢了。   容歆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赞许道:“三阿哥深思远虑。”   胤祉得意,“书读得多,自然便聪明些。”   容歆颔首,继续称赞道:“三阿哥所言极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日后也要多加努力才是。”   “当然。”胤祉看了一眼西配殿,又看了一眼四阿哥,道,“我先去读书,四弟你继续。”   他说完就踱着步子往西配殿去,四阿哥两只手一起捧着咬了一小半的苹果,满是疑惑,“姑姑,三哥奇怪。”   容歆笑道:“还得四阿哥您多包容。”   胤禛点头,举起苹果给她,“姑姑,已无腹可撑。”   他这般一本正经的话,教容歆直接笑出了声来,见他蹙眉,立即道:“姑姑的不是,吃不下咱们便不吃了。”   胤禛待她拿走苹果,依然站在原地不动,睁着眼睛安静地看着她。   容歆会意,取出帕子为他擦了擦嘴,道,“四阿哥,您千万别嫌三阿哥话多,反倒是该学着表达一二,不然旁人不知道您心中想法。”   “知我者寥寥几人便足矣,且……”胤禛嘴角泛起一丝小小地笑意,“三哥嘴急。”   容歆为他擦手的手一顿,哑然失笑,“原来更鬼灵精怪的孩子在这儿呢。”   胤禛立刻绷起脸,收回手,认认真真地与容歆道别,便去西配殿寻三阿哥。   齐嬷嬷从里间儿慢慢走出来,道:“难得你能得几位殿下喜欢。”   容歆放下四阿哥啃剩下的半个苹果,直接用刚才的帕子给自己擦了擦手,道:“这都是当初哄娘娘得来的经验。”   “是,娘娘自小便与你好。”   容歆伸手扶住齐嬷嬷,吩咐小宫女有事便叫她,然后陪着齐嬷嬷回她们屋子,“您这腿疼可缓解些了?”   “老毛病,习惯了。”   齐嬷嬷腿疼的毛病已经有几十年,阴天下雨便会疼痛不止,如今颇有些要不良于行的趋势。   而她唯一担心的便是,“我忍得了,只是担心严重了便无法留在宫中。”   “我晚上再为您擦些药酒,咱们别去为那些还没到来的事烦忧。”   有远虑是应该的,但不必因为遥远的事心中时时焦虑。   “再说,”容歆扶着齐嬷嬷坐下,轻松道,“您便是出宫也无妨,有人照应的,许是比宫中还自在些。”   “你说你弟弟容盛吗?”   “容盛也可,旁人也是有的。”容歆不经意道,“女子艰难,所以这些年出宫的宫女,不管是嫁人还是未嫁的,我都教大家互相照应着,也不至于无依无靠。”   齐嬷嬷惊讶,“你是何时……”   “娘娘在时,我便提了一句,当时只是为积些功德,没准备做什么。”   那时候做事是容易些,万事不过是讷敏一句话,现今剩下她自己,便是积威深重,到底差了几分。   啧。   太子也太小了……   “总之进退皆可,不会晚年荒凉。”   齐嬷嬷摇头,“太子有你,我是再没有不放心的,如今我做不了什么,能在宫中多陪你们几个几年也知足。”   “您安享晚年便是。”容歆为宽她的心,又提了一句,“便是殿下将来成婚,我心里也有成算。”   “好,那我便只想着多活几年,好好看看将来的光景。”   ……   康熙去年北巡时,在毗邻蒙古的兴安圈建了一座锻炼八旗子弟,怀柔内外蒙古,肄武绥藩的行围之所。   那里原是蒙古游牧之地,林木郁葱,水草丰美,且各种野兽繁多,正适合围猎。   如今围场建成,已禁止平民入内,康熙便命各部准备启程去兴安秋狝。   而在旨意下达之后,小阿哥们看大阿哥的眼神,皆带着嫉妒,因为这一次秋狝,康熙只带大阿哥一个皇子前往。   “大哥,莫要留恋往返,胤祉会想你的……”   大阿哥胤褆嫌弃的推开扒着他腰的胤祉,“身为皇子,怎可如此做派?肃立!”   三阿哥胤祉直挺挺地站好,可怜兮兮道:“想到大哥要离开皇宫数日,胤祉便越加不舍。”   胤褆皱眉,看向端坐于太师椅上的太子,“太子,你便放任他这般?”   太子翻了一页书,眼也不抬,淡淡道:“大哥自便。”   “这可是你说的。”   胤褆双手环胸,低头状似对胤祉,实则是针对太子故意炫耀道:“咱们大清的儿郎,上马便能弯弓,我如今得皇阿玛应允狩猎,必不会堕了爱新觉罗的名头。”   太子状似未觉,依然专注于手上书册。   胤褆一拳击在棉花上,心中悻悻,转而对胤祉道:“你不是不喜骑射吗?”   “那我也想去。”   “皇阿玛说,这一路要骑行至围场,风餐露宿,你年纪尚小,待大些总有机会。”   胤祉本也知道自己去不了,只不过是歪缠大哥得些安慰,此时一听,便推了推胤禛的肩膀,“胤禛,你可想去?”   四阿哥胤禛摇头至一半,见三哥眼带威胁,停顿片刻,又改成点头。   胤祉得了个同盟,表示不是自己一个人有同去的心,这才善解人意道:“大哥回来,一定要带猎物给我们。”   胤褆勉强地点点头,答应下来。   而太子忽然起身,与几人告饶一声,转身离开惇本殿。   容歆端着一碟水果过来时,殿内只有大阿哥三个,并不见太子,便疑惑的问:“太子殿下人呢?”   大阿哥只接过她手中的果盘,对她的问题不予理会,三阿哥便答道:“太子哥哥说有文章要写,回书房了。”   容歆听后,招呼着他们用水果。   胤褆行至容歆面前,道:“姑姑,明日皇阿玛奉先殿告祭后直接率八旗子弟启程,我稍后要去额娘宫中,便趁着此时与您话别。”   “我听闻围场北风凛凛,饮食不定,十分辛苦,大阿哥您年纪小,千万要量力而行。”   胤褆豪迈道:“我是皇阿玛的儿子,自不会畏惧艰辛,此次围猎,定会猎得猎物。”   少年人天然便对狩猎向往,更何况还是他们这样祖先在马背上成长的民族,大约血脉里就渴望成为巴图鲁一样的英雄人物。   容歆已经颇为习惯,也不多叮嘱,只笑道:“我向太医问了个驱虫的方子,亲手缝了些香囊,您不嫌弃便戴在身上。”   “姑姑做得?”胤褆眼中惊讶,显然并未意料到。   容歆招呼个小宫女去她屋里取,然后对他解释道:“我绣工确实一般,然做个香囊的手艺还是有的。”   胤褆掩饰地笑了笑,“我并未有嘲笑姑姑的意思。”   “嘲笑也无妨。”小宫女很快便捧着一个檀木盒子交给她,容歆打开,坦然道,“皇上自然会安排好您身边的人,仅是个心意,希望大阿哥不在意我这女红。”   “当然不会嫌弃。”   三阿哥吃着水果,见两人语气有礼,小大人般摇了摇头。   四阿哥顺着他的视线觑了一眼大哥和容姑姑,也学着他的模样摇头。   胤祉见状,低声问他:“你摇头作甚?”   胤禛回视,语气没有起伏的反问:“三哥为何摇头?”   “你一个小孩子,如何能懂我的想法?”   “哦。”胤禛收回视线,“三哥也是小孩子,自然也不懂我。”   胤祉:“……”   胤禛拿起一颗葡萄,塞进他的嘴里,还托了一下他的下巴,手动帮忙合上嘴。   两个人自以为声音很小,动作无人注意,其实全教周围人听得清清楚楚。   而大阿哥敏锐地察觉到什么,额头不受控制地一紧,恼羞成怒道:“你们两个!吃什么吃!跟我回阿哥所!”   胤祉含着葡萄,表情十分无辜;   胤禛则是滑下椅子,站定,扯了扯自己的衣摆,冲着容歆拱手道:“姑姑,明日见。”   容歆嘴角上扬,冲着他颔首,“四阿哥,明日见。”   胤祉也跳下椅子,正要与她道别,便被大阿哥扯住领子,只能匆匆挥手。   容歆目送大阿哥提着两个小阿哥的领子离开,然后在宫人们满脸的笑意中转身去了太子的书房。   “姑姑,大哥和胤祉、胤禛回去了?”   容歆点头,来到太子跟前,视线在平摊于书案的书上一顿,问道:“您昨日不是就在看这本书吗?还没看完吗?”   以太子阅书的速度,按理来说,是不应该的。   而胤礽甚是从容的解释道:“温故而知新。”   解释合理。   容歆含笑看着他。   胤礽似乎在她的目光中无所遁形,一边抬手小心地收起书,一边状似不过心道:“姑姑,大哥可有说围猎之事?”   “只与我话别,并未说其他。”   “是吗?”   容歆问他:“您是也想去吗?”   胤礽先是摇头,一瞬后又诚实地点头道:“我也苦学武艺骑射,自然是想去的,只是皇阿玛如此安排,自有其用意,我身为太子,不可意气用事。”   “您还小呢,路途那般远,全程骑马如何撑得下来?待到再大几岁,总能有机会在围场一展风采。”   “嗯。”太子眼神坚定道,“皇阿玛说三藩之乱将平,北部却总有扰我大清边境之徒,我便是比大哥小两岁,将来也是大清的好儿郎,定不惧寒暑,苦练武艺,若有犯我百姓者,便是一骑一弩也绝不退缩。”   然他是太子。   容歆最终并未提醒,而是道:“我相信殿下定然可以做到。” 第61章 (捉虫)   这一次兴安猎场之行, 围猎时间和往返路途时间统共只有一个月, 康熙将朝堂内之事尽皆安排妥当,又嘱咐太子和皇子们好好读书, 便带着大阿哥和王公大臣、八旗子弟启程离开京城。   康熙不在,太子依然未有半分懈怠,更在督促两位弟弟读书之外, 承担起皇阿玛的考教之责,每日课程结束对两人所学一一提问解惑。   与此同时, 太子晨昏定省, 日日殷切问候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尽力弥补皇阿玛因离京而缺失的孝心。   太子去慈宁宫请安, 次次都不会落下三阿哥和四阿哥,再有本就养在宫中的五阿哥胤祺, 以及其余嫔妃带着年幼的皇子女们前去请安, 慈宁宫中日日都极热闹。   如此一来,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确实缓解了不少对皇上的挂念之情。   只是太皇太后年迈, 便是再精心,也难免有个身体不适。   这一日,容歆在毓庆宫正门前目送用完晚膳的三阿哥、四阿哥回阿哥所,还未返回毓庆宫内, 便见一小太监急匆匆地往这边赶。   “何事如此慌张?”容歆微微敛了温和之色,斥道:“紫禁城内禁止疾奔, 你明知故犯, 岂不是教人以为太子御下不严?”   小太监躬身急道:“容女官, 太皇太后腹痛不止,奴才急于报给太子殿下,因此才犯了宫规,请女官宽恕。”   “太皇太后?!”容歆神色微变,边转身边问道,“太医请了吗?慈宁宫的宫人可有去通知淑贵妃和钮祜禄贵妃?”   “皆去请了,只是恐怕还未到。”   长春宫和毓庆宫离慈宁宫的脚程差不多,承乾宫却要远一些,相比较他们,太医怕是能到得快些。   “事急从权,今日事关太皇太后凤体,我便先不罚你,日后注意些。”   “是,女官。”   容歆稍稍加快步伐,行至太子书房前,轻轻敲门,微微提高音量道:“殿下,太皇太后凤体欠安。”   她话音刚落,门内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随后书房门打开,太子面带焦急道:“姑姑,晨间请安时太皇太后还如常,怎地突然便身体不适?”   容歆随在太子身后,边走边道:“说是腹痛,已经去请太医和两位贵妃,咱们现下赶去慈宁宫,想必能清楚些。”   太子点头,脚步停歇地即刻赶往慈宁宫。   两人赶往慈宁宫时,太医已经在为太皇太后请脉,她老人家便是面色难看,见到太子时,仍然温声安抚道:“怎么还惊到你了?”   太子担忧地走到太皇太后床前,问询道:“太皇太后,您何处不适?”   容歆听太皇太后声音有几分无力,上前一步小声道:“殿下,咱们等太医诊脉过后便知道了。”   “胤礽,听容女官的,我这身体我自己知道,无大碍。”   太子也是太过担忧,此时恢复理智,便半蹲在床前,道:“胤礽知道了,您暂时莫要说话了,好省些力气。”   他话音刚落,寝殿外,宫殿外一阵请安声:“贵妃娘娘吉祥。”   不多时,宫女来报:“回太皇太后、皇太后,钮祜禄贵妃求见,正候在殿外。”   太皇太后颇有些无奈道:“倒是折腾得你们都不得安生,让她进来吧。”   皇太后不赞同道:“您说的什么话,太子与钮祜禄贵妃也是一片孝心。”   此时太医诊完脉,太子立即追问道:“太皇太后如何?”   贵妃钮祜禄氏进来时正听得太子这一句问话,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行礼之后,也紧紧盯着太医。   “太皇太后脾胃虚弱,腹有胀气,加之晚膳食用了不易克化的羊肉,才致于此状。”太医沉稳道,“下官这便为太皇太后开药方,只是服药之后,需得多食素才是。”   许是太皇太后病症确实不严重,太医神态安然,众人也神色渐缓,放下了一半担忧。   皇太后命人去为太皇太后取药煎药,这时淑贵妃佟佳氏终于赶到,见钮祜禄氏已在,立即便请罪道:“太皇太后、皇太后见谅,臣妾来晚了。”   她住得远,此时赶到已经极快,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自然不会对她有任何怨怪,反而十分平和的安抚了一二句。   然而淑贵妃佟佳氏生恐教钮祜禄氏先在慈宁宫两位太后面前卖了好,遂依然十分忧心道:“臣妾听得太皇太后凤体不适,心中难安,请允许臣妾侍疾于太皇太后床前,也代皇上尽一份孝心。”   贵妃钮祜禄氏一听,直接便道:“淑贵妃姐姐此言差矣,太子在此,若说代皇上向太皇太后尽孝,自然是非太子莫属。”   淑贵妃佟佳氏面上一僵,随即看向太子柔声道:“太子年幼,我也是心疼你,望太子明白。”   她们二人争锋,太子本是不愿掺和进去的,然此时情况不同,他便微微躬身,客气道:“淑贵妃好意,胤礽心领,只是太皇太后待胤礽向来慈爱,胤礽自然要侍奉于左右。”   太皇太后依然腹痛,便皱眉闭眼卧在床上,未发一言。   皇太后则是开口道:“淑贵妃若是想留下来侍疾便留下来,钮祜禄贵妃暂且先回去,明日再来。”   钮祜禄氏躬身恭敬道:“臣妾谨遵皇太后口谕,明日一早,便来慈宁宫替换淑贵妃姐姐。”   皇太后颔首,转向太子,温和道:“太子,知你孝顺,便允你在慈宁宫稍留一留,待太皇太后喝了药,若是好转,你便回去休息,如何?”   此一中和,确实也算全了太子的一片孝心,他也不争辩,直接应下来:“是,胤礽遵命。”   皇太后微微弯起嘴角,满意地微微点头。   贵妃钮祜禄氏躬身告退,路过容歆时,冲着她稍一点头示意,然后便退出太皇太后的寝殿。   容歆静立于寝殿之中,想起苏麻喇姑亲自去为太皇太后煎药,便低声对太子道:“殿下,我去苏麻嬷嬷那儿问问可有需要帮忙的。”   “姑姑去吧。”太子顿了顿,又道,“太皇太后不能过多是用荤腥,您仔细询问太医过后,列一份食谱给膳房。”   “是。”   太皇太后睁眼看向太子,到底未说什么。   而容歆应下,转身先去寻了太医,向宫女要了纸笔,将太医所言一一记下,这才去寻苏麻喇姑。   苏麻喇姑亲自守在药锅前,见容歆拿着几张纸过来,便问道:“你手中为何?”   容歆呈给她看,解释道:“太皇太后日后需得用些清淡的,太子殿下便交代我询问过太医之后定一个单子,这便是了。”   “我只顾着熬药,倒忘了这事儿,还是殿下心细。”苏麻喇姑小心地翻看起来,片刻后,问道,“太子直接在寝殿中交代你的?太皇太后可有说什么?”   容歆摇头,“并未。”   苏麻喇姑听后,暗示道,“太皇太后出身蒙古,自幼便喜欢食用烤肉,宫里那精美摆盘的也不要,偏喜欢大块儿撕下来的,先前太医请脉便提过,只是谁也劝不住,如今倒是太子说话有用。”   容歆瞬间心领神会,道:“我回太子时,一定将您的话也一并回报。”   ……   苏麻喇姑熬好药,容歆帮她端着回到太皇太后寝殿,淑贵妃佟佳氏欲侍奉太皇太后喝药,被皇太后拦了。   “我亲自侍奉。”   皇太后开口,自然无人敢置喙,众人便不远不近地围在床前。   太皇太后本就病得无力,喝下药之后便有些头脑昏沉,只闭眼睡过去前,还嘱咐道:“我这只是小病症,莫要告诉皇上。”   “这……”淑贵妃佟佳氏面上有几分犹豫。   皇太后用眼神阻止了她剩下的话,随后轻声对太皇太后道:“您安心睡下便是,必定不会惊扰皇上。”   “嗯。”   众人皆放低呼吸声,待太皇太后睡熟,太子轻声对皇太后道:“皇玛嬷,孙儿有些话……”   皇太后一听,起身对佟佳氏低声道:“淑贵妃,你现在此。”   佟佳氏马上应道:“是。”   太子跟在皇太后身后来到外殿,这才低声道:“皇玛嬷,此事必定是瞒不住皇阿玛的,胤礽以为,与其教皇阿玛听到风声胡思乱想更加担忧,以至于围猎之时心神不定,不若还是由咱们亲自据实已告,您以为如何?”   兴安围场野兽众多,本就危险重重,若是再因事降低警惕,难保不会有意外发生。   想到此,太子又道:“便由胤礽亲自写信,若是太皇太后怪罪,全由胤礽一力承担。”   “你这孩子……”皇太后露出个无奈笑容,“便是一定要告知皇上,如何能教你一个孩子来说?”   太子坚持道:“皇玛嬷,胤礽是太子,虽未成年,但理应有太子的担当。”   皇太后一声叹息,随即又道:“罢了,你到底是一片至孝之心,太皇太后日后便是知道了,想必也不会怪罪于你。”   不过太子并未立即写信,而是等到第二日,亲眼见到太皇太后面色已有好转,这才写了一封信,快马加鞭送往兴安围场。   康熙确实收到了太皇太后急症的消息,心中焦急万分,可第二日便收到了太子亲笔信,信中太子将太皇太后病后发病的详情尽皆写了出来。   末了,还保证道:“皇父且安,儿臣必定日日侍奉于太皇太后左右,督之食淡,早日康复。”   康熙阅信毕,骄傲感叹道:“朕有太子,实乃一大幸。”   随后,康熙亲自回信一封,并将他亲自猎得的猎物,脂封后,派人快马送至京城给太子。 第62章   今年年初康熙为太皇太后摆寿宴庆贺古稀大寿, 以本朝的平均寿龄,太皇太后的身体算是极为硬朗的。   此次太皇太后的病来得虽急, 但经过太医诊治, 刚过三日, 腹痛便已大为好转。   只是太子仍然对她的饮食十分关注, 又担心旁人无法劝住太皇太后, 便将每日的早膳、晚膳挪到了慈宁宫,亲自陪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用膳。   三阿哥与四阿哥一向跟从在太子身后,平素膳食几乎皆在毓庆宫,如今太子在慈宁宫,他们二人便也歪缠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留在了慈宁宫。   当然,主要是三阿哥不在意自己已经六岁, 甜言蜜语狂风暴雨般地砸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而他们的到来,除了两位太后,最开心的便是五阿哥胤祺,每日里一到时间便向外张望, 期待着兄长们到来。   太子在年幼的阿哥们中, 是极有威信的, 他要求几人一同看顾着太皇太后,几个小阿哥便果真时时刻刻盯着太皇太后。   然太皇太后的饮食习惯已经保持几十年, 如何是能够轻易改掉得?且她现在自认为病愈, 旁人越是阻止, 她便越是馋。   太子和三阿哥、四阿哥还要回去读书, 太皇太后馋得紧了,便“偷偷”命宫人为她烤只羔羊腿。   若是皇太后劝说,定然是没用的,她便叫人不经意地透露给五阿哥胤祺。   五阿哥时刻谨记太子哥哥的嘱咐,得知之后,自然要阻止太皇太后,可惜他自小抚养于性情温和的皇太后膝下,心善且淳厚,又才四岁,理所当然不是太皇太后的对手。   甚至莫名其妙地,还和太皇太后一同吃了小半个羊腿。   “五弟!”三阿哥胤祉十分痛心疾首地看着五阿哥胤祺,“你怎可如此经受不住诱惑!”   五阿哥内疚地低下头,“太皇太后给胤祺尝了一口,十分美味……”   三阿哥点着他的额头,气道:“你是皇子,没吃过好东西吗?”   “胤祺错了。”五阿哥愧疚地抬手,眼睛悄悄瞧向太子,小声道:“太子哥哥……”   太子胤礽摇头,宽容道:“不怪你。”   “真的吗?”五阿哥脸上一喜。   “你未曾隐瞒,且据实以告,便无错。”   五阿哥的脸因为欣喜泛起红晕,“谢太子哥哥。”   “无事。”话毕,太子踏进慈宁宫正殿。   太皇太后见他们几个孩子进来,若无其事地慈爱道:“太子来了?你们皇玛嬷教人准备了你们喜欢的点心,快来。”   几个阿哥一同看向太子,随即应声,然后乖巧地坐到旁边。   “胤礽,你怎么不去吃?”   太子拱手,躬身坦率郑重道:“太皇太后容禀,胤礽自懂事起便以‘克己慎独,明善诚身’要求自己,遂今日太皇太后所为,恕胤礽无法认同。”   “仅一只羔羊腿……我都这么大岁数,一辈子也剩不了几年,正该随心些才是。”太皇太后颇有些无奈,“你这孩子怎地如此认真?”   “事关太皇太后凤体,在胤礽心中,绝非小事。”   太子胤礽如竹般傲然屹立于殿中,眼神清亮坚定,未有丝毫瑟缩退却之意。   太皇太后恍然间,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仁孝皇后的影子,一时间神情恍惚,心中翻涌出几分难言的情绪……   “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回过神,见太子眼中担忧,妥协道:“胤礽所言极是,确实不该因为年迈便失了自制力。”   太子也未想到这般容易便说通太皇太后,但他迅速反应过来,躬身道:“太皇太后明理。”   晚膳时,太子带着三阿哥、四阿哥陪同太皇太后、皇太后一同用,祖孙相得,膳后不久便欲告退。   太皇太后允了几人离开,却叫住容歆,道;“你晚些走,皇上前些日子送回来的皮毛是硝制好的,哀家命人给胤礽几个做了大氅,你稍后一并带回去。”   若是仅为了拿大氅,几位阿哥身边这么多人,直接便可带走,想必是太皇太后有话要说。   遂容歆直接应道:“是,太皇太后。”   待太子等几位皇子离开,太皇太后行至廊下,望着宫墙外的红云,忽然问道:“仁孝皇后,走几年了?”   容歆一默,随后答道:“回太皇太后,十三年至今,八年有余了。”   “八年……”太皇太后悠悠道,“我这记性日渐不好,今日猛然发现,她与孝昭皇后的音容笑貌,好似犹在眼前,我竟是一直没忘……”   “奴才也记着。”容歆甚至想,便是终有一日讷敏在所有人的记忆中褪色,她也不会忘。   讷敏、承祜、钮祜禄氏、宝音……那些切实存在过的美好的人,她忆起时,每一帧画面皆是彩色的,仿佛将悲伤这样的颜色加进去,便成了玷污。   太皇太后欣慰地感叹:“胤礽可真像玄烨和讷敏。”   太子胤礽有一切储君应有的品质,更有如仁孝皇后一般的仁德、坦荡之心,与此同时还不乏胸襟与胆魄……   如此长大的太子,何愁大清的未来?   而越是这样一个教人满怀期望的储君,便越是让人想要小心维护,越是忍不住严格要求。   思及此,太皇太后转动拐杖,面向容歆,问道,“苏麻一直与我说,你的眼睛能看到你的心。这些年,我只看到了你对太子一心一意的爱护,可有旁的?”   “奴才愚钝,不懂太皇太后的意思。”   太皇太后单刀直入道:“抬起头,看着哀家,你想要什么?或者你想从太子身上得到什么?”   容歆缓缓抬头,与太皇太后对视。   这个清朝最尊贵的女人,即便已经古稀之年,依然目光矍铄,苍老并不掩盖她的睿智。   而她此时在问容歆,究竟想要什么才会永远不带坏太子……   “奴才厚颜,想替太子向他敬爱的曾祖母求一个机会。”   太皇太后微讶,一刹之后,问道:“什么机会?”   容歆无比慎重道:“太子和大阿哥如今不过稚龄,朝堂上便已有派系,许是奴才多虑,然奴才实在不忍太子日后父子嫌隙、兄弟阋墙,希望无论发生何事,太子能有一个陈情的机会。”   太皇太后随着她的话渐渐冷下脸,“你如此想,是怀疑皇上对太子的父爱?”   “奴才不怀疑。”容歆立即否认,“只是您既然问奴才,必是想听奴才说实话,奴才只有一问,皇上尚且有不得已之时,更何况旁人呢?”   太皇太后沉默,转身静静地看着前方。   容歆垂眸,她没法儿求更多,事实上太皇太后也管不得几十年后,只是将她这个人塑造得更有别于一般宫人,得些好处罢了。   而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刻钟,也许更久,太皇太后道:“你去寻苏麻吧,大氅在她那儿。”   “是。”容歆躬身告退,径直去寻苏麻喇姑。   她在苏麻喇姑那儿待了一会儿子,不止拿到了太子他们的大氅,还有苏麻喇姑送她的手抄佛经,满蒙汉三译。   “我记得你与我说,你那本佛经前几页已经字迹模糊,也是,都多少年了。”苏麻喇姑笑容温和道,“我便给你抄了一本。”   感动到不敢动,然而容歆还得道谢:“谢谢嬷嬷,我会好好保存的。”   “你这孩子就是太念旧。”   容歆自然道:“左右已经背下来,有无字迹也无妨,遂才没去管它。”   “倒也是,佛在心中,无字之书也不妨碍。”   容歆笑,心虚只她一人知道。   而她离开时,正赶上昏定之后,康熙的众位妃嫔离开慈宁宫回宫。   淑贵妃的轿辇已起轿先行,容歆便只向钮祜禄贵妃和惠、宜、荣三妃及宣嫔、德嫔问好。   钮祜禄贵妃叫停轿辇,欲与容歆聊几句,又教其余妃嫔自便先行。   惠、宜、荣三妃皆对容歆十分客气,其中荣妃最为热情:“你闲了记得去我那儿坐坐。”   惠妃瞥了她一眼,颇有几分不客气道:“荣妃,我记得你的钟粹宫不是又进了两个年轻的庶妃吗?还不够陪聊?”   荣妃还未说话,宜妃便朗笑道:“这人多了正好,轻易便可叫人陪你打牌。”   荣妃“嗤”了一声,十分不给宜妃面子。   而惠妃紧接着便意有所指道,“荣妃确实不如宜妃你会笼络人,翊坤宫总也留不住人。”   三妃这是直接互呛了,德嫔在一旁垂眸不语,宣嫔则是有些惊奇地瞧着她们,显然是没想到妃位的三位这般不在意高位妃子的脸面。   钮祜禄贵妃对三人的争端并不插言,对容歆道:“容女官,咱们先行吧。”   容歆点头,冲着惠妃等人微微欠身,走在贵妃钮祜禄氏轿辇旁离开此处。   一行人走得远了,钮祜禄贵妃才笑道:“我记得我刚进宫时,对她们三人的状态,也甚是惊奇,不比宣嫔好上多少。”   “以您的性子,想必也是会憋不住问孝昭皇后的吧?”   “是。”钮祜禄贵妃颔首,爽快道,“我问了姐姐,她教我不必掺和,说她们历来便是如此。”   荣妃和惠嫔碰面常不对付,但两人又不许旁人说对方半分,别的人长记性不会惹她们,偏宜嫔,有宠有子,性子又张扬,并不畏惧两人。   偏这嘴上的功夫,对一个人或许能战平,对两个人是屡败屡战,十分不服输。   容歆忍俊不禁,摇摇头,略过这三人,问道:“贵妃娘娘,许久未见赫舍里贵人,小主近日可好?”   “皆好。”钮祜禄贵妃笑容越加真诚道,“皇上体恤,长春宫如今就我们二人和八阿哥,自在得很。”   容歆一听,道:“如此便好……”   “我先前便想着何时能碰到容女官,我和珂琪姐姐春日里在长春宫种的葡萄熟了,只是数量极少,除了太皇太后、皇太后,再不愿分给旁人,若是你不嫌弃,可愿与我们一同采摘着玩。”   钮祜禄贵妃随了孝昭皇后的几分性子,近两年才做得住了,这菜,其实是赫舍里贵人主张种得。   容歆听出她话中深意,便道:“贵妃和小主亲自种的,我不推辞,若是太子有闲暇,便一同去叨扰。”   “如此我便等着了。”   两人分开,容歆回到毓庆宫,放置好大氅,便与太子说了钮祜禄贵妃的邀请。   太子眼睛离开书,摇头道:“姑姑带着三弟、四弟去玩吧,我不便与赫舍里贵人亲近。”   容歆也不勉强,“好。”   太子注意到她手中厚厚的一本佛经,问道:“这是?”   容歆抬起来,无奈的笑道:“需得珍藏之物。” 第63章 (捉虫)   长春宫钮祜禄贵妃的邀请, 实则应该是赫舍里贵人的邀请,太子拒绝了,容歆便问了三阿哥和四阿哥,三阿哥想去。   而三阿哥话多,在慈宁宫说出此事,皇太后见五阿哥胤祺眼中羡慕不已,便叫容歆多照看一个五阿哥。   所以容歆出现在长春宫时, 带着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以及五阿哥胤祺。   赫舍里·珂琪没有看到太子, 眼中有一瞬间的失望闪过,但随即便掩饰过去,眼神温柔似水道:“容女官是先喝一壶茶,还是直接带着几位阿哥去摘葡萄?”   容歆询问地看向三阿哥。   三阿哥立即便道:“不渴, 现在便去摘葡萄。”   珂琪含笑点头, “既然如此, 便随我来吧。”   几个阿哥随着她来到葡萄架下,在宫人的帮助下嬉笑着摘葡萄玩儿,而珂琪始终对他们温声细语, 笑意盈盈。   容歆的温柔,暗含锋芒;而赫舍里·珂琪的温柔, 却是浑身上下透着暖玉般的温润,自内而外。   犹记得她初进宫时的胆小, 如今这般模样, 便证明她在宫中过得确实极好, 容歆不由自主地看向钮祜禄·济兰……   贵妃钮祜禄氏察觉到, 回视,“容女官?”   “太子未能前来……劳烦贵妃宽慰赫舍里小主。”   “无需言明,我懂得。”钮祜禄氏望着葡萄架下的珂琪,轻声道,“珂琪姐姐也懂。”   容歆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随即转开。   这世上许多东西会变,也有很多东西难以转移。济兰和珂琪,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延续……   “贵妃娘娘,宜妃娘娘来了?”   “宜妃?”钮祜禄氏对郭络罗氏的不请自来有些惊讶,却不能拒之门外,便道,“请到这儿来吧。”   待宫人退下,钮祜禄氏道:“这可真是稀奇……”   “也不稀奇。”容歆示意她看几位阿哥,道,“宫中消息走得快,想必是知道了。”   钮祜禄氏眼睛停在五阿哥胤祺身上,颔首。   而宜妃进来,与贵妃屈膝行礼,寒暄的话也没有,径直走向葡萄架,小心翼翼地与五阿哥说话。   两刻钟后,荣妃马佳氏也到了长春宫,和钮祜禄氏、容歆站在一处说话。   荣妃之所以不像宜妃那般急着和儿子亲近,具是因为她偶尔会直白地邀请容歆带着三阿哥去钟粹宫,母子两个隔段日子便能够亲近一番。   母子分离一事,后宫中有子嗣的嫔妃心情大致是共通地,遂她难得没有挤兑宜妃。   然她那张嘴,宽容只是一时的,对象也不拘于在眼前的人。   “我这进来才知道宜妃在这儿,该不会过一会儿,淑贵妃和德嫔也来了吧?”荣妃勾起嘴角,戏谑道,“那可真就是长春宫的稀客了。”   钮祜禄贵妃淡定回道:“不会来。”   “德嫔位分低,不好不请自来,淑贵妃可不见得。”荣妃将鬓边的一缕头发拂到耳后,假惺惺地赞道,“毕竟咱们淑贵妃最是面面俱到,更何况是做个慈祥的养母呢?”   钮祜禄贵妃依然简洁道:“不会来。”   容歆抬眸,正好与钮祜禄贵妃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睛中看到几分意味深长。   而荣妃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并不真的关心淑贵妃佟佳氏和德嫔乌雅氏到底来不来。   七日后,康熙回京,太子与众年长些的阿哥们随后宫妃嫔们一同列在宫门口,迎接皇上归宫。   容歆待在毓庆宫,和齐嬷嬷在一处坐着,两人俱对康熙的回归反应十分平淡,不见欣喜。   康熙回宫之后,第一时间便前往慈宁宫探望太皇太后,亲眼见太皇太后已恢复康健,这才放下心问询旁的事情。   太子很晚才回来,容歆也不许他再看书,催着人早点儿睡下。   第二日,大阿哥胤禔出现在毓庆宫,一直到晚上,他才提着一个绸缎包裹来到容歆面前。   容歆一见到他,便关心道:“大阿哥,您围猎可有受伤?”   大阿哥酝酿的话堵在口中,回答道:“并未受伤,身边一直有护卫保护。”   “如此便好。”容歆平和地笑了笑。   “姑姑,”大阿哥这才将包裹状似不经意地放在茶桌上,道:“这是我猎得猎物硝制的皮毛,您若是不嫌弃少,便收下做个毛领……”   “我自然是不会嫌弃的。”容歆拿起来,笑着询问道,“我这是第一次收到亲手猎到的皮毛,您不介意我直接打开吧?”   大阿哥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抬抬手,道:“您随意。”   容歆拆开绸缎包裹,见里面是雪白的兔毛,有三张,确实不多,但可以做一个毛领一双袖口,想必还会富余些。   “这个颜色正适合我,我一定会物尽其用,一丝一毫都不会浪费。”   “那、那倒也不必。”大阿哥眼神瞥向一边,不去看容歆,“姑姑若是喜欢,明年围猎我再送给你便是。”   容歆眼角眉梢尽是笑意,“谢谢大阿哥。”   这时,太子与三阿哥、四阿哥一同进来,三阿哥几步跨到大阿哥跟前,兴致勃勃地追问道:“大哥,兴安围场事什么样子的?”   许是许久未见,大阿哥难得耐心道:“广阔无垠,人眼难以望到边界,且野物众多,那是真正的猛兽,极凶猛!”   “大哥,听说皇阿玛猎得了黑熊,当时场景如何?”   三阿哥问出此话,太子与四阿哥也双双看向大阿哥,等待他的回答。   大阿哥极骄傲仰慕道:“那黑熊几乎有两人高,出现时周围尽皆惊呼,然而皇阿玛镇定自若,硬弓拉满,瞬间利箭飞出,正中那黑熊的眼睛,待到第二箭射出,直直地插向黑熊喉部,它挣扎几息,便轰然倒地,霎时欢呼震天!”   太子并三阿哥、四阿哥眼神中尽是敬仰,容歆失笑,低头仔细收起兔毛。   而大阿哥说过皇阿玛猎得的猎物,又道:“咱们八旗的子弟,皆十分英勇,最少也猎得一二猎物,更有勇猛者,收获极多,可惜我臂力有限,拉不得硬弓。”   “大哥你快说一说。”   “就说明相家的纳兰性德,我几乎一直与他在一起,利箭直接穿透了野狼的喉咙,极勇猛;还有安和亲王的儿子经希,看起来不甚强壮,不想骑术极好……”大阿哥又说了几个在此次围猎中收到嘉奖的子弟。   太子眼神微沉,大阿哥后面的话便没有继续听下去。   容歆注意到,待几位阿哥离开阿哥所,便来到他的书房,也不打扰他读书,只安静地陪着。   太子多年来养成的勤学专注的习惯,直到就寝的时间到了,才放下书,道:“我听得大哥所言,尚且对赫舍里家子弟有一丝恨铁不成钢,更遑论皇额娘。”   竟不是因为别家子弟更优秀,而是因为赫舍里家的年轻一辈不上进……   容歆手轻轻搁在他的肩上,道:“有些人,权势富贵享受久了便会沉溺于其中,不知上进,您如今瞧着明大人家的子嗣优秀,许是两代三代之后,也是如此。”   索额图与明珠二人,虽皆是出自满洲大姓,但索额图是首辅索尼的儿子,仕途几乎一帆风顺;明珠祖上叶赫呐喇一系也显赫,然他走至今日这般权势,更多的是靠着自己一点点爬上来的。   明珠的长子纳兰性德极得康熙赏识,据闻与太子同岁的次子纳兰揆叙也是极出色的,同龄的八旗子弟中少有能比。   而太子对于容歆所言,思索良久,道:“所以皇阿玛对我们兄弟极严格,便是不想子孙不肖,毁了祖宗基业。”   他这么说,也对。   容歆看着一点小事便大受启发的太子,颇觉自己如今对他的影响越加少了,反倒是太子,屡次给她带来撼动。   ……   第二日,容歆来到前殿,便被绿沈请至空地。   “女官,您知道昨夜发生什么了吗?”   “你都多大岁数了?怎地也学会卖关子了?”容歆直接道,“有事便说。”   绿沈眼神中闪过一丝兴奋,低声道:“昨夜里皇上本来掀了翊坤宫宜妃的牌子,然而还未出乾清门,便被承乾宫的人截了!”   “淑贵妃……截宜妃?”这么明目张胆?容歆有些许惊讶。   这宫中绝对没有傻透了的人,像淑贵妃佟佳氏,从前可从未正面与惠、宜、荣三妃的任何一个交锋过。   估计便是宜妃自己,也是又惊又怒的。   毕竟三妃对淑贵妃了解甚深,便是看不惯她那副姿态,却也知这争宠向来是各凭本事,而且淑贵妃佟佳氏也确实从未做过截人那类颇不要颜面的手段……   突然,一个念头闪入脑中,容歆说道:“皇上不是那等随意改变决定之人,难道……”   绿沈猛点头,眼睛因为这么刺激的事儿微微睁大,道:“淑贵妃有孕了!说是迎皇上归宫之后便感到些许不适,叫了太医过来,才得知了这个大喜事。”   容歆挑眉,接过她的话,“所以便迫不及待地告知皇上了?”   “嗯嗯嗯嗯。”   容歆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女官,你笑什么?”绿沈满眼都透着“想知道”。   容歆笑容未减,故作神秘道:“你只要知道宜妃受不得这个气,便足够了。”   绿沈有些着急,“那跟您笑有什么关系?”   “这么好奇?”   绿沈连连点头。   容歆却转身道:“不告诉你,自己想去。”   “女官——”绿沈急得跺脚,“我都与您分享了。”   容歆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径直去寻毓庆宫中擅长女红的宫女,请她帮着将大阿哥送的皮毛缝到冬装上去。   那宫女仔细打量了几眼三张皮毛,问道:“还剩余一些,女官还要吗?”   “可否缝制成兔子玩偶?大小不论,看着做便是。”   宫女思索片刻,点头道:“可以。”   容歆塞给她三颗银瓜子,“便有劳了。”   那宫女连忙推辞,“不用不用,只是小活计,废不得许多功夫。”   “我请你帮忙,定是要耽误休息时间,你应得的,收下便是。”   宫女推辞不过,便双手接了过来,“女官放心,我定然好生为您做着。”   “仔细眼睛,我不着急。”   而与此同时,承乾宫——   康熙面无表情,喜怒难辨道:“你是说,无需将手中的宫权交与钮祜禄氏?”   淑贵妃佟佳氏温婉答道:“臣妾想着,左右我和钮祜禄妹妹分管这宫务,也不甚乏累,何必将宫务全压在钮祜禄妹妹肩上,她毕竟年轻了些,恐怕出差错。”   “钮祜禄氏管理宫务一处,确实无功无过。”康熙并不看她,淡淡道,“可还有惠妃、荣妃可以帮衬,你确定如此?”   淑贵妃扶着肚子,她当然重视自己这个难得的孩子,可她已经失了一半的宫务,若是此时撒手,生产之后回不来该怎么办?   她在这宫中可还有立足之地?   她好不容易才挽回皇上的些许肯定,仁孝皇后当初都可以孕中管着宫务,她只管了一半,有何不可?   遂,淑贵妃咬牙点头道:“是,臣妾会衡量,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臣妾自然会请辞。”   康熙看着她,良久,在淑贵妃眼神睫毛颤动之后,沉声道:“那便由你吧。”   淑贵妃扯了扯嘴角,躬身,有些许苦涩道:“谢皇上。”   而淑贵妃依然掌管宫务的消息,很快便传遍后宫。荣妃满腹的话憋得实在不行,选来选去,便造访了惠妃的延禧宫。   惠妃得知她来延禧宫,比当初得知淑贵妃截宜妃还要惊讶,见到荣妃直接便脱口道:“这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吗?荣妃竟然来我这延禧宫了?”   荣妃也不用她让,径自坐下,直奔主题:“你说淑贵妃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什么东西能有皇嗣重要?”   惠妃轻轻抬起茶盏,轻轻吹了吹,道:“这轻重缓急,也是当初仁孝皇后养出来的,否则你知道个什么?”   “我今日可不是为了与你争吵,你若是再这般阴阳怪气,我便不与你说了!”   惠妃看向她的眼神中,明明白白的“我并不想与你说”。   荣妃见状,突然一笑,靠在椅背上,道:“你说若是大皇子知道,当初御花园惊猫事件,是你命人暗地里威胁那太监自杀死无对证,又散播容歆的流言,他会如何想?”   惠妃眼神一冷,锐利地刺向荣妃,“空口无凭,荣妃可不要胡言乱语。”   “是不是无凭无证又有何关系?”荣妃半点儿不怕,反而继续道,“但凡有个风声,便是一根刺插在大阿哥心里,毕竟容歆对大阿哥可是如同养母般的存在……”   “你来我这儿,就是为了说这些?”   荣妃依然得意道:“他们还猜是因为你弄了镯子嫁祸淑贵妃,所以皇上才罚你,却不知内里根本不是那回事儿。”   惠妃牙关咬紧,“马佳氏……”   荣妃不在意她的色变,忽然问道:“能不能好好说话了?你说淑贵妃难道真以为自己能效仿仁孝皇后?”   惠妃:“……”脑子有病。   荣妃依然自顾自地说道:“她既不是仁孝皇后,身边又没有一个容歆,脑子坏掉了,竟然怀着身孕还想管宫务?她不是一向都娇弱吗?”   惠妃面无表情道:“若是没有御花园一事,再封后宫时,她哪怕不是皇后,也该是皇贵妃。可皇上因她无能,收走一半宫权不说,大封时又连个位分都没晋,考虑良多实属正常。”   “那也是皇嗣更重要些。”荣妃理所当然道。   惠妃微顿,到底点头附和道:“是,皇嗣重要。”   “你说宜妃会怎么回敬淑贵妃?”荣妃眼睛极亮,兴冲冲道,“她那个醋性子,肯定会截回来,你说还会不会有旁的?”   惠妃忍耐道:“只截人便足够教淑贵妃憋闷焦躁,过犹不及,宜妃这点脑子还是有的。”   “也是,怀孕时胡思乱想,就够淑贵妃受得了,她还偏偏非要管宫务。”   惠妃见她真的有越说越起劲儿的趋势,问道:“你到底有完没完?我忍你一时,你别得寸进尺。皇上当初对我做出惩罚又不张扬,便是要息事宁人不教大阿哥知道,你若是多嘴,也得不了好。”   荣妃顿时睁大双眼,“竟是真的?!”   “……”   惠妃紧紧抓住茶盏,怒道:“所以你诳我?”   荣妃讪笑,“那倒也不是,我这番猜想完全是基于我对你的了解。”   她已经尽兴,又好像占了个大便宜,再不多留,起身便走,走了几步,又转过头道:“我其实也不太了解你,是从皇上久未留宿你宫中猜到的?”   “马佳氏!” 第64章   后宫中几乎每一年都有新进的庶妃, 四年、七年进宫的后妃很多已经许久没见过康熙的面, 没承过宠。   皆是年岁不大的女子, 仁孝皇后在世时对她们宽仁, 所以便是不受宠,一应份例从来未少过。   如今呢?   她们已经被天子活生生地遗忘, 也没有仁慈的中宫之主, 那样浑浑噩噩、麻木心死的日子,恐怕到去了那一日才能终结。   惠妃呐喇氏从前是极受宠的,比不得当初的仁孝皇后和佟佳氏,却是比现在的宜妃郭络罗氏也差不了多少。   可自从御花园一事之后, 约莫是看在大阿哥的份上,皇上未重罚,却再也没有召幸过她……   便是脸面上风光,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笑话她。   那些惠妃都不在乎,谁让她的胤褆能让她母凭子贵呢?   可她也只有大阿哥能倚靠。   所以当时荣妃一言,是真的慑到了惠妃。   她绝对不能跟大阿哥离心, 所以从前她可以因为大阿哥与容歆更亲近而冒险, 如今也可以为了大阿哥去与容歆言笑晏晏。   “你说惠妃来了?”荣妃面上是不加掩饰的震惊, 确认道,“来我的钟粹宫?”   宫人恭敬道:“是, 如今便在正殿中。”   荣妃很懵,“难道我去一趟延禧宫, 她以为我是求和了?”   容歆嘴角微微颤动, 提醒道:“荣妃娘娘, 惠妃娘娘还等着,咱们是出去还是请她进来?”   “请进来吧……”   宫人领了话,立即退出寝殿去请惠妃娘娘。   少时,惠妃笑容满面地踏进来,先声道:“我正好今日来钟粹宫串门儿,没想到容女官也在。”   容歆起身向她行礼,客气地笑道:“荣妃娘娘邀请我过来说话。”   “那正好,我也无聊得很,一同。”   荣妃看着她满眼狐疑,然惠妃神色自如,直接寻了个椅子便坐下,又笑着招呼还未坐下的容歆:“坐,咱们三人十几年的交情,随意些便是。”   她确实是有些奇怪,不过容歆也不推辞,笑着坐下。   惠妃翘着兰花指捏了颗葡萄,道:“宜妃有孕,这几日去慈宁宫,感觉都不如从前热闹了。”   宜妃郭络罗氏最是会讨人欢心,有她在的地方,常一片欢声笑语,也是本事。   与荣妃这张叭叭叭起来不讨人喜欢的破嘴,完全不一样。   而荣妃听了她的话,虽是心中还别扭,却也道:“我们刚刚就在说宜妃怀孕怀得正是时候。”   惠妃掩嘴,笑声爽朗的回她:“可不是,而且还直接应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免请安之事,整日窝在翊坤宫养胎,越发显得淑贵妃不重视皇嗣。”   “淑贵妃自己选择的。”   从荣妃嘴里听到这种话,惠妃脱口而出道:“重说,这种语气可不适合你。”   “你……”荣妃噎住,但惠妃这么对她,她反倒不那么浑身别扭了,回呛道,“你才是,别阴阳怪气的了。”   惠妃无语,“你这人可真是,不值当人好声好气。”   “敬谢不敏。”   容歆始终端着茶杯垂眸听两人说话,听得两人又起了口角,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惠妃也不与荣妃争执更多,转而拾起自己来此的目的,笑着对容歆:“胤褆这孩子,今年都十一了,眼瞅着没两年就可以成婚了,这教导人事的宫女,可得找个老实本分的。”   容歆一怔,随即想到,康熙当年也是和讷敏大婚前被安排了两个教导人事的宫女,不比大阿哥现在大多少。   不过康熙当时情况稍特殊些,他是为了亲政才早早大婚,大阿哥想必是不会那般早。   而且,早些年康熙没站住的子嗣,都还没来得及与天花作斗争,太医不想承担医术不精的过错,想必会与天子罗列各种可能导致皇嗣早夭的原因,其中怎会没有父母体身量未成这一点?   只是拖也拖不得太久,毕竟有太多操心皇家事的人。   容歆心中叹息,面上则是笑道:“教导人事的宫女一直是这般安排的,惠妃娘娘放心便是。”   惠妃则是直接叹了一口气,当着她们两个的面便道:“正是因为我这个生母插不得手,心里难免担心有人将大阿哥引得坏了身子。”   怎么可能插不上手?便是明面上不做什么,私底下安排自己的人,不都是这般做得?   荣妃瞥了她一眼,十分嫌弃。   容歆也只是笑笑,并不搭话,彼此心知肚明。   三人坐在这里闲聊许久,未时一刻,容歆告辞,惠妃与她一同离开钟粹宫。   两人算是顺路,便一同慢慢走着,分开前,惠妃邀请她道:“若是闲了,也常来我这延禧宫坐坐,如今这宫中,老人是越来越少了。”   容歆笑着回道:“惠妃娘娘邀请,我自然是要到的。”   “那便说好了。”   “是。”   容歆目送着惠妃的背影走远,轻笑一声。   这宫里,什么人能走到高处,果然不是全凭运气的,惠妃也真是能放得下身段纡尊降贵。   ……   容歆回到毓庆宫,几位阿哥皆去上骑射课了,并不在毓庆宫中。   浅缃见她回来,低声道:“女官,阿哥所那边的消息,德嫔又派人去给四阿哥送东西了。”   “我知道了。”容歆随意的应道。   “不用报给皇上?”   “皇上会不知道?”容歆摇头,“皇上既未呵止,咱们便不必管那么多。”   康熙这人是极无常的。   他认同祖制,不由后妃养育自己的孩子,却又不愿意他的儿子真的完全忘记生母只认养母,但说实话,这个度,小孩子一般是把握不好的。   况且,容歆瞧着,四阿哥胤禛这心里……也是欢喜的。   自淑贵妃佟佳氏怀孕,德嫔才终于敢表现出几分对四阿哥的关心,想必也是觉得,淑贵妃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会更亲近自己的孩子,不会太介意她亲近四阿哥了。   而德嫔第一次送东西给四阿哥时,容歆是亲眼见到了他眼中的波动,只希望德嫔的母爱,能够持续下去,莫要伤了孩子的心……   可有时候,真的是想什么便来什么,刚进了二十二年正月,德嫔便诊出有孕,她这一胎三个月后反应极强烈,根本就再也无暇顾及四阿哥。   原先隔几日便有一声问候,变成了十天半月一次,然后又更久。   四阿哥什么事都憋在心中,谁都察觉不到他的想法,容歆初时也未察觉,直到有一日,荣妃将自己份例中的水果直接送到了毓庆宫,四阿哥的眼神有一瞬间的低落。   偏偏惠妃似是与她比较一般,将她那份也送到了毓庆宫中。   冬日里水果是极珍贵的,荣妃和惠妃自己也没有多少,全都给了她们的儿女;而德嫔受宠又有孕,也分到了一点,却到现在也并未有反应。   四阿哥不见得知道,但不妨碍他多想。   三阿哥胤祉是个大方的,热情地招呼四阿哥与他一起吃:“咱们快吃!吃完我额娘送得,去抢大哥的。”   他仅是为了好玩儿,然四阿哥并不理会,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用行动拒绝。   “怎么了?”   四阿哥依旧摇头,后又跳下椅子,往西配殿去。   三阿哥见他如此,气道,“胤禛!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三哥了?”   然而四阿哥连头都不回。   三阿哥转向容歆,颇有几分委屈道:“姑姑,你看他!他这性子,除了我带他玩儿,哪个弟弟喜欢他?也不对我好些……”   容歆拍拍他的肩膀,“四阿哥许是心情不好,您稍宽容些便是。”   “谁敢欺负我四弟?!”三阿哥横眉竖目,“欺负我四弟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容歆无奈,“我何时说有人欺负四阿哥了?”   “那他为何心情不好?”三阿哥皱眉不解,“我便是被皇阿玛训斥,也从未心情不好过。”   “真的?”容歆怀疑。   三阿哥呵呵一笑,将苹果塞到她手里,“姑姑吃,无需深究。”   容歆摇头失笑,还给他,道:“这是荣妃娘娘的心意,殿下一人用吧。”   “我给姑姑,姑姑拿着便是,额娘不会介意。”   容歆笑着摇头,又道:“四阿哥那里,您不若将阿哥所的份例水果留给他,这样你们得的也差不多,您以为呢?”   “也没多少区别吧?”三阿哥反问完,又摆摆手,“算了,就这般吧。”   而东配殿中,大阿哥胤褆正拿着一本兵书翻看,先前并未注意四阿哥的反常,只是随口吩咐太监小柱子:“将水果给四阿哥端过去。”   “是。”   小柱子端着水果来到四阿哥桌前,恭敬笑道:“殿下,这是惠妃娘娘送过来给诸位皇子们一同吃的,您用些?”   四阿哥只轻轻扫了一眼,便起身冲大阿哥拱手拒绝道:“惠妃娘娘一片心意皆为大哥,大哥自用便是。”   大阿哥放下兵书,看向他,似是有几分不耐烦道:“让你吃便吃,废什么话?”   四阿哥沉默而立,并不言语。   他这便有些奇怪了。   大阿哥起身,双手环胸行至四阿哥面前,问道:“是不是胤祉那小子又欺负你了?”   四阿哥抬头,否认道:“三哥并未欺负过我。”   “那小子心眼儿多,你这板正脑袋看不出也正常。”大阿哥说着,便欲出配殿,嘴上还念道,“得教训他一二,免得日后对弟弟们没分寸,净胡闹!”   四阿哥懵了,伸着小手望着他的背影,声音随着他的远离渐渐低不可闻:“真没有……”   容歆和三阿哥说完话便要去看看四阿哥,出了惇本殿便迎面碰到一脸肃容的大阿哥,疑惑地问:“大阿哥,您这是怎么了?”   大阿哥脚步不停,摆摆手道:“姑姑不必管,我就找老三说几句话。”   说话是如此态度吗?   容歆站定,视线紧跟着他,没多久,便听到紧扣的门内,响起三阿哥的叫声:“大哥!你放开我的领子!”   “女官,这……”雪青紧张地听着里头的动静,“您要不要进去看看?”   “算了,随他们吧,大阿哥有分寸。”   容歆将惇本殿内的大阿哥和三阿哥抛之脑后,直接进入阿哥们读书的配殿。   “姑姑?您怎么过来了?”   容歆等身上的寒气散了,这才走近,眼神只在他桌上的果盘停留一瞬,笑道:“大阿哥和三阿哥玩闹呢,我便过来看看您。”   对于她口中的“玩闹”,四阿哥默然。   容歆说是来看看,便真的一副随意的神情,闲聊似得口吻道:“我前几日随太子到慈宁宫,与钮祜禄贵妃说了会儿话,她说今年春要在长春宫种些青菜,还问我意见,可惜我也未种过,殿下可有建议。”   四阿哥专注地听着,听她问,便道:“我记得太子哥哥书房有一本农书,里面应有介绍。”   “诶?”容歆微讶,“您怎么发现太子殿下书房中那本农书的?我记得我放在书架极角落之处。”   “是姑姑放得?为何?”四阿哥困惑道,“我是见太子哥哥看过,还以为太子哥哥关注农事。”   容歆看了眼门,清咳一声,轻声道:“这是个秘密,我只与您说,如何?”   四阿哥迟疑地点点头。   “仁孝皇后幼时,我曾随口与她说了一句‘猪会飞’,后又担心误导娘娘,便放了一本农书在她书房中。太子幼时有一段日子挑嘴不爱吃肉,我劝说时顺口又说了‘猪会飞,捕捉极难’,这才放了那本农书。”   “……”   容歆与他对视,片刻后,冲着他眨了眨眼睛,道:“既然太子已经看过,想必将来不会因我的戏言闹了笑话,您帮我保密可好?”   “姑姑本就想要太子哥哥看到吧?”   容歆不置可否,笑而不语。   四阿哥垂头看了一眼那一盘水果,突然道:“仁孝皇后娘娘早逝,我等却从未见太子哥哥因此而伤怀,我应效仿太子哥哥。”   “因为仁孝皇后爱太子殿下至深,便是不陪伴,殿下也是明白的。”容歆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道,“你们还小,未见过女子怀胎生产的不易。”   “我从前随仁孝皇后在后宫时,见过许多妃嫔艰难地生产,也见过荣妃、惠妃她们痛失子嗣时心如泣血的模样。”容歆感怀道,“生为男子,已是极幸运,何必苛责?”   封建时代的女子,哪个不恨自己不是男儿身?   偏心一事,无人能左右。   便是对四阿哥确实不公平,可此时此刻,容歆作为一个女人,只要德嫔未做其余恶事伤害四阿哥,她都是宽容的。 第65章   “姑姑……”   “嗯?”   容歆轻轻应声, 眼神毫无攻击性, 嘴角的笑容也如春日暖阳般温柔。   四阿哥小手摩挲着檀木镇纸,良久, 近似平静道:“便是淑贵妃娘娘和额娘都怀了皇嗣, 我一个阿哥,也不算多余吧?”   “哐当!”   一声巨响, 太子胤礽和大阿哥胤褆、三阿哥胤祉站在敞开的门外,而容歆和四阿哥看过去时, 正看到大阿哥还未来得及收回的脚。   “大阿哥……”容歆无奈地看着他, “若是教皇上知道您踹门, 又要罚您了。”   大阿哥根本不管那些, 几步跨进来,对着四阿哥怒道:“你姓爱新觉罗,谁敢说你‘多余’!能不能有骨气些?”   四阿哥胤禛没想到他的话会教兄长们听到,顿时便有些恼羞道:“此事与骨气有何关系?大哥莫要欺我年幼。”   “到底是谁在欺你?!”大阿哥气得直撸袖子,得亏没有胡子,否则恨不得要吹胡子瞪眼才是。   三阿哥也一副气冲冲地模样, “淑贵妃和德嫔对你不好?”   四阿哥垂头死死地抿着唇,不再吭声。   容歆看向太子, 太子回了她个无辜的眼神, 她只好伸手拉住大阿哥的手臂, 劝道:“您也消消气, 无论如何, 几位阿哥听四阿哥与我说话, 总是有些于礼不合的。”   大阿哥这才想起自己干了什么,可他半点儿不知尴尬为何,依然理直气壮地瞪着四阿哥。   容歆扶额,大阿哥绝对就是那种关心也招人烦的人。   这时,太子出言缓和道:“姑姑,近些日子宫中皆在传惠妃与荣妃破冰,她们二人究竟为何关系不好?”   此言一出,大阿哥与三阿哥纷纷向容歆投以目光,便是四阿哥,也悄悄抬起了头。   容歆回忆片刻,不确定道:“具体因为何事,我还真是不记得了,总之大家印象中两人便一直这般吵吵闹闹的,已经很多年了,左右不碍事,先后两位皇后便皆未管束。”   三阿哥看了大阿哥一眼,转而问道:“我额娘并不与我说早殇的几位兄长,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这里的四位阿哥,除了四阿哥只有一个同母弟弟,其余几人上头都有过没长成的哥哥。   容歆脑中不自觉地闪过承祜和其余几位早夭皇子模糊的身影,心中止不住地叹息。   这便是参与过多带来的后果,像是这几年也有没留住的皇子女,可她不再掺和后宫事,也未与他们见过面,遂听说后也仅是唏嘘片刻便罢,不像从前……   “姑姑?您在想什么?”三阿哥见她眼神迷蒙,问道。   容歆回过神,笑道:“都是很可爱的孩子,只是可惜与这人世间缘分浅,先一步离开而已。”   她也未与几个孩子多说,毕竟年轻人,未经历过便是未经历过,何必强加给他们,他们朝气勃勃地奔向自己的人生便是。   不过她到底还是安抚住了要向康熙告状的大阿哥和三阿哥,毕竟是四阿哥的养母和生母,若是两人因此受了责备,难保四阿哥不会在其中难做。   而四阿哥便是有些情绪低落,也不是那等一直伤春悲秋的人,与兄长们别扭了一日,便又恢复如常,每日专心读书学武,无暇多想。   正月底,淑贵妃佟佳氏染了风寒,她撑了几日,到底还是顾及腹中的孩子,张口撒手了宫权。   她起初病情轻,康熙便等着,若是有如此状况她还不愿意放手,他是真的再也不愿意给她机会,还好,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孩子。   因此,康熙交付宫权于钮祜禄贵妃后,难得一连几日去了承乾宫探望,宫中顿时起了风声,恐怕淑贵妃又赢回了皇上的心。   至于钮祜禄贵妃,她对于宫权不甚执着,反倒有些烦恼日渐忙碌,连与珂琪姐姐好生坐下来说说话的功夫皆少了。   遂三月份,太医诊脉查出她有了身孕,钮祜禄贵妃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去向康熙辞掉宫务,“关”了长春宫的门,安安分分地养胎。   先前宜妃郭络罗氏有孕,痛快地留在翊坤宫养胎还罢了,如今钮祜禄贵妃一点儿不恋权,却迎头给了淑贵妃佟佳氏实实在在的一巴掌,教她便是已康复也张不开口再要回宫务。   索性她没几个月便要生了,这些日子康熙的温存,使得淑贵妃佟佳氏心底总算没那么空落落地,也不急于去掌握权柄以安己心。   而现今宫中的高位嫔妃,只惠妃呐喇氏和荣妃马佳氏有权接管宫务,康熙也不出意外地确实将宫务暂时交由两人共同管理。   惠妃是极乐意地,荣妃无可无不可,但她不愿意惠妃专美于前,自是用足了心,力争她那部分宫务处理的一丝差错也无。   荣妃是个不介意颜面的,她若是有处理起来困难的事,直接便张口请容歆过来。   容歆不免有些疑问道:“您上一次帮着管宫务,也没如此重视,怎么此次这般上心?”   荣妃立即道:“那是看跟谁对比,我定是要做得比惠妃好的!”   好像她对淑贵妃没有意见似的。   容歆摇头,好歹这么多年有些交情,容歆还无法拒绝她或者糊弄她,只能尽量能帮着捋顺便帮了。   而若是从前的惠妃,必然也就忍着了,此时却是直接登上钟粹宫的门,仿若在自己宫殿一般,施施然地坐下和容歆话家常。   “不是……”荣妃无语,“惠妃你有没有将我这个主人放在眼里?”   惠妃笑盈盈地说道:“荣妃你何必如此别扭,如今宫中谁不知咱们两个已经和好?”   “谁跟你好了?”   惠妃挑眉,眼神直直地落在她身上,涵义十分明显。   荣妃气到,深恨自己为何要去找惠妃说闲话。   容歆见两人又开始了,便为自己续了杯茶,边剥瓜子边安静地看着。   待惠妃与荣妃好容易停歇下来,惠妃对容歆道:“听闻皇上革了索大人和赫舍里家另两位大人的职,若是首辅大人和仁孝皇后在,看到赫舍里家如今的光景,不知心中该多难受。”   索额图十九年辞了保和殿大学士一职,皇上应允,身上却还有佐领、议政大臣、内大臣、太子太傅等职。   可先前皇上斥责索额图之弟心裕和法保懈怠差事,索额图不思教训,反倒包庇,除了革了心裕和法保的差事,索额图身上也只剩下佐领一职。   赫舍里家的声势,顿时便降至低谷。   容歆早早便得知此事,遂神色毫无变化,淡淡道:“既是有失职,想必首辅大人和仁孝皇后便是在世,也不会对皇上的决策有任何质疑。”   惠妃听她所言,垂眸道:“仁孝皇后历来公正,确实不会因私废公。”   “皇上那是对赫舍里家爱之深责之切。”荣妃故意与惠妃意见相左,“没看皇上允了为太子修文华殿作为日后出阁讲学之所吗?便是赫舍里家真落败了,也损不了皇上对太子的宠爱一丝一毫。”   “太子年少有为,自是当得皇上的宠爱,我何时有旁的意思?”惠妃从容地解释,“我不过是闲说一句,你何必曲解?”   “是不是曲解,你心里有数。”荣妃随手抓了把瓜子,道,“我看你啊,就是皇上久不去你宫中,旷得脑子里竟是那些不该有的想法。”   “咳、咳!”容歆一口茶水呛到,见两人看过来,连忙道,“不必理我,当我不存在便是,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说得好像你经常承皇上的宠似的,我记得上一次,得是半年前了吧?”惠妃果真当容歆不存在,直接怒而反击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荣妃你可真是个人物。”   荣妃却一脸不在意道:“别以为本宫听不出你在嘲讽我,可本宫不在乎,哼——”   “说得好似我在意一般,若是我没记错,我这封号,可是在你荣妃之上的。”   “那又如何?”荣妃戳她痛处,“皇上因着你的封号,将宫务全权交给你了吗?还不是与我一分为二?还有大阿哥……”   惠妃胸口剧烈起伏,忽地起身一甩袖子,连声招呼也不打便径自离开。   “……”荣妃话堵在口中,直到见不到她的身影,才缓缓转向容歆,茫然道,“我就是想说大阿哥一个比不得我有两个受宠的儿女,她也太不经气了吧?”   容歆回以一个“不知其缘由”的眼神,实则心中对两人这一番言语交锋,简直叹为观止,若是有幸再观一次,足以忘忧!   而这一次之后,除在慈宁宫,容歆许久再未见到惠妃和荣妃在一处停留超过一盏茶的时间。   再一次破冰,不知在何时。   宫中诸人对两人这般状态才更习惯,便是连太皇太后,也对两人如今的生疏模样更习以为常。   但她还是在一次请安时,当着惠、荣两妃的面,直接道:“你们两个也老大不小,怎地还不如胤褆他们兄弟几个相处和睦?”   高位嫔妃才能来慈宁宫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此时太皇太后一言,几嫔不是垂头便是悄悄用余光去瞧那二人。   而随着太子等人一同前来的容歆,默默在心里道:大阿哥与三阿哥,倒也并非如太皇太后所说那般和睦相处,约莫是带着曾祖母的美化滤镜。   那次是荣妃战胜,遂她心情好,望了一眼惠妃,笑道:“太皇太后且放心,臣妾和惠妃皆是宫中的老人,不过是闲来无事吵闹着玩儿罢了。”   惠妃看也不看她,扯起嘴角,对太皇太后回道:“教太皇太后看了笑话,是臣妾的不是。”   太皇太后也不过是不想两人因此影响宫中秩序,便只道:“宫中如今好几个有孕的妃嫔,你们两个注意着分寸。”   惠、容二人纷纷应道:“是,太皇太后。”   请安毕,容歆随几位皇子回毓庆宫上课。   三阿哥瞟了一眼大阿哥,犹犹豫豫地问:“姑姑,您还说‘不碍事’,莫不是哄我的吧?”   容歆好笑,“我为何要哄您?”   “额娘和惠妃娘娘都教太皇太后训斥了……”   “大惊小怪。”大阿哥在他后脑上用力扒拉了一下,在三阿哥回头怒视时,道,“女人都那般奇奇怪怪,你年纪小不懂也别说出来丢人。”   他说完便嫌弃地快步甩开他们,三阿哥气愤地看着他的背影,对容歆道:“姑姑,您说,我和大哥相处不来,是不是随了我额娘和惠妃娘娘?”   容歆无言。   便是他如此追根溯源,好似也掩盖不了两人此时处于“人嫌狗厌”的年纪…… 第66章   六月十九日, 淑贵妃佟佳氏发动, 许是情分到底有些不同,康熙早朝之后便出现在承乾宫,奏折也都临时搬到了承乾宫正殿, 一边处理朝政,一边亲自等候淑贵妃生产。   这是当年仁孝皇后生产时才有过的待遇, 后宫的嫔妃们对此都心里泛酸不已, 尤其是康熙十三年前进宫的老人们。   她们见识过皇上对仁孝皇后的感情,那是旁的受宠的妃子比不得的敬重。便是淑贵妃佟佳氏最受宠的时候,也半点不敢对仁孝皇后不敬。   后来的妃子,纵是如何受宠,皇上从未因其影响朝事半分。   虽说淑贵妃佟佳氏生产, 皇上只是挪了奏折到承乾宫,但众妃嫔心里,若万一这是某种预兆,她们并不乐见。   而其中最受威胁的,必然是几个高位嫔妃,首当其冲的便是惠、宜、荣三妃,其次才是钮祜禄贵妃。   宫中所有人都在等, 先是从承乾宫传出了风声, 说是淑贵妃生产有些不顺,及至申时三刻, 淑贵妃方才艰难地产下一羸弱的皇女。   各宫原本稍显紧绷的气氛顿时一松, 面上不好明目张胆地幸灾乐祸, 内里如何想,诸人却多少有几分心照不宣。   而旁人如何想,钮祜禄贵妃是完全不关心的,自从闭门不出又谢客,她是整日里和赫舍里·珂琪在长春宫侍弄她们那几分地。   淑贵妃佟佳氏生产时如此,淑贵妃之女一月便殇以及不差几日宜妃郭络罗氏便产下一个健康的皇子,亦是如此。   还颇有几许闲适地写了一句不甚通的词:“两耳不闻,长春宫外万千事;一心一意,只顾眼前二三人。”   容歆平素若非受了邀请,平素少有主动踏足后宫之时,也几乎不来长春宫打扰她们的安静日子。   不过偶尔,钮祜禄贵妃也会替赫舍里·珂琪邀请她,容歆念及赫舍里·珂琪并不似有些人为利益亲近于太子,便也都不会拒绝前往。   今日午时,容歆如约来了长春宫,一踏进长春宫门,便见康熙坐在菜地旁的亭子里,只珂琪一人作陪。   康熙也看见了她,容歆立即便行至亭下,恭敬地行礼:“皇上吉祥。”   “起吧,你今日怎么到长春宫来了?”   如今已经而立之年的康熙,身上威势更胜从先,也更加喜怒难辨,不怒自威。   容歆已经许久未与康熙直接对话,感受到投注于身上的目光,躬身道:“回皇上,钮祜禄贵妃说要送些小菜给几位皇子尝鲜,奴才亲自来取。”   康熙转向那片绿油油的菜地,随意道:“朕和太皇太后、皇太后皆尝过贵妃和赫舍里氏种的菜,颇有些意趣,也该教胤礽几个皇子知道稼穑艰难。”   钮祜禄贵妃和赫舍里氏将原本种花的地方改成菜园,他也由着两人去折腾,甚至偶尔想要纾解朝堂上无法言说的烦闷,便会来这儿坐坐,看看赫舍里氏侍弄小菜。   而容歆听后,奉承道:“皇上体恤民苦,实乃万民之福。”语气几无起伏。   康熙瞥了她一眼,道:“朕认识你已有十八年,不必作此情态。”   容歆恭敬地应道:“是,皇上。”   两人言谈之间,颇有几分不同寻常,康熙的语气也与珂琪先前所见的不同,但这熟稔又并不见暧昧,教她心中极讶异。   然珂琪只是默默为皇上添了一杯茶,并不发出声音打扰他们。   “胤礽的行装收拾好了吗?”   容歆答道:“回皇上,已收拾好妥当。”   康熙颔首,闲谈道:“兴安围猎,朕知道胤礽必定也是想去的,只是他身为太子,又年幼,近几年,朕是不会教他去的。”   “皇上的爱子之心,太子殿下是明白的。”   太子今年十岁,大阿哥也才十二,若是在围场,便是身边有众多护卫,她也是放心不下的,能不去也好。   而此番,康熙是要陪同太皇太后巡幸五台山,他特地带了太子同往。   太子自是极高兴的,便是容歆,难得有机会走出皇宫,心情也甚是不错。   康熙又留了一刻钟左右,便离开,珂琪则是笑着对容歆道:“容女官,菜一早我便摘好了,我这就叫宫女拿过来。”   “您吩咐一声便是,不必劳累走一趟。”   “她是还有别的物件儿,可不是要亲自去取。”钮祜禄贵妃扶着两个宫女的手踏出正殿,道,“容女官不急着走吧?若是不急,便与我坐一会儿。”   容歆见珂琪笑容腼腆,便猜测她许是又给太子做了什么东西,便点点头,道:“我无事,小主不必急。”   珂琪这才转身离开,而钮祜禄贵妃坐在康熙之前做的位置,挥退宫人,对容歆道:“皇上体贴,让我不必挺着肚子作陪,遂我才待在里头。”   皇上体贴,她还真就顺从的不陪着,偏偏人走了又出来……   容歆暗自摇头,却也并不拆穿,只问道:“您身体可还好?没有不适吧?”   钮祜禄贵妃爽朗道:“心情舒畅,自然万般皆好。”   容歆一听,笑道:“如此便好,您这个年纪也好,想必小阿哥也会极康健。”   “也不见得就是个阿哥,还兴许是格格。”钮祜禄贵妃手轻轻覆在肚子上,“不过最好是个阿哥,我倒是对他没多大期望,可到底女子难了些,皇家的格格更不易。”   宫中若有妃嫔怀孕,孕期一律都说是“阿哥”,便是为了个好兆头。   倒也不全是因为阿哥更尊贵,而是大清的格格要抚蒙,哪个做额娘的,愿意自己的孩子一出嫁,便再难相见呢?   容歆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荣妃为此唏嘘,毕竟二格格金婵也越来越大了。   而她现下也不再那般管束着二格格,用她的话便是:“懂些武艺也无甚不好,身强体壮,也不至于教蒙古的风吹着。”   容歆私以为,她内里的意思,估计是二格格可以与未来额驸有一战之力,不至于像好多抚蒙的格格那般,年纪轻轻便不明不白的去了。   “容女官,让您久等了。”   容歆回过神,便见珂琪抱着三岁的小男孩儿行至亭下,而她身后的两个女,一人手里提着一个竹箩筐。   “并未,小主不必介意。”容歆笑着起身,冲着她怀里的孩子微微欠身问好,“八阿哥。”   八阿哥胤禩许是刚睡醒,眼神还有些呆,只依恋地靠在珂琪怀里,并不应声。   容歆也不介意,含笑道:“八阿哥也三岁了,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该启蒙了。”   “珂琪姐姐已经在教他认字了。”钮祜禄贵妃回了这一句,也看向八阿哥,道,“胤禩,下来,莫要总缠着人抱。”   八阿哥依依不舍地看着抱着他的人,见她并不出言,只能下地。   钮祜禄贵妃从宫女手中接过一只竹编的球,朝着空地一扔,随口道:“去玩儿吧。”   八阿哥迟疑片刻,还是应了一声,不甚积极地走出亭子去踢球。   珂琪再是温柔,也见不得她这般逗弄小孩子,便带着些许埋怨道:“胤禩早就不爱玩儿了,你还非逼着他跑出去晒日头。”   “小孩子多跑跑身体好。”钮祜禄贵妃指指容歆,“容女官说得。”   容歆哭笑不得,忙出言摘掉自己:“我是如此说过,可未曾特指过蹴鞠。”   珂琪轻轻瞪了贵妃一眼,招手叫宫女将箩筐拿过来,对容歆柔声道:“容女官,这一筐是青菜,另一个筐里,是我为殿下做得常服,希望殿下不要嫌弃。”   钮祜禄贵妃拄着下巴道:“那都是从我的份例里拿出来的,我自己都没用上,全都教珂琪姐姐给太子和八阿哥做衣服了。”   珂琪轻轻在她肩膀上推了一下,“你都是要当额娘的人了,竟是还和孩子争这些。”   “待过几月再出来一个,我岂不是更没地位?”   “怎会?”   容歆见姐妹二人一个表面抱怨实则撒娇,另一个耐心十足地哄,也不在这儿打扰,径直告辞离开。   刚走到长春宫门口,一只球从她眼前飞过,落在宫门外的台阶上,随后八阿哥颠颠儿地跑过来,眼睛看着宫门外,带着跃跃欲试。   容歆先他一步捡起了球,转身递给双手扶着宫门槛的八阿哥,不理他眼中的失望,蹲下身将球还给他。   八阿哥抱着球,问道:“你从哪儿来?”   两个宫人捧着箩筐等在外头,容歆就半蹲在门外与门内的八阿哥道:“我从毓庆宫来。”   “毓庆宫?”八阿哥含糊地学她说着,满眼迷糊,“我只去过慈宁宫。”   “您不是在慈宁宫见过你太子哥哥吗?毓庆宫便是他住得宫殿。”   “我记得太子哥哥!”八阿哥露出个笑容,追问,“是不是像我住在长春宫一样?毓庆宫也有额娘和庶额娘吗?”   容歆摇头,“只有你太子哥哥一个人住。”   八阿哥听后,眼圈儿顿时便红了,“太子哥哥太可怜了!”   容歆失笑,作出一副认真思考后得出结论的模样,道:“若是照八阿哥所说,太子殿下确实有些可怜。”   八阿哥眼底挂着一滴泪欲落未落,鼻音有些重的“嗯”了一声。   这时,珂琪走过来,叫他:“胤禩,快进来,莫要耽误容女官回去。”   八阿哥应了一声,探过门槛踮起脚拍拍她的肩膀,嘱咐道:“那你快回去陪太子哥哥吧,我若是空了,也去寻太子哥哥。”   容歆忍笑,认真地点头答应下来,待他转身跑回珂琪身边,才起身离开长春宫。 第67章   太子胤礽虽不与赫舍里贵人有太多接触, 但对她亲手做得东西并不抗拒,每一个经容歆手带回来的, 他都留下用了。   这一次容歆带回来的常服, 太子在临睡前上身试穿。   容歆捏着腰身处一点点富余,道:“你现在身体长得快, 赫舍里贵人做得衣服正好可以在五台山穿。”   太子双臂水平举着, 问她:“她没因为赫舍里家的事情伤神?”   “没有。”容歆又扯了扯肩膀的位置, 随口回道, “钮祜禄贵妃不让人在赫舍里贵人面前说, 贵人也从未问过。”   珂琪在赫舍里家时, 既不占长又不占嫡,性格还害羞腼腆, 除了讷敏每次送东西对她和其他姑娘们一视同仁, 很多时候都是被遗忘的那一个。   她不是那等不如意便心怀怨恨的人,反倒心中牵挂着谁, 便一心一意,旁人要退后几步之外。   而现在,显然是太子、钮祜禄贵妃和她未出世的孩子以及八阿哥比远在宫外的赫舍里家更重要。   不过想到八阿哥,容歆笑道:“我今日离开长春宫时, 八阿哥与我说极心疼您,还说要来毓庆宫看您。”   太子不解地看向她, “心疼我?”   “衣服脱下来吧, 我让人给您收好。”容歆先接过他的外衫叠起来, 才继续刚才的话道, “说是他和钮祜禄贵妃还有赫舍里贵人一同住,而您却一个人住在毓庆宫,甚是可怜。”   太子无言以对。   容歆将腰封放在一侧,笑道:“不过我瞧着,八阿哥也是想出来玩儿,眼巴巴地听我说毓庆宫的事。”   太子一听,沉默少许,道:“兴许不久便有机会了。”   “从何说起?”   太子只着一身雪白的寝衣,坐于床榻上,道:“皇阿玛前两日还提起,要给其余皇子们寻一新的读书之所,而我在毓庆宫中由几位大儒专门为我授课。”   容歆倒是头一遭听他说起,只是此时见他神色虽如常,语气却毫无波澜,不免心中一叹。   而太子则是又通情达理道:“胤禩也要启蒙了,几个小的弟弟与我和大哥年龄差得多,再在毓庆宫确实不太妥当,皇阿玛也是思虑良多。”   太子大了,容歆如今不方便对他过于亲近,便只拍了拍他的手臂,道:“姑姑知道你心里是喜欢和兄弟们一起读书的,姑姑都知道。”   “姑姑……”太子轻轻靠在她的手臂上,缓缓闭上眼睛,“兄弟之于我,与太子之于众兄弟,是不同的。”   容歆眼中一酸,她的太子啊,再不能如幼时那般肆意地想与大阿哥吵闹便吵闹了……   待到出发那日,天高云淡,风郎日清。   太子先前未能去兴安围场,心中还是有些许介意的,便主动提出愿与皇阿玛一同骑马。   八旗子弟自小皆长在马背上,而太子骑射历来也不逊色于同龄人,只是一直未有机会展示,遂康熙命人为太子选了一匹温和的马,同意他骑马。   容歆担心太子每日骑马这般长的时间会磨伤腿侧,便选了好些细软的棉布,每日为他缠上,确实是有些用的。   出城后,护卫便牵了马过来,父子二人纷纷上马,在护卫和士兵们的护佑中赶路。   太子有储君风范,在三蕃平定,当着文武百官宣读满文捷报时,满朝皆知;而如今他年纪极轻却如此有毅力韧性,教不少大臣都暗自点头,有些甚至直接当着康熙的面对太子称赞有加。   康熙对此是十分骄傲的,不止是皇帝对下一任储君的骄傲,更多是一个父亲对优秀儿子的骄傲。   出城后,护卫便牵了马过来,父子二人纷纷上马,在护卫和士兵们的护佑中赶路。   容歆也会骑马,有时太皇太后会找她说话,她不便一直待在太皇太后的凤辇上,便也骑了一匹马行在旁侧。   “想不到你竟会骑马。”   容歆谦虚道:“奴才年轻时随仁孝皇后学过一二,可惜多年未骑,到底是生疏了。”   太皇太后感叹:“哀家自小便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也多年未骑了。”   苏麻喇姑立即劝道:“您如今这般年纪,便是遗憾,皇上和太子如何能放心您骑马?”   “哀家如今可不敢逞强。”太皇太后笑着望向前头的孙子和曾孙,指着太子道,“哀家现下教太子管着,饮食都清淡了,偏他身后又有皇上支持。”   太子似有所感,回头与太皇太后对视,温润一笑,便是未成年,也颇有几分清隽之姿。   容歆禁不住欣慰地笑起来,随后便听凤辇中,太皇太后道:“太子年少便有这般风采,日后到了成婚的年纪,不知要迷了多少贵女的眼。”   苏麻喇姑笑着附和道:“可不是吗?”   容歆抬头看着太子挺直的背影,心道:情深便会意乱,后宫,还是莫要有太多情深才好,免得兰因絮果,凄迷收场……   仪仗又行了几日,终于到了五台山范围,再翻过两座山便到了菩萨顶行宫。   不想,刚到第二座山半山腰上,忽然狂风大作,天色骤变,几息间,便是一阵急雨落下,打在人身上都有些疼得慌。   容歆勉强睁开眼,便见康熙跃下马向太皇太后凤辇而来,与护卫一同扶着凤辇,防止马车在山道上滑跌。   “皇帝!”太皇太后打开车窗,冲着康熙喊道:“快回马上去,不必你来扶。”   而太子也在众人未注意之时,紧随其后,站在另一侧紧紧抓着凤辇的车辕,咬紧牙关与众人一起使力扶车。   “太子殿下!”   “请太子殿下进御辇!”   康熙和太皇太后护卫们呼喊,这才发现他。   “胤礽!”雨下得极大,康熙只能加大音量,喊道,“你回马车上去,莫要淋雨生了病。”   太子回道:“皇阿玛担心太皇太后,儿臣亦是如此。”   容歆也怕太子风寒染病,但她了解太子,遂第一时间下马去后面马车拿蓑衣,一件扔给康熙的护卫,她则是扣了一顶草帽到太子头上。   她手脚麻利地系上草帽绳,又喊道:“您抬抬手!我帮您穿上蓑衣!”   太子顺从的松开手,两只手伸进蓑衣袖子,自己几下系上绳子,便又扶着凤辇向前走。   太皇太后此时换到了另一侧窗口,极心疼地看着太子,“胤礽,你还小呢,快到辇车上来,莫要陪着你皇阿玛胡闹了。”   “太皇太后,您快合上窗户,莫受了凉!”胤礽回头劝道,“待到了平坦处,胤礽便上去。”   “胤礽……”   容歆透过大雨,见太子眼神坚定地只在凤辇上,便顶着雨走到太皇太后窗下,抬头冲着苏麻喇姑喊道:“嬷嬷,您劝劝太皇太后,将窗子关上,皇上和太子一片孝心,请太皇太后千万要保重身体。”   她这一边说话,雨水一边打进口中,呛到好几次,依然执着地道:“嬷嬷——”   苏麻喇姑听后,劝道:“太皇太后,您若是有事,皇上和太子更担心……”   太皇太后深深地望了一眼太子,到底还是由着苏麻喇姑将车窗封上,只是仍一脸五味杂陈地注视着车窗。   而容歆等车窗关上,这才接过蓑衣穿上,随着凤辇缓慢地向前行进。   这一场大雨下了一刻钟多便渐渐减小,然而山路滑,众人依然不敢放松,便一路扶着马车翻过这座小山,直到坦途。   此时,太子也不用人劝,立即便回到太子御辇上去换衣服。   容歆身上已经湿透,便也先去另一辆马车上换好衣服,这才撑着伞回到太子的御辇之上。   太子只换了衣服,秋雨时却显得有些单薄,而且他头发还湿着,容歆便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披风为他披上,“多穿些身上暖和。”   “姑姑不说我行为不妥吗?”   “孝顺何错之有?”容歆从抽屉里拿出两个青花瓷罐子,递给他,“这是我让人做得蜂蜜姜片,您先吃些驱驱寒。”   太子也不嫌辣,直接咬了一大块儿姜片在口中,然后问道:“皇阿玛和太皇太后那儿有吗?”   “有。”容歆拿起另一个未开封的,道,“我这便让人送过去。”   她刚刚过来时,注意到康熙换好衣服上了太皇太后的凤辇,便直接吩咐人送到太皇太后那儿。   太子拿了一片姜送到她嘴边,“姑姑,您也淋了许久雨,吃一些。”   容歆并未拒绝,吃了几片,而后有人送来驱寒的汤药,除了太子的,还有她一碗。   两人一起喝下,容歆感受着胃里的暖意,笑道:“到底还是太医的方子有效。”   太子却道:“我吃姑姑的姜片,心中暖意更甚。”   容歆教他的话哄得,顿时便眉开眼笑,心里是真的“暖意更甚”。   而与此同时,太皇太后凤辇内——   康熙先侍奉太皇太后喝完驱寒汤,然后才喝他那一碗,喝完后,捏了一片姜片入口,道:“皇玛嬷,您再稍忍耐两个时辰,便可到达行宫。”   太皇太后摇头,抬手探向康熙的额头,道:“我活到这个岁数,这点耐心还是有的,皇帝,你可有不适?”   康熙安抚道:“孙儿自来身体硬朗,不碍事。”   太皇太后仔细感受着他额头的温度,确实如常,便放下手,道:“太子真是随了你,一样的固执,这么多护卫,如何能教我的辇车滑跌?”   然康熙却极欣慰道:“胤礽孝顺,此乃好事,皇玛嬷该心中慰藉才是。”   “哀家看是皇帝你心里极骄傲。”   康熙在太皇太后面前也不掩饰,直接应道:“这是我精心教导的太子,他如今长成这般模样,我自然骄傲至极。”   太皇太后眼中也闪过一丝满意之色,不经意地扫过桌上那青花瓷罐子,想到什么似的,突然问道:“皇帝以为,以太子如今这般品性,可会有让大清失望的一日?”   康熙否定的话脱口而出:“日后品性如何,自幼便可窥见一二,太子必不会教朕失望。”   “哀家亦希望如此……”   然她近些日子查阅了许多史料,历朝历代皆有储君受天子忌讳的先例,若是他日,玄烨和胤礽也走到那一步,太皇太后怕是死不瞑目。   需得未雨绸缪……   太皇太后握住孙子的手,殷切道:“玄烨,你和胤礽如今父慈子孝,哀家确实欣慰。但朝堂莫测,干系甚多,太子成年后入朝领差事,便是聪慧,恐怕也难免吃力,你对他要耐心些。”   康熙颔首,理所当然道:“这是自然,皇玛嬷放心便是。”   “那如此,我便替胤礽记下了。”   “如今在您这儿,孙子竟是不如曾孙了。”   “你啊……” 第68章   容歆生病了。   她平素身体极佳, 又颇为注意保养,这是许多年来头一遭, 没想到如此来势汹汹,一到行宫,便烧得人事不知。   太子起先和康熙一同接见本省大员, 并不知晓,待众地方官员告退, 他身边的太监小棠子这才上前禀报。   “殿下,容女官发热, 已昏迷不醒。”   “怎会?!”太子一惊,侧头追问道:“可叫太医去看了?现下如何了?”   “回殿下, 请了叶太医。”   太子皱眉,“叫人去找卢太医给姑姑看诊。”   “是。”   太医院也有品级,叶太医和另一位刘太医专门为随行官员诊治,而卢太医医术较叶太医更为精湛, 是御医。   康熙注意到他神情中的异样,问:“胤礽, 有何事?”   “回皇阿玛, ”太子声音中还充满担忧,“姑姑许是路上淋雨着凉, 病倒了,儿臣想请卢太医为姑姑诊治……”   康熙听后, 原想教训太子遇事慌张, 但随后想到太子历来便是众皇子典范, 为人称道,便又改口道:“让卢太医过去为她看看。”   太子立即起身拱手下拜,“谢皇阿玛!”   康熙只挥挥手,无视太子面上的踟蹰之色,示意宫女继续为他布菜。   “皇阿玛,儿臣想回去探望姑姑……”   康熙细嚼慢咽后,淡淡地说:“你能做何事?若是因她过了病气,反倒还带累了旁人。”   届时太子无事,而容歆便是无辜却也会受责难。   太子垂首,须臾之后,缓缓拿起筷子,专心地与皇阿玛一同用晚膳。   容歆对此是完全不知的,她烧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才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身边有些声音,然一直到傍晚才费力的睁开眼睛。   “女官,您醒了?!”   容歆听到雪青的声音,微微转头过去,张开嘴沙哑道:“水,渴。”   “女官,您稍等。”   雪青马上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回来,先扶着容歆靠坐起来,随后才喂她喝水。   容歆就着她的手喝足两杯水,嗓子总算舒服了些许,这才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哑着声音问道:“我睡多久了?”   “快要一天一夜了。”雪青担心道,“您不知道您病倒,我们都急坏了,绿沈若不是要照料太子殿下,也要过来的。”   这次太子来五台山,浅缃和齐嬷嬷留在毓庆宫,容歆则是带着绿沈和雪青随同左右。   绿沈更精心些,头一次来这菩萨顶行宫,她生病,自然是要接替她照看好太子,会作此安排并不意外。   而容歆也十分放心绿沈,只是依然关心地问:“太子身体如何?没着凉吧?”   “喝了驱寒的汤药,并未有不妥。”雪青一顿,又道,“殿下想来看您,只是皇上不许。”   容歆不在意道:“不来是对的,若是真的过了病气给太子,反倒麻烦。”   雪青见她为介意,便轻松道:“您先靠着,我去将晚膳和您的药端过来,顺便通知太子殿下您醒了。”   容歆颔首,待她转身,便阖上眼睛,缓解头疼。   一刻钟左右,门外响起一道脚步声。   “姑姑,您醒了?”   是太子。   容歆睁开眼,回道:“是,殿下放心。”   “姑姑?”   容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不够大,便又喊道:“是,我醒了,殿下请放心。”   太子似是听她声音不对,便又问道:“姑姑,您可还难受?”   “已缓和许多,想必喝几日药便能痊愈。”   门外又响起雪青和宫女请安的声音,随后容歆便见两人一人捧着一个托盘进来,而太子的身影随着门关上而消失在她眼前。   “姑姑,您还有何想吃的,我叫人去准备。”   容歆看着面前的清粥小菜,喊道:“殿下只管顾好自己的身体,我便能安心养病了。”   太子仍然站在门外,容歆隐约能见到他来回踱步的身影。   “我定会照顾好自己。”太子保证完,又嘱咐道,“姑姑,您若是有甚么想吃的,一定要告诉我。”   这画面颇有几分似曾相识,容歆虽然感动,但她的身体到底还没恢复,哑着声音与他喊话还是太过艰难。   只是她不忍直接出言以至伤了太子的关心,便小声对雪青道:“天色已晚,你代我劝太子回去。”   雪青含笑点头,教小宫女侍奉她用膳,然后便走出门。   太子一见她出来,连忙又追问道:“雪青姑姑,你看姑姑的容色,可有好些?”   “回殿下,我出来时探了女官的额头,已不似昨日那般热,稍后用完粥喝了药,想必明日会更好。”   “如此便好。”   太子松了一口气,却不走,眼睛一直盯着门。   他印象中的姑姑,文雅却从未有柔弱之时,一直是健康矫健地,从未想象过她会有病倒的一日,遂心中极为不安。   雪青敏感地察觉到,便道:“殿下若是实在放心不下,便站在屋内门口看一看女官,她确实已经无碍了。”   太子摇头,深深地望了一眼姑姑的门,道:“雪青姑姑,你照顾好姑姑。”   “这是自然。”   太子转身,离开时眼眶有些许泛红。   雪青心中叹息,回到屋内,便对容歆道:“女官,殿下与您感情深,我看着都心疼的很。”   容歆此时已经喝完一碗粥,听到她的话,沉默着端起药碗,忍着苦涩一饮而尽。   她现在能做的,便是早日康复,其余的,多说无益。   容歆想得是极好,可这病去如抽丝,前三日她的烧热常反复,喝了几日药才稳定下来,而太子每日都要来她门外问候。   有时容歆醒着便与他说几句话,有时容歆昏睡,太子便只默默地站在门口,良久才离开。   养病一事,急也急不来,她只能极配合太医的遗嘱,按时按晌的喝药,便是每日每餐皆清粥也从不抱怨。   如此这般过了十几日,她才终于穿着厚秋装走出屋子,而康熙的五台山之行,也过了大半。   容歆在屋内养病时已听雪青提过,康熙还有国事要处理,便让太子随太皇太后在五台山再留数月,明年春一同回京。   相比于在宫中,容歆自然是更喜欢和太子待在五台山。   “我养病期间,皇上和太皇太后数次派人来问候,该去向皇上和太皇太后谢恩。”   雪青笑道:“我陪女官同去吧?”   容歆点头,“那便走吧。”   她对菩萨顶行宫的格局不甚了解,确实需要人带路,雪青陪着正好。   行宫中太子的住处比毓庆宫还要大一些,容歆踏出她这一个小院落,路过太子的院落,眼睛随意地往里扫了一眼,有一个十一二岁的陌生丫鬟在院内洒扫。   行宫中原本就有一些下人,容歆也不意外,正欲抬步继续前行,脑中忽然闪过那小丫鬟一双柔荑,脚步立时一转,踏入院内。   那小丫鬟见她出现,眼中茫然片刻,随即反应过来,行礼道:“奴婢给容女官请安。”   容歆并未叫她起身,直接吩咐道:“手伸出来。”   小丫鬟一听,放下扫帚,哆哆嗦嗦地抬起双手。   “翻过去。”   小丫鬟立即掌心向上,容歆便见她一双白皙的手心上赫然有几个磨破的水泡,有些药膏的颜色,想必是上过药又蹭掉了。   他们才来了十几日,常年干活的手不会这般柔嫩,只是这丫鬟刚才洒扫时并未偷懒,容歆便是心中有所思,也只道:“伤口恐会感染,回头用干净的棉布缠上。”   小丫鬟原还有些惴惴,此时听她的话,极感激道:“谢女官。”   这时,雪青才道:“这是绣香,行宫的丫鬟。”   容歆随意地应了一声,准备从太皇太后那儿回来之后,再仔细问一问太子住所的人员安排。   然而转身时,太子书房的门忽然打开,一个容貌姣好,约莫十二三岁的姑娘出现在门内。   她身上的衣物与刚才的小丫鬟似乎颜色制式并无不同,只是细看便会发现,料子更好,做工也更显身条儿,衬得她身形极好。   而且她头上手上皆有精致的饰品……   容歆眉头渐渐聚拢,严肃地问:“你既然在太子殿下处伺候,绿沈没有与你们说清楚规矩吗?殿下的书房不许旁人私自进入。”   丫鬟面上闪过一丝心虚,随即又强自镇定,振振有词道:“殿下身边伺候的人不多,我瞧着无人打扫书房,便做好了自己的活计过来收拾。”   “巧言令色,擅作主张。”容歆面无表情地问雪青,“她叫什么名字?”   “回女官,叫蝶茵。”   “将她按毓庆宫的规矩处罚;绿沈管理不力,同罚。”   雪青极不满地看了那丫鬟一眼,应道:“是,女官。”   然而这蝶茵却并未意识到容歆是不能顶撞的,竟是直接不服气道:“我是皇上亲设的菩萨顶官永镇把总之女,你一个宫女凭什么罚我?”   把总,一个七品武官之女,还是康熙刚设立的职位,除了守五台山寺庙没什么权力……   容歆勾起嘴角,并未因为她的话生气,反而耐心而温和道:“小选入宫的宫女,家世在你之上的不在少数,你如今问我凭什么罚你,不若看看,我罚了你,你当把总的父亲可敢说甚么。”   言罢,容歆瞥向雪青,语气平淡道:“你不必给我带路了。转告绿沈,若是连个人也约束不好,以后便留在毓庆宫,莫要再出来给殿下丢人。”   “是,女官。”雪青不敢为绿沈求情,只是瞪向蝶茵。   容歆临走前,瞥了眼低头不出声的绣香,道:“你以后也不必在殿下这儿伺候了。”便拂袖而去。 第69章   康熙每日早晚皆在太皇太后处, 容歆在太子院里耽搁了一会儿,差不多也快到平时康熙和太子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辰,遂她直接前往太皇太后在行宫中的住处。   容歆是不太了解行宫, 出了太子的院子便随便叫了个人为她带路。   而有眼力见儿的人还是极多的,那下人便是不知容歆的身份,端看她身上的行头和周身的气质,便不敢对她有半分无礼, 恭敬有加地领着她往太皇太后住所而去。   太皇太后那儿的守门人是人认识容歆的,离老远便向她躬身问好, 待走近了, 登时满脸带笑道:“容女官身体大好了?这可真是大喜事!”   容歆笑着对他颔首,“是, 这便来拜见太皇太后了。”   “您稍等, 已经有人进去通报了。”   “好。”容歆应了, 随后从袖中掏出一片银叶子, 转身递给为她带路的下人, “这是谢礼, 你回去当差吧。”   那下人点头哈腰地双手接过银叶子, 又冲着容歆和守门人行礼告退, 而通报的人很快便出来请容歆进去。   容歆行至正厅门外,微微整理了衣襟, 这才踏进去, 一见太皇太后凤颜, 立即便屈膝行礼, “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起来吧。”太皇太后声音慈和,“你这病好利索了?”   容歆含笑应道:“是,多亏了太皇太后和皇上隆恩,奴才已经痊愈。”   太皇太后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道:“你大病初愈,赐座。”   “奴才谢太皇太后恩典。”容歆也不推辞,径直坐下,未坐实,只占了椅子的三分之一。   “你这一病,倒教太子担心不已,日后可要保重自己。”   容歆允诺道:“劳太皇太后和太子牵挂,奴才一定保重身体。”   一句话毕,她又自嘲着哄太皇太后开心:“奴才这多年未曾生过大病,竟是忘了汤药极难下咽,以后可不敢再生病了。”   太皇太后顿时对苏麻喇姑失笑道:“你看她,又不是小姑娘了,竟是还嫌药难喝。”   苏麻喇姑笑呵呵地回道:“容歆这年纪,在您和奴才面前,可不是小姑娘吗?”   太皇太后一听,望向容歆:“还真是。”   她又仔细打量了容歆几眼,问道:“听说你在宫外还有家人?”   “回太皇太后,奴才父亲母亲健在,还有一个弟弟,已娶妻生子。”容歆作出回忆状,认真道,“奴才前年随太子出宫探望承恩公时还见过弟弟弟媳。”   容歆还知道,容盛去年又得了一子,只是她消息灵通、不限于宫内一事,实在没必要在太皇太后面前表现。   而太皇太后似是十分感兴趣一般,又问道:“可有想念?哀家记得刚嫁给太宗时,常常思念家人夜不能寐……”   容歆敛眸,她没办法只将太皇太后的话当作闲话家常,遂一瞬后,抬头诚实地答道:“奴才自幼便陪在仁孝皇后左右,与家人相处甚少,不甚亲密,但生恩难报,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的月俸存下来给父母傍身。”   “如此便已是极孝顺了。”太皇太后眼神中有理解和包容,“你样貌、本事皆有,出宫想必也能嫁个不错的人家,你家人没盼着你出去?”   “说没有是假的。”容歆微笑道,“其实我家娘娘嫁入宫中前,乃至薨逝前夕,皆想要给奴才恩典允嫁,是奴才自己坚持留于宫中。”   她说着,眼神暗含坚定,“奴才舍不得我家娘娘,也舍不得太子殿下。”   太皇太后一叹,“你也是忠心。”   容歆未应声,只谦虚地一笑。   她确实是一心一意对太子,若是太皇太后和康熙心中坚信她对太子忠心,绝无其他私心,想必会对她更信任几分。   而太皇太后随后便道:“不过你与那些早早为年老后考虑的老宫人本就不同,来日,太子必定会如皇上对苏麻一般对你的。”   “太皇太后过誉,奴才不敢。”   “并非过誉,这么多年,哀家也算是对你有几分了解,你当得。”   容歆眼神一动,太皇太后对她态度的变化,何尝不是对太子更加重视,而大道至简,于简单处着手,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遂容歆面上表现出几分犹豫之色,又好似坚定下来,起身跪下,请罪道:“奴才有错,奴才御下不严,不过是病倒几日,太子的院子里便失了规矩,请太皇太后责罚。”   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对视一眼,继而严肃地问:“太子院内发生何事?你卧病在床,哀家知道与你无关。”   “奴才不敢因此便推卸责任。”容歆依然愧疚道,“绿沈是奴才信任的人,代我管着太子殿下院子,却未能教行宫的侍女懂得太子殿下身边的规矩,便是奴才有所失职。”   太皇太后听她说侍女失了规矩,眼一厉,问道:“你细细说来。”   “毓庆宫的宫人一向各司其职,遂便是来到行宫,各处也皆有专门负责的人。但奴才今日一出了屋子,便发现一个陌生的侍女进了太子殿下的书房,她许是年轻不懂规矩,但若是有心怀叵测之人,奴才万死难辞其咎!”   容歆声音中有些隐忧,“奴才先前总以为太子殿下年纪小,此时才发现,殿下没两年也可由皇上指婚了,若是被人带坏,移了性情或是坏了身体,可怎生是好?”   而太子被带坏,是极其不能让容忍之事。   太皇太后重重地敲了一下拐杖,“如此不懂规矩地人,必须严惩!”   “奴才当时便命人将其连同绿沈一起照规矩处罚了,只是那侍女说她是皇上新封的官永镇把总之女,奴才不知……可否有妨碍。”   “犯了规矩,便是领侍卫内大臣的女儿也得罚。”   容歆低头未露神色,若是正一品的领侍卫内大臣,牵扯极多,就是真的有错,也不过是小惩大诫,哪能是可以随便罚的?   而太皇太后一时未想起叫容歆起来,康熙便领着太子进来,正好看到容歆跪着的场面。   康熙有些不解,向太皇太后行礼后,问道:“容女官这是犯了什么错?”   太子也担忧地看着他姑姑,只是有分寸的并未立时开口求情。   “不是她的过错。”太皇太后这才醒过神来,招呼容歆起身后,又道,“将你方才与哀家说得话,再与皇上说一说。”   容歆听命,恭敬地复述了一遍她先前的话。   而康熙并未对容歆所言有何怀疑,面容严峻片刻,道:“未经小选进宫的宫人,规矩上到底还是差了些,容女官处置得并无错处,按规矩行事即可。”   “奴才谨遵圣命。”   太皇太后待皇上说完,又吩咐道:“哀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待皇上回宫,行宫上下便暂且由你管着。你做事,哀家是放心的。”   康熙早有此打算,遂听太皇太后言罢,也附和道:“照看好太皇太后,回宫后朕论功行赏。”   容歆躬身应道:“奴才必不辜负皇上和太皇太后的信任。”   她这刚病愈,便又有了差事在身,太子极不放心,和皇阿玛一起陪太皇太后用过晚膳,回去时便担心地问:“姑姑身体可扛得住?若是有难处,我替您向太皇太后请辞……”   容歆摇头,笑道:“并无难处,殿下您安心便是。”   且不说她确实颇有几分自信,便是真的有难处,康熙既然信任她来照应太皇太后和太子,她绝对不会推辞,一定要做。   若是能得太皇太后的几句夸赞,在康熙那儿的分量必定极重,而太子也需得把握住这个机会,好生和太皇太后拉近些祖孙亲情,于他有益。   而太皇太后先撵了太子回去休息,便对康熙道:“玄烨,你便是有何考量,也不该放任女子在年幼的太子身边,总得等太子心性已定之时。”   “皇玛嬷,孙儿确实有思虑不周之处。”康熙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又道,“只是孙儿想着,明珠势大,胤褆年长,于太子将来入朝不利,便使胤礽借机结交一些官员。”   “你便是太自信了,未将那等人放在眼中。”   然而太皇太后久居后宫,又经历过顺治帝那般让人心痛的感情始末,实在无法小觑了女子的影响力。   一声叹息,太皇太后道:“胤礽的太子妃,需得择一个妥当的人,总要照着她额娘和孝昭皇后那般选才是。”   康熙眼中有思念闪过,良久,叹道:“自当如此。”   ……   容歆随太子回去,便见绿沈直挺挺地跪在石子路上,旁边雪青一直在抹眼泪。   太子虽与容歆感情最是身后,对皇额娘身边的老人们同样尊重,一见她如此,立时便去扶,“绿沈姑姑,您这是作何?快起身。”   绿沈抓紧太子的手,后缓缓推开,叩俯于地,嘴唇苍白地道:“奴婢有愧于太子殿下和女官的信任,自请罚跪。”   容歆看向雪青,便听她哽咽道:“您走后没多久,绿沈姐姐便去领了罚,之后一直跪在此处。”   那得有一个多时辰了。   容歆有些心疼,却不忍她白跪,便面无表情道:“你既已知错,日后警醒些。”   绿沈又冲着太子磕了一个头,道:“奴婢日后定然不会再犯。”   容歆给了太子一个眼神,太子即刻颔首道;“进去回话吧。”   “是。”   绿沈起身时一个趔趄,雪青马上扶住她,一点点挪进太子的书房内。   此处没有外人,容歆催促雪青道:“去林太医那儿要些膏药,也不知可有损了膝盖。”   绿沈不安地坐在椅子上,摇头道:“此次确实是我管教不利,疼一疼,长些记性才好。”   太子瞧了一眼姑姑的神色,为绿沈说话,“姑姑,绿沈姑姑一向精细,许是有些误会……”   绿沈再次摇头,并未有一丝洗白自己之意,道:“确是我未找好分寸,若是教雪青与女官说一声,怕都不会有这样的事。”   而容歆安静片刻,问道:“行宫中多少侍女是如今日那二人一般的?”   “行宫中的侍女,十之三四是在本省精挑细选而来,或是官员之女,或是本地望族富绅之女。”绿沈一顿,小心地看了看太子,继续道,“太子年幼,虽有几个,然皆不如蝶茵那般胆大,而皇上院中更多,年纪也稍大些……”   如此一来,必定有康熙默许或命人暗示,难怪绿沈不好随意处置。   康熙不过是留这儿一月,便已经安排上,看来想要搏一搏富贵的人极多;而年幼还未能成功上位的太子,恐怕在某些人眼中只是备选……   这般想着,先前还有些不满的容歆,心里顿时便不服气起来,她的太子那是极好的!   容歆一时教不理智冲上了头,未去想旁的可能,便也未曾想到,某处后宅中正有人为他们的无妄之灾愤怒不已。   “只是让你在太子殿下面前留些印象,这么点事你也做不好!”   绣香轻轻啜泣道:“爹,我真的有安安分分地当差,还为了教人看见特意未曾包上伤口,谁想到……谁想到……”   她说的是事实,却并未提及容歆先折返回来看她的手一事。   中年男人脸黑如墨。   另一个中年女人则是气愤道:“都是那个死丫头!若不是教她带累了,咱们香儿如何能被送出来?”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中年男子深吸一口气,忍着怒意道,“原还想着绣香借着太子陪太皇太后留在五台山的机会,让她在太子面前露脸,大选时兴许会入了太子的眼,现在全完了!”   绣香哭得更加伤心。 第70章   绿沈这一跪,教行宫诸人皆感受到了容歆的威慑, 便是仍然有存了某些心思的, 却也再无人敢如那蝶茵一般张狂。   容歆并不想绿沈以如此方式来为她立威, 但既已做了, 便不能就此浪费。   如今才十月中旬,到明年开春足有半年时间, 按照她的习惯,既然要接管行宫,自然要先将行宫上下皆摸清楚才能放心。   第二日便容歆吩咐下去, 上到管事下到低等侍从, 整个行宫所有人的名册务必两日内尽皆送过来, 她好紧着康熙离开前便理清楚行宫各处的关系。   至于如今太子院落中的侍从,拜她病愈出关的下马威所赐,一个个谨言慎行, 走路都不敢声音太大, 生怕被抓到错处。   而绿沈在石子路上跪的久了, 膝盖下部全都淤青红肿起来, 站立都费劲。   容歆担心她日后留下病根, 便叫雪青下些狠力用药膏为她揉开, 如今疼些, 好过以后遭罪。   不过雪青是个怂的,看到绿沈那对开了染坊的膝盖, 根本不敢下手。   总不能教绿沈一个受伤的人自己揉吧?到底还是容歆去的。   “啊!”   容歆抬头, 无语地看着雪青, “我还没揉呢,绿沈都没喊,你‘啊’什么?”   雪青捂着眼睛的手指分开一点,不忍心道:“我看着都疼。”   “你也可以犯错试一试。”   雪青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嘶——”   容歆趁着绿沈的注意力在雪青身上,摸着药膏的手直接按了上去,力道适中地揉着。   绿沈五官都快皱在了一块儿,却咬着嘴唇没有喊出声来。   雪青右眉头一挑一挑地,抿着嘴害怕道,“女官,您是不是太用力了?要不要轻一点?”   容歆神情淡淡地看向绿沈,问:“觉得我力气大吗?”   她一副询问的语气,绿沈却感觉腿上的力道更重了些,赶忙扯出个笑容,摇头道:“不大,正好,谢谢女官。”   容歆便转向雪青,“看到了吗?绿沈不疼。”   雪青;“女官,我都看见了……”   “看见便看见了。”容歆一边活动着手,一边淡定道,“人就不能对自己太自信,此次的事也权当长个记性,咱们的身家性命皆系于太子一身,便是皇上,也不能越过太子去。”   容歆早就不给自己留后路了,无论太子最终去哪儿她都随着,而在终点到来之前,还是要尽她所能,为太子尽力谋划。   而东宫其余人等,与太子也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谁也逃不脱。   遂容歆又道:“日后再有什么事,便是我病到起不来榻,也要告诉我。”   绿沈和雪青对视一眼,纷纷应道:“是,女官。”   晚间时,太子回到院中,第一时间便关心地问道:“姑姑,您今日便开始理事,可有累到?”   “没有。”容歆给他倒了一杯茶,道,“我知道循序渐进,今日也没做甚么,并未累到。”   太子神情松了些,又问道:“那绿沈姑姑的腿如何了?”   “左右我出来了,她便借着‘禁足’的名头,多养些日子便是。”   “那便好,齐嬷嬷腿上的病如此难熬,我实在不想看绿沈姑姑也那般。”   容歆微微一笑,道:“我让雪青照看着她了。”   “姑姑呢?可有我不知道的病处?”太子眼神一黯,道,“我先前从未想过姑姑有一日会病倒……若是有,姑姑莫要瞒我,好教我心里有些数。”   看来是吓着他了。   容歆叹了一声,摸了摸太子的头,道:“齐嬷嬷的风湿,是早年落下的。你皇额娘待我们宽厚,都没什么大毛病。”   太子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求证地问:“姑姑说得可是真的?”   “自然。”但她们如今的岁数,身体多多少少都是有些问题的,容歆不想在此事上纠缠,便转而问道,“殿下今日都做了些什么?我这刚从屋子里出来,昨日都未来得及与您说话。”   “寅时后,皇阿玛和我随太皇太后去了大螺顶,在寺里用过素斋,便一直陪太皇太后立于善财洞门侧。”太子奇怪道,“太皇太后盯着山墙上的出家偈词一言不发地出神,足有半个时辰才离开。”   容歆对此不甚关心,随口问道:“折腾了一日?”   “未时初便回了,太皇太后奔波一日,疲累不堪,交代皇阿玛和我晚间不必过去问候,我便在皇阿玛那儿读了一个时辰书才归。”   容歆一听,便道:“那晚间我在您的脚盆里放些药材,活血解乏。”   太子点头,忽地想起一事,笑道:“还有一件喜事忘了跟姑姑说。”   “什么喜事?”喜事想必也跟她无关,遂容歆并未多在意。   “是钮祜禄贵妃,十一日平安生下一位健康的小阿哥。”   容歆笑起来,“倒真是一件喜事。”   她这一到五台山便病了十来日,都忘记钮祜禄贵妃的月份快要生产了,不过钮祜禄贵妃都生了,德嫔也早该生产了吧?   而太子听她一问,回道:“德嫔确实产下一位格格。”   容歆随意地微微颔首,喃喃道:“皇上回宫时,差不多便是小阿哥满月之时,该送些满月礼才是……”   “姑姑与我想到一处了。”太子从腰间卸下一枚羊脂白玉佩,道,“明日我请住持为其开光,到时由皇阿玛代为送给幼弟,您以为如何?”   容歆笑着说:“这是您一片心意,当然可以。”   太子说到便去做,第二日便抽了时间亲自将玉佩送到住持处,且他也不厚此薄彼,除了满月礼稍重些,其他兄弟皆有檀木手串,包括大阿哥。   康熙得知后,深感太子与兄弟友爱,十分满意。   待到他启程回京前,命官永镇把总及其麾下几百士兵听令于太子,以备不时之需;而此把总并非先前的蝶茵之父,乃是康熙重新任命的。   太子年幼,未正式入朝当差,原是无调配之权的,皇上此举,实属信任重视太子。   康熙的銮驾离开五台山那日,容歆随太子一同送至五台山下方归。   行宫的生活几乎与皇宫中并无太大差别,但少了许多人,又常有禅音绕耳,心静神宁之下,便是每日吃素,容歆因病而消瘦的身体竟然又稍稍胖了些许。   这一日日头极好,容歆便陪着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在行宫内散步,她的气色极好,连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都看了出来。   “你这面相瞧着便教人心生亲近,如今哀家若是哪一日见不到你,总觉少了些什么。”   容歆一听,凑趣道:“如此,奴才更要好生谢过父亲母亲给了我这样一副面孔了。”   太皇太后摇头笑道:“佛家有云,‘世事无相,相由心生’,你有此福相,皆是因你心善。”   “您的称赞,越发的叫奴才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容歆是真不知道该如何谦虚是好了,她便是努力营造了一个形象出来,也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常在太皇太后口中听到那般多的夸赞之言,还屡屡不重样。   而太皇太后听她如此说,顿时对苏麻喇姑失笑道,“你听听,还有人听不得称赞的话了。”   苏麻喇姑慈祥地看向容歆,道:“这孩子心性如此,不意外。”   容歆扶着太皇太后的手,状似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腼腆一笑。   太皇太后也不打趣她,忽而问道:“皇上的信又该到了吧?”   康熙自离开五台山,便是在途中,也不忘常给太皇太后和太子写信问候,及至回宫后也依然如此。   而且每一封信末尾,皆催促二人早早回信,否则便心中焦急牵挂不已。   上一封信是三日前送过来的,容歆估摸了一下时间,应道:“回太皇太后,路上若无耽搁,想必明日便该到了。”   “皇上说,胤俄那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哀家听他形容,竟是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去看看了。”   胤俄便是钮祜禄贵妃所生的皇子,康熙回京后,见他白胖喜人,当场便为其起了‘胤俄’这个名字。   康熙为示字辈皇子起名皆以“福、安”寓意,偏为祭名,好不好先不说,毕竟确实有先例,但那位阿哥早夭,难免教人心中犯些嘀咕,是不是有些不符合钮祜禄贵妃高位嫔妃的身份。   然而明面上,绝无人敢如此说,甚至还会想尽法子为这个字找出好的寓意,赞美帝王“文采飞扬”之类的。   这是容歆根据宫中历来对康熙的奉承自我想象的,但她认为,真实性在半数之上。   而正分神时,便听苏麻喇姑道:“您若是想提前回去,直接命人安排便是。”   太皇太后望着对面的大螺顶,缓缓摇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来五台山,而曾孙,回去便能见到……”   她们此时站定之处空旷,风稍微有些大,容歆为太皇太后戴上披风上的帽子,劝道:“太皇太后,您在外头待得也不短了,再站下去恐吹了风头疼,不若回吧?”   太皇太后颔首,握着容歆的手慢慢转身,“罢了,走吧。”   容歆随着太皇太后离开此处露台,行了几步,回头望向大螺顶,大致能看到善财洞寺的全貌,与菩萨顶上寺庙的恢宏和极具庄严想比,显得有些平平无奇。   而它之所以特别,恐怕是因为这些年民间流传的有关顺治帝的传言。   也不知道太皇太后牵挂五台山数年,是因为传言有真实性,还是因为她希望传言是真的,借此慰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 第71章   除夕当夜, 太子按照汉人过年守岁的习俗, 和容歆一直陪在太皇太后的院子。   外头下着鹅毛大雪, 祖孙二人围着个铜锅, 旁边儿还有太子破例允许膳房为太皇太后烤得羊腿。   然而羊腿端上来, 太子也劝着太皇太后少用,“您多用青菜,都是从皇庄快马加鞭运过来的,对您身体好。”   太皇太后慈祥的注视着太子, 笑道:“哀家吃, 胤礽也多吃些。”   “是。”   苏麻喇姑和容歆侍于旁侧,太皇太后便道:“今儿除夕,咱们如今又在宫外, 也不必太讲究规矩,再拿两副碗筷来, 一起用吧。”   容歆望向苏麻喇姑,见她未推辞, 便也跟着向太皇太后谢恩。不过两人并未与太皇太后和太子同桌,而是在一旁另立了一张小桌。   “这五台山的雪景与紫禁城中倒是大不相同,别有一番风味。”   太子是第一次在宫外过年,也未曾见过这等雪满山的壮观之色, 颇有些欣喜道:“胤礽以为, 能得见如此雪景, 实在不虚此行。”   太皇太后含笑点头, 对他道:“胤礽你自小长在紫禁城中, 未见过草原上一望无垠的雪色,那里更加壮阔,让人心生肃穆。”   太子眼中盛满向往之色,但随即又摇头道:“恐怕是难以见到的。”   太皇太后亲自为他夹了一筷子菜,道:“见不到也好,草原上的风雪,是堪比刀剑利刃的。”   太子是极富有好奇心的,便请太皇太后多说些从前的事,而太皇太后或许是在如此温馨的氛围中激起了谈性,果真细细与他讲起蒙古的事。   容歆借着太子的光,也听了些史料上少有记载的民俗风情以及蒙古各部的联系。   而说及蒙古,便不得不提及如今厄鲁特蒙古准噶尔部的首领,噶尔丹。   此人二十七岁夺得准噶尔部统治权,短短几年便控制南疆,如今越发势大,隐隐有威胁漠北喀尔喀蒙古和中原之势。   康熙一直有心调节,只是自他登基便征战不断,难以抽开身而已。   太子也对其有所耳闻,虽也厌恶他野心勃勃,却也不得不承认道:“此人实乃枭雄。”   “然八旗子弟皆非懦夫,忌惮之心可有,却不必心存畏惧,若敢来犯便教他知道大清的威赫。”   太皇太后欣慰又骄傲地看着太子,“正该有此魄力。不过有你皇阿玛呢,你们只需安心地读书便可。”   太子坚定地点头,“是,胤礽必定努力习得更多本事,守护我大清河山无恙。”   这是个少年人的热血,莫说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便是容歆,也期待着他的未来如他所说一般,无悔无憾。   太皇太后需得早睡,戌时中容歆便随太子回去,康熙二十二年在这样一个温馨的夜晚安稳地度过。   第二日起来,大雪依然未停。   侍从们早早便起来清扫,可积雪堵门,他们单是出屋便废了不少时间,更莫要说清扫平地上足有一尺厚的雪。   容歆起来后,见侍从们刚扫完,身后便又积了一层,便穿了她唯一那双牛皮靴,吩咐绿沈和雪青照看太子,带着人去太皇太后的院子里。   几乎行宫所有的侍从皆在各处清扫,容歆也寻了一个工具,一起开路,艰难跋涉时,问行宫中一个老人:“京中都少有这般大的雪,山西呢?”   “回容女官,奴才记忆中也从未见过如此大雪……”他说时,满脸的忧愁。   容歆行至露台,向山下望了一眼,满眼皆白,再无二色,心中叹息,“先去太皇太后处吧。”   她到时,太皇太后已起床,容歆也不隐瞒,直接对太皇太后道:“太皇太后容禀,这场雪多年未遇,如今山路被大雪封死,雪又不知何时会停,行宫内的日子恐怕有些难处……”   “你有何想法,直说便是。”   “奴才是想,为防万一,缩减份例,尽可能节省炭和粮食。”容歆微顿,请示道,“天寒地冻,不若教侍从们集中待在几处屋内烧火取暖,太皇太后以为如何?”   上位者恐怕不在意奴仆的命,容歆却是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这么些人冻伤的。   方才她过来时便见到,有些人甚至连御寒的衣物也不齐备,恐怕极易风寒,若是放任不管,不知多少人要在这一场雪中丧命。   况且人心难测,他们孤零零在此,若是有人心生偏激,便是有守卫,也是极麻烦的。   而太皇太后深谋远虑,并未有犹豫,直接便道:“皇上和哀家既然将行宫全权交托于你,你自由行事便可,不必特意来回我。”   容歆一听,立即躬身应道:“是,奴才遵命。”   “教胤礽也搬到我这里来,能省一些便是一些。”   容歆立即拜下,“太皇太后仁慈!”   她在太皇太后处稍作停留便回了太子那儿,直接便吩咐人为太子收拾东西搬过去,随即便开始安排行宫诸人如何安然度过这一场大雪。   雪不停便扫不尽,容歆便只要求侍从们将必经之扫出一条通道,且也不必一直待在外头,以不耽误各处运作的前提下,按照雪量,轮班半个时辰扫一次。   御寒的衣物,有些人有富余,她便以自己的名义租借下来,一日几文钱的租金皆由她付,暂时让冬衣简薄的宫侍御寒。   驱寒汤也常备着,便是清一些,好歹每个人都能分到,务必保证尽可能少生病,不要耗费药材。   还有一些其他安排,容歆一步步交代下去,有条不紊。   而这一场雪从除夕开始下,到正月初三,只偶尔会小一些,一直未曾停下,有些地方的积雪甚至已有一人高,谁也看不到它的尽头。   行宫中众人心中有忧虑,却并未乱起来。   容歆或许做得不是最好的,却尽可能地保全着大家的性命,行宫中的侍从们皆看在眼里,也极力完成她的所有吩咐。   这场雪对本地来说,已是大灾,太子有爱民之心,读书之余,听说雪灾的危害之大,难以估计,忍不住担心起百姓的安危。   他眼见着容歆安排行宫诸人,又忧心储备的粮食柴火不足以支撑更久,叹道:“行宫尚且如此,不知山下百姓如何,我身为太子,只能坐等,实在难以心安!”   容歆放下账本,安抚道:“想必地方官员会有所行动,殿下切勿太过担心。”   太子攥着笔久未动,忽然抬头道:“姑姑,我身为太子,无法在百姓受灾时视而不见……我想下山……”   “这……”容歆不知该说和规劝。   太子有仁爱之心是好事,可他年幼,又无实权,下山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而太子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所有人皆负担不起,恐怕会极力阻拦。   然而太子既已说出来,便越发的坚定,“姑姑,我要下山!哪怕只是领着人为一户人家撑起倒塌的屋子也好。”   他这般,容歆是极骄傲的,可却说不出直接支持的话,只道:“您若是能说动太皇太后,我便为您安排;若是说不动,便安安分分地待在山上。”   太子便是知道自己的想法过于任性,也着实无法稳坐于此,便去请求太皇太后应允他下山。   太皇太后自然是不许地,然她不同意,太子便长跪于地,绝不起身。   他头一次这般固执,太皇太后拗不过他,便软和下语气,劝道:“往山下去的路至今还未通,你一个孩子,如何出去?”   太子回道:“皇阿玛回京前,命官永镇把总及几百士兵听命与胤礽,此时正可号令。”   “他们不是正在清路吗?你还有何人可用?”太皇太后语气渐渐严厉,“太子,莫要意气用事。”   容歆先前为表不赞同太子的想法,便立于太皇太后身侧,此时见太皇太后的话难住太子,而他满眼失落、备受打击的模样,顿时便不忍起来。   一片仁心受挫和可能却不见得会发生的意外……   二选其一,容歆自然是不愿意太子的成长有这样的不如意的,遂犹豫过后,悄悄用手指了指寺庙的方向。   太子顺着她的手指微微转动眼睛,瞬间福至心灵,欢喜地对太皇太后道:“五台山上僧人千余人,他们平素便常施粥救济贫苦百姓,若是胤礽提出下山赈济百姓,想必各位住持不会拒绝。”   和尚又不是真的就不懂凡俗之事,当然不可能拒绝储君如此提议。   而容歆见太皇太后侧头看向她,立时作出一副想象不到的惊讶模样,无辜道:“太皇太后,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太皇太后瞪她一眼,随即对太子道:“你若是执意如此,哀家是管不了的,但也别想哀家为你筹谋,也不许容歆帮你。”   太子叩谢,洒脱地应道:“胤礽能做便做,做不到也已尽力,再无二话!”   太皇太后见状,无力地挥挥手,“想去便去吧,只一个,保重好自己。”   “是。”   太子离开,太皇太后望着他的背影悠悠道:“有如此储君,是百姓之福……”   容歆与苏麻喇姑双双点头。   下一刻,太皇太后瞪向容歆,“容歆,你说哀家该如何罚你?”   容歆立刻跪下,并不为自己开脱,只道:“奴才认错,也不会为太子殿下援手,只求太皇太后允许奴才跟随太子下山。”   “你如何便确定他能独自统筹各寺庙,顺利下山?”   容歆微微露出个笑容,笃信道:“太子殿下定然不负太皇太后的期望。”   太皇太后口是心非道:“哀家可未曾应允他胡闹。” 第72章   太子从前只专注于读书, 并未真正领过任何差事, 然他确实是十分能为的储君, 只两日, 便和各峰寺庙住持沟通妥当, 号令几百士兵和千余僧人,一并以五台山为中心, 向周围辐射救助百姓。   而他又从中调拨一部分人,为他开路, 前往岱州府。   众人途经第一个村庄, 村中的房屋有不少倒塌陷于积雪之中, 数百村人围着被褥躲在背风处避寒, 上无片瓦遮挡风雪。   成年人将孩子们围在中间,所有人的脸皆被冻青,有些人甚至还有冻疮, 他们睁着的眼中, 全都是绝望和凄苦。   莫说是太子,便是容歆, 也从未亲眼见识过这样的惨状,竟是不忍再看下去,扭开头却见太子竟是红了眼眶。   “太子?”   “嗯。”太子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 哽咽道,“姑姑, 我若是没下山, 许是永远也不会知道, 百姓受苦时是何等惨痛模样……”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危墙之下的百姓,无暇顾及眉毛和睫毛都结了霜,眼中满是刺痛。   容歆从大氅中伸出手,在他头上拍了拍,道:“太子,现在不是伤怀之时,别忘了您下山的目的。”   太子抽了抽鼻子,重重地点头,吩咐道:“速去盘点村中伤亡数,寻一处可遮风雪之所,将人一并安置进去。”   “是,太子殿下。”   士兵们应完便进入村子深处忙活起来,而容歆则是带着剩余几人,径直往村北围墙房屋看起来十分完好的一户人家行去。   对比村中其他人的茅草屋,这一户几乎是“大户人家”了。   他们这一群人数不少,来到村子里动静不小,到达那处土胚砖房时,隐约能看见门缝内有人影晃动,显然是知道他们进村子了。   随行一护卫上前叫门:“有人吗!开门!”   他这声音颇嚣张,容歆只微微侧目,便又收回视线,并未出言阻止。   而他话音刚落,面前的木门便打开来,明显这样的态度效率更高。   “你们、你们是甚么人?”   那是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不同于先前见到的村人脸色极难看,他倒是还有几分精气神。   此时中年男人看着他们的眼神,有三分畏惧、三分戒备以及四分小心。   太子叫住敲门的护卫,客气道:“这位老乡,可否容我们进去说话?”   中年男人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众多护卫,犹犹豫豫地让开身,勉强道:“公子请进。”   太子率先踏进去,容歆落后一步,抬手拽住先前敲门的护卫,吩咐道:“你在这儿等着人来。”   那护卫,也就是安和亲王岳乐的儿子经希,今年才十七岁,二十一年时已封多罗僖郡王,去年随同前往五台山,后又被康熙留下保护太皇太后和太子。   先前太子与容歆说过随行人中有经希,然而他一直躲着容歆,还是此番下山,两人才正式打了个照面。   经希比起那年,身量更高,或许是因为已成婚,脸上少了几分稚气,至于成熟稳重……从他躲人的行为上来看,显然是没长进多少。   而他此时一听容歆的话,默默将脚从门槛上收回,再不复先前嚣张的模样,老老实实地守门。   此行只容歆一个女人,所以为了方便,穿了一身男装,大氅也是深色的。   她这个年纪,也不必那般顾忌男女大防,直接解开绑带,将大氅递向经希,道:“外头冷,遮着些风。”   经希面上纠结地功夫,容歆已经将大氅扔给他,匆匆转身快步追上太子。   她进屋前,眼睛在院中匆匆扫了一眼便收回,随后便站在太子身后,打量着聚在正堂内取暖的十口人。   先前为他们开门的中年男人走回到一个老汉身后,如果容歆未猜错,便是这家的大家长,也就是中年男人的父亲。   其余人看长相,约莫便是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   容歆目光在面色红润的男孩儿和脸色蜡黄的女孩儿身上一顿,又若无其事的移开,安静地听太子和他们说话。   “不知这位小公子从哪里来?为何风雪交加之际来我们这偏远村子?”老汉谨慎开口问道。   太子并未自报家门,而是反问道:“我一路行来,唯独您家的房子好些,老人家可是在村中德高望重?”   老汉眼神在他们身上来回审视片刻,回道:“我便是这村中的村长。”   太子眼神一瞬间极冷,强压着怒意质问:“既是村长,为何村民风雪中露宿,你却毫无作为?”   老汉身后另一个年轻些的男人恼怒地上前一步,“你这人……”   老汉拦住冲动的小儿子,镇定道:“小公子一身贵气,老头子也得罪不起,不若便与您实心实意地说一句。”   太子不置可否,微一抬手,示意要听他如何说。   “去年秋,太原府的一场地动,岱州等地尤为严重,各处庐舍田产损失惨重,我们村子稍好些却也艰难,便是我家中也不过是勉强度日。”   太子听他此言,微微垂下眼帘。   去年他们启程后不久,山西省便发生大地震,涉及十五州县,其中岱州、崞县、繁峙等地震灾最为严重,康熙便临时在此行目的中添了赈灾一项。   而容歆随着他的话,轻轻扫过墙垛及墙面,确有些新旧泥抹墙形成的差色,应不是假话。   “老头子是村长不错,可已经做主将村中祠堂开放给一部分村民度过雪灾,其余……我尚且自顾不暇,实在是无能为力。”   老村长长叹一声,颓丧道:“我如今扰了祖先清净,但好歹保全了一部分人,日后入了土,只求祖先不怪罪于我才是。”   他这一番话也算情真意切,然而太子一针见血地问道:“敢问村长,你是如何筛选何人能进祠堂的?”   “这……”   老村长脸色骤变,容歆看着太子的侧脸,眼神中带出一抹笑意。   老村长的小儿子从父亲身后闯出,狡辩道:“我们村子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   正在此时,经希敲门进来,“太……”   太子未等他说出后面的话,冲着老村长等人一拍桌子,怒道:“我乃安和亲王岳乐之子,圣上亲封的多罗僖郡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来外人?!”   经希满脸茫然,太子是多罗僖郡王,那他是谁?不敢想……   太子却不管他如何发懵,严肃道:“将本郡王的印信拿过来。”   经希对上他的视线,行动未经大脑的指令,直接掏出自己的郡王银印,呈给太子。   老村长一家也只村长一人见过县令而已,何曾想过有一日家中会出现一个郡王,早就被震住了。   此时他们见这小公子拿着一个看起来便很不俗的银印,根本不敢细看,噗通一声全都跪下,求饶道:“郡王饶命!郡王饶命!”   经希还在发呆,容歆无奈地看了这孩子一眼,提醒道:“你要对郡王禀报什么,还不速速报来?”   经希回过神,抽了抽嘴角,躬身道:“回郡、郡王,护卫来报,已查清村中共有四十二户人家,其中十余户在祠堂,剩下的尽在各自家中避寒。”   太子淡淡地问:“伤亡情况呢?”   经希即刻答道:“除夕夜至今,村中已死亡七人,大小伤病者过半,皆未能得到医治。”   太子缓缓攥紧拳头,久久未出声。   他们只带了一位年纪较轻的刘太医下山,身上也未带多少药材,且都是留存救命之物,百姓的性命和他身边护卫的性命,太子必定是难以下定决心的。   容歆有些心疼地看了太子一眼,对经希道:“来时见周围村外的林子里有不少树木,柴火便是难砍些也是能弄到的,先带些人并村子里健壮的村民,多取些雪水煮给外头那些人暖身。”   经希瞥向太子,见他未言语,便道:“是,下官这便去。”   他还未踏出门,太子叫住他,嘱咐道:“如今搭建房屋不易,你们教村民们造坚固地雪屋挡风。”   经希眨眼,尴尬道:“太、郡王恕罪,下官也不知这雪屋究竟如何造……”   太子是听太皇太后讲的,举一反三便提出来,可这些自小在京中养尊处优长大的八旗子弟如何能知道,便是山西百姓未经过这般大的雪灾,不也不懂如何临时保命吗?   遂容歆靠近太子,道:“我去吧。”   太子担忧,“您……”   容歆摇头,低声道:“您此行已是不妥,若是生了什么意外,我们皆不好交代。”   她话未言明,然太子已明白过来,颔首道:“我知道了,您仔细保重自己。”   “是。”   容歆行至经希身侧,道:“走吧,我随你一同去。”话毕,冲着他掌心向上。   经希不解。   “从前我瞧着你是个挺机灵的孩子,如今怎么这般笨拙起来?”容歆无奈道,“大氅。”   “哦哦。”经希也顾不上自己被她说不聪明,赶忙讪笑着将大氅还给容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并不沉重地离开。   太子从关上的门中收回视线,继而对刘太医道:“如今只能就地取材,您列一份能够驱寒的吃食,我派人去村中搜罗起来。”   刘太医头脑转得极快,应道:“是郡王,下官这便列一份单子。”   太子微微颔首,又冲着一个护卫眼神示意他跟刘太医走,随即才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村长一家,道:“你若未曾盘剥,只是失职,我便给你个机会将功补过,命你儿子给我手下护卫带路。”   老村长磕头道:“小的亲自去,只求郡王不追究小的的过失。”   太子面无波澜道:“你如此年迈,我又不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只叫你儿子去便是。”   “小的谢郡王!”   “谢郡王!”   太子神情淡漠地吩咐道:“起来吧。”   而另一边,容歆带着经希,根据太皇太后先前的描述和她自己的经验,用最简单的话将雪屋如何做得结实解释了一遍。   经希等护卫还有些少年心性,村民们也觉新奇,经她一形容,没多久便心领神会,热火朝天的开始动手做事。   村子里人少,只半日,便帮着十几户人家在其原址上建起雪屋,不甚大,却足以避寒。   太子等人在此村只能短暂留一夜,第二日一早便要启程,未免村人对前路心生渺茫,便特意留话道:“我等能直接上达天听,朝廷必不会对尔等放之任之,只需耐心等待。”   他到达岱州府前一路皆如此,百姓们心生希望,然及至岱州府,却并不如意。   岱州府城外难民众多,而城门紧闭不管不顾,太子拿出多罗僖郡王银印才得以进入城内和知府衙门。   可当他提出开仓赈灾之时,知府却并不顾及多罗僖郡王的身份,只为难道:“仓中皆是军备粮,便是您父亲安和亲王亲至,没有皇上的旨意,下官也是无权开仓放粮的,您莫要为难下官。”   军备粮事关重大,哪怕他是太子,也必定会受责难。   可是沿途饱受冻饿之苦的百姓众多,城外还有难民,等京中的赈灾之物过来会有多少人命丧于此?   太子下意识地便看向他的姑姑。   容歆抚着他的背,唇角微微勾起,温柔却坚定道:“您想做什么便去做,我总归是支持您的,也会一直陪着您。”   太子眼神有泪光闪过,再转向岱州知府时,威严道:“若我以大清储君的身份,要求你开仓赈济百姓呢?以百姓为先,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 第73章   太子下五台山一事, 决计是不可能隐瞒的, 遂山西巡抚穆尔赛还未向京中汇报雪灾的情况,康熙已先一步得知了此事。   康熙当即震怒不已:“荒唐!”   先前众大臣还以为皇上是斥责太子, 但随后便又听皇上怒道:“去年山西地动穆尔赛便有疏报之责, 如今雪灾, 竟还不知悔改!”   如此方知,皇上对太子始终是不忍苛责的。   而左都御史陈敬亭立即便奏请道:“皇上容禀, 太子殿下既已为灾事下五台山,如今首要之事,应是赈灾以及派人保护太子殿下安危。”   康熙震怒中,确实掺杂更多对太子的担忧, 忍不住便焦心道:“身为太子, 怎可不顾其身至此?!若有意外,朕该如何自处?”   然他深知太子远在山西,又只带了百人下山, 赈灾款项和人手皆不足,遂直接下令道:“户部拨赈灾粮款, 着安和亲王府世子玛尔珲为钦差, 率数千精兵, 日夜兼程赶往岱州府。”   安和亲王府世子玛尔珲与多罗僖郡王经希为一母同胞的兄弟, 母亲出自赫舍里家, 与太子有双层关系, 必定会极力保护好太子。   若是平常, 户部必定要多番推诿, 可是如今涉及太子,皇上下严令务必筹措好赈灾银粮,众人便是面含苦涩却也不敢多言。   而玛尔珲既忧心太子,也担心亲弟弟出了差错,接了皇上的令便立即命家中福晋为他收整行装。   后宫中稍晚一些得到了太子的消息,颇有些人真心为太子安危担忧非常,其中以长春宫钮祜禄贵妃和赫舍里贵人为最。   赫舍里贵人与太子有亲缘,长跪在佛堂前祈求道:“阿弥陀佛,信女愿以寿命相抵,只求护佑太子殿下平安无事。”   钮祜禄贵妃爱屋及乌居多,此时听她一言,生恐应验,立即便“呸呸呸”几声,道:“太子好生生地,必定会安然无恙,珂琪姐姐说得什么话。”   赫舍里贵人连忙易口道:“是,太子殿下定会无事。”   “珂琪姐姐若是放心不下,我过些日子便豁出脸去求皇上告知些许太子在山西的情况。”   赫舍里贵人是心动的,可心动过后,她却不能如此做,“你的心意我知道,不必如此,皇上必定会安排周全,我只是求心安而已。”   她说完便闭上眼念诵佛经,钮祜禄贵妃眼睛一转,出了佛堂,找到八阿哥胤禩,道:“你庶额娘心系太子殿下,你常去她那儿打扰,教她别忧思过重。”   八阿哥乖乖点头,又仰着头问道:“额娘,胤禩还未去太子哥哥的毓庆宫做客过,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春暖花开便会归来。”   八阿哥一听,主动牵住钮祜禄贵妃的手,道:“我会好好逗庶额娘开心,额娘答应胤禩出长春宫玩儿。”   钮祜禄贵妃未挣开他的手,只无辜道:“我什么时候拦过你?”   “可额娘只和庶额娘玩儿,不陪胤俄玩儿,胤俄太可怜了!”八阿哥眼神带着几分控诉地看着她,“我得陪胤俄,根本没时间出去。”   “那么小的孩子,有甚好玩儿的?”钮祜禄贵妃的语气,好似说得不是自己亲儿子一般。   八阿哥顿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亲生儿子尚且如此,胤禩幼时必定更加可怜……”   钮祜禄贵妃无语,抽出手在他后脑勺扒拉了一下,“该干甚么干甚么去,少在本宫跟前儿没病瞎哼哼。”   她说完便离开,八阿哥像个小可怜似的被扔下,小腿儿倒腾着跑向佛堂,一进去便扑进庶额娘怀中,装腔作势地哭喊:“胤禩太可怜了!”   而乾清宫中,康熙挂念太子,无心考教几个阿哥,只教大阿哥胤褆代为查看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和五阿哥胤祺的功课。   如今阿哥们读书之所改为乾清宫上书房,满六岁的五阿哥胤祺也正式跟兄长们一同在上书房读书。   大阿哥面对几个弟弟,一张脸写满了心不在焉,便是几人何处出了错,他也没发现。   待到三阿哥出声提醒他们皆背完文章,大阿哥便直接挥手教他们走人,然后独自待在上书房来回踱步,就是不肯离开。   康熙批阅完奏折才知道大阿哥一直待在上书房,便命人叫他过来。   “胤褆,天色已晚,你为何不回阿哥所?”   大阿哥本也不是拖拉之人,立即便跪地请道:“皇阿玛,儿臣也想和玛尔珲一同去山西赈灾。”   “胡闹!”   大阿哥微有瑟缩,随即又梗着脖子道:“太子可以不顾身份跑去赈灾,儿臣是长兄,有何不可?”   “他赈得什么灾!你既知比太子年长,便不该与他一同胡闹!”   不是胡闹!   大阿哥张张嘴,强压下顶撞之言,求道:“皇阿玛,儿臣……”   康熙烦躁地挥手,“朕已是焦头烂额,你莫要再给我添事端,回你的阿哥所去!”   大阿哥袖中的手渐渐攥紧,良久,跪伏于地,“是,儿臣无状,这便回去反省。”   而他走后,康熙失望道:“先是太子,又是大阿哥,枉朕平日里一直引他们为傲,竟是一点分寸也无。”   梁九功望了一眼紧紧闭合的殿门,心中偶有所感,关乎太子和大阿哥。   ……   京中众人如何反应,远在山西的太子和容歆并不可得知,如今他们正与岱州知府为开仓放粮相持。   岱州知府确实因为太子展露身份而惊慌,然他惶恐之下,并未对其身份有何怀疑,却依然不愿松口开仓放粮。   按理来说,即便太子年幼,在场有许多人为人证,太子作保完全可以顺从而为,可他仍然如此,便有几分可疑。   太子颇为怀疑地看着岱州知府,忽而冷笑一声,道:“雪灾已有数日,灾民无数,若是再迟些尸横遍野,你身为一方父母官,毫无作为,以为能够全身而退吗?”   岱州知府喉结微动,心神不稳。   而太子继续不疾不徐道:“我手下百余八旗精兵,岂是你这知府衙门的差役能比的?更何况,你确定他们会为了一个注定没有好下场的知府,与我作对吗?”   “太子殿下难道想要强开粮仓吗?”岱州知府为官多年,仍有余力辩驳,“臣不能眼见太子殿下知法犯法!”   “你是决计不开了?”   岱州知府扬起脖子,一副忠心耿耿为太子考虑的神情道:“是,臣不能开仓放军备粮。臣便是万死无妨,也不能害得殿下被御史参折子!”   太子自然是不可能借着手底下这百来个人便强开粮仓,而岱州知府便是认准此事,好似有恃无恐一般。   经希不愿太子殿下吃亏,欲冲上去教训这不识好歹的岱州知府,可刚一动弹便被容歆抓住,满眼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容歆冲着他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而太子忍着怒意,片刻之后,竟是气笑了,“你很好!”   “臣不敢。”   “呵!”太子冷冷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以为不开,我便没有办法了吗?”   随后,太子直接转向容歆,问道:“姑姑,我有钱吗?”   容歆冷淡地瞥了一眼岱州知府,认真道:“殿下有钱。仁孝皇后的嫁妆多年来一直盈利,您东宫的库房皆满,我也有私产,尽可给殿下。”   经希听后,立即道:“殿下是要买粮吗?我也有私房和俸银,皆可献给殿下。”   其余护卫纷纷响应:“奴才也有。”   垂着头的岱州知府闻言,嘴角露出一抹不屑地笑容,心道:到底还是年幼,天真地很!   然而下一瞬,太子拒绝了经希等护卫的献俸,直接下令道:“经希,咱们人手不足,你带二十人以郡王的名义,不,以东宫的名义,去城外以高价和粮食雇佣大量难民,将所有的仓库牢牢围住。”   岱州知府猛地抬起头,瞪大双眼。   太子讽刺一笑,道:“记住,是牢牢围住,务必死死地盯住粮仓外的每一个角落,我不能碰,也不许任何人碰粮仓一丝一毫!”   经希尚且有些不解,容歆嘴角的笑容却极大,直接推了他一下,催促道:“还不快去!”   “哦,是!”经希领命出去,点了二十人便出了知府衙门,径直往城门处赶。   岱州知府面无人色,太子命令另一个护卫:“你再带二十人,去将岱州府所有的官员、商人和乡绅请到知府衙门来。”   太子又看向他另一名贴身护卫,道:“两人为伍,看守知府衙门的每一个门,莫要放机灵的人出去通风报信。”   两个护卫不管知不知太子之意,二话不说,立即领命出去点人。   太子背手缓步走向书“清慎勤”三字的匾额下,语气无波无澜道:“清廉、谨慎、勤勉。这知府衙门暖如春日,不知你究竟做到了哪一点?”   岱州知府吞咽口水,冷汗直流,慌张道:“太子殿下,臣一直鞠躬尽瘁,半点儿不敢愧对皇恩……”   “你这话,待日后与皇阿玛去说吧。”   太子也不仗着他的身份胡乱责罚朝廷命官,只不许他走,安静地站到边缘去,便惬意地坐回到上首椅子。   容歆倒了一碗热茶放到他手边,笑道:“殿下,咱们这么些天,好不容易才能喝上这上好的热茶,千万不要替知府大人俭省。”   太子深以为然,端起茶碗,道:“众护卫也随我奔波多日,想必知府夫人不会吝啬,您不若去请他为咱们准备些好菜,酒便算了,易误事。”   容歆即刻笑着应道:“您放心,我过去,保管说得明明白白。”   “我对姑姑,再没有不放心的。”   容歆这个女官,如今虽只有个名头,好歹印信还是在的,遂她直接便见到了知府夫人,笑盈盈道:“稍后太子殿下和知府大人要宴请岱州府城内的官员以及商贾富绅,劳夫人准备些好酒好菜。”   “太子?!”知府夫人显然是还未听闻前衙的事,所以惊讶至极。   容歆温和道:“自然,容某自仁孝皇后薨逝,一直侍奉于太子殿下左右,我在此,太子殿下自然也在。夫人可是有所怀疑?”   “不敢。”知府夫人忙道:“皇上銮驾至五台山,我们大人虽未参见,却也知太皇太后和太子殿下仪仗仍在五台山。”   “如此,我便不再费口舌与您解释。”容歆始终有礼有节,“还请您为太子殿下的护卫们也备些饭菜,不必上酒。”   “大人随意派人吩咐一声,我必定好生料理,怎好劳烦女官亲至?”   容歆道:“不麻烦,太子殿下和知府大人有公事处理,正该我这样的闲人跑腿分忧。”   知府夫人只道这传闻中的容女官实在是礼仪周到,不愧是执掌过凤印的宫令女官。   而容歆说完便客气告辞,方一起身,又语气谨慎道:“方才忘记嘱咐,太子殿下身份贵重,如今下榻于岱州知府衙门,为保障太子殿下安危,日后府内侍从皆不可随意出入,望您理解。”   知府夫人马上点头应道:“这是当然。”   容歆弯起嘴角冲她一笑,转身离开后宅。   她回到前衙,当着岱州知府的面,带着几分促狭般对太子赞道:“知府夫人真是深明大义,无论是备宴还是我拜托她莫要让侍从随意走动惊扰殿下,她皆尽数答应下来。”   “是吗?”太子附和道,“确实是贤内助。”   岱州知府灰心地闭上眼睛。   半个时辰左右,知府衙门内客满盈门。   城内所有有些声名的人家,一听得太子殿下竟然忽然出现在岱州府,且还邀请他们赴宴,当家人在的便当家人来赴宴,当家人不在的,便是长子嫡子来赴宴,总之无一推辞,甚至还颇为热情。   太子虽未正式应酬过,却也知道不能太过开门见山,于是他对众人的礼来者不拒,皆由容歆收下。   随后便以茶代酒,敬诸人道:“吾在京中也对晋商大名常有耳闻,此时得见,敬诸位一杯。”   “我等敬太子殿下。”众人纷纷起立,受宠若惊地端起酒杯回敬。   太子一饮而尽,杯口一转,展示给众人。   众人见状,马上将杯中酒也一饮而尽。   容歆特意请知府夫人上的好酒,便是这些人常宴饮,不多时也有几分不胜酒意。   酒酣兴浓,太子忽而一叹。   众人中为首一人立即殷勤地问:“太子殿下为何而叹,若是我等能为殿下效力,必竭尽心力。”   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太子立即道:“既然诸位仁义,吾便直言,吾欲向诸位借粮赈济灾民。”   “借、借粮?!” 第74章   “是, 吾欲向诸位借粮赈济灾民。”   太子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先前说话的那位商人, 是岱州府商会的会长,姓范,与八大晋商之首的介休范氏属同族, 在岱州府极有地位。   当年这八大晋商为清军入关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若是教容歆来看,与叛徒无异。   然在太子的立场上,便是对只知逐利的商人心中有些许看法, 他们却也都是大清的子民, 只要未曾犯法,并不会就因偏见而差别对待。   更何况此时, 他还用得到这些人。   遂太子补充道:“今日我所言,仅以我个人的名义,而不是以朝廷的名义。诸位若是愿意助我救济灾民, 立字据,由岱州府百姓为证,待我回京, 必定会如数归还。”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倒不是担心有借无还,而是不愿白白拿出去东西还一点儿好处也占不到。   然而上首之人纵是年幼, 毕竟也是太子, 不能明着说也不能不说, 一时间纷纷不知该如何回应, 最后只能看向范会长。   范会长在众人的目光中摸了两把胡子, 起身拱手道:“太子殿下赈灾借粮,实为仁义之举,我等自不敢提归还一事,便是敬献一二也是义不容辞。”   “是是是。”   “我等义不容辞。”   “必定支持太子殿下。”   其余人纷纷响应,然而范会长话锋一转,略带些许愧疚道:“然我等去年皆损失惨重,如今也是捉襟见肘,万望太子殿下见谅。”   其余人一听,也跟着改换口风,道:   “请太子殿下见谅。”   “必定竭尽全力支持,望太子殿下莫要嫌少。”   “力有不逮,唉——”   “……”   他们这番作态,太子如何能丝毫看不出是对他的轻视,可他确实除了原数奉还,并不能保证给他们什么。   容歆原先一直安静地站在太子身后,此时便微微倾身,状似只对太子说,实际声音不小道:“殿下,纸笔我已背好,不若便由知府大人亲自执笔手书字据,您以为如何?”   太子颔首,卸下他的私印,道:“由姑姑替我盖上印信吧。”   容歆恭敬地接过来,冲着身侧一护卫招手,随后又笑着建议道:“虽说殿下不愿占一丝一毫民脂,必定会按价归还今日向诸位先生所借的粮食,但总归是一件义举,来日还是要在皇上面前为诸位请功的。”   “是,救下诸多百姓的性命,此等义举,我定会如实向皇阿玛禀明。”   太子说到后来,见下首诸人神色间皆有变化,瞬间明白过来姑姑的用意,与姑姑对视一眼,装作嘱咐她道:“姑姑替我仔细保存好这些字据,回头我呈给皇阿玛看。”   容歆笑着应下来,行至岱州知府桌边,客气道:“知府大人,请。”   岱州知府冲着她微一拱手,随后提笔蘸墨。   而本来还“捉襟见肘”的众人,此时立即便忠孝节义上身,纷纷表示倾尽家产也要支持太子赈济灾民。   太子深知他们此状皆为讨好父皇,然只要能拿到目的,他并不在意,深知还大家称赞。   岱州知府捏着笔记录着一笔又一笔的巨额粮食,还有棉衣药材等物不可计数,脸上渐渐开始无人色,手也越发颤抖。   容歆将每一张字据都整齐的摆在一旁晾干,转身见他字迹越发失了稳重,便小声提醒道:“知府大人,此字据是要呈给皇上的,若是教皇上见到您如此书法,恐怕会心生失望……”   岱州知府捏着白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攥了攥笔杆,讪讪道:“下官疏忽,疏忽……”   在场所有人都将要“借”给太子的粮食记录在案,太子满意地看着铺满整个桌案的字据,道:“字据在此,待诸位如数将粮食送到,我的私印便会有容女官当场印下。”   “我等自然信得过太子殿下,无需归还。”   太子摆手,“还,当然是要还的,身为太子,理当一言九鼎。”   宴后,太子也不久留诸人,直接由护卫们一一送他们离开。   此举也不算慢待,毕竟宫中任护卫之人,皆是八旗年轻子弟,或是家世不俗,或是自身能力出众,总之送一众多为平民之身的商贾富绅,绝对是客气。   而等人皆散尽,岱州知府立即滑落下椅子,跪在地上。   然太子根本不愿听他说话,直接对容歆道:“姑姑,我的住处可有安排好?”   “都劳烦知府夫人安排妥当了,太子不方便住在后院,便在前衙安置。”   太子一听,颔首道:“既如此,早些休息,明日还有的忙。”   言罢,两人直接晾下岱州知府,径自前往下塌处。   岱州知府知府瘫坐在地,面如死灰,他确实是小看了十一岁的太子,现下恐怕再无转圜的余地……   太子的护卫们并未阻拦知府回后宅,所以知府夫人见到他脚步蹒跚,满面惊讶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不是在前衙招待太子吗?”   岱州知府苦笑,“那容女官是如此与你说的?”   “是啊,我先前并听人说起过宫中这位容女官,此次见到,竟是极亲切之人!”   知府跌坐在榻上,无力道:“亲切……那可是曾经越过孝昭皇后和淑贵妃掌管后宫的人,你竟是以为她亲切……”   知府夫人见夫君如此,心里恐慌起来,“大人,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完了!”知府挥开放桌上的茶壶茶盏,听着碎裂的声音,喃喃,“我彻底完了……”   知府夫人再三追问,总算是从他口中得到了缘由,又气又急道:“太子都说了有他承担,开粮仓就开粮仓,你拦他作甚?”   知府满眼血丝,“我能不拦吗?那粮仓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敢让太子看见吗?啊?”   “甚、甚么意思?”   知府未出声,扶着头靠在桌上。   知府夫人便是不知其中详情,心中也有些预感了,慌张道:“那大人您赶快想办法,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啊?”   “太子已命人将粮仓看守住,我便是想要拖延时间解决掉,现在也没办法了……”   “那,那送信求救啊?让那位大人为您想想办法,你可是为他做事的人。”   “你可以试试,府中还能不能送出消息去。”   知府夫人立即让贴身丫鬟找小厮去察看,谁知没多久,丫鬟进来回报:“回大人夫人,知府外已经被难民团团围住,府内皆不能出。”   知府夫人慌不择路,出了个馊主意:“咱们求太子,对,求太子,三小姐不是样貌出众吗?叫她去!能扒上太子那是多大的前程,她便是再眼高于顶,也不会拒绝吧?”   “太子才十一岁。”   “十一岁怎么了?!”知府夫人越发坚定道,“她一个庶女想找好人家,谁还能比皇家更尊贵?”   知府看向夫人,到底没说什么。   以今日他所见的太子,心知肚明这件事恐怕成不了的,可现实便是,若是他真的倒了,全家都没有好下场,不若看看她有没有那个命了。   而另一边,太子宴上没用多少,他又不许浪费,容歆便命人将太子那一份菜热了一遍,陪着太子一起吃了些。   两人是这路上奔波,才终于能坐在一处吃饭,太子自觉十分亲近,心情颇好的用了一大碗,又盛了一碗。   从前在宫中,太子向来是只吃几分饱便罢,如今胃口如此好,容歆看着也高兴。   “太子,您如何想到向城中富户借粮的?”   太子停下筷子,笑道:“都是跟姑姑学得。”   “我?”   太子认真地点头,“之前在行宫时,我见姑姑向私房丰厚的侍从租借衣物给其余窘迫的侍从避寒,心觉此举甚妙,如今便用上了。皆是姑姑的功劳。”   容歆恍然大悟,赞道:“您向来便聪慧,气愤之时也并未失了理智,与我干系不大。”   太子反驳:“我心中便是那般认为的,姑姑不必谦虚。”   “不是谦虚……”容歆见太子神情中已是认定如此,便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明日粮食想必就会到位,太子可有相好如何赈灾?”   “难民受此大灾,心绪不稳,我心中有些担心会有暴乱发生。”   容歆深以为然,“您所虑在理。”   “因此我想着,若想更好的完成赈灾,还是需要岱州府各级官员配合,群策群力。便是岱州知府恐怕有渎职之失,也应分清主次,紧要处理灾情。”   太子所思,确实在理。   他们身边的精兵,确实各个伸手不俗,以一抵数,但还是多有顾及不到,临时雇佣的难民也有诸多不确定性,的确是差役行事更加方便。   而太子能顾虑这般周全,甚至能容忍下明显有大过错的岱州知府,更加难得。   因此,容歆鼓励道:“殿下所言极是,明日我带些人查验粮数,也为您和百姓尽些微薄之力。”   “姑姑多日来随我奔波,如今还要这般忙碌,辛苦了。”   容歆不在意地摇摇头,笑道:“看着您成长的如此好,我心里熨帖,半点儿苦也没有。”   太子德才兼备,世无其二。   若是有朝一日到讷敏陵寝前,容歆也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讷敏:她的孩子,她没有带坏,无论是作为储君,还是作为一个人,太子都值得骄傲。   太子不知她心中想的,只催促道:“姑姑早些休息吧,咱们扛过这段日子,等京中钦差到来,便可松快了。”   容歆应了一声,随即听到外头有喧闹声,随意的侧耳听了一下,便道:“殿下休息,我出去看看,无事我便直接歇下了。”   有她在,太子也不甚关心外头的情况,只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院门口,守门的侍卫忍着寒冷,忽见一十三四岁的貌美小娇娘冒雪行至此,便起了几分嬉闹之心,听得她的来意,更是言语轻佻。   “小姐,我们兄弟二人更冷,这汤何不送给我们喝?”   “对啊,也让我们暖暖心。”   女子正是岱州知府的庶女,三小姐,此时听他们二人言语轻薄,脸上涨得通红,怒气冲冲地娇斥道:“这是特意熬给太子殿下补身的汤品,你二人什么身份?敢这么与我说话?”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讥诮,其中一人越发吊儿郎当道:“呦,我们兄弟是身份低微,可今日我二人不松口,太子殿下是绝对不可能知道你的存在的。”   “你们!”三小姐气怒,“太子殿下身边怎会容下你们这样的人?!若是再不禀报,我便要喊了。”   “喊来听听,我们在京中还没见过哪家贵女失仪大喊大叫。”   他们皆是一脸的兴致勃勃,以至于三小姐真的以为京中贵女皆行止有度,恐在太子心中留下坏印象,突然便有些进退不得。   便是在此时,容歆走过来,两个侍卫耳聪目明,立即便发现她,皆一改先前的神情散漫,恭敬道:“容女官。”   容歆拢了拢大氅,不教雪花飞进领口。   她只神情淡淡地瞥了两个小子一眼,见他们面露讨好之色,这才望向那穿着水红色狐皮披风的少女,道:“太子殿下不随意用旁人送得东西,小姐请回吧。”   三小姐起先见这两个讨人厌的侍卫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还以为他们要受责难,没想到这个刚过来的女人转过身便撵她走,顿时便不乐意道:“您是容女官吧?这是我母亲特意让我端过来给太子殿下的,您就让我进去吧。”   容歆注意到她身后的婢女手中端着一甚大盅汤,扭头示意侍卫接过来,“太子殿下已经休息,请回。”   “容女官……”知府家的三小姐如何能甘心未见到太子殿下便回去。   然而容歆根本不给她机会,直接道:“天寒地冻,小姐若是不想在这儿陪着两个侍卫值夜,便不要惹怒我。”   她语气并不多严厉,可是三小姐未出口的话一下子便哽住。   侍卫立即从婢女手中接过汤盅,笑嘻嘻道:“请回吧。”   三小姐咬住嘴唇,跺跺脚,踩着积雪离开。   “容女官,这汤……”   “你们分食了吧,暖暖身,量她也不敢在里面做什么手脚。”   两人一听,顿时道谢道:“谢容女官。”   容歆转身,还未迈步又转回来,在两人的头盔上重重敲了两下,道:“你们家里都有正妻,在外逗人家闺阁小姐作甚?净给殿下丢人。”   他们从头到脚皆铠甲护身,她敲这两下只是提醒,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可两人却都龇牙咧嘴的连声喊“耳朵疼”,还求饶道:“容女官,我们可不敢了,您大人大量,饶我们这一次吧。”   这段日子的相处,容歆当他们是晚辈,遂“体罚”过后,便语重心长道:“你们都是八旗精锐,前途无量,若是传出去行为失谨,自己被御史弹劾不说,还害了殿下的名声。”   两人听后,纷纷收起玩世不恭,恭谨道:“是,日后必定更加谨言慎行。”   容歆见他们是真的记下了,这才返回到她屋里,收拾了躺下。   第二日开始,岱州府各家便陆陆续续将粮送到知府衙门,容歆等人核对清楚,便将字据盖上太子的私印,一式两份,各持一张。   而赈灾也缓慢而稳步的开始进行,起先确实偶有骚乱,可百姓只想活下去,能够饱腹并且有衣物蔽体,自然是对太子殿下感恩戴德,称颂有加。   如此十余日之后,安和亲王世子玛尔珲押解赈灾银粮赶到岱州,直奔知府衙门,一见到太子,立即跪地行礼:“臣玛尔珲来迟,请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不介意地亲自扶他起来,反而关心地问道:“一路行来,其他受灾之处可有赈济?”   “臣一入山西,便已派人将各地的赈灾银粮送至灾区,太子殿下放心。”   太子脸上泛起轻松地笑意,道:“如此,吾再无牵挂。”   “太子殿下平安无恙,又赈济了岱州府附近的百姓,皇上已然得知,早朝上当着文武百官对您赞许有加。”   太子也不是一丝分寸也无,且还有容歆提醒,遂一到岱州府有所安排之后,便分别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信至京城和五台山。   索性那时雪已渐渐停下,竟是短时间内便有了回信。   而太子听了玛尔珲所言,却并未有任何骄色,只自省道:“此番我确实任性妄为,回京后定然会亲自向皇阿玛请罪。”   这时,容歆和经希走进来,玛尔珲先是对容歆客气的拱拱手,随即对经希严厉道:“可有给太子殿下添麻烦?”   经希一脸不忿,“兄长一来便不分青红皂白说我添麻烦!”   “还不是你历来便厮闹惯了。”因此玛尔珲才有这一说。   另一个,若是他真的犯了什么错,他做兄长的严厉,太子想必也不会计较。   可经希确实未犯错,相反还帮了太子良多,遂他心里难过,太子也不忍他被兄长误解,便道:“经希此番有功无过,应有奖无罚,世子莫要苛责他。”   经希瞬间冲着兄长得意地扬起下巴,玛尔珲失笑着摇头,躬身对太子道:“他既护卫太子殿下,自当鞠躬尽瘁,不敢邀功。”   “嗤——”经希撇嘴。   太子对玛尔珲这样的兄长也无奈了,只挥挥手道:“既然此番世子为钦差,不若先带人去粮仓看看,剩下的事,也由经希代我向你说明。”   言罢,太子转向容歆,笑道:“姑姑,咱们准备准备,回五台山吧。”   容歆含笑道:“好。” 第75章   玛尔珲正在心中琢磨着太子为何教他去看粮仓, 一听太子的话,立即道:“太子殿下且慢, 臣还有皇上口谕。”   太子和容歆一同停下脚步, 太子躬身, 容歆则是跪下领口谕。   “皇上口谕:盖因如今路途艰难, 太皇太后不便奔波,然此风不可长,命太子在五台山闭门思过;令, 容女官有疏谏之过, 罚抄佛经三百遍供于佛前,为百姓亡魂超度。”   太子尚未如何,容歆却是一瞬间咬紧了牙关, 应下时, 声音都有几分发紧。   果然,康熙一直便看她不顺眼, 先前只是虚假的平和,一戳便破。   而三百遍着实不是个小数目,又要在他们回京前抄完, 遂太子便在回到下榻处后,道:“不若到了舞台上,我和姑姑一同抄佛经。”   “使不得。”容歆便是心里堵得慌,却还是坚定地拒绝太子道, “既是皇上罚我的, 理所应当该由我来抄, 只是恐怕没多少时间常伴您左右了……”   她语气如常,但不知为何,太子就是从中听出一丝丝郁闷。   太子心里,姑姑一向都是从容淡然地,没想到这一遭出宫,竟是教他见到了许多姑姑不同的一面。   遂他忍着笑意,道:“抄佛经是为百姓,姑姑为超度,不若我为百姓祈福早日度过危机。姑姑便不要与我争了。”   他都这么说了,容歆自然是只能让步。   而另一边,玛尔珲在经希的带领下,前往岱州府内的军备粮库。   玛尔西有皇上的圣旨,命他为钦差主理赈灾事宜,本地官员皆听他号令,遂岱州知府便是面色如土,也只能随同前往粮库。   他们到时,仓库周围,几步便有一个壮年男子守着,其中还掺杂着太子的侍卫在来回巡视。   而原本守粮仓的差役,教这么多人紧紧盯着,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敢动弹。   莫说是玛尔珲,岱州知府虽说隐隐有所想象,却也是头一遭真真正正地见到,面上再做不出其他表情。   “这是……”玛尔珲不解地看向弟弟。   经希解释道:“他们是殿下在城外雇佣地难民。”   玛尔珲眼神在岱州知府身上一顿,若有所思道:“开仓吧。”   差役们对视一眼,似是领头的一个差役紧张地偷偷瞄了知府一眼,见他一言不发未有阻拦,便抖着声音叫人和他一起“开仓”。   沉重的仓门缓缓打开,里面密密麻麻地叠摞着装着粮食的麻袋。   按理来说,如此寒冷地季节不该有霉味,然他们越靠近,霉味儿越重。   玛尔珲微微眯起眼,抽出腰间弯刀,直接插向中间的袋子,而刀拔出来的一瞬间,麻袋内流出黑黄色大小不一的玉米粒。   随着玉米粒“哗啦啦”落地的声音,玛尔珲脸色渐沉,狠狠瞪了岱州知府一眼,大声命令士兵们:“将所有袋子都给我搬下来一一查看!”   “是!”   经希也叫了他们的人一同帮忙,大家将所有麻袋都搬下来,全都打开来,然而除了外围的陈谷烂米,里层袋子里皆是细小砂石土块,根本不是粮食。   几个守粮仓的差役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反倒是岱州知府,不知是不是事到临头已知无力回天,垂首沉默。   而经希守了许久也未想过会是这般,气到极致,一把抓住岱州知府的领子,恨恨地质问道:“你就拿这种粮食给前线作战的士兵吃吗?!”   岱州知府闭上眼,一声不吭,任他作为。   “你当保卫河山的将士们是什么?!”经希目眦欲裂,随手抓起一把砂石狠狠往他嘴里塞,“你给老子尝尝!”   “经希!”玛尔珲命人将他拉开,斥责道:“混账,这是朝廷命官!”   岱州知府得救之后,“呸呸”几口吐出砂石,上面还挂着丝丝血色,是被砂石棱角磨破了嘴唇。   经希双臂被紧紧箍住,依然气焰不减,“朝廷命官!我呸!这种人也配!”   他年轻,少年意气重,只管解气根本不在意其中牵扯。   玛尔珲也气,但他理智尚在,无奈地挥挥手,吩咐他收下的士兵道:“太子已表明不再插手岱州府之事,且我是钦差,郡王无需在此,送他回去。”   经希挣脱不得,重重“哼”了一声,出了粮仓。   太子的侍卫们围过来,问道:“郡王,咱们现在撤吗?”   “没听世子都赶人了吗?”经希回头剜了一眼关上的仓门,道:“走!回去找太子。”   “那这些百姓?”   经希环视一圈儿,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大声喊道:“京中赈灾的钦差已至,今日便是诸位最后一天受太子殿下雇佣,便是不足半日,工钱也照结不误,往后尔等只需听从钦差的安排便可。”   他说着,话锋一转,又加大了音量,故意道:“若是钦差赈灾有任何不力,只管去寻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查明属实,必定告到皇上面前,绝不含糊!”   难民们听他此言,纷纷跪地朝知府衙门的方向磕头,“太子殿下爱民如子!太子殿下爱民如子啊!”   一侍卫凑到他耳边,嘴角抽搐地提醒道:“郡王,钦差可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   “本郡王铁面无私,不徇私情!”经希得意地又瞥了一眼粮仓,片刻后转回,道,“走。”   而外头的动静,粮仓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玛尔珲失笑后,又摇头叹息,命人将岱州知府以布堵嘴,收押在案。   另一边,经希带着人回到知府衙门,气冲冲地直奔太子居所,一见到太子,便噼里啪啦将粮仓的事详述给太子听。   太子正在抄经,听他说话时手紧紧攥着笔杆,似乎随时都会将毛笔扔出去。   容歆早已放下手中的墨块,见此,接过他手中的毛笔,轻轻放在笔架上,“太子,既然您早有猜测,何必再因那等人生怒?”   “只因我心中尚有一丝希望。”太子一掌击在太师椅扶手上,恨声道:“可恨他……”   容歆赶忙拉起他的手,带着些许埋怨道:“那您也不必拿自己撒气啊?”   太子随着她的动作掌心向上,语气不在意,“姑姑,我有分寸。”   容歆检查一番,确实只是红了些,便没有大惊小怪地寻药,而是劝道:“明日咱们便回五台山了,您就别操心了。”   太子深深呼出一口气,点头道:“命侍卫们今晚好生修整,明日晨时启程。”   经希一听,急道:“不是,太子殿下,咱们就这么不管了?”   太子已经平复下来,重新拿起笔一笔一划地写,“我本就未当差,无权过问,你也收收心吧。”   经希便是不甘心,也知道太子殿下说得有道理,只能郁闷地告辞。   容歆等经历离开,道:“太子,您此次太过打眼,回京后,更谦恭些才是。”   太子笔一顿便又继续写,带着些争辩意味道:“惩罚我皆能接受,可皇阿玛向来疼爱我,想必能理解我不忍百姓受苦之心。”   容歆叹息,也不去说“皇上先是君再是父”的话,只道:“便是皇上不会苛责您,您也不能教皇上在文武百官面前难做不是?毕竟盯着您的人太多了。”   若是下山前,他们心中恐怕都对此行多少有些犹疑,然救过百姓之后,这些犹疑便去了大半。   而剩下的小半,则是因为太子的爱民之心解决了一场舆论危机而消失殆尽。   清初有不少人打着“反清复明”和“朱三太子”的旗号乱朝纲,前有三蕃,后有台湾郑氏家族,康熙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将将平定台湾。   百姓们只求安稳,其实并不在意当政之人是谁。   然去年山西震灾,今年又雪灾,只稍有人在其中传播流言,说是爱新觉罗父子两个带来了天谴,再有人一煽动,难保不会有暴乱。   他们刚进岱州府城时,隐隐约约便听到了这种言论,可是太子一心赈灾,又动作迅速,百姓们得到安抚,根本不愿意闹,流言根本无法成气候。   而与此同时,太子的声望在民间迅速上升,容歆心中隐隐不安,却又不知如何表达。   不过太子对她所言,却有另一番理解,“我自小受皇阿玛教诲,言行皆以皇阿玛为范,先前冲动行事有违皇阿玛教导,百姓实该赞颂‘皇恩浩荡’,而非对我一人。”   容歆微怔,灵光一闪,问道:“殿下是说……”   太子颔首,“我决定再在岱州府停留一日,与玛尔珲商量,先以皇阿玛的名义用赈灾物资归还商贾富户们的粮物,然后借还宴公诸于众,再用我私产补足,如何?”   当然是极好的!   太子的提议,简直是一举多得。   而对容歆来说,只要太子平平安安的丰满羽翼,分些民间声望给康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然做得。   遂容歆眉开眼笑道:“我这便去交代经希。”   她是真的高兴,任是什么人,也不会永远策无遗算   可如今太子已经渐渐有了自己的成算,有时候神来一笔,竟是教她也惊艳至极,她是真的心安。   太子见她欢喜至此,竟好似一下子减了龄,心中忽然涌现一股酸涩,叫住她,轻声道:“劳姑姑替我吩咐侍卫,再请玛尔珲世子来一趟。”   “好。”   容歆命人去请了玛尔珲世子过来,只送了一次茶水进去,再未关心过两人谈得如何,盖因她越发相信,太子随着每一次历练,会越来越好。   第二日,太子宴请过先前借他粮食、药材、衣物的富商乡绅,容歆也命东宫的侍卫捎信回京,安排人筹措物资送过来。   隔日,众人踏着晨曦,策马飞速赶回五台山,凌晨方至。   他们回到行宫时天还黑着,遂并未打扰太皇太后,悄悄地回去休息。   绿沈和雪青听到动静出来,见到太子和容歆,激动地眼泪立时便流了下来。   太子受不得她们如此,匆匆说了一句便快步走进寝室。容歆则是对两人无奈道:“快收一收,没瞧见太子都被你们二人吓到了吗?”   绿沈还算克制,所以并不狼狈,雪青却仍然抽抽搭搭道:“我是知、知道殿下和您定会安然无恙地,可乍、乍一见到,就忍不住嘛……”   容歆先叫绿沈安排人送水给太子梳洗,随后才掏出帕子给雪青擦眼泪。   然而她安慰的话还未出,雪青便躲开她的手,捂着口鼻道:“女官,您这帕子上是什么味道?”   容歆手一顿,随即重重地敲了她额头一下,“出门在外,能洗干净便极好了,谁还有闲心熏香?你个不识好歹的。”   雪青捂着额头,哭音也止住了,只谄媚道:“女官,我不是嫌弃您,在我心里,您最是了不得,可千万别误会。”   “盲目崇拜不提倡。”   “女官——”   容歆绷不住绷,嘴角上扬,“好了,你也替我打一盆水,这事儿便过了。”   “好嘞!”   雪青脚步轻快精神十足地去干体力活,容歆扛不住睡意打了个哈欠,回到屋里根本没等到梳洗便睡了过去。   她身体多年下来已有了惯性,天亮后,便是身体疲累,依然按照平常的时间起来。   容歆感觉到脸上手上皆不黏腻,猜到是雪青为她擦拭过,出屋后便对她道谢。   “您与我客气甚么?”雪青笑道,“太子殿下也起了,您一会儿是要随殿下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的吧?”   容歆点头。   “知道您定是要去的。”雪青推着她坐下,“您这些日子太累了,只管坐着等侍女端早膳过来垫腹,其他甚么都不用做。”   容歆含笑道:“那便有劳雪青姑娘了。”   太子要请安过后陪太皇太后用早膳,但他这些日子饮食习惯改变不少,恐表现出来教太皇太后见到担忧,便也简单用了些糕点垫腹,然后才前往太皇太后的院子。   此时太皇太后已得知太子归来,一直在正厅内翘首以盼,一见到太子和容歆进来,立即便拄着拐杖站起来,上下打量着太子,“瘦了……”   太子向她老人家实实在在地行了个跪礼,愧疚道:“胤礽不孝,劳您牵挂。”   “快起来,莫跪了。”   太子闻言便起身,并未等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躬身去扶他。   太皇太后也没忽视容歆,招招手将她叫到跟前,仔细看了又看,叹道:“瞧你这脸,都糙了许多,可得好生保养,原先多娇嫩。”   容歆哭笑不得,答应道:“奴才遵您口谕,必定好好保养,绝不偷懒。”   她一个女官,便是不准备向谁邀宠,也不是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可这话从太皇太后口中说出来,总教人心里怪想笑的。   而太皇太后听她应下,满意道:“这才对。”   待到太子请辞去上课,容歆仍然留在太皇太后这儿跟她说下山后的事。   别看才不满一月,他们却经历了许多,太子也成长了许多。   太皇太后听后,也感叹道:“太子之毅力决断,胜过许多年长者。”   容歆颔首表示认同。   “你也不容易,一介女子之身,跟着太子如此奔波,还不曾拖累半分。”   容歆谦虚地笑,道:“奴才现下想想也后怕极了,幸好殿下安然无恙,否则奴才未尽劝谏之责,皇上却未重罚,奴才心中难安。”   “太子的性子,与他皇阿玛少年时一模一样,哪是旁人想劝便劝得的?”   容歆只微微一笑,心道在太皇太后心里,太子是浑身上下皆像极了康熙。   可她却以为,太子有像康熙之处没错,但还是像讷敏更多些。 第76章   康熙派玛尔珲为钦差, 直接到山西赈灾,相较于从前拨款下地方还要被一层层盘剥, 更加迅速、快捷、宽裕。   百姓们不再受饥寒交迫之苦,容歆和太子在五台山的日子, 便又恢复到年前那般宁静平和。   当然,这是旁人的感受, 不是容歆的。   因为她要抄佛经, 还是三百遍。   起初容歆抄佛经时,是真的难受,她活这么大岁数了,无论所处环境如何, 起码精神上始终是自由的。   而现在,容歆每日早晚匆匆见太子一面便要闭门抄经,脑子里整日充斥着教她昏昏欲睡的文字。   狗男人!   容歆放下毛笔,在冷水里浸了浸帕子,直接覆在眼上,冰得她瞬间一激灵,忍不住又骂了一句:“狗男人!”   “咚咚咚。”   容歆放下帕子,温声道:“进。”   雪青推门进入, 抬起手中的食盒, 道:“女官, 太子殿下陪太皇太后用了寺庙里的素斋, 教我给您送一些。”   “放桌子上吧。”容歆走过去, 问她, “你回来了,太子也回来了吗?”   容歆和太子下山时,绿沈受命操持,雪青则是按太子的要求,常去探望太皇太后。   她性子极可爱,不管是外貌还是心性,完全看不出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太皇太后颇喜欢她,遂容歆这边要抄经,便由她每日陪太子去请安。   而雪青听了她的问话,一边从食盒中端盘子出来,一边笑道:“太皇太后听说太子殿下也要默写佛经为百姓祈福,也起了兴,留殿下和她一起写呢。”   “默写”这个词可真是对比鲜明……   他们这才回五台山两日,太子已经能背诵了,越发显得她没用。   “女官,您抄多少了?太皇太后说要赶初一,送一些完本的佛经去佛前供奉。”   容歆夹着一筷子青菜,停住,片刻后,若无其事道:“从未动笔抄书过,这一笔字还得再练练,便写得慢了些。”   雪青走到书案边儿,探头瞧了一眼,道:“您这一手小楷,写得多工整!这般说可太过谦虚了。”   “你若是夸我耐得住性子,我许是更受用些。”   容歆确实是极耐得住寂寞地,便是康熙没有派人监督她或者完成后查验,她也是决心靠自己抄完的。   容歆照着抄写的佛经,便是当初苏麻喇姑送与她的那本,当时她只觉比她自己那本厚了许多,却从未看完过。   如今真的耐下性子去认认真真地看,才发现篇末处,苏麻喇姑写得一段话:   “人生苦短,何必束身?悲则涕泣,喜则笑声,心无际,乃不惧。”   容歆读着,竟是忘记了抄佛经,将这一句话一遍又一遍抄写,忽然有一种清明之感,仿若醍醐灌顶。   若是细说来,她这些年,确实一直在故步自封。   容歆还未来得及深想,忽的被一声“姑姑”打断,抬头便见太子站在她门口,“太子,您怎么来了?”   太子先是为自己未经允许直接开门的行为道了一声歉,随即道:“我敲了几次门,姑姑都未应声,我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   “我能有何事,只是太专注罢了。”   太子走近,一垂眼,忽而见她书案上散落的纸张,并非佛经,只写了一句话,好奇道:“姑姑,这是……”   容歆坦然地拿起一张递给他,道:“您不是知道苏嬷嬷送我一本佛经吗?我今日才看到结尾竟有她的留笔。”   太子仔细看了看,在心中默念几遍,感叹道:“苏玛嬷实乃大智慧之人!”   “太子也有所感?”   太子点头,将纸平整板正地放在书案上,道:“胤礽以为,胸中有丘壑、山河,不畏前路,可大道直行。”   他心中有大格局,着眼处自然不同。   容歆只含笑地望着他,不去评判他的理解如何,而是道:“今日行宫外有百姓送了一只兔子、两只山鸡给您,明日教膳房做了,给您和太皇太后尝尝鲜可好?”   太子微微蹙眉,“此季节打猎艰难,他们如何能收百姓的东西?”   “说是未靠近,远远搁下喊了一声便匆匆走了。”容歆笑道,“好歹也是百姓的一片心意,咱们若是推辞,恐怕他们心中难过,不若爽快地收下。”   “既如此,确该与太皇太后一同享用才是。”   而太皇太后吃了百姓们所送山鸡炖的汤,对抄经书为百姓祈福越加上心,及至他们离开五台山时,容歆的三百遍加上太皇太后、太子和苏麻喇姑,他们四人抄的佛经,几乎五台山大大小小的寺庙每一座皆有供奉。   容歆和苏麻喇姑所抄佛经暂且不说,单太皇太后和太子身份贵重,却愿意为百姓做这一点小小的事,传扬出去,民间皆称颂不已。   他们启程时,玛尔珲赈灾已成,亲至五台山护送太皇太后和太子回京。   路线众人已商定好,因太子不愿惊扰百姓,遂免了各地府衙接待,仪仗也不准备进入岱州府城。   然行至岱州府城外官路,车驾尚未走进便看见前方众多百姓夹道而立。   “太子殿下,可需士兵先至一步以作防护?”   太子从车驾中走出,百姓们许是瞧见他,纷纷跪地高呼:“恭送太皇太后回京!恭送太子殿下回京!”   那般声势,便是太皇太后也为之侧目。   太子只觉一股豪情在心中激荡,“何须护卫,百姓岂会伤我?牵马来,继续前行。”   玛尔珲欲劝,经希抢先喊道:“是,太子殿下!”   太子从车驾上一跃而起,利落的落在马鞍上。   而经希等侍卫迅速扯着缰绳围在太子身边,挺胸昂头、英姿勃勃地向前。   “恭送太皇太后回京!”   “恭送太子殿下回京!”   “太皇太后一路顺风!”   “太子殿下一路顺风!”   “……”   仪仗缓缓穿过百姓,容歆透过车窗看着百姓们的脸一张张的闪过,随后又转向前方的太子。   他或许还有稚嫩,还有冲动,身量在众侍卫中间也略显矮小,可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皆在他身上。   容歆想,她或许真的可以稍稍撒开手,由雏鹰自己去振翅飞翔,向更广阔的天空。   而这样的场面,哪怕回到了京中,众人回想起来,依然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   ……   太皇太后和太子的仪仗抵达京城,康熙亲自在紫禁城门迎接太皇太后回宫,后宫诸妃、文武百官、阿哥格格们皆列于两侧,恭迎太皇太后。   太子扶着太皇太后下马车,行至皇阿玛面前,即刻行跪礼:“儿臣请皇阿玛圣安。”   康熙是极挂念太皇太后和太子的,此时见两人好好地在他面前,亲自扶起太子之后,擎着两人的手道:“朕日夜盼着你们平安归来。”   这祖孙三人在一处的氛围,似是在他们周围画了一个无形的圈,生生营造出一种旁若无人的感觉。   然而根本没人敢不长眼地上前打扰,遂等到康熙与太皇太后和太子叙旧完毕,众后妃和阿哥格格们这才随他们移步回慈宁宫。   容歆并非重要人物,便先带着绿沈、雪青他们回了毓庆宫。   浅缃一直便在毓庆宫门口张望,一见到几人的身影,立即脚步飞快来到他们面前,“女官、绿沈、雪青,你们终于回来了!”   “浅缃姐姐,我好想你!”雪青直接张开双臂抱住她。   容歆含笑看着三人挽着手走在一起,待行至毓庆宫门口,却未见到齐嬷嬷,便问浅缃:“齐嬷嬷呢?”   浅缃叹了一声,回道:“正月太子入岱州府的消息传进宫中没多久,嬷嬷便急得病了,后来得知殿下和您平安回到五台山,才渐渐好转。如今还有些受不得风,我便教小宫女看着她不许出来。”   容歆一听,也顾不得询问她和太子不在京中这段时间的事,径直去探望齐嬷嬷。   而齐嬷嬷见她进来,惊喜至极,“容歆!”   “是。”容歆见她眼睛瘦的凹陷,微微带着些鼻音道,“嬷嬷,我和太子殿下平安回来了。”   齐嬷嬷的手颤抖地抬起,摸着容歆的脸,片刻后,改为在她肩膀上拍打,“你不是说能看好太子殿下吗?为何要不顾危险跑去赈灾?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如何向皇后娘娘交代?”   她说至后来,已是泣不成声。   齐嬷嬷如今连打人的力道都这么虚弱,容歆心中难过,良久才稍稍平复道:“嬷嬷,教您担心,是我的不对,可您若是见到了百姓对太子的爱戴,想必也如我一般,宁愿陪着也不会阻挠。”   “嬷嬷。”容歆半扶半托她到炕上,劝道:“如今我们既已回来了,您便莫要再伤怀了。”   齐嬷嬷以袖捂脸,哭泣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边擦眼泪边道起京中的事:“自打军备粮被换一事传回来,皇上震怒,命人严查,已将山西巡抚穆尔赛革职。”   “是山西巡抚所为?”   “旨意是这般说得,可这些日子,皇上在朝堂上三番五次训斥了明珠党的官员。”齐嬷嬷声音渐渐平稳,“若说是因为三月份科考舞弊,考官与明珠党关系亲近,进而使皇上迁怒,时间上有些对不上。”   所以,齐嬷嬷的意思是,山西之事,保不齐有明珠在背后的影子,遂康熙以此来提醒明珠。   容歆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回过神来,道:“此事不急,嬷嬷不若跟我说说,宫中还有旁的事情吗?”   齐嬷嬷略一思索,道:“皇上先前斥责大阿哥不稳重,说要他为他早些指婚。” 第77章   “指婚?”   容歆顺着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猛地想起来,大阿哥的年纪,在这个时代也可以指婚了。   不过她随即便想到, 康熙二十二年刚结束一次大选,下一次大选还在后年, 以他的挑剔程度,定然是不愿意委屈大阿哥这个长子随便选福晋的。   所以,康熙很有可能只是气得口不择言。   就算他事后反悔了,也无需跟谁解释, 毕竟讷敏薨逝这么多年以来, 康熙帝威赫赫, 根本无人敢去问他。   遂, 容歆无所谓地弯了弯嘴角,“大阿哥大婚, 估计还要过两年,顶多正式指婚前选两个教导人事的宫女而已。”   不过这都不是他们能说了算的,自有贵妃和惠妃他们操心。   而齐嬷嬷咳了一声, 笑道:“大阿哥指婚, 咱们太子殿下用不上两年也可成婚。若是太子殿下能有一位贤良的太子妃, 便真无后顾之忧了。”   容歆对此并不担心, “谁也不是生来便什么都懂,年轻人可以慢慢学。”   “本事可以学, 心性才是最重要的。”   “您所言在理。”确实是心性更为重要。   容歆也希望太子能有一个跟得上他脚步的妻子, 而至少现下看来, 太子应是有这个福气的。   “咳咳——”   容歆收回思绪,扶着齐嬷嬷躺下,“嬷嬷,您躺下休息。”   “我还未跟殿下请安……”   容歆按住她的肩膀,道;“太子不知何时才回来,且他也不愿见您忍着不适等他,安稳躺着便是。”   “唉——”齐嬷嬷叹息,“便听你的吧,我若是折腾自己,反倒是给殿下添麻烦。”   容歆在她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岂是麻烦?只是太子也如我们一般心疼您。”   齐嬷嬷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后半生皆系于讷敏和太子。   她这样一个没有半分私心的老人,理当受到毓庆宫所有人的尊重。   齐嬷嬷也确实是精力不济,轻轻挥了挥手,道:“你忙去吧。”   “好,您休息。”容歆这才出了屋子往前去。   浅缃正看着宫侍们搬东西进去,见她过来,微微福身道:“女官。”   容歆颔首,在她身边驻足,问道:“绿沈和雪青呢?”   “我让她们先回去修整,这里有我看着便是。”   浅缃做事,向来是比绿沈和雪青都仔细的,遂容歆并未说什么,只道:“一会儿来人寻我,直接叫她去太子的二书房。”   “是。”   容歆寻了一本杂书,翻看了十几页,便有人敲响书房门,她随手放下书,喊道:“进来。”   “容女官。”来人屈膝行礼道,“檀心给您请安。”   “坐吧。”   檀心顺从地坐到椅子上,恭敬笑道:“贵妃娘娘一回长春宫便遣檀心过来问候,赫舍里贵人也挂念着太子殿下和您。”   “劳贵妃娘娘挂心了。”容歆抬手示意她喝茶,问道:“我在五台山便听闻十阿哥长得虎头虎脑,如今该会翻身了吧?”   檀心眉眼带笑道:“是,十殿下翻身翻得极利落。”   “孩子康健,做额娘的想必也少烦忧。”   檀心一听她的话,忍不住掩嘴笑道:“贵妃娘娘不如赫舍里贵人有耐心,十阿哥也不黏着额娘,娘娘确实是极松快的。”   容歆笑起来,“孝昭皇后最惦记贵妃娘娘,可如今这宫中,何处比得长春宫惬意?”   檀心闻得旧主,眼中闪过一念伤感,随即感恩道:“也得多谢您前几年的私下照顾。”   容歆微微一笑,把玩着茶盏,问道:“贵妃娘娘有什么要与我交代的吗?”   檀心微微正身,认真道:“淑贵妃自皇女去世后,身体便越发病弱,皇上从五台山回来之后对淑贵妃百般疼惜抚慰,这才有了些许好转。”   “如今大部分宫务还是我们娘娘在管着,旁人插不得手,不过……”檀心小心地问:“淑贵妃恐怕会有再进一步的趋势,贵妃娘娘有些担心。”   “淑贵妃娘娘确实与皇上情分不同。”容歆轻啜一口茶,“不过皇上在后宫一事上向来拎得清,他不会让钮祜禄家出两位皇后,自然也不会教德不配位的人,坐上她坐不稳地位置。”   钮祜禄氏不可能再出一位皇后,稍了解康熙作风的人皆心中有数。所以便是钮祜禄贵妃与淑贵妃分庭抗礼,惠宜荣三妃对她与淑贵妃的态度也完全不同。   惠宜荣三妃绝不希望淑贵妃上位,但凡有动静必定会有所动作,而她们之间又互相牵制,彼此掣肘。   偏偏底下还有一个德嫔对妃位虎视眈眈,更上一层楼仅仅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在容歆看来,如今后宫的局势,对太子是极好的。   最好一直保持下去,永远都不要有新的皇后。是以,此时钮祜禄贵妃在其中的作用便尤为重要。   “贵妃娘娘只需维持现状,早晚会还长春宫一片清净。”   “有您这一句话,娘娘也能宽心了。”檀心点头,“我们娘娘只愿掺和后宫到太子妃册立,往后是再不管的。”   钮祜禄·济兰对宫权并不在意,甚至还有些反感,但她也不愿意和珂琪受人压制。   所以在康熙要抬举她,还给了她高位的时候,容歆提出与她做一点交换,然后各取所需,她几乎未作犹豫便同意了。   不过济兰和珂琪进宫多年,依然未失本心,容歆也不免感慨:“这世间聪明的人极多,活得自在的人却少之又少。”   而两人竟是能完全不在意家族,不在于居深宫无自由,只一心过自己的日子,便是孝昭皇后也做不到,更遑论旁人。   “咚咚咚。”   书房门被敲响,随即响起宫女的声音:“女官,三阿哥、四阿哥带着五阿哥、六阿哥和七阿哥来了,此时正在惇本殿中。”   容歆一听,起身道:“我这便过去。”   檀心也起身告辞:“容女官,如此我便先回去了,您日后得了空,到长春宫坐坐。”   “不必急着走,我从山西带了些当地的玩意儿给两位小阿哥,你一并带回去。”   “是。”   容歆随太子到岱州府后,从百姓手中买了两大箱积压的货物,一方面便是为百姓慷慨解囊,一方面也可做礼物送给诸人。   阿哥格格们什么贵重物件儿没见过,只图个新奇罢了。   因此,容歆送檀心到惇本殿时,还命太监抬了一个木箱子到殿内,问了好之后便对三阿哥等人道:“这是我从山西买回来的,与京中的不同,给几位殿下瞧个新鲜。”   三阿哥胤祉毫不客气地直接打开,瞧见有趣地便拿在手上把玩,道:“幸好姑姑一走数月也未曾忘记我,不然我可是要闹将起来的。”   他是完全将四阿哥等人排除在外,而四阿哥胤禛也不在意,领着三个弟弟老老实实地冲着容歆道谢。   “几位殿下不必与我客气。”容歆面对孩子时,笑容总是会不自觉地真诚几分。   五阿哥胤祺在慈宁宫皇太后身边长大,虽不比三阿哥、四阿哥与她亲近,却也算熟稔,仰着头问她:“姑姑,太子哥哥说您命人向山西的厨子学了做面的手艺,小六、小七喜欢吃面,我们能尝尝吗?”   容歆蹲下身,看向六阿哥胤祚和七阿哥胤祐,见两人皆一副疑惑地模样看着五阿哥,心下好笑却也不拆穿。   然七阿哥因脚跛性子沉闷,便是有些想法,也不愿说出来。   六阿哥却并非如此。   德嫔受皇上宠爱,六阿哥和四阿哥一母同胞,却既长在生母身边又常能见到皇阿玛享受父爱,性子更活泼一些,藏不住话地问道:“五哥,胤祚不喜欢吃面,你是不是记错了?”   五阿哥憨厚地摸了摸脑袋,“是吗?许是我听岔了。”   “就是五哥你听岔了。”六阿哥肯定地点头,又看向四阿哥,“四哥喜欢吃面吗?四哥要是喜欢,胤祚也可以吃一点。”   四阿哥果断地摇头,“我不喜欢吃面。”   六阿哥微微撅起嘴,想要使性子,可气闷地看着四阿哥的脸片刻,到底还是忍住了,只不甘心地冲着五阿哥使性子道:“面一点儿也不好吃,没人喜欢吃的!”   七阿哥依然不应声,而五阿哥听他这么说,以为今日尝不到山西的面食,眼中生出些失落。   三阿哥此时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六阿哥面前,双手环胸道:“这是毓庆宫,谁管你喜不喜欢?若是想要挑剔,便回永和宫挑剔去!”   六阿哥被他这般语气严厉的一说,顿时面上便挂不住,眼睛微微泛红地看向四阿哥,委屈道:“四哥……”   四阿哥眼神并未落在他身上,却对三阿哥神色淡淡道:“三哥,皇阿玛教我等要兄友弟恭。”   三阿哥气道:“小四,你到底是哪一个阵营的?”   “我不与谁一个阵营。”四阿哥说着,还横跨一步,远离靠近他的六阿哥。   六阿哥又一脸的不高兴,眼巴巴地盯着他。   容歆在旁边瞧着几个阿哥间的互动,渐渐觉出几分趣味来。   阿哥们渐渐长大,都从后宫进入上书房读书,然人皆有远近亲疏,都聚在一处,谁与谁好,谁与谁不好,几句话便几乎让人一目了然。   可他们的喜好全凭自己,并未完全受额娘的影响,这便是小孩子的纯稚之心。   不过她以为孩童争执极平常,周遭宫侍们却一个个怕得很,容歆便笑道:“山西又不止面食,还有些其他吃食可尝鲜,殿下们若是留在毓庆宫用膳,我这便叫人一并做了,如何?”   众皇子勉强同意。 第78章   “胤禛,你与我生气了吗?”   三阿哥胤祉自住进阿哥所后, 几乎整日与四阿哥在一处, 两人年幼时甚至常住在一张床上,感情与旁的阿哥不同。   性格所致,他常有口舌无忌之时, 却唯独对四阿哥, 事后会生出几分悔意。   “我并非针对于你, 你是知道的吧?”   四阿哥胤禛侧头, 认真地看着他,道:“胤祚与我一母同胞, 三哥若是有半分顾及我,便不该那般不留情面。”   “我是看不过他那脾气……”三阿哥原本还有些理直气壮, 然在四阿哥的眼神下,越发地虚得慌, “我还不是看你对他也未有许多亲近,以为……”   “仅是因为我吗?”   三阿哥憋闷住,随即一撇嘴,破罐子破摔道:“我看谁不顺眼, 何必要理由?”   四阿哥看向容歆, 七阿哥走得不如其他人快,旁的宫侍皆小心翼翼生怕触了他的痛处, 唯有姑姑, 视若平常。   “胤禛?小四!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兄长了?”   三阿哥因四阿哥走神, 提高了音量。   四阿哥收回视线, 道:“太子哥哥也是兄长,并不对我等任一人存有偏见。”   “我如何能与太子哥哥相提并论?”三阿哥一副极有自知之明的语气道,“我也是个弟弟呢。”   四阿哥无语地看着他,双重标准至此,再无人能出其右。   片刻后,他背手绕过三阿哥。   三阿哥睁大双眼,忽而气怒,加快脚步越过他,走到容歆身边,故意大声道:“姑姑,太子哥哥在岱州府是如何赈灾的,你与我们说说可好?”   他话音一落,众皇子皆紧盯容歆。   容歆弯了弯嘴角,请几位阿哥落座,才按着他们的提问,说了些太子在岱州府的事。   而随着她的讲述,众阿哥眼神中满是对太子的崇拜,无一例外。   此时,太子胤礽和大阿哥胤褆踏入毓庆宫中,注意到几位弟弟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微一挑眉,语气调侃地问:“数月未见,难道对我这个兄长甚是思念不成?”   “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   众阿哥纷纷起身,先是向太子行礼,随后又向大阿哥问好。   太子含笑叫几人起来,大阿哥却只点点头,眼神时不时地飘向容歆。   然而容歆看过去后,他立即便转开视线,不知是欺旁人还是在自欺。   容歆敛眸,须臾,抬起头冲着太子笑道:“太子,我去看看夜宵准备得如何了。”   太子瞥了一眼大阿哥,然后颔首表示准许。   容歆冲着诸位阿哥一福身,转身离开此殿,才绕过转角,忽觉身后异样,一转头便见大阿哥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   “大阿哥。”容歆勾起唇角,温声道,“怎未和小阿哥们留在殿中?”   大阿哥缓慢行至她面前两步外,毫不在意道:“姑姑是知道的,我一向与弟弟们感情不好。”   容歆一声轻叹,“您只是不善表露,分明对小阿哥们多有回护。”   “姑姑如何便能确定,您了解的胤褆,是如今的胤褆呢?”大阿哥眼睛望向远处,轻声道,“我已经长大了。”   容歆像是没听懂一般,忽然笑着说道:“大阿哥若是不忙,稍等我片刻,我这里有东西要送给您。”   她说完,立即便转身往往她屋子的方向走,并未看见大阿哥抬起又缓缓放下的手。   容歆进屋的声音极小,可还是吵醒了齐嬷嬷,忙歉道:“惊醒您了?我取个东西便离开。”   齐嬷嬷模模糊糊地点头,又闭上眼睛。   而容歆趁着无人看见,眼神微微一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才从她包裹里抽出一本书册,重新去寻大阿哥。   大阿哥坐在回廊下,一只脚踩在横栏上,一只脚随意地垂下,百无聊赖地靠在柱子上发呆。   容歆眼前闪过他孩提时守在门边等她的模样,再对比如今意气风发的少年,逐渐展开一个慈爱的笑容。   大阿哥若有所觉,回过头,“姑姑,您回来了?”   容歆点头,走近他,将手中的书册抬起来,微笑道:“这是我在五台山抄得佛经,特意在佛前供奉过再送与您,希望您平安顺遂。”   大阿哥是最知道她向来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可如今却为他抄了一本佛经……   容歆见他未动,佛经稍稍收回,“您看我,明知道您不喜欢这些,应该投其所好的。”   然而她手落下之前,大阿哥抓住佛经,一边从她手中抽过一边徐徐道:“姑姑如今与我,已是如此生疏客气了吗?”   容歆能说什么?   说她并未与大阿哥生疏,只是因为他长大了吗?如此虚伪的话,真的就比承认生疏这个事实的存在让人心里更好受吗?   而大阿哥也不等她的回答,又问: “姑姑,皇阿玛心中太子这个儿子最重要,您呢?若是您只能在我和太子之间择一人,您会选谁?”   “大阿哥……”   竟是一定要戳破这层纸吗?   容歆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后,认认真真地说:“大阿哥,我待在宫中快满十九年了,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大阿哥看着她摇头。   “这宫中走了许多人,熟悉的人也越来越少,可我未来也许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十九年继续这样的日子。”   容歆看着院中较他们搬进来时更加茂盛高大的柏树,悠悠道:“您是第一个平安长大的阿哥,也是皇上第一个送出宫抚养的阿哥,那时能够代仁孝皇后出宫去探望您,我心中是极期待的。”   大阿哥的肩膀渐渐不再那么紧绷。   容歆未曾去看,只继续说道:“这十九年,除了太子,再没有旁的阿哥格格,是如您一般由我亲自照看着长大。”   她其实想说,她喜欢这些孩子,并非是因为母性,只是单纯喜欢他们天真纯稚,心思不难猜,相处起来容易。   而太子和大阿哥更不同,容歆是真的当两人如自己的孩子一般,但她的身份,却不能大言不惭地说出口。   若是大阿哥非要她对心中的序列说个明白,讷敏永远是第一位,而这其次……   “我或许可以说些修饰的话,可那大概不是您想要的。”容歆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太子所求便是我余生所求。”   大阿哥拿着佛经的手在袖中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唯有另一只手攥紧才能控制住情绪,扯起一个苦笑道:“姑姑果然是姑姑。”   “我从不因情分不同而自恃,也并不掺和太子与您的纷争,只希望你们能够不受人所制,真正由本心而始,做想做的事情。”   大阿哥后退一步,忽然手握佛经,躬身冲她行了一礼。   “大阿哥?”   容歆上前欲扶,大阿哥却又后退一步,保持着这个姿势,道:“姑姑,这一拜,为年幼时您的陪伴,使我从未胆怯过。”   “大阿哥……”   大阿哥又拜了一拜,诚恳道:“这一拜,为您曾经在皇阿玛面前回护于我。”   容歆想要扶他的手一点点落下,安静地看着他第三拜。   “姑姑,这一拜……请您不必再对我好。”大阿哥深深拜下,“我与太子,势必水火,何必教您为难?”   容歆直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终于湿了眼眶。   拐角处,太子悄无声息地靠在墙上,面容半掩在阴影中,瞧不见神色。   而容歆收拾好情绪,再回到殿中时不曾教任何一人发现她先前的异样,便是三阿哥问起大阿哥,她也能笑道:“大阿哥有事,先走一步。”   晚间太子到了就寝时间便躺到床上,容歆留在最后,吹灭了几盏灯,才对他道:“您好生休息,明日一早我便过来。”   太子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床榻顶上的雕花,轻声道:“姑姑,今日我和大哥在懋勤殿,皇阿玛教我看了弹劾我的折子,竟是和称颂的折子一样多。”   容歆一听,安慰道:“您不是在回京前便已有了心理准备吗?若是换个角度想一想,竟不全是弹劾的折子,说明还是有极多人认同您的。”   “皇阿玛命我日后警醒,不可再冲动行事。”太子微微侧头,透过窗幔看着她,道,“而大哥不日便要跟随在裕亲王身边学习,恐怕用不了两年便可领差事。”   大阿哥身后,已有一个正黄旗出身的明相,又给他机会亲近入封镶白旗的裕亲王福全……   康熙到底想要做什么?   而太子在容歆怀疑康熙的意图之前,又道:“皇阿玛看我的眼神,依旧疼爱,甚至还有更多的期许,可我如今不明白却突然不敢问了。”   容歆胸口一股郁气,直想代替太子去问一问康熙,他究竟意欲何为,能不能说个清楚明白。   可是太子却并未纠结于此,而是起身盘腿坐于床榻上,道:“姑姑,我听到了大哥与您说得话,您莫要怪我。”   容歆立即摇头,“您非故意,自是不怪您。”   “先前确实不是故意,可我没走。”太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只是一直有些想法,今日突然下定决心而已。”   容歆不解,“关于何事?”   太子笑容中带着不舍,道:“姑姑,您不是说想去陪我额娘一段时间吗?不若便在此时吧。”   “您说什么?!”   “姑姑,您离开皇宫几年吧。”太子隔着床幔,坚决道:“不管是我,还是大哥,我们都有自己的路。我也不希望您余生,都只能耗费在皇宫中。”   这一日情绪起起伏伏,容歆实在是无法保持镇定从容了。 第79章   “太子, 恕我直言, 您让我如何离开, 几年后又如何让我回来?”   容歆压抑着怒意,直白地问他。   而太子一怔, 苦笑道:“姑姑说得不差,您便是如今在毓庆宫,也不是我说如何便如何的……”   “太子。”容歆严肃道,“今日大阿哥与我说那样一番话时,我除了满心的难过,同样有失望涌出来, 现下您又这般说。”   太子忙掀开窗幔下床榻,解释道:“姑姑,我只是想您轻松一些。”   “我不会因为离开皇宫就轻松。”容歆神情郑重, “相反, 因为不了解、不清楚, 我的心依然处于纷扰之中。”   太子面上有些歉意, “姑姑, 是我想当然了。”   十一岁的太子如今已经有容歆鼻子高, 此时在她面前耷拉着头, 半分不似在外头时浑身上下皆是储君风范。   容歆也不忍对他过于苛责,遂停顿片刻, 柔声道:“太子, 您和大阿哥都太年轻了, 眼下发生的一切在你们眼里都会变成天大的事情, 可是不是这样的。”   太子眼中有疑惑,“大哥恐怕再也不会来毓庆宫,皇阿玛有一天恐会对我失望……难道皆不是大事吗?”   “是,却没大到教你们如此的程度。”   “姑姑,我不明白。”   容歆环抱着手肘,捋清楚思绪,认真地问太子:“您曾经跟我说,想要成为一个好太子,何为好?”   “我身为大清的太子,心中只愿大清海晏河清,时和岁丰,百姓安康。”   太子说这话时,目光坚定,无一丝动摇,没有掺杂诸如权势利益之类的东西。   容歆欣慰地看着他的眼睛,弯起嘴角,“您想要太平盛世,可知其中艰难?”   太子点头,果决道:“不畏艰难。”   “所以,您心里应装着山川和大海,装着黎民百姓,怀着风骨和热血看向更远的地方,向更宏伟的志向迈进,若是终有一日您做到了,如今的一切皆是磨砺。”   “若是……我做不到呢?”   “那要看您为何做不到。”容歆耐心地说,“是尽力做了,依然做不到;还是有可能达成却不曾尽力;或者只是某一个时机某一个不同的选择,如分叉口一般不同的走向。您应该自己想清楚。”   烛火跳动,太子沉默许久,忽而问道:“姑姑为何不与大哥说这些?您在大哥心中堪比养母,您的话,他向来都重视非常。”   此时却是轮到容歆沉默了。   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她和大阿哥言语都有所顾忌……   或许是大阿哥独自熬过出痘,或许是大阿哥进宫后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和太子的不同,也或许从一开始立场便不同。   容歆对大阿哥不曾有恶意,但确实未曾全心全意地对待,所以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为了太子去强加她的意愿到大阿哥身上。   而对太子的问题,容歆只能回道:“心中已有决断,感情就会变成最没用的负担……”   灯火昏暗,烛芯“噼啪”一声,容歆望了一眼窗子,道:“太子,您该休息了,明日还要早读。”   太子微微仰头凝视着她的脸,须臾,点点头,道:“姑姑也早些回去休息,您今日的话,胤礽会仔细想一想的。”   容歆福了福身,告退,眼见着太子回到了床榻上,检查过寝殿后方离开。   而她离开后许久,太子依然躺在床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毫无睡意。   ……   容歆回到紫禁城的第一个夜晚,夜不成寐,辗转发侧。   第二日寅时,齐嬷嬷起来见她眼底皆是倦色,关心地问:“可是未休息好,不若教浅缃看顾着,你再多休息一日?”   容歆摇摇头,回道:“我还有些事,不处理好,心里总是挂念着。”   夜深人静之时,容歆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番。   便是像她与太子说得,太子和大阿哥确实经事不多,行事思虑多显稚嫩,然而他们年幼,本就易受影响,此时康熙这个皇阿玛的态度便尤其重要。   他身为一国天子,或许一举一动皆有思量,可容歆还是意难平。   同样也是立场问题,康熙便是为国事朝堂不得不如此,容歆也只心疼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所以若是毫不作为,无法平心中的郁气。   而齐嬷嬷不知她所说何事,只叮嘱道:“你注意着自个的身体,别觉着年轻就不当心。”   容歆笑着答应道:“是,我会注意地。”   而后,容歆收拾妥当,便来到太子书房中,在为他存放书画卷轴的木箱中翻找起来。   她其实也未曾发出声响,然而早读的太子还是控制不住地分了神,“姑姑,您要找何物?”   “惊扰您读书了?”容歆正好寻到她要找的那一幅画,立即便道,“我找您画皇上和您皇额娘的那一幅画,这便不打扰您了。”   “您欲作何?”太子只是疑问,语气中并未有怀疑之意。   容歆嘴角微微上扬,温和道:“自从咱们搬到毓庆宫来,我已是多年未曾专门拜见过皇上,想借花献佛,以您这幅画当个见面礼。”   她向来不会无缘无故对康熙殷勤,所以脸上的笑容并不多真诚。   太子也对容歆知之甚深,不知她意欲何为,却并未阻拦,只道:“姑姑您早些回来。”   “我不能耽误皇上政务,先请人通报一声,等皇上召见再去,约莫是早不了的。”   太子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申时初,乾清宫的太监到毓庆宫来请容歆。   容歆命宫女告知太子一声,便抱着卷轴,随太监前往乾清宫。   而康熙便是召见容歆,依然勤于政务,对她的到来只抬头轻轻扫了一眼,便重新埋首于奏折,不咸不淡道:“何事?”   容歆刚才行了跪礼,并未被康熙叫“平身”,便依然跪在地上道:“回皇上,奴才今日晨间命人为太子殿下晒书,偶然看见了太子去年画得一幅画,特来呈给皇上看。”   “胤礽画得?”康熙一听,暂且放下奏折,道,“拿过来。”   “是。”   梁九功恭敬地应下,来到容歆面前,双手接过卷轴,高举至头顶,呈给皇上。   康熙也不等人收拾书案上满满的奏折,直接小心地展开画。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身明黄色的朝服,任谁一看,便知是龙袍和凤袍;然后随着画卷完全展开,两张熟悉的面庞出现在康熙眼前。   容歆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幽幽道:“可惜太子殿下未曾见过皇后娘娘,此画上的娘娘完全是临摹皇上,空有形没有神。”   康熙食指在画中女子的眼睛上轻触,“胤礽的眼睛像极了敏儿……”   “是,太子极像娘娘。”容歆上身挺直,道,“像娘娘一般仁厚,娘娘若是泉下有知,定然欣慰至极。”   康熙视线不离画上的皇后,状似无意道:“太子是大清的储君,仅有仁厚是不够的。”   “皇上说得是,幸好太子殿下聪慧且坚韧,否则必定会让皇上失望。”   康熙一顿,将画轻轻放在一侧,审视容歆,须臾之后,冷淡道:“容歆,你在朕面前这般意有所指,不怕惹怒了朕?”   容歆恭敬道:“奴才不敢。”   “你有何不敢?”康熙目光犀利,“你在山西失职之事朕未严惩于你,你却主动到乾清宫来,朕瞧着,这宫中再无比你胆大妄为之人!”   “皇上说奴才胆大妄为,奴才不敢抗旨。”容歆态度语气越发恭敬,然说出口的话,听在旁人耳中却如惊雷一般。   “您是这世间最有权力最英明的天子,但奴才这么多年从旁瞧着,皇后娘娘嫁给您,宛如一朵鲜花插在黄土上,毫无滋养,否则怎会那般凄凉地凋零于坤宁宫?”   “哗啦!”   容歆一句诛心之言,康熙怒火上涌,直接掀翻了书案,奏折笔墨散落一地,其中有一本正巧砸在梁九功膝盖上,梁九功立即跪伏于地,瑟瑟发抖。   “容歆!”康熙横眉冷竖,怒不可遏道,“朕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即是如此,来人!将她拉到慎刑司去!”   然而康熙召见容歆时,一向都将除梁九功以外的人打发得远远地,遂他说完,并未有人第一时间听令入内拿下容歆。   康熙恼怒不已,一脚踹向梁九功,喝道:“还不去叫人!”   容歆有一瞬间心跳是停摆的,但她今日来这一遭,便考虑过可能会惹怒康熙这一后果。   然,没有人提及讷敏,她偏要提起,容歆绝对不许康熙忘了讷敏,忘了太子不止是太子,还是讷敏用生命生下的孩子。   “奴才死不足惜,可不吐不快。”容歆抬头直视康熙,“娘娘在世时,为平衡后宫,也常用制衡之术,但她从未伤过您的心,也从未利用过您的敬和爱。”   “您是如此有威势的帝王,亲手推着儿子站在对立面,午夜梦回,便真的能安寝吗?”   康熙的怒意因为她这一句话变得内敛,语气危险道:“你是个什么身份?也敢质疑朕如何做皇父?”   容歆垂首,恭敬道:“奴才不敢。”   康熙只觉胸口一堵,闭目忍耐少许,稍稍平和道:“大清内忧外患,太子很好但是不够,他若是连眼前这点麻烦都压不住,如何稳固江山?他必须做得更好。”   而他话音落下,梁九功才带着人进来,指着容歆颇有些刻意道:“快将容女官拿下。”   容歆配合的起身,配合的抬起胳膊伸手给侍卫,然后欲配合的跟他们走。   康熙忍无可忍:“滚回毓庆宫去。”   容歆立即抽回手,迅速离开。 第80章   容歆离开时, 注意到康熙亲自弯下腰, 极珍惜地捡起落在地上的画,脚步一顿, 才又快步退出懋勤殿内。   乾清宫的宫墙遮挡了落日,只有一丝丝晚霞的余韵。   容歆站在懋勤殿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今日是故意而来没错, 但其实除了不赞同康熙对太子和大阿哥的培养方式,对这个帝王还是心存敬意的。   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男人,父母双亡, 死了两任妻子和十几个孩子……   若易地而处,容歆亲眼看着康熙长大,便是心疼太子, 必定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一番话来刺他的心。   说一千道一万, 不过是立场问题。   若是个暴虐昏庸、嗜杀成性的帝王, 她也不敢当面刚,为了她在意的人, 咬咬牙毒死也就算了。   可康熙晚年逐渐荒唐也掩盖不了他漫长在位时间的功绩, 而且他是太子和大阿哥敬爱的皇父, 她完全不能起这样的念头。   想必康熙对她容忍, 也有这样的原因在。   “呼——”容歆又长出一口气, 抬脚欲离开乾清宫。   “嘎吱。”   身后响起开门声, 容歆回头, 便见梁九功哈着腰倒退出门, 又恭敬地合上门。   “梁公公?您怎么出来了?”   梁九功忙打躬作揖, 求饶道:“容女官,您是姑奶奶,我可不敢受您的敬称,叫我‘小梁子’也成。”   小梁子可还行?   容歆是叫不出口的,宫里这些个大太监哪一个不是人精似的,记仇得很,她今日若是真的叫了,指不定记她到什么时候呢。   遂容歆无奈道:“我与你这么多年的交情,何必拿话调理我?”   “交情不假,可我对容女官的敬佩也是真真的。”梁九功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一遭短命十年。”   他这唱念做打的,容歆摇摇头,又问了一遍:“您怎么未在殿内伺候?”   “皇上将我赶出来了。”   容歆一听,歉道:“可是因为我?方才若非您,恐怕我此刻便在慎刑司了。”   “便是我未拖延片刻,皇上也不会让慎刑司对容女官用刑。”   但康熙在气头上,慎刑司半日游是免不了的,所以容歆还是道:“还是谢谢您,我记在心里了。”   梁九功在日精门前停下,诚心诚意地劝道:“日后容女官还是三思,不是每一次,都会有惊无险。”   容歆冲他微微躬身,“谢公公提醒,我省得了。”   而临要分别前,容歆对梁九功道:“待我回毓庆宫,便请太子殿下来乾清宫与皇上说说心里话,提前知会您一声。”   梁九功一怔,随即叹道:“容女官既然心中有数,我便也不再多言。”   容歆又向他道谢,随后便回到毓庆宫中。   宫中消息传得再快也有限,毓庆宫中的太子并不知道此事,因此当他听容歆一说,满目震惊:“姑、姑姑,您不怕皇阿玛真的……”   “皇上极喜欢您那幅画。”   容歆并未与太子说,她见过康熙许多模样,从年少到年富力强,从夫妻相携到独掌江山……   人越是孤独便越是念旧,因为有对讷敏共同的记忆,她也算是“旧”中人。   “太子,您去乾清宫向皇上请安吧,和他说您想作甚么,问他希望您做到什么样子。”容歆摸摸他的头,道,“皇上对您,总归是与旁的皇子不一样。”   太子去了,半个时辰后便命人回来告知容歆:他今日留宿乾清宫,和皇阿玛抵足而眠。   便是太子幼时极受皇上疼爱,日日相伴,也未曾这般父子亲近过,想必太子心中是极开心的。   容歆微微一笑,对诸宫侍道:“如此,便早些关门落灯,明日浅缃带人去乾清宫服侍太子殿下。”   康熙和太子心无芥蒂,估计也是不甚愿意见到她的,容歆有自知之明。   而此时满宫上下皆知她惹怒了康熙,然后又安然无恙地回到毓庆宫,不管各方如何揣测,齐嬷嬷只又担忧又气她:“你这一回来就去惹皇上,你是不要命了吗?”   容歆撸起袖子,亲自为齐嬷嬷兑洗脚水,回道:“我们这样的身份,说是护佑太子殿下,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实际能做多少呢?”   她是生是死,不过是康熙一句话的事,某种程度上来说,太子包括这满朝文武,也是如此。   “我自己来便是。”齐嬷嬷制止容歆要为她洗脚的动作,“哪能让你做这样的事?”   容歆抬头,不在意地笑道:“您是长辈,我侍奉您并无不可规矩之处,您不必介怀。”   她说着,又伸手探了一下水温,托着齐嬷嬷的脚入水。   齐嬷嬷慈爱地看着容歆,“我这一生无子无女,却从未遗憾过。容歆,你便如我亲女一般。”   容歆看着手中这一双干瘦无力的脚,因为病痛,齐嬷嬷已经很久没有长时间走路,几乎就是荣养在毓庆宫中,说不上什么时候,这间屋子就会剩下她一个人。   “嬷嬷,我偶有不容于世俗的想法,如今却过得这般好,皆是因娘娘、太子和您的包容。”容歆眼圈泛红,嘴角却带着笑,“我也常感恩于上天对我的眷顾。”   齐嬷嬷摸着容歆的头发,许久之后,道:“容歆,不要相信皇上对娘娘的情分。”   容歆抬头。   齐嬷嬷叹道:“娘娘是早早去了,所以在皇上心中都是好念想,若她还在世,面对如今的朝堂后宫,无论是全了与皇上的情分,还是顾全赫舍里家和太子,两难……”   若是讷敏还在,眼见着赫舍里家衰落,皇上对太子严苛,必定是痛苦万分的。她又是那般顾全大局的人,最后难受的永远是她自己。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   所以,与其讷敏亲眼看着她和皇上渐行渐远,恐怕消逝在最美好的年纪,也是一件好事。   齐嬷嬷对容歆偏激的行事并不赞同,但又不忍苛责她,便只对她好言相劝道:“太子轻易不会有差池,你也为自己考虑考虑,从来直谏之人,撞得头破血流,难得善终。”   从未有人直白地教她为自己考虑,容歆轻轻将头搁在齐嬷嬷膝盖上,点头道:“是,我答应嬷嬷,日后再不会这般触怒皇上了。”   “你的话,我信。”   容歆倒了水,脱衣服躺到炕上时,还在转着佛珠自省。   她活到这个岁数,依然教齐嬷嬷担心,属实是有些不长进,而那些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人,往往才是能笑到最后的。   她今日,确实有错。   容歆并不羞于承认自己的错误,遂第二日,待太子回来,她直接与太子道:“我昨日确实有些想当然,若是结果并不在我预料之内,恐怕会伤及您。”   太子眉眼间尽是笑意,并不责怪于她:“姑姑,您也是为我好。”   容歆认真道:“我想了许久,想与您说,我并不是每一件事都是对的,也会做不合时宜的事,您如今也可独当一面了,往后若是认为我哪里不妥当,直接与我分说,我听得进去。”   “姑姑……”太子轻松道,“您如此说,我便应下,不过这一次,我真的不怪您,相反,我满心欢喜。”   太子是因为与父亲亲近吧?   容歆心疼他这般容易满足,面上却笑着问:“只在乾清宫留宿一夜,先前的烦恼便全散了?”   太子含笑点头,“我和皇阿玛说了许多话,皇阿玛还极耐心地与我说清楚由山西而在朝中引发的一系列影响,他说他仍然不赞同我的行为,但是心里是为我骄傲的。”   容歆好笑,“真就这般欢喜?”   太子又重重地点头,轻轻靠在容歆肩头,这是自他渐渐长大,便再没有对她做过的亲密动作。   “姑姑,您知道吗?我躺在皇阿玛身边时,心情奇妙到根本入不了眠,我以为只有我这般,皇阿玛却说他也睡不着……”太子新奇不已地问,“皇阿玛竟也会如此,我从未想过。”   容歆拍拍他的头,“你皇额娘私下与我说过,你皇阿玛年幼时,也曾和裕亲王满宫上蹿下跳,还教太皇太后罚过。”   “真的吗?!”太子睁大双眼,十分吃惊,从未想过会听到这样一个皇阿玛。   不止太子,可能在所有皇子女眼中,康熙都是个完美无缺的形象,所以生怕他会对他们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和失望。   讷敏和康熙那时感情极好,几乎是无话不谈的,容歆也是从她口中听得一二。   既然太子感兴趣,便说与他听,然容歆知道的也有限,也不能教他尽兴。   但即便如此,太子也很知足了,弯着眼道:“忽而得知皇阿玛有过如此事迹,竟是一下子更亲近了许多。”   “皇上幼时不甚受先皇宠爱,每日里读书习武极刻苦也难得半分夸奖,皇上对您严格,许是并非不满,而是期望甚高。”   容歆倒不是为康熙找补,只是因为太子听到她此言极开心,她心里便也跟着舒畅。   而太子听到她此言,顿时极为心疼父亲,握拳道:“我自幼有皇阿玛疼爱,皇阿玛在父子亲情上却多有不足,我日后定要好好孝顺皇阿玛,也要更努力不教皇阿玛失望。”   “……”   容歆的本意并非如此,但仔细想想,太子如此想法,似乎也没什么坏处,便笑道:“为人子女,孝顺是应该的。”   太子颔首,忽地动作一顿,“姑姑,皇阿玛说我将皇额娘画丑了。”   “胡说!”   容歆下意识反驳,见太子讶然,又讪笑道,“我是说,不必苛责。” 第81章   容歆触怒康熙, 也并非真的就安然无恙。   太子留宿乾清宫的第二日, 梁九功亲自来到毓庆宫,送了她一摞佛经。   “容女官,皇上命您将这些佛经抄三百遍,何时抄完,何时才可出毓庆宫。”   那一摞起码有十来本,且薄厚不一,若是全抄完, 估计容歆今年都不用出毓庆宫半步了。   而梁九功面对容歆, 始终是一副笑吟吟的神情, 道:“容女官,接过去吧。”   容歆是不会轻易教人看了笑话的, 遂淡淡地看了一眼雪青。   雪青立即上前一步,从梁九功身后的太监手里端过呈书的托盘。   容歆这才笑道:“梁公公难得来毓庆宫一趟,不若稍做会儿?”   “恐不能应容女官盛情。”梁九功客气地回绝道,“皇上身边儿离不得人,我不需得尽快回去。”   “既如此, 我便不强留您了。”容歆抬手道:“我送您出去。”   梁九功并未拒绝,然至毓庆宫门前,便笑着说:“容女官留步, 您佛经尚未动笔, 不宜踏出毓庆宫。”   容歆一听, 缓缓收回悬空在门槛上的脚, 失笑道:“谢谢梁公公提醒, 佛经未抄完,容歆必不踏出毓庆宫半步。”   梁九功冲着她微一拱手,离开毓庆宫。   容歆站在门内,很快就看不见梁九功的身影,她自然不能做探头探脑这样不雅观的行为,便也不多待,转身回去。   雪青捧着佛经,小心地问:“女官,这佛经……”   容歆又不需要争康熙的宠,自然不在意禁足多久,因此她丝毫不怯,从容道:“放我屋里去,我慢慢抄。”   “女官,您不怕吗?万一皇上盛怒之下……”雪青抱着佛经,做了个抽鞭子的动作,道,“您受皮肉之苦都是轻的,恐怕会失了性命。”   容歆靠近雪青耳边,轻声道:“你猜那些撞柱子的御史们怕不怕?”   “应是不怕的吧?”   容歆从她手里拿过佛经,道:“我可从没想过血谏。”   雪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追问道:“那您得什么时候能抄完啊?我想一想都觉得手痛。”   “既然未定时限,自然是不急的。”左右容歆也不是非常想出去见人,待在毓庆宫也清净。   而她果真慢慢抄起来,一回生两回熟,容歆有了五台山的经验,每日视字数而定,抄一本或是半本。   基本上两三个时辰便能抄完,剩下的时间就睡觉,闲适的很。   齐嬷嬷眼见着她这般自得其乐的模样,跟着一并养了一段时间,入夏之后,竟是也精气神儿极好,全不似前些月份那般病怏怏的样子。   太子原还有些担忧姑姑无聊,可这看下来,见不止姑姑,连嬷嬷也每日里笑呵呵的,心情自然受影响。   任这外头有何事,他回到毓庆宫中总是轻松的,然后反作用于其身,无论面对何种境况皆岿然不动,淡然处之。   遂在众人眼中,太子天赋卓绝却不骄矜,年幼却极稳重,作为储君,比之历朝历代惊才绝艳的太子,也丝毫不逊色。   容歆从不怀疑太子的优秀,所以虽是关注着外头的事情,却并不多管,专心地享受这难得的清净日子。   康熙在太皇太后和太子回京前便下旨南巡,各部早早便开始做准备,最终定于九月二十八日开拔。   历朝历代皆有皇帝南巡,目的各有不同,而康熙这一次南巡所为,一为治理黄河,二则为肃清吏治,这三,便是为了抚民心,促生产。   “姑姑,我近日随皇阿玛在内阁旁听,才深有体会,原来大清捍卫国土如此不易,代价甚是惨重。”太子语气沉重道。   康熙自亲政以来,先是用了八年平定三蕃之乱,而今好不容易镇压收复了台湾,边境又不稳。   既有沙俄屡屡犯境,又有蒙古内乱危及中原,战事随时会爆发,可大清甚至没有十全的准备。   急剧减少的人口,大量荒废的土地,经济不繁荣,国力不足,若是战事持久,恐会政权不稳,致百姓穷困潦倒,流离失所。   太子极富仁心,自然不愿见到那般景象,可有些战争又是避免不了的……   而容歆最近整日里与佛理相伴,整个人气质越发的内敛润泽,听得太子此言,也只淡然道:“兵起,硝烟之下皆败者。”   一时的战胜,往往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抚平创伤,更不要说自清入关,几乎战事就没停过。   太子一叹,“希望终有一日,百姓再不必受战乱之苦。”   “会有那一日的。”   不过,容歆看向太子,还是希望,能够不必经历那般耻辱的阵痛。   康熙此番并未带皇子中的任何一个南巡,但他临行前,命太子继续在内阁旁听,但不插手政事。   不过康熙要求太子将每日内阁大臣所议朝事,以他的理解写一张折子;与此同时,大阿哥也需得将他在裕亲王身边所学尽数记录,不得有半分懈怠。   康熙南巡归来会一一审阅。   容歆得知之后,深觉康熙在教育儿子这一道,实在是有其特殊之处,无怪乎康熙的儿子,优秀者众多。   太子且不说,幼时颇为教先生头疼的大阿哥,如今在外也常教百官称颂。   而随着太子行程越发紧凑,容歆又不能出毓庆宫,他们两人每日相见的时间压缩再压缩,只早晚匆匆见一面,不敢多耽搁。   现下太子有任务,她的佛经也才抄了一半,还有一半的量未完成。   遂太子便决定,他每日下午回到毓庆宫写折子的时间,容歆便也陪在书房内抄佛经,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涉又能够作伴。   如此十分和谐的过了几日,荣妃马佳氏派人来毓庆宫问询太子,得了应许,便寻了一日趁太子白日不在毓庆宫时,登门拜访。   “原来胤祉成日里念叨的毓庆宫是这般模样。”荣妃坐在惇本殿正殿内,打量着周围,道:“物件儿摆设皆是好东西,只是比起我那钟粹宫,好似还逼仄了些。”   “许是毓庆宫通长的格局,教您产生了错觉。”   东西六宫皆是朗阔的庭院,不像毓庆宫,这么大的地方足足隔了四进出来,所以荣妃乍一见到便觉得小。   而容歆并不想跟她讨论毓庆宫比之钟粹宫如何,只问道:“毓庆宫是太子的宫殿,常有太子的先生出入,您过来恐怕不甚方便,可是有什么重要之事?”   “重要的事倒是没有,只是自你回来打了一个照面,已有数月未见面,甚是想念。”荣妃颇为任性道,“既然你出不来,我便只能登门了。”   “呵呵。”马佳氏想她?容歆可不觉得荣幸。   而荣妃根本未曾听出她语气中的潜意思,不以为意道:“且放心,分寸我还是有的,你看我今日来,不是没有碰到朝中大臣吗?”   那是太子教人避开了。   容歆早已深知她为人,便也不多计较,见宫女端着茶点进来,便请道:“您也尝尝毓庆宫的点心,都是雪青做得。”   荣妃也不与她客气,直接捏了一块儿到口中,道:“口感绵软,手艺极好,不愧是仁孝皇后身边的侍女。”   她品评完,还啜了一口茶问:“容女官,你会什么?我好似并未听说你有何擅长之事。”   容歆见她还一副仔细思考的神色,揉了揉额角,极力温和道:“我确实无擅长之事,教荣妃娘娘失望了。”   “我不失望。”荣妃又捏了一块儿点心,边吃边道:“如今皇上不在宫中,淑贵妃不撑着一副病弱之姿露面了,宜妃怀孕也待在她的翊坤宫,我着实无聊了些。”   容歆真诚地建议道:“您此时急缺的人,应是惠妃娘娘才是。”   荣妃无所谓道:“数月前我与惠妃吵了嘴,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怪道如此,原是没人搭理她了。   而荣妃竟真的像是单纯来找容歆闲谈一般,调侃道:“论起这宫里谁不好惹,准少不了你容歆的名字,偏偏宫中这几年进来的人,听说你在乾清宫惹怒皇上又完好无损,皆以为你和皇上之间有什么。”   “荣妃娘娘,请慎言。”   荣妃瞧了一眼四周,绿沈和几个宫女皆垂头好似未闻,笃定道:“我不信我在你这儿说得话能传出去。”   “能不能传得出去,有些话说出来总归是不甚妥当。”容歆见她依然不以为意,无奈道,“若是真的教皇上知道了,必定会罚您。”   “我只是多嘴,又非大过错,皇上看在胤祉和金婵的面上,顶多斥责我几句罢了。”   荣妃自渐渐不如早年受宠之后,也颓唐了一阵儿,但她有一双儿女作保障,只要无大过错,晚年无忧,遂很快又想开了。   此时当着容歆的面儿,也几近大言不惭道:“这宫里除了太皇太后和皇上,谁敢不与我几分薄面?”   容歆立即道:“惠妃。”   荣妃瞬间拉下脸,“哼”了一声,争辩道:“若非我识大体不与她闹大,她早该吃皇上的挂落了。”   容歆不语,眼神中却表现出“不相信。”   荣妃见状,起身欲走,“你这人也无趣地很,我再不来了。”   不过她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我是不来,可待你解了禁,我若是邀请你到我的钟粹宫,也不许拒绝。”   容歆笑着点头,顺着她道:“是是是,哪敢拒绝您?”   “谅你也不敢。”   而容歆等荣妃一走,笑容不变,眼神锐利道:“去查查,谁敢在背后讲我的是非?”   “是,女官。” 第82章   今日内阁议事, 裕亲王福全作为可参与议政的亲王出席,遂太子胤礽与大阿哥胤褆皆在内阁旁听。   议事结束后, 太子和大阿哥皆要去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   两人如今背后皆有拥趸,各自形成党派。太子是正统, 支持者众多;大阿哥是长子, 背后又有明珠排除异己壮大派系。   与此同时有中立派, 只听令于皇权, 观皇上态度稍稍倾向于正统储君。   因此,便是太子母家赫舍里氏如今势弱, 太子却并不势弱,与明珠党权利倾轧之时, 丝毫不落下风。   然两人此时并未刻意避开彼此,从月华门出去,相隔两步并行而往, 未有交流。   随从们皆在两位主子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静悄悄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惊扰到他们。   而众人行至御膳房附近的随墙门时, 忽闻得内里两个太监略显尖细的声音——   “近日御膳房清闲不少吧?”   “便是皇上不在宫中,御膳房也还要为娘娘们准备膳食,只专供乾清宫的茶房稍有些闲暇。”   “皇上銮驾该到济南府了吧?”   “若行程无意外,估计现下已经进入济南府了。”   “皇上此番南巡,竟是一位小主都未带……”   “皇上南巡意义重大, 都不用皇子们伴驾, 自然也不会带着嫔妃拖累行程。”   “指不定下头会送女子伺候皇上, 回京后宫中就会再添几位小主了。”   “你不要命了?敢妄议后宫之事?”   “若是太子殿下随行, 兴许皇上不会留江南女子……”   “你这话如何说?”   “太子殿下离宫,你认为会带着谁?”   “容女官?”   大阿哥勃然大怒,抬腿便欲冲进去。   而太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紧紧箍住,摇头的同时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大阿哥恶狠狠地瞪向太子,便是在此时,又听其中一太监问道:“与容女官有何关系?”   “这便是你孤陋寡闻了吧?你不知道,皇上与容女官……”他话并未说尽,但伴随着“嘿嘿”的笑声,语气中透出几分猥琐来。   大阿哥猛地甩开太子的手,几步向前,一脚踹开御膳房的随墙门,片刻后,里面响起两声痛呼。   随即大阿哥怒斥道:“该死的奴才,我非得拔了你们的舌头不可!”   太子眼见着大哥的随从一并跟进去,眼带寒光地转向小棠子,问道:“你可知他们为何这般说?”   小棠子抖着身子跪下,声音也颤抖道:“回、回太子殿下,自皇上罚女官在毓庆宫抄经,奴、奴才隐约听说过些,好似是、是说……”   “说什么?”太子冷着声音,一字一顿地问。   小棠子咽了一口口水,慌道,“说、说皇上与容女官有私情……”   太子咬紧牙关,冷声诘问:“你为何不禀报与我?”   “奴、奴才不敢妄言,请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还未说什么,他身侧闪出一个身影,正是大阿哥,他先是一脚踹向小棠子腹部,随后又一巴掌扇在贴身太监小柱子的脸上,怒道:“狗奴才!你莫不是也知道却隐瞒爷?”   小柱子跪在地上连声求饶:“奴才不敢,请大阿哥息怒,大阿哥息怒……”   小棠子则是被大阿哥一脚踹得爬不起来。   太子见状,面带寒霜地转向大阿哥,质问道:“小棠子到底是我的人,便是有错,大哥如此越俎代庖伤我的人,恐怕过了吧?”   “呵!”大阿哥冲着他讽刺一笑,转身命令道:“来人,将那二人送到慎刑司去,用最重的刑罚。若是活着出来,爷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是,大阿哥。”   大阿哥身边的侍卫领了命,随后走进去,不多时便拖着两个鼻青脸肿的太监出来,向太子与大阿哥行了一礼,向内务府慎刑司而去。   太子微微皱了皱眉,却并未阻挠,而是对大阿哥道:“事关皇阿玛和姑姑的名声,岂能如此大张旗鼓?”   大阿哥冷冷地勾起唇角,“杀一儆百,往后谁再敢信口雌黄,这便是下场!”   太子微微一默,不置可否。   大阿哥嘲弄地看着他,“还是说,太子为名声便可息事宁人?”   “我与大哥行事,向来不同。”太子说完,并不再与他分说,抬步继续向慈宁宫去。   两人间气氛紧张,及至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时,也显出几分诡异来。   太皇太后目光如炬,自然一眼便发现两人间的不对劲,径直向太子询问道:“胤礽,你与大阿哥为何如此?可是又有争吵?”   太子看了大哥一眼,继而恭敬道:“回太皇太后,我与大哥并未争吵,如此皆因风闻宫中诸多人私下传皇阿玛与姑姑的闲话,过于愤怒而致。”   太皇太后虽未了解清楚事情的始末,但是将皇上和容歆联系在一起,还惹得太子与大阿哥生怒,想必便是那等桃色之事。   然她想得更多,皇上与容歆风评被害,太子必定也会名声受损,此非一般风流韵事可盖过,不能轻忽。   因此,太皇太后面上浮现怒意,气道:“佟佳氏和钮祜禄氏便是如此管理后宫的吗?将她们召到慈宁宫来!”   太皇太后近来凤体大不如前,此时一发怒,脸色便有些不好,皇太后并太子、大阿哥忙出言安抚。   少时,太皇太后平复下呼吸,摆手道:“你们二人先行回去,不必留在慈宁宫。”   太子担忧道:“太皇太后,您的身体……”   “无事。”太皇太后就着皇太后的手,喝了一口温水,“你们两个在众阿哥中最为年长,好生学习,不必掺和后宫之事。这有你们皇玛嬷呢,回吧。”   太子与大阿哥对视一眼,一触即离,双双躬身道:“是,太皇太后,胤礽/胤褆告退。”   两人沉默地离开慈宁宫,分别前,太子叫住大阿哥道:“大哥,我有一句忠告。”   然大阿哥根本不欲听他所言,冲他微一拱手,径直大踏步离开。   太子只得脚步一转,回毓庆宫去。   容歆在太子书房中抄经,一听得开门的声音,便抬起头,笑道:“今日殿下回来得晚了些……”   太子挥退宫侍,然后直截了当地问:“姑姑前几日与我说:有事不必生怒,直接禀告太皇太后。可是因为早知宫中有那般传言?”   容歆手一顿,放下毛笔,反问:“可是有人在您跟前嚼舌根了?”   “您果真知道?”太子语气一沉,颇为不满道,“这般肆无忌惮议论皇阿玛和您一个三品女官,实在罪无可恕,直接命人拿了便是,为何您要忍着?”   容歆摇头笑道:“并非容忍,只是想确认一二。”   “确认?”太子眼中有疑惑。   容歆解释道:“我知道后便命人去查,可言论又非其他,自是难以寻到根源,便想着由着它去,若是真有背后之人,早晚会显现他的目的。”   早些年便有过这类闲话,不过那时是因为容歆以女官之身掌宫权,众人畏她三分,并不敢大肆讨论。   而随着宫权转移,康熙又确实不曾对她有任何宠幸或青睐之意,久而久之,流言便自动消弭。   容歆也没想到流言会在此死灰复燃,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不好查还容易弄出风吹草动,再惊动了太皇太后和皇上也不妥,遂她便是听说了也仿若不知,只安静地关注着宫中动向。   然而太子对此却并不十分赞同:“一力降十会,不管是否真有背后之人,而背后之人又意欲何为,若他只能使出此等龌龊手段,便不足为惧。”   确实,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没有作用。   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对有些人来说手段不在高低,有用就行。这种手段低级是低级了些,若是换个对象,效果必定是极直观的。   容歆其实有预想过几种可能:   恨讷敏;   恨容歆;   容歆在宫中地位特殊,引上位者不高兴;   和皇子们关系太好,碍眼;   不满容歆待在太子身边,不利于某些人行事;   以及最简单地,康熙的态度致某个妃嫔心生嫉妒。   她想来想去,后两种是最有可能的,毕竟心机者和脑子坏掉的人都很多。而此时闹到了太子面前,起因不确定,但如今的目的为何,便有些眉目了。   容歆也不对太子隐瞒她的想法,一一分说后,又肯定道:“但您所说‘一力降十会’,确实是大道,往后行事依然以您的方式而为便可,大可不必效仿我。”   