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三朝太妃》 作者:张佳音   文案:   檀雅穿成刚生产的康熙庶妃色赫图氏,躺在床上只想重新死一死。    现在是康熙五十年,而色赫图氏艰难生下的皇子胤祜,排行二十二。    檀雅不想侍寝,于是明明壮得像头牛,却开始了饰演病弱娇花的每一天。   而她的便宜儿子,明明历史上到死也就是个贝勒,无名无能,子孙除爵,是个彻彻底底的小透明。   现在却一时聪明一时傻,不过聪明肯定随檀雅,傻随色赫图氏那个傻白甜。   ……   檀雅:也无所谓,反正她们母子俩,萝卜不大,全长在辈儿上。只要活得久,要啥啥都有!   PS:1.衍生无CP分在衍生耽美里,问就是与作者无关   2.本文架空历史   内容标签:清穿 灵魂转换 宫廷侯爵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只要活得久,要啥啥都有   立意:生,苟而不狗 第1章   康熙五十年,甫一进了腊月,北京城的雪就未断过,宫里各处的宫侍们每日里最重要的活计便是扫雪,免得贵人们出行时摔了碰了,所有人都得吃挂落。   可这天,仿佛漏了一样,雪总也扫不完,宫侍们好些都冻得脸颊皲裂,手脚生疮。   咸福宫的宣妃娘娘博尔济吉特氏也打蒙古来,随了老太后,整日里吃斋念佛,最仁善不过,做主让咸福宫的小主们少些走动,准咸福宫的太监宫女们扫出日常行走的通道之后,每日大扫雪一次便可。   宫侍们身份卑微,一场风寒便能要了命,自是感恩戴德。   而住在咸福宫的几个小主,便是没有主位娘娘口谕,其实也是不大爱走动的。   年纪最长的定贵人万琉哈氏今年已经五十一岁,因生下十二阿哥胤裪,便住在咸福宫西配殿里,一日至少有两三个时辰跟宣妃娘娘一块儿待在咸福宫的小佛堂。   年纪最小的答应色赫图氏才十四岁,腊月初三便已生下皇上最小的皇子——胤祜,她怀孕后便住进东配殿养胎,生产时伤了身子,开春都不见得能出屋子。   另有住在耳房里的两个无品级的庶妃,三十岁的张氏和十八岁的苏氏。   张氏入东后便病着,一日重过一日,私下里诸人皆猜测,她许是活不过这个冬天;   苏氏呢,年纪轻,还有想头,前年被皇上宠幸一次便再没见过龙颜,偏有个运道好一次就怀上龙嗣的色赫图氏比着,满心酸涩,只恨不得不见人才好。   因此,被雪色覆盖的咸福宫,一片冷寂,只偶尔有雪被踩在脚底的咯吱声。   咸福门外,又一串咯吱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一个着靛蓝棉旗袍的年轻宫女拎着食盒踏进咸福门,径直往东配殿而去。   “咚咚咚……”   宫女敲了三下门,侧耳一听,未得到回复,便将门窄窄推开一条缝,走进去,“小主,药给您端回来了。”   “唔……呕……”   宫女听到里间的响动似是有不对劲儿,连忙放下食盒,匆匆掀开厚帘子,见自家小主捶胸涕泪,急道:“小主,虽说不能亲自养小阿哥,好歹还在咱们咸福宫里不是?您莫要再伤心了……”   檀雅,一个异世来客,因为被点心噎到正扣着脖子翻白眼,见到救星,颤抖着手指向水壶,费力地说:“水……”   躺在檀雅边儿上的婴儿刚刚还被这孩子的生母拿着点心逗弄,转瞬就见她乐极生悲遭了罪,眼中闪过无语,无眼再看。   而宫女这才注意到她衣襟上的点心渣子,顾不上想其他,慌手慌脚地兑了温水端过来,扶着小主喂下去。   点心糊嗓子的滋味儿,着实痛苦。   檀雅好不容易就着水顺下去,死里逃生,靠在宫女怀里大喘气,又觉小腹腿间处一抽一抽地疼,有什么东西流出来,瞬间面色一变。   宫女见状,担忧地问:“您又疼了?可是流恶露了?”   檀雅扯起个尴尬的笑容,“闻枝,取个干净的月事带来。”   闻枝应声,起身去柜子里拿月事带,月事带拿在手里之后,忽然想起放在外间的药,“小主,奴婢先伺候您喝药吧,凉了可不好。”   檀雅点点头。   而两人皆未注意到,从闻枝说“恶露”开始,婴儿便阖上眼睛,不多时,不符合婴儿的神色瞬间消退。   若旁人再看过去,也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个普普通通未足月的婴儿罢了。   药汤极苦,可檀雅知道自个儿身体亏虚的厉害,因而也不用闻枝一勺一勺地喂,直接虚扶着闻枝的手,一口喝尽。   闻枝放下药碗,将炭盆挪过来些,用温水洗了棉巾,又烤了烤手,才道:“小主,我替您换新的月事带。”   檀雅全程面无表情地看床顶,相比第一次的难堪,现在都是小场面。   闻枝也知道自家小主面皮薄,便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张庶妃今日胃口大好,还托我给您带话,让您一定要养好身体,月子里要是落下病根儿,一辈子的事儿。”   檀雅继承了色赫图氏全部的记忆,知道张庶妃年纪跟色赫图氏的母亲差不多,对色赫图氏和善,两人关系颇好。   张庶妃已经缠绵病榻许久,忽然胃口大好……   檀雅心下一叹,道:“闻枝,一会儿你代我去张庶妃那儿瞧瞧,就说让她好好养病,我等她教我画新绣样呢。”   闻枝满口答应下来,转而说起咸福宫外边儿的事儿:“前几日皇上亲自主持了良妃娘娘的满月祭祀典礼,宫里都说良妃娘娘守得云开,皇上心里还是看重良妃娘娘的。”   死后哀荣,何用?   偏偏这个时候的人在意这个,满宫上下都觉着这是体面。   闻枝又说:“小主您现在有了小阿哥,就算不能养在身边,也有了倚靠,伺候好皇上,若能晋一晋位份,后半辈子有大福呢。”   檀雅脑子里不自觉地闪过色赫图氏侍寝的画面,忍不住一抖,立时将康熙老头整个打上马赛克,团吧团吧扔进脑子深处,再也不想看见。   至于伺候,檀雅想到后世那些“九妃连珠”、“八嫔临御”的帝王桃色传闻,再想到记忆里康熙这么大岁数还一点儿不减xing致,尤其喜欢江南那边献上来的柔媚汉女,便作出一副体弱不支的姿态来。   “天大的恩宠得皇上临幸,我如何又不想尽心伺候皇上?”檀雅一脸的伤春悲秋,“可我这破败的身子,小阿哥恐怕是我所有的运气了。”   “小主怎可这般想?”   闻枝重新掖好被子,不教一丝风透进去,劝慰道:“那么多小主承宠,唯您和陈小主诞下皇嗣,可见是有天大的福气。”   康熙已经老了,在那么些个年轻的美人身上挥洒他成色不太好的种子,几年下来也只她们两个怀上皇嗣的,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运气极好。   色赫图氏是很高兴的,孕期也期待着她一举得皇子,从此得皇上青眼,在这宫里平步青云的场景。   可惜康熙的儿子太多了,胤祜在活着的皇子里行二十二,哪怕是老儿子,也根本没在他的父皇心里激起多大的水花,比胤祜早出生几个月的二十一阿哥胤禧基本也是这个待遇。   儿子尚且如此,色赫图氏这个小答应更是早就抛在脑后,加之她的家世不好,康熙连意思一下晋个小位份的想法都没有,哪来的后福。   檀雅都不需要多想,便知道色赫图氏最后也不过是在这后宫里虚度年华,最大的作为便是生下康熙的皇子,给后世留下寥寥几语罢了。   色赫图氏是不是郁郁而终,檀雅不知道,她倒是乐得康熙彻底忘记她,谁爱伺候老茄子谁去伺候,她是不愿意的。   且不说康熙生前有谕旨,恩准有子的后妃在他驾崩后跟皇子出宫生活,檀雅算了算,她现在才十四,十来年也不到三十,保养好身体,还是等得起的。   这么一想,檀雅心里十分乐观,不过面上还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不言不语。   闻枝只当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惹得小主不开心,赶紧转移话题,欢快地说:“宣妃娘娘担心这天寒地冻的,小阿哥出屋子再受寒生病,特特求了太后娘娘,待开春再抱小阿哥过去,您可以多和小阿哥亲香些日子呢。”   檀雅侧头看那孩子,她应该是在色赫图氏生产之后来的,其他记忆都仿佛旁观一般,唯有生产时痛极的记忆深刻到像是亲身经历一般,让她有种这个孩子就是她生下来的错觉。   现在,这个叫胤祜的孩子睡得香甜,小嘴一动一动,无意识地露出一个笑容。   约莫真的有母子连心,檀雅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不自觉地露出慈爱的笑容。   若不是外头整日里飘雪,恐怕现如今这孩子也不能躺在她身边,可惜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答应,这宫里日子无趣,她就是想养育孩子打发光阴也没有资格。   日后抱到宣妃处,她倒是能常见到,只是不好随便亲近,宣妃若是介怀养子的生母,恐怕还要隔开她……   檀雅手指下意识地攥紧被子,轻轻揉搓。   “嘶拉——”   檀雅一僵,无言地看着两手间露出的棉絮,“……”   闻枝亦是生无可恋地看着那碎裂处,“小主,这是最后一条完好的被子了……”   “我是无心的,这几日为了养好身体,吃得稍多些,便有些控制不住力道,呵呵……”   檀雅讪讪地笑,手指捣鼓着,将露出来的棉花塞回去。   这真不赖檀雅,力大无穷是色赫图氏的天赋技能。   然而色赫图氏是个女子,大清入关前满人男男女女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倒也无妨,可这些年,满人的风气也转变成女子要贞静秀丽,色赫图家自然是三令五申不准色赫图氏暴露出来。   色赫图氏从小就没吃饱过,饿的弱柳扶风,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绝不靠着,不喜一切人类正常活动。   真·孱弱美人,连生孩子都用尽最后一口气。   檀雅来之后,许是精气神上来了,追求也不一样了,顿顿多吃一点点儿,平时也尽可能用些点心,这力气也跟着上来了。   坐月子这些天,被子里衣没少撕坏,全靠闻枝缝补。   檀雅笑容略显心虚道:“闻枝你针线活细,一丝破损都看不出来,我以后再小心些便是。”   “小主身份贵重,哪能盖缝补的被子?”闻枝小心地为主子换了一床被子,担忧道,“万一再受了风可怎么办?”   檀雅矫揉造作地轻蹙娥眉,声音似有愁绪,“我怎地如此没用……”   心中却想:有力气的感觉着实好,倒是可以再多吃点儿,也不指望扛得动太平缸,好歹抱起闻枝试一试。 第2章   风雪初霁,天晴正好,难得的好天气。   旁的宫里,后妃小主们闲来无事,穿戴一新,结伴出来放放风,打几句机锋,也算是多日来难得的趣味。   咸福宫里,依旧静悄悄,唯有从佛堂隐隐约约传来的木鱼声和诵经声。   张庶妃到底是去了,无封号无位份,连皇陵都住不进,就这么静悄悄地消失。   宣妃和定贵人与她一道在咸福宫里住了十来年,都不是掐尖儿不容人的性子,也有些相伴的情谊,便虔诚地抄抄佛经念念往生咒,为她送行。   苏庶妃也不再躲羞,从屋子里出来,钻进了佛堂。   檀雅记忆里有这个人,只是到底没多熟悉,心里有些触动,实际没有多少伤感。   但她应该伤心。   于是檀雅从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便做足了伤心的姿态,被闻枝劝着没有落泪,却整日里怔怔出神。   闻枝见小主只有小阿哥在时,才有些许展颜,便请奶嬷嬷常抱小阿哥过来,好教自家主子忘却伤心事片刻。   好在东配殿三间屋子的格局,两间卧室中间隔着一个中厅,来回也方便,冻不到小阿哥。   刚满月的婴儿,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着,醒着的时候少,而闻枝为了安慰檀雅,都是赶着小阿哥醒着的时候抱过来。   “小主,小阿哥特别乖,这么些日子,少有哭闹不休的时候。”   “是吗?”檀雅尝试将手指塞到婴儿小手里,见他不握,也不在意,只漫不经心道,“可见这孩子孝顺,心疼我这个额娘呢。”   闻枝自然顺着她,说了一通好话,其中中心思想便是,自家小阿哥一定是个生来不俗的。   崽崽总是自家的好。   闻枝这种心态,檀雅……也差不多。   是以,哪怕小阿哥这个时候根本不会跟人互动,檀雅和闻枝也逗得开心,你一指头我一指头,戳着他的小手手玩儿。   “哼嗯~”   小阿哥哼唧起来,脸忽然憋得通红,小腿儿一蹬一蹬的。   檀雅没经验,问闻枝:“他这是怎么了?”   闻枝也才十六岁,没养过孩子,猜测道:“许是……许是要出恭?”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皆指望着对方,最后闻枝起身,“奴婢这就去叫奶嬷嬷,奶嬷嬷定是知道的。”   檀雅略显无措地望着身边儿的小娃娃,也只能如此。   闻枝走后,小阿哥蹬腿儿蹬得更来劲儿,忽然,“噗几”一声,“噗几”两声……   好不容易声音停止,小阿哥腿儿不蹬了,绷着脸眼神黑沉沉地看着虚空,神色难堪。   这不是一个婴孩会有的表情。   檀雅微微皱眉,探究地看他的脸,越看越觉不对。   这时,闻枝领着奶嬷嬷和小阿哥的侍女走进来。   檀雅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笑道:“真相已经揭晓了,嬷嬷正好来收拾残局。”   奶嬷嬷宋氏告罪道:“小主恕罪,平日里小阿哥都是收拾妥当才抱过来,今日醒的早些才……”   “无妨。”檀雅好脾气道,“只管照看小阿哥便是,不怪你。”   宋嬷嬷谢过,便拿着干净尿戒子上前,小宫女则是兑温水洗了棉巾,递给宋嬷嬷。   檀雅不着痕迹地退远些,再不着痕迹地观察小阿哥,见宋嬷嬷一手拎着小阿哥两条腿儿,一手给他擦屁屁的时候,他果然露出一丝屈辱的神色,心下便是一咯噔。   可一眨眼的功夫,他脸上异样的神色又消退,重又变得懵懂,还啃起手手来。   檀雅:“……”   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情况?   檀雅摸不准,便闲聊似的打探道:“我也是头一遭见到这么小的孩子,软软塌塌地,偏有时候的神色又像是小大人一般,实在有趣。”   宋嬷嬷笑道:“小阿哥这个月份的孩子,还不会控制神色呢,有时作出的喜怒之色,其实是不由自主的,您瞧着格外稀奇,时日久了就寻常了。”   “原是如此,是我少见多怪了。”   “以后小主若能再为皇上添一个皇嗣,便有经验了。”   檀雅呵呵一笑,添是绝对不可能添的,萎缩的老黄瓜她可下不去嘴。   宋嬷嬷自是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奉承道,“您做月子不好劳累,若想知道小阿哥的事儿,奴婢便多给您说说。”   檀雅含笑点头,一脸的期待之色。   宋嬷嬷便捡着好听好玩儿的事儿说起来,妙语连珠,逗得檀雅并闻枝两个全都掩面笑不停。   期间小阿哥哭闹起来,宋嬷嬷自然地抱起小阿哥,小阿哥也自然地喝奶,檀雅看了几眼,再寻不到异常,便有些不确定自个儿的怀疑。   而小阿哥吃饱喝足,又睡了过去,檀雅便教宋嬷嬷抱回对间儿去。   这身体教色赫图氏糟蹋的厉害,才费神一小会儿,檀雅便感到疲累,侧身欲躺下,便见刚才小阿哥躺过的地方有一块儿拳头大小的濡湿,想到那是何物,顿时再躺不下去。   闻枝见主子神色不对,关心地问:“小主,怎么了?”   喝奶的孩子没有多大臭味儿,檀雅绝不是嫌弃,只是想到那是什么便有些别扭,吩咐闻枝:“取个干净褥子来换上,明日小阿哥再来,记得垫上垫子。”   闻枝知主子爱干净,乖顺地照做,然替换的时候依然不免忧心道:“您生产就在这屋子里,月子又需比寻常产妇多一月,时日久了,如何受得了?”   檀雅整日在其中,未曾换过气,其实闻不出来,只是脏在自己身上和从别处来的脏污,接受度完全不同,纵使显得矫情,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更何况那是不是个寻常孩子,还未可知。   檀雅忽然想起,从前还见过长辈嚼碎了饭菜喂孩子,得亏宫里没这样的,否则婴孩无知无觉便算了,若那孩子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她实在无法想象,对方该是如何的生无可恋。   而另一边,雍亲王府的书房里,卧在软榻上小憩的男人忽然惊醒,脸色铁青。   雍亲王府总管太监高无庸听见声响,立即敲门走进来,躬身恭敬询问:“王爷,可是魇到了?可要奴才去寻太医?”   雍亲王胤禛转动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讳莫如深。   朝堂上风起云涌,他所处的位置,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教人知道,知道……   胤禛扣紧扳指,神情越发凝重,良久,才道:“高无庸,叫邬先生到书房来。”   “嗻,奴才这就去请邬先生。”   胤禛等他出去,书房内再无他人,忽然一掌拍在书案上,浑身怒气翻涌。   他堂堂雍亲王,大权在握,月前忽然在睡梦中进入幼弟胤祜的身体里,软弱无力,惊惧之下,再无运筹帷幄的从容,直到晨间被人叫醒,还以为是大梦一场。   谁想第二日又是如此,再不能欺骗自己。   他是满心惶惑,又不敢妄动教人察觉端倪,以此来攻讦他,便忍着耐着一点点摸索,几日前第一次掌控意识自行离开,又发现他可不附身便借幼弟之眼看世间,正小心谨慎地练习,便经了今日一番遭遇。   胤禛自为雍亲王,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动怒,可一想起那奶嬷嬷拎着“他”的腿儿……那样,便恨不得杀了那些冒犯“他”的人!   真是……真是……   “放肆!”   又是一掌拍在书案上,声音震耳,书房外的人呼啦啦全都跪下,高无庸声音颤抖地禀报:“回王爷,邬先生到了。”   胤禛掌握成拳,深呼吸,缓和了手掌的麻痛,平复下情绪,沉声道:“请邬先生进来。”   邬思道,有大才却不得志,腿有疾,才入雍亲王做幕僚不久,得主上令,一瘸一拐却不掩风度地踏进书房,拱手行礼,“王爷召属下来,不知有何吩咐?”   胤禛沉默,如此秘事,他并不愿与人言,且今日实则掌控自身更加自如,若能为他所用,更不该教第三人知道,便掩下思绪,说起旁事。   康熙曾言四子胤禛“为人轻率,喜怒不定”,这些年养气功夫早已大成,轻易不会教人探出心思,此时怒火外露,实属难得,若是再知道檀雅之后所想,恐怕手拍断也压不下来情绪。   只是可惜,除他之外,咸福宫东配殿的四个女人全都不知内情,他纵是再如何深恨,也不过是迁怒。   檀雅有所察觉,却绝对想不到这块儿去,更想不到雍亲王胤禛身上,只一个人悄悄地观察起色赫图氏拿命生下的儿子。   然而小阿哥抱到她这儿的多数时间,都是傻呆呆地盯着一处看,再没显露出异象来,便是偶尔有些奇怪神色,也像宋嬷嬷所说,确是好些婴孩儿会无意识做出来的。   只是檀雅到底留了心,平素当着小阿哥的面儿,说话行事极为注意,绝不显露任何不容于时代的特质。   就这么躺足了两月,檀雅才开始下床走动,行动自如,见小阿哥的机会便能多些。她装作舍不得小阿哥,常静静地坐在小阿哥屋里,不错眼地看他。   位置是她特意转了一圈儿选的,既保证她能第一时间看清小阿哥的神色,这个角度又让对方无法立时察觉她。   数日过去,还真教檀雅抓住了三两次,证实了她的怀疑。   只是平时小阿哥的模样也不像作假,如此,便排除了她一开始的猜测,小阿哥确实是色赫图氏生下的小阿哥,可这孩子身体里,分明还有外来客。   也不知对小阿哥有没有危害……   若是有……   檀雅下意识收紧手。   “咔嚓——”   檀雅一僵,低头,软榻扶手角生生让她掰断,“……”   这可咋办?她如果说不是她干的,闻枝会信吗? 第3章   檀雅悄悄将掰断的软榻扶手按回去,暗红色中有一道碎裂的浅色缝隙,稍细心些的人一眼便能发现。   闻枝每日都要打扫一遍屋子,任何一处有丁点儿变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檀雅只能乖巧地主动承认她干的坏事,并且再一次保证,她以后会注意的。   闻枝:“……”   能咋办呢?这是主子,说不得骂不得,只能想办法遮掩。   自从闻枝到了小主身边,修补各种物件儿的手艺弧线增长,说不准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代大师。   只是家具,要怎么修呢?   主仆二人蹲在床榻边儿,陷入困扰之中。   “需要用胶黏一下吧?”檀雅轻轻碰了一下松动的木块儿,“不然什么时候不小心,一定会碰掉的。”   闻枝为难,“宫里取用什么东西都要登记在册,胶可不在份例里。”   “那……糨糊?对付用一下?”   也只能这样了。   细面比起鱼鳔胶水好取的多,闻枝跟膳房里的宫女要了一把,回来自己调了一碗糨糊,然后找了干净毛笔,一点点刷在裂缝处。   檀雅负责按住,直到裂缝变成极小的一条,不敢再使力,才松开手。   再用红色的颜料一刷,不凑近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损坏。   两人一同松了口气,虽说不是啥大事儿,总归也是遮了一处错。   闻枝再一次劝道:“小主,您力气大这事儿,可千万要藏住了,否则上头该以皇上安危拿捏您,让您不能伺候皇上了。”   檀雅不在意侍寝,却也知道藏拙的道理,握住闻枝的手,殷切道:“好闻枝,咱们两个如今荣辱一体,你待我好,我自然也会待你好,这便是你我二人的秘密。”   宫里这一方天地,也有势力范围,低位嫔妃巴结高位嫔妃,宫女太监们自然也会趋利避害,说不准就会背地里向谁投诚。   咸福宫是东西六宫里离康熙的乾清宫最远的一处宫殿,上到宣妃下到苏庶妃,都是不受待见的妃子,按理来说,上头那些娘娘们应该是不屑的将咸福宫放在眼里的。   有能耐的宫女太监,能去更有前程的地方一定不会被分到她这儿来。   檀雅相信,闻枝聪明细心,定是一心一意伺候她的,不过有些话,还是要早早说明白的。   “闻枝,若无意外,咱们两个要相伴许多年。你也说了,有一个小阿哥,好歹在这宫里也算是个倚靠,我便是没有旁的大前程,也不会做那些个蠢事害了咱们两个的性命。”   檀雅牵着闻枝的手,一道坐下,“我想着,日子无论如何一潭死水,不能自己难死自己,我们不尽想那些摸不着的前程,只管开开心心的,可好?”   闻枝是不甚懂的,进宫的女子没多少出路,谁又没个力争上游的心,而且她也不知该怎么开开心心……也不是,自从跟了小主,添了多少意外已数不清,对比从前按部就班埋头做事,她……好像是欢喜的。   小主的意思,像是不太喜欢她总提“前程”。   小主脾气温和,不像有些主子动辄打骂宫侍,跟着小主便是没有大前程也安心的很,更何况宫里真有前程的女主子实在少,说出来确实徒惹烦恼,既是小主的意愿,她自然是要遵从的。   闻枝迷惘的眼神收了收,认真地点头:“小主说得定然是对的,奴婢都听您的。”   檀雅一叹,抬手摸了摸闻枝的发髻,闻枝只有她上辈子一半的年纪,还小呢。   她的眼神,闻枝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手背蹭蹭主子摸过的地方,眼神闪躲道:“您也下地有一会儿了,可累了?要不要回床上躺一躺?”   檀雅摇头,看向小阿哥的屋子,说道:“将年前新做的鞋找出来,我试一试,过几日天暖和,我出门拜见宣妃娘娘。”   生产快满三个月,她都已经能下地走动,便是没彻底养好,也得去宣妃那露个面,免得教主位娘娘以为她生个皇子便猖狂起来。   要不说这宫里,吃喝不愁,就是规矩忒多,个个还都是人精,心眼也忒多,她得亲自摸清楚性情,才好确定如何行事,色赫图氏的眼睛可做不得准。   闻枝将花盆底拿过来,檀雅穿好后,扶着她的手腕走了几步,倒是比想象的容易平衡,只是刨除色赫图氏的经验,她到底是第一次穿,想要姿态好看,还是要练习练习。   “小主,您要是觉着累了,千万不要勉强。”   檀雅点头,尝试松开闻枝,一个人慢慢走着。   闻枝站在边上不要钱地吹捧:“小主走得真好看,怎么会如此轻盈?奴婢没文化,但听说过那个词,叫……叫……”   她在那边绞尽脑汁地想,檀雅笑着问她:“摇曳生姿?”   闻枝双手一拍,雀跃道:“对,就是这个词,还是小主有学识。”   檀雅扶着腰笑起来,“我看我说什么,你都要说好的。”   “小主本就比奴婢有见识,自然没有不好的。”   檀雅见她一脸的理所当然,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可不敢下重手,怕再给捏坏了。   却不知她这嫩生生的脸,作出这样的举动,奇怪的很。   而后两日,檀雅没再练习花盆底走路,她本就产后虚弱,走慢些才正常,若脚底生风才怪异,以后也不好装病不出。   檀雅让闻枝提前一日去宣妃那儿请示,第二日一早便起来收拾,浅浅打了一层粉,口脂也只浅浅抹了一层,胭脂也没涂,穿着一身素净的旗袍便出了东配殿的门。   如今宫里没有中宫娘娘,嫔妃们便只往老太后处请安,只是老太后喜静,只教她们初一十五到宁寿宫便可。   嫔妃们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己宫殿待着,低位嫔妃们给主位娘娘们请安的规矩也都是各宫主位娘娘定的,咸福宫宣妃这方面也随了老太后,初一十五过来拜见便可。   这种种看来,宣妃确实是个极和善的。   檀雅回忆着记忆里的宣妃,就到了同道堂,等宫女禀报后,才踏进去,第一时间福身行礼。   “起吧。”宣妃博尔济吉特氏汉话生涩地问,“你身体还虚弱着,急着出来干什么?怎么不多养一段时日?”   檀雅抬起头,感激道:“娘娘仁厚,嫔妾更不该不懂事,若非担心给娘娘添麻烦,早几日便要来拜见您的。”   宣妃是个美貌的中年女人,多年的清宫生活,身上已看不出多少蒙古女人的特质,她听了檀雅的话,缓慢地转动手中的佛珠,沉静道:“你有心。”   檀雅谦虚地笑了笑,不想宣妃只是继续转动佛珠,根本没有再寒暄的意思。   记忆里,她面对惠宜德荣四妃也是如此,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口拙的样子,想不搭理就不开口,这约莫是蒙古妃子的特殊性使然。   她们入这后宫,哪怕不受宠,就那么杵在这儿,也没人敢随意怠慢,连皇上都容忍着。   旁人恐怕会嫌弃咸福宫冷清地跟冷宫似的,檀雅却认为甚好,整个紫禁城的大BOSS包容着咸福宫的小BOSS,她只要跟这个眼前的上司打好关系,往后十年的日子好不了却也不会差了。   她又不想翻天,好歹吃食上随意些,在咸福宫里行动自如些,就很好了。   于是檀雅也不惧宣妃的冷淡,厚着脸皮笑盈盈地道:“娘娘,嫔妾一连数月憋闷在屋里头,好不容易见到您,便忍不住有些聒噪,您若是嫌烦,嫔妾便少说些话。”   宣妃视线定在她灿烂的笑脸上一瞬,面无表情地垂眼,“是有些聒噪。”   檀雅:“……”   她就是客气一句。   不过檀雅脸色都没变分毫,依旧笑眯眯地说:“那嫔妾就不说那些闲话了,只请示娘娘,小阿哥什么时候搬到您这儿来,在嫔妾那儿久了,嫔妾怕不合规矩。”   她看起来没有不舍,莫说宣妃等人,连闻枝都惊讶地抬头看向自家小主,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小阿哥搬走的事。   只是闻枝始终谨记,小主做事定是有她的道理,因而很快便规矩地低下头。   宣妃探究地看檀雅,直白地问:“你舍得?”   这话问的,她一个小答应,哪敢说舍不舍得,还不都是这时代的祖宗规矩和皇上说了算。   檀雅心里吐槽,面上则是坦诚道:“嫔妾想到小阿哥是养在您这儿,娘娘又是在宽仁不过,心里便满足不已,再没有不舍的。”   宣妃不置可否,数了几颗珠子,方才道:“过了二月二再搬吧。”   闻枝悄悄松了一口气,幸好,小主还能多跟小阿哥相处些日子。   而这日子并不超过檀雅的预估,便脆生生地应道:“好咧。”   她答应得太痛快响亮,宣妃手里的佛珠一停,嘴角颤动一瞬,大度道:“我年岁大了,精力有限,日后小阿哥那里,你这个生母也不必远着。”   檀雅笑容更大,学着自家蠢崽子天真纯净的眼神,望着宣妃,拍马屁:“娘娘还年轻着呢。”   宣妃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大你三十岁。”   檀雅:“……”   这位可真难聊。   檀雅干笑,“嫔妾就是再长三四十年的阅历,也难有您这样的风仪。”   “等你几十岁的时候便知道了,我是看不见的。”   檀雅:“……”   是她的马屁拍的有毛病吗?若是无人,檀雅真想打自己嘴巴几下,做什么要奉承呢?   说到底,还是老头子不干好事,妃子年龄差最大的几乎要跨越半个世纪,偏她们还要姐妹相称。   吃一堑长一智,檀雅提醒自己,以后可莫要再跟任何人聊任何年龄相关的话题,省得坏在嘴上。   应该……控制的住吧? 第4章   “色赫图小主,这是张庶妃的遗物,娘娘让我给您送过来。”   宣妃身边的老嬷嬷肖嬷嬷板着一张脸,将包裹递给闻枝,一举一动板正又规矩,眼神却瞟向小阿哥的屋子。   檀雅注意到肖嬷嬷的小动作,主动道:“小阿哥想是快醒了,嬷嬷您可要去看看他?”   肖嬷嬷严肃地点头,口是心非道:“既是到这儿了,老奴就代娘娘瞧一瞧小阿哥。”   檀雅叫闻枝亲自带肖嬷嬷过去,她一个人坐在中厅里翻看张庶妃留给她的东西,除了一串儿品相一般的佛珠,全都是刺绣工具,针啊线啊,都是张庶妃生前用惯的,另还有一本记着绣法的线装本。   那串佛珠,主人大概常盘它,表面十分圆滑,中间的线则是略显陈旧。   檀雅打量着,也不知道这宫里的嫔妃们都是什么习惯,从上到下都好念佛诵经,张庶妃生前也总在屋里抄经,抄完就送到宣妃设的小佛堂供着。   许是张庶妃记着色赫图氏不信佛,所以只留了佛珠作念想,没送几本手抄经书过来。   檀雅拔掉腕上的累丝银镯,将佛珠套上,又去看那线装本。   约莫是张庶妃亲自画的,旁边备注的字体都比较婉约,内容也直白,一看就懂。   左右无事,檀雅便拿起张庶妃的绣绷,直接照着上边的花样儿下针,然几针下去,她就明白了什么叫“一看就会,一做就废”,直糟蹋了张庶妃之前绣好的半朵牡丹。   对比太明显了些……   檀雅举着绣绷,十分嫌弃自己,咋这么没有自知之明呢?   赶巧这时候闻枝和肖嬷嬷出来,身后还跟着抱着小阿哥的宋嬷嬷。   肖嬷嬷要跟檀雅告退,本本分分地半屈膝行礼,这眼不小心就落在了绣绷上。   檀雅还知道遮丑,冲她无声地笑了笑,手特自然地盖在她绣的地方。   肖嬷嬷面上丝毫不显,甚至再没多看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人。   闻枝送了她出去再回来,眼睛就定在绣绷上,想说啥又不敢说,或者说不知道该如何说。   檀雅接过小阿哥,一点儿不害臊地笑话闻枝:“你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不就是绣的丑了些吗?你看宣妃娘娘身边儿的肖嬷嬷多处变不惊?闻枝你可得多学学。”   闻枝哪听不出自家小主是在拿她说笑,可这事儿说到底是小主先丢的人,现在小主却倒打一耙,可小主跟别的迁怒底下人的主子娘娘不一样,她忍不住就憨笑起来。   透过小阿哥的眼看到这一幕的雍亲王胤禛就直接多了,直接“嗤”了一声,懵懂的小阿哥立即左右晃头去找声音的来源。   而檀雅并没有就此放弃刺绣这项手艺,还认认真真地学起来,煞有介事地告诉闻枝:“我既可以学手艺打发时间,又可以用这绣花针练练控制力道,一举三得,多好。”   檀雅还让闻枝一起学,闻枝针线活不错,可是没学过复杂的刺绣,她们也不靠着这东西吃饭,但多学点儿东西,总是没坏处的。   “人呢,就得有个事做,甭管是做什么,都比浑浑噩噩的舒坦。”   闻枝学得比小主快,坐在绣墩上,一言难尽地看她手里的断针断线,这就是小主说得有事儿做吗?   檀雅捡起针尖,熟练地放进木盒里,靠在炕桌上,一副老绣娘的架势,用剩下半截绣花针挠了挠头,笑道:“闻枝,你看,我今日弄断的针,比昨日少了三根呢。”   闻枝捧场地夸赞:“小主真厉害!”   檀雅笑弯了眼,一点儿不在意是被个小姑娘哄了。   胤禛一“呵”,嘲讽道:“小二十二,别人绣花费线,你额娘绣花费针。”   小阿哥仍然找不到声音的来源,却认得这个熟悉的声音,边蹬腿儿边嘎嘎笑起来。   “傻。”   小阿哥继续没心没肺地哈哈哈。   闻枝爱得不行,十六岁的小姑娘慈祥道:“小主,咱们小阿哥可真是天生好脾气。”   檀雅瞥了一眼不知道瞎乐呵什么的小娃娃,一根手指就按住他挥舞的小手,嘴上扫兴道:“也该收拾收拾东西了,眼瞅着就二月二了。”   闻枝一下子便难过起来,耷拉着脑袋,浑身透着舍不得。   檀雅屋里一向都是闻枝一个人伺候,小阿哥过来,宋嬷嬷她们也都候在外间,因而檀雅说话的时候也不需要避着旁的宫侍。   “不是你劝我的吗?好歹还在咸福宫里,早晚都要搬出去,何必这般作态?”   闻枝抽噎了下,“奴婢,奴婢没出息,就是一时忍不住……”   檀雅又换了根针,“你忘了宣妃娘娘的话了?咱们想看小阿哥,直接去便是,等到小阿哥会走了,天气好的时候,还不得在院里玩儿吗?想怎么看便怎么看。”   闻枝重重地点头,然后小心地看向主子,“小主,你要是难过,别一个人偷偷哭,奴婢心疼您。”   檀雅哭笑不得,“没你想的那么苦,咱们可放过自己吧。”   闻枝做贼似的看向门外,凑近自家主子,小声道:“奴婢也怕,万一小阿哥不与您亲近了,可怎么办?”   胤禛一时失守,就又上了小阿哥的身,然只一瞬,便控制着自己离身,只依旧留心这里。   檀雅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线团,似是跟闻枝说,也似是提醒某个不知来意的外来客:“咱们小阿哥前头的哥哥们好些都在朝中领着重差,年龄差在那儿,我也不指望靠着小阿哥母凭子贵,无病无灾的,就知足了。”   儿子要是出息,亲近与否都能惠及生母,前头良妃和八贝勒胤禩不就是这样吗?   便是不亲近,这才康熙五十一年,离出宫还有好些年呢,何必去为了这事儿,将好好的母子情分掺上其他心思,就这么着吧,反正一个宫住着。   檀雅半点儿不烦恼这事儿,说说话就带了过去,也带跑了闻枝。   而雍亲王胤禛那里,却被主仆二人的话勾起思绪。   他年幼时,定然是濡慕生母的,不过随着年纪增大,心早就磨得冷硬,便是依旧会生出不甘、期盼,其中有多少表演的成分,也只有他一人知道。   二十二的生母,也不是他惯常想象的那种慈母,甚至逗弄二十二像是什么好玩的玩具一样,根本没有稳重。   胤禛身处二十二的视角,仿佛是他受到耍弄,每每都想要生怒,又生生忍住。   胤禛心里,小二十二在咸福宫,受这样的生母影响长大,不定会歪成什么样,他这个兄长和他有这样的缘分,只能受累,往后多教教便是。   考虑着幼弟,胤禛又想起早三月出生的幼子弘历,当即就喊高无庸,想让人抱弘历过来,可高无庸进来,他就想起现在这个天气,小孩子不能受寒,便改口道:“去,通知一声,我稍后去看弘历。”   “是,王爷。”   ……   宣妃那边早就将小阿哥的屋子收拾出来,刚过二月初二,檀雅就让宋嬷嬷去跟宣妃身边儿的肖嬷嬷接触,由着她们安排小阿哥搬家。   闻枝真到了这一日,到底没给主子丢人,喜气洋洋地跟前跟后,但是一点儿指手画脚的话都不说,问就一句“高兴”。   檀雅在这种小事儿上不拘束着她,坐在屋里继续掰针,不是,绣花。   色赫图氏临产前,内务府就给小阿哥拨了伺候的人,不过宣妃将人都留在小阿哥的屋里调·教,只叫一个奶嬷嬷到东配殿里喂养小阿哥,现在小阿哥搬了,带走了东配殿的小宫女,宣妃又分给檀雅一个岁数大一轮的宫女——闻柳。   闻柳以前是张庶妃身边的,张庶妃去后,宣妃留她在咸福宫里没撵回内务府,谁都没想到,最后会安排到檀雅这儿。   宣妃……瞧着面冷,却颇有人情味儿。   闻柳分到东配殿,也是满心高兴,却也没有跟闻枝抢小主面前第一人的意思,只哄着闻枝,没多久,俩人就好起来了。   檀雅全都看在眼里,见闻柳只是为了融入,也没什么坏心思,就放任俩人相处去。   而闻柳到东配殿的好处,檀雅没多久就感受到了。   闻柳跟在张庶妃身边儿十多年,里里外外全都是她一个人照料,又跟咸福宫各处各人都熟,就是外边儿,熟人也多,说话办事比闻枝可要方便许多,便是檀雅有心不想偏向谁,也不得不承认,闻柳更好用。   最明显的一个改善就是,以前她这膳食,基本都是定例,膳房给什么吃什么,可自从闻柳来了,檀雅想吃什么,哪怕不能立即吃到,明后日也总能吃到。   而且,闻柳的消息也更灵通,连宣妃日日都要看看小阿哥,什么时候看小阿哥,她都能知道。   闻枝在对比之下,不免有些失落,克制着不表现出来,也还是被檀雅察觉到了。   檀雅相信,闻枝若是活到闻柳这个岁数,机灵程度也不会比闻柳差多少,不过她已经从宣妃身上知道,岁数这个东西,是最不好比较的。   于是她也不给两人分个主次先后,直接看两人擅长什么,一人一半儿分了她身边的事儿,又让闻枝好好跟她闻柳姐姐多学学,语重心长殷殷期盼一番,就消弭了两人之间可能会有的摩擦。   闻枝还有些小心翼翼,闻柳在发现檀雅的无聊之后,便提议道:“宫里有不少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小主是喜欢打牌还是旁的什么,奴婢们可陪您玩儿。”   檀雅一听可以打牌,惊讶地问:“宫里不禁的吗?”   “只怡情的话,无妨,宜妃娘娘她们也常会玩儿几把的。”   檀雅不会打麻将,不过既然闻柳说出来,她也没反对,“那就试试吧。”   咸福宫早年得了一副木质麻将牌,宣妃不玩儿,一直扔在库房积灰,听说檀雅有兴趣,她就像随手给了个不起眼的玩意儿似的,让肖嬷嬷送到东配殿去。   檀雅对一切她从前没时间接触的东西都有兴趣,此时拿到清朝麻将牌,便摩拳擦掌地跟两个宫女比划起来。   只是她在这方面似乎有些不开窍,明明闻枝也是第一次接触,闻枝都游刃有余了,她才将将摸清楚规则,输多赢少。   什么游戏,一直输都没什么体验乐趣,檀雅又不舍得这么放弃,便将目光伸向东配殿外,搜寻一圈儿,最终落在苏庶妃那儿。   再来个新手,她总能欺负一段时间吧?   当然,她也不是为了欺负新手,这不是三缺一吗? 第5章   色赫图氏和苏庶妃没多少交情,檀雅还从色赫图氏的记忆里读出几段儿苏庶妃对着她阴阳怪气的画面,为了打麻将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这种事儿,檀雅还是有点儿要面子的,所以在屋里掰了两天针,一听说苏庶妃在院子里遛弯儿,就矫情吧啦地踏出了屋子。   今儿外头暖和,风也柔和,吹在人身上一点儿不冷。   宣妃和定贵人每日铁打的流程,檀雅既是“偶遇”难得出来的苏庶妃,自然要寒暄几句,毫无表演痕迹。   苏庶妃态度很冷淡地屈了屈膝,下一句就是“不打扰色赫图答应散步”,要回屋里。   檀雅并没有因为二十二阿哥一飞冲天,她们都是低位嫔妃,彼此之间就是有些矛盾,想使绊子都跟挠痒痒似的,真正能决定她们生死的只有这紫禁城的主人。   因而苏庶妃完全不需要刻意和檀雅交好,保持表面的和平。   这种拧巴的人,激将法最管用。   檀雅也不挽留她,只非常婊地靠在身量更高的闻柳身上,伤怀了望着天,幽幽地叹息:“人世间的际遇,从来都是难料的,我这样愚笨的人,原不该心存侥幸……”   闻柳和闻枝面面相觑,不知道小主这说的是啥。   苏庶妃也不知道,看檀雅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脑子不好的人。   檀雅缓缓低头,睫毛轻颤,纤长细白的颈子线条更显优美,不胜娇羞,“让苏姐姐看笑话了。”   其实两个人的模样,乍一看都是那种柔美的类型,不过色赫图氏是自小饿出来的瘦条,苏庶妃却是真正的江南风韵,坐卧行走说话都是江南那边儿的娇软。   苏庶妃这样的,是康熙这些年最喜欢的类型,色赫图氏以及现在的檀雅,美则美矣,作这种娇态多少显得有些矫揉造作。   苏庶妃本就对檀雅有嫉妒,这时候自然是想得多了,只当她是故意到她面前来彰显优越,直气得一张俏脸涨红,娇媚非常。   檀雅心下赞叹:咸福宫有这么一朵娇花,可不是四季如春花开不败吗?   老头子忒贪心了!这么漂亮的花扔在这儿,还来者不拒,可劲儿往宫里收拢呢。   “色赫图答应若是无事,我这便告退了。”苏庶妃语气硬邦邦,与她软糯的音调大相径庭。   檀雅转向闻枝,握住她的手,遗憾道:“我新学了个玩意儿,自觉不错,本还想像苏姐姐讨教一二呢。”   闻枝是个不错的捧哏,原来对苏庶妃三分的意见被她发扬到了七分,“小主,您那么厉害,哪还需要向旁人讨教?这不是折煞人吗?”   檀雅赞赏地拍拍闻枝的手,方才对苏庶妃抱歉地说:“妹妹虽不知苏姐姐本事,却是真心讨教的,姐姐最是宽宏大度,不会与我一般见识吧?”   挑衅,绝对是挑衅!   苏庶妃心里久藏的火气一下子被挑起,当即便收回脚,面对檀雅,“讨教?好啊,色赫图答应相邀,我若拒绝,岂不是不识抬举。”   檀雅立即做出“请”的手势,引苏庶妃往东配殿走。   闻柳先一步回去准备好,等到檀雅领着苏庶妃来到原来小阿哥住的屋子,麻将早就已经摆在桌子上。   苏庶妃美目圆瞪,对着桌上散落的麻将反应不来:“……”   檀雅一屁股在坐北朝南的位置坐下,欢快地招呼苏庶妃:“苏姐姐,三缺一,快来坐!”   闻柳和闻枝双双冲着苏庶妃福身,“小主,奴婢失礼了。”然后坐在自家小主一左一右。   檀雅怕牌友跑了,故意挑衅道:“苏姐姐莫不是怕输给妹妹?”   苏庶妃当然不愿意在她面前落下风,直接坐到檀雅对面,素手捏起骰子,冷笑,“既是有输赢,总要有彩头,耍银钱难免落下乘,不如就赌食素一年,如何?”   食素……一年?   正在长力气的人哪能受得了没肉的日子,檀雅看苏庶妃这么自信,忽然很想反省自己欺生的行为。   闻柳和闻枝则是担心地看向小主。   这回轮到苏庶妃挑衅:“色赫图妹妹莫不是怕输给姐姐?”   苏庶妃边说,一双白皙漂亮的手已经开始洗麻将,然后动作熟练地码牌。   檀雅:“……”   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而院中发生的交谈,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眼耳,肖嬷嬷等宣妃和定贵人从小佛堂出来,立即便汇报给娘娘。   宣妃不喜搅乱她安宁的人,蹙眉问道:“闹将起来了?现在二人在哪儿?”   定贵人转动掌心佛珠,摇摇头,闭眼念了一声佛。   肖嬷嬷回道:“苏庶妃跟色赫图答应去了东配殿?”   宣妃看了眼天色,疑惑,“多久了?还没出来?你没让人瞧瞧?”   肖嬷嬷顿了顿,还是那严肃古板的声音:“问了洒扫的太监,说是有搓麻的声音。”   宣妃:“……”   定贵人手里的佛珠也是一停。   两人未言语,却同时有了一个想法:年轻的女孩儿,就是闹腾。   ……   东配殿。   一连输了好几把的檀雅用帕子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手里捏着一个三万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皆因她输了几局就给苏庶妃点了几局炮,邪性的很。   闻柳和闻枝互相使眼色,她们一直在想办法给自家小主送牌,好教小主赢,可总是被截胡,心力交瘁。   苏庶妃似笑非笑,也不催促,只挥了挥手,让她的贴身宫女闻榭给她满上茶,慢悠悠地啜起来。   闻榭得意的眼神隐晦地扫过色赫图答应主仆三人,也拿腔拿调道:“小主,您让一让色赫图小主嘛,万一色赫图小主以后不敢找您讨教怎么办?”   苏庶妃叹气,“色赫图妹妹只管出便是,哪能这么巧,我就胡你手里这张牌呢。”   檀雅出牌,全凭感觉,此时看哪张牌都危险,便干脆不再犹豫,扔了手里的三万,看苏庶妃喝了一口茶,毫无反应,心下悄悄松了一口气。   闻枝摸了一张牌,直接打出去,苏庶妃也没动,在几人视线中优雅地抓了一张牌,冲檀雅浅浅一笑,牌面向上一撂,还是一张三万,右手从左到右推倒她的牌,“承让,自摸,这局我未守规则,算是送妹妹的。”   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檀雅主仆三人:“……”遇到硬茬子了。   苏庶妃放下茶杯,起身,“色赫图妹妹来的晚,不知道姐姐的来历,姐姐不止自小研习琴棋书画,这些个玩乐把戏也都略知一二,再玩儿多少把,都是一样的。”   檀雅不是输不起的人,大方称赞道:“苏姐姐真是厉害。”   苏庶妃拿起她的檀香扇,手腕轻摇,轻轻点了两下檀雅,“姐姐到底虚长你几岁,食素一年,正好帮你醒醒神,回见。”   闻柳瞧着自家小主的神色,起身去送苏庶妃。   闻枝小心翼翼地问:“小主,真吃吗?”   檀雅摸摸自己的良心,“吃吧,谁让我偷鸡不成蚀把米呢?” 第6章   宫里的膳房大厨,个个都是顶尖厨艺,哪怕是素菜,也做的能让人吞掉舌头。   檀雅以前每见识,此时按照赌约顿顿食素之后,才知道豆腐真的能做出肉味儿,青菜可以那么好吃。   不过什么东西一直吃,都受不了。   檀雅吃了七天,就开始馋肉馋的不行,连肉字都不能听,一听到,嘴巴里就会分泌口水,从身到心的馋,那滋味儿,减肥的人都懂。   “小主,要不,咱们偷偷吃点儿?”闻枝边劝边看向闻柳,“闻柳姐姐,咱俩从膳房那边捎带点儿进来,不会被发现的吧?”   闻柳笑着点头,“藏在食盒底下一小碗,肯定发现不了。”   檀雅这口水根本不受控制,端起茶杯喝水解馋,心里挺意动,却还是没松口。   她这人吧,也不是那种很有骨气的人,可解决办法也不是只有私下里偷吃这一个,这种下策,还是要等到再没有其他办法的时候用。   因而,檀雅琢磨之后,邀请苏庶妃继续讨教,只是要换一个游戏规则。   “苏姐姐技艺精湛,妹妹自愧不如,便又想了另一种玩儿。”檀雅先前已经跟闻枝闻柳二人讲过规则,现在又给苏庶妃讲,精简许多,“抓几颗牌还是一样的,只是变成两颗一样的牌便能碰,直到碰完最后一颗牌,优先者获胜,如何?”   打麻将版对对碰,简单易懂,纯靠运气,檀雅不信她还能一直输。   相由心生,苏庶妃约莫是终于压了檀雅一头,心情不错,整个人更容光焕发,连先前积在眉间郁气都散了不少,听她又搞出新花样,当然能猜出背后的目的。   “盛情难却,我自然不能拒绝。”   苏庶妃袅袅娜娜地坐在老位子,自自然然地伸手抓了把瓜子磕。   美人剥瓜子皮也是美的。   檀雅视线随着苏庶妃的手而动,直到白嫩嫩的瓜子仁进入她的朱唇,这才收回视线,扔骰子。   改过规则之后,苏庶妃总算不再那么一往无前,可纯靠运气的游戏,也是输赢参半,前半段檀雅赢回了两月食素,后半段又输了去,还倒搭三天。   檀雅身体还没养好,太医让她好好休息,每日最多只能坐一个时辰。   她为了不亏上加亏,按着苏庶妃又玩儿了几局,好歹又赚回来半月,赶忙及时止损,宣布今天的搓麻活动停止。   好歹是赢了,檀雅心情不错地客气道:“苏姐姐不若在我这儿用晚膳?”   俩人的关系是没好到一块儿用膳的,可苏庶妃眼神一动,便笑盈盈道:“那就叨扰了。”她应下后,就转头对自己的贴身宫女闻榭说:“那就将我的晚膳摆到色赫图妹妹这儿。”   于是闻柳便和闻榭一道去拿晚膳,然后又一道回来。   礼仪上讲个客随主便,摆膳自然从檀雅的先开始,大半个桌子摆完,闻榭才开始从食盒里拿苏庶妃份例的膳食。   论起数量和质量,无封号品级的庶妃肯定比不上檀雅这个小答应,可是苏庶妃那儿有肉啊。   那是肉啊!   还是荤素搭配……   檀雅有点儿食不下咽。   苏庶妃就着檀雅的脸,倒是吃得很香,几筷子肉下去,才恍然想起似的,抱歉道:“诶呀,妹妹看我,失礼了,一道吃,一道吃。”   可她说完,还不等檀雅回答,立即又改口道:“我忘了,色赫图妹妹最是诚信的一个人,答应了赌注,定是不会反悔,我真不该多嘴邀请妹妹。”   檀雅:“……”好赖话全都让她说了,她的脸皮还没修炼到位,哪伸得下去筷子?   苏庶妃又占了上风,吃得更香了,比平常多吃了小半碗饭,放下碗还故意对檀雅感慨道:“一个人到底寂寞了些,跟色赫图妹妹一道用膳,我这胃口竟然都好了许多。”   檀雅刚体验了一回望肉止馋,敷衍地笑了笑,没啥心情附和。   苏庶妃却好似眼力见儿全没了似的,期待地看着她,“色赫图妹妹若不介意,明个儿我也与你一起用晚膳,可好?”   答应就是自找罪受,可檀雅看着苏庶妃那张美好的笑脸,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两个人一桌吃饭是比一个人热闹,对于明天的晚膳,她也有心理准备。   果然,第二日檀雅又赢了一月素食回来,晚膳上苏庶妃的膳食就变了样,竟还有一道东坡肉。   苏庶妃手里的筷子,慢悠悠地夹了一块肉,神情勉强道:“我家里自小的饮食规矩,以清淡为主,平时甚少吃这样荤腥的菜,可送上来不吃,又着实可惜。”   檀雅抽了抽嘴角,指指她这边儿的素菜,道:“苏姐姐随意,莫要屈了自个儿。”   “那姐姐便不与妹妹客气了。”   肉没扔,筷子还夹了檀雅的菜,一点儿没亏。   这样不行。   檀雅当然不能认输,便等苏庶妃走后,对闻枝闻柳道:“明日不玩牌了,跟苏庶妃说一声,一道去拜见宣妃娘娘和定贵人。”   第二日,檀雅便大张旗鼓起去苏庶妃屋外等她,等到人,又胁着人一起去陪宣妃和定贵人在小佛堂念经。   在佛堂里,旁的都是次要的。礼佛的时间结束,一行人回到宣妃的同道堂,宣妃才直接地问:“这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你们两个怎么过来了?”   大概也只有宣妃一个人会问低位嫔妃为什么要来拜见。   檀雅和苏庶妃对视一眼,又各自分开。   宣妃问话也不需要理由,转头吩咐肖嬷嬷:“去瞧瞧,小阿哥是不是醒了,抱过来。”   肖嬷嬷转身出去,其他人都安静坐着,檀雅便开口道:“娘娘,我心里极尊敬您,这几日和苏庶妃一起用完膳,忽然想起从未向您表示过尊敬,便想用我的月例置办一桌席面,请您和定贵人赏脸。”   苏庶妃没想到檀雅今日是要讨好宣妃,自是不能让她专美于前,连忙道:“嫔妾愿与色赫图答应一起请席。”   檀雅婉拒道:“苏姐姐单独备一次便是,这次一定要我来请。”   定贵人不言不语,全凭宣妃做主。   而宣妃来回瞅了瞅俩人,直接说:“我还未答应赴宴呢,你们二人便商量起来了?”   檀雅和苏庶妃立即起身,连连道“不敢”。   这时,肖嬷嬷亲自抱着小阿哥进来。小阿哥许是没见过这么多人,小脑袋左左右右地转,打量个不停。   他刚开始认人,最近最熟悉的除了身边伺候的奶嬷嬷等人,就是宣妃,一到了榻上,头一直偏向宣妃。   一个新生命,给死气沉沉的咸福宫带了无限生机,他又是个整日傻乐呵不闹腾的,宣妃这样冷淡的人,爱他爱得跟什么似的,直接将小阿哥抱在怀里不撒手。   苏庶妃余光看向檀雅,却见这人也没心没肺似的,笑盈盈地看着宣妃和小阿哥,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假惺惺”。   檀雅哪是假惺惺,她是真不介意。   她的身份地位和宣妃差的远,康熙不嫌弃色赫图氏年轻漂亮的皮囊,却嫌弃她位卑,让宣妃养小阿哥是不是随意一指且不说,确实是好意了。   虽说宣妃娘家在蒙古,将来小阿哥长大也得不到多少养母娘家的帮助,可名头是好听的。   八贝勒胤禩幼时养在惠妃纳喇氏那儿,如今惠妃所出的大阿哥胤褆因为乱用魇术针对太子被削爵圈禁,惠妃和胤禩的养母子情分日深,连曾经大阿哥一党都开始转投八贝勒,无论是利益使然还是旁的,都说明这养母子处好了也有好处。   色赫图氏生完小阿哥就撒手人寰,檀雅也帮不了小阿哥什么,自然也不会去给小阿哥拖后腿,做那些惹人厌烦的情态。   是以,檀雅笑得越发没烦恼,还热情、真诚地邀请宣妃吃席。   雍亲王胤禛透过小二十二的眼,看见他生母满心都是讨好宣妃,根本不关注儿子,“嗤”了一声,心生厌恶。   宣妃呢,不受宠且无子更多的原因是康熙对蒙古妃子态度一般,并不完全是因为自身蠢笨,面上不显,其实也在观察檀雅的神色,见她真的毫无阴霾,便点头同意了吃席面。   宣妃同意,定贵人就不会反对,这桌饭就定下了。   随后,除了檀雅问两人的口味,四人的视线便都聚集在小阿哥身上,他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屋内人的心。   胤禛却是不习惯这么沐浴在皇阿玛妃嫔的视线下,直接收回心神,忙起公事。   隔日,闻柳就帮檀雅将席面准备好,按照宣妃和定贵人的口味,全都是素的,一个荤菜都没有。   檀雅还笑呵呵地对苏庶妃说:“正好合了所有人的口味。”   下一次苏庶妃请客,也是全素,宣妃和定贵人吃的自然,苏庶妃却明白了檀雅的险恶用心。   而且也不知道檀雅是怎么做到的,竟磨得宣妃答应咸福宫四个嫔妃一起用膳,宣妃和定贵人吃素,檀雅守赌约也吃素,苏庶妃哪能一个人吃肉?   没几日,整个后宫就都知道,咸福宫几位坐在一块儿整日里吃草。   苏庶妃的脸终于绿了,檀雅的胃口也好了。 第7章   “闻柳,拿来了吗?”   闻柳点点头,打开第一个食盒,里面有七八个白瓷酒壶,又打开另一个食盒,是一碟一碟的下酒菜。   檀雅满意一笑,又转向闻枝,“闻枝?”   闻枝十分认真地点头,“小主,全都安排好了,就等落锁了。”   “做得好。”   檀雅拿起桌上的四张纸,递给二人,“去,送过去吧。”   闻枝脆生生地应下,和闻柳一同出去,先往同道堂去,随后转回前殿,敲响西配殿的门,不多时出来,又去了苏庶妃住的东耳房。   檀雅坐在屋里,等她们二人回来,问道:“如何?她们答应了吗?”   闻柳看向闻枝,让她说,闻枝就叽叽喳喳地挨个说起来,“您亲写的邀请函递上去,宣妃娘娘和苏庶妃都没说什么,定贵人说她近些日子睡眠不好,精神不济,恐怕不能赴约。”   她一一学完话,问:“小主,没人来怎么办?”   檀雅笑得无所谓,“我们三人也很好啊。”   闻枝开心,笑弯了一双眼,立即忙忙叨叨地满屋转,她自己转还不够,还拉着闻柳第三次核对晚上要用的东西。   檀雅支着下巴,含笑看两人乐呵呵地忙碌。   辰时一到,闻枝闻柳立即便去请了几个小太监过来帮忙,抬两张榻并一张方桌到天井中间。   “方桌放在榻中间。”   “留些空隙,不然不好坐。”   “对,就是这里。”   “劳烦诸位了……”   咸福宫就这么大,他们声音放得再小,动作再轻,西配殿听得清清楚楚,其他地方也能隐隐约约听到动静。   而大件儿摆放好后,闻枝和闻柳便端酒上菜,全都安排妥当之后,两人便一同入东配殿,郑重地请小主出来。   榻是南北而放,即便另外三人没确定要来,檀雅还是选了靠南的一张榻坐下,然后软塌塌地依在桌子边,抓了一把瓜子,边磕边晃悠着脚,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耐心地等夜幕降临。   她吃了三个多月的素,也用了三个多月才终于将输给苏庶妃那一年的素终结,紫禁城也进入盛夏。   自畅春园落成,偌大的紫禁城便仿佛受了冷落,康熙并一些受宠的后妃们一年到头总有大半时光是在畅春园过的。   今年天气刚一热起来,康熙就去了畅春园,咸福宫是被遗忘的角落,宣妃和定贵人早就没了期待,苏庶妃则是期待落空,檀雅就想法儿自得其乐。   白日里,她抬头望过天,是明净的蓝色,偶尔有自由缥缈的云游过,除了有边界,和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   檀雅就还想看一看紫禁城的星空,准备了些时日,挑了这样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将想法变成现实。   她出来的时候,天刚刚擦黑,这么一会儿,便彻底黑了下来,宫侍将整个咸福宫的灯点起,灯火通明。   安静笼罩整个咸福宫,弦月刚在宫墙边露出半弯,抬头便是星海浩瀚,夜色轻柔,饮酒赏星月正当时。   檀雅拎起酒壶,小酒盅里倒上七分满,刚拿起来,眼瞅着西配殿的灯又亮了起来,没多久,门打开,定贵人披着一件褂子,穿着平底鞋走出来。   檀雅放下酒杯,起身福了一礼,请道:“可是我吵到您了?”   “未曾,是我想赏月了。”   定贵人声音慈祥,走近了,檀雅才发现她虽换了衣服,发髻却未解开,灯光照映下,无妆的脸上气色并不太好。   康熙四十八年,太子胤礽复立之后,康熙与太子的关系并没有进入舒缓期,反而君储矛盾越发激化,这两年朝堂上甚至越来越紧绷,宫内宫外都受君储皇子之间角力的影响。   去年秋,定贵人的兄长托合齐被康熙解了步军统领的职位,拘禁进宗人府,今年春,托合齐牵扯进贪污案之中,虽则数字甚少,却因其被指为太子一党,康熙忌惮太子一党势大,定其死罪,监候处死。   如今托合齐还在监牢里,无人敢求情,平安与否,定贵人在宫里根本不得而知,即便她吃斋念佛多年,依旧免不了有几分积郁于心。   定贵人大檀雅三十七岁,若放在寻常人家,几乎能是檀雅祖母的年纪。   她性子沉默,以宣妃为尊,存在感不高,可这么长时间一个宫住着,她又不难相处,就是面子情也该生出些许了。   檀雅也是希望她能借此舒怀,扶她坐在对面的榻上,拿起一张毯子盖在她的腿上,才倒了一杯酒敬给她。   定贵人接下,也不喝,拿在手里,半歪在榻上,望着星空出神。   脚步声打破了静谧,檀雅看过去,就见苏庶妃扶着宣妃一同走过来。   檀雅和定贵人欲起身迎宣妃,宣妃还未走到便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动,近前后自动坐在定贵人身边,苏庶妃则是坐在檀雅身边。   宣妃坐稳后,檀雅一样给她盖了毯子,也亲自倒了酒,“娘娘,小阿哥可是睡了?”   “还未,平时都睡了,偏偏就今天怎么都不睡,定是你引出来的。”宣妃轻瞪檀雅一眼,道,“小阿哥还小,晚间出门容易吓到,自然不能抱出来。”   檀雅早不怕宣妃的冷言冷语了,笑容灿烂道:“嫔妾冤枉,嫔妾哪能不知道这么晚小阿哥不能抱出来,送一份请柬给小阿哥,只是不想厚此薄彼,可没想小阿哥在这儿打扰咱们赏夜色。”   宣妃亲小阿哥,听她这么说,顿时更不高兴,“哪有你这样的亲生额娘。”   檀雅端起酒杯讨饶,“我拿这杯酒赔罪,您莫要气我。”   苏庶妃轻哼,指出来,“色赫图答应其实是馋这口酒吧,她这口腹之欲要是分几分在练字画上,也不会将请柬画的那般丑。”   檀雅没有一点儿自知之明,还反问:“果真丑吗?”   苏庶妃扶额,并不想回应她。   她不回应,檀雅就当作她只是说说而已,半分不往心里去,兴致勃勃地说道:“嫔妾幼时曾跟女先生学字,那先生也善绘画,一道教了嫔妾,只半年便说嫔妾若苦心钻研,日后画风可自成一派呢。”   三人想到那请柬上的笔触粗简的线条勾勒出的星月,皆沉默。   檀雅依旧笑容满面,拿起筷子,夹了一颗花生,语气欢快地说:“三年前除夕守夜,嫔妾兄长背着阿玛额娘偷喝酒,还学大人花生米下酒,被嫔妾逮到,缠着兄长尝试,兄长拗不过嫔妾,便与嫔妾分了一杯酒,谁想到大嫔妾三岁的兄长一口酒醉到第二日午时,嫔妾却安然无恙。”   檀雅将酒壶分成两拨,其中两壶推向中间,护着剩下的,“我酒量好,这些全都是我的。”   “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苏庶妃从那两壶中取走一壶,又从檀雅那儿抢了一壶,借着夜色正好,说话也大胆起来,“我酒量也不差。”   宣妃和定贵人眼神相触,倒是没跟年轻人争抢,只默默饮酒。然从两人神色看来,心情皆不错。   檀雅又说了几件色赫图氏幼时的事儿,都是些调皮犯错的糗事儿,引得天井中一片欢声笑语,便将话题递到苏庶妃那儿,问起她幼时有什么有趣的事儿。   苏庶妃笑容收敛,摩挲酒杯,片刻后淡淡道:“有趣的事儿并不记得多少,日日都在学东西,只记得挨打的时候……甚疼,不比色赫图答应日日欢喜。”   所学,不过是为了邀宠罢了。   苏庶妃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宣妃侧头看向西北边儿,眼神悠远,无悲无喜,“我自小生活在宫里,都快忘了草原的模样了。”   疼,也好过想不起来处,生涩的汉话是她仅剩的倔强。   定贵人失神,她其实也记不清兄长的模样了……   一时间,咸福宫中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无。   檀雅看着她们似有悲伤萦绕于身,没流眼泪却好像在哭,忽然有些憋闷,但很快便提醒自己不该沉溺其中,打断道:“其实我方才说了谎话,教我的女先生并未夸赞我,而是碍于被家中雇佣委婉地说我并无绘画天赋。”   “家中兄弟姐妹甚多,父母事忙,兄长与我也不甚亲近。”   三人全都看向檀雅,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檀雅笑,一口酒一句话:“那又如何呢?”   她说的就是色赫图氏的记忆,色赫图氏幼时并不如何快乐,更深刻的记忆多是不甚愉快的,反倒是美好的的记忆总是很容易随着时光流逝而被遗忘。   可檀雅非常清楚,无论是爱、痛恨,还是其他莫名的情绪,色赫图氏进宫后,都无比怀念它们。   所以色赫图氏的少女时期,檀雅读来,都无需刻意美化,就带着柔光。   有些东西也是深刻于骨髓的,终有一日会有一个归宿来装填它们。   檀雅想,宣妃她们此时的情绪,总归是因为她们也有舍不得的东西。   每每回忆起来便觉温柔的记忆,从前没有,抱有热爱和期待继续生活下去,未来也会有。   “娘娘和定贵人和善,我很开心;我能每天见到小阿哥,很开心;我跟苏姐姐打牌,很开心;我今晚赏月,很开心;我明天早膳能吃到喜欢的汤面,也很开心……”   没有惹起争端的老男人,顶头上司和善,儿子健康,有人能够打麻将排解寂寞,还有衣食无忧的明天……   “我攒了好久。”檀雅依依不舍地推出一壶酒,“有人能分享这一壶酒,应该也是很开心的事儿。”   所以,成为彼此记忆里美好的不会褪色的人吧。   长长的星河划破紫禁城的上空,月亮沿着星河悄悄升到咸福宫上空,温柔地望着她们,直到天井空了,才晃晃悠悠地西行,不过它今天走了,明天还会再来看她们。 第8章   第二天,几人不约而同起晚了些,倒教最小的娃娃抢了先。   往常这个时辰,宣妃都会来看小阿哥,可今日,小阿哥爬来爬去,都没看到熟悉的人出现在门口。   宋嬷嬷哄着小阿哥:“二十二阿哥,宣妃娘娘再晚些就来看您了。”   “啊、啊——”   小阿哥听不懂她说什么,只含着手指,一个劲儿地扭头看门口。   康熙摆架巡幸塞外,雍亲王胤禛被留在京中,天刚亮就起床,此时已经处理公务两个时辰,稍稍停下休息,神思一放松就莫名地和小二十二产生了共鸣,再一听宋嬷嬷的话,就想起昨夜宣妃扔下小二十二跟人出去赏月饮酒,便对小二十二训斥道:“生为男儿,应当稳重自持,怎可如此小儿情态?”   小二十二的生母和养母一块儿饮酒赏月,这是后宫里闻所未闻的画面。   胤禛觉得有些荒唐,可又有些其他的情绪,只是不愿意表露。   因此,他看小二十二傻乐呵,就忍不住更严厉写,“明日傍晚,我抽出些许时间教你读书。”   小二十二当然也听不懂心里这人说了什么,只有了别的人吸引注意力,便不再一直扭向门的方向。   宣妃和定贵人饮酒少,只睡得比平时晚,因而起的才稍晚些,但也不过晚半个时辰,两人各自用过膳,便再次聚首小佛堂。   平日里,定贵人给宣妃行个礼,宣妃点点头,两人便开始诵经活动,到点儿结束,各自离开。   今日,定贵人还是向往日一样向宣妃请安,宣妃点头后,却是开口问道:“定贵人,昨夜回去,可有休息好?”   定贵人眼神中闪过意外,可很快,脸上便带出笑意,“回娘娘,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好。”   宣妃不甚熟练地扯了扯嘴角,缓步向蒲团走去。   定贵人瞧她背影,似乎有几分不自在,忽然邀请道:“娘娘,今儿晚膳,嫔妾能请您去西配殿用吗?都是素菜,想必是能合您胃口的。”   宣妃背对着定贵人,好似极随意普通地点头应下,而定贵人看不见,她嘴角微微上扬,嘴角的法令纹也好似微微舒展开,不再显得那么冷漠。   二三十年了,都是各吃各的,被檀雅一搅和,她们忽然发现,确实没有必要固守一个人的寂寞。   檀雅是中午醒的,在床榻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才叫人:“闻枝、闻柳,什么时辰了?”   闻柳去拿午膳,闻枝过来回话:“小主,午时一刻了,奴婢伺候您起来梳洗?”   檀雅下床,洗漱完坐在镜子前,闻枝站在她身后帮她梳头。   又过了一刻钟,闻柳取了午膳回来,摆在桌上,“小主,这是您昨日吩咐的鸡丝面,调料奴婢也给您端回来了。”   檀雅平素多爱吃米饭,但偶尔也馋这面食,膳房有一位御厨拉的面极劲道,汤汁也熬得入味儿,一掀开盖子,那香味儿扑面而来。   “宣妃娘娘她们用过膳了吗?”檀雅调好卤子,挑了一筷子入口,宿醉后胃口正需要这么一碗面。   闻柳回:“膳房的小太监说,宣妃娘娘和定贵人早膳用的比平时晚,还未要午膳,苏庶妃比你早一个时辰要的膳。”   那檀雅就是最晚起的,不过康熙和太后都不在宫里,也不用担心有人会突然撞见她们这懒散的样子。   檀雅吃完面,稍坐会儿,领着二人去御花园散步,午后日头大,她们便走树荫下,走累了,随便寻一个亭子落脚,轻轻靠在柱子上,十足惬意。   康熙若在宫里,她是轻易不出来闲逛的,不怕遇到康熙,只不想遇到那些妃子们。   现在康熙不在宫里,没被康熙带出去的妃子,多半都是不受宠的,也不止咸福宫惫懒,是以檀雅出来逛一圈儿,一个妃子都没碰到,反倒是回来的时候在咸福宫和储秀宫中间的百子门见到了储秀宫的和嫔瓜尔佳氏。   当时,檀雅在夹道,和嫔从百子门出来往外走,奶嬷嬷抱着二十一阿哥,一大堆宫侍,护在左右。   这个方向,可能也是去御花园。   檀雅位份低,自然要停下行礼,并且给和嫔让路,于是主仆三人行礼过后,便靠近宫墙让出路给和嫔主仆通行。   和嫔却是扶着宫女的手,走到檀雅面前,停下来,问话:“几日未见宣妃姐姐了,她身体可好?”   檀雅态度恭谨地答道:“宣妃娘娘一切皆好。”   和嫔淡淡地点头,笑道:“我正要带二十一阿哥去御花园玩儿,正好碰见你,帮我问问宣妃娘娘,何时有空,可以一起带两个孩子散步。”   檀雅应下,回咸福宫后,便亲自去同道堂转达。   宣妃抱着小阿哥,神色淡淡,“没空,我会让人去回复,你不必管。”   “左右嫔妾话带到了,剩下的全听娘娘的。”   储秀宫原来的主位娘娘,是八贝勒的生母良妃卫氏,良妃去年去了,和嫔瓜尔佳氏便成了储秀宫位份最高的妃嫔,自然成了储秀宫新的主位娘娘   康熙已经很多年未曾大封过后宫,许多人进宫后都在低位挣扎,唯独和嫔,家世不错,大选入宫便是嫔位,虽说自先头的格格早夭后再无所出,也是年轻妃嫔里头一个。   这不,康熙就将陈庶妃所生的二十一阿哥抱给她抚养,可见恩宠不俗。   檀雅只想在咸福宫这一亩三分地乐淘淘地过日子,可不想掺和其他,这不是难得出去溜达一回,正巧碰上了吗?   小阿哥冲檀雅笑,还伸手想要檀雅抱,“啊啊啊”的叫唤,一串儿晶莹地口水顺着下巴落在衣襟上。   檀雅故意嫌弃地摇头,逗他:“额娘可不想蹭到你的口水,不抱。”   胤禛生气,“这是什么额娘?小二十二,你能尽早见到她的真面目,也省得日后伤心。”   小阿哥不听,小身子用力地向前倾,着急,“啊啊!”抱!   “不抱,就不抱。”   胤禛都想附到二十二身上,给檀雅甩个黑脸,好教她知道她此举多坏。   而还不等他有动作,宣妃便气得斥道:“都当额娘的人了,还是小孩子吗?怎么如此不稳重?若惹得胤祜哭,你也给我到佛堂哭去!”   檀雅怀疑,宣妃若不是抱着小阿哥,都想要抽她了。   “赶紧过来抱胤祜。”   檀雅麻溜儿起身,掐着小阿哥腋下抱到怀里之后,一手托着他的屁股,一手护着他的背,嘴上撒娇卖痴:“嫔妾以后不敢了,您也在小阿哥面前给嫔妾留些颜面。”   两人差的岁数,在古代都能差出两代来,她撒娇撒的毫无负担。   小阿哥到生母怀里,开心地想要扭来扭去,偏偏被牢牢地箍住,新奇地瞪大眼睛看她。   可小孩子好动,新奇一阵儿便开始挣扎,小肉虫一样在檀雅怀里蠕动,却怎么也无法动弹自如,使着吃奶的劲儿,慢慢涨红了脸,瘪嘴想哭。   经过数月的练习,檀雅如今对力道控制的精准度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一丝一毫都不会伤到小阿哥。   然而宣妃不知道啊,她只看檀雅当着她的面,又没正行地欺负小娃娃,还要欺负哭了,气得……眼睛在周围扫过,没找到趁手的工具,便站起来,扯住檀雅的耳朵尖,“你真是气死我了!孩子给我!”   檀雅惊呆了!实在没想到宣妃会突然对她动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也不敢挣,跟着宣妃的力道倾身求饶:“给您给您,您行行好,松松手。”   宣妃抱回小阿哥,心疼地摸脸摸手,“宣额娘疼胤祜,咱们不哭啊~”   檀雅食指挠了挠鼻翼,想起之前宣妃对旁人时不客气的模样,再看她对小阿哥,呵呵……   胤禛也看不下去,“惯子如杀子,怎可如此溺爱!”   可惜他的儿子女儿惧怕他,小阿哥却根本不怕,依旧搂着宣妃的脖子,依赖地靠在她肩上,仿佛真的受到多大的委屈似的。   檀雅也觉得宣妃有点儿太宠着小阿哥了,犹豫再三,还是劝道:“娘娘,孩子娇惯太过……”   宣妃没好气道:“胤祜还小呢,且照我看来,如你那样逗孩子更不好,好好的孩子,偏要惹他哭。”   檀雅没有养孩子的经验,却也听得进话,听宣妃这么说,还真就认认真真地反省起来。   大人逗小孩儿,有时候颇没分寸,总喜欢逗得小孩子闹脾气哭起来才如意,长久这般,很容易给孩子养出些坏毛病,以为什么事儿哭一哭闹一闹都能打成目的。   如此,她确实不对,倒也爽快地承认错误,然后坚持地问:“那嫔妾说的……”   “胤祜还小呢。”宣妃疼爱地摸了摸小阿哥的头,“等胤祜进学,宣额娘想宠都宠不到呢。”   檀雅无奈,年纪大的人疼爱孩子,可真是没有道理可言。   但她说到这里,搁在别处,已经有些逾矩,再说下去实在不好,只能暂且作罢。   小阿哥还是她亲儿子呢,亲生额娘却说不得,这讨人厌的祖宗规矩,不知惹了多少怨憎。   这时,一小宫女走进来禀报:“娘娘,定贵人那儿来人了。”   “娘娘,嫔妾便不打扰您了。”檀雅适时告退。   “慢着。”宣妃叫住她,“你抱胤祜回你屋里,晚上再送回来。”   檀雅疑惑地接下小阿哥,抱着小阿哥回了东配殿,不出一刻钟,便从窗户看见宣妃进了西配殿的门。   闻柳取晚膳回来,告诉她:“定贵人请宣妃娘娘一道用膳。”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而这一切变化都是因檀雅而起。   不过究其根本,是因为她们都是很好的人。   檀雅手指放在小阿哥额头,轻轻一推,将小阿哥推到在榻上。   小阿哥以为她在跟他玩儿,躺在那儿咯咯乐,乐完爬起来,眼巴巴地看额娘,等她继续推。   檀雅如她意,再一次推倒他,等他爬起来,一指头又给按回去,娘两个都玩儿的开心极了。   “小主。”闻枝走近,手里托着一卷纸,“这是闻榭送来的,说是苏庶妃给您的回礼。”   檀雅好奇,“什么回礼?”   檀雅打开,是一幅画,从下边儿一点点的显现,庭院中,四女子对坐而饮,仆侍立于旁服侍,再往上,星月于空,空白处提着几个字:月下对饮,五十一年七月初十画于咸福宫,回敬色赫图答应请柬星月之画。   “苏庶妃画得真好。”闻枝感叹,闻柳也在旁附和,“张庶妃在时,还请苏庶妃画过绣样儿,栩栩如生。”   檀雅亦是佩服至极,只是视线落在那几个字上,不免好笑。   苏庶妃就是苏庶妃,这个时候还在想压过檀雅,又傲娇又可爱。   小阿哥爬过来,也不管懂不懂,凑上前去看画,边看还边伸手去抓。   檀雅拿远些躲开他的小手,笑道:“苏庶妃画技如此出众,想必琴棋书三技亦不会差,等小阿哥三岁,便可请宣妃娘娘恩准,由苏庶妃为小阿哥启蒙。”   胤禛闻言,借小阿哥的眼看向苏庶妃的字画,暗自点头:虽是女子,确有才情,足以替二十二启蒙。   “噗——噗——”   在场的人皆一僵,然后看向坐在榻上笑眯眯的小阿哥。   檀雅一动不敢动,求证道:“闻枝、闻柳,这臭味儿,只是屁吧?”   闻枝、闻柳:“……”应该?   檀雅在心里百般祈祷,小阿哥却并不让她如愿,又是几声之后,姿势一变,改坐为爬,小屁屁彻底露出来。   不只是屁……   檀雅捂脸,抓住小阿哥的背襟,无力道:“快去叫宋嬷嬷。”   闻柳稳重,留下收拾,闻枝略显慌乱地快步走出去叫人,就这么一小会儿,小阿哥的小脚已经蹬着榻上那一滩东西画了副画,还上手抓起来。   檀雅怕他蹭的越来越多,再抹地到处都是,连忙扶住他的胳膊,谁想到千防万防,没防住他往自个儿身上抹,还抹到了脸上。   熊孩子要人命。   他还在笑,眼瞅着就要往嘴里去,檀雅一把抓住。   沾到手上了!!!   檀雅头皮都要炸了,无声地尖叫:啊啊啊啊——想扔!   可她不能吓到孩子,不能喊出来,整个人僵住,面无人色。   胤禛也根本忘了可以收回神思,脑子里一直疯狂反复:本王脏了,本王脏了,本王脏了…… 第9章   小阿哥回东配殿一次,影响深远,许久不散。   宋嬷嬷收拾好小阿哥抱回同道堂之后,檀雅让闻枝和闻柳反反复复擦洗那张榻,还用白酒擦了一遍,才放过这张榻。   喝奶的孩子实际并不臭,也不算脏,可是心理那关很难过,檀雅还是一连好多天都没坐上那张榻,物理隔离她和榻。   可惜不能物理隔离亲儿子,小阿哥亲近她的时候,檀雅心里一串串儿的吐槽,身体却很诚实很愉快地抱住这个给她带来阴影的孩子。   等到苏庶妃都跑来笑话檀雅的时候,檀雅终于想起一个事儿,小阿哥不是个普通的小阿哥,他身上有异象,即使那异象再没出现,也不能说明那玩意儿就消失了。   所以,并不是檀雅一个人承受了熊孩子的攻击,虽然她始终不知道那个人是雍亲王胤禛,但并不耽误她感到快乐。   后宫生活多数时间就是这么简单无聊,一点点小事都能成为鸡飞狗跳,一点点小事也能让人快乐起来。   不过这种简单,在康熙回宫后,戛然而止。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三十日,注定是个被历史铭记的日子,因为康熙……二废太子胤礽,并将其囚禁于紫禁城西南角的咸安宫。   那废太子的诏书上,桩桩件件都是太子胤礽的错处,好似坐太子之位将近四十载的人无一丝好处。   康熙还不准任何人再为废太子胤礽求情,否则一律论罪诛杀。   君储情断,这一遭,康熙再不似第一次废太子时那般痛心疾首,然宫中上下还是不约而同地越发小心……   便是如此不显眼的咸福宫众人,也能透过每一点风吹草动察觉到暗潮汹涌。   宣妃这样不爱理会外头事儿的人,也严令咸福宫众人谨言慎行,除她偶要去向老太后请安,其余人尽量闭宫不出。   她们已经很小心谨慎,麻烦还是到了咸福宫。   康熙不知从何处听说,咸福宫对小阿哥照顾不周,使得小阿哥沾上秽物,直接在宁寿宫问责宣妃。   这不过是微末小事,康熙却当众如此,分明是迁怒。   可帝王迁怒,旁人又怎能生怨呢?   宣妃其实是个挺臭的脾气,咣当跪在康熙面前,挺直背脊,绷着一张脸请罪:“臣妾没尽到养母之责,请皇上责罚。”   她嘴上请罪,动作明明白白地表示着不服。   佟佳贵妃以及惠宜德荣四妃诧异地看着宣妃,没想到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今日这么不给皇上面子。   为着这么件小事儿就责罚,显得有些无理取闹,康熙下不来台,沉着脸,到底罚了宣妃两月月银,又说了几句话作为提醒,随后便叫起宣妃。   皇太后和宣妃是姑侄,不忍侄女口拙平白受皇上责难,主动提起二十二阿哥,想要让宣妃辩解。   平时宣妃在这种场合,都是借着汉话笨拙,交流不畅,能少说便少说,今日不一样,她直接打开话匣子,连汉话都利索了。   “我们胤祜长到九个多月,几乎没怎么生过病,身子骨可健壮了。”   “那孩子养得好,白胖白胖的,穿着红色的小褂子,戴个瓜皮帽,咧嘴一笑,瞧着可喜人了。”   “太后娘娘,您不知道,那孩子手脚可有劲儿了,还闹腾,臣妾都抱不住。”   “太后娘娘还未见过胤祜,哪天臣妾抱他过来拜见,您一定喜欢极了。”   莫说太后娘娘没见过二十二阿哥,康熙也只在二十二阿哥刚出生时见了他一面,之后这对老父幼子再没打过照面。   此时众人听着宣妃炫耀孩子,面上皆有几分意味不明的怪异。   皇上说宣妃照顾二十二阿哥不周,宣妃说二十二阿哥身体好,这是明晃晃地犯上打脸了。   康熙脸沉如墨,太后全做不知,慈和地笑道:“带过来,带过来,本宫这个皇祖母也好好瞧一瞧咱们小二十二。二十一阿哥也抱过来,本宫都亲香亲香。”   太后对宣妃和和嫔瓜尔佳氏说完,又转向康熙,“皇上到时一道来宁寿宫见见两个阿哥?”   二十一阿哥胤禧和二十二阿哥胤祜,康熙最小的两个儿子,唯二在后宫未搬入阿哥所的小皇子。   康熙如今为废太子一事伤身,不喜成年皇子争权结党,两个幼子就没这样的烦忧了,因而他直接应承下来,将时间定在明日。   宣妃回到咸福宫,将此事带回了咸福宫,咸福宫众人全都知道了皇上对宣妃的责罚。   她们都没说任何对皇上的怨怪之眼,可那一刻眼神相对,哪怕没明说,心里的想法都是:皇上要是不回宫就好了……   而宣妃受罚也随着各宫妃嫔回去,一股风似的传遍后宫,私下里如何评断外人不得而知,只众人好似约好了一样,第二日宣妃和和嫔带两个小阿哥去宁寿宫,她们也不约而同地忽略太后发话初一十五请安这件事,全都到了宁寿宫。   雍亲王胤禛自从能够控制他和小二十二的联系,都是放松时才关注一二,今日不放心他,从二十二一到宁寿宫,便分神留心着。   人都偏心,相对于没见过面的二十一阿哥,胤禛更在意二十二,自然不希望二十二这第一次正是露面出差错,甚至想若有个不对,他便附身代替二十二赢得太后和皇阿玛的宠爱。   完全忘了,他那一张冷肃的脸,很可能不会成功,还会搞砸。   咸福宫和储秀宫是邻居,二十二阿哥和二十一阿哥之前却没见过面,两个孩子第一次在宁寿宫聚首,全都对对方很新奇。   胤禧稍稍懂了点事儿,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地坐在太后右手边儿;胤祜呢,被宣妃和檀雅养得皮实,胆子也大,坐在太后左手边儿,不住地想要翻越祖母的腿,凑到小哥哥胤禧身边。   他还很会讨巧,手脚并用爬在太后腿上,不时还抬起头冲太后笑一笑,那笑容就像宣妃说的,喜人的很,谁看了心都要化了。   老人家喜欢孩子,更喜欢孩子亲近他们,爱哭爱闹的孩子更容易吸引人的注意力,胤祜不爱哭,可他是个闹腾的,一刻不老实的样子不止吸引了太后的目光,也吸引了其他妃嫔的目光。   喜欢、羡慕、嫉妒、复杂……众妃什么情绪都有。   宣妃稳坐在那儿,一点儿不担心胤祜会不得太后喜欢;和嫔有些着急地看着二十一阿哥,第一次后悔将养子养得这么懂事。   胤祜发现他每每爬上太后的腿,就会被抱起放回原位,几次之后,就开辟了新的路,圆溜溜地大眼睛一转,绕向太后背后,小手小腿飞快捣腾,几下便绕过太后,抵达目的地,一把抱住小哥哥。   两个小肉球挂在一起,都坐不稳,一块儿向后倒,栽在榻上。   胤祜还不松手,四只小手四只小脚在那儿翻腾,又笨又可爱,引得太后笑起来,众妃也捧场的笑。   康熙就是这时候进来的,一眼就看到众人的欢颜和榻上两个翻滚的孩子。   众妃并宫侍们向康熙行礼,康熙命众人起身,和嫔主动提起让二十一阿哥给皇阿玛请安。   二十一阿哥是正月十一的生辰,现在已经二十个月大,话说不利索,只能蹦几个单字,不过和嫔已经教了很多遍行礼,因此他站在地上,磕头的姿势虽不标准,意思尽到了。   康熙很高兴,大手一挥便伤了二十一阿哥好些赏赐。   胤祜和二十一阿哥虽是同年生,可一个年头一个年尾,差了十一个月,还不太会走,当然没法儿给皇阿玛行礼请安。   没人挑这个毛病,康熙也不会在意,直接将二十二阿哥也一并赏了。对皇上的赏赐,宣妃和和嫔代两位皇子谢恩。   胤禧行过大礼,又回到太后身边,先前他在下面,胤祜就动来动去想要下去找他,此时他又回来,胤祜当然再不能安生,再次手脚并用奔向哥哥。   胤禧似乎有些怕他,眼巴巴地望着和嫔,坐在太后身边不敢动。   胤祜可不知道小哥哥的恐惧,树懒一样抱住哥哥,就开始嘎嘎傻乐,然后一口啃在哥哥脸上,糊了胤禧一脸的口水。   胤禧直接吓哭了,哭喊要“额娘”,和嫔也心疼,赶忙向太后和皇上告罪,将他抱到怀里哄。   胤祜懵逼,含着大拇指呆呆地望着掉眼泪的哥哥,然后看向宣妃,指着哥哥,“啊!啊!”   宣妃淡定道:“没事儿,玩儿你的。”   胤祜又转向太后,继续指着哥哥,叫唤:“啊!”   太后含笑逗他,“哥哥哭了,怎么办?”   “啊啊啊。”   他这小娃娃究竟在说什么,没人知道,可大人会替他圆。   太后亲亲热热地抱住他,爱道:“咱们胤祜是担心哥哥了吧?真是好孩子。”   “啊啊啊……”   一老一少鸡对鸭讲,倒是谁都不嫌烦。   今日聚在一处的目的,就是这两个小阿哥,因而康熙从落座之后,便一直看着两个小阿哥,并且自然而然地更关注活泼的二十二阿哥。   胤禛见到这样的场景,便没有将他原先的计划付诸行动,反而开始在隐秘中观察起在场的人,毕竟废太子再无起复之日,但凡有野心之人,都想尽可能地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而胤祜跟太后聊完,还不尽兴,又转向康熙,口中吐出来的依旧是不变的啊啊啊,顺便还附赠一串儿口水。   那口水还很有意思,从嘴里落下,直到落在衣襟上,都是连着的,好像泛滥了一样。   康熙只早年亲自教养过废太子胤礽,对旁的皇子并没有多少耐心,因此也不可能像太后一样与一个小娃娃说话,只对幼子笑了笑。   小孩子喜欢鲜艳的颜色,得不到回应,胤祜便被明黄色的龙袍吸引了视线,爬啊爬,爬到康熙身边,爬上他的腿,小肉手指一下一下抠着龙袍上的龙眼睛。   这是不敬的行为,哪怕胤祜是个不知事的孩童。   宣妃作为养母,立即起身请康熙恕罪,并且想要抱回胤祜。   康熙摆手制止,虚揽住幼子,笑道:“稚童无辜,不必如此。”   宣妃这才又坐回去,和嫔却是忍不住低下头,心里不平衡。   在场所有人的震惊,都不如胤禛的心情复杂,他从来没在这个距离看过皇阿玛,明明不是他,此时此刻也忍不住身体僵硬不知所措。   而后,就那么一瞬间,胤禛代替胤祜,坐在皇阿玛怀里,又怕露出端倪被英明的皇阿玛发现,迅速消失。   胤祜无知无觉,依旧专心地抠着龙眼睛,没人阻止他,他抠完龙眼睛又去抠别的地方,等到康熙要离开处理政务,这孩子还眼巴巴地看着康熙……的衣服。   康熙只觉幼子与他亲近,再有更大的胤禧拘谨的样子作对比,一下子一颗帝王心就偏到了胤祜那儿,回乾清宫后,又给两个阿哥赏赐,但唯有胤祜那里,有一件玉扳指,是他常戴在手上把玩的,亲自添在赏赐里。   那么些摆件儿、挂饰、皮子、缎子送到咸福宫来,着实新鲜的很,咸福宫其余三个主子全都聚在同道堂,好奇地打量着小阿哥的赏赐。   这也真的不怨她们没见识,实在是咸福宫一向在康熙那儿都属于没什么存在感的,连色赫图氏生产都没得到什么好玩意儿,再往前数,更是好多年没见过正儿八经的赏赐了。   檀雅借着小阿哥的光,双手托着一柄玉如意,小心地打量,想法俗得很: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值多少钱……   苏庶妃家里家资也不算丰厚,最好的物件儿都是在宫里见到的,且她只承宠那些日子得过几只钗子,也没见过小阿哥这样好的赏赐,不过她矜持惯了,做不来檀雅那样小家子气。   宣妃现如今对她宫里两个年轻的嫔妃态度变得奇奇怪怪,由着两人看够摸够,方才招呼宋嬷嬷,将东西放到小阿哥的箱子里去。   檀雅早就听说小阿哥有几个专门的箱子,这时候听宣妃说起,便好奇地侧头望去。   宣妃轻轻喝了一口茶,道:“想去便去,不必在这儿心痒着。”   檀雅一笑,拉起苏庶妃手便要跟过去。   苏庶妃推开她的手,整整衣摆,姿态优美地行礼告退,不疾不徐地往小阿哥的屋里去。   定贵人瞧着两人的背影消失,轻笑:“到底是年轻的花儿一样的孩子,鲜活极了。”   宣妃抬眼,又垂下,吹了吹茶叶,声音不甚真切道:“宫里养人。” 第10章   康熙再废太子,前朝又开始以国无储不稳的理由上折请康熙再立新储君,后宫里,某几个膝下有成年皇子并且对储君有一争之力的妃子,比如支持八贝勒胤禩的惠妃,支持十四阿哥胤祯的德妃,再比如一向得宠的宜妃,在后宫里小动作不少,每每见面,言笑晏晏的表面下,都潜藏无形的硝烟。   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掌握着天下人的生杀大权,没有人不动心。   雍亲王胤禛自然也是有心的,只是他如今在群臣中呼声并不高,他也不敢暴露野心,因而便遵照幕僚邬思道的建议,开始表现他对权势的无欲无求,并且行事作风看起来越发冷硬,主动递给皇阿玛一个并不完美的形象。   他自诩闲人,一副万事不掺和的模样,没有差事的时候就待在雍亲王府里,教养儿子,顺带看看小二十二。   康熙对幼子的另眼相看,除了和嫔和二十一阿哥的生母陈庶妃有些不平,其他人都不怎么在意,毕竟年纪实在太小,根本对夺嫡没有影响,至于争宠……   在紫禁城权利顶层的佟佳贵妃和惠宜德荣四妃地位稳固,根本就不再需要争这一点宠爱,而她们不在乎,其余妃子,有什么资格在意?   因此,咸福宫众人心里忐忑期待一阵儿之后发现,日子只是起了一点小波澜,水花都没泛起,就又恢复到从前,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唯一的变化,就是和嫔开始频繁带着二十一阿哥来咸福宫串门儿,也经常邀请宣妃带二十二阿哥去储秀宫做客。   她的理由呢,也很正当,二十一阿哥和二十二阿哥年龄相仿,两宫距离又近,正合适一块儿玩儿,兄弟两个一起长大感情也好,等六岁搬去阿哥所,也能作伴。   这对宣妃来说是个麻烦,她每天固定时间礼佛,而且宅,不愿意出门,根本不想应对和嫔那些小心思。   可是和嫔说的也有道理,她们咸福宫的小阿哥跟上头哥哥们岁数差的远,感情不亲近,若再不跟二十一阿哥亲近,日后没有玩伴,定然是要寂寞的。   宣妃舍不得自家小阿哥有一丁点儿不好,便默许和嫔常上门,不过第一次就说明白,是她来打扰,就由檀雅和苏庶妃作陪,他们养母子在咸福宫可随意,但亲自陪着是不可能的。   至于去储秀宫做客,宣妃也是不去的,檀雅愿意带小阿哥去就去,不愿意去,她就拒绝。   檀雅当然是不愿意去的,只是全都拒绝实在是不给面子,便跟宣妃说好那边儿邀请三两次便同意一次,当然,如果和嫔被拒绝之后就打消了念头,那是再好不过。   就这样,咸福宫和储秀宫借由两个小阿哥开始了“友好”建交。   刚开始,檀雅看和嫔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对她和苏庶妃瞧不上,还以为和嫔不见得能忍受咸福宫的不客气,两三次上门就是极限,没想到和嫔态度一次比一次好。   不止这样,每逢初一十五去宁寿宫拜见,或者老太后想小阿哥们,和嫔都要等宣妃一起走,反正就是要将二十一阿哥和二十二阿哥绑在一块儿,好教老太后和皇上没法儿将两个孩子明显的区别对待,只要提起二十二阿哥,定要想起她们储秀宫的二十一阿哥。   实在话,挺厚脸皮的。   但这行为,顶多算小心机,算不上阴谋,且兄友弟恭是佳话,宣妃等人没理由阻止。   檀雅冷眼看着,有一点儿想法,便到宣妃面前说出来。   “两个小阿哥一块儿玩耍作伴,这是好事儿,可嫔妾以为,大人的那些个弯弯绕绕,最好不要影响小阿哥们,万一移了性情……”   室内只有一个肖嬷嬷,是信得过的人,檀雅便没避讳,轻声道:“皇上和太后娘娘经过多少事儿,那份阅历和眼界,什么不是一眼便能瞧明白?他们喜爱咱们小阿哥,想必就是喜欢孩子的赤子之心。”   胤禛正指点小阿哥拼七巧板,小阿哥不听他的,要发火的时候,听清檀雅这一句,顿时收声沉思,皆因檀雅这话与邬思道所言“不争便是正”不谋而合。   然邬思道是有大才之人,檀雅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后宫妇人,却有这样的见识……   胤禛见小阿哥非要将一块儿方形木块塞到三角形的空隙里,叹道:“虽是愚笨,单二十二这份运道,便胜过诸多人远矣。”   却不想想,小阿哥还未满周岁,若果真能听明白他的指点叫到,便是智近于妖了。   而宣妃深深地看了一眼檀雅,“你倒是大方。”   檀雅弯了弯嘴角,温柔地看着亲儿子,道:“小阿哥喜欢和哥哥一块儿玩儿。”   没说的是,康熙可活不到两个小阿哥成年,既然如此,大方一点儿,提点提点和嫔又何妨?反正他们以后都是要在哥哥手底下长大成年的,不如简单点儿,也让新帝看到小阿哥们的赤子之心,好更宽容些。   宣妃没再说其他,檀雅便自然地转移话题,商量起为小阿哥在后殿天井里做秋千的事儿,现在有一个常来玩儿的二十一阿哥,未免两个孩子以后争抢,必是要成双做。   两人说起将来小阿哥们能玩儿的玩具,蹴鞠只需要一个球,风车就得两个,还有那小马车,两个小阿哥一起坐,一个便可……   檀雅还想给小阿哥搞一个滑梯玩儿。   “嫔妾幼时听家中奴仆说起,北边儿的孩童每到冬天下雪后,常玩儿的便是滑冰滑雪,北京城雪少,咱们或可使造办处的木匠用木头造一个斜坡出来,让小阿哥滑着玩儿。”   檀雅没说那么细,她可不敢小瞧这时代的木匠,相信只要提出一个要求,剩下的他们便会完善。   宣妃对一切让小阿哥开心的事儿,都给予十分的投入,认真地与她讨论:“若真做一个出来,也要再大些才能玩儿,也不可玩物丧志。”   檀雅想到宫里孩子三岁启蒙,六岁进学,那鸡叫起天黑方歇的勤奋劲儿,搞太多玩乐的东西,没准儿真会得这么一句评价。   谁让这时候的人多短命呢?四十年得比着现代人的六十年过,她不能强求儿子按照现代孩子的方式生活。   因此檀雅便道:“能玩几日便玩儿几日,左右到阿哥所就不能玩儿了。”   宣妃点头,“你说的是。”   宣妃如今太好说话,檀雅忍不住便得寸进尺,“娘娘,能不能让造办处将秋千做的结实些……”   “你想如何?”   檀雅露出一个喜庆的笑脸,“小阿哥启蒙后,每日读书玩乐都得控制着时辰,那嫔妾也能玩儿一玩儿嘛~”   小阿哥歪头看额娘,胤禛哼了一声,对他道:“看吧,你额娘根本不是为了你。”   小阿哥扔下七巧板,刷刷爬到宣妃和檀雅中间,学着额娘的样子,也冲宣妃笑。   宣妃对着一大一小两张笑脸,按了按眉心,纵容道:“行了,本宫会告诉造办处,做两个结实的秋千。”   檀雅谢恩,从同道堂出去,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闻枝闻柳两个见自家小主天天这么乐呵,也跟着高兴,说起下个月做新衣,都动力十足,言说定要给檀雅做几套精致的旗袍。   檀雅鼓励了两句,忽然生出些忧患意识,又改口道:“不必做太合身的,宽松些,穿着舒服。”   闻枝和闻柳对视一眼,问道:“小主,太宽松恐怕不好看……”   “没事,眼瞅着天就凉了,我出咸福宫就少了,好不好看都无妨。”   檀雅是主子,直接拍板定下,闻枝和闻柳便只能照着她的要求做。   第一件做好,檀雅试了试,果然腰身全都空荡荡的,显得她更瘦了。   两个宫女欲言又止,可见自家小主挺满意,只能闷头继续做衣服。   而檀雅这个准备,在第一场霜降后,便派上了用场——康熙亲至咸福宫看二十二阿哥来了。 第11章   影视作品里,常有一个情节,皇上突然到访,看到女主角不同的一面,从一点小小的兴趣变为特别对待,进而宠冠六宫,达成所谓的HE成就。   檀雅成为色赫图氏之后,才发现,后宫里百分之六七十的偶遇都是刻意为之,展现出的另一面百分之九十都是邀宠手段。   皇宫里的大忌之一,便是不可窥探帝踪。然而康熙只要一动弹,便是前呼后拥、仆从无数,更何况多数情况下,他要去那儿,都会提前派人过去知会,好教人接驾。   是以,乾清宫的小太监刚到咸福宫,康熙要摆架咸福宫的消息就一阵风儿似的飞到后宫各处,只是有些人消息灵敏,有些人消息滞后些的区别而已。   咸福宫自己都不是第一时间知道这事儿的,不过她们现在忙着迎圣驾,还真没工夫多想。   “十年了……”闻柳感慨,“奴婢记得皇上上回来咱们咸福宫,奴婢也才刚进宫呢。”   檀雅抽了抽嘴角,这话听起来,为何这么心酸呢?   闻枝听闻柳这么说,越发重视,“皇上定是看重咱们小阿哥,这是天大的好事,定要把握住。”   闻柳附和:“小主,闻枝说的对,奴婢帮您打扮吧?”   檀雅立即摇头,见两人满脸诧异,咳了一声,解释道:“你们也说了,皇上是为咱们小阿哥来的,我这个做额娘的,哪能借着小阿哥邀宠?”   可宫里的嫔妃都是这样做的啊?   闻枝和闻柳诧异的很,倒是闻柳,年岁大,隐隐约约摸到些自家小主的意思,只是还不确定。   檀雅也知道自己这理由很是站不住脚,瞅了眼镜子里气色不错的脸,转移话题道:“快去将新做的衣服拿来,莫要耽误接驾。”   闻枝连忙去取,闻柳则是拿起梳子,为她重新挽发髻。   檀雅打量着梳妆盒里的宫粉口脂,琢磨再三,觉得光是装病还有些不够,便问闻柳:“近来宫里流行的妆容,我瞧和嫔画着甚是好看,你可会画?”   闻柳以为自己猜错了,顿时松了一口气,笑道:“小主可算是给奴婢表现的机会了,奴婢画妆面的手艺定不会教您失望。”   闻枝抱着新旗袍过来,愁眉苦脸道:“小主,这衣服做的太大,您身条都显不出来,面圣也不能穿旧衣,怎么办啊?”   这就是她的目的。   檀雅装作忧愁的样子,许久,方才勉强想出一个办法,“那不若在里面穿件褂子?好显得丰润些?”   闻枝觉得好,立即回身去柜子里翻小主从前的紧身褂子。   闻柳则是拿着眉笔,面有难色,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画眉。   檀雅抬眼,“闻柳,怎么不画了?”   闻柳一咬牙,手刷刷几下,画出两道八字眉来,画完后捧起镜子让主子看,“小主可满意?”   檀雅挑眉,丧气的八字眉也跟着动了动,再加上刷墙一样抹过的大白脸,看起来一点儿不明媚,就是一个丧丧的妆容。   无论什么时候,都讲究个上行下效,女人们亦是如此。   康熙喜欢江南汉女,京里的风向也都是喜欢柔顺女子,女人们呢,想要迎合男人的喜好,那是个个都恨不得将自己打扮成楚楚可人的娇羞模样,再来个低眉顺眼,就是封建礼教下女人们合该长成的标准模范。   檀雅向来不喜欢这妆面,她这身子年轻,从来都是简简单单画个自然的弯眉,点一点红色口脂提提气色,便很好看了。   她今日换个妆容,因着底子在那儿,倒也不难看,可她这一年养得好,身材不似从前瘦削,还长了些个子,骨架大的身型还挂上了肉,那是半点儿都不忧郁婉约。   等到檀雅穿上褂子,又在外面穿上旗袍,丰润是丰润,可是略微有些壮硕,配上妆容,别扭的很。   不协调不等于丑,但也没增色。   闻柳一脸“猜到了”的神情,闻枝没想到啊,急得直打转,“小主,奴婢再去拿那件儿水蓝色的旗袍,水蓝色素净,保准比这件儿水红色的好看。”   她说着话,人已经到柜子边儿上。   檀雅也不拦她,水蓝色还是水红色,也不影响她什么,闻枝开心就好。   闻柳瞥一眼主子身上的旗袍,再撇一眼主子的脸,脸色仿佛吃了不可描述的东西一样,迅速移开视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檀雅耸肩,坐在梳妆台前,继续欣赏自己的新妆容。   “咚咚咚——”   门被敲响,闻柳走到外间,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片刻后,闻柳领着苏庶妃和闻榭走进来。   苏庶妃今日应是精心打扮过,美目轻轻扫过来,檀雅一个女人都受不了,一颗心都扑通扑通的。   而苏庶妃见着檀雅的模样,亦是一惊,“你……”   檀雅立即打断,期待道:“我让闻柳照和嫔娘娘的妆容画的,如何?”   苏庶妃说不出好,扯了扯嘴角,道:“你平时那般便极好,莫要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   她这话委实直接,直接地甚至有些难听,闻枝当即便满脸不高兴,只是颇多顾忌不好发作。   但苏庶妃话不好听,其实是好意,有许多人那是巴不得旁人出丑的,苏庶妃这样已经很难得的情分。   闻柳扯了一下闻枝,提醒她好歹克制着点儿表情。   檀雅注意到两人的动作,出声道:“你们出去吧,我和苏庶妃说说话。”   闻柳给苏庶妃奉了一杯茶,然后屈膝告退,走的时候带走了闻枝。苏庶妃也冲闻榭点点头,闻榭便也退出去。   檀雅又打量了苏庶妃一眼,这人浑身上下都写着:我是盛开的娇花,快来采。她再一想今日要上门的客人,苏庶妃想要谁采,一目了然。   她自己觉着能对老黄瓜下去口的人都是饥不择食,可事实上老黄瓜再老也是金贵的老黄瓜,有的是人前赴后继。   而苏庶妃就是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她精心装扮一番的目的昭然若揭,也不准备掩饰,因而直接来到檀雅面前给她看,而不是临到君前才发现她想争宠。   苏庶妃做好了一切准备,唯独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檀雅。   都是聪明人,对方想要做什么,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两人面对面,沉默许久。   檀雅先开口:“望苏姐姐得偿所愿。”   苏庶妃手里的帕子轻轻拂过肚子,心平气和道:“色赫图妹妹亦然。”   各人有各人活法儿,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别人身上,都是自以为是。   两人也没说多久的话,圣驾便抵达,檀雅到底没来得及换衣服,就穿着她那身水红色的旗袍出现在康熙面前。   宣妃和定贵人接到消息便在前殿迎接圣驾,俩人见到苏庶妃没多意外,见到檀雅时,视线都是一顿,方才好似若无其事一般,恭敬地向皇上请安。   康熙今日,确实是为了看幼子来的,但苏庶妃的颜色实在是盛极了,打扮鲜艳袅袅行礼,便吸引了帝王的视线。   至于檀雅,康熙知道她是二十二阿哥的生母,目光却也只落在她身上一瞬便固定在苏庶妃身上。   宣妃面无波澜,请皇上入殿内,然后由宋嬷嬷抱着小阿哥向康熙请安。   康熙接过二十二阿哥,像是个寻常人家的老翁一般,慈祥地看着他,关心地问宣妃:“二十二今日都做什么了?吃得可好?”   宣妃一板一眼地回答:“晨起用了点肉糜粥,便在榻上玩儿,玩儿累了便睡,皇上来前,才醒不久。”   说的一丝趣味也没有。   康熙随意地点点头,拿起炕桌上的拨浪鼓,冲幼子轻轻摇,吸引他的注意力。   小阿哥也确实受到了吸引,更确切的说,他又看中了龙袍上的龙眼睛,扶着炕桌爬过去,直接爬上皇阿玛的腿。   康熙甚喜幼子的亲近,嘴角上扬,还亲手为幼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雍亲王胤禛心情复杂,然上一次借二十二的身已是突破心理界限,此时便踌躇不决起来。   等到康熙收回手,他心里又生出些许遗憾,想若有下一次,定不犹豫。   而宣妃端庄地坐着,眼睛瞥过底下对比鲜明的檀雅和苏庶妃,决定送苏庶妃一程,“苏庶妃琴棋书画皆有涉猎,待天寒起来,臣妾不方便再带小阿哥出门,便想教苏庶妃日日为小阿哥读读书,听听琴音,也好早些开智。”   “哦?”康熙闻听宣妃之眼,目光移向苏庶妃,眼神似有赞叹还有其他,温和地问,“苏氏,都读过什么书?”   苏庶妃羞答答地答了,期间抬头,娇羞地看了一眼康熙,万般情思皆在其中,欲语还休。   康熙朗声一笑,谈兴起,又问起旁的。   苏庶妃答了,还适时扔出个话头,好教两人的谈话能够继续下去。   康熙学识见识之深之广,自然非寻常所比,短短几语,便苏庶妃一脸崇拜,极大程度上满足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两人眉来眼去,檀雅坐在苏庶妃旁边的绣墩儿上,余光注意到康熙看苏庶妃的眼神越来越直白,一脸木然。   她好像想多了,凭她的段数,就是打扮美美的坐在这儿,也注定是个配角。 第12章   康熙临走前,深深地看了苏庶妃一眼。   那一眼,让苏庶妃手指绞在一起,脸颊羞红,眼睛都泛起水光。   在场的人,除了无知无觉的二十二阿哥,连雍亲王胤禛都知道:苏庶妃重新入了帝王眼。   胤禛不甚了解女人的心思,因此宣妃等人都能看出檀雅并无向皇上献媚之意,他却自我代入到二十二身上,替檀雅万分不值,“若非好命剩下你,如此蠢笨,早晚在后宫中泯然众人矣。”   “啊啊啊——”   在说啥?不知道,玩具走了,啊啊啊——   小阿哥冲着皇阿玛离开的方向挥舞小手,众人还当他舍不得皇阿玛,纷纷出声安慰。   檀雅亦留下跟着哄了会儿小阿哥,见他很快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知道她亲儿子啥事儿没有,便带着两个宫女回了东配殿。   “小主,苏庶妃这样、这样……”闻枝气愤不已,“属实过分了些。”   檀雅接过闻柳递来的湿帕子,一下一下擦去脸上的脂粉,反问:“如何过分了?”   闻枝气得脸都红了,“您是小阿哥亲额娘,都不愿借小阿哥争宠,苏庶妃却这样花枝招展的,显见是根本没将您和小阿哥放在心上!”   “你家小主可没放在心上。”檀雅甩了甩帕子,“你若闲着无事可做,不如给小阿哥做几双虎头鞋。”   “小主,您都不生气吗?您对苏庶妃那么好,她怎么对您的?”   “无欲则刚,知足常乐啊~”檀雅甩帕子甩得来劲儿,一个没捏住,帕子直接飞了出去,啪得打在闻枝脸上。   帕子滑落,露出一张红通通的脸。   檀雅站起来,想摸又怕碰疼她,“闻枝,你没事儿吧?我没拿住……”   闻柳惊讶道:“脸怎么这样红?沾上娘娘的口脂了吗?”   闻枝疼的眼里窝了一圈泪,却努力撑起笑脸,为自家主子找补:“可能是,小主也莫担心,呵呵,我去洗个脸,很快就回来。”   檀雅伸手,只抓住一团空气,收回手挠了挠头,心里对闻枝很抱歉的同时,无语地看自己这一双几乎称得上美的手,她现在真的是随手皆凶器,太凶残了。   阿弥陀佛。   檀雅悄悄念了声佛,转向闻柳,道:“许久未动针了,我想给小阿哥做一身一副,明日帮我准备针线。”   张庶妃留下的工具,早就被她嚯嚯没了。   闻柳应下,又问主子晚膳想吃什么,稍等了一会儿,待闻枝回来,便出门去取。   闻枝有些怕自家主子,离了一丈远,汇报道:“小主,刚刚敬事房来人,说皇上翻了苏庶妃的牌子。”   檀雅极淡定,“瞧今日那情景,不是意料之中吗?”   闻枝嘟嘟嘴,还是替主子不值,暗自决定,以后再不给闻榭好脸看了。   掌灯前,苏庶妃沐浴更衣好,便去了乾清宫侍寝。   檀雅坐在榻上泡脚,听着外头的脚步声渐消,咸福宫重新归于平静,不自觉地脑补起苏庶妃侍寝的画面。   康熙纵是年老,也满身的帝王威仪,加之保养得当,其实看起来没有那么皱巴。   而且他精神面貌好,精气神足,单看眼神,深邃威严,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小不少岁呢。   可惜凡事就怕对比,苏庶妃正处于一个女人最娇嫩的年纪,偏无从选择,一应荣辱全赖于帝王恩宠,属实无力。   不过她瞧苏庶妃白日里的神色,又不像多么勉强,兴许只是她一人之思,代表不了旁人。   假如……   “小主,可要再添些热水?”   檀雅回神,抬起脚,等闻柳兑好热水,才重新放回去。   她方才想,假如她过来时是另一种境地,比如色赫图氏还未侍寝,或者正要侍寝,她的心态会像现在这样吗?   兴许不会。   宫里许多庶妃过得还不如宫女好,上下怠慢,病了死了都没人知道,说不准还有受辱……   檀雅想起从闻柳那儿听来的八卦,宫里实实在在存在不少阴暗面,心里变态好折磨人的人也很多,那些无权无势的小宫女太监,以及不受宠的庶妃,都是某些人的目标。   谁都想好好活着,也都想活得自在。   檀雅必须得承认,色赫图氏好运气生下健康的小阿哥,让她有了很多的底气。   而宣妃等人心性良善,则是给檀雅在后宫里打造出一个乌托邦,可以在范围内活得自在。   檀雅踩水,忽然道:“闻枝,闻柳,日后与苏庶妃相交,如常便是,莫要想太多。”   闻柳第一时间应“是”。   闻枝抿嘴,良久,点头道:“小主放心,奴婢不会给您惹麻烦的。”   晚上苏庶妃何时回来的,檀雅已经进入梦乡之中,并不知道。   第二日,苏庶妃再次出现在檀雅面前,态度和从前并无太大差别,脸上也没有那种传说中被疼爱过会有的chun情。   兴许是因为,跟苏庶妃有对手戏的人,体力已经不行了……檀雅偷偷吐槽。   又过了两日,康熙再次召苏庶妃侍寝,随后的两月,康熙都会不时召她,咸福宫的苏庶妃一下子成为后宫狐媚嫔妃的新代言人,宣妃出去总有人会隐晦地提起苏庶妃,咸福宫也总迎来莫名其妙的客人。   苏庶妃的身上依旧没有多少成为宠妃的气焰,甚至跟檀雅在一起,也少了许多挤兑话。   这下子,闻枝是彻底不好记恨苏庶妃了。   闻枝私底下跟檀雅这么说的时候,檀雅实在想笑,这姑娘得亏是到她身边,否则换个有上进心的主子,恐怕没几年便会扔掉这单纯的心。   转过年,宫里又进了几个新人,其中又一位江南来的陈氏,成了康熙的新宠,康熙对苏庶妃便稍稍淡了些。   一直颇沉静的苏庶妃终于有些焦躁,常常摸着肚子出神。   檀雅已经不止一次看她说着话忽然走神,便问道:“你有心事?”视线干脆直接落在她的腹部。   苏庶妃苦笑:“你那般容易便得了小阿哥,我不知有没有这个运道……”   这事儿,檀雅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劝什么都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便只道:“你太瘦了,好歹多吃些,万一真有了皇嗣,你总要健健康康的才能顺利产下来。”   檀雅想拿色赫图氏当初艰难产子打比方,可想想不太吉利,便罢口,话只说到这里。   而苏庶妃也是毫无办法,只能按照檀雅说的,稍稍多用了些,平时也学着檀雅在屋子里转转,不再整日静坐不动。   五十二年四月,一位二十多岁的石庶妃查出有孕,随后,苏庶妃也终于被诊出喜脉。   康熙老当益壮,又得皇嗣,自然大喜,赐下不少赏赐给两位庶妃,苏庶妃也成了苏答应。   檀雅去看苏庶妃的时候,她根本不看康熙的赏赐,只一脸慈爱的盯着自己的肚子,嘴角的笑容都透着喜意。   “恭喜,得偿所愿。”檀雅一通好话说完,又道,“希望是个小阿哥。”   “无论是小阿哥还是小格格,皆好。”   檀雅坚持,“还是小阿哥好,我将二十二阿哥刚出生时穿的衣服拿来了,你垫在枕头下。”   她们都不是重男轻女的人,可是小阿哥哪怕不养在身边,也好过小格格成年后抚蒙,从此半生难相见。   “不过,如果真的小格格的话……”檀雅笑道,“你为二十二阿哥启蒙,小格格定要交给我教导,你幼时学那些玩意儿,可不会教小格格开开心心一辈子。”   苏庶妃弯起嘴角,“好。” 第13章   宣妃照顾孕妇,已经有经验了,因此安排苏答应孕期的一应事宜,有条不紊,细致非常。   只是檀雅那时候能一人住进东偏殿养胎,苏答应却是没有了。   苏答应也不介意,她如今一切的重心都在肚子里的孩子上,小心翼翼地履行太医所有的医嘱,注意饮食,每日在院中散步,脂粉不涂了,穿着也不再关注好看,只管保暖舒适。   一个处处精致的人,真的为了孩子一下子改变作风,可见母爱之伟大。   可苏答应的容貌并没有就此打折扣,反倒一日好看过一日,艳光四射,檀雅每日见到她都会被美到,然后生出一丢丢的嫉妒。   “为什么我旗袍里穿褂子就壮,你穿两件套还是好看?”   她那嫉妒的嘴脸几乎不掩饰,苏答应哭笑不得,“你何必比较这个?”   檀雅坦率道:“我是个女子,当然会羡慕嫉妒旁的比我好看的女子。”   苏答应摇头失笑,“你却不知,我也羡慕你。”   “羡慕我作甚?”   苏答应含笑轻抚隆起的肚子,温柔道:“我若生个小阿哥,希望他像二十二阿哥,若生个格格,希望她像色赫图妹妹。”   女子多含胸驼背小步而行以示娴雅温顺,可檀雅从来都挺胸抬头,眼神明亮,似乎不惧怕深宫寂寞,也不惧怕看不见出路的未来。   檀雅有一颗没被紫禁城束缚住的灵魂。   苏答应现在羡慕檀雅,和从前嫉妒她好运生下皇嗣还不同,就是单纯渴望成为檀雅这样的人,她还有些抛不开,便希望孩子能够像檀雅。   “额额!”   小娃娃清脆的声音响起,两人一同侧头。   因为苏答应和石答应怀孕,小阿哥有可能不再是康熙最小的阿哥,所以咸福宫如今都不再叫他“小阿哥”,而是按照排序称一声“二十二阿哥”。   二十二阿哥如今刚学会走路,还走不稳当,他是个胆大爱自己走的,醒着的时候根本不让人抱,最爱的便是扶着什么东西来回倒腾腿儿。   此时他就站在门里,双手扶着门槛,右腿费力的抬高,整个人趴在门槛上,然后费力的抬起另一条腿,想要靠自己翻过去。   宋嬷嬷和宫侍紧张地弓着身,几双手虚扶在二十二阿哥身后,生怕他摔到。   “嗯~哼~”   二十二阿哥使出吃奶的劲儿,左腿抬起来又放下,抬起来又放下,始终没法抬起小脚放到门槛上,小脸儿涨得通红。   檀雅看他小小胖胖的身子挂在门槛上,样子甚是好玩儿,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苏答应有了孩子,越发见不得小孩子吃亏,瞪了檀雅一眼,急道:“宋嬷嬷,快帮一帮咱们二十二阿哥。”   宋嬷嬷得了苏答应的话,立即蹲下来,伸手要抱二十二阿哥。   二十二阿哥扭着身子不要她抱,挥开她的手,继续爬。   宋嬷嬷无法,只得托着小阿哥的左脚,助他一臂之力。   而二十二阿哥人小,控制不住平衡,小身子直接歪向外头,幸好宋嬷嬷另一只手一直护在他左右,这才没摔到。   檀雅走到台阶下,半蹲下来,伸手,“胤祜,来额娘这儿。”   二十二阿哥立即迈着歪歪斜斜的步子,张开小手,叫着“额额”,将摔未摔之前埋进额娘的怀抱。   檀雅抱着他下了台阶,便松开手,弓腰牵着他的手,扶着他走。   二十二阿哥目标很明确,直奔秋千而去,站在秋千边儿上,小手一下一下拍秋千,再看向额娘:“额额。”   檀雅会意,抱起小阿哥,坐在秋千上,等宋嬷嬷那一根绑带固定住两人,这才慢慢晃起来。   二十二阿哥舒服地靠在额娘怀里,秋千一向前飞起来,就高兴地拍手,并且伴随咯咯的笑声。   小孩子无忧无虑的快乐是能感染到人的,众人看他如此开心,脸上也都挂起笑容,不多时,连在佛堂里礼佛的宣妃和定贵人,也从佛堂中走出来。   二十二阿哥许是太过开心,嘴里还飞出两个字:“飞!高!”   雍亲王胤禛本和众皇子众大臣在乾清宫议朝事,其余人在争吵,他有些烦躁,便随意地关注一下小二十二,他没玩儿过秋千,没有心理准备,这一下子看天,一下子看地,晃晃悠悠,忽然就晕了。   康熙坐在上首,最先看到他忽然脸色难看至极,便暂时打断那几个争吵的朝臣,问道:“老四?身体不适?”   众人止住话,纷纷看向雍亲王。   胤禛压下胸口那股呕吐之意,躬身回道:“回皇阿玛,儿臣无事。”   “莫要逞强,来人,叫太医。”康熙吩咐完梁九功,又对胤禛温和道,“你且先去偏殿休息片刻,今日早些回府。”   胤禛恭顺地告退,待太医替他诊完脉,便拿着补身的药方离宫回府,由着高无庸安排人抓药熬药,他则是再次看向小二十二那儿。   而那母子俩,此时已经抛弃秋千,转去玩儿滑梯。   宫里造办处的手艺和创造力,那是顶顶厉害的,宣妃不过派人简单一说,今年天一暖,内务府便送来一个精致的滑梯,连□□都不用吩咐便自行安排上,还弄了高高的围栏,保证二十二阿哥自己玩儿的时候也不会摔到。   不过现在,二十二阿哥自己还走不稳,就由檀雅抱着他,爬上梯子再滑下。没多久,二十一阿哥也被和嫔带过来,坐在一个小宫女怀里,滑滑梯玩儿。   二十一阿哥两岁半,更有主意一些,玩儿了一会儿这个,又指着小马车,要坐。   二十二阿哥一看哥哥跑去别的地方,便也伸手指,“得!得!”   檀雅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哥哥还是车车,抱着二十二阿哥走过去,放进小马车里,看着小太监检查好,走到前面双手拉那辆小马车,便靠边站好。   马进不来咸福宫,便只能由小太监拉车,那车都是好木头,重量不轻,头一个小太监拉着跑了几圈儿,便换下一个小太监,等到两个小阿哥玩儿的高兴,共来回换了三个小太监。   檀雅瞧着,悄悄跟身边的闻枝说:“若是我拉车,一只手便够,比他们能强上百倍。”   闻枝脸上带笑,小声回道:“小主说笑了,您是什么身份,这辈子也不可能拉车的。”   “也是。”檀雅略微有些遗憾地看向蓄水的太平缸,她在这宫里,哪来的机会施展本事?白瞎了。   小孩子精力再旺盛也有限,玩儿了这一个多时辰,二十二阿哥的眼睛便有些睁不开,宋嬷嬷便抱着他回屋里去。   和嫔带走了二十一阿哥,苏答应也晒够了太阳,起身跟檀雅告辞。   这天井里,一下子便没了人,檀雅假装遛弯儿,走到小马车旁,趁人不注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推,小马车便更加靠近宫墙。   闻枝紧张地四处张望,等回到屋里,才后怕道:“小主,您好歹小心些,万一被瞧见了可如何是好?”   檀雅歪在榻上,困倦的眯起眼,不甚在意道:“不必小心太过,你那样子反倒引人注意……”   闻枝轻轻跺了跺脚,扭身坐到旁边儿的绣墩上,守着自家小主。   檀雅的午间小憩,是被一声又一声“额额”打断的,她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小娃娃扶着软榻边缘,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她。   “额额。”   檀雅微微一笑,单手提起二十二阿哥,放在榻上,柔声问:“怎么跑来了?宋嬷嬷呢?”   闻枝笑着代二十二阿哥回道:“小主,宋嬷嬷说小阿哥醒了之后就要来找您,现下闻柳姐姐带宋嬷嬷几个在南屋喝水呢。”   檀雅点点头,又问二十二阿哥:“要不要喝水?”   二十二阿哥点头,左手扶着软榻扶手,乖巧等额娘喂水。   檀雅亲手喂他喝了几口水,放杯子这一个转身的功夫,再回身就见他手里拿着一块儿熟悉的木头角,“……”   闻枝也瞧见了,顿时激动道:“小主,二十二阿哥是不是随了您力大无穷?老天保佑,咱们二十二阿哥将来一定是个英武不凡的!”   怎么小阿哥力大无穷就是好事儿了?也忒区别对待了。   檀雅抽了抽嘴角,看向软榻扶手,无语地提醒:“你忘了吗?那是我掰、碰坏的……”   闻枝想起来了,神色失望,尤不甘心道:“那、那咱们也粘好了,小阿哥若不是力气大……”   檀雅手指在那断口处抹了一下,面粉渣蹭她一手,“显而易见,再说若有征兆,早早便该听说了。”   闻枝垂头,失落也显而易见。   二十二阿哥不明所以,却看出她不开心,咧开嘴冲她笑。   檀雅则是“啧”了一声,道:“你还是再准备点儿面糊糊重新黏吧。”   她吩咐完,又对儿子教育道:“胤祜啊,看见没,裂缝的东西补不好的,所以多赚点儿钱,可以换新的。” 第14章   康熙五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石答应诞下一位小皇子,皇上赐名胤祁。   宫里嫔以上,能够养育皇嗣的妃子有定数,康熙的子嗣又多,因而几乎个个都养过皇嗣,有些甚至养过两个孩子。这些高位嫔妃不像底下那些无子无靠的地位妃嫔那般期盼皇嗣,甚至惠宜德荣四妃根本不想养小皇子,还有推脱之意。   戴佳氏于四十八年晋嫔位,然在后宫中并无权势,膝下的淳郡王七阿哥胤祐因腿疾天然排除在皇位之外,反倒颇得康熙信任,因而,康熙将小阿哥交给其抚养。   苏答应和石答应一前一后没差几日诊出喜脉,产期也临近,产婆早早便候着,随时发动随时可接生。   其实从肚子吹起来,她就有些心事,及至二十三阿哥养母定下来,便再无法按捺,托着肚子进了宣妃的同道堂。   紫禁城入冬后干冷,二十二阿哥年岁小,轻易出不得门,檀雅便日日都要到宣妃这里来串门儿,一是闲来无事逗孩子玩儿,二来顺便给二十二阿哥启蒙。   苏答应到时,檀雅盘腿儿坐在同道堂的大抗上,脸热得通红。   宣妃在小佛堂,檀雅是一点儿不外道,热情地招呼:“苏姐姐,你今儿怎么出来了?快上炕,别着凉。”   苏答应站在几步外,脱掉披风,等身上寒气散去,笑道:“宣妃娘娘也不烦你?整日的赖在娘娘这儿。”   “怎么不烦呢?我都替娘娘愁得慌,怎么就碰上我这么个厚脸皮的。”檀雅还真替宣妃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前几日还跟娘娘说,想搬过来住一个炕上,热乎,省煤。”   宫女们纷纷笑起来,有那在宣妃面前得脸的,直接开口揭穿道:“苏小主不知道,我们娘娘当时便将色赫图小主的点心给撤了。”   要不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实在奇妙,檀雅没来之前,她们一个宫住多少年,都觉得宣妃是个不近人情的主儿,没想到最是个好脾气的,总是纵容着她们。   若非知道这点,她今日也不能来。   苏答应走过去,轻点檀雅额头,“宣妃娘娘仁善,这话你也能说出来,没正行。”   “我这是想和娘娘亲近呢。”二十二阿哥想往苏答应身边儿凑,檀雅怕他不小心碰到苏答应的肚子,便箍住他,眼神依旧落在苏答应身上,“你还没说,怎么过来了?你不是最怕生病害了腹中孩子吗?”   苏答应手覆在肚子上,道:“我有事想要求娘娘。”   檀雅一听,有分寸的没有多问,转而捏了捏二十二阿哥的手,问:“胤祜,看见你苏额娘,高不高兴?”   二十二阿哥咧嘴笑,重重地点头,“嗯。”   苏答应喜得不行,伸手握住他的小手,道:“咱们二十二阿哥的性子真好,什么时候瞧见他哭闹了?我就想多看看二十二阿哥,好教腹中孩儿像二十二阿哥一样。”   檀雅戳了戳儿子的头,“成日里傻乐呵,也不知道随谁,二十一阿哥在他这么大的时候,都会行礼了。”   “你当是随谁?”苏答应睨檀雅,“还不是随你这个额娘。”   檀雅看儿子,二十二阿哥回看额娘。   母子俩你看我我看你,没烦恼的傻笑还真是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苏答应被他们逗得发笑,掩唇笑了一会儿,才道:“怪道是亲生母子。”   檀雅轻轻弹了一下小不点儿的额头,二十二阿哥“啊”了一声顺势倒在炕上装死,戏演得活灵活现。   苏答应笑得越发起劲,边笑还边道:“古灵精怪。”   宣妃和定贵人这时候进来的,见一屋子的人都在笑,二十二阿哥则是躺在炕上睁一只眼偷偷看她们,哪还不知道娘俩个玩儿的什么游戏。   宣妃宠二十二阿哥,十分配合地走过去,夸张地问:“胤祜,怎么了?”   二十二阿哥两只眼全都闭上,小手搁在两侧张开,瘫在炕上一动不动,显见还在戏里。   众人笑得不行,偏还要忍着,抖着身子配合。   直到二十二阿哥玩儿够了,一溜儿爬起,扑到宣妃怀里咯咯笑,又滚到定贵人那儿去撒娇,这场游戏才算过去。   宣妃眼神慈爱地望着他,良久才看向檀雅和苏答应,道:“既是来了,晚膳便在这儿用,不必急着回去。”   檀雅和苏答应一同应了,不过此时离晚膳还早,檀雅便提议四人在炕上搓几局麻将。   宣妃不会,定贵人倒是入宫前陪家中长辈玩儿过,然有个半吊子檀雅,几人自然是顺着她的规则玩儿,会不会玩儿倒也无妨。   宫女搬了张方桌到炕上,闻枝回东配殿取了麻将,四人围坐在桌边,这便搓起来。   二十二阿哥坐在宣妃怀里,总是想要去碰麻将,宣妃又要摸牌又要控制着他,难免有几分手忙脚乱,于是他便到了檀雅怀里。   檀雅一只手便制住他,另一只手摸牌打牌全不费力,见他还是不老实,便每每轮到她时,指着一张牌,让他打。   刚开始二十二阿哥不受控,常常推了旁边的牌教其他人看见,几局下来,他就开始认得了。   檀雅手指着,嘴上念:“三万。”   二十二阿哥的小手就抓起三万的麻将,扔出去,嘴上还跟着念:“傻哇!”   宣妃数落檀雅不教好,檀雅便指着麻将上的汉字数字一点儿点儿教,理直气壮道:“嫔妾这是寓教于乐。”   至于将来,小阿哥会不会沾上不好的习性,实在没必要太早担忧,毕竟人世间诱惑太多,若将孩子养得过于单纯不知事,反倒更容易陷入其中。   “你这张嘴,竟是歪理。”宣妃瞪她,却也没再就此说什么,反而闲问道,“苏氏来,是有何事?”   苏答应捏着一张牌,犹豫是否要郑重其事地求一求,片刻后,决定还是就这样说吧。她打出手里这张牌,道:“嫔妾想求一求娘娘,娘娘可否留嫔妾腹中孩儿在咸福宫。”   檀雅没想到她是为这个,却也觉得在意料之中,然她不便多嘴,就和定贵人一同安静地听着。   宣妃扫一眼苏答应的大肚子,面色不变道:“我这儿已经养了一个胤祜,哪能再养一个皇子?”   苏答应神色一黯,苦笑,“臣妾哪有福气生育一个阿哥呢?这不见到臣妾怀相的都说臣妾怀的是格格……”   格格哪怕也是皇嗣,到底不如皇子金贵,更何况如今皇子都不稀奇了,若是皇上还年轻的时候,她是万万不敢有这样的想头的。   而宣妃摸起一张牌,思索片刻,打出去的同时道:“若果真是个格格,我求求太后娘娘倒也无妨,但你也不要期望过高,免得空欢喜一场。”   苏答应得她一句话,哪还有不满足的,当即便道:“成与不成,娘娘的大恩大德,嫔妾都没齿难忘。”   檀雅这才笑起来,一见定贵人打出一张五筒,喜滋滋地推牌,“胡了!”   定贵人始终神色温和,给人送了牌也面不改色,待宫女在她的名字下记下正字的两笔,笑道:“贝子前些日子给我送了一笔孝敬,今日你们谁赢了,我便分谁一成。”   十二阿哥胤裪孝顺,虽不能来咸福宫拜见额娘,年节却从没忘了送礼进来,衣食住行之物,什么都有,还有银钱,这些年下来,定贵人许是咸福宫最有钱的也说不定。   檀雅是个穷人,还是个能折腾、破坏力强的穷人,没少拿钱出去打点膳食还有其他玩意儿,顿时便摩拳擦掌地要赢一笔。   然宣妃和苏答应都不可能教她太过得意,宣妃且罢了,苏答应会记牌,只稍一认真,这之后便再没檀雅赢得地方。   檀雅眼睁睁看那一笔意外之财进了苏答应的绣中,心痛不已,“苏姐姐就不能让一让妹妹吗?”   苏答应微笑,“姐姐还要为小格格攒嫁妆呢,妹妹勿怪。”   檀雅捂胸,这就认准小格格了?不还没生呢吗?   二十二阿哥也学额娘捂胸,好似在替她心疼。 第15章   檀雅今日起晚了些,挣开眼睛刚弄出点儿声响,闻枝就掀开帘子走进来。   “小主,方才二十二阿哥那儿来人了,说是二十二阿哥找您呢。”   “今日怎么这般早?”檀雅看向自鸣钟,这是内务府做钟处出品,去年她得了一座,看时间方便许多。   上面指针指向七点的方向,外头已经蒙蒙亮,咸福宫各处早就忙活起来,原是她起晚了。   檀雅打了个哈欠,掀开被子,打了个冷颤,赶忙穿衣服,“今儿怎么这么冷?”   闻枝刚忙将暖好的衣服拿给主子,又端了炭盆过来,才回道:“是冷,晨间宣妃娘娘取的早膳,端到同道堂这一小会儿,就冷了呢。”   檀雅洁牙漱口完,接过茶杯一连喝了两杯热水,问闻枝:“闻柳呢?”   “闻柳姐姐在外间给您备膳呢,您现在就用?”   “你不是说胤祜找我吗?我快些吃,好过去找他玩儿。”   小孩子更怕寂寞,喜欢人多,如果没人理他,也会去逗一逗人,只要你跟他笑,他就会很开心。   这是天冷,搁在七八月份那阵儿,那孩子恐怕就找到东配殿来了,现在宋嬷嬷她们定不敢放他出屋子。   檀雅说吃快些,便真的比平时稍快了一个喝汤的时间,然后才披上她入冬前新做的披风踏出门。   这披风,外表都不出奇,大毛领就是普普通通的皮毛,品相只算一般,可披风里头,缝着厚厚的一层皮子,盖到脚面,拢住前头,一丝风都透不出来。   这是她们主仆三人一起做的,连同送给宣妃三人的披风,她们做了小两月。   虽然主力是闻枝和闻柳,可檀雅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亲手参与制作一件完整的披风出来,以至于送出去的时候,她那张脸上都忍不住带出几分得意骄傲来。   宣妃三人也给面子,一冷就叫人拿出来,外观自然比不得宫中绣娘的手艺,可这披风重是重了些,实用性着实高,便日日出门都穿着。   先前苏庶妃来同道堂时,闻榭还特特找出来为主子披上,可见檀雅用料之实在。   檀雅到同道堂,脱下披风,身上还带着热气,因而二十二阿哥扑过来,她便一把接住,提起小不点儿到炕上。   “还是年轻人力气大。”小佛堂今日也冷的很,宣妃和定贵人做完早课便回来,先前一直在陪二十二阿哥玩儿,此时见檀雅轻松的模样,定贵人敲了敲手臂,笑道,“我昨日只抱了胤祜一会儿子,今日起来便觉手臂酸痛了。”   “这小子如今重的很,您二位陪着他满地走倒无妨,莫抱着他累到。”   一入冬,人窝在屋里,就会变得惫懒,活动活动是好事,可四五十岁的人抱着个二十斤的孩子走动,可不是好事儿。   只是檀雅也知道,以宣妃和定贵人宠二十二阿哥的程度,她说也没用,便转而叮嘱两人身边伺候的人,“好歹劝着点儿,再闪了腰就遭罪了。”   檀雅松开儿子,坐到定贵人身边儿,“我手劲儿大,帮您按按吧。”   定贵人也不推辞,笑着递过手臂,由着檀雅给她按摩。   檀雅是真手劲儿大,也不敢一开始就用大力气,只一点点加,边加边问定贵人感受,直到她说有些疼了,这才控制这个力道为她按。   二十二阿哥正是看什么都好奇都想模仿的阶段,一见额娘在给定额娘按手臂,便哒哒跑过去,抱着定额娘另一只手臂按起来。   定贵人一见,嘴角的笑容呦,快美上天了,“咱们二十二阿哥最是孝顺!”   宣妃板着脸坐在那儿,瞥一下又瞥一下,酸道:“可是比十二阿哥都孝顺了?白瞎十二阿哥巴巴送给你那些好玩意儿了。”   定贵人却是一丝停顿也无,直接道:“二十二自然是比他十二哥强上许多。”   二十二阿哥人小却听得出夸奖话,当即便冲着定额娘笑成一朵花。   定贵人抽回在檀雅那儿的手臂,两只手搂住二十二阿哥,抱在怀里,亲近道:“定额娘的胤祜呦,怎么这么惹人疼呢?”   二十二阿哥在她怀里蹭啊蹭,甜甜地笑,信任依赖极了。   檀雅见儿子比她还会讨人喜欢,稍稍有些酸,萌物之最果然还是幼崽,比起亲儿子,她就只能厚脸皮自封个人工萌。   而另一个酸大萌萌二十二阿哥的,便是雍亲王胤禛。   他是最瞧不上二十二这小儿姿态的人,评价一句“谄媚”之后,没得到二十二回应,又扔下一个“哼”,便眼不见为净。   赶巧,今日十二阿哥胤裪也入宫来向皇阿玛汇报公事,俩人并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俄都在偏殿候着,等皇阿玛召见。   九阿哥和十阿哥一向关系好,坐在一块儿虽未说话,也透着股亲近;十二阿哥两不靠,跟胤禛隔着一把椅子,单独坐,安静地喝茶。   “十二,听闻你年节常备礼孝敬太后娘娘和定贵人?”   胤禛从前与太子亲近,太子二废被囚禁之后,最亲近的兄弟便是十三阿哥胤祥,在旁的兄弟面前都是不亲近的严肃四哥。   殿内三个阿哥谁都没想到四哥会开口,还是问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顿时全都惊讶地看着他,十二阿哥甚至忘了回复,脸上的神情都傻的很。   胤禛微微皱眉,沉声道:“长辈们皆不缺三二节礼,更喜天伦之乐,与其送那些冰冷之物,不若常带侄女去请安,免得感情疏淡。”   他当然不是想有人抢二十二的宠爱,就是突然对十二弟心生同情罢了,毕竟是个在亲娘那儿比不过二十二的可怜弟弟。   这时,有小太监过来请雍亲王,胤禛撂下这么两句莫名其妙的话便走了,扔下九、十、十二三个阿哥面面相觑。   他们三个倒是没有沟通缘由,只是各自回去之后想破脑袋,终于勉强找到一个解释,那就是德妃亲近十四弟胤祯胜过四哥,亲近十四弟的孩子也胜过四哥的孩子,是以他心中酸涩,才“口不择言”。   定是这样。   如此看来,四哥面冷心苦,不知每每听到德妃与十四弟母慈子孝,暗地里是否会沉郁落泪……   胡思乱想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后,三人再见到四哥,神色不免有些诡异,惹得胤禛脸色更冷;他们便以为是戳破了四哥心事,眼神更加奇怪,胤禛便脸色更寒,如此往复……   而咸福宫里,气氛也变得极其紧张,盖因苏答应发动了。   当时,宣妃正给二十二阿哥念蒙语书,檀雅则是听着两个人叽里咕噜的声音昏昏欲睡,一听得禀报,宣妃书不读了,檀雅也清醒了。   宣妃安排生产事宜,檀雅便抱着二十二阿哥,紧张地望着耳房的方向。   刚开始,她们在同道堂只能听到宫女走动的声音,半个时辰后,苏答应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便传过来。   二十二阿哥有些害怕,紧紧地偎进额娘怀里躲避。   檀雅捂住他的耳朵,出声哄他,试图让他分分心,不再去听苏答应的叫声。   可是苏答应这边喊了两个时辰,方才因为力竭降低声音,孩子却始终没生下来。   檀雅放心不下,便对宣妃和定贵人道:“嫔妾想去看看苏姐姐。”   这年代,产房是污秽之地,除非产妇极其至亲的女性长辈,少有愿意进产房的。   檀雅说出这话,宣妃和定贵人深深地看她一眼,定贵人接过二十二阿哥,宣妃默许她过去。   二十二阿哥不想离开额娘,小手抓着她的袖子不放。   檀雅低声哄道:“胤祜,你苏额娘在生弟弟妹妹呢,额娘去看看苏额娘,很快便回。”   二十二阿哥歪头,“妹妹?”   定贵人右手抚着孩子的头背,温柔地拉回二十二阿哥的手,对檀雅道:“你去吧。”   檀雅进产房后,便听到产婆喊:“苏小主,您醒醒,千万不能昏过去,用力,再用力些就好……”   苏答应的呻·吟声却十分微弱。   檀雅绕过屏风,才看见苏姐姐眼神溃散,几欲昏厥的模样。   她记得生产的刻骨之痛,眼中闪过几分心疼,立即便走到床边,握住苏答应的手,鼓励道:“苏姐姐,胤祜害怕,想快点儿见到你和孩子呢,你千万别昏。”   “苏姐姐,孩子还在你肚子里呢,她还没见过额娘……”   “苏姐姐……”   “苏姐姐……”   苏答应意识不清时,听得耳边一声又一声的“苏姐姐”,眼角滑落一滴泪,眼神渐渐清明,咬紧牙关,使尽最后的力气,有什么东西终于从身体里滑落。   “生了生了!”   苏答应侧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无声道:“谢谢。”   檀雅松了松被苏答应攥得生疼的手,刚要松一口气,就见她昏了过去,立即慌张地喊人。   好在医女检查过,确认她只是力竭昏睡,檀雅这才跌坐在脚踏上,浑身的汗浸湿了衣服,“差点儿忘了,苏答应生的是格格还是阿哥?”   产婆笑着恭喜:“回色赫图小主,是格格!” 第16章   小格格生在十二月初二,比她二十二哥就早了一日。   苏答应生产第二日,太后宫里的小太监亲至咸福宫传太后口谕,由宣妃作为小格格的养母,咸福宫众人便知宣妃不知道何时已经求过太后娘娘。   苏答应知道后,便是月子里不能落泪,也忍不住激动地眼泪盈满眼眶,嘴上不住地感激宣妃。   而这一日,也是二十二阿哥的生辰,按理该为他小小庆贺一番,可宣妃觉得他小人家家的,恐怕压不住福气,便只教膳房准备了一碗长寿面,然后正式宣布小阿哥开始启蒙。   是正式,不是从前那种读读听听便罢的启蒙。   此时已经腊月,翻过年,二十二阿哥就算是三岁了,宣妃认为不差一月半月的,一大早便命宫女给二十二阿哥焚香沐浴,这是宣妃的读书仪式。   仪式过后才开始正式上第一堂课——千字文。   最合适的先生人选原是苏答应,不过她在月子里,宣妃就指派读书识字的檀雅暂代。   檀雅本来还挺有兴致,不过是教二十二阿哥背个千字文,应是很容易的事儿,可是她一张嘴便遭遇滑铁卢,四句没教完宣妃便嫌她读出来不够抑扬顿挫,没有读书人的韵律。   宣妃转而让定贵人读,于是檀雅刚上任便被宣妃撤下先生的位置,由定贵人替代。   檀雅:“……”   没想到宣妃在二十二阿哥启蒙一事上如此严格,颇有些无理取闹了。   雍亲王胤禛对于檀雅换成定贵人,也表示赞同,只是仍不免骄矜道:“二十二,若按照宣妃娘娘的标准,四哥读得更好,你该向四哥学习。”   而后,定贵人念一句,胤禛便在二十二心里念一句,二十二阿哥跟着两个人念,虽依旧念不成句,好歹宣妃要求的韵律是有了。   宣妃看自家孩子,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直夸赞二十二阿哥生的聪明。   檀雅无语,二十二阿哥每一句只能跟着念最后一个字,还含含糊糊的,究竟是从哪儿看出的聪明?   偏偏定贵人还附和宣妃,深以为然。   檀雅无话可说,坐到另一边儿去喝茶吃点心,不管那两老一小如何教学。   第一堂课结束,宣妃便让二十二阿哥暂时休息,可用些茶水点心,然而二十二一转头,便只见点心碟子全都空了,顿时满脸空白。   宣妃和定贵人直直地盯着檀雅,谴责之意明明白白地传递出来。   檀雅心虚,赶紧招呼闻柳去取新点心过来,嘴上解释道:“这一碟只有三四块儿,还小小一块儿……”   “那是给胤祜准备的,自然要小。”宣妃戳她额头,“我是苛待你了还是怎地?”   檀雅真没有嘴馋到这个地步,就是无聊,无聊就想嘴里有个东西,可不就这样了吗?好在她屋里就有今日新做的点心,闻柳取来的倒也快,可算是帮檀雅息了宣妃的火气。   二十二阿哥肚子小,只吃了一块儿半便吃不下,又玩儿了一会儿宣妃便开始教二十二阿哥蒙语。   这堂课的先生是宣妃,她拿着一本蒙语书,语速均匀地念起来,念一个词就停下,叫二十二跟着读,并且解释其中的意思。   前些日子,宣妃已经开始给二十二阿哥读蒙语书,还有满语书,只是没要求他跟着读。   檀雅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哈欠,随手翻了翻炕桌上的几本书,都是蚯蚓一样歪歪扭扭的文字,基本分不出字与字之间有什么区别,盯着盯着,就觉那字体开始模糊,催眠效果极佳。   二十二阿哥此时也没了前些日子的新鲜劲儿,跟着额娘打了个哈欠,眼角还挂了两泡泪。   一刻钟后,二十二阿哥小小的身体开始打晃,眼睛也快合上。   定贵人低头一笑,接过宫女手里的帕子,给他擦了擦脸,醒醒神,至于檀雅,并不去管他。   二十二阿哥委屈地嘟嘴,可怜兮兮地望向额娘,见额娘手肘拄在膝盖上,手托着下巴,头一点点地,根本不关注他,便只能更加委屈地望向定额娘。   定贵人轻轻摇头,心里不忍二十二阿哥独自受委屈,便命宫女重新洗了帕子,在檀雅脸上一抹。   檀雅一激灵,手没支住头,一下子磕到炕桌上。   “咚”的一声,宣妃停下,皱眉看她,“你这额娘不言传身教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当着胤祜的面儿打盹儿?”   檀雅倒是想装疼撒撒娇扯过去,可方才磕那一下根本不疼不说,她一张嘴就又打了个哈欠。这下她是连装都不好意思装了,只好讪讪一笑,道:“嫔妾是个没出息的,日后您教胤祜读书的时候,嫔妾便躲开来,免得影响他。”   宣妃面无表情地抬手,书重重地敲在她的头上,“躲什么?从今日起,你与胤祜一块儿学,不得惫懒。”   “啊——”檀雅生无可恋,蒙语实在不在她的兴趣范围,否则哪能听一听便昏昏欲睡?   二十二阿哥也学额娘啊了一声,小小的身子还向前一扑,趴在炕上,小屁股撅起来,恨不得将自己埋起来。   宣妃嘴角动了动,忍住笑意,严肃道:“你们母子俩坐到一块儿去,好生听书,莫要再作怪。”   檀雅不甘不愿地和儿子排排坐,听宣妃用蒙语念书,努力睁大眼睛抵抗睡意。   将近半个时辰的蒙语课下来,小小的二十二阿哥一句没记住,檀雅倒是头昏脑涨也依旧记住了几个好记的词,不过并没得到宣妃的表扬。   檀雅迫不及待地想回自己的地盘去,刚穿上鞋子,闻榭便跟在宫女后头走进来,代替苏答应到同道堂谢恩,将苏答应的感激转达给宣妃娘娘,“我们小主说,待她出月子后定会日日虔诚诵经,为您祈福。”   宣妃摆手拒绝,“告诉你主子,心意本宫领了,诵经便算了,年轻人不必将心拘在佛堂。”   这宫里,真心向佛的人能有多少?大多数人不过是随波逐流,寄情于此。念佛并不代表信佛,不会真的使所有人善良。   定贵人转动佛珠,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檀雅是不信佛的,也不爱坐在那儿几个时辰念经,因而也不接这茬,只笑着与闻榭道:“让你家主子好好养身体,我明日过去探望她和小格格。”   闻榭恭敬点头,告退回去伺候苏答应。   檀雅生怕多待一刻便又有下一课,赶忙跟在她后头走人。   很快便到小格格的洗三,外头天冷,没有大办,只是宣妃三人在耳房里简单进行,不过康熙给小格格起了名字,名叫雅若,是个极温柔的名字。   小格格出生前,康熙活着的最小的女儿和硕悫靖公主也已经二十五岁,小格格算是宫里真真正正的金枝玉叶,独苗苗。   苏答应看起来挺满意,檀雅却觉着不甚符合她们对小格格健康、坚韧、茁壮成长的期望。   乾清宫的小太监一走,屋里的宫女全都退下,檀雅便道:“雅若格格的大名定下了,按照民间的习俗,更该取一个俗一点儿的小名,寄予咱们对小格格祝福。”   苏答应自然也乐意,话是檀雅提出来的,就问她要给小格格取个什么小名儿好。   檀雅一本正经道:“大力好,力拔山河气盖世!咱们格格得是女中豪杰。”   宣妃、定贵人:“……”   小格格的亲额娘苏答应抽抽嘴角,呵呵干笑,委婉道:“色赫图妹妹真是……不拘一格。”   檀雅继续劝,“苏姐姐,民间说贱名好养,那些猫啊狗啊的,肯定不适合小格格,我这个虽俗却意义深远……”   “行了。”宣妃忍无可忍地打断,“姑娘家怎能叫这样的名字,不如叫额乐。”   苏答应立即撇开檀雅,追问道:“娘娘,此名可有涵义?”   “草原上一种鹰,虽小却凶悍,小格格日后便像她色赫图额娘说的,女中豪杰,便是抚蒙也该是草原明珠,不逊分毫。”   檀雅咂咂嘴,宣妃虽然说得更好听,可她还是觉得大力好。   然而苏答应根本不给她据理力争的机会,立即道:“谢娘娘,雅若的小名儿就叫额乐。” 第17章   三票比一票,养母和生母全都认可额乐这个名字,檀雅的大力完败。   爱新觉罗·大力,大俗即大雅,并且寄托着她美好的期望。   檀雅颇有几分不甘心,但其余人都是拥有正常审美的成年人,问都不用问,肯定都不支持她,于是檀雅便将主意打到了二十二阿哥身上。   檀雅为了躲避蒙语课,本是想避几天风头的,这次却主动现身同道堂,等到上完课,立即问二十二阿哥:“胤祜,你说大力和额乐这两个小名,哪个好?”   二十二阿哥有听没懂,眨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额娘。   小格格洗三起小名那一段,二十二阿哥一个孩子没参与,雍亲王胤禛自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听色赫图答应问,十分莫名,却第一反应道:“额乐。”   二十二阿哥听到这个声音,便学道:“额……”   檀雅耳尖打断,“大力,还是额乐?”前面两个字重音暗示。   胤禛听明白她的暗示了,依然坚持初衷:“额乐。”   二十二阿哥听不懂额娘的暗示,继续按照心里的声音说道:“额呢。”   宣妃和定贵人姐笑,檀雅扶额,孤立无援。   “你可莫要再说出来惹人笑话了。”   檀雅不服气,她依旧认为定然有人脱离低级趣味,认可她的品味,便道:“等小格格大些,我问小格格,她说了才算。”   宣妃摇头,见二十二阿哥小手一直去抓核桃,便取了个核桃,拿起小锤子砸核桃。   二十二阿哥乖巧张嘴,等核桃落入口中,可宣妃轻轻砸一下,只砸开一半儿,剩下一半儿用手费力地掰。   檀雅以德报怨,决定不计较他们忽视她的行为,拿过宣妃手里的核桃,大拇指轻轻一按,核桃壳便碎裂。   宣妃挑眉,没说什么,将装核桃的碟子直接推到她面前,檀雅便假模假样地用小锤子一一敲过,然后徒手掰开核桃剥出仁儿,没多久,一碟子的核桃便全都剥好。   而宣妃自从发现檀雅这个技能,这之后再吃核桃,都不用下头上剥好的核桃仁儿了,全都带壳端上来,二十二阿哥不想吃的时候核桃满炕滚着玩儿,想吃的时候就让他额娘给他剥。   内务府提前来人通知,因小格格满月那日恰好是正月初二,宫里新年的庆贺活动还未结束,正在忙的时候,是以只能委屈小格格的满月礼简单操办。   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康熙的精力和宠爱有限,不那么重视罢了。   二十二阿哥满月礼和周岁,也都是这样,由内务府按照规矩在咸福宫操办,因而咸福宫众人并未有多少失落的情绪,自顾自地筹办起来。   除夕那日,白日里康熙在乾清宫与百官庆贺,晚上有家宴,几位高位妃子得康熙恩宠,皆出席家宴。   宣妃作为康熙后宫里位份最高的蒙古妃子也去了,不过老太后一离席,她就跟着退了,送老太后回宁寿宫,伺候她老人家就寝,便回了咸福宫。   檀雅和定贵人早已在同道堂等着,待她一回来,便命人将温好的酒端上桌。   苏答应喝不得酒,便得了一壶热牛奶,早早便让闻榭取回去,闻在屋里的炉子上。   今日她们也没让宋嬷嬷早早哄二十二阿哥去睡,分了他一小碗热牛奶。三大一小围坐在桌边儿,二十二阿哥的小椅子是特质的婴儿高椅,坐在那儿小小一团,小胳膊伸长也够不着什么,檀雅三人便探身过去与他一本正经地碰杯。   二十二阿哥高兴极了,双手捧着碗,不时要与三位额娘碰杯。   宣妃起头,说了几句祝词,主要内容便是明年咸福宫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到定贵人,词虽说不一样,涵义却是差不多的,也是希望所有人都健康平安。   檀雅从前在职场酒局见惯了各种敬酒词,她也会说,不过还是随了宣妃和定贵人,期望新年她们康健,二十二阿哥能够顺利种痘。   皇子种痘,是一个坎儿,生死的坎儿。   这些年太医院对天花的研究越发深入,种痘的风险也小了许多,死于种痘的皇室子弟逐年减少,却不是没有。天花从前闻之色变,现在风险犹存,不能不种,且越早种越安全。   明年二十一阿哥先种痘,下一个便是二十二阿哥,二十二阿哥身体养得好,都快赶上隔壁的二十一阿哥重了,她们依然免不了担忧。   只是担忧也没用,能做的唯有尽量照顾好孩子。   这喜庆的日子,不兴叹气,宣妃便摸摸二十二阿哥的头,道:“该睡了,宋嬷嬷抱胤祜回去吧。”   二十二阿哥不想走,趴在奶嬷嬷肩膀上还冲着三位额娘伸小手,“额娘~”这是他目前为止说得最清楚的一个两字词。   乾清宫里,家宴上一派热闹,歌舞升平,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喜意,半分看不出有任何粉饰。   按理,咸福宫那样冷清的三人之宴自是比不上皇室家宴,可雍亲王胤禛坐在离皇阿玛更近的地方,喝着酒,眼神有几分恍惚,神思大半在二十二那儿。   三人之宴,人少安静,并无任何丝竹之音,觥筹交错却全都是真心实意……   二十二阿哥闭眼入睡,胤禛也似有几分醉意,手臂支着桌案,默默出神,索性他想告诉皇阿玛他是个“孤”王“纯”臣,倒也无所谓与其他皇子宗室联络感情与否。   这家宴上,没有大哥胤褆,没有二哥胤礽,偏众人似乎皆未受影响,若他有朝一日落败,恐怕亦是如此,没有人会真心为他可惜。   三分醉装作九分,胤禛眼神朦胧,扶着桌案站起,借出恭脚步虚浮地走出去,出恭回来也不进殿,叫人取了两壶宴上的酒,命高无庸送去咸安宫。   高无庸踌躇,“王爷,这恐怕不妥吧?”   胤禛甩袖生怒,脚下一个踉跄勉强稳住,“有何不妥?我做弟弟的请二哥喝一杯酒,有何不妥?你一个奴婢难道要抗命不成?滚去办事儿!”   高无庸无法,双手端着托盘,找了一个小太监带路,向咸安宫而去。   胤禛等他走了,好似醉的站不稳,靠在另一个近侍苏培盛身上。   高无庸是雍亲王府的太监总管,从阿哥所时便伺候胤禛;苏培盛则是胤禛开府后颇为信重的近侍,两人皆为胤禛近侍,都想获得主子的信任,定然有利益相触,至于谁输谁赢,早晚会见分晓。   苏培盛扶着主子,并未对方才主子的吩咐多嘴,而是问道:“王爷,可要奴才去寻一碗解酒汤?”   胤禛摆摆手,抬头望向夜空,月儿无踪迹,星辰蒙云烟,殿里推杯换盏,殿外闻之添寂寥。   “四哥,怎在此处?”敦郡王十阿哥胤俄向偏殿望了一眼,还是踱着步子走过来。   胤禛站直,冷着脸硬邦邦地回道:“醒酒,你呢?”   十阿哥挺直脊背,转动大拇指上的扳指,文雅道:“弟弟要去更衣。”   胤禛眼神随意地向下一瞥,抬了抬下巴,“去吧,莫要憋坏了。”   十阿哥:“……是,弟弟失礼,告退。”   胤禛略微嫌弃地看他的背影,谁不知道谁,装什么温文儒雅,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坏毛病。   而十阿哥走向偏殿的每一步,都感觉如芒在背,解手完磨磨蹭蹭地走出来,见四哥的身影已经消失,总算松了一口气。   冷面哥哥等他撒尿,他真是消受不起。   另一边,因宣妃初一还要一起去乾清宫行礼,三人便未喝多少酒,吃完席面就散了。   第二日,等宣妃从宁寿宫回来,便开始着手安排小格格的满月礼。   满月礼当天,康熙并未亲至咸福宫,只遣人给小格格送了几件礼物,另还有皇太后并后宫妃子们的贺礼,比起当初二十二阿哥,皆不差多少。   宣妃去宁寿宫向太后谢恩时,正式广而告之小格格的小名,太后说好,康熙没有意见,额乐这个小名便叫开来。   小格格满月之日,亦是苏答应出月子之日,她生产年纪到底比当初的色赫图氏大几岁,因而养得快许多,能够早早解禁,只是天冷还不能随意出屋子。   檀雅几乎每日都去看她和小格格,见小格格一日好看过一日,既欣喜又忧心,“咱们大力像苏姐姐,容貌自是不必说,可这身子骨,日后可要多锻炼一二。”   苏答应听她执着地叫大力,嘴角抽了抽,不知作何回应。   檀雅挥手命伺候的人下去,手指戳小格格的小拳头玩儿,低声道:“苏姐姐,前几日娘娘与我们闲聊时说,咱们小格格的性子要像端敏公主那般,日后才过得好。”   和硕端敏公主,乃是先帝养女,自小性格跋扈,抚蒙后依旧在蒙古作威作福,便是风评不佳,皇上和蒙古那边儿有些人颇为不满,都掩盖不了她一辈子过得比旁人强的事实。   “咱们没去过蒙古,娘娘说蒙古那边儿风大起来,菟丝花可活不了,是以,还是大力这个名字好,应景儿。”   苏答应面色纠结,认同吧,好似不甘心,不认同,檀雅说得又确实有道理。   最后干脆一摆手,道:“你去与娘娘说去,娘娘是额乐的养母,娘娘若同意,我再没有不愿意的。”   檀雅眼中有一丝丝控诉,她口口声声都叫额乐,可不就是心里更喜欢额乐这名字吗?   再说宣妃能答应早答应了,果然还是要日后问小格格。   “阿哥肯定不如小格格贴心,大力跟色赫图额娘一派,好吧?”檀雅握着小格格的小拳头上下摆动,“大力答应了,咱们约好了不能反悔。”   苏答应侧头悄悄翻了个白眼,懒理某人。 第18章   转眼便到康熙五十五年,一开春,内务府便开始给二十二阿哥收拾阿哥所的院子,定了三个月后的吉日,正好天暖和好搬家。   这事儿,咸福宫的人都有心理准备,因而得到正式通知,心情失落归失落,还算稳得住。   唯有额乐,乍一听说哥哥要搬走,整个人都呆住了,没多久,眼里便酝了一泡泪,她还不是那种大哭,眼泪就挂在眼圈里,要落不落,看起来十分惹人怜惜。   “宣额娘,额乐不想二十二哥走……”   檀雅与苏答应对视一眼,不为所动,这孩子才四岁,却极清楚如何让额娘们心疼她。   额乐长得极像苏答应,一张脸精致可爱,眼睛圆圆的,看人时满是天真和懵懂,此时声音软软糯糯、可怜兮兮,宣妃一下子便软了心,直想全都满足她才好。   定贵人不比宣妃强多少,抱着额乐“心肝宝贝”的叫了一通,柔声细语地哄她:“额乐莫哭,定额娘的心都碎了。”   额乐抽噎一声,坐在宣额娘怀里,搂着两个额娘的脖子,巴巴道:“哥哥会想额乐的,能不能不走?”   宣妃心疼地轻轻为她擦没落下来的泪,解释:“皇子六岁都要搬去阿哥所,这是规矩,不能不走。”   “是极。”定贵人握着小女孩儿的手,轻声道,“宫里的规矩,额乐不是已经懂了吗?”   “懂也舍不得二十二哥。”额乐伤心地靠在两人肩膀上,小手还紧紧巴着她们的脖子。   小小的孩子,软软地靠在怀里,任谁都会生出无限怜惜,更遑论疼孩子疼得几乎没原则的两位老妃子。   额乐比二十二阿哥这个岁数时还胖一圈儿,苏答应担心宣妃和定贵人闪到腰,走上前一步,关心道:“娘娘,坐下说吧,额乐也不轻。”   她不吱声还好,一吱声,便教宣妃抓住,对两人横眉气道:“额乐多伤心啊,你们两个是铁石心肠吗?都不知道哄哄。”   苏答应闻言软语地讲道理:“娘娘,小孩子哭闹是常事儿,额乐又聪明,好好教她事理,她会明白的……”   “她才多大?”宣妃微微瞪她一眼,“小姑娘就是要娇宠着,等到出嫁,哪还有闺中的自在?”   这熟悉的论调,檀雅不进反退一步,摸着鼻子躲开宣妃的炮口。   自从小格格出生,苏答应邀宠康熙的心便淡下来,正好康熙更宠幸刚进宫没多久,年轻娇嫩的陈庶妃,于是苏答应就此失了宠,偶尔康熙来看胤祜和小格格,才会想起她,但三五次才会招她侍寝一次。   而康熙一年到头,主动到咸福宫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来,去年他还带胤祜去畅春园几月,咸福宫没人有幸同往,是以临幸更少。   额乐是康熙最小的女儿,又是宫里唯一的格格,康熙对她有几分宠爱,好东西不少,她若不是娇养,娇养这个词的意义便不存在了。   她刚出生的时候,大家商量的好好的,为了额乐抚蒙做准备,她们要好好教导她,谁想到额乐抓周抓到一把小木剑之后,宣妃和定贵人却怎么都狠不下心了。   也就檀雅和苏答应还保持着清醒,一有机会便借着玩乐让孩子锻炼身体,等到二十二阿哥开始扎马步学武艺,她们也撺掇着额乐跟二十二阿哥学。   宣妃和定贵人也不阻止,却有的是安排,天热时要在阴凉处扎马步练武,旁边儿还有小宫女扇风擦汗喂水,天冷时就更夸张了,人家练武都是三九寒冬越受磨砺越好,宣妃让俩人在同道堂的大炕上比划,炕都蹦塌了,她们四个额娘还坐在椅子上守着火盆看。   以至于身体是比同龄人强壮了,性子却娇的很。   檀雅那个半玩笑似的小名大力,后来都没叫过,苏答应私底下却悄悄跟她嘀咕过几次:“还不如叫大力,时时在嘴上提醒,省得忘了初衷。”   当时檀雅还笑她:“千金难买早知道,后悔也晚了。”   檀雅也不是没问过额乐,可惜额乐也坚定地认可“额乐”这个小名,那有什么办法呢?她们总不能强制叫大力,那不是不顾孩子的意愿嘛。   现在倒好,俩人表现的冷静,都要被宣妃数落几句,好像檀雅和苏答应是后妈一样。   其实道理大家都明白,宣妃和定贵人活了这么多年,更是通透,只是通透不代表行动受思维控制,加之去年冬宣妃小病了一场,病里心思多,生怕宠不够孩子她便不在了,更是变本加厉。   檀雅又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再退一步,眼瞅着就要迈出门槛……   “你去哪儿?”   檀雅讪笑,余光扫见二十二阿哥出现在窗外,立即语气欢快道:“娘娘,二十二阿哥回来,嫔妾想着迎一迎他!”绝对不是要躲。   而宣妃等人果然如她所想,立即便被二十二阿哥转移注意力,连额乐都松开两个额娘的脖子,出溜滑下地,吧嗒吧嗒冲向外间。   前几日,宫女已经将厚重的门帘撤下,因而几人清清楚楚地瞧见额乐一个飞扑,撞向六岁的二十二阿哥,她人小力道却不小,险些将二十二阿哥撞飞出去。   幸好二十二阿哥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两人扶着他,这才没让两个小主子一起摔倒在地。   二十二阿哥勉强抱着额乐,脸因为用力微微涨红,“额乐,二十二哥、二十二哥抱不动你……”   额乐两只小短腿抬起来,圈住二十二阿哥的腿,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摇头晃脑拒绝松开,“二十二哥不多抱抱额乐,日后便抱不到了。”   二十二阿哥寸步难行,便叫小太监搬了一把椅子,就地坐下,完全继承了宣妃的一贯方针:事要做,享受不能少。   他解决好“意外”,脸上重又挂起笑脸,笑眯眯地跟四位额娘问好。   二十二阿哥三两岁不懂事时,只瞧着比二十一阿哥活泼些、胆大些,可这几年越来越知事,还是整日一副乐呵呵的笑模样,跟紫禁城厚重的气氛越发迥异,像一缕阳光照下来,谁见都觉得暖洋洋。   他三岁那年,有一回学着檀雅给定贵人按摩手臂的样子,哼哧哼哧地给康熙按摩,好像一下子就触到了康熙的父爱之心,成了康熙最疼爱的儿子,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会不会恃宠而骄。   然他长到这么大,每一刻都沐浴在咸福宫诸人的爱中,不必在乎谁的宠爱,不必在乎得失,不必胆怯惶恐。檀雅四人教他明事却从不教他痴于权欲、活于算计,只教他舒朗、乐观、平和、大气……   二十二阿哥始终保有赤子之心。   搬去阿哥所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因此,他们都需要换一种心情去看待这件事。   二十二阿哥费力提了提妹妹,主动提起阿哥所,“胤祜正是从阿哥所回来的,阿哥所现在只二十哥一个人住着,我和二十一哥搬过去,一人能分得一所,比咸福宫还宽敞呢。”   南三所有三个三进四合院,早些年年纪相近的阿哥们多,有时还需两三个阿哥住一个院子,如今加上即将搬入的二十一阿哥和二十二阿哥,正好三个阿哥,无需合住。   二十二阿哥开朗道:“我分得东所,届时住在中院,院子极大,到时便是将秋千和滑梯搬过去,也还宽敞呢。”   “不行!”   “不行。”   先后两声反对,一声出自额乐,一声出自檀雅。   那秋千等物又不单是给二十二阿哥一人玩儿的,自然要长长久久地留在咸福宫。   檀雅自然知道额乐也是这个想法,便由着小丫头先跟二十二阿哥据理力争,她稍后再好心补充道:“你进学之后,更不能玩物丧志,不好搬过去。”   这理由挺充分的,二十二阿哥没心眼儿地答应。   雍亲王胤禛看不惯,压着声音提醒:“说千说万,旁的全是借口,她们想玩儿才是真意。”   他自从二十二开始懂事,便刻意压着声音,不教二十二认出他的声音,偶尔在乾清宫或是畅春园见到,也不露出半分声色。   二十二阿哥确实从未怀疑过四哥与心里这个声音有半分关联,也不想他为何会听到别人的声音,此时听到他的话,脸上还是没心没肺的笑,毫不在意,“小心眼儿没人爱,臭脸扫兴,大家都高高兴兴的便好,看几位额娘多喜欢我。”   从来都是满脸不高兴,不招人稀罕的雍亲王胤禛受到了会心一击。 第19章   二十二阿哥今年六岁,阿哥所可能要住十年,几乎是整个少年成长时期,住的舒心是整个咸福宫的一致想法。   宣妃给其他三人一一分派了任务,她和定贵人为二十二阿哥收拾东西,檀雅和苏答应负责阿哥所。   “宣额娘,额乐、额乐呢?”胖乎乎的小格格举起小肉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额乐啊……”宣妃作出思考的神情,良久,才在小姑娘紧张地视线下,笑道,“额乐跟宣额娘一道收拾东西。”   额乐一听,一左一右牵住宣妃和定贵人的手,迫不及待道:“那快去收拾。”   檀雅调侃,“额乐,这么着急送你哥哥走啊?”   宣妃不赞同的眼神倏地射向檀雅,“没正行,跟孩子说什么呢。”   “娘娘好生偏心。”檀雅委屈地嘴巴轻嘟,帕子还假模假样地沾了沾眼下,“孩子们能陪娘娘的年头到底有限,真正能陪您走到最后的,可是嫔妾们。”   宣妃将孩子看的太重了,檀雅不能直说,只能借玩笑提醒一二。   宣妃不知听没听出她话里的提醒,只是檀雅这么大的人,还作此种姿态,惹得宣妃又嗔了她一眼。   额乐晃了晃宣妃的手,小大人儿一样叹了一口气,一本正经道:“宣额娘,额乐大了,宠色赫图额娘,不会生气的。”   宣妃迁就着小格格的步子,慢慢走,实心实意地夸赞,“额乐真懂事。”   定贵人亦是温柔地低头瞧着她,仿佛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在眼前。   三人打头,说说笑笑地走向二十二阿哥的屋子,几个宫女随在身后,几个呼吸的功夫,这正厅里就少了一半儿的人。   檀雅好笑,戳了戳苏答应的手臂,“苏姐姐,咱们二人是越发不受待见了。”   苏答应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边闻茶香边道:“我可不像色赫图妹妹那般,总上赶着惹宣妃娘娘。”   “玩笑而已。”檀雅不想她那么讲究,一口喝完自己杯子里的茶,便起身,“走吧,苏姐姐,娘娘给的任务,咱们也得做啊。”   苏答应不动,淡淡道:“阿哥所那边有内务府负责,你我又不能去前头,有何能照看的?”   二十二阿哥搬住处,最主要的便是收拾他的物件儿,已经被宣妃和定贵人接受了。   “那可多了。”檀雅绕着桌子踱步,细细道来,“阿哥所是有内务府收拾,可他们皆按定例,自不会多精心,否则娘娘收拾什么呢?咱们去不了,将阿哥所移过来便是。”   苏答应放下茶杯,“如何移过来?”   檀雅道:“阿哥所的格局固定,桌椅摆设便由人而定,咱们命人将东所的各处细节全都记下来,由苏姐姐执笔,画一幅图纸出来,好教娘娘和定贵人按照图纸安置摆件儿,如何?”   苏答应略一思索,欣然点头,“这主意极好。”   说到便做,檀雅立即叫了个小太监来,命他去一趟阿哥所。苏答应怕他不知从何观察,便提笔写了一张字条,叫他按照这上的内容仔仔细细地看清楚。   小太监领命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檀雅和苏答应闲来无事,便来到院中侍弄花。这是檀雅近两年的新爱好,亲手栽种各种花卉。   其实檀雅更想种菜,她这一把子力气,一脚铁锹踩下去轻松一个坑,一看就是干弄活的好手,不利用属实可惜。   有时候她幻想一下,前后两个院子,如果种上满满的青菜,黄瓜架豆角架立在宫墙边儿,若再顺着宫墙延伸到墙外,一片绿色遮住红墙,搁在现代就是网红打卡拍照点。   可惜檀雅不愿在后宫里特立独行,因而只在玩笑时说一嘴便罢,还是退而求其次改为种花。   