太子听后,沉默稍许,认真道:“姑姑,跟大哥无关。”   “我知道。”容歆微微弯起唇角,道,“大阿哥便是与我生分了,也不会用这种方式针对你我……”   太子颔首,道:“今日大哥与我一同听到那流言,他极生气,绝非作假。”   容歆眼神一闪,很快又回神,“您要记得我曾经与您说得话,不要将后宫事当作简单的争宠。”   “胤礽明白,前朝后宫是有关联的。”   容歆欣慰地看着他。   太子清醒道,“明珠一系排除异己、手段频出,与索额图以及现在某些人仗着我的名头党争,皆是为权势利益。”   他稍一停顿,又问道:“姑姑如今既已有数,预备如何做?”   “不若便教您见见这后宫之中,如何一力降十会。”容歆拿出她先前便准备好的名册,眼含深意地笑了笑,道,“皇上不在,淑贵妃病弱,必定是钮祜禄贵妃主持。借此机会,将这些人全都弄下去便是。” 第83章   淑贵妃和钮祜禄贵妃在慈宁宫受到了太皇太后的斥责, 并且果然如容歆所料,淑贵妃身体柔弱不可劳累,太皇太后便将肃清后宫的任务交给了钮祜禄贵妃。   容歆等了两日才命人将名册送到钮祜禄贵妃手中, 钮祜禄也聪明, 循序渐进的动这些宫侍。   可容歆并未提及换何人顶上去, 因此, 钮祜禄贵妃便遣檀心到毓庆宫来询问她的意见,一并来的, 还有八阿哥胤禩。   “容姑姑,太子哥哥不在吗?”   容歆笑着答道:“回八阿哥,太子殿下每日有经史骑射等诸多课程, 如今还要在内阁旁听, 自然是不在毓庆宫的。”   八阿哥一听,边打量着惇本殿边故作成熟地叹道:“原还想着毓庆宫没有葡萄架, 没有菜地, 也没有胤俄,但是有太子哥哥, 也是极好地, 没想到太子哥哥竟也不在, 唉——”   他想必还不知道东宫意味着什么,所以语气中才透着一股“毓庆宫哪哪儿都不好”的味道。   小孩子就这点最可爱,可惜人是不可能永远不长大的, 前头的几个阿哥全都大了, 各有各的小心思, 不如幼时那般童稚。   当然,孩子都是好孩子。   而其中一个好孩子——八阿哥,背着小手踱到容歆跟前,问道:“不过我绝对不会嫌弃的,下次能再邀请我来做客吗?”   明明很喜欢出来玩儿,偏偏不知道从何处学来的口是心非,容歆笑起来,应道:“这是自然,若是哪日太子殿下有闲暇,我便遣人去长春宫请您。”   八阿哥一脸认真道:“那便约好了,容姑姑莫要看我年龄小便逗我。”   容歆笑着颔首,“八阿哥放心,我虽是女子,也是一诺千金。”   八阿哥得到她的肯定答复,脸上顿时便雀跃起来。   而容歆则是哄道:“八阿哥,这毓庆宫里的格局与长春宫不同,我叫一个宫女带您四处转转可好?”   容歆说着指向雪青,雪青立即冲着八阿哥嫣然一笑,螓首蛾眉,如花似玉般美好。   爱美之心不分年龄,八阿哥极爽快地答应下来,跟着雪青便往毓庆宫深处走。   容歆瞅着他们离开,这才对檀心道:“随我去书房坐坐。”   这个书房是太子专门待客的,偶尔容歆也借着见见人,说说话。   檀心也不是头一次来,颇为自在地坐下,随口说道:“我们来时从御花园穿过,正巧碰到了卫常在,稍耽搁了一会儿。”   “那是有些巧了。”   卫常在住在储秀宫,钮祜禄贵妃看在她是八阿哥的生母,对她还算照应,但并未宽和到允许她常探望八阿哥。   容歆听说,她常会在钮祜禄贵妃带着八阿哥从慈宁宫请安回来时,远远地看一看他,但还算守规矩,并不试图靠近。   只是不知今日的碰见是何种情形。   而檀心回道:“惠妃娘娘、荣妃娘娘并十来个常在答应皆在御花园赏菊,八阿哥便近前拜见。”   容歆失笑,荣妃前些日子还与她说,和惠妃吵嘴闹掰了,没想到如今又坐在一处了,果然是闲极无聊,何等自打嘴巴的事皆能干出来。   不过后宫嫔妃,莫说没有深仇大恨,便是有,见面时也能言笑晏晏,奇葩只几个。   容歆不甚关心,待宫女给檀心上了茶,问道:“你此番过来,除了带八阿哥来玩,可是还有旁的事?”   “是有一事,贵妃娘娘教我过来问一问您,宫侍调动上,可有别的打算?”   容歆还当是何事,不在意的笑道:“檀心你回去跟贵妃娘娘说,我并无其他安排,请她随意便是。”   她如此说,便是要钮祜禄贵妃自便。   贵妃到底是贵妃,容歆若是当浅缃等人那般支使,恐怕早晚生嫌隙,况且这点儿肚量她还是有的,并不介意钮祜禄贵妃安插自己的人。   不过就是她自主任命,表面是谁的人也不代表内里就始终如一,有可能是惠妃荣妃宜妃的人,也有可能是她的……   而两人说话的功夫,八阿哥已经跟着雪青转完了毓庆宫,一来到书房便道:“太子哥哥太可怜了!”   容歆不是第一次听他说太子殿下“可怜”,笑容颇有几分无奈地问:“八阿哥此话怎讲?”   “太子哥哥的住处好似迷宫一般,若是我独自一人,恐怕会晕头转向。”八阿哥细回想了一番,满眼茫然道,“便是现在我再走一遍,应是也记不得。”   雪青掩唇偷偷地笑,容歆轻瞪了她一眼,笑着对八阿哥道:“原来您说得是这个,我们随太子殿下刚搬进来时,也有些不适应,如今习惯了,倒也方便。”   八阿哥好奇地问:“太子哥哥也会迷路吗?”   容歆想了想,摇头,“好似是没有过的。”   “太子哥哥好生厉害!”   便是一个四岁孩子对太子的夸赞,容歆也与有荣焉的笑起来。   檀心走近八阿哥,柔声道:“殿下,时辰不早,咱们该回了。”   八阿哥望了一眼毓庆宫门的方向,不舍地点点头,“好吧,半日未见庶额娘和胤俄,我也是有些想念的。”   他没提钮祜禄贵妃,檀心却丝毫不在意,还满面笑意。   容歆瞧见,微笑道:“那我便不留八阿哥了,日后再邀请您过来小坐。”   八阿哥点点头,和檀心离开毓庆宫。   原本容歆以为,钮祜禄贵妃手底下多少也会有些得用的人,安插上去也是人之常情,谁想到她得了容歆的准话,便开始胡乱指派人,一点儿章法也无。   而容歆听着下头的汇报,发现她这一顿乱拳打出去,得来的结果是真的奇妙。   后宫中这些宫侍,容歆并不是每一个都知之甚深,有些人隐藏的深她也并不清楚底细,可有知道的这一部分,也尽够她笑得了。   钮祜禄贵妃随意地安排,打乱了原有的秩序——   或是三妃的人挤在尚仪局,或是惠妃的人品级高过淑贵妃的人,或是淑贵妃的人回到了她管辖范围内……   总之旁的不知内情的人不觉什么,这些高阶妃子们自己,心中多多少少有些怄得慌。   “娘娘,咱们好不容易安插的人,被钮祜禄贵妃轻飘飘地发配了不说,做事也越发不方便了。”   惠妃听着她奶嬷嬷的话,神情自若地挥毫写下“百花争艳”的最后一笔,平静道:“钮祜禄氏还年轻地很,如果不是容歆在她后头撑着,她能有今日?还这般精准地打中七寸?”   “真的是容女官?”奶嬷嬷年纪便是稍长一些,对容歆也是较为尊敬地称呼,只是她仍有些怀疑。   惠妃讥笑道:“我早便知此事不成,可男人总以为自己在外头是何等的了不得,还肆无忌惮地瞧不起内宅女人。”   “娘娘,明相是为朝廷做大事的人,如此也是为咱们大阿哥筹谋。”   “各取所需,不必自我蒙骗。”惠妃将毛笔随手一扔,笔头正落在争字上,“但我私心里以为,这紫禁城里的女人们若是到朝堂上,恐怕也不比那些男人逊色分毫。”   奶嬷嬷吓了一跳,忙道:“娘娘,后宫不得干政,您可莫要再说这些大不敬的话。”   “呵!如何就是大不敬了?”   “娘娘——”奶嬷嬷尾音也透着慌乱。   惠妃垂眸幽幽道:“若是教我选,倒还宁愿像马佳氏那个蠢货似的,只顾自己快活……”   奶嬷嬷怕她再说出什么乱七八糟地话,立即转移话题道:“娘娘,稍后大阿哥便来了,若是看出您神情有异,恐会担忧……”   惠妃没好气道:“他若是有那般细心,便不是咱们的大阿哥了。”   “这……大阿哥一个爷们儿,便是不那么细心,还是孝顺的。”   “也不知孝顺地是谁。”   “您到底是生母……”   “……”   而其他宫中,也或多或少如延禧宫一般谈及此番人员调配之事,忧多喜少。   容歆对那些并不多在意,只更加专心地抄佛经,她如今在毓庆宫中待得也够久了,该早些出去转转才是。   十一月二十九日,康熙南巡彻底结束,回到宫中。   康熙拜见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便回到乾清宫中,太子等皇子们皆在懋勤殿内等皇阿玛问话。   晚间太子才回毓庆宫,容歆已经完成今日的抄经量,便陪在他身边随意闲聊几句。   “您是说皇上要建一座‘避喧听政’的园子?”   太子颔首,“正是,选取苏杭的工匠建园。”   容歆听他说苏州,想起护送康熙归京之人,便随口道:“听说此番送皇上归京的正白旗汉军都统石文炳石大人,他先前便驻守杭州。”   太子微一思索,应道:“石大人先前是驻守杭州。”   “皇上特意点他护送,看来果真是极喜欢江南风光的。”   这两者实际并无多少关联,但太子依然认真答道:“皇阿玛确实对石大人几番称赞,不过石大人出自苏完瓜尔佳氏,能力又出众,皇阿玛擢升其为都统也是看重。”   “我便是跟着娘娘多年,对满洲八旗的分属也依然迷茫,什么苏完瓜尔佳、叶赫瓜尔佳,听着便乱的很。”   太子温和地笑,“姑姑只是未曾深入了解过八旗的历史,不过便是不甚了解,也没什么妨碍的。”   “前些年后宫中没有姓瓜尔佳氏的小主,便不甚了解。”容歆淡笑,不经意道,“不过也有些缘分,先前坤宁宫放出去的宫女,好似有谁在瓜尔佳氏做教养嬷嬷。”   太子因皇额娘的陪嫁皆在毓庆宫,对此并无多少兴趣。   而容歆见他如此,原本想说得话便没有说出来。 第84章   康熙回宫后, 除了下令建造畅春园,还重新任命了一位太子詹事府詹事,乃侍讲学士徐乾学。   詹事府詹事有辅导太子之责,原先太子胤礽年幼, 康熙任命的詹事府官员几乎皆为其他官员兼任,至太子出阁讲学之后,方才渐渐名副其实。   然太子如今得康熙应允旁听于内阁, 虽是有机会与诸大臣走近, 却并未那般做,但他确实对朝中之事更了解了。   年初顺天府乡试考题泄露之案,徐乾学的子侄因受牵连双双落第, 此事并未牵扯到徐乾学本人, 但容歆稍一命人在外打听, 便听得此人在士林中的名声不佳。   且他对明珠阿谀奉承, 极尽讨好之能,为上位不择手段,毫无底线,如此心术不正、德行有亏之人,自是不被太子所喜。   然太子对教导他之师皆尊敬有加,便是不与其亲近,仍然客气有礼,并不生半分傲慢侮辱之心。   如此态度与康熙有天壤之别, 康熙一向是只重道不尊师, 对教导太子并诸皇子们的老师们极其严苛, 哪怕诸位老师莫不是满汉名臣、进士出身,也常要考教其学问。   今日太子和诸皇子们一同听四皇子胤禛的先生顾八代讲学,康熙心血来潮便欲考教顾八代,遂提了一个角度极其刁钻的问题。   而顾八代出身伊尔根觉罗氏,蒙荫入关,今年刚升至尚书房做侍讲学士,学问急智自是比不上太子身边的名士大儒。   因此他努力思索出的答案,康熙并不满意,当即便有些不虞,斥责其“误人子弟”。   顾八代立即便下跪向康熙请罪,太子心觉不适,便耐心劝慰皇阿玛,四阿哥也道:“请皇阿玛息怒。”   康熙对人向来是极双重标准的,若是旁人劝阻,他心中恐怕更加不满,但是太子出言,他便将此事轻拿轻放,只命众皇子之师“慎勿忘而学”。   太子则是躬身解围道:“儿臣定也不忘皇阿玛教诲。”   众皇子见状,皆效仿太子道:“儿臣定不忘皇阿玛教诲。”   待康熙考教完皇子们离开,顾八代便感激地对太子和四阿哥道:“奴才谢太子殿下,谢四皇子殿下。”   四阿哥也对太子哥哥道谢。   太子并不以为然,冲着其他兄弟微微颔首,率先一步离开尚书房。   他回到毓庆宫后,不免对容歆提及今日在尚书房中发生的事,且面上有几分纠结道:“皇阿玛文韬武略,可我心中,先生们各有其才,皇阿玛若是要求他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恐怕有些过于苛刻……”   容歆含笑听完太子的话,才问道:“常言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先前您不喜徐乾学却依然愿意向他学习学问,便是心中已有成算,如今又为何有困惑?”   太子叹道:“如此想法,岂非不孝?”   在包括太子的众皇子们心中,康熙是极了不起的君主、父亲,从不认为他有任何错处,恨不得对他的话尽皆听从。   容歆想过有一日康熙和太子之间意见相左,如今真的到来她也不意外,只是不知道四阿哥的老师顾八代若是得知他在其中的作用,该作何感想。   而对于太子的问题,容歆肯定道:“您是君,老师们是臣,并无异议,可是尊师重道自古便是美德,您没错。”   那么依她之意,错的便是康熙。   太子并不十分愿意承认,其实他心中也是如此想法,只是摇头道:“皇阿玛博览群书,懂得的道理较我多之又多,我该是更加努力习得学问才是。”   “太子,您已经很努力了,不必再往自己身上施加压力。”他自启蒙便早起晚睡,几乎没有一日懈怠,容歆瞧在眼里是真的心疼。   太子却道:“皇阿玛今日所问问题,我也答不出,如此便是还有不足。”   容歆无法,而且太子肩负的责任确实与普通少年相同,她也不便多加劝阻,只命人给太子多准备些进补的膳食。   过了年底和正月这段忙碌的时间,容歆让人在外头稍微打听了一下士林和百姓对太子的看法,然后告知太子:“士子百姓皆对您赞颂有加,可见您做得确实极好。”   太子知道他在众皇子中出众,然他向来盼望他的才学能力能够比肩皇阿玛,因此并不多骄傲。   不过此时听姑姑说他在读书人和百姓中声名极好,还是忍不住浮起笑意。   容歆见他面上波澜不惊,眼里却透出几分心思,忍俊不禁道:“朝中诸多汉官也认可您正统储君的德行和能力,是不是更欢喜?”   太子也不再绷着脸表现自己不露声色,笑着承认:“是,我希望得到皇阿玛的认可,自然也希望得到百姓的认可。”   “会的。”   太子微微一笑,谦虚地并不作答,然而他喝着补汤突然一顿,问道:“您居于深宫,为何知道那般多外面的事?”   容歆一听,哭笑不得道:“我以为您心知肚明我在宫内外皆有亲信,如此问,难道竟是不知吗?”   “姑姑说得话,我从未多想过。”   容歆无奈地笑,“早就跟您说了,便是对我,也不要这般毫不保留的信任。”   她清楚自己不会伤害太子,可太子若是如信任她这般再轻易信任旁人,谁能保证他永远都不会受暗箭所伤?   “姑姑与他人不同,况且……”太子认真道,“疑人不用,若是我整日皆用防备的眼神看人,岂不是容易失了稳重?”   “嗯……”容歆想了想,点头笑道,“看来今日是您做了我的老师,我十分受教。”   太子脸上微微泛红,似有些羞窘,“姑姑您又调侃我。”   “并非调侃,我是极诚恳的。”   容歆与他玩笑过,起身取过两本佛经,递给他,“今日我已将佛经抄完,明日便命人全都送到景陵,供奉在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灵前。”   “您先前便与我说过。”太子低头翻开佛经,问道,“那这两本是?”   “这两本,我想明日拜见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之后,便送去给钮祜禄贵妃。”   钮祜禄贵妃刚查出身孕便迫不及待地撒手宫务,容歆正好抄完经可以出关,便预备去探望一下她。   而太子对此并无意见,只道:“您代我问候贵妃和赫舍里贵人一声。”   容歆应下,正式解了禁后,先去了一趟慈宁宫,说了好一会儿子话,便转向长春宫。   八阿哥胤禩正由赫舍里·珂琪为他启蒙,白日里不得闲,便是容歆来了他也需得在书房中写字,并不能出来。   而十阿哥胤俄到了开始模仿人说话的年纪,最好的模仿对象就是八阿哥,遂也待在书房中捣乱,只有钮祜禄贵妃和珂琪来见容歆。   “容女官莫不是来劝我继续掌宫权的?”   容歆笑着否认道:“我当然不是那般不近人情之人,宫权自是不如您的身体和皇嗣重要。”   钮祜禄贵妃闻言,小辣椒一般呛的语气收回,靠回软塌上,道:“亏得你没有那个意思,否则我定是要跟容女官闹一闹的。”   珂琪轻拍了她一下,无奈地对容歆解释道:“她怀这胎之后情绪变化得有些大,劳容女官体谅一二。”   容歆眉眼柔和,毫不在意道:“女子生育不易,我便是没生过,却是见过不少,自是能理解的。”   钮祜禄贵妃精神不济,与她说了没几句话便有些昏昏欲睡,容歆便起身告辞,珂琪亲自送她离开。   二月中旬天气还刺骨地冷,容歆走到正殿门口便抬手止了她继续送下去的意图,“便到这儿吧,你若是在外头沾了寒气,恐怕会生病。”   珂琪眉眼弯弯道:“我也不想过了寒气给济兰,便不与您客气了。”   “我明白,你留步吧。”容歆说完,便抬步欲跨出门槛。   “女官。”   容歆回头,眼神不解地看着她,“小主可是还有旁的事?”   珂琪小心地望了一眼里间儿,低声道:“女官,济兰其实因少年时的事对您极亲近,因此便更较真,容不得这情分上蒙阴影,希望您别介意。”   容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不到人,脑中却大致有钮祜禄贵妃此时的模样,想到她因怀孕略有些苍白的脸,语气轻柔道:“我大你们许多,心里还当你们是初见时的小姑娘,哪里会和小姑娘置气?”   珂琪听了她的话,轻轻“嗯”了一声,眉眼弯弯地说:“谢谢您。”   容歆微微点头示意,随即转身出了正殿,裹紧披风上的兔毛领,加快脚步回毓庆宫。   而钮祜禄贵妃怀孕不管宫务,淑贵妃佟佳氏今年身体好了不少,且她自从皇女早殇,比之从前更加稳重了几分,便又接掌下完整的宫权。   但她这人不知是不是有些霉运,不过才掌宫权两月,德嫔所出的六阿哥胤祚便出了天花。   她反应还算迅速,一得知消息便命人将阿哥所中六阿哥的住处围住,不许人随意出入;不多时,康熙便派人送六阿哥出宫治痘。   然而即便如此小心谨慎,四阿哥胤禛还是被传染了,当即也送去和六阿哥一同治痘。   德嫔得知两个儿子皆染了天花,承受不住地晕了过去;淑贵妃也未好上多少,她现下就胤禛这一个养子,一急一上火,便又病了起来。   太子出过天花,请求过皇阿玛后便去宫外看望胤禛和胤祚,而与他一起的,还有大阿哥胤褆。   他回来后,愁绪不减,“希望胤禛和胤祚能够平安度过此次出痘。”   容歆闭上眼转动佛珠,她没听说四阿哥这么小便染天花的事,但她能做得已经做了,四阿哥和六阿哥能否痊愈,现下只能听天由命。 第85章   “娘娘,皇上来看您了。”   德嫔乌雅氏侧依在软榻上, 墨发披散在肩膀、榻上, 她闻得宫女之言, 右手缓缓撑起身子,眉间似有点点轻愁,话声娇媚婉转道:“快为我梳妆。”   然此时康熙已经大步踏进来,几步行至德嫔榻边, 扶着她的肩头,怜香惜玉道:“朕知你身子不适, 不必起来。”   德嫔看着康熙的眼神中充满爱意和仰慕, 柔柔道, “谢皇上体谅。”   康熙怜惜地挑起她鬓边的发丝,轻轻挽在乌雅氏耳后,“今日宫外传来消息, 胤禛和胤祚病情危急, 御医们医治尚有余裕,不必过于担忧。”   德嫔泫然欲泣地靠在康熙胸膛上, 哽咽道:“臣妾自胤禛和胤祚染上天花,整日里眼前都是胤祚喊臣妾‘额娘’的模样,吃不下也睡不好, 如今可算是听得一丝好消息。”   康熙抚着她的发丝,叹道:“朕疼爱的儿子出痘, 也与你一般寝食难安。”   德嫔搂紧皇上的腰, 一边忍着泪意一边善解人意地劝慰道:“皇上日理万机, 千万要好生保重您的身体,否则臣妾定是无法原谅自己,便是胤祚病好了,恐怕也会自责不已。”   康熙又叹息一声,“胤禛和胤祚都是聪慧懂事的孩子……”   “就在前几日,胤祚还在臣妾跟前撒娇,臣妾……”德嫔眼角一滴泪缓缓滑落,悲不自抑道,“臣妾实在是想不到……为何会这般突然?”   “时也,命也。如今治痘之术已比从前更加精湛,孩子们定然会平安度过危机。”   德嫔微微仰起头,信任地看着皇上,语气轻柔却坚定道:“是,臣妾相信皇上,胤祚……和胤禛定然会平安无恙。”   康熙手一顿,他向来多思,德嫔语气中的差异并不明显,可稍一回想,便发现她口中提及六阿哥胤祚比四阿哥胤禛更多些。   四阿哥不比六阿哥自小长在德嫔跟前,母子之情淡一些实属正常,可理解归理解,康熙心中却难免生出几分兴味索然来。   德嫔许是太过担忧儿子,一时失了她从前的谨慎,竟是也没发现皇上的异样,一副强忍愁绪的模样,柔声问道:“皇上今晚可留宿在永和宫?”   康熙原本确实是这般打算的,然而他此时并无兴致,便道:“朕还有奏折未批,这就走。”   德嫔有些许失落,随即又如解语花一般,温柔道:“如此,臣妾便不耽搁皇上正事了。”   康熙微微颔首,顺势起身。   “臣妾送您出去……”   她一脸憔悴,康熙手按在德嫔肩头,微微使力止住她的动作,“不必起身。”   德嫔感怀于皇上的体贴,脸上现出少许红晕,“皇上慢走。”   康熙随意地点点头,直接转身出了永和宫。   梁九功跟随在康熙御辇旁,恭敬地问道:“皇上,回乾清宫吗?”   御辇正好路过淑贵妃的承乾宫,若是往常,康熙无事恐怕会进去坐一坐,可现下他并无宽慰探望她的心情,便目不斜视略了过去。   而对于梁九功的请示,康熙沉默不语,及至景仁宫附近,才忽然道:“去毓庆宫。”   “是,皇上。”   梁九功领了话,立即冲着銮驾前开路的侍卫太监喊道:“摆驾毓庆宫——”   此时,毓庆宫中——   容歆亲自端着刚沏好的茶走进太子的书房,将茶盏放置在太子胤礽右手边,眼睛随意一扫,便见他笔下一个“祚”字,不解道:“怎写了这个字?可是担心六阿哥?”   六阿哥病得比四阿哥要重一些,性命之忧更重,因此容歆如此猜测。   而太子放下笔,摇头道:“并不全是,今日舅舅长泰替索额图捎了一句口信与我,涉及到胤祚。”   他一提到索额图,容歆稍稍有些敏感地问:“所为何事?”   “皇阿玛为六子命名为祚,恐有传祚位与其之心,于储君正统不利。”太子神色淡淡地端起茶杯,“意欲趁此机除之以防有大患。”   “除掉?!”   容歆如今手上也不是没沾过血,但她从未肆意滥杀过,自是无法轻飘飘说出要杀死某个人的话,而且对方还是个孩子,因为一个名字便如此小题大做,似乎可笑了些。   太子瞧见她的神色,微微牵起嘴角,“姑姑心中所思想必与我相似。若是胤祚没有熬过去,我无话可说;但今日我若是仅因为一个名字便对亲弟弟下杀手,难保他日我不会视人命如草芥,如何为百姓所信服?”   容歆正欲回答,忽听窗子响起两声短促地敲击,便又改口问道:“六阿哥之名并非今日才有,若是有揣测早该有了,偏偏此时有人在您耳边嚼舌根,恐怕心怀不轨……”   太子眼神一闪,微一抿唇,说道:“自皇阿玛允我在内阁旁听之后,耳边常听到各种声音,揣测胤祚名字之类的言论也是屡屡耳闻,我实在是不能理解。”   “殿下有何不解,皆可与我说说,我便是不能为您解惑,也可听您倾诉。”   “皇阿玛先前便说过,我们兄弟之名,多为福气之意,祚也有其意。”太子面无波澜道,“可如今挑拨之言频出,有心之人,难道是非要我们兄弟阋墙吗?”   容歆叹道:“您不会受挑拨,皇上是知道的。”   太子摇头,似是极难过道:“如今胤禛和胤祚危在旦夕,我和大哥作为兄长,不能陪着弟弟度过危机,还要受那等人挑拨,时日久了,兄弟之情何在?”   “左右您和大阿哥已经出过痘,若是实在担心,不若……”   容歆话还未说完,书房外便响起梁九功的喊声:“皇上驾到。”   喊声极近,而下一秒,门被打开,康熙沉着脸迈进太子的书房。   太子惊起,立即绕过书案,跪在皇阿玛跟前道:“皇阿玛万福,儿臣不知皇阿玛御驾亲临……”   “起来吧。”   康熙走到书案后坐下,正正好好看到太子所写的字,双手拿起纸一抖,问道,“何人在你面前挑拨?”   “皇阿玛?”太子面有惊色,“您、您听到了?”   “说。”康熙拿着纸张的手渐渐收紧,他最是不能忍受有人带坏他的儿子,更遑论教唆他们彼此争锋争斗。   而太子思索片刻,略过索额图,提了几个确实在他面前说过挑唆之言的人,羞愧道:“儿臣自以为心性坚定,遂并未理会诸如此类之言论,现下想来,无异于姑息养奸,着实有错。”   “胤礽,你是朕骄傲的儿子,也是大清优秀的太子,但是……”   容歆从绿沈手中接过茶,恭敬地呈到康熙手边,全程皆未出声响。   然而康熙根本无法忽视她,话说一半便被打断。   康熙顿了顿,瞥了她一眼,对着太子放缓声音,语重心长道:“身为储君,理当有决断,不可有妇人之仁。”   太子认错,“是,儿臣谨记皇阿玛教诲。”   康熙却是又意有所指道:“果然不可教皇子长于妇人之手。”   太子,连同梁九功等宫侍,都忍不住偷偷瞧向容歆。   而容歆面不改色,耳观鼻鼻观心,仿若康熙说得话与她毫无关系一般。   太子垂下眸,轻咳一声,请求道:“皇阿玛,儿臣有一事相求。”   康熙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说来听听。”   “儿臣出痘时,因有皇阿玛和姑姑陪伴,所以并未那般害怕,可如今四弟和六弟在宫外完全陌生之地治痘,恐怕心中不安,因此……”太子似是知道自己此言不妥,抬眼看了皇阿玛一眼,一咬牙坚持道,“儿臣想要去宫外陪着四弟和六弟。”   康熙看向容歆,容歆依然面色从容,并未有任何忐忑之色。   “皇阿玛……”   康熙收回视线,喝着茶沉吟片刻,应允道:“你既有爱弟之心,朕自然不该阻挠,便应了你。”   “谢皇阿玛!”太子深深拜下,起身时面上有了几分笑意,语气轻快地提议道,“皇阿玛不若也允了大哥与我一同前往,我们两个兄长,代皇阿玛照料胤禛和胤祚至他们康复。”   康熙深深地看着太子,“你确定要大阿哥和你一起去?”   太子果断地点头,“是,大哥嘴上不说,其实极爱护弟弟们。”   康熙听后,别有深意道:“你是个好的,只是太过宽仁,也教朕实在无法放心。”   太子眼中有些疑惑浮现,虚心请教道:“儿臣尚有许多不足,请皇阿玛莫要嫌弃儿臣愚钝,不吝指教。”   “你既有心,日后若是有不懂之处,直接问朕便是,莫要再自己憋着。”   “是,皇阿玛。”   康熙与太子父子间亲密的说了会儿话,因四阿哥和六阿哥而起的忧思竟奇妙地稍稍平复了许多。   容歆和梁九功随侍左右,见父子二人聊至夜深,并且还有越聊越精神焕发的趋势,对视一眼,眼神中皆暗示对方去询问。   只是两人又没到心有灵犀的地步,眼神沟通不畅,便暂时退了出来。   “我在皇上和太子殿下心中皆比不得容女官,自是该容女官出言提醒。”   容歆对梁九功道:“梁公公实在是谦虚,您可是乾清宫的总管太监,满宫上下谁不对您恭敬有加。”   “容女官是三品女官,曾掌宫令,我在你面前实在不敢托大。”   容歆立即摇头道:“您这不是折煞我吗?还是您在皇上面前有脸面。”   梁九功极谦恭道:“绝非如此,还是容女官更有脸面。”   若是她这么厉害,为何梁九功明摆着顶她出头?说来说去,还不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打扰了康熙的兴致。   容歆看在他曾经多次帮她的份儿上,决定不再跟他继续互相吹捧,转身命浅缃去为皇上和太子准备夜宵。   康熙注重养生,晚间并不多食,遂容歆只命人准备了些许易消化的清淡小食。   浅缃来回话,容歆便回到书房,请道:“皇上,奴才教人准备了些夜宵,您和太子殿下可要用些?”   毓庆宫的夜宵自然是出自雪青之手,她这些年闲适,头脑虽未如何聪慧,但厨艺这一道精进极多,且常有创新。   康熙未曾在毓庆宫用膳过,太子不免有向皇阿玛炫耀之心,极热情地邀请道:“皇阿玛稍用些吧,儿臣宫中膳食极清淡,绝不会积食,”   “那便呈进来吧。”   容歆出去招呼了一声,宫女们鱼贯而入,须臾,便将小圆桌摆了十数碟精致的小菜和糕点。   太子亲自侍奉皇阿玛用了些许,又颇为期待地问:“天色已晚,皇阿玛还回乾清宫吗?”   康熙明日有早朝,即便不忍心拒绝太子,还是道:“胤礽,你好生休息,明日便和大阿哥代朕去宫外照看胤禛和胤祚。”   太子答应道:“是,皇阿玛,明日儿臣和大哥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后便出宫。”   康熙抬脚往出走,随口对跟在他身后的太子和容歆道:“容歆你便是随太子同往,也莫要不错眼地跟着,太子已不是孩童。”   容歆微怔,然后马上应道:“是,奴才遵命。”   太子和容歆一直恭送康熙至毓庆宫门口,而直到御驾消失在黑暗中,太子才幽幽道:“姑姑,我从未想过有一日竟是和皇阿玛也不能父子坦诚了,甚至还……”   使了些心计。   太子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容歆只能在灯光下看清他的嘴唇和下巴,然而他身上的些许黯然还是清清楚楚地传递给她。   容歆轻声道:“您只是想得到父亲的青睐而已,不必愧疚。” 第86章   康熙应允了太子胤礽照料四阿哥胤禛和六阿哥胤祚的请求, 第二日在慈宁宫, 大阿哥才知道, 但他并未对此表现出抗拒, 沉默地接受了这一临时安排。   而太皇太后因为两人皆已出过痘,也没反对,只嘱咐道:“你们两个单独在外, 也要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   太子与大阿哥双双应了。   其余几个稍长些的阿哥,得知此事,没有任性地缠着两人要一同去,只是求着太子稍等一等,他们要捎些东西给四阿哥,顺便带上六阿哥。   太子并未拒绝, 教几人动作快些,便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告辞, 回毓庆宫准备出门的行装,大阿哥则是出了慈宁宫不紧不慢地往阿哥所走。   “胤褆!”   大阿哥听到他额娘的声音, 回头就见惠妃的轿辇以及她身后的德嫔。   轿辇落下,惠妃走下来, 关心道:“你这还什么都没收拾呢吧?若是走得急, 额娘命人准备了给你送出去,如何?”   “无妨。”大阿哥不在意道, “谅谁也不敢亏待于我。”   “那也要带些常用的物件儿, 否则用着不习惯。”   “爷又不是娇小姐, 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大阿哥说着,语气开始变得不那么耐心。   惠妃也不是个好性儿的,又听他那样一副语气说“娇小姐”如何,便有些不虞道:“满洲姑奶奶们有几个不是和男子一样在马背上长大的?如今在你们这些爷们儿口中,倒是越发的软骨头了。”   大阿哥听了额娘的话,倒是未与她争论,只是视线落在德嫔身上,满眼都透着“他没有说错”的意思。   德嫔柔美的面庞瞬时僵住。   而惠妃忍不住白了眼“不争气”的德嫔,一拧身坐回到轿辇上,冷着脸道:“左右有容女官同往,我是多余操心的。”   大阿哥脸一黑,他已经许久未去过毓庆宫,容歆又几乎大半年都在禁足,两人自然而然便比从前生疏。   可他神色如何不好,惠妃也不乐得管了,只留给大阿哥和德嫔一个无情的背影。   德嫔抿了抿嘴唇,按下对惠妃母子的不满,强自感激地对大阿哥道:“太子和大阿哥亲自出宫照看四阿哥和六阿哥,我实在是不知如何表示谢意。”   大阿哥眼中不耐愈盛,强忍着心中厌烦,秉持礼节道:“这是我和太子作为兄长的责任,无需德嫔娘娘道谢。”   而宫内外皆有耳闻,大阿哥的脾气颇有些暴躁,此时他未顶撞,德嫔更加拿捏着长辈的强调,柔声道:“如今胤禛和胤祚染上天花,我这当额娘的心中痛苦,越发能理解惠妃姐姐对您的刀子嘴豆腐心,大阿哥万莫因此与惠妃姐姐置气。”   “得了吧。”大阿哥半分未感受到德嫔的一腔慈爱,直接呛道,“我当初种痘时,我额娘好歹还提了要亲自去照顾我,德嫔若是真的那般担心,不若我帮您向皇阿玛请求,你亲自去照顾四阿哥和六阿哥?”   德嫔爬到如今的位置,心性自非寻常,她听了大阿哥的话,嘴角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还显出激动之色,急切道:“我恨不得以身代之,若是可以亲自照料出痘的儿子,自然是求之不得。”   大阿哥只觉得她惺惺作态、矫揉造作,半点儿不怜香惜玉道:“既然德嫔娘娘如此迫切,我如何能不给你这个机会?”   大阿哥说完,先是命他的贴身太监小柱子回阿哥所收拾东西,然后脚步一转重新往慈宁宫走。   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德嫔瞬间生出几分进退不得来,但她很快便望着慈宁宫的方向缓缓跪下,眼神期待又忐忑。   而太皇太后从大阿哥口中得知德嫔的“诉求”,自然是命人斥责了她“不懂分寸”。   德嫔磕头认错后,落寞地离开,教来往知道缘由的宫侍皆感叹她的“爱子之心”,便是康熙后来知道,也深觉误解了她,再次去了永和宫。   唯独惠妃,见德嫔竟是拿她儿子作筏子讨好皇上,十分恼怒,反感程度直超荣妃和淑贵妃,荣登榜首,暗地里没少给她下绊子教她知道分寸。   不过现下,宫中只少数几个人知道大阿哥“吃了亏”,容歆如今还并未听说此事,正在毓庆宫收着诸位小阿哥带给四、六两位阿哥的礼物。   三阿哥胤祉送了他的书法,那是他自启蒙以来最满意的一幅作品,平时极为珍视,此时也拿了出来。   “姑姑,您代我跟胤禛说一声,教他仔细收好,等他病好了,我是要收回来的。”   容歆笑着应下来,仔细地卷好放入筒盒中。   五阿哥胤祺待三哥交代你,冲着身边的小太监挥了挥手,小太监立即提了一个食盒恭敬地呈上前。   “容姑姑,这里面装着我最喜欢的烤小羊腿,您帮我捎给四哥和六弟。”   容歆还未说什么,三阿哥便有些无奈道:“胤禛他们两个是在养病,哪能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五阿哥一听,顿时懊恼起来,“我只想着给他们带好吃的,竟是没考虑周全……”   容歆伸手接过来,笑道:“便是四阿哥和六阿哥不能用,太子殿下和大阿哥也是可以的,您的心意总不会浪费。”   “容姑姑也吃。”五阿哥笑眯眯道。   容歆点头。   而他们说话时,七阿哥胤祐始终站在两个哥哥身后一言不发,三阿哥拉了他一把,道:“胤祐,你不是也有要送的吗?”   七阿哥在众人的目光中轻轻点头,冲着容歆举起他手中竹编的球,道:“容姑姑,我想四哥和六哥回来一起蹴鞠。”   他脚不方便,众阿哥、伴读们一同蹴鞠时常常是拖后腿的那个,但三阿哥根本不管他偶尔生出的那一点儿自卑,始终当他是平常人那般带着他玩儿。   其余阿哥们并非每一个都不嫌弃他,但因为最大的太子哥哥和大哥起的头,他们自己怎么闹无所谓,决不允许旁人用半分异样的眼神看七阿哥。   因此七阿哥便是性子内向了些,眼神中倒也不曾出现阴郁。   容歆蹲下身摊开双手,待七阿哥将球放在她掌心,温柔道:“七阿哥放心,您的话,定然会转达给四阿哥和六阿哥的。”   “胤禛和胤祚回宫,我和大哥带你们蹴鞠。”突然出现的太子拿起容歆手中的球,对三个弟弟承诺道,“到时也叫上小八、小九、小十。”   年纪小的阿哥们全都很崇拜太子哥哥和大哥,然而只有三阿哥、四阿哥有幸被他们带着一起玩儿过,遂此时五阿哥和七阿哥听得太子哥哥所言,皆兴奋极了。   容歆拍了拍面前七阿哥的肩膀,随即对太子笑着说:“太子,时辰不早,咱们该出发了。”   太子颔首,叫三个阿哥先回去,然后直奔宫门口而去。   他们到的时候,大阿哥已经等在那儿,容歆与他对视,见他撇开眼,只微微敛眸站在太子身后,并未有其他神色。   此番太子和大阿哥出行,康熙命侍卫保护,为首的便是多罗僖郡王经希和明珠长子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如今已经而立之年,唇上续着短短的胡须,然修剪地极规整,并不显邋遢,反而还为他的气质锦上添花,有种书中魏晋风流名士的洒脱之感。   反观经希,十八岁的他也续了胡须……   “容女官,本郡王如何?”经希得意地摸着自己唇上的胡子,“不比那纳兰容若差吧?”   他不在太子和大阿哥跟前,偏要骑着马走在容歆的马车旁,还一副自鸣得意的模样。   容歆露出个假笑,尽量委婉地说:“郡王现下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如此……着实有些不伦不类。”   经希瞬间收起脸上的得意,气恼道:“你这样的人是如何做上第一女官之位的?属实不会说话!”   “第一女官?”容歆挑眉,“郡王是从何处听得这样的称谓的?”   “怎么?你还要与我谦虚,说你当不得不成?”   容歆笑着摇头,爽朗道:“郡王称赞,我便是心中不敢受,也要勉为其难的应下来。”   经希忍不住“哼”了一声,脚下一夹,噔噔骑马回到侍卫队伍前方。   马车内,一同出宫来的雪青方才掩嘴笑道:“女官,您又逗郡王了。”   容歆透过窗子看了一眼前头的人,笑道:“这孩子有趣。”   经希似有所觉,坐在马背上回头望了一眼,一见她的眼神,更加恼火地转回头。   容歆笑容更大,“果然很有趣。”   雪青无奈地摇头,叹道:“好好的郡王,在您面前活像个还未懂事的孩子。”   “他这样沐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心性较旁的同龄人,确实是稍天真了些。”   容歆看向太子和大阿哥,他们两个比经希年龄小,这心性却是都成熟许多,如此想来,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他们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了这一处专为皇子等避痘的行宫,行宫的内务府官员早已得到旨意,遂太子和大阿哥一到,立即便有条不紊地安排入住。   太子并未修整,而是第一时间便提出去看望四阿哥和六阿哥,至于经希、纳兰性德等侍卫,除出过痘的,其余都远离四阿哥和六阿哥隔离之所守卫。   “姑姑。”太子吩咐道,“您也回去休息吧,不必随我同往。”   容歆也没有违背他的要求,将几位小阿哥托他们捎过来的东西递给小太监,又道:“我让雪青起早给两位阿哥做了点心,太子您和大阿哥一并带过去。”   “还有这个。”容歆递给太子一个白瓷罐子,“这是我腌制的蜜饯,药苦,给两位阿哥甜甜嘴。”   于是太子和大阿哥便带着一大堆东西进入四阿哥和六阿哥的屋子,屋中封得极严,使得药味儿散不出去,两人一进去便冲了一鼻子。   四阿哥和六阿哥都醒着,一见到他们进来,皆惊喜不已。   自太子出痘开始,便开始流行起棉布遮面缠手,遂四阿哥和六阿哥都只露出两个眼睛,四阿哥尚且还好,六阿哥的眼睛却是肿的不行。   大阿哥大剌剌地坐在床前,也不管人生病,直接嘲笑道:“呦,哭包。”   六阿哥立即便委屈地辩解:“我不是。”   他声音挺虚弱,但极理直气壮。   四阿哥看了六阿哥一眼,没有揭穿他近两日才不再张口闭口哭着喊“额娘”。   而太子率先拿了姑姑给的糕点,擦了手亲自喂到四阿哥嘴边,“尝尝这个糕点。”   四阿哥咬了一口,立时眼睛一亮,“姑姑也来了?”   “点心又不是姑姑亲手做得。”大阿哥拿过容歆做得蜜饯罐子,不客气的塞了一颗到嘴里,“味道一般,若是我下次再吃,倒是能记得这个味道。”   容歆很少亲手做什么吃食,遂四阿哥一听大阿哥那般说,便皱眉道:“大哥,那应是给我们的吧?”   大阿哥手一顿,悻悻地放开蜜饯罐子,“小气。”   这时六阿哥左右晃着头也等不来人搭理他,声音中带着哭腔道:“药太苦了!我也要吃蜜饯,呜呜呜……”   “还说不是哭包?”大阿哥走过来,拉下他的面罩便塞了一颗蜜饯到他嘴里,直接堵住哭声。   太子边喂四阿哥边道:“我们此番过来便暂时不走了,陪着你们到痊愈。”   四阿哥含着蜜饯,昏睡过去时,眼角终于落下自生病以来第一滴泪。   先前只有他和六阿哥,他是兄长,不能软弱;此时在太子哥哥和大哥面前,他就是弟弟了…… 第87章   “女官, 案几和蒲团摆在这里可以吗?”   容歆抱着几本佛经, 从屋中走出,见雪青命人将案几和蒲团抬到树下, 而从院门路过正好可以看见, 便点点头, “就放在此处吧。”   “女官, 您为四阿哥和六阿哥诵经祈福, 我做什么啊?”   容歆刚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 一边盘腿坐于蒲团之上,一边道:“你负责太子的饮食, 也常问问两位小阿哥有没有想要吃的, 你亲自做给他们。”   雪青想也不想地笑着应道:“好嘞,我管着殿下的膳食,保管只会胖不会瘦, 就是您千万别指导我做奇奇怪怪的吃食了。”   容歆翻经书的手一停,“不是教你别随便说吗?”   “没说。”雪青捂住嘴,“知道您怕太子殿下醋的慌, 我只跟咱们殿下一个人说过,就是您先前一直给咱们娘娘装蜜饯的两个罐子, 有一只我怎么也想不起放哪儿了……”   容歆垂眸,淡淡道:“太子送给太皇太后和皇上了。”   雪青恍然大悟, “是了, 您看我这记性, 年纪越大越记不住事儿了。”   “你这张脸瞧起来也没多大, 这般说反倒怪异的很。”容歆无奈,“行了,我是叫你对太子的饮食仔细些,莫要在我这儿闲聊了。”   “这是当然。”雪青答得爽快,“出门在外,太子殿下的吃用,我必不会教不熟悉的人经手。”   容歆听她明白了,便点点头,扒下手腕上的手串,道:“那你们各自去忙吧。”   雪青应了一声便进去带人为太子整理住处,容歆则是闭上眼睛开始默诵她已经烂熟于心的佛经。   其实太子胤礽和大阿哥胤褆即便待在避痘所,也只不过是以兄长的身份对两个阿哥陪伴一二,从而提供了一些心理支撑,于治痘并无实际作用。   容歆陪着太子来到这里,只准备待在院子里,她没有想过和大阿哥重新拉近关系,也没有想过冒险去陪四阿哥胤禛和六阿哥胤祚。   能教她不顾生死的,只有太子一个人。   除了大阿哥的情况稍特殊些,容歆对其余的皇子们友善,一方面是因为她自身的态度,更重要的一方面,便是为了太子。   所以她可以做所有皇子女亲切善解人意的“容姑姑”,可以装模作样地诵经祈福,也可以将只为讷敏和太子做过的蜜饯拿出来作噱头,为太子笼络四阿哥和六阿哥的心……   容歆想知道,若是太子为君臣、为子孙、为兄弟,或者是单纯作为一个人,于孝、悌、忠、义、礼、义、廉、耻之上皆挑不出大的道德瑕疵,康熙还能有什么理由废了他?   她在蒲团上一坐便是小半天,除了小解起来过一次,再没有动弹过。   太子早已听她说过有此打算,遂回来后只关心她坐得累不累,然后亲自扶起她。   容歆借着太子的力,不失仪态地走回到太子寝室,随口关心道:“四阿哥和六阿哥现下状态如何?”   太子面色淡淡地点头,“尚可。”   容歆注意到他神色中有些不同寻常,便问道:“您心情不好?”   “嗯。”太子轻轻应了一声,扶着她坐下时轻声道,“我原以为我绝对不会介意胤祚的名字,可是再次见到他时,脑中不受控制地便会想到:我可能不是皇阿玛最疼爱的孩子……”   容歆心疼地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咬咬牙道:“若是他真的教你如鲠在怀,不若便回宫吧,当作不知道索额图的打算。”   “我是难受,可若是一个名字便能教我慌不择路,恐怕日后还会有更多的事情使我患得患失、心惊胆战。”   太子看着姑姑眼中只有他一人,微笑着说:“姑姑,我想以德服人,顺理成章地成为皇阿玛的继承人,不是以一个六岁孩子的命来换取。”   那一刻,太子的眼中灿若星辰,也是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告诉容歆,他想要那个位置。   因此,容歆越加虔诚地诵经,真心实意地希望六阿哥能够平安度过此次出痘。   胤祜她保不住,讷敏她无能为力,若是经她主导,提前了大清治痘之术的飞跃,六阿哥还是去了……   这个打击对容歆来说,就实在太大了……   而随着四阿哥和六阿哥一日好过一日,容歆心里也越加放松,因为这代表着有些事情,其实是可以人力扭转的。   待到他们回到宫中,四阿哥和六阿哥修养好身体,太子兑现承诺,和大阿哥一起带着众皇子们蹴鞠,而康熙和太皇太后、皇太后等嫔妃,就坐在场外高台上含笑看着。   从那之后,康熙为掌主动权,命人选了黄道吉日,陆陆续续开始为其余未出痘的皇子女们种人痘,宫中因天花而逝的皇子女较之先帝时期比例大幅减少。   而除六阿哥之外,竟是还有一人的命运也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轨迹。   此人便是纳兰性德。   容歆先前没注意,还是康熙二十五年时俄国拥兵雅克萨,太子说朝中有不少八旗子弟自请随军出征,偶然提及了纳兰性德。   她这才想起来,若是没有太子和大阿哥前往避痘所这一出,纳兰性德也是要把自己作没的,可他现下仍然好好地广交文人雅士,叛逆地违背父亲明珠的意愿固守在一等侍卫的差事上。   这对容歆来说都是好事,她燃起了空前的热情,便是钮祜禄贵妃因才生下的女儿早夭而郁郁,她也和赫舍里·珂琪一同极有耐心地宽她心,引着她早早走出悲伤。   不过,索额图的复起,多少给她的喜悦浇了一点凉水。   康熙重新启用索额图,为的便是给太子一派增添实力,也教在文华殿完美讲学的太子,能够在初初踏入朝堂时,有一个只依附于他的人。   容歆之所以并不那么高兴,皆因索额图仕途低点的这几年,他的嚣张气焰丝毫未减,反而随着起复越加反弹。   而且因为他势必是太子一系,所作所为皆代表着太子,若是他太过张狂,很有可能会影响太子多年积累下来的好口碑。   容歆这般想法甚至不必与太子说,因他也是如此认为,以至于比之索额图来说,更加重视皇阿玛亲自为他任命的辅导大臣汤斌。   汤斌其人,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不慕权贵,上京辅佐太子时,任职地的百姓为其烧香送行,极尽不舍。   便是汤斌推荐而入职太子詹事府为少詹事的耿介,也比索额图更加得太子真心敬重。   然在索额图心中,太子初初接触朝堂,必定是要处处仰仗于他,遂他来到毓庆宫拜访时,几次三番对汤斌等人毫不客气,对太子也是一副长辈的姿态指手画脚。   此番他又一次来到毓庆宫,为的便是太子的婚事。   “殿下,大阿哥的赐婚旨意已下,这伊尔根觉罗氏在咱们满洲虽是大姓,人员众多,然到其父科尔坤任尚书之后才稍稍提高了门庭,不足为虑。”索额图捋着下巴上的胡须,道,“我等必定为您好好筹谋一位家世不俗的太子妃,教您的实力大增。”   容歆端着茶踏进书房时正好听到他这么一句话,忍不住刺道:“太子的婚事自有皇上定夺,索大人非要如此作为,岂不是越俎代庖抢了皇上这个父亲的权利?”   索额图一瞬间看向容歆的眼神极寒冽,待容歆端着茶盏走向太子,他不得不暂时收起来,对太子沉声道:“容女官一介妇人,恐怕不知这朝堂上需得步步为营。”   “太子殿下,您纵然现下深受皇上宠爱,但大阿哥和明珠一派的威胁不容小觑,稍有不慎恐怕便会万劫不复。”   太子沉默地喝了一口茶,心道:姑姑可是在他皇阿玛的盛怒之下安然无恙的人,索额图竟然敢嘲讽她“一介妇人”……   而容歆果然当即便不客气的冷笑一声,道:“索大人恐怕忘了,当初若不是娘娘在宫中撑着赫舍里家,赫舍里家恐怕在首辅大人故去后便迅速衰败了,哪里还有您得皇上信重的机会?”   当然,容歆这话有些言过其实,索额图确实有能力,当年的赫舍里家,其实是讷敏和索额图两个人撑起来的。   但她现在不满索额图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于是又故意讽刺道:“且这些年索大人在家享乐时,是我这个妇人在宫中护着太子殿下不受后宫纷扰,平安顺遂地长大。”   “你!”   她是在直接嘲讽他被罢了官。   索额图怒火上涌,一个使力,直接捏碎了手中的杯子,茶水混着血迹流了一桌子。   太子见状,立即安抚道:“索大人,您和姑姑皆是为胤礽前程考虑,只是有少许分歧,咱们好生分说,莫要伤了和气。”   容歆跟太子是何等的默契,马上假惺惺抱歉道:“索大人,您受伤了?都是我的不是,我这就叫人为您包扎。”   她说着,一脸焦急地走到书房门口,大声喊来雪青,大声嘱咐道:“索大人不小心割伤了手,快去拿药膏和绷带包扎。”   “是,女官。”雪青应下后就匆匆转身。   容歆一把抓住她的手,小声道:“拿那只蓝色瓷瓶的药粉。”   雪青一听,柳眉一竖,咬着牙以同样的音量回道:“他欺负殿下了?女官您等着,我去去就来。”   其实是欺负她了,不过也没什么区别,总要教训一二才是。   容歆再进来时,太子仍然在好声好气地安抚着索额图的怒意。   而索额图竟是还拿乔不言不语,还在容歆出现时对她冷眼相对。   容歆心里止不住地冷笑,面上却满是歉意道:“索大人息怒,我也是一时着急才失了分寸,其实是因着太皇太后曾问询过太子的婚事,我生怕您好心办了坏事,再惹怒了太皇太后……”   “正是。”太子状似有些不好意思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曾说要皇阿玛为胤礽选一门好婚事,只是这事儿未确准,不好声张。”   两个人一唱一和说得煞有其事,又提及太皇太后,索额图只能就坡而下,勉强地缓和下脸色,一拱手道:“如此看来,是我不明事实便擅作主张,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自然连道他“无错”、“一心为他”等等。   这时,雪青端着托盘低眉顺眼地走进来,向太子行礼后,又一福身对索额图柔声道:“索大人,奴婢为您包扎伤口吧?”   容歆马上催促道:“是拿了最好的金创药吗?快为索大人止血。”   再过一会儿,伤口都自愈了……   雪青恭顺地走到索额图身侧,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害怕地低下头,声音因为惧怕而起的颤抖,越显柔媚道:“大人,有些疼,您稍忍一忍。”   索额图这样曾经为康熙擒过鳌拜的男人如何会怕疼?只不屑一顾道:“随意。”   然而,容歆和太子眼睁睁地看见,雪青倒下药粉的一瞬间,他的手细微地哆嗦了一下。   这药粉效果是肉眼可见地好,但御医轻易不会建议皮娇柔贵的皇子们使用,因为是真的疼,索额图又伤在手上,十指连心,疼不死他!   雪青也没那个胆子对索额图做其他手脚,故而手脚极麻利地包扎完,轻声说了一句“好了”,便迅速退下。   至于再端上来的茶,索额图也没甚么心情品了,匆匆喝了一口便向太子告辞,头也不回地离开。   太子这才无奈又好笑道:“姑姑,您怎地做这般幼稚的行为?”   容歆狠狠瞪向索额图离开的方向,继而对太子道:“索额图有些话说得不错,但他这人颇有些自以为是,教他知道殿下您如今对他并未全心重用也好,多少有些顾忌。”   “姑姑,这可不是理由。”   容歆微微撇嘴,“在您面前有何不敢承认的?我是看他不顺眼,谁教他总是对您一副长辈作态,就不能老老实实为您做事吗?”   太子纠正道:“不是为我做事,是为皇阿玛效力。”   “是是是,我用词不当。”容歆知错就改,“他好生为皇上效力,便是对您最大的帮助了。”   太子摆弄着折扇,神思渐远,“姑姑,我的太子妃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容歆调侃道:“殿下竟是也到了想太子妃的年纪了……”   “姑姑——”太子此番倒不是装的羞赧了。   容歆忙笑道:“不管是什么样的女子,殿下您耐心些,她总会成为能和您比肩而行的太子妃。”   太子眼中有些期许,“希望如此。”   容歆眉眼弯弯,定然是会的,那也是个极好的姑娘,现下只要让她早些顺利嫁进毓庆宫便是。 第88章   太皇太后确实过问过太子的婚事, 容歆和太子也不算蒙骗索额图。   太皇太后自五台山回来后身体便开始走下坡路, 去年仲夏之夜,她忽地口舌凝滞,无法言语, 例例皆显示为中风之兆, 便是迅速得到了妥善地医治, 也留有后遗症。   她身体不佳, 遂深居慈宁宫少有出去的时候, 除记挂孙子康熙以外,唯二有些许精力关心的曾孙便是太子胤礽和曾经养在皇太后膝下的五阿哥胤祺。   可能较其他阿哥们来说确实极不公平,但她活到古稀之年,又病弱,谁也不会也不敢苛责于太皇太后的偏心。   太子感念于太皇太后的疼爱,因此稍有空闲便去慈宁宫侍奉,容歆自然陪同前往。   太皇太后大多数时候尚算正常, 但偶尔也会言语含糊, 她为了掩饰, 便会语速极慢。   太子皆仿若不知一样,耐心地听她说话。   然而太子如今是真的忙,再如何想陪伴太皇太后也无法, 容歆便会在太子请安离开后, 代太子多留一会儿陪太皇太后。   这两年长春宫都被钮祜禄贵妃和赫舍里贵人种满了各种东西, 他们自己吃不完, 除了分给毓庆宫, 多数便都敬献给慈宁宫和乾清宫。   容歆净了手,用银叉侍奉太皇太后吃凉水浸过的西瓜。   “我听说胤礽向他皇阿玛请辞,不欲随同皇上巡幸塞外?”太皇太后问道,“可是顾念我?”   是便是,容歆没理由遮掩,便笑着应道:“太子殿下也是一片孝心,您前几日头疼,着实吓坏了殿下。”   太皇太后眼神中有温情,但随即又摇头道:“他的孝心我知晓,只是皇上此番巡幸塞外还有会见蒙古诸部之意,胤礽乃我大清的储君,正可教蒙古诸部知道咱们大清江山稳固、实力强大,同时又可一睹太子的风采。”   大清与俄国雅克萨一战大胜,然战争损耗极重,所以康熙即便明知准噶尔部落与俄国有勾连,也有意和平解决蒙古内乱。   康熙为向蒙古诸部展示大清后继有人,特意命年长的四位阿哥一同前往,其中已成长的出类拔萃的太子和大阿哥,作用尤其重要。   太子深知皇阿玛的考量,也知他能够在蒙古诸部为皇阿玛争得脸面对他意义深重,可世事两难全,一边是大局和前程,一边是疼爱他的太皇太后,以他的心性,心中的天平自然是隐隐倾向后者。   索额图,包括汤斌等人,皆极力劝谏太子随皇上巡幸塞外。   若是单从太子的利益考虑,容歆心里……其实也是赞同索额图和汤斌他们的。   但太子今年已经十三岁,他应该学会听取别人的意见,也确实应该有自己的决断,所以容歆先前并未有任何劝说之言,只无声地向太子表明她的态度。   而此时太皇太后的话,显然是想让容歆劝说太子。   容歆沉思片刻,答道:“奴才并非推辞,只是由奴才劝,不若由皇上亲自对太子殿下言明其中利害关系,毕竟这朝堂上的事,奴才也不甚清楚。”   太皇太后一听,叹道:“你说得有理。”   不知不觉间,太皇太后已吃了七八块西瓜,多食无益,容歆立即便挥手命宫女端走果盘。   太皇太后立即不乐道:“我已是不能出宫避暑,难道多吃两块冰西瓜凉快凉快也不成吗?”   宫女停住不敢动,容歆则是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咱们这些人上头还有皇上和太子殿下,若是教您用多了腹痛,奴才等人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   苏麻喇姑与太皇太后关系不同一般,闻言,直接接过宫女手里的果盘,恭敬道:“太皇太后,您身体为上,这西瓜,奴才便撤下去了。”   太皇太后如今有些微胖的脸上依然满脸不爽快,竟是直接生起了气,一扭身,背对着容歆躺下,直接将她晾在了那里。   容歆哭笑不得,见苏麻喇姑在外间冲她挥手,便向太皇太后行礼告辞后退出寝殿。   苏麻喇姑拉住容歆的手,笑道:“太皇太后喜欢太子。待太子去了塞外,你请太子多多写几封信回来,太皇太后便会身心愉悦。”   她似乎已经笃定太子必定还是会离宫,容歆不管结果是否真如苏麻喇姑所预料,颔首应道:“这是一定,嬷嬷且放心。”   苏麻喇姑拍拍她的手,稍微停滞片刻,又透露道:“皇上对未来太子妃人选已有打算,太皇太后对其人品德行……还算满意。”   虽未直言是谁,但苏麻喇姑的话已是在安毓庆宫的心,容歆连忙感谢道:“谢谢您,我定会守口如瓶,绝不张扬出去。”   苏麻喇姑含笑点头,“你,我自然是信得过。”   “您留步,我这便回了。”   晚间太子回毓庆宫后,容歆才知康熙已是与太子分说清楚,而太子也再不提留在宫中不去塞外的事。   毓庆宫中一直做着两手准备,因此銮驾启程那日,太子随行丝毫不乱。   众人行了数日方到达热河,早已有蒙古王公贵族候在此处,康熙接见了众人,当晚,热河的行宫准备了盛大的宴席,满蒙同宴。   因北边儿对女子的束缚不若中原森严,容歆也得准随太子殿下一同赴宴,且为了应景,她着了一身青色的宽袖旗袍,静静地站在太子身后,并不起眼。   准噶尔部并未来人迎康熙銮驾,及至晚宴时,才姗姗来迟,毫无诚意道:“皇上恕罪,我等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因此未能迎圣驾。”   康熙眼神晦涩不明,良久,威严又宽宏道:“如今诸位前来赴宴,想必已无大碍,落座吧。”   然准噶尔部之人却并未顺势落座,反而看向太子的方向,嚣张道:“我等受大汗之命应邀赴宴,理应上座,皇上以为呢?”   满人以西为尊,所以太子和大阿哥以及大清朝臣相继坐在康熙下首西侧,而此时准噶尔部使者之意,却是要太子等人让位于他们。   大阿哥自然受不得这个气,眼神如利剑一般刺向对方,桌案下的手也紧紧攥成拳头,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愤起。   而太子面上从容,袖中手也握得咯咯作响。   这时,准噶尔部使臣身后一个男人声音粗嘎地问:“大清到底有没有诚意?”   容歆就站在太子身后,正正好好面对着准噶尔部使者们的咄咄相逼,忍不住便暗暗翻了个白眼。   究竟是谁没有诚意?   康熙若非想要休养生息,如何会大费周章地聚集蒙古各部前来会谈,从而调节蒙古的关系?   而准噶尔部这些人的跋扈态度与前几年的恭顺称臣大相径庭,显然是有所依仗,根本不再将蒙古其他部族和大清放在眼里。   大清不能退让,可又不能放任局面僵持,任由他们寻借口打破宁静……   康熙抬起酒杯一饮而尽,待侍女又为他满上酒,方才道:“满蒙向来亲密有加,自是该不分彼此,不该对立而坐。”   太子反应极快,立即便起身冲着皇阿玛躬身道:“儿臣向来仰慕蒙古勇士的威武不凡,极想与使者推杯交盏而谈。”   太子话音刚落,下首的大阿哥便起身,冲着准噶尔部的使者冷笑一声,“请吧。”   言罢,也不等对方回复,他便大踏步行至对面,直接落座于原本预留给准噶尔部诸人的位置上。   而太子温和一笑,伸出手作出个“请”的手势,与此同时又道:“我大哥性子耿直,诸位多接触便知他极易相处。不过诸位这般英雄人物,想必也不会与少年人计较?”   准噶尔部那个嗓音粗犷的男人看向打头的使者,见他迈步坐在大清大阿哥的位子上,便也跟着一一落座。   康熙坐在主位,眼神有满意之色一闪而过,随即说了几句话便举杯开启宴席。   众人无论心中如何想,表面上却是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太子与准噶尔部的使者比邻而坐,自然免不了寒暄几句,然对方似乎是有意为之,句句带刺。   “大清的太子殿下,我们草原儿女,自小便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你就用这小杯子?”   太子不卑不亢地笑道:“我确实酒量尚浅。使者若想痛饮,我八旗子弟有不少海量之人,必定奉陪至你尽兴。”   “我当然不会为难弱者,哪个海量,尽可招来。”   他是在嘲讽太子“弱”,容歆哪里能忍,当即便向太子请示道:“殿下,杀鸡焉用牛刀?使者大人若是想与人畅饮,不若由我代劳?”   “姑姑?”太子眼神中有些担忧,等容歆自信地点头,这才对准噶尔部的使者道,“可愿我身边女官敬使者几杯酒?”   容歆带着几分挑衅地语气道:“宴上的玉酿琼浆味淡,想必是难以教使者大人尽兴的,不若上烈酒如何?”   那使者上下打量了容歆一眼,忽而哈哈一笑,大嗓门儿道:“我布日古德如何能怕你一个女人?拿酒来!”   容歆因为他的名字微微一怔,随即又恢复如常,淡淡地吩咐侍女:“去取了烧刀子来。”   侍女刚欲退下,容歆又叫住她,道:“使者大人既是喜欢大口喝酒,再拿两只碗来。”   “是,容女官。”   周遭人眼神若有若无地投向此处,容歆皆不在意,一甩前摆跪坐在地上,神情淡定地稍稍理了理她夏日里尤其宽大的袖子。   “呵,中原的女人可真是麻烦。”   容歆调整袖子的动作一顿,抬起头冲着瞧不起她的人温柔一笑,“您说的没错。” 第89章   “女官, 酒来了。”   两个侍女各自捧着一坛酒跪在容歆和准噶尔使者布日古德的身侧,随后在小几上放了两只碗。   容歆冲着准噶尔使者一拱手, 笑道:“远来是客, 这第一碗酒我为使者斟, 望您宾至如归。”   布日古德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 毫不客气道:“中原的人说话怎么都是这么文绉绉的?真是不爽利!”   容歆立即从善如流道:“我的意思是, 希望使者大人喝好。”   “我又不是听不懂,还用你这女人再说一遍?”   这噶尔丹使者浓眉大眼, 胡子拉碴,且还肌肉壮硕, 往那儿一坐有一个半的容歆宽,但再粗犷的外表也掩饰不了他的反复无常、捉摸不定。   容歆脸上客套的笑容微微收了收, 伸手欲拎起近处的酒坛。   侍女忙捧起酒坛, 声音些微有些发紧道:“女官不必亲自动手, 奴婢二人服侍您和使者大人。”   容歆并未注意她的异常, 只她也懒得跟这噶尔丹使者客气, 便随意地点点头。   两个侍女为两人的碗中倒了酒,又周到地端起来呈给他们。   布日古德从侍女手中拿过酒碗便仰头一口饮下,其间酒水顺着他的络腮胡子,他也只落拓地抬起胳膊一抹, 然后便翻转碗, 碗心正对着容歆。   “你现在退缩也不晚, 我可没有中原男人的怜香惜玉。”   看出来了。   容歆姿态优雅地双手端起酒碗, 微微抬手敬了准噶尔使者一下, 便果断地送至唇边,以袖掩口。   然这第一口酒入口,她便发现有些不对,而她的停滞马上就被人瞧在眼里。   布日古德“好心”地建议:“要是喝不了,可千万别勉强,知道你们中原的女人娇弱。”   又是“中原的女人”,容歆扯起个敷衍至极的笑容,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布日古德稍稍坐正了些,意外的眼神锁定在她身上,一把抢过侍女手中的酒坛,一手拎着坛口,一手托着坛底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容歆只能隐约透过这人的胡须看到他喉结快速地上下,可见他这烧酒不是喝,是直接灌下去的。   几息之后,布日古德拿开酒坛,举起来晃了晃,挑衅道:“爽快!”   酒坛晃动,酒水拍打在坛壁上,有细微的声音传进周围人的耳朵中。   端茶倒水习惯了的人,几乎一下子便能估摸出那酒坛中的酒所剩不多……   容歆余光扫见给她倒酒的侍女手攥紧了酒坛,便一边将酒杯送至侍女身边,一边柔声吩咐道:“使者海量,多上几坛酒来。”   布日古德又抬起酒坛大口喝了一口酒,酒坛往桌案上一落,道:“上十坛!”   容歆端着七分满的酒碗,丝毫未受激,对准噶尔使者淡定道:“比不得使者豪爽,只能以碗做容器,见谅。”   随后,容歆微微仰头,再次一饮而尽。手放下时,她除了唇上有些酒渍,一滴未流到别处,仪态极佳。   对面,大阿哥紧紧盯着容歆,旁边桌,一个科尔沁蒙古的年轻人凑到他旁边,惊奇地问:“大阿哥,那是太子的侍女吗?”   大阿哥绷着脸未吭声,他的贴身太监小柱子觑了一眼主子的神色,小声道:“回二公子,并非侍女,乃是宫中的三品女官,容女官。”   “就是抚养太子长大的那位女官吗?!”年轻人,也就是博尔济吉特·乌尔衮惊叹地看向容歆,“比我从前以为的……还要年轻些……”   博尔济吉特·乌尔衮,年十七,蒙古巴林部人,其祖母正是皇太极和太皇太后的亲生女儿固伦淑慧长公主,其父为札萨克多罗郡王鄂齐尔,为康熙南征北战,立下过汗马功劳。   康熙十二年时,固伦淑慧长公主额驸逝,恰逢太皇太后身体有恙,康熙命人接固伦淑慧长公主长公主回京之后,常来往于科尔沁和京城之间。   乌尔衮也随祖母到过京城几次,然只听闻过容歆之名,并未见过,因此乍然得知才这般惊诧。   “这么烈的酒,一个女子竟也能面不改色的喝下去……”他和大阿哥见过,遂语气中有几分熟悉,好奇地问:“大阿哥,这位女官是千杯不醉吗?”   “不知。”   大阿哥是真的不知道。宫侍不可随意饮酒,容歆又一向未表露过她酒量惊人的一面,如何能得知?   而他看太子神情,似乎是有所了解的,便垂眸不再去关注。   然大阿哥他们并不知道,此时容歆虽然开了第二坛酒,但她的袖子也用上了,喝一口倒一半,否则真靠她自己喝,实在是顶不住这个蒙古男人。   布日古德身旁已放了四个空酒坛,但他仍然眼神清明,未有醉意。   容歆每一次都不紧不慢地端起碗,先敬准噶尔使者一杯,然后再姿态斯文地抬碗喝下。   布日古德边喝酒边打量着容歆,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太子正在不着痕迹地给容歆拧袖子,此时一听准噶尔使者的问话,立即警觉地抬起头,提醒道:“男子随意问及女子姓名,恐有些轻浮,也有损女子清誉,还望使者慎重。”   “嗤——烦文缛礼。”然他嘴上不屑,却并未再问及容歆姓名。   容歆在太子拒绝告知准噶尔使者她的姓名时,暂停了饮酒的动作,稍缓和了片刻,见两人归于无言,便又沉默地抬手“请”使者继续。   男人,特别是自认强大的男人,是绝对不会在女人面前认怂的。   因此,布日古德冲着容歆一笑,毫不犹豫地拎起酒坛又豪迈地喝了一大口,然后放肆地问容歆:“还能不能喝?”   容歆拎起酒坛为自己倒了一碗,“自是可以。”   两人,一个拎着酒坛直接牛饮,一个端着碗一碗接着一碗的喝。   准噶尔部来人,又有先前那般嚣张地态度,便是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做都会极受人关注,更何况此时他还与一个女人对饮。   蒙古人不认识容歆,便是有那等消息灵通稍有耳闻的,也对她极陌生。   大清的王公大臣、八旗子弟们不同,几乎所有人皆听说过太子身边这位容女官的一二事,诸如索额图经希等人,甚至对她了解颇深。   容歆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后宫女官。   经希坐在他大哥玛尔珲身后,听后头他们大清的两位官员摇头晃脑地说什么“妇德”、“抛头露面”之类鄙夷的话,忍不住“啪”地摔下筷子,怒道:“现在只有大清和有不臣之心的准噶尔部,皇上都未说什么,哪有你们置喙的地方?”   “再让本郡王听到你们扯闲话,必定要在皇上面前参你们一个‘不忠不义’!”   只是闲说几句话,他这话着实有些重了,那两位官员顿时便有些下不来台,脸色铁青。   玛尔珲先前并未打断弟弟,此时方解围道:“经希年幼口舌无忌,还望两位大人莫怪。”   那两人有了台阶,连忙表示“不介意”。   但紧接着,玛尔珲又道:“容女官先前随太子殿下山西赈灾,本郡王亲见其数日奔波未曾拖累分毫,实乃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诸位皇子皆敬之,诸位大人还是要谨言慎行。”   “是是是……,郡王说得是。”   经希一听他们改口地飞快,不屑地撇撇嘴,小声道:“这些老顽固,没多少血性还净是话。”   玛尔珲正襟危坐,严厉道:“你也不小了,注意些分寸。”   “知道了……”   康熙坐在主位上,将底下这些人神色尽收眼底,然后便若无其事地与蒙古其余部的王公大臣们谈笑风生,定下过几日八旗子弟与蒙古勇士们一同兴安围猎之约。   容歆并未关注这大宴上各色人的心思,她这半喝半倒地空了四坛酒,这准噶尔的使者才终于有了七八分醉意,她自然是要趁势猛打。   于是容歆眼瞅着他喝光一坛酒,直接轻松地拎起一坛未开封的酒,撕开酒坛上的封蜡,便“咣”地一声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使者大人,还能不能喝?若是不能,也千万不要勉强。”   布日古德因受到轻视而恼怒,“呵!我是草原上的雄鹰,是准噶尔部勇猛的勇士,会惧你一个女人?”   女人!女人!女人!   女人怎么了?!   容歆烦透了这些人一口一个“女人如何如何”,她在京城忍受着,难道还要忍受一个注定要站在大清对立面的准噶尔部男人?   也兴许是有些酒意上头,手法极熟练地啪啪开了剩下五坛酒,“不醉不归!你今儿要是怂了,还说雄鹰?你就是只拔了毛的鸡!”   准噶尔部其余人生怕布日古德在大清皇帝和蒙古其他部面前出丑,小声劝了几句,却完全劝不动一个热血上头的人。   后来容歆都很长时间才喝一碗酒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是灌,还未喝完剩下的五坛酒便酒劲儿上来,人事不知。   准噶尔部其余人怒视容歆,却碍于她是个女人,不好与她争执,只黑着脸扶起一滩烂泥一样的布日古德告退。   容歆脸色未变,眼睛却微微有些朦胧。   太子担心地问:“姑姑,您没事儿吧?”   “无事。”容歆慢腾腾但是理智清晰道,“就是撑得慌。”   以及,还有些窘状不便言说,急需暂离处理。   太子好像是听出来了:“……”   而容歆十分从容地起身,微微行礼与太子告退,临走时还对侍女吩咐道:“剩下的酒再封起来,莫要浪费。”   侍女们应下,敬仰地看着她稳稳当当离开的背影…… 第90章   “女官!”   容歆略显匆匆的脚步一顿, 侧头便见雪青和两个小丫头向她走来,问道:“你们为何在此处?”   “梁公公派人叫我们过来等您的。”雪青走过来扶着她的左手臂, 却摸了一手湿漉漉,担心地问:“这是怎么了?”   容歆现下根本分不出精力去与她解释, 只道:“先回咱们院儿里去。”   于是几人也不耽搁, 径直回到太子的院子。   容歆独自在后间更衣,然后才一脸岁月静好地重新出现在雪青面前, 笑着问:“你先前说, 是梁公公叫你们过去的?”   “是。”雪青答道,“那小太监也没说旁的,只让我们在宴厅外等着您。”   容歆若有所思。   小丫鬟抱着容歆的衣服出去洗, 雪青略过上面一并被带走的一打几个帕子,只想着袖子较衣襟颜色稍深,问道:“您这一衣服是怎么了?酒水洒身上了?”   容歆还在想事情, 遂只含混地应了一声:“嗯。”   雪青鼻子动了动,觑着她的神色,小心地问:“女官, 可是失仪了?”   “嗯?”容歆反应了一下,摇头道,“没有, 我做事很小心, 不会教人发现。”   这回轮到雪青茫然了, “不会发现什么?”   两人这对话驴唇不对马嘴的, 容歆摇摇头, 边起身边道:“你去帮我问问,我那酒是怎么回事。”   她起来时打了个晃,雪青立即扶住她,“女官,小心些!您醉了?”   容歆脚下有些软,便微微靠在雪青身上,夸张地叹了口气,自嘲道:“真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您莫要开玩笑了,您多年轻!”雪青辩解道:“您是年纪越大气质越温润,比年岁小时看着还要好看的多,这可是齐嬷嬷说得。”   容歆歪在床榻上,摆摆手,“别在这儿夸耀我了,你出去吧,我睡会儿。”   “您先别急着睡,喝个醒酒汤。”雪青再三叮嘱,然后便快步走出去。   容歆打了个小小地哈欠,拄着头侧躺,用只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那你快点儿,老人家顶不住觉……”   雪青再回来,已经是一刻钟以后,满脸兴奋地走进来便道:“女官!您太厉害了!原来那个被人抬出去的蒙古男人,是您喝倒的!”   容歆是教她生生吵醒的,眼皮艰难地打开,无奈道:“你最厉害,我连个蒙古男人都不怕,却怕了你了。”   “女官——”   容歆受不了她,撑着身子坐起来,伸手,“醒酒汤给我。”   “哦哦。”雪青赶忙端给她,还殷勤地问,“需要我服侍您吗?”   “谢了,手脚还健全。”容歆拿出她大碗喝酒的气概,一口喝光醒酒汤,然后将碗还给雪青,“让你问的事情,问得怎么样了?”   雪青原本在捧着脸看他们家女官,一听她问话,马上认真道:“方才太子回来,说您的酒是梁公公亲自去安排的。”   梁九功……那她那勾兑酒就是康熙吩咐的了。   容歆揉着眉心使自己清醒些,还以为他真放手去砺炼太子,随太子应付准噶尔使者,看来一直是默默关注地。   “女官,如此看来,皇上还是信重您的……”   容歆接过雪青递过来的手帕,擦着嘴道:“你这脑袋瓜子就不要勉强去想那些复杂的事情了,我和太子殿下心中有数。”   雪青一听她的话,立即长出一口气道:“齐嬷嬷教我们几个有什么事多与您说说,不能擎等着您护着,可您是知道我的,最是个不爱想事情的。”   她说起齐嬷嬷,容歆眼神微微一黯,随即对雪青道:“若是无旁的事,我就歇下了。”   “您只管休息,太子殿下让您明日也不必早起,有我们呢。”   容歆微微点头,闭上眼睛,再不管她。   第二日容歆醒得稍晚些,太子都随在康熙身侧会见蒙古诸部王公贵族,不在院子里,她便没有急着起床。   而雪青一直关注着准噶尔部使者们,时时跟容歆汇报着那边儿的情况,一直到第三日早晨,容歆才从她口中得知,那个布日古德昏睡了一天两夜。   “您是不知道,整个行宫都在看准噶尔部的笑话,教他们对太子殿下嚣张!”   容歆叹气,“那你也不必一日来我这儿十几趟,还次次翻来覆去说这几句话。”   雪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女官,我激动嘛,再不说便是,我保证。”   “太子围猎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吗?”   “拿出来了。您在京城就已收拾好装在箱子里,若是这点儿事儿都还出错,我可真就是一无是处了。”   雪青甭管别的,执行力是没得挑。   容歆特意命毓庆宫擅长针线的绣娘缝制了一件护心甲,未免天气热捂坏了太子,身侧没有封死,只有几个绑带,而前胸后背的心口处都缝上了厚铁皮。   正式围猎的前一日,容歆亲自帮着太子试穿护心皮甲,道:“丑是丑了些,不过您放心,穿在里面看不出的。”   太子不介意道:“我一个男子,没那般在意美丑。”   “那可不行,您是咱们大清的太子,日后蒙古诸部回去提起,都说您德行兼备、武艺精湛又俊美无俦,那才是美谈。”   容歆为他整了整衣领,站远了些仔细打量。   康熙其实并不如人吹捧的那般高大英俊,但帝王威严加成,颜值也在水平线之上。   可他的儿子女儿们,有漂亮的妃子们基因加成,一个个皆是好模样,年纪小的现如今夸赞起来多是一句“聪明可爱”便罢了,太子和大阿哥却是已长大。   容歆一副长辈看晚辈的滤镜心态,笑道:“这是谁家的翩翩少年郎啊?”   太子一只手背在身后,笑容温和道:“姑姑您又取笑胤礽了。”   “如何是取笑,我瞧着这一次来了不少蒙古的格格们,不知道有多少要被您和大阿哥迷了眼。”   大阿哥的嫡妻人选已定,康熙却并未为太子指婚,而前些年大清皇后皆出自蒙古,想必蒙古诸部是有心再与太子联姻的。   然而太子却并未如先前被她调侃时那般不好意思,反而笑着说:“还真有两位蒙古的格格与我说话,只是却不如姑姑所想。”   “哦?”容歆原只是随口一说,此时听他如此说,顿时好奇不已。   太子神秘一笑,道:“姑姑明日便知道了,胤礽提前告知恐有些无趣。”   容歆失笑,嗔道:“你这孩子是从哪里学了这些坏习性,若是教我知道,可不能轻饶他们。”   太子只看着他姑姑,眼神中的涵义十分明显。   及至第二日到达兴安围场,容歆可算是知道太子为何那般说了。   围场猛兽极多,除了个别确实十分勇猛的蒙古格格预备跟着一同入深处去打猎,三阿哥、四阿哥以及其余蒙古格格们皆留在圈出来的安全之所。   容歆带着雪青等人远远地看着蒙古诸部和八旗子弟列队而立,两族的好儿郎聚在一处意气风发,场面极易让人心生豪迈。   而康熙慷慨陈词,一声喝令,数千人呼和,震耳欲聋。   容歆收回视线时,才发现她身边多了几个蒙古打扮的小姑娘,皆眼睛一眨不眨好奇地盯着她,胆子极大。   “……”   几个小格格一见容歆看到她们,互相推攘之后,拱出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出来。   “听说你是女官,大清女人也可以当官吗?”   容歆稍稍跟她们解释了一下她这个女官是怎么回事,又言明,后宫的女官和朝堂上的官员是不同的。   几个小格格们一听,皆将失望明晃晃地表现在脸上。   容歆含笑看着这些直白许多的蒙古格格们,回想起那些个在宫中待年的蒙古姑娘,心中有些遗憾。   便是同根同源,长在深宫中与自小长在草原上,到底还是不同的。   若是没见过更广阔的天空便罢了,可见到之后却只能折翼,做一只家养的听话的鸟儿,心必然会生病的。   而心病,自古便难医……   或许是因为那个熟悉的名字,容歆又想到了她初随讷敏入宫后,见到的第一个香消玉殒的姑娘。   那时的她也与现在不同。   “诶?他是不是往这儿来了?”   “好像是……”   “快走!”   “走走走!”   容歆见几个格格眼神诡异地看着她身后,然后迅速跑开,一回头便见到准噶尔部的使者直直地朝着她走过来……   雪青咽了一口口水,紧张道:“女、女官,该不是来找你麻烦来了吧?”   容歆淡定地用眼神安抚她,随即在对方停在她面前时,客气有礼地微微福身,“使者大人安好,大队已经进入密林狩猎,不知您来此所为何事?”   布日古德背上背着重弩,紧紧盯着容歆,道:“听说你叫容歆?你想要什么猎物?我猎来送给你!”   雪青等人皆震惊地看着他。   容歆挑眉,语调平缓而果断地说:“您客气了,无功不受禄,不敢收您的猎物。”   “你拒绝?”布日古德一脸不可置信,“我是准噶尔部受大汗亲赞‘勇猛无比’的勇士,草原上无数的姑娘想要嫁给我,你为何拒绝?”   容歆听出点儿什么,问道:“使者大人如若不介意,可否告知年龄。”   “二十一岁。”布日古德一本正经地回答,“不过我年纪虽大,却还没娶夫人。”   容歆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的络腮胡子,这孩子……长得可真着急啊!   布日古德原还扬着下巴,却在她的视线下渐渐恼怒起来,“你那是什么眼神?!”   “不知者不怪。”容歆刻意使眼神慈祥起来,道,“年轻人,许是我修心养性得法,所以你看不出。事实上,我生于顺治九年,若不是进宫,成亲早些,都能生你了。”   布日古德脸上的表情尽收,面无表情地与容歆对视,“你再说一遍?”她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好像又不那么懂了。   容歆极富耐心道:“我今年三十有七了。”   “我作证。”雪青满眼同情道,“我们女官是瞧着年轻些,若非如此,宫中早该称一声‘嬷嬷’了。”   容歆嘴角一抽,十分想要扶额,怎么雪青这一句话比准噶尔使者多少话都更刺耳?   而布日古德咬紧牙关,狠狠地看了容歆的脸一眼,大踏步转身,一跃上了马,扬鞭策马狂奔出她们的视线。   雪青踮脚张望着绝尘而去的人影,啧啧道:“咱们在京城哪碰到过这样的事儿?果然还是这外边儿新奇事儿多。”   容歆弹了她一下,道:“得了,雪青嬷嬷,咱们回殿下帐中吧。”   “女官!您怎地这么叫我!”   “回敬一二。”   “哼!” 第91章   因着布日古德不避讳地出现在容歆面前, 很多人都听到了二人之间简短的对话,并且使之迅速传开来。   结果就是, 容歆更出名了……   她们一行人回太子帐篷,这一段路, 一直有人在偷偷打量着容歆, 也不知道通讯不发达的时代,怎么就传得这么快。   而且不光是营地处,连刚刚去打猎的众人, 也或多或少地听到了准噶尔使者向容女官求好却被反杀的事。   太子和大阿哥驱马并行,遂太子听人汇报, 大阿哥也跟着知道了。   两人皆脸黑, 然而他们还未说什么, 经希率先愤怒地扭转缰绳, 双腿一夹,跑到准噶尔使者, 尤其是布日古德面前。   太子和大阿哥对视一眼, 皆未动, 安静地站在远处看着经希去找茬。   经希比布日古德小几岁,个头身量皆比不得布日古德,他又刮了原先留起来的胡子, 因此显得年龄更加小, 和大络腮胡的布日古德面对面, 几乎像是两辈儿人。   他为了撑起气势, 挺起胸膛, 扬起下巴,不屑道:“你当容女官是普通的宫女们?竟也敢到她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布日古德还未从打击中回过神,懒得搭理他,脚下一蹬便欲走,却又被经希的马横拦住。   “且不说容女官未有婚嫁之意,就你这人邋里邋遢的模样,还想觊觎她?”经希审视地上下打量他,最后定在他的脸上,嫌弃道,“她最讨厌胡子拉碴的人,脏兮兮的!”   “小子你说谁脏!”布日古德身后一个男人怒视经希。   经希是谁,除了头顶上的什么都不怕的小郡王,立即回瞪回去,“谁应说谁,怎么?敢做不敢当?”   “小崽子你……”   “阿木尔!”布日古德喝住手下,继而看向对面的小子,忽而冷笑道,“毛都没长全的小子,也就一点儿张牙舞爪的本事,要是男人就用猎物一分胜负,别逞口舌之快。”   “比就比!本郡王会怕你?”   “若是输了……”布日古德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   然还未等他说出什么,太子便骑着马行至此处,笑着打断道:“围猎本就有比较,既然经希和使者有兴致,不若便由我为你们二人做个见证,若是谁输了,便自动割爱一件珍惜之物,如何?”   布日古德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片刻后,爽朗大笑道:“我便给大清太子一个面子。”   他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把弯刀,“这是我们准噶尔部大汗赠与我的佩刀,只有族中第一勇士方可得,是我身上最珍惜之物,你若是能赢了我,它就是你的了。”   随太子而来的大阿哥眼睛不由自主地定在那把弯刀上,他好武,对武器也更加有研究,那弯刀刀刃锋利,寒意森森,刀背和刀柄处皆有神秘的图腾,仅从外观便可知是一把神兵利器,而且是见过无数鲜血的利刃……   经希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且对方如此阔绰,他自然不可能落于人后,当即便从背上拿下他的弓,道:“这是我阿玛为我打造的角弓,价值千金,便以此做赌注。”   布日古德瞧了一眼弓臂上精美的花纹,嗤笑,“华而不实的东西,我就让你代为保存一日,以后可就不是你的了。”   此时两方对峙,大阿哥自然是站在经希这一边,听了布日古德的话,面无表情道:“使者话也莫要说得太早,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布日古德与其余准噶尔部的人对视一眼,纷纷大笑起来,嚣张至极地策马奔向密林。   经希一股斗志直冲头顶,咬牙道:“今日我非赢不可!”   太子闻言,道:“那便走吧,咱们已是耽误了不少时间。”   “驾!”大阿哥率先一步朝着西北方向出发,“走这个方向,猎物多。”   大阿哥来过兴安围场不止一次,比太子等人更加了解围场,因此众人也不反驳,直接跟在他身后往林中赶。   此处既然是皇家狩猎场,便会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有与太子和大阿哥选择了一个方向的人,皆会让路或者稍稍放水,以便太子和大阿哥能够猎得更多猎物。   可即便如此,他们带着护卫跑了两个时辰也只猎得一些山鸡兔子之类的小猎物,根本不足以和布日古德比拼。   经希欲言又止,大阿哥直接命令道:“继续往深处走。”   太子看向密林深处盘根交错的树木,理智道:“胜负固然重要,然我等皆非经验丰富的猎手,恐怕不甚安全。”   侍卫们自然不敢放着太子和大阿哥去危险之地,也纷纷劝起来,言语间甚至暗示,他们会猎齐猎物,绝不会教小郡王输了比试。   然少年人的意气自然不允许他们以这般手段投机取巧获胜,便是太子也微微皱起了眉头,显然并不赞同。   以太子的想法,输了便是输了,技不如人绝非不能承认之事,但若是以侍卫的猎物充作他们所猎,欺骗于人却也是自欺欺人。   于是,太子认真甚至稍显严肃道:“输了便是输了,技不如人绝非不能承认之事,怎可以侍卫的猎物充作我等所猎?”   而大阿哥一听,反驳道:“时辰尚早,何必早早便认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大阿哥也不等太子回话,又道:“太子若是不愿继续向前,我和经希也可,左右有这么多护卫,有何好怕的?”   统共也才二十多个护卫,若是太子离开,必定要带走一半,他们二人狩猎更加不安全。   且太子只是理智出言,实际也恼怒于布日古德的轻浮,并不想准噶尔部的人太过得意,便改口道:“罢了,还是一并走吧。”   “早便如此,何必又耽搁了这么久?”   唯有大阿哥敢这般与太子说话,侍卫们皆垂头,大气不敢出。   经希不管那么多,只焦急道:“那快进去吧,不然天黑了。”   一行人踏进了围场中几乎未曾有人踏足的密林,骑马进去倒并不如站在外头看到的那般幽深可怖,只草和树皆高了些,行得极慢。   侍卫中,有拿着长棍在前击打草丛的侍卫,也有在后面留记号以防迷失方向的,更多的则是团团护卫在太子和大阿哥身侧。   “嗷呜——”   众人隐隐闻得狼嚎声,侍卫们缓缓向太子和大阿哥靠近,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经希却是激动道:“狼几乎是成群结队的,若是咱们灭了狼群,必定会赢了那准噶尔部的蛮子!”   太子和大阿哥看向对方,眼中皆有些意动。   不过太子谨慎,点了一个侍卫,命他先小心去前头查看一二,若是他们应付得了,再向狼群而去。   对他如此安排,大阿哥并未反驳。   那侍卫领命前往,一刻钟多便回,语气轻松道:“回太子殿下、大殿下,奴才方才仔细察看了,只有十来头狼,咱们足以对付。”   此时刚进未时,时辰尚早,若是他们猎得这十来头狼为战利品,莫说赢了准噶尔部的那群蒙古人,便是拔得头筹也并非没有可能。   众人面上皆有些欣喜。   大阿哥更是连声催促道:“那还等什么?赶快前头带路!”   一行人左拐右拐行了将近一刻钟才出了密林,太子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及至又行了片刻,三四十头狼呲着尖牙凶狠地围过来,立即便去看先前带路的侍卫,然而那人已经不见了。   显然大阿哥也想到了这一点,咬牙怒骂一声:“该死!”   而他话音刚落,密林中一只箭直直地射向狼群,正中一只狼的腹部,血瞬间便顺着它的伤口涌出。   野兽皆有凶性,更不要说此时还有血腥之气牵引着它们,狼群顿时便躁动起来,纷纷嚎叫着冲向众人。   侍卫们迅速抽出腰刀,一刀接着一刀砍向扑过来的野狼,控制不住因狼群而恐慌的马匹,他们便纷纷下马与狼群拼杀。   经希自知有错,却顾不上愧疚,冲在前头,口中大喊道:“太子殿下!大殿下!请撤回密林!”   狼群离得太近,弓箭并无作用,太子便也抽出腰刀,和大阿哥一同边击杀着扑过来的狼边向后退。   然而野狼一只接着一只地扑向两人,马又不受控,大阿哥干脆怒吼一声,松开缰绳,刀刀砍向冲过来的野狼。   而正在众人奋力杀狼时,密林中再次射出两只箭,一只射向大阿哥,一只射向太子。   “小心!”   “小心!”   太子和大阿哥恰好都看见了射向对方的箭,双双大喊提醒对方却又未顾及到自己,“噗”地两声,一只箭射中太子的后心,一支箭穿过大阿哥的手臂击中太子的马腿。   “嗖——嗖——”   又有两只箭向两人飞来,然太子的马惊痛之下狂奔起来,一只箭落空;另一只箭则是被早有准备的大阿哥格挡开。   “太子!”   大阿哥一刀划在马臀上,他座下的马嘶鸣一声,前蹄抬起,几乎直立,随即跃过狼群和侍卫们,迅速向前跑去,直追太子而去。   ……   “啪!”   容歆一个未拿稳摔碎了杯子,恍惚间立即便蹲下身去捡,却又割了手指,“嘶——”   “女官,您放着我来。”雪青赶忙走过来,一见她手指上有血珠,紧张道:“您怎么这般不当心?您先别动,我这便去给您拿药包扎。”   容歆却顾不上手指上的疼痛,只捂着胸口喃喃道:“雪青,我这心慌得厉害,太子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您想多了吧?有护卫在呢。”   “是吗……” 第92章   容歆少有这般心慌意乱之时, 久久不能平复之下,心中越发地不安,连忙命小太监去前头打探太子的情况。   小太监回来,回禀道:“女官,并未有太子的消息传回。”   雪青一听,劝道:“女官, 没有消息,说明太子殿下未遇到猛兽,否则定会回来报喜的。”   “许是我真的自己吓自己。”容歆长舒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烦躁,又问小太监:“你还打探到什么了?”   “回女官, 小的还听说,太子与大阿哥出发前, 多罗僖郡王与准噶尔部的使者发生了口角,最后互相约定以所猎猎物数量一较高下。”   容歆揉了揉额头, 无奈道:“是小郡王能做出来的事。”   小太监抬头小心地看了女官一眼,低声补充道:“太子殿下和大殿下也参与了……”   容歆:“……”   看来对自己没有清晰认知的人,不止经希一个。   他们也不想想,准噶尔部这几年经历了内乱到统一又开始扰外的过程, 这些准噶尔使者个个都身经百战, 哪里是他们几个少年人能够硬刚的。   “下去吧。”容歆挥了挥手,“多听着点儿太子的消息,有事便来回报。”   “是, 女官。”   然而就在容歆与小太监对话时, 经希命侍卫们寻找太子, 他则是回到营地,跪在皇上面前请罪。   “混账!什么叫‘太子和大阿哥遇袭受伤’,还失踪了?!”康熙那一瞬间,从心头一直凉到脚底,整个右手臂都是麻的。   但他仍然牙关紧咬控制着,厉声诘问:“速将详情道来!”   经希本就因杀狼而一身狼狈,此时更是愧疚恐惧地声音微微颤抖:“回皇上,臣与太子殿下和大殿下狩猎行至密林深处,听得狼嚎,太子殿下命侍卫前去察看,然四十余头野狼,那侍卫却蒙骗太子殿下和大殿下只有十余头。”   “原想着十余头野狼足以应付,然我们出了密林才发现异常,而那带路的侍卫已消失不见,等到我们与狼群对峙之时,又从密林中射出一只箭激怒群狼。”   “臣等欲护着太子殿下和大殿下退回密林,却又有利箭不断射向太子殿下和大殿下,太子殿下后心中箭,马又受惊奔走,大殿下则是不顾手臂受箭伤,追了上去……”   经希语速极快又尽力清晰地说清楚来龙去脉,说到这里,跪伏于地,“臣等追上去时,已不见了两位殿下的身影,臣有罪,请皇上降罪。”   裕亲王岳乐听到儿子所言,立即脸色苍白踏出一步,一同跪在了地上,急道:“皇上,经希护佑太子和大阿哥不力,臣请求将功补过,必定尽快寻回太子和大阿哥。”   经希不愿阿玛受他带累,连忙磕头道:“皇上,臣已将射向太子殿下和大殿下的箭带回来,且在密林中又发现了一个穿着侍卫盔甲的尸首,搜索之后发现……其身上有正黄旗标志。”   他一说到正黄旗,众人的视线纷纷看向明珠,索额图更是直接激愤地指着他怒斥:“明珠!你其心可诛!”   明珠当即跪下,有条理地辩解道:“皇上明鉴,奴才冤枉。奴才一片忠心日月可鉴,且若是真有歹心,绝不会以大殿下的安危冒险,还留下这般明显的罪证。”   索额图冷笑,“太子殿下可是受了重伤,而大阿哥却只伤了手臂,谁又知道你是不是以此作障眼法?”   “索大人!谁又知道是不是你想嫁祸于我,却终日打雁反被啄了眼?”   明珠与索额图对立多年,方才便一直暗地里关注着索额图的反应,隐隐察觉到它听到太子受伤的神色变化不正常,因此才有此一说。   而索额图对他的指控,仿佛蒙受不白之冤一般愤怒,“明珠,凡事可都要讲证据,莫要空口白牙便牵扯旁人!我看你是心虚!”   “索额图!”   “啪!”一个杯子直直地摔在几人身前,四分五裂。   康熙平素对这些人还算礼遇,然此时太子和大阿哥皆受了伤,太子还有可能伤了要害,两人却在这里互相推卸,直接便失了平时的涵养,怒道:“若是太子和大阿哥出了什么事,你们全都得拿命抵!”   索额图和明珠急忙跪地请罪:“臣无状,请皇上恕罪。”   索额图又一副十分忧心太子安危的模样,焦急地请示道:“皇上,奴才请求带兵前去寻太子殿下……和大殿下。”   “臣请求同往。”明珠也道。   “臣等请求同往。”其他大臣一同跪地请求。   此时太子和大阿哥的人身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康熙眼前一阵发黑,扶着书案,无力地摆摆手,“经希留下,再详细地跟朕说说经过,其余人全都去寻太子和大阿哥吧,务必将他们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众大臣退出御帐,梁九功担心地扶住皇上,“皇上,可要叫太医?”   康熙顺着他的力道缓缓坐下,摇头道:“不必。”   这时,守帐的护卫躬身进来,请示道:“回皇上,容女官求见。”   “她来捣什么乱?”康熙皱眉,吩咐梁九功,“你让她回去,太子和大阿哥自有侍卫去寻。”   梁九功听令,立即走出御帐。   容歆正焦急地在御帐前不远焦急地来回踱步,一见梁九功,立即便迎上去,追问道:“梁公公,太子和大阿哥如何了?”   “容女官,皇上说了,教您回去耐心等待,太子殿下和大殿下必定会全须全尾儿的回来。”   “可我怎么听说太子和大阿哥受伤了?太子还伤了要害?”   梁九功惊讶,随后语带责备道:“这些没分寸的,怎可胡乱传些没有确准的事儿?”   “先别管那些。”容歆紧盯着梁九功,求证道,“确定看见伤的是太子后心吗?”   梁九功见她已经知道,便也不隐瞒,“据僖郡王所说,箭是射中了太子殿下的后心。”   容歆听后,一把拉着梁九功离人远些,在他惊讶的眼神中,低声道:“殿下今早穿了一件护心甲出去,前后心口处皆有碗口大的铁片防护,你进去再请皇上确认一下,具体是什么位置。”   现下明显是有人对太子和大阿哥怀有歹心,遂容歆也不敢教人知道太子身穿护心甲之事,万一那歹人得知,继续去追杀他们,恐怕才是真的性命有忧。   而梁九功听得容歆所言,眼中一喜,也顾不上管她,匆忙回到帐中,在皇上耳边轻声回禀容歆的话。   康熙闻言,眼睛一亮,即刻看向经希,追问:“你再准确地与我说一遍,太子伤在何处。”   经希忧心忡忡道:“回皇上,几个侍卫皆言,是正中后心。”   康熙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对梁九功道:“将容歆叫进来吧。”   容歆进得帐内,得知经希的话,心也松了几分,“皇上,奴才命人在太子的马包中,放了伤药、干粮和一些简单的工具。他们纵是没有太多应对此事的经验,但皆聪慧非常,想必不能独自回来,也可平安等到侍卫们寻到他们。”   她已经习惯了,便是做不了旁的也要在小事上不出差错,绝不允许意外发生。   从前可能显得有些多此一举,可此时看来,很有必要继续保持下去。   而康熙因为容歆的话,脸色终于不再那般沉重,语气信任道:“他们兄弟二人必定会安全无虞。”   容歆点头附和,犹豫片刻,还是道:“皇上,不亲眼见到太子和大阿哥平安无恙,奴才这心里便踏实不下来,可否准许奴才去太子失踪之地等候?”   康熙现下也不嫌容歆捣乱了,应允了她的请求,又在她出去之后,冷声道:“既是如此,也该查查究竟是何人胆敢下此毒手了!”   与此同时,围场深处某片山脚下——   太子和大阿哥的马一路漫无目的地疯跑至此,早已迷失了方向,索性马终于停下时,除了大阿哥摔下马,两人皆未再受其他过重的损伤。   “大哥,夜渐深,此处恐怕不安全。”太子跳下马,仔细查看周围。   大阿哥靠在石壁上,并未回复。   太子想起他手臂受伤,连忙翻找马袋,天黑,他只摸着形状找出一瓶药,根本来不及看,径自到大阿哥身边为他上药。   “啊——”大阿哥惨叫一声,“太子!你是见不得我好,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吗?”   “我好心为大哥上药,竟还落了不是不成……”太子说到后来,忽然想到什么,找出火折子,借着亮光一看,可不正是蓝色瓷瓶吗?   不过错已经错了,太子当然不可能自曝,遂又理直气壮道:“这是上好的金创药,效果极好,若是大哥实在怕疼,我再去找找,应是还有旁的伤药。”   大阿哥本就因失血过多苍白的脸上,更是满头冷汗,但他绝不可能在太子面前认怂,便勉强冷笑一声,外强中干道:“上!我再喊一声,就叫你‘大哥’。”   明明四下无人,漆黑空旷,可怕至极,太子却是因他的话起了些兴味,一挑眉,趁大阿哥不注意,猛地在他伤口上洒药。   “嘶——”大阿哥用尽全身力气忍住痛呼,咬牙恨道,“太子,你给我等着!不要落在我手里!”   太子抽出手帕为大阿哥包扎伤口,见他真的忍住呼声,颇有些可惜地收回手。   大阿哥缓和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背上也受了箭伤,得尽快上药吧?”   太子背上的箭早已随着颠簸掉落,他也因着护心甲确实没受伤,便如实说给大阿哥听,还为了让他安心故意笑道:“大哥想要当场报仇是不可能了。”   “嗤!”大阿哥白了他一眼,一扭头靠在石壁上不再搭理他。   太子起身回到马旁边,卸下马袋,仔细翻找有用的东西,最后拿着一个瓷瓶和油纸包回大阿哥身边。   “我这儿有些饼,大哥你先吃些。”   大阿哥没接,皱着眉道:“我不饿,再说谁要吃这种东西。”   “雪青姑姑做得发面饼,尽够我们两人吃了。”太子直接塞到他手里,然后拿着瓷瓶围着两人倒了一圈儿。   “这也是姑姑给你准备的?”   “嗯。”太子不知道用多少合适,便将一瓶都倒尽。   大阿哥有些黯然地撕了半张饼,沉默地吃着。   太子没注意,又去给大阿哥的马洒了点儿止血药粉,然后才返回,边拿饼吃边道:“一会儿得捡些柴火回来,我怕这药粉不能驱赶野兽。”   “本来也只能驱赶蛇虫鼠蚁而已。”大阿哥平静道,“我马袋里也有一瓶,稍后吃好了,便找找附近有没有山洞,否则咱们只能看上天保佑不保佑我们了。”   他们两个再有武艺傍身,若是遇到猛兽也不见得能够全身而退,最好还是有个避身之所。   而太子也不是完全不慌,此时听了大阿哥的话,点点头,听从他之言。   好在两人还算幸运,顺着石壁走了几丈,便寻到一个石缝,底下最宽的地方,正好能容得两人坐进去。   两人在洞口点了火,又重新洒了驱虫药,便待在石缝中等待天亮。   这样的情境,两人皆知对方不会睡着,但却又都没什么可说的,亲兄弟仿若陌生人一般的氛围。   良久,太子看着天空中零星的亮光,忽然问道:“大哥,你说我今日若是死了,日后会是个什么光景?”   大阿哥睁开眼,又慢慢闭上,讽刺道:“那你以为,我死了,你日后就会一片坦途吗?”   “一语道破……”太子苦笑,随即又道,“皇阿玛和姑姑定然担忧,天一亮,咱们便向南行吧。”   “嗯。” 第93章   容歆到太子和大阿哥击杀狼群之所时,侍卫们正在处理狼尸和血迹, 见她过来, 悄悄使着眼色,颇有些担心这位宫中的第一女官会受了惊吓, 再平白无故落身上个照顾不周的罪名。   然而容歆从始至终, 脸色都没个变化,一心听着周围的动静,想要第一时间看见太子和大阿哥平安回来的身影。   侍卫们妥善掩盖了血腥之气, 侍卫长来到容歆面前,有礼道:“容女官,我等也要前去搜寻太子殿下和大殿下, 您……”   “我跟你们一起去。”容歆面不改色地说起谎话, “我已与皇上请示过,不会拖累诸位,只随行便可。”   侍卫长原先是想派几个侍卫将容歆带到别处, 此时听她这般说, 只得作出安排带着她同行。   而容歆跟着众人连夜搜寻太子和大阿哥, 一整夜未合眼也丝毫不知疲累。   他们人多, 各自脚程也快,卯时便来到山壁前,侍卫们立即发现两处人为烧火的灰烬,纷纷猜测是太子殿下和大殿下在此处过夜。   “太子殿下!”   “大殿下!”   “太子殿下!”   “大殿下!”   侍卫们大声呼喊着两人, 容歆则是注意到灰烬旁有一张油纸, 捡起来看了看, 道:“昨夜太子和大阿哥是在此处,这油纸是宫中所出。”   如此便是确定了,侍卫长立即点了人分散开来,各自去寻太子和大阿哥。容歆思索片刻,决定跟着往南寻的几个侍卫一起走。   几人几骑飞速向前疾行,同时还大声呼喊两人,及至穿过一片桦树林,远远地见前方好似有两个人影,皆一喜,加大音量:“太子殿下!大殿下!”   太子和大阿哥听到人声,回头,再定睛一看,双双惊道:“姑姑?”   两方汇合,纷纷下马,容歆两步并作一步,来回打量着两人。   她见太子刚刚下马动作毫无凝滞,除了未休息好眼下有些青黑,状态还算不错,便又看着大阿哥的手臂上的帕子,问道:“大阿哥,伤口可有崩开?”   大阿哥下意识地拂了下手臂,摇头道:“并无大碍,姑姑不必担忧。”   他伤在手臂上,估计是太子为他包扎得,肯定很粗糙,遂容歆一边命人去通知其他人,一边重新给大阿哥处理了伤口,然后才启程返回营地。   康熙担忧两个儿子,早早便在营地前等着,一见到他们,便直接带回了御帐,太医也等在那儿。   容歆相当于被无视了,她也不觉什么,折腾了一夜也很累,便回了太子帐中。   雪青等人见她回来,还不住地向她身后张望,“女官,太子殿下呢?不是说平安归来了吗?”   “皇上御帐中呢。”容歆掩唇打了个哈欠,道,“我去睡会儿,太子回来你看顾着些。”   雪青应下,跟在她身后犹豫地问:“女官,皇上会不会训斥殿下?”   容歆脚步一停,平静道:“训斥训斥也好,都长长记性,免得日后再冲动行事。”   人有歹心,不会此时动手也会寻旁的机会,但昨日,太子和大阿哥是主动撞上去给人送机会钻空子,是该教他们警醒警醒。   而雪青的忧虑在御帐之中也确实发生了。   康熙一直等到御医为太子和大阿哥处理好伤口之后,才冷声对二人道:“跪下。”   太子和大阿哥立即跪在地上,垂头认错:“儿臣有错,请皇阿玛责罚。”   康熙看着两人苍白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忍,随即又硬下心肠,质问:“你们一个储君,一个皇长子,可知若是你们二人出了意外,会招致多大的后果?”   太子和大阿哥皆清晰地认识到了他们的错误,诚恳地俯首请罚。   而康熙看着两人的头顶沉默良久,忽然叫道:“太子。”   此番巡幸塞外,本就是为了调和蒙古诸部的矛盾,若是在这种时刻,大清的太子和大阿哥出事,蒙古会如何看大清?   且太子若真的殒命,朝纲必有一乱,康熙需要花费几年甚至十数年才能抚平那般坏的影响。   他没有多少精力,再培养一个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皆认可的优秀太子……   “日后如非必要,你便留在京中,不必再出来了。”   “皇阿玛?”太子与皇阿玛眼神相对,瞬间看出皇父眼中的不容置疑,便又咽下他先前起得不甘,应道,“是,儿臣遵命。”   “至于你,胤褆。”康熙转向大阿哥,语意不明道,“侍卫在密林中寻得一尸首,证据指向明珠……”   大阿哥一惊,忙解释道:“皇阿玛!此事绝非儿臣所为,请皇阿玛明鉴!”   太子嘴唇微启,似是也要为大哥说话,康熙一个眼神止住了他的话,随后面无波澜地对大阿哥继续道:“朕的儿子,朕自是了解其为人,你绝无此等歹毒之心。”   “谢皇阿玛信任,儿臣发誓,儿臣绝对没有辜负皇阿玛的信任。”   “然事实真相尚未查明,究竟幕后指使之人是谁还未可知,但明珠也不一定就毫无干系,且他若果真如此作为,受益之人是谁,一目了然。”   大阿哥脸一白,讷讷无言,皆因他也无法确定,此事究竟有没有明珠的手笔。   而康熙眼见大阿哥如此,又对太子道:“你们二人出事的消息传回来,明珠与索额图当众互相推诿、指责,迫不及待地言说此事是对方所为,且皆有道理。”   毕竟有先前索额图意欲除掉六阿哥的先例,太子即刻便想到,若是索额图所为,想必是为了栽赃嫁祸,一箭双雕。   可射向他之箭,力道和准度绝非为了苦肉之计,索额图显见是并无道理这般做,难道……   太子还未想出个头绪,康熙便又严厉地对两个儿子道:“你们出身皇族,是朕最看重、最寄予厚望的两个儿子,若是教朝臣掣肘,不能自拔,休怪大清……舍弃你们。”   大清舍弃他们……   或者皇阿玛是在告诉他们,若是他们不能成长为大清的未来和皇阿玛需要并且期望的模样,他们皆有可能会成为弃子。   太子和大阿哥在御帐前默默对视,各自转身,回到他们的帐中。   而大阿哥一回到帐中,便听门口侍卫道:“大殿下,明相在帐内等候您多时。”   明珠听到声音,立即便踏出帐门,一脸关切地问:“大阿哥,您此番遇险,臣惶惶不安一夜,可算是盼您平安归营。”   大阿哥并未理会他的担忧,十分直接道:“叔公,我有一事请教,随我进帐。”   明珠一瞬间便猜测到大阿哥想问的事,遂一进帐中,便说道:“大阿哥,那死去的侍卫与我绝无关系,定是索额图栽赃于我。”   大阿哥面无表情地说:“理由呢?我亲眼所见那箭直直地射向太子要害,索额图会这么做?”   “可太子殿下毫发无伤,这般巧的遇刺,而太子又穿了护心甲。”明珠笃定道:“我与索额图政见不合多年,深知他为人心狠手辣,不计后果,他一定做得出此等事。”   “若照你所说,在野外时太子便有机会对我下杀手,我死了不是一了百了,正中下怀?”   明珠便是为利益所驱,却对太子的德性并不质疑,遂道:“恐怕是索额图私自行事。”   然而那护心甲是容歆为太子准备的,大阿哥绝对不相信姑姑会和索额图合谋算计于他。   就算……就算她真的不在意他了,那刺客极有可能失手伤及太子,她必定不会拿太子的安危冒险。   大阿哥想到此,因着心中的酸涩闭了闭眼,随即又道:“皇阿玛定然会查明真相。但是,有一点,我希望叔公明白……”   “殿下请说。”   大阿哥眼中带着极认真地警告,“我的弟弟,我心存不满想怎么教训怎么教训,旁人却不可拿刀抵着他们!”   ……   与此同时,太子的帐中几乎是一样的场景,太子与索额图面对面,听索额图细数明珠的罪状。   太子并未直接质问索额图,此事有没有他的手笔,因为他就是做了,也肯定不会说实话。   而索额图说完,见太子眼神未聚焦,微一皱眉,提了些音量,“殿下!您可有在听?”   太子回神,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未对索额图的言论有何表示,反而问道:“我能理解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互相倾轧之时,是否另外思量过,谁最乐见我和大哥出事吗?”   索额图下意识便要指向明珠,但随即便想到太子可能并不想要这个答案,又脱口而出道:“太子是说,准噶尔部?”   他转换得太快,似乎脑中早有此念,那先前对明珠的追咬撕扯是什么?仅是抓住一切机会排除异己吗?   太子心下冷笑,缓缓走到索额图跟前,居高而下地严肃道:“准噶尔部或是前朝余孽预谋刺杀,非我现下可掌握之事,但若是你和明珠之中谁做了不该做的手脚……便是触了我的底线。”   索额图从容地与太子对视,久久之后,大失所望道:“殿下,为君者,万不可妇人之仁啊!”   “别跟我说什么妇人之仁!”太子锐利地注视着索额图,“既知我为君,尔等为臣,便要记着,任何擅作主张,我皆不能容忍。”   太子已不是孩童……   索额图静默,须臾之后,语气缓和下来,“殿下所言,臣谨记在心。”   太子闻言,抬手道:“我浑身疲累,索大人若是无其他事,暂且请回吧。”   “是,殿下,臣告退。”   “等等。”太子叫住索额图,在他不解地目光下,似是好意道,“提醒一句,万莫在姑姑面前说什么‘妇人之仁’……” 第94章   太子和大阿哥有惊无险的归来, 康熙私下里如何查探刺杀之人, 表面上依然与蒙古诸部和和乐乐地围猎宴饮, 但免不了对某些人怀有警惕之心。   遂大阿哥受伤不得再去参与围猎, 太子也一并留在营地中休养,连同三阿哥和四阿哥的营帐,周围皆派兵严加把守以保护几人安全。   大阿哥不能跟着一同去活动筋骨,整日里烦躁非常;太子坐得住, 每日里按部就班地读书,晚宴时才出现在众人面前, 向外邦展示所谓大清继承人应有的风采。   然而再如何粉饰太平, 这一次的巡幸塞外也有草草收场的趋势, 再加上大清与沙俄的雅克萨之战取得胜利,议和会谈即将在京城召开, 因此康熙只得结束巡幸,预备启程回宫。   准噶尔部使者们在康熙决定结束巡幸前, 再次以敷衍的水土不服为由向康熙请辞离开。   康熙便是对他们有所怀疑, 也不能在此时强留他们, 还得爽快地答应放人, 并且设宴送行。   容歆听说今晚的宴席没有蒙古的格格们出席, 想了想便也没有跟着太子同往, 毕竟如今的她和刚来热河的她, 知名程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太扎眼了些。   “女官。”雪青听了她的理由, 忍笑道, “我倒是觉得,自从那个准噶尔使者对您暗示倾慕之后,您这浑身上下的气质都较从前更显朝气了。”   容歆:“……”   雪青掩嘴偷笑,“先前行宫的小宫女们总觉着您德高望重,见着您都小心翼翼地,这一番,可不是就带着您下了那高不可攀的高台吗?”   德高望重、高不可攀……这样的褒义词容歆私心里并不想受,“三十多岁又如何?依然正当年。”   雪青对这话倒是极认可地连连点头,“您说得正是,咱们这种活法儿,我瞧着可比出宫嫁人强多了,又不必受那生育之苦……”   她说到“生育之苦”,声音低落,想必是又想起了讷敏。   容歆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佛家有转世轮回之说,娘娘已去了这么多年,兴许早就有了新的开始,咱们只顾着太子和自己便是。”   “若是娘娘能顺从本心,过她想过的日子便好了。”   “也未尝没有可能。”容歆稍顿了顿,又道,“娘娘进宫之后还长了几年个子,正好你提醒了我,我得劝一劝太子,日后他大婚,不必急着生育,否则身量未长成,难保孩子不会如承祜阿哥那般……”   雪青赶紧呸呸两声,急道:“您可千万不要说这般不吉利的话,若是传出去,再治您个大不敬之罪可怎生是好?”   容歆神情淡淡道:“当初娘娘的意愿,我不能阻拦。可太子是男子,与娘娘当时的不得已大不相同,晚两年生育又有什么妨碍?”   讷敏当年要是不生,很大可能不会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可她必须得生。   太子成婚之后如果不能尽快得子,对他也有极大的影响,但压力更大的,其实还是未来的太子妃。   要不说这世间女子生而艰难呢……   不过容歆相信,以太子的心性坚韧,太子之位稳固和子嗣康健,他定然是选择后者。   择日不如撞日,容歆当晚便与太子说了此事。   而太子也果然不出容歆所料,斟酌片刻后便道:“胤礽便是仍有许多不足,但无需靠子嗣去巩固太子之位。”   “是,您日后定如皇上一般,是个教子孙孺慕崇敬的父亲。”   太子含笑点头,晃了晃手中的书,“所以,姑姑,可不可以教我再读一会儿?求知若渴。”   容歆立即变了脸色,冷酷无情地拒绝道:“学海无涯,书囊无底,读不尽的。您还是早些就寝为好。”   “就知道您不会同意。”太子故作无奈地长叹一声,起身道,“我这便歇下,姑姑也回去休息吧。”   容歆面无表情道:“我便是回了,也会有人代我看着您,偷偷起来读书是不能成的。”   “姑姑,胤礽在您心中便是这般言行不一之人吗?”   容歆一双眼睛鹰眼似的紧紧盯着太子,严肃道:“小孩子皆有任性之时,倒算不上言行不一。”   她越说越绷不住脸上的神情,眼睛里盛满笑意。   太子亦是如此。   ……   第二日早晨,容歆收拾妥当从帐篷中出来,便有一侍卫来到她跟前,道:“容女官,准噶尔部的使者一大早便等在前头,说是想要与您告别。”   这一片是康熙和几个皇子的营帐,旁人未通报无召见皆不可随意进入,所谓的前头,离太子的营帐甚远。   且那里来往之人众多,想必布日古德等她的事情,早已传遍了……   风流韵事若是搁在一个男人或者有这方面想法的女人身上,都是一件美事,可在容歆这儿,就完全是个麻烦了。   那侍卫见容歆不答,便又询问道:“容女官,您若是不见,我这就去回了他?只是他说,要等您至卯时末,恐怕会教诸位大人们撞见。”   听闻和正正好好撞见当事人是两码事。   容歆原本懒理的心收了收,对不住拿眼睛偷瞄她的雪青道:“你先去太子那儿,我去去就回。”   雪青满眼促狭道:“您不必着急,慢些也无妨。”   容歆瞪了她一眼,警告道:“少在太子跟前说些有的没的,否则看我不罚你。”   雪青丝毫不怕,还催着她赶紧去,否则越发耽误时辰。   容歆冲着她的背影哭笑不得,然后才转身去前头见布日古德。   她行至目的地附近,远远地便看见布日古德的身影,然他一侧身正对着她,容歆顿时便止住脚步,心中生出几分踌躇起来。   布日古德是个长着大络腮胡子,高大粗犷的男人。   可现下看着容歆,向她走来的男人,面上干净无须,虽不说多英俊,但五官深邃、棱角分明,是个极英武的年轻男人。   而布日古德停在容歆面前,不甚习惯地摸着下巴,问道:“你们中原女人都喜欢小白脸儿,如何?”   他好似对“小白脸儿”有什么误解……   容歆一时间沉默下来,随后果断表明她的态度:“使者大人所谓的中原女人喜好,倒是与我不相干。”   “那小子竟敢骗我?!”   容歆耳朵一动,怀疑地看着布日古德,“那小子?”   布日古德马上收起怒意,专注地看着容歆,道:“并不重要,我来是想问你,可愿意跟我回准噶尔部?我愿意娶你为大妇。”   “谢谢使者青睐,不愿意!”容歆毫不犹豫地拒绝。   如若果真一往情深,她绝非那等在意背井离乡从而犹豫不决之人。   可容歆从未想过嫁人不说,也完全不喜欢布日古德,更何况他这倾慕之心来得莫名其妙,凭甚动摇她的心?   而布日古德听她所言,神情中不见意外,依然一副对容歆极好耐心地模样道:“我这几日听说了些你的事,你是大清太子身边的女官,已经在皇宫中呆了十几年了。”   “使者见谅,但请容许我稍稍纠正一下,是二十一年,跟你的岁数是一样的年头。”   布日古德噎住,终于没好气道:“你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岁,何必总拿岁数压我?”   容歆心道,再如何夸她,她也坚定如初。   布日古德似是感受到,控制不住地向前踏了一步,见她瞬间后退远离,方才停下脚步,控制着情绪道:“中原人皆心机深沉,大清太子和那个大阿哥身后的争斗肯定会牵扯到你,你若是与我走,兴许还能全身而退。”   人皆说家丑不可外扬,容歆当即便维护道:“使者不了解大清,不了解太子殿下和大殿下,还是不要妄言。”   “是不是妄言,你们都清楚。”布日古德盯紧容歆,“你这样外表柔弱内里却极刚强的女子,我不信你甘愿待在那样的牢笼中,你难道不想见见草原上的风光吗?”   容歆从前什么没见过,反倒是如今这一切,都是她未体会过的,倘若如他所说,她不是更该留在太子身边见识一番?   而此时,越来越多的人从不远处路过,容歆实在是懒得再跟他掰扯这些,直截了当道:“多说无益。使者这一遭回准噶尔,想必你我也不会有机会再见,我今日便祝使者们一路顺风,恕不远送。”   她说完便一福身,欲告辞离开,不想布日古德几跨步又挡在她面前。   容歆克制地说:“使者大人,这是大清的地界儿,望您牢记自己的身份。”   “若是在蒙古,我早便抢你回去了。”   说得她好似是个物件儿,容歆瞬间不虞。   “这多好?几次见你都笑得像个假人似的。”   容歆神色淡淡地抬头瞥了他一眼,脚步一转准备绕过他,又被一把七八寸的带鞘短刀挡住。   布日古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随手一扔,短刀落入容歆怀中,“送你了。”便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开。   容歆握着刀柄拔出些许,见刀柄和刀刃连接处还有些暗红色血迹,又插了回去,看也未看离开的人一眼,径直离开。   而回到营帐,容歆只随意地将布日古德送的短刀塞进她的包裹里,再不去管,然后便去了太子那儿。   太子正待在他的营帐中读书,见容歆进来,一句好奇的话也没有,只笑道:“姑姑,一起用早膳吧?有您爱喝的豆腐汤。”   容歆冲着他微微一笑,回道:“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陪您用些。”   两人皆不提那个过客一般的人。 第95章   鉴于布日古德带来的影响, 容歆直到銮驾启程时, 才再次随太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人们看着她的眼神, 亦如容歆这些日子预料的那般充满好奇和探究,而在一众含有深意的眼色之中,唯独一人尤为特别。   那就是索额图。   容歆觉得,索额图看见她时,瞪了她一眼……   她这般想, 上了太子轿辇之后便这般说了。   太子听得她所言,向书试探的手一顿,在车辇上正襟危坐起来, 一本正经道:“姑姑想必是看错了, 索大人怎会作出如此不雅之态?”   容歆深表怀疑,毕竟索额图可不是那般有风度之人。   而在容歆口中不怎么样的索额图,此时正对手底下门客道:“容歆此人, 便是一心向太子,也绝非我同道之人。”   那门客是个中年男人,眼神精光一闪, 作出个手起刀落的动作:“大人,可要……”   “若非考虑利害关系, 你当我会容下她这样深受太子信任之人活着?”   门客却道:“先前太子殿下年幼,需得有人在宫中护佑,不得不留;可如今她对您的威胁已是大过她的用处, 何必再忍之?”   “她在宫中太特殊, 轻易不可动。”索额图直视前方, 似是能透过数辆马车看到容歆,“我重回如今的职位不易,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跟太子再生嫌隙,且皇上也不会允许。”   “皇上可是与她……”一个男人对女人难以想象的容忍,实在是不得不教人想歪。   “你家中妾室若是和旁的男人有瓜葛,你会毫不在意?”   门客想起近些日容歆和那准噶尔男人的传闻,略过此念,道:“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皇上和太子如何能发现?”   索额图冷冷地看了门客一眼,“毓庆宫里动手脚,你竟然以为不会被发现?”   门客一慌,忙解释道:“学生是说,毓庆宫看似铁桶一般,实则并非如此。这世间人性从来不堪一击,寻到其软肋,总能为您所使。”   “前些年,毓庆宫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换一个人,你以为真的是太子殿下用着不趁手吗?”索额图渐有怒意,“你若是无法为我献计,我要你何用?”   “大人息怒!”门客慌张无比,迅速转动大脑,想出一个不算新鲜的法子,“您希望太子更仰赖于您,削弱容歆对太子的影响,可想法儿牵制住她。她的父母兄弟就在您手中,岂不是极方便行事的。”   “那个女人六亲不认。”   “可亲缘关系是事实,不可改变。”门客眼睛越发的亮,“若是她家人做了什么事情,传出去必定危害她和太子殿下的名声,她难道不怕咱们鱼死网破吗?”   索额图若有所思,此法倒是不无可能……   ……   众人在外待了一月有余,随銮驾进入京城界内后,面上皆有几分激动和迫切之色,而一入了宫,康熙直接教大臣侍卫们散了,并未铺张浪费,大摆筵席。   康熙带着太子等几个阿哥去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不能直接回毓庆宫,容歆和雪青则迫不及待地返回去。   浅缃、绿沈扶着齐嬷嬷等在毓庆宫门口,容歆两人一到,便接替了她们,扶着齐嬷嬷进去。   “嬷嬷,太子不是命工匠为您做了一个四轮椅吗?您怎么不用?”   齐嬷嬷借着两人的力,慢慢走着,回答雪青:“太子殿下赏我那好物件儿,是教我腿疼得厉害时代步,可不是让我犯懒越发不知怎么走路的。”   她这腿上的毛病已经很多年了,天气好的时候能稍缓解些,所以齐嬷嬷除非真的不良于行,否则能走都尽量自己走。   容歆感到手上的压力比一月前更重,可见齐嬷嬷的身体并不如她所说那般轻松随意,心一点点下沉……   “怎么出去一趟沉默了许多?”   容歆抬眼,见齐嬷嬷眼神和蔼,并无任何沉重,弯了弯嘴角,笑道:“没有,只是身上有些乏。”   “你们岁数小的时候,整日里精力旺盛的,哪里说过累?”齐嬷嬷叹道,“不服老是不行的。再三告诉你们要好生保养身体,不然年纪上去了遭罪得很,你们呀,从来不当回事儿。”   她话不只是对着容歆说得,还对其他三个。   浅缃和绿沈还好,雪青抚着眼下青黑的眼圈儿,讪笑几声,赶忙又瞧着容歆转移话题道:“女官可是说了,什么年龄都是正当年……”   她一张嘴,容歆就知道她要提哪壶,当即打断道:“起风了,我先送嬷嬷回房,你也去休息吧。”   “哦。”雪青悻悻地止住话。   而容歆和齐嬷嬷走远,绿沈忽然“诶呀”一声,“还没告诉女官,嬷嬷换了屋子呢!”   “换屋子?”雪青满眼疑惑,“换什么屋子?嬷嬷和女官不是住得好好儿的吗?”   “你们和太子殿下一走,嬷嬷就要求我们帮着换了……”   浅缃望了一眼两人离开的方向,道:“嬷嬷会和女官说的,咱们别管了。”   另一边,容歆欲扶着齐嬷嬷回她们的屋子,却被齐嬷嬷指着去了另一间,一进去便见屋内陈列十分眼熟,皆是齐嬷嬷的私物。   “嬷嬷?这是?”   齐嬷嬷扶着炕坐下,轻描淡写地笑道:“这屋子光好,不出去也能晒到日头,我便搬过来了。”   “再好能有我们原先住得那间屋子好吗?”   容歆和齐嬷嬷的身份,在毓庆宫房屋不甚紧张时,各得一间屋子都可以,虽说一并住分得屋子确实更大更好,但两人之所以住在一处,其实是为了作伴。   因此此时齐嬷嬷搬出来,容歆实难相信她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认真道:“若是果真为了住得更好,何须趁着殿下和我离宫?我是万万不会拦得。”   “我都未问你拦着雪青什么,你何须这般较真儿?”   “我未尝有不可对您言明之事,您有兴趣,我现下便可与您说。”容歆执着地看着齐嬷嬷,“所以,您如果不责怪我追根究底,可否告知我缘由?好过让我胡思乱想。”   “我就是知道你会如此,这才先斩后奏的。”   容歆又扫了一眼屋内的场景,干净整洁有序,然总有种寂寞之感,便又追问道:“您今日要是不说出个教我信服的理由,我晚间便搬过来,您烦我我也不走。”   齐嬷嬷无奈地摇头,“我如何会烦你?净是胡说。”   “那您倒是为我解惑啊……”容歆作出委屈的神情,“否则我真要认为是您厌烦我了。”   “不是。”齐嬷嬷的手无意识地摸着腿,“我这身体我自个儿清楚,就想着等太子殿下大婚便搬出宫去,总不好什么时候在这儿去了,教你们触景伤情。”   齐嬷嬷说得委婉,其实是自觉大限将至,能扛到太子成婚已是幸事,不想给太子殿下新婚蒙上白事的阴影。   更何况她是什么身份,皇上也不见得宽宏到愿意她死在毓庆宫中,使太子为她伤神,与其到时太子左右为难,不若她主动安排自身。   “我想着,提前给你们个适应的时间,免得我突然提出,你们接受不得。”   而照齐嬷嬷这般说,成全了旁人,她自己反倒要孤零零地度过人生的最后几年。   容歆想想便心生不忍,立即反对道:“不成,您为太子考虑离宫,我自然无权置喙,可完全不必现下便搬出来与我分开住。”   “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就说不通呢?”齐嬷嬷气恼地轻拍了她一下,“我是不想你日后回到屋子便想起我行将就木的模样。”   容歆鼻一酸,马上又忍住,极坚韧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看不开的人无论如何都看不开,我不一样,我扛得住。”   她真的扛得住……   容歆几番经历生死离别,换个稍脆弱的人,恐怕早就承受不住崩溃掉,可容歆从未有过轻生的念头,而是更加认真地去对待每一个日出日落。   有时候活着,就是一件太了不起的事情了!   当初的讷敏是,如今的齐嬷嬷亦然。   容歆坐在齐嬷嬷身边,揽住她的肩膀,头轻轻靠在一起,柔声道:“嬷嬷,我日后能为您送终,真的万分荣幸,所以,您不必太过小心翼翼地对我。”   齐嬷嬷有些情绪涌上来,闭上眼不让容歆看到,“我有你,你日后有谁呢?”   “您该相信,太子不会让我晚景凄凉。”   “总归是不一样的。”齐嬷嬷抬手在脸上轻轻一抹,转而故作轻松道,“好在浅缃她们几个与你同龄,和你有共同经历的过往,总不会太孤单。”   容歆右手覆上齐嬷嬷遍布斑点的手,眉目舒展道:“是,我最亲密的人尽在身边,无所惧。”   齐嬷嬷反握紧她的手,妥协道:“好——你命人给我收拾便是,我如若不搬回去,你恐怕真的要整日烦我了。”   “看您说的,我哪里是那般没有分寸的人?”容歆颇有几分自得道,“定然是适可而止,恰到好处。”   “辩不过你。”   容歆劝通齐嬷嬷,出去便命小宫女进来收拾。   雪青放不下心,一直便在外头翘首以盼,一听女官劝回了齐嬷嬷,立即佩服地冲着她拱手,然后才脚步轻快地回去休息。   容歆回到屋子里整理她的包裹,翻到底下便看到了布日古德送她的那把短刀,拿起来端详。   她便是不拔出,也能迅速回忆起那锋利至极的刀刃,而好兵刃自然是要配在能够物尽其用之人手中,遂容歆便将它带到了太子的书房。   傍晚太子回毓庆宫,容歆便递给他道:“这短刀我留着也是浪费它的价值,不容殿下放在身边防身。”   太子想也不想地拒绝道:“这是别人对姑姑您的一片心意,我收下不甚妥当。”   “有甚不妥的?待我百年,还不是都留给殿下。”许是因为刚和齐嬷嬷谈过生死,容歆对此越加坦然,说起来毫无负担。   然而太子却听不得,直接不满地看着她,“姑姑!您怎可对死之一事如此不敬畏?”   容歆也是从他这个年纪过来的,便是遥远了些,也能大致清楚他的心思,干脆地不再提,直接将短刀塞到太子手里。   太子握着短刀,随意一扫,忽而顿住,“这尺寸……”   “怎么了?”   太子手指张开,比划了一下短刀刀身长度和宽度,眉头渐渐蹙紧,“姑姑,这刀身的尺寸和形状,跟仵作验尸所记录的伤口尺寸似乎相差无几……” 第96章   “这……”容歆看着太子一点点拔出短刀, 跟着他翻转刀身的动作来回查看, 并未发现有何特别之处,便道,“如若仅以此便猜测相互之间关联, 恐怕有失严谨。”   太子微微颔首,认可道:“姑姑所言极是。”   于是他便遣人去大理寺誊一份验尸记录回来,不过需得明日才能呈上来。   容歆先前未曾仔细看过这把短刀的全貌, 小心地接过来, 拇指食指捏着刀尖上方一点, 边打量边道:“我只是触碰, 却好似有寒意顺着手指蔓延到手臂,是因为它见过血吗?”   “姑姑,刀子锋利,您小心别割伤了手。”   “我听说有那等极锋利的刀剑可吹毛断发,不知这把短刀可否坐到?”容歆说着,便拔了一根头发下来,短刀刀刃朝上, 垂直扔下。   太子移了烛台到近处, 容歆隐约能瞧见发丝落在刀刃上,并未一断两截,而是两端自然地垂落。   “神兵利器果然不易得。”   明清多用腰刀, 也有铸造工艺极好的名刀, 大部分是在皇室和王公贵族手中。   像太宗的御用腰刀在充作祭品入皇寺前, 随太宗南征北战一直随身不离, 更是在太宗成为开国皇帝之后,声名大噪。   还有康熙即位后赏赐给辅政大臣钮祜禄·遏必隆的腰刀,直接以遏必隆的名字命名,在遏必隆去世后收回内务府之后,再未转赐他人。   连容歆这样对此不甚感兴趣的人都听说过,可见其名声。   而她隐约从何处闻听,这铸造出好刀的刀匠,惯会留下些特殊的图腾纹路,再古怪些的,便会在形状上区别于寻常刀。   布日古德送给她的这把,外观平平无奇,也就血槽上已经浸入刀身的暗红色血迹,能显出几分它的凶悍来。   “此刀已非凡品,姑姑说得神兵,世间极罕见,恐怕多用于收藏,轻易见不得光。”太子将短刀插回鞘中,递还给容歆,温和道,“这是过了明路的东西,姑姑在宫中用不到,但出宫时,不妨带在身上防身,尽够用了。”   容歆看着太子一举一动皆温文尔雅,突然笑道:“您日后若是如此细心地待太子妃,太子妃定然一心一意回报您。”   就像当初的康熙和讷敏一般,俨然是一对极佳的皇家夫妻典范,又惠及太子与她多年。   而太子如今再不是从前那般羞涩,只眼中擒着无可奈何的笑意,望着她,“姑姑,咱们在说正事呢……”   “这也是正事。”   容歆思及来太子书房前,浅缃与她说宫中事时道,大阿哥的人事宫女已经分到阿哥所,太子也是早晚的事。   她没想过引导太子特立独行于世,所以从未灌输过不符合时代的爱情观,且有顺治皇帝为例,大清皇室绝对不能容忍第二个情痴皇帝。   容歆不会阻挠太子有侧福晋侍妾,也不会阻挠人事宫女,但唯有一点她很坚持,太子必须给予太子妃独一无二的尊重。   “我与您说过,当初皇上和皇后娘娘相互扶持度过了一段极艰难的岁月,若非有皇后娘娘操持内务,皇上便不会那般没有后顾之忧。您想要一个一心一意向您的贤内助,先付出一二也不为过。”   太子认真道:“姑姑,我省得的,知道该如何对未来的太子妃。”   “太子不嫌我啰嗦便好。”   “我知姑姑定不会害我。”太子又张开手掌,问道,“姑姑,这短刀您是收回还是不收回?”   太子确实也不缺这一两件兵刃。   从来太子想要、需要的,康熙都会给他最好的,这次回京,还专门命人做两把精巧易上手的手铳给他防身,制好便会送过来。   遂容歆拿起又放在书案上,道:“待您解惑之后再给我也无妨。”   这次太子并未再推辞,爽快地收下来。   第二日,验尸记录先太子一步到毓庆宫,容歆只接过来放到书房中,并未越俎代庖的先去看。   容歆是打算太子一回来便告知他,然见到太子时,却发现他面色不善,且隐含怒意。   “您这是怎么了?”   太子落座于书案后,一眼便注意到那份验尸报告,拿起来看了几眼,手越捏越紧,咬牙道:“皇阿玛纡尊降贵,亲自调解喀尔喀蒙古与准噶尔部的矛盾,甚至不惜容忍准噶尔部嚣张跋扈之态。然探子来报,銮驾刚启程回京,准噶尔部便再次寻衅挑拨喀尔喀蒙古各部,再次发生冲突!”   喀尔喀蒙古内部在康熙登基之后一直大小冲突不断,然内部矛盾暂未影响大清,或者说,便是稍有些影响,康熙也无暇顾及。   及至如今准噶尔部势力野心越大,康熙又在与沙俄的雅克萨之战中获得胜利,方才空出些精力举行会盟调解一二。   “准噶尔部一再阴奉阳违,分明是不想收拢野心,实在是目中无人!”太子举起记录着尸检结果的纸张,声音中透着丝丝寒意,“您说,这把短刀的主人出现在我遇袭之处,究竟意欲何为呢?”   太子此言,便是肯定这把短刀便是杀害侍卫的凶器。   容歆从他手中抽出验尸报告,仔细查看,最后目光定在仵作对造成致命伤口的凶器描述上,确实与布日古德给她的那把短刀相差无几。   与其相信完全是巧合,她也更相信布日古德是故意为之。   以容歆所见,准噶尔部的使者们,可不是会为了与几个孩子的赌注便尾随其后的人,所以他们偷偷跟在太子和大阿哥身后,必定有所图。   那他们,或者布日古德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们想杀我,阻挠会盟和解。”太子手指攥得咯咯响,怒极,“若非姑姑为我缝制护心甲,恐怕此时便趁了他们的意。”   准噶尔部某些野心勃勃之人就是想战,想扩张势力,根本不想与谁握手言和。   短刀就放置在太子桌案上,容歆看着它,不解道:“那他赠我此刀,不是直接暴露了吗?他为何要这般做?”   就不怕节外生枝……   容歆猛地瞳孔微张,“难道?!”   “故意为之,想向您邀功。”太子胸膛起伏几次,控制住情绪,“他想告诉您,是他杀了对我动手之人。”   容歆面上一瞬间凛若冰霜,深恶痛绝地吐出一个名字,“明珠!”   索额图便是不满于太子对他不亲近信赖,也绝对不会伤害太子性命。   太子之位稳固,日后再顺利登基,无论索额图是否受信重,赫舍里氏作为太子的母族,都会如康熙对佟佳氏一般,再三抬举,荣宠不绝。   他便是起杀心,也得是对着大阿哥,绝不会是太子。   而现下看来,大阿哥不过是太子未来登基之路的一块儿绊脚石,太子却是大阿哥上位的挡路石,论起杀机的迫切程度,明珠定然高过索额图。   容歆不自觉地抓紧短刀,眼神毫无温度,“该死!”   太子担心她伤了手,立即解下刀,“准噶尔部也不无辜,若无旁人动手,他们定然会下杀手,到时想必也是要嫁祸给明珠。”   “明珠此人面善心恶,结党营私、贪赃受贿之事数不胜数,也不是好相与之人。”   说白了,就是个假惺惺、伪君子,比之索额图那种人,哪哪儿都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子此时却并不似刚回来时那般气怒,摩挲着短刀刀鞘,低语:“姑姑,您说皇阿玛那般明君,究竟是否清楚臣子们闹得如此乌烟瘴气?”   容歆还处于愤怒之中,太子的问话教她脑中空白了刹那,下意识道:“不说完全知道,想必也是有数的。”   “那为何放任不管呢?皇阿玛向来说一不二……”   “太子,您此言恐怕有些天真。”容歆回过神来,中肯道,“皇上登基以来一直内忧外患,不必我说您也知道。这朝堂上的事,我不甚懂,可也明白不能用非黑即白来要求。”   “便说朝堂上煊赫至极的索相和明相,二人皆有贪佞,可也属实有过许多功绩,而且不管缘由为何,这些年也确实做过不少利民之事。”   不管容歆私心里如何看待康熙这个人,他此时作为帝王的能力,是太子远远不及的。   于是容歆一边伸手捋平验尸报告那张纸,一边郑重道:“您往后在朝堂上有不懂的,多向皇上请教,别自个儿胡思乱想,您再聪慧,人情世故和经验上还是多有不足。”   太子微微颔首,随即仍有几分不甘道:“可现下证据这般明晃晃地指向明珠,反倒为他洗清了些许嫌疑,倘若我不将此事禀告皇阿玛,皇阿玛岂不是蒙在鼓里?”   “那也不必您去禀告。”那张纸,容歆捋也捋不平,干脆折巴折巴拿在手中,另一只手去拿短刀,“我去向皇上说明便是,毕竟短刀是准噶尔部使者送给我的。”   “姑姑……”太子抬手,面上显出几分纠结来,   容歆一并将刀和验尸报告全都塞到袖中,随意地问:“怎么?您对我何必吞吞吐吐地?有话直说便是。”   太子闻言,直截了当地对她表示担忧道:“您不会再惹怒皇阿玛吧?前次也是咱们刚回京,您便……”   禁足大半年是吗?   容歆哭笑不得,她看起来像那么欠的人吗?无缘无故地,她为何要惹怒康熙?更何况她答应过齐嬷嬷,自然是要说到做到的。   于是容歆笑着保证道:“您安心便是,我一定心平气和地禀报,绝不会发生您所担忧之事。” 第97章   想要见皇上, 正常的程序是先请人通报,得到准许之后再听召前往觐见。   容歆自然也是走这个程序地, 先请梁九功帮她向康熙请示,然后便在毓庆宫中一边重新誊抄验尸报告一边等候召见。   此时, 绿沈敲门走进来, 报道:“女官, 梁公公来了。”   “梁公公?”容歆拂过袖子,放下笔, “我这就过去。”   惇本殿内, 梁九功慢慢品着茶, 一见容歆踏进来,立即便起身客气地笑道:“容女官, 叨扰了。”   容歆笑着请他落坐, “梁公公随意遣个太监便是, 何必劳您大驾亲自过来。”   “小太监恐怕说不清楚。”   容歆微一挑眉, 听他这口吻, 似乎不是她被应允觐见了?   梁九功转动着拂尘柄,平易道:“先前容女官求见,皇上未允,直言……并不想见您。”   这话若是乾清宫随便一个小太监来传,不定会曲解成什么意思, 再表达出来, 恐怕会造成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遂梁九功又补充道:“皇上为何有此言, 想必容女官心知肚明吧?”   容歆:“……”在围场时, 不是都破冰了吗?   “既然该转达的话已经转达给容女官,我这便告辞了。”梁九功一甩拂尘,起身冲容歆微微拱手。   容歆立即叫住他,“梁公公,我此番确实有要事求见皇上。”   她从来不做无的放矢之事,于是梁九功脚尖重新转向容歆,问道:“容女官可方便告知于梁某。”   “自然。”容歆向前半步,对梁九功道,“是为太子和大阿哥围场遇刺之事求见,我这里有些东西欲呈给皇上。”   再详细的,容歆没有跟他说,但她知道,梁九功肯定不需要她说透。   而梁九功也确实极清楚轻重缓急,当即便道:“容女官静候,我这便回乾清宫禀报皇上。”   容歆亲自送他出去,再回到书房,验尸报告抄了几个字,忽然搁下笔。   康熙一个帝王,如此不在意地展示他小气的一面,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另眼相待,她何须顾及细节?反正只要事物本身的作用在,外观好不好看妨碍又不大。   是以,她极爽快地收起纸,不再费力去抄。   太子上课的间隙回到书房,得知姑姑被皇阿玛拒而不见,竟是笑意直白地显现在脸上,“既是如此,还是由我向皇阿玛禀报此事吧?”   “明珠一介权臣,您出言对他提出质疑,万一有人以为您亲自下场排除异己呢?”   太子立身,一向持正,从来是以储君的标准要求他自己,而非将自己完全放置在一个需要和人拼个头破血流才能上位的位置上。   他不能完全控制以索额图为首的所谓“□□”的争斗,且无论私心里如何想,面上态度十分明确,满朝文武皆为臣,不分远近亲疏,只看德行、能力等等。   因为太子有身为储君的度量,所以除明珠党和索额图党,另一部分中立派,其实隐隐表露出来的,也是拥护正统。   世间无不透风的墙,容歆还是希望维护太子羽毛的洁净。   她虽然比索额图能代表太子,但到底不是太子本人,所以有些事做起来比太子更合适。   “我又托梁九功请示,恐怕用不多时,便会来人召我觐见。”   太子闻言,再未说什么,约莫到了上课的时间,便回了偏殿。   而容歆并未等太久,一刻钟左右,乾清宫来了两个小太监,恭敬地请容歆前往乾清宫。   面见皇上不可携利器,容歆便在懋勤殿门口,从袖中取出短刀和验尸报告,放在梁九功手中。   “容女官……”梁九功一言难尽地看着短刀上皱巴巴的纸,“虽不知此为何物,重要性几何,但这般呈上来,恐怕有些不够尊重吧?”   “既作为证物呈上,自然该保持原样。”容歆说得冠冕堂皇。   梁九功只得捧着“证物”进殿,容歆随后。   而康熙见到那张纸之后,得知是何物,连个眼色都未给,直接命梁九功去大理寺取了原档过来。   容歆趁着这个时间,将短刀的来龙去脉皆叙述给康熙听,其间涉及到布日古德对她不同寻常的暧昧,也语气平平,好似不是当事人一般。   “这只是你的猜测,此等尺寸的短刀并不罕见,仅凭它,无法作为证物。”   容歆从容道:“奴才知道,只是既然有此发现,便不能欺瞒皇上,遂前来禀报。”   她并没有画蛇添足的去陈述太子与她关于明珠的猜测,反正以康熙这般心念一动,脑袋便能转好几个弯儿的人,必定只会多思,不会少虑。   康熙手拿短刀,轻轻敲击书案,却并未再谈此事,而是问道:“那布日古德,乃是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麾下一员大将,也是英武不凡。以你的心性、能力,便是真的背井离乡,想必也不会过得落魄,竟是未曾中意吗?”   容歆:“……”   他们两个的身份,好像不甚适合谈论这一内容。   容歆强自压下心中不适,恭敬有加地答道:“回皇上,奴才对准噶尔使者并无中意。”   康熙眼中似有凛冽的寒光划过,嘴角却弯起一丝弧度,“假若看中了,便真要不顾一切舍太子而去?”   “……”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容歆耐着性子,认真道:“回皇上,奴才自打随仁孝皇后进宫,便一心一意侍奉,并无婚嫁的打算。”   康熙高居于御座,以一种漠然的眼神看着容歆,“如若果真如此,最好不过。”   “奴才纵是女子,同样一字千钧。”   康熙渐渐收起眼中的冷意,慵懒地把玩着短刀,忽而一鸣惊人道:“你这样的人,除非入后宫,否则绝无嫁人的可能,更不要说是准噶尔部的。”   容歆几若惊恐般地抬头,心里实难相信她耳朵听到的话。   “可朕容不下你入后宫,更瞧不上你。”   容歆一颗心落下时,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   康熙绝对是故意的。   他要不是故意的,容歆就将那一团纸吃下去!   容歆不着痕迹地深呼吸,默念:   已经跟太子和齐嬷嬷保证过,不能再惹怒康熙。   齐嬷嬷身体不好,受不得惊吓。   忍住,心平气和……   “咚咚咚。”   敲门声暂时打破了懋勤殿内的凝固,随后门外响起梁九功的声音,“皇上,奴才已取得密档。”   康熙头也不抬地吩咐道:“让他进来。”   容歆扯起个将就的笑容,应道:“是,皇上。”随后她微一福身,后退至殿门口,为梁九功打开门。   梁九功躬着身,将手中物双手呈至皇上跟前,待皇上接过,便侧身静立于书案侧,这才发觉气氛有几分不同寻常。   容歆垂头默不作声,康熙则是看都不看验尸报告,只拇指一下又一下地使短刀出鞘、回鞘,似乎心情不错。   梁九功趁皇上不注意,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游走,越看,额上的虚汗越是控制不住地流下来,一边紧张地吞咽口水,一边悄悄抬手擦汗。   康熙难得这般有心情地多看容歆几眼,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怪道准噶尔部那年轻的勇士瞧上你,若单看容貌,实难看出容女官如今已是可以做嬷嬷的年纪。”   嬷嬷……   容歆额头的神经一跳一跳地昭示着她的火气,而她怒极反笑,语气极平静道:“奴才谢皇上夸奖。不过奴才如今瞧着年轻,皆因未婚未育,平安顺遂、心情愉悦所致,不甚稀奇。”   这宫中婚育之后未得平安的人,一只手数不过来,康熙瞬间脸黑如墨。   而容歆戳完人心窝子,一反先前的沉闷,心情如剥开云雾般透亮舒爽起来。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似乎一触即发。   “嗝!”   梁九功处于皇上和容歆当众,一再减弱他的存在感,可忍到及至,忽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响亮的嗝。   容歆和康熙皆向他看过去。   梁九功缓缓竖起拂尘挡在中央,讪笑着吐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奴才、奴才不算男人。”   “……”   容歆觉着她今日约莫是没看好黄历,不宜出行,否则她怎地总是无语。   而康熙教这个没眼色的太监打断了先前的情绪,平复片刻,沉静道:“围场之事,教太子不必再想,朕自会料理。”   容歆见好就收,顺坡就下,“是,奴才省得了,回毓庆宫便禀报太子殿下。”   康熙颔首,抬手将短刀递给梁九功。   梁九功立即诚惶诚恐地接过来,试图掩饰他刚才在皇上面前的失仪。   康熙没搭理梁九功,而是与其漫不经心地问容歆:“太子与你一向深厚,可有谈及对未来太子妃的期望?”   容歆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斟酌道:“回皇上,太子偶有谈及未来太子妃,话里话外皆极信任皇上的眼光,相信您定会为他选一位贤良淑德的嫡妻。”   “太子温良恭谦,确该选一位贤淑的太子妃。”   容歆面上显现极赞同之色,然刹那间,又作出几分感叹道:“太皇太后倒是几次提及想要亲眼见未来的太子妃加进毓庆宫。”   此番康熙巡幸塞外归来,太皇太后的病症越加严重,手脚不麻利,用膳也需得人服侍,任是谁看到她现下的难处,再回忆起她从前康健爽利的模样,皆忍不住唏嘘。   康熙与太皇太后感情深厚,更是如此。   再有容歆此言,康熙沉思许久,长叹一声,道:“皇祖母福寿双全,定是能够康复如初,且得偿所愿。”   康复极难,了却心愿人力却可达成。 第98章   康熙二十五年冬, 太皇太后染病,经太医全力诊治,暂时转危为安。   康熙二十六年二月初二, 康熙忽然下旨为太子指婚,未婚妻为和硕额驸石华善之孙女, 三等伯石文炳之女,瓜尔佳·颂宜。   满人姓氏皆以地名区分, 瓜尔佳氏也有众多分支, 而石文炳这一支祖先居于苏完, 明末改汉姓石。   清初,石氏一门有三兄弟——石国柱、石天柱、石廷柱,三人皆是汉军初建之时的著名将领, 其中石廷柱最为机敏多谋。   太子未婚妻的祖父石华善便是石廷柱第三子, 嫡妻为豫亲王多铎第三女,继妻为肃亲王豪格第五女, 皆为郡主,故而授为和硕额驸,极得先帝器重。   及至石文炳这一代, 三代战功积累下来,已是汉军正白旗的名门,较之大阿哥胤褆的未婚妻伊尔根觉罗氏, 家世属实高上许多。   康熙下旨之后, 便令内务府、礼部、钦天监等准备太子的大婚, 然并不顺利。   太子胤礽是大清的第一个储君, 瓜尔佳氏嫁入毓庆宫,究竟是以太子妃的仪制还是以亲王福晋的仪制,满朝争论不休,各有道理。   亲王福晋之礼并不辱没太子的身份,而太子妃,在如今康熙后宫中无后无皇贵妃的情况下,可以掌管宫权,管理后宫诸事。   帝王家无私事,太子取瓜尔佳氏已是如虎添翼,宫中宫外诸多人更加不愿出现一个太子妃在宫中掌权,哪怕康熙不可能一开始便将宫权交给一个年轻的儿媳妇,仍然要未雨绸缪。   各方角力,容歆待在毓庆宫中极安稳,似乎丝毫不担忧。   齐嬷嬷自太子嫡妻人选定下,整个人容光焕发,但不同于容歆的从容,她极希望瓜尔佳氏以太子妃的身份嫁进来,而不是以皇子福晋的身份。   “好歹使使力,太子妃和皇子福晋对太子来说完全不同。”   容歆手中的书,正好读到“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一句,便答道:“有索额图在朝中争锋已足够,我若是与他一般,如何能显出与众不同来?”   索额图为首的□□,为不教太子有一丝一毫落于人后,十分努力,容歆承认某些地方她也确实颇有些自愧不如。   但她如今能在康熙面前显出几分特殊,极其不易,她轻易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做出有可能教他忌讳的行为。   这一点,突然成为太子岳家的石华善、石文炳几乎与容歆不谋而合,得了便宜不卖乖,全家上下越加低调,任凭皇上做主。   “我便是使力,也是教太子能够今年便成婚,两个年轻人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好生培养些感情。”   太皇太后身体愈加不好,若是有个万一,在太子大婚前便薨逝了,太子作为孝顺曾孙,必然不能在她热孝期成婚。   若是太子再孝顺些,服满二十七月的孝,对未婚妻的期待和热情都得磨没了。   然而一般人不会去说太皇太后薨逝之事,这是极忌讳的事情,倘若被人听去,无异于诅咒、以下犯上。   遂齐嬷嬷一听容歆此言,连连点头之后道:“正是,太子早些成婚便能早些入朝,也能早早生下皇孙,更为紧要。”   “皇孙……”入朝,容歆没什么好说的,但是皇孙,容歆摇摇头道,“若是今年便成婚,生育恐怕早了些,为了太子妃和皇嗣的健康,还是要晚些才好。”   齐嬷嬷一怔,随即叹道:“是啊,比当初娘娘生承祜阿哥时小许多呢。”   “太子身体好,未来太子妃也是自小康健,长个两三年,生下的皇孙定然极壮实。”   “如若那般也是极好,等得,等得。”齐嬷嬷笑眯了眼,“这人啊,总是欲壑难平,我先前想着能见到太子大婚便知足,可如今太子大婚在即,我又想求旁的,实在是不该。”   “奔头还是要有的。”   容歆估摸着到了她喝药的时辰,打开门便见小宫女端着药碗往这儿走,接过来,回身端给齐嬷嬷,笑道:“沉疴难治却也不知名,没准儿努努力便实现了呢?”   齐嬷嬷爽快地喝完药,碗递给容歆时,忽然动作一滞,忍俊不禁道:“怎地突然感觉,我与那田间的驴子没甚区别?”   容歆稍一转才明白齐嬷嬷的意思,哭笑不得道:“您这是做的什么比方?”   齐嬷嬷自己也笑不可抑,好一会儿才停歇下来,又问容歆:“你私下打听过太子妃了?她可是像传闻中那般贤惠温柔?”   “嗯……”容歆眉头略显纠结,“还是有些许差别的……”   齐嬷嬷顿时紧张不已,“可是不好?”   “当然不是。”容歆又笑开,“是有些可爱的小问题,无伤大雅,兴许还能给毓庆宫带来不一样的水花呢。”   “你说得倒是教我越发好奇了。”   容歆挑眉故作神秘道:“您就说这胡萝卜,香不香甜吧?”   齐嬷嬷轻轻瞪了她一眼,嫌弃地摆手,“既是不准备告诉我,何必拿来诱惑我?快走,没得在这儿气人。”   容歆无辜地回视,然后在齐嬷嬷期待的眼神中转身出了屋子,徒留老嬷嬷在屋内锤炕。   而及至初夏,大阿哥大婚的时候,钦天监已将近两年事宜太子成婚的黄道吉日皆选了出来,婚礼的仪制还未正式确定。   容歆眼见着拖了几月,康熙仍然任大臣们争论也不一锤定音,便知他心中定然也是有所思虑,因而久久不决,便更不愿轻举妄动,整日里只笑呵呵地,像是全不知外头的风雨一般。   她眉眼不曾落下笑意,宫中还有一人也日日喜气洋洋的,此人便是即将成婚的皇长子生母——惠妃呐喇氏。   她历来是有些心计之人,便是皇上为太子指婚的瓜尔佳氏强于她未来的儿媳妇伊尔根觉罗氏,面上也半分看不出不满意,单这一点表面功夫,较大阿哥胤褆可是强上许多。   容歆如今除非特意去后宫,几乎只能在慈宁宫碰到后妃们,然太皇太后身体每况愈下,脾气也愈发地直接,想见谁便只见谁,不想见的谁也进不得慈宁宫。   惠妃到慈宁宫的次数……多于身体不佳的淑贵妃佟佳氏和因六皇子熬过出痘封妃的德妃乌雅氏,几乎等同于宜妃郭络罗氏,远远少于贵妃钮祜禄氏和荣妃马佳氏。   惠妃的涵养如何好,却不能忍她比不得荣妃。   容歆跟着太子,几乎是日日到慈宁宫请安的,若是哪一日没到,太皇太后还要念叨她两句,容歆便得赶忙再去补上。   最近因为大皇子的婚事,太皇太后关心便会常叫惠妃到跟前,容歆一连几日都会在慈宁宫碰到惠妃。   今日两人一同离去,容歆欲等惠妃先行,然惠妃却并非上轿辇,反而命宫侍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她跟容歆说话。   “大阿哥成婚,本宫是极高兴地,可他宫外的府邸也已建好,不知何时便会离宫建府,本宫这当娘的心里,颇觉不是滋味儿。”   容歆温和道:“惠妃娘娘慈母之心,有此心情,也是人之常情。”   “本宫就说,容女官也是看着大阿哥长大的,定然能理解本宫的心情。”   容歆嘴角的弧度不变,语气谦和地说:“惠妃娘娘言过,容歆实在不敢当。”   “大阿哥敬你,我是知道的,你也不必谦虚。”   容歆微微敛眸,睫毛掩住她的心思。   而惠妃脚步停下,迫使容歆也停步,这才无甚表情,语气中暗含讥诮道:“可大阿哥敬你,你却只顾念着太子,半分心思也不愿意用在他身上,凭什么教我儿子敬你?”   容歆心中酸涩,自知理亏,便不分辩半分。   惠妃见她如此,面上却是愈加布满寒霜,“你一心在太子身上,恐怕早忘了我儿子从前对你的亲近了,定然也不知道,有人在他宫外府邸里,送了个长得和你极像的侍女吧?”   容歆顿时拉下脸,漆黑着脸,从牙缝中吐出问话:“哪个没脸没皮的东西做得?”   “恶心吗?”惠妃带着甲套的右手捏住容歆的肩膀,嫌恶道,“本宫比你更恶心,你但凡从你的虚情假意中分出哪怕一分心在本宫的儿子身上,也不会教这等人脏了大阿哥的眼!”   她说完,右手一使力,猛地推了容歆一把。   容歆不察,被她推到了宫墙上,一不小心便崴了脚。   只是她此时也顾不得那点小伤,站直身体,直直地回视惠妃,“惠妃娘娘母凭子贵,如今在这后宫中越发的春风得意,可如此指责我时,是否也该自省,您这额娘当得不够仔细,才叫那等人钻了空子?”   也好意思责怪她?   容歆忍着脚上的刺痛,一步一步行至惠妃跟前,与她面对面对峙,“不管您今日为何说与我听,我只想知道,惠妃娘娘料理那起子人以儆效尤了吗?总该不会是留给我了吧?”   惠妃与容歆四目相对,忽而抬起手,捏住容歆的下巴,甲套尖锐的地方戳到容歆的脸颊。   “容歆,容女官。”惠妃手上渐渐用力,“这么多年在宫里养尊处优,没疼过吧?那你知道,是本宫的大阿哥在这个当口,暴怒之下打杀了那个女人,还命人打伤了那个献人的苏商,恐怕会被御史弹劾,心口疼不疼?”   容歆能躲,但是她没躲,无视不远处宫侍们略显骚乱的声音,袖中双手渐渐握紧,怒极反而越发平静,“惠妃娘娘若是想给大阿哥雪上加霜,便继续如此。”   惠妃一听,狠狠地甩开容歆的下巴,从赶过来的贴身宫女那儿接过帕子,边嫌弃地擦手边道:“容歆,这一次就当是本宫迁怒,但若是下一次再教本宫知道有人拿同样的事儿膈应本宫,休怪我再不顾及仁孝皇后的情分!”   帕子无情地被扔在地上,容歆侧着的头缓缓转正。   “女官,您没事吧?”   容歆淡淡道:“帕子拾起来给惠妃娘娘送回到延禧宫去,私物随意丢弃,教心思龌龊的人利用了也不好。”   “是。”小宫女捡起帕子,害怕地抬眼瞧着她的脸,“女官,您的脸……”   “留血了?”   小宫女摇头,“并未,但是好几个红印子,恐怕一时半会儿消不掉。”   容歆抬步,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道:“无妨,回毓庆宫。”   “是,女官。”   “你们几个,若是有人问起,莫要多嘴。”   “是,女官。”   “太子问起,我自会与说明。”   “奴婢不会多嘴。”   “嗯。” 第99章   “女官?您脸怎么了?!”   毓庆宫中能这么咋呼的, 只雪青一个人, 而除她之外,浅缃和绿沈亦是向容歆投来关注的目光,担心不已。   容歆瞧不见她自己的脸, 但是能感觉到没有多少痛感, 想必并不多严重,遂不在意道:“不小心戳到而已,莫要大惊小怪的。”   浅缃走近, 道:“女官, 我去给您拿药吧?万一留疤便不好了。”   有那般严重吗?   容歆回屋里照镜子,见也就脸颊有两个小小的红点, 帕子轻轻一擦便几乎看不见痕迹,就拒绝了浅缃拿过来的药膏:“歇息时再擦便是,药膏颜色太重。”   “是。”浅缃放下药膏,道,“不过太子殿下知道了, 请您去书房一趟。”   容歆前往太子的书房,一见到太子的面, 也不等他问, 便道:“不是什么大事儿。大阿哥大婚当前, 我不想惹出什么事端, 否则惠妃哪能碰得到我?”   太子仔细打量姑姑的脸, 见确实不严重, 才忍着怒意道:“她若是心思毒辣毁了姑姑的脸, 您如何还能留在宫中?”   “惠妃娘娘是四妃之首,还是顾及颜面的,不会无视后果冲动行事,且若是做得过分了,皇上和太皇太后那里,也无法交代。”   “我看她是算准了您此时只会息事宁人,所以才对您撒气。”太子语气极为不满,平常温润的脸,此时也布满寒霜。   容歆浅浅的弯了弯嘴角,拿起书案上的折扇,边为他扇风边道:“此时息事宁人,不代表往后也息事宁人,您何必为旁人生气?”   太子胸膛起伏,仍一副气呼呼的模样,“您就半分不生气吗?”   “气,当然气。”然容歆面上却平淡如水,看着便不像是真的生气。   太子一下子坐在太师椅上,“她敢欺负您,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容歆认真地请教道:“您预备如何不罢休?”   太子斩钉截铁地答道:“惠妃今时今日的地位,皆因明珠和大哥,她找您麻烦,我自然要从源头处教她警醒。”   容歆眉毛一动,眼角的笑意越来越大,肯定道:“这倒是个极好的法子。”   她没说不许,太子的情绪顿时便得到了安抚,面上紧绷总算卸去。   “昨日里出了这事儿,御史参大哥的折子便递到了乾清宫,皇阿玛因大哥成婚,弹劾的折子暂时压下不作处理。”太子本来已稍稍平和下来,然而越说神情越不平静,“教我说,那等龌龊之人行那般龌龊之手段,打杀也不为过。”   容歆垂眸,片刻后,淡淡地问:“果真只是献殷勤未寻得门道?”   “以金银宝物美人投位高权重所好者极多,投错的也是屡见不鲜。”   容歆点点头,取走太子的杯子,道:“您该就寝了,明日大阿哥成婚,您适当饮些酒助兴便可,莫要喝太多了。”   “听闻婚礼上敬酒,不可推拒……”   容歆听他话中颇有几分跃跃欲试,当即便掐断他的念头,“您是太子,没人敢揪着您不放。”   “万一大哥非要与我对饮呢?”   “还是那句话。”容歆半分不松口,“量力而行,您是太子,若是不愿,大阿哥也无法强逼。”   太子尚且年少,偶尔便会起一些任性、不符合储君行止的念头,然后被容歆毫不留情地压下去。   容歆也想宠着他由着他,可盯着太子的人极多,朝堂上的手段又动辄便教人万劫不复,轻忽不得。   索性太子也并非是真的叛逆,只是想借此来和姑姑亲近,在外头从来都是讷言敏行,行止有度。   大阿哥大婚,相对年长,又温和有礼的太子,自然免不了被三阿哥领着底下阿哥们和其他家的小子们起哄。   太子先前极少饮酒,酒量尚浅,醉酒恐会在众人面前失仪,遂含笑拒酒时又顾及着敬酒人的颜面,未曾多饮却也没有扫了众人的兴致,还算相宜。   而大阿哥婚房内礼成,出来后拎着酒壶径直走向太子,先是拿起太子的杯子,倒了一杯不容拒绝地递给他,然后又给他自己倒了一杯。   “太子。”大阿哥看着太子,举起杯,“我今日大婚,这点面子,可愿给我?”   太子端着杯子,轻轻在他的杯子上一触,“胤礽祝大哥与大嫂伉俪相得,琴瑟相和。”随即便一饮而尽。   大阿哥微一点头,表示他收下这祝贺,然后随着太子一并喝尽杯中酒。   太子却是又拿起桌上的酒壶,为他们二人倒满,道:“这第二杯酒,胤礽提前请大哥见谅,往后若是我这个弟弟有何处做得不够妥当,万望不要伤了兄弟和气。”   大阿哥看着太子伸到眼前的酒杯,几息之后,轻笑一声,语带深意道:“敬兄弟和气。”   两只酒杯“当”地一触即离,两个人各自举杯一饮而尽。   随后,太子又为两人满杯。   不远处,众阿哥和各家的公子们不敢上前,眼角余光却都瞄着两个含笑对饮的人。   三阿哥胤祉起身,四阿哥胤禛立即按住他的手腕,皱眉道:“你欲作甚?”   “自然是与两位兄长同饮。”   四阿哥不赞同道:“兄长们说话,不宜胡乱掺和。”   三阿哥似有些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道:“自家兄弟,何须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没得生分。”   他说完,便再不管四阿哥脸绷得多紧,几步便来到太子和大阿哥身旁,笑嘻嘻打断道:“太子哥哥,大哥,可否也赏弟弟一杯酒尝尝?”   太子和大阿哥的第三杯酒还未下肚,见他到来,不约而同地收起杯子。   大阿哥更是直接拉下脸斥道:“小小年纪,讨什么酒?不知所谓!”   三阿哥顿时一撇嘴,“大哥你这个脾气,也不知道大嫂受不受得了你!”   “她受不了也得受!爷是她的天!”   “嗤——”三阿哥一脸的嫌弃,故作风雅地摇着扇子道,“大哥若果真如此,着实不够怜香惜玉,我日后若是娶了福晋,定然不以大哥为榜样。”   四阿哥临近便听了三阿哥这一句,无语地撇开眼,停下脚步。   然而三阿哥似起了兴一般,又转向太子,摇头晃脑道:“太子哥哥也有了婚事,将来定然是极温柔的夫君,到时才子佳人,如花美眷,实乃人间乐事。”   太子失笑着摇头。   大阿哥却是一巴掌拍在三阿哥后脑,声音极响亮,可见其力道十足。   三阿哥教他拍了个趔趄,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大叫:“大哥!你干什么!”   “教训弟弟。”大阿哥撸起两只袖子,逼近三阿哥,横眉冷目道,“毛都没长齐便满脑子风花雪月,我今日若不好好教训你,你便不知道我的厉害!”   三阿哥一手挡在前头,边后退边道:“大哥,大喜的日子,你若是对我粗鲁,我、我、我……”   大阿哥迅捷地向前,一把提住三阿哥的领子,凉飕飕地问:“你欲如何?”   识时务者为俊杰,三阿哥受制于人,赶忙讨好地笑道:“大哥,大哥,您看您,怎么这般听不得戏言?”   “我听不得戏言?”大阿哥手臂夹住他的头,威胁。   而三阿哥瞬间放下身段,改口道:“是弟弟,是弟弟不懂事,在您大喜的日子说些没头脑的话,您千万别跟弟弟一般见识。”   “吁——”   几个小阿哥因他没骨气的模样纷纷起哄,嘲笑之意溢于言表。   三阿哥从大阿哥手臂中费力地抬起头,瞪着几个弟弟,气道:“你们几个不知长幼尊卑的,胆敢嘲笑兄长?”   “不知长幼尊卑?”大阿哥食指指节抵着三阿哥的额头微微用力,“你小子是在说你自己吗?”   “疼疼疼!”   几个小阿哥一见,纷纷出言嘲道——   “三哥就对弟弟们能耐!”   “三哥你不害臊!”   “三哥就是欺软怕硬!”   三阿哥越加恼怒,直接在大阿哥手臂中挣扎起来,可他如何挣脱得了十六岁的大阿哥,自然是只得狼狈不得自由。   小阿哥们更加大声的“哈哈哈”大笑起来。   太子站在不远处含笑看着他们闹腾,明明不出一射之地,却好似生生和喧闹的他们隔了一道无形的墙。   四阿哥待在他身侧,忽而问道:“太子哥哥,您和大哥为何不在教武场比试了?”   太子微微侧头,反问:“为何如此问?”   “只是忽然忆起,便有此一问。”   太子微微一笑,耐心地回答:“拳脚无眼,自是不能再如幼时那般玩闹。”   四阿哥专注地盯着他。   他的视线过于直白,太子只得与他对视,无奈地问:“还有话要说?问便是,我若是能为你解答,自是不会隐瞒。”   四阿哥问:“可还有旁的缘由?”   太子沉默少许,诚实道:“稚童才只知用拳脚解决问题,等胤禛你再大些,便会知道,大人的世界,另有一套规则,其实不够简单明了,但所有人皆奉为圭臬。”   四阿哥看了看他,又转向大哥,良久,询问道:“我想去那边,太子哥哥呢?”   太子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想去便去吧,我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问个安,便回毓庆宫了。”   他说完也不等四阿哥回答,直接转身出了阿哥所。   而渐行渐远听不到阿哥所的喧闹声后,太子才停住脚步,回头。   “殿下?”   太子看着阿哥所的灯光,想象着里头的喧闹,良久,头也不回地离开。   其他人尚且有选择的余地,他却必须顺着这条路一直走。 第100章   第二日, 大阿哥胤褆携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行拜见之礼, 先是到乾清宫, 随后再入慈宁宫, 待从慈宁宫离开, 才到生母惠妃的延禧宫中。   容歆随太子早早便出现在慈宁宫, 宫中两个贵妃以及惠宜荣德四妃皆还未到,仅有几个嫔位的妃子恭敬地候在慈宁宫正殿外。   太子胤礽不与皇阿玛的后妃们走近, 遂只客气地问声好便进入偏殿等候。   不足一刻钟,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并五、六、七、八几个阿哥来到慈宁宫,一同向太子问好。   他们几个皆是一脸的精神不济, 除三阿哥、四阿哥之外, 其他人还在偷偷地打哈欠,想必是昨晚上在阿哥所闹得过了。   太子转了转手中的茶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酒好喝吗?”   五阿哥胤祺、六阿哥胤祚立即摇头回应, 三阿哥扶额, 小声嘀咕:“失策,忘了提点这两个缺心眼儿的。”   太子听得清清楚楚, 放下杯子, 面上温和淡了几分, “是需要提点。且说说,都谁喝了?”   五阿哥和六阿哥两个自曝的互相对视一眼, 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垂头认错:“太子哥哥, 胤祺/胤祚喝了。”   太子平素待弟弟们皆友善, 但若是他们犯错,他也并不视而不见,有时甚至颇为严厉,因此小阿哥们并不敢对他欺瞒。   三阿哥低着头起身,与他相差不多时动作的,还有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与此同时,七阿哥胤祐左右看了看其他兄弟,也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试图走进队列不显得特立独行。   “胤禛?”四阿哥一向是阿哥们中颇为懂事的一个,然此时他也站起来,太子实难不惊讶,“你不劝阻,还跟着一并胡闹?”   四阿哥也不辩解,直接认错道:“胤禛知错。”   而三阿哥见此,立即上前一步,听着胸膛道:“太子哥哥,您莫要怪胤禛,是我逼着他喝的。”   太子微一抬眼,淡淡道:“站回去,该你的错你也跑不掉。”   三阿哥迅速倒退一步,回到几个站立的阿哥们中。   “胤祐。”   “是。”七阿哥立刻抬起头,紧张地看着太子。   太子对着他,语气稍和缓了些,“你到底喝没喝?”   七阿哥踌躇不定,六阿哥看不过眼他那个样子,抢先道:“他没喝,一直躲在角落里。”   太子见七阿哥低着头更准备不吭声,便又稍稍严厉道:“胤祐,你自己说。”   容歆站在太子身后,眼瞅着七阿哥小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紧,然后才低声回了一句“没喝”。   而太子一听七阿哥说“没喝”,便道:“没喝便没喝,身为爱新觉罗子孙,怎能一味地只想要随波逐流?坐回去,仔细想清楚。”   “是。”   “你们是皇子,生来便享旁人无可匹敌的权力,可以不事事循规蹈矩,但不能不知克制。”   容歆看着太子如此一本正经地兄长模样,思及他私下里偶尔的少年心性,双眼渐渐泛起笑意。   太子并不知姑姑心中戳穿了他,仍然在认真地提点几个弟弟。   忽而,容歆若有所觉地转头,便见苏麻喇姑含笑站在门外,两人四目相对,苏麻喇姑冲着容歆轻轻一招手,然后便转身。   容歆便与太子说了一声,退出了偏殿。   苏麻喇姑在偏殿的廊下等着她,一见她过来,笑道:“太皇太后知道太子殿下过来了,教我过来寻你。”   容歆顺手便挽住苏麻喇姑的胳膊,语气亲近又随性道:“若是知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想见我,我到时便请人通报一声了。”   “那我便看不到刚刚那般情景了。”苏麻喇姑慈祥地拍着容歆的手,“太皇太后若是知道了,定然会开怀。”   两人一进入太皇太后寝殿,苏麻喇姑便与太皇太后说了刚才偏殿的事情,太皇太后果然极高兴,“太子是个好的,对兄弟们友爱,又不一味纵容。”   容歆与有荣焉,面上却极淡然。   今日大福晋第一次以皇家儿媳的身份拜见,太皇太后极重视,小宫女为她梳妆,戴哪个发饰哪串朝珠,皆要经太皇太后首肯。   容歆瞧着太皇太后眼角眉梢难得的喜色,便讨喜道:“太皇太后今日气色极好,教这手巧的小宫女一梳妆,好似年轻了十岁。”   太皇太后透过镜子笑看着她,玩笑道:“她这手艺是好,倘若是你为我梳妆,恐怕会老上一两岁还不止。”   容歆顿时极不服气道:“这术业有专攻,奴才若是能为您梳妆,定然是要好生联系,决不能教这些小姑娘们比过去的!”   “你当我不知道你?当初敏儿可是与我说了,你啊,哪哪儿都好,就是这手不灵巧,梳头、女红皆平平。”   太皇太后提起讷敏的语气,完全没有讷敏刚去世时,因康熙过于悲痛而生出的隔阂。   如今对容歆也是,常常慈祥的像是个普通的老人,全不似那年教她跪在地上许久的威赫。   这一切,皆因太子。   容歆心知肚明,思绪一闪而过,面上则是羞窘道:“娘娘先前从未当着奴才面说过这些,奴才还以为自己很是不错。此时一自省,果然奴才能有今时今日,全是主子们仁善。”   太皇太后妆发妥当,起身。   容歆想有眼色时是半分不落人后的,立即便扶住她右手臂,一个人便能稳稳地托住太皇太后。   而太皇太后直接便握住她的手腕,大半个人皆靠容歆支撑,普通人不良于行恐怕难免影响性情,太皇太后却是从始至终皆未表现出多少黯然之色。   容歆是真的极佩服这个女人,觉得她了不起并不是因为尊贵和成就,而是心性实在非常人可比。   一众人出了内室,康熙也来到慈宁宫,立即便走过来扶住太皇太后另一边手臂,直至太皇太后坐下,这才松开。   太皇太后等苏麻喇姑为她整理了仪容,这才无视屋内许多人,率先冲着容歆调侃道:“你倒也并非一无是处,这力气极大也是个优点。”   容歆本欲回到太子身边,此时却不得不止住脚步,一脸不好意思的笑道:“奴才本该谦虚些,可要是谦虚了,还真就找不出什么好处了,便舔着脸应下您的夸赞了。”   太皇太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手指轻颤地虚点着容歆,“你这张嘴啊……”   康熙晲了容歆一眼,笑着对太皇太后道:“虽然是个不甚讨喜的人,不过能哄得您开心,也是大功一件。”   这么多人皆瞧着她,容歆颇有种喧宾夺主的感觉,如芒在背,便趁着两人心情皆好,状似羞愧般,一福身,匆匆“躲”回到太子身后。   她那般窘态,又引得太皇太后一阵笑。   太皇太后是老祖宗,她心情好,旁人自然也要跟着笑,只是有多人是真心实意地笑,便不得而知了。   但容歆确定,惠妃面上带笑,眼中却有几分不虞,只不教太皇太后和皇上瞧见。   大阿哥携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行跪礼,然后正式介绍大福晋给后宫诸妃以及皇子们认识。   伊尔根觉罗氏教人一看,便清楚是个温柔的性子,对长辈们恭敬,对皇子们也和善。   然大阿哥是个不甚懂得怜香惜玉的性子,步子大又急,介绍一个,还未等大福晋好生问好便指向下一个人。   伊尔根觉罗氏初嫁过来,难免生涩,如此不免便有些慌忙,看向大阿哥的眼神,便不知不觉带上祈求。   大阿哥先前没注意,及至转到皇子们这里,才发现伊尔根觉罗氏的窘态,皱了皱眉,一副“女人皆是麻烦”的神态,放慢了速度。   所谓“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便是如此。   容歆看着两个年轻人的状态,心里是祝愿他们夫妻能够和乐的,毕竟已有了成为彼此最亲密人的缘分。   太子既是弟弟,也是储君,自然优先于诸阿哥。   大阿哥引着伊尔根觉罗氏与太子互相问好之后,却并未立即转向三阿哥,反而顿了顿,又指着容歆向伊尔根觉罗氏介绍道:“这是容女官,我幼时养在宫外,便是她常来看我。我视她如长辈,和众阿哥格格们皆尊称一声‘姑姑’。”   容歆望向大阿哥,见他并不看她,便笑着推辞道:“不敢当,该向大福晋请安才是。”   虽说满人贵族家庭有这样的习惯,有地位的老仆连少爷小姐们也得敬着,但皇家不可同语,且大阿哥还是这般明明白白地说拿容歆当长辈看。   容歆,包括在场许多知道些内因的人皆清楚,大阿哥恐怕是为了表明态度。   但容歆不能直接应了,她的身份,不足以教大福晋以晚辈的身份问候。   然大福晋确实是个好脾气的,见容歆婉拒之后,大阿哥却依然未动,便冲她微微欠身,尊敬道:“容姑姑好,日后若是有不足之处,还请您多指教。”   容歆看了一眼大阿哥,随后摆手道:“大福晋言过了,倘若您日后有什么不清楚地,尽管教人来问便是。”   大福晋乖巧地点头。   而大阿哥这才毫不犹豫地转向三阿哥等人,大福晋立即便跟随,并且将提前准备好的礼物也一一送了出去。   及至众人差不多都与大福晋互相认识了,太皇太后也有些倦了,便命大阿哥带着大福晋随惠妃回去。   众人纷纷告退,太皇太后却又叫住容歆,道:“你再留一会儿,陪我说说话。”   容歆自然不敢推辞,立即上前扶住太皇太后的手臂,而康熙也极自然地扶住太皇太后,显然也暂时不准备离开。   今日的主角,本该是大皇子夫妇,也可包括惠妃呐喇氏,然却是容歆抢足了风头。   淑贵妃和钮祜禄贵妃走得快,位低些的后妃私底下眼神交换,然荣妃宜妃等高位妃子却没那么多的顾忌,一出了慈宁宫门,便有人戳惠妃的痛处。   荣妃马佳氏故意道:“早年啊,咱们这些老人还是庶妃时,都要敬容女官三分。有些人以为仁孝皇后去了,便可不将容女官当回事儿了,却不想,不知太皇太后和皇上看中她,连皇子们也是敬重有加……”   德妃乌雅氏没见过多少仁孝皇后在时的光景,倒见过容歆代掌凤印那几年的风光,但她封妃晚,当然不敢响应荣妃得罪惠妃,便慢慢走得稍远些,好不教她们带及她。   而宜妃郭络罗氏这几年受宠比不得德妃,却比惠妃和荣妃强上许多,自然不怕得罪惠妃。   因此,荣妃话音一落,她便也跟着感叹道:“也是容女官人品德行好,否则哪会得阿哥们真心敬重呢?惠妃姐姐说是也不是?”   惠妃瞥了几人一眼,倒未失了仪态,勾唇讽道:“你们倒是总记着伏低做小时的模样,难免教人以为,是天生小家子气。”   荣妃家世属实一般,然宜妃郭络罗氏却向来认为,惠妃若是没有纳兰明珠,家世并不比她高多少。   所以听得惠妃此言,当即便不乐道:“向仁孝皇后伏低做小,我向来并不觉着羞于启齿,而听惠妃姐姐之意,难道还心存怨愤了?”   惠妃自然是不会对仁孝皇后心存怨愤,朱唇轻启又合上,到底未再出言借已逝的仁孝皇后来与她们争锋。   遂惠妃不再搭理她们,一面叫儿媳妇伊尔根觉罗氏到身边来,一面打发大阿哥离开,“刚在慈宁宫,你媳妇已拜见过我,你不必再去延禧宫了。爷们儿有爷们儿的事儿,我和你媳妇也有体己话要说。”   大阿哥连犹豫也没有,当即便答应下来,向诸位妃母告辞后直接离开。   而惠妃领着儿媳妇与她们分道扬镳,面色淡淡道:“你也听到我和你其他妃母的话了,就像大阿哥一般,长辈们的事与你们无关,不必掺和,也莫瞎琢磨。”   伊尔根觉罗氏闻言,听话的应下。   另一边儿,慈宁宫中,太皇太后也与容歆说起惠妃。   容歆再被抬举,说到底身份也是奴才,自然不可能道惠妃的不是,也不诉委屈。   太皇太后和皇上显见是不可能为了她处罚惠妃的,更重要地是,若是真的处罚或者斥责,大阿哥在其中,恐怕尤为难做。   康熙也闲聊似的说,需得将大阿哥的事压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好。   容歆只点头附和表示赞同。   而后,康熙又道:“你也是受了无妄之灾,若是有何想要的尽可张口,朕赏给你。”   容歆哪敢真的狮子大张口?但她确实有希望达成之事。   是以,她推辞了几句,便又意有所指道:“奴才只想着,太子殿下早些娶太子妃,到时奴才将毓庆宫交到太子妃手中,便能常来慈宁宫陪着太皇太后。若是皇上应允奴才去景陵为仁孝皇后守两年灵,奴才便感激涕零了。”   容歆此番提及,是真的想待时机合适便出宫一段时间。   如今大阿哥这一出事,她着实太显眼了些,恐怕长此以往会招了人眼,于太子不利。   但若是能借她暂时隐退而换些好处,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而康熙,听她一言,眼神停在容歆身上许久,方才道:“守灵之事,朕准了,预备何时出发,直接报上来便是。”   容歆立即叩谢皇恩。   这时,太皇太后叫道:“皇上。”   “皇祖母,您有何吩咐?”   太皇太后瞧了一眼她不自觉细微颤抖的手,抬头后对孙子道:“既然早晚都是太子妃,有何争论的必要,便定下吧,我想早些见着太子大婚。” 第101章   康熙亲下圣旨, 太子胤礽大婚之期定于今年的农历十月初十。   距离婚期只有不足五月, 是有些赶, 然康熙孝顺,在太皇太后身体日渐虚弱, 并且明确表示想早一些见到太子妃嫁入皇家之时,自然是要尽可能的满足。   如此可苦了各部的大臣,最难的便是要保证太子和太子妃的大婚符合仪制。   因大清典制不够完善, 太子又是大清的第一位储君, 礼部官员翻遍往前数朝数代相关典籍, 每日都吵成一团, 实在争论不休的, 便上报给康熙,由康熙定夺。   如今这时节, 康熙是真的半分不得闲, 准噶尔部越发的张狂, 密探来报, 直说准噶尔部竟是背地里和沙俄勾连;而大清和沙俄的议和,几乎进入了停滞期, 毫无进展。   且入梅之后,直隶地区连绵阴雨,洪水泛滥,直隶巡抚兼太子少保于成龙等官员治河不善, 以致百姓受灾, 朝廷损失惨重。   另有各地各部送来的折子, 净记着些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事,康熙不耐烦也要一一批阅。   便是大阿哥成婚时,康熙也未曾耽误政事,如今为了太子,他每每都要抽出些时间来敲定太子大婚诸事。   太子眼见皇阿玛鸡鸣前已起床,深夜方才睡下,心疼不已,明知不妥,还是开口主动提出:“儿臣愿为皇阿玛分忧些许杂事。”   索性康熙并未因此便认为太子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入朝,还真的十分痛快地命人搬了一部分奏折给到毓庆宫,教太子代为批阅。   容歆在一旁为太子磨墨,眼睛扫到奏折上的内容,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   没一个正经的!   左都御史是个强迫症,给康熙送书,上卷送了,一定要找到下卷再送过来,全卷皆献上,还要送抄本;   闽浙总督热衷于送当地土特产,今天茄子西瓜,明天芒果,大后天送到京中已经烂了;   直隶巡抚是个天气预报员,今日有雨,明日有雨,后日有雨,日日有雨;   福建总督大事小事皆要报喜,男子仗义疏财,妇人拾金不昧,恨不得牛下了几个犊子都要写在折子上;   还有不厌其烦请安地,花样百出溜须拍马地,更有甚者字迹潦草几乎看不出形状,太子也要反复辨认方可知其内容无聊无意义。   “这些大臣,或是巡抚或是总督,一个个都是封疆大吏朝廷要员,折子里竟是半分正事也无!真是……真是……”   太子几乎气得语无伦次。   容歆瞧着他头一遭批阅奏折便被打击得够呛,忍不住笑着说:“您才批这几日便如此,皇上可是日日对着这些呢。”   可见是好涵养,容歆觉着她找到源头了,不然康熙为何能对她忍耐地下来?   太子深呼吸,抬笔给左都御史列了个书单,命闽浙总督试验移栽之术,教直隶巡抚关注河堤,而福建总督等人,字迹工整地写了个大大的“已阅”二字。   容歆磨完墨,等奏折上的墨迹干了便收起来放到旁边,效率尚可。   “咚咚咚。”   小棠子的声音在书房外响起,“太子殿下,索相等几位大人到了,正候在惇本殿。”   太子笔墨未停,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声,“请他们过来吧。”   容歆一听,开门吩咐了小棠子一声,又回身对太子道:“殿下,我去准备茶水。”   太子颔首。   容歆不乐意见着索额图,遂出了太子的书房,便交代绿沈进去奉茶。   而绿沈带着小宫女送了茶水进书房,没多久,连同绿沈也从书房出来,对容歆道:“索大人说有要事与太子殿下商讨,太子便命我等离开了。”   容歆点点头,教她们忙去,并不去猜想书房中商谈的内容。   晚间,太子对容歆道:“姑姑,想必用不了多久,明珠便再无法为惠妃撑腰了。”   容歆微微蹙眉,“可是您对索大人说了什么?您不该直接参与他们之间的权轧。”   “我并未暗示他什么。”太子解释道,“今日他们是与我说议和的进展。”   康熙巡幸塞外之前,原本是命明珠作为负责议和的主官,然回京之后,他便再不提任用明珠之事,反而交给了恭亲王常宁和索额图。   议和何须驱散绿沈等人,恐怕其中还是有些内因不愿传出去。   而太子则是略过此事,继续说起明珠:“先前太子詹事府的詹事徐乾学,您还记得吗?”   容歆点头,“您不喜他小人行径,所以他任詹事时,并不亲近。”   “他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与明珠的亲信佛伦和余国栋结了仇怨,如今又升了御史,一直在寻明珠等人的错处,意欲弹劾。”太子淡淡道,“我只是命人送了点证据出去。”   容歆自意识到太子长大之后,便将手中的积攒的东西交给了太子一些,无外乎一些人手钱财,好教太子行事不必束手束脚。   而他做什么,容歆几乎从不打听,想来他信不过索额图等人,此番便是动用了那个人手。   “但明珠势力雄厚,党羽众多,单这佛伦与余国栋,一个刑部尚书,一个吏部尚书,恐怕不易扳倒。”   太子不在意道:“朝中不与明珠同流合污的大臣众多,徐乾学没能力,还有旁的人。”   这倒是,且一件事不足以击倒,两件三件……总有教康熙忍无可忍的。   “只是……”容歆有几分担忧道,“若是明珠果真倒台,那索额图岂不是一家独大?”   这便涉及到康熙一直秉承的平衡之道,八旗已是势大,若是有一个人权势滔天,岂不成了祸患?   太子摸索着食指指节,缓缓道:“是以,我想在索额图张狂起来之前,打击他的气焰。”总不能教他威胁皇权。   康熙定然也不会任由索额图势大……   容歆沉思,见太子从脚盆中抬起脚,下意识便将手中擦脚布递给了太子。   往常都是小宫女伺候太子洗脚擦脚,此时屋内只有他们二人,她递得顺手,太子接地也自然。   等容歆反应过来时,太子已经擦完脚,她赶忙蹲下身欲端走脚盆。   太子抬手拦住,道:“姑姑且放着吧,一会儿自有宫女来端走。”   “不妨事。”   容歆将脚盆端到门外递给小宫女,再返回来后,边侍奉着太子就寝边随意道:“内务府安排的人事宫女明日便要入毓庆宫来,您可有何吩咐?”   太子不甚在意道:“全凭姑姑安置便是。”   容歆并不意外太子有此回答,因此,并未对先前的安排作何改变。   第二日,太子甫一离开,人事宫女便到了毓庆宫,容歆只交代了浅缃一声,并没有等在东宫中特意迎她。   容歆在慈宁宫陪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说话,巳时三刻方归。   浅缃立即便回禀道:“女官,那宫女已安置在后院儿,可叫她来见您?”   容歆摇头,“我过去吧。”   便是无名无分的人事宫女,到底也是太子的人,她不想在这等小事上教人挑出毛病来。   而她一迈开步子,雪青便凑过来,嬉皮笑脸地求道:“女官,你带我同去可好?刚才她来时,我不在毓庆宫内,没能见着。”   “又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且早晚能得见,我这后头跟着好几个人,再吓到那小宫女。”   “吓到便吓到,省得太子妃嫁进来之前,她在太子殿下后院兴风作浪。”   能进宫做宫女的,比不得正儿八经大选的秀女,但多少有些家世,想拿捏还是不难的,她也不会允许一个小姑娘在太子宫中作乱。   但容歆还是没有拒绝雪青,最后身后一左一右跟着浅缃和雪青两个,出现在那小宫女的屋中。   两人皆是促狭的,一入了屋内,便开始装腔作势,皆是一副唯容歆马首是瞻的模样。   绿沈毕恭毕敬地对人事宫女道:“这位,便是咱们毓庆宫的容女官。”   雪青更加夸张,直接俏脸绷着,严肃道:“还不问好?”   小宫女不知进宫后听了容歆什么事,立即便跪在地上,紧张地声音都在颤抖:“奴婢蓝儿,拜见容女官。”   容歆微微错开步,并未受礼,趁着她看不见,瞪了绿沈、雪青二人一眼,这才温声叫蓝儿起来。   蓝儿站在那里低着头,恨不得埋进胸膛去。   容歆刚才瞧见了她的脸,十五岁的姑娘,容貌中上,却还稚嫩得很,已是要在宫中蹉跎余生。   而她久未出声,蓝儿越发地慌张,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似乎随时有可能吓晕过去一般。   绿沈和雪青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容歆慢慢走近她,轻声问:“怕我?”   “不怕。”蓝儿说完,似是觉出不对,赶忙又摇头,慌乱道,“不、不是,奴、奴婢……”   她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瞧着怪可怜的。   容歆也不是无缘无故来为难她的,便抬手轻轻放在她瘦弱的肩上,准备安抚一下,不想小宫女吓得整个人一抖。   容歆:“……”   她有那么吓人吗?   雪青无声地笑了起来,又在女官看过来前,抿唇,然而眼中的笑意不减。   “我便直接叫你蓝儿了。”容歆收回手,也不再做多余的事,直奔主题道,“太子妃不日便要嫁进来,该有的规矩,无需我多言吧?”   蓝儿低低地应了一声“是”,声音细微地仿佛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一般。   “如今太子殿下后院中只你一个,一切依规矩行事,无需你做什么活计,也不可随意走动,有何事便告诉她们二人或是今日引你进来的浅缃。”   “是。”她声音并不严厉,蓝儿回应时胆子也稍大了些。   容歆四下打量了一眼,见几无错漏处,便欲离开,然离开之前,声音轻淡地提醒道:“倘若你安分,万事皆好说,毓庆宫中也无人能亏待于你,但你若是为太子殿下惹了什么麻烦……”   “这间屋子,便是你的冷宫,生不如死便是你的归宿。”   蓝儿脸色煞白,立即跪下,连称不敢。   容歆三人径直离开,雪青“啧”了一声,颇有几分遗憾道:“胆子真小,枉我还专门过来瞧她。”   绿沈犯过错,更谨慎些,便道:“莫要因此便松懈下来,太子殿下身边出不得一丝差错。”   “我省得的。”   正午的日头有些晃眼,容歆抬手遮在眉前,低声道:“晚上她侍奉太子,你们安排吧。”   她没想过拦着太子有侍妾,甚至还促成小小年纪的太子妃提前嫁进来……   便是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她是真的变了…… 第102章   太子如今的年纪, 正该是对女子好奇心重的年纪, 但他除了第一晚依照规矩招了蓝儿到寝室侍奉,再未对她有任何青睐之色。   容歆也不说什么, 只在规矩以及她权限的合理范围内, 教小宫女好生照料蓝儿,毕竟若无意外,她可能半辈子都只能待在毓庆宫后院这一方天地,连前头惇本殿都到不了……   这是她的命,只能受着, 挣脱不得。   十月初九,太子的聘礼送入瓜尔佳家,十月初十,太子太子妃大礼。   毓庆宫前几日便已装扮满喜庆的红色,而今日一大早,太子便换上了喜服, 等着时辰到了去迎亲。   太子的大婚, 几乎是倾半朝之力,以最快的速度筹备妥当。   毓庆宫这里, 康熙和太皇太后也没教旁的妃子插手,便全都是容歆在操持着,她也很乐意为了太子的婚事忙活。   太子妃今晚便要入主毓庆宫, 连浅缃几人皆是一副紧张又期待的模样, 更遑论那些小宫女小太监, 还添了几分对未来女主子是否好相处的担忧。   容歆一直是极淡定的, 唯独此时见着太子一身专门缝制的太子礼服,心绪起伏,胸腔中一股酸胀难以抑制。   因着太子大婚是大喜事,容歆不想他心情受影响,并未提及她准备暂离皇宫两年的事,准备过了这新婚的头一个月再说。   但分离之期已在她心中划下,越发临近便生出些不舍来,这个孩子,她从来没离开过,现下就要有自己的妻子了……   说不上是谁更依赖谁。   而及至此刻,容歆偶尔思及曾经康熙的某些话,依然不能完全认同,可有些暂时的分别确实是必须的。   “殿下如今这俊秀非凡的模样,我瞧着,真是欣慰……”   太子对她心中的思绪一无所觉,只以为是因他今日大婚而单纯的感慨,遂听她此言,便右手背在身后,缓缓在容歆面前转了个圈。   容歆含笑看着,等太子重新与她面对面,抬手在头顶比划了一下,道:“殿下这个子长得倒快,都超过我了。”   然而说起个子,太子稍显无奈道:“大哥高我两寸多呢。”   “你们差两岁,大阿哥又好武,两寸不多。”   太子也每日练武,但他旁的课程更多,运动量自然小上许多,十四岁能涨到如今这个个头,已是尽够用了。   “个头且不说。”太子抬起左手臂,握拳,“还是比大哥瘦弱了些。”   “这可真是没办法。”容歆看着斯文俊秀的太子,笑道,“您像娘娘,怎么吃都不胖,就是这个身形了。”   不止身形,太子多思多虑这一点也随了讷敏,不过他性子更坚韧,长到如今,容歆倒是没看出会忧思过度的苗头。   而太子一听姑姑说他像母亲,嫌自己瘦削的心立即便消了,嘴角上扬道:“瘦也无妨,也非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之人。”   这时,礼官来提醒,太子便对容歆道:“姑姑,我去迎太子妃。”   容歆笑着摆摆手,目送他出去。   齐嬷嬷被雪青推着出来,见她站在毓庆宫门口目送太子离开的模样,道:“那你还推了太子大婚的礼官差事?”   太子的身影几乎消失,容歆才转身,淡淡道:“皇上定然会为太子和太子妃选最好的人,我不必非要在其中插上一脚。”   太子大婚,按照典制,朝中王公大臣的嫡妻可临时选为女官,或是到瓜尔佳家,或是到毓庆宫来,行引导大礼之责。   容歆的品级,以及当初太子册封之时,是她抱着太子听封的。   她有资格领一份差,然却当着太子的面推掉了。   容歆接替雪青,推着齐嬷嬷的轮椅,道:“我并非对此留有遗憾,只是心生感慨罢了。”   齐嬷嬷干瘪的手拍拍容歆的手,“预备何时出宫?我与你一同。”   “怎么也要过了今年。”容歆笑道,“您便是不说,我也是要带着您的,只是倒时别想太子想得难受,再想要提前回来。”   “我此番随你出宫,便再未有回来的打算……”   齐嬷嬷说过要死在宫外,雪青咬着嘴唇,眼睛一下子便通红起来。   容歆严厉地瞪了她一眼,随即对齐嬷嬷笑着说:“是我的不是,太子大喜的日子,咱们莫要再说这些了,只管喜气洋洋地迎太子妃便是。”   “好。”   聘礼和嫁妆进入毓庆宫前,索额图夫人和其他几位诰命夫人来到毓庆宫,容歆亲自迎几位进去,并且亲自招待。   如今索额图风光无限,索额图夫人在各家女眷中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也不知是受了索额图的影响,还是真的自诩为太子的长辈,她对容歆态度颇有几分轻慢。   “容女官,这毓庆宫中各处皆准备妥当了吧?太子大婚,是万万不能有差错的。”   容歆笑容未变,慢条斯理道:“赫舍里夫人所言极是,容歆与您一样,深恐太子殿下大婚有任何阴影,所以近些日子宫侍犯错,我都宽容了许多。毕竟是喜事,您说呢?”   “你一个丫头出身的女官,到底不如福晋们管家有经验。”索额图夫人指点一般的语气,道,“待太子妃嫁进来,可不能再如这般软棉,这要想后院稳妥,第一点,便是不能纵容那起子奴才们跋扈。”   她说容歆没有管家经验……   还说奴才跋扈……   容歆眼皮低下,微微遮住眼中神色,嘴角的弧度更加上扬。   而一旁的福晋们,闻索额图夫人此言,对视一眼,皆未掺和两人的机锋,既未站在索额图夫人这一边,也未替容歆说话。   容歆也没指望这些人精似的福晋们会出言帮她,宫里宫外有多少人明里客气暗地里瞧不上她,她心知肚明。   容歆并未生怒,但是索额图夫人在太子大婚的当日找她的茬,不行。   遂,容歆好似十分诚心诚意地为索额图夫人考虑一般,认真道:“赫舍里夫人此言,实在有些逾矩,便是承恩公夫人尚在世,也管不到太子殿下的东宫,何况您呢?”   噶布喇的夫人是太子的亲外祖母,且她真心爱护讷敏和太子,若非前两年去了,今日哪有索额图夫人的事儿,她也不会有索额图夫人这般指手画脚的语气。   容歆悠悠地提醒道:“太子是皇上的儿子,是大清的储君,您呀,万万不能忘了自个儿的身份,也莫要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否则恐怕会给索相大人惹了麻烦去。”   索额图夫人从她说“逾矩”二字之后,脸色便沉下来,及至容歆说给她男人惹麻烦,索额图夫人的脸已经彻底黑下来。   容歆不想太子大婚之日跟人争执,显得她极没有分寸似的,一眼瞧见毓庆宫门口跑过来个满脸喜色的小太监,便笑容更大道:“给太子妃送嫁妆的人要进毓庆宫了,请夫人注意仪态。”   她话音刚落,小太监便踏进来,先向诸位福晋行礼,随后向容歆报喜:“女官,不出一盏茶,太子妃娘娘的嫁妆便抬过来了。”   容歆点点头,命他去门口看着,然后对几位夫人抬手请道:“诸位福晋,请随我来。”   其中,皇室的一位老福晋扶着婢女的手,起身,对容歆客气道:“劳容女官带路。”   吉时,嫁妆进门,按照婚嫁规矩走了应有的形式,这才将嫁妆送进容歆早就命人准备好的库房。   嫁妆单子是一早就问过的,是以容歆安排的屋子分毫不差,不多不少。   而这一两个时辰,毓庆宫中各处皆井井有条,分毫未乱,显见毓庆宫中宫侍规矩是极好的,容歆的能力可见一斑。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是在太子妃入毓庆宫前一刻钟到的,她进宫几月,听了宫中更多的大事小事,也从大阿哥偶尔的口风中了解了他的态度。   因此她一见到容歆,便表现得极为亲近,并不将容歆当做一般女官看待,不知不觉中便又打了先前态度傲慢的索额图夫人一巴掌。   容歆这几个月也常在太皇太后宫中见到大福晋,待盖着盖头的太子妃进入喜房,便又亲自引着大福晋进去,笑着为她们妯娌二人互相引荐。   大福晋是个柔和的性子,此时又是特地来陪太子妃,说话的声音便又柔了几分,“太子妃,太子申时后方会过来与你行合卺礼,我会一直陪着你,有什么不清楚的也尽可问我,不必觉着拘谨。”   太子妃微微点头,红盖头随着她的动作上下动了动,“谢谢大嫂。”   容歆也是第一次见着太子妃,此时虽还未能得见太子妃的容貌,然瞧着她并不比大一岁的大福晋矮多少,身量也稍圆润一些,便知原先得来的消息未有半分掺假,太子妃定然也是个温婉大气的美人儿。   她如此想着,脸上越加欣喜道:“太子妃,大福晋,我命人准备了些精致的点心,这便教她们端上来,你们边吃边聊。”   “容姑姑定是心疼太子妃了。”大福晋笑着对太子妃道,“我也才嫁进来没多久,现在还记着成亲那日为了不失仪,饿了一整日呢。”   容歆立即便笑道:“惠妃娘娘当时不也为您准备得极细致,您如今倒是调侃起我了。”   大福晋一听,柔美的小脸上露出一抹害羞的笑,“额娘确实十分体贴我。”   “惠妃娘娘对大阿哥,最是周到不过……”   容歆随意地附和了一句,便又告退,临转身前,她与太子妃床榻边的嬷嬷对视一眼,微微颔首示意,随即转开。 第103章   太子回来时, 身后跟着一串的皇子女, 除了年龄尚小的十一阿哥胤禌、十二阿哥胤祹,以及去年十月份才出生的十三阿哥胤祥, 连四个年长的格格也来了。   二格格金婵受宠, 性子也活泼,一见到容歆,几个跨步便走到她跟前,先与大福晋问好,然后便冲着容歆撒娇道:“容姑姑, 您都好久没去钟粹宫了,我好想你啊!”   而大福晋性子好,太子连同其他阿哥格格也过来与大嫂问好,唯独大阿哥,站在那儿等着大福晋过去给他行礼,不痛不痒地回应了个“嗯”便罢了。   金婵看不过眼地小声“哼”了一声。   大格格茉雅是恭亲王常宁的女儿, 跟恭亲王福晋问过好, 回来正听到她这一生,便拽了拽她的袖子, 不赞同地低声道:“金婵,你莫要这样。”   二格格听得进去大格格的话,便撇了撇嘴, 不甘不愿道:“我省得了。”   容歆听到, 心下暗自摇头。   金婵也就比大福晋小几个月, 然稳重程度比大福晋逊色许多, 也不怪荣妃每每见到她便念叨着,日后二格格出嫁了得靠皇上和太子撑腰,生怕她过得不好。   太子入喜房,司礼的命妇即将主持完成太子和太子妃大婚的最后一部分,金婵立即便拽着大格格的手,道:“咱们快进去看二嫂。”   大格格在宫中极谨慎规矩,被她拉得仪态都乱了,面上便显出几分无奈。   而三格格和四格格的生母皆不受宠,且位份,便不如二格格这般大胆,阿哥们全都进去了,她们才跟着进喜房。   也就是太子待姐姐妹妹们皆温和有礼,几个格格这才在二格格的带领下过来凑热闹,像前次大阿哥成亲,她们几个谁也不敢去。   喜房便是太子的寝室,平时看起来不甚逼仄的屋子此时因为人多拥挤不已,容歆跟在最后,便并没有挤进去,和浅缃等人站在门口听着里头的声音。   “女官。”浅缃眼角有些湿润,“一眨眼太子殿下也成亲了,咱们几个死后到了地下,是不是便能向娘娘交代了?”   容歆回头,便见绿沈和雪青皆泪眼朦胧的,一抬眼,又看到齐嬷嬷在回廊下,虽看不清面容,但她有种感觉,齐嬷嬷定然也在流泪。   “来日方长。”容歆拍了拍几人的肩膀,道,“哭哭啼啼地不成样子,眼泪收回去。”   三人不过是一时感动,此时听她如此说,马上便开始收拾情绪。   唯独雪青,仰着头控制着眼泪,还带着鼻音问:“年岁越大越是泪浅,不是女官您说得吗?您怎么控制住不哭的?”   浅缃和绿沈顿时无语地看向雪青,女官是他们几个里最大的,她这是说甚呢?   容歆自是不可能为了这点事便不高兴,事实上,只要她们三个不背叛太子,她的容忍度是极高的。   “行了,去安排宴席吧。”   太子大婚,由康熙和两位贵妃亲自设宴款待群臣以及女眷们,毓庆宫这里,康熙特许,只留阿哥格格们在此。   容歆等人早就安排好,只等礼成,福晋们离开去赴宴,便可命人上菜。   而此时喜房内已到合卺礼,浅缃三人应了一声,纷纷去准备。   容歆则是又回头望了一眼喜房内,然后便走向齐嬷嬷。   “可瞧见太子妃的模样了?”   “未曾瞧见。”容歆摇头,像是看不见齐嬷嬷通红的眼眶,又道,“明日便能见着了,您只管耐心些。”   齐嬷嬷点头,“那么多年皆等过来了,是不差这一夜。”   “一会儿子福晋们出来,这儿乱的很,我送您回去。”   “你忙吧。”齐嬷嬷冲着不远处的小宫女招招手,“有人送我。”   容歆见此,便松开了轮椅,嘱咐道:“您早些休息,省得明日起得晚,太子妃已经随太子去慈宁宫请安,您便又不能第一时间见到了。”   “你起来时叫醒我又有何妨碍?”   容歆用玩笑的语气说着认真的话:“您身体不好,且看我会不会叫您?”   齐嬷嬷只得对小宫女道:“快将安神汤给我端来,我好早些入眠。”   小宫女立即应道:“是,嬷嬷,稍后我便去为您准备。”   而小宫女推着齐嬷嬷离开前,她忽地紧紧抓住容歆的手,“我没想到你想了那般远,这几年我身体不争气,竟是没帮你分担多少……”   容歆弯腰,不在意道:“有浅缃她们几个呢。”   身后传来了人声,容歆催促着小宫女带齐嬷嬷先回去,便去和太子一同送诸位福晋们离开。   他们回来时,阿哥格格们聚在一处,然只三阿哥胤祉在和大格格、二格格说话,另外两位格格无人理会。   容歆想和齐嬷嬷一同见太子妃的模样,遂只叫了浅缃进去伺候,她则是和太子留在外头招待众位皇子女。   小阿哥们围着太子起哄,一人一句地说太子和太子妃“般配”、“郎才女貌”……没多久便开始劝酒。   然而酒喝到肚子里,大阿哥率先便皱眉道:“这是酒吗?又甜又淡,太子你便拿这种东西来敷衍我们?”   太子抬起杯子轻轻嗅了嗅,便抬头看向站在大福晋和几个格格桌边说话的容歆。   大阿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便明白了,一时无话。   “今日大喜,女官才准备了清淡的葡萄酒给小阿哥们尝尝。”雪青命小宫女重新拿了两个杯子,重新为太子和大阿哥倒酒,边解释道,“您若是不喜葡萄酒,便尝尝这秋露白,也是女官命人准备的。”   其余阿哥年纪还小,不可多饮酒,那便是专门为太子和大阿哥准备的。   大阿哥沉默地端起杯子,和太子轻轻碰了一下,一句话也没有,直接仰头一饮而尽。   阿哥们不急着回去,大福晋和几个格格却是不方便待太晚,稍用了些,便告辞。   容歆先送了几位格格出毓庆宫,回转归来,便见大福晋孤零零地坐在原位,而大阿哥始终未向她投注一个关注眼神。   稍微解风情的人,当着这么多弟弟的面,不说亲自送大福晋回去,也该出言留她到时一起走,偏大阿哥冷硬的很,在外头从未见他对大福晋展现过一丝温情。   “容姑姑,您回来了?”大福晋起身,柔声道,“我与大阿哥说一声,劳您亲自送我。”   “理当如此。”   而后,容歆便见大福晋袅袅婷婷走到大阿哥身边,说了一句什么话后,大阿哥嘴唇一开一合便罢,大福晋再回到她身边时,眼神中存了几分黯然。   两人行至毓庆宫外,大福晋忽然道:“容姑姑,可否送我一段路?”   容歆微一顿,继而点头道:“当然,您稍等。”   她进去吩咐了个小宫女转告浅缃,很快便又出来。   容歆听大福晋命宫侍远些跟着,便从小太监手中接过灯笼,为她照着路。   “听闻大阿哥自小便与容姑姑亲近……”大福晋微微有些难堪地咬住嘴唇,又道,“我想投其所好却总是不得法,容姑姑可否告知我一些大阿哥的喜好?”   容歆来回转着灯笼杆,最后在大福晋期待的眼神中,道:“这些事,您随便问大阿哥身边伺候的人便可知道,我再说给您,恐怕也是大同小异。”   大福晋眼神渐渐暗下来,却还是细声细语道:“您说得是。”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容歆攥紧灯笼杆,到底是不忍心,便提点道:“我恐怕还虚长您母亲几岁,您若不介意,容我问您几个问题可好?”   “您问便是。”   “自打您嫁进来,大阿哥可曾召旁人伺候?”   大福晋摇头,“并未。”   “大阿哥可曾对旁的宫女表示青睐。”   “不曾。”大福晋摇头,“只是也不曾对我欢喜。”   最后一个问题,容歆食指敲击着灯笼杆,片刻后才问出来:“大阿哥可有进您房里?”   大福晋脸一红,声音细不可闻,“有。”   “那您耐心些便是。”容歆抬头望向头上那一弯蒙在云纱中的月,轻声道,“大阿哥其实是个温柔的孩子,您对他好,他是看得见的,只是莫要失了本心。”   大福晋脸上红晕渐消,若有所思。   前头不远便是阿哥所,容歆将灯笼还给小太监,“我便送您到这儿,您慢走。”   大福晋诚恳地向她道谢。   容歆并不放在心上,目送她走远便转身回毓庆宫。   众位阿哥们正兴起,绿沈告诉容歆,桌上的菜刚换了热的,随后又道:“女官,方才,太子妃身边的丹嬷嬷向我问您的去向……”   容歆颔首,道:“请她到你们屋里吧。”   “是。”   容歆带着一壶酒和两碟下酒菜,坐在浅缃她们屋里,耐心地等。   半柱香左右,门被推开,一个三十几岁面容沉静地女子走进来,行礼,隐隐有些激动道:“女官,丹彤回来了。”   容歆抬手指着对面的座位,笑道:“咱们多少年的交情,坐,一起喝一杯。”   丹彤也未推辞,落座,双手端起杯子,“女官,丹彤敬您。”   容歆喝下了,笑道:“还是你有本事,我照看皇后娘娘那么多年,都未曾将娘娘喂胖几分。”   “我那些养身的法子,尽是跟您学得,论起本事,自然还是在您。”   容歆失笑,“出宫竟是这般养人吗?你这张嘴都俏起来了。”   “句句是实话。”丹彤一顿,担忧道,“会不会有人因我的身份而胡乱揣测,继而中伤您?”   “你出自坤宁宫,本就是事实。” 第104章 (修)   “是, 我始终记着, 我是从坤宁宫出去的,谨言慎行,约束己身,未曾堕了娘娘的凤仪半分。”   他们这些坤宁宫出去的老人, 提起皇后娘娘,便只有仁孝皇后。   并非是不尊敬孝昭皇后, 事实上对于孝昭皇后封后那两年的照顾,留在宫中的人皆记在心中, 但论起效忠之人,独仁孝皇后一人而已。   “你们都是好的。”容歆提起酒壶, 给自己倒满酒,又欲为丹彤倒酒。   “女官,我自己来便是。”丹彤双手接过酒壶, 倒满之后便放在手边,准备随时为容歆斟酒。   容歆拿起筷子夹菜吃,她今日忙了一整日, 都没来得及好生坐下用些东西。   “皇上为太子指婚太子妃之后, 瓜尔佳家对你更看重了吧?”   丹彤点头,“是,从前便知道,但我也不会闲说娘娘的事, 她们也并不敢多打听坤宁宫之事。指婚旨意下来之后, 我才按照您的要求, 主动跟太子妃提及。”   “你也用些。”容歆态度随意亲近,“和硕额驸身体如何?”   “前些年有些郁郁,这几年他渐渐又得回些圣心,且都统仕途顺利,他心情便好了些,及至皇上指婚,便整日里红光满面的。”   和硕额驸石华善,十七年,因三蕃作战之时贻误战机,惹怒康熙丢了将军印。战事结束之后,论罪当罚,论功行赏,康熙念在他过往功绩,并未治罪,却好几年再未重用。   一个武将,不能在战场上杀敌立功,那么他的价值便会渐渐减少,且年轻的将领层出不穷,他会郁郁不得志实属常事。   沙俄大肆骚扰边境,石华善屡次上书请战,康熙无视几次才启用他。   而石华善的儿子石文炳,太子妃之父,能力出众,十分擅兵,康熙没有因石华善曾经的错处便冷置他,这几年升迁速度颇快。   瓜尔佳氏,他们家这一支,并未衰落,如今又有了一位太子妃,成了太子的岳家……   康熙必定会重用。   容歆小小抿了一口酒,微笑道:“身体硬朗便好,否则太子妃在宫中也挂念着家中。”   丹彤附和:“正是,太子妃孝顺,出嫁前,还哭了几场。”   她说完似是觉出不妥,又补充道:“太子妃是舍不得娘家长辈们……”   “不必解释,我理解。”   古代女子出嫁,便不能再常回娘家,而太子妃是嫁入东宫,太子不可能在宫外建府,所以回娘家更是不可能。   讷敏不就是吗?   首辅大人去世时,她也只能在康熙的陪同下低调前往,更何况太子妃……还不是皇后,便是太子有心解她思念家人之情,也需得经康熙允许。   容歆将杯中酒饮尽,再一次压下她那些情绪,转而问丹彤:“我知道你的能力,可这些年始终没问过你,在瓜尔佳家过得可好?”   丹彤一边为她斟酒一边笑道:“我才到太子妃身边时,还有一位奶嬷嬷,不过瓜尔佳夫人对我信重,后来这奶嬷嬷又出了些问题,太子妃身边便一直是我在管着了。”   这后宅的事,丹彤说得轻描淡写,容歆却听得叹了一口气,“去了外头,也难吧?”   “是,从前以为紫禁城是束缚,可出去才知道,女子生来便难,处处是束缚,不拘于身处何处。”丹彤笑容淡了几分,怅惘道,“初离宫那几年,我悔得日日夜夜梦里皆是当初在坤宁宫的日子。”   “这些年每每忆起往昔,最平静的日子都是在坤宁宫,在娘娘和女官身边……”   她眼中朦胧,容歆探过身为她擦了擦眼泪,道:“都过去了。”   当年在坤宁宫,容歆待宫侍们并不苛刻,但论起亲近,浅缃等人是从小的情分,丹彤他们这些半道儿来的人无论如何也是比不得的。   而丹彤和青碧因着是由太皇太后安排过来的人,较旁人总是更可信几分,时日久了,讷敏对她们两个也多有信任。   讷敏薨逝之后,容歆能够做主,便对坤宁宫的人都做了安排。   浅缃几人坚决留在宫中,丹彤和青碧尚有家人在宫外,且两人家人又强烈要求,她们两个便带着这些年的体己出了宫。   可惜,皆过得不尽如人意。   丹彤家里窘迫,生生撸尽她的钱财还不满足,又想嫁了她换银钱,若不是容歆心念起关心了一嘴,恐怕她便要被嫁到那名声恶劣的人家受尽磋磨了。   容歆想到这里,绕过圆桌,轻轻抱住丹彤,轻声道:“丹彤,都过去了。”   “女官……”丹彤抱紧她的腰,哽咽道:“倘若那一日没有见到您遣来的人,我恐怕便要一条白绫了结了……”   容歆摸着她的头发,说出得话却并不多温情,“你从前瞧着也不是个懦弱的,偏回了家却只能被家人辖制,当时我是真的气你不争气。”   要不是听说丹彤形容凄惨,容歆几乎想要骂她一通,真是白在宫中吃了那么些年的米。   而丹彤听她如此说,含着泪的眼睛因惊讶微微睁大,“可您信中……”   “当然是压着气写得安慰话。”   丹彤再不好意思流泪,羞愧道:“我如今回想起来,也觉着自己好似被猪油蒙了心,他们那般有恃无恐,何尝不是我纵容的,若是我及早醒悟,恐怕他们也不敢那般对我。”   那时帮丹彤,对容歆来说也不过是一顺手的事而已,可此时再回忆起来,她难免想起当时的气怒,便在丹彤脑门儿上拍了一下,“当时我便想打醒你了。”   丹彤老实受着,歉道:“女官那时极忙,还害您为我费神,是丹彤的不是。”   容歆不在意的摇头,坐回原位,随口问道:“那你家中人现下如何了?”   丹彤淡漠道:“我进了瓜尔佳家当教养嬷嬷,他们也来找过我,我不想影响名声,便没有断绝关系,定期给些甜头,不必逼得他们活不下去鱼死网破,他们便不敢闹,也不敢惹怒我。”   所以其实丹彤一开始便拎得清,她其实能够在出宫后享受虚假的亲情。   可惜,过去的事便是过去了,从来没有如果。   “青碧这几年在边境过得如何?你们可有书信联系?”   青碧婆婆不是个好相处的,男人又常在战场上,日子也不甚好过,不过她从前瞧着老实,没想到出宫之后倒是比丹彤强了许多,知道如何为了自个儿的日子打算。   青碧婆婆去后,青碧要带着儿子去边境,是丹彤请瓜尔佳夫人帮忙,跟着粮草队列走得,容歆很久之后才知道。   “青碧用她的体己在军队驻扎不远地镇上买了个院子,她夫君若是休假,便会家去。后来又生了个女儿,今年……”丹彤算了算,笑道,“若我没记错,该是五岁了。”   “女儿啊……”容歆笑了笑,“女儿贴心,就是日后总要更操心些。”   容歆不会嫁人,可倘若她当初倒霉真的嫁了人,其实还是希望生男孩儿的,不是为了“子嗣传承”这样的鬼话,单纯是因为这样的时代,不给女子自由。   她的讷敏,若是有幸生而为男,定然是赫舍里家有远见有抱负有责任心的继承人。   可惜,生错了性别,生错了时代……   丹彤此时已是放松许多,两人边喝边聊,她稍稍有些许醉意,见酒壶已空,也没再寻,托着下巴笑道:“我此番回来,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从前坤宁宫的人。”   “自是能的。”容歆简单地说了一下其余人此时在何处当差,“我也久未与他们了,碧蓝在赫舍里贵人身边,小和子如今是御膳房的总管……”   何止是久未见面,容歆几乎是一年只与他们见个一两次而已,   “那我岂不是要称一声‘和公公’了?他可真是了不得。”然而下一瞬,丹彤话锋一转,笑道,“不过最厉害的,自然是女官您。”   容歆轻轻瞪了她一眼,“莫要溜须拍马,正经说话。”   丹彤即刻收起玩笑,认真地问:“自太子妃指婚太子,我便一直想问,您可是一早便知道什么,所以才命我好生教养的同时,仔细给太子妃养身体吗?”   容歆神色未变,极从容地咽下口中的菜,漫不经心道:“皇上为太子指婚前,约莫只有太皇太后知道他心中的人选,我如何能够早有预料?”   “我还以为……”   容歆不等她说完,便又道:“不过早些年出宫的宫女都是我放出去的,如今有不少在各家做教养嬷嬷,约莫与太子年龄相仿的,我皆是这般告诉的。”   所谓未雨绸缪,便是如此。   容歆对自身认识清晰,她能够为太子做得有限,甚至随着太子长大,越来越少,所以她一定要借着优势为太子打算的更加细致才行。   而她对丹彤所说,半真半假。   容歆无法确定,康熙最终为太子选的太子妃是不是瓜尔佳氏,但这不妨碍她借着手中的一点点权力,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些贵族小姑娘。   她们参加大选之后,无论能不能嫁入皇家,仍然处于阶级的顶端。便是外头的男人从不将女人当回事儿,但一个主母对家族的影响,不能小觑。   容歆每每想到,如果能多一些讷敏和钮祜禄氏那样的姑娘,她们有自己的思想,有着丝毫不逊色于男儿的才情和胸襟,待她们日后生了孩子,教养长大,便会不同于现在的年轻人,哪怕只是一点点区别,谁又知道他们未来会给这个王朝带来什么呢?   还有她亲自带大的太子,爱民如子,能容下世间的差异,极尽努力,只为盛世不期而至…… 第105章   绿沈和雪青回来之后, 容歆便将空间让给了她们, 又去替换了浅缃,好教她们几个曾经共事的人好好叙旧。   容歆一一将阿哥们送出去,然后命值夜的小宫女备好水,这才轻手轻脚的回屋里躺下。   第二日一早, 容歆起来时,齐嬷嬷还在睡着, 想着她盼太子妃盼了多年,到底还是叫醒了人。   容歆收拾好自己, 又帮着齐嬷嬷换衣服,但她手确实笨, 齐嬷嬷年轻时是个要求极严格的人,坚决不用容歆帮着梳头。   “平时看你给自己梳头,我已是强忍着未说, 你莫要在我头上比划。”   容歆无语,“我旗头梳得极板正,您这般说, 分明是偏见。”   “那我也不用你, 今日我定要以最好的仪态见太子妃,不用你给我梳头。”齐嬷嬷依然是毫不掩饰地嫌弃。   容歆:“……”哼。   然而齐嬷嬷才不顾及她的心情,只催促道:“快去叫人过来帮我梳头,否则一会儿该在太子妃跟前失礼了。”   “是——我这便去。”   容歆能拿老太太怎么办?齐嬷嬷前两年还可以自己动手梳头, 一丝不乱又极具美感, 确实比她那流水线发型强多了。   她叫了人便没再回屋里, 而是直接来到太子寝室外。   丹彤已在那儿,一见到容歆,便笑盈盈地问好:“女官,您昨夜睡得可好?”   容歆笑着颔首,又关心道:“瞧你这眼底,你们几个昨晚定然是晚睡了,一会儿从慈宁宫请安回来,请太子妃再小睡一个时辰,你也回屋好生休息休息。”   丹彤也不与容歆客气,立即便应道:“在女官身边,我真是安心,那太子妃……”   容歆点了她额头一下,“也有我呢。”   丹彤立即笑道:“那丹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宫女们皆好奇地瞧着熟络的二人,而太子妃的陪嫁丫鬟知道丹嬷嬷从前的身份,便与在毓庆宫刚认识的宫女道:“听说丹嬷嬷从前在坤宁宫伺候皇后娘娘,想必与容女官相熟。”   毓庆宫的宫女一听,恍然大悟,感叹道:“这可真是缘分!”   “可不是,谁能想到,丹嬷嬷会跟着太子妃又回到皇宫呢?”   ……   太子多年养成的习惯,寅时便起来读书,风雨无阻,冬夏未改变过。   而今日等在外头的宫侍,见渐渐走过了太子平素起床的时辰,寝室里头仍然没有动静,互相对视时眼底皆是暧昧。   可惜太子并未给她们促狭的机会,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穿着昨日的喜服踏出寝室,一见了众人,便低声吩咐道:“容太子妃稍睡片刻再叫醒她,不误了请安的时辰便可。”   众人纷纷压低声音应下,“是,太子殿下。”   容歆跟着太子走出几步,这才笑道:“太子妃初嫁进毓庆宫,各处皆陌生,这段日子,我便跟在太子妃身边了。”   太子闻言,故作委屈道:“姑姑有了太子妃,便不管胤礽了吗?”   “姑姑管你十几年了,照看照看小姑娘你也醋。”容歆没因他作出的模样有一丝心软,“太子妃远离家人,从今往后数十年皆系于你一身,我多疼疼她,应当应分。”   太子也不过是随口说说,然她说得这般认真,神色便正了正,道:“太子妃自有胤礽照顾,您多心疼心疼自己便是。”   容歆一怔,随即嘴角浮起一个温柔的笑容,轻轻“嗯”了一声。   “如此,胤礽去书房读书,稍后过来。”   容歆挥挥手,“您自去。”   她再返回去时,眉眼间皆是温柔和煦,与宫侍说话时也是和声细语,显见是心情极好。   而太子妃起来后见容歆如此和善,心一踏实,便落落大方地与毓庆宫众人问好,随后又对容歆笑着说:“姑姑,太子昨夜嘱咐颂宜,若是有何处不懂,尽可问您,望您别嫌颂宜愚笨。”   “自然不会。”   容歆此时才和齐嬷嬷一同见到了太子妃的容貌,太子妃一张鹅蛋脸,脸颊微微有些肉,显得年纪更小。   她容貌极出众,然整张脸上最出挑的是那一双眼眸,明亮而灵动,便是偶尔闪过羞涩,也不曾有半分畏缩。   这是个极勇敢的姑娘,容歆想,定然能和太子并肩前行,相互扶持。   旁人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容歆是越看太子妃越喜欢,喜欢的合不拢嘴。   她趁着太子妃梳妆时,给太子妃说了些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高位后妃的性格,至于旁的,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并不急于一时。   太子妃听得十分认真,随后又命人拿出她先前备好的礼单,请教道:“姑姑可否帮我瞧一瞧这礼是否有不妥当之处?”   容歆直接接了过来,略过后妃看向给诸位阿哥和格格的礼。   总的来说,太子妃的礼准备得合适,且几乎对阿哥格格们一视同仁,只个别几个不符合他们的性格和喜好。   容歆告诉太子妃如何调换,为何调换,十足地温柔耐心。   太子进来时便瞧见这一幕,竟是突然真的产生了一丝酸意,而这种感觉,他只幼时面对大阿哥时生出来过。   “殿下?”太子妃两颊微微泛起红晕,然声音丝毫不颤不紧。   太子过来,便是快要到请安的时辰了,容歆不打扰两个年轻人,去外头等着。   待太子妃收拾妥当之后,一行人前往慈宁宫。   主角是太子和太子妃,容歆等人自动便退到一旁,而太子妃送礼时,丹彤等太子妃的陪嫁丫鬟便将礼物奉上。   太皇太后如今已起不来床,但她想见太子妃,是以众人离开慈宁宫之后,太子妃又来到太皇太后床前,恭敬地陪太皇太后说话。   太皇太后半靠在床柱上,拉着太子妃的手,慈祥道:“好孩子,是个好孩子,日后和太子好好地,早些开枝散叶。”   太子妃羞赧地点点头。   太皇太后眯着眼,仔细瞧着太子妃的脸,“你这孩子,我瞧着像谁呢?人老了,记性差,竟是如何也想不起来……”   皇太后也在床边坐着,道:“皇额娘,想不出便不想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言之有理,那便不想了。”   太皇太后如今说话已不那般利索,可她看起来,一样爽朗,一样利落。   她如此,也影响着周遭的人。   皇太后脸上未因太皇太后的病有多少阴霾,此时更是望着太子妃的陪嫁道:“儿媳没看出太子妃像谁,但这教养嬷嬷,看着极面善。”   太皇太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你这一说,我竟也有同感……”   丹彤立即便踏出一步,跪地行礼,道:“奴才丹彤,元年小选进宫后便在慈宁宫当差,四年皇上大婚,奴才便去了坤宁宫伺候皇后娘娘。”   太皇太后稍反应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道:“竟是你?”   “是奴才。”   太皇太后转向容歆,摇头感叹道:“不曾想,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容歆坦荡地笑着回应:“奴才也觉着巧极了,昨日还说丹彤,合该她留在宫中,旁人有几个能有她这样的际会?”   “是啊……”   太皇太后说着话,眼皮渐渐耷拉下来,呼吸的声音也渐渐匀称下来。   众人见状,立即便退出去。   然而容歆走在后头,还未曾走出太皇太后的寝殿,她复又警醒过来,道:“我想起来了!”   苏麻喇姑轻轻拍着太皇太后的胸口,问道:“您想起什么了?”   “不是样貌像。”太皇太后握着苏麻喇姑的手,隐隐激动道,“是周身的气质,有仁孝和孝昭的影子,可细一琢磨,又不甚像了。”   容歆最后听到这一句,并不苟同。   世间女子便是有相似之处,却各有各的独特,太子妃是瓜尔佳·颂宜。 第106章   容歆根本未将太皇太后所说之言放在心上, 回到毓庆宫之后, 请太子妃回她屋中休息,便到二书房中取出她整理好的册子。   “女官, 浅缃求见。”   容歆让她进来, 问道:“怎地不去小憩片刻?”   “浅缃怕您万一有事, 您再一时寻不到我们。”   容歆了解她的性子, 便指了指旁的桌子,“你且坐会儿。”   浅缃顺着她的话坐下, 见女官动作, 问道:“您是要今日便讲给太子妃听吗?”   “是。”   若是雪青,恐怕会追问, 为何要第一日便一股脑塞给太子妃,为何不日后慢慢教导提点,等等问题。   但浅缃从来不质疑容歆的话, 只尽力完成容歆的一切要求。   容歆对她更放心, 遂主动解释道:“晨间我为太子妃介绍时,你也见了, 太子妃足以接收,何必循序渐进?”   倘若以师生类比,容歆这便是因材施教, 既然早晨摸底时,发现太子妃可以, 她又何必拖慢进度?   太子读书一直便是如此, 因为聪慧和刻苦, 一年的读书进度恐怕抵得上普通阿哥一年半甚至两年,难道要他等吗?   这是不可能的。   太子妃亦是如此。   她想要真正得到太子的心,得到其余侧福晋庶福晋皆比不了的特殊对待,必须和太子势均力敌。   容歆原本打算晚些再与太子正式说,然而今早太子的话,她心中温暖的同时,心知太子定然会欣然同意,早说晚说也无甚区别。   是以,容歆此时也不隐瞒浅缃,直言道:“翻过年,我打算与齐嬷嬷出宫,去景陵住一段时间。”   浅缃一惊,“这是为何?”   “旁的原因不便与你说,而之所以和齐嬷嬷同往……”容歆心情沉郁,缓缓道,“齐嬷嬷不止一次说,不希望终老于宫中,如今她这身体,越发的差了……”   浅缃咬住下嘴唇,神情伤感,“上一次太子殿下为齐嬷嬷请了太医,太医也说嬷嬷老迈。”   容歆颔首,素手遮眼,低声道:“嬷嬷晚间常常疼得翻来覆去,又怕吵到我,不敢弄出声响来。”   浅缃担忧地看着她,“女官……”   容歆摇摇头,良久,长舒一口气,抬头道:“打算是两年,若是能超过,也是好事,不必催我。”   “女官这般说,定然是越久越好的。”那代表着齐嬷嬷还在。   容歆扯起嘴角,两年时间其实不算长,以太子现在的势头,估计三年五年也不至于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变故。   但该做的安排,定然是要做的。   “旁人我不放心,你和绿沈留在毓庆宫看顾着太子和太子妃,若是有实在麻烦之事,便遣人快马加鞭告知我。”   浅缃犹豫片刻,问道:“女官,您是要带雪青一起出宫吗?”   容歆想起晨间太子妃几次看向雪青,道:“雪青也留下,只我和齐嬷嬷两个人。”   “女官。”浅缃眼带期望的看着容歆,“能否,也带我去景陵?”   她这是头一遭主动对容歆表现出某种意愿,然而容歆只能抱歉道:“此番恐怕不行。”   容歆往常不在毓庆宫时,唯有浅缃能稳得住局面,因此这些年,绿沈和雪青皆随她出宫过,唯有浅缃从未有过机会。   今日若是绿沈和雪青两人全都想要随容歆去,容歆也不会这般果断的拒绝,但是轮到浅缃,她只能变得“不公平”。   容歆负疚不止,“不若待我回来,便允你些许自由,陪陪家人,或是只过些松泛日子,如何?”   “可还能回来?”   容歆肯定道:“只要我在,定然是要教你们有归处的。”   浅缃嘴角上扬,摇头,“我只是想随您去拜见娘娘,至于旁的,出宫也没甚么好处,与其出去平添烦恼,不出也罢。”   “原是为了拜见娘娘。”容歆笑起来,“往后毓庆宫有太子妃主持,其他事不敢随意承诺,皇后娘娘祭日时带你们去景陵祭拜倒不是难事。”   容歆很多年前便有出入皇宫的腰牌,报给太子一声,出去几乎不会有阻挠,只是她无事轻易不走动而已。   此番她去景陵,之所以特意求得康熙,一是时间长,二是皇家陵园非一般之所,若无康熙应允,她无法住进陵园,也无法在内行走。   而浅缃听女官如此说,立即笑道:“那浅缃便真的再无顾虑了。”   “待我回来,允你出宫之事依然作数。”   浅缃却谢绝:“我与女官说不想出宫,并非虚言。”   “随你,若改变主意,再与我说便是。”   “是。”   午后,太子妃起来,容歆便带着她的册子,又叫了浅缃三人来到正屋。   “浅缃算是毓庆宫的二管事,也掌管毓庆宫的库房;绿沈管着毓庆宫的宫侍们,雪青则是负责膳食,不过旁的一些杂碎的事,宫侍们找上来,绿沈和雪青也可处理。”   至于容歆,她便是不说,想必太子妃也是知道的。   浅缃三人哪怕在整个后宫都是有些脸面的,此时待女官介绍完便并排而立,恭敬而正式地向太子妃请安。   “几位姑姑请起。”太子妃亲自扶起几人,待扶到雪青时,她却并未立即松开,反而抓着雪青的手,道:“我嫁进来前,丹嬷嬷便与我说,几位姑姑个个能独当一面,若是出宫定是各家争抢的座上宾。”   几人听太子妃叫丹彤“丹嬷嬷”,纷纷笑了起来。   丹彤顿时便装作恼怒道:“我是嬷嬷,你们是姑姑,凭白矮我一辈儿,竟是还笑得出来。”   雪青是个胆大的,眼尾一扬,笑着挤兑她:“你倒是试试在女官面前抬着长辈的架子,便是女官敢叫,你敢应吗?”   丹彤嗔了她一眼,道:“我如今有太子妃撑腰,你若是再像从前似的欺我,我定是要告状的。”   “莫要颠倒黑白。”雪青转向太子妃,可怜兮兮道,“太子妃明鉴,丹嬷嬷当年是从慈宁宫过来的,我敬还来不及呢!”   而太子妃依然抓着雪青的手,不错眼地看着她的脸,语带笑意,斩钉截铁地说:“雪青姑姑自然不是那样的人。”   两人故意一番插科打诨,好似一下子便将太子妃与她们几人的关系拉近,陌生感和隔膜尽消。   雪青得意地看向丹彤,忽而浑身一僵,随后脸上的笑容便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容歆一直关注着太子妃,自然注意到了小姑娘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雪青,青睐之色不加掩饰。   容歆微一侧目,与丹彤对视,将她的无奈看在眼里,忍不住轻笑。   而后,太子妃总算松开雪青,几人便开始继续先前的正事,帮着太子妃一一熟悉毓庆宫各处。   约莫半个时辰后,浅缃和绿沈留在太子妃屋中,容歆和雪青先一步离开。   “太子妃的喜好你已经知道了,日后早晚膳,也顾着些。”   “是,女官。”   容歆回到她屋前,见雪青还不走,便问道:“还有事?”   雪青紧抿着嘴,一脸严肃地点头。   容歆见她那般模样,便颔首道:“那便先进来吧。”   雪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进屋。   齐嬷嬷正靠坐在炕边看容歆的经书,抬头见雪青也来了,便询问了一句。   雪青扭捏,好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日头就要西斜,容歆关上通风的窗子,对雪青道:“莫要吞吞吐吐地,长话短说,说完便去做事。”   雪青一闭眼,一咬牙,一股脑儿地说道:“女官,太子妃她摸我手!”   她这一句话,直接惊到了齐嬷嬷,“你、你这说得是什么胡话啊?这可不能乱说。”   后宫之中,只有皇上一个正常的男人,便是宫妃们也不见得能常得皇上宠幸,更何况被皇权和规矩约束着的宫侍们。   数百上千的宫侍一直忍受着无边的寂寞,是以,宫侍们互相偷偷对食的极多,宫女之间磨镜……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这些暗地里的事,康熙估计也心知肚明,只要不闹得过了,通常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其中,绝对不能包括太子妃,一丝一毫地风声也不能有。   齐嬷嬷冷着脸,道:“定然是你意会错了。”   而雪青是真的受到了惊吓,一听齐嬷嬷质疑她,立即抓起容歆的手,大拇指在她虎口上一点的地方,来回摩挲,“就是这样,第一次我还以为是错觉,可太子妃又摸了好几下,好几下呢!”   她边说还边用力摩挲容歆的手,以此作为示范增加说服力度。   齐嬷嬷脸色越来越难看,对着雪青的脸几欲挤出墨来。   没眼色的雪青还欲再说,容歆无语地甩开她的手,道:“我还当是甚么事,你也太过大惊小怪了。”   齐嬷嬷和雪青一同看向容歆:“您/你知道?”   容歆闲适地坐下,坦然道:“自然。”   “若是太子妃真的。”雪青攥紧自己的手,“我、我可没那般意趣。”   容歆瞪了她一眼,道:“昨日丹彤便与我说了,太子妃喜好美景、美食、美人。”语气一顿,“当然,这美人不分男女,欣赏而已。”   是不是昨日说得并不重要,齐嬷嬷和雪青听了她的话,神情皆舒缓下来,便是达到了目的。   况且,一个热爱生活的姑娘,多好。   而临出去前,容歆又补了一句:“咱们太子长得好……”   当晚,太子和太子妃用过晚膳,两人坐在太子妃屋中的榻上说话。   “姑姑年后便要和齐嬷嬷去为皇额娘守陵,两年方归,你需得趁着这段日子,尽快熟悉宫中。”   常人眼中,守陵并非什么好差事,太子妃亦是如此想,所以她不解地问:“白日里未曾听姑姑提起,这好端端地,为何要去守陵?”   “姑姑与皇额娘感情深厚,前几年便有此念,只是一直未能成行而已。”太子认真地看向太子妃,“如今咱们已成婚,再非不知事的孩童,是以姑姑才能得偿所愿。”   “妾身在宫外时,也对皇额娘和姑姑感情深厚之事有所耳闻。”   “可是丹彤姑姑所说?”   太子自听闻丹彤也是坤宁宫的老人,虽比不得浅缃等人亲近,却也为表重视,一并叫了“姑姑”。   而太子妃便是更习惯叫“嬷嬷”,也只得夫唱妇随,答道:“丹……姑姑甚少提及,反倒是我随母亲出外做客,每每说及丹姑姑是伺候坤宁宫娘娘的,众家福晋夫人们便赞叹不止,也有问起容姑姑的。”   太子颔首,“原是如此。”   “嗯。”   太子妃抬眼偷偷看了一眼太子,趁着他不注意,素手悄悄伸向太子,状似不经意地敷在上头。   太子小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再未作出其他动作,转移注意力一般道:“毓庆宫就这般大,事情并不多,你若是闷了,便邀请大嫂去御花园转转,只天冷了,注意保暖。”   太子这般俊俏的小郎君对她温柔叮嘱,太子妃脸颊渐渐泛红,眼睛也变得水润,柔柔娇娇地“嗯”了一声。   而她手上也大胆了起来,直接将太子的手抓在手中把玩,有时食指点着太子几根修长干净的手指,有时小指勾住太子的小指。   太子清咳一声,抽回手,起身将手背到身后,绷着脸道:“你身为太子妃,需得矜持有礼。”   太子妃遗憾地看了一眼太子腰后的手,隐隐失望道:“是,殿下。”   太子见她如此,误以为他说得重了,便又咳了一声,叫道:“太子妃。”   太子妃疑惑地抬起头,与太子四目相对。   太子这才认真地解释道:“太子妃,你我年岁尚轻,切勿沉迷此道损性伤身,半月一次便可。”   “殿下?”太子妃满眼茫然。   “你……”太子微微蹙眉,颇有几分为难道,“十日,不可再少。”   太子妃杏眼微微睁大,渐渐回过味儿来,讶然的同时略显慌张道,“殿下,我没……”   太子抬手制止她的话,道:“不必再多言,此事已敲定。”   “不是……”太子妃想解释一二,可这种事教她如何解释。   “我尚有一本书未读完,这便回前头去。”太子说完,背着手欲走,稍顿,又道,“往后,早膳咱们在慈宁宫陪太皇太后用,晚膳我便陪你。”   太子妃已经放弃挣扎,有气无力地应道:“是,殿下。”   “嗯。”太子满意地点头,转身离去。   太子妃望着他挺直地背影,忽然打了自己手背一下,“荒唐的东西,怎地如此不争气?”   这头一日便教太子误会她是个……是个……的女子,可怎生是好? 第107章   太子胤礽极自制, 明确对太子妃表明十日一期之后,果真除了每日陪太子妃用晚膳,非约定之期绝不留宿。   太子妃瓜尔佳氏知道缘何, 她的的陪嫁们却慌极了。   