康熙五十三年她只折腾东配殿廊下那一排花盆,照看的还不错;康熙五十四年她就将魔爪伸向整个咸福宫,今年不止在花盆里养,立春后,凡是有土的地方全都被她翻了一遍,现在已经长了一巴掌高。   黄瓜架豆角架没有,爬山虎却种在了宫墙边,等到夏天茂盛起来,必定会郁郁葱葱、垂墙成帘。   檀雅领着苏庶妃走到前院,从负责洒扫庭院的太监手里接过一跟细木棍。   苏答应问她:“这是作甚?”   “教它按照我的想法长。”檀雅一手舀水浇在地上,随后将细木棍轻轻插在湿润的土地中,又从闻枝手里接过一根细布条,轻轻绑住爬山虎细嫩的茎和细木棍。   苏答应理解了,也学着她的动作,浇水,插木棍,捆绑……   她插一根才赶上檀雅插三根,可一举一动皆雅致,渐渐地,众人的视线边都定在苏答应身上,连檀雅也不时看过去。   苏答应捏着兰花指系上第二根布条,轻声道:“不知道阿哥所有没有这些花草。”   “等方贵回来,便知道了。”咸福门东侧的爬山虎全都绑好,檀雅便移步向西,“今年我在花盆里种的花多,到时直接搬过去便是,爬山虎明年再种。”   苏答应随她的话看向满院子的花卉,再想到后院里那一盆盆,点头,“身边都是熟悉的,二十二阿哥搬到阿哥所,想必也不会太过害怕。”   用惯了的东西全都带过去,随身伺候的人也跟过去伺候,再有这些熟悉的花花草草,想必闻着花香,睡梦里都是甜的。   一个时辰后,小太监方贵从阿哥所回来,檀雅和苏答应也弄好了爬山虎,各自回去换洗好,一刻钟之后,苏答应来到檀雅的东配殿。   闻柳已备好笔墨,苏答应一到,便熟门熟路地走到书案后,先用镇纸捋平纸张,随后提笔记录下来太监方贵的汇报。   整个东所,有前中后三院,此时二十二阿哥还小,后院便暂时只能作储藏之用,日后待他大婚,自由福晋照看,因而她只细问前院中院,一桌一椅,一草一木,全都仔仔细细问过,才放下笔,拿起纸轻轻吹了吹。   檀雅见苏答应满意,便对小太监满意一点头,冲闻柳挥挥手。   闻柳带小太监出去,递给他两颗银瓜子,道:“这是小主赏给你的,你今日做的极好。”   方贵谢过,殷勤道:“小主们再有事,随时吩咐奴婢。”得闻柳点头,这才退出去。   屋里,苏答应只看着那记录的纸张,未提笔,反而眉头轻轻蹙起。   檀雅见状,拿起一根毛笔,蘸了蘸墨,便在纸上画开来,几笔便画出一个立体的房屋,片刻后,一个粗简的三进院落便跃然纸上。   苏答应赞道:“我方才正无头绪,色赫图妹妹的画法儿虽简单,却是一目了然。”   “苏姐姐只是未接触过,否则以苏姐姐的聪慧,绝非难事。”这年代已经有立体画,工部那些匠人图纸画得亦是精致非常,檀雅这两笔刷子,在那些人面前便是班门弄斧,“苏姐姐不笑我卖弄便是。”   苏答应摇头,拿起檀雅的画看了一会儿,终于提笔画起来。   她的画极细致,一座宫殿,从房檐到廊柱全都画出来,只前面一堵墙皆未画,能清晰的看见殿内每一处摆设,一个多时辰才画完前院一间正殿。   檀雅比照着文字,无一处错漏,而方才苏答应画的时候一眼都未瞄过这纸上的记录。   苏答应命闻榭拿着这未完成的画给小太监看,随后才对檀雅道:“明日后日,我便留在我屋中画图纸。”   “姐姐在我这儿画便是,我与苏姐姐红袖添香,也沾染些文雅气儿。”   苏答应轻睨了她一眼,倒也未反对。   而她不反对便是默许,檀雅笑着和苏答应出去,一道去同道堂蹭饭。   等到苏答应的图纸全都画好,宣妃和定贵人也将二十二阿哥的东西全都统计好,然后几人便拿着图纸商量,什么物件儿摆在何处,苏答应字写得最好,便在一旁登记。   这些年,康熙给二十二阿哥的赏赐,还有他生辰时各宫娘娘小主送来的贺礼,好物件儿属实不少。有些东西收在库房里便可,有些却是必须得摆出来,以示二十二阿哥对赏赐的重视。   额乐趴在宣妃腿上,听着额娘们讨论,忽然爬下榻,哒哒跑出去。有人随身跟着,檀雅她们并未操心她去哪儿,过了一会儿,小姑娘抱着一怀抱的东西,她的随侍也没有空手。   檀雅笑问:“额乐,这不是你的宝贝吗?怎么拿到这儿来了?”   “送给哥哥。”额乐将她最喜欢的布老虎毫不犹豫地塞进哥哥的箱子里,又指挥着奶嬷嬷和宫女放下其他东西,“都给哥哥,哥哥想额乐了,就看一看。”   “你真的舍得吗?”檀雅逗她,“要是送出去了,再想要回来可是不行的。”   “我的都给哥哥!”额乐说完,又哒哒跑出去。   宣妃叫她,没叫住,摇头不赞成,“小孩子家家,想一出是一出。”   定贵人笑道:“娘娘多虑,二十二阿哥定是喜欢的,便是摆不出来,日后也可以传给咱们二十二阿哥的女儿,姑姑的一片心意呢。”   宣妃闻言抚掌,“是极,旧物件儿压身,未来小格格定用的上。”   檀雅颇为实在道:“这是极遥远的事儿,早着呢,那布老虎没准儿都烂了。”   宣妃瞪她,“你闭嘴。”   苏答应无奈地摇头,扫人兴说的便是此人,偏她还乐此不疲。 第20章   后宫女人是真的闲。   咸福宫为二十二阿哥搬宫做准备,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忙活了好几日,二十二阿哥的东西盘了个遍,还不够,宣妃又开始盘点自己的库房。   宣妃有一间耳房充当库房,全都是她半辈子在宫中积攒下来的积蓄,她盘点出来后,一分为二,一半全都添进了二十二阿哥的箱内,另一半儿虽未说,但众人心知肚明,那是留给额乐的。   这是宣妃自己的东西,给的是自己膝下的养子,檀雅等人皆不能多嘴多舌充大方。   还有定贵人,她也给二十二阿哥添了不少东西,并且有二十二阿哥一份,就给额乐一份同等价值的,再没有比她们更加疼爱孩子的。   只是如此一对比,檀雅和苏答应这对生母,能够给予孩子们的东西实在是少之又少。苏答应性敏感,难免有些自惭,心里觉着愧对孩子们。   咸福宫里四位嫔妃,宣妃和定贵人意趣相投,檀雅和苏答应年龄相仿,更说得来话。   苏答应存此事于心中数日,越临近二十二阿哥搬宫的日子,心里越是压抑,心知不可继续下去,便在二十二阿哥搬走前一日寻了檀雅,想要得其开解。   檀雅见她一副要说悄悄话的模样,兴致一来,热情地邀请她晚上到东配殿同住,到时窗幔一放,两个人咬耳朵低声细语,更有谈心的感觉。   她兴奋地过了,苏答应不自觉地后退,颇为谨慎道:“虽说宫里私底下常有那般的女子,但我是万万不会的。”   檀雅莫名,“什么?苏姐姐的话我怎么不懂?”   苏答应难以启齿地动了动嘴,好一会儿,才闭眼道:“你说邀我去你那夜宿,两个女子……”   那神态,那语气……檀雅随着她的话,眉头一点点上挑,指了指自己,又指指苏答应,“苏姐姐难道以为,我想与你……磨镜?”   最后一个词,檀雅发出的是气音,然而音调上扬,显然极不可置信。   苏答应抿抿嘴唇,脸颊羞红,也知自己的话有些出格,忙道:“我不过一说,妹妹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檀雅哭笑不得,不过想一想,便也能够理解苏答应为何如此,确实是后宫除帝王和未成年的皇子,便只有太监,是以多有成对排解寂寞或是[欲]望的宫妃或宫女。   这人欲,有人就会一直存在,灭也灭不掉,是以即便后宫明令禁止那等行为,依旧屡禁不止,私下里仍有许多人顶风而上。   檀雅也能理解那些女子,且她实际上无权评价她人行为,只轻声安抚苏答应:“苏姐姐误会了,妹妹并无此心,只是想着晚上好说话罢了。”   苏答应咳了咳,主动挽起檀雅的手臂,不好意思地笑道:“那我晚间便与妹妹同宿。”   檀雅点头,回道:“不胜荣幸,扫榻相迎。”   傍晚,苏答应在自己屋里洗漱完,只在里衣外披一件薄外袍,便来到东配殿。   檀雅上一次与人同床而眠,还是和二十二阿哥,再往前,许是学生时期,已经记不清楚了。且她们这样的低位妃嫔侍寝,完事儿便要回到后宫,是以跟皇上也没有同眠过,苏答应更是没有这经验。   俩人比肩躺着,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有先前的误会,更是沉默着,气氛十分怪异。   苏答应甚至忘了她纠结了几日的问题,满心尴尬。   还是檀雅,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侧身看着黑暗中的人影,主动打破尴尬,小声问道:“苏姐姐,你烦心何事?”   苏答应沉默半晌,方才缓缓道来。   “我知娘娘和定贵人心善,我也心存感激,只是思及自身,总觉无用的很,愧对孩子。”   檀雅心大,整日里摆弄这摆弄那,从未纠结过这个问题,此时听苏答应一说,惊讶的同时,也忍不住反思,她是不是有点儿太没心没肺了?   要不……也意思意思,跟着苏答应愧疚一下?   苏答应没得到她的回应,微微侧头,问:“妹妹也觉得姐姐不该吗?”   “不是。”檀雅摇头,“我是在想,姐姐定然极在意孩子,才生怕对他们有一丝不好,我便有些失职了,从来只管自己先开心。”   苏答应闻听她此言,立即劝慰道:“妹妹这话不对,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妹妹没来之前,这咸福宫死气沉沉的,可有了妹妹,好似才活过来,否则哪有两个孩子这般乐观豁达的性子?”   幸好夜深瞧不见,檀雅嘴角弯了弯,语气如常道:“照姐姐所言,姐姐虽未给孩子们更多的物件儿,却为他们启蒙,教导他们知理明事,古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苏姐姐为两个孩子打下的基础,亦是受益终生,非死物可比。”   “且在妹妹看来,娘娘和定贵人对二十二阿哥和小格格的爱护之心,比那些财物更是珍贵百倍,咱们若要比较,大概是永远也比不完的。”   苏答应呼吸轻浅,许久未出声。   檀雅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二十二阿哥搬出去后,咱们是管不到了,不过额乐这里,苏姐姐倒是还有可为。”   “此话怎讲?”   “说好,日后娘娘再溺爱额乐,苏姐姐定要坚定站在我这一处不动摇,便是为了额乐后半辈子快活,你我也要严厉些。”   苏答应以为,身份所限,她们又不忍言辞太直白伤情分,是以檀雅所说想要落到实处,着实难为,只能叹气,“尽力而为吧。”   檀雅没她那么愁,露出一抹坏笑,道:“苏姐姐答应便是,回头我再去劝服定贵人,反正只要引得额乐自己愿意,娘娘再如何溺爱,也是独木难支,无济于事。”   苏答应一下子便领悟她的意图,无语,“我这个额娘还在这儿呢,你便盘算着如何欺负我的女儿?”   “没办法,胤祜走了啊,只能额乐来承受她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重担啦。”檀雅笑得畅快,“苏姐姐就瞧好吧。”   重担……是指她自己吗?苏答应抽了抽嘴角,不知道该不该心疼女儿。   不过檀雅这么一搅和,她的心情确实平静下来,睡意上来,闭上眼道:“睡吧,明日还要送二十二阿哥呢。”   檀雅不想睡,她精神着呢,谁家寝室夜话,不是越聊越嗨,聊到睁不开眼才睡。   这年代没啥深夜活动,难得有人陪夜聊,檀雅不想睡,便扒拉苏答应,“苏姐姐,再聊一会儿,别那么早睡。”   “还聊什么?”苏答应打了个哈欠,“不早了。”   “聊聊那位快生了的小陈庶妃也行啊。”康熙老当益壮,不值得八卦吗?   宫里三位姓陈的庶妃,生下十七皇子胤礼的陈氏早已是贵人,生下二十一皇子胤禧的陈氏还是答应,先前二十一皇子生母没晋答应时,为了区分,最小的这位陈庶妃便被众人称作“小陈庶妃”,等到小陈庶妃生下皇嗣晋了位份,为了再区分,就得变成小陈答应。   以这位小陈庶妃目前最受康熙宠爱的心气儿,得多难受……难道不值得聊吗?   “没甚好聊的,以色侍人,色衰爱弛……”苏答应迷迷糊糊道,“不过姓陈,是不是都好生养?”   “可不是吗?苏姐姐不说,我都没想到这一处。”三位姓陈的妃子全都生育有子,古人迷信,宫里备不住早有流言。   檀雅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兴致勃勃地说:“听说她们几位祖上并无关联,姐姐全都见过吗?容貌可有相似?”   苏庶妃没有回音,只有轻而均匀的呼吸声。   檀雅:“……”   苏答应是释怀了,她现在憋屈了。   檀雅郁闷地仰躺下来,盯着床顶,幽幽地叹一口气。   夜,寂寞如斯。   哼~ 第21章   “嘭嘭嘭——”   “嘭嘭嘭——”   “额娘!色赫图额娘!”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喊,“是额乐啊。”   床上,檀雅拽起被子蒙住头,翻了个身捂住耳朵,试图阻截这扰人清梦的噪音。   苏答应听到女儿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坐起身,素手撩开床幔,声音里尤带睡意和慵懒,“闻榭,是额乐吗?”   闻榭轻轻应了一声,随后便是开门声,接着,外间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像是一路小跑进来的。   小格格一露面,脆生生叫了一声“额娘”,便往苏答应这儿跑。   “嘘——”苏答应食指抵在唇前,低声道,“额乐,你色赫图额娘还睡着,咱们小声些。”   额乐踮脚往床里的人那儿看了一眼,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脚跟抬得更高,凑到额娘耳边小声控诉:“额娘,你和色赫图额娘一起睡,不叫额乐。”   苏答应哄道:“你色赫图额娘舍不得你二十二哥,额娘才陪一陪她安慰她,额乐是天上的鹰,最勇敢,应该不用额娘陪吧?”   额乐大眼睛转了转,思考片刻,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道:“也、也不用很勇敢吧?额乐还小呢……”   苏答应侧倚在床上,好笑地点了点额乐的小鼻子,“娘娘和定贵人可不在,额娘才不吃你这一套。”   “额乐也想跟额娘们一起睡。”额乐一招不成迅速换一招,干脆直接蹬掉鞋子,抬起小短腿,扒着床沿往上爬。   苏答应也没拦她,不过也不帮忙,缩起腿,给额乐让出爬床的空间。   额乐爬床的动作挺利索,成功上来之后,手脚并用绕过额娘,爬到两人中间,毫不客气地钻进被子里。   她乖巧躺好,见额娘仍坐着,还轻拍身边的被子,小声道:“额娘,怎么不躺下?”   苏答应其实已经清醒了,平常这个时辰,她早就起了,还是昨夜闲聊,睡得稍晚些,才误了起床的时辰。此时女儿满眼期待地看她,苏答应便重新躺下,母女两个紧挨着躺在一起。   檀雅还在睡,苏答应便示意女儿安静躺着,莫要再出声。   小孩子除非睡着,否则哪里消停的下来,额乐头靠着额娘的肩,小肉手一会儿抠一抠被子,一会儿玩儿额娘的头发,一会儿小脚丫伸出来,悄悄碰额娘的腿。   苏答应注意到了,却装作没有注意到,闭目不言。   过了一会儿,身边没了动静,她侧头看去,才发现这孩子又睡着了。   苏答应眼神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命,嘴角缓缓上扬,起身动作轻柔地将她的小脚塞回被子里,整理好被子,又注视了许久,才下床去。   ……   檀雅在睡梦中,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右手臂似有重担,挣扎着醒过来,便见到一个头发浓密的小脑瓜顶儿。   “……”额乐?她咋在这儿?   檀雅另一只手搁在额头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向旁边儿,没有苏答应的身影。   小姑娘本来睡得正香,她一动,似是扰到,便松开搂着檀雅脖子的手,吧唧吧唧嘴儿,翻了个身背对她,小手抱住檀雅的小臂。   两人原来的姿势是锁喉,现在的姿势是考拉抱树。   额乐就枕在檀雅上臂和腋窝中间,檀雅轻轻一动,她就抱得更紧,檀雅便不敢动。   闻枝出现,拯救了檀雅,“小主,您醒了?”   檀雅点头,冲怀里的孩子努努嘴,低声道:“快将她抱走。”   闻枝有些不知如何下手,停顿片刻,才轻轻小格格的头,然后期待地看着自家主子。   檀雅:“……”   手臂呢?手臂还被绑着,这怎么动?   闻枝不好意思地笑,“小主,奴婢怕吵醒小格格。”   檀雅也怕吵醒她,否则不能手臂都麻了还一动不动那么久。   “枕头。”檀雅吩咐。   闻枝立即用另一只手拿起枕头,随时准备着。   檀雅用手肘撑着床,慢慢跪起,然后身体和手臂最大限度的张开。   闻枝眼疾手快地扶着小格格的头穿过主子的手臂,手背碰到枕头后,立即轻轻抽出手。   然而这小孩儿一点儿不体谅她们的小心,头一沾到枕头,脸立即便皱成一团,嘴里还哼哼唧唧的,显见还是被吵醒了。   她一动就松开了檀雅的手臂,檀雅跪坐在床上,挠挠头,无语,“早知道这样,咱们费那劲干什么呢?”   不过额乐是个省事儿的,非自然醒也没闹,还未彻底醒过来,便揉揉眼睛,冲檀雅甜甜一笑,然后伸出两只手臂,要抱。   诶呦~   怎么能这么可爱?   檀雅稀罕地抱起小姑娘,亲香好一会儿,娘两个才一起下床。   她们收拾好来到同道堂的时候,宣妃三人已经盘点完最后一遍,几口大箱子已经搬到外面,等到吉时抬起来便可走人。   宣妃瞧见檀雅和额乐过来,也没责备她晚来,而是问道:“今日怎么抱着?你不是最坚持让孩子们自己走吗?”   檀雅放下额乐,神色自然地笑,人这一辈子哪能没有打脸的时候呢?她脸皮厚,不怕自打自脸。   苏答应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水,道:“晨间二十二阿哥走的时候,说下学后会回来与咱们一道吃一顿饭,然后再回阿哥所住。”   檀雅一听,心下一叹,有预感这顿晚膳定然不会太愉快。   二十二才六岁呢,就要一个人去阿哥所生活了,可她们若是表现的太难过不舍,恐怕孩子也不舒服,于是便道:“我是绝不会掉眼泪的,没得惹你们笑话。”   三人对视一眼,一同叹气。   宣妃道:“谁都有这一遭,又不是见不到了,咱们晚膳时都要乐呵呵的,莫要太伤感。”   檀雅三人连同额乐一起点头答应。   然而她们想是如此想,等到吉时到,太监们抬着二十二阿哥的箱子一个一个的出了咸福宫的门,心情还是不由自主地低落下来。   檀雅心里也不得劲儿,往后胤祜再不会回到咸福宫来住,成年之前还能偶尔来请安,成年之后便不能随意在后宫走动,总是见得少了。   “阿弥陀佛。”定贵人转动手里的佛珠,念了一声佛,道,“我去佛堂诵经。”   宣妃望了一眼咸福门,起身道:“我随你一道去吧。”   额乐看看宣额娘和定额娘的背影,又看看额娘和色赫图额娘,忽然道:“额乐不会走,会一直陪着额娘们的。”   宣妃和定贵人脚步一顿,良久回头冲额乐笑了笑,如往常一般将小姑娘夸了又夸,才离开。   檀雅则是和苏答应四目相对,随后,她打起精神,笑道:“额乐,色赫图额娘昨日想了一个玩具,让造办处做出来给你玩儿好不好?”   容貌极相似的母女俩像是接受一个指令一样,一起看向她。额乐好奇地问:“色赫图额娘,是什么呀?”   檀雅神秘一笑,道:“是个寓教于乐的宝贝,色赫图额娘先卖个关子,等拿来额乐就知道了。”   额乐被她勾得,再想不起二十二哥要走的事儿,缠着她一直问,却怎么也得不到答案。   苏答应却是想到昨夜檀雅说的话,深切怀疑她不安好心。   傍晚,二十二阿哥从上书房回来,刚叫了人,宣妃便招呼他:“胤祜,饿了吧?宣额娘让膳房做了一桌子你爱吃的菜,快来坐。”   二十二阿哥顺从地坐下,等到宣妃几人拿起筷子,这才动筷子,这个菜吃一口,笑着道一声“好吃”,那个菜夹一筷子,再道一声“也好吃”。   “额娘们也吃。”   “一起吃,一起吃。”   宣妃和定贵人从前是吃素的,为了给孩子夹菜,早几年筷子就沾上了荤腥。   她们说好了要笑,脸上便都挂着笑,给他夹一筷子菜便给自己碗里也夹一筷子,只是不动,视线一刻也不离二十二阿哥身上。   二十二阿哥埋头吃,然后头越埋越深,一滴又一滴的眼泪落在碗里,他就连眼泪一块儿吃了。   一声极小的啜泣声打破这沉默,檀雅等人看向额乐,二十二阿哥动作极快地抬起袖子抹眼睛,然后若无其事地抬头。   屋里这么多双眼睛,他那动作不过是自以为隐蔽,其实大家全都看见了,只是都不揭穿罢了。   苏答应抱起额乐,冲宣妃道:“娘娘,嫔妾带额乐去洗洗脸再回来。”   宣妃点头,随后转头看向二十二阿哥,扯起笑脸,道:“你妹妹小,舍不得你,过几日便好了,咱们吃。”   二十二阿哥收回视线,冲宣妃笑了笑,爬上椅子,伸长手臂夹菜放到她碗中,又夹第二筷子给另一边的定额娘。   轮到檀雅时,她主动端起碗伸过去,等菜落入碗中,认真地道谢,大口吃下去。   这一顿饭快要结束,苏答应才独自回来,说是额乐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檀雅撑起笑打趣了额乐一句,见众人越发沉默,也知道此时再如何活跃气氛都是不用,便也不再说。   菜都凉了,几人依旧坐在桌边不动,还是肖嬷嬷开口提醒:“娘娘,二十二阿哥再不走该迟了。”   宣妃这才松口,说要送二十二阿哥出去,二十二阿哥说不用也没能阻止她。   几人移步到咸福门外,宣妃三人殷殷叮嘱完,檀雅才蹲在儿子面前,柔声道:“胤祜,无论何种境地都不必自缚,额娘们只愿你一生康乐,万事皆可期。”   二十二阿哥哽咽点头,退后一步,冲几人一一行叩拜大礼。   宣妃叫他起来,催促道:“快走吧,额娘们看你走了就回。”   再不走便晚了,二十二阿哥只能一步一回头地往前走,直到咸福宫门两侧昏黄的灯笼再找不清那四个女人的脸……   雍亲王胤禛从方才他们强颜欢笑吃那一餐饭便看着,感受着,却始终未曾插言。   他和小二十二某种程度上形同半身,可始终不是一个人,他们有各自的生活,而咸福宫这方净土……从来只属于二十二。 第22章   二十二阿哥搬走,咸福宫诸人这一晚皆辗转反侧,第二日彼此见面,眼下是相同的青黑和肤色暗淡。   檀雅在儿子搬走前一晚睡得极好,昨晚却做了个极长极累的梦,精神不济,便也没五十步笑百步地调侃众人。   昨天晚膳,额乐没吃多少东西,夜间饿醒,又吃了一顿夜宵才睡下,今日到起床时间便没醒。   宣妃和定贵人自从开始给两个孩子启蒙,诵经的时间缩短了,去年额乐启蒙,两个孩子进度不同,又从早膳后改到傍晚。现在额乐没起,两人便无事可做,相对无言。   这种安静的气氛,让檀雅想起月子出来第一次到同道堂请安的场景,有种梦回当初的感觉。但本质其实早就改变,四人皆不想沉溺于此,便一同到院中赏花晒太阳。   宣妃从老太后那儿得了不少好茶,吩咐宫女沏一壶来。   檀雅今年在后院移栽了大片月季,宣妃命人在靠近东耳房这片月季花丛安排了一张石圆桌,桌边正好四个石凳,四人便坐在月季花丛中。   此时月季刚到花开时节,花蕾多过盛开的花朵,且月季花没朵花的花期不长,只开三两个时不明显,近几日开得多了,花根处的土壤上便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花瓣。   檀雅平素里少忧愁,今日见到这落花却挖起自己那点儿做作的伤春悲秋来。   只见她侧坐,依在石桌上,腰身微微弯曲,有一股苏答应那般弱柳扶风的韵味儿,目中似深情似怅然地望着那一地落红,幽幽道:“谁道这花儿不多情?她们也知离别,也知忧呢,瞧这开得都不精神了。”   宣妃瞅了瞅比昨日盛开的还多的花朵,莫名其妙道:“这不是挺艳的吗?你眼睛坏了?年纪轻轻的便这样,恐怕到我这岁数,还不如我硬朗。”   定贵人和苏答应低头轻笑。   檀雅无语,还能不能好了?让不让人抒情了?   这时,额乐那屋的门打开,小姑娘知道额娘们在赏花,哒哒跑过来,第一句话便是:“今儿花比昨天还多呢!真好看!”   定贵人和苏答应闻言,笑容更大,便是有帕子掩着嘴,笑意也从眼角眉梢露出来。   檀雅:“……”   额乐疑惑地看看额娘和定额娘,虽不明白,但她们笑,定然是有高兴地事儿,便也跟着笑起来。   宣妃叫人在她旁边给额乐加凳子,道:“便将额乐的早膳端到这儿吃吧。”   宫女应是,没多久,石桌上便摆了几个小碟子并一只碗两双筷子。   宣妃拿起一双筷子,给额乐夹菜。   额乐夹菜还不太灵活,她就抱着碗用筷子往嘴里扒饭,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香啊,额乐的饭都有花香了。”   “香便多吃些。”   额乐吃了几口,欢快道:“宣额娘,晚膳时也在这儿吃吗?额乐想跟哥哥一块儿吃香香的饭。”   宣妃手一顿,淡淡地提醒:“你哥哥搬去阿哥所了,近来不能过来了。”   额乐顿时吃饭都不香了,瘪着嘴道:“额乐忘了,哥哥不在这儿住了……”   三人担忧地看着她,生怕她再哭出来。   檀雅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笑道:“你哥哥能闻到花香,东所不比咸福宫小,有前中后三院,前些日子收拾的时候,色赫图额娘让人移栽了不少花过去,你哥哥还嫌太多了呢。”   “真的吗?”额乐果然被她带跑,完全忘记她的重点是和哥哥一块儿,而不是花。   檀雅认真地点头,给她形容了一遍当时二十二阿哥皱巴巴的脸,笑得十分没良心。   苏答应顺着檀雅的话,略带几分埋怨道:“二十二阿哥是男儿,文人士子好雅,理应多种些兰花青竹,偏你额娘就喜欢这艳丽的月季。”   檀雅喊冤枉,她上辈子多是干练简洁的职业女性打扮,从没爱过这些浓艳的颜色,只是境地转变,今生束于一隅,也想要活得生机浓烈一些罢了。   宣妃和定贵人向来是不参与两人这些小争执的,一个照顾额乐吃饭,一个安静地喝茶。   额乐则是边吃边扑闪大眼睛,认真地听两个额娘讲话。   她吃完早膳,便该上课,与二十二阿哥一样,先识字背书练书法,再学蒙语,下午还有武艺基础课,这是每日必修,然后穿插着琴和画。   今日她起得晚,上完蒙语课,再午睡完,天已经不早了,二十二阿哥又不在,她便想拖掉武艺课。   宣妃心疼她,想着一日也无妨,正要开口,檀雅就冲定贵人挑眉眨眼,定贵人便出言打断道:“娘娘,到咱们诵经的时辰了,咱们去小佛堂吧,这里有苏答应和色赫图答应呢。”   檀雅立即扯着苏答应上前,挡住宣妃和额乐,笑道:“娘娘放心,不会累到额乐的。”   宣妃瞧不见额乐可怜巴巴的眼神,心就没那么软了,干脆地转身,眼不见为净。   额乐没法儿逃课,只能垂头丧气地换了身小骑装,然后回来在后院慢跑。   檀雅和苏答应散步陪着她一圈一圈儿转,为了让她转换心情,檀雅还主动提起她设计的新玩具:“色赫图额娘也不是那种冷酷无情的人,所以便想了个玩意儿,日后呢,你学什么,全看你自己的本事,如何?”   跑步说话喝进去风,容易岔气,檀雅叫她不要说话,然后继续道:“不用问色赫图额娘是什么,没有惊喜,等见到实物便知道了。”   额乐累了,跑得慢下来,看向色赫图额娘,眼神有疑问。   “是想问什么时候能看见吗?”檀雅见小姑娘点头,笑道,“这可说不准,还是要造办处的工匠们说的算。”   额乐垂头,又跑了一圈儿,便抱住她的腿撒娇,说什么都不想再跑。   檀雅摸了摸她的头,感受到手上的汗湿,大发慈悲让她回去洗澡换衣服,今日的课这才算是结束了。   而二十二阿哥们的骑射课才刚过一半,紫禁城仅剩的三位学生,二十阿哥胤祎、二十一胤禧、二十二阿哥胤祜还在更大的教武场挥洒汗水。   二十阿哥今年十一岁,已经能骑着小马驹射箭,因此两个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练习拉弓的小阿哥看他的眼神尤为羡慕,以至于二十阿哥骑在马背上的身影越发挺直。   康熙日理万机,先头那些阿哥幼时读书,他还能常抽出时间考较或是亲至看皇子们练习骑射,他们三个却是少有见到皇阿玛的时候,约莫几天一次的频率。   不过没有皇阿玛在侧,胤祜耳朵里却有另一个严厉的声音。   雍亲王胤禛看弟弟们骑马的姿势也好,弯弓的姿势也罢,全都能挑出三二瑕疵,只有二十二一人能听得见。   身体的疲累,精神上也没有片刻休息,饶是胤祜性子一向乐观,也忍不住在心里道:“我额娘说只有一人掌管四方土地和黎民百姓,是管世间最宽最广之人,旁人无需比照。”   这人便是帝王,言外之意,他管得太宽了些。   胤祜不是那等言语刻薄之人,忙又补充道:“我是幼弟,管不到哥哥们,你只管督促我便是。”   胤禛轻嗤一声,再未说话,心道若是他所谋事成,旁人想要他管,还要看他有没有心情呢。   胤祜得不到他的回话,在心里叫了几声,以为他生气,心生内疚,便又道歉,求他原谅则个。   胤禛皆不理会,反而越发悠然,等到他听够了,便扔下这边去忙,独留胤祜惴惴不安、焦急不已。   “胤祜?胤祜?”   胤祜回神,见两位哥哥站在他面前,笑了笑,问:“结束了?”   二十阿哥两只手臂一伸,一左一右揽住两个小弟弟的肩,一点儿没有兄长爱的压在他们身上,懒散道:“走了走了,回去吃饭,躺下,累死人了。”   胤祜和二十一阿哥费力地撑着大五岁的哥哥,对视一眼,极其无力。   三人回到阿哥所,二十阿哥也不放手,脚下自动转向东所,大咧咧道:“咱们兄弟一块儿吃,好几年阿哥所就我一个人,没意思的很,可算是有你们来作伴了。”   二十一阿哥平时最端正的一个人,此时抗着哥哥走一路,也累得没了形象,那还能反驳,跟着进了东所。   二十阿哥不是第一次进东所了,可坐在那儿还是夸赞道:“我从前觉得我那儿极舒服,可瞧见二十二弟这儿收拾的,总觉得更好。”   二十一阿哥喜好清雅,四下打量了一圈儿,最后视线落在门外艳丽的月季花丛上,极平常道:“一看便是咸福宫所出。”   胤祜谦虚道:“我这里繁杂无章,二十哥言过了。”   “是有几分杂乱,东西也都是宫里常用的。”二十阿哥越发坐没坐相,“不过不妨碍舒服,也是奇事。”   二十一阿哥附和地点头,这点确实,他虽有自己的喜好,可从前到咸福宫,一直觉得咸福宫很好。   而这几个年轻的孩子们不知道,咸福宫和东所二十二阿哥处,多的那东西叫人情味儿,叫生活。 第23章   檀雅想要的东西,工艺并不复杂,只是材质上需要挑选试验,是以造办处七日才将东西送过来。   额乐回她屋里午睡了,宣妃收到东西,直接将檀雅叫了过来,由她接手。   檀雅过来的时候,顺便叫了定贵人和苏答应。   那玩意儿,从外表看就是一个扁扁的木盒,平平无奇,只是略大一些,几乎跟底下小圆桌差不多大。   四人围在桌边,檀雅掀开木盒盖子,木盒里用更薄的木板隔出一个一个方形格子,中间一个大的,放着七个骰子,边缘三十六个小方格;左上角一个格子被涂红,既是起点也是终点,里面放着一个小巧的女童木雕,而其余方格空无一物。   “这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苏答应歪头打量,“好似一个首饰盒子,值当你卖那么多天关子?”   宣妃则道:“额乐的首饰盒比这可精致许多,也没这么浅。”   定贵人没对这物件儿评价,转向檀雅,笑道:“与我们说说,此物你预备如何用?”   檀雅抓起骰子握在手里,然后指着边缘的小方格道:“我预备在这些方格里放上纸片,纸片上写着诸如跑步加半个时辰、减半个时辰或者休息一日之类的字,扔骰子,骰子上的数字是几,便跳几格。”   檀雅随手扔了一个骰子到中间的大方格,扔出数字六,她便拿着小木雕走到第六个格子里。   小孩子都喜欢玩儿胜过读书,额乐读书的专注比不得当初的二十二阿哥,宣妃对她要求也不如二十二阿哥那般严格,是以她虽知道应该读书练武,却总想偷懒,逃不掉才会去做。   但不管是二十二阿哥还是额乐,他们都有一个优点,答应了便一定会付诸行动,不会有掺一丝虚假。   檀雅想想将来额乐按照这上面写的执行,便有些迫不及,“娘娘,咱们之前商量好了课程,试试啊?”   宣妃叫人被笔墨,一行人移步到原来二十二阿哥的房间,那里现在改成了书房,专门供额乐读书学习。   宫女们照着那格子的大小,裁了三十六张小纸片,依旧是苏答应代笔。   每日上午必修的两节课,没得变动,武艺乃为强身健体,每日固定半个时辰也要日日坚持,不过时间长短可以调节。因而苏答应一连写了数张扎马步加半个时辰、扎马步加一刻钟、慢跑加半个时辰、慢跑加一刻钟、打拳加半个时辰、打拳加一刻钟、拉弓加三百下、拉弓加五百下等等。   至于骑术,鉴于咸福宫没有马,暂时便不安排。   之前额乐的武艺课,时间都是两刻钟到三刻钟,统共一个时辰……宣妃有些心疼,“是否多了些?”   檀雅道:“这是一日的,可分次完成,命人计时便是。”   苏答应问:“女红可要安排?我初次拿针,便是在额乐这个年纪。”   檀雅看向她,惊讶:“这么小学女红?我印象里,是六岁左右才学的。”而且色赫图氏学的不好,家里也并不甚在意。   宣妃和定贵人亦是惊叹,她们二人也非汉人,幼时满人又刚入关没多少年,对女红一道的重视程度还比不上檀雅这辈儿满洲女子,因而女红都不算好。   檀雅又想起张庶妃,她绣技极佳,比苏答应还要好上几分,恐怕也是自小磨练出来的。   不过女红刺绣这技艺,额乐应该学,但是不必强求多精通,倘若额乐日后有兴趣,苏答应能教,闻枝也能教,是以,四人最后决定,过两年再说。   然后便是琴棋书画。   书法理当有所要求,汉字和蒙语都要练习,苏答应便各写了四张时长不一的字条,放进格子里晾干。   琴、棋、画这三项,几人意见不一,檀雅认为棋更重要,苏答应认为皆重要,定贵人与苏答应意见差不多,最后宣妃拍板,各写两张。   还有礼仪课,宫里最终礼仪,不能轻忽,便写了三张纸条放在其中。   这些纸条全都分散放的,空闲的格子还有十一个,需得慎重。   若按照檀雅的想法儿,合该将算数、厨艺,农事,医药这几项也加进去,可是额乐年纪还小,很多课程没法儿深入,且现在学了也记不住,是以,四人讨论许久,在四张纸条上慎重地写了当家做主四个字。   一个宫女躬身进来,禀报道:“娘娘,几位小主,格格醒了。”   四人对视一眼,并未收起纸片,宣妃命她带额乐过来,檀雅则是悄悄抓起骰子,扔出去,然后捡起两个都是二的骰子,又扔在旁边的小格子里,最后捡起再次扔出二的那个骰子,和先前那五个一起收起来。   宣妃关注着外头的动静,没注意到,定贵人和苏答应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她第一把扔出去,其中六颗骰子数字完全不一样,若说是巧合,也太巧了些。   檀雅收好骰子,抬头就看到两人的眼神,微微一笑,冲宣妃道:“娘娘,这盘盒放到我屋里可好?”   宣妃无可无不可,道:“随意。”   檀雅便笑着对闻枝和闻柳道:“那一会儿全都写完,便搬到东配殿去。”   额乐便是此时进来的,她已经听说色赫图额娘做的玩具到了,因而一进来,行礼问安后就直奔这盘盒,“色赫图额娘,是什么啊?”   檀雅掐着她的腋下将她抱到椅子上,给她解释了一番这盘盒的玩儿法,然后拿着剩下的七张制片道:“额娘们决定再写两张休息半日,一张休息一日,剩下的四张,额乐想做什么便可写什么,且可由你心意更改,如何?”   宣妃三人站在边上,静静地看她忽悠小姑娘。   额乐看着其他格子里的字条,咬着手指下不了决心。   檀雅便放下这几张未写的纸条,拿起一张写着当家做主的字条,道:“还有这个,若是扔出这个字条,这一日额乐就是咸福宫最大,除了课程不能更改,所有事情,都听额乐的,想不想玩儿?”   额乐眼睛一亮,快速点头,随后再看向其他字条,点头的幅度便降下来,可明显还是意动的。   檀雅继续游说:“左右你课都是要上的,可是有了这盘盒便不一样了,万一你运气好,便能休息或者玩耍,而且色赫图额娘答应额乐,每次一个轮回到起点,额乐都可以再休息一日,你掰手指算算,这是多少天?这样的好事,额乐真的不玩儿吗?”   额乐果真掰手指头数了数,数完,竖着三根手指头高兴道:“额乐就能有三日假了!以前额乐都没有假呢!”   檀雅微笑,傻孩子,以前当然没有,以前她满打满算也就上大半日课程,可用了这个,就不一样了。   “那额乐玩儿不玩儿啊?”   额乐重重点头,脆生生地应道:“玩儿!”   檀雅又认真道:“可是如果开始了,就不能结束,如果额乐耍赖,以后每日都要加一个时辰的课程哦。”   “好。”   妥了。   檀雅看向宣妃,宣妃点头,道:“四个额娘一起作证,这事儿便这么定下了。”   于是在檀雅四人的见证下,苏答应握着额乐的手,写了四个额乐的小愿望,一放下笔,额乐立即追问:“那什么时候开始?”   檀雅道:“明日早晨开始,额乐到我那儿扔骰子。”晚上扔,容易影响孩子心情。   于是,檀雅不管小姑娘渴望,还是叫闻枝和闻柳将盘盒搬到了东配殿,并且精心选了三个骰子出来,放在盘盒里准备着。   第二日,额乐一起来就直奔东配殿而来,檀雅在梳妆,她就眼巴巴地坐在榻上等着。   小姑娘心里有事儿便坐不住,屁股下像是有东西硌她一样,动来动去。   檀雅只作看不见,慈和道:“今儿是第一天,色赫图额娘大方些,允你扔三次骰子,以后可没有了。”檀雅说完还邀功:“额乐,色赫图额娘好不好?”   小姑娘刷刷点头,“色赫图额娘最好了!”   她说着,还抬起手给了檀雅一个飞吻,手放下的时候,不小心打到软榻扶手,一个木头角角便掉到地上。   额乐呆住,手足无措地看看地上的木块,又看看檀雅。   闻枝连忙蹲下捡起来,还未来得及开口安抚,檀雅便煞有介事道:“诶呀,这可是个不好的兆头,今天额乐的运气会不会不好啊。”   檀雅头也不梳了,摆手让闻柳停下,拉着小姑娘的手到对间去,拿起三个骰子,递给额乐,催促道:“早扔早放心。”   额乐却是抓着骰子,眼睛一转,道:“色赫图额娘,额乐扔三次,是选最后一次,还是由额乐挑选啊。”   这聪明的丫头。   檀雅笑了,爽快道:“你想选哪个,就选哪个。”   额乐这才扔出第一个骰子,二,拉弓三百下,小脸顿时一皱。   “没事儿没事儿,还有机会。”檀雅笑呵呵地递给她第二个骰子。   额乐扔出去,这一次是四,扎马步半个时辰,她这脸啊,便鼓起来,很是不服气。   檀雅抑制住嘴角的上扬,递给她最后一个骰子,还低声安慰鼓励了几句。   额乐攥了攥仅剩的骰子,小心翼翼地撒开手,骰子在中间转啊转,最终定在三,练书法半个时辰。   “这好,没前两个那么累。”   额乐本来还想噘嘴的,一听色赫图额娘这么说,好像也有些道理,便垂头丧气地选了练书法。   片刻后,咸福宫另外三个主子都知道了,今儿小格格选了练书法半个时辰。   而檀雅等额乐走了,把玩着骰子,琢磨:明天选什么好呢? 第24章   额乐蹲在茂盛的月季花丛里, 小肉手一下一下揪着月季花瓣,不多时,一朵花便被她揪的就剩一个花蕊。   “格格, 您不去色赫图小主那儿了吗?”   额乐一听, 捂上耳朵, 摇头晃脑,“我不听,我不听。”   额乐的奶嬷嬷元氏又哄劝了几句, 都劝不住小格格, 便转而道:“格格, 不去东配殿, 咱们去用早膳, 如何?您肚子不饿吗?”   额乐保持蹲姿,小脚挪动, 转向另一朵花,继续辣手摧花。   一连五天,她第一天多练半个时辰的大字之后, 又扔出一次一, 一次六,两次三, 马步半个时辰, 摆棋谱半个时辰,学礼仪半个时辰,弹琴半个时辰。   额乐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上当了,可又不甘心自己运气那么差, 便没了前几日兴冲冲去色赫图额娘那儿扔骰子的兴致。   一大早上起来, 额乐都磨磨蹭蹭的, 她不是那种极骄纵的性子,可也有自己的小主意,因而伺候的人无法违逆,只能小心地哄劝。   这一会儿,她已经揪掉七八朵花了。   宣妃和定贵人就在同道堂看她,苏答应从自个儿屋里出来,瞥了一眼自家女儿,没搭理,直接走进同道堂,站到宣妃二人身边。   而额乐见亲额娘都不理会她,也不问问她怎么了,小嘴噘的更高。   定贵人笑道:“咱们小格格这耐性属实好,我一刻钟前过来,她便蹲在那儿,元嬷嬷怎么劝,她都不走。”   宣妃手指焦躁地绞着帕子,道:“这色赫图答应,怎地还不起床?懒得她!”   这可是冤枉檀雅了,苏答应替她解释道:“色赫图妹妹这个时辰定是起了,咱们都知道额乐在等台阶撒娇呢,想必她还想多磨一磨额乐的性子。”   宣妃叹气,“咱们额乐运气怎么如此差?”   苏答应和定贵人对视一眼,随即又撇开眼,并未拆穿檀雅在那盘盒里做手脚的事情。   自鸣钟整点响了起来,檀雅这才穿戴整齐地从前殿过来,一眼便看见花丛边儿的几个人,可她偏偏不吱声,先和窗里的三人微笑对视,然后才像是刚发现额乐一样,担忧道:“额乐,怎么在此处?色赫图额娘见你一直未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额乐看着色赫图额娘一身完整的妆容打扮,难得敏锐地发现她言行不一,娇娇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使性子等哄。   檀雅走过去,刚要直入主题,就瞧见几个光秃秃的花蕊支棱着,再一看额乐染了色的小手,从发现受害花到找到罪魁祸首,还不足一秒钟。   生气倒是没有多生气,可是教训不能少。   “额乐……”檀雅压低声音,严肃道,“你干了什么?”   额乐小手缩在背后,心虚地垂头,悄悄抬起眼偷看她,见色赫图额娘严厉的目光,顿时一惊,立即收回视线,站得直溜溜的,一动不敢动。   檀雅保持着面无表情,再一次询问:“额乐,不与色赫图额娘说吗?”   额乐小脚在地上蹭啊蹭,许久才委屈道:“色赫图额娘,额乐错了……”   “你错在哪儿了?”   额乐咬嘴唇,“额乐不该揪色赫图额娘种的花……”   “花种出来,便是给人赏的,不是让人糟践的。”檀雅蹲下来,认真地说,“不止花,旁的什么东西或者人,好好的立在那儿,都不能随便糟践。”   “额乐知道了,再也不会了。”   檀雅认真又严肃地看她的眼睛,似是确定额乐真的知道了,便点点头,神色稍稍放松几分,问道:“那你为何没去色赫图额娘那儿?”   额乐低下头,不想说。   檀雅没管她那些小情绪,直接道:“说好了的,玩儿就要一直玩儿下去,否则你以后便再没有选择的机会,每日都得多加一个时辰的课程,由额娘们安排。”   “你自己想想,要不要言而无信,值不值当言而无信,额娘们是无所谓的。”   额乐拉住她的手,轻轻晃,“色赫图额娘,额乐没想反悔,就是……就是……”   就是闹情绪。   檀雅当然知道,也不在意,干脆地问:“那这骰子还扔是不扔?”   额乐立即点头,迈开步子便往前殿跑。   檀雅慢悠悠跟在后头,提高音量问:“游戏也该有个规矩,日后你再如此,便罚你翻倍。”   “额乐再不会了!色赫图额娘才罚不到我。”   “拭目以待。”檀雅语气平淡,右手却背在后腰出,冲着窗内的三人握拳翘起大拇指,晃动间得意立现。   宣妃无语,“额乐这孩子可真是、真是一带就跑,刚还夸她有耐性,可这定力着实差了些。”   定贵人笑,“小格格才几岁,还早呢,过个十年再看不迟。”   苏答应轻轻靠在窗边,嘴角上扬,她的女儿啊,一定会长成真正的明珠。   而东配殿里,小格格手里攥着一个骰子,也不扔,闭着眼睛神神叨叨地念了一通,才珍而慎之地扔出去。   那个骰子,绕着方格赚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停在了四上。   额乐看看骰子,再看看盘盒格子,慎重地伸出手指一个一个数,数到四,见那里写着愿望二字,忽然快乐地喊道:“色赫图额娘!是愿望!是愿望!额乐的愿望!”   檀雅好笑,勉强控制住嘴角的幅度,随意道:“必上的课又不能改,值当你这般开心?”   “就是开心!”   额乐趴在桌子上,踮脚小心翼翼地放下木雕,美滋滋地看着,舍不得错开眼。   檀雅对她说:“你早膳还未用,想要做什么,可以一边吃早膳一边慢慢想,限时今日,过了便无效了啊。”   无论额乐想做什么,今日都算是提前下学,算是放了个小小的假期,给她个缓冲。   然而额乐却想也不想道:“色赫图额娘,我想好了。”   “真的?”檀雅提醒,“你下次再抽中,可不知道要什么时候,确定不再想想。”   额乐摇头,“想好了。”   “既是如此,便说来听听。”   额乐不好意思地扭手指,仰头看她,认真地说:“额乐摘了色赫图额娘的花,用这个愿望抵过好不好?色赫图额娘能不能不要生气,也不要不高兴?”   檀雅万万没想到她会说这个,眼睛一酸,竟是被一个孩子感动到,一时说不出话来。   “额乐想额娘们每日都笑。”   檀雅蹲在小姑娘面前,轻轻抱住她,“色赫图额娘在笑呢,额娘们都在笑呢。”   额乐一双手臂搂住她的脖子,脸上是大大的笑容,没有阴霾,是这沉重的宫廷,另一缕阳光。   额乐用过早膳,苏答应给她上《声律启蒙》,檀雅等人听着书房里额乐清脆的读书声,坐在廊下闲聊。   檀雅跟宣妃和定贵人提起东配殿发生的事,两个人都是一脸笑意,眼神温柔。   “这样的孩子,如何不让人疼。”   是啊,怎么可能不会让人疼?   这时代孩子早熟,十四五岁便算是大人,成家立业后便需得独当一面。   檀雅有时候想,额乐之前的那些个公主,基本学学认字,学学满语,再学个礼仪、女红便罢了,少有像她们这样什么都想要教的,甚至算起来,额乐的课程比当初二十二阿哥也不少什么了,让孩子这么辛苦到底是图什么……   定然不是图他们飞黄腾达,只是图那日她对二十二阿哥说过的期望,希望孩子们遇福遇祸都不必自缚,万事皆可期,生活总能过下去。   “额娘,为什么是‘茶对酒,赋对诗’?”   檀雅听到小姑娘的提问,侧头看过去,想要听一听苏先生的回答。   而苏答应瞥见檀雅的脑袋,淡淡道:“这《声律启蒙》乃是已故大儒编纂,意在声韵格律启蒙,并非死理。”   额乐闻言,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道:“额乐以为,庭院深深,诗与蔷薇,酒与星辰,更配。”   苏答应一听,便知这孩子定是想起前些日子,二十二阿哥还未走时,母子六人赏月,她们几个大人对饮不与她尝一事,目光不由自主地便看向檀雅。   檀雅微微一耸肩,并不觉得有何不好,瞧她们养的小姑娘,多懂生活。   额乐顺着额娘的视线转过去,见色赫图额娘倚窗而立,便冲她俏皮的眨眼。   檀雅也回了个眨眼,还竖起大拇指表示认可。   额乐高兴的不行,转回来扬着小下巴,一脸的得意。   苏答应面无表情,走过来,道:“不准打扰额乐读书。”然后毫不犹豫地关上窗子。   又没出声……   她要是专心教学,额乐哪会看过来。   檀雅心里吐槽几句,招呼闻柳,去找捣花的杵臼来。   下午,额乐上完武艺课,檀雅便带着她捡地上的落花,洗干净代做染指甲的蔻丹。   额乐对于染指甲的兴趣并没有捣杵花瓣的兴趣大,拿着瓷杵叨得不亦乐乎,还奇思妙想的问:“色赫图额娘,这花瓣汁可以染帕子吗?”   染应该是能染的,但檀雅也不太清楚能不能维持住染色。   于是一大一小一合计,转而拿了一个新帕子,捣了大半碗花瓣,尝试着给帕子染色。   咸福宫的月季,全都是粉红色或者粉白,两人只选了粉红色的花瓣,忙活一个多时辰,最后染出一个颜色不太匀称的帕子。   额乐一点儿不嫌弃,珍惜的不行。   檀雅几人全都逗她:“额娘们都想要,额乐要送给谁啊?”   额乐眼睛在四人身上转一圈,将帕子抱在怀里,道:“额乐要送给哥哥,以后再染新的帕子送给额娘们。”   于是,这一日,二十二阿哥下学回来,便收到了一个粉嫩的帕子。 第25章   二十阿哥胤祎又拖着二十一阿哥胤禧到东所用晚膳, 便一道看见了这方粉色的帕子。   “咸福宫为何单送一方帕子来?还是这种颜色?哈哈哈哈……”二十阿哥想拿过来看,没拿到,“这么宝贝?”   胤祜不过是下意识反应, 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太过夸张, 便又将帕子递给二十阿哥。   随帕子来的, 还有一封信,胤祜抽出厚厚一沓信纸,意见上面比寻常字体大一圈儿的字, 便知道是额乐送过来的。   二十一阿哥随意扫了一眼字体, 没有细看内容, 只笑着说道:“额乐的字比之前好了不少。”   胤祜认同地点头, 专注地看信。   信里, 额乐说这是她亲手染的帕子,还说了为什么会染帕子, 接着又详细说了一遍色赫图额娘的盘盒玩具,其中控诉颇多。   信的最后,额乐说她“想二十二哥了, 也想二十一哥”, 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去看她。   胤祜看完,珍惜地揣进怀里, 对两位兄长道:“这手帕是额乐用我咸福宫的月季花染得帕子, 说是第一个,便送给了我,以后她再染,还会送给二十哥和二十一哥。”   二十一阿哥微微一笑, “竟是额乐亲手染得, 那我定要期待一二。”   二十阿哥没有他这么端方, 吊儿郎当地甩甩帕子,笑道:“既是妹妹送的,粉色我也不嫌弃了。”   雍亲王胤禛依旧看不惯二十阿哥这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样子,不过这次,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暗暗提醒小二十二:“额乐若是送东西,不管贵重与否,莫要厚此薄彼,你们的皇阿玛、兄长们,理应全都送一份,才是礼数。”   胤祜没想那么多,只心里道:“你说的有理,是该这般。”   雍亲王轻轻“嗯”了一声,语气似是极为满意他的识相。   二十阿哥将帕子还给胤祜,伸了个懒腰,问:“胤祜,今晚上吃什么?”   “最近正是吃芦笋的时节,我让人去做了全笋晚膳。”   自从胤祜和二十一阿哥,先头几日,二十阿哥还比较克制,最近干脆就提议将晚膳一并挪到东所,三兄弟一起吃。   皇子的伙食不差,不过二十阿哥和二十一阿哥从前都是由奶嬷嬷安排膳食,菜爱不爱吃,也都是伺候的人看他们多夹了哪道菜,然后上的便多了,他们甚少主动点菜。   咸福宫不一样,檀雅始终坚持,什么都可以忍,口腹之欲不能忍,潜移默化之下,咸福宫的主子们便渐渐改了从前的随便,就是吃素,也要吃个花样,不会随便应付。   胤祜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且额娘们不许他没主意被宫侍拿捏,因而常会问一问他想吃什么,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习惯,便是一顿饭也不当是小事,管他这儿膳食的小太监每日都要问一句他想吃什么。   就连胤禛,再如何说二十二分神于外物,偶尔也会随了胤祜当日的膳食安排,吩咐雍亲王府的膳房给他做菜。   二十阿哥极喜欢待在东所,这也是一个原因。   他听弟弟说吃笋,就乐呵呵地说:“芦笋好,甘脆,炒肉好吃。”   二十一阿哥正在练字,听闻哥哥的话,道:“晚膳要清淡,太油腻不利于养生。”   胤祜点头附和:“正是。”   二十阿哥撇嘴摇头,“小小年纪,一板一眼,没意思,胤祜你可莫要跟胤禧学歪了。”   胤禛肃声对二十二道:“你正该跟二十一多学学,跟着二十才是学歪了。”   胤祜笑眯眯开口,既是对二十阿哥说,也是对他说:“我和二十一哥自小一起长大,若能学得二十一哥那么勤学端方,早便学了。”   二十阿哥哈哈大笑,“胤祜,你们邻居住着,倒是也影响影响胤禧,省得他一天到晚只知道读书。”   胤祜调侃二十一阿哥:“二十一哥向学之心坚定,岂是我等能够带坏的?”   “是极是极。”   他们二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调侃他,二十一阿哥又不是聋子,声声入耳,难免分神,自然再写不下去。未免影响字,他便只能放下笔,无奈道:“我不过一句话,就惹来这么多揶揄之言,两位太促狭了些。”   “哈哈哈……”二十阿哥跳下椅子,啪啪拍拍他的肩膀,“早放下笔不就好了,做一事专心一事,最忌三心二意。”   二十一阿哥摇头,叫小太监收了笔墨纸砚,走到胤祜身边,端端正正地坐好。   晚膳摆上来,三人围坐在桌边,边吃边聊。   二十阿哥在的地方便一刻安静也没有,胤禛看着,便也命人叫了三个儿子过来一起吃。可惜他面冷,上到十三岁的弘时,下到六岁和五岁的弘历、弘昼,三个孩子在他面前全都战战兢兢,菜都夹得小心翼翼,更遑论聊几句。   一边儿是亲近热闹,一边儿是紧绷小心,胤禛面色更黑,孩子们便更怕。   晚膳后,胤祜送走两个兄长,便铺开纸给妹妹回信。   额乐的信上说她学到《声律启蒙》,胤祜想着当初自己启蒙时的进度,提笔回信时,便尽量避开额乐不认识的字,认真真真回了一封。   胤祜再想到他收信时的喜悦,比之小太监带话还要更盛,便又给几位额娘写了一封长信,事无巨细地交代他搬到阿哥所之后的事,然后一并交代给小太监,让他明日一早送去咸福宫。   咸福宫里,额乐在东配殿扔出一次拉弓五百,蔫头耷脑地往后殿走,就见到哥哥身边的小太监和他手里的信。   属于额乐那封信,她直接便拿到了手里,而另一封信,小太监需得亲自交到宣妃娘娘手中。   宣妃得了胤祜一封信,欣喜之余,并不似往常那般抓着小太监问来问去,只和定贵人一起看信,看完两遍,才传给跟额乐一起看她那封信的苏答应,檀雅则是和苏答应一道看。   额乐拿着哥哥给自己的信,再看看哥哥给额娘们的信,醋道:“哥哥偏心,为何额乐的信这么少?只有两页。”   檀雅多机智,眼神不离信纸,随口回道:“你一人便有两页纸,额娘们四人才六页,这还是偏心?你哥哥是偏心你呢。”   额乐一听,有道理,顿时满意,兴高采烈地说:“哥哥说端午休息一日,要回咸福宫。”   端午便是五日后,檀雅几人也高兴,放下信便商量起来,那日要准备什么膳食,都是二十二阿哥爱吃的。   她们说得兴起,扭头就见额乐在旁边儿听得认真,这才想起耽搁她的课了,苏答应立即起身叫她去书房。   额乐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背着手跟在额娘身后,小声嘀咕:“怎么这么快便想起来了呢?”   ……   到了端午那日,赶巧那盘盒也走了一个轮回,檀雅等人便给额乐也放了一天假,等二十二阿哥一过来,额乐拉着二十二阿哥前后殿跑着玩儿,檀雅四人则是坐在后院里亲手包粽子。   宫里膳房到端午,自然会准备各种口味的粽子,不过二十二阿哥难得轻松一日,她们便准备亲手做点儿什么,其他菜不方便,这粽子正好,不容易脏手。   二十二阿哥喜欢肉粽,额乐喜欢甜枣粽,宣妃三人更喜欢素粽,檀雅则是来者不拒,几人还问了二十阿哥和二十一阿哥的喜好,于是膳房那边便准备了鲜肉、火腿,蜜枣、香菇和八宝,几人每样粽子包一点。   各人各项,四个人包,粽子的模样便是四种样儿,宣妃个头稍粗犷些,苏答应的最精致,定贵人不功不过,檀雅总是捅破粽叶,漏一地糯米。   额乐是个小没良心的,不管她色赫图额娘平时多“疼”她,跑回来见色赫图额娘竟然包不好粽子,笑得前仰后合。   二十二阿哥孝顺,伸手要帮额娘包,“我包,额娘绑线便好。”   宣妃哪能让他沾手,连同檀雅一起赶走,让她们玩儿去。   不过檀雅还是坚持各种口味包好六个,这才放下,要带着额乐和二十二一起去染花玩儿。   二十二阿哥对额乐信里说的盘盒更感兴趣,便问额娘,可否一看。   檀雅不在意,便让两个孩子自去东配殿看,她则去准备捣花的工具。   额乐离开色赫图额娘的视线,借着抱怨撒娇道:“哥哥,额乐运气极差,五六日才能扔到一次好的数字,你不知道,第一日过来,我还不小心碰坏了色赫图额娘的软榻扶手。”   二十二阿哥指向那张熟悉的软榻,问:“是这个?”   额乐点头,“是,色赫图额娘叫人修缮好了。”   二十二阿哥隐约记得,这软榻扶手好像本来就是坏的,可他又不确定他的记忆是否有差错。   这时,胤禛道:“你幼时便碰坏过一次。”   二十二阿哥击掌,果然!“那就是额娘骗额乐了,为何要骗她?”   胤禛用极了然的语气道:“总归是没好事的。”   额乐拉着哥哥往放盘盒的屋子去,指着盘盒道:“幸好我今日扔了个三,若是三以下,定然不能休息一整天。”   二十二阿哥拿起骰子,随手一扔,也是个三。   额乐踮脚看到,哇了一声,“哥哥和额乐好有缘分!”   “是吗?”二十二阿哥顺着她的话说了几句,哄得额乐开心,捡起骰子掂了掂,心道:“好似比我之前拿过的重一些。”   “哥哥,咱们看完就走吧。”   额乐要走,二十二阿哥便扔下骰子,迈开脚步随意地回头一瞥,便见又是一个三稳稳当当地杵在那儿。   二十二阿哥:“……”   胤禛嗤了一声,“可见是有鬼,也就骗骗稚童,你让人到造办处一问便可知内里机窍。”   二十二阿哥手背在身后,为自家额娘找理由:“总归是为了额乐读书学习,何必深究。”   他不深究,胤禛却要看个明白,没派人直接问,而是叫人私底下去造办处打听一二。   大太监苏培盛得了这么个任务,满心莫名,却得了令便去安排。   而二十二阿哥从东配殿出来,虽说心里念叨不必深究,可视线总是忍不住偷偷投向额娘。   檀雅注意到,将捣杵递给额乐,来到儿子身边,悄声道:“怎么了?有何事不能跟额娘直说?”   二十二阿哥羞赧一笑,低声问道:“额娘,那盘盒……”   檀雅当是什么事儿,爽快笑道:“造办处给我做了六个骰子,每个扔在盘盒里都是固定的数,皆因磁性相吸,不是什么复杂的机括。”   二十二阿哥恍然大悟,“是磁石?原来如此。”   煞有介事的胤禛:“……”   答案来得太快,猝不及防。   胤禛只能面无表情再将苏培盛叫进来,告诉他不必再派人去打听。   苏培盛被主子的反复搞得满心懵,然主子自有主子的道理,便老老实实地应下,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不问。   额乐正捣得兴起,抬头就见色赫图额娘和哥哥在说悄悄话,立时扔下捣杵,跑过去,抱大腿,可爱道:“色赫图额娘,哥哥,你们在说什么吖?额乐不能听吗?”   二十二阿哥心肠好,一时蒙住不知该怎么哄过去,讷讷无言。   檀雅极淡定,道:“你哥哥说,额乐染帕子,要像额娘们包粽子一样,皇上和太后娘娘那儿都要送,而且你兄长们也不能落下,色赫图额娘担心额乐累到呢。”   这是之前信上就说了的事儿,二十二阿哥立即点头附和:“是的。”   “额乐怎么会累到呢?”额乐天真地笑,“是色赫图额娘的花惨啦!”   檀雅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第26章   其实多数阿哥, 都未见过额乐,不见得稀罕一个未曾蒙面的妹妹送的粉色帕子。   然而就像二十二阿哥信中所说,这是礼数, 额乐送出去的第一份礼, 按理来说,确实应该不偏不倚, 方才合适。   檀雅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冷不丁经额乐一句话提醒,才想起来, 康熙和皇太后加上二十几个皇子, 属实耗费花瓣,以至于她再回去,看到那一朵簇着一朵的月季花, 眼神里的怜惜都快要止不住了。   这些花儿就像她的孩子啊……   檀雅看着这几日攒下的花瓣儿,额乐的小手,一抓一把塞进臼里,心疼地呦~   闻枝和闻榭从各处划拉了二十多方新帕子来,全都放进白瓷汤盅里,准备一锅全染出来。   二十二阿哥看额乐小手倒得越来越慢, 道:“额乐, 哥哥帮你捣一会儿吧。”   额乐人小, 累得快, 有哥哥帮忙,立即便撒开手,然后黏在哥哥身边, 依着靠着, 像是二十二阿哥身上的挂件儿一样。   宣妃三人那边, 粽子包完,剩下有宫女们收拾,便净了手过来瞧。   宣妃见檀雅就这么坐在边儿看两个孩子捣鼓,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咱们咸福宫里哪里是养了两个孩子,是三个才对。”   檀雅也不害臊,甭管她以前多大,色赫图氏还未满二十呢,可不是从孩子养起来的吗?   不过宣妃说是这么说,也没见动,还让人搬了椅子过来,坐在那儿边喝茶边看。   二十二阿哥极照顾妹妹,动作又干脆,很快便将花瓣全都捣碎。   额乐和哥哥一起将花碎末和花汁倒进汤盅里,可那点东西,根本不能覆盖所有的帕子,总有些沾不到,她便将视线移向还在枝丫上开着的花朵。   看吧看吧,要手足相残了……   檀雅心里交换,面上带笑,“摘吧。”   额乐试探地伸出小手,“额乐真的摘了?”   钝刀子剌肉,何必呢?   檀雅主动摘了一朵,递给额乐,“要是不够,再让人去你哥哥那儿摘,染都染了,总要出成品。”   额乐乐起来,招呼宫女们一块儿摘。   宫女们不用嘱咐,额乐那里,檀雅却是不放心,“别可着一棵霍霍,秃了不好看,好歹分散着些。”   “知道了。”   不到一刻钟,后院的粉红色月季花便被她们摘去大半,然后二十二阿哥又开始捣花,这次再倒进去,费尽搅一搅,总算是能沾上每一个帕子了。   筷子搅得费尽,额乐干脆撸袖子伸手进去,她动作太快,旁人想制止都来不及。   “玩吧玩吧。”宣妃笑得慈祥,“给她束上袖子,省得碍事儿。”   雍亲王胤禛摇头,“如此溺爱,实在是……”   二十二阿哥笑眯眯地看着,问他:“实在是什么?”   胤禛没说,并不想袒露他复杂的心情。   宣妃冲着二十二阿哥招招手,“胤祜,来宣额娘这儿,跟宣额娘说说话。”   二十二阿哥坐到宣妃身边,笑着说:“宣额娘,待端午节后,皇阿玛要去畅春园避暑,教胤祜随行,许是有两三月不能见了。”   宣妃一听,舍不得地摸摸二十二阿哥的脸,“你这一天天长大,那么长时间见不到,又得变个模样呢。”   二十二阿哥笑着蹭蹭宣妃的手,道:“先前未想到写信这码事,往后,胤祜会常写信给几位额娘的,宣额娘若是想胤祜了,也写信给胤祜,胤祜下学后抽空过来请安。”   宣妃摆手,“哪能打扰你休息呢,莫要来回折腾了。”   “胤祜也想宣额娘呢,您不写信,胤祜自己也要找日子回来的。”   宣妃听他说想她,高兴得合不拢嘴。   胤禛再看不下去,喊人进来:“叫弘时兄弟三个过来,我考较他们课业。”   太监立即去请三位小主子,然而弘时兄弟三人一听说他的来意,皆如遭霹雳,谁也没想到好不容易端午休假,竟然还要被阿玛考较学问……   弘时和弘历都住在前院,在院门口见到彼此,难得的兄弟同心,对视一眼,随后一起垂头丧气地往阿玛的主院而来。   弘昼还住在后院,到时,胤禛已经开始考较两个哥哥,他一进书房,见两位哥哥面如土色,顿时吓得一抖,脑子一片空白,轮到他时,阿玛问什么,他都想不起来,结结巴巴语不成句。   其实弘时和弘历答得尚可,可胤禛一瞧见他们怕成那样,心情便不虞。   不过胤禛也知道他近年来越发严肃,连十六阿哥、十七阿哥他们见到他都不敢说话,因而倒是没直接数落,反而尽量放松神色,想要温和些。   人呢,要是一直一个样子,旁人看了好歹心里有底。但他若是突然变了个模样,其他人摸不清路数,心里恐怕更生惶恐。   三个孩子一点儿没感受到阿玛的慈爱,弘时和弘历头越埋,弘昼干脆吓得啜泣起来,他还不敢大声哭,就那么克制地一抽一抽地,偏偏书房里静悄悄的,声音全都传进胤禛耳朵里。   胤禛:“……”   到底是这几个孩子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   胤禛不想承认自己的儿子们不好,可也不想承认他这个父亲当得失职,便转到二十二那儿,问他:“你可觉得我严厉?”   咸福宫这边儿,额乐已经染完帕子,正将帕子放进白矾水里浸泡,说是不容易脱色,上一次额乐送给二十二阿哥的那方帕子,便没经过这一道步骤。   二十二阿哥正看得聚精会神,猛地听到问话,下意识便答道:“是挺严厉的。”   他说完,没等到回答,可是大夏天的,忽然感觉一阵冷,马上又改口道:“严师出高徒,严厉并非坏事。”   定贵人注意到二十二阿哥打摆子,关心道:“胤祜,冷吗?”   檀雅看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摸到浅浅的一层汗,立即道:“正好,有给你新做的衣服,跟闻枝去东配殿换了,别再生病去不了畅春园。”   二十二阿哥乖巧地应下,换完衣服回来,对几人保证道:“胤祜平日极保重身体,绝对没有不经心,我还想随皇阿玛巡幸塞外呢。”   檀雅笑他:“你才多大,就想跟皇上巡幸塞外了?”   “我还没见过宣额娘说的草原呢,当然想去,二十哥和二十一哥也想去。”   “你和二十一阿哥太小了,路途遥远,教人不放心。”   二十一阿哥道:“又不是没有我差不多岁数的哥哥们去蒙古的先例,十五哥、十六哥都是七八岁去的,还有十八哥……”   “胤祜!”   一连四声,其中三声来自檀雅、宣妃、定贵人,一声来自胤禛,四人声音全都极严肃。而胤禛听到她们出言,便没有多说。   檀雅和宣妃二人互相看一眼,对儿子提醒道:“谨言慎行。”   二十二阿哥一脸懊恼,“胤祜日后定会注意。”   已故的十八阿哥胤衸,在世时是康熙宠爱的幼子,之所以讳莫如深,是因为有传言,他的病故使得康熙认为当时还是太子的二阿哥胤礽毫无手足之情,心生不满,进而引发第一次废太子。   当然,君臣之间的关系日渐紧绷绝非一日之寒,康熙也不会真的只是因为这位阿哥才对废太子不满,但宫里对这位阿哥,都是能不提便不提,以免引出事端。   不过二十二阿哥也不是刻意提起,是以,檀雅提醒一句便罢,笑道:“待你长大,天高海阔,哪儿还不能去?不必着急。”   檀雅也想看看宫外的世界,便是能去畅春园瞧一瞧也好,宣妃等人难道又不想吗?可惜她们入宫后便全都没去过,莫说檀雅,便是宣妃和定贵人也拉不下脸为这事儿去扰康熙,就只能耐心地等。   额乐不懂他们的机锋,左看看右看看,问道:“额乐长大也能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吗?”   众人沉默,良久,苏答应拿出帕子给女儿擦手,笑着说:“额乐不是想一直陪着额娘们吗?”   额乐点头,随后又问:“偶尔出去看看,很快便回来不可以吗?”   没必要为了还未发生的事情不开心,檀雅点点额乐的小脑袋瓜,“当然好,以后额乐在外面看过的风景,都可以写信讲给额娘们听。”   额乐没注意她说的是写信,不是当面说,只顾着开心地张开手臂,拉着哥哥蹦蹦跳跳,“哥哥,额乐是鹰,会飞的高高的,快来追额乐。”   檀雅看她笑得开心,托着下巴道:“额乐这般喜欢鹰,应该给她扎一只老鹰的风筝,哪日带她到御花园里放风筝……”   苏答应问:“你还会扎风筝?”   “苏姐姐这不是高估我了吗?”檀雅抬起她一双白皙的手,“我哪里像是扎过风筝的,而且宫里这么多能工巧匠,想要一只风筝还不容易,哪里需要亲自动手?”   宣妃幽幽一叹:“风筝有线,额乐这只鹰却是撒手便远去,不知几时能飞回来。”   檀雅无声地咂咂嘴,不再说风筝,转而玩笑道:“回头咱们额乐的帕子送出去,兴许能得到不少回礼,如此看来,我那花不白瞎,开辟一条新的赚钱路子呢。”   定贵人点头附和:“胤裪给我送节礼,从来没落下过额乐,定然不会差了她。”   宣妃:“等额乐大婚,都给额乐当陪嫁。”   檀雅盯着浸泡在白矾水里的帕子,忽然问道:“染了多少帕子?”   闻枝答道:“二十四。” 序齿二十四个皇子,已故四个,剩下二十……   檀雅问:“二阿哥那儿……还送吗?”   宣妃三人面面相觑,这是个好问题。 第27章   二阿哥胤礽圈禁于咸安宫, 额乐染得帕子究竟送不送,能不能送进去,都是问题。   成年人顾虑多, 越想越纠结, 最后便干脆不再想,准备完全按照额乐的想法做, 反正这本来就是额乐的小礼物,不是咸福宫的礼,不算咸福宫的交际。   她们已经学会不为难自己, 说不想, 便像是收衣服进柜子一样,柜门一关真的扔在一边儿。   午膳前,膳房将煮好的粽子呈上来, 还有端午必备的雄黄酒。   宣妃派人送一些去给太后和皇上,二十阿哥胤祎的和二十一阿哥胤禧的,则是等二十二阿哥回阿哥所的时候一并带回去。   檀雅倒了一杯雄黄酒,招呼两个孩子到近前来,用手指蘸了,往她们耳后、鼻头、手腕涂抹, “民间习俗应该早上饮雄黄酒, 咱们只要人齐, 早些晚些也无妨。”   额乐人小, 记不清去年的事儿,二十二阿哥还记得,边听额娘说边仰起头。   檀雅又蘸了下手指, 在二十二阿哥脑门儿写了个“王”字, 道:“虎威一震, 万邪不侵。”   额乐学着哥哥的样子,头高高扬起,等色赫图给她画完,两只手五指张开成爪,萌萌哒吓唬哥哥,“嗷呜~”   二十二阿哥见状,也冲妹妹学老虎吼,他声高,学得更像,额乐一副怕怕的模样赶忙跑开,二十二阿哥便去追,满院子都是额乐的笑闹声。   隔壁储秀宫里,和嫔瓜尔佳氏带着二十一阿哥和储秀宫诸人过端午节,就是插点艾蒿,佩戴上精致的香囊和五彩绳等等,粽子则全都是宫里膳房准备的。   咸福宫小孩子的笑声一阵儿一阵儿地传过来,和嫔脸上的笑脸便越发不由衷,实在是一对比,越发显得她这儿母子不够情深,氛围不够和乐,可别宫都是这么过的,偏她们和咸福宫离得近。   二十一阿哥微微侧耳一听,很快便收回来,继续彬彬有礼地回应和嫔的嘘寒问暖。   傍晚,二十一阿哥提前向养母告辞,和嫔送他到门口,嘱咐几句,二十一阿哥便请她回去,然后等在和弟弟约好的地方。   将近一刻钟后,胤祜才出现在他视线中,小太监们手里全都提满了东西,胤祜也拎着什么走近。   胤祜抬起手上的两个小竹篮,道:“二十一哥,这是我额娘们亲手包的粽子,是你和二十哥喜欢的味道,拿回去做夜宵。”   二十一阿哥掀开竹篮上的布巾,看了眼里头各种形状、大小的粽子,笑道:“那我得将我那份带回西所,否则二十哥一颗都不会留给我。”   胤祜便直接将装素粽的竹篮塞到他手里,“二十一哥的,早些给你,我也能少拎一个。”   二十一阿哥握着竹篮把手,时不时低头看一眼,嘴角含笑。   两人回去后,各回各的院子,不多时,二十和二十一两位阿哥都带着东西聚到东所,互相交换各宫给彼此的节礼。   ……   第二日,宫女将额乐的帕子装进漂亮的盒子,宣妃便带着她去宁寿宫给太后娘娘谢恩并且送上回礼。   “额乐的规矩更好了。 ”额乐像模像样地请完安,老太后便招呼人到近前,慈祥和蔼地问,“你额娘说你给本宫带了礼物,是什么啊?”   老太后年迈,这两年身体越来越不好,冬日里一场病,直到春日才好,整个人更消瘦,脸上手上的褶皱更深。   额乐并不怕,坐在太后身边,还扭了扭屁股,更加靠近太后,才将她一直捧在手里的木盒子递出去,“太后娘娘,这是额乐自己染得帕子,额乐挑了最漂亮的送给玛嬷。”   “果真?”   老太后拿起木盒里的两方帕子,铺在手上,那粉粉嫩嫩的颜色与她身上深色的凤袍极不相称,可她完全不以为意,还问额乐这帕子配不配她。   额乐重重点头,还大方道:“太后娘娘尽管用,坏了额乐再给您染新的。”   “好,本宫等着额乐的新帕子。”   康熙抽空过来看望嫡母,见她开怀,又见额乐依在太后身上,了然道:“果然是雅若在这儿,才能教您展颜。”   额乐请安的动作一滞,眼神一瞬茫然之后才想起来,雅若是她的的大名,甚少有人叫过,她都反应不及。   而康熙并未介意她请安时的不规范,坐到老太后身边,示意宣妃和额乐平身,便转头关心了几句老太后的身体,又问她收拾的如何了。   “都完备了,皇上放心。”   老太后苦夏,年年都要去畅春园避暑,宁寿宫早就准备熟了。   额乐靠在太后腿上,双手托着下巴听他们说得话,忽然问道:“皇阿玛,畅春园好玩儿吗?”   康熙冲她招招手,等额乐到跟前,温和地问:“额乐想去吗?”   额乐眼睛一亮,“额乐能去吗?”   康熙微微颔首,“额乐若想去,皇阿玛便带你同往。”   “那……”额乐犹豫地看向宣妃,“宣额娘去吗?女儿不想离开额娘们……”   康熙随意地扫了一眼宣妃,道:“同去便是,无妨。”   额乐顿时兴高采烈起来,亲昵地抱着皇阿玛的腿,高高兴兴道:“皇阿玛最好了,女儿有礼物送给皇阿玛。”   “哦?”康熙兴起几分好奇,“雅若要送皇阿玛什么礼物?”   “是女儿染得帕子。”额乐带着些许炫耀心理,比划道,“女儿给皇阿玛挑最漂亮的。”   老太后一听,故意嘴角下撇,问她:“额乐方才不是说,给本宫的才是最漂亮的吗?”   额乐被抓到话柄,半分不慌,理直气壮道:“额乐做的,都是最漂亮的,额乐还要送给兄长们呢。”   康熙今时今日,最喜单纯稚童,也最盼望手足情深,心里一软,便抱起额乐,问道:“都要送给哪位兄长?”   额乐掰着手指头开始数:“二十二哥,二十一哥,二十哥……嗯……”   她长到这么大,最熟悉的两个哥哥便是二十一阿哥和二十二阿哥,二十阿哥是哥哥搬去阿哥所,才新认识的,还没见过,更遑论其他成年的哥哥们。   但额乐会数数,不过倒着往上数脑子转不过来,就聪明的开始正着数:“一哥,二哥……”   康熙听她提起被废的大阿哥和二阿哥,面无波澜,只纠正道:“是大哥,称呼人时,长为大,如大哥、大伯等,以此类推。”   额乐点头,按照皇阿玛说的重新数:“大哥、二哥、三哥……”   数到六时,康熙再次打断道:“你六哥已殇,不必算在内。”   额乐不懂,“皇阿玛,殇是什么意思?”   “就是故去,再也见不到了。”   额乐认真地问:“见不到就不能送礼物了吗?”   宣妃眼观鼻鼻观心,淡定地喝茶。   康熙静默半晌,道:“也可,灵前烧给他便是,只是雅若还小,不便去灵前祭祀。”事实是,除非偷偷祭祀,否则女子不能进皇室祠堂。   额乐只知道还是不能送的,点点头,又从“大哥”重新开始数,而这次康熙一直等她数完“二十二”,才告诉她,十一阿哥、十八阿哥、十九阿哥皆已故去。   额乐伸着十根指头,减去皇阿玛说的四位哥哥,还剩下六根手指,有些算不明白。   康熙含笑看着,良久才给她解惑:“你共有十八位哥哥要送。”   不用自己算,额乐喜笑颜开道:“额乐有好多哥哥啊。”然后又问皇阿玛,哥哥们都住在哪儿?是什么样子的?好不好?会不会喜欢她?   宁寿宫里因小格格的话噤若寒蝉,而这话若是旁人说起,康熙恐怕是要发怒的,说不准还要斥责一二,毕竟他当初对大阿哥胤褆和废太子胤礽所作所为深恶痛绝,圈禁至今,去年还因为八阿哥胤禩结党营私将其停职罚俸,旁的皇子,他也或多或少训斥过、责罚过。   额乐不过是一个单纯赤诚的稚童,康熙是他们共同的父亲,便是有再多的喜与怒,开口时也尽挑好处道来。   于是,额乐便知道,她的大哥曾随御驾亲征、战功赫赫,二哥天资粹美、举世无双,三哥文采风流、文质彬彬,四哥中正不阿、踏实务实,五哥秉性平和……   每个人的介绍,额乐有听但是懂多少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过她能听得出来,越到后面,皇阿玛的介绍便越简单,到她二十二哥只有一句“聪慧”,额乐心里就有一点点不高兴。   但是额娘们早就百般告诉她,不能在外面使性子,额乐便殷勤恭敬地端杯子奉给皇阿玛,请皇阿玛喝茶,顺便堵住嘴,她不想听了。   色赫图额娘就总用点心水果赌额乐的嘴,额乐是个好学生,活学活用。   康熙还道她“孝顺”,放下茶杯,甚至要亲自送额乐回咸福宫,顺便取额乐送给他的帕子。   老太后早就累了,听得他此言,便不多留他们。   康熙直接领着额乐跟他的銮驾走,宣妃甚少与康熙亲近,回程时也不上前,只跟在御驾后头,慢慢往咸福宫的方向而去。   这宫里,有秘密,又没有秘密,康熙一行人刚出宁寿宫,宫里头消息灵通的,便知道了皇上和小格格说的话。   诸如惠妃纳喇氏,想到大阿哥如今的境地,便又哭又笑,心里不免又生出些期望,大阿哥或许还有解禁那一日。   像德妃乌雅氏,一面为自己早殇的六阿哥心痛,一面又高兴疼爱的十四阿哥在皇上口中评价甚高。   宜妃郭络罗氏也是差不多的心情。   至于皇子们,早晚也会知道,想必亦是各有复杂心绪,不便对外人道。 第28章   咸福宫——   檀雅跟额乐放了话, 她毽子踢得极好,未免在孩子面前露怯丢脸面,便趁着额乐不在咸福宫里, 在前院空地上练习。   苏答应坐在廊下,手持一把团扇, 慢悠悠地扇, 看她手忙脚乱, 问道:“你真的可以吗?”   “当然。”   檀雅提着毽子, 松手, 脚抬起来轻轻一踢,毽子飞得老高,她得仰着头去找。   “一。”   这一脚没接好,毽子不再直上直下,檀雅小跑两步, 手忙脚乱地追去接。   “二。”   闻枝双手交握, 紧张地看着,一见小主又踢到,高兴地喊道:“三!”   然而檀雅也就是到三的命, 这一下她劈了个大胯,毽子还是从她脚尖小小弹了一下, 弹到地上。   苏答应摇摇头,指点道:“你脚下轻些, 只踢到眉眼高便是, 太高自然不容易接。”   道理檀雅当然知道,她说自己会踢毽子, 也真不是跟额乐说大话, 她以前确实会踢, 体力所限踢不多,十几二十个还是可以的,没想到今时不同往日,她这一身巨力,倒拔垂杨柳兴许都要比踢毽子更容易些。   檀雅本以为她现在的控制力已经大成,可毽子拿在手里,那小小一个玩意儿,一下两下还好,再几下之后,毽子就好似有了自由的意志,飞起来根本不由人控制,她也很难啊。   闻枝向着自家小主,鼓励道:“小主,没事儿的,咱们就练习踢到五个,然后稳稳地接住,小格格人小踢不多,肯定看不出来的。”   檀雅敷衍一笑,“这倒是个好主意哈~”   苏答应放下团扇,起身,道:“我试试。”   檀雅看她的脚,不放心,“你还穿着花盆底呢,莫摔到。”   “便是你摔倒,我也不会摔。”苏答应神色从容,接过毽子,掂了掂。   这大佬语气,檀雅作了个请的手势,退后两步,给她让出施展空间。   苏答应松开毽子,轻轻踢了一脚,毽子磕在花盆底上,直接向旁边儿歪去。   她脸色分毫未变,接过闻榭捡起的毽子,又试了一次让毽子落在脚上,这次毽子笔直地跳起来。   苏答应伸手接住毽子,道:“让你瞧瞧姐姐的本事。”   “一、二、三……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   第五十下踢完,苏答应稳稳地接住毽子,而她几乎没有挪动出太远,实力确实非檀雅可比。   花盆底踢毽子,就像檀雅从前看人穿高跟鞋爬山、跑步一样,皆非常人所能,檀雅自愧不如,胜负欲激起的小水花迅速风平浪静,甘拜下风。   “苏姐姐,你以前跟闺中有人玩耍,定然胜多负少吧?”   “没输过。”   檀雅:“……厉害。”   苏答应整理衣服,平静道:“我熟识的小姐们多缠足,坐卧娴静,没机会比过,从前只与家中丫鬟踢过毽子。”   缠足啊……   早年孝庄太皇太后曾有懿旨,严禁满人缠足,违令者斩首。   且缠足女子不得入后宫,故而檀雅并未见到多少,但据说宫外此风盛行,连好些满人女子也开始效仿,甚至影响婚嫁。虽说是陋习,可这是时代特有的风气,她也不好评价,更不该存鄙夷之心,只管好自己便是。   是以,檀雅自然地略过此话题不提,认真练习踢毽子。   这一次,她不着急踢连踢,而是踢一下接住,再踢下一次,以此来练习控制力度,不将毽子踢得太远。   檀雅觉得练习的差不多了,才再次尝试,果然,比之前好了许多,直接突破五,奔着十去了。   “七、八……”几个宫女站在宫墙边,数个个位数比方才苏答应三四十还激动。   檀雅有种差生上进的微妙感觉,忍不住有些走神,脚下不留神,毽子便偏离轨道,她赶忙追过去补救,不过看起来似乎不太行。   “诶呀~”   “好可惜……”   然而宫女们低估了檀雅的爆发力,只见她脚下一蹬,便似生了风,两步跨过去,一只脚轻抬至半空,毽子将将落下时,檀雅的脚往左挪了一寸,毽子正正好好落在脚背上。   檀雅嘴角一勾,往上用力一抬,毽子便再次高高飞起,这次的角度正好,几近笔直。   这时,咸福宫外忽然有太监喊道:“皇上驾到——”   檀雅一惊,脚落下,身子不自觉地微微前倾,向前移了几寸。   苏答应连同宫女们全都疾步向宫门口聚拢,准备迎接圣驾,与此同时,有人轻喊一声:“色赫图小主,小心!”   檀雅只听一声破风声,下意识抬头,便见头上一个圆圆的东西,还带着尾巴,她想躲却根本来不及,又因为仰头的姿势,正正好好砸在脑门儿上。   一阵剧痛之后,天旋地转,檀雅重重地跌在地上,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主!?”   “没事儿吧?”   一切发生得太快,康熙和宣妃、额乐踏进咸福门,定贵人走出西配殿,看见的便是众人惊慌的模样。   额乐惊吓地松开皇阿玛的手,跑过去,边跑边带着哭腔喊:“色赫图额娘……”   “还不叫人去请太医?”康熙吩咐完,见色赫图答应额头红肿起来,皱眉严肃地问,“发生何事了?为何会受伤?”   苏答应定了定神,跪在地上,不好说是被御驾惊到,既担忧又难以启齿道:“回禀皇上、娘娘,色赫图答应为了陪额乐踢毽子,便想练习一二,不小心被……被毽子砸到了……”   康熙:“……”   宣妃:“……”   额乐的哭声也是一顿,再想哭,情绪就有点儿跟不上,便哽咽地问:“额娘,色赫图额娘没事儿吧?”   苏答应冲女儿安抚地笑了笑。   宣妃觑了眼皇上的神色,走上前吩咐道:“还不将色赫图答应抬回东配殿去。”   “是,娘娘。”   宣妃无奈地叮嘱:“小心着些,莫要伤上加伤。”   随后,宣妃才看向康熙,小心请示:“皇上,额乐担心色赫图答应,可否……”   康熙摆摆手。   宣妃连忙推了推额乐,然后请皇上入殿内落坐。   “凶器”毽子被人拾回来,康熙拿在手里估了估重量,也就比玉佩稍重些。   方才几眼,瞧着色赫图氏挺健壮,康熙实在不能相信竟然有人被毽子砸晕,难道是内里虚弱?   宣妃眼神随着康熙摆弄毽子的手闪动,无声地扯了扯嘴角,道:“皇上,色赫图答应应是无大碍,臣妾命人去取额乐的帕子过来。”   康熙颔首,终于放下毽子,接过太监呈上来的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掌。   宣妃想起额乐说要给皇上选“最漂亮的”,现在额乐不在,她选还是宫女选都不妥当,便命人将帕子全都呈上来,请皇上挑选。   康熙挑起一方帕子,简单看了看,其实都差不多,便随手拿了一方,也不等太医替色赫图答应诊治,便离开咸福宫。   宣妃和定贵人恭送皇上御驾离开,对视一眼,一同往东配殿去。   太医来后,得知色赫图答应是被毽子砸的,神色亦有几分诡异,但他是专业的,迅速收整心情认真地替她看诊。   “并未伤及骨头,不会昏迷太久,不过头部受到重击,醒来后许是会头晕目眩,胸恶呕吐,下官为色赫图小主开一副内服的汤药,再开一副外敷的膏药。”   另外,檀雅跌倒时,扭伤了脚,太医嘱咐需得静养月余。   宣妃等人放下心,命人随太医去取药,接下来只需耐心地等檀雅醒过来便可。   定贵人和苏答应此间知道了皇上允她们陪额乐去畅春园的事,只是檀雅得静养,这畅春园必然是去不了了。   而既然檀雅无事,三人商量后,便决定暂且离开东配殿,若檀雅醒了,让闻枝、闻柳第一时间禀报。额乐没走,就缩在檀雅身边躺着。   檀雅是酉时初醒的,晕乎乎地睁开眼,就见额乐躺在她身边儿,已经睡着了。   两个宫女发现主子醒了,闻枝去回话,闻柳则是留下伺候。   檀雅扶着额头上的绷带想问“我怎么了”,刚张张嘴,记忆便涌上来,顿时便觉头更晕,胃里更恶心。   闻柳端药过来,劝小主莫动,她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喂药。   宣妃三人前后脚进来,见檀雅面色尚可,就不打扰她休息,还抱走了额乐。   檀雅一动弹便天旋地转,就侧躺在床上,听闻枝和闻柳说她晕过去之后发生的事情。   一世英名,尽悔!   檀雅捂脸,等到听说她本来可以去畅春园,现在因为一个毽子,去不了了!   整个人仿佛被抽空……   她以后就是宫里的笑话,这都罢了,竟然不能出宫了……   “小主,您可是还难受?”   是啊,难受……   檀雅长叹一声,“娘娘她们走了,我就是咸福宫留守嫔妃了。”   “小主您是为这个啊。”闻枝蹲在床榻边,劝道,“身体为上,不能勉强,这一次不行,以后兴许还有机会呢?”   闻柳也跟着点头,“听宣妃娘娘说,是咱们格格说想跟额娘们一起去畅春园,皇上才应允的。皇上这么疼格格,您明年就能去了。”   “是啊是啊,小主,脑袋何其重要,您可千万要好好养着。”   檀雅自然也爱护自己的身体,就是造成这个结果的事儿吧……太有损颜面。   想哭,可是要脸……   檀雅翻身背对两个宫女,想起这事儿大小全在康熙一念之间,低声道:“我在圣驾前失仪,方才忘了与娘娘请罪,你们替我去同道堂,请娘娘责罚于我。”   闻枝和闻柳彼此对视,应:“是,小主。” 第29章   后宫众多妃嫔, 能够跟皇上去畅春园的,非受宠者不能,是以檀雅不能随行, 某种程度上已是责罚。众人确实看她的笑话,但与其说是笑话她被毽子砸伤, 不如说是笑话她好好的机会抓不住, 活该失宠的命。   檀雅并不在意康熙的恩宠, 只是不想惹麻烦, 扰乱安宁的生活。   宣妃明白她的意思, 听了檀雅随侍的请罪之言,便又郑重其事地下令,罚她禁足两月,并且抄佛经三十卷,好堵住后宫那些闲言碎语。   小佛堂里便有宣妃和定贵人抄的佛经, 三十卷, 檀雅简单翻了翻,字数都不算多,辛苦些几日便可抄完, 不过她没必要那么辛苦,慢慢抄便是。   康熙去畅春园的旨意端午节前便已下达, 各处早就已经收拾的差不多,唯有咸福宫是临时加塞进来的, 三日后就要走, 收拾起来便显得有些着急忙慌。   只有檀雅不去,东配殿里还是像往常一样, 甚至比往常还安静几分。   闻枝和闻柳知道主子难受, 进出动静都极小, 若不是人不能不呼吸,恐怕都恨不得憋着气才好。   檀雅经过一夜的休息,头晕恶心的症状比昨日已是减轻许多,病中那种种矫情的情绪,自然也消退许多,见两人这般小心,无奈道:“也不必如此夸张,我又不是那等严苛的主子。”   闻枝屏着的气一松,傻笑。   闻柳端着早膳进来,笑道:“奴婢们也是心疼您,可不是怕您严苛。”   “跟我坐月子时的菜一样淡。”檀雅靠坐起来,端起粥碗,就着清淡的小菜,吃得完全没脾气。   闻柳早有应对,“宣妃娘娘特意吩咐,教您遵医嘱,待养好了头,再吩咐膳房做您爱吃的。”   “哦。”   檀雅机械地吃完饭,放下碗的下一瞬,便道:“扶我出去坐坐。”   外头都在收拾行装,闻枝小心道:“小主,您看着不会难受吗?”   笑话!   她如此坚强、从容、大气……会难受?   “摇椅准备好,就摆在廊下。”檀雅伸出手,搭在闻枝的手腕上,作势要起身。   既是要出门,她便要换一身衣服,头也要梳,闻枝出去安排,闻柳便留在屋里伺候她更衣打扮。   半个时辰后,檀雅躺在摇椅上,摇椅边放着一张小几,上头摆着茶盏和一碟点心,一碟花生瓜子。   檀雅也不敢大力晃,就这么躺在上头,自己拿个大蒲扇边扇边瞧着人来人往。   宣妃三人得知她出来,不约而同地过来探望,定贵人和苏答应听说她的头还有些晕,都提出想要留在咸福宫照看她。   宣妃有些犹豫,檀雅有伤,确实该再留一个人在咸福宫里……   此番随驾去畅春园,定贵人许是能接机多见见十二阿哥一家,苏答应估计也舍不得离开女儿,檀雅本就无大事,不愿枉做恶人,立即婉拒道:“我头上这点小伤,三五日便好了,哪值当特意留人陪,且就禁足在咸福宫里,跟从前一样过呢。”   定贵人和苏答应确实是好心,檀雅心领,好说歹说劝着她们,宣妃三人好歹没有小题大做。   而宣妃三人又要给额乐上课又要收拾东西,也确实是忙,宣妃便干脆将替额乐送礼的活计交给檀雅,并且嘱咐:“只张嘴问几句便是,不用劳累。”   檀雅应了,一动不动躺在摇椅上吩咐人去送,用耳朵听人回禀便可。   宫里的皇子们率先收到帕子,不过二十阿哥胤祎和二十一阿哥胤禧在尚书房读书未归,暂时还未见到实物,倒是废太子胤礽,康熙在宁寿宫之言便是默许,因而这礼进咸安宫进得顺畅,是除二十二阿哥以外第一个拿到幼妹这薄简礼物的皇子。   额乐练字初有成效,虽还未有风骨,却还算工整,自从昨日从宁寿宫回来,便将皇阿玛对兄长们的评价写在帕子上,自觉给帕子增光许多,十分得意。   废太子胤礽瞧着那软趴趴地“天资粹美,举世无双”八字,再得知这是皇阿玛金口玉言,面上无喜无悲,“天资粹美,举世无双?”   “天资粹美,举世无双……”   “呵……”   胤礽攥紧那方粉帕子,冷眼看着宫门一点一点合上。   雍亲王胤禛从暗示二十二那日便在等着这帕子,一听来报,说咸福宫雅若格格送礼来,甚喜,教人直接拿到书房来。   他是很期待的,打开时期待丝毫未减弱,可看到额乐的题字,这期待便打了些许折扣。   胤禛自从早年得了皇阿玛一句“为人轻率,喜怒不定”,已习惯不露声色,自然不愿意对任何人表现出对什么东西有特别的喜恶,是以书房内并无他人。   “若是换个题字,更合我心……”   所谓千人千面,喜恶各不相同,送一样的礼物,得不到相同的满意度也是常事。   其他皇子们收到额乐的帕子,无论心里如何想,面上的表现都是喜爱非常,并且如檀雅所预料的,皆回送了一份礼物,其中有珍贵有逗趣,不一而足。   反正各个都比额乐那帕子值钱,额乐确实借此赚了一笔,小小的姑娘坐在礼物中间,那财迷样儿逗笑了一众人。   二十二阿哥听说额娘受伤,亦是忧心不已,赶在离宫前抽空来探望一次,见额娘还有心情念叨“菜没味儿”,走时总算没那么牵挂。   咸福宫就剩下檀雅一个主子,宫侍也少了大半,起初几日,她还有些不习惯,过了那几日适应期,她就开始去发现安静的好处,就像她一开始变成色赫图氏之后,学着享受寂寞一样,享受此时宁静的时光。   一把摇椅,一卷佛经,一杯茶,从清晨到日落,阳光爬到她身上再跑走,偶尔沐浴在阳光中,昏昏欲睡,她便顺应睡意小憩片刻。   宫墙上爬满爬山虎,偶尔一阵风吹过来,哗啦啦的响。   今日风调皮些,檀雅便睡得不甚安宁,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房檐醒神。   “小主,可是吵到了?可要回屋睡?”   檀雅轻轻摇头,道:“闻柳,你可觉得这房檐上缺了什么?”   闻柳顺着主子的视线望过去,不解,“缺什么?奴婢不知。”   檀雅抬起手,阳光穿过指间,映的手指越发白皙清透,手指在房檐下虚点两下,道:“缺个精致的风铃,风一来,叮铃铃响的那种。”   闻柳抬头,想象了一下风铃挂在上面的样子,点头道:“小主说得是。”   檀雅坐起,先招呼同道堂的小太监过来,问清楚咸福宫从前没有风铃,便让人去造办处请匠人新做一个。   挂风铃影响风水,讲究颇多,传话的人回禀,说东配殿在东边儿,挂木制风铃更合适。檀雅没意见,也没甚要求,做好送来便是。   其实檀雅这身份,原是支使不了造办处的,索性有宣妃让她扯虎皮狐假虎威,加之她想要的这些玩意儿,也都不是什么复杂工艺,造办处那边儿便未曾推诿。   这风铃更是容易,只是檀雅说是没有要求,匠人却不敢轻忽,在上面雕刻纹路花样儿多耗了几日,才送到咸福宫来。   檀雅拿到手里时,实在是惊喜不已,那风铃表面上看着,就是原木色,样式极普通,上面一个大的,底下高地悬挂三个小的,风铃底下分别挂着一个薄薄的竹片。   可细一看,那风铃里外全都打磨的极光滑,外壁雕刻的福字和纹路据说是有祈福之意,就连那长形竹片,边缘也都做了镂空雕刻,既古朴又精致。   檀雅举起来轻轻拨弄,一时想不出什么有文采的词称赞,便只说:“好看”。   “小主,奴婢问过,可在这竹片上写些祝福的话,您要写吗?”   檀雅另一只手翻看那竹片,摇头道:“且算了,皆在不言中,写出来说出来,也不见得有用。”   闻枝又问:“晚上挂,恐怕扰您清梦,明日再挂可好?”   檀雅轻轻晃了晃,声音清脆,并不扰人,“直接挂上去便是,若扰我睡眠,以后晚间便撤下来,白日再挂上去。”   “是,小主。”   檀雅将风铃轻放在书案上,道:“我抄几页经,到晚膳时间便叫我。”   闻枝瞧一眼自鸣钟,小声道:“不到一刻钟,小主,您一整日才抄这么点儿,等宣妃娘娘回来,能抄完吗?”   檀雅一手拂袖,一手持笔,稳重道:“我每日抄一点,抄不完,剩下的等娘娘回来前几日突击便是。”   “您从前可不是这么教导二十二阿哥和小格格的。”   “严以律人宽以待己。”檀雅抬头微笑,“这就是我啊。”   一个想要岁月静好,却总是失败的深宫女子。   第二日,雷声阵阵,倾盆大雨,院中的月季花都被浇弯了腰。   檀雅看着房檐下的风铃缠在一起,随风飘零,被大雨淋得像一只落汤鸡,心情十分复杂。   “闻枝、闻柳,你们说绑铃铛的线,是结实的吧?”   闻枝和闻柳也不确定,便提出要去拿下来。   檀雅反对,“若真断了,重新换上便是,可你们谁若是生病,就有罪受了,莫去了。”   “那小主您出不得屋子,预备做什么打发时间?可要……”   檀雅左右打量一眼,道:“打麻将吧,咱们三个玩儿便是。”   闻柳一句“可要抄经”堵在口中,不准备再说出来扫主子的兴,自去取麻将来。   主仆三人这一日打了小半日麻将,雨时大时小,始终没停下过,那风铃倒也坚韧,一直好好地挂在那儿。   之后一连两日,这雨都下个不停,被子衣物全都湿乎乎的,人的心情也跟那天似的,始终阳光不起来。   檀雅没那么痴迷搓麻,一日两日总是打麻将便烦了,铺上纸,拿出经书抄了几页,忽然问道:“民间如何祈祷雨止天晴?”   闻枝不甚了解,便看向闻柳,闻柳略想了想,便道:“奴婢幼时听说,有一扫晴娘,或用纸剪或用布头缝出一个手持扫帚的妇人模样,阴雨天气挂在廊下,便能祈求雨停。”   檀雅一问,两人谁都不会剪纸,便决定缝个扫晴娘的小娃娃。   也不知闻柳去哪儿寻摸的,没多久便带回一个扫晴娘成品,三人拿了针线布头,照着这成品做。   时间有的是,她们做好一个便趁着雨小挂上一个,一日便在东配殿的廊下挂了一排,闻枝女红最好,做的也好看,檀雅做的最丑,却不嫌弃自己。   咸福宫的人走过路过,都要望一眼。   檀雅成就感十足,双手环胸看着顶上一排扫晴娘,念叨:“再干点儿什么好呢?”   反正就是不着急抄经。 第30章   “色赫图额娘膝下:   敬禀者。   额乐已有数日不见母, 甚思;色赫图额娘身体安否,女甚忧矣;造词遣句皆需问询额娘,甚累。   色赫图额娘, 额乐好想你啊,你想不想额乐?   额乐每天到后湖边喂鸳鸯的时候都想色赫图额娘, 这封信就是在后湖边的亭子里写的。   鸳鸯没有额娘绣的好看,但确实总是两只一起游, 额乐想要靠近看一看,额娘们和奶嬷嬷都不许,生怕额乐掉进湖里,色赫图额娘就见不到额乐了。   额乐吃饭的时候也想色赫图额娘, 听说额乐吃的米是皇阿玛亲自种的, 叫‘御稻’, 真的比宫里吃的米要香很多呢!   额乐也想去看看,还想亲自摘, 可是宣额娘说不行, 所以偷偷要了半碗生米, 准备带回咸福宫,跟色赫图额娘一起种。   ……   昨日我去陪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慈悲, 说要放一批年纪大的宫女出宫, 我问宣额娘, 咸福宫会不会有人出去。宣额娘说既是善心善举, 理应问宫女们的意见。   额乐身边的宫女都还不够出宫的岁数, 额乐便问奶嬷嬷, 要不要出宫, 奶嬷嬷好像并不高兴, 奇怪……   色赫图额娘要放身边的宫女出宫吗?   ……   敬颂钧安   女额乐叩上”   额乐的信里,诸如“禀”、“鸳鸯”、“嬷嬷”、“御稻”、“慈悲”这样的字,个头比旁边的字大一圈儿不止,生生占了两行格,多写了一页纸。   檀雅又看了宣妃和二十二阿哥写给她的信,都是介绍在畅春园内的生活,宣妃的内容和额乐有不少重叠,算是从另一个视角对额乐生活的补充;二十二阿哥等人则是生活在另一处叫住讨源书屋的地方,那里也是四面环水,风景极佳,三位阿哥读书习武皆惬意不已。   字里行间,短短几句描述,宣妃等人的居所和阿哥们的居所景致便大不相同,更是与紫禁城迥异,怪道康熙自畅春园建成,在那儿避喧听政的日子越来越多。   不过她这儿也不赖。   雨停天晴之后,紫禁城的天空更蓝,檀雅亲自将缠在一起的风铃拆开,那些扫晴娘娃娃淋雨后褪了色,檀雅用笔画了笑脸,依旧挂在房檐下,准备过了夏天再撤下。   她现在禁足中,不方便出咸福门,否则还可以去御花园逛一逛,晨间暮霭,各有其美。   檀雅在回信中如是说,字字透着温柔、安宁。   闻枝等主子撂下笔,方好奇地问:“小主,格格是不是乐不思蜀了?”   檀雅笑:“好歹吃喝玩乐的时候还记得我,总不算太没心没肺。”   “咱们二十二阿哥和小格格都是顶顶好的,在外头还时时记挂着您呢。”   檀雅想起信里说太后准备放宫女出宫一事,问闻柳:“闻柳,你到我身边快五年了吧?今年多大了?”   “回小主,奴婢三十二了。”   “没赶上过放宫女出宫吗?”   此时宫里对宫女出宫的年纪,还没有定例,基本看皇后或者后宫暂掌凤印的那位娘娘是否记得,近几年檀雅没有,不知道再往前几年有没有。   闻柳神情沉静,道:“张庶妃去时,宫里正好要放一批宫女出宫,只是奴婢母亲去得早,父亲前些年也去了,奴婢在宫外已无牵无挂,宣妃娘娘又说如若不走便派奴婢来您这儿伺候,奴婢便留下来了。”   她说起张庶妃,檀雅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穿佛珠的绳子已经换了三次,张庶妃若是还在,单那温柔的脾性,必定与她们相处的极好。   可惜,没有如果。   闻柳动作轻柔地折起干了的信纸,笑容满足道:“您和张庶妃都和善,比去了外头无依无靠地强,奴婢一点儿都不后悔。”   闻枝眉梢一动,微微有些出神。   檀雅注意到,笑问:“闻枝呢?我记得你说你是家中的小女儿?”   “小主还记得呢?”闻枝提起宫外的家人,神情思念,“奴婢最小,上头好几个兄长,后来兄长们陆续娶了嫂嫂,虽说这么一大家子住在一个三进院子里,也有过口角矛盾,不过热闹极了,自打奴婢进宫来,离得远了,再想起从前,就只剩下好处了。”   “是这样的,远香近臭。你从前叫什么?”   “奴婢姓常,常芷。”   “沅芷澧兰,是极好的名字。”檀雅赞了一句,问她:“你父亲现下何处任职?”   闻枝摇头,“奴婢进宫前,父亲总算考上举人,谋了个外放的官,具体去哪儿,现在是否还在那儿,奴婢没有门路,无从打听。”   檀雅一听,看向闻柳,“那你是从哪儿得知父亲病故的?”   闻柳如实答道:“宫女轻易不得出宫,一些太监却是常有机会出去的,奴婢进宫时间长,以前在别处伺候过,总有些老交情说得上话的人,闻枝入宫学完规矩便分到咸福宫来,交际少,自然没有门路。”   檀雅知道闻柳出去比闻枝好打交道,从前未多问,此时听两人说起旧时事,便清楚两人的经历不同,性格不同,为人处世自然也不相同。   “闻枝,闻柳不想出宫,你呢?你想出宫吗?”檀雅拉她到身边,认真地问,“虽说你年纪比之从前放出去的大龄宫女尚小,可也入宫五年了,二十一还是二十二?你若是想出宫,我便帮你问一问宣妃娘娘,如若能早些,总好过虚耗下去。”   “小主,奴婢……奴婢……”闻枝神色意动,可是犹豫不决。   “你也不要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好婚配,或者听旁人说宫外日子艰难便胆怯,不见得过得多好,也不见得就过不好,日子总归是人过出来的……”檀雅拍拍她的手,道:“不急,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回我。”   闻枝无法下决定,可不耽误她跪在主子面前,感激道:“奴婢谢过小主。”   檀雅摆摆手,对闻柳道:“你去送信吧,莫要错过了。”   “是,小主。”   畅春园离紫禁城不算远,来往送信的人若是快马加鞭,几乎每日都能来回,不过通常如无急报,并不回当天来回,是以檀雅的回信,第二日未时中才送到宣妃等人手中。   宣妃命人将檀雅给二十二阿哥那封信送到讨源书屋去,又将写着额乐名字的信递给眼巴巴的小姑娘,然后才打开另一封信。   信里,檀雅说咸福宫一切皆好,捡着重要不重要的事儿都说了几件,并在信末道:“额乐想种水稻,已经磨好的生米无论如何也种不出,未免她到时失望,还请娘娘寻些稻种带回来,不必多,半碗即可,到时便种在花盆里。”   定贵人问:“娘娘,色赫图答应信中说了什么?”   “你自己看看。”宣妃将信递给她,笑道:“她过得好着呢,伤着腿也半点儿没耽误折腾。”   苏答应从额乐那儿抬起头,笑吟吟道:“您还不知道色赫图妹妹吗?两个月还好,若是再久些,您恐怕便不认识咸福宫了。”   宣妃二人皆笑起来,显见是认可苏答应的话,若是檀雅权力再大些,恐怕连紫禁城倒要翻一遍呢。   讨源书屋——   二十二阿哥第一次被人带着骑马,绕着演武场跑了几圈儿,便热了一头的汗,从马上下来,得知额娘的信送到,擦了汗又去净了手,方才打开额娘的信。   檀雅虽然踢毽子砸伤了自己,可给二十二阿哥的印象,从来都是一个温柔豁达的额娘,看着信上的一字一句,他也能读出美好来。   雍亲王胤禛认为二十二是爱屋及乌,所以才看这样一个分明刁钻古怪的额娘哪儿哪儿都好。   二十二阿哥不许人说自己额娘不好,辩驳道:“我额娘疼我爱我,便是刁钻古怪,十个旁的什么人来,我也是不换的,更何况,额娘最是明理,如何刁钻古怪?”   “明理?”   二十二阿哥严肃地点头,“你定是没有我额娘这样的额娘,我不怪你,但下次莫要再如此说我额娘,否则我便要不高兴了。”   以胤禛雍亲王的身份,已是多年未曾有人这般反驳于他,胤禛气怒,却也清楚自己那样说一个女子实属刻薄,只是面对咸福宫众人,总是忍不住言不由衷。   这样的情绪,只在他和二十二这样隐秘关系中才毫无顾忌的发出来,所以他从来没想过让二十二知道他的身份。   “你又生气了?”   胤禛回神,“我只字未说,何来生气?”还又?   二十二阿哥轻轻撇嘴,这人他虽看不见,可情绪实在变化无常,偏还嘴硬不承认。 第31章   山中无老虎, 猴子称大王。   宣妃将咸福宫交给檀雅看管,各处皆各司其职,用不着檀雅操心, 檀雅的精力便都在找乐子上。   继打麻将、缝扫晴娘之后,檀雅从来往于紫禁城和畅春园的信得到灵感, 决定山不就我我就山,禁足不能出去, 她便决定想办法招人来咸福宫。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三人便要赛过诸葛亮,到时定能寻到更多好玩的物事。   “小主, 要奴婢去别宫邀请几位小主过来做客吗?”   “哪有何意思?”檀雅晃晃手指, 道, “我在其他宫并无相熟的嫔妃,贸然去邀请, 多唐突, 是以, 相迎不如偶遇。”   “偶遇?”闻枝和闻柳皆不知如何个偶遇法儿。   檀雅点头,“你们若闲了, 便去御花园转转, 遇到哪位跟我位份差得不大的嫔妃, 行礼时便替我说些好话, 诸如我仰慕已久这类, 顺道邀请她来咸福宫做客。”   闻枝和闻柳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粗暴的偶遇, 点头表示明白的同时, 又有些为难, “小主, 御花园那么大,哪能那般巧凑巧碰到呢?”   “而且……”闻柳提醒,“奴婢们若在御花园随意走动,恐怕会教人猜疑。”   “那便随便寻个理由应付,皇上又不在宫里,咱们□□正大光明的走动,有何妨碍?”   檀雅稍一思量,便道:“就去拾些花瓣,说我要给小格格晒干花做香囊,也不必太刻意,交友也是要看缘分的,两日三日的,遇不到就算了。”   正好花瓣捡回来了,没有客人,她就给额乐还有宣妃她们做香囊,等她们回来送给她们。   闻枝和闻柳应了,回头一商量,却觉得不能这么平白去碰,于是闻柳去膳房取晚膳时,便找了相熟的人闲聊,说她主子禁足,想去御花园转转而不能,也不知现在御花园哪处风景好,去的小主们多。   底下人自有底下人的消息来源,许多宫侍们住在一块儿,你一言我一语,宫里每日发生的大小事,互相之间便能清楚个大半。   闻柳从他们这儿打听到点儿消息,回去后告诉闻枝,俩人再一合计,先不禀报主子,她们去看过,确定下来再说。   第二日,两人服侍好檀雅,便各自提着个小竹篮,一同往御花园万春亭的方向而去。   她们是不敢在御花园随意摘花的,便在地上捡那新落下的,完整干净的花瓣,一路走一路捡,便到了万春亭附近,先看到了遛猫的高贵人,行礼问安自报家门。   高贵人一听她们说“咸福宫的色赫图答应”,脸上似笑非笑,关心道:“色赫图答应的伤可好了?”   闻柳恭敬回答:“我家小主已无大碍,劳高小主挂念,奴婢替我家小主谢您。”   高贵人随口问了句她们来干什么,得到答案,便摆摆手让她们离去。   闻枝和闻柳行到降雪轩,又见到一位刘庶妃,一样的开头,这位刘庶妃却比高贵人冷淡许多,根本不在意她们是谁从哪儿来,也不关心她们干什么,只定定地瞧着降雪轩的海棠树出神。   两人似模似样地捡满竹篮,渐行渐远,然后从另一条道返回咸福宫,回去向主子汇报今日的收获。   “小主,那刘庶妃怪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吃那树上的果子……”   檀雅好笑,“想吃也不必去树下等着,命人去摘几个便是。”   闻枝小声道:“万一呢?若是小主想吃,恐怕是恨不得亲自上树摘的。”   “你这么一说……”檀雅停顿片刻,笑起来,“还真有可能,闻柳,那海棠树的果子可以随便摘吗?”   闻柳答道:“宫里的主子们并不吃那树上的果子,都是成熟后小宫侍们摘了分吃了。”   降雪轩有五棵海棠树,她们做蜜饯和泡酒用不了太多,檀雅便定下,“如此,咱们弄回来些做蜜饯,或者泡酒?泡酒也好,换一种味道尝尝。”   闻枝兴致勃勃地附和,直恨不得明日就去摘回来。   闻柳见小主说着说着便忘了一开始的话题,在提醒和不提醒之间犹豫一瞬,最终决定不打扰,等到小主想起来再回禀。   檀雅和闻枝沿着海棠果子泡酒,延伸到还可以用什么东西泡酒,最后又定下了一个计划,准备学着外头养女儿的人家那般,在咸福宫地下埋酒,等额乐出嫁时再拿出来喝。   闻柳岁数大,知道的多,给了主子不少建议,还说会去膳房问一问泡酒贮存的法子。   等到三人讨论完,话题才重回到刘庶妃身上。   闻柳道:“刘庶妃应不是想要果子,奴婢听说,她是皇上最后一次南巡时临幸的,自进宫以来,旁的地方皆不去,只日日到那海棠树下,开花时要待上一整日,不开花时,也要驻足个把时辰,寒冬腊月都没停过。”   闻枝感叹:“那更奇怪了……”   檀雅道:“宫里这么多人,谁没有个过往,显见刘庶妃是有故事的人,不足为奇。”   至于过往是何种模样……檀雅无心探究,便问起另一位高贵人。   这位说来虽未见过,其实是认识的人,她便是二十阿哥胤祎的生母,进宫短了,曾经也受宠过几年,二十阿哥前头还有同胞的十九阿哥和一位格格,皆已故去。   “高贵人跟佟佳贵妃住在承乾宫,佟佳贵妃爱猫,高贵人也爱,天气好,日日都要带着她那只猫出来散步。”闻柳压低声音,凑近主子,“奴婢听说,高贵人爱猫胜过爱二十阿哥,便是抚养二十阿哥那位娘娘不拦着二十阿哥生母问候,她也从来没关心过二十阿哥。”   闻枝是爱屋及乌,看自家阿哥哪哪儿都好,跟二十二阿哥亲近的二十阿哥,自然也无不是的地方,闻言,顿时满脸心疼,“二十阿哥好可怜啊~”   不知内情,檀雅不好随便评价,只是道:“宫里不许低位嫔妃养皇嗣,莫要拿看待咸福宫的目光看待旁处,有失公允。”   二十二阿哥和小格格能够留在咸福宫,实际是托了宣妃的福,她前半生不争不抢,无欲无求,才能难得求点事情便如意。那是几十年的寂寞和苦楚换来的,是不得宠,不能生养自己的孩子换来的。   高贵人是生母没错,谁规定母亲就得毫不保留的爱孩子?   二十阿哥好好的活着,在阿哥所读书习武,没受过生母的拖累,高贵人算不上称职,恐怕也算不上不称职。   “那明日,你们二人出去再碰见高贵人和刘庶妃,便替我邀请她们到咸福宫喝茶。”   隔日,闻枝和闻柳再次挎着竹篮前往御花园,回来后,告诉檀雅,高贵人答应明日过来做客,刘庶妃则是拒绝了,好似完全不怕会得罪檀雅。   檀雅不以为意,只招呼闻枝闻柳准备明日招待客人的茶点,她甚至还想留人在咸福宫用膳,不过考虑到第一次见面,太过热情恐会使人尴尬不安,便没有提前预备丰盛的席面。   第二日,风和日丽,檀雅起了个大早,换了身新旗袍,以示对高贵人的尊重。   闻枝说高贵人几乎走到哪儿都带着猫,今日却孤身一人,檀雅行过礼后,便问道:“早就听说您养了只极美的猫,还以为有幸能见到……”   高贵人一听,笑道:“我初次来做客,不好带那淘气的小东西,早知你喜欢,便带过来了。”   檀雅不爱养宠物,算不上多喜欢,可是也不讨厌,听高贵人这么说,也不反驳,热情地邀请人进来。   女人亲近起来,无外乎那么几个关键话题,是以檀雅等高贵人一落座,奉茶的功夫,便恭维道:“高姐姐这妆容,我瞧着极为素净,可偏偏就觉得处处精致,您都用了什么?”   高贵人手指不经意地轻抹了一下脸颊,道:“只擦了薄薄一层粉,并未用其他。”   檀雅记得从前的教训,没夸她年轻,只专注夸她皮肤好,正是薄粉才证明她脸上没有瑕疵。   高贵人谦虚一笑,“按理说出门做客,该更精致些才是礼数,只是卿娘鼻子灵得很,闻不得脂粉味道,稍多些便不许我抱。”   檀雅茫然,“敢问,卿娘是……”   高贵人解释道:“是我养得猫,卿娘刚来时,我便觉得她眉眼秀气非常,就取了这么个名字,没想到养着养着,越发的眉清目秀了。”   她一说起猫,语调都比方才高些,但檀雅对猫不太熟悉,怕接不上话,应和几句“是吗?”、“真的吗?”、“真想亲眼看看”,便试图转移话题。   檀雅听说高贵人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在读书人中极富盛名,想必高贵人家学渊源,字写得也不会差,便道:“嫔妾近来在抄经,高姐姐可愿指点嫔妾一二?”   高贵人答应地爽快,便与檀雅一同移步至书案边,简单评价几句,几乎都是好话,只在最后补充一句:“色赫图答应再多练习些时日,定然大有进益。”   檀雅便听出来,这是委婉地说她火候还不够,她早就有准备,也不在意,顺势便请高贵人给她写一幅字。   高贵人接过笔,轻轻蘸了两下墨,在砚台边缘刮了刮,接着摊在桌面上那卷佛经继续吵起来,抄完一张纸,拿着笔满足道:“自从养了卿娘,我许久未有机会写字了。”   她也不等檀雅回复,便继续道:“卿娘极黏我,我若是坐那儿看书,她便要卧在我腿上,好似能读懂一般,时不时拨弄我的手,让我翻页呢!”   呵……   檀雅心里干笑,面上顺着高贵人的话询问:“那许久没写字是为何?”   高贵人低头一笑,先是指着毛笔架道:“我那儿的毛笔,全都被卿娘啃得不好用了。”又指向砚台,“卿娘的毛洁白无瑕,总会弄一身墨水,几次之后,我便不敢研墨了。”   “不过有一次,她踩了墨水跳到纸上,爪印极可爱,我特意命人裱起来,就挂在我寝室里,一睁眼便可瞧见呢。”高贵人谈兴越发高涨,“瞧见了,我这一日心情都极好。”   檀雅:“……”   可算是见识到闻柳所说高贵人爱猫到何种程度了,佟佳贵妃该不是也这般吧?   檀雅心怪累的,但是还想再挣扎一下,便提议两人去院子里转一转。   高贵人确实好说话,欣然同往。   檀雅想着,养猫某种程度上来说,跟养孩子差不多吧,咸福宫院子里那些东西,她兴许是有兴趣的。   于是两人从前殿的爬山虎墙到后殿的月季花丛,她还热情邀请高贵人坐秋千,那秋千架两边,檀雅也种了爬山虎,整个秋千架缠了一圈儿,坐落在天井里,极美。   高贵人确实有兴趣,不过是对那闲置许久的滑梯,“小格格喜欢?不知道卿娘喜不喜欢……”   檀雅一脸了然,干脆便将卿娘当作一个小孩子,回复道:“二十二阿哥也极喜欢,卿娘也许会喜欢。”   随后,俩人就着猫会不会喜欢滑梯,会不会喜欢秋千,总算是聊起来,只是送客时,檀雅觉得,她们两个,好像不太聊得来,高贵人与她没甚缘分……   幸好没有席面,否则高贵人会不会告诉她卿娘不爱吃?   但是高贵人那边好似对和檀雅的交际很感兴趣,如今康熙和好些妃嫔都不在宫里,皇宫的人大多闲散,是以第二日,高贵人又派人过来,说午后准备带卿娘和将军过来小坐,问她方不方便。   “将军又是哪个?”   承乾宫那小太监禀道:“是贵妃娘娘养得猫。”   哦,是贵妃娘娘养得猫啊。   檀雅面无波澜,对小太监道:“我这里方便,高贵人随时过来都行。”   说实话,她心里还挺好奇这卿娘的,哦,还有那位新出场的小将军。   檀雅秉着待客之道,琢磨道:“是不是该准备些小鱼干或者肉脯?应该爱吃的吧?”   闻柳问:“小主,奴婢去打听打听?”   “去吧。”   ……   未时中,日头没那么晒了,高贵人才带着两只猫来到咸福宫,一只白猫她亲自抱在怀里,一只黑猫跟在她脚边跑。   高贵人抬了抬胳膊,跟檀雅介绍怀里的白猫:“这是卿娘,性子文静,那是将军,活泼些,不爱教人抱着。”   檀雅看身材精干的将军一进咸福宫便跟在自己家一样,窜过来窜过去,且似乎对她房檐上挂着的扫晴娘感兴趣,风吹过来,扫晴娘一动,它就在底下跃起去抓。   自然是够不到的。   还真是挺活泼的。   相对来说,卿娘便真是个大家闺秀的性子了,小宫女将一个软垫放在有阳光的地方,卿娘就懒洋洋地趴在上头,小脑袋瓜一点一点,没多久便垂下去。   檀雅仔细打量,她身上无一丝杂毛,除了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玉坠儿,全然的纯白色,而且刚才小宫女搬动她时,她微微张开眼,似乎是蓝色的。   “卿娘可真漂亮!”   高贵人像是自家孩子被夸一样,嘴角的笑容似得意又似乎在压制,“色赫图妹妹过誉,过誉了。”   檀雅多机灵,逮着卿娘一连夸了好些句,因都是真心话,句句真诚,高贵人越发开心。   “卿娘原是预备给贵妃娘娘的,不过贵妃娘娘更喜欢将军,每日都要亲自喂,卿娘便到了我这儿。”   檀雅看向叫将军的小黑猫,她听说佟佳贵妃和当初的孝懿仁皇后容貌有几分相似,亦是和柔婉美人,想不到佟佳贵妃竟然喜欢这样的猫。   将军也确实活泼,眼瞅着干跳够不到,就四下学摸着要上房。   “高姐姐,不能摔到吧?”   高贵人不在意地摆手,“无妨,将军在承乾宫也上过房,宫人们吓得心惊胆战,他跳下来分毫未伤。”   伤不到就好,万一这金贵的小黑猫在咸福宫受伤,她们都不好交代。   不过……   “既然贵妃娘娘这般喜欢,为何未带去畅春园?”   高贵人神色一顿,眼神幽怨地瞥向卿娘。   檀雅瞧过去,看着看着,忽然发现卿娘的身型和正常养得胖似乎不一样,侧卧在榻上,肚子微微鼓起,似乎是……“怀孕了?卿娘怀孕了?”   “一月有余了。”   “那……”檀雅咳了咳,问,“是谁的啊?知道吗?”   高贵人的视线转向已经跃到宫墙上的黑猫,眼神更加幽怨,隐隐还有谴责之意,活像自家闺女被流氓糟蹋了。   檀雅:“……”   感情是将军吃了窝边草……   咳……总比不知道是哪个野猫闯祸强吧?   再说……檀雅抬起头,瞧将军这炯炯有神的眼睛,这矫健的英姿,这威武的气质,不是该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吗?   咳……檀雅忍笑,道:“贵妃娘娘是因为卿娘怀孕,这才留下将军的吗?”   “是。”高贵人板着的脸松了松,“娘娘说,生产如同走鬼门关,没有哪个女子不盼着怀孕时夫君陪在身侧,便做主留下了将军。娘娘仁善。”   檀雅跟着念了一句“娘娘仁善”,不往这话背后去想,只笑道:“高姐姐,旁人若是不知道咱们说的是猫,恐怕还以为在讨论哪个怀孕的小娘子呢。”   高贵人温柔地望着卿娘,“这些小宠,比人强,一口吃的便黏着你依赖着你,不必担心冷了伤了这颗心。”   檀雅看高贵人,并不觉得她是传言中那么冷情冷性,犹豫片刻,状似不经意道:“二十二阿哥在阿哥所,说二十阿哥素来颇照顾他,您……”   若是想知道,她便说一些从二十二阿哥那儿听来的事情,檀雅想这么说。   而高贵人微微抬起手,制止她下面的话,平静道:“我早听说过你,恰巧你邀我,我便过来瞧瞧,旁的如果我想知道,总有办法知道。”   檀雅闻言,识趣地不再多嘴,转而笑道:“高姐姐莫不是也听说我被毽子砸了头?”   高贵人忍俊不禁,捏着帕子的手虚点她一下,“到底年轻,身上这点鲜活劲儿还没磨掉呢。”   “嘶——”   不远处,几个宫女纷纷吸气,檀雅和高贵人望过去,就见黑猫已经爬到了房顶上,顺着瓦片往下走,看方向,目标还是她房檐下的扫晴娘娃娃。   将军先是趴在房檐边,伸出一只爪子去够,够不到,还好几次险些落下来,宫女们都屏气紧张地看着,搞得檀雅心也跟着微微提起来。   将军倒是像他名字一样,临阵更加镇定,发现这样够不到之后,他便紧紧扒着瓦片,探头去看,然后一点儿点儿地挪动,挪到最靠近宫墙那一个扫晴娘娃娃那里。   虽然它还没成功,但是檀雅还是忍不住感叹:“这猫可真机灵!”   高贵人嘴角上扬,“否则贵妃娘娘怎会爱得跟什么似的?瞧中的便是这份机灵不凡。”   檀雅时刻关注着小黑猫,见它起势一跃,而后在空中转身,下一瞬,两只爪子便紧紧扣住娃娃,挂在上面荡来荡去,似乎是想要靠这样的动作将娃娃拽下来。   她们离得稍远些,瞧得不甚清楚,只听专门照顾黑猫的宫女“诶呀”一声,走过去才瞧见,那根细绳勒紧它的爪子里,细绳上染了一点点红色。   檀雅刚吩咐人去将黑猫救下来,那细绳便“叭”地断开,黑猫随着那绳子向宫墙摔去,一下子便砸在了檀雅的爬山虎上。   侍猫宫女怕它摔伤,赶紧过去看,小黑猫已经跃出来,抖了抖身子,然后叼着那扫晴娘娃娃往卿娘那儿去。   卿娘睁开眼,蓝如宝石的眼珠定定瞅了那脏兮兮带着泥土的娃娃一眼,爪子伸出去扒开。   黑猫又用鼻头推过去,推完娃娃,还舔了舔白猫的鼻头和脸颊,然后又去推那娃娃。   白猫侧头,嗅了嗅娃娃,又冲着黑猫嗅了嗅,轻轻“瞄”了一声,将那娃娃扒拉到怀里,又闭上眼睛。   小黑猫又舔舔白猫的毛,这才去旁边儿扑蝶。   檀雅被猫喂了一大口狗粮:“……”   而且她十分怀疑,将军若是真扑到了蝶,兴许还会送到卿娘那儿去。   这时,高贵人轻笑一声,似感慨似意有所指道:“这世道可真是……人不如猫,白活一场。”   她前半句,此时此刻檀雅是认同的,可后半句嘛……   “咱们能见到这一幕,也不算白活一场。”   高贵人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待卿娘生了,你可要一只?”   檀雅看向墙边断了的爬山虎,心里多少有些觉得麻烦,委婉道:“此事,还得问过宣妃娘娘,我不便一人决定。”   高贵人点头,“左右卿娘生产还早,你若想要,与我说便是。”   “先谢过高姐姐。” 第32章   高贵人带两只猫走后, 檀雅去看爬山虎,发现有三棵从中间断成两半,上面那截取下来之后, 那一块儿爬山虎墙显得有些秃,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再爬上去。   之后的日子,高贵人也来做客过一两次, 不过卿娘肚子越来越大,她不放心, 便甚少走太远,就留在承乾宫里守着卿娘。   倒是将军,独自一猫来过好几次, 回回目标都是东配殿房檐下的扫晴娘娃娃。   檀雅怕它再伤到爪子,便命人扯了跟长长的细线,低低地挂在房檐下,将军跳起来, 只要碰到,一扯就断。   高贵人说, 将军从她这儿带走的扫晴娘娃娃,全都献宝似的送到卿娘面前, 现如今卿娘软垫旁边儿,放了好几个娃娃, 有两个已经被咬烂了。   左右檀雅也是准备挂两月便撤下来,给猫儿玩儿也无妨, 但檀雅想起那些后宫的影视作品, 宫里最忌讳巫蛊魇咒之术, 居安思危, 未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特地跟高贵人说,这些娃娃需得收好,坏了便彻底处理掉。   康熙年轻那些年,后宫受朝堂掣肘,嫔妃们大多牵扯甚多,哪一个都不是小角色。   不像这些年,新进来的宫妃全都是凭康熙喜好选的,且康熙也无需为了平衡哪方面的关系,不喜欢还要宠幸,他喜新厌旧,喜欢来得快,不喜欢也从没有个顾虑,直接就抛在一边儿。   她们这一批妃子,入宫晚,对比当年四妃七嫔上位争宠时经历的宫斗,都是小场面,甚至都算不上场面。   其实没人在意她们做什么,毕竟来得晚,多数甚至还不如前头的皇子们年纪大。   檀雅自己也有数,不过不妨碍她防患于未然,万一哪个脑抽的,看她不顺眼,或者看旁人不顺眼,拿她这扫晴娘娃娃搞事情,也有个证据供她们辩驳不是。   高贵人没笑檀雅想得多,应下来,还命伺猫的宫女专门记录下来,将军带回多少扫晴娘娃娃,坏了几只,如何处理,等等。   等到檀雅这儿的扫晴娘娃娃,全都被将军叼走,康熙等人从畅春园回紫禁城的时间也定下来了。   檀雅昨日终于做完了十来个干花香囊,那些香囊里还加了些香粉,放在屋子里香喷喷的,她有些受不了,便命闻枝闻柳全都找匣子装起来,等宣妃她们回来便送出去。   闻枝闻柳收好,就见主子站到书案后头,便问道:“小主,您要抄经了吗?”   檀雅点头,捋袖子抄了一会儿,觉得左手总是抓袖子不能按在纸上,有点儿影响她抄经,便叫两人寻了布条来,帮她缠上袖口,然后才继续抄。   抄了一会儿,她又觉着饿,让闻枝和闻柳给她拿点心充饥,闻枝闻柳本着对主子和读书人的尊重,一句话不多嘴全都满足。   一卷佛经没多少字,檀雅工整地抄完一卷便换下一卷,再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懒散,竟是还提前一日抄完所有佛经。   闻枝替主子按顺序拢好,直白地夸赞:“小主写得又快又好。”   檀雅心情不错,笑着问:“可要我送你几个字?”   “真的吗?”闻枝喜气盈盈地谢恩,“奴婢定会好好珍惜的。”   檀雅便拿起镇纸,捋过纸压平,略一沉吟,写下“从容不迫,如意延年”八个字,字体并不是抄经时一笔一划皆工整,反倒有些洒脱肆意。   闻枝侧头读了好几遍,又夸写得好。   檀雅在右下角写一串儿小字,“色赫图·檀雅于康熙五十五年八月二十三赠常芷”,她写完就叫闻枝自己收好,走出书案后,去榻上坐着喝茶。   闻枝将字珍惜地捧在手里,嘴角上扬。   檀雅端着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淡淡地问:“闻枝,想好了吗?你想出宫吗?”   闻枝笑容收了收,情绪略低落道:“奴婢、奴婢想念家中父母亲人,对不起您……”   檀雅并不意外,劝解她:“思念亲人,是人之常情,你不必愧疚,我既是问你,便绝不会怪你选择出宫。”   闻柳揽了揽闻枝的肩膀,语气中不乏羡慕道:“父母亲缘未断,这是好事。”   檀雅提前说清楚,“也不一定能成呢,还是要等宣妃娘娘回来,问一问她。”   闻枝抹了抹泪,感激道:“无论能不能出宫,小主的恩情,奴婢都要记一辈子的。”   ……   八月二十四,康熙御驾抵达紫禁城,檀雅站在咸福门等着望着,终于在夹道西边儿看见宣妃等人和储秀宫和嫔的身影,两行人在夹道口分开,各回各的宫殿。   “色赫图额娘!”额乐小跑着冲向檀雅。   檀雅往前迎了迎,一把接住额乐,轻松地抱起来,亲了亲她的脸颊。   古人含蓄,甚少做这样亲密的行为,便是咸福宫亦是如此。   额乐眼睛睁大,随后反应过来,在檀雅的脸颊重重地叭了一口,她们从来没分开这样长的时间,都想表达对彼此的思念。   檀雅冲额乐笑了笑,然后躬身向宣妃和定贵人行礼。   宣妃几人回到咸福宫来,心情都不错,宣妃直接发话晚膳在咸福宫一块儿用,还特意派人去前头阿哥所请二十二阿哥胤祜回来团聚。   二十二阿哥的东所也忙着收拾东西,他便只带了两个随侍来到咸福宫,正好赶上晚膳传膳中。   宣妃三人和额乐四下瞧过咸福宫的变化,此时该檀雅瞧她们从畅春园带回来的东西——一碗生米和半碗稻种。   那生米,额乐认真道:“磨好的生米不能种,额乐便带回来给色赫图额娘蒸了吃,这是御稻呢。”   御稻也没比普通稻子多多少灵气,檀雅爱惜的是额乐的这份心意,珍重地收下那碗生米,道:“色赫图额娘定会好好用的。”   而那稻种颗颗饱满,一瞧便知定是良种。   檀雅笑着说:“额乐此时知道了吧?要这样带壳未经打磨的稻种才能种。”   额乐点头,拉着哥哥的手腕道:“额乐知道啦,这种子还是哥哥带额乐挑的呢。”   檀雅专注地打量二十二阿哥良久,点点头,“没胖,高了点。”   二十二阿哥笑,亲手递给额娘两块兔皮,道:“额娘,这是胤祜跟兄长们挖坑逮到的,兔皮送给您,不够做什么,您先收着,日后胤祜猎得多了,再送您。”   檀雅接过来,问道:“送了其他几位额娘什么?”   宣妃嗔了她一眼,“就你想得多,我们吃了兔肉呢,特意没跟你抢这兔皮。”   檀雅喊冤枉,解释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嫔妾可不是想得多,是珍惜咱们的情分呢。”   “你有这般境界了?难道是抄经顿悟了?”宣妃立即道,“快将佛经拿过来,我们过过眼,是否也能升华一二。”   檀雅吩咐闻枝去取,嗔道:“您这才刚回来,就揶揄嫔妾。”   定贵人微微靠近檀雅,却用大家全都能听见的声音,笑道:“你不知道,娘娘在畅春园没少念叨你不在,这日子便缺了什么似的,眼巴巴地等着你的信。”   檀雅看向宣妃,见她眼中似有羞恼,立即便起身坐到她身边去,亲近地靠在宣妃身边,道:“嫔妾就说是远香近臭,先前一直在一处时,不觉得什么,这乍一分开,便想得不行。”   宣妃不轻不重地推了她一下,状似嫌弃道:“多大的人了,当着孩子们的面儿,作甚呢?”   额乐惯爱撒娇,跳下椅子,挤在两人中间,问檀雅:“色赫图额娘,你有多想额乐?额乐想您想得吃不好睡不香……”   檀雅捏捏她的肉脸,调侃:“色赫图额娘可一点儿没看出来。”   额乐不依,问了一圈儿,她胖了吗?没胖吧?   答案分成两拨,檀雅、宣妃、苏答应实诚地回答,定贵人和二十二阿哥都说她没胖,定贵人和二十二阿哥就成了今日最好的人。   二十二阿哥始终在笑,心里却生出些许不是滋味,因为他离开咸福宫搬去阿哥所,再不能像额乐一样随意撒娇,像是嫉妒,又像是难过……   雍亲王胤禛能感受到他的情绪,难得温和道:“你是皇子,本就不能像额乐一般常伴在咸福宫,日后待你成年搬出宫去,更没有机会时时请安,早该习惯的。”   二十二阿哥一噎,无语道:“你实在不会安慰人,我更难受了。”   胤禛好心没得到好报,暗暗决定以后再不安慰他了。   晚膳时,几人边吃边聊,说起高贵人和她的卿娘。   檀雅在信里提起过,也说了高贵人问她要不要一直猫崽儿,宣妃的回信里没回答,此时几人一说,额乐极有兴趣,檀雅四人却都不想养。   额乐便找二十二阿哥作同盟,二十二阿哥摆手表示他做不得主。   宣妃耐心劝额乐,理由还颇多,什么担心猫抓人,担心猫糟践东西,担心猫抓老鼠,吓到额乐。   额乐嘟嘴,眼睛转了转,迂回道:“那额乐能不能去看看猫猫?”   这个,宣妃没反对,说好某日她没有功课,便去瞧瞧。   “刚回来,额乐好累,不能休息两日吗?”   檀雅微笑,“盘盒快要落灰了,不行哦~”   额乐耷拉脑袋,夸张地叹气:“我好像不那么想色赫图额娘了……”   众人纷纷笑,檀雅轻轻瞪她,“那也晚了,你已经回到色赫图额娘的魔爪中了。”   说笑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没多久天便微微暗下来,二十二阿哥提出回阿哥所。   众人送二十二阿哥出去,其他人叮嘱完,檀雅想着袖中的东西,便叫住二十二阿哥。   二十二阿哥不解地回望额娘,宣妃等人便先进去,留他们母子说话。   檀雅微微弯腰,在二十二阿哥额头亲了一下。   二十二阿哥惊讶极了,呆呆地摸着额娘亲过的地方,没一会儿,脸突然整个红了起来。   檀雅从绣中拿出两个荷包,这是她单独做的,绣了竹子熏了普通的冷香,递给二十二阿哥,温柔道:“胤祜,额娘也很想你,这是额娘亲手绣的,送给你,你别嫌弃额娘绣技差。”   二十二阿哥双手接着,攥在手心里,忽然笑得见牙不见眼,是这一日最灿烂的笑容。   檀雅看他这是笑得才像个孩子,而不是那种乖巧懂事的笑容,也跟着笑起来,都傻的很。   “额娘,我以后一定给你打更多的皮子做衣服!”   傻孩子,额娘要是去打猎,比你可秀多了。   嘴上却答应:“额娘等着。”   “额娘,胤祜也想养猫……”   檀雅都不希望额乐养,当然也不希望胤祜养,一口回绝:“你还要读书呢,一年四季大半时间都在尚书房,哪有功夫养猫?不能精心照顾就不要养。”   宫侍照顾,主人偶尔过去瞧一瞧,那又何必呢?   二十二阿哥扯着额娘的袖子撒娇,“额娘~”   檀雅不为所动,手指点在二十二阿哥额头上,将他推开。   被拒绝了,二十二阿哥还是很开心,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然扭捏道:“额娘,您能再亲亲胤祜吗?”   檀雅在他额头重重叭了一口,然后嫌弃的赶人:“莫撒娇了,快回去休息,明日还要上课呢。”   二十二阿哥听话的走了,走在略显昏暗的夹道里,刚开始脚步还算沉稳,没多久脚步声就哒哒哒的,带着轻快的节奏。   两个近侍小太监几乎小跑跟在小主子身后,但主子高兴,他们也跟着喜上眉梢。   二十二阿哥在心里炫耀:“你说的不对,我就是大婚开府,我额娘也不会不亲近我。”   胤禛敷衍:“是啊,高兴了?”   “我才没不高兴过。”   行吧……胤禛决定今日不扫兴。 第33章   “小主, 宣妃娘娘让您去同道堂呢。”闻枝表情微妙,似是有些担忧,又似是害怕。   檀雅咽下嘴里的鸡肉馄饨, 问:“你这是什么表情?娘娘叫我过去而已。”   “不是……”闻枝着急道,“娘娘脸色极严肃,不知是为何事。”   檀雅想了想, 问:“宣妃娘娘何时不严肃?”   “那不一样嘛。”   “好好好。”檀雅也不再细品鲜香的馄饨,一口一个迅速吃完, 起身道,“我这就去看看。”   檀雅稍微整理了一下,便来到同道堂, 宣妃娘娘的神情确实比平时更为严肃,以及,手边放着的是她抄的经?   宣妃将檀雅所抄经书一分为二,一沓薄一沓厚, “你自己瞧瞧你自己抄的东西。”   檀雅接过来,眼神瞟向定贵人, 定贵人嘴角弯了弯,移开视线不与她对视。   檀雅低头看去, 就见这两份手抄经区分的方式,正好是她先前慢慢写的和前几日突击的, 一页没差。   这眼力……   檀雅心虚,讨好地笑, “娘娘, 嫔妾知错。”   “你认错倒是快。”宣妃将手抄经收回来, 点着厚的那沓, 道, “日后再不可这般浮躁。”   檀雅心道她也不会再给宣妃机会罚她抄经,嘴上则是乖巧回答:“是,嫔妾省得了。”   宣妃没罚她重抄,批评过便罢了。   定贵人轻轻摇头,对宣妃这样轻拿轻放很是好笑。   “娘娘,定姐姐,嫔妾做了些香囊,想要送给大家呢。”檀雅冲闻枝摆手,示意她去取。   闻枝全都取回来,宣妃和定贵人一人挑了两个,然后便让闻枝送去书房给苏答应和额乐。   檀雅看着闻枝的背影,道:“娘娘准备放咸福宫的哪个宫女出宫吗?”   宣妃道:“是有两个年岁不小的想出宫,怎么?你也要放人出去?那些年轻的宫女可不如旧人得用。”   “慢慢[调]教便是,咱们最不缺的便是时间,那些宫女们可不一样。”   出宫确实不见得好,可在宫里也是蹉跎,闻枝既是心不在皇宫里,成全她又有何妨?   檀雅笑道:“嫔妾想放闻枝出去,她才二十一,可能不够格,若不成,等下一次机会便是。”   “下一次又不知要多久。”宣妃把玩香囊,语气十分淡定,“不过是一个宫女,我报上去,有太后娘娘在,二十一也能出去。”   檀雅感激道:“嫔妾代闻枝谢谢您的恩德。”   “不必。”   檀雅便又说起埋酒一事,她早有准备,直接便说了民间女儿红的种种,且正好快要入秋,海棠果也快熟了,海棠酒可以泡起来了。   事关额乐,这事儿又颇有意义,两人都很有兴趣。等到苏答应知道了,也很乐意去做,只有额乐,闹着要去摘海棠果,不在意埋酒。   酒的事儿,宣妃接下来,便不用檀雅张罗,她另有它事。   闻枝出宫的事还没有尘埃落定,檀雅便没直接告诉她,却也想为闻枝做些什么,便头一次找闻柳过来,问了跟宫外联络的方式。   闻柳知无不言,细细与主子说了,还介绍了几个她熟悉的常有机会出宫的太监。   檀雅信任闻柳,言说她看谁合适便找谁,然后才说起事由。   “闻枝若出宫,无论嫁人与否,回从前的家里难免有些不便,我便想托我兄长买一处小宅子给她,权当是我送给她傍身的。”   闻柳再没想到主子想要跟宫外联络,是为了闻枝的事,一时之间感动不已,竟是说不出话来。   “你也不必如此,我在宫里吃穿用度都不用操心,一个小宅子用不了我多少钱。”檀雅的身份在宫里卑微,但她确实吃穿不愁,如若换一种身份汲汲营营才能活下去,恐怕也不会大方地撒钱出去。   闻柳却反驳道:“您的钱留着,无论是给二十二阿哥还是小格格,都可,很是不必白送给我们这些奴婢,您就是菩萨心肠。”   檀雅可受不了这话,挥手让她去找人,“记得暂时瞒着闻枝。”   “奴婢知道的。”   檀雅还有些顾虑,想了想,又问:“能稍信出去吗?”   闻柳道:“小心些也无妨的。”   “那我便写一封信给我那兄长,将要求写在信中。”   檀雅不知道这几年的功夫,色赫图氏记忆中的兄长家人变成了何种模样,担心他们阴奉阳违,便准备在信中暗示一番。   就写二十二阿哥自去畅春园后跟几位年长的成年皇子熟识许多,兴许有机会出宫,到时若有机会,可能会去色赫图家。   至于何时,檀雅也说了不确定,不过二十二阿哥早晚有开府的一日,总有相见之日。   闻柳收了信,便去负采办处负责膳房的地方寻了一位二十来岁的太监何平,说明来意,又将钱袋和信拿给他,并且提醒道:“你替旁人做事,在中间昧些钱财无妨,我们小主却是有阿哥的,万一日后一问得知中间有纰漏,你恐怕会吃挂落。”   何太监在宫中混迹多年,自然最善于差别对待,当即便保证绝对会将色赫图小主的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您办事,我们小主自然是放心的,否则也不会让我来寻你。”闻柳又塞给他另一个荷包,道,“这是先赏你的,等事情办妥了,还有赏赐。”   何太监掂了掂荷包重量,笑得越发和气,“闻柳姐姐等着瞧好吧。”   闻柳道谢,嘱咐道:“送过去了,再帮我问问色赫图家的情况,我好跟我们小主说说。”   “那色赫图家若是问起小主情况,我可要回答?”   “只说好便是,再暗示一句二十二阿哥养在咸福宫宣妃娘娘膝下,我们主子也从小看着他长大,旁的不必多说。”   何太监了解,状似不经意地随口问一句,“闻柳姐姐到色赫图小主身边儿五年,色赫图小主从没给娘家递过信儿,这次是为什么?”   闻柳嘴角带笑,“倒也不是不能告诉你,不过得过些日子再说。”   何太监见她那神情,立即便道了一声恭喜,“肯定是好事儿,到时闻柳姐姐也让我沾沾喜气。”   “总不会少了你的。”   闻柳是趁着给主子取膳过来的,不好再耽搁,便告辞离开。   而何太监办事极痛快,借着采买出宫的机会,抽空去了色赫图家。   色赫图家如今当家做主的是五品员外郎色赫图·多尔济,何太监到府时并不在家中,乃是由色赫图夫人和长子色赫图·佳珲接待的。   女儿(妹妹)入宫六年多,突然有宫里的公公上门,两人初时都有些心惊,后来拿到檀雅的信,这位何公公又态度和善并不见紧张之色,才渐渐放松下来。   何太监按照闻柳说的,跟色赫图家简单说了说色赫图小主的近况,随后又问了问色赫图家的情况,并未多待,也没收色赫图家给的孝敬,直接离开。   至于色赫图夫人想给檀雅送些银钱的打算,何太监想起闻柳塞给她的荷包,同样没收,只道:“小主若有此心,定会交代于咱家,既是没交代,便是不需要,咱家不能代收,否则无法交代。”   色赫图家这才礼数周到地送何太监离开。   色赫图·佳珲回来,母亲正泪眼婆娑地看信,不过瞧着神情并无不妥,他便心情轻松地问:“额娘,妹妹信中写了什么?”   色赫图夫人将信和钱袋递给儿子,道:“你妹妹托家中买一处宅子,说是过些日子有安排。”   色赫图·佳珲看信,却是更惊喜于上面关于二十二阿哥的内容,“咱们是二十二阿哥的亲外家,二十二阿哥若真能到咱们府中来,阿玛定然高兴。”   色赫图夫人含笑点头,“你妹妹还是有福气……” 第34章   傍晚, 色赫图·多尔济下职回家,从妻儿口中得知宫里来了一位何公公,还带来了女儿的信,第一反应也是女儿出了什么事。   “没有呢, 老爷莫要瞎猜。”色赫图夫人将信递给丈夫, 道, “咱们女儿好着呢, 您一看信便知。”   色赫图·多尔济微微皱眉,提醒:“宫里的小主, 莫要再当是在家里一样随意,恭敬些。”   色赫图夫人瞧了一眼长子长媳一家, 还有次子媳妇母子, 道:“都是家里人,说话才少些顾忌,在外头断不会失言。”   “家里也不要放松, 免得出去疏忽。”   檀雅的信上, 并未提自己和宫里的任何事,只关心问候了一遍色赫图家人, 问过后,便说明她的意图,想要家里帮忙买一个稳妥的小宅子, 不必多大, 地段也不必多好, 只两个要求,环境好些, 人不要太杂乱。   色赫图·多尔济读完信, 问:“你们没与那何公公说小妹的事儿吧?”   色赫图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悲伤, 摇头,“小主在宫里,哪能让她跟着伤心呢?”   色赫图家两子两女,排序为长子色赫图·佳珲、次子色赫图·佳珩、长女色赫图·檀雅、次女色赫图·檀锦。   长子色赫图·佳珲娶妻乌雅氏,已育一子一女,长子纳穆五岁,长女月姝三岁,乌雅氏此时又怀胎四月,明年春生产。   次子色赫图·佳珩娶妻杨氏,育一子纳易,四岁。   而次女色赫图·檀锦,小檀雅五岁,自小身体便不算好,没熬过五年前的那个冬天,去了。   色赫图·多尔济自然也伤心,可他是男人,是家主,外在表现只能坚强,便点点头并不在多说,转而吩咐长子:“色赫图小主所托之事,你尽快让小厮去办,免得下次何公公再过来,咱们交不了差。”   “阿玛,小主给了一百两,咱们可要再添些买个大点的宅子?”   大奶奶乌雅氏觑了一眼夫君,并不敢在阿玛额娘面前出言反驳;二奶奶杨氏倒是始终垂着头,只是心里如何想法儿,旁人也是不知。   色赫图·多尔济却是根本没给儿媳妇有意见的机会,直接否决:“你妹妹在宫里出不来,这宅子不知有何用,按照你妹妹的要求便是,就买个一进的宅子,一百两许是还有剩。”   色赫图·佳珲有些猜测,试探地问:“阿玛,小主是不是要给二十二阿哥置产?咱们添些钱,若是二十二阿哥将来承情跟咱们亲近,也好办事。”   他还有些遗憾,若非二十二阿哥年纪太小,此时四处打点便不会这般困难,多少能借一借势。   色赫图·多尔济当然明白儿子的想法,他心里自然也希望和二十二阿哥亲近,可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道:“别多此一举,莫说咱家没那么多钱,就是有钱,二十二阿哥是皇子,咱家添多少能入皇子的眼?”   色赫图家家底本就不厚,这些年,供兄弟二人读书,给次女请大夫用药养身体,娶儿媳妇,去年给读书更好的次子打点进国子监,最近又在想办法给长子打点换个好些的差事,属实不算富裕。   旁的满人拿着朝廷给的优待吃喝[嫖]赌,色赫图·多尔济上虽然没有老,下却又这么多小,全都是花钱的口子,他那点俸禄在小女儿去后,至长子有个小差事之后才勉强能存住些许。   早些年色赫图·多尔济还有些花花心思,可那时候俸禄低,养几个妾室说的享受,实际白养几张嘴,苦只能自己吃,是以他只能在外面和同僚应酬时蹭一蹭外面的荤腥儿,家里一个妾室庶子都没有。   他为官,自然不能说是因为穷因为抠搜,就在外面冠冕堂皇地说爱重嫡妻,重视嫡子。   好在两个儿子也没学了其他满人的恶习,虽无大才品行却都尚过得去,且他们随了父亲,在外头也都是满口重嫡,倒也有些人说他们虚伪,可这不耽误色赫图家两子议亲时骗进来两个嫁妆不错的儿媳。   乌雅氏和杨氏进门后才知道色赫图家就是面子好看,可女人嘛,一图夫荣妻贵,二图的便是男人的心,甭管兄弟俩是因为啥不纳妾,不纳妾就是事实。   她们再想到自个儿这婚事的起源,便想着儿子日后能找个更有嫁妆的媳妇才好,是以回娘家或是应邀出去,五分幸福的模样都要表现出十分来,可谓是嫁鸡随鸡,嫁进色赫图家便一脉相承的努力粉饰自家。   色赫图夫人的嫁妆早就掏出去了,却要面子不愿意在儿媳妇面前表现自个儿的羞窘,乌雅氏和杨氏就权当不知道,牢牢守住自己的嫁妆。   大奶奶乌雅氏原本是极不乐意夫君说要添钱的事儿,可是等到夫君说二十二阿哥,她也跟着有了旁的想头,难得大方地劝夫君道:“咱们不知小主要做什么,听阿玛的准没错,若是日后小主和二十二阿哥真有用钱的地方,我便是掏空嫁妆也二话不说的。”   二奶奶杨氏跟着柔柔地说:“大嫂说的是,阿玛额娘,既然小主能送信过来了,以后想必还有机会联络,为了咱们这个家,媳妇也愿意拿出嫁妆。”   色赫图夫人极满意两个儿媳妇的姿态,从前嫌弃两个儿媳妇手紧的小心思立消,一连夸了好几句“贤妇”、“识大体”……   色赫图·多尔济也满意,但二十二阿哥确实小,就算真要花钱亲近,也还得多等些年头,至于宫里的小主那儿,能拿钱出来而不是直接叫他们花钱买,想必也是真的不算窘迫,他们能省些钱还是省着为好。   于是,除在国子监的二少爷,色赫图家男男女女所有的主子一起跟随家主大人色赫图·多尔济,愉快地决定了暂时还是不掏钱出去孝敬檀雅和二十二阿哥,只好好完成小主的吩咐。   宫里,何太监回去后,并未立即去请闻柳,而是第二日才在膳房附近偶遇。   俩人选了个空旷的地儿说完话,闻柳跟他道谢,回到咸福宫,便避着闻枝回禀道:“小主,信和银两,何平已经交到您母亲和兄长手中。”   然后她又说了些何平带回来的色赫图家的消息,基本就是上也好下也好,没有人不好,家里添了几个外甥外甥女,一一都说了,唯独只字未提妹妹。   檀雅之前没怎么回忆过关于色赫图家的记忆,现在听着,一一对号,就发现了不对劲儿。   “没说我妹妹吗?”   闻柳摇头,“奴婢再三问何平,他都说没有遗漏。”   檀雅皱眉,何太监不一定知道她有个妹妹,也没理由刻意忽视,那么色赫图家刻意忽视的原因,是什么呢?   她想起色赫图氏是有一点点嫉妒这个小妹妹的,父母更重视两位兄长,色赫图氏以为是因为她是女儿,后来等到妹妹出生,就因为妹妹身体不好,便得到父亲和母亲更多的关注,小少女色赫图氏有时候甚至偷偷希望生病的是她。   所以家里发现她越长大破坏力越惊人之后,为了让她符合京里对女子的审美风向,就督促她少吃些,色赫图氏得到关注,满足地饿自己,饿成一副弱柳扶风的身条。   后来色赫图氏选秀进宫,妹妹檀锦还病了一场,色赫图氏因为思念家人偷偷哭过好多次,至于妹妹好没好,色赫图氏根本不知道,而且算算岁数,妹妹也到了选秀的年纪,色赫图家却什么都没说……   檀雅摇摇头,暂时甩去那些不太吉利的事情,准备下次去信,再问一问色赫图氏妹妹的情况。   这时,闻枝走进来,两个人立即住了口。   闻枝见两人分明在说什么,可一见到她就不说了,有些黯然,觉得是因为她要出宫,所以主子和闻柳都跟她见外了。   有那么一瞬间,闻枝甚至冲动地想要留下,只要主子还像从前那么信任她就好……   其实檀雅和闻柳就是下意识这样,做了之后很快便反应过来有些明显,檀雅便给闻柳使眼色,让她想办法让闻枝别多想。   正好额乐今日扔到跑步半个时辰,她想去摘海棠果,便找借口要去御花园跑,磨得宣妃松了口,招呼檀雅一起去,檀雅就让闻柳和闻枝待在家,她跟着宣妃她们出去。   主子走了,闻枝的失落情绪便更不加掩饰。   又不能说实话,毕竟还没稳妥,闻柳抿抿唇,略显干巴巴地劝道:“闻枝,你别多想,小主是与我说你出宫的事儿,名册还没下来,小主担心如果没成,说多了你难受……”   闻枝赶忙摇头,“哪里能让小主这般忧心?成与不成都好,能跟着小主,也是我的福气。”   闻柳拍拍她的肩,道:“你还有后福呢,咱们相处几年,再没有盼着你不好的。”   “我何曾担忧过这个,只是……”一滴泪滑落,闻枝哽咽,“只是舍不得罢了。”   闻柳抱住她,轻声安慰。   而另一边,咸福宫四嫔妃难得一块儿出行,额乐在前头小跑,宣妃也不坐轿子,四人就跟在她身后慢慢走着,速度不快,额乐常常跑出去再跑回来等一等。   咸福宫到降雪轩,一行人足足走了两刻钟。   海棠树下,已立着一位女子,身量细长高挑,并不含胸低眉,而是微微抬头仰望着海棠树冠,听到声音,缓缓转过头来。   那无疑是个美貌女子,可宫里美貌从来不稀奇,稀奇的是她周身的气质,二十来岁的模样,无喜无悲,无欲无求似的,檀雅甚至觉得若是在春日,海棠花雪飘落,她站在其中,定是极震撼的场景。   宣妃等人不知道她是谁,檀雅有所猜测,待到那女子行礼自报是“庶妃刘氏”,檀雅便确定,果然就是那个“有故事”的刘庶妃。   额乐不管什么刘庶妃,只眼巴巴地盯着海棠果,伸长手臂踮脚够了够,离海棠树最低的一根枝条还有两个她那么远的距离,自然是摘不到果子的。   宣妃没有与陌生妃嫔寒暄的欲望,微微颔首示意刘庶妃起来,然后便专注地看着额乐,嘴上叮嘱她:“小心些。”   刘庶妃没能找到机会告辞,便静静地立在一侧,视线依旧落在海棠树上,仿佛周围没有别人,也没有小孩子吵闹的声音,游离在世界之外。   檀雅余光瞥她一眼,心道:这或许是个真正的木头美人,她将自己和海棠树归为同一个世界。   苏答应轻轻碰她手臂,低声道:“你这人得亏不是个男子,否则定是妻妾无数,花心无比。”   檀雅回神,笑道:“苏姐姐这话可真是酸,妹妹再不看旁人了,还不行吗?”   苏答应嗔她一眼,“谁管你这个,我是叫你注意些,被人瞧见难免有些失礼。”   檀雅应了,不再去看那刘庶妃,只专注地看额乐,可惜低处的果子没有了,额乐坐在太监肩上伸长手臂也够不到海棠果,总是差一些,着急的不行。   宣妃担心她摔倒,一直在旁边叮嘱她“坐稳”,还伸着手,万一额乐摔倒她好接住。   檀雅看不下去,走过去,掐着额乐的腰将她从太监肩上抱下来,继而将额乐举高,好歹是够到了一个海棠果。   其实檀雅举着,也没比那太监高多少,可太监不敢踮脚不敢大动作,生怕摔到格格,檀雅不怕,她对自己的实力格外自信。   俩人合作,没多久便摘了十来个果子,檀雅放下额乐,表示今日的摘果子游戏到此为止。   额乐摘到就满足,一落地就直奔装果子的竹篮,爱惜地一个一个摸过去,然后拿起一个,哒哒哒跑向刘庶妃,递给她。   刘庶妃缓缓低头,一怔,久久未接。   额乐又往前递了递,催促道:“想吃就吃,不然要等明年啦。”干脆直接塞进她手里,塞完就跑回到额娘们身边,欢快地说:“给三个哥哥送六个,剩下的额乐跟额娘分。”   宣妃边夸额乐“大方”,边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刘庶妃定定地看着手里的海棠果,良久,从腰间抽出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咬了一口,瞬间一股酸气直冲脑顶,闭眼皱脸,形象全无。   额乐可不知道自己坑了人家大美人,双手提着装海棠果的篮子,胖乎乎的身影略显沉重,哼哧哼哧地走。   宣妃往常最心疼额乐,可她喜欢壮实的孩子,见额乐这么小就能提着一篮海棠果自己走路,心里便觉得满足,这都是她们精心养出来的健康。   “喵~”   额乐忽然顿住脚。   宣妃问:“怎么了?累了?”   额乐歪头听,又一声喵,立即兴奋道:“猫!宣额娘,猫!”   檀雅等人也听到了,寻着方向侧头看去,一片花丛,并未看到猫的影子。   这时,一个小身影噔噔噔冲向花丛,到花丛前才慢下来,弯腰向里面张望,而果篮被遗留在原地。   “喵喵,你出来啊。”额乐蹲在花丛不远处,小声叫猫。   宣妃吩咐宫侍过去看着格格,免得她被猫抓到。   檀雅听声音有些许熟悉,可那喵喵的叫声又有些焦躁之意,便走到额乐身边,轻轻喊道:“将军?”   没多久,一只黑猫从花丛中冒出头,身上有些脏兮兮,看起来不如之前见到时那么飒爽。   宣妃不认识这只猫,见它这模样以为是宫里的野猫,更不想额乐靠近,出声叫她回来。   而额乐听到檀雅叫了猫的名字,转回头对宣妃道:“宣额娘,是贵妃娘娘养得猫。”   她还想凑近看看,黑猫却躬起背,防备十足。檀雅拦住额乐,又叫它的名字,然后蹲下来试探地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摸它的背。   黑猫舒服地蹭蹭她的手,渐渐趴在地上,喉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色赫图额娘,额乐也想摸一摸……”   然而黑猫一感觉到她靠近,立即威胁地叫,直到额乐停下,这才凑到檀雅手边儿继续蹭她。   檀雅回头,招呼了一个小宫女,嘱咐她去承乾宫问问,为何将军会单独在这里,还这么狼狈。   宣妃三人出来许久,不准备留在这里等,便想要带额乐先回去,可额乐喜欢这猫,不愿意走,她们便先拎着果篮回咸福宫,让檀雅照看额乐。   不到两刻钟,佟佳贵妃带着一串儿宫侍匆匆赶来,直奔黑猫,也不管它身上脏,心疼地抱在怀里,垂泪,“将军,你跑哪儿去了?是要急死我吗?”   檀雅和额乐给佟佳贵妃行礼,见将军在佟佳贵妃怀里还算乖巧,只是用头一下一下拱着她的手臂,不知道要做什么。   佟佳贵妃随意地叫她们起来,注意力还在黑猫身上,若是心眼儿小些的,定要认为她态度高傲,记恨起来。   不过檀雅和额乐都心大,没一点儿不适不说,还趁着佟佳贵妃没工夫关注她俩,做小动作。   额乐伸出肉呼呼的食指戳檀雅,想让色赫图额娘帮她跟佟佳贵妃说好话看猫;檀雅则是给额乐使眼色,让额乐自己上,她头一次这么近见佟佳贵妃,哪有额乐这个格格好说话。   最后还是额乐想要亲近猫的心败了,小步小步蹭到佟佳贵妃面前,仰着头,故意睁大双眼,声音甜滋滋娇软软地问:“贵妃娘娘,将军怎么在这儿啊?”   佟佳贵妃和额乐在宁寿宫见过几次,对这个小格格不陌生,也有些许喜欢,因而听到她的话,总算从黑猫身上稍稍抽出几分心神,道:“昨日卿娘有生产的征兆,不愿意待在高贵人给她准备的窝里,还想往承乾宫外走,高贵人便送她去猫房生产。将军许是找不到卿娘,便一夜没回承乾宫。”   “贵妃娘娘,那卿娘生了吗?”   佟佳贵妃戴着甲套的手抚摸黑猫的背脊,嘴角终于浮上笑意,“生了,四只小猫儿,还在猫房,不过听说她不许人靠近,得过几日才能带回承乾宫。”   将军还在拱佟佳贵妃,佟佳贵妃好不容易找到它,也怕它再跑的找不见,身子微微倾转,姿势像是马上就要走。   额乐满眼羡慕喜欢,眼巴巴地看着佟佳贵妃,扭捏道:“贵妃娘娘,额乐可不可以去看看卿娘的孩子?”   佟佳贵妃答应了,说等卿娘和她的孩子们回承乾宫,会让人去咸福宫通知她,便抱着将军匆匆离开。   额乐总算得偿所愿,回去的路上心情飞扬,等回到咸福宫,看见那一篮十来个果子,遗憾道:“贵妃娘娘答应让我去看猫,应该再多摘些送给她。”   佟佳贵妃什么金贵东西没吃过,真不一定会吃御花园里摘的果子,不过小孩子有知恩图报之心,大人纵是不支持也绝对不能打击。   是以,宫女将洗干净的海棠果拿进来,檀雅便对额乐道:“既是你摘的,就由你来分送给哥哥们的和送给额娘们的。”   额乐摆了一排,按照谁都搞不明白的标准细细挑选出六个,然后放进铺着白巾的篮子里,“这些给哥哥们送去吧,一定要说是额乐亲手摘得哦。”   小太监提着篮子出去,额乐又开始给额娘们一人分两个,先呈到宣妃那儿,其后是定贵人,檀雅和苏答应。   檀雅没她们那么讲究,拿起来就啃了一口,要下去的一瞬间,汁水在口腔中崩溅,口水迅速分泌,那酸爽……人一下子精神极了。   额乐期待地问:“色赫图额娘,好吃吗?”   檀雅面无表情地囫囵咽下去,先看了宣妃三人一眼,随后微笑着笃定道:“好吃。”   她方才略有几分失控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像很好吃的样子,宣妃三人抬起的手默默放下。   额乐天真,哪能看得出来色赫图额娘的坏心眼儿,举起果子,笑眯眯地啃了一大口,嚼完咽下去,又啃第二口,“酸酸甜甜的,好吃!”   难道真的好吃?   宣妃三人犹豫片刻,先后咬上手里的果子,瞬间变色,并没有感觉到好吃。不过她们皆有心理准备,神情还不算太扭曲。   额乐还在咔咔咬果子,似乎一点儿不觉得酸,檀雅微微挑眉,问道:“额乐,能不能让额娘尝尝你的果子?”   “好啊。”   檀雅接过来,咬了一口,还真是酸酸甜甜,跟她们吃的都不一样。   想了想,檀雅默默递给她一个完整的海棠果,额乐毫无防备,咔嚓啃下去,嘴都没合上,便吐了出来。   阿哥所——   三个阿哥得了额乐亲手摘得海棠果,想也不想,高高兴兴地张口就吃,而后不约而同地酸倒了舌头,皱成了老头脸。 第35章   檀雅对额乐的运气有了新的认识, 于是第二天早上,她给额乐准备了一个正常的骰子,想要看看能扔出什么来。   额乐捏着骰子,习惯性地祈祷, 嘴里小声嘀咕:“三, 三, 一定要是三。”   骰子扔出去, 翻转几圈儿,最终停在三个圆点上。   额乐欢呼一声:“好哦!今天休息半天!”   檀雅挑眉, 一次不能说明,起码三次才行, 于是决定明日再试, 便暂时不收起这个没做过手脚的骰子,而额乐已经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宣扬这个喜事儿。   第二日,额乐再来扔骰子, 依旧是那一套熟悉的操作, 先祈祷,再扔。   今天扔几都没有休息, 所以她念叨着想要四,四是咸福宫的一日小主人,所有人包括她们这些额娘们都得听额乐的安排。   檀雅专注地看着她扔骰子, 最后真的扔出一个四来, “……”   没事儿, 檀雅安慰自己,还有一次, 明天要还是这样想什么来什么, 她就……她就在心里给额乐道个歉。   等到第三次, 额乐想要六就真的扔出个六——休息一天,檀雅已经服了。   这就说明,额乐本来运气不错,是因为她搞事情,所以才成了个小倒霉蛋儿,如果没有檀雅做手脚,额乐就是天选之女。   额乐已经开心疯了,“啊啊啊啊——色赫图额娘!额乐转运了吗?额乐不倒霉了吗?”   这就是风评被害吗?   本来运气极佳,生生被颠倒黑白,檀雅看她高兴成这个样子,都觉得自己太坏了。   “色赫图额娘,额乐以后都会这么幸运吗?”   檀雅笑而不言,心里道:傻姑娘,不可能的,色赫图额娘对不起你,色赫图额娘跟你道歉。   不过她真期待额乐发现的那一日啊,一定很有趣。   当然,那一天有可能是五年后十年后,或者更久,但绝对不是现在。   檀雅笑眯眯地看着额乐出去,然后拿起那颗普通骰子,自言自语:“松散三天,也够了,明天得扔三,扎扎马步定定神。”   闻枝闻柳低头轻笑,同情自家小格格短暂的快乐。   同道堂,苏答应本已经在等着额乐,不想她一进来就说今天扔到“休息一天”,快快乐乐地掰手指数今天要自由支配的一二三事。   用盘盒调节一天的学习时间,是早就说好的,因而额乐虽然一连三天学习时间都缩短,宣妃也乐呵呵地配合额乐,说她“运气好”。   额乐告知完三位额娘,就转身跑回自己屋里,说要换一身方便玩耍的衣服。   而宣妃今日不用给额乐上课,也是一身轻松,便想去小佛堂诵诵经,“定贵人稍等我片刻,我去卸了头上的累赘。”   苏答应和定贵人对视一眼,心里依旧有些奇怪,正好檀雅这时候进来,两人便一同看向她,眼神带着疑问。   “就知道你们等我呢。”   苏答应问:“怎么今日额乐又不用读书?你那盘盒坏了?”   檀雅坐下,否认道:“倒是没坏,这三日,额乐扔的骰子都是我没做手脚的,明日就不会了。”   “为何如此?”   檀雅一脸的复杂,“还不是为那唯一一枚不酸的海棠果。”   一点儿小事也要追根究底,苏答应对檀雅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定贵人亦是失笑。   “做手脚?”   阴森森的声音忽然响起,檀雅一僵,缓缓回头,未语先笑,以图宣妃能重新发现她的善良。   宣妃凉凉地斜了她一眼,“我就说呢,怎么就这么巧,每次额乐都是五六日才能清闲清闲,先前未多想,如今看来是将你想得太好了些,你如何会老老实实给额乐弄个玩具出来。”   檀雅立即起身,殷勤地扶着宣妃的手臂,“娘娘,嫔妾真不是故意瞒着您……”   “你不是故意瞒我,是我太善良。”   檀雅是万万想不到有一日会从宣妃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善良”什么的,分明是她厚脸皮的时候才说得出来的。   宜妃重新坐下,眼睛扫过定贵人和苏答应,最终侧头固定在檀雅身上,道,“瞧额乐的笑话瞧得开心吧?”   檀雅不敢回嘴,站到宣妃前头,垂头作乖巧状。   定贵人和苏答应起身想要同她一起认错,宣妃只叫定贵人不必起来,然后对檀雅和苏答应道:“苏答应你瞧着不声不响的,实际总配合着色赫图答应,定贵人惯着你们,由着你们,我却是不能总放纵着你们,今日定要让你们尝尝乐极生悲的滋味儿。”   檀雅不知道宣妃想要如何让她们乐极生悲,正紧张地吞咽口水,外头传来禀报,说是承乾宫来人,请宣妃娘娘和格格并几位小主过去做客。   宣妃到嘴边的话没能说出口,不过她瞧着檀雅紧张,便也不着急说惩罚了,冲着外头道:“给额乐换身出去的旗袍。”   然后又对檀雅三人道:“收拾收拾吧。”   檀雅暂时逃过一劫,心里却没有侥幸,还不如痛痛快快来一刀,好快些将事情翻过页去,省得时间拖得越久,宣妃越想越生气。   不过无论宣妃如何罚她,她都是没有怨言的。   檀雅知道自己某些时候某些行为,是在规矩边缘跳跃,在后宫这样的地方显得闹腾得过分,可是即便清楚,她也不准备小心翼翼地活着,否则十年二十年,她没法儿保证自己的心一直鲜活如初。   ……   额乐是唯一啥都不知道的人,今天不用读书,承乾宫的贵妃娘娘还邀请她去看猫,心觉再没有比今天更快乐的时候了。   一路上,她这一张小嘴就没有停过,一直在说猫如何如何,看起来真的很喜欢。   宣妃确实不希望她养猫,因此再一次明确表示,不能养,也不可以在咸福宫外撒娇卖痴以达成目的。   额乐满脸失望,却也懂事的没有坚持要养猫,只问:“那额乐能不能经常去承乾宫看看它们?”   宣妃没反对,道:“如果贵妃同意的话,你休息的时候自然可以去。”   能看就好,额乐很容易满足,走得更快,没多久就落下额娘们,可她又不能催额娘们,便要时不时等一等。   一行人到达承乾宫,自然要先去向佟佳贵妃行礼,而佟佳贵妃并未在正殿,而是也在高贵人那儿看卿娘。   两只猫在承乾宫的地位极特殊,有一间单独的屋子,此时卿娘和她的四个孩子就安置在那儿。   佟佳贵妃比宣妃还大了一岁,却比宣妃看起来年轻些,她先跟宣妃熟悉的说话,又跟定贵人聊了两句,对额乐也态度和善地问候一二。   至于檀雅和苏答应,她则是态度淡淡,并没有任何青眼相看。   上一次御花园见面便是如此,檀雅并不以为意,只像苏答应一样恭敬而立,并不插言。   倒是高贵人,和檀雅、苏答应闲话几句家常,以免两人在此处感到不适。   其实身份和身份的鸿沟,在这后宫里便是不算天堑,她一个贵人也大可不必顾及檀雅和苏答应的心情,不过是好心罢了。   佟佳贵妃请她们来做客,是为了前几日答应额乐来看猫一事,因而也没耽搁太多时间,直接让人带额乐去看。   然而额乐根本不能靠近,连卿娘带将军,全都炸毛警惕地看她,好似生怕她抢走他们的孩子一样。   高贵人笑着宽慰道:“卿娘不熟悉你才会这般,我带你过去。”   额乐多会来事儿啊,当即便亲亲热热地凑到高贵人身边,“高额娘,你真好。”   高贵人被她一声“额娘”叫得一怔,一时间额乐仿佛变成她三岁早殇的女儿,眼睛一红,险些当场失态。   好在也只是险些,高贵人微微侧头吸气,努力控制住情绪,然后语气正常地招呼檀雅:“色赫图答应,将军和卿娘熟悉你,可要一同进去瞧瞧?”   檀雅欣然同往,起身冲佟佳贵妃一福身,走到高贵人身边。   此时高贵人已经整理好情绪,重新挂起笑脸,领着两人往卿娘的屋子走,走了几步,忽然感觉到袖子被扯动,低头看去。   额乐轻轻扯着高贵人的袖子,等她看过来,踮脚小声问:“您不喜欢我那么叫吗?”   檀雅装作没听到俩人说话,若无其事地侧头看不知名的地方。   