一日两日……好不容易太子殿下在太子妃屋中留宿一夜, 尚来不及欢喜, 太子殿下又不留宿了。   这心情直上直下,太过刺激,便有些稳不住。   太子妃的陪嫁大丫鬟月白,求到丹彤跟前, 丹彤也担心太子妃不得太子喜欢, 便又到了容歆面前。   “小丫头们沉不住气尚且情有可原, 丹彤, 你也如此,实在让人心生失望。”容歆不甚满意地看着丹彤, “太子妃可没慌。”   “女官, 我……”   容歆不欲听她辩解,只严厉道:“太子妃年轻, 你身为教养嬷嬷,是太子妃最信任之人,应当在太子妃遇事不决时更加持重, 否则岂不是为太子妃增添负担?”   丹彤意识到她的错误, 愧疚不已, “是丹彤的不是, 请女官责罚。”   “你如今是太子妃的人, 此等小事,我不可僭越,但是……”容歆极严肃道,“太子与太子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子妃的存在举足轻重,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不能担起责任,我绝不能容你。”   容歆之能,满宫皆知,更不要说丹彤曾经是坤宁宫的老人。   丹彤相信,若是她真的不能教女官满意,当初她能进瓜尔佳家,日后也能消失在太子妃身边,遂立即便保证道:“请女官放心,我定然不会再这般心浮气躁。”   “太子妃不是个糊涂地,我不希望你们这些底下人自视甚高,越俎代庖。”   太子和太子妃这对小夫妻如何相处,容歆始终保持着界限感,并不去探听两人房内的私密事。   但是太子这些日子除了不宿在太子妃屋中,究竟待太子妃如何,只要有眼睛的皆看得出来,而太子妃的陪嫁们,许是一叶障目,无法清醒地去发现。   该提醒地提醒过,容歆语气稍缓,对丹彤道:“你视太子妃极重,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要注意分寸,可建议询问太子妃,但不可私下行事。”   丹彤确实曾经在坤宁宫当差,但就像当年讷敏初入宫对坤宁宫那些宫侍的态度,要明确自己现如今以谁为主,不论出处。   太子妃不会希望丹彤事事来寻容歆,日久天长,便不会再予以信重。   “日后,任何事,先问过太子妃,若是还有疑议,再来找我。”   以容歆对毓庆宫的掌控,便是丹彤不说,她也不会漏下一事,真有不妥,她自然会主动处理。   然而容歆打消了丹彤的忧虑,却没法儿止住这紫禁城另一个男人的胡思乱想。   太子如此年纪,本该对情·事充满好奇,却不留宿于太子妃房中……   康熙脑中闪过种种可能,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担忧,便命梁九功暗地里观察着,这一关注倒好,发现不止太子,连大阿哥对大福晋也不甚热情,只比太子稍好几分。   太子大婚十来日,出了洞房那日,仅仅去过太子妃屋中一次;大阿哥呢?倒是隔个三五日便会和大福晋同房,却从不过夜。   而先前安排过去的人事格格,两人全都抛诸脑后,更没有对旁的宫女有另眼相待之意。   莫说对照康熙自己,便是八旗其他与太子和大阿哥同龄的小子,也几乎没有像两人这般的。   康熙一面命人藏住太子“不好女色”之事,一面左思右想后,叫了两个儿子到跟前,却久久为出声。   他坐在书案后的龙椅上,沉着一张脸,任谁瞧都是不虞之色,遂太子和大阿哥不约而同地跪在地上,请罪道:“皇阿玛,若儿臣有何不妥之处,必定改正。”   康熙沉默片刻,最后决定暂且略过问题颇为严重的太子,道:“胤礽且先去偏殿候着,胤褆留下。”   太子立即起身告退。   大阿哥跪在地上,听着门开合的声音,紧张地喉结上下动。   “胤褆,你成婚已半年有余了吧?”   大阿哥恭敬答道:“是,皇阿玛。”   “半年多,伊尔根觉罗氏却还未有喜信儿……”   英明睿智的皇阿玛说出这样的话,大阿哥脑子空白,控制不住地吐出一句话:“皇阿玛大婚两年才得一子,儿臣自不敢越过皇阿玛。”   康熙:“……”   大阿哥说完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强强咽下即将出口的“大婚七年才平安长大他一个孩子”,解释道:“儿臣是说,儿臣身体强健,早晚会有子嗣。”   康熙面上无甚情绪,继续他先前的话:“伊尔根觉罗氏可有不好之处教你不喜?”   大阿哥摇头,答道:“回皇阿玛,儿臣对大福晋并无不喜。”   “既是如此,更要敬重嫡福晋。”   大阿哥不甚服气,但又不敢出言顶撞皇阿玛,便斟酌着语气道:“伊尔根觉罗氏一嫁进来,便掌管儿臣内务,并未不重视。”   并非单内务这一处……   康熙揉着眉心,道:“罢了,朕日后再为你指两个侧福晋,但不可教侧室越过嫡福晋。”   大阿哥皱眉,不情愿地说:“一定要指吗?女人都娘儿们兮兮的,稍一大声便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样,又吵又烦!”   康熙:“……”这个不解风情的棒槌,是他生出来的吗?   而大概是今日皇阿玛的关心教大阿哥打开了话匣子,他絮叨道:“那么大一张床榻,非要靠在我身上,拳脚无眼,睡梦中打碎了她的软骨头,岂不是还要恨我?”   康熙深呼吸,怪道他这个棒槌儿子不过夜……   “还有,用膳便用膳,总是眼巴巴地盯着我,我以为她不够吃,让宫女给她盛满饭,她又要哭!”大阿哥满脸不耐烦,“真是麻烦!”   康熙心口都要气疼了,他便是再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显见主要症结是在大阿哥身上,伊尔根觉罗氏这个儿媳一丝问题也无。   许久,康熙总算悉数消化了郁闷,才质问道:“你如此不耐烦,又如何为皇室开枝散叶?”   “皇阿玛,儿臣已说过,儿臣身体强健,早晚会有子嗣。”   康熙总觉着大阿哥未尽之言是:皇阿玛,你好生健忘。   “你出去,叫太子进来。”   大阿哥抬头看了眼皇阿玛,发现皇阿玛好似不甚开怀,便老老实实地行礼告退。   他出去之后,康熙胸口急促起伏,端起茶盏又放下,然后又端起……   梁九功在一旁瞧着皇上的动作,缩着肩膀不敢出声彰显存在感。   而大阿哥出了懋勤殿,径直来到偏殿,站在偏殿门口对太子喊道:“太子,皇阿玛叫你进去。”   太子见他神色有些许奇怪,眼神不解。   大阿哥想起皇阿玛对他说的话,上下打量着太子,稀奇道:“怎么,满朝称颂的太子,也有打不得骂不得应付不了的人?”   “大哥……”太子越发不理解,“你所说之言为何意?”   大阿哥“嗤”了一声,转身不欲再搭理太子。   太子带着心中的茫然来到懋勤殿门口,梁九功便打开门,一面迎太子入内,一面又对大阿哥恭敬道:“大阿哥稍等,皇上命您和太子稍后一同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   大阿哥脚步一停,又转回偏殿中等候。   而太子进入懋勤殿,便迎来皇阿玛一句:“胤礽,朕为你挑的太子妃可是不合心意?”   太子立即否认:“太子妃温恭孝顺,贤良淑德,儿臣并无不合心意之处。”   至于偶尔的不甚矜持,太子自认可以教导,无伤大雅,不足为皇阿玛道也。   康熙经了大阿哥,对太子十分直接道:“既是无不合心意之处,为何朕还听闻你不与太子妃同房?”   “……”   太子实在没想到皇阿玛竟是与他说这样的事,顿时有些无言。他思及大阿哥怪异的神色,猜测,恐怕也是类似的话题。   至于皇阿玛为何会知道毓庆宫内的事,根本无需意外。   太子只认真地回答问题:“回皇阿玛,儿臣以为,修身养性乃是养生之首,之重,不可以年轻为托词放纵自身。”   太子年纪轻轻便要修身养性……   康熙竟是说不出指责他的话,颇有几分无力地再一次问出重复的问题:“奈何身为太子,子嗣之计亦为大计,不可轻忽。”   “儿臣以为,待儿臣与太子妃身量更长,于子嗣更佳。”   太子此言一出,康熙默然,良久后,问:“可是容歆与你说的?”   太子未反驳,却也没有直接肯定,而是道:“儿臣熟读四书五经,对《黄帝内经》以及各种医书也有涉猎,自认在养生一道有几分修学,对此深以为然。”   康熙亦是博览群书,《素问》中确有“夫精者,生之本也”,也有女子三七之年、男子三八之年方才“肾气平均”之说,虽不能完全佐证如何更利于子嗣,但确实益于养生。   最重要的是,大阿哥之前的孩子,包括讷敏所出的承祜,一个也未能长成。   康熙心中一声叹息,问道:“你可知身为太子,若是久不得子嗣,朝中上下将如何议论你?”   太子答道:“儿臣知晓。然儿臣以为,并不能以子嗣论断儿臣是否能胜任太子。”   “意气用事。”然而康熙愿意宽容太子的意气。   他当年为了亲政,为了皇权政权稳固,不得不如此,他的儿子,天生尊贵,大可不必。   是以,康熙对太子说道:“你今年大婚,本就是因太皇太后所愿,否则应是还要再晚两年,明白朕的意思吗?”   康熙并不是支持儿子一直“修身养性”。   太子叩首,“是,儿臣明白。”   而康熙清楚太子的打算,再想起大阿哥,脸一黑,询问太子:“依你看来,你大哥……如何?”   “大哥?”太子一时理不清皇阿玛究竟何意。   “你往常可有发觉你大哥有异于常人的癖好?比如……不喜女子?”   皇阿玛说得委婉,可太子一下子便领会其意,因此更是惊讶地睁大眼睛。   他若是有一丝一毫阴暗之心,此时便该给大阿哥于此道上盖章,让他再无一争之余地,然太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否定道:“皇阿玛,大哥一向不喜烦杂之事,是以难免便不耐烦些,但是绝无那等事。”   “娶福晋,是烦杂之事?”   “呃……”太子想起皇阿玛先前问他的话,深恐回答不好,皇阿玛也会怀疑他有旁的癖好,想解释又颇有几分语无伦次,“儿臣之意,乃是,乃是……”   便是考教,太子也不曾这般不知如何作答,急躁之下,便道:“皇阿玛,儿臣少不更事,难以回答,不若教姑姑回您?”   康熙脸更黑了,第一次对着太子挥手撵人:“鲁莽之言,不堪入耳,你且离去,朕便权当未闻。”   而太子果真告退,康熙胸口起伏的剧烈程度比之大阿哥走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梁九功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皇上迁怒。   “梁九功。”   梁九功立即侧身,躬身应道:“回皇上,奴才在。”   “去将容歆叫过来。”   “是。”   不过梁九功还未出懋勤殿,康熙便又叫住他,“罢了,朕不想看见她,不必去了。”   “是。”   “太子博闻强识,连《黄帝内经》皆有所涉猎,她身为教养女官功不可没,便命她将太子书房中的医书抄三百遍,以太子之名捐于教化简陋之地。”   “是。”   而一无所知的容歆,完全没想到,她人尚未出现在康熙面前,却还是能碍了康熙的眼。 第108章   其实从太子订婚之后, 太皇太后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及至太子大婚,太皇太后已无法持物, 口不成句。   然而太皇太后头脑尚且清晰, 她慢慢地、努力的说话, 也并不耽误表达她的想法。   太皇太后到了此时此刻,当真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   她说只想见孙子玄烨,只想曾孙们前来请安,只愿意太子妃瓜尔佳氏和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两个曾孙媳妇照顾, 太子妃和大福晋便日日待在慈宁宫中侍奉太皇太后。   太子妃大婚以来, 只头几日得意熟悉毓庆宫和整个皇宫, 之后便一直整日待在慈宁宫中, 早上和太子一并过去,晚间再和太子一并回毓庆宫。   而在慈宁宫中, 太子妃和大福晋渐渐熟稔了起来, 太皇太后睡了,她们二人便在偏殿休息。   在太子妃心中, 大福晋是一朵娇花,还是一朵说起话来像蜜一般甜的娇花。   太子妃明明年纪要小些,然行动言语上处处宠着让着大福晋, 常弄得大福晋手足无措, 面红耳赤。   “那日我头上蒙着红盖头, 耳边听着大嫂的声音, 便知, 大嫂定然是个柔美的女子。”   大福晋两颊泛起红晕,谦虚道:“太子妃过奖了。”   太子妃顺势便牵起她的一双柔荑,“哪里是过奖,第二日见了大嫂,比颂宜心中所想还要强上数倍,更加心生亲近。”   大福晋的脸瞬间便烧红了,讷讷无言。   容歆好笑,太子妃“贪花好色”还练就了自动甜言蜜语的技能,若大福晋是声音好听,她就是言语好听。   而且,大福晋明显并不反感。   她只是天生面皮嫩,容易脸红,连眼睛也常水汪汪的,并不是刻意作出如此情态。   初时,容歆是想在太子妃稍逗弄的过了时便提醒一二,可后来见太皇太后极喜欢两人亲密的模样,便未曾开口扫兴。   好在太子妃是有分寸的,适可而止,从未做得过了。   容歆思绪跳跃时,见苏麻喇姑身边的小宫女来到偏殿,便走过去问道:“太皇太后可醒了?”   “是,容女官,另太子和大阿哥也在太皇太后寝殿内。”   太子妃和大福晋闻言,双双起身,道:“如此,便过去吧。”   小宫女前头引路,到了太皇太后寝殿门口,直接开门请太子妃、大福晋和容女官进去。   大福晋见着大阿哥的一瞬,眼睛水润晶莹,向太皇太后行礼过后,转向大阿哥时,说话时声音似是能掐出水来,“殿下,您今日这般早便来了……”   大阿哥稍显冷淡地“嗯”了一声,见她眼中又好似有水光,生怕她哭出来,忙道:“正巧和太子在皇阿玛那儿回话,是以便一同过来了。”   大福晋露出个笑脸,道:“如此,您便能多陪太皇太后稍许了。”   太皇太后半靠在床柱上,笑吟吟地看着两人,道:“哀家、瞧着,恐怕、是多陪、克尔欢稍许吧?”   克尔欢便是大福晋的闺名,她全名伊尔根觉罗·克尔欢。   太皇太后喜欢两个曾孙媳妇,于是便亲近地叫两人的名字,“颂宜”和“克尔欢”,这是康熙除了讷敏以外的后妃,再没有过的待遇。   而太皇太后话音一落,众人皆纷纷暧昧而善意的笑起来。   大福晋羞答答地看了大阿哥一眼,却见大阿哥神情颇有几分不适,顿时便心中一黯,只是她不愿教大阿哥在外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并不表现出来。   然太子妃既怜香惜玉,又有一颗极聪慧的心,立即便上前挽住大福晋的手肘,笑道:“太皇太后是慈爱的长辈,我和大嫂心里再高兴太子和大阿哥过来,重要程度也是比不上太皇太后的。”   太子妃说着,还询问似的看向太子。   太子含笑点头,“自然是太皇太后的分量更重些。”   太皇太后教他们哄得高兴,对皇太后道:“他们、夫妻俩,两张嘴、尽、抹了蜜、一般。”   皇太后乐呵呵地调侃道:“这还不是太子妃的功劳,从前太子温润有礼,可从未嘴甜过,容女官说呢?”   容歆正看热闹,突然被叫,连忙笑道:“反正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心里,有了太子妃和大福晋两个曾孙媳妇,太子和大阿哥便退居其后了,再没有比皇家更好的婆家了。”   事实上,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这样的婆家长辈,若是讷敏在世,再有个那样和善的婆婆,太子妃其实是极幸运地。   不过幸运的前提是,她确实能够握得住,这也是极看本事的。   至于大福晋,她也是个好的,便是惠妃那里,除了家世上稍微逊色几分,品性上是一点挑不出毛病的。   而且两个人的性格,几乎与太子和大阿哥互补。   不管康熙是有意为之还是偶然得之,他这个皇阿玛为儿子选嫡福晋,确实是极用心的。   此时的容歆还不知道康熙又罚她抄书,所以心中对康熙的一丝丝认可并无多少勉强。   众人说了一会儿话,太皇太后面上便显出几分疲色,几人自动告退。   慈宁宫门前,太子妃偷偷扯了扯太子的袖子,然后笑着对大阿哥和大福晋道:“大哥,大嫂,我和太子殿下宫中有些事,便不同你们一处走了。”   太子不知她为何,仍然附和道:“是,我们便先行一步。”   几人直接分开来,太子待走得远了,才问太子妃:“你缘何如此?”   “唉——”太子妃故意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道,“殿下与我实在没有默契,姑姑必定是知道的。”   容歆见太子妃回头望向她,眼神宠溺地笑道:“是为了大福晋吧?”   太子妃欣喜地点头,继而冲着太子道:“如今嬷嬷与我心有灵犀,殿下莫要醋了才是。”   “我是男子,如何会为这等小事酸醋?”   太子妃靠近太子,悄悄握住他的手,在太子看过来前,用袖子遮住两人交握的手,低声道:“殿下且放心,必不会教人瞧见。”   太子脸上微微有些热,忍不住回头望向姑姑。   容歆立即移开视线,眼睛看左边儿的墙,看右边儿的墙,就是不看两人,然后脚步也慢慢缓下来,渐渐与他们二人拉开距离。   太子见状,却更是不好意思,有些恼羞地斥道:“瓜尔佳氏,你怎可如此、如此……不知羞?”   太子妃手指偷偷挠着他的掌心,低声凑近太子耳边,道:“殿下,倘若这便算不知羞,那……今日又是你的十日之期了,您可要宿在我屋里?” 第109章   大阿哥胤褆和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走在太子和太子妃后面。   大福晋隐隐能瞧见, 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离得极近,且一直互相有交流,心生羡慕的同时便一点点挪着步子向大阿哥靠近。   她动作幅度极小,然却好似做什么坏事一般,随着两人距离越近,脸上控制不住地泛起点点红晕,又渐渐向耳后蔓延。   及至两人手臂相触,大福晋忍着害羞, 依然没有选择退离。   大阿哥习武, 自然感觉到伊尔根觉罗氏的的动作, 只是压根儿没将她放在眼里而已, 此时见她紧挨着他, 便直白地问道:“累得走不动了?”   大福晋身体稍稍撤离, 第一反应便是摇头, 随后摇头的动作渐渐缓下来, 眼中显出几分期待地望着大阿哥。   哪想大阿哥眉头一皱, 训斥道:“这般大的人了, 该用膳时不好好用膳,夹那几筷子当是喂鸟的吗?瘦的皮包骨一样。”   大福晋浑身僵住,跟她期待的完全不同。   而大阿哥一低头便见她眼睛又水润起来,无语,“难不成你又要哭哭啼啼?”   大福晋闻言, 咬了咬嘴唇, 实在是忍不住满心的疑问, 问道:“殿下,妾身何曾在您面前垂泪过,竟教您以为妾身软弱至此?”   “你……”大阿哥稍一回想,还真未在床榻之外见过伊尔根觉罗氏哭泣的模样,那他为何会产生如此印象?   但大阿哥便是心中产生对自己念头的质疑,却不愿在伊尔根觉罗氏一个女人面前服输,遂更加理直气壮道:“你瞧你这瘦小的身形,一阵强风便可吹走你,如何能教人以为你不是个软弱的?”   大福晋不甚服气地微微噘起嘴,先是皮包骨,又讽她瘦小,她在大阿哥心中真是半分好处也无。   气恼之下,大福晋便踩着花盆底向旁边迈了两小步,与大阿哥离得远些,闷声道:“宁氏丰腴,白氏高挑,妾身自知比不得,日后定然多用些,免得越发惹您嫌弃。”   宁氏和白氏便是大阿哥当初的人事宫女,大阿哥和大福晋大婚后,她便命二人暂时拿侍妾的份例。   大阿哥对这些皆是不管的,只认真地回伊尔根觉罗氏:“饭食是吃到你自个儿肚子里,与她们有甚关系?”   大福晋只觉胸口一阵发闷,但又模糊地感觉到,大阿哥与她的某些认知误差极大。   明明太子妃说她肤若凝脂,纤巧有度,偏大阿哥看不出来……   大福晋沉默下来,大阿哥目视前方,忽然问道:“姑姑近些日子一直陪着太子妃?”   “是。”大福晋低声答道:“在慈宁宫,若是闲了,容姑姑便会给太子妃和妾身讲一些管理内务的经验,妾身听了,深觉受益匪浅。”   大阿哥轻轻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大福晋收整心情,道:“前些日子妾身去给额娘请安时,额娘说待咱们开府,便遣两个经验丰富的嬷嬷随着一并出宫,日后妾身便不必担忧出什么岔子了。”   “不需要。”   “嗯?”大福晋不解,“这是为何?”   大阿哥毫不犹豫道:“我不需要在我的府里指手画脚的人。”   他们这还在外头,大福晋连忙道:“额娘也是对咱们的一片慈爱之心,妾身如何能拒绝?”   “我自会拒绝。”   大福晋嗫嚅:“殿下,直接拒绝……恐怕会伤了额娘的心吧?”   “爷可不信你心里全没一丝不乐意。”大阿哥冷笑,不留情面道,“你也不必当着爷的面藏那些小心思,直与我明言便是,难不成额娘想效仿太子妃的教养嬷嬷还能越过我去不成?”   大福晋一听他如此说,顿时便又委屈又气地红了眼眶,却也毫不避讳道:“我便是有些小心思,也从未想过带累殿下,殿下又何必对我这般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且她身边有自己的教养嬷嬷,确实不愿意婆婆的人在身边盯着也不为过,在外头这般对她大加指责,显见是对她没有半分嫡福晋的敬重。   大福晋自以为凶狠,实则在大阿哥眼中依旧软塌塌地瞪了他一眼,随即一拧身,撂下大阿哥快步离开。   而大阿哥指着大福晋的背影,又看向贴身太监小柱子,求证道:“她刚刚是在对爷发脾气?”   小柱子弓着身子,小心地回答:“奴才不敢断言……”   “我可有言错之处?”大阿哥生气道,“如此中肯,简直不知所谓。”   “……”   这么一会儿工夫,大福晋已经追上了前头的人。   太子妃瓜尔佳氏不着痕迹地迅速松开太子的手,走到大福晋身边,问道:“大嫂怎地不等一等大哥?”   大福晋面对太子妃,脸上看不出任何与大阿哥置气的痕迹,柔声细语道:“我这才想起,先前咱们两个说好要为太皇太后绣抹额,却还未来得及商定好用什么绣样儿。”   “原是这事儿。”太子妃笑道:“听闻大嫂画技不俗,不若明日咱们偷偷向苏麻喇姑问过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喜好,再要了笔墨临时画一幅便是。”   大福晋温温柔柔地应道:“也好。”   而此时大阿哥走近,正好听得太子妃的话,便主动与大福晋搭话道:“你还擅书画?”   大福晋勉强地扯起笑脸,应道:“是。”   气氛有些微妙,对比太子和太子妃,容歆十分想要敲一敲大阿哥的脑壳,问一问他为何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阿哥成亲半年多了,不知道自己的福晋擅书画,还当着旁人说出来……   太子妃此时也不方便对大福晋说什么,只笑着对大福晋道:“大嫂,余下的,咱们明日再商谈,我和太子殿下先回毓庆宫了。”   大福晋冲她微微一笑,随后回到大阿哥身边,乖巧地站着。可是她没用水汪汪的眼睛看大阿哥,大阿哥心里生出几分不是滋味来。   容歆自认对大阿哥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他长大后成熟许多,然而生闷气的模样还留有年幼时的影子。   不过年轻夫妻,小吵小闹也是促进感情的方式,大福晋就是脾气太好了。   容歆略过大阿哥,冲着大福晋笑了笑,道:“毓庆宫的雪青做点心的手艺极好,太子和大阿哥从前也喜欢,明日我叫她做一些出来,只给太子妃和大福晋吃。”   她如今偏心真是偏得明明白白的。   太子和大阿哥四目相对,一触即离,然后带着太子妃和大福晋各自离开。   而容歆随着太子和太子妃一回到毓庆宫,便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口谕弄得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你再重复一遍?”   雪青听话地又一字不落地重复道:“乾清宫的小梁公公过来,说皇上赞太子殿下博闻强识,博览群书,连《黄帝内经》这样的医书亦有所涉猎,又夸赞您身为教养女官功不可没,便命您将太子书房中的医书抄上三百遍,届时以太子殿下之名捐于西南教化简陋之地。”   容歆觉得,如果她心里立着无数各有代表的承重柱,那么此时,那个名为“云淡风轻”的支柱摇摇欲坠。   她攥紧手,绷住面上的神情,心里却直想质问康熙,究竟是哪里不顺心,无缘无故地又罚她抄书,佛经换成医书,竟还与时俱进了……   太子则是在听到皇阿玛口谕中专门点了《黄帝内经》一书时,便对姑姑生出愧疚来,“姑姑,此事因胤礽而起……”   太子妃先回了后院儿,而太子进了书房便与容歆解释了懋勤殿之事。   容歆:“……”无妄之灾。   太子自责道:“姑姑,本是我的过错,皇阿玛却命您抄书三百遍,委实太多,明日我便向皇阿玛求情。”   容歆立即反驳:“怎能怪你?你未曾不分黑白地听信于我,反而亲自去验证我的话,夸赞尚且不够,何错之有?”   太子没错处,皆是康熙喜怒难辨,阴晴不定。   “但抄书三百遍,确实太多了……”   “我又不是没抄过。”容歆拍板道:“太子不必去求皇上,抄医书捐出去,此等利民之事,义不容辞。”   太子面上却未显出多少轻松之色来,只道:“姑姑不妨先看看我的藏书再说。”   “我记得您收藏的医书是放在新增的那间书房中。”   “是。”   太子好读书,自搬入毓庆宫以来,书房藏书与日俱增,除了这一间书房由容歆亲自整理,不允许人私自进入,旁的书放皆有浅缃和专门的宫侍照看。   以太子一直以来藏书的习惯,容歆有心理准备,必定不会少,但她绝对没想到会多到那样一个程度。   一个十尺长几乎到顶的书架,没有一格是空着的,而上面每一摞书,多则十数本,少则三五本,整整齐齐地码着。   小太监还告诉容歆,底下柜子中塞得满满的,也是医书……   “您是将太医院的藏书全都搬过来了吗?”   未等太子回答,容歆缓缓转开视线,一眼便瞧见旁边书架上的一本书,封皮上写着“心经”二字,走过去拿起来一瞧,发现底下几本也是《心经》,只不过是不同版本。   而这一书架上,上下一瞧,皆是佛经或是佛理相关的书籍。   “我知您这一年新进的藏书极多,没成想竟是这般多……”便是康熙罚她抄佛经,恐怕也不比抄医书强上多少。   突然有了夹紧尾巴安分做人的使命感呢……   “先前左都御史给皇阿玛送书,我经得皇阿玛同意,便都挪了过来,后来我担心有人为了寻孤本珍本给我而生出事端,便放出风声,说不作珍藏之用,只想要手抄本平常翻阅。”   太子稍显无奈道:“手抄本易得,数量便稍有些不可控,先前已经择出一部分捐至京城各大小书院了。”   此事容歆记得,她慢慢走回医书架前,还未抄,心中便显出几分疲惫来,“这些书,您可是都看过了?”   “我并不准备钻研此道,便不该耗费精力于其上,遂只一目十行,未曾深读。”   言外之意便是,全都看过了。   太子又道:“若是隐瞒,未免有欺君之嫌,不若还是向皇阿玛陈明实情,减少……”   “不必。”   容歆此时内心的那根支柱,已经被知识的力量重新稳固住,任是怎样的狂风巨浪也无法撼动。   “我抄得完。”容歆甚至能重新挂起笑脸,“怎能教您为此等小事去向皇上求情呢?”   然后容歆便准备先誊抄一遍,再带去景陵慢、慢、抄。   而当康熙知道太子竟然有上千本医书时:“……” 第110章   进入十一月之后, 容歆原本的短期计划才完成了千分之三便不得不暂停。   太皇太后言语愈加艰难, 已不能由自身意志力控制, 她不曾因她的狼狈而就此颓唐, 旁人看在眼里却是极难受的。   此时便显出来, 太子妃瓜尔佳氏和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这个岁数的小姑娘, 没经历过太多生死离别, 承受能力到底是差了些。   太子妃是家中极受宠的女儿,一家子的武将,宠爱孩子的方式十分直白, 那便是极尽所能给她最好的, 尽可能不教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当初皇上将她指婚太子的旨意, 便是挑不出太子一丝不是, 他们还是像太子妃保证, 会尽所能为其撑腰。   而在这样家庭中长大的太子妃, 内心其实是极其美好的, 所以每每见到太皇太后那般模样,说话的声音便控制不住地带上几分哭腔。   不是不坚强, 只是太柔软。   而大福晋就更不必说了, 她那张脸极诚实, 思想走了一小步, 神情便会追一大步。   有些时候, 人的感情远近亲疏, 并不完全在相处时长, 太皇太后对两个曾孙媳妇的喜爱, 完全是不加掩饰的。   她见过太多人经历过太多事,也正因为如此,太皇太后尤其珍惜两个人此时的柔软善良。   “太皇太后有命,日后太子妃和大福晋不必再侍奉她用膳了。”   太子妃和大福晋一并来到苏麻喇姑跟前,追问缘由,并且请求侍疾尽孝。   然苏麻喇姑近些日子更加苍老的脸上,即便忍着伤痛,仍然十分慈祥,“太子妃,大福晋,太皇太后既已经决定,两位便不必再多言。”   “嬷嬷……”   容歆伸手拉住两人,微微冲着二人摇头,随后又对苏麻喇姑请求道:“可否允我代殿下们在寝殿内侍奉太皇太后?”   苏麻喇姑面上扶起一个欣慰的笑容,“太皇太后并未说不见太子妃和大福晋,只是不用两位侍奉她用膳喝药而已。”   太子妃和大福晋一听,这才不再那么紧张。   而容歆隐约猜到太皇太后这般做的原因,心下酸涩不已,仍然对苏麻喇姑道:“还请您为我请示。”   苏麻喇姑颔首,请太子妃和大福晋去偏殿休息,随即便转身进入寝殿。   “姑姑/容姑姑……”   容歆叹息一声,安抚道:“太皇太后必定知道太子妃和大福晋孝顺,只是时至今日,咱们且万事顺着太皇太后便是。”   太子妃和大福晋闻言,瞬间便眼睛湿润,不言不语地相携前往偏殿。   须臾之后,苏麻喇姑重新出现在寝殿门口,问道:“劝回去了?”   容歆点点头,“是。”   “唉——”苏麻喇姑长叹一声,“你随我进去吧。”   容歆跟在苏麻喇姑身后,一进内室便见太皇太后半靠在软垫上,皇太后则是坐在太皇太后床边,手中端着粥碗,用勺子轻轻搅着。   “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太皇太后艰难地扯起一侧嘴角,冲着她点点头。   容歆起身,然而下一瞬,她便又不忍心地垂下头,可脑子里全都是她低头前看到的画面。   皇太后晾凉了粥,轻轻舀起一小勺,小心地喂到太皇太后口中,可是勺子还未拿开,粥便顺着太皇太后的嘴角流了下来,甚是狼狈。   怪不得太皇太后胸前垫着一块儿棉布……   容歆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请示过后,接过宫女手中帕子,半蹲在床榻边轻轻为太皇太后擦拭下巴。   待她擦拭干净,又看向皇太后,恭敬地请示道:“不若由奴才喂太皇太后喝粥?”   皇太后看向太皇太后,见太皇太后愿意,便将碗递给了她,起身坐到一旁。   容歆舀了一点点粥粒,然后喂到太皇太后口中,直到确定粥不会流出来,这才拿开勺子。   太皇太后除了病得最重的时候,整个人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哪怕是此时此刻,头脑也是清醒的。   容歆想,大概越是这样深切地感受到身体的无力,精神便会越加痛苦吧。   是以,她并不将太皇太后当作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而是一个寻常的病人那般,说着能教她开怀的事情:   “太皇太后睿智,定然是看出来了吧?”容歆边喂她喝粥,边道,“前些日子大阿哥和大福晋闹了别扭。”   太皇太后眼中闪过好奇,而皇太后代她问出来:“为何?大福晋那般好的脾气,可不像是会惹大阿哥生气的。”   容歆抿嘴一笑,“这具体缘由倒是不知,只是从那一日开始,大福晋早晚来慈宁宫请安,大阿哥皆等着她一起走得,全不似从前那般不管不顾。”   太皇太后笑了起来,咽下粥,又费力道:“正、该、有人、磨、磨、他的、性、子。”   容歆点头附和,丝毫没有卖了大阿哥的羞愧感,继续说道:“您今日便瞧一瞧,大阿哥是不是等着大福晋一起走得。”   “好。”   这一碗粥,喂了小半个时辰,期间还重新换了半碗热的,又换成太子亲自侍奉太皇太后吃粥。   容歆也没单说太子、大阿哥两对夫妻的事,还说了些旁的阿哥格格间发生的小事,不拘是小孩子吵嘴还是闹了笑话,都说给太皇太后听。   而一碗粥喝完,太皇太后也累了,吩咐容歆待她醒了再走,然后便昏睡过去。   太子坐在太皇太后床边,对容歆道:“姑姑,劳您帮我与太子妃说一声,往后我便留在慈宁宫侍疾,便不陪她回去了。”   容歆知道太子与太皇太后感情极深,定然是得到了康熙的应允,所以才暂时搁置学业守在太皇太后身边。   她也不犹豫,直接前往偏殿,将太子的话转达给太子妃,又宽慰了太子妃和大福晋几句,好歹安抚住两人,没有坚持一同衣不解带地为太皇太后侍疾。   下午,大阿哥来到慈宁宫,一同过来的还有其余年岁大些的小阿哥们,只是并未能见到太皇太后便被康熙撵回阿哥所去。   独独太子和大阿哥连同太子妃和大福晋一直等到太皇太后再次醒过来,请过安之后,太子妃和大阿哥夫妻离开。   晚膳依然是太子喂得,他是个仔细的性子,又有了一点经验,比早膳时提前了将近一刻钟便喂好,而且并未教太皇太后在皇阿玛面前显得太过狼狈不堪。   宫女将碗撤下去后,太皇太后忽然对康熙道:“这、有你、皇、额娘,你、和、太子、明日、再、来。”   她眼神中尽是不容置疑,太子看向皇阿玛,康熙则是看着太皇太后,良久,答应下来,带着太子出去。   太子并未就此离开慈宁宫,而是直接命人收拾了一间屋子住下。   康熙却不可长留,皆因朝中不只有议和之事久久未能落定,又有于成龙密折告明珠、余国栋卖官等事亟待他处理。   而容歆始终未得太皇太后准她离开的话,便一直待在太皇太后寝殿中,看着太皇太后吩咐苏麻喇姑准备笔墨。   寝殿内众人皆有所感,心知太皇太后恐怕是要留下遗言,气氛顿时便沉郁起来。   “哀家、寿至、古、稀,尔等何必、作此态?”   皇太后和容歆见证,宫女磨墨,苏麻喇姑亲自执笔,颤抖地写下每一个字——   “哀家嫁入爱新觉罗家数十载,前半生波澜不止,然后半生因孙玄烨,未曾有半分苦楚。”   “诸子生于帝王家,未尝人间疾苦,当报于帝王家,报于百姓,不可尽顾私利。”   “哀家不愿父子反目,兄弟阋墙。”   “卑不动尊,切勿扰太宗清净,葬哀家于孝陵即可。” 第111章   太皇太后支开康熙和太子, 留下一封遗言暂且封存, 满宫上下皆心照不宣, 只是未曾表现出来。   而从那一日开始,太皇太后的病情骤然转下,及至进入十二月, 太医数次诊断其病情危急, 一日里大部分时间处于昏迷之中。   她身体和精神上皆饱受折磨, 然病容虽憔悴痛苦,她醒来面对孙子曾孙们之时, 仍然明朗达观, 并且直到生命的最后,依然为众人留有这样的一个印象。   十二月二十五日,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最后看了一眼她最在意的人们,又强调了一遍“卑不动尊”之后,于慈宁宫中溘然长逝。   也只有这一刻, 太皇太后望向康熙、太子和苏麻喇姑的眼神中方才充满了不舍, 教人意识到,她仍然留恋这人世间……   容歆跪在地上搀扶着苏麻喇姑,脑中不自觉地闪过太皇太后生前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了她留下遗言的那一日。   太皇太后紧紧攥着她的手,嘱咐道:“天家无情亦可有情, 爱新觉罗家, 父子兄弟如何, 皆在皇上和太子一念之间, 容歆,太子是个好孩子,宽慰太子,莫要教太子走偏了路……”   “太皇太后……呜……”   耳边听着众人悲戚地哭声,容歆突然感觉到怀中一重,立即回过神来,面上悲痛,声音中不掩担忧道:“嬷嬷?您可还好?”   苏麻喇姑根本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靠在容歆身上,泣不成声。   容歆眼见着她似是有昏阙之状,连忙在她胸口抚着,轻声在她耳边叫道:“嬷嬷,嬷嬷……”   苏麻喇姑完全不回应容歆,只一味地压抑而无声地痛哭。   她也已经七十多岁,大悲至此,身体恐怕承受不住,遂等太皇太后整理遗容,众人暂且退避时,容歆便向康熙禀报。   康熙视苏麻喇姑为额涅,自是担忧其身体,便命容歆去照看苏麻喇姑。   容歆答应得极爽快,她如今其实不是特别愿意面对这样生死离别的现实,去照看苏麻喇姑正合了她的心意。   然而容歆和小宫女准备扶着她离开时,苏麻喇姑忽然惊醒一般,推开容歆的手,踉踉跄跄的走到太皇太后床榻前。   “额涅。”康熙担心地走近她,太子等人亦目露担忧。   苏麻喇姑扶着床榻站稳,强忍悲痛道:“奴才最后一次为太皇太后更衣……”   容歆不忍地闭了闭眼,忆及讷敏去时她的心情,苏麻喇姑此时的悲痛恐怕有过之而不及,便对康熙道:“皇上且当心,奴才们在这儿照看着嬷嬷。”   康熙勉力安抚了苏麻喇姑几句,随即对容歆道:“照看好。”   “是。”   康熙与众妃嫔皇子女们皆离开寝殿,偌大的寝殿便是点着火也冷寂起来。   苏麻喇姑年迈,根本无法一个人为太皇太后更衣,容歆和宫女便一同上前帮忙,整个过程,只有宫女低低啜泣的声音。   “太皇太后,奴才为您梳头。”苏麻喇姑拿着梳子,颤抖地、缓慢地为太皇太后一下一下理顺花白的头发。   容歆跪在床榻边,手中捧着装有头饰的托盘,这是早早便为此刻准备好的。   “奴才几岁便到您身边,一晃已是六十余年……”   六十几年,名义主仆实则姐妹一般的两个人,日日相伴的时间甚至超过这个年代许多人的寿命。   这种情分很难用艰难的三言两语说清,因为对方已融入到了彼此骨血之中。   苏麻喇姑为太皇太后挽起发髻,因为手抖,总有几根头发不受控制地脱离掌控,她便耐心地抹平,直到发髻再无一丝瑕疵。   最后一支钗,苏麻喇姑攥在手心,埋首呜咽:“格格,奴才心里空了,您怎地不带我一并走?”   容歆感同身受,一滴泪缓缓滑落。   良久,容歆轻轻擦掉眼泪,左手揽着苏麻喇姑的肩,右手则是扶着她的手缓缓抬起,将钗慢慢插到太皇太后发间,“嬷嬷,皇上他们还在外头等着,咱们莫要耽搁太皇太后的丧仪。”   遗容整理好,便要请太皇太后入梓宫,苏麻喇姑眼见太皇太后安详地躺在其中,越加悲泣,终于昏阙了过去。   容歆的身份,太皇太后的丧仪并不需要她,遂康熙休朝,诸皇子们与后宫嫔妃守灵,容歆便专心地照看着苏麻喇姑。   太皇太后是苏麻喇姑心中的信念所在,太皇太后病逝,苏麻喇姑的信念便崩塌,悲伤过度,整个人生无所恋、失魂落魄地病倒在床。   太医一直在尽心为她医治,容歆也衣不解带地照顾她,然苏麻喇姑不愿吃药,她又有心病不得解,自是无法好转。   满洲有旧制,年内丧事不可逾年,而太皇太后于腊月二十五薨逝,按例应当在除夕前移往宫外。   康熙未允,坚持在在慈宁宫中为太皇太后停灵,直到头七过后,方才来探望苏麻喇姑。   “额涅,朕见您如此,心中属实难安。”康熙握着苏麻喇姑苍老的手,眼中极痛楚。   苏麻喇姑这几日食不下咽,声音十分无力道:“皇上,奴才总惦念着,太皇太后独自一人去往生路,恐会孤单……”   康熙为她落下帝王的眼泪,泣道:“额涅,您忍心教朕再受亲人死别之苦吗?”   苏麻喇姑闻言,反握住皇上的手,垂泪不止。   容歆没有在屋内打扰二人,所以直到康熙出来时见到他的眼睛,才猜测两人又哭了一场。   她刚跟康熙结了“毕生大仇”,仇恨值如果用确切的数字表明,千分之九百九十七不能再少。   可是此时太皇太后去世,苏麻喇姑又卧病在床,整日里沉溺于太皇太后去世的无尽悲伤之中,仇怨只能暂时搁置在一边。   康熙也没甚心情想抄书那样的小事,只问容歆:“苏麻若是长此以往,必定伤身体损寿命,你可有办法教她宽心?”   容歆摇头,答道:“奴才若是有法子,定然早早便劝解了。”   人说时间是治愈一切伤痛的良药,时日久了,总会慢慢走出来。可苏麻喇姑的问题便是,她年纪太大,身体承受不住如此糟蹋。   “奴才以为,将注意转移一二,兴许有用。”   康熙若有所思。   两日后,四岁的十二阿哥胤祹出现在苏麻喇姑屋中。他许是刚哭过,打着小小的嗝,整个人一抽一抽地。   十二阿哥胤祹,生母是与德妃乌雅氏同一日小选进宫的万流哈氏,然乌雅氏已是德妃,她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贵人而已。   康熙在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胤祥之间,最终选定了年龄稍长的十二阿哥,送至苏麻喇姑膝下,由她抚养长大。   容歆扶着苏麻喇姑起身,两大一小面面相觑,小的那个瘪嘴又要哭,苏麻喇姑连忙伸手又收回,对容歆道:“你快哄一哄十二阿哥,我生着病不方便。”   “皇上命您抚养,我实在不便插手。”容歆意会了康熙的用意,站在床榻边并不应承。   而苏麻喇姑左右为难之下,到底还是抱住了十二阿哥,和蔼可亲地哄了好一会儿,肉眼可见地精气神儿便起来了。   容歆让人准备膳食,照顾着苏麻喇姑和十二阿哥用了,这才命人报给康熙。   两顿饭下肚,苏麻喇姑有了些力气,却对容歆道:“扶我起来,我有事拜见皇上。”   容歆哪能让她折腾,便去请了康熙。   而苏麻喇姑见皇上亲自过来,只得教容歆看顾十二阿哥,她则是有话对皇上说。   这次容歆再不能推辞不抱十二阿哥,便十分痛快地应了一声,抱着十二阿哥径直出了屋子。   “额涅,您身体尚未痊愈,有事叫容歆禀报一声便是,何必折腾?”   “皇上。”苏麻喇姑强撑着行了一礼,感激道,“您善待奴才,奴才感怀在心,然抚养十二阿哥之事,不合规矩。”   嫔位以上的后妃才有资格抚养皇子,苏麻喇姑实际只是一个奴才,自是没有资格的。   可是康熙不许她妄自菲薄,极认可道:“朕幼时由您启蒙,受您教诲,您的学识和德行,足以抚养皇子。”   苏麻喇姑又推辞了几句,见康熙并不欲收回成命,便又改口道:“奴才确无教导皇子的资格。皇上宽仁,可否另与奴才一个恩典?”   康熙立即道:“额涅,您直言便是。”   “奴才想求皇上应允奴才与容歆一同去东陵,奴才想为太皇太后守陵。”   太皇太后的陵寝还未定下,论制,应是葬于太宗文皇帝的昭陵,可太皇太后临终前有遗言,希望葬在东陵,陵寝挨着顺治帝和康熙的陵寝。   康熙若是应允,便是明确表示,太皇太后将葬于东陵;另一点,苏麻喇姑年迈,康熙也不忍其在陵园清苦守陵。   他一时无法做下决定,便道:“额涅,此事还需考量,过些时日再说罢。”   苏麻喇姑沉默稍许,点点头,叹道:“皇上,太皇太后一生皆为爱新觉罗家奉献,临终前只留下寥寥数语……”   康熙心中一痛,忆及皇玛嬷临终前的模样,良久,颔首应允道:“额涅若执意,朕便不再阻拦,只务必要照顾好自身。”   苏麻喇姑眼中闪过泪光,应道:“奴才遵命。”   康熙无奈地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道:“至于十二阿哥,君无戏言,便是您要去东陵,依然由您亲自抚养。”   苏麻喇姑推无可推,只得应下。   而容歆此时正抱着十二阿哥读书认字,并不知道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出宫的变数便来了。 第112章   康熙二十七年四月, 康熙命太子胤礽留京, 将带着大阿哥胤褆、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一同送太皇太后灵柩前往直隶州的昌瑞山。   太子对容歆的暂别并未表现极多的不舍,反而诚挚道:“姑姑,您此番远行, 务必要顺心而为,待到您归来之日, 胤礽亲自去城外迎您。”   容歆微微仰头看着太子的眉眼,温柔地回道:“好,望殿下也平安顺遂, 万事想开些,莫要失了本心。”   “是, 胤礽明白。”   二月份,徐乾学的学生——左佥都御使郭琇列结党营私、排除异己、贪污收贿等十一项罪状参武英殿大学士明珠、余国栋等人。   因去年便有直隶巡抚于成龙参明珠、余国栋卖官受贿,康熙对明珠一党权势过盛早已有所忌惮, 遂今年郭琇证据确凿,便罢了明珠等人官职,着手打压明珠一系。   而随着明珠的倒台, 支持大阿哥这一系的势力大损, 与此同时, 太子身后的索额图一派士气高涨,趾高气扬, 隐隐有一家独大之势。   太子与容歆说过, 若是长此以往, 一则担忧索额图等人借他之名行事反害他声名受累, 二则担忧长此以往朝纲不稳,遂有心稍加打击索额图的气焰。   至于何时行事,还要等康熙从直隶回归。   太子诸多打算只简单与容歆说了说,容歆于政斗一事上敏锐度一般,便也不对太子的行事横加干涉,只反复叮嘱提醒他“莫要失了本心”。   而除了容歆,也不会有旁人对太子殷殷嘱托,是以太子从未不耐烦,每次皆会认真地回答。   但太子也不是无欲无求的,因为他回答完便又要求道:“姑姑,到东陵之后,小十二再如何讨人喜欢,也莫要为他做蜜饯。”   容歆闻言,笑道:“我又未带着雪青,何处去寻作弊之人?自然是不会的。”   “那便好。”   其实容歆本也不愿做这等李代桃僵之事,只不过那时宫中不知为何突然传出:康熙在寝宫中藏了一只蜜饯罐子,不许宫侍随意触碰。   后来不知怎地风向又吹到容歆身上,她实在不想任其发展,便借机表明,她做的蜜饯只是寻常,而真正不寻常的,其实是蜜饯原本的主人。   那就是事实,可人们只愿意相信他们以为的“事实”。   及至如今,宫中还有许多人认为容歆和康熙之间必定有什么不为人道的风流韵事,容歆也是很无语,难道以为抄书到死是什么情·趣吗?   而想到抄书,容歆对太子道:“我先前打算先抄完一遍带到直隶去,可实在没能完成,便直接从您书房取了未抄的医书。”   “我正要与姑姑说。”太子笑道,“皇阿玛教您量力而行,有为百姓教化尽一分力的心便可。”   冠冕堂皇。   然心中嗤之以鼻,容歆也不好当着太子的面表现出来,便道:“我近几日收拾书时想到,皇上只教我抄医书,倒没教我每一本皆抄,我瞧着有许多译本以及后人注解的版本,便只择了其中之一。”   可即便这样,也只去了一半,另一半她若想抄完,还是得到垂垂老矣。   不过容歆想着,她慢慢抄下去,康熙再有何处不顺心想要借机罚她,恐怕也要稍作琢磨,也算是好事一件。   万一有幸,千百年之后人们考古发现她的墨迹,不拘是佛经还是医书,总教她的存在留下一丝痕迹,这便是意外之喜了。   如此安慰自己一番,容歆提着一股气带走了几百本书,正好康熙为十二阿哥和苏麻喇姑专门派了一位太医到东陵,她准备活到老学到老,重提年少时学医的野心。   行路途中,由于苏麻喇姑年迈,无法妥善照顾十二阿哥胤祹,于是便只得由容歆照看。   容歆、十二阿哥、苏麻喇姑、齐嬷嬷四人一直待在一个马车上,康熙对此并未说什么,可是有一人却不甚满意似的。   前几日天气不好,这一日日头升起来,稍一暖和,三阿哥和四阿哥便骑着马来到他们的马车边。   “小十二,可想骑马?”三阿哥轻轻拍了拍座下马头,对十二阿哥道。   十二阿哥坐了几日马车,早就有些坐不住,此时一听三阿哥的话,立即便扒在马车床上,“想要”之意溢于言表。   齐嬷嬷这几日看着十二阿哥,重拾了几分从前陪伴太子的回忆,免不了便担心道:“这外头还才刚晴起来,万一着了凉……”   容歆却是看了一眼十二阿哥期待的眼,道:“这官路两边,已是树木茵茵,再凉能有多凉?”   十二阿哥一听,脸上顿时便明亮起来。   三阿哥立即便冲着窗口的十二阿哥伸手,“快来!从这儿出来!”   容歆扶着十二阿哥,并没有即刻将十二阿哥送出去,而是轻声嘱咐道:“十二阿哥没骑过马,您跑得慢些,千万别吓着他。”   三阿哥不以为意道:“放心吧姑姑,大哥骑术精湛,到了前头,他会带着小十二的。”   容歆并未多想,但确实放心许多,掐着十二阿哥的腋下,直接将他抱到了三阿哥的马上。   两人动作瞧着有些不安全,然容歆手上稳,三阿哥身边又跟着护卫,十二阿哥根本不知道害怕,坐到三阿哥身前,整个人兴奋地左顾右盼。   “小十二,坐稳咯!”三阿哥全忘了容歆先前的嘱咐,双手护住十二阿哥,脚下一蹬,马儿“哒哒”地向前跑了起来。   四阿哥并未跟上去,慢慢骑着马走在马车边,悠悠道:“姑姑,此番带小十二骑马玩,是大哥提起的。”   容歆抬头看向马上的四阿哥,有几分明悟。   四阿哥见状,这才冲着她们微一拱手,驱马向前。   苏麻喇姑从始至终闭着眼拨弄佛珠,此时才轻声道:“四阿哥内秀。”   容歆转回身,微微点头,没有出声。   半月方才到昌瑞山脚下,康熙在太皇太后去世后便命人拆了太皇太后孝庄生前在慈宁宫居住的东王殿五间,已建在昌瑞山脚下,名为“暂安奉殿”,用于暂时停灵。   康熙等人忙于太皇太后停灵诸事,容歆则是趁着天色尚早,带着两个小太监前往讷敏的陵寝。   原本没有苏麻喇姑和十二阿哥同行,她是准备和齐嬷嬷直接在景陵隆恩殿前住的,但此时计划有变,他们得住在昌瑞山下,她便只能一个人先行去祭拜讷敏。   距离稍远,进入陵寝范围后又得下车步行小半个时辰,容歆始终不疾不徐,及至到了讷敏灵前,她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容歆的神色中才显出几分惆怅和思念。   “十四年了……”   若是有转生,又该是豆蔻年华了……   不过,倘若是如太子一般的少年,意气风发,风华正茂……倒是更好。   容歆静静地跪在灵前,许久方才起身,又缓缓走向孝昭皇后的灵位前。   两人灵位离得不算太远,香火也一直未曾断过,然为她们二人上香的人,恐怕从来没有真正了解她们的人。   哪怕是康熙,许是也不知道她们彼此惺惺相惜过。   如此说来,这倒成了一个秘密,一个曾经连讷敏和钮祜禄氏都不知道,只有她一人知道的秘密。   容歆眼中泛起丝丝笑意,笑着笑着,眼角泪滴滑落,悄无声息地淹没在寂静之中。   天黑之前,容歆回到了山脚下,隐隐约约瞧见行宫门口似是有一个熟悉的人影,然而走近之后又未瞧见,她便回了住处。   十二阿哥正在四处寻容歆,一见她回来,立即便扑过来。   容歆哄了他一会儿,从宫女那儿听得,康熙准备带着几个皇子在太皇太后灵前守一夜,那她先前看到的人影,想必便是眼花了。   第三日,康熙銮驾启程回京,容歆和苏麻喇姑、十二阿哥一同出来送行。   临行前,三阿哥和四阿哥与容歆告别,大阿哥骑着马上,停于銮驾旁,眼神落在他们身上。   康熙坐在銮驾上,并未看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却忽然开口道:“你平素的爽直皆去了何处?想去便去,拖泥带水毫无满洲男儿气魄。”   “皇阿玛,儿臣没……”大阿哥在皇阿玛洞悉明睿的眼神中渐渐止了话。   “你去叫胤祉和胤禛回来,莫要耽误了行程。”   大阿哥看向皇阿玛,片刻后,应道:“是。”这才打马走向互相告别的人。   三阿哥率先看到他,刚开口叫了一声“大哥”,便被四阿哥拉着上马,而苏麻喇姑见状,也牵着十二阿哥往一旁走。   “姑姑。”大阿哥先行开口。   容歆冲着他微微一笑,道:“大阿哥,今日一别,恐怕许久才能再见了。”   大阿哥轻轻“嗯”了一声,道:“姑姑在此处若能享得几分惬意,不见倒也无妨。”   他和太子皆是一副赞同她出宫的样子,容歆心下叹息一声,关心道:“您如今已大婚,日后开府恐怕会有许多不便,若是信得过我,我便帮你和大福晋寻一个能力出众的嬷嬷带过去,大福晋的陪嫁嬷嬷……人是不错,能力稍差了些。”   大阿哥嘴角微微上扬,可很快又落下,紧紧盯着容歆道:“皇阿玛罢了明珠的官,日后太子的地位便更稳如泰山,姑姑定然是极欢喜的。”   他向来是不管那些,想说什么便藏不住多久。   容歆和大阿哥对视,良久,承认道:“我确实是欢喜的。”   大阿哥眼神渐渐漠然。   “此事对您未尝不是好事,您往后,再无人掣肘。”   大阿哥无论想不想与太子一争高下,皆是顺应本心,不管他能不能抓住机会掌控自己,谁都不必再百般纠结。 第113章   许是容歆的一句话抚平了大阿哥心中的不平, 他神情渐渐平和下来,临走前主动开口, 请容歆为伊尔根觉罗氏选一个合适的嬷嬷带出宫去。   大阿哥出宫开府时间的尚未定准, 既然他此时说了愿意,容歆便直接提了两位原本在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的嬷嬷。   这二人与容歆只是相熟,无甚直接关系,且除了性格不同, 能力上并无太大差别,苏麻喇姑便可决定她们的去向。   而苏麻喇姑听得容歆的提议,对此时乐见其成的。   太皇太后去世之后, 皇上便为皇太后建宁寿宫居住, 原本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的老人们, 只一小部分留在皇太后身边或是和苏麻喇姑一同来了东陵, 其余的,不是出宫便是流于后宫各处。   她们中有几人年纪确实不小了,相比孤苦地度过余生, 其实是极愿意跟着新的主子继续当差的。   遂苏麻喇姑便对大阿哥客气地请求道:“殿下,在慈宁宫中当过差的,规矩能力皆不差, 便是日后您出宫开府也无需重新调·教,您看, 也不过才十余人而已, 可否都遣到您府上做事?”   容歆听苏麻喇姑如此说, 便也劝道:“大阿哥, 外头府里的人鱼龙混杂,若是有这些人伺候大福晋,倒可保后宅多几分安稳。”   虽然容歆没想到苏麻喇姑会想要将其余人皆送到大阿哥府上,但除了她先前提的那两位嬷嬷,其余人也不过才二三十岁,并不会成为拖累。   太子那里有浅缃等人便够了,否则她也是愿意为太子留下的,毕竟是太皇太后的人。   而大阿哥也并非不知好歹之人,且深知容歆坦荡的性子,便极爽快地应允苏麻喇姑所言,然后才向他们告辞上马。   銮驾已经行出两里地,大阿哥策马扬鞭追上去,十二阿哥胤祹看着渐行渐远的仪仗,忽地哭起来。   苏麻喇姑和容歆皆看向他,随后容歆蹲下,边拿帕子边问道:“十二阿哥,怎么了?”   十二阿哥哭得愈加伤心,“大哥没跟胤祹道别……哇……”   来东陵这一段路,大阿哥常要带着他骑马,约莫是培养出了几分兄弟感情,所以他才如此伤心。   可能还有别的缘由,但总归绕不开“离别”二字。   “十二阿哥。”容歆轻轻为他擦拭着眼泪,道,“若是您介意,为何不主动和大阿哥告别呢?”   十二阿哥捂着眼睛,抽泣声稍小了些,却没有说话。   容歆眼含笑意,与苏麻喇姑对视一眼,见她亦是如此,便笑道:“十二阿哥,咱们回吧,时日久了,您便会知道,这行宫的日子,其实不比宫中差什么。”   皇上不会亏待十二阿哥和苏麻喇姑,太子不会亏待容歆和齐嬷嬷。   这行宫里,虽然冷清,可有宫中没有的自由,只是他现在还不懂而已。   两人一左一右牵着十二阿哥的手,缓缓走入行宫中……   銮驾离开之后,行宫中迅速归于平静,行宫离太皇太后的暂安奉殿近,苏麻喇姑便每日去太皇太后灵前诵经念佛。   容歆则是每日坐马车到山上,然后步行进入景陵,为讷敏和孝昭皇后上一炷香,一来一回,也常要半日左右。   齐嬷嬷腿脚不便,且她只要离皇后娘娘近一些,也不强求日日祭拜,便几乎都留在行宫中。   十二阿哥年纪小,跟着苏麻喇姑在太皇太后灵前,根本坐不住,待在行宫里也无聊,便常跟着容歆往返于山上山下。   康熙作此安排之后,只给容歆留了一句“照看好十二阿哥”便不管了,但照看不好,定然是不行的。   四岁的十二阿哥也已经开始启蒙,然行宫之中,能为他启蒙之人,数起来只有苏麻喇姑、容歆和太医。   容歆总不能教太医教导十二阿哥,带偏了属实无法交代,便和苏麻喇姑商量,由她教十二阿哥认字,然后苏麻喇姑教十二阿哥满文和蒙古文。   至于骑射,十二阿哥的年纪还不必急于安排,所以容歆一开始并没有打算那么早提上日程,但太子的一封信改变了她的懈怠。   “殿下和太子妃信中说了什么?”   八月份正值酷暑,然山间行宫中清爽宜人,并不酷热,坐在亭中,微风吹过时极舒适。   十二阿哥捧着一只瓜慢慢吃着,听到齐嬷嬷的话,抬头好奇地看向容姑姑。   容歆将信递给齐嬷嬷,道:“殿下问候咱们,太子妃说大福晋有了身孕。”   信上说大福晋月份尚浅,可能查出来,怎么也得有将近两月,应是大阿哥随圣驾从直隶回去没多久便有的。   齐嬷嬷专注于看信,十二阿哥兴奋道:“大哥的孩子,胤祹要有侄儿了吗?我以后也带他骑马!”   容歆闻言,笑道:“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也比您小,怎地未见您说带他们玩儿?”   “弟弟和侄儿不同。”十二阿哥脸颊鼓起,“而且胤祹只见过几次……”   年纪小的阿哥长在后宫,除非年节,确实很难见到年长的阿哥们,十二阿哥所谓的见过几次,约莫也是在太皇太后丧仪之时,从前大概都没多少印象。   而十四阿哥胤祯正月才降生在德妃的永和宫,这个见过几次的人定然是专指十三阿哥胤祥。   容歆擎着扇子为十二阿哥赶着蚊虫,笑着说:“等咱们从这儿回去,您可以与阿哥们讲一讲您在行宫的事,兴许极羡慕您也说不定。”   十二阿哥欢快道:“宫里没有山,没有茂林,没有山泉水,也没有野鸡野兔,到时我定要好生炫耀一番。”   他每日在山上山下跑来跑去,除了偶尔生出的几分思念,早已是乐不思蜀,恐怕真到了回宫的日子,便没这般轻松了。   不过容歆还是附和道:“皇上预备在新建的畅春园中留几亩地教皇子们种菜,不若咱们也在行宫外开一片地,免得您回去之后,在此处逊色于诸位阿哥们?”   十二阿哥一听,捧着瓜沉思片刻,点头认真地答应:“依姑姑所言便是。”   容歆险些没绷住笑出声,但她年岁小时便自诩表情管理王者,现如今更不能在一个小娃娃面前失控,更加认真地应了声“是”。   此时,齐嬷嬷也看完了信,暂且略过大福晋怀孕之事,气道:“这准噶尔部真是一日也不消停,战火纷飞,劳民伤财,可真是……娘娘和太子殿下期望海晏河清、山川无恙的盛世,到底何时能来?”   苏麻喇姑走过来正听得她这一句,便关心道:“准噶尔部又怎地了?”   “太子殿下说,噶尔丹率准噶尔部大举进攻漠北喀尔喀蒙古。”容歆为苏麻喇姑倒了一杯水,“喀尔喀部不敌,向大清求援,朝中正吵闹呢。”   蒙古战乱,苏麻喇姑自然忧心,然只能叹息一声,再无办法。   “满蒙联姻多年,若是确实危及,大清务必得出兵了……”   苏麻喇姑的语气忧愁,容歆想到太子信中还提及索额图主张和沙俄谈判,也忍不住一叹,这些人可不就是看清廷分身无暇,所以故意勾连着吗?   十二阿哥年幼,分不清她们口中这部那部,只知道要打仗了。   他小胸膛一挺,捏着瓜大声道:“我是大清的巴图鲁,谁敢犯我山河,我定要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十二阿哥边说,还挥舞着手臂,手中的瓜汁液四溅,宫女连忙接过去。   而容歆等人则是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对他的话给予强烈的支持。   苏麻喇姑也知道容歆对十二阿哥课程的安排,此时笑过了,便道:“太子和诸位阿哥习骑射时也不过是十二阿哥这般年纪,还是尽快选一位骑射师傅吧,不能教十二阿哥落后于宫中阿哥们太多。”   她先前确实想得不够周全,遂容歆肯定地点头,“您说的是,我回头便看起来。”   武艺老师只能从驻守行宫的侍卫中选一人出来,能力较京中的师傅多少有些许不足,但先期教导,应是足够的。   容歆已经在心中琢磨开来,究竟哪一人较为合适,及至晚间回屋,已经大概有了想法。   她看着十二阿哥睡了才回来,见齐嬷嬷还未躺下,便关心道:“嬷嬷,可是哪里不适?”   齐嬷嬷摇头,直言:“我是想着大福晋有孕一事,睡不着。”   “您是思虑皇长孙的事吧?”容歆了然,“您离得这么远都挂念着,可想而知,京中该有多少人心思浮动。”   “皇长孙地位非凡,自是无法等闲视之。”   容歆能够理解,但以康熙的性子,定然不会因一个长孙轻易改变格局,便耐心劝慰道:“且不说大福晋未生育,尚且不知是长孙还是长孙女,就算真是皇长孙,现在便担心起来,也为时尚早。”   一个优秀的继承人,确实能够增添砝码,但现在孩子还没生呢,去想十几二十年之后的事,平添烦恼。   毕竟新旧交替,还有的等呢。   容歆顿了顿,又道:“您该相信太子才是。”   而京中不出容歆所料,大福晋有孕一事,确实是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不小的石头,但相比太子妃,反倒是大福晋压力更大几分。   太子妃是个疏朗的性子,她对太子也直接,大福晋有孕的消息一传经出,当即便问太子:“您可急于生下继承人?”   太子手不释卷,慢条斯理道:“不急,子嗣不在早晚,亦不在多少,德行俱佳为上。”   “您不急,臣妾便也不急。”太子妃专注地望着太子,眼神中尽是爱慕之意,“臣妾未嫁给您之前,听闻您学识出众、端方有礼,溢美之词无数,可嫁进毓庆宫方知,殿下属实是天下间少有的男儿……”   她言语直白,眼神炽热,太子无法集中注意,便无奈地举起书在两人中间左右晃了晃,打断她的视线。   “颂宜,你若是再这般看我,我便回书房看书了。”   两人的十日之约始终也未破过,但经得太子妃几番努力才教太子应允在她屋中看书,太子妃自然不愿前功尽弃,便立即顺着他的意移开视线。   然而她嘴上却道:“读书人皆好红袖添香,若各个如殿下一般,朝中岂不是无人可用?”   太子重新沉浸在书中,随意地答道:“且看我愿不愿意受你左右,倘若不愿意,亦可坐怀不乱。”   太子妃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却不再打搅太子,只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偶尔抬头瞧一眼他,便心生万千欢喜。   太子和太子妃二人夫妻相和,大阿哥和大福晋却不似他们二人这般惬意。   怀孕本是好事,然大福晋自有孕之后,整日里听人说“皇长孙”如何如何,受孕期影响,整个人情绪便有些起伏不定。   但她这性子,更愿意憋在心中自我消化,时日久了,未长一点肉不说,反倒还瘦了不少。   若是初婚时,大阿哥定然是看不出的,可此时对她有了些了解,自然察觉到几分。   然他关心人也显得恶声恶气,不甚中听,“爷都教你有了身子便待在阿哥所,你非要出去,管她是谁,直接推了便是,偏你好面子。”   “难道额娘也要拒了不成?教人知道,岂不是要说我不孝?”   其实惠妃也顾念儿媳妇的肚子,但她不能随意到阿哥所来,又担心伊尔根觉罗氏,便只能隔一段时间命人过来看看,可这一看便看见伊尔根觉罗氏气色不佳,这才隔几日便召她去延禧宫。   本意定然是不坏地,只是没想会教大福晋听了更多的压力之言,而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出自延禧宫。   而大福晋与其说是在意旁人的说法,不如说是更在意大阿哥的想法。   她担心如果大阿哥也期盼皇长孙,她却未能生下,恐怕会惹得大阿哥失望。   大阿哥不知道她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只直截了当道:“拒了又何妨?先前皇阿玛后宫留下的规矩,后妃有孕皆留在各自宫中静养,便是拒了,额娘也不敢挑太皇太后和已故两位皇额娘定下的规矩。”   大福晋也是真的想安安静静养胎,听闻他此言,便轻轻点头,“既如此,我便干脆关门拒客。”   大阿哥给了她一个“你早该如此”的眼神,带着几分抱怨道:“你没身子时,哪有这些事?”   大福晋听了,不甚高兴地绞着手中帕子,低声反驳:“殿下如今倒是怪我了,没有殿下,我如何能有孩子?”   “若不是爷回京之后,你便整夜缠着绕着爷,爷可不想这般早有子嗣……”   大福晋顿时又羞又气,眼泪便吧嗒吧嗒流下来。   大阿哥此番倒是灵光起来,一下子便意识到他说错了,没甩袖子离开,反而耐着性子好言劝了几句,这才道:“不为旁的,只是如今蒙古内乱,皇阿玛又预备再次南巡,无暇顾及你的心情。”   大阿哥见大福晋平复下来几许,又道:“你先前不是说雪青姑姑点心做得好吗?你若是馋了,大不了,我便去求了她为你做几份来。”   “如何能教您求人?”大福晋抓着大阿哥的手臂,轻轻柔柔地依过去,“能得您一句闻言软语,妾身便心满意足了。”   大阿哥张张嘴,到底没说出什么扫兴的话来。   然而他不言语,大福晋便心中越发温存,整个人渐渐从他的手臂直接依进大阿哥的怀中。   大阿哥忍了又忍,还是道:“你有身子,怎地又缠过来?爷万不能依你……”   大福晋瞬间涨红了脸,“殿下!” 第114章   “十二阿哥, 您默完这篇文章的释义,今日这堂课便结束了。”   十二阿哥胤祹小嘴动了动,可怜巴巴地望着容歆。   容歆收好她抄好得医书, 一抬头便见到十二阿哥如此深情,也不去想他为何如此,直接便道:“若无错处, 何惧直言不讳?”   “容姑姑,好长啊!胤祹抄完恐怕会耽误武艺课的时辰。”   容歆瞧了眼时间,认真地回复道:“先前的课程, 因为您而未能顺利进行,此为惩罚。”   十二阿哥相比起前头极聪慧的兄长们, 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儿, 对自己喜欢的骑射武艺极专注, 读书的时候却坐不住, 常不集中, 因此偶尔便会拖累当日的课程。   容歆见多了太子他们那样的天赋异禀,一开始是有几分不适应的,但此事绝对怪不得十二阿哥,便得她这个启蒙的老师自行调节。   今日亦是如此。   容歆原本是打算教他熟读一片文章的,可十二阿哥不专注,她解说的内容, 一刻钟后再提起便会忘得一干二净, 以至于这一篇文章, 本该一个时辰便结束, 他足足耗了一个半时辰才学会,还不甚扎实。   “今日事今日毕,十二阿哥,武艺师傅会等您,是以,请勿心存侥幸。”   十二阿哥忍不住为自己叫屈:“容姑姑,那些文章,我就是记不住嘛!您对胤祹的要求是否太过高了些?”   “殿下,这一篇文章不过寥寥几十字。”   而且容歆是一句一句解释给他听,他只要认真记下便可,他们的进度已经比京中皇子和八旗子弟慢了几分,若是还拖延,十二阿哥回京之后便会比年纪相仿的阿哥们差上许多。   康熙对皇子们的学业一向严格,如果他对十二阿哥不满意,容歆被斥责一顿便也罢了,可他恐怕会影响前程。   一个不被皇上认可的皇子,成年后的失意是必然的。   遂容歆又道:“殿下,真的记不住和不够认真是不同的,您应该自省。”   十二阿哥心虚地低下头,眼神不敢与她对视,良久,拿起笔保证道:“容姑姑,胤祹会认真写得。”   容歆点点头,“读书一事还需得靠您自己,我以及日后教导您的老师仅作辅助而已。”   她说完,十二阿哥便开始认真抄写,容歆也未留在书房中,而是派人去转告教导十二阿哥的侍卫,请他暂时回去,稍后再去请他。   然后容歆便回屋去看望齐嬷嬷,她天气冷下来便又生了病,已经卧床两月。   “咳咳、咳咳咳……”   容歆一进屋便听见她的咳嗽声,连忙脱下披风,走到近前,关心道:“嬷嬷,您怎么样?”   齐嬷嬷忍着喉间的痒意,摇头,“无事,你不必担忧。”   “药喝过了吗?”   “刚喝过。”齐嬷嬷指了指炕桌上药碗,道,“一会儿子药效上来,自然便不咳了。”   容歆将药碗拿到外间去,回来时身上暖了,这才坐到炕边,“这几日外头越加冷得刺骨,行宫中不少宫侍染了病,此时我是真庆幸入冬时拦着苏麻嬷嬷继续去太皇太后灵前诵经了。”   苏麻喇姑年纪更大,她还不愿吃药,若是染了风寒更加麻烦,遂容歆当时极坚决地不许她再去太皇太后灵前。   且为了以身作则,容歆自己也不每日往山上去上香,而是改为初一十五连同太皇太后的暂安奉殿一并走一遭。   “不过这昌瑞山下倒是不比我先前以为的那般寒冷。”   齐嬷嬷借着容歆的手靠坐起来,道:“越往南边儿越暖。”   容歆顺手捏起炕桌上的点心,尝了一口,笑道:“论起做点心的手艺,还得是雪青,您也来一块儿?”   齐嬷嬷笑着接过来,“雪青有心,还特地做了点心随着节礼送过来。”   不止雪青,浅缃她们还亲手为几人做了新的冬衣,连苏麻喇姑和十二阿哥也未曾落下,极有心。   他们在行宫也往宫中送了节礼,多是些山中野物,特地标注某几只是十二阿哥亲自看着挖得陷阱,专门送给康熙和皇太后。   “殿下和太子妃的信上都说什么了?你与我说说。”齐嬷嬷无奈道,“我这眼睛是不行了,拿着那信只看了一小段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除了祝福只说了皇上正月便要启程南巡,也无甚旁的。”不过容歆如此说,却是拿过信为齐嬷嬷又读了一遍。   “皇上会从直隶走吗?”   容歆果断地否定道;“不会,又没有极重要的人或者理由。”   讷敏刚去那些年,康熙几乎每年都要亲自去看讷敏,可这些年次数便越发的少了,确实有许多事绊住他的脚步,但随着时间流逝,思念变成形式也是事实。   便是太子,因为一出生便没了母亲,没有相处过,感情也不甚深刻。   这些,容歆都不勉强,“只咱们记着娘娘便足够了。”   齐嬷嬷颔首,“是,娘娘左右也不会在意那些。”   她随即又转移话题道:“大阿哥也随行?”   容歆答道:“太子殿下留京,大阿哥并其余几个阿哥随行南巡。”   之前围场那一遭事之后,康熙便言明日后不准太子轻易出京,所以太子留京根本不意外。   “大福晋月份大了,大阿哥还要出京?”   容歆笑了起来,“您可是教我影响了?”   齐嬷嬷怔然,一时摸不清她为何如此说。   容歆收起笑容,淡淡道:“天下皆在男人手中,自是没有迁就女人的道理,偶有一痴情的男子,便要吹嘘到天上去了。”   当朝代表,便是明珠的长公子纳兰性德,因着几句流传于世的情深之词便果真成了情圣一般的人物,使得世家贵女皆心向往之,天真的可爱又可怜。   偏这世间对女子的要求,尽是贤良淑德,容歆心中冷嗤。   而齐嬷嬷闻言,叹了一声,冲着容歆招招手,待她坐得近了,道:“我如今倒并不觉得你这般有何不好了,甚至颇觉幸运。”   “只是……”齐嬷嬷摸上容歆的脸,叹道,“你如今可有觉得累?明明厌烦却又要顺应……”   容歆抬手覆在齐嬷嬷手上,弯起嘴角,语气轻松道:“其实尚可。”   因她只是顺应,并未屈从,且一直尽她所能做着很不错的事,没有人知道也无所谓,她内心是满足的。   齐嬷嬷药劲儿上来,渐渐有些昏沉。   容歆扶着她躺下,又为齐嬷嬷盖上被子,这才拿出另一封密信,慢慢看着——   淑贵妃佟佳氏病情加重,极少露面;   德妃乌雅氏和宜妃郭络罗氏依然是高位嫔妃中较为受宠的;   荣妃马佳氏近来常去贵妃钮祜禄氏的长春宫小坐;   惠妃因明珠罢官低调许多,近几月又恢复往常的姿态……   容歆最在意的是,信里还说十阿哥胤俄意外摔断了胳膊,而钮祜禄贵妃罚了十阿哥身边伺候的人之后,又调换了宫中不少人。   自去年淑贵妃病重,钮祜禄·济兰便一直执掌整个后宫,按理来说已经是大权在握,但从未这般大动作地调换人……   恐怕其中是有什么事有所怀疑却未能查明。   “咳!”   齐嬷嬷睡梦中咳了一声,打断了容歆的思绪,她便没有再想此事,而是轻手轻脚地收好信,走出屋子。   与此同时,长春宫中——   贵妃钮祜禄氏侧躺在卧榻上,右手支着头,闭眼小憩。   贵人赫舍里氏从外头走进正殿,一边解下身上的披风,一边说道:“今儿紫禁城这雪可真是大。”   钮祜禄氏缓缓睁开眼,道:“您身子柔弱,何必出去?倘若受了风寒,难受的便该是你了。”   赫舍里氏柔柔地笑了笑,“哪里有那般弱了?再说我只是去瞧了一眼胤俄。”   “胤禩还在那儿?”   “嗯。”赫舍里氏坐下,白皙的手捧着茶杯暖手,“他们兄弟自小一起长大,胤俄眼巴巴地不舍得,胤禩又愧疚着没照顾好他,便答应再留一会儿。”   “多留一刻也能教他傻乐许久。”   “咱们十阿哥性子开朗。”赫舍里氏笑得极温柔,倒是比钮祜禄氏这个亲额娘看起来更像个母亲。   而钮祜禄氏却道:“但凡有几分胤禩的机灵,也不会教人引着去滑冰,摔断了胳膊。”   “他还小呢……”赫舍里氏揪心地说了一句,又问道,“可有查到是何人所为?”   钮祜禄氏坐起身,冷冷道:“还用查吗?我如今在这个位置上,看我不顺眼的便没少过,此次是这个做得,下次难保别人不会做旁的事,只需震慑,教她们全都知道我也不是个好性儿的。”   “你要如何做?”   “权力最是引人趋之若鹜……”钮祜禄氏勾起一侧嘴角,“我偏要教她们摸也摸不着,只能瞧着我宫权在手,死死压她们一头。”   赫舍里氏秀眉轻拢,犹疑道:“你先前不是要撒手吗?你若是没了宫权,想必也不会有人在针对你。”   “我还是贵妃,膝下有八阿哥和十阿哥,还有你,但凡想针对我,理由能寻出千百个。”钮祜禄氏眼神一厉,“但我如今却是知道了,若是没了权柄,谁都能欺负了去!”   赫舍里氏面上闪过几分自责,“是我没用,也帮不了你什么。”   钮祜禄氏见她如此,浑身的冷意顿时散了干净,取了她手心中的杯子,抓紧她的手,笑道:“珂琪姐姐说得什么话,若不是有你陪着我,单那两个孩子我便束手无策了。”   赫舍里氏抿唇一笑,劝道:“胤俄受伤,你若是软和几句,他哪会跟你置气?”   “又与你抱怨了?他不知道你与我最亲近吗?”钮祜禄氏说完,自己便答道,“他定然是不知道的。”   赫舍里氏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谁又知道你私下里是这般长不大的性子。”   “我只要珂琪姐姐知道。”   赫舍里氏眉眼柔和,随即渐渐收起笑意,眼中显出几分担忧来。   钮祜禄氏见状,问道:“怎地了?”   “济兰,咱们先前不是与容女官说好,太子妃嫁进来,便想法儿将宫权交到太子妃手上吗?”   钮祜禄氏垂下眼,道:“便是我放手了,谁又能保证宫权会到太子妃手中?”   “容女官想必是有法子的……”   “她如今在东陵,能有何办法?”钮祜禄氏越发坚定道,“太皇太后去了,皇太后不管事,谁能做主?若是皇上没想给太子妃,咱们便失了主动,我如今绝不愿如此。”   “这……”   她说的极有道理,赫舍里氏也说不出反驳之言,便只能顺从。 第115章   钮祜禄贵妃当着赫舍里氏的面, 说是不在意幕后之人是谁,不查却是不可能的,明里暗里查了许多日, 总算是有了些眉目。   “你确定亲眼看见永和宫的太监小叶子淋了一桶水从那儿经过?”   永和宫主位, 是德妃乌雅氏。   御花园的洒扫太监唯唯诺诺回道:“是,奴才当日在那儿当差, 确实瞧见了叶公公的身影。”   洒扫太监详详细细地将所见尽皆说了出来, 钮祜禄贵妃面容平静地听完,方才道:“此事暂且不必宣扬,继续做你的事。”   “是, 奴才遵命。”   “水墨,看赏。”   水墨应下, 抬手请洒扫太监出去, 从袖中掏出几片金叶子,又嘱咐道:“不可教人知道你今日来长春宫所为何事?记住了吗?”   洒扫太监贪婪地看着她手中的金叶子,连连点头:“水墨姑姑放心,奴才机灵着呢!若有问起,便说是贵妃娘娘交代扫干净御花园的雪。”   水墨这才将金叶子递过去, 目送他离开之后方才回正殿。   钮祜禄贵妃听到动静,从沉思中回过神,随口问道:“可还说了些旁的?”   水墨摇摇头, “没有, 只是奴婢瞧着是个贪心的, 会不会蒙骗您?”   “檀心才去查了, 那日确实是他在十阿哥摔倒之处洒扫。”钮祜禄贵妃淡淡道,“当时还有一人在另一侧,说是也瞧见了一个好似永和宫太监的身影。”   水墨顿时便气愤道:“既是如此,咱们何不直接告诉皇上,请皇上做主治德妃的罪?”   钮祜禄贵妃缓缓摇头,“证据不足,再私下查查吧。”   “是,娘娘。”   第二日,众妃去向皇太后请安,钮祜禄贵妃未查出确切的结果本不欲针对德妃什么,却不想德妃率先对她阴阳怪气起来。   “贵妃娘娘年纪轻,只得了十阿哥一个宝贝皇子,难免宠溺的过了,以至于玩心过甚。”   德妃平素都是一副蕙质兰心的柔情模样,暗戳戳的机锋不少,但这般直白地口吻并不多见,以至于旁的妃子纷纷侧目。   如今宫中两贵妃、四妃占据高位,嫔位以下皆不敌几人风头,自不敢在此时高调,遂只偷偷瞧了一眼便低下头不再张望。   荣妃马佳氏是个嘴快的,一听德妃此言,立即便开口质问道:“咱们这么些人,就你德妃一人生了三个阿哥,如今这是暗指谁呢?”   宜妃郭络罗氏瞥了荣妃一眼,转而嫌弃地看向德妃,讽刺道:“若说宠溺过盛,谁又能比得过你德妃?我家老五自小长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跟前,最是个憨厚的性子,跟旁的阿哥皆好好的,唯独和六阿哥总有吵闹,也忒霸道了些。”   德妃冲着宜妃歉意地笑了笑,“皇上疼爱胤祚,我是个没见识的,不知道该如何约束,又惯常不会说话,宜妃姐姐莫怪。”   皇上疼爱胤祚?说得好像皇上只疼爱六阿哥似的,荣妃和宜妃脸上皆不好看起来。但凡有儿子的,皆忍受不了自己的儿子在旁人口中有半分不如。   只是两人皆碍于此时在皇太后跟前,不好毫无规矩地与她言语上针锋相对。   而皇太后始终老神在在地半闭着眼坐在上头,对众妃之间的交锋如若未闻。   钮祜禄贵妃懒得搭理她,道了一句:“既然知道自个儿不会说话,便少说话。”   然而德妃似乎是真听不懂好话孬话一般,又转向钮祜禄贵妃,自责道:“贵妃见谅,我实在是无心之失。”   钮祜禄贵妃勾着冷笑端起茶杯,喝茶拒绝与她对话。   德妃却极执着,颇教人怜爱地咬着嘴唇,左右看了一眼众嫔妃,解释道:“贵妃娘娘,我绝无半分恶意,只是思及己身,心疼咱们十阿哥小小年纪便遭这一番罪而已。”   惠妃呐喇氏从德妃张口始终便安静地喝着茶,此时却忍不住抬头看向德妃,眼神若有所思。   德妃根本不在意她们的想法,仍然自说自话道:“听闻在长春宫中,一直是赫舍里贵人照看着八阿哥和十阿哥?这都是高位嫔妃方有资格教养皇子,赫舍里贵人贵人……”   德妃说了个头,立即又满脸慌张歉疚道:“我绝不是说赫舍里贵人位卑,毕竟是先皇后娘娘的亲妹妹,但规矩如此,总有其道理……”   她言语间带上了赫舍里氏,殿内诸人顿时一默,连太皇太后也睁开眼看向德妃。   赫舍里氏本人微不足道,然她的亲姐姐是仁孝皇后,是以在宫中的地位颇有几分微妙。   仁孝皇后在世时入宫的旧人们,感念于仁孝皇后当年的照拂,或多或少会对其客气几分,也不会因其无子无功便晋位为贵人而心生嫉妒。   毕竟是首辅索尼的孙女,仁孝皇后的亲妹妹,众人不知皇上有何考量,但小赫舍里氏若是得一个妃位,恐怕也无人挑的出毛病。   低位嫔妃的友善对赫舍里氏其实无甚大的影响,高位嫔妃们却不一样,单说淑贵妃佟佳氏,这些年心中对上位的野心众人皆心知肚明,可她和钮祜禄贵妃有所争斗时,也从未带上赫舍里·珂琪。   更何况她和钮祜禄贵妃多年来感情甚笃……   遂德妃这一言,顿时教诸嫔妃起了几分看好戏之心,皆想要知道钮祜禄贵妃会不会息事宁人。   而钮祜禄氏从来便不是个好性的,旁的便也罢了,德妃公然暗指赫舍里氏逾矩,她不能忍。   “淑贵妃姐姐身体不适,如今我暂代全部宫权,而长春宫里,我为一宫主位,长春宫中如何,赫舍里贵人如何,恐怕轮不到德妃来管。”   德妃一听,立即忐忑地自辩道:“贵妃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并非逾越管您宫中的事,只是好言提醒罢了,您若是觉着不顺耳,当我没说过便是。”   “呵!”钮祜禄贵妃嗤笑,然而下一句话还未开口,便被皇太后打断。   皇太后颇有几分不满地看了一眼德妃,随即又对钮祜禄贵妃严厉道:“你们一个个皆是一宫主位,也不怕教满宫上下看了笑话,若是再如此,往后我可不敢教你们来给我请安,凭白扰了我的清净!”   诸嫔妃纷纷起身跪下向皇太后请罪,钮祜禄贵妃和德妃亦是相同的动作。   正在此时,康熙前来给皇太后请安,正看见众人这般,问道:“她们哪里惹得皇额娘生气了?”   皇太后摆摆手未说她们什么,只教众人起身。   而德妃起身后,睫毛微颤,忽而又半蹲下身,愧疚道:“请皇上恕罪,皆是臣妾的不是,臣妾不懂瞧钮祜禄贵妃的眼色,说了些教人厌烦的话,惹怒了钮祜禄贵妃,这才烦扰了皇太后,还请皇上在中间做个和事佬,帮臣妾和钮祜禄贵妃说和说和。”   康熙闻言,看向钮祜禄贵妃,语意不明地问:“可是如此?”   钮祜禄贵妃面无表情地看了德妃,继而躬身道:“回皇上,臣妾无状,确实与德妃起了几句口角,不过既然德妃自知失言,臣妾自不会真的记恨于她。”   德妃当即感激地望向钮祜禄贵妃,“贵妃宽宏大量……”   然还不等德妃说完,钮祜禄贵妃便又道:“不过德妃虽然只是包衣出身,但好歹是四妃之一,若不知谨言慎行,恐怕会影响了朝中和百姓对后宫妃子的观感。”   德妃嘴角地笑容一僵,下一瞬,便又对着皇上谦卑道:“臣妾自知出身低微,不比贵妃和赫舍里贵人高贵,自小受贵女教养,日后定会多向贵妃学习。”   她今日就是存心恶心人。   钮祜禄贵妃便是有此感觉,也不愿忍气吞声,当即躬身道:“皇上,皇太后,臣妾有一事回禀。”   皇太后看向康熙,康熙则是沉声道:“说。”   “胤俄受伤后清楚明白的告知臣妾,是小太监几次三番在他耳边说滑冰,他才起了心。十阿哥此番并无性命之忧,但难保不会有人在对旁的阿哥心怀歹心,遂臣妾近些日子一直在查此事。”   “可有结果?”   钮祜禄贵妃凉凉地扫了一眼德妃,答道:“御花园洒扫的太监告诉臣妾,亲眼看到了德妃宫里的太监小叶子,那一日拎着一桶水路过十阿哥滑冰之处。”   德妃立即委屈喊冤道:“皇上明鉴,臣妾绝不会做下此等事。”   康熙未置一词,钮祜禄贵妃嘲道:“确实需要皇上明鉴,不管是不是德妃所为,此等心思歹毒之人,务必要查出来,不可轻饶。”   而德妃似是受到了侮辱,极义愤填膺道:“臣妾问心无愧,愿召来永和宫的小叶子与贵妃所说之人当场对视。”   钮祜禄贵妃心下觉出几分异样,然事已至此,只能听皇上决断。   康熙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又扫了一眼其余妃子,淡漠道:“梁九功,召两人来此对峙。”   “是。”梁九功行至钮祜禄贵妃身边,恭敬地问明御花园洒扫太监的姓名,然后便出了正殿。   期间,康熙晾下他的妃嫔们,只对皇太后关心有加,母子二人气氛和乐,与下首心思各异的妃嫔形成正比。   德妃全程正义凛然,无愧于心的模样。钮祜禄贵妃则是垂眸微微锁眉。   荣妃马佳氏颇有几分想不明白走向,下意思便看向比别人多个心眼子的惠妃,见她悠闲地完全不受干扰,干脆也不去想这些,抿紧嘴盯着眼前这一方地默默发呆。   约莫一刻钟,梁九功带着两个太监走进来,分别说明了两个太监的身份。   面白无须,身材瘦小些的是永和宫的小叶子;另一个身量差不多的是御花园的洒扫太监,皮肤较小叶子更加黝黑,手上也有些黄茧。   康熙随意地抬抬手,道;“该如何对峙,你二人自行决定。”   德妃立刻恭敬却坚决道:“贵妃大可随便问,若果真是小叶子做得,臣妾绝不包庇。”   钮祜禄贵妃如果再不知她此时的镇定自若有问题,那便是个傻的了,但她依然起身,行至洒扫太监身边,问道:“且说说,你当时是如何认定,拎着一桶水走过之人是小叶子的。”   洒扫太监双手拢在袖中,趴伏在地,声音从喉中慢慢挤出来,“奴才当时正在洒扫,一抬头便瞅见一个太监匆匆从亭子那头跑开,慌慌张张地,没多久便听到吵嚷,说是十阿哥摔断了胳膊,这才对那人起了怀疑。”   钮祜禄贵妃又问道:“既然你很快便起了怀疑,为何在本宫先前问话时为主动说明。”   “奴才只隐约瞧见了侧脸,哪敢随意说话,还是后来偶然见到叶公公从御花园走过,衣着身形皆与那日无二般,这才想起来的。”   钮祜禄贵妃抬头,见皇上眼底黑沉,并不言语,便对德妃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德妃不妨教你宫中的太监就此申辩一番。”   德妃完全不慌,即刻起身行至小叶子身侧,严厉质问道:“小叶子,你速速从实招来,十阿哥摔倒那日,你所穿衣物帽饰是否与他所说一般?”   小叶子抱冤:“奴才绝对没有做过那等恶事,可太监衣服,也是宫中定例,奴才也有他所说的衣服,只是那日到底穿没穿,奴才实在是记不得了。”   “冬月二十八那日,你行迹为何,好好想清楚,一个不落的尽皆交代出来,若是有遗漏,你我二人的冤屈便洗清不得了!”   她这唱念做打,教钮祜禄贵妃心生不屑,惠、宜、荣三妃眼中也闪过几分相同之色,只是未有人关注罢了。   小叶子在众位主子眼皮子底下,作出一副绞尽脑汁努力思考的模样,良久,忽然眼睛一亮,声音清亮道:“奴才想起来了!”   德妃催促道:“你这奴才,还不速速从实道来,卖得什么关子!”   小太监一句话刚落,她便说人卖关子,也太过急切了些,当皇上和钮祜禄贵妃看不出来是吗?   德妃抬起杯子遮住嘴角的冷笑,只作壁上观,看她们究竟能闹出个什么花样儿来,两败俱伤才好。   小叶子俯身一拜,随后有条有理道:“奴才想起来,因为前一夜骤然降温,德妃娘娘担心十四阿哥屋里的炭不够,便命奴才去向贵妃娘娘预支些银霜炭。”   钮祜禄贵妃抬眼,声音浅淡道:“本宫并未见过你。”   “是。”小叶子冷静地答道:“当时去长春宫请示之人,并非奴才,不过去广储司领炭火的,确是奴才无疑,广储司的大人们可以作证,且奴才还留了指印。”   康熙转着手中的扳指,颇有几分低压道:“钮祜禄氏?你有何可说?”   钮祜禄贵妃余光扫见德妃嘴角微微上扬,声音毫无波澜道:“臣妾确实有一日为长春宫批了一些上好的银霜炭,可查到记录。”   银霜炭质优无烟,是近些年内务府首要采入的木炭,除了乾清宫和慈宁宫,几宫主位也有份例,然后宫却并非无限供应,所以德妃需要预支。   这事儿做不得假,而且小叶子若是果真去取了银霜炭,恐怕一路上见过他的人不少,但凡有一二人有印象便可为其作证,更不要说内务府有支取记录。   众人稍有些脑子的便能想到此,那钮祜禄贵妃这一番指正,岂不成了笑话?顿时面面相觑。   康熙脸上的神情愈发难看,眼神在众妃之间转了一圈,冷声道:“朕在前朝每日尽心竭力,尔等不能为我分忧,还心怀叵测,妄图伤害皇嗣,简直是胆大妄为!”   他并未直指某人,但言中之意,便是定准了十阿哥摔跤之事是人为。   众妃子立即跪地,“臣妾惶恐,臣妾万万不敢!”   康熙眼中的不耐愈盛,对梁九功吩咐道:“彻查此事。”   梁九功诺。   随即康熙向皇太后告辞,一甩袖大步离开殿内。   皇太后疲惫地闭上眼,挥挥手,“哀家累了,你们退下吧。”   “是,太皇太后。”   众人退至宫门口,钮祜禄贵妃注视着德妃,忽而佩服道:“伤敌一分,自损一半,本宫今日算是见识德妃的手段了。”   德妃茫然四顾,随即委屈道:“贵妃恐怕是对我有所误会,十阿哥之事,属实与我无关。”   “呵!”钮祜禄贵妃神态极其傲慢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小人得志。”然后便径直坐上轿辇离开。   宜妃也做轿辇随后离开,荣妃不屑地看着德妃,正欲张口,便被惠妃打断,“你也不嫌冷,一张嘴吃了风去!”   荣妃顿时便被转移了注意,没好气道:“我这一张小口比得樊素,怎会吃了风去?”   两人的轿辇晃晃悠悠地前行,宫门口的德妃瞧着她们的背影,眼神渐冷。   而轿辇行得远了,惠妃淡淡瞥了荣妃一眼,道:“比不比得上前人称赞的‘樱桃樊素口’,我是不知道的,但你这脑子,是极配不上这年岁和过往那许多遭遇的。”   她这几乎是在指着她的鼻子说她傻,荣妃的脸黑如墨炭,“十年如一日的惹人厌烦,懒得与你言说。”   惠妃悠悠道:“我当你知道巴结钮祜禄贵妃,这见风使舵的本事渐长了呢。”   “呐喇氏,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惠妃不理她的怒意,握着暖炉,随着红唇张合有白雾在唇边:“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定下的规矩,争宠不可伤及皇嗣,此事上我无半点心虚,倒不知十阿哥之事,可与你有关?”   “干我何事?!”荣妃气恼不已,立即便吩咐抬轿辇的人快些,不愿再与惠妃说话。   惠妃望着恼羞成怒离开的荣妃,“啧”了一声,忍不住又道了一句:“真蠢!”   全不知有些没底线的人,做事阴毒起来,可不看对象。   而康熙着人查十阿哥受伤之事,进度比钮祜禄贵妃自然快了几个台阶,然后很快便查到了八阿哥的生母卫氏身上。   “贵妃查了许久,你们这么快便有结果了?”   “回禀皇上,还是从那两个洒扫太监身上得来的证据,奴才命他二人将所见仔仔细细的陈述并且记录在案,还是慎刑司的大人发现了端倪。”   康熙放下朱笔,问道:“有何端倪?”   “两人皆是看到了侧影,衣着身形与永和宫的小叶子大致相似,然那日那个洒扫太监再三回忆之后,形容了那日之人拎的木桶,慎刑司一比对,与辛者库相差无几,猜测是直接从辛者库拎出来的。”   “继续。”   梁九功躬身回禀:“因此着人筛查了辛者库人员,正好发现有一人与永和宫的小叶子有三分神似,若是刻意模仿,五分也有,便进行了拷问,供认不讳。”   “是以,此人与庶妃卫氏有关,栽赃嫁祸于永和宫德妃?”康熙眼神晦涩不明。   “是,那太监招认,是卫庶妃命他穿那身衣服的,又命他在御花园洒水成冰,所谓为何,当时并不知晓。”   康熙的食指和中指在奏折上缓缓敲击,“那引诱十阿哥之人,又作何解释?一个辛者库内管领之女,包衣出身,便有此能量了?”   “回禀皇上,”梁九功据实以报,“相关之人皆以提审,其余恐怕需要审问卫庶妃方可知。”   所有人皆已提审,唯独卫氏,乃是八阿哥生母,八阿哥自小聪慧,又养在钮祜禄贵妃身边,若想审问她,需得经皇上应允。   康熙沉默许久,忽而问道:“八阿哥与卫氏不甚亲近吧?”   “奴才听闻,八阿哥幼时不甚了解,但如今大了,越加懂事,若是偶然见到,还是极为恭敬有礼的。”   康熙又沉默了许久,道:“贵妃和教导有方。”   梁九功对此不敢加以评价,只垂首听候。   良久,康熙道:“将卫氏提至长春宫,由贵妃钮祜禄氏审问,至于如何责罚,也皆由贵妃全权处理。”   “是。”   梁九功听令,立即便命人将卫庶妃带至长春宫,并且将皇上的话尽皆带给了钮祜禄贵妃。   钮祜禄贵妃和赫舍里氏面面相觑,继而皆看向跪在殿中面如死灰的卫氏,皆有些无法相信这个结果。   然而钮祜禄贵妃一发问,卫氏便全都认了下来,一句反驳也没有。   “果真是你?”钮祜禄贵妃皱眉,“原因呢?”   卫氏想起那人带给她的纸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认,下一个“意外”恐怕便会发生在八阿哥身上。   她缓缓闭上眼,声音毫无起伏道:“奴婢嫉妒八阿哥与您亲近,便心生嫉恨。”   证据确凿,卫氏又供认不讳,似乎没什么需要再问的。   但钮祜禄贵妃和赫舍里氏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几分犹疑,一时间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卫氏。   论理谋害皇嗣是大罪,但一来,卫氏的理由似乎不够充分,二来,有八阿哥在中间,若是处置不当恐怕会生了嫌隙。   钮祜禄贵妃属实被皇上甩过来的“全权处置”为难住了……   半个月后,身处孝陵行宫的容歆,收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以及数封信。   “容女官,钮祜禄贵妃已请示过皇上,命卫氏在皇陵赎罪,具体由您全权安排。”   容歆尚且不知道前因后果,只挑了挑眉,无视形容略显憔悴的卫氏,撕开一沓信中最上头的那一封——来自贵妃钮祜禄氏。   信中说明了卫氏到此的来龙去脉,并且详细写了在皇太后处发生的事,一字一句皆未落下。而她虽未在信中言明,但字里行间满是对德妃的怀疑。   容歆看完最后的落款,折上信塞回信封。   一箭三雕,可真是厉害至极! 第116章   容歆仔细看完钮祜禄贵妃心中一起捎带过来的数页口供和案件记录, 这才抬眼看向站在面前的卫氏。   她无疑是个美人, 这种美不同于宫中或明艳或大气的满洲妃子们, 而是秀丽的,婉约的。   即便因为路途辛苦面容略显憔悴,可单是站在那儿,便如一朵梨花一般, 清丽可人。   相由心生,这样面貌的女子, 很难让人想见到她心狠手辣的一面,所以钮祜禄贵妃提议将她送到孝陵, 康熙也同意了。   “卫庶妃。”   卫氏微微屈膝, 垂首轻声道:“我有罪之身, 当不得容女官的客气。”   “宫中并未直接定下你的罪名,是以,卫庶妃自然还是卫庶妃。”   卫氏垂着头不再辩驳,却也不应承。   “若是容歆未曾记错, 卫庶妃也是十四年小选进宫的秀女吧?”容歆在她面前来回踱步, 语气不疾不徐地问, “差不多同年入宫的德妃已经高居四妃之列, 你生下八阿哥却还是个小小的答应,可会心有不甘?”   嫔以下皆可称为庶妃,而卫氏, 倒是比真正无名无分的庶妃稍强上一分, 她是个答应。   康熙喜爱她容色气质, 但也认为她身份低微,所以八阿哥的出生,也只教她从无名无分的庶妃变成了答应,在宫中,这样的位份变化微不足道,极不起眼。   所以即便她有个八阿哥,宫中将她放在眼中的嫔妃也寥寥无几。   然而卫氏并不在意容歆的话,声音平静道:“雷霆雨露皆天恩,圣上对谁恩宠,我自是不敢妄加置喙。”   “可你伤了十阿哥,不觉言行矛盾吗?”   卫氏立即闭口不言,任容歆质疑她。   她这一张嘴倒是严实的很。   容歆抬起信扫了一眼,随意地问:“卫答应可曾预想过,谋害皇嗣被发现,可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卫氏缓缓闭上眼,“死不足惜……”   “确实死不足惜。”容歆颔首,随即稀奇道,“可宫中未直接定下你的罪名不说,连送你来孝陵也没有明面上的错处,你和那背后之人,想必是极意外的吧?”   “我不知女官何意。”   容歆伸出拇指和食指中指捏住卫氏的下巴,轻轻用力迫使她抬起头,看着她一双美目,徐徐说道:“证据表明,那辛者库的太监确实与你关心不一般,可旁人呢?诱使十阿哥去涉险的人也是你驱使的?”   卫氏动弹不得,只轻启红唇认道:“是,皆是我所为。”   “你凭什么?”容歆故意言语鄙夷地激她,“你有什么东西会教旁人听令于你?钱财?八阿哥?还是许诺给人看不见的荣华富贵?”   容歆嗤笑一声,松开她的下巴,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便不屑一顾地扔到卫氏脚底下,“还有你那个在辛者库做五品内管领的父亲,一家子大大小小的支柱,会陪着你疯?”   卫氏浑身颤抖不止,紧紧咬住下嘴唇控制她的情绪。   “就算他会冒险陪着你疯……”容歆一点点靠近卫氏,在她耳边道,“恕我直言,你们没那个本事。”   “咳咳——”   安静旁观的人没控制住喉间的痒意,一不小心咳了出来,然后又在容歆的瞪视下,猛地止住,憋得满脸通红。   容歆收回视线,情绪再无法回到原来的位置,忍不住又瞪了旁边一眼,然后才转回来,神色淡淡地询问卫氏:“再认真地告诉我,全都是你做的吗?”   卫氏眼神不聚焦地望着前方,回答道:“是。”   不撞南墙不回头。   “原因呢?”   卫氏握紧双手,面无表情道:“我出身低微,不愿我的孩子再如我一般教人低看,自然要孤注一掷。若是十阿哥没了,我的八阿哥便是钮祜禄贵妃唯一的倚靠,理所当然要一心一意地为八阿哥谋划前程。”   “生母是有罪之人,即便没有宣扬开来,可无缘无故来了孝陵,必定会引人揣测,八阿哥已注定会教人低看。”   卫氏左手颤抖地厉害,她便用右手紧紧攥住。   容歆视若无睹,丝毫不怜香惜玉道:“明明养在贵妃膝下,可他日后只要行差踏错,人们便会戳着他的脊梁骨说:瞧,八阿哥的生母是个罪妃卫氏,有那般的母亲,怪不得会如此。”   卫氏因激烈地情绪起伏美目圆睁,容歆却还火上浇油:“你难道还心存侥幸吗?你们在钮祜禄贵妃手底下过活这般久,她是什么性子你竟是半点看不出吗?”   “她不迁怒已是极大度,你还指望她为八阿哥谋划?”容歆可怜地眼神落在卫氏身上,“以一己之力,既害了八阿哥又毁了身后的家族,这般大的罪孽,你倒也扛得住。”   卫氏眼里现出弄弄的愧疚,忽而眼神一厉,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容歆一直便用余光注意着她,见状,暗道一声“不好”,动作迅疾地死死捏住卫氏的下巴,使其微微张口无法合拢。   “唔——唔——”   容歆最厌烦用死来逃避责任的人,手上力道加重,眼神止住旁边的人,冷笑一声,道:“你若是想死,在宫中时便该一头撞死,一了百了。现下跑到我这里寻死,教我惹得一身腥,你也敢?”   “唔、唔……”卫氏试图摇头,然而动弹不得,眼泪从眼角缓缓流下。   “你既说是为了八阿哥,我今日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倘若你身死,你便完完全全坐实了罪名,八阿哥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为何不被皇阿玛喜爱,为何教钮祜禄贵妃厌弃,为何孤立无援。”   “多好的孩子,你若是真心为他着想,最好想清楚,谁才是真正做主的人!”容歆松开手,冲着外头喊道,“来人,将卫庶妃带到蝶集阁安置。”   两个小太监走进来,一左一右地立在卫氏身边,态度强硬地直接将人带走。   这时,一直在旁边不曾插言的人才出声道:“容女官,蝶集阁是何处?不派人严加看守吗?”   容歆转向他,无奈道:“小郡王,您一个郡王,这般闲吗?押送个人也值当您纡尊降贵、亲力亲为?”   经希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道:“本郡王可是被皇上钦点伴驾南巡的,你知道我纡尊降贵便好。”   “若我没记错,皇上南巡的銮驾已经开拔了吧?”   容歆收到的上一封信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康熙正月初二下谕召,初八启行南巡。   如今已经正月十三,恐怕銮驾已经到了第一个目的地。   经希点头回道:“我奉命送人到行宫,明日便转道去追皇上的南巡銮驾。”   “所以,小郡王仍然未说,为何此等小事是您亲自前来,可是皇上或太子有何交代?”   “皇上和太子殿下对容女官怎会有不放心的?”经希晃着脚,道,“我就是来看看你在孝陵吃斋念佛过得如何凄惨,没想到如此的红光满面。”   容歆无语,“倒是教小郡王您失望了。”   “确实有些失望。”小郡王瞄了一眼容歆的脸,“你跟我额娘差不多的年纪,瞧着却与我大嫂年纪相仿,若是有什么秘诀,看在咱们的交情上,不妨告知我一二,也好回去讨好讨好家里的女人。”   他说的大嫂,应是同母兄弟玛尔珲的福晋,定是还未到三十岁。   容歆今早还从镜中瞧见了她眼角的纹路,无论如何,也比不得那般年轻的女人,便微微一笑,敷衍地谦虚道:“郡王谬赞了。”   经希耸耸肩,“在家中皆是这般哄我额娘的。”   容歆并没有很荣幸,甭说她没孩子,便是有,经希这种也着实是有些太闹腾了。   “听闻郡王福晋年前生了一位格格?恭喜郡王。”   经希眉开眼笑道:“本郡王的女儿长得极像我这个阿玛,眉眼精致,若是有机会,容女官瞧见便知道了。”   他说到此,忽然异想天开道:“不若你回宫之后给我女儿当教养嬷嬷如何?”   “您以为有可能吗?”容歆是极诚心的发问。   经希也极认真地想了想,“应是不能,不过容女官若是想,想必还是可以操作的。”   容歆摇头,“此事无可能,且我若是做教养嬷嬷,也是给太子殿下的女儿。”   经希闻言,丝毫不意外道:“早便猜到会是如此。”   “您不怪罪便好。”   “我怪罪什么。”经希起身,活动活动肩膀,道,“容女官,也给我安排个住处,我明日一早便启程。”   “劳烦您暂且歇在蝶集阁旁边的屋子。”   经希顿住,“行宫没旁的屋子了?不妥当吧?”   “是不甚妥当。”容歆爽快地承认,随即又解释道,“蝶集阁在行宫东南角,稍有些荒凉,卫庶妃一个人在那处恐怕不甚安全,正好请郡王帮忙听着点儿动静。”   “不甚安全你还……”经希话未说完,指向容歆,“你、你是故意地?”   “我想着先前在宫中眼睛太多,出了宫又是您亲自护送,恐怕会有人想下手而不得,是以才稍表现出对她不甚在意,留出空子。”   “那你找行宫中的侍卫便是,我明日可就走了。”   容歆随口答道:“他们不如郡王功夫好。”   经希一听,立即不掩得意道:“你这说得倒是不差,我这功夫可是八旗子弟里数一数二的。”   容歆又不是不知道,数一数二倒也不见得,但是确实不错,起码比行宫中这些普通护卫强多了。   经希离开之后,容歆才坐下拆开剩下的信。   她看得极慢,不觉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也不着急,去十二阿哥和苏麻喇姑那儿转了一圈儿,又去看了看齐嬷嬷,然后才慢悠悠地走向蝶集阁。   行宫时在前朝旧址上重建的,蝶集阁前身是歌伎乐师们住得地方,阁前便是一个大方台,而方台前有一小二楼,贵人们可在此落座观赏歌舞。   康熙重孝,自是不可能在孝陵附近的行宫中享乐,此处便荒废了。   容歆踩着落满灰尘地台阶,拾级而上。   她先前也没想过会来这里,是以哪里都没打扫,上了二楼便放下手中的蜜饯盘,直接坐在了灰尘覆盖的椅子上。   因为阁里住了一个人,院子里便也挂了几个灯笼,容歆坐在上头,不说多亮,能看得见盘中的蜜饯便也足够了。   她从月刚落等到半月升至正中,这才瞧见两道人影从墙边翻进,小心翼翼地摸向卫氏的屋子。   容歆塞了一颗蜜饯入口,等到那两道人影推开卫氏的门,方才缓缓吐出核。   而屋内卫氏本就未睡沉,有人一推门进来,她立即便惊醒过来,眼瞅着黑暗中有两个人影,顿时本能地尖叫出声。   与此同时,两支利箭冲破窗子,直直地射向床前,正好拦住了两个黑衣人的前路。   利箭入墙,箭翎嗡嗡作响。   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举起刀更迅速地冲向卫氏,刀光凛凛,眼中尽是杀意。   卫氏惊惶地后退,然而身后便是墙,退无可退,只能绝望地闭上眼。   “哐!”   “铛!”   先是什么落地的巨响,随后便是利器相击的声音。   卫氏睁开眼便见多罗郡王经希以一敌二,不落下风,立时便生出几分柳暗花明的惊喜来。   经希只能与两个黑衣人打成平手,无法逼退,片刻后,等在外的另一护卫也从窗子跃进,与经希联手对抗黑衣人。   两个黑衣人不敌,且战且退,其中一人肩头还受了经希一刀。   但两人似乎受过刺客的训练,脱身之技极精湛,武艺不敌逃跑的速度却极快,眨眼便到了墙脚下。   两个黑衣人配合得当,一人躬腿,另一人踩上他的大腿,一跃而起跃上墙,转而伸手拉下头之人。   “砰!”   墙头的黑衣人无力地跌进墙内,另一人也从半尺高跌落,脖子被随后赶来的经希和护卫架上了刀。   经希卸了黑衣人的下巴,这才抬头看向声音的源头——小二楼上,容歆手中握着一把手铳,凛然生畏。   然而容歆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一方面是手铳的后坐力震得她手麻,一方面则是头一次利器伤人,心中还需要平复。   待到她面上看不出异样之后,容歆方才转身,缓缓走下楼。   “容女官……”   容歆只瞥了经希一眼,径直走进卫氏的屋子,单刀直入地对床榻上的卫氏笑道:“卫庶妃,如此,你还不说实话吗?”   卫氏还处于方才的恐惧中,动作极缓慢地抬头,瞳孔一缩。   容歆缓缓举起手铳,口中模拟手铳的声音,“砰。”   “我只救你这一次,说实话或者死。” 第117章   风从破裂的窗户中呼呼吹入, 盖过屋外的声音, 而屋内两人的呼吸声几不可闻。   卫氏肩膀一塌, 眼角滑落一滴泪,无力道:“我说。”   容歆这才放下右手,径直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 未曾听到卫氏动弹的声音,回过头来, 眉头渐渐聚拢,“卫庶妃难道还想睡在此处?”   卫氏一听, 连忙从床榻上爬起来, 腿软, 下床时还趔趄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   容歆见状,提醒道:“请整理好仪容,行宫中不少人恐怕已被惊醒。”   “哦好, 好。”   卫氏几乎是容歆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此时容歆教她收拾仪容, 她立即便开始穿衣服。   容歆见她穿好衣服需得些时间, 便走到破烂的窗前。   经希的刀架在刺客的脖子上,另一个护卫则是毫不怜惜的提起刺客的腿,显见是要直接拖走。   “劳烦别弄得四处是血。”   天气冷, 容歆闻不到太多血腥味儿, 但借着灯笼的光, 隐约能瞧见那墙角下一滩深红色,且还有或大或小的痕迹溅在墙上以及周围的地面上。   经希听到容歆的声音,回过头来,说道:“这个已经死了,你那手铳直接碎了他的五脏六腑。我让人弄到旁边去,彻底检查过后便扔出去?”   容歆听他说“已经死了”时,微微侧了侧身,将自己的脸掩在黑暗中,不教人瞧见她此时的神色。   随后,声音平静道:“画一幅画像留下,明日我命人埋了。”   死后曝尸荒野,在此时人眼里,恐会成为孤魂野鬼,是极残忍的。是以,哪怕对方来意不善,但奉命行事,容歆仍然愿意给其最后的体面。   经希没有意见,冲着护卫一扬下巴,带走一死一伤两个刺客。   偌大的院子再无旁人,此地又有些破败,越发显得阴森恐怖。   “容、容女官。”   容歆听到身后的声音,转回身便见卫氏唇色煞白的站在她身后,并未关心,直接道:“走吧。”   卫氏紧紧跟在容歆身后,路过院中那一滩血迹时,头几乎埋到胸中,连看也不敢看。   两人一路回到容歆的院子,果然有不少人教她的手铳吵醒,只是无人敢问,容歆也没义务去为他们解惑。   “先带卫庶妃安置。”容歆吩咐侍女。   然而卫氏神色抗拒,越加靠近容歆,求道:“容女官,我可否跟着您?”   容歆视线在她青色明显的眼下一顿,道:“卫庶妃随意。”   卫氏脸上的神色好了些许,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亦步亦趋地跟在容歆身后。   容歆本想先安排好卫氏,此时她要跟着,便直接带着她来到隔壁院子一间亮着灯的门前,轻轻敲响,“嬷嬷,是我,容歆。”   门内立即想起苏麻喇姑的声音,“稍等片刻,我为你开门。”   “您不必起来。”容歆制止,几未停顿,马上解释道,“我担心您被我吵醒,特地来与您说一声,那声响是我所为,行宫内一切皆好。”   “如此……我知道了。”   容歆冲着门微一躬身,道:“嬷嬷,那我便不在此打扰您休息了。”   “你也早些睡,莫要太过劳累。”   容歆面上浮起笑意,答应道:“我省得了。”   两人再回到容歆的院子,卫氏依然不愿意离开容歆身边,容歆只得暂时带她回了自己屋子。   齐嬷嬷也被吵醒,屋里的灯亮着,容歆径直进入,随意给卫氏指了凳子,然后便用左手动作缓慢的解盘扣。   她脱衣服时,齐嬷嬷看出她右手的异样,关心地问:“你的右手怎么了?”   “手铳震得,稍微有些使不上力,无大碍。”   容歆在女子里算是力道比较大的,她扣动扳机也没有任何阻碍,然而后坐力针对人不分男女,她现在右手臂都有些胀痛,若是不处理,明日估计便会肿起来。   “咚咚咚。”   门被敲响,是侍女来为她按摩手臂,容歆叫人进来。   “女官,安神汤熬好了。”   “端给卫庶妃。”   “是。”侍女端着托盘走到卫氏身边,放在桌子上,双手呈给她。   卫氏接过来,手指触摸了一下碗壁的温度,随即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喝起来。   容歆从她身上收回视线,对侍女道:“药膏就在斗柜上第三格抽屉里。”   屋内都是女子,她里面又穿了小衣,遂容歆也不害臊,直接便脱了右手臂的袖子,任由侍女为她抹药,按摩。   “疼不疼?”容歆面不改色,齐嬷嬷却是一脸的心疼。   容歆笑着摇头,“就是有些胀,及时处理省得恶化而已。”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容歆自然是不能教她跟着担忧,便只道:“我想着睡前去瞧一瞧卫庶妃,谁成想不知哪里来的小毛贼胆大包天,竟爬进行宫来行窃,便用手铳吓住了他。”   “你叫人便是,万一伤了你可怎生是好?”   齐嬷嬷并未怀疑,皆因行宫里的人说,从前主子们不在时,时常有不知死活地贼人翻进来行窃,他们住进来,侍卫倒是多了些,但也只在几个紧要之处和他们的院子外围保护,并未管行宫偏僻的地方。   容歆不在意地笑了笑,余光见卫氏喝完了安神药,便对她说:“卫庶妃,书案上有笔墨纸砚,劳烦您自陈,事无巨细尽皆写下。”   卫氏抬头与容歆对视一眼,又缓缓低下头,顺从而任命地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书案前自力更生,铺纸,磨墨,拾笔……   齐嬷嬷见她们如此,愈发地迷糊,“这是……”   容歆穿上里衣袖子,又套外衣道:“宫中的事,与咱们无关,您只管信我便是。”   她如此一说,齐嬷嬷立即便住了口,瞧见她动作,问道:“还要出去?”   “是,白日里安排的匆忙,卫庶妃的住处有些偏,我再命人重新收拾一间出来。”   她外衫后襟处有脏污,齐嬷嬷便对侍女道:“去柜中为她重拿一套衣服,这身怎能出去见人。”   “我差点儿便忘了。”容歆又脱了外衣,笑道,“多亏您提醒。”   侍女帮着她换好,衣衫再没有不整之处,容歆便要往外走。   “容女官?”卫氏立即出声叫她,声音透着紧张。   容歆回头,安抚道:“卫庶妃随我过来时想必也见着了,外头都是护卫,院子里也尽是我的人,极安全。”   卫氏闻言,四下打量了眼灯火通明的屋子,还是紧着声音道:“容女官,我快写好了……”   容歆停下,脚步一转,向书案而去。   卫氏拿起她写完的两张纸,递向容歆。容歆摆摆手,并未接过来,而是坐在窗下的软塌上,不急不躁地等着。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卫氏放下笔,对容歆道:“我所知道的,皆已写下。”   容歆拿起来,借着灯光,一行一行慢慢看着,边看边思索,从始至终面上无一丝波动。   而卫氏紧张地注视着容歆,直到容歆放下几张纸,方问道:“是否详实?容女官若还有想问的,大可直言,我既已应允尽数告知,必不会隐瞒。”   容歆抖了抖手中的纸,看着这上方最重要的一页上的人,声音轻轻淡淡地说:“卫庶妃只要确定,说假话或者有所隐瞒的后果,这上面的东西倒也尽够了。”   卫氏的脸白了白,我见犹怜,“是,我知道,我再不会拿八阿哥的安危和未来犯险。”   “卫庶妃的悔恨,不足以磨灭掉犯下的过错。”   卫氏受人胁迫尽皆承认罪名,或许很大一部分原因确实是在于她对八阿哥的紧张在意,但她无法否认她做的蠢事,无可辩解。   “真相全部查明之后,皇上将如何治你的罪,便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卫氏跌坐在椅子上,颓唐道:“是,只希望皇上不要迁怒于八阿哥……”   “你当初走错时便该想到会有怎样的结果。”   容歆说完也不管她,取了个信封,将那几张纸塞进去放入怀中,然后便出门去寻经希。   “小郡王,可有问出什么?”   经希没好气道:“嘴硬得很,咬死了什么也不知道。”   容歆望了一眼屋内,问:“是传闻中的死士吗?”   “不是,那种人极少,应只是一般的私卫,否则也轮不到我盘问这么久。”   容歆听后点点头,道:“那应该还是能撬得开嘴的。”   “这是自然。”经希自信道,“我准备用刑逼问,一般人绝对扛不住。”   “用刑……”容歆有几分迟疑,“这般粗暴吗?”   经希看什么奇怪物件一般看着容歆,“难道你还想要言语感化他不成?”   “不,我是说这么粗暴的事,我便不参与了,小郡王请便。”   “嗤——自欺欺人。”   容歆从容应道:“我确是这种人。”   经希觉得没趣,又好奇地问:“容女官怎么会有手铳?我都没有,可否教我瞧瞧?”   “太子殿下赠与我作防身之用。”至于他的好奇之心,容歆并不准备满足,嘱咐道,“未免横生枝节,最好今晚便问出话来,明日一早,小郡王先别急着走,待我将口供整理好,一并带去呈给皇上。”   “好。”   容歆临离开前,对经希道:“刑讯时,试探一下他对佟家的反应。”   经希一惊,“你是说淑贵妃?!”   容歆还有其他怀疑,但卫氏所供之人,确实是卧病的淑贵妃,只能暂时以此为方向,至于结论,“不必妄加猜测,自有皇上定夺。”   经希惊容未定地点头。   而容歆回到她的院子,犹豫一瞬后,对侍女道:“给我也盛一碗安神汤。” 第118章   容歆比她以为的睡得更好。   一夜无梦, 晨间虽起得稍晚些, 但神清气爽,并未因昨夜发生的事而不得安寝。   或许是安神汤起了作用,或许是她本质如此。   容歆并不纠结那许些,听闻经希已经用过早膳, 便命人将他请过来。   “小郡王,昨夜审到几时?怎未再多睡一两个时辰?”   “子夜。”经希将口供递给她,精神抖擞道,“动刑之后,很快便召了。”   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容歆一眼扫下来,甚至没用上一盏茶的时间。   “如你所说, 确实是佟家派他们来得, 不过不是佟家两位当家,而是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的长子,叶克书。”   “他们只听叶克书之令,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卫庶妃,然两人一路跟着我们从京中到此, 一直未寻到合适的机会, 直到昨夜你将卫庶妃安排在那蝶集阁,二人便想尽快动手, 以绝后患。”   佟氏乃女真族, 世居辽东, 先祖投靠高皇帝努尔哈赤, 后随高皇帝南征北战,隶属于汉军,八旗制度之后入汉军镶白旗。   而康熙的生母,孝康章皇后,与淑贵妃佟佳氏的父亲佟国维,乃是亲姐弟。是以,自康熙登基以来,佟家便为外戚,备受康熙重用,佟家这一支,更是先后抬旗,在去年被抬入了满族镶黄旗。   其实只要康熙在位,佟家这个舅家,便是无甚大功劳,地位也稳固。   “佟家到底为什么派人杀卫庶妃?”经希好奇不已,“可是因她牵扯进了什么宫廷秘辛?与有关?”淑贵妃   他话中已将佟国维长子叶克书所为定性为佟家之意。   容歆回过神,从口供中抬起头,问:“很想知道?”   经希立即点头,眼神期待地看着她。   “无可奉告。”   经希一口气不上不下,气急,“我帮了你许多,你便是这般回报我的?”   “小郡王,您父兄难道没叮嘱过您,遇事莫要好奇心过剩吗?”   这件事对有些消息灵通者绝非秘密,但他们便是知道了也不敢乱说,只会保持讳莫如深的态度,也就经希会这般问出口,也不怕教人知道,告他个窥探帝王家事。   容歆无奈地微微摇摇头,将经希拿来的口供也封进信封,又拿了一个木盒装好,方才对他说:“你亲自呈给皇上,旁的无需多言。”   经希接过来,边往袖中塞边道:“你不再另备一份?万一途中有人追杀于我,截取口供呢?”   “谁敢伤小郡王您一丝一毫?”   “说的也是。”经希得意一笑,“我可是皇亲贵胄,宵小自然退散。”   容歆未反驳于他,只道:“那刺客,您不妨也一并带走,留在此处不便安置。”   “行。”   经希答应下来,容歆便去安排他路途所需。   第二日一早,容歆于行宫门口为经希送行。   经希不急着走,牵着缰绳站在容歆面前,问她:“容女官预备何时回京?”   容歆笑了笑,“不急。”   经希闻言,跃上马,坐在马上对容歆道:“容女官稳得住,本郡王佩服。”   容歆微微福身,笑道:“小郡王慢走,一路顺风。”   经希调转马头,背对着容歆扬扬马鞭,随后一抽马臀,“驾!”   几骑飞驰而去,只留下滚滚烟尘。   行宫再次安静下来,卫氏来到行宫是戴罪之身,未带一侍,容歆也没道理为她专门安排人伺候,便教她除每日饭食外,一切自力更生。   另,卫氏一手字十分娟秀,浪费可惜,遂容歆特地分了她十数本医书,为大清穷乡僻桑之教化尽一分力。   卫氏十分乖顺,丝毫不反驳,每日在屋中抄书,轻易不踏出一步。   另一边,经希日夜兼程追上南巡的銮驾,也未耽搁,直接去向皇上复命,然后呈上容歆交代转交之物。   梁九功双手接过,恭敬的呈至皇上面前。   康熙垂眸看着盒中的信封,良久,缓缓抬手撕开第一封信,面无表情地看着上面的内容。   梁九功余光扫到了几句,顿时一惊,再不敢偷偷去瞧,与知道内里详情的经希一同,大气也不敢出。   康熙看完口供和画像,又将其放回到盒中,对经希威严道:“经希,朕不希望此事传入第三人耳中,你可明白?”   经希不知皇上为何隐而不发,也不敢去换乱猜测,只保证道:“臣领圣命,定将此事烂于胸中,便是父兄,也只字不提。”   康熙颔首,命他退下。   “臣告退。”   而待经希退出室内之后,康熙眸中瞬间黑沉下来。   康熙二十七年三月十九,南巡銮驾返回帝京。   康熙如从前出京那般,回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前去向皇太后请安,面色始终如常,未有任何异样。   宫中皆关注着皇上的动向,而康熙从皇太后处离开之后,立即便去往佟佳氏佟佳氏的承乾宫,此番恩宠,引得宫中诸人各生心思。   佟佳氏也未曾想到皇上回宫第一日便会来她宫中,病容稍显出几分血色,羞愧道:“臣妾仪容不整,实在无颜见您。”   康熙未教她起身行礼,站在她床榻边,声音淡极,“朕与贵妃自小相识,贵妃的容貌如何,朕并不在意。”   佟佳氏并未听出康熙对她态度的变化,只顾着为康熙的话羞赧、雀跃、喜形于色……   “皇上……”佟佳氏握住他的手,轻轻靠过去,满足道,“你能来看臣妾,臣妾真是欢喜。”   康熙居高临下看着她的情态,视线在她青白相间、干瘦无肉的手上停顿,印象中,似乎许多年前,她的手便不再有年少时的柔软丰腴……   “皇上,臣妾三生有幸,才能侍奉您左右。”   “既如此,可有要与朕坦诚之事?”   佟佳氏瞳孔微缩,瞬间又扯起笑脸,若无其事道:“臣妾对皇上,一向是坦诚相待的。”   康熙眼中淡漠之色浮现,在佟佳氏差异的眼神中,缓缓抽出手,“朕与你多年的情分,你要想清楚。”   佟佳氏笑容渐渐勉强,却仍然存侥幸之心,分辩道:“臣妾一直在养病,属实不知何处做得不够好。”   康熙彻底冷下脸,从袖中拿出一沓纸扔在她面前,怒斥道:“佟佳氏,你还不知悔改!看看这是什么!”   佟佳氏颤抖着手拿起来,只看了一点点,便一把甩到地上,急忙抓着康熙的手矢口否认:“皇上,这是诬陷,臣妾没做,臣妾真的没做过!”   “谎话连篇!”康熙挣开她的手,任她失去支撑跌倒在床榻上,冷声说道:“朕南巡时便拿到口供,回京前,叶克书已经招认。”   佟佳氏不知道康熙并未命人提审过佟家任何一人,只以为她果真辩无可辩。   然而事到临头,她先前所有的忧虑、恐慌竟是一下子消失殆尽,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床褥上,嘴角却一点点上扬,直至笑出声,笑声中难掩悲戚。   康熙见她如此,更加怒火高涨,“佟佳氏,你还执迷不悟?”   佟佳氏抹去脸上的泪,缓缓直起身,平静道:“皇上可知,臣妾这一生最羡慕的人是谁?”   “你还想要如何狡辩?”   佟佳氏眼中的泪再次决堤,自顾自地说:“是元后。”   康熙皱眉。   佟佳氏透过朦胧的泪水望着眼前人,“您是臣妾的天,您对臣妾皱一皱眉,臣妾的心便揪在一处,生怕何处做得不够好,又惹得您对臣妾失望。”   “你已经很多年没对臣妾笑过了……”佟佳氏抓着床柱,无力地靠过去,哽咽道,“臣妾甚至时常想,病了也好,病了才能得您几分怜惜。”   “可臣妾不甘心!”   佟佳氏眼中透出几分恨来。   康熙质问她:“你的不甘心,便可教你恶毒地对皇嗣下手吗?”   “呵呵……恶毒……咳咳……呵呵……”佟佳氏笑着,边笑边咳,状若疯癫。   她许久才稍稍平复下来,掩嘴的锦帕不着痕迹地擦过下唇,眼神空洞道:“皇上,无论您如何想,臣妾本意并非伤害十阿哥。”   康熙已不信任她,“朕给过你机会坦诚。”   佟佳氏手臂在身前狂乱地挥舞,“臣妾不想要!哪怕臣妾在您心中无能又愚蠢,臣妾也不想教您以为臣妾心如蛇蝎。”   “你做下此事便该想到后果。”   恶果……不已经来了吗?   佟佳氏定定地看着康熙的龙袍下摆,再不怕帝王之威,幽幽道:“皇上,臣妾的病治不好了,可臣妾想要成为皇后,想要成为您名正言顺的妻子。”   康熙冷酷道:“妄想。”   佟佳氏心口一痛,生生咽下口中腥甜,继续说着她从没说过,日后恐怕也没机会再说的话。   “您对仁孝皇后爱重,对孝昭皇后尊重,对旁的有子嫔妃宽待,唯独对臣妾,却像是小宠一般,偶尔才施舍几分关注。”   佟佳氏抓紧胸口,声声泣诉:“太子便罢了,可连仁孝皇后的侍女在您心里都比臣妾有颜面,您教臣妾怎么去死?!”   康熙颈侧青筋暴起,强压着心中怒气。   然而佟佳氏依然不罢休,字字诛心,“皇上,您再尊贵,如今这后宫中,也只有臣妾全心全意地爱您,日后,便再没有了。”   “不知所谓!”康熙一甩袖子,径直转身出去。   佟佳氏眼前模糊,努力睁眼想要看清他的背影却不能,抬起手试图抓住,却一下子栽下床榻。   “臣妾没想成为仁孝皇后……”寝殿内空无一人,佟佳氏向前爬了一寸,“皇上,只是孝昭皇后也好,真的、是妄想吗……” 第119章   淑贵妃佟佳氏病殁了。   在康熙南巡归来的第二日, 申时三刻,因急病亡殁于承乾宫寝殿中。   病故乃是太医的诊断, 实际,哀莫大过于心死……   而一个人的身死, 但凡不是恶毒到世间没有一个挂念她的人,她的死亡便会给她的人生重新翻译和注释。   淑贵妃佟佳氏便是如此。   康熙厌恶她曾经做下的恶事,可每每思及她最后那一番声泪俱下的弥留之言,脑中便不由自主地反复闪过她的好。   而这好, 在康熙心中, 隐隐有盖过她过错的趋势, 他这样的帝王, 并不愿理智和思绪被牵引,越发克制, 极力压下。   可惜最不受控制地便是思想。   康熙没有宣扬揭露佟佳氏的罪责,却也没有给她死后追封, 更是不出现在承乾宫淑贵妃的灵前, 引得宫内外众人揣测万分。   越是如此越是神经敏感, 人未到却关注着每一个人的动向。   钮祜禄贵妃等人在丧仪上只是按规矩祭拜,伤心不多, 皇子们亦是如此,唯独四阿哥胤禛和德妃乌雅氏与众不同。   四阿哥自小养在淑贵妃膝下, 养育之恩自不必说, 但德妃……   “回禀皇上, 德妃娘娘在承乾宫哭至晕厥, 钮祜禄贵妃命人将娘娘送回了永和宫。”   康熙无心奏折,良久,道:“摆驾永和宫。”   “是。”   从乾清宫到永和宫,必经之路便是承乾宫门前,康熙却未作停留,直接路过。   他到时,德妃已经苏醒,重新换洗更衣,正预备再次前往承乾宫淑贵妃灵前。   她一张脸毫无血色,却在康熙面前强颜欢笑,“皇上,可是臣妾惊扰您了?”   康熙未置一词,坐在榻上,也不去看德妃,拇指摩挲着食指上的扳指。   德妃一直在关注着康熙的一举一动,他这般微小的动作却好似一下又一下提起她的心。   “皇上……”德妃盈盈下跪,缓缓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下滑落,悲伤至极,“臣妾有罪,请皇上降罪于臣妾。”   “乌雅氏,你惯会惺惺作态。”   德妃闻言,泪水越加止不住,泣道:“臣妾此时无论说什么,想必也无法掩盖臣妾的过错,只是……只是……”   德妃颤抖着声音,视死如归一般,道:“若是有重来的机会,臣妾定然还是会答应淑贵妃姐姐,还是会去挑衅钮祜禄贵妃。”   康熙一怒之下,猛地拍向桌子,一声巨响,吓得德妃浑身颤了一下。   “助纣为虐,你竟还振振有词!?”   “皇上震怒,臣妾自知罪该万死,可臣妾只请皇上您听臣妾一言。”德妃跪爬到康熙脚前,抓着他的龙靴,被一脚踢开,又再次爬过来。   “皇上日理万机,妾身等无论如何是不敢打扰的,可臣妾日日瞧着淑贵妃姐姐因伤怀而消瘦至此,实在是于心不忍。”   康熙听了她的话,不再有动作,只冷着脸安静地听着。   德妃见状,哭得越发伤心,“臣妾因四阿哥,得淑贵妃姐姐照拂多年,如亲姐妹一般,每日淑贵妃姐姐皆会痴痴地望着宫门口的方向,一直到日头西斜,眼中的光亮也会随着夜色到来而泯灭……”   “皇上,淑贵妃姐姐只有您,您罚臣妾吧,臣妾绝无二话,只求您去看一看淑贵妃姐姐,别教她此时此刻依然等不到您。”   德妃咚咚磕着头,伴随着一句又一句“求您了”。   许久之后,她额间已泛青色,康熙才吐口:“仅此一次。”   德妃倏地抬起头,继而惊喜地磕头谢恩:“谢皇上!谢皇上!”   康熙率先起身出去,德妃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帕子擦额头时,嘴角上扬了一瞬,很快便又恢复如初。   承乾宫——   除了四阿哥一身孝服,淑贵妃等嫔妃、太子大阿哥等皇子女们皆着寻常素服祭拜。   “皇上驾到!德妃娘娘到!”   正殿内,众人皆回身向来人行礼:“请皇上/皇阿玛圣安。”   康熙随意地说了一句“起来吧”,便一动不动地站在淑贵妃灵柩前,神情高深莫测,教人无法猜到他内心想法。   众人皆不敢打扰他,便各自按照原本的进程,继续神情肃穆地祭拜淑贵妃。   七阿哥胤祐、八阿哥胤禩和九阿哥胤禟出列,皆有几分紧张地行礼,上香。   礼毕,三人退回,还未来得及松开提着的这口气,又因皇阿玛突然而出的话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   “胤禟,你剃头了?”   九阿哥是宜妃郭络罗氏所出,今年方才七岁,听到皇阿玛的问话,下意识应了一句“是”,随后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不、不是,儿臣是昨日午前剃的。”   那时淑贵妃尚存一口气,并未病殁。   宜妃担心皇上误会她儿子,急道:“回禀皇上,九阿哥确实是昨日巳时左右剃的头,臣妾一并命人给十一阿哥也剔了,宫中有记录。”   十一阿哥胤禌,五岁,与五阿哥胤祺、九阿哥胤禟乃是一母同胞,只是较为体弱,身体也更加瘦小,看起来甚至不如小一岁的十三阿哥胤祥大。   康熙严厉的眼神扫过其余阿哥们,十一阿哥胤禌立即便怕得跪在了地上,控制不住地小声抽噎。   他这般,更小的十三阿哥也忍不住压抑地哭了起来。   太子等皇子女见此,纷纷下跪,宜妃跪在后边儿,心疼不已地看着十一阿哥,却不敢上去哄他。   然而众人此状,惹得康熙神经一跳,怒而斥道:“妃母去世也不见尔等悲泣,此时却作此怯懦情态,大清皇子的脸面教你们丢了吗?”   十一阿哥和十三阿哥怕得不行,浑身控制不住地抽动,而其余年龄较小的阿哥们面上也闪过几分惧怕之色,唯独太子、大阿哥、三阿哥以及四阿哥稍好些。   众嫔妃们皆眼神担忧地看向各自儿子。   “皇上,您再尊贵,如今这后宫中,也只有臣妾全心全意地爱您,日后,便没有了。”   康熙耳中不知为何,响起佟佳氏说过的话,怒意上涌,理智全无,大声呵斥道:“你们是要教妃母不得安息吗?属实是……”不孝至极!   “皇阿玛!”   “皇阿玛!”   太子和大阿哥异口同声出言止住他接下来的话。   惠妃听到大阿哥的声音,微微蹙眉,余光一扫,便看到德妃垂下头前,露出额上那一片极刺眼的青色。   而太子和大阿哥对视一眼后,太子率先向前一步,言辞恳切道:“皇阿玛,儿臣等知错了,请皇阿玛息怒。”   大阿哥也道:“皇阿玛,小十一和小十三年纪尚小,并无扰乱淑贵妃娘娘安息之意,还请皇阿玛莫要怪罪。”   康熙是帝王,此时却被两个最看重的儿子打断话,当即便连二人一同斥责道:“不知规矩!朕往日便是这般教导你们的吗?”   “儿臣知错。”两人双双认错。   然大阿哥心中,其实并不认为他们今日有何错处,甚至有些不忿皇阿玛的迁怒,眼神中便带出了几分。   康熙发现,怒斥他:“混账东西!”   他情绪激动地甩袖,未曾注意扳指脱了手,直接飞向大阿哥。   大阿哥已经看见,却并不敢躲,扳指直直地击在他的脸颊,瞬间便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   “哈——”惠妃慑得吸气,紧紧盯着儿子的脸。   康熙也是一惊,向前一小步,随后见大阿哥并无其他事,方才停下,头脑也稍稍冷静少许。   太子从大阿哥脸上收回视线,隐晦地劝道:“皇阿玛节哀,儿臣等实在不忍您沉湎于悲痛之中,往后思及今日,越加心痛。”   他们的皇阿玛是大清的天子,若是当众指责皇子“不孝”,皇子们的人生便会就此背上污点,再抬不起头来。   皇阿玛便是对众皇子们有所偏颇,但爱子之心不假,若是日后醒过神来,恐怕会被悔恨所左,苦痛不已。   因此太子方才不惜惹怒皇阿玛也要出言打断,只是未曾想大阿哥也与他一般,还糟了灾。   太子无疑是极了解康熙这个皇阿玛的。   康熙意识到他的情绪不对,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转身离开承乾宫。   灵堂内众人皆松了一口气,而钮祜禄贵妃还未出声,惠妃便道:“莫要耽搁了今日的祭拜之礼,继续。”   祭礼重新开始,十阿哥胤俄和抽抽噎噎的十一阿哥、十三阿哥接上之前的七、八、九阿哥上前。   待到所有阿哥今日祭拜完,德妃哭着要留在此处为淑贵妃守灵,惠妃又开口对钮祜禄贵妃道:“我和德妃妹妹一同留下,贵妃先行便是。”   淑贵妃虽然是贵妃,然四妃位高,更遑论惠妃乃四妃之首,不留下守灵也不逾矩。   也就德妃不在意高位妃子的颜面,昨夜便和一众低位嫔妃在此守着,且还有继续守下去的趋势。   甭说钮祜禄贵妃,连宜妃和荣妃也是一副诧异之色,而荣妃诧异之中又带出几分不加掩饰的嫌弃来。   惠妃面不改色,坚持道:“德妃妹妹到底年幼,若是有个万一恐怕担不住事儿。”   她如此坚持,钮祜禄贵妃自然不会再反对,临走之前还一并带走了赫舍里贵人,完全不在意康熙先前的怒火。   宜妃和荣妃也走了,惠妃冷淡地对低位嫔妃们命令道:“去外头跪着。”   春日的夜晚寒意深重,然众人皆不敢反驳,顺从地出去。   灵堂内除了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只余德妃的抽泣声。   惠妃冷冷地看着她跪在地上的背影,忽而抓住德妃的后颈,狠狠按下去,“咚”地一声敲在冰冷的石板上。   “啊!”德妃尖叫,“惠妃,你作甚?”   惠妃的体力,可不是她这种为了求宠而保持身段的女人能比的,抓着德妃的后颈抬起,再一次重重地按下去。   “德妃妹妹,姐姐在帮你孝敬淑贵妃啊。”惠妃在德妃耳边声音阴森道,“淑贵妃可是在看着你,苦肉计可不能适可而止。”   灵堂内刮过一阵风,烛火忽闪,德妃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惠妃却不放过她,揪起她的头至极限,蛇一般的森冷之气吐在德妃脸上,“贱人,我可不是淑贵妃这个蠢货,能教你玩儿的团团转。”   “呐喇氏!”德妃挣扎不得,眼睛瞪向左边的惠妃,咬牙,“你以为我怕你吗!”   “你倒是试试。”   灵堂门关着,看不见人却能隐约听到灵堂内的声音,众低位嫔妃们面面相觑,皆听到了德妃先前的一声尖叫。   可灵堂内另一人是惠妃,众人只得垂下头,装聋作哑。 第120章   惠妃呐喇氏在淑贵妃灵前这么对德妃,德妃乌雅氏却敢怒不敢言。   而灵堂外的妃嫔们对此皆讳莫如深, 一向对宫中掌握甚深的康熙也直接当做不知情, 将此事控制在暗地里, 没有放大。   淑贵妃的灵柩离开皇宫之后,康熙便下令教德妃在永和宫中禁足, 未作一句说明。   六阿哥胤祚深受德妃疼爱,自然不愿接受额娘不明不白地禁足, 当即便来到四阿哥胤禛的屋中,气愤道:“皇阿玛怎可……”   “胤祚!”四阿哥厉声喝止, “你身为皇子,怎可妄议皇阿玛?”   两人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近些年渐渐长大之后,各自有了旁的心思, 但他们当初一同熬过天花的日子, 使得四阿哥在六阿哥心中始终极有地位。   他性子骄傲又霸道, 脾气又有些坏,有时发起脾气便不管不顾地, 在兄弟们中不招人喜欢,也就四阿哥, 在阿哥所一直管教着他, 这几年性子才好了几分。   两人只差了两岁, 但颇有几分如兄如父的意味。   因此四阿哥的话, 六阿哥时愿意听一听的。   但他还是委屈, “我只是替额娘鸣不平, 淑贵妃娘娘丧仪这段时间,额娘吃不好睡不好,怎么灵柩才一出了紫禁城,便是额娘被禁足呢?”   “皇阿玛如此,必有其道理。”   近日里宫中一直有各种风言风语,敏感如四阿哥,自然是察觉到了什么,眼神一黯,眉眼郁色浓重。   然六阿哥对他的劝阻并不满意,直道:“我要去求皇阿玛收回成命。”   四阿哥立即反对,“皇阿玛圣口御言,怎可为你一孩童朝令夕改?”   六阿哥咬紧嘴唇,心知他是对的,便又道:“我要去看额娘。”   “不可。”四阿哥认真道,“皇阿玛口谕中明令禁止任何人去探望。”   “四哥!那是我们的额娘,你怎可如此冷漠?!”六阿哥失望地看着他,“额娘常念及你,牵挂你,四哥便是养在淑贵妃膝下,怎可忘记额娘的生身之恩?”   四阿哥手中握着书,眼神却并未落在字句之上,“我已劝谏你,不要做无用之功,你若还坚持,我也是管不了的。”   六阿哥闻言,气得一转身径直跑出了他的屋子,直奔永和宫。   然而他不止未进得永和宫,甚至回来之后,身边的宫侍陪读尽数被赶出宫去,不足一日,内务府便将新的宫侍安排过来。   四月初三,淑贵妃佟佳氏病殁半月。   乾清宫——   “回禀皇上。”梁九功躬着背,禀报,“今晨发现,御花园一名洒扫太监失足落井。”   康熙下意识瞥了眼书案左上方的木盒,很快又收回来,继续朱批奏折,道:“德妃的牌子皆撤了。”   “是,皇上。”   “后日教人去传朕的口谕……”康熙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奏折,良久方道,“德妃禁足解除。”   “是……皇上。”   淑贵妃病逝的消息传到行宫中时,容歆正带着十二阿哥胤祹在行宫中翻地。   行宫空闲的院子极多,容歆想选一处较为偏僻的,可以随便折腾,最后便选中了蝶集阁后面的一处破落院子。   十二阿哥对此极有兴趣,从她选院子时便跟着,将行宫当做一个巨大的迷宫,每一日去探索不同的地图。   容歆没种过菜,并且非常有自知之明,只选了一小块儿地,翻地时,她一把大铁锹在前头挖,十二阿哥一把小铁锹跟在她后面捣乱。   苏麻喇姑和齐嬷嬷则是坐在旁边儿,边喝茶边含笑看着两个人玩儿。   容歆拿到信时,还笑呵呵地叫十二阿哥自己玩儿,然而打开之后,笑容一点点消失。   “可是宫中有什么事?”苏麻喇姑关心地问,齐嬷嬷也看向容歆。   容歆叹了一声,答道:“淑贵妃殁了,月中灵柩便会送到遵化来。”   “淑贵妃的身体这些年便不甚好……”苏麻喇姑也跟着叹息一声,“早些年皇上后宫的老人,又少了一位。”   这些年后宫中总有新鲜的花朵绽放,从头到尾见证过这一段往事的人,只剩了一个荣妃马佳氏,其次便是七年和淑贵妃佟佳氏一同大选入宫的惠妃呐喇氏。   恐怕再过些年,许多人许多事,便只能存在于他人笑谈之中了……   容歆捏着信出神,最后教袖子上的力道拉扯回了神思。   她低下头见是十二阿哥,看向那块儿地,弯了弯唇角,笑着说:“殿下,您已经翻好了?”   十二阿哥认真地点头,求夸赞似的抬起手,“容姑姑,胤祹手疼。”   容歆握着他的手吹了吹,又按了按,方才笑道:“殿下做得极好,便由您做主种什么,可好?”   “真的吗?”十二阿哥兴奋道,“容姑姑,我想种胡萝卜!”   容歆满口答应下来,直接便命人去准备种子。   十二阿哥拎着他的小铁锹跑向土地,边挖坑边道:“我要送我种的胡萝卜给皇阿玛、皇玛嬷、太子哥哥、大哥哥……还有小侄儿!”   十二阿哥说到“侄儿”,忽而回头,问:“容姑姑,我小侄儿还没出生吗?”   “出生了。”容歆晃了晃手中的信,道,“不过不是侄儿,是您的侄女。”   十二阿哥面上失望立显,连挖坑的兴致都没了,勉强道:“侄女也极好。”   容歆笑着开解他:“二格格武艺骑射俱佳,兴许将来,您也可以教小侄女们习武呢?”   “二姐姐是很厉害。”十二阿哥听说过二姐姐金婵骑射精湛,只是未曾见识过,忍不住便生出期待来,“二姐姐如此,小侄女定然也不逊色,虎父无犬女,是不是,容姑姑?”   容歆附和。   待到种子种进土里时,容歆又收到了密信,得知了有人死去,也知道了康熙对德妃所做的责罚,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   而天气渐暖,齐嬷嬷身体又稍好了些,白日里常坐在廊下晒太阳,见容歆看信看得专注,便道:“自从卫庶妃来行宫,你这信便越发地多了。”   容歆将信收好,起身靠在窗边,笑着说:“若不出所料,相信很快便有结果了。”   “那便好。”齐嬷嬷劝道,“难得出来,便放松些,不必管那么远的事。”   容歆颇有些无奈道:“没牵扯到太子,我倒也不想管,可谁让这人又送到我跟前来了呢?”   这时,侍女从院外走进来,冲着两人福了福身,“女官,十二阿哥请您去看他打拳。”   容歆颔首,对齐嬷嬷道:“否则看着咱们大清的小巴图鲁养成,也是极有趣的。”   齐嬷嬷失笑,催促她:“快去,莫教十二殿下等得急了。”   容歆干脆直接从窗户利落地跳出去,在侍女惊诧的眼神中冲着齐嬷嬷挥挥手,脚步轻快地出去。   齐嬷嬷瞧着她的背影,像是对侍女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人啊,无论处于什么境地,不能只想要苟且的活着。”   容歆何止是不苟且,她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通透的。   所以淑贵妃灵柩到达景陵之后,她还到淑贵妃的牌位前上了几炷香,命小厨房做了几份淑贵妃生前爱吃的点心供奉在她的牌位前。   人死如灯灭,过往便该烟消云散,毕竟真有下辈子,也记不得今生的恩恩怨怨了。   当然,仅限于淑贵妃这种没什么太大恩怨情仇的,旁的人,休想容歆不记仇。   十一月十一日,淑贵妃佟佳氏病殁将满八个月。   乾清宫——   “回禀皇上……”梁九功一进门便跪在皇上脚边,禀报道,“昨夜,御花园一名洒扫太监风邪入体,高热不退,发现时已是药石罔效。”   “八个月……”康熙冷笑,“她倒是好耐心。”   梁九功垂着头,试探道:“皇上,太医诊治过,确实是发病,会不会果真是巧合?”   “一个人是巧合,两个人亦是巧合,三个人还是吗?”   如今关于十阿哥那场“意外”,涉及其中的人尽皆毙命,先前辛者库的太监便罢了,那是他下的令。   可御花园这两个证人,也相继亡故,真真正正是死无对证。   康熙看向书案的左上方,那里已经空无一物,但容歆信末所书的几句话,康熙一字未忘。   “从始至终,每一处要证皆出自于御花园二洒扫太监之口,真假无从分辨。”   “若二人所言非虚,至此为终;若二人所言有假,恐另有心虚之人不容他们于世。”   “另,许是奴才胡乱揣测,与永和宫小叶子身形相似之人,不止辛者库太监,还有御花园洒扫一人。” 第121章   即便已经死无对证, 但康熙是最不需要证据的人, 他是帝王, 他的宽容可以是无上荣宠,他的无情,也可以直接定人生死。   从前康熙宠爱德妃, 对她多有偏颇,但康熙这样的帝王,宠爱永远会控制在限度之内。是以, 他连一声吩咐也没有, 便单方面在心中定了德妃的罪。   康熙顾及四阿哥胤禛、六阿哥胤祚以及十四阿哥胤祯三个儿子,不会正大光明的降罪于德妃,但他有更多的方法惩罚于她。   “皇上口谕, 皇太后懿慈, 对五阿哥胤祺教诲有致,圣躬请皇太后抚育十四阿哥胤祯,钦此!”   德妃乌雅氏抱紧怀中才两岁的小儿子, 嘴唇颤抖,不敢置信地问:“梁公公,皇上、皇上怎会抱走十四阿哥呢?我是一宫主位, 怎么会不能教养自己的儿子呢?”   十四阿哥小小的孩子被她紧紧箍在怀中,不舒服地哼唧了几声。   而德妃这才反应过来, 连忙松开手臂, 含着泪温声对十四阿哥哄道:“祯儿, 额娘的错, 额娘太用力了。”   十四阿哥一个小孩子,情绪表达地直白,此时没有了不适,见额娘红着眼,顿时便有些手足无措。   梁九功疏离有礼道:“德妃娘娘,十四阿哥由皇太后教导,乃是恩典。”   德妃不敢哭出来教人以为她对皇太后不满,甚至还扯起笑脸,恭敬感激地叩谢圣恩。   可她走到今时今日,绝不是那等坐以待毙之人,便又客气地问:“梁公公,我想求见皇上,可否带一句话?”   “德妃娘娘所托,自然带到,只是皇上会否见您,咱家也不能保证。”   梁九功深得皇上信重,比很多人知道的更多,然即便如此,他也始终保持谦恭,未曾失了规矩。   德妃是从乾清宫出来的,自然十分了解梁九功的为人,知道他说了会带话,便一定会带给皇上。   且她如今还不知皇上此举乃是惩罚,仍极有自信会见到皇上。   然而德妃的自信很快便受到了打击,她不止没得到召见,康熙还下令,教她在永和宫中为淑贵妃佟佳氏抄经祈福,无令不得出。   一个无期限的“抄经祈福”,与禁足无异。   偏偏皇太后一刻钟也等不得,皇上的命令下了,当日便要将十四阿哥抱走,甚至除了奶嬷嬷,不允许十四阿哥原来的宫侍跟着。   雪上加霜,晴天霹雳。   德妃所有的自制力瞬间崩盘,眼泪控制不住地奔涌而下,抱紧小儿子不撒手,“祯儿、祯儿,额娘不能没有你……”   德妃怎么也想不到,她小意温存,费尽心力才爬到如今的位子,如履薄冰,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与她分离。   “祯儿……”   十四阿哥教额娘吓到,也跟着哭了起来,一时间永和宫正殿被哭声笼罩。   紫禁城中,后宫妃子的宫殿,通常要住一个主位娘娘以及多个低位妃子,其实是极拥挤的。   永和宫亦是如此。   低位嫔妃们在各自屋中,清晰地听到皇上对德妃的禁足令以及正殿中的哭声,皆是满面惨淡。   而正殿内,皇太后宫中的老嬷嬷严肃道:“德妃娘娘,天色不早,老奴等人还要回宁寿宫复命。”   德妃依旧不愿放手,抱着十四阿哥悲戚不已。   老嬷嬷声音冷硬,“德妃娘娘向来聪敏,不为十四阿哥考虑,也要为四阿哥和六阿哥考虑考虑,再不济,也该想想,您如此,对您自个儿也是没有半分好处的。”   德妃的哭声一顿,手上的力道松了一分,宁寿宫的宫侍立即便抱走十四阿哥,也不管十四阿哥的哭声,直接将其交到奶嬷嬷手中,径直离开永和宫。   若说宫中对此时反应最大的人是谁,自然是非六阿哥胤祚莫属,然他经了上一次的教训,再不敢擅自跑到永和宫去,只心情一直阴郁难解。   四阿哥心情也不甚好,但他不是个情绪外放的,身边又有个嘴巴不停的三阿哥,便分不出多少心神去烦恼。   远在遵化的容歆也根本不关心德妃如今的下场,她最近发觉齐嬷嬷越发不爱动了,精神也不甚好……   可是齐嬷嬷始终若无其事,太医也并未有旁的诊断,容歆只得忽视胸口的憋闷,当作风平浪静。   年底,京中传来消息,康熙预备明年二月来遵化谒陵,圣驾降于行宫。   齐嬷嬷听闻后,立即眼睛一亮,追问道:“太子殿下可随皇上同行?”   容歆摇摇头,“只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以及五阿哥随同。”   齐嬷嬷眼中复又沉寂下来,良久,叹道:“也是,皇上重视太子殿下,必是要教太子殿下坐镇于宫中。”   太子的治国之道皆由康熙亲自传授,前几年也有带太子在身边历练之意,可自那年围场之事后,康熙便果真如他所说再不允许太子轻易出京。   加之如今太子已可代为处理奏章,康熙又极信任太子,便更不会教太子与他一同离京。   莫说齐嬷嬷,便是容歆,这一年多未见到太子,心中也是难免生出些许思念来。   容歆看出了齐嬷嬷心情不甚好,也温声安慰了她,但绝对没想到晚膳时齐嬷嬷会突然晕倒。   那一刻,容歆浑身都是冷的,靠着身体的敏捷才堪堪接住人。   容歆命人送齐嬷嬷回屋去,又请了太医来为齐嬷嬷诊脉,便是苏麻喇姑过来,她也只勉力笑一笑,“嬷嬷,我这里乱了些,请您暂且自便。”   “无事。”   苏麻喇姑眼神担忧地看着容歆,欲言又止。   许久之后,太医诊脉后走到容歆跟前,沉重地摇摇头。   容歆扶住桌子,无力地问:“先前还好好地,为何突然就……”   太医看了一眼苏麻喇姑,见她微微点头方才道:“并未突然病情加重,其实下官九月末诊脉时,齐嬷嬷便是此等症状,只是未曾入五脏六腑而已。”   容歆难受地闭上眼睛,喃喃:“竟是那般早吗?”   “正是。当时下官诊出之后,齐嬷嬷便请求下官不要告知于女官,下官……”太医拱拱手,自责道,“病患百般恳求,下官只得答应守密。”   “可还有法医治?”   太医摇头,随后又道:“若是下重药,齐嬷嬷兴许会醒过来,只是寿数已尽,下官确实无能为力。”   成年人的苦楚便是,明明悲痛于面对生离死别,依然能够理智地去应对。   容歆甚至是平静的,“齐嬷嬷还有多少时日?”   “若是不下重药,多则三五日,少则一两日。”   “倘若用重药呢?”   太医斟酌着答道:“不见得喂得下去是其一,如若真的喝下去,恐怕也就一两日。”   一两日,三五日……   这个选择可真是极好作出决定,可又属实太难……   这时,苏麻喇姑对太医道:“抓药吧。”   太医应下,暂时告退。   苏麻喇姑面向容歆,道:“太医自是不敢对你隐瞒,此事是我点头的。”   容歆苦笑,“我猜应是如此。”   苏麻喇姑念了一声佛,随即对她道:“生老病死,实非凡人之力可挽,你如今该想想,她还有何未尽的心愿,教她安心地去才是。”   容歆若有所思,片刻后看向炕上人事不知的齐嬷嬷,点头道:“嬷嬷,我恐怕会暂时离开几日,您照顾好您自己和十二阿哥。”   “且去吧。”   容歆教人备了马车,等到齐嬷嬷喝下药之后,便带着齐嬷嬷一同往最近的一处小村子行去。   约莫半个多时辰左右,躺在马车上的齐嬷嬷悠悠转醒,眼睛又浑浊转向清明,“容歆……”   容歆立即回应,“是,我在。”   齐嬷嬷嘴角上扬,眼珠转动,瞧着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问道:“这是去哪儿?”   “您不是说不想一直待在行宫中吗?我在山下的村子里买了一块儿地,又请人建了几间屋子,咱们去那儿住几日。”   “你、你是何时准备的?”齐嬷嬷眼中有惊喜,侧头期望地看着马车窗。   “前年到孝陵便着手安排了。”容歆说得极轻描淡写,似是一件极小的事。   然而齐嬷嬷喜不自胜,拽着她的袖子问:“还有多久到?”   容歆将马车窗微微打开一条缝隙,风雪吹进来,她立即又关上,对齐嬷嬷道:“我瞧见前头有一片梅林,绕过去再行个一里路便到了。”   齐嬷嬷一听,当即便道:“梅花可有开?带我去见见吧?”   容歆只犹豫了一瞬便应下来,叫侍卫停下马车,亲手为齐嬷嬷批上大氅,然后便和侍卫一同抱着齐嬷嬷坐到轮椅上。   天空中飘着柳絮一般的小雪,前方一片梅林,只十数棵梅树,树枝上红梅点点,在一片银装素裹中显得极为艳丽。   容歆推着齐嬷嬷行至梅林前,齐嬷嬷忽然道:“容歆,这么些年好似从未见你簪花,这红梅极衬你,簪一朵教我瞧一眼可好?”   容歆抬头打量了一圈儿,见有一枝垂下,抬手可得,便缓缓走过去,摘了一朵回来。   “嬷嬷,您为我簪可好?”   容歆半跪在轮椅前,递上那朵红梅。   齐嬷嬷接过来,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轻簪在她耳上,欣喜道:“好,好……”   容歆轻轻触了一下,玩笑道:“嬷嬷,可是人比花娇?”   她一身雪白的兔毛披风,墨发红梅,最是温柔。   齐嬷嬷双眼含笑道:“自然。”   “我如今的岁数,还能得您一句夸赞,尽够我炫耀一二十年了。”   齐嬷嬷失笑,抬眼时隐约能在一片雪白中瞧见连绵的山,便问道:“那可是昌瑞山?”   容歆侧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着点头,“是。咱们在山下时并不觉此山高,如今离得稍远些,竟是有些巍峨。”   齐嬷嬷定定地看了几眼那山峰,在梅林搜寻一圈儿,指着正中一棵道:“我想长眠于此,日后也好伴着娘娘。”   “好。”容歆果断地答应下来,又指着旁边她摘过红梅的一棵树道,“那我便选这一棵梅树。到时我将这一块梅林也买下来,如若浅缃她们往后无处可去,便一并长眠在此处,一起陪着娘娘。”   齐嬷嬷没有回答。   容歆抬起头,一片雪正正落入她眼中,雪化成水,顺着眼角滑落,消失在那一朵红梅中。   两个侍卫见她们久久再无动静,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走上前,恭敬地询问道:“容女官?”   容歆轻轻应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活到这个岁数,有生之年,恐怕也没有旁的人能教我伤心了。” 第122章   齐嬷嬷身故, 不能在行宫中办丧事, 容歆提前带着她出来, 正好省了事到临头匆匆出来的窘迫。   先前建房子,容歆虽未全程看顾着,但她接触过村子里的人,现下因为白事找上周围邻居们, 他们也没推辞。   另有两个侍卫前前后后帮忙跑, 天冷时间也紧, 丧事还是在小院儿里迅速地办了起来。   苏麻喇姑在行宫里得了消息,第二日便特地乘车赶过来祭拜。   今日雪下得更大,路比昨日还难走, 容歆瞧着马车上覆了一层积雪,歉疚道:“这样大的雪, 还劳您过来一趟。”   “好歹认识一场, 总该来送一送。”苏麻喇姑在容歆发间的红梅上一顿,然后便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并未多嘴去问她为何不戴白花, 随口道:“比之那年的雪灾, 不足为道。”   那年的雪灾,立于一处, 视出不足一丈, 这两日的雪相比起来, 确实是小巫见大巫。   容歆忆及那短短的一个月, 叹道:“那时太子面庞尚稚嫩的很, 这两年定是又长高了许多……”   从少年太子长成一个更加可靠的储君。   而苏麻喇姑跟着容歆进了灵堂,接过她送上来的香,躬身拜了三拜,上好香,方才回身问她:“可有给太子去信儿?”   “此事也不能瞒着太子,我昨日便教人将齐嬷嬷的讣告快马加鞭送往京城了。”   容歆信中只寥寥数语,未表露任何希望太子赶过来的情绪,甚至还劝太子不必挂心此处,但太子是她养大的孩子,容歆知道,太子一定会来。   太子不止一次说过,若是齐嬷嬷有任何情况定要告知于他,然齐嬷嬷不忍他们伤怀,终究瞒到瞒不住,才教他们直到实情。   太子和齐嬷嬷未曾见到最后一面已是遗憾,总不能再让太子抱憾,恰好此时天寒地冻,容歆便预备为齐嬷嬷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再下葬。   容歆也好趁着这段时间重新安排好下葬之处,她答应齐嬷嬷长眠于那处梅林,自然是要做到。   而且未免有盗贼打搅齐嬷嬷的清净,容歆并未准备陪葬品,只预备在明面开春儿,在梅林附近多栽些梅树。   容歆与苏麻喇姑闲说了些她的打算,又道:“齐嬷嬷喜静,便没有请村里人进来吊唁,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守灵。不过下葬时,还是要请村里人帮忙的。”   “她不在意那些,倒也不必非得那般讲究。”苏麻喇姑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她泉下有知,瞧见你好好地,想必才更安心。”   容歆望向齐嬷嬷的灵位,道:“强留生天怨,齐嬷嬷这些年因着大大小小的病痛着实吃了不少苦,如今走了,我其实也替她感到轻松。”   宫里的宫侍们若是生了重病,很多连治病的机会都没有,发现之后不等咽下最后一口气便会被抬出宫去,有人料理后事还好,没人管的往往连副棺材也没有。   齐嬷嬷这些年能得太医诊治,皆是亏了太子的面子,若是在宫外,恐怕撑不到这个岁数。   她受着怎样的病痛折磨,容歆全都看在眼里,劝她是不希望她想太多平添烦忧,并非是逼着她一定要忍着病痛活下去。   而苏麻喇姑听了容歆的话,却道:“她心里不苦,便不是苦。”   容歆稍一回想,点点头,微笑道:“您说的极是,最难的便是心里苦,心里不苦,身上的苦便不算至苦。”   生离死别确实哀痛,但她们彼此皆已尽力,如此,也算是好结局。   苏麻喇姑眼神慈祥,抬手为她正了正头上簪花,道:“她这是喜丧,极有福气,来生顺遂无忧。”   容歆亦希望如此,含笑道:“借您吉言。”   苏麻喇姑坐下,接过容歆端过来的茶,问道:“皇上谒陵,你可要一同回京?”   “不急,我想为嬷嬷多守一段时间的孝。”容歆在这儿能光明正大地为齐嬷嬷穿孝服,回京之后不行。   “您想回去了?”   “行宫安逸,我自是愿意长长久久地住下,只是……”苏麻喇姑叹道,“十二阿哥由我教养,他不能一直留在孝陵。”   容歆默然。   确实,一年两年无妨,皇子若是一直长在孝陵,远离京城和皇上,形同流放。   待到十二阿哥长大了,明白更多的世俗事,万一心生怨愤,也不是她们愿意看见的。   思及此,容歆便道:“此次皇上谒陵,必会考教十二阿哥一二,父子二人正好可亲近一番。”   “我也有此意。”不过随即,苏麻喇姑又道,“随缘便是,父子亲缘若是太过刻意,反倒不妥。”   “您说得是。”   十二阿哥独自一人留在行宫中,苏麻喇姑不便在外多留,遂只喝了一杯茶便向容歆告辞。   容歆送走苏麻喇姑,便又坐回齐嬷嬷灵前,继续念佛为齐嬷嬷祈福。   期间一个侍卫来回往返于行宫和这个小村子,给容歆和苏麻喇姑互相报平安,容歆才实实在在地守了七天灵,然后才暂且回了行宫。   十二阿哥在读书,容歆便交代侍女转告苏麻喇姑,便回屋里去整理齐嬷嬷的遗物。   齐嬷嬷有一个柜子,大多数衣物皆是容歆收拾的,惟有一个雕花木箱,齐嬷嬷生前交代过死后留给她,是以容歆一直没碰过。   容歆抱起木箱,手中竟颇重,转手放在桌子上,打开便见最上头有一封信,信封外写着“容歆亲启”。   这四个字并不工整,也不知齐嬷嬷何时留得……   容歆轻叹一声,方才抽出信——   “容歆,天人永隔,绝非情淡,我视你若亲女,唯一能为你留下的仅是一些阿堵之物,以作傍身之用。”   “另有我多年留存的秘密,存于箱底,一直未曾告之于你,如今我已离开,你便是怪我,我也无法听见了。”   “亲女”二字,已是教容歆泪目,只拿着信缓和许久,方才探向木箱底。   那里触手一摸,便有机关可卸下一夹层,很浅的一层,里面平整地铺着一块儿白色锦帕,掀开锦帕,下方是一张折起来的纸。   容歆打开纸,见上面浅浅淡淡的字迹,熟悉至极。   是讷敏的字。   “夫玄烨,心心念念已久,我此时方能这般唤你一声,竟是久不能平复。   近日我心绪不宁,唯恐欲言而不能言,固手书一封予夫玄烨。   玄烨,别后安否?”   眼泪打在纸上,容歆手忙脚乱地放下信,用帕子轻轻蘸掉,只是这纸恐怕时日太久,极脆弱,任她动作再小心也无法完好无损。   容歆只得放得远一些,然后才继续看下去。   “玄烨之志向在四海,在天下,在万民,我不愿绊住你,唯一能做的,便是为皇后一日便稳后宫安宁一时。   落笔之时,忆及你我夫妻数载携手与共,我仍如初见你时那般心生欢喜。望玄烨见信之日,讷敏在你心中,也不曾有丝毫丑恶之貌。   我知你不是耽于儿女情长之天子,然其后数十年,高处不胜寒,帝王孤寂我已不能陪你,望玄烨念及讷敏时,心中仍有温情。   便是世人皆背弃于你,我从未背弃你;便是世上再无人疼爱你,我来生也愿意等你……   方才,我腹中孩儿微动,恐怕是醋了。   若不是他提醒,我险些忘记,我们的孩子,定然极孝顺玄烨这个皇父。   母子连心,我不知为何,预感他极为康健,心中甚是满足。   你我夫妻先前闲话时,我曾说过,若是皇儿,望他日后端方有礼,不逊玄烨当年;但若是皇女……讷敏希望她莫要像我这个额娘,最好能像我的容姐姐。   我自小由容歆伴着长大,她实则并非面上这般温良,有时极促狭,但更多时是极好的,倘若皇女心性如她一般,便是日后为大清抚蒙,我做额娘的也丝毫不担忧。   是以,若是容姐姐日后有错处,请玄烨看在夫妻多年的情分上,饶她一命,若是实在有嫌隙,逐出皇宫也无妨。   玄烨,讷敏一生,少时得长辈护佑,出嫁后得你爱重,虽有憾,然不曾有悔。   此生惟愿,心系之人尽无忧。   讷敏绝笔   想亲口叫你的名字,玄烨、玄烨、玄烨……”   容歆泣不成声,狼狈不堪。   那纸上的字迹且并不清楚,有些比划极浅,有些比划稍重,她读到后来眼前几乎是模糊的,可容歆还是坚持着读完。   她甚至不知道讷敏是什么时候留下这样一封信的,却始终什么也不问,到最后还在为她考虑。   容歆攥紧帕子,任凭泪水打湿锦帕,湿了手掌。   她先前还说,活到这个岁数,这世上再没人能教她伤心……   忽而,容歆从眼上拿开帕子,手换乱地摸了把脸,随后摊开帕子轻轻铺在那张纸上。   是了,这字迹不像是因年代久远之后褪色,分明是有人书信于锦帕上,然后浸到了下头纸上。   那么这封信,讷敏一开始便不准备教她知道,恐怕是齐嬷嬷私自留给她的。   “容姑姑?”   容歆温声抬头望向门口。   十二阿哥一脸担忧道:“容姑姑,侍女敲门您未应,胤祹担心您,所以未经允许便直接进来……”   容歆迅速擦掉眼泪,控制着声音对他说:“无事,您不是在上课,怎地过来了?”   “胤祹几日未见到容姑姑,得知您回来,便迫不及待地过来见您。”十二阿哥小小年纪极为体贴,心疼地问,“容姑姑,您可是想齐嬷嬷了?”   容歆手上不经意地遮上讷敏的信,眼一酸,道:“是,我想她了……” 第123章   容歆已守满齐嬷嬷的头七, 但齐嬷嬷尚在村中停灵,香不能断, 她又有看顾苏麻喇姑和十二阿哥的职责,最后两厢衡量,便选择了来回奔波,晚间留在村中,白日里便回行宫中。   白日里容歆不在村中, 又不能叫侍卫一直留在村子里,便请了隔壁许姓人家帮忙, 不必时时守着,只定时过来续上香便可。   许家有一个小姑娘, 叫三妮, 今年十四岁, 本已到了要相看人家的年纪, 可家中父亲因意外过逝,留下一个身体不好的寡母和一个幼弟, 她放不下家里, 偶有提亲便也都拒了。   容歆也是看这小姑娘家中艰难,她又是个善良坚强的性子, 请人帮忙时便找上了许家。   这小姑娘是个踏实的, 得了容歆的钱, 便每日精心护着齐嬷嬷灵前的香, 也不偷吃贡品, 更没有弄坏过任何物件儿。   村里人不知道容歆的身份, 只看着两个英武的后生前前后后恭敬地做事,便猜测她是什么大户人家的贵人,不知道为何便来了村子里办丧事。   有些个婆子,眼馋许家白得了这么个馅饼儿,几次三番到许家去打探,就想知道他们得了多少好处。   许家别看没有当家的男人,却是一点儿不懦弱,牢牢把住了这份儿帮工钱,也没到容歆面前说些博同情的话,只老老实实做事。   容歆观察了几日,对许家和许三妮越发有好感,晚上她想蹭这儿的烛火做针线活儿,容歆也都答应下来,甚至还在绣技一道上对她指点一二。   “夫人可真厉害!”   容歆沐在小姑娘崇拜的目光中,指了指齐嬷嬷的棺木,温和道:“真正厉害的人是她老人家,我也就是嘴上指点你几句,真做起针线活,还不如你这孩子精巧细致。”   许三妮看向牌位,许是因为从接触以来,容歆始终沉静如水的姿态,她竟是从未觉得这灵堂阴森。   而牌位上写着“母齐晚娘”,常理应是随夫姓再标明齐氏,许三妮一直有疑惑,此时却识趣地略过不提,只好奇地问:“夫人的娘没有教您手艺吗?”   一个小姑娘脸上那几分神色,容歆还是瞧得出来的,不过也没必要与许三妮解释她和齐嬷嬷之间的关系。   容歆只回复许三妮的问题道:“我是那等空有向学之心却愚钝之人,自是无法习得精粹。”   小姑娘满眼的可惜。   容歆好笑,又对她道:“你若是喜欢,趁着空闲教你一些也无妨。”   “真的可以吗?”许三妮神情激动,随即又道,“若是习得这样的绣法,我日后便可以此来赚钱,夫人先前说的工钱我不该收,还需得孝敬您一些。”   这是个极明白事理的姑娘。   “一码归一码,工钱是你们家应得的。”容歆不在意道:“再说,世间千百种技艺,若皆藏于手中,终有成失落之物的一日,我教给你,往后你再教给旁人,便一代一代传下去了。”   最好的能工巧匠、最好的绣娘皆收于宫中,这些宫廷技艺与民间那些家族传承又有不同,容歆学不会,但不妨碍她教给旁人。   多许三妮一个也不多,兴许日后她自成一派也说不定。   “只是,你年纪轻,莫要熬坏了身子,得不偿失。”   许三妮学得极认真,甚至每晚都陪在容歆身边,只为了能够多学一点东西。   容歆也不吝啬,但凡她知道的便倾囊相授,不管短暂的时间里许三妮能吸收多少,又能否融汇,那便是她日后的缘法儿了。   后来许三妮请容歆为她和她弟弟“起一个文雅的名字”,容歆因着两人这一段短暂的师徒缘分,也应允下来。   容歆没甚经验,回行宫后与苏麻喇姑提及,苏麻喇姑为她选了《论语》“君子九思”中的“思问”、“思明”。   姐姐叫许思问,弟弟叫许思明。   十二阿哥听得两人的话,抱着书,不甚高兴道:“容姑姑这些日子奔波,已是瘦了极多,怎可还耗费精力去教导旁人?”   苏麻喇姑闻言,也对容歆道:“你最近脸色确实不好,需得量力而行。”   容歆摸了摸脸,笑道:“我如今的年纪,这般奔波,晚上也熬着,疲累是常事。不过我身体保养的好,待过了这段时日,好生休养一番,便又容光焕发了。”   只是无论如何保养,到底比不得年轻时的精力旺盛,苏麻喇姑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自是明白。   “你自个儿注意着些,多想想太子、齐嬷嬷和你家中父母亲人,莫糟蹋坏了身体,教关心你的人心疼。”   十二阿哥也背着小手走过来,一本正经地嘱咐道:“我也是极心疼容姑姑的,你莫要为了不相干的人伤了胤祹的心。”   这是个既别扭又温柔的孩子。   容歆眉眼含笑,应道:“是,殿下,我省得了。”   十二阿哥满意地点点头,继而有些好奇地问:“容姑姑的父母亲人是在宫外吗?竟是从来未听人说过。”   父母亲人……   容歆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父亲容大和母亲丁氏如今也已年迈,但容盛是个孝顺的,是以两人晚年应是享福的。   去年容盛的信里提到,母亲丁氏生了一场病,不要命,但苍老了许多;至于父亲容大,岁数上来,免不了有些陈年旧病折磨。   容盛说两人近些年念叨她的次数越来越多,还教容盛在信中小心地问她从遵化回去之后能不能见一面……   其实容歆与他们也不过是生分而已,早年那些事情并非什么大的怨愤,是以她对于满足老人家迟来的愧疚和亲情并不十分抗拒。   而一直以来,他们皆在维持着一个家庭和睦的表象。   是以,容歆对十二阿哥的问话,回答地十分坦然:“是在宫外,只是我长年在宫中,轻易见不得面。”   十二阿哥顿时便泪汪汪道:“我两年未能见到皇阿玛已是思念不已,姑姑这般久见不到家人,会不会不记得亲人的容貌了?”   容歆闻言,与苏麻喇姑对视一眼,随后才答道:“既是亲人,定然是不管分开多久,一见面便会心生亲近的。”   十二阿哥一听,立即展开笑脸,“那胤祹要好好读书,等皇阿玛来时便会发现胤祹十分勤奋。”说罢便不再闲聊,回去拿起书,认真地背起来。   容歆和苏麻喇姑不打扰他,便出了书房。   苏麻喇姑叹了一声,道:“如此,我便更不能教十二阿哥陪我待在孝陵了。”   容歆颔首,劝道:“您已在此处陪太皇太后两年,不若皇上谒陵后,便一同回去?”   “你还不准备回京?将你一人留下,我放心不下。”   “我本也准备和齐嬷嬷两人到此。”容歆挽着苏麻喇姑的手臂,笑道,“您不必念着我,咱们按照各自的步调走便是。”   苏麻喇姑思索片刻,道:“若非要照看十二阿哥和我,你也不必如此奔波,我随皇上回京便是。”   “我万万没有嫌弃您之意。”   苏麻喇姑拍了拍容歆的手,“我知道,你还要去村里,早些走,莫贪了黑。”   容歆瞧了眼天色,应道:“您帮我与十二阿哥说一声,我便不去打扰他了。”   “好。”   容歆这便离开行宫,而她刚走了两刻钟,太子便率领众多侍卫出现在行宫中。他听得苏麻喇姑说明容歆的去向,也不耽搁,立即便又追了上去。   太子等人骑马脚程快,小半个时辰便追上了容歆的马车,正好在村子前那一片梅林汇合。   容歆下了马车,瞧着太子才马上一跃而下,面上现出激动之色。   “姑姑!”太子一个大步便来到容歆面前,同样神情激动,但他打量了容歆几眼,便皱紧眉头,“姑姑,您怎地憔悴至此?也瘦了许多。”   容歆本还想感叹两年未见,太子变得更高大俊朗,听了他的话,立即解释道:“这两年一直茹素,瘦才是正常的。”   至于憔悴,容歆直接忽略,对太子催促道:“齐嬷嬷的灵堂便设在村中,咱们先进村,莫要在这儿受寒风。”   太子来意便是为齐嬷嬷,便顺她的意,亲手扶着姑姑上了马车,方才跨上马,一同往村子里行。   这一众人进村,自是引起村中人的注意,哪怕皆穿着常服,他们身上的气势,也教村里人觉着不同凡响,纷纷躲在家中偷偷打量着他们。   “瞧见前头那位公子了吗?可真是俊……”   “那身上的料子,看着比县里老爷身上的都好,没准儿是从府城来的。”   “这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物,许家那孤儿寡母可真是走了天大的运道。”   “大人物怎会将她们放在眼里?”   “便是不放在眼里,手指头露个缝儿,也尽够嚼用了。”   “啧……”   容歆和太子一路直达她那间小院儿,一推开门,正好与刚帮着烧完屋子的许三妮迎面碰上。   许三妮未曾想会见到这般多的人,吓了一跳,紧接着便注意到容歆身边的公子,脑子尚不及反应,脸便先红了起来。   “夫、夫人……”   容歆见她眼睛不住地偷看太子,声音里也全是少女的娇怯,心下微微一叹,随后若无其事地为两人引见。   太子听闻这年轻女子一直为齐嬷嬷看香,便客气有礼地拱手道谢。   许三妮根本不好意思与他对视,慌乱地摆手,“公子客气,小女子不敢居功。”   容歆见她手足无措,便对太子道:“您且先进去便是,我与她说几句话。”   太子冲着两人微微颔首,便转身进了小院儿,径直走向齐嬷嬷的灵堂。其余护卫自动一分为二,一队留在院内,一队守在院外。   许三妮还羞红着脸偷偷瞧着院内,容歆像没看见一般,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对她道:“这是你先前求的名字,我皆写在了纸上。”   “夫人……”许三妮收回神思,双手接过,连连道谢。   容歆摇摇头,又道:“还要劳烦你帮忙为我家这些护卫准备些饭菜,不必多丰盛,饱腹即可。”说着,拿出一小块儿银子,递给许三妮。   他们这有几十人,一顿饭也要吃下不少东西,许三妮自是不会打肿脸充胖子。   但她捏着那块银子,脸又红了几分,扭捏地问道:“夫人,您和那位公子的晚饭,可有何特别交代?”   容歆笑着说:“不必做我们的,他不吃外头的东西,由我亲自下厨。”   许三妮眼中难掩失望,却也未再停留,转身回到家中。   容歆进灵堂时,太子已经上完香,正神情肃穆而悲戚地望着齐嬷嬷的牌位。   “可惜未能见到嬷嬷最后一面。”   “何来十全十美?您能来,齐嬷嬷已心满意足。”炉子上温着水,容歆倒了一杯,端给太子,关心道,“京中一切可好?”   太子点头,顿了顿,又道:“我先前与姑姑说要压一压索额图的气焰,不过因着他主持议和,事关重大,便暂时未行事。”   “是该顾全大局。”容歆看出太子神色不对,便问道,“可是还有旁的事?”   “是。”太子既已出口便是不准备隐瞒,直接答道,“我一直教人看着索额图,他排除异己也不是一日两日,不足为奇。只是下头回禀,说有人想借着您弟弟与我扯上关系,便送了您弟弟大笔财物。”   容歆冷下脸,“容盛收了?”   “并非您弟弟所收,您弟弟拒绝后有人又走了您弟妹的门路。”太子见姑姑脸色越发难看,补充道,“其实若是收些小财,并不是大事,只是如今数目属实过大,恐怕事发之后,您弟弟难以收场……”   “无论是否知情,他连枕边人都不能约束好,便是有负对我的承诺。”   太子见状,试探道:“既是如此,姑姑可要尽快回京处理?”   容歆登时失笑不已,“您原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她看了出来,太子也不隐瞒,直接道:“那是您的弟弟,便是有什么,看在您的面上我也不会为难,不过还是由您亲自处置更合适。”   容歆其实不相信太子解决不了,仔细斟酌一番之后,还是摇头道:“倘若宫中无紧要之事,我还想再留些日子,望太子应允。”   太子当然不可能强求,但他如今进了容歆的模样,属实无法这般放任她留在遵化,便又道:“若是我有孩子了呢?”   “太子妃有身孕了?!”   太子清咳一声,认真道:“颂宜并未怀上。然我想要,许是下月便有了。”   “……”能耐了。 第124章   许是容歆的表情太过直白易懂, 太子心中生出几分不好意思,解释道:“您是知道的,我和颂宜大婚之后便一直在调理身体,来之前我们还商量,确实应该要一个孩子了。”   太子从不对容歆说谎,他既如此说, 容歆便也就相信他真的和太子妃商量想要一个孩子, 而后由此问道:“可是有压力?”   太子也不否认,“并无人敢在我面前置喙,只是颂宜是太子妃,倘若久无嫡子, 恐怕受人诟病。”   “宫中除了皇太后能对太子妃言说一二,还有谁有资格对太子妃指手画脚?”而皇太后的性子, 绝不会对太子妃耳提面命子嗣之事。   至于康熙, 他更不是那等对儿媳妇指手画脚的公公,倘若他对太子妃不满意, 根本不会容情。   更何况子嗣一事, 明显决定权在太子。   遂, 容歆又问道:“是朝中?”   太子颔首,“去年大选, 便有不少大臣上折子请皇阿玛为我和大哥指侧福晋,皇阿玛以太皇太后孝期为由免选秀女入宫, 我和大哥后院皆未进人, 今年折子便更多了。”   容歆冷嗤一声, “那些人,真为皇家子嗣考虑的寥寥无几,多是想借家中女儿与你和大阿哥攀关系罢了。”   “我和太子妃亦是凡夫俗子,即便心知肚明,也不得不妥协。”   又是所谓的“不得已”、“不得不”……   当年讷敏和康熙便是如此,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背负许多,明明是天下最尊贵的夫妻,却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始终推着两人,束缚己身无法自拔。   而到太子,有康熙这样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皇阿玛撑着,容歆自是不愿意他于婚姻一道从走父辈老路,便颇有几分无良道:“您平素为皇上分忧,也莫要忘了自个儿在皇上面前总归是人子,天大的事情有皇上顶着,谁欺负您,正该到父亲面前告状。”   太子在朝堂上砥砺前行,是磨练,可后院儿的事儿,那些不相干的人也想伸手,管得也忒宽了些。   “您的内宅,理应由您自个儿掌控。”   “话虽如此。”太子不免为难道,“皇阿玛日理万机,如何能拿这些小事去烦扰皇阿玛?”   容歆不赞同道:“如何是烦扰?有些事您处理不好恐怕会教人以为能力不行,可这样的小事,反倒是能够拉近父子之间的关系。需知,隔阂的产生,便是从一个又一个小事而来。”   容歆许久未见到太子,一颗爱护之心泛滥,话匣子打开,“将心比心,倘若有朝一日您也有了儿女,您的儿女无论何事皆可完美的解决,自然骄傲,可骄傲之后,难道没有失落吗?”   孩子年纪越长便越会想要在长辈面前表现成熟,太子亦是如此,便是再如何稳重,内里也是想要向皇阿玛证明自己的。   不是不好,只是时日久了,难免少了亲近。   太子随着容歆的话沉思,良久,笑道:“除了您,再无旁人如此劝我。”   “朝中的事我也帮不了您什么,只能唠叨这些小事。”   太子摇头,“姑姑说得话,我皆愿意听,不分大小。”香炉中一炷香快要燃尽,太子便重新点了一根插上。   容歆瞧着他的动作落下,在他疲惫的脸上一顿,道:“长途跋涉至此,实在太过辛苦,您不若先去屋里躺一躺,我做好晚膳便叫您。”   “皇阿玛下月便要来谒陵,胤礽不便在此多耽搁,明日便得离开,今日想好生陪一陪齐嬷嬷。”   太子为了齐嬷嬷百忙中抽空过来,是情谊,且她容歆也在守着,便无法说出劝阻的话。   而太子先前未得到她的准话,便又问了一句:“姑姑,您可有定下回京的时间?”   容歆稍一思索,答道:“太子妃倘若果真有孕,便捎信过来,我即刻赶回去。”   太子闻言,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随即又放下,一本正经地劝道:“您到时也不必太紧着赶路,不急于一时。”   言语之间,好似他真的下月便会教太子妃怀上子嗣一样。   容歆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殿下也莫要将话说得太早。”   “早否晚否,日后便知。”   容歆摇摇头,起身去为太子准备晚膳,做好后两人坐在一处简单吃了些,便一同为齐嬷嬷守灵。   第二日,天刚破晓,许三妮便出现在小院门口,平时她入内从未受阻拦,然而今日却被太子的侍卫拦住。   许三妮极客气道:“两位大哥,小女子往日便是这个时辰来帮忙,若不进去便迟了,可否劳烦通报一声?”   可是太子的身份非同小可,太子的侍卫便并不理会她,依旧横刀拦在院门前,不允许她进入。   许三妮有些为难,忽而见到容歆身边一护卫,立即招手道:“岳大哥,您可否帮我跟他们解释一番,确实是夫人命我此时前来的。”   岳侍卫闻声走到她跟前,却是并未替她解释,反倒劝许三妮道:“许姑娘,公子在内,实在不方便外人入内,你稍后再来便是。”   连他也如此说,许三妮瞧了一眼院门内,并未见到想见的人,只得点头应道:“那我晚些再来便是,劳烦岳大哥替我向夫人解释一二。”   岳侍卫答应了,待许三妮回隔壁,便转身进去向容歆汇报。   太子对许三妮没有丝毫关注,容歆便也未说什么,专心帮着太子整理仪容。   整理妥当之后,众人未在小院内用早膳,直接便套马准备返回行宫,而容歆不想耽搁时间,遂也牵了一匹马出来。   他们刚出了院子,便见许三妮站在家门口,一脸掩饰不住的羞涩和矜持,“夫人,您、您们这便走了吗?”   她说话时还去看太子,显然是想要与太子搭话,然而太子仿若未见,轻轻一拽缰绳,座下的马便蹬了蹬蹄子,缓缓走向前方不远处站定。   许三妮看向那高头大马上的俊美公子,见他始终神色淡淡地看着远方,一丝眼神也未给她,眼神隐隐失落。   容歆见此,上马的动作一停,踏在脚蹬上的脚重新放下来,随手将缰绳交给侍卫,走向许三妮。   “思问。”她既已有了新的名字,容歆便未再叫其旧名,自然道,“我还是往常的时辰回来,灵堂这里便交给你了。”   许三妮,不,许思问第听容歆未在那公子面前叫她从前的名字,脸上微微显出几分感激之色,满口答应道:“夫人只管放心,我定会看顾好的。”   容歆向她道谢。   许思问一边自以为不经意地瞧向太子,一边摆手道:“夫人不必客气,您的教导我尚不知如何报答,皆是我应该做的。”   “那我们便先行离开了。”   容歆摸着袖中原本为许思问准备的工钱,最终还是未当着太子的面拿出来给她,而是选择保全一个少女的自尊心。   众人骑马离开村子,太子忽而道:“姑姑还是这般温柔。”   “您何出此言?”   太子笑道:“如此怜惜那许家姑娘,姑姑显见是极喜欢她的。”   容歆笑道:“殿下又何尝不是?”   明明是极尊贵的身份,可他在察觉到许思问的心思之后,未曾鄙夷不屑,反倒是有礼地拉开距离,以行动断却许思问的杂念。   太子从来不是重色之人,自从娶了太子妃,便一心一意对太子妃……   一心一意……   容歆眼一闪,望向侧前方骑着马的太子。   太子察觉到她的视线,回头,不解地问:“姑姑?”   “殿下,如若皇上为您指了侧福晋……”   太子语气中不见半分滞涩,理所当然道:“即便皇阿玛为我指了侧福晋,太子妃地位也不可动摇。”   他没说只愿要太子妃一人。   容歆的心情,未如何高兴,甚至还有少许纠结。   此时,她竟是多少理解了一些当年太皇太后的心情,只是与太皇太后不同的是,她仅仅担心太子因痴情走得太难而已。   不过就算太子选了一条难走的路,容歆也是会陪着的。   容歆和太子回到行宫之后,太子和十二阿哥一同用早膳,又以兄长的身份,“关照”了十二阿哥的学业和武艺,午间方才动身回京。   十二阿哥并未看出太子哥哥关照中存的私心,只满心崇拜地看着太子,极不舍他的离开。   容歆笑睨了太子一眼,到底还是向着太子,没有打断十二阿哥对太子的崇拜之情。   晚间容歆独自回到村中,许思问没有在她身后看见旁人,眼神不自觉的黯下来,却还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夫人,那位公子已归家了吗?”   “他家中事务繁忙,又挂念妻子,自是不会久留。”   许思问倏地抬起头,马上又低下头,略显艰难地扯起嘴角,“那位公子气质非凡,想必家中奶奶也是不逊色的。”   容歆笑道:“确实是一双璧人,公子的夫人风华无双,再没有比两人更般配的了。”   “真好……”许思问喃喃一句,羡慕之意溢于言表。   而她吐出一句轻喃便再不吭声,只埋头做着手中的绣活,看似极专注,却总透着股心不在焉地味道。   容歆看在眼里,温声道:“世间女子,大不相同,有娇艳者,自然也有清丽的,存在总归不是全无意义的。”   “可夫人,我所见的女子妇人皆为生活所累,从未有特别之人。”许思问说完,又改口道,“只您和那位公子,是我从前不曾见过的模样。”   容歆温柔道:“见过总好过浑浑噩噩,不是吗?”   许思问眼神懵懂。 第125章   齐嬷嬷停灵满七七四十九日, 容歆便从村中请了些年轻人帮忙抬棺下葬。   丧葬习俗中, 有一条约定俗成是下葬只能由男子去。然而齐嬷嬷没有子嗣, 多年前便孑然一身, 与所有的远亲皆疏远冷淡了。   许思问提出可由她弟弟暂代, 容歆拒绝了她的好意。   “她从未在意过身后事,想必也不会介意由我这个女儿送行。”   倘若没有太子的出现,容歆和许思问的关系恐怕也就维持在一个相对疏离的范围内, 容歆因为怜惜教导她,许思问为了生存努力的吸收。   而因为他的突然闯入, 一长一少两个女子,一番交浅言深之后,关系走向了一个新的阶段。   是以, 在容歆表示不会再日日来村中之后, 许思问纠结片刻,问出了她一直以来的疑惑:“夫人, 您姓容,为何老夫人牌位上未冠容姓?”   若容为夫姓,无论如何,也该是容齐氏或者容氏齐晚娘。   “思问并非是有意冒犯。”许思问咬了咬嘴唇,解释道,“只是……只是……控制不住地想要探究一二……”   她词不达意, 容歆却理解地笑了笑, 十分坦然道:“盖因她一生未婚, 我也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许思问双目满是震惊, 震惊之时,有有几分了悟道:“我、我有猜测过是这个原因,只是并不敢确认……”   “很难相信吗?”容歆含笑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可事实却是如此,我其实也未曾婚配。”   许思问茫然地问:“女子一生未嫁,不会活得艰难吗?我、我只拒了几门提亲而已,村子里便有许多人暗地里说闲话。”   “自是艰难。”   容歆不能用假象蒙骗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便直接揭开了她和齐嬷嬷这样的女子背后所面对的残酷。   “我们不可为例,但未婚的女子不少,境遇不同,结局不同,然有一点是相同的,她们皆面临着冷眼、讥讽和世态炎凉。”   “那……那为何不嫁人呢?”许思问拾起她脑中根深蒂固的观念,道,“嫁人之后,不是便没有这些了吗?”   唯恐误人子弟,容歆思索再三后,说道:“嫁人也是机缘,也许一时因事错过佳期而耽搁,也许是有旁的缘由所致,大多非人力所控。”   所以容歆她们这样自愿守着自己的,确实不可为例。   “但如若有人告诉你嫁人便再没苦楚,这一定是假的。”容歆说得斩钉截铁,“万事皆在人,以你做女红为例,再好的缎布,绣娘无能无为,也绣不出佳作。”   世事无绝对,便是一样的出身一样的起点,人生走向完全不一样也实属正常,毕竟人不同。   许思问受到了冲击,眼中尽是迷糊,唇张张合合,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容歆瞧着小姑娘的模样怪可怜的,便拍拍小姑娘的肩膀,温声道:“总归要先修炼自己,才能更好地应对随时有可能到来的风浪。”   许思问似懂非懂的点头。   ……   容歆处理好齐嬷嬷的丧事,便回归了行宫,而康熙的銮驾将在三日后到达行宫。   苏麻喇姑教容歆好生休息养一养气色,容歆见行宫无事,便回了屋子。   距离齐嬷嬷去世也不过才短短几十日,这屋子就有了几分冷清,可往后她皆要一人住了……   侍女将屋里打扫地干净,也烧得暖和,容歆坐在炕上,又打开了齐嬷嬷留给她的雕花木箱。   再次翻阅讷敏和齐嬷嬷的信,她的情绪起伏已不如先前那般大,然胸中依旧有感动和温暖升腾,以至于再瞧这屋子,似乎都亮了几分。   十二阿哥胤祹心地柔软又体贴,晚膳后还特地过来问候她。   容歆始终笑着,她其实也不确定她回到这间屋子的第一晚是否睡得着,还准备了两本医书,如若毫无睡意便彻夜抄书。   然而连容歆也低估了她自己,雕花木箱放在枕旁,一夜好眠。   是以,回行宫住的第二日第三日,容歆的气色便比回来前好了几分,只是眼底的青黑恐怕不是一时能去掉的。   康熙銮驾抵达的那日,早早便有侍卫先行一步来通报。   十二阿哥率领看护孝陵的官员行出两里迎圣驾,容歆和苏麻喇姑则是在行宫门口候着。   康熙到达行宫之后,第一时间便问候苏麻喇姑的身体和近况,对容歆并无表示。   容歆也不往心中去,只与凑到她跟前的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说话。   “姑姑,听闻齐嬷嬷……您千万要节哀。”   容歆笑着点头,“三阿哥放心,我很好。”   三阿哥观察着她的神色,嘴角绽开笑容,对容歆道:“姑姑看起来确实尚可,想必大哥也不会担忧了。”   他说着还冲着旁边的四阿哥挤了挤眼睛,四阿哥对容歆沉默点头。   容歆转头,正对上大阿哥的眼,便对他微微颔首示意。   大阿哥胤褆回礼,视线在她的披风上一顿,走过来问候道:“姑姑别来无恙。”   容歆眼睛弯成一弯月牙,柔声道:“一切安好,殿下如何?大福晋和小格格呢?”   大阿哥还未回答,三阿哥便故意醋道:“姑姑偏心,我和胤禛与您说话,您可没这么多关心。”   大阿哥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容歆则是笑着答道:“三阿哥若是也有了福晋,再有了子嗣,我也是要一一问候过的。”   大阿哥神情恢复,忽而打断道:“姑姑,福晋又诊出了身子。”   容歆闻言,立即恭喜道:“这可是大喜事,恭喜殿下。”   大阿哥绷着脸点点头,又道:“皇阿玛为长孙女赐名宝娴。”   “宝娴……”容歆在心中默念一便,随即不吝啬地赞道:“皇上定然极宠爱小格格,对小格格满心期望。”   然对她所言,大阿哥却是不以为意地撇撇嘴,道:“虎父无犬女,我的女儿怎可以娴静为准?断不能像她额娘一般。”   他想如何?   容歆无语,难道还想他女儿也以巴图鲁为目标吗?竟是还言语上嫌弃大福晋娇柔,那孩子时从何而来?   一如既往地口是心非。   行宫中有专门的官员,容歆和苏麻喇姑只管她们的一亩三分地便可。   康熙此番来此为谒陵,容歆和苏麻喇姑无事,迎了康熙等人进来,便再未耽误他们正事,先行回去。   及至第三日,康熙方才分出些时间,命人召来容歆。   今日风和日丽,两人步行前往讷敏的陵寝,他们在前头走,侍卫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保护康熙。   容歆依旧是一身雪白的兔毛披风,只是披风陈旧,瞧着便有些寒酸。   康熙皱眉道:“朕记得太子年年未落下你的节礼,何至于一副落魄的模样?”   容歆低头打量了一眼她的披风,因着为齐嬷嬷守孝,她近段时间一直穿着这件披风,颜色确实不那般鲜亮,但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落魄吧?   不过康熙一应衣物皆为上品,几乎少有破旧的,认为她不够光鲜也是正常。   遂容歆答道:“奴才常上山,年前又有一为长辈去世,是以才着了一身素净的衣服。”   康熙当然不可能真的管她穿什么衣服,且太子出京也是得了他的应允,因此随意地应了一声,便绕过此事,转而问道:“太子回京之后,便对朕说,欲将诞育嫡子提上日程,可是你规劝的?”   信息量颇大,太子倘若知道他直接被皇阿玛卖了,不知作何感想……   至于康熙的问话,容歆实事求是地道:“回禀皇上,并非奴才规劝,应是太子的决定。”   康熙奇怪地看了容歆一眼,收回视线时,见陵寝已在眼前,便暂时住了声。   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首开皇后先皇帝入帝陵的先河,而两人灵柩入地宫之后,宫门一直未关。   容歆的身份,先前不过是在灵位前祭拜而已,此时跟着康熙,方得以进入地宫。   两人率先来到讷敏的梓宫前,康熙亲自取了香,闭眼肃立片刻,方才插入香炉。   “敏儿,噶尔丹引起战乱之行径无异于挑衅大清,朕欲御驾亲征,然满朝文武皆在劝阻。”   “敏儿,你若是还在,定然是无论如何也会支持朕,且管理好后宫,教朕毫无后顾之忧……”   容歆站在康熙身后,静静地看着讷敏的梓宫,耳边听着康熙和讷敏说话。   康熙比她和讷敏年纪小,容歆记得。只是他的经历和责任,教他不可软弱,不可退缩,是以总让人忽视了他的年龄。   他已在位快要三十载,然而还未到不惑之年。   讷敏又是真的将康熙当做是至亲之人,实实在在地放在心上。   因而,容歆便出声道:“皇上若是御驾亲征,太子必定不会辜负您的嘱托,只是也请皇上保重己身。”   她的态度属实不甚正常。   康熙眼神怪异地看向容歆,“你难道吃斋念佛两年,转性了不成?”   容歆:“……”   好言好语也错了不成?   容歆控制住翻白眼的不雅举动,双手拢在袖中,一本正经地认真道:“回皇上,奴才年纪大了,现下看人皆带着一股子慈祥劲儿,属实太过良善。”   康熙听着不对味儿,但又一时不知有何所以然,只得冷哼一声,道:“容女官发动手铳时,倒是干脆利落至极。”   容歆闻言,弯起嘴角,谦虚道:“皇上过奖。”   “朕不是在夸赞你。”   容歆立即又道:“是奴才厚颜,皇上见谅。”   康熙:“……”   果真是厚颜无耻。   康熙径直转身走向孝昭皇后陵寝。 第126章   康熙只在遵化待了几日, 临离开之前, 追封淑贵妃佟佳氏为淑慧皇贵妃,不过未曾去妃陵探望她。   而他在行宫时, 不曾召见卫氏, 也不曾问过卫氏一言,仿佛直接将人遗忘在了行宫之中。   直到他临行前一日,方才下口谕, 命卫氏于妃陵内清修。   康熙后宫妃嫔犯错,打入冷宫或是位份升降是常规惩罚,唯独卫氏, 一句解释一句说明也没有, 却又远离了宫廷, 凄惨寂寥地留在康熙妃陵中。   但所有人有志一同地认为, 她定然是犯了错, 否则不会被摒弃在外。   子凭母贵,亦可受母亲带累, 哪怕事实到底如何, 始终未摆在明面上,宫内外诸人看八阿哥胤禩时,皆带上了几分不可言说之意。   康熙显然并不在意会造成怎样的结果,留下这么点安排, 銮驾便启程返京, 一同与他回去的还有十二阿哥胤祹和苏麻喇姑。   十二阿哥十分舍不得容歆, 都要启程, 还眼巴巴地瞧着她,好像这般容歆便会一同走似的。   大阿哥胤褆见他如此,严肃道:“男儿怎可作此态?胤祹,莫要耽搁行路。”   十二阿哥原先是极崇拜大哥的,此时心中却忍不住觉着大哥“不通人情”、“不善解人意”……   三阿哥胤祉瞧见这个两年没见的弟弟竟是敢和老大僵持,颇有几分他当年的英勇,顿时便生出些欣慰,立即便拽着四阿哥胤禛走过去,揪起十二阿哥。   “小十二,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不跟暴脾气还打不过的人对着干。”三阿哥说着,还冲着四阿哥使眼色。   四阿哥木着脸,揪起十二阿哥另一边肩膀,两人一同提起十二阿哥迅速离开此地。   十二阿哥离别的悲伤被无情地打断,背影中又有了另一种悲伤。   容歆含笑看着兄弟几个玩闹,笑着对大阿哥说:“听皇上说殿下也将随军出征,望您平安得胜归来。”   大阿哥如今已经比容歆高许多,微微低头看着前方的人,点点头,道:“姑姑不在行宫,也要保重安危。”   容歆扬起嘴角,应道:“是,您放心。”   大阿哥这才利落地上马,回到阿哥们中间,仪仗启行。   容歆送了康熙等人离开,当日便带着行装来到村子里,她想过一段清净日子,便没有带侍女,连侍卫也打发回去,命他们隔个三五日来一趟便可。   “容女官……”侍卫刚开口,见隔壁的徐姑娘出现在院门口,又改口道:“夫人,那我三日后再来。”   容歆点点头,也不留他,直接送他离开。   许思问在一旁等她送人走,然后才走上前,问道:“先生,我才见着您过来,不若晚上在我家中用些粗茶淡饭?”   她自从知道容歆未婚,思来想去想出“先生”这么一个称呼,容歆未反驳,便一直叫了下来。   而容歆听了许思问的邀请,没有拒绝,还回身去被柴火食材填满的厨房中提了两斤肉出来,送给许思问。   许思问当即推辞,“我请您到我家中,怎可收您的东西?”   容歆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道:“我与你不外道,这才愿意去你家中做客,可做客哪有不带礼的?倘若你不收,我也不好意思登门拜访了。”   许思问闻言,这才收下了那两斤肉,不过她一丝未留,当晚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至少对许家来说是极丰盛的。   然而容歆在桌上只夹其中的青菜,并未对肉动筷,许思问问起,她便道:“我吃素太久,恐怕受不住荤腥,需得慢慢适应着。”   不能吃却还买了肉……   许思问瞧了一眼吃得极香的弟弟,心知她是在照顾他们,又顾全他们的自尊,十分感激她的体贴。   饭后,容歆回去,许思问提出帮忙烧火,容歆思索片刻之后拒绝了,她没做过,但是知道如何做,仔细衡量过确定她有独自一人生活的能力,这才选择如此。   容歆确实极有自理能力,没有人帮忙她也很好的烧起了炕,晚冬天气依旧寒凉,她晚间起来添了几次柴。   第二日一早,许思问敲门进来,瞧见她被柴火刺伤的手,一脸不忍道:“先生,不若还是由我帮您吧?”   容歆低头看着她手上的小伤口,确实只是小伤口,微微有些刺痛而已,完全不影响行动,但也足以证明,田园生活并不如她先前以为的那般闲适。   她已经养尊处优太久了,再难由奢入俭。   容歆相信,如若有个三五日,她应该也能适应做这些事,只是显然,并不是十分必要为难自己。   而她既然想清楚,自然要改变她现在的境况,只是也不必劳累许思问,“是我想差了,待我那护卫来,便叫他带两个侍女过来。”   容歆如此说,之后的两日,她依旧独自洗衣做饭,收拾屋子,稍有些空闲也并不十分想抄书,只懒懒地靠在炕上翻看着话本。   三日后,侍卫过来,容歆果然吩咐他再返回去接了先前伺候她的两个侍女过来,也是自侍女到达之后,她的乡间生活才终于惬意了起来。   她不需要再亲自做事,便一整日皆是空闲,除了抄医书,便是步行到梅林,到那儿待个一刻钟左右再回来。   有一日和许思问闲聊,听她说送他弟弟许思明去村里的先生那读书,只是基础薄弱,很难跟得上其他学生的进度,每日愁眉苦脸。   许思问的弟弟许思明年纪小小,却极乖巧,未上私塾前,姐姐忙他便担起照看母亲的重担。   容歆提出可抽时间教导许思明,言语中并不为难。   许思问感激不已,但她想起先生日日在屋中抄写书籍,又有几分不好意思道:“可会耽误您正事?我瞧您每日极忙……”   “左右这辈子也是抄不完的。”康熙也未问过,是以能抄多少抄多少,容歆并不准备逼迫自己。   然后容歆小课堂便在她这个青砖小院里开课了。   白日里许思明依然去村里私塾读书,他下课后才会来容歆家继续读书,刚开始是复习巩固,慢慢便开始学些别的内容。   容歆见许思问眼神中也是羡慕,便干脆带着她一起,后来又多了些村子里旁的小姑娘。   她不想抢私塾先生赚钱的营生,所以除了许思明一个男孩子,只愿意教导小姑娘们。   而村子里的人,不知是真的想自家女儿读书认字,还是有些旁的心思,没多久她这里便有了十来个女孩儿。   人常道读书明理,面对这么些个小姑娘,容歆教她们识字时也会夹带些私货,并非是离经叛道之言,只是些生存经验罢了。   容歆只是短暂的住在村中,她怜惜这些女孩儿,便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于此。   这就导致容歆在许思明的课程上精力的缩减,倘若许思问是个小气的,恐怕会心存不满,可她不止不介怀,甚至还主动劝她不要太劳累。   许思问是个灵秀的,容歆早便看出来,所以即便许思问明显对太子生出爱慕之心,她也没有因此疏远。   若是给她机会,她这样的女孩儿定然是不俗的,可惜生在这样的时代,贵族女子尚且无法自主,平民女子更容易被埋没。   倘若徐思明有可能飞黄腾达,许思问的人生轨迹许是会不同,可惜许思明刻苦是刻苦,读书一道上天赋着实普通,起码是容歆教过的孩子里,最差的一个。   不过容歆并未因此便认定许思明前途有限,反而务实地告诉许思明,他该付出怎样的努力才有可能达到一定的高度。   “无需茫然畏惧,起码秀才,你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是极有可能考中的。”   秀才对许家姐弟来说也是不敢想象的,但他们自出生以来,见到并且接触过的人中,最厉害的便是容歆,因此她说可以,他们二人便也生出了几分期望来。   加之许思问最近卖出的绣件儿比从前价高了几分,立即便说,一定会支持弟弟继续读书。   旁的缥缈的远景容歆再未说,事实上,能考中秀才对许家来说,已是光耀门楣,兴许下一代,或者几代之后,许家的门庭便有可能改变,一切还看他们自身。   容歆在村子里的生活,因为这些姑娘们变得极充实,她就像一个忽然落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给村子里的姑娘们带来的不一样的世界。   而容歆看似享受于这样的日子,其实始终并未断了和京中的联系,侍卫每一次到来,都会给她带来新的消息。   这一日,还未到平时侍卫来的时间,可他却骑着快马打破了村子里的宁静,只为送一封信给容歆。   容歆当时正在教小姑娘们识字,见他突然过来,便教众人先回去,然后立即撕开信封,一见信中内容,立即便命侍女为她收拾东西。   侍卫暂且回行宫准备马车,许思问见她侍女们的动作,问道:“先生,您是要离开了吗?”   容歆点头,眼中亦有几分不舍,却十分果断道:“是,我安排妥当便会离开,家中来信,有了将要添人进口的喜事。”   许思问一听,试探地问:“可是那位公子的喜事?”   容歆也不隐瞒,直接答道:“是,正是他。”   许思问沉默半响,收起失落,极真诚道:“恭喜。”   容歆含笑望着这个善良的姑娘,然后指着小半个书架的书,对许思问道:“这是我留下的,多是医书和佛经,不见得对你有用,但都送给你作留念。”   “先生,我怎可收您这般珍贵的书?”   容歆笑着说:“它们再珍贵,也要有人需要才能体现价值,只要你珍惜,送给你便是物有所值。”   许思问眼睛湿润,“先生……”   容歆走到她跟前,轻轻为她擦掉眼泪,“思问,咱们遇见乃是良缘,莫要用眼泪为我送行。”   许思问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是,先生。”   容歆继续收拾她的东西,她不准备给许思问姐弟留下钱财,但笔墨纸砚并不吝啬,只看他们日后如何用这些东西。   许思问一直不愿走,容歆也不赶她,收拾东西时便跟她说些没边际的话,想到哪儿便聊到那儿。   而容歆特意交代许思问,不必将她离开之事告知旁人,是以第二日她坐上马车离开时,只有许思问姐弟在村外梅林送行。   “先生,我们还有再见之日吗?”   “我也不知。”   其实他们皆心知肚明,再见恐怕是极难的,实在是天高地远,很多人遇见一次便是唯一。   然而离别之际,说这些实在是扫兴,容歆便笑道:“往后的事谁又能断得清?或许咱们有再续之缘呢?”   许思问轻轻点头,“嗯。”   容歆又拍了拍许思明小小的肩膀,“你姐姐是好姑娘,你要多包容她。”   许思明乖巧地答应。   而许思问犹豫之后,教弟弟先去一旁等着,然后才在容歆微带疑惑的目光中,轻声问道:“先生,那位公子可是如您话本中形容那般,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   容歆看着她,良久,缓缓颔首,“是,甚至比你所见所思的,还要好上许多,是这世间大多数人比不上的那种好。”   许思问眼神缱绻,面上浮起一个小小的笑容,柔声道:“先生,思问接下来说出的话恐怕有些不自量力,只是您教导我一场,我如若不说出来,属实不够坦诚。”   “而且,日后也不见得有机会再言说。”   容歆听后,有预感她说得话可能不甚循规蹈矩,便教侍卫先驾着马车去前头等着。   许思问等到马车远了,便笑道:“我从前只见过眼前这一方天地,只见过这一方天地里的人,见到公子那一眼,便惊为天人。”   “思问想,大概再不会遇到比那日的锦衣公子更惊艳的人了……”   许思问右脚后撤一步,缓缓跪在地上。   容歆弯腰欲扶她,被她轻轻推开,便道:“好生说话便是,何必如此?”   许思问眉眼间尽是朗然,“然我也仰慕先生,仰慕先生的豁达,仰慕先生的从容。”   容歆从始至终便没想过许思问会是执着于太子的姑娘,然她此时的话,还是教容歆心生意外。   “思问无法用言语表达您带给我的震撼,但就像您说得,这是一场良缘,无论是您,还是那位仅仅一面之缘的公子,我都心存感激。”许思问轻轻叩首。   容歆手微微伸出,还未触碰到许思问便又收回来。   究竟是见一人,误一生,还是因这一人暖了往后余生,谁也无法说清…… 第127章   容歆喜欢许思问, 而这种喜欢与对太子妃那种全然的喜爱又不同,她真切地希望这个普通的姑娘能够过她想要的生活。   她没有家族的桎梏, 没有长辈的施压, 作为许家目前真正的顶梁柱,辛苦的同时,某种程度上, 却是她自己人生的主人。   这是讷敏一辈子也求不来的自由。   但容歆出于谨慎心理, 不希望事情脱离掌控, 或者因为她将这个姑娘引向另一条有可能是悲惨的路,她临走之前又去信安排了两个四十多岁的老宫人过来。   这两个老宫人,一个嬷嬷一个太监,皆是无根无萍之人, 出宫后想要过安宁的晚年,容歆便给他们一个家, 各取所需。   而安排好之后,容歆专门去向讷敏报喜、辞别, 便启程踏上了回京的路。   半个多月后, 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缓缓驶入京城的地界儿。   远游人归乡都会近乡情怯,容歆只满心的平静, 直到离城门近了,远远看见城门外停着一队人马。   容歆只一眼便能确认,打头马上的那个人是太子, 而太子也发现了她, 立即驱马迎过来。   “姑姑。”太子胤礽纵身下马, 嘴角噙着笑,抬手止住她下马的动作,“您莫要下来了,咱们直接回宫。”   容歆见太子抬脚跨上马车,笑着让开马车门的位置,请太子入内落座。   马车重新行驶,容歆方才笑着表达她的不赞同:“您能来接我,我心里极感动,只是皇上御驾亲征在外,您监国事忙,怎好为我跑一趟?”   “姑姑且放心,我定然是安排妥当方才出来的。”太子嘴角的笑容浅淡,颇有几分漫不经心道,“我整日里皆守着紫禁城,难得寻到缘由出来,自是不该放过,您莫要想太多。”   容歆闻言,透过马车窗瞧了眼周围护得密不透风的侍卫们,道:“您的安危,牵扯甚广,是以皇上和百官才太过着紧。”   太子端正地坐在马车中,神态却有些懒散道:“我知道,其实我如今也不似幼时那般,觉得不能跟皇阿玛出行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果真?”容歆嘴角上扬,眼神带着洞悉。   太子点头点得干脆,刷得打开手中的折扇,笑道:“我身为太子,某些事,责无旁贷。”   因为是太子,要以大局为重,不可肆意妄行,不可儿女情长,不可无能……甚至不可过于明显的表露他的喜好,以防下头人因他的偏好起歪心。   容歆看着太子折扇上的江山图,那笔触显然是太子亲自所画,比两年前看起来,似乎更稳重了。   这时,马车已进入内城,太子问道:“姑姑,可要先回家中探望一二?”   容歆抬头看向马车外,从这个路口左转便是赫舍里家,容家的小院也是那个方向。   她先前是准备回京后便回容家看一眼的。   不过现下容歆挂念太子妃,几乎未作犹豫,便道:“左右我已经回来了,日后再去也不迟。”   她出宫比寻常宫侍容易,只是宫外并未有极其想见之人,她不愿出去而已。   而她既已如此说,太子便并未教马车停下,直接回了皇宫。   太子原本说要和容歆一同回毓庆宫,然而刚一入宫门,索额图并几个内阁大臣便等在宫门口,神色惊惶不定地请走太子。   容歆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康熙亲征噶尔丹,太子留京监国代政,朝中有急事需得太子处理也是正常。   只是容歆思及索额图等人的神色,忍不住便猜测,是不是战场上出了什么事……   她一边想一边往毓庆宫走,耳边听得几声“女官”方才回过神,抬头便见浅缃几人迎上来。   两年未见,几人有说不完的话,只是容歆听浅缃说太子妃正在惇本殿内等着她,便未多说,径直去拜见太子妃。   太子妃一直在向宫门口张望,一见容歆的身影出现,立即便走过来。   容歆见她动作全不似有了身子,当即便快走几步,关心道:“您千万小心些,万一闪了腰,难受的可不是您自个儿吗。”   太子妃挽着容歆的手,亲近道:“还是姑姑心疼我,旁人劝我,总说要小心腹中的孩子,我听得都有些烦了。”   雪青如今是太子妃身边顶顶得意的人,听太子妃如此说,立即便一副委屈的模样,道:“奴婢们可是冤枉极了,教女官以为咱们几个亏待太子妃,定是要没好果子吃的。”   太子妃立即便哄她:“是我词不达意,雪青姑姑你一恼我,我这心儿都要碎了……”   容歆在一旁瞧着,怎么有种男主人哄美妾的既视感,忍不住便看向浅缃等人,而浅缃、绿沈,连丹彤都极习以为常的样子。   如此,倒是容歆少见多怪了。   而太子妃也没忽视容歆,哄了雪青两句,转而又对容歆道:“总之您回来,颂宜可是安心许多了。”   “太子妃过誉了。”容歆谦虚了一句,随即又道,“您和您腹中的孩子母子一体,无论是太子殿下,还是咱们这些人,绝无区别对待之意。”   太子妃一听,笑道:“是,孩子重要,我这个额娘也是极重要的,都要保重好。”   容歆点点头,又关切道:“您什么时候出来的?可有累到?我扶您进去吧。”   太子妃确实是等得有些久了,便顺从地转身往后院去。   她是个善解人意的,知道容歆长途跋涉定然疲累,回到后院也没教容歆陪着说话,直接便催着容歆回去休息。   看太子妃的气色,便知浅缃和丹彤将她照顾地极好,示意容歆也没坚持,行了一礼便回到她的屋子里,简单收拾收拾便躺下来。   容歆确实是累极,没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着,却又在一阵急促地敲门声中一下子惊醒。   “女官……”   容歆醒了一瞬的神,确定门口是有人在叫她,赶忙整理了仪容,起身打开门,“绿沈,发生了何事?怎地这般急?”   绿沈道:“回女官,是太子殿下命咱们为他收拾行装,我这才过来寻您。”   “可在收拾了?”容歆整了整衣服,随着绿沈往出走,追问道,“为何忽然便要远行?殿下可说要去哪儿吗?何时出发?”   “只说连夜便要出发,至于去哪儿……”绿沈压低声音,靠近容歆耳边,道,“小常子讳莫如深,恐怕事件重大,他不便声张。”   容歆听后,微微蹙起眉头,问道:“太子妃可知道了?”   绿沈摇头,“太子特地交代,先告诉您,暂且不必打扰太子妃休息。”   “既是如此,你们便先为太子收拾着,我去书房等太子。”   而容歆和绿沈分开之后,便安静地待在太子的书房里等候,她并未等多久,太子便回到毓庆宫。   太子一见到她,也不含糊,直接沉重道:“马上飞递八百里加急,说皇阿玛忽染急病,病情恐有些危急,我和胤祉准备连夜快马加鞭赶过去。”   容歆微惊,连忙问道:“可说了是什么病症?”   太子微微摇头,道:“心中只说御医初诊为寒热之症,旁的并未说。”   容歆心提起,康熙从前不是没生过病,只是自他威赫日盛之后,更多的是记得他的帝王威仪,几乎没人会想他也会有病弱的一日……   而太子顾不上与她说太多,只匆匆道:“姑姑,劳烦您安抚颂宜,我今夜便不去扰她起来了。”   容歆点头应道:“您放心便是。”   太子颔首,又叮嘱道:“皇阿玛定会安然无恙,您帮我看好毓庆宫,千万莫要轻举妄动。”   容歆眼神一闪,问道:“您可是担心……”   “今日索额图等人之言,便是要早做准备。”太子沉痛地闭紧双眼,再睁开时,正色道,“皇阿玛吉人自有天相,我并不赞同他们所想,然而前线战事吃紧,军心不可乱。”   “您……”所谓的早做准备,容歆自是清楚为何,但此事非同小可,康熙生死未定,如若真的做了,必是大错。   是以,容歆难得坚决地表现出不赞同,“且不说皇上的病情还尚未有定数,便是真有万一,您是正统,这么多年朝中上下大多拥护您,京中最该做的便是稳住,而非急不可耐地拢权。”   太子胸膛起伏,片刻后,开口道:“姑姑,您说得确有道理,只是我已命九门提督调动禁军把守好皇宫和京城,若有人趁机乱朝纲,一律羁押候审。”   “我希望皇阿玛有惊无险,然若果真危急……务必是我。” 第128章   容歆受太子所托, 第二日晨间才将此事告知太子妃瓜尔佳氏,并耐心地安抚她:“太子妃且宽心,殿下身边有众多侍卫保护, 必可安危无恙。”   太子妃眉眼间生出些许担忧,然并非是为太子离京,而是因为皇阿玛的病情。   而对于太子的出行, 太子妃极宽宏道:“自是当以皇阿玛为重,殿下一片孝心,我身为太子妃, 理应全力支持, 教殿下无后顾之忧。”   容歆恍惚之中, 耳边似是响起多年前, 小小的讷敏笑着对她说:“容姐姐,我定会操持好后宫, 教皇上无后顾之忧。”   “也会保护好我和殿下的孩子……”   太子妃的声音扯会她的神思,容歆勾起唇角, 极肯定道:“您只管放心, 我既是回来, 定不会有‘意外’发生。”   太子妃腹中的孩子,于太子至关重要, 除非他注定命薄, 否则容歆不会教这个孩子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太子妃闻言,信任道:“幸好姑姑您回来了。”   “太子妃谬赞,此为应当应分。”   然而容歆心中也在替太子欣喜,太子妃心性坚韧, 对太子而言, 实乃一大幸事。   两人又闲话了些宫内外之事, 太子妃忽然道:“姑姑,前日我去向皇玛嬷请安时,巧遇了钮祜禄贵妃,她听说您要回来,想请您回宫后去长春宫坐一坐,您若是已休息好,随时想赴约不必特意知会我。”   容歆闻得太子妃所言,微一沉思,想起太子妃方才听她提起宫外时的向往之色,便笑道:“长春宫凉爽,太子妃可要一同去稍坐片刻?”   太子妃瞬时眼睛一亮,确认道:“姑姑,颂宜可以同往吗?自我怀孕,丹彤姑姑她们生怕我出事,轻易不敢教我出毓庆宫,我也控制不住地着紧起来了。”   “谨慎有必要,只是过犹不及。”容歆温和道,“您有孕,正该心情开阔,若是心情憋闷,反倒于腹中孩子不好。”   更何况,康熙的逆鳞便是皇嗣。   前期进宫的嫔位们,如今剩下的不多,惠妃呐喇氏和荣妃马佳氏皆经历过丧子之痛,且又有当年御花园惊猫一事以及某些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后宫中少有以子嗣生事之人。   至于太子如今的后院,还真没有能掀起风浪之人,所以小心些有必要,但确实不必战战兢兢。   而太子妃一听她如此说,当即便点头道:“那姑姑您稍等我片刻,我梳妆之后便和您一并出去。”   容歆温和地看着她,“不急,您慢慢来便是,我有些礼物要带给赫舍里贵人,也要回屋去准备。”   她是昨日才知道珂琪也查出了身孕,比太子妃的月份要早一些,听绿沈说现下已经稍稍显怀。   回来前,容歆有为珂琪准备礼物,而现下她是两个人,容歆便又加重了礼,其实昨日便已准备好,未免太子妃着急才如此说而已。   容歆暂且离开,浅缃随后便来到她的屋子,又与她细致地说了些毓庆宫的情况。   这两年太子妃管着毓庆宫,一丝差错也无,只如今太子妃有了身孕,不便过于劳累,其她人便多照看一些。   “如今女官回来了,咱们便又有了主心骨。”   容歆不置可否,反而笑着说:“这两年你们做得极好,倒也不必我多事。”   浅缃紧张地问:“女官您不管吗?”   “毓庆宫虽小,如今却是太子妃的修行,咱们也该多给年轻人些历练的机会,事必躬亲恐会养坏了他们。”   她们的人生已经走上后半段,太子妃等人却正是好时候,没有人能永远地陪着谁,适当地放手是必须要做得,   而浅缃若有所思良久,笑道:“您说的是,像从前齐嬷嬷放手让咱们陪娘娘一同成长一般,咱们也该信任太子妃。”   容歆笑着颔首,见窗外太子妃的贴身宫女过来,便捧起手掌大小的雕花木盒,起身,和太子妃一同前往长春宫。   太子妃有孕,但她往日里便身体极好,遂从毓庆宫到长春宫这一段路,她毫不费力,轿辇只能一直跟在后头。   丹彤一直不错眼地盯着太子妃,生怕她有一点不适,然而容歆始终若无其事地陪太子妃说话,丹彤只得忍下想要脱口而出的话。   容歆先前已经派人到长春宫禀报,遂她和太子妃一到长春宫门,便被宫侍恭敬地请进去。   钮祜禄贵妃和赫舍里贵人皆在葡萄架下乘凉,而除了长春宫的两位主人之外,荣妃马佳氏也在。   三人一见到太子妃,纷纷起身相应,众人寒暄过,钮祜禄贵妃便请太子妃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落座。   石凳上皆包着软垫,容歆眼瞅着丹彤眼中神色从紧张转为放松,暗暗记在心中。   长春宫在钮祜禄贵妃和赫舍里贵人的经营下极与众不同,这个炎热的天气,一并坐在葡萄架下,吃着新摘下的蔬果,甚至不需要放冰解暑。   钮祜禄贵妃三人,钮祜禄贵妃和荣妃位高,赫舍里贵人和太子有另一重关系,姑且可以算作是太子妃的长辈。   几人又皆有心亲近,说起话来便随意一些,气氛也极和谐。   而如今这个时候,因为战事,几人便是闲话家常,也不免提及前线和皇上的安危,眉间皆是沉重。   二十八年,清军与准噶尔两万精兵于乌尔会河大战,噶尔丹的弓形阵作战灵活机动,十分难破,加之准噶尔火器优势,清军溃不成军,几乎全军覆没。   康熙闻得战败之讯,大怒,而此时,俄国已与大清签订合约,却仍然与噶尔丹频频接触。   康熙为大局,一边命人挑起准噶尔内部争端,一边遣人去俄国交涉,阻止俄国为准噶尔提供任何火力支持。   然而战事依旧焦灼,噶尔丹率精锐之师已攻至长城外,距离京城仅六百多里,京中粮盐商铺价格飞涨,人心惶惶,康熙因此决定御驾亲征。   五万大军出征,分左右两路,授和硕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领三万左路军,皇长子胤褆为副将;授和硕恭亲王为安北大将军,领两万右路军,简亲王雅布、信郡王鄂札为副将。   与此同时,康熙钦点佟国纲、佟国维兄弟,明珠、纳兰性德父子等朝中重臣一同随军出征,而后命索额图留在京中辅佐太子。   就在两军将于乌兰布通交战之际,康熙染病,方才有了太子胤礽和三阿哥胤祉连夜离京,日夜兼程赶往乌兰布通之事。   然而实际上,康熙只是战事压力过大,一时不慎便染上风寒,初时确实高热不退,病情显得有些危急,因此才有人快马加鞭送信给京中的太子。   等到太子得了信儿和三阿哥赶往乌兰布通时,康熙的高热已转为低烧不退,危急程度大大降低。   他头几日高烧不退,头脑不清之时仍然忧虑不止,为大清,为战事,为太子……   因此,在某一日稍微清醒之际,康熙便命人寻了几位内大臣到他病榻前,立下旨意,倘若他有任何万一,便由太子继位,继续统率大军与准噶尔军作战,务必将敌寇逐出中原。   至于对旁人的安排,康熙精力不济,只留了一句“太子仁善友悌,必不会亏待太妃兄弟”,便陷入昏迷。   待过了几日,康熙身体渐渐好转,思及他先前留下的“遗照”,只道回京后需得细致补充,并未收回。   不想,众人劝请康熙回朝养病之时,明珠向康熙密奏:“回禀皇上,臣昨日闻得京中传闻,太子已命九门提督等严加监管京城、皇宫,另……索额图私制为太子制龙袍皇冠,如此不臣之心,奴才实在无法视而不见。”   康熙面色沉沉,声音中隐含风暴:“明珠,朕暂且宽恕于你,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可知构陷太子和朝中重臣的后果?”   明珠“噗通”一声跪地,以头抢地,“奴才万不敢欺蒙于皇上,请皇上明察秋毫!”   康熙眼前一阵黑沉,怒道:“滚!”   而他气昏过去之前,心中却是相信,若非确有其事,明珠定然不敢这般直白地状告,可他又是那般相信太子,绝对无法相信太子有任何迫切继位的不孝之心……   这一遭刺激,康熙原本稳定下来的烧热,隐隐又有起复的趋势,经御医连夜诊看,方才再次稳定下来。   第二日康熙醒过来,并未先过问前线战事,反而问道:“太子可是已经在路上?”   梁九功恭敬道:“回禀皇上,才收到的孝心,太子殿下和三殿下马不停蹄,若无意外,晚间想必便会抵达营地。”   “派人回京查验明珠所言。”康熙面无表情,但他喉间溢出的咳声,明确地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梁九功应诺,随后又孝心地劝道:“请皇上保重身体,太子殿下向来孝顺有加,此事恐怕是有些误会……”   康熙凛冽的眼神倏地射向梁九功。   梁九功立即跌跪地上,畏惧道:“奴才多嘴,请皇上恕罪。”   康熙躺在榻上,眼神渐渐恍惚。   他亲自教养太子长大,对太子倾尽心血,也正是因此,他心中不可控地便会在感情上对太子更加苛责,哪怕他理智上相信太子不会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正在此时,毓庆宫中,容歆也听闻索额图私下里命人为太子准备龙袍皇冠,渐渐攥紧拳头。   太子分明只命人护卫京城,不准人扰乱京城秩序,纵是言辞严酷,也绝无皇上未崩便登基之心。   容歆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备马车,去赫舍里家。” 第129章   晌午的阳光正烈, 宽阔的路上几乎没有马车和行人,各府的守门人守在门口,几乎是一般无异的倦怠。   一辆马车从路口缓缓行进来,马车朴实无华, 各府守门护卫眼见着它在赫舍里家门前停下, 百无聊赖地投以视线打发时间。   而赫舍里家守门的人一见他们停在门前, 语气嚣张地喝道:“来者何人?!”   小太监跳下马车,连一个眼神也未给此人, 而是直接回身打开车门,恭敬道:“女官, 到了。”   容歆从马车内探出身,扶着小太监的手臂走下马车, 才对守门的人道:“劳烦通报索大人一声, 毓庆宫容歆求见。”   守门人早已不知换了多少批, 对容歆的面容根本不认识, 只听闻她说“毓庆宫”, 又思及方才赶车的称呼她“女官”,立即神色恭谨了几分,“您稍等片刻, 小的这便进去通报。”   小太监立即不满道:“好歹让我们女官入内等候,怎可如此怠慢?!”   守门的人唯唯诺诺道:“规矩如此, 还请贵人莫要为难小的。”   小太监还要再说,容歆打断他, 不以为意道:“无妨, 咱们暂且等通报便是。”   守门人连连哈腰道谢。   而小太监似是因容歆的态度, 不情不愿地对他道:“还耽搁什么?这么大的日头, 若是晒坏了我们女官, 要你好看!”   小太监等守门人进去,才在容歆耳边笑嘻嘻道:“女官,我方才狐假虎威看起来可有气势?”   “嗯。”容歆淡淡地应了一声,这些个看门的人,向来是最会看人下菜碟,眼力也好,唯有他们气势盛些,才不敢怠慢通报。   “女官,日头烈,您可要回马车上稍坐一会儿?”   容歆摇头,就这般站在马车旁,抬头静静地看着正门顶上挂着的牌匾。   这牌匾乃是当年康熙亲自手书赠与老首辅的,除了日常翻新清理,已是多年未更换,代表着赫舍里家的荣耀和盛宠。   不过也是,开国功臣之一的首辅索尼,深受皇上爱重的仁孝皇后,权势滔天的朝中重臣索额图,还有如今代理朝政、备受瞩目的太子。   赫舍里家如何不风光?康熙为了太子,必要施恩于赫舍里家;太子日后若是登基,也必要对母族施恩,便如康熙为佟家抬旗一般。   可有些人明知烈火烹油,怎么就是不知满足呢?   “姐姐!”   容歆闻声望向正门内,便见一张熟悉的脸,神色激动,脚下却稳重地并未疾行。   来人正是容歆的亲弟弟容盛,他如今也已而立之年,唇上续着胡须,身上也穿着显稳重的深色长袍,哪怕瞧着面容熟悉,与她记忆中仍然有了巨大的变化。   “姐姐,你总算从遵化回来了!许久未见,我和爹娘皆十分挂念你。”   容歆却不似他这般兴奋,只是平静地一点头,问道:“你可是奉命请我进去?”   容盛察觉到她的几分冷淡,嘴角的笑容渐渐收起来一些,回道:“大人正在会客,魏总管命我先请姐姐进去。”   “那便走吧。”容歆径直踏进赫舍里家。   容盛在她身后欲言又止,见她始终面容淡漠,便又咽下了口中的叙旧之言,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赫舍里家的格局多年来几乎未变,只是随着真正当家做主的人变化,正院的主人变成了三房,也就是索额图一房。   容歆长在这里十六年,又不止一次进入正院,熟门熟路到根本无需人引路。   而来往的下人见到容盛,皆会停下脚步问好,容盛不似面对容歆这个姐姐时那般拘谨,反倒相当有威严。   容歆未曾回头,心中却明白,容盛早已成长,他有了自己的小家,往后他们姐弟必然会离得更远。   明明从来就不甚亲近,今日之后恐怕会直接情断也说不定,容歆早就有所预料,然而还是怅然……   容盛不知姐姐心中所思所想,引着她在厅中落座,良久,许是见她一言不发,主动迎合地笑道:“姐姐……”   不过他刚起了个头,容歆便忽视容盛眼中的忐忑,打断道:“你若是有事,自去忙便是,不必在此陪我。”   容盛立即道:“无事,我无甚事情做,难得见到姐姐,能陪你坐一坐也好。”   他说完便果真不再说话,只在侍女端了茶点过来时,亲自为容歆奉上,态度十分恭敬。   容歆食指缓缓绕着茶碗边缘转了一圈又一圈儿,并未碰赫舍里家的茶,在气氛越加紧绷时,忽然道;“我做姐姐的,总归是没有害你之心。”   容盛满眼茫然,不明白她话中之意,却还是应道:“弟弟当然相信姐姐。”   两人又重新沉默下来,直到半个时辰后,索额图出现,打破了尴尬。   他晾了容歆这么长时间,却毫无诚意道:“本官受圣命辅佐太子,政务繁忙,容女官见谅。”   容歆勾起嘴角,回道:“容歆自是不敢怪罪索相。”   她这语气,毫无登门之人的谦逊,索额图冷笑道:“不知容女官前来,所为何事?虽说你是女官,到底是后宫之人,私下见朝中大臣,若是教人知道了,恐怕于你我名声有碍。”   容歆瞧着索额图鬓边的白发,平淡道:“索相有此担忧,绝对是低估了容歆。”言外之意便是极嫌弃索额图。   容盛和容歆带来的小太监闻听两人针锋相对,视线紧张地悄悄在两人中间来回。   而容歆此番也不是为了在这等小事之上逞口舌之快,便道:“我今日确实有些事,不得不当着索大人的面分说清楚。”   索额图目中无人地抬抬手,示意容歆想说便说。   容歆缓缓起身,踱着步子走到容盛面前,在众人皆未反应过来时,一巴掌甩在容盛脸上。   她这一巴掌极响,声音落下,容盛的嘴角瞬间便流出丝丝血迹。   不止容盛满眼震惊,连索额图喝茶的手也是一顿,随即眼中便有怒意闪现,“容女官到赫舍里家打人,好大的气势!你如此狂妄自大,可是忘记你从前是什么出身了吗?”   “正是因为未忘,所以我现下才如此教训自己的亲弟弟,索相大人宽宏大量,定不会介意我借了您的地方吧?”   容歆对索额图满脸的阴沉视而不见,重新转向容盛,冷声道:“跪下。”   容盛放下捂着脸的手,毫无怨言地跪在容歆面前,认错道:“容盛惹怒姐姐,请姐姐责罚。”   “容盛,当初我是如何叮嘱你的?你又是如何向我保证的?”   容盛抬起头,见容歆神情严肃,仔细地回想过后,认真道:“容盛曾保证,踏踏实实办差,绝不给太子殿下和姐姐惹麻烦。”   容歆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答案,又问道:“你做到了吗?”   “我……”容盛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因为心虚收住,无法直视容歆锐利的眼睛,慢慢垂下头。   他没有试图狡辩,容歆多少有些欣慰,然面上依旧冷肃道:“你有今日,不说完全仰赖于我,但若没有我,你恐怕什么也不是。我从未要求你分毫,而你又是如何回报于我的?”   容盛越发愧疚地埋下头,“容盛受姐姐庇护多年,一直未曾回报,心中甚是愧疚。”   “你有愧疚之心,便不是无可救药,最怕的便是既无自知之明又无廉耻之心……”容歆缓缓转身,面向索额图,“索相大人以为呢?”   容歆一句问话后,继续步步紧逼,“另有一个疑问想请索相大人解惑,这当差做事,是以权谋私更教上头忌讳,还是越俎代庖更惹人厌烦呢?”   索额图听她所言,抑制不住地怒意翻涌,然而与容歆四目相对片刻之后,忽而嗤笑一声,无情道:“既然赫舍里家的奴才惹了容女官不高兴,自是该重罚,直接打杀还是全家发卖,全由容女官一句话而已。”   一旁地小太监立即睁大双眼,反而容盛相对镇定,哪怕听到“打杀”、“发卖”仍然全程低着头,一声不吭。   容歆也没教索额图吓住,冷静到显得有些冷酷,“眼界太小,只争私利,早晚祸及子孙后代,成为家族罪人,确实该重罚,还是索相大人明事理。”   索额图对她叹为观止,“容女官可真是教人另眼相看……”   容歆弯起一侧嘴角,“您过誉。”   索额图显然是不相信容歆真的会不顾容盛死活,当即便命令道:“来人,将他拉下去,全家一并卖到漠北去。”   他吩咐完,又对容歆假惺惺道:“当然,容女官如今是宫中人,自是与这等罪奴非一丘之貉,只是可惜容盛的两个儿子,白耗费精力培养他们读书明理了……”   容盛的两个儿子已非奴籍,容盛从前的信中对他们期望甚高,花费了大量的银钱精力,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容家能够改换门庭。   两个强壮地小厮走进来,一左一右拎起容盛的肩膀便往门外走,容盛这才有些紧张地看向容歆,只是仍然未说出什么话来影响她。   容歆并未回头看他,紧紧盯着索额图,“他既犯错,我理当大义灭亲,而太子是我一手带大,面临抉择之时,定会不徇私情,秉公灭私,索大人又能承担后果吗?”   “毕竟太子殿下任用只看能力和忠诚,不看亲缘。”   “容歆!”   容歆一字一句回敬道:“请叫我容女官,否则若是传出去,于我名声有碍。”   索额图目露寒光,“你到底意欲何为?若非看在太子的面上,岂容你嚣张?”   “此话正是我想对索大人说得,若非看在太子的面上,又岂容你嚣张至此?!”容歆厉声喝问,“太子命人严管城防,可未曾有大逆不道之心,索大人做下之事,与谋逆无异,置太子殿下于何处?”   “本官乃朝廷命官,你一介后宫女官可污蔑的?”索额图一掌击在书案上,茶碗茶盖起落发出清脆的声响,“本官一心为太子殿下,未曾有半分私心,朝中之事,容女官一介女流,不明白还是莫要随意插手为好,若是误了太子殿下的大事,你又如何承担的起后果?”   索额图会没有私心?简直是笑话。   容歆嘲讽一笑。   而索额图见她如此,语带威胁道:“容歆,太子乃是大清储君,若你想以情分裹挟太子,天下拥护太子之人绝不能容你。”   “究竟是谁不能容我?索大人排除异己也不是一日两日,何必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容歆眼见他手背上青筋鼓起,从容地立在原地,语气稍软了几分,“究竟是不是污蔑,你我心知肚明,我今日来也并非是为了指责索相大人,而是真心劝谏。”   索额图到底是朝中忠臣,又最是跋扈,容歆原本不过是想要借话提醒他一番而已,及至后来激怒对方,也是见他那般态度,显见是根本不会听取,不得不出的下策。   私制龙袍皇冠实在是太过严重,康熙倘若真的去了,太子登基,不管会不会对索额图秋后算账,他此时的行为有可能算是先见之明。   然而容歆不相信康熙会这般轻易的出事,且太子也不是那等大不孝之人,索额图的行为非但不会得到太子的认可,反而会给太子惹下大祸。   她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受此冤屈。   容歆暗自吸了一口气,平心静气地劝道:“既然我能知道,便说明你行事并非密不透风,定会有人借机打压,平白无故主动送上把柄去,皇上不止会怀疑太子,恐怕你我皆无善终。”   索额图手臂松了几许,容歆知道他只是过于傲慢自大,并不是真蠢,便又乘势大力劝道:“这么多年,我若是毫无底牌,也不会走到现在,索相大人这一步棋确实太过激进。”   “太子与上位只有一步之遥……”   “前提是皇上确实危在旦夕!”容歆故意夸大她的急切,道,“你我便是有嫌隙,实际却有共同的利益,我会拿这样的大事骗你不成?”   索额图阴沉地看着容歆,“假若你骗本官……”   “呵!”容歆冷笑一声,道:“索大人,我可是救你一命,今日之后你若想与我握手言和,这样的诚意,恕我不能接受。”   索额图面无表情地问:“容女官想要什么?”   “容家人。”容歆果断道,“虽说教我二选一,必定是以太子为重,但到底是我的血脉亲人,我不希望再有人以此来威胁我。”   “本官考虑一二……”   容歆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颔首示意转身背对索额图,眼神笃定。   太子的要求便是稳住,至于日后如何处置索额图,待太子回来便可知。 第130章   乌兰布通, 行宫。   太子胤礽和三阿哥胤祉赶在日头落下前到达行宫正门,一下马,甚至来不及梳洗, 径直疾步往皇阿玛的寝殿而去。   两人疾行到寝殿前正好见到请脉完的御医, 趁着太监进去通报, 当即便拦住人,详问康熙的病情。   御医恭敬道:“皇上近几日一直低烧不断, 昨日晚间高热反复,寅时方才稍退。”   太子闻言,不减紧张地追问:“可还有性命之忧?”   “先前皇上高烧确有几分危急, 不过热降之后如若控制得当,便无大碍。”御医简单回禀了皇上的病情, 恳切建议道,“只是皇上留在行宫属实不利于休养, 还请太子殿下和三殿尽力劝一劝皇上回京休养。”   太子听他说皇阿玛的病情已不危急性命,紧绷的心霎时一松,之前因为赶路而忽略的疲惫重新浮起, 大腿根和脚底的疼痛也一下子涌上来。   三阿哥甚至还不如太子面上镇定,听到御医的话,直接晃了一晃,然后才重新站稳。   不过两人未见到皇阿玛, 到底不能完全放心, 也无心关注身上的不适,见通报的人出来,当即绕过御医踏进寝殿。   太子如今已得知皇阿玛的身体状况, 再不似赶路时那般急躁不安, 甚至为御医的话, ,还隐隐有几分轻松之色。   而康熙正是敏感的时候,太子和三阿哥一进来,他便紧盯着太子,见他如此形容,心立即刺痛了一下。   太子并未察觉,只仔细打量着皇阿玛的神态,确认皇阿玛果真如御医所说,这才带着三阿哥一同恭敬地行礼,“儿臣请皇阿玛圣安,皇阿玛万福。”   康熙淡淡地应了一声,还处于“太子不甚关心他”的伤心之中。   “儿臣离宫时只来得及对京中布防稍作安排,深恐不能及时面见皇阿玛,日夜兼程,不敢有一丝耽搁……如今得知皇阿玛圣体有所好转,心中一颗大石总算落地……”   太子说着,声音中竟是带出了一丝哭腔。   康熙一怔,有几分怀疑地看向太子,就连三阿哥看向太子的眼神也带着几分不敢置信。   而太子似是感知到他的失态,立即调整情绪,口齿伶俐地快速禀报京中诸事以安皇阿玛之心。   寝室内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康熙和三阿哥皆眼带探究地盯着他。   然而太子禀报完,又平静道:“皇阿玛,战场上有两位皇叔为主帅,又有我大清骁勇善战的将士们,定能旗开得胜,请皇阿玛回朝养病,安心于后方指挥,儿臣请愿代皇阿玛亲征。”   三阿哥立即响应道:“儿臣亦请战,绝不退缩。”   两人,一个是大清的太子,一个是大清的三皇子,请战的话字字铿锵有力,奋勇杀敌之心不逊于前线的将士们。   康熙不再去想方才太子的失态究竟是否是他听错了,也不说答应与否,只欣慰道:“此事暂不必提,太子先去梳洗,稍后可向众位大臣了解战情。”   太子反复确认过,眼见皇阿玛虽有消瘦,但气色尚可,这才应道:“是,皇阿玛,儿臣告退。”   而皇阿玛并未对三阿哥有所表示,太子便未带走三阿哥。   三阿哥老实地站在原地,等太子一走,忽然一个跨步凑到床榻边,小声问:“皇阿玛,您方才听见了吗?儿臣好似幻听了……”   康熙教他身上的汗臭冲的一阵头晕,根本顾不上回答他的话,只不掩嫌弃道:“你离朕远些!”   三阿哥呆住,一动不动,难以置信道:“皇、皇阿玛?!”   只这么一瞬的功夫,康熙感觉他的病情又加重了,屏住呼吸依旧止不住胸口的呕吐之感,挥着手赶人,“你也回去梳洗,朕不用你侍疾。”   三阿哥心碎不已,“儿臣千里迢迢赶过来,究竟做错了何事,竟惹得皇阿玛这般厌烦?”   