而高贵人摸摸额乐的头,轻声道:“没有,你就那么叫吧,我爱听。”   额乐一听,笑弯了眼,清脆道:“高额娘,我以后能常来看卿娘他们吗?”   “自然可以。”高贵人笑容温柔,“你想来,直接过来便是。”   额乐欢喜,不过这时她们已经进到卿娘的屋子,她便放低声音,用那种特别特别小的气音道:“高额娘,额乐平时要读书,休息的时候就过来哦。”   “好。”   高贵人亲自带人过来,卿娘依然十分警惕。倒是将军,对檀雅熟悉,舔了舔卿娘的猫,蹭了蹭卿娘的头,便安抚好卿娘。   檀雅低头去看挤在卿娘肚子这儿的四只小奶猫,没有一只毛色完全随了卿娘那种无瑕的白,全都是白色掺杂了黑色,只是程度多少不同。   小奶猫刚出生几天,还没有手掌大,拱在卿娘肚子下喝奶,都没有露出脸来,不过肉呼呼圆滚滚的身体,软软萌萌的,让人不自觉嘴角上扬。   有两只小奶猫喝着喝着,不知怎地凑到一起去争抢起来,左边儿这只用头使劲儿挤,右边儿那只伸出小爪子,用粉嫩的肉垫扒拉它的脸。   “啊——”额乐不自觉地蹲下托脸颊,“可爱~”   檀雅亦是露出痴笑,完全忘了曾经怕麻烦的也是她。 第36章   有一只身上全白, 只有脖子上一圈儿黑猫的奶猫吃饱喝足,想要挪动短腿退出来,可它身子圆胖, 腿还不够有力, 倒退两步便站不稳, 趴在了毛毯上。   然后开始横转, 从头和脑袋开始,栽栽歪歪地扭过来, 露出了正脸。   檀雅:“……”   额乐:“……”   那一张猫脸上,从两只眼睛开始,对称的黑毛以各种奇怪的走向形状向上向下延伸, 诡异又带着点儿不怒自威的气势。   要是实在让檀雅说像什么, 就像是……京剧脸谱。   要说不好看吧, 檀雅仔细打量它的脸, 好像也没那么丑, 可要说好看, 她又张不开这个嘴。   一只奶猫长着一张京剧脸谱一样的脸……   檀雅眼神复杂,卿娘和将军那样的盛世猫颜,竟然会生出这种……别具一格的崽, 真是……真是……   “意料之外啊。”额乐略显惆怅道, “跟我想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小孩子的情绪表达更直白, 高贵人听她这么说,笑问:“失望了?”   额乐立即摇头否认:“才没有, 还是很可爱!”   嗯,丑也丑的可爱!   不对, 才不丑呢!   等到另外三只也拱啊拱, 露出正脸, 好看的各不相同,吃饱犯困,打了个哈欠,粉嫩的舌头从小尖牙上滑过,舔了舔爪子。   额乐又捧脸傻笑起来。   不过有的存在就是让人没办法忽视,哪怕另外三只颜值极高,她们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放在那只长相特别的奶猫身上。   额乐是真的喜欢猫,回去的路上还忍不住再次软塌塌地试探:“宣额娘,小猫真的很可爱……”   宣妃没见到它们的可爱,只见到额乐的可爱,有那么一瞬间要忽视她的坚持答应额乐,最后还是对额乐的身体关心占了上风,最终并没有心软,“允你去承乾宫看猫,是极限。”   额乐再看向其他几位额娘,然而三人身上还有悬着的惩罚未落到实处,自然不可能替她说话,纷纷别开眼。   额乐只得回头望了一眼承乾宫的方向,挥挥手,小声道:“我过几天再来看你们,别忘了我……”   她看猫后的后遗症还不止自言自语,第二日读书,眼睛盯着书,眼神却涣散,神思全都飞到了猫身上去。   苏答应教到第一堂课结束,有些生气,却忍着没说什么。   等到下一堂蒙语课,宣妃也瞧见额乐这样走神不认真读书,同样未说什么,而是想要看她什么时候能够收回心思,会不会收回心思。   四人背着额乐闲聊时,宣妃甚至还松口, 若是她能够控制自己不玩物丧志,那么这猫,其实养也无妨。   可惜第二日、第三日……额乐丝毫没有改正之意,反而变本加厉,有时候写大字都能写着写着写出“猫”字。   宣妃失望极了,第一个表现出来,也没对她发火,只是一堂课教了一半直接放下书,起身就走。   额乐回神,不解地问:“宣额娘?”   宣妃淡淡道:“不想读书就不要读了,额娘们每日教你,也颇费工夫,你不读倒是省了我们费心。”   她说完不给额乐反应的时间,转身就走,额乐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宣妃是生气了,连忙追上去求道:“宣额娘,宣额娘,额乐错了,你别走……”   说到后来甚至带上哭腔。   宣妃强撑着硬起心肠,拂开她的手,教宫女看着格格别摔倒,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到内室,让宫女守着不准额乐进来。   额乐追到内室门口进不去,眼泪便吧嗒吧嗒地流下来,边哭边给宣妃道歉。   宣妃坐在里头听她哭,心揪在一块儿,眼泪跟着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檀雅三人是被肖嬷嬷请来的,一进来就见额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偏她还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脸通红,眼泪满脸,小小的身子哭得发抖,话都说不成句,还在跟宣妃道歉。   “宣……宣额娘……呜呜……额乐读书……”额乐哭得一抽一抽,“额、额乐……错了……呜呜呜……”   肖嬷嬷请她们来,是为哄额乐,也是为“劝”宣妃,好在达成教育目的的同时又不让额乐哭太久哭坏了身子。   三人见到她这样,也心疼啊,可是心疼归心疼,原则问题绝对不能纵容。   定贵人担心宣妃,进入内室。   苏答应蹲下给额乐擦眼泪,檀雅也蹲在额乐面前,问她:“额乐,你真的知道错了吗?”   额乐点头,边哭边道:“色赫图额娘……额乐不养猫了,额乐好好读书……宣额娘别生额乐的气,呜呜呜……”   “不是养猫的问题。”檀雅叹气,“额乐,你还小,额娘们可以倾尽许多宠你,宠坏你也无妨,反正你是格格,是金枝玉叶。”   “可是额乐,正是因为你小,额娘们才想着法儿让你多学一点东西,多明白一点道理,这样你长大了,才不会遇到事只能哭,没有别人宠,你也能自己宠自己。”   成年人的世界,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很多时候哭都不能哭。   才四岁的孩子,本不该这么严格,可再十年,兴许就会远嫁蒙古。   苏答应接着檀雅的话,对女儿柔声道:“额乐,额娘们的良苦用心,你长大便会明白,以后读书的时候便专心读书,玩儿的时候便高高兴兴地玩儿,好吗?”   额乐哽咽地点头,紧紧搂着额娘的脖子。   这时,定贵人从内室走出来,温柔地拍拍额乐的背,道:“额乐,你宣额娘没生气,今日先回去,明日准时来上课,知道吗?”   额乐点头,冲着内室喊:“宣额娘,明日额乐一定好好读书。”   苏答应这才抚着她的背,抱着她回去。   檀雅跟定贵人走进内室,见宣妃眼圈通红,一叹,“娘娘,若早知道您这般难受,便由我们做这个‘坏人’多好?”   宣妃不住用帕子擦眼底,声音沙哑:“谁教训我不心疼?况且我哪里有你们说话好听。”   “哪里是因为这个?额乐人小鬼大最会看人眼色,知道您向来最疼她,所以您生气比我们都更让她长记性。”   檀雅走到宣妃身后,帮她解头钗,拆头发,手指轻轻按在宣妃的头上替她放松。   宫女端了盆清水进来,定贵人亲手洗了帕子,轻轻给宣妃擦脸擦手,叹道:“您啊,最是面冷心软,等额乐出嫁不知该如何难受呢。”   平素宫女也这般伺候过她,可此时檀雅和定贵人做来,宣妃总有种孩子孝顺,母亲疼爱的错觉,忍不住便抽了抽手。   定贵人大宣妃七岁呢,在一个宫里相伴快三十年,早前便有情分,这几年彼此交心,更亲近一些。   她直接轻拍了一下宣妃的手,嗔道:“莫动。”   宣妃便真的不动了,乖乖由着定贵人照顾她。   檀雅站在后头瞧着,嘴角上扬,玩笑道:“定贵人照顾娘娘,跟额乐时,可不是一模一样吗?”   宣妃挥手便拍打檀雅,人没打疼,反倒扯到了自己的头发,顿时气恼道:“你给我等着,回头看我如何教训你。”   檀雅心道:前几日还说要教她们乐极生悲,都没了动静,这次说教训,还不知会不会又雷声大雨点小,最后成了个闷雷。   反正她是不会提醒的。   定贵人这边停下手,宣妃便道:“你们再去看看额乐吧,我方才哭得有些累,躺一躺。”   檀雅与定贵人对视,一同离开。   额乐已经不再哭,只是仍然趴在苏答应怀里抽搭。檀雅让她多喝水,多休息,然后便和定贵人出去。   下午的武艺课,檀雅本来想暂时停一停的,没想到额乐主动跑出来跑步打拳,一板一眼,比平时玩乐似的练习要认真许多。   不,也不是一点儿没分神,小姑娘动作间隙,总是偷偷瞄宣妃的窗子,大概是想要宣妃看见她说话算话,真的有反省。   这日之后,额乐再没提过猫,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扔出哪个比较辛苦或者不喜欢的课程便愁眉苦脸、蔫头耷脑,全都报以十分的专注,学习效率自然更高。   等到她休息的时候,便是之前说好了,额乐也不敢提去看猫。   还是宣妃发话:“不是教你一点儿不挨着,只是这读书的态度务必端正,今日既是你的假,自然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不必压抑着,你自己去吧。”   额乐这才开心起来,爬到宣妃腿上,对着她的脸颊重重亲了一口,然后撒欢儿地往承乾宫跑。   承乾宫的高贵人近来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都要给额乐送一份,佟佳贵妃对额乐也友善,宣妃并不担心她,便没有让檀雅等人陪着过去。   今日宣妃要的黄酒送过来了,还有些旁的泡好的酒都能埋了,檀雅开始以为是为了四人一起埋酒,不想却不是为了这事儿。   檀雅看宫女从内室搬出的那个熟悉的盘盒,疑惑:“娘娘,您这是?”   宣妃手指点了点盘盒,道:“我命造办处那边儿另做的一个,专门给你和苏答应准备的。纸,我和定贵人也写好了,看看?”   檀雅和苏答应面面相觑,然后一同转向定贵人。   定贵人冲两人微微一笑,道:“娘娘的吩咐,我自然不敢不从。”   宣妃施施然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茶杯,打开盘盒,挑选片刻,留下一个骰子,道:“扔吧,谁先?”   这都是檀雅用过的招数,哪能不知道扔什么根本由不得她?   檀雅无奈地走过去,飞快扫视格子里的内容,全都是她的命门,而对从犯苏答应来说,这样的惩罚便是小菜一碟了。   最后,骰子扔出一个六——食素三十日。   檀雅只能“愉快”地接受。 第37章   食素不耽误干活, 盘盒收起来,四人便移步到院中,取了工具, 挖掉一片月季花, 准备在底下埋酒。   因为明年檀雅还准备继续种花, 所以坑得挖的深一些, 且未免以后不小心砸碎酒坛,她们还要在酒坛上面放一块儿薄石板然后再埋土。   说是大家一起做有意义, 实际动手的都是檀雅。   宣妃三人拿着工具松了松土,发现檀雅动作麻利还轻松,便自动自发站到旁边去, 看檀雅忙活。   檀雅极想对她们展现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实力”, 不过力气稍微大些无妨, 太夸张便有些不好, 是以她挖了大概三寸深, 动作就慢下来, 好像没有力气了。   宣妃便叫太监过来挖。   酒坛都是三斤酒的量,并不大,是以不需要挖太深, 很快便挖好。   放酒时, 四人都拿了一坛酒亲自放下去, 剩下的才由宫侍代劳。等到太监盖上石板,四人又拿了锹填上土, 女儿红便算是埋完了。   “可惜额乐刚出生时没想起来,晚了几年。”   檀雅看着平坦的地面, 想起又些日子未见的儿子, 忽然有些想念。   胤祜小时候也活泼, 不过没有额乐闹腾,读书更不需要人操心,她们几个额娘陪他做什么都是乐呵呵的,最是好脾气。   六岁一到便搬出咸福宫,生生拔成了小大人。   她们现在为额乐做这做那,檀雅再一想到胤祜,心里便酸酸的,好似有些亏欠。   可是能做些什么呢?   檀雅想起先前做的海棠果蜜饯,胤祜收到很开心,便喃喃道:“不然学学做菜?”   “你要学厨艺?”苏答应隐约听到她的话,问,“怎么忽然又起了这个念头?”   “技多不压身,什么时候胤祜回来,也可以做给他吃。”檀雅说着说着又笑起来,“而且下回我再惹了娘娘生气,便亲自下厨请罪,以显诚意。”   宣妃闻言,瞪了她一眼,“你这是提前为犯错做准备呢?那本宫要不要提前罚了你?”   檀雅立即住嘴,想要当作她方才什么都没有说。   可是已经晚了,宣妃拍板道:“你有这个心总是好的,既是如此,从明日开始便练习揉面,到二十二阿哥生辰前,好歹能做出一碗劲道的手擀面。”   揉面?容易啊,檀雅现在就不怕力气活。   于是咸福宫一连许多天都吃手擀面,从刚开始粗细长短不一的面到后来渐渐匀称的面,进步虽然明显,可宣妃心情十分不好。   檀雅力气大,揉出来的面劲道,膳房大厨亲自调味,有时候拌,有时候炒,更多的时候是各种卤子或者汤底的汤面,味道绝不差。   可再不差,日日吃也受不了。   等到檀雅开始调味儿,口感上照比大厨就降低了一个等,然后以更微小的幅度缓慢进步。   宣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不能收回话,甚至每日都要在檀雅献宝似的端面过来时,鼓励夸奖几句。   额乐最高兴,她喜欢额娘们给她亲手做的每一样东西,屋里也有两个大箱子,装得全都是檀雅几人给她的“宝贝”。   她是个憋不住话的,走到哪儿嘴巴都不闲着,常常没头没脑没上没下地换话题,有什么东西都想要分享给喜欢的人。   她自从一个人去过承乾宫后,再去哪儿便不用额娘们陪着了,一有空闲便带着宫女太监四处晃荡,还撒娇央求皇阿玛允她在宫里“来去自如”。   康熙宠一个人的时候,小事上是极纵容的,自然没有不允的,只是要求她“不许硬闯,失了规矩”。   是以额乐的足迹,直接踏进了阿哥所,她跟哥哥们说她的课业,说承乾宫的贵妃娘娘和高额娘,说承乾宫的猫,想起什么说什么,一不小心就在二十二阿哥面前说漏了嘴。   胤祜听到额娘在为他学做菜后,嘴角不自觉上扬,又顾忌着在两位兄长面前,努力控制着,但眼睛里的欢喜怎么也藏不住。   二十阿哥胤祎七扭八歪地坐在椅子上,吊儿郎当地逗额乐:“色赫图答应若知道胤祜的生日还没到,惊喜已经提前被你暴露,怎么办?”   额乐如遭雷轰,笑脸一收,仿佛才想到这一茬,“二十二哥,额乐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听见,可不可以?”   胤祜含笑点头,“你放心,我会装作不知道的。”   “二十二哥真好!”   二十阿哥尤不放弃,继续逗她:“你还跟别人说了吧?有没有叮嘱人家不要外传?”   额乐嘟嘴,“贵妃娘娘和高额娘人那么好,才不会随便往外说。”   二十阿哥听她说“高额娘”,微微敛眸,随后才笑道:“小额乐,你要学会区分,你最亲近的人都在咸福宫,可不要本末倒置。”   额乐听得进去好话,可二十阿哥说的话,她不赞同:“色赫图额娘说,感情是真心换来的,如果真心换不来真心的对待,是别人的问题。”   额乐噘了噘嘴,“我如果一开始就不真心地区别对待,才是不对的。”   二十阿哥无言以对,他想说自己本意跟额乐说的不一样,可是如果解释的话堵在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而他不说话,额乐就觉得是自己讲道理讲过他了,十分得意地冲二十二阿哥和二十一阿哥挑动小眉毛。   二十二阿哥和二十一阿哥宠溺的笑。   这时,宫女进来提醒额乐:“格格,咱们该回了,快要到宣妃娘娘给您规定的时间了。”   额乐跳下椅子,走到二十阿哥面前,踮脚想拍二十阿哥的肩膀,拍不到,便退而求其次拍拍他的肚子,语重心长道:“二十哥,想歪了无妨的,改正就好。”   二十阿哥无语,眼瞅着小不点儿翩然而去,两个弟弟笑得越来越大声,干脆翻了个白眼。   雍亲王胤禛总算见到满肚子歪理的二十也吃了瘪,心情颇好,提醒二十二:“胤祜,高贵人是胤祎的生母。”   胤祜恍然,笑容收敛些许。   胤禛道:“宫里的生母养母之间,本就难以权衡,高贵人的做法虽无情了些,对胤祎却没有坏处。”   “高贵人不亲近儿子,也不想借着儿子往上爬,何尝不是情分?”   胤祜闻言,回道:“不知二十哥明不明白……”   “他聪明着呢!”胤禛一个兄长操着颗老父亲的心,没好气道,“偷懒耍滑还不教人抓到把柄,他论第一,没人论第二。”   这么些个皇子,个个都是牟足劲儿读书习武,好在皇阿玛面前表现,就二十阿哥,贪图享乐,浪费天赋!   胤禛越发瞧二十不顺眼,若是落在他手里,定要叫二十好看!   二十阿哥打了个冷颤,奇怪地左右瞧了瞧,刚入秋,也不冷啊,明日得多穿些衣服,免得生病要饿肚子遭罪。   而另一边,额乐在规定时间之前回到咸福宫,一见到色赫图额娘,便心虚的眼睛左右瞟,偏偏她还以为自己神态自然,谁都没发现。   檀雅瞧她这样,故意拖着她不许走,假作关心地问:“额乐,在阿哥所玩儿的开不开心?”   额乐点头,脚下不定,一副想要赶紧走的神情。   檀雅又问了几句,才大发慈悲放过她,自言自语道:“肯定是干了什么坏事儿,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儿,算了,不与她计较了。”   闻柳听到主子的话,笑了笑,走上前道:“小主,奴婢让闻枝带新来的柯冬去为您取晚膳了。”   “她情绪如何?”   今日,放出宫的宫女名册下来了,其中有闻枝的名字,与此同时,内务府那边又拨了几个新宫女过来,柯冬是宣妃分给檀雅的,今年才十五岁。   闻柳回道:“奴婢瞧着眼睛红红的,想着她有些事做,也能分分神。”   檀雅点头,这个时候的闻枝,肯定会极用心地教导柯冬,临走前忙点儿也好。   “小主,是否需要奴婢再去找何平?”   “是该再送封信回色赫图家了。”这么些天过去,估计宅子该买好了。“闻柳,磨墨。”   “是,小主。”   檀雅信写的很快,闻枝和柯冬回来时,她正好收笔,而这次,她也没瞒着闻枝,直接道:“我写封信给娘家,你出宫后若有难处,也好有个门路。”   闻枝的眼泪刷地流下来,扑通跪在地上,“小主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日后定会为您早晚诵经祈福,只盼您长命百岁。”   檀雅想了想,认真道:“长寿确实挺好,不过不用百岁,不能动了有什么好,祝我活蹦乱跳地活到古稀就行,然后死得时候痛快点儿,别躺在床上拖拖拉拉。”   这愿望忒具体了点儿……   闻枝:“……”   情绪又断了。   卡壳之后继续哭,好像有点儿假,闻枝张张嘴,无奈道:“那奴婢就求佛祖保佑您健康长寿到古稀。”   檀雅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乖,常看看我送你的字,放宽心过日子。”   闻枝又想哭,檀雅怕了她,赶忙脚底抹油溜走,走前还提走没打开的食盒。   闻柳赶紧跟上去,接过食盒,一起踏出去。   柯冬看看闻枝又看看不见人影的主子,脚尖微微转向门外,犹豫道:“闻枝姐姐,我……”   闻枝拭泪,教导道:“万事以主子为先……”   柯冬就等她这句话,生怕主子和闻柳走的快追不上,都不听完,匆匆走匆匆说:“我去伺候小主用膳。”   闻枝:“……”就很无情,怪难受的。   而檀雅在外头,还教导新来的柯冬:“你以后如果放出宫去,可要高高兴兴地走,我岁数大了,见不得这泪水决堤的模样。”   柯冬知道跟了个好主子,眼睛亮晶晶的,响亮地应道:“小主放心,您说往东奴婢绝不往西,您让奴婢乐,奴婢就开开心心的。”   “嗯,不错。”   闻柳则是在心里叹气,这是又来一个主子上房揭瓦递梯子的人。   转眼,就到了闻枝出宫的日子。   各宫宫女并非同一日出宫,但有一辆马车,从第一日开始便停在宫外,一个机灵的小厮坐在马车外,看见有宫女出来便仔细打量,好不容易见到闻枝从里面出来,赶忙跳下马车,迎上去。   “可是常小姐?”   闻枝点头,迟疑地问:“请问你是……?”   “小的是色赫图家的大少爷的小厮,您叫小的招财便是。”名为招财的小厮热情地邀请她上马车,顺便麻利地解释,“我们大奶奶得了小主的吩咐,日日都来等您,可算是等到您了。”   闻枝不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通知我家中一声便是,怎能如此劳烦府上?”   招财只负责接人,现在人接到了,又按照大奶奶的吩咐,第一时间送闻枝回家,路上还担心她不熟悉宫外了,热情地介绍了一路。   托他的福,闻枝总算没有那么陌生,也渐渐有了真实感,她是真的出宫了。   马车驶进常家所在的巷子,招财殷勤地替她拿东西,帮她上前敲门,门一开,便对门内的中年仆人道:“劳烦这位大爷通报,你们家姑奶奶回来了。”   那中年婆子看向闻枝,辨认了片刻,立即激动道:“小姐!您果真出宫了?!快进来,老奴这就去通报奶奶们。”   她匆匆跑进去,边跑还边喊“小姐回来了”。   闻枝不好意思地冲招财笑笑,“家里规矩不算好,别介意。”   招财摇头,道:“宫里的小主对您还有些旁的安排,明日再来接您,今日小的便不随您进去了,您好生休息。”   闻枝一愣,再想问什么,他已经回马车上。   而听着门内的脚步声,再想起与小主恐怕今生再难相见,闻枝越发抱紧了怀里的卷轴。 第38章   闻枝二十一岁, 是个未嫁的老姑娘,父亲母亲皆在外,兄长嫂子们与她客气多过亲近, 出宫的激动和见到亲人的热切便降了几分。   当晚闻枝住的屋子, 还是她原来的屋子,大嫂说知道她回来新收拾出来的, 不过屋子里全都是侄女的物件儿, 一样儿没收走, 显然现在是她突然回来占着侄女的屋子了。   闻枝躺在熟悉的床榻上, 将她从宫里带出来的包裹紧紧搂在怀里, 心里完全没有回家的安全感。   第二日, 色赫图家一大早便派人来接,几位嫂嫂问她色赫图家还有什么事儿, 闻枝只说不知道,搪塞过去。   马车没去色赫图家,先到了管理房契地契的部门, 色赫图·佳珲亲自拿了闻枝的户籍给她转了一份房契, 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常芷的名字。   色赫图·佳珲还有差事,且也不便与她一个女子交谈甚密,便又吩咐招财送闻枝去色赫图家认认门, 以后可当亲友走动起来。   闻枝郑重地向他行了宫礼, 色赫图·佳珲瞧她那规矩的礼仪,心里一动, 不过考虑到她才出宫,许是有嫁人的念头, 便暂时没有说出来。   闻枝到了色赫图家, 正式拜见色赫图夫人, 和两位奶奶。   色赫图夫人寒暄几句,便问起宫里的檀雅和二十二阿哥,闻枝捡着能说的都说给她们听,尽是些好事儿,受伤之类的没说。   而后,闻枝想起定贵人的吩咐,对色赫图夫人道:“定贵人疼小主,听说您家大少爷差事想要挪一挪,让您家递拜帖到十二贝子府上。”   色赫图夫人和大奶奶乌雅氏一听,纷纷喜上眉梢,连连谢谢她带来的好消息。   闻枝摇头,“我出宫检查的严,不方便带信出来,只能捎话。这事儿小主也知道,让我转达,好钢要用到刀刃儿上,这一次不能拂了定贵人的好意,日后除非了不得的大事,尽量少麻烦十二贝子。”   “不过,跟十二贝子府上节礼走动起来,对色赫图家也大有好处。”   这就是跟外头说呢,他们色赫图家那是跟皇子都能走动的人家,日后爷们当差还是妇人交际,人家都会另眼相看。   色赫图夫人明白,连连点头,笑盈盈道:“都是家里没用,竟还劳烦小主在宫里操心我们。”   “一家人,荣辱相关,小主说她在宫里不会拖累娘家,也希望色赫图家越来越好。”   “是这个道理。”色赫图夫人骄傲,“我们也不会给小主惹麻烦的,满京里,谁不说色赫图家家风好。”   大奶奶和二奶奶嘴角有一瞬抽搐,却也没戳穿,纷纷附和,婆媳三人,那叫一个和睦。   色赫图家确实比闻枝家强上许多,好歹有一个五品员外郎支着,儿子也都做正事;闻枝家里几乎是八旗底层,那么一大家子人全靠微薄的俸禄以及皇上月月拨给八旗那点儿补贴过活。   闻枝下意识地拂了下腰间,那里缝着一个暗袋,她最值钱的身家全在里面,是出宫前闻柳替她换的钱票,包裹里的财物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她不愿意将亲人想得不好,也愿意对家里有些许支援,可是闻柳再三提醒她,不要纵容太过,以至于将亲人养成豺狼虎豹,到后来害了自己。   是以闻枝才没有毫无防备的将所有东西都留在家中……   “常姑娘日后有何打算?”色赫图夫人看晚辈似的看闻枝,温和道,“可要嫁人?”   闻枝沉默半晌,在色赫图婆媳三人以为她害羞不好意思提婚事时,道:“小主说,越是到我这样的年纪,越不能急于婚事,如若成亲,旁的都是其次,务必要挑一个人品德行上佳之人才可托付终生。”   色赫图夫人感叹:“看来小主与你感情确实深厚,小主捎给我们的信里也说,若你有嫁人的打算,选些人品好的为你做媒。”   闻枝忍了一天的眼泪,忽然有些控制不住,她都出宫了,小主还处处为她打算……怕在色赫图家失态,连忙起身告辞。   色赫图夫人命人送她出去,又感叹一遍:“主仆情深……”   依旧是坐色赫图家的马车回去,闻枝回家跟嫂子们打了声招呼,没注意到大嫂神色中的异样,回到屋子里却看到她的包裹似乎被人动过,东西并没有少。   她再出来时,嫂子们便开始在她面前哭穷,什么侄子读书没有钱,侄女的衣服都破了,这几日为了迎接她,买了许多好肉好菜,这个月的钱花完了……   这就是家人,还不如小主和闻柳对她好,她绝对不能没出息的浪费小主的种种安排。   闻枝默默听完,在嫂子们期待的目光中道:“小主托色赫图家买了一个一进的宅子送我,明日我便搬走。”   常大嫂连忙阻拦:“这不是戳我们脊梁骨吗?怎么能搬走呢?”   “家里既然这般困难,拿出来也无妨。”闻枝还不等她高兴,冷冷地看过去,“只是我有多少钱,嫂子既然已经看过,日后我搬出去,亲戚走动可以,再有旁的打算,我却是无能为力了。”   “诶——”常家大嫂不高兴,随后想到白得上百两,便是可惜那一进的宅子,也只恨恨地嘀咕,“我看你嫁人,怎么办!”   另一边,色赫图家父子下职回到家中,得知白日里闻枝说得好消息,纷纷大喜。   他们想要挪动的职位并不多难,只是一直没有敲到合适的门路,如今能合十二贝子搭上关系,简直喜出望外。   “小主说得对极,此次佳珲挪了差事之后,咱们只管小心走动维护,以后轻易不要拿小事麻烦十二贝子,省得将来佳珩考上举人,咱们不好求上门。”   色赫图·多尔济这个大家长话一出,所有人全都点头附和,其中尤以二奶奶杨氏最真诚。   自从宫里的小主送信出来,家里就有了喜事儿,两个儿媳妇说了一通小主的好话,哄得色赫图·多尔济和色赫图夫人眉开眼笑。   色赫图·佳珲想起他白日里一闪而过的想法,道:“咱们家都派人去常家通知了,常家也不说去接一接常姑娘,估计往后她在家里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我还想着,或可请常姑娘到咱们家教导月姝规矩礼仪,她定然不好意思多收女先生的束脩。”   色赫图家更重视儿子,但对女儿的教育也颇有投入,并没有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   色赫图·佳珲甚至有些想头,他女儿和二十二阿哥没差几岁,若能进二十二阿哥后院,日后做上侧福晋之位,也算是难得的好去处……   檀雅可不知道二十二阿哥才六岁,娘家已经想到那么远去,还在宫里想闻枝收到房子会有怎样的神情,“不知道会不会又抹眼泪,那丫头仿佛是个水做的。”   今日她无意识地叫了两次闻枝,自然没有人回应,这才想起来,闻枝已经出宫了。   纵是想得再洒脱,真正做的时候,还是另一回事,   闻枝一直在眼前是不觉什么,这人一走,她还是不免心中怅然。   闻柳年纪大,见惯了宫里的无情,没进咸福宫前一起住的宫女们,有生病被抬出去的,有受罚被折磨死的……闻枝这样自己选择出去的,还有主子给安排后路,算是极有福气的。   她也舍不得闻枝,但舍不得也要舍得。   闻枝也是一样,再爱哭,出宫去也要自己提起来,否则旁人没法儿事事帮忙。   “小主,闻枝可是您[调]教出来的,若是到了宫外只会哭哭啼啼,那就不是咱们闻枝了,说不准在宫外还是个泼辣货呢!”   “那感情好。”檀雅拍手道,“宁可厉害些,也不能教旁人欺负了去。”   “宣额娘!定额娘!额娘!色赫图额娘!”   额乐的喊声传进屋子里,檀雅侧头向外望了望,道:“这孩子,每次回来都得先有个声,人尽皆知才好。”   门被敲响,柯冬在门外说了几句话,进来禀报道:“小主,小格格请您去同道堂。”   檀雅起身,整整衣服,道:“那便过去吧,瞧瞧这丫头在皇上那儿得了什么,又巴巴地叫咱们都过去。”   她到了同道堂,其他三人已经在了。檀雅并没有看到屋子里有什么赏赐,便问道:“额乐,叫额娘们都过来,有何事啊?”   额乐最大限度地扬起下巴,得意道:“前几日色赫图额娘不是说没有武技老师教导额娘吗?额乐求皇阿玛了,皇阿玛答应我,给我找一位女护卫。”   先前的“来去自如”已经是盛宠,此时又要给格格找女护卫?   檀雅看向另外三人,然后问额乐:“你如何求的?皇上这么容易就同意了?”   “那有何难的?皇阿玛那么喜欢额乐。”额乐一副“拿你们没办法”的样子,作出扯袖子撒娇的动作,道:“就这样撒娇嘛,皇阿玛~额乐想跟哥哥们一起上骑射课~真的不行吗?皇阿玛~”   “然后你就退而求其次,求到了女护卫?”   额乐点头,“是啊。”   宣妃轻轻点了她的额头一下,道:“你这孩子,真是鬼灵精。”   苏答应则是催促额乐,“快回去换衣服。”   额乐高高兴兴地走了,几人对视,她们这小姑娘再继续这么养下去,嫁到蒙古也是个混世魔王,决计不用担心她受欺负了。   ……   十月后,天气变凉,宫里该着手准备冬装。   檀雅身边,针线活和绣技更好的闻枝出宫,闻柳和柯冬做衣裳精致度稍差些,早早就开始准备,力求不逊色于往年。   檀雅自己也会动手,她准备给二十二阿哥做一身衣服,再给二十二阿哥和额乐一人做一个布老虎。   布老虎容易一些,且檀雅想象力丰富,做出来神色都更鲜活,这点她还是极为自得的。   至于衣服,檀雅请苏答应帮忙画了花样,准备在衣服上绣些海棠花的暗纹,选靛蓝色的料子,二十二阿哥这个年纪,花样颜些也不显突兀。   檀雅和苏答应商量好,俩人各自给二十二阿哥和额乐做一身衣服便可,也不必为了公平必须全都做,主要是檀雅做的慢,一套衣服便要做月余,精致些的绣花两月都是有的,要是做两套,许是得到来年去,苏答应便迁就檀雅。   檀雅此时才绣到袖口,苏答应那边已经到下摆,追是绝对追不上的,她便安慰自己,质量有保证就行。   “喵~”   檀雅手里的绣花针一听,侧耳去听,“闻柳、柯冬,听到猫叫了吗?”   两个宫女也停下手里的活计,侧头去听,没多久,又接连听到几声猫叫,“小主,是有猫叫,定是承乾宫的猫主子来串门儿了。”   卿娘生下的四只猫,佟佳贵妃和高贵人谁都没舍得送,就养在自个儿宫里,还都起了名字,当孩子一样养着。   两只公猫两只母猫,长相特别那只是公猫,叫英俊;剩下三只,公猫叫黑尔,母猫分别叫一一和姗姗。除英俊外,就是单纯按照出声排序起的名字。   几只小猫渐渐长大能走之后,将军便开始带着它们来咸福宫串门儿,偶尔卿娘也会同行。   檀雅得知可能是一家六口来串门儿,忙放下针,披上外褂,走出去。   一出去,便见到六只猫蹲坐在院子里,等檀雅一出现,几只小的立即凑到檀雅身边,边蹭边喵喵叫。   檀雅叫闻柳拿小鱼干和肉脯,叫柯冬去通知其他人。   她正喂着时,宣妃三人赶过来,一一叫了它们的名字,然后蹲下来喂猫,喂着喂着便抱到了怀里,嘴上还跟它们闲聊,问它们为何几日不来。   一举一动,与当初坚决反对额乐养猫的言词大相径庭。   额乐磨磨蹭蹭走过来,酸溜溜地挨个额娘看过去,噘嘴道:“宣额娘,额乐的课还没上完呢,您不是说什么都不能耽误读书吗?”   宣妃头也不回道:“稍后再补便是,卿娘它们难得来做客呢。”   檀雅则是进屋,取了几个她新做的小娃娃,每个小娃娃头上都有一根绳子吊着,另一端绑在木棍上,宣妃三人一人一根,拿着逗猫玩儿。   这时,苏答应放下怀里的猫,额乐眼睛一亮,以为额娘心里还是她最重要,立即高兴地叫了一声“额娘”。   却不想,苏答应应了一声,转头便吩咐宫女去为她研墨,“一会儿把我屋的窗子打开,我看它们玩耍作一幅秋日猫图。”   额乐:“……”   明明她才是额娘们的小宝贝,幸好没在咸福宫养猫。 第39章   人, 尤其是女人,对世间所有萌物皆没有抵抗力,小猫们征服咸福宫的女人们, 只用了一个照面的功夫。   现在所有人的关注都在它们身上, 额乐感受到无限的危机感,便趁着额娘们逗猫, 拿起小鱼干儿, 引诱将军往咸福门走。   黑猫已经跟她熟悉, 没什么防备地跟着她……手里的小鱼干儿, 一点点儿挪到咸福门。   卿娘本来找了一处有阳光的平地晒太阳, 发现将军走远, 优雅起身,抻了抻腿和背, 然后迈着优雅的猫步走到将军身边。   额乐还不知道啥叫“嫁猫随猫”,只高兴她一碟小鱼干引来猫父母,踏出咸福门, 便冲着里头喊道:“额娘们, 我带将军它们出去玩儿了。”   她说完,也不等回应,径直往咸福宫西边儿走。   额乐对皇宫的探索一直在不断拓展, 后宫这一片儿已经没什么稀奇, 现在想知道咸福宫南边儿是什么样子的。   将军跟在她身后,卿娘还记着自己的几个孩子, 回头冲里头喵喵叫几声,四只小猫闻声立即挣脱怀抱, 短腿儿倒腾着, 冲向咸福宫外。   苏答应那边准备好笔墨纸砚, 出来才发现猫都没了,一问,不止猫没了,还是女儿拐带走的。   檀雅命人收起她自制的逗猫棒,笑道:“额乐跑出去,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的,今日几只猫也不会再来,苏姐姐想画猫,需得下次了。”   苏答应看了看同道堂的方向,问:“宣妃娘娘没拦着额乐?”   “若无娘娘纵容,额乐哪里跑得出去?”   额乐那些小动作,都是自以为小,没人发现,她们这些大人哪个没看在眼里,故意逗她玩儿罢了。   苏答应回头让宫女再将笔墨收起来,然后问她:“又去御花园了?”   檀雅摇头,“往西走了,估计是去南边儿。”   “那不是慈宁宫吗?”苏答应皱眉,“慈宁宫早就封了,额乐乱跑,别再惹了皇上不高兴。”   檀雅安抚:“她哪有那个本事进慈宁宫?额乐是小,可心里有数,不能进去的地方,不会硬闯,顶多就是跑远点儿。”   再一个,女孩儿胆大点儿无妨,总好过出了熟悉的一亩三分地就害怕,哪都不敢走。额乐都能自己去乾清宫,旁的地方再戒严,能比得上乾清宫吗?   再说,这宫里就额乐一个这么大的小姑娘,她身边儿还跟着几个随侍呢,谁那么没眼色冲撞额乐?   檀雅心很宽,挽着苏答应的手臂往东配殿走,“苏姐姐,你帮我瞧瞧昨日配的线,我这配色上,怎么也不如你。”   天赋一事,非努力所能达,苏答应擅画,绣花配色上也比檀雅强许多。   苏答应被她带着走,再不去管额乐会跑到哪儿去,随口答道:“绣技好了,速度快起来,颜色便是差些,也有我呢。”   “我还想给额乐绣嫁衣呢,当然要好好学。”   檀雅从不奢望自己有运气和福气再开启新的人生,所以认认真真地去做每一件事,然后享受亲手获得的快乐。   “嫁衣啊……”苏答应因为她的话,亦是期待起来。   檀雅点头,灵光一闪,问:“自己的寿衣能绣花吗?我不想要那种老气横秋的衣服,我想绣月季,大片大片的月季。”   苏答应:“……不好看吧?”   “我喜欢就行了啊。”檀雅问她,“苏姐姐想绣什么?”   苏答应认真想了想,实在没有特别喜欢的,便道:“你有何建议?”   “那就也绣月季吧,咱们院里也开粉白的月季花,正适合苏姐姐。”   苏答应听了,点点头,“也可。”   闻柳和闻榭跟在两人身后,默默无语,死亡明明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不知道两个小主为什么这般一本正经的讨论在寿衣上绣月季。   偏偏俩人说到这儿,檀雅便不着急让苏答应帮她看绣线配色了,拉着苏答应到同道堂,又跟宣妃二人说起寿衣绣花的事情。   宣妃听后便抽了抽嘴角,无言以对。   倒是定贵人,坦然极了,对两人鼓励道:“你们好生学,穿在外头的寿衣有规矩样式,内里是无妨的,我想要《心经》的内衬。”   “我也要经文的。”宣妃也不管方才如何无语了,立即道,“趁着你俩眼睛好,手也稳,早点儿绣,我要检查的。”   这次轮到檀雅无语了,“娘娘放心,再过个二三十年,嫔妾也不会手抖,您二位只管活得长长久久便是。”   宣妃扬了扬下巴,“我和定贵人身体硬朗着呢,倒是你那两笔字,该好好练练才是,否则我定会死不瞑目。”   她话说到这里,便对檀雅命令道:“从今日起,每日抄一遍《心经》,务必要心平气和。”   檀雅:“……”   苏答应掩唇笑檀雅自找麻烦,就听宣妃又道:“苏答应也带着额乐一起,年轻人,性子太过跳脱,难免浮躁。”   苏答应:“……”   对不起女儿,要怨就怨你色赫图额娘,都是她的错。   ……   额乐还不知道她平白多了作业,快快乐乐地带着猫儿们一路向南,越过慈宁宫,又越过内务府,上桥下桥,就走到一个不知名的宫殿外,走了许久一直没见到牌匾。   她手里的小鱼干儿已经喂完,这么远的路,小猫儿早就走不动,趴在宫女们怀里。   黑猫将军鼻子嗅了嗅,胡子跟着上下动,最后寻着味道,来到宫墙边儿,借着墙外一棵树,跃上宫墙,几步便没了影子。   额乐追上去,站在宫墙下叫了几声“将军”,没有得到回应,有些着急,便想要进去找猫。   可她这个头,翻墙是不可能的,宫侍们也不许她做危险的行为,便只能先找到门。   这宫殿周围的侍卫比别处多,额乐随便找了一个侍卫,问他正门在何处。   那侍卫答了,随后又提醒道:“格格,这是咸安宫,皇上严禁人随意靠近。”   额乐不知道咸安宫有何特别的,也从没听说过,只理直气壮道:“皇阿玛允我在宫中‘来去自如’,有何处是我不能去的?”   当然,她格格的派头是很足,其实宫里还是有不少地方额乐不能进的,她通常也不会强求。   但今日是为了找将军,总要去正门那儿走一趟,不过额乐聪明,怕将军万一从原路跳回来,找不到他们,便留了承乾宫侍猫的宫女在墙边儿等着。   额乐沿着宫墙往南走,总算看到正门,但是门口守着侍卫,个个都一脸冷肃,她一靠近,侍卫们握着腰刀刀柄的手便一横,拦住她。   乾清宫的侍卫也很威风,但没这么不通情面,额乐都解释是要找猫,找到猫就出来,他们也不放她进去。   宫女当然知道这是哪儿,低声劝她:“格格,这是皇上亲口下令的二阿哥的圈禁之所,咱们还是别进了,就在宫墙下等一等吧。”   “可万一里头的人不知道将军的身份,将军冲撞到哪位,伤了它怎么办?”   额乐实在担心将军,便又对守门的侍卫道:“不进也行,那让人进去通报一声,若瞧见有黑猫,送出来,那是贵妃娘娘养得猫儿。”   侍卫们对视一眼,他们只负责看守咸安宫,并不负责其他,但若是佟佳贵妃的爱宠出了什么问题,他们确实担待不起。   因而侍卫中一个能做得主的,便敲了敲咸安宫的宫门,在宫门打开后,对那太监重复了格格的话。   太监看了宫门外的小格格一眼,冲侍卫点点头,没关门,走进去禀报。   废太子胤礽早已听到宫门外的声音,此时听说是幼妹在外面,看向百宝阁上的盒子,顿了顿,吩咐人去后院找猫。   额乐站在门外,好奇地探头瞧里面,见那太监走进一间屋子,便猜到这宫殿主人在那里,眼睛一转,喊道:“二哥?”   侍卫们见她不止出声,还试图靠近,忙伸手拦,却不敢拿腰刀,怕吓到小格格。先前那侍卫长见状,悄悄示意一个侍卫向上官通报。   额乐方才就是下意识走近一点,此时又被拦住,她也不发脾气,还冲侍卫们笑了笑,可可爱爱的模样。   侍卫们就怕这位皇上宠爱的小格格找麻烦,见她如此,多少放心些,好言好语地劝道:“格格,已经通知里头为您找猫,您莫要为难小的们。”   “不为难,不为难。”额乐退后一步,瞧见方才通报的太监又出现在视线内,四目相对,眼巴巴地,却顾忌侍卫们,没有说话。   那太监接收到小格格的眼神,进书房后,先回禀后院的情况,随后便道:“奴婢瞧见,小格格一直在看殿下的书房……”   在书房伺候的老太监小心地看主子,试探道:“殿下,小格格还给您送过帕子……”   废太子胤礽视线依旧落在书上,良久,道:“去我屋里取那块暖玉来。”   老太监应是,转身出去,取回暖玉时还特地绕远,瞧了一眼外头的小格格,冲她笑了笑,才重新进入书房。   胤礽把玩那质感温润如脂的暖玉,片刻后起身,缓缓踏出书房,走向咸安宫门口,并未靠近,而是在几步外站定。   额乐眼睛亮晶晶,痴痴地看着长身玉立的男人,小嘴微张,“你是额乐的二哥吗?”   胤礽淡淡地瞧着胖乎乎的小姑娘,将暖玉递给小太监,未出声。   小太监双手捧着玉,递给咸安宫外的侍卫,然后冲额乐一躬身,恭敬道:“格格,这是二殿下送给您的回礼。”   额乐接过暖玉,握在手里,确定了那个人就是二哥,立即回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二哥。”   胤礽侧头催促道:“再去后院问问,可找到那只猫?”   “二哥,不着急的。”额乐急急地说完,见二哥看她,不好意思地说,“额乐想跟二哥多说几句话。”   老太监拿了一件披风过来,胤礽披上,双手拢在披风中,静静地看着额乐,听她想说什么。   额乐是个话痨,此时却想不出要说什么,不自觉地蹲下,捧着脸,呆呆地看着他,“二哥真好看……”   胤礽诧异地看小姑娘,“你想说的,便是此事?”   额乐傻笑,“二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哥哥。”   “……”胤礽从来没跟人讨论过容貌,沉默片刻,问道,“你见过几个哥哥?”   额乐认真地数手指,“二十哥,二十一哥,二十二哥,还有二哥,四个哥哥!”   胤礽看着她伸出的四根手指,继续沉默。   额乐收回手,重新托在下巴上,傻乎乎地看着二哥嘴角上扬,越发的傻了。   胤礽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额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和一个小姑娘说些闲话。   这时,拐角处走过来一个宫女,怀里抱着一只黑猫,“格格,将军跳墙出来了。”   额乐并没那么高兴,失望地看向二阿哥,问:“二哥,额乐还能来看你吗?”   胤礽瞥了眼那只眼神锐利的猫,他活得甚至连只猫都不如,便冷淡道:“你若喜欢好看的哥哥,我并非其中之最。老大年轻时,相貌是出了名的俊美,这些年皮子老了,也是养尊处优胜于旁人。”   “大哥吗?他也在宫里吗?”   胤礽看向宫外的方向,道:“在宫外。”   额乐歪头,不解地问:“为什么许多哥哥都在宫外,二哥却住在……”额乐抬头,看门上的牌匾,“住在咸安宫?”   她身后的宫女,周遭的侍卫,连同胤礽的太监,全都脸色一变,紧张不已。唯有胤礽和问话的额乐,神色不变。   胤礽知道,如今他圈禁于此,一言一行都瞒不过皇阿玛,心里便有许多反叛之言欲要喷薄而出,只是眼前这个小姑娘,何其天真无辜。   额乐见他又不说话,问道:“二哥?”   “老大你也见不到,不过老八温润如玉,最是深情,你或可有机会见见。”胤礽背手到身后,转身边往里走边淡淡地说,“以后不要再来咸安宫,没甚好处。”   额乐看着咸安宫门缓缓合上,那门里,安安静静,没有花也没有草,好似哪里都灰蒙蒙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觉得,这个哥哥,不应该在这样的地方生活。   “格格,咱们走吧。”宫女害怕地提醒。   额乐站起身,走了几步,定住脚,回头看。   “格格?”   额乐哒哒跑回去,对侍卫们道:“明年,让人移栽些月季进来吧,花团锦簇,眼里心里才是美的。”   说完也不等回复,抬脚就走。   咸安宫内,胤礽依旧站在院中,听到额乐的话,扫了眼四下空荡,无言。   而额乐一行人才走到慈宁宫外,便被乾清宫的太监拦住,说是皇上请格格过去。   额乐交代宫女先带猫儿们回去,然后随着太监进了乾清宫,她看皇阿玛脸色有些吓人,便乖乖巧巧地行礼,又乖巧茫然地看着皇阿玛。   康熙面无表情,声音冷肃,“雅若,朕宠爱你,不是让你没规矩乱跑的。”   额乐一听,复又跪在地上奶声请罪:“女儿知错,请皇阿玛责罚。”声音娇嫩,却字字句句皆从容不迫。   康熙略有些意外于她的镇定,却依旧未有缓和,严厉道:“因你一人之过,咸福宫诸人即日起禁足,年底方可出。”   额乐神情内疚,低头领罚。   到底是宠爱许久的幼女,见她如此,康熙亦是不忍,便又道:“女护卫是朕答应你的,已经寻好,自不会食言收回,一并带回宫去。”   额乐磕头谢恩,“谢皇阿玛。”   康熙摆手命她下去,直到人走了,疲惫地拄着头,硕大的龙椅,瘦弱的帝王,华发已生,再不复壮年时的健硕。   直到许久之后,烛火跳动,噼啪噼啪地响,康熙才下令道:“照雅若格格说的,明年给咸安宫种上月季。”   “嗻。”   另一边,咸福宫内,直到额乐的回归,众人才知道她们被禁了足。   檀雅想起先前对苏答应说那番话时的信誓旦旦,深觉脸疼,捂着脸默默缩起,试图假装自己不存在。   额乐跟额娘们道歉,并且保证道:“额乐以后再也不乱跑了,就乖乖待在后宫。”   宣妃没有教训她,而是招了小姑娘到跟前,温柔道:“额乐,再过些年,等你长大了,再做一只能飞远的鹰吧。”   额乐“嗯”了一声,靠在宣妃怀里,开口:“宣额娘,咸安宫的二哥……”   “嘘——”檀雅伸出一根手指挡在唇间,随后作了个睡觉的动作,示意她晚上悄悄说。   额乐会意,不再提此事,但是到了晚上,便跟在色赫图额娘身后,进了东配殿,准备睡在东配殿。   两人躺在床榻上,檀雅便挥退两个宫女,问额乐:“你想说什么?”   额乐躺在她的手臂上,小声问:“色赫图额娘,为什么二哥被看守着啊?”   “二殿下原来是太子,后来因为一些事,皇上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但二殿下依旧不是普通的阿哥,所以他依旧不能像其他阿哥那样出宫开府。”   “太子是什么?”   “是储君,皇位继承人。”   额乐皱紧眉头,还是有很多不解和疑问。   檀雅手指按在她眉间,道:“额乐,你阿玛是世间最尊贵的人,皇上的孩子也是世间最尊贵的孩子,可就算金尊玉贵如此,也有许多身不由己,也会有无穷无尽的欲望,也会被击倒。”   檀雅的手滑下,轻轻拍着小姑娘的背,“别被功名利禄左右,规矩披在身上,自由之心深埋于骨髓,你才能跳出来看清世人的泥足深陷。”   额乐懵懂地应:“额乐听色赫图额娘的。”   东所——   二十二阿哥也听说了额乐跑到咸安宫以及咸福宫禁足一事。   “咸安宫岂是能随便靠近的?”   便是雍亲王胤禛,也不过是自那一年开始,逢年节送一回酒罢了,并不敢为废太子说只言片语。当然,他私心里,也不希望废太子再有复立之日。   胤禛说额乐年幼不知分寸,话语之中带着几分对额乐的担忧,并且教二十二阿哥下次见到额乐,定要提醒他的额娘们,莫要纵容的额乐无法无天。   额乐虽不比二十二在胤禛心里的地位,却也是看着长到这么大的,并不希望她牵扯进争端之中。   二十二阿哥却并不似他那般担心,反而道:“额乐跑到咸安宫确实不妥,可她只是随心而为,非心机所驱使,为何要多加约束?”   “你如何也这般天真?”   二十二阿哥反驳:“额娘们教我们待人以诚,我不信皇阿玛和世人看不见我们的赤诚。”   胤禛无言,纵然偏心,其实他心里明白,二十二刻苦不比二十一,聪慧不比二十,就是极普通的略显聪慧的孩童,但这一颗心,确实极难得。   所以二十阿哥和二十一阿哥那般性格迥异的人,以及他这样苛刻的人,都能和二十二处的来。   咸福宫的色赫图答应亦是如此。   他眼瞅着咸福宫一日一日变了模样,二十二和额乐性格不同,可都是咸福宫教出来的孩子,本质是一样的。   他们走出去,那一片赤诚之心,只要不是故意蒙了眼,没有人看不见。   傻是傻了些,未见得不好……   胤禛险些自己将自己说服,无语地摇头,旁的且先不说,这迷惑人的本事,便是一等一的,否则额乐接近太子那样触霉头的事,如何能在皇阿玛那儿这样简简单单而退?   “总归是要提醒的,妇人在后宫之中,到底眼界有限,不够周全。”   二十二阿哥迟疑地点头,然后反驳:“我额娘她们懂得可多了!”   胤禛无语,“是是是,你额娘们最好。” 第40章   禁足的生活, 檀雅熟。   宣妃几人从前不是禁足胜似禁足,那一日日死气沉沉地挨着日子,是对自己的[监]禁。   她们对康熙的禁足令都很淡定, 但是跑野了的额乐, 忽然哪哪儿都不能去,仿佛一只小鸟被绑住了翅膀,哪怕能在院子里蹦蹦跳跳, 还是浑身不适。   “你从前不也是几日才能够出去玩儿一次吗?”   入秋后,屋子外头秋风一起凉透骨, 檀雅便命人将摇椅搬进屋子里, 闲来无事便坐在上边摇一摇, 惬意极了。   额乐坐在她旁边儿, 见着摇椅晃动的小了, 便伸出小手按一下摇椅椅背, 帮着额娘晃起来。   “没禁足时,不能天天去御花园玩儿,还可以到夹道里跑,夹道那么长——”额乐伸开手至最大限度, 比划道,“跑起来也宽敞, 不像咸福宫。”   前院和后院的天井一直就那么大, 还有秋千、滑梯多占空间, 根本满足不了额乐奔跑的乐趣。   “跑一跑, 额乐都要晕了。”   “哪有那么夸张?再用力点儿。”檀雅一只脚却在另一侧悄悄蹬。   额乐乖巧地上双手推, 噘嘴道:“额乐以后再也不想禁足了, 禁足一点儿都不好玩儿。”   檀雅一丝都不信, “后宫不得随意踏入前朝, 若让你再不去阿哥所了,你能愿意?”   额乐立即摇头,辩解:“皇阿玛可未曾因额乐去阿哥所找二十二哥生气,为何不能再去?”   “如今你知道皇上的底线在哪儿了,不想再被禁足,以后便小心着些。”   额乐唉声叹气,“我才四岁呢,就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重担。”   自鸣钟响,檀雅抬起手,刮她的鼻子,“行了,别在我这儿耍赖了,先生等着你呢,该练武了。”   额乐扭头看自鸣钟上的指针,“时间怎么过得如此快?我好似才进来……”   檀雅打了个哈欠,催促道:“时间本就不等人,你若是迟到,武技课便要多加一刻钟,确定还要磨蹭吗?”   额乐站起来,拔腿就跑,一阵风似的消失不见。   檀雅啧啧两声,道:“小孩子,不修理不直溜。”她虽然不亲自教课,却是咸福宫教导主任,跑她这儿撒娇是没有用的。   “柯冬,给我沏壶红茶过来。”   “是,小主。”   不多时,一个脚步声噔噔走近,檀雅听着这不稳重的声音,便知不是身边那两个宫女,侧头看向门口,道:“额乐,你已经迟到了。”   “色赫图额娘,您罚吧。”额乐重新凑近,笑眯眯道,“额乐刚才去求了宣额娘,想要您陪我一起上课,宣额娘答应了。”   笑容背后,似乎在说,她罚多少,都是在罚自己。   檀雅:“……”   差点儿忘了,教导主任上头还有一位无限溺爱的校长。   额乐撒娇,“色赫图额娘,来嘛,额乐一个人好生无趣。”   檀雅无法,顺着她的力道起身,随着她往外走,见柯冬沏好茶进来,便对她吩咐道:“茶给我送到同道堂去。”   女护卫叫木那,一身深色骑装,比起常在宫中见到的女子要更高更壮,也更黑几分,她已经等在后院天井之中,脸上没有一丝不耐烦。   檀雅十分客气地倒了一杯茶,亲自端给木那,然后摸着额乐的后脑勺,道:“格格平日养得娇,却并非不知好歹之人,木那你是格格亲自从皇上那儿求来的,不必担心她不好生学,只管严厉些便是。”   额乐冲木那一笑,脆生生道:“师父!”   木那无措地低头看向小格格,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她这一动作,茶杯里的茶直接洒了出来,又忙向檀雅请罪,“色赫图小主见谅,浪费了您的茶。”   额乐替檀雅道:“师父,您放心,我额娘们都是最好的人,不会生你的气的。”   木那憨憨地问:“真的吗?”   额乐拍拍胸口,自信道:“您是我师父,我可是格格,在咸福宫,额娘们排前四,我就排第五,说话好使着呢。”   木那认真点头,竟是还真的相信了额乐的话。   檀雅轻轻拍额乐的后脑勺,教训道:“莫要再插科打诨,也不准欺负木那先生,该上课了。”   额乐捂着后脑勺,“哦。”   檀雅又给木那那杯茶满上,随后绕开二人,进入同道堂。   此时还没真的冷起来,檀雅打开窗,然后坐在窗边,看木那教额乐挥拳。   檀雅跟着看了几日,木那教额乐的东西,她也记了个七七八八,不过都是理论招式,没实际试验过。   活到老,学到老。   她这一把子力气,搁在武林中,怎么说也是学武的天纵奇才,在不暴露彻底的基础上,跟着练一练武,似乎也没什么坏处。   于是檀雅便成为了木那的另一位学生,也学着额乐的样子,乖乖巧巧地叫木那“师父”。   木那第一次听她这么叫时,整张脸都红透了,甚至衣领下的脖颈也泛着红色,瞧着又老实又好欺负。   额乐都说了要罩着木那,见她手足无措成这个样子,悄悄扯了扯檀雅的袖子,不满道:“色赫图额娘,师父是老实人,不可以欺负师父。”   檀雅笑眯眯,跟她咬耳朵:“你不觉得,老实人欺负起来,格外有趣吗?”   额乐语塞,偷偷瞥木那师父,“还真是……”   檀雅手握成拳,抬起来,额乐与她对视,嘴角抿起,小拳头对上去,还是善良道:“那色赫图额娘,你轻点儿欺负。”   “你安心便是。”檀雅拉着额乐的手,走到木那身边,笑道,“木那师父,我们从哪儿开始?挥拳吗?”   木那呆呆地点头,然后又迅速摇头,“今日格格练习踢腿,色赫图小主……”   檀雅笑容温柔,“我无妨,随着额乐便是。”   木那好不容易降下去的红晕又因为她的笑容浮上来,结巴道:“好、好的。”   檀雅笑意越深,看来她在木那这样经验不丰富的女孩儿这里,还是挺有魅力的嘛。   而木那在她身边待不住,逃也似的走到额乐身边,认真地指导额乐动作。   苏答应看不下去,走过来,对檀雅道:“你便是想玩儿,也莫要打扰额乐上课。”   “怎么会呢?”檀雅照着木那教额乐的,猛地高抬腿踢出去,一阵破风声,满意道,“你没瞧见有我陪着,额乐这练武劲头都高了吗?”   这倒是。   苏答应看向额乐,低喃:“宫里没有同龄的小姑娘,额乐连个玩伴都没有……”   “没有也没办法,难不成你还想给额乐找两个伴读吗?”   “未尝不可。”宣妃听到檀雅的话,走过来,颇认真道,“宗室或者八旗,定有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与额乐一块儿读书玩乐,额乐应该会很开心。”   檀雅并不十分赞成,“这般小的女孩儿,就得离家战战兢兢地陪在公主身边,太残忍了些。”   额乐才四岁,若真找伴读,伴读年纪会稍大一些,那也才几岁的小姑娘,孤零零到皇宫里,见不到家人,不定会怕成什么样儿。   宣妃却道:“能给公主当伴读,那是殊荣,你这般想,却不知旁人乐意的很呢。”   檀雅闻言,稍一想便知她想差了,若按照她的想法确实残忍,可若从这时代来看,就跟皇子身边的哈哈珠子长大后更容易得势一样,公主的伴读虽没有实际权势,可在皇宫的主子们那留下印象,对以后指婚想必是大有好处的。   恐怕放出消息去,便会有许多人争着抢着想要来。   如此,檀雅便再不好说什么,默默闭嘴,学着木那的样子,来了个回旋踢。   额乐人小,一个侧踢出去,重心不稳便栽倒向一边,被木那抓住她的衣领,提起。   宣妃和苏答应瞧见,提醒她:“小心些。”   额乐冲两人一笑,好奇地问:“宣额娘,额娘,你们说什么呢?”   宣妃和苏答应对视一眼,答了句“没说什么”,转身回同道堂,不再继续留在这儿打扰额乐上课。   檀雅又一个标准的回旋踢踢出去,对额乐抬了抬下巴,道:“色赫图额娘发现你再走神,明日扔骰子扔出什么,便翻倍。”   额乐连忙收心,专心踢腿,偏她腿短,一脚一脚踢出去,根本抬不高,看着十分可乐。   咸福宫整个宫都在禁足中,宣妃便是起意给额乐找伴读,一时半会儿也不成形,因而此事就暂时搁置。   等入了十一月份,木那对额乐的授课也挪到了室内,宣妃将书房多余的家具全都挪到佛堂旁边的耳房去,让额乐好施展。   在书房上课,檀雅就没跟着凑热闹,晚上回东配殿,一个人在屋里舒展舒展身体,也就罢了。   她给二十二阿哥做的衣服终于做好了,没有等到他生辰,而是一完工便让人送到东所,二十二阿哥试过,哪里不合身,又取回来檀雅亲自改了,才再送过去。   胤祜极喜欢额娘给他做的衣服,第二日去尚书房读书,便穿在身上,还故意不着痕迹地在二十阿哥胤祎和二十一阿哥胤禧面前来回晃。   偏偏两人都不是那种关注衣着的人,半点儿没从胤祜身上发现异常并且按照胤祜的想法询问。   胤祜气馁,又不好意思直说,满心的炫耀之情憋在那儿,无法抒发。   雍亲王胤禛作为知情人,这一日却是一句话也不跟胤祜说,就看着他想炫耀而不得,暗自冷笑。   孩子就是孩子,一件衣服,也值当他失了平常心。   而胤祜并非那种死要面子之人,山不就我我就山,憋到一堂课过去,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今日的衣服是额娘亲手缝制。”   二十阿哥和二十一阿哥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极平淡地回了句“是吗”,然后便继续讨论方才先生讲的文章。   胤祜:“……”   好气哦。   胤祜走回自己的座位,拿起墨块刷刷磨墨。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二十阿哥和二十一阿哥悄悄对视,二十阿哥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递给身后的二十一阿哥。   【就说他今日一露面便奇奇怪怪,原来是为这事。】   二十一阿哥回他:【我曾在咸福宫听说,色赫图答应女红一般,但方才我瞧胤祜身上衣物各处皆精致,难怪他有炫耀之心。】   二十阿哥拿过纸,嗤了一声,刷刷写:【你个书呆子,他炫耀的岂是衣服?是额娘。】   二十一阿哥写小纸条,亦是坐姿端正,一笔一划地认真回复:【二十哥,胤禧不是书呆子。】   二十阿哥翻了个白眼,将纸团成一团,扔进炭盆里。   跟二十一讨论这个,他才是傻透了。 第41章   额乐的生辰是农历十二月初二, 比二十二阿哥早一天。往年,咸福宫都是头一日过额乐的生辰,第二日过二十二阿哥的生辰。   二十二阿哥和额乐, 谁都不是谁的附属, 无论是大的谦让小的,还是小的随着大的,不过是大人怕麻烦。咸福宫几位主子从来没想过图省事儿便让两个孩子合成一日过生辰, 都是为他们各自认真准备。   今年有些不同,额乐生辰前早几日便提出, 想要和哥哥一起过生辰。   “色赫图额娘说, 生辰可以休息一日, 我想在哥哥生辰回来那天, 跟他一起玩儿。”   宣妃没有意见, 但是额乐读书安排都是由檀雅说了算, 最终如何,还是要由同意为准。   而檀雅听了额乐的提议,没直接说同不同意,反倒正儿八经写了一封信, 让人捎去阿哥所给二十二阿哥,询问他的意见。   二十二阿哥得额娘如此尊重, 心情自然极好, 回信时大方地同意和妹妹一起过生辰。   如此, 生辰宴便要重做安排, 自由宣妃和定贵人去忙, 檀雅和苏答应只管十二月初三那日, 她们穿什么, 额乐穿什么便好。   初二那日, 檀雅早上还是给额乐准备了一碗长寿面。   傍晚的时候,下起鹅毛大雪,洋洋洒洒,没多久,宫墙便披上银装。   檀雅头一年没见到紫禁城的雪景,第二年见到时尤为新奇,现在见得多了,淡定了,只念叨着:“明天正好穿那双新做的皮靴,省得出去让雪一打,再一进屋,脚便湿透了。”   闻柳闻言,便叫柯冬将小主的皮靴找出来。   第二日,雪还在下,檀雅比平时早起一个时辰,来到咸福宫的小膳房,醒面,揉面,然后准备各人口味的卤子,面等二十二阿哥到咸福宫再下锅也不迟,檀雅准备完毕,便先回东配殿换衣服。   额乐穿着一件粉红色旗袍从屋子里出来,旗袍领和袖口全都是毛茸茸的白色毛,旗袍外边儿系着一件同色系颜色稍浅的披风,帽沿也是一圈儿白色的毛领,胸前垂着的两条带子,最下面也有两个白色的毛球。   这毛球,是当时苏答应为额乐做衣服时剩下的一点毛料,檀雅建议做成这种形状坠在带子上的。   额乐很喜欢,宣妃等人也都喜欢,是以今年几人的披风上全都做了这种毛球和大毛领。   “色赫图额娘,快去换衣服啊,哥哥要到了。”   这时苏答应也从她屋里出来,身上的旗袍和披风,除了颜色与额乐身上不同,样式几乎一模一样。   额乐催檀雅换的衣服,也是差不多款式的,今天她们跟额乐约好,都穿这一身。   檀雅换好衣服到同道堂,二十二阿哥也到了,上到宣妃、定贵人,下到两个孩子,全都一身毛茸茸,惹得屋里的宫侍们全都忍笑。   二十二阿哥脸红,不好意思道:“出来时碰到二十哥和二十一哥,二十哥好一通笑话我。”   “笑话又何妨?多可爱。”檀雅拉儿子到跟前,让他转了个圈儿,然后正对着宣妃等人,“你问娘娘,是也不是?”   宣妃和定贵人一同点头,笑容和蔼道:“好看。”   苏答应则是指了指额乐脑袋上绑着的两个毛茸茸的小啾啾,道:“你额娘还要给你和额乐做一个带耳朵的毛帽子,我好说歹说拦下了,否则……”   二十二阿哥想象了一下带耳朵的毛帽子是什么模样,连忙摆手道:“这样已经够了,真的够了。”   檀雅撇嘴,“不懂欣赏。”   额乐高高举起小手,“色赫图额娘,给额乐做,额乐喜欢!”   檀雅扯了扯她脑袋上的小啾啾,冲二十二阿哥一挑眉,道:“瞧见没,你嫌弃,额乐喜欢的很呢。”   二十二阿哥心里依旧敬谢不敏,面上却是紧张地解释:“额娘,胤祜没有嫌弃。”然后为难道,“额娘若真喜欢,儿子也……也可以。”   他演技实在不好,脸上紧张,语气为难,眼睛里却尽是笑意,显而易见,并不是。   檀雅依然很高兴,吧唧亲了他脑门一下,语气欢快道:“我去煮面,马上好。”   额乐立即滑下椅子,追上去,喊道:“色赫图额娘,额乐也要。”   檀雅被她抱住腿,走不了路,弯腰捧着小姑娘的脸,又吧唧亲了她脸颊一大口,“好了吧?”   额乐满足了,回到宣妃三人身边,撒娇要其他额娘们也亲亲,还给哥哥也要亲亲。   二十二阿哥纵是脸红,在三位额娘要亲的时候,也凑了上去,得到三枚额头吻,嘴角恨不得咧到耳后去。   雍亲王胤禛从先头看见一屋子的毛茸茸,到这些人互相哄着开心,一直都默默看着,无力腹诽。   但是二十二阿哥自从那一次炫耀未果之后,便升级了炫耀方式,对旁人他顾忌,对心里这个人却是一点儿不需要顾忌的,毕竟按照此人所说,他小时候吃屎都见过。   虽然吃屎一事,二十二阿哥认为是对方污蔑,可却证明,此人确实是世上与他最亲密之人,可以无话不说。   管对方回不回应,都不耽误他说。   是以,檀雅亲手做的面端上来,二十二阿哥一边吃一边夸,心里还得意洋洋地说:“我额娘亲手做的面,特别劲道,卤子也好,汤底也香,荷包蛋也如此饱满。”   说起荷包蛋,二十二阿哥夹起来,对额娘夸赞道:“好圆啊,也是额娘打的吗?好厉害!”   檀雅笑得见牙不见眼,“额娘练了许久,你宣额娘她们都快要吃吐了。”   二十二阿哥便转头看向宣妃等人,“宣额娘,定额娘,苏额娘,为了胤祜和额乐,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宣妃三人继檀雅之后,也笑得见牙不见眼。   长辈们很多时候对晚辈付出,是没有要求会有多大回报的,但是不要求回报,不代表她们不希望自己做的一切被孩子们认可。   因而二十二阿哥的一声“辛苦了”,瞬间便能抹平宣妃等人这么些天日日吃面吃荷包蛋的腻味,甚至再吃一年,都吃的下去。   二十二阿哥当然不会让额娘们再吃下一年,现在的长寿面成品,他已经很满意,表现就是,“额娘,胤祜还要一碗。”   “真那么好吃?”胤禛不相信。   二十二阿哥十分笃定道:“可惜你吃不到,真的好吃,我怎么会骗你?”   “若是想吃,也是能吃到的。”胤禛语含深意,“只是要你同意。”   二十二阿哥吸溜面,心里不解:“什么意思?”   胤禛解释:“我能借你的身,尝到味道。”   说到这个,即便他再不想提,也不免想起二十二吃那东西的那一次,虽说实际上不是他吃到的,但是那股子味道在他这儿也是久经不散,很长一段时间胃口都不好。   二十二不懂事时,胤禛有过不经他同意便上身的时候,可等到二十二懂事了,一是没必要,二便是这上门一事,未递拜帖未经允许是为失礼,他向来最终规矩,自然做不来这种冒犯之事。   当然,胤禛并不是真的想要吃这一口面,便道:“我只是随口一说,告知于你,并非为了……”   “可以。”   “一口面……”胤禛诧异,“你说什么?”   二十二阿哥道:“我说可以,我不介意,我额娘做的面真的很好吃,我愿意让你尝尝。”   胤禛沉默,良久方才道:“我得澄清,我并非馋你额娘做的面,只是告知你实情罢了。”   二十二阿哥舒朗道:“你不告诉我,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啊,先生,我虽不知你从何处来,但我知道,你就是额娘们说的那种,自有傲骨之人。”   “你叫我什么?”   “先生啊。”二十二阿哥摸了摸肚子,感觉已经有六分饱,吃面的速度降下来,回他,“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老师还严厉,严父严师一样,不过我有皇阿玛,便只能称你作先生。”   但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莫名地,胤禛想到这一句。   “要来吗?不然我吃不下了。”   “你既是愿意,我总不能拂了你的好意。”   二十二阿哥好奇,“如何做?”   胤禛命身边的随侍退下,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作出休息状,以手支头,然后下一瞬,便出现在咸福宫里头。   “他”抬头四下看了一眼,随后便夹起一筷子面,慢条斯理地吃进嘴里,细嚼慢咽之后,便迅速抽身离开,谁都没注意异常。   二十二阿哥重新掌控身体之后,放下筷子,奇异地问他:“结束了?我都没有感觉。”   “你无法像我一般看到吗?”   二十二阿哥摇头,“看不到。”   檀雅看他摇头,便问道:“胤祜,吃饱了吗?”   二十二阿哥笑着点头,“吃饱了,额娘,真的很好吃。”   “好吃,你下次休假回来,额娘再给你做。”   “谢谢额娘。”   胤禛没再出声,他还以为,他来之后,二十二阿哥便会像他一般,依然能透过这一双眼睛瞧见,没想到竟是什么都不知道。   是以不是共存,而是鸠占鹊巢……   二十二阿哥信任他,哪里管那些去,在额乐提出兄妹两个比试之后,便随着额乐去了书房,两人一本正经地比划起来。   今日二十二阿哥生辰,还邀请了二十阿哥胤祎和二十一阿哥胤禧晚上来咸福宫吃他和额乐的生辰宴,两人下了课,没有回阿哥所,直接来了后宫。   咸福宫本在禁足之中,原是不能有人随意进出的,是因为二十二阿哥生辰,二十二阿哥特意求了康熙,才能够解禁一日,还邀请哥哥们来做客。   二十阿哥和二十一阿哥到时,外头依旧大雪翻飞,两人一被咸福宫的宫侍迎进同道堂,便见咸福宫老老小小全都穿着毛茸茸的褂子,顿时双双失言。   他们二人晨间瞧见二十一阿哥一人这般打扮时,还是满心调侃,可现下瞧见咸福宫全都如此,心里便有些莫名的不是滋味儿。   而檀雅几人对二十一阿哥熟悉,对二十阿哥却是极陌生的,不过爱屋及乌,她们的态度,热情的就像这两个全都是自家孩子一样,完全不见外,该怎么样怎么样。   二十一阿哥自然地坐在那儿回宣妃等人关心的话,二十阿哥呢,是个聪明的,想要讨谁欢心,根本没有难度,没多久,便逗得她们哈哈笑。   今日的两位小主角之一,额乐感受到了猫儿们来时的威胁,悄悄凑到二十二阿哥身边,低声道:“二十哥再来几次,我们便要失宠了。”   二十二阿哥点点她的额头,大度道:“额娘们开心便好,我不能常回来,二十哥更无法常来咸福宫,难得开心,不必扫兴。”   好吧……   额乐其实也挺喜欢二十哥的,听他此时说到滑冰,立即凑到跟前去,专注地听,满眼羡慕。   二十阿哥有听众,越说越兴趣盎然,冬日里能玩儿的,滑冰只是一项,什么堆雪人,打雪仗,让他一说,全都绘声绘色,引得人心痒痒。   额乐是其中一个心动的人,檀雅便是另一个,这冬天能在外面堆雪人打雪仗,可不就是冬天必玩儿的吗?   檀雅再一看四个孩子,别看二十阿哥说得头头是道,实则全都是虚的,估计没玩儿过,更别说另外三个了,额乐的羡慕都快变成实质了。   这年代风寒一场容易要人命,孩子体弱,檀雅也不敢带他们出去玩雪,便道:“我给你们堆个小雪人,一会儿你们走得时候,出去就能看见。”   聊胜于无。   雪人并非难得,檀雅不想它只能存在于几个孩子的幻想之中,说到这便穿上褂子,再披上披风,到外头给几个孩子堆雪人。   雪人的下身容易,只要将雪扫到一处,拍实成一堆便可,稍难些的是头,得滚成一个尺寸大小跟身子相符的雪球,这里废了些时间。   乾清宫里,康熙忙到天昏暗才从奏折中抬起头,随口问了一下时间,想起今日是二十二阿哥的生日,二十阿哥和二十一阿哥也去了咸福宫,便道:“摆架咸福宫。”   他到咸福门时,檀雅这一颗雪球刚滚好,为了结实,还在上头淋了点儿水,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摆到身子上。   “皇上驾到——”   檀雅放雪球,一个人不好动作,是和一个小太监一左一右抬上去的。   这一次康熙突然来袭,她很淡定地稳住了,但是跟她搭档的那小太监吓了一跳,手一松,雪球就从檀雅手里滑下去。   一个冻得结实的大雪球砸下去,她这雪人不是白堆了吗?   檀雅第一反应便是去接,五指成爪,用力一抓,雪球上便出现五个指洞,稳稳地挂在她的手上。   康熙都到了,她再顾着放雪人脑袋也太没眼力见儿了,檀雅便轻拿轻放下雪球,然后跪在地上给康熙行礼。   别说,雪厚,她里头穿的棉裤也厚,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凉。   “色赫图氏?怎么在外头?”康熙略显地辨认了一下檀雅的脸,手稍稍从手炉上拿开,抬了抬,道,“起吧。”   檀雅起身,躬身恭敬地随在康熙身侧半步左右,一同进屋。   她边走还边瞄,这是她和康熙最近的一次,当然,色赫图氏侍寝时的负距离不算她本人。   胡思乱想着呢,康熙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倒,前面不远就是台阶,撞上头可了不得,众人吓得惊呼。   康熙绝不能在咸福宫出事儿!   檀雅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猛地向前一扑,准备用身体当肉垫,接住人。   然而康熙身边那么多护卫太监,根本不可能让他摔倒,在檀雅扑倒在台阶上时,两个太监已经扶住他。   檀雅那冲劲儿,身体撞到台阶的一瞬,痛感便涌上头顶,然而痛感也比不上发现康熙没摔倒更让人尴尬了。   “皇上,您没事儿吧?”太监心有余悸地扶着皇上,紧张地打量皇上全身。   康熙握住太监的手腕,摇头,低头看向地面。   此时,屋里宣妃等人也发现了不对劲儿,连忙出来,一眼便见到趴在台阶上的檀雅,“这、这是怎么了?”   宣妃跪下,不管发生什么,先替檀雅请罪道:“可是色赫图氏冲撞了皇上?皇上恕罪……”   康熙看檀雅还不起来,微微皱眉,道:“并非冲撞,色赫图氏护君之心朕已晓得,为何还不起来?”   檀雅从雪里抬起头,看向宣妃,委屈道:“嫔妾、嫔妾闪到腰了……”   康熙:“……”如此脆弱?   宣妃反应过来,连忙向康熙道罪一声,叫人抬檀雅回东配殿。   檀雅一动不能动,闭眼装晕,心中哀嚎:康熙克我。 第42章   檀雅被扶进东配殿等太医诊治, 同道堂这边儿,就剩下宣妃等人面对康熙。   二十阿哥胤祎多会活跃气氛的一个孩子,康熙一露面, 他瞬间就变成了掐脖子的鹌鹑,老老实实降低存在感, 不想让皇阿玛注意到他。   反倒是两个更小的阿哥, 在康熙面前自在一些, 平时如何,此时也只是稍减几分。   原本在康熙面前最自然的应该是额乐才对,可她自从那次跑到咸安宫受了训斥, 多少改变了些,对旁人不明显,面对康熙时便比从前乖巧几分。   康熙没见着他没来时, 众人欢腾的样子, 是以并不知道这一顿生辰宴,他看来和乐融融, 享受了难得的天伦之乐,实际情况却是自他到来, 所有人都有些放不开, 吃得颇为拘束。   一桌子菜, 本来全都是几个孩子爱吃的,康熙在这儿,菜是又添了许多, 可是放到近前的,全都是康熙常吃的, 给孩子们准备的, 摆膳时全都放在了够不着的地方。   谁都不好意思吩咐人布菜, 就只吃手伸出去能够到的,到后来咸福宫精心安排的菜几乎没动。   宣妃心底气得很,面上还要恭恭敬敬地迎合康熙,一丝怨言都不能表现出来。   倒是檀雅一个人在东配殿吃,自在许多,只是不能动而已。   她还记得雪人还没堆完,吩咐人去将剩下的部分完成,远程遥控道:“取两个黑色棋子作眼睛,鼻子去膳房要一根胡萝卜,至于嘴,要笑的。”   檀雅手指画了一个弯弯的上扬的形状,“就拿我的口脂画。”   柯冬岁数还小,孩子心性未消,主动揽下这活儿,拿着东西就要往出跑。   闻柳追了两步,提醒道:“多穿点儿,否则染了风寒被赶出宫去,你就笑不出来了。”   “知道了!”   柯冬穿上厚实的袄子,披上厚棉披风,取了胡萝卜回来,一进后院却瞧见皇上的侍卫守在同道堂外头,个个都面无表情,吓人的很,顿时便吓得缩了缩脖子。   侍卫们保卫皇上安危,视线范围内所有人的异常都需得警戒,因而一个小宫女突然冒出来,侍卫们哪怕身形未动,视线全都落在她身上。   柯冬极想退回去,但是想到主子的吩咐,且雪人就堆在出入口不远的地方,用不着靠近他们……   柯冬不敢看侍卫们,躬身低头向前走了几步,走近雪堆。   如芒在背。   柯冬硬着头皮,在一群她看来凶神恶煞的侍卫们的视线下,费力地抱起雪堆旁边的雪球,因为低估那雪球的重量,踉跄了一下,站稳后姿势也不太优雅。   柯冬头埋得更深,试图挡住自己的脸,费力地将雪球安置在雪堆上,吸了吸鼻子,装眼睛鼻子,再伸出通红的手指画上扬的嘴。   她动作有些急躁,匆匆弄完,便收回手,缩进披风里,连忙转身回东配殿。   走动间,下意识抬头,正好对上一个年轻侍卫的眼睛,见他眼里有笑意,柯冬脑子一懵,台阶上绊了一下,稳住后赶忙小跑走。   檀雅见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问:“外头是有恶犬追你吗?”   柯冬拍掉身上的雪,脱掉披风,站在炉子边上,结巴道:“奴婢先前没注意,皇上身边的侍卫,都好凶啊。”   “好些都是八旗子弟,能来皇上身边当差,自然要打起十万分的精神。”   至于凶……檀雅回忆了下,没什么印象,但是应该算不上凶吧?   闻柳捧着一贴膏药进来,抻开,在炉子上烤,对柯冬说:“我在外间桌上晾了一碗姜汤,你记得去喝,驱驱寒。”   柯冬道谢,跺跺冻麻了、才缓过来的脚,走出去。   膏药味儿很快便散的满屋子都是,檀雅嗅了嗅,掩住鼻子,道:“太医说要贴多久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您这膏药,怎么也要贴个一个月。”闻柳走过来,掀开主子的衣服,低声道,“您忍着点儿,许是有些疼。”   檀雅十分淡定,叫她只管贴便是。   她闪到腰,一动不动都疼得慌,这膏药一贴到肉上,初时温温的,没多久便火辣辣的,丝毫没有盖过原来的腰疼,反而得到了双倍的痛。   “小主,可还受得住?”   当然,她岂是娇弱女子?   檀雅趴在床上,骄傲地点点头,“这点小伤算什么?无妨。”   “明日会来一位医女,给您正骨,到时您应该会好受许多。”   檀雅随意地点头,砸吧砸吧嘴,道:“大雪天适合吃锅子,明天来一顿羊肉锅子,我应该会很快痊愈。”   闻柳无奈,还是满足主子:“明日奴婢便让膳房给您准备起来,只是您动不得,该怎么吃啊?”   “你只要弄来,我自然能吃到嘴里去。”就是疼哭,为了一口好吃的,也是值得的,   这时,外头响起皇上摆架回宫的声音,没多久,柯冬领着二十二阿哥走进来。   “额娘。”二十二阿哥满眼担忧地看着额娘,“您好些了吗?”   檀雅在坚强和柔弱这个天平上摇摆一瞬,很快决定装柔弱,可怜兮兮地看着亲儿子,道:“疼得很,可是比身上痛楚更痛的,是额娘这颗愧疚的心……”   二十二阿哥:“……”   檀雅还没演完,握住儿子的手,“你好不容易回咸福宫过生辰,额娘却没能陪你到最后,额娘心好痛。”   雍亲王胤禛:“……让你额娘好生说话。”   二十二阿哥委婉道:“ 额娘,儿子认真担心您呢,您能认真些吗?”   檀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失望地看着他:“你这孩子,为何越长大越没趣呢?小时候可会配合了,也不知道谁给你教成这样。”   二十二阿哥脑子里闪过一个人,胤禛沉默。   檀雅也没揪着他为难,转而问道:“二十阿哥和二十一阿哥呢?”   “两位兄长还在同道堂等胤祜,是以不能久留。”   “天色也晚了,你们便早些回去吧。”檀雅回手拍拍腰,“我身体健壮,这点儿小伤过些日子就好了。”   二十二阿哥点头,“您好好养身体。”   檀雅挥挥手,“额娘知道了,对了,你瞧见外头的雪人了吗?”   二十二阿哥露出一个笑容,道:“很好看,谢谢额娘。”   “你们喜欢就好。”   可惜无法定格画面,否则给几个孩子留一个纪念,多好……   康熙和几位阿哥们全都离开,宣妃几人又来看檀雅,没有外人,屋子里就她们四个,宣妃忽然戳了戳檀雅的额头,没好气道:“下次莫要再逞英雄,什么都没有你的身体重要。”   檀雅瞪大眼睛,怀疑自己的耳朵听岔了。   就连苏答应,亦是瞠目结舌,吓得说不出话来。   要知道檀雅以身作垫,是为了保护皇上的安危,可宣妃却说,没有檀雅的身体重要……是说皇上不如檀雅重要?!   “娘、娘娘?”檀雅咽了口口水,干笑,“嫔、嫔妾……”   “说话便说话,吞吞吐吐作甚?难道私下里说句话都不成了?”宣妃斜睨檀雅一眼,抚了抚鬓发,不以为意道,“我从前便知道,我既是出身蒙古,便与后宫中的寻常妃子不同,不会得宠,不能有孩子,但只要老老实实不造反,也不会被苛待。”   “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宫里憋屈那么多年,又不跟那几个似的,指着孩子抢那硬邦邦的位子,一块儿说些实话、心里话,怎么了?”   宣妃原本侧坐在檀雅床榻上,说着说着,寻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半躺半靠在床柱上,喟叹道:“今日他就不该来!本来大家开开心心,他一来倒好,孩子们拘谨,你也受这无妄之灾。”   苏答应抬起手,飞快地擦额头上的虚汗,手也稳稳地扶在桌上,好支撑身体不失态。   定贵人除乍一听宣妃那话时,有些惊异,很快便恢复她平时的从容淡然,此时听宣妃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嘴角也是微微上扬,慢条斯理地拨弄佛珠。   檀雅受惊严重,再一打量三人,发现她们两个年轻人竟是还不如定贵人淡定,顿时有些无语。   她们彼此之间常说,是檀雅给咸福宫带来了改变,可照檀雅看来,她的出现就是一个契机罢了,后宫这些女人表面上遵守世间最重的规矩,可估计心底里,个顶个都不是安分的主儿。   否则宣妃口中的“那几个”何必争呢?康熙给什么她们就接什么好了。   宣妃……宣妃这几年这么惯着她,会有这一日……也不是很意外……吧?   檀雅扶着腰,压在骨子里的那股子心气儿彻底松动开来。   宣妃才是值得她敬重的人,没有宣妃就没有她如今自在的日子,宣妃说大逆不道的话,檀雅就该顺理成章地和宣妃统一战线。   她们私下里说话,宣妃的话谁都不能传出去,就得有要死一道死的决心才成!   狗皇帝!   老牛吃嫩草!   老茄子!老橘子!   谁稀罕他的老黄瓜种!   爽!   “娘娘说的是,谁稀罕他来。”   苏答应倏地看向檀雅,再看向好像啥都没听见的定贵人,以及仿佛得见知音的宣妃,嘴唇颤抖许久,一咬牙,声音发抖地附和:“嫔、嫔妾也不爱伺候呢!”   她话终于说出来,越到后面越顺畅,浑身气儿也匀了,人也不抖了,“若说唯一的好处,便是给了二十二阿哥和咱们额乐,再没有旁的了!”   定贵人摇头失笑,在三人的视线中补充道:“既如此,我那十二阿哥也算是一个好处。”   四个人既然全都说了康熙坏话,那就真真是彻底成了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看看彼此,全都笑了起来。 第43章   咸福宫四个女人的感情, 因为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后宫一同嫌弃了皇上,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并且各自的精神面貌也与从前大不相同。   定贵人依旧是那般淡定从容的模样, 但这淡定从容,似乎比从前多了些随意。   而宣妃和苏答应呢, 仿佛掀开了蒙在身上的暗沉, 焕发出完全不一样的光彩。苏答应的美丽越发光彩夺目, 宣妃则是越发洒脱大气。   檀雅一点儿没变,或者说,她窝在屋子里养腰伤, 便是有些变化,憋一段时间也沉淀下来了,根本没机会展现。   咸福宫的禁足令要到年底, 宣妃和苏答应那强烈的气质转变, 随着日子往复,渐渐也如同檀雅一般, 慢慢沉淀,表面上依旧像从前那样规矩低调。   等到年后咸福宫解禁, 布贵人兆佳氏病逝的消息传到咸福宫, 那些莫名的激荡终于彻底平静下来, 掩于骨髓之中。   布贵人比定贵人还三岁,也算是后宫最早的一批妃嫔之一,大家一个后宫待着, 年头越长,越是和前头高位嫔妃拉开位份距离, 这些老妃子越是心如止水。   定贵人如今活得好好的, 怜惜布贵人到死都过着不死不活的日子, 决定在佛堂给布贵人诵经七七四九天,以期若有来世,布贵人能够远离宫廷,找到活着的意义。   檀雅此时已经能走动走动,养了一个月,吃好喝好,活动也少,反倒胖了不少,面色红润,气色极佳。   定贵人翻过年都五十七岁了,若是在佛堂跪足了七七四十九天,腿都能跪废了。是以檀雅联合着宣妃,让宫女定时去佛堂提醒定贵人出来走动走动,舒筋活血。   皇太后近日病得有些重,宣妃要去宁寿宫侍疾,额乐的蒙语课都暂且停了,更无法日日督促定贵人。   于是苏答应忙着给额乐上课,主要监督人便是檀雅。   而为额乐找伴读一事,宣妃趁着某日康熙来宁寿宫,当着皇太后的面儿提出来的。   皇子公主找伴读,在皇室并非什么稀奇事,只是额乐出生之前,宫里已经十来年没有小格格读书,又无旁人提醒,康熙想不到罢了。   此时宣妃提了,这又不是要紧事,康熙自然应允,还态度平和地问她想给额乐找什么样的伴读。   宣妃对额乐的伴读人选,原话便是:“不拘家世地位,只要跟额乐年龄相仿,性子好便足够,皇上您若信得过,到时就在咸福宫一块儿教导着。”   几个小姑娘,宣妃等人如何教导,自然是无碍的。   康熙尽数答应,还说:“雅若是朕疼爱的女儿,伴读理应仔细挑选,不可随便。”   宣妃回宫后,将康熙的话转达给咸福宫众人,其中包括咸福宫五岁的小主人——额乐。   檀雅等人先前一点儿风声都没透出来,额乐冷不丁知道自己要有朋友一起读书玩乐,开心地跳起来,一遍又一遍地询问“伴读什么时候来”。   宣妃只管去求康熙,哪敢催促,只能让额乐耐心等着。   好在她近来都待在宁寿宫,一两日才回来一次,便是面对额乐的歪缠,也比不得檀雅和苏答应烦恼。   “额乐这执着的性子,在读书习武上颇好,在旁的小事上,属实难缠。”檀雅又一次成功安抚下额乐,无奈地对苏答应感慨。   苏答应正着手将她刚完成的《四小童雪中图》裱褙起来,闻言,道:“毕竟额乐长这么大,唯一的玩伴便是二十二阿哥,等二十二阿哥搬去阿哥所,就她一个小姑娘跟咱们在咸福宫里待着,期待尤甚也是常事。”   檀雅给苏答应递工具,每每见画上那几个孩子神态衣着像极了三位阿哥和额乐,雪人也是栩栩如生,都忍不住感慨一番。   今日亦是如此,感慨完,还颇为遗憾道:“可惜不能复制,否则送给几个孩子一人一幅留念,岂不皆大欢喜?”   苏答应嗔她一眼,“我画出一幅满意的画作,便用了将近一月,你还想要四幅一模一样的画,难道是想累死我不成?”   “怎会呢?”檀雅伸手给苏答应按肩膀,笑道,“我只是说说罢了,物以稀为贵,不能给孩子们留念,咱们自个儿留念也好。”   苏答应拂开她的手,没好气道:“我瞧着你那话,是极真心的。”   “苏姐姐真是冤枉我了。”   檀雅还真不是想让苏答应复制出几幅一模一样的画,就是单纯地遗憾科技不再而已。   这一句话说得不妥当,碰上苏答应这样略有些敏感的脾性,檀雅说尽好话,哄了许久,苏答应才大人大量地原谅她的失言。   檀雅长出一口气,小声嘀咕:“我算是看出来,额乐这难缠劲儿随谁了。”   苏答应立时瞪向檀雅,“是不是想我撕了你这张讨厌的嘴?”   檀雅连忙摆手,“不敢不敢,错了错了。”   宣妃走进来,见到两人这般,了然地问:“你们又闹什么呢?”   俩人立即消停下来,檀雅笑道:“没什么,玩闹罢了,娘娘,太后娘娘身体可有好转?”   宣妃含笑点头,“今日确实大有好转,不过我回来,是为另一个事。”说到此,笑容微收了收,挥退宫侍们。   檀雅和苏答应对视,琢磨了一下会是什么事,询问道:“可是给咱们格格选的伴读,定下了?”   “算是,等太医检查过她们的身体,便会到咸福宫来。”   檀雅好奇,“是哪家的姑娘?”   “四个伴读,暂时确定下来的,有两位,一个是广东巡抚佟佳法海的女儿茉雅奇,一个是富察·李荣保之女富察·伽珞。”   富察·李荣保?   檀雅看向才进来的定贵人,然后问宣妃:“这位富察格格,岂不是跟十二福晋是堂姐妹?”   定贵人弯了弯嘴角,“是一家子姐妹。”   十二阿哥胤裪的嫡福晋富察氏,父亲是武英殿大学士富察·马齐,跟富察·李荣保乃是亲兄弟,一个是次子,一个是幼子,以至于一家子堂姐妹,竟是差出二十多岁来。   不过想想康熙这长子和幼女也差出三十几岁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男人有权有势多大岁数都能三妻四妾,只要能行,多小的孩子生不出来。   宣妃道:“皇上先前说给咱们额乐找伴读不能轻忽,没想到找了富察家和佟佳家的姑娘……”   她们自己当然是觉得自家孩子,没有一处不好,可富察家和佟佳家,全都是显赫的大姓,虽说选的不是两姓里最有权势之人的女儿,可也不一般了。   这样的身份,皇上嫡女的伴读都当得,现在康熙却安排给额乐……   宣妃皱眉,“只是想给咱们额乐找几个伴儿罢了,何必如此高调?”   定贵人安抚地拍拍她的手,道:“再如何身份不俗,也没皇女身份高,你不必想太多。”   檀雅想到去年见到佟佳贵妃后,从闻柳那儿听说的八卦,道:“听说这位广东巡抚,前些年因为十三阿哥的事儿,被罢了官,好不容易才起复,皇上兴许是以此来表示对佟佳·法海的信重,这才选了一位佟佳格格。”   佟佳·法海,考中进士后没几年,就成了当时的皇子老师,且至今都是皇子老师里年纪最轻的一位,学识极渊博。   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祯全都师从于他,年轻的十三阿哥颇有侠义之心,在二阿哥胤礽第一次被废之时,年轻气盛,仗义执言,从而触怒康熙被圈禁。   帝王的心理,儿子忤逆必定是被人带坏了,佟佳·法海作为十三阿哥的老师,自然首当其冲受到康熙的迁怒。   如此说来尤为没道理,可帝王之心,很多时候本就很没道理,皇帝就是道理,旁人只能遵从。   檀雅想到此,便劝道:“娘娘,人选又非咱们咸福宫定下的,管他为何,咱们只管按照咱们的步调走,您说呢?”   宣妃想了想,颔首,“是这个道理,关咱们什么事儿?只要额乐有伴儿,日后过得开心便是。”   四人一对视,得,不想便不想,转而开始讨论伴读们的衣食住行。   康熙没有额外的旨意,她们便姑且认为他让伴读们住在咸福宫里。   如今的咸福宫,就四位主子,四人全都各住各的,檀雅和定贵人更是一人占了三间屋子,苏答应和额乐则是住在相邻的两间耳房里。   “佛堂边儿那个耳房,可以收拾出来,只是四个伴读,便是还小,都住在一间屋子,也有些挤了。”   檀雅举手,提议道:“娘娘,我一人住在东配殿,有些空,不如让苏姐姐与我同住?南间儿还空着呢。”   这是最好的办法,宣妃却没直接定下,而是看向苏答应,问:“你觉得呢?”   苏答应毫不犹豫地点头,“东配殿那间屋子,可比嫔妾现在住的宽敞,嫔妾再没有不愿意的。”   “如此,待我问个准话,再决定是否需要你搬动。”   至于旁的,等伴读们进来再安排也不迟,左右吃住都跟额乐一块儿,她们自己也会带些随身衣物,不急着安置。   过了两日,另外两个伴读还未有准确消息,宣妃先问了康熙,然而康熙并未将额乐的几个伴读安排住进咸福宫里,而是让人在西五所收拾出一个院子,给额乐的伴读们住,并且日后也作为额乐读书之所。   康熙前几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且他日理万机,无暇管这种小事,全权交由宣妃和内务府料理。   檀雅得知后,很是遗憾,“还以为能跟苏姐姐一块儿住。”   东配殿南间,就二十二阿哥刚出生时住过,后来他搬去同道堂,这屋子便空下来,充作檀雅的书房和杂物间。   虽说没人同住是宽敞,可想想日后有人能够一道吃一道睡一道说话,岂不是快哉?   苏答应倒是没有多遗憾,私下无人时甚至直白道:“皇上已过花甲之年,且珍惜如今的松快日子吧。”   檀雅抽了抽嘴角,心道这姐姐如今打开了枷锁,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了。   不过苏答应确实真相了,用不了几年,她们变成先帝遗妃,可不是要挤到一个宫去,确实没现在宽敞了。   是以,檀雅再不说“可惜不能住在一起”的话,只将注意力投在西所。   宣妃选了西三所,就在咸福宫正后头,离得近,走动方便,前院读书练武,四个小姑娘住在后院,能一人住一间屋子,还能给武师傅木那留一间休息的屋子。   因为是额乐未来十年要常待的地方,檀雅等人收拾的极为用心,甚至还未开春儿,檀雅便将前后院规划起来,等到天暖和,后院一左一右分别放一个双人秋千,周围的空地也翻出来,届时几个小姑娘想种什么便种什么。   待到一切收拾妥当,就等伴读们进宫了。   康熙五十六年立春,几辆马车停在皇宫外,四个小姑娘随宫侍先去了宁寿宫,又去承乾宫拜见了佟佳贵妃,然后才被咸福宫的宫侍领着来到咸福宫。   檀雅几人瞒得好,额乐到这一日见到伴读们才知道定好了,正上着课,书一放便激动地上前问好。   四个女孩儿虽说规矩都是好的,但到底年幼,此时见咸福宫的娘娘小主和善,格格又这般热情,脸上的神色肉眼可见轻松许多。   她们自报了来历,富察·伽珞与额乐同岁,佟佳·茉雅奇与另一位纳兰·舒尔都是六岁,其次是年纪比她们都小的爱新觉罗·吉兰。   纳兰·舒尔乃是纳兰明珠的孙女,其父是纳兰明珠二子左都御史、翰林院掌事纳兰揆叙,其母耿氏则是出自当年三藩之一的靖南王府。   纳兰·舒尔的祖母乃是安亲王岳乐的女儿,和硕柔嘉公主,因而三藩之乱后身份虽有些尴尬,却未曾受太多牵连。   至于爱新觉罗·吉兰……乃是十三阿哥胤祥之女。   她今年才四岁,进到咸福宫一直都是眼泪汪汪的,比之富察·伽珞的端庄文静,佟佳·茉雅奇的温柔,纳兰·舒尔的内向拘谨,看起来一派天真,哪里是伴读,就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奶娃娃。   宣妃对这个“孙女”也没头绪,轻咳一声,吩咐额乐:“下午给你假,跟她们去西三所玩儿吧,好生熟悉。”   额乐自来熟,快步走到四人身边儿,一手牵着侄女吉兰,一手摆了摆,道:“以后咱们就是朋友啦!”   檀雅等人待五个小姑娘出去,这才不解道:“十三阿哥的嫡二女,为何会成为姑姑的伴读?” 第44章   十三阿哥府——   雍亲王胤禛缓步踏进十三阿哥胤祥的院子, 一眼就看见院中的十三阿哥,立时皱眉严肃道:“出来作甚?你那腿疾正该好好待在屋中休养才是。”   十三阿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倔强道:“四哥难得有空过来, 我总要出来迎一迎,还没那么废物, 连这几步路都走不了。”   他没让侍从扶,甚至连拐都没拄, 还弯下腰,欲给胤禛行礼。   胤禛一把托住他的手,微微使力抬起,也没松开,顺势便扶着十三阿哥,一言不发地往正屋走。   十三阿哥眼露惊讶, 没想到四哥会亲手扶他, 一时间心中既是感动,又有些受宠若惊, 可步子一踏出去, 非人的疼痛让他立即醒过神来,下意识便想收回手自己走。   胤禛收紧手, 轻斥道:“犟什么?我这个兄长管不得你吗?”   十三阿哥忙道:“自然是管得的。”不再试图抽手,只是仍然不愿将重量全部压在四哥身上。   两人进到正屋中,胤禛挥退随侍, 十三阿哥见兄长如此, 也命侍从们下去。   胤禛事忙, 亦是许久未上门, 四处打量一眼, 见这屋子里许多陈设摆件儿皆非新品, 也不昂贵,便又要皱眉。   十三阿哥立即道:“这府里一大家子人生活,我那皇子俸银是尽够的,可弟弟许久未曾当差,总要俭省些,以备不时之需。”   “你只管花用便是,若有用钱的地方,我这个当兄长的自然会帮你。”   十三阿哥摇头,“哪里能让四哥处处照看我一家人。”   胤禛低头看向他的腿,道:“早些养好身体才是正道理,届时也好安排差事。”   十三阿哥苦笑,垂下头,从发丝到微微蜷缩的腿脚,都透着一股子颓丧。   一废太子之前,十三阿哥亦是受康熙宠爱的皇子,意气风发,可一废太子之后,他不止受康熙责骂,还圈禁许久,因为坠马受的腿疾在养蜂夹道恶化,生疮流脓,不利于行。   太子复立,十三阿哥依旧被遗忘在养蜂夹道,是胤禛想办法将他捞出来,可也仅此而已,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困守,磋磨意气罢了。   胤禛想到咸福宫那些人过得日子,再看如今十三阿哥受尽打击的模样,恨铁不成钢道:“何必死气沉沉地,既是活着,便该活出个人样儿来,没得教一家子受你影响,整日里想着前途无光。”   十三阿哥掩面,声音沙哑道:“四哥,我如何快活的起来?每每想到皇阿玛那一日戳心戳肺的狠绝之言,我便恨不得从未投身皇家才好……”   胤禛沉默许久,劝慰道:“前些日子,皇阿玛还关心你的腿疾,并非彻底厌弃你……”   十三阿哥放下手,眼圈通红,却似生出希望和期盼,“四哥,皇阿玛还选吉兰入宫和雅若作伴,皇阿玛定是不生我的气了。”   若无人将吉兰的名字呈到御前,皇阿玛如何能知道一个没见过的孙女之名?   只是胤禛看十三这般,到底没说出他一个雍亲王,连格格选伴读都要运作一二,而是平静道:“宣妃慈爱,允伴读们每六日回家中与亲人团聚,你也长进些,莫要等侄女回来,让她瞧见阿玛依旧整日垂头丧气。”   十三阿哥稍稍打起精神,问道:“四哥,吉兰住在宫中何处?雅若可好相处?每日都学什么?”   胤禛纠正道:“雅若的小名叫额乐,宫里太后娘娘和宣妃等娘娘们都这么叫她。”   “额乐?”皇子们皆通晓蒙语,十三阿哥自然知道其中之意,点头赞道,“是个好名字。”   胤禛这才跟他讲咸福宫对额乐四个伴读的安排:“四个小姑娘被安置在西三所,都有单独的屋子,蒙语、满语由宣妃亲自教授,汉字、琴棋书画皆由咸福宫的苏答应教授,另外,额乐还有一位女师父教导武艺强身健体,伴读们皆与额乐一样的课程,日后上课便在西三所。”   胤禛今日来,便是为了安十三的心,难得话多起来。   “太后娘娘身体不适,宣妃侍疾,是由咸福宫的色赫图答应收拾的西三所,听闻她最爱养花,极了解小姑娘们的喜好,西三所没有一处不好,你不必担心侄女。”   十三阿哥只以为四哥如此如数家珍,皆是为了他,越发感动。   胤禛也不解释,意味深长道:“侄女能和额乐一处长大,是她的造化。”   十三阿哥认同地点头:“正是,能得宫中教养,日后吉兰的规矩教养定然极好。”   两人说的并非同一事,胤禛也不解释,左右殊途同归,若是侄女能学得几分咸福宫诸人的达观之心,进而影响十三阿哥府,是最好的。   而他的期盼,想要实现,并非一朝一夕,需得日久天长,水滴石穿。   小小的额乐不懂大人们的弯弯绕绕,也不认为伴读于她是从属关系,说是“朋友”,便没有表现出半分尊卑,只像个小东道主一样,热情地招呼四人。   西三所收拾出来,闻柳是全程跟下来的,因而带领额乐和其他几位格格去西三所的任务,自然便落在她身上。   她向来周全,说话时顾及自家格格,也不会忽视其他家的格格。   一行人从咸福宫出去后,沿着夹道先向东走,再向北行,从百子门出去,右手边是头所和二所,左手边便是西三所。   额乐始终牵着吉兰的手,空着的一只手指着东边儿,兴致勃勃道:“尽头便是御花园,我常从这里过,却是头一遭进三所呢,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宫里处处皆威严,四个小姑娘,除了吉兰紧紧贴着姑姑什么都想不起,另外三人全程都目不斜视,十分守宫中的规矩。   此时四人听了额乐的话,顺着她所指,先看向御花园的方向,再看向西三所。   佟佳·茉雅奇是其父的老来女,年纪虽小,论起辈分,和佟佳贵妃却是堂姐妹,只是隔了房,又从未见过,无从亲近。   但佟佳家的女儿,数代都有入帝王后宫,无论是带给佟佳家荣耀的孝康章皇后还是孝懿皇后,亦或是如今后宫位份最高的佟佳贵妃,全都是佟佳家女儿学习的典范。   佟佳·茉雅奇代父母尽孝于祖母跟前,自也是接受佟佳家对女子的教养,方才六岁的年纪,却是个处处周全的温柔性子,不忍额乐无人回应,声音轻柔地主动询问道:“格格寻常到御花园,都玩什么?”   “冬日去的少,统共也就两三次赏梅赏雪罢了,其他时节好玩儿的才多呢!”额乐晃了晃吉兰的小手,兴奋道,“御花园我处处都熟,你们喜欢花还是喜欢树,到时我们都一起去!”   三个姑娘顺从地应是,吉兰眼里一直包着的泪收了收,奶声奶气地问:“姑姑,有鱼吗?吉兰喜欢红色的鱼。”   “自然是有的,还有金色的呢!”额乐亲近地抱了抱吉兰,极有姑姑样儿地说,“我额娘们不爱养这些东西,宁寿宫和承乾宫的太平缸都养上鱼了,承乾宫有只叫将军的猫儿,尤其喜欢跳上太平缸看鱼。”   佟佳·茉雅奇好奇地看向额乐,“格格常去承乾宫吗?与贵妃娘娘极亲近?”   富察·伽珞抬头瞧了她一眼,复又移开视线,只面容沉静地听着,并不参与进这位佟佳姐姐与格格的话题。   而纳兰·舒尔自始至终都微垂着头,似乎极拘谨的模样。   闻柳眼观六路,将她们的神色态度全都看在眼中,在自家格格要没心机地开口说承乾宫的事儿时,轻声提醒道:“格格,三所到了。”   额乐立时便忘了先前聊得内容,挨个招呼一遍,大家一起进去。   三所的前院比咸福宫的前院小,不过此时空荡荡的,只地面铺着平整的石板,是以并不显狭小,反倒视觉上瞧着比咸福宫不差多少。   闻柳介绍道:“前殿作读书之所,东边两间作先生休息之处,西边儿那间小的屋子,是小茶点房,亦可热些膳食。”   这几处屋子,闻柳并未带她们细看,只道“日后有许多机会”,便来到后院。   后院的天井比前院更宽敞,闻柳将自家小主的安排说了,然后便指着两侧的土地道:“去年格格随驾到畅春园,带回来一碗稻种,我们小主说,正好种在这院子里,剩下的几块空地,几位想种什么,自行商量便可,到时我们小主过来带几位一起种。”   三人皆未想到入宫来,还有在宫里做主的一日,都谨慎着没有立即主张什么。   吉兰直接问姑姑:“姑姑,稻种是什么?种地好玩儿吗?”   “好玩儿,待你们种过便知道了。”   西三所后院,有一主两厢房,每个厢房各有两间屋子,大小基本相同,正好四个小姑娘一人一间,至于主屋,则是由檀雅留给额乐偶尔小住。   四人进来时,都从家中带出一个侍女,早已将她们的贴身物件搬进分配好的屋中。   闻柳大致介绍完,便告退,让小姑娘们相处,她则是回到咸福宫。   檀雅早就在等着她,一见她回来,立即问道:“如何?”宣妃三人也都看向闻柳。   “奴婢斗胆,便说几句。”闻柳措辞严谨道,“佟佳格格性格温和柔顺,附和格格说话最多,也问了几句;富察格格细心,她和纳兰格格除应格格的话外,几乎未曾主动言语;吉兰格格依赖格格,天真可爱。”   檀雅四人对视一眼,最后宣妃道:“嗯,都是好孩子。” 第45章   檀雅自封为咸福宫女子学院的教导主任, 新来了四个小伴读,课程必须要重新做出安排。   第一日,额乐的课程照旧, 定贵人亲自考较四个小姑娘汉学,确定她们的学习进度。   比较意外的是, 进度最快的是性格略有些内向的纳兰·舒尔,其次是佟佳·茉雅奇和富察·伽珞, 最小的爱新觉罗·吉兰才刚启蒙一年,还处于认字阶段。   额乐和前三人,基本磨合一段时间便能够统一课程,吉兰则是需得另做安排。   琴棋书画这一项是由苏答应考较,是按照她们这个岁数的水平进行横向比较,比较对象便是额乐。   四人各有偏好擅长, 但事实上几个小孩子再如何出众, 水平也有限。   小孩子手腕软,书画连形都未成, 岁数大的能稍好些, 但是苏答应对吉兰的画评价更高一些,认为她在此道之上颇有灵气。   檀雅拿起几人的画对比, 照她看来,明显茉雅奇的画更完整成熟,吉兰的画哪哪儿都稚嫩的很。不过苏答应是专业的, 如此说必然有她的道理, 外行人不该对不懂的事情指手画脚, 便不多嘴, 听她继续说。   吉兰琴棋皆没亮点, 舒尔琴艺也差, 围棋也就伽珞能够在苏答应让子后少输两子。   总的来说,茉雅奇和伽珞较为平均,舒尔一科瘸腿,吉兰方方面面都没上道。   另有,茉雅奇、伽珞、舒尔三人都开始学女红了,不过只是初初接触,   而四人都还没学过蒙语满语,也从没有上过武艺课,需得先打基础,想要跟上额乐的进度还早。   当然,这些都是檀雅四人私底下讨论的,并没有当着孩子们的面说,免得伤到她们幼小的自尊。   檀雅持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将额乐和四人的情况一一记录下来后,道:“虽说名义上是额乐的伴读,理应以额乐为先,可也不能太勉强小姑娘们。”   汉学必不能落下,这点不必多说;旁的课程,琴棋书画依然按照额乐从前的频率便可,皆在练习;武艺乃为强身健体,无需急着赶进度。   唯有蒙语满语……檀雅念叨完,看向宣妃。   宣妃略一思索,道:“额乐也才学了一年,都是聪明的孩子,只能让她们辛苦些。这倒不是紧要的,还是先说说吉兰这丫头吧。”   几人面面相觑,再一次奇怪,吉兰为何会成为额乐的伴读。她倒也并非不好,只是年纪小,处处都需要照顾罢了。   最后定贵人主动说:“旁的课程无妨,只汉学,额乐她们上课时,我单独教导吉兰便是。”   宣妃颔首,“也只能在这般了。”   檀雅便在纸上记上一笔,然后又问道:“娘娘,可要将女红安排起来?伽珞都接触了,额乐也不算早了”。   “她们这样的身份,自有绣娘在身边,也不必如何精通,三五日练一练便可。”   檀雅记下,又道:“嫔妾想着,算数也可以教了,她们日后要管家理事,还要管着外头的田产铺子,算数最是实用。”   宣妃瞧她纸上一排课程,从汉学、蒙语再到琴棋书画、礼仪、女红、武艺,现在又加了一门算数,“是否多了些?孩子们恐怕吃不消吧?”   “不多。”   檀雅刷刷画了横七竖五的格子,第七个格子写上休,然后前六个格子先并排写上汉语、蒙语,琴、棋、书、画、算数各占二,礼仪、女红占一,最后一行写满武艺,一张古代版课程表便画好。   “汉语和蒙语的课程略缩短些,午膳前还能加一门课程,午膳后略作休息,便可继续上课,时间挤挤总会有的。”   宣妃无言,死死地盯着满满的一张纸。   苏答应抬起帕子遮在唇间,柔柔一笑,道:“娘娘,那些穿插着的琴棋书画不过是为怡情,又不求额乐她们成一方大家,怎会累到孩子们?”   檀雅补充道:“而且说起来,苏姐姐日日都要给她们上课,岂不是也累?”   确实,檀雅这份课程安排,苏答应每日都要忙碌半日,不过是为了一个甘之如饴,累也不觉累。   宣妃更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既如此,苏答应每日抄的一卷经,便罢了。”   檀雅睁大眼睛,讨巧道:“嫔妾那一手字近来练得不错,由嫔妾教书法,娘娘也将嫔妾那一卷经取消如何?”   宣妃一听,轻瞪了她一眼,“你想得美。”   “嫔妾长得也美啊。”檀雅说着,摆了个矫揉造作地姿势,自己抬起自己的下巴,媚眼如丝。   宣妃受不了她,摆摆手,“你快走,我这同道堂可装不下你。”   檀雅看向定贵人和苏答应,定贵人闭眼念佛,苏答应则是移开视线,向宣妃行礼告退。   她也是个美人啊,有这么难以入目吗?   檀雅轻哼一声,随在苏答应身后出去,到外头她便正经下来,对苏答应道:“书法我是不如苏姐姐,但我可以和孩子们一块儿练,她们写一张我便写一张,苏姐姐放心交给我吧。”   苏答应拍拍她的手臂,含笑道:“你若是想去玩儿也无妨,左右你我日日都在一处。”   这是说,便是檀雅看书法的两堂课,她也是要去的。   檀雅一笑,无所谓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那苏姐姐教琴,我必也要作陪。”   苏答应嘴角上扬,嗔道:“你拿我打发时间?你当我是琴师吗?”   “琴师哪有我苏姐姐人美?更何况还琴声优美。”   “说的像是你见过听过多少琴师的琴音似的。”苏答应甩甩帕子,道,“我去寻额乐,这还未长大呢,便不中留了。”   檀雅背手跟着她走到前院,想着回东配殿也是闲待,便道:“我与苏姐姐一道去,也瞧瞧几位姑娘可住得好。”   “随你。”   两人也不急,借着黄昏的日色,漫步走到西三所,还未进门,便听见额乐清脆的笑声。   几人正在前殿里跳房子,地面上方方正正的八个格子,此时轮到额乐,她一手拿着宫女几下便缝好的沙包,使劲一扔便扔进写着汉字六的格子里,然后一个格一格地单腿跳,刚跳到写着四的格子,便站不稳,另一只脚落地。   规则应该是脚落地就失败,可额乐一点儿不失落,高高兴兴地捡起沙包,递给下一个舒尔,笑看她扔沙包。   舒尔很小心,只扔到第三格,顺利跳过去捡回来,便将沙包递给伽珞。   伽珞手臂轻摇,大致估量远度之后,稳稳地扔进第四格,然后不紧不慢地跳过去,半蹲捡起来,再跳回来,跳回来的时候稍稍加快速度。   茉雅奇接过沙包,沙包对着四格扔出去,将将落在四格边缘,轻松的跳过去跳回来。她回到起始地,一边将沙包递给最小的吉兰,一边轻声道:“只要扔进第一个格子便够了。”   吉兰绷着小脸,认真地点头,手一甩,沙包却甩出了格子。   额乐笑得极其大声,可一见到吉兰撅起嘴,立时便收回笑声,还过去哄她,“有姑姑陪你呢,莫要不高兴。”   一局轮完,结果已出,宫女端着个蜜饯碟子走到另外三个姑娘跟前,三人一人拿了一颗蜜饯,爱新觉罗家的姑侄俩没有,只能看着她们吃。   檀雅靠在门边儿上,笑着对苏答应道:“原来彩头是蜜饯,可怜见的。”   她一出声,额乐总算听到动静,侧头看过来,喜笑颜开地喊道:“额娘!色赫图额娘!”   檀雅和苏答应这才走进来,顺便叫行礼的小姑娘们起来,然后才调侃地问额乐:“怎么?额娘们不找你回去,你便不知道回家了?”   额乐眼睛转了转,机灵道:“皇宫就是额乐的家啊。”   檀雅点了点她的额头,“瞧你机灵的。”   额乐捂着额头,抱住苏答应,冠冕堂皇地撒娇:“额娘,吉兰害怕,额乐想留在这儿陪吉兰住。”   苏答应低头瞧她,不置可否,只道:“你昨日便说要陪吉兰,今日还陪?”   额乐认真地点头,睁大双眼让额娘看到她作为姑姑的慈爱,“我是吉兰的姑姑啊,当然要照顾她,是吧,吉兰?”她看向吉兰。   吉兰懵懵地点头,答道:“吉兰跟姑姑一起睡就不怕了。”   苏答应无奈,看向檀雅。檀雅耸肩,随她决定。   “那你便留下吧,只是不许晚睡,功课也要完成,明日额娘们检查。”她对额乐嘱咐完,又转向伽珞三人,让她们不要太顺着额乐,该如何便如何。   三人乖巧应了。   苏答应交代完,没有其他吩咐,却也不走。   檀雅见她如此,挽住苏答应的手臂,对额乐等人笑盈盈地说:“那我们便先回咸福宫了,你们可以继续玩儿一会儿再去写大字。”   额乐立时便一通甜言蜜语,全都是说色赫图额娘的好话。   苏答应瞥了檀雅一眼,没有告诉额乐真相,就是她这么好的色赫图额娘,说给她们加课程便加课程。   檀雅拉着苏答应离开西三所,才问她:“苏姐姐是怎么了?为何不高兴?”   苏答应抬头望了望天际,幽幽地说:“倦鸟归巢,行人归家,额乐还不知道,她总有离开额娘们的一天,竟是早早地便想走出咸福宫了……”   傍晚的皇宫夹道幽长,除年年维修,样子始终没有变过。   檀雅不疾不徐地走着,笑脸不变,轻声道:“便如我曾经对娘娘说的,无论是二十二,还是额乐,都会长大,会有他们自己的路要走,真正能相伴走完余生的,是咱们几个。”   苏答应长叹一声,“是啊。” 第46章   课程已经确定, 第二日便正式实行。   额乐一早还回到咸福宫扔骰子,檀雅才想起她忘记盘盒这回事了,此时经额乐提醒, 便告知道:“额娘们重新制定了课程安排,回头便写在纸上贴到西三所,今日先不用扔骰子了。”   额乐眨眨眼睛, 瞥向南间儿,好像该高兴, 可是莫名地又有些怅然若失……   檀雅见她这小模样,忍俊不禁,“怎么?还舍不得了?”   额乐撒娇,“色赫图额娘,好歹扔了一年,您忽然说不扔了, 额乐当然会不习惯啦。”   檀雅轻轻捏住她的耳朵, 稍稍往起一提,提醒道:“注意审题,色赫图额娘说的是今日先不用扔了, 没说以后都不扔了。”   额乐一回忆, 好像原话确实如此, 顿时便撒不起娇了。   檀雅揪住她两只耳朵,轻轻往两边儿扯,然后晃她的小脑袋瓜, 问:“早膳在哪儿吃啊?嗯?”   额乐随着她的动作摇成拨浪鼓,噘嘴道:“色赫图额娘, 额乐要晕啦!”   檀雅松开手, 又去捏她的鼻子, 问:“你在吉兰面前,不是摆姑姑的谱吗?跟色赫图额娘撒娇作甚?”   额乐总算敏锐起来,不解地问:“色赫图额娘是生气了吗?”   “我与你生什么气?”檀雅撤回手,双手环胸,靠在榻上,问她,“晚上是不是还要跟新朋友们一起住在西三所?”   额乐头点到一半,连忙又摇头,“不住西三所,回来,回咸福宫。”   檀雅满意地点头,“你额娘昨日特意去接你,你却不与她回来,不止你额娘,你宣额娘都挂念了许久,往后再不许那般了,偶尔去西三所住一住可以,要记得,咸福宫才是你的家。”   额乐想了想,答应道:“额乐知道啦,一会儿额乐就去跟宣额娘和额娘说,今晚就回咸福宫住。”   “嗯,去吧。”   额乐从东配殿出去,果然到同道堂说今晚回来住,她还无师自通,撒娇着说:“不是跟额娘们住在一个宫里,睡得都不香了。”   宣妃三人都很高兴,而苏答应口是心非,“额娘可瞧不出你睡不香。”   额乐好一通哄,小小的人儿,一会儿在宣妃跟前撒娇,一会儿给定贵人和苏答应捏肩捶腿,哄得三人喜笑颜开。   檀雅过来的时候,正看见额乐殷勤地奉茶,嘴角一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笑着问:“娘娘,这是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宣妃满面笑意,随意地说:“哪日不是这么高兴?”   檀雅笑,“也是。”   额乐端一杯茶给过来,双手奉给檀雅,还趁着其他三位额娘看不见,悄悄挤眼睛。   檀雅微微挑眉,接过茶,认认真真地道了声谢,轻啜一口,问:“额乐,什么时辰了?”   额乐猛地想起来,急道:“诶呀,该上课了,几位额娘,额乐先去准备。”   苏答应也起身,她是额乐几人汉学课的先生,额乐急着去西三所,她也得赶过去,不能迟了。   “我和你一道走。”定贵人要继续给吉兰启蒙,手一拨,手间的佛珠滚到手腕上,起身向宣妃告退。   宣妃等两人走了,将额乐倒给她的茶一饮而尽,念叨着要再去看看稍后要讲的内容,人便去了书房。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正厅里就剩下檀雅一人。   檀雅靠在椅背上,悠然地喝茶,忽然自言自语道:“这可不行,怎么能整日只围着孩子们转呢?”   站在不远处伺候的宫女听到她的声音,却没听清楚,以为她有什么吩咐,立即上前询问。   檀雅摇摇头,“无事,喝完茶我就回东配殿。”   宫女便退回原位守着。   檀雅喝完茶,慢慢踱步回到东配殿,叫来消息灵通的闻柳,问:“知道后宫里,谁学问高,擅长琴棋书画吗?”   “小主是问宫里的小主们吗?”   “不拘身份。”   宫里的宫女们,身份也都不是寻常百姓之女,兴许也技高一筹之人,当然,最好还是妃、嫔以下等级的小主们,若是有高位嫔妃愿意教几个小姑娘打发时间,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闻柳确实不愧于檀雅的信任,果真是待得年头久,宫中百事通,主子一问,每一项都能答出一二人,身份有高有低。   旁的人檀雅要么不熟悉,要么没那么大的颜面说这事儿,唯有高贵人……   檀雅摩挲手腕上的佛珠,缓缓勾起嘴角,“高贵人竟然善书啊……”   “是,早些年后宫的娘娘、小主们抄佛经送到宁寿宫,太后娘娘夸赞的人里,高贵人是身份最低的一位。”   檀雅意会,位份高的,太后娘娘不管真好假好都要夸一夸,位份低的,那就是真好了……   不过,“妃嫔们抄的经,太后娘娘竟然都会看吗?”   “这奴婢便不知了。”   檀雅猜测道:“太后娘娘宽厚,会一一看过也不意外。”   闻柳伺候自家主子这么多年,自认颇为了解她,问道:“小主可要去承乾宫做客?”   “不急,我先探一探娘娘她们的想法,不能擅作主张。”   兴许宣妃她们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呢?她的想法强加到旁人身上,不妥,檀雅一点儿都不着急。   当天晚上,额乐确如她所说从西三所回到咸福宫,十分守信,不过她不是一人回来的。   檀雅等人看着额乐身边矮半头的小姑娘,一时无言:“……”   额乐握着吉兰的小手,冲额娘们讨好一笑,道:“吉兰一个人睡会害怕的,我是姑姑,哪能不管她呢?”   “是吗?”   额乐重重地点头,“是啊,不信的话,额娘们问吉兰。”说着,交握的手晃了晃,看向吉兰。   吉兰许是在发呆,懵懵地抬头,眨眼。   额乐一脸恨铁不成钢,小声提示:“吉兰,你是不是不想一个人睡?”   “是啊。”不过还不等额乐高兴,吉兰歪了歪头,又道,“可是茉雅奇姐姐说,吉兰如果怕,她也可以陪我一起睡。”   额乐无语地看着她。   吉兰戳破了额乐的借口还不自知,忽然欢快道:“伽珞姐姐和舒尔姐姐也香香的,吉兰都想睡!”   “噗——”   宣妃、定贵人、苏答应面无表情地转向檀雅。   檀雅咳个不停,接过柯冬递过来的帕子,边擦嘴边止不住的笑,断断续续地掩饰道:“无视我,咳……不用……咳……不用管我,当我不存在。”   宣妃没忍住,白了她一眼,挥挥手里的帕子,对两个孩子道:“那就回房歇息吧。”   吉兰平素都是听奶嬷嬷的安排,见宣妃看着她说话,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看向姑姑。   额乐习惯额娘们从来都是跟她说话,而不是吩咐身边伺候的奶嬷嬷宫女带她如何如何,拉着吉兰向额娘们告退,然后离开同道堂。   额乐虽然小,在自己的屋子里有绝对的掌控权,直接吩咐吉兰的奶嬷嬷和宫女将吉兰的东西放这放那儿,放好就让她们回西三所。   奶嬷嬷想留下照看吉兰,额乐脸一沉,她便不敢吱声,点头哈腰地退出去。   吉兰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崇拜道:“姑姑好厉害啊!”   额乐大手一挥,“这有什么?你是主子,她们是奴婢,好主子,奴婢们善意规劝你要采纳,但自作主张屡教不改,就换掉。”   她话说得大气潇洒,曾经被格格问“要不要放出宫”的奶嬷嬷嘴角抽了抽,越发小心地伺候两位小主子沐浴。   吉兰更崇拜姑姑了,重重地点小脑袋,大有照着学的架势。   而额乐眼睛左右瞟了两眼,忽然凑近吉兰,问道:“茉雅奇她们真的很香吗?”   吉兰点头,掰着手指头数:“茉雅奇姐姐最香,伽罗姐姐和舒尔姐姐身上的香不一样,但也香。”   “那姑姑不香吗?”   吉兰摇头又点头,傻笑:“姑姑没三位姐姐香,但吉兰最喜欢姑姑。”   额乐笑眯了眼,两只胖手捧着吉兰的小胖脸,吧唧一口,“姑姑也喜欢你。”   “不过姑姑也能变香,你等着。”额乐转身,吩咐宫女拿出色赫图额娘夏天给她做的香包。   宫女捧着木盒子来到浴桶边,一打开,花香四溢,香气袭人。   吉兰仰起头嗅了嗅,毫不犹豫地夸赞:“真香啊!”   额乐得意,“你若喜欢,我便送你一个,色赫图额娘送了我好多呢,而且等花开了,咱们也可以一起做。”   “谢谢姑姑。”吉兰笑成一朵花,抱住姑姑,额乐回抱,两个小姑娘坐在浴桶里亲亲蜜蜜的拥抱在一起。   额乐还接过帕子,一本正经地给吉兰擦背,十分照顾晚辈道:“你明晚想跟谁睡,跟姑姑说,姑姑安排。”   吉兰还真的认真想起来,犹犹豫豫道:“茉雅奇姐姐……不不不,伽珞姐姐,舒尔姐姐我也想一起睡……姑姑,吉兰选不出。”   额乐干脆小手一挥,“那就不选,一起睡!”   吉兰瞬间绽开笑容,“一起睡好!”   于是第二日,额乐从西三所回来的时候,身边带了一串儿小姑娘。   宣妃、定贵人、苏答应:“……”   檀雅:“哈哈哈哈哈……额乐你们两个好样的。”不愧是爱新觉罗家的种。   伽珞三人彼此对视,皆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想解释又讷讷说不出话。   额乐一手拉着吉兰,一手挽着最近的伽珞,理直气壮道:“色赫图额娘为何要笑?我们不能一起睡吗?”   檀雅摊手,“那你得问宣妃娘娘。”   额乐眨巴着眼睛看向宣妃,其他四个小姑娘随着她的视线,也都紧张地看向宣妃。   宣妃扶额,无力地挥挥手,“睡吧睡吧,在床榻外围上布,一张床榻虽说睡得下她们几个孩子,可晚间别掉下来。”   当年二十二阿哥和额乐小的时候,都做了这东西防止他们跌下床或者榻,咸福宫诸人全都极熟悉这玩意儿。   额乐的奶嬷嬷应了,立即去准备布围栏。   而额乐则是撒欢地拉着伴读们出去,兴奋地期待着晚上一起睡。   檀雅嗑瓜子,兴致勃勃地建议:“娘娘,您看小姑娘们都一块儿睡,不如咱们今日也大被同眠,如何?”   宣妃斩钉截铁地拒绝她:“休想,天色已晚,你们回吧。”   “娘娘,不妨再考虑考虑……”   宣妃将瓜子碟都送给她,直接起身回内室。   檀雅又看向定贵人和苏答应。   苏答应向定贵人一福身,也直接走人,定贵人倒是好脾气,见她真的想一起睡,便同意了。   檀雅便捧着瓜子碟跟在定贵人身后,念叨:“嫔妾身体好,体热,给您暖床,立竿见影……”   定贵人叹气,有些后悔她的心软,属实太吵。   谁知檀雅回东配殿沐浴,刚出来便见苏答应披着头发找过来,而苏答应不好意思道:“隔壁太吵了……”   “那咱们一道去西配殿?”   苏答应看着檀雅,颇尴尬地问:“这样……好吗?”   檀雅无辜地眨眨眼,“咱俩小嘛,我要去住,定贵人都同意了,多你一个,应该没事吧?”   苏答应原没想到定贵人真的答应檀雅过去住,是想在东配殿躲一夜的,她到底没有檀雅脸皮厚,便道:“还是算了……”   “别啊。”檀雅隐隐有些兴奋,披上外衫,拉着苏答应便出门往对面去。   檀雅敲门,苏答应站在她身后,头垂得低低的。   定贵人就在外间等着檀雅,门一开,却见到两个人,微妙地和先前见到额乐带一串小丫头回来,生出一样的心情。   檀雅说明缘由,然后问:“可有打扰到您?”   苏答应可没檀雅吵,定贵人摇摇头,“进来吧。” 第47章   檀雅和苏答应一左一右躺在定贵人身边, 三人都安安静静的,没像那几个孩子,躲在床榻上凑在一起叽叽喳喳, 恨不得闹翻天才好。   檀雅不好意思说话,怕打扰定贵人休息,便闭着眼睛在心里默默数羊, 数到后来,羊在脑子里变成烤羊腿、羊肉串、清炖羊肉、羊肉泡馍、羊蝎子……   “咕噜……”   檀雅抱住肚子, 试图掩饰自己腹部发出的异响。   定贵人睁开眼,侧头在黑暗中瞧她,温声问:“饿了?可要拿些点心吃?”   “不用……”檀雅话还没说完,肚子又咕噜一声,她只能改口,“嫔妾自己去拿吧。”   檀雅坐起来, 趿拉着鞋, 轻手轻脚地摸到桌子边儿,准备坐在凳子上吃。   “上来吃吧,夜里寒凉, 别再风寒。”   定贵人声音包容又温柔, 檀雅心里暖, 端着点心碟子重新回到床上,小声问定贵人:“您要用点吗?”   定贵人摇头,“你吃吧, 我岁数大了,夜里吃这些东西, 不好克化。”   檀雅便不在劝, 坐在床榻上, 端着碟子,窸窸窣窣地吃。   许久,又响起另一个清明的声音,“色赫图妹妹,也给我一块儿。”   “苏姐姐没睡着?”   苏答应从床底爬到檀雅这儿,与她对坐,准确地捏起一块儿点心,道:“平日也要躺许久才睡的着。”   于是变成两个人窸窸窣窣地吃点心。   外间值夜的宫女听到动静,轻轻地走进来,便见到窗幔上映出两个对坐的人影,吓了一跳,“小、小主?可是有何需要?”   檀雅吃点心的动作一顿,抿抿嘴,道:“你给我们倒两杯水吧。”   宫女听到正常的动静,舒了一口气,倒了两杯温水端过来,等到檀雅和苏答应喝完,问明没有旁的吩咐,便端着点心碟子和杯子退出去。   檀雅和苏答应怕点心渣子落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蹭下床,抖了抖寝衣,这才爬回到各自的位置躺下。   “嗝——”檀雅刚一躺下,就打了个闷嗝,哪怕闭着嘴忍着想要降低声音,寂静的夜晚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定贵人忽然轻笑一声,“我进宫之后,是断没有想过,会有毫无防备,与人同眠的一日。”   檀雅挪了挪身体,靠近定贵人,闻着定贵人身上的檀香,笑问:“您可是嫌我们烦的很?”   苏答应道:“只你一人,莫要带着我。”   “苏姐姐本就与我同流合污。”檀雅干脆搂住定贵人的手臂,再轻轻靠在她肩头,闭眼含笑道,“定贵人好像娘亲……”   宠着,纵容着,仿佛是世间最温柔之所在。   定贵人抬起左手,摸了摸檀雅的脸,手放下时,覆在苏答应的手上,轻轻抚摸。   苏答应侧躺,微微弓着身体,额头抵在定贵人肩上。   三人之后再未出声,没多久便相依入眠。   第二日,定贵人落枕了,肩颈动不得,只能请了太医来看。   宣妃将檀雅和苏答应训了一顿,檀雅殷勤地代替定贵人去给吉兰启蒙,然后就发现,额乐她们五个全都精神不济,躲在书后面偷偷打哈欠,连稳重地伽珞都没有除外。   等到宣妃给她们上蒙语课,檀雅又将几人走神抓了个正着,课后点出来,也不严厉指责,只笑着说,要用个小玩意儿来惩罚她们。   伽珞、茉雅奇四人正为她们犯错而惶恐不安,根本不敢坐着,紧张地站起来。   额乐本来稳稳当当地坐着,见朋友们全都站着,色赫图额娘又笑眯眯地,似乎颇为不怀好意,只能跟着站起来。   檀雅当然不会因为她们乖巧,便收回前话,只示意她们继续摆棋谱,一会儿东西到了,便知道了。   额乐听这话甚是耳熟,奇怪地歪歪头,手里的一颗白棋子便摆错了位置。   苏答应正好看见,敲了敲棋盘,示意她专心;檀雅则是立即道:“额乐一犯再犯,一会儿多扔一次。”   “扔?”额乐立即抓住她话中的重点,“色赫图额娘,是用盘盒吗?”   “竟然猜到了?”檀雅笑眯眯地说,“真聪明,不枉色赫图额娘昨日将纸条全都换成惩罚。”   盘盒拿过来,纸条上的内容大致上还是原来那些,只是取消了诸如休假、愿望之类的,另加女红和算数的部分。   这次檀雅没给她们指定骰子,六颗骰子躺在起点的格子里,“其他人一个骰子,额乐两个骰子,扔吧,惩罚允许你们分期完成,不过我建议你们,最好还是当日事当日毕,否则日积月累,恐怕会很辛苦哦……”   茉雅奇、伽珞、舒尔、吉兰四人,都是第一次见这种惩罚方式,颇为新奇地看着,也没真的将惩罚当回事儿,扔出骰子后脸色都没变。   额乐多熟悉色赫图额娘啊,小小地心里全都是不好的预感,苦着脸扔出两个骰子,一个落在一套拳打三十遍,一个落在描十张绣花样子上。   当天的课程结束,她也不招呼其他人玩儿了,苦哈哈地练起来,可惜还是只完成了打拳,花样一个都没画。   第二日,小姑娘们就见到人心的险恶了。   檀雅找茬的方式完全别出心裁,茉雅奇和舒尔走路低眉含胸,小家子气,不妥,罚;伽珞头上有一只珠花跟衣服不搭,得知全是侍女为她选的,没有主意,罚;吉兰读书时动来动去,罚。   至于额乐,就更没道理了,写得大字,有一个撇抖的比上一张多一个褶,肯定是毛躁了,得罚;背书的韵律不好听,得罚;不懂的地方没有问,事后出错找借口,罚……   总之,理由五花八门,几个孩子防不胜防,不出五日,便拧成一股绳,共同对抗邪恶的色赫图答应。   檀雅乐见其成,兴致勃勃地跟她们斗智斗勇。   宣妃三人也不管,就看着额乐小脑袋瓜转的越来越快,几个宫外来的小姑娘越来越活泼,皆瞧着绿芽喜人,春风如醉。   皇太后的身体随着春日将暖,也有所好转,康熙甚喜,身上似乎也跟着轻快了,便想要在端午后带皇太后去热河行宫避暑。   只是太医回话时说得委婉,却句句都在告诉康熙,皇太后年迈,经不得舟车劳顿,康熙只能退而求其次,决定带皇太后去畅春园住。   皇太后在紫禁城里生活了几十年,珍惜每一次远行的机会,如今再不能回蒙古,能暂时离了这后宫去畅春园,她老人家也是愿意的。   老太后已经喝药喝得口中快没了味觉,此时因为要去畅春园,脸上都有了神采,康熙更觉他的决定是对的,连老太后要带宣妃去畅春园,宣妃又要带咸福宫的人和那几个小姑娘一起去,都不嫌她们麻烦。   檀雅可不想错过这次出宫的机会,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连对几个小姑娘都善良许多。   端午节那日,二十二阿哥放假,檀雅也早早跟四个伴读说好,端午节允她们出宫和家人团聚,前一日下午便出了宫。   二十二阿哥回咸福宫,自然是见不到四个小姑娘的,但未见其人,却从额乐口中听了一耳朵几人的事。   不过额乐说的不算数,宣妃几人对她们的评价才算数。只是以宣妃四人的修养,万万不会对二十二阿哥讲小姑娘们的是非。   今年端午节,咸福宫诸人只晨间聚在一块儿过了,午后便一同去了御花园,康熙为太后娘娘在御花园设宴,整个后宫以及皇子们全都参与,二阿哥胤礽、大阿哥胤褆、八阿哥胤禩以及十三阿哥胤祥皆未出席。   当然,人有亲疏,皇太后她老人家虽慈和,心里也有一杆秤,养在膝下的恒亲王胤祺是皇子皇孙中她最亲近的,就像宣妃是妃嫔中她最亲近的一般。   不过对胤祺的子嗣,她却并未爱屋及乌,比不得敦郡王胤俄的嫡子弘暄,皆因胤祺儿女全都出自侧福晋等人,并非出自福晋他塔喇氏,而弘暄之母姓博尔济吉特氏。   宣妃知道皇太后的心事,对似乎看破世事的恒亲王福晋他塔拉氏极为关照,一直拉着她说话,另一个便是十二福晋富察氏。   敦郡王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如果在,也会跟她们一道说话,只是她身子不好了,端午节前便请辞不能进宫,众人担忧老太后知道了难受,只告诉她老人家是热伤风,没多说。   惠宜荣德四妃,惠妃膝下的亲生子大阿哥和养子八阿哥,如今在康熙那儿都不甚受待见,隐隐在四妃中落了下风。   佟佳贵妃没子嗣,偏身份高,年龄比四人小,也不凑进四人偶尔的机锋之中,更别说旁的身份低的,诸如檀雅这一类嫔妃,不想低调都没人搭理。   一帮子女人,惯会揣测君心,在皇太后跟前营造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氛围,还谁都不在意里头的假。   檀雅和苏答应坐在后头看着,心里对众人的神色各有解读,还自动配了字幕,可惜不能交头接耳讨论一番,颇为遗憾。   老太后身体不好,不能在这儿久待,说了几句话便退席,康熙轻送她回慈宁宫。   剩下的人又坐了一会儿,得知皇上不回来了,到底没什么继续寒暄的意思,佟佳贵妃便做主散了,端午节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结束。   檀雅回到咸福宫,才揉着肚子道:“再多来几次,恐怕要不消化了。”   宣妃瞥她的脸颊,圆圆润润的,“我在前头都瞧见了,惠妃几人一说话,你筷子动得都欢快几分,言不由衷便是你了。”   檀雅嘴角疯狂上扬,“您不懂嫔妾的快乐。” 第48章   四个小伴读距离上一次回家, 才不过三天,但四家都知道她们要陪格格一起去畅春园,旁人家的姑娘哪有这样的荣幸,因而四家长辈们都很高兴, 为她们收拾行囊也用心极了。   佟佳·茉雅奇的阿玛额娘远在广东, 全都是祖母料理。她是佟佳·法海的老来女, 也是佟佳老夫人嫡亲孙辈里年纪较幼的一个,隔辈亲,极得老夫人疼爱, 否则也不会特特将她留在京中, 不忍她跟着父母去外头受苦。   茉雅奇年纪小, 可是在佟佳家辈分却高,论起来, 宫里的佟佳贵妃还是她的隔房堂姐。   佟佳家两房下一辈儿,都有不少女孩儿,有比她年长, 有比她岁数小的, 但都没有她好运, 能够做皇上宠爱的公主的陪读, 能够见到贵妃娘娘和宫中其他主子娘娘们,还能去畅春园。   嫉妒自然是免不了,可是碍于老夫人,碍于辈分, 都不敢表露出来。   富察·伽珞只有兄弟,并无同父的姊妹, 至于隔房的, 已经分家, 碍不着什么,在家中反倒只享受亲人纯然的关心。   纳兰·舒尔是纳兰·揆叙的独女,家里情况略有几分复杂。   纳兰明珠逝世于康熙四十七年,膝下三子,长子纳兰性德,次子纳兰揆叙,三子纳兰揆方,皆是极具才学之子。   纳兰性德早于康熙二十四年便去世,留下子嗣皆已成年出嫁;后来三子揆方夫妻也于康熙四十七年相继去世,留下两子——纳兰永寿和纳兰永福,由康熙命,先后过继给纳兰揆叙为嗣子,永寿已娶妻关氏,刚产下一女,还不知事。   长辈不在,兄弟皆故,自然而然便会分家,不过纳兰家豪富,便是分家也不损半分富贵。   那时纳兰·舒尔还未出生,家里虽处处精贵,却已经没有了明相时的煊赫,更何况前几年一废太子时,纳兰揆叙还因为支持立八阿哥为太子,使得帝王不满,几年才重得圣心。   今年,纳兰揆叙的身体不佳,纳兰·舒尔进宫后也时时牵挂,回到家中也并不为去畅春园雀跃。   倒是纳兰揆叙,对亲生女儿在宫中的生活尤为关心,她回家来,病容甚至都退了几分,精神焕发。   舒尔便打起精神,一反在宫中时的沉闷内向,欢快地说宫中的种种,只希望阿玛能够展颜,病好起来。   吉兰与她们三个的情况有些不同,她上头还有两位姐姐,长姐十五岁,一母同胞、嫡亲的姐姐元琦十一岁。   两人都是嫡出,吉兰没进宫当额乐的伴读之前,姐姐元琦对她尤为照顾,常常做什么都带着妹妹,等到吉兰进宫后,初时元琦还担心她,后来吉兰每次回来都没一点心眼,兴致勃勃地跟姐姐说宫中如何如何好玩儿,元琦便有些心态失衡。   要知道,如今十三阿哥胤祥是这般无爵无职的模样,人又病着,元琦作为亲姐姐,哪怕再如何疼爱妹妹,心中的不甘也教她再无法如常面对妹妹。   吉兰可以出去,她不行;吉兰能够进宫,她不行;吉兰交的新朋友全都是满洲大姓,她不行……   这种心情,使得元琦在听到妹妹语气激动地说要去畅春园,忽然爆发,“何必炫耀?没得故意惹人难受!”   吉兰吓住,呆怔地看着姐姐,随后眼睛里浮起一汪泪。   “元琦!”十三福晋喝了一声,峨眉紧蹙,“你在说什么?”   元琦看妹妹要哭,咬了咬嘴唇,心下也有些后悔她说话这般刺人,可又不好意思道歉,一急一羞愧,眼泪便涌出了眼眶,抬袖捂住脸,猛地冲出额娘的屋子。   十三福晋担忧地起身,瞧见小女儿咬嘴唇不敢哭出声来,只能让嬷嬷去看看,她则是抱住小女儿安慰:“吉兰,你姐姐就是一时想左了,她不是气你。”   吉兰埋在额娘怀里,大声哭起来,哭到打嗝,边哭边问:“额、额娘,吉兰……吉兰不去宫中了,让姐姐去好不好?”   “你姐姐不是为这个……”十三福晋抱紧小女儿,眼泪氲着泪,哽咽道,“吉兰,别记恨你姐姐,你只管快快乐乐的便是。”   不久后,前院的十三阿哥得知两个女儿的争执,独坐于书房中,双手捂脸,肩背颤抖,久久未出现在妻女面前。   及至吉兰再次离家进宫,两姐妹都别别扭扭没有和好。   咸福宫里,檀雅等人再次见到四个姑娘,却发现两个都心情低落,其中一个还是随了姑姑,颇为没心没肺的吉兰,实在是不解。   舒尔和吉兰全都怏怏地提不起精神,额乐、茉雅奇、伽珞三人想着法儿的逗两人开心,舒尔阿玛的病并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是以她很快便恢复如常,可是吉兰晚上依旧偷偷地哭,这可是大事。   一直到御驾启程前往畅春园那日,吉兰才勉强有个笑模样,而这时,她已经收了其他人许多的好玩意儿,其中尤以舒尔的最多。   额乐在宫里,是见多了好东西的,倒是不稀奇。   檀雅也不少见,但说到拥有并且随手、毫不心疼地送给小姐妹,她不吝啬,就是没有。   这可真是个悲伤的现实……   前往畅春园的仪仗队列极其长,几个小姑娘自然是跟在咸福宫方队里,临启程前,二十二阿哥还特意过来拜见几位额娘,与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二十一阿哥胤禧。   和嫔这一次也在随驾的嫔妃之列,马车就在宣妃马车的后面,是以两个阿哥才结伴一起过来。   四个小伴读这才第一次见到常出现在格格口中的二十二阿哥以及二十一阿哥。两方都极有礼的互相行礼,两个阿哥拱手,几个小姑娘屈膝福身。   檀雅等人笑吟吟地看着,心里如何想,面上都没表现出来,跟二十二阿哥说了两句话,便让他去前头,没有旁的不符合礼数的行为。   倒是和嫔,瞧见二十一阿哥和那几个格格见礼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般配,心里不免有些想法。   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指婚时也是一桩佳话……   檀雅四人的马车里,也在说方才两位阿哥和三个女孩儿的碰面。   “胤祜和胤禧品格再好不过,瞧见几人方才有礼的模样,真是美好。”檀雅说着,还忍不住透过马车窗向前看,只是离得远,并不能看到二十二阿哥。   而宣妃听到她的话,点头,神情赞同,“都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若真能成,倒是好事。”   定贵人和苏答应对视一眼,还保持理智,低声说道:“茉雅奇她们三个的家世,日后兴许有大造化……”   至于什么样的大造化,此时康熙还在位,继承人的人选悬而未决,她们不能多说。   但是檀雅从定贵人这句话里,终于想起一件事儿来,那就是富察氏在未来会出一位皇后,皇后的阿玛便是富察·李荣保,也就是伽珞的父亲……   檀雅眉毛微微一跳,心道她缺心眼儿,未来兴许真如定贵人所预言那般,有人有大造化。   这种玩笑话,哪怕是私底下也不能再说,也不能透出一丝一毫这方面的意思,万一传出去,定是会影响姑娘们的名声。   檀雅在心底暗暗提醒自己,不该以为是善意的调侃便随口吐出,毕竟这个时代女子的名声大过天。   是以,她立即便像宣妃请罪,认认真真地说她的不该,然后主动给自己加了抄经一卷的惩罚。   其实便是古代,家长们在孩子们年幼时随口说一句结亲的玩笑话,也是常事,但檀雅这般谨慎是好事,宣妃便没反驳她的反省。   不过,“抄经一卷的话,你也好意思张口说出来?”   檀雅笑,厚着脸皮道:“嫔妾警醒了,那些形式,娘娘您何必在意?”   宣妃脸一板,道:“既然你自认礼数有亏,自然要重罚,我与你都抄三十卷,以儆效尤。”   檀雅垂头叹气,做足了受罚后的姿态,跟额乐她们一模一样。   定贵人忍笑,像平时安慰额乐一样,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却一句求情的话都没有替她说。   而二十二阿哥和二十一阿哥年纪尚幼,还没有长暧昧的那根弦,只是恪守男女礼仪而已,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一个统一的认知——侄女吉兰和额乐的伴读们。   美丑或者旁的,两人根本未过心,他们现在和侍卫同骑一乘,全都十分羡慕地瞧着成年的兄长们坐在马背上恣意潇洒的英姿,更羡慕已经能单独骑马的二十阿哥胤祎。   康熙的儿子们,虽说擅长不同,喜好不同,可个个马上功夫都是上佳,气度便与寻常八旗的侍卫们不同。   便是二十二阿哥、二十一阿哥年幼,坐在马背上亦是背脊挺直,神情坚毅。   雍亲王胤禛骑马在御驾一侧,回头瞧了一眼后头的弟弟们,重点看向二十二、二十一、二十三位小阿哥。   胤祜正眼巴巴地瞧着前头的哥哥们,忽然和严肃四哥对上视线,吓得一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躲避视线,却依旧觉得有一股视线刺着他。   胤禛脸一黑,便想要训斥二十二几句,还未开口,旁边诚亲王胤祉调侃道:“老四,瞧咱们二十二弟被你吓成什么样了?”   “三哥说笑。”胤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诚亲王胤祉挤兑道:“你这张脸,兴许往后也有止啼之效,三哥羡慕呢。”   胤禛为显示他并不吓人,扯了扯嘴角,道:“三哥说笑。”   诚亲王看着他那不自然的笑,无语:“……真是无趣。” 第49章   仪仗赶在晚膳前抵达畅春园, 太后娘娘舟车劳顿,精神不济,直接回了住处。康熙也是大病初愈,身体还虚, 行了一日也是疲累, 便直接让众人各自去安置。   后宫里窝了五年多, 终于呼吸到宫外的空气,但檀雅是最不擅长自欺欺人的,要她说实话, 实在没闻到什么自由的味道。   不过人常待在一个地方不挪窝, 还是后宫那样没有多少消遣的地方, 乍然换新地图,心情都会好许多, 更何况畅春园修建的无一处不舒适,无一处不美,就更让人心情舒畅了。   身边还跟着五个小姑娘, 檀雅虽说是第一次到畅春园来, 为了保持形象, 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像个观光客一般东张西望, 只是淡淡地瞥一眼,再瞥一眼。   咸福宫众人还是住上次来时的院子,比咸福宫小些,这一次檀雅真的跟苏答应分在一个屋子里。   另有一些安排, 宣妃一一吩咐给三人,让檀雅和苏答应协助定贵人, 顺带教导几个小姑娘如何料理, 便要去看望太后娘娘。   临走前, 她还专门对檀雅和几个孩子道:“要住一个夏天呢,总有观赏游玩的机会,别急着出去,你们不熟悉路,傍晚昏暗,再失足落水。”   檀雅扶着宣妃的手腕,边送她出去边喊冤:“嫔妾可没贪玩至此,娘娘还不放心嫔妾吗?”   “大事上还是放心的。”宣妃戏谑道,“只是咱们咸福宫,历来没多少大事。”   檀雅一噎,这是说她普遍不靠谱吗?   宣妃担忧的神色松了不少,拍了拍她的手,“不必送了,回吧。”   檀雅站住脚,劝慰道:“太后娘娘定然无事,您莫要太过担心。”   宣妃弯了弯嘴角,“我心里清楚,你且放心吧。”   檀雅站在原地,目送宣妃走远,还是没法儿完全放心,太后娘娘年迈,宣妃向来与太后娘娘最亲近,这半年多心里都存着事儿,压抑久了,真到了那一天,不定如何难受……   她正操着老妈妈的心,感觉到有人轻拍她的肩膀,一回头,便见苏答应站在身后。   苏答应走到她身侧,问:“宣妃娘娘可有心情好些?”   檀雅点点头,挽着苏答应往回走,随口道:“反正孝心嘛,多尽一尽总是好的。”   老太后已经七十七岁高龄,身体一年差过一年,想要尽孝,自然是要在人活着的时候,等人走了,烧烧纸,对方真的收得到吗?   檀雅私心里以为,其实是安慰活人罢了。   晚间宣妃没有回来,不过派了人回来告知她们不必留灯,第二日要给孩子们上课的时间,宣妃才露面。   檀雅三人问候了太后娘娘的身体,得知休息一晚好多了,便不再多问,说起她们院子的事情。   畅春园比皇宫凉爽一些,檀雅建议将桌案挪到院中,几个孩子直接在院子里上课。   宣妃命人拿了她的书,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语调轻柔缓慢地教导讲解。   这里没有摇椅,檀雅便命人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手里拿柄漂亮的宫扇,边听宣妃的声音边轻轻摇着,速度越来越慢,到最后几乎停下。   定贵人和苏答应和她并排坐着,见她拄着头睡着了,苏答应便命人去取件轻薄外衫,她则是轻轻抽出檀雅手中的宫扇,免得掉到地上沾上脏污,檀雅再心疼。   宣妃的课结束,下一堂由苏答应教琴,苏答应从椅子上起身,宣妃便直接坐在她的位置上,瞧着檀雅低声道:“在外头也能睡着,也不知长了多大一颗心。”   有飞虫扰人,定贵人拿起宫扇,在檀雅周围轻轻扫过,赶走飞虫,才笑道:“在宫里,如她这般才能过得好。”   宣妃视线落在那宫扇上,问:“这是她前些日子带那几个孩子一起做的?”   定贵人点头,“正是,她和几个孩子人手一柄,色赫图答应绣的最好看。”   宣妃接过来,仔细瞧了瞧,只见扇面上绣着一面宫墙,墙上爬满枝蔓,而墙头落着一只鸟,正欲振翅高飞。   “她这绣技,是一年强过一年了。”   “是,色赫图答应其实极耐得住性子。”定贵人问头地看着檀雅,提了提她身上即将滑落的外衫,“晨间色赫图答应还说,想要等您一块儿去后湖边看鸳鸯,喂鱼,您稍后还要去侍奉太后娘娘吗?”   宣妃放下宫扇,“午后再去吧,日头小些。”   院子中央,苏答应轻柔优美的琴音响起,琴音入耳入心,睡梦中的人睡得越发香甜。   这是,苏答应讲解了几句,便教额乐等人对照琴谱弹奏,几个小姑娘纷纷抬头,嘈杂地琴声一片,更有一人,手下弹出铮地一声,惹得其他人纷纷看向声音来源地。   檀雅更是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   定贵人轻拍她的背,“可是吓着了?”   檀雅摇摇头,随着众人的视线,看向那个弹出魔音的人。   吉兰蜷缩手指,圆润的小脸上通红,满是不好意思。   得,这谁忍心说什么啊。   檀雅冲她一笑,安慰道:“继续,比起之前,大有进步。”   吉兰一听,高兴起来,手指更加欢快地拨弄琴弦,刺耳的琴声瞬间盖过其他人,但在场的人全都面带微笑鼓励地看着她,无一人表现出厌烦。   不过她们这边其乐融融,不代表旁人还如此宽容,嫔妃们都住在这一圈儿,离得近,这边儿动静这么大,周围自然都能听到。   前头不远,是宜妃郭络罗氏的院子,这边琴声响了一刻钟左右,那边就来了一位严肃的嬷嬷,恭敬地和宣妃说,她主子请几位姑娘小声些,吵的人头疼。   另有佟佳贵妃身边的宫女也过来提醒,不过她态度要和缓许多,还说了一件喜事,小陈答应昨晚身体不适,太医诊过,可能是有了身孕,需要静养些时日。   到底是她们这边扰人,宣妃并没有任何不满,直接叫停了练琴,改为练字。   这课是檀雅的,檀雅却没立即起身,看着宫侍们手脚麻利地撤掉琴,摆上笔墨纸砚,然后才摇着扇子穿梭在几人中间。   但其实,檀雅只是做做样子,表示她在监督,实际心里已经被八卦的欲望沾满,午膳后回屋午休,一赶走宫女们,立即对苏答应耳语:“皇上可真是老当益壮,太医此时未确准,恐怕月份还浅,那时候皇上正病着呢吧?”   康熙定然高兴极了,男人到多大岁数,都得意于自己某方面的能力。   苏答应极淡定道:“贵妃娘娘不会随便说,妃嫔侍寝的日期都有记录,太医便是不确定,敬事房那边儿稍稍一查,便能估摸出大概日子了。”   檀雅啧啧两声,感叹道:“也是小陈答应有孕气,否则这几年,皇上宠幸的年轻妃子,没有三十,也不下十几个了,怎么就她生下二十四阿哥,如今又怀上了呢?”   苏答应掩嘴打了个哈欠,道:“宫里极多保养的方子,皇上自然龙精虎猛,去年不是还招了两位庶妃同时伺候吗?”   檀雅脸上神情有些古怪,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待回了宫,我便求娘娘将那些养身的方子拿来瞧一瞧。”   “瞧那作甚?”   “自然是有大用。”檀雅戳了戳苏答应的肩胛,“到时候誊下来,额乐若是去和亲,无论是养身的方子,还是治病的方子,都带去,以防万一。”   苏答应转过来,道:“和亲的公主,身边都有随行的医者。”   檀雅晃晃手指,“谁有不如自己有,再过两年,我还想给额乐她们加一门医药课呢。”   苏答应哪还有睡意,坐起来,盯着檀雅的眼睛,问:“这便有些夸张了吧?哪有公主学这些的?”   “自然不是深入研究,有些简单的了解便可。”檀雅甚至还有些旁的异想天开,“去年底,蒙古准噶尔部祸乱西藏,我还想带咱们额乐读兵书呢。”   苏答应抽了抽嘴角,“大可不必吧……”   檀雅理直气壮道:“为何不必?蒙古那边儿,各个部族常有摩擦,无事自然好,万一有事,咱们额乐见识非一般闺阁女子,也好知道应对,不会慌乱不知所错。”   其实檀雅心里,抚蒙也不见得就那般不好,虽说是远嫁蒙古,远离亲人和故土,可换个角度想,蒙古那边儿轻易无人敢怠慢大清的公主,那是真真的金枝玉叶捧在手里。   那些教奴才拿捏的事儿,在额乐身上,绝对不会发生,至于满蒙之间的纠葛,只要大清强盛于蒙古,基本也不需要额乐操心,所以她只要让自己过得快活就好。   如何快活?檀雅的想法始终不变,得自己有底气,这种底气,非外物能够达到,得是对自身能力的自信,相信无论到何种境地都能好好活下去的自信。   “我还想教额乐农事。”檀雅认真地说,“总之皇子们有机会接触的,她都能接触到才好。”   苏答应想到西三所种的水稻,无语道:“你不是已经做了吗?”   “寓教于乐,再说,孩子们不知道玩儿的多开心。”马车上还惦念着三所里的水稻。   “我瞧你是最开心的。”   檀雅耸肩,“我不否认。”   她那些道理,总让人觉得不对却又挑不出问题,苏答应也想不出多学些东西有什么坏处,只是得辛苦些……   “我是不管的,到时你自己跟娘娘说去,娘娘若是数落你累到额乐,你也只能听着。”   檀雅哭笑不得,“好似额乐不是从你腹中出来似的。”   苏答应躺下,眼睛一闭,装睡,不回复檀雅。   檀雅拿一个装睡的人能有什么办法,只能闭上眼睛催眠自己,可是白日里睡了一会儿,实在是睡不着,她便轻手轻脚地起身出去。   檀雅也没走远,就在院子外的小路上散散步,正午日头虽大,但这条小路上,绿茵成行,偶有微风吹过,还算凉爽。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她便回去,命宫侍取了几只风筝来,准备下午带额乐她们去放风筝。   而额乐几人睡醒出来,见到石桌边挂了一圈的风筝,纷纷围过来,得知稍后要去放风筝,你一言我一语,便挑好了风筝。   额乐没选,她有一只老鹰风筝,去年只放了几次,还是簇新的,这次也带出来了。   待到宣妃三人也起来,收拾好各自的仪容,一行人便转去后湖边上一块儿颇大的空地。   宣妃路过太后娘娘的住处时,见到太后身边的嬷嬷在院中走动,便问了一嘴,得知太后娘娘小憩刚醒,又邀请她老人家一同去放风筝。   那嬷嬷进去请示,没多久便出来告知宣妃,说是太后娘娘答应同往,众人便停下等太后娘娘一道走。   皇太后瞧见额乐几个小姑娘,十分喜欢,一路上,一手牵着额乐慢慢走着,一边慈爱地问茉雅奇四人“在宫里住的惯吗”,“平日都有什么课程”,“喜欢玩什么”等等。   几人全都乖巧地答了,而且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皇太后含笑点头,欣赏道:“都是有气度的姑娘。”   四人随侍的侍从激动不已,有太后娘娘一句夸赞,对女子来说是极大的荣耀,便是日后指婚,那也是筹码。   一行人到达目的地,几个会放风筝的宫侍先将风筝放起来,随后才交到几个女孩儿手里。   小孩子放风筝,谁放的高放的远,都能引起一阵惊呼和欢笑。   太后娘娘面前,檀雅不敢放肆,老实地站在宣妃身后看着她们,心里有一丝丝的羡慕,她也想放风筝,肯定更高,届时几个小丫头定会崇拜地看她。   可惜……   宣妃待自己人,是极善解人意的,侧头对檀雅和苏答应道:“你们两个不必守着,去孩子们身边吧。”   檀雅和苏答应走到前头,福身行礼,然后才去到额乐几人身边。檀雅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在风筝飞得最不稳的吉兰身边,手把手帮她放风筝。   可惜不知是操作失误还是怎地,那风筝在天上挣扎几息,忽然飘飘悠悠地栽下来,挂在了树上。   “啊!我的风筝……”吉兰扯着檀雅的袖子晃,求道,“色赫图答应,吉兰的风筝怎么办?”   檀雅:“……”丢人就俩字,幸好没放大话。   随后,小太监将风筝够下来,檀雅又和一宫侍合作,再次将这只风筝放到天上去,这一次没有失误,风筝稳稳地飞在空中,吉兰也拍着手夸赞。   皇太后瞧了檀雅几眼,忽然问宣妃:“就是那孩子,让你放过自己的?”   宣妃颔首,“是。”   皇太后眼中浮现出欣慰,“极好。” 第50章   檀雅几年没见过湖, 极喜欢畅春园后湖,无论是晨间的波光粼粼还是夕阳的光洒在湖上,亦或是湖边垂柳与湖水中的倒影相映成景, 都美得让人流连。   她一日至少要去转两次, 晨间或者黄昏, 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那儿吹吹风, 心情便极放松平静。   宣妃常陪在皇太后身边,是以,多数时候,檀雅都是与定贵人、苏答应一同游湖, 偶尔会碰到其他来赏玩的妃嫔。   康熙这一次来畅春园,高位妃子只带了佟佳贵妃和宜妃郭络罗氏,再就是宣妃的咸福宫诸人,以及一些近来极受他宠爱的年轻庶妃。   佟佳贵妃和宜妃郭络罗氏住的院子景致都好, 宜妃的住处, 出门往北走不远便是一条蜿蜒的活水河, 那河上建了木廊桥, 听闻宜妃常在那儿喝茶。   是以宜妃郭络罗氏到后湖这边的次数极少, 极偶然才能碰到一次,而她通常受了她们的请安, 浅淡地点点头,便扬长而去。   佟佳贵妃的住处, 就在后湖边儿上,院子连着一个水榭, 坐在水榭里便能瞧见湖边上走动的人, 檀雅她们每每见到, 定然要去请安。   佟佳贵妃跟咸福宫近来算是熟悉了些,又有额乐在其中润滑,便是宣妃不在,她见到檀雅三人,态度也不算傲慢,还会跟定贵人说几句话。   还有些旁的庶妃,路过此便要请安,佟佳贵妃也是想要清静地待着,几次之后便放了话,不必特意绕过来请安。   如此,檀雅她们也更自在。   傍晚时,额乐几人完成功课,可以毫无负担的玩儿,也会跟檀雅她们一起出去散步,不过孩子的关注点和大人不同,常常走着走着便会分开。   檀雅对什么都有兴趣,对孩子们的兴趣自然也有兴趣,也属于时常会走失的那一拨,定贵人和苏答应便只能结伴继续散步,差不多时间再回来找她们。   额乐她们几个孩子喜欢咸福宫的每一个人,但最爱跟檀雅玩儿,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回来也都要跟她分享,偶尔小姑娘们有什么心事,不想跟同伴们说,也愿意跟她说一说。   檀雅不会将她们说得心事告诉别人,私底下却要向苏答应炫耀一下她的好人缘。   苏答应转身,不想理。   檀雅放下手里的绣绷,臀也不抬,就黏在圆凳上,双手 托着圆凳挪到苏答应面前,“苏姐姐,明日额乐她们不上课,邀请我去钓鱼,你一起去不?”   苏答应屁股一转,侧对着她,有几分阴阳怪气道:“孩子们只邀请你一人,我去作甚?岂不是打扰你们亲香?”   “怎么会打扰呢?人多热闹。”檀雅抓住她手里的绣绷,“再说,怎么能让小孩子靠近水呢,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苏答应松手,从源头解决问题,“你担心她们掉水里,便不要钓鱼啊。”   “那怎么行呢,鱼还是要钓的,不过是我钓,她们看着。”   苏答应看檀雅的眼神满满的谴责,“你这人好生坏心眼儿,孩子们乐颠颠地邀请你去钓鱼,你却不让她们钓,还看着你钓?”   檀雅半分不虚,“苏姐姐要去,那不就是看着咱们两个钓吗?”   苏答应:“……”   “不喜欢?”檀雅别的不多,就是没用的主意多,“那苏姐姐可以从旁看顾着几个孩子,免得她们靠近湖边。”   “然后我也看着你钓吗?”   “要是苏姐姐有这个兴趣的话……”   苏答应抢回自己的绣绷,抱着线筐起身,“不去,我还要给太后娘娘绣经书祈福呢。”   檀雅又去找定贵人,而定贵人也拒绝了她,于是第二日,便只有檀雅带着五个小不点儿一起去钓鱼。   额乐几人全都兴致高昂,到那儿才发现,只有一根钓竿,还未来得及不满,檀雅便在河边给几人画了个道道,画完小木枝一扔,边拍手上的灰,边道:“不准越过这条线,线那边儿随便玩儿。”   “色赫图额娘~”额乐不依,“您怎么翻脸不认人?还是我们请您来钓鱼的呢。”   她说着,还在背后招手,示意其他人响应她。   茉雅奇几人家里千叮咛万嘱咐,教她们在宫里不能失了规矩,冒犯娘娘们,此时不敢说话,只能站在额乐身后,用行动表示支持。   只要吉兰,是个憨的,张嘴便撒娇道:“色赫图玛嬷……”   吉兰刚开口叫了人,檀雅立即打断,“等等,玛嬷?!”   她才多大,怎么就叫玛嬷了?还是这么大一孙女。   吉兰一脸理所当然地点头,不解地问:“不对吗?您是姑姑的额娘,自然是吉兰的玛嬷。”   檀雅抽了抽嘴角,辈分还真是这么个辈分,一点儿毛病没有,但就是听着教人无语的很。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是孩子亲近的表现,她还不能拒绝。   恰巧,檀雅一抬头,瞧见二十二阿哥和二十一阿哥就站在不远处,连忙招呼他们两个过来,试图叉过这一茬。   二十二阿哥多体贴额娘,和哥哥一起向额娘行过礼,又和额乐的伴读们见礼后,便耐心地冲额乐和吉兰解释起来:“额娘也是担心你们的安危,额乐、吉兰,日后便是长辈们不在身边,也不可靠近水源。”   二十一阿哥认同地点头,俩人成熟稳重的模样,完全不像只比她们大一两岁。   而有两位哥哥在,额乐更想亲近哥哥,总算不再缠着檀雅。檀雅便交代儿子和二十一阿哥和她们在这边玩儿,然后独自坐到钓台上去。   二十二阿哥侧头看额娘,抿抿唇,对额乐道:“先让二十一哥陪你们玩儿,哥哥去跟额娘说会儿话,好不好?”   二十一阿哥扫过几个小姑娘,一惊,“我?陪她们?不行……”   额乐先前听了哥哥的话,还有些不乐意,此时听到二十一哥好似极其嫌弃她们,立时双手叉腰,气呼呼地质问:“二十一哥,我们怎么啦?怎么就不能跟你一起玩儿。”   二十一阿哥连忙解释:“二十一哥不是那个意思,是二十一哥木讷,不会什么玩乐的法子,若是二十哥在,定然会教你们高高兴兴的。”   “额乐会玩儿啊。”额乐扯住他的手臂,“额乐教你。”   二十一阿哥苦了脸,想要寻求弟弟的支援,却见他已经到色赫图答应身边去,无法,只能顺着额乐,跟着她走。   茉雅奇等人偷笑,二十一阿哥余光扫过去,忙又守礼地移开,才七岁大,便谨记男女之别,一本正经的像个小男子汉。   檀雅表面上在钓鱼,实则一直悄悄关注着这头,瞧见二十一阿哥在姑娘们中间手足无措的模样,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额娘。”   檀雅抬手,阻止他继续走近,“你就坐那儿,别刚教训了妹妹,自己便忘了水边危险。”   二十二阿哥喜欢额娘管他,乖巧地坐在额娘身后,“额娘,胤祜想您了。”   檀雅回头,揉了揉他的头,“额娘也想你,这不捎信儿过去问你能不能来玩儿吗?额娘亲自钓鱼给你吃。”   二十二阿哥高兴地点头,“我等额娘钓的鱼,一定全都吃完。”   “吃不完也无妨,额娘多钓些,拿回去养在膳房,想吃便使人做。”檀雅嘴角扬着温柔的弧度,“额娘近来又学会好几道你爱吃的菜,等下次你过来,给你露一手。”   “好,只要额娘做的,胤祜都喜欢。”   不愧是他儿子,嘴可真甜,檀雅喜滋滋地想,半点儿没有那些男人的好面子,也不知道将来他这些好听话,要送到哪家的姑娘的耳朵里去。   “额娘,动了。”   檀雅回神,拿起鱼竿,往后一甩,一条大鱼在空中抡圆了摔在身后的空地上,尾巴动了一下便僵直躺在地上,根本不像别人钓上来的鱼,活蹦乱跳的。   惊喜感一下子便降低了不少。   檀雅摸了摸鼻子,冲着额乐几人喊道:“额乐,看色赫图额娘钓的鱼,捡鱼喽。”   额乐颇有骨气,插着腰僵持片刻,表现完态度才颠颠儿跑向那条鱼,然后疑惑地问:“鱼离开水,会死这么快吗?”   檀雅当然不会回答她,转身坐回去,继续钓鱼。   雍亲王胤禛先时并未打扰人家母子的温情,此时却怀疑道:“你额娘,力气好似不小。”   二十二阿哥无所谓地回道:“是吗?不重要。”   胤禛:“……”枉做坏人,他为何屡屡忘记二十二在他额娘跟前的德性?   而檀雅头一次钓鱼,不似踢毽子放风筝那般,总要翻车,竟是没多久就掉了十来条个头不小的鱼,完全够他们这些人烤鱼吃了。   二十二阿哥极捧场,“额娘真厉害。”   檀雅得意地笑容抑制不住。   胤禛扫兴道:“这鱼全都是专门养给人钓的,当然钓的上来。”   反正额娘也听不见,二十二阿哥不以为意,“那额娘也厉害,我额娘还会烤鱼呢。”   胤禛不想服气也得服气,决定隐遁,不给自己找不自在。   可他不再关注这边,便没有瞧见檀雅烤鱼时一个不留神,几条鱼就焦了一大片。   这种焦黑的食物,根本不能给这些金贵的孩子吃。檀雅趁着额乐她们玩儿的开心没注意,悄悄藏起鱼,然后对闻柳耳语几句,继续若无其事地烤剩下的鱼。   两刻钟后,闻柳拿着一个硕大食盒回来,几碟小菜拿出来摆在石桌上,随后将食盒放在主子脚边。   二十一阿哥在女孩子的游戏上确实不甚精通,也不感兴趣,被额乐嫌弃,便回到二十二阿哥身边,眼睁睁瞧见色赫图答应地动作,瞪大了眼睛。   二十二阿哥瞧瞧碰了他一下,提醒道:“何必大惊小怪,我额娘不过是不想扫额乐她们的兴罢了。”   这个理由,二十一阿哥完全能接受,点点头,不再惊讶,便是色赫图答应假作烤好鱼,额乐几人又围着她再三夸赞“了不起”、“厉害”、“真好吃”……也像二十二阿哥一般,仿若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色赫图答应全都从容受之,教二十一阿哥颇为感叹,色赫图答应如此面不改色,实非常人。   吃饱喝足,二十二阿哥和二十一阿哥便要回去做功课,只能与她们告辞。   檀雅给二十二阿哥做了一件骑装,闻柳已经取过来,她亲自交到二十二阿哥手里,“你正是长个子的时候,额娘做的稍宽松些,你肯定能穿。”   二十二阿哥亲眼见证了额娘给他做的衣服一件比一件精致,小手摩挲着针脚,开心道:“谢谢额娘。”   檀雅摸摸他的头,道:“注意身体。”   眼一转,瞧见二十一阿哥在看那骑装,檀雅想了想,也摸摸二十一阿哥的头,在他惊讶的眼神中,说:“我也打算给二十阿哥和二十一阿哥做一身衣服的,只是我不是绣娘,手上活计慢,才裁了料子,送出去许是要等秋天。”   二十一阿哥连忙摇头,“您莫要太辛苦,给胤祜做便是,不必给我和二十哥做的……”   檀雅自然知道,他们缺的不是一件两件衣服,看了儿子一眼,对二十一阿哥柔声道:“不辛苦,应该的。”   二十二阿哥接收到额娘的眼神,劝了兄长几句,便拉着他告辞,不让他继续推辞。   檀雅目送两人离开,也带着额乐她们回去,一进院子就见宣妃回来了,脸上霎时便开出一朵花来,“娘娘,您回来了?”   宣妃含笑点头,冲几个小姑娘招招手,问道:“怎么好像黑了些?这衣服也脏了,是不是玩儿的太忘情了?”   茉雅奇几个不好意思地点头,额乐却是忽然露出一个笑,说:“是玩儿挺好的,色赫图额娘钓了小半日的鱼呢,足足十来条!”   宣妃看了一眼檀雅,又问:“那你们玩儿的什么?”   额乐天真道:“我们在太阳下看色赫图额娘钓鱼啊,还捡鱼了,足足十来条呢。”   宣妃似笑非笑地看向檀雅,“哦?”   檀雅呵呵干笑,“娘娘,您听嫔妾解释,嫔妾是怕额乐她们掉水里,这才不让她们钓的。”   额乐在旁边儿插话,“是,额乐都明白色赫图额娘的心意,色赫图额娘还给我们烤鱼吃,足足十来条呢,我们全吃完了,就是那烟太呛人。”   宣妃蹙眉,“嗓子疼不疼?怎能在外头吃,还有,小孩子脾胃弱,万一腹泻怎么办?”   檀雅还来不及说话,额乐便替她说道:“宣额娘,那鱼烤的可好吃了,外焦里嫩,一点儿不腥,您看,额乐的肚子都鼓鼓的了。”说着,挺起小肚腩,还拍了两下。   她还会外焦里嫩……   这孩子成精了是咋的,说话这调调,越听越是不对味儿。   宣妃就完全倾斜到额乐那边,冲着檀雅瞪眼,“你便是这么照顾孩子的?你瞧瞧,哪还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檀雅无语,娘娘您如何能睁眼说瞎话,咱们家这位金枝玉叶,何时是大家闺秀了?   而大家闺秀·额乐还一副维护的样子,扯着宣妃的袖子道:“宣额娘,您生气了?要罚色赫图额娘抄经吗?她才刚抄完呢。”   宣妃经她一提醒,顺势便道:“色赫图答应……”   檀雅一急,便全都秃噜出来,“娘娘,那鱼不是嫔妾烤的,是膳房烤好送来的。”   她话一出,莫说额乐,连同四个小伴读全都一脸受到欺骗的打击神情,满眼不敢相信。   “色赫图额娘,您怎能欺骗我们的感情。”她们、她们那时说了好些崇拜的话呢!   檀雅一笑,谁让小棉袄里塞得是黑心棉呢? 第51章   钓鱼翻脸不认人, 烤鱼还李代桃僵,这事儿,檀雅确实伤害了几个小姑娘幼小纯真的心灵, 但说到底, 算不上犯错。   宣妃偏心额乐, 也还算公正,就算知道檀雅肯定存了坏心眼儿逗孩子玩儿, 也说不出她什么错处,便只轻轻斥了檀雅几句,就过去了。   檀雅对额乐拐弯儿抹角儿告状的行为……心里其实是很骄傲的,毕竟养出这么鬼灵精怪的孩子, 她也要记一大功的。   但是,态度上,定然要予以谴责,所以一出正屋, 她就冲着额乐哼了一声, 表示她生气了。   额乐还生气呢, 色赫图额娘怎能如此骗她们, 大人真的太坏了!枉费她们还为了吃到色赫图额娘亲手烤的鱼期待不已。   是以, 额乐见色赫图额娘如此理直气壮,也一跺脚, 冲着她的背影重重地“哼”了一声,踩着重重地步子, 气呼呼地走回她们的屋子。   其他几个小姑娘从没见过长辈如此幼稚的和小孩子闹脾气,一时又是惊讶又是担忧, 跟上去劝额乐。   而檀雅步子大又快, 一进屋赶忙转身, 透过门缝瞧额乐气呼呼的模样。   苏答应走在她们后头,将檀雅和额乐的举动全都看在眼里,此时再瞧见檀雅这扒门缝的行为,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总招她作甚?你多大岁数,她多大岁数?还置气,没出息。”   “谁置气了?”檀雅眼里含笑,“你没瞧见我多高兴吗?”   苏答应想起女儿和那几个姑娘那是震惊的模样,也有些生气,“你没瞧见,吉兰都要哭了。”   “诶?有吗?”檀雅心虚地摸摸鼻子,狡辩道,“我是想教她们体验一下人心险恶,不过本来真没想拆穿那烤鱼是膳房做的……”   这种自打脸的事儿,当然是能瞒着就瞒着了,可当时那种情况,额乐又是拐着弯儿说她不让她们钓鱼,又是说呛烟,又是吃撑了,她为了不落下风,不教额乐得意,还得向宣妃解释,可不就要说出实情。   不过,“我真不是置气,最迟明日,我就去跟她道歉,可额乐也得想清楚,今日这事儿,她做的可属实不够光明,一家人怎能如此呢。”   这点,苏答应没反驳,却仍不放过檀雅,“你平时欺负她玩儿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是一家人呢?都是你教的,否则她这么大点儿孩子,怎么学会说阴阳话了?”   檀雅干笑,小声嘀咕:“这可不是我教的,是随你呢。”   苏答应咬牙威胁:“你说什么?”   檀雅立即投降,“没什么,没什么。”   心里却依旧在腹诽,论起心眼儿,苏答应可是不弱,得亏是咸福宫这样争无可争的地方,若是康熙十六年前后进宫,备不住现在四妃里,也有她一席之地呢。   额乐不随亲额娘,还能是随哪个?反正不是她教的,她最是单纯善良一个人。   苏答应微瞪她一眼,走进屋里,瞧见线筐和她绣了一半的经书,又道:“你净会给人揽活计,咱们又不知道二十阿哥和二十一阿哥的尺寸,哪里来的裁好布?”   “你现下嘴硬,若是瞧见二十一阿哥看我送给二十二阿哥的衣服那眼神,你也不落忍。”   再说,她只说她来做,苏答应自己将她们算在一块儿,那还怪得了她吗?   只是这话,说出来苏答应定是要冲她发脾气的,檀雅便聪明的想一想便算了,不说出来讨骂,还得哄。   檀雅这几年相处下来,点亮了不少跟女人相处的小技能,殷勤地替苏答应捏肩,笑道:“这尺寸,回头我派人去二十二阿哥那儿说一声,让他想办法弄来便是,现成的人不用,岂不是傻?”   苏答应点点肩膀上头,等檀雅按过去,便道:“那要尽快,总不能真的到秋天才送过去。”   “秋天也没什么不好,正好换季,省得不冷不热不好穿衣服。”   “反正你总有一大堆理由。”   苏答应口中总有一堆理由的檀雅,没等到第二日,立即便找了一个小太监去讨源书屋寻二十二阿哥,然后便留在屋子里,帮苏答应一起绣经书。   额乐气哼哼了很久,可是一直没听到色赫图额娘再出来,等到晚上躺在床上,便有些担忧:“色赫图额娘不会真的生我的气了吧?”   吉兰一派天真,也紧张地问:“那怎么办啊?”而她这么一说,额乐直接叹了一口气。   富察·伽珞无奈地抱住吉兰,拍拍她的肩膀,既有阻止她继续说造成恐慌的话,也有安抚之意,“色赫图答应定不是那般小气的人。”   佟佳·茉雅奇也劝道:“不如明日咱们找色赫图答应说一说,色赫图答应一向疼你,没准儿很快就过去了。”   “我不要面子吗?”额乐一把拽起被子,蒙住头,闷声道,“大人真幼稚!”   茉雅奇神色有些失落,“幼稚也好啊,还会陪着咱们玩儿,我想见到阿玛额娘,都见不到呢。”   伽珞也是羡慕的,“我额娘对我极好,只是从来都要求严格,一起放风筝烤鱼,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额乐手松了些,露出个脑瓜尖儿,只是还不肯出来。   纳兰·舒尔原本一直没说话,此时也开口道:“我阿玛病了有些日子,额娘身体也不好,心思都在阿玛身上,你有四个额娘呢,什么事都有人分担,多好啊……”   额乐掀开被子,越过茉雅奇,握住她的手,“咱们也是好朋友,也可以一起分担,舒尔,你别担心。”   茉雅奇侧身抱住她,额乐干脆爬过去抱着她,吉兰见姑姑爬,她也直接爬,趴在姑姑身上,天真地说:“我们要做一辈子的朋友呀。”   舒尔感动极了,伸手抱住她的朋友们,但是感动过后,便是现实,“能、能不能先下来,我喘不过气了……”   额乐和吉兰慌里慌张地往下爬,你绊我一下,我绊你一脚,一个不稳,两人就栽倒在茉雅奇身上。   茉雅奇叫了一声,没有受到殃及的伽珞噗嗤笑起来,随后其他几个也跟着笑,滚成一团。   值夜的宫女听到动静,赶忙过来劝:“我的小主子啊,早些就寝,否则娘娘又该不准你们一块儿睡了。”   她这话一落,几个人瞬时消声,板板正正地躺下。   第二日,檀雅和额乐见了面,额乐扭扭捏捏地瞄檀雅,檀雅面上没有表情,嘴唇抿在一起,心里偷乐:小样儿,还治不了你一个小娃娃。   宣妃她们就像是没看见两人那别扭样子,该做什么做什么。   而这时,二十二阿哥已经将二十阿哥胤祎和二十一阿哥胤禧的尺寸送过来,定贵人也听说檀雅要给那两个阿哥做一身衣服的事儿,上午宣妃和苏答应要上课,她便过来帮檀雅。   额乐心里存着事儿,可她曾经吃了教训,上课时根本不敢分神,好不容易捱到午间,这才蹭到檀雅身边,可怜巴巴道:“色赫图额娘……”   檀雅隐晦地递给苏答应一个得意的眼神,然后才淡淡地看向额乐。   额乐一咬牙,一把抱住檀雅,一古脑道:“色赫图额娘,你别生额乐的气,额乐以后不告状了还不行吗?”   檀雅手里还拿着针呢,哪想到她不管不顾扑上来,吓得连忙抬起手,气道:“你这孩子,怎么不看着点儿,不怕扎到啊?”   额乐耍赖:“扎到了正好,色赫图额娘就心疼了。”   檀雅一见她这样,直接揪住小丫头的耳朵,“看来你是没明白错在哪儿,那些耍心眼的小聪明,使到外人身上才是本事,使到自己人身上算什么?有能耐直接对上色赫图额娘啊!现在还知道使苦肉计了,瞧给你本事的!”   “疼、疼!”额乐龇牙咧嘴,“我真的知道错了,色赫图额娘。”   “长记性了?”   额乐连忙点头,“长了长了。”   檀雅这才松了手。   额乐揉着耳朵,觑着她的眼色,小声道:“这不是因为不是您的对手嘛,否则额乐哪会想出这种下策。”   还下策……檀雅心下好笑,也没揪着不放,神色稍认真些,当着宣妃等人的面,一本正经道:“色赫图额娘也给你们道个歉。”   茉雅奇几人惊惶,连忙摆手,“怎么敢受您的道歉,万万使不得……”   “使得。”檀雅拉过几人,认真地说。“错了就是错了,我不该骗你们,理应道歉。”   额乐接受还算良好,其他几个小姑娘没受过长辈的道歉,又是激动又是不知所措,忙说“没事”。   檀雅一听,笑着询问:“那咱们就一笑泯恩仇啦?”   几个小姑娘互相看了看对方,嘴角上扬,学着她说:“一笑泯恩仇啦。”   “那就玩儿去吧。”   等到几个小姑娘跑走,檀雅方才冲宣妃三人挑挑眉,“瞧吧,皆大欢喜,这一页翻篇。”   定贵人笑,宣妃则是白她:“分明是你先逗她们,偏又引得额乐先来给你道歉,你这个人,良心坏的很。”   “就额乐这精怪劲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让人招架不住了,嫔妾不趁着她还小的时候欺负,待她长大就不是对手了。”   外头人才是坏的很呢,在她这儿经历些无伤大雅的人间险恶,好过在外人那儿栽跟头。   檀雅拿起绣绷,微微一笑,“这才哪到哪儿呢?我得让她在宫里十来年的记忆,充满各种各样的色彩。”   宣妃还要说话,定贵人按住她的手,塞给她一本书,劝道:“且算了,您可说不过她。”   “我是说不过她,但是我能罚她。”宣妃扔过去一本经书,“抄。”   檀雅:“……” 第52章   檀雅帮着苏答应绣好佛经, 便直接接过定贵人她们裁好的料子,开始做衣裳。   二十阿哥胤祎和二十一阿哥胤禧性格完全不同,二十阿哥更张扬不羁, 二十一阿哥则是比较雅正, 喜好偏向文人墨客。   是以,二十阿哥的衣服是黑色做底,红色为配色,绣火焰纹;二十一阿哥的衣服是用一匹天蓝色锦缎做的,檀雅和苏答应商量,决定在上面绣银色水波暗纹。   两件衣服,檀雅和苏答应分工,定贵人绣技尚可, 也会帮忙绣些简单的纹路, 至于宣妃,她女红极一般, 不去太后娘娘那儿时, 便坐在一边喝茶看书,好不惬意。   额乐她们也上了几节女红课,能勉强绣点儿不成形的东西。额乐没有自知之明,还想要帮忙, 檀雅自是不能用她,也不能让茉雅奇几人给阿哥们做衣服,年纪小也不行,万一传出去, 容易教人传闲话。   “你们要实在想帮忙, 就劈线吧, 别弄乱了。”   伽珞、茉雅奇和舒尔都是稳当的, 劈线慢一点,但确实没捣乱。   额乐和吉兰弄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放下线便异想天开道:“我也要绣帕子送给哥哥们。”   又是帕子……   檀雅不想嘲笑她,只是认真地问:“你想绣多少?再来个二十多方帕子?你何时能绣的完?”   额乐一下子退缩了,又不肯收回话,梗着脖子道:“拙作自然不能拿到旁的哥哥们面前丢人现眼,只送给最小的三位哥哥便是。”量他们也不敢嘲笑她。   “日后我女红有成,再送给皇阿玛、太后娘娘和其他哥哥。”   檀雅暗笑,并不管她,让她自去忙活。   额乐可不想自己一人行动,便试图拉走几个伴读们,吉兰极顺从,而另外三人说要帮忙劈线,她还振振有词道:“你们不想送些心意给家里人吗?也让她们知道你们的惦记。”   都是好姑娘,且都极重视家人,额乐这个提议可以说是正对几人的胃口,就连吉兰都想绣一方帕子送给姐姐,但是她们方才还说要帮忙劈线……   宣妃眼不离手中书,道:“去吧,这儿没有你们帮忙也无妨。”   几个孩子便呼啦一下出门,回她们自己的屋子忙活。   檀雅这里专心绣了许久,抬起头边扭脖子边道:“定贵人,苏姐姐,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别累到。”   苏答应看向自鸣钟,问:“你要去钓鱼?”   檀雅点头,“钓几条鲫鱼,明早胤祜他们便能喝鱼汤了,几位可要一起去?”   宣妃不言不语地放下书,起身。   檀雅一笑,“难得娘娘今日与咱们一道,让人多准备几根钓竿?”   定贵人道:“那便一起,可要叫孩子们?”   檀雅嫌弃不已,“叫她们作甚?闹腾的很,咱们几个自在去。”   苏答应见定贵人轻轻捶肩膀,走过去帮着捏一捏,嘴上则是附和檀雅:“那咱们要悄悄走,不然要被她们听到了。”   檀雅眼神倏地亮起来,兴致勃勃道:“那咱们这就偷跑吧,她们绣帕子呢,没准儿咱们回来还没注意到……”   宣妃和定贵人见她们两个这么有兴致,只得拖着一把老骨头舍命陪君子,一出门便蹑手蹑脚地往院门走。   檀雅跟在后面看两位如此,很是无奈,大大方方小声些便是,如此形态,岂不是谁见了都要怀疑吗?   但是已经走到院子里,说话肯定会惊动额乐她们,只能当做没看见。   富察·伽珞正好坐在窗边,不经意地一抬头,就瞧见咸福宫的几位贼……不是,小心谨慎的模样,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宣妃略微有些心虚,一直用余光注意着额乐她们的屋子,一瞧见伽珞那孩子看见了她们,下意识便抬起手,食指抵在唇间,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摆出雍容的姿态。   檀雅接过宣妃本来要做的,抬起手做了个“虚”的动作,然后指指外头,又指指她们的屋子,摆手。   伽珞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点头。   “伽珞姐姐,你在干什么?”吉兰疑惑地看着她,其他人闻声,也跟着看过来。   伽珞笑容有些僵硬,遮掩道:“没做什么,脖颈有些酸,转一转,你们也不要一直低着头。”   等到哄过去,伽珞再瞥向窗外,已经没了人,悄悄松了一口气。   檀雅几人出了门,便没有这么小心翼翼了,径直奔向钓鱼台。   四个人排排坐,一人手里一根掉根,宣妃仍然觉得脸上热,忍不住念叨:“一把岁数了,简直是晚节不保,竟然与你们胡闹,还教孩子看见,多让人笑话。”   檀雅听她念叨,不知为何越发想笑,她也真的笑出声来。   “你还笑?”   檀雅何止是笑,她还笑得前仰后合,右手扶了一下才稳住自己,没有摔下小马扎。   苏答应瞧宣妃快要恼羞成怒,连忙冲檀雅道:“鱼都教你吓跑了,你可收敛些吧。”   檀雅看向水面,可不是,她手里握着杆动来动去,弄得水面也是一波接着一波,确实影响鱼儿咬勾,连忙端坐好。   宣妃还气呢,见她这样,哼了一声:“早晚教你吃了教训。”   远处,有几个庶妃散步路过,见到咸福宫的几位在一块儿钓鱼,不知是羡慕还是酸涩地感叹:“咸福宫感情可真好,总能见到她们待在一处,宣妃娘娘可真是慈和。”   而檀雅几人心思全在钓鱼上,自然没注意到这几人。   这里不愧是专门养鱼让人钓的,那鱼一个接着一个的咬勾,没多久,四人便都有收获。   宣妃叫她们将桶放到一处,亲自挑选了六条个头大的,命人送到讨源书屋去,然后几人便收拾收拾回去。   几人还没走到地方,便见她们院子的一个小太监满脸焦急疾步而来,一见到主子们,立即禀报道:“娘娘,几位小主,方才来人,说是纳兰大人突发急症,病故了,纳兰家来人,要接纳兰格格回去呢。”   檀雅几人皆是一惊,对视一眼,连忙加快速度,赶回去。   纳兰·舒尔已经哭成了泪人,站都站不稳,全靠人扶着,身边的侍女在为她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其他人也全都眼泪汪汪地陪她一起哭,一见到宣妃等人,纷纷像是找到了依靠一样,期待地看过来。   宣妃其实最是个心软的人,也最纵容孩子们,见舒尔这般,快步走过去,紧紧抱住她,心疼道:“好孩子,我们都在呢,莫怕。”   舒尔抽噎:“娘、娘……我、阿玛……呜呜呜……”   宣妃抚着她的后背,劝慰道:“人都有这一天,在我们草原,人死只是褪去一身污秽,重新回到神明的怀抱中,你阿玛只是去更好的地方了。”   舒尔从宣妃怀中抬起头,一抽一抽地问:“真的吗?”   宣妃肯定地点头,“不信你问色赫图答应。”   舒尔期待地看向檀雅。   檀雅心下叹了一口气,也蹲在舒尔面前,摸着她的头道:“真的,以后无论是繁星还是清风,日月交替或是四季流转,都可能是你阿玛在另一个世界与你打招呼。”   舒尔选择相信她们说得话,抱进宣妃,依依不舍地看向额乐几人,“嬷嬷说我要守孝三年,我们还能做一辈子的朋友吗?”   她们相处的时间短,感情却是极好,额乐立即握住她的手,“三年又何妨?我不要其他伴读,就等你回来,也会给你写信,你也要给我们回信。”   舒尔泪眼朦胧地点头,听到侍女说收拾好了,恋恋不舍地松开宣妃,跟她的朋友们道别。   她走得时候,给宣妃几人行了跪礼,然后才边流泪边回望地离开。   额乐几人全都哭得更伤心,为朋友的离开,三年对她们来说,太长了。   宣妃担心孩子,还特地派了一个小太监跟舒尔回纳兰家,顺便代她们和孩子们祭奠舒尔的阿玛。   而额乐四人,自舒尔离开畅春园,都有些恹恹的,做什么都没有精神。檀雅几人体谅她们的不舍,也没有指责。   众人一连好几天都没心情出去,就待在院子里,安静地忙活手中的女红,专心致志,竟然不出半月,提前将衣服做好。   檀雅直接派人去送,也没有昧功,直接告诉二十阿哥和二十一阿哥,是她和定贵人、苏答应一起缝制的,所以提前做好送过来。   二十阿哥和二十一阿哥连连道谢,都很喜欢,当即便穿上身。   二十一阿哥还算矜持,只在二十二阿哥面前来回转,二十阿哥直接就穿了出去,大摇大摆地在人前晃悠。   雍亲王胤禛早就知道两个弟弟收到了咸福宫所制的衣服,一反常态地邀请兄弟们去偶遇二十阿哥。   二十阿哥贯来会装相,哪怕再有炫耀之心,见到这么多位兄长,立即便从一只花孔雀变成一只老实的鹌鹑,乖巧地问好。   胤禛今日是关心弟弟的好兄长,和气地问:“胤祎,你这是往何处去?”   二十阿哥受宠若惊,声音发颤地解释:“回四哥,胤祎随便逛逛而已。”   胤禛继续关心:“你这身衣服不错,瞧着花样不是宫中绣娘的手艺,新做的?”   二十阿哥诚实地回答:“回四哥,这是咸福宫的定贵人、色赫图答应、苏答应为胤祎缝制的,胤禧今日也收到一件。”   跟在后头百无聊赖地十二阿哥胤裪倏地抬头,不敢相信地看向二十阿哥身上的衣服,他额娘做的?!   他这个亲儿子都没穿过!   胤禛瞥见十二的神色,不着痕迹地满意一笑,挥手让二十离开。 第53章   谁都不会相信, 不苟言笑的雍亲王胤禛有什么坏心眼儿,就连十二阿哥胤裪,都只以为偶遇二十一阿哥胤祎并且听到额娘给他做衣服是巧合。   但正因为是巧合, 才更让已经而立之年的十二阿哥心里不是滋味儿。   他出生时, 额娘身份低微,幼时养在苏麻喇姑身边,也常会想念额娘,偶尔相见,额娘只上下打量他一眼,从不曾亲近教他难做。   那时候他心里也有些不好的想法,是额娘告诉他:“相安无事是福气。”   待到苏麻喇姑去后,他也大婚开府, 成熟了些, 便会经常送些孝敬进咸福宫,回礼中也有针线, 只是颇少, 更多是宫中的一些玩意儿。   从前他没在意过,是因为没有比较,可现在有二十一阿哥的话,十二阿哥不免联想开来, 咸福宫几位关系好,兴许这些年,额娘给胤祜做的衣服更多,对胤祜也更亲近……   十二阿哥倒不至于迁怒几个弟弟, 只是心里颇酸, 回府便对福晋富察氏道:“明日我再去畅春园, 你与我一道去额娘那儿请安, 再带着长平。”   爱新觉罗·长平,是十二阿哥的长女,也是十二阿哥唯一长大的孩子,今年十五岁。   十二福晋担心问:“爷,为何这般突然?可是额娘那儿有什么事儿?”   “无事,只是探望一二。”   “既是无事,可否晚一日?我府中还未安排……”   十二阿哥这才反应过来,他确实有些急躁,便改口道:“如此,我明日走前安排好护卫,你独自带长平过去。”   十二福晋点点头,然后期待地看着十二阿哥,问:“爷今日可要在正院留宿?”   十二阿哥停顿片刻,方才点头,十二福晋一喜,立即命人去安排。   第二日十二阿哥到畅春园,专门命人去咸福宫请示。隔日,十二福晋一大早便带着府上长女赶往畅春园,因起得早,还未到午时便赶到,两人先去拜见太后娘娘和佟佳贵妃,随后便来到定贵人住的院子。   宣妃知道她们要来,命膳房给留了饭,一问两人确实未正经用膳,当即便命人摆膳。   十二福晋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是我们来的突然,给宣妃娘娘和额娘添麻烦了。”   宣妃摆摆手,不以为意道:“你们有孝心,何来麻烦,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檀雅和苏答应领着额乐和三个小伴读进来,几个孩子与十二福晋见礼,十二福晋招呼她们到近前来,都送了礼物。   而额乐是十二阿哥的妹妹,富察·伽珞是十二福晋的妹妹,两人年纪虽小,辈分上却是十二阿哥家格格的姑姑和姨母,昨日便商量也要给晚辈见面礼,此时便一本正经地送上。   长平格格看着只到她腰间的两位“长辈”,实在尴尬,只能看向嫡母。   十二福晋夸赞两人几句,教长平收下,然后便对宣妃娘娘道:“怪道京中都在说,这几个孩子得您几位教导,是大福气,果真不一般。”   “莫要夸她们。”宣妃摆摆手,瞥了一眼额乐得意的神情,道,“更要管不住了。”   午膳摆上,宣妃几人未免十二福晋和长平格格不自在,又坐下用了点,宣妃和定贵人、苏答应只略微动了动筷子,主要陪吃的便是檀雅,她胃口向来不错,战线拉长一些也能吃一些。   这也就是看在定贵人的面子上,否则她们都是康熙的妃嫔,哪需要迁就阿哥们的福晋,又不是太子妃。   檀雅等到十二福晋和长平格格筷子慢下来,便放下筷子,接过帕子擦擦嘴,客气道:“我吃好了,你们继续,吃饱些。”   十二福晋顺势放下筷子,笑道:“我们也吃好了,谢过娘娘、额娘还有两位答应。”   定贵人喝着清茶,淡淡道:“到这儿来不必太过客气。”   越是客气,越显得生疏。   定贵人看向唯一的孙女,又对额乐道:“带长平出去从转转,今日你们可是拖了你十二嫂的福,才能多玩儿上半日。”语气亲昵,甚至完全没询问宣妃。   十二福晋笑着让长平随额乐她们去,心里却想着,咸福宫几位确实感情极不一般。   长平格格年纪大,按理来说该她照顾额乐几人的,可是额乐小大人似的,又对畅春园更熟悉,便成了主导,“长平,姑姑带你去玩儿,畅春园有可多好玩儿的地方了。”   额乐领着,一帮姑娘一窝蜂出去,宣妃几人皆笑吟吟地看着,待她们没影儿了,宣妃看向十二福晋,关心地问:“你这气色,瞧着比上次见,还差了几分,身体不好吗?”   十二福晋摸了摸脸颊,再看宣妃和定贵人全都面色红润,更不要说比她还小的苏答应和檀雅,瞧着何止比她小几岁,快要差出十岁不止了。   相由心生,女人过得好不好,脸是不会撒谎的。   十二福晋苦笑,“我们爷至今还未有子嗣,如何能不急?莫说儿媳,整个后院都在喝药。”   宣妃几人对视一眼,檀雅和苏答应不好插话,宣妃也不好说什么,只有定贵人,沉默半晌,放下茶杯,道:“那不是你的错。”   十二阿哥府上,不是没有女人怀孕,只是除了长平格格,全都早殇,就连十二福晋生的嫡子,精心呵护,也只长到四岁便没了。   一个男人没有子嗣,是抬不起头的。   这些年,十二福晋哪怕在外头不露声色,心里确实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连她亲生额娘都一边担忧一边催她,给她找各种生子偏方,唯有定贵人这个亲婆婆,告诉她不是她的错。   十二福晋眼圈儿一红,险些哭出来,连忙垂下头掩饰失态。   定贵人自生下十二阿哥,已经念佛多年,却是这几年才真正通透起来,见她这般,轻叹一声,“生育一事,也讲究个缘法,急是急不得的。”   十二福晋拿起帕子擦拭眼角,“儿媳如何不知,只是我们爷都这般大的岁数了,还未有一子……”   以这年代的平均寿数,三十岁确实算是高龄了,不过也不是没有这个岁数的妇人生产。   檀雅知道,心理是很容易影响生理的,有些人确实是会越急越是怀不上,再说是药三分毒,那么些妇人为了要孩子病急乱投医,极容易吃错药伤根底,更不妥当。   能怀说明不是不能生,便是现在有些问题,太医作为本朝医术顶尖的医者,才最有发言权。   因而檀雅便插了一嘴,劝道:“十二福晋还是要想开些,心情愉悦,身体健康,说不准什么时候,孩子便来了。”   便是注定没有孩子缘,心胸开阔,日子也过得快活些不是?   这话檀雅没说出来,定贵人却是领会了,想着十二福晋这种情况,劝是无用的,便语气些许强硬道:“有病喝药,没病便请太医开些补气养身的药膳吃着,你在宫外,这世上去处那般多,值得看的东西也那般多,三五日便出去一回,何必闷在后院中?多到外头走一走,踏青、赏花或者去哪家做客都好。”   定贵人语气还算柔和,宣妃爱屋及乌也当十二阿哥和十二福晋是自家晚辈,直接便拍板儿道:“往后再不许日日想孩子的事儿,就照你额娘说的,找太医院那位最擅长妇人科的太医看诊,三五日必须出去一回,往后月月进宫来跟我们说一说宫外新奇的事儿,也让我们这些挪不了窝的睁眼瞎听一听。”   这是强制要求她照做了,时人最重孝道,从前咸福宫不乐意拿孝道压着十二福晋来请安,现在既有要求,十二福晋自然要答应。   答应下来之后,十二福晋又想起十二阿哥让她带长平来请安,便请示道:“娘娘,额娘,日后儿媳也带长平进宫来请安吧?”   宣妃看向定贵人,看她的意思。定贵人神色淡淡,道:“平时你一人来便是,不必折腾孩子,若赶上年节,再带她过来。”   先前有一次,十二福晋进宫的时候也替十二阿哥请示过,当时咸福宫的回复,也是不必折腾孩子,此时又是如此,再思及方才额娘对额乐的态度,十二福晋了然,连十二阿哥提议让长平留下陪额娘几日,都没有开口。   傍晚,十二福晋带着长平格格离开畅春园,回到十二阿哥在此的住处,将今日在额娘跟前做的说的,一五一十如实讲给十二阿哥听。   没有养在身边的儿子,也是血浓于水,可论起亲近程度,怎么也不如养在身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更遑论隔了一辈的非嫡出的孙女。   十二阿哥靠在榻上,叹了一声,道:“待回京后,你就按照额娘和宣妃娘娘说的做吧,届时我也教太医瞧一瞧,能吃药膳温养便不要再喝乱七八糟的生子药了。”   十二福晋含泪点点头,犹豫片刻,轻轻靠向十二阿哥的肩,哽咽道:“若是哥儿还活着……”   十二阿哥沉痛地闭上眼,拍拍福晋的背,温声道:“往前看吧,我们都学学额娘,看开些,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夫妻二人因着这一番交心话,明显又亲近许多,十二福晋感念额娘的慈爱,回去便一一照做,还决定给额娘做一身衣服,下次请安时送过去。   而畅春园这边,康熙已经住了两月有余,便决定启程返回皇宫,却不想,太后娘娘不准备走了,要留在畅春园里过冬,还说要留下宣妃她们。   康熙孝顺嫡母,见她决意如此,又不甚放心,便命恒亲王胤祺常往返于畅春园和京中,然后才摆驾回程。   檀雅高兴坏了,目送御驾远走,再回首畅春园,竟是生出“这是她的地盘”的不敬念头来。 第54章   没有康熙的畅春园, 和当初没有康熙的咸福宫檀雅一人留守天差地别,那时候檀雅禁足在咸福宫里,两个月咸福门都没踏出去, 只能在咸福宫内折腾。   现在不同了,康熙带着后宫的嫔妃哗啦啦全走,畅春园最大的是太后娘娘, 第二大的便是她们家宣妃娘娘, 太后娘娘身体不好不管事,第二大自然便成了隐形老大,完全可以罩着她……们。   那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快乐, 虽然还没切实变成行动,檀雅已经感受到了。   宣妃打前头走着,都感受到檀雅雀跃的心情, 无语道:“几个孩子今日的课程已经耽误,快些回去吧。”别傻乐了。   檀雅合不上嘴, 笑呵呵地应:“是得上课,不能因为皇上走了,就让孩子们散漫。”   分明散漫的是她。   宣妃懒得搭理她,对孩子们道:“莫要东张西望, 赶快回去,一秋一冬呢, 以后有的是机会赏玩。”   额乐几人受檀雅感染, 脚步也忍不住轻快几分, 边走边叽叽喳喳地商量不上课的时候去哪儿玩儿。   檀雅根本不用跟谁商量, 她早在来时看见畅春园四通八达的水源, 便生出了个念头,先前还想着不能实现,颇有几分遗憾,没想到太后娘娘不回宫,还将她们留下来,想头霎时便有了照进现实的可能。   一行人回到她们的院子,宣妃不放心太后娘娘,便提出带几个孩子去太后娘娘那儿上课,能就近陪伴,苏答应也一同前往。   檀雅琢磨着事儿,便没跟着去,反而叫了个小太监,吩咐他做些事。   东西一时半会儿准备不出来,第二日晨起散步,檀雅便引着几人直奔宜妃郭络罗氏住的院子北边儿的廊桥,等到傍晚再散步,又去了佟佳贵妃常待的的水榭,赏玩尽兴方归。   这都是碍于不好打扰佟佳贵妃和宜妃,她们没能好好赏景的地方。现在这附近院子除了些侍从,全都空了,檀雅自然要上去瞧瞧。   那些院子,并不似紫禁城东西六宫那般,康熙金口玉言归属于谁,是以檀雅去廊桥和水榭,自然无人置喙。   唯有苏答应,晚间两人躺在一块儿,颇为嫌弃地对檀雅道:“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挑衅,想要取而代之呢,你也不怕佟佳贵妃和宜妃娘娘多想,对你不满。”   “又非闯进她们住过的院子里,若只去廊桥和水榭玩耍便能惹她们不高兴,那大概咱们随便做什么,都能惹出一堆仇人来。”   心眼小的,当初二十二阿哥和额乐留在咸福宫里,就能教人嫉妒的夜不成寐,这次太后娘娘独独留下她们咸福宫的人,也要恨得牙痒痒。   可什么能惹人嫉妒,惹人不满呢?一个人拥有旁人没有的东西,最是教人眼红。   二十二阿哥和额乐再受康熙和太后宠爱,于皇位也无妨碍,那几个高位嫔妃,说句现实的,根本瞧不上她们,跟她们计较才是抬举她们,人家现在当然不会做这样不体面的事情。   真正有可能会不平的,是那些位份相差无几的妃嫔,可这些人,檀雅有什么好怕的呢?   不得不再次庆幸,她没有生在康熙后宫进人的前些年。   之后的几日,宣妃都是带额乐四人去太后娘娘那儿,檀雅听说太后娘娘竟然给几个孩子讲古,兴趣起来,也跟了去,就坐在孩子们后头一起听。   太后娘娘这一夏,身体比冬时看起来好不少,可是身体的年迈和衰弱是不可避免的,便是没听过御医的确切诊断,经过去年的凶险以及今年的状态,任谁也都猜得到,许是熬不了太久。   且极玄学的是,老人家通常都会有所预感,但太后娘娘无论何时出现在人前,都是那般沉静慈和,三个小伴读,多接触几次,也不再拘谨,和额乐一起童言童语地哄太后开怀。   皇太后喜欢她们,听了宣妃给她们上蒙语课,勾起不少回忆,便兴起谈及幼时在草原上听过看过的人和事儿,还有那些奇幻的传说。   皇太后讲古时,眼神悠远而思念,嘴角上扬,语调舒缓平和,语速极慢,偶尔穿插几句蒙语,还会给孩子们讲其典故,既有教导又引得孩子们对科尔沁草原心生向往。   檀雅之所以会感兴趣,是因为老太后说的很多事情,都是没有文字记载的,只是生于草原长于草原的人们口口相传,许是这一代人知道,到下一代便会湮没于时光之中。   就像宣妃,不过跟太后娘娘差了三十年时光,对于有些内容,也不甚了解。   檀雅常有些奇妙的想法,听了一日,便与宣妃提议:“娘娘,太后娘娘口中那些人事,若是就此掩埋,实在太过可惜,不若咱们整理记录下来,留给后人可好?”   便是不能如正史一般使世人铭记,留存数百年,也好教后世人知晓这位传奇皇太后的一声。   而且,檀雅悄悄凑到宣妃跟前,小声道:“嫔妾瞧着,便是太后娘娘,也当自己大限将至,咱们将她七十余年所见所闻整理成回忆录,兴许要整理一年二年去,没准儿拖到那时,太后娘娘能有所好转呢?”   宣妃意动,太后娘娘已经七十七岁高龄,她实在不奢望好转,但若是真能像檀雅所说,再享受一年二年的天伦之乐,也是极好的……   而她去劝太后娘娘,说的是:“自古以来,需得大造化之人或者奇人异事方有传记,娘娘您是后宫女子又如何?您这样好的人,一生皆献于大清和蒙古,若是连个姓名都未留下,我不服。”   “还有您生命里许许多多的人,那些好女人,凭甚么也只能留下个姓氏呢?”   她这些不服气、不满足,是檀雅释放出来的,生根发芽渐渐茂盛。她们困囿于后宫之中,能做出的改变有限,只是想要给那些人留下个名字,又有何妨?   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瞧着宣妃眼中的光,缓缓抬起手,抚摸着她的脸,柔声道:“哈日伊罕,我最亲近的孩子,我能为你做的不多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满足你的。”   傍晚,孩子们上完课在后湖边儿玩儿,四个女人坐在水榭里,屏退宫侍,闲谈起给皇太后整理回忆录一事。   檀雅好奇地问:“原来娘娘的名字是叫哈日伊罕?有什么寓意吗?”   宣妃黑脸不答,檀雅这点儿眼力见儿还是有的,便转移话题道:“以后咱们也可以整理一本《后宫杂记》,就写咱们自个儿亲眼所见的后宫事儿,女人们都要有名有姓,等到死后再拿出来,不然像苏姐姐这般大才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通读各种典籍,实在埋没。”   定贵人低头轻笑,顺着她岔过宣妃名字的事,问苏答应:“一直未问过,你闺名叫什么”   苏答应回道:“嫔妾闺名叫苏屏。”   定贵人又问了是哪个字,得知是画屏的屏,笑道:“这个字雅,一听就是读书人家给女儿起的名字。”   她眼一转,见檀雅在吃点心,不甚好奇关心的模样,笑问:“怎么今日,你竟是没了好奇心?”   檀雅笑着回答:“嫔妾自然是早就问过的。若说好奇心,您的名字若能告诉嫔妾,嫔妾一定会记住的。”   “我的名字……已经许多年没人叫过了,静好。”定贵人说出口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了,“我记得幼时额娘说过,我出生时先帝倡汉学,我阿玛便想给我起一个汉名。”   万琉哈·静好,这名字听起来,可比苏答应的名字还要有读书人家小姐的感觉,真真正正是长辈对女儿成长的期许。   今一日,大家又互相通了姓名,一下子又亲近了许多,不过从前的叫法都叫惯了,几人便没有改口,还按照原来的叫。   而她们说要给皇太后整理回忆录,便认认真真准备起来,就按照时间,从太后有记忆开始记录,能想起来什么便记什么,散一些也无妨,回去她们再整理便是。   太后则是自叫了宣妃的名字之后,便更加放开,次次都叫宣妃“哈日伊罕”,语气十足的慈爱亲昵。   额乐头一次听到,瞪圆了眼睛,小眼神一直往她宣额娘那儿飘,傍晚便偷偷跑进檀雅和苏答应的屋子。   宫侍给檀雅送了一堆奇奇怪怪地皮制气囊来,她正在跟闻柳说怎么缝制救生衣,见额乐进来,还一副要说悄悄话的神情,问道:“怎么了?”   额乐注意力却教那些奇怪的东西吸引去,“色赫图额娘,这是什么啊?”   “好玩儿的玩意儿,还未做好,以后你就知道了。”檀雅敷衍过去,复又问,“你方才有什么事儿?”   额乐收回注意力,小手放在嘴边儿,小声道:“色赫图额娘,宣额娘的名字竟然叫哈日伊罕!你们以前知道吗?”   檀雅和苏答应对视一眼,淡淡地问:“知道啊,怎么了?”   “你们不惊讶吗?哈日伊罕,黑妞诶!”   黑、黑妞?!   檀雅咳了几声,勉强控制住表情,一本正经地嘱咐:“别大惊小怪的,就跟汉人给孩子起贱名好养似的,色赫图额娘不还想给你起个小名叫大力吗?”   额乐一听,挠挠头,“是吗?大家都有吗?”   “当然,色赫图额娘小名叫虎丫,你额娘小名叫阿丑。”檀雅顶着苏答应的瞪视,正儿八经瞎掰,“都是为了孩子顺顺当当长大,是长辈们的一片心意,没人会笑话的。”   额乐小嘴微张,来回看两位额娘,最后落在亲额娘身上,恍然大悟道:“那我额娘肯定是反着的,我额娘最好看了!”   檀雅挑眉,“那我呢?”   额乐动动嘴,犹豫道:“色赫图额娘的名字……跟您极配。”   苏答应笑不可遏,还不忘冲着额乐点头,“是极,你色赫图额娘的名字,向来是一丝矫揉造作都没有的。”   檀雅被嘲讽也不生气,捏了捏额乐的耳垂,道:“总之呢,宣妃娘娘的名字没什么奇怪的,你们几个孩子学蒙语,知道便知道了,莫要当玩笑似的在外面随意说。”   额乐点头,“额乐不会说宣额娘,也不会说两位额娘的小名。”   檀雅又捏了一下,才松开,赞许道:“咱们额乐真懂事,回去也跟她们三个说一声。”   额乐知晓了,行了个礼,噔噔噔跑出去。   檀雅这才笑起来,“没想到娘娘的名字竟然是这样的寓意。”   苏答应却是一把拎起檀雅的耳朵,“阿丑是谁?嗯?”   檀雅龇牙咧嘴地解释:“我我我,是我,苏姐姐你松松手。”   “你下次再这般胡说八道,我非要把你这张嘴缝上不可!”   闻柳几个宫女纷纷偷笑,低下头,谁也不上去劝。   檀雅求饶,“这不是给额乐讲道理呢吗?善意的谎言,我绝对没有恶意,苏姐姐那小名,谁听都不会当真的。”   苏答应手上微微拧了一下,听到檀雅叫痛,这才放手。“拿着你这一堆破烂玩意儿,去外头折腾去。”   檀雅揉耳朵,“这怎么是破烂玩意儿,说好了明日去泛舟,我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危,特意准备的。”   “丑死了,你拿到娘娘面前,看她愿不愿意穿。”   “那是你们不知道它的好处。”   据宫侍禀报,匠人送过来前已经试验过,气囊越多能够承住的重量越大,虽说身上绑个十来个气囊确实丑,可是安全啊,多好。   “我要从后湖亲自划船到前湖,当然得做万全的准备。”檀雅再次确认,“泛舟,多清雅的事儿,你真要拒绝?”   苏答应毫不犹豫地决绝,“若是船夫划船,我放心,你?还是算了吧。”看到那一堆东西,她更不放心。   檀雅耸了耸肩,不再劝。   然而第二日,苏答应还是主动坐在了檀雅的船上,面无表情地攥紧两边船板,视线随着这小小一只船打转而一圈儿圈儿的环视周围,心里十分后悔。   “既然苏姐姐信任我,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苏答应从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晕船,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把你缝的那气递囊给我。”   “我就说要做好准备吧?”檀雅放开桨,向前探身,将自制气囊救生衣递给苏答应。   船因为她的动作晃动,苏答应根本不敢松手,许久才缓缓放开一只,僵硬地接过来,套在身上。   那样美貌的女子,身上套了那么多诡异玩意儿,檀雅抿唇忍笑道:“苏姐姐坐好,走咯——”   船顺畅地笔直前行,苏答应气怒,“檀雅!”   “哈哈哈哈——” 第55章   苏答应发现檀雅划的船稳稳当当之后, 找回心态,第一时间便将身上坠着的那些丑东西脱下来,嫌弃地甩在两人中间。   檀雅笑得没法儿好好划船, 不得不暂时停住桨,但船周围的水波一圈儿一圈儿的荡漾开来。   苏答应气得俏脸绯红,娇声骂道:“若是翻了船, 我便是做了水鬼也不会放过你!”   檀雅边笑边赞道:“苏姐姐便是成了水鬼, 也是水中芙蓉,鬼中绝色。”   什么时候跟檀雅发脾气,她都能将教人气也不是,不气又不甘心, 苏答应只能拿旁的东西撒气, 绣鞋踩在那气囊上,仿佛那是檀雅。   然她这一大动作,船便晃动起来, 苏答应赶忙双手抓紧两侧船板,控制平衡, 嘴上还不罢休,气恼道:“你既是会划船,还弄这臭东西来羞辱我,瞧我好欺负吗?”   “苏姐姐误会我。”   虽说这年代的匠人也极厉害, 但工艺材料到底有限,檀雅担心她真的踩坏了, 倾身去够那“救生衣”, 拉到身边, 才道:“我这是给额乐她们准备的, 瞧她们在岸边眼巴巴的样子, 咱们一上去,那孩子定是要缠着我坐船玩儿的。”   苏答应望向岸边,果然见额乐几个脱离宣妃和定贵人身边,正随着她们的船在岸边走,瞧见她望过去,还冲着她挥手。   “我总想孩子们年少时能什么都尝试一番,这样无论往后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记忆都不是干涸的。”   不过她再自信,也不敢让孩子们有一丝一毫落入危险之中的可能,安全起见,自然要作出万全的准备。   檀雅重新拿起桨,不过划水速度慢下许多,分出些精神,悠然地看两岸的景色。苏答应也不再跟她掐嘴仗,放松身体和心情,在另一个角度欣赏美景。   后湖和前湖之间的连接,是通过一条约莫两条船的小河道,河道上有一座白玉拱桥,岸边栽种着一棵棵垂柳。   檀雅这个角度,正好看见苏答应背后生机勃勃的绿意,阳光照下,穿过那些不堪重负、垂向水面的枝丫,像是给苏答应罩了一层柔光,分外温柔。   而小舟悠然地出了这一条河道,两人眼前又变得朗阔。   前湖要比后湖大上不少,相较于后湖的婉约,前湖岸边的树木花草更加高、大、阔,瞧着便大气许多,教人望之便心胸越发开阔。   再往北去,便是一条拓宽了的人工河,蜿蜒出畅春园,两岸河堤上种满桃树,因而得名桃花堤,此时湖水由宽渐窄,船晃晃悠悠地驶入桃花堤,一抬头便能瞧见桃树上不大不小的青涩桃子。   此时几个孩子不知是被哪里绊住了脚,早已经没了身影,岸边除了偶有侍卫侍从,十分静谧。   “若是明年春桃花烂漫时,苏姐姐撑一把油纸扇,坐在小舟中,那场景定然极美。”   “或是小雨如酥,水上云雾缭绕,撑一把烟青色的油纸伞……”   像是置身于江南水乡,美的如同水墨画一般的清丽之色,若能变成现实……檀雅满心期望:“也不知咱们能不能住到明年春。”   苏答应也向往那样的美景,不过世间美景许多,无法看尽,可有至亲友人相伴,四季皆如在画中,想到此,遂豁达一笑,道:“便是住不到也无妨,这岸上桃子成熟,咱们总是吃得到的。”   这话可不像苏答应会说出来的,檀雅轻笑,“苏姐姐从前那样清高的人,如今竟也沾染上烟火气了。”   苏答应心情颇好,不计较她的调侃,专注地看着的景色。   虽然畅春园内的水源连通园外,但给檀雅也没缺心眼儿到真的划出去,是以便暂时停靠在畅春园西南角的船坞,问苏答应:“苏姐姐,你是想从岸上走,还是再原路划回去?”   “划了许久,你累了吧?”   檀雅听她此言,便明白了苏答应的意思,直接调转船头,原路返回。   累是不可能累的,她要是愿意,能再划几个来回。   而两人回程时,在桃花堤碰到了额乐几人,檀雅和她们隔着距离喊话,一起返回去。   岸边早就有人在等着,檀雅将缆绳扔过去,待到船停靠在岸边,方才扶着苏答应上去,然后对坐在不远处乘凉的宣妃和定贵人邀请道:“从湖中赏景,风景极美,您二位可要坐嫔妾的船瞧一瞧?”   宣妃和定贵人都没问她为什么会划船,还划得那么自如,只欣然应允,约好明日再一同湖上泛舟。   檀雅试划过小船,自认为实力允许她眼光放大一些,便去寻了栓船的太监,让他明日寻个稍大些、能够坐三四人的船,这样她们四人可以一起泛舟。   傍晚,按照她要求寻得船便停在了后湖边儿上,檀雅上去找了找手感,便和宣妃等人约好,第二日一同游湖。   额乐举起小手,“色赫图额娘,额乐也想坐船,什么时候带额乐游湖啊?”   檀雅冲她笑了笑,然后毫不犹豫道:“我和你额娘们还没玩儿够,等着吧。”   额乐噘嘴,可也知道色赫图额娘不愿意,说也说不通,托着脸兀自郁闷。   吉兰因为是最小的晚辈儿,比伽珞和茉雅奇放得开,一把抱住檀雅的腿,软乎乎地撒娇:“色赫图玛嬷好厉害,还会划船,吉兰长大也要像色赫图玛嬷一样。”   檀雅如今听她叫玛嬷已经习惯许多,掐着小姑娘的腋下将人抱到腿上坐好,温柔道:“吉兰喜欢的话,等吉兰长大了,玛嬷教你好不好?”   额乐看她色赫图额娘对吉兰那个温声细语的样子,偷偷撇了撇嘴。   吉兰则是亲昵地靠在檀雅怀里,小手绞在一起,奶声奶气地说:“玛嬷,吉兰也想坐船……”   檀雅余光瞥见那几个孩子竖起耳朵,眼神期待地模样,嘴角一勾,又掐着吉兰的腋下,将人放到地上,“色赫图玛嬷怎么能出尔反尔呢?等着。”   吉兰有些懵,不敢置信地看她,又茫然地回头看额乐三人,似是完全没想到方才还那么温柔地人会这么善变。   檀雅欺负小孩儿没够,变本加厉,伸手比了比吉兰的个头,十足关心地语气道:“吉兰这半年多,胖了不少,可这个头好似没长,再不许挑食了,晚膳便多加一盘青菜吧,就放在你跟前。”   吉兰如遭雷劈,“啊?”   檀雅可不给她机会撒娇磨人,起身边走,待到晚膳时,瞧着小姑娘苦着脸往嘴里塞青菜,又多了一份快乐。   第二日,阳光明媚,微风徐徐,宜泛舟,檀雅命人准备了三把油纸伞,又准备了些点心干果和茶水,放在宣妃三人中间的小几上,让她们边吃边赏玩。   额乐四人就跟地里的小白菜似的,站在岸边眼巴巴地看着额娘们渐行渐远,可今日已经没了心情跟在岸边跑。   这时,宣妃身边的肖嬷嬷面无表情但是语气温和地提醒道:“格格,娘娘教您几位稍后去太后娘娘那儿请安,并且陪太后娘娘用早膳。”   额乐望向湖中,她额娘们连个眼神都不给她们,只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背着手往太后娘娘的院子走。   吉兰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跟着姑姑一起长长地叹气。   伽珞想起那日咸福宫几位长辈偷偷摸摸跑出去钓鱼,再瞧一眼那湖上唯一一叶扁舟,没有两人那样的无奈,反倒心情奇佳。   茉雅奇也是新奇多过失落,在家里,祖母向来溺爱她,但像咸福宫这样贪玩尤胜孩童的长辈,她从前是想象不到的。   等到太后娘娘得知咸福宫那四人正在湖上泛舟,先是一怔,随后便爽朗地大笑,“好极!好极!”   孩子们不知道太后娘娘为何心情这般好,额乐猜测地问:“太后娘娘,您也想泛舟游湖吗?”   皇太后本来要说不想,可话到嘴边儿,发现比起病恹恹地躺在屋里,她心里还是有些想的,便又改口道:“回头我与你宣额娘说一说。”   额乐眼睛一亮,孝顺道:“我们陪太后娘娘一起。”   皇太后可还记得这丫头方才说她额娘们要玩儿够了才带她游湖的,虽然她开口,宣妃几人定然不会拒绝,却还是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头,嘴上并没有应允。   额乐只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根本没发现太后娘娘没有明确答应她,是以等到第二日,太后娘娘和宣妃并一位善泅的宫女一起上了檀雅的船,而她们依旧在岸边,额乐内心是既崩溃又习以为常的。   早就该知道了,知道沾上她的额娘们,会有这样的情景,一点儿也不意外。   额乐侧头看她额娘铺了纸,一边看湖中的人一边提笔作画,再看定额娘,也在含笑关注着太后娘娘,根本没人搭理她脆弱的内心,就很累,心累。   额乐干脆蹲在地上,看一眼湖中人的笑脸,手指戳一下石板。   吉兰跟着姑姑学,也嘟着嘴蹲在地上,没一会儿就被地上爬的蚂蚁吸引了注意力,不知道从哪儿捡了一根树枝,一下一下戳着玩儿,玩儿的开心咯咯笑起来。   额乐望向没心没肺地侄女一眼,叹气:从上到下,怎么都让人这么头疼呢?   而茉雅奇和伽珞是懂礼的满洲贵女,抹不开面子学两人一般,便走到苏答应身边,认真地看她作画,满眼惊叹。   苏答应趁着蘸墨的功夫,侧头看了一眼女儿和吉兰,收回视线后,勾勒出岸边垂柳,然后几个小女童的身影跃然纸上,神情姿势和额乐几人一模一样。 第56章   历来行宫都有专门看护的官员, 畅春园自是也有,檀雅先前的一些要求,底下人都会上报,只不过有些举动不算出格, 也容易满足, 官员们并不会再上报给康熙。   但是太后娘娘和宣妃坐色赫图答应划得船泛舟, 他们是绝不敢隐瞒不报的,是以当日傍晚,康熙便得知了此事。   其实泛舟没什么,可以太后娘娘的尊贵,若想要泛舟,定然是要准备最好的船,最稳妥的船夫,做最妥善的安排,绝对不应该是一只只能乘四人的小舟和一个体虚的色赫图答应。   最重要的是色赫图答应这个划船之人, 以康熙这几年对她唯二的深刻印象,实在无法不担心太后的安危。   但是此时折子报上来, 她们船已经划完了,而且太后还心情愉悦……   康熙隐隐升起的一丝怒意, 又悄然消失, 只是依旧担心太后的身体, 便提笔写了一封信给宣妃。   后宫里其他受宠的妃子不知收到过康熙多少封信,宣妃是从没收到过的, 以至于头一次接到来自于康熙的信, 她像是拿到什么烫手山芋一般, 十分不想打开。   “娘娘?”檀雅目光落在那信封上, 问, “您不打开吗?”   宣妃低头,不情不愿地揭开蜡封,抽出信,面无表情地看完信上短短几行字,然后重新折好,塞回去,随手扔在桌上。   檀雅从她的神色中,什么都看不出,但又能感觉到宣妃并不爽快,可私密的信件,旁人探听实在有些失礼,她便只问道:“娘娘,重阳节,咱们可要做些安排?”   康熙是陪皇太后过完中秋回的宫里,重阳节宫里想必会有些饮宴祭祖的活动,她们虽说远在畅春园,也不能没有节日的仪式感。   “按照往年在咸福宫那般过便是。”宣妃又瞥了眼那封信,叫宫女收起来,然后才对三人道,“皇上支持咱们给太后娘娘整理回忆录,叫咱们莫要带太后娘娘做不利于身体康健的事。”   定贵人和苏答应不约而同地看向檀雅,檀雅无辜道:“且不说泛舟哪里不利于康健,嫔妾可从未引着太后娘娘坐我的船。”   她再折腾也是有分寸的,当然不会将主意打到太后娘娘身上,可太后娘娘发了话,她们谁能拒绝吗?康熙不也是顾及太后娘娘心情,不能去信劝说太后娘娘,这才跟宣妃说的。   “若说畅春园最危险的,便是这贯穿整个园子的水源,不过嫔妾早就打算好只玩儿这几日。入秋后水凉,万一落水容易伤身,待孩子们也过足了瘾便打住的。”   宣妃原也并不准备搭理康熙的信,听檀雅如此说,便道:“如此也好,不过我瞧着太后娘娘泛舟后心情极好,回头再找些旁的事教她老人家开怀。”   檀雅爽朗一笑,“娘娘不说,我也早盯上桃花堤上的桃子了,过些日子桃子熟透,咱们带太后娘娘和孩子们去摘桃子可好?桃子酒,桃子糕,桃脯,果酱,还可以做果茶……”   宣妃抬手制止她继续数下去,没好气道:“你当太后娘娘与你一般贪吃吗?”   “太后娘娘先前还未对泛舟感兴趣过呢!”   若教檀雅说,被动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也不该主动被那日子封锁,反正从太后娘娘主动提出要坐她的船,檀雅心里就没当太后是个死气沉沉的老人。   “太后娘娘喜不喜欢,娘娘您说的可不算,得是太后娘娘说了才算。”   “既如此,我等你问过太后娘娘的意思。”显然是不准备再做檀雅的说客。   檀雅当然不会被难住,只随口在额乐几个孩子面前说起过些日子要去摘桃子,这几个孩子,尤其是额乐和吉兰便整日念叨着“桃子什么时候熟”,连太后都上心起来,日日起床第一件事便是问问桃子熟没熟,好在见到几个孩子的时候第一时间告诉她们。   等到桃子开始红了,额乐连忙告诉色赫图额娘,想要去摘桃子。   檀雅说:“过几日,不急。”   她一连说了几日“不急”,额乐就问了多少遍,最后太后娘娘将檀雅叫到跟前,问她:“什么时候带几个孩子去摘桃子?”   檀雅总算等到太后娘娘跟她说话,恭敬地答道:“回太后娘娘,嫔妾也派人去瞧过,熟了的桃子都太高,格格她们够不到,过早去了也无用。”   太后娘娘颔首,并未就此止住话音,随口问了几句檀雅家中的情况。   檀雅自从知道可以私下联络宫外,虽说闻枝出宫后便再未送过信,可对宫外的事以及色赫图家的情况还是有些了解的。   但她不能说自己知道啊,只能按照进宫前色赫图家的情况简单说了几句,然后笑道:“不是嫔妾自夸,嫔妾父亲严正,对两位兄长亦是严加约束,才华或许逊色于不少八旗子弟,这人品是绝对称得上的。”   “哦?”皇太后笑言,“看来你这孩子的心性,是色赫图家家风使然了。”   檀雅脑中闪过色赫图氏幼时的一些画面,色赫图夫人给两个儿子做了四五套学子服,常年换着穿着,还美其名曰“向学之心不为外物所动”;色赫图氏和妹妹在家里从不穿新衣服,到外面做客才光鲜照人……   这些画面,让檀雅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若无其事地笑道:“太后娘娘过誉,嫔妾实在不敢当。”   皇太后语气温和,随后与她说了些宣妃年轻时的事,“我瞧着你们好,心里高兴,往后一直这般好下去才好。”   檀雅爽利地应和,然后邀请太后娘娘届时一同去摘桃子。   皇太后欣然应允。   檀雅回去后,对宣妃得意道:“娘娘瞧,嫔妾一人也办成了吧?”   宣妃却没回她此言,反而问道:“太后娘娘真与你说我年少时的事儿了?”   “是啊。”檀雅点头,笑着调侃,“若不是太后娘娘说,嫔妾可想象不到您年轻时鲜亮的模样。”   宣妃默然,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楚,低喃:“娘娘何必总说这样的话,还好好的呢……”   檀雅语塞,再笑不出。   苏答应叫了一声“娘娘”,担心地看着宣妃。定贵人则是走过去,半揽住宣妃,轻拍她的背,劝道:“万事随缘,尽力而为,不可强求,咱们只管做能做的便是。”   宣妃叹了一声,勉强扯起嘴角,眼一扫屋外,没瞧见几个孩子,连忙问道:“咱们家那混世魔王,又去哪儿折腾去了?”   屋外走进一宫女,回道:“回娘娘,格格们去桃花堤了,说是晚膳前回来。”   这是又看桃子去了。   宣妃摇摇头,挥手让她下去,随后看向檀雅,“都是你引出来的,我现下都恨不得那桃子早早成熟。”   檀雅见宣妃不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儿,笑道:“谁不想呢?连太后娘娘都快等不及了。”   而无论她们如何盼望着那些桃子成熟,它们依旧不紧不慢地一点点成熟,一个个果子坠在桃枝上,甚至压弯了枝丫,催着日日来看望它们的孩子来摘。   这一日几个孩子都不用上课,檀雅四人再加上额乐四人,陪着太后娘娘的轿子慢慢走到桃花堤。   檀雅特意让人钉了几个高架,只要有人在底下扶着,额乐几个孩子便能站在上头摘桃子。   太后娘娘坐在不远处含笑看着她们叽叽喳喳快快乐乐地摘桃子,又接过最小的孙女摘得第一个桃子,不管桃子的酸涩,吃完了一整颗。   后来檀雅几人也上手摘了,一整个桃花堤的桃子随便摘,小半日便装满了几个竹筐。   檀雅吃了一个,就对宫中种的这些观赏性更强的果树放弃了,一心一意地研究如何物尽其用,不浪费每一个果子。   那一段时间,她们院子和皇太后院子的宫侍全都跟着檀雅忙活,太后娘娘精神好时便坐轿子来看,精神不好时便远程问一句:“又多了多少罐子?”   苏答应每日都为了整理回忆录守在太后娘娘身边,最清楚檀雅的进度,便回道:“已经摆到院子外了。”   皇太后闻言,笑道:“给宫里送些,也让皇上尝尝。”   檀雅挺不乐意往出送吃食的,可太后娘娘的话一定要遵照,便又命人送来许多漂亮的瓷罐,装了新做的桃脯和桃子酱,给康熙和宫里所有嫔妃都送了个遍,连皇子们也没落下。   温度要降下来,剩下的罐子坛子全都密封好挪到了室内,檀雅又有了旁的事情打发时间,便不去管它们。   倒是皇太后念着,腊月飘雪,忽然想起檀雅的桃子酿,问道:“那酒,可能喝了?”   宣妃立即便派人回去跟檀雅说,檀雅抱出一个酒坛,掀开盖子,一股满沁桃香的酒味儿涌入鼻间。   那桃子酿的颜色有些肉粉色,檀雅叫人取了琉璃瓶琉璃杯来,琉璃瓶装满酒,一个一个靠在一起,晶莹剔透的,漂亮极了。   苏答应见此,去库房中扯了几尺水蓝色的锦缎和水云纱出来,准备一并带到太后娘娘那儿,铺在桌子上。   已经准备到这儿,两人出门时又绕路去摘了几支红梅,一到太后那儿便忙活起来,铺桌布的扑桌布,插花的插花。   只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原本有些昏暗的屋子立时便鲜活起来,而带来这一切的,也不过几尺布,几瓶梅。   但归根究底,是“活着”的人。   皇太后因为不能出屋走动,肉眼可见变差的气色红润许多,温柔地望着她们,带着期盼道:“色赫图答应,明年春的桃花酿,本宫可是提前预定了。”   檀雅笑若春花般灿烂,“嫔妾定是要请太后娘娘喝到的。” 第57章   没有康熙的畅春园, 对檀雅等人就是个世外桃源。   唯一不好的一点,便是想要见到二十二阿哥变得比在宫中时更加不容易。   檀雅她们十天半月便送一封厚厚的信回宫中,然后便算着日子,等二十二阿哥的生辰到来, 那一天, 他有一整日的假期, 二十二阿哥在回信中说过,会到畅春园来过。   宣妃心疼他奔波辛苦,不愿意让他过来,可二十二阿哥坚持。   而且二十二阿哥没跟额娘们说的是,他十二月初一申时一下课,连东所都没回,直奔宫门,坐上马车,乘着夜色赶到畅春园。   他到时, 已经过了往常咸福宫诸人就寝的时间,便没有去打扰, 而是先回了讨源书屋住下,第二日一大早, 天还未亮, 便起身赶往太后娘娘的住处请安。   守门的人远远见到有人打着灯笼过来, 还觉着奇怪,待到人走近了, 看见正脸, 立时小声惊呼:“二十二阿哥?!您怎么这个时辰在这儿?”   二十二阿哥从提灯的太监身后走上前, 问道:“太后娘娘可醒了?”   守门的人一人进去禀报, 一人答道:“回二十二阿哥, 太后娘娘近来都醒的晚,至少还得一个时辰。”   二十二阿哥踏进院中,见到了皇太后身边管事的嬷嬷,也是一样的话,太后娘娘还得许久才醒,他只能等。   不过这管事嬷嬷在皇太后这儿更有话语权,体谅二十二阿哥,便道:“宣妃娘娘和几位小主起得早些,殿下您若是思念心切,不妨先去那儿请安,再随着娘娘一道过来用早膳。”   二十二阿哥点点头,转道去了额娘们的院子,一片寂静中唯有宣妃和定贵人的屋子有些许动静。   宫侍们见到二十二阿哥,也是惊喜非常,先去向宣妃禀报后,立即便引着二十二阿哥进了主屋,没多久,定贵人也穿戴妥当过来。   宣妃一问得知二十二阿哥是昨夜赶到的,心疼的不行,“这么冷的天儿,你一个小孩子,多遭罪,万一病了可怎生是好。”   定贵人则是摸了摸二十二阿哥的手,直接将手炉塞到他手中。   二十二阿哥笑眯眯道:“马车密不透风,还点了火炉,并不冷,胤祜想和额娘们多待一刻,傍晚不走,便要一大早出宫。”   “都教你不要过来了。”宣妃舍不得数落他,关心地问,“饿没饿?让人先给你端点点心来?”   二十二阿哥摇头,不好意思道:“宣额娘,胤祜不饿,胤祜想等着吃额娘做的长寿面,不过您别叫额娘起来……”   “你这孩子……”宣妃没顺着她,抬眼示意宫女去叫檀雅,“你额娘知道你早早过来,早起一会儿也乐意,若是不叫她,看她如何念你。”   二十二阿哥本欲劝阻,闻言,老老实实坐回椅子上,并不想与额娘对上。   檀雅和苏答应被叫醒,得知二十二阿哥昨夜就赶到畅春园,连忙起身穿戴衣物,素着一张脸便出来了。   二十二阿哥要行礼,两人受了,然后檀雅将孩子拉到跟前,仔细瞧了瞧,还掐着腋下掂了掂。   二十二阿哥脸刷地红透,“额、额娘,您干什么呀?”   “个子高了,也没瘦。”檀雅放下他,笑道,“额娘这就去膳房给你做长寿面,胤祜你一会儿跟你娘娘去太后娘娘那儿等着用早膳就行。”   二十二阿哥脸上的红晕还未减轻,满眼濡慕地说:“都是为了胤祜才辛苦额娘……”   檀雅摆摆手,“别跟额娘们说这些外道话。”方才她没脱披风,这时省了事儿,说完话便风风火火地出去。   宣妃等人等额乐也起了,没让她缠着二十二阿哥撒欢,一行人直接往太后娘娘的院子去。   檀雅手劲儿大,揉面不比面案师父差,一大坨面在她手里像揉棉花一样轻松,趁着醒面的功夫,又将各种口味的臊子全都做好,还专门炒了辣肉酱,然后再去抻面。   今儿是她亲儿子的生日,这所有的活计,全都是她一人做的,不过她动作麻利,倒也没比平时晚多少。   太后娘娘已经知道早膳吃面了,还是色赫图答应亲手做的面,一见檀雅和膳房端着托盘的宫侍们进来,便笑道:“本宫可要好好尝尝色赫图答应的手艺。”   檀雅也不谦虚,福身行礼完,自信道:“太后娘娘您就瞧好吧,嫔妾这一手抻面的本事,寻常娘子都比不得。”   雍亲王胤禛此时刚松散下来,分了心神过来就听到色赫图答应这一句,便对二十二阿哥道:“你额娘越发不掩饰了,世间总有许多人因为失了一开始的谨慎而落得下场凄惨,你身为人子应当提醒你额娘……”   二十二阿哥不知道听没听见,只埋头大吃,边吃还边夸赞:“额娘做的面还是这么好吃。”   胤禛:“……”   没心没肺这一点,属实随了他额娘。   不过……罢了,左右咸福宫向来不掺和旁的纷纷扰扰,二十二这几个额娘也不是没有分寸,提不提醒其实也没有妨碍。   二十二阿哥吃了一大碗面,还喝了小半碗面汤,这才放下筷子,满足地擦嘴。   皇太后早就停下筷子了,瞧着二十二阿哥还有几个小姑娘全都胃口大开的模样,嘴角便没落下过。   额乐满足地眯了眯眼,幸福道:“要是能天天吃色赫图额娘做的膳食就好了。”   二十二阿哥不忍额娘日日辛苦,摇头反对:“偶尔做一次就够了,膳房做的也不错。”   “不一样嘛,色赫图额娘做的膳食有额娘的味道吖。”   她怎地不说有爱的味道?檀雅边给太后娘娘倒开胃茶边道:“本也没有多美味,日日吃便不新鲜了,就得吊着你勾着你,你才觉得好。”   太后喝了一口茶,似是想到些往事,眼神洞明,语气淡淡,像是随便说说一样,道:“色赫图答应这话半分不差,你们这些孩子记在心里,学会洞察,却也不必照着做,这是小道,不够大气服人。”   这屋里的四个小姑娘,以她们的家世背景,指婚的时候除非入宫,否则都是嫡福晋,连做继福晋的可能性都不大。   大家族选妇的标准,向来是雍容大气,那些魅惑男人的行为手段,通常认为是小出身的妾室才会做的。   而正室的苦……   皇太后又抿了一口茶,眼皮一掀,清明的眼神落在檀雅和苏答应身上,道:“去了她们两个身上那些呆愣的糟粕,多学学她们的好,往后便受用无穷,莫学宣妃和定贵人,这就是两个傻的。”   被太后娘宁说傻的宣妃和定贵人四目相对,哭笑不得;可被夸奖的檀雅和苏答应也没好到哪儿去,对视一眼,讪笑不言。   额乐向来是自家额娘们万里挑一的好,碍着话是太后娘娘说的,不好反驳,抿紧嘴,探出筷子又挑了一筷子面。   吉兰呆呆地应声,但谁都瞧得出来她还懵懂呢。   茉雅奇和伽珞的神情,皆是那种似是有些明白,又因为年纪还小眼界阅历有限,不够明白,所以迷惑不解。   胤禛透过二十二,看着两个小姑娘的神情,最终越过被皇阿玛抬举几十年的佟佳家的小姑娘,定在富察家的姑娘身上。   太后娘娘这一言,言过便罢,表面上并未留下多少痕迹。   二十二阿哥明日还要按时到尚书房,下午便要赶回去,檀雅跟她们一起用了早膳,又说了会儿话,便去膳房准备午膳。   还是二十二阿哥喜欢的吃食为主,其中做了几道太后娘娘喜欢的菜品,摆在太后娘娘跟前。   今日的主角虽是过生辰的二十二阿哥,不过檀雅身上曾经社畜的圆滑还没扔掉,见着太后娘娘对她的手艺满意,殷勤又不显谄媚道:“太后娘娘若是喜欢,随时吩咐嫔妾做,只要能让您多用些,嫔妾在我们娘娘那儿就是第一大功臣,日后数不尽的好脸色等着嫔妾呢。”   宣妃微微瞪了檀雅一眼,但见太后娘娘教她逗得开怀,便顺着她的话道:“娘娘只管吩咐,她这人旁的好处没有,小聪明还是有些的。”   皇太后这辈子受的奉承还少吗?可檀雅和宣妃的奉承,她就是高兴,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额乐也跟着高兴,还悄悄跟哥哥说:“色赫图额娘还说日日吃不新鲜,以后色赫图额娘要给太后娘娘做膳食,我不就能吃到啦。”   傻孩子……二十二阿哥摸了摸她的头,心道:我额娘什么时候教她得意过,他便是看不到后续,也知道额乐没那么容易一直高兴。   果然,二十二阿哥走后,檀雅便开始为太后娘娘准备膳食,她这人贼精,她做,审美顶级的苏答应摆盘,两人将太后娘娘的膳食全都准备的量极少而精致,色绝味增,小小的食碟,皇太后这个碟子夹两筷子,菜没了,那个碟子夹两筷子,菜就没了,额乐想吃她色赫图额娘做的菜,只能等太后娘娘吃不下剩下来的。   额乐怨念极了。   檀雅瞧着小姑娘那模样,除夕夜的年夜饭,便提议她们这些人亲手包饺子吃,还说想要借太后娘娘的光,尝一尝额乐的孝心。   额乐:“……”不给做,还要吃她做的,色赫图额娘果然是天下间最欺负小孩儿的人。   这个除夕,小姑娘们全都蹭了一身的面,包出来的饺子也是形状各异,惹了好一通笑话。   然而锅架在炉子上,第一锅饺子出锅的那一瞬,热气蒸腾,香味儿扑鼻,孩子们的笑声清脆,一室烟火气,永生难忘。 第58章   迎春三月, 万物复苏,燕归北地,畅春园走过冬日, 又“活”了起来。   檀雅一直惦记着桃花酿, 一听说桃花堤的桃花又耐不住性子开放的, 隔两三日便要去瞧一瞧,待到鲜花团簇, 开满枝头,又让宫侍准备了细纱布,树底下先垫上薄薄一层布, 然后再铺上细纱布接落下的桃花。   她全都安排妥当,回到皇太后宫里, 坐在她老人家跟前, 笑道:“太后娘娘, 再等个三五月,嫔妾应承的桃花酿便能喝到了。”   “好。”皇太后缓缓地笑, 亲昵地拍拍檀雅的手, “桃花可好看?”   檀雅点头, “极好看,苏姐姐雅兴, 还画了一幅桃花图准备呈给太后娘娘呢。”   “果真?”皇太后看向苏答应,“快拿给本宫瞧瞧。”   苏答应恭敬地呈上,还谦虚道:“嫔妾画得有些仓促粗糙, 还请太后娘娘见谅。”   皇太后不在意地摆摆手, 瞧着面前缓缓展开的画卷, 长堤之为界, 右侧桃树成行, 桃花满枝头,竞相争艳,风情万种,左为水源,倒映岸上景,颇有意境。   桃花树下,立着一个宫装女子的侧影,微微仰头,似在赏花,虽瞧不见神情,可那圆润的下颌线……   “这是色赫图答应吧?”   苏答应柔柔地应道:“回太后娘娘,是色赫图答应。”   檀雅探头看过去,衣服颜色和花色确实是她,不过……“苏姐姐这画瞧着好生温柔,都不像我了。”   皇太后眯眼看画,苏答应立即拿近些,皇太后细细欣赏过,赞道:“极有色赫图答应的神韵,像,像。”   苏答应笑言:“还是太后娘娘您慧眼如炬。”   檀雅随手拉过装核桃的碟子,边剥边道:“我当时满心满眼都是桃花做的吃食,桃花酿、桃花酥、桃花…… ”   苏答应嘴角一抽,手里的画卷向檀雅那里偏移,遮住她的脸,“太后娘娘,别理这个扫兴的。”   “好好。”皇太后干脆接过画卷,珍惜地轻抚上头的粉色桃花。   苏答应眼神一黯,瞧向宣妃,等着她的决定。   皇太后又熬过了一个冬日,这个冬天她没像前年似的,一场病险些要了性命,可这气色和身体的衰弱,都是油尽灯枯的征兆。   她已经老的快要不行了……   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也都想要尽可能的满足她所有的心意。   宣妃心里难过,面上还是扯了扯嘴角,欢颜道:“娘娘可想去瞧瞧?您若是想去,臣妾为您安排。”   皇太后从画中抬起头,欣然答应:“好啊,如此盛景若是错过,定然遗憾非常。”   “正好做桃花点心带去,再直取新鲜的桃花沏茶,应时应景。”檀雅欢快地说着,将一碟剥好的核桃双手递到太后面前,“娘娘吃核桃。”   “好好好,就按色赫图答应说的。”   皇太后捏了一颗核桃仁入口,笑着夸赞:“可惜没早见着色赫图答应做事的麻利劲儿,否则早就得了一个可心的孝顺人儿了。”   宣妃带着一点点抱怨的语气说:“如今臣妾是比不得色赫图答应得您的心了。”   皇太后伸手冲她招了招,待宣妃过来,便握住她的手,慈爱地看着她,轻轻拍拍,没有说什么。   那样温柔中带着期许,期许中又有不舍的眼神,宣妃连忙垂下头,才不教太后娘娘瞧见她的难过。   皇太后坐了一会儿便觉疲乏,让人收起画,由宫女扶着进去休息。   檀雅等人带着几个孩子回到自己院子里,在宣妃那儿一起用了午膳,然后孩子们去睡,苏答应便拿出先前写的稿子,重新措辞整理。   檀雅先前给稿子做了一个目录,还标上页码,此时苏答应忙活,她就帮着理一理找一找。   宣妃心情不甚好,端着茶杯忘了喝,只定定地出神。   定贵人瞧着,忽然道:“娘娘,您还要拖吗?太后娘娘近些日子回忆旧时事,跳跃了许多,也无序了……”   苏答应笔一顿,一滴墨便滴在纸上,污了纸,随后简单几笔,那墨渍便成了一只展翅翱翔的鹰,画完继续在空白处写字。   檀雅趴在自己的胳膊上,侧头看宣妃,知道她如今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便重提她当初安慰舒尔的话,道:“娘娘,太后娘娘如此平静,您又何必忧思过甚?若能褪去一身污秽,魂归故里,回到草原之神的怀抱,何尝不是好事?”   “世人皆是如此,事到临头,清醒无用。”宣妃怔怔地出神,一滴泪缓缓滑落,“檀雅,太后娘娘想喝桃花酿,我与你一起做吧。”   宣妃还亲自去桃花堤,瞧见桃花堤两岸桃花如雪,潇潇而落,泛舟景色更美,主动安排泛舟一项,更是亲力亲为准备太后出行的一切。   待到那一日,宫女为太后娘娘穿上厚实的衣物,然后轿子从太后娘娘的屋门口,一直抬到后湖边儿上,又上了小舟。   依旧是檀雅撑船,这次的船较去年夏末的还要大些,檀雅手里一根竹篙站在船尾,便推着船徐徐而行。   湖还是去年的湖,景却不是去年的景,春日的绿是浅嫩青涩的绿,不似去岁那般浓重的墨绿,有些迎春的花儿,也不似去岁的娇艳。   可这处处都是生机,是希望。   皇太后嘴角带着笑,贪恋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低语:“本宫这一生所有的痴怨,全在先帝,而先帝全了他的痴情,随着他的情[爱]早逝,我这后半生,什么时候释然,究竟是否释然,早已不重要。”   船上没有旁人,是以檀雅等人听到皇太后的话,便是想到些先帝与后宫中蒙古皇后妃子们的纠葛,也没有多少惶恐之色。   皇太后微微侧身,手臂探出船,指尖浸在冰凉的春水中,“本宫做了五十余年的太后,向来只关心皇上的身体康健与否,不掺和政事,不对后宫指手画脚,皇上于我也至情至孝,我这一去……”   “娘娘!”宣妃出言打断,含泪道,“您身体硬朗,好生将养便会好转……”   皇太后无奈地摇头,“有何不敢面对的?先帝后宫,一个被废,一个受尽帝王宠爱不得善终,一个母凭子贵却没享到皇上的福,我享受半生胜利的果实,该笑才是。”   然而皇太后嘴上说“笑”,嘴角的笑容却无多少快意。   皇太后收回手,接过苏答应递过来的帕子,慢慢擦手,道:“皇上幼年苦楚,少年不如意,中年接连丧妻丧子,老年又饱受成年皇子们互相撕扯戕害之痛,他心里的难过旁人不得而知,唯有我这个嫡额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如今再不复年轻力壮,还饱受病痛折磨,或许从前政事私情上有处置不当之处,可谁又生来是君、是夫、是父呢?”   皇太后说得累了,停下来缓气,视线依旧不离岸边湖上春景。   檀雅手里竹篙一撑,船便向前行一段,想着方才皇太后的话,她老人家话里对康熙没有一丝不满和怨言,这对嫡母子处到这般,并非一人之因。   船穿过拱桥,进入前湖,一眼望过去,便是大片的粉色映入眼帘。   皇太后亦是展颜,那粉色落入眼中,像是点亮了她的眼和心,温柔地望着宣妃,道:“旁人宫门冷清是不幸,于你们却是幸事,本宫至此一日,瞧哈日伊罕你柳暗花明,便再无牵挂。”   “莫忘此心,方得始终。”   她老人家的殷殷教诲,让宣妃终于泣不成声,只能哽咽点头。   皇太后目光移向檀雅、定贵人和苏答应,又说了一遍:“你们都是好的,合该你们有后福。”   檀雅亦是鼻子一酸,眼前朦胧,她始终感激于旁人的善意,哪怕前几年于太后娘娘都不曾亲近,可太后娘娘对咸福宫的维护历历在目,如何能受得了这仿若遗言一般的话语。   船儿缓缓划入桃花堤中,一阵清风徐来,桃花簌簌而落,飞舞在空中,落在岸边,落在水里,也落在船上,落在几人肩头。   皇太后一身庄重的凤袍,教桃花瓣一染,忽然便添了几分俏皮。   她老人家玩性大起,捡了身上船上散落的花瓣,捧在手心中,轻轻一吹,花瓣飞扬,送到宣妃面前,也送到檀雅三人这儿。   竟是隐隐能透过太后苍老的容颜和沉重的凤袍,瞧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在草原上策马奔腾,回眸一笑,无忧无虑。   檀雅最难过的,便是美好的少女没有被宠爱着过一生,而她和她们也没有好好宠爱自己。   这一日,她们看尽了繁花似锦,踏着落日余晖方归。   皇太后晚上入睡时,嘴角都带着笑意,梦里,她仿佛是一只鸟儿,飞过畅春园的桃花堤,越过森严的紫禁城,越过大清的山川河流,奔赴草原……   那是她的灵魂归处。   皇太后到底没有等到檀雅的桃花酿成,看完桃花后一连数日,精神都好似大好,然后病情忽然急转直下,日日陷入昏睡之中,连太医诊过都无力地摇头。   康熙去年腊月便病了,养了几月,好不容易好转一些,本是打算在端午节前到畅春园陪皇太后,突然嫡母病重的消息传进宫里,眼前一黑便打碎了手里的茶碗。   康熙与众皇子顾不得旁的,连夜快马加鞭赶至畅春园,只见到昏迷中的皇太后。   雍亲王胤禛等皇子不忍皇阿玛忍着病痛守在皇太后床前,纷纷劝他暂且休息,由他们守着,然而康熙并不理会,只不错眼地看着嫡母,悲痛难抑。   直到第三日晨间,皇太后才再次醒来,可她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望着康熙呜呜咽咽,众人也不知她老人家所云。   康熙悲痛而泣,一声又一声的叫着“皇额娘”,说儿子在这儿,说儿子听着。   皇太后也发现了她的语不成句,手指触碰康熙的手,又艰难地指向宣妃等人所在的方向,然后再次触碰康熙的手。   康熙不解其意,还不待他开口问,皇太后便再次昏过去。   “皇额娘——”   太医艰难地抢救,上百年的老参吊命,最终也没能阻止皇太后的薨逝。   报丧之言出来的那一瞬,康熙伏在嫡母床前痛哭,众人跪地哭成一片。   宣妃大概猜到了太后娘娘的遗愿,便命人取了苏答应整理出来的最后几页手稿,那里面记着这些日子,尤其是泛舟那日,太后娘娘对康熙的遗言。   康熙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看着嫡母对她的眷恋和宽容,再次痛哭失声。   皇子们再请皇阿玛节哀,额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靠在檀雅怀里,哽咽着问:“额娘,为什么人不在了,要有那么多伤心的词呢?”   是啊,为什么呢? 第59章   康熙五十七年四月十三日, 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薨逝,帝本有旧疾未愈,伤心至极, 病情加重, 依旧坚持守皇太后灵前, 不愿离开,且连续两日滴米未沾。   皇太后是老年康熙的最后一个长辈, 后宫嫔妃与众皇子皇孙再无人能劝慰,只得效仿祭祀尽孝心。   康熙不忍皇太后死后再奔波,决意在畅春园为皇太后停灵七七四十九日, 并于孝东陵建独立的皇后陵,以继后之身居于正尊位, 并且尊于康熙生母之前, 死后哀荣极重。   另有种种破例, 皆是康熙对嫡母的一片心意,康熙执意, 朝中无人敢上折劝阻, 便顺顺当当地落实。   亡者灵前需得有子孙日夜守灵, 不断香火,康熙与同辈的兄弟, 及众皇子们全都跪于灵前,连圈禁之中的二阿哥、大阿哥、十三阿哥也暂时解禁,只为皇太后的丧仪。   二十二阿哥和额乐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三位兄长, 然此时两人皆沉浸于皇太后去世的悲痛之中, 并无多少好奇之心。   檀雅也无瑕观望旁的事情, 宣妃自皇太后病重便未曾有一日休息好, 食不下咽, 几日守灵跪于殿外,脸色越发苍白,身体摇摇欲坠,她只能想尽办法给宣妃补身子,还要照顾身体不甚强健的定贵人和苏答应。   而且此时还在初春,常言“春冻骨,秋冻肉”,康熙皇子众多,二十二阿哥和额乐跪灵的位置一个靠近门,一个跟嫔妃们在院外,还有茉雅奇三个小姑娘,若非这些日子陪伴太后娘娘有功,像她们这样无诰命无品级的小姑娘,根本不能随长辈为皇太后守灵,位置更是靠后。   他们跪在地上,便是有蒲团隔着,也全都受着初春彻骨的凉,极容易落下病。   檀雅管不了所有的人,便只能尽量顾着身边人,各种暖身汤,驱寒汤,按摩,药材泡脚……四十九日下来,大家虽说都瘦脱了像,檀雅自己的圆下巴也没了,好歹没出什么大毛病。   至于宣妃的心情问题,她们能劝,可还是要她自己想开。   四十九日之后,二阿哥和大阿哥继续回到圈禁之所,以诚亲王胤祉、雍亲王胤禛和恒亲王胤祺三位皇子为首,众成年皇子亲送皇太后梓宫往东陵。   康熙则是由于病情加重,双脚肿胀,头痛难忍,于畅春园中守孝、养病。   畅春园春花烂漫,园内众人却无一人着艳色,也无人敢在此时出来游玩儿赏景,对已逝皇太后不敬,惹康熙忌讳。   檀雅她们整理的皇太后回忆录初稿,被康熙拿走,处理政务之余,时时在手中翻看,翻看到某处,便会涕泪一番,感念嫡母这数十年对他的关心和爱护之情。   皇太后去世前精神异常矍铄的那几日,对她的遗物也做了分配,除贴身的衣物用品以及用作陪葬之物,其余大半全都写了懿旨给陪伴她最后一段愉悦时光的宣妃等人和额乐四个孩子。   剩下一部分,作为念想,全都留给康熙安排,恒亲王胤祺乃至晚年疼爱的二十一阿哥、二十二阿哥,则是全都“偏心”地没有提及。   宁寿宫的东西,需得等到她们回到宫中才会送来,太后带到畅春园来的物件儿,只是小部分,送到宣妃这儿来后,先前只收在库房里,停灵四十九天之后,檀雅为了转移宣妃的注意力,才主动提出看一看。   宣妃心情抑郁,兴致不高,却也没反对,由她们张罗。   那些金银玉器,价值连城,檀雅瞧一眼便命人仔细收起来,和苏答应一起,视线落在那些书籍卷轴上。   宣妃瞧她们两个更喜欢这些,便教她们带回去珍藏,也能随时翻阅,至于旁的,也都随三人喜欢,皆可拿取。   不过她们都在宫里,再值钱的玩意儿标着宫造或者记录在册,她们也不能拿出宫去随便卖卖,因而檀雅和苏答应都只看书和卷轴。   然苏答应博览群书,是个书画通,一打开那些卷轴,便发现有些字画皆是大家手笔,甚至是古物,比那些金银玉器更是贵重,自然不能大喇喇地带走。   “无妨,皆是身外之物,再如何珍贵,也比不得太后娘娘对咱们的心珍贵。”   檀雅与苏答应对视一眼,依旧将其归拢好小心地放在一边,然后继续看其他画卷。   而这些名贵字画之中,有一个卷轴,檀雅一拿起来便觉颇为熟悉,只打开一掌宽,瞧见那上面的粉色落花满地,她便明白过来,这是苏答应画得那一幅画。   皇太后将苏答应的画置于这么多珍宝之中,可见是视为同等价值之物,再思及太后身边嬷嬷送遗物过来时,说的是:“太后娘娘遗言,她虽是走了,好东西带走实在浪费,不若留给娘娘和小主们。”   檀雅眼中忍不住泛起泪,担心泪滴在画上晕了好好一幅画,微微撇开头,教泪滴在胸前。   苏答应早就发现檀雅定住似的,倾身瞧过来,也跟着沉默。   宣妃瞧见两人异状,问了缘由,得知檀雅看得是苏答应送给太后的那幅桃花图,默然半晌,道:“那幅画,给我吧。我夺苏答应所爱,便从旁处补偿苏答应。”   苏答应连忙道:“娘娘何出此言,您喜欢,只管拿去便是。”   檀雅立即便递给宣妃,转而去看那些书卷,有兴趣的便暂且放在闻柳怀里,待到日后她看完了,再和苏答应交换。   孝期内不可饮宴作乐,不可食荤腥,康熙身为帝王作表率,食素两月,身体便有所好转,双脚浮肿也消退许多,能够行动自如。   此时皇子们也回到京中,康熙又在畅春园避喧听政两月,便摆驾回宫,檀雅等人也只得挥别住了一年的畅春园,随御驾回紫禁城。   额乐上了马车就趴在马车窗上回望畅春园,吉兰跟姑姑一样的动作,两个小小的脑袋戳在窗口,极其不舍。   便是茉雅奇和伽珞向来稳重,也坐到窗边,瞧着一个方向。   檀雅几人又如何舍得呢?只是她们是大人了,知道不舍也无能为力,不如安静地掩藏下心思。   午时,仪仗进了京城,百姓避让于两侧,额乐忽然喊道:“色赫图额娘,那好像是闻枝姑姑。”   檀雅闻言,立即探身,从额乐这侧的车窗悄悄望出去,可惜马车已经行出一大段,她未能瞧见额乐所说的闻枝。   倒是闻柳,跟在马车边,一眼便瞧见被侍卫挡在外围的闻枝,两人四目相对,全都是对彼此的想念,但她们什么都不能说,只打量着彼此,缓慢地错过。   而柯冬算是闻枝的弟子,见到闻枝,亦是激动不已,强控制着没有回头去望。   一大年没回京城,宣妃体谅孩子们,早早便给三个伴读家中去信,让他们在宫门口接几个孩子回家待几日。   待到一行人回到咸福宫,宣妃也是直接命众人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檀雅回到东配殿,第一时间便拉着闻柳问:“额乐说瞧见闻枝了,你看见她了吗?”   闻柳含笑点头,“回小主,奴婢和柯冬都看见了,她气色不错,想来出宫后过得不差。”   “你细细与我说说。”   “闻枝没梳妇人头,应该还未成亲,身上穿的袍子,料子不算好却也是簇新的,身后还跟了一个小丫鬟一个小厮,奴婢瞧着都眼神明亮,想必没什么大的烦忧,不过……”   檀雅一听,有些急性子的问:“不过什么?”   闻柳笑道:“不过闻枝看起来稳重了许多,站在普通百姓中间,也颇有气势。”   檀雅心里一松,拍了她一下,没好气道:“你如今越发没大没小了,连我这个主子都赶戏弄了。”   闻柳讨饶,“奴婢可不敢,还不是小主您宽宏。”   檀雅笑,笑完又叹了一声:“按理该是宫中最容易磨练人,可闻枝出了宫才稳重起来,想必还是吃了些苦的。”   一旁忙着收拾东西的柯冬插话:“小主,奴婢最懂闻枝姐姐的心,能在宫中遇到您这样的主子,才是奴婢们的福气呢。奴婢可是瞧见了,闻枝姐姐瞧着您马车的眼神,全都是感激和想念,没有苦楚,想见宫外的日子便是有些不如意,闻枝姐姐也应对得了。”   “呦,我可真是小瞧咱们柯冬了。”檀雅促狭地笑,“原来你这丫头也是个清明的。”   柯冬噘了噘嘴,“难不成主子一直以为奴婢是笨的不成?奴婢做事向来仔细,生怕伺候不好 您呢。”   檀雅好笑地摇头,“聪明人有脑筋不清楚的,这笨人也有洞察世事的,只要不愚蠢,笨些不是坏事。”   柯冬挠头,总觉得主子这话有点儿不对劲儿。   檀雅可不给她反应的机会,转头便对闻柳说:“咱们先前顾忌颇多,自闻枝出宫便没多打听她的情况,回头你让何太监帮忙去瞧一瞧闻枝的情况。”   闻柳应下,“奴婢晚膳时便去找他。”   “我妆奁底下有几块碎银子,你拿去打点吧。”   “是,小主。”   赶了大半日的路,檀雅也累了,闻柳和柯冬忙活着整理她们的东西,她便靠在榻上,预备小憩片刻。   然没多久,便有一个精力旺盛的小家伙咚咚敲响东配殿的门,也吵醒了刚入睡的檀雅。   “色赫图额娘。”   檀雅微微打了个哈欠,拿出帕子替她擦满头的汗,问道:“这是怎么了?跑去哪儿野了?”   额乐拿过帕子,囫囵擦了一遍,兴奋道:“色赫图额娘,西三所的水稻磨出一盆米!那是我们自己种的!”   檀雅先是茫然了一瞬,随后才想起来,去年去畅春园之前,她们在西三所种了水稻,额乐还念叨过,只是时间长了,离得远,顾不上也就忘了。   竟然真的长成了吗?   檀雅有点儿不相信,觉也不想睡了,起身随额乐去看那盆米。   “色赫图额娘,我一个人从西三所抱回来的,好重的!”额乐喜爱不已,小手指划拉米粒。   檀雅看着满盆小米一样大小,颜色也不太晶莹的米粒,沉默:“……”   西三所的宫侍没有擅长侍弄田地的,好歹是长出来了,还磨出米,没教额乐失望,别的也不好强求。   是……吧?   至于额乐快快乐乐地想要跟额娘们还有她的朋友们分享这收获的果实,檀雅也没什么好阻拦地,还招呼柯冬拿容器来,娘俩一起分大米。   一碗、两碗……九碗分完,只剩下一碗半,但是阿哥所有三个哥哥,额乐纠结了。   檀雅看她皱着小眉头,不怀好意地建议:“不然别给他们分了,男孩子吃什么大米呢?”   额乐被这个逻辑弄得一懵,“男孩子,不能吃大米?”   檀雅一本正经地忽悠:“君子守礼,男女有别,万一别人说是私相授受怎么办?”   “这怎么能算私相授受?”   “你看,这大米是你们几个姑娘种的吧?”   “是,可是……”   檀雅打断她,“这大米是西三所的东西吧?”   额乐犹豫,“是……”   “那不就得了。”檀雅一拍手,“你是妹妹,吉兰是侄女,无妨,可是茉雅奇和伽珞都是没有干系的姑娘,若是送东西过去,别管是什么,算不算私相授受?”   额乐下意识地点头,动作极慢极不确定。   檀雅替她肯定地点头,拿起那一碗半米,倒进盆中,道:“既然如此,这米送不出去,自然要孝敬长辈,额乐说对吗?”   这次额乐毫不犹豫地点头,“孝敬长辈是应该的。”   檀雅将分给她们四人的米也倒进盆里,然后手指点了点盆的边缘,又露出一个笑容,道:“孔融让梨的道理,额乐学过吧?”   “自然学过。”   “认可吗?”   额乐点头,“自然,孝悌之道,世人皆遵从。”   檀雅又端起一只碗,笑眯眯地问:“既然认可,你们几个若是有孝心,碗里的米是不是应该比额娘们的略少些?”   额乐的脖子好像不停使唤了,头也点不下去,若是再没发现色赫图额娘的坏心眼儿,她就是个小傻蛋了。   然而她也根本没办法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额娘将剩下五碗米全都扒拉出三分之一,心里对小伙伴们愧疚极了。   她就不该来色赫图额娘这儿炫耀!她没守护好她们的米!   可是天真地小孩儿不知道,还没完呢。   檀雅让人将盆里的米和额乐剩下的那碗米都送到膳房,然后吩咐用额乐的米做成粥,大家一起吃。   额乐抱着那一碗汤多过米的粥,欲哭无泪地念叨:“……粒粒皆辛苦,种田太难了!”   宣妃没闹明白她是哪一出,檀雅笑着说:“我只是让孩子见识了一下克扣和被克扣。” 第60章   闻枝确实是得知了御驾这一日回宫, 特意等在路边,想要见一见咸福宫的小主和闻柳等人。   虽然没能见到小主,但小主那样的性子, 必然不会过得不好, 能看见格格,看见闻柳和柯冬, 她带着随从回去时,脚步难得有几分在檀雅身边伺候时的轻快。   第二日,照常去色赫图家教导他们家大爷的女儿月姝小姐, 半日的课刚上一半,色赫图夫人便派了人过来寻她,说是宫里来了一位何公公, 指名要找她。   闻枝早就知道这个何公公, 知道对方跟闻柳姐姐关系好, 没少帮着小主办事,因而见面后,态度十分友善客气。   何太监向来圆滑,原先帮着色赫图小主做事, 得好处的想法占大半,自从闻枝出宫一事,他更想的是结善缘, 是以哪怕闻枝现在什么都不是,态度也丝毫不倨傲。   俩人都有交好之心, 这说起话来,气氛便尤为融洽, 不知道的还当是多年好友。   何太监言道:“咱家先去了常姑娘府上, 得知您如今在色赫图大人家当先生, 倒是省了咱家跑两处,一道替色赫图小主问候了。”   色赫图夫人当然是说好,大爷色赫图·佳珲自求了十二阿哥胤裪,换了个不错的差事,原本他们不敢再打扰,可是十二阿哥许是看在咸福宫定贵人和色赫图答应的面子上,对色赫图家颇有几分照顾,还允二爷佳珩跟十二阿哥府上一个幕僚读书。   那一位先生当初可是十二阿哥给嫡子请的启蒙先生,后来嫡子去世,十二阿哥看他有大才,便作幕僚供养。   这样的人才作老师,色赫图府上需得花大价钱才请得起,如今能够不花钱便得其教导,这样的大便宜,全家都高兴坏了。   还是家主色赫图·多尔济保持理智,吩咐色赫图夫人依旧备上厚礼奉给先生,好不教先生轻视儿子,也给十二阿哥留些更好的印象。   而近来,色赫图·多尔济当了多年甚至以为会当到死的五品员外郎,也有了上调的可能,虽还未有确切的调令下来,可是八九不离十了。   色赫图家现如今确实是好,说一句蒸蒸日上也不为过。   何太监只笑容满面地听着,然后表明会尽数转达给色赫图小主。   色赫图夫人也问了几句色赫图答应的情况,何太监只说“不清楚”,“想是极好”这样的话,并不逾矩多嘴,她便善解人意地越过不提,还主动提出暂离,留出空间给何太监和闻枝说话。   闻枝没有隐瞒,将她出宫后和常家兄嫂们的摩擦,以及快刀斩乱麻搬到小主送给她的房子里,并且在色赫图家教小姐规矩这一系列的事,事无巨细全都告诉何太监。   “我家里兄嫂后来倒是找过我,全都得陪着笑脸对我,虽说不住在一处确实生分,好歹血脉亲情尚在,没有教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磨没了。”   “旁人知道我并非孤女,有兄嫂,还在色赫图家当教养先生,也不敢欺我。”   “一个人的日子,没有想象的那般差,我买了看门的下人,也买了厨娘、小厮、丫鬟,上午来色赫图家教导月姝小姐,下午回去做做绣活,看看书,日子快活着呢。”   “可惜不能捎大件儿进宫,我还绣了一座屏风呢,就想送给小主。”   何太监闻言,不乏羡慕地感叹道:“常姑娘性子刚强果断,不怪色赫图小主在您出宫后还庇护着你。”   闻枝眼中泪光闪过,嘴角却带着笑,“我也始终感激着小主。”   何太监还有差事,将闻柳交代他转达的话,一一告知闻枝,看时间不早,便向主家告辞离开。   闻柳算着时间,约莫何太监该回来了,便不慌不忙地走到采办处附近,见过何太监后,立即便回去复命。   檀雅先前回京时,从闻柳她们口中知道闻枝的情况,还有些胡思乱想,此时听到闻枝出宫后的所作所为,却满心都是骄傲,“不愧是咱们咸福宫走出去的,没愧对她自己。”   闻柳玩笑道:“知道出宫能过得这样自在,奴婢当初也出宫啊,还能和闻枝住在一块儿作伴呢。”   檀雅抚掌大笑,“还真是,若是你们俩在一块儿,定然能将日子经营的红红火火,你现在想出去也不晚,前些日子,宁寿宫不就要放人出去吗?我这个主子厚着脸皮去求一求,怎么也能将你的名字添进去。”   闻柳哪是真想出宫,忙道:“奴婢想伺候您一辈子呢,可没想出宫,再说,闻枝也没梳了头做教养嬷嬷,说不准还要嫁人呢,奴婢可不能耽误她。”   “想出去也无妨,跟我直说便是,主仆一场,你们尽心尽力伺候,我自然不会强留你们在宫里,没意思。”   心野的走不出去,能走出去的,檀雅自然也不会留着她们。   而十二阿哥对色赫图家颇为照顾一事,檀雅知道便不能视而不见,特意寻到定贵人跟前,向她道谢。   定贵人不以为意道:“不足挂齿的小事罢了,那些妨碍颇大的事儿,你瞧外头那些男人还愿不愿意为了咱们费心。”   檀雅一脸复杂,“您说的那些男人……十二阿哥可是您的儿子,还是颇孝顺的。”   “孝顺自然是孝顺的。”定贵人轻轻敲着木鱼,语调缓慢道,“只是儿大不由娘,咱们想开些,别被外头那些人情杂事影响。”   檀雅盘腿坐在蒲团上,过了一会儿,捋清楚了,不赞成道:“您这想法有些偏颇了,说到底,十二阿哥刚受皇命管着正白旗满蒙汉三族事物,那么忙,也是因为您才愿意照顾色赫图家,若不是因您的关系,色赫图家在十二阿哥那儿哪有名号?无论如何都是情分,就得记在心上,若是想开了就理所当然,这才伤情分呢。”   定贵人手中的木鱼一顿,良久,苦笑道:“怪不得太后娘娘说宣妃娘娘和我傻呢,自以为通透,实则不过自欺欺人……”   檀雅手肘拄在腿上,手支着下巴,问:“那您打算怎么做?”   定贵人安静地看着她,忽然伸手在她手上拍了一下,斥道:“端正些,莫在佛前无礼。”   檀雅的手被打的一歪,支不住头,险些栽倒,见定贵人神色认真,只得换了个恭恭敬敬地跪姿,嘴上还狡辩道:“嫔妾心存善念,佛祖定然不会与嫔妾计较。”   定贵人虔诚地跪好,一手敲木鱼,一手拨佛珠,念了几句佛,方才继续先前的话题,道:“我这个额娘,做的确实不够,正好这些日子守孝,宫里事少,我空闲时便给十二阿哥做一件衣裳。”   “嫔妾和苏姐姐不能帮您,您顾着眼睛,慢些来。”   檀雅和苏答应是康熙的妃嫔,论辈分是十二阿哥的长辈,可年纪都比十二阿哥小,还是要避嫌的。   定贵人也理解,待到十二福晋富察氏每月一次进宫请安时,便问了她十二阿哥的尺寸。   十二福晋得知额娘是要给十二阿哥做衣裳,又惊又喜,连忙告知,“我们爷若是知道了,定然得高兴坏了。”   定贵人叹气,“你回去且先别透露,还不知何时能做好呢。”   “额娘您放心,儿媳定然守口如瓶,不教我们爷发觉一丝一毫。”   檀雅坐在一边儿,听她们说完正经事儿,这才问起不正经的事儿,让十二福晋说说这一个月宫外都发生了什么新奇事儿。   十二福晋一直遵照宣妃娘娘和额娘的要求,常出去走动,常寻了景色好的地方游玩儿,心情开阔不少,脸色也红润许多。   近几个月,由于太后娘娘薨逝,他们都要守孝的缘故,她除了进宫请安,几乎很少出门。   十二福晋有些羞愧道:“儿媳是折腾地心野了,憋在府里这些日子总觉着有些不舒坦,也就是跪在佛前给太后娘娘祈福,才能平静下来,今日进宫请安,儿媳从昨夜便激动地睡不着。”   定贵人并不认为女子便该贞静贤淑,笑得慈祥,“如此,你该学学色赫图答应,她可是禁足都能玩儿出花样的人。”   檀雅听到定贵人说她的名字,瞬间机灵起来,对十二福晋笑道:“正好我闲来无事,做了一只风铃,送给十二福晋。”   她其实还做了扫晴娘娃娃,不过这玩意儿她担心人忌讳,轻易是不往外送的。   闻柳闻音知意,立时便去取了小主做的风铃,还找了个精致的匣子装好,这才呈上来。   哪有女人亲手做这些东西的,十二福晋稀奇地接过来,仔细打量,见那木质风铃并不如何粗糙,一些简单的卍字花纹刻在风铃上,反倒有些古朴之感。   “这花纹也是色赫图答应亲手所刻?”   檀雅点头,状似谦虚实则炫耀道:“没什么难的,我只稍学了学就上手了,待我以后多练一练,定能制出更好的。”   十二福晋摩挲着风铃,上面一根刺也没有,便问道:“您做这东西,可会伤手?若是手糙了,日后刺绣会不会勾线?”   檀雅:“……”   想做就做了,管那么多作甚?后宅女人想得属实有点儿多。   再说,“宫里旁的东西没有,这些保养的方子却是不少,我也不是日日摆弄,时长泡一泡手便好了。”   说着,檀雅伸出她一双纤长白皙细腻的手,这双手看起来柔弱无骨,实则刻木头时根本废不了多少力气,她还要小心再小心,以免碰碎了木头呢。   磨出茧子,或者磨糙了手,大概不那么容易。   十二福晋看向她有些肉却不显得粗胖的手指,再向下,视线落在她粉嫩的指甲上,拿着风铃的手指动了动,有些想要收回手。   她的手是苍白的,瘦的仿佛皮包骨,手背上还有青色的血管痕迹,根本不是色赫图答应那种健康的颜色。   定贵人是真心心疼这个儿媳妇,见两人的手如此鲜明的对比,道:“回去多吃些,别跟那些女子应该弱柳扶风的风气,脸上挂肉才好看,色赫图答应刚进宫时可没有现在漂亮。”   宣妃淡淡地补充:“像只干瘦的猴子,还病恹恹的。”   无缘无故受到打击,檀雅不开心,“娘娘这话,嫔妾可不认,哪有嫔妾这样漂亮的猴子?”   苏答应受不了的轻轻推她一下,“娘娘说什么便是什么,你当你不是皮猴儿吗?”   檀雅十分受伤,作西子捧心状,“好生冤屈,唯有额乐才能抚平嫔妾内心的忧伤,这便离了这伤心地……”   十二福晋掩嘴低笑,其他人也都是一副拿檀雅没办法的好笑神情,然檀雅并没有一去不复返,没多久便返回来,脸上还没个笑模样。   宣妃没好气地笑骂:“你还没完了。”   檀雅扯了扯嘴角,勉强禀报:“回娘娘,乾清宫来了一位公公,就在外头候着。”   宣妃一听,脸上的笑顿时落下来,吩咐道:“请进来。”   来的是御前一位常在后宫行走的徐公公,恭敬地向宣妃行过礼,便道:“宣妃娘娘,皇上口谕,请色赫图答应和苏答应到乾清宫伺候。”   色赫图答应和苏答应……乾清宫伺候……   徐公公的话一落,对同道堂如同一道惊雷,所有人都没了声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徐公公像是没瞧见咸福宫众人的惊讶,平静道:“皇上命两位小主未时中(14点)到乾清宫。”然后便告退。   宣妃面无表情地对二人道:“你们去准备吧。”   檀雅恍惚地走出去,满心都是:招两个,应付的来吗?身体……能行吗? 第61章   闻柳和柯冬侍奉主子换衣服打扮完, 抬头见主子还是一脸恍惚,担忧地问:“小主,您可是怕侍奉不好皇上?”   檀雅点头, 随后又摇头,语气奇怪道:“我是怕皇上不好……”   弑君是掉脑袋的大罪, 还要牵扯许多无辜, 她是肯定不敢也不能动手的, 万一要是老黄瓜真想那啥, 她只能闭上眼睛当自己死了。   可要是马上风了咋办?一对二,多大岁数的男人都这么自信吗?   檀雅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 满脑子都是奇奇怪怪的念头。   她的神情实在太奇怪了,闻柳没法儿放心, 忧虑道:“小主, 您这样,能好好侍奉皇上用膳吗?”   “用膳?”檀雅回神, 有些跟不上节奏地问,“什么用膳?”   闻柳莫名, “皇上让您和苏小主未时中去,正是皇上定的晚膳时间啊, 不是教您二位伺候用膳是做什么?皇上还在为皇太后守孝呢。”   “哈、哈哈……”檀雅干笑,对啊, 还在守孝, 她怎么满脑子全都是污秽呢, 罪过, 冤枉康熙了, 呵呵……   “小主, 您不会真的以为……”   “怎么会!”檀雅义正言辞地摆手, “咱们皇上最是孝顺皇太后,怎会在孝期找妃嫔侍寝,我就是担心自己愚笨,伺候不好皇上。”   闻柳听主子这么说,越发担忧,“您万一惹怒了皇上,可怎么办啊?”   檀雅无语地看着她,“你主子我像是不识时务,胆敢冒犯君威的人吗?我肯定会小心伺候啊。”   “不是……”闻柳纠结地眉头攒到一块儿,“您忘了,您回回见皇上,都要发生点事儿,奴婢这不是怕……”   “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檀雅捂住耳朵,“你可别瞎说,我运气好着呢,才不会倒霉。”   闻柳撑起笑脸,顺着主子的话说:“您说的是。”   然而檀雅这么跟闻柳说,心里对运气这种邪乎的东西也有点儿没底,脱掉穿好的外袍,道:“我记得还有开春时做的新衣服,拿来,我穿那个。”   “您瘦了不少,会不会大?”   “就是要大才好。”腰身袖筒空荡荡的,显得她身体不好,康熙好歹看在二十二阿哥的面儿,也要宽容几分吧?   檀雅这么想着,又在脸上擦了一层粉,看着镜子里她一脸假白,满意地点点头,起身。   “小主,您去哪儿?不等苏小主吗?”   “我去一趟西三所,苏答应若是来了,你让她稍等我片刻。”   闻柳不知道小主要作甚,眼睁睁看着她带着柯冬出门。   而檀雅到西三所是为什么呢?   她一到那儿,摆手示意伽珞几个姑娘继续跟宣妃身边的肖嬷嬷学礼仪,然后直奔额乐,蹲在额乐面前,指着自己的额头,道:“乖宝,亲色赫图额娘一口。”   额乐下意识退后一步,防备道:“色赫图额娘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当然是要加持幸运buff啊。   檀雅好言好语地哄道:“色赫图额娘稍后要去乾清宫伺候皇上,晚膳恐怕不能陪你们用了,亲色赫图额娘一口,色赫图额娘一整日都会干劲十足。”   额乐眼睛一转,讨价还价道:“色赫图额娘得给额乐做晚膳,三……不,十日!”   檀雅爽快地答应:“好。”   她答应的太快,额乐没占到便宜,心里有点儿不得劲儿,可是再反口已经不行,便盯着色赫图额娘额头的粉,艰难地落下一个吻。   檀雅满意地笑起来,抬眼就见额乐嘴唇都白了,连忙递了方帕子给她,让她擦擦嘴巴。   柯冬见主子不紧不慢,上前提醒:“小主,苏小主还在等着呢。”   檀雅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吉兰凑到姑姑身边,疑惑地问:“色赫图玛嬷来做甚么啊?”   额乐摊手,“谁知道。”   肖嬷嬷微微抬起戒尺,严肃提醒:“格格,在旁人面前不可做此不雅之态。”   额乐收回手站好,对嬷嬷歉意一笑,心里却在呼喊:为什么不是额娘们教她们礼仪了,肖嬷嬷好严厉啊,呜~   另一边,檀雅和苏答应汇合,耐心等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往乾清宫走。她们脚底都踩着花盆底,走得不快不慢,正好在康熙要求的时间之前抵达乾清宫。   不过徐公公说康熙正在召见大臣,然后便带她们到康熙寝殿的偏殿中,“两位小主稍等。”   这一等,就是两刻钟,康熙用膳的时间已经过了,但是这偏殿伺候的人全都习以为常,显然这种情况不是一次两次。   檀雅记得在外头要谨言慎行,也不敢跟苏答应交流,也不敢喝水,只默默低头出神。   又过了一刻钟,才有人召两人到御前。   “嫔妾色赫图氏\\苏氏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起吧。”   他们隔着一张长桌的距离,康熙声音在空荡地殿中响起,回荡在檀雅耳边,冷肃又威严。   这时,太监总管梁九功冲侍膳太监示意,那侍膳太监便恭敬地将试毒银牌呈到檀雅和苏答应面前,另有一个宫女,手中托盘放着一双精致的筷子,也呈到两人面前。   檀雅与苏答应不经意地对视一眼,苏答应面向那宫女,檀雅便捏住银牌的柄,按照指引,开始给康熙的膳食试毒。   苏答应则是站在康熙旁边,凡是试毒过的菜品,康熙手指微微一指,她便恭敬地布菜。   二十多道菜,檀雅一一试玩,便站在一侧微微垂头,眼观鼻鼻观心,眼睛不乱瞟,仅通过眼前这一点视线范围观察康熙用膳。   偌大的宫殿,宫女太监起码十几个,可是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苏答应和康熙两个人极轻微的箸碗相碰的声音,这种气氛的晚膳,咸福宫许久没有过了,实在太让人窒息了。   这么一小会儿檀雅便有些受不了,而康熙竟然过了几十年,虽然她一个低微嫔妃没什么资格同情一个大权在握、享有四海的帝王,但檀雅就是觉得憋闷,想要回咸福宫。   而康熙每样菜只尝了一两口便停下筷子,开口将其余的赏给檀雅和苏答应,两人得去偏殿用,用完再过来见康熙。   还是先前的偏殿,周围不少宫侍,檀雅和苏答应沉默地吃着,好些御膳她们平时是吃不到的,菜品味道很好,但两人都有些食不下咽,稍微尝了尝便停下来,教人撤下去。   而后,两人又被带到了懋勤殿,康熙正在处理紧急军务,便将两人晾在隔间。   檀雅隐隐约约听见,说得好像是青海那边儿出了什么乱子,康熙声音极严肃,且每一项谕旨下达有条不紊,一丝不乱。   檀雅成为康熙后宫的一份子,但从未试图了解过这位帝王,也不觉得她能够了解这个人,可有一点毋庸置疑,康熙确实是个勤勉的帝王。   不过她始终认为,每一个人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这一刻和上一刻看到的东西也是不一样的,见着乾清宫的森严才知道她在咸福宫确实养得有些松散了,这不行,她得更谨慎才行,不能因为皇太后认为康熙这一生不容易,便真的忽略帝王的冷酷。   左右她活得长些,总有靠死他当太妃的一天,到时候新帝碍于孝道,没有大错,绝对不能苛待她们。   想到这里,檀雅头垂得更低,也不再侧耳去听外面的声音。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或者更漫长的时间,康熙才命人叫她们过去,直接将初稿交给梁九功,梁九功将初稿放进匣子后再呈给檀雅和苏答应。   檀雅接了,手里捧着东西,好像就有着落了,姿态恭敬地等候康熙的下文。   “初稿朕也看了,尚有些杂乱,整理好后,誊抄一份给朕。”   檀雅和苏答应一同躬身答道:“是,皇上,嫔妾遵命。”   康熙微微颔首,淡淡道:“宁寿宫的宫侍向朕说过你们如何伺候太后娘娘的,功大于过,朕也不予追究,明日开始,你们二人便到御膳房,照着给太后做的膳食给朕也做一样的。”   檀雅摸不清康熙的想法,只能恭敬地答应下来,然后两眼一抹黑地告退回咸福宫。   宣妃和定贵人也不懂康熙想干什么,四人商量半天,最靠谱的一个理由便是康熙思念太后娘娘,是以才想尝一尝太后娘娘生前吃的东西。   但他一句想吃,却是苦了檀雅和苏答应,两人原来侍奉太后,可是太后身体不好起得晚,康熙不同,那是鸡鸣便起的人,俩人就得起更早去准备。   而且御膳房里,为了防止有人下毒谋害皇上,还有专门负责监视的人在旁边,不错眼的盯着檀雅做菜、苏答应摆盘的所有步骤。   要是到此为止也就算了,两人还要去侍膳,侍奉康熙吃完,她们才能在偏殿吃,回咸福宫待一小会儿,又得过来准备晚膳。   真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偏偏后宫里有不少羡慕嫉妒之言,以为俩人成了康熙的新宠呢。   什么宠爱?这样的宠爱檀雅和苏答应是一点儿不想要的。   檀雅心累极了,苏答应体格不如她好,每天穿过大半个皇宫到御膳房,再站着布菜完,没几天,整个人就瘦了一圈。   至于整理太后娘娘的回忆录,她们回去就恨不得躺下,哪有精力?   果然,她和康熙就是不能共存,总要有一个人倒霉,可康熙是硬茬子,倒霉的自然只能是她一个人,现在倒好,连苏答应都跟着受罪。   早知今日……   她大概还是会尽心侍奉太后娘娘人生的最后一段,无解,糟心。 第62章   檀雅和苏答应每日耗费大量时间在御膳房和乾清宫, 自然便无法兼顾额乐几人的课业。   檀雅还好,身上最主要的是一门算学,三日才一次, 调到她空闲时也无妨;苏答应的汉学课却是日日都要上的,再加上琴棋画这三个课程, 她不在家,便耽误了额乐她们的学习进度。   找到暂代的老师,是咸福宫此时最紧要的事儿。   檀雅提起她先前没说出来的提议:“咱们自己宫里的人,没有能代苏姐姐的, 最好是找些低位妃嫔帮忙。咱们宫里熟悉的,也就是隔壁和嫔还有承乾宫的高贵人,嫔妾先前听说高贵人善书, 不知是否有些旁的擅长,不如去问一问高贵人可愿帮忙?”   “也只能如此。”宣妃瞧着两人的脸,道,“快回去休息吧, 剩下的事儿,不用你们操心。”   檀雅也只是力气大, 不是不会累,因而便和苏答应彼此搀扶回去休息。   至于请高贵人帮忙教导孩子的事儿,宣妃没亲自出面, 她身份高,对方便是有难处也不好拒绝,是以是定贵人到承乾宫走了一趟。   满后宫都知道色赫图答应和苏答应是做什么了去了,不过嫉妒的只是那一小部分不受宠并且在意帝王宠爱的, 高贵人有猫万事足, 自然不会对两人存了什么不好的情绪, 甚至言语间还颇为心疼,答应的也爽快。   而她除了书法不错,也会画画和围棋,不过到西三所瞧见苏答应的画作之后,立即便有自知之明道:“我那几笔画实在是班门弄斧,只能陪孩子们下下棋了。”   “我瞧你画得极好,哪至于是班门弄斧?”有人帮忙何须挑剔,宣妃自嘲道,“总好过我和定贵人两个对着画纸便两眼一抹黑。”   如此,高贵人便受累,暂做书、画、棋三门的女先生,几乎日日都要往西三所来,而且她不是一人来,身后带着一串儿猫儿,惹得几个姑娘对高贵人的到来极为欢喜。   佟佳贵妃的爱猫整日不着家,她这个猫主子哪里坐得住,稍有闲暇,便坐着轿子到西三所来瞧瞧,这一瞧不免要指点几句。   佟佳家对女儿的教养,历来都是往贞静贤淑的才女培养,佟佳贵妃没有专精专研哪一项,琴棋书画却都在上佳水平,最重要的是,鉴赏的眼光非同一般。   琴棋书画皆如其人,佟佳贵妃的琴就向康熙邀宠时弹弹,没给几个孩子弹琴,但旁的都有小试,意外的笔锋颇为锋利,和孩子们手谈的时候也常常是激进的压倒性的胜利。   约莫是从几个孩子生无可恋的脸上感受到虐菜的快乐,她来的便勤了些,后来干脆成了围棋老师,常常杀孩子们个片甲不留,然后心情舒畅地回去继续处理宫务。   额乐就不是个老实受欺负的孩子,几回之后便开始领着大家反抗,至于反抗的方法……便是冲佟佳贵妃撒娇,茉雅奇和伽珞实在不敢在贵妃面前太过放肆,直接被额乐淘汰了。   主力成员是软糯的吉兰,小丫头个头长得慢,这么长时间下来比其他三人都矮半头,小小一只抱住佟佳贵妃的腿,满眼濡慕地撒娇:“贵妃娘娘,能不能让一让我们,求您了~”   佟佳贵妃也遭不住,面上波澜不兴,下棋时还真的让了几子,然后又杀了她们丢盔弃甲……   檀雅得知她们玩儿得开心之后,私下里跟宣妃抱怨:“这些小没良心的,枉我从前那般疼她们。”   苏答应本累的没力气说话,一听檀雅此言,第一个反驳道:“你若能少欺负几个孩子几次,她们想必也会稍稍顾忌一下你的心情。”   檀雅轻轻哼了一声,歪七扭八地靠在宣妃的榻上,“我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可惜她如今还陷在御膳房和乾清宫,想做什么都做不了。   檀雅和苏答应在御膳房忙活了这么些日子,其实已经适应许多,檀雅自是不能容忍自己落入哪种境地便躺平任踏,因而再去御膳房,给康熙做膳食之余,便会请教一下御厨们好习得几道御膳。   御厨们不敢随意得罪能在皇上面前露脸,还有子的嫔妃,且她想学的也不是众人家传的私房菜,是以对檀雅的请教之言无不尽心。   檀雅对做菜的兴趣颇高,有这么多免费的老师,一反先前的被动,开始主动泡在御膳房里,借着康熙的口谕满足自己一颗向学之心。   正好御膳房和阿哥所离得也近,檀雅每每做了什么新菜,便让人送去给三位阿哥添菜,惹得二十二阿哥又是高兴又是心疼额娘。   檀雅先前学了雕木头的皮毛,瞧见御厨们摆盘雕花,又跟着学雕萝卜,因为有基础,没几日就像模像样的。   她待在御膳房不想走,苏答应这个同伴也就懒得一人回咸福宫,俩人便报备得了一间休息的屋子,她占着里间儿,赶檀雅在外间跟她的萝卜作伴,不许她将萝卜味儿带进里间。   御膳摆盘,多是龙凤或者各种花,檀雅刚学会走便想跑,奇思妙想地想要做一个特别的摆盘设计,热情地邀请苏答应帮她画图。   苏答应:“……画绣花样子也就罢了,我还得给你的萝卜设计花样吗?怎能、怎能如此有辱斯文!”   “艺术岂能分高低,真正能分出高下的是人,苏姐姐不想你的作品引人传唱吗?”   “别想用言语蒙骗我,你那萝卜呈上去,一顿饭便没了,还想引人传唱?”   檀雅继续给她画大饼,“苏姐姐,这可是御膳,虽说咱们不是御厨,可若是能得皇上一句赞,那也是大大的荣耀,为何不做呢?”   “再说我想做的岂是一般的俗物,我想在盘子上摆一个山河图出来,如今我手艺不佳,这才退而求其次的用亭台园景练习,苏姐姐,试一试有何妨,闲着也是闲着。”   苏答应到底没有磨过她,还是答应了下来,但檀雅的要求也不容易,这图纸不能像一般画作,反倒得像从前收拾阿哥所时画的立体图纸一般,而且各处细节皆清晰才好。   “我上辈子欠了你多少,这辈子才全都要还回来。”   檀雅一身的萝卜味儿,哈哈大笑着抱住苏答应,瞧着她嘴里嫌弃眼里却十分平和,显然是口是心非心里愿意,也不拆穿,只一张嘴叭叭叭的说她想要什么样的设计。   苏答应是不能容忍自己敷衍画作的,一张画要精心画上几日,才交到檀雅手中,然后又得继续画下一幅。   檀雅的本事比起御厨当然差远了,她也不非要自己完成,找了教她雕花那位御厨,一起完成了第一个作品,然后呈到康熙的桌上。   御膳的精致程度非一般可比,偶尔的龙凤雕全都栩栩如生,可今日这一道特殊的菜呈上来,其新意竟也教康熙投以注意。   那是一个十三四寸大的白玉盘,不知为何物的绿色粉末作草坪,小溪是奶白色的汤,里面还有几只红色的鲤鱼,小溪边假山树木尽有,小溪尽头是一座带着江南园林风味儿的亭台,里头还有一宫装女子含笑赏景。   只有真正见识过江南风致的人才能呈现至此。   “这是御膳房所做?心思倒是精巧。”   侍膳太监立即躬身回禀:“回皇上,是色赫图小主所雕。”   “色赫图答应?”康熙更是惊讶,若是御厨所雕,倒是没甚奇怪,可偏偏是他后宫的妃嫔所做……   檀雅跪地禀报:“回皇上,嫔妾幸得机会为皇上做膳食,半分不敢懈怠,又惶恐不能教皇上满意,一直努力精进厨艺。嫔妾不敢居功,乃是苏答应绘图,嫔妾和御膳房御厨共同完成。”   康熙神色淡淡,叫她起来,吩咐人布菜,要尝一尝那汤的味道。   檀雅试毒后,苏答应给康熙盛了半碗,端过去。   康熙喝了一口,静止一瞬,又喝了一口,然后才评价道:“胜在心思精巧,汤……就是寻常的汤。”   檀雅垂下头,这汤是宫中御膳房所出的汤,康熙喝着寻常,却也经过数道工序,虽无一物,实际用了许多好玩意儿。   不过康熙吃了那么多年的山珍海味,什么珍馐没见过尝过,檀雅倒也没受打击,反正她更喜欢的是做这一切的过程,是完成那一刻的喜悦,至于康熙的评价,无所谓。   如此,她的心态越发平和。   而康熙用完膳,照旧将剩下的赏给檀雅和苏答应,待她们两个下去,才交了御膳房的总管来,问他:“色赫图答应和苏答应在御膳房都做什么了?”   御膳房总管太监一一说了,前面几日寥寥几句便过,着重从檀雅开始在御膳房学艺说,最后还吹捧:“色赫图答应对皇上十分尽心,每日不辞辛苦地精进厨艺,为了雕好花样儿呈到御前,每日练习,十分刻苦专注。”   “哦?如何练习?”   总管太监道:“如今色赫图答应只能用较硬的食材进行雕刻,以白萝卜为主。”   “苏答应的图纸,呈上来,朕瞧瞧。”   太监领命取来,梁九功呈给皇上。   康熙看着第一张纸上锦鲤,第二张的假山,第三张第四张也都是那个摆盘的局部图,全都纹理清晰,目的不言而喻。   还有一张完整的画,每一处如何摆放一目了然,画是好画,只是想到它们的作用,以康熙看尽后宫妃嫔几十年的阅历,这两个答应讨好他的方式,偏了吧?   不过这样的讨好,康熙并不厌烦,所以并没有阻挠,当然,也没有任何其余表示。   檀雅重新收回苏答应的话,躲在屋里悄悄跟她咬耳朵,“属实有些难伺候。”   苏答应敲了她额头一下,问:“你还想做什么?我给你画。”   檀雅狐疑,“苏姐姐怎么主动起来了?”   苏答应心平气和地解释:“我给你画那些,需得调整一下画法,对我画技有所增益。”   檀雅明白过来,毫不客气地说:“那我想要一个千秋亭,门能打开,房顶能揭开的那种。”   苏答应应下,“今日来不及,我明日去千秋亭看一看。”   于是之后的日子,每隔几日,康熙便能见到桌上多一个菜色颇具新意的菜,千秋亭。一座山,再到畅春园后湖形状的一碗汤……开始都是正常的,慢慢走向就奇怪了。   各种动物形状,乳猪、兔子、老虎、熊……全都出现在康熙的餐桌上,这些奇思妙想,康熙都能忍受,也颇觉新奇,但是等桌上出现一只公鸡,檀雅介绍它肚子里是用豆腐做的红烧狮子头,取的方式是下蛋,康熙额头的神经跳了跳,毫不犹豫地赶走两人。   檀雅不想走,她对御膳房和康熙都有了深厚的感情,都出了乾清宫还在依依不舍地回头看。   侍膳太监跪在地上不敢说话,还是梁九功看出皇上有气却未生真怒,小心地问:“皇上,那这菜……”还用吗?   康熙面无表情,“色赫图答应不是给阿哥所添菜吗?这个也送去给那三个孩子。”   梁九功领命,招人来撤掉菜,送去阿哥所。   三个阿哥的晚膳依旧在一块儿,一听说皇阿玛赏菜,纷纷谢恩,然后就听那太监介绍这菜是色赫图答应所创,真正的菜品在鸡腹中。   二十阿哥瞧着这只栩栩如生的威武大公鸡,围着转了一圈儿,终于在鸡屁股的位置瞧见一个像是塞子一样的东西,轻轻一拽,菜香味儿瞬间飘散出来,与之相伴的是一个一个滚落到盘中的狮子头。   三个阿哥:“……”   雍亲王胤禛:“……”   做这玩意的人仿佛……脑子有病,二十阿哥嫌弃的眼神在胤祜的盯视下,慢慢收了回去,讪笑:“这是皇阿玛赏的,来来来,吃,吃。”   二十一阿哥不动筷子,只有胤祜,额娘做什么都要支持,第一时间拿起筷子,夹了一颗球,咬了一口,“好吃。”   有人打了头阵,二十阿哥和二十一阿哥也不膈应了,与他一起分食。   胤禛瞧他们快吃完了,才对胤祜道:“你额娘是我见过,最会试探底线的人。”   一步一步,让人又想生气又不至于彻底厌了她,而且做出来的事儿总能让人觉得她没什么坏心,就是脑子跟活着便汲汲营营的人不太一样,总之不能当寻常人视之。   苏答应瞧着倒是个不一般的,偏也随着色赫图答应行事……   胤禛从前甚少关注他后院的女人们,但自从认识咸福宫一众,便有了了解的欲望,可惜,咸福宫可遇不可求。 第63章   乾清宫消失在檀雅的视线内, 檀雅终于暂时抛弃了不能再去御膳房的遗憾,展望起快乐的明天,脚步都欢快起来。   苏答应死死拽住檀雅的手, 嘴唇没张,小声提醒:“你还穿着花盆底呢,都快蹦起来了,在外头端庄些。”   檀雅听得进去话,所以下一秒, 控制不住嘴唇一直上扬,她就抿住嘴唇, 变成端庄的色赫图答应。   于是傍晚,皇上厌弃色赫图答应和苏答应的伺候,色赫图答应离开乾清宫时还伤心欲绝, 一步三回头, 已经在后宫传的有模有样。   咸福宫只为两人以后不用再早起晚归伺候皇上高兴, 根本没让后宫那些人的酸言酸语影响心情。   定贵人瞧着两人的尖下巴,有些心疼地说:“好好休息几日,吃些好的, 可要把肉养回来,瞧瞧,都快脱相了。”   檀雅摸着自个儿的下巴, “嫔妾也觉着躺床上都硌得慌。”   宣妃道:“那就不用急着教几个孩子, 先养着吧。”   一个多月快两月的时间,前些日子两人还有空闲中午回来,后来檀雅折腾萝卜折腾的起劲儿, 众人也就晚上能聚一小会儿, 宣妃和定贵人心里都空落落的。   现在回来不用再去就好了……   檀雅没骨头似的靠在扶手上, 往额乐屋子瞧了一眼,问:“额乐没回来?今日住在西三所?”   “不是,她们跟佟佳贵妃去承乾宫住了。”   檀雅一下子坐直,连苏答应也是满眼惊讶。   宣妃神情没什么变化,还给了两人一个“少见多怪”的眼神。定贵人笑呵呵地解释道:“佟佳贵妃和高贵人不是在教几个孩子吗?额乐是个顺杆爬的,又有吉兰那个娇娇,一来二去就亲密上了,今儿也是头一回去住。”   那也是够能耐的,佟佳贵妃可不那么好讨好,先前对额乐表现的有几分喜爱,没想到教了几天课,都登堂入室了。   檀雅猜测:“许是……喜欢孩子?”   唯一没生过孩子的宣妃沉默半晌,摇摇头,“虽说宫里传言颇多,但其实是她自己跟太后娘娘说不想养皇子的。”   后头皇子们的养母身份全都不高,甚至还有几个是养在太妃跟前儿的,康熙应该也不怎么希望贵妃这样高的身份再养一个皇子,顺势就排除佟佳贵妃了。   说起来,宣妃养二十二阿哥,也并没有将二十二阿哥的身份抬高多少。   前几位皇帝时,大清和蒙古的维系是蒙古皇后妃子入宫,康熙并不多看重蒙古妃子,便以大清格格抚蒙为主要维系方式,后宫里有一位蒙古妃子立着便可,也给妃位,也有尊重,但是并没有走完完整的册封礼,早逝的慧妃博尔济吉特氏如此,宣妃亦然。   不过想开了之后也挺好的,这些年皇子们争得头破血流,二十二阿哥没那么显眼,才能在阿哥所跟两个哥哥快快乐乐的读书长大。   “总之佟佳贵妃对额乐没什么坏心……”宣妃抬头,见檀雅倚在榻上眼皮子直耷拉,推了她一把,“回去睡吧,明日早膳我让人给你们热着。”   “那嫔妾就回了。”檀雅打了个哈欠,起身行礼,一只手顺手拉着昏昏欲睡的苏答应一起往外走。   人一直在一个紧绷的状态中,时时刻刻警醒着,但是一松劲儿,所有的疲累便涌上来,更何况苏答应好文,一直不是特别爱动,身体不算强健。   檀雅拉着她走,苏答应十分信任,眼睛几乎要合上,根本不看路,就这么跟着檀雅出去,一时不察,就被领回了东配殿。   闻柳和苏答应身边的闻榭都习惯两人时不时凑在一块儿了,闻榭直接就将洗漱工具搬到东配殿,伺候自家主子洗漱。   几个宫女伺候完各自的主子,留了人守夜,东配殿的灯便熄了。   第二日一早,额乐知道两个额娘还在咸福宫,高兴地跑回来,先去额娘屋里,却扑了个空,连问都没问,脚下一转又奔向东配殿,轻轻敲门。   闻柳从里头打开门,见是小主子,低声笑道:“格格,两位小主还在睡呢,您可小声些。”   额乐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进里间,现在远处散了会儿凉气,随后才脱了鞋子,拱哧拱哧地爬进额娘的被窝。   刚入秋,夜间有些凉,檀雅喜欢盖厚实的棉被,踏实有安全感,所以闻柳给苏答应找的被子重量也不遑多让,苏答应这一晚被压得喘不过气,睡得颇不踏实,被窝里一有异动,就惊醒了她。   额乐一见吵醒了额娘,歉疚道:“额娘,额乐就是太想您和色赫图额娘了,感觉好久没见了一样……”   苏答应侧身,搂住女儿,顺着她的头到被来回摸,含糊道:“额娘抱,再睡会儿。”   “嗯。”额乐回抱额娘的腰,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儿,闭上眼睛。   宣妃听说额乐去了东配殿,便知道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来了,“今日便暂时宽容她半日,落下的课程,其他时间再补回来。”   檀雅和苏答应彻底清醒过来,日头已经快升到头顶上,对于床上多了个小不点儿,两人也都没意外,还一起吃了个半头午晌的早膳。   额乐再磨蹭不想离开,檀雅先不允了,“今儿晚上还可以跟你额娘睡,但是书不能不读。”   额乐跺脚,娇声道:“色赫图额娘真是一点儿都不懂人家的心思。”   她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就不能当不知事的小姑娘对待了,而且檀雅对额乐的本性心知肚明,当然不可能会动摇。   “我答应你那十日膳食,明日便可兑现承诺,读书的事儿没得商量。”   额乐也不看额娘,瞅瞅色赫图额娘的脸色,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垂头丧气道:“色赫图额娘多休息,那十日膳食不急。”   待到额乐出去,檀雅眼神放柔,“额乐是个善良的孩子。”   对此,苏答应引以为傲。   两人实实在在歇了两日,歇的浑身都不舒服才开始走动。   苏答应放不下额乐她们的课程,重新接了汉学和绘画,至于旁的课,则是以她精力有限,继续请求高贵人代,而高贵人依旧往西三所来,佟佳贵妃就有了理由继续过来。   檀雅则是如约给额乐她们准备晚膳,她这段时间在御膳房学了艺,铆足了劲儿准备震惊宣妃、定贵人还有那几个娃娃的眼。   这么长时间,她最惊艳的作品便是动物系列,其中又以那只下蛋的大公鸡最为有创意,自然要摆上桌作为招牌菜。   而且这次,檀雅用上了真正的鸡蛋,卤蛋炸过再塞回到鸡肚子里,八个人八只鸡蛋,这个鸡比呈给康熙的那只还大上一圈儿,十分威武。   檀雅还用各种颜色的食物做了颜料,整体上色。   宣妃几人见到公鸡的那一刻有多惊艳,再看到公鸡下蛋的那一刻就有多惊惶,连话都说不出来。   檀雅热情地给几人分蛋,“吃,别客气,这蛋我提前卤了一日,十分入味儿。”   宣妃和定贵人没动,额乐用筷子扒拉几下炸蛋,终于下口咬了一口,突破心理障碍,味道确实不错。   她吃了之后,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动嘴。   檀雅就没什么负担了,终于吃上热腾腾地饭菜,而不是等康熙吃完才能吃半凉的,胃口大开。   这时,一个宫女进来禀报:“娘娘,乾清宫的徐公公来了。”   檀雅一听到这个消息,瞬间便觉得自己的胃口全都飞了,就怕康熙还没被那只公鸡打败。   “请进来。”   徐公公走进来,第一眼便瞧见那只硕大的公鸡,嘴角抽了抽,躬身克制地说:“回宣妃娘娘,皇上口谕,七日后北巡,咸福宫四位主子和格格们陪驾同往。”   檀雅瞬间松了一口气,对着北巡感兴趣起来,就听宣妃问:“要去多久?皇上还命谁陪驾了?”   “回娘娘,暂定兴安围场围猎七日,热河行宫停驻七日,期间会见蒙古诸王公;皇上还命德妃娘娘和宜妃娘娘并几位庶妃伴驾。”徐公公顿了顿,又说出宣妃等人想知道的,“二十阿哥、二十一阿哥、二十二阿哥也会随驾出行。”   宣妃点点头,没再问。   徐公公却是还未禀报完,冲着屋里两位答应拱了拱手,道:“皇上希望两位小主路上钻研出那一道名为山河图的菜,届时由御厨做出来招待蒙古王公。”   檀雅惊讶地看向苏答应,实在没想到她不过是曾经跟御厨随便说了一句,康熙竟然都能知道。   这宫里,还有什么能瞒过这位帝王的眼睛?他自己吗? 第64章   大清自建兴安围场以来, 几乎每年皇子皇孙和八旗子弟都要到兴安围场进行围狩,以教京中长大,享受安逸的年轻一辈儿不忘祖宗在马背上起家的英勇。   康熙原本准备七月北巡,可是皇太后病重薨逝打乱了他的计划, 太后丧仪办完, 康熙禁欲, 饮食清淡,养病许久才渐渐康复,如今身体无大碍,便重提此事。   京中各部常常准备帝王出行, 早已烂熟于心, 只按照旧历便将一应事宜安排妥当,待仪仗动身之日,长长的队列从紫禁城出, 缓缓向北。   二十阿哥胤祎、二十一阿哥胤禧和二十二阿哥胤祜三个半大孩子, 早就盼着有随驾出行的一日,今年终于得了皇阿玛恩准, 二十阿哥单骑一匹马,颠颠儿地跑到皇子们的马队中。   咸福宫随驾,胤祜说要陪额娘们走一段儿,二十一阿哥与他好, 也没跟着哥哥走。檀雅等人就眼瞅着胤祜和侍卫同乘跟在她们马车边儿,不说话的时候小眼睛一直望着前头,二十一阿哥也差不多。   众人瞧着好笑, 宣妃微微摆手, 冲他们两个道:“不用你们陪着, 晚间停驻时记得过来用膳。”   两个小少年不好意思地笑, 好好地答应下来,这才催着身后的侍卫往前赶。   额乐和吉兰趴在马车窗上,眼巴巴地瞧着两人跑走,羡慕不已,“好想骑马……”   苏答应正拿着一个夹着画纸的硬木板,用炭笔描描画画,檀雅坐在她旁边儿瞎提建议,听到额乐的话,随口猜道:“兴安围场那边儿应该有不少马,兴许你们有机会骑一骑小马驹。”   “真的吗?”四双期待的小眼睛一同望过来。   茉雅奇和伽珞原来多娴静的姑娘,也被带的皮实起来。檀雅抬头冲几人挑眉,不负责任地说:“我随便说说的,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   额乐丧气,靠在车厢上,嘟嘟囔囔:“就知道不该相信色赫图额娘,我还每次都上当。”   这时,宣妃出声道:“你们且安分些,待到了热河行宫,我替你们问问。”   几个小姑娘脸上一下子又亮起来,欢快地道谢:“谢谢宣额娘\\宣玛嬷\\娘娘!”   檀雅啧啧两声,一副看尽世态炎凉的语气道:“果然,给糖吃的才是好人,我就是坏的。”   苏答应头也不抬地驳道:“你坏不是因为不给糖吃,就只是因为你欺负小孩子而已。”   额乐立即附和道:“色赫图额娘要是不欺负我们,也是极好的额娘。”   檀雅右手肘搭在苏答应肩上,右腿伸直,左腿微微弯曲,点了两下,笑道:“那色赫图额娘就不是色赫图额娘了,你们那些小心事,色赫图额娘也得像其他人一样告诉你们,这不行,那样也不对,怎么选呢?嗯?”   额乐一下子哽住,伽珞和茉雅奇一左一右伸出几根手指捏住她的袖子,轻轻扯了扯,小声道:“格格,色赫图答应挺好的。”   吉兰更是直接扑到檀雅怀里,软软地说:“色赫图玛嬷最好。”   一下子孤立无援的额乐:“……”   叛徒!   ……   好吧,不是对手,识时务者为俊杰。   额乐忽然咧开嘴,一颗颗小白牙露出来,蹲在色赫图额娘面前,撒娇道:“色赫图额娘~额乐说错了,您哪是欺负我们,您是爱护我们。”   檀雅欣慰地摸摸小姑娘的脸,和蔼道:“乖,以后色赫图额娘会多爱护你们的。”   额乐僵住,然后马车不知道怎么了,忽然颠了一下,她一个没站稳,便栽倒在苏答应身上。   苏答应看着她画板上又长又黑一直延伸到画纸外的笔道,额角的神经一跳一跳,深呼吸忍气,“额——乐——”   “额娘,额乐不是故意的!”她一边说,一边迅速挤到宣妃和定贵人中间,紧紧挽着两人的手臂寻求保护。   檀雅抱着吉兰,笑得不行,幸灾乐祸地说:“你这孩子,不知道你额娘最重视她的画,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   然而苏答应根本没找额乐的麻烦,反倒狠狠瞪了檀雅一眼,“你再招她们,休想我再帮你折腾这些有的没的!”   檀雅立即闭嘴,收起笑脸,成为端庄的色赫图答应。   苏答应又转向额乐,“骑什么马?你们以为出门就能放松了吗?背书,出声背!”   四个小姑娘立时端坐好,由茉雅奇起头,背起最近新学的文章。   宣妃和苏答应定贵人皆是微微合眼,仿佛睡着了一般,从争端开始到结束,都不参与。   傍晚,御驾抵达临时落脚的行宫,行宫官员早已为众人准备晚膳,迎完驾立即便安排送往各个院子。   二十阿哥身边去年就安排了教人事的宫女,虽还未成婚,但已经不算是孩童,因而不好再在康熙后宫随便走动,胤祜便只领着二十一阿哥过来用晚膳。   男女七岁不同席,满人入关后学了不少汉人的规矩,于是苏答应便带着几个小姑娘单独用晚膳,用完膳叫她们回屋里休息,这才出来看两个阿哥。   不过本来到的就晚,吃完饭天都快黑了,胤祜和二十一阿哥便没多待,回前面皇子们的住所。   檀雅觉着分桌吃饭怪折腾的,但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常见到胤祜,她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   之后的日子,一直到抵达热河行宫之前,她们都是白日再马车上度过,孩子们背书,檀雅和苏答应设计那名为山河图的菜系;晚间在行宫修整,不太晚的话胤祜和二十一阿哥会来用膳,太晚就在皇子们的住处单独吃。   热河行宫的规模不是一路上的行宫可比,单宫墙便长达万米,山中园景,景中吸收江南塞外的风光,有湖有亭,有山峰有溪流……其景精妙绝伦,康熙还亲自命名了三十六处盛景。   檀雅一到山脚下的丽正门,仰望高处的正宫,内心震撼之余便想立即四处游览一番,但现在她身上还有任务,只能先完成正事儿。   因为康熙是要招待蒙古王公时用,檀雅心领神会,设计的又恢弘又大气,光是那作为容器的白瓷盘便有百来寸,而这菜名字叫山河图,实际并不是一道菜,而是数道菜拼接而成。   檀雅招御厨大致商量完菜品,苏答应画出一张简略的图纸,先呈给康熙,康熙认可,她们才继续准备。   这些活儿全都忙活完,七日便过去,康熙带众人前往兴安围场围猎,御厨们则是琢磨着做出一道山河图来,檀雅和苏答应看还有没有需要调整之处。   因着蒙古各部知道皇上带了最小的格格来,也带了年岁相仿的蒙古格格,康熙便没让额乐几人留在行宫中,而是带着一并前往兴安围场。   热河这边儿比京城冷,行宫中没有皇上,没有孩子,只有嫔妃们,咸福宫与宜妃郭络罗氏、德妃乌雅氏都没有什么交情,她们两位轻易不出屋子,咸福宫几人也都不主动上门去与两人交际,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待在正宫后殿。   不过都住在一块儿,第一份山河图做出来,宣妃便派人去请了宜妃和德妃过来一同品鉴,宜妃以身体不适,拒绝了,倒是德妃,如约而来,态度也柔和,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们关系多好。   这是德妃的本事,她能从一个宫女爬到四妃之位,所生的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又都受皇上重用,虽是免不得要骄矜起来,却极擅长作面子功夫,哪怕其他几妃瞧不上她,这方面也都不如她。   起码咸福宫几人,心里知道德妃不见得是想与她们亲近,见着她如此,也觉着舒服。   菜是由四个小太监合力抬过来的,四人小心翼翼地将白瓷盘放到桌上,又一同揭开上头的盖子,这才退下。   而那整个菜显露出来时,屋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属实是震撼。   北边儿这一片,自东往西,是越来越高的山峰,颜色从浓郁的绿色变成白色,寓意四季变换;再往南一些,是河流穿山入海;再往南便是一片耕地,颜色是偏黄色调,上头有些牛羊鸡,所示为收获;最南边儿那一片,便是江南精致,亭台楼阁坐落于水上,甚至还有几只精美的画舫。   细看,有些细节颇为精巧,并非是粗劣之作,而且最重要的是,盘上所有可见之物都能食用。   德妃起身,凑近了些,赞叹道:“妙极!如此精巧的心思,教人实在不忍下筷破坏。”   但事实是,这玩意儿就和当初康熙吃的小版江南亭台一样,卖相好看,里子寻常,而且那么多菜想要拼成这个模样需要耗费不少的时间,檀雅不用想都知道里面大部分菜都是凉的,口感估计合不了德妃山珍海味养出来的口味。   苏答应始终没出声,拿着笔一边看盘中成品一边写写画画,记录这什么。   檀雅接过菜单,一一向众人介绍每一个部分是什么菜,介绍完后,以一种求意见的态度问:“中原菜系众多,是否全都换成冷盘更合适?”   宣妃请德妃一起品尝,两人一人挑了个山头,一筷子下去就给那山削掉个尖儿,放到嘴里细嚼慢咽品了半天,脸上皆无甚惊喜的表情。   得,这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就是味道确实不如外表惊艳。   德妃又让宫女给她盛了一碗作成河流的汤,喝了一口,便放下来,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嘴,客气道:“本宫用好了,诸位继续。”   她这么敷衍,说完直接起身告辞不准备再作陪,檀雅等人也不好意思挑理,连忙恭敬地送人出去。   尝菜的任务,还是全都落在了咸福宫众人头上。   檀雅怕宣妃和定贵人吃了凉的胃不舒服,主动全揽在自己身上,让人上了三碗银耳羹,然后她一人尝遍所有菜。   以檀雅才吃了七年左右宫廷菜的口味以及更多年外卖、小馆子的口味,凉了口感是差些,但也没那么差。   檀雅又喝了一口汤,认真道:“反正宫宴的菜一直都是凉的,我觉得汤临上菜之前倒上,到时候盖子一掀,热气一腾,拨开云雾见山川,完全够唬人。”   宣妃放下瓷勺,淡淡道:“瞧德妃乍一见到这菜的神情,想必外观是够用了。”   苏答应点头,将她记录的改进之处递给侍膳太监,让他们再想办法精进精进,然后才道:“那皇上给咱们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接下来的宴席筹备便与咱们不相干了。”   檀雅脸上霎时神采飞扬起来,“那咱们明日先去下湖周围游玩儿一番?”   几人对视,无人反对,行程便定下来。 第65章   额乐几人坐在马车上随驾前往兴安围场, 既有对围猎场的向往,对狩猎骑马的期待,也有许许多多的好奇心, 总之根本没法儿老实安稳地坐着。   木那骑马护在她们的马车左右, 见到格格探头并不多嘴, 看到她探出小半个身子, 才提醒道:“格格,注意安全, 莫要掉下马车。”   额乐听话地往回缩了缩,可有按耐不住心情, 便只缠着武师父问:“您来过兴安围场吗?”   木那摇头, “我如何有资格来兴安围猎。”   “那您是怎么变成护卫的啊?”   木那见几个姑娘全都好奇, 解释道:“大清与准噶尔对战多年, 我阿玛曾经是一位将领,我自小跟一群兵将子弟在边关长大,后来我阿玛战死,我额娘没两年也去世,我守孝耽误了婚事, 家中长辈急着将我嫁出去,是皇上忽然召我进宫给您做护卫,我才成了您的武师傅。”   她说起阿玛额娘去世,神色平静,想必已经走出伤心, 额乐便一心夸赞:“那您一定极厉害,否则皇阿玛如何会选您做我的护卫。”   木那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个自信的笑, “那是自然, 我在边关时寻常男人都不是我的对手!”   伽珞和吉兰眼中有些羡慕崇拜, 而茉雅奇羡慕崇拜之余,还有几分担忧:“那,木那师父的婚事预备如何?”   木那挠挠头,不解地问:“我是格格的护卫,自然是要一直跟着格格的,一定要成婚吗?”随后又理所当然道,“格格让我成婚我就成婚,不让我成婚……我其实觉得现在这样更好,有俸禄又体面,我家那些长辈都对我好言好语呢。”   额乐立即拍拍胸脯,保证道:“您要是不想成婚,我肯定给你养老送终,让您体面一辈子。”   木那大笑,笑容一点儿不柔雅,周遭侍卫异样的眼神投过来,她也没觉着不自在,毫不收敛。   茉雅奇和伽珞的家世,就算长辈去世守孝误了花期,也不可能像木那一般,眼中的羡慕几乎要藏不住。   吉兰性子童稚天真,扯着姑姑的袖子,期望道:“姑姑,我能像木那师父一样体面吗?”   额乐点头,“你别整日一副傻乎乎很好欺负的样子,肯定能。”   “吉兰不傻。”   “你还不傻?被人欺负还不知道呢。”   吉兰噘嘴,“吉兰不傻,没人欺负吉兰。”   额乐跟她掰扯不清楚,摆摆手,继续问木那:“师父,您还认识像您这样厉害的女人吗?”   “像我一样厉害的没有,不过比我稍微差点儿的还是有不少的。”   额乐眼睛因为思考而转动,忽然轻轻推了推吉兰的肩膀,“我有办法,咱们给你也找几个女护卫,到时候谁敢欺负你,就打出去,如何?”   吉兰挥挥小拳头,“我也学武,我自己也能打啊。”   额乐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那小拳头有什么用,咱们要是抚蒙,额驸全都是五大三粗的,当然要多找些护卫。”   茉雅奇和伽珞因为额乐口中的“抚蒙”惊惶了一瞬,都没想到整日里乐呵的人会突然说出这样的内容。   吉兰还是傻白甜一个,傻呆呆地问:“姑姑,抚蒙是什么?”   额乐拿了块儿点心,塞到她嘴里,“吃你的,以后告诉你。”   吉兰一只手捏住露在外头的点心,慢慢嚼起来,没多久脸颊便塞得鼓鼓的。   茉雅奇和伽珞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也有点儿羡慕,可真是没心没肺使人快乐。   额乐重新转向木那,“师父,您有空帮我打听打听,有那无牵无挂或是日子过得不好的,我雇佣她们。”   木那没问格格在宫里如何雇佣,只点头应下。   额乐回头问茉雅奇和伽珞:“你们需要吗?”   茉雅奇和伽珞对视一眼,随后苦笑着摇头,“我们便算了,用不上。”   她们被指婚,对方起码家世相当,若是再高嫁进皇家宗室,牵扯甚多,哪能像格格们这般直截了当呢?   如此,额乐便只托木那师父给吉兰先找几个女护卫。   吉兰吃点心吃得肚子溜圆,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完全不知道姑姑已经为她遥远的婚姻生活先找起打手来。   兴安围场离热河行宫不算远,御驾抵达围场后,帐篷早就已经扎好,额乐几人住一个帐篷,就在离御帐不远的地方,十分安全。   康熙派了个人,特意跟额乐说她们几个不能去哪儿,就在附近的安全地带转,若是实在闲了,可以去找蒙古的格格们玩儿。   额乐四人全都不觉得累,又对围场十分好奇,便知会一声,准备往蒙古王公们住的帐篷去。   既然是出来围猎,自然要应景的穿上骑装,额乐几人的骑装是按照宣妃记忆里的骑装做的,有些许偏蒙古,绑上高马尾,编小辫子时穿上珠子,走出去不说是大清贵女,看起来跟蒙古那边儿的格格们也没什么差别。   当然,只是看起来。   额乐几人身上的料子都是好料子,身上的珠串首饰也全都是一等一的值钱玩意儿,再加上几人全都比蒙古那边儿的姑娘们白一个度不止,皮肤也更细腻,一走到蒙古王公们住的帐篷那边儿,便显眼起来。   能来拜见康熙的蒙古各部,跟大清的关系都比较紧密,不过他们彼此之间并不是完全没有摩擦,因而并未混居,而是留出一大块儿空地做摔跤场,摔跤场周围分出几个区域,按区域安营扎寨。   没人敢在这地方闹事,额乐四人身后便只带着木那和十几个同样穿骑装的宫女便过来了,一走近就听见远处有人们起哄的声音,一打听,得知是阿拉善旗的一位格格和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部的一位格格正在摔跤场比试,立时便来了兴趣,加快脚步匆匆赶过去。   她们到时,俩人已经斗起来,额乐等人随便找了个位置在外围站好,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个女孩儿你一拳我一脚的打架。   额乐也不知道谁是谁,只瞧见有一个个头稍矮些的有些不敌,快要被打到脸,下意识惊叫:“小心!”   个头矮的女孩儿这才察觉到,一矮身便躲过去,然后便打向对手的[胸]部。   十二三岁的女孩儿,正是发育的时候,平时不小心碰一下都疼,更何况受到重击,是以打中的那一刻,她立即抱胸痛叫出声,不由自主地弯下腰。   另一个趁此机会,又一拳打在对手腹部,直接将对手击倒在地,还不罢手。   摔跤场有一波人发出不满的杂乱声音,然而一方认输才算是结束,他们并没有破坏摔跤场的规矩阻止。   额乐四人不知道这个规矩,一见方才还处于弱势的人竟然用那种阴招取胜,额乐这一身正气便压制不住,上前几步,用蒙语喊道:“凭本事比试,你怎么能用阴招?”   站着的女孩儿不得不停手,嘴角一勾,假惺惺道:“我怎么是阴招了?先不说我不是故意的,就算是故意的,你也说了,凭本事比试,输就是输,找什么借口?”   倒在地上那女孩儿疼得脸皱在一起,也对额乐帮她说话不高兴:“用不着你多管闲事,分明是一伙的,虚伪。”   额乐反驳:“谁跟她一伙的。”   地上那女孩儿爬起来,冷笑,“你站在土谢图汗部,还破坏规矩提醒她,不是一伙是什么?卑鄙。”   额乐望向她们刚才站的位置,原来那是土谢图汗部的地方,那这人就是阿拉善旗王阿宝的女儿乌日娜,那个手段不光明的则是土谢图汗部札萨克多罗贝勒丹津多尔济的女儿托娅。   先入为主,额乐不免对托娅有些不喜,皱眉道:“我等只是恰巧走过来,并非与她一伙。”   乌日娜根本不信,冲着托娅邀战:“再来!一伙我也不怕,一起上!”她说着,就像额乐冲过来。   “格格!”   额乐躲了一下,眼神示意木那和宫女们不要妄动,嘴上则是一边解释一边抵挡,她也练武两年多,虽然对方比她大,却也勉强还能应付。   可摔跤场上还有个托娅,她知道乌日娜误会,当然要趁机再教训她,便也冲了上来。   三人混战,躲得那个人被动之下更容易受伤,额乐肩膀挨了一拳时,整个人懵了一瞬,随后便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托娅今年也十二岁了,额乐这小身板哪是她们的对手,眼瞅着又要有拳头要落下来,吉兰尖叫一声:“啊——你们敢打我姑姑!”挥舞小拳头便冲了上去。   伽珞几乎未犹豫,紧跟着便冲了上去,茉雅奇为难地看了木那师父一眼,一咬牙也冲了上去,娇柔地啊啊啊叫给自己鼓劲儿。   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完全不顾摔跤场的规矩,单打独斗变成群架,阿拉善旗和土谢图汗部的人自然不满,两部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便也冲了上去。   宫女们原本还顾忌着格格的命令,现在只怕她们这几个小主子受伤,赶忙上去阻拦拉架,一时间摔跤场上全都是各种“诶呦”、“好痛”、“谁薅我头发”的女声。   周围男人们看见这一群女人打架,简直惊呆了,随后便是更大声的起哄叫好。   这时,土谢图汗部的人群恭敬退开,一个十岁左右的蒙古少年走过来,大声呵斥道:“托娅!你们给我住手!岂能对大清的雅若格格不敬!”   摔跤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一同看向唯一可能是大清格格的几个女孩儿。   狼狈的额乐四人:“……”就想问能躲起来吗? 第66章   蒙古少年见打架的人消停下来, 上前拱手行礼道:“臣锡林郭勒盟内扎萨克蒙古乌珠穆沁右翼旗扎萨克和硕车臣亲王世子,阿喇布坦那木扎勒,给格格请安, 请格格恕罪。”   车臣亲王世子五官俊秀, 并不似其他人一般皮肤黑黝黝, 且身姿挺拔, 又有礼有度,想必再长几年, 必定是蒙古姑娘们爱慕的俊美少年郎。   但额乐并没觉得他长相有多出众,反倒被他那一连串儿长长的自我介绍弄得有些懵, 然而一瞬过后, 立即便反应过来她是大清格格, 代表的是大清颜面, 便捋了一把头发,清了清嗓子,矜持有礼地回道:“世子请起,不必多礼。”   宫女们也顾不得旁的,连忙上前为格格和三个姑娘整理仪容, 手脚麻利,井然有序,不多时便将几人收拾的体面起来。   额乐在北巡的路上,就已经听宣妃细细讲过如今蒙古六盟二十四部四十九旗,这一次前来拜见康熙的各个蒙古王公, 她们也都有背诵,所以能够一说便知道其来处。   蒙古亲王世子, 必定是向康熙请旨后亲封的, 额乐虽然是康熙的女儿, 但实际上并无封册,人家知礼,她要是跋扈不给面子,损伤的是大清和蒙古的情谊。   额乐已经牢牢记住,她是大清的格格,无论如何,当与大清荣辱与共。   是以,今日这件事,就得定性为小孩子摔跤场打架,成为笑谈,才不会给皇阿玛惹麻烦。   额乐瞧着周围这些人全都紧张忌惮地看她,忽而转向乌日娜和托娅,问乌日娜:“你说我破坏规矩,敢问是什么规矩?”   乌日娜自得知她们打了大清的格格,心里便担心给部族惹麻烦,此时听她发问,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身后的族人,双拳握紧,尽量声音平静道:“摔跤场的规矩,除比试双方,外人不可插手比试,一人认输才算比试结束。”   额乐恍然大悟,那她确实犯了忌讳,这顿打不白挨,于是走过去,踮起脚想拍乌日娜的肩,拍不到,便退而求其次地拍拍乌日娜的手臂,扬着下巴自信道:“那今日不算我输给你们,我们再比试别的,我肯定能赢。”   一个小个子一本正经地宣战,这画面着实惹人发笑,摔跤场略显紧绷的气氛荡然无存,那些参与打架的小姑娘们也松了一口气。   这时,一从御帐赶来的太监走上前,恭敬道:“格格,皇上请您回去。”   额乐身体又是一僵,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难得非常好面子地装作若无其事,轻轻“嗯”了一声。   此事还不算了,车臣亲王世子见皇上已经知道此事,想了想,随后往御帐的方向跟去。   乌日娜狠狠瞪了托娅一眼,也带着族里动手的几个姑娘小跑跟上,托娅踟蹰半晌,被族人劝说,也不得不去请罪。   额乐没走出多远,就发现身后的动静,一回头就见车臣亲王世子坠在她们身后,疑惑地问:“你在跟着我?”   车臣亲王世子拱手回道:“臣的父王未至,臣作为世子得代为向皇上请罪。”   ……   康熙御帐——   “皇阿玛说可以去找蒙古的格格们玩儿,女儿就带着人去了,没想到一靠近就听说有两位格格在摔跤场比试。”   “我们过去,就是随便选了一处观看,并不知道那是土谢图汗部,然后看得紧张,不小心发出了声音,阿拉善旗的乌日娜格格本来在上风,因为女儿的出声和土谢图汗部的托娅格格的兵不厌诈,一下子局势就逆转了。”   “乌日娜格格以为女儿和托娅格格是一伙的,还说女儿破坏规矩,女儿也不知道是什么规矩,但应该是女儿的错,女儿总不能以势压人吧?”   “所以乌日娜格格再次挑起战火,女儿身为大清的格格,自然不能退却,便与两位蒙古格格战到一处。”   额乐跪在御帐中间,穿着一身脏污的衣服,顶着整理过依旧蓬乱的头发,口齿伶俐地说着来龙去脉。   吉兰跟她错开本个身距跪着,茉雅奇和伽珞则是跪在两人身后,全都一身狼狈,浑不似个大家千金。三人没额乐那般有胆气,深深埋着头,满脸羞臊的红,恨不得自个儿消失在这御帐。   茉雅奇的阿玛远在广东,佟佳家随驾北巡的是茉雅奇的大伯佟佳·鄂伦岱和另一房的三爷佟佳·隆科多。   鄂伦岱和茉雅奇的父亲法海关系恶劣,见茉雅奇惹祸,神情十分难看,倒是隆科多,念着同为佟佳氏,比鄂伦岱看起来更像是嫡亲的长辈。   伽珞的阿玛富察·李荣保跪在康熙面前,替自家的姑娘请罪。   唯有吉兰,能依赖的只有身前的姑姑。   众皇子们分成两列站在御帐之中,除了胤祜和二十一阿哥满是担心,心情倒没有两家人这样严肃,细看还能看出大多是忍笑的神情。   至于他们为何如此轻松,也是因为额乐知分寸,并未将这件事扩大成满蒙两族的矛盾。   小姑娘打架,有什么呢?   康熙原本背手严肃地看着额乐,听她语气中没有告状之意不说,还颇回味似的,深吸一口气,指着她怒道:“你当不是你的错吗?第一日来围场就跟蒙古格格们打架,你还打输了!”   额乐塌下肩膀,缩了缩脖子,小声解释:“女儿只是吃了年纪小的亏,若是一样的年纪,乌日娜格格和托娅格格两个一起上都不是女儿的对手。”   “以卵击石,你的道理都学到哪儿去了?”康熙更生气了,指着吉兰和茉雅奇、伽珞,“你还带着侄女和伴读一起,倘若受了伤,你怎么向她们交代?”   额乐回头,看见三人或是脸上,或是脖子上,要么是有抓伤,要么是有青紫的痕迹,愧疚不已,“我下回定不会这般冲动了。”   富察·李荣保赶忙又请罪道:“小女未能尽到伴读之责,规劝保护格格,请皇上责罚。”   还不用康熙说什么,额乐便极有自知之明道:“伽珞和茉雅奇多温柔的性子,她们如何拗得过我?”   康熙又瞪了额乐一眼,安抚道:“卿之女如何,朕为额乐选伴读时便再清楚不过,且今日之事,额乐有错在先,伴读已尽了维护之责。”   这便是说,格格惹事,他不准备迁怒伴读了。富察·李荣保连连谢恩,富察·伽珞也随着阿玛谢恩。   额乐觑着皇阿玛的脸色,试探地问:“皇阿玛,您再给女儿个机会 ,女儿绝对不会给您丢人的。”   她跪在那儿就小小一团,康熙面无表情,“你拿什么不给我丢人?人家多大,你多大。”   额乐小眼睛转了转,小心提议:“不能以卵击石,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女儿可以跟她们比背书吗?”   “噗——”   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俄、十四阿哥胤祯、二十阿哥胤祎忍俊不禁,不小心笑出生来。   康熙严厉的目光倏地射过去,位置比较靠前的三个阿哥瞬间遭殃,连忙收起笑脸低头,倒是二十阿哥,因为离得远,躲过一劫,低头时还在偷笑。   胤祜和二十一阿哥在他身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方才他发出的笑声,见皇阿玛都生气了,他的肩膀还一颤一颤地,两人都不相信他是哭了,那就只能是笑得。   雍亲王胤禛亦垂眸,实则试着从胤祜的角度看着在场所有人,感觉十分奇异。   而康熙瞪完没眼色的儿子,怒火愈加高涨,冲着额乐便斥道:“你瞧你那些出息!宣妃便是这么教你的吗?你怎么不跟她们比汉话?”   “也不是不可以……”额乐本是顺着皇阿玛的话说,见皇阿玛眼神越来越凶,声音越来越低,蔫头耷脑道,“皇阿玛,女儿错了。”   康熙气得踱步,许久都没有平复下来。   诚亲王胤祉担心他气坏身体,忙出言安抚:“皇阿玛息怒,雅若年幼不知事,却也天真无暇,绝非存心。”   “你们还惯着她,更无法无天。”康熙都不耐烦瞅额乐,嫌弃地挥手,“谁惹得事谁去将帐外跪着那群孩子安抚了,莫在这儿气朕!”   那自然是额乐了。   “女儿遵命,请皇阿玛保重身体。”   康熙深呼吸,背身,“都退下!”   一众人鱼贯而出,不过众皇子们自然不会真的不管不顾,年长的胤祉和胤禛代为安抚,只说是姑娘们玩乐,不必闹到圣上面前。   蒙古这一群孩子,以车臣亲王世子身份最高,便由他发言,得到两位大清王爷的话,便在帐外谢恩告退。   但其实虽然听得不甚清楚,众人在帐外也隐约听到皇上对格格的斥责,车臣亲王世子临走前,略有几分担心地看了一眼格格。   额乐根本没瞧他,眼睛亮晶晶地仰头看向三哥,还走到他跟前,半点儿不生疏地问:“三哥,额乐真的天真无暇吗?”   胤祉莞尔一笑,“小十二自然无暇可爱。”   额乐是康熙最小的女儿,按格格们的序齿排列,正好行十二。   “那三哥喜欢额乐吗?”额乐追问。   胤祉挑眉,微微颔首,等她下文。   额乐扭扭捏捏地绞手指,二十二阿哥在后头撇开眼没眼看,然后就听她道:“三哥,额乐想骑马。”   便是胤禛,面上未说话未关注,心里也道了一声“果然”。   而三阿哥闻言,哈哈一笑,爽快道:“无妨,既然小十二想骑马,三哥带你跑一跑便是。”   额乐立即欢呼:“谢谢三哥!”   吉兰羡慕,眼巴巴瞅一圈儿,最后看向比较熟悉的四叔,也不怕他的冷脸,凑过去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   胤禛面无表情地低头与她对视,良久,微微颔首。   吉兰高兴地轻轻叫了一声,还胆大地冲四伯伸出手臂,要抱。   胤禛依旧面无表情,瞥了她一眼,没表态,见小姑娘没收回手,还踮了踮脚,只得弯腰单手抱起人,也不嫌弃她身上脏。   皇子们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心理,竟是随着两位兄长一同往马场去了。   御帐内,康熙听说帐外发生的事儿,心情缓和许多,随后问道:“土谢图汗部的托娅格格兵不厌诈?”   梁九功躬身回道:“奴婢问得的,确实是那位格格在摔跤场手段有些取巧,这才使得格格插手比试。”   康熙面色沉沉,未透露什么,却在第二日狩猎后,当场为大清二十阿哥和阿拉善旗王阿宝的女儿乌日娜指婚,至于婚期,需得回京后由钦天监选定吉日。 第67章   自古, 两族想要促进关系更加紧密,联姻结两姓之好都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康熙赐婚皇子的人选,是跟大清格格打架的蒙古格格之一, 那日有族里姑娘参与的部旗更加确定皇上没有怪罪, 大清和蒙古的关系依旧牢不可破, 而阿拉善旗则是欢喜不已。   阿拉善旗王阿宝前一日如何训斥女儿“惹祸”,康熙赐婚后就如何和颜悦色地说女儿“入了贵人的眼”。   乌日娜在阿拉善旗是尊贵的格格,被养得耿直没心眼,对这样的变化十分茫然, 甚至对这个突然落在身上的婚事也有些无措。   然而阿拉善旗王满心高兴,根本顾不上她那些小女儿情绪,只催着她:“大清的格格深受皇上宠爱,你这些日子多跟她交好, 不说为了咱们阿拉善旗, 也是为你自己以后在京中的日子打算。”   乌日娜迟疑地点头,听话道:“阿玛放心, 女儿知道了。”   正巧这时, 额乐身边的宫女过来,被人请进来, 也不倨傲,恭敬有礼地邀请道:“乌日娜格格, 我们格格邀请您明日一起去跑马,您可有空闲?”   乌日娜还未回复, 阿拉善旗王便代女儿答道:“有空闲,乌日娜明日一定到。”   宫女告退, 阿拉善旗王又嘱咐了几句, 确定女儿明白了, 才道:“你以后可是二十皇子福晋,不要再轻易跟旁人起争端,尤其是在兴安围场,容易落了下乘,记住了吗?”   乌日娜知道阿玛说的是托娅,不敢不满,应道:“是,女儿记得了。”   第二日,一群半大孩子聚在营帐附近的空地,有额乐等人和蒙古一众格格们,有被康熙要求照顾、看管额乐的二十阿哥胤祎、二十一阿哥胤禧、二十二阿哥胤祜,也有一些年龄相仿的蒙古王公公子,其中就有车臣亲王世子。   众人都知道二十阿哥和乌日娜以后是夫妻,自从两人出现在同一处,一直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打量两人。   二十阿哥吊儿郎当地站着,颇有几分不耐烦,但并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婚事和乌日娜,而是因为不能去骑马打猎,反而要照看一群幼稚的孩子。   可在旁人眼里,就是二十阿哥不喜乌日娜,往后两人便是成婚,乌日娜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有些人眼神中便透出几分同情,像托娅这样跟乌日娜不合的,则是透出几分幸灾乐祸。   乌日娜自然也瞧见二十阿哥和众人的眼神了,她向来是不受气的性格,也丝毫没有讨好服软的意思,二十阿哥不喜她怎么了,还敢抗旨得罪阿拉善旗不成,因而毫无软化,面无表情地扭开脸,显然是要硬刚。   额乐等人年纪小,也知道这样不太对劲儿,可她们也没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能想到的便是找二十二哥。   胤祜:“……”他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他年纪小,有一个人年纪不小,于是胤祜在心里试着叫:“先生,先生?”   雍亲王胤禛正在马上,感觉到,勒住缰绳,让马慢慢走,表面在观察周围,心底问他:“何事?”   “二十哥和未来二十嫂好像不合,怎么办?”   胤禛沉默,过了一会儿才无语道:“这样的小事儿,你问我?”   “这怎能是小事儿?若是夫妻不合,二十哥以后岂不是受后院儿影响?”   “一届男子,若连后院都理不清,实在不堪大用。”   胤祜不赞同,“二十哥和未来二十嫂年纪尚轻,不懂相处也是正常,怎能直接定性?”   胤禛瞧见不远处有兔子跑动,弯弓射箭,箭矢穿过兔身钉在地上,方才道:“既如此,你问我何用?”   “真没有办法吗?”   胤禛随意道:“既然已定婚约,让他们单独相处增进感情便是。”   胤祜信服他,也想不出旁的法子,便悄悄对二十一阿哥和额乐说:“咱们让二十哥和阿拉善格格独处吧。”   他们都还是孩子,做事没那么周全,想到便将其余人叫走,留二十阿哥和乌日娜格格两个年长的在此处瞧着些年纪小的,好随时照应。   大清这边儿胤祜和额乐做主便是,蒙古那边儿有不明白的,可也有像车臣亲王世子这般聪明的带头顺着他们,于是即便理由很粗糙,此处也只剩下这一对未婚夫妻。   二十阿哥已经经人事,自然知道他们什么意思,瞥了一眼未婚妻,随意地邀请:“格格,坐下喝杯茶?”   乌日娜恭顺地坐下,也端起茶杯喝茶了,不过并没有搭话的意思,只两眼紧盯骑小马驹的众人。   宫里安排教导皇子人事的宫女,全都年长些,又受过[调]教,比乌日娜这样身份贵重的格格知情识趣,二十阿哥便是聪明,也有皇子的骄傲,自是不愿意热脸贴冷屁股,两人间的气氛便丝毫没有进展,反而越发紧绷。   胤祜和额乐等人刚开始还会时不时关注两人,后来见两人坐在一块儿喝茶,自以为有效,便玩儿开来。   其后几日,大人们在猎场中行猎,她们便在营帐附近骑骑马,射射箭,或是额乐领着众人玩儿她以前玩儿过的游戏,或是尝试蒙古那边儿小孩子玩儿的东西,总之虽然没能见识到真正的猎场,也不算白来。   当然,二十阿哥和乌日娜除外。   两人都不是喜静的人,这些天被安排在边儿上“独处”,内心烦的不行,得知要转去热河行宫时,全都松了一口气,神色都轻松了。   而两人这样,更是让胤祜和额乐等人以为他们做的不错。   御驾率蒙古王公返回热河行宫,第二日才正式设宴为蒙古王公们送行,这一日让众人修整,胤祜和二十一阿哥照常来到宣妃处,额乐几人也没走,不免说起他们做的“好事”。   然檀雅四人听他们说完,彼此对视,实在说不出表扬的话。   若她们在那儿,定然不会建议胤祜和额乐扔下一对陌生的未婚夫妻单独相处,反而会建议众人在一块儿玩耍,然后慢慢熟悉,进而拉近两人的关系,行撮合之事。   可惜,小的孩子不懂,她们也不知道胤祜向一个没什么情趣的大人求教,直觉得如果那位乌日娜格格真是额乐所说的性格,事情的真相恐怕不是他们说得那么好,适得其反也说不定。   宣妃不想打击孩子,便看向檀雅。   檀雅挑眉,转向几人,直白道:“哪能扔了两人自个儿玩儿?那乌日娜格格分明是个马背上更耀眼的姑娘,得给他们展现的机会,你们若不掺和,他们知道彼此的关系,也会关注对方,是喝茶的时候吗?好心办坏事儿。”   这事儿,是额乐和胤祜主导,但其他几人也都赞成,此时听她这么一说,宣妃等人也都是赞同的神情,全都有些失措。   胤祜:“额娘,我们做错了?那可如何是好?”   檀雅问:“乌日娜格格是要先回蒙古吗?”   胤祜点头,“皇阿玛的意思,待到回京,钦天监算出良辰,阿拉善旗再来送嫁。”   那就是已经错失两人增进关系的良机……檀雅便道:“胤祜和胤禧你们两个闲聊时,多说说自个儿以后尊重嫡妻、重视嫡子的话,别用劝说的口吻,多余的事不要再做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不爱听人唠叨,说多了容易逆反,不若稍加暗示。   额乐问:“色赫图额娘,那我们呢?”   “趁着那位格格还没走,好好跟她玩儿便是帮忙了。”   胤祜更信服额娘,额乐亦是如此,皆认认真真答应下来,还保证一回不会胡乱行事。   他也没怨怪先生,说到底是他自己决定的,但胤禛已经听到,檀雅的数落是落在几个孩子的身上,实际更是落在他身上,忍不住便握拳抵唇,轻咳一声。   “老四,可是身体不适?”   胤禛立即回神,恭敬道:“回皇阿玛,儿臣只是一时喉间有些痒,并无不适,劳皇阿玛担心。”   康熙近几年越发看重四子,闻言,颇温和道:“莫要以为年富力强便不保重身体,回去后早些休息。”   其余皇子听皇阿玛关心胤禛,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情绪各异,都不甚平静。   第二日,康熙设宴款待重蒙古王公,女眷自然不能出现在前殿,便由宜妃郭络罗氏和德妃乌雅氏在后殿招待那些小格格们。   大清入关后,许多习俗渐渐汉化,却也没完全汉化,甚至不少八旗子弟认为他们高汉人一等。   守孝的规矩,康熙遵守,下头人自然遵守,却并没有耽误他们行猎,而今日设宴,宴上菜品并未有荤腥和酒,蒙古王公知道太后薨逝未满一年,也都没有什么不满。   待到其他菜陆陆续续端上来,四个太监抬着一个巨大的罩着盖子的盘子进来,莫说蒙古王公们,便是大清的皇子大臣们也不知是何物。   康熙颇具威严地抬手,道:“这道菜乃是朕特地命人做的,名为山河图,赏给远道而来的诸位,祝大清和蒙古永结同好,盟约万古。”   他以茶代酒,微微举杯,与此同时,那四个太监将盖子掀开,一瞬间白雾从中涌出,慢慢四散开来,显露出内里乾坤。   众人皆震撼,若康熙不说这是一道菜,谁都想象不到这竟然是菜,但定睛细瞧,又能发现有些形状颜色确实是某种菜的模样,其精巧,绝对是下了大工夫。   这份恩典,蒙古王公们纷纷激动地谢恩,随着康熙的话道:“祝大清和蒙古永结同好,盟约万古。”   大清诸人亦是躬身唱和,康熙满意地点头,一道菜便收拢人心,可比给爵位全力财宝便宜多了。   而前殿声势不小,甚至传到后殿来,檀雅听着动静,便知那菜定然达到了效果。   宜妃意味不明地看向咸福宫四人,随后撇开眼。   德妃见过那菜品,似是善意地笑着恭喜:“恭喜宣妃,这可是一大功。”   宜妃轻嗤一声,端起茶杯,十分不屑。   德妃自然不会感觉不到,却不会在这样的场合跟宜妃对起来,面上有几分不快,也没了跟人寒暄的心情。   檀雅等人才不管两人的机锋,该吃吃该喝喝,额乐还知道作为小主人招呼蒙古格格们,宾客尽欢,未受影响 。   宴后,众人各自散开,檀雅几人聚在宣妃寝处,宣妃才说起那道菜的功劳:“不知皇上会否记你们二人之功,若是回去位份能提一提,也是好事。”   檀雅琢磨着,她就算提位份,对二十二阿哥将来封爵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至于月例,她现在也不缺什么,提不提也没什么太大作用,是以并不在意。   苏答应刚入宫兴许会在意,如今就一个女儿,万事知足,神情亦是淡淡。   定贵人瞧见两人的神色,轻笑起来,“确该如此,一切如常便是。”   檀雅便掩嘴打了个哈欠,起身行礼,“嫔妾只要巴结好您二位便万事大吉了。”   御驾要赶在入冬前到京中,是以只又停留了两日便启程返京,关于那道菜的功劳,康熙并未对宣妃或是旁人提及檀雅和苏答应只言片语,檀雅便只当被白嫖了。   回京后,没多久便冷下来,然后毫无征兆地,康熙晋封后宫的旨意下达。   宣妃有名无实的妃位终于落定,另外储秀宫的和嫔晋封为和妃,生下七阿哥胤祐的嫔戴佳氏晋为成妃,生下十二阿哥胤裪的定贵人为定嫔,生下十五阿哥胤禑、十六阿哥胤禄、十八阿哥胤衸的贵人王氏封为密嫔,生下十七阿哥的贵人陈氏封为勤嫔。   而檀雅和苏答应则是晋为贵人,一同晋升的低位嫔妃还有两个几个生下皇子的庶妃,唯有檀雅多了一个封号,绮贵人。   嫔以下皆位庶妃,贵人瞧着好听些,实际不过待遇稍稍提升,并且是大批发,算不上多大的恩典。   但是往好了想,也就咸福宫四人全都得了好处,既然占到好处,何必在意占多占少呢?   不过想得开归想得开,四人私下里一块儿说话,还是忍不住嘀咕:“委实抠了些。”   先不说她们伺候太后那么久,只说檀雅和苏答应起早贪黑将近两个月伺候康熙,还辛辛苦苦做弄那山河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好歹给些实惠的赏赐,是金银还是旁的东西,嫔妾有娘娘您护着,属实不在意这位份。”   宣妃点她的额头,“你倒是挑剔上了,若不愿意,往后发月例,我还按答应的标准给你得了。”   檀雅哪能乐意,好言好语说了一通,总算没真扣了月例。 第68章   册封旨意是年前下的, 册封后的一系列事情,也不需要咸福宫做什么,从色赫图答应变成绮贵人, 檀雅的生活并没有多大变化, 从前做什么如今还做什么。   过年,檀雅给三个小伴读放了个长假,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后再进宫继续读书。   额乐是个小格格, 只需要参加家宴, 不需要参加年节的祭祀活动,休假的日子她就成日里跟檀雅和苏贵人待在一块儿玩儿, 十分悠闲。   茉雅奇和伽珞便没有这样的好运了,家里忙活, 还要出门去访亲友参加一些交际的活动,一日不得闲。   她们在兴安围场跟蒙古格格们打架的事儿, 京里已经传开,这样不娴静不柔婉的行径, 金枝玉叶的格格做得,她们做不得, 便生出些风言风语,佟佳家和富察家未出阁的女儿也颇受影响。   这事儿, 皇上和宫里的主子们都没说惩罚她们,两家有都是八旗大姓, 婚事也都要选秀定, 实际上并不十分影响婚配。   可两家还是颇为在意,万一将来他们家的姑娘嫁人, 碰上那家女眷长辈因为这些流言不喜, 后宅里磋磨人的法子那么多, 婚事结成仇,才是憾事。   因而,茉雅奇和伽珞回到家中,两家的女性长辈未沟通便有志一同地决定,需得带两人出门,也教旁人看看她们家出色的姑娘。   八旗大族的圈子,就这般大,过了初七的头一次宴席,是宗室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福晋主办,只因直隶周遭受雪灾,流民窜入京城附近,号召这些福晋们搭棚施粥做善事,并不为享乐。   佟佳家和富察家的福晋都受到邀请,带着家里的女孩儿一同出来,而茉雅奇和伽珞一出现在各家福晋面前,立时便教人看出和其他家的小姐们气度大不同。   两人未成为格格伴读之前,也是同龄女孩儿中的佼佼者,不过瞧着差距并不大,不像现在,谁家得意的姑娘站在两人旁边都逊色许多。   这样鲜明的对比,众福晋这才想起她们忽略的事。   打架或许失仪,可她们不止是格格的伴读,还是宫里娘娘小主们亲自教导的孩子,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过大半年,是太后娘娘亲口夸赞过的姑娘。   这样的年纪,有如此气度,还落落大方、行止有度……说她们不好,岂不是说太后娘娘是错的,说贵妃娘娘、宣妃娘娘、定嫔娘娘她们的教导有错?   她们还随驾去畅春园,随驾北巡,甚至与蒙古格格相交……有些家里有女儿的福晋,便有些后悔当初没有积极争取格格伴读的资格。   而聪明人向来不会掺和这些闲言碎语,此时事实又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众人眼前,当即便有人拉着两人夸赞,茉雅奇和伽珞应对的十分得体。   众福晋看在眼里,越发羡慕,回去后再看自家女儿,想起格格身边原本选定四个伴读,如今纳兰家那个姑娘没有福分守孝离宫,正好缺了一个名额,便起了些念头……   伴读们重新入宫后,就有人求到宫里佟佳贵妃处,想要让自家女儿给格格做伴读,还不止一家。   佟佳贵妃全都没应,不过也没说死,入冬后猫儿们不爱出屋,她和高贵人也不爱走动了,暂时断了先生的活,就待在承乾宫里逗猫看书。   佟佳贵妃特地派人到咸福宫说额乐伴读之事,宣妃自然是要拒绝的,不过让宫侍回话难免随便了些,便由檀雅亲自到承乾宫回佟佳贵妃。   “回贵妃娘娘,额乐跟纳兰家的格格感情深,几个姑娘这一年多一直都在通信,早就约定好等纳兰格格出孝,还进宫跟她们一处读书。”   佟佳贵妃闻言,颔首,“既如此,便都拒了吧。”   檀雅没立即离开,视线偏转落在贵妃怀中的猫身上,笑道:“嫔妾来之前,额乐特特求我一定要替她跟贵妃娘娘请示,后日能不能来您这儿玩儿。”   佟佳贵妃淡淡的神色转为微笑,“让她来便是,正好我这儿新得了几张好皮子,你带回去,给她做一件披风,省得这么冷的天出来受风。”   说是给皮子,檀雅走得时候还带了一盒子漂亮的珠钗,全都是适合小姑娘戴的颜色。   佟佳贵妃那儿的东西,无一不好,那几张皮子,无一丝杂色,不过真正做好之后,二月二都过去了,已经不是穿毛披风的时节。   这件披风,等到又一个冬天到来,雪再次铺满地时,额乐才穿到身上,她知道做披风的皮子是佟佳贵妃送的,还特地穿着披风,带着伴读们一起到承乾宫给佟佳贵妃看。   檀雅给额乐做衣服,都会有些童稚的小设计,这件披风整体纯白色,便在帽子上缝了两个兔耳,其他三人也是差不多的样子,只是皮子颜色稍微有些差别。   那兔耳朵极可爱,额乐还特地穿着在佟佳贵妃面前蹦了蹦,她一跳兔耳便随着她们的动作跳起来,惹得几只猫儿弓着身子紧盯,随时要扑过去一样。   还有几人头上,也都扎了同色系小球球的发饰,佟佳贵妃瞧着喜欢,按住黑猫,道:“我这儿有几匹粉红色的缎子,正适合你们这个岁数的小姑娘,一会儿拿回去,给你们做衣裳。”   额乐撒娇着婉拒:“娘娘,额乐回回来您这儿都不空手回,宣额娘都说我是上门打秋风的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能拿您的好东西,等下次我拿东西跟您换,可好?”   “不过是寻常东西,长辈给,你们收着便是。”佟佳贵妃问,“你要用什么换?”   额乐嘴角微微得意地上扬,“娘娘,我们在绣屏风呢,说好了,第一座屏风一定是送给您的。”   佟佳贵妃含笑,“如此,我便先收着那些东西,等着你们来换。”   几个小姑娘都有些不好意思,额乐道:“许是要等许久,娘娘您别介意。”   “无妨,等得。”   这屏风的花样,是苏贵人亲手所绘的美人图,清宫婉约女子坐在艳丽的牡丹花丛中,只露出半张脸,神韵却极似佟佳贵妃。   当时额乐提出要绣这么一座屏风出来时,苏贵人便画出这样一幅画,小姑娘们还奇怪,都觉得贵妃娘娘应该是和水仙或者粉白的海棠更配才对。   苏贵人并未跟几个孩子多言,还是檀雅笑呵呵地说:“苏贵人清雅吧?可她驳斥我时,也是牙尖嘴利,让人哑口无言的,是以,瞧人时可不能轻易下结论。”   苏贵人轻瞪檀雅,几个小姑娘瞧着,若有所思,很快便明白她告诉她们的道理。   檀雅的刺绣手艺,又有精进,指点几个孩子绣屏风绰绰有余,不过她们每日要做的事情太多,只能抽出一些空闲时间绣,进度十分慢。   几人学刺绣也才三年左右,有绣的不好的地方,檀雅就会让她们挑了重绣,以至于额乐提前预告的屏风,直到又一年的冬天才送到佟佳贵妃那儿。   这个时候,纳兰·舒尔重新成为额乐的伴读,小姑娘们时隔三年,再次见面,泪眼婆娑。   纳兰揆叙与妻耿氏只得舒尔一女,膝下两子皆是过继于弟弟,待舒尔母女并不差,可总是不比揆叙在时自在,舒尔一出孝,宫中便让她继续做伴读,实际也是在告诉纳兰家,她们母女不是能够随意轻视的。   而舒尔回归,还带来些旁的消息。   闻枝在色赫图家做女先生,后来借着几个小姑娘送信,闻枝又成了舒尔的女先生,只教教刺绣,却也实实在在陪了她两年,没让小姑娘因为守父孝太低沉。   纳兰家出孝后,纳兰夫人出面做媒,给闻枝介绍了纳兰家旁支一个后生,家世不出众,不过为人很踏实上进,成亲多年,妻子好不容易怀孕却难产去世,只留下一个女儿。   那后生与闻枝同岁,族中长辈想为他说亲,他主动提出想找个稳重的照顾女儿,纳兰夫人让两人在纳兰家见了一面,谈过之后,闻枝答应了婚事。   成亲的日期,是今年的十月初十,闻枝特地请舒尔进宫后代她转告给檀雅。   檀雅和闻柳不知道她选择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但都祝福,婚期前一日,还特地托人送了礼金过去。   婚礼那日,檀雅在宫里,想象着闻枝穿红嫁衣走进新的人生的模样,还和闻柳玩笑道:“咱们可得攒好银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送满月礼了呢。”   当然,想要送这个礼金出去,起码也要十个月后,现在有另一份礼,就在眼前。   二十阿哥胤祎的大婚之期便定在康熙六十年,也就是明年的农历二月十五——花朝节,阿拉善旗王阿宝和乌日娜格格已经到京中备嫁,婚房就在阿哥所。   二十三阿哥胤祁六岁搬到阿哥所,因为二十阿哥要大婚,二十一阿哥胤禧和二十二阿哥胤祜大婚的岁数还得几年,到时二十阿哥就开府出去了,是以二十三阿哥搬过来,胤祜和二十一阿哥需得有一个人跟二十三阿哥同住。   按照惯例,只需要同住个两三年,二十三阿哥便可搬到单独的院子里,当时胤祜主动迎二十三阿哥住在东所,然后就变成兄弟四人常在一块儿。   婚期将近,胤祜他们三个弟弟也都琢磨着要送兄长什么礼物,琢磨着琢磨着,便起了出宫转一转瞧一瞧的念头。   他们单独出宫是不可能的,得有人带着才行,可兄长们全都忙,与年幼的弟弟们没多亲密,他们也不像额乐和吉兰似的,能够毫不害臊的撒娇,一时间便有些泄气。   雍亲王胤禛这两年越发受康熙倚重,还有个十四阿哥胤祯在皇子中越发高调,实际比从前更忙,不过他面上依旧表现出一副“皇阿玛让我当差我就好好做,不让我当差我也不争”的低调模样。   他知道胤祜的心声,便在某一日康熙心血来潮,考较几个年幼阿哥课业时,假作不经意地提起年幼时跟三哥一起出宫,贪新鲜不想回宫的事儿。   那都已经是三十几年的事儿,如今康熙六十多,诚亲王胤祉和胤禛也都四十多岁,再提起他们幼时的顽劣事,都颇为感慨怀念,连胤禛是面无表情地说出来也不以为意。   胤禛在言语上稍加引导,皇子们便主动说起幼时做的糗事博皇阿玛一笑。   “何不趁此机会求出宫?”胤禛在心中提醒胤祜。   胤祜闻言,找了个空隙,求皇阿玛允他们出宫转转。   康熙心情好,并未驳回,在成年皇子身上环视,最后落在更稳妥的四儿子身上,“老四,你带他们几个去你府上坐坐吧。”   “是,皇阿玛。” 第69章 (捉虫)   出宫的机会, 胤祜求到了,可得知是由四哥带着他们,胤祜、二十一阿哥胤禧、二十三阿哥胤祁的心情都十分复杂。   二十阿哥翻过年就十六岁, 已经能出宫走动, 并不稀罕这个机会,更何况还有一个严肃的四哥,不去才好。   “二十哥所里忙乱, 便不与你们一道了, 你们三个好生玩儿。”他说完,便脚下生风, 乐颠颠地逃也似的离开。   胤祜三人要在乾清宫外等四哥,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一时间心情颇为苦涩。   胤禛跟皇阿玛议政完正往几人这儿走,通过胤祜的眼瞧见二十阿哥那欢快的模样, 脸色越发冷硬,连其余成年皇子们离他更远都没注意到。   胤祜三人一回身便瞧见这样场景, 不自觉地抖了抖,下意识地作出更恭敬的姿态, 一个个仿佛都是蔫头耷脑的鹌鹑。   胤禛黑脸,冷声道:“走吧。”   诚亲王胤祉见状, 在旁边儿笑道:“我说老四,瞧你将几个弟弟吓得, 该不是不想他们再登门吧。”   胤禛冷脸归冷脸, 对兄长并不傲慢,硬邦邦地回道:“三哥误会, 我并无此意。”   胤祉无语地摇头, 冲胤祜三人抬了抬下巴, 道:“不若我带他们?”   胤禛摇头,一板一眼道:“皇阿玛命我带他们出宫,我必定要妥善将人带回,怎能假手他人?”   胤祉冲三个弟弟使了个“哥哥尽力了”的眼神,然后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多事了,下次三哥请你们去诚亲王府玩儿。”   胤祜三人连忙道谢,然后目送三哥离开,这才缓慢地转向四哥。   胤禛绷着脸,道了一声“走吧”,便先走一步。   胤祜三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连忙跟在他后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三人走周遭萦绕这一种紧绷尴尬的气氛,胤禛不需要回头也感受的到,便在心里问二十二:“每每见到、见到你四哥你便连话都不敢说,你如此怕你四哥?你在你皇阿玛面前也没这般。”   胤祜干笑,回他:“其他兄长皆如此,我是为了合群,并非怕。”   胤禛嗤笑一声,“我若是想,你我之间岂有秘密?”   胤祜轻轻咳了咳,正要回答,便见前头胤禛回头,面无表情地关心道:“可是病了?”   胤祜连忙摇头,“劳四哥费心,没有,胤祜没有生病。”   胤禛转回去,又在心里嘲讽道:“合群?不怕?”   胤祜避而不谈,转而问道:“你今日是怎么了?何必如此追根究底?”   胤禛不回他,正好出了宫门,马车已经在等着,便问几人:“今晚可在我府里住一晚,还有旁的想去之处吗?”他是知道的,只是装作不知罢了。   胤祜和二十一阿哥对视,随后,二十一阿哥说明道:“二十哥大婚,我们想买一礼物送予二十哥,不知要去何处买。”   胤禛微微颔首,“京里有一家珍宝阁,我先带你们去瞧瞧,银子可带够了?”   二十一阿哥指了指三人身后的随侍太监,道:“已命人从阿哥所取来了。”   胤禛没再问够不够之类的,只让三人上马车,然后才上去。   亲王规制的马车十分宽敞,里面早已经烧起炭炉,十分暖和,另还有一手炉,原是给胤禛准备的,不过胤禛拿起后眼一扫,便递给年纪最小的二十三阿哥。   二十三阿哥诚惶诚恐地接过来,接下之后才想起推拒,可手往前一送,对上四哥的眼睛,下意识又收回来,顺从地道谢。   胤禛暗自皱眉,二十一和二十二八岁的时候,便是见到他不敢说话,行事礼节也一丝不差,二十三……到底差了几分。   也是前头这些出色的兄弟们拔高了他的眼界,胤禛丝毫不觉得是他太过严格。   马车上一直都备有书籍,往常胤禛独自坐在马车里,或是忙于公务,或是看看书,今日多了三个弟弟,他便起了考较功课的心思。   三个小少年正襟危坐,胤祜和二十一阿哥对答如流,二十三阿哥跟兄长同住将近两年,并未懈怠,虽偶有紧张,却还算扎实。   胤禛满意许多,不过面上神色毫无变化,三个小少年全不知他的评价如何。   就这般到了那珍宝阁,确实是琳琅满目,但三人哪怕年纪尚轻,也是见惯了宫中珍品的人,许多物件儿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   待到掌柜呈上店内珍藏的珍宝,三人总算是感兴趣起来,然而一问价钱,便全都沉默下来。   实在是太贵了些!   二十三阿哥攒下的月银就是添头,胤祜便看向二十一哥,两人眼神中皆有几分羞窘,好东西好是好,可他们合起来才两千多两银子,实在买不起。   掌柜见惯了达官贵人,瞧见马车便猜出几人的身份不寻常,还主动优惠了两分,可惜对胤祜三人来说依旧是个买不起的数字。   胤禛早就猜到会这般,轻轻喝了一口茶,瞧完了三人的窘迫模样,方才问道:“可是不够?我可以帮忙你们补上。”   三人第一反应便是摇头,“是我们对二十哥的心意,怎能要四哥花费?”   胤禛仿佛随意一说,也不勉强,由着三人在那儿发愁,继续慢悠悠地喝茶。   而掌柜的从几人的话语里,隐约猜到几人的身份,越发毕恭毕敬,主动告退,甚至连东西都没收走,丝毫不担心会出问题。   他出去之后,立即便派人去主家禀报。   胤祜三人呢,瞧着展示桌上一个又一个物件儿,有心无力,最后一商量,二十阿哥好玩乐,追求享受,他们呢,能力有限,买不起这些,不如从他们自己库里选一个什么物件儿,再送一份礼金,到时候他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皆大欢喜。   胤禛这么严肃的人,听他们在那儿商量,都险些控制不住嘴角上扬,好在三人专注于给他们不花钱找理由,都没有发现。   既然商量好送礼金,便不需要再看,二十一阿哥说:“四哥,我们去您府上吧。”   “不需要再看看?或者有旁的想去的地方吗?”   胤祜三人一同摇头,“四哥公务繁忙,我们出来已经很打扰四哥,这次去您府上做客,下次有机会再去别处。”   胤禛便带三人离开,却不想刚走到楼下大堂,便被那掌柜的拦住,招手让人将方才胤祜三人看中的一个摆件儿拿下来,说他们主家要送给几位。   胤禛心中不喜,却只看向胤祜三人,等他们的决定。   胤祜三人虽说在宫里长大,没见过几次皇子们行走在外被人簇拥奉承讨好的模样,但都是有分寸的。   尤其是胤祜,瞧了瞧四哥,猜到他们几个年幼的光头阿哥还没那么大面子,当即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你且收回去,我们不会收。”   掌柜的要说什么,胤祜严肃地打断:“不必多言。”说罢,转身面向胤禛,道:“四哥,咱们走吧。”   胤禛点点头,并未再多看掌柜的,大步踏出去。   一行人回到马车上,胤禛才对三人道:“你们方才做的对,以后开府也要清楚,什么东西能收,什么东西不能收。”   “是,胤祜\\胤禧\\胤祁记下了。”   雍亲王府早就得了信儿,四福晋乌拉那拉氏已命人在前院收拾屋子,也准备了丰盛的晚膳招待头一次来的弟弟们。   待胤禛几人进府,胤祜几人自然要先拜见四嫂,四福晋宽和大度,对几个年幼的弟弟十分亲近,寒暄过便问胤禛:“爷,在何处摆膳?”   “前院吧,让弘时兄弟三个跟叔叔们熟悉一二。”   四福晋应下,送几人出门后,立即安排起来。   而他们四人前脚刚到前院,侍女们已经开始上菜,随后,胤禛的三个儿子——弘时、弘历、弘昼,便来到阿玛院中。   弘时生于康熙四十三年,今年已经十七岁,弘历、弘昼二人则是和胤祜、二十一阿哥同岁,二十一阿哥生辰最大,弘历和弘昼则全都比胤祜的月份还早,更不要说年纪最小的二十三阿哥。   胤祜三人年纪小,辈分却比那兄弟三人都大,弘时兄弟三人向叔叔们行礼问好,胤祜他们从前也没少经历年纪更大的晚辈向他们行礼,是以全都极从容。   用晚膳时,胤禛先下筷子,胤祜三人随后,弘时兄弟三人是晚辈,最后动筷。   胤禛大概是真的不会跟幼弟和儿子们相处,好好安静吃着饭,又说起读书来,先问过弘时进来的进度,又问弘历和弘昼,将几人问得一脸菜色,食不下咽。   胤祜三人也受了影响,筷子都动得慢了,极力降低存在感。   偏偏胤禛还没意识到这样的话题十分影响食欲,甚至对三个儿子道:“弘时,你近来懈怠许多,如此下去,如何当差?”   弘时难堪,低头认错:“儿子知错了。”   “弘历、弘昼,你们二十一叔和二十二叔与你们同龄,学问却比你们扎实,需得反省,日后更努力。”   弘历、弘昼亦是认错,不过弘历更会说话一些,“阿玛放心,儿子定会向两位叔叔学习,日后让阿玛引以为傲。”   胤祜垂头划拉碗里的饭,悄悄在心里对先生发牢骚:“考较合该在书房里,用膳时便该只用膳,我额娘她们可从不在我们玩耍时这样说扫兴的事,侄子们真可怜……”   胤禛原本还要严厉要求几句,听到他的心声,一顿,改为勉励,语气没多温和,却好歹没那么严厉。   弘时三兄弟松口气,暗自以为是阿玛碍于几个叔叔才这般,不由对小叔叔们更加热情。 第70章   雍亲王胤禛见儿子和弟弟们十分投缘, 尤其是同岁的四人相处的颇好,晚膳后便免了几个儿子的功课,让他们带着几个小叔叔在雍亲王府玩儿。   弘时年龄大些, 已经成亲,在府里有单独的院子, 便不掺和几人之间的事儿, 用过膳就走了。   胤禛说时,并未点名让三个儿子之中的某一个或者谁谁招待小叔叔们,此时通过二十二看到弘时走得痛快,不免微微皱眉, 有些不满意。   再看弘历和弘昼, 弘昼自小娇惯长大, 性子不如弘历妥帖, 始终跟在哥哥身边, 全程都是弘历尽地主之谊,如春风般和气, 只相处一会儿, 便率先征服了二十三阿哥, 胤祜和二十一阿哥对他也亲善。   这是胤禛没见过的儿子们更真实的面貌。   胤禛也不急着处理公务,靠在太师椅上, 食指一下一下轻轻敲击把手, 认真地观察两个儿子。   弘历确实是个待人接物天赋异禀的少年, 似乎天生具备亲和力, 这一点和胤祜有些像, 等到几人在雍亲王府转过一圈儿再回到弘历兄弟的住处, 弘历向两位小叔叔讨教学问时表现出来的勤奋、聪明以及诗词上的才华……   似乎是个完美的儿子……   胤祜和二十一阿哥皆十分欣赏这个同岁的侄子, 第二日回宫时, 都有些意犹未尽,二十三阿哥更是直白地表现出不舍,并且期待着下次见面。   三人在车上还在说弘历,都是赞不绝口。   这时,二十三阿哥忽然道:“弘历既像二十一哥,又像二十二哥,可细一想,又不那么像。”   胤祜和二十一阿哥对视一眼,并无同感,便一笑而过,只当他年纪小随便说说的。   胤禛要上朝,走得早,特意没早早叫三人起来,是以胤祜三人是由雍亲王府的人单独送进宫,正好赶上第一堂课。   傍晚时,康熙起兴招三人来询问他们在宫外都做了什么,胤祜三人丝毫未隐瞒,从头到尾全都说了一遍,而其中,弘历所占的篇幅十分大,说到后面,三人几乎句句都要提起弘历。   康熙孙子众多,真正见过疼爱过的甚少,四儿子的孩子,早年见过嫡子弘晖和现在岁数最大的弘时,还未见过弘历和弘昼,此时听几个幼子提起,便留了心。   没几日便是胤祜生日,他照旧得了一日假,便一早回到咸福宫,吃额娘为他准备的长寿面,然后和额娘们坐在同道堂里闲聊。   读书的日日都是一个样子,唯一算是有趣的事便是出宫住的那一晚,几乎与在皇阿玛那儿时一样的经过讲述一遍,最后笑着说道:“胤祁念叨好几次,还想再跟弘历、弘昼一块儿玩儿。”   他想起二十三阿哥的戏言,还当做玩笑说给额娘们听。   宣妃温和道:“都是好孩子,日后总有机会的。”   檀雅想到弘历的一些传闻,嘴角保持在一个不高不低的弧度,淡淡地提醒道:“对着同龄的侄子,可别拿捏着长辈的款儿,不然人家可不爱跟你们玩儿。”   “额娘,儿子是断不会端长辈架子的。”   檀雅随意地点点头,并未再说旁的,瞧着时间差不多,便提出去膳房准备晚膳。   “辛苦额娘。”   “无妨,额娘高兴。”   这是惯例,她如今厨艺很能拿得出手,也对此有兴趣,因此咸福宫谁过生辰都要亲自下厨准备一桌席面。   而且康熙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偶尔心血来潮也会让檀雅到御膳房为他做点儿什么菜,倒是方便她继续偷师。   年年如此,胤祜生日这一日的一应准备,仿佛成了一件颇有仪式感的事儿,她确实做的极高兴。   晚膳结束,依旧是檀雅四人带着额乐,目送胤祜离开。   檀雅在咸福门口瞧着他走远,抬手对着胤祜的背影比划了一下高度,感叹道:“次次都这般看着,以前那么点儿大的孩子,一眨眼都这么高了。”   像个挺拔的小白杨。   苏贵人道:“最是挡不住少年催人老。”   宣妃闻言,说她们:“你们若是老,我和定嫔这年过半百的怎么办?”   檀雅就是一时感慨,一听宣妃这话,连忙转过身,扶着她的手臂边往回走边道:“您和定嫔娘娘瞧面相便是能长命百岁的,是咱们咸福宫的定海神针。”   “你这张嘴,油嘴滑舌。”   “嫔妾并非虚言。”   许是这些年日子过得顺遂,宣妃和定嫔老得极慢,且面相也越发慈和,连宫里都传出“咸福宫宣妃娘娘是慈善人”的话,可见一斑。   几人在前殿便分开,苏贵人却并未随宣妃回后殿,而是跟着檀雅进了东配殿。   檀雅奇道:“苏姐姐难道今日要宿在我这儿?”   苏贵人随意地坐下,问道:“二十二阿哥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何那般说?”   “我如何说?”   苏贵人见她装糊涂,便重复了一遍,又问:“咱们二十二阿哥从来为人处世都是个和善的,还用担心他跟侄子们合不来?”   檀雅挥手让宫女们出去,边换松快的衣服边不遮掩道:“我就是听二十三阿哥那句戏言,有感而发罢了,咱们胤祜和二十一阿哥,聪慧是聪慧,比起旁的需要争阿玛宠的孩子,还是直率了些。”   “你是说……”   “不用说出来。”   这两年,康熙越发老迈,常常有生病的消息传出来,也基本不进后宫,都是招年轻的庶妃们去侍寝,是以,他的下一任继承人是朝堂上最关注的事儿。   前两年还有人再提废太子之名,被康熙毫不犹豫地驳回,然后对雍亲王越发重用,如今谁都认为他可能是属意雍亲王的。   而雍亲王也不是没有竞争者,其一是朋党众多的八阿哥胤禩,始终未彻底死心,另一个便是与他同母的抚远大将军十四阿哥胤祯,也有不少呼声。   檀雅知道那个日期大概在什么时候,对皇子们和满朝文武来说,康熙的身体也是某个时期的临近,局势越发紧张,谁能坐上那个位置兴许就看这最后一激灵。   咸福宫未受影响,不代表外头人不知道某位皇子如果成为最终胜利者,对他的家人来说是怎样的一步登天。   雍亲王的儿子们会不清楚吗?檀雅不相信古代十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她更愿意相信,十岁的弘历某种程度上已经成长的比胤祜和二十一阿哥要快了。   胤祜他们三个还到康熙面前说一个侄子的好话……   啧~哪怕知道一个小孩子不至于心思这么深,檀雅还是不高兴,口是心非道:“再过几年,就是要一脚踏进朝堂的人,是不该总拿他们当小孩子看了。”   苏贵人失笑摇头,“等咱们二十二阿哥大婚后开府出去,咱们便是再想管也管不着了,别再庸人自扰。”   “孩子们总有长大飞出去的一天,只能咱们这四个额娘互相开解。”   她们在咸福宫这一方地界,实在无能为力,明知道烦忧最是无用,却也控制不住某些心情。   ……   胤祜生辰后,没多久便是新年,康熙六十年对檀雅等人来说,首要关注的一件事儿便是二十阿哥的大婚,因为有额乐几个丫头时不时念叨着,想不关注也不成。   大婚前,佟佳贵妃召乌日娜格格进宫几次,都是让额乐领着她去玩儿,檀雅几人便见到了这位和额乐不打不相识的格格。   待到两人大婚后,阿拉善旗送嫁的人返回蒙古,乌日娜住在阿哥所里,跟二十阿哥处的不好,也不爱搭理二十阿哥先前的几个侍妾,到咸福宫或是西三所找额乐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宣妃帮她跟佟佳贵妃以及旁人找的说辞是:“二十福晋汉话不好,正好跟额乐几人一道学一学。”   但是实际上,乌日娜最喜欢的是她们下午的武艺课,对于能不能用汉话跟二十阿哥更好的沟通,根本不在意。   乌日娜还想跟额乐的武师父木那比试一二,被宣妃拦了,怕得便是万一腹中已经怀了孩子,容易伤到。   乌日娜却道:“二十阿哥并不常来我屋里,哪有孩子。”   她从进宫来,便时常愁眉不展,此时如此一说,宣妃一怔,仿佛找到了缘由,一时间满眼都是心疼。   蒙古格格嫁进皇室,鲜少有跟丈夫感情好的,她以为乌日娜又会是另一个,却不能是最后一个……   “那也不能动手脚,这宫里人多眼杂,万一被人说你没规矩,日子该艰难了。”   乌日娜没什么心眼,认为咸福宫的娘娘们人好,便直来直去道:“宫里不能跑马,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差别。”神情越发郁郁。   一个自由的孩子,被束在后院里,大概像鸟儿折断了羽翼……檀雅望向宣妃,是不是从前许多年,对宣妃来说也是这般难捱?   檀雅如今想象一下宣妃从前过得日子,便心里发酸,更看不下去乌日娜如此,虚虚地揽住她,笑道:“宫里不能做的多,可也有许多好处,我带你去瞧些好东西。”   乌日娜半推半就跟她走了,然后一进东配殿,便被塞了一嘴的点心,眼睛霎时一亮:“好吃!”   “好吃吧?”檀雅又拿了另一个咸香芝麻味的酥饼递给她,“你再尝尝这个。”   乌日娜一口便全都塞下,眼睛更亮,满脸都是“好吃”的神采,“色赫图贵人,为什么阿哥所没有这么好吃的点心?”   “你不要,膳房自然只会按定例送早晚膳,这些点心算什么,还有许多好吃的呢。”   乌日娜无意识地分泌口水,檀雅见她咽口水,笑道:“来,我先给你写一张单子,回去你便让膳房换着做,你是皇子福晋,吃口东西还不是容易的吗?”   “谢谢色赫图贵人。”乌日娜亦步亦趋地跟在檀雅身后,亲眼瞧着她写下一串儿菜谱,有些字不认识,还要问一问。   檀雅耐心地一道菜一道菜说给她听,还故意描述这些菜的色香味儿,勾得乌日娜口水一直分泌,回去便将单子递给宫女,交代日日给她安排。   没有人是不爱美食的,蒙古的美食比不得中原种类繁多,几日便彻底征服了乌日娜的胃,每日最期待的事便是早膳晚膳,还有日常点心。   而她并不知道,檀雅乍开始写给她的菜单,好多都是二十阿哥喜欢吃的,夫妻两人旁的话说不来,口味能够合上,且乌日娜半点儿不矫揉造作,吃东西极香,时日久了,二十阿哥也愿意到她屋里来用膳。   等到乌日娜学会自己点新菜,两人的小饭桌已经成气候了。   所以说,年轻人,都还嫩的很,檀雅知道后得意不已。 第71章   二十阿哥胤祎和乌日娜这对小夫妻的感情并没有就此一日千里, 不过总算不再那么疏远冷淡。   乌日娜有所察觉,从小照顾她的侍女也会教她博二十阿哥的宠爱,但二十阿哥后院这几个女人, 有比她漂亮的,有比她娇媚的,更有比她善解人意的,哪个都比她得宠, 乌日娜觉得她做不来那些,越发止步不前。   好不容易二十阿哥跟福晋有些缓和, 可二十阿哥却还是被勾着宿在旁人那儿, 侍女们急得不行, 还拿阿拉善旗王临走前嘱咐的话劝说:“福晋,王爷让您抓紧生下二十阿哥的嫡子, 日后您的地位才稳固。”   “二十阿哥心都教那几位侍妾勾走了, 万一生下庶长子, 您这日子就难过了。”   “是啊,福晋, 那几个狐媚子, 您若是不教训一二, 定然要骑到您头上。”   乌日娜听得有些烦,捏起一块儿肉脯慢慢磨牙,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侍女们又劝了几句, 她便生气了, 手里的肉脯一撇,瞪眼道:“能不能教我安生会儿, 耳朵都要被你磨出茧子了!”   “福晋息怒。”   “奴婢们不敢了。”   乌日娜再去拿肉脯, 手伸到一半儿, 没甚食欲,直接放弃,起身往出走,“去咸福宫。”   皇子福晋总往皇上后宫跑也不好,可她刚发完怒,众侍女皆不敢触她眉头,便一言不发顺从地跟着离开阿哥所。   宣妃三人都在西三所,咸福宫里,只檀雅一人在家翻地,是以乌日娜一出现在咸福门,她立即便发现了。   “柯冬,给二十福晋泡一壶果茶来。”檀雅停下锹,笑看乌日娜,“这是去年秋晒得桃干,再加些干桃花,既好看又好喝,若不是我藏了一小罐,都快让额乐她们喝完了。”   乌日娜站在她身边,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的工具,嘴上则是婉拒道:“既是额乐妹妹喜欢的,您留着给她们便是。”   檀雅摆摆手,“无妨,这都快五月了,没几个月便有新鲜的桃子下来,到时多准备些,你带回去喝。”   “谢谢您。”乌日娜笑盈盈地问,“您这是在做什么?”   檀雅指着院中的土地,道:“都要种上花,往年我种的都是月季,今年想在墙边种些番菊,中间这一片种矮菊花。”   “您亲自种?”   “亲自种有亲自种的乐趣。”檀雅将锹把向前,问,“要试试吗?我翻了小半日,就剩下宫墙边儿这两条了。”   乌日娜接过来,试探地戳了戳地,只一个锹尖没入土中。   檀雅指点她:“你得用脚踩,你这花盆底不行,我那儿有新的布鞋,你换上再试。”   乌日娜换了,踩着锹使劲儿,锹插进去大半,檀雅告诉她将土翻过来,她就一压锹把,撅起土扣过去,翻了两尺左右,头上便有些微微出汗。   “歇歇吧。”檀雅递给她一杯果茶,然后接过锹,麻利地继续翻。   乌日娜连着喝完两杯茶,才慢慢饮第三杯,看着她的动作,惊叹:“您做的可真好。”   “唯手熟尔。”檀雅动作不停,声音里都是笑意,“你们这些孩子出身好,哪做过苦力活儿,我这已经种了好几年了,自然熟练。”   檀雅很快便将这一片翻完,提起锹准备去咸福门西侧,“二十福晋要在中所种些花吗?我这儿还留着去年的月季花种。”   乌日娜跟着她挪到另一边儿,询问:“会不会很麻烦?容易活吗?”   檀雅好笑,“我是喜欢自己种,你是福晋,完全可以命宫侍们做,届时给点儿赏赐就会皆大欢喜,如何麻烦?”   乌日娜恍然,丧气道:“我实在不懂这些。”   蒙古的规矩,到底比京中松散些,她又是驾到皇家,会这般实属正常。檀雅宽慰道:“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慢慢看便是。”   “怕是何时闹了笑话都不知道。”   檀雅见她好不容易快活起来的脸又有些愁眉不展,挥手命其他人退下,方才道:“你若是担心,便招二十阿哥身边的嬷嬷多问问,她若是看着你闹笑话,二十阿哥自会为你料理。”   “殿下会吗?”   檀雅停下,手支在锹把上,指点她:“古话有云,妻贤夫祸少,夫妻一体,荣辱与共,这个道理,二十阿哥聪明,不会不懂。”   乌日娜迟疑地点头,随后又问:“绮贵人,后院那些事儿,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做,您能教教我吗?”   檀雅挑眉,这也是个傻的,她又不是正经婆婆,哪能插手插嘴二十阿哥的后院事儿。不过,争宠她是不能教,旁的说一两句倒是无妨。   “看你想要什么。”檀雅隐晦道,“你得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日子,旁人才好给你建议,否则岂不都是强加在你身上的?”   乌日娜怔然,她想要什么呢?   檀雅也不影响她思考,三下五除二地翻好地,又换了小锄头作垄。   咸福宫种花的土地面积小,专门教人打造了小锄头作垄挖穴,今日她不准备直接种种子,便只需要打上垄便好。   她劲儿大动作快,从前院开始,小半个时辰便忙活到后院去,乌日娜就神思不属地跟在她身后。   午膳,咸福宫每人一碗小馄饨,乌日娜也在这儿用了一碗,然后便告辞回阿哥所。   宣妃问:“乌日娜怎么心不在焉的?”   檀雅笑了笑,随口解释道:“兴许是帮我干活,累到了。”   “你千万注意些,万一她有了身子……”   “娘娘,身孕一事,也是要缘分的,咱们说多了,恐会给孩子压力。”   宣妃一顿,想起去年十二福晋终于怀孕产下一健康嫡子,他们夫妻那喜极而泣的模样,点点头,“是不该少提,那俩孩子也不知道如今处的如何。”   “本就是忽然凑做一堆的,自然不能急。”   第二日,乌日娜早膳后便来了咸福宫,檀雅递给她一篮种子,告诉她一个坑放几颗,然后便在前头刨坑,乌日娜则是跟在后头撒种子,埋土。   没一会儿,两人的鞋子便都沾上泥土,檀雅不以为意,乌日娜跟在后头,忽然问道:“您过得快活吗?”   檀雅听到她的声音,回头随口答道:“尽我所能地做些有趣的事儿,算是快活吧。”   乌日娜垂头埋了会儿土,方才闷声道:“我阿玛走前交代我,定要好好服侍二十阿哥,努力生下嫡子,开枝散叶,这样大清和阿拉善旗的关系才会越加紧密。”   檀雅对这一说法不置可否,只问道:“那你觉得呢?”   “我昨夜想了许久,皇上圣明,我和二十阿哥既能结成夫妻,便是大清和阿拉善旗更亲密的证明,岂是我一人所能左右的?”   乌日娜一不小心踩重了,土压得紧实种子发芽不容易破土而出,连忙抬起脚,方才继续道:“我生于阿拉善旗,愿意背负部族的荣辱,可我也想过得快活些……”   檀雅眉眼带笑,“这有何难的?”   乌日娜抬头,“不难吗?”   檀雅放下锄头,“且歇会儿。”然后便领着乌日娜进了东配殿,边吃边聊,“我教额乐时,向来秉承一点,规矩要好好学,却不能被规矩束缚,你喜欢跑马,待到二十阿哥开府出去,便在直隶地界儿买一处庄子,有钱就买大的,没钱就买小的,没事儿去住一住,你平时规矩不出错,谁还能管着你在自个儿庄子里骑马了?”   “还可这般?”乌日娜两眼全都是求知若渴,“我只听说,京里的贵女娴静非常,早年满洲贵女个个善骑的风光早就过去了……”   檀雅拍拍她的肩,“旁的你要自己体会,自己挖掘,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乌日娜若有所第地点头,然后又道:“我知道后院的事儿不该问您,可实在有些为难之处,您能指点我一二吗?”   “你且说来听听,不过有些话得说在前头,那些争宠的事儿,我是不会答的。”   “不是!”乌日娜急急地说,“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二十阿哥的侍妾们,我的侍女们说不能让她们生下庶长子,又说将来会骑到我头上,但是我……我不想整日里为她们烦忧。”   檀雅了然,她的心还是草原上的乌日娜格格,并没有变成二十阿哥后院的一位福晋,所以才对旁人话里话外都是后院事儿感到反感。   檀雅托着下巴,眼神温柔地看着这个人格还未成熟便成为人妇的姑娘。   乌日娜因为她的眼神,脸颊渐渐泛红,不好意思极了。   “二十福晋好似比刚入京时白了些。”檀雅见她摸脸,不准备将京里妇人喜白瘦弱柳扶风的审美灌输给她,反而道,“瞧着气色不如那时,你闲来无事,还是要多到外头走一走。”   乌日娜在她面前,没有那些野性,乖巧地点头。   许是怜惜吧,檀雅疼爱姑娘们更甚那些小子儿,尤其是这么乖巧的姑娘。   “你若那般期望,便更不该将自个儿的身份降低了,你是皇上指婚的二十福晋,不必刻意为难后院的侍妾们,只需保持福晋的威严,立好公正的规矩便可。”   “后院的规矩定下,让二十阿哥和侍妾们都知道,你不会苛待她们中任何一个,也不能容忍谁坏了规矩。”   “当然,这个规矩,需得是合理的规矩,你也不能用它们来约束二十阿哥,对二十阿哥,只能是潜移默化的影响,可懂?”   乌日娜不是十分懂,不过比起阿玛和侍女们说的,绮贵人的话更让她舒服,是以十分认真地点头,“我会记下,回去想明白的。”   “多思多想是对的。”檀雅笑,“你将自己立住,大事儿上没有差错,旁的让你开心的小事儿,便不会有人深究。”   乌日娜沉思,回去后又想了许久,正巧有一位娇媚的侍妾,仗着二十阿哥对她宠爱有加,便有些猖狂,她占着理,就借着这个由头立了些二十阿哥后院的规矩。   那侍妾等二十阿哥回阿哥所,还欲告状,不过二十阿哥招人来问清楚福晋为何罚,如何罚,又立了什么规矩,倒也没有责备这侍妾,只是吊儿郎当道:“福晋既然并非无故责罚,爷当然不能为你做主,你是爷的娇妾,爷在外头做事,你要拖爷的后腿吗?日后可长些记性,再想告状也要福晋真有错才行。”   “不过届时有人以下犯上在先,爷明察秋毫,若是查出旁的些什么,可要想想后果。”二十阿哥摸着娇妾的脸,脸上依旧是柔情蜜意。   那侍妾顿时一抖,脸上的笑容都冻住,怕的伏在二十阿哥腿上不敢吱声,任由二十阿哥的手从她的脸摸到她的发。   中所就这么大,福晋立的规矩,二十阿哥不可能不知道,再瞧那犯到福晋面前的侍妾第二日神情低迷的模样,其他人如何不明白二十阿哥的态度,皆开始遵守起福晋的规矩。   再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儿闹到乌日娜面前,就连她自己从蒙古带过来的侍女们,也都要守谨言慎行的规矩,不再说嫡子庶长子的事儿,乌日娜忽然便觉得阿哥所的日子神清气爽起来,胃口都更好了。   她后来再到咸福宫,跟檀雅说起这些事儿,眉眼舒朗,仿佛裹在身上的阴霾一扫而光。   至于她和二十阿哥的关系,二十阿哥好享乐,她也爱紫禁城的吃食,不似话本子里所说的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却也互不妨碍,自得其乐。   年轻人的事儿,旁人无法完全感同身受,再多管便不好了,再说他们自个儿也得学会思考、摸索。   檀雅后来经定嫔提醒,说是二十阿哥的生母高贵人还活着,二十福晋去西三所也就罢了,总来咸福宫,教二十阿哥的生母听说,难免不会生了嫌隙。   她这才想起来,若是日后康熙去了,皇子们接额娘出宫孝顺,二十福晋还要跟婆婆相处,乌日娜不知道这些,她若也不提醒一二,没准儿往后婆媳到一处去,还要生波澜。   虽说高贵人不像是那般小心眼儿之人,总要以防万一。   于是檀雅便提醒乌日娜,往后额乐再去承乾宫玩儿,她也跟着去,顺道向高贵人请安,待到熟悉了,闲来无事也去高贵人那儿坐坐,也算是尽孝。   ……   端午节后,康熙御驾再次至畅春园,这次没用额乐求,康熙便提出咸福宫众人随行,另外还有佟佳贵妃并惠、宜、德、荣四妃以及一些年轻庶妃,全都来到畅春园。   康熙这个老父,还一副极为宠爱幼子的模样,特意叫雍亲王带弘历、弘昼两个孙子一同到畅春园来,就跟胤祜兄弟住在讨源书屋。   檀雅在后湖住着,都听说康熙一见到弘历便极喜欢,除非康熙处理政事或者弘历读书,其他时间全都将弘历这个孙子带在身边。   便是真有“隔辈儿亲”的说法,檀雅也不相信康熙真会“一见钟情”,偏爱一定有缘由,而这个缘由,大部分人都猜测是雍亲王。   不过如此一来,弘历后来居上成了康熙身边儿的红人,胤祜兄弟三个反倒落在了后头,心智稍弱些的便有些受不了这个落差。   二十三阿哥胤祁心里有几分不舒服,见着弘历就有些别扭,可回头众人一处玩儿一会儿,他就再没了那些小情绪。   胤祜和二十一阿哥都是聪明的,瞧着这般,也没表现出什么来,从前如何,如今还是如何,并不有任何特殊对待。   唯一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的,就是弘昼,而且他也颇不爱到康熙这个皇玛法跟前去,回回都躲在后头,生怕瞧见他。   实在是康熙跟胤禛一个习惯,见着谁都爱考较几句,他这样跟叔叔们兄长都对比鲜明的,自然要谦逊低调。   檀雅碍于她这儿姑娘多,为了顾全姑娘们的名声,已经不让胤祜在茉雅奇她们在时去院子里,是以母子二人便偶尔在原来皇太后住的院子后头的亭子一块儿说话。   胤祜不偏不倚地说起他们自来到畅春园的这些事儿,最后才说了一句:“弘历聪慧,儿子不及。”   檀雅赞同地点头,却也越发觉得,弘历能被康熙一眼相中,既有他阿玛雍亲王的本事,也有他自个儿的本事。   “不过额娘……”胤祜面上有些羞愧。   檀雅见了,问道:“为何如此?”   胤祜更加惭愧,“儿子有些不好的想法,儿子……还是更喜欢二十哥和二十一哥。”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是檀雅已经猜出来,胤祜是不喜弘历这样周全的人,“咱们都是俗人,又非那高洁的君子,有喜好也是常事,你也不必太过自厌。”   “再说,你并未因此便做什么不堪之事,德行上问心无愧,额娘便不会责怪你。”   “而且……”弘历只是圆润,并未做什么坏事,檀雅公平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只不过是合不来而已,别将事情看得太严重。”   胤祜放下心中的石头,展颜:“只要听额娘说说话,儿子便觉得没什么难事能难住您。”   母子俩始终未在这一段话中提及弘历的名字,可胤禛听完,却知道两人话里话外有暗射弘历。   不过以他的想法,若想要一个优秀的继承人,自然是弘历这样的性子才合适,若是如胤祜和二十阿哥、二十一阿哥一般,只一门心思的认自己的理儿,才要发愁。   可是聪明的孩子,便要预防他长歪,胤禛心中闪过数个教育儿子的法子…… 第72章   弘历跟叔叔们住在讨源书屋读书生活, 忽然感受到父亲莫名其妙的关爱,还有些莫名, 只是他这人某些时候颇有韧性,倒也还算应付得来。   待到又住了些日子,康熙又做了一件稀奇事,便是让佟佳贵妃和和妃瓜尔佳氏抚养已经虚岁十一岁的弘历,引得众人的注意力全都转到这背后的涵义上去。   不过这与咸福宫众人并不相干,咸福宫只有一个定嫔所生的十二贝子身在朝堂, 可定嫔和十二贝子的联系都在十二福晋,再就是这几年慢慢吞吞做了两套衣服送给十二贝子。   额乐的几个伴读家中也算是都跟朝堂有牵扯,不过没人将几个小姑娘跟朝堂联系在一块儿, 就算非要生拉硬扯也要等个十年八年几人嫁为人妇, 身后代表夫家。   是以, 咸福宫跟谁交往都很坦荡, 全凭喜好, 不必在意利益纠葛。   檀雅她们私下里闲聊时也会讨论几句康熙的用意,而以几人相对比较客观的角度, 皆认为康熙是想要抬高弘历的身份, 毕竟他的生母身份实在太过低微。   至于抬高身份的理由……大概帝王选择继任者的条件之一,也有继任者有没有优秀的继承人?   总之相比于这些年夺嫡大热门的八阿哥来说,弘历对雍亲王胤禛来说,一定算是加分项。   弘历多了两个抚养人,自然要时常去拜见两位娘娘, 康熙命二十一阿哥胤禧和二十二阿哥胤祜常带他去请安。   和妃瓜尔佳氏是二十一阿哥的养母, 三人商量去拜见完佟佳贵妃, 二十一阿哥正好还能带弘历去和妃跟前, 至于胤祜, 他完全当自己是附加之人,只想借此机会见见额娘们。   这一日,湖光景色正好,三人一同往后湖来,刚走过桃花堤,便远远瞧见后湖边水榭上有几位宫妃。   “我额娘们都在水榭。”胤祜对自家额娘们熟悉,单从身影便能认出她们的身份。   二十一阿哥遥望,看不太清楚,只笑道:“如此便省了你多走一段路。”   胤祜点头,脚下走快了些,“没看见额乐她们,这时过去应该不会冲撞到她们,咱们走快些吧。”   二十一阿哥并不拆穿他的借口,尤记得招呼弘历:“一道过去吧,我和胤祜会告诉你在场都有哪位娘娘。”   弘历一拱手,“弘历先谢过二十一叔、二十二叔。”   “无妨。”   ……   额乐她们五个小姑娘正在捉迷藏,吉兰呆,回回都只会藏在树后,茉雅奇三个让着她,即便知道也不会第一个揪出她,额乐却不管那许多,抓到就是赚到。   上一局,吉兰是第一个被额乐逮到的,这一局便轮到她来捉人。   小姑娘肉肉的小手捂在眼睛上,慢吞吞地数数:“一……二……三……八……九……十!”数完,小手一彻,欢快地转身跑出水榭。   檀雅等人笑吟吟地看着她跑开,佟佳贵妃对着她的背影道:“就她实诚,数一个数够额乐数两个了。”   定嫔笑道:“吉兰确实是个实在的孩子。”   若是严谨些,游戏开始前便规定好数每一个数中间多长间隔,可没人提,几个孩子性格不同,这十个数数起来,时间长短自然就差别明显。   吉兰最慢;茉雅奇好照顾人,次之;伽珞平稳中庸,每一次的时间都是相同的,位置的变化全看舒尔的时间;额乐最快。   而她们玩这儿一会儿,吉兰藏身之处最容易找到,茉雅奇有时会自动走出来缓解僵局,伽珞和舒尔不会跑远,就按照檀雅的要求在附近藏着,额乐则是常常会藏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一局,吉兰出去好一会儿,都没有找到人,茉雅奇便故意露出马脚被吉兰逮到,然后回到水榭等待下一局。   檀雅几人露出个了然的神色,佟佳贵妃冲她招招手,“来,喝杯水。”   茉雅奇笑着道谢:“谢贵妃娘娘。”福身起身的动作,都仿佛是画中的仕女走出来似的。   檀雅凑近苏贵人,在她耳边低声道:“苏姐姐不觉得这孩子越发像你了吗?”倒是从容貌到气质,一点儿不似佟佳贵妃这个隔房堂姐了。   “难道要像你吗?有一个额乐还不够?”   苏贵人斟了一杯茶,侧身靠在水榭围栏上,一远望,瞧见南边儿沿湖走过来的人,道:“二十二阿哥怎地来后湖了?”   檀雅立时看过去,笑了,“还真是胤祜和二十一阿哥。”接着又疑惑,“旁边儿还有一个孩子,是雍亲王家的弘历吗?”   两人这话说的声音不小,宣妃等人也听见了,纷纷望过去。   檀雅瞧着他们走的方向,忽然道:“伽珞方才去了那头,不会撞上吧?”   还真就撞上了……   檀雅不许她们靠近湖边,伽珞一个人躲在一片兰花丛后头,一听到脚步声,没想太多,只以为是吉兰找过来了,也不准备再藏,笑靥如花地站起身,“吉……二十二阿哥?”   兰花丛中,忽然冒出一个娇美的少女,三人皆是一惊,不过胤祜和二十一阿哥皆认识伽珞,倒还好,弘历却是被这花中仙子惊艳到了。   富察·伽珞自然也瞧见了陌生的少年,连忙收起笑,稍作整理,福身问好:“二十一阿哥、二十二阿哥安。”   胤祜和二十一阿哥一同拱手回礼,然后胤祜为她介绍道:“这是雍亲王的四子。”   伽珞身体微微转向弘历,微微屈膝福身。胤祜又对弘历介绍道:“这是额乐的伴读,富察格格。”   弘历冲她弯起嘴角,温文尔雅地拱手回礼。   二十一阿哥是守礼之人,几人皆已非七岁下的孩童,未免失礼不可久留,催促道:“咱们快些去拜见娘娘们吧。”   胤祜点头,临走前冲伽珞颔首示意,然后便收回视线,跟在二十一阿哥身后走开。   弘历随在两人身侧走出几步,忍不住又回望过去,伽珞正目视三人离开,他这一回头,两人便四目相对。   弘历露出个笑,伽珞没有任何回应,立即别开眼,然后转身绕出花丛,不是往水榭去,而是回宣妃等人住的院子。   弘历边走边回头,见她的身影消失,心中颇为失望。   二十一阿哥瞧见他时不时回头,微微皱眉,语气寻常地问:“弘历,你在看什么?”   弘历转过头,摇头若无其事道:“二十一叔,我只是瞧那兰花清丽非常,与雍亲王府花匠栽种出来的不同。”   二十一阿哥眉头稍松,说道:“这里靠近水源,约莫土壤十分适宜生长,不止兰花,别的花木也都极茂盛。”   “原来如此。”   胤祜走在一边儿,视线都放在越来越临近的水榭,好像没注意两人说了什么,其实将方才弘历的动作全都收在眼底,正在心里跟先生说话。   “弘历急智,不然若是教二十一哥认准他在看富察格格,定然要生气的。”   胤禛没回他,心中却斥了一声“轻浮”。   胤祜还无知无觉道:“说来,弘历才没来几日,讨源书屋的侍女们都极喜欢他,弘历又有才华,兴许长大后也是一个风流才子呢。”   他说完,依旧没等到先生的声音,在心里疑惑地叫道:“先生?先生?您不在吗?”   胤禛索性就当作他没听见,瞪了一眼弘历,眼不见为净。   水榭这里,檀雅等人既然已经瞧见二十二阿哥他们,便打发茉雅奇去寻额乐她们回去,是以三人到时,只有她们这几个康熙妃嫔在。   康熙刚下令让佟佳贵妃和和妃抚养弘历后就让弘历拜见过二人,因此无需介绍,弘历便随两位叔叔一同向贵妃娘娘请安。   等到咸福宫诸人,宣妃和定嫔年龄在那儿,弘历也能大概分辨出来,不过拜到檀雅和苏贵人时,两人品级差不多,年纪看起来差别也不大,便需得胤祜介绍。   后宫妃嫔轻易见不到外男,檀雅就连雍亲王都只远远瞧过一眼,此时初见到弘历,颇仔细地打量了几眼,私心里觉着他并没有她的胤祜好看,也比不得二十一阿哥清正之姿。   当然,如果抛开私心……好吧,弘历举止得体,不卑不亢,颇有亲王之子风范,比她当年这个岁数时只知道傻乐呵强上百倍。   而二十一阿哥和弘历还要去向和妃请安,佟佳贵妃跟他们二人说了几句话,便放两人离开,只有胤祜一人留在水榭,等他们回来后再一起回讨源书屋。   几人都没再谈及弘历,宣妃也不再闭口不言,招胤祜到近前说话。   兴许确实有爱屋及乌一说,佟佳贵妃喜欢额乐她们,也算是看着胤祜长大,态度比方才见弘历时和缓许多,竟也关心地问了问胤祜在讨源书屋的生活。   宣妃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檀雅和苏贵人到底身份低些,在佟佳贵妃面前不好太过随意,因而并不插话,只看着胤祜便心满意足。   半个时辰左右,二十一阿哥和弘历回来,三人一同告退,檀雅冲闻柳摆摆手,闻柳立即取出一个木盒,递给二十二阿哥的随侍。   檀雅和闻柳都没说什么,胤祜也没多问,回去打开,才知道是四枚私印,刻的是他、二十阿哥、二十一阿哥、二十三阿哥的名字。   估计是因为没有准备弘历的,所以那时额娘才没说是什么。   胤祜拿起他那个,沾了点印泥,盖在纸上,字体是她额娘的笔迹,胤祜心觉十分漂亮,另外三个,若非是兄弟们的名字,他都不想送出去了。   最后兄弟情还是战胜了昧下来的心,也没用盒子,直接揣在袖子里,往两个哥哥的院子去。   路上,胤祜碰见刚从二十三阿哥屋子出来的弘历,弘历与他问好,听闻他要去二十阿哥和二十一阿哥院中,便要与他同行。   胤祜不自觉地碰了碰袖子,心道这便不好拿出来了。   而弘历不经意地提起:“可惜未见过姑姑,我和弘昼还为姑姑准备了一件礼物,本想亲自送给姑姑。”   “额乐她们课业忙,寻常是不出来的,你若是放心,让我的随侍送去便是。”   “自然是放心的。”弘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下摆,“姑姑她们都要学什么,竟是那般忙?”   胤祜随意地说了几个,然后道:“不比你我轻松。”   弘历听后感叹:“几位娘娘大才,教养出来的学生定然极为不俗。”   这话也不算错,他的额娘们确实有大才,胤祜点头。   弘历又问了姑姑几句,胤祜也都答了,两人说话的重点不一样,他始终也没往旁处想。 第73章   雍亲王胤禛心中已经留了弘历关注富察家姑娘的印象, 是以弘历一跟二十二开口,他便自然而然地怀疑起弘历的动机。   弘历说的越多, 越好似随意闲聊,胤禛越不相信他是真的在关心额乐。   胤禛于女色上不似皇阿玛那般随性,更不喜轻浮之人,哪怕弘历面圣时表现极为出众,他也不希望这个儿子养出一个风流性子。   因而弘历、弘昼还在畅春园读书,他回府时便命人将弘历和弘昼院子里的漂亮侍女全都换去别处, 另寻了些样貌寻常的侍女进院伺候,一并遭殃的,还有已成婚的弘时。   胤禛暂时不好在畅春园收拾弘历和弘昼, 却是直接将弘时拎到书房来, 严厉要求他要上进, 不能耽于女色, 尊重嫡妻等等。   弘时从书房走时, 霜打了似的没精打采,可他已经十八岁, 这般被阿玛教训, 惧怕之余更生叛逆,可谓是物极必反。   四福晋听闻王爷这些动作,还以为府里出了什么事情,或是她管着后院哪里不好,毕竟王爷几乎甚少插手这些小事儿。   胤禛自是不会说弘历什么, 事实上就算弘历真有什么不好, 他也一定会遮掩起来, 更何况现下只是他的担心, 还算不得不好。   是以, 胤禛只叮嘱四福晋:“着府里的人谨言慎行,莫要有任何败坏府中名声之事,否则严惩不贷。”   四福晋居于后宅,也并非完全不了解自家爷在外头的境况,听王爷这么说,以为他是为了正事,便保证道:“妾身一定会约束好府里,谁都不给您添麻烦。”   胤禛颔首,“福晋最是稳妥。”   四福晋嘴角浮起笑意,见他起身要走,笑容淡了淡,问:“您不在这儿用膳?”   “外头事多,爷忙完就在前院歇下,明日一早还要去畅春园,走得早,便不特意来告知你了。”   四福晋语气心疼道:“那妾身让人做一盅补身子的汤,您用些。”   胤禛领了福晋的好意,抬脚便出了后院。   御驾重阳节后回宫,弘历回府后便发现了院里的人事变动,不过并非他一人身边的侍女变了,兄长和弟弟身边亦是如此,他便也没认为阿玛此举是针对他一人,并不在意。   而且弘历还没到贪花好色的年纪,他心里又一直记着后湖边儿遇到的那一位兰花仙子,便是有从前的侍女求到跟前,些许怜惜也不足以让他忤逆阿玛的命令。   有些人,从前觉得极好,是因为没有遇见那样一个人,当那个人出现时,她容颜或许非绝色,可她就是恰巧出现在那样一个时刻,双眸明亮似星辰,笑容温柔如皎洁的月,兰花一样清丽,教人念念不忘,然后越发美化她。   弘历便是如此,他们一个常在深宫中给公主伴读,一个多数时间待在家中读书习武,思而不得见,心上烙印便越深。   以至于康熙偶尔召弘历入宫,弘历明知道乾清宫和咸福宫、西三所甚远,根本不得而见,他依旧每每期待不已。   这些又酸又甜的心情,无人得知,只他一人品尝。   待到第二年一开春,康熙再次命弘历伴驾到畅春园,得知咸福宫依旧在列,弘历一颗心激动地砰砰跳,满心期待再次见面。   ……   康熙的身体病症越来越多,六十年这个冬天,御医日日都要去请脉,好时时监控帝王的脉象和身体状况,好随时调整药方子。   畅春园更适合休养,是以天一暖和,康熙就带着人搬过去,且这一次,异常奇怪的是,贵妃和惠宜德荣四妃,他谁都没带,高位嫔妃只带了宣妃,剩下的全都是年轻娇妍的庶妃们。   御医的遗嘱,当然会有建议减少房事,但他们不敢深谏,旁人更是谁都不敢在这件事儿上插嘴,因此康熙到畅春园休养,丝毫也没有禁欲。   宣妃作为畅春园位份最高的妃子,理所应当要管些事,不舍得定嫔跟着她操心,便压着檀雅帮她做事。   一众人待在一个院子里,却个个都有事情忙,闲聊的时间少了不少,檀雅晚上回屋里,才有些私密时间和苏贵人聊八卦,当然,最主要的八卦来自于康熙。   “苏姐姐猜,皇上这么执着地招年轻庶妃侍寝,是不是想证明他身体还很硬朗?”不止招年轻的庶妃,前日还宠幸了两个小宫女,重点是一起宠幸的。   苏贵人嫌挤,将檀雅的厚被子往她那边推了推,才道:“老当益壮,你都说过许多次了。”   檀雅枕着手臂,感叹:“是真的壮,就是忒祸害小姑娘了。”   康熙都这么大岁数了,宠幸完后宫一扔,要位份没位份,有些连名号都留不下,还不如老实当宫女,攒些月钱,到岁数出宫呢。   再不济,万一有幸,将来侍奉新帝也好啊。   苏贵人不关心旁的人好坏,闭着眼睛道:“时也,命也。”   檀雅无语,“我感觉你是不想跟我说话,这么文绉绉的。”   苏贵人干脆背对着檀雅,轻淡的声音传来,“你知道便好,总是这般精力旺盛,我瞧你几十岁的年纪,估计也当得老当益壮这句赞。”   “我倒希望如此。”檀雅对晚年的期待便是生时活蹦乱跳,死时干脆利落。   苏贵人困得迷糊,“那就祝你如愿。”   而此时的檀雅还不知道,当她八卦的那个人是能随时掌控她生死命运的人时,八卦的快乐就只是一时的。   在年轻姑娘身上追求掌控感的康熙,忽然召檀雅和苏贵人侍寝,确实说的是“侍寝”俩字。   宣妃三人下意识地看向檀雅。   檀雅:“……”   这都什么事儿啊?   这次她再想“一对二应付不来”,应该应时应景了吧?   檀雅满脑子奇奇怪怪地念头,神情还能控制的住,淡定道:“公公先回,我和苏贵人沐浴更衣便去清溪书屋。”   人全都退出去,宣妃板起脸,定嫔拉住檀雅的手,轻轻拍了拍,“你纵有些心思,别在皇上跟前露了神色,且忍一忍便过去了。”   檀雅哭笑不得,“嫔妾没那么刚直,您不必太过担心。”   定嫔浅浅地弯起嘴角,又拍了两下才松开。   苏贵人淡淡地提醒道:“还得沐浴更衣,莫耽搁了时辰。”   檀雅点点头,又劝慰宣妃和定嫔两句,便和苏贵人一同回了她们住的屋。   宫侍们已经放好两个浴桶,正往里倒水,闻柳闻榭则是在准备两人晚上侍寝要穿的衣服戴的首饰。   两人在旁边儿等了一会儿,方才踩着脚踏坐进浴桶,宫女们伺候两人洗干净,换好衣服,便坐着二人抬的小轿往清溪书屋去,直到康熙寝殿前,干净的鞋始终未沾地。   康熙晚年,争储酷烈,吏治也并不似早年清明,但说其昏庸实在称不上,只是多多少少有些倦怠政事。   檀雅给自己做了许多心里建设,可直到进入康熙的寝居,见到康熙卧在床榻上,那些心里建设全都成了无用功,只能深深地低下头,以此来掩饰她的面无表情。   “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康熙微微抬手,“起吧,上来伺候。”   苏贵人瞧也不瞧檀雅,小碎步到床榻边时,衣服已经褪下,只着一水红色肚兜和清透的里裤,轻轻的依在康熙怀中。   檀雅不愿抬头去瞧康熙的脸,视线范围内便能只看见苏贵人白皙的手臂、弧度诱人的背脊,还有动弹时腰窝偶尔的下陷。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床榻上已经有了耳鬓厮磨和轻微的喘气声,檀雅决定装聋作哑,不看不听,就当是蚊子叮了一下,便垂头走上前去。   可苏贵人整个人挡在床榻边上,檀雅站在底下,一时间竟是无从动作,想了想,便躬身走到床尾,从床尾爬上床。   然而她刚爬上去,苏贵人就从床榻边到了康熙另一侧,身体缠在康熙身上,这么一会儿,他的寝衣已经半褪,越发显得檀雅像是个木头。   苏贵人媚眼如丝,玉臂紧紧缠在康熙颈上,嘴唇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皇上,绮贵人就是个木头,哪有嫔妾知情识趣,善解圣衣……您好不容易招嫔妾侍寝,就让嫔妾一人伺候您,好不好嘛~”   檀雅倏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苏贵人。   她知道苏贵人是想成全她,可康熙却以为是妃子们争宠,心中不免自得,见檀雅杵在那儿确实扫兴,语气不掩嫌弃道:“绮贵人,你且回去吧。”   檀雅反应还算快,立即装作不情愿道:“皇上……”   康熙一手揽着苏贵人,一手不耐烦地挥了挥,打断她,“退下吧。”   檀雅一顿,垂着头再原路爬下去,不过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她出了康熙的寝居,就坐在外头的石桌边等着苏贵人出来。   估计不到明天早晨,“绮贵人侍寝却被赶出来”的话题便会传遍畅春园,进而再传到宫里,想必都要笑话笑话她。   檀雅一点儿不在乎被人笑话,可是苏贵人在里面伺候康熙,她成了那个被维护的人,心里不是滋味儿。   眼睛酸酸胀胀地,明明不是不坚强的人,但灯火通明她一人独坐,此情此景,忽然有流泪的冲动。   可惜还不等她酝酿出眼泪,屋内就叫水了。   檀雅:“……”   偏偏还要点两个人,那位爷真的可以吗?短暂的快乐真的快……乐吗?   不多时,苏贵人穿戴好走出来,见到檀雅,柔柔地一笑,“等久了吧?咱们回吧。”   檀雅:其实……也没有很久。 第74章   檀雅未能侍寝的消息, 在两人回去之前就传到了宣妃和定嫔耳朵里,不过宣妃二人见到檀雅她们什么都没说,只平静地吩咐两人回去休息。   檀雅已经洗过澡, 身上也没脏, 脱了外衣便躺倒床榻上;苏贵人则是去旁边稍作清洗, 一刻钟后才回来。   “苏姐姐, 谢谢你。”   “何须谢?”苏贵人不以为意,“又不是没伺候过,也就你视盛宠如蛇蝎。”   “苏姐姐对我好,我却不能视之为理所当然。”   苏贵人在昏暗中打了个困倦的哈欠, 道:“那是你的事儿, 我可没要求你。”   檀雅面对着她,看不清脸, 只能隐约描绘出轮廓, 犹豫地问:“苏姐姐上一次侍寝, 也这么快出来吗?”   苏答应从昏昏欲睡中醒过神,瞥檀雅一眼, 嘴角抽动,拒绝回答,转移话题道:“我累了,早些睡吧。”   这一听就是托词, “苏姐姐今日想必也没做多少耗费体力的事儿,能有多累?”   “从清溪书屋走回来,不累吗?”苏贵人一顿, 又道, “再说, 假装男人很厉害, 也是很累的。”   檀雅:“……”   果然从古至今,女人都这么难吗?   “皇上没发现吧?”   对于檀雅的担忧,苏贵人高傲地嗤了一声,“若是发现,你以为咱们能好好回来吗?”   倒也是。   檀雅笑道:“苏姐姐若想,天上地下,谁能逃过苏姐姐的魅力?”   “别吹捧了,我们一宫都是不受宠的,谁听都像是假话。”   苏贵人说檀雅是吹捧,名不副实,但她的演技想必确实非那些年轻庶妃可比,康熙仿佛在她身上重新找到了男人那方面的成就感,缓和两日后,竟然又点了苏答应侍寝,并且接连点了几次。   檀雅有些担心,“应该不会再怀孕吧?”   宫里最后一个妃嫔怀孕,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如此看来,苏贵人怀孕的概率并不高,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要是真怀孕了呢?   康熙这个岁数,种子成色可不好,要是像前头刚出生就夭折的小阿哥一般,或者根本怀不住,都免不了要伤身伤心,所以最好还是不怀。   若是旁人,受到这样一番劝说,恐怕要以为她有什么坏心,不过苏贵人接受的十分好,认真地吃下檀雅准备的每一样利于避孕的膳食。   苏贵人确实没怀孕,不是因为她们避孕措施好,也不是因为康熙已经生不了孩子,而是因为康熙喜新厌旧,又瞧上了新的人。   但对新人的宠幸也没有维持多久,他的身体其实已经很不适合有房事,康熙就又想起檀雅和苏贵人,换了另一种方式折腾两人——侍疾,要做的事情和当初侍奉皇太后无甚差别,只是更加繁重。   当然,对檀雅和苏贵人来说是折腾,对旁的妃嫔来说却是荣幸。   以前在宫里,康熙招檀雅和苏贵人为他准备膳食,中间好歹还能有个空闲,如今要侍疾,康熙寝居内所有的事儿并不用两人全都亲力亲为,但两人得一直陪着,还是站着陪。   白天伺候,晚上守夜,唯一的间隙便是康熙召见王公大臣时,可他身体不好,召见的时间极短,偷闲不易。   而且生病的人,脾气难免有些差,康熙倒不是暴躁,只是捉摸不定,两人在边儿上小心再小心地伺候,免不了也要胆战心惊。   完全没有伺候皇太后时轻松,而且因为吃睡不好,檀雅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肉,又全都掉了下去,眼底青黑,气色极差。   偏偏康熙似乎仍然不满,甚至怀疑当初皇太后薨逝前的那段时光并没有那么安逸平静。   他没有指责咸福宫几人没照顾好太后,可这样的话依旧让檀雅和苏贵人惶恐,就算檀雅换位思考,站在康熙的角度想他的处境和难处,她们也没办法像对太后娘娘那样对康熙,如此一来,越发不能让康熙满意。   这样心力交瘁的日子,是直到康熙身体越来越坏,佟佳贵妃以及其他妃子们来到畅春园侍疾,才暂时解脱。   人一直绷着神经,骤然放松,檀雅和苏贵人睡了一天一夜,然后便有些低烧。   宣妃和定嫔担心两人住在一块儿没法儿好好养病,定嫔便暂时搬到宣妃那儿同住,然后檀雅暂时搬到定嫔屋里去。   胤祜听说两位额娘生了病,特地过来探望,先去了苏贵人那儿问候,待了一会儿,便来到檀雅这里。   宫侍们善解人意,给二十二阿哥端好点心沏好茶,便全都退了出去。   胤祜担心道:“额娘,您好些年都没生过病,可是累的狠了?”   其实一发现发热时,苏贵人的病瞧着比檀雅来势汹汹,可苏贵人的烧都退了,檀雅还是那样不好不坏地,以至于只能卧在床上养病,谁都不让她出屋子。   因而檀雅整个人才有些恹恹的,病占四分,其余六分全都是憋得。   “额娘无事,倒是你,旁的皇子们不忙时都在皇上跟前,你怎么还过来?”   胤祜回答:“四哥到清溪书屋探望皇阿玛,让我们今日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再过去。”   檀雅摸摸胤祜也小了一圈儿的脸,感激道:“雍亲王爱护你们,不然你们几个年纪小,吃不消。”   胤祜点头,此时屋里无人,问道:“额娘,儿子怎么听说,皇阿玛似是不甚满意您和苏额娘的伺候?”   雍亲王胤禛守在皇阿玛床榻前,闻听胤祜此言,大半心神立即全都移过来。   “我们确实无法满足皇上,只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檀雅叹了一声,也不隐瞒,道,“额娘一直在想那年皇上让我为他做菜的缘由,如今才有了些许猜测。皇上许是细细了解过太后娘娘在畅春园那段安宁的时光,便也想要感受一二,可皇上心系天下,心里有许多放不下,自然无法平静宁和。”   檀雅真正想说的是,康熙至今仍在为大清的未来烦懑,无法安心养病,都是他长久以来的作为造成的结果。   是,康熙的晚年,对比历朝历代的皇帝,公正的说,确实不算昏庸,他依旧保持对大清江山和朝政的恭谨和清醒,没有肆虐滥杀,没有荒唐无比地寻仙问道求长生,也不任由宦官奸臣把控朝政致使民不聊生,可仅是争储酷烈和怠症带来的种种弊端,就已经让他所求艰难。   他亲口评价“天资粹美,举世无双”的嫡子是他亲自打压、亲自废掉的,皇子们之间的争斗到那样严酷的地步,大清吏治如此腐败,全都是他纵容而来。   如今的烂摊子他无能为力了,只能由下一任继任者来收拾,偏他还犹豫不决,满心自苦。   身为帝王,处于不胜寒之高位,许是确实有不得已,但檀雅没办法感同身受,自然不可能像对太后娘娘那般尽心尽力。   这些,她都不能与儿子说,便只道:“帝王之心非常人所能抚慰,额娘和你苏额娘只是皇上所求中作用微不足道的人。”   “额娘,您和苏额娘已经尽力了。”胤祜心疼地瞧着额娘的病容,“接下来好好养病才是要紧事。”   “你也是,外头越来越冷,多吃多穿,千万仔细些,别像额娘这般生病。”   “儿臣定会谨记……”   另一边清溪书屋中,胤禛听完绮贵人的话,若有所思,想起康熙五十六年,皇阿玛病时召皇子群臣的口述。   臣子出仕致仕可随心,年老可含饴弄孙,为君却是责任沉重,不能推卸,无一日休息……地位崇高亦有其苦。   只是人岂能无所争?世人皆有欲,唯有得到,方有资格体会其苦,否则不过是杞人忧天。   胤禛正沉思间,康熙微微转醒,一众人立即近前听音。胤禛靠御榻近些,率先出声道:“皇阿玛,您醒了?”   康熙微微点头,眼睛一扫下头跪着的人,借着四儿子的手靠坐起来,声音略显虚弱地问:“你今日得闲,差事这么快便办好了?”   “是,儿臣这几日不眠不休,就是为了早些来探望您。”   康熙抬眼看到他眼底的青黑,慈父心起,关心道:“莫要熬损身体,此时不以为意,过个十来年,定要找上你。”   胤禛老实应着,瞧着皇阿玛病气萦身,忽然问道:“皇阿玛可想出去透透气?”   康熙本起了两分兴致,可他此时的身体,最好是卧床休养,若出了什么问题,其他人都麻烦,御医以及佟佳贵妃等人立即便出言劝阻,他立时便扫了兴,摆手道:“不必折腾。”   胤禛看在眼里,向御医询问道:“今日外头微风和煦,暖阳亦不伤寒,皇阿玛只要不受累,应是无妨吧?”   御医瞧着皇上和雍亲王的脸色,犹豫片刻,还是道:“是。”   久病之人总是待在屋中,确实容易心情沉闷,平时康熙克制,此时有四子话起,他便命人为他更衣。   还是秋日,太监却已捧来厚厚的大氅,胤禛接过来,亲自为皇阿玛披上,系好带子,便转身半蹲下来,“皇阿玛,儿臣背您。”   康熙一怔,周围诸人皆屏息,良久,康熙才缓缓伏在儿子背上,心绪难言。   胤禛也没背过什么人,缓步走出帝王寝居,问了皇阿玛意见,便也没换御辇,慢悠悠地向后湖而去。   风起落叶,鞋子踩在上头,刷刷作响。   那枯黄的叶子散落,似也预示人之一生将尽,康熙感叹:“朕这一生,生子三十五,父子情分多番波折,未成想如今老迈,却能似寻常老翁一般受儿子背扶。”   胤禛不知是何种心情,突然说道:“胤禛却未曾被皇阿玛抱过,想必除了幼弟们,也就二哥有过此等殊荣。”   他这话一出,康熙止了话,宫侍们亦是噤声,极力低下头。   胤禛却像是未曾感受到一半,瞧着眼前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想起他曾借二十二得的那一抱,实在有些可笑。   无法自欺欺人,那根本不是他,他年少时只有皇阿玛的忽视和一句“为人轻率,喜怒无常”,如今得到的一切,却是因受尽宠爱的人被抛弃,而他百般筹谋来的。   天下为盘,执棋者一人,他们皆为棋子。   胤禛笑,眼中有苦涩,又有散不去的冷静,“皇阿玛,时过境迁,可要让大哥、二哥、十三弟来侍疾尽孝?”   康熙久未回,也再未说话,直到胤禛背着他走到湖边,方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回吧。”   而这一日过后,胤禛的言行便由畅春园传至四方,无论是大阿哥一派还是尤支持废太子的大臣,不免都要感念几句,也有皇子欲效仿,只是康熙再未给机会。   康熙召来了十三阿哥,但始终未曾说过召大阿哥胤褆和二阿哥胤礽至畅春园的话,当众人以为他至死都不会原谅二人时,弥留之际的康熙终于松口叫两人来见他最后一面。   可惜时不我待,两人到底晚了一步,遗诏已宣,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继承大统。此一日之后,雍亲王胤禛为君,他们皆为臣,遗诏在前,两人前半生多少争端,也不得不俯首叩圣上安。   还有宜妃郭络罗氏,后宫几十年皆压在德妃乌雅氏前头,这一遭新帝是她所出,乌雅氏将成太后,如何能服,致祭时竟是走到乌雅氏前头   檀雅跪在嫔后一众贵人前头,像是个局外人一样,听着康熙嫔妃们真切悲伤的哭声,瞧着这一出出一幕幕,心中只感叹:果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也要变天了…… 第75章   历来帝位交替之时, 朝堂不稳乃为常象,更遑论新帝继位之前,大清经历数年的夺嫡之争, 从一开始的大阿哥、废太子之争变为四、八之争, 又变成康熙晚年时的四、十四一母兄弟之争。   八阿哥胤禩依旧党从甚多,十四阿哥胤祯为抚远大将军远征西北, 战功赫赫, 胤禛心中, 这一帝位, 实在不稳。   雍正帝有心削弱两人在朝堂的势力和影响,却因初等地位不敢轻举妄动而引百官百姓言其“不仁”, 只得一面封八阿哥为理藩院尚书,与十三阿哥胤祥、大学士马齐、新晋礼部尚书隆科多一同为总理事务大臣,一面下旨召十四阿哥胤祯回京奔丧。   然新帝对八阿哥忌讳却未妄动, 对亲弟却是直接派他人取十四阿哥抚远大将军印信, 夺其兵权, 不准他有任何调兵回京之可能,提防之意昭然若揭。   这一系列旨意, 极有深意,尤其是其中针对十四阿哥的旨意,新帝生母乌雅氏便隐隐生出几分对新帝的不喜, 即便雍正帝为了她斥责宜妃不敬,又第一时间亲封她为仁寿皇太后, 依旧不能免除这份不满。   待到十四阿哥快马加鞭回京, 雍正帝服完二十七日孝, 册封诸人时, 封八阿哥胤禩为廉亲王, 十三阿哥胤祥为怡亲王,十二阿哥胤裪为履郡王,连废太子的儿子弘皙都封为理郡王,十四阿哥这个亲弟却毫无册封,仁寿皇太后乌雅氏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连“圣上遗诏继承大统的儿子不是我期望的”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雍正帝对生母表现的极为尊敬孝顺,这些话乃是仁寿皇太后与新帝争吵时所出,被宫侍们传扬开来,没多久,便有人借题发挥,在民间散布传言,新帝继位乃是私下修改遗诏,将“传位十四子”改为“传位于四子”,意指新帝名不正言不顺。   一时间,雍正帝焦头烂额,为巩固帝位,越发急于求成,教旁人看来,颇有几分心虚之意。   但实际上,那份遗诏乃为满、蒙两语各一份,篡改遗诏乃是子虚乌有,传言所说的情况并不存在,新帝此般,反倒有几分落了下乘。   可惜新帝风声鹤唳,无人敢劝,无人能劝。   另,新帝除封前朝外,还尊封了先帝有子女的低位嫔妃,檀雅从绮贵人一跃为皇考谨嫔,二十阿哥胤祎生母高氏为皇考高嫔,二十一阿哥胤禧生母陈氏为皇考倩贵人,二十三阿哥生母石氏为皇考贵人,二十四阿哥胤袐生母小陈氏为皇考贵人,雅若格格生母苏氏为皇考柔贵人   佟佳贵妃和先帝的一众高位妃子全都未有册封,檀雅这个唯一又封号的嫔成了这一波先帝嫔妃尊封的最大赢家,竟是成了除定嫔外的嫔位第三人。   宫中诸人猜测,许是因为檀雅和苏贵人侍疾先帝有功,檀雅自己想不到其他理由,便也认为是此因。   不过这时,位份的变化对她们来说,意义更小,眼下最重要的是搬宫在何时,她们的住处又将如何安排。   新帝还未册封皇后,也未正式下旨命仁寿皇太后搬去宁寿宫,按照旧历,先帝遗妃皆是与皇太后一同住在宁寿宫,只是世祖顺治的妃嫔数量和先帝康熙的数量简直非可比,这么一大批先帝遗妃,可怎么住啊?   “一位皇太后,一位贵妃,妃位有六人,嫔位五人,贵人庶妃众多……”檀雅掰着手指头数,越数越惆怅,“皇太后独占主殿,贵妃占一偏殿,其他人岂不是要睡通铺?”   “便是睡通铺,也轮不到你来睡,谨嫔娘娘。”苏贵人促狭地说。   檀雅探身,轻轻掐她,“苏姐姐再不好好待我,到时真要去睡通铺,我可不捞你过来。”   苏贵人丝毫不受威胁,从容道:“交好些新的人,也见见世面。”   檀雅又去捉她,宣妃打断:“好啦~孩子们都这么大了,你们两个还这般不稳重。”   定嫔微微一笑,接着方才檀雅的话道:“先帝遗言,准已开府的成年皇子接年长太妃出宫荣养,届时嫔位应是能得一单独的屋子。”   说起这个,檀雅看了眼宣妃和苏贵人,扯起嘴角笑道:“届时履郡王请旨迎养您出宫,您也好享一享儿孙的天伦之乐。”   定嫔笑容一顿,手指拨弄佛珠,沉默下来。   宣妃轻轻瞪了檀雅一眼,开口劝道:“履亲王孝顺,既有先帝旨意,定不会任你在宫中幽居,他们夫妻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嫡子,你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孙子,不必为我们迟疑,常进宫来探望便是。”   定妃轻叹一声,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事儿,旁人无法决定,檀雅便说起旁的,“不知额乐是否也跟咱们住到宁寿宫去,还有那几个伴读,南三所住着二十二阿哥他们,新帝的未成年的皇子们也得入宫,想必她们也不能再住西三所。”   现如今,西三所除了胤祎成婚单独住在中所,二十一阿哥的西所去年进了二十四阿哥,如今统共住了五位先帝皇子。   雍正帝只给弘皙一个弘字辈儿的皇孙封了爵位,他自个儿的亲生儿子弘时都还未有封爵,届时也要先搬到宫中住,加上弘历弘昼两人,定是要在西三所或者北五所择一处安置。   不过几个姑娘都大了,想必用不了两年便要回到家中准备选秀,这伴读也做不了多久了,也不知道这几个孩子要便宜谁家的小子。   檀雅想到这儿,小声嘀咕道:“要是能到我家才好……”   宣妃没听清,问道:“你嘀咕什么呢?”   檀雅摇头,改口道:“先帝去世,额乐伤心难过,瘦了许多,可惜孝期内不能沾荤腥,不然定要将她养回来。”   “便是不沾荤腥,也要吃些好的,姑娘家更不能虚亏,影响大着呢。”   苏贵人是额乐生母,便道:“嫔妾会盯着她的,不能因为伤心便不吃饭。”   孩子们濡慕皇阿玛,康熙的去世,真正因为父子女情分而伤心的,约莫也只有这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其他人则多伤于自个儿往后的处境,便是檀雅几人,不担心处境问题,也不过是有一二分伤感罢了。   “也不知胤祜如何了……”檀雅叹气,自从众人随新帝回京,也有数日未见到胤祜了。   而想什么来什么,檀雅刚念叨完,外头便来人禀报,胤祜派了个小太监过来知会,他晚膳时过来陪宣妃等人一道用膳。   宣妃三人的脸上立时便笑意显现,檀雅更是起身道:“正好,我亲自下厨张罗一桌素食。”   胤祜是申时下课直接来的咸福宫,一家人围坐在桌边,都无需说,他一尝便知:“这菜定是额娘亲手做的。”   宣妃道:“那便多吃些,瞧你这腕骨都突出来了。”   众人望向他拿着筷子的右手,见他动作间那一节手腕瘦的骨头突出,纷纷心疼。   胤祜给额乐夹了一大筷菜,又给自己夹了满满一碟,保证道:“胤祜定会多吃,不过胤祜这是长个子所致,几位额娘千万莫担忧。”   额乐放下筷子,双手拉开比划道:“哥哥如今比我高这么多了。”   胤祜伸手拍拍她的头,然后冲额娘们笑道:“二十一哥如今都没我高了。”   “是长了不少。”檀雅问道,“可有腿疼?”   胤祜刚要摇头,想了想又诚实道:“偶尔是有些许不适,不过并不算疼。”   “要是寻常,喝些骨汤多补一补才好,不过如今在守孝,回去便吩咐膳房给你们多煮些奶喝。”   胤祜应下,檀雅又转向额乐,“咱们额乐也不能少了。”   额乐不甚爱喝奶,总嫌弃有腥味儿,不过想到要长个子,便没有反驳。   膳后,胤祜随檀雅回了东配殿,檀雅瞧他的个头已经超过她肩膀,感叹道:“待到搬宫,你便不能再如从前那般来探望了。”   “儿子开府后,也向皇上请旨接您和宣额娘、苏额娘出宫荣养。”   “那得何年何月?”宣妃岁数倒是够,可她和苏贵人的岁数估计在宫里靠死雍正都出不去,再说,“你苏额娘既不是你生母,又非你养母,皇上不见得会准许。”   胤祜并未气馁,“总要试一试,万一皇上开恩呢?”   檀雅也不打击他,这些事儿还早,转而问道:“阿哥所没有那些关于遗诏的风言风语吧?你们可得约束好了底下人,别瞎掺和这些事儿。”   “额娘放心,儿子早就严令宫侍们谨言慎行了。”   “你们谨慎些是对的,皇上……”檀雅抿住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诚亲王上书让你们兄弟改名避讳皇上的名字,可有批示?”   雍正闻听到她似有未尽之言,忽然对胤祜道:“皇上如何,教你额娘说下去。”   胤祜有些奇怪,不过回答完额娘的问话,还是问道:“额娘,此处又无旁人,您方才说皇上什么?”   檀雅对着儿子自然没那么多避讳,他问她便答道:“我是说当皇上的都小心眼儿,你瞧吧,那些不安分的或者存在便是不安定因素的,早早晚晚都要被清算。”   雍正皱眉,对胤祜道:“你额娘似是不甚赞同?他不过是为了皇位稳固,若是朝堂动荡,于国无益。”   胤祜便问:“额娘,皇上稳固皇位,也是为了大清江山,您为何有些不赞同似的?”   “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判,我赞同与否做不得准,不过……”   “不过什么?”   “皇上连隆科多那样宠妾灭妻、罔顾人伦的人都能重用,你那些兄长们个个都是文韬武略之人,他反倒不敢用还要打压,胤祜认为是为何?”   雍正没说话,胤祜没立即回答,思考片刻后才道:“八哥党羽甚多,若放之任之,恐寝食难安;十四哥在皇阿玛生前极受重用,又战功赫赫,从前朝中便多有传言皇阿玛实际是想传位于十四哥,如今宫内宫外又有许多风言风语,皇上自然不放心。”   胤祜抿抿嘴,道:“儿子并不觉得不对。”   “一朝天子一朝臣,本就无可厚非,额娘也非愚善之人,只是额娘冷眼旁观,总觉着皇上受早些年皇子们争储的影响,自个儿心里也觉着这皇位乃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不然他为何要坚称自己是“孝懿皇后养子”,是嫡出正统?   “一国之主,能让山河无恙、四海升平、百姓衣食无忧,自有江山百姓铭记其功绩,往后旁人再有异心,才是名不正言不顺。”   “先帝的遗诏写得清清楚楚,谁有异议谁就去底下问先帝,可皇上想要得漂亮话,做事也得漂亮到底,叫谁都说不出不是来。” 第76章   这一番话, 听得胤祜心中激荡,雍正亦是心绪起伏。   振聋发聩说不上,可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直接说, 谁怀疑先帝遗诏是假的, 谁就去底下问先帝的人。   生母都没有给他的肯定,竟是从胤祜的额娘这里得到,何其可笑。   谨嫔一后宫妇人, 未曾见识过朝堂倾轧, 思虑过于光明简单,不过言中之意却极有道理,他已为帝王,理应为江山百姓计,不该放太多心神在防备兄弟们之上……   “额娘,那您对儿子有何期望?”   雍正听到胤祜此言, 回神细听。   檀雅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不食民脂民膏, 不做国之蛀虫, 教养好子孙, 便是我的期望了。”   胤祜仔细琢磨后, 笑道:“额娘的期望倒也不难。”   檀雅戳了戳他的额头,“前头倒是不难,可单教养好子孙这一条, 便够你愁一辈子了。”   胤祜还没有子嗣,自然想不到养好孩子有多难, 只理所当然道:“左右额娘们如何教导儿子和额乐, 儿子便如何教导儿女。”   “我可等着看, 你到时是不是这般轻松。”   胤祜亲昵道:“额娘们长命百岁, 到时住在儿子府里,也好就近教导孙儿们。”   “额娘们若是能出宫,恨不得悠闲快活一些,谁要管子再管孙?”   “额娘们能快活,不正是儿子百般所求吗?”   “你啊~”檀雅被他逗笑,笑过才转回先前被岔过去的话,“都叫了十来年胤祜了,若是改名,恐是得习惯一阵子。”   “避讳帝王名讳,这是惯例。”   母子俩又说了几句闲话,天色渐暗,胤祜便不得不离开,也未说下次何时来,毕竟他们谁都不知道。   雍正收回心神,拿起他批示兄弟们改名的折子,他是想十三、二十二不用改名,可十三尚且好说,二十二实在师出无名。   如今想来,给十三恩宠的方式极多,也不必非在名字上,不若索性大方些,便挥笔亲写谕旨。   第二日,朝堂上,苏培盛宣读谕旨:“先帝之子皆是朕手足兄弟,既为手足,便特许先帝之子皆保有原名,无需避讳天子名讳。钦此——”   文武百官皆叩赞皇上隆恩。   随后,雍正亲宣一系列政令之后,当着满朝文武道:“近日民间传闻匪夷所思,未免百姓无知而受蒙蔽,朕便将遗诏于正阳门展示一日,若再有妄言之人,以谋逆罪处之。”   “皇上三思——”   立即便有大臣请求雍正收回此令,说是此举恐对先帝遗诏不敬。   雍正想了一夜,如今坐在帝位上的人是他,旁人有异心就是谋逆,他正好光明正大地收拾。遂一摆手,道:“怀疑先帝遗诏,亦是对先帝不敬,两相对比,朕不忍百姓受蒙蔽,愿一力承担对先帝不敬之罪。”   他还亲笔手书一封向先帝请罪之书,命人一同展示于正阳门之前,宫侍还“擅作主张”地诵读圣旨,务必保证百姓们不认字也能听见上头“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一行字。   一国帝王特地命人在内城和外城的交界城门向百姓们宣读遗诏,委实有些失体面,不过效果极佳,不出一日,关于“遗诏真假”的谣言便破除。   这样颇有几分无赖的法子教雍正尝到了甜头,便想在安排兄弟们上借鉴一二,可他想了数日都未能想到合适的法子,就想让胤祜再去他额娘那儿说说话,好寻些灵感。   而他这几日政务繁忙,未曾关注胤祜等人,此时一转念过来,便听见二十正吐沫横飞地对弟弟们说他的福晋。   “我从前瞧我那福晋,是个毫无情趣的,未曾想管理后院竟是颇有手段。”   二十一不赞同道:“兄长后宅之事,怎可说给弟弟们闲话?”   二十摆手,眼神暧昧,“无妨,皇阿玛孝期未过,自是没有私密之事与你们几个毛头小子说。”   二十一的脸顿时一红,羞恼地撇开眼,端起茶杯喝茶。   二十见他竟是想歪了,调侃道:“你这小子,可是想歪处去了?也不必急,再过两年,自有人事宫女教你们知事。”   “二十哥!”二十一恼羞成怒。   二十总算住口,转而对胤祜道:“我那福晋刚嫁予我时可没开窍,许是咸福宫的娘娘们点拨了。”   胤祜闻言,先替额娘们澄清道:“我额娘们有分寸,绝不会插手皇子后院。”   “不算插手,我后院好着呢。”二十嘴角上扬,道,“她不耐烦被后院那些事儿打扰心情,福晋的威严和规矩立起来,府里有些不好处理、容易教人记恨的事儿,便让我那几个侍妾去,侍妾们办得好,她当众赏些东西,办的不好,秉公罚一罚,惹得侍妾们纷纷巴结于她,倒教她落了个公正大方之名。”   胤祜道:“这也是二十哥尊重嫡妻所致。”   二十却是一笑,吊儿郎当地晃腿,“侍妾们再是娇媚可人,也不过是享乐之一,福晋既是能料理清楚,我自然是乐见其成,这才不耽误我潇洒快活。”   二十一闻他此言,抬头问道:“二十哥,你快要开府了吧?”   二十一蔫,“不知道,早晚要出去吧,我还想在宫中多读几年书呢。”   二十一和胤祜对视,颇为怀疑他的话,什么时候能偷懒便偷懒的二十哥竟会想要多读几年书了?   而二十也不用两人问,自顾自地叹气解释:“开府的银子早晚都会给,可出宫之后花销全都得自个儿承担,哪有宫里好。我这整个院儿的衣食住行全都有人管不说,我只需要应付应付读书骑射,多轻松!出宫还得当差,麻烦。”   “要是皇兄愿意,我是愿意一辈子在宫里陪着皇兄的。”   胤祜、二十一:“……”果然是他们二十哥。   雍正却是“嘭”地一拍桌子,吓得满殿太监哗啦啦跪一地,皆不知皇上为何发怒。   二十尚不知他即将倒霉,还翘着二郎腿畅想道:“我记得十六哥还是十七哥来着,将近二十才开府,我要是二十岁开府,没准儿嫡子也能生在宫里,到时候接生嬷嬷、满月抓周全都由内务府安排,省了我们多少事儿。”   雍正咬牙冷笑,吩咐道:“苏培盛,去问一问,胤祎的府邸修建的如何了,催一催。”想在宫里生孩子过周岁,休想!   苏培盛立即躬身道:“是,奴婢这就去。”   “等等。”   苏培盛重新回到原地,恭敬立好听令。   “朕欲整顿吏治,恰有御史参折数人未决,廉亲王胤禩官声极佳,特命其彻查贪腐。”丝毫不在意胤禩的理藩院尚书所管乃是蒙古、西藏等外族事务。   苏培盛等皇上写好圣旨,双手接过,恭敬告退。   雍正又叫住他,道:“近年来八旗多有乱象,勒索外吏、互相倾轧、不务正业荒废骑射、赌博……十四贝子乃朕一母同胞之弟,理应为朕分忧,肃清八旗恶习。”   雍正确实有整顿八旗的想法,不过政务繁忙,八旗各旗主又势大,暂时还未想出头绪,本想徐徐图之,不过此时决定将事情推到十四身上,便干脆在旨意上令十四就此事呈一封折子上来,到时便是他有些想法,也都算作十四所想。   他提笔刷刷写好,甚是满意,嘴角微微上扬,对苏培盛道:“胤祎府邸的事不用问了,朕爱护幼弟,想让他多在宫中住些日子,不过他的年纪也该做些正事了,正好朕刚继位,礼部事多,就去礼部虚心学习吧,让礼部尚书尽管使他做事。”   “是,皇上。”   雍正心道:朕实乃仁德之君。 第77章   廉亲王胤禩和十四贝子胤祯在先帝时期关系便不错, 这次一人得了这么个差事,为难之余,便聚在廉亲王府邸, 同在场的还有九贝子胤禟和敦郡王胤俄。   十四贝子性子莽,坐下来便拍着桌子道:“他就是想抓把柄, 好光明正大地给我和八哥难堪。”   雍正帝交给廉亲王和十四贝子的差事, 皆不好做, 可即便知道不好做,两人也不能不做, 甚至以防新帝抓住一丝机会料理他们,两人还要尽可能做好。   也正是因此, 才越发教十四贝子愤懑, “说得好听, 手足兄弟……我与他一母同胞,封老十三那个被皇阿玛厌弃的做亲王,倒是来夺我兵权,还让八旗官员举报旗主违法之事,说是我进献的好办法……”   十四贝子气得脸红脖子粗,“明摆着让我得罪人,真是阴险!”   廉亲王温和地劝他:“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皇上既有打算,你那差事想必也不难。”   十四贝子冷嗤, “从前只当我这同胞兄长面冷严肃, 如今算是知道,真真是个心思险恶的, 坏事儿全是我的主意, 前几日早朝说要给八旗子弟增添进身之阶, 重设翻译科,倒是不往我身上推了。”   敦郡王抱着手炉,心道:我早就知道皇上心思险恶,吓得老子一解手就想起他,撒尿都不利索了。   “做靶子又不用颠簸,好歹还安稳地待在京里呢。”   他是有心理阴影的,因而雍正帝命他送来京祭祀先帝却病死的蒙古活佛灵龛回喀尔喀蒙古,顺便持印册赐奠,他纵是心有不愿,也不敢违抗,不日就将启程。   九贝子亦是要离京的,不过他没有胤俄那份乖觉,数次称病推脱晚些去西宁驻守,雍正都未准,也是不能安稳待在京中的。   他本就为他们这一系失利而追悔,额娘宜妃又遭新帝斥责,此时神色不免阴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这些人,早晚要被磋磨死。”   敦郡王道:“皇上要名声,咱们好好当差,总不会真的下死手吧?”   九贝子冷笑道:“八哥不是刚因为彻查贪腐不利被训斥吗?”   另外三人皆沉默,又有几分悲凉,心知这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是他们上位,想必也不会放过争了十数年的政敌。   而他们四人前脚刚聚在一处,后脚便有人向雍正禀报,雍正对老八一党是真的不喜,一听到下头的禀报便是一阵冷笑,强压下来,询问道:“都有谁上折子迎先帝遗妃出宫?”   苏培盛躬身答道:“回皇上,廉亲王请旨迎惠太妃出宫,恒亲王欲迎宜太妃出宫,诚亲王欲迎荣太妃出宫,淳郡王、履郡王也都呈了折子。”   雍正命人将几封折子找出来,独独抽出老七和十二的迎养折子,朱笔御批:子孝母慈,是为佳话,朕心甚慰,准。   而另外三人的折子,御批却不相同,其中又加了一句:母子乃为不可割舍之人,母可凭子贵,子亦可凭母贵,反之亦然。   其意是要提醒他们,无论是儿子做错事还是母亲做错事,都不是一人之错,若不想牵连亲人,最好三思而后行。   雍正自昭明自己“先帝亲选”的正统之帝后,底气足了许多,这些有警告意味的话也会直接写出来,而非绞尽脑汁使计谋除之。   有些道理,其实不是不明白,只是大多数人私心甚重,不愿意宽容,他并不否认,也并不以为错。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他如今也并不想宽容,先前种种安排,不过是将刀子递到他们自己手里,如果他们依旧要和他作对……   雍正低喃:“那便不是朕不仁德了……”   苏培盛隐约听到圣上的话,整个人越发躬身,不该听的都装作没听见。   雍正命人将他的御批传达下去,又问起宁寿宫后那几座荒废宫殿的修建进度。   “回皇上,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命人去询问过太后娘娘和众太妃太嫔,已经着人告诉工部的大人了。”   宁寿宫是先帝为先皇太后所建,各处皆好,只需要稍事休整便可,但是先帝遗妃甚多,雍正私心里也不想咸福宫几位胤祜的额娘从咸福宫出来后住处逼仄不堪,便做主将宁寿宫后头那一片宫殿重修,咸福宫与佟佳贵妃关系不错,到时将她们一行人分在那里。   还有额乐和她的几个伴读,再加上他刚收为养女的侄女们,都可以安排到那儿,如此便不需要再安排旁的先帝妃嫔过去,这些人待在一处,想必也算自在。   他作出此安排后,便让太监去问过对往后要住的屋子有何要求,可以着工匠们打造整改。   “太妃们都提出了什么要求?”   苏培盛细数道:“佟佳贵太妃无甚要求,宣太妃那儿,是谨太嫔提的,说是请给宣太妃一间采光通风好的屋子,最好有地龙;宣太妃礼佛,也要能放下佛像和蒲团;还有……”   “还有?”   雍正失笑,二十二的额娘还真是丝毫不知道客气为何物。   苏培盛瞧着圣上心情不错,闻弦知意,也带上几分轻快道:“谨太嫔确实对宣太妃事事周全,反倒她自己,并无多少要求。”   雍正含笑点头,随后吩咐道:“太妃们年纪越来越大,确实要多注意,教工部将那处宫殿作太妃寝居的屋子全都建上地龙,费些时间也无妨。”   “是,奴婢这就命人去传话。”   雍正摆手让他去,再拿起折子时,深深吸了口气,眉头又重新皱起来。   没多久,皇上准许几位附和出宫荣养条件的先帝遗妃出宫的消息,便在后宫传开。   新皇后的册封礼还未办,雍正帝也不急着让后院女人们搬进宫,加上太妃们的住处还未准备妥当,是以众人还都待在原来的宫殿。   其他人往后的日子都要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过活,唯独这些好命的能出宫去荣养,一时间其他人说起几位能出宫的先帝妃子,都是羡慕嫉妒的。   咸福宫里,檀雅等人早就有准备,除了盘点自个儿的东西,其他时间都凑在定嫔身边,实在是她这一出宫,再不能日日见面。   定嫔六十多岁的人,平素最平和淡然,得了圣上准出宫的话,也忍不住在几人面前红了眼。   宣妃与她相伴了半辈子,握着她的手道:“履郡王为人稳妥孝顺,你能出宫去,我们心里都祝福呢,总好过一直守在这宫里。”   檀雅也红着眼,却尽量欢快道:“胤祜说了,等他开府,也向皇上请旨,先接宣妃娘娘出去,到时无论是宣妃去履郡王府里小住,还是您到胤祜这儿小住,都好啊。”   定嫔拿着帕子轻轻拭泪,毫不犹豫道:“那我定是要到二十二那儿长住的。”   宣妃爽利道:“就是给你养老送终,胤祜也是愿意的。”   “哪能真让二十二给我养老送终,这不是戳胤裪夫妻脊梁骨吗?时不时住一住就行。”   “成!”宣妃道,“左右到宫外不如宫里规矩多,还不是想如何便如何,耐心等几年便是。”   定嫔脸上有了几分笑模样,却也有些许担忧,“密嫔也五十多了,可她生的几个皇子还都是光头阿哥,都不够格请旨,咱们胤祜就算大婚开府,也不知能不能有爵位呢。”   檀雅见不得她们这般,扯着苏贵人上前,将宣妃和定嫔搂住,乐观道:“未来的事儿,谁说得准呢,及时行乐才是,总有相聚的日子。”   苏贵人瞧着檀雅的笑脸,嘴角上扬,附和道:“不如珍惜相聚的日子。”   檀雅眼睛一转,笑道:“娘娘,机会难得,不如咱们同塌而眠啊?”   宣妃立即嫌弃地甩开她的手,“你当是额乐那些小丫头呢?还未要晚上住在一处小声说话,别拉着我掺和。”   “娘娘,来嘛——”   宣妃不理她,转身边走,檀雅跟在后头歪缠,离别在即的不舍尽数打乱。   定嫔瞧着两人的背影笑,笑着笑着,嘴角渐渐落下,喃喃:“这还没走,我就后悔了,向来困住人的从来不是院墙,是心啊……”   苏贵人听见,劝慰道:“谨嫔歪理颇多,可有一言,嫔妾是赞同的,人活着,有机会尝试,还是要多尝试,您这一辈子,见识过宫里的种种,也该尝尝跟履郡王母子亲情滋味儿,也过过寻常人家含饴弄孙的闲适日子。”   这也是定嫔愿意出宫的缘由,她前半生甚至未曾与儿子有过一日相处时光,为人母亲的,如何能不遗憾心痛?   檀雅三人就是知道定嫔心里实际是惦念着履郡王的,所以一直都表现的极赞成定嫔出宫,便是有不舍,也绝不会出言留她,免得定嫔真就不愿出宫了。   而如今,既然分别已定,更应该多留些回忆。   是以檀雅越发积极地劝说宣妃同意一起住,宣妃只是嘴硬,实际心软的很,被檀雅缠了许久,半推半就地松了口。   宣妃那儿的炕大,四人自然是要去宣妃那儿,用过晚膳,四人围了一圈儿泡脚,然后又一同上了热炕。   不过奇怪的是,四人谁都睡不着,可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就这么安静地躺着。   额乐也知道了她定额娘要出宫的事儿,心里不舍,特地从西三所回来,悄悄进了西配殿准备爬床,然而一进去,哪里有定额娘的影子,连铺盖也不见了,脑子一懵便以为定额娘走了,当即大哭起来。   她这动静不小,同道堂立即便亮起灯,西配殿值夜的宫女也匆匆忙忙从隔间出来,她是得了主子的话,脱了衣服安生睡觉,哪想到会有人进来呢?   “格格,格格,您怎么哭了?”   额乐满脸泪,模糊地瞧着她,哽咽地问:“我定额娘呢?”   “娘娘今夜在同道堂睡,谨嫔娘娘和苏主子都在那呢。”   “呜呜呜……嗝。”额乐哭声一顿,放下抹眼泪的手,“在同道堂?”   宫女都顾不上拢衣服,拿出帕子为她擦泪,“您要过去吗?可不能这么去,否则该皲口子了。”   额乐尴尬,抢过帕子捂着脸,急急地往出走,边走边道:“莫管我,我走了。”   “您可要去同道堂?”   额乐摇头,闷头跑回自个儿屋子去。   檀雅四人听到宫侍回禀,得知这丫头竟是闹了这么一出笑话,皆有些好笑。   原本说好了,就当作这一晚什么都没发生,不嘲笑额乐,不想第二日那丫头也假装自己昨夜没回来过,还串通了另外几个丫头。   檀雅她们当着姑娘们的面儿还绷着,一背着人,立时便笑开来。 第78章   雍正元年正月下旬, 雍正帝请皇太后乌雅氏后下旨,封四福晋乌拉那拉氏为皇后,侧福晋年氏为贵妃, 三皇子弘时生母李氏为齐妃,四皇子弘历生母钮祜禄氏为熹妃, 弘昼生母耿氏为裕嫔,格格宋氏为懋嫔,格格武氏为宁嫔,侍妾郭氏为常在, 侍妾张氏为常在。   新帝后妃的住处也定下来, 坤宁宫已充作祭祀之用,不作为皇后居所,皇后的寝殿定为长春宫, 这里曾经是先帝孝昭皇后的居所, 自孝昭皇后薨逝后便封宫, 如今已命人开锁修整, 待皇后乌拉那拉氏入住。   另外, 东西六宫, 皇太后乌雅氏的寝殿永和宫不安排后妃入住,雍正指给年贵妃的寝殿是翊坤宫,齐妃的寝殿为承乾宫, 熹妃的寝殿为景仁宫,另裕嫔将住进储秀宫,懋嫔住进钟粹宫,宁嫔则是住进延禧宫。   雍正帝如今妃嫔并不多, 嫔及嫔以上可做一宫主位的皆已有去处, 咸福宫被空置下来, 后宫众人皆未放在心上,连咸福宫几人亦是不曾多想。   她们如今有些旁的烦恼,那便是按照祖制宫规,德妃既然成为皇太后,她又未曾免除请安,太妃们和新帝后妃都要晨昏定省,新帝后妃还未入宫,便只有众太妃太嫔前去永和宫晨昏定省。   先帝后宫多年没有中宫娘娘,当年孝惠章皇后还在世时,也并不要求妃嫔们日日去请安,是以这些遗妃们都已经许多年没这般晨昏定省过了。   檀雅从前位卑,没有资格请安,如今晋了嫔位,没想到还得日日早起,简直要了命了。   前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后宫不也是一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搁在三十年前,谁能想到会有今日这般境遇转变呢?   可佟佳贵妃、宜妃郭络罗氏、惠妃纳喇氏等人心气儿高、骨头硬,敢称病不去,檀雅等人却是不敢的,哪怕起床再困难,依旧识时务地日日不落。   每当这时,檀雅就极羡慕苏贵人不用起床,顺便再羡慕一下定嫔熬一段时日就能出宫。   苏贵人如今也不似初时那般端着了,瞧檀雅不快活,她便故意作出被吵醒的慵懒模样,披着外衫,边用手遮住哈欠边道:“早去早回。”   檀雅嫉妒的眼睛都要红了,酸唧唧地说:“也要我们说了算才成。”   苏贵人手下嘴角翘起,眼睛里也尽是笑意,毫不遮挡她的幸灾乐祸。   檀雅哼了一声,“苏姐姐还笑,不想想,额乐也跟着日日早起呢。”   苏贵人依在门框上,随性道:“学以致用,否则这么多年的规矩不是白学了吗?”   “苏姐姐可真是好额娘……”   这时,宣妃出来,瞧见苏贵人衣衫单薄,皱眉道:“快回去,当自个儿是石头做的呢?生病了有你受的。”   苏贵人拢了拢外衫,冲宣妃和定嫔一福身,随后便退回到屋内,目送三人离开。   二月二刚过,京城已经有了几分春意,不过晨间还是有些霜寒,宣妃坐着小轿,檀雅和定嫔走在边儿上,三人都穿的厚实,手里也都拿着手炉,瞧着便暖和。   储秀宫门前,和妃瓜尔佳氏也是这个时辰出来,正巧碰到她们,便指了指自个儿身上的厚披风,道:“往年这个时候宫里都有妃嫔穿春装了,今年做衣服也都是照往年惯例,昨日冷,瞧见你们几位面不改色,估计今日都不会那般傻了。”   她们这些女人先前要为悦己者容,如今先帝已逝,孝期只能穿素净的衣服,有何必要再冷着自个儿?   而教和妃说准了,她们一行人一到永和宫,前些日子穿上春装的人又都重新穿上了冬衣,乍一瞧还以为是寒冬腊月呢。   先帝高位遗妃,只来了成妃戴佳氏、宣妃和和妃,再加上几个嫔,混到这份上,还能若无其事地给皇太后请安,都不是那等争强好胜的,因此一众人坐在堂内,说话的气氛十分平和。   檀雅是在场先帝遗妃里年纪最小的一个,旁的妃嫔都五六十岁,和妃、勤嫔陈氏、高嫔这样四十出头,还算是年轻的。   这个岁数的女人,旁的不好聊,便多关注着额乐她们几个小姑娘,这问一句,那问一句,直到雍正帝来向皇太后请安,众人方才至了问话。   雍正从前便对生母极为孝顺,登基以来更是一副至孝天子的表现,日日都要先来给皇太后请安,然后再回前朝去忙政务。   他对先帝遗妃们亦是尊重,并不受众人的礼,语气温和地问候她们。   这些日子请安,他每日都要说这些话,皆由宣妃三个皇考妃子答话,檀雅等嫔位只需保持安静便可。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皇太后乌雅氏才姗姗来迟,对雍正和众遗妃的请安问好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坐在左手边儿。   一下子成为先帝后宫最大的赢家,皇太后便是对皇上亦是骄矜,眼在下首一扫,又未瞧见那几位,语气略有嘲讽道:“果真是年纪大了,身体越发不中用了。”   雍正眼中亦有几分不满,在他看来,不尊重皇太后便是不尊重他,往下想便是对他这个帝王不满,只是宜、惠等人是托病不来,他到底不好指责什么,倒显得他刻薄不容人。   众人皆垂眼不言语,檀雅不知旁人心中如何想,只她觉得,另几位确实有些放不下身段和高傲,可这位皇太后娘娘,也着实有几分不大气。   她们这些大妃,争宠几十年,想必熟知彼此的心性,是不是心中不敬且不说,恐怕也有知道皇太后绝非好相与的原因。   檀雅抬头,快速打量了一眼皇太后的脸色,粉遮的极厚,瞧不出面色,不过嘴角、眼袋下垂,眼下青黑比先帝刚去世时严重许多,眼里有清晰的红血丝,整个人气质十分阴郁,仿佛处于什么临界点。   而皇太后嘲讽完那几个人,便转向雍正,“皇上若是忙,不必日日来,我一介妇人,不敢耽误你的正事。”   雍正抿紧嘴,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明显在忍耐情绪。   下首诸人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在叫苦,总这般,怕是要短寿的。   而皇太后乌雅氏瞧着他如此,眼中闪过一丝快意,说出的话越发像是刀子一样,“皇上若真有孝心,也好让我瞧瞧你弟弟过得好,否则本宫便是走了,也不瞑目。”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檀雅眼皮一跳,不敢抬眼去瞧那对母子俩,又担心几个孩子吓到,便用余光去瞧额乐她们几个。   伽珞、茉雅奇都安分地低头,就额乐是个傻大胆,低着头,可身子微侧,檀雅看不见她的正脸都知道这丫头那一双大眼睛定是滴溜溜地转,说不定就想趁人不注意瞧上几眼呢。   檀雅微微侧头,死死地盯着她,一见她余光扫过来,立即瞪了一眼警告她。   额乐缩了缩脖子,这下总算老实了,乖乖地双腿并拢,眼睛瞧着膝盖,一动不动。   雍正原本因为皇太后的话在强忍怒火和悲愤,目光扫过先帝遗妃们,恰巧瞧见谨嫔和额乐的小动作,一顿,莫名便平静许多。   这世间的额娘,纵使偏心,也不该对亲生儿子毫无慈爱之心,如此,便不是他的错……皇太后都能当着旁人的面与他难堪,他又为何要一味隐忍呢?   雍正眼神平静地望着皇太后,直言不讳:“太后心中,我交与十四重任倒成了不是,难道要十四一个先帝亲封的抚远大将军像个寻常富家翁一般荣养起来才如您的意吗?”   檀雅嘴角抽了抽,这是偷换概念,皇太后想要的重用当然不是雍正所指。   而皇太后也确实生了怒,戴着指套的手指死死攥紧木质扶手,手背青筋泛起。   檀雅实在不敢再听下去,手指绞在一块儿,最后一咬牙,装作腿软滑落在地,然后颤着声音告罪,“嫔妾知错,请皇上恕罪,太后娘娘娘娘恕罪,嫔妾告退。”   宣妃和定嫔反应快,立即便起身告退,其他人也不想听这对母子之间的争吵,也仗着她们是先帝遗妃,辈分在这儿,迫着皇上让她们离开。   皇太后脸色难看,瞧她们也都带着嗖嗖冷意,倒是雍正,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宣妃等人,颇有风度地出声让她们离开。   一众遗妃出了永和宫,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宣妃面色沉静地叮嘱道:“咱们今日如往常一般请安后离开,回去莫要与人闲谈是非。”   众妃应声,迅速告别分开。   永和宫内——   雍正转动拇指上的扳指,对他的坏名声彻底认了,也不担心今日事将会传成何种模样,只冷漠地问:“太后可曾想过,您越是如此,朕与十四嫌隙越深?”   皇太后重重拍向扶手,怒不可遏道:“你威胁本宫?你这个不……”   “太后!”雍正打断道,“您既然对朕毫无慈爱之心,丝毫不顾有些话对朕的影响,那朕也不必再给十四机会,朕会下旨让十四去守皇陵,也会告诉他,这是您所求!”   “胤禛!”皇太后忽然状若癫狂,一巴掌挥过去,“那是你亲弟弟!”   雍正起身躲开,一甩袖子,临走前撂下一句:“朕是先帝亲选的继位之人,坐拥天下,朕容得下兄弟们,但容不下对大清天子不敬之人。您所行所言皆为十四,朕倒是想知道,待旨意下达,十四可感激您?”   皇太后晃了晃,捂着胸口脸色泛青,“你给本宫回来!”   然雍正说已阔步离开,毫无转圜之意。 第79章   永和宫并非密不透风, 更何况当日皇太后与皇上的争吵,亲眼目睹者甚多,除了先帝遗妃们还有诸多宫侍, 到底还是传出了风声。   若是刚登基的雍正,对帝王名声极其在意,定是要严令禁止,甚至还要抓些人重罚来警示旁人;如今他却是十分淡定,还命人在宫中传播“母错子还”之类的话,现成的例子便是即将扶先帝梓宫去皇陵的十四贝子胤祯。   皇上亲口说能容下兄弟,却不容不敬天子之人, 也用事实告诉众人不敬他的代价为何,先帝后宫的几位高位嫔妃都有儿子, 为人母怎能不爱护亲子,再是低不下头, 也要低头。   诚亲王胤祉早年和雍正都是拥护废太子的, 后来太子被废, 他也没有明确支持过其他兄弟夺嫡, 是以荣妃马佳氏是最先服软的。   第二日众遗妃再来向皇太后请安,见到七十二岁的荣妃扶着太监的手,缓慢走下马车, 皆有些惊讶。   荣妃早年也曾宠冠后宫, 自是不需要对她们放低身段, 便是对和妃瓜尔佳氏和宣妃, 也不过点点头示意一下,就算作是打招呼了。   檀雅随着众人一道向荣妃行礼, 起身时匆匆打量了一眼荣妃, 便低下头, 低调地进正殿内在末位做好。   等皇太后的功夫,荣妃招额乐到跟前,边打量她边道:“见到你,本宫便想起荣宪公主来,你们姐妹年岁差得多,可这眉眼间的英气,竟是像极了。”   额乐是直到伴读进宫才有了同龄的姑娘作玩伴,莫说荣宪公主,便是旁的姐姐也都没见过。   她是个大胆的,听荣妃提起荣宪公主,也不怯生,好奇地问:“娘娘,荣宪姐姐是什么模样的?”   荣宪公主是康熙第一个长大成人的公主,又是颇受宠的荣妃所出,幼时极得康熙宠爱,性子也大方,尤其骑术不逊于皇子们,未嫁时康熙还曾夸赞过“不逊色于儿郎”。   荣妃眼中闪过些思念,微微一叹,“许多年未见了,原以为她要回京来祭奠先帝,却不曾想病在路上,不知如今可有好转。”   额乐轻声安慰:“定是会没事的,娘娘若实在担心,便求皇兄派个太医过去瞧瞧。”   荣妃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并未应承。   这时,皇太后乌雅氏身边的嬷嬷出来,告知众人:“太后娘娘身体不适,实在无法起身,请诸位娘娘见谅。”   荣妃面上神情淡漠了些,成妃戴佳氏向来没有存在感,宣妃也不乐意寒暄,还是和妃瓜尔佳氏关心道:“娘娘的身体要紧,臣妾等自是能体谅。可有请太医?”   那嬷嬷客气道:“回和妃娘娘,昨日晚膳时,太后娘娘感觉不适,便召了太医来请脉,并无大碍。”   和妃作出一副放心的神色,“那便好,劳烦带话,请太后娘娘一定要好生休息。”   “是。”嬷嬷应了,对众人请道,“娘娘们请暂回。”   “好,我们明日再来请安。”   众遗妃鱼贯而出,一同行了一段,便各自分开,最后只剩下咸福宫一行和储秀宫和妃。   宫侍们不远不近地坠在后头,和妃似是随意说一嘴,道:“昨日太后娘娘召过太医后,太医便一直在宫里候着,也不知太后娘娘怎地忽然便病了……”   檀雅眉毛微微一动,为什么病了还用说吗,自然是因为皇上,现在重要的是太后娘娘是真病还是假病,今日是否是在给荣妃下马威。   这么想有些不好,但檀雅希望太后娘娘真的身体不适,否则康熙都驾崩了,她们还要闹,为难的是旁的想安生过日子的人。   不过好歹没说是皇上气病了,想必也不是真的没有慈爱之心……   而宣妃纵是有些想法,也不会与和妃说,只道:“人上了年纪,总容易有些小病小灾,你我都该好生保养。”   定嫔顺着宣妃的话,说了些保养身体的法子,便将太后的病岔了过去。   第二日众人再去请安,原以为荣妃经了昨日的闭门羹不会再来,未曾想不止她来了,连惠妃纳喇氏也到了。   檀雅十分好奇,可也不能问,强忍到昨日那嬷嬷又出来请她们回去,然后回到咸福宫才让闻柳去打听昨日宫里可发生什么事儿,重点在荣妃和惠妃身上。   闻柳出去半个时辰便回来,对主子道:“昨日皇上命人将荣宪公主的消息告知荣妃娘娘了,说是荣宪公主已经好转,不日将进京。”   檀雅了然,这是见识到帝王的巴掌,又尝到甜枣,所以主动弯腰了,都是为了孩子,想必宜妃郭络罗氏也撑不了多久。   至于佟佳贵妃,这位姓佟佳,在新帝那儿便有些不同,是以她托病还关上宫门,雍正却不会将她同惠、宜、荣三妃等同视之,这便是差别对待。   她只是没想到,雍正竟是个这样怀柔的人,原本还以为他恨不得那些碍眼的都消失呢。   而不出檀雅所料,没过几日,宜妃也宣布“病情好转”,出了她的翊坤宫,出现在永和宫。   但是更让檀雅意外的是,皇太后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整个人仿佛骤然苍老,却没了先前的尖锐,连对惠、宜、荣三妃都只是冷淡,没像先前那般言语刻薄。   想必不止檀雅,其他人亦是心中惊异,一时间请安的气氛极其奇怪。   皇太后约莫是真的病了,只做了一小会儿,脸上便泛起疲色,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未教众人散了。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皇太后再也撑不住,这才对众人道:“回吧,近日本宫要休养,不必再来请安。”   一众人带着满脑袋疑惑告退,惠、宜、荣三妃先走,剩下诸人面面相觑,到底没敢讨论,也彼此告别。   檀雅太好奇了,是以便让闻柳稍稍关注些永和宫那边儿的动向,不为打探消息,就单纯了解些宫里传的消息便是。   于是她就知道了,皇太后竟然转了性,忽然好声好气地请皇上去永和宫,据说皇太后还关心了皇上的身体,嘱咐他“不要累坏了身体”,母子二人尽释前嫌,母慈子孝,一派祥和。   皇太后还主动说要早些搬去宁寿宫,好让新帝后宫尽快名副其实,新帝欣然谢过皇太后的慈和。   ……?   “为何总觉得透着一股子虚情假意?”   宣妃丝毫不惊讶,“虚情假意也好过处处为难,皇上不论如何,都会配合。”   檀雅猜测:“是为了十四贝子吧?”   定嫔道:“为了谁都无妨,只要还有所顾忌,皇上日后才能顺畅。”   檀雅感叹道:“如此,倒也算是兵不血刃。”   若是软刀子能稳住兄弟们,稳住皇位,想必百年之后,后人都要称赞一句“心胸宽广”。   事实上,雍正的心胸并未宽广到那个地步,皇太后的低头也并未让他有丝毫胜利之感,甚至与她母慈子孝时,心中有些腻烦。   不过腻烦归腻烦,雍正还是在皇太后小心翼翼地提及十四贝子时,大方道:“旨意已下,自是不能朝令夕改,且送先帝梓宫入皇陵,乃是大事,更不能儿戏。”   他也不卖关子让皇太后失望,暗含深意道:“不过而今正是用人之际,若有合适的差事,朕自然会召他们回来。”   既然是“用人之际”,又要“合适”,其中玄妙,皇太后不傻,自是能体会,再不说什么,一心放在雍正身上,像是真的后悔要补回从前缺失一般。   这期间,新帝后妃的册封礼依次举行,皇后率先搬进长春宫,彻底接过宫权宫务,帮着雍正抓紧安排太妃们出宫以及搬宫的各项事宜。   诸位亲王郡王依次上折表示府中已收拾妥当,雍正以先帝遗妃品级不同出宫荣养的仪制不同,率先批准履郡王的折子,定嫔先行出宫。   日期定下,众人皆不舍,胤祜还特地派人来说,会抽时间前来咸福宫为定嫔送行。   额乐她们几个姑娘也学会了几道菜,提出要为定嫔亲自准备席面,便各自忙开来。   茉雅奇学旁的东西都算灵慧,唯独厨艺上一窍不通,是以单独留在咸福宫,亲手做绢花,准备到时插在花瓶中作装饰。   她手巧,那绢花层层叠叠,还艳而不俗,一朵朵躺在桌上已是漂亮至极,让人更加期待它们落入花瓶中的模样。   檀雅笑呵呵道:“可是还要树枝?外头便有,我让柯冬去折来。”   “娘娘,姐姐们可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形状的,我亲自去折吧。”茉雅奇说着,便起身欲往外走。   檀雅嘱咐:“披上外衫,别着凉。”   “是。”茉雅奇温柔地应声,规规矩矩地穿上外衫,便往外走,一推门,正好撞上刚走到门口的胤祜,四目相对,脸颊便有些发烫。   往常胤祜都是在尚书房上完课才过来,大概得申时中了,今日他却来早一个时辰,这才有这一出。   胤祜瞧见佟佳家的格格与他对视之后立即便垂下眼,也不懂什么少女的娇羞,不解风情地往一旁退了两步,冲她拱拱手,作了个请的动作,待她一福身迅速离开,这才踏进去。   檀雅已经瞧见方才两人的模样,嗔怪道:“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也省的姑娘们撞见你。”   “是儿子大意了,再不会有下次。”   檀雅瞧着自个儿儿子温文有礼的模样,再想想茉雅奇那温柔可人的性子,怎么瞧怎么般配,可惜她只能在心里独自激动,不能表露一丝一毫,还得时时刻刻隔着少年少女们。   唉—— 第80章   过一会儿, 额乐她们三个姑娘也得过来,胤祜撞见一个茉雅奇也就算了,万一再撞见伽珞和舒尔, 实在不妥当。   也不是檀雅觉得自家儿子多好, 只是这年代他们的岁数都能订婚成家了, 小姑娘们见不到多少外男, 胤祜这样一个长相、才华、家世……各方面都不错的少年摆在面前, 很难不生出些少女情思。   外人不知内情, 万一传出些不好的言论,对胤祜没什么,对另外三个姑娘却不好,檀雅真心疼惜她们, 才不想她们的名声有半分瑕疵。   是以, 檀雅跟宣妃、定嫔说了一声, 便先带胤祜去东配殿。   茉雅奇就在前院折树枝, 檀雅母子俩从同道堂走过来,便打了个照面。   “娘娘, 殿下。”茉雅奇冲两人福了福身。   胤祜十分守礼地微微点头,便抬脚绕开,先一步往东配殿走。   檀雅一直瞧着两人的神情,见茉雅奇也没了先前猛然撞见胤祜时的小慌乱,心下感叹, 再没有比她们更守礼更清醒的少年人了。   “我方才又仔细瞧了瞧你扎那绢花, 极漂亮,回头定要教教我。”   茉雅奇微微一笑, 道:“娘娘喜欢是茉雅奇的荣幸, 您什么时候想学, 遣人说一声,我立即便过来。”   “那好。”檀雅不再耽误她的时间,“快去忙吧。”   两人分开,檀雅进入她的东配殿,见自家的臭小子已是在悠闲地喝茶,便没好气道:“你们这些臭小子,常没个分寸顾忌,不知给旁人惹了多少闲话。”   胤祜闻言,直喊冤枉:“儿子许久才来一次,只今日不小心遇见佟佳格格,也未曾有半分失礼,怎就得了额娘这一番数落?”   檀雅道:“我听额乐说,四阿哥来后宫向佟佳贵妃和和妃请安,碰到她们两次,主动与额乐问好,还和伽珞见了礼,你与我说,畅春园时,四阿哥是否就对伽珞有几分不同?”   “还有这事儿?”胤祜原本是不想说这种事坏富察格格名声才没跟额娘说,此时听额娘问,便答道,“就只是偶然撞见,只互相见礼后便分开,不过儿子确实瞧见四阿哥回头看了富察格格几眼。”   若论起熟稔,肯定是与几个姑娘从小认识的胤祜和二十一更熟稔,说句青梅竹马也不为过,只是过了七岁,胤祜和二十一无需长辈们说,自动便避讳了,偶然碰见也都是远远见礼便分开,并不会凑近。   弘历这样只是偶遇,倒也不至于就失礼,只是他们都有些先入为主的印象,自然没法儿当作寻常事听过便罢。   胤祜皱眉道:“弘历还是有分寸的,兴许只是情难自抑,应该不会再做多余的事儿,只是若是让皇上知道了,想必一定不会让他如愿,届时指婚旁人,不知会不会生出事端……”   “为何这般说?”   “男子立世,耽于[情]爱,总会教人揣测颇多,尤其各方皆有传言,弘历是最有可能的储君人选,世人更会严格。”   男人是这般想的吗?檀雅有些不满,“我看是对女子严格吧,分明如何行事皆是由男子本心出发,何必怪责在女子身上?”   胤祜一瞧额娘有气,忙解释道:“儿子万万不会那般想的,儿子至今认为额娘们皆是大才大品德之人,从未低看女子。”   他如何,檀雅自然是知道的,也并非针对他,只是话赶话说到这儿,难免动了几分气。   “你说皇上知道弘历的事儿,恐会不能让他如愿,我却是不同意的,若是我,非但要满足,还要满心欢喜地迎这个儿媳妇进门。”   “为何?”   “若是担心再如世祖那般,大可不必。”   实在是高估了大清皇室的男人,如若真那般挚爱一人,恐怕也不会有康熙了。   反正一说,都是不得已,为了祖宗家族,为了繁衍子嗣,或是为了江山社稷,总会半推半就地宠幸旁人。   女人的不幸就在于此,明明她们的婚事在这个年代只能由人指配,根本毫无自主权,到头来却要承担骂名。   檀雅都不让自己去多想那些,否则这后宫的日子定是没法儿好好过下去的,非得将自个儿郁闷死不可。   只是此时,只母子二人,仍忍不住要为伽珞鸣不平,“常言道,妻贤夫祸少,四阿哥看起来温文尔雅,实际极聪慧高傲,若将来果真登位,恐怕唯有爱重的皇后才能说上几句话,遇事劝和一二,他还听得进去,否则岂不是极容易乾纲独断、刚愎自用?”   伽珞表面低调,实际内秀于心,但与弘历那样甚少瞧得起旁人不同,她是个真正包容大气的人。   檀雅私底下品味过那几个姑娘,若单论外表,茉雅奇最出众,可伽珞不愧是雍正帝亲选可堪作一国之母的人,那是真的胸有沟壑。   当然,也不是说其他姑娘不好,只是各花各色,各有其美罢了。   不过,“我倒宁愿这些姑娘能不嫁进帝王家,尤其是这皇宫,有什么好的呢?埋没多少才情过人的女子?凭甚还要因为这些莫须有的原因嫌弃?”   檀雅更想说“埋葬”二字,可顾忌着儿子姓爱新觉罗,到底没说的太过。   其实想想,她的胤祜又是什么良人吗?将来便是他自己不主动,选秀时也会指侧福晋、格格侍妾进来,只是没得选,只能矮子里拔大个。   檀雅从前也没少叮嘱胤祜不可宠妾灭妻,可当这些妾也都不是自愿为妾的,她忽然便觉得没意思的很,摆摆手道:“我跟你说这些作甚。”   “额娘。”胤祜半蹲在她面前,道,“儿子懂得,儿子将来一定洁身自好,实在推不过也会妥善安排,再不济,也可学外祖舅舅家,没钱养不了后院许多人。”   檀雅教他逗得一笑,点了点胤祜的额头,“额娘不过与你闲话时提起,你倒是记住了,你若直接这般说,岂不是掀了你外祖舅舅身上的遮羞布?”   胤祜也笑起来,“额娘笑了便好,儿子是最不希望额娘心里不快活的。”   檀雅拍拍他的肩,顺着孩子的心意转而说起旁的。   而听母子俩说完全程的雍正,心中原本已经歪了的天平,又倾向富察家的姑娘。   晚膳依旧是分而食之,胤祜亦是对定额娘十分舍不得,不过却乐观道:“先前皇上还说,若是我等想要出宫,带足了侍卫便可,日后无论是胤祜想定额娘,还是定额娘想胤祜了,胤祜就出宫去看望您。”   定嫔欣然颔首,“来,尽管来,教你十二哥带你出宫。”   “定额娘发话,若是十二哥到时不耐烦胤祜了,胤祜定要向您告状的。”   定嫔始终笑吟吟地,“定额娘肯定站在胤祜这一边。”偏心的明明白白。   胤祜微微扬了扬下巴,掩不住的得意。   众人皆在笑,不似前段时间那般笼罩着离别的伤感,只满心欢喜地位定嫔高兴。   三日后,定嫔率先出宫,履郡王亲自来接,还郑重向宣妃三人拱手行了大礼,谢她们对定嫔的照顾,让她过了这么多年安详怡然的日子。   宣妃微一挥手,“走吧,归家去吧。”一转身,眼泪却落了下来。   先帝不少嫔妃,对定嫔的出宫都羡慕非常,只是有些人还能期盼一二,有些人却是注定只能老死在宫中,那种了无生趣蔓延开来,使得大多数遗妃的眼中都透着死气沉沉。   宁寿宫其实不用大动工修整,皇太后提出早日搬宫后,雍正和皇后乌拉那拉氏便命人选了个吉日,恰巧这一日天气好,正适合搬宫。   皇太后先搬过去,随后是一些要入住宁寿宫的遗妃们搬进去,紧接着惠、宜、荣、成四妃出宫,空出些宫殿之后,雍正便命他的妃嫔入驻各自的宫殿。   雍正如今守孝并不招人侍寝,而将要住进承乾宫的年贵妃怀相不好,只能卧床休养,是以也并不急着让承乾宫和咸福宫搬迁,两宫人便还继续住在各自的宫里。   檀雅原本还在想要不要接续种花,如今一时半会儿不搬,又到了时节,便按照往年的惯例开始翻地种花。   皇后乌拉那拉氏的长春宫就在咸福宫前头,不知怎地,还来过一次,问她可需要让花匠将安寿宫也都移栽满花木。   安寿宫是雍正帝给新修整的宫殿起的名字。   安寿宫原是一片废置的宫殿,现在全被雍正分给檀雅一拨先帝遗妃居住,面积与宁寿宫差不多,可房屋却不如宁寿宫,西边儿甚至还有一片荒废的小花园。   皇后问过檀雅后,檀雅虽奇怪她何时有这么大面子,可想想佟佳贵妃和宣妃等人全没她能折腾,兴许皇后也是听说了才这般,便也就不再多想,乐颠颠儿地撺掇宣妃和苏贵人去瞧她们未来要住的宫殿。   她们是第一次过来,此时看各处还显得有些荒凉,可檀雅一瞧见那处光秃秃的小花园,便喜欢上了,特特跟皇后说,什么都不必弄,她到时亲自动手。   哪有妃嫔亲自动手做这些的……可皇后面上依旧尊重和善,待到问过皇上,得了皇上的准话,这才回了谨嫔。   “届时您需要什么,直接命人到造办处交代便是。”   檀雅终于感受到,先帝驾崩可真是好啊,换了那么大一处宫殿,还自带小花园儿,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如今檀雅最期盼的,便是安寿宫能修整好,她们好早些搬进去,连额乐几个都受了她的影响,眼巴巴地数日子。 第81章   咸福宫搬宫那日, 是个大晴天儿。   “都仔细些,别磕了碰了。”   “没落下什么东西吧?再好好瞧瞧。”   “方贵儿,一会儿你看着人打扫好咸福宫, 别咱们一走却扔下一宫殿凌乱。”   叫方贵儿的年轻太监响亮地应道:“嬷嬷您放心, 方贵儿定然收拾地妥妥当当。”   肖嬷嬷严肃地点点头, 走向同道堂,因着年纪大了, 虽精神还好,背却稍稍有些佝偻。她不愿意像个废物似的荣养起来,宣妃虽然不乐意听她那个形容,却也没拦着, 给她派了些轻省不费力的活儿。   今儿搬宫, 便是由肖嬷嬷总领,带着下头一帮子宫侍忙活, 瞧着分毫不乱, 实际都是底下 年轻的几个大宫女悄悄揽了大部分事儿,只是没让老嬷嬷知道。   肖嬷嬷一踏入同道堂,便对几位主子禀报道:“外头都安排妥当了, 娘娘可以移步安寿宫了。”   宣妃颔首, 问道:“西三所那边儿如何了?”   肖嬷嬷回:“柯冬刚去问过, 也都收拾妥当了, 待娘娘们的东西搬过去,那边儿就动。”   咸福宫多年积攒,三人的物件儿都不少,宣妃的东西先走, 随后是檀雅和苏贵人、额乐的, 最后才是西三所, 这样一个接一个,才不至于忙乱。   而宣妃听后,起身最后打量了一眼同道堂,这才踏出去。   檀雅走一步,目光便落在咸福宫的每一处:同道堂的炕,两个孩子尿过好些次;书房见证着两个孩子从牙牙学语到提笔写字;后院的石桌上,摆过三餐美食茶点;还有这宫墙上,陪她们走过四季……   这里每一处,都有她们的回忆。   宫侍们抬着大件小件儿从咸福门而出,长长地夹道上只有他们的身影,檀雅最后摸了摸咸福门,“到底住了十来年,以后许是再没机会回来了……”   苏贵人亦有些伤感,正要开口说话安慰几句,就听檀雅瞬间转变语气,欢快地说:“安寿宫更大更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咱们快过去瞧瞧吧。”   啥感触全都没了,宣妃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坐上小轿,头也不回地走了。   檀雅又催促苏贵人:“苏姐姐,咱们快走吧,先前只瞧了个大概,还不知道咱们住的院子什么样儿呢。”   苏贵人无语,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儿,还是气不过,“你下回能否给我和娘娘留些伤感的空隙,别净是扫兴?”   “下回便是胤祜接咱们出宫了,我只会欢天喜地。”   苏贵人对此没什么期望,微微垂眸,并不接茬。   檀雅知道她的心事,大喇喇地挽住她的手臂,“还有许多年呢,咱们先顾着眼前安寿宫的日子便是。”   苏贵人舒了一口气,微微点头,“尽快收拾好,正好过几日定嫔娘娘进宫请安,咱们得好招待。”   “招待什么?定嫔就是回自个儿家了,咱们要是太刻意,岂不是让她心里难过?”   苏贵人一想也是,对檀雅的话表示了认同。   安寿宫宫殿的格局,经过整改之后一分为三,正殿安寿堂居中,后头还有一座大殿和一个单独的院落。   大殿名为文和轩,是佟佳贵妃的居所,由她亲自命名;后头那座单独的院落住着原来承乾宫的高嫔和几个无子无封号的庶妃。   安寿堂西边儿是花园和佛堂,佛堂在花园的最南角,也是刚一进安寿门的地方。   安寿堂东边儿由一道不算直的宫墙区分开,又隔出三个院落,一个四进的院子和两个二进的小院儿。   四进的院子是檀雅三人的住处,南北各开一门儿,北边儿门出去便是另外两个二进的小院子,分别是额乐四个伴读和雍正新收的两个养女的住处。   吉兰和废太子六女沅书以及刚承嗣庄亲王的十六胤禄嫡长女叶楚玳一同成了雍正的养女,但她并不与姐姐们住在一处,而是和额乐住在了一起。   檀雅她们的四进小院原本都是单独的院落,此时说是合成一个,其实不过是封了中间两个对外的门,然后又在院墙之间开了拱门,实际互不干扰。   所以这处四进小院儿的格局是北边儿门进来是格格们读书之所,然后往南一进是额乐和吉兰,再往南宣妃单独一进,最南一进则是属于檀雅和苏贵人。   实际院落瞧着是比原来的咸福宫小一点,但居住环境没变多少,起码都有独立空间,这是檀雅最满意的一点。   好过前头宁寿宫有些庶妃两三人合住一间屋子,但这也不算差了,毕竟若是雍正不发话重修安寿宫,那些庶妃兴许得六七人挤在一起,连有些得脸的宫侍都不如。   檀雅没那个功夫心疼别人,一踏进安寿宫,正好她的东西也送进来,便领着闻柳和柯冬几个收拾起来。   几个孩子那儿也安置的顺畅,不用旁人操心,是以小半日,便大致安顿下来。   她们先去佟佳贵妃那儿请安,晚膳一并在佟佳贵妃那儿用了,回到自个儿住处,躺在床榻上才觉出她们确实换了住处,不过忙活一整日,只辗转片刻便沉沉睡去。   皇太后近来身体好了些,但是惠、宜、荣三妃已经出宫,她倒也没心情揪着其余遗妃们折腾,日日和雍正扮演重拾亲情的母子,暂时不用去请安。   佟佳贵妃更是早早便说了不用请安,是以檀雅切切实实睡了个自然醒。   她穿戴好,吃了早膳出去,宣妃已经上完课转去佛堂诵经,苏贵人接了她的课正在给七个姑娘讲书。   檀雅拿了个苹果,不想去宣妃那儿也不想去苏贵人那儿,就边啃苹果边往小花园走,远远就瞧见佟佳贵妃一个人身后跟着一串儿猫在溜。   当年承乾宫的几只小猫,如今已经成了气候,太多养起来实在困难,佟佳贵妃便送给了爱猫的女眷们,如此,安寿宫还住进十二只猫,将军它们几个猫祖宗占了一半儿数量。   檀雅走近,向佟佳贵妃行礼后看向那群欢腾的小猫儿,笑道:“额乐她们念叨这些小家伙好些日子了,也不知道读书的时候是不是还想着。”   佟佳贵妃微微一笑,“晨间她们一群小姑娘已经跟这些猫儿玩过了,走时确有几分不舍。”   檀雅笑起来,瞧着这些猫儿在光秃秃的公园里你追我赶,道:“过几日闲了,嫔妾画些图纸,做些架子供这些小家伙爬着玩儿。”   佟佳贵妃瞧檀雅的眼神更温和了些,“你受累。”   这是这么些年,佟佳贵妃头一次对檀雅这么随和,檀雅颇有几分受宠若惊,不过自忖摸到她的脉搏,便随在她身后请示道:“嫔妾预备亲自动手修整这处小花园,娘娘可有偏好之景?”   “你亲自动手?”   檀雅尽量淡定,却依旧掩不住骄傲道:“您别看嫔妾只是女子,还颇有几分手艺呢。”   佟佳贵妃不置可否,目光落在这花园里唯一的一座八角亭上,随口道:“亭子周围种上牡丹吧。”   檀雅记下,陪着佟佳贵妃在空荡的园子里走了几圈儿,日头上来,佟佳贵妃回宫殿,她就叫人搬了摇椅过来晒太阳。   将军和卿娘如今都是大龄猫了,不爱动,檀雅躺在摇椅上,它们就并排趴在檀雅腹部、腿上,比檀雅都卧得舒服。   檀雅也不是只晒太阳,脑子里还在描摹要将这花园打造成何种模样,回去后与苏贵人一说,苏贵人便画出图来,再拿去给佟佳贵妃和宣妃看。   苏贵人来自江南,画这园景自然也带着江南的婉约,而且这处花园较小,她们要细致到每一处,比起御花园便又添了几分精致。   这还只是在图上看,若是真变成实景,还不知要美成何种模样,以至于众人皆期待不已。可惜今年是瞧不见了,只能秋天移栽进些树木,种花草还是要明年才好。   檀雅喜欢亲手打造一切的过程,旁的暂时做不了,假山、石子路和墙上的诗文雕刻却是可以安排起来。   假山和石子路由匠人做,檀雅则是请安寿宫这些太妃公主们全都留了墨宝,然后一点儿点儿地刻,一幅字刻出来,通常要半个月甚至更久,她也耐心十足。   她们刚搬进安寿宫的时候,年贵妃小产一子,当日即殇;   檀雅第一幅字开始刻时,宁寿宫的皇太后身体有些不好,再一次开口求了雍正叫十四贝子回来;   檀雅第一幅字刻到一半时,雍正先召回了在皇陵的诚亲王胤祉,未召回十四贝子胤祯,与此同时,廉亲王胤禩查贪腐大有进展,雍正登基后第一次在朝堂上称赞了廉亲王几句。   檀雅第一幅字刻到三分之二时,皇太后病重,雍正一连数日侍疾于皇太后病榻前,为慰藉皇太后思念幼子之心,下诏召十四贝子回京,并且将至封为郡王。   十四贝子回京三日后,皇太后薨逝,檀雅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计,出宫荣养的几位太妃也回到宫中,一并为皇太后守灵。   那几位出宫的老太妃,最小的成妃也五十六岁,惠、宜、荣三妃年岁更大,只跪上半日便满脸苍白,定嫔身子骨硬朗,倒是好些,却也熬不住许多日。   雍正体恤定嫔,顺带也减了其余太妃守灵的时辰,满朝文武不知道他的偏心,只以为雍正帝面冷心宽,一时间朝内朝外皆赞新帝“仁德”。   以小见大,对一国天子来说越是这样的小事儿越难能可贵,至少世人是这么看的。   雍正越发尝到了甜头,对兄弟们严苛的同时小恩小惠不断,帝位越发稳固。 第82章   皇太后乌雅氏孝仪期间, 定嫔直接住进了安寿宫宣妃的院子,宣妃特地给她留了一间屋子。   旁的太妃便不如定嫔舒坦了,不过每日太妃们和雍正后宫妃子们轮换着守灵, 又有太医从旁看顾, 这些老太妃们身体倒也还算康健。   皇太后停灵满月,雍正着十四贝子胤祯扶灵前往景陵, 十四贝子既伤心与生母去世,又悲愤不平于他的境遇, 然而雍正之令名正言顺,符合孝义, 他无能为力。   然雍正此次并不准备将同胞弟弟按死在皇陵,他继位之后, 发现皇阿玛晚年怠症后患不小,许多惠民政令未能彻底施展开, 贪腐严重, 许多老臣教皇阿玛纵容的肆无忌惮,还有八旗弊端, 水患, 边境侵扰, 各地民乱……   雍正最信任的便是怡亲王胤祥,可胤祥本就有旧疾, 托着病痛在朝堂上帮他,雍正如何忍心?   他确实不信任老八和十四,但他们某些时候是极好用的, 无论是做挡箭牌还是个不需要心疼的劳力, 端看雍正愿不愿意容他们。   既不放心十四领兵, 就让他去治水患修河堤, 黄河流域年年治年年有决堤之处,其中门道多了去,最容易让人掐住错处,再派一些亲信明里暗里时时看着,定能办好差。   这时,雍正便有些可惜胤祜年纪尚小,否则派胤祜当差,与他亲至无异。   而想到胤祜,雍正便想到在礼部都能想尽办法偷懒的二十,雍正命人回禀胤祎在礼部的情况,他确实聪慧,但是为人太过懒散、不求上进,分给他的差事他都要想尽办法推给旁人,不得不做的事一日就能做好,也要假装做了三五日或者视情况而定拖得更久。   雍正这样事事严谨认真之人,如何能瞧得惯他,偏也算是眼皮子底下瞧了几年的,舍不得重罚,便命礼部尚书再分配差事时给他定期限,做不好就扣宫里派发的月银以及他微薄的俸禄,偶尔召见还要敲打几句,问他是不是想要随大军去准噶尔平乱。   钱和安逸享乐的日子,是二十的命门,他最是能屈能伸,对胤祜和二十一满心抱怨,还是不得不老老实实做事,一段时间成长极快。   便是从二十身上,雍正明白,每个人都有其弱点,只要找准弱点,就能为他所用……   这些皆要徐徐图之,雍正有心锻炼二十并且日后重用他,礼部确实不适合他,又不能一次将人逼狠了,便先扔他去都察院,让那些有事无事参几本的死脑筋们磨一磨他的性子。   ……实在不行,让二十磨一磨那些死脑筋御史也行。   皇帝的生活实在是忙,雍正半点儿见不得别人舒服,若非祖制不能改,连官员门的休沐都想取消,凭什么他一日不得闲,其他人还能休息呢。   先帝临终前留有遗诏,新帝需得送废太子胤礽一家去郑庄王府好生对待,雍正出于许多复杂的心情,只准了理郡王弘皙带家眷前往郑庄,留下了废太子。   忌惮有之,还有旁的想法,他还有些许犹豫,然后咸安宫便传来消息,说是先帝二子卧病在床,废太子消极治疗。   雍正对这个二哥,还是念着些旧情的,原想去探望,但思考一二后便未动,而是派人去安寿宫,让额乐去探望。   而额乐一人去探望,他无法亲眼看见,便又命人去尚书房召胤祜陪着额乐一同过去。   安寿宫中,定嫔又来宫中请安,恰巧赶上皇上身边儿的太监传皇上口谕。   待到人走了,檀雅有些许摸不清头脑,“咸安宫那位,难道病重了?皇上为何召额乐去看望?”雍正做的事儿,檀雅已经不止一次闹不明白缘由了。   另外三人面面相觑,最后宣妃猜测道:“兴许是因为那次额乐跑到咸安宫去?”   额乐唯一一次和二阿哥的正式交集,便是那次,还受了康熙训斥呢,肯定跟那时有关,可真正奇怪的是雍正的态度。   皇上的一举一动,某些时候对某些人来说就是信号,但雍正叫额乐和胤祜去探病这事儿,她们这些亲近的人都满心奇怪,更别说旁的人了。   檀雅惯常不爱非要走死胡同,想不明白便搁置在一边儿,“等额乐回来,问一问便是,定嫔姐姐,我带您去瞧瞧我的刻字。”   她升了嫔位,实在不好称呼定嫔,终于叫起“姐姐”来,虽然她心里,大了她三十多岁的定嫔更像额娘。   苏贵人无语:“还没显摆够?至于定嫔娘娘回回来都要带去看一回吗?”   檀雅晃了晃脑袋,理直气壮又嘚瑟道:“得意之作,自然不能我一人得意,刻出来便是教人观赏的,难不成要找块布盖上吗?”   她一点儿也不为自个儿的表现欲惭愧。   檀雅挽起定嫔的手臂,“定嫔姐姐,我刚刻好宣妃娘娘写的蒙古经文,随我去瞧瞧。”   定嫔含笑点头,“好好好,随你去瞧。”   檀雅扶着她往出走,边走还边问:“您这次进宫,可要多住几日?”   “住三日便回。”定嫔无奈道,“胤裪和他福晋生怕我想要搬回宫中来,我走之前再三请我早些回,就数他们多心,这宫中是皇上说了算,怎能来去随我呢?”   檀雅故意说道:“安寿宫给您留了屋子,皇上和皇后对先帝遗妃们敬重,您若真想回来,还不是几句话的事儿。”   “这怎好麻烦皇上……”   檀雅回头冲宣妃和苏贵人偷笑,却也打心眼儿里高兴履郡王和郡王福晋对定嫔好。   而定嫔一侧头便瞧见檀雅偷笑的模样,那还不知她又在作怪,轻轻拍了她一下,“就你促狭。”   “哈哈哈哈……”   安寿宫里一片和乐,胤祜和额乐一同来到咸安宫,带着皇上的口谕,第一次踏进咸安宫中。   原来在二阿哥跟前主事的老太监已经不在,如今是另一个壮年的太监,恭敬地带路:“两位殿下,随奴婢来。”   额乐打量着咸安宫中婀娜艳丽的月季,再瞧着这宫廷冷落寂静的模样,心里生出一丝丝难过,比之从前懵懂时见到二哥还要重一些。   那太监领着两人到二阿哥寝室前,站定在门外,恭敬禀报道:“殿下,二十二殿下和雅若格格来探望您。”   屋内有些许响动,随后便响起舒缓虚弱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太监躬身推开门,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等两人进去,便冲着一个宫女挥了挥手。   雍正借着胤祜的眼,看见了二哥的居所,一应摆设皆不算差,却也比当年的毓庆宫多有不如。   他如今赢了,若是假惺惺地不忍怜悯,恐怕是贬低二哥,因而一扫而过,只落在床榻上的兄长身上。   先帝驾崩不足一年,二阿哥鬓角已全白,面上也有了苍老之色,加之有病气,眼中又无光亮神采,整个人仿佛没了生气。   然就是这般情景之下,他一举一动依旧是优雅的,仿佛尊贵已浸于骨血之中,并不因境遇和病情而损失分毫。   额乐忽然便落了泪,但又怕丢脸似的用手臂遮挡。   胤祜担心地忘了一眼妹妹,微微抬手想要安慰她,随即反应过来此地不妥,便改为拱手行礼道:“二哥见谅,额乐失仪了。”   “无妨。”胤礽也未曾想到不过一个照面,幼妹便哭了起来,颇为好笑道:“为何两次见你,你都不同寻常?”   他自动忽略了其中两次丧仪时的见面。   额乐抽噎地放下手臂,“额乐就是觉得,二哥老了很多,我不喜欢人老。”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胤礽也知,这话对一个小姑娘来说有些残忍,微微摇头,转向胤祜,“胤祜是吗?先前匆忙,未曾有机会说话,我是你二哥。”   胤祜再次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叫了一声“二哥”。额乐也才想起她方才还未行礼,便福身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   宫女奉茶进来,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一举一动规矩极好,并无懈怠,或者也可说,废太子御下有方未减分毫。   胤礽看着两个年幼弟妹明亮不含杂质的眼睛,心生喜欢,随手指了指书桌上的折扇道:“那纸折扇乃是我亲手所画,扇坠亦是我喜爱之物,你自去取,便送给二十二弟作见面礼吧。”   长者赐不可辞,胤祜躬身道谢,微躬着身走到书案前,目不斜视地拿起折扇,双手握着。   胤祜未曾注意,雍正却是一眼便瞧见镇纸下压着的那张纸上,“天资粹美,举世无双”八字,笔迹凌乱潦草,想必书写之时内心极不平静。   “二哥。”额乐从前便有些想要亲近他,此时奉旨前来探病,自然胆气更甚,边向床榻走边道,“您为何不好好吃药?”   胤礽唇角微微上扬,反问:“他让你们来前,说了什么?”   额乐茫然地摇摇头,回头去看哥哥,胤祜也摇头道:“胤祜和额乐来此前,并未见过皇上。”   胤礽微微抬手,制止额乐继续上前,“莫过了病气。”   额乐抿了抿嘴,四下瞧了瞧,搬了个圆凳过来,就坐在方才被制止时站的地方。   胤礽并不管她,像是在说无关的事一样,道:“先帝元后嫡子,出生一年便被立为太子,少年得先帝亲自教养,青年于朝堂颇多赞颂,至今依旧是许多人心中的嫡出正统。我活着,帝王有芥蒂,人心浮动,亦有可能动摇大清江山,不如早早离去,一了百了。”   额乐又想哭,死死咬住嘴唇忍着。   雍正闭上眼,想起太医的脉案,积郁于胸,已存死志,若不舒怀,必将抑郁而终。   胤祜受额娘们言传身教,虽知二哥那些经历实非常人所能承受,却也不觉已至绝境,便道:“胤祜斗胆妄言几句,若有冒犯二哥之处,还请二哥不要为胤祜生气。”   胤礽侧头淡淡地看着他,未说拒绝之言。   “胤祜未曾经历二哥之苦,本无资格劝二哥放下,然人活一世,为国为家为子孙后代,亦要为自己而活,二哥困于过往,可曾真的抛却一切,为自己活过?”   胤礽环视这困囿之地,幽幽道:“我一出生便已注定没有选择,如何为自己活?”   “为何不可?”胤祜走向窗边,推开闭合的窗子,指着外头姹紫嫣红的月季,道,“二哥可曾赏过这些花?四季皆不同,年年皆新生。”   “那天上的鸟雀,去年南下与今年春归的,便是生命之延续。”   “还有这宫殿宫墙,我额娘说,但凡有心,它们便不是死物,年轮翻转,岁月会雕刻每个人活过的印记。”   额乐重重地点头,接着哥哥的话道:“额乐想过,作为大清的格格,若抚蒙乃是我的重任,终将背井离乡,我活一刻,也要快活一刻,才不负这一遭走过。”   这一刻,胤祜和额乐两个人,出奇的相似。   胤礽深深地望着两人,忽然问道:“你们是一宫长大的?”   胤祜和额乐对视一眼,一同点头,“咸福宫的额娘们教养我们长大。”   “咸福宫啊……”他的幼年没有咸福宫,只有乾清宫,是不一样的。   额乐见他似是无力地靠在那儿,担心道:“二哥?”   胤礽摆摆手,“你们也看望过我了,回吧,知天命便该认命,谢谢你二人这一番话。”   胤祜和额乐驻足片刻,不好再打扰,便行礼告辞离开。   他们出了咸安宫,胤祜方才打开折扇,扇上未提一字,只一面画着山川,一面画着广阔无垠、骏马奔腾。 第83章   “二十二殿下, 皇上召您面圣。”   遂,胤祜和额乐分开,独自来到乾清宫懋勤殿, “胤祜给皇上请安……”   “起吧, 不必多礼。”雍正目光落在他手中折扇上,缓缓道,“二哥如何?”   “回禀皇上……”   “叫皇兄吧。”   胤祜顿了顿,顺水推舟道:“回禀皇兄,胤祜和额乐到时,二哥正卧在床上, 身体虚弱,精神有些差,我们劝慰了几句,不过不知二哥是否会有所好转。”   雍正自然知道, 手支着头, 似是漫不经心地瞧着那折扇,问:“你手里的折扇, 是从咸安宫带出来的?”   胤祜点头, 双手捧着折扇,道:“二哥送予胤祜作见面礼的。”   “拿来给朕瞧瞧。”   胤祜躬身, 将折扇放在太监总管苏培盛手中。   雍正拿过来,缓缓打开,专注地瞧着那奔驰于广袤之中的一匹骏马,良久, 轻置于御案之上, 道:“暂借朕观赏几日便归还你。”   胤祜自是不能拒绝, 恭敬答道:“是。”   雍正又问了几句他的学业, 胤祜一一答了,然后便教他退下,再没问旁的关于废太子之事。   胤祜走出懋勤殿还有几分不解,若说皇兄不关心二哥,命他们去探望还特特留下二哥的扇子,若说关心,当时二哥寝室内只他们三人,皇兄却只问了寥寥几语……   兄长们的事,果真是极复杂。   咸福宫中,额乐眼圈儿通红地回去后,檀雅等人也问起他们兄妹去咸安宫的事儿。   额乐全都说了,还道:“我不懂,为什么要说离去就一了百了,额娘们不是说,没有什么比快活地活着更重要吗?”   四人对视,宣妃招额乐到跟前,抱住她,檀雅则是道:“额乐,就像这后宫高墙,有人觉得是囹圄,春去冬来,花开花谢,多是苦楚。额娘们告诉你们这一切别有意趣,便是另一种态度。”   “世人皆不同,无法感同身受,二殿下之苦,你们不知,旁人也不知,不是几句劝慰便能释怀的。”   额乐并不是一个容易伤春悲秋的人,可两次接触二哥,她都胸口闷痛,此时又忍不住落了泪。   宣妃摸她的头,叹道:“见见也好,免得将你养得天真无邪,蒙蔽了心和眼。”   额乐埋进宣额娘怀里,闷声道:“初次见二哥,额乐还年幼,可我从不曾忘记二哥的样子,看起来那般光风霁月的人,如今却苍老病弱,教人难受。”   “说起来,宫里老人都说,二殿下少年时极有先帝元后之风。”定嫔思绪悠远,感叹道,“孝诚仁皇后的风华,先帝后宫再无人可及,可惜……”   可惜芳华早逝。   额乐露出小半张脸,问道:“定额娘,您跟我说说那位皇额娘好吗?”   “我进宫方两年,孝诚仁皇后便去了,也不甚熟悉,都是听宫里老人们说的,恐怕如今没多少人还记得了。”   宣妃道:“我倒是只见过孝懿仁皇后。”   檀雅和苏贵人年纪这样小,却是一个都无缘得见。   定嫔捡了几件她记得清楚的事儿说给她们听,“先帝登基时,大清刚入关没多少年,后宫的规矩还未成型,都是孝诚仁皇后助先帝一点点完善起来的。且这位娘娘为人大气仁厚,向来是最公正的,宫里无人不服。”   “她薨逝时,宫里诸人皆悲泣不止。”定嫔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前头宁寿宫的方向,“可不是那位去时那般的装腔作势。”   檀雅问:“惠、宜、荣几位娘娘也哭了?”   定嫔肯定地点头,“还未让这后宫磨得心冷如铁,娘娘那般的神仙人物,世间难寻,谁能不难过呢?”   檀雅她们听定嫔如此一说,再思及如今废太子的境遇,越发感叹,只是除此之外,也再做不了旁的。   额乐抹了抹眼泪,道:“我要待沅书好些,她都已经十六岁,这么些年拘在咸安宫那一方宫殿,性子沉闷内向,若是抚蒙后受了欺负怎么办?”   她一个十一岁的小丫头,说要待十六岁的侄女好些,乍然一瞧十分可笑,不过正是如此才能看出这孩子的赤诚来,是以檀雅等人全都没阻拦,只让她别太厚此薄彼,叶楚玳也是她的侄女呢。   额乐点头,“我定会对她们一样的好。”   这一本正经地模样,四人全都笑起来。   宣妃拍拍她的肩,道:“快去洗把脸,找你的侄女们玩儿去吧。”   另一边,乾清宫里,雍正等胤祜走后,看着那折扇出神许久,方才继续批阅奏折,埋头于政事。   一连两日,雍正无论是上朝还是于乾清宫召见大臣,亦或是于寝宫中就寝,那折扇皆不离左右,两日后的傍晚,他拿着折扇出现在咸安宫中。   胤礽对他的到来甚是惊讶,却也未曾起身,就半躺半靠在床榻上,瞧着雍正和他手中熟悉至极的折扇。   雍正小心眼儿,不容旁人对他有分毫不敬,在这位二哥面前,却丝毫不介意,自顾自地寻了张椅子坐下,解释道:“我招胤祜来问二哥的情况,借二哥的折扇一观,二哥莫介意。”   胤礽淡淡道:“既已送出,主人便是二十二弟,自然由他做主。”   即便不点明,他也知道,当时与那两个孩子说的话,必定会被如实禀报。   雍正也知道,聪明如他二哥,定是清楚他什么都知道。手里把玩着折扇,漫不经心道:“二哥可要听一听,我是如何走至今日的?”   胤礽作出洗耳恭听之态。   “二哥当年,能力卓绝,风采无人能及,除大哥与二哥事事争锋,我是真心跟随,想必老八也未曾起过夺嫡的心思。”   “后来,二哥与大哥身后两党的争端越发激烈,皇阿玛每每有不满之色,又扶持弟弟们牵制你二人,平衡朝堂,众兄弟便渐渐有了一争之心。”   “二哥第一次被废,背后推手不止一人,我并非没想过……但自问在当时对二哥,问心无愧。”   胤礽垂眸,不置可否。   雍正也无所谓他如何想,只一股脑地说出他自登基以来心头的积郁:“弟弟想过无数次,为何如二哥这般人物会走至被废的一步,想了许多年,小心翼翼地走了许多年,终于想明白些许……”   “二哥,你太高傲了。”雍正平静地看着床榻上的人。   胤礽眼神一闪,里侧的手一点点抓紧床褥。   “及至此时此刻,我依旧自认能力比二哥多有不如。”雍正闲适地拨弄着扇坠,语气却有几分冷嘲,“如今坐上帝位,再去瞧大哥老八,大哥才有,却过于争强,行事冒进;老八心计不弱,还有老九老十帮着,然成也贤,败也贤,周全过了,显得高调,皇阿玛更不会属意于他。”   “弟弟这十年,皇阿玛让做什么便完美地交差,明面上丝毫不露结党之意,只做一个不争的儿子,方才渐渐崭露头角。”   “归根到底,只有一个缘由,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便是至爱之子,亦不能免除。”   雍正意味深长道:“二哥你这个储君,能力那般出众,士林朝堂拥簇无数,百姓中又多有盛名,谁能放心呢?推己及人,我是不放心的。”   “二哥当年若能向皇阿玛低一低头,示一示弱,收敛一二,兴许今时今日,便是不同光景了……”   胤礽攥紧手,冷笑道:“老四你是想让我对你也低头示弱吗?”   雍正眉头微微一动,面无波澜道,“先帝驾崩那日,大哥和二哥遵遗诏之举,已是对我莫大的尊重,自然不会再苛求。”   胤礽眼神不再附于他身上,虚虚地落在床尾,淡淡道:“我从来不是输给你们,不必在我面前得意。”   是输给先帝,还是输给他自己的高傲?   雍正手指转动,看着扇子在指间旋转,沉默片刻,方才道:“二哥可还想看看大清的江山?”   胤礽的身体一震,视线倏地射向他,目不转睛道:“你想说什么?”   “我可以让二哥出宫,也不必拘禁在郑庄王府,只是有些许条件,需得二哥作出些许退让。”   雍正原本的打算,其实是想要二哥帮他两年忙,然后就答应送二哥出宫荣养,毕竟郑庄王府是先帝特意建造给废太子的,让二哥去那儿度过晚年也应当。   不过经过胤祜、额乐和二哥那一番话,雍正思索再三,还是改了主意。   “什么条件?”   不是直接拒绝便好……雍正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微微靠在椅子上,面上带着些许笑意,道:“当年追随二哥的朝臣,皇阿玛自是不可能全都打压下去,我也不信二哥全然信任他们,不留后手。”   雍正一字一句道:“我要他们为我所用。”   “我怎知你不是要秋后算账?”   “二哥需得知道,便是没有二哥的帮助,不出三年,我也能理顺这朝堂,如今只不过是快些罢了。”   雍正手中折扇敲了敲茶几边缘,也不等他答,自顾自继续道:“若是二哥答应,只需随行之人全都由我安排,大清幅员万里随二哥去,若实在信不过弟弟,便让弘历做质,一并带走便是。”   如此,胤礽便有些摸不清他意欲何为了,“你不是密建皇储?难道不是弘历?”   “二哥在咸安宫,消息倒也灵通。”雍正并不意外,颇有几分无谓道,“所以便要劳烦二哥将弘历带在身边时顺便教导一二,若能习得二哥十之五六,于弘历也是受益无穷了。”   “你果真放心?难道不怕我害了他?”   “二哥从前对弟弟们不甚亲热,却也从不曾责骂谋害过谁。”   当初老大和二哥斗得最凶之时,二哥也不曾下过置人于死地的阴毒命令,这一点,老大到底差了两分。   “况且,我在位时尽人事,待我成为一抔黄土之后的事儿,便只能听天命,大清江山如何,我能管十年二十年,管不了千秋万代。”   雍正敲击的动作轻快了几分,“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判,我为帝没有大的差错,下一任继任者如何,难道还能尽数怪罪到我身上不成?”   “我死前,定要让史官记下,究竟是哪几位先生教导过新帝,他若不好,我最大的错不过是没生个好儿子,旁的属实与我无关。”   胤礽从未见过老四如此、如此荒唐的模样,简直突破他对老四的印象,一时间气血翻涌,再无淡然之色。   “当然,新帝若是好,教导之人自然也不该籍籍无名,二哥想清楚。”雍正走到门前,顿住脚,回身道,“只弘历一个,恐怕有些孤单,二哥不若再带上二十二。”   似乎已经笃定,他一定会同意。 第84章   檀雅等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会突然得知胤祜即将远行,且归期不定。   “好端端地,怎地忽然让你们跟二殿下去游学?”   “皇兄说, 二哥自小受众多大儒教导,又长在皇阿玛身边, 惊才绝艳,我和弘历跟在二哥身边, 不会比在南书房读书逊色半分, 且读书百卷不如行万里路, 这是个极难得的机会。”   胤祜言行间没表现出太多的喜悦,可眼睛里透出的心情,教几人看个明明白白,舍不得、担忧是必然的, 但她们瞧见他这般雀跃,也为这孩子高兴。   雍正虽未严明, 可众人皆知弘历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储君,能教胤祜一同游学,显见也是雍正对这个弟弟的看重,否则二十一也是同龄,为何不见钦点他。   护卫安全之事, 雍正定会安排妥当, 她们担心也无用, 便只问些旁的:“何时出发?”   胤祜道:“二哥病情未愈, 身体虚, 需得养上些许时日, 最少也得一、两月, 如今又已入秋, 皇兄的意思,明年开春再动身。”   “那还早呢。”四人皆不再紧绷,宣妃道,“正好,额娘们趁着这段时间,多给你准备些出行的东西。”   胤祜忙摆手,“额娘们万不可大张旗鼓,此事皇兄虽不准备隐瞒,可因着二哥和弘历的身份,也不好太张扬,免得招些歹人眼。”   宣妃一听,警醒起来,深以为然道:“是宣额娘想浅了,外头可不比京中,你们低调出行最好。”   胤祜点头,“那些衣食住行所需,本也不必准备太多,轻车简行最为便宜。”   檀雅方才一直在思量,此时才道:“那些衣物那做府城皆可买,额娘给你准备些正经有用的。”   “什么?”胤祜好奇地问,“您要给我银钱吗?”   檀雅立即作出防备的姿态,“额娘可没钱,还等你出府当差后孝顺我呢,瞧瞧履郡王……”   胤祜哭笑不得,“儿子将来定然效仿十二哥,您若果真没钱,儿子攒了些月银……”   “别听你娘这个不着调的胡说。”宣妃微微瞪了檀雅一眼,对胤祜道,“哪有还未成年的孩子给额娘钱的,我们还能亏了她,你的钱自个儿留着便是。”   檀雅冲儿子挤眉弄眼,待宣妃一看过来,立即恢复正常,一本正经道:“胤祜,额娘说笑呢,不必当真。”   胤祜笑得真诚,“真假皆无妨,儿子乐意孝顺额娘们呢。”   有几个少年人有她们养得胤祜贴心,没瞧住在前头的和妃瓜尔佳氏提起胤祜那羡慕的眼神吗,二十一孝顺,也人品端正,可论起贴心,差胤祜十万八千里呢。   檀雅几人瞧胤祜的眼神,全都盛满了温柔。   檀雅柔声道:“额娘是要给你们准备些旁的东西,别看二殿下五十岁了,出门在外的经验估计也没多少,全得下头人料理可不行,你们也得知道一二。”   胤祜越发好奇,只是看额娘不准备说,便按捺下来,到时自会明了。   “你既是要出远门,若得了空,记得多去瞧瞧你定额娘,她来宫中请安时你不见得有空闲。”   胤祜应了,一顿,问道:“儿子先前还想,若是有机会出宫,便代额娘去色赫图家探望,可如今要随二哥游学,能不节外生枝是最好的,是以儿子想缓一缓。”   檀雅无甚所谓,“你自个儿有数便是,你外祖家也不敢怪罪你。”   甚至以色赫图氏她爹和兄长们的精明,胤祜便是不与他们亲近,他们也会为胤祜找好理由,面儿上一点儿不带差的。   檀雅要给胤祜准备一套出行攻略,胤祜回去继续读书,她就在安寿宫忙活起来。   安寿宫的宫侍就有数十人,来自天南海北,不管到时胤祜他们走到哪儿,几乎都能沾上点儿边儿,问出各地风土人情地理环境等等事情,归纳总结出来封成册子,肯定是有用的。   而安寿宫不是从前的咸福宫,是以檀雅有这样的想法,便先去跟佟佳贵妃请示,得了佟佳贵妃的应允,便安排开来。   依旧是苏贵人全程帮着檀雅整理,不过如今额乐她们全都大了,且还多了两个姑娘,檀雅估摸着她们也有兴趣听这些外头的事儿,便也叫她们帮着一起忙活。   将宫侍们按照籍贯分批召来,来自江南的说江南的风土,来自南疆的说说南疆的饮食避讳,还有西北、东北等等,耗费十来天,竟是也笼统地写出一本简单的民俗志来。   如此,檀雅还不满足,又找出她从前收藏的医术食谱以及辨别药材食材的图文书册,选可能用得上的,分门别类记录成册,一直忙到腊月,才算是收笔。   檀雅瞧着简洁明了的目录,不免自得:“我窝在后宫实在屈才,瞧我这书册整理的,一目了然。”   宣妃翻阅,却也没打击她,因为确实如她所说,一目了然,实用至极。   檀雅摩挲下巴,道:“路途之中意外难料,还得再抄一套以作备用。”   苏贵人点头,“我帮你一起抄。”   “不过才四册,抄写倒是废不了多少时间,我就怕有所遗漏。”   宣妃放下书,道:“你也说意外难料,怎可能事事全都提前预料到,这几册书已是尽可能囊括衣食住行,你们的心意,胤祜定然是明白的。”   她们能收集到的信息有限,能做到如此程度差不多便是极限,但檀雅和苏贵人专注于抄写时,忽然想到,谁也不知道胤祜他们会走到哪儿,兴许还要跟他国人打交道,要是两眼一抹黑,被蒙骗可怎么办。   于是檀雅便让胤祜到皇宫的藏书之处取借阅几步学习其他国语言的书籍,胤祜只以为额娘是突然对西学感兴趣,二话不说便送过去。   等到胤祜他们出发前半月,檀雅让人叫胤祜到安寿宫来,然后将她编的攻略书交到胤祜手里。   胤祜翻完前四本书的目录,再看到第五本外国语的简单对话,他额娘全都用汉字标注发音,想必耗费不少精力,顿时感动地说不出话来。   檀雅其实颇有用汉字标注发音的经验,但是这个时代的语言结构和她所学有差异,胤祜拿过来的书又写得不甚清楚,她耗费的精力比先前的四册都多。   默默做好事是不可能的,檀雅跟儿子邀了几句功,便道:“听闻二殿下少年时于西学颇有几分造就,额娘这册子恐怕也有错处,你若有兴趣,或可向二殿下请教。”   胤祜连连点头,对那些书册爱不释手,牢牢抱在怀中。   雍正方才也大致扫了那书册上所写内容,纵是惯常认为女子只要安于后院便可,也不得不感叹:“谨嫔确非寻常女子。”   胤祜因为他的话,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郑重地跟额娘们道谢。   她们坦然受了,然后檀雅略有几分遗憾道:“我听说咱们大清造出的手铳威力不小,你们出门在外,若是侍卫能配几只手铳,想必安全更能保证。”   胤祜对火器还真不甚了解,只道:“儿子听说,皇兄选的侍卫全都是精兵,额娘不必担心我们在外的安危。”   檀雅点点头,转向苏贵人,“苏姐姐不是有话对胤祜说?”胤祜闻言,望过去。   苏贵人道:“我祖籍扬州,你们若是在那儿落脚,帮我瞧瞧我父母亲人如今如何,这是地址和我父亲的名字。”递给他一张纸。   胤祜接过来,仔细记下,然后才折好收起来。   而胤祜离开安寿宫,还未到阿哥所便被乾清宫的太监截住,到乾清宫后,手里的书册又被雍正暂借去一观。   胤祜抱着剩下的一套书,离开乾清宫时,总觉得怪怪的,又有些发寒,“未曾想皇兄才登基不过一年,对皇宫的掌控便已恐怖如斯。”   雍正翻阅着书,听他这般说,未回他,只暗自想道:这世间在他这唯一没有秘密的人便是二十二,还是莫要告诉他真相了。   “皇上,您今日可还要去咸安宫探望?”时辰到,苏培盛过来提醒。   雍正瞥了眼桌上的奏折,摊丁入亩稳步实施;青海叛乱已平息,大军即将凯旋;前朝后裔已迁至京城授职衔,掀不起风浪……   这小半年没少借着探病找二哥商讨政事,今日便让他好好休养吧……   “今日便不去了。”雍正拿着书册的手背在身后,移步寝殿,随意地问,“弘历的行囊收拾的如何了?”   苏培盛觑了一眼皇上的背影,小心道:“回禀皇上,奴婢听闻,皇后娘娘和熹妃娘娘都为四阿哥收拾了不少外出所用。”   雍正皱眉,“朕不是告诉皇后,轻车简行吗?”   苏培盛知道皇上并不需要他再说其他话,只恭谨地随在身后。   “你去传朕口谕,让皇后将弘历的行囊照着胤祜的精简下来,既为游学,便不可过于舒适享乐,忘记根本。”   “是,皇上。”   “还有,提醒熹妃,朕既然全权交给皇后,她只要心意到了便可,不要多此一举。”   苏培盛讪笑应诺,却不敢照着皇上的原话说,告退时心里斟酌着如何委婉又清楚地转达皇上的意思。   皇后乌拉那拉氏向来贤德,得了皇上的话,立即便着手精简四阿哥的行囊,并未生出多少不愉。   反倒是熹妃钮祜禄氏,即便苏培盛已经委婉再委婉,依旧觉得颜面有失,心里还有几分委屈,着人送苏培盛出去时,脸上都是强颜欢笑。   四阿哥弘历和胤祜即将远行之事,宫里私下都在讨论,前朝估计也得到了风声,不过甚少人知道废太子亦会同行,也不知他们将前往何处。   檀雅等人知道,却从未对外说,却不想安寿宫竟是迎来一位意外之客。   “刘庶妃?”   刘庶妃躬身行礼,惯常挂在脸上的无悲无喜添了几分旁的神色,“嫔妾给谨嫔娘娘请安,贸然前来,还请娘娘见谅。”   檀雅叫她起来,问道:“你可是有事?”   刘庶妃跪下,直接道:“嫔妾偶然听闻,您先前召许多宫侍问询各地风情民俗,斗胆猜测乃是为二十二殿下出行,有一事相求。”   檀雅本欲让她起身,闻听此言却停住,并不想给胤祜招什么麻烦,淡淡地问:“你既已猜到,我不妨直接告诉你,他们此行乃为游学,旁的事是不掺和的。”   刘庶妃磕了个头,从绣中掏出一个信封和一枚古朴的戒指,道:“嫔妾不敢平白劳烦二十二殿下,是以想以此物作为谢礼,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檀雅瞧了瞧那戒指,除戒面上刻着“徽州刘氏”,并无特别之处,“且先说来听听。”   刘庶妃眼神有一瞬间的痛楚,仿佛从一个木头人变成活人,缓缓道:“嫔妾出自徽州盐商刘氏,父辈在扬州行商,嫔妾便也长在扬州,原有一个青梅竹马……”   檀雅暂缓看信封的动作,感兴趣地坐起来。   刘庶妃露出一抹甜蜜的笑,随后又归于落寞,“他是我娘闺中密友之子,家道中落却极有才华,我与他彼此倾心,原本我求了我爹娘想要嫁给他,只是家中得罪了人,生意屡屡遭受挫折,若无解救之法便会败落,恰巧先帝南巡……”   她说到这里停下,檀雅瞧着面前的女子,却猜到了后面发生的事儿,刘庶妃被送到先帝跟前,得新帝宠爱带回宫中,那么刘家得罪之人碍于刘家出了一个宫妃,自然不敢再针对,问题迎刃而解。   但同时,一双有情人便会走向末路。   “嫔妾只想知道,那人过得好不好,再无他求。”   “只这一事?那人是在扬州?”檀雅询问,心想:若只这一件事儿,倒是不难。   “是。”刘庶妃道,“当初我父母求我侍奉先帝时,允诺家中所得五成皆归我,信封中便是契书。”   檀雅打开信封,里面果真有一张微微泛黄的契书。   “我家中未经事端之前,便是扬州数得上名号的大盐商,如今若未败落,许是有百万家财……”   “多少?!”檀雅倏地坐直,捏着那契书的手微微颤抖,“百万?”   刘庶妃点头。   若得五成,那就是五十万两……檀雅咽了口口水,平复下心情,轻咳一声,道:“此事虽不算难,我需得考虑一二,也得问一问,你为何来找我?”   有这么多钱做谢礼,她想找谁不成?   刘庶妃晃了下神,随后道:“先前担心给家中惹下祸端,毕竟商户便是有钱也地位微末,是以一直不敢动念,如今听得二十二殿下之事,便动了念,找娘娘您,是因为咸福宫几位娘娘在宫中的名声,娘娘们和旁人不一样。”   檀雅拿着那一下子重若千金的薄纸和戒指,斟酌片刻道:“东西你先拿回去,我需得问问二十二。”   刘庶妃摇头,“嫔妾既是来找娘娘,自是信得过娘娘的。”   虽是被惊到了,檀雅也不至于昧了她的东西,便颔首道:“那便暂且放在我这儿,待我有了决定再说。你要寻的人叫什么?”   “他名为叶海棠,乃是扬州本地人,康熙四十年考中秀才。”   檀雅心道怪不得,记下后,便让她先回去,待人一走,连忙命人去叫胤祜过来。   等待的功夫,檀雅将那俩信物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一会儿忍不住瞄一眼。   不到半个时辰,胤祜匆匆赶来,一见到她便焦急地问:“额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是出事。”檀雅将来龙去脉说给他,然后道,“别怪额娘没出息,实在是钱太多。”   胤祜亦是震惊,讷讷道:“额娘是想如何?”   雍正原本因为那刘庶妃身为先帝妃嫔,却惦记另一个男人而生怒,听到后续,即便坐拥四海,亦是不得不承认,如若是他,对这样一笔钱很难不心动。   檀雅当然心动,可她不至于丧失理智,抿抿唇道:“我是想着,白来的钱不要白不要,但这钱数目巨大,且又牵扯盐商,咱们吃不下不说,护卫皆是皇上的人,不若你直接跟皇上说明,我也跟刘庶妃陈清这里头的牵扯,如何?”   胤祜点头,“儿子明白,稍后我便去求见皇兄。”   “你真的明白了?”   胤祜不解,“禀报皇兄,还有何不明白的?”   檀雅戳了戳他的额头,“我前头那句话你怎地忘了,不要白不要,你就是禀报,好歹求皇上分你一点儿,可别傻愣愣地什么都不说。”   “向皇兄开口要?这不好吧?”   “有何不好?”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只管做,不是什么大问题。”   雍正对胤祜道:“照你额娘说的,你皇兄不会生气。”   胤祜:“……好吧。” 第85章   胤祜前脚一走, 檀雅便命人去宁寿宫召刘庶妃过来,与她道:“我与二十二商量过,他不过是一个未开府的光头阿哥, 随行侍卫皆是皇上安排的,途中有何事必定都瞒不过皇上,是以不若直接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 将你这五成家产大半献给皇上,于你也有好处。”   “可……”刘庶妃眼神中闪过一丝担忧, “我是先帝庶妃,想查一个外男,我自己的生死我并不在意,可皇上若是迁怒……”   “重点是,瞒不住, 你来找我时没想过吗?”   刘庶妃垂眸,睫毛微颤,并不吭声。   檀雅看着她的神色,了然,“看来是想过的,那我给你的建议便是上佳之选,你要知道, 人皆趋利避害, 你承诺的财产之巨我也不可能不动心,可动心不代表我要为了失了理智。”   “而且皇上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 皆说明皇上乃是仁德之君, 你献上数十万两银钱, 皇上便是有些许不喜也不至于因你入宫之前的事秋后算账。”   檀雅眼神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 “你伺候先帝, 必定有嬷嬷检查过吧?若失了清白,恐怕没机会在这儿……”   刘庶妃嘴唇微抿,轻轻点头,“是,嫔妾只是曾与人两情相悦,并无失仪之举。”   那就不好说了,毕竟这年代男女抱一下都有损清白,也不可能查的出来。不过都跟檀雅没甚关系,她可不是那种严守教条的古板女人。   “其实此时我若是不与你说,你恐怕也没法儿知道,往好处想,你的念想,皇上一句话便能达成,要是单指着二十二,兴许还要等他开府有了自己的亲信。”   “娘娘所说,婢妾明白。”刘庶妃原本也知道她在宫中,没有能求的人,谨嫔如此说,她也只能认了。   檀雅这才招闻柳进来,对她道:“你派个人去阿哥所,跟二十二说,按我们先前说好的行事吧。”   刘庶妃微微有些惊讶,“娘娘您……不是在通知嫔妾一声?”   檀雅淡淡道:“我自然可以霸道而为,可我为人,还是喜欢皆大欢喜。”   刘庶妃闻言,深深一礼,“谢娘娘。”   檀雅摆摆手,“你只管回去等消息便是,不过快不了,你心里有数才是。”   “是,嫔妾省得。”   另一边,胤祜在阿哥所用晚膳时见到额娘身边的人,用完晚膳便去乾清宫求见,十分顺畅地见到圣颜。   雍正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威严地问:“二十二,你求见朕,所为何事?”   胤祜有条理地回禀所报之事,最后道:“臣弟和额娘不敢私藏如此之巨的银钱,也不管私自与盐商接触,是以决定向皇兄禀明实情,请皇兄定夺。”   雍正扫了一眼他手中的信封和戒指,他方才已命人将徽、晋盐商的档案取来查阅,颇受了些震撼,意味不明道:“徽州盐商刘氏……你可知他们家有多少家财?”   胤祜眨眨眼,“我额娘从刘庶妃口中得知,恐有百万之巨。”   “粘杆处去年秋上报,晋、徽两地盐商排名前十的大盐商,最末也有几百万,而你所说的徽州刘氏,便在其中。”   胤祜震惊,“这、这么多吗?”   雍正欣赏着他震惊的神色,淡然从容道:“刘庶妃乃是先帝四十四年侍奉的先帝,至如今已有近二十载……”   胤祜咽了咽口水,心里跟额娘道歉:五十万两让他们惊了一回,但好歹还稳得住,这么多钱,他是断不敢开口分一二的。   雍正微一挑眉,问道:“二十二,可还有话要说?”   胤祜摇头,“全凭皇兄定夺。”   “果真没有?”   胤祜再次利落地摇头,“没有,若皇兄有吩咐,臣弟绝无二话。”   如此,谨太嫔的期望是要落空了……雍正想着,神情兴味,不再多问,转而道:“若有盐商献财,可作军备之用亦可作民用,只此事朕不便出头,依旧由你借刘庶妃委托出面。”   “臣弟领命。”胤祜顿了顿,迟疑地问,“皇兄可还有旁的吩咐?”   雍正不解,“嗯?”   胤祜挠了挠头,他方才一听盐商如此豪富,下意识便想到若她额娘听到,定然要惊到,然后便冒出“若多几家献银定然能做更多益民之事”的想法,可此想法实非正道,太过难以启齿,只得摇头作罢。   可惜晚了,雍正已经得到启发,脑中闪过一系列安排,对胤祜道:“扬州之行免不了,届时若有旁人送钱给你们,只管收下,朕自会妥善安排。”   胤祜以为自己不注意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下意识地抿住嘴,随后又意识到,兴许是皇兄早有打算,便点头道:“臣弟明白。”   想了想,又斟酌着开口:“皇兄,您可是要入国库?”   雍正不置可否,“你有其他建议?”   “臣弟年幼未经事,不敢称是建议,只是臣弟额娘说,钱在自己手里,才可随便支用……”   他额娘说户部就相当于是府里公账上栓了个锁,账房还是皇上自己安排的,如何用还要满朝文武吵一吵才行。   而且额娘还教他开府也要攒些私房,说正经私房才方便私用,公账上的反倒要斟酌再三,不可随意。   盐商这钱若真能拿到,也算不得正经税收,入公账反倒复杂了。   雍正却是想到别的,历来贪腐屡禁不止,往年税收都是下头官员层层盘剥才上达朝廷,便是户部拨款作治河、军用或是赈灾等等,真正用到实处的必定也要受到重重盘剥。   但他若有私库,再寻个妥当信得过的人……   雍正视线落在二十二身上,停顿片刻,道:“你先回去,朕有些事需得考虑清楚,待你们出行前再作安排。”   胤祜告退,第二日方遣人告知额娘,事情落定。   待到他们临行前,雍正召来胤祜和四阿哥弘历,一人给了道圣旨,命两人作钦差微服私访,代天巡狩,体察民情,若有危急情况,事急从权,胤祜有调遣军队八百人之权,弘历可差遣当地官员。   胤祜和弘历这样的少年人,忽然得此重任,对视一眼,眼神中皆有亢奋之色。   雍正适时浇熄两人的亢奋,道:“游学为主,你们二人只管将所见不平不法之事上达天听便是,旁的多余的事不要做,不可身陷险境,记住了吗?”   “儿臣\\臣弟遵旨。”   雍正自己都不相信能安安分分的,否则也不会给两人圣旨,索性还有二哥,应该也能看顾两人一二……吧?   “若有不懂不知如何处理之事,不要自作主张,多请教。”   “是,儿臣\\臣弟记住了。”   “还有……”   少年人远行,虽是为了让他们增长见识,雍正纵是帝王,却也忍不住犯了家长们都会犯的毛病,止不住地想要唠叨。   如此实在不好,便及时收住,只说道:“注意安全,不要太过张扬,三思后行,回去准备吧。”   “是。”   胤祜和弘历退出去,走出乾清宫才忍不住将激动表现出来,皆有一种将要去伸张正义、行侠仗义的豪情万丈。   而檀雅想要嘱咐的全都在她编的出行攻略里,便只对胤祜道:“有钱了,先放到额娘这儿,额娘替你收着。”   她要先感受一下有大笔钱财的快乐。   胤祜没有不应的,还保证会常给他们写信,皆是各地有何特产,也会送回京中来。   这些檀雅她们都不在意,不过是胤祜的心意,她们也都没拒绝。   胤祜和弘历随废太子游学,雍正既想让人知道好表现他为帝宽仁,又不准备大张旗鼓,引出事端,所以几人是悄悄走得,无人知道他们将要往何处去。   就连胤祜他们自己,其实也不知道去往何处,还是胤祜提议扔骰子,胤礽采纳,找出一张舆图,在京城周边划出六个地域,扔几就去哪儿,十分随性。   如此决定看起来似乎有些儿戏,可三人谁都不觉得不妥,还兴致勃勃地约好一人扔一次,胤礽也都随两人玩儿。   他们的第一站便是奉天府,出了京城便一路北上,他们随行之人,除数十精悍侍卫,还有太医厨师绣娘等,偶尔会给百姓们免费看诊,是以行程时而快时而慢,若赶不到大城池,有时直接宿在荒野,有时便借宿村子百姓家中。   这一切对三人都是陌生新奇的,雍正借着他们出行之机,也看到了真实的大清,受益匪浅。   人说见识越多越豁达,雍正瞧着百姓为三餐疾病困顿,瞧着大清的江山广博,便也不愿只着眼于眼前的争权夺利,干脆将老九胤禟召回京中,将他塞进鸿胪寺管驱逐传教士的差事,然后将老八调出理藩院,入职南书房。   待到六月份再封晋先帝遗妃时,封佟佳贵妃为皇考皇贵妃,和妃瓜尔佳氏为皇考贵妃,定嫔万琉哈氏为皇考定妃,密嫔王氏为皇考密妃,惠、宜、荣三位太妃虽未晋封,却也让皇后乌拉那拉氏代为问候,以此来表示他不计前嫌。   当然,雍正在朝堂上依旧严苛,若兄弟们有谁被参或者是出错,查明属实,他亦是会毫不犹豫地训责,不过因为那些恩典,倒也没多少人说他刻薄寡恩,君声尚可。   然帝王守孝一年,已是至孝,陆陆续续便有官员上折请皇上选秀绵延子嗣,说雍正人丁单薄,不利于江山社稷。   雍正:“……”   只得宣布除服,重新入后宫,最先去的自然是皇后的长春宫,然后便是年贵妃处,但年贵妃病弱,无法承宠,自然要旁的妃子分担。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后宫一下子便醒转过来,妃嫔们争奇斗艳,每次雍正去谁那儿临幸妃子,都会传出些热闹事儿,便是他歇在乾清宫,亦是不能免除。   这是新帝后宫才有的景象,先帝晚年可没这般热闹,檀雅看得十分欢乐,日日都要让闻柳搜集东西六宫的事儿回来解闷儿。   她那字刻了一年,还未刻完,这下连侍弄花园子的活计都懈怠了。   今日说是熹妃钮祜禄氏又在雍正面前说些思念四阿哥的事儿,惹得雍正不耐烦,甩袖出了熹妃的宫殿,没有留夜。   “啧,母凭子贵在熹妃身上,可是体现的明明白白。”否则论起气度心性,照比皇后乌拉那拉氏属实差了几分。   虽然皇后也不得宠,可她有皇后的尊荣,雍正也还算尊重他,熹妃……可真是全靠四阿哥弘历傍身。   苏贵人吃着葡萄,瞥她一眼,“人家大你许多,偏你长辈似的指指点点。”   檀雅叹气,“谁让咱们这孝期还没完呢,实在无聊。” 第86章   雍正帝刚宣布除服, 后宫妃嫔们不可能一下子换上鲜亮的衣服,却也开始一点点的在装扮上添加小心机。   不过这年代对女人的年龄界限十分大,基本分为未婚和已婚,已婚又在三十岁左右一下子分成年轻妇人和老女人两个阶段。   雍正未登基之前, 后院里有几个年岁小的格格, 但是更多的还是跟了他不少年的, 是以大多数妃嫔衣着打扮相对较厚重。   其中尤以皇后乌拉那拉氏为主。   虽说四十多岁的女人确实是中年女人了,可也不必除了黑、就是深红,再加上一直保持着皇后威严, 往哪儿一戳便像是个自动扫兴工具似的。   雍正帝尊重先帝遗妃们,佟佳皇贵太妃又位同副后, 她做事向来面面俱到,三不五时也会到安寿宫和宁寿宫坐坐。   她这个皇后如此, 雍正其他妃子自然不敢托大不来, 不过佟佳皇贵太妃宁可撸猫也没兴趣瞧着新帝后妃们在他跟前打机锋, 是以跟皇后明说, 若要来只让妃位以上的随她过来便是。   皇后的身份,无需向佟佳皇贵太妃请安行礼, 年贵妃那身体连自个儿宫都出不来, 自然也到不了安寿宫, 这可苦了熹妃钮祜禄氏。   齐妃受了儿子弘时数次被皇上训斥依旧叛逆的打击, 脸上的纹路深刻, 瞧着一丝鲜活气儿都没有,来了便阴郁地坐在那儿,话也少, 皇后走她也不多留。   熹妃不成啊, 她的心气儿早就在新帝登基, 儿子成为秘而不宣的储君后抬得高高的,寻常时候皇后都要礼让她三分,更别说外头命妇们。   可在安寿宫,太妃们重规矩,重视皇后,虽不说冷落她,态度却是明晃晃地不同,这教她心里憋屈,偏又发作不得,只能忍耐。   而越是如此,皇后反倒越发爱到安寿宫来,只因在这儿有别处没有的重视,心情也会稍放松些。   檀雅向来不爱作陪客,尤其皇后的品级还比她高,她更不想去跟前儿找不自在,可她不去,这些人偏爱往花园子里凑。   “我瞧安寿宫这牡丹亭,颇有几分戏曲里唱的味道。”皇后喝着安寿宫的花茶,嘴角带笑,“待到诸位太妃们出孝,不若在宁寿宫前的戏园子点一出戏。”   她们喝茶的亭子周围,檀雅亲手种了一圈儿牡丹花,此时开得正盛,十分艳丽。   佟佳皇贵太妃拿着帕子沾了沾鼻子,道:“单这牡丹亭的名字极好,只是那戏曲,我却是不爱的。”   皇后眼神落在不远处的猫架上,通体黑亮的猫儿正趴在最顶上晒太阳,便改口道:“您不喜欢牡丹亭,点穆桂英挂帅也好,只要太妃们愉悦,皇上和我心里便满足。”   佟佳皇贵太妃端茶盏时瞥了她一眼,道:“皇后真是贤惠。”   皇后神情空了一瞬,随即又道:“为皇上分忧,是我的责任,您过誉。”   佟佳皇贵太妃微微摇头,淡淡道:“我不是在夸你。”   皇后再笑不起来,微微垂眸,沉默不语。   佟佳皇贵太妃抬头,冲着不远处当当敲石板的檀雅道:“谨嫔,到亭中稍事休息吧。”   檀雅手上的工具一顿,点点头,放下东西,边往亭中走边摘下她自制的手套,刚一靠近牡丹花丛,花香扑鼻,“阿嚏!”   佟佳皇贵太妃端起茶盏遮住嘴角,片刻后才恢复如常,假作关心道:“可是太香了?”   檀雅想揉鼻子,只是当着皇后的面有些不雅,强忍住,苦笑道:“先前咸福宫种花,从没这么一大片过,实在失策。”   而且皇宫里处处都是高墙,风都较宫外小,无风时这浓郁的花香是一丝也散不出去,全都在这花园里,杀伤力巨大。   佟佳皇贵太妃也受够满鼻花香,对皇后邀请道:“入园时瞧见摇椅了吗?咱们去那儿坐一坐吧。”   皇后抬眼看过去,到底没说出婉拒的话。   檀雅吸了一鼻子花香,又随着两人去摇椅那儿坐。   佟佳皇贵太妃舒服地靠坐在椅背上,猫架上的将军拱了拱身子,抻了个懒腰,一跃而下,踩着猫步走到主子身边,冲她喵了一声,然后便跳到佟佳皇贵太妃腿上。   卿娘跟在他身后跳下来,跃到檀雅腿上,自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   皇后重礼,坐在摇椅上也挺直了背,看她们二人一下子低矮她许多,颇有几分不自在。   佟佳皇贵太妃瞧见,催道:“你累是不累?再是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也没有道理时时刻刻都要礼仪不差分毫,便是躺在这摇椅上,谁敢说嘴?”   皇后犹豫稍许,向后挪了一寸,慢慢靠在摇椅上,只是她还不甚习惯,刚躺下时摇椅晃动,她也跟着颤了颤。   檀雅从没见过这位皇后娘娘这般窘迫的模样,生怕人恼了,侧过脸抿嘴偷笑。   皇后没瞧见,还在调整位置,待坐得舒服了,学着佟佳皇贵太妃的样子,头轻轻向后靠,轻轻晃动起来。   而且因着阳光晒在脸上,眼睛微微眯起来,没一会儿,她最后的一点紧绷也消失了,整个人慵懒起来。   檀雅一边儿揉猫,一边儿跟佟佳皇贵太妃道:“娘娘,明年咱们换个旁的花可好?花香淡一些的。”   “好。”佟佳皇贵太妃手帕掩唇,微微打了个哈欠。   檀雅琢磨着,或许可以种些爬山虎,届时藤蔓垂下如丝绦一般,想必也好看。   皇后听着两人轻声讨论,不知不觉便放松下来,耳边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轻,几欲睡过去。   这时,格格们、伴读们下课,结伴进入花园,银铃般的笑声不断,却在靠近时忽然止住。   姑娘们从未见到过端庄守礼的皇后这般懒散的模样,脸上全都是掩不住的惊讶。   皇后察觉到不对劲,立即睁开眼,坐起身,瞥见她们,轻咳了一声,温和地问:“下课了?”说话时,戴着甲套的手还不自觉地拂了拂发髻。   额乐一行人立即福身请安,“皇额娘\\皇嫂\\皇后娘娘安,正是下课了。”   皇后起身,问候几人几句,然后便借口还有宫务要处理,抬步离开,瞧着是十分端庄,只是落在旁人眼中,总有些匆匆。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最后一同看向佟佳皇贵太妃和谨太嫔。   佟佳皇贵太妃自然不会给几个小姑娘解释,檀雅便欲起身,卿娘睡得好好的,忽然被打扰,猫爪子不轻不重地在她腿上拍了拍。   额乐立即将它抱在怀中,轻轻抚着它的脊背,卿娘便又呼噜呼噜地闭上眼。   檀雅抖了抖衣摆,笑盈盈地转移话题道:“你们给皇上的贺礼,准备的如何了?”   雍正的寿诞在即,这群姑娘们便准备绣一座山河图屏风送给他,绣样都是现成的,就是当年苏贵人为那名为山河图的菜画得图纸,七个姑娘合力绣了小半年了。   废太子的六女沅书大些,原先困在咸安宫时,整日不是看书便是刺绣,绣技领先了其他人许多,自然便成为此次绣屏风的主力。   此时谨太嫔问起,她便轻声答道:“回谨太嫔娘娘,约莫再有半月,便可绣成。”   檀雅伸手托着她的下巴,微微抬起,仔细打量小姑娘微微泛红的眼,再一看旁边的叶楚玳,也差不多,便摇摇头,不赞同道:“你们年纪还小,熬坏了眼睛,以后要遭罪的,怎地不听劝?”   沅书面上羞愧,眼睛瞬间更红,鼻音较方才重了些许,“沅书并非不知好歹,只是怕耽搁了皇阿玛的寿辰。”   这姑娘心里存的事儿多,且自认和旁人不同,跟额乐她们相处事事谦让,事事都想做的好一些,免不了要委屈自己。   檀雅拍了拍她的肩膀,“还有两月呢,如何来不及?”又转向叶楚玳,道,“日后可要监督着你姐姐,否则我便要派人去查寝了。”   叶楚玳忙点头,“您放心,我们日后再不会点灯做绣活了。”   檀雅说着话,顺势便拉住沅书的手,一片细滑,忍不住又多摸了两下,“还是你们小姑娘的手嫩,我这手糙的,恐怕碰缎子都要拉丝了。”   沅书立即回握她的手,肯定道:“娘娘的手依旧细腻,沅书还想向您请教刺绣技艺呢。”   拉丝自然是玩笑话,不然檀雅刻字的时候戴上那不舒服的手套,便是白戴了。   不过她极享受小姑娘的好话,紧紧握着沅书的手,趁机摸了几下,道:“我那有一本绣技的书,你既喜欢刺绣,便拿回去多钻研,若能创新出新的绣法记于书中,也好传给后人。”   沅书眼神一动,泛起期待之色,只是仍旧习惯性地推说自己“不行”。   “行与不行,做了才知道。”   额乐从撸猫中抽出心神,劝道:“沅书,若是成了,你高兴,若是不成,你亦没有损失,何必畏首畏尾?做便是。”   沅书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点点头。   檀雅笑道:“一道去瞧瞧你们绣的屏风。”她转身问佟佳皇贵太妃,可要一同去。   佟佳皇贵太妃抬起手,挥了挥,示意她们自去,她要留在花园中,于是檀雅便带着一串儿姑娘往寝殿的方向走。   将军瞧见卿娘被抱走,喵喵叫了几声,一跃而下,追过去。   佟佳皇贵太妃瞥了眼黑猫那亦步亦趋的样子,摇头,“谁还离不得谁吗?片刻也不愿意分开。”   一阵风儿吹过,带了一片花香过来,熏得她发晕,忽地又笑开颜,“连将军身上都是花香,也不知皇后回去,可是带了一身香气,牡丹也无甚不好。”   更好的是安寿宫。 第87章   姑娘们绣的屏风, 檀雅亲眼见到之后,亦是自叹弗如,毫不吝啬地给予她们夸赞。   小姑娘们皆害羞又高兴, 原是下了课去花园中散散步, 现下又干劲十足, 纷纷围着那巨大的绣成坐下,继续今日的活计。   檀雅在旁边儿瞅了会儿, 便不再打扰, 回了她的院子里。   苏贵人就坐在廊下喝茶, 见她过来,举了举杯,道:“一起用些?”   檀雅顺势便坐在她右手边, 稍后不准备再出去,便动手卸头上的钗,随口问道:“我方才在园子里还和娘娘说,那些牡丹花太香了些, 明年得换成旁的。”   苏贵人轻轻嗅了嗅, “是香了些, 都挂在身上了。”   “听高嫔姐姐说,有时起东风, 她们院儿里都能闻到。”   苏贵人素手轻抬,优雅地倒茶, 然后端起茶杯放到檀雅手边,柔声道:“照我说, 在那亭子三面全都栽上竹子, 仲夏才怡然。”   檀雅想了一下画面, 点头, “也好,你说再挖一条小溪如何?直接从护城河引水进来。”   “曲水流觞。”苏贵人食指在杯沿摩挲,“只不知皇上会否嫌咱们折腾?”   “这便折腾了?我还想要将安寿宫和宁寿宫中间这一处地方圈进来,比咱们咸福宫都大,荒废着实在可惜。”   苏贵人眉间泛起担忧,“得寸进尺可不妥。”   檀雅喝了口茶,凑近苏贵人,低声道:“我的直觉,皇上对咱们这些先帝遗妃颇宽容,这样无伤大雅的事儿,应是能成。”   苏贵人思量着,“说来,除守孝的规矩多些,咱们如今的日子比先帝在时,其实不差什么。”   “那时自家宫里,可没这般大的花园。”   苏贵人不否认,“确实。”   檀雅两腿伸直交叠,晃了几晃,问道:“你们如今教七个姑娘,可累?”   “除了额乐,都是懂事乖巧的姑娘,如何会累。”   “那也太过耗时了。”檀雅努努鼻子,“我这心思皆在花园上,也帮不了多少,只你、宣妃娘娘和高嫔姐姐还是不够,等我再琢磨琢磨。”   苏贵人淡淡地戳穿:“从前在咸福宫,你也未帮多少忙。”   “苏姐姐如此说,着实教人伤心。”檀雅捧着心,可惜没得到苏贵人的怜惜,撇撇嘴放下手,“苏姐姐瞧好吧,我必要将你解救出来。”   苏贵人瞥了她一眼,对“解救”一词不置可否。   檀雅说做便做,率先便请来刘庶妃,和善地邀请她帮着苏贵人一道教画,如此便将苏贵人解放出来,总算不必在小姑娘们那儿一耗便半日。   宁寿宫还有一位尹贵人,亦是出自蒙古,不过有宣妃一个蒙古妃子,她又无子,康熙自然不必抬她起来,是以多年来位份皆不高。   檀雅跟这位尹贵人完全不认识,还是她在宣妃跟前提起想要再请几位先生时,宣妃说起尹贵人还会说波斯语。   “只是不知如今还记得多少。”   檀雅眼前一亮,“竟是还会波斯语,娘娘您既与她是旧识,可否请尹贵人过来?”   “教波斯语吗?孩子们如今课程已是不少,波斯语于她们也无用,莫要再增加她们的负担,我瞧着都累。”   “全凭兴趣,嫔妾可未说要强逼姑娘们学。”檀雅拍拍自个儿的胸膛,“嫔妾想学还不成吗?”   “你?”   宣妃早已习惯她整日里情绪高涨的样子,倒也不见怪,果真派人去请了尹贵人过来做客。   檀雅想要跟谁交好,十分放得下身段,只几次便开口求到尹贵人教她波斯语,至于那些孩子们,她也确实不强求,但额乐几个格格感兴趣,茉雅奇三人便也跟着一起听课。   如此,正式的课程便要安排上,只是几日才有一节罢了。   檀雅对宣妃无辜眨眼,“娘娘,这可不怨嫔妾了,是孩子们自个儿上进呢。”   宣妃白了她一眼,瞧着几个孩子愿意,到底没说什么。   刘庶妃和尹贵人常到安寿宫来,在宁寿宫自然也引起了一阵猜测,便是后来听说是为了给格格们上课,也不是没有人在背地里说她们“巴结皇贵太妃,巴结皇后”等等。   皇太后乌雅氏薨逝,如今宁寿宫是贵太妃瓜尔佳氏做主,自然不能任由这些流言影响宁寿宫平静,实实在在揪住几个爱说嘴的杀鸡儆猴,这才消停下来。   过后,她到安寿宫来串门儿还说起,倒也没怨怪,只有些酸道:“还不是你们安寿宫太热闹,便是我心里也羡慕呢。”   檀雅闻言,立即提起两宫之间封锁的院落,“在咱们两宫之间,还有先帝为孝惠章皇后修建的戏楼,肯定不能给旁人住,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请皇上准允,修几个拱门,和安寿宫的花园连通起来,正好修个小池塘。”   原本安寿宫的花园就不小,如果将这一处也改成花园,比御花园也小不到哪儿去,檀雅怎能不惦记着。   而且有佛堂隔着,两个花园既连通又独立,方便串门,她施展的空间也更大了些。   佟佳皇贵太妃对此无可无不可,不过在檀雅看来,没直接否了,便是不反对,是以皇后乌拉那拉氏和熹妃钮祜禄氏、齐妃李氏再过来时,她便提了此事,请皇后代为向雍正请示。   其实她们也能直接去请示雍正,只是不好越过皇后。   皇后借此事请雍正移步到长春宫,向他转达了谨嫔的请求,雍正直接便应允下来,连一句提醒注意的话都没说。   雍正留下来用膳,不过帝后二人聊了聊安寿宫,随后又是皇后向雍正汇报后宫的事儿,一板一眼,十分没趣。   如此,还不如回乾清宫处理政务,是以雍正并未留宿,直接回了乾清宫。   皇后神情无波无澜,恭敬地目送他离开。   第二日,檀雅便得到皇后的准话,立即便拿到钥匙,打开了这一处院落的大锁。   院中的房屋还是前朝所建,已是陈旧不堪,多年来无人住自然也无人维修,因而檀雅和苏贵人一商量,干脆全都推掉,只留下院墙,沿着宫墙建上回廊,廊下挖小池塘,种些荷花养些锦鲤,往廊中一坐,甚美。   工匠们干活麻利,几乎一日一个样儿,赶在上冻前,不止那边的回廊建好了,这活水池塘也挖了出来,从北护城河流入,再从东边儿流出去,并且为了安全,池塘极浅,成人站进去也不过膝盖高。   宁寿宫的遗妃们早就知道了这花园是要跟宁寿宫连通的,等到最后一日敲开宁寿宫的宫墙建好拱门,便是最不爱出屋子的遗妃,也跟着其他人过来瞧。   可见这么些人窝在一个宫殿里,是何等的压抑。   这一帮子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便传到安寿宫来,引得檀雅领一群姑娘们过来凑热闹。   檀雅相当于这花园的设计师,池塘挖了,鱼和花得明年开春养,今年只能瞧一片光秃秃,但她这人,相当会画大饼,指着小池塘东边儿说明年要种什么,西北明年要再放一座假山,东北角这是一棵什么树,长成后事何种模样,头头是道。   “我的目标,是三步一景,五步成诗,十步入画,百步不胜人间,诸位若是有些意见,尽可提来,若是有兴趣,明年也可与我一道种植。”   这些遗妃,有真的感兴趣的,也有不以为然却因为某些缘由附和的,自然也有那等不愿意掺和的。   檀雅全都不在意,只要有人应和,便将话搭起来,没多长时间,话题就散开来,又挖了好几个人去给格格、伴读们上课。   高阶妃嫔教养格格、伴读们,是抬高姑娘们的声名,可对有些低品级的庶妃,却是个好处,但凡得到这个机会的,无不绞尽脑汁教授,时日久了,不知不觉就想不起宫中守孝的日子孤苦了。   待到天更冷,人不爱走动,檀雅便张罗着做护膝护腰,而她这护膝护腰的规格十分不一样,全都极厚重。   额乐做的一脑袋疑问,“谨额娘,这些有什么用啊,不好走动。”   檀雅偷偷摸摸地瞧了一眼宣妃,跟姑娘们咬耳朵,“咱们宁安园挖了池塘,冬天冻冰,可以去滑冰啊,想不想去?”   宁安园,是佟佳皇贵太妃为两宫花园亲起的名字。   小姑娘们一听,便是最大的沅书亦透出几分兴奋,更不要说额乐和吉兰这样性子活泼爱玩儿的,恨不得明日就去滑冰才好。   檀雅不怕她们不等冰冻实便跑去玩儿,这些孩子也确实都有分寸,硬是忍到檀雅应允,才绑上护具,呼啦往小池塘那边儿钻。   孩子们大了,又一直在习武,身子骨都还算不错,冬天也不必日日拘在屋里头,反倒不好。   宣妃瞧孩子们全都穿戴好,也不拦着,只叮嘱檀雅:“玩儿一会儿便回来,出汗吹风容易风寒。”   檀雅应下,就扯着苏贵人穿上护具,乐呵呵地往出走。   佟佳皇贵太妃听说谨太嫔带着格格们去滑冰了,默了默,疑惑地自言自语:“也不知谨嫔哪来这么旺盛的精力……”   她身边的老嬷嬷听见主子此言,劝道:“娘娘您也该多动一动,瞧宣太妃身体多硬朗。”   两人年纪相仿,但这气色差了不少。   佟佳皇贵太妃低头瞧了瞧她手上突兀的青色,“好不容易没了需要应付的人,是得多活几年。”   乾清宫——   雍正批奏折批得头晕眼花,腰疼脖颈也疼,随口一问,听说谨太嫔带格格们去滑冰,“……”   世道何其不公。   就很嫉妒。 第88章   胤祜一行在外游学, 十天半月才寄一次信回京中,除给雍正的密信,便是胤祜和弘历给各自额娘单独写的信。   雍正收到的信, 有弘历和胤祜写的, 有随行亲信写的,其内容包含当地官员官声、税收徭役、百姓生活等等。   胤祜和弘历写给各自额娘的信, 就随意许多, 多是讲所见所闻的新奇趣事,只是弘历虽孝顺, 却不似胤祜那样亲近额娘们, 细节满满, 每每信封都有厚厚一封。   熹妃钮祜禄氏挂念四阿哥, 只一封薄薄的报平安和问候的信如何能宽心,时不时就要问一问皇后,可皇后并不知道四阿哥一行走到何处,自是无法告知。   于是她便在见到雍正时,提一提,雍正有时心情好, 愿意与他说上两句,有时心情不好,便不爱回应, 偶尔还要警告她“慈母多败儿”。   熹妃:“……”   摊上这样的男人和儿子,她连埋怨都不敢有,但就是很难受。   待到在安寿宫听闻胤祜所说的趣事, 她心情便更差了, 偏还不能回信, 连催四阿哥多写点儿都不行。   因着微服游学, 胤祜二人写信时都会刻意避开地名,不过檀雅大致能从胤祜信中所描述的风土人情猜到他们走到哪儿,只是不会说出来,万一传出风声,再给他们惹出事端便不好了。   而他们一行,在盛京各地游览过后,已是秋末,赶在天冷下来前坐船直达山东,在登州府下了车,然后途径莱州府、青州府、抵达济南府管辖。   山东不比京城,一场霜寒便冷彻骨,这里的冬日于一种京城人来说,约莫像秋末,白日里若是天晴的正好,骑马赶路甚至觉得暖洋洋的,胤祜和弘历都不爱待在马车里。   马车里无光,反倒阴凉一些,偶尔胤礽也会骑马,只他的身体不能太过劳累,骑个个把时辰便会回到马车上,也不进去,就和赶车的侍卫坐在外头。   夜里寒凉,再不能住在野外,是以一行人都会尽量寻得城池村落歇脚。   “按照地图所示,陵县据此还得至少半日的路程,此时天色已晚,需得早些确定落脚处才好。”   马车内的方桌上,平铺着一张山东境内的地图,胤祜手指在陵县兴隆镇处点了点,“或者再快些赶路,兴许能在县门关上之前赶到陵县,寻个客栈或者官驿,比农家住着舒服些。”   “万一赶不上,只能住在城外或者拿腰牌进入县中,容易惊动当地县官。”弘历也转向胤礽,问道,“二伯,您看呢?”   胤礽慢慢饮着参茶,道:“你二人商量决定便是。”   这样的情况,已不是一回,除非二人决定不了,胤礽才会插手,否则全都由弘历和胤祜安排,以至于他们二人自出京以来,进益飞快,行事越发周全妥当。   弘历所说确实有道理,是以两人很快便决定寻个村子落脚,敲敲马车门,对外头的侍卫吩咐一声,侍卫们自会遵令办事。   山东人口多,村庄也较别处稍近些,不必急着赶路,胤祜便稍稍打开车窗,瞧着外头的景象。   马车行了大半日,午时他们遥遥看见过一处村庄,只是驶出那村子附近的耕地后,已有两个时辰左右,目及之处皆是荒山荒地,路也十分颠簸,出行不易。   “若这些荒地皆翻成耕地,种出粮食,想必会有更多百姓能吃饱肚子。”   弘历摇头,“农乃是天下之本,历朝对农事皆极为重视,百姓亦是以耕作为生,若非确实不易,怎会不做?”   “而且耕种并非旱涝保收,许是白费一年光景,还不足以交税,反倒拖累。”   胤祜皱眉,“若因为担忧风险便不做,岂不是固守自封?”   胤礽垂首安静地喝姜茶,并不参与两个少年的话题。   弘历道:“如何是固守自封?你我乘车赶到村中,亦要行许久,百姓如何远行至此耕种,且天灾人祸不可估量,衡量利弊,并不合算。”   “村中耕地定量,年年收成亦有数,扣除税收果腹之用,或有意外损耗,百姓家中并无存银,是以每有天灾发生,才有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成为流民。朝廷历来赈灾,再安排流民返乡安置,皆耗费巨大,待到再有天灾人祸,百姓依旧要逃荒,如此往复,岂不是白白所耗?”   弘历并未被难倒,回道:“正是因此,圣祖和皇阿玛才摊丁入亩,以减少百姓负担。”   胤祜摇头,另有看法:“何不再开源为百姓增产?我闻听晋、徽两地商人,皆家财巨富,若百姓亦能走出一隅之地,另有收益,何愁不能跨过一时田产无收?”   胤礽眉毛一动,看向胤祜,眼中带着几分探究。   而弘历闻言,立即便反驳:“商人逐利,且不安于本分,不易管束,若任由其发展,易动摇国本,不可放任。”   “为何?”胤祜有些急,“历来商税极重,乃成限制,若稍宽容些许容商人发展,增添税收可强兵,可利民……兵强马壮无人敢犯,百姓衣食无忧自然民心归属。”   “二十二叔想得过于简单,商人无权有钱,极易扰乱朝廷,若再宽松,腐蚀了军队,或者干脆养私兵起异心,又当如何?”   胤祜一顿,自是想到皇兄每每为朝中官员贪腐、鱼肉百姓而震怒,确实极多商人揽财牟利无所不用其极,反害百姓受苦。   然事事皆有好坏,重一者压一者,才容易造成问题吧?   可他一时也想不出有力的佐证反驳,便有些弱弱道:“历朝历代,未听闻过商人动摇过本之事……”   “可都有商人的影子。”   “人皆慕强,若我大清国力强盛,商人下注也该下在我大清。”胤祜瞧弘历还有话要反驳,立即打断道,“左右钱是个好物,没人能摒弃,既然抑也抑不住,如何能让商人安分地交更多的税且不敢妄动,是皇上的事儿。”   弘历对他辩不过便要耍赖,十分无奈,转向二伯,请教道:“二伯,您对我和二十二叔的争辩,如何看?”   能如何看?   虽说两人所思所想皆浅了些,可确实各有其道理,弘历所遵乃是千百年之策,于执掌皇权有益,胤祜所说……   胤礽敲了敲手中的杯子,温和道:“不若你二人便以此写一篇策论,不可偏倚,利弊皆陈明,呈交给皇上定夺。”   胤祜和弘历对视,一同点头。   从两人开始争论商人时便开始听的雍正,对于二哥不想掺和二人争论便直接甩到他这儿的行为,十分无言。   事实上他对两人之争,也更偏向于弘历所说,胤祜之言则是有几分异想天开,若将来入朝果真提及,恐怕文武百官便会激烈反对,历来革新之法皆是如此,无一幸免。   雍正颇为苦恼,待两人的策论送上来,他该如何最低限度的降低对胤祜的打击。   然而胤祜并不知道已有人在为安抚他的“脆弱”心灵苦恼,满心都是如何在策论中引经据典作证他的观点,还提议道:“待到咱们到达白雪书院,不妨组织书院学子们以此来一场论学,如何?”   白雪书院乃是济南府最大的书院,圣祖康熙第三次南巡还曾亲临书院,书院中囊括大半山东才子。   弘历欣然答应,兴致盎然道:“届时派人记录,我再与二十二叔讨论一番。”   胤礽含笑道:“如此,才坐实游学的名头。”   南地文风更盛,文人墨客亦多,连京城都多有逊色,他们一行递到登州府,见着许多着儒衫的书生,更是体会深刻。   “老爷,少爷,前面不远有炊烟,快要到村子了。”马车一侧,有侍卫恭敬地禀报。   胤礽闻言,吩咐道:“便在此村落脚吧。”   “是,属下这便派人先快马去村中安排。”   “嗯。”   马蹄疾踏的声音渐远,约莫行了一刻多钟,众人抵达村子。   村子不大,亦不算小,有将近百来户人家,他们的到来打破了村子的宁静,从入村开始,便有不少村民出来观望,只是一瞧见数十威压极重的护卫,立时便躲进自家院子里,小心翼翼地打量。   这个村子叫潘家村,大半个村子都姓潘,村长亦是潘家村的族长,恭敬地拱手行礼,“几位贵客,在下是潘家村村长,寒舍鄙陋,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请见谅。”   依旧是胤祜和弘历出面,胤祜客气道:“是我等叨扰……”   他还未说完,便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女子哭声,其间似乎还伴随着孩童的哭声,村长脸色一变,惶恐道:“惊扰贵客,这是村里又户男人死了,哭丧呢。”   胤祜和弘历对视一眼,并未多问,只劳烦村长安排众人住下,再花钱请村中人帮忙做些热乎饭。   村长不敢收钱,连连推拒,见一直与他说话的小公子态度坚决,这才面带欣喜地接过那块碎银子,招呼众人进去。   然一行人还未踏进村长家的青石小院,便又听见一声泼辣的叱骂:“忒的丧门星,少在老娘门口哭丧,我儿子就是你这丧门星克死的,还想赖着我儿子的地,快滚!”   他们在京中,何时见过这般粗鲁鄙俗之人,弘历皱眉,然皇权不下县,村镇皆是本地德高望重之人自治,他们不宜过问。   只是村长瞧见贵人们神色皆有异,忙解释道:“村妇愚昧,贵客见谅,见谅。”说完,转头催儿子去叫她们消停些。   果然,不多时,外头便再没了声音,胤祜他们也安顿了下来。   村长家便是比其他人家富裕些,于胤祜等人亦是简陋至极,不过他们一路行来,也风餐露宿过,尚算习惯。   且跟随伺候的人麻利地打扫完,又换上他们自带的被褥,倒也比露宿野外舒适不少。叔侄三人睡在一个屋里,几个侍卫搭了床板睡在外间护卫,这一夜休息的也算不错。   第二日一早,用过早膳,一行人便欲启程前往陵县县城,然刚走到村口,便冲出母子三人,险些教侍卫当作刺客一刀捅了。   “贵人,救命去……”狼狈的妇人领着两个孩子跪倒在地,绝望地哭求,“求贵人救救民妇母子,要被逼死了……”   “大胆!”侍卫呵斥一声,便要驱赶。   还是马车中胤祜和弘历看不下去,阻止侍卫,推开马车门,露面询问:“可是有冤屈?”   民妇诉来,原是她夫君因为替公婆兄长修房子,不甚衰落致伤,公婆却不愿出钱医治,致使其殒命,热孝未过,又要赶走母子三人“收回”儿子的地。   这时,村长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卑躬屈膝道:“罪过罪过,扰了贵客的车马,小的这就让她家人带走这妇人。”   而他回身一句话,一老一中两个妇人便去拉那母子三人,动作间十分狠,弄得母子三人东倒西歪,哭泣不止。   她们还小声辱骂“丧门星”、“贱人”,叫他们母子别再丢人现眼。   胤祜心中有正义,见那母子惨状,本就有些同情,如今见村子行事霸道,便喝止道:“这妇人既非犯人,怎可如此对待?”   近处几个侍卫刷地将刀拔出些许,吓得两个妇人再不敢拉扯,瞧着这些侍卫凶神恶煞的,立时便退了几步,躲在村长身后。   村长喏喏应声:“是,是。”   胤祜又问:“这妇人所言可属实?其公婆确实抢占土地,逼人离家吗?”   方才拉人的老妇人立即喊冤:“冤枉啊,是、是这丧门星偷人!这两个小崽子根本不像我那儿子,兴许就不是我家的种,我那儿子没准儿也是她害死的……”   “你胡说!”   “我娘没有。”   “呜呜呜……”   胤祜一直瞧着村长等人的神色,如何看不见老婆子说出那样的话时他们眼神中的惊讶,当即便冷笑道:“既是涉及命案,自然该由县官秉公处理,我便让人代你们去县衙报案吧。”   那老妇人吓得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想阻止,可慑得话都说不出来。   弘历不着痕迹地拉了拉二十二叔的袖子,示意他进马车,而那些村民全都被护卫挡在一丈外,他便也没刻意压低声音,对二十二叔道:“村中大半皆是同族,那村长与那家人一道来,想必也是多有维护,这母子三人还要在村中生活,若是真闹到县衙那一步,恐怕咱们走后,她们母子在村子里更是艰难。”   胤祜听他一说,也想起这一茬,“可已经闹到咱们跟前,若是轻拿轻放,恐怕咱们走,他们的日子也不好。”   弘历看向二伯,见他只支头看着他们,显然不准备帮忙,想了想,便冲外头道:“我等不能听一面之词,方才问话被打扰,村长先带另一事主去远处候着,我先问过这母子三人,再询问尔等,你们且想清楚再说,诬告亦要打板子,村长治村不严,若经县衙处置,恐怕也不会善了。”   村长的脸霎时苍白,恶狠狠地瞪向身后两个站不起来的女人,叫两个村民托扶她们走开时,看向母子三人的眼神亦有几分严肃。   弘历转向母子三人,开门见山道:“我们确实可以为你等做主一时,但不可护佑你们一世,若想在村中生活,便不可彻底交恶所有族人,若聪明些,稍后便替村长说话,不上衙门,只求要回应得的东西和补偿……”   胤祜沉默片刻,不反对弘历所说,只道:“那村长偏心,恐怕还需要敲打一二。”   弘历点头。   胤礽看着两人处事,若论赤诚惹人喜爱,确实是胤祜,可若以储君看,弘历这样的性子才合适,只是还得教。 第89章   胤礽始终没参与两人伸张正义的行为, 是以后续发展就像弘历所说,民妇并未彻底得罪村长和潘姓族人,拿回了她死去男人原本头上的几亩地。   胤祜主张再严厉敲打一二, 弘历敲打那村长:“宗族合该该上下一心, 你身为族长更应公正而为,否则长此以往,族人心散, 宗族如何昌盛?”   老族长一律全都应是,态度十分卑微。   胤祜等人知道,并未是所谓的威严所致, 而是他们身边的侍卫震慑十足。   弘历看也不看那恶极的老妇人, 对村长直接命令道:“现在就为两家分家,母子三人随那已故男人另立户籍, 该他们的田产必须归还,稍后我等到达陵县, 便让县衙为其改户, 日后再有侵占田产之举, 可上县衙状告。”   村长当即便写了文书,按上指印, 纸笔印泥皆有现成的, 待他写完, 侍卫呈上来, 弘历扫了一眼, 又交到侍卫手里,当着潘家村众人的面, 轻描淡写道:“到陵县, 你就去县衙办吧。”   他提起县衙, 语气这般清淡,村长等人越发觉得他们身份并不简单,完全不敢有任何异议。   而弘历做完这一切,便欲带着村长所写文书赶往陵县,胤祜制止他,“再稍等一等吧,我方才让护卫快马去旁边村子寻着女人娘家人了。”   弘历闻言,倒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便上到马车上等候。   胤祜坐了片刻,还是不放心就这般走,便下车招那母女三人到跟前,指点道:“待我等离开,便让你娘家父兄为你们抓紧另盖一处房屋,尽量选个村中为人不错且有些威望的人做邻居,多结些善缘,万一你婆家再生事端,也有人替你们说话。”   说着,胤祜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子,交给她们,这块银子确实不多,可足够她们盖一处屋子,却也不甚扎眼,不至于引人生恶念。   母女三人感激涕零,跪在地上叩谢。   胤祜瞧了一眼这家长女,看身量也不过十岁左右,不知具体年龄,又道:“不管你是否有改嫁之意,这田产都得为你两个女儿做嫁妆,日后她们寻了好人家,你们母女三人彼此才能互相扶持。”   那母亲立即搂紧两个孩子,道:“民妇要为死去的男人守节,还要照顾女儿,不会改嫁的。”   胤祜不在意遗孀改嫁与否,且这是她自己的决定,他不便多言。   就像弘历所说,一时同情也不可能照管一世,往后的日子全看她们自己过,是以不再多说,转身回了马车。   约莫两刻钟左右,那女子娘家人坐着骡车赶到潘家村,侍卫告诉他们何时有空自去县衙取新的户籍,然后便驱车离开,并不在意他们的感谢。   待到了陵县,已是黄昏,一行人包下县里最好的一家客栈,一侍卫去县衙办理那母女三人的户籍,胤祜和弘历皆未出面。   那侍卫回来后禀报在县衙办户籍的经过,然后他们用晚膳时,本地县令便到客栈来拜见。   胤礽筷子夹菜的节奏一丝不乱,在两人决定召见县令时也不动,自顾自地继续用晚膳。   这一路上,他事事皆不出面,一心游览,是以胤祜和弘历也不劝,去到弘历的房中召见县令。   陵县县令一见到两人,无需人引见,拍打袖子后跪在地上请安。   这是知道他们的身份。   两人对视一眼,弘历叫他起来,询问道:“你如何知道是我们二人游学至此的?”   陵县县令恭敬地答道:“回禀四阿哥,下官不敢欺瞒,此事想必各地官员皆有所耳闻,只是一直未曾得见真颜。今日四殿下的随从至县衙,下官稍作询问,便有所猜测,特来拜见,并无窥伺之意,请殿下恕罪。”   弘历并未问罪于他,摆摆手叫人起来,也没过问当地县治,只道:“我叔侄二人只为游学,不得声张扰民,你既已拜见,便退下吧。”   陵县县令躬身请道:“不知殿下停留多久,下官愿为殿下接风洗尘……”   弘历直接拒绝:“不必,只当未曾见过我们便是,也莫要向外传。”   “是。”陵县县令未能招待,也不敢过多打扰得罪两人,只能恭敬离开,“下官告退。”   从始至终,他的眼神都没有任何探寻之意,想必并不知道废太子胤礽也与二人游学,看来关于废太子出行之事,他们瞒得极好。   侍卫送陵县县令出去,二人再回到胤礽的客房,说了几句话方才各自回去休息。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选了本县极有名的一家店用了早饭,便不做停留,直接出县城径直往济南府城去。   皇子和先帝之子亲自过问村中事,也不知会否留心再查看,是以陵县县令亲自督问下属办好户籍,还派了一个差役送至潘家村,千叮咛万嘱咐,说两位少爷身份不同一般,让村长警醒些。   所谓现官现管,对这些普通村民来说,不知来处的贵客可不如县令的威慑力大,因此村长自那以后,不说维护母女三人,确确实实公正了许多,久而久之,周边提起潘家村都是好话,姑娘也乐意嫁到潘家村来。   如此,也算是一件善事。   而胤祜和弘历估量着行程,他们一行人到达济南府几近寒冬腊月,赶路不易,再加上那陵县县令所说,各地官员已得知他们二人在外游学,便决定在济南府停留两月,待暖和些许再赶路。   二人先安排了两个护卫快马赶至济南,在白雪书院不远处租下一座庭院,各处皆安排妥当,他们抵达济南府便可直接住进去。   胤礽身体较之在宫中时,强健许多,却也比不得壮年,这两月,正好在济南修整,又鼓励二人去拜访书院山长。   两人没隐瞒身份,顺畅地在书院中与众学子一同论学,不过两人相对于书院学子来说,年纪较轻,纵使自小便受名师教导,依然见识到了何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弘历本就是极骄傲的性子,原先在京中时几乎时时沐浴在夸赞之中,然在书院之中见到众多才华横溢的学子,心中极不服气,每日在书院中听得什么典经或者什么见解是他从前不知道的,都要回去反复琢磨,直至他领会或者想出其他见解反驳。   胤祜寻常读书,并不懈怠,却也深知学无止境,并不会一味苦读,然受弘历影响,也不得不刻苦起来。   众人行这一路,胤礽教导二人颇为随意,更多是让两人亲力亲为,锻炼能力,此时见弘历废寝忘食,胤祜面上颇为苦恼也不得不跟着苦读,方才主动打断两人。   “你二人生来便不必似寻常读书人一般,需得苦读考科举谋仕途光耀门楣,相比于想要在学识上胜过他们,更重要的是学习如何知人善任,容纳百川。”   他说这话时,看得是弘历,“世间能人异士众多,身为皇子,难道还想比肩李杜,或者文章胜过经乡试府试会试脱颖而出的状元吗?弘历,你得承认你不如人之处。”   胤礽从前不骄傲吗?他骄傲了许多年,如今才不得不承认,才华能力并非一切,他身为储君,需得优秀,却不能只优秀。   “再位高权重,敬畏之心不可无。”   这是胤礽真正教弘历的第一件事。   轮到胤祜,胤礽则是道:“从前对你言传身教之人,之豁达非我能比,你如此,便极好。”   这是明晃晃的差别教育,胤祜心中也没什么落差,甚至还挺高兴,因为二哥这般人物竟也说他额娘们好,便是有一个有力佐证。   “先生,我就说额娘们天下第一好吧。”   雍正随意地应了他一声,反复思量着二哥对弘历的教导,他并未学过帝王之道,二哥是在教导弘历,他何尝不是在偷师。   而弘历长到这个岁数,心性已定,并不是那般容易便能被说服的。   真正使他折服的是胤礽的才学,如今在书院,所学越深越难,却每有请教必能豁然开朗,哪怕最终胜者是他阿玛,弘历彻底见识到这位二伯学识之深之广之有远见,不免也傲气尽散,隐隐还有几分崇拜。   胤祜也在听,不过他对有些帝王之道并不十分认同,本来想去做些旁的。   但胤礽私下里与他说,知道这些,日后天子有些行为,他也能有所了解,兴许能避祸,再加上先生要求,他便也就继续听下去了。   不过胤祜表面上还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在心里跟先生念叨:“我可不想落得个揣测圣意的罪名,我额娘只我一个儿子呢,万一遭了祸,我额娘该多担心。”   雍正冷哼一声,揭穿道:“你额娘还有一个女儿,闯祸的儿子扔了正好。”   胤祜嘴唇无声地咕哝,手拿毛笔刷刷便在纸上画出一个拿着戒尺的老夫子横眉怒目,被教训的胖娃娃满脸敢怒不敢言,以此来抗议他的话。   雍正瞥见,扔了句“不学无术”便不再搭理他。   弘历下课后,一转眼便瞧见他这幅画,还以为胤祜画得是二伯和他,颇觉新奇,爱不释手。   胤祜也没解释,直接便送给了侄子。   谁知道弘历竟是个爱炫耀的性子,还分别给老夫子和胖娃娃配了话,正是胤礽给弘历讲课时所说,教胤礽看个正着,意味深长地看着幼弟。   胤祜一哆嗦,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果然第二日他再讲书,手上便配了把戒尺,弘历读书专注轻易不受罚,戒尺全打在他手心上了。   弘历害苦了他…… 第90章   胤祜一行人停留在济南府, 与京中通信便稳定许多,檀雅这边也能从他的信中稍稍了解他们的现状,信中安定。   他在信中, 未明说求学书院的名字, 只说他和弘历几乎每日都要去书院听饱学的教习上课,回来二哥还会教导他们,学业十分有进益。   檀雅从信中胤祜偶尔的感悟以及字里行间透出的成熟, 也能感觉得出,胤祜确实成长飞快,心里为他高兴, 也越发觉得走这一趟实在好。   “瞧胤祜信中这般推崇二殿下, 他能得这位殿下教诲,实在是有幸。”   最重要的是雍正的态度, 并不介意胤祜和弘历受废太子教导,是以她们也无需担心皇上会生隔阂, 才能如此放心的夸赞。   当然, 只是她们四人如此说, 在外人面前,绝对不会提二殿下只言片语。   宣太妃又重头看了一遍信, 道:“咱们胤祜这样好的孩子, 竟是还被戒尺打了手, 二殿下不知该有多严厉……”   檀雅和苏贵人对视一眼, 好笑道:“胤祜那语气可没有半分抱怨, 分明是与咱们撒娇呢。”   宣太妃不自觉笑了起来,“还是咱们胤祜贴心, 我回回瞧熹妃那酸溜溜的样子, 便得意的很。”   “胤祜还是少年心性呢, 明明辈分大,瞧着倒是不如四阿哥稳重。”苏贵人扒拉出胤祜画给她们的小画,最近几次他寄信,都会随信带几幅别有意趣的画,“需得命造办处造一个幅长大的卷轴,我好将胤祜这些画裱起来保存。”   宣太妃颔首,赞同道:“这样好,日后好翻阅。”   苏贵人笑:“嫔妾先前还觉得色赫图妹妹净教些不正经的玩意儿,如今看到胤祜的画,深觉生动有趣,可见还是嫔妾死板,不利于绘画一道精进。”   檀雅得意地挑眉,“咱们胤祜心里说过数次‘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苏姐姐若还有精进之心,先前传进来的外国油画,不妨也学一学,兴许有帮助呢?”   苏贵人近来作画,是有些触到瓶颈,闻言点点头,“如此,吩咐造办处做卷轴时,再问一问是否有那油画工具颜料,先生倒是不用了,我自己琢磨琢磨便是。”   她们也不能找外国画师到后宫来,雍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一个大男人常在后宫走动,不过以苏贵人在画技上的造诣,无人教导想必也能另辟蹊径。   而造办处得了安寿宫的吩咐,卷轴自不必说,那油画工具和颜料却是没有的,还是雍正得知后,命人将先前传教士进上来的画具颜料送到安寿宫。   不止油画,还有铅笔等物,并不吝啬,全都抬到了安寿宫。   檀雅不稀奇,甚至觉得那铅笔做工颇粗糙,后宫妃子们却是只闻听有西学,也从自鸣钟等物上感受过西学的方便之处,这些东西可未曾切身接触过,颇有些人新奇地过来瞧。   苏贵人跟檀雅相处的久了,也不小气,谁爱看就看,还有那画技不错的,她也邀着人一块儿研究,以至于大冬天的,她那屋也整日都是人,艺术氛围十分浓郁。   连佟佳皇贵太妃偶尔都要过去瞧一眼,后来她嫌苏贵人那儿地方小,光线也不甚好,将她的文和轩分出来一间偏殿做画室,左右都在画画,也不吵。   檀雅去过几次,一进去,一帮子宫妃或站在画架前描画,或在书案后挥毫,一屋子的颜料、墨的味儿。   她也会画画,甚至手苏贵人熏陶,画技比早些年进步了不少,可一进来,瞧见她们有模有样的作品,仿佛学渣进了优等生的世界,十分不兼容。   吉兰原来爱跟在额乐姑姑身后转悠,自从安寿宫有了这间画室,便所有的空闲时间都泡在这里,如鱼得水,自在至极。   这些宫妃有擅画花鸟,有擅画人物,有学铅笔画极快的,也有对油画十分感兴趣的,每个人指点吉兰一点儿,她的进步便极大,渐渐跟额乐她们拉开了距离。   檀雅见到她如此爱画,沅书钻研刺绣,伽珞每日手谈……思虑再三,便改了课程,开始有所侧重,除必须上的汉学、满蒙语、武艺、管家理事,不再似从前那般全都要学。   看似课程少了,实际这些姑娘们在各自喜欢的事务上耗时更多,也方便精益求精。   过年前姑娘们有长假,各自出宫回到家中,不能多说太妃们的事,但透出那三言两语,便教京中各家夫人们感叹:得那么多太妃们教导,这几个姑娘真是得了天大的福气。   而且四个伴读年纪都不小了,拥有这样的潜在人脉,不少人都在念叨选秀时她们会指给谁,有期望到自家的,可也有心里明镜的,毕竟宫里有两个阿哥,还有两个同岁的先帝之子,都未指婚。   这几个姑娘得太妃们教导,总得有一个被指给他们,只是皇上从未透出风声,不知道是谁。   不过客气着些,总是没错的。   至于皇家的格格们,众人反倒讨论的少,毕竟今上没有女儿,养女有何用意,根本不用多想。   这些事情,在宫里的檀雅等人是瞧不见的,她此时惦念的,除了远在外地的儿子,就只有三年孝期将满这一件事儿。   先帝遗妃,在先帝孝期,任何娱乐活动皆不能有,遥遥无期时还能按捺住,可如今那期限越来越近,檀雅便有些痒意,如何也平复不下来。   她一天天忙忙叨叨,充斥着各种打发时间的快乐事情,雕刻、做菜、刺绣、看书、滑冰、赏雪等等,没有比她更充实的了,就这,时不时还能让闻柳将她的麻将拿出来晒一晒,明明不是爱打牌的人,其心痒难耐,可见一般。   额乐来色赫图额娘这儿串门儿,不止一次瞧见她手痒摸麻将牌,想着她也算是这玩意儿熏陶长大的,也上手摸了摸,还想扒拉扒拉听听哗啦啦的声儿。   檀雅当然不能让她真弄出声儿来,连忙招呼闻柳:“晾晾就行了,收起来吧。”   额乐放下手里的骰子,问道:“好几年没见到您给我做的盘盒了,摸到这个,还有些想。”   “闻柳收起来了,你们现在也用不着。”檀雅想起什么,笑道,“等你成婚,色赫图额娘给你压箱底,日后想色赫图额娘了,就拿出来瞧瞧。”   额乐撅撅嘴,颇觉扫兴道:“为什么女子一定要嫁人呢,真烦。”   可她生在这个时代,有什么选择呢,连婚事都不能自主。   檀雅也不能灌输那些不容于世的观念,只语重心长道:“你是大清的公主,额驸必得尊你敬你,虽说身份之差容易影响夫妻感情,可你先天便在婚事中占有优势,就更不该让婚事成为你的束缚,影响你快活的日子。”   额乐想起这事儿便快活不起来,“我不想跟额娘们分开,咸福宫也好,安寿宫也好,额乐觉得再不会有比额娘们身边更好的地方了,茉雅奇她们也这般认为。”   檀雅好笑,却并不认为小姑娘恋家是幼稚的事情,和额乐一起披上厚实的披风,母女两个往宁安园散步,豁达道:“额娘恨不能多见识这世间的一切,额乐若有机会,代额娘瞧上一瞧也好,再像你哥哥那般,时不时寄封信来,额娘们也算是有机会借你的眼见识一番。”   “色赫图额娘,你们这么多年只能待在后宫里,真的不孤苦寂寞吗?”额乐咬了咬嘴唇,“我瞧其他太妃们好像并不快乐……”   檀雅拍拍她的头,反问:“色赫图额娘也不必你早来宫中几年,你快乐吗?”   额乐想了想,有记忆以来,她几乎日日都是快乐的,便点头。   “这便是了。”外头还挺冷的,檀雅收回手,在披风里插袖子暖手,一步一行依旧优雅,“色赫图额娘从前教你的莫忘了。”   周围分明没有旁人,檀雅偏还要作出说悄悄话的姿态,凑近额乐耳边,小声道:“将来你与额驸相处,还是要尝试做一做恩爱夫妻的,若实在合不来,也要努力营造一个对你有利的局面,就像你二十嫂,千万莫学你那皇嫂。”   额乐也小小声地回问:“皇嫂怎么了?皇兄不是很敬重她吗?”   “额娘不是说那个,是说你皇嫂惯常爱自苦,只折磨了自个儿,旁人一点儿事儿没有,你说这是何苦来哉?”   额乐明白地点点头,保证道:“色赫图额娘且放心,在额乐这儿,断不会随意欺压旁人,也绝不会让旁人有任何欺我之可能。”   檀雅给了她一个满意的眼神,母女俩十分相宜。   除夕前,檀雅等人收到了一份来自游子的节礼,全都是在济南采买,山东各地的特产。   其中有一幅画,乃是弘历所绘,画的是胤祜着白雪书院学生服的人物画像,画上少年意气风发,瞧着便让人心喜。   宣妃当即便命人将那话挂在她房中,还振振有词道:“你们屋里人来人往,倒是我这儿安生,也不必担心教人瞧了去。”   不过她只挂了一日,便被雍正借去。胤祜也画了一幅弘历的画像,原是要让弘历送给熹妃的,也被雍正拦截下来。   他还命人照着画像上的学生服,缝制了一件差不多的衣衫,待到衣服一缝制好,便立即穿上身,作了书生打扮,在有人来觐见时,一边烤火,一边有模有样地捧着一本书看。   廉亲王胤禩、怡亲王胤祥等朝中重臣见到这一幕,皆有几分惊讶,但怡亲王向来信服这位皇兄,立即便赞道:“皇兄今日极儒雅,颇有文人雅士之风。”   大臣们全都是皇帝吹,更别说能走到这一步的,要想说好话,溢美之词几乎可以不重样,各种捧他,连皇上“重视读书人”,“如此勤恳政务依旧有进学之心”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   廉亲王胤禩满心的一言难尽,但他心计不俗,自不会在此时露了神色,便也昧着良心赞誉几句:“皇上确有文人雅韵,臣自愧不如。”   雍正明明得意,还要装作不以为意,骄矜地放下书卷,推心置腹道:“朕自登基以来,深觉学无止境,尔等还需学而不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众人应诺,态度恭谨。   还没完,雍正还让画师将他的书生打扮画下来,而这一画,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又亲自画了几样读书人常穿的儒衫,命人缝制,还不是京城这边的样式。   此事传到后宫,雍正的妃嫔们迎合他的喜好,也尝试做些汉女打扮。   可听到檀雅耳朵里,心里只一句:“也不知是抽的什么风。” 第91章   檀雅认为自己是个学习的好苗子, 暗自里骂雍正“抽风”,又受他启发,忽然也想做几件男装试一试。   先前苏贵人说过曲水流觞, 等到先帝孝期一过,她们关起宫门自个儿玩儿, 谁能管呢?   檀雅想到以后她在安寿宫举办各种主题聚会, 那股跃跃欲试的心情,完全克制不住。   不过她理智还是在的, 若是一开始就搞大的, 定会有不少人反对阻止, 是以她寻摸了一圈儿,决定先从额乐等人和画室的遗妃们开始。   檀雅先让安寿宫的绣娘选了几匹水蓝色的料子, 给额乐她们这些还在读书的姑娘仿制胤祜所穿的学子服缝制一模一样的衣服。   并非完全的男装, 而是借鉴之后,添加女子的元素,缝制出一件相对骑装更利落的安寿宫版学生服。   她做的时候,并未宣扬, 乃是七套尺寸不一的学生服做好, 才一并拿给姑娘们穿。   檀雅选的料子, 是分给宣妃和她的月例, 全都是好料子,制出来的衣服又别出心裁,姑娘们穿上后,一模一样打扮的七个女孩子站在她们面前, 瞧着便清爽。   两宫里, 佟佳皇贵太妃最大, 檀雅有心拉拢这位, 是以姑娘们在宣太妃这儿换完衣服,她便打发她们去给佟佳皇贵太妃看。   姑娘们寻常都是穿宫装,只花样料子有个些许区别,没甚新奇,如今换上这样的装扮,自然极乐意炫耀一番,当即便往文和轩去。   宣太妃笑吟吟地瞧着她们不见人影,才转向檀雅,问:“你倒是说说,你又想干什么?”   檀雅无辜地眨眼,“这不是还有几个月就要出孝了吗?”   出孝就要折腾起来了啊。   宣太妃和苏贵人从她话中读出这样的内容,十分无言,可有觉得这才是檀雅,果然是生命不息,折腾不止。   “罢了。”宣太妃就是问一句,实际也没有阻挠的意思,“先前在咸福宫,你就知道拉着我给你背书,如今你是又瞧上皇贵太妃了吧?”   檀雅摸摸鼻子,“知嫔妾者,娘娘也。”   佟佳皇贵太妃可不像宁寿宫的贵太妃瓜尔佳氏,从她养只黑猫叫将军就知道这人骨子里不像外表那般,从前对她还颇高傲,自从住进安寿宫,瞧着可是真好说话。   倒是贵太妃瓜尔佳氏,做了那么些年的邻居,那是真的万事轻易不沾身,若一块儿住的是她,檀雅那些念想可不好实现,只能在自个儿院里玩儿了。   万幸她们头顶上的是佟佳皇贵太妃。   等到姑娘们回来说佟佳皇贵太妃十分喜欢她们的打扮,檀雅还特意跟宣太妃去佛堂替佟佳皇贵太妃诵经祈福几日,在心里诚心诚意地祈祷佟佳皇贵太妃能够长命百岁。   檀雅亲自抄了一册经书,呈到文和轩。   佟佳皇贵太妃收到时还愣了一下,颇觉莫名其妙,只是这好意,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然有些人,明明不是那种殷勤讨好的人,忽然做出这种行为,难免让人多想,“谨嫔,你可是有事求本宫?”   便是有事也不能这时说出来,更何况她那些吃喝玩乐的事。   檀雅乐呵呵道:“住在安寿宫里,事事皆好,嫔妾哪还有不知足的,就是感念您的好,想要做些什么。”   一个人真诚与否,是能从眼睛里看出来的,佟佳皇贵太妃看了檀雅几眼,既然她确实不像有所求的样子,便微微颔首,不再多问。   檀雅过来一趟,哪能不套近乎就走,是以又说起她要给每日在画室作画的先帝遗妃们单缝制一件褙子,“嫔妾想着,每日作画定要弄些颜色到身上,并非所有人月例皆高,长此以往,定会有人捉襟见肘,有这样一件外衫罩在外头,也不至于脏污了里头的衣服。”   佟佳皇贵太妃赞许地点头,“谨嫔所言极是,此事便交由你做,本宫库里有不少缎子,你自去选便是。”   檀雅一点儿没客气,让去选就大大方方的应下来,然后又请示道:“嫔妾的想法是做相同的制式,就像额乐她们近来穿的学生服一般,只从绣花儿上作出不同,不知合适与否,想请娘娘定夺。”   “可。”   檀雅笑开来,“娘娘您喜欢什么花样,咱们安寿宫里就您一位皇贵太妃,定是要独一无二的纹样儿才好。”   佟佳皇贵太妃稍作思索便道:“牡丹便可。”   檀雅余光瞄了一眼她一直在用的牡丹美人屏风,心道这位对牡丹还挺情有独钟,面上却是毫不犹豫地应下,“那嫔妾便亲手绣一件牡丹褙子送您。”   她说到做到,赶在开春之前侍弄花园之前,果真给佟佳皇贵太妃绣制了一件褙子,另外苏贵人的也是她亲手绣的,其他遗妃们则是绣娘所制,一并在换春衫时送给那些爱画画的遗妃们。   檀雅此举,确实是解了一些低位遗妃的窘迫,而她此举也不为笼络人心,只说是得了佟佳皇贵太妃的吩咐,一时间皇贵太妃的威望越发无人撼动。   这些衣服的设计全都是檀雅操刀设计,样式不留于俗套,遗妃们极爱穿,一开始只在画室里穿,后来有人穿回宁寿宫,便在两宫中引起一阵风潮,他们自个儿缝新衣,也会做这么一件褙子穿在旗装外头,渐渐又传至整个后宫,又从宫中传到外头去。   旗袍和褙子的搭配,还是有些别扭的,檀雅乍一开始真的是单纯给画室的遗妃们当工作服,没想到这些女人会流行起来。   这不免让檀雅想起当年的丧氏丑妆,对某些特殊潮流实在是是不能理解。   而檀雅也没功夫操心这个,皆因万物复苏之时,她惯常忙碌,且今年不止多了一个园子,还多了个池塘种荷花,她整日里在宁安园忙活,没几天就晒黑不少。   好在现在两宫联系多了,还真有遗妃喜欢侍弄这些花花草草,愿意跟檀雅作伴忙活,是以一黑黑几个,檀雅越发不在意。   就在檀雅将藤萝撒下之后,胤祜的信又来了,一起的还有一份厚厚的调查,乃是徽州刘家这些年的情况和刘庶妃想找的那位叶海棠的现状。   胤祜信里说起苏贵人的家人,她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亦是身体老迈卧病在床,苏贵人早就猜到有这般可能,却依旧怅惘,独自回去消化。   檀雅看她情绪还算正常,便也没有跟过去打扰,而是打开那份调查,这一看,心里颇有几分不是滋味儿,然后便是气愤。   原来刘庶妃家中早年确实发生了些许动荡,可是根本没有刘庶妃话语中那般严重,他们就是不愿意自家女儿只选择一个家世不显的普通秀才,想借容貌不俗的女儿攀附权贵。   若是没有康熙南巡,花期正好的刘庶妃兴许便进了盐政大臣的后院,但能搭上皇上,刘家自然不会浪费女儿,甚至为了哄骗,不惜用一半家财来取信。   但刘庶妃都进了后宫,那一半家财几乎没可能回来取用,若她有幸生个一儿半女,刘家才是鸡犬得道,一半家财又算什么,他们还能有更多的钱权,实在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次胤祜拿着刘庶妃的信物出现在刘家,刘家着实是惊了,而当年做主的刘家父母已经去世,如今刘家的当家人是刘庶妃的兄长,也知道此事,只是从没想过妹妹都在宫里不知死活,还有人拿着信物来。   胤祜知道皇兄有所打算,是以并未隐瞒身份,刘家不敢拖延,又不想白白拿了钱没有好处,想借此搭上皇室。   雍正自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事实上他先派人调查过刘家之后才让二十二去的,对刘家这样唯利是图的商户自然是极不喜的,是以很快便开始实施第二步,暗中将胤祜收刘家财物一事在盐商中散播,却未说明缘由。   他当然也不想自己儿子和二十二被这些商户带坏,早早便给了侍卫口谕,护卫好二人,只准他们见识,不准沾污些乱七八糟的习气。   好在他能亲自监督,随时提醒胤祜,两人只半推半就的替他收下巨额钱财,没有任何失格,也没过多亲近商户,不必担心两人回京后被人参。   当然,这些内情,檀雅无从得知,她已经因为刘家很气愤了,却还有更让人生气的。   刘庶妃念念不忘那位青梅竹马,也不无辜。   刘家当年为了绝了刘庶妃的心,给那位叶海棠大笔钱财让他消失些时日,是以刘庶妃直到被送到先帝面前,都未曾见过对方,还当他是寒窗苦读,莫名被她抛弃定会失意。   然事实却是,刘庶妃刚到康熙身边儿,他新娘子就娶进了门,这些年虽然依旧只是个秀才,可叶海棠靠着那笔巨额钱产成了富家翁,如今儿子还因为受到良好的教育,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甚至娶了扬州当地一个官员的女儿。   他们踩着一个女子的一生享受荣华富贵,竟还如此心安理得,檀雅是真的被恶心到了。   檀雅拿着这一沓纸,真想一把火烧掉,可这是刘庶妃所求,她哪能替她做决定瞒下来,便将人召来,面无表情地递给她。   刘庶妃得知是扬州来信,眼里的光亮早就掩不住,然看到内容,那点亮光便一点点暗淡下来,等到看到最后,整个人便向后栽去。   若非檀雅动作快,一件她打晃,立即从榻上起身,在她栽倒前接住人,许是要摔个好歹。   刘庶妃眼前一阵一阵黑,手颤抖不停,泪如雨下,后来干脆趴在榻上干呕。   檀雅冲着闻柳伸手,闻柳立即倒了杯水过来,檀雅亲自端给刘庶妃,劝慰道:“你就当自己一片痴心喂了狗,为那种人实在不值当,喝点水。”   刘庶妃手抓紧胸口,痛得无法呼吸,恨道:“这种人为什么不遭报应!呕——”   檀雅拍拍她的背,“以前咱们不知道,教他们过了二十年好日子,以后可没这样的好事了。”   刘庶妃一下一下地捶胸口,痛恨不已,“我能如何?我能将他们如何?”   “你娘家一下子没了大半家产,能不难受吗?那叶海棠……”檀雅眼神转了转,“便是有些功名,也不是紧要的身份,想报复也不难,最重要的还是你别为那些人伤心伤身,否则反倒是便宜了他们。”   刘庶妃几欲咬碎一口银牙,“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好好好,别气啊……”   檀雅拍抚她的后背,安抚好一阵儿,才命人送刘庶妃回去。   然第二日,便听说刘庶妃发了高热,病得不轻。   两宫人都知道她从檀雅这儿走之后便不对劲儿,好些人打听,檀雅都敷衍过去,只跟宣太妃和苏贵人说了缘由。   宣太妃和苏贵人亦是气得不轻。 第92章   刘庶妃约莫是多年来的坚持全成了笑话, 一时受不住,这才病得这样严重。   太医也去宁寿宫了,药也喝了, 可她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的,偶尔醒过来, 眼里也都是死气沉沉,好似一下子没了活下去的意志。   额乐她们几个姑娘受刘庶妃教导一场,她生这样的重病, 自然要去探望,可这年代讲究不能过病气,是以她们只在外间问候了一下, 隔着帘子只能隐约瞧见人影,说了几句话, 连正脸都没见到。   额乐回来, 跟额娘们说起刘庶妃说话的声音都有气无力的,又问起缘由, “色赫图额娘,都说刘先生是心病, 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病啊?”   檀雅三人对视一眼,还是没说, 只让她先回去,“我明日去看看她, 这事儿你们刘先生若是不介意你们知道, 我再告诉你。”   额乐闻言,点点头, 道:“色赫图额娘, 您好好劝劝刘先生。”   “放心吧。”   第二日, 檀雅用完早膳,也没忙活宁安园的活计,直接就从花园进到宁寿宫,先去跟贵太妃瓜尔佳氏说了几句话,然后才跟着宁寿宫的宫女去刘庶妃的屋子。   宁寿宫,皇太后乌雅氏在世时,她来过几次,后来皇太后薨逝,她还在这儿守过灵,不过众遗妃们的小院儿,却是第一次进。   刘庶妃还跟两位庶妃同住一间屋子,其中一位文庶妃,是画室的一员,还有一个孙庶妃,据说只被康熙临幸过一次,不受宠这辈子更是没有出宫的机会,身体也不甚好,不常出屋。   檀雅到时,孙庶妃正在给刘庶妃喂药,一见到檀雅,立即便放下药碗,福身行礼。   “不必多礼。”檀雅也不在意过病气与否,径直踏进内室,看向那药碗,道,“我来给刘庶妃喂药吧。”   孙庶妃没想到她一位嫔,竟是这么没有架子,惊讶地来回看了看两人,识趣地告退,“您有事便命人招呼一声,嫔妾就在外头。”   檀雅应下,闻柳随她一道出去,守在外间。   “娘娘,”刘庶妃艰难地伸手,“嫔妾自个儿来吧,不敢累您亲自喂药……”   檀雅手一移,躲开她,舀了一勺药汤凑到刘庶妃嘴边,道:“先喝药,不必争这些。”   刘庶妃无法,只能张嘴喝了,可神色间依旧有些不安难消。   檀雅权当没看见,一下接一下不容置疑地喂进去,待碗底空了,方才放下药碗,边擦手边直白地问:“你是哀莫大于心死,不想活了吗?”   刘庶妃眉间满是郁色,低头沉默。   “你这般,只会亲者痛仇者快,难道会快活吗?”   刘庶妃捂住眼,流水从指缝中溢出,呜咽道:“嫔妾还哪有亲?”   檀雅眼神在她泛白的鬓角顿了顿,问:“那辜负你的人呢?你不是不想善罢甘休吗?就是这般不善罢甘休的吗?”   刘庶妃哽咽了下,屏住气忍了忍哭音,缓缓放下手,“嫔妾其实早就想过那人会娶妻生子,也并不会因此怪他,只是一想到我这二十年,心里想着念着的人,皆不是我所想的模样,便觉得自个儿可笑至极。”   “若是早知他们这般,起码嫔妾进宫后,能心安理得的告诉自己两不相欠……”   檀雅换位思考了一下,假设她忽然知道少女时期心仪的男神其实面目可憎,或者就是长了啤酒肚,发际线后移,清爽变油腻……是挺难以接受的。   “但这并非你的错。”檀雅斩钉截铁道,“你若是为了那些丧良心的人亏待自个儿,才是错的。”   可人若是能因为三言两语便释然,就不是复杂的人了。   刘庶妃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其他劝她的人也都是对的,可她就是难受,难受到无法控制。   檀雅见她神色,就知道没怎么听进去,便改口道:“你不是恨他们吗?你这样的身体,想报复也不能,难道要自暴自弃了?”   刘庶妃苦笑,一滴泪从眼中滑落,“您又非不知道,嫔妾如此低微的身份,且远在千里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檀雅也无法应承会帮她,毕竟她也没什么势力,唯一的潜力股儿子还是个光头阿哥,她也不好在胤祜不在时替他揽这样的事儿上身,一时沉默下来,显得先前的劝说皆有些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似的。   刘庶妃依旧感激道:“好歹让嫔妾得了个明白,没有蠢到死。”   还不如一直糊涂着呢,好歹心里的念想还在。   檀雅叹气,“你说你没有亲,可自你生病之后来探望你的人,哪个不是有情分的?就是那几个孩子,也整日里担心,便是不为自己,你忍心瞧她们为你伤心吗?”   刘庶妃眼神一动,生出些许歉疚,“格格们如花一样的年纪,本该无忧无虑……”   檀雅立即注意到她的变化,这些娇艳如花的姑娘们给这个后宫,给太妃们带来太多鲜活气儿,少有人不对她们心生羡慕,不喜爱她们,太妃们都希望这些姑娘们能有一个幸福的余生。   既然提到她们管用,檀雅便道:“额乐问过我几次,你为何生了心病,我不忍她们见识到那样丑恶的现实,却也不愿将她们养成天真不知事的姑娘,然而想让她们活得明白些,瞧见你这般,又不知该教她们在遇到苦楚时如何走出来……”   “刘庶妃,你也教导她们数日,你说我该不该告诉她们你的心病?”   这对刘庶妃来说,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她甚至有些恨于启齿,但那几个姑娘…… 刘庶妃闭了闭眼,道:“您说吧,便是以嫔妾为戒也好,嫔妾如今没什么需要在意的了。”   原来她担心家人受她影响,如今知道她在那些人心中只不过是交换利益的工具,她也不想再在意他们了。   檀雅眉头微皱,“若只以你为戒,孩子们日后岂不是要束手束脚?你既为先生,该身体力行教她们坚强才是,要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保准未来便没有扭转之可能?”   刘庶妃抿唇。   “你自己再好好想想,你才四十岁,若能再活个二三十年光阴,不说旁的,若是那叶海棠之子进京赶考,你还怕没机会让那个男人惶惶不可终日吗?”   檀雅别有深意道,“你的事可是在皇上那儿过了明路的,一个背信弃义之人所生养的儿子,自以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之时,一切皆落空……”   刘庶妃睫毛颤动,抬起头露出一双明亮的眸子。   檀雅拍拍她的肩,起身离开。   她回去之后,额乐她们放心不下刘庶妃,一下课就赶到她这儿,问起刘庶妃可有好些。   檀雅喝了口茶,淡淡道:“我已尽力劝慰,若她还不能坚强起来,就是她自个儿的选择了,你们无需再担忧她。”   小姑娘们面面相觑,神情颇放心不下。   而檀雅得了刘庶妃的准许,便将刘庶妃的心病原原本本,从头到尾讲给她们听。   额乐一直绷着脸,听到那些人的作为,愤愤地骂了一句“人渣”,其他姑娘们也都是替刘庶妃不值,实在是刘庶妃这事儿,从始至终最无辜的就是她。   檀雅早就猜到说出来她们会这般,又淡定地喝了一口茶,道:“太妃们甚少让你们见到阴暗之处,教导你们时也希望你们心若灿阳,然这世间从来都是人心难测,总有一日你们会见识到,也会知道,刘庶妃这般境遇,绝非她一人。”   额乐一拍桌子,怒道:“女子势弱便能这般欺负吗?我偏不信!”   檀雅一顿,看向她,“你想如何?”   额乐咬牙,刷地起身,“我要去见皇兄!”   明白了,是要去告状。   檀雅移开视线,也没阻止,安静地喝茶,一副不管她干啥的模样。   额乐踩着重重的步子出去,吉兰看了看檀雅,又伸脖子看姑姑的背影,只犹豫了一瞬,便跟着跑出去。   沅书和叶楚玳有些为难,更别说茉雅奇几人,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檀雅顾及她们的自尊,善解人意道:“你们不必跟她们两个胡闹,回去吧。”   沅书和叶楚玳隐隐松了一口气,率先向檀雅告辞,其他人也随着她们二人行礼,一同离开走。   另一边,额乐并非冲动不知礼的孩子,先派人去乾清宫请示,得了恩准,方才带着吉兰面圣。   雍正不知二人来意,态度温和地问了一句。   额乐跪在地上,愤愤不平道:“皇兄,额乐今日从额娘那儿得知刘庶妃的心病来由,才知道这世上竟有那般不堪的人,无处可诉,只能与皇兄说,那种人凭甚可以优哉游哉地过活!”   雍正挑眉,“那便是不堪了吗?你们还是见识的少。”   额乐满腔的情绪一噎,空白一瞬,咕哝道:“那不是有额娘们护着,还有皇兄这样的好兄长宠着吗?”   吉兰脆生生地附和:“正是!”   雍正好笑,有心想要说两人几句,偏她们讨喜,教人不忍开口,便道:“朕身为天子,怎能随意降责于百姓?不过你们关心的人,朕自有章程。”   而他的章程,便是下了一道旨意,晋封刘庶妃为皇考蓝贵人,从此刘庶妃便是有品级的先帝遗妃,死后可入景陵妃园,再不是死后无名无姓的小小庶妃。   旁人不知道刘庶妃的贵人之位乃是几百万家财换来的,蓝贵人自己却是一下子从此事确定檀雅所说,她的事确实在皇上那儿留了痕迹,她还有可能见到那些人不好过,是以这病便有了明显的好转。 第93章   这些日子, 小池塘的荷叶舒展,锦鲤也长大了不少,穿梭在荷叶之间, 金色、红色和绿色交相辉映,众太妃们新添了喂鱼的小爱好。   然你也喂她也喂,鱼儿的肚子就那么大,吃了又要吐出来, 清澈的池水浑浊不说,有一日还有几只翻了肚子。   宁安园哪一处没有檀雅的汗水, 哪怕这鱼儿只作观赏之用,从那么一丁点儿大, 变成现在巴掌大小,也是一条条生命, 就这么死了,多可惜。   是以她特地将爱喂鱼的那些遗妃们聚在回廊下,一本正经地开会:“这人, 一日三餐七分饱足矣,多一分都恐有不适, 这些鱼儿如此小,却是要吃下远大于它胃口的食物, 怎会不难受?”   为了鱼开会, 这么不正经的事儿, 偏谨太嫔一脸认真, 有些庶妃根本绷不住笑意,低着头, 肩膀还在微微颤动。   “严肃些, 这可是关乎数条生命的事儿。”   遗妃们皆应道:“是, 谨太嫔。”   檀雅:“……”   如果这应声没有稀稀拉拉,她还真就信她们对她恭敬了。   不过檀雅确实一直都没什么架子,寻常都不会故意寻她们麻烦,可今日这鱼,她既然说,便是一定要管的。   是以檀雅清了清嗓子,直接道:“先前鱼小,未免他们跑出去,池塘东边儿的出水口堵了大半,今日我已命太监打开。另外,往后每日喂鱼皆有定量。”   她说着,指向身边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手里捧着个十来寸的圆簸箕,簸箕里铺满鱼食。   “就这些,日后池子里的鱼长大,侍弄鱼的太监会酌情增添。”檀雅也不是要故意找茬,是以说完安排,便颇无奈地看向面前这些女人们,“虽是咱们这儿不差这点儿食儿,可撑死事小,失节事大,好歹给鱼儿们留些颜面,一次少喂点儿,慢慢喂,也尽够你们打发时间了。”   “娘娘您放心吧,再不会喂死鱼了。”   “就是,咱们也都礼佛呢,最是善良。”   “是极是极,从前是不知道,以后都有分寸哩。”   “不过将军和卿娘总带着它们儿孙来这儿盯鱼,万一掉水里可怎么办?”   “嫔妾昨日也瞧见了,眼神利的很……”   众遗妃们你一言我一语,话题便从喂鱼转到猫身上去,眼见还要继续偏离正题,檀雅连忙道:“猫怕水呢,轻易不会跳下去,总之喂鱼的事儿便这么定了。”   众遗妃们笑嘻嘻地应:“是。”   檀雅冲端鱼食的小太监一挥手,让他将鱼食送到她们那儿去,正要功成身退,就瞧见蓝贵人的身影出现在拱门。   她病了一场,消瘦许多,原先做好的夏装都不合身了,不过蓝贵人的病,本就是由心而起,如今枯洲之中现一方绿洲,哪怕极小,也足以滋润她的心,进而焕发出新的生机,因此面色不错。   其他人比蓝贵人位份低的,纷纷起身行礼,蓝贵人颔首示意,走至檀雅面前,恭敬地行礼。   檀雅一手扶她起来,笑道:“是该出来走走,便是好好的人整日憋在屋里头也要病了。”   蓝贵人依旧不爱笑,却并不会再拒人于天理之外,“您说的是。”   这时,一阵风吹来,数页哗啦作响,其间还有些女子的说笑声,或清脆或柔缓……各不相同,皆闲适。   蓝贵人随手摘了一片叶子,放在唇边,轻轻吹响,一串儿音符便跑出来,荡漾在这回廊之中。   她所吹的音调凄婉非常,似有无数幽怨,众人纷纷侧目,却听音调渐转,慢慢平缓平和,教众人的神色也跟着舒缓下来。   及至最后,仿若送别了什么,再无留念,曲子也戛然而止。   旁人只道这曲子好听,檀雅却是明白,她定是醒转过来,不会再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   然而有些话,尽在不言中,并不需要说出来,是以檀雅只看着她指间那片叶子道:“早听闻有人能吹叶成曲,今日才第一次见到,蓝贵人教教我可好?”   “你想学,嫔妾自然尽心教授。”   檀雅便也抬手够了一片叶子下来,兴致勃勃地看着蓝贵人,“我定是个好学生。”   蓝贵人看了她手中叶子一眼,重新摘了一片,告诉她选择什么样的叶子更容易吹奏,又耐心地讲解如何拿捏叶子,如何吹奏出曲调。   “那我试试。”   檀雅方才听得认真,全都记下来了,一一照做,然后叶子拿到唇边,深呼吸,吹:“卟——”   哪是曲调,更像是……放屁。   可宫里的女人,恨不得恨不得自个儿全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什么时候当众发出过这样的声音。   一群女人原本喂鱼的喂鱼,看热闹的看热闹,她这声音一出,鱼儿四散,看热闹的脸也懵了片刻。   蓝贵人面上更是一僵,强忍着嘴角抽动,面不改色。   檀雅是没想到自个儿会发出这样难听的声音,但她脸皮厚,依旧若无其事道:“没想到第一次就吹出声音来了,我再多练练。”   “您说的是。”只是仍有些不放心,蓝贵人便就近坐下,如此再听到什么皆可稳重些。   檀雅调整了一下口型,吹的力气也放松了些,这次出来的音调没那么惊天动地,只是呜呜咽咽地,让人听着怪瘆得慌的。   众遗妃们或站或立,因着她吹出的声音,全都坐了下来,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檀雅耳朵还是在的,知道自个儿吹得不好听,便道:“我回安寿宫练习,待到控制自如了,再来寻蓝贵人教我吹曲。”   众人起身恭送,蓝贵人道:“您随时派人召唤嫔妾便是。”   檀雅留下一句“好好养身体”,便翩然而去。   众人待她走了,面面相觑,有一没心没肺的遗妃拂了拂胸口,“得亏不是在晚上,否则还以为是闹鬼呢。”   有人追打她,“叫你满嘴胡吣,冒犯鬼神,我非得教训教训你。”   蓝贵人却听见身后还有遗妃悄悄说:“确实有点儿像。”   说得好像她们听到过鬼声似的,蓝贵人颇无语地侧靠在栏杆上,也抓了把鱼食,慢慢喂,心道若真有鬼,想必也不会比谨太嫔弄出来的声音更难听。   而檀雅回到安寿宫那边儿的花园,一个人练起吹叶子。   宣太妃跪坐在佛堂中诵经,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儿一阵儿的异声,睁开眼,叫来宫女,吩咐道:“去瞧瞧怎么回事儿。”   宫女领命去了,只是心里有些不踏实,便又叫了一个小太监陪同,一道往声音来源处摸索。   她一上了这处小桥,便见前面一宫装女子的背影,仔细一打量,试探地问:“谨太嫔娘娘?”   檀雅正吹得腮帮子酸胀,听到有人叫她,回头,“何事?”   宫女舒了一口气,小碎步到她跟前,福身行礼后道:“我们娘娘在佛堂听见些怪声,让奴婢来瞧瞧。”   怪声……檀雅手下意识向后挪了挪,又举起来,干笑道:“是我在吹叶子,正好也累了,你跟娘娘说,我今日不吹了,下回再吹也走远点儿。”   宫女在她手中的叶子上停顿片刻,忽觉方才的胆小颇傻,又福了福身,回去禀报。   宣太妃听到是檀雅弄得声响,竟是也没多意外,只要不打扰她,也不会多管。   于是之后的几日,檀雅再练习吹叶子,便到亭子那边儿,但那里也有佟佳皇贵太妃等人来往,也容易吵到人,就又改到黄昏时分练习。   她练习的地方,离佟佳皇贵太妃等遗妃的住处甚远,不会吵到她们,但檀雅忘了,宁安园外头,就是北五所,敬事房、古董房等皆在此处,有不少宫女太监走动。   后宫里,本就因宫墙重重,规矩森严,使人压抑,而一到天昏暗时,偏僻地方便阴气森森,然后突然地,宫侍之间便开始传闻,说是宫里闹鬼,就在北五所和天穹宝殿那一片儿。   有些人不信,说是天穹宝殿内有道祖镇着,鬼祟不敢现身。   可不止一人听过那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忽隐忽现的声音,但具体是什么声音,众说纷纭,有说是哭声的,有说像是风声的,也有说仿佛是某种怪异的虫叫……   等到后来,声音统一了些,说是有了曲调,仿佛在幽幽诉说着什么。   宫里阴暗处颇多,也有不少腌臜、阴司,好些人心里有鬼,便惶惶不可终日,好些人心里没鬼,胆子却不大,时日久了,竟是当差都想避开那处,生怕见鬼。   这事儿没多久便传遍整个后宫,闹得是人心惶惶,连今上和他后宫的妃嫔们都知道了。   雍正责令皇后乌拉那拉氏查出散播谣言之人,若有人故意装神弄鬼,严惩不贷。   宫廷之中,忌讳颇多,拿鬼神报应作伐亦不能被上位者容忍,因而皇后着实抓了些趁机浑水摸鱼的人杀鸡儆猴,才算是将流言控制住。   而且因为安寿宫离传言之处颇近,皇后还特地来了一趟,以安抚诸位太妃。   然而佟佳皇贵太妃等人听了皇后所言,纷纷看向檀雅,皇后不明所以,也看了过去。   檀雅茫然,“应、应该不是我吧?我就是吹个叶子……”   这年头吹叶子都这么被人嫌弃了吗?   还是宫里这些人,胆子太小了?   皇后听她这般说,有些懵,等到谨太嫔随手摘了片叶子吹出一小段只稍稍有些走调的曲子,罕见地沉默了。   檀雅又说了她都是在哪儿吹,什么时间吹。   皇后:破案了,可这和皇上想得“装神弄鬼”差的实在远。   宣太妃亦是没想到檀雅在宁安园吹个叶子,还能在后宫折腾起风浪。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皇后都专门整治,可见后宫人心惶惶不是假的,宣太妃要维护檀雅,便瞪向她,气骂道:“你说你惹得这都是什么事儿?给皇上和皇后添了多少麻烦!”   檀雅愧疚于有些人因此受责罚,便诚心诚意地向皇后请罪,也主动请罚。   皇后无言,到底没说她有罪,反倒开解道:“我先前重罚的宫侍,皆有旁的错处,并非无的放矢,谨太嫔……乃是无心之失,若是早派人来问问,便没这些事儿了。”   佟佳皇贵太妃倒是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等皇后走了,对几人感叹:“看来关上宫门过日子,还是不好,若是咱们早知道,稍稍解释便可,根本不会闹大。”   而雍正听到皇后的回禀,忍不住“啧”了一声,罚吧,犯不上,不罚又没有个交代,干脆便下旨在天穹宝殿为先帝举行三年期满除服之礼,盖过那莫名其妙的闹鬼。 第94章   苏贵人是个有恒心的, 一直在记录宫中生活,檀雅惹出的笑话,自然也不会落下, 只是没让檀雅瞧见。   檀雅知道苏贵人除了画画,还在坚持些后宫志,这原本是她张罗起来的,但是她兴趣来的突然, 想做的事儿太多,又见苏贵人挺上心, 渐渐就撒开手不再关注。   吹叶子,檀雅学了, 就准备起码要能吹一支完整的曲子,所以才这么持之以恒。   现在意识到她惹出来的闹剧, 也不敢再在宁安园宫墙边儿吹叶子,恰好她练习这么长时间,已经初见成效, 不再吵人,便回到她自己院儿里, 每日练习两刻钟左右就停下。   宫里发现,自皇后娘娘整治之后, 那怪声果然没有了, 大部分人都相信了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只是仍有一小部分人, 自己吓自己,每每走到宁安园外头的夹道, 都要加快脚步, 生怕真的撞上什么脏东西。   先帝时期, 各宫之主在宫里都有自个儿的人脉,更别说佟佳皇贵太妃曾经掌管后宫,松手也不过才三年左右,想要重新掌握宫中动向还是极容易的。   佟佳皇贵太妃搬进安寿宫后后,是真的打算关上宫门只过养猫赏花的闲散日子,但檀雅这一出事儿闹出来,不止她,连贵太妃瓜尔佳氏和宣太妃,都重新开始命人不时禀报,免得有什么事情涉及到两宫,她们却无法第一时间察觉。   檀雅听宣太妃说起,一时有些心虚,如果她没有想一出是一出,继续专注于后宫八卦的话,约莫也会知道,只是她很长时间没表现出兴趣,闻柳自然不会擅自去打听。   但往好了想……   “好些人都绕着咱们这儿走,也清静了不少,您说是不是?”   宣太妃瞥了她一眼,带着几分嫌弃道:“先帝时,我到宁寿宫请安,从来都是肃静的。那些宫侍哪敢吵闹,最闹腾的便是你。”   檀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两宫所有的遗妃,确实大多数都比较文静,但她这这闹腾又非大喊大叫,只是活跃了点儿,归根究底,“还是先帝的妃嫔太多了吧?”   先帝的妃嫔是有目共睹的多,有名有品级的就熟识,那些只宠幸一次便淹没在众妃嫔中间的,不知凡几。   宁寿宫住的人多,位份低的寻常也不敢随意来安寿宫打扰佟佳皇贵太妃,宣太妃也就无从见到那么些女人聚在一起一人一句的吵闹劲儿。   檀雅都相当服气,估计佟佳皇贵太妃和宣太妃见着,要恼的。   宣太妃挑了挑灯芯,道:“你先前还惦念着在回廊下打麻将,出孝也别张罗了,想打就在屋子里,太张扬不好。”   檀雅想了想,点头,“我先前也是想着水边凉快,有这次的事儿作教训,是提也不会提了。”   “嗯。”宣太妃温和道,“你若想玩儿,便邀请皇贵太妃和高嫔,在咱们这边的亭子里摆一桌,别好几桌都聚在一块儿。”   檀雅应了,又说起闲置的戏楼,“嫔妾是不爱听戏的,也没听说皇贵太妃爱听戏,估计要一直空置了。”   “空不了,以皇上对太妃们的敬重,皇贵太妃和贵太妃这样身份高,生辰总要庆祝一二,约莫还是要唱戏的。”   “那您过生辰,想必也少不了。”当今后宫里还没有蒙妃,他也没有女儿抚蒙,宣太妃这样正儿八经的蒙古妃子,雍正定是要有所表示的。   而宣太妃对那些并不在意,随口道:“听唱戏不如请个高僧讲佛法。”   过生日请高僧念经……   檀雅无法想象那诡异的场景,但宣太妃说着话绝对是真心的,那……不如以后有机会,跟皇后提一提?   只是如今还未正式出孝,她便暂且先记在心里,待到日后再说。   第二日,乾清宫的小太监送来胤祜的信。   胤祜和弘历在扬州并未隐瞒身份,是以檀雅三人也得以写了一封信送过去,信里,檀雅提了一嘴蓝贵人的病情,并未说旁的。   不过她从回信里才知道,皇上命人将刘庶妃晋封为蓝贵人一事快马加鞭送至扬州,胤祜则是借题发挥,给刘家人心中留了恐惧的种子。   贵人的品级,在宫里是不甚显眼,可对民间来说,那便是了不得的身份。   虽说先帝已经驾崩,想要更多的权势是没可能的,可也不耽误刘家大肆摆宴宣扬,还邀请弘历和胤祜出席,借此来讨好两人,尤其是四阿哥弘历。   两人这样贵重的身份,自然不会去出席给刘家长脸,直接便让护卫推了,连理由都没给。   刘家当然不敢有意见,莫说刘家,就是其他来刘家赴宴的人得知两人没来,也都一脸正常,只是颇为遗憾。   隔日,刘家便再次递帖子过来,胤祜让刘家人上门了,随意地说起蓝贵人谈及家人时十分冷漠,还问他们是何缘由。   刘家父母已逝,只蓝贵人的兄长,现在的刘家家主知道当年的事,一听到贵人这么问,心里便一咯噔。   胤祜仿若未闻,语气温和道:“皇考蓝贵人与我额娘关系不错,这才将信物和那契书给了我,如此疼爱,我也愿意当长辈孝敬一二,你们可别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蓝贵人的事。”   刘家主惶恐,连道“没有”、“不敢”。   胤祜也不想将人吓坏去寻旁的门路,便适可而止,随便寒暄几句,就让人送客。   刘家主忽然消停下来,想要搭上二人的人却没有停歇,商户们行事相对当地官员来说更直白一些,且十分懂得拿捏人的欲望,送了巨额钱财之后,又开始送珍宝送女人。   珍宝且不说,送过来的女子绝色容姿,一举一动皆带着撩人的风情,莫说胤祜和弘历两个毛头小子,便是有些侍卫,也挪不开眼,若是放纵些,恐怕要在这扬州城迷了眼和心。   胤祜先前在女色之上一直都未开窍,瞧见那两个女子也忍不住红了脸,然后便不敢再看。   弘历心里有人,且他有成算,自然不准备真收这么两个女子,当然也不妨碍他欣赏二人。   然在那两个女子含羞带怯地看着二人时,也是弘历,毫不留情地命人将她们送回去,还让侍卫传话,再不可送女子扰乱他们二人游学。   “皇兄已经派人来取钱,咱们也该启程了。”胤祜一脸想走的表情。   弘历潇洒地摇扇,笑道:“二十二叔日后再见女子,切莫再如方才那般羞窘,否则便要被小瞧了。”   “小瞧便小瞧,日后我有妻儿,自当以我妻儿为重,旁人于我何干。”   “二十二叔可真是不怜香惜玉。”弘历摇了摇折扇,怜惜道,“这两位姑娘被我们直接退回去,不知要被如何责罚,实在可怜。”   胤祜瞧着他,“若真觉可怜,你为何不收下?”   弘历轻轻一笑,冷静道:“没必要。”   这样的女子,想要便能有,可如今若收下,与他名声有弊无利,于游学有害无益,弘历自然不会收。   “二十二叔方才说得有理,正该以嫡妻嫡子为重才是。”   胤祜却是莫名地从这个侄子身上,看到了皇阿玛和皇兄身上相似的高高在上的冷漠。   事实上,他们二人抵达扬州后,挑选着去过几家商户举办的宴会,那有别于京城的别样奢靡享乐不可避免地教两个少年心旌颤动,因着身边数十护卫严防死守,还有胤礽和雍正一明一暗两双眼睛盯着,再加上两人心性非一般少年人,回去聊一聊,消化一二,这才渐渐能够淡然视之。   可胤祜不甚喜欢,因着皇兄交给他的差事才忍着不喜应付,弘历则是明显比他接受得更好,也更习以为常,从容处之。   这是否是天然的差别,胤祜不知道,他只是忽然有些想念额娘们,想念额乐……   然而与他不同的是,雍正通过胤祜看到弘历的拒绝,露出了满意之色,知轻重,不放纵,不枉他一力主张这一场游学。   离开扬州的日期,胤祜和弘历并未告知扬州的任何一个人,前一日命人收拾,第二日一大早便悄无声息的离开扬州。   等到众家得到消息,车队已经行出百里地。   接下来,他们又将低调游学,胤祜瞧着窗外的小雨淅沥,闻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可算是走了……   这一场游学,于胤祜和弘历二人来说,谁的进益更多,根本说不清楚,可胤祜却是从这一路走来,十分深切地感受到,即便都是生于帝王家,他们也是截然不同的。 第95章 (捉虫)   雍正三年六月, 京中大雨连绵数日,直隶爆发水患,雍正帝在前朝日日关注着江堤和百姓, 提前准备着赈灾事宜。   他如今私库丰裕, 然没有信任之人, 并不愿意将私库的银钱也拿出来养那些贪腐之人, 是以都是从国库拨款赈灾。   登基三年, 雍正已经坐稳皇位, 不再似初登基时束手束脚, 顾虑颇多。   便是对这些兄弟们, 也放开了些。   雍正最信任的自然是二十二和十三,胤祜还小,不能入朝,怡亲王胤祥已是身兼数职, 劳累非常,他亦是不忍心继续施加重担。   倒是廉亲王胤禩、九贝子胤禟、敦郡王胤俄这样曾经与他作对的,雍正压迫起来丝毫不心疼。   整个直隶都雨水不断, 行路极难,他仍旧命九贝子胤禟和二十弟胤祎为钦差, 前往霸州、保定等地治水赈灾并水患之后百姓安置等问题。   无论从前老八一党如何势大,十四又如何声高,如今新帝帝位稳固,又并非那等不容人之君, 慢慢便有许多人不愿意再冒险。   敦郡王自新帝登基以来, 表现的便异常的乖巧, 还曾被老十四挤兑“软骨头”、“见风使舵”。   他与九贝子亲近, 今日朝堂上九贝子终于得了重要的差事, 甭管旁人如何想,他心里是为九哥高兴的,下朝也不回家,直接跟九贝子回了他的府上。   “九哥,这次的差事是个好机会,你做的好,皇上看在眼里,兴许才能放心用你。”   九贝子眉头紧锁,“你如今是彻底屈服了吗?八哥……”   “九哥,八哥忙得脚不沾地,咱们都多久没时间聚了?”   “那是他故意的,什么脏活累活全都给八哥,无一刻得闲,八哥还要照拂我……”九贝子越说,语气越是歉疚、不满。   “皇上好歹没清算咱们。”敦郡王与他掰扯开来讲,“平心而论,若是咱们得势,会如何对昔日的对手?”   九贝子不吭声,其实心知肚明,他们当年争得那样激烈,若最终得胜,政敌全都要处理掉的。   “我先前以为皇上只是为了名声不能立即清算咱们,可如今皇上都登基三年了,对八哥是严厉些,可也只是差事上有问题时借机罚俸斥责几句,至于其他兄弟……”敦郡王指了指南边儿,“再是讳莫如深,皇上都能放那位出来,就比我们以为的有容人之量。”   那可是中宫嫡子,正统出身,当了四十年太子的人。   敦郡王自认没有这个肚量,“九哥,今时不同往日,咱们跟皇上作对,没有好处的,而且,也要想想家人。”   九贝子的母亲宜太妃住在恒亲王府邸,有妻有妾有子有女,原先被发配,他心中不平之气极难消,及至新帝调他回京,也是做着不咸不淡的差事,依旧郁郁不得志。   而今得了赈灾的差事,哪怕十弟不劝他,其实九贝子心里也没打算消极怠工。   不过是因为从金尊玉贵的皇子变成“只是”一个小小的贝子,一落千丈,接受不了落差罢了。   “是啊,总不能一二十年后,子孙后代便成了闲散宗室……”   另一边,皇宫中,雍正单独召见了二十弟胤祎,不是为了给他安排什么额外的任务,而是紧一紧他的弦。   “你的府邸早就已经建好,朕是额外开恩,才没赶你出宫去靠自己过活,此次与老九一同出去赈灾,多学学,别整日里偷懒耍滑。”   胤祎在他面前,表面态度还是很端正的一个人,“臣弟绝不敢偷懒,当差向来都是尽心尽力,兢兢业业……”   雍正白了他一眼,“你如何,朕会不知道?”   胤祎深觉冤枉,但瞧皇兄笃定至极的神色,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巴,不再辩解。   雍正深知二十弟的本性,也不与他生气,直接道:“二十一和二十二年纪也不小了,过两年也得大婚,你若是只想要些开府的安置费就出宫去,朕是极乐意省一笔钱,再省下个爵位的。”   胤祎一激灵,瞬间警醒起来,讨好道:“皇兄放心,臣弟此番定好好当差,好好学习,为皇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雍正拿起奏折,作出要开始忙碌的状态,道:“朕记住你的保证了,看你表现。”   胤祎又是拍着胸脯一通保证,然后才恭敬地告退,可出了殿,裤腿被雨水打湿,这丝丝凉意又让他苦了脸。   唉~这么大的雨出去赈灾,实在辛苦。   直隶水患,对于后宫最大的影响,便是皇后乌拉那拉氏主动提出缩减份例,从而为赈灾出一份力。   无论后宫诸人是否真如表现出来的那般乐意,表态时都十分积极,雍正得知后在众妃到长春宫请安时表扬了众人。   不过雍正特意跟皇后交代,两宫太妃那里不可缩减,是以宁寿宫和安寿宫从前吃了多少道素菜,现在依旧吃多少素菜。   添盘菜少盘菜,实际对檀雅来说没多少区别,下大雨不能出屋对她造成的影响更大,她倒也不是非要出屋不可,可这雨连绵不绝,人在屋里也觉得哪哪儿都湿乎乎,做什么都没劲头似的。   屋里暗,刺绣看书都费眼,她就雕木头,雕咸福宫,一花一草一点点打磨,甚至宫殿门和窗户都能推开,还做了手指大小的小人,或站或立,还能塞到屋子里。   咸福宫的轮廓刚雕出来时,因着是原木色,瞧着还不甚稀奇,等到她一点点上色,柯冬在旁边惊奇道:“主子您记性真好,竟然连东配殿这片墙上的斑驳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常坐这儿晒太阳,哪还能记不住。”   檀雅将提前晾干的摇椅和茶几小心地放在那回廊下,满意道:“还差一步,这木雕咸福宫就活了。”   柯冬好奇地问:“主子,还差什么?”   闻柳正在整理旧衣服,闻言笑道:“自然是差人,主子,奴婢说得可对?”   檀雅肯定地点头,眼带笑意,小心地将一个长榻塞进东配殿正厅里,那榻上的扶手一角,还特地做了相似的断裂痕迹。   苏贵人知道她一直在忙活这些,只是先前檀雅都藏着掖着,不做活时都拿布盖着,神秘兮兮的,待到见着成品,惊喜是有的,可瞅见檀雅刻的人脸,还是忍不住嫌弃。   “那雕梁画柱雕的挺好,可这木偶也忒丑了,粗看尚可,细看实在经不起推敲。”   苏贵人拿的是后院石桌边坐着的小人儿,又随手拿起东配殿廊下摇椅上躺着的小人儿,若不是位置动作不同,这两个小人的脸是一样的僵硬。   檀雅也知道不像,她也是头一次刻人物,不熟练,还没掌握精髓。   “我日后多练练,肯定会有进步,我还想给额乐做嫁妆呢。”   苏贵人点头,“额乐肯定会喜欢,要我帮你上色吗?”   “不用了,你事情也不少。”檀雅从那一堆木橛子里扒拉出一根簪子,递给她,“我给你、宣太妃娘娘、定太妃娘娘一人做了一根簪子,都打磨光滑了,稍微有些简单,戴不出去,就拿着玩儿吧。”   苏贵人这一支刻的是月季,她拿在手里,却是一句不好都没挑,直接插在头上,“咱们待在安寿宫里,有何戴不出去的,回头你拿给娘娘,你看她们会不会戴。”   檀雅笑,“那一会儿去娘娘那儿,我便带着。”   苏贵人瞧着她又从木头橛子里扒拉木簪子,忍了又忍,转移话题道:“你之前让我画得伞面,我画好了,吃完饭一道取回来。”   檀雅眉眼弯弯,笑道:“正好,等哪日雨小了,咱们便撑着油纸伞去花园里转一转。”   油纸伞是檀雅早就做好的,为的便是雨中漫步的意境。   苏贵人顺着她的话看向窗外,“这个时节,江南雨水也多,也不知胤祜他们走到哪儿了。”   檀雅并不担心,“下雨不方便赶路,他们定会停下,没必要顶着雨折腾。”   “你倒是放心。”   快到晚膳时间,俩人撑着伞,一块儿往宣太妃的院子走。   雨水沿着伞面滴滴答答地落下,檀雅伸手接了一点,道:“年轻时有机会多看看大千世界,体味人情,是好事,我支持还来不及。”   “再说,总不会那么傻吧?”   然而,檀雅低估了少年人的傻气,胤祜和弘历两个聪明的少年,有商有量地出行,顺畅了一路,还是折在了江南的雨上。   江南的梅雨时节,雨就像婴儿的心情一样,时而晴,时而忽然雨,让人猝不及防。   原本一行人是看天气晴朗才继续赶路的,却不想才行了半日,万里无云的天空经了几阵狂风,忽然便阴云密布,黑压压的使人透不过气来。   然众人还在荒郊野外,若是下了大雨,纵是他们的马车再如何结实,后头马车上放的书画衣物等,还有骑马的侍卫却是受不住的。   是以当务之急,便是尽快寻一处避雨之处。   弘历下令,几个侍卫快马加鞭去寻,马车也加快速度向前行驶。   而马车一疾跑起来,坐在车上的人便难受了,需得扶住马车壁,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弘历面上带着几分自责,道:“二伯,二十二叔,先前镇上农户已经提醒过这段时间雨水多,弘历却未放在心上,若是停留在镇上,便不会这般匆忙了。”   胤礽身形不稳,神情依旧怡然,“风雨亦是经历,无需慌张。”   胤祜则是道:“你说动身时,我也是认同的,又怎能是你一人的错。”   但事实是,弘历性格较为强势,胤祜则是有几分随遇而安,许多时候弘历的决定,胤祜觉得无所谓,便都不反驳,因此这一路上他们甚少有为赶路意见相左进而争执的时候。   他们都不反对,此时便没必要纠结是谁的责任,而且弘历早就已经做出应对,如今重要的是尽快找到避雨之处。   可惜荒郊野岭,想寻落脚处极不容易,马车不过驰了一盏茶的功夫,一阵阵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际,瓢泼大雨便倾盆而下,重重地打在马车上。   他们走的是官路,还算平坦,然雨水一打下来,没多久露面便泥泞起来,胤祜忍不住一直向后望,担心道:“可千万别浸湿了书……”   “书都装在箱中,湿不了。”胤礽双手展开撑着马车壁,脚下还能跟着雨滴落下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打节拍,显然完全没将这大雨放在心上。   “早知道在之前路过官驿时,便让人送回京了。”胤祜念叨,“这样我额娘们也能早些拿到这些话本。”   胤礽和弘历对于他给太妃们买话本的行为,皆无言。   胤礽如今想得开,对胤祜某些时候似乎不合规矩偏又踩在规矩边缘的行为接受良好,笑着说:“离开扬州前,你不是已经送回去一批了吗?兴许正看着。新买这些,到下一个大城,再送也来得及。”   胤祜叹气,“也只能这般了。”   弘历:“……”还怪勉强的。   这时,马车外侍卫禀报道:“殿下,前面十里左右,有一处荒废的山神庙,可供避雨。”   弘历大喜,立即便吩咐道:“加速前进。”   这雨没有停歇的意思,这一晚,众人便在山神庙住下,直到第二日雨转小,方才继续前进。   而胤祜口中所说的话本,却并未递到安寿宫。   养心殿里,雍正忙了一整日的政务,只穿着寝衣,盖着暖和的被子,靠坐在床榻,一边吃点心一边闲适地翻着手中的话本,看到无语之处,还点评道:“荒谬至极!”   然而批评不止,翻书不停。 第96章   正式出孝, 正值秋日,雍正帝决定为太妃们正式举办一场除服宴,以此来扫除这些年守孝生活中的苦晦。   雍正登基以来, 每年春节皇室宗室都会进宫拜见, 但先前由于三年孝期未满, 并无宴饮,这一日却是特地在御花园办了一场盛大的除服宴,囊括康熙所有遗妃以及直系子孙。   在直隶各地治水的九贝子和二十胤祎,也已回京复命,甚至连郑庄王府理郡王弘皙也召到宫中,当然,远在外地的叔侄三人和拘禁在府中的先帝长子胤褆,没能出席。   时隔三年左右, 檀雅再次踏出宁寿宫和安寿宫以外的土地, 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感慨的, 不过这么些年大多数时间都困守在一方宫殿之中, 她已经习惯了,不会放太多心神在伤春悲秋上。   从前檀雅是不爱这类宴席的, 毕竟宫中宴席无论食材多名贵,菜品多新鲜,也都是凉羹冷炙, 味道大为逊色。   然今日十分不同, 她快三年没吃肉了,往她的位置上一坐,眼神便定在菜上, 口水不自觉地分泌。   偏偏宫侍们上完菜, 雍正便开始讲话, 雍正讲完,皇后又讲了几句,皇后讲完,雍正甚至还语气尊敬地请佟佳皇贵太妃也讲几句。   檀雅看着肉的眼神几欲冒绿光,好在佟佳皇贵太妃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迅速结束,雍正终于宣布开宴。   旁人如何,檀雅没心神关注,她自己是近乎虔诚地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肉,蘸了蘸酱料,放进口中的那一刻,心中充盈着感动和幸福。   座位是按照品级安排的,佟佳皇贵太妃坐在首位,贵太妃瓜尔佳氏其次,然后是其他太妃们,檀雅等太嫔在第二排末尾,贵人等则是又往后排,两人一桌甚至三人一桌,菜品倒是没有差别。   正式开宴后,宴席中间有歌舞表演,各人皆不再如一开始雍正等人讲话时那般拘谨,偶尔也会与左右交谈几句。   苏贵人坐在檀雅斜后方,瞥见檀雅的筷子全都避开素菜,便微微倾向她,小声提醒道:“谨太嫔,时隔许久,不宜吃太多荤腥,恐肠胃不适。”   檀雅当然知道,但重口腹之欲的人,三年不吃肉,她是真忍不住。   苏贵人瞧她面上点头,筷子却根本不挪,便知道劝不住了,索性这席上每一碟菜都极精致,量不多,想必也不会有事……吧?   檀雅确实没事儿,色赫图氏当年生产时大伤,但到她这儿吃好喝好,还常活动,身体各处都很健康,头一天吃完肉,第二天起来面色红润,仿佛被滋润过一般。   但有些体虚的太妃,便没有这般幸运了,有的傍晚开始腹泻,有的半夜腹泻,折腾了许久,第二日全都开始喝药,可怜不已。   檀雅早晨起来,便听说这件事儿,然后又见到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的苏贵人,问了一嘴,苏贵人只说是没睡好,还一脸不希望她多问的神情。   但是闻柳悄悄跟主子说:“奴婢听守夜的宫女说,昨夜苏小主那屋的灯亮了两次。”   提醒她少吃荤腥的苏贵人反倒腹泻了,檀雅嘴角抽动,到底顾忌着苏贵人的自尊心,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略过。   不过这么多人身体不适,檀雅不放心宣太妃,便也不磨蹭,直接去瞧宣太妃。   宣太妃问清楚她的来由,道:“我多年来都少沾荤腥,昨日也未用多少,无碍。”   檀雅看宣太妃的面色,确实与平时没多大变化,但想起宣太妃自搬到安寿宫守孝以来,待在佛堂的时间远超在咸福宫时,活动的时间大大缩短,便又劝着她多与她们一起走动走动。   “您瞧宁安园修得多好,若是嫌宁园那边人多吵闹,便只在安园这边转转也好,总是跪坐在蒲团上,腿脚都不好了。”   宣太妃抚了一下膝盖,近来确实不甚灵便,便颔首道:“你说的是。”   檀雅注意到她的动作,搬了个圆凳坐在她身前,手上微微加了点力道为她按摩小腿,“皇贵太妃说,要赶在彻底凉下来之前,在安寿堂也办一场单独的除服宴,召我早膳后去文和轩。”   腿上被檀雅按得又疼又舒服,宣太妃额头上竟是出了一层薄汗,道:“皇贵太妃既是信任你,你好好做便是。”   檀雅微微一笑,小声道:“嫔妾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皇贵太妃瞧嫔妾闲不住,乐得撒手不管。”   宣太妃戳了戳她的额头,“莫要编排皇贵太妃。”   檀雅干脆靠在宣太妃肩头蹭了蹭,惹得宣太妃抿不住嘴,一直在笑。   额乐她们来用早膳,正瞧见她跟宣太妃撒娇的样子,纷纷掩嘴偷笑。   宣太妃含笑嗔道:“瞧你,教孩子们看笑话了吧?”   檀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理直气壮道:“嫔妾就爱亲近您,怎是笑话?她们小姑娘家家哪里懂咱们的情谊。”   额乐听到她这话,冲着伴读们挤眉弄眼,小嘴也在无声地说着什么,其他人则是忍不住又笑起来。   到底是大姑娘了,否则在前几年,这孩子定是要回几句嘴的。檀雅颇有几分小失落,连额乐都开始稳重了,越发显得她独树一帜。   早膳后,檀雅来到文和轩,佟佳皇贵太妃也并未完全做个甩手掌柜,吸取檀雅“文人雅士”主题的建议,便让人赶制读书人间流行的男子长衫,还另做了碧纱袍罩衫,在宁安园宴席前几日分发给各遗妃。   檀雅的主要任务,便是列菜单、准备各种娱乐器具,以及安排席位。   佟佳皇贵太妃邀请了皇后乌拉那拉氏,顺带还邀请了熹妃钮祜禄氏和齐妃李氏,至于那位极得宠的年贵妃,这一年多身子极差,连承乾宫都甚少出。   檀雅见有两宫之外的人参加,便请示佟佳皇贵太妃之后,特地派人去请了二十福晋乌日娜。   他们夫妻终于要腾出阿哥所,搬去宫外开府,也好借此机会为她践行。   衣服都是佟佳皇贵太妃命人赶制的,二十福晋是临近宴席才决定邀请的,檀雅估计不会有她的衣服,便派人说了宴会的主题,让她看看从胤祎那儿选一件浅绿色的衣服,改一改,拿到安寿宫来换。   二十福晋上头的婆婆不太管他们院子里的事儿,是以这几年过得颇为自在,也没有泯灭了天性,一听说要去安寿宫参加宴会,果真去胤祎那儿找衣服。   胤祎下职回来,听说福晋到他的寝室来,还有些奇怪,再听说她拿走了一件衣服,更是奇怪不已,便直接去了福晋屋里,然后就见二十福晋正穿着他的衣服,由绣娘量尺。   “你这是做什么?”   二十福晋瞥了他一眼,解释道:“改小,我要穿着去安寿宫参加宴席。”   “男装?”胤祎稀奇地坐到福晋对面,“怎么回事儿?”   绣娘量好了,二十福晋便当着他的面大喇喇地脱下来,随口道:“谨太嫔说的,就跟外头各种花会一样,这次安寿宫的宴席都要穿男装,还说要做什么曲水流觞,那是什么?”   胤祎给她解释一番,然后酸溜溜道:“爷在外头劳累,你倒好,吃喝玩乐,还出了花样儿了。”   二十福晋直率地“嗤”了一声,“我倒是宁愿与你换,我可不嫌累。”   胤祎长叹一声,瘫倒在榻上,“要是能换就好了,爷只想混吃等死,可皇兄不愿意养咱们了……”   二十福晋翻了个白眼,从没听说哪家的兄长要白养着弟弟的,也就他厚颜无耻,恨不得一辈子不离开皇宫。   ……   宴会当日,宁寿、安寿两宫的太妃们一同换上新衣服,皇后三人和二十福晋则是带着衣服来到安寿宫。   皇后三人不似二十福晋这般接受良好,是以一到安寿宫,见到满院子的太妃们全都穿着制式相同的士子长衫,映的她们身上的宫装反倒成了格格不入。   熹妃一脸迟疑,对皇后进言:“娘娘,如此,是否有些不合规矩?”   皇后原本也觉得有几分不妥当,碍于是皇贵太妃主持才不好说什么,可此时一听熹妃的话,再看齐妃也是一脸的审视,便淡淡地回了一句:“法不责众,有本宫顶着,你二人怕得什么。”   说完,便自去文和轩的偏殿换衣服。   其实这宴会,便是两宫的遗妃们换了衣服,也着实有些人放不开,甚至深觉那些真的乐在其中的太妃们皆不是规矩的。   可就像皇后所说,法不责众,万一出了问题,有品极高的娘娘顶着,她们便一边儿嫌弃一边儿离的远些,仿佛靠近就沾到不好的东西一般。   世间便是如此,百样人,各不相同,总有人的想法与你对立,不必强求,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檀雅就跟苏贵人等书香出身的太妃们凑在一块儿玩儿曲水流觞。   这园里一花一木一亭一石,单拎出哪一个,苏贵人她们都能作成诗,檀雅不成,罚酒也就罢了,非要作诗也每每惹出阵阵笑声,她就是脸皮再厚,也扛不住,便跑去投壶。   二十福晋换好衣服梳好头出来,将身后的辫子扯到胸前来把玩,走到檀雅身边,学着话本里的书生拱手弯腰,不伦不类地笑道:“娘娘,小生这厢有礼了。 ”   檀雅抬起手一扔,那箭便越过壶,直直地飞向那头的猫架,咯噔一声插在猫架上,吓得猫儿们全都炸毛。   连壶边闲聊的太妃们也吓了一跳,赶紧挪到一旁去,生怕人身安全受到危害。   檀雅略显遗憾地放下剩余的箭,扶二十福晋起身,问道:“我记得蒙古男人也梳辫子,你在蒙古没穿过男装吗?”   二十福晋摇头,“女子骑装也舒服,谁会去穿男人的衣服,丑的很。”   檀雅一想,也是,先前在热河行宫,这些蒙古格格们身上穿的骑装利落又好看,确实瞧不上男装。   “娘娘,额乐她们玩儿的是什么?”   几个姑娘,三都在安寿堂前头的空地上,三人一队,手里一人拿着跟棍棒,棍棒底下扁平,正对着一个圆球挥杆,最大的沅书在一旁的木牌上用炭笔记录。   檀雅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道:“捶丸呢,你可要过去一起?正好四人一队。”   二十福晋对这里的游戏都没什么兴趣,立即点头迈步往额乐她们那儿去。   檀雅四下看了一眼,宣太妃和佟佳皇贵太妃、贵太妃坐在一起喝酒闲聊,苏贵人她们已经从作诗变成作画,这投壶的没了她实力十分均衡,亦没有生命危险,便也跟着二十福晋一道过去,给姑娘们计分。   “输赢的有个彩头才有趣,哪队赢了,我便按照你们的喜好一人雕个摆件,如何?”   姑娘们全都高兴地应和,摩拳擦掌,较之方才更兴奋了许多。   分队的情况为:沅书和二十福晋各带一队,额乐、舒尔、吉兰与沅书一队,叶楚玳、茉雅奇、伽珞和二十福晋一队。   分配还算平均,对局时也就比较有可看性,没多久便将一些佟佳皇贵太妃和皇后等人引过来观看,宫侍们为了主子们舒服,立即便来了桌椅,摆上茶点。   皇后和佟佳皇贵太妃她们知道还有彩头,纷纷也都说要给赢家些奖赏,最后姑娘们弄了一头汗,由二十福晋这一队赢得了胜利。   额乐那队没拿到奖赏也不失落,放下捶丸棍又去玩儿旁的。   伽珞没跟着她们走,而是来到檀雅面前,不好意思道:“娘娘,伽珞不要摆件,要一个棋盘可以吗?”   “当然可以,棋盘可比摆件儿容易多了。”   “谢谢娘娘。”   檀雅含笑目送小姑娘走远,转向佟佳皇贵太妃等人,问道:“娘娘们可要试一试?”   佟佳皇贵太妃摆手,“这一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小姑娘似的跑动。”   檀雅道:“也不是非要跑动,定点击打,球进洞便算胜。”   如此,确实不需要跑动,便是熹妃心里念叨着“规矩”,也没有反驳,而这次分队,直接按照先帝和新帝妃嫔区分,正好三人一队,檀雅依旧计分。   佟佳皇贵太妃试了试那捶丸棍的手感,笑着道:“咱们也得有个彩头才好,若是皇后赢了,我屋里有一座珊瑚盆景,便送给你。”   皇后也不扫兴,难得露出笑脸,也添了她这方的彩头,熹妃和齐妃也都说了几样儿珍贵的物品。   贵太妃和宣太妃没明说,不过佟佳皇贵太妃既然说了有彩头,倒是皇后若是真的赢了,她们定也不会吝啬。   这宫里的老太妃,哪一个手里没有点儿宝贝,尤其是佟佳皇贵太妃那座珊瑚盆景,底座的盆都不是一般陶瓷,是玉做的,极名贵。   檀雅在旁边儿听得咂舌,不过佟佳皇贵太妃竟是指名给皇后,偏心也是很明显了。   可惜她们的比赛比起姑娘们,着实有些没看头,明显能看出皇后在谦让,至于几位太妃,丝毫没将这当成比赛,就玩儿个热闹。   檀雅手搭在木牌上,瞧着她们慢悠悠地击球,球再慢悠悠地错过洞,对这种没有竞技心的场景,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而她们这个打法,竟还颇得趣味儿,一个球进不去也打的欢,每队皆轮了十几个球之后,由齐妃打破僵局,一杆进洞。   檀雅立即宣布皇后一队获胜,恭喜完皇后三人,便溜走自个儿玩儿去,她跟这些人有代沟,还是小姑娘们有趣。   这一日,安寿宫到晚宴结束方才静下来,第二日各处便恢复原样。   没多久,雍正下旨给沅书赐婚孝惠章皇后的侄孙,备嫁的日子乃至往后许多年,这一日的记忆都不曾消退。 第97章   檀雅等人觉得沅书的指婚旨意来的突然, 只是因为不舍,实际这姑娘已经十八岁,比照历年出嫁的格格, 不算大却也不小了。   未来额驸是孝惠章皇后的侄孙博尔济吉特·观音保, 曾经是雍正身边的一等侍卫,后来封了郡王世子,待到两人大婚后,便要一起回蒙古去。   宣太妃亦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 也是沅书未来额驸的长辈, 只是久居深宫, 并未见过这个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年轻后辈, 没办法给沅书作太多介绍, 只能给她讲一讲博尔济吉特氏这一支的家族构成以及蒙古那边儿的生活习性。   但是家族成员经过几十年,早就已经有巨大的变化,宣太妃也并不全都知道;至于蒙古的生活习性,几十年也是有变化的, 反倒是二十福晋乌日娜对沅书的帮助更大一些。   檀雅则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告诉她如何才能过好,其中最重要的一点, 便是她自己要立起来,否则谁都能拿捏她。   沅书对于突如其来的婚事有些惶然, 一连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见太妃们如此费心,越发愧疚,强忍着不安表现出平静的模样。   只是并不成功。   她这种性格, 约莫是跟废太子这些年的境遇有关。   她出生没多久, 太子胤礽第一次被废, 虽然没多久又复立,但是很快就又被拘禁在咸安宫中,即便年纪小,恐怕也感受到了身边人的绝望,对幼小的心灵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所以才小心翼翼,遇事第一时间选择为难自己。   众人劝解过不止一次,在安寿宫守孝这两年她开朗了些许,然而依旧让人放心不下。   这种焦虑,由指婚而始,慢慢在檀雅她们这小院儿蔓延开来。   平时最闲不住的人消停下来,最活泼的孩子一脸有心事的模样,引得佟佳皇贵太妃侧目,一问她们,得知是为沅书格格出嫁一事,顿时无语。   檀雅叹气,“嫔妾自是知道这情绪不该,可姑娘出嫁,跟媳妇娶进门,心情实在不同,根本控制不住。”   “也就在安寿宫住了两年多,本宫实在难以相信你们对那孩子已经有了那么深的情谊。”佟佳皇贵太妃语气颇冷漠道,“那孩子乖巧有余,心事却太多,可不如额乐她们讨喜。”   宣太妃缓慢地转动手里的佛珠,并不作声。   倒是高嫔,一边抚摸卿娘脊背上的猫,一边瞧着她们二人,问道:“二位该不是瞧着沅书格格出嫁,便想到咱们额乐格格才这般的吧?”   檀雅和宣太妃对视一眼,皆未反驳,算是默认了。   高嫔也叹了一声,“莫说你们,我一想到额乐要出嫁,这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儿。”   佟佳皇贵太妃戴着甲套的手无意识地敲了敲茶几,道:“格格还未至嫁年,也不必提前几年强说愁。”   人皆有负面情绪,重要的是如何排解,檀雅知道如今这伤感的情绪要不得,便想找些事情做,正好先前答应的彩头需要做,她便又让人送了些好木头过来,做起活儿来。   先前便答应按照她们各自的喜好定制,有了伽珞主动说出期望之物在前,檀雅也不自己想了,干脆问好其余人想要的东西,直接做。   熟能生巧,她变成色赫图氏这十来年,若说正事,几乎没干啥,可那些乱七八糟的手艺活,却没少学,各种材质的木头更是她这几年的新宠,几乎日日都要摸两把。   伽珞想要的棋盘容易一些,盘面无法做额外加工,檀雅便将心思放在四周和棋盘腿上,精心雕刻花纹。   沉下心思忙活了几日,心情便重新平静下来,赶巧这一日下雨,闻柳拿麻将出来擦拭,檀雅这才想起她忘了什么,连忙活动活动久坐而僵硬的肩膀,组局打麻将。   佟佳皇贵太妃是她首要邀请的人,待到佟佳皇贵太妃同意后,檀雅又邀请高太嫔,最后将宣太妃从佛堂拉过来,四个人便聚在文和轩的西偏殿。   佟佳皇贵太妃说她这儿有麻将牌,不用檀雅带,檀雅便空手过来的,当然,闻柳替她揣了钱。   檀雅那儿的麻将牌,是骨面贴竹的材质,普通的宫廷制造,虽说年头比较久,不过保存的相当不错,棱角被磨得圆滑,反倒手感颇好,并不影响使用。   这是看到佟佳皇贵太妃的麻将之前,檀雅的想法,等到皇贵太妃的麻将拿出来,她的心立即就被那莹白剔透的艺术品征服——那竟是一套象牙麻将。   而佟佳皇贵太妃颇感慨道:“这是当年先帝为太皇太后打造的,后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赏给孝懿仁皇后,孝懿仁皇后又给了本宫。”   檀雅摸着那质感,心说光凭这经手过的人,要是保存下去传至后世,可不得价值连城吗。   不过现在嘛,它们就是个麻将而已。   四个人自从落座,檀雅便没赢过,掏钱掏的她都快有麻木了,另外三家反倒笑容不断,哪怕赢得那点儿小钱还不足她们一顿饭的花销。   “哗啦啦——”   众人双手洗牌,佟佳皇贵太妃戏谑道:“谨嫔这牌技,是本宫迄今为止见过最有进步可能的。”   宣太妃却笑道:“谨嫔的牌技可是十年如一日,丝毫没有进步。 ”   檀雅大言不惭道:“嫔妾这初心不改的品质,娘娘们从哪儿找第二个?还能送钱嘞。”   高嫔和周围的宫女们全都笑起来,佟佳皇贵太妃含笑不赞同道:“怎能是你送钱,分明是本宫凭实力赢的。”   檀雅不服,提出换一种打法。   宣太妃一听,笑着对佟佳皇贵太妃道:“她这是想用运气取胜了。”顺便说了当年在咸福宫,檀雅和苏贵人赌一年素,靠着这新玩儿法慢慢赢回来的事儿。   佟佳皇贵太妃倒是不介意换一种玩法,听檀雅讲解完规则,笑道:“还真是凭运气。”   可惜今日檀雅走背运,依旧频频给佟佳皇贵太妃送牌,半日玩下来,闻柳带过来的碎银子全都输完了。   檀雅看着空空如也的荷包,还不相信她竟然这么败家,可怜兮兮地问:“娘娘,明日能换铜板吗?嫔妾攒点儿私房也不容易。”   “本宫还以为你输成这样,明日便不会再玩儿了。”   檀雅微微耸肩,洒脱道:“嫔妾就是说说,娱乐而已,哪至于输点钱就使性子。”   牌技不好,牌品还是有的。   就是穷。   偏偏瘾头还大……   佟佳皇贵太妃无名指和小指上皆套着甲套,拇指食指捏着象牙麻将把玩,随口道:“铜钱便算了,你做些竹片作筹码,除夕可拿竹片,到本宫这儿来换东西。”   “这般,娘娘您岂不是亏了?”   佟佳皇贵太妃睨了她一眼,轻笑道:“本宫有的是宝贝,你能赢本宫就敢给。”   檀雅也想拥有这样的豪气,不过她也不是占人便宜的人,便道:“嫔妾别的没有,手艺还是有些的,娘娘若是也有想要的东西,也可跟嫔妾换。”   佟佳皇贵太妃稍加思索,并未拒绝,颔首答应。   稍后,她们又确定了檀雅所做竹片代表的面额,大致确定下来,檀雅便用了一整日,做出一堆花样区分面额大小的镂空竹片,作为日后她们打牌的筹码。   而檀雅忙碌的这一日,佟佳皇贵太妃让人去请了贵太妃瓜尔佳氏来打麻将,还是佟佳皇贵太妃赢得最多,不过四个人皆有输有赢,不似檀雅在时一边倒的局面。   赶麻将局,向来是来得早便能先做上桌,贵太妃许是待在宁寿宫里极无聊,打了一日,第二日早早便来到安寿宫,那意思分明是还想玩儿。   檀雅到文和轩来,瞧见她笑容都没变,行过礼后,便指着闻柳手里托盘上她雕好的竹片,跟贵太妃说:“这是皇贵太妃让嫔妾做的,以后咱们打牌,输赢皆用这竹片代替银子。”   贵太妃闻言,取了一片,翻看后,赞道:“谨嫔亲手做的?可真厉害!”   然后又转向佟佳皇贵太妃,笑道:“皇贵太妃好巧的心思,咱们大清禁赌,用这竹片作筹码,不牵扯银钱,只怡情,不涉赌,丝毫不招人眼。”   佟佳皇贵太妃先前可没这个想法,纯粹是因为换铜板不方便罢了,只是瓜尔佳氏这般说,她也没反驳,只招呼道:“谨嫔,分一分,咱们坐下玩儿吧。”   宣太妃知道贵太妃来,就没过来,是以檀雅依旧上了桌,只是她的牌技,实在不好,一个半时辰下来,大面额的竹片便输出去两张。   不过不是输钱,檀雅也不心疼,能不能从佟佳皇贵太妃那儿换东西,她也不在意,还能笑呵呵地闲聊。   “沅书格格明年出嫁,嫔妾想着,到底一个宫住了两年,准备和苏贵人、额乐她们一起为她绣嫁衣。”   佟佳皇贵太妃挑眉,“你还有功夫绣嫁衣?”   “每日搓麻也才半日,剩下的时间,就能做些旁的事。”檀雅边摸牌边道,“而且这两宫里,牌搭子最好找,若是忙了,嫔妾便让地方出来,也好教嫔妾少输几次。”   贵太妃也笑道:“若说两宫里谁最忙,定是谨嫔,从前在储秀宫,总能听说她又弄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胤禧那孩子每日一睁眼,就眼巴巴地瞧咸福宫那边儿,可将我酸的呦……”   檀雅笑,“胤祜和额乐小时候都闹腾,可不像胤禧稳重,现在更是,都有些风度翩翩的才子模样了。”   胤禧确实才华横溢,书画皆好,檀雅是二十二亲额娘,也承认她儿子这方面比起胤禧,确实算得上平庸。   而贵太妃面上的骄傲也不遮掩,“如今出了孝,我就等着他成婚呢。”   胤祜不在眼前,檀雅便没想起来他们都十五岁了,问道:“可是要安排人事宫女了?”   贵太妃点头,“我在瞧着呢,因着先帝孝期,比旁的皇子都晚了。”她看向高嫔,问道,“我记得胤祎当初是十三岁吧?”   “是。”   檀雅听两人全都一脸自然,不发表看法,默默地看牌。   可这话题,贵太妃哪会落下她,又对她说:“胤祜在外头游学,你们也没法儿安排人事宫女,着实有些不好。我就担心有那狐媚的,带坏了他们,不如早做安排。”   “胤祎和胤祜都不是那样的孩子。”檀雅不在意道,“我倒是觉得,他们这个年纪不够自制,没尝到倒还好,万一尝到,一放纵又没人看顾,再伤了身体,反倒不好。”   贵太妃一推牌,胡了,伸手收竹片,嘴上道:“是以我想寻两个稳重的,可不能缠着爷们儿不放。”   说起来,可怜还是姑娘可怜,她口中稳重的,便是模样不甚出众,性子也规矩,许多皇子的人事宫女都这般,几乎都不受皇子们宠爱,最后蔫在后院里。   檀雅宁愿胤祜在外头没有人事宫女教导,等到回京后直接大婚娶妻,也少祸害几个姑娘。   可惜不可能,宫里惯常给皇子指婚,都要先指一两个人进皇子后院,以至于好些福晋还没进门,庶出孩子都有了,男人还想要嫡子,也不想想他们给嫡子创造安全舒适的环境了吗?   古代家族资源有限,通常只会选择一个继承家业的孩子倾斜大量资源,其他人所得甚少,这种情况,无论是当娘的还是当儿子的,能不争吗?   “我只希望胤祜和她将来的嫡福晋好好生儿育女,有没有人事宫女都无妨,左右又不是没有旁的教育法子。”   贵太妃没想过会有人不想守着这祖制,只以为她是跟儿子离得远才这么安慰自己,便道:“等胤祜回来就安排,也来得及。”   檀雅弯了弯嘴角,就算是回应了。   佟佳皇贵太妃听她们说了好一通,估摸出两人是意见相左,便打断道:“都少将心放在孩子们身上,过好自个儿的好半辈子才是正事。”   高嫔一听,就知道佟佳皇贵太妃拉了偏架,轻轻一笑,道:“两位娘娘,今日也坐了不算的时间了,不如便散了吧。”   贵太妃还有些意犹未尽,只是轻轻敲了敲腰,确实累了,便同意散了。   檀雅回去,苏贵人已经跟姑娘们分出各人要绣的部分,见她回来便将她那块布拿过来。   檀雅让闻柳先收着,半靠在榻上,提及今日跟贵太妃的对话,道:“如今新帝可不会像先帝在的时候那般方便过问弟弟的后院,正好,我可不会给胤祜安排什么人事宫女。”   苏贵人低头劈线,头也不抬地说:“历来如此,你才是特例,低调些做你的事,甭管旁人如何。”   檀雅叹气。   过了半个月左右,贵太妃果然给胤禧安排了两个人事宫女,又有胤祎和二十福晋出宫开府,最小的先帝二十三皇子胤祁和二十四皇子胤袐便迁到中所去,正好给两个即将成年成婚的哥哥留出更宽敞的空间来。   又有十一月份,贵妃年氏病重,被雍正晋封为皇贵妃,最终于十一月二十三薨逝。   虽说她这一辈子,荣宠不断,死后也十分尊荣,然生前体弱,所生孩子一个也皆体弱,几个孩子全都早夭,想必心里也有许多苦楚。   檀雅便逮着额乐到跟前,耳提面命:福气,有命享才是福气,别的都是虚的。   至于对茉雅奇几个伴读,则是悄悄道:“女子名声是重要,可等你们指婚了,只别随意祸害人,霸道些也无妨,太妃们活到这岁数,甭管是谁,都是能给你们撑撑腰的。”   几个姑娘推推搡搡,靠在她身边,依赖道:“娘娘您真好。”   额乐左右看,好嘛,她这个女儿反倒没有位置了。 第98章   皇贵妃年氏所生的福惠阿哥, 十分得雍正疼爱,在皇贵妃薨逝后,雍正亲自将六岁的福惠阿哥带在身边教养。   宫里宫外隐隐有一股风, 说是当年先帝就是亲自教养太子,福惠阿哥住在养心殿, 是否是皇上属意其为储君之意。   这次,两宫对外头的消息获取的极快, 檀雅得知这一传闻, 便令闻柳私下里约束她们的人, 不准掺和任何关于储君的谈论, 以免祸从口出。   这宫里宫外听风是雨的能力,檀雅这么些年早就领教了, 深知皇家变幻莫测, 最不能以一时之势瞧人,更何况这福惠阿哥随了他额娘的体弱, 雍正非昏庸君主,再是疼爱幼子, 选择也不会将一个身体不好的阿哥列为储君备选。   事实证明, 檀雅的想法是对的,因为皇贵妃薨逝还未满一月,朝中便忽然有人弹劾皇贵妃亲兄长年羹尧的九十二项大罪状, 雍正表现的一副念其功劳的模样,不处以极刑,而是让年羹尧自缢。   一时间, 自雍正登基以来, 连蒙古王公贵族、地方巡抚都要叩拜的权臣年羹尧, 从风光无限一下子倒台, 其党羽也在开年后陆陆续续被拔除,或死罪或罢官,毫不留情。   再没有人说雍正属意福惠阿哥为储君,毕竟若是真有意,怎么可能会这么直接了当地惩处福惠阿哥的亲舅舅,其子或处死或发配,甚至连年羹尧父兄也都罢官。   而原本就因为生母薨逝大病一场的福惠阿哥,好不容易稍有好转,在舅舅自缢后,又病了一场。   他一个小孩子,按理来说养病期间不该这知道这些的,可偏偏他就知道了,以至于雍正发怒,发落了好几个福惠阿哥身边的宫侍,但本就差的身体,越发糟,再发落没规矩的宫侍,也无用。   雍正如今四个儿子,最大的弘时与他不亲近,弘昼贪玩任性,最小的福惠身体不好,唯有弘历,虽说有些毛病,却着实聪慧。   雍正身体也不如康熙强健,登基劳心劳力,如今倒是想要放松养命,可这朝政也实在不允许,着实无奈。   年羹尧官居要职,且确实能力出众,若非这几年越发嚣张跋扈,在外百姓只知“年大将军”威名赫赫,不知天子,雍正也不至于容忍不了,而他这一倒台,各处皆要重新权衡安排,从年底到第二年年初,雍正都不得闲。   胤祜送年礼回京,又给他额娘们买了一批书,雍正也都截了下来,然后将先前他看完挑选过的话本派人送去了安寿宫。   檀雅收到一小箱胤祜搜罗的话本,实在惊喜,不住跟宣太妃她们炫耀:“要说还是胤祜懂我。”   定太妃又进宫小住,瞧见她那得意的样子,笑道:“我住在胤裪府里,不爱出门,也就富察氏常来请安,其他时候要么种花要么礼佛,这日子可不如谨嫔在身边时热闹。”   宣太妃道:“那这次无论如何要多住些日子,别管履郡王夫妻。”   定太妃倒是十分意动,只是想了想,还是道:“下次吧,若是常住,还是要做些准备,也得提前知会胤裪夫妻一声。”   檀雅笑道:“您若是愿意长住些日子,赶上五六月份,宁安园绿起来,每日去转一转,心旷神怡。”   定太妃是真的想念她们几人,是以比另外几个出宫荣养的太妃进宫都勤快,此时听檀雅这么一说,更加心动,住了三日,回去便跟儿子儿媳说,要搬到宫中住些日子。   胤裪夫妻自然劝她:“您都出来了,哪能再想进宫长住便进宫去呢?再说宫里太妃们住的紧巴,哪有府里单独一个院子住着舒服。”   定太妃早就决定了,自然应对自如:“皇贵太妃已经答应了,皇后也说,我想到安寿宫住多久都无妨,你们两个不必多言。”   “额娘,是不是儿子哪里做的不好,您直说,儿子一定改,您能不能别进宫长住?”   定太妃好好的兴头,让他们这么一弄,败了兴,平时那般和蔼的老人,直接让侍女送两人出去,别在这儿打扰她。   履郡王和福晋愁得慌,回去商量不出什么,履郡王第二日进宫汇报差事时,便作出一副有事的模样,磨蹭着不走。   他向来是个敦厚不掺和事的性子,如此姿态,雍正便问道:“可是有事禀报?”   履郡王躬身,一脸不安道:“回皇上,臣是有些关于臣额娘的事向皇上请罪……”   雍正意外,“定太妃?朕瞧着定太妃身体硬朗,你有何罪要请?”   “臣不知臣何处做的不好,以至于臣额娘非要进宫长住,但一定是臣的错。”履郡王跪下,蔫头耷脑道:“好不容易皇阿玛开恩,允许臣等迎额娘出宫荣养,无论如何,这宫外有儿孙承欢膝下,不是更快活吗?”   雍正挑眉,意味深长地问:“你确定?”   履郡王想起幼时记忆,肯定道:“臣幼时养在苏麻喇姑身边,见识过太妃们的日子,虽是衣食无忧,却有些孤苦寂寞,无法排解。”   最重要的是,旁的太妃娘娘想出宫都出不来,他额娘还想进宫去,他该如何做人?   而雍正因着胤裪的性格,对他比旁的兄弟更信重,是以还要疼惜几分,没往累死上派发差事,如今看来,确实是太闲了,竟是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年羹尧自裁,朝中官职变更众多,去年,总管内务府大臣一人迁去别处,一人于年底病逝,你这几年差事当得尚可,便充总管内务府大臣一职。”   履郡王没想到为了额娘要进宫长住的事来找皇上,却忽然天降重任,但总归是受重用好过边缘化,立即表示一定会鞠躬尽瘁,尽忠职守。   雍正又吩咐了几件事,方才道:“以定太妃的心性,自然不是那等无理取闹之人,你们若强加意愿在太妃身上,教太妃不如意,反倒是在以子孙孝道裹挟太妃。”   “皇上恕罪,臣并无此意……”   雍正抬手制止,“多说无益,教你福晋进宫向太妃们请安,看一看便知,莫要自以为是。”   履郡王回府,将皇上所说转达给福晋,福晋想起先前去咸福宫请安时,恍然道:“谨太嫔最懂怡然自乐,兴许真是咱们想差了。”   于是福晋再去向定太妃请安时,便情真意切道:“郡王确实是放心不下您,但也不愿您心情不爽快,下回您进宫请安,儿媳与您一道去安寿宫,安郡王的心,如何?”   定太妃自然同意,且如今还有几分春寒料峭,进宫长住也是折腾。   于是婆媳二人于下月初一,一同进宫,先是去皇后的长春宫请安,进宫不久便看见到了荣太妃马佳氏和宜太妃郭络罗氏的轿辇。   荣太妃如今年迈,身体不好,轿子走得极慢,宜太妃许是为了迁就她的速度,两人并行,没多久便教定太妃婆媳两个赶上。   先帝已逝,如今她们品级相同,而九贝子胤禟总算没有一直被皇上迁怒,近来颇有些干劲十足,因此宜太妃眉间郁色较先帝刚去时散了不少,三人的轿辇并排而行,倒也能心平气和地说话闲聊几句。   至于惠太妃,她刚出宫后,常常称病不来请安,待到后来废太子离了咸安宫一事在私下里传开来,她进宫便按时起来,也不似当年四妃之首时的骄傲,为的是什么,她们皆心知肚明,也都不揭穿开来。   然今年春节后,惠太妃便染了风寒,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廉亲王特地向雍正请病,已经有两月未进宫。   皇后对几人态度客气有礼,一起说了些话,荣太妃和宜太妃便告辞出宫。   定太妃没提离开,皇后便知她老人家是要去安寿宫,温和道:“今日还有些命妇要来宫中请安,否则本宫也和太妃一道去安寿宫坐坐了。”   “您能常常走动,心情也能舒朗,对身体好。”   皇后弯起嘴角,笑道:“我从前不爱打牌,近来偶尔跟皇贵太妃她们玩儿一玩儿,竟也觉出几分趣味来。”   定太妃顿时好笑起来,“没少赢谨嫔吧?”   皇后轻笑,正巧宫女进来禀报,有哪家福晋到长春宫了,她便对婆媳二人道:“我不耽误你们时间了,早些到安寿宫,也能多待些时辰。”   定太妃和履郡王福晋出去后,和那位福晋碰上,相互见礼,便一路往安寿宫去。   长春宫和安寿宫,在紫禁城的一东一西,距离颇远。   履郡王福晋想起方才定太妃和皇后闲聊时的模样,稀奇道:“皇后娘娘早年颇严肃,想不到进宫后竟温和许多。”   而且还打麻将?履郡王福晋可想象不到,从前那位规矩至极的四嫂,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定太妃却不以为奇,待到了安寿宫,先去拜见佟佳皇贵太妃,从文和轩正厅出来,并未直接去宣太妃和檀雅她们那儿,而是左转进了偏殿。   两人一进屋,就瞧见各站一方天地的女人们,穿着样式差不多的罩衫,正在挥毫作画,而这画与画还不同,履郡王福晋忍不住露出惊奇之色。   定太妃对行礼的众人摆了摆手,走到苏贵人身边儿,也不理儿媳,跟苏贵人说了几句话,便不再打扰,带着儿媳离开偏殿。   履郡王福晋想问,可定太妃没有为她解答的意思,直接进了姑娘们平常读书的地方,这里修得明亮,课程缩减后她们也常待在这儿。   沅书坐在左侧窗下刺绣,伽珞和舒尔在对弈。   定太妃一问,得知额乐她们一起在膳房做菜,便又带着儿媳出去,径直往宣太妃住的院子去。   宣太妃知道她今日会来,是以都没去佛堂,瞧见履郡王福晋还有些许意外,得知缘由后,却没说什么,只让她们婆媳去给定太妃准备的屋子看看。   那屋子就在宣太妃寝殿的西侧,不算大,里外间就靠一层帘子隔断,比当初咸福宫的西配殿小,更比郡王府单独一个院子小。   论理,定太妃如今也是妃位,该有资格得一个单独的院子的,可她丝毫不介意,招呼儿媳做,她的宫女还熟稔的出去端茶端点心,真就当自个儿家一般。   “今日不留宿,临走前,我再带你去宁安园转转。”   履郡王福晋这才问起那画室是怎么回事儿,得到解答后,感叹:“太妃们可真会自得其乐。”   “这算得了什么?”定太妃饮了一口茶,淡淡道,“先前那般劝过你,还以为你能开开窍,谁知生了嫡子,眼珠子似的,非必要不出去。”   “孩子还小,儿媳实在放心不下……”   定太妃不爱多管闲事惹人厌烦,此时借着这个机会便道:“知道你们夫妻好不容易得了嫡子,心里重视,可也不看看将孩子都拘成什么样了,一点儿孩子的活泼都没有,腿脚瞧着都不结实。”   “当初胤祜和额乐在咸福宫里,跑跑闹闹,你看他们可爱生病,磕一下碰一下要不了命,倒是你们将孩子养得弱气,才要命。”   她难得这般严厉,履郡王福晋虚心听着,一句不反驳。   定太妃点点她便罢了,瞧她喝完茶,便带她去檀雅屋里。   檀雅一人,占了一个正屋和一个东屋,住进来后将两个屋子的墙凿开来作她单独的工作间,东屋那头,一折过去,又是木头又是书架,还有些陈列架摆着些乱七八糟的手工艺品,其中以木雕居多,看得履郡王福晋眼花缭乱。   檀雅今日没做活,书架上的帘布扯开大半,而几本书散落在榻上。她招呼两人坐,随手将书放在茶几上。   履郡王福晋看到封皮上的名字,怎么都觉得不似正经书,便问道:“谨太嫔,这是……”   “话本,胤祜在外头搜罗的。”檀雅说着,略显嫌弃的扒拉一下,道,“也不知道民间百姓为何是这种品味,这些才子佳人的话本,看了一本,下一本还是一样的起承转合,可不如神鬼志异、奇人异事有趣。”   她们围绕着檀雅的话本以及木制品聊了一会儿,额乐几人便带着她们刚做好的点心过来,请定太妃婆媳享用。   履郡王福晋看着几人脸上无忧无虑的笑脸,再想到婆婆先前说的话,心中酸涩。   午膳,众人一道在宣太妃屋里用的,用完膳,一行人小坐片刻,一道去宁安园里散步消食。   初春时,树木将绿未绿,有些空地上微微冒出些嫩芽,并不如夏日那般美,可观此时之景便能想象到盛夏时节的盛况。   婆媳二人出宫后,定太妃问她:“可放心了?”   履郡王福晋实在说不出反驳的话,便道:“额娘放心,回府后儿媳定为您劝郡王。”   而履郡王听了福晋所述,张了张嘴,“照你所说,安寿宫便没有一处不好了?”   “倒也不是。”福晋实事求是道,“额娘的居所属实小了些,不过一应俱全,干净整洁,想必时时打扫。”   说到后来,还是好话,履郡王无言以对。   福晋果真认真地劝说:“额娘也说了,她就是住个月余左右,皇上和皇后都不在意,咱们何必惹额娘不快?”   如此,定太妃便真的收拾些常用贴身物件儿,住进了安寿宫,喂鱼种花打麻将,日子充实。   履郡王如今做总管内务府大臣,进宫越加频繁,雍正甚至还主动提起此事,颇为自得道:“若论起开明,十二弟你远远不及朕。”   履郡王胤裪:“……”你是皇上,你说得都对。 第99章   格格要出嫁, 身边儿的陪嫁随侍众多,安寿宫地方有限,太妃们身边伺候的人都不多, 因此沅书身边伺候的几人万万不够,原是该出嫁前再将人分配过来,并陪嫁物品一道跟格格前往蒙古。   但宫中已经三十余年没有格格出嫁, 沅书作为新帝登基第一个抚蒙的格格, 无论是皇上还是皇后,都极为重视,是以皇后乌拉那拉氏特地征询过雍正的意见,命内务府提前选了一批人,先到沅书格格身边伺候,待到挑选出来陪嫁之人,提前熟悉,方便伺候。   这些宫侍每日到安寿宫报到,随身伺候沅书格格。   此乃皇后的慈爱, 原本是大好事,但很快,檀雅等人便发现沅书的情绪不甚好, 眼底青黑, 每日里强颜欢笑。   檀雅问她, 她只说没睡好,一点儿事儿没有。   到底她是大姑娘了, 也不像茉雅奇几个过来时还未定性,什么心事都与她说, 檀雅也不能逼着小姑娘说她的心事, 便找了额乐来, 让她们小姑娘聊去。   沅书对颇为照顾她的太妃们确实亲近,可有些心事实在不愿意对太妃们说出来,但换成额乐这个小姑姑,开口便容易了许多。   而她一说原因,额乐立即便炸了,“来人!传我的令!让内务府派来伺候的人,全都跪到外头去!”   沅书立即拉住额乐的袖子,紧张道:“姑姑,不必如此吧?”   额乐瞪了她一眼,气道:“什么不必如此?我还要说你呢!你才是主子,还能教些奴婢拿捏住?”   “不是……”沅书有些心虚,解释道,“蒙古山迢路远,她们不愿意陪嫁,也是人之常情……”   不愿意陪嫁,就能故意不好好伺候吗?   额乐越发生气,“那也不是她们怠慢的理由!藐视宫规,必须严惩!”   屋外熙熙攘攘,一众宫女太监们跪在地上,一头雾水,不知道缘由,也有那心虚地,下意识地便喊冤。   声音传进屋内,也传到周遭去,叶楚玳从她屋里走出来,瞧见这一群人跪在地上,皱了皱眉头,沿着廊下走到姐姐门外。   额乐正是此时和沅书出现在门口,众人一见主子出现,喊冤声更大了些,她也不理,只道:“我要去见皇嫂,你要去何处?”   叶楚玳朝跪在地上的宫侍们瞥了一眼,问:“姑姑,这是为何?”   额乐冷笑,“胆敢欺主,便要承担后果。”   叶楚玳就和沅书住在一个院子,自然见过听过的多一些,闻言,马上道:“这些没规矩的奴婢,是得重罚。”   “冤枉啊。”   “格格,奴婢绝不敢欺主。”   “奴婢没有……”   “格格们岂会平白冤枉你们?”额乐眼神凶悍,随即又收了收,状似给她们机会似的说道,“互相指证吧,是全都去慎刑司,还是抓住一线生机,全在你们自己。”   慎刑司是什么地方,只要送进去,不管有没有错,先要掉一层皮,能活着出来也都没了好去处,更遑论直接死在里面的。   于是一群人立即便互相攀咬起来,这个指证那个故意弄脏格格的衣服,那个又指证另外一个见格格脾气和善就故意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想惹格格不喜,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小事,总之半数人都有怠慢的行为,就为了不被格格选中去蒙古。   