康熙是真没耐心向他解释,克制住捂鼻的欲·望,不耐烦道:“你做了何事,还需得朕亲口告知于你吗?”   三阿哥一听,顿时心虚地眼睛左右转动,片刻后,一咬牙,道:“儿臣知错,儿臣不该作文章嘲讽酸儒‘手无缚鸡之力,口若悬河之势,壮哉’。”   康熙抿紧唇注视着他,默不作声。   “不是这事儿?”三阿哥抬手摸了把脑门儿上的汗,丧着脸又道,“儿臣知错,儿臣身为兄长,不该与小六争锋。”   “你还与弟弟争执?!”康熙一说话,屏住的呼吸便松开,熏得脸一黑,呵斥道,“朕是如何教导你们兄友弟恭的?”   三阿哥颇有几分不服气道:“皇阿玛怎地不问一问,为何我们兄弟几个净是与小六争执?他那个臭脾气,实在是人厌狗嫌。”   康熙瞪眼,“你还有理了?”   三阿哥一缩脖子,识时务者为俊杰,麻利地认错道,“儿臣知错,请皇阿玛责罚。”   康熙实在不相信他身上就这一件意外之喜,便忍着头痛,厉声喝问:“只这一件事吗?你今日若是自己坦诚,朕姑且能够酌情轻罚你!”   三阿哥犹豫了一会儿,悄悄抬眼,见皇阿玛黑着脸极吓人,便垂头丧气道:“儿臣知错,儿臣不该借口探老师的病,拐着四弟出去玩儿……”   “咣!”   床榻边的茶壶被扫落在地,三阿哥吓了一跳,讷讷不敢言。   康熙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三阿哥怒道:“混账!太子便是这般看顾你们的吗?胤禛也随你胡闹?!”   三阿哥连忙磕头解释道:“回禀皇阿玛,并不关太子哥哥和胤禛的事,皆是儿臣任性,回宫后又刻意欺瞒太子哥哥,请皇阿玛莫要迁怒旁人。”   康熙头更晕了,抬手捂住口鼻,一句话也说不出。   三阿哥以为他气病了皇阿玛,慌张地抓住皇阿玛的手,焦急地问:“皇阿玛,您没事吧?儿臣这便去叫太医。”   此时梁九功端着药碗走进来,一见皇上和三阿哥如此,赶忙匆匆走过来,一靠近便闻到一股子酸臭味儿。   他一下子便锁在三阿哥身上,毕竟他们顶着酷暑的日头赶路,晒黑不说,身上的衣服似乎也久未换洗。   “三殿下。”梁九功放下药碗,一边扶起他一边道,“皇上胃气不畅,闻不得异味。”   而两人这一番动作,三阿哥的衣摆扇动,另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味道冲鼻而入,康熙只觉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脑中最后清明,唯“弑君”二字矣。   太子梳洗完还未来得及面见伴驾的大臣们,便听闻皇阿玛昏阙,一慌,即刻赶至皇阿玛寝室。   三阿哥萎靡不振地站在寝室一丈外,见太子过来,委屈地叫了一声:“太子哥哥……”   “方才还好好地,为何这一会儿便出了事?”   三阿哥不敢吭声。   这时,梁九功走出来,对太子恭敬道:“太子殿下,皇上请您进去。”   “皇阿玛可好?”   梁九功答道:“御医刚为皇上诊脉,并无大碍。”   三阿哥眼巴巴地盯着他,“皇阿玛可有提及我?”   梁九功一默,随即笑道:“还是请三殿下先随宫女去梳洗吧。”   太子进寝室之前,不解地看了一眼三阿哥,而随后,太子便知道了三阿哥为何那般。   “你可知胤祉带着胤禛在宫外闲逛?”   “回皇阿玛,儿臣知晓。”太子也不等皇阿玛问,径直答道,“为弟弟们授课的老师卧病在床,三弟向儿臣请示出宫探望,儿臣应允之后,又另派侍卫暗地里保护他们二人,侍卫回宫便向儿臣禀报了。”   康熙眼中的怒火稍减,却仍面无表情道:“你身为兄长,怎可如此纵容弟弟?”   太子也不辩解,“儿臣知错,请皇阿玛息怒。”   康熙看着他引以为傲的太子良久,忽而对梁九功道:“你出去。”   “是。”梁九功退出寝室,守在门外。   室内只剩下父子二人,康熙问道:“为何失态?”   太子敛眸,诚实地答道:“自儿臣得知皇阿玛病情,无一刻不在担忧,担忧皇阿玛身体,担忧前线战事,担忧儿臣无法使江山稳固……”   太子的肩膀微颤,“儿臣愧对于皇阿玛教诲,但见到皇阿玛时,儿臣确在心中庆幸,以至于一时无法自控。”   太子纵是天赋卓绝,正式入朝也才不过三年,而他能力的出众,教人险些忘了他的年龄。   他少年时未尝分毫艰难,如今骤然面临压力,即便努力抗起责任,心中又如何能没有慌乱。   康熙叹了一声,道:“前日,有人向朕密奏,说索额图为你制龙袍皇冠……”   太子双膝落地,誓日指天道:“儿臣绝无此心,请皇阿玛明鉴。”   康熙自打见到太子和三阿哥,折腾一番,身上反倒轻松了些许,看着太子道:“索额图为人如何,朕多年来十分清楚,朝中许多大臣亦是如此,任用他们皆因朕自信能够掌控他们,可太子能吗?”   “索额图难道没蛊惑你缔就大业?”   太子缓缓闭上眼,默认。   皇阿玛病重之事一送到宫中,索额图等人便有教他趁机上位之意,然而太子未曾应允。   在太子看来,皇阿玛如若真的崩于军中,任何不顾大局与他相争之人皆可为敌,他绝不会手软。   但他不能在皇阿玛生死未卜之时起大不孝之心,否则他日后便是真的登得大位,恐怕也日日不能安寝。   是以太子严词拒绝了众人。   而现下太子听皇阿玛说索额图命人为他私制龙袍皇冠,脑中瞬间便闪过“黄袍加身”,索额图等人是在逼他,逼他不得不忤逆。   可他空有名声,并无实权在握,便是果真继位,还不是要受诸多人掣肘,如同傀儡一般……   康熙虽未听到太子的答复,但也知道太子定然没有应允,便道:“胤礽,明日你便和胤祉回京,索额图如何处置,皆由你。”   太子倏地抬起头,“皇阿玛,您不回宫养病吗?御医说……”   康熙抬手打断太子的话,闭上眼道:“朕若此时回宫,索额图等人何等下场,恐怕不如你所愿。”   “皇阿玛……”太子膝盖向前挪了一步,情真意切道,“理应以皇阿玛圣体为先,还请皇阿玛一同回朝。”   “索额图是赫舍里家唯一能撑起门户的人,你确定要朕来治他的罪?”   康熙元后的赫舍里家,亦是太子母族的赫舍里家。   太子确实无法眼睁睁看着赫舍里家衰败,无力地垂下头,俯身叩拜,“儿臣……遵命,请皇阿玛保重圣体。” 第131章   太子胤礽到达行宫的第二日便折返回京, 并未能迎回皇阿玛。   他走前原本还想劝皇阿玛留下三阿哥胤祉,但皇阿玛严词拒绝,太子只得作罢。   而两人这一番话直接当着三阿哥进行, 三阿哥眼巴巴地瞧着皇阿玛, 见他这般果断拒绝,十分萎靡,一直到两人返回京中也未好转。   太子亦有心事, 赶路之余只思考着自己的事, 没心情去开解三阿哥, 一路上两人连交流也没几句。   及至入城,太子方才对三阿哥道:“胤祉,你先回宫。”   三阿哥疑惑地问:“太子哥哥不与我一同回去吗?”   太子轻轻拽了一下缰绳,调转马头,随口回道:“我有些正事要处理。”   三阿哥没去打听是什么正事, 乖巧地应下。   太子见他如此, 叮嘱道:“直接回宫,莫要再胡闹。前次你和胤禛乱跑,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不可再有第二次。”   “太子哥哥知道?!”随即,三阿哥想到什么似的, 瞪大双眼,自责道,“难道皇阿玛竟是因我责备了太子哥哥不成?我……我……”   太子打马欲走,瞧见他睁得溜圆的眼睛中满是内疚, 勒住缰绳, 宽慰道, “莫要多想, 与你无关。”   “太子哥哥莫不是在骗胤祉吧?”三阿哥眨了眨眼,眼圈泛起红来,“皇阿玛不随咱们一同回京休养,是不是迁怒于太子哥哥了?”   太子听着他一句一句的“太子哥哥”倍感头疼,无奈地解释道:“确实与你无关。”   “真的?太……”   太子抬起手,止住他的话,“以后叫我二哥。”   三阿哥懵懂地点头,“是,太子二哥。”   太子嘱咐侍卫送三阿哥回去,然后便不再与他多说,径直往赫舍里家去。   太子和三阿哥回京,一早便派人快马加鞭向宫中通报,想必朝中大臣们也尽皆得到了消息,更何况索额图等人时刻关注着太子。   太子一到赫舍里家,侍卫敲响门,很快便被迎进去,索额图更是一改对他人的傲慢,亲自出来迎接叩见太子。   “殿下,皇上圣体可有大好?”   太子并未回复,而是直到上茶的侍女离开,才反问道:“皇阿玛已无大碍,难道此时你还不知道吗?”   索额图自是已经得到行宫的消息,不过是问候皇上病情以示挂念罢了,而他听太子如此问,也只好脾气地笑了笑,随即又向太子打探道:“殿下,皇上怎地未回朝养病?”   “你擅作主张前若是先了解清楚,恐怕此时便在城外迎皇阿玛圣驾了。”   索额图立即道:“殿下,臣所作所为皆是为殿下,倘若何处不妥,臣定然多加改正。”   太子注视着索额图的脸,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如此振振有词,属实是个人物。   只是索额图太过有恃无恐了,如今看来,已是反噬到他身上。   太子不能继续容忍下去,便轻声道了一声“叔祖”。   这是太子头一次按照亲缘称呼他,索额图诧异地抬头,“殿下……”   而太子也不故弄玄虚,开门见山道:“我称您一声叔祖,便是未曾否认过母族,可您在朝中效力多年,但凡真心实意为我考虑,为何要这般陷我于不义?”   索额图闻言,眼中流露出心伤之色,“殿下此言又将臣的一片忠心置于何地?”   太子未被动摇分毫,声声质问道:“既是忠心,为何要违逆我的意愿?我是否告知过你,不要自作主张?现下你私制龙袍之事,皇阿玛已知晓,你又预备如何收场?”   索额图依旧镇定道:“殿下,莫说臣并未真的私制龙袍,便是制了,您身为储君,臣亦可上折请皇上允您着明黄太子朝服,此乃顺应天命是也。”   简直是执迷不悟!   以他的想法,若是真的光明正大上折子请此事,皇阿玛权衡多方之后有可能真的会迫于压力应下来,那私制龙袍之事自然便可大事化小。   可皇阿玛是否会与他存下隔阂?   太子越想越是怒意上涌,当即便否认道:“不可如此。”   “殿下……”索额图殷切地看着他,语重心长道,“做大事者不可瞻前顾后啊,此举定可稳固储君之位,百利而无一害。”   “百利而无一害?皇阿玛与你君臣数十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皇阿玛为君之忌!”太子多年的好修养才控制住怒火,“倘若我失了皇阿玛的心,便是大害!”   索额图看太子的眼神如同一个不懂事的孩童一般,“殿下,纵观前朝,唯有权力之外的皇子才能享长久的父子之情,无论您愿不愿意相信,总有一日,您会走向这一步,臣只是提前揭露了现实。”   太子握紧茶杯,抑制住扔掉杯子的冲动,斩钉截铁道:“倘若纵观前朝,叔祖,教天子认定为奸佞的人皆不得善终,如今之计,告老乞休是你最后的体面,不要教整个赫舍里家为你的行为陪葬。”   “殿下?!”索额图惊到破音,“您可知您在说什么?”   太子越发坚定道:“致仕,否则绝无可能消弭你所做之事带来的隐患。”   “如今赫舍里家只臣一人苦苦支撑,如若臣致仕,赫舍里家便必倒。殿下可知若无赫舍里家在后支持,您将面临何种艰难之局?”   索额图站起身,激愤道:“大阿哥由皇上任命为副将,如此年纪便要有战功傍身,明珠又得以起复随驾亲征,待其他阿哥们成年入朝,身后有各自派系,您便是腹背受敌,怎可温吞至此?”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自有抱负,不愿沉沦于权力倾轧之间。”太子无波无澜道,“如若最终……皇阿玛有更合适的人选,我也心安理得、无愧于心。”   “殿下!”索额图实在没想到太子竟是如此固执,极力劝谏道:“殿下,请信臣一二,您所想实在不可为。”   “事在人为。”   索额图急切不已,“殿下……”   “如此大错,已不可收场,皇阿玛允我先回京,便是对你天大的恩典,不可不识好歹。”太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逼迫道,“叔祖,我只问您一句,究竟退是不退?”   索额图咬紧牙关,颈侧因为控制气力青筋渐渐凸起。   然而太子显然是意已决,索额图从太子眼中看到这一点,良久,缓缓弯下腰,“诺。”整个人瞬间苍老了几许。   这些年,索额图确实为大清为太子做出不少功绩,并非是一些错处便能抹杀的,是以这些年,只要他没做得太过,太子便能够容忍。   此时见索额图如此颓丧,太子又保证道:“赫舍里家乃是我母族,待过几年有出众的子弟,我定会提拔,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母族衰落。”   索额图肩膀微懈,强提起气力道:“臣定当大力督促。”   太子又好言宽慰了几句,待到该说的皆已说完,不便再在赫舍里家久留,赶在晚膳前返回宫中。   容歆和太子妃早已收到太子返京的消息,左等右等却只等到三阿哥一人回宫的消息,容歆派人去打听了一下,方知太子是去了赫舍里家。   之前为了不影响太子妃的心情,容歆并未将索额图私制龙袍之事告知太子妃,因此此时哪怕她知晓太子去赫舍里家所为何事,对太子妃也只劝慰道:“恐怕是为政事,晚些时辰便会回宫的。”   太子妃不以为意道:“殿下既已平安回来,相见不在一时。”   容歆含笑看着太子妃,她实在是太喜欢太子妃这性子了,这个年纪如此豁达,太子之福。   未时末,太子回到毓庆宫,容歆上下打量着太子,见他完好无损,便带着人退出去,不打搅这对小夫妻说话。   容歆一出了太子妃的寝室,绿沈便迎上来,对她说:“女官,适才钟粹宫来人,说是荣妃娘娘想请您过去一趟。”   荣妃?三阿哥才从外头回来,她这时不抓着儿子表达母爱,找她作甚?   不过即便疑惑,容歆还是交代了绿沈一声,带着两个小宫女去了钟粹宫。她进了钟粹宫正殿后却发现三阿哥并不在此处,只荣妃马佳氏和大格格茉雅、二格格金婵三人。   而荣妃一见容歆,便焦急地起身,抓着她的手臂问:“太子殿下可有说他们在行宫中发生了何事?胤祉可是惹怒了皇上?否则为何他一回来便躲进他屋里,还非说要自惩禁闭?”   “太子并未提及,想必不是大事。”   她不过是简单安抚一句,谁知荣妃一听,立时夸张地松了一口气,“太子一向爱护胤祉,既是未提及,那就定然只是小错,无妨,无妨……”   容歆好笑,小事惹怒皇上,便不是惹怒了吗?她这脑回路倒真是多年未变。   荣妃也确实心大,认为没事之后,便热情地邀请容歆落座闲聊,还摆手赶两个格格走,“长辈说话,你们小姑娘别在这儿闲听。”   “不听便不听,哼。”二格格好奇心落空,拉起姐姐的手冲着两人福了福身,转身便走。   容歆笑看着两个格格的背影,她们二人如今正是好时光,大格格娴雅,二格格明朗,让人见之生喜。   “唉——”荣妃也瞧着两人的背影,叹息,“她们两个如今是宫中最年长的格格,也不知这婚事,皇上是如何打算的。”   容歆收回视线,笑着说:“两位格格既然居长,额驸人选,皇上定然会精挑细选。”   这是必然的。   大格格是恭亲王常宁的长女,二格格是康熙实际上的长女,母亲又是四妃之一,额驸的身份绝对不会差。   只不过荣妃作为母亲,额驸的身份再好,也无法弥补女儿抚蒙远嫁的焦虑。   荣妃又叹了一声,“我只愿她平安喜乐。”   这事儿容歆无法劝,只能附和两句便罢。   而荣妃若是整日阴郁也活不到今日,很快便又整理好情绪,笑道:“胤祉年纪也不小了,估计下次大选,皇上也该为他指婚了,也不知我那未来儿媳妇是否对我脾气……”   容歆还未回答,便听荣妃又道:“这几年进宫的嫔妃净是汉女,便是满妃,家世背景也不甚好,我瞧着这唯一的共通之处,便是这颜色一个比一个娇艳,皇上可真是艳福不浅。”   “……”容歆属实有几分无言以对,“有些话,恐怕不适合闲话吧?”   荣妃大剌剌道:“我只与你说说而已,有何不合适?你要是想害我,防不胜防。”   容歆嘴角动了动,无语道:“谢您谬赞。”   “你肯定不会害我吧?”荣妃问完,她自己也不太确信了,自我开解道,“我这人虽说有时说话不中听,可从未针对过你,而且我们可都是皇后娘娘的人!”   谁承认过?讷敏可没承认过。   容歆摇摇头,将话题拉回去,道:“三阿哥将来娶了福晋,人家小夫妻对脾气才最是重要。”   弦外之音,荣妃就是在咸吃萝卜淡操心。   然而荣妃不这般认为,甚至还极认真道:“对我脾气,我便对她好,我儿子定然也会加倍对她好;但若是不对我脾气,哼!”   “您待如何?”   “我就给她立立规矩。”   容歆竟是还有些好奇她如何给儿媳妇立规矩,不过随后她便反省她这心思不对,笑道:“您定会有个好儿媳,到时婆媳相宜,和睦不已。”   “但愿吧。”   荣妃提起儿媳和方才女儿的语气完全不同,不过一样不愿多提,然她口风一转说出的话,教容歆也不甚爱听。   “太子妃有孕,太子身边伺候的人不够,皇上回来,应是会指人吧?”   容歆默然,兴致缺缺道:“毓庆宫中有侍妾。太子殿下不好女色,又重嫡子,此时应还是以太子妃为重。”   她从钟粹宫回去,一路上还在想方才和荣妃说的事,回到毓庆宫后,听宫侍说太子在书房,容歆也没先去见太子,反而先去了太子妃寝室。   哪曾想,太子妃也在和丹彤说伺候太子的人,且不避讳地直接请容歆进去。   “我进宫前便说了,不会教身边的陪嫁丫鬟侍奉太子,如今也不会作此安排。”   容歆神色未变,甚至心中是支持太子妃如此的,只是这样的话不能经由她口。   “至于皇阿玛指人进来……”太子妃双眼直直地瞧着前方,坚定道,“我既是太子妃,理应经得我同意,必须得选容色出众的!”   容歆:“……”   太子妃说得是给太子指人吗?或者,她其实是在给自己选妃? 第132章   容歆一下子便不再担忧太子妃。   她先前的想法, 哪怕对她来说尤为重要的人是太子,但太子是男子,妻妾成群这种事总是女子们更教人怜惜, 她不止是对太子妃,还有其他有可能进入东宫的女子们。   可是太子妃根本不在意,无论是自信还是信任太子, 重点是太子妃的云淡风轻,昭示着她的为人处世。   活得清不清楚和岁数并未直接关系,容歆完全是庸人自扰。   是以,不管太子妃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一番话有何深意, 容歆不多言, 以后也不准备再想此事。   她向太子妃告退,才往太子书房去,而太子一见她过来, 立即便递过一个信封, 道:“这是我今日从赫舍里家出来时, 叔祖给我的。”   “叔祖?”   太子微笑, 不以为意道:“倘若我以长辈相称能安抚他一二, 何乐不为?”   容歆这才看向信封, 打开之前她心中便有几分猜测, 而看到信封中的身契,她的猜测便落实了。   “先前我得知索大人私制龙袍,便去赫舍里家拜访。”容歆解释道, “就龙袍一事相商许久, 后又请索大人放我家人自由, 如今收到身契, 便是应允了。”   “您找过他?”太子稍一回想白日里索额图说过的话, 恍然大悟,“是以,他说没有真的制出龙袍,是真的?”   容歆颔首,“我确实再未收到消息。”   太子笑了起来,道:“姑姑,我今日请叔祖致仕,他已答应。”   容歆并不算太意外,只是心疼道:“如此,往后您恐怕要辛苦许多……”   太子摇头,毅然道:“储君之路,实则踽踽独行,胤礽无畏。”   但事实上,没有索额图,太子·党还会有新的为首者,不过太子并不介意,就像皇阿玛所说,只要能够掌控,任何人皆可用。   太子心中平静,甚至还隐隐期待他在这一场修行中的成长。   容歆低头翻看着身契,嘴角弯起,顶天立地不过如是。   “姑姑。”太子看向她手中的身契,道:“我命人去户部消了您一家的奴籍吧。”   容歆爽快地将身契递给太子,“劳烦殿下了。”   “姑姑预备如何安置家人?”   容歆这些日子一直便在想此事,闻得太子问话,便道:“他们到底与我关系非凡,放在娘娘和您的私产中并不合适。”   太子却并不介意,“不过是安排一营生,无妨。”   容歆依然摇头,“我弟弟容盛这些年想必也有些积蓄,左右衣食无忧,且先放着,待日后我有空,问一问容盛的想法再作安排也可。”   现下容盛的妻子叶氏便能够借势收财物,太子登基之后,难保不会更猖狂,容歆不能放任。   最好新的活计不与太子和她相干。   “姑姑也不必太过谨慎,您弟弟还算有分寸。”   容歆笑道:“若是果真有需要,定不会与殿下见外。”   太子第二日便命人将容盛等人的奴籍消了,当晚新的户籍便落到容歆的手中。同时,索相递折子向太子请致仕的消息也被有意无意地传遍了京城。   康熙即将摆驾回宫的信报也已传回宫中,用不了几日便会回宫,容歆做事不习惯拖延,便择了一日,赶在康熙回宫之前先出宫处理家事。   而容歆当日一出了宫门,还未登上马车,便教经希拦住。   “容女官,出宫啊?”经希靠在马车上,玩世不恭道,“正巧我无事,不介意我与你同行吧?”   容歆无奈地看着他,“小郡王,我去弟弟家,本就未提前知会,怎好再带着您?”   “我一个郡王到访,岂不是蓬荜生辉?”   如坐针毡还差不多。   经希看到她的表情,抚掌大笑,笑过方才道:“我知你的去处,请示过殿下,由我护送你过去。”   原本拉着马车的侍卫见郡王冲他摆手,像两人一行礼,退开。   一个郡王为她赶马车,他敢赶,容歆也不好接受,便请道:“您若是找我有事,不若上马车说?”   经希皆可,一抬手教她先上马车,随后才踏上去。   两人坐在马车上,容歆问起,经希随意道:“也无甚大事,听说你家人不在赫舍里家了,如若需要安置,本郡王倒是可以相帮。”   容歆闻言,道:“看来郡王深得太子殿下信重。”   经希得意不已,“本郡王可是随太子殿下出生入死过的。”   容歆不置可否,边为他斟茶边说道:“能得郡王照拂,自然是我家人的荣幸,不过您若只为这一事而护送,岂不是教我受之有愧?”   然而经希却故作神秘道:“还有旁的事,稍后你便知道了。”   他显然是一定要卖这个关子了,容歆便也不再问,听经希说着他家中的小格格,不多时便到了容盛家所在的巷子。   这巷子,容歆多年前走过一趟,此番再来,并未觉出有太大的变化,不过这一片多是家境殷实的,是以来往的人皆衣着齐整。   各家屋顶上炊烟袅袅,闻着味道便知每一家今日的伙食,到时一家人围坐在一桌,乃是百姓之家寻常之象。   马车轱辘缓慢地转动,两边百姓家门口偶有几人围坐,观望着马车又言语讨论一番,究竟是哪家的亲友看起来颇为气派似的。   巷子中间,两个八、九岁样子的孩童,许是才从私塾归家,身上各自背着一个书袋,话题从私塾到各自家中。   “我姑姑今日回娘家来,祖母晨间还说要买些肉回来。”个头稍长些的孩子声音透着高兴,“每次姑姑回来都极丰盛!”   他砸吧砸吧嘴,又问道:“你没有姑姑吧?定然很久才能吃一次丰盛的饭食……”   “不是。”另一个男孩儿认真道,“我有姑姑。”   “你没骗人?怎地从未见过?”   “不是骗人,我有姑姑。”   高个男孩儿见他不像说假话,自顾猜测道:“那是不是像石头的姑姑那样,嫁去极远的地方?因此才回不来?”   稍矮些的男孩儿摇头,抿着唇道:“不是,我姑姑没嫁人。”   “容敬你就是在撒谎。怎么可能没嫁人?我娘说了,谁家女儿嫁不出去,不是貌丑天残便是名声不好。”   “我没撒谎!”叫容敬的男孩儿涨红了脸,气愤地反驳,“我姑姑才不是你说得那般!她可厉害了!”   “嫁不出去怎会厉害?”   “我姑姑不是嫁不出去!”   容歆坐在马车中,将外头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及至听到容敬二字,才开口道:“停下。”   “是。”侍卫拉住缰绳,在两个孩子前方缓缓停下马车。   巷子就两辆马车宽,此时马车一停,自然便挡了两个孩子的前路,也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容歆扶着侍卫的手臂走下马车,回身走向两个孩子,见两个孩子皆拘谨地站住,便未走得太近,而是在两步之外停下。   “容敬?”   容歆的视线落在右侧矮些的男孩儿身上,他的相貌,与容盛幼时的模样极像。   容敬仰头看着她,点头,“是,您是谁?”   容歆露出个和善的笑容,并未回答她是谁,而是道:“我正好要去你家中,可否请你为我带路?”   容敬睁大双眼,看着面前陌生的锦衣女子,特别是她身后还跟着个华服的少爷,实在无法想象他们能与他家有何关系。   容歆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便见经希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又对容敬重复了一遍,然后才又迷茫的容敬带领前往容家的院子。   至于另一个小男孩儿,早在容歆出现后不久便跑掉了。   马车在三人身后慢慢跟着,经希忽然道:“容敬是吧?方才那小子是你同窗?”   容敬小心地看着他,应道:“是。”   “可是关系极好?”   容歆不知经希要说什么,却也未出声,只安静听着。   而容敬听了他的问话,停顿一瞬,还是点点头。   他那一点异样自然逃不过两个大人的眼,经希便道:“这世间并非像你那同窗所说,嫁不出的女子皆有不妥,历朝历代皆不乏奇女子,且凡俗女子中有魄力者也极多,莫要学他少见多怪。”   容歆闻言,望向经希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亮光。   也许经希这一番话不过是因与她关系不错而出,但能教一个封建贵族男子产生这样的念头,属实是她的成功。   而她听着小小地容敬应和,嘴角的笑容越发上扬。   三人行了不足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容家门前,容敬拍门之后,一个老妇人打开门,一见容歆,眼中顿时激动起来,“容歆?!你、你……”   院中的容大听到她的声音,匆匆走了过来,惊喜地看着站在门外的女儿,“歆儿,你回来了?快进来!”   容家一家六口皆在,还有容歆从未见过的大侄儿容誉,他的样貌,相较于容敬,更像叶氏一些。   而容歆瞧着除容盛以外众人的神色,便知容盛并未将赫舍里家的事说与他们听,否则以容大和丁氏的重儿轻女,恐怕不会如此喜多于惊。   经希并未随容歆进去,反而到了容家门口便回到马车上去。   容歆念着他口中所说“旁的事”,一进去便与众人道:“我此番出宫还有其余事,不便多呆,有些话先与容盛说。”   容盛立即便带着她进里屋,毫无芥蒂地问:“姐姐,您有事吩咐便是。”   “你不怪我?”   容盛摇头,“姐姐说过,不会害我。”   “身契我以拿回,奴籍也消了。”还不等容盛欣喜,容歆又道,“但是我对你不满意。”   “姐姐?”   容歆想起刚刚见到叶氏时,她那一身的行头,并未指责她,而是对容盛严厉道:“枕边人做了何事,我不信你未能察觉分毫,别人的钱财岂是那般容易收的?”   容盛垂下头,自责道:“是我未能约束叶氏,请姐姐不要怪她。”   “太子未怪罪,我可以暂且将此事放过,但是……”容歆极严肃道,“但凡再有下一次,她两个孩子也没什么前程了。”   胆大妄为的人倘若没有忌讳,便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两个孩子全都读书识字,必定是期望极高,叶氏定然不敢拿他们赌。   容歆拿出新的户籍,轻声道:“容盛,孰重孰轻,想必无需我多说,你们估量清楚。”   他们说完,容歆再面对父亲母亲时便全程笑吟吟地,告辞离开时,还当着容家一家子的面,说起容盛的前程,并且答应过些日子会再来一趟。   容歆在容大和丁氏的依依不舍中踏上马车,立即便对经希道:“去哪儿?”   “自然是好去处。”   经希对侍卫说了一个地址,然后便问容歆:“还以为容女官要叙旧良久,怎地这般快便出来了?没对亲弟弟训斥一番?”   马车启行,容歆透过马车窗向容家人点头示意,随即轻声道:“何必训斥?如今他们从赫舍里家出来,能够倚靠的只我一人,但凡脑子清楚些地,也该知道怎么做。”   “如若不清楚呢?”   “更加无需斥责。”   容盛这么多年,其实一直还算清醒,否则当初太子提及时便不会那般轻描淡写。   而叶氏……许是容歆一开始便对她期待不高,是以除初听说时有些生气,现在再提及,心中其实没有多少波澜。   若非她选择了这一条路,容家根本不会在太子或者索额图的眼中留下痕迹,哪怕现在,容家依旧是小人物,根本翻不起大的风浪。   她从前几次三番严词提醒容盛,今日却是最后一次。   为子孙计,消奴籍势在必行,但是平常百姓无所倚靠,知足常乐者尚且过得下去,可容家曾经背靠过赫舍里家这样的庞然大物,用不了多久便会见识到世道的无情。   叶氏会乖巧的,容歆毫不怀疑。   而经希不是看在容歆的面上,也根本不会对容家另眼相看,遂也不再提及。   马车缓缓停在一处宅院前,容歆驻足在正门前,不解地看着经希,“郡王,这是……”   “这三进的宅子,以后便是你的私产。”   容歆微微蹙眉,并不向前。   经希走了几步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回头,一副险些忘了的神情,解释道:“容女官四十寿辰在遵义潦草度过,这是寿礼。”   寿辰,寿礼……   容歆颇为头疼,礼虽丰厚,但并不教人很开心。   而经希又补充道:“容女官莫要误会,本郡王当然不会无缘无故送你宅子,这是太子殿下去年命我为你置办的。”   容歆一听是太子送她的,顿时便迫不及待地踏进宅子里,瞧着宅子既雅致又宽敞,总之是哪哪儿都好。   倒座房住着一家四口,看宅子做些杂事,容歆瞧着他们颇有几分眼熟,一问才知,竟是当初讷敏陪嫁庄子上的人,太子特地选到此处。   经希坐在正厅里,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瞧着她四下走动,道:“同样是寿礼,知道是太子殿下送得,容女官倒是更欢喜。”   容歆笑道:“这是自然。”   她还年轻呢,寿礼二字从经希口中说出来难免教人多想,太子便不一样了,太子是对她的一片心意。   明晃晃的双重标准,但是容歆乐意。   宫门关闭之前,容歆回到毓庆宫,太子一见她便笑着问道:“那宅子姑姑可喜欢?”   “极喜欢,殿下有心了。”   “往后姑姑在宫中住得腻了,便去外头住几日,微末权力,我这个太子理应有。”   宫中有宫中的规矩,不是容歆能轻易打破的,而且太子和太子妃尚且居于这逼仄的东宫,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去宫外常住。   不过太子的心意,容歆心领。 第133章   康熙回宫, 病情尚未痊愈,便决定按照御医医嘱暂时闭于乾清宫不出,而朝事依旧由太子代理。   不过一些需要皇上御批的折子, 太子胤礽还是经得皇阿玛首肯,送到了御前。   而索额图乞休的折子平摊在御案之上,康熙面无表情地看着,良久, 提笔朱批了一个“准”字。   这是太子经过思量之后做出的决定,无论康熙对此结果是否满意,他都决定给予太子这个权力。   然索额图擅作主张之事,看似已经风平浪静,实则并未完全过去。   康熙依旧对太子的能力极为认可, 但他越是看重太子, 越是对太子特殊, 便越无法容忍他和太子的父子之情上有一丝一毫的蒙尘。   哪怕明知太子非主谋之人,康熙无法控制地开始用更加严苛地目光审视太子,他理智上并不愿任由心中的芥蒂放大, 便以太子代政唯有,回绝了他侍疾的请求。   太子自不能违背皇阿玛, 回头便要求三阿哥胤祉和四阿哥胤禛带着几个年纪稍长的阿哥轮换侍疾。   三阿哥应得爽快, 原本和四阿哥分好各自带着三个弟弟在皇阿玛床榻前侍疾, 却占了四阿哥几人的时间, 端药送水, 好不殷勤。   众阿哥们表孝心的机会并不多,是以三阿哥此举, 着实教其他人的母妃心生不满, 而其中唯有五阿哥胤祺和九阿哥胤禟之母——宜妃郭络罗氏, 敢当众嘲讽荣妃马佳氏几句。   荣妃自是不会让着她,不过两人争锋相对也不是一日两日,后宫众妃全当笑话一般看看便罢。   至于贵妃钮祜禄氏和惠妃呐喇氏,惠妃一心挂念着在战场上的大阿哥和待产的儿媳妇,懒得关注她们的事。   贵妃呢?如今掌着宫权,儿子又才十岁,不在意博皇上这点欢心,更何况她还要照看赫舍里·珂琪,更不掺和。   德妃乌雅氏倒是有两个稍长的儿子,只是她的永和宫如今与冷宫无异,心力全无。   前线战事吃紧,朝内也不曾安生,连太子也忙得通宵达旦,这便显得后宫中其他人十分清闲。   容歆偶尔陪着太子妃去御花园散步,每次皆会碰到一二后宫嫔妃,其中以荣妃的次数为最。   荣妃想与谁亲近,表现出来便是口无遮拦,教人对她放松警惕心。   “傻儿子如今也知道讨好皇阿玛了,总算学得我这个额娘的一分聪明劲儿。”   容歆和太子妃:“……”   该如何说呢,倘若论起谁在宫中活得恣意,她确实是头一号的,想要做到这一点完全没脑子是不可能的,所以她说得也不算错。   但无语还是免不了的。   容歆消息灵通,自是不会漏了后宫这些事,偶尔便会闲话家常一般说给太子妃解闷儿。   荣妃她们这些事乍看如热闹一般,但从中能够看出后宫各妃之间的关系,多多少少也可影射前朝。   就像佟佳氏逝去时未能在封号上再进一步,直到康熙谒陵时方才追封她为皇贵妃,前朝佟家难免担心圣心不在,此番是抱着立下汗马功劳之心上战场的。   纳兰明珠、纳兰性德父子同上战场,恐怕也有立功之意。   而太子妃是个极灵秀的姑娘,从不需她多说便能想到其中关窍,甚至闻一知十,教容歆极为欣慰。   与此同时,清军和准噶尔军于乌兰布通两军对垒,战事一触即发。   抚远大将军福全和安北大将军常宁各领一路兵马,裕亲王福全率领的左路军拖延住准噶尔的大军,恭亲王常宁率领的右路军则预备寻找突破口配合夹击。   帅帐之中,裕亲王福全将一切安排妥当,唯独大阿哥胤褆,安置在大军之后,离主战场极远。   大阿哥对此安排并不满意,却也深知战场上应听主帅命令,是以并不以阿哥之身作出要求,而是以副将的身份,强烈请求作为前锋出战。   “皇上命我为副将,绝非为了教我居于后方安享战果,是以,请将军应允末将为前锋,上阵杀敌。”   福全无奈,皇上是命大阿哥为副将,但也隐晦地教他保证好大阿哥的安危,战场无眼,如何保住性命?自然是不冲到战事激烈之处最为稳妥。   纳兰明珠出言相劝,其他将军也纷纷请大阿哥以自身安危为重,言语间接皆表露:“战场非儿戏,请大殿下三思。”   大阿哥或许不知道他们为何而劝,或许全凭一腔热血,当着众将领的面,再三请求出战,言辞极坚定。   营帐内众多将领看着,福全无法,只得应允。   然大阿哥头一次上战场,并非身经百战的将士,因此福全并未如他所愿任命其为前锋,而是安置在佟国纲麾下,纳兰性德等人亦调至此列,名为合理调配,实为保护大阿哥安危。   及至进攻之时,大清的将士们皆着铠甲,肃杀之气溢于身外。   乌兰布通是一座小红山,南为不可攀登的陡峭山壁,北边的陡坡也是易守难攻,西为河流。   原本福全早已了解清楚地势,做了万全的准备,对于这一战的胜利势在必得。   可等到了战场,才发现准噶尔军在山脚下的密林之中将数万头骆驼相连,骆驼背上再加箱垛,皆盖上浸了水的毛毡,以此形成一条严密的防线。   准噶尔军的帅帐就在山顶,而噶尔丹就在其中,抓住统率即可大挫准噶尔军的士气。   福全下令进宫,战鼓敲响,众将士们奋勇向前,杀声震耳欲聋。   大阿哥初次面临此等场面,心中颤栗的同时越发激起血性,也与大清的将士们大声喊“杀”冲向前方。   然而准噶尔军隐藏在骆驼之后,居高用火器攻击下方的清军,左路军自下而上进攻,寸步难行,十分不利。   福全几次下令发动进攻,依然无法攻破准噶尔军用骆驼围成的城墙,士气不免有几分低落。然战场之上,越是如此越不可退却,否则士气大减,福全作为主帅,依旧连连下令将士们进攻。   一时间炮声震天,硝烟四起,血流成河。   几次之后,左路军的将领们便发现,较之准噶尔军,他们不只是地势上不占优势,火器亦不占优势。   准噶尔的火器乃是先前从沙俄进购的最先进的火器,清军却仍然是前朝遗留下来的技术,并未精进,只在大炮和弹药的数量上占优势。   两方僵持,久攻不下不说,大清的将士们伤亡也越发的多,福全一咬牙,下令以大炮为首进行猛攻,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势要将此山攻下。   然而噶尔丹确实是一位极具军事天赋的主帅,大清的大炮还未攻上,便见准噶尔军迅速地作出反应,骑兵从两侧冲下,大炮笨重,顿时冲得左路军溃败如散沙。   而噶尔丹的骑兵,除弓骑和刀骑之外,还有持火绳枪的骑兵,似是早有指令,俯冲进来之后,精准地击向大清的将领和前锋。   国舅佟国纲,未能躲过攻击,一枪毙命。   一片混乱之中,也有几个准噶尔铁骑冲向大阿哥,纳兰性德离大阿哥极近,见有一准噶尔长枪骑兵的枪口对准了大阿哥,一跃而起,正正地挡在大阿哥身前。   只一瞬间,他便跌落在地,再无声息。   大阿哥目睁欲裂,长刀一挥,抹了那准噶尔骑兵的脖子,血溅在纳兰性德等大清将士的尸身之上。   大清数位将领战死,军心溃散,众士兵们忍不住仓皇撤退,连许多将领也为保命,召集精兵护于身侧,死伤士兵越发多起来。   大阿哥奋勇杀敌之时,抬头便见远处有一勇猛无比的准噶尔军前锋,每刀下去皆有一大清士兵毙命。   对方似有所感,抬起头,那一张脸大阿哥并不陌生,正是曾经兴安围场之时的准噶尔使者——布日古德。   两人遥遥对视,大阿哥清楚明白地看见他眼中的挑衅,顿时一股怒火涌至头顶,抽出马鞭便甩向几个瑟缩在精兵中的统领,大喊:“今日谁敢退,置士兵们的性命于不顾,动摇军心,爷日后定要教你们不得好死!”   “不准退!”   “为死去的将士们报仇!”   “给我冲!”   而大阿哥抽完人便身先士卒,冲进几个准噶尔骑兵中,悍不畏死。   周围士兵们备受鼓舞,顿时也不再听令保护那几个将领,纷纷提刀箭冲上前,与大阿哥一同拼杀。   恭亲王福全发现左路军的士气隐隐有起复之势,连忙下令骑兵正面冲锋,且要保护好大阿哥。   可战场上变幻莫测,哪里是主帅能够完全操控地,不多时,大阿哥便冲至布日古德跟前,与他正面交手起来。   两人刀刀相撞,铿锵声掩在喊杀的士兵们之下,只从彼此的目光中可知,两人皆有必杀之心。   只是大阿哥虽自小习骑射,又多次随康熙兴安围猎,到底比不过布日古德身经百战,数个回合之后便渐渐显颓势。   不战便死,大阿哥丝毫不退,已经豁了口的刀依旧奋力挥向敌人。   布日古德坐在马背上一个后仰躲过他的刀,右脚狠力踢向他的手肘,而另一只手骤然击向大阿哥的颈间。   大阿哥瞳孔一缩,已是来不及反应,却眼睁睁瞧着那刀尖距离颈间只一寸时,忽然刀刃一转,狠狠地划向胸口。   下一瞬,布日古德一脚踹向大阿哥的腹部,将其踢落下马。   大清的骑兵赶到,迅速救下大阿哥,而大阿哥撑不住昏迷之前,深深地将他那一刻轻视的眼神印在脑海里,倍感耻辱。   深夜,毓庆宫中,容歆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湿了衣襟。 第134章   大清和准噶尔在乌兰布通的这一场对峙成为了消耗战, 而后以清军在炮弹数量和人数上的优势,将准噶尔军团团围困在小红山上。   生拖下去,必定是准噶尔军弹尽粮绝, 是以僵持多时之后, 准噶尔的首领噶尔丹派人向抚远大将军福全求和, 而福全假意答应, 一次拖延时间等援军的到来。   不想, 噶尔丹老奸巨猾,趁着清军降低警惕心, 连夜逃出乌兰布通。   其中有一队准噶尔骑兵断后, 以布日古德为首, 边烧草原边阻击追赶的清军,十分勇猛,最终助噶尔丹逃出生天。   而布日古德先在战场上以一敌十, 又将大阿哥击下马, 又在逃脱之时以数骑伤了大清数十精兵悍将,名声大振于清军之中。   裕亲王福全认为“穷寇莫追”, 最终只追了百多里便命人撤回, 开始收整战场。   大阿哥胤褆失血过多,醒来时已是两日之后,战事基本已尘埃落定,而此时,军报快马加鞭送至京城。   康熙大怒。   即便战事的最终胜者是大清, 可大阿哥受重伤, 清军死伤士兵无数不说, 还折了十来个大小将领, 其中便包括国舅佟国纲及明珠之子, 纳兰性德。   朝野上下皆震惊惋惜不已。   康熙毫无战胜的喜悦,一股火气上涌,病情又重了几分,太子胤礽只得继续代为处理朝务,以及整理安排战后各项事宜。   他几年前代康熙批阅奏折之时,便有心精简规范朝中以及地方大员的奏折内容和频率,这两年屡次监国陆陆续续以太子之名下达了一些谕令,康熙闻听之后皆予以支持。   而此番,战事虽胜尤败,太子有心借此教大清的将士们警惕,使战力得以提升,便提出待众参战将领回京后,改战后一味表功之惯例,递自省的折子总结此战不足之处。   然提议一出,并不似先前细小之事的顺利,不只朝中大臣反对,连康熙也不置可否。   康熙不明确表示支持,便与反对无异,以至于太子颇觉受挫,不免有些郁郁不得解。   甚至连太子一系的有些官员,私底下也对太子表示不甚赞同,太子无人可诉,唯有与容歆倾吐一二。   容歆听完,并未说他所想好与不好,而是问道:“殿下可想过皇上和朝中大臣为何不甚赞同?”   太子敛眉,良久,道:“有所猜测,然我依旧认为,以此为鉴,精进不休更为重要。”   容歆也并不完全了解战场上的情况,并不知此番大清损失惨重究竟为何,但反对者众多,恐怕确实有些考量是太子此提议未能顾及到的。   这是她不熟悉、不擅长的领域,容歆不好随意评价,便只建议道:“您若是坚持,有理有据方可服人,左右众将士们还未班师回朝,正可趁此间好生考虑一番,再作他想。”   太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也只得暂且如此了。”   而大阿哥之事传入后宫,惠妃呐喇氏担忧儿子之余,也牵挂产期将近的大福晋,三令五申不得教大福晋知道大阿哥之事,却不想还是未能瞒住。   大阿哥成婚之后,因为种种原因,加之康熙未曾明确准许他开府,便一直未能出宫,始终住在阿哥所中。   阿哥所狭小,宫外大阿哥的府邸建成之后,大福晋便将身边一些伺候的人移至府邸,惟留下两个当初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的嬷嬷和两个陪嫁宫女。   并非有人特意到大福晋跟前嚼舌根子,而是大福晋心血来潮出去散步时正巧听到了宫侍讨论此事。   大福晋得知大阿哥重伤,一时情绪失控便动了胎气,经太医诊治,倒是稳住了胎,只是她正处于孕后期,腹部作痛的频率较之先前更频繁,偶尔还有少许落红。   惠妃气急,闹了一场,因而康熙下令,清理了一番阿哥所中碎嘴的宫侍,可即便如此,大福晋依旧有了早产之兆。   太子妃与大福晋妯娌关系不错,知晓大福晋卧床养胎之后,眉眼中尽是挂念,只是她如今身子重也不方便去探望,便请容歆走一趟。   “大嫂柔弱,若为顾及我这腹中孩子,定要去亲自探望不可。”太子妃握住容歆的手,殷殷嘱咐道,“姑姑去了,定要代我好好安慰大嫂一番,否则我这心始终难安。”   以太子和大阿哥之间的关系,太子妃如此,教旁人见到指不定会猜疑她装模作样,唯有亲近之人可知,太子妃确是真心实意不假。   何止是真心实意,不知是不是以往对太子妃的印象所致,容歆瞧着竟还有一种“太子妃对大福晋没准儿比大阿哥还上心”的错觉……   着实教人啼笑皆非。   而容歆如今颇有些空闲,当日便前往大福晋处拜访。   大福晋得知她到来,命宫女扶她靠坐在床榻上,冲着容歆露出个苍白的笑,“是我不中用,竟是惹得额娘和容姑姑这般操心。”   容歆向小宫女道了声谢,坐在大福晋床榻边,安抚道:“此事又并非您所愿,好好地谁想生病呢?”   大福晋扯了扯嘴角,面上显出愁容,“我也并非想要害得腹中孩子受难,实在是一时未能控制的住,这才伤了身……”   “您既是想的清楚,此时又何必愁绪不减?”容歆温声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大阿哥性命无碍,实该庆幸才是。”   “我心中亦是这般想,只是晚间总是惊醒,梦中是一片血红色。”大福晋无奈地摇头,手轻轻覆在肚子上,愧疚道,“明知不该却实难自控,我这个做额娘的,属实脆弱了些。”   这事儿任谁遭遇也不可能从容以对,连容歆那日晚间也似有预兆一般从睡梦中惊醒,更何况大阿哥和大福晋夫妻一体呢。   大福晋又向来柔弱……   “听太子殿下说,大阿哥也随大军班师回朝,想必身体并未大碍,您且宽心便是。”   容歆又转述了太子妃的关切,见她神情越发好转,方才转移话题道:“大福晋,怎地未见到小格格?”   大福晋听得女儿,面上浮起笑意,道:“额娘喜欢宝娴,这几日为了教我好好休息,便将她抱到延禧宫了。”   惠妃喜欢宝娴,这件事满宫上下皆知。   不过当初大福晋怀孕时,究竟是谁满心希望大福晋生下的是皇长孙,宫中诸人尽看在眼中,因此颇有一些人揣测其乃是假意表示喜爱,实则并非如此。   可皇太后和皇上对此未有表示,连一向与惠妃不对付的荣妃马佳氏也未曾出言讽刺,旁人自是不敢多嘴。   以惠妃的性子,便是更想要皇长孙也决计不会苛待孙女,但容歆回宫见到皇长孙女的脸,方才知道缘由。   只一眼,容歆便发现,小格格与当初惠妃早殇的承庆阿哥极像,是那种只要见过一眼便可发现的像,哪怕已经十几年过去。   而如今宫中的嫔妃,只荣妃马佳氏见过一眼那个孩子,她再如何大剌剌,也不会拿这事儿戳惠妃的痛处。   大福晋也是不知道的,容歆并未说出来,就让这个误会美好的存在下去便是,显然大福晋会更单纯地欢喜她的女儿得惠妃心。   容歆稍坐了一会儿便离开,回到毓庆宫向太子妃回禀大福晋的病情,又在大阿哥回宫前去探望了一次。   只是大阿哥到底重伤,马车较大军的行军速度总归是慢一些,稍晚了三日方才抵达京师。   康熙病情未愈,只在众将领回京那日出现在庆功宴之上,及至再一次露面,便是为了大阿哥,第一时间在乾清宫召见,还特地召了几位御医为他请脉看诊。   期间康熙与众阿哥们纷纷紧盯着大阿哥身上的伤口,他胸前那一道伤口,从左侧肩膀延伸到右肋,甚至天热微微有几分溃烂,御医为其处理时,年纪小些的阿哥纷纷不敢直视。   但与此同时,众位皇子心中,这是捍卫过大清疆土的功勋,既怕且羡。   康熙此时已完全忽略了大阿哥主动请缨上前线的事,一心只关注长子的伤势,直到御医重新为大阿哥包扎好伤口,方才看着他满身的绷带,心疼道:“直至伤口痊愈之前,你养病便是。”   大阿哥此番确实受了些打击,也不逞强,恭顺地应下,随后在皇阿玛的应允之下行礼告退。   太子瞧着皇阿玛心痛地眼神一直跟随着大哥,不似近几日对他那般颇为公事公办的态度,沉默地垂下头,带着弟弟们一同退下,不再打扰皇阿玛休息。   大阿哥走得不快,众位皇子跟在后头,互相推搡面面相觑,皆有几分欲言又止,又不敢打扰他。   太子与他们并不是一路,及至批本处便停下脚步,对众阿哥们道:“午后我代皇阿玛考教尔等功课,莫要懈怠。”   众阿哥们已习惯如此,十分自然地应下。   而就在太子转身之际,大阿哥忽然开口道:“我回程途中,听闻太子提议参战将领内省?”   太子停下脚步,停顿片刻方才转身面向大阿哥,神情平淡地应了一声:“此事我确有考虑不周之处,已作罢。”   大阿哥垂眸掩住眼中的神色,良久,面无表情道:“待我仔细回忆过后,递一份请罪折子给皇阿玛。”   如今太子代政,朝中奏折除非极为紧急,皆要先有太子审阅之后方才移至康熙跟前,是以他所谓的请罪折子定然是先由太子看到。   太子惊讶不已,可大阿哥说完便转身由太监扶着离开,只给众人留下一个背影。 第135章   太子因为大哥的话, 心情难得上升了许多,晚间回到毓庆宫时,面上也带着几分舒畅之色。   可太子等了数日, 等到皇阿玛复朝对各个将领做了奖罚分明的安排, 等到裕亲王福全专门为大阿哥写了一封请功折,其中申明大阿哥在战时振奋军心的重要作用, 等到皇阿玛为大格格茉雅指婚……   他始终未能看见大哥的折子。   表面上一片欣欣向荣, 大阿哥重伤未愈,太子深知不能去询问他是否有写。   而就在此时,康熙召见太子,递给他一份折子。   太子第一眼便看到上面爱新觉罗·胤褆的名字, 再看日期,显然是大哥于养伤期间写的折子, 以他的视角详细写了战事经过以及他所看到的战中不足之处, 并且于折子最末如他所说请罪   康熙给太子时间看完,方才道:“军报你第一时间便看过, 与你大哥此折并无太大出入,是以, 太子还坚持军中将领抚躬自问?”   “皇阿玛, ”太子解释道, “儿臣并非为了为难将军们……”   “可你此举,与为难无异。”康熙严肃道, “纳兰容若为救你大哥而死, 明珠至今还养病于府中,你大哥字里行间亦不掩愧疚。”   太子手指收紧, 面上闪过悲痛, 然悲痛之余, 依旧有几分固执道:“噶尔丹逃回蒙古,难保不会有卷土重来之日,沙俄又虎视眈眈、贼心不死,大清更应奋发图强,以求下一次战起之时,我大清兵强将勇,所向披靡。”   “年轻气盛。”康熙命梁九功将书案上的一摞奏折拿到太子跟前,“你以为只你一人想到这些了吗?只是宣扬开来无益于安抚民心罢了。”   康熙最后对太子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胤礽,你未曾见过战场的残酷,此举极有可能得罪朝中武将。”   太子亲自抱着十几本奏折回毓庆宫,及至深夜也未从书房出来。   他平素是极自律的,书房的烛火甚少亮至深夜,因此教毓庆宫众人皆十分担忧。   太子妃身居内宅,未免忌讳,一向不在太子朝中之事上多嘴,便请了容歆去瞧一瞧太子。   雪青为太子准备了夜宵,容歆端至书房门口,得太子应允之后,入内。   她还提了两壶酒来,两个杯子倒了七分满,便对太子邀请道:“太子妃请您一醉解千愁,正巧我酒量不错,您可否赏光喝几杯?”   太子放下折子,嘴角浮起笑意,“我只怕姑姑您不尽兴。”   “是以,殿下三杯,其余皆是我的。”   太子坐在她对面,极珍惜地瞧着面前这杯酒,“如此,胤礽只得慢酌了……”   容歆笑道,“瞧您如此,太子妃今夜总算不至于无法安眠。”   太子筷子一停,极认真地问:“姑姑,太子妃真的会寝食难安吗?”   “嗯……”容歆端着酒杯沉吟稍许,嘴角的笑容却是毫不掩饰地放大。   太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以太子妃嫁入东宫以来的作风,胤礽深表怀疑。”   容歆见太子对此并不在意,深知这对小夫妻有他们的相处模式,便一笑而过。   两人喝了几杯,主要是容歆喝了几杯,便指了指太子书案上的奏折,问道:“殿下是因它而生忧吗?我可否一阅?”   太子点头,“确是因这些军报。”   容歆走到书案边,眼睛随意一扫,停在大阿哥的奏折上,缓缓伸手拿起来,重新坐回到太子对面,认真看着。   太子沉默地看着杯中酒,道:“皇阿玛今日与我说了许多,反倒是胤礽亟需自省。”   容歆正看到折子末大阿哥的请罪之言,字字句句皆含自责之意,再经由先前战况的描述,便可想象他当时情景。   “姑姑,我未曾想到竟是大哥支持我……”   容歆抬起头便见太子抬起酒杯一饮而尽,淡淡道:“约莫是年轻人锐意进取之心产生了共鸣。”   太子倒酒的手一顿,“姑姑此言,竟是也不甚赞同?”   “并非不赞同。”太子本心是极好的,只是容歆看着另一张奏折上关于福全指挥不当的内容,道,“显然皇上不喜您的激进,您大可选择更柔和的方式去达到目的,这一次,有些失了您平素的稳重。”   关于此次战事损失惨重之因,容歆只从这些军报上便能看出一些,大清战力不足,低估准噶尔军的火器威力,将士们心理防线稍显脆弱……   确实暴露了许多问题,但其中未尝没有康熙决策上的失误,太子和大阿哥此番突然的兄弟默契,不知有没有教康熙生了不满……   从前些日子康熙对太子的态度来看,恐怕有几分不满,但他今日又对太子剖白,对太子的看重应是未减。   容歆不自觉地喝了两杯酒下肚,太子越是深入朝堂,恐怕越是会与康熙有政见上的分歧,太子无论是抗争还是压抑,这对天家父子的关系走向恐怕都不甚美妙。   “姑姑?”太子按住酒壶,道,“您来开解胤礽,怎可独饮?”   容歆晃了晃酒壶,这才发现这一壶已是空了,忍不住失笑,“一时起兴,您莫怪。”   太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拎起另一壶酒,为她斟酒,“您也不必太过为我忧虑,总归不是私制龙袍那样的大错。”   他如今倒是能拿此事自嘲了。   容歆轻轻嗔了太子一眼,道:“便像您说得,以此为鉴,方可精进,这一次,您确实是略显急躁了,日后有何想法,不必这般急切地表明,徐徐图之便是。”   太子应道:“是,姑姑一言,胤礽豁然开朗。”   “想必您先前便已想通,倒是我白白得了太子妃一顿酒。”   容歆说是只分太子几杯,话谈完,便直接拎起剩下的大半壶酒,催着太子回去休息。   而太子忽然说道:“姑姑可要以这半壶酒为赌注,与我赌一赌,太子妃是否有为我留灯?”   他也不等容歆回答,立即便又道:“我赌否。”   容歆:“……”她也想选否。   但既然太子有兴致,容歆还是顺着他的意选了“是”,然后两人一同走到太子妃寝居前,太子妃果然已经睡下。   太子拒绝了值夜的宫女去叫太子妃的提议,边往回走边向容歆伸手,“姑姑,酒。”   容歆爽快地递给他,嘱咐道,“明日您还要上朝,今日不可再饮。”   太子笑着颔首。   容歆告退之前,顿了顿,又促狭道:“回头我便替您与太子妃说,您极喜欢她送的酒。”   太子极自然道:“劳烦姑姑了。”   容歆既是答应太子,自是要隐晦地暗示太子妃一般,而聪慧如太子妃,立即便领会了她话中的涵义,对太子更加无微不至的关心起来。   九月末,大福晋又生下一女,宫内外便愈发的关注太子妃的肚子。   翻过年正月,康熙再次下旨,封二格格金婵为和硕荣宪公主,指婚蒙古巴林部的博尔济吉特·乌尔衮。   乌兰布通之战,乌尔衮率巴林部右翼旗参战,十分勇猛,很得康熙青眼,因此下嫁了最疼爱的女儿。   荣妃马佳氏不知从哪儿听说容歆见过这位未来额驸,旨意一下来,又巴巴地派人来请容歆。   正好赫舍里·珂琪的儿子出生后,稍稍有些体弱,容歆便借此机会一并走一遭。   先前大格格指婚备嫁时,荣妃便有几分不舍,此刻真的轮到二格格,她这情绪更是如同梅雨时节一般,没多少晴朗的时候。   康熙如今的岁数,喜欢年轻汉妃娇柔可人,却不喜欢她这个年纪的人泫然欲泣的模样,因此便是舍不得二格格,也只召她到乾清宫,不再去钟粹宫。   荣妃对此无知无觉,甚至她其实更习惯康熙不出现在钟粹宫,康熙不出现,她反倒还自在一些。   且不止她有这般想法,容歆到长春宫时,钮祜禄贵妃也话里话外透露此意。   “皇上前几日过来,提了一句咸福宫,想是有意为珂琪姐姐升嫔位,教珂琪姐姐婉拒了。”钮祜禄贵妃不甚高兴道,“倘若想升位份直接升便是,提旁的宫殿作甚?我这长春宫又没有其他妃子,还住不下珂琪姐姐和一个小阿哥吗?”   钮祜禄贵妃就差直接将不耐烦挂在脸上,容歆突然有些同情康熙。   现今宫中这几个高阶妃子,估计惠妃呐喇氏也不甚乐意伺候康熙,德妃乌雅氏禁闭,宜妃郭络罗氏虽然不好说,但总归不热情的多过于热情的。   如此一来,康熙而今更喜欢汉妃,好似也不全是贪鲜…… 第136章   容歆自从看到齐嬷嬷留给她的那封信之后, 再看待康熙时便更多了一层讷敏滤镜。   如若是早些年讷敏还在时,康熙表现出来是个贪花好色的皇帝,容歆心里定是极为不满的, 可如今,康熙宠着什么人, 左右讷敏也不会伤心了, 与她便没什么影响。   更何况,老小子喜欢年轻姑娘, 亘古不变。   康熙还拥有这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   甭说妃子低眉顺眼, 连太子在他面前,同样需得小心翼翼。   容歆也心疼他, 但猛虎不能圈养, 太子想要施展抱负, 不能激进,却也不能一味地束手束脚。   而太子经得战后内省这一遭的挫折,再从皇上那儿领差事时,依旧对某些事极为坚持,只是更加迂回。   就比如去年徐乾学被弹劾, 其中涉事的几位官员一直是朝中所谓的太子·党,不少人以为太子着想的理由, 几番劝谏太子留住几人,免得这一派势力大为受挫。   太子胤礽狠起来连索额图这个亲叔祖都能放弃,更遑论这些个贪赃枉法的官员, 一向非他所能容。   表面上太子并未表态, 然而私下里, 太子命人引导大阿哥一系官员对徐乾学等人穷追不舍, 直至今年皇上对几人定罪罢官免职。   大阿哥胤褆只养伤月余便重新回到朝堂, 将太子的行径尽皆看在眼中,不止一次当着众人的面说太子“两面三刀”。   他常是没头没脑地冷嘲热讽,教旁人看到了,便以为太子和大阿哥果然是极为不和。   容歆和太子妃也听说了不少关于两人如何不和的传闻,不过她们皆不是人云亦云的人,对此并不以为意,太子妃依然和大福晋极为融洽,还常邀请大福晋带着两个小格格来毓庆宫做客。   大阿哥和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的第二个女儿,名叫吉雅,与皇长孙女宝娴由康熙亲自赐名不同,这个女儿的名字是大福晋起得。   大福晋对两个女儿一视同仁,甚至因为大女儿更得皇上和额娘宠爱,更加疼惜小女儿。   宝娴文静,吉雅却十分爱笑,一笑起来那一双眼眸便灿若星辰,极为喜人。   太子妃便极喜欢她,天寒地冻无法见到,还会亲自做一些小玩意儿捎去阿哥所,当然也未曾落下宝娴。   太子妃性子好,宝娴又常见她,自是极亲近,也乐意和额娘一道来毓庆宫做客。   “宝娴,雪青姑姑做了你爱吃的点心,快来尝一尝。”   小丫鬟端了几个精致的碟子过来,宝娴乖巧地冲着雪青道谢:“宝娴谢过雪青嬷嬷。”   雪青脸一僵,下意识地看向容歆。   容歆微笑,脚下却默默地后退,避开直面现实的冲击。   太子妃爽朗地笑,完全停不下来,然后便发动了。   她呼痛出声的一瞬间,屋内慌乱了片刻,随即浅缃等人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产房。   容歆则是一边招待大福晋一边命人去乾清宫报信儿   太子听到小太监的回禀后,立即便起身,脚下不掩慌乱地向皇阿玛告退。   而太子回到毓庆宫一个时辰左右,康熙处理完政事,便御驾亲临毓庆宫。   太子妃虽是头一抬,但生得极快,几乎是康熙到后不久,她便顺利生下皇长孙,且皇长孙足有五斤六两,甚至无需太医检查,肉眼瞧着便极为健壮。   康熙大喜过望,当即便接过皇长孙抱在怀中,并为他起名“弘昭”。   这皆是康熙对这个长孙的恩宠,而他还不罢休,抱着不撒手的同时,竟然还提出要亲自教养皇长孙,不过话一说出来,他自己便否定了,改口夏天去畅春园避暑时,皇长孙与他同住。   康熙的幼子上个月方才出生,但他此时对嫡长孙的喜爱比之幼子要更加溢于言表,甚至还关心起皇长孙身边伺候的人。   太子妃待产时,太子曾经提出请容歆教养他的长子或是长女,容歆当时便未曾拒绝,而她此时一听康熙所言,立即便笑着恭敬答道:“回禀皇上,正是奴才。”   康熙脸上慈祥地笑容一瞬间显出一丝虚假,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略过此事,专心地看着孙子。   众人皆不敢打扰,还是容歆,在康熙面前稍稍自如一些,轻声提醒道:“皇上,太医还等着为皇长孙检查身体呢。”   正巧皇长孙撇开小嘴儿欲哭,康熙立即便将他交到奶嬷嬷那儿,亲耳听到太医的检查结果皆未良好,方才满意地离开毓庆宫。   大福晋待太子妃生产,才在皇上离开之后告辞,而她一出了毓庆宫,便十分巧地碰见了大阿哥。   宝娴自小便未曾与阿玛多亲近,因此坐在奶嬷嬷怀中,又是仰慕又是害怕地悄悄去瞧阿玛,可大阿哥一看过去,她立即便抱紧奶嬷嬷地脖子,死死地埋下头。   大阿哥:“……”是他的种吗?不是虎父无犬女吗?   大福晋并不知大阿哥内心所想,仍想着皇阿玛得知太子妃生下皇长孙的喜悦,“殿下,臣妾未能为您生下儿子,您可怪臣妾?”   大阿哥莫名其妙地看向她,“何出此言?爷没说过什么吧?”   “皇上那般喜欢皇长孙……”   “不止是喜欢皇长孙。”大阿哥平淡道,“盖因那是太子所出的皇长孙,终与旁的人不同些。”   大福晋闻言,眼中瞬时盛满心疼之色,“殿下……”   大阿哥皱眉,又瞧了一眼迅速别开头的长女,义正言辞道:“宝娴就是随了你这个额娘,咱们爱新觉罗氏的格格,怎可如此软弱?”   一腔情意喂了狗……   大福晋绷起脸,从奶嬷嬷怀中接过女儿,负气地甩开大阿哥哒哒往前走。   “你那点力气,莫要摔了宝娴。”   大福晋气得一张脸红透,头也不回道:“臣妾再不济事,也不可能摔了自个儿的女儿!”   大阿哥瞧着她那细瘦地腰身左摆右摆,实在难以相信她的话,却也十分长进的没有再火上浇油地说出“女人极麻烦”的话。   四月,康熙主持多伦诺尔会盟,亲赴多伦诺尔与喀尔喀蒙古三大部以及蒙古四十九旗王公贵族举行会盟。   此次会盟,大清在蒙古设立盟旗,喀尔喀蒙古尽皆归附与大清。康熙怀柔蒙古之计深远,必将福惠子孙后代。   而康熙举行会盟之余,偏偏又带着二公主金婵到多伦诺尔,父亲的细腻尽在女儿身上体现。   康熙会盟结束回京,天气已暖,他又立即决定去畅春园避喧听政,后宫中,除开几位新宠的年轻妃子,只带了赫舍里·珂琪与她所生的十五阿哥胤禨。   赫舍里·珂琪禁封为嫔,但到底未曾搬出长春宫另开一宫,依旧与钮祜禄贵妃住在一处。   但从前几乎未曾被康熙带出宫的珂琪,这一次却随圣驾到畅春园,钮祜禄贵妃坚持认为,乃是“报复之行”。   珂琪温柔善良,甚至还为康熙辩解:“皇上带了所有阿哥格格同去畅春园,自是不能落下胤禨,怎会是如济兰所说那般锱铢必较?”   午时日暖,康熙兴致好,便命皇子皇孙们在园中玩耍,十五阿哥尚在襁褓之中,便由珂琪抱着在园子里散步。   皇长孙在太子妃身边,容歆无事,便应了大福晋带着宝娴格格一起与她散步,宝娴在花坛边看花,她便与珂琪两人单独闲聊两句,正说到此。   而康熙究竟是不是小心眼儿,在没有人比容歆更有发言权,毕竟她那抄医书的责罚依旧如山一般摆在眼前,此生攀不过去。   是以,容歆对珂琪的话只一笑而过。   前头平地上,众位阿哥们在蹴鞠,太子和大阿哥年长,便一个扛着十三阿哥,一个扛着十四阿哥,对其余弟弟们让两只手出来,又能带着最小的两个弟弟一块儿蹴鞠。   两人皆是长年习武,又各在一对,肩膀上各扛着一个人也往来如风。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半点儿不怕,甚至每每跃起时还欢呼,十分畅快的样子。   康熙则是在观台上笑容满面的看着儿子们。   宝娴也教阿玛和叔叔们吸引了注意力,只是个子小瞧不见,容歆便扶着她站到了围栏上。   蹴鞠场上一场终了,大阿哥这一队以细微的差距优胜于太子队,扛着十三阿哥跑了半场,才将他放下。   其他阿哥们依旧在兴奋地讨论着方才的蹴鞠,大阿哥扫视了一眼蹴鞠场外,正好看见容歆以及双眼亮晶晶的长女。   于是他便接连几个跨步行至长女面前,一把举起女儿,坐在他的脖颈上,也想跑几圈儿。   然而宝娴的单子哪里比得了她十三叔,刚开始被阿玛抱起还未反应过来,等到坐在阿玛颈上,忽然便凄厉地叫了一声,然后便哇哇大哭起来。   大阿哥无论如何也未想过他的亲近竟会教女儿哭成这般,一时无措,惊立在那儿,慌乱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先前容歆扶着宝娴,也未反应过来大阿哥的动作,此时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大阿哥还扛着她,顿时一急,便跨过围栏,小跑过去。   容歆耳边不止宝娴的哭声,还有受了惊的十五阿哥在哭,到了大阿哥身边,未曾多想,在大阿哥手臂上拍打了好几下,这才教大阿哥醒过神来放下宝娴。   “呜哇哇——”宝娴抱着她的脖子哭得好不伤心。   容歆边抚着宝娴的背安抚,边忍不住又瞪了她没分寸的阿玛一眼。   大阿哥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容歆,不远处的阿哥们亦是面面相觑,皆对容歆所为惊奇不已。   至于康熙,自然地转开头,目之所及,无事发生。 第137章   小孩子委屈了, 那是越有人哄越委屈,哭声越响。   宝娴平时多安静的小姑娘,此时抱着容歆的脖子哭得十分用力, 小小的身子都在抽动。   容歆抚着宝娴的后背柔声安抚时,已是反应过来她方才对大阿哥的做法不合规矩,却也并未生出一分追悔莫及的心情。   “嬷嬷……呜呜……”   宝娴的哭声渐渐减小, 抽抽搭搭地模样软乎乎的。   容歆无奈地拿出帕子,轻柔地为她擦脸, 哄道:“阿玛是想陪格格玩呢,阿玛不是存心吓你的。”   宝娴抽噎着瞥了一眼她的阿玛, 迅速又收回来,再不去看。   众阿哥们瞧着小侄女哭得可怜兮兮的, 立即围过来,纷纷开始说话逗她开心,不多时便教宝娴破涕为笑。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远远地听到女儿的哭声, 当额娘的如何能坐得住,立即快步走过来, 直接越过大阿哥,疼惜地抱住女儿。   “宝娴,额娘在呢,莫怕莫怕。”   宝娴回到额娘怀中,委屈重新浮上心头, 又小声抽噎起来。   太子妃抱着皇长孙弘昭过来,太子妃心疼地和宝娴说话, 弘昭则是向容歆伸手要抱。   而弘昭到了容歆怀里, 一双大眼睛便看热闹似的盯着在额娘怀中哭得惹人怜惜的堂姐, 全不似他十五叔那般, 跟着大哭。   唯独大阿哥胤褆,独自站在外围,孤零零地,竟是无人理会。   许久,宝娴总算不再哭,终于雨过天晴。   太子胤礽对这个乖巧的侄女也很喜欢,见她重新展颜,嘴角也微微上扬。   五阿哥胤祺哄孩子的方式颇有些煞风景,极认真地对她说:“今日膳房不是准备了烤肉吗?小宝娴吃几块儿烤小羊腿,瞬时便可烦恼全无。”   宝娴眼圈儿还泛着红,而她也不能吃多少烤肉,但还是教五阿哥吸引去了注意。   太子见状,便对贴身太监小棠子吩咐了一声,命他去看看膳房准备的如何了。   五阿哥踱步到容歆跟前,一边伸出食指戳弘昭手上的肉窝,一边对她道:“容姑姑,您叫雪青姑姑过来可好?听闻她另有一套烤肉秘方,胤祺想要尝尝。”   容歆自然是爽快地应下,当即便叫人去寻雪青。   五阿哥这才满意下来,而由他引头,众人便开始谈及旁的,遗忘了适才大阿哥父女的小插曲。   待到膳房在园中备下烤架,太子亲自去请皇阿玛,又和五阿哥胤祺、十四阿哥胤祯去迎了皇太后过来同聚,及至皇太后的到来,这天下最尊贵的一家人便其乐融融地聚到了一处。   皇太后自太皇太后去世便开始吃斋念佛,是以并不与众人一道吃烤肉,只吃着清淡的素菜,但有众多皇子们陪着说话,脸上的笑意始终不断。   康熙政务繁忙,且他也知道他在此,皇子们必定极不自在,因此等皇太后用好,便陪着皇太后一同离开。   而两位长辈一离开,气氛顿时一变,三阿哥胤祉性子活泛,有他带头,场面便热闹地渐渐有些不受控。   太子妃和大福晋先前是陪皇太后在一桌用膳,皇太后走后,便只剩下她们二人、容歆并几个孩子。   大福晋并未因女儿的大哭教大阿哥当众难堪,但容歆和太子妃还算了解她,大福晋平素和大阿哥处于同一处时,望向大阿哥的眼神总是柔情似水的,满是情意。   先前亦是那般,可自从宝娴受惊吓,她虽未说什么,却一直未看过大阿哥一眼,显然还是心中有气。   太子妃抱着弘昭,容歆端着一碗软烂的白粥喂他,偶尔眼神对视,皆看见了对方眼中的了然。   弘昭刚开始尝奶水以外的食物,但兴趣一般,只喝了几口便翘起脚,小手抓脚玩儿,无视喂到嘴边的粥。   太子妃见他不想吃,便放开他,转而抓起大福晋的手道:“我幼时,阿玛便常背着我在家中花园里玩耍,长大了出门做客,听从前闺中的友人说起,方知,并不是每家长辈皆如此待家中女儿。”   更何况大阿哥还将长女扛在脖子上。   这与太子和大阿哥蹴鞠时扛着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还不同,毕竟在一般人看来,一个女儿是比不得皇家兄弟情深重要的。   弘昭放下脚又去抓勺子,容歆便拿了一只干净的递给他玩,口中附和太子妃道:“仁孝皇后娘娘幼时,首辅大人也曾亲自抱着她启蒙,这是长辈的亲近。”   大福晋自是知道女儿其实极为仰慕阿玛,只是想起女儿哭得凄惨的模样,便心情不虞,“我并非和殿下置气,只是宝娴向来胆子不甚大,大阿哥这个阿玛又不是不知道……”   容歆抬头,见大阿哥也在瞧着这里,便知道他心中也有愧疚,到底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是个什么糙性子,她还能不知道吗?   于是,容歆便低声对大福晋道:“父女能亲近也就这么几年,待大了想亲近也无法,您既是知道格格想亲近阿玛,自是该多促成才是。”   大福晋闻言,看了一眼女儿,点点头,神情缓和许多。   众人用的差不多了,年纪小的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便拉着宝娴在草坪上放风筝。   而风筝飞上天之后,宝娴人小,自是拉不住地,转了一圈儿,将风筝线轮交到容歆手里,“嬷嬷,给。”   容歆已差不多要听习惯,神色自然笑着接过来,偶尔扯一扯,风筝一动,宝娴便欢喜地小声惊呼。   年长的阿哥们对放风筝没兴趣,便席地而坐,而大阿哥瞧着女儿抱着姑姑腿的模样,忽而道:“宝娴这性子,较金婵实在是弱上许多,往后出嫁了岂不是要教人欺负了去?”   皇室公主抚蒙的规矩已有多年,因此他这般一说,太子和其余阿哥们便纷纷想到了抚蒙,毕竟受宠如金婵,康熙依旧为她选了一位蒙古额驸,未曾例外……   而大阿哥身为皇长子,日后没有意外也该是个亲王,位高权重,在眼皮子底下肯定没人敢欺负他的嫡女,可若是抚蒙了,天高皇帝远,如何顾及的到?   三阿哥胤祉和二公主金婵乃是一母同胞,闻言,当即便露出不舍之色来,只是再不舍也无法改变。   这时,六阿哥胤祚忽然道:“既是舍不得自家姐妹,大可便选些宗亲家的格格加封抚蒙,就像纯禧公主一样。”   他所说的纯禧公主乃是大格格茉雅,康熙当年收养她,便是有效仿太祖先皇时期的养女抚蒙,而如今她也确实指婚到了蒙古,被封为固伦纯禧公主。   六阿哥亦有一一母同胞的妹妹,幼时两兄妹在永和宫中相伴过两年,无论是关系还是血脉上皆较其他皇子女更亲近,因此如今不在一处也极为关照她。   也幸得德妃乌雅氏生了三个儿子,最大的四阿哥一向与太子亲近,又对弟妹们还算照拂,所以即便她这个额娘如同打入冷宫,这个五格格的处境也还不算差,无人敢欺辱。   但也只是不差而已。   而六阿哥所说确实是个办法,皇帝们也一直这般做的,然而三阿哥却摇头道:“皇室的责任不可推卸,更何况,往后咱们也是宗亲……”   他这话一出,气氛顿时一凝。   皇子们面面相觑,有几个则是偷偷看向太子,太子是储君,将来登基便是皇帝,他如今没有女儿,并不代表日后没有,这是众人皆要面临的。   不过皇子们也不是每个人皆重视女儿,只是大哥提起,有些人顺势响应罢了。   而太子沉默良久,道:“怀柔蒙古,乃为国策,至于公主抚蒙……若有旁策,自是极好的。”   可自古以来,公主和亲便屡见不鲜,如若有旁的办法,康熙也不会教宠爱的女儿远嫁。   目前的现实是,身处至高无上的位置,便可像康熙一般收养养女,宗亲们甚至还要感激涕零叩谢天恩,毕竟若无指婚,家中女儿只可能是格格,不过是和硕和多罗的封号差别罢了。   容歆微微侧头。   如今他们是尊贵的皇子,可待皇上驾崩,新皇登基,他们便只能成为皇亲国戚,再一二代便会变成普通的宗亲。   哪怕不是为了自己,为了子孙后代,谁又不想争一争呢?   这个时代阶级又这般鲜明,当没有权势仰赖,平庸便有可能成为罪过。   年纪小的孩子们还在欢快地跑着,年长的皇子们已经有了人生思考和对权力的野望……   容歆不着痕迹地靠近烤架,风筝线靠在泛红的木头上,只一瞬,风筝便不受控制地飞向远方。   宝娴仰头看着风筝越来越远,反应过来后,当即便指着风筝大声喊起来,“我的风筝!风筝飞走了!”   她边跑还边要去追,容歆护着,见大阿哥的身影,便又停下脚步。   而宝娴一个未站稳要摔倒前,大阿哥一把捞起她,这一次倒是记得,稳稳地抱在怀里,没举到高处。   宝娴还惦记着风筝,也忘了阿玛给她的惊吓,小手仍然指着风筝飞走的方向,“阿玛,风筝,宝娴的风筝。”   “丢不了。”大阿哥抱着她迈开步子,“丢了阿玛便命人再为你做一个。”   宝娴固执地指着前方,泫然欲泣道:“不,宝娴的风筝。”   大阿哥极怕她再哭,连忙又安抚道:“阿玛一定帮宝娴找回风筝,这便带着你去找。”   宝娴立即便抱紧他的脖子,乖巧地应声。   大阿哥见此,即便努力保持着皇长子的威严,却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大福晋起身的动作便停下来。   容歆也不想惹小姑娘伤心,只是若不做些什么打断,今日便要不欢而散了…… 第138章   畅春园的清溪书屋是康熙的寝宫, 容歆陪着皇长孙弘昭也随康熙住在此处。   然而康熙政事繁忙,除非特意分出时间来,否则也只早晚有时间和皇长孙相处。   盛夏之时天气暖和, 康熙不管容歆, 白日里无事, 容歆便带着皇长孙去湖边玩耍, 通常太子妃都会等在那儿,偶尔还有大福晋和赫舍里·珂琪带着孩子过来。   或者某一日皇子们在畅春园西边儿的耕区劳作, 容歆也会带着皇长孙去玩。   弘昭几个月大,根本什么也不懂,但他瞧见他阿玛还有叔伯们在泥地里跋涉便会咯咯笑着拍手, 十足是个喜欢看热闹的。   康熙极纵容孙子,这时便会接过去, 指着他某个狼狈的儿子逗孙子笑,仿佛是普通人家的祖孙一般。   础润而雨,这一日康熙便留在寝居处理政务,皇长孙也不能出屋。   但他习惯了每日在外头晒太阳,一日不能出去就浑身不舒坦似的,一直歪头看向门的方向“啊啊啊”的叫, 不叫时也哼哼唧唧的。   “女官,咱们皇长孙可真聪明。”雪青蹲在弘昭床边, 语气不掩骄傲的说。   容歆教宫女拿了皇长孙的衣服过来, 颇有几分好笑道:“你这是爱屋及乌, 咱们殿下什么你不觉着好?”   “皇长孙如何能一样?”雪青分辨道,“咱们皇长孙就是极聪明, 我瞧着似是比殿下这般大时还要聪明。”   容歆教雪青抱起皇长孙, 她则是为他穿上长衫, 穿好衣服,又为他戴了一顶瓜皮帽,然后轻轻点了点皇长孙的小鼻子,笑道:“咱们皇长孙有好阿玛和好额娘,自是要青出于蓝的。”   弘昭蹬着小脚,咯咯地笑。   容歆眉眼温柔,“可真爱笑。”   雪青低头看着一脸灿烂的皇长孙,道:“这应是随了咱们太子妃,太子妃性子最是爽朗。”   容歆颔首表示赞同,太子外在表现出来的好脾气是多年养成的,倒是太子妃,自小便沐浴在长辈们的宠爱之中,性子十足十的好。   而这样的女人,给太子和他们的孩子,乃至毓庆宫中带来的皆是生机和暖意,不可多得。   容歆抱着皇长孙道窗边,对宫女道:“再给我拿一张薄毯。”   宫女拿回毯子,容歆盖在皇长孙身上,这才命人推开窗子,教皇长孙坐在她怀中看着外头下雨。   窗下有一棵芭蕉,打开窗子时一片柔韧的叶子便弹进来,叶子上的水珠便甩在容歆和皇长孙脸上。   几滴雨水甩到弘昭脸上时,弘昭愣了几秒,随即便欢快地笑了起来。   容歆为防雨水再溅到皇长孙,便微微抬起一只手挡在他脸前,不想弘昭直接扒开她的手,用力伸手去够那芭蕉叶子。   畅春园中移栽的芭蕉,皆是人专门培育的,只夏天可在畅春园见到,紫禁城中是没有的。   一片芭蕉叶又长又大,雨滴打在上头,大部分皆压弯了芭蕉叶顺着叶脉流下去,偶尔也会有几滴溅向屋内。   每到这时,弘昭便会用小手去抓水珠,不管抓没抓到,都会冒出一串儿婴儿独有的清脆笑声。   这个季节下雨天闷热,丝毫不寒凉,所以容歆也不怕他沾到水着凉,只注意护着他不要栽倒。   雨天会教人心生宁静,然而宁静是短暂的,一大一小赏雨没多久,康熙的正厅便传来一阵哗啦摔碎东西的声响。   皇长孙听到声音,立即便顾不上抓芭蕉叶,探着脖子侧耳去听,小眼睛也紧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到一刻钟,官员们鱼贯而出,一个个皆垂着头躬着身子,伞也不敢打,任凭官服淋湿,形容极为狼狈地匆匆离开。   容歆奇怪,康熙养气功夫算是不错的,本身又不是那般暴虐的帝王,不知何事教他生了这般大的气。   雪青探头望着他们,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容歆当然无法回答,向外瞧了一眼哗哗落下的雨,道:“你照看着皇长孙,我担心太子淋雨,去为他撑一撑伞。”   雪青立即听话地接过皇长孙,待容歆起身后,便接替她的位置重新坐在窗前。   容歆边等着宫女找油纸伞过来边嘱咐雪青:“莫要在窗前太久,再过个一刻半刻便带皇长孙回屋去。”   “好。”   容歆拿着三把伞,站在廊下等了一会儿,方才见太子和大阿哥从正室内走出,看两人神色,大阿哥面上的沉郁稍厚重一些,而太子则是不时地看向大阿哥。   这时,容歆才见着小棠子和小柱子等人皆带着伞,不过通常宫侍们为主子撑伞时,他们便只能淋在雨中,是以,容歆还是拿着伞走过去。   太子和大阿哥注意到容歆,便在廊下驻足。   “姑姑。”   “姑姑。”   容歆没在这儿直接问发生了什么,而是笑道:“适才我瞧着那几位大臣淋着雨走,还担心你们也淋雨,此时看来是我多虑了,小棠子和小柱子皆是细心的。”   太子看向她手中的三把伞,笑着问:“姑姑是想要送我和大哥一程吗?”   “在畅春园里,总不如在宫中时日日相见,送一送也无妨。”容歆说着,瞥了一眼大阿哥,邀请道,“大殿下不介意我拖着您和太子一同撑伞漫步于雨中吧?”   大阿哥扯起一个笑,“自是不介意的。”   只是他眉间的郁色仍然不减,容歆当做看不见,将两把油纸伞递给他们。   三人撑着伞走在雨中,宫侍们跟在后面,刚出来时还是小雨淅沥,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雨势便渐渐大起来,不多时便打湿了众人的下摆和鞋子。   大阿哥粗中有细,当即便道:“姑姑便送到此处罢,当心着了凉。”   容歆不以为意道:“左右也湿了,稍后回去换一身便是。”   太子猜姑姑约莫是听到了,想必十分关心,便指着后湖边的一座亭子道:“不若便在此处歇歇脚,待雨稍小些再回去。”   容歆和大阿哥皆不反对,于是三人便来到亭中,宫侍们则在不远处另一个供垂钓的亭子下静立。   大阿哥背手立在亭中,看着湖中的雨打夏荷,面无表情道:“御史今日弹劾我,无视法纪,滥用私权,任性妄为。”   容歆瞳孔微张,转向太子,见他轻轻点头,便知道确有其事,而且还果真教人抓到了把柄。   可是怎么会呢?大阿哥脾气是稍有些暴躁,却并不是那等无视法纪之人。   “其中可是有何误会?”   太子并未随她一同看向大阿哥,先前在皇阿玛跟前,大阿哥有对此时作出解释,因此他知道缘由。   而大阿哥听了容歆的话,沉默片刻之后,摇头,“并非是误会,我确实做了错事,理当受皇阿玛责骂。”   这……   他没有丝毫辩解,倒是教容歆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实在好奇他究竟做了什么。   此时,太子方才解释道:“御史弹劾,大哥私自命人从盛京提回流放的前工部官员戴梓,乃……目无纲法。”   “戴梓?”容歆听着有些耳熟,然回想一番之后,却并未想出所以然。   直到太子解释:“此人家学渊源,极具火器制造天赋,曾五日仿造佛郎机,八日造出子母炮,便是此次乌兰布通之战发挥极大作用的威武将军炮。”   容歆恍然大悟,顿时便想起此人是谁了,毕竟当初康熙亲自命名的“威武大将军”可是教京城上下讨论了许久,连宫中也啧啧称奇。   “他是因何而落罪流放的?”   大阿哥依旧一言不发,太子便为她解惑道:“与人互殴构讼,加之此人平素颇有些恃才傲物,又耿直,得罪了朝中不少人。”   恃才傲物这个词颇为奇妙,普通人通常没有底气如此,而才华出众的人具备这样的资格却会惹人嫉妒甚至嫉恨,与他高调与否并无关系。   而大阿哥听着太子所言,面上却并无多少愧色。   容歆略一思索,便试探地问道:“此人乃是制造火器的大家,大殿下可是有何想法?”   大阿哥回身,看了一眼太子,道:“乌兰布通之战,我军损失惨重,战事已过去半年,依旧未能休养生息。”   太子点头附和:“国库不丰,加之最近两年皆非大丰收之年,是以百姓赋税极重,苦不堪言,长久下去,不等战事再起,恐怕便会起灾患。”   此灾患既有天灾亦有人祸,历朝历代皆有先例,因此太子说出来,并非危言耸听。   “休养生息并非一日可达成,火器精进也非一日之功,却并不耽误同时进行。”大阿哥道,“戴梓并非大罪,既有此天赋,为何不可不拘一格地用他?”   “那为何不向皇上禀明再行带人回来?”光明正大地得了旨意,恐怕便不是此时这般教人弹劾了。   “姑姑有所不知。”太子无奈地摇头道,“当初戴梓得罪的人中便有皇阿玛的西学老师南怀仁,且南怀仁在世多年,确实为大清建下颇多功绩,因此当时皇阿玛才那般毫不犹豫地流放他。”   容歆未曾想到是这个理由,而且还是从太子口中说出来的。   康熙此人,有时确实是极为傲慢地,但他对亲近的人也偏心,自太子和大阿哥入朝堂以来,他严格不假,但他们始终是不同的。   容歆叹息一声,道:“你们是皇上宠爱的儿子,哪怕行事本意是为社稷尽一分力,但如此揣测帝心,又背着皇上私下处事,如何不教人伤心?”   如若是个普通的父亲便也罢了,可康熙是天子,他的儿子揣摩圣心,又越过他,他定然是什么理由皆不想听的。   “大殿下,皇上如何罚您了?”   两人已经因为她的话晃神,此时大阿哥一听容歆的问话,便恍惚道:“皇阿玛只当众言词斥责我一番,并未有罚……”   容歆注视着他,又转向太子。   太子立即便起身道:“我今日还未看过弘昭,需得再返回去看一看他。”   他说着话时,已经撑起伞,小棠子等人匆匆跑过来,听闻太子殿下又要回清溪书屋,也不问,立即便跟随。   容歆未劝大阿哥,只是撑起伞道:“雨势久未减小,我只能送大殿下到此了。”   而容歆走出亭子,便听到身后的动静,嘴角微微上扬。   然太子和大阿哥回到清溪书屋之后,第一时间便被廊下的梁九功拦住。   梁九功冲着两人躬了躬身,恭敬道:“太子殿下,大殿下,皇上有命,今日不再召见两位殿下,另命大殿下回京后便搬出阿哥所开府,并罚半年俸银。”   大阿哥一怔,随后冲着皇阿玛的门躬身行礼,领罚告退。   而太子也不得皇阿玛召见,思及他先前的借口,便对容歆道:“我去看看弘昭。”   梁九功一个错步挡在太子跟前,颇为尴尬道:“回禀太子殿下,皇上此时便在皇长孙屋中。”   言外之意,皇上不见太子,太子便也不能见皇长孙。   太子一时间有种无妄之灾的感觉,便看向罪魁祸首,认真道:“大哥,皇阿玛不在屋中,你方才叩错了。”   大阿哥恶狠狠地瞪了太子一眼,眼中之意分明是不可能向皇长孙的屋子行礼,然后便一甩袖大步离开。   太子随其后,怡然自得地撑伞踏入雨中。   他们俩人走了,容歆却是照顾皇长孙的人,不能不进屋。而屋中,康熙正抱着皇长孙,脸上并无多少怒意。   容歆规规矩矩地行礼,然后便立在一旁。   康熙捏着皇长孙的小拳头,淡淡地问:“你劝大阿哥了?”   “皇上明察秋毫。”   奉承之话从容歆口中说出来,康熙听着总差了几分味道,轻轻冷笑一声,道:“朕一听太监说你送太子和大阿哥出去,便知道他们必定还会折返回来。”   “知子莫若父……”容歆说完又觉不对,便又改口道,“大阿哥耿直却孝顺,只是想差了,并非存心惹怒皇上。”   “连太子也为他求情,简直是不知所谓。”   太子倒是为说过求情之事,但容歆认为太子定然是对事不对人,否则不会说出那样的话,康熙如此说,绝对是迁怒。   遂,容歆便不对此回复,默不吭声。   而康熙抱起弘昭,一脸慈爱地看着他的长孙,道:“还是朕的孙子乖巧懂事,你阿玛和大伯如今倒是越长大越不省心,半分不如幼时教人喜欢。”   容歆回忆往昔,太子便罢了,大阿哥幼时……熊的很吧?   至于皇长孙乖巧懂事……容歆别开眼,且过几年再看吧,现在还为时尚早。 第139章   康熙在畅春园避喧听政两月, 自大阿哥被弹劾开始,为表对大阿哥的不满,他事后又当着诸位大臣的面言词斥责了大阿哥一番, 将对大阿哥的责罚再次重申。   戴梓其人不可能得到“平反”, 事实上当初他与人斗殴争锋乃是事实, 兴许是惩罚的稍重了一些,但并非无错。   然而戴梓在火器一道上的天赋毋庸置疑,以大阿哥如今的权力,想要精进大清的战力,只能想到这一点, 大阿哥是不可能将他送回去的。   因此,戴梓仍旧是戴罪之身,却被大阿哥安置其一家在京城, 只要他专心的研制火器。   而康熙只是生气他擅作主张,对研制更具威力的火器并不反对, 因此大阿哥取了从乌兰布通战场上缴来的沙俄火器给戴梓研究时, 他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视而不见。   待皇子和百官随康熙回京后,大阿哥和大福晋便要依圣谕搬出阿哥所。   他们搬出去住那日, 按规矩向皇上、皇太后以及惠妃辞行, 康熙没有表示出什么情绪, 皇太后则是和蔼地嘱咐了大福晋几句, 至于惠妃呐喇氏……   “我怎地生了这么个棒槌?如若承庆还在, 定是不会如大阿哥这般教我每每想起便胸口堵着一口气!”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在婆母面前, 一向是个孝顺乖巧地儿媳, 闻言, 只能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不敢随意插言。   而惠妃吐完郁气,长长地叹了一声,叮嘱道:“伊尔根觉罗氏,日后常递了牌子带宝娴和吉雅进宫来,两个孩子一走,我这宫中的日子是越发地无趣了……”   大福晋当即便应承下来,还表示:“额娘若是想宝娴她们了,儿媳便送她们进宫陪您住些时日。”   “你是个孝顺的。”惠妃满意地看向儿媳,然后便冲着贴身宫女微微挥手。   大福晋并不分心去关注,依旧谦恭地听着惠妃叮嘱。   惠妃叮嘱得差不多,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忽然道:“虽说大阿哥是我的儿子,但我从前对你也没什么不满,可倘若你们开府后你管不住后院,苦果是要我的儿子和你一起承受的。”   惠妃极认真地提醒道:“爷们儿教后院拖住脚,我是断然不会允许的。”   大福晋立即起身行了一礼,道:“儿媳定不会教额娘失望。”   惠妃瞧着她那柔柔弱弱的身段,撇开眼,“荣妃别的不说,二格格是教的真好,女儿家什么性子无所谓,但顶顶重要的一点便是,绝不能嫁出去受了欺负。”   大福晋咬住嘴唇,听出了额娘的意思,毕竟一直以来,大阿哥亦是不甚满意宝娴胆怯的样子。   只是……   “儿媳亦不想宝娴出嫁后还跟着担忧,只是她生来便是这个性子,实在不知该如何纠正是好……”   “谁非要你纠正她的性子了?”惠妃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情,“大阿哥那个棒槌不也就吃你这一套?你教她多长几个心眼,性子掰得不伦不类有何用处?”   “这……”这与大福晋自来的教养实在相悖。   惠妃却不管她如何想,见宫女回来,下巴一抬,示意她将东西给大福晋,“这是我的体己,你拿回去,往后用得上。”   大福晋连忙推拒:“儿媳如何能收额娘的体己?若教大阿哥知道了,定是要责怪儿媳的。”   “你不教他知道便是。”惠妃作势起身回内室,口中不耐烦道,“他非要养一个糟蹋钱的人,又被罚了俸禄,难道用你的嫁妆吗?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大福晋追上前一步,可额娘已经进了内室,这不小的木箱就在小几上,长者赐不可辞,只得命宫侍抬回了阿哥所。   然而她并未如惠妃所说对大阿哥隐瞒,反倒是第一时间便如实告知,大阿哥却不似她以为的那般发怒,只一顿便爽快地收下来。   许是真的极费钱……   大福晋若有所思。   夫妻二人已向长辈们告别过,临出宫前,便是与皇子们告别。   十二阿哥胤祹最是直接,殷切地问大阿哥,日后能否去他宫外的府邸做客。   三阿哥胤祉和四阿哥胤禛也到了要指婚的年纪,用不上几年也会开府,是以并不多期盼。   而其他年级较小的阿哥们却不同,平素皇阿玛出宫,他们甚少有机会跟随,是以十二阿哥一问,顿时便向大哥投以注视。   大阿哥实际对弟弟们尚算宽容,因此无论是否能成,皆答应下来。   太子未出现,容歆和太子妃却不能不来送一送大福晋。   当太子妃依依不舍地握着大福晋的手不松时,容歆与大阿哥面对面。   既有先前那一出,她此时便也不再刻意生疏,含笑道:“宫外自在一些,待殿下适应之后,许是会乐不思蜀。”   “又非未住过。”   “那是何年何月了。”容歆好笑道,“您那时小,应是没多少记忆了吧?”   大阿哥轻笑,垂头看着如今矮她许多的容歆,道:“我记得姑姑。”   容歆笑容一顿,不知如何作答,毕竟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大阿哥仿佛只是随意一说而已,转而问道:“姑姑可有叮嘱我的?”   该叮嘱地想必已经有人叮嘱,但此时大阿哥问起,容歆便道:“您如今已可独当一面,旁的我不必多言,只您日后若心情烦闷,可与我闲说一二。”   大阿哥神情愉悦地应下。   众人也未耽误他们出宫,再说了几句便放行,容歆和太子妃回毓庆宫后,得知太子在书房,对视一眼,并未说什么。   而宫中少了大阿哥大福晋一家,只少数一些人极为不习惯,在更多人的心中,实际无甚影响。   太子妃偶尔在大福晋进宫请安前一日会念叨几句,日子还是照常过的,容歆更是早已习惯宫中的来来去去。   宫中的生活,其实很多时候是如一潭死水一般的,假山亭台年复一年那个形状,四季翻转,只有人又老了一岁。   唯一能为这一滩死水带来点活力的,便是一日一个模样的孩童,偏偏很多低位嫔妃皆无权养育皇子女,了无生趣。   但实际这几年新生的皇子女极少,有资格养育孩子的嫔妃也没什么机会养孩子打发时间。   毓庆宫因为有皇长孙,热闹地甚至闹腾。   秋去冬来春又至,皇长孙过于健壮地长大,毓庆宫无法满足他探索的攀爬,便十分向往毓庆宫外的广阔。   他太活泼了……好奇心又盛……   一开始,皇长孙的活动范围就是毓庆宫和乾清宫,乾清宫宽阔,皇长孙便更喜欢乾清宫。   康熙极喜欢孙子健康的模样,宠爱的过分,可待后来他同样闹腾地过分之后,喜爱虽不减,却同样惹得康熙头疼。   最后在他啃了无数个奏折,糊了一身一脸的墨水之后,再不允许皇长孙出现在懋勤殿、南书房之类的地方。   等到皇长孙开始翻箱倒柜,拽辫子驴打滚后,康熙便命容歆带他去祸害御花园。   而康熙说这话时,甚至还要背着皇长孙,生怕他曾经认为乖巧懂事的孙子会以为玛法嫌弃他。   容歆并没有如康熙的意,每日依旧带着皇长孙到乾清宫报道,看到康熙无奈的脸之后再抱走皇长孙。   但容歆带过不少孩子,从未有谁像皇长孙这般教人身心俱疲的。   每日里,只皇长孙睡着时方能安静些许,否则他一直在四处爬,能站起来之后,便挪动着小腿儿满宫上下的跑,还不进屋,晒得脸黑黝黝的,细看才能注意到他精致的五官。   恰逢三十一年大选,是时隔六年之后的宫中选秀,从年初便准备的热烈,及至秀女们入宫初选那一日,但年轻秀女们从宫门如数进入便耗了两个时辰。   此番,康熙定然是要为太子和大阿哥指人的。   太子妃身份不比一般儿媳,是以也得准出现在秀女初选时,而她前一日特地邀容歆一起去,皇长孙则是甩给雪青等人照看。   两人好不容易才躲过皇长孙,出毓庆宫后,皆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太子妃扶着宫女的手,忍不住后怕地回头看了一眼毓庆宫门,感慨:“我从未想过,我竟有一日这般期待秀女大选。”   容歆右手背在身后,不着痕迹地揉了揉腰,勉力为皇长孙解释道:“皇长孙健康,便是极好的。”   太子妃却一脸愧疚地看着她,“姑姑辛苦了。”   容歆:“……”是怪不容易的。   皇长孙仿佛不知道累一般,她却已经不是年富力强的年纪。 第140章   今年的初选设在御花园, 太子妃身为晚辈,哪怕正式开始的时间尚早,她也需得提前出现在御花园中。   容歆和太子妃到时, 皇太后和皇上还未来, 只远处空地上依次站了些秀女,还有些秀女陆陆续续顺延站在列队的后方。   一般来说,最先进入的一定是家世极好的,太子妃当年选秀时,亦是站在前列。   “此时见到这场景,便思及我当年选秀,心中极为忐忑。”太子妃坐在龙椅下首的椅子上,感叹道, “那时我是从未想过会嫁给太子殿下的……”   那一场赐婚, 约莫除了康熙和太皇太后,旁人几乎无法得知, 赫舍里家接到赐婚旨意时, 也是惊大于喜。   如若讷敏在世,康熙会与她商量一二, 但讷敏不在,康熙和太皇太后皆不会将此事告知容歆。   是以, 即便当初太子妃身边的教养嬷嬷是坤宁宫出去的丹彤, 宫中不少人闲说“巧合”, 康熙和太皇太后却从未怀疑过她故意为之。   此时太子妃这般说,容歆便当作一切皆是天意,笑道:“皇上定然是仔细权衡过的, 如今瞧下来, 您与太子鹣鲽情深, 确实是极好的安排。”   太子妃挺直着背坐在椅子的前端,仪态端方,眼角眉梢泛起笑意,“得太子殿下这般的夫君,实乃我的幸运。”   且不用多想便知,这些秀女必定也在暗地里关注着太子妃这里,而她们之中,想必渴望进太子后院的不在少数。   毕竟太子是少有的好男子……   太子妃掸了掸朝服下摆不存在的灰尘,笑道:“我是极大度的,只要侍奉好我这个主母,自然可在东宫的后院过得舒坦。”   容歆瞧着她不似在说假,随口道:“也不必太过大度,太子殿下就一个。”   况且,以太子和太子妃两人的感情,太子妃如若真的表现得完全不在意,恐怕太子心中也不甚舒服,再生出嫌隙便不好了。   然而容歆话音刚落下,太子妃便弯起嘴角,冲着她眨了眨眼,“姑姑,颂宜是说,她们进来,只要侍奉好颂宜便可比进别人的后院皆活得自在。”   容歆一怔,随即好笑地摇摇头,“您啊……”   太子妃拿起团扇缓慢地扇着,“左右太子殿下已允诺我,后院之事皆随我,他若是管了,岂不是失信于我一个女子?”   容歆作出一副思考的神情,良久,认真地点头道:“您说得有理。”   “我就知道姑姑不会只偏着太子。”太子妃面上极欢欣,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杯茶,端给身后的容歆,弯着眼道,“姑姑,您喝茶。”   容歆爽快地接下来,轻轻啜了一口,然后问道:“皇上允您出席,想必便是预备给您些恩典,您可有想法?”   “自然是要颜色好,眼神清澈的。”太子妃摇着团扇,忽而停住,小声对容歆道,“您看第一行左起第三位秀女……”   容歆眼神不如她,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见她所说那位秀女面上毫无波澜静立于原地,整个人有一股子冷淡的气质,但是隔着这般远也能瞧得出容色极好。   “空谷幽兰,遗世独立之姿……”   容歆淡淡地打断她的畅想,“站在如此位置,您莫要想了,不会落到您手里的。”   太子妃一哽,悻悻道:“姑姑说地什么,我只是赏花怜花罢了。”   容歆轻轻瞥了一眼太子妃,道:“您如若喜新厌旧,雪青不定怎么哭丧着脸,不信您便瞧一瞧。”   要不说有些人天生便受时光眷顾,雪青这些年光长岁数不长皱纹,容歆比不得她心宽,加之气质的原因,雪青是她们这些人里瞧着最年轻的一个。   太子妃一个年轻的女子,反倒极宠着雪青,颇宠得她有几分恃宠而骄的性儿,也是教人哭笑不得。   可太子妃却极吃雪青这小性子,立即便夸张地求道:“雪青姑姑定是我心里第一位的,谁也越不过去,姑姑您往后可要多为我美言几句。”   好似已经预见到了毓庆宫争奇斗艳的场面……   容歆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表面极淡定道:“自然。”   “颂宜谢过姑姑。”   容歆露出一个矜持地笑容,颔首。   日头渐渐上来,容歆冲着宫侍招招手,示意她们支上罗伞。   “皇上驾到!”   “皇太后驾到!”   “钮祜禄贵妃到!”   “惠妃到!”   “荣妃到!”   太子妃起身,众人一同向皇上和皇太后行礼,远处的秀女亦是跪一片。   康熙等人落座之后,礼官领命去准备,皇太后则是和太子妃闲话起家常。   “太子妃何时来的?”   太子妃恭敬道:“回皇玛嬷,孙媳一刻钟前到的。”   “弘昭呢?怎地未带过来?”   康熙一听皇长孙的名字,微微侧耳去听太子妃的回答。   太子妃答道:“孙媳担心弘昭扰乱选秀,便没带到此处来,教雪青姑姑几个带着他在毓庆宫玩。”   “也好,弘昭那孩子在这儿,还真是说不准。”   倘若真的耽误了选秀,虽是小儿行为,传出去万一落下顽劣的名声也不好。   太子妃含笑,因她儿子确实是个不稳定的,并无任何不虞。   反倒是康熙,极认真地反驳道:“弘昭年纪小,却聪慧至极,丝毫不逊于太子,便是在此也不会不知分寸。”   康熙的话,其他人自是不能有异议。   只是容歆站在太子妃身后,目视前方,心头却在嘲笑康熙,心里最没数的便是他!她和太子妃尚且不敢带皇长孙过来,他却这般高估他孙子……   而康熙似是十分确信他的判断,直接扭头对容歆道:“朕今日还未见过弘昭,命人将他抱过来,无妨。”   容歆面无表情的回视,眼神询问康熙:“确定?”   不过容歆也知道康熙一言既出,不可能反悔,是以询问的眼神一闪而过,立即便对毓庆宫一小宫女低声道:“教雪青抱皇长孙过来。”   小宫女屈膝告退,领命去请皇长孙。   太子妃始终未曾出言,甚至和容歆对视的眼神中还有几分拭目以待的意味。   容歆无声提醒她注意收敛,然后便立在太子妃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太子妃只得收回视线,雍容的看向规矩走来的秀女们,眼睛专注地盯着她心属的那位秀女。   容歆更是因为太子妃先前的关注,直接便无视了其他秀女,也如太子妃一般从始至终看着那位秀女。   而那位秀女确实是极为出众,在几个秀女之中,教人不自觉地便投以目光,无法挪开视线。   礼官依次报名,容歆方才得知,此秀女乃是都统、勇勤公鹏春之女,董鄂氏。   董鄂氏乃是满洲大姓之一,而这位秀女这一支乃是董鄂氏中的名门,最为嫌显赫,其祖先何和礼是开国五大臣之一,妻子是太祖努尔哈赤的长女。   这位董鄂氏秀女的曾祖父和硕图继承了何和礼的爵位,娶了努尔哈赤长子——和硕礼烈亲王代善的女儿。   到其父鹏春,嫡妻是和硕礼烈亲王第七子——满达海的四女。   董鄂氏家的指婚,从公主到郡主再到宗女,可见董鄂氏这一支地位非凡。   是以,便如容歆所说,这秀女再如何夺目,也不可能进太子的后院,落在太子妃手中。   太子妃先前便猜到会这般,因此得知她的家世时,倒也不甚失望,只是再往后看时,到底少了几分兴趣。   但惠妃呐喇氏和荣妃马佳氏却瞧的极仔细,尤其是荣妃,看着前头这些秀女眼神仿佛在放光,她也丝毫不掩饰,毕竟谁又不想儿媳妇娘家得力?谦虚说无所谓的人,都是在说假话。   然康熙和皇太后并未表现出对某一秀女的青睐,任荣妃干着急也无济于事。   等到这一列家世不甚高的秀女行至众人跟前时,康熙忽然问太子妃:“朕欲给太子后院添人,太子妃可有要求?”   众人的眼神皆投向太子妃处,太子妃面色不该,甚至还颇为兴致勃勃地问道:“皇阿玛预备给毓庆宫指几个?”   还问几个……   她这话一出,不止康熙,连皇太后和惠妃、荣妃亦是侧目,显然皆有惊讶。   康熙的无言以对教皇长孙的到来打断,暂时忽视了太子妃的灼灼目光,待皇长孙行礼过后,第一时间向皇长孙伸手。   皇长孙对康熙也是极为亲近,坐到皇玛法怀中之后,还嫌皇玛法抱的姿势不舒服,拽着他皇玛法的龙袍,从侧坐变成背靠着皇玛法的胸膛坐。   选秀暂停,秀女们不敢抬头,其他人的目光却皆在康熙和皇长孙的身上。   太子幼时,康熙便给予他与其他皇子不同的宠爱,但太子当初也没有皇长孙这般不惧天威。   小小地皇长孙靠在康熙的怀中,小脚一蹬一蹬的玩耍,一双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下首的秀女们。   康熙的位置视线约莫比别处要好些,又有新奇的人吸引注意力,皇长孙除了一开始行礼,一点儿眼神也未给他额娘。   太子妃忍不住小声对容歆道:“这小白眼狼。”   容歆瞧了一眼未有人注意,微微躬身在她耳边道:“莫教皇上听到,如今皇上心里,皇长孙只他一人可说上一二句,旁人恐会吃挂落。”   “姑姑放心。”太子妃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儿子,“日后弘昭犯错,我们母子二人单独在屋里坦诚相待。”   康熙命人给皇长孙拿了一碗果泥,然后便叫选秀继续。   待礼官念完这一对秀女的家世姓名之后,方才对太子妃道:“仁孝皇后早薨,你是太子妃,太子宫中挑人的权力,朕给你。”   从第一句“仁孝皇后早逝”,在场诸人的神色便开始变化,等到康熙说由太子妃亲自为太子选人时,几位后妃看向太子妃的眼神皆有些意味不明。   太子妃也极为意外,但此时当着众人面,她自是不可能驳了皇阿玛的面子,便乖顺地应下来。   “待初选后,儿臣便请姑姑将名单呈给皇阿玛。”   康熙眼神落在容歆身上,一瞬即离,颔首恩准。   此后,不只太子妃对秀女们越发认真,连容歆也对秀女们的家世人品投以关注。   而太子妃认真到何种程度,当众讨论是为失礼,太子妃便在对某个秀女稍稍看重之后,对容歆暗示一下。   索性太子妃看重的人不多,且特点十分显著,是以容歆一个也未曾落下,准备回到毓庆宫后再多加了解。   前排出列的秀女一次五个,及至后来变成七八个秀女一同上前,可即便如此,后面还有许多未视。   成年人有自制力,能坐得住,皇长孙却坐不住,这些秀女对他又没什么区别,没多久便开始在康熙怀中动弹。   康熙自持帝王身份,不愿在众人面前失礼,遂只用手轻轻按住皇长孙的腹部,让他无法太大幅度的乱动。   皇长孙的小身子确实不能挪动了,可他的四肢依旧不老实。   这个年纪的孩子又比常人以为的力气大不受控,是以没多久,康熙便又放了另一只手覆在皇长孙身上。   别看皇长孙现在还只会叫人,但他确实极聪慧,极会瞧人眼色,闹腾却闹腾在一定的范围内,教人有气发不出,又爱又气。   然而孩子毕竟是孩子……   容歆分神看过去时,便见皇长孙浑身不舒坦似的蠕动,还转头去看奶嬷嬷。   他的奶嬷嬷自是不敢在康熙跟前放肆地直视龙颜,是以唯独容歆发现有些不对,她正要走过去,便见皇长孙整个人一激灵,然后重新放松地靠在皇玛法怀中。   康熙一动不动……   容歆:“……”   咋说呢?   有句老话应该是叫,“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真适合此时的康熙。   容歆抿紧嘴唇忍住笑,对梁九功微微招手。   梁九功接到她的示意,躬身对康熙请示后,方才和容歆一同退至无人处,问道:“容女官找我有何事?”   “梁公公,皇长孙方才应是……”容歆表情暗示一下,道,“想必皇上和皇长孙皆需要更衣。”   梁九功僵住,哆哆嗦嗦道:“容、容女官莫不是在戏弄咱家?”   “梁公公才是说笑,我何时对您说过戏弄之言?”   当众失仪!   梁九功面上一片土色,但他到底是康熙面前得用多年的大太监,很快便冷静道:“我这便去处理。”   容歆则是道:“我去请太子妃出言,选秀耗时,皇太后年迈,久坐疲累,请皇太后回宫休息。”   梁九功会意,吩咐人去为皇上准备干净地龙袍后,便又返回到皇上身边。   而此时容歆已提醒太子妃。   她并未直说皇长孙尿在康熙身上,但太子妃依然极信任地开口道:“皇阿玛,皇玛嬷已坐了一个时辰,其后还有许多秀女,恐怕受不住,不若先请皇玛嬷回宫?”   康熙已发现容歆和梁九功的动作,当即便应下,然后对皇太后道:“皇额娘,朕先送您回宫吧。”   皇太后推辞了几句,见康熙坚持,便极感动道:“皇上有心。”   康熙极自然地将皇长孙塞到梁九功怀里,梁九功则是亲自抱着皇长孙交给容歆。   容歆触手一摸,一片濡湿,但好在康熙和皇长孙的衣服并不是那种湿了便极显色的料子。   通常选秀不会这般快地中途休息,而梁九功将皇长孙交给容歆之后,便对组织选秀的官员道:“皇上恩准还未经初选的秀女们稍事休息。”   官员虽觉不合规矩,但如今选秀的规矩便是仁孝皇后在世时定下的,是以也未拖延,当即便去安排。   而钮祜禄贵妃和惠妃见皇上走了,便也起身暂时离开御花园,后宫的东西六宫便在御花园左右,是以回宫一趟并不用多少时间。   毓庆宫便有些远了,是以太子妃并不回去,只是命人将皇长孙带回毓庆宫。   皇长孙似乎也知道他惹了祸,全程异常的乖巧,甚至不像从前那般为了不回宫拼命的挣扎。   太子妃看着如此乖巧的儿子十分奇怪,“莫不是干了什么坏事吧?”   皇长孙乖巧地窝在雪青怀中,眼睛睁得大大地,模样极无辜地“啊啊啊”了一声。   雪青也摸到了皇长孙的裤子,紧抿着唇一副欲说换休的模样。   容歆见荣妃走过来,便对雪青道:“适才皇长孙只吃了半碗果泥,先带皇长孙回去用些吃食吧。”   雪青立即收住话,冲着太子妃告辞,带着伺候皇长孙的宫侍先行离开。   荣妃走到容歆和太子妃跟前,大剌剌地问:“太子妃可瞧好了人?幸好胤祉的婚事不能由我这个额娘做主,否则我定是要挑花了眼去。”   然而荣妃的神情可不像是庆幸,反而带着十足的可惜。   容歆瞧着太子妃并无与荣妃攀谈的意思,便一面请荣妃落座,一面道:“皇上宠爱三阿哥、四阿哥,定会为两位阿哥选两位极好的福晋。”   康熙前几日便以明说为三阿哥胤祉和四阿哥胤禛指婚的事,也说了要为太子和大阿哥后院再添人,因此今日不知钮祜禄贵妃出现,惠妃和荣妃也出现了。   两人虽不似太子妃这般有自主权,但她们的到场,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康熙表示对大阿哥和三阿哥的看重,然后惠及生母。   事实上,宫中上下皆知,康熙已经数年未曾宠幸过惠妃和荣妃,少数多留的时辰,也仅仅是与共同养育的孩子们一同用顿饭罢了。   毕竟宫中鲜花一朵一朵的,康熙摘还摘不过来,怎会回头重新啃先前弃了的干花?   当然,这话只不过是众人的私下之言,惠妃和荣妃的地位在那儿,两人如今已不在意康熙的宠爱,凭着儿子便可在宫中过受人尊重的日子。   而荣妃并未受容歆邀请坐下,反而扶了扶后腰道:“多少年没这般久坐了,莫说皇太后,我也受不住,你陪我走一走可好?”   容歆看向太子妃,见她首肯,便跟随在荣妃身后去御花园中闲逛。   两人走了一会儿,容歆便发现她们的方向似乎是往秀女们休息的宫殿而去,顿时便无语道:“您莫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说甚翁酒?”荣妃一副她说得不对的神情,然后又拉着容歆的手腕道,“只听家世名字擅长什么,如何能知道秀女的本性?正好你随我一同去暗地里观察一二,如若发现皇上将来为胤祉指婚的未来福晋品性不佳,我豁出这妃位也不会同意。”   容歆虽有几分感动于荣妃的母爱,却怀疑道:“您确定要豁出妃位?”   “……”荣妃指控地看向容歆,“人活一世,为何不能糊涂些?”   容歆无语,荣妃竟然教她糊涂一些,这人活得久了,果真是什么都能见到。   荣妃却不管她说得这些,径直往秀女们休息之所而去,待到了之后,止住宫殿外的宫侍欲声张的举动,悄无声息的绕到一面墙后。   “这堵后墙前是五间相连的屋子,那些八旗中家世较好的秀女皆歇在这儿。”   一堵墙的厚度根本隔不了声音,是以荣妃的声音极低。   容歆跟在她后面,见荣妃竟真的做出一副偷听的姿态,无奈低声回道:“您好歹是四妃之一,不怕教人看见之后丢了颜面?”   “这是我儿子一生的大事,可能一辈子只这一回,颜面又如何比得上胤祉重要?”   容歆听这话耳熟的很,环视了一圈儿他们所处之处的环境,最后定在前头那一扇开着的门上,问道:“我记得这扇门往常是不开的吧?”   “是我特地去请贵妃开的后门,倘若真的被发现,直接从那便可绕回御花园去……”荣妃说完,身体僵住。   容歆摇摇头,也未去揭穿她方才的大义凛然,而是道:“您既准备的这般充分,为何不多带几个宫侍?也不知究竟哪一间屋子后能听得有用的信息,正该广撒网才是。”   荣妃一听,深以为然道:“你说得有道理,我怎地未想到这一点,那些秀女哪里敢在宫中乱走,定然是皆留在各自的屋中。”   容歆点头附和,一抬眼便见荣妃紧紧盯着她,左右看了一眼荣妃宫中的人,加荣妃本人正好四个。   “您莫不是教我帮您听?”   荣妃利索当然地点头,直接将此处留给容歆,她则是往更靠近后门的那一间屋子走去。   容歆能怎么办?只能安静地站在墙根下,认真地听着身后若有若无的说话声。   隐约能听出秀女们是在互相寒暄,而从众人寒暄的语气和措辞,大致能听出秀女的性格来。   不过肯定是要教荣妃失望的,这些大家女自小受严格教养,定然是进宫前便被家中长辈三令五申,务必在宫中谨言慎行不为家族惹是非。   容歆看向荣妃,见她皱着眉头,也不知是听到了什么,便走过去,低声道:“那屋不会有你想得事情发生。”   而荣妃则是道:“这屋从始至终一丝动静也无。”   差不多到了重新初选的时辰,两人便从这后门走出,再回头一看三个宫侍,果然皆一无所获。   这时荣妃从袖中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当着容歆的面打开来,指着方才她听得那一屋,道:“正红旗董鄂·鹏春之女董鄂氏、正黄旗乌拉那拉·费扬古之女乌拉那拉氏、镶蓝旗的觉尔察氏、镶黄旗的瓜尔佳氏……”   容歆点头,皆是名门。   然后就听荣妃下一句便道:“如此寡言,想必无法与胤祉夫妻相得。”   容歆一针见血地问:“如此可要舍了妃位?”   荣妃顿时便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第141章   第一日初选结束, 容歆和太子妃回到毓庆宫后,皆累得不行。   太子妃不忍心容歆这般陪着,便道:“明日姑姑便留在毓庆宫, 我一人带几个小宫女去。”   这一整日,几乎一动不动地站着,容歆确实有些扛不住, 便也没固执, 直接答应下来,“谢太子妃, 我明日留在毓庆宫照看皇长孙。”   两人说话时, 皇长孙老老实实地待在雪青怀里, 眼巴巴地盯着她们。   容歆好笑地看了一眼皇长孙,要不说他鬼灵精怪, 这是知道自己闯祸了,争取宽大处理呢。   太子妃此时已知道他究竟干了什么事儿, 是以见他这般乖巧的模样, 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 而被他那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生生教人心软的一塌糊涂。   “额娘……”皇长孙一见两人看向他, 软软地叫了两声, 冲着太子妃伸手求抱。   太子妃暗自咳了一声,别开眼。   皇长孙立即又转向容歆,声音更加可怜兮兮, “嬷嬷……”   容歆方才已经听到了太子妃克制的咳声, 可轮到她时, 着实是承受不住, 当即便从雪青那儿抱过皇长孙。   皇长孙见她有动作时脸上便绽开了大大的笑容, 等到搂住她的脖子时,可能是以为找到了靠山,完全忘了方才的装乖讨好。   太子妃与容歆眼神相对,片刻后,面无表情地叫皇长孙的名字:“弘昭。”   皇长孙顿时便笑不起来了,害怕地搂紧容歆的脖子,一眼又一眼小心地看向太子妃,见他额娘神情严肃,更努力地缩进容歆的怀中。   “既是犯了错,便该受罚。”   说着,太子妃掐住皇长孙腋下,将他从容歆怀中拖出来。   皇长孙不敢挣扎,四肢安分地垂着,眼睛却不离容歆,憋着嘴小声喊:“嬷嬷……”   容歆一脸心疼地看着皇长孙,对太子妃道:“太子妃,皇长孙尚且年幼,控制不住三急实非大错。”   太子妃却像完全不给容歆面子一般,冷声道:“弘昭,今日无论谁为你求情,皆无用。”   皇长孙如今很能听懂周围人说得话,但他只在愿意听得时候选择听从,任性劲儿上来,大多是置若罔闻。   容歆知道,其实很多小孩子是这样的,他们更多的是跟随本能行事,不在意很多事情。   但宫中的皇子女们这个阶段极短,他们大多数很快便会明白处境,懂得看人脸色,然后适时地讨好对他们有好处的人。   然皇长孙的聪慧,却并不似那般,只因他玛法是皇上,阿玛是当朝太子,康熙宠爱他,太子和太子妃宠爱他,毓庆宫众人也尽皆顺着他。   在外有太子为毓庆宫撑起一片平静,在内,太子和太子妃又夫妻和睦,皇长孙长至今日,完全沐浴在爱意和平顺之中,宫中无人能及。   如此,在容歆和太子、太子妃看来,自是极好的,但无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和他心智健全地长大并不相悖。   是以,太子妃一直想寻机会教育皇长孙一番。   “在御花园时,你便是忍不住,不会叫人吗?”   皇长孙也不回应太子妃,只委屈地瘪嘴。   太子妃按下他的手,极严肃道:“跟额娘进去,单独聊,你何时认错,何时此事方能过去。”   “嬷嬷!”皇长孙忽然害怕地剧烈挣动起来,眼汪汪地冲着容歆伸手。   容歆犹犹豫豫地跟在太子妃身后走了几步,劝道:“太子妃,您可千万轻点儿打……”   皇长孙挤出的一泡泪顿时僵在眼眶内,呆呆地望着他视为救星的人。   雪青几人纷纷背过身忍笑,连太子妃也在儿子看不到的角度勾了勾唇,然后才冷硬地应了一声,随即走进内室。   雪青站在丹彤身边,向门内张望了一下,嘀咕道:“太子妃不会真的打皇长孙吧?”   丹彤回道:“太子妃如此疼皇长孙,自是不会真的下重手。”   然而她们嘴上这般说,却谁也不离开,容歆瞧了她们二人一眼,摇摇头,率先迈开步子。   半个时辰后,容歆重新回到太子妃屋中,而太子妃一见她进来,便欢快地招手,“姑姑。”   皇长孙也学着他额娘的模样,冲着容歆挥手,“姑姑!”   太子妃马上看过去。   皇长孙机灵地迅速改口,“嬷嬷!”   容歆:“……”其实叫姑姑挺好的,但显然太子妃不愿意皇长孙占这个便宜……   太子妃等容歆走进,拿起书案上写着字的纸,递给她:“姑姑,您看我记下的人名,可有遗漏?”   容歆接过来,见上边儿依次写着六个人名,然而她的视线教最顶上的董鄂氏牢牢锁住,根本无法往下分毫。   “不是与您说了,这位秀女的家世,绝无可能。”   甚至说句不好听的,现在太子妃立在这儿,以康熙的清醒绝不会选一个家世与她相当甚至高过她的人进太子后院,除非,为太子选继室。   “颂宜如何不知?”太子妃叹息,故作怅然地道了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容歆哭笑不得,指着下头的五个秀女的名字,问道:“那这几位又是何意?”   太子妃瞬时便恢复常态,笑道:“虽说那董鄂氏确实风华不同凡响,但与我无缘便不能强求,这世间女子千娇百媚,各有风情,总要胸怀宽广些。”   容歆失笑,清风入她怀,明月亦入她怀,属实是宽广地过分。   “这位索绰罗氏风姿绰约,声音似水如歌,及至此时还萦绕耳旁……”   容歆顺着太子妃的话,看向纸上的人名,秀女索绰罗氏,乌苏氏、富察氏、齐佳氏以及一位鲍佳氏,皆是康熙开口之后进行初选的秀女,家世一般,牵扯不多,想必太子妃选哪一个都无妨。   而她对这几人几乎都有印象,容色皆上佳,且无一重合特质,唯一在里面稍稍不同的,便是这位鲍佳秀女。   如若容歆未记错,她在几人中容貌居末,且礼官报名时说是十三岁,但瞧着极小,一张巴掌大地圆脸,在一众窈窕地秀女里显得十分……懵懂可爱?   不过以太子妃一直以来表现的喜好来说,这位秀女并不像她会青睐的类型。   太子妃不知容歆所想,却正说到此人:“我对这鲍佳氏印象尤为深刻,她有一双极漂亮极干净的眼眸,倘若这五人在我心中有一序列,她当居第一位。”   这评价不可谓不高。   容歆重新铺了一张纸,提笔将鲍佳氏的姓名写于首位,见太子妃再未对其他人表现出特殊对待,便依次写下索绰罗氏等人的名字。   然后她放下笔,对太子妃道:“稍后我便教人去打听打听,免得这几位秀女有不妥之处不能及时得知。”   其实荣妃想知道秀女们的品性,完全可以私下命人去打听一下,她好歹在宫中经营了这么多年,定然不会一点人手也无。   是以容歆极有理由怀疑,荣妃就是太闲,想要找事情打发时间呢。   而太子妃摸了摸耳坠,看着书案上那张纸,极为难道:“这几个最合我眼缘,往后皇阿玛是否再会给我恩典还未知,真是哪个也舍不下……”   容歆折上纸,边塞进袖子边状似冷酷道:“人最忌贪心不足,请太子妃适可而止。”   “姑姑……”太子妃话还未说完,便听到门外宫侍们向太子请安的声音,只关注了一瞬便继续道,“您想一想,日后她们成了东宫的人,库房那些缎子首饰也不必落灰了,届时我去御花园,身后带着一串儿娇媚可人的侍妾,那光景……”   将她这一句话完完整整听下来的太子:“……”   连容歆想着那画面也觉得风光无限,甚至有几分不忍心提醒太子妃控制人数了。   太子眼瞅着他姑姑和他的太子神情,及时打断道:“我好似并未听人说皇阿玛已为毓庆宫指人……”   “白日里皇阿玛允我亲自为东宫选人,方才正与姑姑说着呢。”太子妃向太子福身之后,扯了他的手走到书案前,笑道:“您瞧一瞧这几人可好?”   书案上太子妃所写的秀女名单还未收起来,她顺手提笔糊住董鄂氏的名字,随即才指向剩下几人。   太子只随意扫了一眼姓氏后边儿的父亲官职,便道:“富察氏不可。”   容歆立即拿出她袖中的纸,重新递给太子妃,而太子妃二话不说便将此人勾掉。   太子看着她们利落的动作,依旧解释道:“此女父亲虽只是一三等侍卫,但却和领侍卫内大臣马斯喀为同支,我不欲表现出任何拉拢朝臣之意。”   富察氏亦是满洲大姓,太子所说之人,乃是前议政大臣米思翰的长子,而他的长子官至内务府总管、领侍卫内大臣,其次子马齐今年二月刚擢升为兵部尚书,兄弟二人皆是朝中重臣。   太子妃选中的这位富察秀女,祖父是米思翰的庶出弟弟,一家人自来便以米思翰和马斯喀、马齐兄弟马首是瞻,同声同气。   太子从前一直未因拉拢朝臣惹过康熙不满,是以仍旧不想释放出任何信号给朝中上下去揣摩,便不能允许与朝中重臣有直接联系的秀女入东宫。   太子妃闻言,颔首笑道:“皆听殿下的,旁人呢?您看旁人可还有不妥?我和姑姑一并撤了。”   太子瞧也未瞧那张纸,直接便顺着她的话说道:“毓庆宫局促逼仄,如今已有一个侍妾,再选太多人进来,恐怕稍显拥挤。”   “她们刚进来,只能是侍妾的身份,身边连伺候的人也没有,住在一间屋子便可,如何会装不下?”太子妃说着,眼尾上挑,倾向太子,声音渐渐带出几分柔意,“还是殿下您舍不得颂宜难过?”   太子却并不闪躲,任她靠在他的手臂上,面色淡然地“嗯”了一声。   太子妃一怔,随即笑开来,若春风拂面,好不怡人。   屋中几人,唯皇长孙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敢来回看他的阿玛和额娘,忽地,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轻轻遮住了他的眼睛。   容歆眼瞅着两人浓情蜜意旁若无人,当即便捂着皇长孙的眼睛出了太子妃的屋子,然后才松开来。   皇长孙回身,小手指着她身后的门,“回!回!”   容歆干脆地否决:“非礼勿视。”   “阿—玛——”   容歆当即抱着皇长孙往他的屋子走,边走边认真地问:“您是想要阿玛额娘还是弟弟妹妹?”   皇长孙懵懂地歪头,小手还执着地指着她身后。   “弟弟妹妹住在毓庆宫中,和您玩耍……”   皇长孙刷地收回手。   容歆勾起嘴角,妥了。 第142章   太子妃因为太子的话, 只得忍痛又去了两人,只留下鲍佳氏和索绰罗氏,第二日也没多看, 直接请容歆呈给康熙。   康熙看着梁九功呈上来的名单,不经意道:“先前听太子妃所言,朕还当她要多选几位。”   容歆束手而立, 恭敬道:“回禀皇上, 太子妃是选了几人,不过太子殿下回去之后皆未留。”   “哦?”   容歆并未说太子是为了太子妃, 只道:“太子殿下不好女色, 希望皇长孙多两个一母同胞的兄弟。”   她一提到皇长孙, 康熙面色柔和少许,问道:“太子和太子妃回去之后, 未训斥弘昭吧?”   “自是不会,皇长孙聪慧, 未有人提醒便已认识到错误。”   “弘昭年幼, 也并非错处。”   呵呵……容歆面上却依旧谦卑道, “皇上所言极是。”   康熙挥了挥手,命她退下, 然后便低下头批奏折。   梁九功亲自送容歆出去, 然后不出几日,康熙便先后为皇三子胤祉和皇四子胤禛指婚。   皇三子福晋董鄂氏,董鄂·鹏春之女。   皇四子福晋乌拉那拉氏, 乌拉那拉·费扬古之女。   而后便是指给太子和大阿哥的人, 太子的侍妾正是太子妃所选的鲍佳氏和索绰罗氏, 择日便可接进毓庆宫来。   太子对此并不关注, 也不管太子妃如何安排两人, 整日里按部就班地离开毓庆宫回到毓庆宫,偶有事情耽搁,皆会提前派人告知太子妃。   夫妻二人并未因即将到来的侍妾生出任何隔阂,反倒还因为这不得不接受,更生出几分亲近。   容歆瞧着毓庆宫中已衍生出一套独有的规则,而太子妃又各处皆自如,便一心照看着皇长孙。   其实以容歆如今在宫中、在毓庆宫的地位,便是直接荣养亦可,但真叫容歆过那种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她也闲不下,只不过认清了她的体力大不如前之后,便不再极力表现出一副精力旺盛之态,而是顺其自然地去生活。   更何况容歆可是要活到康熙后头的,保养上已差了许多,如何还能不多活动筋骨?   ……   鲍佳氏和索绰罗氏进毓庆宫那日,毓庆宫的宫侍们虽有侧目,却并未太过关注,毕竟对他们来说,太子妃的态度才是最紧要的。   既然太子妃对两人的出现未曾如临大敌,甚至还颇有几分淡然,宫侍们便随主意,不高看也不低看二人,与先前的蓝侍妾一般,皆平淡视之。   容歆当初请人打探过两人,鲍佳氏和索绰罗氏皆不是那等内里藏奸之人,至于往后会否变化,事在人为,便是她们真的走错了,她和太子妃也自信她们无法在毓庆宫中成什么气候。   而太子未宠幸二人不说,甚至还当众对两人说明,他更认可太子妃和太子妃所出的嫡子,至于何时宠幸,全凭太子妃安排。   太子的一番话,比太子妃如何恩威并施皆更有威慑力,鲍佳氏和索绰罗氏皆一副看见日后凄惨的神色。   太子妃却极温和道:“咱们同为女子,时日久了,你们便知道我是个极好的主母,只要不生出异心,这毓庆宫日子要比你们闺中以为的更自在。”   她说着话,便召两人到跟前来,含笑的眼神一直落在两人身上,还如她先前对容歆所说的对两人毫不吝啬的赏赐,果真再仁善不过。   索绰罗氏和鲍佳氏初来乍到,先见了铁石心肠,丝毫不怜香惜玉的太子,如今发现太子妃竟是这般,自是感激涕零,连连表忠心。   一时间主母侍妾三人交谈甚欢,越发显得太子在一旁格格不入。   太子瞧着太子妃言笑晏晏的模样,忍不住咳了一声,提醒她他的存在。   然而太子一咳,太子妃还未有何表示,索绰罗氏和鲍佳氏便纷纷噤声,方才的好气氛全无。   容歆站在一旁,不自觉便想起那一日,太子对她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胤礽承认,力不能及,不敢教太子妃站在皇阿玛和祖宗家法对面。”   再对比如今这场面,莫名的诙谐又可怜。   不过太子妃眼中对太子的情意从不曾掩饰,太子便是一时生出几分酸意,只要太子妃一个眼神,立时便可安抚好。   而后太子妃便真的将索绰罗氏和鲍佳氏打扮地漂漂亮亮,大大方方地带着人去御花园,只是可惜的是,御花园深处后宫,她们不好多去,为此,太子妃还对容歆表示过遗憾。   容歆只能回答:“想想不日便要嫁给三阿哥的董鄂氏,实在不足为道。”   太子妃笑得依旧朗然,“可不是。”   于是,太子妃便一边享受着这两位侍妾的殷勤,一边等着三福晋嫁进宫。   但比三福晋先到来的,是太子妃有孕的消息。   这是宫中的大喜事,皇上和皇太后连番赏赐,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也特地进宫来看太子妃,然后便见到了对太子妃极为殷勤的两位太子侍妾。   大福晋如今当着大阿哥府邸的家,身上的气势较在宫中时盛了许多,也不再那般乖顺,待两人下去后,便对太子妃提醒道:“她们如此,定然是想要趁着你有孕服侍太子,你小心着些。”   太子妃先向大福晋道谢,随后不以为意道:“便是有此心,亦是人之常情,倘若压得太过分反倒不好,适当地给些甜头才可教人听话。”   两人中,索绰罗氏的殷勤对比鲍佳氏稍显刻意,太子妃也确实对鲍佳氏更为青眼,但她都不反感,还乐在其中。   这比容歆最开始设想的已经好上许多,也并不强求更多,只要太子和太子妃心意相通便够了,她也不用担心两人会落得如许多皇室夫妻那般兰因絮果,凄凉收场。   毓庆宫内里的这些事,外人并不得而知,而宫外的事情,除非刻意去了解,她们也轻易无法听到,而太子只会偶尔向容歆和太子妃倾诉一二。   近日,江浙那边儿传来消息,说是有踹匠集结发生暴动,不止撕毁了官服的告示,还殴抢店铺,事态严重,官府镇压方才平息。   “朝中上下尽皆慨然,大半大臣请皇阿玛下旨严加约束,以防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江浙多踹匠,受雇于布店或是包头,内容便是对布匹皮革进行砑光,没有工具,十分耗费体力,然而按匹付工钱,十分廉价。   踹匠多青壮年男子,繁重的体力劳动换来极少的薪酬,尚且不足以养家糊口,稍有人带头便会引起一阵响应。   容歆对这一类事件隐约有些印象,便对太子说:“多年前应是发生过类似的事,殿下不妨命人去查一查。”   太子未动,叹道:“早已有人详细查过,确有先例,是在九年时,有一踹匠名为窦桂甫,因灾荒无法饱腹,故而以传单引导踹匠们罢工,后由官府武力镇压,对窦桂甫杖刑流放为终。”   容歆瞧他神色有异,便问道:“您可是与朝中大臣们意见相左?”   “并非相左。”太子认真地说,“我仔细派人询问过,民间匠人工钱皆低,只是踹匠人数众多闹起来极大。”   太子叹道:“近几年战事和天灾的发生,国库空虚,百姓亦是艰难,然而还有官员穷奢极侈、荒淫无度,我每每想起便觉荒唐。”   有些人一顿饭的耗费,有可能是有些百姓一生也赚不来的钱,倘若他们靠着自身能力得此财富也罢了,偏偏有人是靠贪腐盘剥方得以享乐,太子自是意难平。   “姑姑,您约莫不知,我前些日子得的消息,大哥为了支持戴梓研制火器,耗费巨大,甚至收了下头的孝敬……”   容歆猛地抬起头,“您是说受贿?这……定不会无所求吧?”   太子沉默半晌,道:“先前大哥底下的官员安排了几个官员进地方,虽只是县令之类的官职,但到底是一方父母官,我担心这类人会继续对下盘剥。”   这几乎是必然的,他们花费巨大去打通关系,必然是有所图,难道买官只为了当个两袖清风的清官吗?   倘若他们想要向上爬,恐会作出些政绩,但更多的人肯定还是会用各种各样的偏门手段来达成目的,不会真正去做利民之事。   其实受贿卖官之事,一直便屡见不鲜,但太子从未想到有一日大哥竟也会沾手。   但大阿哥又是将钱投到了火器研造之中,并非为了享乐,太子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定性他的行为,不会揭发,却也免不了憋闷不已。   “只望大哥莫要泥足深陷才是……” 第143章   收贿卖官之事, 历朝历代皆屡见不鲜,毕竟单举荐出仕这一道,暗地里的可操作性便极强。   当年索额图和明珠盛极时,皆有过此类行径, 得孝敬是一方面, 也有丰满羽翼之意。   便是如今太子门下, 估计也有私底下如此之人, 并不是太子想要约束便可以约束的,更何况其中牵扯又那般多,是以除非闹得过分, 太子也只能故作不知。   所以说, 至高无上的权势时刻诱惑着人们,偏有的人却被权势裹挟着, 手脚有如带着沉重的镣铐一般,步履维艰。   如今大阿哥如此随波逐流, 莫不是……   容歆长长地叹了一声, “有恃无恐。”   因为是皇长子, 哪怕事发,皇上也不会如对待旁的大臣那般雷厉风行, 而他又是为了提高大清的战力,更加有情可原了。   但就像太子所说,最怕的便是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姑姑,后日我无事,向皇阿玛请示之后, 咱们一同出宫一趟吧?”   容歆抬头, “殿下想去哪儿?”   “大哥将戴梓安置在城外庄子里, 据闻方圆几里内常可听到炮响,咱们一同去见识见识可好?”太子笑得温文,“当年威武将军试发时的威力,胤礽至今还历历在目,无缘在战场上得见,此时有机会再见识一番也是幸事。”   容歆无法拒绝,她也想去大阿哥的庄子上瞧一瞧,便和太子约定下来。   出宫的事自有太子安排,到了当日,两人便坐上马车,带着护卫往郊外驶去。   “怎地未何大阿哥一起走?”   太子稍稍随意地坐在马车上,笑道:“大哥不知道我要去他庄子上。”   容歆闻言,顿时露出个纵容的笑,“您待旁人素来不曾失礼,独大阿哥一个,这么多年还是如此。”   马车缓缓使出主城区,城市由繁华走向质朴,太子手臂轻轻搭在马车窗上,语气轻淡道:“皇家的父子兄弟亦是父子兄弟,总归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容歆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温柔道:“这世间路有很多,你们已有旁人没有的底气,随心而为、问心无愧便是。”   太子勾起嘴角,怡然地笑道:“胤礽能得姑姑和太子妃支持,不惧前路。”   容歆眼神平和地看着太子,半晌,状似不经意道:“夫妻才是相伴一生的人,旁人自是无法一直陪着您,只要您和太子妃好好地,没有什么是熬不过去的。”   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已经实现了当初对讷敏的承诺,无论如何,他身边有太子妃,膝下有他们夫妻的孩子,不会高处不胜寒,亦不会晚景凄凉……   “包子!刚出炉的包子!”   “汤面!羊汤面!热腾腾地羊汤面!”   “卖馄饨喽!肉多汁鲜!都来尝一尝喽!”   “桂花糕……”   外头小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太子看着摊贩们热情的招揽客人,回头笑着说:“先前大清与准噶尔战事正酣时,京城内人人自危,街上莫说叫卖声,连人都少,如今我瞧着百姓们安乐,更觉踌躇满志。”   容歆也看向马车外的行人,他们脚步或急促或舒缓,神情不一,但确实皆无恐慌之色。   她其实只是个普通人,但因为照看着太子长大,不能教导太子目光短浅、残暴无良,以至于她如今看着这城中百姓,竟也生出几分大爱之心来……   “如若我是这些百姓中的一人,得知储君一心为民,想必是极安心的。”   这时,马车外有一胆大的小子,忽而冲着容歆招呼道:“贵人!我娘做得粘糕十里八街数一数二,您可要尝一尝?”   马车周围皆是侍卫,这半大小子却胆气十足地冲着她推销,容歆丝毫不觉冒犯,反倒弯起嘴角。   太子起兴,微微侧头看向马车外,问道:“姑姑可要尝一尝这民间吃食?”   而太子兴味十足,也不等她回答,便冲着马车外的侍卫道,“还有先前叫卖的小食,皆买一份尝尝。”   那侍卫却并未立即应下,而是小心地劝道:“殿下,这街边的吃食恐怕有些不洁……”语气中不掩嫌弃之意。   容歆正侧身去斗柜中拿出先前备下的碗碟筷子,一听这侍卫的话,顿了顿,宫中的膳食皆精致,干净程度,也确实不是这街边食肆小摊可比,只是嫌弃鄙夷大可不必。   不过这些侍卫基本都是八旗出身,多家境殷实之辈,生来便带着等级差异,多说无用,便继续她的动作,未曾开口。   好在太子不以为意道:“你自去便是,不必多言。”   容歆拿着帕子仔细擦拭碗筷,此时方对太子道:“其实外头的东西不见得合您口味,您尝尝便是,莫要勉强。”   “胤礽省得的。”侍卫递钱给摊贩,银货两讫,太子看了几眼,忽然道:“想必一会儿出了城,大哥便会追上来。”   容歆这边一侍卫也买下方才那少年的粘糕,她正合对方微笑示意,听到太子的话,回头笑问:“您又知道了?”   马车停下,太子一边看着侍卫从马车门呈上刚买的吃食,一边回道:“大嫂前几日诊出有孕,大哥这人口是心非,嘴上不说,他下朝之后,定然是要先回去看看的。”   容歆将糕点分别取出一点放入碗碟之中,剩下的依旧放在原来的碗里或者油纸中,然后才请太子用。   太子丝毫不鄙弃,夹了一个馄饨入口,咽下后继续刚才的话,“满朝皆知,大哥几乎每日往返于庄子和府中,虽然回府邸会耽搁些时辰,但大哥骑马脚程快,想必很快便会追上咱们,倒也不算是不请自来。”   “左右该想的您皆想到了,我只跟着便是。”容歆看着太子又尝了一口桂花糕之后,重新夹了一个馄饨,便问他,“您喜欢这馄饨?”   “味道鲜美,比我想象的更好,倒是这桂花糕,口感不如宫中绵密细腻,我便不用了。”   其后,太子又稍稍品尝了其他的吃食,然后便放下筷子,道:“百姓们皆吃这些五谷杂粮,也未见有什么不妥,反倒宫中做一道菜工序极复杂,失了些食物的本真之味,不如返璞归真。”   容歆将太子未动的糕点夹回油纸中,笑道:“您若是吃得惯,回头教雪青在毓庆宫的小厨房中为您常做做便是。”   太子应下,见她动作,问:“姑姑要作何?”   “去年陕西那边儿粮谷不收,直隶亦有许多流民,稍后出了城,便将这些吃食放在朝廷备的施粥棚,给几个孩子分了。”   太子听后,道:“那不妨再买些,既教那些摊贩今日得个大主顾,也教城外的流民饱腹之余添些意外之喜。”   容歆自是不反对,从袖中拿钱袋时,却教太子的用折扇止住,疑问地看过去,“太子?”   “姑姑,既是我提议,自该由我亲自付钱才是。”太子说完,便冲着车窗外吩咐一声,命侍卫去买回来。   几个侍卫听令去买,马车并未等他们,而是慢慢继续前行,直到快要出城门,那些侍卫方才跟上来。   而马车一出了城门,速度便不再控制,以一个相对快却平稳的速度向施粥棚行去。   施粥棚就在城门几里外,到那儿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可是马车还未停稳,容歆和太子便听到了外头物件儿频繁相碰,略显嘈杂的声音。   太子立即推开马车窗,便见下头百来个瘦弱的流民缩在一处,差役打扮的几人则是在匆匆忙忙地收着大锅和其他盛具。   容歆瞅着地上洒落的粥不对,当即便对侍卫们吩咐道:“制止他们!”   侍卫长立即应声,随后看向太子,见太子颔首,便一招手,几个侍卫刷地拔出刀,刀尖指向那些差役,厉喝道:“太子殿下微服私访,尔等还不停手?!”   有两个差役正抬着大锅,一听“太子”二字,瞬时便吓得腿一软跌坐于地,大锅中的汤水留了一地,沾湿了两人的衣摆,也沾湿了其他差役的鞋子。   另几个人,连同流民们也纷纷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地向太子行跪礼。   然而太子根本未注意他们,目光如炬地看着洒落一地的“汤水”,上面零星有几粒黄白的粒状物,顿时眼露寒光,折扇攥得咯吱响。   这哪是粥啊?   容歆摇摇头,起身,“太子,咱们且先下去吧。”   容歆先走下马车,然后便立在马车旁,目光从满地的米汤转向被侍卫们挡在外围的流民们。   冬天时,流民最多,康熙便命人在京郊各处设粥棚赈济灾民,等到开春时,已有不少流民回了故里,只剩下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民依旧留于京郊附近。   这些流民数量不多,然而朝中常有更大的事情需要处理,对他们的安置便拖拉下来,但康熙并未撤了粥棚。   容歆和太子是临时决定专来施粥棚的,突然袭击,所以才能看到这些人究竟给灾民吃的是什么东西!   这一锅洒在地上的“粥”没有多少米也就罢了,容歆走到另一锅还未来得及处理的大锅旁,拿起那个硕大的勺子,搅了一圈儿又往里压了下勺子,又搅了一圈儿才搅起也米粒。   侍卫长是个有眼色的,马上拿起一个盆,平放在木桌上。   容歆双手端着勺子,舀了一勺粥倒入盆中,看着盆中米粒眼色黑黄皆有,就白色少一些,眼神冷箭似的射向就近的差役,这才端给太子看。   太子瞥了一眼盆中的粥,质问道:“皇上设粥棚时,严令清汤寡水不见粒米,你们还有何可说?”   他声音不高,也不刻意威吓,然而差役们却吓得瘫软,边用力磕头边哆哆嗦嗦地求饶起来。   “太子殿下饶命!”   “太子殿下饶命啊……”   “奴才们只是奉命行事,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啊!”   “求太子殿下开恩。”   “太子殿下开恩。”   “……”   这时,一侍卫从外围走过来,拱手问礼后方才恭敬道:“太子殿下,大皇子殿下过来了。”   太子顺着他们来时的方向看过去,便见骑在马上打头飞奔过来的正是大阿哥。   而大阿哥一到城门便得知一队人马出城,立即便联想到太子身上,他和几个侍卫出城之后便追上来。   他远远地见到了侍卫们围在粥棚外围,神情肃穆,便知是有事发生,因此马鞭用力向后一甩,加快速度行至近前。   “吁——”   大阿哥勒住缰绳,稳住马之后跃下马,马鞭随手扔给随后下马的护卫,走进中间。   太子冲着大阿哥晃了晃手中的折扇,问好:“大哥,真是巧!竟在这儿偶遇。”   “是不是巧合你心知肚明。”大阿哥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望容歆时,微微倾身,“姑姑,您今日出城,怎地不与我说一声?我好陪您。”   容歆放下粥盆,笑呵呵地实诚道:“我先前以为太子会告知大阿哥,是以并未特意对您说。”   大阿哥扫了眼周围,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太子受到忽视也不以为意,刷地打开扇子,边摇边问道:“如大哥所见,有人阴奉阳违,以次充好,正被我和姑姑抓个正着。”   大阿哥皱眉看向姑姑之前放下的盆,“可有审问过?”   “只不过是最底层的差役,奉命行事而已,想必也不是做主之人。”太子示意侍卫将人拿下,“审问自有顺天府尹负责。”   容歆想起太子先前买的吃食,当即便命侍卫们拿过来,也不嫌地面上泥泞,直接便对太子和大阿哥道:“您两位且让一让,他们约莫还饿着,正好我将这些吃食分下去。”   太子和大阿哥对视一眼,乖顺地往一旁走去,然后几个侍卫去组织流民过来领吃食。   容歆深知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是以在流民们畏畏缩缩地列队排好之后,便温声道:“这些本是太子殿下出城时为这些孩子们买的,未曾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太子殿下回宫后便会禀明皇上彻查并重新安排,劳烦诸位今日暂且先以此果腹。”   侍卫长得到太子殿下授意,补充道:“朝中会尽快对流民作出安排,暂且忍耐些时日便可。”   流民们一听两人的话,纷纷向太子跪下,感恩戴德磕头。   太子命他们起身,大阿哥环胸站在他身旁,一言不发。   两刻钟后,每个流民手中皆分到了一点吃食,容歆才从粥棚后出来。   太子亲手递了一方帕子给姑姑,然后便问大阿哥:“难得今日在这城郊偶遇,大哥可否招待我和姑姑一番?”   大阿哥没想到都到了此时,太子竟然还坚持是偶遇,忍不住嗤了一声,语带讥诮道:“太子殿下已厚颜到访,我自是拒绝不得。”   太子勾起嘴角,冲着大阿哥一拱手,道谢:“盛情难却,胤礽便不推辞了。”   大阿哥根本懒得再理会太子,便转向容歆,态度十分温和道:“姑姑,庄子脏乱,您莫要介意。”   容歆笑着摇头,“无妨,是我和太子殿下来的突兀,您不介意才好。”   “您来我是万分欢迎的。”大阿哥语气亲近地问:“姑姑何时也去我府上坐一坐?伊尔根觉罗氏此番有孕,越发的娇性儿,若是见到您定然十分欢喜。”   容歆眼睛弯了起来,语带调侃道:“瞧见您这般关心大福晋,可真教人欣慰,什么时候得空了,我定是会去拜访。”   大阿哥颔首,刻意瞥了一眼太子,挑衅道:“您便是住下来也无妨。” 第144章   “大哥恐怕是痴人说梦。”太子摇着扇子, 挪步到姑姑和大阿哥中间,“大哥常路过此粥棚,难道竟从未发现问题吗?”   大阿哥从容地回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太子折扇一收, 认真都看向大阿哥道:“此言差矣, 你我身为皇子, 本该忧国忧民、安民济物。”   “揽一身大义, 太子这抱负背得不重吗?”大阿哥转身走向他的马,“你有你想做之事,我亦有我想做之事, 莫要以你之愿强加于我。”   大阿哥上马, 容歆和太子也上了马车。   众人启行,大阿哥一拽缰绳, 绕到马车中容歆所在的一面,一路上便走在容歆窗子旁, 与她随意地说些话。   而太子坐在另一侧, 也不再挑衅大阿哥, 轻摇折扇出神。   大阿哥的庄子就在京郊不远,众人只又走了两刻钟便到达庄子前, 然而容歆和太子还未下车,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响彻周遭,马顿时便狂躁地喷气,马蹄也控制不住地乱蹬。   容歆扶着马车门,依旧能感受到马车的震颤,揉了揉耳朵, 问大阿哥:“可会影响附近的百姓?安全吗?”   “附近皆是良田, 并无村庄, 只有少数佃户,至于安全……”大阿哥引着两人入内,语气平淡道,“既是做此事,便已考虑到了意外发生的可能。”   大阿哥的语气近乎于冷漠,但容歆并不认为他是轻视人命,便又问道:“那位戴先生的家人,殿下已做出安排了吧?”   太子摇摇扇子,代替大阿哥回答道:“我前些日子在户部见到大哥时,身边便多了这位新面孔的小厮,听人说姓戴,不知可否有些关联?”   容歆顺着太子的视线看过去,便见大阿哥身后确实跟着一位容貌平凡的少年,从前并未见过。   此人正是戴梓的次子戴亮,大阿哥随口说了一句,对太子道:“太子真是细致入微,连一个小厮也能看出不同来。”   “过奖。”太子摇扇子的速度稍快,显然是有几分得意的。   而容歆听两人呛声,摇了摇头踏进庄子正门,然刚行至正殿前,便又听得一声轰隆声。   此时距离更近,声音更大,容歆的耳朵满是嗡嗡声,缓和了好一会儿方才恢复如常。   大阿哥见她如此,便对戴亮道:“去告诉你父亲一声,暂时停止试放。”   戴亮听令,立即便往庄子后头小跑而去。   大阿哥这才对太子和容歆解释道:“每次试放损失的皆是真金白银,庄上并非每日如此。”   造一门大炮极不容易,大清刚入关时也不过几十门,近些年才慢慢增长,在乌兰布通之战中占得优势。   而大阿哥如今的俸银根本不足以满足制造更多的大炮,全靠底下孝敬才能勉力支持,哪能真当放炮仗似的放着玩儿。   容歆听着他的话,四下打量着庄内的场景,草木肆意生长,想见是许久未曾打理了。   大阿哥命人奉茶,又对太子和容歆道:“别看我这庄子不甚精致,但茶是好茶,足以待客。”   太子礼貌地啜了一口,方才开门见山道:“可否去大哥庄后的炮场看一看?”   “不装偶遇了?”   太子淡定道:“如今偶遇大哥庄上试炮,这缘分比京郊偶遇大哥可更妙几分。”   大阿哥对太子的厚脸皮实在是无言以对。   容歆则是低下头,用茶碗掩住嘴角的笑意。   及至戴亮回来,炮声已多时未响起,大阿哥便起身邀请道:“走吧,教太子殿下长长见识,看看我这庄后的猛兽。”   一行人往庄后走,而这一段路,越是往前,周边的房屋园景越是狼狈,甚至有不少碎石散落在各处。   大阿哥走在前头,回身提醒道:“仔细脚下。”   容歆和太子点头,注意着脚下的碎石,慢慢跟着往前走。   等到走出这一段路,便见一块儿将近三十亩大小的空地上乱有两处简单地棚子,而脚下的地面更加不平整。   太子颇为无语:“我记得兵仗局的炮场并不似这般,大哥就不能教人稍收拾一下吗?”   “派人过来做这体力活儿,难道不用给月钱吗?”大阿哥回得理直气壮。   已经穷成这个样子了吗?太子打量着大阿哥的衣服,试图从他身上寻出窘迫来。   而大阿哥瞧见他的神色,当即便打断道:“休要胡思乱想,我身为皇阿玛的儿子,自是要以身作则,克勤克俭。”   这般冠冕堂皇的话,亏他说得出。   容歆和太子随大阿哥走到戴梓等人身边,听大阿哥问他的试验结果,始终未曾打扰。   “回大阿哥,卑下等人已仿制出准噶尔军中的大炮,适才便是在试发。”戴梓微一拱手,愧疚道:“但卑下暂还未能对其精进,实在有愧大阿哥的信任。”   “无妨,继续研造便是。”大阿哥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先前连个搬石头的人都不愿付月钱的人不是他。   太子走到那重炮炮尾,仔细观察道:“与我先前在兵仗局所见差别微乎其微,戴先生天赋异禀。”   戴梓见他气质非常人,眼神中充满疑惑,“这位公子是……”   大阿哥淡淡道:“咱们大清的太子殿下。”   “竟是太子殿下?!”戴梓激动地跪于遍地碎石之上,“奴才给太子殿下请安。”   他跪得结结实实,膝下不定多难受,太子亲自扶起人,十分礼遇道:“戴先生倘若真的为大清造出更先进的火器,便是我大清的英雄,不必如此。”   大阿哥见戴梓越发激动,悄悄靠向容歆,低声道:“太子惯会收买人心,姑姑,我与他相比,属实是老实地过分。”   容歆侧头,无奈道:“您和太子闹别扭,可莫要带上我。”   “也就姑姑您当是别扭而已。”大阿哥站直,打断太子和戴梓的对话,道,“戴先生如今虽专功大炮,亦对手铳有所研究,太子送姑姑那一支手铳已用多年,不若便重新选一支。”   也不是只有男人才喜欢强大的武器,容歆也不逊色,所以她听了大阿哥的话,立即便惊喜地问:“果真可以吗?”   “自然。”大阿哥利索地点头,“教戴先生替您选一支合适您用的。”   太子和大阿哥对视,随后笑道:“姑姑慢慢选,正好我和大哥说说话。”   容歆自来之前便知道太子定然是有话与大阿哥说的,是以极爽快地应下,请戴先生带她去看手铳。   而庄子的火器存放处就修在炮场边缘,全是用石头垒成,外表平平无奇,若是不说明它的身份,恐怕还以为是什么普通库房而已。   大阿哥等他们走向库房,便对太子道:“姑姑知道你算计她吗?”   太子蹙眉,“大哥此话怎讲?我何曾算计过姑姑?我也无需如此。”   “呵——”大阿哥讽刺道,“那你独自前来便是,何必带着姑姑一道过来,难道只为带姑姑与我叙旧不成?”   “大哥想多了。”   一阵风吹过来,卷起些灰尘,灰尘中又夹杂着些许硫磺的味道。   太子举起折扇挡在鼻前,待风过之后,才道:“当初大哥在战场上乃是与布日古德厮杀险些丧命,我并未教人告知姑姑,否则她面对大哥若是生出几分自责,不是更符合大哥的猜测?”   “如此……我勉强相信你没有那个念头。”大阿哥也没当太子是正经的可人,直接寻了一块儿石头,不拘小节地坐于其上,直白地问,“但我不相信你无事登门,直说吧。”   太子未随他一般坐下,一袭锦衣华服立于这狼藉之中依旧端方。   “我是为大哥卖官之事而来。”   大阿哥满脸无所谓道:“怎么?又想教育我皇子何所为何所不为?”   “并非如此,我只是觉得,明明有更合适的赚钱途径,实在不必冒那般危险行事。”   这与大阿哥先前所想相差甚远,微微坐正身体,问道:“你这是何意?”   “大哥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江浙踹匠暴动之事?”   “那些暴民根本不成气候,只要官府出面镇压,便会溃散。”   太子却不甚赞同道:“踹匠受布店、包头盘剥,为求酬劳提升才铤而走险,虽说其后行为确实触犯律例,但布店、包头的苛待亦是事实。”   “你到底想说什么?这与你所说的赚钱途径有何相关?”   “大哥莫急,容我慢慢道来。”太子缓步走到他对面,“这事件背后,必定有人对盘剥之人包庇,那么便免不了背地里孝敬,且也绝不会仅此一个错处,只要从中找到衙门中人受贿违法的证据,便可治罪收没家产。”   太子见大阿哥若有所思,语气越发带着几分蛊惑道:“大哥,历来抄家便是肥差,这踹匠一事虽小,但你若是处理得当,日后再有此类事发生,皇阿玛岂不是率先便想到你?皇阿玛默许你研造火器,定然不会在意你从这里得些好处。”   大阿哥府里如今的开销皆靠福晋的嫁妆和私房,他是真缺钱,因此太子所说,他也是真的心动了。   但大阿哥也不是傻得,“这般得罪人的差事,太子倒是好算计。”   “大哥只说可行与否?大哥倘若自请平乱,到时我是第一个支持。”   大阿哥不置可否。   而库房内,容歆随意地靠在门旁的石墙上,食指套在扳机内,把玩着手铳。   戴梓站在他一丈远,问道:“容女官,不出去吗?”   “太子和大阿哥兄弟之间说话,我自是要多给他们些时间。” 第145章   太子微服私访发现粥棚以清水粥糊弄流民, 皇上得知之后,震怒,命人严查此事, 定要给流民一个交代。   而太子趁势向康熙请示流民的处置。   “回禀皇阿玛, 儿臣当日见城南郊外的流民百余人, 皆为无乡可归的老弱妇孺,已停留数月。另行打听之后, 得知城东、城西的粥棚亦是如此,合计有七百余人, 需得早些安排,一可撤掉粥棚, 二可使百姓免除流离失所之忧,三……”   太子有理有据道:“皇阿玛召见科尔沁亲王,如若进京城之时见到这些面黄肌瘦的流民, 恐对大清的颜面有碍。”   乌兰布通之战后, 噶尔丹率残兵逃回蒙古, 虽说路上遇瘟疫病死不少兵将,但噶尔丹本人安全无虞地回到了准噶尔。   而噶尔丹一日不死, 准噶尔便不会死了侵犯之心,大清与准噶尔的战争便不算彻底平息。   因此康熙决定召科尔沁亲王沙津入京, 亲授机宜, 计在谋噶尔丹性命。   太子此言一出, 众大臣皆深以为然,纷纷响应,认为太子所言在理。   康熙亦颔首, 圣口御言, 由太子亲自解决流民安置问题。   太子应诺。   稍后, 大阿哥又向康熙陈明,戴梓已在他庄上仿制出乌兰布通之战时准噶尔军所用的大炮,并且将制造方法献出。   康熙只是微微颔首,并未表示出太多情绪,但却收下了大阿哥所献的配方,命兵仗局制造。   然而研造兵器本是兵仗局的职责,虽说戴梓从前也算是兵仗局的官员,但他曾经风头太盛,惹了不少人的眼,并没有多少人希望他重归。   只是碍于大阿哥的身份,兵仗局不敢说什么罢了,心中却是多少有些不满。   而堂下大臣们这些暗潮汹涌并未搁在明面上,熙看向着诸打大臣,问道:“可还有事启奏?”   大阿哥不甘心地瞥了太子一眼,移步至堂中,奏道:“儿臣有事启奏。”   “准奏。”   “回禀皇阿玛,儿臣闻得江浙踹匠暴动之事,深以为,如若不查明事实,加以镇压,恐不能服众,因此,儿臣情愿,亲自前往江浙地区料理此事。”到底没有受住太子的诱惑……   其实就像大阿哥先前说的,江浙踹匠暴乱,只能称作是乌合之众,对朝廷来说随意便可镇压,根本用不着大阿哥亲自前往。   但大阿哥如此请愿,在众大臣看来,必定是有所图。   拥护大阿哥的官员一部分当即便表示支持,另一部分支持之余,则是担忧大阿哥的安危,毕竟那些踹匠皆未青壮年男子,惯来做得是力气活,难保不会伤及大阿哥。   而太子一方的大臣见大阿哥先是敬献大炮配方,如今又连这微末小功亦要揽,私下里眼神交汇,便有人出列反对。   “皇上容禀,踹匠暴动的折子递至京城已有数日,想必已快要平息,实在不必教大阿哥跋涉前往。”   “李大人所言极是。”   “臣附议。”   所谓对立,自然是无论对方说什么,另一方皆要反对。   因此,大阿哥这一方官员见他们如此反对,便是先前不甚赞同的官员,亦是强烈表示支持大阿哥。   一时间堂下此一言彼一语,顿时便喧闹杂乱不已。   大阿哥听着身后的声音,心中始终未有波动,皆因太子还未说话。   这时,康熙转向立于他下首的太子,问道:“太子以为如何?”   太子微微侧身,正对着康熙,恭敬道:“回皇阿玛,儿臣以为大哥此举乃是善事,理应支持,至于安全问题,多派些侍卫保护,另教当地官员听令于大哥,有地方差役护卫,想必无碍。”   除了大阿哥,谁都没想到太子会支持大阿哥,一时间争论之声皆无。   他们不知道为何一直不对盘的太子为何如此,但太子历来的表现便深得众大臣认可,是以先前还表示反对的官员,便又改口支持,毫无言行反复、自相矛盾的羞耻心。   康熙坐在龙椅上,微微眯了眯眼睛,眼神意味不明的落在众人身上,良久,下口谕道:“朕谕令大阿哥胤褆为钦差大臣前往平息踹匠动乱,可便宜行事,择日出发。”   大阿哥立即领旨,义正言辞道:“儿臣定不辱使命。”   随后,大阿哥表示明日便带人出发,康熙允了,之后再无人启奏,众臣朝君毕而退。   太子和大阿哥退离大殿,皆未看对方,向各自的方向走去。   入秋之后天渐凉,容歆便只午时左右带皇长孙去御花园小转一会儿,个把时辰便归。   今日钮祜禄贵妃邀请,她和皇长孙去长春宫坐了坐,皇长孙和十五阿哥胤禨玩儿的开心,不愿离开,因此他们回去的便比平常稍晚了些。   不过容歆有派人回去禀报太子妃,是以太子妃并未着急。   而容歆抱着皇长孙一进门,太子的贴身太监小常子便迎上来,恭敬道:“女官,太子殿下请您去书房一趟。”   容歆闻言,便将皇长孙放下,由等在毓庆宫门口的奶嬷嬷领着皇长孙回去。   皇长孙知道她有事也不歪缠,只挥着小手道:“嬷嬷,来。”   容歆笑眯了眼,点头道:“您且先去寻太子妃,回头我便过去。”   皇长孙这才踱着步子离开,别看他腿短,但是小步伐一迈,上半身小幅度晃动,再有奶嬷嬷等人跟在身后,人不大气势却很足。   容歆越看越好笑,随即意识到他这模样像极了康熙,顿时便觉得有几分扫兴,收起了笑容。   未免太子久等,容歆立即往书房去,听说里面有人,她便在旁边二书房稍等了会儿,等太子那儿的人离开,方才出来,正瞧见离开人的背影。   太子已得知她回来,见她进来,笑容温和道:“姑姑,您坐。”   容歆落座,随口问道:“方才瞧见那位大人的背影,很是熟悉,可是赫舍里家的博敦少爷?”   “姑姑好眼力,正是他。”太子解释道,“索额图如今在家中荣养,皇阿玛和我却皆不能眼看着赫舍里家没落,是以,一直有心对赫舍里家施恩,博敦刚升至一等侍卫,皇阿玛命他跟在我左右,日后会常出现在毓庆宫。”   先前在朝中分庭抗礼的索相和明相,索额图教太子请退,明珠则是不再受康熙重用,而纳兰性德战场为救大阿哥而死,多少挽回了些纳兰家在康熙心中的好感。   两人离开权力中心,自然会有新的人顶上,康熙不止有心提拔赫舍里家的其他人,亦有心提拔纳兰家的人。   只可惜纳兰明珠的二子纳兰揆叙文采飞扬,武艺亦不俗,不比其兄逊色几分,然而赫舍里家却不得惊才绝艳的后辈。   但赫舍里家再无人可用,康熙也不能教太子孤立无援,因此二十九年乌兰布通之战时,便命太子妃的祖父石华善和父亲石文炳随军参战,事后康熙论功行赏,大力提拔了两人。   而两父子因是太子妃娘家,天然便是太子一系,铁板钉钉一条船上的人,如今亦成了太子极有力的支持者。   今年,噶布喇这一房的第三代继承人——赫舍里·博敦,才稍稍露头。   这些年索额图当着赫舍里氏的家,大房无能,所以他将大房显得越发的无用也怪不得索额图,但赫舍里·博敦道太子身边,总算也不至于教大房彻底没落了。   “我记得早年,皇上还说要他给承祜阿哥做伴读。”   可惜承祜小小年纪便去了,这事便再未提起,没想到兜兜转转,他又到了太子身边……   容歆想到此,颇为感慨。   太子对那个未长成的同胞兄长所有的印象皆来自于旁人口中,幼时还想过要是哥哥还在便能护着他陪着他,渐渐长大便念得少了,如今又听姑姑提起,便忍不住感叹道:“兄长若是还在,我所面对的一切便是兄长该面对的,往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有同胞兄弟相扶持,总是容易些。”容歆说完,摇摇头,“我也常念叨娘娘还在会如何,但皆是不可能的,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可更改。但换句话说,如若承祜阿哥还在,您和太子妃不定还有没有这缘分,凡事不能一概论之。”   太子笑容舒朗地点头。   容歆便又说回赫舍里·博敦:“听说赫舍里少爷是个稳重的?”   “是。”太子回复道,“短暂接触过,我这位表哥十分知足常乐,做事也认真,听您说皇阿玛曾想教他给兄长做伴读,胤礽便想等弘昭进学之后,教他儿子给弘昭做伴读。”   “也好。”容歆对此并无任何疑虑。   “我找姑姑来是有旁的事。”太子回归正题道,“大哥明日便要为踹匠暴动一事启程去江浙,这一来,我是想请您在此期间常去大哥府邸看看大嫂,以教大哥无后顾之忧。”   大福晋怀孕,大阿哥因太子出京,容歆先前又答应过大阿哥,因而答应地极爽快。   “这二……”太子张口后又停下。   容歆见他如此,十分稀奇道:“您与我有何不可说的?竟吞吐起来?”   太子面上显出几分羞窘来,“我对姑姑自是无甚不可说,只今日这请求,实在有些不知如何启齿。”   容歆瞧着他的神色应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于是再开口语气依旧轻松道:“我是绝不会笑话您的,您大可直言。”   “姑姑……”左右也是要说口的,太子一咬牙,干脆道,“我想要些钱,日后手头宽裕便还您。” 第146章   容歆如何也没想过会是这事儿, 险些以为她听错了,但太子的神色又昭示着并非是她的错觉。   一时间,容歆竟是也有些无言。   太子寻常在外, 无论面对多少朝臣, 从未这般紧张尴尬过,见姑姑不出声,忙道:“胤礽知道所求突然,您拿不出也无妨, 不必愧疚……”   容歆回过神来,问:“您要多少钱?”   太子攥了攥扇柄,回道:“暂且想要备下一万两,姑姑若能借我五千两,剩下的我……”   “一万两,可以。”   “什么……”太子原想说剩下的五千两他自己想办法, 就听到姑姑的话,再一次确认道, “您是说……”   容歆点头,“回头我便去整理,我的私房加上娘娘两个嫁妆庄子这些年的盈息, 一万两我都给您筹齐。”   其实近几年各种天灾, 庄子上没多少盈息, 但太子不看账簿是不会知道的。   而容歆这些年几乎没有花销, 再加上齐嬷嬷先前给她留下的钱财, 一万两几乎是她所有能动用的银钱了。   “倘若不够用, 还有不少主子们赏的物件儿, 那才是值钱的东西, 能卖的都卖了, 也能换不少钱,您的钱莫要动,万一有个急用,省得捉襟见肘。”   太子闻言,感动又自责道:“姑姑,是胤礽没用,竟还需得您拿体己出来。”   “您如何会没用?您是太子,若想要钱,有的是人送过来,只是您不愿要罢了。”容歆眼神极柔和,“您定是要做正经事,我理当全力支持。”   “谢过姑姑。”太子此时也不再像张口前那般窘迫,平和道,“胤礽先前归拢了私产,实在是能拿出的现银不多,所以才请姑姑暂助我一时,待日后我宽裕便还予姑姑。”   容歆则是十分大方道:“您何必与我见外?不必还。”   “当然要还,否则胤礽与强盗何异?更何况您还有父母弟弟,以后也可将钱留给侄子们。”   容歆却淡淡道:“他们这些年已经沾了您不少光,天降一笔横财于他们不见得是好事,倘若移了性情,反倒是祸害。”   如果本来容誉容敬兄弟两个是要踏踏实实努力生活的,因她这一笔钱财堕落,不如不给。   可即便她如此说,太子仍然坚持会还钱。   “随您便是。”容歆也不纠缠于此,转而问道,“殿下可愿意告知我,您用这么一大笔钱是要做什么?”   太子抬起扇子,扇骨蹭了蹭鼻子,道:“这是预备等大哥回来,给他的补偿。”   “给大阿哥的?您不是说抄家是肥差吗?”难道不够赚吗?还需要太子补偿?   容歆是真的不懂了……   “咳。”太子难得表现出几分对大阿哥的内疚来,“此次暴动,踹匠人数确实不足为患,恐怕大哥到达时,官府早已镇压完毕。”   “您不是说可借机查出官府背后与商户之间的勾连吗?”   “我是说过,但此番我的目的并非在抓贪官污吏,而是挑起事端,将事情闹大,越大越好。”太子笃定道,“如若地方官员相互推诿,拖延时间,以大哥的性子,必然大怒。”   那太子的目的便达到了。   容歆也算了解大阿哥,但太子如此做……“您可是有何打算?”   “我想借踹匠暴动推动新的商法制定,关于雇佣,关于薪酬,关于再发生类似盘剥或者暴力事件之后如何惩治……越细致越好。”   容歆一听他说律法,下意识便想到“变法”二字,而历来变法便阻碍重重,且主张变法的人多数下场凄惨,忍不住便担忧道:“您可是想清楚了?万一触动太多人的利益,恐怕不好收场。”   太子冷静道:“八旗与江南士族、商户的利益皆有损耗,这是必然的。”   “您既知道,何不再仔细打算?”   “但如若我承诺日后更加重用汉官呢?”太子面色无波,“他们为求家族前程,定然愿意放弃一些小利与我做这个交易,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这个太子,名声比中原曾经的旧主乃至那朱三太子皆不逊色。”   太子何止是不逊色,如今这朝中,哪怕再偏颇的汉官,恐怕也无法否认太子的能力。   而容歆听得太子此言,顾不上惊讶,当即问道:“您派了人和大阿哥一同去?”   “大哥随行的人皆是皇阿玛点的,只不过经希自告奋勇前往。”   如果是经希,容歆便也不意外了,安和亲王岳乐有长子玛尔珲在朝中撑着,经希这个嫡次子更多时候显得尤为无所事事,但他一直在为太子做事。   安和亲王和玛尔珲恐怕知道,也是默许他如此的。   可容歆更担心的是,“您不怕此举教皇上得知,再以为您结交士族吗?”   几乎不用多想,这绝对是康熙不能忍受的,或者说他现在可以忍受,也早晚有一日不能忍受,那岂不是依旧走了旧路?   容歆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太子眼神平静道:“皇阿玛亦重用汉官,殊途同归。”   “这不一样,您只是储君而已!”   容歆此时的心情,比当时听到大阿哥收受卖官钱支持戴梓研制火器更加无法平静,大阿哥的行为尚且可说是随波逐流,太子此举则完完全全在刺激康熙的神经。   殊途同归……殊途同归……   容歆听着这样的字眼,浑身充满无力。   然而太子看着她,却道:“可是姑姑,伟岸如皇阿玛,亦要受各方压力,我如果永远做一个乖顺的太子,如何完成抱负?”   “我总记着您说过的,无论我做什么,都有皇阿玛顶着。他会原谅胤礽的,不是吗?”   这不一样……容歆心中仍然重复这样的话,越发的疲惫不堪。   “姑姑。”太子起身,走到容歆身前,半蹲下来,微仰头与她对视,“我知道无论如何您皆会向着我,我的目标不仅仅是帝位,而是四海升平、百姓安乐,我已经不能回头。”   容歆嘴唇动了动,良久,才问道:“您还做了什么?”   “晋商。”   “晋商?”容歆苦笑,“那时便已开始了吗?我是不是不够关心您?”   “姑姑从不过问我在外之事,是我未对您坦诚相待。”   容歆摇头,轻声道:“朝中之事,我无法帮您多少,自是不会要求您事事告诉我,我只是担心您……”   “其实没有那么早。”太子解释道,“当年介休范氏确实有意向我投诚,并且表示会支持我,只是我不缺权势,亦不缺钱财,态度便一直较为冷淡,但晋商若是支持我立法,再说服江南士族便更添一分把握。”   民间不会大闹起来,再有朝中太子一系的大臣,康熙又重视太子,这件事估计有八成会成……   容歆想到此,收紧的心渐渐松开些,无奈道:“如此,您是该补偿大阿哥,替您做事,还白跑一趟……”   “官场上多是官官相护,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哥若是真的以查抄贪官污吏养戴梓,恐怕会教人以为‘严酷’,进而得罪不少人,于大哥在朝中的名声也无益。”   太子手搁在容歆膝上,带着些许请求道,“姑姑,贪腐得查,但要徐徐图之,我本就不准备真的教大哥去作此吃力不讨好之事,您可千万要帮胤礽遮掩一二,否则大哥发起怒来,恐怕要掀了我这毓庆宫。”   容歆即便今日这般震惊,也从未怀疑过太子的品性,听得他还是为大阿哥考量过的,便更加确信太子仍旧是那个太子,只是长大了而已。   但太子所求,容歆无法保证:“大阿哥既是不傻,如何会毫无察觉?”   “只是无功而返,大哥不会知道其余事。”太子顿了顿,又道,“便是安和亲王一家,亦不知内情。”   “那您又确定大阿哥会收这钱吗?”   “姑姑的钱大哥定不会收,但我的便宜,大哥是一定要占的。”   容歆:“……”还真是。   也是她傻了,大阿哥但凡能教太子不痛快,绝对不会含糊。   民间百两就能买一处小宅子,损失一万两放在一般人身上,恐怕心口都得疼,太子的钱,大阿哥一定会收,恐怕还会收的极痛快。   容歆叹了一声,站起身,任太子的手滑落。   “姑姑?”太子怕她还是介意,眼中显出紧张来。   容歆起身才发现腿麻了,装作若无其事站在原地,对面前的太子道:“我得去为您筹备银子,还得准备探望大福晋的礼。”   太子面上这才舒缓了些,“谢谢姑姑。”   容歆摇头,“你呐,莫要再吓我,我便也知足了。” 第147章   苏州, 城门口。   一众大小官员聚在城门外,纷纷向前方无人的官路上张望着。   “不是说要到了吗?这都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来?”同知辛大元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 一双小眼睛闪着精光。   苏州知府孟凡双眼微合,神态祥和,仿若未闻。   而知府右侧的通判宋垣不似两人那般皆以过不惑之年, 反而是个年轻的后生, 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十分神采飞扬。   此时宋垣出言回复的同知辛大元, “辛叔莫急,我还是头一遭见到皇子这样的人物, 多等些时辰也无所谓。”   “呵——”同知辛大元冲着宋垣嗤了一声,语气却不掩亲近道, “你小子懂什么, 大皇子出现在咱们这儿,供着还来不及,难道是什么好事儿不成?”   宋垣颇有几分天真道:“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吗?”   辛大元看了一眼半步前的知府,随意道:“再如何安排,也不定有多少变数,还是小心些好。”   “哦,知道了。”   孟知府睁开眼,眼中有几分讥诮之色, 却始终一言不发。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众人皆闻声望过去, 见远方马的狂奔激起一阵浓烟, 等到马队由远及近, 众人对视一眼, 纷纷作出恭谨之姿。   大阿哥带着数十侍卫马不停蹄的从京城赶至苏州,一行至城门口,纷纷勒住缰绳,利落地下马。   “下官/卑职叩见大皇子殿下。”   大阿哥扶住打头穿着知府官服的人,稍一用力,道:“可是苏州知府孟凡孟知府?”   孟凡恭敬道:“正是下官,下官特率苏州知府衙门的众位同僚前来迎大皇子殿下,请大皇子殿下入内,下官等人已设宴为您接风洗尘。”   此时日头已西斜,便是要问询踹匠暴动之事,也不急于一时。   遂,大阿哥颔首应道:“我和僖郡王一路风尘仆仆,待我二人去驿馆梳洗一番,再与诸位宴饮。”   而知府还未说话,同知辛大元立即便热情道:“大皇子殿下和僖郡王难得到苏州来,如何能教二位入住简陋的驿馆?卑职为两位安排了一个五进的宅院,无一处不精致,定教大皇子殿下和僖郡王宾至如归。”   大阿哥正要言词拒绝,便听经希兴致盎然道:“大阿哥,都说这苏州园林别具一格,咱们如何能拂了这位大人的美意?”   “卑职同知辛大元。”   “辛同知。”经希客气地叫了一声,又继续对大阿哥道,“这住得美,也好办差啊。”   “经希。”大阿哥皱着眉看向他,“我府中还有事,抓紧办完此间的差事便要回去复命,你莫要耽误我的行程。”   “这如何是耽误?盛情难却……”   然而大阿哥一听他说的几个字,直接冷下脸来,吩咐道:“休要多言,去驿馆。”   他说完也不等旁人反应,当即便重新上马,居高临下的冲着众人道:“劳烦孟知府叫人带路。”   左右宅子也不是孟知府安排的,是以他丝毫不窘迫,淡定地应下,指了一个差役为大皇子等人带路。   其余的侍卫也皆上了马,唯独经希站在马下,冲着方才说话的辛大元道:“这辛同知,只得浪费你一番没有了,莫怪,莫怪……”   辛大元有了点台阶下,脸上的神情缓了缓,拱手回道:“不敢,不敢。”   “大皇子有正事,本郡王却是个闲散的,有时间带本郡王去赏一赏这苏州园景。”   辛大元立即领会地笑了起来,连连应下。   而通判宋垣忽然道:“晚间咱们安排了画舫,定教大皇子殿下和郡王尽兴。”   辛大元不着痕迹地碰了他一下,觑了一眼已经进城的大皇子,小心道:“大皇子殿下恐怕不喜在画舫接风,不若卑职换一处……”   经希摆手笑道:“大皇子只是长途跋涉有些疲惫,接风宴定会到场。”   “如此,卑职等人便恭迎大皇子殿下和僖郡王了。”   “我得去追大皇子,接风宴上再与诸位畅聊。”经希说完,也跨上马,扬鞭一甩去追大阿哥。   而大阿哥等人进城门之后并未停下等人,经希自行归队也未在大街上与他说什么,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苏州城内的风光。   待到达驿馆,大阿哥直接往驿馆为他安排的住处走,经希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头,说着城外的事:“听那位辛同知所言,接风宴是在一画舫上,听闻这江南的画舫极具特色……”   大阿哥忽然停住脚步,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经希,问道:“你此番自请跟随前来,莫不是为了享乐?”   “大阿哥这般说,经希还真不知该不该否认。”   “不否认,你便莫要打扰我做事。”大阿哥转身不欲再理会他。   “诶——”经希一见他这就要走,连忙快走几步挡在大阿哥跟前,无奈道,“我先前便知道您是这般急性子,可好歹同生于爱新觉罗家,您且听我说完啊。”   大阿哥这才停下脚步,“爷不喜欢人当着爷的面使心眼、卖关子。”   经希投降,立即便道:“想必您也瞧见了,这苏州知府衙门关系颇为微妙,同知和通判能抢在四品知府前说话,对咱们的安排也尽是那同知在张罗,其中必有缘由,恐怕咱们这一遭差事不会太过顺利。”   “我是皇长子,又是皇阿玛亲命的钦差,谁敢延误办差,我便有权调苏州驻军将其拿下。”   “但大家皆为圣上效力,也不必一开始便冷面相对,还是要留些颜面,日后好见面。”   莫说大皇子在京中从未对哪个大臣低过头,经希一个郡王那也是横着走的,只是他此番是带着太子的任务而来,自是不能这般快地便闹将起来,好歹周旋些时日,徐徐图之。   大阿哥也不是听不得劝,但他对画舫这样的地方依旧不喜,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嫌弃,“那种污糟地方……”   “画舫又非青楼妓馆……”经希还未说完便见大阿哥眼神冷箭似的射过来,连忙止住话,改口道,“入乡随俗,谁敢逼您?”   经希又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道,“便是真有人不懂分寸,这不是还有我呢吗?”   大阿哥勉为其难地不再说什么,教经希回去梳洗,约好了时辰一同去赴宴。   而那同知辛大元是个周全的,大阿哥和经希收拾妥当准备出驿馆时,他已经恭敬地等在外头,再拜见大阿哥时也丝毫没有任何不良情绪,始终带着笑。   “大皇子殿下,僖郡王,卑职亲自迎二位前往接风宴处。”   大阿哥许是认可经希所说的话,面对这苏州同知时态度缓和了许多,稍稍地高傲只显出他身份高贵,并不像先前城外似的不屑于顾。   辛大元是乘马车而来,大阿哥和经希等人依旧骑马,傍晚路上人少,众人的速度便稍稍快了些,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太湖边儿上。   这湖边灯火通明,但更醒目的是停在码头的一艘巨大画舫,足足有三层高,梁脊柱身皆是江南风韵的雕工,另有薄纱轻扬,十分梦幻。   而最引人驻足的,该是一层二层玉立的苏州女子,虽皆覆着面纱,却个个眉眼如画,身段窈窕,更稀奇地是身上毫无烟花之气,气质清丽十足。   “此画舫乃是苏州最好的,名为弄月舫,舫中的侍女皆擅舞乐,墨兰姑娘更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卑职特地请她为大皇子殿下抚琴。”   大阿哥神情淡淡,搭话的依旧是经希。   “辛同知如此一说,本郡王倒是极为好奇,定要见识一番。”   辛大元自觉已了解了大皇子的为人,是以并不在意他的态度,仍然热情地抬手邀请两人上船。   画舫足够大,因此侍卫们也跟着一并上了船,除四人贴身护在大阿哥和经希身后,其余人皆守在甲板上。   大阿哥坐在上首,经希次之,另一边便是苏州知府孟凡,而招呼上酒上菜的依旧是同知辛大元。   “贵客已到,请墨兰姑娘来。”   “是,大人。”门口的侍女福了福身,转身出去。   不多时,一个蒙着白纱的女子抱着琴袅袅而来,冲着众人依次问好之后,便坐在门前,正对着大阿哥的位置,素手轻抬,缓缓拨弄琴弦。   大阿哥端着酒杯,静静地喝着。   经希则是神情享受地微微合上双眼,一曲毕,非常捧场地鼓掌道:“好!墨兰姑娘琴艺!”   墨兰起身,轻轻欠身,软语道:“墨兰谢过这位公子。”   辛大元见经希极为满意,便又试探地看向大阿哥,问道:“大皇子殿下以为如何?”   大阿哥不紧不慢地喝完手中这一杯酒,淡淡道:“平平。”   场面顿时便有些尴尬,连那被捧得极高的墨兰姑娘亦是看向大阿哥,只是碍于对方的身份,不敢轻易出言罢了。   唯独经希,极怜香惜玉道:“墨兰姑娘许是第一曲还有些手生,无妨,再谈一曲便是。”   他不说还好,如此一说,反倒是敲定了墨兰琴艺平平的事实,顿时教墨兰更加难堪。   经希还一副无知无觉的神情,笑着说:“听多了京中琴师的琴音,如今听得墨兰姑娘所弹,别有一番风味儿,不枉此行。”   大阿哥微微侧头,看向经希,心中颇为嫌弃。   然经希却不以为意,主动向同知辛大元提及舞伎,催起下一个表演。   辛大元面不改色地笑道:“京城乃国都,苏州这样的小地方自是多有不如,还望大皇子殿下和僖郡王莫怪我等招待不周。”   “无妨。”大阿哥抿了口酒道,“本皇子一介武夫,牛嚼牡丹罢了,莫问我。”   经希补充道:“正是,问我,莫问大皇子。”否则问就是平平,自讨没趣。   自此之后,大阿哥在这场接风宴的存在感虽然依旧极高,但辛大元等人确实不再拉着他进入话题,只与经希推杯换盏,依然好不热闹。   酉时末,接风宴接近尾声,辛大元端着杯子走到经希跟前,一边作敬酒之势,一边低声暗示道:“大皇子殿下和郡王此行未带伺候的人,可要卑职安排?”   经希会意,却宛如不知,问道:“何人?”   辛大元眼神瞟向抚琴的墨兰。   经希挑眉,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大阿哥沉声问道:“引踹匠罢工的为首者现下何处?”   他看得是知府孟凡,是以孟凡答道:“回大皇子殿下,为首数人,罗贵等人不知下落,另一领导者张尔惠正收押在知府大牢,已认罪杖责。”   “明日提审。”   然大阿哥话音刚落,辛大元便有些为难道:“官府抓捕之时,张尔惠等人负隅顽抗,受了不轻的伤,多数时间昏迷不醒,恐怕无法答话……”   大阿哥看过去,冷漠道:“便是死了,本皇子为钦差,要提审谁,也得抬到我面前来。”   辛大元一听,顿时便恭敬道:“是卑职无状,请大皇子殿下恕罪。”   画舫重新靠岸,大阿哥当即起身,看了经希一眼,问道:“僖郡王果真要留在画舫等人伺候吗?”   经希吊儿郎当地笑道:“便是留在这画舫又有何妨?如此温柔乡,实在让人流连忘返。”   大阿哥闻言,头也不回地离开,并不再管他。   等到下了船,他才对一亲卫道:“派个人盯着僖郡王。”   “殿下,倘若有异状,可要……”亲卫作出一个拿下的动作。   然大阿哥回身听着身后画舫上未停的乐声,道:“莫管,只瞧瞧他去往何处,又见了什么人,禀报于我便是。”   “是,殿下。” 第148章   京城, 大阿哥府邸。   “呕——”   “福晋,您喝点水。”鬓角花白的老嬷嬷眼神担忧地抚着大福晋的背。   大福晋又呕了几声,方才接过她手中的杯子, 喝了一大口,未能压下腹中的呕吐感,便又将剩下的水全都灌了下去, 这才好了许多。   “福晋, 可要给您端碟酸梅子来开胃?”   大福晋闻听“酸梅子”,口中泛起津液, 点点头,“端来吧。”   片刻后, 侍女端着一碟酸梅子走进来,老嬷嬷看着大福晋丝毫不觉酸的吃了一颗又一颗, 笑道:“幸亏容女官上次出宫给您带了宫中制酸梅子的方子, 否则您这孕吐,奴婢们还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大福晋微微勾起嘴角,“姑姑一向这般妥帖,她今日来府里,可告诉厨房准备好晚膳了?”   “都准备着了。”老嬷嬷见她住口,便又端了杯水给她漱口,闲谈道,“太皇太后在世时, 屡次称赞容女官, 说她的心性极难得。”   大福晋眼露好奇, “听说殿下当年养在宫外时, 一直是姑姑照看的?”   “是。”老嬷嬷回忆道, “那时仁孝皇后还在呢, 可惜您没能见过她,那可真是天下间顶顶好的人……”   “常听长辈们提起,无缘得见,实在是我无福。”   “您有福气着呢。”老嬷嬷笑道:“太皇太后说,仁孝皇后娘娘进宫前的紫禁城和她进宫后的紫禁城是不同的,而您幸运地见到了现在的紫禁城……”   大福晋不解,“您此话怎讲?”   老嬷嬷摇摇头,没再深说,而是含笑道:“大殿下对您也爱重,大殿下离京前对您的态度,奴婢们可都还记着呢。”   大福晋嘴角的笑意控制不住,脸颊上也微微泛起了红,思绪不由自主地便飘回到那一日——   当时大阿哥刚从宫中回来,第一时间便告知了大福晋他要去江浙一带办差的事,大福晋心中极不舍,可她即便是近来因怀孕有了些娇脾气,也分得清轻重,并不会耽搁大阿哥正事。   是以十分贤惠的表示定会全心支持大阿哥,并且保证道:“殿下放心,我会照看好府中和孩子们。”   大阿哥满意地点头,停顿片刻,还是道:“也照顾好你自己,若是宝娴和吉雅累到你,便送到宫中给额娘照看,她乐意的很。”   成亲这么久,大阿哥极少说些温情之言,因此大福晋的脸颊瞬间便红透,十分娇羞地垂下头。   而大阿哥见她这般,摸了把脑门儿,伸手将她搂到怀中,硬邦邦道:“府中谁敢惹了你动怒,不必顾忌爷,直接惩罚便是。”   令人欢喜的事一件赶着一件,大福晋紧紧环住大阿哥的腰,头靠在他胸前,点头。   就在这时,太子得了容歆的应允,派人到大阿哥的府邸,表示姑姑会常出宫来探望大福晋,以此显示他的周到有加。   大阿哥当着大福晋的面,依旧直白地表示对太子此行为的不屑,但却并未拒绝容歆的到来。   “爷此番领差事出京,短则月余,多则时间不定,但定能在你生产前回来,这期间姑姑能常出宫照看你,我确实放心,且你若是觉得不适,便直接请姑姑留宿,太子那里不必在意。”   大福晋是答应了的,只是她便是身体不适,也并未真的要求姑姑留在府邸中。   但容歆从跟太子交谈过之后,心里已有打算,只是大福晋不知罢了。   那一日之后,容歆数日未曾睡好。   她是极担忧地,却并非担忧大皇子等皇子们与太子彼此对立,而是担忧康熙和太子的未来。   她从前便认为,太子如若好好地,无人可阻碍他的路,如今这一遭,更是佐证了这一点,太子另有其志,甚至根本未将大阿哥等人当作对手……   如此说来,其实是极伤人自尊地,可偏偏念头起了,容歆便越是如此认为。   太子刚要到加冠之年便如此计深远,恐怕是康熙也想不到的,可也正是因此,当康熙知道的那一日,绝对是极大的震撼和失望。   太子心高气盛,宁愿走在悬崖边上也不愿选择稳妥的路走,甚至还带着大皇子等人陪他一起走……   太子为民之心,容歆欣慰也骄傲,但这个方式,容歆没办法心平气和。   但就像太子所说,他已经开始,并不是容歆劝说便能够左右的,她只能尽力去支持太子,筹钱帮太子降低大阿哥的怒火,探望大福晋……   而以太子的计划,大阿哥归期未定,倘若他不能在大福晋生产之前归京,容歆便准备在大福晋临产前住进大阿哥府邸,确保大福晋母子平安。   她上一次从大福晋这里离开时,带着大阿哥的两个格格进宫,此番再来,又将两人带了回来。   路上路过那些小摊小贩时,容歆还给两个小格格买了许多民间的新奇玩意儿,因此回到大阿哥府邸时,两个小格格手上慢慢地东西,面上皆是欢欣雀跃。   大福晋见到容歆和两个女儿,只来得及匆匆跟容歆问了声好,便搂着两个女儿一解思念之情。   容歆仔细打量着大福晋的脸,待到大福晋松开两个小格格,方才担心道:“怎么好似又瘦了些呢?可是那酸梅子无用?”   大福晋摸了摸脸颊,颇为无奈道:“我怀宝娴和吉雅时几未受累,如今这一胎,也不知怎地了,是真真教我见识到十月怀胎地辛苦了……”   容歆自然便联想到大阿哥不在府里所致,越发心疼道:“连饭都吃不下,该有多辛苦啊……您也别怕折腾,想吃什么尽管教人去弄,可要保重好自己。”   “姑姑放心,我不会亏待了自个儿的。”   容歆看向她身旁的老嬷嬷,见她点头,这才放下些心来,随后便道:“从延禧宫出来前,惠妃娘娘还教我给您带话,倘若大阿哥后院的人不安分,不必客气。”   大福晋有孕,惠妃便事事以她为先,甚至还能假装没跟容歆撕破脸,这功力多少人自愧不如。   然而大福晋听了她的话,神色先是一惊,随后才点头道:“劳烦姑姑带话,我省得了。”   容歆瞧着不对,便问道:“可是后院里有什么不妥当?”所以惠妃才特地借她口如此安抚大福晋?   “并不是什么大事……”大福晋眼神暗了暗,“先前听得太子妃一言,颇有些醍醐灌顶之感,我也愿意对同为女子的侍妾们稍宽容些,只是可惜,有人不知足。”   容歆闻言,心下一叹,女人如此,源头还不是在男人…… 第149章   大阿哥胤褆梳洗妥当从屋中出来, 便见经希已歪坐在大堂,行止豪放,神情散漫。   经希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抬头见大阿哥出来, 也不起身, 随意一拱手, 招呼道:“大皇子, 您可算出来了, 等您一道用早膳呢。”   其余侍卫们不敢如经希一般态度轻佻,纷纷起身向大阿哥恭敬地问好。   大阿哥四下一看, 唯有经希这张桌子空着,便只能走过去, 坐在他对面。   早膳端上来, 大阿哥是上过前线的人,经希呢, 更是跟着太子啃过干饼子饿过肚子, 是以二人皆吃得面不改色。   大阿哥用完早膳, 稍缓了一会儿, 便点了人准备去府衙,刚走到驿馆门口, 便转过身来, 问跟在他们身后的人:“僖郡王不需要回屋儿补眠吗?”   经希依旧大摇大摆地跟在他们身后, 放荡不羁道:“酣战一晚罢了,如何需要休息,今晚上还有邀约呢。”   大阿哥面无表情, 好似善意提醒一般, 道:“如此岂不是更要休息?免得在苏州女子面前丢了颜面。”   经希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我身体强壮无比,车轮战都能上!”   几个离得近的侍卫听到,互相挤眉弄眼,大阿哥白了经希一眼,径直上马,经希随后。   众人在路上慢慢骑着马,一个侍卫嬉笑着凑到经希身边,问道:“僖郡王,昨个儿画舫上那墨兰姑娘,模样儿和身段儿绝吗?”   经希玩笑似的踹了他一脚,半真半假道:“灯一熄,还不都一个样儿,你们这些人可莫要教苏州的小娘子们迷了眼,失了智,否则大皇子和小爷教你们好看!”   “不敢不敢!”   “属下们哪敢啊?”   “就是,属下们皆知道轻重缓急,保证坐怀不乱。”   某个侍卫将“坐怀不乱”一说出来,顿时便教旁边的侍卫们教训了一顿,等到了人多的街上,众侍卫们便又恢复期雄赳赳气昂昂的威武之姿。   此时,大阿哥悠悠道:“先办差,爷不会亏待了你们。”   众人一听,皆精神焕发,响亮地道谢:“卑职等谢过大皇子殿下!”   经希瞧着他们突然振奋地模样,并未说什么,大皇子都允诺会给他们放松的时间,他难道还要拦着不成。   而等众人到达府衙,大阿哥也未跟知府孟凡等人寒暄,立即便叫孟知府安排提审组织踹匠暴动的头目之一——张尔惠。   孟凡交代差役去带人来,差役领命离开,然不到一刻钟,便满脸焦急,匆匆跑了回来。   “回禀大人,那、那张尔惠死在大牢里了……”   孟凡从差役单独回来时便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听到他的回禀之后,顿时便面色发青,趁着人不注意,恶狠狠地瞪向同知辛大元。   “呦,真巧……”经希语气中颇有几分幸灾落祸。   而大阿哥看向苏州知府孟凡,冷笑:“本皇子昨日说过吧?便是个死人,也得给本皇子抬过来!”   “是、是,下官这便派人去抬!”孟知府立即冲着差役喝道,“还不快去将人抬过来!”   经希晃动着腿,凑近大阿哥,问道:“殿下真要见一个死人?这不知道在大牢里受了什么样的折磨,恐怕不堪入目。”   大阿哥冷冷地看向他,“僖郡王没上过战场,约莫不知道什么样的身体叫不堪入目,头身分家、四肢不在、胸膛……”   “我错了,我错了。”经希连忙求饶道,“是我没见识,不该冒犯大皇子殿下。”   大阿哥这才收回视线,看向苏州知府等官员,讥讽道:“明知本皇子提审,却未能照看好犯人,本皇子实在有理由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跟本皇子作对……”   “下官不敢。”孟知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解释道:“这张尔惠被抓捕时便受了不轻的伤,后本官又下令杖责,大牢中简陋,未能得以医治才恶化,绝非下官等故意跟大皇子殿下作对。”   大皇子态度蛮横地反问:“本皇子指名道姓是尔等所为了吗?本皇子不想听你的解释。”   孟知府尴尬地垂下头,“是、是,下官知错。”   大阿哥坐到桌案后,把玩着惊堂木,吩咐道:“将卷宗呈上来。”   孟知府不再说多余的话,立即便命人去取,然后便尴尬地站在大堂中央,和他一般站在大堂中的,还有府衙里其他的官员,同知、通判等人。   经希瞧着这场面,摸了摸鼻子,最终解围道:“大皇子和我领皇上的旨意到此,原本以为顺顺当当地便可完成差事回去,可现如今人忽然毙命,回去复命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孟知府这不是教我们为难吗?”   孟知府抬头瞧了一眼上首的冷面大皇子,苦笑道:“僖郡王明察,此事下官属实不知……”   “便是本郡王相信孟知府,旁人又相信吗?”经希叹息一声,“大皇子殿下脾气不甚好,还请知府衙门的人配合一些。”   他说“脾气不甚好”时,大阿哥把玩惊堂木的手一顿,却并未打断经希的装腔作势。   而后,两个差役抬着一个担架来到大堂,大阿哥眼神在侍卫们身上略过,最终落在经希身上,命令道:“僖郡王,查看一二吧。”   经希睁大双眼,指了指自己,眼神确认:是我?   大阿哥果断地点头,激道:“一具尸体罢了,不足为惧,你可是车轮战都能上的僖郡王,莫不是怕了吧?”   经希会受他激将?   当然是会的。   所以经希从一侍卫那儿接过长刀,用刀柄缓缓挑开担架上的白布,而乍一见到白布下那人的脸时,一股恶心之意涌上来。   他不知是何时死亡,但整长脸并未正常死人的青白之色,反倒因为生前受了刑罚,面上遍布毓庆之色,看起来十分惨。   白布还未完全掀开,不知道他身上是什么样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连孟知府都说此人生前受了杖责,绝对不会比脸上好多少。   在场不少侍卫并不是没见过死人,但这样明显受到过毒打虐待地,不少人皆是头一遭,当即便别开头去。   但他们中的更大一部分是极镇定地,请示过大阿哥之后,便接替了经希的位置,亲手掀开白布。   他手脚皆有不少腐肉,身上的囚服遍布血迹,且随着白布的完全掀开,空气中弥漫这一股腥臭味儿,连府衙的人也忍不住抬起手臂以袖子掩鼻。   大阿哥偷偷屏息,面上毫无波动地看向孟凡,质问道:“孟知府,这是你苏州知府大牢的杖责吗?”   “这……”孟凡袖中的手攥紧,随后又下定决心一般松开,转向同知辛大元,怒道,“本官何曾下令毒打囚犯?辛大元!此人一直由你处理,你如何解释?”   同知辛大元也没想到知府竟忽然攀咬他,先是一惊,很快又辩解道:“大人您莫要冤枉卑职,卑职亦未下令,兴许是那些狱卒私自所为,毕竟他们一向对狱中的囚犯苛刻,也不是第一回 ……”   辛大元说着说着,好似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立即住嘴,对大阿哥恭敬道:“请大皇子殿下恕罪,此事归根究底是卑职等人失察。”   知府孟凡倏地瞪向辛大元,复又握紧双拳,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大阿哥看着堂下诸人的神色,忽而喝问道:“卷宗还未送过来吗?难道临时写得吗?”   同知辛大元点头哈腰道:“卑职这就叫人去催。”   “再叫几个仵作过来,验尸。”大阿哥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同知辛大元立刻应下,转身时冲着通判宋垣使了个眼色的同时,道:“宋通判,劳烦你去吩咐一声。”   通判宋垣告退出了大堂,不出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将卷宗带了回来。   这时,经希捂着鼻子提议道:“不若先将这位……抬到外头去?”   大阿哥开卷宗的动作未停,随意地看了一眼堂下众人,颔首允许了经希的提议。   经希一听他答应,赶忙催促道;“快快抬出去!”   等到尸体抬了出去,大堂内的味道又散了大半,经希这才放开捂着鼻子的手,仿若得救一般。   大阿哥根本未曾关注他们,而是看着卷宗上的记录和口供眉头渐渐皱紧。   这卷宗之上记录的倒是极为详细,从出事到苏州府衙干预之后的时间以及具体如何操作皆写得清清楚楚,但字字句句皆指向踹匠们贪得无厌,不服管教,聚众闹事,完全没有布店和包头等人的责任,甚至还着重写了他们受到的损失和伤害……   而大阿哥出京之前,从太子那儿了解到的信息却是,布店和包头盘剥,踹匠们食不果腹,因此才聚众示威,只为提高薪酬。   卷宗上,官府偏颇的有些太过没有底线了,任谁看,也会想是不是在包庇。   只是大阿哥却没问孟知府等人,他们没证据,问也问不出什么,反倒可能还像个傻子似的听人蒙骗他。   一时间整个府衙大堂安静不已,只有经希,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众人不由自主地全都向他看过去。   经希没脸没皮地丝毫不以为害臊,冲着他们随意地摆摆手,催促道:“仵作什么时候到?我跟几位苏州的公子约好了晚上在画舫喝酒呢。”   大阿哥嫌弃地从他身上收回视线,转而对同知辛大元道:“再去催!府衙没有当值的仵作吗?如此磨磨蹭蹭,难道想渎职吗?”   辛大元又命人去催了一番,很快便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仵作,大阿哥也懒得受他们拜见,直接催着在大堂前的空地上验尸。   “这……”其中较为年长的一位仵作看向孟知府,小声道:“公堂如此庄严之地,直接验尸恐怕有些不敬吧?”   倘若大阿哥执意在公堂前验尸,在场众人皆不敢强硬反驳,但大阿哥并未执意,是以差役便又抬起担架往仵作验尸之所。   不过大阿哥并未坐在公堂上等候,而是教人直接搬了椅子到验尸房的外面,窗户门皆敞着,众人一同听着仵作的每一个验尸结果。   “以死者尸斑来看,死亡时间应在五个时辰到七个时辰之间。”   “头顶有一长形硬物重创的淤痕,头骨未碎裂,看淤痕之色,此伤起码有三日以上。”   “左侧肋骨第三根第四根断裂,插入内脏,腹内大量淤血,此为死者死亡原因。”   “十指指骨,除两根大拇指外,尽皆折断,工具应是拶子夹手指所致。”   “双脚……”   大阿哥始终沉默地听着,待到几个仵作验尸结束,拿着验尸报告,对孟知府道:“限你七日查出是何人所为,此人的责罚罪不至死。”   孟知府躬着身应道:“是,下官必定尽快查出施暴之人。”   大阿哥留了几个侍卫,全程跟着府衙严查此事,然后拒绝了府衙设宴招待的邀请,直接离开府衙。   “七日是否太长了些?”经希跟在大阿哥身后往出走,道:“大殿下将此事交给府衙,想必最终查出的结果,也不过是像那同知所说为某个狱卒所为,起不了什么作用。”   大阿哥安静地听着经希絮絮叨叨,一直到回了驿馆,方才对经希道:“所以,这三日等官府查探结果出来前,劳烦僖郡王与我微服出巡,暗地里查探这踹匠和布店包头之间的矛盾。”   “大皇子言之有理。”经希认同道,“可以派几个侍卫乔装打扮深入踹坊,再私下里去查一查官府中可有谁与那些商人有所勾连。”   大阿哥点头,“最重要的是拿到证据,否则我无法定罪。”   而无法定罪,抄家便绝无可能,因此,务必要找到知府孟凡以及同知辛大元之间气氛诡异的原因,大阿哥有预感,绝对能教他逮住一只不小的老鼠。   经希并不清楚大阿哥一心惦记着掏老鼠洞,仍然在认真地建议:“再派几个人去府衙这些官员家中探一探,兴许能找到直接证据……”   “还有呢?”   经希正要,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一抬头便见大阿哥的视线直直地落在他脸上,眼神也十分奇怪,霎时无语地问:“您这般看我,该不是想亲自一探吧?”   大阿哥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认真道:“是亲自一探没错,但不是我,而是僖郡王你。”   经希扯了扯嘴角,尴尬地呵呵两声,极其为难道:“我晚间有约,总不能失信于人吧?”   “你要回来,谁敢强留你?”大阿哥拍了拍经希的肩膀,道,“倘若咱们住进那同知安排的宅子里,恐怕有许多人暗中窥伺,不利于行事。”   “咱们住在此处,窥伺之人也不会少……”   大阿哥笑道:“我已安排妥当,你只管去做便是,僖郡王的武艺绝非一般侍卫可比,我十分放心。”   经希从未小看过大阿哥,但他说“已安排妥当”,想必根本不管今日在府衙得到什么,只准备按照他自己的步骤行动。   而到处为止,并未脱离太子的预期……   遂,经希还是同意了大阿哥的要求,准备晚上先去探一探同知辛大元的家。   但他并未取消原本的邀约,回屋睡了一会儿便又带着人骑马出门。   大阿哥听人汇报后,只“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两个时辰后,满身酒气,一副醉醺醺模样的经希被人用马车送了回来。   两个侍卫将他扶进来,刚一沾床,经希立马便睁开眼,问道:“大阿哥在何处?都给我准备了什么?”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回答道:“回禀郡王,大阿哥在他屋中,您稍候,属下这便将夜行衣给您拿过来。”   “还有夜行衣?!”   何止是有夜行衣,经希在侍卫拿过来的包裹中扒拉开,还有迷烟和火折子等夜探必备之物,地址也标的清清楚楚,准备的确实仔细。   经希忍不住呵呵两声,然后换上夜行衣,带着两个同样穿着夜行衣的侍卫,翻墙出了驿馆,坐上大阿哥安排的马车,直奔同知辛大元家中。   大阿哥屋中的灯亮着,他不紧不慢地将这两日在苏州发生的事尽皆写在折子上,听到敲门声,轻轻喊了一声,“进。”   一黑衣侍卫走进来,单膝跪在地上,回禀道:“昨日画舫停在码头,您和府衙的官员们离开后,僖郡王在码头偶见几位意气风发地书生,便盛情邀请几人上了画舫,其中一位乃是苏州名门——常熟翁氏子弟。”   “翁氏?”   黑衣侍卫解释道:“翁家在十五年出了一位探花郎,名为翁叔元。”   “翁叔元?前工部尚书翁叔元?”   “是。”   大阿哥微讶,这翁叔元二十七年任工部尚书,二十半年便乞休返乡养病,可他入住工部之后,极有魄力的解决了不少挤压多年的建筑工程款项,能力十分教人侧目。   “我倒是不知道,这翁叔元竟是常熟人……”大阿哥暂时未能寻出头绪,便又问道,“还有其他特别之处吗?”   “邀请僖郡王今夜画舫中相聚的便是这翁氏子弟,而今日画舫中还有三人,一位是是这翁叔元的次子,翁霁;而另两位皆出自苏州名门——长洲彭氏。”   长洲彭氏……   大阿哥在心中反复念着这个姓氏,甚觉耳熟,良久,恍然大悟道:“可是苏州大儒彭珑的家族?听闻不少苏州出身的官员皆是他的学生。”   “是。”黑衣侍卫补充道,“彭珑之子彭定求,便是十五年皇上钦点的状元,满腹经纶、博古通今。”   “又是十五年的?十五年的状元和探花皆出自苏州?”大阿哥蹙眉仔细回想而不得,“此人我倒是无甚印象。”   “下官今日打听过,彭定求得中状元后,在翰林院任职,直至他辞官归乡。”黑衣侍卫顿了顿,又道,“且听闻,他的座师正是太子殿下的辅导大臣,汤斌;另,其族弟彭宁求如今是詹事府左春坊的属官。”   太子的侍官……   大阿哥靠在太师椅上,嗤笑出声。   偶遇?   苏州府这么大的地界,先是偶遇常熟翁氏子弟,今日又和长洲的彭氏子弟画舫听琴喝酒,当他是傻子吗?   他先前便怀疑从不跟他走近的经希为何要特地请旨同行,如今看来,太子定然是还有旁的事情交代给他。   常熟翁氏和长洲彭氏皆是士族,族中饱学之士又皆学生遍天下,故交便天下,难道太子是想借机结交士族?   那为何要诱他来苏州?不担心被他察觉吗?   大阿哥陷入沉思,然而实在摸不着头脑,便要求侍卫继续跟着经希。   之后的几日,经希依旧每天傍晚赴宴,参与宴会的人从士族渐渐扩展到苏州的大半名门,不拘是士族还是商贾,可谓是来者不拒。   以至于大阿哥越发地肯定,太子定是想要结交江南的士族,却未曾想到,远在京城的太子已经结交,此番是另有目的。   而经希每日赴宴后,便按照大阿哥的要求,夜探苏州府官员的家中,确实查到了些贪污受贿账簿信件,只是不敢轻举妄动取回证据。   并且在某一日晚上,偷听到了知府孟凡和同知辛大元的密谈。   原来辛大元一直便是收了好处与那些包头官商相护的人,孟凡却是到苏州上任之后,叫辛大元等人拿住了什么把柄,因此才与他们同流合污,几乎相当于被架空在府衙内。   但如此不情不愿之下,难免生出矛盾,起了争执,险些大打出手。   与此同时,其他去查探的侍卫也带回了消息。   那些雇佣踹匠的包头提出的雇佣条件是包食宿,但踹匠们住的地方极其简陋,吃的饭食亦是奇烂无比,这也就罢了,毕竟普通百姓能够温饱已不容易,所求不多。   可那些包头动辄对踹匠们非打即骂,如同奴隶一般不说,极少的工钱还要克扣……   那些踹匠皆是良民,并非奴隶,又都是壮年,恐怕确实是忍无可忍才反抗的。   经希滔滔不绝地说完,道:“听孟凡和辛大元的争吵,那张尔惠应是叫人买通了狱卒报复,所以才受了这么多重刑。”   大阿哥若有所思道:“假若明日孟知府退出那狱卒,此人恐怕也会死无对证。”   “正是。”经希点头道,“因此我已命人去那狱卒家中搜罗了一番,想必等人回来,便会有消息。”   “好。”大阿哥对他的行为予以肯定,抬眼时看到经希眼下略微明显的青黑,忽而问道,“僖郡王奉太子之命,每晚见这么多人,白日里还要跟随我左右,如此忠心,如此精力,实在是教人佩服。”   经希揣着明白装糊涂道:“许是我交游广阔教大皇子殿下误会了。”   “误会?”大阿哥微微眯眼,威胁道,“不说旁人,单那长洲彭氏与太子的关联,若是教皇阿玛知道了,你说,皇阿玛会不会误会太子?”   经希面不改色地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皇子殿下如此咄咄逼人,经希恐怕也要怀疑您是刻意针对太子。”   大阿哥淡定道:“我是皇长子,满朝皆知我与太子对立。”   经希未想到他这么直白,控制住面上的笑容,继续道:“咱们在这苏州府,合该相互扶持,而不是互相猜忌,教人钻了空子。”   大阿哥道:“我是皇长子,伤我一分,有可能是九族受累。”   经希气不顺,强压下,“咱们同是爱新觉罗家的后人,论辈分我该是你长辈……”   “我是皇长子……”   “……”经希额头一跳,拍案而起,“我知道您是皇长子!”   大阿哥见他怒起,悠然道:“经希,你可要想清楚,不管太子做什么,倘若我在中间故意使些绊子,坏了他所谋之事不说,兴许还会教太子惹一身麻烦……如此想来,应是我极为乐见的。”   经希知道大阿哥说得对,良久,面上平静下来,问道:“大殿下并未暗地里破坏,想必是有所思虑,不知可否告知经希?”   “当然。”大阿哥极爽快道,“我可以装作不知道,但是想要我配合,太子没有任何付出是不可能的。”   “大殿下想要什么?”   “旁的身外之物,全看太子的诚意。”大阿哥走近经希,靠近他的耳朵,轻声道,“除此之外,转告太子,我还要他一个承诺,无论我日后向他提出一个什么要求,他必须答应。”   这种条件,经希绝不敢替太子答应下来,思考良久,方才道:“我需得请示太子殿下后方能给大殿下答复。”   大阿哥抬手,勾起嘴角,“我也想知道太子敢不敢答应……” 第150章   经希的信快马加鞭地送到太子手中, 太子既已对姑姑言明,便也不再隐瞒,直接将信拿给她看。   信中除了对苏州情况的说明, 便是着重大阿哥到苏州后的态度以及对太子提出的要求。   容歆:“……”   无条件答应一个要求, 大阿哥能够提出这种条件, 该说不愧是他吗?   “现如今, 大阿哥是既要钱,又要承诺,您不亏得慌吗?”   太子却一摇扇子, 笑道:“大哥对经希心存戒备,总好过昏聩、骄横。”   “您预备如何?难道要答应吗?”   “换句话说, 大哥是对我有所求。”太子反问道, “姑姑以为, 大哥会要求我将储君之位让出吗?”   容歆当即摇头,“这也并非你们二人说了算的。”   便是日后太子登基, 让皇位于大阿哥, 亦是不可能的,太子愿意,满朝文武也不会愿意,否则党争的意义何在?   皇位又不是小儿过家家的玩具。   太子与她的想法相同,是以极洒然道:“大哥必然也知道何事能提何事不能提,既是如此,胤礽有何不敢答应?”   太子即刻便书信一封将他之意传至经希,与此同时,又命经希暗中搅乱, 务必保证他们的计划照常进行。   信送出后, 太子越发关注苏州的动向, 不过苏州和京城之间,一来一回要十日左右,自是不会那般快的得到新消息,还需耐心等候。   正在此时,前辅导大臣汤斌重病的消息便到了太子耳中。   太子的辅导大臣汤斌,曾官至工部尚书,但自二十六年病了一场之后,便向康熙请辞,只任职于太子的詹事府,辅佐太子至今已逾七年。   今年汤斌已有六十六岁高龄,每逢生病,常要卧床,几番挣扎之后,最终向太子提出乞休。   老大人向太子陈情之时,还当场作赋一首,情真意切,涕泗横流,极尽不舍之表达。   太子本就极尊重这位先生,自是不会强留,而太子应允后,汤斌便正式向康熙请求致仕,康熙允。   太子得到信儿时,正在为安排京城外的流民忙碌,立即便向康熙请示前去探望。   如今容歆并不常随同太子外出,因此并未同行,待太子探病归来方问候了几句汤斌的身体。   “汤夫人说,先生归家后每日读书写字,却常愁眉不展,先前请的大夫诊断后便教先生少思少忧,我带去的太医亦是如此说。”太子叹道,“先生致仕前身体还算硬朗,我还想着先生归家或可享受天伦之乐,未曾想说便病了。”   容歆听太子之言,第一反应便是岁数大了闲的,而后越想便越是认为极像这么回事儿,因此便与太子说了她的看法。   太子听后思索片刻,颔首道:“先生在任皆鞠躬尽瘁,一朝乞退,回到家中许是不甚适应,自然憋闷。”   “汤先生的身体极无旁的问题,倒也好解决,左不过是为他寻些旁的事情做,当年齐嬷嬷……”容歆晃神一瞬,随即自然地继续道,“常念叨活不长久,还不是我拿您大婚在前头吊着,可不就心气儿不坠吗?”   “姑姑所说确有理。”太子如有所思道,“只是弘昭年幼,请先生为弘昭启蒙实在大材小用,还需想些旁的事才是……”   “那岂不是才从东宫出去又要回来?在宫中行走需得谨小慎微,又不是什么好去处。”   “有这般差吗?”太子眼神无奈,“姑姑,好歹咱们都住在宫里呢。”   容歆当着太子的面,除了康熙的事不好随意说,有什么不能说的,甚至越加理直气壮道:“您且去试试,再请汤先生教导皇长孙,他推辞是不推辞?”   “……”太子无语半晌,最终认输道:“便是果真如此,旁的私事我也不便随意插手。”   容歆打量了一眼太子书房中满书架的书,随口道:“仕途和名望,汤先生已做到了他仕途的巅峰,可这名望却是无止境,著书立说或者教书育人,哪个都可教读书人扬名立万,这种满足是仕途多高都无法给予的。”   当然,仕途高,可以如某些沽名钓誉之辈一般抢占别人的作品冠作己名,但汤斌的为人,显然是不屑与此的。   而太子闻言,眼睛一亮,笑道:“姑姑点醒了我,如此胤礽便知道该如何了。”   “我哪有那般本事点醒殿下?只不过是您一时未想到。”容歆说着说着,不自觉地就带出一点脾气,“您如若愿意想,哪里是旁人能算到的?”   太子何其敏锐,当即便如儿时那般求饶道:“姑姑,您还气胤礽呢?胤礽以后再不敢瞒您了……”   “我如何敢气您?”容歆也是有脾气的,而且像旁的闹脾气的人那般,心里的气越是有人哄越是翻涌。   太子好脾气道:“只要姑姑您不生气,胤礽万事皆愿意做。”   “我也不是气您。”容歆长长地叹了一声,“我这日思夜梦地,今早梳头,掉了一把头发,长此以往下去,恐怕要绑不住旗头了……”   容歆是担心啊,明知道担心无用,可就是控制不住地担心。   太子愧疚地低下头,“胤礽不想您和太子妃担心,可胤礽亦不后悔今日所做所为。”   不后悔……   教人无可奈何地便是太子的不后悔……   “倘若您真想清楚了所有的后果,也不畏惧,我是再没旁的可说。”   容歆说不出口阻挠的话,只坚持道:“只是往后您有何事,便是不方便明说,也请千万给我透个风儿,莫要教我无知无觉,事后后怕。”   “是。”太子答应下来。   “那我便先回后院了,昨日应了皇长孙一同去长春宫。”   太子嘱咐她:“您不要太纵着弘昭,再累到您。”   容歆随意地应了一声,也没说答不答应。   而太子又道:“我稍后命人请太医过来为您瞧一瞧。”   瞧什么?因为她掉这一把头发吗?   容歆直接拒绝道:“这点小事,哪里需得叫太医,我教人熬一碗安神汤便是。”   “胤礽险些忘了,姑姑如今颇通医理。”   容歆听着太子语中的笑意,嗔了他一眼,“您竟是还取笑起我了?我这无妄之灾究竟是从何而来,您莫不是忘了?”   太子立即收起笑意,颇殷勤地亲自送了她出去。   那日之后,又过了几日,太子向康熙递上他关于如何安置流民的折子,便又出宫探望了汤斌。   而他此番回东宫,神色极轻松。   太子这一段时日皆是忙忙碌碌地,太子妃眼见他神色这般舒展,便笑着对容歆道:“姑姑,咱们太子殿下这模样,显见是有好事。”   容歆也看向太子,调侃道:“我瞧着倒是与平常无异,到底是夫妻,能看出些旁人看不出的。”   “这好好地,您倒作弄起我来了。”太子妃靠着容歆的手臂,一副撒娇的语气道,“颂宜不依……”   太子妃甚少,不,是从未做过如此娇态,容歆僵在原地,颇有些浑身不适。   皇长孙原本坐在太子妃和容歆中间,因着太子妃的动作,直接被挤得栽倒在榻上,偏偏小腿儿还夹在她们中间,挣扎好一会儿依旧没能爬起来。   太子妃不理会儿子,干脆抱起容歆的手臂,更加肉麻地撒娇:“姑姑,您得向着颂宜。”   容歆嘴角的肌肉抽动,连忙妥协道:“好好好,向着太子妃,我再不取笑您了。”   太子妃这才满意地松开她,一转头发现儿子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弘昭?”   皇长孙见她们注意他,忽地扯开嗓子嚎了起来,嗓门儿极高,太子妃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皇长孙哭得更大声了……   而后太子妃想要抱一抱他,却被皇长孙躲开,一翻滚靠近容歆,趴在那里就捂着脸哇哇大哭。   可她们刚才瞧得分明,眼泪还没挤出来……   太子被她们忽视了个彻底,此时方才寻到空隙上前来抱起儿子,耐心地哄着。   皇长孙只是一时委屈,因此很快便重新挂起笑脸,只是好似记仇一般,就坐在太子怀里玩儿,坚决不回太子妃身边。   太子也乐得抱着他,坐在椅子上,边用手逗儿子边闲聊道:“我今日与先生说要建一所书院,皆是请先生做山长,先生喜不自胜,声称会尽快养好身体,绝不拖我后腿。”   太子妃好奇地问:“您准备建书院?以您之名吗?”   太子否认道:“我准备写折子奏请皇阿玛,以朝廷的名义在京城建一所书院。”   容歆问道:“连年战事,天灾不断,国库空虚,朝廷应是拿不出钱支持另建书院吧?”   大清初入关时,抑制民间自办书院,世祖顺治末期方才开始放松抑制政策,及至康熙亲政之后,政权越稳,渐渐开始准许地方官员重修各地书院。   容歆的本意,其实是建议汤斌收几个关门弟子,教导出几位才华出众的学生,兴许便会有一位甚至几位闻名于士林,那他这个老师的名声必定更高。   但倘若依太子之意,且先不说能不能成,便是康熙真的力排众议支持太子建书院,由朝廷牵头,做给天下士子看,必定不能是个小工程,否则朝廷的颜面过不去,反倒惹天下笑话。   可建一所足以媲美应天书院、岳麓书院的书院,属实不容易……   “您会不会太急躁了些?”   容歆知道,太子想做实事,想为民谋利,可他前脚刚设计准备推新法,如今又想要建书院,这一件事赶着一件事,哪个都不是一时能做到的,偏他又如此自信,万一受挫,打击必不会小。   而对于她的问话,太子甚是笃定道:“官学招考限制名额,仍有众多学子无法得到好的老师教导,皇阿玛先前便有此念,想必不会严厉驳斥。”   容歆却不如太子这般乐观,又劝了几句,见太子执意,便不再劝。   太子就是太顺了,年轻人,尤其是聪明的年轻人,没经过打击,总以为事事皆可像他以为的轨迹行进,殊不知世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倘若能受些教训,长长记性也好,左右一个书院的事,不至于教太子伤筋动骨。   太子妃在两人说话时并未插言,不过她晚间时,还是劝太子:“姑姑的意见,殿下不若再仔细考虑一番?”   “我知道姑姑所言在理,建书院非一日之功,但我并未只是为了安慰先生。”太子枕在左手臂上,面对太子妃,解释道,“但我想建一座有教无类的书院,自是是越早越好。”   可惜太子想得极好,却果真如容歆所想那般,并未能得到康熙的首肯。   事实上康熙并没有言辞否决,反倒是户部官员,第一时间表示没钱,大清还需休养生息,无法在此处耗费银钱和精力。   太子无功而返,但他倒是不气馁,又开始想旁的能够解决的办法,以求尽量减少开支的同时达成他的目的。   而太子确实想了好几个方案,容歆某一次进书房看到,还真觉着建书院的事能教他磨成。   等到太子妃闲谈时,跟容歆说了太子的想法,她想要看太子吃些教训的想法便动摇了……   太子此举若能成,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以寻常势利的眼光视之,好似过于庸俗了。   可大多数人,不皆是如此吗?   “嬷嬷!”   皇长孙举着个破旧的拨浪鼓,颠颠儿地跑向容歆,一把抱住她的腿,仰头冲着她笑。   容歆点了点他的鼻子,笑道:“待皇长孙长大后,也不知道是否会像您阿玛一般,固执起来谁也拦不住。”   皇长孙还说不全话,自是不会回答,只举起两只短短的手臂,“抱!”   容歆抱起他,边往屋里走边道:“其实像您阿玛也没什么不好,这世间如若没有这些执拗的人,哪会欣欣向荣?您说呢?”   皇长孙坐在她怀里摆弄着拨浪鼓,听懂了似的“嗯”了一声。   “稍后我要去前殿一趟,便不陪着您了,晚间再过来看您。”   皇长孙转拨浪鼓转得正欢,也不管她说得什么,又“嗯”了一声,应完许是反应过来不对劲,赶忙又摇头。   他那小脑袋摇的跟手里的拨浪鼓一个频率,容歆好笑,“真听懂了?”   “咯咯……”皇长孙笑得更欢,若不是容歆抱住了,险些倒仰过去。   容歆眼神一转,便对着他默诵起《三字经》。   可皇长孙不愧是太子的儿子,她刚念到“子不学,非所宜”,皇长孙便跟着节奏摇起拨浪鼓,还不许她停下,反倒是容歆念了个口干舌燥才逃脱…… 第151章   “姑姑?弘昭竟放您过来了?”   容歆一听, 苦笑道:“我是趁着太子妃逗皇长孙时抓紧跑出来的。”   “偷跑?”太子惊讶。   容歆露出个无奈的笑,“我给皇长孙念《三字经》,他转着拨浪鼓为我配乐, 还不准停下, 兴致属实高的过分。”   太子顿时失笑, “教您莫要纵着弘昭了, 您看他何时敢与太子妃这般?他人小却精怪,知道您待他好,才欺负您呢?”   “皇长孙这般小, 怎可说是欺负?”容歆不甚高兴道:“皇长孙是亲近我。”   “您和皇阿玛皆是如此。”太子忍不住酸道,“如今倒是我越发没地位了。”   “您有太子妃啊, 太子妃心里眼里, 皇长孙可比不上您。”   太子听得此言, 嘴角上扬,不掩笑意。   容歆可不是来看年轻人浓情蜜意的, 转而笑着问道:“您那书院进行到哪一步了?”   “户部喊穷, 胤礽便想着可以选一处旧址简单翻修充作书院。”太子抬起手,微微甩了甩空档的袖子,“如此便可省些花费,您是知道的,我这个太子属实穷了些。”   “天下间谁会信您一个太子穷?”   “我如今还欠着您一万两银子,天下间又有哪个太子会负债在身?”太子叹气,“确实是该有些赚钱的营生才是,手中无钱实在是寸步难行。”   “您先前不是建议大阿哥去抄家?想要快速丰满银袋,这个活计确实是如今最合情合理的。”   太子摇头, “皇阿玛不会允许我沾手此事。”   容歆心念一转, 便想到缘由。   康熙疼爱太子, 且太子对大清的政权稳固和聚拢民心至关重要,围场涉险一次后便轻易不再让太子远行,定不会希望太子因抄家影响了仁善的名声。   归根到底,如今太子仁心仁闻,确是清廷在民间一极好的招牌,民心所向。   可太子不想挪用公款、收受贿银,能够迅速赚钱的路子便只有战争了,可他最不愿战火连天、生灵涂炭,必不愿战事再起。   容歆也不愿,叹了一声,道:“如此一来,便只能耐心些,慢慢经营了。”   “姑姑,如果我也派人出海与别国进行贸易呢?”   只要平安回来,自然是暴利,而且商船必定会带回更多新的技术、医疗……   容歆控制不住地从手腕撸下手串,抠着上头的佛珠,强自平静道:“还是那一句话,您的身份,私自做此事并不合适。”   而且大清对海贸的态度,太子相当于顶风作案,万一爆发……   容歆捂住脸,这都是什么事儿,怎么越劝还越坏事儿了呢?   “姑姑?”   “太子。”容歆揉了揉脸,对太子认真道,“不管商船出海有多少好处,我不建议您此时想此事,您该先着眼眼下,一步一步来,先平安顺利地推行新商法,建书院惠学子,甚至……皇上不是在畅春园开辟了稻田,命人研究使粮产更多的方法吗?”   “能做的事情千千万,不要太过激进。”   太子为推行新法,教经希在苏州暗地里搞事,容歆已经很是心惊胆战,为何不能循序渐进?非要试图一下子去挑战康熙的底线吗?   更何况太子是真的太过着急了,这件事也要做,那件事也要做,他还只是太子,朝中大臣并不是全都听命于他,万一翻车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容歆年岁不轻了,除了偶尔戳一戳康熙的底线,已经习惯了更加稳妥的行事风格,是以她语气又重了些,坚持道:“无论您做什么,我是一定会支持您的,但时机不合适,请您三思而后行。”   太子沉思良久,微微点头道:“姑姑所言极是,我会分清楚轻重缓急。”   容歆得了太子的话,心稍稍落下些许,找回她今日过来的目的,道:“皇上需得顾全大局,因此考量颇多,您建书院一事,需得条条件件均可教人朝中大臣无法反驳。”   太子颔首,“胤礽亦是如此打算,倘若朝中还是以‘国库空虚’为由,我便准备效仿当年岱州赈灾一事,向民间筹集。”   “您若想得皇上支持,不若便为书院命名为‘仁昭书院’,您皇阿玛实际极念旧,又喜好名声,以此可稍加砝码。”   其实单讷敏一人,便可教康熙心软几分,容歆对此笃定不已。   可想到讷敏和孝昭皇后的缘分,出于一点私心,并且可为太子在此事上拉拢钮祜禄家的支持,容歆便说出了“仁昭”二字。   而太子则是若有所悟道:“倘若书院建成,桃李满天下,皇阿玛爱重皇后的仁名想必也会传遍四海……”   “正是。”   如果这个书院能够长久的存在下去,山门的书院碑刻上必定会有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的名字,也算是是以另一种方式流芳于世,教世人铭记。   “诚昭……”太子低低的念了一遍,点头道:“回头我便和皇阿玛说。”   而自容歆与太子恳谈之后,太子便重新写了一份折子呈给康熙,并且明确的将“仁昭书院”几个字写在折子上,其后又经过数日的争论,最终康熙拍板,决定在京城建这一所书院。   太子先前选了几处地址,康熙最终并未选用,而是选了一处前朝行宫旧址,重新翻修,以此为书院。   名义上,太子和朝中官员不可与民争利,但康熙一确定书院所在,周围的土地便迅速售卖一空。   容歆还是借着太子方能抢得一块儿地,她暂时还未想好此处的作用,却总有预感,早晚能用得上。   而后,容歆趁着出宫探望大福晋,抽空去了一趟容盛现今做事的铺子。   当初容盛消了奴籍,左思右想之后,并未选择独立盘店面做生意,而是进入经希的一家铺子做管事。   容盛做事稳妥,因此哪怕不是看在容歆的面子上,近两年他也一直好好地做着这份活计。   经希这间铺子卖得是首饰成衣,容歆的马车一停在铺子门口,一楼两个岁数不大的伙计立即便迎上来,热情的招呼她。   “夫人,您请坐,小的为您看茶。”   容歆叫住小伙计,笑道:“不必劳烦,我是来寻你们掌柜的,劳烦通报一声,就说是他姐姐。”   小伙计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容歆一眼,这才往楼上去。   容歆自然是发现了他的眼神,却并未在意,怡然地坐在椅子上,不多时,便听到楼梯上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姐姐!”容盛大步走到容歆面前,“您过来怎未提前派人知会我一声?”   容歆微微弯起嘴角,“知道你在店里,便直接过来了。”   容盛邀请道:“楼上有包间,姐姐随我去楼上坐一坐吧?”   容歆正有此意,便笑盈盈地应下,待容盛吩咐完伙计事情,方跟着他走上木制楼梯。   而一楼两个小伙计看着他们消失在楼梯口,小声讨论起来——   “这是掌柜的姐姐?瞧着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夫人……”   “各家铺子都在传,掌柜有背景,否则咱们郡王怎会亲自安排进来?”   “你说她会不会跟咱们郡王有关系?”   “你不要命了!这种胡话也敢吣……”   “就你我二人说说而已。”   “你随口说说,我还不敢听呢!”   其中一个伙计扭身走开,另一个伙计眼珠一转,走出门,好一会儿才回来。   楼上,容歆跟着容盛进了二楼的包间,坐下后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室内的摆设,瓷器摆件儿皆是珍品,点缀此屋后,当称得上一句富丽堂皇,极符合经希平常小郡王的嚣张形象。   容盛亲自为她沏了一杯茶,问道:“姐姐今日怎么得闲从宫里出来?”   容歆轻轻啜了一口茶,道:“自我从遵化回来,便相当于在宫中荣养了,并无多少差事要做。”   容盛一听,关心道:“姐姐不可以出宫来吗?咱们一家人团聚,总是好过在宫中不得自在吧?”   容歆微微摇头,不以为意道:“自不自在不看处于何处,全看人心。”   说句不自谦的话,如今在宫中,真能教容歆不自在的恐怕也就康熙这一个,毕竟皇长孙都这般大了,那些医书她却才抄完头一遍,第二遍还未开始。   如此看来,宫中属实没有比康熙更教她不自在的人了。   而容盛眼中有些黯然,“姐姐始终不肯出宫,可是我教您失望?”   容歆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是有几分失望,不过也不至于教我因你这几分失望不肯离宫,我是舍不得太子。”   容盛听了,自责道:“皆是我的错,姐姐责骂于我便是,我必定毫无怨言。”   容歆垂眸慢慢喝着茶,容盛是个有担当的男人,至始至终未曾将责任推到叶氏的身上,这一点,比这世上大多数男人都要好上许多,而有这样的父亲言传身教,只要叶氏不再胡闹,荣誉和容敬的人品便不会太差。   “我瞧着,你们住得那条巷子里,没人知道我的事?”   正等着姐姐责怪的容盛,忽然听她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立即便回答道:“没有。我怕给你惹了麻烦,对家里三令五申,不可将姐姐的事外传,因此巷子里的邻居们只知道我在大户人家做事,连我换过主家都不知道。”   宰相门前七品官,容歆那时候听容敬和那个孩子的话便猜到,他们应是不知道她的身份的,否则绝不敢那么跟容敬说。   容歆满意地点头,“此事,你做得对。”   容盛面上浮起喜色,紧接着问道:“姐姐,您可要随我回家一趟?”   “今日便罢了,我有事。”   “姐姐总是如此说……”   容盛是头一遭冲着她抱怨,容歆稀奇地看向他。   而容盛说完便有几分不好意思,忙转移话题道:“爹娘常说他们在从前对姐姐不够关心,担心姐姐埋怨他们,我有想过,倘若姐姐真的对父亲母亲有隔阂,并且无法消减,姐姐不妨直接告知我,我往后便不在姐姐跟前念叨回家了,省得惹得你不开心。”   “如此我倒是不懂了,你这般明白,为何还要纵容叶氏犯错?”   容歆对容盛一直是极满意地,便是后来叶氏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容歆对容盛也不过稍有些不快罢了,并未影响就此改变观感。   可正因为容盛很多时候皆是个明白的,他在也是犯错一事上,便越发显得糊涂。   容歆又道:“收受钱财,可大可小,全看有无人追究。”   容盛垂下头,低声道:“这些年叶氏孝顺爹娘,又为我生了两个孩子,功劳、苦劳皆有,便是因短见而惹出事端,却也一心一意为这个家打算,没有半分私心。”   “如若我待她不好,太过没良心……”   “叶氏的错,归根到底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约束好她,不过我有严厉警告过,她再不敢做知错犯错了。”   容歆端着茶碗,拿着茶盖一下一下撇着碗中的茶叶,忽而问道:“你在这铺子做得如何?”   容盛立即道:“极好,僖郡王从不曾为难。”   “可有想过换一件事做?”   “姐姐?”容盛不解,“要换去何处?”   容歆语气平淡道:“皇上谕旨,要在城外建一座书院,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倘若你愿意,我可为你在书院内安排个小管事做,不过……”   容盛却未等她说完,眼神极亮道:“我愿意去。”   “且听我说完。”容歆也不管他激动地情绪,继续慢悠悠道,“你识字,方能在书院中得些活计,但书院的酬劳不如你现在的,这是一定的,你自己权衡。” 第152章   “我愿意去书院!”   容盛激动地站到容歆面前, 控制不住心情,手一直在捋袖子。   “姐姐,我愿意去书院做事。”   容歆仰头看他, 脖子不甚舒服, 便伸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你年岁也不小了,行事稳重些。”   “是、是。”容盛坐回到原位, 嘴角的笑意始终落不下去,追问道, “姐姐,这书院何时建起来?”   “书院地址已选好,待到工部安排好人手, 便开始翻修。不过如今只确定了书院山长,先生还得慢慢寻觅,不会很快有学子入学。”   因为书院是太子主张建的,山长又是汤斌,容歆想要安排容盛进书院做事是极容易的, 但有些事情还是要说清楚。   “书院中一些紧要的位置定是轮不到你的, 能安排你的也就学子们食宿这一处,不见得好做,但做好了,于容誉和容敬的前途有利。”   以容家的家世,除非容誉和容敬天赋卓绝教大儒看重,否则此生也无缘接触到太好的资源, 可容盛要是到书院做事, 容家就此搬到书院旁边, 那一切便大不相同了……   “太子创办仁昭书院, 不拘于家世,只要能通过书院的考核便可入学,但入学后还要大浪淘沙,能者才可留下,是以,将来书院的学生极有可能是大清未来的中流砥柱。”   容歆看向她的弟弟,“容盛,这是我作为长姐给你的,最合适的机会,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为容家改换门庭,全看你们自己了。”   她或许可以借太子的势教他们当个微末小官,但那样看起来唾手可得的东西,对容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归根结底,造化全凭他们自身。   容誉和容敬在书院边耳濡目染,勤奋可以改变他们的命运,而以大多数人的天赋,勤奋是有天花板的,这时,便需要一点气运加成。   读书一道亦需要点拨,倘若他们无法再进一步时能够得到一位老师的点拨,兴许有机会迈入下一个阶层。   而容盛情难自抑,语无伦次地保证道:“能进书院做事,便是一分报酬也无,我也愿意,谢过姐姐,誉儿和敬儿绝不会教姐姐失望。”   “我失望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自己将来不后悔。”   “是、是……”容盛难以平复,尾音中甚至带着几分哽咽。   容歆能够理解容盛的心情,这样的时代,平民百姓能有机会读书,那是一件极荣幸的事,且士农工商,考中举人进士出仕,是整个家族乃至整个村镇的荣耀。   她有此打算时,便没想过容盛会拒绝,实在是这个时代,给底层人的机会太少了。   容歆取出袖中的帕子递过去,便别开头不再看他。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后,容歆方才又问道:“不需要回家跟父亲母亲商量一二?”   “不必商量,爹娘定会支持我。”   “也是,你如今是家中的顶梁柱。”   两人坐在这儿已有一会儿,容盛要去换新茶,容歆拦住他,道:“我这就走了,等到有其他消息再告知你。”   “姐姐亲自来吗?”容盛眼中希冀。   “我若有闲暇,会过来。”容歆顿了顿,又道:“以后在仁昭书院,也不要张扬你我的关系。”   容盛只听她说会来,脸上的笑容便没落下,即便再见常时隔一年半载甚至更多,他也不在意。   而容歆跟这个弟弟也聊不来什么家常,便起身准备离开。   容盛送容歆下楼,不过两人刚走下楼梯,便见大堂做着一位衣着不俗的年轻夫人。   “贵人到店,怎么没上去知会我?”容盛对伙计说完,又转向那位年轻的夫人,客气道,“夫人,本店新到了一套头面,您可要看一看?”   然而那年轻夫人并未回应他,反而一直看着容歆,眼神从奇怪一下子转为惊讶,问道:“可是容女官?”   容歆回视,仔细辨认之后,才试探地问:“可是僖郡王福晋?”   她对老一辈儿,也就是经希的母亲这一辈儿的大臣夫人们更熟悉一些,而这些年轻的福晋,容歆大多只远远地见过,因此才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正是我。”僖郡王福晋也确认了容歆的身份,热络道,“未曾想今日竟在这儿见着容女官。”   这下子,容歆便走不了了,只得停下脚步和经希的福晋寒暄。   而旁边一个伙计见两人似是认识,顿时便惊惧慌张不已,满头大汗,却根本不敢抬袖子擦。   容盛亲自去沏了一壶茶,又上了点心果脯。   容歆指了指容盛,笑着介绍道:“容盛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我今日去探望过大福晋,便过来瞧一瞧他,没给郡王惹麻烦才好。”   “大福晋身体可好?”   容歆含笑点头,“最近胃口好了许多,圆润了不少。”   僖郡王福晋姓富察氏,富察氏听了她的话,好似真的不知道两人的关系一般,视线在姐弟二人身上来回,惊奇道:“真没想到容女官和店里的掌柜是这样的关系,若不是郡王离京,我又正好出来巡视店铺,还不知此事呢。”   富察氏说着,又语带埋怨道:“郡王也是,这么大的事儿竟也不知会我一声,好歹为您弟弟安排个更好的去处。”   “您莫要怪郡王,郡王为我弟弟寻了个营生,已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怎可再攀关系?”   容盛适时感激道:“小的先前的差事停当,幸得郡王帮忙,否则家中忐忑不安,恐怕家宅不宁。”   “怎会呢?”富察氏笑道,“你是容女官的弟弟,无论如何也不必为营生发愁。”   容歆出言解释道:“容盛是男子,自该担起家中责任,若无所事事荒废度日,我更不该教他害了郡王。”   “您这话便客气了,以您的人品,您一母同胞的弟弟必定不会差了,能得这么一位管事,郡王和我不知多得意呢。”   这话说得便有些夸张了,容歆谦虚了几句,便转开此事,道:“正巧今日见了您,与您道一句歉意,容盛恐怕不能长久地在这铺子里做下去了。”   “这是为何?可是哪里不畅快?”富察氏深恐是因她今日突兀,忍不住便暗暗瞪了一眼其中一个伙计。   “并未有不好之处,而是我对他有旁的打算,不得不辞了这份营生,今日来找他便是为此事。”   而富察氏闻言,眉头稍松了松,却还是道:“这个铺子是郡王的私产,我不便替郡王做主,如若女官不甚急,还是等郡王回来再商讨,您看如何?”   “理应如此,不急于一时。”容歆笑道,“只是需得提前向主家说明,以防事发突然,给郡王造成损失。”   “还是您周到。”富察氏说完,微微叹了一口气,“苏州又乱起来了,也不知郡王何时能回来……”   “苏州?苏州怎么了?”   