内务府一并派来的,还有两个老嬷嬷,两人跪在众人前方,面上虽然惶恐,可却并不什么慌张,只是在额乐看向她们时,请罪:“奴婢管束不力,请格格责罚。”   一直没有人指证这二人,但额乐不认为她们会不知情,至于管束不力……呵,倚老卖老有她们,正经管事时反倒管束不力了,如此,要她们何用?   是以额乐根本不顺着二人的请罪说话,只转向其余宫侍,淡淡道:“若有揭发两位嬷嬷之人,罪减一等,当然,本格格允许两位嬷嬷分辨。”   那两个老嬷嬷的脸色霎时一变,原来的淡定全无,声音颤抖地求饶。   沅书咬住嘴唇,却不敢阻挠姑姑,叶楚玳倒是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姑姑,神清气爽。   大多数人,皆是为利益所驱,之前不攀扯,可能有些顾虑,此时得了格格的话,还能减罪,底下人便开始不管不顾地揭发起来。   不过揭发来揭发去,这些宫侍们知道的甚少,没什么严重的事揭发出来,往大了说也就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直到沅书格格的奶嬷嬷忽然跪在额乐面前,边抹泪边为自家格格抱不平,“格格,您要为我家格格做主啊,她们两个都是内里藏奸的,不止一次在格格面前说她们乃是皇后娘娘指派过来的,最是规矩,格格无论做什么,她们都要说做的不好做得不对,有失规矩,然后按照她们所说做了才行……”   额乐一脚踹在其中一人肩头,斥道:“怎么?太妃们教养的格格,到你们这儿还没规矩了?!还敢拿我皇嫂作伐子,你们是什么东西?就能代表我皇嫂了?!”   “奴婢不敢!”   “格格饶命!”   被踹倒的嬷嬷都不敢喊疼,连忙爬起来求饶,另一个更是一个劲儿地磕头,不一会儿额头便见了血。   檀雅听说这边儿闹出事儿来,便带着两个宫女过来,她听了有一会儿,已经听了个大概,却始终没出面,只由着额乐处理。   她到底多活些年头,当然知道这两个嬷嬷为何这般做,不过是想要到蒙古公主府后,继续拿捏公主罢了。   至于沅书的奶嬷嬷……   檀雅微微眯了眯眼,事情显然不是一日两日发生的,日积月累,她却从不过来禀报宣太妃或者她们任何一人,若说心中没有些小心思,她是不信的。   而额乐当然不会饶了她们,踢了一脚已经是怒极,冷冷地扫视一眼,便抬步往院门走,叶楚玳立即扯着沅书跟上去。   闻柳看着跪了一院子的人,问主子:“娘娘,这些人……”   檀雅转身往回走,淡淡道:“跪着吧,以儆效尤。”   额乐她们是径直出了安寿宫往长春宫而去,檀雅从南门走出去,则是往文和轩走,这安寿宫的一宫之主,到底是佟佳皇贵太妃,发生了这样的事,还是要知会皇贵太妃一声的。   这头动静闹得不小,佟佳皇贵太妃也听人回禀了,只是不清楚内情,现下一听她说起,却是直接摇摇头,道:“沅书格格这性格,实在太软糯了些。”   檀雅沉默,孩子确有天性,更多的却是后天养成,约莫她在咸安宫长大的十来年,也没人有心情好好教养她。   佟佳皇贵太妃又道:“额乐倒是极好,有些事不好明说,可格格们身份非寻常女子,刚硬些无妨,何时咱们大清的格格因为脾气不好要了命的?多是病死或是自个儿委屈死的……”   檀雅也觉得额乐的性子甚好,平时和善,却也不容人欺瞒,该强硬就强硬,想必该软和的时候,也软和的下来。   “这事儿,说起来还得沅书格格自己立起来,本宫这儿知道了,就由额乐她们自个儿处理吧。”   檀雅闻言,便明白佟佳皇贵太妃的态度,顺势告退。   另一边,额乐三人往长春宫走,她这一路上也不住地念叨沅书:“你是主子,不可随意打骂宫侍,却也要立起规矩,怎能放纵他们至此?”   沅书低头,默默流泪。   叶楚玳却坚定地附和道:“姑姑说的对,不懂规矩,便下令责罚,咱们是主子,晾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冲撞违背。”   沅书抬手抹了抹眼泪,道:“咱们远嫁蒙古,唯一的仰仗便是身边这些人,若是离了心,日后才事事艰难……”   她说的不无道理,然额乐十分不赞同的是:“你该仰仗的是你自己,是大清,便是她们,也该仰仗你才是。你是他们的主子,你过得好,他们才过得好,你得让他们记住这个道理,他们自然对你忠心。”   “怎能被奴婢牵着鼻子走?”   沅书一怔,也不知她这段时间怎么会想左了,竟是将自己放在了低处。   三人到长春宫,额乐自然是要告状的,只是她告状之时,十分懂得避重就轻,全程都表达一个意思:皇兄皇嫂好心,偏这些胆大妄为的奴婢仗着主子的善心肆意妄为,另一个便是暗示内务府那边儿选人选的不好,欺瞒了皇后娘娘。   皇后得知沅书身边发生的这些事儿,自然气怒不已,对沅书有些许恨铁不成钢,却也没有迁怒格格们,只立即便下令命人严查那些宫侍,再派人去内务府问责。   而后,她好言好语安抚了沅书一阵儿,又教导她应该立起来,还说会亲自筛选陪嫁人员,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沅书已经回过味儿来,连连表示会改正,不好意思地道谢。   “你们大老远从安寿宫过来,也别急着走,就在长春宫用膳吧。”   额乐三人纷纷应是,陪着皇后一块儿说话。   半个多时辰后,皇后派出去审问的人先回来,禀报说先前内务府派去的宫侍,也并非个个都犯错,还有那么十个八个十分老实,皇后便问沅书准备如何办?   沅书先是看了小姑姑一眼,随后想了想,道:“罚一个月月钱,留下吧,若是沅书自个儿不争气,再换一批人也是一样的。”   皇后颔首,不作评判,只顺她的意道:“既然你如此决定,便留下吧,罚半年月钱,你亲口宣布。”   沅书咬了咬唇,点头。 第100章   雍正给养女沅书赐婚的消息, 是翻过雍正三年的冬天,开了春才慢悠悠地传到废太子胤礽等人耳中的。   胤祜和弘历对这个侄女\\姐姐都不甚熟悉,不过爱屋及乌, 因着她是二哥\\二伯的女儿,两人都在得知的第一时间表示了恭喜。   胤礽当时神色淡淡,并未表现出喜色或是旁的什么情绪,不过车队再前行,他一改从前纯粹游览的作风,开始搜罗有当地特色、能给女孩儿做嫁妆的东西。   每到一个大城皆是如此,胤祜和弘历看着,私下里闲聊, 都道为人父的爱女之心,虽未表露却深沉至极。   胤祜是个细心的, 将额娘给他整理的册子反复翻看, 到一地之前便会着人专门打探, 如此便也不需要临时打听, 省时省心省力。   弘历在这样的事上, 并不掺和, 不过跟在叔伯身旁看着他们忙活,颇恣意道:“大清兵强马壮、国富民强, 蒙古既已称臣, 何须大清的格格远嫁至蒙古?合该让额驸随格格们居于京中才是。”   还真是……相当有道理。   但是很快, 胤礽便微微摇头, 继续去看刚搜罗上来的玩意儿。   胤祜若有所思, 试图说明不能让额驸长期滞留京中的理由:“满蒙通婚, 大清公主的额驸皆是蒙古王公, 若长期留在京中, 对各部的掌控肯定会降低,易生动乱。”   “而且……建公主府也要钱吧?”不像嫁到蒙古去,许多开销全都蒙古那边承担。   胤祜说出来,也觉得这个话有些不够大气,连忙笑笑,道:“其实女儿家嫁到何处无妨,最重要的是教养好,能立起来,在哪儿都不吃亏。”   弘历右手拿着扇子,一下一下敲击左手掌心,良久方才道:“若是我宠爱的女儿,我是不舍得她远嫁蒙古,长久不得见的。”   胤礽听着两人的话,渐渐出神,眼底浮现几分愧疚之色。   他们一行人,走到黔州省,胤礽才精挑细选出一车东西,原本准备到州府后停留几日,再寻摸一番便派人将东西送回到京中,却不想一进黔州地界,便见到官兵和当地其他民族百姓的对峙场景。   他们这一行人,车队人马众多,十分显眼,不管是官兵还是那些苗人打扮的百姓,全都警惕地看着他们,显然他们有任何妄动,都会造成各大的武力冲突。   他们要想去州府,必定要走被挡住的这条路,否则便要原路返回,绕一条更远的路。   护卫自然到官兵那头沟通,不多时便一脸严肃地回来,禀报道:“老爷、少爷,他们要一一核实身份才能通过。”   寻常入城,也有审查,不过他们只要拿出在京中开具的路引便可通过,然这一次,瞧这情况便是不可能只靠路引。   为了方便低调游学,他们是有做掩饰的身份的,然而那护卫又说,不止要一个人一个人的盘查,马车上也都要检查。   弘历皱眉,胤祜也看向二哥,“可要用腰牌通过?”   胤礽没立即回答,反而透过马车窗看向那群神情愤怒的苗民和气势嚣张倨傲的官兵们,道:“弘历,若想民心所向,需得刚柔并济,你可知如何造势?”   弘历瞧着马车外的两方人,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道:“二伯,弘历下去问询一二。”   “教护卫保护好你。”   胤祜寻常时候大多跟弘历同进同出,然听了他们方才的话,却是坐在马车上一动未动,只将车窗又打开些,好方便观看。   弘历一身华服,气度非凡,在护卫们的守卫下走到那百来人的官兵前,并未直接自报身份,反而喝问道:“因何械斗?”   官兵中的兵长瞧他气势,不敢轻视,颇有几分忌讳地反问:“你是何人?我等乃是奉总督大人之令,进剿不服管教的苗民,若妨碍官兵办事,总督大人定要拿你是问。”   西南各省少数民族众多,因山地颇多,十分闭塞落后,而且习俗固弊,又有野蛮的土司制度,视朝廷法制于无物,朝廷视其为一大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大清所涉之地皆属天子,百姓也都是天子的臣民,然西南大小土司却如同土皇帝一般,占有天子的山林土地等资源,驱使天子的臣民如同奴隶一般,可任意处置,买卖、打杀、取乐、酷刑、生祭……   甚至抢夺财产,连税收都能自行制定,还有私军,常常与官府有冲突。   雍正自登基以来,西南官员屡屡上折请求整治,最终于今年下令,废除土司制度,强制推行改土归流。   那兵长口中的总督,乃是云贵总督西林觉罗·鄂尔泰,在他们到达之前已经下令进剿苗民,想必这一波人,便是小股抵抗势力。   他们到时,应该是冲突刚起,还没打起来。   弘历这才瞥了一眼身边的护卫,护卫立即拿出一个腰牌,喝道:“四皇子游学至此,尔等还不让路?”   兵长吓一跳,仔细辨认那腰牌,但他见识不多,仍有犹疑,眼神不安,想跪又觉得不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群苗民,亦是听到了他们的话,交头接耳地说什么,只是眼神越发警惕戒备,但又隐隐有些退缩。   原本他们跟此处官兵旗鼓相当,如今忽然来了一队人马,瞧气势便强于那些普通官兵,又是什么“四皇子”,如何能不心生退意?   雍正改土归流的策略,是以剿为主,安抚为辅,弘历既是下来,自然不能就这么剿了他们或者放他们离开。   于是便转向苗民,一字一顿,不恶而严道:“我大清子民,受天子庇护,尔等原该与汉民一般享我大清之策,如今却受土司奴役,贫穷不堪,愚昧而不知尔等此举已是忤逆之大罪,若朝廷严酷镇压,尔等死不足惜,也不在乎妻儿吗?”   苗民们下意识地退缩,眼神慌乱。   胤祜看到这一幕,便知弘历吓到苗民们了,后面“将功补过”之类的言论没有细听,而是有些疑虑地问:“二哥,造势……是否早了些,万一再有变故……”   连朝臣皆称颂的太子都能被废,胤祜不确定弘历若是太张扬,会不会步二哥后尘。   胤礽却是神色不变,冷静道:“先帝皇子众多,你皇兄却没有多少选择。若要弃弘历重新培养,朝堂经营多年的兄长和年幼的君王,于朝堂稳固无益。”   所以选择其实早就已经做下,所以才精心培养。   胤祜忽而感叹:“生多生少,都不好啊……”   胤礽对他突然的感叹无语,而后冷淡一笑,低喃:“重要的不是生,是养……”   而有弘历横插一杠,冲突最终没有爆发,反而还放了那些苗民们回去,那些官兵们担心无法交代,一面放了人通过,一面又派人去通知总督大人。   云贵总督鄂尔泰正率兵攻打苗寨,听来人禀报四皇子之事,又无法[分]身,便派了副官去请罪。   弘历如今不过是光头阿哥,胤礽也只不过打算让他稍稍造势扬名,不准备掺和进地方事务和行军打仗的事之中,是以依旧按照原本的计划往府城去,只是为安危考虑,便暂时留在府城,顺便派人送东西入京。   ……   檀雅等人一直都能受到胤祜从各地送回来的土仪,然这一次,除了胤祜送过来的东西,另有一大车物件儿,乃是指名单独给沅书格格的。   送东西来的太监,并未说是谁送的,但无论是佟佳皇贵太妃也好,檀雅等人也好,都知道,这是废太子胤礽给沅书这个女儿的。   这是他出宫以来,头一遭送东西回来,且不是为了长子理郡王弘皙,也不是送给其他幼子幼女,甚至不是送给孙子孙女们的,独独为了这个即将出嫁的女儿。   除了土仪,还有一封薄薄的信。   沅书得到消息过来时,眼圈便有些泛红,伸手去接信封时,手都在微微颤抖。   “东西也都拿回去,让宫女登记收好。”   沅书点头,行礼后,攥着信匆匆回到她屋里,信封上“吾女沅书亲启”几个字让她瞬间泪眼朦胧。   “沅书:   骤闻今上为汝指婚,为父心中繁复,一时思绪良多,不知从何说起。   犹忆汝初生时,阿玛历天地翻覆之变,忧愁、悲愤……总之有许多苦闷,无暇过问女之到来,未曾想,而今汝已至将嫁之年。   阿玛这一生,骄傲、落寞……万千滋味皆尝过,及至晚年才真真切切地随心而行,亲眼看一看我大清的大好河山。   原该说死而无憾,实则愧对之人颇多,沅书便是其中一人。   吾为父,却未尽父之责,将来亦不能为女之倚靠,惟愿吾女沅书心如坚石,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沅书将信攥在手心,捂在胸口时,一串串的泪滴顺着脸颊滑下,泣不成声,“阿玛……”   此时皇后乌拉那拉氏刚选了一批新的宫侍过来,因着先前的杀鸡儆猴,这些人倒是不敢再有任何怠慢。   皇后、额乐等人又都在教导她,想要掰得她性子能强势几分,沅书一直在努力学,努力吸收,可是她太累太辛苦了……   沅书知道大家都是在为她好,若是违抗,或者有些不好的情绪,就实在太没良心了,可她控制不住,一直压抑着,压抑着……终于在崩溃之前,迎来了阿玛写给她的一封信。   借着这封信,沅书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释放着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阿玛,阿玛……” 第101章   雍正四年腊月, 紫禁城中张灯结彩,长春宫更是被一片红绸和喜字装饰一新。再过三日,刚被雍正帝册封为和硕淑慎格格的沅书便要从长春宫出嫁。   皇后乌拉那拉氏最近的时间全都被格格出嫁这一件事填满, 连宫中妃嫔请安都不甚上心了, 整日里都在为养女忙碌。   她自己的亲生儿子, 都没有活到成婚这一日, 旁的女人为雍正生的儿子女儿, 她表面上端着嫡母的雍容大气,按照规矩操办, 可都不如对沅书用心。   这是皇后自己对养女的情谊, 跟雍正的态度无关。   难得有这样的大事, 正好利于学习, 皇后还将额乐她们七个姑娘全都带在身边,手把手亲自教导,连即将成为新娘的沅书都没有落下。   沅书自从收到阿玛的信,即便还是累,可心里踏实, 心态变了许多, 那些萦绕在她心上的惶恐不安渐渐散去,开始有了些皇家格格的从容大气。   檀雅等人高兴, 皇后也高兴,心里对这个养女越发满意。   而本来就知礼懂事的叶楚玳和懵懂可爱的吉兰,皇后心里更是十分喜欢, 只是有了沅书这一遭,她看吉兰那般整日里只知道傻乐的模样, 不免有些担忧。   吉兰还不知道皇后娘娘对她的担忧, 不在画室跟太妃们画画, 就继续做姑姑的小尾巴,在长春宫听皇后娘娘教导,也要挨着姑姑,永远眼睛弯弯,笑眯眯的。   皇后对另外三个皇家格格们说,将来她们也从长春宫出嫁,一转头就瞧见吉兰无忧无虑的模样,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吉兰对上皇后娘娘的视线,肉肉的脸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皇后:“……”说起出嫁都不知道害羞,这没长大的孩子,更让人不放心了。   再一瞧额乐和叶楚玳,叶楚玳还有些不好意思,额乐这孩子也是毫无感觉的样子,好像不是在说她的事情一样。   其实婚期近在眼前,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的差不多,出乱子的可能微乎其微,皇后留几个女孩儿在这儿,也没什么能硬塞进她们脑子里的东西了,便让她们回去,这几天好好相处。   额乐对其他人道:“我有几句话和娘娘说,说完再去追你们。”   吉兰立即道:“那我们在外头等姑姑。”   额乐点头,等她们出去,才有几分不好意思道:“皇嫂,额乐本不该不识好歹,只是关于您说从长春宫出嫁一事,额乐想求您收回成命。”   皇后当然不会生她的气,只眼神柔和的问:“你不想从长春宫出嫁?安寿宫乃是太妃们的住所,披红不甚妥当。”   “额乐知道,在长春宫出嫁是您和皇兄的恩典,但是……”额乐轻轻依在皇后身边,“额乐想在咸福宫出嫁,求您应允。”   皇后豁然开朗,笑道:“原是如此,你自小在咸福宫长大,对那里有感情,想从咸福宫出嫁也是人之常情,幸好咸福宫未有嫔妃入住,这件事,皇嫂便能答应你。”   额乐正是知道咸福宫没有皇兄的其他妃嫔住,才敢提出来,如今得到皇嫂的应允,喜不自胜,道谢:“谢谢皇嫂。”   “别让她们等急了,快去吧。”   额乐退后行礼,脚步加快却丝毫不失仪态的离开殿内。   皇后嘴角的笑容直到这殿内又恢复往日的沉默森穆,才落下来,喃喃:“若是能一直娇妍美好,便好了……”   外头冷,额乐并未让众人等太久,一处了殿门便又快走几步,走到她们身边,笑道:“走吧。”   其他人不会问她跟皇后娘娘说了什么,吉兰确实凑在姑姑身边,笑呵呵地问:“姑姑,有好事吗?”   额乐也没隐瞒,点头道:“我跟皇嫂说,想在咸福宫出嫁。”   她说完,看见吉兰张嘴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立即打断道:“你们在皇嫂这出嫁,是好事呢,我是你们姑姑,跟你们不一样,别学我。”   吉兰将要出口的话堵在嘴边,鼓了鼓脸,却也不反驳姑姑的话,她心里,只要是姑姑说的话,必然都是对的。   额乐转移话题,问:“这三日,咱们不用来长春宫了,要做些什么?”   茉雅奇、伽珞和舒尔三人对视一眼,茉雅奇温柔地说:“明日我们三个亲自下厨,一道为沅书格格贺喜,上午便不能与你们一块儿了。”   吉兰转了转眼,有些心虚地撒谎道:“我、我有一幅画还未完成,得去画室……”   额乐又看向叶楚玳,叶楚玳眨眨眼睛,道:“我没事,我陪着沅书姐姐。”   现在只有额乐没说,几人便一同看向额乐,额乐想了想,便道:“那就到我屋里来用早膳吧,咱们一起说说话。”   沅书顺从地点头,丝毫没因为另外四个人不能陪她而多心。   一行人回到安寿宫,吉兰立即便往画室钻,其他人也都各回各的屋子,直到沅书独自进了她的屋子之后,才悄悄走出来,往画室去。   沅书和她身边的宫侍一无所知,她脱了衣服,便坐到炉子边上,拿起针刺绣。   奶嬷嬷给她端茶倒水,劝道:“格格,您何必费心费力绣这些?还是抓紧时间,多亲近亲近皇后娘娘才是。”   沅书头也不抬,手继续动作,“这是我给几位太妃娘娘的谢礼,快要完成了。”   “格格,您没有父兄依靠,又嫁的远,皇上和皇后娘娘对您亲近,好处……”   “嬷嬷。”沅书抬头,声音虽不高,一字一句却极认真,“我不希望再听到您说这样的话,罚俸半年的教训,你忘了吗?”   奶嬷嬷闭嘴,眼中满是不敢相信和伤心。   沅书重新低下头,笃定道:“皇后娘娘说,只要我不堕了大清的威名,大清便永远是我的依靠,无论我父兄是谁,在哪儿。”   而且她前些日子已经将给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孝敬奉上了,“这几日是我和姑姑妹妹们的时间。”   奶嬷嬷不敢再多说,隐在一侧,是否还有些旁的想法,旁人不能得知。   第二日一早,沅书便带着她的绣架来到姑姑房间,姑侄四人一起用完早膳,吉兰便离开,午膳七个姑娘聚在一起,无人打扰,说说笑笑便过去。   下午,吉兰又消失,其他人也分别会消失一会儿,总没有几人同时在的时候,直到她大婚前一日,皆是如此。   沅书稍稍有些失落,却也没有任何埋怨,该如何依旧如何。   作为未嫁女的最后一天,在沅书以为她在姑姑这儿用完晚膳,就该回去独自面对最后一个夜晚时,茉雅奇忽然在她身后捂住她的眼睛。   “怎、怎么了?”沅书有些不知所措。   几人神秘兮兮地说:“有惊喜。”   明知道她看不见,吉兰还是小心翼翼地抱出一个提前藏好的巨大卷轴,叶楚玳舒尔伽珞一起上前帮忙,四个人扯着这卷轴缓缓拉开。   等到画轴彻底拉开,额乐冲茉雅奇点点头,“松开吧。”   茉雅奇一下子松开手,沅书眼前一亮,便瞧见面前巨大的画轴,七张熟悉的面孔并排而立,着喜袍、戴凤冠霞帔的她站在最中间。   沅书一下子便泪眼朦胧,声音带着哭腔,问:“这、这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啊?”   吉兰有些得意地扬起圆润的下巴,额乐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吉兰提议的,后来去求了太妃们,由太妃们一起画的,你还记得你试喜服那日,好些太妃来瞧吗?”   沅书抽了一下鼻子,眼泪还是没出息的流下来,“我没想那么多,只以为太妃们好奇……”   额乐解释:“我们商量,要画你穿喜服的样子。”   沅书走近两步,伸手,却有舍不得碰上去,只在表面抚摸,“真好,我肯定能一直记得你们现在的模样。”   吉兰开心地说:“那就好啦,我在沅书姐姐记忆里,一直都会是漂漂亮亮的样子。”   叶楚玳瞥了眼画上吉兰圆润的脸蛋,揭穿道:“也不知是谁,非要太妃们给你画高画瘦些,自欺欺人。”   吉兰跺脚,“叶楚玳姐姐!你胡说!吉兰就是画上这样的,沅书姐姐你别信她。”   叶楚玳故意气她,“才不是,沅书姐姐,你定要好好看看她现在的模样,别等年纪大了,真被画蒙蔽了。”   吉兰暗戳戳的小心思被她戳穿,气得不行,松开画就要去追打她,“你坏死了!我就是那样的!”   沅书连忙护着自己的画,“莫碰坏了。”   叶楚玳便跑远些,不在画边转悠,只是边跑还边哈哈大笑,气得吉兰脸更圆了。   若是平时,沅书肯定是要为两个妹妹打圆场的,可此时便是她们离得远了,沅书也怕她的画遭殃,连忙叫其他人帮她把画收起来。   檀雅和苏贵人在宣太妃屋里用晚膳,听到隔壁的姑娘的笑闹声,纷纷莞尔。   晚上,额乐没让沅书一人回她屋去,而是邀请她们都在她这儿睡,七个女孩的身量,可不是当年咸福宫的五个小姑娘可比,哪怕床再大,也是一个紧挤着一个,才勉强躺下。   不过七人全都不在意,就保持这样不甚舒服的姿势,小声说话,十分亲密。   天色越来越晚,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彻底安静下来。沅书本就睡不着,耳边听着其他人的呼吸声,心里各种思绪良多。   吉兰睡着,姿势便四仰八叉的,额乐侧身给她让出更大的地方,右手则是搂住沅书的腰,小声说:“别怕,我以后也会抚蒙,有人欺负你们,就派人去找我,多远,姑姑都会去给你们撑腰。”   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在枕头上,沅书的嘴角却是上扬的,右手握住小姑姑的手,回道:“我会好好的,努力经营,与你们互相扶持。”   “姑姑很厉害的,可以给你们当靠山。”   “嗯。”沅书点头,“姑姑很厉害。”   她那语气,像是哄小孩子似的,额乐在黑暗中撇撇嘴,不信就不信吧,她本来就很厉害。   不止她们没睡,还有别的人,也没睡着,但听着两人的对话,没睡着的人嘴角全都泛着笑意,竟也觉得这离别,或许没那么让人无措。   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宫女便将几人叫起,沅书要早些去长春宫梳妆,其他人本不需要跟着一同这么早起,也都陪着去了。   吉时到,沅书坐着轿子,一点点离开住了十九年的紫禁城,想着这里的人,想着未来的人,心中依旧有不安,却奇异的没有恐惧。   她知道,那是“身后有人”的底气。 第102章   沅书公主和额驸博尔济吉特·观音保离开京城之前, 要进宫拜别,时间是提前确定好的,按照汉人女子回门的习俗, 大婚后第三日进宫。   雍正和皇后乌拉那拉氏、妃嫔们一起到安寿宫的安寿堂中, 和佟佳皇贵太妃等太妃一起见这对新婚夫妇。   额驸是蒙古贵族打扮,不过多年在京中任职, 礼节上与京中八旗子弟如出一辙, 容貌算不上出色,也是个威武的男子。   两人进门时,额驸一直用余光关注着沅书,偶尔眼神交错, 似有绵绵情意。   堂内众人十分替公主高兴, 正式见礼时,后宫中两代妃嫔当着额驸的面,对沅书公主十分亲和,便是在额驸跟前为公主做脸,表示她们全都喜爱公主,公主娘家有靠,“废太子之女”也不能随意欺凌。   整个大殿内, 唯二的两个男人——雍正和额驸沉默地看着满屋子女人关心沅书公主, 片刻,雍正便提出先带额驸回乾清宫,留额驸在他那儿用午膳。   这是说公主可以待到午膳后, 没人出言挽留他们,佟佳皇贵太妃立即吩咐太监去膳房按照先前定好的菜单准备午膳, 还邀请皇后等人留在安寿宫一道用膳。   皇后自然欣然应允, 佟佳皇贵太妃又让檀雅将沅书公主领回去, 午膳时再派人请她们。   这是提前说好的,沅书的亲额娘不在,也得关心一下公主和额驸相处的情况,若当着这么大一群人问起,年轻姑娘脸皮薄,肯定害羞,所以任务便交给了跟姑娘们处得好的檀雅。   檀雅也没这方面的经验,但她琢磨了,左右都要问的,含含糊糊不如开门见山,便直接问:“和谐吗?各方面。”   沅书一开始还没明白,神色如常地点点头,“额驸对我很尊重。”   檀雅估摸着,她也是没领会她话中的其他涵义,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直白道:“夫妻相处,刚柔并济,你的性格,柔我们皆不担心,这刚嘛,便是有些原则问题,绝对不能妥协,想必你皇额娘都跟你说清楚了。”   沅书点头。   檀雅端起茶杯,语气正常地说:“还有这夫妻敦伦乃为阴阳调和、孕育子嗣,日后去了蒙古,就算没有长辈在身边提醒,也不必害臊,该找驸马就找驸马,谁要是敢拿这种事架着你,伦理纲常拿起来,直接教训。”   沅书的脸,从她说起“敦伦”二字便染上了色,听到后来,羞的都快抬不起头了,只能小幅度的点头。   檀雅瞧她这般,自己也有点儿别扭,便让她去寻额乐她们。   沅书低着头告退,出门时还能瞧见通红的耳朵。   檀雅摸了摸鼻子,放下茶杯,披上披风,又往安寿堂去。   堂内只剩下皇后和佟佳皇贵太妃、贵太妃、宣太妃,见她进来,纷纷看过来。   佟佳皇贵太妃问:“说好了?”   檀雅点头,行礼后在末位坐下,无奈道:“这养女儿确实不易,一想到宫里还得送三位格格出嫁,每回都得经这一遭,嫔妾就觉得身上担子颇重。”   皇后因她这话,一下子想起近来的担忧,道:“额乐和叶楚玳的性子还算教人放心,可这些时日瞧着吉兰那孩子,总担心她这般单纯,日后会教人欺负了去。”   吉兰确实长着一张好欺负的脸。   但是檀雅和宣太妃却没皇后那般担心,两人对视一眼,檀雅见宣太妃不准备吱声,便笑道:“说起吉兰,倒是想起来,咱们额乐还真是有做姑姑的样子,还是十岁的孩子呢,就开始为侄女打算了。”   她用的是“咱们额乐”,自然而然便将屋内几人划在一起,偏又语气随意,一点儿也不刻意。   皇后听她这般说,生出好奇来,“如何说?”   “额乐不是有一位武师父吗?现在还在教导姑娘们强身健体。”檀雅想起来便觉得好笑又骄傲,道,“额乐也是不放心吉兰,就让武师父帮忙请了些手脚功夫好的女子,在宫外寻了处宅子,专门教导,说是万一有人欺负吉兰,女护卫们能护着她。”   额乐跟檀雅她们说时,原话是“揍回去”,檀雅稍稍美化,也是维护她的形象。   “额乐还送了两个女护卫给沅书呢。”   虽说双拳难敌四手,两个人确实不多,不过格格出嫁,轻易也到不了那种地步,这女护卫不显眼,若真有个万一,也不指望她们真能大杀四方,只是比起陪嫁宫女,经得住长途跋涉去报信儿。   佟佳皇贵太妃也想到此,赞赏道:“额乐这孩子,心底有成算,配得上那句巾帼不让须眉。”   皇后和贵太妃颔首附和,宣太妃嘴角上扬,十分骄傲。   而有檀雅这一句话,皇后仔细一想,担忧便少了许多,若是格格们将来到蒙古也能相互扶持,比京里这远水可更能解渴。   ……   沅书跟额驸回蒙古后,胤祜、弘历他们滞留广州已有月余,这里是大清的对外港口,商船和舶来品甚多,也接触了不少外国商人和传教士。   他们亲眼见识传教士煽动人心,有些人还对大清百姓十分傲慢,甚至还有人试图干涉大清地方管理,触犯律法。   而也正是因此,雍正才在登基后不久,又一次下令驱逐传教士至集中之地,只有愿意为朝廷效力的传教士才能入京。   胤礽受先帝影响,对西学曾经也十分用心的接触过,只是这些年断层,正好到了这里,他便派人请了不少传教士来,当然,是秉承善意的传教士。   之后还搜罗了西方的书籍命人翻译,还有传教士和大清海商带回来的西方物件儿,不限于摆件、饰品、服装,还有火器和一些药品之类的东西。   总是所有从前没见过的,他们都要瞧一瞧。   这其中有大片的琉璃,据传教士说,外国会用在窗户上,就连大清海商也说,这种琉璃窗户,比纸糊的更保暖,也更美观。   这种能够改善生活水平的事,自然是要立即派人报到京城。   但雍正第一时间便知道了,直接命内务府大量采购这种琉璃,准备给宫中换上新式琉璃窗户。   还有旁的许多新奇的东西,弘历这个年纪的少年自然有些兴趣,但于他而言,仅止于兴趣,并不十分热衷。   倒是胤祜极有兴趣,整日里都跟在二哥身边,连听带问,还用他额娘给他写得对话,跟外国人简单交流。   他多年来受到额娘们言传身教,包容度高,也并不自大,许多于他来说天方夜谭一般的理论科技,都让胤祜见到了另一个世界。   胤祜的算学启蒙于檀雅,大概是基础打得牢,后期学习时轻松,对算学的兴趣一直不减,在算学上的造诣不低,可看外国的算学书说容易却只是相对于身边的人。   这让他起了胜负心,如饥似渴地吸收,胤礽亦有优势,两人干脆便一起研究那些书籍。   这一看一对比,便发现短短数十年,西方变化极大,许多奇怪的东西似乎都是这些年出现的。   弘历被动的听着他们讨论,政治、经济、文化……涉及方方面面,偶尔也会参与几句讨论,常常会意见相左。   而三人,包括偷听的雍正,唯一统一的意见,便是在听到某些国家的政权变更时,都表示排斥,他们都维护皇权。   还有某些外国商人认为大清海禁过于严苛的话语,几人都十分不屑,他们已经听大清海商说过,大清海商出海,那些国家也有许多港口保护政策,有些甚至不允许大清海商登陆或者靠近港口。   不过都是趋利避害,大清的海禁不可能取消。   只是讨论时,三人和第四人对西学的态度迥异,总是说服不了彼此。   胤礽会稍稍偏向于弘历,常在两人争论激烈时打断,胤祜总处于弱势,也知道不好太跟弘历争执,便摆弄着一面清晰照人的玻璃镜,叹道:“如果能有机会出使,亲眼看一看便好了……”   这只是他少年人的期望,自然无人回应。   雍正从镜中看到二十二渴望又失落的眼睛,一时无言,竟是有种满足他的冲动。   而胤祜他们在广州停留许久,广州的舶来品都送至京中了,他们还是没有要离开广州的意思。   雍正将一部分送至安寿宫,一部分留在养心殿,然后穿上外国人的衣服,在宫侍们惊异的眼神中,走来走去,还命画师给他作画。   画人像时不能动,出于炫耀心理,他还召见了几个兄弟,问他们如何。   老三、老八、老九、老十、十二看着他抽风,还要面无波澜地夸赞几句,心里十分憋屈。   雍正手里拿着根拐杖,一下一下地敲击地面,忽然问道:“朕派使团出使西方,如何?”   几人皆惊讶,老三没控制住,音调有些高,“为何?出使耗费巨大,恐怕劳民伤财吧?”   雍正原也是忽然一提,瞧见几人那不淡定的模样,反倒从容下来,“海商暴利,若是带些商品沿途交易,许是也不需要国库负担。”   几人不知是否该支持,面面相觑。   雍正隐隐又有几分得意道:“出使乃是为扬我大清威名,由朕私库承担也无妨,亏尔等还是皇亲国戚,如此小家子气。”   几人嘴角抽动,当他们不知道他借着四阿哥和胤祜游学,在扬州薅了一波羊毛呢?   而雍正说出来更觉得有必要出使,在几人身上一扫,问:“你们谁想去?”   几人的头下意识地垂得更低。   雍正没得到眼神对视,手里的拐杖脱手,正好倒向九贝子胤禟的方向,便道:“天意如此,老九,就是你了。”   九贝子死死盯着那拐杖,咬紧牙关,良久,才吐出一句:“皇上,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太监捡起拐杖,雍正接过,重新摆好姿势,嘴角微微上扬,道:“朕说过立即出发吗?既是选中老九你,自然要由你拟一份详细的计划。”   九贝子笑不出来,僵硬道:“皇上……”   雍正握着拐杖的手抬了一下,打断道:“老九你这爵位,正需要一件大功……”   九贝子一咬牙,立即道:“臣愿意。”   “出使毕竟是大事,朕不勉强,你愿意便好。”雍正难得给了曾经跟他对着干的弟弟一个好脸色,“慢慢准备,不急。”   九贝子强颜欢笑,“臣不敢耽搁。”   雍正一高兴,便吩咐太监将广州送来的琉璃片拿上来,给兄弟们开开眼,“这是可以用在窗户上的,朕预备将宫中全都换上,就是价格过于高昂……”   九贝子接收到他的眼神,躬身认命道:“臣会记下的。”   “朕果然没看错你。” 第103章   雍正穿着外国衣服, 让画师作画,还召见臣子,晚间就传遍皇宫。   有些人见不着皇上的打扮, 心里好奇,却也想象不到是什么模样, 檀雅她们却是收到了一副外国男女的人像画, 男人穿着类似于短打骑装,有些奇异, 也不算稀奇。   倒是那外国女子的裙装,引得太妃们一阵惊奇, 大片裸露皮肤的领口,掐腰极细的腰身, 繁复的花样和大裙摆, 都跟中原的服饰风格迥异。   “原来西方女人这么穿吗?”   “这也太不庄重了。”   “怪不得是蛮夷。”   “快收起来吧,再带坏了姑娘……”   太妃们在画室里围观,七嘴八舌地嫌弃不已,然那些爱画的人,却是站在画像前不挪步。   “这画的可真像,好像活人似的。”   “这是怎么做到的?”   “裙摆这里的颜色, 也是颜料调出来吗?咱们好像没调出来过。”   “看眼睛, 眼睛里好像有光。”   “真的……”   嫌弃穿着不端庄的太妃们被挤到外围, 声音也被盖过去,而人家讨论的是画技, 她们看到的只有暴露的肌肤, 一时间有种微妙的高下立现感。   檀雅抿唇忍笑, 轻咳一下, 招呼道:“我对这画可没什么兴趣, 咱们出去吧。”   一行人出了画室,还有人在念叨那画过于暴露,念叨规矩,檀雅面上笑容不变,原本是打算邀请众人去瞧瞧胤祜送回京的舶来品,此时却是改了主意,让大家直接散了。   两宫这么多女人,虽说如今因为先帝已逝,龃龉少了,却也并非全无摩擦。   人和人是不同的,哪怕大多数人都比较平和,还有一小部分人是怨天尤人的、尖锐的、妒忌心重的、见不得人好的……   檀雅也不是圣母,对谁都大度,她通常会对这种人敬而远之,渐渐的,那些人就会排除在她的社交圈外,再也融不进来。   不需要言辞犀利,那或许是爽快的,但在后宫这样身份地位代表一切的地方,不够体面。   她们有千百种让人闭嘴或者不再碍眼的办法,没必要直接通过口舌之剑来获得胜利,当然,如果真的有必要,或者真的想爽,檀雅也不会吝啬。   像这种单纯观念的碰撞,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各做各的事,尽量隔开来,互不影响便是。   而这些舶来品,让后宫中着实新鲜了一阵儿,却只是一个开始。   有一天,内务府来人,说是要为太妃们换窗户。   初时大家还以为只是单纯的维修,可等到内务府的太监小心地搬来透明的琉璃片,便是寻常最不爱出屋子的先帝遗妃,也走出来围观。   琉璃制品,宫里不少见,但这般多,还要用作窗户,奢侈的教人心惊。   佟佳皇贵太妃威严,位份低的太妃不敢凑上去,便小心地询问谨太嫔。   “这是舶来品,叫玻璃。”   檀雅双手环胸,瞧着窗户上的纸一扯便破,工匠们小心地换上玻璃,旧貌换新颜,忽然有一种强烈的触动,山河依旧,时代变迁,而她太过渺小,什么也做不了……   这让檀雅看着干净明亮的新窗户,也没有其他人那么快活,平复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又是那个干劲十足,好像永远不会陷在情绪中的人。   ……   天气渐热,大清一个极为重要的大事——选秀,正式开启,各地参加选秀的闺秀将经过一层一层的选拔,最后聚在京城,进行最后的大选。   而今年宫内宫外,朝中上下对选秀都尤为郑重,皆因雍正有两位皇子到了适婚年龄,当然,人们更关注的是,究竟谁能成为四皇子弘历的嫡福晋,这代表着,她有可能会成为未来大清的一国之母。   安寿宫的三位伴读,茉雅奇、舒尔、伽珞,全都得参加今年的选秀,是以选秀通知一下来,三人便得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去。   这一次回去,她们便再不会住进安寿宫来,相见也不会再如现在这般容易。   姑娘们都很不舍,蔫哒哒的,上课也没什么精神。   苏贵人瞧她们如此,本想干脆停了课,让她们好好相处,但是姑娘们自己不愿意,还说想要以前在西三所时,那么紧密的课程。   这点小请求,檀雅等人自然是要满足她们的,重新排了一天的课,连定太妃都进宫来,专门按照从前在咸福宫时,给小姑娘们上课。   地点已经变了,人也长了好几岁,还多了一个叶楚玳,但是檀雅她们对小姑娘们的疼爱始终如一。   宣太妃拿着她给茉雅奇等人启蒙蒙语时用的书,语速缓慢地讲解着。姑娘们早就已经过了启蒙的阶段,可全都听得极认真,极专注。   定太妃选了《庄子·逍遥游》。她们以前也讲过这本书,如今重修,定太妃依旧一字一句的讲解,每一个典故、每一个对话都不简略,耐心十足。   初闻解其意,不解其情;再闻情不同,不解其意。   定太妃只一个人自顾自地讲解,并不提问,是以姑娘们有何感触,有何想法,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汉学课上完,是苏贵人的绘画课。   苏贵人没教什么,只留了一个功课,让她们在一个时辰内,画一幅画,随便画什么都好,就留在这里,不必带走。   一个时辰,想要画一个多么精细的作品,时间根本不够,不过苏贵人说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没有更改的意思。   而姑娘们开始画,檀雅四人闲着也是闲着,便也搬了三个画架过来,檀雅、定太妃、苏贵人三人一人一个画架,宣太妃则是边喝茶边看她们忙活。   原本檀雅三人是准备一人画一幅的,后来一商量,水平不一,不好送出去,便改成合作。   檀雅随意渲染底色,第一幅深浅不一的天青色为主,苏贵人寥寥几笔便勾勒出碧空湖水山色,一叶扁舟之上,一个着白色曳地斗篷的女子背影,是唯一鲜明的颜色。   第二幅,檀雅相中吉兰调出的黄色,加了点金粉,和朱砂红搭配,随意地涂抹在宣纸上。   苏贵人思索片刻,用檀雅选中的颜料,涂涂改改,画上便出现了一只鸟的形状,鸟头在中间,鸟身蜷曲,长长的翎尾围绕身体,整个身体仿佛被火焰包裹。   檀雅“乱涂乱画”完第三幅,一抬眼便看见苏贵人的作品,忍不住惊艳。那鸟的样子,并不似传统的凤的样子,说是火鸟更准确,浓烈地燃烧,让她忍不住望向伽珞,明明不像的……   苏贵人放下这支笔,看向檀雅的新作,沉默半晌,问:“你是故意为难我吗?”   檀雅回神,手轻轻搭在宣纸上,笑道:“不这样,怎么显出苏姐姐的厉害?”   纸上,只有两种颜色,宣纸的白和墨汁的黑,自上而下,长短不一、浓淡不同的线条,再无其他。   苏贵人无奈地摇头,拿起一只干净的笔,刷刷便画出一条雨巷,在画行人时,笔一顿,一把油纸伞遮住了上半身,只看到长袍下摆随着行走而出现褶皱。   定太妃看到三幅成画,眼神在三个伴读身上一一走过,笑道:“这样的佳作,我实在不忍心破坏,留字便算了吧?”   她们是想将这画送给三个伴读做纪念,有她们所有人的印记最好,是以檀雅和苏贵人极力劝定太妃留字。   宣太妃起身,瞧过那三幅画,道:“不留也无妨,尽在不言中。”   如此,便真的不留字了,只是檀雅依旧坚持,用她刻的印章,在角落依次盖上她们四个人的名字。   等到画画的一个时辰过去,这一日已经过去大半,最后的课程是木那的武艺课,小小的院子里,六个姑娘并排扎马步。   额乐最稳,是个伴读也都不差,叶楚玳武艺基础差些,一刻钟便有些打晃,却也勉强撑着。   檀雅她们没留在这儿,木那交代完也走了,是以院子里只有她们六个。   扎马步极累,时间愈长,汗水便顺着额头留下,不知道是谁,因为汗水流进眼睛,刺激地眼睛溢出更多的水,只谁都不肯发出声音来。   晚上,照旧是六个女孩儿躺在额乐的床榻上,一夜无眠。   第二日,茉雅奇三人拜别太妃们,拜别皇后娘娘,拜别先生们,离开她们从孩童成长为少女的地方。   大选期间,雍正后宫进了几位家世不显的嫔妃,然后便是所有人都瞩目的皇子指婚。   宫中四位适龄未婚皇室子弟,先帝两子,新帝两子,雍正指婚:赐婚纳兰·舒尔为先帝二十一子胤禧之嫡福晋,赐婚佟佳·茉雅奇为先帝二十二子胤祜之嫡福晋,赐婚富察·伽珞为四阿哥弘历之嫡福晋,赐婚副都统五什图之女吴扎库氏为五阿哥弘昼之嫡福晋,择吉日完婚。   大选后,雍正给弘历和胤祜写了一封信,命他们返程。   弘历如愿以偿,自是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想要归京;胤祜没想到妹妹的伴读变成未婚妻,心里有些害羞别扭。   弘历知情识趣,询问二十二叔富察格格的喜好,归京沿途便会买一些东西,准备回去送给未婚妻。   胤祜很知道避嫌,并不说私密的喜好,事实上他一向守礼,也不会关注,是以只说富察格格善棋,旁的一盖不清楚。   不说弘历由善棋如何美化未婚妻,胤祜看他如此,也忍着不好意思,挑了一些礼物,藏在他的箱子中。   胤礽见着两个少年人对婚事和未婚妻的青涩,笑得十分包容,只是透过马车窗望着飞速倒退的沿途风景,心中不舍。 第104章   胤祜他们的车队, 走得不算快,赶在年前低调回到京中。   三人全都住在宫中,自然不能在宫外停留, 是以弘历提前将送给未婚妻的礼物整理好,车队一进京城便派人送去富察府。   胤祜这方面可不如弘历机灵,干脆便照着侄子做, 也派人去佟佳家送东西。   富察家收到四皇子的礼物,欢喜非常,赶忙让人将东西送到伽珞屋里去。   “格格, 四殿下如此看重您,日后您嫁入皇家, 定然会过得好的。”   整个富察家都喜气洋洋, 伽珞院子里的侍女们自然全都高兴的像是年节提前到了一般, 脚下都比平常轻快。   伽珞面前摆着一盒子的宝石首饰, 项链、手串、戒指应有尽有,其中有一只宝石手镯, 躺在首饰盒中,耀眼的一枝独秀。   四皇子的审美,完全不艳俗。   伽珞神色似乎也是高兴的,但是摆弄宝石手镯的手兴味索然,并没有人注意到。   佟佳家——   茉雅奇自从回到家中,便整日里伴在额娘身边,这些年母女俩缺失的相处时间已经补不回来, 不过有失有得,母女俩都极知足。   门房来报, 说是二十二殿下派人送了礼物来。   茉雅奇惊喜, “殿下回京了?”   门房答:“不知, 送礼的侍卫并未说。”   佟佳夫人笑吟吟地看着女儿,“若是真回来了,想必明日便能知道。”   茉雅奇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额娘~”   佟佳夫人摆摆手,命下人都退出去,笑道:“二十二殿下记着你,这是好事,羞的什么?”   茉雅奇瞥向那堆得小山似的礼盒,嘴角抿不住,一直在微微上翘。   佟佳夫人是过来人,摸着她的头发道:“额娘和你阿玛,就你这一个亲生女儿,自然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额娘。”茉雅奇抱紧额娘的腰,轻声道,“二十二殿下是个极好的人,女儿定会过得好的。”   “你和二十二殿下自小相识,也算是青梅竹马,再没有旁的女子能越过你去。”   茉雅奇替胤祜辩解道:“二十二殿下向来守礼,从前极少与我们这些伴读走近……”   佟佳夫人轻笑出声:“这还没嫁过去呢,胳膊便已经拐出去了。”   茉雅奇又羞得不行,轻轻扯额娘的手臂,“额娘——”   “好好好,额娘不笑你了。”佟佳夫人收起笑脸,“也幸好是个知礼,否则你们指婚的对象,不见得能没有芥蒂。”   茉雅奇摇头,“从前在咸福宫时,二十一殿下和二十二殿下偶尔过来拜见,我们都会避开的。”   佟佳夫人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转而道:“大选前,咱们家还希望你能指给四皇子。”   “额娘,女儿可没那个意思。”   “额娘知道。”佟佳夫人道,“我早听你说过那几位太妃的性子,她们亲自教养我儿长大,待你如亲生女儿一般,这位殿下定是你的好归宿。只要你过得好,额娘一点也不羡慕富察家的小姑娘有可能母仪天下。”   茉雅奇毫不犹豫道:“女儿也不羡慕。”   “不羡慕便好。”   ……   另一边,胤祜他们回宫自然要第一时间拜见皇上,不过雍正没什么需要了解的,是以随便问候了几句,便说他们舟车劳顿,让他们回去休息。   然后废太子胤礽回咸安宫,胤祜和弘历往后宫去,只不过一个往西一个往东,弘历要先去向皇后乌拉那拉氏请安,再去见生母熹妃钮祜禄氏,胤祜则是去安寿宫。   安寿宫中,礼比人先到,宣太妃、檀雅还有苏贵人已经按照胤祜的礼单,命人将东西送到各处。   胤祜是个体贴周全的,知道额娘跟两宫的太妃们都处的好,准备土仪时便未曾落下任何一位太妃,只是能送出的一一送出去之后,还留下几个送不出的。   檀雅看着名单上的几位太妃,一时沉默,被走进来的胤祜打断,脸上立即便绽开笑容,“胤祜,怎么这么快便过来了?”   胤祜抑制住激动,依次向三位额娘请安,随后回答:“皇兄体恤,命儿子早些来给额娘们请安。”   宣太妃起身,走近仰头看胤祜,眼泛泪花,“长高了,模样也变了,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   胤祜扶着她的手腕,道:“宣额娘,只路上有些许辛苦,出门在外,避免不了,不过衣食住皆未曾亏了。”   宣太妃重新坐下,也不舍得放开他,握着胤祜的手道:“宣额娘也知道少年人志在四方,长见识是好事,只要见着你平安回来,如今又快要大婚了,再没有不满足的。”   胤祜听到“大婚”,眼神闪躲了一瞬,正好瞥见有几盒东西孤零零地放在桌上,便问道:“这些是怎么了?我给额娘们添麻烦了吗?”   宣太妃立即道:“这有什么麻不麻烦的?你大老远带回来的心意,她们都感激着呢。”   檀雅和苏贵人点头,然后宣太妃淡淡地说:“你走这三年,宫里走了好几位遗妃,她们收不到了。”   雍正三年,没了两位没封号没位份的庶妃。   雍正四年,先帝二十四子胤祁之母,被晋封为皇考穆嫔的陈氏和先帝十七子果郡王胤礼之母,皇考勤嫔陈氏双双去世。   今年五月,荣太妃马佳氏也走了。   胤祜听完,担心地看向额娘:“额娘,生老病死非人力可控,您别太伤心了。”   檀雅微微诧异,随后好笑道:“这都过去多久了,哪还会伤心。”   胤祜却是摇摇头,“穆太嫔与您一起种过花,额娘最重感情,怎会不难过?”   檀雅微微一笑,柔声道:“你也说了,生老病死非人力可控,额娘是真的不伤心了。”   若论起感情,还是宣太妃三人与她更深,旁人她或许有些伤感,却也不会因此而影响自己的生活。   而且檀雅如今认为,生命有轮回,一个生命的消逝便代表着新生即将降临。只要她这样坚持,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檀雅都能获得平静。   檀雅眼神平和,指着那几样没送出去的东西,道:“听闻你二十四弟难过了许久,这些东西,你不妨都带回去,送予痛失母亲的几位。”   胤祜点头,“儿臣回阿哥所,便去探望胤祁。”   宣太妃闻言,道:“赶路辛苦,快回去休息吧,有空了派人来说一声,让你额娘再给你下厨做一桌菜,我们商量着给你补过一个生辰。”   胤祜十分期待,“儿子几年没吃过额娘做的菜了,在外过生辰,最想的便是额娘亲手做的长寿面。”   檀雅笑道:“额娘给你做,额娘还学了些旁的菜,到时你都尝尝。”   胤祜告退,不过走前,掏出一串儿钥匙,道:“额娘,儿子这一趟游学,从皇兄那儿得了一笔巨额赏银,交给额娘,稍后便让人送过来。”   檀雅瞬间笑开花,一把接过那串儿钥匙,“诶呦,额娘的乖儿子,额娘先替你保管些时日,等你大婚,就抬回去让你福晋给你收着。”   胤祜见额娘高兴,大方道:“给额娘们花用便是,儿子用不了多久便能当差,不缺银子。”   “不用。”檀雅摆手,“额娘不差你这些银钱,就是看个高兴。”   “您不是爱打牌吗?拿着这些银子尽管玩儿……”   是尽管输吧?檀雅白了他一眼,嫌弃地赶人。   胤祜笑着离开,出去后远远瞧见宁安园,知道那是他额娘的功劳,心里得意地不行。   他来时先拜见过佟佳皇贵太妃,走时派人去宁寿宫请示,又去拜见了贵太妃瓜尔佳氏,然后才回阿哥所。   贵太妃也是看着胤祜长大的,仔细问候了他在外游学的吃住,又叮嘱他回去好好休息。   过了几日,贵太妃来安寿宫打麻将,跟檀雅提起胤祜的人事宫女。   其实内务府已经派人来询问过,宣太妃不管这样的事儿,檀雅做主,以胤祜开年就要大婚,不必多此一举,就给推了。   此时贵太妃说起,也是好心,檀雅便不经意地带过去,说起胤禧的未来福晋——舒尔。   贵太妃近来因为养子的婚事落定整日神清气爽,听她提起未来儿媳妇,满口赞扬,句句不离两个孩子“般配”。   当然,她也会夸赞几句茉雅奇,直说二十一和二十二的两个未来福晋“没有一处不好的”。   檀雅附和,却知道贵太妃喜欢舒尔人品才华,更喜欢未来儿媳妇嫁妆丰厚。   这倒不是势利,实在是纳兰家多年积攒的豪富不可小觑,上一代男人都去世后,纳兰夫人耿氏膝下虽过继了三房的两个儿子,但爱女之心甚深,早早就有话传出来,要给女儿十里红妆。   贵太妃和高嫔都不是那种短视的人,可胤禧未来前程如何尚不可知,有一个嫁妆丰厚的嫡福晋,生活上总是不需要担心的。   檀雅并不羡慕,她已经拿到了胤祜的赏银,整整两大箱的银子,她这没见识的,再听不进去什么见不着摸不着的“十里红妆”。   而胤祜这里将人事宫女敷衍过去,四阿哥弘历那里,有一个皇额娘和一个生母,却是一定要认真安排的。   是以年根底下,四阿哥弘历的西二所便住进了两位人事宫女,不过雍正有些考虑,并未像先帝给儿子们指婚时,嫡福晋还未进门,先指格格进去,有的连庶长子都先生出来了。   除了胤祜,四阿哥弘历、五阿哥弘昼,还有先帝二十一子胤禧,后院里全都有了人事宫女,时人皆习以为常,反倒是胤祜那里,私底下有些人在说几位太妃不重视之类的话。   若是胤祜想要,檀雅不会拦着,但既然胤祜也愿意爱重嫡福晋,那她脸皮厚,完全不受影响,该如何便如何,不受一丝影响,甚至还开辟了新兴趣,开始和太妃们写话本。   胤祜来补过生辰时,听说额娘的新兴趣,还以为是他的话本投额娘所好,引起的,连说日后再有机会出去,还会搜罗。   檀雅毫不掩饰地嫌弃道:“你送那话本都是什么吖?三四十本全都翻遍了,老套、无聊,额娘喜欢什么,你都不知道吗?”   胤祜不明就里,“三四十本?儿子寻了百来本送回京中,怎会没有您喜欢的?”   “百来本?”檀雅招呼闻柳将那些鸡肋话本搬过来,皱眉问,“难道路上丢了?”   “怎会?都是官驿送进京的,他们绝不敢丢的。”   闻柳很快便抱过一箱书,檀雅指着书箱道:“喏,就这些。”   胤祜拿起基本查看,“儿子还给您选了几本游侠传,怎么没有?”   “游侠传?!”一听就比才子佳人有趣!檀雅心痛,扒拉着书箱问,“哪去了?”   胤祜思索:“难道……”   一直在悄悄旁听的雍正:“……”糟糕,要被发现了。   “难道被当做违禁书籍封了?”   雍正呼出一口气,胤祜可真是个好孩子,借口都找好了。   然而檀雅却不信,手指嫌弃地戳在才子佳人话本上,“你额娘一个守寡的老太嫔,才子佳人不封,封什么游侠传?”   胤祜一哽,瞧着额娘没什么变化的脸,道:“额娘,您也不老……”   “那更应该封才子佳人了!”   檀雅越想越气愤,她这种年轻寡妇,不是更应该隔离这些才子佳人、男欢女爱的玩意儿吗?!   胤祜一想,有道理,便道:“应是内务府处理的,儿子回去便叫人问问。”   养心殿——   雍正立即将夹在奏折里的书,龙椅软垫下的书,床头的书……全都命人收起来,然后喊道:“苏培盛,叫内务府检查入宫物品的官员来,朕有事交代。” 第105章   且不说雍正如何跟内务府官员交代的, 胤祜派人去询问内务府,对方回话说他们检查后,发现有些不妥当的内容,因是二十二殿下送给谨太嫔的, 不敢随意扣下, 便上报给皇上定夺, 之后那些书如何, 内务府皆不知。   这个理由,说得通,胤祜也完全没想过内务府会骗他, 是以相信了。   至于那些书送到皇兄那之后为何没到额娘那儿,兴许是真的有不妥,兴许是皇兄日理万机忘记了,都合乎情理, 胤祜纠结的是, 该不该拿这样的小事烦扰皇兄。   如果这些书没了,他一时半会儿也收不上来,最后,讨额娘欢喜的心理占了上风, 他还是到了皇兄跟前。   雍正自然知道他的来意,却也装作不知情,批完一本奏折,放下毛笔,淡淡地问:“二十二,可是有事禀报?”   胤祜摇头, 恭敬道:“皇兄, 臣弟并无要禀报之事, 乃是一点微末小事想要请示。”   雍正拿起另一本奏折,道:“说。”   “皇兄,臣弟先前在游学外时,曾送回来一批书想要给额娘打发闲散时间,但臣弟额娘只收到一部分,剩下的,内务府说有不妥的内容,送来请您定夺。”胤祜拱手躬身,请示,“臣弟叨扰,想请问皇兄那书是否极不妥,日后臣孝敬额娘时弟好规避一二。”   竟是婉转不少……雍正为二十二的成长高兴,面上却仿佛不记得此事一般,侧头问苏培盛:“可是有此事?”   整个乾清宫、养心殿贴身伺候皇上的人,都不可能察觉不到皇上的小兴趣,苏培盛这个太监总管得过皇上的吩咐,演技十分出众地回想片刻,便回禀道:“回禀皇上,确有此事,只是您日理万机,奴婢等不敢打扰,还放在库房呢。”   雍正颔首,对胤祜道:“二十二,想是内务府小心过甚,若真是有违禁之文,恐怕早就上折禁封民间所有书籍了,你直接带回去送给谨太嫔便是。”   内务府没有理由骗他,皇兄就更没理由了,是以胤祜一点儿没多想,含笑道谢。   雍正见他如此,心下感叹:二十二的性子还是单纯了些,如此轻信于人。   而此时胤祜信得人是他,雍正自然不会提醒,只略过此事,转而道:“朕预备派使臣出使西方列国,为首之人已定,是你九哥,你可想去?”   胤祜眼睛倏地亮起,“想,臣弟想。”   雍正不置可否,只说道:“你刚回京,来年又要大婚,好好考虑清楚再来回禀。”   胤祜也知道不能仓促决定,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是,臣弟定会想清楚。”   他语气一顿,又小心询问道:“皇兄,二哥通晓西学,出使之事……”   “二哥已过天命之年,出使之路辛苦,又有潜藏的危险……”雍正话未说完,顿了顿,改口道,“罢了,你若无事,便去咸安宫探望,问一问二哥的想法再说吧。”   皇兄是个极宽仁大度之人,胤祜眼神崇拜,微微提高音量应下,然后才告退。   雍正看到他的眼神,感受到他的细微情绪,眼神软了下来。   胤祜出了养心殿,此时已晚,不便再去安寿宫,他便先让人将那书箱带回阿哥所,然后往咸安宫去。   废太子胤礽自从回京,便又成了被拘禁的状态,外人轻易进不得咸安宫,他也不能随意出去,只有胤祜和弘历,因着半师之谊,偶尔会派人问候一二。   胤祜忽然到访,胤礽有些惊讶,一问,得知雍正预备派人出使西方,沉寂下来的心瞬间又剧烈跳动起来。   “二哥,你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真的要去吗?”   一个人的状态从眼睛能看出来,只不过数日未见,眼中光彩仿佛一下子暗了三分,教人看着心中不得劲儿。   然胤礽却是忽然浑身充满力气,朗声笑道:“无妨,有生之年能去大清之外见识一番,足矣。”   胤祜见他如此,便不再劝,只请他好生养好身体,等待出发便可。   胤礽颔首,又托他转达:“还需多做些准备,请皇上送些西学相关的书籍来。”   “好。”   胤礽原本懒散地躺在软榻上,此时精神十足,便招呼人送些酒来,还问胤祜:“可要饮些?”   胤祜也十七岁了,游学时早就和弘历一起偷偷喝过酒,是以并不推辞,欣然应允。   酒端上来,胤礽也不用人伺候,倒了一杯便一饮而尽,轻笑:“微服三年已是不易,我还当余生便要在此终了,未曾想,我从前看低了老四……”   胤祜慢慢喝,像是没听见二哥对皇兄的称呼。   雍正听到他这般说,心中自得非一般可比,少年时仰视、中年时视作对手的人,如今在称赞他呢。   而下一瞬,胤礽便又是一声轻笑:“我这一生,能尝遍世人难遇之滋味,老四却是没机会了,不知心底多羡慕。”   雍正:“……”当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还有机会见识他国的异景,他可太宽容了。   胤祜带着一身淡淡的清冽酒气回到阿哥所,第二日傍晚,便带着那些书来到安寿宫。   檀雅一见他身后随侍抬得木箱,立即便想到是什么,略显焦急地问:“是那些书吗?你从哪儿要回来了?”   “是。”   胤祜命人抬到她跟前,将经过说了一遍,语气中不乏感激。   檀雅打开木箱,闻到木箱里没有一丝潮味儿,只有纸香和一丝淡淡地药香,这味道极熟悉,她便拿起一本凑到鼻尖,疑惑:“这防虫的药香味儿,可不像是随意放置无人管的,到底是皇上身边儿伺候的,好生精细。”   雍正早在他提起药香时,心便微微提起,听到后头才缓缓放下。   檀雅又随意取了几本书,翻了翻,奇怪:“不像新书,好似被翻阅过的旧书了。”   胤祜一听,微微探头看,“是吗?”   雍正的心又提了起来,并不想有人怀疑他帝王的威严。   但檀雅宫中生活十余年,早就学会不多想才能快活,是以立即便抛开那些疑问,直接翻开一本游侠传,想要看看好看否。   胤祜见额娘已经没心神搭理他,便退出去,跟另外两位额娘都请过安,这才离开安寿宫。   只是一路上,胤祜想着额娘所说的话,再想想从前一些事,总觉着有些违和之处,偏又摸不着头脑,实在奇怪。   檀雅说抛开不想,便真的不想了,一头扎进那游侠传里。   古人写仗剑江湖也十分波澜壮阔,行侠仗义、恩怨情仇、波折横生,完全不似才子佳人的话本那般俗套,其中间或夹杂着游览名山大川的描述,亦是引人入胜。   还有些旁的书,游记、地方志异、神鬼传说、甚至还有几本刑狱官破案的话本,几乎都比才子佳人好看,也不知内务府审查的标准是什么,不好看的给她送过来,好看的全有不妥当。   檀雅看得入神,书不离手,时而笑时而微微蹙眉,有时甚至气得在心里骂几句,若是天黑未看完一本书,她便辗转反侧,脑子里全都是那书中情节,颇有几分废寝忘食的意思。   宣太妃和苏贵人已经听说她沉迷话本子,有一日瞧她吃饭都带一本出来,宣太妃便忍不住说她:“你多大的人了,看个话本连饭都不好生吃了?”   额乐和叶楚玳偷笑,不过更加好奇,眼睛不住地瞄她手里的书。   檀雅现下看得是一本破案的话本,里面有描写死状和仵作验尸的情节,不想两个姑娘吃不下饭,便合上书,对宣太妃笑道:“确实有意思,娘娘您可要看?”   宣太妃原想拒绝,但又没拒绝,竟让她拿过来几本瞧一瞧。   额乐和叶楚玳也撒娇说想看,檀雅手一挥全都答应下来,回去将她看完的分出去,让她们看完互相换一换,全都看过,再来她这儿拿新的。   她们这儿看书沉迷,连打麻将都不积极了,檀雅前些日子还组织太妃们写话本,夸下海口要排一出自己的戏来,组织的人忽然就见着人影了,那边儿事情耽搁下来,自然要找来。   檀雅不得已,便又分了几本书给她们看,不知怎地就在两宫传开来,来她这儿问书的越来越多。   没看过的她实在舍不得借出去,不然不知道就传到谁的手里,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回来,干脆就让宁寿宫的太妃们组织了一个读书会,就在原来穆太嫔住的屋子里,让她们只能在屋里看,不能将书带出去。   安寿宫这边儿人少些,倒是没那么麻烦,不过书就那么些,有的看得快有的看的慢,渐渐就更换不及时了,有些闲来无事的太妃,竟是动手抄起喜欢的书来。   既是开始抄,就有抑制不住自己写的,而且因为近来看得杂,常有奇思妙想,檀雅大力鼓励支持,还送笔墨纸砚,唯一的要求便是写出来一定要给她一份。   自产自食,简直完美。   创作之路,道阻且长,只要她们不放弃,檀雅耐得住性子等。   寻常宫里过年的气氛十分浓郁,宁、安两宫不外如是,今年因为这些吸引人的话本子,太妃们连过年那些传统活动都不甚上心了。   两宫之外却不是如此,往年如何,今年依旧如何,宴会、祭祀……一样不落。   太妃们悠闲,雍正确实一点儿不闲,他的嫔妃们和皇室宗亲们也都日日赶场似的忙叨。   胤祜回京后,偶尔也见过几位兄长,但是直到新年皇室家宴,才有大半兄长同时到场,他全都见到的机会。   而这一见,胤祜便发现了点不同寻常,“二十一哥,我怎么瞧着,兄长们好似个个都瘦了?”   二十一抬头,一眼扫过去,“有吗?”   胤祜点头,先指了指最明显的十哥胤俄,“我记得我出宫前,十哥笑起来弥勒佛似的,如今脸上都棱角分明了。”   “十哥确实,不过还是一样的精神抖擞。”   胤祜又看向其他哥哥,虽说精气神瞧着也都不错,可仔细打量,确实瘦了。   说到精气神,胤祜目光停留在九哥胤禟身上,凑近二十一哥,“九哥眼底那青黑,身体还好吧?”   二十一点头,“只听说偶尔染风寒,没听说染过大病。”   “没生病……那这是得多累啊?”   胤祜知道九哥主理出使的一应事宜,事事亲为,忍不住生出几分同情,“我一会儿问问九哥,可有能帮忙的。”   二十一常见兄长们,并不如他那般大惊小怪,转而问道:“你真要随使团出使?”   胤祜点头,“我想出去看看。”   二十一不甚赞同,却也没出言左右他的决定,只问道:“你额娘们愿意你出去?海上可危险莫测……”   “我额娘们虽担心我,却并不阻止。”   二十一闻言,感叹:“宣太妃她们实在开明,竟是连这样的事情也支持你。”   胤祜嘴角上扬,片刻后又降下来些许,有些歉意道:“我若出使,归期未定,实在有些愧对未来福晋。”   再有三个月便要大婚,大婚没多久便要留福晋一人在家中,便是胤祜一心向往出使,也觉得有几分不该。   二十一微微扬眉,“若你未来福晋舍不得,你会不去吗?”   “不会。”胤祜答得坚定,“我会与她好好解释,求得她的谅解,加倍对她好。”   二十一瞧他神情,若有所思道:“西方列国我是没兴趣的,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幅员辽阔的大清是什么模样了。”   “若有机会,二十一哥定要去看看,绝不会失望而归。” 第106章   即将大婚的四个皇室子, 先帝二十一子胤禧辈分最大,婚期定在二月十八,正好过了皇室最忙的正月。   纳兰夫人耿氏果然给女儿准备了极丰厚的嫁妆, 表面上就已经极近丰厚, 在历来的皇室福晋中都是数得着的多, 私底下的压箱银虽无人得见, 但想一想便可知, 绝对不会是小数目。   而嫁妆太多,也有些烦恼,幸好皇上当初让最小的两个弟弟搬到中所去, 这才腾出了不少地方,否则阿哥所几乎要摆不下了。   现在是勉强摆下了, 待到新嫁进来的二十二福晋倒出空收拾,恐怕也要废一番功夫,更不要说他们出宫开府时还要再搬一回。   但无论是贵太妃瓜尔佳氏, 还是纳兰家,谁都没提过不晒嫁妆。   小夫妻两个自小相识,前些年因守礼而不甚熟悉, 却都是颇有才华的低调性子, 两人一起读书一起作画,十分相宜, 感情融洽。   舒尔常来宁、安两宫请安, 檀雅瞧她容色娇艳,便知和二十一相处的极好,越发期待茉雅奇嫁进来, 也在儿子面前露出几分。   胤祜微微有些吃醋, “额娘从前便待格格们好过儿子, 大婚后,儿子岂不是在您这儿更没了位置。”   檀雅理直气壮,“你们这些小子,十天半月也难见一面,你还总想往外跑,额娘们都不拦着你了,还不准我们喜欢更贴心的吗?”   一提起“往外跑”,胤祜便有些理亏,哪还好继续故意说那些拈酸的话,而是为难道:“出使的时间已经大致定下,儿子在想何时跟茉雅奇说合适一些。”   檀雅没法儿给出确切的建议,只说道:“千万别洞房花烛夜说。”   胤祜点头,“儿子再想一想吧。”   他“再想一想”的结果便是,等到大婚后当面交流。而现在,他还有另一件事情,颇有几分难以启齿。   二十胤祎作为胤祜亲近的兄长,知道这个弟弟没有人事宫女,悄悄给了他一本春宫秘籍,胤祜一直没有打开。   眼瞅着明日便是大婚之期,雍正问他:“你不学习一二吗?万一在福晋面前出丑……”   胤祜手按在秘籍上,依旧没有打开的意思,闭上眼从牙缝里挤出问话:“先生,你难道要跟我一起看吗?”   雍正:“……并没有这个兴趣。”   胤祜便道:“那我稍后看,请先生稍稍避开。”   头一次被驱赶,还是为了看春宫图,雍正没有不高兴,反而有种“自家的孩子长大了”的复杂心情。   而胤祜不知道他的复杂,犹豫片刻,不好意思道:“先生,胤祜洞房时,您不会感觉到吧?”   雍正:“……自然不会。”他是能够自主的,并没有听床脚的爱好。   胤祜放心下来,脸上浮起轻松的笑,一边拿起书一边道:“先生,胤祜要看了哦~”   雍正:“……”立即抽神离开。   胤祜一个人悄悄研究了许久,晚间辗转反侧,面目熟悉的神女入梦,第二日起床时满心羞涩。   二十一和二十二两位先帝之子年龄相仿,又是同期赐婚,婚期临近。纳兰家为二十一福晋准备的十里红妆在先,佟佳夫人自然不愿意女儿面上无光,是以表面上的嫁妆又丰厚了一分,生生又来了一场十里红妆。   不出一月,京城百姓接连见了两次十里红妆的场面,热烈讨论之余,纷纷开始猜测富察家的格格出嫁,会否也有这样的场面。   富察家压力大极了。   三家都是八旗大姓,也都是一流的贵族,然那两家子嗣单薄,且全都是独女,所以才能如此豪爽地给女儿准备嫁妆。   富察家子嗣众多,还需得为其余子嗣和日后家计考虑,是以富察家人瞧着二十一福晋的十里红妆,心中滋味儿难言。   不过这是他们一家需要愁的,胤祜将福晋迎回宫中,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一系列礼走完,新婚夫妻二人向皇兄皇嫂行过拜礼才算是礼成。   整个南三所全都热闹不已,年长的兄长不会闹年幼的弟弟,二十却是领着二十三、二十四还有弘昼三个咋呼个不停,一个劲儿要灌胤祜喝酒。   弘历和二十一担心胤祜喝太醉,一直帮着他挡酒,后来就被胤祎拉去,让他们代胤祜喝。   弘历不爱饮酒,偏又推辞不过,如今酒量尚浅,没多久就被灌得有些发晕,二十一亦是如此。   胤祎也知道分寸,适可而止,意思意思让胤祜喝了两杯,劝新郎酒这个热闹就这么过了。   新房里,额乐、吉兰、叶楚玳和舒尔全都在陪着茉雅奇说话,许是因为身边都是熟悉的人,茉雅奇并没有在娘家时想象的那般紧张。   当然,如果额乐没叫她“二十二嫂”的话,茉雅奇还会更镇定一些,现在脸颊都红透了,那红一直延伸到衣领之中,娇艳欲滴,十分可人。   其他人纷纷偷笑,互相之间挤眉弄眼。   吉兰和叶楚玳对视一眼,故意一同喊了声“二十二婶”,瞧见她羞的不行,几人笑得更开心。   茉雅奇又羞又气,恨不得掀开盖头,瞪几人几眼才好。   “你们只管笑话我,好像没有这一日似的。”茉雅奇听着声音,微微转向舒尔,“你大婚那日,她们也是这般笑你的吗?”   舒尔抬起帕子掩唇一笑,道:“有是有,所以如今才风水轮流转,转到你这儿了。”   茉雅奇侧身,头上的盖头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抖动,“算我白对你们好了,竟然这么取笑我。”   额乐走到她身边,两根手指夹住她的袖子,问:“生气了?”   盖头之下,茉雅奇的嘴角微微翘起,身子却是躲开她的手,转的更厉害。   其他人可没想惹她生气,连忙道歉又说了一通好话,茉雅奇这才大人大量地原谅几人。   这时,额乐“噗嗤”笑了一声,其他人好奇地看过来,她才忍笑解释道:“我方才忽然想起,你们两位成了我嫂嫂,成了吉兰和叶楚玳的婶婶,伽珞却是平白低了玩伴们一辈儿,不知到时多怄气呢。”   吉兰闻听,却是撅了噘嘴,道:“原先只姑姑一个人辈分大,咱们都各论各的,现在我和叶楚玳头上多出两个婶婶来,也怄气呢。”   这下子,连茉雅奇也绷不住,笑了起来。   她们正笑着,就听到有喧闹的声音越来越近,额乐几人对视一眼,一起提出告辞,嬉笑着出去。   室内瞬间便安静下来,对比着外头的喧闹,茉雅奇忍不住绞紧手指。   舒尔在前院儿跟二十一汇合,两人要回西所,额乐三人跟他们夫妻在西所门口分开,便返回安寿宫。   安寿宫离南三所挺远,实际是听不到什么动静的,可檀雅三人并为了胤祜成亲进宫的定太妃都睡不着,便聚在宣太妃屋里说话。   檀雅是个心大的,可是儿子大婚,她却不能观礼,这心里还是郁闷的。   当着孩子们的面儿没表现出来,在宣太妃三人面前,她就没那些顾忌了,整个人没骨头似的瘫在榻上,耷拉着脸。   苏贵人拿着本书,一会儿瞥她一眼,道:“大喜的日子,你倒是笑一笑。”   檀雅姿势都不变,软塌塌地回她:“我都笑一天了,还笑,笑给谁看啊。”   定太妃微微一笑,摇头,“好歹明天两个孩子还要来给你行礼,当年我可是比你还不如。”   檀雅抿唇,倒是不好意思再矫情,微微坐直,正好听见外头说话声,顺势惊喜道:“是额乐她们回来了!”   额乐三人进来,嘻嘻哈哈地说了一通东所的热闹,檀雅四人都笑呵呵地听着,听完,催促她们回去休息,檀雅和苏贵人也回了自己院子去。   第二日,胤祜和茉雅奇先去养心殿给皇兄请安,然后到长春宫,最后又从长春宫走到安寿宫,距离不短,胤祜问了好几次“累不累”。   茉雅奇是有些不适的,更多的却是甜,温柔地摇头,仪态一丝不差。   胤祜微微弯起手臂,轻声道:“你挽着我吧,等到了安寿宫,就在额娘那儿躺一躺,要不然去你以前的屋子也成,那儿你比我熟悉,不用见外。”   茉雅奇轻轻拉下他的手,然后手指悄悄勾着他的袖子,笑得甜蜜,“这样便好。”   胤祜随她,脚下步子也走得更慢些。   两人到安寿宫时,两宫的太妃们都在,像之前二十一和舒尔大婚时,她们全都备了一份里,今儿二十二和茉雅奇来,她们又全都备了一份礼。   其实有些遗妃,算不上长辈,但胤祜带着茉雅奇,全都躬身行了礼,承她们的情。   这一串儿礼结束,茉雅奇是真的累的不行,檀雅便赶胤祜去读书,然后叫茉雅奇去她原来的屋子里休息。   “那屋子一点儿没变,常让人打扫,额娘给你留着呢。”   贵太妃瓜尔佳氏教舒尔也去玩儿,还取笑道:“茉雅奇可要小心着些,我们舒尔就两个婆婆,你可是四个那,日后小心她们磋磨你。”   满屋子太妃全都笑,茉雅奇一点儿不乱,十分亲昵地挽住宣太妃和檀雅,大大方方道:“额娘们高兴就行,茉雅奇可不怕磋磨。”   贵太妃手指点了点她,“瞧瞧这嘴甜的。”   这时,舒尔作出无奈地神情,道:“跟她一比,我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似的,真怕额娘也喜欢茉雅奇去。”   从来在太妃们这儿,最招她们喜欢的是额乐,此时主角变成了别人,额乐不介意,为了博太妃们一笑,也装出一副介意的模样,道:“有了儿媳妇,我就成臭的了,我可不依”   “听听,听听……”贵太妃脸上的笑就没落下过,假作抱怨道,“都是小孩子呢,还在咱们这儿争风吃醋。”   佟佳皇贵太妃摆手催两人:“快去玩儿吧,就她有儿媳妇呢,炫耀个没完。”   舒尔和茉雅奇笑着告退,挽着手跟额乐她们出去。   胤祜新婚蜜月期还没过去,便是弘历大婚,两个吉日临近,只隔了十天。   这次,先前安寿宫一块儿读书玩乐的六个姑娘,聚在了四阿哥弘历的西二所。   红盖头新娘子面前,额乐和茉雅奇、舒尔并排站着,额乐先开口:“伽珞,咱们如今可都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了,来,叫声姑姑听听。”   伽珞的盖头微微动了动,未吭声。   茉雅奇眼含笑意,故意语气慈祥道:“侄媳妇,我是你二十二婶。”   舒尔和她对视一眼,跟着说:“我是你二十一婶。”   伽珞:“……”气鼓鼓,忽然好烦弘历啊。 第107章   胤祜已经十八岁, 尚书房的功课自他游学回来之后便开始减少,没做什么差事,开年后多是跟在九哥胤禟身边帮忙, 或是去咸安宫和二哥胤礽论西学。   大婚后, 他也没有休沐, 只是抽出些空闲陪着茉雅奇整理她的嫁妆,然后三朝回门,陪她出宫回了一趟佟佳家。   佟佳家的成年男人们大多数都在朝做官,胤祜在宫中时见过,也提前说好不必耽误差事特地在三朝回门时在场,是以这一天见到的是佟佳家其他夫人和小辈儿们。   女婿上门, 还是先皇之子, 佟佳家自然极热情,佟佳夫人更是对胤祜这个女婿十分好, 胤祜也投桃报李, 对茉雅奇的长辈们十分客气尊敬。   三朝回门后, 胤祜便准备跟茉雅奇说出使之事,但一直拖到四阿哥弘历大婚之后。   东所里没有其他侍妾, 胤祜都是和茉雅奇一同用膳, 然后歇在主院,今日也是这般, 夫妻两个用完膳, 像前几日那般靠坐在一起说话, 顺便互相了解。   不过胤祜因为心里有事, 难免有几分分神, 回应时偶尔便会慢一瞬。   茉雅奇在宫里长大, 伴着那么些太妃, 察言观色的本事不俗,很快便发现他的异状,担心地问:“夫君,可是累了?”   两人大婚当晚,胤祜便主动提出让茉雅奇叫他“夫君”,因而私下里,茉雅奇称“夫君”,胤祜则是直接叫她的名字。   胤祜摇摇头,不准备再拖沓,直截了当地说:“不是累,是有事。”   “可是难处理?”   胤祜看着她眼里的担忧,愧疚道:“茉雅奇,你知道我近来都跟九哥做事吧?”   茉雅奇点头,“皇上命九哥率使团出使,您……”   他特意提起,还如此神情,定然有原因,茉雅奇是个聪明的,说着说着意识到什么,自从嫁进来整日里都上扬的嘴角,微微下垂。   胤祜点头,道:“我跟九哥做事,是因为我想随使团出使。”   茉雅奇咬住嘴唇,垂眸,两只手绞在一起。   胤祜手扶住她的肩,愧疚道:“茉雅奇,我知道我们刚成婚,这对你来说有些残忍,但是我实在太想去了,只能作出这样自私的决定。”   茉雅奇嘴唇动了动,实在笑不出来,只能保持着这样的表情,善解人意地说:“夫君志在四海,出使乃是正事,我自然不会阻挠。”   “茉雅奇。”胤祜叹了一声,“你有资格怪我的。”   茉雅奇眼里泛起一层浅浅的水雾,侧头靠在胤祜怀里,“夫君是做正事,这样的事,我不会怪您。”   胤祜抱着他,低声道:“我会待你好的。”   “您平安回来便是。”   茉雅奇惯常都是一副温柔的样子,如今知道胤祜要出使,心情自然有所转变,旁人看不出来,檀雅等人了解她,哪能瞧不出。   按理来说,新婚应该没什么能影响她心情的,但偏偏影响了,檀雅一想,便猜到胤祜可能是跟她说了出使一事。   这是自家儿子愧对人家,檀雅想让她高兴一些,便教闻枝拿了一串儿钥匙来,递给茉雅奇。   茉雅奇茫然不解,“额娘,这是……”   “这是我替胤祜存的私房。”檀雅往她怀里推了推,“如今你们已经成婚,自然该由你收着。”   茉雅奇连忙推辞:“额娘,夫君都跟儿媳说了,这是孝敬额娘们的,您不必再还回来。”   “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你们好好的,就是对额娘们的孝敬了。”檀雅摆手,“我也跟你们提前说明,我这些年也攒了点儿家当,以后都给额乐带走,就不给你们夫妻了。”   茉雅奇忙表情,“莫说是儿媳,就是夫君也断不会介意,等到额乐出嫁,我既是嫂子又是好友,也要添妆的。”   檀雅拍拍她拿着钥匙串儿的手,“姑娘家不容易,额娘偏心额乐,也偏心你,胤祜要是对你不好,只管跟额娘说,额娘绝对不会不管。”   “额娘……”茉雅奇又想哭又想笑,像未嫁前那般亲近地靠在她身边,“皇上指婚的旨意下来,我母亲便说,我是要掉进福窝窝里了。”   檀雅抚着她的头,道:“别这般说,你得想,你自个儿也足够好,值得旁人对你好。”   茉雅奇蹭着她的肩点头。   “胤祜要出使的事情……”檀雅顿了顿,道,“额娘们比你早些知道的,刚成婚就留你一个人,是对不起你,额娘说不出劝阻他的话,也得跟你道一声歉。”   茉雅奇着急地坐直,摇头道:“额娘,您别这么说,有您、宣额娘、定额娘、苏额娘这么好的额娘,儿媳没有怨。”   檀雅安抚地笑笑,“额娘知道你的性子,只是该说的得说出来,不能让你们夫妻生嫌隙。”   “不会的。”茉雅奇脸上泛红,小声道,“夫君对儿媳极好。”   这种女儿家的娇羞,檀雅瞧着便觉得美好,也希望两个人能一直好下去,温声叮嘱道:“出使还要些日子,你们好好相处,不必有别的压力,等到胤祜不在东所,你一个人当家做主肯定要自在些,还和舒尔住得近,方便说话,不过等胤禧开府带着家眷出宫,你要是无聊了,便偶尔回来住几日,你的屋子不会动。”   二十一和胤祜在宫外的府邸挨着,是差不多同时建的,大小、格局都差不多,待到建好,二十一和舒尔肯定要搬出宫去,胤祜就得被出使耽搁下来。   “其实晚些开府,也有好处。”檀雅轻轻一叹,“额乐她们也大了,不知道婚事落在哪里,你们感情好,都在宫里,到底比宫里宫外住着要方便见面。”   茉雅奇抿唇,道:“等到二十一嫂出宫后,儿媳想来这儿长住,陪陪额乐,也陪陪额娘们,可以吗?”   檀雅颔首,“自然是可以的。”   茉雅奇跟额娘谈完,心里比当时跟胤祜沟通完,还要踏实,也能平和地对待夫君要出使这件事,甚至还起了兴趣,等他回来跟她说一说西方列国有趣的事。   胤祜极高兴她这般转变,两个人都有心好好过日子,磨合期互相迁就,感情突飞猛进,同处一个空间眼神之间都是绵绵情意。   檀雅她们这些太妃,最喜欢小儿女这般好,每每见到两人在一块儿的场景,都要说几句“好”。   二十一和舒尔两个人相处之时也有默契,只不过都不是情绪极其外露的人,是以在外并不似两人那般,但也是夫妻相和的。   伽珞嫁进宫中之后,有一个皇后嫡母婆婆,又有一个生母婆婆,虽说心里是跟皇后乌拉那拉氏更亲近些,面上却是要对熹妃钮祜禄氏也不能失礼。   熹妃待她这个儿媳不错,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以前伽珞跟皇后更亲近,两人之间总隔着些什么,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她的环境要复杂些,并不似茉雅奇和舒尔那般随意,到安寿宫的频率也都保持在一定的频率,便是去了,也向来只话家常,不想说难处烦扰太妃们。   至于和四阿哥弘历的感情,弘历确实极喜欢她,几乎日日宿在她这儿,而且无论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还是他说起游学时的所见所闻,伽珞都能言之有物,教弘历越发喜爱。   伽珞看着两个好友过得那般好,在更加了解弘历的才华抱负之后,发现他们可以很意趣相投,自然也想有一份美满的缘分,便积极努力地经营起来。   目前,有些烦恼之处,但一切都是往好的方向发展中。   成婚,无论对男女,都标志着成熟,弘历开始入朝做事,他是极优秀的,无论是能力还是表露出来的性情,和另外几个皇子对比都是胜出许多。   而那几年游学的好处亦是十分明显,弘历真心想为百姓做些事,也真心想要做些政绩出来,或许因为年轻,有些不成熟之处,不过雍正极其宽容,安排了不少人教他带他,以至于他的名声极佳。   他入朝之后的情况,当然比不得当年的太子胤礽入朝时,但也得了半数官员的拥簇,说一句意气风发、志得意满不为过。   差不多时间在朝堂上行走的二十一、二十二、弘昼几乎淹没在弘历的光芒之下,也是正常的。   胤祜志向与弘历不同,一心扑在出使上,却也抽出些时间做别的事,那就是去色赫图家,见一见外祖家的长辈们。   色赫图家大人年岁不轻了,只是两个儿子还未站稳脚跟,便一直在外撑着没有退下来,身体健康,精神矍铄。   色赫图夫人身体有些不好,不过据她所说没有大碍,而且见到外孙,满脸激动高兴,容光焕发。   两个舅舅、舅母,就没老人那么稳得住了,对胤祜的态度好到有些殷勤。   至于表弟妹们,对表兄弟们,胤祜态度稍随意些,十来岁的大表妹和岁数小些的小表妹,胤祜只在最初认识时客气地问礼,其后都没有多看。   出使使臣名单,已经定下来一些,胤祜也在其中,色赫图家已经得到消息,其他人不好第一次见面就说什么,色赫图夫人却没有这个顾忌,言语间尽是心疼、舍不得。   “外祖母,这是我自个儿求了皇兄要去的,能参与到出使中,我十分高兴,您也宽心些。”   色赫图夫人边抹眼泪边为他骄傲,“您是有大志向的,外祖母不能拖后腿。”   胤祜笑着哄了几句,又留下用午膳,只是见表妹们也留下来,状似随意地提醒道:“外祖母,我是外男,同桌而食恐怕对表妹们名声不妥,月姝表妹快要参加选秀了吧?到时额娘会留意着,请皇后娘娘帮忙指一门好婚事。”   色赫图夫人还是笑呵呵地模样,“有你这一句话,我们这心可算是放下来了,你大舅母和表妹给你道声谢,就让她们去里头吃。”   大奶奶乌雅氏果真顺着婆母,拉着女儿冲他道谢,表妹月姝神色间有些异样,大面上却也没失礼,男人们更是不露声色。   待到除了色赫图夫人以外的女眷都离开,胤祜和他们和乐融融地用了一顿饭,这才告辞离开。   一家人送了胤祜离开,回到主院,色赫图大人瞥了眼长子,道:“你那些心思,便收起来吧。”   大少色赫图·佳珲无奈道:“咱们家有今日,不也是沾了谨太嫔的光吗?儿子这才有了些许想头,既然二十二殿下无意,儿子断不会再多事。”   色赫图大人轻捋胡子,沉思道:“进四阿哥后院的事,也不要想了,等着殿下承诺的好婚事吧。”   大少一顿,果断地点头,“儿子知道了。” 第108章   胤祜后来到安寿宫请安时, 跟檀雅说起他到色赫图家的见闻,也没有落下午膳时表妹月姝时那一段儿小插曲。   无论色赫图家是不是真的有那方面的意思,胤祜避嫌总归是没有问题。   檀雅换位到这个时代的思维模式, 亲缘关系才是最牢不可破的, 姻亲能够将两家人更加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也许在色赫图家看来,儿媳妇再亲,永远不可能亲过亲侄女。   这是一个他们认为互利互惠的试探, 只看檀雅和胤祜接不接。   而檀雅早不是原来的色赫图氏,不会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有给儿子后院塞人的权利,自然不会接,但也不至于为色赫图家的试探而生气。   侄女月姝的婚事,如若胤祜不去色赫图家并且开口答应要给一个好去处, 檀雅兴许想不起来,如今知道了,就交代闻柳替她记着这事儿, 明年选秀时提醒她。   她交代这事儿的时候, 苏贵人就在旁边,提醒道:“好婚事可不光是家世好……”   檀雅点头, “是这个理。”于是又跟闻柳说,“你找人给闻枝捎句话,让她帮忙打听打听, 这八旗门当户对的人家里,哪家家境殷实,人员简单, 家风清正, 最重要的是人品好, 懂得上进。”   闻柳随着年纪增长,越发稳重,点头应了,便出去安排。   还是那位何太监帮忙做事,不过如今他被皇后乌拉那拉氏提拔做了膳房采办的总管太监,又上了年纪,寻常不再亲自跑腿,开始让他新收的徒弟小何太监做事。   小何太监才十三岁,十分机灵,而比机灵更讨喜的是一张圆脸整日都带着笑。   他见着闻柳,一口一个“姑姑”,极亲热,出宫寻到闻枝家,见到闻枝,也不仗着师父飞扬跋扈,极热乎地叫“纳兰夫人”,说话也透着亲近。   闻枝的夫君纳兰·卓极上进,背靠纳兰家,得了些家族蒙荫,如今三十几岁便是从五品的官员了,闻枝确实当得起一声“纳兰夫人”。   对于从前主子的交代,闻枝极上心,一边私底下派人打听,一边出门做客时有意留心,发现有不错的后生,便记下来,后面写着他的家庭状况和人品才能,反正能打听到全都记录在案。   纳兰·卓当差回来,偶然见到过一回闻枝记录的这些东西,颇为诧异:“你这是在做什么?”   “谨太嫔娘娘想给娘家一个侄女寻个好婚事,让我帮忙打听一下有没有合适的小子。”闻枝并不瞒他,边整理纸张边道,“娘娘说了,从这些细枝末节便能大致知道一个人的性子,我便都整理出来,让娘娘选。”   纳兰·卓闻听,正好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名,便道:“这个不行,他父亲当差有些急功近利。”   闻枝立即拿笔标记上,随后道:“过几年咱家大姐儿参加选秀,也可以这般找女婿,不太过分的,我求一求娘娘,兴许还是能按照你心意找女婿的。”   她所说的大姐儿,便是纳兰·卓先头的夫人所生的继女,今年十一岁了,嫁妆一直在准备。   继母最难做,闻枝却是随了檀雅的态度,该她做的她不会差了,也不强求继女对她如亲生母亲,相安无事便好,至于旁的,则是相互的,继女越对她恭敬孝顺,她便会对继女更好一分。   至于亲生子,她如今只有一子,也明明白白说了,哪个生母都会更亲近自个儿的孩子,但她没有对不起继女的地方。   这样的态度,闻枝的夫君和继女都知道,是以他们家里,没有有些人家那些继母继女之间复杂的嫌隙,纳兰·卓也信重她。   而选秀并非是毫无操作可能的,也有不少人家会去求了皇后娘娘或者是其他主持选秀的娘娘,在皇上耳边敲一敲边鼓,建议一二,婚事便有几率能成。   纳兰·卓只是出自旁支,不可能为这事儿去求主支,原本该是靠运气得女婿的,如今闻枝有路子,自然是再没有不乐意的。   “为夫先谢过夫人。”纳兰·卓似模似样地拱手,“得夫人如此,夫复何求?”   闻枝的回应是将她那一沓纸递给他,“你若谢我,再帮我瞧瞧可还有别的不妥当的。”   ……   檀雅将事情交代出去,便不再管,出使的确切时间已经确定,她如今对胤祜的帮助越发小,而胤祜一人之力,也不可能彻底改变大清。   先驱者或许在后世会受到推崇,但当世时,步履艰难,为母十数年,亦有爱子之心,实在不忍胤祜受皇权、千百年的礼教所不容。   是以檀雅虽说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二,却从不教导任何不符合时代的所谓“先进”的观念,这次出使,在檀雅心里,有可能会对大清产生极大的影响,也有可能对大清毫无作用。   檀雅思考再三,别的多余的都没说,只让胤祜也备些货物,借着出使的机会,沿途做些生意,“都说海商暴富,官船肯定比寻常商船要安全许多,这个赚钱的机会,错过岂不可惜。”   胤祜却是摸了摸鼻子,道:“额娘,儿子已经建议皇兄利用出使的官船进行贸易了,为此皇兄将原定的三艘改成了八艘。”   这数量乍看不多,但大清对出海商船大小、载货量、吃水排水都有规定,官船却不在其限定内,而且因为出使,那是越大越气派越好,集大清目前最好的造船技艺和材料,极符合远航条件。   其中两艘船上还各装了二十五门大炮,以防沿途有海盗侵袭。   大清从康熙时期便重视火器,大量制造,雍正更是认为火器乃是紧要利器,每年都要制造数十门火炮,这两艘商船上的火炮数量,几乎是大清此时一年之造。   单这两艘装载大炮的巨艇,因时间紧迫,要求高,其耗资之巨,费人力之艰难,以至于造船期间一直有官员上折奏“劳民伤财”,若非雍正用私库支持,恐怕早就要腰斩。   而届时要贸易的货物,所费亦不低,九贝子胤禟愁的脑门儿都要挠破了。   檀雅听胤祜说完这些,笑了,一方面为这孩子不藏私的性子,一方面则是笑他们死要面子,非要拿好东西出去。   “做买卖又非送礼,这货物品质有差别是常事,你瞧那些商人可能保证货物全都是上佳的品质?还不是要分个三六九等。再说,就咱们的茶叶、丝绸、瓷器……那在外头都是趋之若鹜的好东西,可真正识货的人有多少,顶好东西自然要留给自家用,稍次一些的,卖出去才不心疼。”   大清太喜欢对外表现自个儿“天朝上国”的优越了,就是动了组官船进行贸易的心,也放不下身段,何必呢?又不是去扶贫。   檀雅都怀疑,若真按照他们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来,那暴富的海贸都能折腾成薄利。   “太贵的玩意儿也不是人人都买得起,经商是要有技巧的,士农工商,商人地位再低,人家赚钱就是有一手,得承认术业有专攻。”   胤祜托着下巴沉思,懋勤殿中的雍正亦是手指一下下地敲击书案,沉思。   檀雅端起茶杯喝茶,见胤祜神色动,便道:“多搜罗些书回来,额娘也想瞧一瞧外国的新鲜。”   胤祜点头,急着要走,又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   檀雅独坐,啧了一声,“真是儿大不由娘,臭小子就是不贴心。”   后来,不知他们如何商讨的,大清派出作贸易用的船又减了两艘,另换了一艘战船,装载火炮,然后雍正命胤祜主持,向江南海商售出随官船出使的资格,每一艘商船按照大小收取不同的费用,其中一家海商更是购买金额高达百万两之巨。   还没出海就开始赚钱了,檀雅听说之后,既是佩服他们搂钱的本事,也佩服他们忽然变厚的脸皮。   这主意,搁她还真是想不出来,她实在太纯良了。   而且得亏大国出使都会提前送出国书,不然这样庞大的一支船队靠近人家港口,没准儿要以为他们是去攻打的,虽然……也不一定打得过,但这阵仗,老高了。   高到雍正在皇宫都坐不住,特地率百官到港口看使船出海。   使船要从北方一支到广州港,其间会有商船陆续加入,届时在广州,恐怕要比此时还要壮观数倍。   雍正现在一个大兴趣,就是一定要留下画,证明他做过什么,这样大的场面自然不能免俗,他专门叫了京城最负盛名的画师将这一场景画下来,当然,一定要有他伟岸的身影。   宫里也一连数日,都是在讨论这盛事,明明没亲眼看到,可个个说得都像是亲眼目睹一般,言之凿凿,檀雅都快要相信了。   不过等到数月后画师将那巨幅画作完成,雍正跟文武百官展示完,又拿到后宫展示,言谈间极为遗憾他寿辰时画作还未完成。   苏贵人爱画,定不会缺席看这样巨作的机会,檀雅陪在她身边儿,遥遥听见雍正的话,无语。   咋地呢?要是寿辰时画好了,还得在寿宴上全方位展示一遍吗?   但是吐槽归吐槽,檀雅瞧着那画上帝王威严,巨艇上下几百人,神色皆鲜明,堪称传世之作,确实值得炫耀一番。   苏贵人念念不忘数日,深觉不如。   檀雅却有不同意见,“我心里,苏姐姐也是大家,若也动笔画这样一幅人数众多、难度极高的画,定不逊色。”   苏贵人被那一幅画引得心底火热,而她所见所闻皆在宫廷,便要构思一幅宫廷主题的群像画。   檀雅极力支持,正好七月份佟佳皇贵太妃寿辰,遗妃们创作的剧本成型,一同排了一场戏,在两宫中间的戏台为佟佳皇贵太妃贺寿,她便提议一定要画上。   还有太妃们喂鱼,宁安园里玩耍的猫儿,年轻的姑娘们读书……素材太多,而且作画也不必非得写实,基于现实做艺术加工,居于后宫也不耽误这幅画完成后会成为佳作。   苏贵人接受了檀雅的建议,仔细斟酌后便以坤宁宫北的坤宁门和御花园为中心,横向展开,开始排版各处都要画什么。   不止有太妃们,苏贵人还准备画上皇后率众妃嫔在御花园中游玩之景,另有各处宫女太监们忙碌行走于各宫夹道之间,计划是要各人皆不同,各处皆有故事。   苏贵人开始动笔之后,就在两宫之间和后宫小范围传开,恰逢春闱,雍正派人来告知谨太嫔,与蓝贵人有关那位叶秀才之子上京赶考了。   告知这件事之外,那太监又转达皇上的话:“皇考柔贵人以后宫为画,朕不可或缺。”   檀雅:“……” 第109章   檀雅越来越觉得, 真正的雍正帝和她以前听说过的雍正帝天差地别,她一直以为,雍正帝应该是隐忍、勤勉、不苟言笑的威严形象, 可一桩桩一件件事,都昭示着,这位在九子夺嫡中获胜的帝王……是个性情中人。   檀雅心情复杂地向苏贵人转达了皇上的口谕, 苏贵人却欢喜多过无语。   一朝天子,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随便画的, 通常都是皇上亲自指定画师, 而且画成什么样子, 要求颇为严苛。如今雍正亲口说允许她在画作上画上帝王之像, 苏贵人一点儿不勉强地拿出排版的画纸, 准备重新修改,将雍正塞进去。   苏贵人在画之一道有追求, 能够画皇帝对她来说便是一个留名于书画界的机会,对女子,尤其是后宫女子来说来之不易。   檀雅见她这般干劲十足, 也得支持,便道:“我再给你刻个印章吧, 画完咱们盖上去。”   苏贵人点头, 再不回她, 埋头于画纸之间。   没人搭理, 檀雅也没有不自在,自顾自地抽了跟铅笔, 又铺开一张纸, 坐到圆桌边, 描描画画, 设计印章。   苏屏这个名字极美,不该淹没在后宫之中。   檀雅留出名字的空隙,在周围设计上大片的花,希望鲜花着锦,才名远扬。   “咚咚咚——”   苏贵人没有反应,檀雅抬头,“进。”   闻柳走进来,禀报道:“主子,蓝贵人来了。”   檀雅点头,起身,将纸和笔递给闻柳,主仆二人低调地离开。   蓝贵人刘氏已经等在屋中,见她回来,立即起身行礼:“谨太嫔安。”   檀雅手向下压,示意她坐下,命闻柳带人下去,然后开门见山道:“有事找你,我刚得到消息,扬州叶海棠之子叶文光进京赶考了,而且在京中考生间颇有几分才名。”   蓝贵人一听,脸色立即便冷下来,“这世道真是不公平!”   这叶文光风华正茂的年纪,便已是考中举人,如今又进京赶考,若一朝得中,不到三十岁的进士出身,就真真是世人眼中的大才子了,必定前途大好,平步青云。   如果没有蓝贵人和其父那一出,便是檀雅也要夸赞一句出色,想必雍正也是要重用的。   偏偏上一代不做人事,他再有本事,身上也得蒙上阴影。   檀雅问道:“你预备如何?如今在京里,不似远在扬州不好动作,我当初答应你的事儿,如今便可应诺。”   就是看在那满满两箱银子的份儿上,檀雅也不准备失信于人。   蓝贵人攥紧拳头,眼神中有一瞬间极狠辣,然随着小指上指甲断裂,疼痛让她醒过神来,又看着沿着小指滴下的血怔怔出神。   檀雅连忙叫闻柳进来,然后埋怨道:“你这人真是,何必跟自个儿的身体过不去,十指连心,这得多疼。”   蓝贵人听到她的话,才反应过来,另一只手捏住那根小指,苦笑:“请谨太嫔见谅,嫔妾失态了。”   闻柳知道两位主子要说什么,也不多言,直接拿了药膏和布要替蓝贵人包扎。   蓝贵人擦了药,却没大动干戈地包扎,冲谨太嫔福了福身,道:“如何做,嫔妾还得回去想想,可否明日再来给您答复?”   檀雅颔首,答应下来。   蓝贵人走后,闻柳一边收拾药盒,一边问道:“主子,若是蓝贵人提得要求过于残忍,您该如何是好?”   “她受了那样的欺瞒,心中生恨,有什么样的想法都是正常的。”檀雅拿起铅笔,随意道,“左右真正拿了大头的是皇上,我只不过是个传话的罢了。”   难道蓝贵人恨不得叶家去死,她还要亲自杀人不成?真要杀,决定的人和动手的人也该是雍正。   第二天上午,蓝贵人没来,倒是宁寿宫贵太妃瓜尔佳氏如流水似的往宫外赏东西,然后她来安寿宫打麻将的时候,不掩得意地炫耀二十一福晋有身子了。   “碰。”佟佳皇贵太妃神色淡定地捡起中间的牌,语气中隐隐透着几分敷衍道,“恭喜。”   贵太妃嘴都合不拢,“同喜同喜,胎未坐满三月,我只与皇贵太妃、谨太嫔和高太嫔你们说,正式公开还得再过个半月。”   高太嫔笑容不变,温和道:“贵太妃放心,咱们都不会外传的。”   檀雅目不转睛地看着自个儿的牌,心里暗暗念叨,又该对准她了。   果然,下一刻,贵太妃边打牌边遗憾道:“二十二出使,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倒时胤禧的孩子都要会叫玛嬷了。”   “你们也舍得孩子跟着使团奔波。”   檀雅微笑,“好男儿志在四方,这是胤祜的志向,嫔妾自然要支持,只是晚个两三年生孩子,不妨碍什么。”   “要我说,你们当初就该给二十二安排两个人事宫女,兴许便有了呢。”   二十一和二十二同岁,贵太妃没什么大的坏心,可难免有攀比的心思。而且她就是这个时代普遍的长辈心态,孩子不容易养成,所以希望多子多福,甚至不论嫡庶。   不过说起这个,不得不提及西二所刚出生的庶长子永璜,现下三个月大了,足月出生,算算月份,正正好好是四阿哥弘历和福晋大婚前有的。   新婚燕尔,伽珞才盘算着积极地经营夫妻感情,人事格格就有了身孕,不可谓不是打击。   檀雅还曾私下里安慰她,但伽珞已经自我开解过,说是大婚前有的,如今四阿哥待她极好,屡次说期待嫡子出生,还说她也期待。   但大婚也有一年了,她还未怀上,熹妃钮祜禄氏对四阿哥那个有孕的侍妾百般照料,赏赐不断,十月怀胎生下男嗣,更是夸张,伽珞如何能好受。   檀雅觉得年轻夫妻身体健康,一年半载没孩子也没什么,早晚都要有的,可旁人不这么看,没有立即怀上,就会盯着。   孩子,在这时代、在后宫,就是顶天的大事儿,除非生下健康的儿子,否则就是无解的题,劝解的作用极低。   豁达、坚强到抵抗一切压力,真的不容易,甭说伽珞,就是茉雅奇、舒尔,想必也是做不到的。   檀雅本来牌技就烂,脑子里胡思乱想,打牌更是随机,又送了一颗胡牌给贵太妃,瞧着贵太妃喜气洋洋的脸,也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世道真是不公平。   她这么勤奋的练习牌技,竟然丝毫没有进步,贵太妃这种碎嘴子,还能一心二用赢她的牌,太不公平了!   一上午,檀雅又输的精光,约好明日再战,踏踏踩着重步子回到自个儿院子里,老老少少六个女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对儿媳妇茉雅奇更是好,一连给她夹了好几筷子菜。   蓝贵人未时中来的,眼底一片青黑,但眼中极清明。   “你这是一夜未睡?”   蓝贵人点头,“娘娘,嫔妾想好了,我是恨极了那人,也恨他的妻、子享受压榨我而来的财富,可是冤有头债有主,我若是不管不顾地报复他的儿子,与那人有何区别?”   檀雅挑眉,“你难道还要放过那叶文光不成?”   “当然不是。”蓝贵人依旧咬牙切齿,“就这么放了他,我也实在意难平,是以,我想在他春闱前,让人将他父亲得罪我的事儿传到他耳中。”   “如若他心绪大乱落榜,想必日后也会惴惴不安,这便是报应到他身上;如若他不受影响,依旧榜上有名……那我的恨便只针对那人,不祸及家人。”   给叶文光留一线吗?   檀雅又问:“那若是他落榜了,你可要放过那无德之人?”   蓝贵人眼神一厉,“无论如何,我都要他吐出借我获取到的银钱,过回他家资简薄之时的日子。”   由奢入俭难,过了二十多年好日子,如果晚年一贫如洗,恐怕也要体会一下贫贱夫妻事事难的苦楚。   而且儿子落榜与否,他们一家都要担心有人从中作梗,时时刻刻想着是不是蓝贵人害叶文光落榜,害叶文光被打压,害叶文光不得寸进……   软刀子慢慢磨,檀雅笑起来,“那你可要多活些年头,也好看看他的结果。”   蓝贵人冷笑点头,“让他多过了几年好日子,算是我送给他的。”   “也不算是好日子。”檀雅想象了一下民间对有功名的读书人推崇的样子,道,“生养如此出众的儿子,期望甚高,想必叶文光中举的时候,他们便期待着鱼跃龙门的一日,可都已经走到这一步,忽然期望落空,大概比早早知道更难熬。”   不是直接动手害人的事儿,檀雅便可安排人做,不过还是要知会雍正一声,总不能越过那位性情中人去,否则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惊破人眼球的事。   檀雅让闻柳代笔,一本正经地写了封密信,写明蓝贵人的打算,一点儿没掺杂私人想法,直接让闻柳交给之前来传话的太监。   本来她想着,估计还是那个太监来传口谕,谁想到这次没有口谕,又将信还回来了,而这太监送完信,连句话都没有就告退了。   檀雅一脸莫名,拆开信,就见那张信纸下头朱笔御批二字:“已阅”,再无其他。   字比康熙可差远了……   不过应该是让她们便宜行事的意思吧?   养心殿——   雍正左手拿着派人重新搜罗来的话本,看一页话本,抽一本奏折出来批阅。   他面前这一摞奏折,要么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要么是啰嗦的废话,根本不足以让他费心,刷刷写下两个大字:已阅。 第110章   檀雅有一个备忘小册子, 执笔记录人是闻柳,任何需要做的事情,无论大事小事,都会记录在上, 无关紧要的事随便记, 不方便教人知道的事, 就标注几个关键字, 她们自己知道便可。   蓝贵人要在春闱前发作, 还得等到明年, 不过今年可以稍微预热一下,檀雅悄悄利用他在宫外的人脉,稍稍加火,鼓吹了一下叶文光的才名。   当然也没有太夸张, 多是在扬州、浙江考生范围内,欲抑先扬,到时说不准会效果奇佳。   檀雅想过,她这样是不是会毁了一个原本前途光明的人的未来, 但有因才有果,他既然享受了不义之财的好处, 便该接受考验。   是的,檀雅认为是一场考验。   如果叶文光落榜, 无论是因为他受到上一辈恩怨的影响而失准, 还是本身学识便不够与其他考生一争, 都证明他至少现阶段是不堪大用的。   而如果他顺利考中进士, 心性可见一斑, 想必也会积极解除恩怨。   蓝贵人始终掌握着主动权。   至于如何拿回叶家从蓝贵人身上获取到的财富, 得在雍正面前过明路, 否则一个弄不好没准儿要被人捏住把柄,弹劾他们迫害百姓。   檀雅这些考虑,都跟蓝贵人交流过,蓝贵人称全凭她做主,言语之间满是感激,这件事便简单记录在小册子上。   这事儿过后,檀雅便专心给苏贵人刻印章,小小一枚印章上要素极多,要极精细,废了好几块儿木头,她才刻好。   檀雅这些年送出去木头玩意儿颇多,这块印章刻好,她又专门做了个木盒,周围镂空雕刻,木盒盖上右下角,刻了苏贵人的名字,然后才和印章一并送过去。   苏贵人正在画的《后宫群像图》画量极大,她对自个儿要求又高,常常要现在草稿纸上画一遍,然后再按照比例画在宣纸上,这么些日子过去,她才只完成了小小一角,想要全部完成还不知要何时。   可人做自己喜爱的事情,大概真的不觉得日子无味,一如苏贵人画画,宣太妃诵经……   转眼就到了盛夏,雍正下诏召几个蒙古的亲王郡王世子入京,宫中大选开始时,他们已经在皇宫中做侍卫。   宫中不乏蒙古出身的侍卫,是以这件事根本未造成多大的波动,几乎没有人多想,安寿宫更是根本没听说这件事儿。   色赫图家今年有一个女孩儿要参加选秀,闻枝早早将她搜集到的信息送到皇宫来,檀雅亲自给侄女月姝选了几个不错的,然后在皇后乌拉那拉氏来安寿宫做客时,将人名呈给她看,求她的恩典。   檀雅所选之人,家世都不算顶好,那种极好的人家,色赫图家也不门当户对,结亲对侄女反倒不好。她的标准,便是人品家风才能排序,家世比色赫图家稍高些也不会高太多,起码能够顾忌檀雅和二十二这个皇弟,这样只要侄女不是为人太不行,基本不会过太差。   而之所以没指定一人,则是为了谨慎行事,避免那些人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妨碍,惹得帝后忌讳。   不过檀雅是小心太过,色赫图家和她选出的几人的家世,甚至不需要特意报给雍正,皇后自个儿便能做主。   因此大选后,色赫图家的大小姐是这除那些身份贵重的千金之外,最先得到皇后指婚懿旨的,懿旨一下,两家便开始接触,商议婚事。   他们对彼此都很满意,有商有量,很快便算定日期,开始筹备婚事。   闻枝曾经做过色赫图小姐的教养先生,如今又是正经的官家夫人,色赫图小姐的婚期定下后,约莫她们还不算忙的日子,亲自上门贺喜,然后假作不经意地说出谨太嫔的用心。   “娘娘看重娘家,特意选了这么一个五角俱全的人家,往后月姝的日子,定不会差了。”   色赫图夫人和大奶奶、二奶奶全都一脸喜气,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意,大奶奶还算会做人,一个劲儿的奉承感激不在场的谨太嫔。   闻枝又压低声音道:“娘娘说了,等到月姝成婚那日,她、宣太妃都会赏添妆,十二福晋也会亲自来贺喜,就是为了给色赫图家和月姝做脸。也是二十二殿下如今不在京中,否则也不该我来传话,您家有个准备,到时别惊乱才是。”   色赫图家的女人们对视,喜不自胜,连连表示到时会做好安排。   闻枝说完正事,又跟月姝说了会儿话,这才告辞回去。   每每大选之后,便是京中喜事最多的时间,也不止色赫图一家忙着准备婚事,这气氛甚至影响到宫中,因为好些太妃、妃嫔娘家都有小子或是姑娘成婚,有些互相之间还结成了两姓之好。   檀雅侄女的未婚夫跟两宫中的太妃都没有关系,因此没有这种忽然变成亲家的情况,宣太妃和苏贵人更是两位不闻窗外事,依旧画画的画画,念经的念经,直到雍正忽然下旨给安寿宫住着的三个格格赐婚。   其实也不算突然,毕竟额乐都十七岁了,她们早就有心里准备,只是一榔头砸下来,有些回不过神来。   额乐的未来额驸不算陌生,是土谢图汗部的车臣亲王世子阿喇布坦那木扎勒,当年跟额乐在兴安围场有过一面之缘。   檀雅记得那是个小小年纪便行事有矩的少年,稍微派人打听了一下他在宫里当差的情况,确实是个不错的对象。   吉兰的未来额驸亦有几分渊源,乃是智勇亲王之子多尔济塞布腾,所谓的渊源,也要追溯到那一年兴安围场,此人正是那个跟二十福晋打架的托娅格格的兄长。   叶楚玳的未来额驸爵位上次于额乐和吉兰,是郡王之子,名为齐默特多尔济,乃是科尔沁蒙古人,姓博尔济吉特氏。   她们两个的未来额驸,檀雅也一并打听了一下,吉兰的未来额驸高大威猛,人缘不如额乐的未来额驸好,当差却没出过差错;叶楚玳的未来额驸也是蒙古优秀的年轻勇士,不过声名比两位亲王世子不显,是个略显沉闷寡言的。   皇上特地恩准吉兰和叶楚玳两个养女在大婚前回各自家中住上些许时日,打听到的这些,檀雅简单跟两人说了说,便暂时挥别了两个姑娘。   檀雅心情不太好,就想找点儿事情做,是以她将要给额乐的东西都翻出来整理,然后就发现这些年雕的木头特别多,品质差别极大,便又开始筛选工作。   苏贵人整日里画画,这一下子再也专心不了,时不时看向额乐的眼神都是不舍。宣太妃也不念经了,一连好几日都要额乐陪在身边,不错眼地看着她。   额乐的存在,不止对咸福宫重要,对其余的太妃们来说也太特别了,根本不是先皇最小的几个皇子可比。   这个在后宫长了十七年的姑娘,曾是许多人在后宫唯一的色彩,哪怕只是远远看着,嘴角都忍不住泛起笑意,现在,那样鲜活灿烂的生命,就要飞出紫禁城了,太妃们都觉得心仿佛空了一块儿。   最冷静的,反倒是额乐这个孩子,她一边安抚额娘们,一边还要开解舍不得她的太妃们。   檀雅是收拾完她那些玩意儿,才发现宣太妃和苏贵人的异样,无奈却也能够理解,但瞧着额乐的作为,欣慰多于担忧,高兴大于不舍。   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清楚的认识到,额乐真的是大姑娘了,她已经足够坚强,能够面对未知的未来。   只是也不能看着这些人这么患得患失,已经影响正常生活了,檀雅便想着给众人找点儿事情做,于是提议:“额乐的嫁衣也该准备了,咱们还亲手绣?”   这个提议,得到了两宫最大的两位太妃——佟佳皇贵太妃和贵太妃瓜尔佳氏支持,其他太妃更是纷纷响应。   众太妃们总算不再时不时来看额乐一眼,剪裁过后,开始接力似的,每人在那嫁衣上绣一点,连伽珞也会到安寿宫来绣上几针,茉雅奇这个亲嫂子,更是全程参与。   这些女人,从前在康熙后宫中,或许彼此有过嫌隙,如今也并非全都一笑泯恩仇,可她们对额乐的心,几乎是相同的。   所以一同安静、认真地做着一件事,额乐看见一回,再不敢看第二回 ,在她的色赫图额娘面前面前终于掉了眼泪。   檀雅默默给她递了帕子,“额乐,你长至十七岁,后宫中予你的皆是善意,这是福气。”   额乐攥着手帕捂在眼睛上,呜咽片刻,泣不成声道:“色赫图、额娘,这太重了……”   “怎么是重呢?”檀雅摸着她的头,道,“它分明是轻的,能带你飞去更高更远的地方。”   “色赫图额娘……”额乐哭着扑进她的怀中。   檀雅轻轻拍着额乐的背,就像是拍孩童入眠一样轻柔,“咱们额乐已经长这么大了,十七年,只有那么短暂的时间离开过宫里,如今即将远嫁,紫禁城便再困不住你了。”   她将去到她们这些人都到不了的地方,见到她们看不见的风景,体味她们未曾尝过的酸甜苦辣。   “色赫图额娘甚至有点儿羡慕额乐呢。”檀雅柔声道,“你要过得快乐,额娘们还有宫里的太妃们才能放心。”   额乐毫不犹豫地点头,“谁让我不痛快,我就打得他痛快不起来!额乐一定快快活活的活着。”   檀雅微微抽了抽嘴角,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劝阻:“别打脸。”   “嗯。” 第111章   盲婚哑嫁, 而且是远嫁,年轻的姑娘肯定都会心中不安。   吉兰的表现有点儿像小兽,茫然无措, 没有安全感, 下意识地想要寻找最能给她安全感的姑姑, 勉强在怡亲王府住了些日子, 便迫不及待地回到宫中。   她看到姑姑的一瞬间, 浑身支棱起的毛才抚平,虽然还是慌, 但是慌的程度一下子减小, 跟在姑姑身后就能心安。   额乐也乐得带着她, 加上嫂子茉雅奇和侄媳妇伽珞, 四个人每日都要在一块儿商量,到时候她们去蒙古, 都要带什么。   公主出嫁,衣食住行大部分东西,宫中都有陪嫁的定例, 可宫中准备的,哪有她们自己想得更合心意。   额乐先为吉兰考量, 列衣食住行四项, 依次按照她的喜好列出单子, 小到吉兰喜欢什么口味的菜,都考虑进去, 让内务府找擅长的厨师。   如今茉雅奇和伽珞全都管着一个院子,方方面面都要操心, 茉雅奇因为后院简单, 又住在安寿宫, 什么事为难便有人请教,还带着些少女的天真。   伽珞却是成长飞速,她给额乐和吉兰的建议十分有用,也将她掌家之后做的错事儿毫无保留的讲给她们听,引以为戒。   不止额乐和吉兰两个未婚的听得认真,连茉雅奇也抱着学习的心态认真听,偶尔一件事,她还会从她的出发点说出些不同应对方法,便是额乐也会给伽珞启发。   唯有吉兰,越听她们说这些越哭丧着一张脸,“成亲好难啊,我能在自己的公主府待着吗?”   茉雅奇和伽珞对视一眼,连忙安抚,“其实没那么吓人,你是公主,公主府就是你的地盘,跟我们不一样,额驸不敢对你不好。”   额乐更直接,敲她的头,道:“怕什么?姑姑跟你说的话都忘了?”   吉兰摇头,“没忘,有事找姑姑,姑姑给我撑腰。”   “那就得了,你只管保护好自个儿,别让乱七八糟的事影响心情就是。”额乐挥挥拳头,冷笑,“我问过了,咱们俩住的不算远,快马加鞭两三日便能到。”   “那要是打不过怎么办?”   额乐翻了个白眼,瞪了这个小傻瓜一眼,“我是谁?为什么要亲自动手,就算动手,谁敢还手?不要命了吗?”   吉兰圆溜溜地眼睛转了转,傻乎乎地笑起来,“姑姑说的是。两三天也不远,到时候我常去姑姑的公主府小住,好不好?”   额乐立即答应:“你只管来,谁敢管你。”   吉兰心情更好,再听她们说什么成婚之后要处理的事情,都不慌了。   茉雅奇和伽珞又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笑意,还有羡慕……这是她们永远不能有的底气,来自于身份的鸿沟。   额乐她们几个在这儿积极地做提前准备,檀雅她们这些太妃绣嫁衣也绣的极顺畅,几乎一日一个样儿。   人多力量大,速度也快,额乐的嫁衣到收尾阶段,众太妃们又开始为吉兰绣,也不打算落下叶楚玳,不过她们婚期都已经定下,叶楚玳的嫁衣,绣娘肯定要先绣一部分,然后再由众人添几针。   额乐最长,又是长辈,先成婚,就在来年的三月份;吉兰其后,婚期定在六月十二,叶楚玳的吉日则是在明年十二月,还有很长的准备时间。   时间在众人的忙碌之中走得很快,先到来的却是另一件喜事,那便是四福晋伽珞终于怀孕了。   这件喜事一传开来,宫里皆喜,皇后乌拉那拉氏亲自去西二所看她不说,雍正越派人赏赐,两宫太妃们更是或多或少地送了些贺礼,看这架势,等到生产时恐怕还要更夸张。   熹妃钮祜禄氏也给了赏赐,可在这么一大波赏赐中间,她几乎被淹没了,无法,为了不让人觉得她这个生母不待见儿媳妇,只能做更好更多。   弘历亦是欢喜,竟也没在福晋怀孕后便不再留宿,反而抱着她,看着她平坦的小腹想象着他们的孩子是何种模样,像谁多一点,又该是如何聪明伶俐……   这盛况跟当初庶长子出生可是天差地别,西二所今年选秀刚进的两个侍妾和生下四阿哥庶长子永璜的侍妾嫉妒的不行,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按捺着。   额乐她们三个得去探望,檀雅想了想,一同出了安寿宫,跟她们一起的,还有两只小小猫。   它们是卿娘和将军的后代,不过是曾曾孙辈儿了,她们的猫祖宗卿娘和将军,如今已经是老年猫,轻易是不爱动弹的,天气好时寻个阳光充足的地方,一卧便是一天。   这些曾曾孙辈儿的猫儿们正是粘人的时候,瞧见她们出门,迈着猫步就跟了出来,额乐她们喜欢,乐得带着它们。   只是檀雅不许她们抱着,也嘱咐到了西二所,不许带猫儿进屋。额乐她们应了,走在前头,两只小小猫便你追我赶地走在后头 。   檀雅好几年没到西六宫了,就是御花园也不怎么逛了,多数时间都是在宁安园里折腾,如今走过来,瞧着哪儿都熟悉又陌生。   等到走近储秀宫,看着她们从前总走的那条夹道,心中感慨不已。   而额乐她们几个对西三所的记忆亦是十分深刻,在西二所门口侧头驻足片刻,进去问候伽珞时,还谈起来。   四个人说起小时候的事儿,有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没完。檀雅就自在地坐在不远处,边喝茶边吃水果,一点儿不自在没有,偶尔才插一句言,说说她们小时候干过的蠢事。   四个人笑,还可惜西三所的水稻根本没长几茬,异想天开的觉得要是整个院子全都种上,没准儿能够一个人一年的嚼用。   那才几分地……檀雅用茶堵住自个儿嘴,不去打击几个没见过民间疾苦的姑娘。   她们告辞时,伽珞有些不舍:“我现在身子不便,四阿哥不放心我走太远,你们若无事,也多来我这儿坐坐。”   额乐她们全都应承了,跟她约好隔几日就来看她。   舒尔此时正大着肚子,请人转达,等她生产之后,便会进宫来探望。   等到过了年,额乐婚礼前,叶楚玳回到宫中,见姑姑和吉兰几乎不受即将抚蒙的影响,不解地问:“姑姑,你们不担心吗?蒙古地处边疆,偏远穷困,环境恶劣……”   额乐语气比她还意外,“咱们抚蒙也是住在城中的公主府里,就算蒙古不比京中繁华,难道还会缺你我衣食不成?”   叶楚玳郁闷:“又不是有吃有喝便足够了,离家那般远,全不熟悉,姑姑和吉兰还近些,我是跟谁都不挨不靠的……”   额乐自小从额娘们身上习得,无论去到哪里,都要保持乐观向上的心态,要学会改变现状,而不是一味地抱怨。   “越是有不好的地方,你越是该趁着备嫁这段时间好好准备,你回家都做什么了?”   叶楚玳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她去的地方环境比姑姑嫁去的地方还要稍差些,听说民风彪悍,也怕过得不好,是以求了阿玛,准备多带些护卫。   额乐听她如此说,点点头,“正该如此,那些担忧抱怨都是无用的,抓紧时间增强自身才是紧要的。”   叶楚玳只是有些娇,并非愚笨,听得进去姑姑的话,请教道:“姑姑都做了什么准备?”   额乐倾囊告知,直到说得口干舌燥,才停下来,假作不耐烦地赶人离开,“我也才大你一岁呢,该多问问长辈才是,懒得你。”   叶楚玳嬉笑着躲开,“有山靠山,姑姑可不就是侄女心里的大山吗?我最崇拜姑姑,自然要请教姑姑。”   额乐哼了一声,一副不好讨好的样子。   叶楚玳蹭到她身边儿闹她,正好吉兰也进来,便话题一转,道:“我出宫后,我那未来额驸还到我家中来拜会,我虽没见着那人,却听我阿玛说他一表人才,你们呢?可有再打听打听?”   吉兰对未来额驸没啥兴趣,对这个话题自然也是兴致缺缺,抓着点心啃得欢,不接话。   额乐半倚在榻上,淡淡道:“我幼时见过车臣亲王世子一面,印象里好像长得还行,不过不如我二十二哥甚远。”   叶楚玳这个年纪,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最爱听这样的事情,连忙追问。   额乐觉得人生第一次打架更让她印象深刻,车臣亲王世子反倒没什么好说的,是以根本没兴致满足叶楚玳的好奇心,怎么追问也就一句“见过罢了”。   叶楚玳颇觉无趣,却也打听不到更多,只能放弃。   又过了几日,雍正帝下旨,封额乐为固伦荣乐公主,额乐需得向他谢恩,或许是雍正也觉得额乐和她未来额驸的缘分妙不可言,特地召她到养心殿。   额乐去了,在殿外极显眼的位置瞧见一个年轻侍卫,模样似曾相识,而对方望向她的眼神,更是别有深意,她便隐约猜到些。   待她进到殿内之后,雍正冠冕堂皇地关心问候一番,便给太监总管苏培盛使了个眼神,然后让额乐回去,全程不到一刻钟。   苏培盛躬身引额乐出去,在门口状似随意地指向一人,让他护送格格出养心殿。   那侍卫行礼后自道姓名,果然是额乐的未来额驸,她早有猜测,倒也没有意外。   而对方看她的眼神似有情谊,额乐自己却毫无波澜,甚至有些莫名其妙,更甚至心里大逆不道的觉得,皇兄特意安排这一出,十分多此一举。   两人错了半步并行一段,额乐目视前方,眼神有些许涣散,想着应该说点儿什么,便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以前有些黑,现在怎么好像白了些?”   车臣亲王世子脚下一顿,道:“臣未曾注意过。”停了停,又问道,“公主喜欢黑些,还是白些?”   额乐脚下一停,微微侧身打量着对方,将车臣亲王世子看得羞涩,她却一脸认真地说:“好像没什么区别。”   车臣亲王世子面上有一瞬间的尴尬,随后作苦笑状,“臣原本还想迎合公主的喜好,未曾想如此笨拙。”   其实额乐说完,就意识到她那么说好像不妥,又听他这般说,立即找补道:“肤色并不影响世子英挺。”   为了表示她没有嫌弃之意,额乐低头看了看自个儿,身上没什么东西,就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倒了倒,右手拿着荷包,左手拿着一小把银花生银瓜子,然后自然地收回左手,递出右手的荷包。   “这是我亲自绣的,送给世子。”   车臣亲王世子嘴角浮起笑意,双手接过,“谢公主赏赐。”   额乐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免礼,留步。”   车臣亲王世子拿着荷包,嘴角含笑,目送她离开。 第112章   “额乐实在不像个即将成婚的小姑娘。”   檀雅听说额乐和车臣亲王世子见面后, 私下里对宣太妃和苏贵人念叨:“怎么一点儿娇羞都没有呢?该不是不喜欢未来额驸吧?”   苏贵人嫌她聒噪,向宣太妃一行礼,躲出去。   宣太妃瞥她一眼, “额乐有分寸, 你不是要盯着蓝贵人的事儿吗?去忙吧。”   “那叶文光都上考场了, 哪还用我盯着。”檀雅跟着转移话题,道,“有人来回禀,说是他出考场后状态极差,现下只管等殿试名单公布便可。”   宣太妃转动手上佛珠, 神情沉静地说:“也没几日了。”   檀雅招呼宫女给她沏一壶大麦茶, 然后对宣太妃道:“到时知道个结果便先不管了,还是额乐的婚礼更重要。”   宣太妃点点头,问道:“舒尔快生了吧?”   檀雅在心里算了算日子,点头:“就是这几天,一有消息,立即便会送到宫中来。”   接生嬷嬷都是宫中早就安排好的,舒尔额娘耿氏这两日便住进他们府上了,就是担心到时每个长辈在身边儿,府里忙乱。   定太妃想等舒尔洗三后再进宫来,而且额乐也想出宫去看望舒尔和她的孩子, 已经请示过雍正和皇后乌拉那拉氏, 就等着顺利生产呢。   索性也没等太久, 两日之后, 舒尔便顺利产下一女, 贵太妃瓜尔佳氏听说是个女孩儿, 稍稍有些遗憾, 不过她虽好念叨,人却不算刻薄,赏赐如流水似的送出宫去。   洗三那日,太妃们不能出宫,只送了些洗三礼,额乐和茉雅奇出宫时,顺便带过去的,一并带到的还有雍正和皇后给小格格的洗三礼。   舒尔怀孕后,丰润了不少,养了三天,荣光满面,已经看不出生产的虚弱,显见生小格格并未给她造成太大的损伤。   她方便动弹时,也进宫几次,后来月份大了,又赶上冬天,这才乖乖待在府里养胎。   去年的选秀,二十一后院也进了两个侍妾,只是二十一不重色,旁人也不如舒尔这个福晋与他兴趣相投,是以并未影响两人的感情。   如今舒尔生下女儿,是府上第一个孩子,二十一极喜欢,一出生便给起了个小名儿叫“玉珠儿”,每日回府都要先来看看女儿。   额乐和茉雅奇瞧见她好,心里便高兴,她们也不能一直待在舒尔屋里,今日来参加洗三礼的还有嫂嫂们和其他家的福晋,两人都要应酬寒暄。   这不是个容易的事儿,额乐做得来却不耐烦做,因此跟嫂嫂们问好后,便只跟比较熟悉的十二嫂富察氏、二十嫂乌日娜坐在一块儿。   茉雅奇还有些娘家方面的关系需要交际,便暂时和额乐分开,宴席开始才回来。   宴席后,二十一和岳母耿氏要送客,茉雅奇和额乐在宫门落锁前回宫便可,两人便一同去隔壁看看,这是胤祜和茉雅奇未来的府邸。   人们对于自己的家都极有归属感,茉雅奇这是第一次过来,却早有腹稿,对整个府邸都十分了解。   “你哥哥说,这座府邸修建的时候,将西边儿的院子扩了扩,到时接额娘们出宫荣养时住。”   额乐站在院门口打量了一眼,又看向正院的方向,道:“如此,嫂子你们的院子不是小了吗?”   茉雅奇满脸笑意,“额娘们能出宫住,我们心底也踏实,再说三位额娘呢,院子太小,住着也不舒坦。”   额乐抿抿唇,“也不知道我额娘能不能出宫来……”   茉雅奇拉着她的手进去瞧,乐观道:“你哥哥说了,总要求一求,万一皇上允了呢?”   额乐回握她的手,拜托:“嫂子,我即将远去漠北,不知何时有再见之日,我额娘就拜托你和哥哥了。”   “苏额娘不只是你的额娘,也是我们的额娘,哪还用你特意说。”茉雅奇带她一一看过每一间房,其中还留了定太妃的屋子,“你只过好你的日子,额娘们在京里,无需担心。”   额乐嘴角上扬,“有色赫图额娘在,我是一点不担心额娘们会过得不好。”   “谁说不是呢。”   两人将府邸四处都转了转,走到前院的书房,瞧着书房内空置的一排排硕大的书架,不免还要说起如今不知在西洋何处的胤祜。   他是一定没法儿回来为额乐送嫁的,额乐一点也不介意,“只希望使团能够平安归来。”   茉雅奇眼中闪过思念,认同地点头。   他们从这座府邸出去,又回到舒尔那儿与她说了会儿话,傍晚时分,二十一亲自骑马护送两人的马车到宫门口,确认她们进去,方才回去。   没几日,殿试名单贴出来,颇有才名的叶文光最终名落孙山,他也没准备留在京中继续读书,而是立即便收拾行囊准备回乡。   檀雅特地派人告知蓝贵人,蓝贵人面上没多少喜色,却也没说要收手,檀雅便请示雍正后续安排。   正好雍正想在些偏远之地修四通八达之路,以增强各地之间的连通,可国库之银需得留存以备不时之需,他先前卖出使名额赚得钱也都作民用,如今手头上实在窘迫。   蓝贵人这事儿,他日理万机,没工夫分神记得,得到谨太嫔请示,灵光一闪,便有了法子。   雍正便召了怡亲王胤祥和二十贝子胤祎觐见,命二人为钦差,南下推进改土归流,但名义如此,实际却另有打算。   他让胤祎做大部分钦差需要做的活儿,路过扬州时,将他亲笔御书的几幅字送给扬州几个大盐商,顺便再收些捐银。   再三叮嘱:“不可逼迫,动动脑子。”   胤祎长进了不少,心里不爱去,可也知道他拗不过这位皇兄的大腿,是以说了一通为难的话,还是痛痛快快地应承下来。   而胤祥,雍正对他道:“太医说你的腿疾在气候宜人之处休养更好,此番南下,你的主要任务便是养病,切莫再劳神。”   这几年,雍正自个儿都开始养生偷闲,自然不能死命压榨身体不甚好的十三弟,因此怡亲王胤祥的身体虽没大好,却也没有恶化至危急生命。   不过去年的时候,胤祥的病稍稍加重,他本人不以为意,仍想为皇兄分忧,雍正不允,胤祥在家中养病还越养越不见好,仿佛待着要他命似的。   实属劳碌命一个。   雍正不忍说这个受苦良多的弟弟,直视胤祎,严肃命令道:“差事办好了,你十三哥的身体也有好转,回来你的爵位还能晋一步,高太嫔也到了天命之年,可以上折请她出宫荣养,否则……”   罚俸。   胤祎心里苦,每次都拿爵位吊着他,每次都拿罚俸威胁,他就想窝在京城做个闲散差事,吃喝享乐,皇兄就是不愿意。   然而罚俸的时候是真的罚,胤祎不敢违抗,拱手下拜时抡圆了胳膊,应道:“臣弟遵命,定不负圣托。”   怡亲王胤祥说他不用二十弟看顾,雍正却理都没理他,只叮嘱胤祎:“教你十三哥放松放松。”   这个胤祎擅长,答应得更痛快。   怡亲王还想说些什么,雍正根本不给他机会,打开一本奏折,一目十行,都是废话连篇,连“已阅”都懒得回复,直接画个圈了事。   皇上已经用行动表示让他们走,胤祥和胤祎再不多言,双双告退离开。   雍正又抽开一本奏折,报得也不是正经事,简直是浪费时间,忍无可忍,终于下定决心整治奏折奏报内容。   不提前朝如何,殿试之后便是传胪典礼,进士游街三日之后,便是固伦荣乐公主额乐的婚礼。   婚礼当日,额乐要从咸福宫出嫁,咸福宫并无妃嫔居住,好保持着原来的模样,甚至各处一直有人维护,都没有变得陈旧。   雍正借皇后的口,特许宣太妃四人可在额乐出嫁前一日与额乐回到咸福宫暂住一日。   第二日天还未亮,咸福宫便动起来,额乐在装扮,檀雅几人亦作浓妆,只不过是为了遮盖一夜未睡的疲态。   她们都说好了,今天一定不能哭,所以到额乐屋里去时,脸上全都是喜气的笑,说说笑笑,便到了吉时。   宣太妃亲自给她盖上红盖头,盖头遮住额乐一双眼的瞬间,她眼圈儿一红,微微撇开头,退后一步,不敢出声教孩子察觉到异常。   檀雅瞧定太妃和苏贵人的眼泪也已决堤,出声道:“额乐,出去吧。”   额乐点点头,被喜娘扶着踏过屋门槛,踏过咸福门门槛,然后停住脚步,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之中,回身,提起喜袍前摆,跪在地上。   双手扶地,拜下,“额乐谢额娘们生养之恩。”   直起身,再拜下,“额乐往后不能侍奉额娘们左右,请额娘们务必保重,福寿康宁。”   第三拜,“我是大清的固伦荣乐公主,爱新觉罗·额乐,小名……”   “额乐。”檀雅打断她,不想一个玩笑似的小名成为别人可以取笑她的东西,忍着泪意道,“你宣额娘为你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能如鹰一般击翅长空。”   额乐将拜未拜的动作停住片刻,随后继续拜下,“额乐绝不会堕了大清之名,不会愧对额娘们的教导,他日再见,必不违今日之诺。”伏于地,久久没有起身。   喜娘眼神焦急,檀雅她们都说不出话来,只能摆手催促。   喜娘立即便去扶公主,“公主,莫要误了吉时。”   额乐顺着她们的力道起身,眼泪滑下的一瞬,毫不犹豫地转身,踏上轿子,迈入新的属于她的新的开始。 第113章   今年, 宁安园走得是田园风,整个花园一改往年的花团锦簇,各处都种上了蔬菜, 宫墙边儿爬的不再是藤蔓, 而是黄瓜、豆角、南瓜、葡萄、葫芦等等。   这些作物都能爬架,檀雅带着几个太妃,一起钉了木架,搭在宫墙上, 从南延伸到北行成一个长长的走廊, 人可从下面直立行走, 一丈左右换个不同的作物,结果后黄的绿的紫的, 远远瞧过去也是十分好看喜人。   卿娘和将军老了, 她们的猫子猫孙们活泼的不像话, 连它们自己的猫架都不爬了,整日里在这些作物架上玩耍, 有时不注意一个踩空还会掉下来, 经常会拽断檀雅的瓜秧。   这个时节, 刚结了花,每次被它们拽断一棵,檀雅都会心疼一会儿,偏偏这些小东西的主子是安寿宫里最大的一位,她只能自个儿认栽,然后多找些竹条横插进木架,缩小缝隙, 多一点支撑。   但调皮的猫儿们总能找到新的破坏方式, 自从不会再掉下来, 便开始盯着垂下来的小小瓜果,正下方的它们能看却碰不到,就目光炯炯地紧盯棚架一侧的瓜果,每每有风吹动,它们便会像是捕捉猎物似的,猛扑过去,然后带着檀雅的瓜果落地。   各种形状的瓜果便会成为它们的玩物,扒拉来扒拉去,直到没了兴趣,便扔在那里,踩着优雅的步子离开。   檀雅是个极尽责的农人,天气暖和,每日都要来宁安园转两圈儿,每回都能瞧见地上散落的果实,无一日例外。   今日她实在气得不行,拎起地上的葫芦便找到卿娘和将军跟前,让它们管管自家的娃,忒不懂事了!   佟佳皇贵太妃和贵太妃瓜尔佳氏走到园中,就瞧见谨太嫔拿着个绿葫芦对着几只猫比比划划,而卿娘和将军两只猫眼皮都没掀开,倒是几只小些的猫,眼睛随着她手里的葫芦转来转去,耳朵却没听她在说什么,全当耳旁风了。   “你这是作甚?”   檀雅听到贵太妃的声音,回头就见到两人,立即住嘴向两人行礼,然后解释道:“不知道哪只猫儿又拽掉了葫芦,嫔妾来跟卿娘和将军讲讲道理。”   贵太妃无语半晌,道:“谨嫔你可真是闲的慌。”   可不是闲的吗?   檀雅随手将葫芦递给闻柳,笑道:“嫔妾方才看了看,有些小黄瓜能摘了,两位娘娘若有兴趣,可亲手试一试,也别有趣味。”   宫里的隐性规矩,有好东西,理应先上供给位高的,两宫里品级最高的便是面前这二位。   佟佳皇贵太妃嘴角微微上扬,道:“我们相约而来,就是为了体验亲手采摘的乐趣。”   贵太妃点头附和,三人一同往黄瓜架下走,小黄瓜不过两三寸长,一个个垂下来,稍一抬手便能摘下。   佟佳皇贵太妃和贵太妃两手都有两根手指戴着甲套,捏着兰花指摘了几个,体验了一下,便停手,主要采摘的还是檀雅。   檀雅事儿多,手上向来都是利索的,莫说甲套,便是戒指指环都不戴,指甲也修剪的干净。她手脚麻利,不一会儿稍大些的小黄瓜便全都摘了下来,躺在小簸箕里,堆出一个小小的包来。   安寿宫里有一口井,太监打了水上来,宫女将这些小黄瓜洗干净擦干,装在漂亮的青花瓷盘中,端到亭中给几位太妃享用。   亲自动手摘得,哪怕佟佳皇贵太妃和贵太妃寻常非珍品不用,此时也都不嫌弃,纷纷拿了跟小黄瓜坐在那儿优雅的咬着吃。   贵太妃忽然笑盈盈地来了一句:“快端些给额乐她们去……”   亭子里咬黄瓜的清脆声一滞,檀雅和佟佳皇贵太妃沉默,贵太妃脸上笑容一收,悻悻道:“瞧我这记性,额乐和吉兰都离京了。”   额乐和吉兰都是嫁去漠北,不过一个去的是土谢图部,一个去的是车臣汗部,所以额乐成婚后并未立即离京,而是等吉兰成婚后一同动身,路上能够作伴。   此时已经走了数日,太妃们其实已经适应了许多,但偶尔还是会忘记,吃什么用什么都要提起额乐,说完才想起来,额乐她们已经走了。   小黄瓜都没那么香脆了 ……   佟佳皇贵太妃瞧了一眼瓷盘中青翠欲滴的小黄瓜,道:“给皇上和皇后送一些去吧。”   “是,娘娘。”   宫女分了盘,装进食盒中,提出安寿宫。   雍正和皇后收到安寿宫送过来的小黄瓜,丝毫没嫌弃,全都享用了,雍正更是直接摆在御案边上,随手便拿一个,咔咔咬着吃。   他登基后励精图治,随着时日愈久,越发不在意一些小事,左右也动摇不了他的帝位和统治,便是召见大臣时也不收敛,还一人赏赐了一根小黄瓜。   皇上在上头吃,大臣们得了赏赐,哪怕是一根小小的黄瓜,也得感恩戴德,雍正让他们尝尝,他们便珍而慎之地吃起来,又不敢发出声音,还得连连称赞“美味、清爽”。   而此时公主出嫁的队伍,正好抵达大清和蒙古的交界之处,驿馆修整一日,明日启程,便进入蒙古地界。   往年公主抚蒙,走得极慢,从京城到蒙古,走数月也是常事。   但额乐和吉兰要去漠北,漠北的冬天比中原来的早,若是路上走得慢,抵达目的地,没多久便要冷下来,适应的时间太短,恐怕会受不了。   车臣亲王世子阿喇布坦跟额乐说明情况,却也没有强求,全凭她定夺。额乐问清楚吉兰是否受得了,便命令队伍稍稍加快脚程,因此才比预估地更快到达交界处。   赶路时,额乐和吉兰并未待在马车中,纷纷换了骑装策马奔驰,便是瞧着软糯的吉兰,也是一手不俗的骑术,教两位额驸和侍卫们不时侧目,赞叹不已。   越往北越是地广人稀,那种在广阔无垠的天地之中策马奔腾的感觉,是在宫中时不曾有过豪迈,额乐有些上瘾,乐在其中。   是以腿上被磨坏,也都不在意,上了药第二日依旧能够上马。   阿喇布坦头一回见她下马后行动有些滞涩,便想劝她坐马车,但额乐不愿意,他便知道,公主是个执拗的性子,只能时时关注着,好在两位公主都没有因此生病。   吉兰不爱跟额驸亲近,是以在驿馆中,额乐陪着她一起住一间房,两人的额驸再一人一间房,分别在她们房间左右。   医女为两人换完药,两人又喝了强健身体的汤药,额乐有些事和驸马商量,便去了右侧的居室。   “公主。”阿喇布坦起身,笑着请她入座。   额乐没去上座,她不讲究那些,随意往圆凳上一坐,接过驸马倒给她的茶,道:“阿喇布坦,我听说漠北也能耕种,陪嫁中带了不少种子,我封地之中有多少可耕种的土地?”   阿喇布坦平静地说了一句:“车臣汗部地广人稀,公主可随意。”   额乐:“……”听着并没有很富裕很开心的感觉。   阿喇布坦唇角上扬,丝毫没有遮掩道:“公主,车臣汗部就是如此。”   额乐支着下巴,也没有很意外,只是惆怅,她的陪嫁队伍中,护卫全都是皇兄特地安排的精兵,这一路上相当威风,但是月俸也不是普通士兵可比,养起来好费钱啊。   而且这些人将来成家立业,她作为主子也要负责一二,又是一笔花销,光靠种地,肯定供应不起。   还得想其他办法啊……   阿喇布坦又给她倒了一杯茶,眼神温柔中带着些许火热,询问道:“公主今夜可要留在臣这里?”   额乐余光扫了额驸一眼,自英俊的脸向下,清了清嗓子,假正经道:“赶路呢,莫要如此。”   阿喇布坦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公主,回到车臣汗部,臣搬进公主府可好?”   额乐眉头一动,略微有几分勉强道:“你没有正事吗?”   “自然是有的。”阿喇布坦另一只手得寸进尺地揽住她的腰身,轻声道,“只是若等公主召见,臣怕公主不愿意理臣。”   额乐一脸“拿他没办法”的神情,嘴角下撇,无奈道:“行吧,不过平时你要单独住一个院子。”   阿喇布坦毫不犹豫地应下,整个圈住她,下巴搁在额乐的肩窝,十分亲昵。   额乐浑身别扭,想推开人又忍住,心里有些烦躁:真是粘人,怎么跟以前所见所闻的蒙古男人差别这般大。   额乐硬是忍了一会儿,方才动了动身子,挣开驸马,提出要回去。   阿喇布坦也知适可而止,含笑送她出去。   第二日,众人用完早膳,便启程继续赶路,直到阿喇布坦告知额乐,再往前便是蒙古,额乐方才抬手叫停队伍,翻身下马,吉兰也是一样的动作。   额乐的动作十分利落,阿喇布坦随着她下马,眼神不离,越发欣赏。   额乐和吉兰转身,向前跨了几步,面向京城的方向,一同跪下,叩首。   大清随公主陪嫁的侍卫、侍从们以及额驸和蒙古的人见此,齐刷刷地下马,在两人身后下跪。   公主叩拜,他们便叩拜,那一瞬间,整片天地除了猎猎风声,只有马蹄踩踏的声音和衣袂摩擦的声音,肃穆而震撼。   三拜之后,额乐和吉兰深深地望着大清的方向,良久,方才重新上马,“继续赶路。”   阿喇布坦踢了两下马肚子,走到额乐身侧,道:“公主,臣一定会对您好,车臣汗部就是您新的家,会给您最好的一切。”   额乐看了他一眼,“明珠岂会蒙尘?”   话毕,马鞭扬起,马蹄踏踏尘飞扬,漠北明珠,鹰振长空万里不惧。 第114章   檀雅想念胤祜, 但知道胤祜终有一日会回来,想念总有尽头,额乐的远嫁却是完全不同, 谁都不清楚她什么时候有重归的一日。   自从额乐大了,苏贵人好像全副心神都在画上, 可对女儿的关心和爱丝毫没有减少,只是表现的不那么外放。   额乐刚大婚后, 因着要等吉兰同行, 隔三差五便会进宫,虽知离别却没有近在眼前,感触还不深, 等到额乐离京,累积的情绪一下子爆发, 宣太妃和苏贵人一下子怅然若失, 做什么都没有气力。   天高水远,车马慢, 想一个人,恨不能化成鸿雁, 一年见一次,一次抵一年。   檀雅从前被钢筋水泥包裹, 与人冷漠, 高科技缩短人的距离,不重离别,如今细细体味, 酸也好涩也好, 万般滋味上心头, 竟有几分享受。   她也不打扰宣太妃和苏贵人, 慢慢总会好的,始终能爱一个人惦念一个人,总归是幸福的。   苏贵人先好转起来,她尚且年轻,总有再见到额乐的可能,便将这思念全都化成笔尖的情,投身于画中。   咸福宫后院天井中画了一对儿童男童女,大些的男娃娃举着风车在前面跑,胖嘟嘟的小女娃伸着手臂追赶,女人们或坐或立笑望着他们。   御花园里,五个大些的小女孩儿在花间扑蝶嬉戏,隐隐有了些少女风姿。   安寿宫里,七个面容气质各不同的姑娘在安寿殿前捶丸,眉间无忧愁,笑容明亮。   一幅《后宫群像图》,也呈现着额乐她们几个女孩子成长的足迹,如今宫里,只剩下茉雅奇和伽珞,皆已嫁做人妇,挽起发髻,一东一西,宫墙隔着两种人生。   吉兰大婚的日期是六月十二,伽珞于六月二十六申时平安生下长子,额乐和吉兰临走前见到了这个被雍正亲自起名为“永琏”的孩子,也算是少了一丝遗憾。   永琏这孩子,是四阿哥弘历和福晋的嫡子,雍正极喜欢,不止亲自赐名,还会亲自探望,甚至在满月后抱着孙子逗弄,言语间寄予厚望。   “链”这个名字,隐喻弘历将来要继承皇位,弘历也希望将来嫡子能够承继他的一切,永琏又是他爱重的福晋所处,自然也是满心喜爱和重视。   这孩子长得好,集合阿玛额娘所有的优点,小小年纪便五官清秀,极其喜人,他满月后,檀雅去看望过一次,回来后一念叨,连佟佳皇贵太妃都和贵太妃瓜尔佳氏都相携去瞧他,隔了两辈儿,更是喜欢的不行。   伽珞对于太妃们亲自到来,受宠若惊,只是孩子太小,不方便带出去,她便在出月子后,亲自到安寿宫请安道谢。   等到永琏差不多两个月,伽珞才第一次带着他到安寿宫做客,天气暖和,众人便坐在宁安园里闲聊。   小家伙整个身子晒在日光下,鼻子以上半张脸在棚架阴影下,明明瞧得还不太清楚,眼睛却定定地望着头顶上的瓜果,小脚一蹬一蹬,小手还抬起来似是想要去抓。   檀雅如今有手艺,亲自给伽珞和舒尔的孩子都做了各种木质玩具,还有婴儿车和婴儿床,也都没有落下。   她看永琏喜欢看那些五颜六色的瓜果,便用木头做成各种瓜果形状的小风铃,还用对孩子没有危害的珍贵颜料上了色,底下垂着颜色鲜艳的平安扣,随手便能抓到,碰到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赶了两天工,做出第一个,又晒干颜料,檀雅便让人送到西二所去。   伽珞对谨太嫔极放心,送过来的玩具直接便拿给永琏玩儿,并不似其他的东西,总要再三检查才行。   这个小玩具很快便成了永琏的宝贝,醒着的时候,如果没瞧见,圆溜溜的眼睛总会四下寻摸,等到那些颜色鲜艳一碰就会响的东西出现在他头顶上,一个人就能玩儿到睡着。   伽珞亲自向檀雅道谢,舒尔那里也送去一个,她进宫时,也表达了谢意,都说孩子十分喜欢。   舒尔也会带孩子进宫,通常这时候,伽珞也会来安寿宫,今日是八月十九,中秋刚过完,宫里宫外都稍稍闲下来,再往后天凉不能带孩子出来,她们便约好一同过来,两个小娃娃并排躺在一起,模样都漂亮极了,有时候还会互相牵手手。   茉雅奇嘴上不说,心里眼里也是羡慕的。   苏贵人画画,要更善于观察一些,手肘悄悄碰了碰檀雅,提醒她注意茉雅奇的情绪。   檀雅看过去,并未当着众人的面说什么,而是暂且放在心上。   “喵!”   “喵!”   “喵——”   殿内的猫儿们忽然躁动不安起来,浑身的毛全都炸起来,在文和轩内四下乱窜,侍弄猫的宫女太监如何叫都不听,有的还跑出去,十分奇怪。   “这是怎么了?”   伽珞和茉雅奇担心猫儿们伤到孩子,连忙抱起各自的孩子拍抚,也就是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外头忽然狂风大作,吹得门窗呼扇呼扇的。   宫侍们连忙去关窗关门,没多久硕大的雨滴便迅疾地击打在玻璃窗上,凶猛地像是要砸碎玻璃一样。   佟佳皇贵太妃稳稳地坐在上首,望向两个孩子,赞道:“他们倒是胆大,竟也没吓哭。”   贵太妃拍胸口,“这也太吓人了,是要下暴雨吗?”   她话音刚落,地面忽然震动起来,先是房梁上散落下灰尘,然后是更大的震颤,桌椅碰撞,杯盏器皿落地。   这就绝非是暴风雨了……   室内一下子便慌乱起来,尖叫声还有惊吓至极的哭声,两个孩子也受到惊吓,哇哇大哭起来。   “快出去!别慌!”   已经有宫侍慌慌张张地打开门,檀雅顺手拉了一把腿软站不起来的贵太妃,在她身后推了一把,然后扶着宣太妃出去。   此时文和轩内的陈设基本都东倒西歪,虽然有些绊脚,但好在不耽误逃出去,檀雅拉这个一把推那个一把,就走到了最后。   屋顶开始有泥瓦落下来,檀雅踏出门时看到伽珞和舒尔艰难地护着两个孩子,又在众人的惊叫声中跑回去,拖着一个圆桌跑出来,出门的一瞬间作出跌跌撞撞的样子来,招呼道:“过来抬一下,先给两个孩子遮遮雨。”   佟佳皇贵太妃发髻凌乱,听到檀雅的话,忙催促:“快去!”   宫里的木制家具,多是紫檀木的,极重,檀雅在两个小太监接手后,假装脱力,然后又撑住,帮着一起抬过去。   举起来是不可能的,檀雅在两个太监放下的一瞬间,催促伽珞和舒尔,道:“快,钻进去,先遮一下!”   两个人一同挤进桌子,两个孩子放在被她们送到中间,听着孩子们的哭声,心疼地哭起来。   地面还在晃动,各个屋子顶上的瓦片一个劲儿的往下掉,有一处墙都塌了,但一大群人就这么站在暴雨中,肯定不行。   檀雅叫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往戏台那边儿跑,扯下戏台上挂的巨大帐幔,顶着雨跑回来,以那张桌子为中心,靠人力撑起一个简易的帐篷来。   帐幔内,佟佳皇贵太妃虽狼狈,但还算稳得住,宣太妃拨弄着手里的佛珠,一直在念佛,贵太妃脸上还满是心有余悸,不过三人并几个宫女全都紧紧围在桌子一圈儿,给两个孩子挡风挡寒。   两个孩子又受惊又淋雨,哭个不停,隐隐还能听到别处的哭声,想必也是受了震。   檀雅抹了把脸上的水,对佟佳皇贵太妃道:“娘娘,这样不行,孩子受不了,得想办法御寒。”   这时,震颤已经停下来,只是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余震,无人敢再进入宫殿内。   佟佳皇贵太妃瞧她一直望向大殿的方向,皱眉道:“让宫侍们去取些被子来。”   檀雅点头,“嫔妾去安排。”   她是力大胆也大,点了些人,带着跑进雨里,先去取了雨服油靴斗笠油纸伞等,然后分了一批人去取御寒的衣物,檀雅则是带着另外一些常跟她干活的宫侍,去拿她的工具,准备先钉一个结实点儿的帐篷。   期间,大地又震动起来,不过没有先前那次厉害,佟佳皇贵太妃在里头安抚众人,檀雅在外头指挥众人干活。   这时候,一切以孩子为主,第一盆炭点起来,佟佳皇贵太妃让伽珞和舒尔先给孩子擦干身体包上干净的被子。   伽珞和舒尔手一直在抖,根本没法儿做事,贵太妃和宣太妃便让奶嬷嬷们接手过来,麻利地给两个孩子收拾好,宫侍们连炭炉都搬过来了。   驱寒姜汤煮上,佟佳皇贵太妃冲着外头喊:“谨嫔,你先进来避一避雨吧。”   檀雅跳下桌子,将这个帐篷剩下的部分交给小太监,回答道:“娘娘,人多,这一个帐篷不够,还得多搭两个,先挤一挤。”   而且贵太妃在这里,宁寿宫那边儿还不知道如何了,能者多劳,檀雅也准备过去看看。   其实檀雅是觉得,余震震动的幅度应该不会有第一次那么剧烈了,但是她也不是专业的,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   不过现下有准备,肯定是比事发突然时要安全的多。   檀雅简单分配好剩下的活,钻进帐篷内,换了身干爽衣服,然后重新穿上雨服,戴上斗笠。   她套油靴时,苏贵人担忧道:“小心些。”   檀雅点点头,瞧了眼仍在抽噎的两个小娃娃,反倒更担忧,这么小,身子骨还不结实,就糟了这么大的罪……   宫里各处皆慌乱,檀雅往宁寿宫去时,才碰到匆匆赶过来的侍卫等人,简单交流了一下情况,她直接交代他们去取需要的东西,然后便分三拨,一拨去拿东西,一拨进安寿宫,一拨跟着她进了宁寿宫。   宁寿宫可没有安寿宫动作这么快,众人虽也找了东西遮雨,但几乎都是各人顾着各人,见到檀雅过来,眼里都是一亮。   檀雅顾不上废话,直接问她们人都出来了吗?   一一盘点完,便指派人去救,又指挥宁寿宫的宫侍搭帐篷,这一次有方才在安寿宫的经验,更有条不紊,更细致。   两宫中大部分宫殿房屋还算结实,偶有一面墙或是宫殿一角坍塌便已是重大损毁,大多是瓦片坠落或是屋内摆设倒塌造成的损害。   侍卫们找到了没及时跑出来的人,有几个砸死的,剩下的或轻或重受了伤。   受伤的需要医治,淋雨的也要医治,檀雅将这里安排妥当,又催问太医怎么还没来。   约莫小半个时辰左右,皇后派来了两位太医,佟佳皇贵太妃分一个到宁寿宫来,贵太妃跟太医一并过来,回到宁寿宫坐镇。   雨还未见小,但也没檀雅什么事儿了,她便回了安寿宫。   两个小娃娃已经在各自额娘怀里睡下,檀雅进去瞅了几眼,小声地问:“没发热吧?”   茉雅奇回答:“您不是让煮了药吗?刚才太医过来,取了他们能喝的量,喂了些下去,今晚不发热,应该是无事了。”   那就是还不能放松下来……   檀雅叹气,跟佟佳皇贵太妃禀报:“嫔妾方才问了人,宫里各处皆有损坏,连太和殿都塌了一角,不过皇后没事,后宫的嫔妃们也都有惊无险。”   她又转向伽珞和舒尔,道:“四阿哥和胤禧也安然无恙。”   两人纷纷松了一口气,舒尔暂时没办法顾及府中,伽珞却是派了她的贴身宫女,回西二所去看看。   安寿宫的人都没什么大碍,檀雅看佟佳皇贵太妃依旧愁眉不展,问道:“娘娘,您还在担心吗?”   佟佳皇贵太妃未说话,高太嫔道:“自地震开始,始终未见到卿娘和将军……”   檀雅在帐篷中扫了一眼,只有三只猫儿在,便道:“兴许是躲起来了。”   高太嫔摇摇头,眉头紧蹙,“娘娘方才问过了,其他猫都瞧见了,只有卿娘和将军,始终没见影儿。”   檀雅刚才忙叨,一直没注意到,此时也担心起来,便重新戴上斗笠,道:“我去找找。”   她径直往寻常两只老猫儿晒太阳的地方去,没看见它们的影儿,在附近寻了寻,在往亭子方向时隐约听到了猫叫声,直接越过那些倒了的瓜架,加快脚步跑过去。   声音就是从一座假山后传过来的,檀雅绕过去,就见黑猫被一棵树压在底下,身上看起来已经没了起伏,眼睛睁着,无神地望着卿娘的方向。   白猫的毛被暴雨浇湿,紧紧贴在身上,一声一声凄厉虚弱地叫着,头一下一下拱蹭着黑猫。   “卿娘……” 第115章   檀雅的声音惊动了白猫, 它倏地回头,冲着檀雅急促地喵喵叫,似乎在催促她救命。   檀雅连忙快走几步, 一把掀开树,见白猫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心里难受极了。   白猫拱了拱黑猫,然后又冲檀雅喵喵叫, 叫完伸出小小的舌头舔了舔黑猫的鼻子。   将军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 檀雅立即蹲下来, 伸手探向它的脖颈,不是错觉, 确实有极微弱的跳动。   它还活着!   檀雅心剧烈地跳动, 不敢随便动黑猫,焦急地四下寻找, 瞧见猫架倒塌散落的木板,急忙跑过去拿了两块儿过来。   双手握着细窄的一块儿木板,在黑猫身体旁边儿迅速挖了一个长形的浅坑, 然后才将另一块儿木板小心地横放进去, 小心翼翼地将黑猫推到木板上。   她动作时,白猫就在旁边儿转,间或弱弱地叫上一两声,偶尔还要舔一舔黑猫的脸。   檀雅抱起板子,撑起雨服遮住黑猫,空不出手抱卿娘,只能暂且不管, 尽量平稳地快速跑向帐篷。   暴雨加大风, 打在人身上都受不了, 更遑论小小的猫儿,卿娘跟在后头,根本跑不起来,却还是紧紧跟着。   檀雅回头看了一眼,心里一酸,却也没停下来,一咬牙再不回头,闷头继续往帐篷小跑。   黑猫的情况未知,佟佳皇贵太妃所在的那顶帐篷,里面有小孩子,檀雅便直接越过,掀开宫侍们待得帐篷,轻手轻脚地放下黑猫,吩咐人去找太医过来,然后便冲出去接卿娘。   被雨浇得落汤鸡似的白猫,才跟着跑出宁安园,檀雅踩着水,大步跑过去,弯腰一把捞起白猫,藏进雨服里,又往回跑。   太医就在帐篷里驻守,被叫到这间帐篷里,看着那只奄奄一息的黑猫,有些束手无策:“娘娘,下官、下官没医过猫……”   “本宫已经着人去猫舍找擅长看猫病的侍官了,你先检查检查。”谁让这儿只有他这一个大夫呢,檀雅也管不了那么许多,快速告诉他找到黑猫时的情况,然后期待地看着太医。   那太医无法,硬着头皮轻轻在猫身上触摸,还担心摸不准,又将手伸进猫身下摸了摸,才道:“娘娘,下官初步估计,断了五根肋骨,未有明显吐血,不知内里具体伤情。”   肋骨断裂,肯定是要养的,但是这时代该怎么给一只猫治疗,檀雅真的无力。   而且将军实在太老了,很难指望它靠自己痊愈……   这时,帐篷门帘被掀开,佟佳皇贵太妃和高太嫔走进来,径直奔向黑猫处,许是在外头听见了太医说的话,方才大震都只有些许惊惶的皇贵太妃,眼泪如水似的夺眶而出。   高太嫔伤心地看了一眼将军,想要抱起卿娘,然而白猫避开她的手,固执地舔着黑猫身上的毛。   檀雅长叹一口气,别开眼,召了一个小太监,去猫舍催人。   一刻钟左右,猫舍的侍官匆匆赶来,也不知道掰开黑猫的嘴喂了啥,将军一直没醒,却也没彻底离开。   佟佳皇贵太妃寸步不离,两宫里这些太妃要么年纪大不好折腾,要么年纪轻位份低说话没有用,是以只能檀雅这个三十多岁的太嫔受累些。   宣太妃和苏贵人不放心她,茉雅奇也提出要帮忙,可檀雅哪能让她们这些小姑娘受寒淋雨,是以还是她一个人来回走动,各处安排。   而两宫暂时稳定下来,檀雅还跑了一趟长春宫。   雍正此时并不在宫中,而是在西北郊的圆明园避喧听政,宫里由皇后乌拉那拉氏坐镇,统筹各处。   檀雅到长春宫才知道,皇后派人去圆明园问帝安的人还未归,但宫中各处建筑损害和伤亡人数已经统计出来,也在稳定人心,紧急扎帐篷避险。   因为宫中建筑大多比平民百姓家结实,且时常维修,皇宫中也只有一些陈旧的宫殿坍塌严重,多是像太和殿和文和轩这般塌了一角或者一面墙的。   届时修整宫殿以及补那些损毁的室内陈设,想必要耗费巨大的金钱。   至于人员伤亡情况,整个皇宫死了百多人,伤者更多,都需要安置,恐怕宫外的百姓比宫中还要严重许多。   皇后乃是大清的一国之母,亦有爱民之心,望着帐篷外才稍稍弱下来的雨,叹道:“每有天灾,苦的便是百姓。”   檀雅望着帐篷外的断壁残垣,想象着宫外的满目疮痍,百姓的绝望愁苦,问道:“咱们能做些什么吗?”   皇后摇头,“处于深宫,又能做什么呢?”   有心无力。   圆明园——   皇宫并非震幅最大的中心地带,而是越往西震灾灾情越严重,也就是说,雍正难得跑到宫外去,就倒霉地碰到了大地震。   当时大地震颤,天灾面前哪怕是天子也是渺小的,雍正也是强抑制住心中慌乱,下意识选了个他认为安全的地方——船上进行躲避。   等到余震几次之后,一切停歇下来,方才小心翼翼地回到地面上,理智回笼,就地搭起帐篷,只派了个人回宫交代弘历和胤禧稳住紫禁城,然后便就地理政,立即安排各项事宜,稳定官民之心。   指令一项一项的发布,从圆明园开始传至各部门,反应迅速,尽快救济灾民。   且每有地动,便会被认为是天罚,是上天降罪于帝王,雍正使出雷霆手段,压制住异动,杜绝灾情可能会造成的混乱。   两日后,关于此次震灾的真实灾情呈到雍正面前。   京城方圆百里之内皆有程度不同的震动,其中西北最为严重,京城往东、往南方位损失相对较小,房屋损坏极少,人口伤亡也不多。   而震情最严重的几个地区中,便有昌平,废太子家眷子嗣居住的郑庄王府便在此地,雍正还特地派人快马加鞭赶往昌平,查看府中人是否平安。   房屋损毁和人员伤亡的确切数字还未统计完成,不过折中保守估计,恐怕皆有万余。   京城难遇此等重大的地动,雍正哪怕早有准备,见到奏折,心中亦是惊痛。   他登基八载,艰难地整治朝堂,缓慢地充盈国库,费尽心机取得钱财用于大清之建设,一场重大天灾,他原本的计划便要推迟数月甚至更久……   然眼前事必须尽快解决,雍正只得暂时抛却那些愁绪,着眼于现下。   十年前京师也发生过一起类似程度的地动,朝中直接拨款建屋,这一次,雍正仔细考量之后,依旧由国库承担一切重建所需费用,不过改为朝中统一建造,然后雇佣百姓,给付薪酬以及供给简单的一日两餐,以工代赈,迅速恢复生机。   宫里,皇后主持后宫内,四阿哥弘历主持前朝和城内,因着宫内外皆有不同程度的损毁,西二所和胤禧的府邸也需要重建,是以两人特地拜托太妃们暂时照料各自妻儿。   而弘历的庶长子永璜以及格格侍妾,则是暂时托付给熹妃钮祜禄氏照顾。   头一夜,永琏和玉珠儿两个孩子到底还是发了烧,不过众人照顾精心,第二日便退了热,脸上遗留了些许病容,却总算没有大碍。   伽珞和舒尔心疼不已,更多的却是庆幸和放心,这时终于能分出些心神去别处。   得用的人多,有些人便能抽出手来。   将军缓过来些许,只是吃不进东西,也起不来,眼睛里的光甚至聚不到一处,任谁都知道,它快要不行了。   暴风雨停后,便是灿阳天,佟佳皇贵太妃亲自照料着爱宠,带着它到它们常常晒太阳的地方,什么都不管了,只陪着将军。   佟佳皇贵太妃命人取来它们最爱吃的食物,亲手喂它们,卿娘叼过来凑到黑猫嘴边儿,黑猫顺从地张开嘴却吃不进去,卿娘便也不吃了。   “彩虹!”   “快看!有两道!”   “多少年没见过这般大的彩虹了?”   “真美……”   佟佳皇贵太妃望过去,就见宫墙上架起两道虹桥,绚丽而夺目。   那是人力所不能至的地方……   佟佳皇贵太妃低头,却瞧见两只猫儿的眼中映出彩虹,流光溢彩,一怔,忽而弯起嘴角,先轻轻摸了摸黑猫的头,然后又将手置于白猫的头上。   “卿娘,将军要去走那虹桥,你可是舍不得它?”   白猫自然不会回应,而卿娘的情绪,也仿佛随着乌云散去而豁然开朗,如过去许多年那般,安静舒展地趴卧在黑猫身边,偶尔抬起爪子洗洗脸,也会帮黑猫清理毛发。   “也好。”佟佳皇贵太妃轻柔地梳理着卿娘背上的细毛,含笑道,“天地广阔,难遇良缘,得遇钟情,幸甚。”   佟佳皇贵太妃又让人搬了一把椅子放置在另一侧,招呼高太嫔坐过来,两人陪着两只猫儿静坐,从天明至黄昏。   檀雅则是从她的屋里,翻出几块儿好木头,寻了个不远不近地空地,敲敲打打,做了一个四方的箱体,预备在箱外侧雕出两只猫儿,瘦些的竖着刻下“将军”二字,毛长且柔的一只,身侧刻下“卿娘”二字。   黑猫没熬几日,先没了气息,白猫舔了舔它的鼻头嘴角胡须,头搭在黑猫颈间,再未动过,呼吸沉静,渐渐悠长,便是它们的子子孙孙晃荡于周围,也再没引起它丝毫注意。   什么时候走的,檀雅不知道,只记得身前风吹动树叶,身后工匠、宫侍们热火朝天忙碌,她忽然便听到佟佳皇贵太妃和高太嫔隐忍的啜泣声。   檀雅悄悄擦了擦眼睛,拿起刻刀若无其事地记录存在过的痕迹。 第116章   檀雅做的猫棺, 乃是为容纳两猫而作,卿娘随将军去了之后, 两猫保持着最后的姿势,一起封存进猫棺之中。   它们对佟佳皇贵太妃来说,不止是两个宠物,彼此相伴多年,早已成了彼此之间重要的存在,佟佳皇贵太妃不忍它们就这般随意地埋在某一处,岁月变迁与凄草一同荒芜。   佟佳皇贵太妃想要两只猫儿陪葬。   请示经由皇后乌拉那拉氏, 传至圆明园, 又传回京中,不少官员都反对。   雍正回宫后, 只问了一句:“可查看记载,前朝是否有先例?”   自然是有的,史册记载,一直有陪葬牛马羊的传统, 也有人陪葬宠物,不过多是狗, 偶有些稀奇的宠物,猫也是极少极少的。   “既然有先例,命人安排便是。”   雍正不以为意, 事实上,当他借着胤祜的眼, 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之后,自觉见识已非这些老古板可比。   而他是皇帝, 拥有无上的权力, 他所说的一切都能成为基准, 陪葬两只猫而已,又有何不可呢?   当然,见识多也有些许的烦恼,只说这地动,分明不是他这个帝王的错,雍正却还要写下罪己诏,以此来安官民之心。   朝中官员都在上折,雍正拖了几日,回到京中才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诏书,自责的话主要集中在诏书中开头竖三行,后面全都是他登基以来做了什么,地动后他又为受灾百姓做了什么,以及以后准备花精力做什么。   然后又在诏书最后,感情丰沛地陈情,这既是上天对他的考验,也是对朝中百官和百姓们的考验,希望万众一心,度过难关,共同开创盛世。   这一篇罪己诏,说是罪己诏,实际根本不像罪己诏,太监总管苏培盛在朝堂上声音洪亮、感情丰沛地念出来时,文武百官皆默然。   雍正也不给他们反应过来挑刺的时间,立即便点各部门的名,询问他们赈灾的进度,百姓可有妥善安排,以及造成的损失该如何弥补等等。   另大清幅员辽阔,朝中也不可能只围绕地动运转,大清还在改流西南,时有小战事发生;大清于准噶尔部依旧在拉扯,随时有可能再次破裂;地主盘剥佃农严重,生民乱,也亟需处理……   雍正极乐意且也深谙给朝臣们小甜枣的技巧,可本质上是个严苛的帝王,差事出错,连四阿哥弘历都会被训斥,更遑论朝臣们,是以很快众人便再没有心思揪着他的“罪己诏”说话,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应对。   至于佟佳皇贵太妃让猫陪葬这样的小事,那是什么?无事发生时上上折反对彰显存在感无妨,此时是绝没有他们做不好差事便遭殃来的重要。   卿娘和将军的猫棺直接被送进了佟佳皇贵太妃的陵寝之中,日后便能受皇室的供奉,佟佳皇贵太妃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整日里恹恹的,安寿宫的重建恢复也都交由檀雅暂时代管。   高太嫔情绪也不高,不过她比佟佳皇贵太妃年轻十来岁,身体精力总要好一些,是以还能日日去陪佟佳皇贵太妃说话解忧。   檀雅淋了那么久的雨,之后只有些鼻塞,喝了两天药就好的差不多了,比好些太妃都强上许多,帮着佟佳皇贵太妃暂管安寿宫,她自然也做得来。   