富察氏见她颇为惊讶,便解释道:“想必容女官今日在宫外才未能得知,午间刚传回来的消息,苏州那边儿的工匠们又闹将起来了,听说比上一次还声势浩大。”   “唉——大皇子殿下和郡王只带了几十个侍卫,也不知安全可有保障?”   容歆却有种预感,这一定是太子搞得,否则他无缘无故提出新法,必定不会有人理会,但一而再再而三的暴动,这件事才有可为。   只是不知苏州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容歆为忽然得知的事失神,但想到大福晋,便有些坐不住,立即对经希的福晋抱歉道:“您见谅,我这才知道此事,极担心大福晋跟着伤神,得过去看一看。”   富察氏自是不能拦,连忙起身道:“可需得我陪您一起探望大福晋?也是我多嘴。”   “我一人过去便是,不劳烦福晋了。”容歆又道谢,“我还得谢谢您告知,否则回到宫中再想出来,恐怕便要明日了。”   容歆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不然太子将大阿哥哄出去,大福晋却在京城中出了什么事情,无论如何也无法补偿。   “那我便不耽搁容女官了,我听说这件事也才不到两个时辰,兴许大福晋还不知道,您快过去吧。”   容歆又向她道谢,然后跟容盛道了声别,便匆匆上了马车。   而说要巡视店铺的富察氏,并未在铺子里久留,对容盛和气道:“铺子里有容掌柜,我在没有不放心的,便也不必巡视了。”   容盛反复谦虚,富察氏还是没有再留。   然而她一上了马车,立即便冷下脸,对贴身丫鬟道:“记得提醒我,等容女官弟弟离开铺子,便将那个伙计处置了!”   丫鬟亦是气愤道:“先前便说咱们郡王跟容掌柜的关系不一般,这次又说铺子里来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得亏您认出是宫中的容女官,否则一时不察给咱们郡王惹了麻烦,该如何是好?!”   “也怪我,郡王虽不羁,但从未在外头胡闹过,是我胡思乱想。”富察氏仍旧气恼,“此番也是失了谨慎,竟听信小人言。”   “怎能怪您?这铺子先前的管事做得好好儿的,郡王突然换了一个莫名出现的人,任谁知道后,又听了那样的话,心里能没些怀疑?”   富察氏却摇头道:“你莫要再为我开脱,这一遭确实是我的错。”   “福晋方才应对十分自如,不会教那位容女官发现的。”   “你知道什么?以人家的周全,怎会不知要等郡王回来再请辞,恐怕是专门跟我说得。”富察氏眉间泛起轻愁,“只盼着她确如传言中那般大气,不会和郡王谈及我……” 第153章   容歆离开首饰铺, 立即便返回大阿哥府邸,不过此时天色已暗下来,她担心赶不上宫中落锁的时辰, 便派了一人先回去告知太子, 她今日暂不回宫中了。   而等她到了大阿哥府邸,却在门口停下了脚步,问门房:“我走后可有人来?”   门房摇头, “回容女官,并无人到府。”   容歆闻言, 稍放心些,并未教他们通报大福晋,而是道:“劳烦替我请穆嬷嬷出来, 就说我有事寻她,莫要惊动大福晋。”   门房应了,请她在客厅稍候,立即便去后院请人。   约莫一刻钟,穆嬷嬷匆匆赶过来, 一见到容歆, 便紧张地问:“你又折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容歆也不拖延,直接道:“是有些事,我还未确认过,不过是僖郡王福晋告知于我的,应是不会有假, 我担心大福晋知道后跟着着急, 便想先过来跟您透个气儿, 好歹瞒一瞒。”   “您快说。”   穆嬷嬷便是当初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 因此与容歆说话时,客气熟稔却不似旁的宫人那般恭谨。   “僖郡王福晋说,今日才传回来的消息,苏州又起了暴动,声势比之前一次更盛。”   穆嬷嬷听了,焦急不已,“这大阿哥可会有危险?”   容歆知道太子定会准备妥当,但旁人不知道,担心乃是常事,她不能说实话,态度上却可教他们安心。   “安全必定无虞,只是上一次闹将起来,折腾了月余还未平息,此次又不知会闹到何时,大阿哥年节时恐怕回不来了……”   不止春节,大福晋二月份便要生产,倘若太子这边没有如意,必定还有旁的打算,恐怕大福晋生产时,大阿哥也是回不来的。   而穆嬷嬷亦联想到大福晋生产,眉头紧蹙道:“这可真是,这一年年的,都闹个什么劲儿呢?”   穆嬷嬷是满人,跟在太皇太后身边多年,说一句不识人间疾苦也不为过,且立场不同,自然无法感同身受,不见得是有恶意。   是以容歆听过便罢了,只说道:“我回头打听清楚,明日再过来一趟,嬷嬷您看顾着些府里的人,别教人在大福晋面前说三道四。”   穆嬷嬷应下,随即见外头已经暗下来,便问道:“你回去时,宫门该关了,不若便住下?”   “不妥。”容歆拒绝道,“万一大福晋知道,该有所怀疑了。”   “那你去何处?我记得你还有一弟弟?是要去那儿暂住一晚吗?”   容歆摇头,“我在宫外有个宅子,住处您不必担忧。”   穆嬷嬷一听,这才道:“那你回去也注意着些,我还得回大福晋身边,不便与你多说。”   “您快回吧,我这儿没旁的事了。”容歆催促她回后院,然后便主动向穆嬷嬷告辞,“我这就走,不耽搁您。”   容歆来也匆匆去亦匆匆,再大阿哥府邸停留不足半个时辰,便又回转,马车往太子送她的宅子驶去。   她没能回宫,晚膳还未来的及吃,到宅子后便叫人给她煮一碗面,等面的功夫,先前替她回宫回禀太子的小太监便回来了。   “问清楚了?”   小太监答道:“是,巳时一刻,大皇子的折子便送进了乾清宫,没多久,苏州又暴动的消息便在满宫上下传开来。宫外得知,想必是上朝的大人们带回去的信儿,宫里已下令,不准告知大福晋。”   容歆沉思,待她的面端进来,便对那侍女道:“带这位小公公下去安置,再给他准备一份晚膳。”   宅子里厨房的手艺一般,面不算好吃,不过容歆本就没教他们多准备,因此还是吃完了。   她吃完面,便到小花园中散步,围着假山,踩着石子路一圈儿一圈儿的走。   到这一步苏州民乱,想必太子的计划才正式开始,而事起,太子便真的再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了。   如今容歆担心的便是,以康熙的敏锐,太子究竟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达成目的。   从她知道太子所为时,理智便告诉她,很难。   康熙对江山的掌控,便如他对后宫的掌控一般,可以视而不见,但是不能脱离掌控,兴许苏州便有康熙的亲信,或者大阿哥带去的侍卫中,便有康熙的人……   经希应是个稳妥的,否则太子不可能教他亲自去苏州,然而凡走过必会留下痕迹,只有有心人细心查看,难保不会发现蛛丝马迹。   大阿哥不就发现了吗?   如此一来,该想的便是太子可有后路。   康熙现下对太子,既骄傲又信重,也是真的有父子之情,倘若他果真察觉到了太子的做法……十之八九会震怒失望,却不会将太子锤死。   一阵夜风吹来,容歆拢了拢披风,越发的没有睡意。   太子在康熙面前,总归是处于被动地位,便是没有这一次的事,难保不会有旁的事触及到康熙的神经,不该总是奢望康熙对太子仁慈。   “呼——”   容歆看着口中呼出的白雾,喃喃:“看来等回宫之后,得去见见康熙,许久未见,还怪想念的。”   这一夜,容歆睡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差,用完早膳之后,便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大阿哥府邸。   大福晋见她连着两日过来,甚为奇怪。   容歆则是极淡定道:“我昨日去看了我亲弟弟,受他邀请,便未回宫,是以今日才又到这儿来了。”   大福晋一听,劝道:“您怎么不在家中多待个半天,我这儿没什么事的。”   “我多年在宫中,回到家中面对亲人多少有些不自在,便以您为借口,早些出来了。”   “姑姑竟也有此时吗?”大福晋掩唇一笑,道,“我还当姑姑最是稳重,世间没什么能教姑姑为难呢。”   “我又不是那菩萨,拜一拜便万事皆能解决,只不过是自我开解罢了。”   容歆昨晚上就吹着冷风自我开解了许久,得出的结论没什么大用,但确实教她起伏的心绪又平静下来了。   不过她今日虽来看大福晋,却未准备多待,只说了一会儿子话,便由穆嬷嬷送她出去。   容歆给了她一个确定的话,也没再多嘴嘱咐穆嬷嬷,穆嬷嬷也是宫中经年的老人,能照看好大福晋。   然而容歆还是笃定的太早了,她午时方才回宫,还未来得及寻摸借口去探望康熙,傍晚时便听说大福晋动了胎气。   因为大阿哥府邸请了太医,消息便没能瞒住宫中,康熙特地下了口谕,教容歆和延禧宫惠妃的一位嬷嬷一同出了宫。   容歆和那位延禧宫嬷嬷坐着马车,紧赶慢赶地到了大阿哥府邸,门房已经很熟悉容歆,再有大福晋的事,穆嬷嬷特意吩咐过,便直接领着人往后院去。   太医还未走,延禧宫的嬷嬷立即便追问道:“大福晋和腹中的孩子可还好?”   “并未有大碍,喝几幅安胎药便是。”   延禧宫的嬷嬷闻听此言,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询问道:“大福晋为何会突然动了胎气?”   穆嬷嬷沉着脸道:“今日福晋散步时,碰到了侍妾李氏,李氏愁眉不展,一见到大福晋便向她询问大阿哥的情况,大福晋一时着急,便动了胎气。”   “这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人透露给大阿哥府里吗?怎么那李氏竟还是得知了?”   因为有大福晋正经婆婆的人,容歆先前便一直未开口,始终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此时听延禧宫这位嬷嬷急起来,对着穆嬷嬷语气稍稍有些口不择言,便圆场道:“此事正该问李侍妾才是,穆嬷嬷想必也不愿见此。”   延禧宫的嬷嬷顿时便反应过来,她对穆嬷嬷方才的态度不甚妥当,立即改口歉道:“您莫怪,我这一时情急嘴上便有些没分寸,真该打!”   穆嬷嬷却并未介意她之前的话,而是颇有些自责道:“我见到李侍妾的神情便有所察觉,只是未能尽快阻止,这才教大福晋听了去……”   “好在大福晋有惊无险。”容歆安抚了她一句,方才问道,“您可有询问李侍妾,为何会得知此事?”   “先前只顾着大福晋,哪里顾及得到她?”   然惠妃派人来,便是有追究之意,自然要将这位侍妾李氏召来,问清楚来龙去脉,再由宫中处置。   而很快,李氏便被请了过来,仍然由延禧宫的嬷嬷黑脸责问她:“宫中三令五申,不准将此事传到大阿哥府邸来,你为何会得知?”   李氏想必也知道她今日惹了祸,哆哆嗦嗦解释道:“今日我娘家为我送东西,说起苏州之事,我只顾着担心大阿哥,又没处得消息,只能想到福晋,真的不是故意而为,请嬷嬷信我!”   容歆垂下头,拨弄着腕间的手串。   不管是不是如这位李侍妾所说这般无辜,她造成的结果已是既定事实,险些伤了大福晋和孩子,惠妃必定不会放过她。   莫说惠妃,皇上也不会轻饶。   容歆想到此,便不再管她们,而是问穆嬷嬷:“大福晋可醒着?”   穆嬷嬷点头,看了一眼仍然再质问李侍妾的人,然后对容歆道:“你宽慰宽慰大福晋,我们的安抚之言,大福晋不甚听得进去。”   容歆应下来,走进寝室,见大福晋正在乖乖地喝安胎药,便带着几分嗔怪道:“你既如此在意腹中孩子,为何还要那般大忧大怒?”   大福晋放下药碗,一动不动地靠在床榻边,扯着嘴角苦笑道:“倘若心神果真能由我所控,此时我便不必躺在这儿了。”   “先前大阿哥出发,便是为苏州暴动之事,即便如今再起,那么些侍卫哪会教大阿哥受了伤?”   “我心中明白。”大福晋闭了闭眼,深呼吸控制好情绪,道,“当时李氏一说起苏州的事,我眼前一下子便浮现起大阿哥胸口的十来寸长的伤口,心教什么抓紧似的疼……”   容歆心中一叹,握着大福晋的手,轻轻放在她腹部,道:“如今您和大阿哥有两位格格,还有您腹中这第三胎,大阿哥定是不舍得伤害自己教你们担心的。”   “姑姑这话,我是不信的。”大福晋直直地看着容歆,眼神中尽是无奈。   容歆沉默稍许,在昧着良心继续吹大阿哥和诚恳交流中,最终选择了实事求是。   “此番和战场不同,大阿哥便是果真不管不顾冲上去,那些百姓又如何能伤了他?”   “只希望我这腹中的孩子,莫要像他阿玛一般莽才是……”   容歆失笑,连大福晋都这般说,可见大阿哥平素作风。 第154章 (捉虫)   容歆和延禧宫的嬷嬷一同出宫, 除了能够稍加安慰大福晋,她的作用也只有走得时候顺便叫走了这位嬷嬷。   两人一进宫便分开,她回延禧宫与惠妃呐喇氏如何说, 容歆大致能猜到, 这件事惠妃定然不会善了,容歆便也没硬要挤在惠妃前头多管闲事的想法。   而容歆一回到毓庆宫,便和坐在惇本殿里的皇长孙碰个正着。   皇长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反应过来后, 倏地从椅子上滑下来, 颠颠儿地冲到容歆面前,一把抱住她的腿。   “嬷嬷!”   他一遍一遍地叫着容歆, 手脚并用地往她身上爬,但总也爬不起来, 反倒将容歆的衣服拽了个乱七八糟。   再任他爬下去, 恐怕会失仪,容歆赶忙弯腰抱起他。皇长孙一到了她怀中, 立即便紧紧抱住她的脖子,头也紧紧地靠在她肩窝处。   “女官, 昨个儿午间, 皇长孙睡醒了没见着您,晚上便坐在外间摆弄着拨浪鼓, 等到熬不住了才睡下。”   容歆闻言,轻轻抚了两下皇长孙的头,柔声道:“我只出去两日, 平时不是都陪着您吗?”   皇长孙听没听懂, 她们谁都不知道, 只见着他一直抱着容歆不撒手。   雪青酸溜溜地捏了捏皇长孙的小手, 然后才对容歆道:“女官,太子妃请您回功后便去她那一趟。”   容歆应下,抱着皇长孙便往太子妃的屋子去。   入内后,太子妃请她坐下,容歆原想将皇长孙放到榻上,但他极不配合,两只小短腿儿高高地支楞起来,嘴上喊着:“不、不!”   容歆是两只手拖着他的腋下,平稳的往下放,便是他腿不配合也无能为力。   可皇长孙屁股碰到软榻时,更是连小肚子也使劲儿往上挺,以行动表示他不愿意去榻上的心意。   太子妃见此情形,笑不可抑。   容歆无法,只得提回皇长孙,抱着他坐在圆凳上。   而皇长孙一到她怀中,瞬间便乖巧下来,小手握着容歆的拇指摆弄着玩儿,不哭不闹。   “弘昭若是想黏着谁,总会教人拿他毫无办法。”   容歆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笑道:“谁教咱们皇长孙惹人喜欢呢?”   皇长孙似是听懂了她这话,突然抬头冲着容歆甜甜地一笑,然后扭过身,张开双臂搂着容歆的腰。   一个小孩子,这么依恋地靠在她的怀里,容歆这颗心软的一塌糊涂。   太子妃无奈地摇头,“他最会讨人欢心,皇阿玛和姑姑皆教他哄得全没原则了。”   “只皇上那般,我可没有。”容歆可不承认太子妃的话,康熙那才是宠坏人的模样,她还是极有分寸的。   太子妃却认为两人不遑多让,但最精怪的还是皇长孙,遂趁着容歆未注意时,悄悄瞪了皇长孙一眼。   然而皇长孙瞥了她一眼,眼神十分嫌弃,随即扭头埋进容歆怀中,再不看他额娘。   太子妃顿时气得哽住,也学着儿子的模样,撇开头不搭理他。   容歆当没看到母子俩幼稚的“交锋”,说起大阿哥府邸的事,“惠妃的人问了,是大阿哥府邸的侍妾李氏莽撞,在大福晋跟前提起大阿哥的事,大福晋多想,便吓到了自己。”   “大嫂可还好?孩子没有大碍吧?”   “并无大碍,只是这么一遭下来,多少有些胎不稳。”   太子妃叹了一声,“上一次大哥战场上危在旦夕,大嫂便跟着受惊,万幸吉雅健康平安地生下来,这一次孕时,大哥又不在……”   容歆听她心疼大福晋,便想到罪魁祸首可不就是太子吗?   其实这时代,男子重视子嗣,却少有人有意识地在怀孕的妻子身边陪伴,不趁着妻子孕期纳妾,都算是很洁身自好了。   更何况还有什么三从四德七出约束着女子,她们中的大多数对夫君要求不高,乐天知命地日复一日。   容歆略过太子妃话中的涵义,道:“大福晋性格如此,便该注意着不教人近身胡言乱语,何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一样的事情?”   太子妃深有同感,问道:“延禧宫的人没借题发挥?”   “穆嬷嬷从前是伺候太皇太后的,惠妃亦不能随意指责。”   容歆一直注意着皇长孙,见他去抓桌子上的杯子,便取过来喂到他嘴边,然后才继续说道:“穆嬷嬷她们是有些大意,我在大阿哥府邸时见她也自责不已,想必日后会更警醒。”   “倒是,好歹要给老嬷嬷一些面子。”   容歆低头为皇长孙擦着嘴角下巴,淡淡地说:“说到底,还是大福晋性子不够强硬。穆嬷嬷她们这些老宫侍极乐意年老后得主子信重,能有一栖身养老之所,碰到好脾气的主子是福气,欺主肯定不敢,但松懈一二是难免的。”   便是如今的容歆,也偶有力不从心之时,更何况穆嬷嬷她们年纪还要更大,没有年轻时的谨小慎微和冲劲儿,可不就身子骨和脑子都不爱动了吗?   这样的话,容歆也就是在提点太子妃时才会说一说,平时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是以,容歆对太子妃语重心长道:“浅缃她们几个是用着趁手,但您也该提拔些年轻人了,趁着浅缃她们几个能带动,早些培养。”   “您这话说得跟托孤似的……”太子妃原是玩笑似的语气,可笑着笑着,便渐渐有些笑不出来,叹息道,“好好地,您说那样伤感的事情作甚?”   “未雨绸缪,居安思危。”容歆倒是语气轻松,“皇后娘娘、太子和您对底下人皆宽仁,我们几个倒是未曾像旁的宫人那般一身的病,还有好些个年头能活,是您往别处想,倒是来怪我了。”   “是是是……是颂宜想歪了还不成吗?”   “湿湿湿……”   容歆和太子妃双双向学话的皇长孙看过去。   而皇长孙得到两人的关注,越加欢快地学舌,没多久便揪着裤子哼唧起来。   太子妃抽了抽嘴角,赶忙召了奶嬷嬷来抱走他,这一次,皇长孙没再抱着容歆不撒手。   “也不知弘昭像谁,明明我和太子皆不是这性子……”   容歆听着她感叹,却笑道:“约莫是像太子多一些。”   不过太子妃再问,容歆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说太子幼时那些顽皮事,只教太子妃去问太子。   太子妃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得放弃,转而问道:“太子前几日还说,大嫂生产时大哥若是不能回来,便请您去照看些时日,如今大嫂动胎气,您可要提前住过去?”   “正月再作打算,否则好似大福晋身边无人可用似的。”   太子妃点点头,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旁的,等到皇长孙回来,容歆便抱着他回了他屋子,哄睡了他方才回去。   第二日,容歆抱着皇长孙去皇太后那儿请安,路上随口对他念叨了一句:“入秋后,您也有些日子没去乾清宫跟皇玛法玩了吧?”   而只这一句,皇长孙便记了下来,一见到康熙,便如昨日扒着容歆一般扒着他,便是康熙要走,也撒娇要跟着。   康熙宠着他,见孙子如此亲近于他,自然是亲自抱着皇长孙回到乾清宫。   容歆一身轻松地跟在后头,甚至还有精力闲适地瞧一瞧几十年没有太多变化的宫廷建筑。   一行人到了乾清宫,康熙还有政务需要处理,却犹豫也未曾有,直接抱着皇长孙面见大臣们。   容歆借皇长孙的光,也有幸跟随康熙进了殿内,不过她只能在偏厅候着,是以也不停留,径直微躬着身往偏厅去。   太子眼见着儿子被皇阿玛抱着走进来,姑姑又看也不看他,径直从边缘走进偏厅……   众大臣亦是私底下面面相觑,但皇上极疼爱皇长孙的传闻也不是一日两日,他们不少人皆见过皇长孙坐在皇上怀中玩耍,因此只稍稍惊讶之后便恢复平静。   而康熙抱着皇长孙坐下后,神色自然道:“有事启奏。”   此时启奏之事,除些边防民生事宜,最重要的便是苏州再起民乱之事。   原本踹匠暴动已经平息,可在大阿哥主动请旨前往苏州之后,再次爆发,甚至比之前更大,先前便已有御史上折子指责大阿哥“处理不得法”。   康熙对此一直未曾表态,今日苏州又传来军报,不止踹匠,还有其他工匠也响应踹匠们,大阿哥身为钦差却未能立即采取有效措施,以至于此事越演越烈。   这几日,朝中为数不少的大臣以此质疑大阿哥的能力,并且提议撤掉大阿哥的钦差之职,今日依旧启奏此事。   容歆在偏厅听着这些朝中重臣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不休,并未关注,而是透过偏厅的纱帘,仔细观察着康熙的神情。   康熙从始至终皆老神在在地,便是大臣们争论地越发起劲儿,他也神色不动,只偶尔关注皇长孙时方才有些柔和之色。   良久,康熙问道:“太子以为如何?”   太子侧身,恭敬地回道:“回禀皇阿玛,儿臣以为,苏州之事究竟如何还未可知,此时不是追究大哥责任之时,理应先寻出办法解决此次苏州暴动。”   “哦?太子有何意见?”   康熙的声音似乎平静无波,然而容歆听着,微微眯眼试图更加看清楚他的神色。   这时,康熙忽而抬眼,眼神锐利地看向容歆的方向,容歆并未眼神闪躲,冷静地与他对视。   两人隔着纱幔四目相对,一瞬后,康熙率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太子并未发现皇阿玛一瞬间的神情变化,依旧认真道:“回禀皇阿玛,踹匠之乱并非偶发,只先前多事小,未能惊动朝廷。”   “儿臣以为,百姓势微,苏州之事恐不似先前折子上所说,应先寻出暴动根本之因,再作打算。”   “太子之言有理。”   “臣附议。”   “臣亦附议。”   太子此言,并未对大阿哥的错处盖章定论,因此不只他这一方的大臣附和,连同大阿哥党的官员亦是表示赞同。   康熙未立即对太子的话予以回复。   而皇长孙坐在康熙怀中,好奇地看着前方一个个大臣的脑瓜顶吗,看向他阿玛,又抬头看了看他玛法,便挣扎着要从康熙身上下去。   康熙不知他欲作何,却纵容地放开手,扶着他,见他稳稳当当地站到地上,这才收回手。   容歆在偏厅一直关注着皇长孙,见他这动作,也跟着站起身,只是未得召见,不能出去。   皇长孙学着康熙平日走路的步态,背着手缓缓走到殿中央,从左晃悠到右,来来回回,最终停在左都御史陈廷敬面前,仰着头看他的脸。   康熙、太子以及其他表面未动,实则眼观六路的大臣们皆关注着皇长孙的动向,见他停在陈老面前,眼神中皆有好奇。   陈廷敬和皇长孙对视,举在身前的手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不知此时此地,该如何对待年幼的皇长孙。   皇长孙并不怕生,仰着头又盯了陈廷敬半晌,忽地伸出手,抓住他垂下来的髯须。   陈廷敬不敢动,看着皇长孙好奇地伸出另一只手莫不摸他的胡子。   “弘昭。”太子轻声叫皇长孙的名字。   皇长孙顺声望向阿玛,疑惑道:“阿玛?”手上却未松。   太子冲着他微微摇头,“弘昭,莫要对陈大人无礼。”   陈廷敬忙躬身表示无事,“皇长孙殿下确实并未用力,请太子殿下莫要责怪皇长孙。”   太子仍要说什么,康熙突然开口,意味深长道:“太子,莫看弘昭年岁小,可比你们这些父辈懂事多了……”   事实上,小孩子不知道控制,因此时常手上没分寸,但皇长孙好奇地抓着陈廷敬的胡子时,便只是抓着,并未拉扯。   这在与他一般大的孩童中,已算是极特别的,太子也不是对皇长孙生气,只是此地乃议国事之所,他担心皇长孙惹事才及时阻止,未想到一个两个,从皇阿玛到大臣,皆纵容他。   于是太子又道:“皇阿玛,还是先请容女官照看弘昭吧。”   皇长孙听到他阿玛的话,缓缓松开手,眨着眼睛作出思索状,片刻后,也不等玛法发话,立即倒腾着小腿儿跑向偏厅。   容歆一直便站在偏厅门口候着,此时见皇长孙扑向她,立即弯腰接住,抱着人往内里走,直到某一处,他们两个有些细微的动静不会教议事的众人听见,才停下来。   皇长孙趴在容歆怀中,盯着她,“吕瓜?”   容歆没听到,听皇长孙又着急地叫了几声,才堪堪反应过来,他念的是“女官”二字,顿时哭笑不得。   “是女官。”容歆纠正道。   皇长孙重复:“湿吕瓜。”   “女官。”   “绿瓜!”   “不是,是女官,女。”   皇长孙喊了一声:“吕!”   他这一声声音极高,正厅里原本在议事的声音顿时便一停,一瞬后又恢复如初。   “……”   容歆看着皇长孙一双天真的大眼睛,决定放弃,只是放弃时,还是忍不住嘀咕道:“太子和您一般大时,已能念一两句《三字经》了。”   皇长孙绝不平庸,甚至聪慧至极,这是宫中口口相传的,不过容歆常伴着,便发现他的聪慧和太子并不相同。   皇长孙极会察言观色,哄人开心的本事也好似胎中带出来的,任他如何淘气,见好就收,冲着人甜甜的一笑,便教人忘了生气。   容歆知道他正是学舌的时候,口齿不清晰乃是正常的,便又耐心地开始教他读《三字经》。   正厅,康熙等人听着偏厅内隐隐约约传来,孩童带有节奏的声音,虽不甚清楚,却可从语调中辨认出所读内容。   康熙唇角微微上扬,再提及先前商讨之事时,语气仍然有几分愉悦。   “苏州依旧由大阿哥胤褆负责,另依太子之见,查明缘由,共同商议出彻底解决苏州暴动的方案。”   “儿臣遵命。”   “奴才遵命。”   “臣遵命。”   其后,众大臣告退,康熙和太子一同移步偏厅。   容歆见两人入内,止住话,起身行了一礼。   皇长孙也拱起小手,奶声奶气地行礼:“玛法、安,阿玛、安……”   康熙眼神立时一柔,长臂一伸便抱起皇长孙,温声问道:“弘昭是在背书吗?”   皇长孙转头看向容歆,容歆便念了一句“人之初”,他立即便接道:“银之猪,性板板!”   他念完,一脸的求表扬,挨个看着三人。   容歆微一垂头,再抬起来时,则是十分肯定地表扬道:“皇长孙虽音调不甚准确,但极聪慧,与先前奴才教时,念的半分不差。”   而康熙根本不觉着孙子念的有问题,满眼骄傲道:“弘昭真是聪慧!比你阿玛当初强上百倍!”   太子:“……”大可不必踩一捧一吧?   康熙却根本不在意太子是否会受伤,反复称赞道:“弘昭不愧是我爱新觉罗家的皇长孙,有子如此,何愁大清的未来!”   太子顿时更加无言以对。   连容歆亦是无语,人说“一岁看三岁,三岁看到老”,可皇长孙还没满两岁呢,康熙就能看见大清的未来了?   隔辈亲真这么可怕吗?   唯一适应非常好的,便是皇长孙,他能感受到别人对他的喜爱情绪,因此康熙这般直白地表达,皇长孙的回应同样直白,“咯咯”笑得十分欢。   康熙陪着皇长孙玩耍片刻,忽然道:“皇长孙一人还是有些寂寞,需得尽快为他添几个弟弟,日后相扶持才是。”   他这话说得突然,可容歆和太子清楚的知道,他这是在对谁说。   “你膝下一直只有皇长孙这一子,朕已收到数封请朕为你充盈后院的折子,倘若你后院还没有其他男嗣,朕便要做主了。”康熙未看太子,甚至显出几分冷淡来,“你和太子妃如何,朕不管,但子嗣不丰,朕不能容。”   太子沉默稍许,躬身答道:“是,儿臣省得,必不会教皇阿玛为难。”   容歆视线在父子二人身上回转,并未随意插言。   而康熙说完子嗣,便冲着太子挥挥手,道:“你且先回吧,不是对苏州之事甚有主意吗?若不能教满朝上下认可,朕是不会公开支持你的。”   太子猛然抬头,眼中惊异不已,“皇阿玛?”   “不必多言,退下吧。”   太子欲言又止,最终却止了未出口的话,躬身告退。   康熙在他出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太子的身影,复又看向皇长孙时,眼中满是慈爱,“孩子长大,心也跟着大了,还是朕的弘昭最孝敬玛法。”   皇长孙仰起头笑,眼睛直接完成一条缝,看着十分喜庆。   容歆听到这里,为太子解释道:“太子殿下亦是孝顺皇上的,只是已为人父,懂得您教养之不易,责任油然而生,再无法像幼时那般万事依赖于您。”   “是不忍依赖,还是父子隔阂?”康熙摸了摸皇长孙的头,眼中闪过一分失落,“太子长大了,大阿哥也长大了,孩子们皆会长大有私心……”   容歆手指勾下手腕上佛串,只转了几个珠子,便忍不住道:“皇上容奴才说一句,人谁无私心?永远只知道听令而为的是傀儡,绝非活生生的人。”   一旁的梁九功习以为常地覆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只心中究竟作何感想,除他之外谁也不知。   康熙面无表情地看着容歆,“也就你敢这般与朕说话。”   容歆表现出一副低眉顺眼的神情,口中却道:“奴才自知从前多番冲撞皇上罪无可恕,只忠言逆耳……”   “行了!这些话朕早就听腻了!”   容歆不得不住口,试探性地改口说康熙有可能没听腻的话:“奴才常听民间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皇上的乾清宫和太子殿下的毓庆宫……”   “便是两宫,也尽在皇宫之中,朕是太子的阿玛,还管不了太子了吗?”   “奴才并非此意。”容歆垂头时冲着皇长孙眨了眨眼,语气毫无起伏道,“奴才言语冲撞皇上,罪无可恕……”   康熙黑着脸道:“容歆。”   容歆立即闭嘴。   而偏厅内平静没多久,康熙便心疼地看着皇长孙道:“御医研究种痘之法数年,声称幼龄之时种痘比年龄渐长之后更有效,因此明年便要为宝娴和几个同龄的宗室子弟种痘,弘昭再过两年,也得种上,倘若有个万一,太子膝下空虚……”   大阿哥连得两女,朝中除大阿哥一系极其关心,旁人并不曾多加关注,但太子不同,太子是储君,储君关乎社稷……   “皇上且宽心,太子殿下心中有数。”   “但愿他真的有成算……” 第155章   大福晋即将足月, 大阿哥仍旧在苏州,还未有回城之意,太子出于对大阿哥和大嫂伊尔根觉罗氏的愧疚之心, 早早便请容歆出宫去大阿哥府邸小住几日。   但太子妃的月份也大了,如今行动不甚便利,只待在毓庆宫中等待生产。   容歆临出宫前两日,心里头还是挂念着太子妃, 反反复复地叮嘱浅缃等人,一定要照看好太子妃和皇长孙。   浅缃和绿沈皆乖乖应着, 只雪青调侃她:“如今可是瞧出女官年岁长上来了,从前皆是一副成足于胸的模样, 哪见过您这般慌张?”   其实容歆自己没注意到她的状态, 雪青一说,她这才反应过来,心中也是深觉好笑。   太子妃怀皇长孙时乃是第一次, 多多少少有些慌乱, 这一胎却完全淡定从容, 身体轻巧地好似没怀孕一般。   且太子妃生产的一应事宜只要遵循旧例便可, 她早就安排下去,稳重细心如浅缃、丹彤等人, 根本不需要担心。   容歆意识到她这个样子反倒有可能给太子妃造成压力,便独自调节好情绪,随后再出现在太子妃面前。   太子妃一个照面便感觉到她的变化,笑道:“这般从容自若方才是您。”   容歆颇有些自责道:“我从前还提点旁人, 没想到如今倒是我没了分寸。”   “您不过是关心我, 怎能说是没分寸?”   容歆微微一笑, 放松地看着太子妃隆起的腹部, 道:“大福晋过几日生产后我便回宫来。”   太子妃手搁在肚子上,笑道:“咱们小格格不着急才是。”   “孩子还未生产,您怎地就叫起‘格格’了?万一是个男孩儿,岂不是叫差了?”   太子妃神情中却满是不以为意,“宫中好些有经验的老嬷嬷皆在说我这肚子或许是女儿,想必十之六七是真的,提前叫一叫又何妨?那些成日里皇子皇孙叫着的,也没耽误生女孩儿。”   人家那不是认为男嗣是好兆头吗?从来只听人图后继有人,没听人产前念叨“格格”的。   容歆想到康熙对太子的不满,状似随意地劝了一句:“你在毓庆宫叫一叫也就罢了,莫要教外人听见。”   “姑姑放心,颂宜省得的。”太子妃乖巧的应下,然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   容歆见状,回过劲儿来,自拍了一下额头,“您看我,竟是又犯了毛病。”   太子妃忙拉下她的手,“您说便说,打自己作甚?”   “哪里是打?”容歆看向太子妃攥得紧紧的手,哭笑不得,“我还能打疼了自己不成?不过是长长记性。”   “那也不成。”   皇长孙学着太子妃的模样,扯住容歆另一只手,板着脸鹦鹉学舌,“不成!”   “是是是。”容歆立即弯腰对皇长孙保证道,“我再不动手了。”   皇长孙踮脚摸了摸容歆的脸,一本正经道:“乖。”   容歆和太子妃顿时笑起来,皇长孙仰着头左右瞧着两人,眼神懵懂,但也跟着她们,渐渐笑弯了眼。   虽然皇长孙还是个孩子,但容歆这一次暂时离宫,是有认真跟皇长孙商量的,两人先约定好日期,其后容歆出宫。   而容歆这一次住进大阿哥府邸,一同的仍然有惠妃宫里那位嬷嬷。   大福晋的产嬷嬷和孩子的奶嬷嬷早就已经准备好,容歆去只是为了安大福晋的心,陪她闲聊散步,并不需要做什么事。   但延禧宫的嬷嬷也来了,她便又多了一项任务,便是压着她莫要插手大阿哥府邸的事,省得惹大福晋心情不爽利。   两人在大阿哥府里住下,府上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们,耐心地等着大福晋到日子。   可是两人住了几天,眼瞅着要过太医划定的生产日期,大福晋却还没有动静,府里上下皆开始急躁起来。   擅长妇人科的太医和产嬷嬷早已等在府中,这两位专业人员再三表示大福晋的情况乃是正常的,又有容歆稳着,好歹没引得大福晋跟着烦慌。   三月初二,大福晋总算发动,强忍着阵痛用完早膳,婆子侍女们便扶着她往产室走去。   穆嬷嬷在里头指挥着,一切有条不紊,容歆便带着宝娴和吉雅两位小格格到离产室稍远些的屋子里等着。   宝娴今年五岁,吉雅也有四岁,都是懂事的年纪,在正屋时听着她们额娘的呼痛声,害怕又担忧,根本无心玩耍,一直在向门外张望。   可即便清楚她们挂念额娘,容歆也不能带她们待在产室门外,而是说些旁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两位格格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宝娴小声答了一句弟弟,吉雅却大声喊道:“妹妹!”   “女子都得有弟弟倚靠。”   吉雅辩驳道:“姐姐也可倚靠我。”   宝娴柔声柔气,却十分认真地反驳:“不对,姐姐不能依靠妹妹。”   “我就能!”   容歆没想到她不过是很平常的一句问话,便引得两姐妹争执起来。   然窥一斑而见全豹,莫看只是笑笑地争执,甚至算不上口角,却可从中看出姐妹二人的性子。   怪道这两年,宫中皆传闻,惠妃呐喇氏越来越喜欢吉雅,几要胜过宝娴,确实是吉雅这样的性子更容易得惠妃的欢心。   而姐妹俩还在争辩,究竟吉雅可不可以成为姐姐妹妹们的倚靠,争辩不过彼此,吉雅便转向容歆,“嬷嬷,您说吉雅可不可以成为倚靠?”   两个小小的姑娘皆执着地看着她,容歆不敢随意敷衍过去,便道:“并非不行,可您要知道,这定是极难的,得有极大的勇气方能做到。”   吉雅从容歆的话中辨认出她想要的话,便拍着小胸脯对姐姐道:“放心,吉雅最勇敢,将来谁敢欺负姐姐,吉雅教训他们!”   宝娴轻轻抱了抱妹妹,“我也不许人欺负妹妹。”   容歆含笑看着两个小姑娘,等到下人来报,大福晋顺利生下一女,这才带着她们往产室去。   大福晋又生了一女,延禧宫的嬷嬷面上的笑容不掩失落,却还是尽职尽责地抓紧派人进宫禀报。   容歆懒得去照顾她的心情,和两个小格格在外间暖了暖身子,然后去里间看刚出生的小格格。   产室内已经收拾干净,只略微有一点还未完全遮住的血腥味,几不可闻,因此两个小格格皆未察觉。   大福晋昏睡着,几人站在床榻边不远静悄悄地看了一会儿刚出生的小格格,便不再打扰,又静悄悄地离开。   宝娴和吉雅两个人站在一边儿小声讨论着什么,容歆则是询问太医和产嬷嬷情况,得知三格格身体尚可,大福晋却有些产伤。   “大福晋上次生产之后身体便有所损伤,此次更有加重,虽无大碍,但养两年再生为宜。”   太医明确说要养两年,应是确实亏得厉害……   大福晋三胎皆产女,大阿哥二十有二还膝下无子,若果真养两年,康熙乃至朝臣恐怕皆不会同意。   容歆看向延禧宫的嬷嬷,心中暗叹,新生命降生的喜悦大减。   原本容歆还准备大福晋顺利生产后便回毓庆宫,此时忧心她的心情,便又改主意准备等到三格格洗三后再回。   她们几人等着大福晋醒过来时,一合计,最终决定大福晋出月子之前先不告知太医所言,以免她伤怀。   穆嬷嬷自大福晋动胎气,便将府里看管的严严实实,此番作出决定,三令五申不准知道的侍女们说漏嘴,众人纷纷保证。   晚间大福晋方才醒过来,看着三女儿的眼神,失望一闪而逝。   容歆坐在旁边宽慰了她几句,大福晋手指轻轻触碰小女儿的脸,笑道:“这是我的亲骨肉,如何能不喜欢?女儿也喜欢。”   “您能这般想便好。”容歆想起白日里吉雅格格说得话,对大福晋复述了一遍,笑道,“其实仔细想想,有些女子的才华胸襟丝毫不逊色于男子,未尝不值得骄傲。”   大福晋欣慰道:“她们将来定是比我这个额娘强上千百倍……”   未来的事情,如今的她们皆无法预料,但容歆以为,哪怕是细微的不同,兴许对这个世界的未来都是莫大的改变,是值得期待的。   大福晋还不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因此哪怕有些许的失望,心境还算平稳,喝过药又稍用了点吃食便再次睡下。   这一遭穆嬷嬷言辞保证,定会管住府内的人,容歆也信得过她。   可大福晋这儿平平顺顺,第二日一早,宫中却来报,太子妃提前发动。   容歆确定太子妃是正常发动,而不是因为什么外因,即刻向大福晋请辞,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毓庆宫。   太子抱着皇长孙坐在椅子上,两人在容歆回来前,皆一动不动如雕像一般,而一见到容歆,一个喊“姑姑”,一个喊“嬷嬷”。   容歆见两人这般状态,赶忙问道:“太子妃怎么样?”   浅缃走过来,笑着说:“女官放心,母女平安。”   “那……”容歆转向太子和皇长孙。   皇长孙挣扎着从阿玛怀里下来,太子松开他,冲着容歆苦笑道:“腿教弘昭坐麻了,嬷嬷莫笑话胤礽……”   究竟是不是皇长孙的问题,容歆持保留意见,并且给太子留些颜面,不出言表示质疑。   太子和大皇子先后为康熙添了两位孙女,还只差了一日,康熙自然要一视同仁,亲自为两个小孙女起名。   太子的长女名为东珠,大阿哥的三女则名为完琦,因而到此时,所有的孙辈儿中唯有大阿哥的二女吉雅非康熙亲自起名。   惠妃不愿孙女有一丝一毫地委屈,三孙女完琦洗三时,特地命人一道送了许多珍奇的宝贝给宝娴和吉雅。   而太子妃出了月子之后,没多久便开始安排太子的侍妾们侍寝。   毫无征兆,太子妃表面也看不出任何异常,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个决定。   太子是个男子,毓庆宫三个侍妾又是他的,他问及恐伤了太子妃的心,便请姑姑帮忙探一下太子妃的想法。   容歆还是极久远的时期有过帮小情侣传话的经历,没想到如今又有机会,不过只要太子和太子妃好好儿的,做个中间人倒也无妨。   太子妃的话却极出乎容歆的意料。   因为有康熙的话在前,太子是以为太子妃有压力,容歆也有差不多的猜测,然而却并未完全如此。   当时太子妃抱着长女,始终笑容不减地说:“东珠不是皇孙,确实教我压力有些大,但我从一开始便有请太子给侍妾们一个孩子的打算。”   太子妃进宫时圆润的脸颊已经长开,怀孕也未曾教她胖上太多,此时抱着女儿的模样,极尽温柔。   “我仔细想过,倘若我执意,太子应是愿意为我扛着的,可我一开始没有明确表示不愿意接受皇阿玛指的人,等到她们进来了,再为难她们,是能显出我太子妃的威风吗?”   太子妃轻笑着摇头,将怀中的长女递向容歆,“姑姑要抱一抱她吗?”   她当年的做法是对的吧?容歆沉默地接过来,抬头时和丹彤对视一眼,片刻后又回到小格格身上。   太子妃看着容歆怀中的女儿,叹道:“我难为她们有什么趣?怪就怪这世道如此,我只希望我的女儿将来能够更自在一些。”   小格格睡得正香,换了个怀抱也无知无觉。   容歆轻声应道:“应是会的,太子在努力了,咱们都在努力呢。”   太子妃轻轻摸着女儿头上的胎毛,勾起嘴角,“我想也是,人皆想往好处去,如若不能,便承认无能罢。” 第156章   太子妃的话, 容歆如数传达给太子。   太子听后,沉默许久, 那之后对太子妃的侍寝安排,以及后院内的其他事,全都听她言,照她所说去做。   而第一个怀上孩子的,是进毓庆宫后院最早的侍妾蓝儿,六月初诊出来的。   太子妃命人好生照看着,太子却是无暇关注太多, 因为大阿哥和经希要从苏州回来了。   苏州的暴动很容易便平息下来, 但太子想要推新法的事, 进展却极慢。   太子一早便明白, 此事绝不可能一锤定音,这段时间便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推进,哪怕朝中各种声音皆有, 他也没有乱了分寸。   容歆偶尔会关注一下朝中民间关于新法的声音,不止朝中大臣们, 连民间亦是吵翻了天。   然新法归根结底是利民之事, 哪怕其中也有对百姓的约束,有识之士皆知,太子此举乃是为民请命, 是以民间支持者众,甚至随着百姓们对太子新法的了解增多,太子的呼声越发的高。   新法必定是触及了一些人的利益, 不过太子并未直面迎击他们, 而是使用怀柔手段一点点地达成他的目的。   这一次新法的事, 落定之期甚远, 可朝中上下皆见识到了太子胤礽的能力,敬慕多余其他。   只有一个人除外,便是大阿哥。   大阿哥和经希回京的当日,连家都来不及回,直接进宫面圣,面圣之后,大阿哥便冲进毓庆宫“邀战”,身后还跟着一串儿大大小小的阿哥。   天气暖和,折扇又成了太子手上常把玩的物件儿,此时不动声色地扇了几下,毫不犹豫地拒绝道:“大哥武艺高强,我绝非对手,便不必比试了吧?”   大阿哥的苏州之行,历时大半年,苏州官场教大阿哥和经希搅合了个大换血,可几个地方官员抄家的差事领下,他没捞到多少油水不说,还没赶上小女儿出生,待在那儿做了几个月磨磨唧唧的活计,只得了太子一句空口保证。   大阿哥在苏州时就觉着他亏得慌,当即冷笑一声,眼睛死死地盯着太子,威胁道:“今日太子应战,此事便也就算过了,但若不应,视为胆小,教兄弟们日后该用何等眼光看太子?”   太子倒是不怕旁人的眼光,只是大阿哥的事,多少是他理亏,也张不开口争辩两人的交换条件,便当众应了下来。   皇宫中的演武场,大阿哥和太子已许久未曾同时出现过,因此他们二人说要比试,众皇子们眼神交换间皆透着兴奋。   胆子最大的便是三阿哥胤祉,肩膀上扛着皇长孙,兴高采烈地和他讨论道:“弘昭,你猜你阿玛和大伯谁能胜出?”   弘昭理所当然地支持他阿玛。   三阿哥与他有不同见解,只不好当着太子亲生儿子的面宣扬,便将皇长孙重新送回容歆怀中,然后跑到皇子们中间,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容歆手扶着皇长孙站在白玉围栏上,眼神始终落在演武场正中互相抱拳的太子和大阿哥身上。   皇长孙边向阿玛张望边问道:“嬷嬷,阿玛胜?”   “您且先看着,自会有结论。”   这容歆还真没法儿给他肯定答复……   前些年太子和大阿哥确实能略微平手,但这几年俩人的发展方向产生变化,又没再交手过,实在不好胡乱定论。   不过就事论事,应是大阿哥胜算大……   而皇长孙年岁小,很容易被带走走,也不再问她,只仰着脖子看他阿玛和大伯拳脚交锋。   大阿哥和太子的个头想差无几,但大阿哥的身形比太子壮实,身法儿和拳速也比太子更快,众人皆能看出两人的比拼太子占下风,可太子前些回合从容应对,并非大阿哥单方面碾压,你来我往十分有看头。   三阿哥带头,皇子们一声高过一声的“好”,还有鼓掌喝彩的。   演武场这般热闹,自是瞒不了宫中其他人,康熙闻得太子和大阿哥在教武场比试,也暂停批奏折,到时正看到大阿哥一脚踹在太子腹部,太子倒退了三四步方才稳住脚步,便又冲了上去。   容歆等人发现康熙的到来,纷纷向他行礼,眼角余光却皆关注着教武场上的动向,深恐落下一点儿重要情节。   太子和大阿哥比试正酣,未曾注意到皇阿玛的到来。康熙便也不打断,甚至还极善解人意地教众皇子们道:“继续看,无需在意朕。”   阿哥们乖巧地应着,三阿哥趁无人注意,偷偷冲着他们使眼色,其余阿哥们偷偷点头。   教武场中,只见大阿哥一把揪住太子胸前的衣襟,正待用力之时,太子左手一挥,格开他的手臂,右手出拳回击。   大阿哥上身后仰躲开太子的拳头,脚下迅速向太子脚踝一铲,而后趁着太子躲闪之时,手肘击向太子左胸口,太子不察,又教他另一只脚踢中大腿。   骤然间,胜负便已分晓,即便太子勉力反击,仍然未能避开大阿哥拳拳到肉的攻击。   偏太子脸上一丝伤也无,因而直到大阿哥打够了,罢手,这一场比试才停下来。   两人交手结束,太子忍着身上的疼,与大阿哥抱拳向对方示意,转身时才发现皇阿玛亦站在教武场外,顿时一惊,即刻躬身拱手行礼。   康熙并未对太子和大阿哥的行为表态,而是对大阿哥说:“胤褆的武艺又精进了,可是下了功夫?”   大阿哥恭敬地答道:“回皇阿玛,儿臣自乌兰布通之战后便苦练武艺,惟愿不再堕大清皇子的颜面。”   康熙颔首赞许道:“甚好。”   大阿哥神情激动,当即便抱拳再一叩,“儿臣定不会懈怠!”   而太子行礼后,若无其事地立于大阿哥身边,除身上的短打略显凌乱,完全看不出挨了顿打。   “阿玛……”皇长孙瘪着嘴,眼泪挂在眼眶上,显然还在意阿玛挨打。   太子听到,看向他,不在意地笑了笑,语气轻松道:“弘昭,阿玛和大伯威武吗?”   皇长孙憋着泪,勉强地点点头,应道:“威武。”   “那弘昭长大要好生练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知道吗?”   “嗯……”   大阿哥听太子当着皇阿玛和弟弟们这一番大度的话,心中直说“阴险”,可面对侄子时,却做不出对太子时那般横眉冷对的神情。   然而下一瞬,皇长孙便抽抽鼻子,收回了眼泪,重重地点点头道:“练武,揍弟弟!”   皇长孙眼神未离开大阿哥,揍谁家的弟弟显而易见,虽然大阿哥还没有儿子,可万一有了,必然是皇长孙弟弟。   一瞬间安静极了……   随即,三阿哥“噗嗤”一声打破了这安静,其余阿哥们也纷纷笑起来。   大阿哥脸黑如墨,果然太子的儿子也是个阴险的!   康熙如今瞧年纪小的皇子皇孙比太子大阿哥他们顺眼多了,因此也不觉着皇长孙这话有何不对,亲手抱着孙子远离长子的视线。   容歆当然也得跟着皇长孙,冲着阿哥们微微颔首示意,而后便跟上康熙的脚步。   三阿哥见皇阿玛离开,立即冲着除太子和大阿哥以外的皇子们道:“快快快!压太子二哥赢的人,赶紧将赌注拿出来!”   除四阿哥胤禛和十二阿哥胤祹以外,其余阿哥皆不情不愿地从身上掏出点玉佩、挂饰、银裸子之类的东西放在三阿哥手中。   三阿哥也不嫌大小,一应全都收进袖中。   太子见他们下赌注,微微皱眉。   大阿哥则是瞧见他们多数压太子,顿时恼怒地勒住三阿哥的脖子,“胤祉,你胆子不小!竟带坏弟弟们!”   三阿哥讨好道:“大哥,怡情……”   “给我掏出来!”   太子见大哥教训,摇着扇子脚步缓慢地离开。 第157章   太子外表看不出异样, 回毓庆宫后脱了外衣,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第二日起来, 浑身青紫更是又重了一个度。   太子妃作为枕边人, 前一晚刚为太子抹过药, 今日一看,这浑身上下没个好颜色,便忍不住埋怨道:“您和大哥又不是孩童,怎地还打架呢?”   太子纠正道:“切磋。”   “是——切磋。”太子妃改正用词, 继续教训道, “亏了皇阿玛没生气, 否则您和大阿哥身为兄长, 在弟弟们面前还有颜面吗?”   “我和大哥自幼便在一个教武场切磋, 胤祉、胤禛他们皆知道。”   太子赤着上身, 正襟危坐,忍着太子妃时轻时重的力道,面上十分淡定。   太子妃瞧着太子这般模样,手劲儿又大了几分,故意问道:“疼吗?”   “不、疼。”   太子妃还是心疼太子的,使了一下坏,便又放轻动作,给太子从肩膀到小腿全都抹了一遍儿药膏。   容歆带着皇长孙在毓庆宫前面的空地上玩耍, 远远瞧见有一人走过来,皇长孙眼力好,当即大喊道:“大伯!”   大阿哥脚步一转, 行至两人跟前, 不咸不淡地应了皇长孙一声, 后又转向容歆,笑道:“姑姑,昨日还未来得及跟您道谢,多谢您照看伊尔根觉罗氏。”   “我并未做什么,惠妃也派了人过去,大福晋还有穆嬷嬷照看。”   大阿哥垂眸,少许,重又嘴角上扬,“完琦已张开些,眉眼极像我。”   “像您好,长得俊俏。”容歆含笑看着大阿哥这些年越发硬朗的脸,每日练武,风吹日晒的黝黑皮肤也掩盖不了他出色的容貌。   大阿哥因为她的话,脸上的笑容更大,随口道:“是该像我,否则跟她娘似的……”剩下的话未说完,大阿哥收容收了收,改口道:“伊尔根觉罗氏的身体我已知道,她昨日却未像往常一般对着我哭哭啼啼……”   大福晋早已知道她生产伤到了身体,前次容歆出宫去看她,她也是一反常态的坚强模样,倒显得更加不正常。   容歆叹了一声,道:“未能给您生下儿子,大福晋心中不是不难过的,您多体谅体谅她,莫像从前似的不解风情。”   “我什么时候不解风情了?”   容歆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看一个人极力狡辩的德性。   大阿哥一噎,忍不住暴躁道:“您这是质疑我的人品吗?”   容歆还未回话,皇长孙便拽了拽大阿哥的袖子,仰头怒视他,“大伯坏!”   大阿哥低头,状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见皇长孙更加扬起下巴和他对峙,嗤道:“太子的儿子,果然讨人嫌。”   皇长孙立即回嘴:“太子的哥哥!”   容歆嘴角的肌肉抽动,他可真是个小机灵鬼,他阿玛倘若听到了,定是感动地想要将他扔出去……   这两人,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岁数不小还跟三岁的娃娃吵闹,她真不知该说谁幼稚。   而大阿哥听着他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反击,一下子心情舒畅起来,脸上挂起笑容,“你这小子比你阿玛倒是强几分。”   这和皇长孙想的不一样,他顿时便不知该如何应对,扭过头寻求嬷嬷的帮助。   容歆摸了摸他的头,对大阿哥道:“您是要去皇太后那儿?”   “不是,我找太子。”   又找太子?容歆惊讶地看着他,问道:“又切磋?”   大阿哥不屑道:“跟手下败将切磋什么?我找他有别的事。”   容歆一听,笑道:“那咱们一起走,省得人为您通报了。”   大阿哥点头应允,和他们并肩往毓庆宫走。   太子妃刚为太子抹好药,正帮太子更衣,一听到大阿哥到来,太子妃第一反应也是大阿哥又找太子打架。   太子隐约猜到大阿哥到此的缘由,冲着太子妃摇头表示无事,然后便来到惇本殿中。   大阿哥正大剌剌地打量着惇本殿内的摆设,见太子到来,直接便来了一句:“诚意准备好了吧?”   “请大哥随我到书房。”   大阿哥这时也不嫌弃太子磨叽,迅速起身跟在太子身后。   皇长孙抬脚也要跟着,容歆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摇头道:“阿玛和大伯有话谈,咱们不便打扰,回后院看小格格可好?”   “打架?”   “不会的。”容歆扯着他的手往后院走,“阿玛和大伯皆是成年人,不会总打……总切磋。”   “昨天?”   “许久未见,甚是想念罢了。”   “是吗?”   “是……”   书房中,只有太子和大阿哥两人。   太子从书案后的柜子中取出一个檀木盒子,亲手交到大阿哥手中,“这是我先前应允大哥的诚意,已提前准备好。”   大阿哥掂了掂檀木盒子的重量,搁在手边的方桌上,打开,将里面的银条全都倒扣在桌子上,当着太子的面故意一根一根的数。   数完后,大阿哥搂着盒子到怀里,嘴上确不甚满意道:“你一个太子,就拿这么点儿银两打发我?”   “那是一万两。”   一万两尽够寻常百姓几代人嚼用,哪里是小数目。   大阿哥却道:“一万两还不够我花用一年。”   太子淡淡地嘲讽道:“大哥连一万两都没有,还需得收底下人的孝敬卖官。”   “你没开府,当然不知道在外边儿养活满府人需要多少钱。”大阿哥手指在檀木盒子上敲了几下,“你还建书院,国库里哪有那么多钱给你建书院?满朝那么多官员中饱私囊,抄家的油水在哪儿呢?”   “书院乃是长久之计,岂能只看一时得失?”   “一时得失……”大阿哥满脸的嫌弃。   太子视若罔闻,自顾自道:“便是我不用,国库的钱也都教人挪借走了。”   官员的俸银不多,可就像大阿哥所说,日常开销、交际往来,哪一处不需要银钱,有的贪,有的盘剥,有的便向国库借银。   贪腐且不说,这借银,既开了先河,历年战事的有功之臣众多,一个个全都借,近年来数目越发的大,还的人却没几个。   太子眼神平淡,“好歹书院是用在正途上。”   大阿哥气怒,“这些蠹虫!爷还穷着呢!他们一个个却酒池肉林,好不快活!”   他到底是气官员们贪腐,还是气他自己穷?   太子无奈地摇头,道:“总之这是我目前能拿出的所有银钱,大哥便是想要更多,我也无能为力。”   “那说好的抄家油水呢?我命戴梓研制火器不是正事吗?不卖官可以,但你休想用这点钱打发我!”   大阿哥此言简直与耍无赖无异,太子转着折扇,最终咽下出海贸易这个念头,提议道:“那便不将研制的新火器无偿供给给兵部,让他们花钱买制作方法。”   “跟皇阿玛做买卖,你也想得出……”大阿哥一脸的鄙夷神情,然而眼中却心动不已。   太子如何不了解大阿哥的口是心非,只要不朝他要钱,万事皆好说,是以又大力劝说起来。   而大阿哥走时,怀中抱着装着银子的檀木盒子,心中则是在谋算着如何卖火器。   太子亲自送他离开,转身便见姑姑一脸了然地站在他身后,十分淡定地弯起嘴角,“姑姑怎么在此?”   “安抚好大阿哥了?”容歆方才可是瞧见了大阿哥的神色,哪里还有昨日那般气愤不已的模样。   “姑且算是安抚好了。”太子摇了摇折扇,“但想必回头缺钱了,还是会寻我麻烦。”   “看您这模样,颇有几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从容,应是不怕的。”   太子长身玉立,温文道:“我预备过些日子请大哥和胤祉、胤禛去仁昭书院小转,姑姑可要同往?”   容歆欣然答应。   七月中旬,仁昭书院建成,太子请示康熙前往验收,康熙应允。   而一同前往仁昭书院的阿哥,除了大阿哥、三阿哥和四阿哥,还有五六七八四位年纪较长的阿哥。   今年八阿哥胤禩也十三岁了,不出几年,陆续大婚后,几位阿哥们便皆要入朝当差。   仁昭书院的旧址乃是一座前朝行宫,在半山腰上,占地面积极广,由远及近,由下至上,入目十分壮观。   山脚下书院正门的牌匾乃是康熙御笔,气势如虹,众人方才拾级而上。   书院山长汤斌在书院还未建成之时便已搬到山上住,每每发现书院中有何需要改进之处,立即便指出来,不厌其烦。   此时他带着人在书院门口等着太子等人,甫一见面,便躬身向众位皇子行礼。   太子等人和汤斌寒暄,容歆瞧见容盛站在几人后头,便冲着他微微一示意,稍后众人进去时,姐弟二人便和太子他们分开。   “最近在书院中做得如何?”   容盛精神奕奕道:“书院中还未有先生和学子入住,我便每日听着山长吩咐,做一些杂事,深觉受益颇多。”   “如此便好。”   两人从书院穿过,出了书院,穿过数个小院儿,便来到容家人所住的院子。   此地掩于山林之中,微风过,树叶便飒飒作响,此时人烟稀少,略显静谧空荡,但等到日后学子们入学,其他先生们的住所亦住满人,想必便不会如此。   两人远远便瞧见院子里容大丁氏的身影,容盛满足道:“因借了姐姐的光,山长照拂,所以我才能带着一家老小住在先生们的院子旁。”   这位置,确实是汤斌照顾,容家两个小孩皆在读书,近水楼台,先生们便是不知容盛是与她有关系,便是看在山长的面上也会教导一二。   容歆看着迎出来的容大和丁氏,轻声道了一句:“机会来之不易,自行把握。”   容盛认真地点头。   “歆儿!”   容歆听得两人的招呼,微微躬身,面容沉静道:“父亲,母亲,近日可还安好?”   “好!好……”   容大和丁氏皆神情激动地看着容歆,然而双方距离不足两步,他们却脚步踌躇,不敢再靠近时,便用眼神渴望着容歆能够走向他们。   从容歆很小时,他们便已不再有肢体接触,生疏和隔阂早已无法改变。   容歆对此很从容,反倒是越加年迈的容大和丁氏,过久了安逸的日子,开始生出悔意,渴求容歆这个女儿的亲情。   容歆确实对容盛有所帮扶,但那是因为容盛这个人,并非为所谓的姐弟情分。   当然她也从来没怨怪过容大和丁氏。   因此,容歆笑容满面地叫容盛扶着父亲母亲回家,她则是不徐不疾地走在两人身边,说话的样子一如多年来的和善有礼。   叶氏擦着手从走出来,拘谨地笑,“姐姐。”   容歆微微颔首,眼神在小院中转了一圈儿,问道:“容誉和容敬不在?”   容盛先叫叶氏给姐姐倒茶,随后回答道:“他们两个还在私塾读书,仍住在家中,并未随我们一同到仁昭山来。”   这时,丁氏颇为不满道:“我和你们爹说要留在城里,等到日后誉儿和敬儿能到书院读书时再搬过来,可盛儿偏不愿意,说什么他们两个年纪不小了,能够照顾自己,好生读书便是,将来有大出息,怎能做那些杂事?”   “娘,山长可是说了,仁昭书院日后不论出身,皆不可带下人伺候,咱家容誉和容敬比之许多学子家世逊色,难道还要养出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公子哥吗?”   “怎就逊色了?”丁氏不服气道,“他们姑姑是正三品女官!太子跟前的得意人儿!怎么就逊色了?”   容歆嘴角的弧度未变,敛眸未置一词。   容盛迅速看了姐姐一眼,制止道:“娘,跟您说过多少遍了,莫要提此时,再教有心人听到,给姐姐惹麻烦!”   容大也扯了丁氏一下,“你以后把住你那张嘴,听儿子的,只管安逸地养老便是,少操心孙子们的事!”   丁氏看了儿子一眼,不甘不愿地应下来。   容歆轻笑,儿子可真是不一样,从前固执又刻薄的丁氏,有朝一日竟也这般顺从……   “姐姐,您喝茶。”   叶氏双手给容歆奉茶,容歆接过来,看了一眼叶氏略有些粗糙又像是抹过手油的手,随意地问道:“怎未买两个人帮忙做活?”   丁氏当即便道:“买什么人?当是贵夫人呢?有那个钱攒下给誉儿敬儿读书娶媳妇多好!”   容盛微微蹙眉,“娘——”   “你就护着你媳妇吧!”丁氏一生气,扭身欲进屋,却在看见容歆时又停下,委屈道,“你看看你这弟弟,有了媳妇儿忘了娘!”   容歆瞥了一眼叶氏攥紧的手,果然上一次来去太匆忙,竟是也没看出容家婆媳之间也是矛盾不小。   而丁氏还兀自不满地对容歆道:“当初盛儿非要娶她进门,我便不同意,索性这些年给我生下两个乖孙子,那些事也就过去了,可她一个妇人,打扮的花枝招展作甚?真是一丝妇德也无!”   妇德……   容歆轻轻放下杯子,问道:“母亲,敢问叶氏可是水性杨花了?”   叶氏猛地抬起头,满眼通红,剧烈地摇头,“没有!我没有!”   容盛也赶忙道:“姐姐误会,叶氏身上的穿用皆是弟弟买的,她绝对没有做不贞之事。”   丁氏也不过是随口抱怨,没想到容歆会问得这般重,立即改口道:“万一坏了名声,容家也不可能容她,没有的事。”   “即使如此……”容歆又看向叶氏的手,对容盛道,“该请人请人,你能养得起家,何必教妻子一人伺候一大家子?这衣食住行全都料理,也不轻松。”   容盛无视母亲张口欲言的模样,迅速应下,“姐姐说得是,我有空便去买人。”   容歆不管弟媳叶氏眼中如何感激,看向丁氏,轻声问:“母亲可喜欢珠钗?”   “我这么大岁数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作甚?”   容歆不听她的回答,继续道:“近来京城流行些新样式的首饰,回头我选几支漂亮的钗,送给母亲可好?”   丁氏哽住,说不出拒绝的话。   不管她是因何不拒绝,女人又怎会不喜欢这些东西?就像很多男人总是贪鲜一般,人性如此,端看自制力。   可既是天性如此,爱美又如何?已婚妇人爱美又能如何?   容歆伸手拿起杯子,杯壁仍温,便拒绝了叶氏换新茶的动作,淡淡道:“日后容盛在书院做事,两个孩子也会科举,免不了与人结交,衣着打扮得体乃是礼仪,需得耐心些学习,方能知道其中的门道。”   容盛若有所思,容大则是附和道:“歆儿在宫中见过大世面,听她的没错。”   丁氏连连点头,追问道:“那我可要也置办几身好衣裳?”   “不必,如此便可,过犹不及。”   有权有势的人穿着简单,是朴素,没钱没势的人穿着简单,在有些势利之人眼中便是穷酸。   容歆在宫中从不需靠衣着撑势,出宫却会稍注意些仪容,皆因势利之人颇多,且看人下菜碟。   于是容歆又补了一句:“待日后果真门庭变化,再看势稍作改变便可。”   容盛听得是最认真的,而容歆今日也不是来给他们上课的,便引导着几人换了话题,等日头都头顶上,便提出告辞。   回书院时,依旧是容盛陪着容歆,不过两人才拐过这条小道,便见三阿哥领着贴身侍卫和小太监迎面而来。   容歆问道:“您怎地独自到这儿来了?”   “胤祉想单独在书院附近转转,便跟太子二哥请示了。”三阿哥跟着容歆回转,突然道,“我也想到书院中读书。”   容歆惊讶。 第158章   “您为何突然生出这样的想法?”   三阿哥背着手, 解释道:“未曾进过书院,甚是好奇。”   “可皇上不是准您入朝当差了吗?”   三阿哥胤祉和四阿哥胤禛几乎是一大婚便出宫开府,而后没多久, 康熙便命两人如当初的太子和大阿哥一般, 进六部学习,显然对二人皆有期许,然而三阿哥此时却说想进书院学习……   想读书当然没什么不好,但是进书院某种程度来说就是远离庙堂,比其他皇子们更晚进入权力圈儿……   容歆仔细跟三阿哥说清楚这其中的关窍,希望他不要一时冲动,再误了前程。   可三阿哥神情并未动摇, 仍极心动道:“与进六部学习相比,我更想进书院。”   “此时您与我说, 我便不能轻易给您建议, 只希望您回去仔细考量过再决定。”   “您放心,我定会考虑清楚。”   但他的神色可不像是还会再考虑的模样……   “荣妃娘娘若知道您……”容歆正说着话, 注意力太过专注地放在三阿哥身上,一时踏空台阶,当即便向前栽去。   “姑姑!”   “姐姐!”   三阿哥正在容歆身边, 因此先身后的容盛一步, 扶住了容歆, “您没伤到吧?”   而容歆按住跳动不止的胸口,平顺了下呼吸, 动了动脚踝, 刺痛, 忍不住苦笑道:“您看我, 走路也走不稳, 竟是扭到了脚。”   容盛绕到她另一侧,担心道:“姐姐可还能走?不若我背您吧?”   容歆又动了动脚,痛感丝毫未缓和,正要答应,便听三阿哥道:“还是我背姑姑吧?”   “怎能如此?”容歆连忙摆手拒绝道,“教我弟弟背我便是,不敢劳烦您。”   然三阿哥已经半蹲在她面前,回头欢快道:“姑姑,莫要磨蹭,快上来。”   容歆拗不过他,只得缓缓趴在三阿哥的背上。   而两人身后的容盛惊讶地瞪大眼睛,无法相信三阿哥一个皇子竟会背着他的亲姐姐。   不止容盛,连三阿哥的侍从亦是惊讶不已。   前头的三阿哥却是根本不关心他们的想法,背着容歆脚步轻快地上台阶,声音中含着笑意,“我方才突然想起,幼时好似承诺过,待胤祉长大,便也要背姑姑。”   容歆不记得有这回事,仔细回想之后隐约能寻到些许记忆,却不甚清晰,便也不多嘴暴露。   三阿哥却还在絮絮叨叨:“也就是姑姑,我额娘和金婵那个性子,全靠声高长气势,我刚娶回来的福晋声音倒是轻轻柔柔、有理有据的,可一天也说不几句话,忒没趣了!”   容歆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扭头提醒地看向其他人,几人立即垂下头,脚下慢了几步,离两人稍远些。   待他们远了,容歆这才轻声问道:“您在府上和三福晋相处得不好?”   “董鄂氏就是个漂亮的木头!”三阿哥有些愤愤道,“三爷这么英俊潇洒的郎君,她还像是瞧不见似的,哼!外头多的是小娘子对小爷献殷勤!”   容歆不赞同道:“您可不能仗着开府没人约束,便胡闹起来,名声都坏了。”   “我说说罢了,哪还能真那般做?”三阿哥缩了缩脖子,小声抱怨道,“上次我和弟弟们下注,赌太子二哥和大哥比试的输赢,事后可没少教大哥教训。”   “那本就是您的不对。”   “可大哥训我也就算了……”三阿哥十分委屈道,“您是不知道,皇阿玛命我去六部学习,太子二哥特地吩咐人给我留极多的事做,小四却没有,这般明显的故意而为,可见是对我有意见。”   这事儿容歆还真不知道,可确实像是太子会干出来的事,太子一向不会太直白地训斥弟弟们,却喜欢用行动教他们明白对错。   而容歆也是支持给三阿哥一个教训的,便柔声威胁道:“反正赌之一字,绝对不能沾,还有那些不好的地方,您若是不约束好自个儿,回头我便去钟粹宫向荣妃娘娘告您的状……”   “我额娘非得追着我满宫打不可……”三阿哥幻想着那画面,忍不住抖了抖,摇头道,“我定是不敢的,您看我这不是要进书院读书吗?需得住在书院内,哪还会犯事儿?”   “您话里话外的,这是都下定决心了?”   三阿哥嬉笑道:“所以请姑姑为我向太子二哥美言几句呗?”   容歆无语,“合着您是在这儿等我呢?我还劝您好一会儿。”   “这不是经过姑姑的再三分析,胤祉深觉读书做学问是个好去处。”   “便是太子那关好过,皇上那关您又怎么过?”容歆微微侧头,看着三阿哥年轻的侧脸,怀疑道,“听您先前的话音儿,您该不是为了和三福晋置气吧?”   “怎么会呢?爷堂堂三阿哥,怎会拿前途和一个女人置气?”   可容歆听着他的话,总有股色厉内荏的味道。   三阿哥未扭头和她对视,却好似也感受到了她视线中的探究,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我会亲自向皇阿玛请示,只是还请姑姑千万替我和太子二哥求求情……”   “求什么情?”   太子的声音在前头响起,容歆和三阿哥一抬头,便见书院侧门那里,太子等人皆站在那儿。   “姑姑怎么了?”太子和大阿哥几个跨步走到两人身边,纷纷出言询问。   容歆从三阿哥背上下来,笑道:“只是稍稍扭到脚,并无大碍。”   太子和大阿哥对视一眼,大阿哥抢先问道:“可痛得厉害?”   容歆转了转脚腕,感觉没那么疼了,便道:“已经不痛了,殿下们放心。”   台阶下,容盛跟着侍从们行礼后起身,他从前便知姐姐在宫中非同一般,还是今日才正面见到,自是震惊无比。   太子等人已转完书院各处,这就准备返回,容歆跟容盛道别后,便随太子一同下山。   下山时,太子和大阿哥还反复问容歆的脚伤能不能下山。   先前三阿哥背着她时,路上人少,现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便是果真步履艰难,容歆也不可能承认。   她一路神色自如地下山,回到宫中,脚腕便整个肿了起来。   太子为她请了太医,又再三对皇长孙强调,不许打扰容歆养伤,皇长孙皆眼泪汪汪地应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且她这次伤到的脚,从前也微微伤过一次,又不是好养伤的年纪,恢复的便极慢。   这期间,书院开始对天下广招先生,响应者众,其中一位便是苏州彭氏十五年出的状元郎——彭定求。   太子将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藏书,尽皆赠给了书院,其收藏之杂,阅书之广博,士林皆惊叹不已。   而三阿哥也向康熙说明了他想要去书院读书的意愿,康熙自然不可能应允,十分严厉地呵止。   荣妃盼着儿子大婚开府大有作为,自也不愿意儿子又进书院和一群士子同吃同住,也是大力反对。   可惜荣妃的反对对三阿哥毫无力度,三阿哥一心攻坚皇阿玛那颗顽固的心。   三阿哥一直求到康熙三十二年过去,三十三年又到来,还是不曾放弃,可见其坚决。   最后不止康熙对他无奈,连太子和大阿哥亦是明白过来,他并非托词,是真的有心向学。   仁昭书院学子正式入学便在今夏,太子此时方才替三阿哥“美言”几句,大阿哥也替他在皇阿玛面前说了几句话。   两人也算是给固执的康熙垫了个台阶,康熙十分勉强的同意了三阿哥的请求,允许他进入书院读书。   毓庆宫中,蓝儿在正月产下一子,鲍佳氏和索绰罗氏也分别怀孕。   太子私下里与容歆表示,终于理解皇阿玛赶场一般临幸后宫的不易,实在是身心俱疲,总算可以暂且停下。   所以后宫佳丽三千,对一个不骄奢淫逸的皇帝来说,也不见得是一件美事。   更何况出现在生命中的人多,感情上的负担便更重几分,除非他可以冷心冷肺,全然无情,否则但凡对谁稍微上了些心,对方有些不甚好的变化时,便免不了挂心。   三月底四月初,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钮祜禄贵妃生了病,原本只是小病,但她管着后宫,未能好生休息,到五月时,便拖成了重病。   钮祜禄贵妃病的下不来床,自然无法再管宫务,因太子妃在太子子嗣一事上的识大体,康熙几经犹豫之后,最终决定暂且由太子妃掌管宫务,至于往后如何,全看钮祜禄贵妃身体,暂无定论。   而如今的后宫,若论品级,便是钮祜禄贵妃也不及太子妃,是以太子妃掌管宫务,虽未见先例,但也算顺理成章,且有容歆从旁辅佐,太子妃便平平静静地接下了宫权。   太子妃能力上佳,很快便能上手,不再需要容歆等人时时陪着。   容歆抽出些空闲,便前往长春宫探望。   然她到时,却见一向陪在钮祜禄贵妃身边的珂琪独自坐在亭下生闷气,而长春宫内不少宫侍忙忙碌碌的收拾着东西,便问道:“您这是怎么了?这些宫侍们又是作何?”   珂琪平素一向温温柔柔地,此时却加大了音量,像是故意对谁说一般,大声道:“我如今已是嫔位,可做一宫主位,凭甚要在这长春宫中陪着个变了心的人!”   容歆只听里头有什么落地碎裂的声音,十分不懂地问:“钮祜禄贵妃好好养着病,您二位这是闹什么呢?”   珂琪深深地看了一眼寝殿门,低声道:“我想找回济兰……” 第159章   找回济兰……   好端端地, 她忽然说这么没头没尾的话,不得不教容歆产生些联想……   “小主,偏殿里您常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宫女过来回话, 赫舍里·珂琪瞥了一眼钮祜禄贵妃的窗子,状似冷漠道;“将胤禨的东西也都收拾好, 日后他只管去我这个额娘那儿便是。”   宫女无措地抬头,很快又垂下头,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随即转身往偏殿去。   容歆听完两人的对话, 问道:“我是不知你们两位之间发生了什么,可瞧您的模样,也不是真心想要生分, 还有什么比在意的人一直在身边更好的?”   她这话一出, 珂琪眼泪唰地流下来,帕子掩唇,低声哽咽道:“自入宫后,我和济兰便在长春宫中生活, 我也不想这般,可不闹一闹,她何时才能知道, 我们只要她人好生生地在面前便足够……”   珂琪眼泪越发的止不住, 她这段时间又一直伤神,哭得伤心, 身子便晃了晃。   容歆赶忙搭了把手, 扶住她, 珂琪瞬时便哭倒在容歆怀里。   “她重病时, 人事不省, 我是真的怕……”   容歆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不是已经好转了吗?会好的。”   这年代医疗不发达,很多百姓们甚至没有看病就医的意识,小病熬成大病乃是常事,即便康熙下令普及医理常识,还是有很多人根本无钱医治。   前些日子,钮祜禄贵妃的病确实十分凶险,珂琪在一旁生受着折磨,太医能够医治得当教她有所好转,已是万幸。   “此时合该好好修养,有什么矛盾,日后再说也无妨。”   珂琪边哭泣边摇头,口中低喃着什么话,只她一人能听见。   容歆见她如此,叹了一口气,扶着人坐下,道:“那也好歹说清楚,说不通再做旁的打算。”   珂琪抽噎道:“请、请女官做个见证,只今日,愿与我谈便谈,不愿与我谈,借着姐姐与皇上的情分,我想搬出去也不是难事。”   容歆点头,“你莫哭了,再哭伤了,难受的是你自个儿。”   “嗯。”   容歆教她哭得头涨,转身时不着痕迹地长出一口气。   寝殿内室,地上散落着药碗的碎片,钮祜禄贵妃捂着胸口闭眼躺在床上。   容歆小心地绕过地上的碎瓷片,站到她床边,无奈道:“窗子没关,想必外头的动静也都听见了,可叫她进来?”   钮祜禄贵妃剧烈地咳了几声,缓和下来方有几分委屈道:“不是我不愿见她,是她与我置气。”   容歆明白了,转身吩咐外间的宫女,“去请小主来。”   宫女应下,钮祜禄贵妃又虚弱道:“将地上的碗打扫了。”   “是,娘娘。”小宫女此时才敢动弹。   内室其他的小宫女也教钮祜禄贵妃打发了出去,容歆便亲自搬了两个圆凳放到床边,嘴上则是絮叨道:“我还以为你们二人会安安稳稳地过完此生,谁想到年轻时不吵闹,最小的十五阿哥都进学了,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摔碗,我真是来的不是时候……”   “那碗是没拿住。还有,您不是该劝劝我们吗?”   “我劝什么?”容歆轻轻瞪了她一眼,“便是搬出去,也是前后宫殿住着,还真能老死不相往来吗?”   “就算你们能耐,活着的时候真就断了情分,那以后去了,还不是在一个妃陵里住着?到时候您在这头,她在那头,大破天能隔个二里地!几个阿哥将来去祭拜都不用骑马。”   钮祜禄贵妃:“……”   赫舍里·珂琪:“……”   容歆一转眼瞧见珂琪站在内室门口,声音立即放柔了许多,“小主快进来坐。”   这区别对待的……   钮祜禄贵妃忍不住又咳了咳,心口也疼了。   而珂琪一听她咳,眼中闪过一丝紧张,随后又克制住,慢慢坐下,沉默不语。   容歆来回看了看两人的神色,打破宁静,“贵妃先说。”   “凭甚我先说?”钮祜禄贵妃一时着急,欲坐起却未能成功,反倒又不知扯了拿出,咳不停息。   珂琪紧张地上身向床榻边倾了倾,“我先说吧。”   就这还闹脾气……容歆已经预料到了结局,懒懒地抬了抬手,示意她先请。   珂琪垂首,揉着帕子,轻声细语地扔出一个惊雷:“她这病好不容易好转,我便劝她,既然太子妃暂管宫务,彻底接管也不时难事,莫要为了那宫权殚精竭虑,可她不甘心放手。”   “咳!咳!咳——”钮祜禄贵妃仿佛要咳出血一般。   珂琪担心地看着她,狠了狠心,吸着鼻子对容歆哽咽道:“正好女官今日在这儿,这权力惑人,她若长此以往下去,您恐怕会无法为太子收回宫权,不妨使些雷霆手段。”   容歆闻言,挑眉,却并未言语。   钮祜禄贵妃则是因她的话,眼中极受伤,脸色也越发苍白,“我在珂琪姐姐心里,便是这般人吗?这宫里人皆眉高眼低,我这些年在前面努力撑着,还不是想教你们无人敢小瞧?”   “你从前或许是如此想法,可这些事比命还重要吗?你此时还不愿放手,我很难不往那处想……”   钮祜禄贵妃抓紧身下的床褥,反问:“难道便不为几个孩子的前程打算吗?”   “太子殿下既是好储君,又是好兄长,怎会亏待弟弟们?三阿哥和四阿哥入朝,太子毫不吝啬,亲自带在身边教导,不比你捏着这宫权强上百倍?”   “呵——”钮祜禄贵妃看着她一如从前简单的模样,扯起一个苦笑,“那样遥远的事情,我无法相信。”   所以只有眼下手中的权力,方能教钮祜禄贵妃安心。   早在珂琪当着容歆的面说出第一句话,便猜到她是准备孤注一掷,让钮祜禄贵妃不得不彻底放下宫权。   容歆扶了扶头上的钗,不得不打断道:“且有一个问题,皇上将宫权交给太子妃,便是有所考量,已不是贵妃一人想重新接管宫权便能够接管的。”   两人皆沉默,随后,珂琪低声道:“我们知道,只是……”   她话还未说完,眼泪再也止不住,直接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而珂琪哭泣,不似有些人那般歇斯底里,反倒几若无声,便更惹人怜惜。   容歆见不得她如此,忙轻声安慰道:“哭什么?你们皆不舍得这么多年的情分冷漠收场,该趁此机会交心才是。”   珂琪流着泪点头,“嗯……”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三人向门的方向投以目光,便听外头宫女道:“贵妃娘娘,小主,八阿哥和十阿哥过来探望贵妃娘娘。”   钮祜禄贵妃哪有心情见他们,当即便道:“不见,教他们回去。”   珂琪则是飞快地擦着脸颊上的泪水,用力收着情绪。   容歆见状,便起身道:“你们二人好好谈一谈,我出去和几位阿哥解释一二。”   珂琪鼻音还未消,却妥帖道:“麻烦您了。”   “无妨。”   容歆直接便在此跟两人告辞,出了内室再往外走前,最后听到珂琪的一句问话:“济兰,你可有数过,这院子里的葡萄架,有多少年是我一人打理的吗?”   初心啊……   容歆看着院中那郁郁葱葱的葡萄架,突然想起,好似听闻过,康熙也有好几年没像早年间那样,闲时便来长春宫坐坐了。   “容姑姑。”   容歆看着两个少年阿哥的脸,脚步一顿,又转回身敲了敲门。   钮祜禄贵妃和珂琪皆疑惑地看着她。   “我比宫中任何人都希望你们过得与众不同。”容歆的声音像羽毛拂过心头一样轻柔,“从前看着你们二人,便会想,倘若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两位娘娘也有机会敞开心扉,兴许也如你们一般……”   “女官此言,从何说起?”   容歆目光从两人身上划过,最终落定在钮祜禄贵妃身下的床榻上,“当年也是在这间屋子,孝昭皇后与我说,她有一只红玛瑙镯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忆及从前,孝昭皇后鲜衣怒马的模样,仁孝皇后鲜活的神情,仍旧未在她心中褪色。   “她们二人,一个当朝首辅的孙女,一个辅政大臣的女儿,自小便被比较着长大。”   “而一次刻意的偶然,孝昭皇后惹了仁孝皇后不快,原想拿她那只极喜欢的镯子向仁孝皇后赔罪,可惜一直难以启齿。”   “后来两人皆进了宫,各有立场,有些话便更难说出口。”   容歆脑中闪过两人离世前最后的画面,嘴唇颤了颤,缓缓弯起,控制住眼中的泪意,笑道:“多难得啊,您二位有这样的延续。”   哪怕孝昭皇后也已薨逝十七年,两位皇后仍然在惠及钮祜禄贵妃和珂琪,甚至惠及着太子和几位阿哥,为何不珍惜呢?   容歆说完这一段话,便再次出了寝殿,对两位阿哥柔声道:“贵妃娘娘教几位殿下明日再来,今日暂且请先回去。”   八阿哥胤禩扫向院中走来走去忙碌的宫侍们,问道:“容姑姑,赫舍里额娘果真要搬出长春宫吗?”   十阿哥胤俄也紧紧盯着容歆,生怕她说出他不想听的话。   容歆微微一笑,冲着两人摇摇头,“放心,不会的。”   两人顿时对视一眼,皆松了一口气。   而他们今日既无法见到人,便只得离开长春宫,顺路与容歆一道走。   三人边走边聊,气氛看起来还算熟稔,只与三阿哥胤祉和容歆相处时相比,到底生疏许多。   “听三哥说,请您替他向太子二哥美言,三哥才能进仁昭书院读书。”   容歆听得八阿哥的话,心中生出某种预感,面上却淡笑道:“事实并非如此,其实是三阿哥的执着改变了皇上和太子的想法。”   皇子跑去书院读书这件事,乍一听起来确实荒唐,便是太子,初听闻时也担心三阿哥是一时兴起,未想到后果,是以并不十分赞同。   这样的事非同小可,容歆不敢随意劝说,太子自然也不会听之任之。   因此,真正使得三阿哥达成目的的原因,其实是他后来认真无比的态度。   而八阿哥听了她的话,便沉默下去,良久,忽然道:“正巧我今日功课已做完,想随姑姑一道去毓庆宫拜访太子二哥。”   十阿哥没那么多想法,只听他如此说,便立即道:“我也想去毓庆宫。”   容歆欣然答应,带着他们一同回了毓庆宫。   太子今日倒是未在书房,而是在惇本殿为皇长孙启蒙,一见到他们出现,皇长孙哧溜一下滑下凳子,迅速扑到容歆跟前。   “嬷嬷,您教我,不要阿玛!”   容歆好笑地看了一眼太子,蹲下来问他:“为何不要阿玛教?您阿玛可是博览群书,满朝称赞。”   “阿玛太凶了!”   太子?凶?   八阿哥和十阿哥双双看向他们笑容满面的太子二哥,不是十分能够认同这个词放在他的身上。   太子冲着他宠溺地摇摇头,转而招呼两个弟弟,十分自然地问:“你们今日怎么得闲来我这儿?今日先生教得什么?”   八阿哥认真答了,便听太子说要去书房考教二人。   容歆和皇长孙站在原地,皇长孙看着他们的背影,啧啧一声,故作成俗地感叹道:“八叔和十叔真是太可怜了!”   而前头的八阿哥听到他的话,脚步猛地一顿。   太子回头,“胤禩?”   八阿哥立即跟上去,笑着解释:“无事,就是弘昭的话听着有些耳熟。”   十阿哥偷笑。   太子一个眼神过去,“看来胤俄对功课极有自信。”   十阿哥脸上的笑顿时一僵。 第160章   原本八阿哥究竟是为何到毓庆宫来, 那一日最终没能说出口,因为他和十阿哥离开毓庆宫时,皆有些神情颓丧。   那之后, 十阿哥再不来毓庆宫,而八阿哥过了几日, 又单独来了一趟。   他和太子两人在书房中聊了许久,走时的神情,看起来依旧不甚欢快。   皇长孙鬼灵精怪,偷偷在容歆耳边猜测:“八叔没背下来书, 阿玛训他了……”   太子除了对大阿哥,训斥旁人是不可能的,他只会头脑碾压, 教人自愧不如。   但容歆还是一副深以为然的神情, 对皇长孙道:“不认真读书,太子殿下连你叔叔们皆要训斥,您可要小心些。”   皇长孙一听,皱着脸严肃地点头。   容歆拍拍他的肩膀, 鼓励道:“快回去背书吧,否则傍晚考教,您又该受罚了。”   皇长孙不甘不愿地应了一声, 转身时道:“您就是想支开我。”   容歆眉眼弯弯地冲着他挥手, 并不否认,目送皇长孙离开, 这才去了太子书房。   “姑姑, 胤禩跟我说, 也想和胤祉一起进书院读书。”   “您同意了?”看八阿哥的神情, 不太像。   太子摇头, 不留情面道:“以胤禩如今的学识,不足以进书院。”   这样的理由,难怪八阿哥走时颇有几分垂头丧气。   容歆哭笑不得道:“好歹八阿哥是后头阿哥们中书读的最好的,您这话太打击人了。”   “这是事实。”太子淡淡地说,“不是一句想,便可如意,要有能力使人信服。”   容歆问道:“您定是知道皇子们越晚进入朝堂,越是对您有利吧?”   太子轻笑,拿起书案上的折扇,打开来,递给容歆,“姑姑瞧我这新扇面画得如何?”   那扇面上是一幅江山图,山峰连绵,云雾环绕,端的是大气磅礴,见之便心生豪迈。   容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含笑合上折扇,道:“等您换了新的折扇,这把我再帮您收起来。”   “如今书院已有学子陆续入学,先生信中再三说要为大清培养栋梁之才。”太子笑容朗阔,“我希望大清有更多饱学之士、能为之人,其中当然也包括我的弟弟们。”   容歆将折扇还给太子,欣慰道:“只要您足够强,旁的皇子们便是有心也无力。”   太子成长至今,真正算是有一争之力,也只有明珠扶持时的大阿哥而已,这些少年皇子们,入朝太晚了。   太子根基深厚,朝臣认可,深受百姓拥戴,除非太子自甘堕落,胡作非为,荒唐无道,否则连康熙也无法轻易废太子。   这也是容歆对太子先前所做之事反应那般大的原因。   太子定然是不知道他的皇阿玛在位时间会那般长,只是年轻人想有一番作为,不甘心碌碌无为罢了。   容歆想到他会经历那么漫长的太子生涯,也不忍心用她和太子的关系教太子为难,且随他去吧,他其实挺明白的。   而太子从书柜中拿出一锭银子,道:“下月太子妃生辰,我想请大嫂还有三弟妹、四弟妹进宫来陪她过,请姑姑帮忙好好张罗一下”   容歆不客气地接过来,调侃道:“太子妃不在意生辰,往年不都是您亲自选了礼物送予太子妃吗?怎么今年想起请客人了?”   “您当我不知道吗?三弟妹嫁给三弟快两年了,太子妃一直为不能和三弟妹亲近而抱憾。”   容歆笑得欢畅,“您放心,我定会替您向太子妃邀功的。”   太子微一拱手,作势道谢:“那胤礽便在此谢过姑姑了。”   “好说。”   两人玩笑过,太子叹道:“弘昭种痘,但愿能教她分一分神。”   “皇长孙身体好,想必会平安无恙地度过。”   “希望如此。”太子亦是担忧,“太子妃忙于宫务,到时我亲自陪着弘昭去宫外种痘,姑姑帮我照看好东珠。”   “若非我去可能会添麻烦,我定是要陪着皇长孙的。”   太子却是摇了摇头,道:“我幼时不懂,只想有您陪在身边便安心,未曾想过那是极危险的事,如今万不能再让您涉险。”   容歆闻言,笑容再次浮上嘴角,“能看着您如今的模样,值得。”   其后,因为太子的嘱咐,毓庆宫中对皇长孙种痘一事表现的极寻常,一心准备着太子妃即将到来的生辰。   太子妃原是不愿意为个普通生辰大肆铺张的,后来听容歆说要请几个妯娌,瞬时便改变了想法,兴致勃勃地准备起来。   正巧,侍妾鲍佳氏在太子妃生辰前五日生下一女,大福晋等几个福晋先是送了洗三礼,两日后又到毓庆宫中来为太子妃庆生辰。   几人全都带了生辰礼,太子妃一边客气,一边尤为关注三福晋董鄂氏送她的礼物,又为了不显得太过厚此薄彼,两只手分别拉着三福晋和四福晋,是那种放下片刻,很快便又会捡起来的牵手。   而太子妃只有两只手,在场却有三位福晋,自然便有一人受了“冷落”。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十分清楚太子妃的性情,倒也不会生气,只悄悄跟容歆笑道:“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我如今可算是见识到了。”   容歆也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回道:“皇长孙要种痘,太子殿下千方百计宽太子妃的心,您便是醋了,也请体谅一二。”   “哪个醋了?”大福晋轻轻嗔了她一眼,辩解道,“我可没有。”   “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然而容歆语气中的笑意十分明显,大福晋轻轻哼了一声,方才看着三福晋道:“也怪道太子妃见之欢喜,连我瞧着三弟妹,也常晃了神,三阿哥竟还舍得住进书院,半月才出来一次。”   容歆顺着大福晋的视线望向三福晋,成婚已近两年,可她身上的气质还是似玉一般冷润,偏偏面上又未见愁苦抑郁之色,显见在三阿哥府邸过得不差。   不过两年了,三福晋和侍妾的肚子还是无动静,荣妃是极不满的。可偏偏三阿哥又非要进书院,她想要的孙子更加没有着落。   惠妃呐喇氏还嘲讽她如今东施效颦……   至于四福晋乌拉那拉氏,听闻四阿哥很是敬重嫡福晋,却也没有身子,偏偏四阿哥又要效仿太子和大阿哥,想要先求得嫡子,以至于康熙曾当众说是太子和大阿哥带坏了弟弟们。   而对面,太子妃热情道:“三弟妹,四弟妹,你们无事,便多进宫来玩儿,省得我也寻不到个说话的人……”   容歆和大福晋听到太子妃此言,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第161章   三福晋董鄂氏和四福晋乌拉那拉氏随两位阿哥出府后, 请安或者年节时才进宫,平常皆在宫外,是以太子妃便是有心与两人亲近, 也一直未能寻到机会。   此番太子盛情,太子妃自然在生辰宴努力和两人拉近距离,尤其是董鄂氏,可惜效果甚微。   不过三福晋性格如此,太子妃也不在意,仍旧热情的招待她们。   午时末,太子长女身边的宫女来到正室,恭敬道:“回禀娘娘,格格醒了。”   太子妃一听, 说道:“将东珠抱过来。”   宫女应“是”,缓缓退下。   太子妃又对几个妯娌笑道:“我这个女儿, 别看小小年纪, 最是乖巧懂事, 有时倒显得我这个额娘可有可无, 属实没用……”   太子长女,东珠, 自小便不甚活泼,以前一个人啃个脚丫便能啃一天,如今该学说话了, 却十分吝啬于开口。   婴儿时期, 表现出来的性格其实很难教大人想太多, 还权当是乖巧, 后来她渐渐长大迥异于旁的孩子, 太子妃等人这才觉得奇怪, 心生担忧。   容歆悄悄观察过她,东珠对于人的声音是有反应的,而且她对太子妃的亲近也不抗拒,十分乖巧,太子妃说话时,也会认真看着太子妃。   虽然没有再多了,可东珠显然不是像有些人背后嘀咕的那般,“是个傻的”,她只是有自己的世界,自得其乐罢了。   太子妃是很信任容歆的,容歆说她的长女没有问题,她便当东珠是寻常小孩儿一般对待,给她爱,却并不小心翼翼地捧着。   奶嬷嬷抱着东珠来到正室,太子妃第一时间便接过长女,教她对伯母叔母们问好。   东珠目光从额娘身上安静地划过没一个人,却并未有动作。   大福晋常来毓庆宫,三福晋和四福晋也或多或少听过一些,皆未在意,大福晋甚至还主动冲着东珠点头示意,三福晋和四福晋见她如此,亦是如此动作。   东珠却并未理会,视线固定在容歆身上,一动不动。   容歆立即走上前,从太子妃怀中抱过东珠,笑道:“我陪格格去院中玩一会儿,请太子妃和几位福晋继续。”   太子妃弯起嘴角,冲着女儿柔声道:“去吧。”   容歆带着东珠格格坐到院中的榻上,两个人无声……不,是只有容歆一人不时说着什么,东珠一直摆弄着手上的七巧板,只极少的时候,才会抬一抬头。   三福晋的目光一直落在东珠的身上。   太子妃注意到,得意道:“东珠很乖巧吧?我有这么一个女儿,比生十个都省心!”   三福晋转回头,第一次主动,不解地问:“您不会嫌弃她吗?”   “为何嫌弃?东珠是我女儿。”太子妃语气平淡,好似是很平常的一句话而已。   三福晋敛眸,良久,嘴角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询问道:“我可以出去陪格格玩一会儿吗?”   太子妃微讶,随即笑着颔首道:“你们到我这儿,随意便可,无需这般客气。”   三福晋便起身,冲着她微一行礼,缓步走出正室。   院子里,容歆听到动静,抬头便见是三福晋,起身微微倾身。   容歆见三福晋安静地站在榻边低头看着东珠,便指着她方才坐得位置,请道:“您请坐,我教人奉茶。”   “不必劳烦。”三福晋客气而生疏地说。   容歆见此,也不强求,只站在旁边守着东珠。   东珠摆弄的七巧板是玉制的,太子亲自命人打造,颜色不同,且边缘十分光滑,触手温润,她常不离手。   她坐在榻上,小手捡起各种形状的玉块儿,在框里摆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看起来没什么规律。   这时,东珠捏着一块儿三角的玉块儿不动,三福晋玉指在右侧的空隙点了一下,轻声道:“放在这里。”   东珠盯着她指过的地方,片刻后,将手中的玉块儿放了上去。   容歆惊讶地挑眉,要知道东珠摆七巧板时,可是从不听人言的,竟会按照三福晋所说,放下七巧板……   然而更教她惊讶的是,随后东珠重新摆七巧板,三福晋跟她一起往上放,东珠也没有拿走,而是接着放的,好似两人真的是在一起玩儿一样。   室内的太子妃等人也在关注着两人,见到如此情景,竟也激动地起身,想要凑近看清楚。   容歆回头,冲着她摇摇头,随后对三福晋道:“格格屋里还有一个更大的,我拿过来,您和格格一起玩儿,可以吗?”   三福晋抬头,冲着她点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劳烦。”   太子妃哪还用容歆亲自去,一听到容歆的话,立即便派人取过来。   等宫女取来更大的七巧板,容歆接过来,亲自放在三福晋和东珠中间,而先前那个也没拿走,仍旧放在东珠手边。   随后,众人就看三福晋和东珠变换着形状摆七巧板,依旧是谁也摸不清的规律,但即便这样,也够教太子妃高兴的了。   以至于未时末,大福晋等人提出告辞时,太子妃拉着三福晋的手,那叫一个依依不舍,更加热情地邀请道:“三弟妹、四弟没,下次进宫请安,一定要到我这儿坐坐。”   之前她如此说时,三福晋并未明确表示,此时却点头应了应,临走前还认真和东珠告别。   当然,东珠并未理会她。   太子妃亲自送三人离开,容歆站在太子妃身后,看着三福晋的背影,道:“没想到咱们格格竟是与三福晋投缘……”   “许是惺惺相惜……”太子妃回头看着女儿,欣慰道,“您说的没错,东珠就是寻常人,她只是有一点特别。”   太子妃眨了眨眼,忍住眼中的泪意,“我先前还想,一直这么特别也无妨,左右弘昭定然愿意保护她的特别,可现在见到三福晋,我竟是生出些别的想往。”   两人走回到东珠身边,而她安静的时候,还是那么没有存在感。   傍晚太子回宫,得知东珠和三福晋的事,亦是颇有触动,连连跟太子妃说:“日后要多请三福晋来做客。”   太子妃亦是如此想,“我看三弟妹也愿意和咱们女儿玩,送大嫂她们离开时,我又邀请了一次,她亲口答应了。”   而因为此事,太子妃对皇长孙即将种痘的焦虑也稍稍抚平些许。   不想三福晋对东珠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上心,十日后进宫请安,还为东珠带了礼物。   那是一套特制的小型木制榫卯,大大小小十分复杂,可放在东珠面前,东珠的视线便一直在其上,显然极喜欢。   三福晋当着东珠的面,拼了几个榫卯,东珠十分专注地盯着,连七巧板也不动了。   太子妃根本不管女儿玩儿这些东西会不会惹人多嘴,那之后便一直催着太子去搜罗类似这些物件儿。   太子事忙,容歆便亲自搜罗了那些图纸叫宫中工匠做出缩小版的,不拘类型,拿到东珠跟前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兴趣。   与此同时,皇长孙种痘的时间也到了。   京城外的行宫先后已入住过数十位皇家子女和宗亲,因此只为皇长孙准备些贴身用的物件儿便可。   到了他出宫的那一日,容歆和太子妃直接送到宫门口去。   容歆有当初陪太子出痘的经验,便蹲在皇长孙面前,柔声道:“您就是出去玩儿个十天半月,可能会有些难受,但很快便会回来的。”   太子妃亦蹲下身,摸着皇长孙的脸,轻声道:“阿玛会陪着弘昭,额娘和弟弟妹妹们也会在宫中等着你。”   皇长孙抬头瞧了一眼他阿玛,不甚欢快道:“出去玩儿是很好,可为什么要和阿玛一起?”   太子合上扇子,轻轻在他头上一敲,“挑三拣四。”   皇长孙捂着头,小声嘀咕:“种痘还要背书,阿玛坏。”   “学无止境,不可懈怠。”   “哼——”皇长孙噘了噘嘴,再面对额娘和嬷嬷时,小大人一般拍了拍两人的肩,嘱咐道:“你们在宫里好好地,弘昭过些日子便回了,不用想念弘昭。”   一瞬间,坚强爽朗如太子妃,眼泪也落了下来,只是未免儿子瞧见,立即起身,掩饰性的别开头。   容歆亦是鼻子一酸,只她尚能忍住,便认真地回道:“您放心,去行宫后,太子不敢整日教您背书,他要是真那么坏,您回来告诉我,我帮您说理。”   皇长孙眼睛一亮,抬起手,“嬷嬷,一言为定?”   容歆点头,轻轻在他小手上一拍,抬起头对太子“威胁”道:“您可是听见了?不许欺负咱们皇长孙。”   皇长孙睁着大眼睛,紧紧盯着阿玛,见他点头,立即欢呼一声,抱紧阿玛的腿:“那阿玛,咱们快走吧,早去早回。”   可他那迫不及待推着太子往马车那儿走的样子,哪里像是想要早去早回,根本是想要脱离苦海。   太子妃忍不住笑骂了一声:“这孩子可真是……宫里是有洪水猛兽吗?”   而另一边,皇长孙被太子抱着上了马车,第一时间便扒拉走小桌上的书。   太子见他动作,又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拿回那两本书,道:“不背书是不可能的。”   “您都答应嬷嬷了!”   太子却摇了摇扇子,道:“我也答应你,向你额娘和嬷嬷隐瞒,是你弄坏了妹妹的榫卯,你当时是如何对我保证的?”   皇长孙:“……”   “认命吧。”太子冲着儿子晃了晃手中的书,道,“不过你若是认真一点,阿玛兴许会宽容一些。”   皇长孙脸上霎时一亮,扑到阿玛怀中,撒娇保证道:“弘昭很乖的。”   太子不置可否,“拭目以待。”   皇长孙便直接坐在了太子怀中,抱怨道:“妹妹也不来送我,我多疼她!”   “你弄坏了她的榫卯。”   皇长孙仍自顾自地絮絮叨叨:“我想要嬷嬷教我读书,嬷嬷温柔。”   “你嬷嬷当年教导阿玛时,极严厉。”   “真的吗?”皇长孙双眼满是好奇,然而太子并未满足他的好奇心。   皇长孙撇撇嘴,继续念叨:“我想吃雪青嬷嬷做得点心,行宫里肯定做得不如雪青嬷嬷。”   太子翻了一页书,淡淡地回道:“放心,阿玛带着你雪青嬷嬷了。”   “哦……”   马车中安静下来,太子反倒有几分不习惯,便低头问他:“累了?”   皇长孙趴在太子怀中,头动了动,埋得更深,小声哽咽:“阿玛,弘昭还能见到额娘和嬷嬷吗?”   太子抱紧他,摸了摸他的头,“能,莫怕,阿玛在。” 第162章   当日太子带着皇长孙出宫时, 康熙并未亲自来送,然而皇长孙种痘第一日,康熙便暂停政务, 亲自赶往行宫陪伴。   容歆听闻后,对默默出神的太子妃道:“皇长孙是个有福气的,此番种痘定不会有意外,太子妃放心便是。”   太子妃扯了扯嘴角回应她,转移注意力般问道:“丹彤姑姑,索绰罗氏身子如何?”   “回禀太子妃,这两日便有些落红,随时有可能发动,产嬷嬷已在等候。”   太子妃颔首, 透过窗子看着歪头一方小院儿,叹道:“姑姑, 明年又要大选, 咱们毓庆宫人口越来越多, 如何调配也未必能住得松快。”   毓庆宫后院两进, 前头是太子妃和皇长孙以及东珠的屋子,后面则是三位侍妾和她们所生孩子的屋子, 目前倒还有两间屋子空闲,可那也不过是因为鲍佳氏和索绰罗氏住在一间屋子。   等到索绰罗氏生产,毓庆宫中便有五个孩子, 他们小时挤挤倒也无妨, 可大了之后, 男女有别, 便要分开屋子睡, 起码要占两间。   万一明年大选再指人进来……估摸那些侍妾也只能睡通铺, 想想便挺糟糕的。   容歆对此也无能为力,只道:“到时只能教皇孙们住一间,格格们住一间。”   而皇长孙身份特殊,定是要与其他皇孙们显出差异来,不能与其他皇孙们一同住。   康熙也不会同意。   太子妃点头,“也只得如此了……”   两日后,宫外传回消息,说是皇长孙稳步出痘,暂未显出危险。   容歆和太子妃听得,揪紧的心稍稍放开来,毓庆宫的压抑之气也松了松。   侍妾索绰罗氏便是在这时发动,折腾了一日一夜,最终艰难地产下一女,只是索绰罗氏产后大出血,太医未能救回来,晨时去了。   太子正陪在皇长孙身边,抽不开身,便全权委托太子妃安排,只匆匆回来祭拜后便又出宫。   太子妃第一次面临女子生产的危急情况,表面极镇定从容,不显慌乱,然夜里却惊了梦,第二日精神不佳。   不止太子妃,侍妾蓝儿和侍妾鲍佳氏亦是神情悲伤,可规矩便是,身为侍妾,连丧事都不能大操大办,甚至因为太子此时尚未建墓,连给她恩典也无法,只能草草下葬。   那样年轻的生命,便这么消散在毓庆宫,太子妃她们皆一时无法接受,然容歆等人见惯了,心中却只有怅然。   “三格格不能无人照看,太子妃需得做些安排才是。”   太子妃颇有些怏怏不乐,询问道:“姑姑可有建议?”   容歆知道她还未缓过来,便直接答道:“鲍佳侍妾亦是生了一位格格,是以依我之间,直接由她抚养三格格便是 。”   “您所言极是。”太子妃当即便吩咐下去,叫侍妾鲍佳氏抚养索绰罗氏所出的三格格。   因逝去的人而伤怀,这是很难轻易排解的,更何况太子妃又一向善待几个侍妾,她们之间并非一般主母妾室的关系,难以释怀实属常事。   容歆便也没有强求她迅速走出来,转而道:“宫外又传回了消息,昨夜皇长孙温度降了不少,想必不日便可痊愈。”   太子妃这才微微有了些许笑意,“不知弘昭可折腾的瘦了,回来定要好好补一补。”   “正是。”容歆稍一停顿,便又请示道:“十五阿哥也送到宫务去种痘了,我听闻长春宫赫舍里小主有些微恙,想去探望一二。”   “我知道了,您去便是。”   容歆得了太子妃的话,午后便去了长春宫。   钮祜禄贵妃的病已经好了许多,只身子还虚弱,便一直留在长春宫静养,未曾出去过。   容歆是时隔三月多再来,钮祜禄贵妃见到她时眼神有些闪躲,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道:“这些日子我想了想,却是有些自以为是,待到我病好,便与皇上彻底请辞宫务。”   容歆不在意道:“还是那句话,太子妃宫务管得妥当,也不见得便有再让您接管的打算,不过您想开了也好,日后好生养身体,省得教赫舍里小主担心。”   “女官这是暗示我管得不好?”   容歆见她如今说话这般随意,未跟她一般见识,实事求是道:“差强人意。”   钮祜禄贵妃闻言,勉强才能克制住嘴角的上扬。   容歆只在她这儿稍坐了片刻,便随人去了珂琪的屋子,见珂琪正靠坐在窗边,丝毫没有好生养病的状态,劝道:“十五阿哥有太子照看,这两日又尽是好消息,您不必如此忧虑过重。”   珂琪扯起唇角,请她坐下,“我这身体,约莫是先前济兰病时绷得太紧,才在胤禨种痘时发了出来。”   容歆打量了一眼她的脸,比上一次见又瘦了许多,“你啊,心思太重……”   她这一句话,珂琪忍不住伏在桌上低低地哭,“也就您一人还能如此对我说话,过年时见到二姐,她也变了……”   “贵妃待您也好,您还有几位阿哥呢。”   珂琪控制了一下泪意,未能止住,便哽咽道:“我只是心里难过,为何人都会变呢?”   “没有人会永远不变,除非永远留在那个年纪。”比如讷敏,比如孝昭皇后,也比如那个永远留在少女时期向往天空的姑娘……   容歆摸了摸她的头发,问道,“淑兰小姐有事求您?”   珂琪摇头,片刻后又点点头,“我们难得有机会见面,她只是暗示我,外甥女明年便要选秀……”   “想要求个好人家?”   过年时,钮祜禄贵妃还掌着宫务,明年的大选,必定还是由她主持,倘若淑兰有此求,也是正常。   但听珂琪先前所言,像是又不止如此,难道是想做皇子嫡福晋?   身份好似不够……   而下一瞬,便听珂琪道:“我听她话中之意,是想与太子殿下亲上加亲。”   容歆好笑不已,“太子正室才称得上亲上加亲,淑兰小姐怎会有这般想法?”   天真又可笑。   便是康熙的宠妃,除了当初权势滔天的索额图,谁又敢自称一句天子岳家?   太子还只是储君,他们便以为搭上太子,往后便能扶摇直上吗?便是太子妃不介意,容歆也不会允许。   “这件事,出您口入我耳,看在皇后娘娘的份儿上,太子和我皆不予计较。但若有机会,劳您提醒淑兰小姐以及其他通过您表露心思的人,莫要痴心妄想,绝无可能。”   珂琪情绪稳定了些,边擦眼泪边回道:“女官,我其实不想管这些事,我只想关上门踏踏实实过我的日子。”   “我相信太子殿下,胤禩、胤俄、胤禨他们三个有太子这样的兄长,将来定不会差了。”珂琪握住容歆的手,眼中闪着光,“济兰与您说了吧?以后再不插手宫务?”   容歆缓缓点头,应道:“是与我说了。”   珂琪又忍不住流泪,“您看我,又没出息了,这般软弱……”   “您外柔内刚,并非软弱。”   在容歆看来,没有主见,没有骨气的软骨头才是软弱,珂琪只是心底柔软。   珂琪眼中泪光闪烁,却笑道:“待过两年胤禨也搬去阿哥所,长春宫便只我和济兰陪伴着,过安生的日子,还要求太子妃和您照看几个孩子。”   “您和贵妃将几个阿哥教导得好,日后自有其前程。”   八阿哥胤禩为了得太子一句认可,隔几日便来请太子考教他,然后再垂头丧气地离开;   十阿哥胤俄大智若愚,除了八阿哥来毓庆宫讨碾压时躲得远远地,便整日乐呵呵地跟在八阿哥身后,好似没什么烦恼一般;   十五阿哥年纪小,却像珂琪像了个十成十,不管往后才能如何,八阿哥和十阿哥也会照顾他……   容歆眼含笑意,对珂琪道:“你是个好额娘,贵妃……济兰也不算差。”   “谢谢您……”珂琪感激地看着容歆,“容姐姐。”   珂琪和讷敏容貌有四分相似,这一声“容姐姐”,容歆时隔多年再听到,控制不住地晃了晃神。   珂琪走上前,抱住容歆,在她耳边道:“容姐姐,我会在长春宫每日诵经保佑太子殿下和您,望你们平安顺遂。”   容歆离开长春宫时,在宫门口驻足,回望宫门内——   紫禁城上分明是同一片天空,长春宫中却仿佛是世外桃源,那一片葡萄架从寥寥几根杆支撑,变成如今这般茂盛,日后还不知会变成何种模样。   但她若无意外,大概是不会再来打扰别人的平静了,不知康熙可有这个自知之明。 第163章   皇长孙出痘完, 又在行宫中养了两日,太子方带回宫。   一路上皇长孙一直在念叨额娘和嬷嬷,然而见面的场景与他之前想象的热情完全不同,太子妃有客, 只匆匆抱了抱儿子便又回去待客。   容歆除了陪着东珠倒是没有旁的事, 可她本就不是热情至极的人, 因此也未能使皇长孙满意。   皇长孙不免闷闷不乐。   容歆以为他身体还未完全好, 关心了几句, 未见成效,抬头便见太子眼中笑意, 心知有问题,“这究竟是怎么了?”   “阿玛!”皇长孙扯住阿玛的下摆, 欲盖弥彰道:“弘昭要去给玛法请安!”   太子脚下顺从地跟着他走, 边走边对容歆说:“姑姑,我先带弘昭去乾清宫, 您帮我告知太子妃一声。”   容歆应下来。   而她知道皇长孙有心事,便准备等他回来好好关心一下, 可皇长孙回来后, 并不见先前的郁闷,问他也不承认他不开心过。   还是太子告诉容歆:“弘昭想太子妃和您,回来见你们不甚热情, 心里才不爽快,不过在皇阿玛那儿又高兴了。”   容歆听太子描述,才知道康熙为了疼爱的长孙回归, 推了半日的朝事, 特地陪皇长孙逛了御花园, 又一同用晚膳, 继而抚慰了皇长孙的心。   这事儿,说到底确实是他们没有考虑到皇长孙的心情。   是以,太子妃晚间留皇长孙在她屋里睡,容歆也特地留下陪着他,等他睡着方才起身,而她一动弹,便发现皇长孙的小手紧紧抓着她旗装的下摆。   太子妃掀开身上的薄被,便见他另一手也在被子下偷偷抓着她的衣襟,顿时默然。   容歆弯腰轻轻抽出下摆,低声叹道:“皇长孙还小呢,哪能不怕?”   太子妃轻轻在他额头亲了亲,压低声音回道:“嬷嬷先回吧,这几日我趁着弘昭读书时抓紧处理宫务,多陪陪他。”   “您莫要累到自己,身体为上。”   太子妃笑着点头,“待我将宫中各处皆理顺,便稍松快些。”   容歆这才告退。   随后的几日,容歆和太子妃皆抽出不少时间来安抚皇长孙,等到他慢慢忘记种痘的事,便又循序渐进地恢复常态。   皇长孙自打回宫,太子亲自为他请了两位先生教导,每日读书锻炼,不得多少空闲。   容歆如今无需教导皇长孙,便整日陪着东珠格格,想着法儿的教她多动一动。   可惜容歆对待别人的一些经验,对东珠皆不甚管用,到目前为止,似乎依旧只有三福晋能和东珠共鸣。   三福晋对东珠也很用心,常来看她不说,还经常送礼物进毓庆宫,十分特殊对待地只给东珠一人。   太子妃不在意,还为了女儿和她自己努力和三福晋拉近关系,甚至三福晋提出想要东珠搬去她府上时,太子妃再如何不舍,为了女儿也颇为意动。   太子也见到了女儿的细微变化,对此并不抗拒。   容歆却不赞成,“格格年纪小,哪怕不会说,定然也是在熟悉的地方,在父亲母亲身边更安心,出宫住,我怕会适得其反。”   满族由他人养育孩子的传统传至今日,让东珠搬去三阿哥府上顺理成章,可一个未满两生日的孩子,还是一个这样特别的孩子,他们的好意会不会在她心里变成舍弃?   容歆不懂揣摩东珠的心理,但她看得出来,东珠待在熟悉的人身边时,眼睛里没有产生过惧怕。   而太子妃亦赞同她的说法,只是让她心生犹豫的是:“我们是可以照顾她,可万一东珠有机会像常人一样呢?”   如寻常人一样便是好的吗?   容歆看向东珠格格,她已经能自行连接几个榫卯,可分明三福晋只示范过一次而已。   太子亦是注意到女儿的动作,最终拍板道:“姑姑说得有理,直接住到三弟府上我和太子妃确实无法放心,可否请姑姑每日带东珠出宫,傍晚再回来?”   太子妃闻言,道:“好似也只有这个法子能够两全其美,只能劳累姑姑……”   “格格乖巧,照看起来并不劳累。”容歆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便答应了太子的请求。   康熙那里,自有太子去请示,容歆和太子妃只要为东珠收拾她白日里需要用的物件儿,提前送到三阿哥府上去。   而后,容歆便开始每日往返于宫中和三阿哥府邸,早出晚归。   皇长孙整日里待在毓庆宫读书,却只有晚间一点点时间才能见到容歆,累积了一个多月,醋意达到峰顶,最终爆发出来。   “嬷嬷,我也想出宫玩儿!”   所以他想出去玩儿的心更胜于酸醋……   “您每日皆有课程?怎能出宫?”容歆温声安抚他,“再说,也就这半个月,天气便冷了,我和格格也就不出去了。”   “我种痘时,您还说是出宫玩儿,可我整日憋在屋子里。”皇长孙抱怨道,“如今阿玛又一直看着我读书,好没意思!”   “宫中皇子们皆是如此过来的,我若是带您玩乐,便是在害您。”   容歆对皇长孙和东珠其实是一视同仁的,可现实是,皇长孙和其他人皆不一样,他身份紧要,不能随意出宫,他也必须出色。   这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其实是很严酷的,但就像容歆所说,她心疼他,便是在害他。   当年太子天不亮便起床读书时,容歆便心疼过,可她清醒的知道,一个平庸的太子面临地未来比幼时的辛苦要残酷百倍,一个平庸的皇长孙亦是如此。   是以,容歆摸着皇长孙的头,劝道:“您好好读书,以后再出宫可好?”   皇长孙勉强的点点头,“好吧……”   “您最懂事。”   “那嬷嬷是不是最喜欢弘昭?”   倘若喜欢有序列……容歆看着他一双期待的眼,摇头笑道:“嬷嬷最喜欢你皇玛嬷。”   第三喜欢皇长孙。   “皇玛嬷很好吗?”太子都没见过生母,更不要说皇长孙,连仁孝皇后的传闻听得都少了。   容歆颔首,“在嬷嬷心里,确是如此。”   这时,外头来人请皇长孙回前院去上课,皇长孙来不及多问,只匆匆道了一句:“嬷嬷以后跟我讲讲皇玛嬷的事。”便匆匆离开。   太子妃从里间走出来,摇头道:“每隔几日便要来这么一遭,他也不嫌累。”   容歆笑了笑,“皇长孙聪明着呢。”   毕竟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恐怕用不了几年,会撒娇会抱怨的皇长孙,便要超过稳重的太子在康熙心目中的地位。   转眼到九月末,京城开始冷起来,容歆便不再带东珠出宫。   而这第一日,容歆便发现,东珠摆弄玩具的动作慢下来,并且看向门的方向,一次。   倘若不是容歆一直关注着她,有可能根本发现不了她这一点不同,但哪怕只是很细微的不同,对他们来说也是了不得的变化。   容歆立即便告知太子妃,而在东珠不知道的地方,太子妃和毓庆宫其他人皆在为东珠的微小不同激动不已。   入秋后天气便一日冷过一日,若不是实在担心东珠年纪小着凉生病,太子妃真的想继续送她出宫。   因此第二年开春,天气一暖和起来,还未等容歆开口,太子妃立即便重新准备起来,催着两人重新启动每日出宫的行程。   这一日,容歆和东珠出宫时,同行的还有八阿哥胤禩。   八阿哥苦读一年,终于稍稍得到了太子的认可,恰巧昨日三阿哥胤祉休假进宫请安,便邀请了他出宫。   容歆是在宫门口见到三阿哥的马车,而见到三福晋在马车窗冲着他们点头问好,才知道三阿哥连三福晋也一并拉出府。   三阿哥跃下马车,挡在容歆马车前,笑着邀请道:“姑姑,整日憋在府里怎么行?趁着我今日得空,带着小东珠去茶馆喝茶可好?”   “我出宫前可是告诉太子妃,要去您府上的。”若只容歆一人倒也无妨,可她带着东珠,怎能跟着三阿哥随意走动?   三阿哥闻言,冲着她身后的小太监道:“那便速速回毓庆宫向太子妃禀报一声,我带足了侍卫,必定不会教小东珠出意外。”   那小太监听了三阿哥的话,却不敢动,只小心地看向容歆。   容歆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东珠,见她正看着三福晋,便对小太监点点头,“去禀报吧。”   “是,女官。”   三阿哥则是抬手,请道:“姑姑上我的马车吧,咱们一道说说话。”   容歆没有拒绝,先是在马车门前将东珠交给三福晋,然后等三阿哥和八阿哥皆上了马车,这才踏上去。   容歆看三福晋专注地和东珠摆弄她们的小玩意儿,便转向三阿哥,问道:“听闻书院里上月有学子退学,学子们可有受影响?”   “并无。”   仁昭书院以成绩定论,却也并非完全如此。   一时的成绩好坏不足以定性一个学子的一生,但一个人对读书怠慢并且还玷污书院的清和,非书院所能容忍。   退学的这位学子,乃是仁昭书院自建立以来第一位,虽未直接公布缘由,但容歆听说,是做了斯文扫地之事。   而八阿哥极好奇地问:“三哥,你在书院中也参加考试吗?”   “自然,且本阿哥还名列前茅。”   容歆笑道:“恭喜。”   三阿哥摇了摇扇子,略显自得道:“我身为皇子,自是不能丢了爱新觉罗的颜面。”   “那如若太子二哥在书院……”   三阿哥摇扇子的动作一顿,叹道:“这还用问吗?以太子二哥的学识,恐怕当先生也为过。”   容歆听了,对两位阿哥道:“太子就傅后,每日皆五更便起,未曾有半分懈怠,听闻众位阿哥们亦是如此,假日时日,皆会有所回报。”   相比天赋卓绝,自律更该引以为傲。 第164章   马车停在一家名为“聚茗茶坊”的茶馆前, 透过车窗看只是一小二楼,与旁的酒馆看起来并无太多差别。   三阿哥和八阿哥率先走下马车,三福晋身上穿着一斗篷,容歆见她没有松开东珠的意思, 便为她把斗篷上的帽子戴起来, 如此只要稍一低头, 便能挡住大部分人的视线。   至于东珠, 容歆瞧着她旁若无人的模样, 想必也不会因为人的目光感到不适。   “三福晋,我抱着格格下去吧?”   三福晋摇了摇头, 并不撒手,“我抱得动。”   容歆闻言, 起身走出马车。   三阿哥一见她出来, 立即便伸出手。   容歆哪能心安理得地教三阿哥扶她,婉拒道:“我自己下便可。”   三阿哥仍然抬着手, 笑道:“姑姑您何必与我客气?”   他们就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僵持太久也不甚好看, 容歆便道了声谢, 扶着三阿哥的手腕走下马车。   而三阿哥扶完她,并未收回手,又冲着三福晋伸出手, “夫人,手给我。”   三福晋原本双手抱着东珠,停顿片刻, 改为单手抱, 然后另一只手搭在三阿哥的手中。   三阿哥迅速合拢手, 哪怕三福晋下马车后即刻抽回手, 他眼中的荡漾之色也丝毫不减。   八阿哥一直站在马车旁,从头到尾看了个全,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朵微红。   容歆双眼含笑,转开目光,权当没看见,免得教年轻人害臊。   众人走进外表平平无奇的茶馆,却发现内里别有洞天。   茶馆一进去便是一广阔的大堂,入目便是一座高至二楼的假山,堂内有曲水从西南门流入,环绕过假山再从东南门流出去。   门口,作书童打扮的小二热情地迎上来,招呼道:“几位贵客看着面生,可是第一次来聚茗茶坊?”   三阿哥矜持地点头,也不等小二介绍,便道:“三爷前几日便定了包间。”   小二一听他报了名讳,立即抬手请道:“竟是三爷,您楼上请,最好的包间儿早就为您留好了。”   “前头带路。”   小二走在前头带路,三阿哥则是回头冲着几人道:“这茶坊乃是书院的学子推荐于我,说是京城士子们多聚于此地,十分雅致。”   随着三阿哥的话音,几人绕过假山,便见假山正前方有一台子,台上一位乐师正在抚琴,他们方才进来闻得的袅袅琴音,便是源自于此。   而到此,吸引几人注意力的有二,其一是从那台子两边延展开来的墙上挂满了字画,其二,便是台下十来个士子围在一处,十分热闹地做着什么。   小二见他们关注着那里,便笑着介绍道:“今日江苏来的钱举人做东,邀士子们以茶代酒行飞花令,倘若几位有兴趣,可一同参加;便是对飞花令没兴趣也无妨,茶馆中还可曲水流觞、投壶……”   三阿哥生出些许兴致,问几人:“瞧着倒是有些意思,可要参与?”   八阿哥第一次在这种情况下出宫,自是十分感兴趣,当即便点头。   三阿哥看向三福晋,见她和怀里的东珠,一大一小皆绷着脸丝毫不关注的神情,便又转向容歆,笑问:“姑姑呢?”   容歆摇头,“我不擅长此道,不敢献丑。”   如此,三阿哥和八阿哥便陪着几人上到包间,然后三阿哥顺着包间对着大堂的窗户向下看了一眼,嘱咐道:“我和八弟就在下面,姑姑您和三福晋若是有什么急事,直接喊一声便是。”   三福晋微微点头,容歆应道:“您和八阿哥自去玩儿,无需挂念这里。”   三阿哥和八阿哥这才离开包间,径自下楼。   三阿哥订的这一间包间确实极好,南北各一间屋子,南边儿是外间,窗子正对着大堂,里间的窗子下方对着的则是茶馆的后花园,景致完全不同。   三福晋不喜喧闹,容歆便合上了中间的门,坐在外间儿的窗下看着三阿哥和八阿哥二人与士子们玩儿飞花令。   容歆对这方面不甚敏感,常常某一位士子念出一句诗,她还未反应过来,其余人便是一阵喝彩声。   不过即便是这样,容歆看得也十分兴起,且能看得出,三阿哥和八阿哥后至,却渐渐成为了众人的焦点,显然才华不逊于在场的士子们。   两人也是容歆看着一点点长大的,一股子骄傲油然而生。   这时,茶馆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声,容歆定睛一瞧,便见茶馆门口,方才为他们引路的小二拦住两人。   大的是个一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穿着一身略显陈旧但干净的衣服,模样楚楚可怜;小的是个六七岁左右的男孩儿,十分瘦弱,显得头大身小。   年轻姑娘苦苦哀求:“求您让小女子和弟弟进去吧?小女子别无长处,只能唱曲养活弟弟,若举人老爷们不喜欢听曲儿,我们马上走,求您了。”   “求求您了……”   小二不甚耐烦地拒绝道:“聚茗茶坊那是清雅之地,不可有靡靡之音。”   小男孩儿立即跪在地上,哭求道:“家里娘亲重病,姐姐不得已才如此,求您放我们进去吧?”   “不行不行!”   士子们因为这喧闹渐渐停下行飞花令,三阿哥见状,心知兴致打断难以再续,便对八阿哥道:“上去吧。”   八阿哥看着茶馆门口的姐弟二人,点点头,跟在三阿哥身后往楼上走。   三阿哥见他不时回头看那姐弟二人,笑着调侃道:“怎么?八弟怜花惜玉了?”   八阿哥并未否认,颔首道:“只能由女子赚钱养家,属实太过可怜。”   容歆早在窗边见到两人上楼,便开了门迎他们,正巧听到八阿哥这一句。   而三阿哥还在调侃他:“正好姑姑在此,八弟倘若喜欢柔弱的女子,请姑姑回头跟太子妃美言几句,今年大选时为你好好选一位合心的福晋。”   八阿哥身边还未安排人事格格,当着已婚哥哥的面,自然面皮稍薄,不好意思回答。   容歆便嗔了三阿哥一眼,“诸位阿哥们的婚事皆是皇上亲自定夺,便是向太子妃美言,又有何用?”   “美言”二字屡屡从三阿哥口中出,她都快要不认识了。   三阿哥手中的折扇在肩颈处吊儿郎当地敲了两下,笑道:“姑姑这般一本正经,我都不好逗八弟了。”   两人坐下,容歆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随口问道:“八阿哥果真觉得他们可怜?”   楼下,茶馆门口的小二叫了茶馆的护卫过来,想要强硬地赶那姐弟二人离开,一书生出言制止:“小二,这姐弟二人如此不幸,怎可这般强硬对待?”   “齐公子见谅,实在是小的好言相劝,他们不听。”   而姐弟二人一见有人为他们求情,双双跪下来,那年轻女子更是哭求道:“谢谢公子,小女子实在是穷途末路,否则怎愿做抛头露面之事?”   士子中,又有两个士子对他们姐弟表露同情,那齐姓士子见此,更加挺起胸膛,义正言辞的训斥小二:“还不请人进来?本公子花钱请这位姑娘唱一曲。”   二楼,三阿哥啧啧摇头,“这茶馆岂是他能嚣张之地?如此没有眼色,不堪大用。”   他话音刚落,便听小二毫不退让道:“聚茗茶馆的规矩,清雅之地不可有此等靡靡之音,齐公子倘若想听,不如另寻他处。”   容歆挑眉,这么刚?   “三阿哥可否为八阿哥和我解惑,这聚茗茶馆背后的主人是谁?”   八阿哥也看向三阿哥,眼神中有好奇。   三阿哥故作神秘地摇了摇扇子,答道:“多罗僖郡王经希的私产。”   容歆一听经希的名字,再联想到此地的名声,忍不住想到了太子身上,表面上却似单纯好奇一般问道:“这茶馆开多久了?”   “胤祉不知。”三阿哥摇头,随即又指了指一楼众士子中钱举人道:“不过听书院的学子说,聚茗茶坊之所以显出名声,便是因为此人极好结交有识之士,常在聚茗茶坊宴请士子们。”   容歆侧头看向三阿哥指的人。   此时那齐姓士子似因小二的话面上挂不住,一甩袖子,起身走到门口,对那位年轻的姑娘道:“如此不通情理,姑娘且随我去旁的茶馆!”   那年轻姑娘十分感动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随后,齐姓士子便领着姐弟二人离开茶坊,那钱举人又招呼着众人继续,茶坊中还未能平静多久,便又恢复如初。   三阿哥和八阿哥没兴致再下去,便坐在上头喝茶,半个时辰后,一楼的士子们改飞花令为曲水流觞,时不时还有人大声吟几句诗。   三福晋的侍女拉开门,三福晋抱着东珠走出来,淡淡道:“吵。”   容歆等人侧耳一听,这才听到花园里的士子们与大堂中的士子们一同曲水流觞。   而三阿哥一听三福晋的话,便看向八阿哥,询问道:“你三嫂出来前已命家中厨房准备宴席,八弟随我去家中喝一杯可好?我那有上好的烧春。”   所谓烧春,便是蒸馏酒,劲儿比普通的发酵酒大许多,满人喜烈酒,才开始流行起来。   三阿哥也就罢了,八阿哥年纪却还小,在宫中也没甚少有机会尝试,容歆便轻轻咳了一声,以作提醒。   三阿哥立即笑着改口道:“葡萄酒,葡萄酒也好,我府上有极剔透的水晶杯,姑姑也饮些。”   葡萄酒本就不甚醉人,到容歆这里更是如此,是以,她爽快地道谢并应下   几人便离开聚茗茶坊,坐上马车往三阿哥的府邸去,然而马车刚离开茶坊没多久,便被前头一层层的人挡住了前路。   三阿哥打开马车窗,问侍卫:“前面发生了何事?”   “回禀三阿哥,好似是有人在前面茶馆中斗殴。”   “可有人制止?”隐约能听见里面打砸的声音,三阿哥皱眉看了一眼那些看热闹的人,命令道,“统统赶走!拳脚无眼,也不怕着了无妄之灾!”   侍卫听令,几人走上前大声喝道:“散开!都散开!再不散开,全都压到顺天府衙门去!”   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一听,迅速四散开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前方便再无一人,马车上几人能够清晰看见茶馆内的打斗。   三阿哥看向容歆她们三人……   容歆见三福晋眼皮也不抬,东珠更是动作不遍,依旧在摆弄着手里的榫卯,便未关上窗户,只从靴子里拔出手铳,对三阿哥道:“这有我呢,您和八阿哥去便是。”   三阿哥和八阿哥顿时睁大双眼,连三福晋也向她侧目。   侍卫们已经听令去制止茶馆中的斗殴,因此三阿哥也不急着下去,只惊奇地看着她手中的手铳,“您一直随身携带?进出宫中侍卫竟未没收吗?”   “我只出宫时才带着防身。”   但容歆虽这般说,事实却是她出宫会带着手铳一事,康熙和太子是知道的,因而宫中并无人搜查她。   如此已有数年。   三阿哥和八阿哥还是惊讶不减,却也没再多问,而是十分放心地下了马车,毕竟近距离,没有肉体凡胎能够在手铳下安然无恙。   容歆透过窗子看着三阿哥和八阿哥进了茶馆,然后茶馆中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突然扑向三阿哥和八阿哥……   容歆瞧着眼熟,微一眯眼,这不是先前聚茗茶坊那两姐弟吗?   那斗殴的,难道是那个齐姓士子与旁人?   容歆微微探头想要看清楚茶馆里的情况,可惜角度不对,只能看到那姐弟两个教侍卫拦在三阿哥和八阿哥一步外。   正待容歆要张口叫马夫将马车往前赶一赶时,忽然感觉到一阵视线,一扭头,便见三福晋怀里的东珠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手中的手铳。   容歆低头看了看手铳,又看向东珠,问:“您喜欢这个?”   东珠没回答,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铳。   容歆左右移动手铳,见她眼神也跟着移动,哪还管得了茶馆里打架的人是谁,当即便撤了手铳里的子弹,然后递给东珠。   榫卯掉落,东珠抬起手抓住手铳,手铳有些力道,她刚入手时小手坠了坠,很快又抬起来,抓着手铳摆弄。   容歆和三福晋皆专注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三阿哥和八阿哥回到马车上,打断了两人。   “这是……?”三阿哥看着东珠,出声询问。   容歆并未回答,而是反问道:“三阿哥,茶馆中是怎么回事儿?我瞧见了先前的两姐弟。”   “跟他们没关系,一伙旗人在茶馆里打了起来,殃及无辜。”三阿哥道,“步军巡捕营已经来人带走犯事的人了。”   “旗人?”   自八旗入关以来,这些八旗子弟一个个骄矜的很,竟然连当众斗殴的事也能干出来了。   八阿哥回道:“八旗之间一直略有摩擦,适才巡捕营问话,那几人皆是满人,不知斗殴之事可有先例,三哥决定将此事禀报皇阿玛。”   “三阿哥明日不回书院吗?”   三阿哥点头,“回,所以胤禩回宫后,由他向皇阿玛禀明。”   几人正说着话,马车忽然急促地停下,惯性使然,几人皆晃了晃,东珠手里的手铳未能拿稳,直接砸在了她的小腿,然后又跌落在马车上。   容歆忙紧张地半蹲在东珠面前,拉开她的裤子查看,见腿上只有一点红,并无大碍,这才放心下来。   而东珠却像是没感到疼一般,伸手冲着地上的手铳抓。   三福晋跟着她的动作弯腰,见她是想要拿手铳,便探身捡起来,递给她。   “怎么驾车的!”   三阿哥怒斥的声音刚一落下,马车外车夫立即诚惶诚恐道:“回禀三阿哥,有一女子忽然从冲出来,奴才担心撞到她,这才慌忙停了马车。”   车窗旁,侍卫道:“殿下,是茶馆的姐弟俩。”   “赶走!”   马车前,那女子也听到了三阿哥的话,连忙可怜兮兮地说:“公子方才救了民女姐弟二人,民女特来谢恩,绝不是有意惊扰……”   三阿哥满脸不耐,正要开口命令,便听八阿哥对侍卫道:“到底是一姑娘家,光天化日太过凶悍恐落人之口,请走便是。”   八阿哥说得有道理,确实不便太过凶横。   容歆便温声道:“不若我下去与她说一说吧。”   三阿哥本想劝说不必幼她亲自下马车,可瞧见姑姑眼中的冷意,到底还是没张口。   容歆下了马车,见那姐弟两正跪在马车前方,眼神畏惧地看着侍卫们,而道路两旁有不少看热闹的人。   年轻姑娘怯生生地开口:“这位夫人……”   “嗯。”容歆轻轻淡淡地应了一声,不怒自威。   小男孩儿害怕地紧紧靠向姐姐,那姐姐也在容歆的眼神下缩了缩身子,倒像是容歆欺负了他们似的。   “家中窘迫,不得不以女子之身照看病重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   年轻姑娘点头。   容歆低头,居高临下看着她,“我记得京中有不少绣坊招绣娘,招学徒,倘若勤快些,总比卖唱不知何时能碰到一位主顾好吧?”   她对卖唱其实没什么看法,可这女子目的性实在太过明显。   而两边的百姓一听她卖唱,眼神顿时一变,指指点点起来。   年轻姑娘一慌,慌慌张张地解释道:“实在是小女子女红不好,家中又急用钱……”   “那为何不自卖自身?以姑娘的容色,想必能卖个不错的主家。”   年轻姑娘语塞,嘴唇颤了颤,慌乱道:“我……我弟弟年幼,母亲病重,家中不能没有人照料,我……”   “是吗?”容歆打断她,“听姑娘此言倒是个懂事的,可姑娘此举,我完全可以告你一个扰乱治安之嫌,若不想教被巡捕营带走,还是让开为好。”   “夫人为何要为难我们姐弟?”那姑娘是怕的,只边带着弟弟起身,嘴上却还要博同情。   容歆转头冲着侍卫道:“我好言相劝了,扔出去。”   两个侍卫立即上前,毫不怜惜地提着两人一甩,姐弟二人便重重地摔在地上。   而摔这么一下,也不过是疼一疼,教训一下,并不会摔出什么重伤,是以容歆也未再多关注,直接回到了马车上。   三阿哥叫车夫重新启行。   容歆又稍稍拉开东珠的裤子,见她腿上方才砸出来那一块儿红色基本都消了,这才消了气。   至于东珠,全程任由她动作,安安静静地沉浸在手中的新玩具上。   容歆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被遗弃的榫卯,又看了看她手中的新欢——手铳,若有所思。 第165章   京中有旗人当街斗殴, 又教三阿哥胤祉和八阿哥胤禩碰到,定然会很快报到宫中去,因此容歆并未带着东珠在三阿哥府邸久留, 比平时早了一个时辰左右回宫。   太子胤礽和太子妃瓜尔佳氏已得到消息在毓庆宫里等候, 一见到两人回来,立即便迎上来, 一眼便看到了东珠手里的手铳。   “姑姑,这是……”   容歆将东珠放到太子妃怀中, 平静道:“我见格格对手铳有兴趣, 便卸了子弹给她玩。”   太子妃无法认同“手铳能玩”这件事, 但瞧着东珠专注的眼神, 又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太子亦是注意到女儿的不同,“姑姑是说,东珠主动表现出喜好吗?”   容歆点头, 向两人描述一番当时的情形。   太子妃一听东珠碰到了腿,连忙拉开她的裤脚, 见上面光洁如初, 舒了一口气的同时, 忍不住生气道:“身为女子,怎可如此不自怜自爱?”   容歆好言安抚了太子妃几句。   她当时也生了气,不过倒不是因为唱曲之类的问题, 毕竟世道坏的时候,容不得女子自尊自爱,而如今的世道对寻常百姓来说,也没有多好。   太子妃知道女儿没伤到, 气也不算大, 很快便消了, 还说笑道:“先前东珠便喜欢那些榫卯之类的物件儿,如今又喜欢手铳,若不是我看着她长大的,还当是养错了孩子呢。”   太子妃的随口之言,正应了世道对男子和女子的要求迥异。   寻常人们的观念中,只有男子才喜欢这一类东西,世间女子多是习琴棋书画女红,培养的方向也该是贞静贤淑。   大多数百姓家的女儿,更是连学习琴棋书画的机会也没有,只能日复一日的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但东珠是太子的长女,有这样难得的机会,容歆不希望她按照世人的庸俗之见长大,最终随波逐流地活着。   宠爱应该是教她做她想做的。   是以,容歆不以为意地笑道:“喜欢手铳又有何妨?也不是玩儿不得的东西,日后等格格大些,我带她去大阿哥的庄子上见识一番。”   此时,太子又看了一眼女儿手中的手铳,对容歆道:“东珠拿了姑姑的防身之物,回头我再问大哥要一把给您。”   “您先前送我那一把手铳还在……”   太子举起扇子左右晃了晃,笑道:“左右大哥乐意送给您,咱们怎能与他生分?”   容歆看透他的笑容,问:“难道不是因为不用花钱吗?”   太子没有反驳,转头让太子妃先带着东珠回后院,然后才对容歆说道:“大哥拿走我一万两银子,咱们取他几件小玩意儿,也是礼尚往来。”   好一个礼尚往来,竟是将占回便宜说得这般清新脱俗,不愧是太子。   容歆失笑,想到聚茗茶坊,便问道:“有些事,可否去您书房得您解惑?”   “自然,姑姑请。”   两人移步到太子的书房,容歆也不犹豫,直接了当地说:“今日三阿哥邀请八阿哥和我去了一家名为聚茗茶坊的茶馆,说是僖郡王的产业,但他的性格不像好风雅之人。”   太子听到“聚茗茶馆”四字时,便微一挑眉,待她说完,立即爽快地点头道:“这茶坊名义上是经希为主,实际确实是归我所有。”   容歆在茶坊时便已有猜测,此时听到太子之言,又问道:“那一位钱举人?”   “此人乃是吴越钱氏的后人,三年前和几个江苏举子一同进京求学。”   吴越钱氏,又是江南名门,容歆既骄傲又无奈,“您也真是明目张胆,万一皇上知道……”   “皇阿玛默许皇子们寻些赚钱的途径。”   但太子这茶馆读书人众多,且看大堂墙上的字画便知,来往者多士林中有名气之辈,恐怕很难不教人多想。   再说……   容歆手指在茶碗上轻轻敲了两下,“皇上默许的,是您和大阿哥当差时稍稍从中捞些油水吧?”   皇子们入朝后,下头必然会有些孝敬,满朝上下皆心知肚明,康熙的态度,便是像默许一些官员贪污一般,不会眼睁睁看着光头阿哥们交际时捉襟见肘。   太子收朝中官员献上的书籍,也算是收孝敬。   然太子却并不直面问题,而是转移话题道:“今日八旗子弟当街殴斗,九门提督报至乾清宫后,皇阿玛十分震怒。”   容歆知道太子主意已定,只得顺着他的话道:“只三阿哥和八阿哥下马车,因而具体情况我并不了解,只知道茶馆中毁了不少东西,还伤了几个无辜的百姓。”   “殴斗双方乃是八旗闲散旗人,无所事事,便惹是生非,今日是正巧教您和胤祉、胤禩碰到,否则事后必定会息事宁人。”   “皇上如今既已得知,应不会放任不管吧?”   太子眉间轻蹙,叹道:“此事极难。”   大清入关,对旗人实行“恩养”之策,只准以骑射为业,不可从事其他谋生的劳作,而满人读书又稍逊于汉人,极难以科举出仕,因此外表光鲜内里落魄者众多。   更有甚者,连生计都没办法保证。   容歆听了太子的话,沉思片刻,问道:“您有何计较?”   太子摇头,“此事事出突然,胤礽暂无想法,且新法正是关键之时,我暂时分不得心。”   如此,也只能等康熙的处置旨意下发之后,容歆才能得知今日之事的结果了。   太子暂且抛开此事,转而笑着问道:“胤禩今日第一次应邀出宫,想必极欢喜吧?”   容歆点头,随后说起八阿哥偶遇这一对姐弟时态度,道:“八阿哥为人处事颇为面面俱到。”   太子目视虚空,不甚赞同道:“许是年幼,经事少,稍显优柔。”   “我倒并不这般认为。”容歆反驳道,“您用人不拘一格,八阿哥如此,正适合与他人搭配,唱白脸。”   太子闻言,笑道:“我倒觉得,是姑姑不拘一格。”   容歆确实不会像一般人,一照面便将人分个三六九等,然后再以敌我派系教导太子,因此太子如今对兄弟们皆大胆举用,确实有容歆的影响。   太子也并不以为如此有何不好。   “胤禩想要去书院读书之事,张口后我虽拒绝了他,可事后见他刻苦勤奋,便与皇阿玛言明。”   “是以今日皇上应允八阿哥出宫,其实是应允八阿哥进仁昭书院?”   太子颔首道:“正是。”   容歆不自觉地揉了揉额头,“进书院并非坏事,只三阿哥开了先河,如今八阿哥又得愿,往后再有其他阿哥亦有此心,岂不是还要求您?”   太子极旷达道:“倘若他们学识足以进入,我这个做兄长的,有何理由阻挠?”   理是这个理,也确实没有几个阿哥能达到太子的标准,能够请太子向康熙求情。   容歆不是不愿意太子爱护弟弟们,而是有些旁的担心,“您费心建立书院,乃是为了天下学子,皇子们进书院,恐影响书院学子们读书。”   一个三阿哥也就罢了,正好为仁昭书院打出名气,可再有旁的皇子,仁昭书院初初建立,若引得宗室官宦子弟纷纷趋之若鹜,为了进书院使些旁门左道,岂不是违背了太子的初衷?   太子想要为寻常士子创造更多接触大儒的机会,可读书人说是理应心无旁骛,但心性尚未定之时,倘若见到太多上流社会的奢靡之风,会不会移了性情?   但凡有一个,原本前途大好的学子走错了路,定也不是希望见到的。   于是容歆又道:“进书院无妨,八阿哥是为求学,不为科举,完全可隐藏身份入学,太子以为如何?”   “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还需皇阿玛同意方可成行。”   容歆听后,建议道:“八阿哥也到了指婚的年纪,该当事了,此事您与他说,再由八阿哥自己去请示皇上便是。”   太子思索片刻,认同地点点头。   第二日,容歆特意没带东珠出宫,然后便不错眼地盯着她。   太子妃也暂且搁置宫务,和容歆一起观察着东珠,见她并未像先前那次一般向外张望,便知这手铳果然十分得东珠欢心,旁的人事物皆不能比。   遂,容歆私底下与太子道:“您替我向大阿哥求手铳时,可否再问他求些废弃的手铳枪械来?”   至于其他冷兵器,容歆是想也未曾想过,毕竟皇长孙自启蒙以来,缩小版的木制兵器应有尽有,东珠从未关注过。   太子为了女儿,自是无不答应,等到碰到大阿哥时,便说了他的请求。   大阿哥并未表明可否,而是道:“正巧我有些事与你说,待下了朝,我去你宫里。”   他说完这一句话便匆匆站到别处,太子不知为何,有种不详的预感。   而下朝后,大阿哥立即便走向太子,催着他回毓庆宫,朝臣们见了,纷纷面面相觑。   两人皆不理会,直接回到毓庆宫,太子叫太监奉茶后,才问道:“大哥寻我,可是有事?”   大阿哥从太子的博古架上收回目光,直截了当道:“戴梓新造出一门大炮,经过数次试验,发现威力远超军中目前的大炮。”   “可是真的?!”   “莫要高兴的太早,这大炮过于笨重,便是制成炮车,行军速度也极慢。”   “瑕不掩瑜。”太子眼中仍不掩喜意,“这是极大的好事,可有禀报皇阿玛?”   “还未禀报。”大阿哥说完,一抬眼见太子神色,立即双目圆瞪,“你忘了跟我说什么了?!”   他这神情,颇有太子若是回答忘了,便要跟太子没完的架势。   太子一顿,方才只顾着欣喜,险些忘记他与大阿哥说过的话,便又泰然自若道:“并未忘记,大哥预备用何价格售与朝廷?”   大阿哥听他没忘,重新靠在太师椅上,缓缓吐出一个数字:“十万两。”   太子:“……”   气氛凝滞。   大阿哥皱眉,不满道:“怎么?你以为我耗费无数钱财造出的大炮不值这个价?”   太子仍然处于对他耳朵不自信的状态,再次确认道:“大哥说的是,十万两白银?”   大阿哥理所当然道:“当然。”   太子扶额,“大哥这是以蛇吞象……”   大阿哥听他如此说,当即分辨道:“你知道威力巨大的大炮在战事中能起到何种作用吗?倘若我大清有数十门,甚至有可能瞬时之间左右战局走向。”   “即是如此……”太子无奈道,“大哥为何不直接与皇阿玛和工部商议?”   大阿哥一哽,神情之中透出的意味,显然是知道他所求极难达成。   太子忍不住又是一声轻叹,竟是忍不住怀念起从前针锋相对的日子,好歹没有这么多无奈。   “是太子你说,可以卖与皇阿玛解我囊中羞涩,我这几年在火器上的花费远超于十万两,倘若不能卖得这些钱,如何供应戴梓继续研造?”   太子当然知道建造一门大炮花费甚多,但大阿哥开口便要十万两,皇阿玛会答应,简直是天方夜谭。   “大哥。”太子第一次在大阿哥面前语气如此软,“不若再好好考虑一二,这个数目,属实太多了些。”   大阿哥坚决地摇头,“只能十万两,缺一个字儿,需得太子你为我补上。”   “我去抢吗?”太子倏地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然后指着他的博古架,道,“我方才见大哥似是有些兴趣,看上什么,拿走便是,只是这件事,绝非我之能,大哥或是改变主意,或是自行解决,并无他法。”   “谁要你那点东西?”大阿哥怀疑地看着太子,“真不行?”   太子点头,“却是不行。”   大阿哥又瞧了他几眼,指点江山般,道:“民间买卖,皆是要先起一个高价,再行讨价还价,怎能一开始便落到低处?”   太子回过味儿来,“那大哥方才一副坚决至极的模样……”   “姿态要拿捏起来。”   太子方才是教那十万两打得有些懵,此时倒是越加明悟,“是以,大哥是想届时皇阿玛万一不答应,便由我做说客?”   “正是如此。”大阿哥自得道,“由你在其中说和,我到时再将数目勉为其难的减低,达成目的便会容易许多。”   太子对这个看似十分完美的计划,仍有迟疑,然大阿哥撂下话便离开,第二日再早朝后,便进了乾清宫,与皇阿玛密谈许久。   容歆已从太子口中得知了大阿哥的事,见太子看似在忙于正事,实则心思一直不时落向窗外,便走出去,吩咐人时刻关注着大阿哥的动静。   而两人又等了两刻钟左右,小太监来报,大阿哥从乾清宫出来,径直往毓庆宫来,想必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太子闻言,放下书,稍等片刻,果然见大阿哥进入毓庆宫,径直走向他的书房。   容歆瞧着大阿哥满面黑沉,心觉不对,便叫太监去沏茶,然后随着大阿哥的脚步走进书房。   “大哥……”太子开口,只是刚叫了一声,便见大阿哥停在博古架前,对容歆道,“姑姑帮我将这些全都装了,太子答应送给我。”   容歆微讶,转向太子,眼神带着询问。   太子亦是不解,问道:“大哥此举为何意?”   “我为何意?”大阿哥面无表情道,“你可知我方才在乾清宫发生了何事?”   “大哥不是与皇阿玛谈卖大炮一事吗?怎么?竟是并未如大哥预期?”太子只能想到此。   而大阿哥扯了扯嘴角,语气奇怪地笑道:“顺利,怎会不顺利,就是太顺利了!”   然他这般态度,明显是在说假话。   容歆伸手轻轻拉了大阿哥两下,待他坐下,方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您倒是说与我们听听,皇上没同意您说得数目?”   “不,皇阿玛同意了。”大阿哥一脸的萎靡。   容歆与太子对视一眼,又问道:“这不是好事吗?您怎地如此神情?”   大阿哥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道:“皇阿玛确实同意了,而且极其爽快,甚至还大肆称赞于我。”   “这也是好事啊。”   大阿哥看向他们的眼神仿佛在说他们天真,“你们听到接下来的内容,便不会如此以为了……”   哪有人这么卖关子的,容歆轻轻在他手臂上推了一下,“您快说。”   “皇阿玛说,赊账,下一任皇帝还。”   太子瞬间表情空白。   而大阿哥重又走回到博古架前,对容歆道:“姑姑帮我装着,我一会儿出宫便带走。”   容歆攥紧了佛珠,好歹控制住没在太子面前笑出来,至于大阿哥的话,她只能回个“哦”便罢。 第166章   大阿哥胤褆当着太子的面, 装走了太子书房博古架上所有的摆件儿,临走前,还义正言辞道:“不能卖的回头我再教人给你送回来, 我不贪你这点儿东西。”   “……”太子的表情不太好。   容歆送大阿哥出去,回来就见太子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注视着博古架, 便问道:“可要再从库房拿些摆件儿补上?”   太子摇摇头, 按了按眉头, 道:“不必了,搬走吧。”   容歆又看了一眼,博古架搬走恐怕有些空荡,但放在这里, 估计太子每每看到都要心梗, 便应了下来。   “姑姑,胤礽以为,尽快寻一个赚钱的营生, 十分有必要。”   还真是……   太子此时看起来依旧高贵温润、气质无双,可容歆竟有种错觉, 他这身上好似透着一股惹人怜惜的心酸……   是因为穷吗?   谁能想到太子竟然会缺钱?   然而还有更教人心梗的,第二日, 康熙亲自为大阿哥手书一份借据, 盖了皇印,由六部尚书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宗亲共同作保,将此事彻彻底底落实。   “大皇子殿下,请在此签字。”梁九功呈上借据,两个小太监双手奉上笔墨。   大阿哥看着借据上的一字一句, 毫无赚钱的喜悦, 艰难地拿起毛笔, 缓慢地、一下一下蘸着墨。   龙椅上,康熙好整以暇地看着大儿子的动作,笑容慈祥地鼓励道:“胤褆,你做得极好,皇阿玛甚是欣慰,需得持之以恒,日后大清才能在战场之上震慑八方。”   大阿哥一个不小心,毛笔尖整个戳进墨中,提起时墨汁顺着笔尖一滴一滴落进砚台,根本无法写字。   梁九功能在康熙身边伺候多年,眼色自不用多说,迅速地重新取了一只毛笔,双手呈给大阿哥。   大阿哥盯着那毛笔停了一瞬,接过来,刷刷落笔,写下爱新觉罗·胤褆几个字。   待他写完,梁九功双手捧着借据欲回到皇上身边,大阿哥抬手拦住,道:“别急着拿走,也给太子瞧瞧。”   梁九功一听,回身看向皇上,得了皇上的颔首应允,这才呈到了太子面前。   太子早已在东宫平复好,因此今日得知这借据,心绪也只波动了一瞬,很快便又恢复平静。   可他低头一看到借据上最迟还款期限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五十年,整个人僵住,连梁九功将借据拿走,也无甚反应。   太子和大阿哥都很难受,可难受又毫无办法,只能生受着。   康熙好似看不见两个儿子难看的脸色一般,当着几个作保的大臣们的面,又大方道:“虽说戴梓于火器一道上天赋异禀,然一人之力到底有限,为了大清,朕再从兵仗局调几个人听候大阿哥吩咐,俸禄由朝中出,若再造出威力超过威猛大将军的大炮,朕绝对不会吝啬。”   威猛大将军便是康熙为大阿哥督造的大炮赐得名字。   康熙甚至担心大阿哥听得不甚明白似的,又补充道:“届时若果真造出,朕出价绝不会低于十万两。”   还不低于十万两……   太子垂头,闭眼,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上不来,下下不去。   而大阿哥抽了抽嘴角,实在控制不住,终于不再死要面子活受罪,据理力争道:“皇阿玛,一个小官的俸禄才几两银子?儿臣自开府以来,为供戴梓研造火炮,府里亏空得厉害,着实窘迫……”   大阿哥说着,一抖下摆,单膝跪在地上,动作间,故意露出丝质衬裤……   “然后呢?”容歆追问道,“衬裤怎么了?”   太子摇头失笑道:“大哥膝盖处抽了好几条丝,有一条一直延伸到官靴内,十分显眼。”   容歆一呆,随即笑不可抑,“大阿哥为了向皇上要钱,竟是连面子也不要了吗?”   穿着破裤子进宫这样的事他也想得出来,看来真的是教赊账一事刺激坏了。   太子却是道:“若我有一日被逼至此,恐怕也不在意颜面。”   “那您得有机会才行。”太子和太子妃的一应用品,皆有月例,倘若太子穿着破衣服见皇上,受罚的便是太子妃和毓庆宫这些宫侍了。   容歆又问道:“那大阿哥如愿了吗?”   太子迟疑地点头,“皇阿玛又给大哥指了两份差事,是以……大哥多拿了两份俸禄,感恩戴德地受了。”   容歆真想给康熙竖起两根大拇指,太狠了。   不过他们父子三人之间的斗智斗勇,一向是康熙胜多,太子和大阿哥胜少,这一下子,估计更教他们意识到,何谓“姜还是老的辣”。   而太子难得不顾及形象,靠在太师椅上,望着房梁,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叹道:“一思及假以时日,这些债可能皆要落在我的身上,胤礽竟是生出几分……”   “嗯?”容歆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他的后话,便疑惑地看着他。   “无事。”太子重新坐直身体,扬起温和的笑容,道,“也不是全无好事,今日皇阿玛说,新商法已商定完,要逐一颁布了。”   容歆闻言,立即恭喜太子。   太子笑道:“只愿百姓们衣食无忧。”   而后的日子,太子的情绪便又恢复往常,再未见那一日的郁闷,依旧为了商法的最后阶段每日忙碌。   太子妃关心太子,但今年又要大选,她初次操办,尤为重视,因此十分细致入微。   容歆自发现东珠对手铳的兴趣甚至超过三福晋之后,便减少了带东珠出宫的次数,正好她待在毓庆宫中,太子妃有何事拿不准,随时可寻到她。   不过这一次初选时,容歆没有随太子妃前往御花园,而是留在毓庆宫里,教小宫女在东珠身边为她放置了一把摇椅,她就躺在上面,摇摇晃晃地陪着东珠。   皇长孙下课后从前院回来,见她躺在摇椅上半合着眼,好奇地凑近,问:“嬷嬷,舒服吗?”   容歆睁开眼,正要从摇椅上起身,便见皇长孙按住了她的手臂,然后顺着她的腿爬上来,躺在她的手臂上。   皇长孙年纪小,两个人躺在一个宽大的摇椅上倒也不甚拥挤。   容歆一直看着他的动作,待到他躺好了,这才脚尖轻点地面,使摇椅轻轻晃动起来。   皇长孙笑着说:“好玩。”   “您若喜欢,便命人送一把到您屋里。”   皇长孙却摇了摇头,道:“阿玛不会准许,我在姑姑这儿玩一玩儿便罢。”   太子对皇长孙要求严格,皇长孙虽常撒娇抱怨,该做的该遵守的却是一件也未曾落下,显见是极想得到阿玛的认可的。   容歆看他额头上有汗,便拿出帕子,为他轻轻擦着,“那您便来这儿,太子不会责备您。”   “我知道。”皇长孙眼睛看向专注地把玩手铳的妹妹,微微撇嘴道,“整日里抱着那手铳,东珠也不嫌烦。”   容歆笑着反问:“那您整日读书,可烦闷?”   “烦是烦,但我有许多想做的事情,哪像东珠?”皇长孙冲着东珠不甚赞同地摇头,然后转向容歆,问,“姑姑也是,每日除了抄写医书,便是陪着东珠,不烦吗?”   抄写医书和陪着东珠,都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放在一起,在旁人眼中兴许越发的显得无趣。   但容歆极为自得其乐,并未发觉,此时皇长孙一问,便笑道:“虽说活得确实不如您有趣,但好在悠然自得。”   弘昭仰头看着她,眼带怀疑,“真的吗?姑姑倘若无聊,大可与弘昭说?”   容歆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我何曾骗过您?”   其实她一开始从遵化回来时,是有些不适应宫中的生活,不再领差事却也不得自由,难免做事有些提不起兴致。   而容歆在大多数人眼中,应该算是极成功的人,从一个小小的陪嫁丫鬟走到宫令女官,如今年岁大了,连皇子皇孙们对她都极为客气,如今过着宫侍们皆向往的生活。   容歆要是与人说,她对现下的日子有些不甚满意,恐怕旁人要说她矫情。   思来想去,唯一能够有相通之处并且可以稍稍谈及的人,便是苏麻喇姑,容歆就准备去探望苏麻喇姑时与她说一说。   当时苏麻喇姑正在念佛,听到小宫女汇报也没动,依然跪坐在蒲团上,面容安宁平和。   寻常佛堂为显庄重,皆稍有些暗,苏麻喇姑的佛堂却选了一间采光极好的屋子,因此容歆一进去,便见阳光倾斜进来,照在佛像上,有种佛光普照之感。   容歆活至今日也没有信教,可信不信又有何妨?鼻间闻着檀香味儿,十分自如地跪在苏麻喇姑身侧的另一只蒲团上。   苏麻喇姑念经的声音放大,一句一句入了容歆的耳,又入了容歆的脑,然后她便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据苏麻喇姑说也就睡了短短两炷香,但容歆仍觉神清气爽,心中纠结全无。   容歆此时忆及,仍觉醒悟来的莫名其妙又好笑,揉了揉皇长孙的头,笑容疏朗道:“待您长大后便可知,有时想太多是自寻烦恼,能够享受宁静,亦是极难得的一件事。”   皇长孙努着嘴思考许久,回道:“弘昭年纪还小,不知道嬷嬷说得对不对,但会记住,长大后再想。”   容歆看着他十分依赖又信任的模样,弯起嘴角,“一时说不清楚的事情极多,您如此想,是对的。”   皇长孙又爬起来,看着东珠,一本正经地问道:“东珠不傻,其实是在享受宁静吗?”   容歆认真地点点头,“是,格格只是太早洞悉了庸人到很老才能洞悉的事情。” 第167章   三十四年大选, 康熙为五阿哥胤祺、六阿哥胤祚、七阿哥胤祐和八阿哥胤禩皆赐了婚。   五阿哥的未来福晋出自于正黄旗的他塔喇氏,乃是员外郎张保之女,其祖父布雅努由陕西巡抚升任兵部侍郎, 正二品。   六阿哥的未来福晋出自于镶蓝旗的觉尔察氏,乃是开国五大臣觉尔察安费扬古的后人,但觉尔察家在康熙亲政后空有名头, 并无实权高官。   七阿哥的未来福晋出自于正红旗的那拉氏, 乃是副都统法喀之女,祖父为都统,曾祖父曾官拜兵部尚书, 又和宗室结过亲, 家世不俗。   至于八阿哥的未来福晋郭络罗氏,单论家世其实高于另三位阿哥的未来福晋,父亲明尚乃是额驸, 可却因罪获死刑,其母更是郁郁而终,虽一直养在曾祖父安和亲王岳乐府中, 实为孤女。   而康熙指婚后, 只教钦天监选吉日, 并未点明希望他们具体何年何月大婚。   宫中也留了几位秀女,康熙尤为宠爱其中一位姓瓜尔佳的秀女, 自其进宫, 一月内翻了几次牌子。   低位嫔妃们嫉妒不已, 然高位嫔妃们却是一丝关注也未给这些新来的秀女, 毕竟她们想要威胁到高位嫔妃的地位, 除非四妃中有人亡故或者康熙宠爱无度, 否则几无可能。   康熙在女色上一向不荒淫, 所以不可能,惠、宜、荣三妃身子骨还甚是健壮,因此她们想要上位,唯一能够期待地,便是禁足于永和宫的德妃乌雅氏让出妃位。   可惜她有四阿哥、六阿哥和十四阿哥三个好儿子,明面上谁也不敢磋磨她。   与此同时,太子和大阿哥府中皆添了新人。   毓庆宫对于新侍妾的到来,皆十分淡然,感受只有人多拥挤四字,再无其他。   大阿哥呢,明确表示要先与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生一嫡子,是以对侍妾们宠爱不多,多数时间还是晾在后院中。   “大嫂身体已经养好了?”太子妃关心道,“身体是自个儿的,还是再养养为好。”   大福晋笑着点头,“太医说两年即可,如今已两年半了。”   可太医说得只是保守数字,身体亏虚哪里是那般容易养好的,太子妃知道她劝不合适,便扭头看向姑姑。   容歆接收到太子妃的视线,便问道:“皇上和惠妃娘娘给大阿哥和您压力了?”   大福晋眼神稍稍晃了一下,自然道:“我和我们爷成婚多年,至今还未有嫡子,我心中也愧疚。”   “您既然能为大阿哥生下三个格格,说明您的身体没有生育问题,想要生定是可以的,何不再养一养?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穆嬷嬷也是这么说,可……”大福晋抿了抿唇,到底没瞒着两人,“没有嫡子,我这心始终安不下来。”   并不是豁达与否的问题,便是以太子妃的性格,倘若久未能生下嫡子,也会有些慌,因为子嗣与地位稳固与否有直接关系。   这也是太子妃无法出言劝阻的原因。   而今日太子妃宴请妯娌们,不止大福晋,三福晋董鄂氏和四福晋乌拉那拉氏也在,不过三福晋一到毓庆宫便守在东珠旁边,四福晋也还未有信儿,看着乖巧干净的东珠极喜欢,便也跟着三福晋凑在东珠旁边。   容歆看着东珠在三福晋和四福晋慈祥的视线下,依旧能够专注地玩儿她的,便对大福晋道:“如今小方科的太医医术越发精湛,又少了天花之忧,宗室中早殇的孩子便越发地少了,可早些年……想必你们也听说过。”   不止大福晋,连太子妃亦是看向她,十分关注。   容歆又想起了承祜他们,叹道:“母亲的身体也影响着孩子,早些晚些无妨,最重要的是康健。”   大福晋垂眸,若有所思。   太子妃则是看向东珠,一声叹息,“正是,没什么比孩子康健更重要。”   容歆顺着太子妃的视线也落在东珠身上,东珠的事,并未外传,但毓庆宫外头不可能一丝风声也听不见,估计私下里没少说道太子和太子妃。   太子和太子妃表面上状若无事,对待东珠也并不小心翼翼,可直到现下稍稍发现东珠并非他们担心的那般状况,这才真正松了松紧绷的心。   所以,为人父母的,哪有不盼着孩子康健平安的?哪怕平庸些,也好过天人相隔或是眼瞅着他忍受病痛。   这几年康熙后宫新生儿出生的渐渐少了,自珂琪的十五阿哥之后,只有一位贵人王氏于三十二年和今年六月份先后生下两位阿哥,再无其他皇子降生。   而这些皇子中,如今身体较差的便是宜妃郭络罗氏所出的十一阿哥胤禌,长年大病小病不断,这两年愈发严重了。   入冬后,十一阿哥高烧不退的同时,塞外传来军报,说是发现了噶尔丹活动的痕迹,康熙决定再次兵分两路围剿噶尔丹,以绝后患。   康熙又要御驾亲征,朝中再三上折请求他收回成命,连太子也表示要代皇阿玛亲征,只是康熙并未应允,皇子中,依旧只点名大阿哥胤褆随军出征。   在此之前,康熙为解决八旗生计问题,有意拨款数百万银两赏给旗人,太子和大阿哥极力反对。   自大清入关以来,对旗人的政策一直优于汉人,优先入仕,俸饷高于蒙汉,还曾圈占民地分配给八旗,可依旧未能彻底解决八旗的生计。   八旗之间贫富差距越拉远大,有些甚至已经无法保证正常的生活,可即便这样,他们中的大多数依旧不直节俭,耽于享乐,无所事事。   赏银只会教他们越发不事生产,对解决根本问题无济于事。   更何况……   “皇阿玛连十万两的大炮都要对儿子赊账,凭甚要白养那些旗人?”   太子虽未出言,但显然是与大阿哥站在一条线上。   “八旗兵丁乃大清之根本,怎能等同?”   大阿哥因着未能拿到那十万两,手头十分借据,心中始终憋着一股气,此时便心直口快道:“倘若那些无所事事、成日只知道惹是生非的旗人是国之根本,大清国运维艰。”   “哐当!”   镇纸跌落在大阿哥脚下,康熙大发雷霆:“混账!朕平日就是太宠着你,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又是“哐当”一声,大阿哥直接双膝跪在地上,然只为他言语无状请罪,并不收回说旗人们行径的话。   “朕是天子,朕的决定岂容你质疑?”   太子也随着大阿哥跪下,言辞恳切道:“皇阿玛容禀,儿臣和大哥不敢质疑皇阿玛的决定,只是旗人奢靡,领到粮饷未归家便变卖干净,致使家中食不果腹,赏银到户实在非解决根本之法。”   太子所言,有理有据,因此康熙怒火稍平,“朕岂有不知之理?然此时可有更佳的办法?”   自是没有,旗人的问题,并非一家一户,乃是大多,实难轻易解决。   然一时无法解决,便暂时搁置,是以太子又说道:“如今皇阿玛要亲征噶尔丹,军费充足方可后方无忧,不若待战事结束后再行论断?”   大阿哥赶忙建议道:“也可多造几门威猛大将军炮,以保大清将士们不折损过多。”   康熙不置可否,且神情满是不愿再多言,直接赶了两人离开。   太子和大阿哥站在乾清宫门前,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无法释怀。   “此事若是成了,我意难平,需得尽快想出办法。”   太子其实比大阿哥更善于控制情绪,很多时候,他展露的情绪是因为他愿意表现出来。   此时,太子与大阿哥同心,表现出的情绪也与他相差不多。   至于对大阿哥的回复,太子只简单道:“征噶尔丹为重,胤祺他们的婚事都要暂且搁置,想必旗人的事也会搁置。”   然而太子面上从容,其实对此事也并不十分确定,回毓庆宫后便说与姑姑听。   容歆问道:“先前并未听说,皇上与你们说时,可还有别的大臣?”   “并无,若有旁人在,大哥不会那般肆无忌惮。”   容歆一听,笑了,“既是如此,便说明皇上还并未下定决心,兴许也是想听一听您和大阿哥的看法罢了。”   只是,康熙对盛世亦是颇有执念,太子和大阿哥一个心直口快,自然便惹恼了他。   不过,当一个父亲开始对儿子产生依赖,那便证明他们长大了,而他老了……   容歆抬头,看着太子立于窗边,微微一笑,“您和大阿哥如今皆能独当一面了,只是行事还需得再仔细些。”   太子点头,转而问道:“姑姑,小十一的身体如何了?”   容歆面上的笑容一收,摇头道:“不甚好,都养到十一岁了,倘若有个万一,更教人难受。”   太医如今只是尽力而为,万一十一阿哥真的没了,宜妃不定如何难受,到时,这四妃里,便再没有未经受过丧子之痛的妃子了……   而太子和十一阿哥年纪虽差了甚多,也没接触过太多,但到底是亲兄弟,心情沉郁道:“明日我抽了空去探望小十一。”   “可要我陪您?”   太子摇摇头,“我独自去便是,您心软,看多了跟着难过。”   他的好意,容歆也没拒绝,宽慰道:“您也是,宽宽心,就当是命。”   “是,您放心。”   第二日太子却未能抽出时间去探望,年前朝中事务极多,各部又要为二征噶尔丹做准备,因此比往常更为忙碌,直到十来日后方得了空闲。   翻过年二月份,大军开拔,太子留守于京中,各部院奏章皆有太子处理。   太子送走了皇阿玛和大阿哥,这一日早早处理完政务,便又前去探望十一阿哥,在院外见到了九阿哥胤禟身边的小太监。   “奴才给太子殿下请安,奴才这就进去通报……”   太子摆摆手,道:“不必,你带路,我随你直接进去便是。”   小太监便躬着身子走在太子侧前方,到了十一阿哥门口,大声通报太子的到来,随后太子踏进屋内。   十一阿哥要爬起来行礼,太子连忙走到床边按住他,“你身体不好,不必多礼。”   而十一阿哥不能行礼,九阿哥确实不可免,起身规规矩矩冲着太子抱拳行礼。   太子边扶起他边笑着问道:“方才你们二人在谈甚么?”   “回太子二哥……”十一阿哥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气喘吁吁道:“九哥与我说,他攒了许多月钱,等五哥出宫开府,求他带我们出宫,随便花用。”   太子闻言,笑道:“你若想出去,待天气暖和些,我教你三哥带着你们兄弟三人一起出去转转,所有花销,皆由我出。”   十一阿哥咳了几声,却掩不住眼中的光亮,好不容易止了咳,便急切地问:“太子二哥,是真的吗?”   太子亲自为他倒了一杯水,九阿哥立即微微扶起十一阿哥,太子喂着他喝下去,见他气息缓和下来,这才道:“言出必行,自不会骗你。”   十一阿哥十分欢喜道:“胤禌谢过太子二哥。”   九阿哥一同道谢,犹豫片刻,又道:“太子二哥准许我们出宫玩儿已教我们感激不已,实在不该再花用太子二哥的钱,胤禟有钱,只是不知外头的物价几何?”   “你尚未当差,能有多少钱?”太子没当回事儿,随意道,“无妨,权当是我这个兄长的一份心意。”   九阿哥挠了挠头,“我只有八千多两,是不太多……”   “多少?”太子惊讶。   “八千多两。”九阿哥茫然道,“太子二哥,可是太少了?我一直以为宫外花费应是不大,难道错了吗?”   太子回过神,忙道:“不少,我只是好奇,你究竟是如何攒下这些银两的?”   宫中皇子的月银有限,便是无甚花费,方才十四岁的九阿哥能攒下五千多两,也极为不容易。   九阿哥有些不好意思道:“五哥当差了,我便请他进出宫时捎带些娘娘们和宫女太监们要用的东西,用比宫外高但比其他采买的太监稍低些的价格卖出去……”   “你赚后宫嫔妃们和宫侍们的钱?”   “胤禟知道不合规矩,再不会做了。”   “我并无责备之意。”太子可不死板,九阿哥也说了,还有旁的太监在做此事,因此肯定是禁不绝,还不如教他赚去。   太子只是好奇,“你是如何想到又做到的?”   “很难吗?”九阿哥不解道,“我是九阿哥,买主自然更信任我,而那些采买的太监便是被顶了生意也敢怒不敢言啊。”   道理是如此,但运行起来肯定不如他所说这般容易吧?   太子想了一下,又问道:“所购货物可有积压?”   “自然要按需采买,怎会积压?”   “那……”太子还要再问,余光一扫,见十一阿哥正望着他们,便又改口道,“此事日后再说,小十一,你还有什么想要的?趁着皇阿玛不在京中,咱们不必再去请求皇阿玛应允,便一并提出来。”   十一阿哥长年躺在床榻上养病,努力想了又想,依然想不出想要做什么,便看向他九哥。   九阿哥便问他:“你想去书院吗?想去看大哥庄子上的大炮吗?还有,想再去畅春园住吗?”   他每一个问题,十一阿哥皆双眼亮晶晶地点头附和。   太子见十一阿哥眼中确有向往之色,便也不管这些事究竟是九阿哥想做的,还是十一阿哥想做的,一并应允向来。   而后,太子又答应他们安排好会通知过来,然后便离开此处。 第168章   康熙三十四年三月份, 清军与准噶尔军于昭莫多开战。   此番清军有天子御驾亲征,亲自坐镇指挥大军,军心大振,另军备充足, 清军无后顾之忧, 故而捷报频传会京中。   五月份昭莫多一战大捷, 准噶尔军溃败潜逃, 康熙命抚远大将军董鄂·费扬古驻守,率另一路清军回京。   京中已是春暖花开, 太子先前答应十一阿哥胤禌准他出宫玩儿, 因而便寻了一日,趁着三阿哥胤祉休假, 让宜妃郭络罗氏所出的三个阿哥一同随三阿哥出宫。   宜妃一开始得知时, 心中是有顾虑的, 可眼看着儿子眼中盛满期盼, 便只得满足他的心愿, 忍着心痛强撑起笑颜目送兄弟三人离开。   三阿哥提早便做好了准备, 他休假两日,第一天带着五、九、十一三个阿哥从京中闹市转到大阿哥的庄子,然后当晚便宿在三福晋董鄂氏的嫁妆庄子里。   第二日修整好,转道去书院, 三阿哥和五阿哥胤祺亲自背着十一阿哥上书院转一圈儿,晚间在书院外某一空的教习院子里住一晚。   第三日三阿哥上课, 便由四阿哥胤禛接走三人, 又护送他们到畅春园中, 全程太医都跟着。   可惜十一阿哥跟着在外头玩时, 身体并未扛不住, 一到了畅春园便发起了高烧,一天里有大半日皆在昏睡中。   四阿哥请示了太子,便命人回城中接了四福晋乌拉那拉氏到畅春园照顾十一阿哥,而他也一并留在了畅春园中。   大军便是在这时班师回京。   康熙回到宫中时已逾申时,先去宁寿宫拜见过皇太后,听闻十一阿哥暂时无恙,便没有立即赶往畅春园。   毓庆宫——   东珠不说话也不爱动,为了她的健康却不能任由,必须得有一定的运动量。   所以容歆会用她喜欢的东西诱惑她,认认真真地跟她说明为什么这么做,温柔而强硬地地要求她一起散步。   东珠如今其实听得懂周围人的话,只是她不愿意理会,不愿意回应。   后来在容歆的半强迫下,她的日常轨迹渐渐形成一个新的固定的规律之后,她自己便开始遵从。   太子和太子妃闲暇时也会一起,不过每日皆有空闲陪着她的,只有容歆。   康熙回京,太子自然带着皇长孙去拜见,太子妃陪着转了一刻钟左右便回屋去忙,容歆便独自牵着东珠在院子里转圈圈。   “女官,时间差不多了,该回了。”绿沈掐着时辰,走过来提醒道。   容歆点头,抱起东珠正要往回走,便见毓庆宫正门的护卫领着一小太监走进来,她定睛一看,正是乾清宫的人。   乾清宫的宫侍在宫中行走,地位自不同一般宫侍,但这小太近踏进毓庆宫后一直恭敬地躬着身,及至行到容歆跟前,先恭顺地行了一礼,方才道:“容女官,皇上请您带着格格去乾清宫。”   容歆与绿沈对视一眼,点头应下,“稍等,我命人给格格拿一件外衣便随你过去。”   小太监道:“您慢些无妨。”   容歆又冲着他一点头,抱着东珠转身对绿沈道:“代我禀报太子妃一声。”   “是。”   此时天还未黑,容歆带着东珠来到乾清宫,乾清宫要比旁的宫殿大许多,哪怕东珠没什么触动,容歆还是耐心地跟她介绍。   康熙见到东珠时,并未像对待皇长孙一般,只是淡淡地关心道:“听说,东珠最近好了许多?”   容歆回道:“回禀皇上,格格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有问题的人才能称得上好坏,东珠并没有智力问题,她确实只是不爱说话。   而康熙听了容歆的话,并未提出任何异议,也并未生气,转身对太子道:“今日晚膳用得晚,你们陪着朕在乾清宫走走。”   “你们”中自然也包括容歆和东珠,不过出了懋勤殿,太子便接过东珠,亲自抱着女儿。   康熙一只手背在身后,缓缓而行,忽然问道:“容歆,当年承祜去时,朕这个阿玛未能回来,他可有怪朕?”   能怪什么?那么小的孩子,只要亲近依赖的额娘在身边便足够,恐怕对康熙根本没有多少具体的印象。   但容歆沉默片刻,还是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承祜阿哥聪敏又懂事,自不会怪您。”   不知道康熙信没信,只听他又问道:“当年朕深恐勾起敏儿的伤心事,未曾多问,经年已过,你是身历之人,再与朕说说吧。”   太子从未听姑姑提起这一段,看向她时,眼神带着担忧。   容歆习惯性地摸了摸手腕上的佛串,但其实再忆起这一段往事,她脑中更多的是讷敏的伤心欲绝,至于承祜阿哥的模样已不甚清晰。   毕竟太多年过去了……   容歆心下叹息一声,语气平静道:“承祜阿哥爱笑,每日喝药也从不哭闹,但他病弱,越是乖巧反倒越惹人心疼。”   “娘娘那段日子辗转反侧,白日里面对承祜阿哥时却要不露声色,母子二人每一相见,面上从未有苦涩,皆眉目含笑。”   “民间说三岁看到老,如今想来,承祜阿哥的性子像极了娘娘。”容歆看向太子,“便是太子,脾性也随了娘娘几分。”   只是太子虽忧天下,却心性更加豁达。   “承祜阿哥去前那日,与往常并无甚区别,娘娘照常去慈宁宫向皇太后请安,回来正待要处理宫务,便听到宫女来报,承祜阿哥还未来的及见见那日的晨光,便在睡梦中去了……”   “娘娘痛不欲生,当即便吐了血。”   周遭一片静谧,只听得容歆徐徐的声音,直到她话音落下,众人的思绪还留在她的话语中。   康熙望着前方亮起的灯笼,恍惚间,似乎见到灯光中站着一女子,冲着他盈盈一笑,可一眨眼间又消失不见,心中不免怅然。   敏儿……   良久,康熙幽幽地叹了一声,“当年未能见到承祜最后一面,朕心中抱憾多年,如今胤禌又……朕总要排除万难回来。”   当年康熙陪着太皇太后养病,为了瞒着太皇太后承祜的病情,甚至还要强颜欢笑,其实也极不容易。   讷敏并未因此怪过康熙,他们身为阿玛额娘,皆不愿面对这样的丧子之痛,只是无力罢了,哪怕他们二人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夫妻,面对生死依旧毫无办法。   约莫是思及讷敏当年的痛楚,物伤其类,容歆又不经意道:“宜妃娘娘也是一片慈母之心,想必这半年多心中未能有一日安眠。”   康熙并未言语,转头看了一眼两个孩子,道:“天色已晚,回吧。”   容歆和太子未动,躬身敬请康熙先行。   康熙转身,慢慢踏出第一步,又停下来,低声道:“胤禌的事,你做得极好。”   太子立即道:“皇阿玛,胤禌是儿臣亲弟弟,这是儿臣应该做的。”   康熙未再回应,背着手,在昏暗的灯火中缓慢地行着。   皇长孙揉了揉眼睛,靠在阿玛腿上,“阿玛,皇玛法似乎极累……”   太子空出另一只手,放在儿子头上,轻声道:“你皇玛法为你十一叔伤心呢。”   容歆看着康熙的背影,他的腰背一如多年来那般挺直,单从背影甚至无法清晰地判断他的年纪,可这一瞬间,他们清晰的意识到,岁月同样给他的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第二日,康熙并未过问朝政,而是摆驾前往畅春园,临行前,命宜妃同往。   宜妃甚至来不及收整行装,立即便跟着圣驾离开紫禁城,然宫中后妃们,无法欣羡她的荣宠。   七月二十五日申时,十二岁的十一阿哥胤禌,殇于畅春园中。   讣告传回宫中,太子请示过皇阿玛,得知皇阿玛预备为十一阿哥停灵于畅春园,便率众阿哥格格立即赶往畅春园祭奠。   年幼的阿哥们和皇长孙第一次见到死亡,跪在灵前,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待到礼毕,皇长孙依旧无法控制住哭泣,扑在容歆怀中,哽咽地问:“嬷嬷,弘昭没见过十一叔几次,为何如此难受?”   “血脉亲情无法阻断。”容歆蹲下,一手搂着皇长孙,一手搂着东珠,“也因为您是个善良的孩子。”   “嗝——”皇长孙抬起胳膊挡在眼睛上,抽噎道,“弘昭不想有人离开,不能不分开吗?皇玛法、阿玛额娘、嬷嬷、东珠还有大伯他们,永远在一起……”   容歆轻轻抚着皇长孙的背,没有回答,他能说出这话,便说明他心中其实是明白的,没有人会永远在一起。   皇长孙的眼泪越发的止不住,直到一把手铳的枪口抵住他的腹部,哭声戛然而止。   “东、东珠?”皇长孙声音中还带着哭腔,边结结巴巴地说话,边惊吓地看着妹妹。   东珠面上仍然没有表情,双手握着手铳又往前顶了顶,直直地戳进皇长孙肚子,圆溜溜的肚子戳出一个坑。   皇长孙见了,突然“哇——”的一声,哭得更加伤心,“我的亲妹妹不想和我一直在一起,我太难过了……”   那一刻,东珠面上的神情难得的出现一丝茫然。   容歆见有人关注到他们这里,忙抱起两人,走到一个安静地地方,方才放下他们。   “呜呜呜……”   容歆连忙拿过东珠手中的手铳,横着塞进皇长孙的怀中,替东珠解释道:“格格是想安慰您,您看格格将她最喜欢的东西都给您了。”   皇长孙双手托着手铳,抽抽搭搭地问:“真的吗?”   东珠却一把抢走手铳,转过身不理他。   皇长孙一呆,又“哇——”的大哭起来,“假的……”   容歆扶额。 第169章   十一阿哥胤禌的早殇确实教人惋惜不已, 太子胤礽和太子妃瓜尔佳氏每一想到他那般小小年纪便承受了许多,便心情沉重。   不过在容歆向二人说了皇长孙和东珠的互动后,两人看向东珠的眼神皆十分激动, 可惜任他们如何欢喜期待, 东珠也再未表现出他们希望的行为。   太子、大阿哥等兄长们没有为幼弟守孝的规矩, 加之他们身上皆有差事, 因此早早便带着家眷离开。   康熙也只留了七日便回到宫中处理政务,只宜妃郭络罗氏在十一阿哥出殡后便扛不住病倒, 因而留在了畅春园。   五阿哥胤祺和九阿哥胤禟是宜妃的亲生子,自然要留下侍疾。   宜妃精神不济地侧躺在床榻上,悲伤道:“胤禌去前, 与额娘说他极开心,教我也不要为他伤心……”   五阿哥和九阿哥亦为弟弟的离去而伤怀, 只他们身为人子, 此时需得坚强起来,便纷纷宽慰额娘。   宜妃轻轻摆了摆手, 苦涩道:“放心, 我还要看着你们兄弟二人大婚生子, 自不会一病不起, 只是这一段时间, 再让我想想胤禌吧。”   五阿哥和九阿哥对视一眼,便停了劝慰的话。   宜妃又赶他们二人离开,“我这儿有宫女照看,不用你们两个爷们儿侍疾,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看着心烦。”   五阿哥还是不放心, 可他自小养在慈宁宫, 在额娘面前相较九阿哥颇有几分生疏之感,言语不甚随意,只得任由九阿哥拉走他。   偌大的畅春园,此时因为只有他们三个主子,来往走动的宫侍也少,显得有些空荡荡。   五阿哥和九阿哥相携而行,劝道:“你也收收心,莫要再折腾那些商贾之事,免得教皇阿玛知道,以为你不务正业。”   “凭本事赚钱,怎能是不务正业?”九阿哥不服气道,“太子二哥知道了,也没说我不务正业。”   “太子二哥知道了?何时的事?你怎未与我说?”   九阿哥一听他这一连串的问题,一副“早就知道会这样”的神情,“我这不是怕五哥你不再帮我捎带了吗?”   “倘若是正经事,我怎会不支持你?”   “赚钱怎就不是正经事了?”九阿哥辩驳道,“五哥你不知道,太子二哥夸赞过弟弟数次,还三番五次请教弟弟经商之道。”   五阿哥十分怀疑,却也知道九阿哥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可越是清楚的知道,他越是难以相信太子二哥会作出如此行为。   五阿哥身边的哈哈珠子丰禄,眼神一转,揣测道:“五殿下,九点下,太子殿下此举,会不会是为了消除威胁,故意而为?”   “放肆!”五阿哥怒斥,“太子的人品岂是你能妄加评断的?”   九阿哥亦是不满道:“皇阿玛亲征,太子二哥代政,地位何其稳固,如何会使这般手段?”   哈哈珠子丰禄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边磕头边请求道:“奴才失言,再不敢了,请五殿下、九殿下恕罪。”   五阿哥依旧眉头紧皱,“日后你便不必跟在我身边了。”   丰禄更加用力的磕头求饶,连连表明“再也不敢了”,可五阿哥并不松口,九阿哥也没有劝他宽恕的意思。   五阿哥毫不留情地将自入学便陪着他的哈哈珠子赶走,叮嘱他和九阿哥身边其他的人:“务必谨言慎行,否则勿怪做主子的不念及旧情。”   众人皆赌咒发誓,不敢那般。   九阿哥看着兄长严厉的模样,调侃道:“还以为五哥敦厚,未尝想竟有幸见到兄长如此严肃。”   “搬弄是非之人不可留。”五阿哥认真地看着弟弟,“你也是,需得心中有成算,莫要自毁。”   九阿哥无奈地应道:“知道了,五哥安心准备迎娶嫂嫂便是,无需担心弟弟。”   “你莫要不放在心上。”   “是是是,我定不会惹是生非的。”   “还有在宫里行买卖之事……”五阿哥顿了顿,并未说出否决之言,而是又看向九阿哥,问道,“太子二哥对你看有旁的交代?”   九阿哥老老实实回答:“只教我学习其他国家语言,多接触西学。”   五阿哥一听,猜测道:“太子二哥可是想让你进礼部?”   九阿哥并不这么认为,从太子二哥近来与他所谈及的方向,他隐隐有些猜测,不过这样的猜测估计不是五哥能够放心的,便随口敷衍了几句,教他误以为太子二哥真的想让他进礼部。   至于九阿哥在赚宫里人钱的事,因为在太子二哥面前过了明路,五阿哥思索再三,没有彻底阻断他的赚钱路子,而是准备稍加控制。   九阿哥却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他有了新的渠道,而且靠山更硬。   八月底,宜妃不得不结束畅春园悠闲清净的日子,准备回宫,已回宫半月有余的五阿哥得皇阿玛应允,亲自来接额娘和弟弟。   而九阿哥回宫拜见各处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来到毓庆宫。   小太监边领着九阿哥进惇本殿边道:“回禀九殿下,太子殿下尚在乾清宫未回……”   “无妨。”九阿哥打断他,道,“容女官在吗?请她过来便是。”   小太监恭敬答道:“容女官在毓庆宫中,九殿下稍后,奴才这便去通报。”   九阿哥点点头,随意地坐在椅子上,喝着茶等了片刻,便见容女官抱着东珠走进来。   他立即起身热情地笑道:“容姑姑,叨扰了。”   容歆冲着九阿哥微微欠身行了一礼,然后问道:“九阿哥可是有事寻我?”   这些阿哥们,容歆和大阿哥胤褆、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十二阿哥胤祹关系更好,稍次些的便是八阿哥胤禩、十阿哥胤俄和十五阿哥胤禨,旁的阿哥们关系基本只浮于表面。   是以今日九阿哥竟然指名见她,并且还如此热情,容歆是有些意外的。   她眼神中的想法并未遮掩,九阿哥一眼便看出来,当即解释道:“容姑姑,不知太子二哥可有与您说过胤禟的事,太子二哥让胤禟有需要便来毓庆宫寻您。”   容歆又听九阿哥解释了几句,方才恍然大悟,只是仍然重复他的话确认道:“您是说您的采买渠道断了,因此来请我帮忙?”   “正是。”九阿哥应完,便神情极自然地吹捧道,“容姑姑曾是宫令女官,代掌凤饮,此事对您来说定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您过誉了。”   容歆确实听太子殿下说起过,九阿哥在五阿哥当差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便赚到八千两银子,但太子未曾说过教九阿哥来寻她的事。   然而无论是否确有其事,容歆都不可能答应九阿哥。   五阿哥和九阿哥两个人小打小闹无伤大雅,她若掺和进去,此事的性质便变了。   遂,容歆猜测着太子的用意,笑道:“帮您从宫外采买些物件儿确实非难事,但您于此道聪慧至极,若汲汲营营只为赚些小钱,恐怕有些大材小用。”   “容姑姑此言何意?”   “倘若只着眼于这点小钱,或者往后与民争利,有失您皇子的身份,但……”容歆看向怀里的东珠,伸手托起她的小手,将那手铳举起来,“咱们大清军力强盛,能教您展露才能的地方便不止大清的国土,还有更广阔的世界。”   九阿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手铳,试探地问:“容姑姑是说,效仿张骞、郑和?”   容歆含笑道:“我见识浅薄,并未想到那般意义远大之处,只是以为,自咱们大清开放闽、粤、江、浙四大海关以来,每年关税便数百万两白银,商船往来无数,必定利益巨大……”   “太子二哥教我了解西学,学习其他国语言,便是有此打算吗?”   容歆听他此言,微一挑眉,顺着这话,说道:“太子殿下惜才,但定不会有强求之意,还是以您的意愿为上。”   “我……”九阿哥暂时忘了来时的打算,若有所思道,“我再想想……”   “太子殿下只是未寻得精通此道且值得信任之人,因此乍见您便如获至宝,但您千万不必心有负担。”   容歆又劝慰了几句,言辞十分大方,然而语气中所表达的内容,却尽是太子对九阿哥的欣赏。   九阿哥年轻气盛,又刚经历了五阿哥这个亲哥对他的否认,忽然得到如此认可,并且对他怀有期望的人又是众阿哥们皆崇拜的太子二哥,当即便表示愿意为容歆所说之事努力。   容歆冠冕堂皇地道:“此事非同小可,也不急于一时,您回去考虑一二再做决定也不迟……”   “容姑姑不必再劝,胤禟意已决。”   容歆一听,像是认输一般微微叹了一声,道:“您既已做决定,我便不好再多劝,只是与您说此事实乃我擅作主张,太子并不知情,且此事需得从长计议,万望九阿哥不要声张。”   “这是自然。”而九阿哥保证过后,便对容歆告辞。   容歆留他等一等太子,九阿哥婉拒,容歆便抱着东珠,亲自送他出毓庆宫,以比先前的九阿哥更加热情的语气道:“您常来毓庆宫走动,太子殿下十分乐意和兄弟们亲近。”   “我等亦仰慕太子二哥,定会常来。”九阿哥冲着容歆微一拱手,告辞,“容姑姑也请回。”   容歆站在毓庆宫门口,笑着对他轻轻挥手,端的是温柔可亲。   太子晚膳前回到毓庆宫中,听到九阿哥到访后,与姑姑双目对视后便若无其事地陪着太子妃和孩子们用膳。   晚膳后,太子方请容歆到书房中,开门见山道:“姑姑可是劝通了小九?”   “眼前是答应了。”容歆回完,嗔了太子一眼,“您好歹提前与交个底,万一我未能领会,答应了九阿哥该如何是好?”   太子却是爽朗一笑,“我知姑姑定是不会不管不顾地答应小九,现下看来,不出所料。”   “是是是,您料事如神。”   太子摇了摇扇子,故作谦虚道:“并非是胤礽料事如神,实在是姑姑您尤为可靠。”   “万不敢当殿下的夸奖。”   “当得,当得。”   容歆好笑,摇了摇头,认真地问:“您对九阿哥,可已有打算?”   太子颔首,“小九聪慧,却有几分滑头,于读书上并不甚刻苦,正好借此,多给他安排些功课,学为己用方为上。”   “您说的是。”   而从太子和容歆聊过后,九阿哥便开始了水深火热的日子,悔之晚矣。   五阿哥稍了解些情况,只见弟弟再不要求他帮着采买,便放下心来,并不理会他的蔫头耷脑。   至于宜妃,她只知道儿子上进,根本不在意缘由。   康熙呢,昭莫多之战后,本想逼噶尔丹投降,却不想此人十分顽固,仍然带着部众负隅顽抗,便又决定三征噶尔丹于宁夏。   三征之期定于转过年二月初六,康熙在启行前,命三阿哥从仁昭书院退学,再次进入朝堂当差。   荣妃马佳氏对皇上这个决定是千百个愿意,甚至还一反常态地往乾清宫又是送汤又是送点心,只求皇上莫要再顺了胤祉的心。   康熙……并不想接受某些人突如其来的关心,那些汤和点心还未进乾清宫,便又原封不动地送回到钟粹宫去。   荣妃十分暴躁,特地选了一日,请了容歆来,又叫来了三阿哥,务必要劝他“走回正途”。   容歆抱着东珠,无语,“您今个儿找我,便是为这事儿?”   “这不是大事儿吗?”荣妃一只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抚着胸口,矫揉造作道,“都二十岁的人了,嫡长子都出生了,他妹妹嫁到蒙古也生下一双儿女,他若是懂事,怎能还在书院里无所事事?”   年前,三福晋董鄂氏产下一子,名曰弘晴。   三阿哥既已为人父,入朝做事理所应当,但荣妃有一言,容歆实难赞同。   “读书做学问怎能是无所事事?”   荣妃一顿,妥协道:“便当我言语有失妥当,可他必须入朝,否则……否则我就不认他这个儿子!”   “皇上下令,三阿哥若违令便是抗旨不遵,您也确实没法儿认儿子了。”   容歆抽了心中那个真当荣妃有什么正经事的自己一巴掌,寻了一个借口,起身告辞,不再掺和她那些没头脑的事。   而容歆刚走出钟粹便碰见了三阿哥。   三阿哥见到她,哭笑不得道:“我额娘竟是还寻了姑姑做说客吗?”   容歆放下东珠,牵着她的手,然后对三阿哥道:“荣妃娘娘在宫里孤单,难免胡思乱想,您稍体谅些。”   三阿哥点头,“其实便是皇阿玛不说,我也准备退学了,能得这两年多的书院生活,我已知足。”   “荣妃娘娘知道您的决定,定是极欢喜的。”   荣妃还在钟粹宫里等着三阿哥,容歆便也不耽搁他的时间,立即便请他先行,然后才牵着东珠回毓庆宫。   他们才路过承乾宫,便又见到前头行来两个人,正是绿沈和一小太监,等他们走的近了,便发现他们皆面带喜色。   “女官,大喜!太子妃有孕了!”   容歆心中一喜,很快又冷静下来,追问绿沈:“昨个儿不是还说再等几日吗?怎么今日便请太医了?”   太子妃这个月的月事未来,她们便有所猜测,也准备确定两日后未有动静再请太医。   绿沈却是笑着凑近她耳边,道:“您出东宫后,太子妃便发现有些落红,心里失望又不甘心,这才请了太医,并不大碍。”   容歆这才又挂起笑容,晃了晃和东珠牵着的手,道:“格格,您又要有弟弟或是妹妹了。” 第170章   太子妃怀孕的消息传遍宫中, 宫中诸人想法各异,但颇有些人在观望,宫权是否会花落别家。   可惜一直等到皇上亲征启行, 离开皇宫, 也没有任何由谁暂理宫权的旨意,宫中众人便知道, 皇上是信任太子妃即便有孕也不会使宫闱乱了秩序。   当年仁孝皇后在康熙心中便无人能及,太子多年来地位和宠爱皆在众皇子之上, 如今她们真切地看到了康熙对太子妃的看重,心中酸涩的同时,又并不那么意外。   实际上,康熙离宫之前, 曾给太子口谕:“倘若太子妃身体不便, 便由容歆代理宫务。”   毓庆宫中, 太子妃一得知皇阿玛口谕, 立即便往榻上一歪,摆出一副撒手掌柜的姿态,“从今儿起我便万事不管, 只管吃吃喝喝养胎。”   容歆看着她的笑颜, 纵容道:“那您便好生养着, 保管一点教您操心的事儿都没有。”   她说到便一定能做到。   而浅缃、绿沈、丹彤,三人哪一个出去都能独当一面, 容歆坐镇, 放手让她们去做, 只有宫中一些与后妃相关的事宜她们不好解决时, 她们才会请容歆出面。   “陈庶妃腹痛, 夜不能寐?”容歆正握着东珠的手教她写字, 此时听了丹彤的话,便松开她的手,问道,“这事不找太医,找我作甚?”   陈庶妃,小选入宫后受康熙宠幸,住在景仁宫,如今怀有身孕,已快要满九个月。   也就是说,她快要生了,稍有腹痛是正常的。   丹彤听了她的问话,无奈地回道:“太医诊治过后并无大碍,但陈庶妃依然不放心,且……时刻担心有人害她。”   被害妄想症?   “有说谁会害她吗?”   丹彤的神情更加无奈,“陈庶妃不说,说怕那人听到风声后报复于她。”   容歆余光扫了一眼东珠,见她根本没有继续写字,而是在乱画着什么东西,也没管,问丹彤:“景仁宫的一宫主位是蒙妃,最是个脾气好的,此事她如何说?”   丹彤面有难色,“娘娘只有三句话,不知道,别找她,随意处置……”   景仁宫的一宫主位是博尔济吉特氏,在慧妃去后的又选入的一位蒙妃,乃是科尔沁一位亲王之女,家世显赫。   她十六年进宫时年纪还小,但进宫后便是嫔位待遇,二十六年时康熙又下诏以妃待之,只是一直未曾正式册封。   这位蒙妃入宫时会说一些满语和汉语,多年来几无精进,也不与其他嫔妃亲近,平日里只有去拜见皇太后时才会出景仁宫。   因她来自蒙古,又是这样的性子,康熙便是不宠爱她,也会宽待一二,历年选秀,只会选一些性子柔和的住进景仁宫,一直以来皆相安无事。   没想到康熙不在宫中,这陈庶妃却在生产在即时来了这么一出事儿……   容歆吩咐道:“叫人去景仁宫通报一声,明日我过去拜见娘娘。”   “是,我这就吩咐人过去。”   容歆目送丹彤离开,才重新弯下身,仔细打量着东珠笔下长长一道的黑墨,温声问:“格格画得是什么?”   东珠没回答她,依旧在纸上涂抹。   容歆见她如此,便故意道:“既然格格只是胡乱画的,咱们还是继续写字吧。”她说着,便要去握东珠的右手。   东珠捏着笔躲开,脑瓜顶对着她良久,才伸出左手将手铳推到空白处,然后继续涂涂抹抹。   容歆盯着那手铳半晌,又转向东珠的画,她在尾端又圈了一个圈,中间添了一道,形状极神似手铳上的扳机位置。   晚间她便将东珠的画呈给太子和太子妃看,夫妻俩靠坐在一起,盯着那画许久,太子才迟疑地问:“这是手铳?”   容歆点头,“格格告诉我她画得是手铳。”   “东珠说话了?!”   太子妃惊讶过后,立即又反应过来,东珠如果说话,姑姑定不会这般说,心情急转直下。   太子则是看着那画,自言自语般道:“东珠如此喜欢火器吗?”   “显而易见。”太子妃下巴慵懒地搭在太子肩上,“咱们东珠自小喜好便不同于一般女子。”   容歆适时道:“我近来为格格启蒙,格格对识字并无多少兴趣,是以我想寻几幅火器图纸,从格格的兴趣之处引导她。”   太子并无意见,太子妃亦是如此,事实上他们夫妻二人对东珠的期待非常之简单,只希望她健康平顺地过这一生。   不过说到启蒙,太子妃对太子道:“弘星他们三个也该启蒙了,殿下可有打算?”   太子妃所说的三个孩子,弘星是蓝侍妾所生的次子,另外两人,则是鲍佳氏和已逝的索绰罗氏所生的两位格格。   弘星作为康熙的第二个孙子,还算得康熙看重,但到底比不得弘昭,至于两个格格,已有大阿哥家的三朵金花珠玉在前,自是几乎未得过康熙几句问话。   毕竟康熙自己的儿女都那么多,孙子孙女只能重点宠爱了。   而太子听了太子妃的话,视线在姑姑身上停顿一瞬,又转向绿沈:“可否请绿沈姑姑暂且为几个孩子启蒙?”   但说是暂且,弘星日后要就学,两位格格的教养嬷嬷就是绿沈了。   绿沈也不推辞,“蒙殿下不嫌弃,绿沈必定尽心尽力。”   几人又闲说了几句,太子妃面有困意,太子让她先躺下,眼神示意姑姑一同出去,明显是有话要说。   丹彤留在太子妃屋里照看,容歆跟着太子到前头他的屋子。   “颂宜近些日子养得极好,气色上佳,还胖了几分,全仰赖几位姑姑。”   “殿下客气了,都是咱们该做的。”容歆仔细打量着太子的神色,关心道,“瞧您似乎是有心事?”   太子缓缓点头,叹道:“事关颂宜娘家,胤礽还担心在她面前露了声色……”   “并未在太子妃面前露声色,出来前您若不示意我,我都没发现。”容歆问道,“太子妃娘家,出事儿了?”   “颂宜的祖父染疾,我命太医过去为其诊治,结果……不甚乐观。”   太子妃的祖父石华善早年不得志,积郁于心,听说身体一直不太好,自从太子和太子妃大婚,以及其后的乌兰通之战,石家父子皆立战功,他心中郁气疏散,身体也强了许多。   没想到这才没几年,便又传来这样的消息。   “太子妃倘若知道,定然伤心。”   “胤礽亦是担心于此。”太子眼神担忧,请求道,“颂宜现下怀着身孕,我怕她伤心伤身,还请姑姑约束好诸人,尽量瞒着她。”   容歆答应下来,仍忧心不减道,“太子妃生产还有数月,额驸万一撑不住……难道还能瞒着太子妃吗?”   瞒着病情和瞒着死讯是两码事,他们此时是为太子妃好,可她日后知道了,抱憾终生怎么办?   “太医真就没法子医治额驸了吗?”   “颂宜祖父年迈……”太子摇头叹息。   容歆沉默,再开口时甚至有几分不近人情,“太子妃父亲随皇上三征噶尔丹,战场上刀剑无眼,不可分神,太子妃此时又有身子,不论是为了太子妃还是家族,都该再撑一撑才是。”   更何况她没说出口的是,哪怕太子自信于自身,如今太子妃娘家乃至整个瓜尔佳氏对他的鼎力支持,确实是太子在朝堂上一往无前的保障之一。   哪怕石华善必定命不久矣,太子妃和石文炳,务必不能出事。   容歆问道:“额驸病重,家中可还有旁的子嗣侍疾?”   “次子石文焯在京中任职。”太子还不等她开口,便又道,“皇阿玛不在京中,我不便出宫慰问,因而想教您得空带着弘昭和东珠回外祖家探望,他们皆未去过。”   容歆应是应了,却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理由带着皇长孙和东珠一同出宫,便只能如常地做事。   第二日她先是严厉地叮嘱毓庆宫所有人不得在太子妃跟前胡言乱语,然后才去了景仁宫。   容歆亲自见过陈庶妃,与她聊一聊后,便发现她的心态很容易看透。   陈庶妃之所以越是临近生产越是胡思乱想,皆因想到孩子离开身边便心生焦虑。   她孕期生理上的不适放大了她的负面情绪,景仁宫的嫔妃们见她恍恍惚惚地,说话也颠三倒四,便更不愿靠近她,生恐惹了一身腥到身上,自然使陈庶妃越发敏感,心理问题加重。   这种孕期的心理问题,容歆不是大夫,治不了她,只是猜测出她的缘由,暗示道:“景仁宫的主位娘娘未有子嗣,兴许皇上便会命娘娘抚养您未出世的孩子……”   储秀宫的僖嫔赫舍里氏也至今没有子嗣,但陈庶妃所生子女对如今的康熙来说,已不如亲政初期时那般紧要,由谁抚养皆无甚大的妨碍。   当然,肯定不会再交给有成年皇子的妃子,为她们平添筹码。   是以,如今后宫中有地位抚养孩子的嫔妃就那么零星的几个,容歆所说是极有可能的。   “小主心思细,莫要想不开害了自己,也害了未出世的皇子……”   容歆言尽于此,她若还是胡思乱想,旁人是救不了的。   不过好在,这日之后丹彤再关注陈庶妃,她并不再像先前那般惶恐不安,安分了许多,想见是听进去了。   而又过了几日,容歆表面一如往常,私底下却关注着太子妃娘家祖父的情况,只是一直未能寻到合适的机会。   直到大福晋再次有孕的消息传进宫中,正好火器图纸对东珠的吸引力十分明显,容歆便提议借此机会,带着东珠看望大福晋之余,去大阿哥的庄子上参观一二。   至于皇长孙,他此时已经就学,不能再以普通孩童等同视之,因此容歆直接跟他说明出宫的原因,请他配合。   皇长孙极聪慧,第二日早膳时,听闻姑姑要带着妹妹出宫,当即便向额娘撒娇,要一同前往。   “你读书每日卯入申出,怎可因贪玩而懈怠?你阿玛必不会同意。”   “额娘若为我说话,阿玛定会应允。”皇长孙轻轻扯了扯太子妃的袖子,更加肆无忌惮地撒娇,“额娘,我今年生辰便未曾得闲,您便心疼心疼儿子嘛……”   太子妃再是有原则,也扛不住儿子这般苦求,而且皇长孙平素极有分寸,读书也不曾懒散,鲜少这般,她自是不忍心拒绝他,便答应了下来。   而她既然答应下来,自然要解决太子,晚间便在房里小意温存地征得太子的同意,倒教原本就心里有数的太子落荒而逃。 第171章   “嬷嬷, 弘昭见到曾外祖父要怎么做?”皇长孙看了一眼妹妹,叹道,“定是不能指望东珠的。”   今日容歆带着皇长孙和东珠顺顺当当地出宫, 太子妃丝毫没有怀疑,还请容歆替她问候大福晋。   而皇长孙板板正正地坐在马车上, 双手搁在膝盖上, 没有一点出宫的雀跃,满脸是对即将见面的曾外祖父病情的担忧。   他是真的很懂事。   但太子虽说教他代为探望太子妃的祖父, 并未要求皇长孙做到何种程度, 容歆也不给他压力,只说:“额驸见到您和格格便会开怀,不必太刻意。”   皇长孙手指抓紧膝盖, 小嘴紧抿,认真地点头。   不过皇长孙见到石华善后,做得比她和太子预期的还要好,甚至连东珠那一份关心都表达给曾外祖父, 教石华善的病容舒展不少。   容歆看着皇长孙坐在石华善床榻边童声童语地宽慰曾外祖父, 便想到太子当年去看望病重的外祖父也是差不多的年纪。   太子一直以来的表现,让所有人都认为他定是能做好,容歆竟也放心太子而没有陪着他进去。   如今想来,不止康熙和朝臣们, 连她也没有将太子当作寻常孩子看待过。   视线再落在石华善身上, 鹤发鸡皮, 蓬头历齿,病中的老人面容其实没那么慈祥, 可皇长孙一点嫌弃惧怕之意也没有。   容歆眼中欣慰, 言传身教, 果然是世间最好的老师。   临要走前,皇长孙拍了拍病榻上老人的手,嘱咐道:“曾外祖,我和妹妹会再来探望您,您要好好养病。”   容歆蹲下身,对东珠低声道:“格格,您也和曾外祖父道别好吗?”   东珠没出声,但她被容歆抱到床榻边后,在众人的视线中,也学着皇长孙的动作,在石华善手上拍了两下,然后便迅速收回手,继续摆弄她手里的手铳。   容歆赞赏地轻轻拍了拍东珠的背,然后对皇长孙道:“我有些话想与额驸说,可否请您先带着格格先去外间稍等片刻?”   皇长孙点头,走到东珠身边,牵着她的手便往外走。   石华善的二子石文焯担心地看了一眼阿玛,还是暂且出去招待皇长孙和格格。   “可是……太子殿下有话……交代容女官转达?”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要喘三口气,虚弱至极。   “容歆稍后所说皆为我一人之言,并非太子殿下之意。”容歆冲着病榻上的人微微倾身行了一礼,歉道,“倘若冒犯了额驸,还请额驸恕罪。”   石华善方才当着皇长孙和格格的面,生恐吓到二人,一直强忍着不适,此时却是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胸口艰难道:“容女官言过,直言无妨。”   生老病死面前,人皆平等,从无例外。   容歆闭眼片刻,再睁开眼时,眼神中尽是坚决,“太子殿下忙于朝政,未能抽出空闲前来探病,但一直关注着额驸的病情,陆陆续续送了不少好药材到府上。”   “请容女官代老夫向太子殿下道谢。”石华善一口气说完,急促地喘息不止。   容歆便不再拖拖拉拉,直言不讳道:“一直听太子妃说,她未嫁之时,极得额驸宠爱,我今日的话或许是在强人所难,但请额驸哪怕是为了太子妃也一定要好好养病,否则太子妃孕中听得噩耗发生意外,皆不是府上和东宫乐见的。”   石家对太子的重要性已无需多加赘述,容歆只不想太子妃像当年的讷敏一样,因为未能见到疼爱她的祖父最后一面,遗憾至死。   但如果真的不随人愿,那届时便只能看太子的决定了。   而后,容歆向石华善告辞,在外间和石文焯寒暄几句,便带着皇长孙和东珠去了大阿哥府上探望大福晋。   大福晋因为再次怀孕心情极佳,气色不错,热情地招待着三人。   但此时天色已不早,容歆转达了太子妃的问候,便直接道:“先前请人放在府上的东西,我一并拿走。”   大福晋立即教人去取,随后关心道:“额驸的事,瞒得住太子妃啊?”   “尽量瞒着,倘若额驸实在撑不住……”容歆叹了一声,道,“恐怕太子殿下也不忍心教太子妃见不到祖父最后一面。”   大福晋是真的与太子妃亲近,实心实意地期盼道:“希望额驸病情能够好转。”   容歆点头,“希望如此。”   稍后丫鬟捧着一个盒子回来,容歆命小太监接过,然后便带着皇长孙和东珠离开大阿哥扶,返回宫中。   今日的事,他们早早便商量好该如何与太子妃说,肯定不需要担心东珠会漏口风,只容歆和皇长孙仔细对好说辞,便完美过关。   好在这一日之后,石华善的病情并未恶化,不管是皇长孙和东珠的功劳,还是容歆的话使他听进去了,这对大家来说都是一件极好的事。   而另一件更大的好事,便是清军对准噶尔大胜,并且噶尔丹病死于科布多,一代枭雄最终落寞收场,准噶尔大患咱消,京中百姓自发庆贺,更是在大军班师回朝时,夹道欢迎。   太子率百官出城百里迎皇上和凯旋的大军。   回宫后,康熙设宴犒赏将领们,   大阿哥骑马来到太子身边,递给他一个包裹,“这是战后有人送到我那儿的,说是给姑姑的。”   “给姑姑?”太子皱眉,“从未听说姑姑在宁夏有熟人……”   他说着说着,忽然一顿,灵光一闪,问道:“是那个准噶尔的使者?”   “也许?我没打开。”大阿哥看着包袱,随口道,“战场上那个布日古德为护送噶尔丹逃离,被乱箭射死了,死无对证……”   “如此来历不明之物,怎能交给姑姑?”太子将那包袱递给护卫,然而销毁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又改口道,“罢了,先收着,命人检查一下,看看里面可有不妥当之物,由姑姑决定便是。”   “是,太子殿下。”   大阿哥闻言,嗤了一声,“口是心非。”   太子并不理会他的话,转而道;“大嫂怀有身孕,未免大哥在战场上分心,先前并未传信过去。”   大阿哥眼中一亮,得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爷的福晋又有身孕了!”   他嗓门儿大的,连前头銮驾上的康熙都听见了,不过康熙是早就知道此事的,一起与太子瞒着他罢了。   现如今听到他这喜极的语气,颇有几分无奈道:“到底是太子了解老大,一早便猜到他会情绪亢奋。”   梁九功笑着奉承道:“皇上亦是爱子之心,纵容两位殿下。”   康熙看着道路两旁欢呼的百姓,低语:“纵容吗……”   而梁九功垂下头,不敢随意揣测皇上话中之意。   回宫后,康熙设宴犒赏将领们,宴后,侍卫检查过那包袱,对太子回禀道:“回禀太子殿下,包袱中只是寻常的蒙古女子饰品,并无有害之物。”   太子命小太监接过来,拿回了毓庆宫,见到姑姑后,便递给她,随意道:“姑姑,这是大哥从宁夏带回来的,说是有人指名送给您的。”   容歆亦十分不解,伸手去接时,又听太子道:“大哥说那个准噶尔使者布日古德,死在战场上了。”   容歆的手停在半空中,距离那包裹只有半寸,缓缓收回来。   “姑姑?”   “逝者已矣,那人既已往生,这些东西便随他去吧。”容歆平静地看着那包袱,“回头我抄一份经,供奉到佛前,以此谢他多年来的青睐。”   “大哥说,战后也为准噶尔军立了一个冢,我命人带回去,埋在他坟前。”   容歆没有反对,任太子去处置,回屋后,寂静之时,却还是不免想起多年前与那人的交集,只是面貌已模糊,惟记得那是个极英武的男人。   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五月,福建宁化青黄不接,百姓食不果腹,受心怀叵测之人蛊惑,与官府作对,打砸抢富豪之家。   同一时间,前山西巡抚温保、布政使甘度、太原知府孙毓璘贪污库银,苛虐百姓,致使蒲州民变,百姓为保性命逃入山中,拒不接受新任山西巡抚倭伦的招抚,只要求将温保、甘度等人就地正法。   福建之事自有官府镇压,而山西暴敛一案传至京中,温保、甘度之罪名证据确凿,罪无可恕,是以康熙决定将温保、甘度立即斩首,以儆效尤,贪污库银两万余两的太原知府则判处斩监候。   康熙一班师回宫,太子便还政于皇阿玛,可此时听闻山西百姓的遭遇,仍旧愤恨不已,恨不得直接教那毫无一方父母官责任心的官员当着百姓的面以死谢罪。   而大阿哥与康熙和太子心情迥异,他甫一得知山西之事,心头便不受控地涌起一股兴奋,强抑制住下来,立即自请前往山西监斩,以安民心。   大阿哥浑身带着舍我其谁的气势,并且用眼神示意太子支持他,太子顿时便想到他为何如此,无语至极。   他就差把“抄家”两个大字写在脸上,康熙怎会看不出来,嫌当着大臣们的面丢人,便只留了太子和大阿哥,父子三人单独谈。   大阿哥先前未直言,也是要面子,此时没了旁人,立即便直白地求道:“皇阿玛,这个肥差给旁人还不如给儿臣,儿臣绝对将此事办得利落,绝不会教您失望。”   “荒唐!你身为皇子,还想昧下抄家财物不成?”   大阿哥又瞥了太子一眼,然后跪在地上诉苦道:“皇阿玛,朝中抄家的官员历来不会空手而归,几乎成了惯例,儿臣如今是真的捉襟见肘……”   太子再次接收到大阿哥的暗示,微一拱手,正要开口替大阿哥说话,便被康熙打断:“朕允你前往,借据上的欠银便要减少一二。”   太子眼前一亮,竟是莫名有种曙光初现之感。   可大阿哥如何能同意,当即表明“这是两码事”,坚称“要一码归一码”,并且更加死皮赖脸地哭诉他的窘迫。   而康熙见到大阿哥这番做派,忍不住斥道:“胤褆,你看你如今哪还有皇长子的仪态?真是……真是……”   没脸没皮!   太子和大阿哥心中皆出现这一句词,然手头上吃紧才是最亟待解决之事,大阿哥还真不在意颜面了。   康熙却是不做决定,而是看向太子,“胤礽,你如何说?”   太子顶着大阿哥炽热的目光,忍着心痛,十足大方地支持道:“儿臣以为,大哥所言有理。”   “既然太子如此说,便由胤褆为钦差吧。” 第172章 (捉虫)   大阿哥看似稳重, 实则欢快地离开了京城,奔向山西,奔向银钱。   而他如今比从前对太子更加不知客气为何物, 走之前还嘱咐太子,请容歆出宫去他府上看看大福晋。   太子一一转达给了容歆,最后道:“大哥说让大嫂请娘家母亲到府里做客, 可大嫂重规矩,自出府每年只请个一两次而已, 请您再开导大嫂一二。”   容歆点头, 替大福晋解释道:“伊尔根觉罗夫人掌家理事,大福晋应是不想给她添麻烦。”   “颂宜也不常请岳母进宫, 想来亦是如此。”太子又想起额驸来, 略有些愁绪道, “颂宜祖父若能撑到她出月子, 我便求了皇阿玛,亲自带颂宜出宫去探望。”   “皇上想必不会阻挠。”   太子颔首, 笑道:“正好最近空闲了许多,可多陪陪颂宜。”   容歆微微敛眸,随即跟着笑道:“太子妃定会更加舒怀。”   自康熙班师回朝后,立即便收回了朝政, 太子身上的朝务卸下大半,不再如代政时那么忙,自然有许多空闲待在毓庆宫中。   太子未有半分不适应,更因为新商法落成,心中一块儿大石头落地, 每日里怡然自得, 十分惬意。   而征伐准噶尔后, 康熙越发重用年长的皇子们,八阿哥也从书院退了学,连九阿哥和十阿哥也开始入朝学习。   太子的悠闲便显出几分别样意味……   “姑姑,等太子妃生产,胤礽请示过皇阿玛,咱们带着弘昭和东珠一同去遵化祭拜皇额娘如何?”   容歆自然是想去的,想想皇长孙和东珠还没到讷敏灵前祭拜过,便暂时撇开那些细小的担忧,欣然同意。   而后,太子陪着太子妃,教导皇长孙和东珠同时,也教导他其他几个孩子。   太子妃并不介意,甚至还很支持。   但太子可以是很多孩子的父亲,却只能是太子妃一个人的丈夫,这是太子妃作为一个妻子而不是单纯的太子妃的底线。   太子对此尊重并认可,两人亲密而理智地珍视彼此。   容歆全都看在眼里,浅缃等人也小心地维护着这对年轻夫妻的感情,时刻提醒着侍妾们不要有越界之心,维持着毓庆宫的平静。   容歆并未拖延,大阿哥走后没两日,她便单独出宫去大阿哥府邸探望大福晋。   出乎容歆的意料,大福晋的脸色比先前任何一次怀孕都好,容歆笑道:“看您这般模样,想必大阿哥在外当差也能少些挂念家中。”   “不瞒您说……”大福晋轻轻托着肚子,脸上散发这母亲的慈爱,“殿下走得前一晚睡在我身边,我做了个梦,梦里一个男孩儿叫我额娘,我后来问了穆嬷嬷她们,也都说我这肚子像是男胎。”   她的腹部只略微有些隆起,不仔细看甚至注意不到,单从肉眼哪看得出是男胎还是女胎?   容歆余光注意到大阿哥家的吉雅格格神情有几分不以为然,便故意岔开话题,并不附和那“是男胎”的话。   “险些忘了。”大福晋拍了拍脑门,懊恼地笑道,“大阿哥走前,嘱咐我跟您说一件事。”   容歆问道:“是何事?”   大福晋教丫鬟拿来一个熟悉的盒子,递给容歆,然后说道:“这是戴先生才整理出的火器相关书籍,我们殿下说……”   容歆温和地鼓励道:“您直言无妨。”   大福晋尴尬地笑了笑,道:“殿下说仁昭书院既然要独辟蹊径,自然不能拘泥于俗套,请太子殿下为仁昭书院设一门火器课,以图如戴先生这般人才源源不断。”   容歆想了想,这其实不是个坏事,遂爽快地点头道:“我会向太子殿下转达。”   “还有一事……”大福晋脸颊微微泛红,低声道,“殿下说戴先生早前曾向皇上献了一把二十八连珠火铳,想请太子殿下替他求回来。”   容歆顿时哭笑不得,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的道理?更何况东西还是在康熙手中。   大福晋似是也知道此请极不合理,连忙又道:“我只是传达,您听听便罢也无妨。”   容歆摇头失笑,“我也会传达给太子殿下,至于结果是否能如愿,与您和我便无关了,左右咱们该做的已做了。”   大福晋轻松地笑起来,“姑姑说得是。”   “若您无其他事,我这便告辞了。”容歆说着,抱着木盒起身,冲着大福晋微一福身。   大福晋扶着丫鬟的手起身,道:“我不便送您,教宝娴姐妹三个代我送您。”   “不必劳烦格格们。”   “不劳烦,您是长辈,理应如此。”   这时,吉雅格格走到容歆,挽住她的手臂,“嬷嬷,我们送您吧,吉雅也想跟您说说话呢。”   容歆闻言,便点头应下来,任由她挽着手臂走出去。   而吉雅年纪小耐心不甚足,一出了正屋便问容歆:“嬷嬷,东珠妹妹学画学得如何了?”   “东珠格格做事专心,进步飞速。”   容歆发现东珠画手铳后,便改了方向,用火器方面的书籍教她认字,又请人教她工笔画,果然十分有效,与从前的学习进度不可同日而语。   吉雅听了她的话,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沮丧道:“为什么东珠妹妹可以学她想学的,我却不能?”   “吉雅。”宝娴不赞同地冲着妹妹摇摇头,“女子本就该贞静贤淑,额娘让咱们学的东西,也是为咱们好,许多民间百姓家的女儿,甚至没有机会学习,需得珍惜。”   “可我不喜欢琴棋书画,也不喜欢刺绣!”   “吉雅,你懂事些,额娘怀着身孕呢,莫要教额娘烦恼。”   吉雅立时收声,只神情仍然落寞。   大阿哥家的三格格完琦是个乖巧的性子,左右看了看两个姐姐,握住二姐姐的手,小声安慰道:“二姐姐,笑一笑。”   容歆早就随着三个小姑娘的争执停下了脚步,此时看着完琦格格可爱的模样,转向吉雅,笑着问:“格格想学什么?”   吉雅从她的笑容中受到了鼓励,认真道:“吉雅想学骑射武艺,想保护姐姐妹妹。”   “好志向。”容歆毫不犹豫地称赞,“格格日后巾帼不让须眉也说不定。”   吉雅听她如此说,眼神雀跃,不理姐姐的不赞同,抱着容歆道:“吉雅就知道嬷嬷和她们都不一样。”   容歆摸了摸她的头发,不经意地问道:“是谁说女子该贞静贤淑啊?”   吉雅撅了噘嘴,完琦奶声奶气道:“是教养嬷嬷说得。”   容歆随意地点点头,抱了抱吉雅,轻轻在她耳边道:“你阿玛不在家,格格若是实在不耐,可进宫跟你玛嬷说,没有人能规定女子务必贞静贤淑。”   吉雅眼睛一亮,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容歆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子,起身对三个格格笑着说道:“格格们送到此处便可。”   三人停下脚步,容歆又对她们微一颔首,方才转身离开,而她走远前,还听宝娴和完琦追问吉雅格格她说了什么,   容歆神色淡淡,心中不虞。   从前讷敏她们那一辈儿的女子,也有人称赞女子贞静贤淑贤惠大度之类的话语,但她们更常说的是满洲贵女皆在马背上长大,这才过去多少年,竟然开始要求“女子应该贞静贤淑”了……   凭什么天下女子只能有一种性格?就为了满足他们的私欲吗?   容歆一人之力微乎其微,可她不希望她曾经的努力功亏一篑。   ……   回宫后,容歆见皇长孙坐在惇本殿中绷着一张脸,而东珠坐在另一把太师椅上拿着毛笔画画,便不解地问:“这是谁惹您生气了?”   皇长孙伸出手指戳了戳妹妹的肩膀,恨铁不成钢道:“还能是谁?”见东珠没反应,皇长孙更加生气道:“你再这样,受欺负也没人知道。”   容歆看向跟随在两人身边的宫侍,疑问道:“我出宫后,发生了何事?”   东珠的奶嬷嬷小心地看了一眼皇长孙,见他只扁着嘴却未出言阻止,便恭敬地回道:“回禀女官,午时后,长孙殿下发了火,又和格格闹了别扭。”   “长孙殿下发火?还和……格格闹别扭?”   容歆稀奇地打量着皇长孙和东珠,问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没管?”   “太子殿下和娘娘说教长孙殿下和格格自行和解……”   容歆好笑,以东珠的情况,两人能自行和解才是怪事。   “您和格格坐在这儿,不是要与我说话吗?”容歆缓步走到皇长孙面前,抬了抬手中的木盒,“若您不说,嬷嬷就先回屋去了。”   皇长孙立刻抓住她的手腕,冷着一张小脸道:“今日阿玛要带着东珠和尔堇、尔醇读书,阿玛来之前,她们两个都远着东珠,阿玛一来,便又表现出想和东珠玩儿,但东珠不搭理她们的样子。”   容歆面不改色,反问:“您是如何知道的?有人与您说?”   “我就在外头,看得清清楚楚。”皇长孙说起当时的场景,越加生气道,“她们一有机会便缠着阿玛也就罢了,但小小年纪,心思这样多,当着阿玛的面一副面孔,背着阿玛又是一副面孔,我怎能容得她们拿东珠作伐子?”   皇长孙气愤不已,又伸手在东珠肩膀上点了几下,重重地“哼”了一声。   东珠许是嫌他打扰,挪了挪离他更远,背过身继续拿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皇长孙气急:“没良心!”   容歆将木盒递给宫女,然后给皇长孙倒了杯茶,塞到他手里,“您消消火。”   皇长孙一口灌下去,然后重重地磕在桌子上,没得到东珠地关注,火气明显更旺了。   容歆只得教东珠的奶嬷嬷先带她回后院,然后才坐在原先动作的椅子上,悠然道:“您啊,其实是关心则乱。”   皇长孙如今在南书房和同龄的阿哥们一同读书,所以了解不甚清楚。   原来教导皇长孙的先生如今便在毓庆宫中教导弘星一个人,另外两个格格依旧由绿沈带着,只等年纪再大些,也去和康熙的其他格格们一起读书。   唯独东珠,特立独行。   东珠的名字是康熙亲赐,鲍佳氏和索绰罗氏所生的二格格和三格格名字是太子起得,二格格叫尔堇,三格格叫尔醇,以后若是还有侍妾所生之女,皆以尔字排序。   太子没有以珠字排下去,而是另立排字,便是为了以此表示东珠与她们不同。   东珠可以由地位超然的三品女官作教养嬷嬷,可以出宫,可以学火器知识,可以连康熙都不理会……她们却不行。   这确实是会投胎带来的便利,因此有些人会因为出身而怨愤、不甘,会认为某个他们目之所及的人不如她们却能过得比他们好,世间是如此的不公平。   东珠在很多人眼中是不正常的,可她在毓庆宫丝毫没有受到冷落,反倒所有人皆宠爱她,纵容她……   小孩子哪怕再早熟,思维方式仍然很直白,东珠的生来不同,教二格格和三格格无法心生亲近,因此姐妹三人在一处,从来都是东珠一人独处,尔堇和尔醇两人凑在一起。   她们也确实会在太子面前表现出想和东珠亲近,但远没到作伐子的地步,因为东珠不给面子是事实。   倘若真是那般过分,太子这样的人精定不会看不出来,而且格格们身边跟着那么多人,几乎都是太子妃一手安排的,她也没有太大反应,是以容歆说皇长孙是关心则乱。   “您从前不介意弟弟亲近阿玛,是如何想的?”   “我不怕有人抢走我的宠爱,但是东珠不行,若不教训,放纵下去,东珠迟早会吃亏。”皇长孙双手环胸,不满道,“谁也不能欺负东珠。”   “毓庆宫就这么大,前院儿说话大声些,太子妃在后院都能听见,咱们怎么可能让格格吃亏?”   容歆弯起唇角,拉下他的两只手,边替他整理袖子边道:“知道您疼爱格格,可您莫瞧着格格不说话,便以为她性子软亦受气,格格心里其实明镜似的。”   皇长孙面上仍然带着不高兴,“那也不行。”只是到底语气软了几分。   血浓于水,太子会疼爱其他孩子们,这是人之常情,但太子绝不会教旁的儿子女儿越过太子妃生得嫡子女。   容歆清楚,如今已经七岁的皇长孙未必不明白,而他从来不在意庶出弟弟妹妹当着他的面表现,却不能忍受东珠吃一点点亏。   皇长孙其实是个好哥哥,只是有远近亲疏罢了。   “二格格、三格格求宠,是因为她们担心没宠爱,格格却不需要。”容歆为他整理好袖子,又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哪怕都是太子殿下的孩子,可你们生而不同。”   出身自古以来便是极残酷的现实,古代嫡庶之别尤甚。   大清入关前,满洲贵族中嫡庶之别便极大,那时庶出甚至在嫡出眼中不配称为血缘兄弟;入关后,正妻改为一人,便只有正妻所出才是嫡子。   等到康熙登基,敬重皇后,册立太子,并且要求其余皇子们见到太子皆要行礼,又有太子大阿哥做表率,皇族越发重嫡。   至今指婚的阿哥们,除了七阿哥未婚便在去年三月十五得了一个女儿,其余的阿哥们皆未有庶子先出生。   容歆想到太子对其余兄弟们的态度,再想到太子妃对侍妾和庶子女们的态度,语重心长道:“太子殿下极幼时,皇上便要求他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您此时亦该以此要求自身。”   皇长孙受尽宠爱,一片赤诚,但只要他是皇长孙,便不够好。 第173章   关于二格格和三格格的事情, 太子和太子妃出面对皇长孙说什么,他心里肯定是不服气的,但是容歆不一样。   容歆从来都偏心偏得光明正大,但她行事, 一向就事论事, 不会一味地纵容。   太子自小受容歆影响, 因此完全相信她能够安抚好皇长孙的情绪, 然后引导皇长孙以一个更恰当的态度对待庶出的弟妹。   而皇长孙和容歆谈过,思索良久,道:“弘昭今日发火,吓到了尔堇和尔醇, 是我作为兄长的不对,但她们两个的错, 弘昭依然坚持,不该放纵下去。”   “您有何打算?”   “我是长兄,有教导之责,应该跟他们说清楚, 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容歆眉眼含笑, 支持道:“您所言极是,正该如此。”   皇长孙认真地点点头, “那弘昭去了。”   容歆冲着他挥挥手,然后便跟在他身后。   皇长孙走了几步, 转过身,郑重其事道:“嬷嬷,弘昭已不是稚童, 可以独立完成此事。”   容歆点头, “我相信您能妥善处理。”   “那您为何还跟着弘昭?”   容歆无辜道:“我才回宫, 需得去拜见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与您顺路。”   皇长孙瞬时脸色通红,不好意思地转回去,加快步子,渐渐和容歆拉开距离。   容歆继续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工字廊尽头,这才含笑踏进正屋。   太子和太子妃早已知道容歆和皇长孙在惇本殿交谈之事,因而容歆一进来,太子妃立即便追问道:“姑姑,如何?”   容歆知道她问得是皇长孙,却故意装糊涂,笑着说起在大阿哥府邸的事:“大福晋气色甚佳,不过我临告辞前,大福晋代大阿哥向殿下转达了两件事……”   太子立即抬起手,“大哥不亲自与我说,定是麻烦事,容我缓上一缓。”   “既然您要听,早一刻晚一刻也无妨。”   “我有妨碍。”太子妃等不得,直接插言打断道,“姑姑,弘昭的情绪可安抚下来了?”   容歆笑着回答:“应是好了,方才去寻两位格格了。”   “就知道姑姑您有办法。”太子妃眉头彻底舒展开,大方道,“好了,您跟殿下说他的麻烦事儿吧。”   太子无奈地看着太子妃,太子妃却好奇不已地看着容歆。   “这一,是大阿哥想要在仁昭书院开一门火器课。”   太子手指在扇骨上轻轻弹动两下,面不改色道:“培养人才,也可教大小将领们有条理地熟悉火器如何使用,便于操练炮兵,可行。”   “不过……”太子右手握着折扇,轻轻在左手掌心敲动,“此时不宜,需得徐徐图之。”   太子必是有所考量,容歆点点头,继续说道:“大福晋所说另一事,亦是关于火器,早年戴梓曾造一二十八连珠火铳献给皇上,大阿哥想要请您向皇上求回来。”   太子手中的折扇一顿,再敲下去后,紧紧握在掌心,“大哥倒是高看我。”   太子如今拥有的一切,皆是皇上给的,除了在政事据理力争过,他从未主动要过什么东西。   太子妃听两人此言,不解道:“那二十八连珠火铳是何物?大哥为何不亲自向皇阿玛求?”   太子解释道:“三藩之乱时,戴梓欲讨伐大军中仿造出连珠火铳,可连发二十八发火药铅丸,杀伤力和射程准度皆为上佳之作。”   “那为何不曾用于军中?”   “工艺复杂,造价过高,无法大量用于军中是其一;其二便是连珠火铳威力巨大的同时,存在当时无法解决的隐患,是以闲置于兵器库中。”   太子是在大阿哥带回戴梓之后方才在火器上深入了解些许,因而太子妃问,他皆能对答如流。   容歆跟太子的了解程度差不多,可能因为教导东珠,还稍稍细致一些,便又补充道:“连珠火铳确实威力巨大,然每一发射出后便有所减弱,且有炸膛之危。”   “那大哥想要求得此物是为何?”   容歆将大福晋今日转达的两件事结合在一起,抬眸与太子对视,知太子亦想到缘由,便未开口。   太子便对太子妃简单道:“恐怕是大哥听闻此物,想要戴梓改进连珠火铳,又不舍得花钱另造一只。”   太子妃恍然大悟,思及方才太子的神色,便又问道:“可是此事难办?”   “我如今……”剩下的话,太子没在太子妃面前说出来,而是话音一改,道,“难也不难,只是不能轻易如了大哥的意。”   而容歆和太子出了太子妃的屋子,犹豫了片刻,这才问道:“恐怕是戴梓力有不逮,大阿哥想借他所能培养新的火器师,此为好事,您若为难,不如我代大阿哥去请求皇上?”   “并非为难……”太子微微仰头看着毓庆宫的宫墙之上,“皇阿玛自亲征归来,所表现之意,显然是不希望胤礽以太子之身插手太多事。”   太子自代政以来朝事皆处理得当,稍有不妥之处,一经发现立即便改正,并未惹出乱子。   去年一桩桩的事,朝中又在为三征准噶尔做准备,康熙并未对太子处理奏章表现出任何不满,然准噶尔之乱平息,康熙再回朝,便对能干的太子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警惕?   朝中民间越是盛赞,康熙对这个疼爱又骄傲的儿子便越是复杂……   能干也是错吗?   容歆心中叹气,某些时刻确实是错的,但太子又无法韬光养晦,否则绝压不住底下的人。   “我如今已无法帮您多少,有任何力所能及之事,您万莫与我客气。”   太子收回视线,成竹于胸道:“定不会与姑姑客气,不过若以此用掉我答应大哥的一个承诺,想必他还是愿意自行向皇阿玛求连珠火铳的。”   容歆差点儿忘了这个承诺,此时经太子提醒想起,便笑着点头道:“大阿哥确实不会做这样亏本的生意。”   而且大阿哥还未回来,这两件事皆不急于解决,因此两人有志一同地决定暂且搁置此事。   三日后,容歆听说宝娴、吉雅、完琦三姐妹进宫向惠妃请安,然后不足半日,惠妃便命人去大福晋府上通知,辞了三个格格的教养嬷嬷,另派了她身边一位老嬷嬷作为教养嬷嬷。   容歆将此事说给太子妃,太子妃奇怪道:“惠妃不是向来不管大哥府邸的事吗?”   “不是不管。”容歆边为东珠铺纸,边对太子妃说,“是大阿哥不希望惠妃插手。”   以惠妃对大阿哥的重视程度,自是不愿因这样的小事影响母子情分。   “那为何此时又插手了?”   容歆淡淡道:“教养嬷嬷教导宝娴格格姐妹三人要‘贞静贤淑’,吉雅格格不乐,因此我建议她告知德妃。”   太子妃皱眉,“三十四年大选时我便发觉,许多秀女的名帖上皆有贞静贤淑一类词,没想到此时又如此教导格格们,何时大家贵女开始奉此为圭臬了?”   “上行下效。”   各家培养女儿,难免要投某些人所好,有权有势之人皆喜这类女子,天长日久,自然便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女子教养。   这与容歆从前命人宣扬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德行的意图,某种程度上来说皆是为了私欲,只不过容歆的立场与掌权的男人们立场不相同罢了。   “您早就料到惠妃不会允许宝娴几人被如此教导了?”   容歆弯了弯嘴角,“不止惠妃,便是宜妃、荣妃的孙女们受此教导,她们皆不会允许。”   “可是因她们几位性格强势?”   “您年岁小,不甚了解她们,早年皇上后宫中,几乎皆是满蒙嫔妃,个个为满洲贵女在马背上长大而引以为傲,哪像如今……”   也不过才短短三十多年,在众人还未注意时,朝中对女子的约束控制便飞跃至此,似乎再过个几十年,人们便会忘了所谓“满洲贵女”的风采。   太子妃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受容歆影响极深,自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手攥紧桌沿,压抑道:“绝不可任由事态发展。”   容歆与她说,便是有些想法,欲寻有力的同盟共同完成。   太子妃、钮祜禄贵妃、惠宜荣三妃,是除了皇太后以外大清最尊贵的女人们。   可皇太后无权,太子妃有,钮祜禄贵妃等嫔妃又皆出自满洲大姓,在族中地位显赫非常,当她们有了同样无法忍受的事,为了达到目的,也并不在意一时的联合。   太子妃认真听完容歆的话,良久,质疑道:“姑姑所言,恐怕有些想当然,颂宜并不认为会如此顺利。”   容歆并不因太子妃对她的存疑而不虞,甚至十分欣慰道:“您想得周到,只是谁说男子才可有远大的抱负?此事再难,也并非不可为,谋事在人,您说呢?”   太子妃一只手轻轻摸着肚子,眼神落在东珠身上,她始终在专注地画着火器图,而她的的画已复杂地无法教常人轻易辨认。   “您说得对,事在人为,我不能教我的东珠泯然众人,也不能教大清的女子皆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   容歆的嘴角渐渐上扬,眉眼间尽是温柔,“您当得天下女子典范。”   太子妃摇头,“两位皇额娘才是天下女子典范,颂宜不敢当。”   “所谓典范,从来便不该是千篇一律的。”   “那颂宜便承了您的夸赞。”太子妃爽朗一笑,随后冲着她一挑眉,道,“不过您得先与我说一说贵妃和其他几位娘娘的短处,再行谋划。”   “知无不言。” 第174章 (捉虫)   容歆和太子妃志向远大, 现实却是她们能做的极少。   太子妃想要知道嫔妃的弱点,容歆便当作玩笑一般讲给她听,实际并不指望以此拿捏谁, 事实上除了惠妃呐喇氏和宜妃郭络罗氏, 其他人也不需要用弱点要挟。   钮祜禄贵妃和济兰说是在宫中闭门不出, 实际还是要去宁寿宫向皇太后请安的, 容歆张口后,她在与众妃闲聊或是有女眷进宫时, 便会提及对十阿哥胤俄、十五阿哥胤禨未来福晋的期望。   “若想夫妻相宜, 这性子便要合得来,木头配木头, 好好的日子都得过成一滩死水。”钮祜禄贵妃轻轻啜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看向荣妃马佳氏, “三阿哥和三福晋不正是琴瑟和鸣吗?”   荣妃想起董鄂氏寡言少语的样子, 实在想象不到儿子儿媳妇之间琴瑟和鸣,但孙子已经生出来, 她便当两人是相敬如宾。   因而她附和道:“贵妃所言极是,以胤祉的性子, 也就是董鄂氏这样的才能规劝一二, 换一个软脾气的, 还不闹翻了天去, 还是皇上眼光锐利。”   荣妃说完三阿哥, 还不忘将矛头指向惠妃,“大福晋真真是温柔, 可惜大阿哥性直, 恐不懂怜香惜玉。”   惠妃好好喝着茶, 儿子头上便教荣妃扣了顶“不懂怜香惜玉”的帽子,哪怕此为事实,她也不能认下,便反唇相讥:“相逢无辞,不见却思量,三阿哥倒是个怜香惜玉的,你这个额娘都撇到脑后去了。”   “胤祉隔三差五便要到钟粹宫来请安,可没听说大阿哥去几次延禧宫。”   “胤褆当差,一年里两三月不在京中都是少的。”惠妃轻轻吹了吹漂浮在茶碗中的茶叶,笑道,“哪像三阿哥,还有闲情逸致进书院读书,他啊,是长兄,得为下头皇子们做表率。”   这话听在荣妃耳朵里,就是在说她儿子不务正业,如何能忍,当即便阴阳怪气道:“胤祉向来乖巧,皇上予以重任便妥妥帖帖地完成,哪像大阿哥,战场上非要一马当先冲在前与准噶尔先锋搏斗,否则哪会让皇上指责‘有失稳重’?”   此事发生在二征时,大阿哥战时十分勇猛,但却勇猛过头,惹得康熙心惊胆战,因此斥责了他。   康熙不点大阿哥作先锋,他便要三番五次请战,上了战场却还不收敛,依旧身先士卒,偏他还振振有词,认为上了战场便不是皇子,只是大清的将领,理应悍不畏死。   惠妃身为母亲自然担心,但她并不会坚决反对他的行为,便对荣妃所言不以为然道:“胤褆是大清的巴图鲁,我这个做额娘的引以为傲。”   大阿哥骁勇善战,谁也无法否认,荣妃动了动嘴,下意识地移开视线,正好便落在了一旁的宜妃身上。   十一阿哥的早殇已过去一年,可宜妃还未完全缓过劲儿来,整个人的气质便略显尖刻,一察觉到荣妃的眼神,神情越加冷肃,“莫牵扯于我。”   “宜妃!我近来不与你计较,你这是什么态度?”   宜妃看也不看她,垂下头,一副拒荣妃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惠妃嗤笑一声,“荣妃你白活了这么大岁数,死性不改。”   荣妃气死了,左手捏着帕子,指着两人,“你、你们……”   珂琪见她如此受气,便看向钮祜禄贵妃,示意她收拾残局,钮祜禄贵妃顺从地岔开话题。   上首,皇太后闭上眼睛,充耳不闻。   吵吧吵吧,隔三差五便来这么一遭,菩萨也懒得说和了,左右掀了房顶也有皇上和阿哥们兜底呢。   钮祜禄贵妃对儿媳妇的说法传到外头去,惠妃不满教养嬷嬷教导格格们“贞静贤淑”的事再被有意地传扬开来,他姓暂且不必说,但钮祜禄家和呐喇家在教养女儿时,必定要投宫中两位妃子所好,以此得到她们的青睐。   至于太子妃,则是准备在她额娘进宫来探望时,提及一二。   满宫上下,也就太子妃不知道她祖父石华善病重的消息,容歆担心两位福晋说漏了嘴或是神色上教太子妃察觉出来,便直接到宫门口迎她们。   “两位福晋安,额驸的病情可有好转?”   容歆对二人十分客气,一来是因这一对婆媳一个郡主一个郡君,皆是宗亲;二来便是为了显示她对太子妃的敬重。   而老福晋,也就是太子妃的祖母,苦笑着摇摇头,“前些日子太子殿下亲临府中探望,额驸便始终记着太子殿下要带太子妃回来看他的话,一直苦苦撑着。”   容歆叹了一声,道:“额驸疼爱太子妃之心,令人敬佩。”   太子妃的额娘,都统夫人忍不住用帕子拭了拭眼泪。   老福晋年纪大经的事儿多,见她如此,皱眉提醒道:“莫作此态,再教太子妃察觉出异样来,你后悔莫及。”   都统夫人闻言,立即止了泪,哽咽道:“是,儿媳到太子妃跟前,定不会出差错。”   容歆见两人除了瘦了些,气色尚可,便温声道:“太子妃自从接到两位入宫的帖子便十分欢喜,两位福晋如常便可,哪怕是些家中小事,太子妃也愿意听。”   老福晋和都统夫人双双点头。   容歆先是引着二人去宁寿宫拜见皇太后,随后才回转到毓庆宫,这一段路,她都未再与两人说话,而是留出了时间让她们沉淀心情。   太子妃一直在向窗子外张望,一见前殿报信儿的小宫女出现,立即便扶着宫女的手站起来,迎出去。   老福晋和都统夫人一见到太子妃,神情激动地行礼,太子妃立即亲手扶起两人,“玛嬷,额娘,颂宜极想你们。”   太子妃此时肚子老福晋和都统夫人一左一右挽着太子妃的手臂,扶着她小心的走进正屋。   容歆瞧着她们进去,方才问丹彤:“你去请皇长孙的老师稍停一刻钟讲课,让皇长孙过来拜见外家两位长辈。”   “是。”丹彤临走前,又担心地望了一眼正屋。   容歆安抚道:“你熟悉两位福晋,她们定有分寸。”   丹彤点点头,这才向前院儿去。   雪青在里头陪着太子妃,浅缃看着丹彤离开,方才问道:“女官是故意支走丹彤吗?”   容歆没否认,轻声道:“太子妃之于丹彤,有如娘娘之于我,她时时紧张太子妃,先前倒也罢了,此时有两位福晋在,以太子妃的聪慧,恐会怀疑。”   “皇长孙从南书房回来还要一会儿子,我先去请皇孙和格格们。”   待浅缃也离开,容歆又在门外等了片刻,然后和奉茶的宫女一并入内。   而容歆一进去,便听太子妃的炫耀声:“玛嬷,额娘,这是东珠画得,她如此年幼便有此等画技,天赋非凡!”   老福晋和都统夫人翻看着东珠那些工笔画,连连称赞。   东珠则是坐在太子妃另一侧熟练的拼木块,榫卯相连,手法十分熟练,没多久便拼出一个模型宫殿的墙体。   老福晋和都统夫人上一次来时,只见到她抱着一把手铳默不作声,头一次见到她摆弄这些东西,渐渐便忘了看画,惊奇地盯着她的动作。   太子妃越发得意,“我的东珠不爱说话又如何?她是内秀于心,天赋异禀。”   老福晋和都统夫人纷纷点头表示认可。   容歆好笑,走过去,轻轻按住东珠的手,将手中的杯子递到她面前,也不喂,就这么举着。   东珠只得抬起左手,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喝完一杯,然后迅速放回到她手心,低头,继续拼木块,动作一气呵成。   瓜尔佳氏的祖孙三代女人皆慈爱地看着东珠,旁人如何说东珠不正常,她们是半分不认同的。   稍后皇长孙出现,向两位福晋问好后,又解释了今日未能在毓庆宫中等候长辈的缘由。   不过皇长孙功课实在太多,因此并不能久留,只稍回了几句话,便又赶回南书房。   先前太子妃问及家人时,老福晋和都统夫人一一说了说便岔开,此时太子妃又问道:“祖父的旧伤,如今可还会复发?”   老福晋淡定地答道:“积年沉疴,治不好也不要命,不过你祖父那人年岁越大越固执,腿脚不好还整日里闹着要出去。”   太子妃一听,笑道:“祖父精神矍铄便好,太子殿下库房里有一根百年人参,您走时替我带给祖父。”   “家中有,您和太子殿下留着便是。”   “这是我的一片孝心,与家中的如何相同?”   其实太子这半年多没少送好药材到石家,但太子妃如此说,老福晋和都统夫人对视一眼,到底还是没有继续推脱。   而容歆一见太子妃看向她,立即便笑道:“您放心,已准备好了,还有您送给家中姑娘们的珠花。”   太子妃顺势便说起家中姑娘们的教养,老福晋和都统夫人皆应了。   不过瓜尔佳家从前有丹彤在府里做教养嬷嬷,对姑娘们的教养自然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至少到目前为止,瓜尔佳家嫁出去的女子,皆有几分太子妃的风采。   太子妃知之甚深,是以点到即止。   都统夫人生恐露出异样,为了转移话题便说起近来京中骇人听闻的大事,纳兰明珠的福晋被府中奴才刺死了。   此事已经发生,便震惊朝野,自然也会传入宫中,容歆早已说给太子妃听。   明珠的夫人乃是努尔哈赤第十二子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听闻一直以来与明珠夫妻和谐,三个儿子皆出自她,只是性子霸道善妒。   这一遭事,也是因妒而起,她害了一个婢女,然后又被婢女的父亲寻仇害了她的命。   因果循环,只是她的身份不同,京中贵族们唏嘘警醒之时,自然是皆站在同一阶级的纳兰夫人这里。   老福晋和都统夫人说及此事时,口风倒还不算偏颇。   太子妃出于身份应有的分寸,不好在此事上过多评价,便只道:“教养好家中姑娘便是,驭家严谨也不必因此过于苛待下人。”   “这是自然。”老福晋点头,随后话锋一转道,“据闻纳兰大人解相后为谋家族之发展,广置良田,数年来家中田产日丰,日进斗金,称得上一句治家有方。”   太子妃闻听后,赞道:“纳兰大人能力卓绝,咱们瓜尔佳家亦要为子孙长远计。”   容歆听着,想到这些年赫舍里家的情况,索额图的能力不必纳兰明珠逊色,可赫舍里家子孙不济,这几年大房的博敦跟在太子身边做事,太子又提拔了赫舍里家其余几个后辈,只是官职皆不显,对比从前赫舍里家的煊赫实在是天差地别。   不过如果从此刻起,赫舍里家认认真真地培养家族子弟,倒也不算是坏事。   外臣女眷不可在宫中多逗留,所以老福晋和都统夫人又待了半个时辰左右,便向太子妃告辞。   太子妃十分不舍,然规矩如此,只得忍下不舍,一边嘱咐她们保重身体,一边亲自送至后殿与前殿交接处。   老福晋和都统夫人进宫见过太子妃后,额驸石华善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及至太子妃八月十一日产下一女,他是强吊着一口气在等着太子妃。   太子日日命人关注着额驸石华善的情况,直到太医再无办法,而太子妃的月子才做了十八日。   太子妃的身体和太子妃遗憾半生,太子最终还是在向皇阿玛求了恩准后,告知了太子妃实情。   于太子妃来说,自是晴天霹雳,可她此时只想要快些见到祖父,直到坐到马车上,才靠着太子泪如雨下,啜泣着诉说祖父曾对她的好。   “殿下,颂宜谢谢您。”   太子一下又一下缓慢地无声地安抚着太子妃。   容歆带着皇长孙和东珠在另一辆马车中,皇长孙亦是难过不已,只东珠神情丝毫未有变化,专注地盯着手中的手铳。   太子妃到后,石华善清醒片刻,半日后,溘然长逝。   几人出宫半日已是极限,太子妃在祖父合眼之后,顺从地跟着太子回了宫。   容歆和太子商量过后,又询问了太医的意见,决定将太子妃的月子延长至她身体大好。   十月初八,大福晋平安产下一子。   大阿哥赶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前回京,除了补完山西的库银,圆满地完成了差事,还转了一万余两的油水。   而大福晋为他生下嫡子,乃双喜临门,宫里惠妃日日不落下笑容,大阿哥也整日里喜气洋洋的,便是亲自向皇阿玛求二十八连珠火铳被拒,也丝毫不影响心情。 第175章   太子妃八月生产, 被太子压着,整整在寝殿里待到十月下旬才得以出门。   她原本是很耐得住性子的人,整日整日待在毓庆宫这一方天地, 轻易不去御花园或者后宫的其他地方, 可即便这样也能自得其乐。   而且因为祖父的去世,太子妃心情不佳, 也没什么心情走动。   但一个月子坐了两个多月, 好好的人也要憋疯了, 太子妃到后期只想要出去转一转,哪怕看一看外头的墙也好, 根本顾不上沉湎于悲伤之中。   如此, 太子的目的便全都达到了。   “殿下和姑姑为颂宜好,颂宜知道,可也不至于初秋便穿成这个模样吧?”   太子妃抬起双手, 身上的斗篷稍稍敞开,说话间,遮面的面巾随着嘴部的动作微微颤动。   容歆立即伸手拉拢斗篷, 劝阻道:“仔细进了风。”   太子妃顺从地放下手, 语气无奈道:“斗篷里头的旗装夹了棉, 一丝风也吹不进去。”   “我特意命人为您准备的,不透风便好。”容歆眼尾弯弯,笑着叮嘱道,“您月子未养好, 恐会落下病, 多注意些不是坏事。”   “那东珠是……”太子妃低头看向东珠, 她也作差不多的打扮, 连斗篷的颜色都是一样的月白。   容歆顺手替东珠整理了一下帽子, 笑眯眯道:“格格也担心您觉着别扭,乐意陪着您呢。”   东珠手指捏紧手铳,动作微乎其微,谁都没有注意。   太子妃怀疑地看着东珠,实在无法从女儿的脸上看着“乐意”二字。   容歆笑容未变,她陪着东珠这么些年,早已摸清东珠的脾气,自然知道这一点小小地强迫,东珠并不反感,甚至有可能……确实是乐意的。   而太子妃确实也无法从女儿脸上看到勉强,便又抛开此事,转而道:“我未生产前,殿下曾说要带着弘昭和东珠去景陵拜见皇额娘,如今怎还未准备起来?”   “太子殿下若瞧见您这一脸的迫不及待,定是要伤心了。”容歆眼神调侃。   太子妃却是理直气壮道:“我如今是明白了弘昭的苦处,殿下严厉起来,真真是一丝缝隙也不留,他出宫去,好歹能教我喘息一二。”   “那您便想差了。”容歆打破她的幻想,“太子殿下便是不在宫中,也定会命人看牢您。”   太子妃顿时作西子捧心状,眉眼盈盈,道:“罢了,我怎忍心拂了殿下的真心爱护。”   容歆嘴角的肌肉抽动,为她这突如其来的矫揉造作感到尴尬,但随即又高兴起来,如此便说明太子妃已经从额驸的去世中走了出来。   大约是容歆和旁人的眼神太过直白,太子妃这情态很快便收了起来,认真地问:“姑姑,殿下预备何时去祭奠皇额娘?”   “暂时去不得了。”   太子妃眼神不解,容歆平静道:“皇上明年要带着皇子们和皇长孙去盛京谒陵,太子殿下要留守于京中。”   “皇阿玛又留殿下在京中?”   容歆颔首,解释道:“如今京中有太子殿下,皇上出巡便十分放心;另一个,早年太子殿下和大阿哥随皇上巡幸塞外时险遭意外,皇上为殿下安全着想,命殿下减少出京。”   而且,依太子之言,此次未能得以去祭奠皇额娘,他虽遗憾却也心甘情愿,皆因他还未能完全放心太子妃。   “这……”恐怕过于草木皆兵了。   容歆读懂了太子妃眼神中的涵义,只随口说道:“皇上爱子之心令人感动。”   太子妃附和地点头。   三人又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儿,容歆便提议道:“您今日出来的时辰不短了,该回去了。”   太子妃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因而十分乖巧地点头,直接转身往寝殿走。   容歆拦住跟在太子妃身后的东珠,不容置疑地笑道:“格格今日还未走满。”   东珠抬头注视着她的眼睛,良久,垂下头,回到平常她散步的轨道,继续绕圈。   太子妃眼中略有些震惊地问:“姑、姑姑,方才东珠是有情绪了吗?”   容歆含笑道:“格格其实一直有情绪,只是素来不爱表达罢了。”   “好好好!”太子妃激动不已,眼睛一直追随着女儿的身影,“这就好……”   容歆从来不当东珠是有问题的孩子,如果非要类比,她更愿意称之为“天才的怪癖”,只是无法合群而已。   而且为什么一定要合群?   容歆的所作所为仅是希望东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并非是逼着她融入常人之中,反正如今有太子护着,日后有皇长孙护着,东珠便是一直如此,也没人敢伤她分毫。   大概也正是因为她们的真心爱护和纵容,东珠渐渐长大的同时,情绪也表达地更明显,只是至今还未说过话……   当然,这不是此时最紧要的。   容歆转向太子妃,不容分说道:“知道您激动,但您今日在外头逗留的时辰已满。”   太子妃顿时一僵,尴尬地笑了笑,转身走进寝殿。   这时,太子从前殿现出身来,笑道:“方才她们母女的模样,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容歆笑道:“您何时过来的?怎未与太子妃说话?”   “方才您叫停东珠时。”太子温文儒雅地笑道,“我若是现身,岂不是又教太子妃有了借口在外多停留?”   “您又促狭了。”   太子一只手背在身后,看着东珠道:“再过些日子便冷下来了,姑姑不若带着东珠出去玩儿几日?”   “怎地突然如此说?”   太子周身温和道:“确实是有些小事,不过最重要的目的还是想教您去宫外舒心几日,名义上是东珠去胤祉那儿小住,实际去哪儿全由您定。”   “您也放心我和格格在外。”   “自然是要带足了护卫的。”太子面向她,笑道,“正好前些日子僖郡王还与胤礽提起您,到时便由他的人和宫中护卫一同保护您和东珠的安危。”   容歆一听又有经希的事儿,也不去想太子教她们出去玩儿的事儿,只问道:“您所说的小事是什么?”   经希这么些年,只在朝中领了个闲差,正事不多,在京中许多人眼中常东奔西跑地没正行,但众人又皆知他与太子关系好,应是太子的亲信,因而倒也没人敢嘲讽他“不务正业”。   而太子于回答前先反问道:“姑姑,先前在仁昭书院买得那块儿地,此时租客多吗?”   “又多了十来户。”   容歆那块儿地面积不小,未免闲置浪费,便在书院初建时建了十几个大大小小地院子,以一个相对低廉的价格租给学子们的家眷。   有的学子家境稍好,便一家租一处院子,有的学子家境差些,便两三人租一个院子,如今虽还未住满,但也有将近三十户学子家眷了。   大多数能读得起书的人家,基本都还算殷实,书院放假时也有更好的住处;而更窘迫地不会带着家眷进京求学,因此这三十户学子,几乎是目前书院中有租容歆院子需求的全部人。   太子想教外地学子们能够无后顾之忧,因此容歆便专门安排了四个护院,又让容盛时不时地去转一转,只为无人打扰到那处的清净。   租户们也不敢惹出麻烦来,先不说那四个高大魁梧地护院,只说容盛一个书院管事却住和书院先生们住在一起,背地里便有不少人猜测他的背景,哪怕猜不透,学子们也会嘱咐家眷们安分老实。   效果还是极好的。   此时听太子问及这块儿地,容歆便推测道:“殿下是想用这块儿地?”   太子点头,“先前大哥说要在仁昭书院设一门火器课,我近来一直在考虑。”   “试炮时声响巨大,位置不合适吧?”   “确实不合适,因而我便想将大哥的火器课先暂时搁置,另开一门教授造船技艺的课程。”   容歆多了解太子,听了他的话,立即便问道:“你还是想为商船出海做准备?”   “我身为储君,不似大哥……”太子才说起大阿哥,便又觉不妥,改口道,“不该有任何贪污收受贿赂、孝敬之行为,但若想便与行事,需得有一正当地赚钱之法。”   容歆已听到他提大阿哥,但太子光风霁月,他不说,想必是有别的顾忌或是打算,便只提醒道:“任何技艺皆不可一蹴而就,您若指望开一门课便能为您提供帮助,不可行。”   太子受教道:“姑姑放心,我明白,无论是造船技艺还是火器课,皆是为长久打算,并未激进。”   容歆点点头,见东珠绷着脸走过来,便道:“那我这两日便为格格收拾些衣物。”   “好。”   三日后,容歆带着东珠出宫,径直往三阿哥府上去,隔日,又被经希接着前往仁昭书院。   “容女官可要先去见一见家人?您侄子容誉考中了举人,又定了门好亲,您这位亲姑母不考察一番?”   “不必了。”容歆不甚热络道,“我带着格格,不方便。”   经希看了一眼东珠,抬起马鞭在额头上点了点,“也好,那我送你们去我的庄子上吧。”   容歆点点头,从马车窗外收回视线,对东珠道:“咱们要在宫外待几日呢,我带您四处转一转,回去后教长孙殿下好生羡慕一番。”   东珠微微歪头,目光虚落在前方,显然是对容歆的话有感觉。   经希看到东珠的模样,并未多嘴,而是道:“我庄子上还有一个家眷,您不介意吧?”   他的家眷,自然也是宗亲,容歆摇头笑道:“无妨,此番本就是我和格格叨扰。”   可容歆没想到,经希所谓的“家眷”会是八阿哥胤禩的未来福晋——郭络罗氏。   容歆看着面前面容俏丽,眼神明亮似有一座湖般惊艳的年轻姑娘,微微倾身问好,然后趁着郭络罗氏和东珠搭讪,低声问经希:“你怎么这般大胆?来年正月八阿哥和郭络罗格格就要大婚,你竟还带着格格出来。”   看来并非是容歆对经希有偏见,他确实没有一次安安分分做事的时候。   而经希还未回答,郭络罗氏便声音清脆道:“是我求着舅舅过来看八皇子殿下的。”   她眼睛里全是坦坦荡荡,容歆顿生好感,柔声笑道:“可僖郡王没告诉您吗?八阿哥已退学回朝当差,恐怕见不到人。”   “容女官有所不知。”经希故作神秘地一笑,“我专门打听过,八阿哥在书院相熟的同窗约他明日在书院后山小聚,正适合偶遇。”   这还是早有准备……   凭经希的德性,容歆突然对明日的“偶遇”完全不期待。 第176章   “咚咚咚——”   窗子才微微泛着亮, 容歆睁开眼,为东珠掖了掖被子,披了件外衣走到外间, 轻轻问道:“何事?”   门外的宫女立即恭敬地应道:“回禀容女官, 僖郡王请您去钓鱼。”   秋日里晨间霜露重,天凉,容歆可没有闲情逸致去钓鱼。   她拢紧外衣领口,趁着无人看见, 翻了一对大大的白眼, 随后才心平气和地道:“替我回绝僖郡王, 就说我还要照看格格,不便离开。”   “是。”   不过容歆是不可能回去再睡个回笼觉了, 拿着衣服在外间穿戴好, 又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便拿了本书坐在外间, 等着东珠醒。   晨时, 容歆方才带着东珠出现在正厅用早膳,经希和郭络罗氏已经等在那儿。   经希冲着容歆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容女官不知道,你没与我一同去钓鱼究竟错过了什么……”   容歆从容一笑,回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郡王不必为我惋惜。”   经希“啧”了一声,表情仍然很微妙。   郭络罗氏亲自为东珠摆碗筷,见他如此, 十分好奇地问:“舅舅何时喜欢钓鱼了?自来到庄子上已去了三次了。”   “这钓鱼的乐趣, 在于鱼咬钩的一刹那, 我前两日不过是在下饵。”   郭络罗氏蹙眉,“稀奇古怪。”   容歆专注地为东珠布菜,不理会经希的怪模怪样。   早膳后,郭络罗氏催着经希去“偶遇”八阿哥,经希一副无奈至极的神情道:“可真是女大不中留,舅舅舅母平素白对你好了。”   “舅舅——”郭络罗氏因他的促狭,羞得跺了跺脚,却没有扭开身,依然执着地盯着他催促。   经希面向容歆,邀请道:“容女官还未去过仁昭山后山吧?那里也属书院,这几年由山长带着学子们栽种了不少花草树木,景色雅致非常,常有游人上山游玩。”   容歆作出感兴趣之状,“既是如此,还请郡王带路。”   不过这年代,真有闲情逸致玩耍的人,皆是无需太为生计烦忧的。   因而一行人上山的路上,碰到的人皆是衣着整洁之人,偶尔还有着绫罗绸缎和士子棉袍的,也有妇人,但像郭络罗氏这样梳着未出阁女子发髻的,只碰到一个。   “山上有数座木亭供人歇脚,我晨间已命人占了一处风景极佳的位置,咱们直接过去便是。”   容歆淡淡道:“是因为风景极佳,还是因为八阿哥会去?”   经希毫不羞愧道:“正是因为风景极佳,八阿哥和那几个学子才一定会去。”   郭络罗氏走在经希身侧,沉默不已,容歆扫到她的面容,便发现这姑娘眼神中有些忐忑紧张之色,顿时露出一个笑容。   仁昭山并不算高,众人爬了三刻钟便到了经希所说的木亭。   木亭正在半山腰的一处天然的露台上,木亭便坐落在露台上,由木亭延伸开的围栏深深扎进山体之中,不至于失足落下山去。   木亭下,有一处宽广的平台可供游人安全玩乐,此时已有三个书生模样的人站在一处,交谈甚欢。   侍女往亭中的石桌上摆点心干果和茶,经希直接坐下,郭络罗氏则是绞着帕子在亭中踱步。   亭子一侧空无一物,可直接看到山下的风光,恐高之人必定不敢靠近,然而东珠丝毫不怕,容歆便牢牢牵着她的手,陪着她趴在围栏上看这亭子的结构。   “莫转了,转得我眼晕。”   容歆听到声音,微微侧头,便见郭络罗氏冲着经希轻哼,愤愤地坐在经希身边。   “舅舅,您是不是打听错了?八皇子殿下莫不是不来了吧?”   经希手中的扇子在她额头轻轻敲了一下,“我这个舅舅何时蒙骗过你?”   郭络罗氏无法反驳,呆坐片刻,端过瓜子碟,慢慢拨瓜子掩饰她的焦灼。   容歆一直和东珠冲着山下的方向,这时,远远瞧见几个人拾级而上,其中一人正是八阿哥,便道了一声:“来了。”   郭络罗氏立即站起身,抬脚便欲向容歆那里走。   “回来。”经希不容她置疑道:“老老实实坐在这儿,你一个女儿家,那么急迫作甚?”   郭络罗氏停下脚步,不甘心地辩驳道:“我就是为了见八阿哥的,急迫与否,这个婚事已经定了,有什么妨碍?”   “既然婚事已定,你见或不见,又有什么妨碍?”经希收起笑容,严肃道,“回来坐好!”   郭络罗氏用力揪了一下手中的帕子,重重地踩着步子,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容歆拉着东珠往旁边让了让,冲着郭络罗氏笑道:“郡王选这处确实位置极好,您坐在那儿也瞧得见。”   郭络罗氏向山下投以实现,见果真隐约瞧得见,便踏踏实实地端坐在石凳上,端的是一副大家贵女的姿态。   此时,自山上走下一背着竹篓的年轻女子,路过木亭时小心地看了一眼亭中人,很快便胆怯地收回视线,匆匆往下走,许是走得急,走过平台时一个踩空,身子一歪,直直地倾下去。   容歆的心跟着一紧,待到下头和八阿哥同行的一个书生,三步并作两步踏上石阶稳稳地接住那姑娘,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若是从石阶上滚下去,不死也要遭大罪。   而那女子似乎也怕极了,脸色煞白,整个人瘫软在石阶上,后怕不已。   石阶只容得下两人并行,她坐在上头,几乎堵住了前路,先前救她那个书生回头看了一眼同行人,无法,只得再次扶起她上到平台上。   “这位姑娘,你可还好?   年轻女子这才惊醒似的,含泪感激道:“谢过公子,今日若不是您,小女子、小女子便要命丧于此……”   书生松开扶着她的手后,有礼地退了一步,劝慰道:“姑娘已安然无恙,不必再回想。”   平台上另一拨人也与八阿哥这一行人是一起的,其中一个书生端着一杯茶走过来,递给年轻女子,轻声道:“姑娘喝杯茶,喝完便早些家去吧。”   年轻女子听他一眼,立即道:“谢过公子,我娘还在家中等着小女子采蘑菇回去,便不喝您的茶了。”   她说完,便迈开步子欲走,不成想刚踏出一步,突然呼痛一声,向一旁栽倒。   容歆先前因为这女子再无危险,注意力便落在八阿哥身后一位年轻书生身上,此时见她正正地倒向八阿哥,心中一瞬间不由自主地先生出几分怀疑来。   而八阿哥贴身带着护卫,自然不会让她沾身,其中一个护卫随手一拎,便教那女子重新站稳。   郭络罗氏因为这一出又忍不住站了起来,见此情景,生怕舅舅注意她的失态,马上又坐回去,姿势与先前一模一样。   经希余光扫到她的动作,并未拆穿。   平台上,年轻女子额头上有薄汗,唇色苍白道:“恐怕是方才不小心扭了脚,请公子恕罪。”   几个书生面面相觑,随后其中一人看向八阿哥,提议道:“贺公子,这位姑娘恐怕是伤了脚,可否请您的护卫送她下山?”   平台上的人等着他的回话,亭中的三人,尤其是郭络罗氏亦等着八阿哥的回复。   而八阿哥轻轻摇动折扇,片刻后,极为难道:“并非在下不愿,只是男女有别,若我那护卫亲自送这位姑娘下山,教人看见岂不是影响清誉?”   年轻女子一听,连忙摆手道:“不用麻烦,真的不用麻烦,我只是一时未察觉,我能自行下山。”   先前说话的书生不赞同道:“这般远的路,岂不是伤上加伤?”   “真的不用。”年轻女子面有急色,双手抓紧背篓上的带子,一瘸一拐地便要离开此处。   “姑娘且慢。”那书生叫住她,又转向八阿哥,请求道,“贺公子言之有理,可咱们若是教一柔弱女子这般下山,实在不妥,不如问明这位姑娘的家在何处,咱们去通知她的父兄来接?”   年轻姑娘又推脱起来,可她一动,额头上的冷汗便愈多,最后只得顺从地坐下,等着家人来接。   对于他这个提议,八阿哥倒是未再拒绝,不过这女子的家据此有些距离,山上山下来回恐怕要不少时间。   先前一直为这女子说话的书生是个善心的,还专门给她拿了一个蒲团过来,待茶水煮好,又给她端了热茶。   虽然八阿哥未曾表现出对这女子的青睐,但郭络罗氏仍然不悦道:“这些道貌岸然的读书人,瞧见女子清秀,一个个便殷勤起来。”   这年轻女子模样确实清新可人,加之表现的一直不带任何目的性,确实很能博人好感。   但郭络罗氏这一句话,将下头的书生们全都圈了进去,可事实上,除了先头救过那女子的书生和后来那位热心的,其他人皆表现地彬彬有礼,根本未像她所说那般“殷勤”。   容歆不好说什么,经希却没那么多顾忌,直接回怼:“你这一双招子是摆件儿吗?无中生有,信口开河!”   “舅舅!”郭络罗氏叫了一声,随即又怕教人听见似的,压低声音道,“您怎能如此对一位闺秀言语?我可是你外甥女!”   经希冷嗤一声,嫌弃地打量了她一眼,“闺秀?你个泼猴。”   郭络罗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泼猴?!”   这一对舅甥的相处模式颇为有趣,容歆忍不住微笑。   其后的时间,平台上八阿哥等人和那年轻姑娘各居一边,互不干扰,而护卫的脚程快,不到一个时辰,他便带着一黑瘦的中年男人回到了山上,向八阿哥回报道:“公子,属下下山后便碰见了这位姑娘的父亲,他因女儿迟迟未归,正准备上山来巡。”   八阿哥随意地扫了一眼那父女二人,忽而问道:“你是如何知道他是这位姑娘的父亲的?”   护卫回道:“属下见他在向一位路人打听人,听形容与这姑娘类似,因而便询问了一句。”   那热心的书生闻听到两人的对话,不以为意道:“看来这老汉极为在意女儿,贺公子多虑了。”   有一书生一直坐在八阿哥身后未曾开口,此时闻得他的话,愁眉道:“成秋兄,何必如此尖酸刻薄?”   那叫成秋的书生即刻反口相讥道:“也不知是谁见贺公子家世不俗便阿谀谄媚,还有脸嘲讽我,人家父女情深,你们非要恶意揣测,真是黑心。”   可惜反转来得极快,八阿哥还未作出表示,那老汉便走到众人跟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反咬一口,哭诉道:“我女儿的清誉全教你们这些读书人毁了,她以后可怎么做人啊?”   变故来得太突然,教众人根本反应不及,一时皆呆愣住。   老汉却更加大声的哭喊道:“我苦命的女儿啊!你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年轻女子似是也没想到父亲会如此,顿时满面羞愧,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边拉着父亲起来边道:“爹,爹你别这样,是公子们救了我。”   “救人?救人为什么拦着你不许你下山?”老汉生气地甩开她的手,撒泼道,“别看我老汉没见识,可仁昭书院是当今太子主建的,你们今儿如果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闹到书院去,看你们这些读书人如何交代!”   仁昭书院极重视学子的品行,他这话一出,颇有几个书生有些慌乱。   然而也有清醒的,立即便辩解道:“在此的诸位皆可作证,我们是善心救人,任你如何胡搅蛮缠也无用。”   老汉却依旧无赖道:“读过书的大老爷们欺负我一个老头子啦!我女儿清白没了,你们谁都别想好!我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搅烂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名声!教你们不能科举!”   他说是没见识,可嘴里的话又都说得条条道道,皆拿捏在这些读书人的命脉上,他们寒窗苦读十数年,为的便是一朝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根本不敢赌。   连那个成秋,亦再无他先前的振振有词,脸色极难看。   这些书生只知读书,尚未经过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最后纷纷看向八阿哥,想等他想个办法应对。   宫中何曾有胆敢这般胡搅蛮缠之人,八阿哥却也不跟此等无耻之徒纠缠,身上的温和之气尽散,严肃道:“我今日倒要瞧瞧,你如何颠倒是非,阿平……”   “是,属下在。”   八阿哥颇有威严道:“你亲自带他们下山。”   “光天化日,你们竟然还要杀人灭口不成?”老汉在护卫靠近时,畏缩了一瞬,又拍着地哭嚎道,“没天理啊!”   “我等皆是读书人,明理晓事,怎会杀人灭口?”八阿哥声音温和却掷地有声,“由我的护卫亲自送你到山长处告状,若山长果真判我等有错,我等绝不会逃避责罚。”   老汉一听,眼珠一转,趁着众人不注意,忽然冲向围栏,大喊:“你们这些人非要逼死我吗?我女儿名声已经毁了,传出去她只能沉塘,我苦命的女儿,是我这个当爹的没用啊…… ”   年轻姑娘本就因父亲突如其来的举动惊惶,如今眼泪更是刷的一下流下来,果真像是为清白所哭似的。   涉及到女子清白,八阿哥也颇有几分为难,就在这时,众人忽闻一声娇喝。   “没瞧见这亭子上还有人吗?如何就只有你女儿一个女子,还坏了清白了?”   亭内,容歆和经希见郭络罗氏这小姑娘就这么闯出亭子,对视一眼,只得无奈地跟着走出去。   八阿哥和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书生一见到容歆,几乎同一时间喊道——   “容姑姑。”   “姑姑!” 第177章   这声音一出, 两个人皆看向对方,眼中带着诧异。   容歆微微勾起唇角,在两人重新看过来时颔首示意, 不过并未有交流的机会, 因为郭络罗氏从台阶上哒哒走下去,径直挡在了八阿哥他们跟前。   “你这人好不害臊!分明是这些书生救了你女儿一命,你不知感恩,竟还倒打一耙!”郭络罗氏双手掐腰, 微微抬起下巴, “你大可继续胡搅蛮缠下去,我们可以为他们作证。”   老汉听了她的话,视线扫过她身后的两个人,在经希身上一顿又立即移开, 抓紧围栏, 梗着脖子道:“你们是一伙的, 我可全都听到了。”   郭络罗氏回头,眼神狐疑地在容歆和八阿哥身后那个年轻书生之间来回。   书生们近距离看见她的脸,顿时产生些许骚动, 八阿哥看了看经希,又看了看面前的女子, 眉头因思索渐渐聚拢, 还未想清楚时,便下意识一错步, 隔绝其他人的视线。   而郭络罗氏此时已经回过头, 根本没发现他的动作。   “爹——”姑娘缓缓靠近老汉, 泪珠从脸颊滑落, 求道, “您别吓女儿,您回来吧,求您了。”   “我苦命的女儿啊……”老汉在围栏上晃了晃,强强稳住身体,趴在围栏上哭起来,“我女儿的清白没了,我也不想活了!”   他说着,一条腿跨过围栏,作势要往下跳。   “别!”   “且慢!”   “别跳!”   书生们生怕他真的跳下去,连连出声阻止。   唯独郭络罗氏与众人唱反调,趾高气扬道:“威胁谁呢?有能耐你就从这儿跳下去。”   她这话听在旁人耳中,意思就是置人命于不顾,冷血至极,还是先前那对八阿哥阴阳怪气,叫成秋的书生,正义凛然地指责道:“你这女子怎可如此狠毒?”   “我狠毒?”郭络罗氏无语地指着自己,越加愤怒道,“你这书生才是,不识好歹!狼心狗肺!”   “你说什么?”成姓书生指着郭络罗氏,恼羞成怒,“你一女子抛头露面,可还有廉耻之心?”   郭络罗氏瞬间一股火气涌上头,无视那要死要活地老汉,娇骂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舅舅是谁吗?竟敢对我如此不敬!我定要叫你好看!”   “在下自小信奉孔孟之道,仗义执言,不为权势折腰,岂是你这等见识浅薄的女子能明白的?”   “好好好……”郭络罗氏气红了脸,“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是不是真的这么硬!”   老汉眼瞅着他们直接遗忘了他,另一条腿也跨出了围栏,双脚紧贴着围栏,只靠双手抓住围栏保持稳定。   年轻姑娘一见他整个人站在围栏外头,扑倒在地,哭喊一声,“爹——”登时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老汉身子后仰,喊道:“你们今日不给我们父女已个说法,老汉我就从这山上跳下去!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别!”   “莫跳!”   “快回来!”   老汉神情疯狂瞪着他们,“说!你们怎么赔我女儿的清白!”   这些书生皆有大好前途,怎会愿意跟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女扯上关系,便是那好似一身浩然正气的成秋,也不再开口。   最后,众人将目光落在微一跟那女子有接触的书生身上。   救人的书生也不过才十五六岁大小,一张脸上还带着稚嫩,极慌张,“我、我是救人,怎是害人清白?”   郭络罗氏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这些没出息的书生们,向前踏了一步,逼迫道:“你要跳便跳,看谁会理你;但你要是想以此威胁达到目的,绝无可能!”   容歆看着这一幕,微微摇头,对经希道:“你这外甥女,行事太过刚硬激进了。”   那老汉的姿态,确实是想要以死相逼得到好处,可万一这人要是受刺激,真的跳下去,郭络罗氏又如何收场?   郭络罗氏是安和亲王岳乐的亲外孙女,是没人能将她如何,可若真有人活生生从她面前跃下去,她这年纪的小姑娘,能迈过那道坎吗?   “郡王。”容歆压低声音,道,“八阿哥隐瞒身份,不便威吓那人,请您尽快解决掉,莫要横生枝节。”   “您说的有道理。”经希点点头,走上前,冲着老汉一拱手,道:“老人家既有所求,不若回来,有我做这个中间人,共同商议,如何?”   郭络罗氏撇嘴,“跟这种人废话作甚?”   一扇子瞧在她的头上,经希淡淡道:“闭嘴。”   “舅舅——”郭络罗氏余光扫了一眼八阿哥,颇觉没脸面,“你怎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我的头?”   “我是你舅舅,教训外甥女,有何不可?”   八阿哥一听她喊“舅舅”,立时目光灼灼地看向她,但随即想到他们这般巧合地出现在此处,眸色一深,低下头。   “你们这些人,根本就没把我们父女看在眼里!”再一次被遗忘的老汉气怒地大喊,“耍我吗?”   经希收回注意力,看向那老汉,“确实没将你放在眼里。”   容歆无语地抬头望天,方才还说她有道理,此时却是一模一样地气人,果然是亲舅甥。   而经希完全不管别人的心情,继续道:“这些书生只知道读书,没经过你这种人,本郡王却是见多了。两个选择:一,你跳下去;二,带着你受伤的女儿赶紧下山治脚伤,医药钱本郡王赏了。”   “郡、郡王?”   老汉突然结结巴巴,手攥紧围栏又松开,挣扎许久,狼狈地爬了回来,其间还脚滑了一下,惊地众人纷纷惊呼。   等到他安全无虞地回道平台上,众人这才想起经希的自称,惊奇地看向他,猜测着是哪一位郡王。   郭络罗氏抬着下巴走到舅舅身边,十分嚣张地冲着父女二人威胁道:“我舅舅愿意给你们治伤的钱已经是极大地便宜,不要贪心不足,到头来一场空不说,还有了牢狱之灾。”   郡王和一群家世普通的读书人可不同,老汉相当识时务地腆着笑脸,卑躬屈漆地走到经希面前,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讨好道:“郡王面前,老汉儿当然不敢放肆。”   经希冲着侍卫一扬下巴,侍卫立即从袖中拿出一块儿银子,扔向老汉。   银子落在他的腿边两尺的距离,老汉连忙爬过去捡起银子,然后麻利地站起来,点头哈腰地道谢,扶着女儿便要下山去。   不过是一句“本郡王”,比所有的道理和威胁皆有效果,众书生们面面相觑后,有几人眼中便显出了几分野心来。   这时,八阿哥抬步走向容歆几人,当着众书生们的面,对经希和容歆微一拱手,问好:“郡王,容姑姑,未曾想竟在此处偶遇……”   他话音刚落,郭络罗氏重重“哼”了一声,“谁跟你偶遇?我们是特意过来的。不过要是不来,哪能见到贺公子你这么怜香惜玉的模样?”   她还故意在“贺公子”和“怜香惜玉”几个字上加重音,显然极为在意。   “咚。”   经希又一扇子敲在外甥女头上,容歆则是低头轻笑。   而八阿哥没想到她这般坦率,眼神惊讶片刻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对她郑重其事地拱手行了一礼,道:“谢过姑娘方才相护。”   郭络罗氏瞬间脸红了个透,眼神闪躲道:“我、我可没护着你,我是看不惯那无赖之人欺负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   “是,姑娘良善。”八阿哥一扫先前对陌生女子的疏离之姿,含笑看着她。   郭络罗氏羞得眼睛里都好似要滴出水来,手中的帕子几乎要揉烂了。   经希又一扇子敲在她头上,在郭络罗氏还未反应时,一个跨步站到外甥女身前,对八阿哥道:“贺公子是吧?难得咱们今日在这儿遇见,不若到我庄子上小坐片刻?”   八阿哥欣然答应,转身向众书生们告辞,众人自不敢强留他。   经希已带着郭络罗氏转身下山,容歆牵着东珠的手,走到书生们身边时,冲着其中一个年轻人笑道:“容誉,姑姑难得见到你,可要一同下山?”   容誉闻言,连忙点头,冲着同窗们告辞后紧跟在容歆身后下山。   他们消失在这处平台后,书生们又往围栏处靠近,看着正在下山的一行人感叹——   “真没想到容誉竟然有这样的关系……”   “书院里不都在说容管事有背景吗?”   “正是,否则容家怎会在先生们的住处分得一间院子?山长又那般宽待……”   他们只惊讶于容誉突然展现的人脉,却并未对“贺公子”表现出任何惊奇之色。   显然,一个他们早就知道身份不一般的人认识大人物,与一个平素里看起来似乎与他们一般无二的人突然转换身份相比,后者更教他们心绪起伏。   另一边,几人走下山后,八阿哥骑马,经希也分了一匹马给容誉,然后依旧是容歆经希四人坐马车。   容歆望向马车外,问容誉:“你祖父祖母近来身体如何?”   “祖父入冬后病了一场,一直在将养着,祖母身体还算硬朗。”   容歆点头,早年父亲容大确实吃了不少苦,上了年纪后身体自然会直观地反馈出来。   八阿哥好奇地看向两人,“容姑姑是容誉的亲姑母吗?”   “是,我与容誉的父亲一母同胞。”容歆一顿,问道,“您介意我告诉他您的身份吗?”   “当然不,待到这些学子们入朝,早晚会知道的。”   容歆一听,便对容誉介绍道:“这位贺公子,实际是八皇子殿下,隐藏身份在书院读书。”   容誉已有猜测,因此并不算太惊讶,只是在马上不好行礼,便冲着八阿哥一拱手,“八皇子殿下。”   八阿哥按下他的手,笑道:“咱们本就是旧时同窗,不必多礼。”   两人从前关系如何,旁人不得而知,不过如今看来,他们言语间倒是极为亲近。   而容誉跟着容歆走,经希派了一个护卫去告知容盛,当晚,容誉便和八阿哥一同在庄子上留宿。   期间除了郭络罗氏表现得极为矜持,其余人皆神色如常,正常交谈。   八阿哥和郭络罗氏毕竟是未婚夫妻,她会羞涩也是正常地,只不过在白日里那一番娇蛮之后,多少显得有些……做作。   不过这一对小儿女偶尔四目相对,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显然是极乐在其中。   隔日,比昨日更早的时辰,侍女又敲响了容歆的屋门,得到回应后低声问道:“女官,郡王说鱼多,问您去不去钓?”   容歆下意识想要拒绝,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答应下来。   她出门时,天空中隐约还能瞧见几颗星星,是以一见到经希后,便问道:“敢问郡王,究竟是什么鱼,一定要在这个时辰钓?”   “以蚓投鱼,回报喜人,何必在意时间?”   “您如此故作玄虚的模样……”   经希摇了摇扇子,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问道:“如何?”   “有些不伦不类。”   经希脸上的笑容瞬时消失,扇子也合上,故意摇头晃脑道:“总之我在您这里,向来是只有这一个评价的。”   容歆失笑,安抚道:“说明您数年如一日,这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品质。”   “似乎不是夸赞……”不过经希也没深究,看了眼天色,催促道,“咱们快过去,再晚鱼便要跑掉了。”   可容歆跟着他,只到了花园便停下来,然后一脸莫名地又跟着经希坐在了假山后的石凳上。   “您准备得倒是充足,只是这鱼,究竟在何处?”   天已微微泛白,然而花园里那一片池塘完完全全被面前的假山挡住,钓鱼根本无从下手。   “嘘——”经希手指抵在唇上,又指了指脚步声来源处,低声道:“来了。”   容歆侧耳听过去,便听见八阿哥温柔的声音,“不知格格请我到此,有何事?”   郭络罗氏直白道:“听舅舅说起过你和三皇子殿下当年在茶坊的事,我便觉着你这人温吞又不爽利,非我所期,可如今皇上既已指婚,你昨日又对我笑,我便想问你,你是否已中意于我?”   八阿哥沉默良久方才出声:“……胤禩却是对格格一见钟情。”   郭络罗氏久未回话,容歆侧头看向经希,便见他面上尽是不信,还对他做口型道:“虚情假意。”   而下一瞬,假山那头又响起郭络罗氏的声音:“你既然钟情我,便该只有我一人,日后你对我好,我定然也会十倍百倍地待你好。”   “不过先前宫里安排的人事宫女,你不许再碰,明年大选若皇上再有意为你指人,你也要拒绝,否则我定要你好看!”   又是长久的沉默……   最终八阿哥也没有给予郭络罗氏肯定的答复,顾左右而言他地暂时敷衍过去,便以差事为借口,匆匆离去。   容歆和经希待两人都离开花园,这才从假山后走出来。   “这便是郡王说得鱼?听年轻人的墙根壁角?”   经希反问道:“不有趣吗?”   “您以为有趣?”   “旁人家的姑娘说这样天真的话,自然是没趣的,可她有安和亲王府做靠山,任是皇子,也不敢直接拒绝她,不有趣吗?”   容歆懒得与他掰扯字眼儿,行到池塘边,忽地停下脚步,问道:“那昨日的鱼……”   “昨日事昨日毕。”   一阵凉风吹来,容歆打了个寒颤,面色却不变,“您这么做是为何?”   “若能在大婚前看清未婚夫的真面目,不好吗?”   “呵——”难道不是弄巧成拙吗? 第178章   容歆和经希偷看过后, 若无其事地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各自回去。   东珠已经起来,一个宫女拿着衣服站在床榻边像是要请她更衣, 东珠却不理会, 一动不动地抱着被子坐在床榻上。   此时东珠一听到容歆进来,便紧紧盯着她,似乎在控诉一般。   容歆看了一眼自鸣钟上的时间,按理说还未到东珠平时起床的时间, 但在陌生的地方留她一个人在屋子里, 确实是容歆的错。   因此容歆立即走近,直接道歉并且解释道:“抱歉,格格,方才郡王找我, 我便出去了, 下次我去哪儿定带着您一道。”   东珠这才收回视线, 伸开上臂,接过宫女手中的衣服,自食其力。   宫女解释道:“格格一醒, 奴婢便说了您的去处,想先帮格格更衣, 可是格格就是要等着你。”   “无妨, 格格能做好。”   这时代主子们受下人伺候更衣是常事,可太子自小便自力更生, 待到皇长孙等孙辈儿长大更是如此。   东珠情况还要特别一些, 容歆更要求她尽量动手自己来, 如今东珠除了不说话, 其他跟普通人皆无甚差别。   容歆挥退宫女, 等到东珠穿好衣服,便叫她坐到镜子前,亲自为她梳头。   “格格,今日咱们再出去转转,明日回宫如何?”   东珠低着头摆弄不回答,容歆习惯了,继续自言自语道:“您可想太子妃了?回头咱们去街市上挑几件小玩意儿送给太子妃,只要是您选的,太子妃定然极喜欢。”   “就这么定下了。”容歆直接当她的无言是默许,自顾自决定下来。   容歆给东珠梳好鞭子,便领着她出去,只经希一人坐在正厅,郭络罗氏还未来。   而经希极促狭,郭络罗氏一出现,他便故意问道:“怎么,昨晚没睡好?”   郭络罗氏眼神心虚地闪烁了一下,又镇定道:“自来到庄子上我便没睡好,舅舅今日才发现吗?可见是不够关心外甥女。”   “嘿——?”   容歆暗笑,这倒打一耙地演技和技巧,不逊色于昨日那老汉。   经希还要说什么,郭络罗氏立即岔开,问道:“舅舅和容女官今日还要去哪儿?”   “无论去哪儿,也与你无关。”经希在她分辨前,不容分说道,“人你也见了,剩下的时间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庄子上。”   郭络罗氏努起嘴,不甚高兴,可却也没有再说出任性的话语。   他们这里有郭络罗氏这个待嫁女,容誉不便出现,单独在房内用好早膳,才在前厅跟容歆他们汇合。   这一次容誉没骑马,而是被容歆叫上了马车。   “容誉,还未恭喜你考上举人。”   容誉略有些拘谨地端坐,闻言立即摇头道:“姑姑的贺礼,容誉已收到,也极喜欢。”   钱,他们如今是能省则省,好东西却有的是,旁的太显眼的物件儿容歆不方便送给容誉,便挑了一方不甚扎眼的好砚。   容歆瞧他是真的喜欢,便微微扬起唇角,又问道:“我这才知道你定了婚事,婚期定下了吗?”   “婚事也是月前刚定下的,婚期还未定,我爹想要等您的人过来,问一问您的意见。”容誉小心地看向她,“祖父祖母还有我爹娘都希望在您空闲时举办,请您到场。”   容歆手指绕着东珠的小辫子,片刻后,点头道:“你们直接定便是,到时告知我一声,我有时间便会来。”   容誉脸上浮起笑容,“家里若知道了,必然极开心。”   “姑娘是谁家的?”容歆露出些许好奇之色,关心道,“是你爹选得吗?”   容誉颇有几分害羞地低下头,“是我爹定下的,书院郑先生的孙女,名唤郑书语。”   “郑先生……”书院的先生,容歆大多数皆有印象,略一思索,便问道,“可是祖籍河南的那位郑先生?”   “正是。”   容歆不甚确定地看向经希,问道:“我记得这位先生曾经是翰林院编修吧?”   “是,郑春然,初年的进士,为人迂腐不知变通,数年来一直在翰林院未有晋升,但学识渊博,致仕后经山长推荐进入书院教学。”   “郑先生有三子一女,长女夫家为正六品大理寺左寺丞彭泰平,长子在外任知县,三子早夭,次子便是你未婚妻的父亲,资质平庸几近而立之年却只考上秀才。”   经希看向容誉,“据我所知,郑先生长女性格颇强势,为人又有几分势利,常对娘家事指手画脚,可满意你这个未来侄女婿?”   “这……”容誉瞟了一眼容歆,诚实道,“未曾确定婚事前容誉见过彭夫人一次,确实对我态度寻常,两家订婚时又见了一次,倒是较之前好了几分。”   容歆一瞧容誉的神情,便猜到他所知还不如经希,问他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便径直问经希:“那郑先生长子为官如何?这位彭大人为官又如何?”   经希肯定地点头,“郑先生为人如此,教导儿子选择女婿时亦极重视品性,否则书院中学子家世比容家好的不知凡几,轮不到容誉。”   当然,这个家世是不包括容歆的。   容歆对容家一直以来地态度是,会给予一定的帮助,但前程还是要靠自己把握,并非那般极力帮扶母家的人。   而容盛想必也是有所考虑,因此没有想过借容歆去攀更高的人家,只是选择稍有些家世,但是在京城不足为奇的郑先生。   至于郑家那长女,只要家中主事的男人为人中正,倒不至于惹出什么麻烦来。   遂,容歆对容誉笑道:“你如今与郑家女结亲,郑先生必定会对你倾囊相授,需得知道感恩,日后待妻子好些。”   容誉保证道:“姑姑放心,容誉定不会做那等丧良心之人。”   他的保证,值不值得信任,日后便可知,此时容歆只微微颔首便罢了。   马车行了两刻钟,停在容歆的房产前,这一片院子正中间,有一扇明显大于其他院门的门,正是容歆留作自用的,护卫皆宿于此,平时租户们交租亦在此。   其中还有一间屋子专门存放容歆陆陆续续抄得书,供学子们抄阅。   容歆等人一进入院子,偏厅便走出一人,正是容盛。   容盛对着容歆微微鞠躬,“姐姐,我昨日便想着您许是会过来,因而便早早等在此处。”   容盛向容歆问过后,又转向经希行了一礼,“给僖郡王请安。”   经希看在容歆的面子上,扇子在手中一翻转,倒抓在手中,对他随意地一拱手,权当是回礼。   容盛引着他们进去,容誉走在父亲身侧,好奇道:“您见过僖郡王?”   “郡王曾来过咱家,你当时回来的晚,没能见到。”   这时,有两位学子出现在书房门口,其中一位昨日也在山上,容誉见了,便与父亲和姑姑请辞,去与同窗们说话。   容歆今日来此是有正事,只进了屋教东珠喝了杯水,便和经希一起绕着这块儿地转了一圈儿。   一行人重新回到正门处,守在门口的一个书童模样的人立即迎上来,眼睛扫过容歆等人,便冲着容盛道:“亲家老爷,我们家姑奶奶今日回娘家,听闻您家中也有一位姑奶奶,想请她上山一叙。”   容歆挑眉,“我的事,这么快便传到亲家耳中了?”   容誉走过来,说道:“姑姑,昨日山上的事已在书院传遍,因而……”   容歆恍然大悟,转向经希,罪魁祸首可不就在此处吗?   经希丝毫不羞愧,还反客为主道:“本郡王与容家姑奶奶同行,没道理特意上山去见你家姑奶奶,请她下山来,另外,也请你们家先生一家和小姐皆下山来,认认亲。”   如果遵行孝道,容歆其实应该上山去拜见双亲,但她看了一眼东珠,到底没反驳经希的话,只是嘱咐容盛:“莫惊动父亲母亲,容誉知道郡王庄子的地址,一会儿请了人,直接去郡王庄子上便可。”   姐姐身份特殊,容盛没觉着此事有任何不妥,立即答应下来。   容歆便和经希一同回他的庄子,路上,经希摇着扇子道:“您这身份,没道理也一直瞒着未来侄媳妇和她的娘家,既可见一见未来侄媳妇,又能借此震慑一下能惹事的人,一举两得。”   “郡王思虑周到。”   容歆这一句夸赞十分平淡,经希未感受到多少诚意,便手贱地拎起扇子戳了戳东珠手里的手铳。   东珠躲了躲,他又去戳,容歆刚说出“郡王”二字要阻止,就见东珠忽然张口冲着经希的手咬下去。   经希的身手和反应,自然迅速地躲开,而东珠一击未中,发现他没有继续动她的东西,便在容歆的怀抱中渐渐平静下来,重新低下头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   “郡王。”容歆抱着东珠,拍着她的背安抚她的情绪,冲着经希不赞同道,“格格与您不熟悉,您怎能动她的东西?”   经希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我没想到她会反应如此激烈……”   容歆轻轻瞪了经希一眼,将东珠放到她另一边,离经希更远的位置。   东珠在毓庆宫其实很少这样,而且现在,东珠对熟悉的人,容忍度更高了许多,更是少有,但不是没有过,是以平时大家对她皆极有耐心,甚少故意去惹她。   这是一年多以来第一次如此,只能说经希手欠。   “咳。”经希清咳一声,未能吸引道东珠的注意力,又更加放柔声音道,“我收藏了一支前元的铜火铳,有四百年的历史,我送给你,咱们一笔勾销?”   容歆疑惑地问:“郡王收藏这东西作甚?”   “大阿哥带起的风气,京中不少贵族皆以收藏一两件火器为容,只是可惜这玩意儿朝廷管制的严,轻易得不到。”   他那一脸的得意,好似在炫耀别人没有的东西他能有,容歆故意假笑一声,“那我便替格格谢过郡王了,什么时候送过来?”   经希爽快道:“回城内便送给您,只是这东西没法儿送进宫里吧?”   “郡王献给皇上,其余便无需您管了。”   康熙如今对太子的态度颇为微妙,但对皇孙们,那是真如一个慈祥的祖父一般,而他宠谁时,那是恨不得表现得倾尽所有,这点小事,自然会应允。   就像大阿哥向他求二十八连珠火铳,他拒绝得毫不犹豫,后来还是给了。   今日他们起得比往常早,回到庄子上也不过才午时,郭络罗氏得知他们这么早回来还有些奇怪,一听是有客要来,马上又转身去安排待客,十分通晓人情世故。   经希看着外甥女的背影,久久方才道:“倘若皇上为她指得是旁的宗亲,她这一生才是真的万事顺遂,八阿哥……”   容歆听了,淡淡道:“你既是清楚,便不要纵容得太过,否则苦的是她自己。”   “事在人为,我以为容女官是能理解的。”经希看向东珠。   “不同。”容歆将东珠鬓边垂下来的发丝挽到她而后,“郭络罗格格所求,不止是后院一事,还是在逼着八阿哥放弃许多,他自然无法应。”   便是不为争皇位,八阿哥这样生母不明不白在守陵的皇子,又怎能不在意皇阿玛的宠爱和重视,不在意朝堂上的权势,不在意世人对他的评价?   郭络罗氏没多久便重新回来,容歆和经希没再多说,自然地略过这件事,随意地谈一些乱七八糟的内容,直到门房来报,容盛以及郑家人到了。   容歆先请郭络罗氏带着东珠去偏厅玩儿,然后经希命人将客人迎进来。   郑先生到底是长者,容歆也没真的像经希这个郡王一样坐在那儿等着人家来拜见,而是在客人们出现在厅前时起身迎过去。   郑家人的形象,与先请经希说完大致情况后,容歆所想象的差不太多。   郑先生法令纹极深,始终绷着一张脸,极为严肃;容盛的未来岳父,郑二爷,一脸的敦厚,老实巴交地,神情拘谨;   至于郑家姑奶奶,一身绸缎衣服,头上身上皆带着珠钗,但以容歆的眼力,只一只钗是近来京城内流行的样式。   她一进来眼神便来回看了看容歆和经希,随后又趁着人未曾发觉,打量了周遭的环境和侍从们,显见是个精明的。   容歆与他们寒暄时大致扫了一眼,便看向两个陌生的姑娘,略过其中一个眼神肖似郑家姑奶奶那一位,看着另一位清秀的小姑娘道:“这位可是郑家姑娘?”   容盛也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一同来拜见姐姐,此时,叶氏笑着回道:“姐姐好眼力,这正是郑家姑娘。”   她话音落下,容歆已拉住郑书语的手,边眼神柔和的打量她边笑道:“我们誉儿好福气,能有这样一位知书达理的未婚妻。”   容歆也没落下另一个姑娘,顺着流程问了一下她的身份,又夸赞了一句,送了两人她临时准备的礼物,便请众人落座。   郑家姑奶奶此时并不似容誉所说那般高傲,反而脸上带着笑,亲热道:“先前从未听亲家夫人说起家中还有一位姑奶奶,不知您是……”   她说着,还看向经希,明显是在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有所猜测。   经希从众人到这儿便没动过,此时听了她的话,转向容誉,问道:“你没与你的亲家说你姐姐的身份?”   容盛答道:“未经得姐姐首肯,自然不便擅自外传。来拜访之前,我只与郑先生说,姐姐便是山下那处租给学子家眷们院子的东家。”   郑先生面对僖郡王也一直不卑不亢地,容盛话落,却对容歆称赞道:“你一女子,竟有这般大善,又不宣扬求名,实在难得。”   这种德行合一的长者,容歆也十分敬重,是以谦恭道:“郑先生过奖了。”   “仁昭山下那处宅子是容家姑奶奶的?!”郑家姑奶奶十分惊讶,随即笑得更加灿烂道,“诶呦,真是没想到,怎么亲家老爷先前一直也不说呢,容郑两家马上便要结亲,有何不能说的。”   郑先生面色不虞地瞥了女儿一眼,待到她收敛,愈加挺直背脊,问容歆:“你供给学子们抄阅的书,有几本老夫也只在翰林院时见过,你是从何而得?”   容歆含笑道:“郑先生博览群书,晚辈佩服,晚辈也不瞒您,有些书确实是从翰林院中借过来的。”   郑先生探究地看着她,“你是何人,竟能从翰林院借阅书籍?”   郑家其他人听了老爷子的话,亦是十分惊奇地看着她。   容歆温和地笑,正欲说话,便听主座上经希道:“宫中有一位容姓女官,颇闻名于京中,正是你们眼前这一位。”   “容女官?!”   容歆听着这几重奏,心中对经希抢话的行为十分无语,面上却言笑晏晏道:“郡王言过了,不足为道。”   郑家人眼中皆隐隐透出兴奋之色,其中以郑家姑奶奶为最,而又以郑先生最为特别。   “如此说来,山下那院子和书,皆是太子殿下所做?!”郑先生激动地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冲着京城的方向噗通跪下,“太子殿下大仁大善,天下之福啊!”   容歆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眼神示意容誉赶紧扶人起来。   然郑先生被容誉扶起来重新坐下之后,仍满脸虔诚且滔滔不绝地称赞着太子的德行。   容歆眼神示意经希收敛他那一脸的忍俊不禁,随即扶额,实在没想到这老先生竟还是太子的狂热崇拜者。 第179章   今日容歆见郑家人的目的, 可不是为了听老先生称颂太子,更何况她也不可能在外胡乱说太子的事情,便自然地转移目标, 拉着郑书语的手,对郑先生道:“今日我与您家一见, 便是有开诚布公的打算。”   郑先生微收敛情绪,道:“容女官请讲。”   “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也算是有些看人的眼力, 您家这位姑娘, 家教极好,是为良配。”   那郑家姑奶奶一打照面便有所打量,容歆自然也要衡量一下郑家人的品行。   郑先生自不必说,这郑书语,完全是大众印象里书香人家姑娘的模样, 一行一止十分有度, 只不过可能管教太过,不够落落大方。   但这不是缺点。   而按照世俗眼光,有人会因为容家曾经的家世说是容誉高攀, 也会有人因为郑家如今的家世说是郑家姑娘高攀。   “这些年京中关于我的事情,一打听便有无数个版本,我这人向来坦荡, 从不忌讳提及出身。”容歆的视线从容家人身上转过, 淡淡道,“我是仁孝皇后娘娘的陪嫁侍女, 入宫至今已有三十二载, 而我们容家, 也确实曾经是赫舍里家的家奴。”   叶氏听到她的话, 抿紧嘴唇,可看着夫君儿子皆神色如常,便又垂下头。   容歆看着郑家人,“我弟弟一家有今日,确实有我几分帮扶,但容盛的能力不是我给的,誉儿和敬儿的学识是他们自己勤奋刻苦学得的,还望诸位知晓。”   郑二爷和郑家姑奶奶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便皆看向父亲。   郑先生抬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才道:“英雄不问出处,老夫看重容誉做孙女婿,是看重他的人品,虽惊讶于容女官的身份,但并不会因此而介怀容家的出身。”   容歆勾起唇角,似是得到了想要的回答,敬佩道:“先生豁达。”   但事实上呢,两个人的婚事已定,便是郑家真的清高不喜容们家曾经的出身,郑家也不会因此退婚,容歆只是给郑先生一个台阶,也是给容家的隐瞒一个台阶。   “不过……”容歆诚恳道,“有件事还要麻烦诸位。”   “容女官但说无妨。”   “太子殿下不喜张扬,我亦是如此。是以还是希望不要声张我与容盛一家的关系,也不要将仁昭山下租给学子们的房产与太子有关一事传出去。”   容歆是看着郑先生说的,他先前对太子的称赞不似作假,她现下对这位大家长表明态度,由他去约束家中人,更为妥当。   郑先生当即便点头,正要答应下来,被女儿打断。   “爹!”郑家姑奶奶在众人看过来时,尴尬一笑,“两个孩子的婚事已定,誉儿和书语的年纪都不小了,成婚也拖不得,容女官作为亲姑姑,难道不参加两个孩子的婚礼吗?若参加,此事想必也瞒不住……”   郑先生闻言,神情稍缓,附和道:“此言不无道理。”   朝中见过容歆的人不在少数,婚礼时确实有可能有人认识她,其实容歆不在意,她只是不希望有人借着她的名头在外招摇,从而给太子惹了麻烦。   更重要的还是太子。   因此容歆假作对容盛嘱咐,实则对郑家人道:“那处宅子与太子的关能绝对不要向外透露,免得引人注目,丢失本意。”   郑先生在知道这处宅子与容歆和太子有关系之前便赞不绝口,此时直接转向女儿,道:“容女官所言,你可听清楚了?”   “啊!”郑先生的外孙女彭小姐小声痛呼,“娘,您抓痛我了。”   郑家姑奶奶立即松开手,尴尬地道:“爹,我和二弟绝不会外传,您放心便是。”   郑二爷老实地点头表示赞同,连站在容歆身边的郑书语亦是同样的动作。   容歆注意到,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问道:“书语平素有何喜好?都玩儿些什么?”   郑书语交叠于腹部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也稍有些发紧,“回容女官,书语在家中时每日里读书刺绣,为长辈们准备膳食,也会帮着母亲料理家事。”   果然是寻常小姐皆要做得事,没有玩乐。   容歆再一次拉过小姑娘的手,边轻拍安抚边又问道:“都看什么书?看过四书五经吗?”   郑书语摇头,“那是考功名的男人们看得,书语并未看过。”   容歆淡笑,对郑先生和郑家姑奶奶道:“孩子们还是年轻不知事,殊不知世家大族选主妇,这门当户对不只是指家世,还有学识眼界阅历,毕竟子孙后代就学前皆跟母亲在后院,言传身教最是重要。”   容家人听容歆的话听习惯了,再加上当初在赫舍里家时,家中的小姐们皆有专门的老师教导读书,便认为确实如此,心里至此认定了这么个理。   郑家呢,祖上有些小富,但不算是底蕴深厚的人家,及至郑先生方才考取功名,因而对于容歆所说,他们其实并不了解。   但朝中皆在传,太子幼时不止由当今启蒙,另一位老师便是容歆,他们如此一想便觉着她所说十分有道理,皆连声附和。   郑家姑奶奶更是拉着她女儿的手,奉承道:“还是容女官见多识广,若不是容女官告知,我们险些耽误了家中的姑娘,您放心,回去之后,便教导起来,绝不会耽误日后的孙辈儿们。”   “彭夫人是个深明大义的。”   郑家姑奶奶得了她的夸赞,脸上喜不自禁,容歆则是抬起茶碗,遮住唇角的上扬。   经希对她有所了解,从她说那些话时便有所察觉,待到送了客人们离开,便调侃道:“容女官不愧是容女官,出门在外,面见亲家也不忘行教化之职。”   容歆没回他,径直走进偏厅去看东珠,见她无恙,便拔下她头上的钗,命人装在木盒里,送去郑家给郑书语。   第二日,容歆按照原计划,带着东珠回宫。   太子妃思念女儿,一见到东珠立即便将她带回了后院,容歆则是随太子进入书房。   “殿下,这是僖郡王昨日连夜写得折子。”容歆呈给太子,在他观阅时,道,“如今那处院子租给略有窘迫的学子们,极有意义,若有其余选择,还是另选一处建这传授造船技艺的学堂为好。”   “另一个,既为造船,最好选临运河或者临海之处。”   太子边看折子边点头,当看完最后一折,方才抬起头,“仁昭山后山之事,姑姑如今对胤禩的看法,可有改变?”   容歆顺着他的问话,道:“入朝当差确实极为历练人,八阿哥较当初在南书房读书时,更加沉得住气了。”   权势是极有力的武器,八阿哥在遇到那样的无赖之人时,却始终未自曝身份,也未冲动,确实难得。   不过当时的情况,换作大阿哥或是三阿哥那样的性子,恐怕根本不会拖至那时还未解决。   而太子则是完美的综合,刚柔并济,心思缜密的同时也不显得优柔寡断。   太子点着了折子,扔进地上的铜盆里,看着它渐渐烧尽,道:“年长的皇子们皆已入朝做事,明年大选,皇阿玛也该给小九小十指婚了,我想拿些银两,给小九作本钱试一试。”   “您手中可有钱?”容歆立即支持道,“若没有,我便给您筹一些。”   太子抬起头,眉目舒朗道:“胤礽没有,别人却有,不必姑姑破财。”   “你这个别人指的是……”   “暂时保密,您日后便知道了。”太子笑得十分欢快。   容歆一见他那神情,脑中立即便浮现一个人的面孔,顿时失笑。   太子笑过,却是又低下头又看向铜盆中的灰烬,轻声道:“姑姑,世间女子,可是皆期待纳兰容若词中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约莫……是的吧?”   太子沉默良久,再抬起头时又恢复如常,笑道:“倘若胤禩真的愿意为了郭络罗氏向皇阿玛陈情,我这个做兄长的,总要帮一帮他们的。”   当然,前提是八阿哥的态度,确实倾向于郭络罗氏。   容歆对此心知杜明,并且拭目以待。   年底,容誉和郑书语的婚期定下,在来年的四月二十二日,容歆依旧转达的是,她有闲暇会到场。   转过年,太子妃为今年的大选作准备,八阿哥的大婚之礼也到了,太子和大阿哥两位兄长为首,众位皇子们皆一同宴饮。   三阿哥正带着弟弟们围着八阿哥起哄,太子端起酒杯含笑走向大阿哥。   大阿哥一见他的动作,立即收起笑容,警惕道:“太子有事?”   “大哥明·慧。”   “无论何事,休想。”大阿哥迅速防守,甚至抗拒与他交谈,“曲高和寡,恐会形单影只,不妥……”   “大哥。”太子笑着抬起手臂拦住他,“大哥,我有一赚钱的法子……”   大阿哥下意识地慢下脚步,怀疑道:“你可莫要忘了,你已失信于我。”   “我何时失信过?”太子意有所指道,“大哥可有去抄家?不止抄家,你这一番出行,晋商没少孝敬大哥吧?”   大阿哥神色未变,“我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太子勾起唇角,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道,“大哥,我若是没有依据,断不会空口诬陷于你。”   “太子是想以此威胁我?”大阿哥冷笑,“你以为此事可动我分毫?”   “非也,我是真心想与大哥共赢。”   “哦?”大阿哥的语气充满怀疑。   太子洒然一笑,“想要更大的利益,必然要有所舍,大哥敢不敢与我赌这一遭?” 第180章   大阿哥会受太子所激吗?   答案是, 一定会。   太子一问他敢不敢,大阿哥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爷有什么不敢的?”再一想钱,瞬间就更心动了。   “你到底有什么赚钱的法子?”   太子背着手,眼睛扫了一下周遭, 道:“此时不便细说, 大哥何时抽空到我的毓庆宫中来一趟?”   大阿哥恼火, “现在不说, 你拦我作甚?”   “大哥且稍安勿躁, 咱们兄弟之间, 难道除此之外便无话可说了吗?”   大阿哥面无表情,毫不留情面道:“我与你确实无甚好说。”   太子面色不变,随手拎起酒壶, 倒满两个酒杯,一杯亲手递给大阿哥,一杯他拿在手中, 轻轻在大阿哥的杯子上一碰,闲聊一般道:“大哥已将连珠火铳求到手, 戴先生研究地如何了?”   大阿哥闻听他此问, 面露不满, “你我分明是利益交换, 可我先前让你在仁昭书院设一门火器课,你推辞,如今却来问我研究地如何了?”   “怎么?不顺畅?”   “是,也不是。”大阿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皱紧眉头道, “戴梓确实于火器一道上极具天赋, 然这些年下来, 我发现他仿制并且在原有基础上改进的本事无人能及,但难以别出心裁。”   大阿哥重用戴梓的这些年,庄子里常有新的火器造出,进献上去时也没少得到康熙和军队的肯定,但皆无法满足大阿哥的要求。   皆因戴梓所制之火器,皆脱胎于前朝或是外邦进贡的火器,哪怕是那二十八连珠火铳,亦是如此。   “我想要更好的火器,目前戴梓一人不足以做到,而且他的年纪,也无法苛责了。”   大阿哥拎起方才太子放下的酒壶,将杯子满上,紧盯着太子,道:“仁昭书院的课程未能成,我如今只能选些人命戴梓收徒教授,可收效甚微,我每年浪费的银钱仍旧十分巨大,还未有所得。”   “任何技艺皆不可一蹴而就。”太子摩挲着酒杯,问他:“大哥选的都是什么人?”   “战场上受伤无法再做事的八旗兵丁,正好教他们有个营生,省得整日里浑浑噩噩,还惹是生非。”   这样的人极多,大阿哥所选寥寥,根本没什么大意义,但太子还是表示认可,然后建议道:“大哥之心实好,只是若想培养如戴先生一般的火器师,还需得些天赋和兴趣,兵仗局的官员子嗣不正如当年的戴先生一般吗?”   大阿哥若有所思,“你是说家学渊源?”   “正是。”太子晃了晃酒杯,突然问,“戴先生的儿子未承父志吗?”   “长子二子皆无天赋,三子年纪尚幼。”   “如此,倒是颇为遗憾。”   大阿哥轻轻应了一声,拎着酒壶不放下,自斟自饮起来,两人一时皆安静下来。   “太子二哥!大哥!”三阿哥胤祉突然插进两人中央,指着众阿哥们的方向,挑事儿一般的口吻道,“方才我说大哥海量,老六和小九不服气,大哥快来!喝倒他们!”   太子微微扬起嘴角,像是在为大阿哥说话一样,劝阻道:“胤祚也还未满二十岁,加上底下几个一道,也比不过大哥的酒量,醉酒失态倒也罢了,伤了身体便不好了……”   六阿哥胤祚和九阿哥胤禟,本就不服气,听得太子的话,立即闹道:“酒量跟年纪可没有关系,比不比得过,需得比过才知!”   三阿哥火上浇油道:“对!比过才知,大哥可要与弟弟们不醉不归?”   大阿哥巴掌在三阿哥后脑勺上重重扒拉了一下,冷嗤道:“爷怕你们这帮小子!今儿个一个也别想跑!”   气氛随着大阿哥的话,顿时热烈起来,大大小小的阿哥们挤在一处起哄。   太子见四阿哥胤禛安静地站在外围,便冲着他唯一招手,待他走过来,便嘱咐道:“我还有许多事务未处理,胤禛你看着不准小十二他们喝酒,稍后大哥他们若有醉意,便直接让宫侍送他们各自回去,若谁不听,就说是我吩咐的。”   “是。”四阿哥应下,又关心道,“太子二哥,早些休息,身体为上。”   太子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该如此,我知道你做事认真,但也该有劳有逸。”   “谨遵太子二哥之命。”   太子看他认真的神情,失笑地摇头,又轻拍了一下,这才转身离开。   第二日,上朝前,大阿哥当着众皇子和朝臣的面,冲着太子冷哼一声,扔下一句:“扫兴。”便头也不回地站到大殿前。   皇子们知晓其中缘由,文武百官却是不知,是以皆隐晦地向两人投以目光。   太子却是笑容不变,若无其事地站到他的位置上,养气功夫极佳。   下朝后,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和众议政大臣又随皇驾到乾清宫中议政,接近午时,众人方才暂退。   大阿哥直接走在太子半步后,与他一同前往毓庆宫。   三阿哥见状,十分好奇,当即便要跟着一同去看个究竟,却被四阿哥抓住小臂,扯走。   而太子一带着大阿哥进了他的书房,也不卖关子,直接开门见山道:“便是如我昨日所说,有得必要要所舍,大哥若想要有大进益,需得有所投入。”   大阿哥一听他“投入”二字,眉心一跳,全身表现出防备的姿态。   太子好似未见,说道:“大哥只要拿出五万两,便可一本万利。”   “五万两?!”大阿哥几乎破音,“你怎么不去抢?!”   “大哥……”   “没有!”   大阿哥又骂了一句“癔症”,起身直接往门口走,太子却也不拦他,依旧老神在在地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   而大阿哥还未碰到门,门已从外头打开,容歆双手端着托盘,正站在门外,见到他站在门口,诧异道:“大阿哥,您才来便要走吗?”   大阿哥打量着她的脸,皱起眉头,问:“姑姑,怎么是您亲自端茶点过来?您风寒好了?”   “您如何得知的?”容歆眉目含笑,边往书房进边回道,“只是小病,早已痊愈了,昨日太子殿下与我说您今日来,我特地叫雪青做了些您喜欢吃的点心,您稍用些再走,如何?”   大阿哥闻言,冲着太子咬牙道:“太子殿下可真是料事如神,阴险至此,佩服。”   太子笑,“过奖。”   容歆放下托盘,疑惑地看着两人,“您二位打什么语谜呢?”   太子含笑未语,大阿哥对她扯出一个笑脸,回道:“无事。”   左右也没打起来,就是真打起来,容歆又不是没见过,便一边端碟子出来,一边笑道:“您难得来一回,雪青做了许多点心,我端这一点过来时,她还有些不乐呢。”   大阿哥捏起一块儿桃花模子的粘糕,咬了一口道:“无妨,回头我走时,请雪青姑姑为我装好,我带回去给福晋。”   容歆一听,拿起托盘便往外走,“那我再让雪青多做些。”   “姑姑。”大阿哥拦住她,“做多了吃不完,下次我和福晋想吃,再过来麻烦您和雪青姑姑便是。”   容歆停下脚步,笑道:“是我想差了,实在是前些日子待在屋子里养病,憋坏了。”   “风寒虽是小病,却不可轻忽。”   太子此时方才笑着插言道:“姑姑也做,正好我和大哥谈及派商船出海一事,您也一并听一听。”   “商船出海?”大阿哥惊讶不已。   太子笑意不减,不疾不徐道:“正是,大哥便是想要拒绝我,好歹听完我的话。”   大阿哥吃点心的手慢下来,嘴硬道:“我倒是想听听,你这话值不值五万两。”   容歆一听大阿哥说“五万两”,微一挑眉,端起茶碗静观后续。   太子徐徐道:“你我身为不皇子,不可盘剥百姓,正需得一个好法子赚钱。纵观前朝,唯有这出海行商,风险极大的同时,只要能顺利归来,便是一本万利。”   “寻常商人也就罢了,你我总无需担心海盗或是蛮邦劫掠吧?”   太子和大阿哥不能以大清之名行事,却可借助朝廷之力。天灾非人所愿,人祸却可以武力避免,他们的商船必不会如寻常商人那般任人宰割。   太子看着大阿哥,有理有据道:“五万两乍然一听,确实数目不小,可大哥不妨想一想,至少要有一艘巨大的战船,加之采买货物,船员以及出海损耗……”   “五万两只是九牛一毛。”大阿哥脸色更黑,“你还想我给你当钱袋子不成?”   “非也,大哥只需出这五万两和几门大炮即可。”太子推诚相见,“届时得利,你我五五分。”   “太子确定?”大阿哥十分怀疑。   太子诚恳道:“姑姑在此作证,大哥若还不信,可立字据为证。”   大阿哥看了一眼姑姑,思索良久,点头答应下来。   太子微微弯起唇角,提醒道:“当然,若只一艘船,五万两便可,若是再有一艘船,大哥还得出五万两,否则便让我一成利如何?”   五万两和一成利,大阿哥自然是选择出五万两。   太子笑道:“此事也由姑姑作证,便不与大哥立字据为证了,不过出海的船员和兵器,还得请大哥想办法。”   “你惯会得寸进尺。”   太子面上露出个无奈的神情,“其实是大哥得了便宜才对,这后续还有许多事要做准备,实在让人心力交瘁。”   大阿哥看着太子的眼神,明明白白地表明他的不信任。 第181章   容歆和太子亲自送大阿哥出毓庆宫, 然后又回到书房。   “我记得您先前说,预备拿些钱给九阿哥做本钱试一试?”   太子点头,从书案上一摞书下抽出一张纸,递给她, 道:“大哥这五万两, 我想先拿两万两给小九。”   容歆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最后寻到一个五万两减去两万辆的数列, 便明白太子定是一早便确定, 必定能使大阿哥答应拿钱出来。   而她又看向其余数列, 不解地问:“我看您上书一艘战船的造价用不上五万两,那大阿哥这五万两的数目是从何而来?”   “大哥一趟山西之行,从晋商手中收得孝敬银七万余两, 去掉回京后的花用……”   容歆抽了抽嘴角,合着大阿哥去山西统共才得了九万两左右的银钱,太子便要去一多半, 偏他又没要走全部,大阿哥不至于囊空如洗……   “我其实是想造两艘巨大的战船, 与本朝商船一同出海。战船上能够装备重炮的话, 便可在出海行商之余, 护佑本朝商船, 以此收取佣金,海关税收亦可增长。”   容歆对大清水师的战船不甚了解,对着这张纸一头雾水之下,问太子:“可有咱们战船的资料,让我看一看?”   太子抽出一本折子, 拿给她, 说道:“胤礽也是研究许久方才心中有数, 姑姑且看看便是。”   容歆正好看着折子上一艘几百几千料的战船茫然不已,听他如此一说,干脆将折子合上,问道:“我记得朝中对出海商船的尺寸有限制?”   “五百石,南方出海的商船多为两百石左右的小船,不过偶尔也有上千石的大船出海。”太子回道,“近年来对商船政策有所放宽。”   容歆心里估算着五百石、两百石、上千石都是多少吨,忽然觉得风寒好像没好利索,还有些头疼。   太子先前一直在命人收集相关资料,终于有可诉之机,故而此时颇有些滔滔不绝的架势,“从福建海商那儿得来的消息,大清的海上邻国常有劫掠海商的行为,西行更是路途艰险,若想长久行商,需得震慑四方。”   “我前些日子翻阅了东珠的书籍,戴梓罗列了他能造出的所有火器,其中两种大炮我已记录在册,若能多造出几门放在战船上,水师战力必可提升。”   “大炮的造价极大,大哥那人心气儿高,必不愿我们的船初次出海便教人小觑……”   容歆顺着太子的话一想,所以太子和大阿哥五五分利,实际并未吃亏太多,而只有他让大阿哥赚到,日后两人才有可能继续合作。   换句话说,日后太子再坑大阿哥时,大阿哥才会愿意往下跳。   容歆对大阿哥心生同情,一时口干,端起桌上的茶碗便欲喝。   太子出言拦住她,喊了外头的人再送一壶新茶来,然后对她语带埋怨道:“您风寒才好,此时天凉,怎可喝冷茶?”   容歆一笑,放下茶碗,“我不过是想得太入神 ,一时忘了,您莫怪。”   太子看着她的脸,道:“这一场风寒,您消瘦不少,好生补一补才是。”   容歆应下,在小太监上了新茶后,慢慢饮了一口,润了润口,方才担心道:“依您所想而为,动作极大,恐怕越不过皇上去。”   商船也就罢了,照太子所说,民间有巨大的商船可供出海,不足为奇,可如果在商船上设重炮,这与养私兵的罪行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子总是在给自己制造麻烦……   “您各处算尽,难道没想过此事吗?”   太子沉默许久,声音略有几分低沉道:“本也未想瞒着皇阿玛。”   容歆从前便认为太子这么做不易,只是到底拦不住,现在大阿哥和九阿哥也跟着掺和进去,想必康熙知道后,也会头疼不已。   “姑姑,我一直在想,皇阿玛对我的容忍,界限究竟在哪儿?”   “那也不至于一再试探。”也不知是从哪养出的叛逆心。   “谁让我生而为皇子,最差的结局也好过寻常百姓呢。”   三日后,大阿哥面无表情地给了太子五万两,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大阿哥面对太子时皆未有好脸色,朝中大臣们还以为两人又撕破了脸。   上头的人融洽,下头便会平静,而太子和大阿哥之间的关系突然紧绷,两派的大臣们也跟着屡有摩擦。   可两人不止一次如此,时日久了,下头的大臣们也累啊,慢慢便开始观望,免得他们刚有所动作,风向又变了。   直至三月份,康熙下旨,为已经大婚的阿哥们封爵,其中大阿哥胤褆为直郡王,三阿哥胤祉为诚郡王,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六阿哥胤祚、七阿哥胤祐以及八阿哥胤禩皆为贝勒。   此时,连同最晚成婚的八阿哥也已得圣意,出宫开府。   满朝上下,因为康熙的大封旨意,气氛紧绷,其中以太子一党心情最为沉重。   太子却神色如常,毕竟皇阿玛大封之意早已传出风声,礼部也一直在准备,此时才震惊,也太过后知后觉。   而他也不似有些朝臣那般风声鹤唳,甚至当众极为大方地向受封皇子们道贺,面上无一丝不虞,并不似因此忌惮的模样。   诸如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这样性子的皇子,见他如此,心情皆放松了些。   太子的态度一如从前,恭喜过后,看向六阿哥,以兄长的身份提醒道:“胤祚,你上次办差出了差错,皇阿玛责骂过后却未怪罪你,日后莫要再那般冲动了。”   六阿哥应了,可应下之后,还是忍不住辩解道:“太子二哥是知道的,若不是那些人阻挠我办差,我怎会与他们起了冲突?”   他说“阻挠”,其实有些夸大,那些官场老油条实则不过是不信服六阿哥,因而行动上磨磨蹭蹭敷衍怠慢他,六阿哥又急于求成,自然无法忍受,最后差事未办妥,他还遭了骂,心里一直不服气。   这样的事,往小了说是年轻气盛,往大了说便是能力不行。   但现在他的爵位并未受影响,想必在康熙心中,是当他年轻气盛的。   这些念头迅速从太子心头过去,面上不露一丝痕迹,语重心长道:“往后当差,莫要一意孤行,多向兄长们请教,我们哪一个不是从生疏渐渐走过来的?谁也不会因此嘲笑于你。”   三阿哥其实自小便不甚看得惯六阿哥,而且自从德妃被圈进在永和宫后,六阿哥的脾气是越发地像个真正的炮仗,不知哪一句话便会引得他敏感发作。   但此时太子如此说,三阿哥便率先附和道:“我记得我先前在户部做事时,核算差了税缴的数目,害得户部官员们废寝忘食地重算,耽误了上报。”   八阿哥是个机敏的,立即跟着说道:“我刚当差时,折子写得太过细碎烦琐,直接在内阁打了回来,又重写了一份呈上去。”   “我去年也因为差事惹了皇阿玛骂……”   一时间,话题直接变成了皇子们办坏了的差事,你一言我一语,这一说,还真是没有人不出错的。   大阿哥不参与这个话题,直接离开,太子也功成身退,返回毓庆宫。   容歆已听说前朝大封的旨意,心绪其实未有多少波动,但她还是第一时间领着东珠来到太子在前殿的书房。   太子一见到她,笑着说道:“您放心,我并未受此事影响。”   “我来此并未为皇子们的大封。”   容歆指着一把太师椅,等东珠自己坐上去后,取了太子之前给她看过的造船图纸,递给她看。   然后容歆才看向太子,淡淡道:“我是奉了太子妃之命,向您转达一句话的。”   太子不解,“颂宜有何事不能亲自与我说?”   “是有些不好亲自说。”容歆绷着脸,尽量语调平静道,“太子妃说,眼看着大选将至,可毓庆宫住不下那么些人,她不想皇上再为毓庆宫指人,希望大选前能有新的侍妾怀孕。”   太子:“……”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容歆也不想传这样的话,只是与其太子和太子妃当面说这些,还不如她来传。   遂,容歆又道:“您若有话需要我转达,我稍后就带回给太子妃,若没有,我和格格也不便在此多留。”   太子无奈地颔首,“劳您转告太子妃,她既是定下了,安排便是,我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大选前,也太紧了些……”   他这个太子做得,真的是太难了…… 第182章   太子平日里遵循养生之道, 极为自制,并不重欲, 然而太子妃让他宠幸侍妾……太子就得遵从。   太子妃所言皆是为太子。   如今的毓庆宫,有弘昭和弘星两个男嗣,又有四个健康的格格,在一众皇子里,已是子嗣最多的。   但是以世人对传承的期待,唯有男嗣方才算是真正传宗接代的继承人,太子有两个儿子,无论是在康熙心中,还是朝臣们心中, 都是不够的。   而从这一日开始, 太子用膳时, 太子妃都会专门命人为他准备一碗补汤, 只有他一人有的特殊待遇。   晚膳时,一家四口围坐在一张桌子边, 太子和太子妃的三女,宝珠, 还未满一周岁, 由奶嬷嬷看着, 躺在桌边不远的榻上,四肢比比划划,嘴上咿咿呀呀地嘟囔着什么话。   皇长孙好奇地看着父亲面前的汤碗,问道:“这是什么?阿玛生病了吗?”   太子余光瞥了一眼太子妃,面上则是无波无澜, 看她如何回答。   “你阿玛未曾生病, 只是年纪大了, 皆要补一补。”   太子妃的话里满是笑意,太子的脸却是僵了一瞬。   这补汤是容歆选的方子,雪青亲手熬得,其实就是很单纯的补汤,只是有前因,此时太子妃这样说出来,便教太子想歪罢了。   皇长孙今年已经八岁,孩童时便极会看人眼色,更不要说此时,他看着阿玛额娘的神情,眼神中透出的意味,显然不相信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容歆站在他和东珠身后,一见这孩子还有继续追问的架势,忙道:“莫说太子殿下,太子妃每日用完晚膳半个时辰,也要喝一碗补气血的汤。”   皇长孙通常晚膳后便回去读书,并未见过母亲和补汤,此时一听嬷嬷的话,立即便冲着母亲自责道:“额娘,儿臣不孝,未能细心问候,您身体如今可好?”   太子妃不在意地笑了笑,“早已无大碍了。”   皇长孙起身,亲自为母亲布菜,抬头见阿玛面无表情地喝汤,也为阿玛夹了菜,当然也没忽略东珠。   只是东珠不吃旁人夹的,筷子在碟子里一点一点蹭,将哥哥夹的菜推到边缘去。   容歆注意到,夹起来重新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东珠这才吃下去。   太子妃开始安排侍妾们侍寝,她向来比太子怜香惜玉,也一直表现地似乎很喜欢鲍佳氏,但先前鲍佳氏所养的两个格格对东珠这个长姐不敬重,太子妃不迁怒,但也不会忘了。   不偏不倚,就是让鲍佳氏明白她的身份,莫要恃宠而骄。   然而太子比太子妃绝情,鲍佳氏没能教养好孩子,他就不会再给她机会生下子嗣,鲍佳氏只能依赖太子妃的宠爱在毓庆宫中过活。   太子妃尊重太子的决定,也不忍教太子心中憋闷,是以六月份,上一次大选新进的两个侍妾先后有孕后,她便又为太子取消了侍寝。   三十七年的大选正是开始前,太子亲自到皇阿玛跟前表明心迹,希望毓庆宫中的侍妾暂时不再增加。   康熙自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和太子争辩,转而道:“朕前往盛京谒陵,太子留在京中,弘昭随行。”   太子躬身应道:“儿臣回去便命人为弘昭收整行囊。”   “弘昭与朕同吃同住,只带些贴身衣物便是。”   “是,皇阿玛。”   康熙微一颔首,淡淡道:“你下去吧。”   “是,皇阿玛。”   太子行礼后告退,父子之间这样的对话,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大选后,康熙为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俄指婚。   九阿哥的未婚妻董鄂氏与三阿哥胤祉的福晋董鄂氏是出自同支的同族,一样的世代和宗室联姻。   十阿哥的未婚妻,出自漠南蒙古阿霸垓右翼旗博尔济吉特氏,扎萨克多罗郡王乌尔锦噶喇普之女,此部在太宗、世祖时曾出过三位后宫嫔妃,因而十阿哥的未婚妻身份非同寻常。   十阿哥和九阿哥,一个贵妃之子,一个宜妃之子,身份皆不低,未婚妻的身份也高,十分符合康熙一直以来为儿子们指婚的标准。   但他除了未给太子宫里指人,其他几个已大婚的皇子一个也未落下,包括年初刚娶了郭络罗氏进门的八阿哥胤禩。   容歆对皇子们的后院事并不好奇,唯独八阿哥,康熙的旨意一下,她立即便命人打听了八阿哥和八福晋的情况。   消息传回来后,旨意一下,八福晋便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八阿哥当差回去后,两人,不,是八福晋在屋子里叮叮咣咣摔碎了不少瓷器。   容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郭络罗氏这性子,既生错了时代,也嫁错了人。   她曾经也是个极明艳的姑娘,容歆实在不希望她想不开,将后院变成牢狱,困死其中,便去寻了太子妃。   太子妃听了容歆讲述八阿哥和八福晋之间的事,幽幽道:“当了皇家媳妇,竟还这样傻……”   “八福晋的父亲母亲早逝,亲祖母也早逝,她在安和亲王府受王爷宠爱,又有僖郡王那样的舅舅惯着,女眷们不便教导太多,是以……也情有可原。”   当然,容歆绝对不是认为八福晋有错。   太子妃点点头,还未等她说别的话,便道:“先前见八弟妹,便觉着是个没心机的,此时听姑姑一说,倒让人越发不忍心她自苦。”   “我想请您开解八福晋,并不是想请您劝她取悦八阿哥,只是希望八福晋找回本心。”   太子妃不甚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容歆又叹了一声,解释道:“那一日我与僖郡王在假山后听到的事,只我们四人知,八福晋大婚后依旧如此,想必在她心里,两情相悦的人插进第三人、第四人……是一件如鲠在喉,难以忍受的事。”   如果教八福晋折腰,去屈从于她曾经百般厌恶的现实,可能比现在这样的情况更折磨。   “八福晋如今当家做主,背后有安和亲王府做靠山,只要她想开,许是过得比时间大多数女子都快活。”   太子妃侧靠在贵妃榻上,敛眸,“可惜人皆会为难自己,想开太难。”   不过太子妃向来不惧知难而上,更何况还是化作一个女子的解语花。   太子妃将此事记在身上,待到康熙御驾离京,便择了一日,向众位妯娌们下了帖子,邀请她们到毓庆宫中来做客。   此番康熙盛京谒陵,随行的除了皇长孙,还有大阿哥、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以及十三阿哥。   除了四福晋和八福晋,其余福晋家里的爷们儿都不在府里,又是太子妃邀约,众福晋自然应约前往。   这段时间,容歆偶尔也关注八福晋一二,她和八阿哥的关系,并未更坏上几分,但她几乎单方面冷战的态度,多少也伤及了八阿哥的颜面。   太子妃惦记着八福晋的事,搜罗了一大堆外头宴会上可玩儿的游戏,不拘男女,只要她觉着有趣地,皆寻来。   只是摆放进中庭后,哪怕再有序,也因庭院不够宽敞而显得杂乱。   二格格尔堇和三格格尔醇好奇地走来走去,偶尔还要绕开以防绊倒。   太子妃见状,吩咐道:“罢了,收起来一些吧。”   容歆笑着劝她:“正好下一次您再邀请福晋们来,可以有新鲜玩意儿招待。”   “也只能如此了。”太子妃颇有几分扫兴,随后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养牲处的猫新近下了一窝漂亮的白猫,待她们走时,我一人送一只如何?”   容歆笑容微收,立即阻止道:“您送给旁的福晋无妨,莫要送给三福晋。”   “这是为何?三福晋不喜吗?”   容歆摇头,“与三福晋无关,是三阿哥不喜养猫。”   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宫里只有一些老人还记得,三阿哥看起来没留下什么不可磨灭的阴影,但荣妃曾经摆明了说宫里谁养猫就是跟她过不去,他也未曾劝阻。   而那些旧事,也没必要再重提。   “总之,您不要送猫给三福晋便是。”   太子妃听了她的忠告,干脆直接取消了这个回礼,另外选了些旁的物件儿给妯娌们。   待到众位福晋赴约,太子妃特意嘱咐太子晚些回来,然后和妯娌们真的一个一个试玩儿。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三福晋董鄂氏和四福晋乌拉那拉氏皆非好动地性子,大多数不甚感兴趣,其他福晋们亦差不多,唯有八福晋,大多数玩乐皆能说出个所以然。   太子妃尤为惊喜,拉着她不住地夸赞,问她是如何知道的。   八福晋谦虚道:“实在是有个好玩乐的舅舅,才了解了这些无用的东西。”   “何为有用?何为无用?全凭旁人一张口了。”   太子妃牵着八福晋的手,请大福晋代她招待一下其他人,便引着八福晋到东珠的屋子里,指着满屋子奇奇怪怪的物件儿道:“东宫这些个孩子,也就东珠单又分了一间屋子摆放这些东西,谁也碰不得。”   容歆和东珠正坐在榻上,太子妃眼神落在两人身上,又改口道:“姑姑不算。”   八福晋满目震惊地打量着墙上地上看起来乱中有序的东西,一时无言。   太子妃趁机又拍了两下她的手,笑道:“八弟妹,你在这儿看着,要是有喜欢的,请姑姑替你向东珠要便是。”   她说完便转身出去,劝人的事儿,到底还是落回了容歆身上。   “八福晋,您闺中时可有格格这般别于常人的喜好?”   八福晋呆怔,良久,喃喃道:“我喜欢养马……” 第183章   “养马?”   这个喜好, 容歆还真是没想到。   八福晋郭络罗氏绕过地上拜访的一堆木块,走到圆桌旁坐下,笑着说道:“我幼时, 外祖父送了我一只小马驹, 它刚出生不久, 我一直养在院子里,还为它起了名字,叫飞云。”   “飞云……”容歆嘴角上扬, “好名字。”   八福晋微微侧身靠在桌子上, 一边比划一边笑道:“我那时小, 只养了飞云一两月, 它便比我高了, 外祖父若有空闲,便会带着我和飞云去庄子上跑马。”   容歆心里算了一下时间,随后夸耀道:“不愧是满洲的格格,五六岁已能上马了。”   “我六岁便已能独自握着缰绳小跑一段了!”八福晋神情中满是得意,“哪像那些弱不禁风的小姐们。”   容歆看向东珠, 她也是六岁, 可却是能不动就不动,对身体实在不好。   “格格, 明年咱们也学学骑马可好?”   东珠的注意力依旧全在画上,容歆看了一眼自鸣钟, 她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三刻钟, 便又道:“咱们不画了, 给八福晋拼一匹马作回礼如何?”   容歆摊开手, 放在她面前, 态度坚定。   东珠垂着头盯着面前的手, 一动不动。   八福晋见了,推辞道:“哪里真能教她一个小孩子回礼,太子妃所言,容女官不必当真。”   容歆手未收回,笑着对她解释道:“格格画画的时间不短了,该做些旁的事动一动了。”   而东珠见她的抗拒没有用,只得绷着一张脸,极缓慢地把笔放到容歆手中。   容歆看出她有些不高兴,便捏了捏小姑娘的手,温柔道:“格格,您还记得马什么模样吗?您拼一匹木马,明日我带您去造办处,如何?”   “您这些榫卯便是造办处的工匠们造出来,您想不想看更有趣的物件儿?”   东珠没回话,却从榻上爬下地面,满地满架子的翻找榫卯木块儿。   八福晋眼神跟着她的动作,好奇地问:“容女官,这些木头,真的能拼出马吗?”   容歆点头,骄傲道:“寻常人看着只觉着这些榫卯的形状甚是奇怪,可先前格格便用它们拼出过火铳和大炮。”   “真的?”   容歆立即站起来,带着一种炫耀心理,领着八福晋去看放在木箱里保存的榫卯拼成的火铳和大炮。   八福晋站在木箱边,惊叹地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寻摸的东珠,“竟然真的能拼出来……”   其实简单些来想,应该跟用积木拼出各种形状差不多,不过榫卯结构更加复杂,造办处又特地应太子之命为东珠造出许多榫卯结构,普通人一眼看过去只觉得眼花缭乱。   容歆陪在东珠身边时,偶尔也会拼一拼试试,只要耐心些,还是能摸到一点门道的,只是像东珠这样全凭想象便拼出形状来,有些困难。   八福晋则是因为看过那手铳和大炮之后,对木马开始期待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东珠。   可这东西岂是一时半刻能成型的,容歆便又请八福晋坐下,继续先前的话题:“八福晋,飞云后来如何了?”   八福晋眼神一黯,笑容中有几分苦涩,“二十七年外祖父去往蒙古防准噶尔部,飞云病死在回程途中了……”   “您见谅,我失言了……”   八福晋摇摇头,“飞云是外祖父曾经的坐骑所生,那匹战马随外祖父南征北战,它却只能这般收场,只是有些可惜罢了。”   “您既然喜欢,没再养过马吗?”   “没有。”八福晋微微垂首,轻声道,“外祖父故去,亲王府又出了些变故,祖母为我请了教养嬷嬷教我读书识规矩,便渐渐忘了……”   安和亲王生前执掌宗人府,他故去后,礼烈亲王代善的曾孙诺尼贝勒上折告安和亲王岳乐听信谗言,诬陷于他,后经查明,确有其事,康熙便削了安和亲王的爵位。   当时世子玛尔珲和经希的爵位皆受到了降等,还是后来与准噶尔数次作战之时,玛尔珲履立战功,经希显然是跟随太子的,康熙才又恢复了安和亲王的谥号和爵位,玛尔珲也重新承父亲的爵位变成新的安亲王。   而岳乐去世之后,府里的老王妃不是郭络罗氏的亲祖母,王府里主事的舅舅也不是郭络罗氏一母同胞的亲舅舅,唯有一个惊喜,性子略显跳脱,与她关系更亲近些,但肯定还是免不了让郭络罗氏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这样的情况,想必郭络罗氏也无法轻易提出些不合时宜的要求。   容歆想来,飞云之于八福晋,约莫与额鲁之于三阿哥一般,并不是简单的宠物,可两者情况又有些不同,飞云对八福晋来说,应是年幼时极美好的回忆。   “您如今当家做主,没想过再养一匹马吗?”   八福晋恍惚了一下,“我从未想过……”   容歆一见她如此神情,马上怂恿道:“说来您嫁给八阿哥,比之许多女子一嫁人便公婆妯娌住在一个屋檐下,已是自在许多,正该为了自个儿高兴,做点儿从前想做却没法儿做的事情。”   八阿哥的生母卫氏至今还在景陵,两个养母又非那等爱管闲事之人,八福晋不像旁的福晋,哪怕人在宫外,都有宫里的婆婆有事无事插一脚。   这样的婚事,实在是很多人求也求不来的。   容歆稍稍靠近八福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劝道:“我与僖郡王相识多年,他是真的疼爱您,您何必非要和八阿哥闹,害了自己,还惹得亲人担忧呢?”   “您?”八福晋瞳孔微张,显然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事。   “按理说,我不该多嘴,可您在我看来,还是个小姑娘呢,哪能忍心看您难过?”   容歆话说了一半,东珠拖着拼好的马走过来,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明日便带您去。”东珠松手,容歆接过来递给八福晋,笑道,“您作为皇子福晋,除了管着府务,也可以试一试做些旁的事情,兴许过一段时间,便觉得此时这些烦恼,其实尚可呢?”   八福晋抱着略沉且不小的木马,有些懵懵地点头。   三人出去,八福晋怀抱中的东西着实显眼,其余福晋们皆看过来,好奇地追问她这是何物。   “木马,东珠亲手拼出来送给我的。”   东珠拼的木马,皆是方方正正地榫卯块儿相连而成,并非如雕刻一般栩栩如生,只是形似。   但这也足以教旁人一眼看出原型,可重点不是原型,重点是八福晋后一句话,连太子妃和三福晋都有些醋了。   容歆赶忙笑着对太子妃解释道:“我答应明日带着格格去造办处看看。”   太子妃闻言,对八福晋温声说道:“八弟妹,不如我让人为你找一个木箱装好带回去?”   八福晋紧了紧手,笑道:“谢过太子妃,如此便好,我太喜欢这木马了。”   “即使如此,我便不做多此一举的事了。”   众位福晋告辞离开时,太子妃给每一位福晋皆准备了回礼,旁人皆是身边的侍从捧在手里,唯有八福晋,亲自抱着个木马一路走到宫门口。   四阿哥胤禛、六阿哥胤祚、八阿哥胤禩在宫门前等着各自的福晋,远远地便看到了八福晋的模样,不好看着她,便看向八阿哥。   八阿哥亦是有疑问,便在福晋们走进后,向嫂子们问过好,才问八福晋:“你这是……”   八福晋在外并不会教八阿哥难堪,淡淡道:“东珠送给我的木马,叫飞云。”   两人上到马车上,八阿哥对她说:“你若喜欢这东西,回头我让人寻一些木雕回府。”   “谢过爷,我不喜欢木雕,只因是东珠送的,才格外珍惜罢了。”   八阿哥原以为发现了她的喜好,不曾想还是未能博她一笑,顿时便无言以对。   八福晋抱着木马,看着马车窗外倒退的人们,也没什么和他说话的欲望。   三日,八福晋将木马摆在屋子里,整整看了三日,便命配房会娘家找舅舅经希要了一匹小马驹,还专门制定要一匹白色的漂亮的小马驹。   经希一向宠着这个外甥女,不出两日便送到了八阿哥府邸。   八福晋幼时养马,其实更多是侍从在照顾,这一次,她专门让人写了养马的事项,每日里皆抽出时间亲自照顾这匹白色的小马驹。   初时,府里上下皆在私底下嘀嘀咕咕,但过了一段时间后,众人便发现八福晋的脾气越发的好了。   她对八阿哥也不再那般针锋相对,平和了许多。   八阿哥是个男子,整日里在外奔波,并不希望回到府中还不得放松,对此,乐见其成,甚至为八福晋找来不少关于养马的书。   八福晋接受了,但是对八阿哥所说“不必亲力亲为”的话,视若罔闻。   容歆也如约带着东珠去了造办处。   皇宫造办处原在养心殿,后康熙命内务府改建了慈宁宫南的茶饭房,将造办处移至此处,效命于宫中的能工巧匠大多数在此处。   宫中的造办处与内务府为整个宗室服务的造办处只能差不多,但此处制造的起居物件儿需得符合皇宫规制,因而更为奢靡。   小小的一个造办处,容纳了几十个作坊,容歆亲自领着东珠,内务府在造办处的负责人自然不敢阻拦,还得客客气气地领着她们进去。   容歆的目的地全随东珠,便低头问她:“您想去哪儿?”   造办处设有琉璃厂、珐琅作、木作、自鸣钟处、枪炮处等等专业作坊,甚至还有康熙特地设立的专为研究和陈列西方科技成果的西学馆。   容歆叫内务府的官员和工匠们自去忙,她领着东珠在各个作坊前走过,等她做决定。   东珠先是在西学馆驻足片刻,然后便被木匠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从由容歆拉着她,渐渐变成东珠拉着容歆走向木工们。   但是木匠便如此了,若再走到枪炮处,东珠还不定如何挪不动步子。   不过宫里的枪炮处不过是为康熙和皇子们造腰刀等冷兵器,此外兵器库中存放了些火铳,比之大阿哥在郊外的庄子,可没趣多了,不看也就不看了。   东珠目不转睛地盯着木匠的手,看着他几下便凿出一个凹槽来,脚步更加想要靠近,可是手被拉住了。   容歆在她看过来时,冲着她微微摇头,“再近,木料容易崩到您身上。”   东珠便停下脚步,专心致志地看着木匠的动作。   容歆瞧着她眼也不眨,无奈地叹了一声,蹲在她旁边,轻声道:“格格您眨眨眼,飞不了。”   东珠便眨了眨眼,然后看得专注后又忘记眨眼。   容歆就这么拍着东珠站在那儿看了半个时辰左右,毓庆宫来了一小太监,气喘吁吁道:“女官,太子妃请您和格格回去,呼——皇长孙病了!”   “怎么会病了呢?”   东珠也看着那太监,容歆着急,弯下腰一把抱起她,边往出走边问道:“说清楚。”   “回女官。”小太监快步跟在她身后,回禀道,“刚传回来的消息,皇长孙发了寒热症,说是已经稳定下来,只是近来京中官员百姓皆有染疟疾地,太子殿下担心皇长孙也是此病……”   容歆脚步猛地一听,又重新迈开步子,严肃道:“莫要胡说,皇长孙不是已经稳定下来了吗?兴许信送进宫时,他已经痊愈了。”   普通的寒热之症和疟疾可是大不相同,康熙带过去的御医是太医院医书最精湛的几人,若是疟疾,递回来的信便不是这样的了,应该是康熙命太子快马加鞭送金鸡纳霜去盛京。   而且也不必送,御医应是随身带着的。   容歆如此想着,心情稍平静下来,转而问小太监:“太子殿下可回了毓庆宫?”   小太监摇头,“太子殿下未回,只派人将信送回给了太子妃。”   太子处理奏章多在毓庆宫中,应是有什么亟待解决之事一时抽不开身。   容歆回到毓庆宫,立即接过太子妃手中的信,逐字逐句地看完,心里的大石头彻底放下,忍不住瞪了一眼那小太监:“下次回禀,再如此惊吓,就去领罚。”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连称“不敢了”。   太子妃不好意思道:“当时也是我吓坏了,第一遍根本没看仔细。”   而容歆这一放松,忽地感觉到腰上一阵一阵地刺痛,估计是方才抱着东珠回来,一时不察闪了腰。   她没在太子妃面前表现出来,晚间叫小宫女用药膏为她揉了腰,再三嘱咐,第二日还是未能瞒过太子…… 第184章 (捉虫)   小宫女自然不敢违背容歆的嘱咐向太子和太子妃通报, 是容歆自己暴露的。   容歆第二日起床时,腰不能动了,缓了好一会儿, 一点点活动腰, 这才能起身,只是行动上多少有些滞涩。   莫说太子和太子妃, 连东珠都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眼睛一直跟着她。   “姑姑,您可是有不适?”太子关心的问她。   容歆表情管理到位, 也赶不上身体拖后腿,一听太子的问话,便也不再隐瞒, “许是不注意时扭伤了, 不是大事。”   “如何能不是大事?”太子亲手扶着她坐下, 嘱咐道,“您得好生休养, 否则该留下病根了。”   太子妃也跟着担心道:“殿下所言极是, 稍后便请一位太医为您瞧一瞧,姑姑您养好伤之前,皆要静养, 东珠先由旁人带便是。”   她话音刚落,东珠一个错步站在容歆身边,用行动表示抗拒。   太子妃劝她:“东珠, 嬷嬷受伤了,过些日子再陪你可好?”   东珠垂着头, 无言拒绝。   容歆见了, 忙楼主她, 对太子妃道:“无事的,格格不好动,不耽误我养伤。”   “东珠要待在姑姑身边,便由她吧。”太子劝太子妃,“东珠又不是弘昭那个皮猴子。”   容歆保证道:“正是,我自个儿的身体哪能不在意,日后就在屋子里陪着格格,什么也不做。”   “好吧。”不过太子妃还是嘱咐道,“我会派人盯着您的,您可不能阳奉阴违……”   容歆顿时哭笑不得,“您当我是三岁孩童吗?我这么大岁数了,哪会如此?”   “若殿下和我没发现,您难道没有对我们隐瞒腰伤的打算吗?”太子妃目光如炬,不赞同地看着她。   容歆理亏,只得更加诚挚地保证道:“我一定老老实实养伤,您放心。”   太子妃勉强通过了她的保证,转而吩咐人去请太医,又命人扶她回去。   容歆搭着太子的手臂起身,问太子:“您命人请我去书房,可是有事?”   容歆一早起来,太子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已等在外头,只是容歆刚一出现在众人面前,便被发现了异样,太子也从前殿赶过来,因此未能来得及过去。   而此时容歆一问,太子还未出言,太子妃便不赞同道:“姑姑的身体哪能折腾?殿下是爷们儿,有什么大事您自去解决,怎能这个时候还找姑姑?”   太子妃这关心的话说得,好像太子是没断奶的孩子一般。   但太子确实是大事儿小事儿皆习惯跟容歆说一说,现下她身体不适,太子便道:“并非大事,太子妃说得有理,姑姑您安心养伤便是。”   “不是的。”容歆立刻握住太子的手腕,“我乐意听太子殿下与我说话,殿下要是不与我说了,我反倒还无所适从。”   太子和太子妃对视一眼,又改口道:“确实不是大事,待太医为您诊治过后,我去东珠屋里寻您。”   容歆这才被人扶着离开正屋。   东珠也迈着步子跟在她身后,太子妃要叫住她,太子拦住,“稍后将早膳送到东珠屋里便是。”   容歆带着一个小尾巴回了她屋里,小半个时辰后,太医过来为她诊看,就是扭伤有些严重,开了膏药和汤药,然后需要静养。   东珠全程就安静地坐在炕边,容歆等太医检查完,便由宫女扶着,转到东珠那间放满她的“玩具”的屋子。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太子方才过来,对满地凌乱的物件儿习以为常,从容地迈过去。   “您不必起身。”太子坐到圆凳上,道,“胤礽已问过太医,您腰伤起码要养两个月,这段时间,便免礼吧。”   容歆靠坐在榻上,腰后垫着一个软枕,笑着颔首道:“谢过太子殿下。”   太子摇头,“是您太过客气,我和太子妃一向当您是长辈,而非奴仆。”   容歆只笑了笑,略过此事,转而问道:“您先前要与我说什么?”   太子命宫侍们下去,然后说道:“我昨日有些事耽搁,未能与太子妃说清楚弘昭的病情,险些生了误会,也惊到姑姑了吧?”   “是有些。”容歆按了按眉心,“若皇长孙真得了疟疾,不知要遭多少罪。”   太子宽慰道:“只是普通寒热,许是头一遭远行,水土不服所致,并非疟疾,我是以防万一才命人送金鸡纳霜过去的。”   容歆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如此,养一段日子也就恢复过来了。”   “京城近来出现不少打摆子的症状,其中不乏京官,往南更甚。”太子眉间尽是忧愁,“每隔几年便会有一次大规模蔓延,我实在不忍百姓受苦。”   “我记得,那洋人进献的金鸡纳霜,宫中所存也有限,应是无法顾全所有百姓的。”   而且金鸡纳霜这东西稍不注意便会留下副作用,民间大夫医术多逊于宫廷太医,便是此物能够在民间流传开来,也有可能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我命福建出海的商人去海外寻那金鸡纳树回来,届时在云南等地尝试种植,以备不时之需。如今,便只能寻遍医书古籍,将所有治疗疟疾的方法抄下来,送往各地。”   容歆这些年抄了无数遍宫中的医书,听得太子之言,边回忆边道:“《素问》中有《疟论》,《神农本草经》也有记载,常山根有治疟疾之效;东晋葛洪所撰的《肘后方》亦有提及,‘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绞取汁,尽服之’;还有,明《普济方》……”   “姑姑。”太子打断道,“胤礽已吩咐太医院的人做此事,您安心养病。”   容歆顿住,不好意思地笑,“险些忘了,太医院的太医们行医多年,定是比我了解。”   太子安抚道:“自小您便告诉我,许多事不必亲力亲为,这些事吩咐下去便可,我与您说并非是为了打扰您养病。”   “您说的是,我这岁数越大,竟也开始自寻麻烦了,实在不该。”   “您若欢喜,自是想如何便如何,没人能拦您,只是如今您的情况不同。”   容歆知道太子是关心她的身体,便笑着点头,“我身体向来好,也不耐烦一直这么待着,定会早早养好身体。”   “您心中有数便好。”   容歆不想太子一直念着她这身体如何如何了,便又问道:“您昨日便是被这事儿绊住脚了吗?”   “不是。”太子面上闪过怒色,“是八旗的兵丁目无军纪,讹诈商户,被商户联合告到了顺天府衙,朝中还有官员妄想不惊动我压下此事。”   “这也太……”过分了!   无怪乎太子生气。   那年旗人当众殴斗,康熙为解决生计甚至想要从国库中拨款救济,虽然最后因为战事和太子、大阿哥的阻挠未成,但朝中对旗人实属优待,他们不知感恩,还变本加厉,实在是枉费了这番厚遇。   “您可有重罚那些兵丁?”   太子面无表情地点头,“若不重罚,难以平民愤,且八旗中不少人行过违法之事,趁此机会,以儆效尤。”   “只是若不解决根本,恐怕日后还会有类似事件发生。”   大清初入关时,八旗子弟以及其余满人们却是多骁勇善战,然如今的年轻人,照比祖辈可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太子微微眯眼,眼中显出几分果决,“是该雷厉风行些……”   之后的几日,太子命在京未出的各旗佐领和九门提督、顺天府衙严查八旗之中欺压百姓以及各类触犯大清律法的事。   这些旗人,皆因朝中一直以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越发无所顾忌,而此时太子亲令严查,自然是一查一个准儿,甚至渐渐牵连到更多八旗中的显赫之人身上。   太子此举,京中百姓自然拥护,但八旗上下利益使然,自不愿太子深究,因而便有人传信给谒陵过后巡塞的康熙禀报近来京中发生的事,其间隐晦地表明太子如今行事越发强横,不顾及八旗乃“国之根本”。   康熙接到京中快报,面色黑沉,却并未当着蒙古王公们表现出多少异样,只是缩减了原本的行程计划,提前摆驾回京。   太子听闻皇阿玛提前回京的消息,目光冷冷地扫过某些大臣,见他们不与他对视,冷笑一声,平静道:“皇阿玛抵京之日,尔等随本宫出城恭迎圣驾。”   众大臣应“诺”。   十日后,太子率大臣们出城,康熙见到太子,神情略有些淡,然依旧当着众臣面对太子这段时间的代政表示认可和赞扬。   只是御驾回宫后,康熙打发了其余皇子和大臣们,冷声叫太子留下。   懋勤殿内再无旁人,太子双手提起下摆,跪于地,垂首不语。   康熙居高临下,冷漠地看着他,“太子,你如今可还有将旁人放在眼里?”   “儿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屡次擅作主张,朕不与你计较,你如今连八旗都敢动,根本没有将朕这个皇阿玛放在眼里。”   “皇阿玛。”太子倏地抬起头,略显急切地解释道,“实在是此次八旗兵丁行事太过,京中百姓皆有怨言,满汉之间本就矛盾不断,儿臣若不严惩,朝廷恐怕会失民心。”   “太子!”康熙眼神越加严厉,“杀鸡儆猴也罢了,朕是问你,为何擅作主张动八旗!”   太子垂着头,垂于两侧的手渐渐攥紧。   康熙胸膛随着怒气起伏,手略过砚台和镇纸,抓起书案上的一本折子,扔向太子:“说话!”   太子下意识的闭眼,丝毫不防备地任由奏折打在额头上,而随着奏折滑落,手缓缓松开,俯身道:“请皇阿玛责罚。”   “太子,你当真以为朕会对你毫无底线的纵容吗?”   “儿臣不敢。”   “冥顽不灵。”康熙看着堂中跪着的太子,气得胸口疼。   这时,门外梁九功敲了敲门,禀报道:“皇上,容女官求见。”   “不见!”   康熙想也不想说道,随后见太子因为梁九功的禀报眼神担忧,气极而笑,“在你心里,惹怒朕还不及她容歆重要吗?”   “皇阿玛容禀,姑姑月前扭伤了腰,不良于行,是以儿臣才因她的到来而担忧,绝非是轻慢皇阿玛。”   康熙听到容歆受伤,怒火滞了一下,随即更加高涨,一巴掌拍在书案上,“她以为朕会对你如何?平素不知规劝你,此时倒反应迅速!”   “梁九功!”康熙朝着门外怒喊道,“让她进来!”   懋勤殿外,梁九功低声道:“容女官,咱家可真是顶顶后悔认识你了……”   容歆感激道:“谢公公帮忙通报,日后但凡您有事,容歆在所不辞。”   “呸呸呸!不吉利,咱家宁愿容女官欠着我的人情,也不希望有求您帮忙的一日。”   容歆冲他福身一礼,随即躬身踏进懋勤殿中。   她一进去,立即用余光去看太子,见他额头有一块儿青印,面前又散着一本奏折,便猜到了那青印的出处。   “奴才给皇上请安。”容歆忍着腰痛,结结实实行了一个跪礼。   康熙看着她的动作,冷嗤道:“你赶过来,无非是为了太子,不若替朕问问他,如此冥顽不灵,意欲何为?”   容歆又躬身行了一礼,抓住前方太子的袖子,焦急地催促道:“殿下,皇上是您阿玛,您在皇上面前有何不能说的?您快向皇上解释啊。”   “姑姑……”太子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我确实擅作主张,理应受到责罚。”   “倏——”   又一本奏折正对着太子的头飞来,容歆跪着移向前,抬手欲挡,腰又抻了一下,忍不住痛呼一声。   太子听到,顾不上奏折砸在头顶,连忙询问她:“姑姑,您没事吧?”   无人注意到,冷着一张脸的康熙眼神闪了一下。   而容歆只想着康熙都发怒地扔东西打太子,根本顾不上她的腰,抓紧太子的手腕,急道:“我先前与您说过无数次,有什么话便与皇上推心置腹的说,否则父子情都淡了,您倒是说啊!”   “姑姑,您别急。”太子看着容歆因为疼痛抿紧的唇,忙解释道,“我是怕皇阿玛更生气才不说的。”   上首,康熙声音冷硬道:“说。”   容歆推了太子一把,太子面对皇阿玛,回道:“儿臣以为,八旗若不震慑约束,长此以往必会害及社稷,儿臣愿做刀,待皇阿玛归京,对八旗稍加安抚,他们自然更臣服于皇阿玛。”   康熙一怔,沉声问道:“你可有想过八旗会如何看你这个储君?身为太子,不考虑后果……”   “儿臣唯愿江山稳固。” 第185章   “梁九功。”   梁九功弓着腰走进殿内, “奴才在。”   康熙淡淡地吩咐:“去请太医。”   容歆看向太子,太子即刻道:“皇阿玛,待回了毓庆宫, 儿臣便为姑姑请太医, 在乾清宫有些不妥……”   “朕话还未说完,你们二人,谁也不能退下。”   容歆和太子一听,皆姿态更加恭敬地立直身体, 恭听圣言。   康熙走到书案前, 来回踱步, 神色忽而怒忽而烦忧, 良久方才稍平静些许, 面向太子而立, 语气沉重道:“胤礽, 朕向来对你的能力引以为傲, 这一次八旗之事,怎能如此激进而不顾大局?”   大局是什么?是太子有可能和八旗生了嫌隙。   若八旗认为太子对八旗严苛,皆不愿再支持太子, 他储君之位不稳,再好的能力和名声也无用。   “朕需要你一个太子做利刃吗?!”康熙说着,越加怒火上涌,极努力才克制住。   太子挺直背脊, 垂下头,“儿臣知错, 不该惹皇阿玛生气。”   不该惹皇阿玛生气, 而不是不该做此事……康熙胸膛剧烈起伏, 气得一甩手背对两人。   容歆悄悄抬眼瞧了一眼康熙的背影, 手肘轻轻碰了太子一下,示意他好好说话,这个时候不说些好话,固执什么呢?   而她还未来得及收回手臂时,康熙忽然转过身,对着容歆怒气冲冲道:“你便是如此看顾太子的?眼看着太子任性还一味纵容,不知劝阻,你该当何罪?!”   这事儿容歆确实没多问,也没有任何劝阻之言,她自知理亏,躬着身子,老老实实任骂。   太子和容歆,两个人皆一副“你骂,我们知错”的模样,康熙一个人唱独角戏一般又骂了几句,竟荒唐地突然有几分不知用什么样的情绪结束……   这时,梁九功领着太医出现在殿外,“回禀皇上,郑太医到。”   “让他去毓庆宫等着。”康熙面无表情地看向太子和容歆,“朕就不该太过放纵你们。”   容歆忍着腰痛,低头掩住嘴角的无语,什么话皆教他说了,皇上就是了不起。   而康熙还有更了不起的,“太子知错犯错,罚月银一年。”   本就贫穷的太子,雪上加霜。   “容歆……”   容歆微微挺直,眼神十分平静,上次罚的抄医书,她至今还没抄完,债多不压身,无所畏惧。   康熙面无表情地看了容歆片刻,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朕听闻皇长孙至今还未穿过你亲手所制的衣服,待你伤好,便为皇长孙缝制四季衣物各一身,如此已是念及容女官年老体弱。”   容歆一僵,然后故意扶着腰,缓慢地躬下身,应道:“确是奴才不够尽责,奴才必定竭尽全力。”   康熙这才满意似的挥挥手命两人退下。   太子亲自容歆离开,等到出了乾清宫,便关心的问:“姑姑,您的伤可还好?”   容歆故意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殿下再惊吓我几次,我便真的要年老体衰了。”   “姑姑,舐犊情深,皇阿玛对我们兄弟如何,您不是最清楚吗?”太子低声道,“再坏也不过是重罚一二。”   “那您也不能一再挑战皇上的底线。”容歆紧紧抓着太子的手腕借力,无奈道:“您眼瞅着没几年就要而立之年,朝堂上的事,您不说,我也不能事事去关注,但您从前怀柔之策做得好好地,怎么突然这么大手笔?”   “其实早已该整治。”   侍从们远远跟在两人身后,空旷的地方声音低些,旁人也听不见他们说话。   容歆便看着太子,问他:“真是如您所说,要替皇上收拢人心?”   “这只是其一。”太子目视前方,神情平淡,“我这么做,皇阿玛只要斥责我罚我,八旗的怨气便可平息大半,但我若是不做事,皇阿玛为了改变八旗生计,必定还会提及国库拨款一事。”   “若皇上为了安抚八旗,仍然要拨款呢?”   “皇阿玛是英明之君,不会浪费此等良机整顿八旗。”   太子倒是一直十分崇拜康熙这个皇阿玛。   不过太子料定康熙会为他收拾残局,并且借机整顿八旗,而非仍然坚持原先的想法,拨款救济,是有缘由的。   哪怕康熙再如何表现得重视八旗,他是一个帝王,首先便不能够忍受有人对皇权至高无上的地位有动摇。   而太子也不等她回复,又道:“最好的办法,还是改变旗人只能行伍的格局,只是如何安排,也是难事……”   容歆闻言,拍拍他的手臂,道:“左右成年的旗人已是如此,一时半会儿无法解决,不若先从尚未成年的旗人着手,那数百万两,不若再建一所书院,专供宗室子和官宦子弟读书。”   也就是所谓的贵族学校。   历朝历代皇室惯常维护中央集权的办法,便有控制思想这一道,而这个书院最终对大清有利与否,还要看上位者之心在何处。   目前以太子的志向,这所书院初期定然是好的。   太子思索之时,两人便回到毓庆宫,守门的太监行礼后,回禀道:“殿下,女官,直郡王正在惇本殿等候。”   太子向容歆投过去一个无奈的眼神,询问道:“姑姑,胤礽看起来狼狈吗?”   容歆看着太子眉上那块儿青印,“这个算狼狈吗?”   太子抬手轻轻碰了碰,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摇摇头,“罢了,是躲不过去的。”   而大阿哥也没叫太子失望,问过容歆的伤之后,便开始对太子头上那两块儿青印进行嘲笑:“太子这是撞到哪儿了?怎地如此不小心呢?”   太子视他如不存在,嘱咐容歆:“姑姑先去查看腰伤,走动时务必小心些。”   容歆点头,对两人道:“殿下,郡王,那我便先行告退。”   “姑姑,我进宫才知道您受伤,明日便让人送些补药给您。”   太子替她推辞:“宫中一应药材皆不缺,不必麻烦大哥。”   “并非送给太子,何须太子来拒绝?”大阿哥驳倒太子,转向容歆,温和道,“姑姑快些回去休养,不必与我客气。”   容歆冲着二人一笑,扶着小宫女的手往她的屋子走去。   大阿哥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再次瞥向太子头上的青印,嘲讽道:“太子真是不鸣则已,越发教人看不懂。”   太子无波无澜地回道:“大哥谬赞。”   “嗤——我是不是夸赞,你心中有数。”大阿哥走在太子身边,“别折腾到最后,好好的局面恶转,落魄收场。”   太子脚下一停,镇定自若地回视,“大哥还是不了解我,我只会万人称颂风光退场。”   大阿哥嘴角抽动,“我了解你作甚?我来是问你,商船出海进展如何?”   “两艘战船已经准备妥当,按照先前的约定,大哥应再予我五万两。”   “这么快?”大阿哥清咳一声,一本正经讨价还价,“我这还要准备船上的火器,暂时拿不出五万两,不若太子先垫着?”   太子冷漠地看着大阿哥,“还未与大哥说,皇阿玛罚了我一年的月钱。”   大阿哥语塞,故作淡定地整了整马蹄袖,继续厚颜道:“不过是一年的月钱,你我身为皇子,难道还真的靠月钱度日吗?”   “我不比大哥,在宫外潇洒自在,坐在府里便有人主动送孝敬银。”   大阿哥指控他:“太子!你叫人盯着我?!此等阴险小人的做派,你枉为大清储君。”   “还需得我张口盯着大哥?”太子踏进书房,从容道,“虽无人给我送孝敬,但主动递消息的人比比皆是。”   “我可以不与你计较,这五万两……”   “免谈。”   “你这人……”   另一边,容歆等雪青送太医回来,问她:“殿下和直郡王没吵起来吧?”   雪青笑道:“没有,两位殿下极融洽。”   容歆想象着两人可能是怎样的融洽,心道是她的错,就不该问雪青。   而雪青亲自倒了点药酒在手中,边为她揉腰边道:“皇长孙得知您受伤,还要过来看您,被太子妃拦住了。”   容歆咬紧牙关,慢慢吐出字句:“皇长孙身体如何,是否瘦弱许多?”   “确实瘦了,不过比离宫前又高了几分,许是再有个两三年,个头便超过你我了。”   雪青说得起劲,手头上的力道便没控制好,听到炕上人“嘶——”了一声,连忙抬起手,歉道:“您没事吧?都怪我没轻重。”   容歆抬起手晃了晃,“无事,你继续。”   雪青又将手搁在她腰上,先轻轻地,慢慢又加重力道揉了起来,感叹道:“咱们也老了,年岁小时,哪这么容易伤病?”   容歆侧头看了一眼雪青风韵犹存的模样,“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有些讨打。”   雪青下意识地抚脸颊,蹭了一脸药酒也不在意,只笑呵呵道:“天生丽质,否则太子妃哪能如此看重我?不曾想到了这个岁数,竟还能靠着容颜得主子的宠。”   “是——我们皆比不得你。”   雪青笑的得意,随后,脸上的笑容渐渐落下,问道:“女官,您说太子到底想要什么?”   “山河无恙,四海升平。”   “可是为何不等一等?”雪青压低声音,“说句大不敬的话,等到太子登上皇位那一日,想做什么而不得?”   容歆趴在胳膊上,含混道:“谁人年富力强时,不是一心想改变这世道?”   更何况康熙身体健壮,御医日常诊脉皆说他是长寿之相,可太子眼瞅着便要三十岁了…… 第186章   太子受罚以及头上的伤, 很快便在宫内外传扬开来。   而后康熙叫停了太子先前纠察之令,对先前查出来的旗人皆小惩大诫,又安抚了其余人, 不过对于太子所提的贵族书院,康熙首肯, 却只批准旗人子弟入学, 以此昭显八旗地位非凡。   康熙还特地当众赞扬太子, 以此来告诉满朝文武,太子并未对八旗有不满意, 只是怒其不争而已。   之后, 康熙一连降了几道圣旨给旗人,准他们在非战事期间,牟取其他差事。   不过康熙早早便有裁剪中央各机构官员的打算, 因而对普通旗人的差事安排, 仍旧多为武职。   俸银等福利稍稍提高的同时,康熙又命内阁大臣们亲自制定更严格的军纪,由八旗各佐领亲自督查,定要这些旗人严守军纪,否则严惩不贷。   这一系列政令实施起来, 便到了第二年正月, 康熙以治理黄淮多年未见成效为由,决定第三次南巡。   随行人员不止点了几个皇子和皇长孙, 还有皇太后同行。康熙担心皇长孙南巡时再有不适,便命此时已经痊愈的容歆随行。   容歆得到口谕时,看向东珠, 便请太子向康熙请示, 带着东珠一同出行。   康熙应允后, 大阿哥又去求他带着宝娴姐妹三人,据大阿哥后来所说,康熙当即便斥责了他“胡闹”,但是耐不住大阿哥胡搅蛮缠,最终此次南巡,还是多了四位小格格。   圣驾预备在二月初三启行,太子妃对皇长孙不甚担忧,只在女儿屋子里转来转去,生恐落下哪一样,以至于东珠在行中出现什么问题。   皇长孙仿佛不是亲生的一般,坐在椅子上看着额娘转来转去,情绪不甚欢快道:“您忙的甚么?东珠只要有嬷嬷在身边,半点儿事也不会有。”   太子妃一听,走到儿子身边,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笑道:“弘昭说得有道理,是我这个当额娘的紧张太过了。”   皇长孙在额娘的手底下神情幽怨,却一动也不敢动,任由额娘磋磨。   太子妃揉够了,转而对容歆叮嘱道:“您腰伤才好,不要太劳累,大哥请您照顾宝娴姐妹三个,她们年纪不小了,可以试着彼此照顾,您莫要万事亲力亲为。”   容歆笑眯眯地听着,并不似年幼的皇长孙那般还有些许不耐烦。年幼的孩子还不是那么了解离别,她却格外珍惜这些关心的唠叨。   晚间太子又特地叮嘱了容歆一通,容歆也没有丝毫不耐烦,一一应下。   “您事事周全,一直以来皆是您在照顾我,我说这些恐怕是多此一举。”   “不是。”容歆为太子研墨,笑着回道,“我愿意听。”   太子视线停在她的手上,略显沉重道:“我幼时还当皇阿玛和姑姑永远不会老,前些日子却见皇阿玛命人给他按摩脖颈,姑姑的手也有了纹路……”   容歆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她的手经过去年这一场病,又干瘦许多,手指手背上的皮肤也不再似年轻时水嫩。   不过……“我这手上只有拿笔留下的茧,比那些长年劳作的宫侍们已好上太多。”   太子却并不觉安慰,又重提多年前的一个问题:“姑姑有想做的事情吗?抛开我和毓庆宫的一切,只依从您的本心,您想做什么?”   容歆研墨的手渐渐慢下来,她想做什么呢?   去陪讷敏,或者更大一些,想给姑娘们争取一些自由。   “倘若……有可能的话,有一所女子书院,秉承仁孝皇后娘娘与孝昭皇后娘娘遗风,想必便会此生无憾……”   讷敏和钮祜禄氏,两人皆是饱读诗书,且也都自小学习骑射,如果能有一所这样的书院,不只教导“女戒”、“妇德”、“闺门训”,也教她们《四书五经》、治世之道,只是想一想便心潮澎湃。   只是容歆也知道,此事极难,便又收起思绪,笑道:“我不过是常念及两位先皇后的德行,颇有感慨罢了。”   太子勾了勾嘴角,也顺着她,未继续留在这一话题之上。   “我随皇上出去南巡,一走就要几月,只放心不下您。”容歆侧头看太子的神色,问他,“您近来在朝堂上,可还顺畅?”   太子含笑点头,“胤礽也在朝堂上经营多年,这一点小事自不会成为我的挫折。”   “也是。”   能给太子挫折的,自来便只有康熙一人,而现在康熙南巡,又是太子代政,京中都是太子说了算,谁敢触他霉头。   翌日,太子率百官亲送御驾于大通桥登船离京南下。   康熙要和皇长孙同吃同住,容歆便带着几个格格陪在皇太后身边,每日康熙带着皇长孙来向皇太后请安时,她便通过皇长孙身边的宫侍问一问他这一日的情况。   容歆还记着康熙命她为皇长孙缝制衣物的事,特地带了布料上船,闲暇时,尤其是康熙会向皇太后请安时,便身旁放着绣筐,极专注地做针线活。   她眼神尚可,手脚也还算利索,但于刺绣一道上只有一堆理论知识,没什么天赋,针线活又疏于练习,手艺确实不佳。   容歆也不在乎露怯,甚至还在康熙出现时,故意抖着手,极小心地缝每一针,每当康熙眼中闪过那么些许得意,她便在心底嘲笑。   不管多大岁数的男人,快乐都来的这么幼稚。   不过容歆也有失蹄的时候,一不小心针便戳进了手指,瞬间便在布上留下一块儿血迹,极难清理干净。   容歆:“……”   这间棉衫她已经快要缝完了……   康熙极嫌弃地看着那棉衫上的红色血迹,以及边缝处规整但是完全不符合宫中绣娘标准的针脚。   “朕记得敏儿说过你还不会梳头,容女官你能有今日,全赖于朕和敏儿的恩德。”   容歆嘴角抽动,讷敏的好她承认,康熙的恩德……不是利益使然吗?   当年的情况,明明是康熙不甚信任旁人,现如今倒全是君恩了。   可康熙确实是天下间至尊至贵,最有权威的人,容歆只能扯起一个笑容,全都认下来。   而皇长孙走到容歆身边,看着她手里的衣衫,不在意道:“嬷嬷为弘昭缝的衣服,怎样弘昭都喜欢。”   容歆哭笑不得,“所以,您也觉着我针线活不佳吗?”   “哈哈哈……”康熙大笑起来,而随着他的展颜,皇太后以及周遭的宫侍们也纷纷笑起来。   皇长孙则是连忙补救道:“弘昭此言并非嫌弃,您莫要误会。”   能够博得众人一笑,容歆今日这丑倒也不算白出,立即安抚皇长孙:“我并未误会您,您不必介怀。”   这时,宝娴靠近她,轻声道:“容嬷嬷,可要我帮您?”   容歆越发啼笑皆非,婉拒道:“您心善,但我怎好教您帮忙?”   宝娴温婉地笑,不在意道:“这是给弘昭弟弟做衣裳,又非旁的外男。”   容歆深觉,万一惠妃知道她的孙女帮容歆做衣服,定是要找容歆麻烦的,便又婉拒了几句,道:“您绣活好,不若为皇上也缝制一件外衫。”   宝娴不似吉雅那般好武,也不似她三妹妹完琦那般坐不住,自上船之后,除了读书和陪着皇太后说话,便是为皇太后做衣服。   若不是容歆担心她伤了眼睛,宝娴格格能够做许久的绣活。   而宝娴听了她的话,期待地看向皇玛法,得了肯定回应后,立即欢喜地点头,连连说要为皇玛法好好缝一件常服。   康熙尚有正事,也不在皇太后处多留,含笑领着皇长孙离开。   皇长孙一路上,直到回到康熙的船舱中,还不时地看向皇玛法。   康熙早已察觉,直到召见过河道总督于成龙后,方才沉声问道:“身为皇长孙,朕和你阿玛教导你如此优柔吗?”   皇长孙即刻起身,躬身道:“孙儿知错。”   康熙看着河道图,淡淡道:“说。”   皇长孙一咬牙,干脆道:“皇玛法,您就算是弘昭最尊敬的玛法,比尊敬阿玛还要尊敬,可也不能欺负嬷嬷。”   欺负?   瞬间,一股气梗在康熙的胸口,无论如何也下不去。   皇长孙觑着皇玛法的神色,劝道:“听闻您和嬷嬷是几十年的情分,如今这般年纪,何不心平气和的?”   “你从何处听来的?”还情分……康熙心梗。   “难道并非如此吗?”皇长孙困惑不已,“连乌库玛玛也如此说……”   皇太后亦是如此……康熙揉了揉额头,先前的好心情一并消失。   容歆果然是个碍眼的。 第187章   三月二十三日, 康熙决定暂时和皇太后分开,微服低调巡视黄河以南高家堰、归仁堤等处提防。   他离开前,并非大肆张扬, 只简单与随行人沟通后,教容歆照顾好皇太后和几个格格。   两人平时心底对对方皆有些互相看不顺眼, 但正事上并不含糊,哪怕是在外头,在一艘船上, 容歆依旧如定海神针一般, 教人安心。   “容嬷嬷, 您看我绣这种花纹, 皇玛法会喜欢吗?”   容歆将针插在绣绷上, 随意地看了一眼, 抬头看向满眼忐忑的宝娴,“皇上的喜好,您问我,我也没办法回答您啊。”   宝娴眨眨眼睛, 不相信溢于言表。   “喜好是会变的。”容歆温柔地笑,“但有一个道理不会变,单纯诚挚的心,皇上感受得到。”   讷敏在时的康熙, 和现在的康熙是不同的, 可他再如何心思深沉, 对宝娴这样的小姑娘的孝心, 都会欣然接受。   宝娴举起手中已完成大半的衣服, 露出个小小地笑容, 重重点点头, “嗯,我知道了,谢谢嬷嬷。”   “不必谢我,是您太过小心。”   宝娴总是会想太多,她很周全,很规矩,很在意每一个人的看法,她的人生不会出现大的变动,但是……会很累。   不过这都是个人选择,宝娴想要这样的人生,容歆没有权力强迫她改变,真正会成为变数的,是另外一种人。   容歆的目光从安静的东珠身上划过,问站在宝娴身后的宫女:“吉雅格格和完琦格格还在甲板上吗?”   宫女恭敬地回答:“是,二格格在向侍卫大人请教武艺。”   容歆弯起嘴角,放下绣绷,走到东珠身边,道:“格格,别画了,咱们出去转一转。”   东珠顺从地站起来,一只手自然地伸进容歆的手里,另一只仍然还捧着书,专注地看。   容歆无奈地抽出她手里的书,拿书的手指向外头,道:“现在解锁放风时间,书籍封锁。”   东珠嘴唇微微嘟起,扯着她的手停下,从身上的布袋里拿出手铳,握在手中,这才安心地跟着她出去。   容歆轻笑,领着东珠下到二层,便见甲板正中间,吉雅右手握着一把腰刀,奋力挥向侍卫。   “二姐!左边!二姐!!!”完琦紧张地大声呼喊。   容歆和东珠停在完琦身边,拍拍小姑娘的肩膀,在她回头后,提醒道:“您给了吉雅格格错误的信号。”   吉雅是个小姑娘,即便很努力地挥刀,侍卫依旧十分游刃有余。   方才,侍卫向左虚晃一下之后一个闪身迅速向右,但吉雅对战经验不足,受到了完琦的干扰,没能按照她在战时的意识而动。   “其实……”容歆笑道,“虎父无犬女,吉雅格格很有天赋,咱们看着便是。”   “闭上嘴”三个字,容歆说得很委婉,完琦只听到她说二姐有天赋,激动地蹦蹦跳跳来压抑她发声的欲望。   而吉雅到底不是侍卫的对手,几招之后便开始气喘吁吁,然后两把腰刀相击,“铛”的一声,侍卫向后一跃,适时而止。   吉雅手腕一翻,刀剑向下,冲着侍卫抱拳,“承让。”   护卫立即也收起刀,对她抱拳,客气道:“格格承让。”   “飒爽英姿!”完琦蹦蹦跳跳地在吉雅身边转圈,激动地说道,“姐姐真厉害!”   吉雅已经习惯了妹妹的捧场,若无其事地绕过妹妹,和容歆说话,只是刚叫了声“嬷嬷”,突然顿住。   “姐,怎么了……”完琦紧跟在她身后,看到眼前的场景,一下子睁大眼睛,“东珠!你为何用手铳指着我二姐?!”   东珠的手又抬高了些,正对着吉雅的心脏处。   完琦一下子挡在姐姐身前,抬起下巴,鼓着脸气道:“你怎么能吓唬二姐?”   容歆立即握住东珠的手铳,轻轻下压,解释道:“东珠格格的意思是,火器威力更猛,比单纯的武艺更有用。”   吉雅皱眉,握紧手中的腰刀,反驳:“东珠,人才是根本,自不该受外物所控。”   东珠仍然固执地举着手铳,其意不言而喻。   “东珠……”吉雅开口,完琦立即站在姐姐身边,为姐姐撑气势。   容歆吉雅还真有与东珠争论清楚的架势,连忙道:“火器和腰刀一样,若想发出应有的威力,自然要身体强劲,相辅相成,并非二选一。”   “咱们可以慢慢试验,日后自会见分晓。”   她说着,一手牵着东珠,一手搂着吉雅和完琦另个小姑娘,回船舱内。   三月二十八日,皇太后的船到达清口,与康熙等人汇合。   康熙问候过皇太后,大阿哥也关心了容歆和三个女儿几句,才跟着皇阿玛离开。   皇长孙向皇玛法请示过后,暂时留在皇太后的船上,绘声绘色地向姐妹们描述着他们单独巡视堤防的场景。   容歆含笑看过去,对一旁的小宫女道:“再给皇长孙他们上一壶茶,免得他们口渴。”   小宫女笑着退出去。   皇长孙转向容歆,兴奋道:“姑姑,您知道吗?皇玛法谕令,深浚河底,以保黄河不至于倒置入洪泽湖,泛滥成灾;还有,在河道之东另开一河,再有水灾,便可多一条河入海!”   容歆勾起唇角,附和他称赞康熙的英明之策。   康熙确实是大清的圣明君主,深得儿孙们崇敬,除了东珠,几个格格皆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眼睛里带着亮光。   “还有一事,忘了说。”皇长孙微微坐正,认真道,“皇玛法的诞辰便要在南巡途中度过,河道官员商议决定,借开河道一事,举行一个开河仪式,以此来为皇玛法贺寿。”   “开河仪式?”容歆停下针,好奇地问,“什么开河仪式?”   “河道官员们制了一个巨大的沙盘,还有图纸,皆是会在预备最先开河的地方,用炸药炸出一个河道口,请皇玛法到场观看。”   容歆微微蹙眉,“可安全?能够炸河道的炸药,定非简单的量……”   “皇玛法并非在近处观看仪式,而是由地方官员和河道官员在东侧山头另布置观台……”   容歆问道:“这么说皇上已经同意了?”   皇长孙点头,“河道官员们再三保证安全无虞,皇玛法命人仔细勘察过,已经同意此仪式的进行。”   康熙圣口御言已开,自然不可能再收回,容歆便只能想这个形式带来的正面意义。   康熙南巡便为治河,即便他此次再三嘱咐各地官员不要惊动百姓,百姓们还是密切关注着御驾和康熙的言行。   开河仪式……可以教百姓们看到康熙治河的决心,还有……   “你们要不要去看看那沙盘?”   容歆的思绪被皇长孙的声音打断,抬头便见吉雅和完琦兴致勃勃地追问他,连东珠也稀奇地抬头看着皇长孙。   皇长孙站起身,招呼道:“走,咱们一起去皇玛法的船舱。”   宝娴不安地问:“不妥吧?咱们这般贸然地出现在皇玛法那儿,万一碰到皇玛法和大臣们议事,岂不是误事?”   “不会的。”皇长孙拉着东珠的手,见宝娴还是忐忑,只得道,“先派人过去向皇玛法通报一声便是,皇玛法应允,咱们再过去。”   宝娴一听,这才点头应下来。   容歆趁着这个时间,拿起她缝了许久的衣服,展开给皇长孙看,“正好,您试一试这件衣服合不合身,不合身,回头我再改一改。”   皇长孙面上一喜,欢快地接过她做的衣服,直接上身。 第188章   皇长孙套着新衣服, 在容歆和几个姐妹们面前转了个圈,“怎么样?”   宝娴姐妹三个直接说好,容歆上下打量之后, 道:“旁的还好,只是太素了,回头我再袖口、衣襟、下摆皆绣上竹子, 再拿给您穿。”   “这样便可。”皇长孙小心地脱下外衫,递给宫女, “您腰伤养好没多久,不宜过于劳累。”   容歆弯弯嘴角, “无妨, 绣几支简单的竹子罢了, 用不上多精湛的绣技,累不到,不信, 您问宝娴格格。”   宝娴立即点头,“不用复杂的绣技,竹子确实再简单不过。”   皇长孙这才没有再劝, 等到通报的人回来,他便带着几人前往康熙的船舱。容歆不放心东珠和三个格格,跟着一道过去看那沙盘。   康熙在正厅里会见官员,沙盘则是摆在偏厅里。   “这沙盘竟然还有水?!”   完琦靠近沙盘,眼瞅着便要爬上去时, 梁九功抬手制止道:“格格您千万小心些,万一碰坏了, 皇上那里没法儿交代。”   皇长孙也道:“完琦, 那沙盘不甚结实, 咱们需得小心些。”   完琦点点头,乖巧地站在距离沙盘一尺远的地方,感叹道:“弘昭哥哥,这沙盘做的真逼真啊!”   “确实如此。”皇长孙指着方才完琦所说的水,介绍道:“这一条主河,便是黄河,匠人用了特殊的方法使水留存于沙盘之上,甚至还能流动呢!”   此时这河水为静止,皇长孙冲着一个太监挥了挥手,那太监在沙盘下方不知做了什么,沙盘上的河水便开始自西向东流动。   “哇——”   众人惊叹不已,东珠放开容歆的手,沿着沙盘的边缘走到操控机关的太监身边,蹲下,专注地盯着沙盘底下。   皇长孙继续介绍道:“看到这个黑色的石块了吗?”   宝娴三个点头,问:“这是什么?”   “这是炸·药的标志,届时,会在这里……”皇长孙指着西侧一块儿平底上的红色石块,道,“点燃引线,然后引线相连的炸·药爆炸,炸出河道口,其后沿此处开挖。”   东珠站起身,眼睛转动,看着沙盘上的石块。   沙盘是一个地区的缩影,有平原,有山丘,而在放置炸·药处不远的一座山半腰上,有一处人工开凿的平台。   容歆指着那里,问皇长孙:“这便是皇上和官员们观看仪式的观台吗?”   “正是。”皇长孙拿起一旁的细木棍,在那座山上空一点,“这里视野极佳,正好可以将所有爆炸一览眼底。”   容歆一看,按照方才梁九功介绍的比例,观台确实离那数百炸·药埋置点甚远,这一处应是河道那边的官员专门选的位置,前面两座山丘,一高一低,但分列左右,完全没挡住观台所在的山。   果真是恰到好处。   容歆正看着,忽感手被人拉动,一低头,见是东珠,便低声问道:“格格,有事吗?”   东珠指向左边的一座高一些的山丘。   容歆看过去,不解地问:“怎么了?格格。”   东珠又拉了拉她的手,踮起脚,手指一挪,指向山脚下的黑色石块。   其他人亦是疑惑地看着东珠的东珠,这时,皇长孙恍然大悟道:“东珠,你是想挪石块玩儿吗?不可随便乱动的,你要是想挪……”   皇长孙环视一圈,视线停在书案上,道:“书案上有笔墨,你可以画着玩。”   东珠停顿片刻,歪歪头,没有再坚持,缓缓收回手,走向书案。   容歆见状,跟在她身后走过去,往砚台里倒了些水,拿起墨块慢慢研墨,注意力则是在皇长孙和大阿哥家的三位格格身上。   一盏茶的时间,康熙走进来,众人纷纷行礼。   “免礼。”康熙随意地摆摆手,笑道,“你们几个,怎地对这沙盘感兴趣了?可是弘昭又向你们炫耀了?”   宝娴姐妹三个瞄了皇长孙一眼,纷纷笑了起来。   皇长孙却满不在意道:“皇玛法已答应我,待回京后,便将这沙盘送予我,既然东珠喜欢,我就给她玩儿。”   康熙看向东珠,随口问了一句:“东珠喜欢?”   容歆笑着答道:“先前便一直盯着沙盘下的机关看,格格一向喜欢这些东西。”   康熙颔首,“既是如此,回京后便将这沙盘搬去毓庆宫吧。”   他话音刚落,东珠拿起她画好的纸,递给容歆。   容歆大致一扫,顺口夸赞道:“格格的记忆真好。”   “画得什么?拿来给朕瞧瞧。”   容歆余光看向东珠,见她没有抗拒的意思,便直接拿给康熙。   康熙接过来,没有立即看,而是对几人道:“稍后河道官员要到此处回报治河之事,弘昭留下,宝娴你们先回去吧。”   “是,皇玛法。”   格格们应下,宝娴面上显出几分拘谨,道:“皇玛法,宝娴为您缝制的常服已做好。”   “送过来吧。”   宝娴一片欢喜地应道:“是,皇玛法,宝娴告退。”   等到容歆带着几个格格离开,康熙随手将东珠的画放在书案上,道:“这画上分明有几处画错了,容歆信口开河的本事,一向出类拔萃。”   开河仪式前,皇上邀皇太后同往,开河仪式当日,皇太后胃口不佳,未能同行。   宝娴提出留下照看皇太后,皇太后应允,最后只容歆带着其他三位格格一同前往观台观看。   这处观景台面积极大,可容纳数百人,几乎将这座山半边儿挖空,山壁陡峭地耸立,上面还挂了硕大的红花和一些红绸,显然没少费心。   容歆按照指引,带着几个格格坐下,然后便站在几人身后,静静地听着一位河道官员恭敬地对康熙请示:   “皇上,烽火已准备妥当,只待您一声号令,便可点燃。”   此次仪式,这座山后还有众多百姓闻讯前来观看,由士兵拦截住,以防有人踏入非安全区,发生任何意外。   而康熙闻得官员的请示,起身行至观台尽头,遥望前方的江山,回首身后的百姓,道:“朕亲自点燃烽火。”   “是,皇上。”官员得令,立即叫下站在高处准备点燃烽火的人,将火炬拿了下来。   众阿哥们为了看得更清楚,纷纷起身,吉雅转头问容歆:“嬷嬷,我们可以近前些观看吗?”   容歆笑着问:“一会儿爆炸声响彻云霄,您不怕吗?”   吉雅摇头,完琦兴冲冲道:“我和二姐姐皆去阿玛的庄子上看过大炮,不怕的。”   容歆听后,命人问了大阿哥一声,得到肯定答复,便带着几个格格向前靠。   康熙点燃烽火前,冲着几个孙女招招手,叫她们到他身旁,然后手中的火把用力一扔,正正好好扔进一个十来丈高的烽筒中。   烽筒薪柴引燃的同时,容歆弯腰向前走了几步,对三个格格嘱咐道:“捂上耳朵,莫震伤了。”   吉雅和完琦乖巧地抬起手,捂住耳朵,东珠没反应,容歆便扳过她的肩膀,沟通道:“您不自个儿捂着,我便要替您捂着,那我的耳朵想必会有很长时间听不见声音……”   她话还未说完,东珠的手已经抬起来,紧紧地扣在耳朵上。   容歆满意一笑,放开手,退回原位,也看向远方。   那里,同样燃起烽火回应此处,片刻之后,“轰隆”一声巨响,第一个炸·药引燃。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由远及近,越来越剧烈地震颤,震天动地,极为壮观。   三个格格年纪小,容歆一边看着远处因为爆炸而起的巨大烟团,一边还要关注着三人的情况,见她们眼中只有兴奋,没有丝毫惧怕,忍不住勾起唇角。   这三位,个顶个儿的胆子大,倒是宝娴,幸亏她没来。   炸·药引线燃烧的速度极快,几乎是前一个引爆之后,第二个几息之间便会立即引爆,没多久,便炸到了面前两座山脚下。   也就是在爆炸声响的一瞬间,众人脚下的这座山剧烈地震颤起来,而随着下一个爆炸,山上开始有碎石滑下。   这不正常!   容歆回头看向峭壁,分明见到红绸在剧烈的颤动,而爆炸还未停止……   几乎是她心念一起的瞬间,山顶坍塌,更多的石头迅速坠落!   “保护皇上!”   “护驾!”   “快护驾!”   容歆稳住身体,迅速转回头,便见所有人都紧张着康熙的安危,而皇长孙被紧紧护在侍卫中间,三个小姑娘却跌坐在地上,无暇顾及。   “东珠!”   东珠回头,眼中满是惊惶。   容歆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把搂住三人,连拖带拽地往远离人群的地方拖,边拖边大声安抚:“别怕!别怕!嬷嬷在呢……”   三个格格吓得腿软,比平时重许多,便是没有状况,容歆一拖三也拖不动他们,便喊人来帮忙,可哪怕离得极近,越发密集坠落的石头依然阻隔了路,更不要说不少人受了伤。   容歆不能带着三个孩子坐以待毙,只能在努力拉扯的同时,寄希望于她们自己回神。   “格格!快起来!”   “格格!躲一下!”   “格……”容歆下一句话刚喊出一个字,整个人向前倾,直接将三个人压在了身下。   一块儿石头打在了她的背部。   “嬷嬷!”   容歆好像听到了三声“嬷嬷”,可她现在根本抽不出心神去分辨,立刻撑着地面爬起来。   下山的台阶亦是不断有随时掉落,已经有人慌张往下跑时被击中滚下山,冒险往那儿走恐怕更不安全。   容歆忍着喉间腥甜,权衡过后,指着落石较少,离峭壁比较远的观台边缘,喊道:“咱们先去那儿,别怕!”   吉雅到底练武,心性更坚韧,已经醒过神,便爬起来用力扶着向容歆所指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走。   容歆有她稍稍分担,轻松了少许,抱着东珠往前走时,便分出更多的注意力在落下的石头上,替三人挡下全部危险。   “姑姑!”   容歆听见声音,抬头便见三阿哥胤祉和八阿哥胤禩带着两个护卫,矫捷地躲过落石,跑到她们身边。   “东珠,去你三叔那儿。”   容歆立刻将东珠推向三阿哥,三阿哥单手抱起东珠,八阿哥和一个护卫火速冲向吉雅和完琦,另一个护卫则是用手中的腰刀替他们格挡落石。   三阿哥和八阿哥许是方才过来时看到了容歆指的方向,下意识地便抱着人向那里跑去。   容歆手中空下来,抬脚时眼前一黑,晃了下才稳住身体,急速跟上三阿哥他们的脚步,待到踏进两个阿哥和两个护卫用身体圈出来的圈,便腰下一软,跌坐在地。   “嬷嬷……您没事儿吧?”吉雅哽咽地问,脸上满是慌张。   容歆嘴唇煞白,汗如雨下,却还是冲着她们勾起唇角,艰难地抬手,搂住三人,轻声安慰:“没事了,有你们叔叔和护卫在,安全了……”   此时,爆炸声停止,山体的震动也减小,容歆抬头看向康熙的方向,瞬间瞳孔一缩。   有几块大石头,落下的方向,正正对着康熙他们,而大阿哥和几个阿哥的动作,显然是要用身体护住康熙……   “皇阿玛!”   “大哥!”   “老五!小心!”   眼瞅着石头就要砸在大阿哥和五阿哥头上,“嘭”的一声,其中一块儿受到冲击,改变垂着下落的轨迹,冲向另一侧。   这块儿石头移动地同时,又蹭到了另一块儿石头,这一瞬间,给了大皇子反应的机会,一脚踏在身边五阿哥和七阿哥的腿,一跃而起,将石头踢向无人处。   下一刻,大阿哥从空中跌落,被五阿哥和七阿哥以及护卫接住。   一座山尖,彻底坍塌……   众人全都挤在观台边缘,若非当时官员开凿此处平台时,用石柱和铁链做了围栏,他们几乎要失足跌落下去。   许久,一些人回过神来,皆看向发出那一声火铳开火声音的地方——   容歆擎着火铳的手,剧烈地颤抖。   而后,火铳缓缓滑落,伴随着“当”的一声,血顺着她的嘴角流出。   “嬷嬷!”   “姑姑!”   三阿哥接住倒下去的容歆,焦急道:“姑姑,您没事吧?”   东珠抱紧她,涕泗横流,嘴唇张张合合,却一点声音也出不来。   容歆抱着东珠,无力地安抚道:“格格,别怕……皮外伤,会……”   没事的……   容歆来不及说完,昏倒在三阿哥怀中。   “嬷嬷!”沙哑的声音,从东珠口中喊出,东珠六神无主地触碰她的脸,小手上却碰了一手的血。   三阿哥不敢晃动,只大声叫道:“姑姑!姑姑!”   八阿哥蹲下身,伸手探向容歆的颈间,感受到跳动,松了一口气,对几人表示她暂时无大碍之后,抬头对一只受了小伤的护卫道:“立即想尽一切办法下山,叫太医准备。”   “是,属下这就带人下山。”   另一边,大阿哥听到异样,艰难地站起身,推开扶着他的五阿哥和七阿哥,边喊“让开”,边单腿跳向容歆,期间绊到石头,跌倒在地,护卫马上扶起他跨过去。   皇长孙毫发无伤,倒比大伯更先跑到容歆身边。   康熙也担忧地向前踏了一步,又停下脚步,形容狼狈但神情镇定自若地控制局面:“胤祺!命人迅速清除下山的路,准备下山。”   五阿哥抱拳,“儿臣遵命。”   “胤祐,带人查看伤员。”   “是,皇阿玛。”   “胤……”康熙从三阿哥身上收回视线,对身边的十三阿哥胤祥道,“你带人先下山,命官兵维序,安抚百姓,务必保证没有差池。”   “是,皇阿玛。”   “皇阿玛,儿臣和小十三一同下山。”   康熙透过人群,见容歆还躺在三阿哥的怀中,对八阿哥颔首,“去吧。” 第189章 (加了点内容)   皇上南巡, 举行开河仪式,众多百姓齐聚一观,然山崩之后,山下百姓躲闪不及, 死伤众多, 喜事转悲。   皇八子胤禩与皇十三子胤祥亲自带领官兵救援, 又迅速安排大夫为百姓们免费救治, 依然改变不了众多家庭破碎的事实。   此事在江苏省迅速蔓延开来,流言蜚语无数。   原定的行程是仪式结束后便往扬州府去, 可此事一出,康熙只得暂留淮安府, 着手查明真相以及处理山崩造成的后续影响。   大阿哥脚伤不甚严重, 三阿哥等人也只受了点轻伤,没有大碍, 几乎未作休息, 立即便各司其职,迅速忙碌起来。   康熙急于知道究竟为何会山崩, 一直在给河道官员施压,否则便要将他们一同治罪。   可惜负责开河仪式的官员当场死在了碎石下, 河道总督于成龙只得询问其他官员, 从头查验每一个步骤。   “容歆还没醒吗?”   康熙方才发火, 甩了一地的奏折,梁九功正弯着腰和两个小太监亲自收捡,一听到皇上的问话, 马上束手而立, 恭敬答道:“回禀皇上, 容女官还未醒过来。”   此时距离山崩, 已过去一天一夜,容歆身上受了不少伤,最重的一处是背部,太医检查,肋骨轻微骨折,伤了肺。   万幸是不算严重。   “皇长孙和东珠还守在容歆身边?”   梁九功捧着奏折,整齐地摆在书案边,回道:“回禀皇上,殿下和格格仍在容女官身边。”   康熙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余光扫见压在奏折下的纸,抽出来。   梁九功一见,立即说道:“东珠格格的画,奴才未得皇上应允,不敢随意处置。”   康熙看着画上的圈圈点点,视线停顿在东珠画错的位置,不知为何移不开视线。   “咚咚咚……”敲门声后,外头人道:“回禀皇上,容女官已经苏醒。”   梁九功请示地看向皇上,康熙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那画,忽而问道:“宫中对于东珠是如何传的?”   “格格?”梁九功不敢随意答话。   康熙颔首,“你们这些奴才,私下里的消息最灵通,说说吧。”   梁九功不能不答,便斟酌着说道:“不过是些喜好特殊,不爱说话之类的言语。”   “喜好特殊……”   梁九功察觉到皇上想知道的内容,立即补充道:“正是,据闻格格送了八福晋一匹榫卯拼成的马,八福晋极喜欢,从毓庆宫到宫门,一路皆亲自抱着。”   康熙想起,太子先前为东珠的事,不止一次请示他,容歆还带着东珠出宫……   “先前容歆带着东珠是去老三府上?”   梁九功应是,最后试探道:“皇上,格格一直由容女官亲自照看,想必谁也不如她了解格格……”   康熙闻言,起身,吩咐道:“摆驾,命人将这幅画送给于成龙。”   “奴才遵命。”   另一处,容歆睁开眼睛,便见床前两只红眼兔子。   “嬷嬷,您醒了?!”皇长孙凑近她,声音中带出几分哭腔,“弘昭吓死了。”   东珠没出声,但眼泪不断地从眼睛里流下来。   她几乎是没哭过的。   容歆费力地抬起右手,拇指轻轻擦拭着东珠脸上的泪,虚弱道:“格格,嬷嬷没有言而无信,这不是好好地吗?”   东珠摇头,趴在容歆颈窝,却还注意着不压到她的手臂。   容歆现在的姿势,身下放了一个软枕,微微侧着身体,以防压到肋骨。   而她昏睡时无甚感觉,此时醒过来,浑身上下皆疼,方才抬起的右手臂更是有熟悉的肿胀感,那是手铳后坐力所致。   这时,宫女端着托盘走进来,轻声道:“殿下,该喂女官喝药了。”   皇长孙伸手,“我来吧。”   宫女提醒:“殿下小心烫。”   容歆费力地半靠在床边,出声劝道:“稍凉一凉,我自个儿端着喝便是。”   “太医嘱咐趁热喝。”皇长孙小心地端着碗,对东珠道,“东珠,你先坐到床尾,我喂嬷嬷喝药。”   东珠不舍地撒开手,却仍然站在床边。   皇长孙也没再催她,拿起勺子轻轻吹了吹,喂到容歆唇边。   容歆含笑张开嘴,便是喝着至苦的药,亦是面不改色。   很快,一碗药便见底,东珠立刻挤开皇长孙,重新霸住容歆最近的位置。   容歆心疼地看着两个孩子的脸,问道:“昨夜可是未睡好?”   皇长孙眼神游移一下,然后镇定自若道:“嬷嬷您如此,我和东珠自然无法安睡。”   容歆没戳穿他,忽然想起在平台上听到的声音,握住东珠的手,无甚把握地问:“东珠,在观台上,你是喊我了吗?”   皇长孙震惊地看向东珠,“东珠说话了?”   东珠不言语,埋进容歆肩窝。   容歆和皇长孙对视一眼,皆明白过来,东珠确实开过口,只是她此时又不愿意张口了。   皇长孙兴奋不已,手不住地在东珠背后轻拍,“东珠,叫哥哥!”   东珠躲他的手,没躲开,不耐烦地抖肩膀,试图甩开。   容歆见状,故意夸张地叹息一声,道:“许是我听岔了,空欢喜一场。”   东珠的逃离皇长孙的动作渐渐变小,容歆又状似无意道:“十三阿哥近来说话,嗓音有些粗,便不爱张口,那长年不说话的人却不能如此,多练习才会声音悦耳……”   皇长孙瞬间会意,附和道:“四叔话少,声音便低沉些,可是此意?”   呃……这能相同吗?   容歆无奈地赞同道:“多喝些水,润润喉,声音更会清亮几分。”   这话哄旁的七岁孩童,不见得有效,但东珠,于人情世故上一向不分心,微微出神,显见是记在心里。   容歆适可而止,重提先前的话题,劝两人回去休息。   皇长孙即刻起身,东珠收紧挽着容歆的手臂,用行动表示不愿离开。   容歆便拍拍床榻里侧,道:“您不愿回屋去,便脱了鞋子,睡在我旁边。”   东珠一听,迅速踩掉修鞋,从双脚下爬上床榻,紧紧贴着她,闭上眼的一瞬间,便沉睡过去。   皇长孙再次告辞,而他方一转身,门外传来请安的声音,便又停下脚步。   容歆见康熙踏进来,欲撑起上身请安。   “不必多礼。”康熙一抖下摆,毫不拘礼地坐在容歆床榻边,率先看向皇长孙,“弘昭,容歆已醒转过来,你和东珠一夜未眠,该回去休息了吧?”   瞬间揭穿,弘昭尴尬地笑,“皇玛法,孙儿这便告退。”   康熙满意地收回视线,在床榻内侧的东珠身上一停,随后才面向容歆,问候道:“身体如何?”   容歆唇色惨白,声音无甚气力道:“回皇上,奴才已无大碍。”   “太医的脉案,朕已知晓,待此间事了,南巡继续,你暂留淮安府养伤,回程时再行跟上便可。”   容歆微微前倾,“谢皇上恩典。”   “你护佑有功,回京后论功行赏。”   “奴才不敢居功。”   康熙未言语,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看向东珠,问道:“东珠那幅画,你可发现了异状?”   容歆不解,“皇上所说的异状是……”   她也不清楚……   康熙转而问道:“东珠的聪慧过人皆在格物上吗?”   容歆没听出他的试探,以为康熙一直以来对东珠的情况了如指掌,便毫无防备道:“并非完全,格格的兴趣所在,更多是在火器一道上,榫卯、机括次之……”   两人正说着话,一小太监出现在门口,在梁九功耳边说了几句话,梁九功又到康熙身侧,低声禀报道:“回禀皇上,于总督来报,河道验证那张图纸后,发现确实是先前炸·药埋放有不妥之处。”   康熙面色不变,沉声问容歆:“容歆,东珠天赋异于常人,你一直便知道吗?”   若此时,容歆还未察觉出什么,她便白活这么大岁数了。   容歆语气从容而无辜地反问道:“格格自小便是如此,皇上不是也清楚吗?”   “朕不清楚。”康熙眼神落在沉睡的东珠身上,缓慢却不容置疑道,“朕只能告诉你,东珠若果真天赋异禀,日后便不可如寻常格格那般和亲选驸马。”   “咳、咳咳……”   东珠的情况,本来婚事也不能寻常对待,可康熙分明是另一个意思。   容歆剧烈的咳嗽,咳得胸口生疼,许久方才忍下喉间的痒意,无力至极道:“皇上,可否屏退其他人,奴才有些话想说……咳、咳……”   康熙几乎未作思考,冲着梁九功一挥手,梁九功便带着屋内其他人暂时退出室内。   “咳……”   容歆轻轻咳着,左手抓着软枕,上身缓缓撑起,靠近康熙。   康熙皱眉,“你且靠着,不必起身。”   “奴才不敢托大……”容歆说着,忽然抄起软枕,砸在康熙头上。   康熙惊地双目睁大,完全忘记反应。   容歆趁着他还未反应过来,又不解恨地接连砸了数下。   康熙回过神,迅速起身远离,震怒:“容歆!你疯了!胆敢以下犯上!”   “我是疯了!”容歆无力地扶着床榻,剧烈地喘息,瞪康熙,“左右我触怒龙颜,罪无可恕,便干脆疯到底。”   哪怕容歆心中并不似表现出来那般疯狂,仍然举起软枕,扔向康熙,“我早就想打你了!”   而她扔出软枕的同时,身体倾向床外,未掉下去,但身体重重地磕在了床沿上。   康熙怒意疯涌,根本不可能接她,指着容歆怒道:“朕看你是……”   声音戛然而止,皆因容歆用尽全力撑起身,嘴角又流下血,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   容歆是真的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疼,可捶康熙的机会,一生许是也就这一次,可遇不可求,潜能爆发,抄起另一只软枕,奋力甩向康熙。   别看她气势挺足,力道其实软绵绵的,康熙甚至没躲,那软枕直接落在他脚前一寸之处。   容歆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迹,眼神凛冽,“大清百年基业,皇上的意思,是连一个小姑娘都要掌控至此吗?”   康熙脸色黑沉,隐忍着怒意,“你也敢指责朕?朕根本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口口声声称满洲儿郎英雄无数,轻易便决定东珠一个格格的将来,还冠冕堂皇地说是为国而策,羞也不羞?”   “容歆!你不要以为朕对你宽容,便可随意指手画脚。”   容歆冷冷地勾起嘴角,“奴才不敢!”   她字字句句分明是卑恭之意,可那样的神情下,反倒像是挑衅一般。   康熙眼神充满寒意,“不识好歹。”   “咳……咳……”   容歆手捂在嘴唇前,垂下头剧烈地咳,拿开前不着痕迹地在唇上蹭了一下,再抬起头时,下唇上一片暗红。   “既是必死之局,我也不怕触怒皇上了。”容歆扶着床柱,似是努力撑起气势一般,咬牙切齿道,“皇上是万乘之君,自来便无需对任何人有交代。”   “那些年皇后娘娘如何煎熬,只能等得您一丝丝施舍一般的垂怜,您真的看不到吗?”   “太子殿下,直郡王,众位皇子们,您一声肯定便会教他们欣喜若狂,可您总是如此吝啬。”   “东珠,今日之前,您可曾将她放在眼里过?”   “明明从前不屑一顾,如今却想要她扛起家国重担,为大清牺牲,凭什么?”   很多话,只有借着冲动,容歆才能说得出来。   而她声声质问,康熙只在她说到讷敏时,眼神稍稍波动,其后便又恢复凛然之姿。   容歆见他如此,嘲讽一笑,“是,您有江山社稷,有黎民百姓,自该以大局为重。可谁又妨碍您的国家大义了?”   甚至每一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博取他的欢心,无论是否为大义而为,谁也不曾去置大清安危于不顾。   “您站在高处,只要给予一点点温情,便有无数人心甘情愿地为您鞠躬尽瘁。”容歆声音极轻、极低,“为何不如此对东珠呢?偏要冷漠地、轻而易举地决定她的人生,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容歆这一番作态乃是故意而为之,可这么问康熙时,她是真的心疼东珠,也心疼宝娴她们。   宝娴那么小心翼翼地讨好皇玛法。   还有吉雅和完琦,那一日那么认真地听皇太后说蒙古的事,她们皆知道皇室女的责任……   这时,容歆听到身后有窸窣声,回头见东珠睡得不踏实,便吃力地侧身,轻轻在她腰腹部轻拍,“格格,嬷嬷在呢。”   康熙看着她的动作,看着东珠渐渐又睡沉,怒意稍退,漠然道:“你以为,太子便不会与朕做一样的决定吗?自欺欺人罢了。”   容歆手一顿,垂眸,淡淡地说:“皇上与太子殿下的矛盾,不正应了一个事实,太子殿下总是与您意见不合,您便认为这是违背。”   不止太子,还有其余的皇子们,渐渐长大,难免会背道而驰。   康熙被她戳中痛处,脸色又是一黑,随手抓起杯子,视线落在东珠身上,又僵住,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容歆睫毛轻轻颤了颤,适时地决定,给他一个台阶下,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便身体一晃,重重地摔在床榻上,险些又摔出血来。   她早已面无人色,康熙没多怀疑,立即便喊人进来。   梁九功等人一入室内,见到地上散落的两只软枕,越加躬低身,各司其职,迅速收拾残局。   康熙着实教容歆气到,并未在此等太医来,毫不犹豫地离开。   容歆身体已到了极限,干脆昏睡过去。   而容歆身后,东珠睁开眼,看着她的背,噘了噘嘴,不高兴。 第190章   容歆潜能爆发之后, 整个人就颓下来,躺在床榻上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东珠几乎哪儿也不去,就待在她屋里, 晚上睡觉也睡在容歆身边。   皇长孙已经九岁, 便是心里有同样的想法, 也不方便留在这儿, 且康熙不约束东珠, 却要求他伴在左右,是以皇长孙只能每日早晚来探望容歆。   大阿哥胤褆、三阿哥胤祉皆每日来探望, 八阿哥出现的次数也比较频繁, 是以容歆养病时, 从他们口中得知山崩的调查进展。   因为已经找到缘由, 便直接沿着这个方向展开, 最后带出不少地方官员,甚至追根溯源, 还牵扯到“前朝余孽”。   今日天气甚好,容歆一直憋在屋中不利于休养, 东珠被吉雅拉走,三阿哥便推着她到院子中散步。   “发生这样的事, 南巡更加不可早早收场,皇阿玛将淮安府后续事宜交由大哥处理, 便准备重启南巡。”   容歆轻轻靠在椅背上, 问道:“皇上允直郡王在淮安府停留多久?”   “直至脚伤痊愈为止。”三阿哥猜测道, “不过根据太医诊断, 估计待皇阿玛御驾回程时, 大哥的脚伤也不见得能够完全痊愈。”   所以……大阿哥很大可能是要一直留在淮安府的。   容歆缓慢地拨动佛珠, 转而道:“既然查出是前朝欲孽作乱, 皇上预备如何处置?”   “必然要昭告天下,按罪论处。”   容歆点头,不算意外,如若不将山崩之事以人祸定论而昭,任谣言发散,“遭天谴”、“非天命”这样的话恐会教民心溃散。   “皇阿玛?”   容歆从思绪中回神,抬起头便见不远处回廊下,康熙走在前,皇长孙以及十四阿哥胤祯一左一右走在他身侧。   而容歆还来不及反应之时,三阿哥已经推着容歆向廊下台阶处走过去。   “胤祉给皇阿玛请安。”   容歆也扶着轮椅站起身,福身行礼,“奴才给皇上请安。”   康熙一个眼神也未给容歆,只看着三阿哥道:“起来吧。”   三阿哥回身,顺手扶着容歆坐下,然后便向皇阿玛解释道:“皇阿玛,儿臣去探望姑姑……”   他还未说完,康熙便打断道:“欲往何处,自去便是,无需与朕说明。”   三阿哥僵住,心中回想他近日做了什么错事,惹得皇阿玛突如其来的不耐烦。   康熙径直带人离开,容歆抬头,见三阿哥仍然一脸的自我怀疑,便出声安慰道:“诚郡王,想必是因我而起,与您并无关系。”   三阿哥立即回首,追问:“姑姑此言何意?皇阿玛与您……”   容歆扯起嘴角,摇头,不欲告知他实情。   三阿哥却一副刨根问底地神情,推着她来到湖边,便挥退侍从,继续问:“姑姑您告诉我吧,我定不外传,皇阿玛与您有龃龉?”   “您说哪里的话。”容歆遮掩道,“我怎敢与皇上有龃龉?”   “那为何皇阿玛方才那般态度?”三阿哥又丧起脸,“还是我想一想,究竟何处惹得皇阿玛不快吧……”   容歆左手揉揉眉心,想起宫中那位同样难缠的荣妃娘娘,无奈道:“您莫要为难自个儿了,只是稍争执几句罢了。”   “您跟皇阿玛争执?!”三阿哥瞬间绕到她面前,半点儿不在意他失了稳重,“因何争论?皇阿玛竟然并未降罪于您?”   容歆左手食指戳在三阿哥眉心,缓缓使力推开他,平静道:“并非大事,不过不便与您言明,见谅。”   “姑姑——”   容歆神色毫无波澜,不为所动。   三阿哥不拘小节地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眼睛转了转,“难道……”   “没有难道,您所想绝非事实。”   “姑姑怎知我想的是什么?”三阿哥眼睛扫了一眼周围,低声好奇地问,“姑姑,宫中一直传闻,说您和皇阿玛之间……”   “咚!”   “诶呦!”三阿哥捂着额头,夸张地喊道,“您、您怎么打人呢?”   容歆不过是敲了他一下,哪里算得上打。   只是她自从对康熙动过手都毫发无伤之后,整个人便膨胀了,因而此时态度颇为坦然道:“您说出这样的话,若教旁人听见,不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去。”   三阿哥自知理亏地摸摸鼻子,“我也是偶然听旁人说起过,并未偏听偏信,方才失言,您莫要气我。”   容歆轻轻瞪他,然后看着湖面,有些出神道:“其实是有些情分的,只是并不似有些人想的那般龌龊罢了……”   因为有情分,哪怕太子许多时候颇为艰难,容歆也没动过“如果康熙早些死便好了”的念头。   因为有情分,哪怕她那般以下犯上,康熙也不过是给她些脸色,并未降罪。   “这宫里,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她了……”   康熙,荣妃、惠妃,临出宫前,容歆还听说僖嫔身体近来不算好,与讷敏差不多时期进宫的老人,越发的少了……   “您说谁?”   容歆微微一笑,道:“皇后娘娘。”   三阿哥恍然大悟,崇敬道:“额娘数次提起过皇额娘,说她是位极仁慈的中宫之主,当年额娘受皇额娘照顾颇多。”   “她确实是极好的人。”容歆顿了顿,又补充道,“孝昭皇后娘娘亦是。”   “这位皇额娘……我额娘倒是甚少提起。”   “她们当年常拌嘴,荣妃娘娘年轻时,十分……心直口快。”   三阿哥嘴角抽动,“看来我额娘数年如一日,未曾改变分毫。”   “她这人,其实运道颇好……”   容歆起了兴致,便与三阿哥说起早年荣妃的一些事迹,而这些事,她不说,三阿哥几乎无从得知,因此十分感兴趣。   那一日,直到东珠寻来,容歆才止了谈兴,与她回去。   没几日,康熙御驾离开淮安府,皇太后随行,宝娴跟在皇太后身边侍奉,吉雅和完琦则是留下,陪在阿玛身边。   大阿哥便是养伤,依旧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吉雅姐妹两个便和东珠一起,成日里待在容歆身边。   淮安府不似京中,三月下旬便气候宜人,容歆便不常窝在屋里,也叫小姑娘们多在外面动动。   吉雅学武极用功,自当年惠妃亲令后,大阿哥也意识到对女儿们不够关注,亲自为吉雅安排武艺师傅,并且这几年下来,越发对二女儿引以为傲。   容歆从前知道,却没见过吉雅每日学武的模样,如今亲眼见识到她的自律,便明白过来,为何完琦这般崇拜姐姐。   寅时便起,卯时已汗流浃背,早膳后读书,午后则是练习骑射,丝毫不比皇子们课程轻松。   这么小的姑娘,手心已满是厚茧。   容歆看着她笔直地立在阳光下,箭上弦,弯弓,射箭,箭中靶,尾部箭翎轻颤,一气呵成。   箭距离靶心还有毫厘,完琦欢呼雀跃,吉雅却失望地放下手臂。   “您也不必气馁,多加练习,日后必能百步穿杨,巾帼不让须眉。”   吉雅点头,看着手中的弓,又看向东珠手里的手铳,自我怀疑地问:“嬷嬷,火器威力如此巨大,我练弓箭有意义吗?”   容歆温和地问:“您为何突然如此问?”   “那日在观台上,我见您用手铳射击,弓箭……做不到吧?”   火器的威力,定然非冷兵器可比拟,但即便百年后,火器也未能彻底取代冷兵器,她此时产生怀疑,为时尚早。   不过这些话,并不适合劝小姑娘拾起学习的动力,容歆便道:“您也去过庄子上,应知火器亦有不足之处,而您此时年纪尚小,只能用轻弓,可皇上当年兴安围猎时,可是用重弓射过猛兽的。”   吉雅眼睛一亮,“嬷嬷,兴安围猎是什么场景?我阿玛是否也如皇玛法一般英勇?”   容歆刚一点头,身后便想起浑厚的男声:“想知道,不若直接问阿玛。”   “阿玛!”   “阿玛!”   吉雅和完琦惊喜地喊出声,随后乖巧地行礼。   容歆笑道:“您今日怎地有功夫来园子里?”   大阿哥接过侍从手中的信,交给容歆,解释道:“太子的信,我顺便拿过来。”   容歆拿着信,不用看内容,便知定会说她的伤。   而大阿哥与她心有灵犀一般,道:“我方才一摸这信的薄厚,便知太子定是有无数唠叨,他是岁数越大,越惹人烦。”   容歆失笑,将信收入袖中,并未立即查看,而是问大阿哥:“您还有旁的事吗?”   “我命人安抚伤亡百姓家属时,有十余户人家剩下孤儿寡母,实难度日,便想命人送些银钱抚慰,只是怀璧其罪……”   容歆惊讶,没想到大阿哥竟能想到百姓天降横财恐非幸事,他从前,几乎是不会想这些的。   大阿哥教她看得微窘,轻轻咳了一声。   容歆笑着问:“其余百姓已安抚妥当?”   “是。”大阿哥取过吉雅的弓,轻轻拉了拉,随口应道,“皇阿玛还未走时,便已着人安抚。”   容歆所有所思。   大阿哥则是对女儿道:“等回京后,我命人再为你重新制一把弓,重量不够了。”   吉雅并无意见,乖巧地点头。   这时,容歆道:“我整日待在这宅院里,憋闷的很,官府安抚他们时,我能否去瞧一瞧?”   大阿哥眉头微拢,不甚赞同道:“您伤害为痊愈,需得静养,怎可随意奔波?”   容歆又劝说了几句,大阿哥始终不松口,她便开口道:“那就下月,下月我恢复了,在淮安府四处转一转可好?”   这一次,大阿哥并未再反对,答应下来。 第191章   康熙南巡至凤阳府, 又定于四月二十一日回转扬州府,信于四月十五日抵达淮安府。   四月十七日,大阿哥命护卫套马车, 带着容歆和三个格格出门, 准备在离开前逛一逛淮安府。   先前安抚百姓之事, 大阿哥交给淮安府知府,昨日决定出行前, 他特地询问过容歆的意见,是以今日, 他们的马车穿过闹事, 直奔淮安府城外的清河县。   “阿玛,从府城到清河县, 要走多久啊?”完琦趴在马车窗,看着飞速向后的树木田地,好奇地问, “咱们晚间要住在清河县吗?”   大阿哥把玩着折扇, 耐心地回答她:“只需一个多时辰,傍晚时便会赶回去。”   他们今日皆寅时初便起,卯时正便登上马车,此时也不过才过去半个时辰,估计辰时便会到达清河县,按照大阿哥的计划,未时末返程, 完全不需要留宿。   完琦一听, 丝毫没有开心, 反而有几分失落道, “好吧……”   “明日我带你们去勺湖赏湖, 再去文通寺用斋饭。”   “真的?”完琦满脸欢欣,转头对吉雅兴奋道,“二姐姐,明日我要穿那件藕荷色的汉服,你跟我穿一样的好不好?”   吉雅宠着妹妹,眼神中虽不甚情愿,却还是答应下来。   完琦十分欢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再转向车窗外时,甚至还哼起小调来。   她就像是出去玩耍不想回家的孩子一样,马车内的其他人见了,亦是会心一笑。   一个月,容歆表面的伤好了大半,她上马车前准备了一个软垫,此时舒服地靠着,看着对外头景色和穿着完全不感兴趣的东珠,问道:“明日您也穿汉服吧?一家子姐妹,整整齐齐地多好。”   东珠不反对也不表示肯定的态度,容歆便当她是默许,“那便这么定了。”   吉雅和完琦这次出行,见到无数次这样的场面,仍然忍不住对视一眼,对彼此挤眉弄眼。   大阿哥对容歆的性子十分熟悉,视而不见道:“回京后,皇阿玛还要巡幸塞外,想必不会留弘昭在京中,若皇阿玛应允,我仍要带宝娴姐妹三人前往,姑姑还带东珠去吗?”   “这也不是说要跟着便能跟着的……”容歆说着,见大阿哥一副她在说假话的神情,停了一瞬,又改口道,“皇长孙去塞外都水土不服,格格们身体不如他强健,若真想去,还是应准备的再充分些。”   大阿哥“刷——”地打开折扇,边不羁地扇风边道,“太子命人跟着商船,带金鸡纳霜和金鸡纳树回来,如今已过去七八月,不知船走到何处了……”   容歆看着他的动作,随口说道:“此次商船背靠太子出海,太子又命人多寻些西方神奇之物,恐怕用上一两年也不足为奇。”   大阿哥皱眉,折扇扇得越来越快,“何不取得想要的东西便赶回来?太子总是顾忌良多。”   “商船出海一趟,花费巨大,利润也不可想象,总不能白白走一遭。”   太子若果真如大阿哥所说一般下令,那些海商倒也不敢违背,但是难免心生怨言,毕竟太子和大阿哥不以为意的东西,是他们赖以生存之所在。   容歆视线停驻在大阿哥手中的折扇上,叫道:“直郡王。”   “姑姑有何事?”   “扇骨是竹制,您再大力扇下去,恐怕会折断。”   大阿哥猛地停下来,下一瞬,折扇中间的两根扇骨“咔嚓”一声,断掉……   容歆实在没想到会这么巧,抿唇忍住笑后,才若无其事道:“折扇乃是风雅之物,约莫是要表现得珍视些,您看起来才像个读书人。”   大阿哥仍然保持着原来僵硬的动作,良久,直接扔掉折扇,嫌弃道:“果然像太子一样附庸风雅、装腔作势非我所能。”   太子真是无时无刻不出现在大阿哥反面代表的序列中。   容歆弯腰拾起破掉的折扇,随手放在座下抽屉里,问大阿哥:“您为何突然想起扮作读书人?”   大阿哥不止拿着把折扇,连身上的袍子上,花纹亦是读书人较为喜欢的竹子,只是他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手臂,显得极为……不伦不类。   而大阿哥显然也并不十分习惯这样的装束,袖口层层挽起,露出里面的束腕。   他听到容歆的问话,似是才反应过来不对,匆匆放下袖子,漫不经心道:“心血来潮罢了。”   容歆点头,没多问,大阿哥松了一口气。   众人到达清河县后,大阿哥最先下马车,容歆等人随后。   完琦趁阿玛未注意,轻轻拽容歆的袖子,待她弯腰附耳过来,小声道:“嬷嬷,阿玛穿读书人的长袍,其实是我求的,我以为阿玛英武不凡,定会好看……”   事实却是,说不上难看,就是有些怪异。   不过大阿哥的气质不俗,容貌也极出众,他们一行人走在清河县的主街道上,不少人向大阿哥侧目,尤其是来往的女人们。   大阿哥目不斜视,不怒自威,并无人敢上前打扰,容歆带着三个小姑娘走在他和护卫们之间,得以安然地观赏清河县的风土。   清河县不如淮安府所在的山阳县富裕,却另有一番风韵,也不怪人们常说,越往南便越能见识到,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先前大阿哥派人打听过清河县的情况,因而大阿哥带领她们,并非漫无目的,而是径直往一个方向走。   最后几人进入一间酒楼,坐进饭馆二楼最好的包间。   大阿哥清楚她们的口味,只对东珠不甚了解,询问过容歆几次,便点好菜,边喝茶边耐心地等人到来。   约莫一刻钟左右,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中等个子男人敲门进入,禀报道:“清河县伤亡人数一十八,死亡六人,为四户,这是地址和具体资料。”   大阿哥没看,直接递给姑姑,“不可能微服私访每一家,姑姑选吧。”   容歆仔细地看,资料上,三户受难百姓已走出阴霾,重新开始生活,有一户境况却完全不同,境况并未好转……   “那便去看看这一户吧。”容歆指着折子上,一户李姓人家。   大阿哥毫无意见,几个小姑娘的意见不重要,今日的目的地便就此决定,四人在酒楼享用完当地的吃食,便坐上马车赶往那李姓人家。   “我告诉你们!不可能!我绝对不会过继他李长柱的小儿子!”   “三婶,家里没个男丁怎么行?你这不是对不起我那死去的三叔吗?”   “我给他生了两个儿子,是他老李家没福,养不住儿子。”   这时一个苍老的男声,十分不满道:“老三媳妇,你这说得什么话!”   “我说什么?”哪个被称作老三媳妇的女人怒道,“老李家就是丧良心,不然怎么我们家老大老二刚去时,一个个冷眼旁观地,朝廷刚给了一百两抚恤银,就假惺惺地围上来,我告诉你们,休想!”   “老三媳妇!我看你是不想在族里待下去了!”   “正好!我就跟我儿媳妇回她们娘家!”   “那你就试试看,没有宗族庇护,你们几个寡妇怎么过活!”   “用不着你操心,我家两个儿媳妇的娘家父兄自会帮扶我们。”   “你们这是吃里扒外!你们不守妇道爱去哪儿去哪儿,李家的钱财还有满月圆月姐妹两个不能带走。”   “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   “谁让你们不识好歹?”   “官府体恤我婆子丧子,族里如此欺辱我们孤儿寡母,我明日就告到县老爷跟前……”   “老三媳妇,你可要想清楚,老老实实过继,将来便有人摔盆子送终,不然……”   院门外,容歆看向大阿哥,“这家的情况,听起来似乎不算差。”   大阿哥面沉如水,“只是,果然怀璧其罪……”   这户姓李的人家,去世的是一对兄弟,因此虽是一户人家,实际是两个家庭破碎。   资料上显示,这家如今只有一个老太太、两个儿媳妇、和两个孙女,这样没有男嗣的家庭,在如今的时代,特别是宗族之中,与绝户无异。   清河县李家在本县并非大家族,族中除三两家较为富裕,其余族人皆以务农为主。   像这家现今的情况,没有子嗣承继香火,族中便有权为这一脉过继族内一个三岁的男孩儿。   可此时看来,这位老太太并不愿意,族内对她们家的女人亦是十分不满。   一百两,已经是大阿哥与本地官员沟通后,定下的最合适的抚恤银,却还是引人觊觎……   容歆知道,他是心里不好受,便劝慰道:“无论如何做,皆无法尽善尽美。”   而容歆他们在院子外能够听到里面的声音,里面的人自然也能听到外头的声音,她话音刚落下,院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看见门外许多人,怯生生地问:“你、你们是谁啊?”   大阿哥立即后退一步,以行动表示做主的人是容歆。   容歆无奈地看了一眼大阿哥,再回头时,对小姑娘十分和蔼道:“请问,这里是徐大妮家吗?”   “谁是徐大妮?”小姑娘满眼茫然。   “哈哈哈……”完琦笑声清脆,“我祖母问你话哩,你应该先请家里长辈出来见客啊!”   完琦不过在淮安府待了一月多,口音已带上几分吴侬软语,但容歆此时的注意力却在她方才的“祖母”二字上。   这时,堂屋里走出一个老太太,身后跟着男男女女六七个人。   老太太疑惑地打量着容歆几人,视线在他们的好衣服和身后的马车护卫上来回,惊慌地问:“这位夫人,老妇人就是徐大妮,您……找我?”   容歆看着走到老太太身后的两个女人,又扫了眼还站在堂屋门口的老少男女四人,装作惊喜地笑道:“看来我们没找错,老姐姐,您可还记得您有一位远房表妹搬去京城?我与她是多年的相识,她说这些年一直惦念着您,得知我带着家人回扬州府定居,再三拜托我来探望您。”   “您是说……慧茹?”   容歆含笑点头,“正是,我家老爷致仕,便回祖籍来,以后离得近,您有什么事去个信儿,我能帮便会尽力帮,老姐姐莫要与我客气。”   大阿哥惊讶地看向容歆,实在想不明白这个慧茹又是从何而来。   容歆淡定十足,顺势还拉起徐老太太的手,寒暄几句后,疑惑地看向她身后的人,“老姐姐,这是您家亲戚?”   徐老太太瞬间拉下脸,只还顾及着颜面,不冷不热地介绍道:“他们是夫家族亲,我两个儿子意外去了,他们过来探望。”   那几人恐怕没想到徐老太太还认识容歆他们这样的人物,早就有几分不知所措,此时也不敢多留,赶忙告辞离开。   几人走到院门口,又见到众多威风凛凛的护卫,吓得拱在一起,慌里慌张地跑开。   徐老太太的两个媳妇没看见外头的护卫们,心态还算平稳,拘谨地引着他们入内,唯独徐老太太,僵硬地被容歆拉着,僵硬地往堂屋走。   容歆善解人意,干脆地松开手,待坐下后,便对徐老太太道:“老姐姐见谅,我们并非有意,但确实在屋外听到了您和族亲的对话。”   徐老太太苦笑道:“教夫人看笑话了……”   容歆摇头,余光扫见大阿哥怡然自得地坐在那儿,东珠仍然是一副对周遭一切皆不在意的模样,而吉雅姐妹两个则是目不转睛地关注着她们。   “还有一事请您见谅。”容歆收回注意力,歉道,“我们只是路过此处,并非定居扬州府,实在是听到那一番对话心生不忍,这才托词致仕回祖籍,想帮您震慑一二。”   徐老太太婆媳面面相觑,随后纷纷感激道谢。   容歆忙谦虚,而后表示,他们还有旁的事,不便久留。   徐老太太稍稍挽留未能成,便不敢再留,送他们到门外时,见到肃立的护卫们,顿时吓得浑身一凛。   可她还是忍着慌张问道:“夫人,我那远房表妹,如今可好?”   容歆泰然道:“过得不错,身子还算硬朗,只不过背井离乡,难免伤怀。”   “过得好就行,过得好就行……”   容歆趁东珠三个上马车时,对徐老太太道:“我们二十三日前都还在淮安府,老姐姐若有何难处,便去驿站找我。”   “谢过夫人。”   容歆微微一笑,与她们告别,回到马车上,然后马车在李家女人的注视下,缓缓驶离。   完琦靠在她手臂上,好奇地问:“嬷嬷真的认识那个老夫人的远房表妹吗?”   大阿哥和吉雅,随着完琦的问话,一并看向容歆,显然同样好奇。   容歆语气无波无澜道:“当然不认识。”   “不认识?!”完琦紧紧抱住容歆的手臂,惊呼,“那嬷嬷是神机妙算吗?”   “哪有什么神机妙算?不过是因为今日送来的资料上,有提及徐老太太家中有个随夫家搬到京城的远房表妹而已。”   另外几户的资料都没有特殊提及,唯有这位徐老太太有标记,容歆便猜测,她们应该是没少炫耀这个“远房表妹”。   至于她所说真假,又有谁会去验证?容歆并不担心被拆穿。   他们从李家出来,又在清河县附近的一处荷花池玩赏半个时辰后,便启程返回淮安府。   这个时候,容歆和大阿哥皆以为,他们的出现足够震慑那些平头百姓,不想在淮安府游玩三日,即将将此事抛诸脑后时,一个来自清河县的少年找到驿站…… 第192章   “你可是替清河县的李长平家而来?”   当日从清河县回来, 容歆本着做事要有始有终的原则,便命人去驿馆知会一声,如果有与清河县李家相关的人找来, 便去他们住的宅子通报。   而此时真的有人找来, 容歆若命人带着少年过来,便会暴露身份, 于是, 她一个人带着几个护卫,出现在驿馆内。   少年深躬行礼拜见, 答道:“回夫人,小子正是替三奶奶而来。”   容歆瞧这少年年纪不大举止有礼, 忽而问了几个不甚相干的问题:“你这孩子年岁几何?一个人来的府城?如何来的?”   他身上的衣服十分陈旧, 衣摆有些破损之处被人仔细的缝补起来,且绣了花纹,按理该是整洁利索之人, 如今布鞋和衣服上却皆有泥土污渍……   少年站在驿站大堂中,并未因自身形容自惭, 不卑不亢道:“回夫人, 小子李南, 今年十一, 因不想族人知道我来府城,是以一人步行前来。”   “同族?”   李南答道:“是。”   容歆大概能猜到他的偷偷前来的原因, 点点头,问道, “徐老太太家中发生何事?”   “昨日, 李二爷爷到李三奶奶家中表示, 族里准三奶奶家两位婶婶回娘家改嫁, 但不准带走李家一文一物……”   容歆微微挑眉,面色如常地问:“从前的嫁妆也不许吗?”   “夫人有所不知,我们乡下人家,女子嫁妆不多,两位婶婶成婚多年,恐怕早已消耗一空。”   “便是不多,外人又从何而知?”容歆右手臂支在太师椅扶手上,微微借力,面上则随意道,“我见徐老太太待家中儿媳孙女甚是不错,想必也不会太过吝啬,可是还有其他事?”   李南神情中有几分难堪,垂下头沉默一瞬,方才道:“三奶奶家中无男人顶门立户,族里有权对孤寡进行安置,李二爷爷……说要为满月定一门亲事,是二奶奶娘家的一户人家,且要的嫁妆颇高。”   容歆皱眉,她记得徐老太太那两个孙女,一个十岁大小,一个才四岁,这么早便谈婚论嫁,没有坏心谁都不信。   这李南不就因此来寻她了吗?   而且……   “热孝未过便如此逼迫,置家族名声于不顾,你口中所说的李二爷爷是何人,族长不约束他吗?你们族里没人反对吗?”   李南一个少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李二爷爷一家处事一向……一向不好惹,普通族人们恨不得远远避开,自不敢随意多嘴。”   “族长,是李二爷爷的亲侄子,老族长在世时,还能约束一二,如今……”   容歆轻轻抿了一口茶,问他:“徐老太太瞧着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这婚假一事,她不愿意,难道还能强逼不成?”   “若是满月妹妹寻得一户好人家也罢了,只是二奶奶娘家的亲戚人品堪忧,便是拒绝,难保不会再使些龌龊手段,因而……”李南深深一拜,诚恳请求道,“三奶奶家的两位婶婶,娘家也不过是寻常人,无力帮扶,只得求夫人,帮帮三奶奶她们。”   宗族便是如此,宗族大过天,长辈不可轻易违逆。   而徐老太太娘几个在宗族不支持的情况下,自然无法应对,如果小姑娘的名声坏了,这一辈子很大可能便彻底毁掉。   这事儿,还真有人帮忙,否则徐老太太一家,恐怕毫无办法。   遂,容歆便对李南道:“既是如此,我便再去清河县走一趟。”   李南一听,感激不已,边鞠躬边道:“小子代妹妹们谢过夫人,夫人心善,定会有福报。”   容歆倒是不求福报,只是既然碰到,且于她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帮一帮也无妨。   “天色已晚,你乘夜赶路不安全,便暂且留在驿馆吧。”   李南却婉拒道:“夫人好意,小子本不该推辞,只是家中只母亲一人,小子若不回去,她定会担忧。”   容歆一听他如此孝顺,便又改口道:“那也不能走回去,我给你找一辆马车……还是骑马送你回去吧,脚程快些,不可再推辞。”   李南极不好意思,却也知情识趣地没再推辞。   容歆又招来驿馆的小吏,命驿馆的厨房准备一份简单的吃食给李南。   李南连忙摆手推辞,“怎敢劳烦夫人和驿馆的大人们,小子进来时吃过干粮……”   “长者赐不可辞,便是吃过,也得再吃些。”容歆没有直白地戳穿他的窘迫,借口道,“正好我还有些事,趁着马准备好之前,问一问你。”   “夫人请问,小子定知无不言。”   容歆端起茶杯,示意他也喝茶,等到他肉眼可见地放松许多,这才闲聊地问:“可是读过书?”   “是,在县里一位秀才先生处求学。”   “未曾参加考试?”   李南羞愧道:“今年的县试,小子落榜了。”   容歆颔首,安慰他:“十一岁,年纪尚轻,只要勤奋刻苦,总有一日会过。”   李南摇头,黯然道:“小子母亲为供养我读书,没日没夜地做绣活,身体越熬越差,小子只想早些考上功名教母亲不必如此辛苦,可惜我资质平庸……”   容歆便顺势考教了几句,见他多数能够正确对答,肯定道:“以你目前的进度,再用心些,明年县试,想必是能过的。”   李南惊喜不已,“真的?!谢谢夫人!”   “自然是真的,我常陪着家中孩子读书,只是县试而已,不会说错。”   容歆承认她有鼓励李南的成分。   但从太子和其他皇子们,到现在的皇长孙,几乎七八岁甚至更早时便已有通过县试的能力,容歆见得多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也不是骗李南。   而后,驿馆端上一碗牛肉面给李南,容歆不想他拘谨,便起身道:“我便不在此多留,稍后你吃完,自会有人送你回去。”   李南立即起身行礼,道谢。   容歆点头还礼,临离开驿馆前,命护卫跟驿馆结了面钱,并未以权谋私。   她回到宅子时,大阿哥已处理好事务,听闻她明日还要去一趟清河县,便在女儿们期待的眼神中,道:“我们随姑姑同往。”   容歆没反对,带着几个小姑娘也好,多见识一些,省得不通人情世故。   第二日,依旧一早便出发,他们到达清河县,敲响徐老太太家门后,大阿哥一面命人去叫李家族长和一干族人聚集,一面又等待身份对寻常百姓更有震慑力的人出现。   李家老少皆是一副得见救星的神情,徐老太太更是感激涕零道:“这么麻烦夫人,老妇人实在羞愧。”   容歆喝着乡间的普通茶水,淡笑,“我既允诺老姐姐,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夫人的大恩大德,老妇人一家老小,绝对不会忘。”徐老太太说着,叫儿媳孙女到跟前,招呼道,“还不向夫人跪恩。”   容歆示意侍女一同扶起几人,然后道:“咱们也尽早去李家族长家中如何?早些解决,老姐姐一家也能安下心来。”   徐老太太一家人有了依靠,面上不再那般愁苦,随着容歆一道,前往李家族长家。   这个村子是清河县最近也最为富庶的村子,村子人口众多,其中李家又是村中大姓,而另一大姓,则是村长所在的洪姓。   其余还有些旁的姓氏,势力比不得钱李二姓。   容歆他们上一次出现,已在这个村子造成震荡,这一次再一次出现,村民们见他们与徐老太太一家在一处,纷纷猜测是为替徐老太太做主的。   一行人到达李家族长李长河家,李长河摸不准容歆等人的身份,但只看他们的气势,便毕恭毕敬地迎人进门。   大阿哥前次便一副以容歆为首的姿态,此次仍然坐于下首,东珠三个姑娘亦是如此。   李族长态度十分谦卑地立于一侧,小心翼翼道:“这位夫人,不知光临寒舍,又如此大的阵仗是为何?”   容歆笑道:“当然是为徐家老姐姐的事。”   “这……”李族长眼神闪烁,强撑道,“此乃我们李家族中事务,外人……也不便插手吧?”   “外人自是不该插手旁人族中的事务,但我……”容歆笑着拉起徐老太太的手,笑容满面道,“算是老姐姐娘家的亲友,路遇此事,怎能眼瞅着老姐姐一家女人们受欺辱?”   “这,族里怎么会让三婶一家受欺,这位夫人定是误会了。”   李族长冲徐老太太使眼色,徐老太太面无表情,视而不见,徐老太太的两个儿媳妇则是一脸怒意。   容歆把玩着李族长家女眷端过来的茶杯,淡淡道:“是否误会皆无妨,正好趁此机会达成共识,彻底解决此事。”   而她话音落下,李家的族人们陆陆续续来到李族长家中,年长的人被请到屋里,其余男丁皆立在院中。   容歆还瞧见李南站在其中,不过她并未表现出与他熟识。   至于欺负徐老太太一家没有男人的一家人,最后才出现在族长家中,他们家男人皆唯唯诺诺,唯独一同前来的一个面向尖酸的老太太包氏,指着徐老太太啐道:“你也忒不知好歹了,一家子丧门星,我给你孙女介绍人家,那是大恩大德,你这是什么做派?”   徐老太太的二儿媳不是个软脾气,顿时便气道:“你说谁丧门星?!”   “白瞎长平兄弟俩,你们怎么不是丧门星?”那老太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忽然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喊地,“好心没好报,还有没有天理了!” 第193章   容歆这么多年, 什么样的人没见识过,便是没亲眼所见,也听说过, 十分淡定。   大阿哥也对她这一番胡搅蛮缠视若无睹, 倒是吉雅和完琦又惊讶又气愤地看着包老太太,东珠则是对容歆意外的人毫不关注。   徐老太太的二儿媳越加恼怒,上前一步, 气骂道:“你再说下去,我撕了你的嘴!”   “长顺家的!”   “老二家的!”   两声呵止, 一声出自李族长, 一声出自徐老太太。   “长顺家的, 怎能顶撞长辈?”李族长斥责完徐老太太二儿媳,也不等徐老太太说话,便又冲着地上的包老太太无奈道,“二婶娘, 还有贵人在此, 您不要无理取闹。”   而包老太太一听李族长这么说她, 整个人更是哭倒在地,大声哭诉道:“你这胳膊肘往外拐往外拐的,帮着外人欺负婶娘, 我还不如死了得了……”   “二婶娘。”李族长面红耳赤地看了一眼容歆等人,对着二叔急道,“您还不扶二婶娘起来,别在外人面前丢了李家的颜面!”   “李长河!你竟然说我丢人!我不活啦……”   包老太太更加卖力地胡搅蛮缠, 他们家的男人却垂着头, 一副管不了, 与他们无关的神情。   容歆看到现在, 忽然轻笑一声。   这李家族长是个偏帮且和稀泥的性子,这里老二一家呢,显然是地上这耍无赖的老太太做主,家里的男人都得避其锋芒。   不过容歆看来,这李老二家的男人们也都不是好东西,他们一声不吭任老太太在外头胡闹,有便宜就占着,没捞着便宜,也是他们没办法,随时可置身事外。   容歆放下杯子,发出声音,堂中的老太太自然听不到,她身边的几个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不怒自威。   容歆弯起嘴角,甚至称得上和善道:“李族长,有些吵,劳烦请这位老夫人闭嘴,否则,我就让我的人亲自请她安静了。”   包老太太的哭喊声戛然而止,脸上一滴眼泪也没有。   “这才是,心平气和底地沟通多好?”容歆满意地点头,微微侧身面向徐老太太,拍拍她的手,笑着说:“好歹是同族,和和气气地才是,老姐姐说呢?”   他们早晚会离开,徐老太太娘几个都是女人,这世道对女人严苛,还是要有宗族庇护才是,是以通信一开始便没打算让徐老太太和族里彻底交恶。   她之前没跟徐老太太沟通过此事,此时提及,便是想看看她的态度。   而徐老太太也是个理智的,哪怕先前闹得再难看,此事也冲着李族长,勉强扯起嘴角,“正是,我嫁到李家几十年,也不想看李家名声坏掉,但要是族里逼我们孤儿寡母……”   容歆按住徐老太太的手,示意她适可而止,然后对李族长道:“先前族里说让她们过继子嗣,允许两个侄媳妇改嫁,还有给满月那丫头介绍人家,这都是族里的好,她们心里其实也感激。”   “夫人!”长顺媳妇焦急地出声,又在婆婆的眼神下住嘴。   包老太太却是眼睛一亮,笑道:“还是您这样的贵夫人明事理。”   容歆笑睨了她一眼,继续道:“只是这过继谁,想不想改嫁,家里姑娘嫁到哪家去,都得我徐家姐姐说了算,族里强逼,实在说不过去。”   李族长连忙道:“不曾强逼,不曾强逼……”   容歆举起茶杯,边打量着杯中茶叶边柔和道:“既是如此,便立字据为证吧,我请了中人,稍后便到。”   “这、这也不必立字据吧?”   容歆不理会李族长的话,侧头看向徐老太太婆媳三个,径自问道:“改嫁与否以及家里姑娘的婚事,往后你们一家人决定便是,这过继一事,你们今日便说个准话儿,究竟想是不想?”   徐老太太和两个儿媳对视,良久,说道:“我自是不会反对儿媳妇们改嫁,只是满月和圆月是我李家的姑娘,我不忍他们日后没有兄弟倚靠。”   那便是想有人继承香火了。   容歆无视眼神越来越亮的包老太太一家,对李族长道:“如此,正该选一个和徐家姐姐合得来的孩子,族长看呢?”   李族长点头,“夫人说得是。”   “那人选……”容歆状似无意地扫过院中的李家族人们,“要么是孤儿,要么便是家中次子,族长以为呢?”   “夫人说得是,正该这般。”   “还有一事,”容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为难道,“徐家姐姐有两子,这过继到谁名下呢?”   李族长肯定道:“自然是长子名下。”   “岂不是有些不公平?”容歆好似真的是徐老太太娘家人一般,越加发愁。   李族长道:“我等皆是平民百姓,有一子便算是承继香火,无需完全照礼法行事。”   “族长是说,可一子承两宗?”   大阿哥侧目,而李族长想也不想的点头道:“正是。”   容歆闻言,抚掌笑道:“如此说来,若一子兼祧两宗也可,也不必非要选孤儿和次子,选一个孩子承继两宗也无妨啊。”   “这……”李族长觉得不对,但他有言在先,不好临时改口,只得点点头,却并不认为徐老太太会选择这样的孩子。   正在这时,站在门口的李家族人一阵骚动,随后便听院外有人喊道:“县令大人和村长来了!”   今日,不止李家族人在此,外头还有不少村民看热闹,此时因为县令的到来,纷纷交头接耳,然后更加惊恐地看向容歆等人。   清河县县令詹兴文,疾步跨入院内,也不理会旁人,径直对大阿哥拜下,“下官清河县县令詹兴文,叩见直……大人!”   村长,连同院内外其他村民见县令如此,茫然又惊惶地一同跪在地上。   大阿哥看也不看他,态度甚至有几分傲慢道:“你来迟了。”   詹县令瞬间大汗淋漓,跪在地上请罪道:“请大人恕罪。”   大阿哥没有治他罪的打算,声音平淡道:“家里老太太要管李家的事,立字据为证,你做个中人。”   容歆听到“老太太”三个字,嘴角抽动,容嬷嬷还不够,她还要承受这样的重量吗?   而詹县令立即答应道:“是是,下官定不辱命。”然后麻利地转向容歆,虽不知她是哪位“夫人”,依旧恭敬行礼道,“夫人安,尽管吩咐下官便是。”   虽然大阿哥的名头更胜一筹,但节奏始终掌握在容歆手中,所以她笑呵呵道:“就是徐家姐姐预备过继个族中的孩子,要一子兼祧两宗,请詹县令做个见证。”   “一子兼祧两宗?”詹县令惊讶,见直郡王默许,便抬起手,擦了擦汗,道:“是是是,下官这就命人立字据,敢问过继的人选是?”   包老太太声音尖利地喊道:“是我家小孙子!”   可徐老太太分明是看不上他们家小孙子。   众人纷纷向她看去,李族长更是瞪大眼睛,怒道:“大人们跟前,不得放肆!”   包老太太看向容歆他们还有县令大人,不甘不愿地站回到家里男人身后。   詹县令觑着直郡王的脸色,又看向容歆,“夫人,这……?”   容歆不以为意地笑道:“人选还未定,詹县令稍等片刻,我与徐家姐姐谈一谈可好?”   “您请便。”   徐老太太家里李族长家不远,容歆便起身,准备和她们回徐老太太家谈,而她一动,东珠立即便跟着站起来,随后,吉雅和完琦也一副要跟着的模样。   大阿哥没动,坐在椅子上,冲着侍卫们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跟着。   容歆带着三个孩子,和徐老太太回到她家,直接便开门见山地问:“老姐姐看,李南如何?”   “李南?!”徐老太太和两个儿媳妇纷纷惊讶于她的提议。   容歆平静道:“过继的话,这孩子年纪虽大,却品性极佳,我瞧着他家中又有些困难,一子兼祧两宗,想必可以商量。”   徐老太太抓紧袖子,又松开,忐忑道:“李南是读书人,这,能有这样的孙子,我乐意至极,可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呢?”   “成不成,请他和他母亲过来聊一聊才知道,如若不成,再退而求其次也无妨。”容歆再次询问道,“此事还是要先以你们的意见为上,你们若有旁的想法,也无妨。”   徐老太太直接做主道:“李南是个心善的孩子,他又有前途,我们再没有不愿的。”   于是,容歆便派人去请李南和他母亲到此,徐老太太亲自说完请他们的缘由,她才补充道:“我昨日考教过李南,基础不错,若能再进学,也不见得没有造化,你们两家各有难处,互利互惠,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徐老太太对外只说领了一百两抚恤银,但官府所给,其实是一人一百两。   这些钱,其实够她们孤儿寡母生存,可她们守不住,而李南家呢,缺钱,李南现下还没有功名,读书只出不进,若果真一文钱难道英雄汉,或者教李南母亲熬坏身体,对他亦是个遗憾。   两家人皆在考虑,容歆口干,喝了口茶,提醒道:“人家说兄弟姐妹互相帮扶,这日后,满月圆月许是能靠李南找个好人家,李南亦可通过她们添助力……”   而容歆这话一出,率先同意的是李南的母亲,两家便就此决定变成一家人,互相帮扶。   再回到李族长家,在詹县令的见证下,立下字据。   詹县令还当着容歆和大阿哥的面表示,待李家族中开宗祠那一日,他再亲自前来作见证,届时会像两人禀报。   大阿哥无可无不可,容歆笑盈盈地与他寒暄两句,临走前,又好人做到底,请詹县令作保,待李南县试通过,便可进入县学读书。   此事罢了,容歆等人坐上马车,返回淮安府。   马车上,完琦一张小嘴吧嗒吧嗒,将徐老太太家中的事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   容歆没想到小姑娘记忆力如此好,微讶。   大阿哥配合地听完全部,若有所思道:“姑姑可是昨日见了那李南,便有此打算?”   “我昨日听那孩子所言,句句皆在其母,虽未问亦有所猜测,他恐怕已丧父。”容歆惜才道,“我考教他背诵时,并未看出天赋是否出众,但他的先生既然准他如此年龄便参加县试,想必是有几分不凡的,如若耽搁,属实可惜。”   大阿哥附和地点头,眼神却不甚集中。   容歆见状,问道:“您有心事?”   大阿哥看向两个女儿,随后摇头,“只是瞧着李家那个孙女,也不过是与吉雅一般大……” 第194章   清河县县令亲至, 李家不敢拖延开宗祠的时间,迅速地办好,詹县令便派人送消息至淮安府。   大阿哥转述给容歆后, 清河县李家的事便就此结束。   而大阿哥经由李家事,又命人重新探查一遍抚恤银到户后的情况, 果真有不少人家鸡飞狗跳, 令人唏嘘。   不过这些, 大阿哥默默地处理了, 并未惊扰容歆。   四月二十三日,御驾抵达淮安府, 次日北上,容歆等人直接上船汇合, 康熙关心大阿哥和孙女们,依旧无视容歆。   容歆无所谓, 转而问皇长孙, 他这一个月左右伴驾南巡的情况。   康熙这一个月的时间, 做了不少事,巡视河堤,惩处地方渎职官员,赈济百姓之余, 又去明孝陵谒拜,还命人寻出一位前朝皇室后裔——朱之琏,赐予爵位, 以示大清宽宏。   容歆趁着众人的注意力皆在康熙那里,偷偷与皇长孙咬耳朵:“这人, 皇上是从何处找来的?”   皇长孙颇有些兴奋地扫了一眼周遭地人, 压低声音, 在她耳边回道:“此人乃是三十一年的进士,如今在亳州做知州。”   “举子科举时便要填写祖籍,怎么此时方认定他是前朝皇室后裔?”容歆低声问道,“殿下,他真的是……吗?”   皇长孙点头,随后又道:“皇玛法说是的。”   康熙说是,那不管是不是,都得变成是,容歆不必再多问。   船稍作补给便重新起航,及至五月十七日抵达京城,康熙一个眼神也未给容歆,十分记仇。   太子率百官相迎,关切地问候皇阿玛的身体,回宫途中,不时看向容歆的眼神充满担忧。   容歆冲着太子微微一笑,表示自己无事,只是回到毓庆宫时,却见太子妃并一位太医在等着他们。   “姑姑,您快坐,让刘太医为您把脉。”   容歆被雪青推着,坐下来,一边伸出手放在脉诊上,一边对太子妃道:“娘娘,都两个月过去,我身体早已痊愈。”   太子妃摇头,坚持道:“您说的不算,太医的诊断才算数。”   容歆只得安分地等待太医的诊断结果,待到刘太医说她身体确实已无大碍,方才笑道:“您看我说什么来着?”   太子妃展颜,道:“您也莫怪我多此一举,殿下没听到刘太医的诊断,是断不会放下心的。”   山崩一事传到京城,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不定如何后怕……   容歆心下暗叹,又请太医一并为皇长孙和东珠请脉,以安这对父母的心。   太子和太子妃的三女儿宝珠,站在太子妃身边,抱着她的腿,好奇地打量几人。   皇长孙见状,走过去蹲在她跟前,笑着逗她:“宝珠不认识兄长了吗?”   宝珠立即害羞地躲到额娘腿侧,任他如何说话也不出来。   容歆从两人身上收回视线,看向绿沈和雪青二人,疑惑地问:“浅缃呢?怎未见她的身影?”   绿沈和雪青对视一眼,心知瞒不住,便低声道:“女官,浅缃病了……”   容歆一听,急急道:“怎会病了?什么病?”   绿沈忙安抚地解释道:“只是听得您在淮安府之事,急火攻心所致,昏迷不醒高烧几日,伤到肺,如今还未痊愈。”   雪青则是说道:“浅缃姐姐可不是要起来迎您吗?只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不允,她也羞于见您……”   急火攻心……   浅缃平素是多稳重的性子,竟是为她急出病来,容歆哪舍得责备她。   这边儿,太医也为东珠诊过脉,容歆便向太子妃道:“我这才知道浅缃病了,想先去看一看她。”   “应该的,姑姑去便是。”   容歆点头,起身离开时,皇长孙也要一同去探望浅缃,东珠则是早已跟在容歆身后。   太子妃瞧着他们离开的身影,自言自语道:“东珠,真的开口了吗?”   雪青闻言,当即便回道:“女官的为人,您是知道的,必不会在这样的事上无中生有。”   “我并非怀疑,只是……”太子妃眼中隐隐显出几分激动,“不敢相信……”   而另一边,容歆带着两个孩子出现在浅缃的屋子里,皇长孙问候过雪青,停留须臾便离开,只留容歆和浅缃两人相顾无言。   良久,浅缃忽然留下眼泪,泣道:“浅缃有愧于女官的嘱托,未曾好生劝慰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反倒给主子们添麻烦……”   容歆轻轻摸她的脸,叹道:“你憔悴许多,莫要想太多,谁也不愿平白无故病倒。”   “我从前从未如此过,如今年岁越长,反倒越不如年轻时无畏无惧。”   浅缃低头,双手捂着脸,哭道:“我做了一整夜的噩梦,极怕我是剩下的那一个,可我又不想您总是承受许多……”   从小一起长大,几十年的交情,容歆抱住浅缃,轻轻拍着她的背,“离那一日还早呢,我怎么舍得离开你们?”   浅缃更肆意地哭起来,哽咽道:“我方才看见,您鬓边有白发……”   容歆心里一跳,瞬间想起“老太太”这一称呼,忙松开她,道:“在哪儿呢?快为我拔掉。”   浅缃的哭声一顿,忽然不知该给予怎样的反应。   这时,容歆身侧伸出一只小手,手指在她鬓边发丝中拨弄,然后一用力,迅速拽下一根白发。   整个过程,快地容歆尚未反应过来便结束,只看着东珠手心的一根白发呆怔,“还真是白了……”   浅缃憋在心里的情绪已哭出来,之后的时间,容歆便叫两人为她找发间是否还有漏网之鱼。   好在仔细翻找后,统共也才拔出三根白发,不足为虑。   但即便她已消灭掉证据,太子回到毓庆宫后见到容歆,第一句话仍然是:“姑姑,您单薄许多,受累了。”   容歆稍稍提起音量,中气十足地笑道:“不止我,您瞧皇上南巡一趟,不也有几分消瘦?出门在外,难免如此。”   太子仍紧锁眉头,“皇阿玛巡幸塞外,您留在京中休养吧?”   “皇上才回来,便定下巡塞外的时间了?”   “并未。”太子摇头。   容歆眉眼含笑,“既是如此,再次出行便非一日两日,哪里还不够休养?”   “姑姑,我是担心您的身体。”   “与其担心我的身体,不若想一想东珠该如何安排。”   东珠的事,并未解决,容歆发泄一番,也无甚好办法,如今正好与太子商量。   而太子沉默半晌,无奈道:“您与胤礽如今能做的,不过是教东珠做她喜欢的事罢了,至于将来,咱们此时又如何知道,东珠究竟想不想过寻常女子相夫教子的日子?”   东珠既然生来异于常人,他们又随着她的性子这么多年,本身就是放纵。   “姑姑。”太子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道,“皇阿玛所言,虽无情,可东珠日后,确实已无法随意准婚。”   容歆两只手紧紧攥在一处,面上始终无甚情绪。   太子见她如此,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朗然道:“姑姑,来日方长,细细筹划便是,何必此时便心生烦忧?”   容歆面无表情,看向太子,“您可是认为,我太过小题大做?”   太子忙起身,解释:“姑姑,胤礽并未如此以为,我只是不想您思虑过多,以致伤神。”   “我信中并未写明。”容歆神情淡淡,“我不止与皇上争执,还动了手。”   “什么?!”太子震惊不已,回过神后,严肃地表示他的不赞同,“姑姑,天子之怒非同小可,万一、万一皇阿玛不再纵容……”   明明容歆完好地出现在太子面前,可太子仅凭想象,便心有余悸。 第195章   “咚咚咚——”   “太子殿下, 守门的通报,苏麻喇嬷嬷稍后将至毓庆宫探望容女官。”   容歆一听,忙打开门, 对小常子道:“嬷嬷年迈,怎能劳烦她老人家亲至?速速命人去通报, 我这就去拜见。”   小常子行了一礼,倒退几步后方才转身向前院儿去。   容歆重新面向太子, 平静道:“您和太子妃疼爱格格,却也不免更重视皇长孙,世情如此, 无可置喙。”   “只是我心中, 格格和皇长孙一般无二。”   甚至某种程度来说,因为东珠的特别, 容歆更加偏着东珠。她没想过替东珠去争求如皇长孙一般的待遇,这不可能, 她心知肚明。   容歆只是想,东珠能够最大限度的, 去过她想要的人生,她都已经是太子的长女,为何不可?   “殿下担心我,我知道,可我就是这样的人, 从来没变过。”   容歆冲着太子福身, 礼仪标准,分毫不差, 退出书房后, 转身的动作干脆利落。   她是在告诉太子, 也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哪怕她即将迈入天命之年,容歆,还是当年“教坏”讷敏的容歆。   太子看着她的背影,沉默良久,忽然轻笑一声,然后笑容越来越大……   容歆从江南为苏麻喇姑带了礼物回来,便未直接去苏麻喇姑那儿,而是先回她屋里取东西。   只是她还未出屋,小宫女便来报,苏麻喇姑已经到毓庆宫了。   容歆赶忙拿着东西匆匆走出去,一见到苏麻喇姑,便歉道:“我真是罪过,回来应该先去拜见您才是,竟劳烦您老人家亲自过来。”   苏麻喇姑拄着拐杖向容歆走了几步,上下打量她,然后笑道:“你才回来,必定事忙,按理是我不该来打扰,不过不亲眼看看你这孩子,我心里不安定。”   当容歆是孩子的人,自齐嬷嬷去世,便只苏麻喇姑一人了……   “是我错,不稳重,惹得您担忧,扰您清净。”容歆心里热乎乎地,脸上也泛起笑,扶着苏麻喇姑另一只手,道:“我扶您坐下。”   苏麻喇姑摆摆手,“需得先去拜见太子和太子妃。”   哪怕苏麻喇姑这么多年在宫中地位超然,她依旧没有过丝毫逾矩之处,容歆从来都自认不如。   而两人说话的功夫,太子和太子妃,以及下一辈儿的皇长孙等人,皆来到此处,向苏麻喇姑问好。   苏麻喇姑向太子和太子妃谦恭地行礼,随后温和道:“给殿下和娘娘添麻烦了,我只是来看看容歆,很快便回去。”   太子和太子妃对视一眼,便不在此打扰苏麻喇姑和容歆说话,带着孩子们各自离开。   这大殿里不适合说话,容歆便扶着苏麻喇姑去她屋里小坐。   苏麻喇姑礼貌地没有去打量容歆的屋子,只坐在圆凳上,在容歆为她奉茶后道谢。   容歆拿出她准备好的礼物,道:“便是您不过来,我明日也是要去您那儿拜见的,这是我从江苏省带给您的礼物。”   苏麻喇姑并不与她推辞,笑盈盈地接下来,命小宫女替她拿好,然后便安静地看着容歆。   容歆当着这位长辈的面,颇有几分撑不起在旁人那里的气势,软下声音,道:“当时情况紧急,我一心护着格格们,顾不上分神去关注旁的,这才受了点轻伤。”   “我并非来责怪你。”苏麻喇姑弯起嘴角,轻轻拍容歆的手,“你做得很好。”   容歆低头,视线从苏麻喇姑布满老年斑的手缓缓向上,落在她银白的发髻上,“嬷嬷,您也要保重好身体。”   苏麻喇姑面容慈祥,点头道:“你也是,别太逞强。”   “好。”   苏麻喇姑说很快就走,看完容歆叮嘱完她,便真的提出告辞。   容歆扶着她,亲自送她回到住处,方才折返回来。   之后的半个月,浅缃的身体开始好转,太子和太子妃彻底决定提拔毓庆宫内年轻的宫女太监管事,而浅缃她们这些年岁大的,则是以荣养为主,只适当地做一些差事便可。   浅缃三人,连同丹彤,哪怕心知主子们是宽待她们,依旧无法免除地对即将“没用”的日子,或多或少地表现出几分无所适从。   雪青的焦虑感最少,她从前管得也就是毓庆宫的膳食茶点,闲散的时间增多,便更用心地亲自为太子他们做吃食。   绿沈教养格格们,也不算闲着,唯独浅缃,思虑颇多后来到容歆面前,请示道:“我这次生病后,觉出精神体力皆已大不如前,如此在宫里荣养,拖累太子殿下,心内甚是不安,便想就此出宫去……”   “太子和太子妃绝无嫌弃之意。”容歆不赞同道,“你们如此想,岂不是伤他们的心吗?”   “可女官,我们能为太子殿下做得,已经都做了,就像齐嬷嬷一样,不忍教太子殿下亲眼看着我们一点点老去。”   浅缃眼中含着不舍的泪,强抑制住泪水涌出,笑道:“我也想去陪着皇后娘娘,想去祭拜齐嬷嬷,想看看我们日后长眠的那片梅林。”   她如此说,容歆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这些年浅缃寸步未离地守在宫里,属实辛苦。   容歆垂首,思索再三,抬起头对浅缃道:“这件事,我记下了,只是此时有些突然,这些年轻的宫女们也不见得能立即担起事,再过两年,如何?”   “理应如此,我身上还有些差事,总不能突然撒手不管。”   容歆拉起浅缃的手,充满歉意道:“这些年,正是因为毓庆宫有你,我才如此放心,往后你便轻轻松松地过。”   浅缃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刷地一下流下来,哽咽道:“殿下和格格不能没有女官,往后,也请女官多顾念自己。”   容歆离开过两年,回来后便已确定,往后余生,皆要围着毓庆宫度过,这在大家心中已成共识。   浅缃语气中满满地愧疚……   容歆不在意地笑道:“咱们皆问心无愧地活着,便已足够。”   两人这一日的交谈,容歆并未立即便跟太子说,而是想再过些时日,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再与太子提。   这时,康熙巡幸塞外的时间确定,宫内外又开始忙忙碌碌地准备起来。   康熙最重视的孙辈儿依然是皇长孙,无人能出其右,但他也开始关注东珠,并且大开方便之门,为东珠请了众多先生教导,不时便会问一问他们东珠的天赋更倾向于何处。   而这些先生只是做到更加规范的教导,根本无法从东珠处得到任何回应,真正了解东珠的人,还是只有容歆一人。   其实康熙问容歆会更加直观明了一些,可康熙始终与容歆僵持着,就是不愿意作出任何缓和的举动以至于落下风。   容歆也不去主动破冰,僵持便僵持,蜗居在毓庆宫,直到御驾巡幸塞外开拔那一日,才再一次见到康熙。   两人照面后,容歆懒得想康熙会有什么心情,只知道她果然是丝毫不想念康熙。   巡塞外走陆路,不比走水路时舒服,这一次,康熙主动提出带着皇长孙和东珠同行,而大阿哥不能容忍他有丝毫落后于太子,依旧请求带着三个女儿同往。   康熙对大阿哥更无奈时也有,这一点小事,既然他本人不在意女儿舟车劳顿,康熙便应允下来。   宝娴是个娴静温柔的性子,其实并不十分喜欢出远门,只有吉雅和完琦对这样的行程兴奋不已。   容歆又是和几个格格坐在一辆马车上,看宝娴拿起书,便劝道:“马车晃动,读书对眼睛无益,您若无趣得很,便看看窗外的景致,越往北便越与京城和江南迥异。”   大阿哥是对的,女子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不被人说是见识短浅,且也不利于身体。   不必与旁人对比,只看吉雅,小宝娴一岁,可习武多年,个头已撵上姐姐,而且还更强壮健康。   当然,以如今盛行的审美,宝娴这样的大家闺秀,想必才是各家期望的媳妇样子。   不过大阿哥是极不喜的,依然幻想所有的女儿,都得一句“虎父无犬女”的夸赞,为此,他和“柔弱”的大福晋没少争执。   这些,都是小喇叭完琦透露给容歆的。   容歆脸上带笑,从座下的柜子中抽出一个木盒,放到宝娴面前,“这是雪青嬷嬷做得点心,加了枸杞和大枣,还有一点阿胶,养气血,您用一些。”   “嬷嬷偏心!”完琦抱着容歆的手臂,撒娇道,“只给姐姐吃,不给我们。”   “哪能不给您,只不过您和东珠格格年纪小,只许尝一尝。”   这个限制,并未包括吉雅,是以,吉雅捏起一块儿点心,当着完琦的面,两口吃完,又捏起第二块,完琦便与姐姐抢起来。   她们没少吃雪青做得吃食,只是姐妹间亲近地玩闹罢了,容歆也没管,又从柜子里拿出另一个盒子,放在小桌上,随她们吃用。   大半个月,她们皆在马车上如此度过,只途中路过某一在京中便定好的歇脚之处,才停个一两日,然后到达最终目的地——兴安围场。   所有人皆住帐篷,格格们初次见到这样的地方,不免有些兴奋,只是围场中还有众多蒙古贵族和勇士们,容歆便约束着几人,暂且待在帐篷中,等她了解清楚这一片的情况,再带着几人在帐篷周围走动一二。   容歆第二次到兴安围场来,虽已年时久远,但当年的记忆仍旧清晰,因此无论离营地多近,都会带足护卫,以防万一。   大公主茉雅和二公主金婵也来到兴安围场,除陪伴皇阿玛,大多数时间皆与容歆几人待在一处。   八旗子弟和蒙古勇士们一同围猎数日,容歆也带着几个格格转遍营地周围,正待宝娴和完琦的兴致消失殆尽时,康熙决定在围场举办一场比武,由八旗子弟对阵蒙古的年轻一辈儿。   此是为促进两族的亲密关系,但既然是切磋比试,自然要一分胜负。   康熙准备了众多宝物作为胜者的奖励,他甚至拿出他的御用腰刀作为奖赏,给最后拔得头筹的人。   及至比武那一日,教武场北边搭起巨大的高台,作为康熙和众蒙古贵族观赏比武之处,高台下,并排摆放着康熙亲选的奖赏。   几位格格坐在大公主和二公主身侧,容歆也得了只方凳,坐在她们身后。   教武场下,以高台为中心,八旗子弟和蒙古贵族们各列两旁,每每为教武场中激烈较量的两人高声喝彩。   容歆注意到吉雅看比试之余,时不时便会看向奖赏放置处,便低声问道:“您可是有喜欢的?”   “嗯。”吉雅专注地看着一处,低声回道,“我想要皇玛法的腰刀。”   这可有些难。   大公主和二公主亦听到了吉雅的话,二公主笑道:“侄女想要,回头求一求你阿玛,命宫中兵器师为你造一把便是。”   吉雅抿唇,未出言,面上的神情,却是并不想要打造的那一把,而是渴望……战利品。   容歆失笑,这种眼神,倒真的是极肖其父。   教武场中一脚分出胜负,蒙古年轻的勇士险胜一着,而此时,大清已拿得开门红,两边各有一胜。   康熙的神情并未因这一败有何变化,扬声笑道:“好!不愧是满蒙后代。”   其余人纷纷笑着附和。   康熙又道:“下一场比试,可有满蒙年轻的巴图鲁自荐上场?”   教武场两边,满蒙的年轻勇士们纷纷表示愿意上场,没多久,便开始了第三场比试。   吉雅咬住下嘴唇,眼神中的向往越发不加掩饰。   容歆看看教武场周围的男人们,便是蒙古那边,也不似那一年她来时,有为数不少的蒙古贵女到场。   但是……   容歆洒然一笑,又有何妨呢?左右吉雅格格有一个大阿哥这样的阿玛。   “格格。”容歆低声在吉雅耳边鼓励道,“既然皇上命众人自荐,您勇敢些,也未尝不可。”   容歆只说这么一句,便拍拍她的肩膀,由她自己做主。   吉雅绷着脸,看不出究竟如何想法。   而第三场结束之后,在众人纷纷自请上场时,她猛地起身,声音清脆道:“皇玛法,吉雅自请上场比试。”   高台之上,众人皆默,台下近处的人,听到她的话,慢慢传到远处,低声议论开来。   就在此时,康熙忽地朗声笑道:“好!我大清的格格亦是巾帼不让须眉!”   吉雅脸上一亮,抱拳一礼,转身冲着台下蒙古部落的方向,高声道:“爱新觉罗·吉雅,可有人应战?” 第196章 (捉虫)   生女如此, 大阿哥笑得十分骄傲忘形,然而蒙古这一边,众人面面相觑, 皆无应战之意。   科尔沁蒙古王公座下,一个小姑娘自她说话是便欲跃起迎战,被身旁少年按住后,坐在椅子上满脸不服气。   两人的小动作, 几乎无人注意。   吉雅是大清的格格, 是金枝玉叶, 男子应战, 输赢皆不甚光彩,一时间热烈的气氛稍稍降下来。   这样的情况, 吉雅也要适可而止, 只是难免失望, 不甘心如此放弃,便又冲着台下抱拳, 高声道:“拳脚相交或有不便, 可以棍代刀, 点到为止,还请诸位赐教!”   台下诸人交头接耳,只是依旧无人站上教武场。   如此盛会,也不能逼迫人与吉雅交手, 大阿哥便道:“吉雅,先回去坐,莫要耽误比武。”   容歆站在东珠身后, 看着吉雅神情略显失落地缓缓放下手。   这时, 蒙古科尔沁左翼中旗扎萨克和硕达尔罕亲王班第, 看向长孙阿日斯兰。   阿日斯兰会意地点头,伸手碰了碰妹妹的手臂,在她回视时,稍微一推。   小姑娘一喜,在吉雅退回去前,迅速站起来,走上前几步,冲着康熙行礼后,大声回道:“皇上,娜仁图雅愿应战吉雅格格!”   吉雅猛地回身,惊喜地看向说话之人,然后又转向皇玛法和阿玛。   康熙颔首,“去吧。”   格格们自到达兴安围场,为应景,皆穿着骑装,是以吉雅无需准备,直接便准备从侧面台阶下台。   完琦站起来,兴奋道:“二姐姐必胜!”   宝娴则是担忧地说:“吉雅,小心些。”   吉雅冲着二人点头示意,又对容歆微微一笑。   容歆用眼神对她表示鼓励,再未落座,密切关注着教武场上的额场景。   吉雅和娜仁图雅两个小姑娘,面对面而立,像先前比武的男子们一般,抱拳行礼,然后双拳紧握,拉开步子,起势。   对手既然是女子,无需担心身体触碰所带来的影响,两人便皆未选择武器。   娜仁图雅更性急一些,架势摆开,迅速冲向吉雅,一拳挥过去。   吉雅身体右倾,躲开她的拳头,立即反击回去。   两个人你来我往,两边八旗和蒙古的人各自为自家格格大声喝彩,场面比先前更加热烈。   这世上,热血并非专属于男人,两个小姑娘在这样的氛围下,胜负心越盛,拳脚更加快速有力地攻向彼此。   高台上,原本稳坐的皇子和蒙古贵族年轻一辈儿,纷纷站起身,热切关注着战局。   完琦更加坐不住,几乎站到高台边缘,宝娴担心她掉下去,也跟着起身,将她拉回一步。   容歆见东珠也向教武场投以目光,便在她耳边低声道:“格格,咱们也站起来看,可好?”   东珠站起来,和容歆一起,安静地看着台下。   教武场上,吉雅一脚踹向娜仁图雅右小腿,在她躲避时,向右一勾,娜仁图雅一个踉跄,被吉雅抓住破绽,直接按倒在地。   “好!”   高台上,三阿哥带头,众阿哥们纷纷抚掌喝彩,完琦亦是激动地跳了起来。   而另一边,娜仁图雅的兄长阿日斯兰稍显紧张地紧盯妹妹,见她挣脱,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吉雅当然不会这般容易地便让娜仁图雅脱身,脚下一用力,又扑向娜仁图雅。   两个人在教武场上翻滚扭打,吉雅在武艺上下过苦功夫,略胜一筹,最终将娜仁图雅的手臂反扭向后,一使力,狠狠抵着她的肩膀下压,让其动弹不得。   娜仁图雅奋力挣扎,只挣疼手臂,未撼动身上的吉雅分毫。   大清和蒙古两个格格的比武,到此时,彻底见分晓。   高台上,又是三阿哥带头鼓掌,哈哈笑道:“没想到小姑娘打架这么有趣!”   大阿哥的笑脸立即拉下来,猛地在他后脑勺抽了一巴掌,“既是站上教武场,便不分男女,公平切磋怎能以打架论之?”   他是一点儿没收劲儿,三阿哥两眼发懵,却不敢反驳。   二公主金婵白了弟弟一眼,无语道:“幼时,我就该趁着机会,多揍胤祉几次!”   容歆失笑,随后便听康熙朗声道:“满蒙两位格格巾帼不让须眉,皆不逊色于满蒙儿郎,当赏!”   吉雅和娜仁图雅对视一眼,双双行礼谢恩。   康熙便命二人在奖赏中各挑一件,吉雅作为胜者,自然有权利优先选择,眼睛紧紧盯着皇玛法的腰刀,表明她中意之物。   论意义,这把腰刀作为康熙的贴身之物,最为贵重,但康熙金口御言,吉雅便赢得腰刀。   而娜仁图雅在奖赏中看过,最终也选定一把刀,对其余珠宝宝物毫无兴趣。   吉雅爱不释手地抱着腰刀,和娜仁图雅一左一右走回到高台上。   容歆立即拿起帕子,为她简单拂去身上的灰尘,笑着称赞道:“咱们格格真英勇!”   吉雅低头瞧着手上的脏污,不好意思道:“只是有些失仪……”   “谁会说姐姐失仪?”完琦毫不在意地抱住吉雅,甚至还在她身上蹭了几下,“二姐姐最是厉害!”   宝娴则是站在一旁,始终含笑看着两个妹妹。   之后的比试,大清和蒙古各有输赢,而两方真正在意的也并非胜负,是以结束后,双方皆十分满意。   吉雅和娜仁图雅算是不打不相识,娜仁图雅闲来无事,便每日来寻吉雅,惹得完琦极不痛快,生怕二姐姐被旁人拐去。   偶尔,他们在营地周围玩时,娜仁图雅的兄长阿日斯兰会来接妹妹回他们的帐篷,碰到宝娴等人,表现十分有礼。   容歆不远不近地瞧着,发现这阿日斯兰看向宝娴的眼神,比看待吉雅时更加温柔有礼,便生出些许猜想。   如今的达尔罕亲王班第,王妃乃是顺治养女,简亲王济度的女儿——固伦端敏公主。两人的长子罗卜藏衮布尚裕亲王福全的五女,生下一儿一女,也就是阿日斯兰和娜仁图雅。   不止班第和罗卜藏衮布父子,第一代达尔罕亲王便开始与大清通婚,孝庄就是出自这一族。   因此,按照大清和科尔沁蒙古一直以来的通婚传统,宝娴和阿日斯兰家世足以匹配,更不要说少年少女站在一处,一俊秀一娴雅,着实般配。   不过旁人没发现,容歆便也未曾表露分毫。   御驾临回京前,最后一场围猎,康熙应允几个格格带着护卫进入围场,护卫足够多,且并不深入,容歆其实不必随同,但想想东珠,她还是亲自骑马,教东珠坐在身前,慢慢跟在队列后。   近处没有太过凶猛的猛兽,大阿哥便没特地留在他们身边保护,只十四阿哥胤祯不等一众不大不小的少年们和容歆等人在一块儿,其中自然包括阿日斯兰。   一群少年人聚在一块儿,意气风发,不时抢着猎碰见的兔子野鸡,没多长时间便比拼起来。   他们还算知道分寸,只在划定的边缘打转,并不冒险往密林深处进。   娜仁图雅好胜心强,不满他们不将她们放在眼里,便也拉着吉雅一起狩猎,还真叫两人抢到两只猎物,护卫捡起来为她们挂在马后时,娜仁图雅精致的下巴扬得高高的。   “鹿!”有一个少年忽然喊道,“快看,那有一只鹿!”   远处的鹿受惊,忽然跑起来,少年们下意识便打马去追,娜仁图雅不落人后,紧紧跟在众人身边。   因此地未出安全区域,吉雅也紧跟其后,宝娴担忧不已,转头看向容歆,“嬷嬷,咱们也追上去吧?”   容歆点头,嘱咐东珠坐稳,扬起马鞭抽打,跟上前面飞驰的众人。   那只鹿跑得飞快,护卫们并未出手射杀,少年们坐在奔驰的马上,箭箭落空,突然,一支箭从后射出,正中鹿臀,它的跑动立时受阻。   少年们回头看去,便见吉雅收弓,眼神果敢,不意外地话,这支箭便是她射出的……   十四阿哥绷着脸,抓住机会,一箭射出,正中鹿腿,这只鹿再无法跑动,栽倒在地。   众人下马,围至近前,有人夸赞十四阿哥,有人夸赞吉雅,射中一只鹿的喜悦充斥着少年们的心。   几个格格亦是围至近前观看,完琦对二姐姐的崇拜再次加重,站在鹿头前半丈远的地方,蹦蹦跳跳地夸耀姐姐“厉害”。   容歆和东珠、宝娴,站在鹿的颈侧的方向,含笑看着她可爱的样子。   半死不活地鹿还在地上挣扎,谁也没想到它还有余力,等到众人发现不对时,这只鹿已支起身猛地撞向头前的人。   “小心!”   一只鹿的冲撞力道极大,甚至有可能豁开皮肉,容歆、十四阿哥,还有阿日斯兰等几人反应极快地迅速扑向那只鹿。   但所有人皆未想到,动作最快地竟然是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宝娴,她整个人扑向鹿,手里握着一支箭,用尽全力扎进那只鹿的颈侧。   血喷涌而出……   鹿晃了晃,“咚”的一声倒地,扑过去的几人全都压在鹿身上,宝娴在最下面。   几人反应过来,连忙跃起,而宝娴还是一动不动趴在那儿。   “格格?”   “宝娴!”   “姐姐?!”   众人担心不已,容歆立即伸手去扶她,宝娴的正脸露出来时,他们才看见,她的脸、衣服、双手,尽是鲜血。   “格格?您没事吧?”   宝娴从惊慌中回身,猛地松开握着箭的手,扑进容歆怀里,颤抖地哭道:“嬷、嬷嬷,血,血是热的……”   容歆紧紧抱住她,连声安抚。   但哪怕她此时再恐惧,满脸血的样子,仍然深深印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中,阿日斯兰亦不例外。 第197章   狩猎出现这样的插曲, 自然无法再继续进行下去,且他们也幸运地猎得一只鹿,并不算空手而归。   十四阿哥是为皇子,便直接做主返回营地。   宝娴吓坏了, 一直扯着容歆的手臂不松手, 容歆亦不甚放心她, 只是一匹马坐两人尚可, 三人实在不便,因此颇有些为难。   吉雅走过来拉起东珠的手,建议道:“不若东珠与我同乘一匹马?”   容歆询问地看向东珠, 东珠沉默地转身, 拉着吉雅往她的马走。   宝娴腿软, 容歆扶着她艰难地爬上马, 然后踏在脚蹬上,一跃至宝娴身后, 示意东珠和吉雅走在前头, 她随后。   护卫们抬起那只鹿, 跟在一群少年身后返回营地。   宝娴回帐篷整理好仪容,太医立即前来为她检查,只手心因用力过度而磨破,并无其他伤处。   营地中在他们尚未回来时便已得到消息, 是以,太医为宝娴包扎伤口时, 大阿哥便已在赶回来的路上。   约莫半个多时辰, 大阿哥回到营地, 径直往宝娴帐篷而来。   此时宝娴已喝下安神茶入睡, 容歆、东珠、吉雅和完琦都在她帐内陪着, 见到大阿哥掀开门帘走进来,容歆食指放在唇前,又指了指宝娴和门外,示意出去说。   “姑姑,宝娴没事吧?”   “皮外伤,没有大碍,只是有些惊吓。”   大阿哥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得意道:“自来虎父无犬女,就说我的女儿怎会不肖父?”   容歆无语地摇头,“格格两个时辰后许是会醒,您若无事,便来安抚一下她的情绪,格格确实吓着了。”   大阿哥笑意不减,点头答应。   容歆懒得再看他,准备进帐篷叫东珠回去。   大阿哥却又叫住她,黑着脸问道:“姑姑这几日见那阿日斯兰,以为如何?”   容歆惊讶地看他,“您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达尔罕亲王在皇阿玛面前数次称赞吉雅,其意为何,众人皆知,心照不宣罢了。”   容歆:“……”   大阿哥一见她如此神情,立即怒道:“果然是个小混蛋,这种人怎能配得上吉雅!”   “我并非此意。”容歆连忙出声,解释误会,“那孩子瞧着品性不错的。”   大阿哥面上不见欢喜,反而显出几分失望来。   容歆见他这模样,更加无语,“格格们总有长大的一日,您还能拦着她们嫁人吗?”   大阿哥环胸不屑道:“我的女儿个个都不逊色于男子,自然不能以寻常世俗眼光视之。”   “哦,是吗?”   现如今宝娴年纪还小,等到二十岁未指婚,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容歆才能认可他所言非虚。   大阿哥并不在意她的怀疑,越想越气道:“那个阿日斯兰要是胆敢觊觎吉雅,爷非得教训他不可!”   “没有的事,您也跟皇上说一说,莫要乱点鸳鸯谱。”容歆满脸无语。   “您说得对,孩子们还小,确实不能乱点鸳鸯谱。”大阿哥闻言,终于露出几分笑意,“只要那小子安分,我就放他一马!”   容歆确实建议不要乱点鸳鸯谱,不过那是因为阿日斯兰显然是对宝娴更有好感,至于安分……倒也确实未有越矩的行为。   宝娴还懵懂,显然没有因为这段时日的接触对阿日斯兰有任何青眼之意,容歆思索片刻,决定不告知大阿哥实情,免得在围场的这最后两日,他去与一个少年计较。   但达尔罕王对吉雅的关注,显然刺激到了大阿哥敏感的神经,让他从前对女儿们即将长大的认识,一下子从朦胧专为清晰。   容歆没工夫关注他那点儿老父亲情绪,因为她发现,阿日斯兰再次来接娜仁图雅时,看向宝娴的眼神时不时便会闪过几分复杂。   如若依照大阿哥之言,康熙想必也不会介意促成一段两小无猜的姻缘,甚至还会乐见其成。   只要他们不乱点鸳鸯谱,阿日斯兰和宝娴的事,几乎没有障碍。   但他态度的转变,容歆不太放心,便决定见到大公主茉雅和二公主金婵时,稍稍打听一二。   阿日斯兰的祖母,固伦端敏公主,下嫁到蒙古的第二年,驸马班第便袭亲王爵位,她直接成为科尔沁左翼中旗的女主人,原本便强势霸道的性子,多年来越发飞扬跋扈,唯我独尊。   三十一年,康熙为在世的抚蒙公主们按照贝勒品级设置护卫长史,名单中包括女儿、姑姑,却独独漏掉端敏公主这个身份不低的妹妹,便是对她的跋扈有所不满。   阿日斯兰的母亲,在固伦端敏公主这个婆婆面前,只能恭顺非常,好在清朝抚蒙的公主郡主们皆有府邸,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晚辈们很难不受长辈们影响,娜仁图雅的性子,显然随祖母固伦端敏公主更多,而阿日斯兰作为男子,恐怕会更喜欢温柔的女子。   宝娴从一开始出现,便有别于大多蒙古格格和吉雅等人,阿日斯兰自然会受其吸引,偏偏发生那一出事。   宝娴那一脸的血,兴许给纯情的少年造成了极大的阴影……   御驾回京前一日,宝娴姐妹三人和阿日斯兰、娜仁图雅兄妹二人交换临别礼物。   容歆心中有那样的联想,再看阿日斯兰和宝娴时,不免生出几分促狭来,也更庆幸没有告诉大阿哥。   否则心仪的温柔姑娘本质凶猛,还要无缘无故手大阿哥磋磨,这孩子可太惨了,哈哈哈……   “嬷嬷,有好事吗?教您如此高兴。”   容歆看向满眼好奇的完琦,微笑道:“没有喜事也不妨碍笑。”她说着,两根手指戳在完琦脸颊上,往上一提,“咱们格格笑起来真好看。”   “嬷嬷也好看。”   完琦嘴甜地反夸完,看向东珠,道:“东珠姐姐也笑一笑嘛,嬷嬷说笑起来才好看。”   东珠不回应,甚至还转身背对两人。   容歆对完琦眨眨眼睛,两人无声地笑,再抬头时,便见远处,阿日斯兰走到宝娴面前,递给她一个皮子包裹的东西,然后说了几句话,方才带着娜仁图雅离开。   吉雅和完琦同样注意到这一幕,宝娴一走回来,完琦便追问道:“大姐姐,阿日斯兰给你什么啊?”   宝娴神色自然地打开那张皮子,露出里面的短刀,“说是我没有趁手的兵刃,那一日才伤到手,便送我一把短刀作临别礼物。”   那把短刀外观普通,且刀柄磨得光亮,明显是常用之物。刀鞘取下,刀身极干净,刀刃上泛着寒光。   宝娴害怕地扔掉短刀,刀尖向下,一瞬间,整个刀身直直地插进土里,锋利无比。   “他这人送礼,真是一点也不考虑大姐姐的喜好。”完琦蹲下身,小心地拔出短刀,“这么危险的物件儿,大姐姐才不会喜欢。”   宝娴退后一步,伸手递刀鞘过去,嘴上紧张道:“你小心些,别伤到自己。”   吉雅拿着刀鞘,完琦手丝毫不抖地插回去,然后道:“大姐姐,你包起来拿好。”   “给吉雅防身吧。”宝娴颇为抗拒地又退后一步。   “格格。”容歆笑着阻止道,“好歹是送给您的礼物,不管合不合您心意,也该收好。”   这送刀的场景,容歆熟悉,当初布日古德那把短刀,注定没有后续,所以她送给了于她最重要的太子。   阿日斯兰这一把短刀却不同,如若两人真的有缘,此短刀便是他们的定情之物,宝娴转送他人,日后问及,恐会成为隔阂。   而容歆的话,极有道理,宝娴便听从下来,命侍女收好那短刀。   这件事,大阿哥还是知道了,他不似小姑娘什么也不懂,自然一下子便猜到阿日斯兰的心思。   可是现下已在回京的途中,便是想要教训惦记他女儿的小子,也够不着,只能一路上板着一张脸,见哪个未婚的小子都好像敌人一般。   然后回到京城的第二日,大阿哥便来到毓庆宫,当着容歆和东珠的面,对太子道:“那个条件,我现在就让你兑现,我希望宝娴姐妹几个不抚蒙。”   太子挑眉,“大哥确定,要换这样一个条件?”   “无需废话,只要你做到,这个约定便可一笔勾销。”   “可如果宝娴她们愿意呢?”太子笑着问,“我这个做叔叔的,总不能做坏人姻缘的事吧?”   大阿哥看向容歆。   容歆立即举起手中的书,作认真看书状。   几乎是同时,东珠也迅速地抬起榫卯,拼接的动作较之前快许多。   两个偷听的人……   太子失笑摇头,对大阿哥道:“大哥不若再考虑考虑,毕竟承诺用过就没了。”   “那个小子是不是宝娴的姻缘且不说,便是宝娴果真中意他,也该是那小子随宝娴住在京中。”大阿哥霸道至极道,“蒙古称臣,便没有大清的格格俯就他们的道理。”   太子看向东珠,缓缓勾起嘴角,“大哥,所言有理。”   这便是认可了,大阿哥方分出心神,气愤道:“那个小子,竟然敢给宝娴送短刀,要不是当初那个布日古德也给姑姑送过刀,我根本无法察觉异样。”   “咳——”   大阿哥听到容歆的提醒,立马快速略过他方才的话,道:“总之,我绝不许我女儿过早嫁人,至少得十七,不,二十岁。”   容歆瞪他,一转头见东珠虽然低着小脑袋,但是手里的动作早就停下,便弹了一下她手中的木块,示意她非礼勿听。   东珠僵住,片刻后,若无其事地背对容歆,好像如此她便不会再发现似的。 第198章   容歆和太子看东珠的眼神十分温柔, 她如今越来越鲜活,这代表她过得很好, 他们都希望她此生只会越来越好,不会变差。   大阿哥说完女儿的事,换了个放松的姿势靠在椅背上,问太子:“出海的商船准备多久了?”   “大哥急什么。”太子慢条斯理道,“为保万无一失,还是要准备充分一些才妥当。”   道理是这个道理,大阿哥却皱眉道:“你之前派人去海外找东西的商船还未回来, 等咱们的船出去,更不知哪年哪月能回来, 难道我那十万两白扔进去吗?”   “不算白扔, 大哥想知道进度几何, 直接问我便是。”   大阿哥闻言, 便开口道:“你就给我个准话, 什么时候能启程?”   太子沉吟片刻, 答道:“快则年底, 慢则明年初。”   大阿哥若有所思。   “大哥, 大炮准备的如何?”   “到年底,只能拿出八门来,皇阿玛那里, 你确定没问题吗?”   这时, 容歆插言道:“只要你们不存心欺瞒, 皇上对阿哥们的容忍度还是极高的。”   这与私兵还不甚相同, 且太子和大阿哥并非要做谋逆之事, 哪怕朝廷对海外贸易态度不积极, 甚至还有几分抗拒之意, 但两人哭穷那么多年想出个赚钱的法子,康熙不会明着支持,可也不会大张旗鼓的反对。   容歆想到这里,又问道:“向导可有找好?还有合适的船员,一定要极稳妥的人,免得商船在外头吃亏,那边处理不当,您二位也顾及不到。”   太子和大阿哥深以为然地点头。   而太子一顿,说道:“小九于商道上颇有天赋,外语亦是学得极快,他人又机灵,若非顾及到皇阿玛不会应允,他属实是个极为合适的掌事人。”   “呵!”大阿哥冷嗤一声,“太子对他评价倒是极高。”   太子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方才悠悠道:“咱们这些长大成人的弟弟,个个都是人才,需得用到实处才不算辱没。”   容歆听到太子此言,嘴角勾起,太子何止是没辱没众位阿哥们,简直是人尽其才   三阿哥胤祉,文采出众,嘴碎了点儿,可是对外很注意皇子形象,于文官士林中名声甚好;   四阿哥胤禛,作风严谨,当差以来几乎甚少出现差错;   五阿哥胤祺,为人敦厚,自小便甚少与兄弟们有争端,上下关系皆好;   七阿哥胤祐,因腿疾早已注定无缘皇位,踏实肯干,甚少有怨言。   这几个阿哥,但凡太子有要求,从不推脱,皆是极好的执行者。   六阿哥胤祚,脾气火爆,一点便着,当差后在朝堂上的名声不算好,可这样的性格极适合打头阵,太子……很喜欢他。   至于如朝堂较晚的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以及十阿哥胤俄,八阿哥才能和为人处世皆更出众一些,甚至堪称面面俱到。   到这个时候,太子屡屡监国代政,也不在意弟弟们如何突出,左右他压得住。   而不止容歆听出太子话语中的自信,大阿哥更是完完全全接收到,当即便没好气地问:“那在太子心中,我这个大哥又如何?”   太子作仔细思考状,思考许久,在大阿哥发怒之前,笑道:“大哥自然是大清的中流砥柱,举足轻重。”   大阿哥一脸被恶心到的神情,容歆险些笑出声来。   “太子你癔症了?”   太子脸上笑意越盛,大阿哥恼羞成怒,刷地起身,大步走出去。   容歆跟着起身去送了送,回来后,无奈地对太子说:“何必次次皆惹得直郡王恼怒而走?”   “弟弟们见我皆恭敬,唯大哥视我若平常。”太子的笑容转淡,“出去毓庆宫,人人只当胤礽是储君,若果真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倒也罢了,可惜行事稍有出格便无数人来告诉我这个应如何做……”   偏偏太子身上的格格框框,来自于康熙,来自于百官,也来自于他对自我的约束。   可能,不背负太多,反而会快乐一些吧?   像苏麻喇姑对容歆说得一样,容歆又对太子道:“您做得很好,不必管旁人如何看。”   太子点头,随后看向东珠,轻声道:“大哥一片爱女之心,我总不能落于人后。”   容歆亦看向东珠,然后问道:“大阿哥所言,真的合适吗?”   “以阿日斯兰为例,他身为嫡子,在科尔沁是有权有势的达尔罕王,随公主住在京中,则先是额驸,再是远离科尔沁权势的亲王。”太子反问,“如若是姑姑,会如何选?”   容歆……没办法替人选,但那些格格,心里难道就不羡慕端敏公主能在蒙古说一不二吗?   太子并不在意她的回答,说道:“大哥的要求我已答应,待宝娴到指婚之龄,他若仍然坚持如此,自当尽力满足。”   东珠抬头看看阿玛,又看看嬷嬷,完全没有忧虑地低下头,继续摆弄她的玩具。   “险些忘了……”太子笑着恭喜道,“姑姑,容誉才得一女,容敬参加了今年的乡试,您可要回去看看?”   容歆弯起嘴角,“我回头问一问,等那孩子满月,若无事,便回去看一看。”   不过容歆未能等到满月,便出宫回了容家,皆因随着乡试的放榜一同而来的,还有顺天府乡试舞弊案爆发。   容敬考中的功名恐因这次乡试舞弊而取消,父亲容大气急中风,母亲丁氏也随之病倒。   容歆不得不提前出宫去探望,而大阿哥在宫门外等着她。   “您不是在查乡试舞弊案吗?为何在这儿?”   大阿哥踏上容歆的马车,道:“我知您要去仁昭书院,便与您走一路。”   容歆习惯性地为他倒茶,“您特意等我,总不会真的是顺路吧?”   “还为乡试舞弊的事,太子不如我清楚,我跟您说说,免得您为侄子担忧。”   “我其实……”没多少担忧,但容歆却对大阿哥笑道,“想在弟弟一家人跟前表现得从容些,能有您的话,便更有底气了。”   “考生众多,只要您侄子没有作弊,待查明舞弊案后,皇阿玛自会有妥善安排。”大阿哥稍一停顿,问道,“您侄子多少名?”   “二十一。”   大阿哥惊讶,“这名次,属实不错。”   容歆点头,容敬确实比容誉更有天赋,不过两个人都能在加冠之前考中举人,已是极难得的。   大阿哥暗示道:“莫要跟着举子们胡闹,他许是还会再进一进。”   “您是说……”容歆问得是近几日考生们为舞弊闹腾起来的事。   大阿哥微微点头,“无论如何,一群读书人靠笔杆子成不得气候,只会惹怒皇阿玛。”   “我替我弟弟谢过您,至于我,便不与您客气了。”   马车又向前行了一刻钟左右,两人互相道别,大阿哥下马车回府,容歆则是继续向城外走。   仁昭山下,容歆一见到容盛,便立即问他父亲母亲的身体情况。   容盛面有悲色,“娘喝过药便有所好转,爹……爹他还是人事不省。”   “刘太医如何说?”容歆与太医院不少太医熟识,她以私人关系请刘太医帮忙为容大和丁氏诊治。   容盛摇头,抬袖掩住脸,垂泪道:“太医也无力回天。”   容歆心中憋闷,长长舒出一口气,未能缓解,便暂时不理,从袖中拿出手帕,递给容盛,“你这性子,在家里恐怕要强撑着,哭吧,我这些日子,便待在山上。”   容盛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便真的站在台阶上放声痛哭起来,来往有书院的学子路过,皆向他投以目光。   无论那些年容大对容歆如何冷漠,他对容盛这个儿子,从没有半分不好。   容歆抬头看着台阶尽头的书院大门,安静地等他释放完所有的情绪。   “姐姐难得出宫来,本不该惹姐姐烦忧。”容盛猛烈地情绪稍稍得到控制,鼻音极重道,“只是我……”   他说着声音又带上哭腔,容歆理解道:“我知道,不必说了,整理一下,咱们便上山。”   两人走上台阶,容盛先到井边打水洗脸,然后才和容歆一同,回到家中。   刘太医还要回太医院当差,诊治完留下方子,便有一位城中的大夫继续医治容大和丁氏。   容歆进屋后,父亲容大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便又去另一屋看母亲丁氏。   而丁氏一见到容歆,失声痛哭,“你可算是来了,见见你爹最后一面……”   容歆走到床榻边儿上,丁氏立即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松开。   “娘……”   “奶奶……”   她抓红了容歆的手腕,叶氏和容誉纷纷上前想要制止,容歆摆摆手,然后手在空中停顿片刻,便放在丁氏的肩上,轻轻将她搂在怀里。   老太太哭得越发伤心,容歆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约莫过了两刻钟,丁氏力尽昏睡过去,这才得以解放。   容大是因为容敬的功名病倒,是以,傍晚后等他醒过来,容歆便坐在他床边笃定道:“容敬没作弊,舞弊案便不会影响他,便是这一次功名果真没了,下一次还能考。”   容大眼神激动,口不能言,随后紧紧盯着容歆,手指抖动似是要做什么。   容歆注意到,稍一思索,没去握他的手,而是在手腕处轻拍几下,道:“我确实从未怪过您。”   至于父女之情,都活到这个岁数,何必再强求?不过是徒增烦恼。   容大已无法分辨更多,得到她这一句话,便释然地闭上眼。 第199章   容大的寿材多年前便已准备好, 他去世,容盛便忍着悲痛即刻操办起丧事。   容歆没想插手弟弟家的事,因此在容盛和叶氏夫妻来请示时, 也只道:“这个家要你们夫妻撑起来, 皆由你们做主便是, 倘若真有问题无法解决, 再来问我也不迟。”   “姐姐说得是。”   容歆之前便注意到容誉媳妇一直跟着忙上忙下,此时见她面色苍白,便道:“书语刚生产没多久, 先回屋子休息吧, 免得落下病。”   郑书语忙道:“祖父去世, 我怎能回去躲懒?”   “我叫你回去, 没有人会说你躲懒。”容歆说着,看向容盛和叶氏这两个长辈,而老太太丁氏, 此时病在床上, 根本无力管这些。   叶氏也并非真是个恶婆婆, 只是先前确实忙不过来, 只能让郑书语月子时还出屋跟着伺候老人。   此时叶氏听了容歆的话, 立即便对郑书语道:“外头有我便可,你回屋照看孩子吧。”   郑书语不好意思离开, 踟蹰不已。   容歆想到, 叶氏一个女眷, 祭奠的客人前来, 她确实忙不过来, 便又改口道:“还是我帮着弟妹一块儿料理吧, 书语回去养着, 实在需要长孙媳妇出面的时候,你再出来。”   话说到此,郑书语再不能拒绝长辈的好意,便回她和容誉的屋里去。   叶氏感激道:“我没经过这事儿,能有姐姐帮忙,我这心里踏实许多。”   容歆看她脸色也极差,转而对容盛道:“母亲那里也需要人照看,再雇佣几个帮工吧,没得累坏了一家人。”   容誉道:“我这就去山下找人。”   “容敬去吧。”容歆对容盛父子道,“我有事跟你们说。”   容敬离开后,容歆才问道:“问过容敬吗?顺天府乡试舞弊案,确定他没牵扯进去吧?”   “没有,舞弊案一出,仁昭书院便自行严查了书院中的学子。”容盛毫不隐瞒道,“敬儿唯一的关联,便是有一个作弊的考生是敬儿曾经的同窗,不过敬儿考进书院后,甚少回京城内,已许久未曾联系。”   容誉紧张地问:“姑母,可会影响敬儿的前途?”   “没掺和,自然不必怕影响前途。”容歆嘱咐道,“你们兄弟两个安分在家里守孝,莫要管外头的纷纷扰扰。”   容誉一听,连声表示,热孝期间,会和弟弟安分地待在家中守孝。   等到容盛父子三人连同叶氏都忙碌起来,容歆按了按眉心,才去母亲丁氏那里照看。   亲缘无法断绝,容家一直以来又没给容歆惹过太大麻烦,容歆其实也没必要跟他们断绝,所以心里说不该插手,还是会多嘴。   不过想来并不是一件坏事,没必要活成一个冷漠的人。   容大的讣告发出去后,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来吊唁,来的最快的便是容家的亲家,郑家人。   郑书语的母亲也过来探望,容歆在小夫妻俩成婚时见过她,此时再见倒也不算陌生。   不过郑书语的母亲面对容歆时十分小心翼翼,她估计是听郑书语说起什么,特地来向容歆表达谢意。   容歆只是笑笑便罢,转由叶氏来应酬,然后她便发现郑书语的母亲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姑母。”容敬匆匆走进来,在容歆身边低声道,“僖郡王的侍从在外,说僖郡王已到山下,随后便来祭拜。”   容大的白事,经希这个郡王纡尊降贵前来祭奠,容家哪受得起?   是以容歆迎出去时,容盛等人全都堂皇地走到门口,迎接僖郡王。   “郡王,您怎么过来了?”   “自是来祭拜您家老太爷的。”   经希今日衣着素净,与容歆说明后,便向容盛他们颔首示意,抬步踏进灵棚,接过香,拜了拜,然后插进香炉中。   容盛是一家之主,哪怕面对经希时拘谨,依旧上前道谢:“谢郡王来吊唁家父。”   经希客气地寒暄几句,无视其余宾客,转头对容歆道:“容女官若能抽得空,我与你说几句话可方便?”   容歆点头,带领经希从侧门出去,站在树下,道:“郡王,请说。”   “我此番前来,乃是太子殿下授意,殿下闻得容家老太爷忽然过世,命我转告您,待宫外事处理妥当再回宫便可,也要注意身体。”   容歆闻言,眼神极温柔地谢道:“劳烦郡王专门告知。”   经希缓缓背过身,面对参天大树,清咳一声,状似随意地安慰道:“容女官,节哀顺变。”   容歆微一福身,“我很好,谢过郡王。”   “我是代太子殿下转达,容女官可不要误会。”   “是。”容歆装作相信他的话,认真道,“我回去后,定会亲自向太子殿下道谢。”   经希转过身,面上有几分不虞,“既如此,我便先回了。”   他说完,迈开步子便走,容歆微微加大音量,笑道:“谢过郡王。”   经希嘴角上扬,脚步轻快地领着护卫离开。   容家亲友不多,基本是从赫舍里家出来后积累的人脉,除了亲家一家,多是书院的先生学子们。   如今天气热,容盛父子三人仔细考量后,决定停灵七日便下葬,而前三日,该吊唁的人便已来的差不多,剩下四天容家人只需安静地守灵,轻松不少。   停灵第五日,诸位阿哥们派几个侍从前来代为吊唁。   容歆知道他们是看在她的面上,皆记在心上。   容大的墓地,买在京城百里外一个叫“榭里”的村子旁,容歆听容盛说,父亲容大不知祖籍在哪儿,他们的户籍既已落在京城,便可算作是京城人,为了容家日后的延续,他还在这处村子买了房产和地。   父子三人扶灵过去,容盛和容敬留在那儿继续守灵,容誉回来照看家中,最快也要五日。   容歆没有急于回宫,或是陪着丁氏说几句话,或是逗一逗容誉和郑书语的女儿。   六日后,容誉披星戴月地赶回仁昭山,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碗面,方才对容歆道:“姑母,父亲买墓地前专门请风水先生看过,可作容家祖坟,父亲让我问您,百年后可要入容家墓地?为祖父守灵时,我们提前为您修建出符合您品级的墓。”   葬在何处,容歆早有打算,便对容誉道:“我们这些皇后娘娘身边的老人,早已请示过太子殿下,皆去遵化陪皇后娘娘。”   容誉对此不敢出言反驳,只是有几分为难道:“可是您是咱们容家的姑奶奶,怎能不受容家后人的香火……”   容歆无所谓香火,但不受容家的香火,太子也会作出安排,如此还不如在容家顺理成章,便道:“衣冠冢吧,至于品级,不值得张扬,立个碑便可。”   容誉点头,抬起头,期待地问:“姑母可否为我的女儿起名?待祖母身体好转,书语也做完月子,便要同去榭里村守孝,一年方归……”   “名字。”容歆颔首,“容我想一想。”   容誉面上一喜,道:“父亲想建容氏族谱,想请示姑姑,族谱字辈该以何排序?”   容歆脑中闪过一句话,几未作犹豫,便脱口问出:“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容誉口中默念,连连赞道:“这十字极好,亦可做家训,回头见了父亲,我便报给父亲。”   既说到族谱字辈,容歆自然要让容家的女儿按字辈排序,便道:“容仁安,如何?”   以此作女儿之名,难听是难听了些,背后却有容歆的期盼。   “我希望容家的族谱,女儿亦在其中,家训中再加一则,只要容家有能力,子女皆要读书识字明理。”容歆紧紧盯着容誉,严肃道,“不是商量,而是必须如此。”   “这是我帮容家改换门庭,应得的回报。”   容誉做不得主,只得道:“姑母放心,我定会一字不落地报给父亲。”   丁氏仍沉湎于悲痛之中,病情只稍有好转,两日后,容歆提出回宫,她极为不舍,一直流泪问容歆能不能多留些日子。   容歆态度颇为坚决,站在母亲丁氏床前,道:“父亲过世,您悲伤难解乃是人之常情,可您总不能糟蹋您的身体,否则受累的还是容盛父子。”   “您不要忘记,孝期不能科举……”   容歆的话,就是在暗示她,如果她缠绵病榻最终没能熬过去,极有可能耽误容誉和容敬参加下一科春闱。   对丁氏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儿子孙子,因此容歆还未走,她已主动要找大夫治病喝药。   容誉和容敬当然不会一科即中,不过容歆相信,以丁氏一直以来的身体状况,想必能够再活些年头。   容歆回宫后,不出半月,朝中关于舞弊案的处置下达,康熙没有撤销本次顺天府乡试所有考生的功名,并且如大阿哥所说,如有考生因舞弊案取消功名,后面名次的考上依次补位。   容敬得以从二十一名,提至十五名。   容家人如何欢喜,容歆不知,她只知道大阿哥借舞弊案抄了一串官员的家,充盈国库后,他还小赚一笔,整日里红光满面。   此案过后,康熙预备巡再永定河堤,依旧带皇长孙同行,然这一遭,容歆有心无力,无法同往。   她在宫外那十来日,忙碌程度照比从前管宫务时几乎是九牛一毛,只是到底今非昔比,回宫后一场秋雨,便病了。   不是大病,就是每日咳嗽,喝药痊愈后,一场风来有尘土或是太干,她都要咳几声。   太子自不放心她出行,以至于十一月康熙去遵化谒陵,容歆也没能去祭拜讷敏。 第200章   “刘太医, 容女官的咳症,可能治愈?”   刘太医,正是当初受容歆之托, 去容家为容大和丁氏看诊的那位太医, 他常往来于毓庆宫, 于容歆还算有交情。   容歆自入秋以来,咳嗽不止,太子甚为担忧, 屡次召太医来为其诊治,脉案多是刘太医所写。   这一日晨起, 太子见容歆依旧咳得厉害,便又招来刘太医。   而刘太医闻得太子问话,恭敬道:“太子殿下容禀,容女官此病乃是先前的肺伤所致, 便是再如何仔细,京城天干物燥, 秋冬后,极亦复发。”   太子眉头紧蹙, 忧心不已, “可有办法?”   刘太医斟酌片刻, 回道:“江南气候宜居,容女官的病情, 在江南养些年头,许是可不药而愈。”   太子沉思,姑姑调理至此, 已是他们不遗余力用药的结果, 太医如此说, 恐怕在京中想要求得再多是真的无能为力。   可是江南距京甚远……   太子一时难以下决定,便对刘太医轻轻挥手,道:“刘太医,先去为容女官诊脉吧。”   “是,太子殿下。”   刘太医退出书房,经由宫女带领前往容女官所在之处,向东珠格格行礼后,对容歆拱手道:“容女官,下官来为您诊脉。”   “咳、咳……”容歆一张嘴,喉咙便一阵痒意,喝了一口水,方才控制住,对刘太医歉道,“刘太医见谅。”   “容女官客气。”   刘太医作出请的手势,随后,医童恭敬地走上前,在桌上规整地放好脉枕,又恭敬地退至刘太医身侧。   容歆抬手轻轻搁在脉枕上,安静地看刘太医为她诊脉。   东珠从容歆咳嗽时,便眼不离她身,此时太医诊脉,她更是干脆放下笔,专注地盯着刘太医的脸。   须臾,刘太医收回手,道:“容女官的身体较下官上一次为您诊脉,已恢复许多,稍后下官再为您重开一张方子。”   容歆道谢,微一顿,状似无意地道:“我这小病,倒是惹得太子殿下极担忧……”   刘太医道:“太子殿下确是极关注容女官的病情,来为容女官诊治前,还专门召下官问询。”   容歆若有所思,一瞬后便恢复如常,笑着问道:“刘太医,我这咳症,可有大碍?”   “只要保养得宜,并无大碍。”   容歆听后,又含笑向他道谢,随后起身,欲亲自送刘太医出门。   刘太医见她动作,面上闪过几分犹豫,然后下定决心似的一拱手,诚恳道:“容女官,可否容下官说几句话?”   容歆疑惑地问:“刘太医有何事?”   “下官实在是羞愧。”刘太医微躬身,歉道,“先前应容女官所托,为您家老太爷老夫人诊治后,偶然向家中妹妹提及过您的二侄子容敬,她十分中意,再三求下官向您提一提,您看……”   容家的家世,容敬的品性才华,在京中并不算出众,还未见过人便表明中意……   容歆喉间又泛起一阵痒意,压制地咳了两声,然后才道:“刘太医许是不知,我父亲去世后,弟弟一家便出京守孝,两个孩子许是要等下一科春闱时,方会归京,至于我弟弟,要守满三年,实在不便谈婚嫁之事。”   刘太医闻得容歆的婉拒,颇有几分失望道:“原来如此,下官叨扰容女官了。”   “我与刘太医是多年的交情,您的为人历来教人称道,是我那弟弟无缘您这样的亲家。”   容歆甚至没问过刘太医妹妹夫家的情况,此时确实不合时宜,她也无法随意替容敬答应一门口头亲事,便不必给人希望。   而容歆婉拒之言极为客气,并未使刘太医新生不适,他便爽快地不再提及,径自告辞离开毓庆宫。   晚膳后,太子请容歆早些回去休息。   这个时辰,容歆实在睡不着,便笑道:“殿下,我等格格躺下便回我屋去。”   太子当即便看向东珠,道:“东珠,嬷嬷身体不适,不可闹着嬷嬷陪你。”   东珠回视阿玛,嘴微微嘟起。   容歆立即替她解释道:“殿下误会,格格从未闹过我,乖巧得很。”   “您身体有恙,正该多休息才是。”太子满眼皆是不赞同,道,“,何必还整日陪着她?”   “哪里是什么大病症,还值当无所事事地养着?”   太子却是突然道:“胤礽见姑姑整日咳,实在于心不忍,不若您去江南养病?”   容歆猜到太子会因她的身体提出什么,只没想到会有这一说,忙说不用。她又转向太子妃,想要请太子妃替她向太子说几句话。   太子妃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带宝珠格格进里间去。   容歆:“……”早该想到,太子妃从来就跟太子是一条线上的。   这时,东珠悄无声息地站在容歆身边,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阿玛,其意不言而喻,容歆要是去江南,她也要同去。   容歆无奈地搂她的肩膀,无奈道:“不去江南,格格忙您的去。”   “姑姑——”   容歆不理太子的话,颇为固执道:“若是什么影响寿命的大病,我便是为能多活些年头,您不劝我也会去,可现下不过是咳几声便要去江南,属实是小题大做。”   太子本也担忧容歆到江南人生地不熟,多有不便,此时见她态度坚定,他便先动摇了。   容歆一见太子的神情,便笑开来,柔声道:“雪青这些日子每日皆为我熬清咽茶,翻过年开春就好了。”   太子锁眉思索良久,道:“您不愿去江南,这几日便叫工匠将您屋里建地龙,免得冬日烧炭,烟入喉惹得您病症加重。”   容歆张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再劝阻,她若重病反倒会教太子担忧,不如接受太子的好意。   太子行事利落,这一日与容歆说过,隔日便安排好工匠,在毓庆宫中动工。   康熙谒陵回来时,容歆的屋子已改造妥当,他得知后,直接对太子不满道:“宫中动土,怎可不选一黄道吉日?”   太子自然是因为不想拖延,只是无论缘由如何,确是他的错,便垂头任由皇阿玛责骂。   康熙却并未继续责骂,而是面无表情地问道:“容歆的病,可严重?”   太子嘴角上扬,趁着皇阿玛未发现时,回复原位,平静道:“回皇阿玛,姑姑自入秋以来便久咳不休,药一直未断过。”   康熙双眼微阖,轻嗤一声,“真是越老越不消停。”   太子未听到皇阿玛说了什么,微微抬起头,便听皇阿玛命他退下。太子只得放弃探询,恭敬告退。   十一月下旬,太子和大阿哥的商船和货物皆以准备妥当,腊月初便可出海,就在太两人等待商船出海的消息从福建传回时,先一步得知,琼州府兵士欺压当地黎族百姓,致使百姓不堪受辱愤起攻营。   而两广总督石琳至今依旧对此毫无反应,并未有任何通报至京中。   大阿哥抓到太子的把柄,幸灾乐祸道:“这石琳,可是太子妃娘家人,太子麾下出了这等欺上瞒下之人,御下不严啊。”   石琳,乃是太子妃祖父石华善的亲弟弟,先后任佐领、山东按察使、河南按察使、浙江布政使、湖广巡抚、云南巡抚,此时已官职两广总督,正二品大员。   他是太子妃娘家如今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自石家与太子连在一起后,便鼎力支持太子。   太子如何信任他,此时心头便有多少怒意,只是在大阿哥面前,仍极力克制,甚至还有余力反驳:“大哥一系官员,在大哥不知道时贪赃枉法者不在少数,若非我不是那等落井下石之人,大哥岂能在此嘲笑我?”   “大局为上。”大阿哥丝毫不惧,“本郡王可不在乎是不是我这一系的,有能耐太子便将满朝贪官污吏,尽数斩尽杀绝。”   大局……   太子眼中寒意闪现,双拳一点点握紧。   大阿哥挑眉,“本郡王静待太子大义灭亲。”说完,大阿哥神清气爽地转身走人。   这一回合,大阿哥已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作风,小胜太子。   太子怒意难消,回毓庆宫后便书信一封,命人即刻送出宫,然后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寄至石琳处。   待送信人离开,太子稍平复下来,方才前往太子妃处,与她说明此事。   太子的信使路上几未休息,以最快的速度将信送至两广总督石琳手中。信中,太子责备石琳失职,并且要求他迅速纠正错误。   石琳连夜命人去琼州,然后在彻底查明事实后,快马加鞭重新向京城送去一封请罪折子,并且陈明琼州百姓起事始末。   失察和刻意欺上瞒下不可等同视之,且石琳营造出他自行发觉自身错误然后进行纠正的样子,皇上自然会宽宏大量。   而康熙接到折子后,果然只罚了他一年的俸禄,随后下令,命礼部侍郎和内阁一学士前往琼州察审此事。   随呈给皇上的折子一同来的,还有一封给太子的请罪信,秘密地送进毓庆宫,信中所言比折子上的言辞更加恳切,太子依旧对石琳有几分不满。   年后,钦差回京复命,汇报过琼州民乱后退下,又有一同往琼州的护卫来到圣前,禀报道:“回禀皇上,腊月十五酉时,有一京城来人进入两广总督府,当晚,总督府派人前往琼州,十六日一早,那人离开总督府返回京城,十九日,两光总督六百里加急送折子入京。”   康熙一言不发,不怒自威,许久,才命跪在堂中的护卫退下。 第201章   “都下去吧……”   “奴才告退。”   副总管太监魏珠等人, 躬身倒退出宫殿。   两个小太监关上殿门,空旷的宫殿内,只康熙一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高座上, 安静, 森冷,寂寥……   宫殿外, 太监总管梁九功踏进乾清宫,正欲前往懋勤殿, 被副总管魏珠拦住。   魏珠双手置于腹前,拿着拂尘, 恭敬地微倾,道:“梁总管,皇上要一人待在殿内, 您稍候再回禀。”   梁九功停下脚步, 看向殿门,低声问道:“皇上可是身体不适?还不速速去请太医。”   “梁总管。”魏珠稍稍直起身,义正言辞道, “皇上只是暂时不希望有人打扰, 咱们做奴才的,还是要识趣一些。”   梁九功眯眼看他, 神情骤然冷肃。   总管太监的威势, 使得魏珠下意识地缩紧肩膀,一瞬后, 又强撑起笑脸。   梁九功冷笑,教训道:“咱家在皇上身边伺候的时候, 你还没进宫, 莫要以为如今皇上信重你, 便可不将咱家放在眼里,小、魏、子。”   魏珠不虞,可他到底不敢在梁九功面前太过造次,只得退开。   “胡乱揣测圣意,乃是掉脑袋的大罪,你们都给咱家记清楚。”梁九功环视一圈儿,对守门的小太监吩咐道,“敲门,咱家还要向皇上复命。”   两个小太监立即恭敬地应道:“是,梁总管。”   守门的小太监轻轻敲响殿门,梁九功站在殿门前,高声道:“皇上,奴才宣旨完毕,回宫复命。”   殿内毫无生息,魏珠嘴角的上扬,神情讥诮。   片刻后,殿内想起一声“进”,梁九功始终面色平静,无视魏珠,踏进懋勤殿。   魏珠黑脸,一甩拂尘,转身离开此处。   殿内,梁九功跪在地上,回禀道:“奴才幸不辱命,封谥旨意已宣读。”   “太子前往吊唁,可回宫了?”   “回禀皇上,见汤山长葬礼简陋,太子殿下不愿汤山长如此德高望重之师葬礼草草了事,便嘱咐奴才先行回宫向您禀报。”   仁昭书院山长,汤斌,谥文正,自仁昭书院建成至今,为书院鞠躬尽瘁,及至缠绵病榻,依旧不愿离开仁昭山一步。   他为官时清正,任书院山长后,依旧作风简朴,每有束脩皆接济窘迫的学子,是以家中并无多少银钱举办葬礼。   汤斌教导太子多年,太子极尊重他,见此情景,自然无法置之不理。   康熙面无波澜地听完,沉默良久,方才问道:“仁昭书院的下一任山长,已定下是彭定求吗?”   “回禀皇上。”梁九功如实禀道,“仁昭山,太子殿下亲自指派苏州大儒彭定求接任山长之位。”   “太子,彭定求,江南士族……”康熙眼神未落在实处,轻声低喃,及至最后一词,语气中竟带着几分可怖的笑意。   梁九功跪在堂中,慑得双眼瞪大,却不敢动弹分毫。   就在此时,康熙忽地问道:“你与容歆一向交情匪浅,近来可有见过她?”   梁九功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答道:“回禀皇上,奴才与容女官已许久未见过。”   康熙神情冷漠,看不出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梁九功整个人躬得更低,急切地表忠心道:“奴才知道分寸,不该说的话从未向任何人言说过,容女官、容女官也未曾向奴才打探过圣意。”   “他倒是得人心……”   梁九功以为皇上说得是容歆,心里喊着容歆害他,口中则是道:“容女官的人品德行,有目共睹,奴才只是心中敬佩。”   人品德行,有目共睹……   康熙眼中闪过嘲讽,随后又归于平静,拿起一本奏折,平淡道:“磨墨,朕要批阅奏折。”   梁九功起身时迅速地抹去面上的冷汗,然后麻利地走到书案边上,极恭敬地磨墨。   毓庆宫,容歆和太子妃坐在后殿闲聊,亦得知了太子要晚些回宫的消息。   两人皆知太子对汤斌的敬重,先前汤斌病重的消息传入宫中,太子便屡次出宫探望,因而他在宫外耽搁,她们并不意外。   晚膳前,太子赶回宫中,先去乾清宫向康熙请安,然后便回到毓庆宫中。   太子妃已在用晚膳,见太子回来,惊讶道:“臣妾以为您要留在乾清宫用膳,弘昭没一同回来?”   容歆亦有几分惊讶。   平素,太子父子皆常留在乾清宫陪康熙用膳,太子今日本也如此打算,只是康熙并未留他,只得告辞。   然太子闻得太子妃所言,并未表露分毫,自然地岔开此事。   容歆看着太子长大,太子妃是太子的妻子,如何发现不了异样,两人对视一眼,容歆点头,太子妃若无其事地命人准备太子的餐具。   晚膳后,太子妃以“宝珠白日未睡”为由,带着女儿离开,而容歆送东珠回屋后,敲响太子书房的门。   太子无奈地看着她,道:“我自来便喜怒不形于色,姑姑您又看出来了?”   “不止我,太子妃也看出您心情不好了。”容歆手里拎着一个茶壶,自顾自地坐下,给她自己倒了一杯,又问太子,“养肺茶,您要尝一点吗?”   太子坐到容歆身边,翻起杯子。   容歆边为太子倒茶,边道:“您是为汤山长,还是为皇上?”   太子握着茶杯,出神。   “是皇上?”容歆从他神色看出答案,“发生了何事?”   太子摇头,苦笑道:“不知。”   “不知?”容歆放下茶杯,握住太子的手腕,“那您可问过皇上?父子之间,坦诚相待,才不易生隔阂。”   “可是姑姑,”太子额头枕在她的手上,闷声道,“皇阿玛如今待我,越发像君臣多过父子。如若他已不信任亲近于胤礽,胤礽的所做所言,在皇阿玛心中与心机又有何异?”   容歆心疼不已,抬起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肩膀安抚。   “我有时看见皇阿玛待几个幼弟亲密至极的模样,或是皇阿玛与弘昭祖孙和乐,便会控制不住地酸楚……”   “便是大哥三弟几个,也能常得皇阿玛几分欢颜,只我一人,仿若外人。”   容歆感到手背上的湿润,鼻一酸,却顾及太子的颜面,扬起头忍住,装作不知。   而太子回握容歆的手,语气中满是疑惑,“分明从前,皇阿玛视我之重,谁也比不上。”   原本拥有的,眼睁睁看着它缓缓失去,太子心中痛极,“难道真的做一个乖顺的太子,更教皇阿玛满意吗?”   容歆在太子看不见之处,眼神中尽是愤怒。   两人保持这样的动作许久,太子收整好情绪,再次抬起头时,便又是那个满身风华、喜怒不形于色的大清储君。   容歆泰然自若地收回手,触碰太子的茶杯,“凉了,我再给您换一杯……”   她话还未说完,太子便挡住她的手,端起茶杯,道:“无妨,温茶正合宜。”   “您……”容歆刚张嘴想教太子慢些,他便已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只得无奈地等他发现。   太子一杯茶喝下肚,微微皱眉道:“先前见您喝时面不改色,竟未想到会如此苦涩。”   “口里苦,如何比得上心苦?”容歆举杯,面容平静地喝下去,然后转动茶杯,笑道:“殿下,您从前便极好,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别因为长大,便望前路苦楚而生畏,亦迷失。”   太子注视她手中的茶杯,轻声问:“姑姑如此豁达,是否已洞明世事?”   当然不是。   劝人的话定然是往好处说,容歆当然不能教太子知道,她已在心里狠狠记了一笔。 第202章   康熙与太子父子之间的关系至此, 早已有前兆,太子只是因为老师汤斌的过世,心情沉郁, 因而格外敏感。   可他是个顾念亲情的人, 心中难受,在朝堂上便开始表现得十分沉静内敛,尽量不张扬。   容歆得知后,便明白,太子最终还是选择了退步。   而他们之间的关系, 确实有所缓和, 容歆看着太子心情好转,也当作那一日什么都未曾发生,粉饰太平。   正月底,康熙带着皇长孙、四阿哥胤禛、七阿哥胤祐以及十三阿哥胤祥巡视永定河, 两个月后, 大阿哥胤褆和五阿哥胤祺代替四阿哥、七阿哥随康熙巡视永定河堤。   太子依旧监国。   四月初,御史再次弹劾陕西官员贪污赈灾银,太子怒极,一面命人向皇阿玛禀报, 一面选钦差前往陕西查明此案。   倘若大阿哥在京中,这等查抄贪官污吏之事, 他一定奋勇向前,主动请出,可他此时随驾在外, 太子自然得考虑他人。   这时, 九阿哥上折请命, 请求前往陕西, 太子叫他到毓庆宫来说明缘由。   毓庆宫的大门关起来,院内感觉不到太多风,容歆和东珠,一人披着一件厚斗篷,一前一后在前殿的空地上散步绕圈。   九阿哥到毓庆宫时,毓庆宫的大门自然要打开,一阵风吹进来,容歆下意识地咳了两声,然后挡在东珠身前,不教她吹到风。   “容姑姑?”九阿哥不知道两人是要出去还是如何,直到看门的人迅速关上门,方才反应过来,歉道,“您没事吧?”   “咳。”容歆清清嗓子,笑道,“无事,乃是因为春风刺骨,我每日此时皆要带着格格散步,这才暂且关上正门,您莫要怪罪。”   九阿哥摇头,“容姑姑客气。”   他长得极像宜妃郭络罗氏,面部线条偏柔和,极为精致,这两年当差后成熟了不少,可身上仍存有少年之气,教人忍不住失神。   容歆注意到有宫女羞红脸,不动声色道:“九皇子殿下,太子殿下已在书房中等您,请您里面请。”   九阿哥冲她微一拱手,然后抬步欲走时,见到偏殿门口的人,立即行礼道:“太子二哥安。”   “进来吧。”太子正是得知九阿哥到来,方才走到书房门口迎他,召人进来后,又对容歆和东珠道,“姑姑,您也和东珠进来暖一暖吧?”   容歆笑着应下,催促道:“您未披衣服,莫要着凉,快先进去。”   太子颔首,领九阿哥进入书房。   而容歆还未动弹时,东珠已迈开小步子往书房走去,走了几步发现她未跟着,还回头疑惑地看容歆。   容歆忍不住敲了一下东珠的额头,“您什么时候这么爱听人说话了?”   东珠表情未动,只缓慢地眨眼。   “好好好。”容歆耐不住她如此,牵着东珠的手,边往太子书房走,边道,“您倒是也说几句话,省得太子和太子妃失望。”   容歆事后越回想,越是确信东珠绝对发出过声音,可她始终不愿意再张口,他们也不忍心逼她,便这么过着,也不知道对是不对。   东珠还是没出声,沉默地与容歆手牵手走进书房。   两人和奉茶的宫女一同入内,一进入便听到九阿哥义愤填膺道:“朝廷赈灾的银钱,这些官员也敢中饱私囊,必须严惩!”   太子眼神飘向容歆和东珠,然后又转回到九阿哥身上,道:“先喝口热茶。”   九阿哥话一停,顺从地端起茶杯,慢慢喝茶。   容歆为东珠拿下斗篷,放到旁边的椅子上,然后给她倒了一杯茶,直到触碰后不再烫手,才放到她的手心里。   九阿哥喝完一杯茶,书房内再无外人,便又气道:“这两年,我依太子二哥之意,和幕僚想方设法充盈国库,可为了旁的花费甚大也就算了,他们还贪污,九爷我绝对不能忍!”   太子眼神温和地看向他,只字未说。   九阿哥却迅速改口道:“太子二哥且放心,皇阿玛亦不喜贪官污吏,弟弟此番前去,定然要为陕西灾民讨回一个公道。”   九阿哥是个属貔貅的,只想进不想出,可这两年,经他手进来的钱多,出去的更多,他到底是为灾民讨公道,还是为自己讨公道,容歆十分怀疑。   “太子二哥,您看,可否准许弟弟作为钦差前往陕西?”   太子端起茶杯,边喝茶边思索,九阿哥不敢打扰,只紧紧盯着他得脸。   容歆起身,为九阿哥续上一杯茶,待太子放下茶杯,又为太子也蓄满。   “姑姑,您且坐着便是。”太子关心道,“方才您又咳了?”   容歆闻言,故意作怒状,“是哪个又到您跟前报信儿,教您烦忧,我非得去说说他不可。”   “他此举无错,胤礽怎能向您说出他的名字。”   “您倒是护着他……”   但两人心中其实都清楚,能给太子“通风报信”的也就那一二人,他们也只不过是闲来逗趣罢了。   然而他们在这儿闲话家常,有一人却是焦急不已。   九阿哥追问道:“太子二哥,您倒是理会理会弟弟,究竟允不允弟弟去陕西?”   “你这耐性,着实差了些。”太子表情不甚满意,“如此,我怎能放心你一人出京?”   九阿哥却是瞬间抓到太子话中的空隙,眼睛一亮,道:“有旁人一同,便允弟弟出京?”   太子一顿,失笑道:“你既猜出来,不若继续猜猜,我会教谁同你一起去陕西?”   九阿哥眼睛转动,猜测道:“难道是几位哥哥中的一个?”   太子嘴角上扬,并未卖关子,肯定道:“是。”   “我想和八哥一道出去,不过八哥管不住弟弟,太子二哥定不会允许。”九阿哥果真兴致勃勃猜起来,“五哥、七哥也不行,老六跟我一起,得成日针锋相对,也不成,难道……”   那就肯定是四阿哥了。   容歆为九阿哥的自知之明失笑着摇头。   这些年,也不知道四阿哥是不是因为要管着六阿哥这个刺头,脸越板越严肃,底下的皇子们,除了太子和大阿哥,就在他跟前不敢放肆。   而太子对九阿哥的说辞给予肯定,随后道:“不过派你二人出京,需得快马加鞭禀报皇阿玛一声,趁着这几日,你们收整好行囊,我还有旁的事交代你们做。”   九阿哥听后,起身认真躬身道:“太子二哥有命,我等定竭尽全力。”   “也非大事,只不过地方常有贪官酷吏,山南海北,京中难以知晓,我想你们二人趁此机会,微服查访。”太子慢条斯理道,“不过若查到也不必惊动,送信至京中,我自会再派人去查明实情,你们二人明面上只为陕西贪赈灾银一案。”   九阿哥沉思后,道:“如此,应是分两队而行,更为隐秘?”   太子颔首,“此事我会再计划周全一些,不能置你二人于危险之中,待你们出发前,我再与你们商讨。”   “好。”九阿哥应完,依旧板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太子。   太子回视,片刻后,问他:“还有何事?若无事,你便可出宫了。”   九阿哥看了一眼容歆和东珠,知道两人皆不是会多嘴的人,却还是压低声音,几若私语:“太子二哥,弟弟从前不知,皇阿玛出巡一次,国库竟是要拿出那么多钱……”   容歆和太子皆讶然不已,没想到他竟然连御驾出巡的钱都开始心疼了。   可再一想到九阿哥每每提到花钱便当众黑脸的模样,而康熙出巡,除去年谒陵九阿哥随行,其余时候皆未在列……   容歆望向太子,两人对视,皆对这种猜想感到……荒唐。   九阿哥依旧喋喋不休道:“太子二哥不会出卖弟弟,弟弟才敢在您面前说,皇阿玛出巡之心,乃是为民,可由旁人代替,省出这些钱用于修河堤,赈灾,扶持地方不好吗?还有……”   太子当即打断道:“皇阿玛自有考量,岂容你我胡乱评判?”   九阿哥顿住,悻悻道:“是,弟弟失言,弟弟告退。”   太子挥挥手赶人,在他起身后,再次嘱咐道:“谨言慎行,你还没封爵,莫教人弹劾,惹得皇阿玛不喜。”   九阿哥一凛,郑重道:“是。”   待九阿哥离开,容歆对太子笑道:“我瞧着这些性子活泛的阿哥们,在殿下您面前,十分放松。”   太子铺开一张干净的纸,不赞同道:“皆是老三带起的坏习气,一有事便想教哥哥们顶着。”   容歆为他研墨,“九阿哥又未在旁人跟前如此,再说,皇上也乐见众位皇子们感情好。”   太子手拿镇纸,越想越觉不能如此罢了,便道:“回头我就将胤禛先前的差事都交他,他就是太闲,才能成日里没正行,带坏弟弟们。”   容歆满脸笑意,已能想到三阿哥日后会如何喊冤,不过能者多劳,诸位阿哥们能多做些事,也是为太子分担,何乐不为?   是以,容歆支持道:“殿下所言极是,等九阿哥回来,您也该劝着皇上多给他安排些差事,否则如何迅速成长起来。”   “还是姑姑懂我。”太子意味深长地笑道,“小十四、小十五也不小了,尤其是小十四,那桀骜的程度,不逊于老六这个同母兄长,正该多加些功课,当差后才亦上手。”   墨磨得差不多,容歆放下磨块,建议道:“四阿哥管六阿哥一人已是辛苦,十四阿哥便该让大阿哥带才是。”   东珠看着他们的神情,屁股向远处挪了挪。 第203章   四阿哥胤禛和九阿哥胤禟以钦差的身份前往陕西之事, 康熙准许,是以两人准备妥当后便带护卫一同出发。   而康熙巡视永定河堤归京后不久,又命朝中准备, 再次巡幸塞外。   这一次,他点名随驾的皇子, 比以往都多,除在外的四阿哥、九阿哥不在其列, 连八岁的十六阿哥胤禑和六岁的十七阿哥胤禄也将随驾。   另还有大阿哥的三个女儿以及几位皇女同行, 如此多的皇子皇孙队列,随行的侍从亦人数众多,随之而来的便是……花销更大。   太子对皇阿玛于出巡上的花销,态度与九阿哥并不相同, 他认为开源节流,开源更重于节流, 更不要说,巡幸各地确有其意义,不可省。   那么究竟该如何开源……   太子中指一下一下敲击四阿哥和九阿哥送回来的折子,“朝中便是抄他们的家,这些人贪昧的数十万两银钱, 于国库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容歆剥瓜子,瓜子仁放在宝珠格格手中,回道:“皇上以清廉评判大人们居官操守, 自然不会养出如古时那般富可敌国的贪官。”   那么查抄贪官污吏, 富一人或有可能, 可想要富国库, 便是天方夜谭。   容歆拿过一个碟子, 将剥好的瓜子仁放在其中, 神情闲适地问:“此次四阿哥和九阿哥沿途探听到的贪官酷吏,亦有皇上信重之人,您向皇上禀报,皇上可有不满?”   “其中亦有支持我的官员,我不避亲,尽皆上报给皇阿玛,至于皇阿玛彻查后会如何责罚……”他是不会插手的。   太子话说到一半,看容歆塞一把瓜子到东珠手中,无奈道,“姑姑,东珠乖巧倒也无妨,可您怎么将宝珠也带过来了?”   宝珠撅起嘴,不满地控诉:“宝珠也乖巧!”   太子立即服软,柔下声音对她说:“阿玛没说宝珠不乖巧。”   “哼。”宝珠不理太子,双手抓住左侧的扶手,小身子背对太子。   她的身形随早年的太子妃,脸圆身子也圆,才四岁,胳膊就已经赶超东珠,太子在她背后,甚至还能看到宝珠的脸颊。   正对宝珠的容歆,眼见她动弹的同时,脸颊上的肉肉一弹一弹的,忍不住便伸出手戳了几下。   宝珠双眼茫然,“嬷嬷?”   容歆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端起那碟剥好的瓜子仁,放在两人中间的小桌上。   宝珠顿时笑眯了眼,两只手放到盘子上,抓得满满的,以至于吃的时候,只能啃拳头。   “怎地如此贪心?”太子单膝蹲在宝珠面前,拿起碟子,哄道,“宝珠,放在碟子里慢慢吃。”   宝珠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拳头攥得紧紧的,背到身后,拒绝:“不,宝珠不。”   “宝珠。”太子将碟子送到她面前,劝说,“这些都是你的,没人与你抢。”   “不要。”   容歆好笑,拿起另一碟宝珠很喜欢的果脯,对她说:“格格,您要吃这个吗?”   小孩子都喜欢甜甜的零食,可她平时不能多吃,是以宝珠眼睛亮晶晶地看果脯,小嘴一动一动,重重地点头,“宝珠要吃果脯。”   容歆眼神示意太子,太子马上将瓜子碟往前送。   宝珠在果脯和瓜子之间,迅速地选择果脯,两只小拳头松开,有瓜子仁挂在手上,还迅速地拍掉。   容歆这一次不许她抓,捏起一颗果脯放到她手里,宝珠吃得十分珍惜。   太子端着瓜子碟,若有所思地看着宝珠手里的果脯。   宝珠被阿玛盯着,许是以为他要抢,赶忙藏起果脯,警惕不已。   容歆摇头,这傻孩子,完全看不出谁能给她更多的好东西,要是皇长孙,早就巴巴地上去讨好阿玛了。   太子没想逗宝珠,起身,瓜子碟放在另一边,嘴上则是说道:“贪腐无法断绝,但每肃清一次,官员们兴许会收敛几年。”   一只小胖手伸到容歆面前,容歆便又捏了一颗果脯放在她手心里,小手收回去。   太子莞尔,随即看向容歆,“不过方才我想到新办法,还要谢谢姑姑。”   “谢我?”容歆手里的瓜子皮还未来得及扔,不解地问,“谢我什么?”   “皇阿玛的态度,有些人牵连甚广,或者情况特殊,不便轻易动弹,许是会暂时按下不表。”   容歆点头,朝中有些官员,接二连三被弹劾,只要不是极难原谅的原则性罪责,康熙责罚后仍旧会启用,是以此次肃清吏治,无法一锅端也是显而易见的。   “我方才想,或可传出风声,然后逼他们还国库欠银,将功抵过。”   太子加重“将功抵过”四字,嘴角的笑容满是嘲讽,那些人向朝廷借银,他想收回,竟还要用“将功抵过”来达成,实在是可笑。   容歆仔细思考,询问道:“会不会带坏朝中风气?”   “万事总有利弊,全看如何为之。”太子言下之意,他已决定如此。   “那皇上那儿……”   太子面上没有笑容,平淡道:“我向皇阿玛言明,如果皇阿玛不允,我不会再做多余的事。”   容歆心疼地看他,甚至没注意到又伸到面前的小手。   宝珠小手晃来晃去,没能吸引她的注意力,便从椅子上爬起来,趴到桌子上喊:“嬷嬷。”   容歆温声转头,连忙扶住她,“格格您怎么还爬上来了?”   宝珠举高手,“嬷嬷,果脯。”   容歆抱住她,拒绝道:“格格今日只能吃两枚,不可以再吃。”   宝珠不依,撒娇向她要,撒娇无法动摇容歆,又喊叫起来想要发脾气。   “当。”   东珠将手铳拍在桌子上,宝珠连忙搂住容歆的脖子,越过容歆的肩膀,怯生生地瞧姐姐。   容歆和太子对视,纷纷看见对方眼中的笑意,这世上,果然还是一物降一物。   ……   康熙出发巡幸塞外前,派出去暗访查证的人陆陆续续回京。   几个御史受帝命,开始轮番弹劾官员,且证据确凿。   而后不久,朝中不知从何人口中传出,皇上派人微服私访,手中有一份各方官员贪赃枉法的名单,随时有可能发难。   朝中人人自危,朝中风声鹤唳,连说话声都小了许多。   先前被参的官员中,有几人乃是太子这一系,其他拥护太子的官员自然便想前来求太子,试图以此安己心。   太子面对来找他的官员,态度便是:“只要你们没做亏心事,便不必担忧受牵连,我不会眼看着朝中官员蒙受不白之冤。”   即便太子心底再如何不愿意结党教皇阿玛忌讳,可这些年支持他的官员越发壮大,他无法阻止,只能尽量立下他的规矩——   知法犯法不会姑息,却也不容旁人构陷官员,包括但不限于太子一系。   但会心虚的人,本身便不够干净,因此太子的话,并未安抚到他们。   康熙搅乱朝臣们的心,便摆驾巡幸塞外,而弹劾依旧未断,旨意一道一道从沿途送回京中,太子监国,几日便要奉旨处置一个官员。   然后便有人心态不够稳,扛不住再次出现在太子面前,涕泗横流地请罪,请太子救他们一救。   太子面上无波无澜甚至还有几分冷意,心里其实极其欢喜。   容歆最了解他,便最能理解太子此时的心情,他如今面对康熙,其实颇有些患得患失,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渴慕。   自康熙扔下这样的局面便出宫时,太子几次三番来问她,便是想要寻求一个答案,康熙此举,究竟是不是在给太子机会拉拢朝臣。   容歆担心太子表错情,空欢喜一场,便提出由她来和官员们暗示还钱的事,因此,某两位大臣前来找太子时,她便提前一个时辰,带东珠和宝珠在前院散步,偶遇丧气离开的大臣。   先不说容歆这个女官十分特别,还有前头从矮到高两位格格和容歆一起散步,这两位大臣自然要停下寒暄几句。   她就相当于康熙身边的梁九功,不管朝臣瞧不瞧得起,表面都得客客气气,还想从他们口中探听到点儿一手消息。   东珠表面上不吭声,实际这些皇孙们,恐怕没有一个比她更聪明的。   从容歆和两个大臣第一句寒暄出口,东珠便从荷包里拿出一块儿糖,宝珠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的手,口水好像随时会流下来一样。   “姐姐,宝珠想吃。”宝珠可怜巴巴地看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东珠面无表情地举起手,让她够不着。   容歆心领神会,不好意思地冲两位大人一笑,然后意有所指地对宝珠道:“格格,您有所求时,总不能空手吧?”   宝珠委屈道:“姐姐什么都有,宝珠能用什么换?”   “嗯……”容歆思考后,道,“您先前借走东珠格格的榫卯摆件,可以还给她。”   宝珠咬手指,心虚地低下头,脚一边蹭地一边小声道:“可是宝珠给弄坏了……”   “坏了再拼起来便是。”容歆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重新面向两位大人,笑道,“其实太子殿下亦是颇为为难,不过想来,皇上圣明,若能功过相抵,许是还有余地。”   两个大臣对视一眼,纷纷请教道:“还请容女官赐教。”   “这立功,左不过便是做些利国利民之事,若大人们担心来不及……”容歆故意大喘气,道,“寻些简单直接的法子,或许也可。”   至于如何简单直接,日后自有旁人提醒,容歆适可而止,由他们思考去。   而外人一离开毓庆宫,宝珠立即拉两人回去拼榫卯摆件。 第204章   归还国库欠银的办法被人隐秘的透给朝中一些大臣之后, 问心无愧或是老奸巨猾之辈自然不为所动,但有些心虚且寻不到门路之人耐不住性子,便试探性地还了一大笔钱。   其余人皆在观望, 嘲笑者亦有之,直到一家中还过欠银的地方大员,在被御史弹劾后, 康熙真的轻拿轻放, 只贬谪未教他掉脑袋, 还钱之风始兴。   多数人还钱,少数人便会显出与众不同,与当初很多官员不缺钱偏要向国库借钱的道理一般,此时他们亦要随众还钱,但康熙不可能真的收下所有人的欠款。   比如南巡数次接驾的曹家等人家, 比如八旗中的老臣, 也比如一些宗亲, 康熙一个帝王,还要施恩似的劝人收回钱去。   及至十月,四阿哥胤禛和九阿哥胤禟回京,康熙再次巡永定河堤前,国库中收回数百万两欠银, 几乎相当于一大省一年的税收。   而国库中突然多了这么一笔巨款,盯上的人亦是众多,各部皆有众多用钱之处, 折子便纷至沓来, 请求朝中拨款。   钱该用于何处, 太子心底有些想法, 只是如今他有心低调, 自然不会再先斩后奏,因而等到康熙巡视永定河堤归来,方才上折子请示。   康熙看过奏折上的内容,简短总结:“你想改变丁银制度,拨款开垦荒地?”   “是。”太子躬身答道:“儿臣以为,盛世之象,必定百姓安居,然数年来各地天灾人祸屡见不鲜,百姓常流离失所,无几分糊口耕地,却还要如富户一般缴丁银,实有不公。”   “但富户之家底亦是多年积累而来,令其多交亦恐会教人生怨,是以儿臣想,或可以皇阿玛名义在各地开垦荒地,租给百姓种,收取租银,以此开源。”   先期开垦荒地,巨大的成本不可避免,但利民之时,亦可有所收益,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但是丁银制度,康熙皱眉,“此制沿袭至今,自有其道理,岂是太子随口一说,便可更改的?”   在场还有其他成年的阿哥在,诸如大阿哥胤褆、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以及五阿哥胤祺,这都是自小见皇阿玛对太子偏爱的,此时听皇阿玛对太子说话的语气,心底皆思绪翻涌。   太子感受更加直观,可他已有所习惯,哪怕心里难过,面上依旧从容道:“回禀皇阿玛,儿臣自以为想出一利民之策,却思虑不周全,请皇阿玛指正。”   康熙语气稍缓,“你年轻,稍有不周乃是常事,不过到底是心忧百姓,其心可嘉。”   太子躬身道“不敢当”,三阿哥却一拱手,道:“皇阿玛,儿臣以为,太子二哥所言大有可为,或可一试。”   三阿哥话音一落,四阿哥亦表示赞同,而后,除大阿哥以外,其余皇子们稍一犹豫,纷纷表示支持。   三阿哥、四阿哥自来与太子关系亲近,康熙却未想到,竟然不知从何时起,其余皇子们也对太子如此信服,一时间极为复杂。   大阿哥与太子分列,立于众阿哥之首,眼角余光扫向众皇子,没管丁银,而是在开荒一事上提出反对意见,“朝中亟待解决之事众多,耗费巨大于此事之上,实在本末倒置。”   三阿哥立即反驳道:“大哥此言差矣,何为本何为末?各部请皇阿玛批钱,也应是为造福百姓,保卫河山,否则便是末。”   “老三,皇阿玛自有决断,做好我等分内之事便是。”   三阿哥有些文人意气,一听他如此说,更加据理力争道:“大哥,你我身为皇子,本就不该与那等唯利是图的贪官污吏一般,为民谋利才是分内之事。”   大阿哥不屑地冷笑一声,“冠冕堂皇。”   “大哥你……”   众位皇子中,只大阿哥和三阿哥乃是郡王爵,此时两人争锋,旁人皆不便插嘴。   唯太子适时劝阻道:“老三,莫要在皇阿玛面前无状。”   三阿哥愤愤地守住口,转身向皇阿玛请罪道:“儿臣失仪,请皇阿玛恕罪。”   康熙面无波澜,视线从众皇子身上略过,见其余皇子虽不显,但大多站在三阿哥……太子一方,而大阿哥始终一副傲睨自若的神态。   这时,大阿哥又吊儿郎当道:“皇阿玛,儿臣想开一门火器课,也缺钱,与其开荒,十年八年见不到回报,不若您拨款给儿臣,儿臣保证不出三年,不,两年,大清的军队便能再多四十门重炮。”   “如今无大战事,拨款给大哥才是本末倒置。”   大阿哥瞪三阿哥,振振有词道:“战备便是为以备不时之需,我大清火力强横,外贼自不敢冒犯,百姓才可安居乐业。”   “太平盛世,自当以鼓励百姓农耕为主。”   一句“太平盛世”,引得大阿哥嗤笑不已,正欲回怼,康熙一拍书案,气道:“好了!吵什么!当朕这儿是闹事吗?”   大阿哥和三阿哥一听,立即跪地认错,太子并其他皇子也纷纷恭敬垂首而立。   康熙叫停后,率先看向大阿哥,没好气道:“你还要朕拨钱?朕再给你写两张借据可好?”   “皇阿玛又不是没钱……”   “朕没钱!国库岂是朕的私库。”   大阿哥显然仍然不甚满意,勉为其难道:“那便写借据吧。”   那是嘲讽!嘲讽听不明白吗?!   康熙一口气哽住,可是金口御言,他也不便出尔反尔,便气道:“写!来人!命南书房草拟借据!”   大阿哥行大礼,语气欣喜道:“谢皇阿玛准许儿臣开办火器课。”   而太子不可置信地看向皇阿玛,仿佛是不明白事情的走向。   康熙嘴角抽动,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又清清嗓子,帝王威严不减,对太子安抚道:“朕一直支持百姓开荒,奈何人丁不足,太子之见确实可行,只是具体如何,还需内阁商议。”   太子扯起个勉强的笑容,恭敬道:“是,皇阿玛。”   “嗯。”康熙轻挥手,“无事,便退下吧。”   众位皇子异口同声道:“儿臣告退。”   太子行礼后,却并未动弹,而是面有难色道:“皇阿玛,这借据总要有一明确的数目……”   康熙也是教大阿哥气到,一时未想起来,此时太子一提及,便看向大阿哥。   “那就十万两吧。”   大阿哥一脸遗憾,如果太子没提,那还不是想写多少便写多少。   他那神情毫不掩饰,莫说康熙和太子,连皇子们,脾气直接些的已经是在心里骂他不要脸,并且忍不住对太子心生同情。   康熙却是不看大阿哥,未多加思考,直接点头道:“准。”   大阿哥脸上一喜,神采飞扬,太子则是面无表情。   待到众皇子出宫殿,离开皇阿玛视线,三阿哥第一个对大阿哥不满道:“就事论事,大哥何必牵扯太子二哥?”   “你懂什么?”大阿哥嫌弃地撇开眼,看向太子,“总之皇阿玛私印一盖,这借据便生效了。”   太子此时的神情,不似在殿内时那般难看,叫一声“大哥”,然后一拱手道:“谢过大哥,我先走一步。”临走前,还拍拍大阿哥的肩膀。   两人多年来未曾有过这样的肢体接触,大阿哥皱眉,深觉他莫名其妙。   “太子二哥竟然不生气?”三阿哥敬服,“养气功夫实在了得。”   四阿哥无奈地摇头,转身对其余弟弟们道:“回吧。”   五阿哥、六阿哥和十四阿哥打头,向大阿哥和几个哥哥告辞,其余阿哥随后,而五阿哥走了几步,回头问九阿哥:“胤禟?你不走?”   九阿哥笑道:“我今日还未拜见额娘,五哥先出宫吧。”   五阿哥闻言,停下脚步,“我与你一道去拜见额娘。”   两人说话时,大阿哥已迈开步子,九阿哥连忙叫道:“大哥,且慢。”   众位皇子们因为年龄的差距,大多与年龄相近的皇子关系更佳,大阿哥和九阿哥之间便没交流过多少兄弟感情,此时九阿哥叫住大阿哥,前头的三阿哥听见,马上拉住四阿哥,“不急着走,听一听。”   大阿哥亦是不解地回望九阿哥,不知他要说什么。   九阿哥上前一步,停于大阿哥跟前,笑道:“大哥,弟弟于钱财上稍敏感些,因而今日之事,实在有些地方不吐不快。”   大阿哥以为他也是来为太子说话,双手环胸,扬起下巴,示意他有话便说。   “关于这借据……”九阿哥一脸不适,提示道:“先前大哥以重炮换得皇阿玛十万两借据凭证,乃是以物易物。”   “你想说什么?”   九阿哥一脸“怎么还不明白”的神情,解释道:“可此次大哥虽得借据一张,火器课用什么开?”   大阿哥初时不以为意,随后便反应过来,他费力至此,确实坑了太子一把,可开火器课,还是没钱啊!   而三阿哥听到两人对话,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几声之后,声音又突然停住,“皇阿玛是……太子二哥无缘无故便背上债,这……这也……”   太过可怜了……   四阿哥叹气,拉着三阿哥离开。   不止太子,大阿哥也要像先前造大炮似的,先掏出一大笔钱,然后只有一个不知何时会兑换的借据。   三阿哥跟着边叹气边摇头,“竟是皆自作聪明了……”   “也不算自作聪明。”四阿哥背手,淡淡道,“至少太子二哥和大哥都达成了各自的目的。”   “你是说……”三阿哥眼睛睁大,忽地拍向额头,他才是蠢而不自知! 第205章   由始至终, 惨还是太子惨,他什么也没得到,身上却又背了十万两的债。   这件事传到容歆耳朵里, 她只有一个想法:康熙,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如此想下来,容歆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也不容易,她记那些仇, 现下也不能做什么, 最重要的还是要养好伤身体,免得太子担心,她自个儿也难受。   这一入秋, 容歆便开始保养起来,当作是一个事业认认真真地做。   此时就显出多年抄医书的作用来,但凡容歆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方子,她稍一回想,便是不能迅速默出内容, 也能想起从那本书能得到她想要的。   这能力, 容歆为自己养生的同时,连毓庆宫的宫侍们有个头疼脑热都能关照,闲来无事大家喝些强身健体的汤汤水水, 极少有人风寒。   太子妃不吝啬这一点普通药材,甚至还极为支持, 毕竟宫侍们生病,极易过到孩子们身上去, 后来, 她干脆请容歆选出一个方子, 隔几日便教宫里熬出来, 供所有宫侍喝。   这事儿,实则是大功德,太多底层的宫侍不懂医理,生病无人医,熬到上年纪便一身伤病,一时间太子妃在宫中人人称道。   太子支持她如此做,并且表明:“若后宫有人说你此举有不妥,便与我说,用我的私库。”   太子妃笑着拒绝道:“满京皆知太子殿下欠大哥二十万两,这点花销,便不劳烦殿下了。”   太子扶额,“你也如此促狭,那借据上可未曾指名道姓是由我还。”   “哈哈哈哈……殿下莫要再辩解。”太子妃笑不可抑,伸手推太子,“我掌管后宫,花用这点钱,谁敢说嘴,殿下担心太过。”   太子无奈地摇头,回头却是命人传出消息,方子乃是由容歆所出,不希望太子妃太过张扬。   而太子的做法导致宫中不少人以为容歆如今医书小有说成,一些相熟的人便请容歆帮他们看病。   容歆懂这点皮毛,哪敢给人看病,万一出差错,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还是苏麻喇姑,在她去探望时,劝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些底层宫侍若得重病只能等死,若你果真能帮一帮,好歹给人些希望,会有福报。”   莫说宫侍,有些低阶庶妃,生病后想要有人医治,还需得请示,太子妃仁慈,从不视人命如草芥,若换个冷血的掌事人,不嫌她们麻烦便不错了。   宫中如容歆和苏麻喇姑这样的人,有主子敬重,生病连御医都能来,那些寻常宫侍却是不能。   宫中只太医院通医理,其他人皆不准学此道,容歆这样的情况,实属难得。   她真的去医治,兴许会下错药致人病情加重或是亡故,可也有治愈的可能,毕竟除非疑难杂症,大部分皆是小病熬成大病。   若她不去医治,宫侍们只能在病死前便被扔出宫去……   容歆只稍加思索,便作出决断,点头道:“嬷嬷说得是,报一人性命,亦是功德。”   苏麻喇姑跪在蒲团上,嘴角含笑,面容一如佛像般慈祥。   容歆跪在她身边,忽然问道:“您劝我医治他人,为何您生病时却不用药?”   苏麻喇姑未睁眼,一边拨弄佛珠,一边道:“这关于我的信仰,旁人自不会懂,待我病重之日,也不必强求于我。”   她的信仰容歆也不懂,不过苏麻喇姑已快要九十岁,口齿依旧清晰,便是颇有些怪癖,也可当作是超脱之人不做凡俗之事,尊重便是。   而从这一日起,容歆便开始为宫侍们看些小毛病,她并不无偿,也不收取高价,就按照宫外头寻常人看病的价格,收取药钱。   有些她摸不准的,便去太医院请教当值的太医,回头再行用药,及至腊月将至,颇治愈些人,未出现过大纰漏。   浅缃闲来无事,整日里跟容歆在宫中,倒是比她还要上心些,有种找到事业第二春的感觉,容歆见她精神奕奕,便由着她在当中安排。   唯一对此不满的便是东珠和宝珠,东珠只盯人不说话,宝珠却是每每见容歆回来,便小嘴吧嗒吧嗒地表示不满。   容歆才从外头进来,命两人身边伺候的人拦住她们,回去梳洗换过衣服,才靠近两人,问她们,她不在时二人都做了些什么。   其实不问也知道,可宝珠说时,容歆还是听得极为认真,不教两人感觉到任何一点轻忽。   宝珠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没说几句话,便对容歆抱怨起来:“不想读书嘛,为什么姐姐可以玩木头,宝珠却要读书?”   “太子妃如何对您说得?”   宝珠噘嘴,“额娘说姐姐聪明,只要看一眼便什么都会,我如果不读书,长大会变丑。”   变丑可还行……容歆哭笑不得,搂着她耐心地问:“格格不想读书,是想做什么?”   宝珠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撒娇道:“不想写字,累——”   容歆摇头,认真道:“您总得有一样喜欢的,否则日后漫长的人生,该如何过呢?”   宝珠格格相较于皇长孙和东珠,就是一个很普通很可爱的小姑娘,她喜欢吃,喜欢撒娇,也怕累怕痛怕很多东西。   东珠哪怕不说话,可她不知何为畏惧,她自成世界,宝珠不同,普通人有的烦恼她都会有,所以长辈们能做的便是教导她更多,即便孩子叫苦。   容歆的想法是,就像八福晋一样,只要有一样东西能教她欢喜,那她往后的人生,便不至于太过无趣。   “所以,书是一定要读,可您还喜欢什么呢?”   “她就喜欢吃。”   门口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容歆闻声望过去,笑道:“殿下,您今日不忙吗?竟回来的这样早。”   “嬷嬷。”皇长孙冲容歆微一拱手,继续逗宝珠,“宝珠你都圆了,就不能少吃些。”   宝珠挥起小胖手,啪地打在皇长孙的手上,气愤道:“就不少吃!”   这时,旁边一只手伸过来,塞了一颗蜜饯到宝珠口中,宝珠顿时便开心起来,“还是姐姐待我好。”   皇长孙惊讶的眼神一直不离东珠,“嬷嬷,东珠……她们……”   容歆含笑,正要说是怎么回事,就见皇长孙忽然生气道:“东珠,兄长白白对你好了,你竟然对才相处四年的宝珠比对我好!”   宝珠炫耀地舞动手臂,表情也很是气人。   皇长孙更加火大,掐着腰怒视东珠和宝珠,而东珠完全不为所动的同时,宝珠笑得更欢快。   容歆夹在三人中间,看皇长孙没了皇长孙的稳重,宝珠还越发嘚瑟,决定不插手,随他们闹去。   都那么幼稚的一大一小,对峙许久后,以皇长孙对妹妹无计可施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为终。   容歆便又提起方才的问题。   皇长孙答道:“皇玛法命弘昭先行回毓庆宫的。”   他紧接着又道:“皇玛法、阿玛还有叔伯大臣们在讨论从何处开荒,大臣们争论不休,后请阿玛定夺,然后皇玛法便叫我先回来,我还想听一听呢。”   容歆确认似的问:“殿下是说,大臣们当着皇上的面……请太子殿下定夺?”   “是啊。”皇长孙肯定地点头,“先是户部一位大人问阿玛的意见,然后其他人也纷纷看向阿玛,不就是请阿玛定夺吗?”   容歆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这不是,当众往康熙眼睛里送沙子吗?   “嬷嬷,有何不妥吗?”   容歆不好当皇长孙的面说康熙和太子之间此时的矛盾,只摇头道:“无事,只是想起太子殿下监国以来,呕心沥血,百官信任。”   皇长孙一听,骄傲道:“正是,我随皇玛法出巡时,皇玛法数次说有阿玛在京中,他才能无后顾之忧。”   容歆微微弯起嘴角,心里却在疑惑,人为何皆是这般复杂呢?   若说康熙不信重太子,亦是不可能,太子这些年做得事,康熙几乎皆有为他兜底;可若说两人父子相得,如今的状况,估计他们二人心里皆难过。   权力果真如此教人没有安全感吗?   容歆心下微叹,却没有再表现出来影响皇长孙兄妹三人的心情。   晚间,太子回来后,面上皆是为开荒一事进展飞速的欣喜,并无多少旁的情绪,容歆便装作不知。   而翻过年,康熙安排以大阿哥为首的几个年长皇子担任要职,这些皇子们在朝中势力越盛,太子依旧稳如泰山,一心一意做他想做的事。   大阿哥也懒理朝中百官们的暗潮汹涌,热火朝天开办专授火器相关的课程。   此时,福建传来消息,太子先前跟随海商去他国寻金鸡纳霜树和西方先进技术的商船回到福建港口,不日便送至京城。   太子立即便引大阿哥将小规模授课筹办成仁昭书院分院,不止有大阿哥希望的火器课,还有西学,不过届时西学课程的研究内容,要经他筛选后再进行。   一个火器课和所谓的分校,花销自然大不相同,为此,大阿哥愤怒地“逼”着三阿哥纳了一个江南富商的“女儿”为妾,代他收取嫁妆投入到分校之中。   三阿哥很无辜,只能将那妾室交由三福晋妥善安排,并且向三福晋表明心志,他对那女子绝无他想。   三福晋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三阿哥不满,抽走她手里的书便将人扛进里间。   便是在旁人的和谐之中,康熙突然下令,命太子随驾巡幸畿甸和永定河,同行的皇子还有大阿哥、四阿哥和十三阿哥。   这是多年来,太子第一次伴驾出巡。 第206章   二月份, 太子和皇长孙随康熙出巡。   商船从海外带回的东西还在路上,太子不放心旁人,便在临走前嘱咐容歆代为收取,并且仔细查验筛选后再行交给旁人。   太子对西学的态度, 比朝中许多大臣更加包容, 然包容也是有限度的, 有些东西并不适合在百姓中传播开来, 必须过滤。   容歆明白太子的意思, 是以车队到达京城之后,她清点过数目后, 没有放走护送的人, 而是将人全都聚在一处。   收货的宅子便是当初太子送容歆的宅子, 容歆命厨房给众人准备酒菜接风,等候时, 对众人温和道:“诸位一出海便是两年多, 家中想必甚是思念, 我这接风洗尘宴属实有些不合时宜, 只是我出宫一趟不易,过后再寻诸位来说话,更耽误你们与家中团聚, 还请见谅。”   众人纷纷道“不会”, 打头的一中年男人客气道:“容女官言过,我等为太子殿下效命乃是福分,自然是有召必至,不会有半分怨言。”   “正是, 我等绝无怨言。”   “说得对。”   “……”   “非也。”容歆抬手请众人落座, 道:“诸位忠心于太子殿下, 殿下必然宽和以待,我备了礼,宴后一并带回去,聊表心意。”   其实他们此行,太子给酬劳,他们自己也会带些东西买卖,各个都不少赚,但出海危机重重,能够平安顺利地回来,容歆还是要替太子表示一二。   众人推辞时,侍女走进来,福身行礼后,请示道:“女官,宴席已备好。”   容歆便命她带其他人下去,然后转向中年男人,笑道:“杨先生,我得敬您几杯,此次全赖您辛苦。”   “容女官客气。”   这位杨先生名为杨镇,父亲曾经任职于鸿胪寺,于科举一途并不天赋,屡试不中之时,太子发现其语言才能,收为己用。   容歆脑中过了一遍此人的生平,一边邀请人落座,一边笑道:“此番回来,杨先生可以好生休息一段时日。”   杨震闻言,问道:“容女官,太子殿下没有其他吩咐吗?鄙人还想为殿下效命,无需休息。”   “您这样的才能,殿下自然要重用,不过不急于一时。”   杨镇面上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如此便好,不怕容女官笑话,鄙人并无他能,若非太子殿下看重,恐怕连家中老小都养活不起。”   这便是他谦虚了,容歆微笑,无论什么时代,有才能的人总会比普通人更容易找到立足之地。   不过容歆能够理解他的言外之意,能够为太子效命,前途自然与旁处不同,不想撒手也是常事。   因而容歆笑道:“太子殿下出京前确实有交代,杨先生只管安心与家人团聚些日子,免得日后忙起来,家中埋怨您。”   “还请容女官转达,鄙人愿为太子殿下鞠躬尽瘁。”   侍女为两人倒酒,容歆端起其中一个杯子,杨镇连忙双手端起另一杯,与她碰杯时,杯子几乎低到杯腹下。   容歆上一次和男人对饮,也是为了太子殿下,不过那时候,对坐的是个器宇轩昂的年轻男人。   这酒,也比不得那时烈,清淡的像水一样。   容歆嘴角上扬,回神,闲聊似的随口道:“杨先生,太子殿下要的图纸,我方才好似未曾见到……”   “方才人多口杂,是以未特意点明,那书箱之上的两个箱子便是。”   容歆一听,赞道:“杨先生心细如发,正该如此。”   “本就该如此,容女官过奖。”   当时商船出海,太子还派一名擅长工笔的画师随船出行,为的便是更加了解西方各国。   不过那位画师,是个极为不羁之人,在返程途中与太子新出海的商船碰到,便又再次远行,并未回来。   容歆听太子说起时便极为期待,此时听说画册近在咫尺,越发心痒难耐,极想一观,却还得耐着性子款待杨镇。   两人席间没说什么,宴后,杨镇打开硕大的书箱,拿着书单为容歆一一说明都有什么书,然后又打开另外两个稍小的木箱。   容歆见其中一个全都是画筒,另一个箱子里依旧是书册,并未立即打开,而是问道:“可有按照要求,每日清理船舱?”   杨镇点头道:“容女官放心,我等依照殿下吩咐,每日仔细打扫,也一直用雄黄等物驱虫。”   容歆用手帕隔着,拿起一本书册,问道:“这字迹,瞧着是杨先生的?”   “容女官好眼力。”杨镇介绍道,“这是途经各地的记录,按照殿下吩咐,每一日所见所闻,没有一件事落下。”   容歆简单翻阅,确实极为详尽,便又道:“辛苦杨先生了。”   “不敢当。”   随后,容歆命人将礼物拿出来分发下去,又亲自送杨镇等人离开,而后才返回去查看那些东西。   除了屋内装书籍的木箱,院子里还放置着十几个大木箱,皆是从海外带回的物件儿,钦天监推算近几日皆晴朗无雨,容歆便任由它们暂且待在院中晒太阳,直奔大厅。   此时,后院里的浅缃听闻外人离开,便带东珠来到此处。   三人套上罩衫,带上面罩和手套,慢慢整理那些书籍画卷。   杨镇和画师所作,皆用汉字,而那些外国书籍,各国语言皆有,哪怕杨镇已经极尽可能将其中一小部分作翻译和标注,依旧教人一头雾水。   浅缃拿起其中一本,不解道:“太子殿下和您寻这些天书来,真的有用处吗?”   “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并非只用在战场上,无论这些书有无用处,也得咱们了解过后才能评判。”   容歆对英语还有些记忆,比起浅缃她们,好歹不至于毫无头绪,此时望向浅缃手中的书,便见封面上的字母拼出来的名字,正是艾萨克·牛顿。   而浅缃一听,点头附和道:“您说的有理,咱们大清是天朝上国,哪能叫那些红头发绿眼睛的人蒙骗了去。”   容歆本意并非如此,不过按照本朝人普遍的心态来看,浅缃这么说确实更能够接受,便点头认可她的说法。   三人带着几个毓庆宫的宫侍折腾一下午,总算将书都搬到书房中去按照分类摆放好,然后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到宫中。   太子妃只简单问询几句便罢,并不多关心。   之后的日子,容歆一有闲暇便带东珠和浅缃去宫外宅子里整理东西,浅缃看到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觉稀奇,东珠却是对某些东西表现出非常直白地敏锐。   有几本书,容歆看上面的图画图形,大致能猜到是物理数学相关的书籍,但像她和浅缃,不感兴趣或是看不懂,很快就会放弃去关注,东珠却能盯着一个图形看许久。   容歆忙碌之余便会想,或许他们先前对东珠的安排,仍然有些偏差,如若倾尽全力去教导她,不知道会成长到什么样的高度……   这样的念头,产生之后便无法消除,因而容歆也不等太子回来,便请九阿哥胤禟到她的宅子做客,又提前依照太子的吩咐,向九阿哥引见杨镇。   九阿哥这些年一直在学习西方语言,与杨镇简单交流几句,便邀杨镇每日到他府邸教导。   容歆在一旁等他们交流完,这才拿出东珠比较感兴趣的书,对九阿哥道:“可否请您帮忙,命鸿胪寺的大人先将这些书翻译出来?”   九阿哥二话不说便接过来,看向她们正在封箱的书,问道:“那些是什么?”   “是些别国的宗教书籍,不便传播,我准备等太子殿下回来,便交由太子殿下封存起来。”   九阿哥嫌弃地皱眉,“这杨镇难道不知道甄别吗?带这些乌七八糟的书回来作甚?”   那些外国的传教士,有一些确实为大清带来许多先进的东西,可还有一些人,傲慢地对大清指手画脚,不遵守大清律法,朝中众多人极为厌恶。   人们对异族本就易存偏见,且九阿哥因为打交道的多一些,见识过一些百姓被洗脑,是以更加不满。   容歆也听闻过一些,因而也不去劝解九阿哥,只为杨镇说话:“太子殿下命杨先生收罗,他自然不敢擅作主张。”   就像容歆所说,这些东西有没有用,拿回来,太子自然会评判,但是杨镇不能主观评断。   此次借用海商的商船,他们拿回来的有限,等到太子和大阿哥的商船回来,估计上头的东西更是五花八门,需得更加费力的甄别,这是为保安全,必须要做的步骤。   而他们做这些究竟有没有用?恐怕得百年后才能见分晓。 第207章   太子随驾出巡, 便无监国之责,随康熙回京后, 并不去关心朝政,而是问候过太子妃和孩子们之后,第一时间请容歆出宫去看商船带回来的东西。   太子妃看太子风尘仆仆的模样,劝阻道:“殿下,您才回来,好歹休息一日,明日再出宫也不迟。”   “皇阿玛下月要巡视塞外,这期间有许多事亟待解决, 恐怕不得空闲。”太子只来得及喝一杯茶, 便起身道,“我和姑姑会早些回来。”   太子身上便是常服,连衣服都不用换, 容歆却需得再换一身衣服,便请太子稍等片刻。   东珠立刻跟在容歆身后,宝珠见她们的动作, 连忙手脚并用向软塌边缘爬去。   太子妃迅速伸手抓住她的后襟, “你想去哪儿?”   宝珠两只小胖手已经碰到软塌边缘, 被额娘生生拽回去,满眼不甘,大声控诉起来, “宝珠也要出宫玩儿!”   “不行!”太子妃箍住女儿,不容拒绝道,“额娘都不能出宫玩儿, 宝珠孝顺, 怎能放额娘一人孤苦伶仃?”   额娘怎会孤苦伶仃?宝珠不信。   太子妃继续哄骗:“你别看你兄长和姐姐成日在外跑, 他们幼时也要陪在额娘身边孝敬的,这可是孝道。”   宝珠依旧怀疑,转向阿玛,“阿玛?是真的吗?”   太子自然顺太子妃的意,点头表示肯定。   宝珠欲哭无泪,悲伤地靠在额娘怀里,嘴上说着孝顺的话:“额娘,宝珠陪你。”   太子妃掩住眼中的得意,极欣慰道:“额娘就知道,额娘的宝珠最是乖巧。”   太子垂眸沉思,太子妃的话或许只是随口一言,却入得他心。因而,太子对太子妃道:“颂宜,我会向皇阿玛请示,你侍奉皇玛嬷去畅春园避暑,到时带姑姑和孩子们一同过去。”   太子妃看向太子,眼神缱绻。   夫妻二人对视,满是浓情蜜意,宝珠小大人一般无声叹气,小胖手捂住眼,非礼勿视。   容歆和东珠换下宫装回转来,便见到夫妻俩含情脉脉的模样,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问道:“太子殿下,出宫……可要延后?”   太子收回视线,面不改色道:“不必,这便走。”   如果他耳朵没红的话,容歆便真的要相信太子从容不迫了……   而立之年的人,还来纯情的戏码,太子还在和太子妃交代回来的时间,容歆看得好笑,未免教太子看出来害羞,赶忙撇开眼,牵着东珠的手先出去安排。   两刻钟后,三人终于在宫门口坐上马车。   容歆问太子:“您难得随皇上出巡,心情如何?”   “甚好。”太子微笑,“无思无虑,方能看见沿途风物。”   容歆打量太子的脸色,笑道:“瞧您这面色,确实不错,想来在外时确实未有水土不服。”   “我身体向来不错。”太子嘴角更加上扬,“且在宫外,皇阿玛对我十分和颜悦色。”   原来还是因为康熙的态度……容歆心下微叹,对这父子二人如今的关系十分惆怅。   此时乾清宫内,康熙听内阁大臣们汇报完近来朝中之事,思及从前太子留京监国时,并无这许多未决之务,让他每每回朝皆轻松不已,便对梁九功道:“派人去毓庆宫一趟,请太子过来与朕一道用晚膳。”   梁九功未动,躬身道:“回禀皇上,太子殿下未时着人来报,要出宫一趟,您当时正与朝中大人们议事,点头应允过,此时太子殿下应是已在宫外……”   晚膳不见得能回来……   康熙恍惚片刻,想起来,确有这一事,他竟是忘了。   梁九功恭敬地请示道:“皇上,可还要奴才派人去毓庆宫?”   康熙依旧点头,却改口道:“不用请太子了,叫弘昭来陪朕用晚膳。”   梁九功躬身退出去,须臾之后返回宫殿内。   殿内一片安静,康熙状似在专注地看奏折,实则视线许久都未动过,许久,手一松放下奏折,问道:“太子为何去宫外?”   “回禀皇上,奴才听闻,太子殿下先前请人出海带了许多箱子的物件儿回来,容女官前些日每日出宫整理,想必是为此事。”   康熙复又拿起奏折,声音极淡道:“太子如今是越发不务正业了。”   梁九功垂首而立,不敢应声。   另一边,容歆、太子、东珠三人到达宅子,太子目的很明确,第一时间便翻看画卷。   容歆之前整理时已发现,这些画筒都有按照顺序标上数字,因而她摆放时也都按照顺序排列,不过有着重标注较为重要的。   太子拿起她做过标注的画筒,抽出画卷,第一幅便是一艘巨大的船,画师清楚地画出海船的每一个细节,还标注了大概的尺寸大小和吃水。   容歆看太子手中的画,道:“我先前看时便觉这海船跟咱们大清的战船和商船差异甚大,多了数张帆。”   “许是为了方便远航……”   容歆点头,那日杨镇也说,虽不知内里如何,但肉眼可见的是,西方有些国家的海船比大清的速度更快,也更坚固。   不过哪怕稍有不如,已本朝人的聪明才智,只要有心,想要造出一样甚至更为先进的船,容歆并不认为是难事。   是以,容歆建议道:“咱们到底是门外汉,届时将这画送到造船师那里,想必会有更明确的看法。”   “姑姑说得是,日后我和大哥的船要常出海,造船师研究过后,也可对大清的战船作出改善,可惜暂时无法得知内里结构。”   太子卷起第一幅画,转而看第二幅,画上是一装备齐全的士兵,甲胄兵器面貌皆清晰。   容歆从书架上翻出一本书册,对太子道:“这一本上的记录,和画上的时间相同,您看起来更容歆些。”   太子笑着接过来,“胤礽不在京中时,累到姑姑了。”   容歆嗔太子一眼,看向窗下看书的东珠,道:“关于格格,我有些想法,只是殿下您不在,不好安排。”   太子放下手,问道:“东珠怎么了?姑姑您直言便是。”   “我想给格格的课程再加重些。”容歆还不等太子说话,便继续道,“内容也该再深些广些。”   太子沉吟片刻,不甚赞同道:“东珠一个格格,日后又不能出将入相,何必那般辛苦?”   太子的话,教容歆心中有些沉郁,东珠一个女子确实学多少都难有作为,世道如此,难以改变。   然而她有如此天赋,从小接触便不似一般规格儿女,太子和太子妃又一向支持她,这样天然的便利,如若以女子之身便弃之不用,实在可惜。   这世上在某一处天赋出众的人数不胜数,可惜大多数人甚至还来不及被发掘,便被生活磋磨地无心想他物。   至少东珠,容歆要为她据理力争。   “殿下,格格分明游刃有余,若以寻常人视之,才是对格格不公平。”   在这之前,东珠的课程紧密程度,几乎不逊色于皇长孙和年幼的皇子们,可如今回忆起来,先生们的循序渐进,恐怕对东珠都是耽误。   一个不平常的孩子,本就不该像平常孩子那样对待,他们以为的对孩子好,东珠不见得需要。   容歆难得霸道起来,“总之无论如何,我都要改变格格的课程,您同意此事便好办,不同意的话……”   太子无奈一笑,问道:“若胤礽不同意,您待如何?”   “我就跟九阿哥一同学别国语言,将书翻译过来给格格看。”   若其他听见,恐怕以为容歆说得是任性之言,但容歆知道,她有基础,想做总要比别人容易些。   太子素来不轻视容歆的意见,可此时此刻,他叹息一声,道:“姑姑,我只是想要东珠余生像普通女子一样。”   “如寻常女子有甚好的?”容歆知道太子绝不是要贬低女子,可她依旧很生气。   东珠听到她的声音,转头看她。   容歆冲她摆手,“没事儿,看你的书去!”   东珠下意识后缩,眼神转向阿玛。   太子站在容歆身后,小幅度地快速挥手,示意她听话。容歆突然回头,太子立即收回手,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容歆绷着脸,再一次严肃地问:“殿下到底同不同意?”   她这态度可不像是征求人意见的样子,太子扯起嘴角,为难道:“姑姑,您南巡时与皇阿玛动……争执的原因,胤礽还记在心中,我实在不忍东珠成为异类。”   “如果东珠日后不容于人,便是你我无能。”   今时今日,太子,容歆,还有渐渐长成的皇长孙,如果他们这样的身份能力,还不能为东珠铺好一条康庄大道,就是无能,无作为。   容歆坚持地看着太子,大有他不同意也不罢休的意思。   太子与她对视,眼神渐渐显出委屈来,酸意十足道:“胤礽如今在姑姑眼里,远不如东珠,恐怕也就只剩下您那甜掉牙的蜜饯无人分享了……”   “您这话说得。”容歆身上的气势一松,无奈道,“何止是我做的蜜饯,雪青不也多年不做蜜饯了吗?”   容歆软下声音来,“您何必与格格争,在我们这些人心里,先有您,其后才有太子妃和几个孩子,无论何时,您总是特殊的存在。”   那年四阿哥和六阿哥出痘,她多此一举的行为,反倒糟蹋雪青那一手腌制蜜饯的好手艺,以至于她这些年蜜饯也做得越发少了。   她们这些人心里,哪一个不视太子如性命般重,分毫不愿他拥有的东西有一丝不如人,毕竟……   太子是个好孩子,也是讷敏的延续,是她们的皇后娘娘用命生下的孩子。   容歆眼睛湿润,心里忍不住埋怨太子讲话题的走向带偏,吸了吸鼻子,气道:“您想想皇后娘娘,当年娘娘要是能像东珠这样有长辈撑着,肆意行事,皇上和皇后娘娘哪需忍辱负重多年?”   早些年那些苦楚,成就了康熙对讷敏的情意,可容歆情愿讷敏能够鲜衣怒马,便是依旧改变不了短暂的命运,好歹她能活得比谁都快活。   哪像如今,她们每每想起,便意难平。   太子对她无法不服软,长叹一声,“胤礽活这三十年,每每见姑姑任性,必定是大事……”   容歆丝毫不见愧疚,只追问道:“格格的事……”   太子缓缓点头,“姑姑放心,我会尽快安排,不教东珠浪费天赋。”   容歆一听,眉眼带笑,从书架上又抽出一个画筒,塞给太子,“那您继续,日后您若无法消解与皇上的隔阂,殿下和我说,我有法子。”   太子立即拒绝,“您还是算了吧。”   他怕再打起来,皇阿玛也没了好涵养。 第208章   太子是大清的上位者, 为东珠一个格格安排众多老师教导,而东珠如今读书的地方, 正是当年太子和皇子们在毓庆宫读书的偏殿,太子为了东珠,将偏殿最大的一个屋子分给她,里面堆满东珠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毓庆宫宫殿不宽裕,东珠却已经有三间屋子,连皇长孙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外人闻听之后免不了惊奇,但也不过说几句“爱女如命”之类的话便罢了,并不会对太子造成任何不好的影响。   太子妃不知道那么多事,但她什么都不用知道,只会比太子更加支持,还在毓庆宫其他几位格格来请安时, 对他们说:“旁人家的姑娘我管不到,但你们如若有什么喜好想学, 只管与我说。”   格格们面面相觑,心头茫然,最后是二格格尔堇, 小心翼翼地请求道:“嫡额娘,女儿想学画……”   太子妃立即点头, “可以。”   二格格一喜, 跪下叩谢。   其他人见状, 面上皆是意动,却又不知何原因踌躇。   太子妃道:“不急, 慢慢想便是。”   “谢过嫡额娘。”   格格们请安完先行离开, 容歆也起身道:“娘娘, 格格的先生应是到了, 我带格格去前院。”   太子妃看向乖巧的东珠,也不在乎她不会回答,宠溺道:“东珠,你有如此机会,要好好学。”   东珠理所当然的没有言语,但她眼睛看着太子妃。太子妃得到这种回应,已是极满足。   东珠的课程极多,容歆陪她时,就坐在另一张书案后抄书,时不时抬头看一看,见她神情专注,嘴角便会上扬。   入夏后,太子妃陪皇太后去畅春园,一并带走宝珠和其余的格格们,容歆和雪青留在毓庆宫中,轮番做东珠的陪读。   今日容歆要赴荣妃马佳氏的约,雪青早早便到偏殿来替换她,见她看着格格一脸若有所思,问道:“女官,您在想什么?”   容歆支着下巴,思索道:“雪青,你说是不是该给格格再加一门课?”   她是想给东珠再加一门外语,这样她在深入学习两年之后,便可亲自去看,那比读旁人加工之后的书更直观。   而雪青一听她的话,当即便惊道:“格格已经一刻不得闲了,还要加吗?”   “格格的样子,分明是当作玩耍一般,你什么时候见格格受谁逼迫,做不喜欢的事了?”   “这倒是。”雪青看向东珠的眼神近乎崇拜,“格格真是厉害!从没听说谁家的格格像咱们格格懂得这样多。”   容歆好笑不已,起身将此处交给雪青,带着两个小宫女便往后宫去。   她一进钟粹宫正门,便见荣妃身后跟着一串儿小宫女,正在院里转圈圈,花盆底踩在石板上,哒哒直响。   荣妃冲容歆招呼道:“容歆,我今日还未走到时辰,你再陪我走一会儿。”   容歆挑眉,顺从地走过去,问道:“您这是哪一出?”   “你不是一直带着太子的几个格格散步?”荣妃一脸“你骗不过我”的神情,“你抄过那么多医书,怎会做无用之功,此举定然极养身。”   虽然容歆散步的理由跟她抄医书没什么关系,但荣妃的话……她没有反驳,毕竟运动并无坏处。   不过依旧很好奇,“您为何突然养身?”   荣妃瞥向容歆,眼神明明白白地表示,是因为她。   容歆歪头满眼疑问。   “你这临了临了的,偏还多灾多难起来,我年轻时气运便不甚好,还想多享几年位高众星捧月的福,当然要仔细起来。”   临了……容歆突然偏头痛,对荣妃十分无力。   荣妃还为她好似的提醒道:“咱们这岁数,不抓紧保养,如何能长寿?”   “未雨绸缪。”容歆不甚诚心地称赞道,“我等自愧不如。”   荣妃叹了一声,道:“你没瞧见,前年敏妃去了,十三阿哥直接哭成个泪人,胤祉和金婵虽不是细心的孩子,却是极为孝顺,我得教他们知道我这个额娘过得好才是。”   敏妃章佳氏病重时,康熙在巡幸塞外,十三阿哥胤祥日夜兼程回京奔丧,好歹见到生母最后一面。   容歆与敏妃不甚熟悉,只是听闻一个年轻的生命又这样消逝在紫禁城中,难免还是会怅然。   荣妃这一圈走到一半儿,直接停下,“时辰已到。”说完,便脚步一转往正殿去。   容歆没走完整圈,脚下跟着荣妃,心还在剩下的半圈,浑身不适。   而荣妃回到正殿,便挥退宫侍,对容歆道:“你知道吧?皇上允四阿哥兄弟几个去探望德妃了。”   容歆颔首,“德妃娘娘生病,皇上念及四阿哥等人孝顺,特允几位阿哥探望。”   “德妃刚禁足时,可没少生病,皇上怎么此时才顾念起几位阿哥?”荣妃哼了一声,道,“还不是因为三个儿子能干,她倒是好命。”   容歆垂眸喝茶,不予置评。   荣妃话憋在心中多日,絮絮叨叨道:“恐怕再过两年,皇上便会忘记她的过错,她就又是风光无限的德妃娘娘,敏妃那样老实的性子,年纪轻轻便去了,她倒是那样的境地也能活到儿子们都长大成人。”   德妃乌雅氏风头正盛的那几些年,其余三妃的宠爱皆不如她,也多多少少都吃过德妃的暗亏。   荣妃后来回过味儿来,也发现惠妃呐喇氏曾经的回护,是以这些年嘴上依旧不饶人,跟惠妃的关系却有回暖。   容歆是荣妃常倾吐的对象,将这些全都看在眼里,稍加思索,便放心茶杯,问道:“您可是担心德妃娘娘有朝一日解禁,会教后宫重新不平静?”   荣妃不愿意承认,可容歆不是旁人,到底还是不情不愿道:“我有个郡王儿子,这辈子不出意外便差不了,可不想有个莫名其妙的人再捣乱。”   “皇上若真打算放德妃娘娘出来,咱们皆无法改变,但是……”   “但是什么?”荣妃急道,“我这些日子一个人想来想去,总放不下心,你快说说,好歹教我安心些。”   容歆淡淡一笑,“时过境迁,如今的后宫早已不是当年的后宫,几位阿哥又皆以长大,在朝中当差掌权,不似孩童那般亦操控,德妃娘娘想要做什么,哪里那么容易?”   “可她那人自来会哄人,万一皇上教她再哄过去……”   容歆摇头,眼神平静,反问道:“您忘记如今皇上的喜好了吗?”   荣妃一顿,随后一脸无语,道:“比起人老珠黄的老人,自然是温柔小意,满心依赖的年轻妃子更得皇上的心。”   “这几年,皇上多在外出巡,怀上皇嗣的的只有王贵人和六答应。”   康熙身体不再强壮,妃子们不容易怀孕是一个原因,康熙对子嗣的需求不再向早些年那么多迫切,也是事实。   且康熙这几年看着善待老人,实际很多时候行为颇为恣意,德妃这样有过错的人,康熙便是宽宏大量的放出来,又能如何呢?   容歆淡漠地看着杯中的茶叶,德妃若出来,不搅风搅雨,她还会失望,实在是宫里平静的太久,康熙都快忘记讷敏的好了……   而荣妃听到王氏,忽地笑起来,“说来也巧,这王氏生下三个阿哥,如今这一胎,若是个格格,可不与当初的德妃一模一样,只是这王氏,瞧着可比她顺眼多了。”   “地位差距甚远,心态自然不同。”   王贵人再受宠,生再多儿子,阿哥们的年纪比先头成年的皇子们还是差距甚远,野心自然有限。   德妃便不同了,那是明明白白的威胁,其他三妃当然看不惯她。   荣妃则是对于容歆的说法,十分坦率地表示认同,然后便与容歆猜测起王氏腹中的孩子,会不会是个格格。   可惜教荣妃失望了,八月份王贵人生下一个小阿哥,行十九。   后来容歆偶然想起,如果不是珂琪的孩子健康长大,这位十九阿哥,应该是行十八的…… 第209章   十九阿哥的皮肤逐渐由红转白, 满月后便离开生母王贵人的身边。   十月份,刘答应产下一女,当日极殇。   皇女的去世, 并未在宫中激起多大的水花, 宫中上下依旧如常运转,康熙也不过派人送去些赏赐,安抚刘答应。   毓庆宫里,容歆和太子妃正在收拾东西, 为下个月去遵化谒陵作准备。   宝珠站在正中间, 气鼓鼓地抱着手臂, 盯着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   容歆和太子妃故意无视她, 一直在商量还有什么要带过去的。   “额娘!嬷嬷!”宝珠气得大叫, “又不带宝珠!我生气了!”   太子妃分出一部分心神回她:“额娘也不去,你不是要孝顺额娘吗?”   毓庆宫能去谒陵的孩子, 只有皇长孙和东珠, 宝珠年纪小,谁也不会允许她出远门。   宝珠两手握拳,叉腰, 不高兴道:“额娘骗我, 我问过哥哥, 哥哥小时候才没一直陪在额娘身边孝顺!”   太子妃眉毛一动,淡定道:“那你哥哥可有告诉宝珠, 他第一次出门是几岁?”   宝珠嗫嚅,神情显然是知道却不愿意说出来。   容歆暗笑, 再抬起头时一本正经地请示太子妃道:“苏嬷嬷年迈, 太子殿下说得由我多照顾一二, 是以我想带浅缃一起去, 届时方便照看皇长孙和格格。”   太子妃颔首,又问道:“可要带雪青姑姑一道去?毓庆宫里无事,可你们出门在外,万一吃不惯,可不比宫里方便。”   这一次康熙谒陵,顺道再前行巡幸五台山,苏麻喇姑主动提出请求,想要前去祭拜太皇太后,康熙应允。   而苏麻喇姑年迈,许多东西不易克化,又出行,确实多有不便,若有雪青随同,届时想吃什么,她们自己便可准备,也不会太耽误康熙的行程。   虽然康熙肯定不会嫌苏麻喇姑麻烦,容歆还是应道:“您周到,那便教雪青也跟着。”   宝珠小嘴巴撅得高高地,见她们不理会她的意见,忽然转身,跑出太子妃的寝殿。   “格格!”   奶嬷嬷和侍女紧张地追出去,太子妃无奈地摇头,“她这性子,若不好好磨一磨,还不得跋扈起来。”   容歆笑道:“格格有太子和您这样的阿玛额娘,如何会跋扈?”   太子妃不时望向外头,担心道:“姑姑帮我瞧一瞧她,也不知道会不会哭……”   “格格不会哭的。”   东珠自小便没哭过,宝珠渐渐懂些事之后,也甚少哭,太子妃嘴上那般说,其实宝珠已算是极乖巧的孩子。   容歆问过宫侍后,在东珠的书房寻到宝珠,她小小一人直接钻进东珠拼的模型宫殿里,奶嬷嬷和侍女围在边上,焦急地哄她出来。   “格格,您出来吧……”   “格格,您小心些,万一碰倒了,再砸到您……”   “这是榫卯结构的,结实着呢,倒不了。”容歆走近,命两人退后,然后随手拉过一个小板凳,坐下,问道:“您喜欢这个?回头求一求东珠格格,直接搬您屋去可好?”   宝珠一点点挪动,直到背过身去,方才停下,赌气道:“不好,我屋子放不下。”   这模型宫殿,还只是一座,若按照东珠的图纸,拼出一个宫殿群来,别说宝珠住的碧纱橱,就是太子妃的正屋也放不下。   容歆仔细思考之后,提议道:“那不如嬷嬷在宫外的宅子里给格格留一个院子,皇长孙和东珠格格都没有。”   宝珠身子未动,侧耳去听。   容歆便再接再厉道:“到时等格格大一些,由格格亲自装饰,院子里种什么花,屋子里有什么摆设,全听格格的,如何?”   “我何时才会长大?”宝珠头埋进膝盖,委屈道,“太慢了……”   幼童想长大,老人想回春。   容歆失笑,伸手戳戳她的背,“今年一整个夏天,您都跟太子妃在畅春园,还没玩儿够?东珠格格可是一直在读书,好多书呢。”   宝珠动了动,扭头问:“嬷嬷,姐姐为什么要读那么多书啊?玩耍不好吗?”   “有本事,长大后也能想玩耍就玩耍,不是更好吗?”容歆掰着手指替她算,“格格十五六岁成人,起码活到七八十岁,几十年呢,有趣的事物太多,能看便可以都看看。”   宝珠也才开始启蒙一年左右,对她说得几十年,其实没多大概念,只是故作成熟地感叹道:“好久啊……”   容歆轻笑,问道:“格格这么喜欢出宫玩儿吗?”   宝珠重重地点头。   “那我给您寻些游记,您先慢慢看,了解过咱们大清的大好河山,长大后有机会出门,也好知道方向。”   宝珠大眼睛睁得溜圆,“嬷嬷,可以吗?”   “事在人为,未来的事情,如何说的准。”容歆伸手,等到宝珠的小手放到她手心,便轻轻使力拉人出来。   宝珠顺势扑进她的怀里,问:“嬷嬷,宝珠不认字怎么办?”   “好好读书,很快便能看懂。”   “还是要读书啊……”宝珠垂头丧气。   容歆忍住嘴角的笑容,到底没有问出,她究竟是想出去玩儿,还是纯粹不想读书罢了。   不过太子妃担心宝珠因为他们太过溺爱而嚣张跋扈,恐怕是不可能的。   证据便是众人出发那日,宝珠随太子妃到宫门口送行,并未当众闹着要“出去玩”,只满口依依不舍,分明是个软乎到人心里去的孩子。   ……   一路上,容歆能看出苏麻喇姑满心满眼的期待,十分理解。   皇长孙都已经十一岁,一晃,他们已经十年没正经到灵前祭拜过故人,容歆又何尝不心情迫切呢。   “早晚会到。”容歆握住苏麻喇姑的手,安抚道,“您这几日有些上火,可得放宽心,否则该生病了。”   苏麻喇姑拨弄佛珠,念了几句佛,道:“我已经这个岁数,恐怕是最后一次见太皇太后了……”   所以,平素颇有些无欲无求的苏麻喇姑,才会突然请求皇上带她谒陵……   容歆有几分黯然,可又心知肚明,谁也无法抵抗时间,如果是她的话,肯定也会想再最后见讷敏一面。   苏麻喇姑反握住容歆的手,笑道:“幼时遇到太皇太后这样的主子,彼此陪伴多年,我是无憾的,想必你们也是。”   容歆因为想起讷敏,眼中尽是温柔,“正是。”   人生走至此,她们赏过许多不同的风景,也见过世间最美的女子。   仪仗抵达陵园,苏麻喇姑想陪着太皇太后,容歆等人只想去见讷敏,便在康熙带领太子、皇长孙祭拜祖先时,先领东珠来到讷敏灵前。   浅缃和雪青少有机会出宫,一拜倒在皇后娘娘灵前便哭成了泪人。   东珠有些茫然,下意识地看向容歆,她没哭,可脸上没什么表情。   容歆感觉到视线,牵着东珠走出去,来到太阳下,搓搓她有些凉的手,道:“浅缃和雪青太久没见到您皇玛嬷了,情绪难免激动。”   东珠定定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些许疑问。   容歆道:“我没事,过去太久了,我只记得她的好。”   东珠歪歪头,一缕头发随风在她脸颊上蹭来蹭去。   容歆替她抹平风吹散的头发,笑着说:“我知道您都懂,日后我们都会有这一日,如果没有人走进您心里,您就只做喜欢的事便好。”   东珠紧紧攥住她的手,嘴唇紧紧抿在一起。   “这是现实啊,早晚都要面对的。”容歆轻轻抱住东珠,告诉这个特别的孩子,“格格,一直记着大家对您的好吧,这样,我们就永远都陪在您身边。”   东珠仍然保持着先前的状态,容歆一只手放在她的后脑勺,轻轻按了一下,权当她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在外头转圈转了两刻钟,浅缃和雪青还是没有出来,容歆便进去叫停两人。   浅缃和雪青,尤其是浅缃,几乎哭到昏阙,站起来时要不是容歆眼疾手快扶住,她就又要跌坐在蒲团上。   “擦擦脸,否则出去一吹风,该皲了。”   浅缃和雪青听话地动起来,几人稍一整理,又去旁边祭拜过孝昭皇后方才离开。   他们回到行宫时,康熙的祭祖礼还未结束,容歆让浅缃和雪青照看东珠,便又去寻苏麻喇姑。   苏麻喇姑并没有像浅缃她们那样失态,只是跪久了,回来时全程都要容歆扶着。   天色黑下来,太子和皇长孙才回来,容歆帮招呼人给他们上晚膳,顺嘴问道:“祭祀不是早就结束了吗?怎么这时才回来。”   “我带弘昭去祭拜过额娘,因此稍晚一些。”   古时有晚间阴气盛的说法,太子却没什么忌讳,他们都认为想要祭拜的人无论何时都只会保佑他们,不会有邪祟。   而太子边换衣边道:“我和弘昭也祭拜了孝昭皇后。”   “明日,我们要去祭拜齐嬷嬷,若回来的晚了,殿下不必急。”   太子点头,“姑姑代胤礽与齐嬷嬷道一声不是,待祭祀结束,前往五台山前,我会带弘昭去祭拜的。”   “齐嬷嬷泉下有知,见到皇长孙,定然欢喜不已。”容歆微笑,话音一转,道,“不过有件事,我想与殿下商量。”   “姑姑说便是。”   “苏嬷嬷今日说,希望能多陪一陪太皇太后,我便想,如若可以,我们也留在此处,待御驾回归时,再行汇合。”   太子并未停顿太久,只稍一思考便答应道:“我明日便向皇阿玛请示,东珠也跟着姑姑留下吧。”   “格格交由我们照看,殿下放心便是。” 第210章   第二日, 容歆他们一早便起床,乘马车赶往梅林。   容歆不放心东珠一个人留在行宫,便干脆带她同往, 左右身边跟着不少护卫,安全有所保障。   这一路, 与十年前并无多少变化,村子外的梅林也还是那个梅林, 只不过较多年前茂密些许。   马车停在梅林前,容歆为东珠穿戴好大氅, 才踩着脚踏走下去。   这个季节, 梅树上还未生出大片的梅花, 是以景色较冬日时稍差上几许, 但几人皆不在意,抬头便是景陵山, 又有梅林作伴, 风水且不说,位置确实绝佳。   而齐嬷嬷的坟墓周围,并无杂草, 碑前也有供奉,想必一直有人过来扫墓祭奠。   约莫是那两位老宫侍……   容歆先上完香, 牵着东珠的手站到一侧, 边看浅缃和雪青磕头, 边对东珠絮叨:“齐嬷嬷, 就像是我们的母亲。幼时觉着她甚是严厉,年纪渐长后又发觉她其实十分慈祥。”   东珠侧头看她, 然后轻轻靠在容歆的手臂上。   容歆搂住东珠的肩膀, 轻声道:“稍后, 我带格格进村子看一看,我在那儿有一处小院。”   浅缃和雪青跪在蒲团上,面容悲伤,可许是经过昨日一场宣泄,今日脸上并无多少眼泪。   也或许,她们对皇后娘娘是遗憾的,对齐嬷嬷,她们已尽可能做到该做的。   良久,两人起身,容歆便道:“去村子里走一遭便回行宫,过几日咱们再来。”   浅缃和雪青应下,准备收起蒲团。   突然,东珠松开容歆的手,走到墓碑前。   容歆三人先是不解,随后见东珠抽出三根香,学着三人的模样将香头插进烧纸钱的盆子中,然后对着墓碑拜了三拜。   容歆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眼神极欣慰,回到马车上,也抱着东珠道:“咱们格格,果然是天底下定定善良的孩子。”   浅缃和雪青深以为然,皆含笑望着东珠。   东珠视线从三人身上划过,受不住她们的眼神,低下头躲避。   马车又行驶一刻钟左右,进入村子,依旧吸引了村民们的注意力,直到马车停在容歆的院门外。   院子里迎出一个老妇人,一见到容歆几人的脸,立即便睁大眼睛,跪在地上,惊喜道:“容……”   容歆忙扶起她,轻声道:“隋嬷嬷,不必多礼,也切莫张扬,咱们先进去吧。”   隋嬷嬷忙擦掉脸上激动的泪水,迎几人进去后,说道:“容女官,您别叫我隋嬷嬷了,我家那位原姓史,我如今随夫姓。”   隋嬷嬷所说的丈夫,便是宫里结了对食的老太监,两人在容歆这处院子安家度过余生。   容歆顺从地叫道:“史夫人,这些年可还好?”   隋嬷嬷点头,“这村子里,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身份,我们过得很安逸。”   “那便好。”容歆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周遭,问道,“怎未见史先生?”   “我们不知道您会来遵化,前几日思问回来祭拜齐嬷嬷,昨日回镇上,他不放心,亲自去送了。”隋嬷嬷说着,视线落在东珠身上,很快便发现些许不同,有些疑惑道,“女官,敢为这位是……”   容歆也没瞒她,介绍道:“这是太子和太子妃的长女。”   隋嬷嬷一惊,忙再次跪下行大礼:“奴才给格格请安!”   东珠没什么反应,容歆代她扶隋嬷嬷起来,“格格不爱说话,史夫人起来吧。”   他们此行,带了不少人出来,隋嬷嬷便前前后后忙活着给他们沏茶倒水,容歆在她要生火做饭时,阻拦道:“我们还得赶回行宫去,不能在此耽搁,史夫人不必费心。”   隋嬷嬷一听,歉道:“格格和女官过来一趟,我竟然招待不周,实在愧疚。”   “无妨,你坐下,咱们说几句话。”   隋嬷嬷看了一眼格格,然后在容歆的指示下小心翼翼地坐在凳子上,略显拘谨道:“女官您有什么话,问便是。”   “咱们是旧相识,不必这么客气。”容歆也不与她客气,直接问,“你说,许思问回来祭拜齐嬷嬷?”   隋嬷嬷答道:“是,他们姐弟俩都是好孩子,这些年住在一起,没少照顾我们,先前我们夫妻去扫墓他们都一起,后来思明去镇上读书,思问也在镇上开了一个绣铺,这才变成隔些日子回来一趟。”   容歆点头,倒也不算意外。   许思问见齐嬷嬷的时候,她已经是弥留之际,两个人并无多少交情,甚至没有交流。   但容歆自认有一些看人的眼光,许思明年纪尚小,许思问却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如今看来,她确实没有看错。   不过,容歆想到先前的话,又问道:“您说您家先生送她回镇上,她夫君呢?还是……她没成亲?”隋嬷嬷   容歆有种预感,许思问或许真的没有成亲。   果然,隋嬷嬷叹息一声,道:“思问那孩子,这些年靠着一手好绣技,求亲的人一直没断过,好坏皆有,可她始终坚持不想嫁人。”   民间女子不嫁人生活恐怕会尤为艰难,雪青好奇地问:“这是为何?”   “我们先前都以为她是为了供思明读书,可后来有两家聘礼极丰厚,也表示会支持思明读书,可她依旧没有动心,只是原因,却也没说。”隋嬷嬷担忧道,“那两个孩子的名字是容女官起得,我便也不瞒您,我们夫妻俩偷偷猜过,她会不会是心里有挂念的人……”   容歆敛眸,随后道:“她是个有成算的姑娘,你们二位只管在此安度晚年便是。”   “这十年的情分,难免多操心了些,不过也确实没办法多管。”   容歆颔首,抬头看一眼外头的天色,便起身道:“我们该回行宫了。”   隋嬷嬷立即起身相送,行至院门口,问道:“您还会过来吗?”   容歆没给准话,又嘱咐她不要将格格的事外传,然后几人上马车离开村子。   太子三日后方才抽出半日来祭拜齐嬷嬷,他没有进村子的打算,便只和皇长孙站在梅林——齐嬷嬷的墓前。   皇长孙看着这个墓碑上陌生的名字,问道:“阿玛,齐嬷嬷跟您的关系,是不是就像嬷嬷和我们兄妹一样?”   太子从怀念中抽回神思,颔首,“相差不多。”   只不过太子除了齐嬷嬷,还有姑姑,还有坤宁宫出来的众多宫侍……   皇长孙眼睛里出现一丝泪意,突然哽咽道:“嬷嬷先前手伤,弘昭、弘昭好怕的,我不希望嬷嬷离开我。”   太子慢慢闭上眼,轻轻揽住皇长孙的肩,无声安慰。   梅林另一侧,许思问姐弟听村子里的人说梅林来人,以为是容歆又来了,怀着激动不已的心情赶过来,却在隐约见到梅林中的人后,停下脚步。   许思明眼神有些迷茫,思索再三之后,恍然大悟道:“姐姐,那是不是容先生的亲戚?”   许思问没出声,只定定地看着梅林里那个气质更加卓绝的男人。   “姐姐,我们去问一问这位公子,他一定知道容先生在哪儿。”许思明说着,就要往前走。   许思问一把拽住弟弟的手臂,在他不解的视线下,缓缓摇头,“既然容先生不在。我们便不要打扰旁人了。”   “可是……”   许思问已经不再是十年前那个满是少女情思的姑娘,她的视线落在那人身边的小公子身上,毫不犹豫地转身,“没有可是,回去吧。”   太子的侍卫早已发现他们姐弟,见两人并未靠近,而是直接离开,便只当作是普通村民,甚至没通报太子。 第211章   御驾前往五台山, 容歆等人每日先送苏麻喇姑去太皇太后的暂安奉殿,然后前往祭拜两位皇后。   四日后,容歆几人再一次来到梅林中祭拜齐嬷嬷, 在梅林外遇到了许思问。   许思问原在清扫墓地周围的落叶,听到马车的声音, 便停下动作,既紧张又期待地攥紧扫把杆。   待到容歆等人从马车上下来, 许思问立即扔下扫把,上前两步, 激动道:“先生!真的是您!”   许思问着一件碧色厚披风, 五官没有变化, 只是脸庞比从前少了些许稚嫩。她还梳着未婚女子的发髻, 瞧着有成熟风韵的同时,依旧还有少女的明媚。   风吹起几人的发丝, 容歆牵着东珠的手, 走近许思问,眼角的细纹都带着笑意,柔声喊道:“思问, 别来无恙。”   许思问的眼睛里,一瞬间便盛满眼泪, 笑道:“先生, 我知道早晚有一日会再见到您。”   容歆叹了一口气, 递给她一方手帕, “怎么还哭了呢?”   许思问捂着眼睛哽咽道:“思问没想到真的会再见到您……”   “你这孩子。”容歆无奈,“快收一收, 我们上个香, 便回村子里去, 这外面太冷。”   许思问草草地擦拭眼泪,脚下向一旁撤,让开路。   浅缃和雪青先一步拿着祭品去准备,容歆则是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挽住许思问的手臂,“听史夫人说,这些年你一直帮着照看墓地,我得向你道一声谢。”   许思问摇头,“您于我们姐弟有恩,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足挂齿。”路过扫把时,不着痕迹地一脚踢开。   容歆没有为她介绍东珠,几人祭拜好齐嬷嬷,便带许思问一起坐马车回到村里。   众人下马车后,许思问道:“先生,我为您准备了一件礼物,这便去家中取,稍后过来。”   容歆等人和许思问在院门口分开,史公公和隋嬷嬷迎她们入内,然后史公公在院中跪下来,向东珠和容歆问安。   一样的位置,一样的行动,不一样的人。   容歆虚扶一下,待史公公起来后,笑道:“都已经在宫外,你们夫妻还是异样多礼。”   史公公恭敬道:“前几日太子殿下和皇长孙殿下到此,我们夫妻未能拜见,此番礼不能废。”   容歆知道太子没有入村,不知两人是如何知道的,便随口问了一句。   隋嬷嬷答道:“回女官,是思问和思明在梅林外见到太子殿下和皇长孙殿下,我们夫妻听他们姐弟形容,因此而猜测的。”   容歆了然,史公公和隋嬷嬷出自宫中,自然知道太子和齐嬷嬷的情分,两人只要稍一对比,自然会联想到太子和皇长孙的身份。   而后,史公公又道:“这只是我们夫妻私底下之言,并未告诉许家姐弟。”   “太子和皇长孙身份紧要,不随意宣扬是对的。”   许思问随时有可能过来,几人并未在此话题上过多停留,进入室内一一落座。   史公公和隋嬷嬷在宫中安然多年,皆有些积蓄,早早便烧起路子,室内十分暖和。   容歆边为东珠解大氅的扣子,边问候道:“我记得史先生在宫中时有些腰腿病,这些年身体如何?”   “容女官还记得。”史公公笑道,“多亏容女官当初送给我的汤药,这些年并未遭大罪。”   容歆客气,“举手之劳。”   隋嬷嬷为几人倒茶,容歆向她道谢,然后便见许思问抱着一个长形的木盒走进来。   “容先生。”许思问面上有几分忐忑地打开木盒,呈给容歆看,“这是我用两年时间绣出得《道德经》,一直想在见到您时送给您……”   那是一个紫色的卷轴,从外官看看不出内容如何。   容歆拿起卷轴,缓缓拉开,便见上头的字体十分飘逸洒脱,但又不似男子所书,灵光一闪,惊喜地问:“这是你的字?!”   许思问害羞地点头,努力克制也掩饰不住嘴角的笑容,“是,我这些年有机会便读书练字,在先生面前献丑了……”   她的模样可不像是献丑,反而像是学生有了好的作品,想要给老师验收成果,得到表扬。   容歆毫不吝啬地表扬道:“你这字一看便知下过功夫,又能见你心性,极好!”   许思问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脸颊微微泛红,“先生,您喜欢吗?”   容歆肯定的点头,轻轻摩挲着上面极为清晰的“道”字,夸赞道:“你这绣技也比从前精进许多。”   “浅缃,你看一看。”容歆将卷轴递给绣技相对较好的浅缃,然后对许思问道,“她绣技比我强上许多,你若有问题,可以问一问她。”   浅缃谦虚道:“您过誉,我也多年未有机会动针了。”   雪青则是忍不住偷笑,实在是大多数人的绣技都要比容歆强上许多。   而浅缃仔细看过许思问的绣品,神情稍稍认真了几分,问道:“你这绣法似与寻常绣法有些不同……”   许思问道:“实在惭愧,我天赋、悟性皆不佳,先生所授甚多,却只略吸收一二分罢了。”   “你过谦了。”浅缃小心地收起卷轴,十分公允道,“许姑娘的绣法不落俗套,多加磨练,假以时日许是会自成一派。”   这是极高的评价。   许思问立即看向容歆,寻求她的认同。   容歆也惊讶于浅缃的高评价,不过她之前看也认为甚好,便道:“你确实没有懈怠,有所回报是应该的。”   许思问顿时喜笑颜开,眼中雀跃不已,竟是有几分失了稳重。   容歆见状,笑道:“趁此机会,还不将你最近的绣品拿过来,尽管请教。”   许思问清脆地应了一声,向几人一福身,匆匆转身出去。   隋嬷嬷含笑看着她的背影,对容歆几人道:“思问这几年经营铺子,十分爽利,没想到在容女官跟前,倒显出几分孩子气来,看来是真的很想得到您的肯定。”   容歆忆起初见许思问,那时她看起来与其他村里姑娘并无不同,只更坚强也更瘦一些,如今不说是脱胎换骨,变化也是天翻地覆的。   她没有参与过许思问的这些年,却见证过她改变的重要时刻。   容歆看着许思问向浅缃讨教时明亮的双眸,眼神越发的柔和。容歆由衷地希望,她们之间的这场缘分,会使这个姑娘走向更好的人生。   临分别前,许思问诚恳的邀请道:“先生,我想请您到我镇上的铺子做客,可以吗?”   容歆和浅缃二人对视,最终还是要下地址,答应了许思问的邀请。   又过了两日,依旧是容歆几人,乘马车来到镇上,按照地址,径直来到许思问的铺子。   店里有一个年纪不甚大的小少年,一见到几人便热情地迎上来,“几位客官,想买绣品吗?我们铺子里的绣品皆是本镇数一数二的,随便挑选。”   容歆含笑打断他即将开启的介绍,开门见山道:“我跟你家老板有约,劳烦去请一下,就说我姓容。”   她们这一行人的行头也不像是会骗人的,是以少年并未多耽搁,径直往院后去,不多时,许思问和先前那少年便匆匆来到铺子大堂。   许思问一边嘱咐少年去叫许思明回来,一边亲自为几人奉茶拿点心。   容歆叫她不必忙活,笑问:“不与我说说你这铺子?我以为你是想教我看一看的。”   许思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着东墙上的绣品道:“先生,这是我铺子长期合作的绣娘所绣,楼上还有些精品,不过许久才能卖出一幅。”   容歆方才便大致看过这堂内的摆设,此时顺着许思问所指望过去,稍一仔细打量,便问道:“这绣法和你似是有些相似……”   浅缃道:“确是出自同系。”   “先生从前不吝于教导我,我稍有精进之后,思来想去不该私藏,便教给村子里的姑娘们,这些皆是她们所绣。”许思问说完,方才询问道,“您不怪罪我擅作主张教授吧?”   容歆微笑,“我当初虽教导过你一二,可这些实际皆是靠你自身的悟性和毅力琢磨而来,想不想交给旁人,自然任凭你一人决定。”   容歆再见到许思问,脸上的笑意便不曾落下来,此时越发心情舒畅之下,便又关心道:“你这铺子开起来,可有难处?”   “我前些年攒下一点钱还要供思明读书,并不足以盘下这个铺子,多亏史叔和婶婶援手。”再说到铺子开起来后的情况,许思问只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只笑道,“我遇到许多好人,已是幸运至极。”   “你也是个好的。”所以才会有人愿意对她给予帮助。   半个时辰后,许思明从私塾赶回来,大礼拜见容歆。   容歆对他的记忆不如许思问深刻,许思明那时年纪小,想必也是如此,不过许思问将他教导的极好,赤诚知恩。   午时,几人一同在镇上一家酒楼用了一顿饭,许思问付账。   饭后,容歆告知许家姐弟,她们不日将离开此地,再见之期不知何时。   许思问极为不舍,却笑道:“请先生一路平安,若日后还有机会再见,希望能不教您失望。”   “你日后有何打算?”   许思问坚定道:“我想将铺子开到府城去,无论是五年还是十年,我一定做得到。”   “如此……”容歆祝愿道,“以你的心性,定能心想事成,不必在意我失望与否,只教自己无憾便是。”   及至离开,容歆都没有问过她是不是真的要孤身一人,那并不是重要的事。 第212章   御驾进入山西境内之后, 初时还未有何不同,但进入几处大的府城之后,百姓皆夹道欢迎, 向御驾行大礼时请安的声音十分热烈。   起初,众人以为是当地官员所为,康熙三令五申不可如此惊扰百姓。   然进入沂州府后,当地百姓叩拜时的喊声更加震撼, 官员再三声名此乃百姓自发表示对圣上的崇敬, 康熙面上不显, 实则甚为高兴。   御驾下榻于五台山行宫后,每日皆有附近百姓送上当地的特产, 行宫官员每每上报,皆称沂州府百姓衣食无忧, 全赖于皇上的仁德, 因而十分感恩。   康熙自小便以太平盛世为己任,见百姓们能够丰衣足食,并心存感恩, 兴致上来,便提出微服出行, 见一见沂州府百姓们如何安居乐业。   皇上已有此决定,其余人等自然不能阻拦,明暗保护的护卫皆安排妥当, 便于某一日风和日朗时,微服出行。   出行随行人员包括太子胤礽, 皇长孙弘昭, 四阿哥胤禛, 十三阿哥胤祥以及十四阿哥胤祯。   还有几位随驾出巡的大人以及装扮普通的护卫若干。   一个气势不凡的老爷领着几位公子, 身边还有那么多人跟着,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丝毫没有达到微服私访的目的。   不过好在,除沂州府的几个官员,并无其他人见过康熙等人,因此多数人哪怕对他们投以若有若无的视线,也只是猜测他们身份不一般罢了。   “这便是沂州府最繁华的街道吗?”此时已是十一月末,哪怕山西并不如京城寒冷,康熙说话时,口中还是有些许白雾吐出。   “回禀皇……老爷,此街便是沂州府的主街。”答话的官员早在皇上下令微服出巡时,便以对沂州府做了一个细致的了解,以便在皇上有所问时应对自如。   康熙随意地打量道路两旁的商铺摊贩,道:“比之京城,确实不够繁华,如若有朝一日,各地府城皆能如京城一般繁华,想必才是真正的盛世。”   一座城池的格局,有可能数十年不会有变化,太子尚留有当年的记忆,心知相比于灾事发生时的萧条,此时已是极好。   因而太子十分务实,但是说出来像是奉承一般:“皇阿玛造福四方百姓,盛世已现。”   康熙展颜,路过一卖小玩具的摊位时,停下脚步,拿起一拨浪鼓,饶有兴致地看。   摊贩殷勤地推销道:“这位老爷,我这拨浪鼓的做工,沂州府绝无仅有,您瞧瞧这涂色,听听这清脆的鼓声,给家里少爷小姐买几支吧?”   康熙转向年纪最小的孙辈儿,问道:“弘昭,你可要一支?祖父买给你。”   皇长孙十分会哄祖父欢心,立即指着摊位上的九连环等物道:“祖父,这些孙儿也想要,祖父买给孙儿。”   “好好好,祖父都买给你。”   十三阿哥十五岁,十四阿哥也已经十三岁,可两人面上不表,实际眼睛里不自觉便显露出些许羡慕,他们也羡慕皇长孙可以如此肆意。   康熙正和皇长孙专注地讨论买什么,并未察觉到二人的神色。   太子眼观八方,注意到,稍一顿,便自然地笑道:“我们几兄弟也在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却只买给弘昭,太过厚此薄彼,儿子也想要您买的东西。”   康熙心情好,闻听太子此言,笑道:“你都三十岁的人了,竟还与儿子争风吃醋不成?”   “岂是儿子一人如此。”太子顺手握住四阿哥的手臂,冤枉道,“您问四弟,他是不是也想要。”   康熙顺着他的话望向四阿哥,“老四?”   四阿哥嘴角肌肉抽动片刻,在皇阿玛和太子的视线之下,勉强勾起一个难看的笑容,“是,儿子想要。”   连四阿哥都能张开口,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对视一眼,再无不好意思,纷纷开口求起来。   康熙自然喜欢儿子们亲近,哈哈大笑后,便大手一挥,“既然想要,便随意挑选,朕……我都给你们买。”   摊贩大喜,连忙更加热切地为大主顾介绍起来。   但这些东西,再如何精致也比不得宫中工匠的手艺,若真要说优点,便是与宫中之物风味不同。   可众人在意的是这一点风味吗?他们在意的,是买这些东西给他们的人。   太子随手拿了一个拨浪鼓在手里晃,见摊贩不时瞧他和弘昭,便温和道:“可是有何问题?”   “不是不是。”摊贩连忙摆手道,“小的只是觉得公子您和这位小公子甚是面善,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   太子淡淡一笑,“许是你记错了。”   其他人挑选完毕,康熙命人付钱,再问道:“可还有要买的?”   太子放下拨浪鼓,顺手就近拿起孔明锁,四阿哥面无表情地跟从,也拿起一个孔明锁,然后便远离摊位。   侍从替众位主子付过钱,又请示过几位阿哥,见他们并无由旁人代为保管之意,便退至后头。   一官员上前,恭敬地请示:“老爷,前方不远便是沂州府最出名的酒楼,可要前去用膳?”   康熙颔首,“便去尝一尝吧,带路。”   “是。”   官员回身一挥手,一护卫快步向前,先行去酒楼打点。   而一行人离开摊位后,旁边卖字画的书生立即凑过来,羡慕道:“你今日可是遇到大财主了,听口音像是北边儿来的,怎地不多宰一笔?”   “你怎知他们是北边儿来的?”摊贩疑惑地看向书生,“虽说口音确是与咱们这儿不同……”   书生颇有几分自得道:“这便是你孤陋寡闻了吧?若我没猜错,他们说得便是官话,兴许是从京城来的呢!”   “京城?!”   摊贩想起那两位的相貌,无声地算了算时间,忽地大惊,胡乱地摸了一把光脑门,两边儿一扯摊位上的布,几下收起东西。   书生不知道他是哪一出,大声冲着已走远的人喊道:“你收摊儿了?”   摊贩没理他,只一路向前冲去,跑了一会儿,远远见到他们一行人,加快步子,跑向他们。   他还未到近前,护卫便抬起手臂拦人。   摊贩背上还背着一个大布袋,焦急道:“我不能收你们的钱,东西小的送给你们了。”   众人面面相觑,康熙张口问道:“为何不能收我们的钱”   “我就是不能收。”   摊贩看出他们似乎是不想暴露身份,便从怀中掏出方才他们给的一块碎银,手忙脚乱地塞到最近的护卫手里,转身就想跑。   被塞钱的护卫也不等主子们吩咐,下意识便抓住他,质问:“你是何意?今日不说清楚,便不能走!”   摊贩长得瘦弱,被这护卫抓住,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见他们非要得个缘由,便一咬牙,下跪道:“太子殿下!我真不能收您钱!”   “刷——”   “刷——”   他那一声“太子殿下”一出,护卫们纷纷拔刀,护卫首领一脸冷肃地喝问:“你是何人?!”   康熙和其余皇子,以及官员护卫们皆看向太子,而太子并不知他为何认出他的身份。   摊贩从未见过这阵仗,吓得瑟瑟发抖,强自解释道:“数年前雪灾,小的、小的一家老小皆得太子殿下施恩方能存活,小的父亲去前,再三叮嘱我们不能忘恩,小的怎能收恩人的钱?”   街上有不少行人,早已被他们吸引住视线,此时一听那摊贩信誓旦旦的话,交头接耳几句,奔走相告。   只片刻的功夫,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其中有些人见过当年的太子,再三确认后,激动地大喊:“没错,就是太子殿下!”   随着众多确认的声音喊出来,众人惊醒过来,全都跪在地上,边给太子磕头边说出感恩戴德的话。   百姓们无人组织,声音烦乱,太子等人只能依稀判断出一些字眼。   然这样的场景,尤为震撼,一时间一行人被围在中间,皆忘记作出反应。   太子未想到会有这样的场景,但他迅速反应过来,立即请皇阿玛先行离开,并且嘱咐四阿哥等人照看好皇阿玛。   他为康熙的安全考虑,因此未称“皇阿玛”,实际并不无错处,可康熙离开时,视线划过太子和沂州府百姓,眼神十分复杂。   康熙的微服私访自然作废,便临时改道到沂州府。   如今的沂州知府正是当年因贪污而被撤销的知府继任者,对当年之事极为了解,在皇上问时,恭敬详尽地说出当年沂州百姓乃至山西百姓对太子的感激。   康熙沉默。   而一路来的异常,也有了解释…… 第213章   太子在皇阿玛安全离开人群中央后, 方才冲周围百姓一拱手,大声道:“当年赈灾,吾尚且年幼, 非吾倾一人之力可行,乃是皇恩浩荡。”   有一个青年满眼崇敬地喊道:“当年沂州知府贪腐,是太子殿下向晋商借粮借棉衣赈济灾民,小民当时年幼, 可仍记得父母拿到衣食的神情!”   “我家就在五台山下, 是太子殿下组织人将我族人从雪中挖出来!”   “老儿的小儿子, 就是靠太子殿下的一块儿饼撑了过来!”   “太子殿下爱民如子……”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历数太子当年对沂州百姓的恩情, 而如今太子身边的护卫,除一两个经过当年的境况, 其余皆是八旗的年轻一辈儿, 站在太子身边,神情激动,与有荣焉。   太子心中亦有些触动, 然此时安抚民众最为重要,便再次谦逊道:“当年我所借欠款, 乃是由当今圣上做主归还,后续赈灾事宜亦是由朝廷下达。”   百姓中有机灵的,忽而喊问:“刚才满身威仪的老爷, 是皇上吗?”   “众星拱月,还教太子殿下如此尊重, 定然没错。”   太子还未来得急回答, 周围的百姓便好似已确定此事, 骚乱起来。   侍卫凑近请示道:“太子殿下, 现下如何是好?”   周围全是百姓,且还陆陆续续有百姓闻风而来,越在此逗留恐怕越难出去,因此太子冲周围高声道:“聚众恐发生意外,请诸位让开路。”   太子话音落下,侍卫们便分出两人上前开路,其他人依旧护卫在太子周围。   百姓们感恩太子,倒也不胡搅蛮缠,先时还有些拥挤,不久便慢慢让开一条路。   太子见有些百姓挤作一团,担心出现踩踏意外,边走边嘱咐两边百姓“注意安全”。   百姓们见到太多大官小吏好大的官威,如今见太子这样高贵的身份,依旧如此平和的殷殷嘱咐,那是个个恨不得为太子抛头颅洒热血。   太子一行人向康熙等人离去的方向而去,路上依旧有不少百姓赶来,另有跟随在他们身后的百姓,人始终不见减少。   约莫一刻钟后,他们与康熙身边的侍卫以及衙门的差役碰头,太子听闻侍卫汇报方知,皇阿玛到达知府衙门后,便命沂州府知府派人保护他的安危。   半个时辰后,太子在侍卫和衙差的护卫下来到知府衙门。   百姓们在他进入知府衙门后,仍然守在衙门外,久久不愿散去,更是在得知皇上也在衙门中,自发跪地,大喊“皇上万福”“皇上仁德”等话。   衙差不敢向平时一样呼喝,只得作人墙将他们挡开,空出衙门前的一片空地。   衙门内,康熙等人闻听到外头的呼喊声,命人去查探一二。   太子与查探的侍卫一同入内,一见到康熙,便对方才使得皇阿玛几乎落荒而走的情况,愧疚道:“皇阿玛,儿臣适才考虑不周……”   康熙看到太子平安归来,轻抬手,淡淡道:“回来便好,朕已命沂州知府准备,稍后便摆驾回行宫。”   太子的话堵在口中,只得一拱手,退到一侧。   而后,侍卫向康熙禀报百姓们在外高呼皇上圣明的缘由,期间自然免不了提及太子的所作所为。   康熙面无波澜地听完,语气平淡地夸赞了太子几句。   太子……原本有许多话,在皇阿玛这样的态度下再说不出,只得谦辞几句便沉默下来。   御驾离开知府衙门,百姓一路送到城外方停下,因康熙表面上对太子依旧持表扬认可的态度,随驾巡幸的大臣们屡屡以此事对皇上和太子歌功颂德。   不出几日,康熙决定摆驾回京,所有人皆忙碌起来。   太子绝非畏事之人,且他一直以来受姑姑的影响便是,有话一定要说清楚,不可留有误会,便来到皇阿玛寝殿外,命人进去通报。   寝殿内,康熙正在用膏药热敷右手,听说太子过来,立即命梁九功撤下热敷带,拉下袖子,沉声道:“点上檀香,叫太子进来。”   “是,皇上。”   太子在外等候少许,才得应允入内,然即便有檀香遮盖,太子依旧闻到些许淡淡的药味,立即便关心道:“皇阿玛,您可是身体不适?”   康熙并未回答他,只淡漠地问:“太子,你来此有何事?”   太子的热情一下子便被浇灭,沉默稍许,出声道:“皇阿玛,儿臣那日在沂州府,实在担忧您安危,因此才请您先行离开,其后便对百姓们道明实情……”   “太子。”康熙打断他,认真道,“朕乃是自行离开,与你无关,反倒还留下你一人。”   此时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他此言似是发自内心,太子便越发不能懂,“皇阿玛……”   康熙抬起左手制止,眼神中有些许复杂道:“太子之能为,朕从未怀疑过,也一直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的继承人。”   桌下,康熙的右手动弹一下,肿胀带来的不适便提醒他,他已不再是那个年轻力壮、龙精虎猛的帝王,而太子和皇子们还正值壮年……   那些年康熙如何的壮志凌云,如今便越发难以坦然地面对老去,嫉妒无法避免的滋生。   康熙不愿本就争权夺势的朝臣们知道他在变老,不愿教一向崇拜他的儿子们知道他其实并非永远强悍。   这种无法对抗时间流逝的无力,使得康熙每每心态失衡,理智和心情之间的拉扯,承受的自然便是最亲近的人们。   一个帝王的自尊心,幼稚地可笑。   康熙面无表情地对太子道:“回去吧,你不需要对朕解释。”   “皇阿玛。”太子身体微微前倾,急切地想要表达些什么,却在皇阿玛不容置疑的态度下,止步不前。   最终,康熙和太子之间,也没有因为这一日的交谈发生改变,父子俩并没有恢复到多年前那样亲密,也没有变得更坏。   太子始终记得那一日在皇阿玛寝殿内闻到的要为,御驾返程的某一日,问御医皇阿玛的身体。   御医自然不敢随意透露皇上的情况,再三表示为难。   太子并无窥探之意,不好逼迫,便只道:“你只需说,皇阿玛的病症有无大碍便是。”   太医拱手,恭敬道:“回太子殿下,皇上只是手臂肿胀,并无大碍。”   太子稍稍放下心,然回到宫中后,便从放置医书的书架上抽出几本医学典籍查看。   太子妃无事不往太子书房来,旁人不敢管太子的事,只容歆发现后,问他:“您怎地突然看起医书来了?”   太子边翻看边回道:“想找一病症缘由。”   “那您先问我便是,何需自个儿找?”容歆伸手按住太子手中的书,道,“您最近情绪不对。”   太子像是才想起来她一般,笑道:“您看我,竟是忘记问您了,姑姑可知什么原因会使手臂肿胀?”   太子又补充道:“在并不受伤的情况下。”   容歆答道:“心脏或是肝脏不好,有旧疾……缘由不少,具体为何还需得望闻问切。”   太子缓缓合上书,眉间未因她的解答而舒展开。   容歆见他如此,担忧地问:“殿下,您有事莫要藏在心里,恐怕要憋坏了。”   聪明人最容易钻牛角尖,且还容易越想越多,当年讷敏便是挂念太多,无法释怀,容歆不希望太子也走他额娘的旧路。   “此次出行,若说意外,也只沂州府一事,与那有关吗?”容歆又想到回京这一路,太子便有几分沉默,越发认为是如此,“皇上对您心生不满了?”   太子抬头,见她横眉冷竖,一副随时有可能撸袖子闯到乾清宫豁命的架势,连忙拉住她的袖子,解释道:“姑姑,不全是因为沂州府一事,也不全是因为皇阿玛。”   “那还有什么事,能教您不开心?”太子为朝堂为百姓烦忧时,仍然会充满昂扬的斗志,只有在对康熙这个皇阿玛时,才总是毫无办法。   太子想起初回宫那一日,诸位阿哥和朝臣们前来迎圣驾,回宫后,皇阿玛笑着给所有的小皇子皇孙分发从遵化带回的小玩意儿。   那是满心的慈爱,不止对他多年未有过,便是其余年长的皇子们,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只不过他们较他稍好一些罢了。   而大阿哥等人并不像太子这般在意至极,大阿哥还说他“民心所向,地位稳固”,太子丝毫没有欢喜。   “姑姑,胤礽只是突然对前路……没那么坚定了……”   容歆见太子满眼的迷茫,不知该如何开解,思索再三便干脆劝道:“那您便什么要不要想,暂且有一日过一日,浪费些光阴也无妨,许是某一天便会突然茅塞顿开呢?”   她的语气里也透着些许不确定,但容歆对太子人生的影响太过鲜明,太子在同样不知该如何纾解他的情绪之时,愿意信任永远不会伤害他的人。   这一日开始,太子便真的懒散起来,除皇阿玛交给他的差事,一点额外的事情都不做,然后猛地多出许多时间来。   容歆不希望他拿这些空闲时间继续胡思乱想,便又撺掇太子跟三阿哥或者经希去玩儿些新奇的东西,“您从小便没多少玩乐的机会,何不去尝试一二?”   “姑姑,人不可耽于享乐,万一沉迷……”   容歆打断,“便是您对自个儿的自制没信心,我也很有信心,去玩儿吧,您都没玩儿过。”   她所言,对太子来说确实是未知的领域,太子依言找三阿哥推荐,三阿哥简直吓傻了,连连拒绝,不敢带坏他。   相比于玩乐,太子觉得,好像三阿哥的反应更有趣一些,便屡次三番找到三阿哥,然后看着他奔逃而走。   这样的恶趣味,容歆和大阿哥是最先发现的,容歆才不管三阿哥如何慌张,百分之百的赞成,只要太子高兴,就是折腾的所有阿哥皆抱头鼠窜,她也不在意。   大阿哥呢,看疯子一样看太子,“你是在自满吗?就因为一群百姓的感恩戴德?”   太子冬日里摇起扇子,神秘非常道:“大哥不懂。”   “嗤——”大阿哥冷笑,嘲讽道,“我也不想看懂你,我只是想提醒你,莫要贵人多忘事,忘记当初答应我的事,宝娴已经十四岁了。”   太子……当然不能承认他是忘记,只意有所指道:“入夏后,皇阿玛要带皇玛嬷避暑塞外,大哥不若请皇阿玛带宝娴同往,便是咱们作为长辈为格格们考量,可那阿日斯兰实在不失为一个额驸的好人选,好歹看一看宝娴的心意才是。”   大阿哥霸道地表示他这个阿玛说了算,然而真到避暑旨意下达时,他还是向皇阿玛请求带三个女儿同行,惹得知情人好笑不已。 第214章   大阿哥请求康熙应允, 带三个女儿一同塞外避暑,可惜临到出行前半月,宝娴生病,直至出宫前期, 宝娴的身体都还未能痊愈, 只得遗憾地错失这一次塞外之行。   大阿哥不甚可惜, 毕竟他并不十分想自己的女儿和那些蒙古王公的孩子接触。   然而太子总有法子教大阿哥不开心,他将阿日斯兰兄妹带出蒙古,带回京城,又带去南巡。   大阿哥:“……”无时无刻不在讨厌太子。   而这几个月的时间, 阿日斯兰和娜仁图雅有大把的机会和宝娴姐妹三人相处, 大福晋对这个有可能成为她女婿的少年, 好感日盛。   大福晋知道大阿哥不想女儿抚蒙的想法,可她是女子, 比大阿哥更加清楚,能够教女子婚后过不好的原因, 并不完全是远嫁到天南海北。   所以一个人品不错, 家世甚好,对女儿有心的少年,哪怕远嫁, 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   最鲜明的例子,依旧是阿日斯兰的祖母——端敏公主。   大阿哥:“……”女人真是……不能说。   但大阿哥对太子便直接许多,碧空万里, 风和日丽, 兄弟二人剑拔弩张, 一同出巡的几个弟弟们早早便躲到后头去。   “太子, 从前你如何阴险狡诈, 好歹还有诚信这一好处,如今便是连这微一的长处也要抛去吗?”   太子骑在马背上,背脊挺直,随着马踏步的韵律晃晃悠悠,好不惬意。   大阿哥皱眉,“太子,你不要太过目中无人!”   太子头一遭南下,赏着沿途风光,悠然道:“大哥,平心静气,方能不负美景。”   “谁有那个闲心!”大阿哥说完,看着太子,忽而勾起嘴角,道,“这美景我已看过无数次,倒是忘了太子坐井而观天,见识不够。”   太子看也未看大阿哥,慢悠悠地回了一句:“确实甚为遗憾。”   大阿哥仿若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中的郁气半分未能消散,反倒越发气闷,看向太子的眼神不自觉便透出几分奇怪来。   太子初时还能自如地赏景,但大阿哥的眼神十分执着,他实在不能再忽视,便转过头,“大哥,还有何话要说?”   “太子,你何时摔坏了脑子?”   太子无语,“大哥在说什么?”   大阿哥上下打量太子,片刻后,警告道:“你便是真的疯了,也休想赖账,否则你拿走我多少,我定要你百倍还回来。”   太子莫名其妙,再想开口解释时,大阿哥已经调转马头,离他远远地。   仪仗中列的马车中,容歆远远地看见太子和大阿哥“相谈甚欢”,收回视线时笑容仍未消减。   御驾于二十五日从京城启行,途经直隶几地,又经山东抵达江宁府,由江宁织造曹家接驾。   曹家和康熙的关系,非一句两句能够说清,只一个“非比寻常”能够概括。   曹家如今的当家人曹寅,年轻时曾在康熙身边任护卫,先是于二十九年被康熙提拔为苏州织造,又在三十一年调至江宁任织造,至今已有十年之久。   江宁这样的繁华之地,织造之职一任便是十年,甚至还有继续任职下去的趋势,可见康熙对曹家的圣恩之隆。   而江宁织造府的奢华精美,如容歆和太子这等头一遭到来的“短见”之人,心中震撼非常。   江南风韵和雕梁画柱已不消说,花园中还有各种奢华至极的盆栽树木,屋内更是因接待御驾,摆置不少御制之物。   侍从们往屋内搬东西,容歆和东珠站在太子的院中,想到太子见此的心情,叹息一声,对东珠道:“格格,那园中风景甚美,稍后咱们寻直郡王家的几位格格和娜仁图雅格格一同去转一转可好?”   东珠自不会反驳。   不过她们还未来得及自行赏园景,便被曹家的女眷请到曹家后院。   此次康熙南巡,并未带嫔妃伺候,只到各地时,各地官员献上一些女子,被康熙收在身边伺候。   她们无名无分,身份低微,自然不如东珠和容歆受曹家人重视,因而曹家男人们在前头接驾,女眷便在后院设宴宴请容歆和格格们。   容歆只在曹寅做护卫那几年见过他几次,哪怕他们一个是皇上身边信重的人,一个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第一人,也未曾打过交道。   不过若是想要硬套交情,倒也能套出几分。   曹寅的继室李氏,年少时曾在宫中做过十年左右的女官,二十六年才出宫嫁给曹寅。   不过李氏这个女官,与容歆完全不同,只不过是辅助宫中典礼仪式顺利进行的女官罢了,并不似容歆那般曾经在宫中有实权。   当然,紫禁城中除苏麻喇姑以外,也没有宫侍能比容歆更位高权重。   而李氏入宫做女官时,正是容歆最煊赫之时,或许是有印象,或许是其他的原因,李氏礼节周到,对容歆更是客气。   容歆态度十分温和,也不提曾经李氏在宫中那几年,只以对曹家的小姐们的称赞有加打开社交局面。   李氏则是更加大力赞颂东珠几人,连蒙古格格娜仁图雅也没有落下,然后才问候起宫中的王贵人。   王贵人,便是如今康熙最小的四个阿哥的生母,乃是李氏堂兄的表妹,有亲缘。   容歆拣不紧要的说了几句,然后便道:“先前皇上和皇太后避暑塞外,十六阿哥和十七阿哥还被皇上带去塞外,可惜我未能前去。”   李氏故作遗憾道:“得知皇上南巡时,我还问过我家大人,两位皇子殿下可能前来,可惜……”   娜仁图雅是个性子直的,哪怕长大许多,也丝毫没变,听她如此说,好奇地凑到吉雅耳边,问道:“这位夫人好像不是真的很可惜,为什么这么说?”   吉雅小声回道:“为显示她和宫中的关系。”   宝娴见到两人悄悄咬耳朵的动作,轻轻咳了一声,以作提醒。吉雅和娜仁图雅对视一眼,立即坐正。   她们那些小动作,容歆和李氏都发现了,可两人谁也没有点出来,只继续着他们的话题。   宴后,容歆带着格格们回去,还未进太子的院中,浅缃便走到她身边,耳语道:“女官,曹家分别送了两个女子到院中伺候。”   容歆轻轻点头,命浅缃将东珠先带回院中去,然后笑着对宝娴几人道:“我送格格们回去。”   宝娴推辞几句,便在容歆坚持的神情下,道谢:“谢过容嬷嬷。”   曹家对御驾的安排十分周到,太子和大阿哥皆是单独的院子,其余未带家眷的皇子们以及阿日斯兰则是在住在另一个大院子重。   大阿哥的院子就在太子不远处,几人不多时便走到,果然便见两个美貌陌生的年轻女子立于正厅内。   姐妹三人脸色皆有几分不好,娜仁图雅自然也看出这两个女子为何而来,当仁不让地站在吉雅姐妹这一边,冲着堂中女子怒目而视。   容歆过来,不过是因为宝娴姐妹身为女儿,不好安排送给父亲的人,却险些被娜仁图雅逗笑。   两个女子亦发现她们,立即冲着宝娴等人福身行礼,只是到容歆时,不知她的身份,面上犹豫。   二人的一举一动,皆柔弱无骨,媚骨天成,显见又是江南官员常送进京的“养女”。   容歆没有对二人做自我介绍的必要,直接温和道:“我命人给你们安排一间屋子,早些歇息吧。”   两个女子对视,其中一人娇媚道:“我们姐妹是来伺候郡王殿下的,怎能自行歇下?”   完琦的不满已冲到头,当即便气道:“嬷嬷让你们休息便休息,哪来这般多的废话?!”   “完琦。”宝娴拉住她,摇头道,“嬷嬷自有说法,你不要失了仪态。”   完琦绷着脸僵持片刻,“哼”了一声,重新回到姐姐身后。   这两个女子也不过是旁人的“工具”,容歆并未受完琦的影响,依旧对二人好脾气道:“直郡王豪爽,宴上想必会喝酒,两位姑娘乃是生人,我不能允许生人在直郡王醉酒后近身伺候,请二位依照规矩听从安排。”   容歆语气不严肃,但她的话不容置疑,转头便吩咐院子里大阿哥身边的人将人带走,一点产生其余想法的机会都不给她们。   等到正厅内再无外人,容歆才对几位格格道:“几位格格,早些休息。”   完琦抱住容歆的腰,崇拜地看着她,“嬷嬷,您都不用发脾气,别人就得乖乖听话,完琦也想像您一样厉害!”   容歆轻笑,见其余几位格格也望向她,便提点道:“格格们有的一切,皆是底气,身份、地位、规矩、能力……尽可用来施压,无需发怒,反倒亦教人看透。”   四个格格皆满脸的若有所思,容歆没再说什么,告辞后回到太子院中。   容歆对曹家送给太子的两个女子,处理得更为彻底,随口吩咐一句“不许她们靠近太子”,御驾在江宁的这些日子,她们便从未出现在太子的面前。   康熙原定在江宁停留五日,每日皆有固定行程,不过与容歆等人并无太大关系,她们多数时间还是留在曹家的大宅中,赏一赏江南园景,喂一喂鱼,倒也舒心。   吉雅和娜仁图雅自当年一场比试之后,越发刻苦的磨砺各自的武艺,两人闲不住,便决定再比试一场。   一开始只有容歆几人观看,后来李氏和曹家的几位千金也来到比试之地,连同一些曹家的下人,两人的比试竟也声势不弱。   吉雅和娜仁图雅那时便能打得不可开交,此时更是丝毫不让,拳拳生风,脚脚下到要命处。   完琦大声为她们助威,曹家的小姐们惊奇地看着,每当拳脚击中某一人时,便小声惊呼。   容歆视线扫过曹家众人,心中为两位格格骄傲不已。收回视线后,忽而觉出不对,又看向对面廊下一个穿灰色下人服的中年男子,见他面色呈不正常的蜡黄色,微一皱眉,留心下来。   吉雅和娜仁图雅切磋后,容歆找到李氏,说起园中看到的那人。   李氏对一个下人的病,根本没多少在意,只是碍于容歆,这才命人去寻那个生病的下人。   容歆在曹家,见到顺嘴提一句,不可能过多操心,因此并在李氏那儿没等回报,因此也不知道那个下人后来如何了。   两日后,御驾准备启程,看南巡队列中,一位官员突然昏倒,太医看诊后,确定其染上疟疾。   同一日,又有两名侍卫突然发热,并且确诊为疟疾,一时间人心惶惶,南巡不得不暂时停下。   容歆想起那一日面色发黄的下人,心中有些猜测,立即便告诉太子。   太子面色极严肃,立即对她道:“江南本就是疟疾多发之地,曹府和南巡队列中皆有人染病,百姓之中病情恐怕更为严重,我这便去找皇阿玛,也请姑姑去曹夫人处,统计出曹家可还有旁的人染上疟疾,最好做些防范。”   疟疾的严重程度,世人皆知,容歆点头,保证道:“殿下无需管我们,尽管忙外头便是。”   太子信任地颔首,毫不犹豫地转身去前院。   容歆叫来浅缃,吩咐她:“太子殿下挂念百姓,咱们不能教太子殿下忧心府内。”   “您放心,我这就教皇子们的院子都清理起来,熏上药。”   “有人不听话,就说是命令。”至于是谁得命令,相信他们也不敢违抗。   容歆边整理仪容边道:“宝娴格格已经十四岁,大阿哥的院子你适当放手,至于曹家咱们暂时管不到,我先去寻梁九功,再去曹夫人那儿恐怕需要些时间。”   浅缃稳重地保证道:“我会照看好格格。”   容歆便毫不犹豫地向康熙的院子走去,走到一半,便遇到康熙身边近身伺候的一个公公。   公公对容歆躬身行礼,道:“容女官,皇上口谕,请您和曹家夫人一同听谕。”   容歆也不教人去请李氏过来,直接脚下一转,带着他往曹家后院去,和李氏一同听谕。   “江宁府突发急症者众,百姓安危为上,朕无暇顾及南巡仪仗,事急从权,命容歆代为掌管江宁织造府,曹家皆按容女官之令行事。”   “谨遵圣谕。”   如此一来,容歆行事便容易许多,待李氏送走那位公公,直接吩咐李氏和她一起查处织造府中所有可能患上疟疾之人。   而容歆既然对那日面色发黄的下人有所怀疑,便问道:“曹夫人,那日的下人,诊治结果如何?”   “这……”李氏尴尬,“我派人过去后,那个花匠已昏迷不醒,恐怕药石罔效,是以……”   容歆猜出几分,却还是沉声问道:“是以如何?”   李氏笑不出来,神情狼狈道:“是以便命人送回家去了……”   恐怕事实比她说得还要冷漠,宫中宫侍们生重病后铺盖一卷扔出去的不在少数,更遑论宫外,这便是这个时代的现实,奴籍在贵族眼中就是贱命一条。   容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冷肃道:“疟疾一发,向来便亡者无数。曹夫人,便从那个花匠开始,一个一个排查,面黄、出汗、打摆子、发热……只要面有病象,全都隔起来等大夫看诊。”   李氏不敢有所耽搁,立即便安排下去,然后又对容歆求道:“容女官,您看我也不知道是疟疾,能不能……”不要将此事禀报给皇上。   容歆读懂她的未尽之言,淡淡地说:“疟疾肆虐,本就与曹夫人无太大干系,皇上圣明,自不会迁怒。”   李氏心情顿时一松。 第215章   疟疾不可轻忽, 太子迅速回到康熙临时议政的前院时,雷厉风行的帝王已经派人去整个江宁府的医馆问询情况。   等待的时间尤为漫长,众皇子和朝臣们为康熙的安危, 极力劝说他离开江宁府北上。   疟疾在炎热潮湿的地方易发, 是以直隶虽也偶有爆发, 却从未向江南那般大规模。   “皇阿玛安危为重,儿臣愿代皇阿玛留在江宁府。”   太子胤礽说完, 大阿哥胤褆和四阿哥胤禛、十三阿哥胤祥纷纷上前, 表明心志, “请皇阿玛北上, 儿臣愿代皇阿玛留在江宁府。”   太子和皇子们留在江宁,确实可代表康熙主持大局,然康熙身为帝王,如若离开,依旧有抛弃百姓之嫌, 损失民心乃是必然。   是以, 康熙摇头:“此时朕不宜离开, 应先以百姓为先。”   “皇阿玛……”   “尔等不必再提。”康熙抬手制止他们接下来的话, 问太子, “东珠几个可安排妥当了?”   太子答道:“回皇阿玛,儿臣已交由姑姑照看。”   康熙沉吟片刻, 道:“容女官接管江宁织造府, 命御医候在府中听候她调遣。”   内务府一官员不甘道;“皇上, 您的安危事关重大,交给一女官恐怕不妥……”   大阿哥瞪向此人, “有何不妥?!”   太子亦有几分不虞。   康熙则是语气轻淡地反问:“容女官能力出众, 又熟读医书, 你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吗?”   更何况,康熙相信容歆不会有害他之心。   这种信任,多年来牢不可破。   而那内务府官员便是不认为熟读医书有何必要,见到皇上的态度之后,也不敢再说什么。   其他官员之中,也有对容歆不屑之人,可出头鸟已经碰壁,他们自不会再触霉头。   两个时辰后,江宁织造府和南巡仪仗排查结束。   队列中类似疟疾症状的官员只有先前那一人,其余二十三人,皆是侍卫;织造府中,曹家主子并无染病之人,只下人中查出患病者一十三人。   这些人中,具体有多少是患有疟疾的,还需要太医一一检查过后方能确定,但随行的御医和太医人数不多,容歆能够调动的也只那么三人,是以进度稍慢。   容歆并不在意,慢些也无妨,左右早晚都能查出来,她现在要做的便是尽量确保剩下的人不会继续染上疟疾。   从贫苦百姓更容易得疟疾,到此时查出的人侍卫和下人居多,即便没有常识也可推测出,处于更加恶劣环境中的人,更容易染病。   侍卫和下人们住宿之处相对闷热潮湿,卫生程度也稍差,而织造府中,种满驱蚊草,每日皆有专人打扫,在这里居住行动的人,没有染病。   如此,容歆的防护措施,便可有针对性的安排下去,有条不紊,完全不像是才来织造府几日,第一天接管织造府的人。   容歆不需要织造府原有的下人信服,她只要他们听话便可,想要达到这一目的,容歆只需要将她的安排准确无误地传达给李氏和浅缃。   这一系列安排,她并没有避讳任何人,御医和容歆讨论过后,认为可以实施地,便会汇报给康熙,再由江宁府知府公告百姓自行防护。   东珠习惯于待在容歆身边,这一次宝娴几人无需阿玛交代,也跟在容歆身边,看着她下的一道道令,记在心里,不懂便会询问,努力学习。   容歆空闲时,便会为几人讲明她做某一件事的缘由,便是完琦和娜仁图雅偶尔傻乎乎的问题,也不会随便对待。   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李氏不是个傻的,她先前那般轻视花匠的病情,只是因为那些官太太都有的养尊处优的习惯,不代表她不重视容歆。   事实上,李氏比丈夫曹寅都更明白容歆的能力,那是她亲眼见过的,便是闺中时那些传闻中有名的擅长管家理事的夫人们,也没有几个如容歆那般游刃有余。   世家大族给女儿找教养嬷嬷是为什么,而容歆这样侍奉过元后,教养过太子,顶级的女官,那是宫外各家花多少钱都求不到的教养嬷嬷。   于是李氏难得不顾她织造夫人的颜面,厚着脸皮命两个嫡出的女儿,时时刻刻跟在身边,能学多少便学多少。   容歆看在眼里,对她的心思不反感,甚至也鼓励李氏的两个女儿提出问题。   不过容歆发现,李氏这人旁的且不说,教养出来的女儿确实出色,聪敏灵慧,一点便透,相较于她们二人,完琦和娜仁图雅逊色不少。   当然,容歆并不是认为完琦和娜仁图雅笨,只是两人根本不愿在管家理事这一道上耗费心神,有些时候便稍显懵懂。   各人有各人的处事方式,便是对姑娘家也该因材施教,因而容歆并没有强制性地“纠正”她们什么。   织造府十分有序,待到查清楚织造府和南巡队列中染疟疾的具体人数,直接送到康熙命人专门安排出来的隔离之所,统一治疗之后,织造府便彻底平静下来。   清查整个江宁府要比容歆清查织造府困难许多,容歆也是听太子说,才知道,原来江宁府官员为了接驾,控制百姓出行,贫民和流民也不许随意进出城,去医馆看病的只有官家富户,寻常百姓少之又少。   容歆便是只听太子说,已是气愤至极,但就像李氏将那个患病的花匠随意地赶出府一样,官员为了让皇上看到一个“盛世”,一直无所不用其极。   哪怕太子第一次下江南,也心知江宁府的手段,甚至算是相对温和的。   容歆提不起叹气的心,转而问道:“殿下,医馆中查出多少人患疟疾?”   “已逾两百人。”   “这么多?那百姓……”   太子没有说话,可容歆知道,只会遭不会更好。   随后的几日,每一日都要重新更新江宁府染疟疾的人数,康熙正式下令暂停南巡,先行救治百姓。   康熙命京中送赈灾银和药材到江宁来,太子和大阿哥等人则是联通本地商人富户,先是借一个大宅子收拢富家病患,然后又在江宁城外搭建临时收拢之所,救治百姓。   然而此次疟疾来势汹汹,城中所有的大夫全都召来救治百姓,康熙连御医和太医也派了出去,依旧挽救不了众多百姓的性命。   太子每每闻听便心痛不已,思来想去,唯有一个办法能控制疟疾,那便是来自于西方国家的金鸡纳霜。   “此法不可。”康熙毫不犹豫地拒绝,“另想他法,不可向百姓宣扬此等神药。”   太子劝道:“皇阿玛,为何不可?如今百姓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既有救治之法,为何不可?”   在场只有康熙、太子和三位阿哥,太子两个“为何不可”问出来,大阿哥、四阿哥和三阿哥皆抬头看向皇阿玛,等待皇阿玛的回答。   康熙平静地问:“宫中的神药乃是传教士进献,数量不多,太子以为,能救治这众多百姓吗?”   “便是真的拿出来,你想救谁?你又能舍弃谁?”   只要是被舍弃的,没有人会理解他们的难处,只会怨恨。   “皇阿玛。”太子并不因他的话乱了分寸,拱手道,“那神药源于一种名为金鸡纳的树,儿臣先前请福建海商带回一些,如今栽种在云南,或可命人快马加鞭带回来研制药物……”   “百姓等得起吗?”   太子抿嘴,然后坚持道:“总不能什么也不做,但凡有一个百姓治好,便不是无用之功。”   康熙不是能够看着众多百姓去死的帝王,否则早在发现的一刻便会离开江宁府,也不会花费大量的钱财救治。   但是,康熙有底线,面无表情道:“你想研制神药,朕可以不阻拦,但绝不能教百姓知道神药的存在。”   太子想也不想地答应下来,随即便告辞离开去准备,其余阿哥们与他一同告退。   大阿哥昂首阔步地走在太子身边,习惯性讥讽道:“还以为太子改性了,不想着知难而上的本事,还是教人自愧不如。”   十三阿哥年轻,不好在兄长们面前出声,只老老实实跟在后头。   四阿哥一向与太子要好,便担心道:“太子二哥……”   太子摇头,知道四阿哥要说什么,可是他意已决,并不准备再更改。   大阿哥则是讽刺归讽刺,没想过太子会改变决定,扔下一句“去城外看看”,便要大踏步离开。   太子提高音量,提醒道:“大哥,御医配的药,记得戴在身上。”   大阿哥已走远,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十三阿哥看了一眼两位哥哥,道:“太子二哥、四哥,我跟大哥一起去,该准备的我会准备。”   太子点头,目送他离开。   四阿哥此时方才低声道:“太子二哥,您真的不知道皇阿玛的意思吗?”   太子沉默,他当然知道。   皇阿玛一直抬高八旗的地位,抬高满人的地位,便是因为满人少汉人多,且科举读书上汉人一直比满人更加出众,担心汉人不受控。   可太子不这么认为,他自认不逊色于旁人,爱新觉罗氏以及八旗亦有众多出众的年轻一辈,哪怕汉人再优秀,不代表不可同堂竞争。   而且竞争能够推人进步,八旗如今这般不思进取,便是安逸太久了……   太子背手而立,望着天际,像是对四阿哥,也像是在对自己说:“若只念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便永远不属于这片土地,是以上位者,理应一视同仁,天下百姓,不分满汉,皆是子民。” 第216章   四阿哥惊得失去冷静。   太子这话, 无异于明明白白地告诉旁人,他和皇阿玛的政见不同。   可皇阿玛是帝王,太子还只是太子, 他便如此……   四阿哥脑中不受控制地想太子是不是疯了, 然而依旧是不受控制地, 四阿哥竟然有些认同太子的话……   但太子并没有给他多少思考的时间,见到近身侍卫赶到, 便对四阿哥道:“稍后我们去城中看一看, 江宁府城秩序不可乱。”   四阿哥回神, 认真地点头, “是,我这便去准备。”   太子回身看了一眼,然后阔步走向前方。   不止江宁府出现众多疟疾病人,附近的府城官员知道江宁府的情况后,纷纷将各府情况报至江宁织造府。   太子命人前往云南不惜代价地带回金鸡纳树,而此地仍旧按照原有的方法继续医治,偶尔有一两个百姓痊愈,便会尽力宣扬出去,表明朝廷一直没有放弃他们。   但实际治愈情况不容乐观,唯一值得庆幸地便是,因为有力地控制,疟疾的扩散并不迅速。   一个月后, 太子的树连根一起被运了回来, 一同到江宁府的,还有两个懂西方医术的传教士。   宫中御医和两个传教士被太子安排研究金鸡纳霜, 而康熙在此处停留已久, 已经决定返回京城。   太子原还不想走, 还未来得及向皇阿玛请示,便被大阿哥提前预知,连讽带刺道:“马上便要入秋,太子那树来得再晚些,疟疾便要自动消散了……”   而不需要大阿哥说,太子便猜到他没说的话是,如若金鸡纳霜再晚些配出来,得疟疾的百姓便要死尽……   “大哥有所不知。”太子认真地解释道,“据传教士和御医所说,此药于重病患者更为有效,待尽快配出药来,便可解百姓之苦。”   大阿哥瞪他一眼,恶声恶气道:“非要显示你这个太子的能耐吗?你便是留在江宁府也于事无补,莫要惹得姑姑跟着操心。”   太子听他提起姑姑,稍加思索后便决定暂且不去找皇阿玛,而是先询问过御医和传教士,确定药三两日便可配出来,这才向皇阿玛请示道:“回禀皇阿玛,御驾重新启行还需得几日,届时百姓用药,想必会有所好转,为定民心,儿臣想请皇阿玛游览秦淮河畔风光。”   康熙询问他几句关于药的配制,太子一一回答后,康熙点头应允。   三日后,金鸡纳霜开始用于医治江宁府的百姓,与此同时,太子为了他对皇阿玛的承诺,只能让御医几人加班加点的配置药物送往各处。   回京城的日期最终定在九月十六日,九月十三日,康熙等人前往秦淮河畔乘船赏景。   不止康熙一直待在织造府不得动弹,容歆和几个格格亦是如此,是以能够出来游玩,众人都保持着一种亢奋的状态。   他们登上的游船,是江宁府最大的一艘,足有三层高,容歆和几位格格们便随康熙、太子站在最顶层的甲板上。   阿日斯兰和娜仁图雅从蒙古而来,自小未见过江南美景,即便一路而来已见过不少,此时依旧为河畔的美景痴迷。   宝娴本就是极规矩的性子,又年纪渐长有些明晓,便以容歆为界,并未和兄妹二人站在一处。   吉雅和完琦并不在意那许多,和娜仁图雅凑在一处,指指这指指那儿,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阿日斯兰的眼神不时落在宝娴身上,最终勇敢地走向她。   容歆担心格格们掉下去,一直关注着每一个人,自然注意到阿日斯兰的动作,也注意到宝娴羞红的脸和不自觉后退地脚步。   吉雅三人更是促狭地盯着两人偷笑,容歆冲着她们轻轻摇头,才教三人收敛一些,只用眼角余光去看他们二人。   宝娴只是害羞,该有的礼节半分不差,在阿日斯兰站定在两步外后,福了福身,温柔道:“世子。”   “格格。”阿日斯兰拱手,不同于一般蒙古人,斯文道,“我父王已派人到京中接我们兄妹二人回蒙古,再见之期不知在何时,日后格格若有机会再到蒙古,我们兄妹二人便做东道主,请格格们去骑马打猎。”   宝娴至今也不喜欢骑马打猎,但她经当年之事后,懂得些从前一直不以为然的道理,那便是武力确实在很多时候能够有大用处。   她对练武没有兴致,却可以强健身体,因此对阿日斯兰的话倒也不排斥,笑着应下来,只是应下之后,又歉道:“可惜我不擅骑射,若果真还有机会,希望不会扫世子的兴。”   阿日斯兰闻言,不以为意道:“我与格格相识后,便觉格格虽外表像这江南般柔美温婉,实则骨血中仍然有草原儿女的血性,草原欢迎所有的勇士。”   “勇士”一出,也在偷听的容歆险些笑出声来,她甚至不用看,便知宝娴此时的神情定然也微妙至极。   蒙古出来的男人,某些方面倒是一脉相承。   而另一边,大阿哥看阿日斯兰靠近女儿,一对儿少年少女还有说有笑的,眼睛里几欲冒火,脚步一动便欲过去“拆散”他们。   太子动作极快地抓住大阿哥的手臂,笑道:“大哥,江宁知府说给皇阿玛准备了贺礼,你不留在此处,要去哪儿?”   大阿哥咬牙切齿,“太子!都是你干得好事!”   “我做过的好事不少,不知大哥说得是哪一件?”太子当然看见宝娴和那个阿日斯兰了,只是故意如此说罢了。   大阿哥挥开他的手,眼见那阿日斯兰送了什么东西给女儿,更是火冒三丈,当即便要过去,可又被太子拉住。   “太子,你非要如此惹人厌烦吗?”大阿哥瞪太子,“你再阻挠,我便祝你女儿将来也被不知道哪来的小子缠上,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镇定如斯。”   太子看向东珠,认真探讨的语气道:“大哥是东珠的大伯,你说东珠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我怎么知道?”大阿哥再次挥开太子的手,不耐烦道,“若像东珠那般喜欢大炮多过其他,我何至于此?”   大阿哥抬脚迈向宝娴的方向,这一次太子没再阻拦,因为周围响起大大小小的惊呼声,连容歆他们也全都向岸边看去。   秦淮河畔每隔几里便有一处小港口,港口与港口之间处处不同景,某一段极为平整,某一段便有鲜花漫开,而游船行至此处,河畔两边尽是郁郁葱葱地林木。   茂密的森林,清脆的鸟鸣,已令人心旷神怡,可此时,林中缓步走出两只白鹿,通体雪白,圣洁非常。   白鹿,还是两只白鹿,此乃祥瑞之兆,便是江宁知府寻来献给皇上的贺礼。   此时白鹿一出现,江宁知府率先跪在地上,高喊:“吾皇爱民如子,救万民于水火,而今天降祥瑞,佑我大清,千秋万代。”   他这话一出,不止江宁府的其他官员,连同京城的官员们也纷纷跪在地上歌功颂德,历数康熙此次为民置安危于不顾的伟大。   太子神情淡淡,大阿哥和四阿哥面无表情,十三阿哥好奇地看着岸边的白鹿,懒理官员们的阿谀奉承。   康熙看向江宁知府,语气平淡道:“天降祥瑞也不能掩盖尔等瞒报致祸之罪,待江宁府疟疾消尽之日,功过如何,自有论述。”   江宁知府颓丧地跪在地上,谢主隆恩。   容歆眉眼含笑看着这一幕,便听完琦骄傲道:“娜仁图雅姐姐,我皇玛法是明君,莫说两只白鹿,便是十只白鹿,也会镇定自若,秉公处理。”   娜仁图雅夸张地感叹:“皇上英明!”   然而两人话音刚落下,康熙便命人在港口靠岸,要到岸边近距离看“祥瑞”。   完琦:“……”   娜仁图雅:“……”   吹捧的和附和的皆说不出话来,容歆是真的笑了起来,小姑娘永远都是这么可爱。   众人下船靠近白鹿,两只白鹿好似完全不怕生人,任他们观看。   但此处在河岸边,到底不便,江宁知府便提议引白鹿到林后的空地上去,那里宽广平坦,便是白鹿有所异动,也便于捕捉。   康熙对此并无意见,依言由他派人牵引白鹿沿石子路转向林后。   然还未等人过去,一直白鹿四只腿向前一跃,迅速跑进林中,另一只白鹿紧随其后,   众人见状,尽数跟上去,便见一女子抚摸白鹿的头。   那女子听到动静,抬头见到如此多的人,一惊,立即起身,衣角蹁跹而去。   “敏儿……”   容歆瞬时便从恍惚中回过神,目光森冷地盯着女子离开的方向。 第217章   元后已去世三十余年, 在场的人,见过元后的人并不多,仅康熙、梁九功、容歆和浅缃四人而已。   容歆三人的态度, 除太子等人,根本无人在意, 其余人的关注皆在至高无上的帝王身上, 他一点点神色变化, 极擅察言观色的大臣们全都敏锐地看在眼里。   江宁知府满眼迷茫, 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个女子莫名其妙地出现, 可他根本来不及想其他, 满脑子都是皇上异常的态度, 以及……立功的机会来了。   “皇上, 奴才这便派人去寻那女子。”   康熙神色不明地看向他,没出言反对, 默许了江宁知府的话。   江宁知府眼睛一亮,立即命令衙役追上去。   容歆较劲牙关, 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康熙身上移开视线, 更加凶狠地盯着白鹿。   东珠对人的情绪尤为敏感,更不要说这个人还是容歆, 轻轻晃了晃手,眼神疑问。   容歆勾了一下嘴角, 可并无多少好心情,便又放弃, 对她摇头道:“格格,无事。”   东珠仍然看着她, 知道确认她真的没有事, 这才恢复原状。   而容歆方才抬头时便注意到太子亦在看她, 她的回答不止是安抚东珠,也是在对太子说。   一刻钟后,几个衙役陆陆续续回到此处,满脸忐忑,汇报道:“回禀大人,已没有那女子的踪影……”   江宁知府失望至极,转回身,急切道:“皇上,此乃江宁府地界儿,奴才必定尽快寻到人。”   “无妨。”康熙转身,再未看白鹿一眼,重新回到游船上。   容歆落后两步,在江宁知府起身追赶时,悄悄伸出脚。江宁知府一个不查,只一瞬间,整个人便向前扑过去。   而他前面的人乃是康熙的侍卫,身手矫健,感觉到风声后,转身的同时飞去一脚,与此同时,众多侍卫皆作保卫状护在康熙和皇子们周围,刷刷拔刀。   “诶呦——”   江宁知府被踹开后,正好落在一块儿不大不小的石头上,闭眼短促地呼痛后,听到拔刀声,连忙睁开眼睛,连滚带爬请罪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奴才……”   他想说他是被人绊倒的,可是眼神扫过方才可能出现在他身边的人,哪一个都惹不起,只得咽下苦水,求道:“奴才一时腿软没站稳,求皇上开恩。”   容歆坦然地面对江宁知府的眼神,又轻飘飘地扫向衙役们,见有那么两人躲避似的低下头,这才收回视线。   而康熙的耐心早已告罄,当即便夺了江宁知府的官,并且收押入监。   吉雅也看到了容歆的动作,待到回船上后,便问道:“嬷嬷不喜欢那个知府吗?”   容歆并不在意她看见那一幕,只讥笑道:“不过是看不得没骨头的人罢了。”   大清官员,向来便只有满人自称是皇室的奴才,汉臣甚少如此,是以容歆不认为她不喜江宁知府有任何问题。   绝对不是因为私怨。   康熙上船后,一直眼神恍惚,兴致全无,游船向前行了数里,便不得不打道回府,众人纷纷暗自猜测缘由。   一行人回到江宁织造府,容歆带着几个格格脚不停地回到院子里,先耐心地哄几个格格回屋去,下一瞬,脸上立时便裹满冰霜。   浅缃亦是皱紧眉头,“女官,那女子的相貌……”   像皇后娘娘。   容歆知道浅缃想这么说,可只要想到这样的事,她便满心恶心,恶心透了!   这世间相像之人众多,容歆没有霸道到不许有人长得像讷敏,可这样的时宜,这样的地点,与所谓“祥瑞”同现,说是巧合,也太巧了。   容歆不相信。   可她更恶心的是康熙那一声“敏儿”,便是她初见时亦震惊于那女子的容貌,可容歆绝对不会认错。   讷敏是无可取代的。   “那背后的龌龊之人……”容歆握紧拳头,重重地击在桌子上,怒不可遏,“其心可诛。”   浅缃面无表情地点头。   一刻钟后,太子回来,第一时间便寻到容歆,问道:“姑姑,那女子真的像……”   “殿下。”容歆严肃道,“莫要将别有用心之人和娘娘相提并论。”   太子收住即将出口的话,面色冷凝,“我听到皇阿玛的称呼了。”   多年前太子便在皇阿玛那儿见过生母的画像,他还有两幅,画像上的人和那女子的相似度还有些差距,可他知道,皇阿玛口中的“敏儿”,只有生母一人。   太子不能忍受生母的名字贯在另一个女人身上。   可是,“皇阿玛命曹寅去寻那女子了……”   容歆攥紧茶壶把手,控制住怒意,冷静道:“寻到也好,总要查清楚底细,否则寝食难安。”   讷敏去世多年,便是有人还记得她容貌,年纪也不会小,容歆是真的想知道究竟谁这么恶心人。   太子却依旧对皇阿玛的态度耿耿于怀,“若真的找到,皇阿玛会不会……”   “殿下,那还是未发生的事。”容歆保持着理智,“我们不能因为还没有发生的事,便不信任皇上。”   容歆和康熙认识三十几年,哪怕她再生气,也没办法因为康熙一时的失态便认为他会侮辱讷敏。   所以,容歆还想再看看,也劝太子冷静。   太子在康熙面前本就处于弱势的一方,不冷静也得冷静,然而江宁府并不平静,只一夜过去,城中便遍布流言,说“天降祥瑞乃是因太子求得神药救治百姓”。   一时间江宁府百姓对太子感恩戴德,声势浩大甚至赶超康熙这个帝王。   百姓只知太子不知皇上,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便是容歆,暂时也抛开那个女子,关注着织造府外。   然而无论太子如何派人向百姓宣扬皇上的仁德,江宁府的风向依旧没有太大改变,明眼人都看出来,背后必定有人在煽风点火。   康熙对此并不表态,任由太子奔忙。   御驾启程那一日,曹寅见了一个衙役,赶在启行前,急匆匆地向康熙禀报道:“回禀皇上,那日秦淮河畔的女子找到了。”   容歆和太子对视一眼,然后看向康熙。   康熙此时面上并无多少波动,淡淡地道:“带过来吧。”并且推迟了队列启行的时间。   那女子当着众人的面送到康熙面前,两个人倒是没有进入室内,只坐在织造府的园子里说话。   六角亭外,全是康熙的亲卫,亭中,只有康熙和那女子,梁九功为两人沏茶倒水后便也退至亭外,面上始终看不出任何反常。   容歆等人远远站在园子的另一侧等候,见太子转身,便问道:“殿下,您去哪儿?”   太子神色平静,“此女身份尚不得而知,我担忧皇阿玛安危,召人来问一问。”   大阿哥原靠在柱子上,闻言,直起身,懒散道:“我也听听,这人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四阿哥看向两个兄长,一言不发地跟在两人身后,而十三阿哥视线跟着他们一直走了很远,方才收回来,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   容歆也没有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康熙,不错过他每一个神情。   另一边,太子三人召来曹寅,直截了当地问起那女子的身份,曹寅也并不隐瞒。   原来那女子名为棠婉,是秦淮河一只画舫的老板娘,自小卖入其中,早些年在秦淮河畔有些名气,近几年年纪大了,没选择嫁入良家,反倒买了一只画舫飘在秦淮河上。   “确定属实吗?”   曹寅回道:“江宁府必定有不少见过,做不得假。”   太子情绪不显,继续问道:“她的背景,没有遗漏,都查清楚了?”   “太早的事无从考据,棠舫主的真实年纪也不得而知……”   “我是问她都接触什么人。”太子眼神忽地一利,质问道,“曹大人,莫不是连这些都没查清楚,便送到皇阿玛跟前来?”   曹寅垂头,片刻后,答道:“太子殿下,皇上的命令是尽快寻到此女,并无其他。”   也就是说,曹寅按照皇命行事,并无错处。   “嗤!无趣。”大阿哥起身,径直离开。   而太子目送大阿哥和曹寅先后离开,对四阿哥道:“既然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命人挖地三尺也要查清楚这棠舫主背后的人。”   太子不止交代四阿哥,他和江南士族一直便有联络,先前已派人教他们查此事。   只是根系深厚的世家大族还没查出人,曹寅便先带人回来,此时太子便直接命人将名字带过去,继续深查。   容歆知道那女子的姓名背景时,康熙已下令重新启行,并且带着那女子一同北上。   回京走水路,要从扬州上船,其间这一段路,康熙闲来无事便会叫那位棠舫主闲谈,队列中许多暧昧的传言在私底下传播。   容歆直到上船后才有机会接触到这位棠舫主,她容貌确实有六分像讷敏,再加上气质相仿,妆容衣着上的相近,相似程度便可提升至七八成,甚至某一个角度确实像是见到讷敏真人一般。   此刻,两人面对面而立,棠婉冲着容歆行宫礼,如大家闺秀一般礼仪到位,“容女官,妾身从皇上那儿听说过您的事,实在是敬佩不已。”   她太过刻意了,反倒不伦不类。   容歆撇开眼,不去看她,只轻声道:“难道不是从别处听到我的吗?”   “容女官说笑……”   “皇上不可能向你提及我。”容歆笃定。   “这……容女官是怀疑妾身说谎吗?”棠婉一脸真诚道,“妾身不过是个身份卑贱的女子,如何敢编排皇上?”   “如果我当面问皇上呢?”   “啊?”棠婉懵了一瞬,迅速自然地说道,“妾身未说谎,自可随容女官去,只是如此小事,不便烦扰皇上吧?”   容歆抬步,义正言辞道:“事关皇上,便没有小事,请吧,棠舫主。”   棠婉看她果真往主船舱而去,突然后悔不该和容歆交谈,他们对她的了解实在太过片面,极亦出现纰漏,进退两难。   容歆停下脚步,转身问身后未动弹的人,“不走吗?棠舫主?”   棠婉扯出一个笑容,道:“容女官,许是我记错了,可能是从侍从或者其他甚么人那儿听到的。”   容歆静静地看着她胡扯,忽而一笑,缓缓逼近,一字一句道:“棠舫主出现之后,我知道了一件事,你想听一听吗?”   “什么?”棠婉下意识地后退,直到腰抵在船栏杆上。   容歆抬手握住她的肩膀,微微前倾,在她耳边道:“不管是谁,都不能教我的小姑娘有污点。”   她手上轻轻一使力,棠婉便险些后仰翻进海里,吓得连忙蹲下抓紧栏杆稳住身体,畏惧地看着容歆。 第218章   容歆没有杀死这位棠舫主的打算, 见她扶着栏杆,瑟瑟发抖,无声冷笑后, 转身回东珠的船舱去。   棠婉望着她得背影,手指紧紧抠进栏杆,满眼的不甘和怨毒。   这时, 太子从康熙的船舱中走出来, 缓缓走到楼梯口, 棠婉立即掩掉眼神的神色,站起身调整姿势, 重新温婉起来。   太子靠近后, 棠婉露出一个文雅的笑容,福身行礼, “妾身给太子殿下请安。”   然而太子目不斜视,径直从她身边路过,好像这里至始至终都没有旁人一样。   棠婉袖中的手攥紧帕子, 面上的神情如同面具似的, 丝毫未变。   太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大太监、几个随从, 他们也没给棠婉一个眼神,甚至更加不屑傲慢。   棠婉认出那大太监是康熙身边的太监总管,挺直脖子,没有扭头, 但抿紧的嘴唇显示着她的情绪。   船队行了几日, 到达山东,康熙没有急着回京, 反而命人在滨州府靠岸, 转到德州, 在德州行宫暂时休整,并不提再次启行的时间。   祥瑞之事已传到德州,赞颂的话在百姓们中间口口相传,太子在民间俨然一副爱民如子的仁君之相。   可太子还不是皇帝,一个储君,名声太显,并非好事,已经有一些“太子谋划,意在帝位”的阴谋论在传播,其中有没有人故意而为之,便是不去探明,太子也知道。   太子在民间以及一大批朝臣眼中,是个合格甚至超出历朝太子的优秀储君,可他某些时候的所作所为,同样也触犯到一部分人的利益。   容歆想得很直接,谁不希望太子好,谁便有可能在幕后推动,查定然要查,但可以视作敌人的人绝非一人。   “殿下,江宁府可有传信过来?”   太子接过容歆的降火茶,点头,“那女子和白鹿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既然她的身份背景并非作假,我便教人从‘祥瑞’着手。”   “有结果了吗?”   “不是好结果。”太子目光沉沉,“我的人轻而易举地查到,那两只白鹿,是由长洲彭氏族中一子弟率先发现并且献上……”   容歆微讶,“是翁氏有问题,还是有人知道您和翁氏的关系,故意栽赃?”   “汉人看重族系,翁氏投向我,必定是族中共同决定,他们不敢两面三刀。”   容歆拎着茶壶为太子添茶,思考太过专注忘记手上的活计,险些教茶水满溢,被太子提醒后,连忙提起茶壶。   “姑姑不必太过忧心。”   容歆歉意地摇头,然后道:“您一手促成仁昭书院的开办,第一任山长是您的老师,恐怕谁都不会相信第二任山长彭定求与您没关系,猜到您和彭氏关系的人定不在少数。”   “彭氏族里出现纰漏,彭家便会给我个交代,如今咱们停在德州,只需再等几日。”   容歆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问道:“会不会皇上……”她说着,手上还继续为太子添茶。   “姑姑。”太子伸手挡住她的茶壶,无奈道,“两杯便足够,可否不一整日皆喝降火茶?”   “您这些日子夜间失眠,胃口也不好,怎能不多喝些降火茶?”容歆本来要说的话,一下子被太子岔开,絮叨道,“您不愿意看太医,便只能听我的,可惜雪青不在,我和浅缃厨艺一般,不然能给您做药膳吃,味道比降火茶好一些。”   也就是雪青能将药膳也做得美味,容歆做,那就是药,称不上膳。   而太子又与容歆说了几句,便说要去皇阿玛的宫殿。   容歆目送他离开,眼神中闪过些许疑惑,有些摸不清太子的想法。   ……   太子带着人途径行宫中心的园林,沿着湖边的石子路行至八角亭,棠婉正坐在其中,似乎是听到动静,回眸,“太子殿下?”   棠婉迅速起身,走向太子,被太子的侍从拦住时神色未变,笑盈盈地福身行礼道:“太子殿下安,您是来寻皇上的?”   太子并无与她交谈的打算,径自向前,准备绕过她。   棠婉眼尾一扬,在太子走到她身边时,忽然转身,踩中一块儿光滑的石头,一个没站稳,向太子倾倒。   太子身边的宫侍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便是最瘦弱的小太监,也有几分护主的身手,立即便挡在棠婉面前,格开她和太子。   棠婉在被小太监推开的一瞬间,顺势便跌倒在地上,娇声呼痛。   太子一个眼神也没留下,脚步不停。   然而下一瞬,棠婉起身时,手“恰巧”压到袖子,她衣服系得松,一下子便露出白皙圆润的肩膀,以及里面颜色鲜艳的肚兜带子。   “啊~”棠婉惊呼,“我的脸,血!”   太子下意识地回头,便见棠婉正一只手往上拉衣领,可是越拉越凌乱,而肚兜上细细的带子好像随时会断掉。   棠婉另一只手从脸上拿下,脸上有丝丝血迹,并无伤口,她却还是泫然欲泣道:“太子殿下,妾身、妾身好疼啊~”   太子早已在看到她模样的一瞬间便回转过头,气得右肋一抽一抽地疼,可因为那样一张脸,他竟是一时无法对她如何,只得大步离开。   棠婉侧坐在地上,待太子快速离开,方才施施然地整理好衣领,得意一笑。   太子压抑着怒火,来到皇阿玛殿前,得到首肯进入殿内便见皇阿玛书案上竟放着皇额娘的画像,满腹怒意再也压不住,当即便问道:“皇阿玛为何要留那样的女子在身边?您预备置皇额娘于何地?”   康熙握着画轴的手一紧,皱眉怒道:“太子,这便是你的教养吗?”   太子想到方才见到的场景,便无法保持理智,忍不住言语顶撞道:“儿臣是皇阿玛一手教导出来的,如今皇阿玛对儿臣不满意,儿臣不知该从何处改正。”   “太子!你这个不孝子!”   “皇阿玛希望儿臣如何孝顺?”太子固执地看向前方的人,那是曾经不管他做什么都会维护的人,“儿臣只要想到儿臣的皇额娘会因为皇阿玛受到这样的侮辱,便恶心至极!”   康熙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太子竟会如此顶撞于他,气怒之下,口不择言道:“朕封你做太子,不是教你忤逆的,朕随时能废了你!”   他气昏了头,竟是忘记手中拿着的是什么,直接将画像扔向太子。   “撕拉——”   那幅画在脱离康熙手时便从中间断开,在康熙和太子眼中,那撕开的一瞬间好似极为漫长,漫长到当较长的一段画像先落下,另一段只剩下女子头部和大片留白的画纸躺在地上时,两人都沉默下来。   康熙真的是气昏了头,画像扔出去的刹那,他想要伸手去抓回来,可手抬起后又被他心中的怒火和自尊心压下,只收在书案下颤抖。   太子看着画像上眉眼含笑温柔无比的女人,缓缓跪下,双手扶着地面,一步一步向画像爬去。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砖上,除了他和他的皇额娘,没有人知道。   太子停在画像前,极小心地捡起一半,又捡起另一半,一点点卷起。   殿内只有画纸卷起时的沙沙声,康熙看他如此,说出口的话越发清晰地显现在脑中,颤抖的右手握紧,背在身后,可依旧不能将话收回来。   太子双手端着画轴,垂头沉默许久,方才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一丝流过泪的痕迹,只声音平平道:“皇阿玛说得极是,儿臣确实不孝,不过您放心,儿臣总会退让的……”   而另一边,太子身边的宫侍在太子进入殿内后,其中一人便悄悄回到太子住处,向容歆汇报了园中发生的事,义愤填膺地说明棠婉的恶处。   容歆只听到棠婉故意跌向太子便已冷下脸,待到听说她竟然还污太子的眼,寒意森森道:“去,‘请’棠舫主到园中,就在她不小心摔倒的地方!”   “是!”小太监大声应下,转身脚步轻快地走出去。   浅缃面无表情道:“我与女官一块儿去。”   容歆点头,交代人看好东珠,抬步走出院子,脚步不疾不徐。   东珠站在原地未动,许久之后,眼前早已没有容歆和浅缃的身影,歪歪头,亦抬脚踏出去。   她的贴身宫女不敢硬拦,小步跟在她旁边,紧张地劝道:“格格,女官教奴婢照看您,咱们留在院子里好不好?”   东珠不理她,依然往外走。   宫女又劝了几句,始终未能教她回来,只得又招呼几个人跟着。   他们走出院门不远,正碰到宝娴姐妹三人和娜仁图雅,宝娴见东珠一人带着宫侍,便关心地问:“东珠妹妹这是往何处去?”   东珠没回答,径直往前走,宫女匆匆行了一礼,解释道:“回格格,我们家格格这是要去找女官。”   “容嬷嬷?”宝娴问道,“容嬷嬷去哪儿了?”   宫女面有异色,掩饰道:“女官去花园了。”   宝娴与妹妹们对视,然后便跟在东珠身后,一同到院中。   东珠只稍晚于容歆出来,期间未有多少耽搁,因此到的时候,容歆和棠婉刚在湖边见面。   棠婉得到太监的“邀请”时,故意慢悠悠地收拾,等到觉得晾够了,才起身摇曳生姿地走到约定地点。   “容女官。”棠婉嘴角露出一个娇笑,“怎么今日竟会约我见面?受宠若惊呢~”   容歆站得笔直,缓缓抬起右手,重重地扇向她的脸颊,直接将毫无防备的人扇倒在地。   棠婉跌坐在地,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捂着脸猛地抬头,尖叫,“你干什么?!”   “我在教你规矩。”容歆接过浅缃递来的锦帕,边擦手边冷漠道,“我在宫中待了三十七年,从未见到过你这样厚颜无耻的人,自然要管教。”   “啊——”棠婉爬起来,疯了一样举起手冲向容歆。   容歆右手一把抓住她的手,左手抬起,又重重地给她另一侧脸颊一巴掌,然后一使力,将人拽进湖中。   棠婉跌进湖里,湖水瞬间漫过头,她奋力挣扎,整个人在湖里起起伏伏。   远处看着这一幕的宝娴担忧道:“这会不会出人命?别再牵连到容嬷嬷……”   先前去“请”人的太监见到格格们时便走过来,此时对湖中的人视若无睹,解释道:“格格有所不知,行宫建造时便考虑到溺水,因此景观湖只有半人高。”   显然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不足以在这样的景观湖中溺水。   而容歆眼见棠婉划拉手臂来到湖边,轻叹一声,假惺惺地感慨道:“从泥沼中出来无妨,只是要洗干净啊……”   浅缃束手而立,微微躬身道:“女官说得对。”   容歆走到棠婉身边,挡住向上爬的人,也不在意她抓住她的下摆,姿势优雅地蹲下,对面前狼狈的人狼狈道:“棠舫主,你看你,为何如此‘不小心’,竟还跌到湖中了。”   棠婉仰头看她,眼神既恐惧又愤怒,最后愤怒在两人这样的姿势下渐渐占上风,声音因为呛水沙哑道:“恶毒的老太婆!你不得好死!”   “看来嘴也要洗干净。”容歆面无表情地抓住棠婉的头发,狠狠地按进水里,再提出来,“我不喜欢别人叫我‘老太婆’,听到了吗?”   “啊啊啊啊!老太婆你……咕噜噜……”   容歆再次将人按进水里,“看来是没听到。”   棠婉手臂胡乱挥舞,挣扎,她以为是很久,其实只不过是一瞬间,终于离开水,大口喘息时,痛哭不止,可眼泪混着脸上的水,根本看不出流泪。   远处,宝娴几人目瞪口呆,娜仁图雅吃惊之余,脚下一点点蹭到吉雅身后,试图让她这住自己柔弱的身躯。   容歆未注意到还有观众,手中使力,向下拉扯棠婉的头发,使她仰头,轻声问:“棠舫主,你怎么越洗越脏呢?你说究竟是这水脏,还是你脏?”   棠婉哭着摇头,“我可是像元后,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不说这话,容歆许是也就放过她了,可她一说这样的话,容歆神情一冷,毫不怜惜地按下去。   “旁人会碍于你的长相心存顾忌,我可不会。”   容歆见她挣扎的力气变小,像是甩开脏东西一样松开手,从腿上抽出火铳,对准湖里冒头的人。   棠婉以为得见生机,抬起头的一瞬间却见到黑洞洞的枪口,瞬间崩溃,膝下一软跪在水中,大哭起来。   容歆冷漠地看着,见她脸上再无嚣张,嗤笑一声,收起火铳,冷声道:“拉下去。”   “是。”侍卫终于上前,将人提走。 第219章   “姑姑?”   容歆还蹲在地上, 闻声便知是太子,半分不慌张,整理了一下方才被棠婉打湿的下摆, 站起身时面带笑容,若无其事道:“殿下,您从皇上那儿回来了?”   太子颔首,问她:“姑姑,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容歆面不改色道, “棠舫主这人总是‘不小心’, 这不又掉进了湖里, 正巧教我看见了。”   她再次强调“不小心”,分明是对此颇为介意。   太子并不在意那个女人, 走近容歆是随口问道:“侍卫带人去何处?”   “殿下知道的, 皇上命我和梁总管共同料理皇上和诸位皇子格格们的内务, 棠舫主随驾许久,我还未请她说说话, 正巧借此机会聊一聊。”   容歆简单解释一句,便转移话题地问:“殿下手中拿的是什么?”   太子抬起手中的画轴, 低头看了一眼,平静道:“这是额娘的画像,我像皇阿玛求的。”   画轴卷起,看不出画纸已经撕裂。   容歆看过去, 也没多想,只笑道:“皇上南巡竟也带着娘娘的画像吗?”   康熙出巡,一直会带一幅讷敏的画像, 多年来皆是如此, 要搁在往常, 容歆还要带一句“皇上和皇后娘娘感情好”,可此时有棠婉这个人哽在心头,她说不出口这样的话。   而太子牵了牵嘴角,道:“姑姑,咱们先回吧。”   容歆自然听从,一转身便见几个姑娘站在不远处,眼神中带着几分……敬仰?   显然是看见了……   容歆不知道方才太子看见多少,但太子不追根究底,她就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遂此时容歆对着几个格格,轻咳一声,道:“格格们怎么在这儿?”   几个小丫头特别乖巧,宝娴作为年纪最长的姐姐,主动回答道:“嬷嬷,是我没照看好妹妹们,这就随您回去。”   东珠则是默不作声地站到容歆身边,牵住她的手,意思便是要跟她一起走。   容歆本就没有责怪几人的意思,便笑盈盈地和她们说话,没多久,小姑娘们便恢复如常,在她面前轻松起来。   完琦更是完全忘记方才的震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太子神情稍稍舒缓,他平素面对朝臣,温和却自有其威严,对晚辈们却极和善,小辈儿一向不甚怕他,因此并不拘谨。   而此时天真可爱的格格们,教太子沉郁的心情有所回转。   容歆余光看到太子眉间不再那般不自知地紧锁,嘴角也微微上扬。   稍后,太子先回他的院子,容歆则是带着几个格格去了大阿哥的院子,耐性十足地问过几人的功课,确定她们并未因出巡在外而懈怠,这才离开。   容歆还要去见那个被她扣住的人,便对浅缃道:“你先带格格回去。”   “是。”浅缃福身,伸手去牵东珠时,却被东珠躲开,“格格?”   东珠紧紧箍住容歆的手臂,头埋在容歆的背后,说什么也不出来。   容歆和浅缃对视,最终并未勉强,而是道:“既然格格想同往,便一起去吧。”   浅缃便也没回去,和她们一同来到太子院子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里,这个院子和太子的院子相连却不想通,因此只当作是临时放置他们东西的库房。   容歆便将棠婉扣在此处,她们到时,棠婉已换好干爽的衣物,双手环抱膝盖,一见到容歆,浑身瑟瑟发抖。   “给格格和我搬一把椅子来。”容歆并没有理会角落里的人,对身后的宫侍吩咐道,“再给格格拿些点心。”   “是。”   宫侍退出去,一同出去的还有浅缃,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们便再次回来,手上皆拿着东西。   容歆和东珠坐下,两个高大的侍卫抬着一张桌子放在她们面前,有宫侍在东珠面前摆点心,而浅缃命人搬了一个大箱子放在容歆这一侧。   棠婉越加抱紧双腿,后背靠近墙壁,似乎这样能够远离容歆,远离恐惧。   浅缃亲自打开木箱,然后请示道:“女官,您要用什么?”   容歆看见箱子里满满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忍不住嘴角一抽,故作严厉地问:“皇后娘娘在世时时,不是已经禁止宫中用私刑吗?怎么还有这些刑具?”   浅缃躬身,恭敬道:“您知道的,宫中惩治人的手段花样繁多,那些隐秘阴毒的法子屡禁不止,您向来最重规矩,可要问话,还是这些物件儿管用。”   木箱里,有掌嘴用的戒尺,罚跪的钉板,杖刑的荆条,夹手指的拶具……   容歆视线定在一个卷起的布卷上,问道:“这是何物?”   浅缃立即弯腰取出,解开绑在中间的布带,摊开,赫然见长短粗细不同的针排排插在布上,有些像大夫针灸的布袋。   容歆:“……”   然而棠婉早在园子里时便被容歆弄得几欲崩溃,此时见到那一箱子的东西,自然认为是要用在她身上的,惊惧交加之下,好似得了疯症一般,突然挥舞双手,激狂地大喊:“走开!不要过来!走开!”   容歆手刚抬起,指尖距离最近的一根长针两尺有余,“……”   她就是好奇而已,并没准备用这个东西对棠婉做什么啊。   但是瞧见棠婉这个样子,容歆干脆便拿起一根长针,边仔细打量边轻声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大的绣花针,浅缃,可以缝什么?”   浅缃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答道:“回女官,如果某些人太吵,可以缝上嘴唇。”   “真的吗?”容歆将针举到眼前,银色的长针闪着寒光,“那恐怕会留下洞吧?真有趣。”   “啊——”棠婉尖叫,双手捂住耳朵,又去捂嘴,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容歆眼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起身,捏着那根针缓缓逼近她,温和道:“先说说,谁教你模仿她的?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要,不要……”棠婉侧身躲避容歆,疯狂地摇头,“不要过来……”   容歆蹲在她一步外的位置,轻声道:“棠舫主如此有恃无恐,不就是因为知道这张脸的特殊吗?”   棠婉捂住耳朵,不想听她说话,可惜容歆的声音哪怕再轻,依然完完全全进入到她耳朵里。   “棠舫主想的没错,这张脸确实有优待,我肯定不忍心让你死。”容歆捏着针,状似在想如何下手,嘴上则是依旧轻柔道,“所以,我的问话,要乖乖回答吗?”   “我说,我说。”棠婉哭得毫无形象,面上几乎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   容歆拿出帕子,轻轻为她擦拭,淡淡地问:“需要我再一一问你吗?”   棠婉飞快地摇头,哽咽道:“三年前,有一位、客人、他跟我说,我、会飞、飞黄腾达,只要按照他说得做。”   容歆收回手,吩咐道:“叫画师过来。”然后便问棠婉,“这个人叫什么?做什么营生?细细说来。”   “我、我不知道。”棠婉刚说完这一句,忽然“啊”的大叫一声,赫然有一根针插在她的大腿外侧。   容歆虽然已经动手杀过人,但她其实心理上仍然没有迈过亲自严刑逼供这一关,是以她手里的针只是轻轻碰了棠婉一下,兴许都没有扎出血点,而棠婉心里恐惧,便放大了这一点点疼痛。   “我只听说旁人叫他郑五爷,据说是做生意的商人,来去无踪,我所知道的一切,皆是他教导的。”棠婉深恐容歆不信,便又急切地保证道,“我此言绝无半句虚假,否则便五雷轰顶而死!”   “女官,画师到了。”   容歆闻言,站起身,道:“叫人进来。”   宫侍应声后,一个中年画师走进来,只与容歆问好后,便安安静静地支起画架,拿着笔耐心地等待。   容歆又随手抽出一根短针夹在指尖,对棠婉晃了晃,见她整个人一激灵,迅速张嘴描述那位“郑五爷”的相貌体征,这才落下手。   这时,门外又禀报道:“女官,梁总管正在前院,说是皇上的命令,请您放了棠舫主。”   棠婉像是见到救星似的,眼睛一亮,眼巴巴地看着门外。   容歆声音平淡道:“继续画,在我见过梁总管回来,如果画师还没有画出此人的五官,棠舫主恐怕便不能全须全尾儿地再见皇上了……”   威胁之意,直逼棠婉,棠婉不敢拖延,赶紧绞尽脑汁地想,努力地形容。   容歆稍稍满意,叫浅缃在此看着,然后便带东珠回前院儿去,临走时,还顺手带走了她先前捏在手里把玩的短针。 第220章   前院, 太子亲自在书房招待梁九功,容歆到时,便见到梁九功坐在椅子上喝茶,而太子站在书案后弯腰忙着什么。   “姑姑回来了。”太子问候一句, 得到她的回复后便重新低下头。   容歆则是看向梁九功。   “容女官。”梁九功站起身, 冲着她一拱手, 然后看了眼她身后, 问道,“皇上要咱家将人带回,为何不见人?”   容歆请他落座,施施然道:“我这里还有些事没聊完,回头我亲自送棠舫主去见皇上,梁总管放心, 定然全须全尾儿的。”   梁九功苦笑,“容女官莫要为难咱家,咱家这条老命经不起太多的心惊胆战。”   “梁总管不放心便稍坐一坐, 顶多也就两刻钟的功夫。”   梁九功看向太子, 见太子殿下专注地做他的事, 根本不管他们说得事,只得无奈道:“咱家不能离开皇上身边太久, 容女官说话算话, 稍后一定要将人送回去。”   容歆笑起来, “梁总管何时见我出尔反尔过。”   “容女官确实言出必行, 只是偶尔的一鸣惊人实在教人放不下心。”   梁九功无奈地摇头, 起身向太子和容歆告辞, 随后先行回去复命。   容歆还要等画师画好画像, 便也不急着走, 而是走到太子身边,看他在做什么,竟是这般认真。   太子的书案上,从前常摆着的奏折和书卷全都不见,如今他右手边两截画像对在一起摆放,正中间放着一幅太子的画,左手边则是正在翻阅一本书。   容歆没来得及注意书上的内容,只心疼地走到画像边上,边摸着画像边缘边问道:“这好好的画像,怎么坏了呢?”   太子站直,拿着书解释道:“意外罢了。”   容歆看向太子手里的书,“这是您先前拿得那一幅吧?您这是要自己修?”   太子点头,拿起书翻阅,眉头轻皱,“这是临时寻来的,比我想象的要难。”   “术业有专攻,您何不等回宫之后,教匠人修复?”   太子放下书,复又拿起中间的画,撕开,淡淡道:“额娘的画像,我不希望旁人看见,再引出莫名其妙的事端。”   容歆手指轻轻抚上画中人的脸,眼中怀念,“没有人能代替她……”   “姑姑。”太子看着只存在画像中的人,问道,“那个女人,容貌真的很像额娘吗?”   容歆平静地点头,后又道:“气质迥异。见过娘娘的人或自惭形秽,或心生亲近,未见过的,模仿不来。”   “那皇阿玛该是不会认错。”太子嘴角牵起,眼中却无笑意,“真可惜,我没能见到额娘……”   容歆眼睛一酸,别开眼,对他说:“殿下想知道娘娘什么,我都可以告诉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皇上也不行。”   太子嘴角的笑容真诚许多,“我知道,姑姑在意额娘,从来便以她为先。”   容歆抬头看着高大的太子,确信道:“殿下,便是世间之人皆说您不好,皇后娘娘和我也一定会以您为傲,请您低头的时候,不要弯下腰。”   太子眼眶湿润,掩饰般地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胤礽会的。”   ……   容歆陪太子那他那幅画试验这修复,不到两刻钟,便有人来报,说是画师已经画好画像,她便暂且离开书房。   那画像,容歆只随便地扫了一眼,然后便卷起画像,叫棠婉跟她走。   两人来到行宫中康熙的宫殿,守门的侍卫进去通报,然后梁九功匆匆走出来,满脸欣喜道:“容女官,您可算将人带回来了。”   “如约而至。”容歆将画像交给梁九功,指了指棠婉,道,“连同她,一并带到皇上跟前吧,我这便回了。”   “容女官且慢。”   容歆脚步一停,问他:“还有事?”   “是。”梁九功请她稍等,继而便转向侍卫,严肃交代,“将人严加看管起来,不可有闪失。”   容歆听了,眼神一闪,笑问:“梁总管,棠舫主好好地,为何关起来?”   棠婉眼巴巴地盯着梁九功,似乎希望他方才说得是假的。   而梁九功根本不在意她的想法,只对容歆道:“这是皇上之命,咱家不知何意,容女官进去见过皇上,许是会知道。”   他说完,又将画像交还给容歆,抬手请道:“容女官自行入内便是,皇上在等您。”   容歆神情平淡,没有忐忑也没有期待,拿着画像踏进殿内,恭敬地行礼请安。   康熙面无表情地放下正在批阅的奏折,问:“问出什么了?”   容歆语气公事公办地回答:“据这位棠舫主所说,教她引导她如此的人,乃是一位‘郑五爷’,是个商人。”容歆双手举起画像,“请皇上过目。”   “呈上来。”   殿内并无旁的宫侍,容歆便站起身,举着画像走到康熙身侧,将画像呈给康熙。   然而康熙并未去看,只接过画像随手扔在书案上,严厉地问:“容女官可想过,你今日此举会打草惊蛇?”   容歆依旧谦恭道:“蛇已现,只管抓住便是。”   “可朕想要更大的蛇出洞。”康熙面上隐隐有怒色显现,“太子亦无远见,枉费朕对他寄予厚望。”   容歆垂头,手渐渐收紧,尽力平心定气道:“皇上无所不知,听说园中棠舫主见到太子时做得事,难道不会如鲠在喉吗?”   棠婉顶着那样一张脸,在面对太子时行勾引之事,如若康熙能够忍受,便是容歆从来没有了解过康熙。   而康熙便是因太子的顶撞恼怒不已,在知道太子来见他之前发生什么之后,怒意确实有所降低,可难以消除。   他便是真如容歆所说的如鲠在喉,心中却仍有更想要达成的目的。   “江南历来便是前朝余孽蚁集之地,朕数次南下,此番才借由此女寻到几分眉目,发现这天地会,如若不能一网打尽,有朝一日江山动荡,太子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天地会?   容歆不惊讶于民间会有反清复明的组织,毕竟这些年来,大清幅员辽阔的疆土中,一直便由民乱发生,从来没有真正平静过。   她更惊讶的是,太子还在等消息,康熙却已经查到这样深的地方。   康熙对大清的掌控,实在已经到了可怖的地步,是不是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他一直在看着所有人的所作所为?   容歆想起她想要跟太子说,康熙兴许也在等他的消息,可被太子岔开来……   或许不是偶然……   容歆双手覆在腹前,下意识便用手指去抠她的佛珠。   哪怕她不知道太子究竟是如何想的,可一定很难过吧?   康熙分明可以清楚地辨明很多事,他却依旧任由从前疼爱的儿子在权力的漩涡和父子疏离中挣扎,太子那样聪明,也说看不清前路……   容歆心疼到无以复加,轻声问:“皇上,您还记得娘娘弥留之际对太子殿下的期盼吗?”   只要保成健康长大……   而康熙有多久没叫过“保成”了?他如今只会疏离地叫“太子”。   “太子是大清未来的君王,他要比朕和其他人都更睿智冷静,朕才能放心将江山交给他。”康熙笃定,“敏儿若在,一定会明白朕的苦心。”   放……痴人说梦!   脏话在脑中过了一半,便因为多年来的习惯迅速换成另一个词,容歆冷笑,又在心里骂了一句“放屁”。   敏锐多思如讷敏,如果见到现如今的场景,只会更痛苦,她永远留在二十多岁,倒是省了面对面目全非的人。   容歆毫无情绪地说:“皇上剖腹藏珠,奴才佩服。”   康熙左手撑在扶手上,微微颤抖的右手背在身后,缓缓绕过书案,边走边道:“你不必讽刺朕,太子又何尝不是早已不信任朕?”   因为不信任,所以再不会与他敞开心扉;   因为不信任,所以做事时会先使手段,而不是请求他这个皇阿玛;   因为不信任,所以才会认为他会像个昏君一样宠幸一个容貌像敏儿的人……   “平心而论。”康熙背手立在窗下,“容歆,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天然便站在太子的角度考虑一切,所以朕才会做什么都是错吗?”   “过滤掉太子所有的不成熟和冲动,不过是纵容罢了。”   容歆承认,康熙说得话,有那么一丝丝的道理,可她还是想问:“这是毁坏娘娘画像的理由吗?”   那并不是单纯的画像而已,那是他们的寄托,是他们的思念,曾经的珍惜之物如今却能毁坏,实在显得许多的振振有词冠冕堂皇。   而康熙沉默下来,显然对于此事,他没办法辩解。   故而,立场便是,远近亲疏不可避免,没有人能真正公平地看待旁人,既然各自在各自的立场上都不认为自己有错,那么,便按照各自的准则行事,不必解释。   容歆收回手时,摸到袖子上的那根针,扒下来,用力使其从中间弯折,然后躬身道:“皇上所言,奴才不能苟同,请恕奴才不得不告退。”   她躬身时,趁康熙仍然背对她,迅速抬起座椅上的软垫,将针自下而上插在软垫上便若无其事地起身,静候康熙恩准。   康熙并未回身,静静地站在窗口,良久,道:“管住太子身边人的嘴。”   “奴才谨遵圣谕。”   傍晚的阳光照射下来,康熙的影子拉长至殿中,容歆告退时,故意退至影子的头部,状似无意地踩了两脚,这才离开。   康熙在容歆走后,依然站在窗口许久,只是肩膀微塌,看起来有些颓唐。   直到天色渐暗,梁九功在殿外请示是否摆膳,康熙方才回过神,道:“点灯吧,朕还要批阅奏折。”   梁九功和两个太监入内,动作安静地点起殿内所有的烛火。   康熙走回到书案后,毫无防备地坐下,龙臀和龙椅亲密接触的一瞬间“嘶——”了一声,立即弹起。   梁九功等人惊慌地问:“皇上?”   康熙忍住触摸地冲动,咬牙,“容歆!”   梁九功离得近了,正好听到皇上口中的名字,心中下意识闪过不好的预感,嘴上却还是关心道:“皇上可是有不适?奴才这便去请太医……”   “不必。”康熙面色铁青,命令道,“梁九功留下,其余人出去。”   两个太监不明所以,也不存心探究,径直退出殿内。   而梁九功也在皇上的命令下走向龙椅,一眼便见到明黄色的软垫上有一点红色,马上抬起软垫,看到背面的针尾……   吾命休矣!   容歆害我!   咱家知道太多了! 第221章   康熙留梁九功一人, 便是不愿声张,可他遭此隐晦之罪, 心中憋屈,自然不能轻易放过容歆。   是以容歆回到太子身边后,两人正准备着手尝试修复太子的画时,梁九功便再次出现。   太子疑惑,容歆却是了然,而后在梁九功表明有皇上口谕时,容歆便直接确定,“报应”来了……   “皇上口谕, 容歆擅作主张, 以下犯上, 数罪并罚,即日起,每日于佛堂之中,在特制的蒲团上诵经念佛两个时辰,钦此。”   梁九功说完,向后招手,侍卫抱着一个十来寸的蒲团走进来。   那蒲团外观看不出异常, 只比寻常的蒲团稍高一些, 可侍卫放下蒲团时, 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声,重量非同一般。   梁九功擎着拂尘,一脸公事公办道:“容女官,这是皇上命绣娘刚赶制出来的, 请收好。”   容歆半蹲下来, 手掌在蒲团上划过, 感受到掌下一块儿一块儿石头的痕迹,心中并不意外。   不过是互相伤害罢了,不奇怪。   而太子视线跟着她的动作,也大概猜出这蒲团的作用,渐渐蹙起眉头。   容歆领下口谕,亲自送梁九功。   梁九功走到院门外,将手中拂尘换了个方向,搭在领一只手臂上,面向容歆,苦着脸道:“容女官,咱家得罪过您吗?”   “自然没有。”容歆无辜地反问,“梁总管为何如此说?”   “既是没得罪过容女官,您为何要这样害咱家?”梁九功有些驼背,此时耷拉着肩膀,显得有气无力。   容歆见他如此,不由生出几分愧疚,便神情认真了起来,歉道:“梁总管,我无意牵连你,如若有法子能够弥补,你尽管与我说。”   梁九功叹了一声,摇头道:“说来也是皇上信重我,旁人恐怕还求之不得,只是……”   “梁总管请说。”   梁九功道:“如今你我在宫中已走到顶,再无可进,何不平平稳稳地度过余生?多年的老相识,我不希望你晚节不保。”   “谢谢梁总管的提醒。”容歆心领,只是她实在没办法忍受讷敏和太子受气,一丝一毫都不能。   梁九功只能言尽于此,其余不便多说,向容歆告辞离去。   容歆回到太子的书房,那蒲团却是已经消失不见。   “殿下,蒲团呢?”   太子语气平淡道:“姑姑年纪大了,不该遭此罪,我已命人收起来,您不必听从。”   “殿下?”容歆惊讶,“您无需如此,事有对策,我不会勉强自己。”   太子面上并未转晴,而是道:“姑姑白日所为皆是为胤礽,胤礽无法看您受苦,皇阿玛若怪罪,胤礽自会一力承担。”   “并非像您想的那般。”容歆想跟他解释,可她做那事儿确实不甚阳光,而略过这一段之后,解释便显得有些无力。   太子嘴上附和,可面上仍然有些沉郁,只他低着头专心研究修复画,不再聊此事,容歆便也没有再张口。   傍晚,太子没有胃口,便是容歆和东珠陪他,他也没吃多少便回到书房继续未完成的事情。   此时还不到东珠休息的时间,容歆便带她在太子书房中待着。戌时中,容歆对父女二人道:“该就寝了。”   太子说他还要再忙一会儿,头也不抬,全副心神依旧在修复画中。   容歆见状,便道:“那等格格睡下,我便过来陪殿下一起弄。”   “姑姑早些歇息便是,不必陪我。”   容歆依旧坚持,太子无法,只得放弃道:“习得精湛的修复技艺非一日之功,今日便暂且停下,明日再忙,我这就去休息。”   然而太子躺在床上之后,许久没有睡意。   今日发生太多事情,太子白日里不停地忙碌,及至夜深,周围静悄悄地,他才终于能够脱掉从容和若无其事,将的情绪都展现在黑夜中。   脑中走马灯似的闪现他幼时到少年的场景,一幕幕一帧帧……   那是太子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除了没有额娘,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   及至青年后,他从踌躇满志走向沉郁迷茫,太子和他最敬爱的皇阿玛也开始渐行渐远……   太子此时已没有白日里那般痛彻心扉,只是胸口沉闷,仿佛有什么重物压在他的心上,连喘气都需要用尽力气。   初秋的晚上,温度与白日相差甚远,太子身上盖着加厚的锦被,却还是一阵一阵地发冷,即便他将被子围紧,依旧未有缓解。   “来人……”   “来人……”   太子叫了两声,并不知道他实际根本没有发出声音,他只觉得冷得受不了,便掀开被子,手臂撑起似有千金重的身体,腿一点点地蹭到床沿。   手扶着床柱,借力站起来的同时,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都在转,片刻,太子便撑不住,栽倒在床榻上。   太子的身体重重地摔下去,发出巨大的声响,一下子便惊醒外头守夜的太监。他立即便爬起来,冲到太子的寝室查看。   “太子殿下?”太监走近便发现太子面色潮红,满头大汗,顿时更加惊慌,“太子殿下!您怎么了?”   太子早已昏过去,自然毫无回应。   太监连忙靠近查看,触摸到太子的手时,便感觉到一片滚烫,可太子还在发抖。   他甚至都不需要摸太子的额头,迅速抬起太子的双腿到床榻上,盖上锦被便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敲响左边儿一间屋子的门。   “女官!女官!太子殿下发热了!”   容歆从睡梦中醒过来,甚至还未完全清醒,便冲着外头喊道:“我这就过去,快去叫太医,莫要吵到格格。”   “是,女官。”   容歆脑子依然运转缓慢,可她的身体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穿戴妥当,快步进入太子的寝室。   太子的身体在被子下蜷缩,口中还喃喃着“冷”。   容歆坐到床边,为他掖紧被子,然后拉出他的手,手指搁在太子的手腕上,认真地把脉。   浅缃抱着被子走进来,轻手轻脚地盖在她们太子殿下身上,随后蹲在床头,轻轻地擦拭太子额头和脖子上的汗。   等到通信收回手,浅缃立即便问道:“女官,殿下如何?”   “应该不是疟疾。”容歆的声音平稳令人信服,然后便掀开太子身上的被子,道,“我方才摸到太子的寝衣全都湿透,叫人给殿下换掉吧。”   浅缃点头,出去叫人。   而宫侍为太子换衣服的时候,太医来到门外,众人稍等了片刻,太医方才入内为太子诊脉。   太医比容歆更快得出诊断结果,乃是积郁于心所致,又有其他一些病症引起高热,但确实不是疟疾。   容歆的神情始终沉静,似乎早已了然于心,以至于其余宫侍们也渐渐放下担忧,无需吩咐便井井有条地动起来。   唯独浅缃,在听到太医说的“积郁于心”四字后,眼中尽是苦涩,“女官,娘娘当年……”   容歆立即打断她:“咱们只管照顾好太子殿下便是,太子殿下只是累了,好好休息便可痊愈。”   太子正值壮年,很少生大病,便也几乎没有在人前表现过脆弱的一面,这一次的病如此来势汹汹,许是真的精疲力尽……   容歆知道浅缃的担忧,可太子不是讷敏,讷敏很坚强很努力,太子的心只会更加强大,他不会走讷敏的老路。   浅缃自然也不愿意往那一处想,此时得到容歆的话,便像是重新找到主心骨一样,在寝室内为太子忙忙碌碌。   太医就住在行宫中,随时能够过来,容歆便没有留他,而是送人出去。   之后,容歆和浅缃两个人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太子身边,每隔半个时辰便探一探太子的温度,一整夜,太子的烧热起起伏伏却始终没有彻底降下去。   翌日卯时,梁九功再次出现在太子的院子中,代替康熙探望太子的病情。   容歆见梁九功前整理仪容,已发现她眼底的青黑和面上的疲惫,但她没有试图掩饰,反而故意表现出憔悴来。   “容女官。”梁九功的视线在容歆面上一顿便移开,问候道,“太子殿下的病可有好转?”   容歆故意长长地叹一口气,愁眉不展道:“仍然高热不退,稍后按照医嘱,强行喂太子喝药,再观察看看是否会有好转吧。”   “怎地突然病得如此严重?”梁九功十分担忧。   容歆却不回答,只淡淡地问:“太医的脉案,皇上不知道吗?还教你来问我?”   “呃……”梁九功语塞。   容歆当然不是针对梁九功,为难他无意义,便又改口道:“只要不是疟疾,便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们会照顾好太子殿下的。”   梁九功客客气气道:“是,容女官说得极是,咱家这便回去禀报皇上。”   “劳烦梁总管走这一趟。”容歆见他欲走,便抬脚去送,同时问道,“皇长孙可知道太子殿下生病?”   梁九功点头,“皇上已命人告知皇长孙,皇长孙极为担心,方才便想与我一同回来,只是皇上也有些不适,便绊住脚。”   容歆闻言,问:“皇上怎么了?”   “皇上昨夜便听闻太子殿下的病情,夜里未睡好,有些头痛。”   哦。   容歆没什么感想,甚至想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反正他就是真的病倒,太子也看不见,于事无补。   而梁九功见她这毫不掩饰的敷衍态度,顿了顿,道:“咱家还要回去复命,太子殿下若有所好转,劳烦容女官派人告知一声。”   容歆应下,“梁总管慢走。”并不关心康熙的身体。 第222章   卯时末, 皇长孙焦急地回到太子的院子。   太子此时已喝过药,还未见药效,皇长孙担忧阿玛, 容歆也没为了防止过病气挡着不让他见人。   东珠起床后便来寻容歆, 自然也知道了阿玛的病情, 正坐在寝室内定定地看着床榻上的人, 对兄长的出现视若无睹。   直到容歆随后出现,东珠才跳下椅子,站到容歆身边。   皇长孙坐在床榻边, 握紧父亲的手,“嬷嬷, 阿玛的手还这般烫,太医可有说何时会好?”   “殿下勿忧,太子殿下比昨夜已有稍许好转。”   “真的吗?”   容歆点头, 肯定道:“您若不信,再等些时辰便是。”   晨间梁九功看望太子时,告诉容歆御医今日会留在太子的院子里,直到太子醒转过来,身体好转为止。   御医医术精湛, 太子的病有所好转是必然的, 而且不是疟疾, 也免了有并发症或者后遗症的担忧。   不过太子这一次的病, 属实严重, 白日里只醒了片刻, 喝下一点药, 便又昏昏沉沉地昏睡过去, 好在身上的烧热稍稍降下一些, 不至于烧坏人。   傍晚,康熙终于来到太子的院子。   从前但凡太子有个不适,康熙都要第一时间感到,可自昨夜太子生病他只派梁九功前来,生生挺了一整日才出现。   容歆等人恭敬迎驾,康熙却是不屑一顾地越过她,进入太子寝室后,听御医汇报完太子的情况,看了太子一眼便离开,这期间只字未留。   皇长孙长年跟在康熙身边,然而康熙和太子之间存在问题,却都有意识地避开他,是以他只是有所感觉,并不太清楚。   此时,皇长孙对康熙的态度十分疑惑:“嬷嬷,皇玛法……怎么了?”   容歆垂首而立,语气恭谨地说道:“皇长孙还小,尚不知道成年人的自尊心往往来的莫名其妙又可笑。”   皇长孙瞪大眼睛,眼睛扫向周围的人,见不是浅缃嬷嬷就是毓庆宫的其他宫侍,便又松了一口气,不解地问:“嬷嬷,您又怎么了?”   “殿下放心,无事。”容歆看向床上的太子,他一动未动,只呼吸时胸口会微微起伏,比起昨夜已经平稳许多。   皇长孙并不觉得他们真的无事发生,只是他相信,无论谁都不会害他,便不再多想,而是劝道:“嬷嬷,您和浅缃嬷嬷回去休息吧,今夜我留在阿玛身边侍疾。”   容歆摇头,面向浅缃,道:“你先回去,明日早些来替换我。”   浅缃道:“女官先回去睡,我照看太子殿下。”   “不必争了。”容歆轻拍她的肩膀,“晚间我和格格在榻上睡,你带皇长孙先回去。”   “嬷嬷?说好了今夜我侍疾的……”   皇长孙话还未说完,便被顶到腰腹处的手铳堵住嘴,即便知道里面没有弹珠,但这明晃晃地威胁之意,他接收到了。   显然,侍疾之争,东珠以高效的手段迅速获胜。   “好吧,我是兄长,我不与东珠争。”皇长孙缓缓后退,远离手铳,继而对浅缃道,“浅缃嬷嬷,咱们走吧。”   浅缃嘴角浮起笑意,颔首应下。   入夜,容歆命人在软榻上铺好被子,让东珠躺在里面,她则是躺在外侧,这样太子有任何动静,她都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一夜无事,第二日寅时,皇长孙和浅缃前来换两人,容歆交代了几句便和东珠回去休息。   太子是在午时醒过来的,他对昏睡之后的记忆全无,又躺太久,身体反应也很迟钝,醒来后便双眼无神地看着床榻顶。   皇长孙正坐在床榻上看书,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看阿玛的情况,这一抬眼,便注意到阿玛已经醒过来,立即惊喜道:“阿玛,您醒了?”   太子轻轻“嗯”了一声,张口,声音沙哑:“弘昭……”   皇长孙立即低头凑近,配合他的音量,“阿玛,您想要什么?”   浅缃听到动静,从外间走进来,立即倒了一杯水,道:“皇长孙殿下,太子殿下刚醒过来,一定口渴了。”   皇长孙恍然大悟,等宫侍扶起阿玛,便亲自捧着茶杯喂阿玛喝水,直喂了三杯才停下。   浅缃出去叫容歆,太子则是懒洋洋地靠着床柱,哪怕面上依旧带着病容,却教人觉着,他的精神状态丝毫不像一个病人,而且身上似乎产生了什么变化。   皇长孙没注意那么多,只关心地问:“阿玛,你身体还难受吗?”   太子轻轻摇头,视线落在皇长孙方才看得书上,轻声问:“《资治通鉴》?”   “是。”皇长孙拿起书,不好意思道,“老师说,您很早便已通读此书,弘昭还多有不足。”   太子接过来,简单翻阅之后,便发现上面有些注释解答是皇阿玛的笔迹,一顿,问他:“阿玛倒是许久未过问你的课业了,不懂之处可多?怎不见你来问我?”   皇长孙答道:“皇玛法常为弘昭答疑解惑。”   太子慢悠悠地翻阅,突然问道:“弘昭可有志向?”   皇长孙一懵,下意识地答道:“弘昭想像皇玛法和阿玛一般……”皇长孙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妥,又连忙改口道,“儿子是说,儿子也想造福百姓,保卫大清。”   太子却未在意皇长孙话语中的涵义,而是继续问:“可想过做别的?阿玛幼时一心想做一个好太子,每日所学所想皆在此,从没有过旁的兴趣,如今想来倒是颇为遗憾。”   皇长孙歪歪头,理所当然地说:“为何不能有旁的兴趣?弘昭以为,并不冲突。”   太子恍然,失笑道:“是了,你和阿玛当初的处境并不相同,确实无法等同视之。”   虽然康熙和太子对皇长孙的要求甚高,但皇长孙确实不如太子当年压力大,满朝文武都在看着他这个太子,还有优秀的兄弟们一同成长,相比较下来,皇长孙的成长环境过于优渥了。   如果弘昭的志向是效仿皇玛法和阿玛,这样的安乐显然不足以磨砺他……   “回京后,阿玛便向你皇玛法请示,让弘晴、弘昱、弘晖几个也每日到皇宫内读书吧,你作为兄长,好好照顾几个堂弟。”   太子说得自然,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康熙对他的成长留下太多的痕迹,某些事情的思考上也会不自觉地靠拢。   而皇长孙自然不会拒绝,因为皇宫里除了一个弟弟弘星与他年纪相仿,剩下的不是太小就都是叔叔,有其余堂弟进宫来,他喜闻乐见。   当然,此时的皇长孙并没有预见到,未来和他争皇玛法宠的人会变多,且他如果不想被弟弟们比下去,也不能有丝毫懈怠,甚至要优秀出十倍百倍才能维持皇长孙的颜面。   皇长孙只想到一点,那就是他以后走到哪儿,后面都是一串儿的弟弟,不像以前,他辈分小还要面对叔叔们的客气对待。   容歆进来时便见到一脸喜气洋洋的皇长孙,得知缘由之后,略显同情地挑眉,显然,这只是个开始,习惯依赖长辈、懒于动脑的皇长孙需得珍惜这最后一段安逸的时光。   太子清醒的消息自然也迅速送到康熙处,而康熙并未作出表示,只轻飘飘一句“知道了”,完美展现他的小心眼儿和自尊心过剩。   其后几日,太子依旧在院子里静养,始终没有露面,但外面的风风雨雨,从未停止。   太子生病的这些日子,德州城内有人散播太子生病的消息,随后康熙对太子不满的谣言传得满城风雨。   太子确实极得民心,百姓们不知道背后有人煽风点火,但他们真心敬爱这个爱民如子的太子,真心期盼他恢复健康,城内外的百姓开始自发地为太子祈福。   其中也确实有一批百姓受到蛊惑,对康熙这个帝王颇有微词。   康熙说是毫无芥蒂当然完全不可能,可这个局面有他的放纵和引导,他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拔除反清势力之上。   而棠婉被康熙从容歆处带回,不过是换了一个扣押的地方,并没有因此得到自由。   康熙通过她的口,再配合彭氏送来的消息,一点点摸到前朝反清余孽的组织,摸清他们的底细,这一切都进行地悄无声息,恐怕对方还在为他们的计划成功洋洋得意。   就是康熙认为可以将乱党一网打尽之后,为保万无一失,决定御驾启程回宫。   太子的病还未痊愈,太子也不想痊愈,容歆便受命于太子,向康熙请示:“太子留在德州养病,暂缓回京。” 第223章   康熙不赞同, 是准备回京后便有所动作的,届时乱党很有可能狗急跳墙,太子留在德州并不安全。   他的考量不无道理, 然而容歆是为太子前来, 自然站在太子这一方, 太子暂时不想回京,她就要极力满足太子。   是以,容歆道:“皇上先行回京,太子殿下留在行宫养病, 正好应了民间的风言风语, 麻痹那些人, 不会打草惊蛇。”   康熙没出声, 他先前准备回京时没想留下太子, 可容歆如此说, 他考虑起来, 便认为十分可行。   不过康熙并未直接给予容歆肯定答复,而是故作深沉地沉思许久, 道:“此事朕自会定夺,你若无事便退下吧。”   容歆没动,依旧站在原地,“奴才有一事……”   康熙:“……”还真有事?   “敢问皇上将如何安置棠舫主。”左右康熙最好面子, 容歆便没有“无事退下”, 直截了当地问出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康熙面容冷肃, “朕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似乎轮不到容女官操心。”   容歆躬身, 恭敬道:“奴才无状, 请皇上恕罪。”   “……”康熙心口堵得慌。   每一次!每一次皆是如此!   容歆在礼仪上始终恭敬有加, 无可挑剔,可做得那些以下犯上的事儿,若非康熙宽宏大量,早不知死多少次了!   康熙暗暗握紧龙椅扶手,良久,方才宽宏大量地问:“容女官如此问,可是有想法?”   容歆也不含糊,立即便回道:“若皇上未想好如何安排棠舫主,奴才愿为皇上分忧。”   “你?”康熙眉毛一动,“你准备如何安排她?”   容歆面色不变,“浅缃曾与奴才说,想要离宫去遵化,正巧奴才在一个村子里买过地,届时再另起一座院子,有浅缃看着,出不了事端。”   无论是康熙还是容歆和太子,绝对不能容忍棠婉顶着那样一张脸胡作非为。   讷敏的名声已经因为棠婉的出现受到不良影响,棠婉理应付出代价,按照容歆的想法,彻底解决掉不可能,那么自此以后,自力更生、粗茶淡饭、朴素无华,便可成为她的余生写照。   而容歆也没奢望会立即得到答案,便善解人意道:“请皇上定夺,奴才先行告退。”   “慢着……”康熙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扶手,道,“此女之事,朕准了,如若日后有意外发生,朕唯你是问。”   容歆躬身时嘴角微微上扬,是她这些日子以来面对康熙时,难得的好心情。   事实上,容歆在事情未明了之前,便不相信康熙会真的用一个替身一样的女人侮辱讷敏,及至现在,她更不认为康熙会将棠婉带进皇宫。   皇宫里女人们为争宠有不少争端,可有那么几个骄傲的女人,绝对无法忍受曾经压在她们头上的元后,被棠婉污名。   算起来,容歆兴许还救了棠婉一命。   当然,容歆不用她报答。   这件事定下,目前只几人知晓,容歆告诉浅缃后,浅缃再三保证,绝对不会教棠婉再惹麻烦,一定会看好她。   容歆相信浅缃,她向来只要答应下来,一定会百分百甚至超额完成。   太子对此事未作表示,只在康熙同意他留在德州行宫养病之后,才露出欣然之色。   事实上,太子自醒来之后便甚少关注外头的事,只请容歆为他寻一些话本,每日养病的同时打发时间。   而太子一目十行,聪明绝顶,却常常因话本的情节困惑不已。   今日,他看的这本话本,主角是一个侠客和落难的世家小姐,侠客英雄救美之后,美人倾心,两人冲破身份和地位的枷锁勇敢地在一起,隐姓埋名,归隐山林。   “我一直以为,如若没有家族供给,习文习武皆不易……”太子十分不理解道,“且身为男子,理当成为妻儿的倚靠,他身负绝世武艺,为何不建功立业,得到妻子娘家的认同?”   “还有这一本,穷书生和公主。”太子拿起来,纠正道,“历来年轻的状元都是世家子弟,况且公主选额驸需得指婚。”   “殿下……”容歆无奈,“话本不是这么看的。”   灰姑娘的剧情,古今中外从不落时,可原因,太子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所以他说的明明是事实,用后世的话说,他就仿佛是个杠精。   更重要的是,既然看话本,为什么不能以一个轻松愉悦的心情看呢?   太子却对容歆的说法表现出强烈的不赞同,“阅读者众多,如若胡乱一气,岂不是导向错误?”   容歆承认,太子所言极有道理,不过既然太子对话本有兴趣,又这么严谨……“不如殿下您动笔写一本?那些文人不是最爱留下笔墨?左右您养病也无事,我为您执笔如何?”   太子认真地沉思,“有道理,以我这几日看话本的经验,并不是难事。”   容歆想,优秀的人大概做什么事都优秀,太子想做,兴许真的很容易也说不定。   太子兴起,也没有很快动笔,而是又看了些城内流行的话本,然后才开始做准备。   这时,御驾回京的时间到达,康熙命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留在德州,一方面照看太子父子三人,一方面为收剿乱党做准备。   太子病这一场,身体极虚,吹不得风,康熙便未准他前来送行,只皇长孙代父为皇玛法送行。   康熙疼爱皇长孙,临走前殷殷嘱咐,又命四阿哥一定要照看好皇长孙,然后才启程。   四阿哥认真地担负起康熙交付的责任,甚至还主动为自己揽起额外的责任——每日忙碌之余,还要来探望太子,并且督促他好好养病。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四阿哥发现了太子的不务正业。   四阿哥从很小便跟在太子身边,如果皇阿玛是皇子们又敬又畏的人,那么太子便是一个完美的崇拜对象,可现在,太子竟然写起话本!!!   四阿哥发现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僵住了,不可置信。   而震惊之后,四阿哥第一反应便是替太子遮掩下来,然后便是劝谏,无休止的劝谏,仿佛是一个忠臣在劝谏昏君一般……   御驾离开的第四日,太子满脑子都是四阿哥的黑脸和他的唠叨声,连写话本时,都受到了影响。   男主人公说话的腔调像四阿哥,女主人公说话的腔调也像四阿哥,两个人海誓山盟的时候,仿佛两个四阿哥……   替太子代笔的容歆:“……”   皇长孙偷偷看了阿玛的巨作,不敢教阿玛知道,便偷偷和容歆道:“嬷嬷,虽然弘昭没看过话本,但是阿玛写得,好难看啊!幸好阿玛是太子!”   所以不会因为卖不出去话本而穷困潦倒吗?   容歆:“……”   太子风评被害,他们还不能解释。   容歆犹豫,是不是要劝太子放弃这个新的兴趣时,太子出于有始有终的美好品质,完成了他的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话本。   “殿下……”容歆拿着装订好的书,问道:“这话本如何处置?”   太子举着一本《资治通鉴》,目不斜视道:“姑姑收好,莫要教第四人瞧见。”   第四人,便说明太子知道皇长孙看过。   容歆点头应下,将这一本书装在一个木盒中锁上,又放到太子行囊的最深处,只待回宫后便彻底束之高阁。   而皇长孙提前进入了水深火热的学习生涯。   太子瞧皇长孙毫无怨言,再一次问道:“弘昭,你真的想好了吗?其实这世间有许多极有趣的事情可以尝试……”   皇长孙先是茫然,随后坚定地点头。 第224章   御驾离开的第七天, 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布置地差不多,开始准备收网,下令之前, 两人来到太子面前汇报此事。   太子手里的书, 已经从话本换成了游记,四阿哥说话时, 他也眼不离书,等到四阿哥说完也没有任何回复。   四阿哥紧紧盯着太子,眉头渐渐锁紧,再一次问道:“太子二哥可有指示?”   太子怡然地翻了一页书, 淡淡道:“你和小十三不是做得很好吗?”   皇长孙正坐在另一张书案后读书, 见状,先是看向容歆,见她神色自然, 对阿玛的态度毫无反应, 视线复又转向阿玛和两位叔叔。   “弘昭, 读书不可三心二意。”太子甚至没有看皇长孙, “有不得解之处, 正巧你两位叔叔在,问便是。”   皇长孙心虚地低下头, 然后抬起头看向两位叔叔, 一脸认真地问出他方才疑惑的地方。   太子的意思,是让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为皇长孙解惑。   十三阿哥只比皇长孙这个侄子大五岁,虽说多念五年书, 可皇长孙读书的进度一向超过同龄的人, 他无法准确的解答, 便看向四阿哥。   这些天都是四阿哥在指导皇长孙课业, 然他此时却仿若未闻,依旧执着地看着太子。   皇长孙眨眨眼,只得跟着看向阿玛。   一时间书房内无人出声,视线大半集中在太子身上,太子翻一页书,四阿哥的眼神便会严肃一分,脸也绷得更紧。   容歆低下头,嘴角上扬。   太子:“……”   拗不过……   太子便放下游记,从各处引经据典地回答了儿子的问题,整个过程,无论提起哪一本典籍的内容,哪几个大儒的不同观点,皆信手拈来。   皇长孙若之前还有几分态度随便,自阿玛开口之后,便极为专注地听起来,见或提笔记录。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亦是听得极认真,十三阿哥眼中更是渐渐现出惊叹,四阿哥却是一脸理所当然。   而太子说完,又给皇长孙点了几本书的名字,要求他接下来通读,随即又伸手去拿游记。   “太子二哥……”四阿哥严肃的声音响起,“对剿灭乱党一事,可有指示?”   太子无奈,“老四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死板。”   “谢太子二哥夸奖。”四阿哥面无表情,道,“如今江南只太子二哥能够做主,敢问太子二哥可有……”   太子服了,抬起手制止,认真道:“胤禛你当差多年,惯来仔细,你的安排很妥当,我确实没有什么要说的。”   四阿哥眉头依旧没有展开,“太子二哥,抓捕乱党要调动地方驻军,万一恐慌生乱,易出事端。”   “你既是已考虑到,自然该知,只要动驻军便会惊扰百姓,只能尽力降低影响,避免不了。”   太子一顿,再看向四阿哥时便明白过来,忍不住失笑道:“你且放心,若百姓慌乱,我自会出面安抚。”   四阿哥这才拱手,道:“太子二哥病体未愈,却心系百姓,弟弟多有不如,心生敬佩。”   容歆抬起医书,遮住嘴角的笑意。   太子手中的游记在笔架上敲了敲,正是四阿哥的方向,“是我说错了,死板二字实在与四弟相差甚远。”   四阿哥毫不心虚,甚至姿态上还有些许理直气壮,以至于十三阿哥看向他的眼神敬佩非常。   两人离开太子的书房后,十三阿哥问道:“四哥为何那般确定太子二哥会出面?”   他们来找太子之前,四阿哥便笃定太子不会真的以养病为由万事不管,当时十三阿哥就问过,只是四阿哥并未对他解释。   而此时,四阿哥听了十三阿哥的问话,回身看向太子的院子,道:“这是大清最优秀的储君……”   书房内,容歆和太子亦在聊四阿哥和十三阿哥。   容歆笑道:“四贝勒幼时便极有趣,这些年还以为他深沉内敛了,没想到偶尔一言竟是颇为风趣。”   皇长孙不自觉地分神,着实想问一句:嬷嬷果真管这叫风趣吗?   太子却是重新端起书,平静道:“老四确实内秀于心。”   容歆含笑点头。   太子忽然看向皇长孙,“弘昭,如若不想读书,便离开书房。”   皇长孙立即坐正,认错道:“弘昭知错,再不敢分心。”   容歆看向皇长孙,这孩子大概平时没在读书时走神过,翻书的间隔都变长了,他自己还没意识到。   而书房内,至始至终没受到任何影响的,只有东珠。   ……   随后的几日,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出现在太子院子的时间大大缩减,行宫内一片平静,行宫外的德州乃至整个江南,却是风起云涌。   江南是反清复明组织活动的主要地区,且自清军入关便经营多年,无论是早年便从未断过的“朱三太子”,亦是如今势力不小的天地会,都是康熙的心头大患。   康熙临走前作出安排,在返京途中远途遥控,不过抓捕乱党的主要还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   各地衙门和驻军听令,突然发难,乱党未有准备,反应不及,迅速被击散,溃不成军。   不过乱党之中许多人平素隐藏极深,突然被捕,不可避免地导致周遭百姓人心惶惶。   此时便显出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思虑深远,“大病未愈”的太子殿下适时出现在百姓面前,安抚民心。   太子在民间的声望极高,多数百姓信赖于他,哪怕还有人不死心地在背后挑唆,依旧只是打出小水花,不及太子一言一语。   百姓们向来能过安稳的日子便不愿作乱闹事,而江南的世家大族,不介意浑水摸鱼,却不愿在明知是做无用之功时,还与大清作对,损害自身利益。   其中早已投靠康熙和太子的士族,更是会尽力用自身势力稳住局面,使江南不乱。   他们这一遭雷厉风行,重重地打击了乱党势力,使其元气大伤,数年无法恢复。   而太子“彻底痊愈”回京的路上,十三阿哥仍然遗憾于未能将乱党一网打进,皇长孙则是与十三叔同仇敌忾。   他们二人年轻气盛,太子和四阿哥却非如此。   太子近来新添了许多兴趣,容歆不许他在马车上看书,太子便寻来一架古琴,每日在马车上抚琴怡情,并且强烈邀请弟弟们同乘,近距离听他的琴音。   琴声悠扬,十分悦耳,可伴着马蹄声和车轮声,无人有心情侧耳倾听,甚至想要交谈顺畅,还得大声说话才行。   此时,十三阿哥和皇长孙又在大声声讨乱党的不臣之心。   太子:“……”   “铮——”   一声刺耳的声音在马车厢内响起,众人纷纷看向声音来源处——太子和他的琴。   太子轻轻抬起手,笑道:“琴技生疏,弹错了,见谅。”面上却并无多少愧疚,显然是故意而为。   而后,太子轻抚古琴,一串清越的琴声流出。   太子从容道:“旁人如何,无法左右,但尔等若使大清江山稳固不可撼动,乱臣贼子的狼子野心自然无处可使。”   十三阿哥和皇长孙对视一眼,一同应道:“是,胤祥/弘昭明白。”   太子满意地颔首,嘴角轻扬,“如此,可否好好听我弹琴了?”   十三阿哥和皇长孙双双点头,双手乖巧地放在膝头。   太子抬起手,手指刚放在琴弦上,便听又是一声破空声。   众人先前还以为太子又失手弹错,纷纷看向他,但紧接着,马车外护卫便大喊道:“有刺客!保护殿下!”   马车外的侍卫边抵御刺客边对太子等人大喊,让他们待在马车中不要出来。   然而外头的喊杀声表明刺客人数不少,还有手铳的爆裂声,马车坚固性有限,留在马车中等同于坐以待毙,太子和四阿哥几乎是同一时间动作,拿起腰刀便推开马车门跃出去。   十三阿哥的反应也不慢,紧跟在两位兄长身后,围绕在马车周围击杀刺客,以防他们靠近马车。   皇长孙自小习武,也要冲出去,被容歆一把抓住衣领拽回来。   “嬷嬷!”皇长孙不甘心又担忧地看向马车外。   “您年纪小,莫要出去添乱。”说着,容歆起身,掀开马车座板,拎出一个小木箱,里面慢慢的都是弹丸。   东珠几乎不用她说,便抱起一把连珠火铳。   容歆当然不可能让她一个小姑娘用这东西,连忙抢过来,又塞了另一把普通手铳给她和皇长孙。   东珠眼巴巴地盯着连珠火铳,微微噘起嘴。   而此时,刺客中有人认出太子等人,立即冲着同伙大喊道:“杀了鞑子的太子!为兄弟们报仇!”   可这刺客话音一落,便听“嘭”的一声,随后,他便应声倒地。   底下厮杀的人们只被声音震慑一瞬便继续拼斗起来,只马车中,皇长孙目瞪口呆地看着妹妹,张大嘴许久未能说出话来。   东珠低下头看向她颤抖的手,眉头轻皱,脸上难得有几分其他的情绪。   容歆没工夫关注她,拿着连珠火铳对准外头拿着手铳以及弓箭的几个刺客,扫射。   可惜这玩意儿容歆也没试过几次,且杀伤力极大却后劲儿不足的弊端一直未能改善,没多久便被刺客发现,数个刺客不要命似的冲过来。   后坐力使得容歆和东珠的手臂无力再发动火铳,好在有火铳的刺客已经被容歆击倒,仅是刀剑,太子等人应付轻松许多。   皇长孙见到容歆使用火铳的后遗症,直接扔下手铳,抽出腰刀,挡在嬷嬷和妹妹面前,准备好在刺客冲破防御的时候保护她们。   容歆看着他并不宽阔的背,搂紧东珠,眼神骄傲。 第225章   皇长孙眼神凶狠, 坚定地握紧腰刀,如磐石般一动不动地挡在容歆和东珠面前。   不过太子胤礽和四阿哥胤禛严严实实地护在马车左右,皇长孙手中的腰刀始终没有用武之地。   且随着时间的流逝, 越来越多的刺客倒下或是被控制住,局面渐渐得以控制住, 只有十来个刺客还在垂死挣扎, 但溃败也是早早晚晚的事。   剩下的刺客皆是武艺高超之人,见势不好, 无法动得大清太子, 拼杀时对视一眼,纷纷转移目标, 开始针对马车上的人。   他们先前的目标是太子, 太子若有意外, 大清必有一乱, 而针对太子不得之后又转向马车,意图分明是在皇长孙。   皇长孙有个三长两短,对太子一定是个巨大的打击。   几人不要命一般奋力冲向马车,一时间竟是极靠近马车, 几乎要冲破这一方的守卫。   皇长孙举起腰刀在身前, 做出进攻之姿,只要刺客们靠近, 他便能迅速地做出反应。   容歆方才使用连珠火铳, 左侧肩膀和上臂已经受伤,却还是再起举起火铳, 谁是准备保护孩子们。   而东珠右手费力地握了一下手铳, 最终换到左手上, 对准马车外。   有两个刺客, 身手敏捷,绕至马车右侧,其中一个面前几乎没有阻拦,看向皇长孙的眼神全都是杀意,举起长刀便挥向马车。   可是下一瞬,那刺客胸口,忽然伸出一节刀刃,血顺着血槽喷涌流出,随后,刀身消失,刺客不敢置信地回身,只到一半,轰然倒地。   与此同时,容歆因为手不如开始灵敏,扣动扳机的动作稍有滞涩,便慢了一分,弹丸正正击在刺客的后背上,瞬时便一片血肉模糊。   “阿玛!”   刺客彻底倒下之后,面前没有遮挡,容歆等人看清方才出手的人,皇长孙更是眼神一亮,极为激动。   太子却是只眼神从几人身上划过,便迅速冲向另一个刺客,挥刀挡住刺客的刀后,动作丝毫不停,刀刀劈向刺客,半分不留情。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胤祥亦在马车周围英勇地击杀刺客,可皇长孙的视线全都在太子身上,眼神越来越灼热,崇拜不加掩饰。   “阿玛……”   容歆根本分不得神去关注皇长孙,紧紧关注着战况,以保有意外发生,她手里的火器可以随时保护太子他们。   太子等人身边的侍卫到底是八旗杰出子弟,受过精心培养,武艺非大多刺客可比,从渐渐占上风,变成两三人围击一人,刺客自然很快便被击破。   当最后一个刺客也被擒,太子和四阿哥、十三阿哥这才稍稍放松,收起沾满鲜血的腰刀,也不管刺客,走回到马车身边。   太子担心地看向容歆三人,“你们可有受惊?”   容歆微笑摇头,便听皇长孙大声道:“阿玛,你们好厉害!”   皇长孙眼睛极亮,太子一怔,随后摇头失笑,转而吩咐侍卫长,派人回德州府找人羁押这些刺客。   太子离开德州时,德州的官员一直送到城外,此时他们行出德州府不过二十多里地,侍卫快马赶往德州府,来回半个多时辰便也够了。   容歆请一个侍卫去将刺客的手铳收回来,然后见皇长孙依旧按捺不住兴奋劲儿,嘴上喋喋不休地说着阿玛如何如何厉害。   “嬷嬷,阿玛的武艺竟然也这么高,可惜围猎时阿玛不能一展风姿。”   太子已经多年没参加过围猎,虽然一直以来确实都在传他文韬武略,可都不如亲眼所见来的震撼。   容歆看向主持大局的太子,他少年时也曾意气飞扬,兴致上来便能和大阿哥打到一处,可这些年再没有过了……   而想起和大阿哥比试,容歆问道:“我记得您幼时见过太子殿下和直郡王比试,不记得了吗?”   皇长孙仔细回想后,摇头,“不曾有记忆。”   “是吗?”容歆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那时皇长孙还太小,确实不会记得,便不再提,而是道,“劳烦殿下暂且下马车,我为格格检查一下手臂。”   皇长孙立即应下,又关心道:“嬷嬷的手臂也要看一下吧?我这便去找太医。”   容歆动了动左手臂,摇头,“殿下,先不必请太医,叫浅缃过来便是。”   “好。”   容歆将马车的门窗全都关上,方才解开东珠的衣服,便见她细嫩的手臂和肩膀已经肿起来。   她一碰,东珠便瑟缩一下,嘴里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容歆握住东珠的手肘,手指轻轻按她的手臂,仔细地检查后,才放下她的手,道:“你这孩子,年纪不大,还怪容易上头的,手铳给你是教你以防万一的,不是随便放的,得亏力道不大,否则你这小胳膊还不废了。”   “咚咚咚……”   马车门被人敲响,随后浅缃的声音响起:“女官,我带药过来了。”   容歆用薄毯裹住东珠,等浅缃进来后,边拿开薄毯边继续道:“以后轻易不能给你放有弹丸的手铳,省得伤到你。”   东珠噘嘴,显然不甚乐意。   容歆的的手行动不便,便由浅缃为东珠上药,这种药膏要揉开才会效果显著,浅缃的力道不轻,东珠却是满头大汗咬紧嘴唇也不吭声。   容歆无奈,“明明能说话,就是不张口,不知道会哭的孩子才更惹人疼吗?”   东珠抬头看向她,眼圈儿泛红,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容歆:“……”   她决定收回方才的话,只要在对的人面前,想要惹人疼极容易,根本不看会不会哭。   东珠一个小姑娘,倒是明白的很。   等到容歆也擦好药,德州知府赶到,向太子请罪后,德州知府便命令衙役接管刺客。   这些刺客不要命地铤而走险,为防活着的刺客自杀,太子命令将他们的嘴都堵上,衙役拉其中一个刺客时,不小心将他口中的布巾碰掉。   而这刺客一得了自由,立即便对太子破口大骂:“鞑子!你们倒行逆施,便是一时得了汉人的江山,也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衙役吓得一抖,连忙捡起布巾欲要再堵上他的嘴,太子却抬手制止,道:“教他说。”   刺客身上捆绑着绳子,奋力一拧身,挣脱衙役,大义凛然道:“你们谋害汉人,还假仁假义,百姓们一时蒙蔽,却不会永远被蒙蔽,早晚有一日,我的同伴们会揭开你们的真面目!”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横眉冷竖,皇长孙亦是愤愤,怒瞪那刺客。   太子神色未变,缓慢行到刺客面前,从容道:“你所谓的‘百姓受蒙蔽’,是因为我大清真正做过利国利民之事,瑕不掩瑜。”   “太子二哥!”   瑕为何?瑜又为何?这话说出来极为不妥。   太子未在意四阿哥的提醒,极为坦然地与那刺客眼神对视,“而你们想要复辟的人,不是早就被百姓抛弃了吗?因为什么,想必无需我多说。”   “鞑子!你休要……唔唔!”   衙役困住刺客的同时又捂住他的嘴,不教他冒犯太子。   太子腰背挺直,一只手背在腰后,忽地冷下脸,冷声道:“至于尔等,一群聚众闹事的乌合之众,多少人不过是为私利,还当自己是正义之师吗?”   “唔!唔!”刺客不甘心地向前挣,嘴里声音不断。   太子却已没有耐心再与他们分辨,冷淡地一挥手,对德州知府道:“带回去审问,得到结果后便送折子入京,禀报皇上。”   德州知府恭敬地应下,率领一众衙役躬身礼送太子的队列离开。   后面的路程,再没有人打扰,太子等人安然抵达京城,兄弟三人并皇长孙前往乾清宫面圣,容歆和东珠回到毓庆宫。   他们遇袭的事早已传入宫中,德州知府的折子更是提前他们,先一步呈到圣前,太子妃等人担心极了,见到容歆和东珠,便仔细打量她们。   而后,太子妃又问起刺客刺杀时的情况。   容歆正欲开口,便感觉袖子被人轻轻拽动,低头便见东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莫名地,容歆明白了东珠的意思,回答太子妃时,便没有说当时东珠使用手铳并且伤到手臂的事。   可惜容歆不说,皇长孙却没法儿与东珠心有灵犀,晚上一家人坐在一处用膳时,直接便漏了底。   太子妃当即便揪住东珠和皇长孙教训。   东珠看向兄长的眼神带着几分阴沉,皇长孙则是直呼“冤枉”,认为东珠自己不听话跟他没关系。   容歆转开视线,不去看他们吵吵闹闹,嘴角的笑容因为这温馨的场面始终落不下。   而随着他们回到京城,南巡发生的事便好似已经落幕,可太子面对康熙时看似恢复正常,却总带着些许公事公办的味道。   康熙在得知太子他们遇刺时,是极为担心挂念的,然而期盼的心情在见到太子这样的态度之后,顿时凉透。   之后的日子,父子二人每每见面,气氛便极其微妙,偏他们谁都没有主动缓和关系,就这么僵持下来。   大阿哥胤褆和三阿哥胤祉不愿受这别扭,常常能提早走便提早走,从不多待。   四阿哥倒是极为担忧太子,可他一出言劝说,太子便支使他做事,连太子想要各家的儿子进宫进学的事儿,都变成四阿哥向康熙提出。   时日久了,四阿哥也反过味儿来,他劝不了太子,只会让自己受累,便自觉放弃,也学着两个哥哥,能避便避。   太子遗憾非常,又将视线投向剩下的弟弟们,谁傻乎乎碰上来呢? 第226章   如今成年的阿哥, 每一个皆能力不俗,康熙这个帝王做得如何且不说,培养儿子的能力乃是古来第一人。   皇子们性格各异, 很多甚至相当精明,而龙子中不免也有小小的意外, 比如五阿哥胤祺、六阿哥胤祚、十阿哥胤俄以及十四阿哥胤祯。   五阿哥一直是个憨厚的老好人,谁都不得罪,也不出头, 反正就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只在九阿哥的事儿上会表现出兄长的几分威严来。   十阿哥呢, 整日乐呵呵地, 就跟在八阿哥后边儿, 什么事儿都找八哥, 都有八哥撑着,如果八哥不替他撑,就回家找两个额娘。   至于六阿哥和十四阿哥这对一母同胞的兄弟, 六阿哥是真横冲直撞,十四阿哥则是表现得直,实际还有些心眼儿,但两人确实没少惹出些事端。   最小的十四阿哥也要大婚, 先前康熙其实有些松动, 想要给德妃解禁, 不过被兄弟两个办差气到, 最后不了了之。   这些都是太子和容歆说了朝堂上的事之后,容歆通过宫中风向发现, 并且反馈给太子的。   有些弟弟老实厚道, 太子为人兄长, 也不好意思折腾他们,正好这时,六阿哥和十四阿哥以一种有别于其他皇子的画风闯入太子的视线。   事情其实很简单,十四阿哥经过宝娴曾经反差极大的一箭,对这个只小一岁的大侄女印象极为深刻。   而通过宝娴,十四阿哥对常常能够随康熙出巡的侄女们也有所关注,然后便发现她们十分不同,甚至一度几乎改变他一直以来对女子的印象。   毕竟无论是身手不逊于男子的吉雅还是爱好迥异的东珠,都太特别了。   相对来说,完琦也就是话多了些,好歹还是个正常姑娘家的样子,直到他听说大阿哥对女儿们的期望——虎父无犬女。   很难不让人怀疑完琦也有什么隐藏极深的异于常女的行为。   正巧康熙指给十四阿哥的未婚妻完颜氏,其父礼部侍郎、骑都尉罗察就是一位标榜“虎父无犬女”的人……   十四阿哥更想要个乖巧温柔的嫡妻,省得像八阿哥似的被八福晋管束地至今还未有子嗣。   有些人,想要表现出来是什么性子,以为能收缩自如,其实时日久了根本控制不住,十四阿哥就在与六阿哥说话时口无遮拦地抱怨了几句话。   具体如何说的,他自己恐怕都不记得,只是传出去的,是类似于“女子正该安于室”,“女子应遵守三从四德,不能骑在爷们儿头上”,“那些没有女儿家模样的,都该好好管教”……这样的话。   皇子中,头一号爱女如命的便是太子和大阿哥,两人听说这样的话,十四阿哥自然是要倒霉的。   至于六阿哥,哪怕只是附和了弟弟几句,也教太子和大阿哥记在了心里,一同收拾。   六阿哥和十四阿哥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忙得连见面说话的功夫都没有,四阿哥知道些,但是没管他们俩。   而对十四阿哥来说,更惨的还在后头,完颜氏确实不是虎父之犬女,太子妃在她待嫁之时,屡次召见她,几番赞颂表扬,暗示太子和太子妃的支持。   太子妃就是在这时让人悄悄地将十四阿哥碎嘴子的话传到十四福晋耳中。   十四阿哥和十四福晋大婚后,完颜氏果然不负太子妃所望,在府里迅速建立起权威,满府上下皆不敢违背她,连十四阿哥惹到她都只能睡书房。   每当这时候,府里的侧福晋和侍妾根本不敢教十四阿哥进屋,因为十四福晋就是“母老虎”,她是真的凶。   十四阿哥的日子可谓是水深火热。   一直在太子妃背后支招折腾十四阿哥的容歆,深藏功与名。   深宫里的生活大多数如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太子不再做些挑战康熙神经的事儿之后,毓庆宫众人的生活平静地过分。   因为十四阿哥,他们都有了些事打发时光,倒也不是真的记恨十四阿哥,相反,看太子兴致勃勃地折腾十四阿哥玩儿,他们心里还有些高兴十四阿哥和六阿哥这么适时地冒头。   就这么,时间走过康熙四十一年,四十二年的正月,康熙第五次南巡,依旧带太子喝皇长孙同行,另外随同出巡的只有四阿哥和十三阿哥。   正常情况下,父子之间因为隔阂变得生疏,不是想要避而不见避免尴尬,便是想要增加相处的机会缓和关系。   容歆猜测康熙是有心缓和关系,因而再次带太子南巡,康熙也确实是有这样的打算,可惜南巡都回来,父子二人之间的氛围与走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太子肯定不会猜不到,可他没有顺势主动作出表示,只恭顺地一切依言而行。   康熙失望之余,难免生出恼意,却又不能无缘无故地发火,只压抑着情绪便显得有几分阴沉,教朝臣们大气不敢出。   正月天寒,容歆身体不甚好,便没随同南巡,而是和东珠都留在宫里安生待着,等太子南巡归来,浅缃便正式离宫。   太子和太子妃等人在毓庆宫为浅缃设宴送行后,便将送别之日留给了容歆、浅缃、绿沈、雪青四人。   这一次浅缃离开,便再不准备回京来,不知还有没有再见之日,棠婉单独乘一辆马车,被人带去前头,不会打扰到她们。   绿沈和雪青哭成泪人,一向坚强的浅缃也绷不住情绪,抱住她们泪流满面。   分别总是教人伤感,容歆原本没想哭着送浅缃走,可此情此景,她还是走上前,和她们三人一起相拥而泣。   良久,也是容歆最先收拾好心情,挨个给几人擦完眼泪,温柔地劝道:“咱们都别哭了,既然分别不是因为坏事,便笑吧。”   她们几人自小便一起长大,然后一同随讷敏进宫,一同送走讷敏和齐嬷嬷,一同守护太子成长,一同走到人生的后半段……   之所以不舍也没用感情留下浅缃,就是想目送她,目送她真正地去为自己而活。   容歆看向浅缃,为她整了整被风吹乱的斗篷帽子,祝福道:“去吧,以后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再向从前那样小心谨慎,这是你辛苦几十年应得的。”   浅缃再次湿了眼眶,哽咽道:“对不起,女官,我没有陪到最后。”   “我从来没要求你们一定要至死守在宫中,娘娘和太子殿下也不会。”容歆抱紧浅缃,在她耳边道,“只要你过得好,我们在京中便为你感到欢喜。”   绿沈别开眼,拭去眼泪,绿沈眼中含泪,肯定地附和道:“是啊,浅缃姐姐,你记得多给我们写信说一说在遵化的事,让我们也替你高兴。”   浅缃连连点头,保证道:“我一定会多写信的,什么都会写,你们也不要只报喜不报忧。”   雪青故意语气欢快道:“哪里有忧,我们只会好,倒是你,可不要太想念京城的菜。”   她说“想念京城的菜”,可神情却像是在说浅缃一定会想念她做的菜,一下子便教浅缃破涕而笑。   分别的气氛终于少了许多悲伤,容歆见她们眼中都有笑意,这样的场景留在彼此心里倒是好过哭唧唧的模样,便适时催促道:“快上马车吧,免得耽搁赶路。”   “在此别过。”浅缃不舍地深深看过她们每一个人,然后再不犹豫,果断地转身,踏上马车。   她一进入马车,车夫便关上马车门,一声“驾”一拉缰绳,马车便缓缓驶向前。   容歆目送马车离开,忽然想起一事,冲着马车喊道:“浅缃!”   浅缃立即打开马车窗,探出头,脸上还有残留的泪水。   “浅缃,叫我一声姐姐吧。”   因为讷敏叫容歆“容姐姐”,浅缃几人重规矩,从不叫她姐姐,只以“女史”、“女官”等尊称称呼,但她们心里,从来都珍视彼此,视若亲人。   此时浅缃听到容歆的话,眼里的泪再次奔涌而下,甚至顾不上去擦,边挥手边生怕她听不见似的,大声回应:“容姐姐,绿沈、雪青,有幸遇见你们,谢谢——”   雪青向前跑了几步,大力地挥手,即便已经看不见马车的人了,依旧没有放下。   三人在城外站了许久才乘上回宫的马车,绿沈和雪青一连几日都缓不过劲儿来,容歆的情绪也难免有些不甚高涨。   就在此时,八福晋郭络罗氏邀请容歆和东珠到府里做客,说是有礼物要送给东珠。   太子和太子妃立即便行方便,催着容歆和东珠出宫去,还让她们带绿沈和雪青一同出去散心。   绿沈和雪青听得太子妃的话,便知道她们影响到太子和太子妃了,立即便婉拒,然后打起精神,再不见低落。   容歆和八福晋通过太子妃,和八福晋约好上门的日子,然后那一日一大早,便早早地出宫,不曾想竟在宫门口见到八阿哥胤禩。   “八贝勒,您怎么在此?”   八阿哥笑道:“正巧我今日不忙,听说容姑姑要去我府上,便顺路接您和东珠过去。”   不忙吗?容歆十分怀疑。   要知道太子现在尽量不去做个能干的太子,其余能力出众的皇子却不得闲,八阿哥首当其冲。   容歆的眼神很直接,八阿哥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一般,笑容满面地说:“福晋为了东珠和姑姑的到来,特地备宴,平时她在府里可没这个心情,我便凑个趣,您不介意吧?”   容歆眉头微微一动,了然地笑道:“您是主人,我自然客随主便。”   这几年八阿哥和八福晋闹腾着,八福晋没挡着府里进人,可八阿哥除了选秀时指的人,竟然也没随便弄出众多侍妾来为他绵延子嗣。   几年过去,其实也跟当初八福晋的要求开始殊途同归,可人却还要哄,也不知图什么。   不过容歆给八阿哥面子,到他府上后没有拆穿他,而是主动揽过两人同行的原因。   八福晋没说什么,献宝似的对东珠道:“东珠跟婶婶来,我有好东西送给你。”   东珠没动,头转向容歆。   容歆微笑,牵着她的手跟在八福晋身后,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八阿哥,问道:“八贝勒不一道吗?”   八阿哥没动,眼睛专注地看着八福晋。   八福晋回视,片刻后,邀请道:“东珠和容女官难得来做客,爷是府里的主人,不如一起?”   八阿哥勾起嘴角,大步走到八福晋身边,然后以男主人的姿态与容歆说话。   容歆在两人对视时,便不着痕迹地稍稍后退,给两人让出空间交流。   此时她听八阿哥自然地找话题,便笑着接过来,问道:“听太子殿下说,皇上今年依旧准备避暑塞外,不知启行的日期可有定下?”   太子当然会跟容歆说日期,八阿哥也心知肚明,却还是顺着她的话答道:“暂定是在五月底,能够在京城热起来前抵达塞外。”   八福晋闻言,兴冲冲地问:“东珠和女官也会去吗?”   容歆点头,“太子殿下会去,我和格格也在随驾之列。”   事实上,是避暑塞外的行程确定后,梁九功亲自对容歆转达康熙的口谕,要求容歆同往。   而八福晋一听,喜笑颜开道:“那我要送东珠的礼物恰到好处,可以一并带到塞外去。”   容歆作好奇之状,但其实在马车上,她已经从八阿哥的话里猜到了八福晋所送之物,因此才提及避暑塞外的事。   等到几人跟随八福晋到达目的地——马圈,答案便彻底显现出来。   八福晋指着一匹浑身银白、年轻健壮的马,道:“这匹马,是我小舅舅为我寻来的马崽,我精心养大的,就当作是回礼送给东珠。”   东珠仰头看白马,白马低头与她对视,一人一马谁都许久没离开视线。   “看来它极喜欢东珠。”八福晋笑着面向容歆,“它很温顺,不会伤到东珠,容女官放心。”   容歆看出来了,替东珠向八福晋道谢,眼神一转,便注意到八阿哥的眼神十分……酸?   等到离开时,八阿哥送容歆她们回宫,才说了缘由,原来八阿哥八福晋养第二匹马的时候,他也向八福晋求过,可是八福晋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没想到是送给东珠的。   容歆嘴角笑意不减,临分开前,语重心长道:“八贝勒,任重道远,不过那匹马是格格的,您便不要再看了。”   马暂时没法儿带进宫,旁人又不似八福晋那般精心,便留在了八阿哥府里继续由八福晋照料。   而容歆其实更想对八阿哥说的是:活该。 第227章   这几年, 康熙每年都要至塞外一趟,或围猎或避暑,短则一两月长则数月, 视情况而定。   大清虽入关,皇室却一直未放弃祖辈奋斗过的关外之地,每年长时间的停留, 康熙考量许久,今年巡幸塞外时,决定在承德修建一座行宫, 专门作为避暑的夏宫。   康熙当众宣布后, 大阿哥第一反应便是看向太子, 然而太子神色如常, 并不分毫变化。   垂下的头看不出大阿哥的情绪,可一离开康熙的御帐后, 大阿哥便问太子:“太子赞成皇阿玛建避暑行宫?已有一座畅春园耗费巨大, 这行宫不定要花掉国库多少钱?”   “皇阿玛想要与蒙古更加紧密, 有一座行宫,在此常住处理政务也便利。”太子悠然道,“更何况, 皇阿玛金口御言已出, 自然没有收回的道理。”   大阿哥皱眉看着太子,“盛京已有行宫, 且离蒙古更近, 若不够住,稍加增建便是, 本就不必大费周章再建一座行宫。”   太子手中的折扇轻摇, 淡淡道:“大哥自去与皇阿玛说便是, 与我说有何用?”   “若太子是这个态度,以后便该各自为政,也不必再派商船出海。”大阿哥的脸越加黑沉,隐隐有怒意显现,“还我银子!”   折扇一顿,太子脸上立时浮现笑容,语气亲近,有理有据地分辨道:“大哥,商船用到的钱乃是做生意必要的投入,连小九都清楚,如何能用‘还’之一字?”   大阿哥的脸彻底黑下来,阴沉沉道:“这么说,太子是准备赖我的账了?”   “非也。”一谈到还钱,太子再不复先前的从容,立时便升起防御状态,道,“船已出海三年多,按照先前的预期,也快要回来了,大哥真要让我还钱,然后放弃更多的利润吗?”   大阿哥脸色没有好转,仍然沉着脸,质问:“不要跟我拐弯抹角,你只要告诉我,皇阿玛修建行宫的事儿,你真的赞成?”   太子见他如此固执,手指灵巧地转动折扇,平铺直叙道:“你我反对与否,有影响吗?便是说出来,不过是教皇阿玛不高兴罢了,不能决定什么。”   大阿哥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一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开。   太子目视他的背影,手指突然一停,折扇转入掌心,紧紧握住,脸上毫无笑意。   不远处有人路过,看到两人说话时的神情,还以为他们再次矛盾激化,互相一传,又是乱七八糟的内容。   容歆听说到传闻中的版本时,已经是两日后,她并没有问太子什么,而是闲聊似的说起大阿哥的去向。   “昨日,直郡王请我照看几位格格,我才知道,这两年他一直派人关注着阿日斯兰。”   太子疑惑地抬起头。   容歆笑起来,眼角皱纹清晰,却丝毫不影响她的温柔,“直郡王说是见不得别家小子们招惹几位格格,实际对阿日斯兰还是有几分好感的,一听说有人害他,当即便护短地跑过去。”   阿日斯兰和宝娴的婚事,康熙和达尔汉亲王已心照不宣,如今只差一张指婚圣旨。   这一次避暑塞外,宝娴也随驾同行,可是意外的是,阿日斯兰和娜仁图雅兄妹并未前来,便是容歆也看得出,宝娴有几分失望。   达尔汉亲王的解释是,阿日斯兰身体偶有不适,只能遗憾错失此次觐见康熙。   因为达尔汉亲王对阿日斯兰一贯的宠爱和重视,他们是相信这个说法的,直到大阿哥的人传来消息,阿日斯兰恐有危险。   而太子听了容歆的话,很快便根据科尔沁左翼中旗的达尔罕王族现状,道:“如今的达尔罕王班第,只有端敏公主所出的孩子,而亲王世子便是阿日斯兰的父亲罗卜藏衮布。”   “满蒙联姻,意义重大,但蒙古仍有许多人排斥异族,想要血统纯正。”   容歆恍然,所以很多抚蒙的格格们无子早殇,不止是因为性格不够强,思乡心切或是水土不服,恐怕还有些人为因素在里面。   这么看来,端敏公主日子过得潇洒,飞扬跋扈的性格在蒙古风评不佳,康熙却也只是施以小惩,不曾动她根本,未尝没有表示支持之意。   毕竟如今的满蒙关系和□□时期已经大不相同,蒙古依附于大清,向大清称臣,康熙为人骄傲,心底里绝对不会愿意作为大清和蒙古情谊维系的抚蒙公主们婚后凄楚。   因而,无论是建造公主府还是抬高公主们的地位,康熙做了不少,也不再允许大清再次出现蒙古皇后。   而皇子们,直到十阿哥,才再次娶蒙古福晋,可十阿哥注定与皇位无缘,这便是康熙和大清的态度。   先前大阿哥不愿意女儿们抚蒙,太子答应他了,却留了很大余地……   容歆想到此,问道:“直郡王没有言明,殿下以为是谁想要害阿日斯兰?”   “铤而走险自然是因为有利可图,端看他挡了谁的道,不过……”太子轻笑,“既然大哥决定护着他,论起关系,日后阿日斯兰也要叫我一声叔叔,他便是将路堵死又有何不可?”   容歆笑问:“直郡王护着未来女婿,殿下是为什么护短?”   太子不与她对视,简单地回了一句:“自然是因为答应过大哥,失信于人岂非小人?”   “哦——”容歆故意拉长音,至于涵义,不言而喻。   太子在她面前无所遁形,落荒而走。   皇长孙回来时,便见到阿玛匆匆离开的样子,行礼后只得到阿玛随意地应一声,十分不解地问:“嬷嬷,阿玛有急事吗?”   容歆含笑为太子掩饰道:“是有些急事要去处理,殿下今日怎么没在皇上身边?”   皇长孙坐下,诚实地回答:“皇玛法暗示弘昭,想法子请您到他的宫殿。”   “暗示?”   皇长孙拿起桌上的果子,边吃边道:“皇玛法突然问我东珠的情况,我说不甚清楚,皇玛法也没嫌我不关心东珠,只说东珠一向由您教养,您最了解。”   这也没说错,若说谁在了解东珠,确实是容歆,连太子和太子妃,多数时候都要通过容歆知道东珠的每一丝改变。   而皇长孙又问道:“皇玛法从来没从我这儿了解东珠,不是暗示是什么?嬷嬷,有什么事教皇玛法需要迂回地请您?”   容歆都替康熙尴尬,但又有些促狭地问:“既然是暗示,殿下怎么直接与我说了?”   皇长孙理所当然道:“反正嬷嬷肯定不会出卖弘昭,殊途同归,省心省力。”   “殿下聪慧至极。”   皇长孙得意一笑,然后问她:“嬷嬷什么时候去?”   “为什么要去?”容歆冲小少年笑道,“殿下与我说了,可我没意会到啊。”   皇长孙纠结:“嬷嬷,皇玛法不坏的,您……咱们都对他好一些,可以吗?”   容歆惊讶,“您知道什么吗?”   “弘昭有眼睛,怎会无知无觉?”皇长孙纠结地嘴巴抿了又抿,才道,“我知道皇玛法和阿玛有隔阂,可我在皇玛法随身携带的其中一个匣子里见到许多小玩意儿。”   皇长孙也不等容歆回应,便数道:“泛黄的面罩,破旧的拨浪鼓,青花瓷罐子,还有笔迹稚嫩的策论……”   容歆不消皇长孙多说,便知这都是太子的旧物,其余便也罢了,更特别的便是:“那只拨浪鼓……”   皇长孙以为她不记得,便仔细说明道:“那是皇玛法最常在手里把玩的,他常看着它出神,可是已经破旧的几乎发不出声音了。”   “殿下幼时也玩儿过。”容歆记得那拨浪鼓到皇长孙这里便丢了,她还命人找过,可惜没找到,没想到在康熙手里。   皇长孙对此完全没有印象,只好奇地问:“所以是弘昭幼时的玩具吗?”   容歆笑着摇头,诚实道:“是太子殿下幼时的。”   还是承祜阿哥幼时玩过的……   皇长孙也不失望,只恳切地看着容歆,问:“嬷嬷,您要是有见皇玛法的打算,可否早一些?”   容歆满眼欣慰,“殿下是个孝顺孩子。”   皇长孙敛眉,忐忑地问:“您不怪我不偏着阿玛吗?”   “旁人对您好,您皆记在心里,我为何要怪您?”容歆眉眼含笑,“太子殿下也不会怪您,反倒会很骄傲。”   皇长孙抬起头,“真的吗?”   容歆认真地颔首,“是,您也不必担心皇上和太子殿下父子反目,只按照您的想法做您想做的,一切都会好的。”   “真的吗?”皇长孙又问了一句。   “是。”容歆更加笃定,“您要相信太子殿下。”   皇长孙还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地笑容,轻松道:“那嬷嬷想什么时候见皇玛法,弘昭也不操心了。”   容歆却是摇头道:“您说得对,早些见也好。”总要有人主动给好面子的人铺台阶下。   遂,容歆当日傍晚,便带东珠和皇长孙一同到康熙的宫殿用晚膳。   康熙见到容歆态度也没有任何好转,始终一副骄矜的模样,仿佛勉为其难地同意她们与他共膳一般。   晚膳时,容歆从梁九功等人的神情中便知道,康熙今晚的胃口极好,便不与言不由衷的人一般见识。   膳后,康熙让皇长孙带东珠四处转转,皇长孙去拉东珠,东珠避开她的手,全身都在抗拒离开。   “那便教东珠留下吧。”康熙淡淡道,“弘昭,你先去书房写朕留给你的策论。”   “是,皇玛法,弘昭告退。”   皇长孙临走前,羡慕地看了看能留下的东珠,他也想知道皇玛法和嬷嬷要说什么……   而东珠不似常人,康熙也不避讳她,直接对容歆冷声道:“太子到底意欲何为?难道还要朕这个阿玛亲自向他低头吗?”   容歆作不懂之色,反问:“皇上所说,奴才不懂,太子殿下不是已经退后一步了吗?”   “容歆!”康熙脸色难看,“你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皇上恕罪,奴才不知道。”   “容歆!”康熙一见到她便失去平常心,忍不住幼稚地争锋,“朕对你的责罚,你是否抗旨不遵……”   容歆低着头,嘴角显出一丝笑意又掩下,恭敬地答道:“回禀皇上,奴才不敢抗旨,自回宫后一日未落下。”   事实上,御赐的特制蒲团作脚底按摩之用极合适,容歆现在一日不用还不舒服,连到塞外都带着。   然而康熙却是理解错了,以为她真的老老实实跪了,就像那些抄不完的医书一样,明知他不强求,容歆也会认真地做。   康熙看向她的膝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却也没说收回之前的话,只是道:“你如此在意太子,想必也不愿意朕和太子便这么一直下去吧?”   容歆双手规矩地搁在腹前,老神在在道:“回皇上,奴才不敢妄议皇上和太子殿下之事。”   “容歆!”康熙右手一拍桌子,起身时,将手背在身后,恼怒道,“你莫要考验朕的耐心!”   容歆从他的右手臂上收回视线,不再说些惹恼康熙的话,而是问道:“敢问皇上,是皇上的命令吗?”   “若朕说是呢?”   容歆便恭敬道:“奴才自然不敢违抗圣令,必会规劝太子殿下,更加恭顺,以图皇上宽心。”   康熙胸膛起伏,背后的右手攥紧,依然克制不住地细微颤抖。   良久,康熙泄气似的松开手,轻声问:“若只是一个阿玛的心愿呢?”   容歆躬身,“太子殿下向来便是个好儿子,顺其自然,一切都会好的。” 第228章   康熙想让容歆行使规劝之责, 容歆回去后便没有道理瞒着太子,将今日面圣与康熙交流的内容,尽数告知太子, 然后由太子自行决定。   “我知殿下不是任性之人,因而并不想劝您,只希望您所有的决定皆是再三思考后作出的,莫要悔不当初。”   人常说“父子没有隔夜仇”,然康熙和太子这一对天家父子, 亲情里掺杂太多东西,无一能挑出,旁人劝说其实并无意义,还是要看他们自己。   容歆之所以相信“一切都会好的”, 是因为她相信太子,太子是大清的储君, 不会一直选择逃避, 任由事情向不可挽回的地步发展。   而太子没对容歆的话作出回应,只是确认地问道:“弘昭说皇阿玛随身带着我的东西?”   容歆点头, “正是。皇长孙还说,皇上随身携带之物里, 唯有那一只箱子, 是由皇上亲自保管。”   太子无意识地把玩折扇, 轻声道:“姑姑,我从前以为, 皇阿玛真的会一直无条件地站在我这一边, 可是事实证明, 没有人会永远和谁同一步伐。”   太子苦笑, “既然我也没有紧紧跟随皇阿玛的脚步, 便不该强求皇阿玛。”   “殿下……”   太子摇头,长舒一口气,笑道:“我没事,只是越加清明罢了。”   “我不知道您想明白什么,只是人活得过于明白不一定是件好事,豁达舒朗才延年益寿。”   “心有朗风明月,便不虚人间此行。”太子眉眼带笑,“姑姑从前不都是教导胤礽要无愧此心吗?怎么如今变成延年益寿了?”   容歆嗔他一眼,“总归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再不留下听您促狭我了。”   “姑姑莫急着走。”太子抬手拦住她,问道,“姑姑,我想让德妃从永和宫出来,也想让王贵人升上嫔位,可有办法?”   容歆微微蹙眉,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德妃乌雅氏当年能在宫里搅风搅雨,便是因为生下三个皇子一个皇女,底气十足。   如今四阿哥等人皆以长大成人,且颇受康熙重用,母凭子贵,宫里不少人打心眼儿里不希望德妃解禁。   而王贵人是如今后宫中最得康熙宠爱的妃子,受宠程度丝毫不下于当年的德妃。   自三十二年以来,康熙四个最小的皇子皆由王贵人所出,她背后又有族人以及江宁织造曹家,也就位低这一点能压住她几分气焰。   容歆实在想不清楚,太子抬起这样两个有可能不会太安分的人,意欲为何?   “如今宫里太过平静,总有些无趣。”太子的眼尾因为笑意上弯,折扇轻轻敲打书案。   容歆眉头稍松,回答先前太子的问题:“后宫的事,向来不过皇上一句话罢了,想教德妃出来,只要六阿哥和十四阿哥性子稳重些,多办好几件差事便可。”   太子随意地点头,又问道:“王贵人呢?”   “当年皇后娘娘定下的规矩,论功行赏,王贵人生下四个阿哥,足够晋位分,只是皇上这些年越发不爱册封后宫,后宫又无人能提。”   太子若有所思,“是以,只要有一个合适的人提醒皇阿玛便可吗?”   容歆点头,如若有一个人,在后宫之事上能说几句话,又在康熙面前有几分颜面,这两件事,几乎可以算作一件事。   不过……   容歆与太子对视,宫里符合的人,也就只有皇太后、苏麻喇姑和……容歆了。   皇太后向来不管事,苏麻喇姑已经吃斋念佛多年,身体又不好,既是太子所求,似乎只有容歆最合适。   太子清咳一声,道:“待回京后,我教老四督促着老六和小十四,德妃的事,应该不必姑姑出面。”   容歆未出声,眼神却在问:那王贵人呢?   太子抬起扇子,碰了碰鼻尖,尴尬地笑道:“王贵人的事也不急,皇阿玛宠爱幼子,待小十九再大些,能够哄得皇阿玛开心,想必也不难。”   “您为何不直言,说想让我在皇上面前说几句?”   容歆无奈,如此简单的请求,太子连她都不能那般随意地说出来,更何况在康熙面前。   父子二人闹到这个地步,何尝没有太子的一笔?康熙先前说太子也不相信他,也不是没有缘由。   而太子听容歆一问,恍然一瞬,解释道:“我绝非与姑姑见外,只是不想您受累。”   “我没怀疑您。”容歆心里一叹,就是年纪增长,没有年少时坦率了,兴许是每个成年人都会有的改变。   然后,容歆对太子道:“这件事儿我记在心里,等到有合适的时机,便向皇上提一句。”   “谢过姑姑。”   容歆摇头,“不管您到底想做什么,我总归是会支持您的。”   不过一直到回京,康熙都没再召见过容歆,容歆也没什么理由去求见他,这事儿便暂且搁下了。   回京的路上,太子和大阿哥有了一件喜事,那便是两人派出海的船终于回来了。   他们的商船巨大,装载的货物极多,光是从海外带回的黄金白银便已让两人收回成本,更不要说商船靠岸后迅速卖出去的货物,利润巨大。   太子和大阿哥位高权重,又有九阿哥在京城经营,等到御驾回京后,货物几乎已售出大半,端看账本上的数字,海外贸易确确实实是暴利。   银钱,太子见过不少,亲自出宫,和大阿哥、九阿哥在容歆的宅子里对好账目,留出下一次出海需要的本钱,便将目前的盈利一分为二,爽快地交给大阿哥。   然后太子又从他的盈利中,分出一分给九阿哥。   九阿哥惊讶的同时,连忙推辞道:“太子二哥,这商船之中并未有弟弟的投入,怎能收您这么多钱?”   大阿哥看着那么多钱,心情极好,笑容一直未落下,此时听到两人的对话,便劝九阿哥道:“太子给你自然有道理,收着便是。”   太子和九阿哥纷纷看向他,然大阿哥丝毫没有慨他人之康的羞愧,仍然厚颜道:“按理说大哥也不该吝啬,只是大哥那儿研究火器消耗甚大,九弟你多担待。”   九阿哥扯起个笑容,不甚诚心道:“大哥言过,弟弟怎会不担待?”   太子淡定地转向九阿哥,道:“小九,你收着吧,这几年你没少替我做事,理应有所回报。”   九阿哥推辞不得,犹豫再三后,便试探地问:“商船可否让弟弟投些钱进去?”   “你是想用我给你的这一分利作投入?”   九阿哥迟疑地点头,补充道:“弟弟自知空手做无本的买卖有些厚颜,回头我便再准备些银两送过来。”   太子看向大阿哥,见他只专注地摆弄一把精致的手铳,并无出言之意,便对九阿哥大方道:“你想要投钱,我并不反对,只是其中风险你要心中有数。”   九阿哥笑起来,点头道:“太子二哥放心,弟弟明白。”   太子手指敲了一下账本,道:“我既是答应给你一分利,便不会收回,你暂且不必另拿钱过来。”   “这……”九阿哥余光看向大阿哥,见大阿哥不似反对的模样,终于彻底放下心,道,“那弟弟便谢过两位哥哥。”   “你不必谢我,又不是我给你的钱。”大阿哥抬起手铳在眼前仔细打量,随意道,“不过胤禟你好歹是个善于经营的皇子,既是加入进来,咱们好歹也得再添一艘商船,届时的花费不小,该你出的还是要出。”   太子微一挑眉,并未反驳。   而九阿哥立即便应道:“这是应该的,大哥放心。”   银钱分完,太子方才拿出画师所绘画册,分发给两人,道:“这些画,你们看一看吧。”   大阿哥和九阿哥各接过一沓画纸,大阿哥对旁的风土人情不甚感兴趣,直接略过,只看别国的武器,其中又以火器最为关注。   九阿哥关注的东西则是较多,然后以生意的眼光考虑,某一国有可能对哪一类商品更感兴趣,消费能力几何……只从简单的画卷上,他便能看出一二来。   太子在两人说话是,偶尔提笔,捡重要的内容作简单的记录,然后忽然道:“有几个国家,很强大,甚至能来到中原。”   大阿哥眼里战意满满,甚至跃跃欲试道:“他们那里士兵的剑细且长,不知武艺如何?”   九阿哥无语,不明白为什么大哥总能想到打架上去,当然,他不敢说出“打架”二字,只识时务道:“大哥所有兴趣,不妨在外国使臣来时比试一二,扬我大清之威。”   大阿哥傲然道:“这是自然。”   太子轻笑,并不打断,等到两人话音落下,他才放下笔,“大哥和九弟提示了我,回头我将这些画册拿给皇阿玛和其他人看一看,兴许有不同的看法。”   “皇阿玛?”大阿哥和九阿哥对视一眼,看在赚了大笔钱的份上,问道,“你要向皇阿玛示好?”   九阿哥缩了缩脖子,降低存在感。   太子却丝毫不介意道:“大哥此言差矣,孝心怎可带有功利?”   大阿哥嫌弃不已,再坐不下去,挥一挥衣袖带走他那一部分钱,连一块儿属于他的碎瓷片都没有落下。   九阿哥等大阿哥走了,方才问道:“太子二哥,你看我五哥也不富裕,可否从我这里分一点利给他?”   “皇子的开府银不少,老五府里花销又不大,怎会不富裕?”   九阿哥闻言,讪讪道:“是,弟弟忘了。”   太子看画时脑中便起了些念头,担心有遗漏,再次提笔刷刷地写着,头也不抬道:“你想要分给谁,我不管,只是我们的商船再次出海,只能加一艘船。”   他们是皇子,一举一动皆不是小事,有些事要循序渐进,不能太过。   但太子开了这个口子,便是不介意有其他任何一个皇子上他们的船,甚至,如果能教皇阿玛也参与进来,对他们更有利。   太子笔下一顿,想到:似乎这个时机正好,皇阿玛大概会对他格外宽容……   而这个念头起了,便无论如何也消不下去,回去的时候,太子特意精心挑选了几件奇特的舶来品,连画册一并带入宫中。   康熙果然对太子送给他的东西极喜欢,并且当这是父子彻底和解的信号,无论太子说什么都和颜悦色。   太子深谙循序渐进为上,给皇阿玛看画册时并未说太多,只语气中故意带着一种“天朝上国”的高傲。   等他心情颇好地回到毓庆宫,见到容歆便道:“姑姑,新的画册我拿回来了,您要看一看吗?”   容歆从善如流,接过画册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这画师的画技极好,群像画的人神情饰品皆清晰,建筑物上的浮雕壁画亦极尽真实地描下来,有几张的惊艳程度,堪称传世之作。   然而容歆的关注点,更多的还是在太子和康熙身上。   “殿下打算缓和关系了?”   太子笑而不语。   容歆便明白,他不想说。   于是容歆就不再问,只询问太子关于商船的情况,然后便听说大阿哥带走一把小巧的手铳。   东珠向来是容歆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先前两人的话题,她都不感兴趣,此时一听到手铳,便看向阿玛和嬷嬷。   容歆立即笑着应道:“格格且等着,回头火器师们研究完,便向直郡王要过来。”   东珠黑黝黝的眼珠似有亮光,哪怕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也看得出她欢喜。   太子见状,嘴角浮起笑意,心满意足。   之后的日子,太子便在当差以及为商船再次出海做准备中如流水般过去。   新年初,山东、河间不堪天灾重负,百姓流离失所,开始有流民在各地流窜,其中众多饥民涌入京城。   此时太子手中的银钱还未有大的花费,见朝廷拨款救灾后,依然有众多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甚为不忍,便购入大量衣物粮食,赈济百姓。   而他的所作所为,并未以私人的名义,全都是以朝廷和康熙之名进行,以至于春暖花开,朝廷遣送灾民回乡后,太子花费巨大,百姓的赞颂却与太子无关。   太子并非毫无收获,康熙亲自从他的私库中挑出数个珍宝,赏赐给太子,其中甚至有御用之物。   此举倒也不算逾矩,太子乃是储君,只要康熙愿意,太子便可比照帝王仪制,谁也挑不出什么理来。   当然,满朝文武也不敢挑。   但有一人除外,便是皇长孙。   太子得势,周围人的待遇理应跟着水涨船高,可太子丝毫不受眼前的繁花似锦影响,康熙越是捧高他,他越是对皇长孙严格要求。   皇长孙也不是不愿意,只是他最近挂心旁的事,难以专注,每每便因不专心而受罚。   太子忙,能分出的心神有限,皇长孙不说,他便很难注意到。   容歆闲啊,皇长孙又不再她面前掩饰,发现他的异常后便问了几句,然后便得知,四阿哥家的弘晖生病了。   “我记得过年时,只说是小风寒?”   皇长孙点头,担忧道:“可弘晖病情未愈,一直没回宫里上课,我想去看看他。”   容歆隐约记起,四阿哥家的弘晖好像是早殇了,难道是这一次吗?   “嬷嬷,我一人出宫,皇玛法和阿玛必不会允许,您能陪我吗?”   容歆回过神,点头,“不过您要亲自和太子殿下说,先前您读书不专心,要好好认错。”   傍晚,太子听皇长孙道明近日不专心的缘由,虽罚了皇长孙,却并未太过严厉地批评,且当场便同意皇长孙出宫一事。   三人,容歆、皇长孙、东珠到四阿哥府的事,四阿哥嘱咐过四福晋好好招待,他们到时,四阿哥也有抽出时间来迎,只是他事忙,只一个照面,便又匆匆离府。   若非四阿哥提及弘晖时,容歆能看出他神色中的担忧,甚至要以为这个工作狂不在意儿子,可他这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模样,对四福晋尤为打击。   四福晋强撑笑脸招待容歆三人,神态中皆是伤痛和疲惫。   皇长孙没有耐心坐在这儿喝茶,直接要求去看弘昭。   四福晋眼中感动,随即却道:“弘晖见到皇长孙定然开怀,可若过了病气给你……”   皇长孙不在意什么病气,坚持要探望弘晖,四福晋不好阻拦,便亲自领他们到弘晖的院子里。   满洲男孩儿,六岁便要搬离后院独住,而弘晖已经搬离两年。   弘晖见到皇长孙,果然很高兴,精神都好了几分,乖巧地听哥哥跟他说学里的事,眼神中尽是向往。   四福晋见状,忽而哽咽起来,边拭泪边求道:“弘晖病了三个多月,始终不见好转,不知可否劳您代我向太子妃请示,带弘晖去宫中由御医医治?”   “四阿哥没向皇上请御医吗?”   四福晋神色有些许异样,一瞬后又恢复过来,“请了,只是到底不如宫中方便,随时有不妥便可请御医看一看。”   容歆心念一动,答应道:“来回请示还要耽搁些时间,不若稍后我们离开时,便一并进宫?”   四福晋强抑制住激动,确认道:“可以吗?未经准许,弘晖能进宫吗?”   一个生病的孩子,未得宫中应允便进宫,确实有些不妥,容歆想了想,便道:“我派人先回宫禀报一声便是。”   “谢过容女官,我这便命人给弘晖收拾东西。”   容歆见她神情急切,便道:“四福晋不必忙,宫里甚么都有。”   而她这么一说,他们走的时候,弘晖除了身上的一身衣服,四福晋什么都没给他带,被子一卷便送上马车。   容歆:“……”   回宫后,太子妃已做好安排,毓庆宫没空屋子,便将弘晖暂且安置进阿哥所。皇长孙怕他害怕,也搬进弘晖旁边的屋子里。   第二日,三阿哥家的弘晴,大阿哥家的弘昱也都闹着家里的阿玛,要搬进阿哥所。   大阿哥和三阿哥还未松口,皇长孙便已带着弟弟们求到皇玛法面前。   康熙最乐见兄友弟恭的场面,因此也不管两个儿子的想法,直接便同意了他们的请求,甚至还在几个孙子的环绕下,去阿哥所探望弘晖。   太子乐见皇长孙“折腾”,然后在弘晖稍稍好转后,和太子妃两人,一个训斥四阿哥,一个教训四福晋,总之府里不太平,夫妻两个人谁也不能推卸责任,全都有错。   四阿哥和四福晋只要弘晖平安,莫说只是责骂几句,便是太子和太子妃罚他们夫妻俩,他们也都会尽数应下。   容歆便是在阿哥所,跟康熙不经意地提起当年讷敏对后宫的赏罚分明…… 第229章   德妃乌雅氏重新回归后宫的那一日, 后宫表面上风平浪静,可荣妃马佳氏约容歆还有惠妃呐喇氏、宜妃郭络罗氏一同到长春宫“拜见”贵妃钮祜禄氏。   容歆到的时候,惠、宜、荣三妃都已经坐在长春宫的葡萄架下,贵妃钮祜禄氏百无聊赖地陪着几人。   “给贵妃娘娘、惠妃娘娘、宜妃娘娘、荣妃娘娘请安, 容歆来迟, 请几位娘娘见谅。”   荣妃抬手招呼道:“没来迟, 你快来坐。”   小宫女搬来一个绣凳,容歆坐下, 笑道:“许久未同时见过几位娘娘,娘娘们看起来越发的容光焕发了。”   她们这些嫔妃,年纪最小的钮祜禄氏反倒是位份最高的, 而年纪最长的, 是荣妃,她进宫的时间, 比讷敏还要早几月, 年纪跟容歆相仿。   活到这个岁数, 其实都多多少少有了岁月的痕迹,只不过养尊处优,想必同龄人显得年轻几分罢了。   荣妃到这个岁数, 比年轻时更加在意容貌,一听容歆的话,便轻抚脸颊,娇笑道:“你看出来了?不枉我补品每日吃着。”   容歆含笑点头,哪怕在场这几人, 荣妃的容貌最不出众, 她的肯定看起来也极诚恳, 是以荣妃越加眉开眼笑。   惠妃懒得理她, 专注地喝着长春宫自制的的花茶。   宜妃却是当即便不给她面子道:“再如何吃补品,也比不得那些花一样娇嫩的年轻妃子。”   “谁要跟她们比?”荣妃轻哼一声,“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我有胤祉这样好的儿子,才不去酸那些年轻妃子。”   宜妃听得刺耳,不高兴道:“你说谁酸了?你就一个三阿哥,我有两个儿子,我犯得着酸旁人?”   容歆默默喝茶,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嗯,她们都有儿子,毫无争辩的意义。   而荣妃却不管有没有意义,继续嘲讽道:“你还不酸?这么大岁数还去跟年轻妃子争风吃醋,皇上还看得下去你那张老脸吗?”   “老?!”宜妃气炸,横眉竖目,气急而笑,“皇上可是每月都来我宫里,倒是荣妃姐姐,也就只能嘴硬。”   这下子轮到荣妃跳脚,“宜妃你老不羞!”   又是“老”字,宜妃美目一瞪,若不是还顾及着身份,很有可能冲上去撕烂荣妃的嘴。   珂琪见两人如此,有些紧张,贵妃钮祜禄氏的神情却是丝毫没有变化,还用眼神示意她莫管那二人。   这几十年来,荣妃一直致力于得罪人,也就是封妃后有了几分作为荣妃的包袱,才只针对几个高位嫔妃嘴上不饶人。   容歆更是早就习惯了,她甚至还能摸一把瓜子在手里,边听边嗑,兴味十足。   良久之后,在两人的战火即将蔓延到其他人时,贵妃适时开口问道:“不知几位到我这儿,是为何?我们关起门来过日子,许久没这么热闹了……”   贵妃就差直言她们吵了,可其余几人谁都不在意。   惠妃放下茶杯,轻声道:“我也想知道,荣妃派人到我们宫里邀请,是有何事?”   “揣着明白装糊涂。”荣妃以每个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嘀咕完,认真严肃道,“自然是因为有人要解禁了。”   宜妃冷嗤,不以为意道:“那又如何?”   “如何?”荣妃看向贵妃和惠妃,见两人神情都没什么变化,顿时像是受到侮辱一样,“合着你们一个两个都不上心,就我傻呢?”   贵妃没看她,惠妃和宜妃的眼神,分明是在说:她竟然有自知之明?   荣妃气极,站起身就要走,路过容歆时,问道:“容女官,你跟不跟我走?!”   容歆一琢磨,这不就是以前小姑娘吵架拉帮结派吗?   而荣妃耐心有限,没第一时间得到她的答复,便再次抬起脚,径直往长春宫大门走。   这种时候,容歆如果不表示跟她同一阵营,必定要受很长一段时间任性的冷遇,于是她迅速起身,行满礼后匆匆道了声别,便转身去追荣妃。   贵妃见容歆和荣妃走了,转向惠妃和宜妃,问她们:“两位既是从容不迫,为何要应约前来?”   宜妃看向惠妃,惠妃从容不迫地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道:“贸然前来,打扰贵妃和平嫔的安静日子了,这便告辞。”   惠妃施施然行了一礼,临走之前又夸赞了一句长春宫的花茶好。   “惠妃娘娘喜欢,稍后我命人送一些到您宫中。”珂琪柔声说着,这几年贵妃闭宫门不理后宫的纷扰,她浑身气质更加温柔平和,只站在那儿便教人浑身舒服。   而惠妃面对这样的珂琪,身上的锋芒也会稍收一收,冲着她微一点头,方才离开。   珂琪笑着回礼。   宜妃一见这一个两个的都走了,她留在这儿也碍眼,便也在惠妃身后离开。   珂琪送完两人回来,颇为奇怪道:“惠妃娘娘她们几个,为何这般奇怪?”   没有外人,贵妃懒洋洋地靠在榻上,回道:“估计是打着试探的想法呢。”   “试探什么?”珂琪坐在她旁边,伸手拉她起来,“莫要总躺着,常活动对身体好。”   贵妃顺着她的力道起身,慢吞吞道:“自然是试探容歆,她最烦不定之因出现,竟然会愿意德妃出来。”   珂琪思索,“是有些奇怪。”   “太子近来行事看起来也无章法,甚为奇怪,不知要干什么……”不过她只念叨一句,便抛开来,无所谓道,“管她们作甚,只下次别来长春宫便是,清净久了,看到她们还有些烦。”   珂琪轻轻推了她胳膊一下,“她们又不常来,哪值当你说烦?”   “常来还了得?”   ……   另一边,容歆赶上荣妃,荣妃已经不生气,甚至还一副贤者的神情,对容歆意味深长道:“以惠妃和宜妃的态度,德妃就是出来也翻不起浪,咱们只要在后头坐收渔翁之利就是。”   容歆:“……”   荣妃竟然还“咱们”,再说,她们收什么“渔翁之利”啊?   不过容歆看她得意的样子,想想也有好处,便没有掰开解释,随便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分开。   而德妃解禁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在一个正式的场合隆重露面,最合适的选择便是去拜见皇太后。   容歆已经很久没跟太子妃去皇太后那儿请安,自然没必要为了她专门走一趟,好像乌雅氏这人如何重要似的。   太子妃回来后,对容歆闲聊似的说起德妃:“瘦了许多,气质稍有些沉郁,不过眉眼间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绝色之姿。”   太子妃管后宫,自然不可能慢待德妃,而且还有四阿哥等人,这就是宫里常说的母凭子贵。   容歆倒不太想关心德妃,可人都出来了,还是要意思意思问候一下的。   因此,容歆问道:“其他嫔妃对德妃的态度如何?”   “几位高阶嫔妃视若寻常,其余妃嫔们神色变化倒是更明显一些。”说到这里,太子妃赞叹道,“显然对低位嫔妃们来说,德妃还是尤为教人忌讳的。”   容歆点头。   太子妃突发奇想道:“也不知德妃年轻时到底是什么样的风采,那样的容貌再加上温柔小意,莫说皇阿玛,恐怕我一个女子也扛不住……”   容歆嘴角微微抽动,无语良久,方才道:“您何必拿自己比较?您扛不住的人颇多。”   太子妃难得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姑姑莫要见怪。”   容歆不见怪,就是想着,太子妃若生为男子,恐怕是个荤素不忌的。 第230章   太子妃和容歆的谈话内容, 出于太子妃口,止于容歆耳,不会教太子知道。   不过容歆不说, 太子妃对太子却没什么顾忌, 夫妻二人床榻间夜话时, 太子妃谈及德妃时, 语气中仍然免不了透出几分来。   太子知晓太子妃在某一方面的德性, 从未说些扫兴的话, 左右这一点喜好无伤大雅,太子妃为他困于紫禁城, 他理应包容。   只不过今日,太子忽然生出些好奇心来, 问道:“听说女子情窦初开时都会幻想未来夫君的模样, 太子妃未指婚于我之前,想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   “听说?”太子妃支起上身, 趴在太子肩头,眯眼质问:“敢问太子殿下从何听说?”   昏暗中,太子感觉到一丝丝危险, 立即道:“听姑姑说得。”   “姑姑怎会与殿下说这种事?”太子妃仍然表示怀疑。   “我何时骗过你?”   太子妃轻轻咬太子的耳朵,“殿下在床榻上,可是没少骗颂宜……”   太子那一只耳朵, 因为太子妃的触碰又痒又热,喉结快速地上下滑动, 声音紧涩道:“确是听姑姑说的,当年大清与准噶尔之战, 纳兰容若为救大哥而死, 姑姑随口一句感叹, 我便记得了。”   太子妃稍稍起来一些,叹道:“纳兰容若,怪不得,便是我闺中时,也常听那些年轻的小姐们提起他和他的词,可惜那般冠绝一时的人了……”   “纳兰容若一死,明珠受益,也算是尽忠尽孝。”否则以当时明珠在康熙心中的恶,极有可能受罪责,进而累极后代。   太子不免又想起索额图,只是此时这般颇为不合时宜,一顿,侧头,看着顶上的太子妃,问:“太子妃闺中时也喜欢那样的人?”   “我又未见过他,何来喜欢?”太子妃再次压在太子身上,一双藕臂搂住他的脖颈,在太子耳边轻声道:“若论风华绝对,谁人能及太子殿下?颂宜只看太子殿下一眼,旁人便再入不得我的眼。”   太子揽住她的腰,沉默半晌,道:“换一句,这样一戳即破的话,不可信。”   太子妃眨眼,想起她往日的行径,这一句甜言蜜语确实不好,便迅速改口道:“一见误终生,若未能得嫁太子殿下,颂宜必定抱憾余生……”   “我只会有你一个妻子。”说着,太子抱紧太子妃,帐幔外,烛火映衬下,两人合成一人。   ……   太子妃作为太子的枕边人,很多事情太子并不避讳她,但她从不问太子想做什么,只把控好后宫,教太子毫无后顾之忧。   宫中每一个人,太子妃都能平常心视之,包括德妃和新晋的王嫔。   王嫔近来,因为晋位份,颇有些志得意满,不过她不敢惹贵妃和惠、宜、荣三妃,却对德妃有几分不屑。   而德妃,一贯不是蠢笨没心机的,终于得见天日,却并不张扬,只努力与三个儿子以及在宫中养病的孙子弘晖亲近。   六阿哥胤祚一直在德妃身边长到几岁,与德妃较为亲近,四阿哥胤禛自小便被抱到佟贵妃那儿,十四阿哥胤祯则是还未记事便到了皇太后身边,和生母相处时,皆有些无法挥散的生疏。   至于弘晖,没有人会当着他的面说他玛嬷的不好,他一个孩子,倒是更容易接受德妃的好意。   太子妃得知几人的动向后,便尽数告知了容歆。   容歆点头,德妃此举,在意料之中。   德妃一向是聪明人,她因为几位皇子才得以解禁,笼络儿子们是如今最紧要的。   太子妃说完也不在意她想到什么,另起话题道:“皇阿玛今年巡幸塞外,几个皇孙都随行,姑姑届时又要受累。”   往年康熙出巡,除皇子们,只带皇长孙一个孙子,但今年有些许变化,皇长孙、毓庆宫的弘星、三阿哥家的弘晴以及大阿哥家的弘昱,全都会跟去塞外。   之所以会这般,全都是因为皇长孙。   皇长孙在众皇孙中年纪最长,很照顾弟弟们,堂兄弟几人一起读书这么久,感情突飞猛进,乍然知道要分开些时日,都有些不舍。   都是小少年,表达情绪十分直接,皇长孙干脆就又领着几个弟弟在宫里,越过他们各自的阿玛,求到皇玛法面前。   康熙对皇长孙的宠爱毋庸置疑,是以,最后几个皇孙都入了随行名单,一同出巡的还有太子胤礽、大阿哥胤褆、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以及王嫔所出的十六、十七两位小阿哥。   在宫中的皇孙,只有弘晖要继续留在阿哥所养病。   但弘晖乖巧,太子妃照看他一人和容歆要照看几个精力旺盛的皇孙,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更何况这一次避暑塞外,还有东珠几个。   太子妃想到此,忍不住气道:“这都是弘昭招来的,没得教您辛苦,回头我就跟他说,若他照看不好弘晴他们几个,便请殿下罚他。”   容歆笑眯眯道:“皇孙们乖巧着呢,哪会累到我?您放心便是。”   太子妃的担忧确实是无用的,启行之后,皇孙们全都跟在康熙身边,根本不敢放肆,但兴奋之情藏也藏不住。   到达围场后,康熙教他们随便去玩儿,不必拘束,四个皇孙连个推辞都没有,行个礼便拥着皇长孙跑没影,完全没有在宫中时的规矩。   康熙笑呵呵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此时方才有些少年人的样子。”   大阿哥则是皱眉,不赞同道:“回头定要好好教训弘昱,怎可如此贪玩?”   康熙瞬间拉下脸,“你要教训谁?弘昱怎么有你这样不通人情的阿玛?”   大阿哥还想问呢,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皇阿玛?当年是谁对他们兄弟严厉至极,每日考教的?轮到孙子就变了吗?   而康熙丝毫不觉他有何问题,甚至在当晚和蒙古王公同宴时,当场定下宝娴和阿日斯兰的婚事。   大阿哥:“……”   虽然早知会如此,可是,偏在这个点,更不高兴了……   一刻钟后,容歆便得知了此事,看向脸颊通红的宝娴,笑着道了一声“恭喜”。   完琦则是满脸纠结,最终还是忍不住,抱着大姐姐道:“完琦不想姐姐远嫁,不想跟姐姐分开……”   她这么一说,宝娴脸上的羞涩退下大半,微微咬住嘴唇,眉眼间带上几分轻愁。   远嫁、抚蒙……前途必然是未知的,但起码此时此刻,是两情相悦地一对年轻人结成婚事。   容歆露出个笑容,语气轻松地安抚道:“婚期尚早,格格们倒也不必这么早便担忧分别。”   宝娴出嫁的封位还未定,府邸的规格也待确定,根据往年抚蒙的格格们出嫁的年龄,起码还要几年。   容歆跟她们说了说历年的情况,又笑道:“皇上修建承德的避暑行宫,便是为日后能够常来常往,纵是几位格格出嫁,也能常见到面。”   几人一听,心情有所好转,只是婚事产生的激荡,仍然不能全部消除,便都不想回自己的帐篷,要和容歆、东珠同榻而眠。   前头宴席过半,年纪小的皇子和皇孙被康熙允许先行离席,弘晴陪弘昱来到东珠的帐篷找姐姐们。   “大姐姐……”弘昱一见到宝娴,便拉着她的手,可怜兮兮道,“弘昱舍不得姐姐嫁人……”   宝娴立即便拿容歆先前劝慰她们的话来安抚弘昱,好言好语好一阵儿,总算在他掉眼泪前,将人哄好。   吉雅皱眉,此时方才道:“若教阿玛见到你如此情态,定要生气,还不快快松开大姐姐?”   弘昱扎到似的松开手,显然极畏惧阿玛。   他们一母同胞的姐弟四人围在一处说话,弘晴便站在容歆身边,低声道:“也不知道弘昱为何这般惧怕大伯,明明大伯从未动手打过他。”   弘晴更小的时候,随荣妃和三阿哥嘴欠,在府里就是个小混世魔王,因此没少挨揍,他渐渐大一些之后本分没收敛,反而变得更皮实。   在弘晴眼里,大伯都不打孩子,有什么好怕的?完全不能理解弘昱的惧怕。   是以,弘晴看着姐弟四人,左思右想后,得出一个结论:“弘昱定是在向我炫耀他有三个姐姐!”   分明不是,容歆实在摸不清这孩子的脑回路。   随后,弘晴便走到东珠身边,紧紧挨着她坐下,大声叫弘昱,道:“我跟东珠姐姐可好了!我会羡慕你?不可能。”   东珠往旁边挪了一点,试图离他远一些,弘晴却紧紧跟着她,以此表现两人关系确实如他所说的好。   弘昱满脸茫然,看向三位姐姐,而宝娴三人亦不明白弘晴的意图。   东珠幼时常到三福晋那儿,对弘晴确实比弘昱要熟识三分,见躲不开他,便也就不再理他,只当他是一根柱子。   弘晴略显得意地冲弘昱挑挑眉,然后在听说她们要同榻而卧之后,立即便去拉弘昱走,非要立即去找皇长孙,也要一起睡。   宝娴、吉雅、完琦:“……”不明白男孩子为何这般幼稚。   容歆若有所思,送他们出去时,笑着建议道:“听说北方常一家父子兄弟睡在一张热炕上,难得来塞外,不妨也请太子和直郡王他们与你们一起抵足而眠,可惜诚郡王未来……”   弘昱听到要和阿玛一块儿睡,整个人都僵住。   “阿玛不来有什么可惜的!”弘晴越想越兴奋,“我这就去找弘昭哥哥,若能和皇玛法一起睡,阿玛定要羡慕死我!”   弘昱更僵了。   容歆鼓励地冲他们挥挥手,笑容满面地目送二人离开。 第231章   皇子皇孙中, 只有太子和皇长孙与康熙同塌而眠过。   其他人没有经验,看着太监们搬进搬出,心中皆有些莫名的忐忑, 不愿表现出来被小瞧, 便只能沉默以对。   皇孙们兴奋激动多过于忐忑, 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可皇子们已经过了想要和皇阿玛亲密接触的年纪,甚至,大阿哥锐利的眼神直接落在那几个“罪魁祸首”身上。   弘昱浑身汗毛直立, 身体僵直, 耳边根本听不见堂兄们说了什么。   弘晴嘴巴叭叭地不停, 只为争取他的位置:“弘昭哥哥和弘星哥哥在太子二伯身边,弘昱在大伯身边, 我虽然代表我阿玛, 可我不想躺在大伯和四叔中间。”   但是这种位置,根本不是他们说了算的,皇长孙只能叫他不要想了, 听皇玛法安排便是。   等到康熙和太子出现在帐篷内,年长的皇子们站在一处默不吭声,年幼的皇子站在一起, 皇孙们又围在一起说着什么。   “怎么都站着?”康熙心情奇佳, 冲众人招手道,“天色已晚, 都躺下吧。”   先前皇长孙领几个弟弟找皇玛法,说想要一起睡, 康熙便命太监们搬床榻进来, 是以, 此时偌大的御帐中, 并排三个极宽大的榻,想如何躺都躺的下。   皇子们不能表现出不愿意与皇阿玛同卧,还要在面对康熙时,纷纷表现出期待之色。   而此时康熙一问,众人皆看向床榻,然后面面相觑,不知该由谁迈开第一步。   康熙也是第一次和这么多儿子孙子一起睡,不过他就没什么忐忑,边解袖子边道:“皇子一侧,皇孙一侧,梳洗过后再过来吧。”   弘晴眼睛一亮,喜滋滋道:“皇玛法,我们洗完了。”然后又告状,“太子二伯、大伯他们还没洗。”   康熙看向几个儿子,见他们皆穿着白日的衣服,便催促道:“还不动身?弘昭他们年纪小,身体还未长成,岂能跟你们一样熬着?”   大阿哥瞥了一眼儿子和侄子们,心里呵呵一声,面上则是恭敬地提出暂且告退。   弘昱在阿玛看过来的一瞬间,下意识地低下头,他再抬起来时,大阿哥已经走出御帐。   不多时,其余皇子也跟随在大阿哥身后陆陆续续回去梳洗,康熙走进御帐里间,皇长孙并其余几个皇孙坐在右侧床榻边缘,小声说话。   太子的帐篷离得近,他交代了皇长孙几句方才回去。而容歆已经命人准备好热水,正在帐篷内等着他。   太子匆匆洗了个澡,披着干净的外衫从里间走出来,边接过容歆端过来的补气汤,边问道:“姑姑,听弘昭说,弘晴是从您那儿离开后,才想众人一起抵足而眠的?”   “是。”容歆含笑点头,拿了个棉布帕子为他轻轻擦拭沾湿的辫尾。   太子老实地坐在椅子上,略有些许疑惑道:“您此举有何深意?”   “并无深意。”容歆伸手摸了摸,温声道,“只是觉得,您可能需要这样的机会。”   太子沉默,慢慢喝完最后一口汤,方才低声问道:“姑姑,您现在不担心我走错路了吗?”   容歆闻言,放下帕子,手搁在太子的椅背上,缄默一瞬,道:“您病那一场之后,我就想,还有什么事情比您开怀重要?您要是喜欢,便是浪荡不羁一生,也未尝不可,可是您会吗?”   太子缓缓摇头。   “您重天下苍生,重感情……”容歆叹息,轻拍他的肩膀,“这么些年了,您只为大清储君而活,也该走一走胤礽这个人的路了。”   太子侧头,顺势靠在她的手臂上,“姑姑,我也想带太子妃江南乘舟,塞外策马……黎民百姓是我的责任,太子妃和毓庆宫的其他人也是。”   “没有人是您必须承担的责任。”   太子摇头,坚持道:“若人无责任可背负,岂不可怜?”   但太子背的东西太多了……容歆知道有些事,非三言两语能说通,一定要亲自经历,才能找到合适的方向。   钟声响起,容歆提醒太子:“亥时了,您快去皇上御帐吧,早些歇下,免得明日精神不济。”   “恐怕避免不了。”太子叹息一声,起身走出帐篷。   容歆好笑,难得看见从来都稳操胜券的太子这般,想到大阿哥、四阿哥他们几个估计也是一样浑身不适,好笑之余,又在心底叹息。   分明是父子兄弟,可这都拘谨成什么样子了……   另一边,太子回到皇阿玛的御帐,其他人都已经到了,他是最后一个。   康熙要求皇子和皇孙各一边,此时他们坐在榻边,已经自行分配好位置,离康熙最近的,是太子和皇长孙,依次便是大阿哥和弘星。   在地位之外,才是按照年龄排序。   太子见皇阿玛还未出来,没有靠近床榻,而是径直坐在桌子边,随后便感觉到有人坐在桌子另一边。   他一抬头,便见是大阿哥、四阿哥和八阿哥,他们四人各坐一方,两两对坐。   大阿哥拎起一坛酒,放在桌上,八阿哥翻过杯子,亲自为三位兄长倒满酒。   太子端起一杯酒,抿了一口,杯子拿在手里慢慢转动,问道:“大哥宴上还未饮够?竟然到皇阿玛这儿还要饮一杯。”   “喝就喝,少废话。”大阿哥一饮而尽,拂开八阿哥要倒酒的手,自顾自地拎起酒坛满上,动作豪放,几滴酒溅在桌子上。   暴躁恐怕是因为不安,太子微一耸肩,慢慢品着手中这一杯酒。   八阿哥看两人的神色,然后又转向四阿哥,见他若无其事地喝酒,便也充耳不闻一般,低头默默喝酒。   康熙是在他们半坛酒下肚后出来的,他一出现,太子等人便起身,茶水漱口后,方才上榻。   三张床榻,康熙,太子和大阿哥躺在中间那一张上,而康熙的右手边是皇长孙。   每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只有一尺左右的距离,近的甚至能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声,这样的体验对他们是新奇的。   康熙亦是,睡意不增反减,他便张口关心起每一个人。   皇子们的回答恭敬有节,皇孙们的回答清脆活泼,许久之后,孩子们率先撑不住,渐渐只有呼吸声,没了说话声。   帐篷内再次安静下来。   太子抬起左手臂,垫在头下,看着床榻不远地烛火晃动,听着烛芯偶尔“啪”地一声脆响。   这么长时间,除了右边的孩子们和左边最末的十六、十七皇子,其余人连翻身的声音都没有。   太子知道,他们其实都没睡着。   许久,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太子突然轻声问道:“这世间,为何两全其美总是不易?”   没有人回答他。   太子借着夜幕的遮掩,又喃喃道:“或许是因为得到的比所有人都多,意外又意料之中的,舍不得失去……”   之后,太子闭上眼睛,再未出声。   而他身侧,康熙睁着眼睛,大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亦毫无睡意。   第二日,康熙、大阿哥几人,眼底都有些青黑,显然是未睡好,反倒是太子,看起来气色尚可。   精神奕奕的弘晴却冲着康熙撒娇道:“皇玛法,今晚我还能和您一起睡吗?我要将阿玛的份儿也睡回来!”   康熙满脸掩不住的疲色,眼神复杂地看向太子,随后拒绝道:“皇玛法睡不惯,日后有机会吧。”   至于何时有机会,应是无期。   众人出了御帐,大阿哥再憋不住,追问太子:“你昨晚的话什么意思?”   四阿哥、八阿哥的脚步下意识变慢,耳朵听两人说话。   太子作出茫然状,“什么话?我喝多了,并不记得。”   一杯酒会喝多?谁相信谁是傻子。   然后就听四阿哥一本正经地叮嘱道:“太子二哥若酒量不济,日后便少饮些酒。”   大阿哥:“……”故意的吧?   正常人宿醉之后是什么状态的呢?   太子再出现在人前时,便一副精神不济,浑身无力的模样,可是已有其他人的神态作对比,太子此时的模样完全不具备说服力。   蒙古的王公们和朝中大臣见到爱新觉罗家的父子们,有志一同地略过太子,皆关心康熙的身体。   大阿哥、四阿哥和八阿哥正在壮年,精力恢复也快,即便略有些疲色,也都被忽略,更何况晚间睡得不错的太子。   远在塞外,所有人皆着一身骑装,太子没有折扇在手,便颇为扫兴地把玩一把短刀。   大阿哥嫌弃地瞥了太子一眼,移开眼神,正好瞧见阿日斯兰。   阿日斯兰与未来岳父对视,立即躬身行礼,却只得到大阿哥没有表情的一张脸,顿时生出几分忐忑。   大阿哥却是更加嫌弃地转开视线,然后就又对上了太子。   太子方才瞧了个全,此时见大阿哥看过来,便支着头作出头疼状,关心道:“大哥若为宝娴侄女好,还是待阿日斯兰友善些为好。”   大阿哥瞪他一眼,“本郡王不屑与矫揉造作之人言语。”   太子被轻易戳穿,看向依旧在皇阿玛身边问候的人们,然后就见阿日斯兰走过来关心大阿哥的身体。   没有人看出他“宿醉”……   容歆晚间听太子说起,才知道他想装作身体不适,但是并没有成功。   “……”   她都能想到,太子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行为,给众人造成多大的困扰。   不过,“您好歹知会我一声,我给您上些粉,这样才会显得脸色苍白。”容歆“助纣为虐”道。   太子下意识地抗拒,但随后想到什么似的,又好奇地问:“装病的话,只要上粉就可以了吗?”   “当然不是。”容·表情管理王者·歆解说道,“还可以穿宽大些的衣服,显得人瘦弱,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眼神。”   “眼神?”   容歆点头,“生病的人,眼神都带着病气,越是严重的病,眼神越没有光彩,有些长期生病的人,气质也会有些阴郁。”   太子摩挲手里的匕首,若有所思。   ……   八月,塞外开始转凉,干燥和大风,使得容歆常常咳嗽,康熙便在此时打道回京。   太子和大阿哥的商船再次检修完成,准备购置完货物后,在年底出海,而此次因为九阿哥胤禟的加入,太子又添入一艘船。   这一艘船,太子刻意放纵,船上货物的主人,有五阿哥胤祺,还有胤禟不知道的康熙。   康熙之所以会如此,全赖于皇长孙。   皇长孙想要尝试,可他的月钱没有多少,偶然之下透露给康熙,康熙自然要支持孙子。   于是太子劝说无解后,便勉为其难地接受。   而船刚一出海,正在宫中还在为年节忙碌时,云南地震的折子快马加鞭送入京中。   这些年,大清各地天灾人祸不断,年初时刚赈济过山东等地的灾民,云南又有大灾,朝中宫中过节的气氛,顿时一跌。   康熙当夜便在懋勤殿召集大臣,准备点钦差前往云南赈灾,太子初时沉默,待考虑清楚后,便躬身请示道:“皇阿玛,儿臣愿亲往赈灾,代皇阿玛安抚民心。”   “太子殿下不可啊……”   康熙还只是稍稍皱眉,大臣们便纷纷劝阻,这个说“长途跋涉,辛苦不已”,这个说“民风彪悍,恐有不妥”。   在某一哥大臣说“震情未止,太子亲往实在危险”后,康熙反对道:“太子乃是大清储君,身份紧要,不可涉险。”   康熙依旧决定派钦差前往。   太子想做什么事,从来便不会轻易放弃,他回毓庆宫后,连夜赶出一份折子,历数他,一国储君,亲自前往灾区,对大清的好处。   不一定会发生的危险和已知的好处,太子全都罗列的清清楚楚,无一遗漏,第二日一早便亲自呈给康熙。   康熙只匆匆扫一眼,便明白此折的内容,没有继续看下去,而是严肃道:“太子,你理应以安危为重,怎可如此莽撞?”   “皇阿玛,请您听儿臣一言。”   太子躬身,从四十一年苗民之乱往前,到四十年广东瑶民起义,再到三十八年的琼州黎民被逼起事,一桩桩一件件,皆摆出来。   大清入关以来,内乱未曾消过,这些年经过康熙和太子的努力,百姓的生活已比从前好上许多,可天灾人祸无法避免。   而且南边儿实在有些地方,朝廷无法企及,很多消息滞后,管理也不得力,有些官员到那边任职之后,仗着天高皇帝远,便横行霸道,中饱私囊,苛待百姓……   甚至可以说,朝廷和当地百姓的矛盾,很大一部分,是那些贪官酷吏造成的,如若不想办法解决,想必日后这样的民乱不会断绝。   太子有根有据地将事实摆明,最后道:“皇阿玛,儿臣以为,皇阿玛南巡之意义,与儿臣今日所言之意义,异曲同工。”   康熙南巡,不只是巡河道,亦会惩处贪官污吏,为百姓张目,太子的名声极佳,代天巡狩,收拢民心的效果定会非同凡响。   此时,康熙并未想到太子民心所向带来的威胁,只是一颗父亲的心,担忧他的安危。   最终,康熙也未能立即答应太子的请求,只教太子先行回去。   太子却是知道,他一定会去的,他所说之事,除非皇阿玛亲至,否则换任何一个人,效果都不会好。   无论他们父子之间如何,事关江山社稷,两人都是以大局为重。   而太子一回到毓庆宫,容歆立即便迎上去,一边请他用晚膳后早些歇下,一边关心道;“殿下,皇上准您的折子了?”   太子摇头,“并未。”   “您写了一夜,连我看了都觉着您不去才不对,皇上因何不同意?”   太子嘴角微微上扬,声音中隐含笑意道:“皇阿玛担心我。”   容歆微讶,但这又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康熙一直以来,对太子便比旁人都要更重视几分,生出的一点隔阂,不足以抹杀掉两人的父子之情。   随后,太子笃定道:“姑姑,您和太子妃说,悄悄为我准备起来吧。”   容歆点头,“您放心,必不会耽误您的行程。”   太子深觉过几日恐怕会没有时间过多交流,便又交代道:“姑姑,我此行恐怕会耗时许久,且如若有何意外,也不必慌张,以我的信件为准。”   容歆心头一跳,问道:“你此次出京,可是有何打算?”   “出门在外,难免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我只是担心万一有人夸大其词,再惹得您和太子妃担忧。”   太子稍一停顿,又补充道:“不过,我确实也有些念头,还需得随机应变,此时便不与姑姑说明了。”   容歆闻言,心里有底,便保证道:“我会照看好毓庆宫。”   太子却道:“毓庆宫自有太子妃照看,您只管养好身体便是。”   今年一入冬,容歆的咳症比前两年都要重,人也因为不适,消瘦许多,太子等人一直不放心她。   这样小小的后遗症,以及身体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弱,是不可抗力,容歆已经很努力地锻炼保养,但并不是努力便能够对抗成功的。   容歆很坦然,可其他人无法平淡视之。   好意要心领,容歆便笑着保证道:“我前两年都未犯过,便有些放纵,以后再不会了。”   “我会监督您,便是我不在您身边,也会教别人看着您的。”   容歆眼睛笑眯眯地几乎弯成一条缝,越发慈祥道:“您这般说,我是再不敢偷懒的。”   太子神情满意,复又说起旁的事情。   朝中还要准备赈灾银和物资,是以钦差并不能立时出发,而就在前一日,康熙忽然下旨,命太子代他前往云南,赈灾的同时安抚百姓,并且代天巡狩。 第232章   旨意一下, 满朝皆是劝阻之声,康熙却再未有更改之意。   于是画风一转,诸位皇子和朝臣们开始请求与太子同往, 康熙除先前点的钦差, 并未为太子点随行人员,一切有他自己亲自决定。   为行事方便,必定要带自己的人, 因此太子毫不掩饰地选了经希和一些亲卫, 其余人皆按照太子出行的仪仗正常安排。   至于皇子们, 除大阿哥以外,几乎所有的成年皇子都提出要一同前往赈灾、巡狩,太子并不在意他们中有多少是自愿,有多少是随大流, 他早已有打算。   皇弟们,他一个都不带。   而太子一说完,四阿哥率先不甘心地张口:“太子二哥……”   “尔等不必多言。”太子抬手制止, 随后便向康熙拱手道,“皇阿玛, 儿臣此行一路向南, 顺遂与否尚且未知, 多带些精兵足矣。”   方才太子点名的人, 皆是素来与太子亲近之人, 能力出众,可堪大用,是否有其他皇子同往, 并无太大差别。   因而, 康熙颔首, 表示认同太子的决定。   及至太子和钦差出发那一日,康熙率众皇子和朝臣相送。   容歆和太子妃以及毓庆宫的孩子们亦在送行之列,太子有一点时间得以和他们话别,当众,轻轻拥抱太子妃,道:“颂宜,等我回来,我陪你回门。”   “只望殿下平安归来。”   太子含笑答应下来,松开她后,一一看过容歆和孩子们,便向皇阿玛拜别。   太子妃看着太子的仪仗渐行渐远,方才轻声道:“姑姑,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殿下不是赈灾,而是出征……”   “斩破旧局,说是出征,也未尝不可。”   于太子来说,此时最为紧要的便是云南赈灾,他亲去,起码没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贪污赈灾银,或许还能有余钱为百姓做些旁的事。   是以一路快马加鞭,不敢耽搁一分。   随行人苦不堪言,可养尊处优的太子都不叫苦,他们自然不敢有怨言。   太子也并非不知体谅之人,赶至云南赈灾地后,立即命经希联系前云南巡抚、现湖广总督石文晟多年经营的人脉,在人手足够后,便给随他赶路的人两日假修整。   太子没休息,即刻根据震情分配赈灾银,亲自督促赈灾,几乎不眠不休十余日,方才得以喘息。   经希亲手端了补汤给太子,苦着脸道:“您总算是愿意躺下了,若容女官知道我没照看好您,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胡说。”太子将补汤放在手边晾凉些,轻斥道,“姑姑何时扒过人皮?”   经希冤枉道:“我那不过是为了表达您不好生休息的严重程度,您怎地还较真儿呢?”   “姑姑的事,本就该较真儿。”太子摸摸碗壁,随后端起来一饮而尽,轻声道:“如今该是我宠着她们才是……”   经希一耸肩,没再说容歆的“坏话”。   太子看他也是瘦了一圈儿,眼睛都抠下去了,便道:“你也多吃些,这里是不比京中膳食精致可口,可多用饭才能扛得住,不至于生病。”   “我知道,也都交代下去了,大伙儿跟着您出来,只是为大清和百姓做事,不是专为吃苦的。”   太子颔首,伸手拿过云南的地方文献。   经希几经犹豫,还是伸出双手捏住书册边缘,求道:“容女官确实教我看着您,您就行行好,文献一晚上看不完的,早些休息吧。”   太子手一顿,还是放开手,起身走向床榻。   而经希并未离开,走到软塌边,收拾上头的东西。   太子手放在腰封,转头看向他,“你这是作何?”   “为您值夜啊。”经希理所当然道,“侍卫们轮值,今日该轮到我了,您总不能让我坐一晚上吧?论辈分……”   太子无奈地抬手,不想听他辈分那一套,道:“我让人给你拿被褥过来。”   云南汉族和其他民族聚居,当年又是乱党盘踞之地,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危险,是以侍卫们对太子一直在进行严密保护。   榻上矮桌搬下去,经希踢掉靴子,往榻上随意地一倒,喟叹道:“还是躺着舒服。”   太子还在慢条斯理地宽衣,闻言,道:“百姓安寝,便是你我此行的目的。”   经希侧头,看着昏暗烛火映衬下的大清储君,感触颇深,“殿下,我少年时从未想过,我往后的人生竟是会这般……”   不是一个只知享乐的纨绔子弟,而是经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那一年雪灾,或者说雪灾中少年太子的形象,改变了他们太多人……   经希枕着手臂,嘴角上扬,“不过,感觉不坏。”   太子不予置评,躺到床上后,身体很快便充满疲惫,精神却暂时没有多少睡意,便对经希道:“这几日,我会往京城上折子,云南本地官员,有功者,理应论功行赏。”   侍从送棉被进来,两人暂时停下话音,经希趁着这个功夫,迅速脱掉衣服,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侍从出去后,太子再次出声:“有过者,亦不能轻饶。”   被子遮住下巴,经希的声音有些许闷,“殿下预备如何做?”   “雇佣灾民修路,然后在云南府城四方立鼓,百姓可击鼓状告地方行苛政、横征暴敛之官员。”   经希猛地坐起,瞠目结舌道:“这……这……可行吗?”   “只要有一人迈出来,我严肃对待,便可取信于民。”太子淡淡道,“我的目的并非云南一地,而是整个江南巡狩。”   只要传出风声去,有百姓相信太子殿下会为他们秉公处理,那么……后面的行程,“岂不是更危险?”   万一有官员穷凶极恶,铤而走险,太子便有可能陷于危险之中,经希挠头,脑袋里已开始想如何安排人手保护太子。   而太子许久未听到回馈,眼皮渐渐撑不住,陷入沉睡之中。   等到经希脑中有个大概,回过神发现太子已经睡着,便起身为太子放下床幔,熄掉两盏灯,方才回到榻上躺下。   太子确实是累极,这一睡,第二日下午才醒过来,经希等人也没有叫醒太子,只教人一直在炉子上温粥,太子醒后随时可以用。   正在太子的城门立鼓进行的如火如荼时,康熙决定取消今年原定的南巡,由太子归程时,代为巡视河道,祭拜明孝陵。   一月后,太子行至广州,视察港口时,亦会接受百姓状告官员的状纸,其中有真有假,太子每每皆仔仔细细查证,宁愿耗时许久,也不希望有冤假错案。   经查证贪腐属实的官员,太子也并非都一棒子打死,除非极严重者递折子上京,请求皇阿玛严厉处置,剩余或功过相抵,或小惩大诫,但皆提醒诸人,他们的错处朝中已备案,若再犯必定严惩不贷。   其间,太子亦会对各地清廉之官,为百姓做实事的官员,以及百姓称颂的官员加以称赞,并不在意此官员拥趸之人是谁,尽皆上告朝廷。   每每太子离开一地,紧随而来的便是康熙的圣旨,有人罪有应得,有人升官得赏,百姓们争相称颂,民心聚,皇权政权越加稳固。   五月,康熙决定幸塞外,太子不在,容歆便没有随行,安心地留在毓庆宫中。   康熙离开不到一月,苏麻喇姑的身体突然急转直下,直接卧病在床,她不吃药,也不愿人将她生病一事告诉康熙,容歆等人不忍违背她的意愿,唯一能做的便是每日守在她床边侍奉。   与容歆一起的,还有十二阿哥胤祹和他的福晋富察氏,十二阿哥差事由四阿哥胤禛等几个阿哥暂代,他专心在苏麻喇姑身边侍疾,旁的皇子也会早晚出现,代皇阿玛看望苏麻喇姑。   有些事情,十二阿哥不方便做,便由容歆和十二福晋等人亲自处理,容歆眼瞅着十二福晋由始至终都任劳任怨,没有一丝嫌弃之意,便当着十二阿哥的面,再三称赞她。   夫妻二人成婚已有几年,只有两个侧福晋为十二阿哥生育过子女,虽长子未留住,但都早于嫡福晋生育是事实。   十二阿哥敬重苏麻喇姑和容歆,容歆几次三番表示对嫡福晋的认可,他自然会待十二福晋更好几分。   十二福晋心中感激,侍奉苏麻喇姑时越发孝顺恭敬,恨不得所有事皆亲力亲为。   容歆却是见不得年轻的女子不顾身体,脸色苍白的模样,每每太医来为苏麻喇姑检查时,便会一并为她也诊诊脉。   女子几乎都有些气血虚的毛病,十二福晋也不例外,太医为她开了方子,她便每日都遵医嘱喝着,好歹没继续瘦下去。   十二阿哥近来和福晋关系颇为融洽,然依然为苏麻喇姑的病情担忧,便在屋外低声询问容歆:“姑姑,我们真的不告诉皇阿玛吗?”   容歆回身看了一眼屋内,低声道:“嬷嬷不愿意咱们告诉皇上……”   “可玛嬷与皇阿玛这般情分,若未能得见她最后一面,必定抱憾……”   十二阿哥还未说完,容歆便幽幽道:“是以,我告诉了太子殿下。”她没有违背苏麻喇姑之意,但太子一定会明白她的意思。   十二阿哥一顿,脸上终于有几分轻松之色,随后又担心道:“可会耽搁太子二哥?”   容歆摇头,太子此行,便是准备不达目的绝不轻易回来,恐怕会交代皇长孙随康熙回来后,代他侍奉苏麻喇姑。   不过有人能够转告康熙,十二阿哥心中已经发下一颗大石头,并不再多求。 第233章   这时, 毓庆宫一小宫女脚步匆匆地走进来,径直走向容歆,十二阿哥见状, 冲容歆一拱手,重新进入屋内。   容歆见小宫女面上有急无忧, 语气从容地问:“发生何事?”   小宫女恭敬地凑近, 在她耳边低声道:“回容女官,格格来月事了。”   来月事并非大事, 却还来找她, 容歆便眼神示意她继续。   小宫女也未卖关子, 继续小声道:“当时格格正在上课,衣服都脏污了, 若非宫女看见, 格格还一无所觉, 险些教先生见到。”   “奴婢们想请格格回去更衣,可格格看见血迹之后,一动不动,连太子妃去都不行,只得过来请您回去。”   容歆一听,派人进去跟十二阿哥十二福晋说一声, 便立即随她回毓庆宫。   她们到时,太子妃还在偏殿里,一脸的无奈,而东珠见到容歆, 方才有些反应, 举起她课上画得一张图, 给容歆看。   容歆一见那纸上沾了一点红色, 顿时放下心来,她先前还担心东珠是像其他小姑娘第一次来月事一样,不明所以,吓到了,如今见到人便知不是。   太子妃也看到了纸上一角沾染的血迹,道:“我说东珠怎么一直看着桌子,原是如此,是我粗心了。”   容歆已向东珠保证会恢复这张图纸,然后便拉东珠起来,回道:“哪里是您粗心,是格格调皮,咱们格格胆子可不小。”   说着,容歆当着众人的面,轻轻点了点东珠的鼻子,权当是对她调皮的惩罚。   东珠靠向太子妃,无声反抗。   太子妃马上起身,躲开女儿难得的亲近,故意夸张地嫌弃道:“快回去换了,莫要弄脏了额娘的衣服。”   东珠微微瞪大眼睛,没想到她会这样。   容歆“噗嗤”一声笑出来,催促东珠回去更衣。   东珠小拳头握紧,板着脸走人。   太子妃见女儿走了,才忍不住酸溜溜道:“谁让她有话不与额娘说,非要折腾您回来,哼~”   “你啊……”容歆摇头失笑,“您怎么还和格格置气呢?”   太子妃想想,也笑了起来,“不过瞧着她这般有活力的模样,我这心里也欢喜。”   “早就说,咱们格格聪明着呢。”   “可不是,我女儿就是聪明,随我。”太子妃拿起东珠所绘的图纸,上下颠倒仔细打量,迷茫道,“这都画得是什么啊……”   容歆笑,诚实地表示她也不懂。   太子妃很快便放弃探究,小心地放下后,对宫女们道:“仔细收拾干净,再开门放一放,别留下味道,今日格格不上课了。”   “是。”   太子妃吩咐完,亲近地挽着容歆的手臂,边往外走边道:“还得去安抚一下我女儿脆弱的心。”   容歆颔首,笑道:“是,随您。”   但东珠的情绪其实很少,偶尔有,也来得慢去得快,她们到东珠屋里的时候,她已经又恢复平常的模样,安静地摆弄她那些精巧的木头。   太子妃见状,只要求她留在屋里休息,又教小厨房炖了红枣枸杞汤来给她喝。   容歆陪了一会儿,便又回到苏麻喇姑处,照看至傍晚,方才再次回到毓庆宫。   小半月后,御驾即将返京的消息传回来,容歆等人有志一同地选择隐瞒苏麻喇姑,继续向从前那样照看她。   与此同时,太子从福建传回消息,西方的罗马教皇派使节多罗来到中国传教,折中提到,其人颇有些傲慢无礼,提醒康熙不必为其所言所行生怒,中原千年之学足以教其自惭形秽。   康熙一心为苏麻喇姑的病情担忧,怎有功夫为几个传教士分心,看过便放在一边,只催促加速赶路,尽早回京。   而康熙回京后,往年那些迎接之礼,接风之宴全都取消,马不停蹄地进宫去见苏麻喇姑。   苏麻喇姑顾全大局,不愿因一己之私影响皇上的大事,可她是想见康熙最后一面的,因此在见到康熙的一瞬间,眼睛中迸发的神采,是她重病以来,前所未有的。   “额涅。”康熙快步走到床前,握紧苏麻喇姑苍白的手,悲泣道,“您为何不告诉玄烨……”   苏麻喇姑眼角泛起泪,回握康熙,张嘴,困难地喊道:“皇上……”   “额涅……”   容歆轻叹,示意其他人一同离开,给两人相处的时间。   众人一道退出来,大阿哥、皇长孙等人才回来,不好离开,容歆便只对十二阿哥夫妻道:“殿下,福晋,稍事休息,我会代您二位向皇上解释的。”   自打苏麻喇姑病重,晚间一直是夫妻俩留守,容歆只到傍晚便会回毓庆宫去,他们确实受累。   而十二阿哥看了一眼自家福晋疲惫消瘦的脸庞,点点头,道:“待皇阿玛出来,劳烦姑姑命人知会胤祹一声。”   容歆应下,看两人进了偏殿,又嘱咐人去准备膳食送过来。   大阿哥此时才出声关心地问:“姑姑,您身体可还好?”   “我很好。”容歆的视线从大阿哥身上转到皇长孙身上,反问道:“路上可辛苦?”   大阿哥答道:“尚可。”   他询问了几句苏麻喇姑的身体状况,听得老人家不好,便和其余巡幸塞外的皇子们一同沉默地站在门边。   皇长孙更担心阿玛一些,站在容歆身边低声问道:“嬷嬷,阿玛可有与您说他在南边儿如何?”   太子写信给康熙,信中会关心嘱咐皇长孙,并未单独给他写信,但是他一定会专门写信给容歆和太子妃。   容歆也不瞒他,低声说了些太子的事,还未来得及说毓庆宫的事,便听屋里头有了动静。   大阿哥等人立即进去,容歆隐隐听到康熙语气中焦急至极,连忙命人去叫太医过来。   苏麻喇姑的身体已经几近油尽灯枯,但她先前一直坚持着,未尝没有想等康熙回来的意思,而现在见到康熙,心中最后一丝期盼也圆满,病情便恶化的更加迅速。   康熙想要喂她喝药,可是老人家已经九十多岁,根本承受不住猛药喝进去,且苏麻喇姑的心意也不能不顾及,最后康熙只能含泪看着她一日比一日衰弱,直到昏迷不醒,溘然长逝。   她离开的那一刻,最亲近的人皆在身边,康熙,皇太后,十二阿哥,容歆……所以她慈祥的面容上始终带着笑,并不见多少病痛的苦郁。   众人悲痛不已,痛哭着哀送苏麻喇姑的离去。   容歆握着苏麻喇姑清醒时送她的佛珠,亦是泪流满面。   “皇阿玛节哀……”   “请皇阿玛节哀顺变……”   皇子皇孙们纷纷劝慰康熙,容歆等到众人散去,便低声对康熙道:“皇上未回来的那些日子,嬷嬷口中念得最多的,除了您便是太皇太后。”   康熙悲泣声一顿,注意力稍稍转向容歆。   “对嬷嬷来说,死亡并不仅仅是离别,还有重聚,她期待着和旧主的再次相逢,因而解脱多于苦闷,想必不希望您为她悲极伤身。”   苏麻喇姑的寿数在这样的时代几乎是祥瑞一般,可再洒脱的人也无法从容面对死别,更何况康熙还算不上洒脱。   不过康熙或许是早有准备,或许是认可容歆的劝慰,他很快便收整心情,为苏麻喇姑办隆重的丧事,并且定下陵寝规格,停灵数日后由十二阿哥胤祹亲自扶灵前往遵化,到太皇太后的身边。   罗马教皇的使节多罗便是在苏麻喇姑病重期间抵达京城,康熙无暇召见,只命礼部和鸿胪寺简单安置他们,便再不过问。   而他们再次被提起,是这些传教士不准教徒参加祭祀活动,引得许多人不满,便闹将开来。   再加上教会不许教徒尊孔圣人,言语之间竟是要将中原传承多年的习俗皆打为异端,这教满朝读书人如何能够忍受,很快便有人借题发挥,甚至引申到苏麻喇姑的丧事上。   康熙与苏麻喇姑之间形同母子,亦不能忍受这些异族在朝事上指手画脚,大怒之后,连见都不愿见,便欲将他们赶出京城。   朝中有一些人,认为大清应有“大国风范”,如若这般毫无缘由地驱赶,待传教士们回国,恐会有不利于大清的言论,纷纷进言劝阻。   大阿哥、四阿哥都是雷厉风行地性子,认为恶人若有恶言,与旁人态度并不相关,皆不劝阻皇阿玛,还在大臣们进言时反驳一二。   最后康熙决定暂缓,是因为九阿哥胤禟重提太子先前的折子。   “大清历来对传教士的态度便是求同存异,驱赶也要在碾压之后。”九阿哥甚至建议,请京中所有大儒和有识之士汇聚一堂,与传教士面对面分辨此事,“届时,可教鸿胪寺官员即时记录,印刷成书,待大清商船出海时,带至各国。”   如此一来,大清便一定要在这场传教者之间的辩论中赢得体面,这样传扬出去,大清脸上才好看。   谁都没想过大清的读书人会输,本就自诩是天朝上国,面对异族时自信心从来就没低过,本朝的读书人又一向没在嘴皮子上认过输,哪里会惧一群他国传教士?   甚至朝廷举办这一场盛事的风声传出去之后,京城附近的读书人纷纷涌至京城,其中不乏有大儒大家。   四阿哥严谨,和三阿哥一起在源源不断增加的名单中选取最合适的人选,报到康熙处,由他最终确定。   八阿哥擅与人交际,九阿哥听得懂传教士的语言,两人没少和传教士打交道,几番交流便摸清了这些传教士的为人。   其余阿哥们亦有分工,皆摩拳擦掌地等着收拾那些傲慢无礼之人。   待到朝廷举办的交流会当日,由于朝廷允许人进来观看,康熙所选的露天举办地人山人海,对多罗等传教士造成的压迫感十足。   正式开始后,鸿胪寺组织地翻译人员一贴一实时翻译,记录人员和画师更是将大清的饱学之士和传教士围在中间。   康熙未出面,太子不在,大阿哥作为主持大局的人,坐在上首听了一会儿,见翻译之人个个眉头紧锁、汗流浃背,便提醒大清这一方的人:“少咬文嚼字。”   在场之人无一不是聪明绝顶之人,立时便明白大阿哥的意思,在稍后的“交流”中有所更改。   随后的“战况”,大阿哥十分满意,间隙时,冠冕堂皇道:“我大清大国风范,并非想要在两国信仰之间的碰撞上拼个高低,只为求同存异,文化交流。”   然后又单独对他们这一方的人道:“气势上必须碾压,务必教他们哑口无言。”说完,回头对记录的人道,“这一句不用记。” 第234章   怀念历史往往是赢家所书, 与之道理相同,如今笔在大清手中,待到润笔后成册, 必然是倾向于大清。   这一场嘴皮子上的胜利,就像预期一样毫无意外。   大清汇集士族中众多的饱学之士, 其中甚至很多是心高气傲不愿入朝之人,从前满人和汉人乃是异族,以后也会是, 但这一日, 对于尊奉孔夫子的中原人来说,那些传教士才是异族。   大阿哥胤褆坐在上首, 听的是头昏脑涨, 多年之后再一次涌起困意,却还要强撑着精神表现大清国皇长子的气度和面貌。   容歆和东珠也在现场,一看到大阿哥双眼睁大, 好像炯炯有神实则眼不对焦的样子,便知道他此时的神思早已不在此地。   而传教士们一开始讷讷无言, 大阿哥精神顿时一振,笑容满面道:“求同存异、求同存异……”   坐在他旁边儿的三阿哥胤祉惊得瞳孔放大,凑近四阿哥胤禛,低声道:“大哥这是怎么了?这笑的怎么这么……这么教人瘆得慌?”   四阿哥侧头看了一眼, 轻声回道:“像一个人。”   “像谁?”四阿哥默不吭声,三阿哥便仔细打量着大阿哥, 嘀咕道:“这道貌岸然的样子……嗬?!”   正在发言的大阿哥听到他的声音,箭似的眼神刷地射过来, 三阿哥立即正襟危坐, 腆着脸笑。   等到大阿哥收回视线, 三阿哥马上靠近四阿哥,威胁道:“老四,我告诉你,我可什么都没说,你莫要胡言乱语!”   四阿哥瞥了他一眼,一边随着众人起身一边回道:“只三哥那般,我从不胡言乱语。”   “嘿?”   他的声音又没控制住,四阿哥在大阿哥眼神射过来前,迅速向右挪了一步,远离他。   三阿哥气愤,气愤后跟着赶紧一阵正经起来,表现他的正义凛然,可惜大阿哥根本没有看他,枉费他一番表现。   然而交流会结束,众人回宫复命,康熙已知道在场众人的表现,心情颇好的同时,也对三阿哥在那样的场合下没有皇子的庄重,感到不满。   最终,三阿哥受命成为编纂书籍的主官,并且成为这场交流会下唯一受到惩罚的人,满腹委屈无处发。   这场盛会造成的影响并未因为它的结束而停止,京城皆在讨论,并且随着人们的流动,越传越远。   许多未在现场的人,听到那些口耳相传的内容皆不满足,在现场的人,也对未能记下大儒们所说的全部内容感到遗憾。   朝廷准备为那日盛会编纂书籍的消息传出后,众多读书人纷纷请求书籍早一些面世。   另一边,罗马教皇的使节们并未能立即离京,康熙要求书籍要几乎与他们一同回国,因而一边压着这些使节暂时留在京中交流,一边督促三阿哥和翰林院鸿胪寺尽快完成书籍的编纂。   三阿哥的压力颇大。   这些事儿传到后宫的影响便是,荣妃马佳氏半点儿不心疼儿子,反倒得意非常,甚至为此还特意邀请容歆和宫里几个高阶嫔妃到御花园中赏花。   容歆也挺想像钮祜禄贵妃一样拒绝她的,可荣妃派人请了她两次,再拒绝便有些说不过去,只得来了。然后她就见到荣妃在德妃乌雅氏面前,恨不得尾巴都翘起来的样子。   惠妃呐喇氏和宜妃郭络罗氏也在,宫里的四妃倒是凑了个齐。   容歆挺从容地坐在明显留给她的凳子上,安静地听荣妃挑衅德妃。   “我们胤祉最是孝顺,当额娘的盼得是日日来晨昏定省吗?是孩子跟咱们亲近,是吧,德妃?”   德妃自获准从永和宫出来,三个阿哥几乎日日去晨昏定省,可母子之间的关系却并没有突飞猛进,教其他人看遍了热闹。   而且在荣妃眼里,三阿哥才不是受罚,一个差事不断的皇子显然是受皇上重用。   “诶呀,我差点儿忘了,德妃这么些年一直在永和宫里静修,几乎没参与几个阿哥的成长,很遗憾吧?”   真欠啊……   容歆看向手里捏着帕子,指甲都快要掰断的德妃,心说荣妃当年得亏遇到的是讷敏和孝昭皇后那样的中宫之主,否则还没等冒头呢,就得被早早厌弃了。   下一刻,德妃小指上的指甲断裂,血瞬间浸透帕子,被她迅速攥紧收进手中。   荣妃没注意到,容歆和惠妃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而德妃受到疼痛刺激德妃,立时清醒过来,身体轻晃了晃,眼睛一闭便栽向地面。   荣妃吓了一跳,直到德妃的宫女在她撞到地面之前,接住了她,脸上才有了些许血色。   宜妃也惊了一下,容歆和惠妃全程脸色都没变过分毫,显然没被德妃的把戏糊弄过去。   “愣着干什么?”荣妃轻斥道,“还不将你们主子扶回去!”   等到两个宫女动起来,扶着德妃渐渐离开这里,荣妃才色厉内荏道:“真是扫兴……”   宜妃捏了颗花生,边剥皮边嘲笑道:“人家在永和宫里不见天日这么久,哪能没点儿毛病,谁教你邀请她呢?”   荣妃想反驳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愤愤地坐下,将桌上的零食碟子全都拉到面前,“这也都是我准备的,没有客人礼貌的人,没资格吃。”   “你!”宜妃花生皮一扔,气道,“你幼稚!”   荣妃毫发无伤,还嗑了个瓜子,皮扔向宜妃。   宜妃嫌弃不不行,站起身拂衣襟,那架势像是一块儿瓜子皮脏了她全身一样。   惠妃闭了闭眼,深呼吸忍住甩手走人的冲动,转向容歆,心平气和道:“上一次阿日斯兰来京里,我没想到他会和宝娴成好事,未曾多关注,如今眼瞅着宝娴又长了一岁,出嫁之日越发临近,我这个做玛嬷的舍不得,便想问一问你额驸的为人。”   容歆笑容不减,“皇上指婚,必定是极好的人选,惠妃娘娘放心便是。”   宫里的女子,前一秒翻脸后一秒便能继续言笑晏晏,反倒是像荣妃和宜妃这样,表面上针锋相对才下不了死手。   当年惠妃对容歆张牙舞爪,容歆没放在心上,惠妃也能在之后的接触中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因此,除当事人之外,谁也不知道有过那么一遭。   惠妃面上看不出对容歆的回答满意与否,只淡淡地看了一眼荣妃,淡笑道:“我自然是信得过皇上的。”   荣妃则是在她话音落下后,问容歆:“太子殿下出宫已有半年多,可说了何时回来?”   容歆神色不变,不着痕迹地扫过几人,随意道:“殿下出宫乃是为正事,自然不会随意将外头的事随便说与旁人。”   “你哪能算是旁人……”荣妃说到一半,觉出不妥,收声,改口道,“听闻近来西藏那边儿不安分,皇上命太子殿下处理,属实教人担心太子殿下的安危。”   “太子殿下身边众多侍卫保护,必定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荣妃笑呵呵道:“如此最好。”   这时,前往永和宫的宫女回来,说是已经请了太医过去,皇上稍后也将去探望德妃。   荣妃顿时便忘了先前的话题,感叹道:“乌雅氏邀宠的本事,可真是了不得啊……”   宜妃趁她不注意,抢回一碟蜜饯,冷笑一声,道:“会生,又养的住,这本事才是了不得。”   荣妃和惠妃对视一眼,眼神中皆有几分黯然。   容歆则是低下头,德妃可不是命好吗?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若非她一时忘形做了不该做的,以她的受宠,后半生想必根本吃不到多少后宫的苦涩。   而荣妃的兴致骤然下降,惠妃又不会为了她们找话题热场,这场简陋的赏花会就这么不了了之。   容歆回到毓庆宫后,简单与太子妃说了一下后妃们对太子的“关心”,然后便继续等待太子的信件。   太子也确实为西藏的动乱绊住了脚步,他身为储君,又调动军队的权力,只要西藏那边有不再受大清控制的趋势,他便立即调兵镇压。   但或许是因为军队集结带去了压力,西藏的动乱在剧烈燃烧起来之前,便已经渐渐有了熄火的趋势,可太子始终没有放松警惕。   经希见他近来笑脸极少,便不经意地提到:“听说那些传教士要回国了,就在这边的港口上船,殿下要召见吗?”   太子揉了揉太阳穴,不甚耐烦道:“那些人有什么好见的。”   “听说三阿哥的书也编纂妥当,正在送来的路上。”说着,经希拿出一个信封,“这样的机会难得,太子殿下不再给这些眼高于顶的红毛一个深刻的印象吗?”   太子的手一顿,心情奇异地好了几分,嘴角微微上扬道:“你说得极有道理,机不可失,我若不见一见,恐会遗憾。”   于是,经希便安排起来,待罗马教皇的使节们一抵达福州,立即便被带到太子面前。   太子体体面面地准备了践行宴,温文尔雅地与多罗等人交谈,然后在这些人放松的时候,忽然道:“日后有机会,我大清也会派使臣前往贵国交流,届时希望再进行一场盛大的交流会。”   多罗等人听到翻译之人的准确表达,面面相觑,皆认为大清要漂洋过海去找茬。   太子微微一笑,端起酒杯,道:“敬两国之谊。”   罗马教皇使节哗啦啦起身,勉强撑起笑脸回敬。   太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待侍从为他倒满酒,再次敬道:“敬大清。”   第三杯,“敬重逢之期。”   太子长身而立,风华无限,可这些使节没人有心情欣赏。 第235章   康熙四十五年六月, 太子代天巡狩已有一年零四个月,一路从南之字形往北走,今日刚抵达徐州府。   自进入梅雨季节以来, 太子等人一路少见晴天,越临近江苏省越是连绵阴雨,衣物无论如何烘晾, 总是带着潮气。   他们一群北方汉子,不惧风雪寒冷, 偏在这样的天气下, 浑身都犯了些毛病。   “这雨下的, 可真是教人心烦!”经希撸起袖子, 往手臂上又红又痒的小疙瘩上涂抹药膏。   手臂上密密麻麻一片又一片,经希不耐烦一点点涂,干脆抠一大块儿糊上去,烦闷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见着日头。”   马车窗都关的严实, 为了祛湿,马车内还特意点了小炉子, 只是作用不甚大。   太子此番出行, 身边只跟着护卫, 并未带侍从, 是以这一辆马车上只有他们二人。太子见他脖颈耳后也有,便拿起药膏, “我帮你……”   经希一躲,边抬手接药膏边拒绝道:“莫要传染您。”   太医已有诊断,并不传染, 但太子也没勉强, 顺势递给他, “再有一个时辰便到徐州府城,再让太医为你看一看。”   经希叹气,随即看向太子,羡慕道:“论起养尊处优,我自然不及太子殿下,没想到这身体强健程度,我也不及。”   侍卫中亦有不少人得了经希一样的病,甚至还有些人腰腿疼,太子却没有,连太医都说太子身体好。   太子喝了口热茶,道:“倘若你身边也有个抄写医书至几乎倒背如流的人,想不康健也难。”   容歆为人自律,在毓庆宫中多年说一不二,又精通医理,太子妃等人将其的话奉为圭臬,太子只有遵从的份儿。   而这话听在经希口中,又是另一个意味,“殿下是在炫耀吗?”   太子并不否认,“你若这般认为,也可。”   “若当年容女官没有拒绝做我女儿的教养嬷嬷,太子殿下今日这话便无处可说了。”   太子却是弯起嘴角,笃定道:“姑姑绝不会弃我而去。”   经希拉下袖子,摇头,“是了,满京上下都知道,容女官对太子殿下极忠心。”   “我与姑姑的情分,并非是忠心二字可概论。”太子也不在经希面前掩饰,直言道,“皇额娘早逝,姑姑于我,如同额娘一般,想必姑姑心中,也视我如己出。”   太子之言,并未当面与容歆说过,是以他丝毫不知道,他的视若己出和容歆的视若己出,差了辈分。   而此时此刻,太子谈及容歆,笑容温暖,他虽然没有见过生母,但整个幼年和少年时期都被爱包围着长大。   “我始终是幸运的。”   经希看向眼中不落阴霾的太子,神情中难得少了几分放荡不羁,“不是太子殿下幸运,是太子殿下值得。”   太子失笑,“你如今倒是越发知道如何教人开怀了。”   “殿下明鉴!”经希夸张地行了个大礼,躬身道,“经希句句是肺腑之言。”   他坐在马车上,整个人折下去,显得极为滑稽,太子也确实如他所愿笑了起来。   马车外雨势渐大,还伴着大风,吹得马上的侍卫们,即便身穿斗笠蓑衣,也浑身湿了个透。   好在众人很快便到达徐州府城门,终于能够停下歇脚,侍卫们干脆便撒开手,加快脚程。   徐州府官员早早便候在城门口,此时一见马车上的旗帜,立时便顶着雨从城门下迎出来,高声问礼:“恭迎太子殿下!”   太子本可以不出马车,但他一贯不会仗着身份慢待朝臣,便吩咐车夫停下马车。   马车门打开,经希支起一把伞,太子接过,缓步走下脚踏,于风雨中依旧清俊雅致,气度逼人。   “诸位平身。”太子亲手扶起最靠前的一位官员。   徐州知府受宠若惊,立即便起身,恭敬道:“雨大,还请太子殿下回马车上。”   太子目光扫过诸人,他们身上的官服皆已被雨水打透,脸上亦是狼狈不已,他便也不耽搁,直接道:“速速进城,诸位先回家中换衣衫,不必急着来拜见。”   “奴才/臣等谢太子殿下T恤。”   太子颔首,转身回到马车上,一行人迅速进城,直直地奔向知府衙门。   待到众人修整好,皆换下湿衣服,太子背手立在回廊下,望着愈来愈大的雨,眉头紧皱。   经希劝道:“太子殿下,小心着凉,进屋吧。”   太子未动,忧心道:“这样大的雨势,也不知百姓的日子是否难熬。”   “雨过天晴便好了。”   雨过天晴确实会好,可惜这雨,并未如他们所愿,反而到晚上时,急雨敲打瓦片的声音伴着雷鸣,教太子始终睡不着。   第二日,又是一整日不间断的大雨,知府衙门内雨水已经要漫上台阶,太子心中忧虑,叫了河道官员来询问。   河道官员也不管隐瞒太子,直说照这般雨势继续些时日,很有可能会决堤。   “可有应对措施?”   “紧急加固河堤,实在不行,便要使百姓们暂且弃置家中,迁至高地。”   他话中为难,太子心知,百姓安土重迁,若非实在无法生存,定是不愿意搬离家园。   河道官员垂首,静候太子的吩咐。   太子问道:“今年朝廷已为河道拨款,还剩多少?”   “回禀太子殿下,梅雨之前,为防河口决堤,已用于加固过河道,如今所剩无几……”   此时已不是探究其中真假之时,太子思索再三,忽然想起曾几何时,姑姑与他说过“以工代赈”一词,因而便道:“命徐州知府过来,以太子之令拟告示,昭告徐州百姓,以工代赈,使贫民自食其力。”   “另教百姓收拾好家当,以备不时之需。”   “是,下官谨遵太子殿下之命。”   其后,徐州知府衙门内,众地方官员与太子一同草拟出告示,确认无遗漏之后,盖上太子之印,迅速传至徐州府各县。   雨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太子坐在知府衙门中,这一日听到某县的田地已尽数淹没,下一日又会听到某处雨水淹倒众多百姓的房屋,不知再继续下去,会听到什么样的灾情,而河堤的水势已经涨至七八分……   “来人,备马!”   经希一听他要出门,当即便拦道:“太子殿下,您身份贵重,万不能有闪失,还是留在知府衙门中,我代您前往。”   “我心中有数。”太子便是有所打算,也不会在这个时刻,只是坚持道,“百姓们在修河堤,我身为太子,怎可龟缩于府衙内?”   “殿下……”   “莫要再说了,我若坐享其成,耽于享乐,便枉为储君。”   经希无法,只得命人去准备马车,又担心太子的安危,教侍卫们全都精神抖擞起来,好好保护太子。   太子已在知府衙门待了数日,今日出门,未乘坐马车,而是与侍卫们一般,穿上骑装,披戴斗笠蓑衣,骑马赶往河堤处。   及至临近,便见有数个青壮男子裸着上身,踩着稀泥,推着板车往河堤走,板车上尽是装着泥沙的麻袋。   有一板车推至一处泥汤,便陷入其中,推车的男人使尽力气也没能将车推出去,甚至一个不稳,板车便向一侧倾斜。   正当那男子无力控制之时,一双干净的手托住板车,下一瞬,又有几双手出现在板车上,几人一使力,便止住板车倾倒之势,又帮男子将车推出泥洼。   男子抬头,眼睛立即锁定在最显眼的一人身上,紧张惶惑地大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太子的眼神落在他污黑的手上,手指因为长期浸在水中已经起皱脱皮,指甲边上更是有不少伤口,微微泛白外翻。   男子注意到他的视线,手动了动,握紧板车把手,道:“莫要耽误我干活嘞!”说着,便手臂一使力,推着板车艰难向前。   太子目送他走远,雨水从头顶一直顺着脸颊留下,忽然一攥拳,抬步追向那男人。   经希一看太子的架势,撒开手里的缰绳赶忙追上去,在太子再次碰到板车之前,招呼侍卫们:“还不帮忙!”   侍卫们都骑马过来的,赶忙一人看两匹马,另一个人追上先头的板车,帮着一起往河堤处推。   方才是太子动作太快,此时他们是万万不愿太子再沾手的,因而一个个全都干劲十足,使出全副力气去帮忙推车。   有侍卫将经希也换下来,经希便重新走在太子身边,为使声音突破雨声,大声喊道:“殿下,可得说好了,您是万金之躯,就是来看看,千万莫要动手!”   他们空手走在旁边,速度自然要快过板车,很快便行至板车队前方。   他们身后,离得最近的一个工人,听到了经希的话,推车的同时,睁大双眼,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徐州府城内的殿下,只有太子殿下一人,而刚才,这个看起来就极尊贵的人,还帮他们推了车?!   工人立即看向身边帮忙推车的人,眼神带着明显的询问之色。   侍卫绷着脸,严肃地催促道:“专心些推车,莫要耽误固堤。”   工人忙诚惶诚恐:“是、是……”   约莫两刻钟的时间,众人到达河堤近前,堤上堤下的工人们热火朝天地抬着麻袋上上下下。   “快些!”   “都快点儿!”   “不要停下!”   每一段河堤下,都有一个小吏在大声呵斥工人们,有两个还甩了鞭子。   太子见状,蹙眉,侧头吩咐经希:“派人去工人们领工钱的地方看一看,再悄悄问问工人们,他们每日的工钱是多少。”   “是,殿下。”经希应下,直接找上相对较为熟悉的一群推板车的工人,又另派人前往账房处。   堤下,一有人注意到太子一行人,边呵斥工人们努力干活,边走到他们跟前,觑着太子等人的打扮,谨慎客气道:“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河堤,闲人勿近。”   太子没回答,反问道:“此处固河堤的工人,可是有罪之人服徭役?”   朝廷若征徭役,是无需付工钱的,但徭役也分几种,便是普通百姓服役,也不该动辄呵斥打骂。   而此次太子以工代赈,便是想提高百姓们修固河堤的积极性,也可为朝廷和徐州府衙、河道缓解些许压力。   倘若不是他们今日出来的突然,且没有知会河道官员,恐怕还不能见到这样的场景。   太子越想越是不虞,只是仍然压着郁气,等待去打探消息的侍卫回来反馈再行表态。   那小吏不知太子的身份,却不是傻得,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小的等如此,乃是因为有些工人偷懒,河堤又急需修固,这才急躁了些……”   太子没应声,仍旧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看堤上堤下的百姓们辛苦忙碌。   经希已私下打量过,注意到不远处有一棚子,虽简陋但好歹能避一避雨,便劝道:“殿下,咱们去那边儿等吧。”   那小吏一听“殿下”二字,先是呆怔,随后腿一软,跌跪在地,颤抖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   太子则是懒得与一个小吏计较,顺着经希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又看了一眼随身保护他的侍卫们,点头应允。   小吏不敢上前,却悄悄叫人去通报,太子没有阻拦,站在棚子下,默默注视着河堤。   先一步到来的,是去察看的侍卫。   “回禀殿下,此处河工的工钱,是每日十文,五日一结,若有怠工则要扣掉相应的工钱。”   太子未作表示,经希便怒道:“前些日子殿下和徐州官员们商议工钱的时候,并不是这个酬劳,他们若有难处,大可与太子殿下直言,何必蒙蔽太子殿下?”   说“有难处”已是给河道官员面子,其实众人听到侍卫的话,第一反应便是贪腐。   每日十文钱并不是大清工人的最低酬劳,当然也绝不算高,但当日太子与徐州官员商议之时,便明确说明,此时须得以工代赈来解燃眉之急,确实无法给百姓一个更高的酬劳。   当时定下的每日十五文钱,并且供饭食,乃是以徐州现有情况,共同商议出来的结果,已经达成共识,没想到还有差错。   半个时辰后,徐州知府和河道官员匆匆赶来,事有轻重缓急,太子没有立刻发难,只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徐州官员们,道:“尔等有负吾之所托。”   徐州官员们纷纷磕头求饶,还有人在喊冤,干活的工人门见此情景,都睁大了眼睛。   “日后吾亲自督工,尔等随侍两侧,亲眼看一看大清的百姓,是怎么用双手垒起河堤的!” 第236章   “张老六, 你再说说呗,太子殿下真帮你扶车了?”午间,工人们暂时停工吃饭, 一精壮汉子凑近一年轻男子,追问起来。   旁边其他人听见,划拉粥的动作下意识降低,纷纷看向那被叫“老六”的男人。   张老六咕咚咕咚地喝完碗里的粥, 又囫囵个塞下一大口干粮,并不回复。   立时便有人催促起来,“你倒是快说啊!卖什么关子!”   张老六起初还是不回答,余光扫见有人碰他的板车,立时便放下碗,挥开那人的手,紧张道:“这可是我的传家宝!别碰坏了!”   众人纷纷大笑起来,取笑道:“还不是个拉货的板车,你还真当传家宝了!”   张老六干脆坐在板车上,仰着脖子理直气壮道:“咋啦?!就是传家宝!要不是下大雨没办法, 我非得把板车拉回去供起来不可!”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然笑过之后,有人悄悄摸了一把张老六身底下的板车, 羡慕道:“这真是咱们大清的太子殿下碰过的板车吗?”   “那还有假!那日好些人看见嘞!不止太子殿下,还有郡王嘞!”张老六端着碗,傻呵呵笑起来,“我们家的板车可真是光宗耀祖了!”   四舍五入,那就是他张老六光宗耀祖!   “咱们快些吃!还要去干活呢!不能教太子殿下给涨的三个铜板白涨。”张老六如今觉悟可高了, 就冲他们家这板车, 也得大力地干起来。   其他人一听, 也不再耽搁,加快速度吃起来。   刚刚张老六吃得专心,先一步吃完,但他自己也没法儿去干活,便老老实实地坐在板车上,照太子殿下说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张老六就牢牢记下这么一个词,一直在心里琢磨着回家跟老婆孩子说。   而旁边有人见他吃完了,边吃边道:“老六你嘴闲着,你说说呗!”   “对啊,说说!”   “说几句不耽误干活。”   “老六,你可不能不地道!”   “……”   张老六一只腿支在板车上,一只腿盘着,淳朴的脸上不掩得意地笑道:“那我就说说?”   若是平时,监工们呼喝的紧,他们根本没有时间说话,但自太子当督工之后,这些小监工便再不敢呵斥,此时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做没看见。   不过百姓们知道太子亲自在河堤,也不需要人催促,干活的时候更是卖力,绝不含糊,只是对太子的好奇心,总也停不下来。   张老六在这儿将那一日与太子短暂的接触再次讲出来,极尽他所知道的词汇称赞太子,每每完结之后仍觉不够形容太子十分之一,遗憾不已,便会回头绞尽脑汁地想,下一次更加努力。   而太子不会一直停留在一处河堤,每日带着侍卫们和徐州府官员巡视河堤,偶尔还会帮一把手。   身份地位的鸿沟,几乎不可逾越,但太子完全没有架子,第二次再去河堤便换下锦衣,穿着深色的棉布短打,一身蓑衣两脚泥,不夜不归。   每日在泥汤中跋涉,结果便是,拔下靴子后,太子的脚几乎泡烂了。   经希站在床榻旁,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再次说出不会被同意的劝说:“殿下,明日还是别去了,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生病的。”   另一只靴子也拔下来,随意地扔在地面上,太子不以为意道:“百姓们还要出苦力,我只是在河堤边走一走,怎能轻易叫苦?”   “您确定只是走一走?”经希蹲下,以下犯上,握住太子的手腕翻转,使太子的手心朝上,“那这些是什么?”   只见太子的手心,赫然是一颗颗磨破了的水泡,光是看着便疼的很。   那是太子亲手握着锹,挖沙子时留下的。   “你不是也一样?”太子任太医给他上药包扎,叹道,“我只做一日便如此,百姓们却是要日日劳作,还只能得到微薄的报酬,朝廷……做得还不够。”   “如今太平盛世,殿下莫要压力过大。”   太子听着外头的雨声,扯了扯嘴角,待太医为经希也包扎好,挥手命他下去,方才问道:“如若盛世,为何常有民乱?为何还有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他们这一路自南向北,见过极多百姓,被贫穷和饥饿折磨地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田里颗粒无收,百姓为了活下去只能刨草根吃,府城里甚至有乞儿为一桶泔水打得头破血流……   那是在繁华的京城,他们永远也见不到的场景,至今记忆深刻。   经希沉默片刻,道:“就算还未到达太子殿下期望的盛世,如今比起大清初立时,也已好上太多,日后总会更好的。”   太子露出一丝真切地笑意,赞同道:“自是该越来越好,否则便是我等之责。”   “定不负殿下所望。”   “一切的前提便是江山稳固……”太子躺在床上,舒服地喟叹一声,然后问经希,“方才来人找你何事?”   经希立即正襟危立,“是那徐州知府,问我,他可还有不周之处。”   太子道:“就你我二人,不必多礼。”   经希复又歪在榻上,慢悠悠地说道:“殿下越是隐忍不发,他越是惶恐不安。”   太子没当即发难,徐州知府等人却是不能坐以待毙,不出一日便向太子事无巨细地禀明全部,只望太子能够开恩。   原是徐州府亏空,无力承担修固河堤的众多开销,可他们又不愿在太子面前表现出来,便在太子面前一套说辞保证,在太子之后,又悄悄将各项支出减少一些。   他们在太子眼皮子底下,也不敢做的太过,便在饭食上克扣地多一些,工钱上只稍减了两文钱,至于太子的侍卫问到是十文钱,乃是下头人贪昧,并不是每一处河堤工钱皆是如此。   这一点,太子命人查证过,各县工钱确实不一,最高十三文,最低……六文,十文钱还不是最少的。   而才送过来的汇报,河堤上下的其他府县,以工代赈的效果也不甚理想,各有各的问题。   太子听到这些的时候,甚至气怒不起来了。   归根结底,是上行下效,单以徐州府来说,有县官完全按照府城的要求派工钱,底下自然无人敢伸手,便是伸手,也得悄悄地、不留痕迹地偷取一点点。   徐州府的问题,太子不可能因为知府的周到便掀过不提,连同其他府县的官员们全都记在心里那本账上,待这次雨过去,便一个一个收拾。   经希这么多年来皆为太子做事,一看他神色便知道是记了仇,忍不住笑道:“若论起来,文武百官亦是您的子民,您不怕他们心里认为您坐偏吗?”   “但凡有罪,不分官民,皆要按律秉公处置。”   经希正要调侃他的认真,便听门被三长一短地敲响,立刻起身去外间查看,良久,再回来时,面上极为严肃。   “殿下,方才暗探传来的消息,您明日要去的河堤,混入不少残存的乱党。”经希十分紧张道,“咱们一直教人关注着,方才得到消息,但并不知具体人员名单,为了您的安危……”   “经希。”太子思索着道,“不必管,行程继续。”   “殿下?!”   太子愈加坚定,“我知道危险,可你想一想,我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皆被百姓看在眼里,若那些乱党在此时对我不利,会如何?”   当年前朝抵抗大清时,确实涌现出过很大一批有骨气的忠义之士,且一直以来,有许多汉人并不认满清之君,所以才动作不断。   太子这些年的名声,为大清争得不少汉人百姓的心,某种程度来说,康熙立太子的政治意义完美的达成。   而太子这一年多的代天巡狩、为民请命,更是教那些仍然期望着复辟的人难以安寝……   太子眼睛越发的亮,“从来成王败寇,不该以百姓作伐,我始终是大清的太子,我希望大清江山稳固。”   立场是天然的,但若是在百姓努力抵御天灾之时,太子这个帮助他们的人受到伤害,民心必将大失。   如若这般,倒是比他先前打算的,更好……   “经希,行程继续。”   经希无法改变他的想法,出发前一直在交代侍卫们,一定要保证太子的安全。   唯有太子,十分安然,并不过分警惕,依旧如常对待每一个走过他身边的人。   但经希等人守卫的太过严密,很难教人钻空子,太子稍一思量,便提出踏上河堤。   那里净是青壮年,且较为狭窄,会使侍卫们分散些许,经希自然是不赞同,根本不挪脚,一时间两人僵持不下。   太子当然清楚河堤不安全,他也不是非要冒险,只是以此来换取一些空隙罢了。   两人之间的对峙,几乎是无声的,经希不想让人发现太子的意图,手攥紧又迅速松开,默默离太子稍远些许。   太子满意地走进工人中间,随手帮一个百姓抬沙袋到肩背上。   而侍卫们无需太子吩咐,便各自找活,但无论做什么,始终保持每人看住一个工人的状态,保护着太子。   太子不急不躁,像是真的心无旁骛地帮忙一般。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原本接受他帮助,神情激动的工人眼神一厉,匕首从袖中滑出,奋力刺向太子的同时,吼道:“鞑子!拿命来!”   他一声吼下,周遭数人跃起,击向太子的侍卫们。   普通百姓吓得四散逃窜,尖叫不止。   太子迅速转过身来,匕首直直地向他刺来,他本能够躲开,但最终没躲,便教那匕首顺畅地刺进他的心口。   然后那刺客还来不及欣喜,便在匕首刺入他胸膛的一瞬间变了脸色,更加用力之后,仍是无法突破利刃前的阻隔。   太子左手抓住匕首刀身,紧紧一攥,血立即顺着手指流下,沾湿了胸口。   “太子殿下!”   经希目睁欲裂,挥刀砍向那人的颈项,血喷涌而出的同时,抽刀冲向太子。   太子捂着胸口,抓住匕首控制它不掉落,缓缓下滑,在落地之前被经希接住,甚至还分神地想:他分明极会演,先前装病只是失误。   而经希伸手去护他伤口,碰到匕首的一瞬,神情空白了一下,才继续焦急地喊道:“太子殿下!”   几个刺客见状大喊:“鞑子太子死啦!天佑我等!”   周遭侍卫们只知太子受伤,怒意上涌,更加奋力杀刺客,不多时便将人尽数杀尽。   忽然几道闪电划破长空,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雨打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经希等人迅速带走“受伤”的太子。   当晚,上游某一处河堤决口了…… 第237章   寝室内, 太子躺在床榻上,床边放着破旧的衣物和一把匕首、一件软甲。太医正在为太子包扎手,经希则是双手环胸面无表情地盯着太子,一片死寂。   “经希。”太子自知理亏, 率先打破宁静, “你……”   经希扭开头, 转向太医, 问道:“太子殿下的手可有大碍?”   太医小心地看了太子殿下一眼,道:“回郡王,那匕首锋利至极,太子殿下手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不过好在并未伤及筋骨,休养两月便可痊愈,不影响行动。”   “可有要注意的?”   “这期间万不可沾水, 否则恐会感染。”   太子闻言,清咳一声, 道:“我有分寸, 用的右手,也刻意避开了关节处……”   经希一听, 阴阳怪气道:“太子殿下果真是算无遗漏, 教人敬佩不已,只是不知容女官知道后, 会作何感想?”   太医在两人中间,颇为尴尬,可太子又未教他离开, 便只得稍稍退后, 安静地站在一旁。   经希今日气急, 已顾不上他此举乃是以下犯上,直以长辈的口吻,数落道:“您可有想过,万一您估算失误,那人是刺向你的脖颈,怎么办?”   “不会的,那人矮我一头,最有利的位置便是……”   “殿下!”   太子顿时收声,声音低了一个度,好声好气道:“我也是应急之举,自然无法提前知会你。”   经希看向那软甲,并不十分相信,但又不能明着质疑太子的话。   太子见状,解释道:“那是姑姑为我准备的软甲,从少年时开始,我只要出宫便会穿在身上。”   经希恍然,这倒确实是哪位仔细周到的容女官会做的事。   而太子发现他神情稍缓,掩在被中的手指动了动,面上继续为自己的清白解释道:“乱党混入工人中,我确实有顺势而为的打算,但只要他们行刺,便能达到目的,不必故意受伤。”   经希稍一思索便相信了太子之言,太子受伤确实会使效果更好,但是并无太大必要。   因而,经希的神情彻底缓和下来,问道:“那后续,太子殿下预备如何?”   “我既已受伤,便不该浪费。”太子沉稳道,“未免此事走漏风声,需得连宫中也瞒着,待回宫后再行向皇阿玛解释。”   经希皱眉,不甚赞同道:“不若派个人回京向皇上禀明真相,否则岂不是欺君?”   经希带太子回徐州府衙时,皇上的密探想必便已将太子遇刺受伤的消息送往京城,他们若不据实禀报,难保事后康熙得知,不会对太子生怒。   太子却是摇头道:“此事干系甚大,旁人我无法信任,除非你亲自回京一趟。”他始终坚持不告知实情。   经希自然不可能撇下“受伤”的太子独自回京,无论如何也圆不过去,那便只能为大局暂且瞒下来。   两人对视,达成共识后一同转向知道真相的第三人——为太子诊治的太医。   一声震耳欲聋的暴雷之后,闪电劈过天空,屋内亮了一瞬,太子和经希的神情,清清楚楚地落在第三人眼中。   太医:“……”   汗如雨下。   他可太难了……   经希扯起一侧嘴角,略带威胁道:“刘太医?”   刘太医干笑,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欺君没有好下场,违背太子之意亦没有好下场,但此时此刻,太子在面前,识时务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是以,刘太医躬身赌神发咒道:“请太子殿下放心,下官绝不敢随意胡言乱语,若有违,必定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太子温和道:“刘太医快请起,我自是相信你。”他说完,转向经希道:“经希,还不扶刘太医起来?”   经希走向刘太医,刘太医哪敢教僖郡王扶,连忙起身。   “刘太医不必过于恐慌,此事乃我决议而为,与你并不相干,回京后我自会向皇阿玛禀明。”   刘太医惶恐道:“下官不敢,下官愿为太子殿下肝脑涂地。”   “肝脑涂地倒也不必。”太子抬起左手,右手则捂着胸口,道,“我在徐州府这些日子需得刘太医为我医治,医治有功,自然会论功行赏。”   刘太医面上喜色顿生,连忙叩谢道:“下官必定竭尽全力。”   太子颔首,“且下去为我熬制治疗胸膛伤口的药吧,若有人问你,知道该如何回答吗?”   “太子殿下伤重,恐有性命之忧,还需得度过今夜才可抱住性命。”   太子满意地勾起唇角,“很好,去吧。”   “下官告退。”   太医走后,太子方才支起上身靠在床柱上,他侧头望着窗户的方向,听着外头轰隆隆的雷声,皱眉,不确定地问道:“这雨,是不是更大了?”   经希答道:“是,方才我看了一眼,府衙院落内的雨水,几乎已经漫过回廊了。”   他们从河堤回到知府衙门,也不过才两刻钟,积水流出的速度竟然已赶不上雨水落下的速度……   “雨势如此大,实在教人心底不安……”   经希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窗棂被雨水敲打,像是要随时破掉一样。   而太子也不是那等会沉浸与忧虑之中的人,立即又道:“我如今须得‘养伤’,无法露面,由你代我出面,命徐州府在高处为百姓准备帐篷遮风避雨,以备不时之需。”   “是,您早些休息,我这便去安排。”   太子这些日子属实累极,经希出去后,在这样大的雷声中,他也很快便沉睡,梦中,他和皇阿玛不再是生疏的皇上和太子,而是单纯的父与子。   徐州府城内,太子受伤的消息已传遍整个府城,有一个算一个,皆在骂那些刺客,只是有些人是因为担忧太子,有些人是觉得那些刺客蠢。   但这一时刻,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太子的情况,百姓们心中惶惶不安,便自发地为太子祈福,其中更是有人来到徐州府衙外等候,想要第一时间知道太子的伤情。   后来人数越来越多,正好又有上游决堤的消息送至府衙,经希便决定亲自到府衙门口,见徐州府百姓。   百姓们一见府衙大门打开,立时便喧闹起来,便是在雨中根本看不清来人是谁,依旧执着地问询太子的伤情。   经希努力睁开眼,昏暗之中,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无数的人影。   “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太子殿下伤得重吗?”   “能不能告诉我们?”   “太子殿下……”   经希听着耳边一声一声焦急地“太子殿下”,一定神,想到此时已至黎明,便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徐州府的百姓们!我乃多罗僖郡王爱新觉罗·经希,暂代太子殿下理事,太子殿下确实伤重,但熬过昨夜已无性命之忧,尔等不必担忧!”   “真的吗?”   “太好了!”   “太子殿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万幸!”   经希感受到百姓们淳朴诚挚的心,只是他深知太子真正挂念之事,便再不耽搁,大喊道:“雨不停息,水患已势不可挡,太子殿下抵至徐州府便已发布告示,命徐州各县百姓提前收拾行囊,随时准备搬离居住地躲避水患。”   “今日,由我代太子殿下下令!徐州百姓速速搬至高地!不可耽搁!”   百姓们未离,大声追问:“那太子殿下呢?”   经希摸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喊道:“本郡王自有安排,太子殿下一定会安然无恙!”   “真的吗?”   一说话便喝进一嘴的雨水,经希吐掉嘴里的雨水,大声喊道:“本郡王何须蒙骗尔等?”   “速回家中!片刻不可耽搁!”   “太子殿下说过,只要保住性命,他定能帮尔等重建家园!”   “太子殿下……”百姓们哗啦啦跪了一地,积水没过腰也不在乎,哭声中尽是对太子的感激,以及期盼他平安无事。   事态紧急,经希也不能在此耽搁,留了几个侍卫驱散百姓,便匆匆与徐州知府迅速安排人去通知各处。   至于太子,也需要尽早转移,只是该如何顺畅地转移,经希决定群策群力,好歹教众人知道他们的艰难。   五日后,太子遇刺,并且受困于水灾之中的消息传遍京城。   康熙得知信报之后,强撑着才没有昏阙,可脑中一片混乱,久久未能回复精神作出安排。   三阿哥、四阿哥立即请求前往徐州府接太子,其余皇子纷纷附和,请旨前往。   大阿哥亦是眉头紧锁,不能相信太子竟然在几日之前危在旦夕,然后下一瞬的想法便是,若容歆得知,该是如何担忧……   康熙到底当了数十年帝王,回过神后,颤抖地右手握紧书案边沿,下令道:“老四先带御医去徐州,朕再命户部安排赈灾银,由玛尔珲护送,随后赶到。”   “是皇阿玛。”   毓庆宫中,毓庆宫众人得知消息后,皆焦急落泪,慌乱不已。   太子妃闻听后,身子晃了晃,却又很快撑住,坚强地稳定毓庆宫和众人的心。   而容歆听到太子手伤的消息那一刻,亦是不由自主地换乱,但片刻之后便想起太子身穿软甲,伤在胸腹部论理不应该,然后又想起太子临行前说得话,便对太子妃道:“有些话,我想私下与您说。”   容歆将她的猜测说出来,安抚太子妃的情绪,随即咬牙道:“我要亲自去徐州一趟。”   “姑姑,徐州水患,您这般年纪,如何能折腾?”   “我非要亲眼瞧一瞧殿下才能安心。”她也要亲眼瞧一瞧,他是真重伤还是假重伤! 第238章   “太子殿下, 四阿哥到了。”   太子知道四阿哥会来徐州,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作虚弱状,道:“叫他进来吧。”   经希应下, 神情古怪地转身走出去。   太子尚来不及多想, 便见四阿哥胤禛走进来, 紧随其后的事……“姑姑?!”   他好歹还记得控制情绪, 没有露馅, 但眼神中的慌乱还是泄了出来,“姑姑, 您、您怎么来了?”   容歆还不能确定他的身体状况, 但只要见到活生生的人,悬着的心便安下大半, 却并不回答。   太子哪还不知道姑姑生气, 只是四阿哥还在跟前, 他方才已经忽略了人,此时不能再忽视,便暂且转向四阿哥, 有气无力道:“老四,路上可还顺畅?”   “一路顺畅。”四阿哥拧眉担忧地问, “太子二哥, 您的伤可有好转?”   太子不敢与容歆对视,只冲着四阿哥不以为意地笑笑, “只是小伤,若我早些醒,定然教人尽快送信回去, 免得惹你们担心。”   太子的设想是, 一晚上脱离危险期, 两天苏醒,可因为突然爆发的水患,刘太医建议再晚些彻底苏醒,比较符合实际情况。   太子接收专业之人的建议,便只能一拖再拖,没有立即派人回京报平安。   而四阿哥见他每说一句话,要停顿几次,极为揪心,忙劝他少言。   “无妨。”太子弯起略无血色的唇,“我福禄深厚,醒过来便无大碍。”   四阿哥却不敢停留太久打扰他休养,便道:“太子二哥且放心,皇阿玛命我接管徐州府等地的赈灾事宜,玛尔珲押运赈灾银粮,不日便到。”   太子欣慰地点了点头,眼神中闪过些许愧疚,问道:“皇阿玛……没有受惊吧?”   “皇阿玛确有受惊,不过您苏醒的消息送回去,想必便会稍稍放下心。”   太子似是因为内疚而精神更加无力,四阿哥见状,提出暂且告退。   经希立即道:“近些日子皆由我代太子殿下发号施令,我对各处更了解一些,我为四贝勒指引。”   四阿哥颔首,随他的脚步踏出太子的寝居。   太子等屋内其余人全都退出去,方才看向容歆,语气中有几分讨好道:“姑姑……”   容歆一直在观察太子的神态,心中其实已有几分确定,却还是坐到太子床边,覆在他胸口上,问道:“是伤在这儿吗?”   太子:“……”不敢说。   特别是姑姑身上满是风尘仆仆的憔悴,太子心中越是负疚,“姑姑,对不起……”   “殿下对不起我什么?”容歆察觉手下触感不对,便抓住太子的寝衣,轻轻一扯,一角带着血色的绷带露出来,顿时一惊,“这?!”   难道太子真的伤到了?   太子见她误会,忙解释道:“不是我的血,是鸡血,鸡血。”   “鸡血?”   “做戏做全,出此下策。”太子为了证实他的话,右手撑起上身,动作毫无滞涩,十分利落。   容歆面无表情地看着,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既生气有有些庆幸,然后鼻子酸的很。   太子在她的视线下,悄悄抬手拢起寝衣,尴尬地笑,“呵呵……,不雅观。”   还不雅观……太子小时候,容歆不止一次给他洗澡,他光着屁、股满屋子跑的场景也不在少数,现在倒是顾及起颜面了。   容歆不甚温柔地扯了下嘴角,却心知,亲生母亲也该与儿子有所避讳,便没有说出心中所想。   但避讳归避讳,有些教训是定然要给的。   容歆猛地向前,表面是扑向太子,实则一只手按住太子的肩膀,将他向后一推。   “咚”的一声,太子硬生生摔在床榻上,正懵的时候,胸口受到一巴掌,力道大的他一口气卡住,直接呛到。   “咳咳……”   容歆平时定会心疼,此时却是一边用力拍打,一边嚎道:“殿下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太子妃和我怎么活啊啊——”   “咳咳……”   太子要不是身体倍儿棒,一口老血都要咳出来了。   “殿下啊……您怎么就这么不顾念自个儿呢?”容歆又一下拍在太子胸口,“太子妃得知您受伤,那是寝食难安啊……”   “殿下啊啊啊~”语调一波三折,做作至极。   “……”太子双目无神地望着床顶,身心俱疲。   院门口,经希和四阿哥有事折回,便听到容歆这一套哭诉,具是无言。   实在是,与容歆平时的作风南辕北辙。   “咳。”四阿哥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姑姑一路上皆在为太子二哥担忧,茶饭不思……”   经希立即点头,“理解,理解。”   四阿哥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道:“僖郡王看,可还需要进去请示太子二哥?”   “不过是些许小事,四贝勒便可做主。”   “既如此……”四阿哥脚步一转,“走吧。”   经希无奈又幸灾乐祸地最后看太子寝居一眼,强压抑着笑意,跟在四阿哥身后离开。   而这一日之后,容歆接手了太子所有的事情,熬药、换药、饮食……   是药三分毒,容歆熬得是真的治疗太子重伤的药,太子不能喝,她往往熬完拿回来也都是换给受伤的侍卫们喝。   但容歆问过太医后,顿顿为太子做药粥吃,看着太子艰难地喝下去,还要温柔地问一句:“殿下,好喝吗?”   太子大口刚喝完一杯水,可惜还是不能压下口中那股难闻的味道,闻听姑姑的话,忍着胸口泛起的恶心,笑道:“尚可。”   “那就好。”容歆眉眼弯弯,露出一个如沐春风般的笑容,“我还怕殿下吃不惯,没想到您会喜欢,我便日日为您做。”   太子:“……”有苦难言,不敢拒绝。   容歆收走粥碗,拿起药膏和干净绷带,道:“殿下,该换药了,太医说得两日换一次药。”   太子任命地褪下寝衣,抬起双臂,随着她缠绷带的动作,脸色渐渐因为喘不过气而涨红,不得已讨饶道:“姑姑,胤礽真的错了,能不缠这么紧吗?”   容歆像是才发现一样,迅速松手,嘴上还带着几分埋怨道:“殿下怎么不早些说?您总是这般不顾及自个儿身体。”   太子脸上一片空白,还能这般强词夺理吗?   容歆也不是真打算教太子受这个罪,便又伸手解开,重新为他缠上。   她这两日修整下来,脸色较之前刚见到时,好了许多,只是距离太子一年多前的记忆,眼角仍然多了几道皱纹,鬓边的白发也多了几根。   太子黯然,便更不准备反抗,由着她发泄情绪。   容歆缠好绷带,一抬头便瞧见太子的神情,哪里还能忍心再折腾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叹息一声,“罢了,总归没有人拗得过孩子。”   她这一句话,更教太子羞窘,“姑姑,胤礽不是孩子了。”   “不是孩子,还像孩子一样任性?”容歆想好了不再生气,还是没忍住又瞪太子一眼。   太子摸摸鼻子,正要出声,忽然听到外头有动静。   容歆反应快,力气又大,一使力将太子按到被子上,然后手拽着太子身底下的被子一角,一拽一掀,再一抖,便罩在了太子身上。   太子对姑姑从不设防,再加上近些日子装病没有活动,反应慢了些许,等醒过神时,眼前一片黑暗,被子正盖在他头上。   “……”无力的日子比从前几年都多,太子自力更生掀开被子,道,“姑姑,经希不会教人随便靠近。”   他话音刚落下,先是几声敲门声,经希的声音响起,“殿下,玛尔珲到了。” 第239章 (捉虫)   玛尔珲拜见过太子之后, 经希便公事公办地将人带离,若非容歆和太子知情,完全看不出这二人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长兄如父, 玛尔珲又向来严厉, 对弟弟管束颇严格。经希越大便越是不服气,毕竟他如今也三十多岁, 都是在朝中当差的, 凭甚还要向幼时一般管教他。   容歆听说, 此次玛尔珲一抵达徐州府,便严声斥责经希未能保护好太子殿下, 既然太子未受伤,经希颇有些冤枉。   不过经希若非有父兄宠着, 也不会一直是那样的性子,是以他别扭过, 却也不会在正事上故意给兄长使绊子。   而四阿哥和玛尔珲的先后到来, 为徐州府等地的赈灾解了燃眉之急, 百姓们虽依旧风餐露宿,但好歹不至于食不果腹。   连同徐州官员贪腐之事,也由两人彻查,力求无人无事可打扰到太子。   太子按照他应有的伤情,每日待在屋中静养,不得出门, 他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看书,实在躺不住, 便在寝室内转一转。   容歆照看太子, 顺带便兼顾替太子传话, 来来回回倒是将附近转了个遍。   她除了给四阿哥和经希捎话, 去的最多的地方,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医馆。   太子如今“养伤”的宅子,是徐州城某一世家的私宅,医馆便设在离这处宅子不远的地方,方便刘太医和城中大夫们医治百姓的同时回来为太子请脉。   今日,容歆到的时候,百姓正在医馆不远处端着碗排队领汤药。   有小医童瞧见容歆,立时便暂停手中盛药的活计,跑进院子里通报。   容歆见百姓还等着,便走到原来小医童的位置,抬手阻止另一个医童对她行礼,拿起大汤勺,按照旁边板子上所写,给排队的百姓盛药。   有的百姓明显对容歆存疑,端着药犹犹豫豫,另一个盛药的医童是刘太医身边的,见状,立即扬声道:“知道这位是谁吗?”   “是、是谁?”   容歆此时倒也没有阻拦,说到底于平民百姓来说,明晃晃地身份比费尽口舌解释说明更有力度。   医童便道:“这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容女官,各医家典籍皆可倒背如流,比许多寻常的大夫医术都好!”   民间真正医术高超的大夫少,很多会背几个方子便可治病,容歆这样所谓能够倒背医书的确实算是医术好的。   而百姓们光听太子,便再没有疑虑,端碗的手都激动地颤抖了。   容歆笑容和善,一一为他们盛药,还温和地解释:“自古以来,大灾之后易有大疫,太子殿下和诸位大人们担心百姓们的身体,特意命人设了这药棚施药,诸位记得好生喝下去。”   此药乃是刘太医和徐州府两位医术精湛的老大夫商讨后,共同写下的药方,不过直到玛尔珲带赈灾的药材过来,此处方才不再捉襟见肘,用药终于足量。   这时,刘太医迎出来,容歆便放下汤勺,准备过去与他谈话。   “容、容女官。”一年轻男子叫住容歆。   容歆停下脚步,不解地看过去,见他神情紧张,便笑着鼓励道:“你有何事,不妨直言。”   那年轻男子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问道:“太子殿下的身体,可有好转?”   他话一出,周遭其余百姓亦是注视着容歆,等着她的回答。   容歆含笑点头,“已无性命之忧,只需安心休养便可痊愈,诸位不必担忧。”   “可是……”年轻男子在容歆温和的态度中,渐渐胆子大了些,直言道,“太子殿下养伤时还要理事,怎么能休息的好?劳烦女官劝一劝太子殿下。”   其他百姓纷纷道——   “是啊,女官劝一劝太子殿下。”   “乡亲们不会闹事的。”   “对,有太子殿下这样的储君,我们肯定能度过难关的。”   最令容歆又感动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仰着头天真的对她说:“太子殿下是好人。”   容歆想,这就是太子如此执拗的原因吧,总有人念着他的好,他所做的一切便不是毫无意义。   “容女官?”   容歆看着百姓们殷切的眼神,嘴角上扬,应道:“我会将诸位的话带给太子殿下,亦会劝说太子殿下,请放心。”   而后,容歆冲着百姓们微一福身,这才走向刘太医,“借一步说话。”   刘太医和容歆也算是老熟人,当初还想跟容歆结亲家,如今两个小儿女都已各自成亲,两人也并未因拒婚就生嫌隙。   是以,刘太医态度依旧,抬手请道:“容女官,随下官往这边走。”   容歆跟着他,一直往上走,直到一处半山亭,方才停下,看着远处波光粼粼,叹道:“便是这雨停了,水也不知何时才能退下。”   庄稼活不下来,百姓这半年的辛劳全白费不说,朝廷赈灾之余,还要免灾区税收,也是损失惨重……   不过这一遭,也不是全无收获,好歹这民心,是向太子和大清了。   容歆转向刘太医,随口闲聊道:“刘太医是汉人,对先前的刺客如何看?”   刘太医慑得瞳孔一缩,结结巴巴道:“容女官这是什么话?下官、下官对圣上和太子殿下忠心耿耿……”   “刘太医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容歆嘴角带笑,语气轻淡道,“我如今虽在宫里做女官,可祖上也是汉人。”   容大被卖入赫舍里家,自己都不知道祖籍在哪儿了,但准是汉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容歆骨子里更是汉人,可有些问题,和她是汉人还是满人没关系,朝代的更替已成定局,便是再不甘心,也该面对现实。   太子一个大清的储君都知道以百姓为先,那些人起事,究竟是为旧主还是为私利,容歆不便评价,可现如今百姓们渴望平稳和乐的日子,势已不可逆。   容歆像是随便说说一样,转而道:“这次太子殿下的事,辛苦刘太医了,以您此番的功劳,想必回京后,您定是会再进一步的。”   太医院的职位都是固定的,也不像其他官职可调任,需得上头御医之位空出来,普通太医才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是以刘太医心中生喜,却还稳住心神,拱手道:“不知容女官可有吩咐?”   “倒也不是吩咐,只是希望您向皇上禀报时,多说几句话。”   “这……”刘太医试探道,“容女官请讲。”   容歆神情沉静,道:“你且放心,并非是教人为难的事,只是要您多说一说太子巡狩期间生过的病,将太子的身体状况说得稍严重些。”   刘太医极明显的放松下来,笑道:“此事乃下官分内之事,容女官便是不吩咐,下官也该将脉案交于上官。”   容歆颔首,又客气道:“回京后,皇上想必也会命刘太医继续为太子医治,日后咱们还会常相见,刘太医有什么事皆可直言,不必拘谨。”   这便是当他是自己人了……   刘太医眼神一转,便想通其中利处,行大礼道:“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容歆这才回去,回禀了太子,然后道:“您现下倒是想起苦肉计了,当时宫里头知道您重伤的消息,哪个不是受了惊吓?”   太子笑而不语,任她数落。   容歆得不到回应,说着也没趣,便也泄了气。   几日后,康熙担心徐州此时的情况不适宜太子养伤,命他转至山东休养,太子经刘太医提议,决定于半月后前往山东,经希依旧随行。   一行人抵达兖州府后,容歆问太子,预备何时告知康熙真相,“您不会真的准备养好伤回京再说实话吧?”   经希立即道:“待太子殿下安置妥当,我便先行回京向皇上请罪。”   容歆微微蹙眉,“你一人回京,万一皇上迁怒于你呢?”   “左右已经欺君,避无可避。”经希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嬉笑道,“我追随的可是太子殿下,只要殿下好,何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若非太子受伤,我回京容易教人生疑,我回宫回禀更合适一些。”容歆的女官有没有皆无妨,倒是经希,若是受了责罚,家中影响颇大。   经希不以为意,抻了个懒腰,道:“唉,这两日终于不用做事,太子殿下容我去休息休息。”   太子微笑,“去吧,若无事,你回京前都不用过来了。”   “好嘞!”经希就等这句话呢,随性不羁地冲二人一拱手,大步快走出去。   容歆瞧着他那浑身轻松的劲儿,嘴角的笑容怎么也收不住,“僖郡王这性子好,赤诚如初。”   太子听她称赞旁人,故意酸酸地问:“姑姑,胤礽不是吗?”   容歆瞪他一眼,哼了一声:“您是年纪越大越有主意。”   太子温文一笑,“如今该我为姑姑和太子妃、孩子们撑起天地,自然要有主意。”   “您总有道理,我如今是说不过您的。”   ……   经希回京后,康熙果然大怒,只不过并未夺了他的爵位,只是以失职未能保护好太子为由罢官而已。   消息传到兖州府后,太子亦是稍稍松了口气。   官可以再任命,可爵位若是没了,轻易不可能再恢复,容歆和太子都知道,如今这般,已是康熙极大的宽容。   九月底,四阿哥和玛尔珲处理好徐州府的赈灾事宜,新的徐州知府也已到任,两人便启程返京,路过兖州,太子和容歆和他们一道回去。   而几人一进宫,康熙甚至未过问徐州府的事,便赶了其余人离开,只留太子一人在殿内。   “跪下!”   太子立即跪下,只是这一次,他并未向从前一样对皇阿玛认错,而是义正言辞道:“回禀皇阿玛,儿臣不负皇阿玛所托,圆满完成巡狩之责。”   康熙气得眼角泛红,但同时,心中又有巨大的失望,“你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朕说?”   太子微微抬起头,眼见将近两年未见,皇阿玛也苍老了许多,心中一痛,弱下语气,道:“儿臣惹得皇阿玛担忧,实在不该,请皇阿玛责罚。”   康熙心痛地缓缓摇头,然后怔怔地看着太子,良久,低声苦笑:“呵呵……朕应该骄傲才是,大清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太子。”   “皇阿玛……”   康熙抬起手,颇为无力道:“莫要再说了,你回去好好休息,不能教人看出端倪。”   太子有一瞬间想要再次开诚布公的与皇阿玛谈一谈,可想到,有些隔阂绝非言语能够抹消,便又收住口,只叩首道:“儿臣万望皇阿玛福寿安康。”   康熙转身背对太子,无声。 第240章   太子胤礽身受重伤未愈, 先由僖郡王经希向上述职,后由四阿哥胤禛和多罗安郡王玛尔珲回禀赈灾等事。   朝中上下皆关心太子的伤势,然太子自回京后, 只初回来那一日, 接受了皇子们的探望,往后便在毓庆宫中闭门不出,连康熙都没见过。   待到年节时,太子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依旧是太子朝服,可身形瘦弱, 脸色苍白, 加上身批一件宽大厚实的斗篷, 整个人消瘦许多,看起来羸弱不堪。   皇子们和朝臣们都没想到太子会变成这般模样,一时间都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一阵风吹进来, 没吹动太子的斗篷,而太子抬手握拳,抵在唇前, 轻轻咳了两声。   不明真相的其他人:太子的伤竟然这么严重吗?   知道真相的康熙:“……”   太子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不枉他为了身形瘦弱努力减重, 为了面色苍白几个月未出屋子。   而康熙虽不明白太子这是哪一出,也不能在这样的场合询问, 便关心了两句后, 继续进行新年朝贺。   但众人的视线,不时地投向太子,太子始终面色平淡, 似乎游刃有余, 可再观其身形, 难免教人心里怀疑他是在强撑。   礼毕,康熙还要宴请群臣,太子坐在康熙左手边,大阿哥胤褆紧随其后而坐,依次为其余皇子。   皇长孙跪坐在阿玛身边,从摆筷开始,到布菜倒茶,全都亲自侍奉,十分孝顺。   “弘昭,不必事事躬亲。”太子露出个浅淡的微笑,轻轻拍拍皇长孙的手,示意他回到座位上坐好。   皇长孙却是坚持道:“阿玛身体不适,儿子理应侍奉。”   “你这孩子……”太子无奈地摇头。   大阿哥余光瞧见这父子二人父慈子爱的一幕,回头看向坐在他身后的儿子。   弘昱正低着头抠杯子,察觉到强烈的视线,抬起头便见阿玛看着他,顿时茫然不已,“阿玛?”   大阿哥不相信他会生出这么傻的儿子,便气道:“都是随了你额娘!”   弘昱眨眨眼,不懂阿玛为何突然提他额娘。   大阿哥却已转回身,仿若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正襟危坐,面色威严。   太子没听到父子二人谈话的内容,但只看两人的神色,便会心一笑,侧头对大阿哥道:“多时未见,大哥与弘昱父子越发情深了。”   这话听在大阿哥耳朵里,如同讽刺,当即便变了脸色,反嘲道:“太子如今弱柳扶风似的,还是管好自己为好。”   “大哥……”太子眼睛中涌现出受伤之色,随即苦笑着撇开脸,摇头道,“罢了,我如今这模样,属实没用。”   大阿哥嘴角抽动,满心的怪异,哪怕事实摆在眼前,他也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太子会变成一个病秧子。   而两人的对话虽低,还是有些人听到的,再一观太子神色,众人心思各异。   宴罢,许多人离开前要向太子拜别,期间都要关心几句太子的身体。   太子嘴上说无妨,举手投足间却全都在表明他身体有碍。   康熙还有旁的事,暂时抽不出功夫询问太子,还要劝着“虚弱”的太子早些回去休息,只是目送他离开时眉头始终紧皱。   太子回到毓庆宫,身边只有容歆和太子妃、东珠时,便再无病怏怏的神态。   容歆问道:“殿下精心营造的形象,出场后效果可好?”   “超出预期。”太子手掌上也套了串佛珠,边转边笑道,“约莫明日,满京城便都是我身体未愈的消息了。”   太子妃则是拿起帕子,在太子脸上胡乱擦了一番,淡淡道:“臣妾不知道殿下想要做什么,也不在意,只望您日后平平安安的。”   “这是自然。”太子握住太子妃的手,歉道,“颂宜,我离京前允诺你回门,如今却还未兑现……”   “回门与否,我是无所谓的。”   太子却是坚持道:“寻常女子皆可回娘家,我希望旁人有的,我都能给你。”   太子妃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回握太子,五根手指插进太子的指缝中,情意绵绵道:“殿下……”   两人又旁若无人,容歆看向现场另一个碍眼的人,便见东珠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太子和太子妃,一脸认真状。   容歆:“……”   别的孩子,大人恐怕要担心学坏,可是东珠……不能以常理判断。   但总归是要非礼勿视的,于是容歆默默抬起手,遮住东珠的眼睛,感受着她的睫毛刷在掌心,轻轻咳了一声,提醒这一对父母。   太子和太子妃听到后,十分自然地转向两人,手依旧没分开。   太子妃甚至还能自然地转移话题,“明年大嫂家的宝娴就要出嫁,弘昭的年纪也不小了,不知道皇阿玛会不会趁着大选给弘昭指婚。”   太子拨弄着太子妃的手指,声音轻却肯定道:“会。”   “也不知弘昭会娶个什么样的姑娘……”太子妃另一只手覆在太子手上,摇了摇,“皇阿玛会问您吗?”   太子微微出神,不似方才那般自信道:“会吧……”   这时,容歆笃定的声音响起,“皇上会。”   太子一怔,握紧太子妃的手,垂头片刻,再抬起头时,笑容满面道:“弘昭的婚事,皇阿玛必定要再三斟酌,颂宜,我能得你这样的妻,弘昭的福晋也不会差。”   “殿下说的是。”太子妃故作惆怅地叹息道,“只是想到,弘昭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再为我们生一二孙子孙女,殿下和我也老了。”   太子认真道:“你容颜依旧。”   “早晚会有鬓发如霜、满脸褶皱的一日……”   “你在我心中不会老。”   太子说得极认真,太子妃的眼角因为动情而隐隐泛起红色,两人对视的眼神,越发缠绵。   容歆瞧了眼外头,已经点起了灯笼,此情此景,她们两个碍眼的,该适时消失才对。   因而,容歆扒拉了一下专注盯着阿玛额娘的东珠,拉着她的手,悄悄退出此间。   太子在外装羸弱,在毓庆宫内,他这三十出头龙精虎猛的年纪,精力旺盛无处可发,便又和太子妃迎来了浓情蜜意的不知道第几春。   宫外,因为太子的刻意表现和暗地里吹风点火,再加上始终只有刘太医一人为太子医治,他又总是对太子的病情讳莫如深,传言便从“太子伤重未愈”变成了“寿数有碍”。   可就在人心浮动时,太子妃再次有孕。   容歆:“……”以太子表现的那般虚弱,他怎么能有精力使妻子怀孕?!   这不是自打自脸吗?   容歆甚至有几分歪题,怪不得那些被圈进的人失意成那个样子,还能生了一个又一个,实在日日空闲,真的很容易怀。   太子妃呢?赶在这个当口怀上小的,真是连屋子都不想出了。   儿子到了成亲的年纪,当娘的怀孕倒也无妨,偏偏此时太子是“体弱”的形象,传出去,难保没有人说她不顾及太子身体,再难听些,估计还要说她勾着太子行那事……   容歆直气得捏着太子的耳朵教训:“您说您这都干得什么事儿?啊?”   但其实太子早就打算不再教太子妃生育,所以这些年两人一直在用着偏方避孕,没想到一时的放纵,便又教太子妃怀上了。   太子自知理亏,一言不发任她教训。   “无论您那些安排目的为何,此时都得放一放,以太子妃的名声为重。”   “这是自然。”太子保证完,又叹道,“果然还不够自制。”   容歆没好气道:“如今可不是看出来,您就做不得圣人。”   而自己给自己制造障碍的太子,还得为他的过失收拾残局,先哄好太子妃,然后又借了太子妃的胭脂,在出门前由容歆帮他点一点点在眼尾,以着重表现他对太子妃怀孕的喜悦之情。   太子妃并非真生太子的气,见太子这般出门,有些担忧地问容歆:“姑姑,殿下是不是有些过于投入了?”   “殿下在装病上,是好胜心过于强了。”容歆哭笑不得,“可咱们也不能扫他的兴啊。”   太子妃点头,手下意识地覆在平坦的肚子上,作保护状,“宫权,我会向皇阿玛请辞,我这个年纪,还是要以我和腹中孩子为重。”   “是这个道理。”容歆赞同道,“什么事情,都没有您的身体重要。”   这之后,太子不得不暂且命人重新引导风向,说他显然是身体已经大好,这个孩子的出现便是证明,也是个好兆头,只为太子妃的名声不受损。   至于他原本的打算,另行安排便是。 第241章   太子妃怀孕, 决定暂时推掉宫务,正在后宫中都在猜测宫权会花落谁家时,康熙口谕, 太子妃依旧掌管宫权,不过宫务交由容歆暂理。   也不是第一回 了, 众人倒也不意外。   太子言语上表示, 不希望容歆接管,容歆就琢磨着,她挺大岁数了,又有沉年旧疴,借病推脱肯定比太子像多了。   但她在家里生病,没人看见怎么行?于是容歆借着暂管后官的由头,在后宫多出现了几回, 一次比一次咳得严重,人家问起, 她还坚强地说没事儿,任劳任怨地干活。   康熙听说后, 特地教御医去为她诊脉,这一把脉,寻常看起来身体不错的人都能把出些问题,更遑论容歆。   容歆岁数大, 还真的有病。   康熙只得收回容歆手中的宫务,在后宫诸妃中琢磨一圈儿, 便又将钮祜禄贵妃提了出来,重新掌宫务。   钮祜禄贵妃:“……”   并不想, 好吗?   可她没有办法, 宫权在太子妃手里也罢了, 没道理要拱手让给后宫其他人,好教这些人压在她头上。   这些个事儿完事儿,大选的名单已经送入宫中,只待秀女们陆陆续续入京,于宫中正式选秀。   太子妃虽安心养胎,但想到这其中会有她的未来儿媳,便尤为上心,特地命人誊了一份名单仔细看。   太子既然身体有所“好转”,自然不能再待在毓庆宫,重新当差已经有些日子,但他松散久了,颇有几分不习惯,会毓庆宫后多是寻一个地方靠着。   此时,他便将身体重心压在椅子一侧的扶手上,懒散道:“若非不合祖宗规制,我又做不得主,弘昭完全可以娶一位出自江南世家的福晋。”   “汉女?”   容歆亦是惊讶地抬起头,太子此言,甚至不是汉军旗,而是实实在在的汉臣之女。   “也无甚奇怪的,就如同皇阿玛选择摒弃蒙古皇后一般,大清想要巩固政权,绝不能轻视中原的汉人。”   随后,太子又摇头道:“不过,弘昭的福晋出自八旗也无妨,满洲贵女也教养极好。”   但太子有那样的想法,已经极为教人惊奇,只是皇长孙作为太子的嫡长子,若选汉女为福晋,宗亲和八旗也不会同意。   是以,容歆道:“无论福晋出自哪家,以皇长孙殿下的德行,又自小看您和太子妃恩爱,想必夫妻两个的日子不会差了。”   太子妃忽而笑靥如花,靠在容歆手臂上娇声道:“我可不是那等恶婆婆,姑姑也不许孙媳妇进门便更疼惜她去。”   容歆笑呵呵道:“不会,不会。”   “一言为定,您可莫要骗我。”   “哪会呢?”容歆笑得越发开心,拍拍太子妃的手,状似无奈实则欢喜至极道,“是我要替雪青说一句,您可莫要看到更鲜嫩漂亮的小姑娘,便将我们这些老家伙抛到脑后去了。”   “姑姑放心便是,我怎会捡一个扔一个?我都要呢。”   容歆失笑,太子妃实在是贪心的典范。   而几人都没想到,康熙会对皇长孙宠爱到那样的地步,婚姻大事,没有询问太子和太子妃的意见,反倒由皇长孙亲自选。   当年为太子指婚,康熙直接一言堂,此次选秀倒好,竟是在几个秀女上前拜见时,借口引皇长孙到场,召他到身边,低声问道:“这几个秀女,弘昭看中哪一个,回头跟皇玛法说,皇玛法指给你做福晋。”   莫说皇长孙睁大双眼,臊的满脸通红根本不敢往秀女那儿看,便是皇太后和太子妃亦是惊得不知该如何说好。   这次因为皇长孙可能要指婚,容歆也特地随太子妃来此,她不似其他人那般被康熙惊得无法言语,迅速反应过来,凑近皇长孙道:“您一会儿告退时,悄悄瞧上一眼,这可是婚姻大事,难得皇上开恩。”   这一列五个秀女,全都是出自八旗显赫的族姓,哪一个身份都不低,可能有机会选一个得眼缘的,自然不该放弃。   皇长孙整个耳朵都红透了,却还是听从容歆的话,认真地点点头。   康熙瞥了容歆一眼,极具威严地绷着脸,冲皇长孙挥挥手,叫他离开。   他们离秀女们稍有些距离,是以这些秀女们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可皇长孙已到适婚年龄,是这一次选秀最受关注的人,秀女们自然也知道。   哪怕碍于规矩,秀女们不能抬头去看皇长孙,却都不由自主地用眼角余光去看皇长孙。   皇长孙始终记得容歆的嘱咐,要悄悄看一眼站在中央的秀女们,因此他转身时,便装作不经意地瞥向秀女们,又迅速收回,整个过程完全没有被秀女们发现。   晚间,皇长孙回到毓庆宫,太子端着一本书看,太子妃则是仪态万千地喝汤,好似完全不关心皇长孙挑中谁。   当然,如果两人没有时不时地看向皇长孙的话,可信度还是高一些的。   相比较二人,容歆便直接许多,看着皇长孙笑得慈祥,“殿下与皇上说看中哪位小姐了吗?”   皇长孙摇头,“皇玛法忙碌,还未问过弘昭。”   容歆若有所思地看向太子,见太子也已放下书,便知他亦是想到,康熙这也是给太子选择的机会。   只是父子两个如今有什么话还不能直说呢?非要这般拐弯抹角的。   而皇长孙犹豫片刻,站在太子和太子妃面前,请示道:“阿玛,弘昭该告诉皇玛法选谁家的小姐?”   太子并未回答,只道:“既然你皇玛法教你自己选,你如今也要入朝当差,不再是稚童,理应有决断。”   皇长孙应下,不知想到什么,耳朵越来越红,匆匆告退离开。   三人望着不见人影的门口,再对视一眼,纷纷笑起来,少年慕艾,倒是尤为可爱。   大选后,康熙率先为皇长孙指婚,未来福晋富察·晚宁来自于沙济富察氏,乃是本朝最年轻的领侍卫内大臣富察·马斯喀的长孙女。   富察·马斯喀颇具将才,随康熙征战过准噶尔,曾任禁卫军统领,乃是实实在在的康熙近臣。   但是看起来家世极为出众的富察·晚宁,在被康熙指婚给皇长孙后,仍旧教京中惊讶不已,皆因马斯喀已于康熙四十三年病逝,其长子也就是富察·晚宁的父亲,能力不甚出众,未能承父志,撑起长房。   而这样的富察·晚宁依旧被康熙列入皇长孙福晋备选,是因为富察家的人丁兴旺,能人辈出。   与富察·马斯喀同辈的亲弟弟各个都在朝中任要职,得康熙御书“永世翼戴”匾额的武英殿大学士富察·马齐、富察家第二位禁军统领富察·马武、正三品的蒙古察哈尔部总管富察·李荣保。   富察·晚宁这一辈,她是年纪最长的嫡出女,也是唯一一个和皇长孙年纪相当的姑娘。   众人惊讶的原因是,即便整个富察家都支持她,她对于有可能在太子继位后,成为下一任继承人的皇长孙来说也不够好。   不过太子既然能愿意皇长孙自行选择,自然是不在意这些。   倒是容歆出于好奇心,私下里问皇长孙为何选富察家的小姐,她原先想皇长孙会不会是随了太子妃,认为富察家的小姐最好看,没想到皇长孙的答案是“她看着有福气”。   容歆回忆了一下富察小姐的相貌身材,脸蛋确实是较另外几位千金圆润一些,但这样的理由……容歆再一看皇长孙羞涩的眼神,好吧,少年人的托词,她还是不要当真了。   皇长孙的婚事定了,紧要的便是待产的太子妃。   太子随着太子妃肚子越来越大,整个人越发地紧张,他不敢在太子妃面前表现,便只一遍又一遍地问容歆,太子妃会不会顺利生产。   太子妃在这年代就是高龄产妇,太子爱重太子妃,如此紧张也正常。容歆很耐心地安抚他的情绪,告诉他太医的诊断,产嬷嬷摸胎后的结果,以及她的观察。   太子其实都知道,可还是不厌其烦地寻求安慰,甚至再毓庆宫时也是佛珠不离手,完全忘记那曾经只是他装病的道具。   九月底,太子妃顺利产下一子,太子方才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有了添丁进口的喜悦。   太子妃到底年纪不轻,生产之后比前三次都要虚弱,头一个月几乎无法挪动,精气神迅速地差了许多。   容歆看得也心疼,整日里亲自照看,补品顿顿不落,总算是恢复了些许,可是阻止不了太子妃容颜上的老态。   女人生产后,难免情绪大变,便是朗阔如太子妃,见到太子风采依旧,她却如此,亦是落差极大,不自主地闷闷不乐,无法疏解。   容歆没生过孩子,只着急于太子妃心情不好,并不知道确切缘由,还是大福晋来探望过太子妃后,悄悄与容歆说了她的猜测。   容歆这才恍然大悟过来,转述给太子,由他去安抚太子妃。   太子具体是如何与太子妃说的,容歆并未听见,只见太子妃脸上重新带了笑,便放下心来。   而太子自太子妃生产,便开始忙碌非常,待到入冬后,便再次装起体弱,因为畏寒,走到哪儿都要披着一件宽大厚重的斗篷,手整日拢在袖中,忙于朝务时也是咳声不断,日渐消瘦。   直到某一日,太子起身太急,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众人惊惧不已,连忙送太子回毓庆宫,同时禀报康熙。   康熙便是一直以来皆对太子的行为感到奇怪,在听到的一瞬仍然慌了,“叫御医,速速叫御医去毓庆宫!”   梁九功扶住身体打晃的皇上,急忙劝道:“皇上,龙体要紧,太子殿下福源深厚,定然会安然无恙的。”   康熙借着梁九功等人稳住身体,思绪也渐渐清明,方才想起刘太医对太子一直以来的诊断,皆是身体康健,心中怪异感深重的同时,忙又改口道:“莫要叫御医了,叫刘太医过去。”   随后,康熙扶着梁九功的手,赶到毓庆宫中,见到了眼神清明,毫无病态的太子。   太子的寝殿内,父子二人一立一卧。   康熙咬紧牙关,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连握拳都显得极为无力,“太子,你究竟想作甚?耍弄天下人,还不够吗?”   “皇阿玛……”太子愧疚于惹皇阿玛生怒,可这一刻,心中却又无比地轻松,“您真的不知道儿臣想要做甚么吗?”   康熙脚下不自觉地后退一小步,怒道:“谨记你的身份……”   太子面上,缓缓露出一个如雨后晴空一般的笑,“皇阿玛,儿臣想和您只做父与子……” 第242章   “混账!”   康熙指着太子, 手指剧烈地颤抖,“你如此儿戏!朕、朕……朕真是白教养你一番!”   他气急,脸色涨红不说, 眼睛里泛起血丝,嘴唇也隐隐有些发紫。   太子担忧地坐起,“皇阿玛……”   康熙却是再不愿看太子一眼, 挥袖转身, 大步走出太子的寝殿。   太子上身前倾, 手紧紧扣住床沿, 到底还是没有起来。   容歆和梁九功守在寝殿外,一见到门开, 立即便迎上去,“皇上?”   “朕就不该纵容你们!”康熙狠狠地瞪了容歆一眼, 脚步不停, 从两人中间穿过。   梁九功连忙躬着身紧跟在皇上身后。   容歆看着康熙的背影, 眼神落在康熙颤抖的厉害的手上,再思及方才康熙的脸色, 微惊,“皇上, 您身体不适吗?”   然而康熙丝毫没有停顿, 仍然大跨步向毓庆宫门走。   容歆无法放心, 脚下便迈了几步。   梁九功碎步跟在康熙身后,悄悄回头,冲着容歆微微摇头,示意她适可而止。   容歆无法, 只得收脚, 待到康熙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 方才回到太子的寝殿。   “殿下,您说了?”   太子正躺在床榻上出神,闻言,不甚意外道:“姑姑知道?”   容歆一提旗袍下摆,坐在椅子上,淡淡道:“不止我,估计太子妃也猜到了。”   她们都知道太子身体康健,可太子偏偏还做这样分明没有益处的事,只要敢想,如何会察觉不到太子的意图。   只是,谁又敢轻易去想太子会有那样的打算呢?太过惊世骇俗了……   “您真要如此吗?皇上不会同意的。”   太子轻笑,笑容中充满无奈和洞明,“可是姑姑,胤礽太过贪心,实在无法兼得。”   “您莫要给自己施加太多的压力,此时的境况,并没有那般糟糕。”   太子怔怔地望着上空失神,喃喃:“既然总要退一步才能风平浪静,为何不退到底?”   “殿下……”   “姑姑。”太子缓缓闭上眼,仿佛不看便能不去想其他,坚持道,“我不能甘心一直做一个平庸、听话的太子,日后但凡有一日我与皇阿玛再有分歧,必定还要起争执,那时我们父子还能修复裂痕吗?”   “那您能甘心做一个普通的皇子吗?”   容歆是亲眼见证过太子这些年努力的人,幼年时废寝忘食,青年时秉烛达旦,如今人到中年,他能放弃吗?   “我当然不会是普通的皇子。”太子哪怕躺在床榻上,气势依旧丝毫不弱,“我在一日,没有人能越过我去。”   容歆无言以对,良久,问道:“所以,您之后的打算是什么?”   “我永远不会拿大清和百姓当作儿戏,所以……”太子眼神锋利,“我会和皇阿玛父子相和,我永远是皇阿玛唯一的嫡长子。”   容歆眼神复杂,轻声道:“但愿殿下能够得偿所愿。”   “咚、咚、咚……”   小常子特意慢慢敲响门,以作提醒,然后道:“容女官,皇长孙殿下想要进去探望太子殿下。”   容歆正欲回答,便听太子道:“姑姑,就说我已喝过药睡下,教弘昭好生当差。”   “您还要瞒着皇长孙?”   太子为自己盖上被子,闭上眼,道:“早晚都要面对,权当是提前适应,磨练心性。”   容歆沉默,片刻后道:“殿下有时,惹人讨厌的模样像极了皇上,皇后娘娘绝不会这般。”   太子猛地睁开眼,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容歆鼻子里轻轻发出一声“哼”,不再理会太子,转身出去,见到一脸紧张的皇长孙,温柔道:“太子殿下并无大碍,刚喝过药睡下,您莫要担心。”   皇长孙歪头向里面望,“嬷嬷,我能进去看一看阿玛吗?”   容歆微微一笑,点头道:“当然。”然后让开身后的门,让皇长孙进去。   皇长孙露出个欢欣的神情,冲着容歆一拱手,急急地踏进去。   寝殿内装睡的太子:“……”   真的会突然就没有爱了吗?如此绝情……   可无论太子如何心绪起伏,他都要继续装睡下去,其间,皇长孙握住他的手,念念叨叨,还落了泪……   而容歆则是顺着太子的意,继续在外头煽风点火,总之太子的病传得越严重越好。   不过容歆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事,但总也想不起来,应该也不是特别重要,又过了几日便彻底不再想。   太子的存在,某种程度来说确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自他再次闭门不出后,外头人摸不着头绪,思维也越发发散,贪念便也随之而起。   暗潮汹涌,不外如是。   后宫亦是受太子的“病情”牵动,几位生育皇子的高阶妃子,在儿子请安时,不约而同地提起了太子。   延禧宫——   惠妃呐喇氏与大阿哥胤褆相对而坐,手上无意识地摆弄着精致的甲套。   大阿哥不耐烦,“额娘若无其他事,儿臣便告退了。”   惠妃轻抬眼皮,冷冷淡淡道:“不过是和我这个额娘待一会儿,也这般不耐烦,我与你有仇不成?”   大阿哥重新坐回椅子上,随意地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们母子俩一直是这般相处,惠妃倒也不至于伤心,只张嘴问道:“太子……”   她刚说了两个字,大阿哥的脸瞬时便严肃起来,“后宫不可干政,朝堂的事情,额娘还是少关心为妙。”   “你!”   大阿哥却已再不愿迁就,起身道:“明日我教吉雅和完琦进宫来陪额娘。”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而永和宫内,德妃乌雅氏只留了六阿哥胤祚一人在宫里,颇为亲近地拿出六阿哥幼时最喜欢的点心,一副慈爱的模样。   数年的禁足,德妃学聪明了许多,哪怕她心中有巨大的野望,也都掩在话语之下,不会直白地表达出来。   只是状似十分担忧道:“太子殿下想必是伤重,坏了底子,这才一操劳便累倒,日后可怎生是好……”   六阿哥手里拿着极甜的糕点,叹道:“至今谁也未能见到太子二哥,也不知他如何了。”   德妃好似极随意地说道:“万一太子的寿数真的受到了影响,实在是大清的损失,也不知道将来谁能再担起重担……”   六阿哥若有所思,下意识地拿起他如今已不喜欢的糕点,咬了一口……   钟粹宫的荣妃马佳氏,比德妃可干脆多了,叫了三阿哥胤祉到跟前,直接问道:“太子要真有个万一,你能不能让额娘母凭子贵?”   三阿哥惊地掉了折扇,“额娘,您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荣妃掐腰,理直气壮道,“皇子们都是庶出,只你和大阿哥最受皇上信重,可大阿哥更适合当个武将,哪里有你在朝中如鱼得水?我怎么不能想了?”   三阿哥甚至顾不上折扇,看了眼殿门,急道:“太子二哥若真有不好,皇阿玛必定日日在太子二哥身边守着,可现在皇阿玛只当日去见过太子二哥,毓庆宫丝毫不乱,不正说明太子二哥并非一病不起。”   荣妃一琢磨,也是,颇有些遗憾道:“我果然不能指望你。”   三阿哥无语,边捡折扇边道:“反正以我对太子二哥的了解,他便是真不行了,也会早作安排,哪轮到您来捡宝贝?”   “唉,太子怎么就如此聪慧,再瞧瞧你!”   三阿哥呵了一声,“幸得我像皇阿玛多一些,弘晴像您,我早就不指望他能出息了。”   荣妃初时未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后,气得大喊一声,拎起斗柜上的鸡毛掸子便追向三阿哥。   三阿哥躲她,又不敢跑太快,再教荣妃闪到腰,最好还是挨了打。   翊坤宫中,宜妃郭络罗氏和两个儿子亦有过这样关于太子的对话。   不过五阿哥胤祺是个敦厚的,从未有过那般想法,九阿哥胤禟呢,相对于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更喜欢宜妃口中所谓“不务正业、歪门邪道”的事儿。   宜妃:“……”   “我祝太子长命百岁!”省得太平日子没了,影响她驻颜。   宜妃白了两个儿子一眼,嫌弃地赶人走,手指按着眼角回屋去敷脸。   后宫里,唯二真心实意关心太子身体的,大概只有长春宫的赫舍里·珂琪和钮祜禄贵妃。   太子生病这一年多来,珂琪一直便有些食欲不振,连带着钮祜禄贵妃也受到许多影响。   这一次太子再次病倒,钮祜禄贵妃是日日派人去毓庆宫询问,想得到些好信儿安慰珂琪。   太子对亲姨母生出几分愧疚来,便请容歆往长春宫走一趟,哪怕不实情以告,她们看到容歆,多少也会安心些。   容歆去了,走在后宫的时候,眉眼间无甚欢喜之色,但进入长春宫后,便一派从容起来,以此来暗示太子无大碍。   她回去后,对太子道:“看来您并不十分在意旁人发现您没病。”   太子右腿盘起,左腿支在床沿上,上半身随意地靠在床柱上,手里握着本话本,笑道:“有些人,惯会胡思乱想,根本不在意真相,我自然不惧。”   容歆定睛一看,便发现他手里那本书露出来的名字是太子妃的笔迹,且极为怪异。   《双生艳记》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们夫妻两个私底下这么不羁吗?   而太子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手里之物,毫无羞道:“太子妃心血来潮替我整理私物,便翻出这本话本来,得知是我写的,惊为天人!”   容歆:“……”   太子十分不害臊地翻阅,甚至目露欣赏之色,“我一日是大清的储君,大清便永远有我的烙印,姑姑说,若这话本署我之名,可会风靡于世?” 第243章   太子妃御夫确实有道, 几句赞美之言,便教太子几乎忘了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求学精神,甚至准备再提笔写一册巨作。   容歆想过出言打消他的念头, 可看到太子妃每每靠在太子身上,捧着那本话本笑得花枝烂颤,太子一脸宠溺,便什么也说不出来。   便是后世, 真有人将此书作为太子身上唯一的瑕疵, 也是他自己乐意的,跟旁人可没关系。   再说,谁会证实这书跟太子有关?她?太子夫妻?还是皇长孙?他们谁都不会承认的。   大不了就是一段野史,给太子在后世的历史研究中添一段韵事,生前不管身后事, 研究去吧。   容歆微笑。   太子搅乱了毓庆宫外的世界, 悠闲地待在宫中博太子妃开心,除了只能待在寝殿内, 颇有些无聊, 其余全是惬意。   可总有人见不得太子这般。   自古百姓间口口相传的通俗道理,涝一年旱一年,大涝之后恐有大旱, 前年发水,去年江浙一代便闹了旱灾,百姓种下的粮食苗还未长成便旱死,赖以生存的田地颗粒无收,活下去成了最难的事。   连着两年大灾, 第一年朝中赈济, 又免了税收, 勉强维续,今年朝廷依旧未收税,可赈济的强度已经降下来许多。   实在是国库也艰难,各处皆要用钱,各处皆紧,无法挪出赈灾钱来。   朝廷已经在努力想办法,可还是无法立时解决灾民的生计问题,奸商涨粮价,百姓中又有人挑拨,便发生数起抢粮案,甚至越来越蔓延,几乎成患。   朝中有大臣建议,官府暂时视而不见,待今年各地收成之后,灾情过去,民情安定,再捉拿带头闹事者论罪处置。   康熙听到此策,并未立即表态,反而教人透话出去,说既然朝廷暂时无力,他便有意赞成,任由江浙百姓抢粮求生。   太子……自然是坐不住的,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寻常百姓受世道所逼成为罪民,因而便重新走出了毓庆宫。   康熙得知的那一刻,嘴角上扬,得意非常。   而后,太子随康熙共同发出一则《告江、浙百姓书》,其中历陈康熙如何为江浙百姓忧心,如何殚精竭虑;太子又是拖着怎样的病体出毓庆宫,只为尽快想出办法,为江、浙各地百姓谋到生路。   万望百姓们莫要行差踏错,毁了一生,还累及后代。   某种程度上的现实便是,在江南百姓的心中,太子的威望要高于康熙,此书一经下发,确实使得为数不少的百姓稍稍冷静。   此时更重要的,还是要缓解灾情对百姓们的危害,康熙和太子,并皇子大臣们连夜探讨,最终还是决定,启用当年太子在山西赈济百姓的法子,以朝廷的名义向未受灾之地的世家大族和富商借钱、粮、药材等所有应急之物。   这对康熙来说是极损颜面的事,可太子提出后,他最终没有反对,而是以百姓、以太子为先,作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   未免其中出现差错,康熙又接受太子的建议,命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全权受理此事。   又过半月,从各地借来的赈灾物陆陆续续到达江浙,太子心下大安之时,再次“病倒”,又是当着诸多朝臣的面,众目睽睽之下,任康熙如何替太子解释,都不能堵住悠悠之口。   康熙气怒无比,可他根本不能对外直言太子从没生过病,越发的阴郁,进而喜怒无常。   偏偏朝臣们皆以为他是担心太子身体所致,一部分人满心的希望太子早些痊愈,一部分人则是阴暗地期望太子痛快了事。   希望太子尽快康复的人占大多数,毕竟太子的存在,确实使得很多朝臣不必保守夺嫡之苦,他的优秀,也确实压得几乎所有皇子无法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六月下旬,太子遇刺一案结案,此案涉及众多,牵扯到前朝余孽,乱党,以及假冒朱三太子的一批人。   大清能够重击乱党的机会难得,康熙决定昭告天下,在那之前,则是要在太和殿宣读此事结果。   太子又一次养病两月之后,决定出席早朝,前一日便派人告知,今日更是早早准备起来。   容歆特意提前起床,出现在太子的寝殿,接过太子的朝服,和太子妃一起亲自为太子更衣。   太子双手舒展开来,任由两人一件一件地为他穿上太子朝服,及至收拾妥当,方才笑着问两人:“姑姑,颂宜,我可曾辱没过这身朝服?”   “未曾辱没。”太子妃肯定地点头,“颂宜此生最骄傲的事,便是有太子殿下这样的夫君。”   容歆却是眼睛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看着太子长大,是真真正正见过太子为了成为大清合格的储君,所做出的努力,因而这一刻,她比谁都心疼太子。   不过,她也极骄傲,太子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姑姑……”   太子上前一步,大臂一张,一手抱住容歆,一手抱住太子妃,轻声道:“你们是胤礽此生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我有今日,少不了你们任何一个的全然信任和支持,谢谢。”   容歆到这个年纪,本就容易多愁善感,偏偏太子妃也红了眼眶,此情此景,再没忍着的必要,便想要一同发泄一场。   然而容歆的第一滴眼泪刚顺着脸颊流下去,便感觉腰被人抱住,一侧头,正对上东珠面无表情的小脸。   下一瞬,宝珠欢快地声音响起:“我也要抱!”   然后容歆和太子妃便被太子和两个孩子拥在里头,只能对视,无奈地一笑,再也生不出任何略带感伤的情绪。   须臾之后,皇长孙也满眼茫然地出现在太子寝殿中,随后是太子和太子妃刚满九个月的幼子。   容歆看向含笑立在一侧的绿沈和雪青,趁大家不注意,悄悄点了一下东珠的鼻子,“就您最机灵,是不是您做的?”   太子瞒着皇长孙和其他几个孩子,却没瞒过东珠,是以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话,很多时候大家便会下意识地忽略她。   因此容歆一见这么早的时辰,整整齐齐地一家子却全都出现,自然便想到东珠身上。   东珠眼神毫无波澜地躲避她的视线,不作回复。   容歆轻笑,伸手抱住她,两人的额头碰在一起,亲密无比。   ……   太和殿——   朝臣们向康熙奏过今日诸事,康熙又命梁九功慎重地宣读完结案结果和他的处置,梁九功面向朝臣,高喊道:“遵陛下令,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朝臣们皆躬身道:“臣等无事。”   而待众人话音落下,太子右踏一步,行礼后庄重道:“回皇阿玛,儿臣有事启奏。”   康熙居高临下看着太子的神态,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当即便开口阻止道:“太子身体尚未痊愈,不必过于操心朝中诸事,退下吧。”   “皇阿玛……”太子叫住起身的皇阿玛,提起朝服前摆,背脊挺直地跪在大殿正中,一字一句道,“儿臣请奏之事,既是国事,亦是家事,请皇阿玛准奏。”   康熙浑身皆透着抗拒,当着满朝文武,又急急地走了两步,便在太子再一次叫到“皇阿玛”时,不得不停下来。   “胤礽,你起来。”康熙咬紧牙关,良久方才松开,极力控制情绪,温和道,“莫要惹怒朕。”   诸皇子和朝臣们极为奇怪地看着皇上和太子的模样,不明缘由,连呼吸都放轻,不敢随意打扰。   太子未动,固执地望着台阶上,龙椅一侧的某一处,那曾是他少年时常站的位置,再缓缓看向皇阿玛。   康熙的眼中满是伤心和拒绝,太子甚至想到,或许还有怒意,认为他是在置气,认为他故意作对……   可并非如此。   “儿臣为大清之储君已有三十三年,自记事起便无一日不已大清为己任,唯望盛世至我大清,天下开泰,百姓安乐,四方无干戈……”   “然……”太子因情绪不得不停顿片刻,缓和后,继续道,“然意外所致,儿臣的身体已无法再承担储君之责,而太子体弱,于江山社稷之稳定无益……”   “莫要再说了。”康熙扶住龙椅,方能稳住身体,“住口。”   整个大殿的人皆因太子的话躁动不已,不敢想他们的猜测,吸气声此起彼伏。   太子伏于地面,叩首道:“儿臣有负皇阿玛所托,无法承继皇阿玛之志,请皇阿玛恕罪。”   大阿哥没那么多顾忌,冷着脸抓住太子的手臂,使力,“太子,你在说什么?”   他的力道不小,可没有撼动太子分毫,顿时惊地双目张大。   太子声音微微颤抖,却坚定至极地再叩首:“儿臣有负百姓所期,无力再造福于天下百姓,请皇阿玛和天下百姓恕罪。”   康熙膝下无力,全靠握紧龙椅的手和梁九功支撑,几近哀求道:“太子,收回去,朕当作无事发生……”   太子第三次俯下身,哽咽道:“儿臣有负大清,今……向皇阿玛和天下请辞储君之位,望皇阿玛、恩准。”   康熙跌坐在龙椅上,百官纷纷跪求:“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   “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众皇子和文武百官一同跪下,不再是“太子二哥”,而是“太子殿下”。   然而太子意已决,直挺挺地跪在大殿中央,毫不动摇。   康熙伤心至极地望着太子,心口一痛,眼皮一翻,便晕了过去。   “皇阿玛!”   “皇上!”   康熙迅速被抬回乾清宫,太医赶到,进行急救,半个时辰才转醒过来,这期间,太子和其余皇子、朝臣们皆肃立于乾清宫外,焦急地等着他安然无恙地消息。   众人皆大气不敢喘,又是大阿哥,一把拽起太子的衣襟,厉声质问:“太子!这就是你想要的局面吗?”   太子设想过会惹怒皇阿玛,但没想到会这般严重,愧疚非常,便未反抗。   三阿哥、四阿哥等皇子立即上前,拉开大阿哥和太子,出言劝说。   正在此时,梁九功踏出康熙的寝殿,行至太子面前,道:“太子殿下,皇上请您进去。”   “皇阿玛身体如何?”   梁九功抬头看向众人,再次恭谨道:“回诸位殿下,皇上已暂无大碍。”   太子揪紧的心稍松,随梁九功进入寝殿内,而其余人等再次被拦在门外,望眼欲穿。   寝殿内,康熙闭着眼,虚弱地躺在床榻上,听到太子进来也未睁眼,只一声不吭地躺着。   太子跪在床榻下,“气病皇阿玛,儿臣万死难辞其咎……”   “胤礽,你就这么生皇阿玛的气吗?”   太子立即解释道:“儿臣从未生皇阿玛的气。”   “那你为何、为何一定要这般?”一滴泪从康熙的眼角划落,费力地抬起手,在太子伸手过来时迅速握住,“你若实在气,朕、我这个阿玛向你赔罪……”   “皇阿玛!”太子跪行至紧贴床榻,泣不成声道,“皇阿玛,您莫要如此……”   “那你能否……”康熙的声音里尽是期盼。   太子握紧皇阿玛的手,头靠在其上,任由眼泪汹涌而下,许久之后,方才抬起头,“皇阿玛,儿臣永远不会气您怨您,儿臣只是想和您做一对纯粹的父子,不受所有外物所扰的父子。”   “儿臣只做您的儿子,可好?”   ……   傍晚,太子回到毓庆宫,容歆、太子妃等人一同迎出来,见到他后纷纷道:“殿下回来了。”   太子眉间的褶皱舒展开,对她们道:“姑姑、颂宜,你们说,我们选何处开府为好?” 第244章 番外一   太子不再是大清的太子之后, 成为了第一个拥有亲王爵位的皇子,也成为了大清自开国以来唯一有封地的皇子。   其实康熙一开始说要给太子封地之时,太子亦是惊讶并且第一时间拒绝的。   皆因大清先代皇帝吸取历朝历代皇权受藩王威胁的教训,对封地上有可能出现的弊端极为警惕, 所以才有大清在京城五百里内圈地给皇室和八旗一制, 养成了八旗不事生产、奢靡的作风。   康熙又经历过三藩之乱, 如何封爵也绝口不提封地之事, 此时却对太子厚待到几乎没有原则,好似在补偿一般。   太子最不希望见到大清有可能出现割据、动荡, 他能控制自身,却控制不了子孙后代,因而再三拒绝, 不希望皇阿玛为他开这个先例。   康熙却是他越拒绝,越要给太子,太子说得多了,他便一副“太子还是在怪他”的神情, 教人哭笑不得。   太子无法, 最终便同意了封地,只是和皇阿玛约法三章,他没有干涉封地政务、军务的权力, 只享受一座亲王府以及超越大清一般亲王的优渥俸饷待遇, 以此来保证大清皇权和政权的稳定统一。   康熙眼见太子如此识大体, 便又给了他旁的权力,由他选择封地所在。   太子起先属意之地, 是台湾, 他对西方诸国有兴趣, 又在进行海上贸易, 这里对他来说乃是恰到好处。   然而康熙嫌台湾小,想着左右太子只受一点税贡,干脆便连两粤一同给太子做封地,更是赐太子封号为“粤”。   自此之后,便是粤亲王爱新觉罗·胤礽,再无太子之名。   世人尚在太子请辞的震撼之中,便是有人认为不合规矩,但想一想,太子若不请辞,日后这天下都是他的,封地为两粤之地,好似也没什么。   可是事情不能这般看,朝臣们一面请康熙收回成命,一面上折说此举不符大清规制,十分分裂。   太子已经不再理会这些,一门心思在宫外建府和“养病”上。   耗时一年多,太子的府邸建成,钦天监择一吉日,太子和太子妃,不,是粤亲王和粤亲王妃等人将离宫搬入新府邸。   当日,容歆提前出宫,收拾新府邸的同时准备宴席宴请诸位皇子,粤亲王和粤亲王妃则是带着孩子们一同叩别皇上、皇太后,在两人殷殷嘱咐“常入宫”中,离开了生活半生的紫禁城。   新府邸处处皆好,最重要的是比毓庆宫大上几倍,每个人都得到了新的院子,每个院子的摆设皆按照她们的喜好而来,多少抚平了粤亲王其他侍妾失落的心情。   皇子们在粤亲王夫妻到达府邸后不久,便陆陆续续前来,诸如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这样与粤亲王尤为亲近的,还会主动问一问搬入新府可有需要他们帮忙之处。   胤礽毫不客气,指着马车上的东西便道:“这都是我的私物,历来不准侍从们碰,出宫前是我与你们二嫂还有三位姑姑一同整理的,正好,您们帮我般吧。”   众位阿哥眼睁睁地看着粤亲王的手指划过第一辆马车、第二辆马车……一直到第七辆马车才停下来。   “……”   众人面面相觑,大阿哥胤褆还没到,最后是在他们中年纪最长三阿哥走上前,问道:“二哥,你的私物,弟弟们方便碰吗?”   倒是没有言外之意,搬点东西罢了,大男人如何会推三阻四。   而胤礽不以为意地笑道:“不准侍从动,只是要亲力亲为罢了,与你们所想无关。”   众位皇子一听,纷纷动起来,两人合力抬一个木箱,十来个成年阿哥,一趟便搬了三辆马车上的木箱。   胤礽欲动手一同搬,被弟弟们以他“身体尚未恢复”为由拦住,他便站在正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众人搬。   要是弘昭和几个侄子也在就好了,可以一起搬,胤礽心里略微有丝遗憾。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大阿哥声音来的突然,吓得十五阿哥胤禨手一抖,一下子没托住木箱,直接脱手。   年长的皇子们照顾弟弟,便按照排序和年幼的弟弟们一道搬,和十五阿哥一同搬箱子的人便是四阿哥。   木箱一倾便要摔向地面时,四阿哥便想使力控制,可惜他的位置不好使力,未能阻止木箱倾倒。   这时,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托住木箱地步,几乎未费多少力气,便控制住木箱。   十五阿哥连忙抱住木箱,不好意思道:“二哥,您没事吧?是胤禨毛躁了,险些摔了您的东西。”   胤礽整了整身上的大氅,温文尔雅地笑道:“小十五日后小心些便是,死物倒是无妨,莫伤到你自己。”   十五阿哥微微脸红,“谢谢二哥。”   他说完,便抬脚欲往粤亲王府门内走,走了一步,却发现另一侧的四阿哥未跟上,满眼疑惑地看过去。   四阿哥双手掂了掂木箱的重量,极沉,十五阿哥他们这个年龄的少年恐怕有些吃力,壮年男子一个人却也可以抱起。   可羸弱的二哥轻松地托住了……   四阿哥猛地看向二哥,不敢置信,而胤礽面不改色地回视,眼底的笑容半分没减弱。   大阿哥见状,嗤了一声,对众皇子们的行为视而不见,径自进去寻容歆。   宴席有雪青负责,容歆正和粤亲王府的几个孩子一起将箱子都打开,整理箱子中的东西。   大阿哥随意地瞥了一眼,见都是书,倒也不意外。   “您过来了?”容歆心情颇好地招呼道,“今儿晚上吃羊肉锅子,雪青准备了好几个锅子,大家聚在一桌儿热热闹闹地说话,多好!”   大阿哥默默地点头,主动帮容歆整理,忽然问道:“姑姑,太、粤亲王惯会惹是生非,您不如去我府上住些日子?”   容歆惊讶地看向他,见大阿哥一脸的认真,便托着下巴作仔细思考状。   大阿哥继续游说道:“您如今不受宫中约束,自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您以为呢?”   容歆深以为然地点头,她懒得看康熙那张老脸,往后是再不会进宫的,且大阿哥说得有道理,有人是不能太纵容。   因而容歆转向东珠,问道:“您要随我出门玩几日吗?”   东珠没出声,只看向容歆。容歆立即便明白她的意思,转头对大阿哥道:“那便叨扰了。”   “不打扰。”大阿哥笑容极大,“我回去便命人为您和东珠收拾院子,您想住多久皆可。”   而先前听到大伯说阿玛坏话,毫无反应的皇长孙和宝珠,立时凑过来,眼巴巴道:“我也要去。”   大阿哥对晚辈们虽然不至于那般不耐烦,可对比起东珠来,态度还是差远了,当即便拒绝道:“不方便。”   皇长孙垂头丧气,想到他的情况,迅速地放弃。   宝珠却是不会善罢甘休,抱着姑姑的腰一个劲儿的撒娇:“嬷嬷、嬷嬷,您就带宝珠一起去玩嘛!”   容歆被她晃得晕,连忙道:“莫晃莫晃,我替您去问过王妃再说。”   宝珠立即开心起来,甜甜道:“嬷嬷开口,额娘一定不会阻拦,谢谢嬷嬷。”   皇长孙眼神一转,晚宴时,便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对阿玛道:“阿玛,大伯邀请嬷嬷去他府里常住。”   胤礽淡淡地看了一眼和姑姑凑在一处说话的大阿哥,对皇长孙道:“弘昭,与阿玛出来。”   皇长孙乖巧地跟在阿玛身后。   胤礽严肃地看着皇长孙,“弘昭,你身为皇长孙,怎可有如此小人行径?”   皇长孙未想到阿玛这般严肃,一时间有些哑口,亦有些委屈,“阿玛,我没有恶意。”   “你想要得到的位子,能力德行缺一不可。”胤礽极认真道,“莫以为恶小便行之,阴谋阳谋,皆要有底线,否则绝非岂能成为仁德的君主。”   皇长孙自责地低下头,认错道:“阿玛,弘昭知错了,再不会偷听乱传话。”   大清曾经的太子,如今的粤亲王,充满期待地看着儿子,“你有志向为国为民,若有能力担当大任,阿玛确实希望你能够得偿所愿,也愿意支持你,可你要记得……”   皇长孙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听着阿玛的教诲。   “皇孙们无人能与你匹敌,可你的叔伯们个个都能够独当一面,你绝对不是大清唯一的选择。”两人站在空旷的院子里,四周无人,隐隐还能听到正厅内喧闹的声音,胤礽嘴角上扬,“今时今日,你该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正视所有人的存在。”   “弘昭,心有朗风明月,方能不虚人间此行。” 第245章 番外二   “可是……”   胤礽回视, “还有何问题?”   “阿玛额娘留我一人在宫里,真的忍心吗?”   康熙允许胤礽出宫建府,却要求皇长孙留在毓庆宫中。   宫里宫外皆在猜测康熙的想法, 可毓庆宫有太子才是东宫, 没有太子便是一座普通的宫殿, 康熙借口皇长孙在毓庆宫住的习惯, 并不违制。   皇长孙眼里带着几分控诉, “弘昭选的路, 绝不会后悔, 可是往后毓庆宫里,只有弘昭孤零零的一个人,想说说话都没有人……”   儿子越说越可怜, 哪怕明知道他是故意的,胤礽仍然避开他的视线,安抚道:“你不是快要大婚了?自有人与你相伴,福晋是你自己选的,莫要苛待她。”   “儿臣自然不会苛待福晋。”皇长孙微微仰头注视着阿玛,“阿玛,我想嬷嬷……”   “别打她的主意。”胤礽直截了当地拒绝, “你额娘留下丹彤姑姑在宫中, 便是为了你和富察氏,但是姑姑绝对不行。”   皇长孙张张嘴,也知道这事儿不成, 只是不甘心罢了。   胤礽见儿子脸上还带着些许稚嫩,便揉揉他的头, 道:“阿玛每日都会入宫, 你有事便与阿玛说, 也可以随时回来。”   皇长孙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阿玛身后,重新回到正厅内。   第二日一早,胤礽进宫上朝,皇长孙便跟着他一同回宫。   粤亲王福晋得知大阿哥对容歆和女儿们的邀请,没有二话,立即便命人为她们收拾东西,直言府里有她便可。   容歆没准备去大阿哥的府邸,那和在粤亲王府也没什么区别,是以她决定和两个格格去大阿哥试炮的庄子上小住。   出发的那日早晨,胤礽送容歆,临行前叮嘱道:“姑姑不必念着府里头,也不必急着回来,有什么事派人回来知会一声便是。”   容歆含笑应下,随后问他:“您这些日子有什么安排?”   胤礽朗然一笑,道:“先陪福晋回门。”   容歆一听,笑道:“这是正事,您都答应福晋多少年了,再不信守承诺,可真就委屈福晋了。”   胤礽颔首,“我这些年未曾愧对黎民百姓,却有愧于颂宜,余生皆用来爱护她。”   容歆眼神慈爱,但想起她近来存在心里的事,便又道:“殿下,您说不破不立,想要重新开始,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往后的路,一定要想清楚。”   “我一直劝您对皇上坦诚些,可您总有不得已。如今皇上已经老了,身体也不复年轻时健硕,您莫要做出教自己后悔莫及的事。”   胤礽低眉,情绪稍显低落,却并未给自己找借口,而是直截了当地承认错误:“这些年,我总想着皇阿玛待我已不复当年,可那日见皇阿玛卧在床榻上苍老的模样,我心里极愧疚。”   “姑姑,我也已经很多年没有像幼时那般对皇阿玛满心孺慕了。” 胤礽双睫微颤,闭上眼方能不将眼中神色尽数显露,“我和皇阿玛走到那一步,我责任极大。”   胤礽说出那样的事实时,声音里都是黯然,“我自诩无愧于心,可对亲自教养我长大的皇阿玛,都未能以诚相待……”   容歆安慰地握了握胤礽的小臂,“殿下,还来得及。”   胤礽沉默片刻,道:“皇阿玛四月巡塞外,似是打算留我在京中,我想要拒绝,随驾左右。”   “只要您想清楚了,我都支持您。”多年如一日,容歆依旧对他这么说。   胤礽嘴角浮起笑容,“姑姑,大清的江山于我重过生命,我从来就没想过落魄收场。”   “嗯。”   胤礽不再多说,扶着容歆上马车,柔声道:“宝珠若不听话,便送回来,莫扰了姑姑的兴致。”   他说这话时,已经离马车不远,宝珠听个正着,顿时便不依道:“阿玛——宝珠冤枉,宝珠是咱们家最娴雅的格格。”   娴雅?   胤礽轻笑,然后在小女儿再次闹腾之前,隔着马车窗敲了敲她的脑门,“趁着这个时候,学学如何照顾自己,别累到姑姑。”   他说完,又看向东珠,见东珠睁着一双明亮纯净的大眼睛与他对视,到底没说什么。   东珠转向容歆,明明没什么内容,可容歆就是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疑问。   “没事。”容歆摸摸东珠的头,道,“记住嬷嬷以前跟您说过的话,不必在意别人的想法。”   东珠便收回视线,重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马车启动,宝珠新奇地望着马车窗外,看见什么好吃好玩儿的都想买回来,容歆也都一一满足她。   宝珠拿到手,也不吝啬,好吃的就先喂姐姐一口,她再吃一口,从城内到庄子上这一路,七、八种小吃食,姐妹两个全都消灭一空。   戴梓已经年迈,可还留在庄子上做着他钟爱的事业,见到东珠,极为欣喜,也不在意她不会回应,拉着她解说最近的成果。   宝珠第一次来,四下打量,颇为好奇。   容歆嘱咐她不要随便乱碰,便在试炮场边缘的棚子里坐下,边喝茶边思考她要做点儿什么。   胤礽如今作为粤亲王,进可攻退可守,皇长孙又深得康熙宠爱,朝中有他们父子,不需要旁人再插言。   不想其他人,她想做什么呢?   十年前,容歆想建一所女子书院,给这个时代的女子多一种可能。   二十年前,容歆希望太子得偿所愿,能够完成他想要完成的志向。   三十年前,容歆希望太子平平安安的长大,不负讷敏的期望。   四十年前,容歆想要等讷敏儿孙满堂,便得一处宅子,几个下人,过闲适的日子,然后去看世间不一样的风景,偶尔进宫讲给讷敏听……   容歆眼中一瞬间闪着晶莹,转头看向夕阳。   夕阳在日落西山前的最后一课,仍然映红了天空,夜幕不降临,余晖便不会尽。   容歆抬手放在眼睛上,遮住傍晚不甚刺眼,甚至称得上柔和的阳光。   她今年五十九岁,身体还算硬朗,立即出发,想必能趁着老态龙钟之前走遍大江南北,用她余生的山山水水和一直幽居在她心里的姑娘告别。   这个念头一起,容歆便有些控制不住心情,一连喝了几口茶水,方才稍稍平静下来,然后便被巨大的爆炸声吓得手一抖,茶杯落在她的腿上,打湿下摆一大片。   容歆也顾不上管,因为爆炸声落下之后,又有一串“哒哒”声响起,她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过去,便见宝珠双手捂着耳朵,满脸惊吓,而她的脚下,一把连珠火铳不知怎么触动了扳机,正在突突发射。   连珠火铳的后坐力极强,宝珠就踩在扳机处,受到冲击几乎要踩不住火铳,好在旁边守卫的人反应迅速,立即蹲下身控制住手铳,以防伤到格格。   容歆离宝珠近,发现这情况便赶忙走过去,将人抱在怀里,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格格不要怕。”   安抚之余,容歆眼神冷漠地扫过宝珠的随侍,那两个侍从吓得面色惨白,立即便跪在地上,连求饶都不敢。   东珠和戴梓也听到了这边儿的动静,匆匆跑过来。   戴梓问:“发生了何事?火铳怎会突然发动?”   控制住手铳的人是戴梓的徒弟,此时听到先生问,立即恭敬地答道:“有一把手铳忽然炸膛,吓到了格格,也震掉了连珠火铳,被格格踩到,所以……”   众人看着地面上的几把手铳,证明这真的是个意外。   容歆收回目光,抱紧受到无妄之灾的宝珠,边抚着她的背边安抚道:“没事了……”   宝珠终于从惊吓中回过神,忽地大哭起来,哭声极尖利,险些吓得戴梓徒弟扔了火铳。   容歆距离最近,几乎震破耳膜,好半天心脏都突突地跳,停也停不下来。   而宝珠眼见容歆没有理她,哭得更加大声,还一边哭一边喊:“嬷嬷……呜呜……宝珠吓飞了……”   她是飞了,脑子吓飞了。   容歆哭笑不得,不过稍一响便知道她这大嗓门儿是怎么回事儿,担心她耳朵出问题,便请戴梓立即叫大夫过来。   耳朵里面的损伤很难查,大夫只检查了她耳朵里没有破裂,便经验丰富道:“这里经常炸,其他人也有过与格格相似的症状,过一段时间便会好转。”   这话,容歆想怀疑,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便只得继续观察,期间未免宝珠自己吓自己,还命人将大夫的话写下来给她看。   宝珠眼下挂着晶莹的泪珠,依旧在啜泣。   容歆挥退其余人,方才提笔写道:“我已派人回去请太医,格格若还担心耳朵,便等太医来为您医治。”   宝珠摇头,又一串泪滑落,嘴里呜呜咽咽。   容歆看了一眼东珠,她正抱着那炸膛的手铳看,根本不关心她可怜兮兮的妹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回头,再次写道:“格格,嬷嬷在呢,哪里不舒服,便跟嬷嬷说。”   “呜呜……”宝珠捂脸干嚎,整个屋子里都是她的哭声。   容歆的耳朵也开始疼了,心情十分无力。   东珠显然也被她吵到了,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看了宝珠一会儿,忽然伸手捏住她的脸颊,用力一扯。   “鹅——”宝珠的哭声骤然一止,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东珠将容歆写的纸拍在她脸上,宝珠拿着纸,委委屈屈,声音却极响亮道:“我不娴雅了,阿玛该让我回去了,呜呜……”   容歆生无可恋地捂住耳朵,已经预见到,她的告别之旅注定不会平静。 第246章 番外三   容歆想要做什么, 胤礽尽可能的全都满足。她想要去各地游玩,衣食住行安全,一系列的事情, 胤礽全都为她安排妥当。   东珠肯定会想要跟在容歆身边,是以胤礽夫妻安排时便将她考虑在内, 但宝珠也闹着要一起去, 两人起先并没有同意。   后来他们耐不住宝珠磨,想着宝珠在容歆身边教养也没什么不好,便征求过她的意见, 最后同意了宝珠跟随。   容歆出行后, 大阿哥胤褆、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等人都为她提供了便利,后来她从胤礽的信中得知, 她每到一处皆有人迎,乃是康熙下令。   容歆没在回信中提及康熙, 不过他的好意,她是心领的。   而人在外, 除了避免不了的思念, 还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人事, 东珠从不关心那些, 宝珠倒是有些一惊一乍, 所以容歆只在她身上有为人师的乐趣。   这一段旅程,因为宝珠的存在, 也确实充满了欢声笑语。   她们花了五年世间, 走遍了大清的山山水水,每到一处,容歆便会写一篇游记,一封寄给讷敏, 一封寄给胤礽。   绿沈的突发急病,打断了容歆的惬意。她们匆匆赶回到京中,可惜容歆没能见到绿沈最后一面。   胤礽等人皆劝容歆节哀。   容歆得知绿沈已经走了十日,脸上似有悲伤,却又没那么多悲伤,只握着雪青和同样从遵化赶回来的浅缃的手,轻声道:“我们带绿沈回梅林吧。”   浅缃和雪青一直在等她回来,得了她的话后,便一起为绿沈收拾遗物,一起带着绿沈回她们的梅林。   容歆老了,浅缃和雪青也老了,这一次去遵化,她们便不会再走动。东珠依旧跟容歆在一起,宝珠则留在了京城。   她们没住进村子里,而是依照康熙的口谕,住在行宫中。   第二年,宝珠被康熙指婚,东珠独立造了一只精巧的大炮,炮响那日,吓得附近百姓皆以为山神动怒。   容歆在江南跟一位老匠人学了雕刻,安下心来练习。   第三年,大清的炮兵营添了几只相同的大炮,康熙派人接东珠回京,无果,又派兵仗局的人每年往返于京城和遵化。   容歆的雕刻技艺稍有进步,雕人像时,形虽不甚相像,却有其神韵。   第四年,皇太后病逝,康熙的身体也不太好。   容歆开始动工,雕这些年她生命里的许多人。   十三岁的讷敏,仰头望着天空的宝音,洒然举杯的孝昭皇后,躺在额娘身边大哭的保成,数雕花的大阿哥,背着她的三阿哥,还有送她短刀的蒙古青年……   容歆的手没办法雕出完美的作品,可她很认真,一刀一刀,慢慢的雕着,直到她病了,手再拿不住雕刻刀。   胤礽和大阿哥每年都会来遵化看她,但并不一起,其他人也会来,只是次数不多。   容歆生病的消息传回京中,胤礽和大阿哥立即便向康熙请示出京,康熙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留给两人一个背影,缓慢地走回寝殿。   第二日,康熙决定谒陵,随行之人有胤礽和大阿哥,有粤亲王福晋和皇长孙,有三阿哥、四阿哥、十二阿哥,还有荣妃马佳氏。   容歆自身子不便之后,便添了新的乐趣——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着暖和的阳光,哼些不成调的小曲。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会来,容歆都不意外,唯独荣妃的出现,教容歆微微有些惊讶。   容歆没管旁人,只安稳地靠在摇椅上,看着荣妃,轻声问道:“您怎么来了?”   她的病,依太医所说,已经没多少时日,可她神态上完全看不出病人的模样。   荣妃见她这般,原本揪着的心,不自觉地放松,也像她一样,忽视康熙等人,自在地坐在摇椅旁唯一空着的板凳上,不在意下摆落在地面上沾染尘污。   东珠坐在榕溪另一边的板凳上,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他们的出现有丝毫反应。   “皇上谒陵,我在宫里待得烦,便缠着皇上带我出行。”   容歆闻言,头幅度极小地转向康熙,只一眼便又转回来,笑着问:“您是听说我的病而来吗?”   荣妃别扭道:“我想祭拜一下两位皇后娘娘,谁说是为了你。”   容歆笑笑,“不是也无妨,我很好,无需挂念。”   “生病是你这样吗?”荣妃依旧口无遮拦,可眼里皆是迷茫,显然容歆和她认知中的重病之人完全不同。   容歆没回答,再次看向康熙等人,淡淡道:“我一时半刻死不了,不必太过紧张,路上辛苦,请先去修整。”   胤礽专注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对康熙道:“皇阿玛,不若先回寝殿……”   “你们先离开此处。”康熙绷着脸,见荣妃始终没有给他让座的意思,脸更黑。   胤礽和福晋对视一眼,便拱手道:“儿臣等先行告退。”   众皇子们离开时,侍从为康熙搬来一把椅子,在康熙的要求下,放在正对着容歆的地方。   容歆没管他,对浅缃道:“你帮我把库房第三个架子上的东西拿过来。”   浅缃沉默地转身,不多时,和一个抱着木雕的侍从回到这里。   容歆抬了抬手,指向荣妃,道:“送给荣妃娘娘。”   荣妃迷茫地看着那四五寸大小的木雕,“你送我木头做什么?”   “我雕的荣妃娘娘,手……”   “这是我?!脸呢?”荣妃吃惊又嫌弃道,“你莫要骗我。”   容歆不在意她的打断,继续道:“手艺不好,您不要介意。”说着又刻意语气可怜地叹了一声,道,“雕到脸的时候,我拿雕刻刀的手一直抖,只得无奈放弃……”   荣妃闻言,强忍下嫌弃,扯起嘴角,“你亲手雕的,我怎会嫌弃,呵呵……”   容歆似是极为高兴,眼神一转,便见康熙表面一副不以为意地样子,实则眼睛时不时地瞥向那雕像,应是想要的。   “险些忘了。”容歆又对浅缃说,“桌案上的木雕,是我送给皇上的,快让人搬过来。”   浅缃一顿,随即顺从地再次去到库房,回来时,带回一个木箱,看着便比先前荣妃那一尊木雕郑重许多。   荣妃神情不太满意,但对着康熙,她不敢说什么,便瞪容歆一眼,扭过头。   而容歆对康熙有些抱歉道:“请皇上见谅,我不敢对您不敬,便想要等技艺更精湛时再雕刻送给您之物,只是……”   康熙便是是这时打开木箱,荣妃也好奇地看过去,一见里面只有一颗打磨圆润的木球,顿时咧开嘴,再看她那个便顺眼许多。   康熙则是脸一黑,道:“容歆,你真是……顽固不化、顽劣至极!”   他说完,便起身甩袖子离去,只是这一次离开的姿态,再不如多年前那般昂首阔步。   荣妃没跟在康熙身后离开,低头看那木雕许久,忽然道:“容歆,宫里的人明明越来越多,可我为何觉得冷呢?”   去年,钮祜禄贵妃生了重病,她早年底子坏了,没熬过来,年初时撒手人寰,没多久,珂琪了无生趣之下,也随她去了。   宫里的老人,就剩下惠宜荣德四妃。   容歆拍拍她的手,感受到一滴泪落在她的手背上,却当作没看见,只慢慢摇晃着摇椅,淡淡道:“人老了,变得胆小也没人笑话您。”   “你就不会怕吗?”   “自然是怕的……”容歆这般说,面上却仍旧平和,只是缓缓闭上眼,声音越发轻柔,“可我活到今时今日,退场之时,姿态从容一些又有何妨?”   她后面的话,几近无声,荣妃见她像是睡着了,便不再打扰,轻手轻脚地带着两尊木雕离开。   临出门前,听到雪青的声音:“女官,您该喝药了。”   “好苦,既然没用,可否不喝?”   “您一定要喝。”   “雪青,你从前不是这般对我的……”   ……   康熙谒陵后,御驾仍然停留在遵化,暂时未有离开之意,每日容歆的院子里都有许多人,容歆对每一个人都笑着,没有将被病痛折磨的痛苦传递给任何一个人。   生死有命,遗憾也罢,留恋也罢,谁都无力阻止,不若留些好的念想。   但就算是一直最看重的胤礽在身边,容歆也始终握着东珠的手。   他们的世界早就有了许多的别人,悲伤或许只是一时的,可东珠的世界里,谁也看不到它的样子,看不到里面都有谁。   容歆最后能为东珠做的,便是告诉这个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二十余年的姑娘:“只要你愿意,我永远在你的世界里,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