也因着她这个例子在这儿,檀雅更有理由督促茉雅奇三人,不要因为成婚便懈怠锻炼,平时无病无灾的看着不明显,此时不就显出来了吗?   伽珞对比儿子和庶长子永璜,一个低热一个高热,深以为然。   檀雅想要说服人时,理由颇多,就连支使茉雅奇替她做事,也能以教导为由,全都让茉雅奇做,有不妥当之处,檀雅才出言。   太妃们也都没闲着,像画室那些太妃,一场地动,大半画都遭了殃,那都是她们的心血之作,能修复的,她们都要尽量修复,而这些修复工作,量极大,苏贵人几乎只有吃饭那一小会儿空闲,剩下都见不着影。   而苏贵人那幅才画了一小半的《后宫群像图》也毁在地震中,她提起来时就满是心疼,每当这时,檀雅就会故意气人地说起她那些木头玩意儿。   相比较,檀雅的木制品就结实多了,洗洗又是新的,有些损坏严重的,也可以补上新的部分,刷漆包浆,一点儿看不出瑕疵。   苏贵人怄气的很,反唇相讥:“也不知是哪个,对着那些生瓜生果愁眉苦脸。”   是檀雅没错,可谁辛辛苦苦种下的瓜果,忽然毁于一旦,能不愁眉苦脸,不过檀雅很快便动手挽救了。   原本慢慢摘着吃要吃到秋末去的瓜果,能吃的全都送到膳房去,只一顿晚膳便全都消耗一空,剩下那些生的,实在不能吃才扔掉,事后没再念叨。   其实苏贵人也知道心疼没有用,但摊上这样的灾事,总免不了要唠唠叨叨,哪怕知道檀雅只是玩笑,并非风凉话,也还是忍不住生气。   “也不指望你帮忙,不爱听我说话,我往后不说便是。”她说完就走,花盆底踩得哒哒响。   檀雅摸摸鼻子,“我也没说不想帮忙……”心里则是琢磨开来,怎么能让苏贵人不再生气。   宣太妃完全没受两人吵嘴的影响,也根本懒得说两人,反正明日就又好了,只招呼茉雅奇道:“安心吃,别理你两个额娘。”   茉雅奇瞧了额娘一眼,乖巧地点头,然后道:“宣额娘,额娘,儿媳一会儿想去西二所看伽珞和永琏。”   檀雅回过神,“去吧,安寿宫里的事儿有额娘呢。”   茉雅奇笑弯了眼,欢快道:“永琏养好病,又胖起来了,白白嫩嫩的,可喜人了。”   “你倒是喜欢这个侄孙。”檀雅说起这个辈分,忍俊不禁,随即想起茉雅奇瞧永琏羡慕的模样,状似随意地说,“胤祜也走两年了,想必快回来了。”   茉雅奇眼中闪过思念,笑意微微收了收。   檀雅拉过她的手,轻声道:“茉雅奇,有什么事儿就跟额娘们说,别憋在心里,这人啊,心里不痛快,身上就不痛快。”   “额娘。”茉雅奇摇头,“哪家嫁人的女子能如儿媳这般轻松的?儿媳没有不痛快,只是有些想念。”   檀雅拍拍她的手,“也别发愁孩子的事儿,胤祜回来,早晚都会有的。”   茉雅奇轻轻点头,“额娘,儿媳省得的。”   檀雅忽然问道:“你要不要回娘家小住些日子?你娘想必也受惊了,正好陪陪她。”   茉雅奇抿抿唇,说不出拒绝的话,不好意思地说:“又给额娘添麻烦了。”   “添什么麻烦?”檀雅轻轻瞪了她一眼,“你要是跟额娘见外,额娘才不高兴。”   宣太妃已经用完膳,见两人也不吃了,便半靠在榻上,宫女们自动收拾桌面,给主子们换上刚沏好的茶。   茉雅奇稍坐了一会儿,起身告退,带着人往西二所去。   檀雅让柯冬取了纸笔过来,边写写画画边闲聊似的问道:“皇后说,皇上让她放一批宫人出去,柯冬年纪不小了,嫔妾准备放她出宫去,您这儿可要放人出去?”   宣太妃拨动佛珠,缓慢地要摇头,“我这儿得用的都是些老人,那些新过来的宫女,岁数都还小,不到年龄。”   檀雅点头,取笑柯冬:“可得换些年轻鲜嫩的小宫女来,你们年纪大了,稳重是稳重,实在没趣的很。”   柯冬不依:“主子您好歹等奴婢走了,再表现出喜新厌旧,否则奴婢可不想给新来的挪地方了。”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檀雅支着下巴,铅笔在手里转动,笑道,“我放你出宫和家人团聚,柯冬你也得体谅体谅你家主子,想要漂亮小宫女在左右的迫切心情。”   “是是是,奴婢呀尽早让出地方。”   离别的愁绪,被玩笑冲淡,檀雅表现的极豁达,也希望柯冬走得坚定一些,不必顾忌她。   下午,檀雅将图纸送去造办处,第二日,造办处便送回十数个细长的木盒。   檀雅直接让人送到画室去,还吩咐人转达:“届时会让人做一些高柜,深度正好可放置这些木盒,便于存放太妃们的画。”   这些木盒,尺寸相同,全都是按照画轴的长度打造,画轴放置其中,可牢牢地固定住,盒外还上了锁扣,就是跌落被砸,也能替画轴承担一部分压力,轻易不会损坏。   原来太妃们的画作,极好的佳作才会装裱起来,那些普通的画作,舍不得扔也都是随手一卷放置在画桶里。   这些画,檀雅命人做了跟卷轴差不多粗细的圆木,可以拿来卷画,卷好后一样可以放进木盒之中,还可以分门别类进行存放。   这种心思,连精巧都算不上,其他人没这么准备,不过是从前没想过宫殿也会塌落,如今经了这一遭地动,早晚都会想到,檀雅不过是提早些罢了。   然早了一刻也是早,起码檀雅求和的心意,苏贵人是感受到了,从画室回来,便神态温和地与檀雅说话,两人那点儿小口角,自然而然便平息了。   茉雅奇瞧见两个额娘果然又好了,暗自偷笑,只觉得两位额娘都是极好脾气的人,再是说说闹闹,也不会伤了感情。   再一瞧宣额娘老神在在的模样,茉雅奇心道:不是两位,是四位,她这四位额娘全都是好脾气的人,所以他才那般好。   茉雅奇低头,唇间泛起些许甜蜜,然后便是越发汹涌的思念。   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 第117章   茉雅奇回娘家那日, 并不似未嫁前那般,佟佳家的马车早早侯在宫外,而是坐着宫中安排的马车, 带着福晋应有的仪仗。   佟佳夫人早早就命人将她闺中住的院子重新收拾出来, 一应用品全都换成新的, 只等这座院子从前的主人回来。   茉雅奇到佟佳家时,佟佳夫人并佟佳家其他的女眷都已在正院等候,她一出现,按照品级,该行礼的行礼,不需要行礼的也要笑盈盈地问候几句。   到底是与未嫁时不同了。   茉雅奇含笑与娘家人寒暄,直到只剩下她和额娘, 这才彻底放下皇室福晋的姿态,与额娘亲述思念之情。   “以前女儿也数日才能归家一日,尚未觉得有什么, 这一朝嫁为人妇, 再回家小住,心态便完全不同了。”   佟佳夫人笑笑, 这是每个女子都要面对的一步, 没什么需要置喙的。   茉雅奇也不是有事无事伤春悲秋的人,说过便罢,转而关心起地动之后家里的情况。   佟佳夫人慢条斯理地回答她, 随后道:“额娘在宫外, 倒是也听说太妃们有惊无险,如今瞧见你的人, 心里便更放心了。”   茉雅奇便从地动时开始说起, 一直说到她回来之前, 滔滔不绝,其中不免涉及那两只陪葬皇贵太妃陵寝的猫,以及四阿哥的嫡子永琏。   佟佳夫人多数都是眼神慈爱的听着,偶会儿会回应几句。   “皇贵太妃娘娘年纪大了,多年来就爱那猫儿,此时它们走了,心里难过,不定多伤心,你在安寿宫,要多多尽心。”   茉雅奇点头,道:“前几日娘娘确实心情不好,高太嫔娘娘一直陪着,女儿回来前,特地去皇贵太妃娘娘那儿请安,娘娘的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   “那便好。”佟佳夫人命人取了一个单子,递给女儿,“这是咱们家给贵太妃娘娘和宣太妃她们的孝敬,你回去时一并带进宫。”   茉雅奇接过来,简单地看了看,应下。   佟佳夫人眼神不离她的脸,越看笑容越大,“你如今越发长进,就差一个嫡子,不过你们夫妻分隔两地,也不必太着急,等二十二殿下回来了,早晚会有的。”   茉雅奇不好意思地笑,“额娘才跟女儿说过,不要急孩子的事情,如今回来,您又说了一遍,可见是女儿平素的表现,让你们担心了。”   “谨太嫔如何说的?”   “与您差不多的说辞。”茉雅奇眉眼弯弯地笑道,“女儿哪有那么脆弱,好着呢。”   “额娘瞧你也是过得极好。”   茉雅奇肯定地点头,“除了称呼上变了,女儿在安寿宫的日子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儿,且还要更亲近几分呢。”   佟佳夫人欣慰,“使团就一点儿消息没送回来吗?”   茉雅奇摇头。   而此时的使团在何处呢?他们此时在一个叫大不列颠联合王国的国家,几十年前刚结束战火,整个国家甚至不如大清一个省大,如今却已经是这整块土地最强盛的国家之一。   胤祜原就知道西洋的物件儿极其特别,真的抵达西洋,见识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惊讶之余,甚至有些惶恐。   世界太大了,大清之外还有那么多的土地,那么多的文明,他们并非朝中一直所称的蛮夷、番邦,而是有着同样强盛的国力和军力。   有些国家不允许大清的商船进入港口,只允许使团上岸交流,可仅仅只是在港口外,看见那丝毫不逊于大清的巨大战舰和商船,便足够打破使团官员们的固有印象。   相比于这些“大人们”,大清的海商们就淡定许多,因为这些他们都是见过听过的,而这一趟出海,他们更欣喜的是收获,这巨大的船队,还有两艘战船,连海盗都不敢轻易靠近,这是从前没有过的。   随使团出海的名额需要一笔巨款买下,回大清后还要再缴纳巨额的税,时间周期也比他们自行贸易更久,可是只安全这一点,便足够海商们趋之若鹜,他们甚至还期盼着大清能够多来几次出使,届时多少钱都要买到名额。   这个时候的大清,在西洋各国眼里,仍旧是强大的。   几千年的文明,幅员辽阔,能够自给自足,“遍地黄金”……   因此大清的使团几乎踏遍了海船能够到达的每一个国家,哪怕最顶尖的技术他们无法习得,能够带回物件,大清能人无数,早晚也可以研究仿造出来。   究竟要带回什么对大清有益的东西,自有九贝子胤禟和使团官员们考量,胤祜和废太子胤礽全副心思都在西洋的文化上,刚开始每到一个国家,首先要参观的便是这个国家文人聚集的地方——大学。   这里的书院不叫书院,叫学院,叫大学,山长叫院长、校长,大学的学生不学四书五经,而是接受各种各样的学科教导。   最开始他们确实是这么认为的,毕竟大清的书院里大多是大清未来的肱股之臣,他们便以为西洋也是如此。   但是两人去了几个国家的学院之后,便发现,虽说文化天差地别,西洋的大学教导的好像更没用一些,他们想要习得的“新东西”跟这些大学好像没什么关系。   那些人说起古典文化、哲学之类的内容,骄傲的态度,让胤祜和胤礽十分不舒服,中原几千年的文化,耍嘴皮子,哪个读书人都不在话下,要知道在大清,那些只会耍嘴皮子蛊惑大清百姓的西洋传教士,都被赶到澳门去了,谁要到西洋来听这些玩意儿。   当然,两个人简单交流可以,辩论学问上还是语言不通,也是他们两个迅速放弃在学院跟人交流学问的重要原因。   知错便改,两人很快便调整策略,在出使到下一个国家的时候,以东方大国大贵族的身份举办宴会,召见这个国家出色的学问家们。   有钱总是好办事的,任何地方都不例外,胤祜和胤礽皆深谙此道。   而两人在大清,都算是学富五车之人,尤其是胤礽,少年聪慧,数十年的见识,十分不俗,可在这样的宴会上,很多学问两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宴会上,西洋的学者们探讨起学问来,两人同样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但这里的茫然,是源于对某种学科知识的匮乏,并不是因为学院里感受到的那种傲慢,因此两人一边儿阔气地撒钱开宴会,一边借由这些学者搜集大量书籍资料,准备带回去让大清的能人异士好好研究。   术业有专攻,他们不行,大清肯定有行的,两人深信不疑。   他们忙的热火朝天,连在船上时死气沉沉的老二哥都精神抖擞起来,九贝子却要应酬西洋国家的王室、党派、宗教等等掌握国家权力的人,有时候一个国家不止一个派系,他哪个都不能得罪,脑子总是在急速运转,整个人越发从容,也苍老了许多。   原本刚出使时,九贝子对老二哥秉承的态度是既不疏离也不亲近,不远不近的敬着便是,可如今瞧着老二哥和二十二弟一场宴会一场宴会的办,大把钱撒出去,只需要应付些书呆子,出离嫉妒,眼都红了。   “换!必须换!”九贝子咬牙,“凭什么我一人受累?”   胤礽老神在在地喝茶,怡然道:“我只是随使团出来游览罢了,不算使团官员,且废太子之名,也不好代表大清与他国外交。”   这确是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九贝子不甘心也无法,又看向二十二弟,眼神锐利,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胤祜啥也没说,默默递过去一沓纸,这是某个数学学者发表的论文,还没有翻译成汉字,西洋文字,点点线线加上各种符号,如同天书一般。   九贝子胤禟拿着那堆玩意儿,彼此都不认识对方,无言以对,良久,垂死挣扎道:“这能有什么用?难道还能治国不成?”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只是那些西洋学者说数学是学科演算的基础。”胤祜无辜地说,“反正不管有没有用,总得先带回去,九哥,你说呢?”   九贝子看看二哥,又看看弟弟,气道:“你们全都有理,皇上让赚钱,现在你们可劲儿的往外撒,我回大清如何交代?”   胤祜看了二哥一眼,轻咳一声,道:“之前的宴会,我和二哥已经打通那些学者的关系,这几日陆陆续续接到好几张邀请,都是不用花钱的,九哥你太忙,可能没注意。”   九贝子:“……”   胤祜年纪小,还没那么厚脸皮,是以充满歉意道:“九哥,胤祜人微言轻,帮不了九哥太多忙,请九哥见谅。”   九贝子并没有因此觉得舒服,木着一张脸看他。   折扇挡在唇间,胤礽轻笑出声,见两人皆看过来,眼带笑意若无其事道:“你们继续商量,我老了,熬不住,先去休息了。”   九贝子面无表情道:“月前二哥才说,西洋的床太硬,睡着腰疼。”   胤礽缓缓摇着折扇,随意敷衍道:“睡了许久,倒也习惯了,硬有硬的好处。”   胤祜不解道:“硬有什么好处?被褥不都是咱们自己带的吗?二哥若是觉着硬,命人多铺一床,不够的话,便将我那儿的搬过去。”   胤礽又是一笑,未答,摇头踏出去。   九贝子亦是无奈,道:“我今日出席皇室宴会,有人要送我西洋女人,你要吗?”   胤祜立即摇头,“九哥你也别应承,咱们远渡重洋,还是谨慎些好。”   胤禟敷衍一笑,“心力交瘁,有心无力。” 第118章   九贝子胤禟勉强认同了老二哥和二十二弟结交各国学者也并不容易, 但偶然的一个发现,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傻子,谁都能欺负一二。   原以为二十二实诚, 谁想到他也是个内里藏奸的。   那些翻译好的论文, 即便名称不同,说法不同,可大清算学知识中也有类似的理论,他就算不精通,也能看懂一二, 二十二拿未翻译的论文给他,分明是故意的。   胤禟气怒, 他从前分明是威风凛凛的九皇子, 老四登基,可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然而他再是气恼, 也没办法, 不可能不担负责任,胤禟气得是那两人回回都振振有词, 总有许多借口, 他还不能将两人如何。   老二都已经这样了, 二十二比他在老四面前得脸,胤禟不免幻想, 如果是八哥得胜, 如今他们该是如何风光……   只是现下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连他八哥都被老四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只能认命。   而为了避免回大清后被老四揪住尾巴清算, 胤禟小账本上, 老二和二十二都花了什么钱, 使团都花了什么钱,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然,他借官船私带的货物以及海商们的孝敬,胤禟并没有傻到也写在明账上,这是他辛苦一场应得的报酬,老四要是连这都计较,胤禟宁愿去守皇陵。   他这些小动作和情绪,不算隐蔽,自然瞒不住胤礽和胤祜。   胤祜这个先帝幼子在使团以及许多人眼里,随使团出使的作用类似于军中的监军,没有调遣的权力但是可以上达天听呈密信,因此使臣们对他都极敬重。   好在胤祜是个极好相处的人,也不会太过干涉九贝子胤禟以及其他使臣的行动,这场出使的前半段没有因为上头的人闹矛盾而波澜重重。   至于出使后半段,九贝子的情绪,众使臣也都看在眼里,不过另外两位他们得罪不起的人全都笑面虎似的,瞧着闹不起来,也不用站队,他们就插着袖子两眼一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大清使团在大不列颠联合王国停留月余,便继续北上,稍有些实力的国家都会停留一二,然后与雍正八年前往沙俄彼得堡庆贺安娜一世即位的大清使臣汇合,再一同乘船返回大清。   关于沙俄以及西洋国家皆不乏女皇继承帝位一事,这些男人们普遍的看法都是不能理解不能接受,在人家国家不会表现出来,在自己国家的官船上,交谈时难免要表露些许。   一群男人,说着女人如何不当事,如何见识短浅,又说承嗣承宗一定要儿子……众口一辞,政见不同都抛到一边去了。   胤祜最见不得他们这样的傲慢,知道直言恐会特立独行,得罪许多人,便忍着没反驳,只在心里跟先生抱不平。   “我额娘们、太妃们乃至于额乐她们,丝毫不比那些西洋贵族女人差,不过是自小教育不同罢了,既为自身利益不愿让分毫,何必一副鄙夷之态?这还是我大清的中流砥柱,才多识寡,浅薄至极!”   雍正靠在龙椅上,右手支着额头,听着二十二的愤慨之言,缓缓道:“胤祜,你要明白,当一类人掌握权力,排除异己是必然的,如若不想被打为异端,有些话,不能说。”   胤祜脸色极差,再无心情与使臣们同宴而食,向两位兄长告退,转身离开此舱。   雍正能感受到他的心情,冷酷地说:“世间便是如此,生而为男,天然便与女子立场不同,莫要说有才者居之,只因大多数男人认为,若让一分,享有的资源和权力便少一分,自然无所不用其极地打压。”   “这个道理,不止显于男女之别上,大多竞争皆相似。”   雍正身为九五之尊,其实已经跳出来,在至高之处看这世间争端,于他而言,因为是男人,依旧会维护男人的利益,可与此同时,只要于他有用,他也可以不在乎性别之分……   雍正抬头,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舆图,他的目光从数十年未曾安分的准噶尔部移向毗邻准噶尔的土尔扈特部,然后迅速略过,定在车臣汗部。   “啧”了一声,喃喃:“朕还是心疼幼妹的。”   否则以额乐的心性、能力,岂不是有更大的作用。   “不过人呐,最重要的还是强大己身,若是大清兵强马壮,所向披靡,朕倒要看看,竖子可还敢逆!”   近身伺候帝王的太监总管早已习惯主子偶尔的自言自语,纵是一凛,面上却极淡定。   雍正也不在意这老太监听到什么,淡淡地吩咐:“召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来觐见,朕要问问路修得如何了。”   这是让两部尚书提前准备好应答,苏培盛闻言知意,恭敬地退下命人去召。   而雍正想起幼妹,待到苏培盛回来,便又亲自过问起给抚蒙公主们的节仪,还亲自给幼妹写了一封语气亲近的家信,嘱咐她一定不要见外,有事皆可派人回来“找为兄”。   额乐呢,是个有事更乐于先自个儿解决的人,此时她就有一件事儿,需要立即解决。   额乐和吉兰这对姑侄抚蒙之地,毗邻,两人自从分开,一直有通信,偶尔得了什么好东西也要送给彼此,联络十分频繁。   额乐的四姐、吉兰的四姑母固伦恪靖公主在土谢图部非一般后院女子,是能够参政,参与制定法规的厉害人物,权倾漠南、漠北。   自吉兰到达土谢图部,固伦恪靖公主一直十分照拂她,无人敢欺负新来的和硕和惠公主。   然而有些事情,尤其是夫妻之间的事情,外人很难随意掺和,更何况固伦恪靖公主的身份牵扯甚深,虽有权力,也要权衡各方,不能尽随喜好行事。   吉兰初到漠北公主府,没多久便怀上额驸的孩子,要养胎自然而然便不能同房,于她而言当然是喜闻乐见,吉兰本身也不在意额驸有没有其他侍妾。   当然,这前提是,不能影响她腹中孩子的地位和利益。   然而额驸本就大吉兰几岁,先前留档于大清,一直未曾大婚,却也没断了女人,这其中有那么几个心计不俗的,甚至还悄悄生下了孩子。   这事儿,先前一直瞒着,直到世子尚公主之后,不知是瞒不住还是不想瞒,世子竟然提出想要让侍妾正式进王府,想要那几个孩子,尤其是两个儿子进族谱。   蒙古虽不如中原重嫡庶,但如今大清和蒙古的关系,蒙古立世子需得向朝廷请封,并非进族谱就能如何,而且其他尚公主的驸马,也并不是全都没有公主所生以外的儿子。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大多数公主,只要自己所出之子最终继承父亲爵位,其实是不强制要求驸马只有一个女人的,更何况以情理来说,大清要求蒙古贵族子弟成年后报至朝廷等待指婚,多多少少是有些霸道的。   为了满蒙关系,连朝廷都以安抚为主,怎么会管这点小事。   吉兰不愿意妥协,固伦恪靖公主肯定是站在同为大清抚蒙公主的和惠这一边,但她便是也有不满,也只能暂时压着,一边敲打吉兰的额驸,一边安抚和惠,让和惠先以自个儿的身体为重,安稳生下孩子再计较。   吉兰确实是不高兴的,不过她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不高兴,因为她一封信先告到荣乐姑姑那儿去,看姑姑如何说,她再决定要不要继续不高兴。   现在嘛,她先让护卫将公主府守得死死的,除了固伦恪靖公主谁都不搭理。   额乐收到信,神情冷肃,不怒自威,冷静地对公主府稍作安排,然后便穿上轻铠,点了从大清带来的精兵,整装准备出发。   额驸阿喇布坦收到消息赶过来,就瞧见自家公主这模样,倒也没立即阻拦,只问明缘由和去处。   “去一趟土谢图部,归期待我到那儿,再送信告知你。”   额乐到车臣汗部后,没急着生孩子,而是先适应漠北的环境,这大半年除了开荒种地行商赚钱,也没少带着精兵去调理车臣汗部的人。   额驸阿喇布坦并非没有野心,也都会派亲兵支持,闻言便问道:“公主,臣再叫些人随你同去吧?”   顿了顿,又道:“或者臣随你同去……”   额乐摇头,“此为私事,不必牵扯车臣汗部。”   语毕,振臂一挥,马鞭向前一指,喝令:“整军出发。”   阿喇布坦微微躬身,他的随从们以及公主府其余护卫侍从,纷纷跪地送公主“出征”。   百来骑兵,各个威风凛凛,随在荣乐公主之后,疾驰而过,激起一阵飞尘,引得车臣汗部族人侧目。   有族中女子,一眼便认出是荣乐公主的骑兵扈从,眼中满是钦慕,有一灰布姑娘更是向往道:“听说公主身边有女子骑卫,我骑术也好,若能效力公主,必定极威风。”   旁边的蓝衣姑娘笑她:“你哪能跟大清的骑兵比?还是听你额吉的,早早成亲,生个小勇士吧。”   那灰布姑娘不服,梗着脖子执拗道:“我就是勇士!等公主回来,我就去公主府问问,能不能收我!”   蓝衣姑娘惊讶,“你真要去啊?别冒犯了公主。”   “当然要去。”灰布姑娘也有些担心,却还是咬牙道,“公主那么厉害,肯定不会跟我一般见识,去了再说!”   蓝衣姑娘神色复杂,“萨仁,你真勇敢……”   叫萨仁的姑娘眼睛一转,挽住她的手,询问道:“你去不去?你弟弟都不如你骑术好呢。”   那姑娘连忙摇头,“我不行的。”   萨仁却说:“听说公主的骑卫月钱极高,能进去,家里也能好过些;就是不能进去,公主的骑卫都好威武,若能认识,再嫁给他们……”   蓝衣姑娘越听眼越亮,瞬间改口:“我去我去!萨仁,你到时叫我。”   “没问题,有你作伴,咱们偷偷去公主府,也有人帮我壮胆。”   “公主的骑卫们一来就能在城里建房子,萨仁,要是能嫁给骑卫,我就不一样了。”   “咱们先别跟家里说……”   “萨仁,你说我到时候穿什么衣服?”   “我们得好好练武,不然若有考较,抓不住机会。”   “萨仁,我心跳的好快……”   萨仁:“……”她撺掇好友,会不会是个错误?   而此时两个普通的蒙古姑娘并不知道,她们此时简单的愿望在未来都会成真,并且随荣乐公主南征北战,以女将的身份响彻整个漠北,乃至于整个蒙古。 第119章   智勇亲王府, 额驸多尔济塞布腾靠在虎皮铺的宽椅上,美艳柔媚的侍妾梅朵靠在他怀中,一边端着酒杯喂他喝酒, 一边柔柔地问:“世子,苏合昨日射中了靶子, 高兴地说长大要给阿爸猎最凶猛的野兽呢。”   多尔济塞布腾哈哈大笑,“好!不愧是多尔济家族的种!”   梅朵眉眼间也尽是欢喜,不过很快,便又浮起落寞来, “若是不能正式入族谱, 苏合再如何出色, 也算不上多尔济家的孩子……”   “如何不能入?”多尔济塞布腾自得一笑, “不过是早晚的事, 耐心等着便是。”   梅朵一喜, 搂着男人的脖子亲了一口,“梅朵就知道, 您待我们母子好。”   多尔济塞布腾享受地搂紧女人, 越发口无遮拦, “柔弱的大清公主生下的崽子怎么比得了苏合壮实英勇?也就车臣汗部的阿喇布坦毕恭毕敬,连男人的血性都没有了。”   梅朵只远远见过和硕和惠公主,瞧着就是个性子绵软的,便以为抚蒙到车臣汗部的固伦荣乐公主亦是如此, 娇柔地笑起来, 眼神崇拜的望着男人。   不过她也不傻, 仍旧有些担忧, “恪靖公主……”   “恪靖公主可管不了家事。”   多尔济塞布腾想起与父王的密谈, 固伦恪靖公主已经老了, 她终有一日会去往长生天,大清指新的公主抚蒙,便是想要延继固伦恪靖公主对漠北蒙古和大清之间的纽带作用,可惜这位和硕和惠公主可没有固伦恪靖公主的手段。   只是让他的儿子入多尔济家族谱罢了,大清以大局为重,想必是不会与他计较的。   多尔济塞布腾丝毫不担心,压着梅朵云雨一场,惬意地相拥入眠。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多尔济塞布腾一夜好眠,醒过来后兴致颇高,大手摸上侍妾的身体,正要再来一场,外头忽然响起急促地喊声——   “世子!世子!王府来客了!王爷让您快点儿出去!”   多尔济塞布腾被打扰到,怒意翻涌,喝骂道:“什么人还得本世子亲自去迎?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界!”   梅朵本就在半梦半醒之间,声音吵得她眉头紧蹙,光溜溜地手臂攀上男人的脖子,呢喃:“世子……”   多尔济塞布腾握住她的手臂,翻身覆上去,根本不想搭理外头的人。   梅朵亦是情动,“世子~”   “世子!是固伦荣乐公主!就在大堂里呢,带着许多精兵侍卫。”   多尔济塞布腾一凛,他只是和硕驸马,固伦公主还真能让他亲自去迎,而且此时到来,分明是来者不善,若揪着他怠慢一事不放……顾不上娇媚的侍妾,立即翻身下床,叫人伺候他穿戴。   梅朵亦想到荣乐公主的到来恐怕不善,但有昨夜的交谈,她便一边伺候世子更衣一边劝道:“您也说了,满蒙之间的关系轻易破坏不得,荣乐公主就是来找茬,也不敢太嚣张吧?”   多尔济塞布腾神色缓了缓,赞许地看了一眼爱妾,穿戴好后,踏出门后,脚步稍稍加快却不失世子风范地赶到大堂。   然而这仪态,前脚刚踏入大堂,正要行礼,便被挥过来的鞭子打破。   多尔济塞布腾迅速躲闪过第一鞭,还未来得及分说,下一鞭又甩了过来。   哪怕方才来的路上,多尔济塞布腾已经暗暗打算好,无论荣乐公主如何找茬,都暂时避让,此时却也被这接二连三的鞭子打出了火气,再不躲闪,一把拽住鞭子。   智勇亲王丹津多尔济征战多年,从多罗贝勒一路晋升为和硕亲王爵,在土谢图部可谓是位高权重,方才亲自好言好语陪坐,自认已是极客气有礼。   可荣乐公主一言不合就动鞭子,智勇亲王心中不满,见儿子制住鞭子,便先发制人道:“荣乐公主不分青红皂白便动手打人,他日臣上奏皇上,不知皇上是否也纵容公主……”   额乐似乎有些顾忌,握着鞭子的手微微卸力,多尔济塞布腾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顺势放开鞭子。   然而下一瞬,额乐出其不意地一鞭子抽在多尔济塞布腾的小腿上,冷笑:“本公主要抽谁,分什么青红皂白。”   “你!”   智勇亲王父子俩怒目而视,脸上涨红,脖子上的青筋微微泛起,颇有几分凶悍之色。   大堂内的骑卫们刷地将腰刀拔出一半,紧紧盯着父子二人,若他们有任何意动,随时冲上去护卫公主,并且捍卫荣乐公主的尊严。   而智勇亲王府的侍卫,见势也纷纷围过来,一触即发,随时有可能发生冲突。   就在这时,正门处忽然有人禀报:“大汗到——固伦恪靖公主到——和硕和惠公主到——”   大堂内紧绷地气氛稍稍松了些许,然骑卫们未听到公主的命令,并未收起腰刀,亲王府的侍卫们自然也都握着刀防卫。   土谢图汗王一行来到大堂,土谢图汗王当即便呵斥亲王府侍卫:“不可对荣乐公主不敬,还不放下兵械!”   大汗发话,侍卫们看了一眼王爷和世子,纷纷收起刀。   额乐面对土谢图汗王和恪靖公主,丝毫没有先前的霸道,拱手一礼,甚至还笑容满面地话起家常:“王爷,四姐,额乐早就打算抽时间来拜见两位,未曾想是在今日这样的场合。”   她说完,眼神余光迅速上下打量了一眼吉兰,见她气色极佳,笑容更真了些。   而土谢图汗王微微颔首回礼,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骑卫,并未言语。   固伦恪靖公主笑容和蔼地与幼妹聊了几句,然后像是才想起来一般,嗔道:“荣乐,来做客,怎么带着兵?莫教人误会了。”   额乐轻轻一抬手,示意骑卫们收刀,笑容诚挚而无辜,“可是四姐,这都是我的私卫啊~”   私卫?   土谢图汗王、固伦恪靖公主,乃至于智勇亲王父子等人,看着荣乐公主所谓的“私卫们”齐刷刷地收刀,重新退至公主身后,动作整齐划一,单从气势和纪律性以及身上的煞气,便无法相信他们只是私卫。   唯有吉兰,根本无所谓这些,只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姑姑。   固伦恪靖公主也不会深究“私卫”的真实性,转移众人的注意力,问道:“荣乐,四姐知道你不是那种嚣张跋扈的人,可是与智勇亲王、和硕额驸有误会?”   “误会没有,不满倒是有几分。”额乐将鞭子卷起,漫不经心地把玩,“和惠受了欺负,我作为她的长辈,难道不能教训教训和惠的额驸吗?”   智勇亲王便是已猜到荣乐公主的来意,此时却是不能直接应下的,而是试图粉饰太平,“荣乐公主,和惠公主身份尊贵,我儿怎敢欺负?”   “哦?”额乐看向吉兰,“额驸跟你说了什么?跟智勇亲王说说,免得他不知情。”   吉兰立即乖巧地回答:“额驸说想要生育子嗣的侍妾和两个儿子向我敬茶,还说我雍容大度,一定识大体。”   额乐冷嗤一声,嘲讽道:“智勇亲王听到了?你该不是以为,大清的公主下嫁,是来喝妾室和妾生子的茶的吧?当两族盟姻是玩笑吗?”   土谢图汗王瞪向智勇亲王父子二人,“不过是卑贱侍妾所生的孩子,怎有和惠公主重要?还不快给荣乐公主和和惠公主一个交代。”   多尔济塞布腾咬紧牙关,低下头颅,两侧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智勇亲王更识时务一些,大汗原先未表态尚且好说,此时大汗分明是要他们抚平荣乐公主的怒火,他马上收敛情绪,毫无怨言地下令将侍妾和世子的孩子们带来,任由公主处置。   很快,多尔济塞布腾的侍妾和孩子们便被带到了大堂之中,智勇亲王皮笑肉不笑道:“请公主处置。”   和惠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人孩子一眼,转向姑姑,眼神询问。   额乐抱着手臂,鄙夷道:“没用的男人才会将错误都推到女人和孩子身上。”   智勇亲王尚且还能绷住,多尔济塞布腾却是年轻气盛,倏地抬头,眼神锐利地直视她,“荣乐公主金尊玉贵,便可如此咄咄逼人,肆意插手臣与和惠公主之间的事吗?”   额乐挑眉,玩味地问:“那你想如何?”   多尔济塞布腾义正言辞道:“自然是和惠公主最有资格处置。”   “你果真让和惠处置?”   “是。”   额乐轻笑,手掌摊开后移,从骑卫手中接过弓箭,随手一扔,将弓箭扔向吉兰。   吉兰接过来,熟练地搭弓抬臂,箭锋指向额驸,眼睛微眯,依旧是软糯的语气,问道:“我这一箭,贴着额驸肩上颈侧射出,额驸若是不躲,我便息事宁人,还喝他们敬的茶,如何?”   额乐微笑着附和:“如何啊?”   多尔济塞布腾面色难看至极,无论如何也点不下头。智勇亲王更是连忙来说和,说着:“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可惜吉兰话说出口,便根本没给额驸选择的机会,眼神一厉,箭离弦,直直地射向额驸的颈间。   死亡与否,只在一念之间,多尔济塞布腾惊惧非常,膝盖一软,在箭靠近他身体之前,跪在了地上,汗如雨下,心有余悸。   吉兰放下弓,淡淡道:“无论驸马和旁人生多少孩子,我都不管,但我腹中的孩子,才是王府唯一的继承人,若我的孩子无福,智勇亲王的爵位,就断了吧。”   “可惜了。”额乐啧啧两声,“和惠箭法极好,额驸若是不躲,智勇亲王府必定子孙满堂。”   智勇亲王目眦尽裂,土谢图汗王倒是想说和几句,却被恪靖公主打断,目光欣喜而骄傲地看着荣乐和和惠,当机立断道:“和硕额驸有错在先,又自愿由和惠处置,不日便将此事上报朝廷。”   吉兰还了弓,神色像是没射过那惊人一箭似的,乖巧道谢:“和惠在此谢过您,也谢过汗王大公无私。”   恪靖公主环视一圈,威肃道:“大清公主抚蒙,乃是为了两族盟姻不绝,公主谦让是顾全大局,非是尔等得寸进尺欺辱之由,任何人有破坏两族关系的行为,皆是土谢图汗部的罪人,是蒙古的罪人。”   这样大的帽子扣下来,谁人敢应承,便是土谢图汗王,也无法开口为智勇亲王父子说话。   气出了,威也立了,再待下去,就太不近人情了。   额乐和吉兰先行回到和惠公主府,傍晚时分,恪靖公主亲至,感慨道:“未想不过区区数十年,公主的教养便已至此,日后蒙古有你们,我很放心。” 第120章   土谢图部有固伦恪靖公主, 是以额乐在吉兰的公主府小住几日之后,确定吉兰的身体心情都没有问题,便提出暂时离开。   “车臣汗部那边, 我还有些事,待你产期临近,我再来陪你。”   吉兰笑眯眯地点头,“我等姑姑,等孩子长大些,我也带他去姑姑那儿小住, 让孩子多向姑奶奶讨些好东西。”   额乐听到“姑奶奶”这一称呼, 有些哭笑不得, 却也应承道:“你只管来,想住多久住多久。”   固伦恪靖公主亦笑道:“和惠安排好公主府的事便去住吧,其他的我会照料。”   和惠喜笑颜开,笑容中满是单纯的喜悦,恪靖公主和额乐看了,心中皆觉得美好极了,更不想让人破坏。   而土谢图汗部发生的事,如燎原一般迅速扩散到整个漠北, 又一点点传至蒙古其他地方,与此同时,大清固伦荣乐公主和和硕和惠公主之名, 亦传遍各地。   公主强势,便是大清强势。   额驸或是旁人再想苛待抚蒙的公主们,都要斟酌一二, 毕竟荣乐公主这般霸道强势, 会为和惠公主千里奔赴, 难保不会再为其他公主撑腰,因此公主们的境况肉眼可见的好转了些许。   其中被封为和硕淑慎公主的沅书和和硕端柔公主的叶楚玳,未婚前皆与荣乐公主相伴数年,关系亲密,蒙古诸人得知后,面上都更加客气,生怕一个不好,女煞星杀过来。   叶楚玳本就是有些许霸道娇气的性格,抚蒙之后生活上不比京城处处皆精,却也不算差,甚至还专门圈了地时不时跑马玩儿。   荣乐公主的威名传到科尔沁蒙古,有个厉害的姑姑在蒙古,比背靠大清还要有依仗,叶楚玳是越发恣意,活得比未嫁时还要潇洒几分。   沅书也为姑姑高兴,却极不喜欢那些将姑姑凶残化的传闻,每每都要解释一二,说荣乐公主最是公正仁和,若旁人不犯,绝不会肆意欺辱。   旁人信不信且不说,忌讳是一定忌讳的,全都“是是是”、“对对对”……   这事儿传到京中时,一并呈到御前的,还有固伦恪靖公主和土谢图汗王的折子,奏请内容便是和惠公主和额驸之间发生的事以及荣乐公主到达土谢图部后,和惠公主不算委婉地“约定”方式。   折子上所书内容极为客观,不偏不倚,这是固伦恪靖公主的公平。   雍正重新规定了大臣上折的内容,工作由繁至简,但工作总归不是一件让人开心快活的事,今日却极为不同,他一打开来自漠北的奏折,不多时便哈哈大笑起来。   大殿内的侍从们甚少见到皇上这般开怀,忍不住便悄悄望过去,而皇上高兴,他们这些人也跟着好过,脸上也不自觉地轻松几分。   雍正全都看完,嘴角的笑容始终没有落下,提笔写了一个豪迈的“准”字,便将智勇亲王的爵位彻底定在和惠公主的身上。   至于和硕额驸的错处,雍正并未提及或是批评,他乃是一国之君,总不可能似年轻公主一般“任性”,批阅认可和惠公主和其额驸之间“协定”的效力,便算是极大的偏向了。   当然,雍正对于幼妹荣乐动手打和惠额驸的行为,还是进行了批评,只是不痛不痒,信送出去的同时还送了一大堆时令水果去蒙古,谁都看得出皇上不是真的不满,这让众人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荣乐公主的受宠。   后宫里,各处也都听闻了此事,说什么的都有,远近亲疏听言论便一目了然,但两宫太妃们大多都是向着自家出去的姑娘们,当然,也有些太妃担心女子名声太悍会不好过。   佟佳皇贵太妃第一个便驳斥道:“怎能将蒙古与大清等同视之,就是早个百多年,咱们满洲女子,也都个个能提刀上战场,额乐和吉兰这是未望祖宗之本。否则难道任由额驸欺辱吗?”   欺辱公主,自然是不行的,众太妃们全都摇头。   贵太妃瓜尔佳氏是个双重标准的,自己的养子,伺候的人少了便觉得是怠慢,轮到额乐和吉兰身上,额驸敢这么做,那就不行!   因此佟佳皇贵太妃一表态,她立即便炮仗似的发火道:“就该像额乐似的,否则脾气软了,还当咱们大清的公主好欺负,不识好歹的玩意儿!”   底下众太妃们纷纷忍笑附和,佟佳皇贵太妃无奈地瞧了这人一眼,摇摇头,没说什么。   檀雅坐在宣太妃后头,也跟其他人一块儿笑,却不想又被贵太妃抓住说话——   “谨嫔,你到底是怎么教的,诶呦,我听说吉兰一箭射得额驸腿软,惊得呦~”   众人全都看过来,檀雅无辜地抬头,“没有啊,跟嫔妾没有关系啊,武先生一直教导她们强身健体而已。”   “强身健体会有那么准的箭术?都百步穿杨了。”   檀雅无语,这都哪跟哪儿啊,怎么就变成百步穿杨了?果然是三人成虎,千里成传说。   其他人起了兴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她们曾瞧见的公主们的不俗来,让她们一说,几个姑娘快要比肩历史上那些绝无仅有的女子了。   这时,贵太妃忽然担忧地问:“舒尔不会打胤禧吧?”   堂内霎时一静,太妃们面面相觑,皆有些无言以对。   檀雅呵呵一笑,笑容有点儿假,“娘娘,皇子们的骑射先生个个身手不凡,姑娘们怎么是对手,您多虑了。”   贵太妃神情微松,却还未全然放松下来,“胤禧爱读书,武艺上肯定稍有懈怠……”   “得了。”佟佳皇贵太妃受不了的打断,“人家小夫妻好好的,打什么打?”   “这不是……”贵太妃嘴里嘀咕着什么,没大声说出来,可从神情便能大致猜出几分。   佟佳皇贵太妃按了按额头,道:“二十一福晋都怀第二胎了,她性子好,体格儿好,将来给你生下的孙子定是你的心头宝,非掺和人家小夫妻的事儿干什么,房里头胤禧挨揍,那也是他愿意,你那么爱当坏人呢?”   贵太妃越听,脸上越是酸,“我这个养母,倒还成外人了。”   佟佳皇贵太妃一指宣太妃,道:“你瞧瞧宣妃,什么时候管过二十一府里的事儿,谨嫔这个亲额娘也没管过啊,婆媳好的跟亲母女似的,就是高嫔,也甚少管二十贝子的后院,抱孙子孙女不够开心吗?”   这就跟“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被对比的对象和家长其实也没有很开心……也不是,开心还是有一些的,但是更多的是尴尬。   宣太妃惯常都是一副不动如风的模样,表面上看不出来啥,高太嫔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只有檀雅一人对上贵太妃的视线,讪讪一笑,想用笑容表示她没有翘尾巴得意的意思。   贵太妃收回视线,不服气地念叨:“我有什么好东西,也都想着舒尔和玉珠儿,可是一点儿不藏私的。”   佟佳皇贵太妃直接道:“好就做到极致,好里掺着一丁点儿不好,都是瑕疵,叫什么,那叫美中不足。”   贵太妃好歹也是贵妃的品级,被佟佳皇贵太妃这么一通直白地数落,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一时气氛便僵硬起来。   众太妃们全都缩着不敢冒头,檀雅看了一圈儿,仗着她现如今在佟佳皇贵太妃面前有几分得脸,生硬地转移话题:“听说使团已抵达广州,要不了几个月,胤祜就回来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新年。”   佟佳皇贵太妃颔首叹道:“一走好几年,总算回来了。”   贵太妃别扭地开口:“这几年苦了茉雅奇那孩子,胤祜回来,他们小夫妻也可以团聚了。”   檀雅点头,笑呵呵地说:“早就让茉雅奇收拾东所和宫外的府邸了,到时无论胤祜回来是住东所还是开府出去,都方便。”   “茉雅奇也要搬出去了啊,这两宫里不就剩下咱们这些老家伙了吗?”   檀雅抽了抽嘴角,老什么老?谁是老家伙?到六十岁她也不老好吗?   然而贵太妃这话,其他人皆深有感触,纷纷不舍起来,出了文和轩的正堂,好几日看到茉雅奇都慈爱非常,惹得茉雅奇满心奇怪。   不过茉雅奇现在全副心神都被胤祜即将回来这件事占据,越来越心神不稳,每每有外头来安寿宫的人,便要投以关注,好似怕错过胤祜回来的消息。   檀雅体谅她的心情,并不打扰,也不会以此玩笑,只没事儿找事儿也要让她稍稍分分神,当然,针是不能动的,再扎到手可不好。   就这般等待着,等待着,腊月底,使团终于回京复命,报喜的太监疾步踏进安寿宫,善解人意地一进宫门便喊道:“娘娘们大喜!咱们大清出使西洋的使团进京啦!皇上特命小的先来给娘娘们报喜!”   茉雅奇听见声音就要往外跑,檀雅一把薅住她,威胁道:“穿上外衣,还有披风,病了你就在安寿宫老实养着,别挪动了。”   茉雅奇立即顿住脚,任由宫女为她穿衣,脖子依旧扭向外头,焦急不已。   外头又重新喊了一遍,这次檀雅听得更清楚,见她一只脚都要迈出去了,叮嘱道:“莫急,莫急,还没到呢,胤祜他们见完皇上,肯定第一时间来安寿宫,咱们去文和轩,慢点儿走,别摔着。”   茉雅奇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忍着焦躁等额娘穿戴。   檀雅摆摆手,“不必等我,你先去吧。”   茉雅奇踌躇片刻,还是行礼出去。   苏贵人听到动静,过来,正好碰到她出去,走进来方才了然地问:“等不及了?”   檀雅好笑地点头,“她倒是难得这么情绪外放,随她吧。”   “感情好是好事。”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檀雅收拾妥当,和宣太妃苏贵人一道往文和轩去,然而到了那儿,却没瞧见茉雅奇,便问了一嘴。   闻柳出去了一趟,回来禀报道:“二十二福晋在宫门口呢。”   众人一怔,随后笑了起来,十分包容。   檀雅也没催人回来,年轻人的心,火热着呢,不惧严寒。   而宫门口的茉雅奇,望啊望,等到披风帽子都已被呼吸出来的气染出白霜,才瞧见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茉雅奇急急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眼巴巴地看着那人。   胤祜亦瞧见她,阔步走过来,关心地问:“怎么在外头?冷不冷?”   茉雅奇摇头,眼泪忽然滚落,哽咽道:“你回来了?”   胤祜默然片刻,张开手臂,“是,我回来了。”   茉雅奇顾不上礼仪,扑进他的怀里,呜咽出声:“你怎么才回来……” 第121章   胤祜给每一位太妃都带回了礼物, 相对熟悉的都是按照她们的喜好选择,不甚熟悉的则是西洋一些漂亮奇特的珠宝首饰,依旧没有落下一个人, 但是有些人已经永远都拿不到。   这是个挺悲伤无力的事实。   长久的分离, 额娘们、太妃们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他越来越成熟, 她们却都老了, 听说八年宫中还经历了一场地动,卿娘和将军走了……   胤祜从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明白, 岁月无情,世事无常, 若他出使期间,额娘们发生了什么意外, 他大概一辈子都没办法释怀。   在外面的每一日,他都过得波澜壮阔,每一日都可能有意外发生,这些经历十天半月也讲不完, 但太妃们喜欢, 胤祜就耐心十足地讲。   他早就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因此在外时一直有记录的习惯,这几年出去,手札写了数十本,记载着他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在船上便以整理好,直接交给了额娘。   檀雅爱不释手, 胤祜带回来的其他新奇物件儿都没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接过来便忍不住一心二用翻阅起来。   胤祜也不在意额娘对他的忽视, 含笑与其他太妃们说话,太妃们问胤祜在出使途中的情况,胤祜也要问候两宫人,不免就要提及额乐和吉兰,而提到她们姑侄二人,自然少不了荣乐公主的“威名”。   “咱们家这位公主,了不得呢!”   胤祜骄傲又遗憾地点头:“额乐抚蒙,定会一展所长,只是可惜,她们大婚时,我这个兄长、叔叔未能参加。”   佟佳皇贵太妃安慰道:“你出使西洋是正事,额乐和吉兰都没有怨言。”   “若有机会,能去看看她们也好。”   公主们若无召,通常十年左右便能有一次回京探亲的机会,能停留几月,不过等到那时时间太久远,可能还是胤祜去看她们,要容易一些。   但具体什么时候,只有皇上说了算,是以众人随口聊了几句,便越过这个话题。   胤祜问起吉兰的孩子,太妃们告诉他,不久前更送回来的消息,吉兰生了一个儿子,叫桑斋多尔济,由此又说到这几年时间,胤禧以及四阿哥弘历府里添的孩子。   他们都是跟胤祜前后脚大婚的人,现在府里都有了下一代,自然就要催促二人,也早些生下小娃娃,好教他额娘们抱孙子。   檀雅正由一心二用渐渐转为一心一意,忽然听到有人提到她,抬头略显茫然地看过去。   贵太妃瓜尔佳氏笑道:“说让他们小夫妻早些生育子嗣,也好让你们这些当额娘的享受天伦之乐。”   茉雅奇从进文和轩,一直就坐在胤祜身边,不错眼地看着他,此时已经因为太妃们的话,羞红了脸,垂着头不好意思看人。   檀雅视线从她和同样有些脸红的胤祜身上走过,淡然道:“孩子是他们做父母的自个儿生养,他们有什么打算按照他们的步骤走就行,嫔妾有自个儿的小日子过,管不了他们呢。”   她回完太妃们,又转头对小夫妻俩道:“别觉着额娘不关心重视你们,前十来年额娘们已经尽了额娘们该尽的责任,以后你们为自己活,额娘们也得为额娘们的人生活。”   众太妃,尤其是贵太妃,因为檀雅的话一震,有一种茫然无措,又有些旁的异样情绪滋生。   而苏贵人看了檀雅一眼,笑着附和道:“苏额娘这几年画技有所进益,这两年一直在画一幅作品,到时完成了,请你们夫妻来赏。”   宣太妃两只手缓慢地拨弄佛珠,缓缓开口:“东所都收拾好了,茉雅奇一会儿就搬回东所去,等你们夫妻两个开府出去,相互扶持,好好过日子吧。”   胤祜起身,在众太妃们的见证下,给额娘们行跪礼,“儿子谨记额娘们的教诲。”   茉雅奇随着他一同跪下,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眼泪便盈满眼眶,滴滴滚落,那一刻心里闷闷的难过之情,竟是比出嫁那日也不差什么。   宣太妃说让他们夫妻回东所去,就连一顿晚膳都没留,直接让他们回东所去一起用。   东所里,茉雅奇和胤祜对坐而食,身边没有了额乐她们,又没有了三位额娘,眼泪就着饭往下咽,突然不那么欢喜胤祜的回归了。   胤祜哭笑不得地拿走她的筷子,为她擦眼泪,哄道:“额娘们的性子向来如此,又不是不要你了,日后还可以常去请安的。”   茉雅奇哽咽不停,“你不懂……”   胤祜再好,他也永远不会明白,遇到额娘们对她们来说代表什么。   茉雅奇想,额乐走时,该是多难过又多么斗志昂扬,而今她终于也要走了,又能做什么呢?   胤祜这个先帝二十二子,在船上行了简单的加冠礼,如今回到京中,已经算是年龄比较大还未开府的皇子了,他跟四阿哥弘历的情况不同,开府自然要开始准备起来。   只是使团刚归朝,需要禀报和料理的事情太多,而且太多新鲜的东西被使团带回来,整个雍正九年至十年的过渡期,京中上下全都在讨论使团的回归,胤祜根本没有时间管出宫开府这件事。   他经常两三日不归,便是回东所,也是倒头就睡,忙的连生小娃娃的时间都没有,更何况开府呢。   胤祜不回来会派人知会,偶尔一起用膳也会解释正在做的事,茉雅奇并无怨言,将年后出宫的事全都包揽过来,也学着不将所有心神都放在男人身上,心态上便会更加从容。   ……   这次出使,确实对大清意义重大。   大清使团出使西洋,跟各国进行交流,能带回一些东西,却也有很多东西是无法带回来的,而且有些东西究竟有没有作用,连使团使臣们都并不清楚,更何况大清诸人。   尤其是废太子胤礽和胤祜带回那些西洋学者的学术文章等纸质书籍,雍正并未公开,而是暂时封存在宫中,延后安排。   优先提上普及日程的,是使团从大不列颠联合王国带回的一架播种机,雍正直接便命人送至宫中造办处,让工部和造办处匠人一同研究仿制,准备等图纸出了之后,大批量送至全国各地,以提高耕种效率。   与此同时,使团在西洋各国甄选的食物种子,也都送至全国各地的皇庄之中,等到皇庄试种之后,再推广给百姓。   从前也有不少西洋传过来的食物,但多是商人带回,与使团有目的地搜寻不同,此番他们带回的品类更加齐全,有不少都是大清闻所未闻,西洋却习以为常之物。   中原是农耕大国,农事乃是国之根本,雍正这一举措,自然得到满朝文武的支持。   而相比起播种机和种子,胤祜和胤礽通过西洋学者们拿到的玻璃烧制方法,则是让雍正壮志凌云、豪情万丈。   玻璃窗在京中的应用,让贵族们彻底感受到了好处,那是纸糊窗户永远也比不了的方便舒适。   这其中有巨大的利益,雍正早在使船还未回归时,便已想好建官办烧制玻璃的大型作坊,届时以朝中名义卖给那些贵族、商贾、富户,而以大清匠人们的技艺和审美,未来兴许还能反向销往西洋……   从中赚到的钱,可以用于民事,用于军备,不必再算计着钱花用,雍正只要想想嘴角就落不下去,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好心情。   以至于对使团诸人论功行赏时,雍正格外大方,直接封了九贝子胤禟郡王爵位。   这让九贝子,不,安郡王,十分意外,他原以为能晋个贝勒已是极限,没想到会是郡王爵位,虽然安这个封号,可能是想让他安分守己,可爵位不是假的。   八、九、十、十四几个聚在廉亲王府里,十四贝子胤祯嫉妒极了,说起话来三五句便会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只是他如今早已没了愤世嫉俗的心气儿。   胤禟原本心情还复杂着呢,一见他这样,也不收敛了,怎么让人不开心就怎么说话,没多久就将人气走。   廉亲王胤禩无奈道:“你何必如此。”   胤禟翻了个白眼,“管他如何,但凡他稍顾念我这个九哥刚从外头回来,我也不会不留口德。”   他如今又黑又干巴,唯独双目炯炯有神,因此翻白眼时看起来情绪表达极鲜明,让老十胤俄笑得不行。   三人说起这几年彼此的情况,胤禟听说老七胤祐去年病逝了,老十三在江南养病未归,沉默一阵儿,道:“我在船上才见到二哥,他变了很多,使船回到大清的地界之后,他身体就不太好了,只是眼神能看出来,二哥已经没有遗憾……”   “自从老四登基,我心里总觉着他定会清算咱们,如今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   胤俄撑着他复又圆润起来的下巴没说话,廉亲王胤禩叹了一声,道:“无论如何,咱们都是希望大清好的。”   他们少年时意气风发,都希望能为大清的盛世留下属于他们的一笔,中年后经历波折,如今这般年纪,有些东西,终于明晰,有些东西,也该看淡了……   胤禟跟着重重地叹气,“只是老四也忒小心眼儿了,爷刚从西洋回来,都不说让歇一歇,九爷我都是当祖父的年纪了……”   胤俄嘬了一口酒,毫无兄弟情地说:“九哥你要是歇了,兴许兄弟们就要累一分,你老当益壮呢,还是挺一挺吧。”   胤禟脸一黑,攥住酒杯,直想一杯酒泼到他脸上去。   弟弟都是没良心的玩意儿。   胤禟看向八哥,廉亲王胤禩眼神避开。   伤心…… 第122章   胤祜被晋封为贝勒, 除此之外,雍正钦点他为内务府广储司和会计司的总管郎中,凌驾于两司之上, 不参与广储司的内廷分配和会计司选送太监、宫女等的具体差务, 只管理皇上的私库。   其中, 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府, 以及各地八百多处皇庄, 乃至于即将兴建的玻璃作坊,胤祜皆有督管之权。   而胤祜并不参与织造府、皇庄和玻璃作坊等的实际经营,最主要的职责是替皇上管理私库各项收入、支出,将来雍正所有的私库拨款, 全都要经过胤祜这个总管郎中之手,于其他对接部门来说,官职不算大,权力不可谓不小。   胤祜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是上折一封,奏请皇上在大清兴建一所综合学院, 这个学院有别于大清之前的官学和近年来渐渐放松开来的民间书院,并不学八股文等, 而是主要研习算学、工学、农学等学科, 以便为大清网罗更多且更多样的人才。   雍正早就知道胤祜在准备这个折子,但是并不十分了解细节, 他们彼此之间虽有联系、交叉, 实际皆有各自的生活圈层, 尤其是雍正, 忙碌到只能抽时间休息娱乐, 自然不可能时时关注胤祜。   此时雍正认真地看完这封折子, 并未给予评价,而是先问道:“这是你一人所书吗?”   他居帝位越久,积威越重,胤祜不敢隐瞒,答道:“回禀皇兄,此奏折乃是臣弟与二哥一同商讨所拟。”   “借鉴西洋学科兴起之风,摒除西洋学院糟粕之学,不拘一格培养人才……”雍正念出折子上的后几句话,“你可知这样一所开创先河的书院,便是排除万难顺利建成,广收学子之时定然也会受到重重阻碍。”   胤祜躬身沉静对答:“皇兄,臣弟以为,这样一所学院乃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之举,便是暂时有些艰难,百年后也定会如出使西洋一般成为后世瞻仰皇兄的功绩。”   雍正不置可否,他是个务实的人,帝王的功绩终归是在江山百姓,一所学院带来的名声,不如民心所向,不过年轻人干劲十足,他也没必要打击,便松口应允了。   雍正顺便还划了一块儿地给胤祜,随便他折腾。   胤祜大喜,喜过之后,期期艾艾地问:“皇兄,那这建学院的钱……”   雍正眉头轻轻一挑,问道:“你这一趟出使,百万两未赚到,几十万两也该赚到了,学院是你主张建的,地也已经分给你,其他花销,难道还要朕来承担吗?”   胤祜一下子苦了脸,“皇兄,臣弟便是有些积蓄,也负担不起一所学院啊,而且还有日后的维系所出,难道都有臣弟一人负责?臣弟还要当山长不成?”   无论这所学院教授什么,沾上一个“学”字,便是巨大的名声,一个先帝皇子,怎么可以拥有一所学院,甚至还成为山长。   胤祜这是在表明他的态度,他只是主张,并无其他野心,当然,不想一个人出钱,紧紧巴巴地维持一个学院运转也是极重要的原因。   雍正自然也不会真的为难他,转而道:“你若是能让弘历对书院起兴趣,朕便出钱,若是不能,朕恐怕便要再仔细思量思量。”   胤祜不愿知难而退,离开养心殿便思考如何打动弘历,而在没想到确切的办法之前,也并不耽误他跟弘历重新拉近因几年未见而疏远的关系。   弘历入朝多年,比起当年的少年模样,更添了几分不露声色和威仪,已经很难从他表面的神色言语探知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两人很迅速地恢复到比较亲密的状态,可与其说是胤祜的努力,不如说是弘历的顺水推舟,但是成年人之间的关系,亲密也有界限,尤其是弘历这样的身份,一举一动都得分外注意,很多事情需要权衡利弊,不再像少年时那般可以随意言说。   胤祜始终找不到切入点提及,或者说他已经很清楚,利益才能动人,当他真的将这样的置换摆在明面上之后,他就得彻底摆清楚自己和弘历的关系,这让胤祜多少有些怅然。   雍正全都看在眼里,也不提醒,就让他一人慢慢摸索前行,直到融入进朝堂官场之中。   心态摆正,胤祜想出办法也并非难事,四阿哥弘历表面温和尔雅,实际是个极骄傲的人,想要投其所好,自然不能直接送上去,而是要假作不经意地被发现,激起弘历的胜负欲。   是的,正是胜负欲。   弘历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同时他极为崇拜祖父康熙,这两点都能利用。   胤祜借出宫开府前设宴邀请弘历、二十胤祎、二十一胤禧、弘昼,胤禧喜文,早就对胤祜带回的西洋书籍表示过兴趣,他应该会主动提起,便是不提及,胤祜提前交代一句,胤禧连问都不会问也会帮他。   而胤祎和弘昼都不会附和那些谈书论道的话题,弘历却不会缺席,胤祜一方面提圣祖对西学的推崇,一方面提及出使时跟西洋学者交流时泛起的不服气,然后再以出使海商获取的巨大利益震动几人,他的目的便成了一小步。   胤祜在弘历面前,将他想要创建学院定性为不服气,认为中原能人辈出一定不会逊色于西洋,这完全契合弘历的心态想法,剩下的便是一点点一步步、潜移默化地吸引他的注意力。   挺麻烦的,但是胤祜想到事成之后能从皇兄手里掏出一大笔钱,完全没有一丝不高兴。   此事非一日之功,胤祜还有别的差事需要做,并不急。另外,他和福晋从宫中搬出来之后,跟胤祎、胤禧两位兄长走得更加近,胤祎的亲额娘高太嫔和胤禧的养母贵太妃瓜尔佳氏都过了天命之年,两人请旨想要接贵太妃和太嫔出宫荣养,胤祜便也开始考虑接宣额娘出来荣养。   胤祜不能擅作主张,茉雅奇便代替他进宫询问宣太妃的意愿。   “不用请旨,我不出宫。”   茉雅奇是先跟檀雅说过之后,被檀雅支到佛堂亲自请示宣太妃的,闻言,劝道:“宣额娘,出宫荣养,各方面都不会比宫中差,但比宫中约束少许多,您好歹再考虑考虑。”   “不必考虑。”宣太妃淡淡道,“宫里有你们额娘,就比宫外强百倍,我不觉得受约束。”   茉雅奇无法反驳,回去跟胤祜一说,胤祜竟也不觉得意外,叹了一声,道:“如此,便不请旨吧。”   后来胤祜到安寿宫请安,檀雅还极得意地笑说:“你宣额娘心里,额娘比你们小夫妻可重要多了。”   胤祜笑:“额娘们能相互作伴,儿子心里也是高兴的,只是难免还是有些酸涩,额娘们都不需要儿子了……”   檀雅轻轻瞪了她一眼,“你还说,我问茉雅奇,她说你整日忙的不见人影,就这还想接你宣额娘出去,难道还要让茉雅奇代你尽孝吗?”   妻子代丈夫孝敬一家老人,从古至今都是常事,放在旁人家里再寸长不过,可檀雅却不愿意理所当然地如此认定,也不希望胤祜理所当然地以外头忙忽视茉雅奇。   “知道你有志向,可妻子娶回家不是当摆设的,等冷了心,相敬如宾、相对无言,你想挽回都来不及了。”   最鲜明的例子,便是雍正和皇后乌拉那拉氏,两人刚成亲时究竟是不是真的好过,如今谁都不知道,可现在这帝后二人公事公办的仿佛上官和下属,完全不似夫妻,个中滋味,大概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当然,男人可能都不那么在意,檀雅也只是作为长辈,提点一二罢了,真正过日子的还是他们自己。   胤祜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轻声解释道:“儿子确实忙,但也有尽量和茉雅奇交心。”然后又道,“不过额娘说的对,您说儿子要不要给茉雅奇找些事做?”   “找事?什么事?”   胤祜还真认真地思考起来,好一会儿,一抚掌道:“儿子有许多账要看,让茉雅奇帮我,一举两得。”   檀雅:“……”茉雅奇会高兴吗?   “夫妻一体,再没有比茉雅奇更值得信任的人了!”胤祜越说越觉得这个提议好。   檀雅:“……也行吧,你瞧着点儿人家眼色,万一茉雅奇为难,也别勉强。”   胤祜点头,“这是自然。”   于是,胤祜夫妻汇合回家后,茉雅奇就听到了“一起看账本”的邀请,懵是懵,却也没错过这个和丈夫相处的机会,爽快地答应下来。   檀雅再后来听胤祜滔滔不绝地称赞茉雅奇“算账好”、“错漏极少”、“条理清晰”等等等等,又看茉雅奇乐在其中,心道这可能是这对小夫妻磨合的方式,她就不用再掺和了。   而两人感情渐渐变得更好,孩子便自然而然地到来。   去年年中,伽珞又产下一女,粉雕玉琢,更别说隔壁舒尔的长子已经开始奶声奶气地跟着阿玛念书,茉雅奇是看好友们的儿子也好,女儿也好,如今她怀了身孕,贪心地既想要儿子又想要女儿,一闲下来就纠结不已。   此时胤祜想要建学院一事,已经吸引了弘历,雍正答应的钱也从他的私库里拨了下来,有弘历分担建学院,胤祜闲下来,三喜临门,便时不时在休沐之时带茉雅奇出去踏青赏园,根本不在意是儿是女。   等到孩子顺利生下来,是个男孩儿,大家都挺高兴,但是孩子还没满月,废太子胤礽地病就加重,不出几日,便撒手人寰。   胤祜重感情,真心实意地伤心。   雍正亲自为他写了悼文,命以亲王例举行丧仪,并且在废太子胤礽去世后的第二年,也是学院建成的那一年,亲自为学院书写书院由来以及期望,上面明确写明,这个学院的出现以及建成,有先帝嫡子、理亲王胤礽所促。   这个名字,在民间已经许久没有被提及,忽然出现在一所官学院的山石上,百姓们讨论许久,却并不了解许多,只不过感叹一句:那位殿下,年轻时似乎极不凡,这么些年被圈禁,也不知多苦闷……   胤祜为了纪念这个二哥,给儿子弘昽起了一个小名,叫双齐,双同二,又有福寿双齐的寓意。   双齐这个小名,比檀雅的大力也好听不到哪儿去,苏贵人没少笑话檀雅母子俩,没有起名审美,俗气又直白。   檀雅不痛不痒,反倒对胤祜给弘昽起的小名有别的解释,“一个娃娃有当初两个胤祜重,破坏力也比胤祜和额乐加起来都强,简直是混世魔王。”   这二年,惠太妃十年四月份去了,去前,雍正特准其子胤褆侍疾病榻前,母子两个见了最后一面。宜太妃十一年八月去的,也活了七十多岁,两人虽没从雍正这里得到更多的尊荣,但正经都是寿终正寝。   两宫的太妃也少了几个,最近蓝贵人身体不太好,檀雅刚从宁寿宫探病回来,见到茉雅奇带着小孙子双齐进宫来请安,胖的圆滚滚的娃娃逗得太妃们皱纹都深了,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玛嬷!”   弘昽迈着稳重地步子,一下子冲过来,撞在檀雅身上,一个没站稳,向后弹去,结实地坐了个屁股蹲儿。   他也不哭,爬起来又冲向玛嬷,还是一样地动作,两只小手臂展开,圆滚滚地小肚子先撞向玛嬷的腿,然后小手臂紧紧扒住,仰头冲着玛嬷露齿笑。   檀雅动了动腿,没办法拖着一个胖球走路,便像从前提溜他阿玛一样,提溜起弘昽,走到堂中坐下,问道:“怎么未见胤祜?”   茉雅奇脸上闪过一丝一言难尽地情绪,道:“我们进宫后就听说皇上病了,我们爷去养心殿探病了。”   “病了?”雍正的身体算不上多好,可也没什么太大的毛病,檀雅奇怪,“什么病?”   佟佳皇贵太妃已经得知,无语道:“说是昨夜皇上忽然颇有兴致,对月独酌,一不小心过了量,今日起来头疼不已,心口也不太舒服。”   檀雅:“……”   这位如今可真是越来越“任性”了。   而佟佳皇贵太妃还没说完,“太医请脉后,建议皇上少饮酒少食荤腥,皇上有些情绪,病情更严重了。”   事关皇上,众人都不敢笑,脸上的表情憋得十分怪异。   忽然,“吸溜”一声,众人寻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弘昽又吸溜了一口口水,傻乎乎地笑:“弘昽想吃肉……” 第123章   胤祜的官职, 通常要直接服务于雍正,是以面圣的频率十分频繁,是以他来到养心殿探病, 也是熟门熟路。   他到时, 四阿哥弘历已经来到皇阿玛寝殿侍疾, 两人眼神对视, 彼此颔首问候之后, 胤祜便在外间扬声请安。   “起来吧……”室内响起雍正有些虚弱的声音,“弘历、二十二,进来说话吧。”   “是。”   两人一同应下,随后恭敬地走进去, 胤祜再次行礼,等皇兄叫起后,方才抬头。   雍正正躺靠在龙床上, 背后靠着一个软枕,脑门儿上放着一条折成带状的方巾, 姿态便是生病的模样,但他手里还握着一本不知内容的册子, 专注地看着。   如果龙床不远处没有一位画师正在画架上描描画画的话, 这真的是一幅很感人的画面。   显然弘历也没想到皇阿玛病中仍然这么有兴致,无语片刻,坚强地劝说道:“皇阿玛, 您的龙体要紧, 请您一定要保重龙体, 不要太过伤神。”   胤祜自然也跟着附和劝说, 请皇兄保重龙体安康。   雍正脸色苍白, 扶了扶脑袋上的方巾, 波澜不兴地说:“朕有数,你们不必太过担忧。”   他看起来就不像是有数的样子,弘历和胤祜根本没法放心,可他们二人说话都不管用,细细关心之后,视线便落在旁边的画师身上。   雍正看书的余光瞧见两人的眼神,问道:“你们也想入画?这是西洋那边儿的素描人像画,极真实,正好画师的构图中,床榻前有些空,便将你二人画进去吧。”   弘历尚且还未反应入画有何,胤祜的脑海里却是第一时间闪过苏额娘给他额娘画人像时,额娘一动不能动的憋屈样子。   而不出胤祜所料,雍正下一瞬便说道:“你二人的姿势不好,弘历,你脸有点儿长,微微收一收下巴,眼睛也睁大点儿,胤祜……”   胤祜极有眼力见儿,微微挪了挪脚,将更好看些的左脸完全展露在画师面前,昂首挺胸而立。   弘历看二十二叔这么自然:“……”   雍正却是直接收回了将要出口的话,赞许地点点头,吩咐两人不要再动。   小半个时辰左右,弘历和胤祜两人站得腰酸腿疼,雍正这才让两人放松,两个年轻人再如何绷着神情,也能从一瞬间塌下来的肩膀看出他们的疲懒。   此时,太监总管端着一碗药走进来,当着诸人的面儿先试了一口药,然后才呈给皇上喝。   雍正拿开方巾,起身时动作有些疲软无力,而且一动起来,不由自主地东倒西歪,弘历上前一步,伸手搀扶。   雍正握着儿子手腕的手一紧,紧接着便若无其事地推开,逞强道:“朕还没到不能动的地步,不用扶。”   他说着,自己扶着床沿坐起,靠坐在龙床上,接过药碗,颤抖地送到唇边,将药一饮而尽。   苏培盛双手接住药碗,立即又取了蜜饯捧过去,雍正捏了一颗蜜饯含在口中,待到去了苦味,才淡淡地吩咐道:“朕要养病几日,政务不能懈怠,懋勤殿的奏折,你代朕处理吧。”   弘历从容地应下,并且在告退之前再次请皇阿玛保重龙体,早日痊愈。   雍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体味到先皇当年面对太子、面对夺嫡的皇子们时的心情,他已垂垂老矣,儿子却正值壮年,他精力不济,儿子却意气风发……   先帝从不追求长生,但谁都想要活着,超然生死的圣人绝对不会是皇帝,雍正回忆起先帝晚年时的怠政,竟也有几分理解。   这使得他再看向二十二时,心情也越发复杂,世上有这般奇异的事,或许长生也是真的存在的吧?   雍正垂眸掩住情绪,突然道:“朕挂念额乐,你代朕巡视北边儿的皇庄,也要走到蒙古归化城,顺便瞧一瞧公主们吧。”   胤祜一喜,躬身大拜,迫不及待地想要北上。   雍正挥挥手,让他回去,待到寝殿内重新静下来,许久后,招呼苏培盛到跟前,命他去粘杆处传口谕,暗中寻访能人异士。   另一边,胤祜前往安寿宫请安,单独与额娘们说话时,便提及皇兄命他前往蒙古一事,话语间满是为能够见到额乐而欣喜。   额乐抚蒙几年,直至今年初才生下一个女儿,名叫塔娜,寓意她是草原明珠。   极巧合的是,胤祜和额乐的下一代跟他们一样,也是差了两岁,不过不像胤祜和额乐生辰只差了一天,弘昽和塔娜的生辰一个在冬天,一个在盛夏。   檀雅等人得知胤祜有机会去蒙古看额乐,亦是高兴,纷纷将她们为小塔娜准备的礼物全都翻出来,准备让胤祜一并带过去。   “应该不会很快就走吧?”檀雅边倒腾那些小物件儿,边念叨,“宫里近来多出不少新鲜东西,以前额乐都能第一个得,如今不知道有没有……”   胤祜摇头,“不会太快走。”   然后又笑道:“额乐这般厉害,一手促成沙俄、蒙古、大清之间的贸易往来,便是没有京城的新物什,想必也有许多咱们没有的新鲜物件儿。”   固伦荣乐公主之名,是继固伦恪靖公主之后,大清又一个真正脱离内宅的抚蒙公主,对于稳定漠北蒙古,促进大清和蒙古之间的关系起到极大的作用,也算是“海蚌公主”真正的后继有人,甚至有可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檀雅她们几个额娘每每听人提及额乐在蒙古的所作所为,都掩不住内心的骄傲。   想念是一定想念的,可想念之外,更多的是由衷地祝福和欣喜,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鹰自然属于长空,连苏贵人这个亲额娘,都说:“额乐就该去蒙古,留在大清只会埋没她。”   大家热烈地围绕额乐聊着,茉雅奇言语之间极为羡慕崇拜,崇拜是对额乐,羡慕是对胤祜。   檀雅注意到茉雅奇的眼神,心念一动,趁其他人没注意时,悄悄地问胤祜:“你这次北上,能带家眷吗?”   胤祜瞥了茉雅奇一眼,不确定道:“可能带福晋也没什么妨碍吧?”   从前也有官员上任或者出行时带女眷,不过一般都是侍妾或者侍女,嫡妻在家中料理家事,甚少有人会带嫡妻。   胤祜当然没有那些外心,这几年大选,四阿哥府里进了几个侍妾,他府里是一个多余的人都没有,茉雅奇又比他很多下属都要有能力,他自然是愿意带她同往的。   只是若他和福晋都离府,府里倒还好说,头一个要考虑的便是弘昽。   檀雅不以为意,“若茉雅奇跟你去,路途遥远,不便带孩子,便将他暂时留在安寿宫里,这么些太妃呢,哪个不能帮你们照看?”   别说照看,有些人宠孩子宠的完全没有下限,檀雅不想一一点名,眼睛却扫了一眼文和轩的方向。   “儿子先谢过额娘,回去后便与茉雅奇商量。”   两人商量的结果便是,茉雅奇毫无意外地愿意随胤祜北上,至于儿子,儿子在这种时刻肯定要排到后头去。   茉雅奇早早便开始收拾,而有她帮忙,胤祜属实轻松了不少,朝堂上有些人说嘴,他也理直气壮地回嘴,丝毫不以带福晋离京当差为耻。   伽珞和舒尔得知茉雅奇能够去探望额乐,亦是羡慕不已。   临行前,茉雅奇进宫辞行时顺便去了一趟西二所。   “你就将弘昽这么留在安寿宫,他没闹?”   茉雅奇好气又好笑道:“那孩子没心没肺的,总说安寿宫比家里好玩儿,方才我离开的时候,连瞧都不瞧我。”   伽珞忍俊不禁,“永琏和耐日勒若是知道了,明日定要早早催着去安寿宫。”   耐日勒便是伽珞和四阿哥的嫡女,全名是耐日勒吐贺其杨贵,寓意是“逢时而生,栖息于此的鹦鹉”。   茉雅奇乐得孩子们亲近,笑道:“我还拜托了额娘们给弘昽启蒙,你不若也将两个孩子交给太妃们,我私心里以为,太妃们的本事,丝毫不逊于那些先生。”   “我怎会没想过,只是怕打扰太妃们清净。”耐日勒便罢了,事关永琏,不止要过弘历这一关,还要过皇上那一关。   茉雅奇却直接道:“你何时如此瞻前顾后了?我额娘们又不是旁人。”   伽珞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又迅速消失,如常道:“左右弘昽在这儿,永琏额耐日勒也惦记着,顺其自然吧。”   随后,转而说起他们北行之事。   “我们爷巡视皇庄的最后一站便是蒙古归化城,届时会稍作停留,是去车臣汗部看一看,还是就在归化城见额乐和吉兰,届时视情况而定……”   茉雅奇一说起即将开始的远行,语气中满是雀跃,伽珞耐心倾听,偶尔附和一两句,眼神沉静。   其实茉雅奇比伽珞要大一岁,从前读书时,都是茉雅奇照顾其他人,可是成婚几年之后,伽珞反倒瞧着更年长几分,端庄、稳重、贤淑……符合一切皇子福晋的标准。   茉雅奇呢,反倒活泼爽利了几分,变化不可谓不大。   伽珞端坐在主位上,渐渐有些走神,这世间之事,总是教人意难平,为何一同长大,境遇却各不相同。   若是以寻常目光看,她过得是极好的,将来还有母仪天下的可能,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尊贵,可伽珞却没什么期待之心。   这不应该的……   她或许太不知足了吧,竟然觉得这样的好不是她想要的好,可她想要的好,又不能深想。 第124章   弘昽刚搬到安寿宫那日, 檀雅一个人舒坦惯了,再一个,想着这时候孩子们都是跟奶嬷嬷一块儿睡,就将弘昽安置在原来额乐的院子里, 前半夜还好, 后半夜那孩子被尿憋醒了, 尿完也不睡,哭闹着找额娘, 嗓门儿贼高, 整个安寿宫都快吵醒了。   佟佳皇贵太妃住的比檀雅远, 到的却比檀雅还早,披上件外衣就过来了,要知道这时候已经入秋, 夜晚凉极了, 但她一点儿没放在心上。   弘昽白日里跟佟佳皇贵太妃玩儿的挺好, 晚上却怎么都不行,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是要额娘。   佟佳皇贵太妃心疼极了,轻声细语地哄, 告诉他额娘去看姑姑了,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然后……弘昽就哭得更起劲儿了。   檀雅和苏贵人赶过来瞧见皇贵太妃在哄孩子, 宣太妃也站在床榻边儿上, 多少有些心虚,脚下就慢了一分。   “你还在磨蹭什么?”佟佳皇贵太妃催促, “弘昽再哭下去, 嗓子都要哭坏了。”   檀雅连忙上前, 弯腰冲着床榻上打滚儿哭的娃娃道:“弘昽,玛嬷在呢,玛嬷抱抱,好不好?”   弘昽翻身背对他们,从脚开始使劲儿,最后才是身子,看起来十分笨拙,也不想理人,不过哭声却是实实在在地轻了些许。   檀雅立即爬上床榻,一只手伸进他脖子底下,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半身,将孩子竖起来抱在怀里轻轻晃,“玛嬷在呢,玛嬷陪着你……”   弘昽紧紧搂着她的脖子,哭声渐消,只时不时抽噎几下,再小小地哭几声。   檀雅拍抚着他的背,轻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终于哄睡了他。   弘昽就是睡着,小手还抓着檀雅的衣服,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脸上哭得红通通,佟佳皇贵太妃低头看着他的小脸,有些酸道:“到底是亲玛嬷,比别人都管用。”   檀雅笑了笑,没说什么。   而大半夜的,大家忽然被吵醒,眼底都泛着困倦,宣太妃言道:“娘娘,苏贵人,且回去休息吧,这儿有谨嫔就足够了。”   檀雅亦道,“是啊,娘娘,别耽误您休息,我今晚就睡在这儿,会好好照看弘昽的。”   佟佳皇贵太妃微微颔首,又看了孩子一眼,语带埋怨道:“弘昽还小,明日可别再让他一个人睡了,哭闹起来,你不心疼吗?”   她自动忽视照顾弘昽两年多的奶嬷嬷,檀雅也不会没眼力地表现机灵,乖乖挨训。   到底檀雅才是亲额娘,佟佳皇贵太妃不过是喜爱弘昽才多说两句,也不会揪着一件事便不放,但檀雅这人在孙子面前也不像个大人,从来不会只有一件事儿惹得孩子哭,以至于弘昽住在安寿宫的时日越久,佟佳皇贵太妃越是显露几分暴躁模样。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通常是很奇妙的,佟佳皇贵太妃原本高贵凛然时,众太妃都又敬又畏,她如今暴躁起来,太妃们反倒不怕了。   这方面,她们照比小孩子差了几分,弘昽直觉更敏感一些,很容易便能发现谁对他充满善意,对他纵容,除了第一夜,对佟佳皇贵太妃十分亲近。   佟佳皇贵太妃别看平时雍容华贵,端的是四平八稳,可对弘昽宠到溺爱的地步,弘昽哭一声,她要是听到,不论在干什么,都要匆匆赶过来,心疼地哄许久,若是某个人让弘昽受到委屈,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教训。   檀雅这个没正行的玛嬷首当其冲,是受佟佳皇贵太妃训斥最多的一个。   索性弘昽是个极好带的孩子,晚上才谁都不好使,一定要在檀雅这个亲玛嬷身边才会好好睡觉,否则哭闹起来,可白日里只要有吃有喝有人陪着玩儿,怎么样都可以,跟谁都可以。   他还不怕生,尤其是见着模样好看的太妃或者宫女,小小年纪,一个劲儿地冲人家美滋滋地笑,这么大点儿的孩子,这么可爱,怎能不惹人爱得不行。   白天檀雅轻易都抓不到人,也乐得轻松,胤祜和茉雅奇拜托她们顺便给弘昽启蒙,而他这么大的小娃娃启蒙,基本都是背诵《三字经》、《千字文》、《声律启蒙》等,谁都可以教,哪个太妃过来,带他玩耍时顺便便教了。   他若是坐不住,只要拿着美食吊在他面前,就能激发他的能量,老老实实待上一个半个时辰的,好糊弄,不是,好带的很。   有那么多人争抢着带娃,檀雅便有时间做自己的事儿。   苏贵人那幅《后宫群像图》耗时几年,终于即将接近尾声,看过的人都拍手称绝。檀雅觉得普通的装裱根本配不上苏贵人所耗费的精力,因此决定做一个木质框架,装裱展示。   因为这幅画整有两丈长,檀雅的工作间根本施展不开,便将舒尔她们当时在安寿宫的寝居改成工作间,临时作业。   “我看你是早就觊觎这里了吧?”   只两三日的时间,屋内便全都清空,又放满檀雅的工具,苏贵人避让着地上的木头,绕到檀雅的工作台边。   檀雅也不反驳她的话,淡笑道:“左右那些姑娘们也不会再回来住,闲置也是闲置。”   这一排四处小院儿,原来热闹极了,如今闲置几年,便是再常打扫,也显得空旷。   安寿宫如此,宁寿宫那边儿人也一年少过一年,原来需要两三个人挤的屋子,有些甚至变成了单人间,有喜欢一个人住的,可还是有人因为孤单搬去和人同住,渐渐也空出了屋子。   安寿宫东侧这一排院子,每个院子都有正房偏房,苏贵人先前为了安静作画,暂时占了当初姑娘们读书的那间书房,檀雅现在又占了一个院子,还余下两个院子,她便琢磨着,将闲置的院子安排起来,给太妃们做活动室。   两宫里有一小拨太妃们喜欢写戏本子,这几年每年佟佳皇贵太妃生辰,她们都要出一出新曲目,其中以将军和卿娘为原型的精怪爱情戏曲,还有宫中传至宫外,渐渐成了闻名的戏曲曲目。   到时候一间正房给太妃们探讨话本戏本,两间偏房收藏各种书籍。   至于两一个院子,檀雅觉得一间棋牌室必不可少,对弈还是组局打牌,全都随意,如此一来,这些院子便会重新热闹起来。   檀雅去请示佟佳皇贵太妃,皇贵太妃早就将安寿宫的些许公务放权给檀雅,并不管她如何折腾,是以檀雅的想法很快便成为现实。   有人喜欢安静,有人喜欢热闹,但是没人喜欢寂寞,因此两宫太妃们对这几间专门用来消磨时间的屋子十分推崇,几乎风雨无阻,日日都要来报到。   檀雅在棋牌室发掘出两位牌技和她不相上下的臭的太妃,忙累了就要招呼着组一局,多年来总算享受到了打牌的乐趣。   另外一个最喜欢这样的热闹的人,是弘昽,他人小,却极喜欢凑热闹,每日里必做的一件事便是挨个屋子跑,跟每一位太妃亲亲抱抱举高高。   雨露均沾,太妃们还全都是真心实意、掏心掏肺地喜欢他,说起来,比当初对先帝都用心。   方才弘昽跟檀雅她们三人一起吃完早膳,便爬下他的专座,说是要去给其他玛嬷们请安,挺着肚子倒腾着小胖腿儿跑出去。   檀雅叮嘱弘昽的奶嬷嬷:“跟太妃们说,他早膳吃了不少,别给他太多吃食。”   奶嬷嬷应了,然后行了礼,便匆匆追出去。   檀雅摇摇头,“这孩子心真大,就找一天额娘,往后跟忘了似的,整日里疯玩儿傻乐。”   宣太妃慢慢啜着茶,道:“这样好养活。”   苏贵人笑道:“舒尔家的小子比弘昽就大一岁,瞧着跟二十一小时候似的,也那么爱读书;永琏更是小小年纪已经颇有几分气势,倒是咱们家这位,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模样。”   说曹操曹操便到,苏贵人话音刚落,外头便禀报,说是四福晋带着永琏和小格格过来了。   永琏和耐日勒一进门,眼睛便好似不经意地转了一圈儿,没瞧见弘昽,尤其是耐日勒,眼里全都是失望。   永琏稳重,耐日勒却被阿玛额娘宠的性格开朗,请完安便脆生生地问:“太嫔娘娘,我来找二齐玩儿,二齐怎么不在?”   永琏一本正经地提醒:“耐日勒,是小叔叔,而且也不是二齐,小叔叔的小名是双齐,不可无礼。”   耐日勒奶声奶气地辩解:“耐日勒大,耐日勒是姐姐!”   永琏认真地摇头,纠正道:“小叔叔的阿玛是我们阿玛的叔叔,小叔叔就是我们的小叔叔。”   耐日勒瘪嘴,“才不是,我是姐姐!”   永琏继续纠正,非要她明白过来,两人便争执起来,都忘了要去找弘昽玩儿。   檀雅她们在旁边儿听着,忍俊不禁。   这时,弘昽颠颠儿从外头跑进来,圆滚滚地身子直奔永琏和耐日勒,靠近后收不住步子,三人便撞在一起,宫女们眼疾手快扶住,这才没让他们三个摔倒滚成一团。   而耐日勒一见弘昽,立即便握住弘昽的胖手,问他:“二齐,我是不是姐姐?”   弘昽已经懂些事,呆呆地说:“我是叔叔啊。”   耐日勒小手立即伸向她的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个包起来的帕子,伸向弘昽,问道:“我带了好吃的蜜饯,你想吃吗?”   弘昽吸溜了一下口水,点头。   耐日勒鬼灵精怪地笑,“那要叫姐姐。”   弘昽毫不犹豫地叫道:“姐姐。”   檀雅扶额,骨气呢? 第125章   耐日勒和弘昽“友好”地确定好彼此的关系, 小手牵上小手,一起冲着永琏笑,永琏一人之力拗不过两人, 只能放弃说服。   一群大人眼里, 两个小的天真可爱, 永琏一本正经的模样也可爱, 始终含笑慈祥地看着他们, 并不去掺和孩子们之间的交谈。   檀雅见他们手牵手要出去玩儿, 吩咐人给他们穿好外衣,其他的便不管了,放心地很。   但永琏和耐日勒身边的奶嬷嬷和宫女,一个个紧张地不行,还没出大堂便不错眼地盯着二人也就算了,在后面跟着小声叮嘱“不能受风”,“小池塘不安全”, “慢点儿跑”……   而伽珞神情并无异样……   檀雅微微挑眉,转回头就对上佟佳皇贵太妃的眼神, 眼神里皆带着几分其他意味, 然两人对视后视线边离开, 谁都没有在此时多言。   众人坐在文和轩闲聊了一会儿, 便各自散去。佟佳皇贵太妃问伽珞要去谁那儿玩儿, 得出“闲坐片刻”的答案, 便招呼她还有宣太妃、檀雅一起打麻将。   就伽珞一个晚辈,嫁人后还成了孙辈儿,她上了牌桌, 便嘴唇微抿, 眼观六路, 时刻观察着太妃们的牌势,时不时送几张牌,想要哄太妃们开心。   连檀雅这么臭的牌技,都能吃到一张胡牌,就知道她打个麻将有多累了。   佟佳皇贵太妃腿上卧着一只懒洋洋的老猫,这是卿娘和将军仅剩的一个孩子,另外五只在这几年间全都陆陆续续老死,只它一只老猫,便格外黏着主子。   佟佳皇贵太妃一边顺摸老猫脊背上猫,一边单手兰花指抓牌,嘴上还不忘了拿方才檀雅赢得那局说事儿——   “伽珞若是多来打几次牌,谨嫔就要翻身了。”   檀雅勾起唇角,笑道:“可不是,还是来少了,否则我能回回两袖清风吗?”   伽珞懂事,笑着说:“那我日后定多来陪您几位打牌。”   檀雅略微有些无奈,随口道:“你若是有时间,当然是好。”   “西二所又不大,哪里会连这点空闲都抽不出来。”伽珞随意打出一张牌,正好佟佳皇贵太妃用得上,佟佳家皇贵太妃取走,又打出一张牌。   檀雅从旁边儿的小几上捏了一条小鱼干,伸长手臂喂到老猫嘴边儿,老猫懒洋洋地叼住小鱼干儿,然后用两只手抱住,只是还没来得及咬,一只不孝子忽然冲过来,巴着佟佳皇贵太妃的腿叼走小鱼干儿,一溜烟儿地跑走。   “……”老猫呆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爪间,慢腾腾地叫:“瞄?”   佟佳皇贵太妃又给它拿了一条,嘴里还教训道:“你不冲它们呲牙,它们当然要欺上来,下次再有猫来你口中夺食,你便是不在意,爪子也要挥过去,让它们明白你的底线。”   宣太妃比较安静,抓牌码牌打牌后,只偶尔在檀雅走神时敲敲桌子示意她接着,此时佟佳皇贵太妃的话音落下,她却开口接道:“一步退步步退,只会教那些猫儿得寸进尺,越纵越没心肝,哪个也不会以为你是良善。”   檀雅点了点老猫的黑鼻头,意有所指道:“身份不是束缚,你这辈分是让猫崽子抢食的吗?惯的它们。”   她们三人这话听起来就有点儿别有意味,只是伽珞的神情,完全看不出是听懂还是没听懂,依旧该喂牌喂牌,该说话说话。   午膳她们娘三个也都留在安寿宫用的,午膳后三个孩子一起跟弘昽睡了半个时辰,下午孩子们继续疯玩儿,大人们也各有各的娱乐,晚膳之前,伽珞母子三人方才回去。   佟佳皇贵太妃干脆留了檀雅和宣太妃在文和轩用膳,苏贵人自然也一起,四个人坐在一块儿,边吃边聊,话题还是围绕伽珞。   西二所目前只有两个女人生育,其中一人是伽珞,另外一人便是庶长子永璜的额娘,其他侍妾被指到西二所之后,论起宠爱地位,也都比不上伽珞,她是四阿哥弘历情窦初开喜欢的第一个女子。   四阿哥弘历是有极多优点的,他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他博学多才,他待伽珞也是真的有情意,且时不时会送些礼物,这些于女子来说都极具有吸引力。   伽珞在外并非外放之人,可从话语之间,檀雅等人也都看得出,她是喜欢四阿哥的。   喜欢就会束手束脚,想要在那人心中保持更好的形象,想要获得更多的回馈,想要很多……伽珞很用心地维护着两人的感情,只是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不只是两个人,感情根本不可能纯粹。   或许还有些别的原因,比如好友们出嫁后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心已寻到安放之处,而她不想看起来不够好……   可四阿哥永远不可能像二十二一样只有茉雅奇一个人,也不可能像二十一一样恪守君子之道,更不会像二十那般欲望直接简单。   所以檀雅她们会看到:同住在皇宫里,伽珞无法时常来安寿宫走动;她得在皇后乌拉那拉氏和熹妃钮祜禄氏之间尽量寻求平衡;她得做个贤惠大气的福晋,不能苛待侍妾和庶子;或许还有别的事情,让她视两个孩子如眼珠子一般,到安寿宫也不敢放松……   “她这样活着,太辛苦了……”   宣太妃淡淡道:“这是她的迷障,只有她自己能解。”   可不忍心啊……檀雅轻轻叹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着,若是有个万一,能抗住吗?   佟佳皇贵太妃端着剔透洁白的汤碗喝汤,放下碗时,淡定道:“宫里宫外谁不称赞她,寻常人这个年纪都不如她做的好,兴许她心中明白,甘之如饴,不必为莫须有的事情强愁。”   伽珞真的甘之如饴吗?   母子三人从安寿宫回到西二所,小小的耐日勒靠在额娘腿边,奇怪地问:“额娘,你不一样,为什么?”   “什么不一样?”   耐日勒歪歪头,“安寿宫的额娘,和家里的额娘,不一样。”   伽珞闻言,闪神片刻,温柔道:“因为额娘在安寿宫,可以是富察·伽珞。”在别处不行……   耐日勒不懂,满眼疑惑。   伽珞笑着摇摇头,摸着女儿的头发,道:“额娘希望耐日勒长大后也会有这样一个地方,想起来,心就是软的。”   “耐日勒会像额娘一样……”   伽珞摇头,打断道:“别像额娘,像荣乐公主或是和惠公主吧。”   要么强大到能庇护旁人,心志坚定,无所畏惧;要么永远有一个能成为依靠的人,可以恣意而活。   ……   远在漠北的荣乐公主和和惠公主,确实过得不错。   当初额驸多尔济塞布腾的事后,雍正并没有降责于智勇亲王父子二人,但去年智勇亲王战场上冒功误军,他也没有留情,父子连坐,削爵赋闲于家中,想要爵位恢复,唯一能够指望的便是和惠公主和她所生的桑斋多尔济,因此对他们十分殷勤。   和惠几乎无一处闹心,儿子桑斋多尔济长大一些,就每年都会带着他到车臣汗部住上些时日,长则半年,短则两三月,想走便走,根本没人管。   额乐也如她若说,她的公主府随便他们母子住,想如何便如何,就跟自个儿家一般。   而额乐自己,忙着归拢附近不安分的人,带领车臣汗部的人开荒耕种,还要做生意,建城,生孩子……她一个人,便将车臣汗部乃至漠北蒙古带动的热火朝天。   关于建城,乃是额乐一力主张,目的便是为车臣汗部整个部族提供一个比较优渥的生存环境。   额乐、额驸、车臣汗王以及部族内德高望重的长辈一同动员族人暂时搬离,然后在主城基础上重新扩建,一边赚钱一边建,历时几年,这座新城成功伫立于车臣汗部,焕发着勃勃生机。   车臣汗部的人们提起荣乐公主,便是尊崇敬仰,其威信之深,称得上一句无冕之王。   胤祜和茉雅奇巡视皇庄的最终目的地是归化城,到时会到车臣汗部做客,这个消息提前送到了车臣汗部,额乐早早便让人准备起来,要用最好的东西招待他们。   额乐估摸着时间,直接派了一队女子骑卫前往归化城迎接,其中的卫队长,便是当初主动敲响公主府门的两个蒙古姑娘之一,萨仁。   英姿飒爽的女骑卫们骑马飞驰而来的画面,让胤祜和茉雅奇以及一众随行人员久久无法挪开视线。   “吁——”   飞速疾行,为首的萨仁一勒缰绳,胯下黑色骏马前蹄抬起,几乎半立起来,接连数声马鸣,骑卫们利落下马,单手握着腰间的腰刀柄,几个大跨步走至大清众人跟前不远处,单膝下跪向公主的兄长和嫂子行礼。   她们虽为女子,却无人能否认她们是士兵,一举一动皆训练有素,震撼、无法言喻……种种情绪氤氲在大清来人的胸中。   胤祜率先回过神来,命她们起身,随后不掩得意地回身对随行诸人道:“这是我妹妹的骑卫,威风否?”   众人自然答是,无一丝勉强。   茉雅奇瞧着骑卫们的飒爽模样颇有几分眼馋,回到马车上,立即找出一件骑装换上,马靴一蹬,便要与骑卫们一同骑马。   她的侍女想劝,可抬头瞧了一眼,发现贝勒爷正支着下巴在马车窗边笑吟吟地看主子,便闭上了嘴。   “驾!”   茉雅奇双腿一夹马腹,马带着她飞驰起来,风驰电掣地快感,让她眉眼皆泛起明媚的颜色。   “胤祜!”茉雅奇回眸一笑,挥手,“来啊。”   胤祜笑意入眼,催促车夫跟上去。 第126章   茉雅奇养尊处优, 一时快乐之后,很快便从马上回到马车内,透过马车窗看女骑卫们赶路数个时辰依旧毫无异色。   胤祜看他的福晋面上又是羡慕又是不服气又是羞愧, 五味杂陈,好笑:“既是骑卫, 定然早已习惯骑马奔波, 你自然是比不过的。”   茉雅奇瞥了他一眼,有些气道:“我骑术可不差,只是甚少有这样的机会练习罢了。”   这倒是事实, 胤祜点头, “确实没有人天生便该什么都做得好。”   总有些人,温柔和教养深入骨髓, 谁都想遇见这样的人, 可这样的人少之又少。   胤祜便是个极温柔的人, 除非故意逗人,否则总是能很快便抚平人的小情绪。   茉雅奇想, 她大概是世间最幸运的人, 才能和这样的胤祜成为一家人。   眼里星光璀璨,嘴角的笑意总是止不住的浮现,茉雅奇想要表现的矜持一些, 便将手臂平放在马车窗上,下巴搁在手臂上,不错眼地望着威风的骑卫们, 转移话题般低语:“我真是越来越好奇额乐现在的模样了……”   数日后, 重建的车臣新城终于显露在一行人眼前, 高大的城门耸立, 坚固的城墙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城门口人来人往,其中还有一队金发碧眼的外番商人,而守门士兵在尽责地检查入城人员的身份。   哪怕没亲自身临其中,大清诸人也看得出来,这是一座有实力有活力的城池。   随胤祜巡视皇庄的官员中,有一个曾经走过漠北的中年小吏,见到这座新城,哪怕早有耳闻它的变化,依旧震惊道:“这是车臣汗部的主城?”   要知道当年这城池说是城池,实际比中原一个镇也大不多少……   骑卫长萨仁自豪一笑,“我们车臣汗部的新城,现在是整个漠北最好的城,好多人来投奔呢!”   女骑卫们面上全都与有荣焉,带着对生活向往的笑容。   马车继续行进,城门口排队的人群忽然向两边散去,侍卫们和蒙古的百姓们纷纷下跪,连外族之人亦是躬身表示尊敬,不多时,一队人马策马而出,打头的利落女子不是额乐是谁?   而额乐身后那个依旧团团脸的娇小女子,就是吉兰。   大清诸人全都激动非常,其中尤以茉雅奇最甚,平常在外最是稳重的一个女子,推开马车门,站在马车上便冲着前头挥手臂,大声喊道:“额乐!吉兰!”   额乐握着马鞭的手冲她挥了挥以作回应,然后加快速度,其他人也纷纷跟上。   待到了近前,额乐便翻身下马,疾步过去,茉雅奇直接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小跑向额乐和吉兰。   额乐本就是个爽朗的性子,如今在蒙古越发张扬,两人一靠近,她直接双臂一伸,抱住嫂子,然后抱着人转了几圈,直到额驸阿喇布坦提醒,方才停下。   茉雅奇脸上泛着激动地红晕,一只手握着额乐的手一只手握着吉兰,“许久未见,我极想念你们。”   “我们也想你。”   于是三个人又团团抱在一起。   胤祜这个亲哥哥被忽视在后,始终含笑望着几人,等到她们终于分心注意到周围,才出声道:“额乐、吉兰,别来无恙。”   吉兰抿唇笑,额乐一大步跨到兄长面前,拍了拍他的手臂,爽朗道:“二十二哥,你如今是与我生疏了吗?为何这般见外?”   她手劲儿不小,胤祜无奈地笑,看向一旁的妹夫,道:“我这妹妹,麻烦你了。”   额乐立即道:“我如何麻烦了?二十二哥莫要冤枉我。”   额驸阿喇布坦看向她的眼神,有敬有爱,温声道:“您说笑,公主心怀大义,实则是再温柔不过的女子。”   胤祜心下满意,笑容更加真诚,便是有千言万语想与妹妹说,此时也暂时按下,走在额驸身边,温和地与他交谈。   茉雅奇这里,瞧见额驸对额乐的态度,也在对额乐眨眼睛,低声道:“太妃们还担心你太过强势,惹得额驸不喜,如今看来,倒是白担心了。”   吉兰替姑姑回答:“谨太嫔一直教导,要刚柔并济,姑姑在额驸面前,向来是公私分明,私下里从不端公主的架子,他们好着呢。”   她骄傲得意地模样,惹得茉雅奇发笑,点点吉兰的额头,道:“你既是这般懂,为何和你额驸弄成那个样子?”   吉兰不在意道:“我可是荣乐公主的侄女,怎能为了那样的人纡尊降贵,他不配。”   额乐一手揽住吉兰的肩膀,笑道:“有我这个姑姑在,咱们吉兰理应不必屈就。”   茉雅奇眼神柔和,她本也不是想对两人的生活指手画脚,只是因为她们是至亲是密友,想要确定两人是不是过得真的好。   二人自然也知道,额乐扭头看了一眼正和额驸说话的哥哥,问茉雅奇:“二十二哥对你好吗?”   茉雅奇笑着点头,肯定道:“很好。”   额乐点头,“若是我哥对你不好,你便对额娘们说,我额娘们绝对不会是非不分的。”   “我知道。”茉雅奇的脸便能看出来,她婚后无一处不如意,“再没有比额娘们待我更好的了。”   额乐和吉兰眼中纷纷显出思念来,问道:“额娘们,还有太妃们,她们好吗?”   茉雅奇捡着不会让她们担心的事说了些,额乐和吉兰专注地听着,不愿意错过任何一点故乡亲人们的消息。   他们一路步行入城,一进城门便是新城的主干道,脚下是能同时通行五辆马车的石板路,道路两边皆是商铺、客栈、酒楼等,两边的人们见到公主和额驸阿喇布坦,全都会面带笑容地行礼,两人在城中受爱戴的程度可见一斑。   还有那酒楼老板,匆匆从酒楼里走出来,热情道:“公主、世子安,小的店里新进了些好食材,可有那个荣幸请您二位和大清的贵人们赏脸进来用个饭?”   额驸阿喇布坦态度平和地婉拒他,然后一个随从走过去问都是什么食材,最后不管那酒楼老板的推辞,应是塞了钱买下,随后才带着食材回公主府。   新城重建时并未再劳民伤财动公主府,是以公主府比起周遭的新宅邸略微有些陈旧,不过面积不小,至少比胤祜在京城的宅子大许多。   府中一应景致陈列,全都是按照公主和额驸的喜好所设,而且极有生活气息,并不似那种规整森严的府邸,胤祜和茉雅奇了解额乐,只看着府内情景便可知,额乐抚蒙后依旧在认真地生活。   “额吉!”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跑出来,然后停在众人面前,胆大地打量着陌生来人。   茉雅奇走到小男孩儿跟前,半蹲下来,柔声问:“你是桑斋吗?”   今年才四岁的桑斋多尔济点点头,大大方方地回答:“我是,我长大要做漠北最厉害的勇士。”   “你一定可以的。”茉雅奇轻柔地摸摸他的头,肯定小男孩儿的梦想。   桑斋多尔济喜滋滋地笑,“你是个好人。”   茉雅奇忍俊不禁,胤祜则是直接抱起他,笑着自我介绍。   小小的桑斋多尔济记得认真,知道他们从大清来,好奇地问“大清”是什么样子的,好不好玩儿……   胤祜也当了父亲,对这样小的孩子不自觉地便慈爱几分,耐心地跟他说话,间隙中还对额乐和额驸阿喇布坦道:“塔娜呢?哥哥迫不及待地想要早些见到她了。”   茉雅奇附和道:“我们带了不少礼物给两个孩子,还有太妃们准备的。”   桑斋多尔济抢先回答:“塔娜贪睡,早就睡着了。”   额驸阿喇布坦道:“塔娜还没拜见过舅舅舅母,这就让人叫醒她……”   茉雅奇立即摆手道:“小孩子睡不好是要闹的,别打扰她了,我们又不是外人。”   额驸也不想女儿被吵醒,见公主也没有意见,顺势便打消了叫醒女儿的念头。   一行人到正堂落座,胤祜抱着小桑斋,命人将礼物抬进来,额乐当即便打开一一查看,瞧见额娘们亲手为她缝制的衣物,心中感触颇多,泪意翻涌。   额驸虚搂着她,轻声安抚,好不容易才止住额乐的眼泪。   胤祜和茉雅奇将两人的举止看在眼里,越发欣慰欢喜。   额乐收拾好情绪,道:“许久未见亲人,前些日子我想给塔娜启蒙,还将额娘当初为我们准备的盘盒拿出来擦拭,我和吉兰忆起旧时光,又是想哭又是想笑,还惹了桑斋笑话。”   许多人有旧物情节,因为每一个都代表着回忆,而对此时相聚的额乐三女来说,那些回忆美好多过不美,当即便提议一起去看。   因不是放置在寝室内,胤祜便也抱着桑斋同去,进去便瞧见这屋里好些极熟悉的物件儿,忍不住笑道:“可见额娘们疼你,实不相瞒,兄长我搬出咸福宫后独居在东所,没少因额乐你们拈酸呢。”   额乐三人纷纷笑起来,额驸对公主少女时期极有兴趣,兴致勃勃地请兄长再多说一二。   正巧胤祜瞧见额乐拿起盘盒里一枚骰子把玩,忽地笑起来,道:“我额娘最会逗人,就说这盘盒,里面也是极有玄机的,盘盒底和骰子里面全都放了磁石,想要扔出哪个数字,选特定的骰子便可……”   “当啷……”   额乐手里的骰子落尽盘盒,不止她,连吉兰和茉雅奇全都一脸惊讶地看着那小小的简单的盘盒,不可置信。   胤祜眨眼,“你们还不知道吗?”   额乐闻言咬牙,“色赫图额娘太坏了!”   吉兰和茉雅奇气愤地点头,亏她们还为每一次的玩耍休假时间那般欢喜,竟是全在谨太嫔掌握之中,太坏了!   胤祜抬手轻轻打了一下嘴唇,“诶呀,这可真是,我还以为你们早就发现了,竟是被我说揭穿,发现的乐趣全没了。”   额乐气闷,“我痴笨至此,二十二哥莫要幸灾乐祸了,哪来的乐趣?”   额驸不知其中缘由,好奇地问了一句,得到舅兄的解答,却丝毫不觉得公主愚笨,反而觉得十分可爱,看向她的眼神都柔了几分。   然而下一瞬,额乐便恢复过来,气哼哼地抓起骰子道:“正好,给塔娜用,”   额驸阿喇布坦柔情的眼神一顿,为女儿说话,“塔娜乖巧,不用吧?”   “当然要。”额乐眼神一转,紧紧盯着小侄孙桑斋,威胁道,“小勇士,你不会偷偷告诉塔娜吧?”   桑斋感受到危险,立即保证道:“绝对不会。”   额乐满意地笑,“真乖。” 第127章   忽然得知一个掩藏十几年的真相, 额乐表面上好像已经不甚在意地样子,手上却是忍不住将骰子全都拿出来,一个一个试验。   茉雅奇和吉兰一直注意着她的动作, 见那些骰子果真每次只能扔出相同的点数,嘴上不说什么,彼此对视时郁闷是怎么都没办法藏。   胤祜瞧着她们的神情,嘴角上扬, 一直到用晚膳时都止不住笑意。   茉雅奇趁人不注意瞪了他一眼, 然后便只与额乐和吉兰说话,无视胤祜这个幸灾乐祸的“坏人”。   胤祜也不在意,转头与额驸阿喇布坦说话,顺手还能照顾侄孙桑斋吃饭。   桑斋壮的像小老虎似的, 碗口大的馅饼, 大口大口咬, 胤祜给他夹了菜, 他也能自己用筷子吃, 省心的很。   茉雅奇看着他, 就想起京里的儿子,语气想念:“我们将弘昽留在京里, 旁的倒不担心, 只不知他会不会哭闹……”   额乐倒尽坛子里最后一点酒液, 边招呼侍女再拿一坛上来,边道:“有色赫图额娘陪他玩儿, 怕是要玩儿的忘记阿玛额娘了。”   几人因此又起了谈兴,纷纷说起幼时那些好玩儿的物事。   茉雅奇:“当初咸福宫的滑梯和小马车, 额娘原本想送给永琏和耐日勒玩儿的, 四阿哥不想永琏玩物丧志, 就送给二十哥了,离得近,我们家弘昽和舒尔家的小子日日都要跑过去玩儿。”   “弘昽该启蒙了吧?”   夫妻二人一起点头,茉雅奇放心道:“离京前,我和你哥哥拜托给额娘们了。”   额乐还有心问问伽珞的事儿,不过此时有二十二哥和额驸在,不方便说女眷的事儿,便暂时忍下,准备等晚上再问。   塔娜的奶嬷嬷抱着孩子走进来,冲着主子们行礼,胤祜和茉雅奇探头想去看襁褓中的孩子。   额乐起身,接过女儿,大喇喇地往茉雅奇怀里一放,道:“她能睡的很,趁着她精神,哥哥嫂嫂多看看。”   胤祜凑近来看外甥女,塔娜黑亮的眼睛来回看两人,不知看出什么,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直接甜化两人的心。   额驸喜爱女儿,见女儿得人喜欢,神情骄傲极了,“塔娜极乖,醒着也不哭不闹,我和公主每日处理完事务回来,她见到我们,都会这么笑。”   他这副傻爹模样,教额乐无奈地笑,夫妻俩眼神一对视,眼里又似乎只有彼此,任谁都能看出他们感情好。   吉兰冲茉雅奇暧昧地笑,然后状似没看见一般,道:“我画了桑斋和塔娜的画像,倒时拿给二十二婶,代为转交给太妃们和我阿玛额娘。”   “好。”   晚间,额乐、吉兰、茉雅奇三人一起睡,胤祜和额驸独守空床……不是,胤祜床上还有一个小勇士,精力旺盛,好奇心旺盛,胤祜这么有耐心的人,都有些扛不住的旺盛。   而额乐她们那儿就和谐多了,仿佛几年分别的时光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一些女子之间的私房话无止尽一样,说也说不完。   成亲之后,茉雅奇若出门做客,话题常常围绕流行的衣饰或者内宅孩子之类的问题,但在这里,她们的话题更广阔,从额乐的骑卫说到她率骑卫平部内之乱,再说到车臣汗部的变化和两人的生活。   茉雅奇也会说她辅助胤祜做的工作,说说伽珞的情况。   额乐对于伽珞如今的处境,沉默片刻,只道:“她有她的难处,我们不能感同身受,不好随意评价。不过她那人什么事都爱闷在心里,咱们五人,如今只你和舒尔在京中,若她有什么困难,便劝劝她,咱们做不了什么,额娘她们总会有办法的。”   茉雅奇点头,“其实四阿哥待伽珞还是好的,伽珞心里也有数。”   “四阿哥若一直只是四阿哥,倒也无妨,可若是……就不好说了。”   她话中未尽之意,茉雅奇和吉兰全都明白,可惜这都不是她们所能左右的。   “算了,多说无益。”额乐调整情绪,笑道,“你和二十二哥感情好,可有打算什么时候再生一个孩子?”   “回京后顺其自然吧。”弘昽已经种了痘,胤祜十分忙,茉雅奇对再生孩子的事儿十分从容,“你呢?如今只有一个塔娜,总要生一个继承人吧?”   额乐枕着右手手臂,左手随意地搭在腹部,淡淡道:“塔娜为何不能成为我的继承人?如今是在蒙古,不是中原,有我扶持,塔娜也愿意,也不是没有可能,就是没有光明正大的爵位,无冕之王更容易一些。”   茉雅奇惊诧不已,只是张张嘴,却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哪怕她心里认为儿子才能成为爵位继承人,可论起远近亲疏,额乐肯定是要在外甥外甥女之上的,自然以额乐的想法为主,管不了下一辈儿会如何。   额乐也知道她这话有些惊世骇俗,轻松地笑道:“孩子还小呢,是否再生产我也是打算顺其自然,届时这车臣汗部的王,自然该有能者居之,若是扶不起的阿斗,便是亲生儿女,我也是不愿意他们坑害百姓的。”   就像额驸所说,她是真正心存大义之人,车臣汗部此时欣欣向荣,但一个不好的领导者,可能三年五年不至于拜掉家业,十年二十年也悬。   只是这些想法,额乐并没有跟旁人说过,此时也不打算再跟好友们多说。   吉兰大概了解一点姑姑的理想,丝毫不以为怪,她的心很小,又很大,只要是姑姑想要的,她什么都支持,绝不会有半分质疑。   因此吉兰乐呵呵地开口,将话题转移到她身上来。   智勇亲王被夺亲王爵,父子俩全都郁郁不得志,以酒麻痹自己,身体越折腾越差,一年就老了好几岁,照此发展下去,不定会怎么样。   额乐不放心吉兰额驸,这次吉兰母子来车臣汗部,她就主张他们母子俩长住些日子。   茉雅奇赞同:“虽说咱们的担忧只是极小的可能,可这以防万一总是没错的。”   第二日胤祜听说额驸父子目前的情况,亦是十分赞同额乐的建议,夫妻二人全都没理会夫妻分离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完全是双重标准。   胤祜和茉雅奇原计划是在车臣汗部住上几天再返程,不过京中快马加鞭千里送至的一封信,打乱了一行人的计划——怡亲王胤祥病危。   怡亲王胤祥一直在江南养病,确实增寿,不过他沉疴难愈,到底还是不行了,雍正帝亲写书信一封,召胤祜和和硕和惠公主回京。   吉兰虽因自小长在宫中的时间更多,与家人相处的时间较短,但怡亲王对她极好,因此知道噩耗的那一刻,几欲昏阙,缓过来时眼泪成河,吓坏了桑斋。   额乐吩咐人为吉兰收拾行囊,胤祜也安排人准备尽快启程,茉雅奇便抱着桑斋轻声哄着,安抚他的情绪。   相聚太过短暂,分别格外让人不舍,只是再不舍,仍旧是要分别的。   额乐和额驸阿喇布坦一直送到城外几十里,方才停下送行的脚步,目送兄嫂和吉兰、桑斋离开。   这一别,他们恐怕又要许久才能再见……   京里,雍正难忍悲痛,屡屡出宫亲自探望重病的怡亲王,然而怡亲王已在弥留之际,清醒的时间极少,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干枯消瘦,瞧着便让人不忍至极。   这几年,雍正帝的兄弟们陆陆续续也都病故,先帝长子胤褆、诚亲王胤祉、恒亲王胤祺、醇亲王胤祐、先帝十五子胤禑皆去世,其他人,年纪稍大的,包括雍正自己,身体也有各种各样的毛病,说不准何时便会病倒。   从前有怎样的嫌隙,都会随着死亡烟消云散,与此同时,便会生出无尽的唏嘘。   雍正派出去寻找能人异士的人,这些时日以来其实是颇有收获的,他们确实带回一些有名道士和大夫的消息,也带回一些所谓有奇效的丹药,但他并未轻易尝试,而是让这些奇人先想办法救治怡亲王。   可惜的是,那些神乎其神的人,救不了命,也救不了病,雍正内心极失望,越发不相信那些丹药,只是寻找的脚步依旧没有停歇。   身体精力的双重下滑,让雍正产生了一种紧迫感,他迫切希望多做些什么,对弘历要求更加严格,一些政令下达显得有些激进,他晚年的表现和先皇完全不同,他想要留下更深的痕迹,想要改革……   雍正拨大量银钱在军备上,大量造火炮,造军舰,武装大清的海岸线,适当放松海禁,并且将兵力向蒙古倾斜,准备一举震慑扰乱大清边境的准噶尔等部。   同时,雍正重新制定了对八旗的优待政策,对于不事生产的八旗子弟,将不再予以无限制的供养,制定更严格更规范的奖惩制度,只为了改变八旗现状。   实际上,自出使西洋的使团回国,以朝廷或是皇室名义创办各种作坊,相应而来衍生了许多的职位,都是优先八旗子弟,其次才是选拔汉人任职,而且还放宽了八旗自谋生计的规定,准许他们有一些规定范围内的谋生办法。   然而一直以来的优待让众多八旗子弟早就习惯了不事生产的生活,根本不愿意作出改变。   历来改革都会触动某类人的利益,得到剧烈的抵触,雍正强势之举自然也引起八旗巨大的震荡,一时间朝中满人官员的折子一封接着一封递上来,皆是为陈明此举不妥之处,请雍正收回成命。   雍正不理。 第128章   胤祜一行紧赶慢赶回到京城, 到底没见到怡亲王胤祥最后一面,只能前去灵堂吊唁,然后才进宫去复命。   雍正气色看起来一般,而较之气色, 更奇怪的是神情, 他看起来不是很想见胤祜,直言让胤祜好好休息几日, 其他的容后再说。   胤祜心中觉着怪异, 却不能真的好好休息,而是先去处理他离开以后挤压的事务,这一处理, 就发现私库里一文银都没了,他成了一个名不副实的私库“总管”。   “……”   胤祜心情复杂极了。   可面对空空如也的私库,还有几张需要拨款的御笔批条, 他还得继续坚挺起来, 埋头于账本之中, 以确定那些已经拨出去的巨款是否能重新充盈私库, 还有核对拨款细则, 忍痛将他刚从各皇庄带回的银钱撒出去。   雍正已经有意识地尽量减少借胤祜的眼了, 这一次因为些许心虚, 在他离开养心殿之后便看过去, 感受到胤祜内心的激烈情绪,莫名更加理亏。   虽然这些钱都是他这个皇帝的, 他想要怎么用就可以怎么用, 可胤祜这几年兢兢业业给他管钱, 攒下那么一大笔私库胤祜居功至伟。   因此胤祜两日后再次出现在养心殿, 貌似神色自然、公事公办地报账之间, 透出那么一丝丝的控诉,雍正都当作没有发现,依旧是个威严的帝王。   而为钱面圣的不止胤祜一人,还有各部的官员,研究制造火炮、战舰本就花费甚大,更不要说旁的零零散散的建设、研究。农事用款,积少成多,最终汇成一张深渊吞金巨口,挖空了银库。   私库在胤祜回来之后就重新有了一层薄薄的积蓄,每隔一月还有玻璃和一些旁的作坊持续输入收益,国库才惨,花钱如流水一般,税收都有定时定例,户部那边儿的大人们才是因穷挠破头。   快乐源于对照,听到别人也不好过,胤祜的心情奇异地抚平许多,更何况这些钱都是用在正地方,早晚都要花,也是有必要花的。   真要说起来,只不过是皇上一下子步子迈得有些大罢了。   不过离开的时候,胤祜还是跟户部的大臣彼此交流了一下没钱的窘迫和无奈,同时安抚了一下需要从他这儿要钱的工部尚书。   他当然不能表现出有积蓄,能暂时拖延些时日便拖延些时日,否则这些老人精一样的官员肯定要想尽办法抠钱出去,倒是愁的就是他了。   但是别人胤祜能应付,四阿哥弘历,他是真的拖无可拖。   “造办处研究出一种新式水车,皇阿玛预备赶在暑季前多建造一些送至各方,时间紧,钱财紧缺,让我来寻二十二叔支钱。”   胤祜:“……”弘历背靠皇上,他不情愿也得爽快拿钱,只是盖印章的手攥得死紧。   下属去库房取钱,胤祜与弘历闲聊,说起他离京后的变化,得知皇兄改革八旗供养制度,是十四哥胤祯做了这个得罪人的差事,而弘历则多当一些利民实事的差事,诸如水车普及、修路、给受灾百姓拨良种等等。   这些都是实打实看得见的政绩,且弘历做的一直都不错,在民间民声十分不错,他又没有能够与他竞争的兄弟,将来会走到哪儿,更不用怀疑了。   弘历也确实意气风发,言语间的大气从容都不是一般皇子所能有。   钱还没点回来,胤祜不想与他多谈政事,转而极其自然地说起孩子:“我这两日一直未回府里,不知和惠和桑斋如今如何,和惠恐怕无暇顾及孩子,弘昽与他年龄相仿,想必能暂时做个玩伴抚慰那孩子的不安。”   弘历一叹,“皇阿玛已是尽快送信去漠北,可惜还是未能让和惠赶上,我福晋也担忧和惠,回头她再出宫探望时,我让她将永琏也带上。”   胤祜点头,正好下属进来禀报,便顺势结束话题,亲自送弘历出去。   他又忙了一会儿,并未立即离宫,而是前往安寿宫拜见额娘们。   这两日他在内务府忙,茉雅奇已经带和惠和桑斋进宫请过安,此时檀雅她们终于见到胤祜,也不忍埋怨他不顾家,只让他说会儿话便早些回去休息。   “瞧你那眼睛,熬得通红,额娘们又不是外人,早来晚来有什么妨碍?”   胤祜笑了笑,放松道:“我也想见额娘们,感觉见到额娘们,浑身都轻松不少。”   安寿宫这边儿的膳房灶上,成日里都炖着好东西,檀雅忙让人盛一大碗来,看着胤祜喝下去,才又道:“差事是忙不完的,身体可不能熬坏了。”   宣太妃赞同道:“别以为年轻便不当回事儿,伤了底子,后患无穷,怡亲王不就是吗?”   胤祜并不嫌烦,耐心地回答:“就忙这两日,回去就好好休息。”   “你心里记得就好,额娘们就不多唠叨了。”   “儿子乐意听额娘们唠叨呢,说多少都无妨。”   宣太妃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你定额娘也想你呢,上个月她不小心扭了脚,你有空就去探望探望她。”   胤祜担心,“可严重,怎么还扭了脚呢?”   “就是穿花盆底不小心没踩稳,不严重。”   胤祜一听,眼睛不自觉地向下,很快又止住,叮嘱道:“宣额娘,你们也小心些,平时在自个儿宫里,就穿平底鞋吧。”   “是平底呢,特意让人纳的千层底,。”宣太妃脸上的皱纹都透着高兴,告状道,“宣额娘走路稳当,你额娘不行,你说说她,她恨不得要飞起来呢。”   胤祜不赞同地看向檀雅,“额娘——”   檀雅无语,“娘娘您怎么还告状呢?宫里规矩在那儿,我连疾行都没有过。”   宣太妃无视她的叫屈,跟胤祜道:“你们没回来的时候,你额娘还举着弘昽在园子里跑呢,给皇贵太妃吓得,生怕摔着孩子。”   “哪能摔着弘昽啊……”檀雅想要辩解,只是宣太妃瞪她的样子越发严厉,只得收住后面的话,委屈地坐在那儿听训。   胤祜倒是十分信任自家额娘,这么些年,他多少察觉到额娘的力气不一般,而且额娘向来怎么玩儿,自个儿受伤都不会让他们受伤,其实是最可靠的一个人。   不过两位长辈吵嘴,也挺有趣的,胤祜也不说和,笑眯眯地听着。   苏贵人和檀雅亲近,却向来自诩不与她“同流合污”,气质沉静地对胤祜出言邀请道:“我的画装裱好了,你要去看看吗?”   胤祜欣然同意,随苏额娘一同往她单独的画室走去,一进门,就见到一幅巨大震撼的画裱在木框之中,挂在一整面墙上。   他走近,自左而右慢慢看,咸福宫的每一处,他都能说出些回忆来,储秀宫他幼时也常去寻兄长玩儿,还有御花园的各处,全都极熟悉。   而看到御花园中着龙袍的威严挺拔的英俊男人,胤祜笑道:“这是皇兄吗?真是英伟。”   苏贵人淡淡道:“借你额娘的话说,是做了一点艺术加工,自然要比真人更好看些。”   雍正:“……”   胤祜忍笑,继续看下去,见有一着凤袍的女子,模样便是皇嫂的样子,只是单独坐在御花园另一侧的亭子里,正看着亭子外七八岁大小的男童玩耍,眼神却是无神的。   “这是……”胤祜指了指那男童,问。   “那是弘晖。”苏贵人微微仰头,看着画中人道,“一切皆是幻象。”   苏贵人顿了顿,又道:“原本我想画帝后同行,可皇后不愿意。”   胤祜一默,似是为皇兄说话一般道:“皇兄登基以来,除了必要的宫殿修缮和修建皇陵,几乎没有建行宫的拨款,亦不享乐奢靡,励精图治……”   养心殿内的雍正闭了闭眼,想起那个曾经让他极骄傲的嫡子,内心一痛,对比咸福宫太妃们教养胤祜和额乐的耐心,他确实不是一个好阿玛。   儿子们成长之时,他一心在外头的事务上,只会严厉要求,如今秘密建储,对弘历寄予厚望,要求严格到苛刻,却也没多少耐心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雍正难得反省,心里对儿子们生起几分愧疚,将弘时、弘历、弘昼兄弟三个叫到养心殿来,温声关切了几句。   弘时心里有怨愤,恭敬地应声,无丝毫亲近之意。   弘昼不知道阿玛为何忽然这般,吓得不行,说话驴唇不对马嘴,恨不得立即消失在这里。   唯有弘历,奇怪归奇怪,与皇阿玛相处时间较多,知道皇阿玛虽严厉却公正,因而答话十分沉稳有条理。   雍正见到弘时和弘昼的模样,心里升起那点儿愧疚压抑不住暴躁嫌弃,勉强撑住那点儿父爱,保持温和让两人回去。   弘时和弘昼恭敬告退,走的时候脚下飞快,仿佛解脱了一般。   雍正面无表情,对弘历说话略微生硬道:“你我父子之间,本就无不可言说之事,若于政事之上有不懂不理解之处,皆可与皇阿玛说。”   弘历一顿,立即躬身道:“儿臣确有些疑问之处想请教皇阿玛。”   雍正一听,顿时精神清明,问道:“何事?”   “关于海禁和通商……”   弘历始终认为,商人乃是不安分的,若是于海禁之上放宽,恐怕会有危害大清之乱发生。   雍正听明白他的考量,意味深长道:“所以朕造火器、战舰,以武力威慑,若想进出于大清疆土,若想得大清庇护,都必须遵从我大清的规矩,无人可例外。”   “朕有生之年,势必要用一场战争,警示世人。” 第129章   大清入关之前, 便已与蒙古多部建交联姻,唯有准噶尔部,始终摩擦不断, 战事不休, 先帝三次亲征准噶尔也只保一时相安。   雍正既然打算杀鸡儆猴,首当其冲便是漠西蒙古的准噶尔部、土尔扈特部等。   大张旗鼓地练兵, 造火炮, 遣大军压往漠西之境, 雍正亲封抚远大将军率军往蒙古, 与漠北漠南蒙古诸部联合,以震慑准噶尔等部数年不敢再生乱。   这样大规模的动静,准噶尔部自然是惧怕的,迅速便退避三舍,龟缩在领地之内,与清蒙联军对峙,不敢轻易发生战争。   准噶尔部还派了使臣试图求和, 然他们历来奸猾,多年来屡次不敌之后都会求和, 却并非真心求和, 大清或是蒙古一退兵,准噶尔部稍作休养生息立即又会派兵骚扰侵犯,几乎未有例外。   雍正这一次根本没有议和的打算, 无论准噶尔部如何使诈, 都要打得他们至少十年不敢犯大清, 因而大清的掌军之将与准噶尔部使臣沟通时, 态度十分敷衍。   两方僵持, 可雍正坐于京中后镇之中, 十分稳得住,甚至每日的战报送过来,他都心情极好。   两宫里的太妃们,心情就没那么放松了,因为前朝传来消息,荣乐公主也上战场了!   此番讨伐准噶尔部,蒙古诸部全都出了一部分兵,车臣汗王年迈,因此车臣汗部率军之人便是额驸阿喇布坦,而荣乐公主有一支骁勇善战的骑卫,这是整个蒙古都知道的,汇合前也有人猜测这支骑卫会不会出现,只是没想到不止他们出现了,荣乐公主也披甲而来,还带着一队女骑。   男人骨子里就带着傲慢,此时又非朝代更替那样的战乱时代,女子上战场,自然引起轩然大波,参折快马加鞭送至京城中,大部分人都不满荣乐公主此举。   太妃们担心她太过惊世骇俗,为世人所不容,届时不好收场。   “车臣汗王和额驸就没有意见?怎么也没劝着些?”某一位太妃面带愁容,惴惴不安地看向佟佳皇贵太妃,“娘娘,皇上打算如何?不会斥责公主吧?”   佟佳皇贵太妃抱着猫,神情淡定,“额乐又不是没挨骂过,骂几句也没什么影响。”   “这跟和惠公主和额驸那次的事不一样……”   佟佳皇贵太妃看向面无波澜地宣太妃和檀雅、苏贵人,问道:“你们不担心?”   其他人也纷纷向几人看去,十分不理解三人的平静。   宣太妃拨弄着佛珠,淡淡道:“额乐已经成年,能为自个儿的行为负责,况且山高水远,也顾及不到。”   苏贵人微微垂眸,轻声道:“额乐自小便有主意,她会走这样一步,嫔妾并不意外,管不了。”   檀雅瞧众人的视线又落到她身上,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道:“吉兰和茉雅奇说要带孩子们来,怎么还没来呢?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问题?”   有那脾气急躁的,见她们全都不着急,恨不得口不择言几句,椅子都快坐不住了。   她们也是不放心额乐,檀雅也不能当作看不见,便安抚道:“顶多就是将额乐赶回去,斥责几句,不一定会有更严厉的责罚。”   “那……那公主得多难过啊……”   檀雅笑得无奈,若真是赶回去,难过也没办法,总不能事事教她们得意吧?   蓝贵人身体不太好,一直安静地坐在下首,众人都沉默下来时,方才幽幽道:“以荣乐公主的心性,想必已经做好准备,接受孤注一掷的后果了,她肯定不后悔。”   这话,在场的太妃们全都反驳不了。   檀雅则是满心的骄傲,都为远方的那个女儿而生,她比大多数人都勇敢,也更有谋略,如果有机会一展抱负,一定会名留青史。   而额乐是否有这样的机会,全掌握在帝王手中,以她目前对雍正帝行事作风的了解,五成的几率会支持额乐,胤祜一定会替妹妹进言,只是不知道会否有用……   檀雅思虑之时,茉雅奇和吉兰带着两个孩子到达安寿宫,弘昽算是半个东道主,对安寿宫熟悉,请完安就拉着还大他一岁的侄孙儿出去玩儿。   太妃们放不下额乐,又问吉兰,车臣汗王和额驸对额乐如此强势的态度如何。   吉兰思考片刻,答道:“姑姑说,车臣汗王年迈,汗部内基本是额驸和她在管理,额驸聪明有野心,想要车臣汗部更加强大,于是十分仰赖支持她。”   众人对视一眼,她们居于后宫之中,并非毫不知事,甚至大多数人对“争”极为敏感,因而一下子便领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车臣汗部需要荣乐公主的带领,她的地位便无论如何不会动摇,如此,大多数人的心顿时便落下许多。   接下来,只需要等皇上的态度。   雍正能是什么态度,当初为额乐指婚,让她抚蒙,便有让额乐接替恪靖公主继续维系蒙古稳定的想法。   既然恪靖公主能够参政,那荣乐公主为何不能上战场呢?   “荣乐公主既是大清的公主,也是草原明珠,此举既为守护大清亦为守护蒙古,荣乐公主悍不畏死,不该拘于男女之别。”   此言传至蒙古,无论众将士心中如何想,面上,众人都认可了荣乐公主的存在,而荣乐公主虽未有正式的武将官职,但品级位比亲王,在军中还算得人尊重。   等到大清正式对准噶尔开战,荣乐公主的骑卫们,包括那一队女骑,在战场上都奋勇拼杀,荣乐公主的武艺更是丝毫不逊于一些将领,一时间荣乐公主和她的骑卫扬名于两军之间,连准噶尔大军中都听说大清荣乐公主的威名。   战场上刀剑无眼,又有各种火炮杀伤力极大,死伤难免,额乐受过伤,也带伤继续作战过,战报传回京中,胤祜知道妹妹受伤,亦是担忧不已,只是额娘们询问,他都嘱咐茉雅奇尽量半遮半掩、半真半假地说,以免太妃们、额娘们愁出病。   雍正此番开战,便是要打服准噶尔部,疆外稳定些年头,以便更好的发展内政,是以战事短时间内不会停止,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战报虽然依旧频繁送至京中,雍正和朝臣们的注意力却已稍稍转移至别处。   先前说过,雍正大量拨款用于民生,清丈垦荒,屯田促产,修路挖井……尤其是近一年两年,他略微有些急于求成,以至于各处皆忙,稍有处理不当,便可能反累百姓,因而雍正和他血脉相连的老中青劳力们肉眼可见地都苍老不少。   青壮年里,诸如胤祎、胤禧、胤祜……跟福晋生孩子的功夫都没有了,胤祎还会偷懒,胤禧和胤祜认真负责起来,连府都回不去,时不时还要被派出去。   亲生儿子更惨,三子弘时、六子弘昼尚且还好,四阿哥弘历得雍正看重,哪个部门有事,他都得掺一脚,还得代皇阿玛各种祭祀,皇陵太庙、孔圣、关圣帝君、天地太岁、大社大稷……若非他心志坚定、养生得当,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个大纰漏。   至于那些老家伙,还活着的老八胤禩、老九胤禟、老十胤俄、十二胤裪等人有志一同地认为,老四就是想累死他们,好一起走。   雍正毫无愧疚之心,继续死命的花钱,死命的压榨。   后宫诸人,除了心里前朝忙这一个感受,无大灾发生便得缩减份例之外,并无太大变化,依旧该做什么做什么。   吉兰在怡亲王出殡后,没有急着回蒙古,带着儿子时而进宫小住,通常这时候弘昽也会一起住进来,再加上偶尔过来玩耍的永琏和耐日勒,安寿宫里竟有了几分当年咸福宫的吵闹模样。   中秋佳节,南边儿送来好些新鲜的大闸蟹,安寿宫也分了不少,佟佳皇贵太妃便命人在花园里摆宴,众太妃同乐。   蟹寒凉,自然要饮酒做配,檀雅带人酿的花酒果酒味道香甜,弘昽和桑斋看大人们喝,趁人不注意偷偷迅速地喝了一大口果酒,然后就开始亢奋地闹腾。   檀雅斥责了伺候的宫侍不经心,索性果酒发酵时间短,劲儿小,俩小孩儿折腾一气儿,便睡过去,没有别的问题。   吉兰某些时候心极大,一知道儿子没啥事儿,就没心没肺地喝茶听戏,时不时还跟着唱戏的那位庶太妃哼几句。   “奴婢给皇贵太妃娘娘请安,给诸位太妃太嫔请安,给和惠公主请安。”   安寿宫守门的宫侍领着养心殿的一个小太监过来,小太监请安过后,禀报道:“娘娘,公主,皇上命奴婢来禀报,漠北土谢图部来信,额驸急病殇了。”   霎时一静,众人原本的动作皆停,下意识看向吉兰。   吉兰脸上有惊讶意外,却没有多少悲伤,也没问什么急病,只立即起身向诸位太妃们行礼道:“桑斋需得守孝,吉兰得尽早离京,还望娘娘们见谅。”   佟佳皇贵太妃颔首,依旧宽慰道:“是有轻重缓急,你切莫太过伤心,路上照顾好自个儿和桑斋,走前不必再来辞行了。”   “谢娘娘们恩典。”   吉兰又行了一礼,便派人去抱桑斋出宫去。   好好的中秋宴,因为吉兰额驸的忽然去世,不好再继续,便就这么散了。不过众人瞧着吉兰不像是为额驸伤心的模样,便也没太放在心上。   檀雅回去后还拉着苏贵人小酌了几杯,毕竟吉兰有钱有权有儿子,死一个渣额驸,丝毫不影响生活质量。 第130章   渐渐年老的父母眼里, 孩子们总是在漫长的等待之中回来,然后又会匆匆离开,再继续漫长的等待。   这个年代, 车马慢, 一别千里很多人有可能再不相见,离别更惹人愁。   胤祜、伽珞、舒尔还留在京里,他们的孩子时不时也会到安寿宫中来拜见,可是人是不可能替代另一个人的,对额乐和吉兰的思念始终不断, 只是掩在更大的祝愿之下。   吉兰急匆匆带着桑斋从安寿宫的中秋宴离开, 太妃们散了宴席,回去各自都准备了礼物,一并送出宫去,为她践行。   原本佟佳皇贵太妃让她不用再匆忙来安寿宫请安,第三日吉兰还是来了,郑重其事地对几人道:“吉兰回去方才问清楚, 额驸的阿玛这一遭身体也不行了, 我赶回去恐怕也来不及, 不过即便如此, 我短期内也不打算再回京了。”   她肯定不能是为给额驸守夫孝父孝……檀雅看了佟佳皇贵太妃一眼, 随即问吉兰:“你是有什么打算吗?”   吉兰点头,第一次脸上没有随遇而安, 反而有几分强势:“额驸这一支有些旧部, 在土谢图汗部也是不小的势力,我前后有恪靖公主和姑姑撑腰, 桑斋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谁都不能越过公主府白占便宜。”   连最小最软和的吉兰, 也长大了,檀雅又是欣慰又是怅然。   佟佳皇贵太妃则是细细叮嘱道:“你们回来后,归化城就传来恪靖公主病重的消息,此时虽还未有讣告,恐怕恪靖公主力不能及,以自身安危为重,莫要太过激进伤了自己和桑斋。”   吉兰认真地应下,嘴角露出一抹颇为自信的笑容,“公主府不需要不识时务的人,娘娘们请放心。”   其实檀雅她们还有些关于吉兰个人的事情藏在心里,比如如果她有喜欢的人,身份合适可以再嫁,不想再嫁,私下里相处不传到京中也无妨……   只是瞧吉兰此时计划已有规章,她们便没说出来,相信孩子们心中有数,无需她们担心。   吉兰要离宫前,檀雅又命人摘了宁安园里新鲜的瓜果给她,一直送到两宫外的夹道,看着娘两个消失在视线中,方才转身。   苏贵人站在檀雅身侧,幽幽道:“你说有多少次了?都是咱们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檀雅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忽然轻笑一声,“这不是挺好吗?咱们还能送,他们还能回来。”   苏贵人一顿,笑了起来,“吉兰带回来的画,你还没看过吧?草原壮阔,清晨朝露、落日余晖皆美,去我那儿瞧瞧吧。”   “吉兰给塔娜画的画像极好,她画技是不是精进许多?”   苏贵人笑着点头,“确实没懈怠,而且比起闺中时的娟秀,更加大气。”   檀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笑道:“那就好,看来确实不需要太过担心。”   “画中可见人心,她过得不错。”   “如此看来,反倒是咱们这些困于后宅的人,没的选择。”   苏贵人侧头看她,“你不是选择了吗?如今后宫里约莫没人不知道谨太嫔会生活了。”   檀雅摇头,“我不是说我自己……”   至于说的是谁,并没有确切的人,毕竟宫里依旧还有很多人苦苦挣扎,无需多言。   ……   大清与准噶尔部的战事,持续了两年半将近三年,才算是暂时见到曙光,这一次,联军直接打进西藏腹地,将准噶尔顽抗的残军逼出西藏和青海,不得不远遁进漠西深处,甚至更远。   大清和蒙古诸部多年来受准噶尔之侵扰,并不准备就此罢手,只是两方征战前后方皆疲乏,需得休养生息,才能一鼓作气。   而准噶尔部这一道防线,地处蒙古漠西,虽有一部分已攻下,可仍然危机重重不说,内务也急需料理,大清远在千山万水之外,极难管控,朝堂上为了战后准噶尔部的安排争吵不休。   “吵什么?你们当朝堂是菜市吗?”   雍正如今的精力越发不好,耐心也跟着降低,同时也更加严厉,颇有霸道君主的模样,不容人质疑,偏他大多数决定都不荒唐,且处事还算公正,因此与暴君还不沾边儿,更重要的是,他做利民之事都是实事,君声在百姓间极高。   朝臣们有苦难言,连道“不敢”。   雍正一脸冷肃,扫过下首立着的大臣们,忽然扔下一个惊雷:“晋封固伦荣乐公主为固伦荣乐长公主,准噶尔部为封地,由长公主坐镇准噶尔部,全权料理封地内一应事宜。”   这一道惊雷,炸得众人瞠目结舌,随后便是一连串的“求皇上收回成命”,“此事不妥”……   雍正冷嗤一声,问道:“此战之中,荣乐长公主的功绩如何?”   荣乐公主……长公主自参战以来,初时还因女子身份受人诟病,得皇上支持后,很快便立威,带着她的骑卫迅速在军中立下战功,这将近三年的时间,长公主麾下军力一点点增加,战功也越来越卓著。   众大臣面面相觑,随后有人进言:“长公主战功赫赫,我等亦是钦佩,只是准噶尔部本就是祸乱之地,而藩王之乱先帝时方消,长公主乃是女子,额驸出自车臣汗部,若举部迁移,难保不会再纵出下一个准噶尔部……”   话中未尽之意,乃是女子易受丈夫所指,封地说是给荣乐长公主,很可能最后变成车臣汗部的囊中之物。   其实还是瞧不起女子会有多大作为。   然而雍正却反道:“朕何时说过车臣汗部举部迁移?封地是给长公主的,额驸是车臣汗王世子,有甚关系?”   没关系吗?   没关系吗?!   文武百官皆要疯了,这怎么会没关系,是说没关系就能没关系的吗?   有些大臣直看向前方的四皇子弘历,希望他能劝谏一二,但弘历身为雍正最看重的儿子,这几年没少受到来自皇阿玛的“磋磨”,怎么可能会为他们张目,眼观鼻鼻观心,他今日是个有瞎又聋的乖儿子。   至于已经被封为信郡王的胤祜,大臣们直接略过,他肯定会为荣乐长公主说话,不消多想。   胤祜也确实没打算劝皇兄,还在其他大臣看过来时,冲他们露出个纯良的笑容。   朝堂上不缺头硬的老古板,站出一位,义正言辞地劝谏:“皇上,女子出嫁以夫为先,便是公主尊贵,也没有两地而处、各司其事的道理,而且长公主如今只有一女……”   “爱卿正好提醒朕,准噶尔部是准噶尔部,车臣汗部是车臣汗部,历来男嗣方可继承爵位,然长公主之位事关紧要,断不能由哪一血脉世袭罔替,如此,将来为继之人,只能是长公主之女。”   众大臣纷纷吸气,就听九五之尊又来了一句:“至于再下一任继承人的父系血脉,看缘分吧,天子指婚,诸位家的后辈以及蒙古子弟,都有可能。”   雍正难得微笑,那时指婚,下这种相当于入赘旨意的人就不是他了。   众大臣一口气梗在胸口,险些憋死过去,反应过来喘气时,皇上挥挥衣袖已经走人,根本不给他们继续分辩的机会。   而弘历没能立即走掉,便被众人在殿外围住,全都是唠叨这事儿惊世骇俗,想要让他一起劝皇上收回成命的。   “王爷,您想想办法……”   “王爷,此事决不能如此……”   “王爷……”   “王爷……”   弘历耳朵嗡嗡的,头都要炸了,可他是温文尔雅的宝亲王,不能暴躁,可一抬头就瞧见他二十二叔施施然地从旁边过去,嘴角还带着惬意的笑,他这心态就崩了。   此时的弘历,心态崩也不会暴怒,而是温和地冲周遭人一笑,道:“诸位大人一心为公、刚直不阿,不像本王,只会遵从皇阿玛所言行事,属实没有主见,本王要向诸位大人学习。”   一群大臣,最小也三十来岁了,一听他这谦虚的话,连道“过奖”,“客气”,“不敢”……   但也有那么几位,听着他这话,总觉着怪怪的,又想不出哪里怪,只能闭口不言,少说少错。   弘历笑得更加游刃有余,“诸位大人才学能力皆不俗,又比本王虚长些岁数,见多识广,堪为本王之师,正好,本王也有些事要请教。”   “王爷有所问,我等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正是。”   “是是……”   弘历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边走边好似随口一问似的,问:“听说李大人家风清正,纳喇大人几个儿子皆是朝中栋梁,还有陈大人,据说您的岳父乃是大儒?”   被点名的几位大人,同时也是方才反对最激烈的几人,以为宝亲王是因为要请教他们才有此一问,全都捋着胡须状似谦虚实则自得地点头。   弘历果真惊喜,夸赞几句后,忽然问道:“几位一定极会教养子孙,家里的孙辈儿定然极肖其祖,可有跟塔娜年龄相仿的?”   塔娜是谁?   众人茫然了一瞬,有一个人小声提醒:“是荣乐长公主的独女。”   这话一出,那几个被夸赞的大臣仿佛被踩到尾巴一样,立即极度谦虚地说自家孙儿们“愚钝”、“顽劣不堪”……一定儿不似平时跟同僚们暗暗炫耀的模样。   弘历装作不知道,遗憾地说:“还是要好好教养的,否则将来如何为大清效力?”   众大臣忙不迭地点头,“一定好好教养,一定好好教养。”   “若真要给长公主之女指婚,还是宗室子更合适。”弘历瞥见众人悄悄松口气的样子,摇了摇扇子,笑问,“方才诸位说劝谏皇阿玛……”   众大臣对视,忽而改口:“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下官等不耽误王爷休息了。”   弘历合上扇子,在手上敲了敲,“不耽误,都是为我大清,理应鞠躬尽瘁,不畏辛苦。”   这话一出,众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地随在宝亲王伸手,不问到头上再不想说话。   一行人走出乾清宫,就看到驻足的信郡王胤祜,他正要去安寿宫请安,所以没有立即出宫。   弘历一瞧见二十二叔,便上前打招呼,听说他的去处,看向众位大臣,神情中有几分犹豫。   众人立即会意,完全不勉强甚至十分乐意地说:“宝亲王不必顾及下官等,随意,随意。”   弘历这才道了一声歉,转而和二十二叔同行。   两人行得离那些大臣们远了,弘历才不甚爽快道:“二十二叔身体矫健,走得真快。”   胤祜面带微笑,“不如皇兄。”   弘历:“……” 第131章   晋封长公主, 是荣耀,接管准噶尔部,是信重。   准噶尔部现在只打下一半儿, 战事随时都会再起, 而如今打下这一半儿,除了大清和蒙古各部的联军,再无准噶尔部人,也就是说,荣乐长公主的封地上, 只有地, 没有百姓。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开荒耕地建城的前提是得有人。   一切都不是从头开始了,简直是负开端,更不要说还有外部恶劣因素。别说女子,寻常男子都不一定敢接,但额乐不止接了, 还是欣然接受, 旨意送过来的那一刻, 她胸腔里就涌起豪情万丈, 势要大展手脚, 在此地留下姓名。   而额乐在车臣汗部已经有一些理政的经验,接手之后思考再三, 第一件事便是重新规划大军驻扎的这一座城, 暂时作为准噶尔部的主城,改名为荣城。   如今她是封地之主, 理应进驻城中最好的一座府邸——位于主城中心地带的汗王府, 成为新的长公主府。   当时大军打进这座城之后, 联军的几位首将便暂时住进去,京城传旨的人一到,长公主的地位,几乎相当于诸侯王了,他们都是客人,又一同作战三年,了解长公主雷厉风行的作风,丝毫不因女子之身就低看她,便自动提出搬离,暂住进稍次些的府邸去。   额乐并不谦虚地阻拦,明白地说:“日后我便要长住于此,后面许多事要忙,这府里也需要修整,便不与诸位谦让了。”   “长公主说的是。”   “我等明白。”   “若有需要,尽管吩咐。”   “……”   战事暂些,除了长期驻扎在边境的军队,有些将领不日便会带兵离开准噶尔,额乐便提出待长公主府修缮一新,设宴款待诸位将军,顺便为他们践行。   众人和乐融融的散去,长公主府除了额乐和额驸,只剩下额乐的骑卫和额驸的亲卫。   侍从们忙忙碌碌地先收拾主院,额乐坐在书房和额驸还有幕僚们以及卫队长们商量荣城接下来的建设以及接收迁移之民,更重要的是长公主的骑卫人数还不够,需要招收更多的兵士维护城中秩序。   这些人,就将是未来准噶尔部的“股肱之臣”,而荣城,也将是他们新的家,誓死守卫这座新城,城在,他们在,城亡,他们便会战至最后一刻。   众人一直讨论至戌时,一道用了晚膳,才各自回去休息,只是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谁都无法按捺激动的心情。   额乐回到焕然一新的寝室,梳头时都还忍不住和额驸念叨荣城的未来,很有彻夜不眠的架势。   不过她说得欢,还是察觉到额驸的异样,他从回到寝室,话实在少,少的不正常。   额乐停下手中的梳子,“你不高兴?”   已经快要到而立之年的额驸阿喇布坦,因为额乐的喜好,并未续续,经过三年战争的洗礼,整个人如一把随时出鞘的刀一样,英伟凶悍。   但他在额乐面前,态度并未变化,反倒越来越尊敬爱慕她,此时听公主的问话,摇头道:“公主可一展所长,我自然为公主高兴。”   为她高兴……额乐眉头一动,追问:“那你的本心呢?”   阿喇布坦轻轻一叹,走到长公主身后,取过她的梳子,轻轻为她梳理发丝,“公主,我是车臣汗部世子,如若随你留在荣城,便无法顾及车臣汗部,而我若不回去,我阿玛势必要扶持我的兄弟们,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稳操胜券的爵位和势头大好的族地,他不愿意拱手让人。   “而且公主,你若要发展荣城,必要有人毫无保留的支持。”   是以,两个人必定要分开。   额乐按了按额头,她不是不清楚,只是先前一心在荣城之上,未往这处想罢了。   她晚上睡觉,一直有将头发编成辫子的习惯,阿喇布坦梳顺头发,尝试着编发,笨手笨脚地编出个松松散散、不规整的辫子,用发带系上,完后还眼带欣赏地看着。   额乐回过神,就看到她的头发被揪成个歪歪扭扭的辫子,抽了抽嘴角,却还是夸赞道:“额驸第一次编发,有此成果,极好。”   阿喇布坦一听,笑道:“那我明日还给公主编,肯定会更好。”   常年拿刀使箭的男人,手上各处皆有茧子,额乐瞄了一眼他略显粗糙的手,笑容不变,微微点头。   两人感情一直不错,额驸尊重额乐,额乐也从不颐指气使,从来都是有商有量,因此随着夫妻生活年头越久,彼此说话也更自然一些。   额乐方才思考,也在思考另一个问题:“我皇兄已经金口玉言,塔娜将是荣城的继承人,咱们是否也得趁着休战期间,再生一个孩子。”   就像阿喇布坦不愿意其他兄弟拿走他的爵位一般,额乐也不希望有别的人轻易拿走她孩子应得的爵位,这与她孩子不成器无法继承是两码事。   要么她生两个,要么塔娜先一肩挑两部,等到以后再生两个分别继承,若让额乐选择,生产不易,为母则忧,她能生肯定是要由她生的。   更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如今是长公主,她的孩子理应继承父系的爵位,若是换了其他皇帝,塔娜的孩子能不能分别继承两部,还不一定。   原来的准噶尔势大,惹大清和蒙古各部生恨,皇帝肯定不愿意蒙古再有一个如此势大之人,长公主的孩子和长公主可不一样,届时若拿婚事挟制……   额乐低语:“还是抓紧再生一个吧。”   她说再生一个孩子,阿喇布坦的手臂便已从后环住她的腰,耳鬓厮磨:“既已决定,我等公主生产后再回车臣汗部。”   额乐思虑后摇头,“等我怀上,额驸便启程回去,到时将塔娜送过来吧。”   阿喇布坦一顿,担忧道:“是否有些不安全?”   “可咱们一走三年,也不知那孩子如今模样,我想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若有意外,立即送走便是。”   这件事,就在两人亲密间定下来,之后两人白日里忙碌荣城的事儿,晚间便抓紧生孩子。   他们征战三年,身上都有旧伤,不过未及要害,养好伤身体还是强壮的,又没有其他问题,因此两个月后,便诊出额乐怀孕的喜脉。   阿喇布坦嘱咐长公主府的侍从和骑卫们护卫好公主,便率众启程回车臣汗部。   车臣汗王疼爱孙女,但从未想过孙女继承汗部,原本就担忧世子和公主子嗣单薄,等到大清晋封长公主的旨意和孙女塔娜成为长公主在准噶尔部的继承人的消息传过来,他便已经在考量其他儿子。   未曾想世子回来,还带回长公主有孕的消息,一切烦忧迎刃而解,车臣汗王心中一块儿石头霎时落地。   至于儿子和长公主将两地分居,在车臣汗王看来,根本不妨碍车臣汗部壮大,甚至长公主也会与车臣汗部相互扶持,实在利大于弊。   三个月后,额驸又亲自护送女儿塔娜前往荣城,途径土谢图汗部,还捎带上和硕和惠公主母子。   长公主府极大,额乐只住一个主院,却早就给吉兰准备好院子,甚至还将长公主府西侧最大的一处院落留出来,直到吉兰到了,才说是给远在京城的额娘们留的。   她们可能此生都不会来,但这是额乐的心意。   而这份心意,檀雅等人也是差不多时间接收到了。   怀孕要满三个月才好宣扬,因而额乐是差不多三个月左右,才写了一封信送至京城,这一封厚厚的信还有一些漠西蒙古的土仪,从至西到至东,历时两个多月,终于送到宫中。   檀雅她们这边儿刚拿到土仪和特产,信还未看完一半,宁寿宫的太妃们已经听到信儿过来,她们都想知道荣乐长公主在漠西的情况。   她们活得长,公主未嫁时还能说教一些人生经验,可等到公主抚蒙,经历的一切做的一切,都是她们的人生经验里不敢想做不到的事。   太妃们日子平淡,一点儿小事儿都能引起众人围观,而额乐这样几乎可称得上前无古人的公主,更是每每有消息,都会引起众人的兴趣。   这么些人,等着一起看信,根本串不开,檀雅只能叫了闻柳来读,其他人像是听说书一样,全都盯着闻柳一人。   闻柳在宫里沉浮数十年,五十几岁的嬷嬷什么世面没见过,声音洪亮咬字清晰的读,顺便还能一目十行,将不便读出来的内容暗自隐去。   信读完,分完土仪,太妃们满足地离去。 第132章   后宫只是一个统称, 后宫之中,东西不同,宫与宫之间也存在着巨大的诧异。安寿宫、宁寿宫与东西六宫之间, 被一条狭长的夹道分开,隔成两种天差地别的生活。   太妃们的日子, 缓慢而悠然,但并不平淡无趣, 她们唯一需要面对的一个现实便是,大多数人已经老了,随时有人会离开。   现在两宫里太妃们的人数,统共只有刚搬进来时的一半儿不到,连安寿宫的猫儿, 都只剩下第三代的几只了。   去年倩贵人陈氏重病, 卧床不起, 恰巧她今年刚满五十岁,雍正帝便下旨, 晋封她为皇考熙嫔,特许其子胤禧接熙太嫔出宫荣养。   许是终于能日日见到儿孙, 熙太嫔竟是在出宫后稍稍有起色, 又熬了数月, 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才最终撒手人寰。   宫里的太妃们都没见到熙太嫔最后一面,还是贵太妃瓜尔佳氏每月一次进宫请安时,谈及她生前最后一段时日的模样。   “从前闻听有人故去, 只是伤心, 这次瞧见熙嫔, 真教人害怕。”贵太妃叹道, “皇上满世界找奇人,也不知能不能延年益寿。”   佟佳皇贵太妃不客气道:“若有用,皇上前些日子也不会又犯头疼病了。”   这是雍正的老毛病了,时不时就会头疼心悸,便是按照御医医嘱勤锻炼多吃素,依旧挡不住时不时病一场。   “人老了,就得认命。”   贵太妃又是叹气,抬头就见平时挺能说会道的谨嫔不知道在想什么,正在抠手指发呆,“谨嫔有心事?”   檀雅一惊,眼神清明后带着几分疑问,显然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贵太妃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遍:“你有心事?怎么看着不甚高兴?”   “蓝贵人病了有几年了,昨日嫔妾去看她,她忽然说想去看海棠花,语气奇奇怪怪的,我听了,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檀雅摊开手掌,道,“我想着给她做一身衣服,可昨日一摸缎子,就将缎子刮出丝了。”   贵太妃细看,果真有些茧子,“你不是一直在保养吗?”   “手太嫩,雕木头时容易受伤,就稍稍留了一些。”   贵太妃伸手上去摸了摸,念叨:“你要是不玩儿那些破木头,哪会糙成这个样子?”   手心有些痒,檀雅手指蜷了蜷,辩驳:“胤禧府里的玩具,都传到小儿子了,就是您说的破木头做的。”   贵太妃难得进宫一趟,也不与她争执,转而问起宣太妃:“我在宫外都听说她不良于行,怎么回事儿?”   檀雅眼神一黯,随后笑了笑,道:“娘娘原来阴天下雨就腿疼,现在严重了,走路不便,我给她做了轮椅,不过我和苏贵人不去推她出来散步,她就不爱出屋,只在屋里诵经念佛。”   “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能走,就是腿疼,走得慢些。”   贵太妃忍不住又是一叹,佟佳皇贵太妃教她叹气叹得烦躁,轻斥道:“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活得好好的呢,叹什么气?你身子骨那么硬朗,用不着担心。”   檀雅也笑道:“皇贵太妃娘娘说的是,您这身体,比嫔妾都强呢。”   贵太妃只是物伤其类,怕死,听到比她小的檀雅说她不如她身体好,多少得到些安慰,心情就好了点。   她们宫里宫外两处待着,能交流的话题颇多,贵太妃也不知道在外面攒了多少话,喋喋不休地说到走,才终于让佟佳皇贵太妃耳边消停下来。   檀雅从文和轩出来,先回她们院落,跟宣太妃和苏贵人说了会儿话,然后便到宁寿宫蓝贵人的院子里。   蓝贵人也是个不爱出屋的,檀雅送的轮椅,大多数时间都闲置,这次她过来,也没用宫女帮忙,托着蓝贵人的腰腿一提,便将人抱到轮椅上。   宁安园里没有海棠花,只有御花园里有,两人带着随侍,出了两宫范围,一路穿过东六宫,方才找到御花园的海棠树。   树还是那几棵树,只不过好像更茂盛了,此时已经过了花开时节,树上结着一看就涩嘴的果子。   檀雅也不问她怎么忽然就想起看海棠了,踮脚伸手摘了两个果子,拿帕子随意擦了擦,问蓝贵人:“你要吃吗?”   蓝贵人不知道想起什么,嘴角上扬,边道谢边接过来,张口轻轻咬了一口,脸瞬间扭曲,好好一个中年病美人丑出花来。   檀雅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咬了一小口,哪怕有心理准备,依旧花容失色。   蓝贵人不是那种会笑话人的性格,只是嘴唇微微抿起,笑意挡在眼睛里,并未泛到整张脸上。   待檀雅表情恢复,蓝贵人将剩下的海棠果握在手心里,怀念道:“嫔妾那时坚守着我的爱情,进宫后心如止水,从不争宠,荣乐长公主送嫔妾那一枚酸果子,是嫔妾那么多年第一次心生波澜。”   “你那枚也是酸的吗?”   知道是酸的,定然是尝了,檀雅想象将近二十年前美貌震惊她的刘庶妃,如同方才一样酸的变脸,又哈哈笑起来,笑声极爽朗。   悲伤抑郁会传染,一个爱笑的人,自然也能让周围的人不自觉地想要笑。   此时蓝贵人靠坐在轮椅上,神情便是怡然的,“娘娘,嫔妾想开了。”   檀雅笑容微微收起,低头去看她的面容,视线停驻在蓝贵人那双平静宁和眸子上。   蓝贵人微笑,抬头注视着她曾经看了十几年海棠树,伸手接住一片叶子,释然道:“心虚的人才该备受煎熬,我的爱没错,错的是人,嫔妾这一生,从未做错过。”   “是,你没错。”   檀雅亦转头看向那几棵海棠树,便是她经历如蓝贵人一般,也不见得能轻易放下,只要能想开,何必在意早晚。   两人在海棠树下待到黄昏,方才回去,及至两宫外那条夹道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隔着一段距离,点着一个昏黄的灯笼,颇有几分阴森之感。   檀雅走路无聊,便提议给她们讲鬼故事:“话说前朝时期,后宫里有那么一位姿容绝色的妃子,被诬陷戕害皇子,打入冷宫,赐一条白绫、一杯毒酒、一把匕首,令其择一自裁。”   “那妃子不甘含冤,泣血而咒,诅咒害她之人日日梦魇,不得安生,不得好死。”   檀雅刻意压低声音,阴森森地说:“来宣读惩罚之人,便是那害人之人的手下,自然不容其再活,两人合力按住,一人灌毒酒,在那妃子毒发未亡之时,又将人吊起,最后也不知是毒死还是勒死,死状可怖……”   蓝贵人侧头看她,面上平静。   檀雅再接再厉,努力营造氛围:“那妃子被草席一卷,便扔去乱葬岗,可奇怪的事发生了……”   “就是这条夹道……”檀雅幽幽道,“有人听见阵阵哀鸣,寻过来便看见那个死去的妃子,穿着生前的衣服,凭空挂在那里,荡阿荡,荡阿荡……”   宫里最不缺的便是这些诡异恐怖的传闻,几个宫女越发挨近,紧张地看着四周。   檀雅暗笑,心里算计着时间,准备等一会儿再告诉她们这是她瞎编的。   忽然,蓝贵人缓缓抬起手,指向前方昏暗处,声音嘶哑道:“是……那个人吗?”   众人刷地看过去,只见远处一个细长的光源,光源下好似一个人影,就像檀雅说的那般,左右摇摆,摇摆……   这时,凄厉难听的哀鸣声响起——   “啊——”   宫女们吓得赶忙抱住身边的人,少数还记得保护主子,瑟瑟发抖地挡在檀雅和蓝贵人身前。   檀雅也在声音起之后吓了一跳,心剧烈地跳动,紧紧地攥着轮椅扶手,在看到那光源渐渐放大,吞咽口水,走到蓝贵人轮椅前,暗暗作出防卫的姿势。   那人影和光源越来越靠近,速度好似也变快了不少,有那胆小的,害怕的声音都带上哭腔了。   檀雅手握成拳,紧紧盯着前方,而那光源行的近了,轮廓有些像……   宫灯?   “谨太嫔娘娘,出了什么事儿?”宫灯移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正是宣太妃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她紧张地看着一行人,“奴婢方才好像听到尖叫声和奇怪的声音……”   檀雅无语,状似自然地收回准备击出去的拳头,“你怎么在这儿?”   小宫女不知道她捡回一条命,立即恭敬道:“太妃娘娘命奴婢到宫门口看您回没回来,奴婢听到动静,便过来瞧瞧,那奇怪的声音是……”   对啊,奇怪的哀鸣声是从哪儿来的?   宫女们依旧簇拥在一起,檀雅呆了一瞬,回忆声音的来源,缓缓低头。   蓝贵人拇指食指指间还捏着叶子,动作就像是要放下未放下,罪魁祸首是谁,显而易见。   她也未曾想到会将她们吓成这样,见檀雅看过来后,宫女们也全都看过来,面上显出几分尴尬之色,“娘娘的故事讲得……属实一般,嫔妾突发奇想,吓到你们,是嫔妾之过。”   故事,讲得……一般?   檀雅捂着胸口,十分受伤。   蓝贵人又跟宫女们道了几声过,一行人重新起步,到了两宫之间即将分别之时,她对檀雅道:“娘娘,您别忘了嫔妾啊。”   檀雅嘴角一抽,“属实忘不掉了。”   蓝贵人这才笑着辞别。   檀雅目送她离开,她总是看着别人先走。   而后,檀雅回去找宣太妃寻求安慰,控诉蓝贵人对她接连造成的“伤害”,还强烈要求晚上一起睡。   苏贵人质疑:“你该不是害怕吧?”   “根本没有鬼,我怎会怕?”   “那你就是为了和娘娘睡,找借口。”   檀雅不反驳,这个理由好歹比害怕有面子些。   宣太妃则是神情温和,道:“想留宿就留宿,都留下也无妨。”   檀雅冲苏贵人得意地挑眉,“娘娘乐意,我今晚在娘娘这儿睡,你要一人回去吗?”   苏贵人面无表情,轻轻哼了一声,转向宣太妃,“娘娘,嫔妾今晚也叨扰您了。”   宣太妃笑容和蔼,“不叨扰。”   檀雅亲自推宣太妃入内室,趁着宣太妃洗澡的功夫,她们也回去洗了个澡,回来正好赶得及抱宣太妃到床榻上。   依旧是宣太妃在中间,檀雅和苏贵人一左一右,檀雅也依旧睡不着,“娘娘,您晚间要是起夜,就叫醒嫔妾。”   宣太妃应了一声,问她:“蓝贵人如何?”   “挺好的。”檀雅弯起嘴角,声音平静无波,“比之前好。”   “那就好……”   一个月后,蓝贵人病逝。   没几天宣太妃起夜时不小心跌下床,伤到腰,卧病在床。 第133章   宣太妃已经七十多, 这一下子摔到腰,虽未骨折,可对她这个年纪来说, 十分伤,而且动弹不得, 十分遭罪,一晚上便沧桑不少。   胤祜重提接宣太妃出宫一事, 但宣太妃极固执,无论怎么劝都坚定拒绝。   宣太妃究竟想不想出宫呢?   其实这两宫里的太妃们,没有哪个不羡慕出宫荣养的太妃们,可大多数人,羡慕也徒劳。宣太妃当年给荣乐长公主起额乐这个名字, 未尝没有期许。   既是如此, 宣太妃为何坚持不愿随养子出宫荣养呢?   根源, 在檀雅身上。   胤祜探望完养母,苏贵人留下陪伴, 他则是随额娘去到她的屋子,想要请额娘劝几句, 又觉得大概还是不成的。   “我和你苏额娘不能出宫, 你宣额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走的, 莫劝了, 额娘能照顾好你宣额娘。”檀雅直接告诉他答案。   胤祜尤不甘心,“我去求皇兄,您和苏额娘皆已过不惑之年, 只求皇兄看在宣额娘年迈的份儿上, 通融一二。”   先帝遗言, 已是从前未有过的恩典, 雍正登基后也并不苛刻,基本只要太妃们到了五十岁,儿子请旨便会准许,不能因为上位者宽宏便得寸进尺。   檀雅摇头劝道:“莫去了,你宣额娘这儿有额娘呢。”   胤祜不置可否,离开安寿宫便去养心殿,请求面圣。   雍正在得知宣太妃生病时,不便亲自去探望,是以难得通过胤祜看了看宣太妃的情况,虽然后面母子俩的谈话没听到,却爷能猜到胤祜是为宣太妃出宫荣养而来。   而胤祜近来后,便诚恳陈情,说明老人家的固执,请求准许他额娘和苏额娘提前出宫荣养。   雍正积威日重,不笑时眉目之间都是威严和严肃,胤祜说完,无法探得皇兄的态度,心中不免忐忑。   “宣太妃若愿意,随时可以出宫,谨太嫔不行。”雍正义正言辞地拒绝,“此乃先皇所定,不可随意更改。”   胤祜欲说什么,雍正摆手打断,“此事不必再提,你福晋如今有孕,便是宣太妃出宫,想必也无法妥善照顾,不如留在谨太嫔身边。”   胤祜无法反驳,只得低头顺从道:“是,臣弟明白。”   雍正揉了揉太阳穴,轻轻挥手,“退下吧。”   胤祜见状,关心了一句,只得一声“无事”,虽是担忧,也只能告退。   他离开正殿,便遇见从偏殿出来的四皇子弘历,弘历替皇阿玛批阅部分奏折,已经有一段时间。   两人寒暄了几句,胤祜关心地问:“听说永琏染了风寒,可有好转?”   弘历摇头,忧心忡忡道:“吃了几日药,依旧未有好转,还加重了些。”   “这才仲秋,怎么就染了风寒呢?”胤祜感叹一声,随后建议道:“实在不行,就请皇兄派御医去看看吧。”   “也只能如此。”   ……   胤祜未能求得额娘们一同出宫荣养,宫外的定太妃放心不下宣太妃,收拾行囊便搬进宫中,直接说了宣太妃什么时候好她什么时候出宫。   茉雅奇怀着身孕,放心不下,檀雅也不准她宫里宫外奔波。   她想如定太妃一般直接住进去,可如今的情况和当初胤祜出使,未曾搬离阿哥所不同,不能随意进宫小住,只得放弃,借由胤祜问得些宣太妃的情况。   檀雅力气大,照看宣太妃比宫女们两三个人忙忙活活要方便,因此几乎日日都待在宣太妃屋里,亲力亲为,等到太医又是针灸又是服药又是膏药,多重手段齐齐使下,宣太妃的腰不动便不会一阵阵儿疼,她才抽出些时间去探望永琏。   半月前见到,永琏还是个茁壮的小少年,这一次檀雅一进去,便看见一个瘦的快要脱形的孩子,而伽珞守在永琏床边,眼下青黑满脸疲惫,眼睛红肿,恐怕没少哭。   伽珞起身行礼时,身体晃了晃,被宫女们扶住,好一会儿都没能缓过来。   檀雅握住她的手腕,托着她,问道:“是不是没好好休息,饭也没好好吃?”   伽珞苦笑,“永琏如此,我又怎么有心情?”   檀雅心疼地看向床上的永琏,“还是没有好转吗?御医也没办法?”   伽珞摇头,眼泪又流了下来,整个人脆弱极了,“御医说先前那位太医开得药方没问题,可永琏就是没有好转,娘娘,永琏怎么办啊?”   “既然对症,怎么会没有好转呢?”檀雅不解,伸手摸了摸永琏的额头,又贴在自己头上,“这还发烧呢。”   伽珞惶惶无措,捂着眼睛泣道:“我甚至担心是有人想要害永琏,将他身边的人全都查了一遍,连那药也都让御医看过,亲自来熬,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檀雅安抚地轻拍她的背,“兴许永琏明日就有好转了,你不能将自个儿也折腾坏了,否则谁照顾永琏。”   伽珞立即擦了擦眼泪,控制眼泪,道:“您说的是,我不能倒下,我若是倒下,永琏可怎么办?”她说到后来,又忍不住哽咽起来。   檀雅招呼人倒了一杯水来,递给她,转移话题地问:“耐日勒呢?怎么没瞧见她?”   “我分不出心神照看她,额娘将她接到景仁宫了。”   檀雅点头,一抬头便瞧见一个宫女拿了一包药进来,拆开便往砂锅里倒,加水添柴烧火,动作十分熟练。   伽珞看过去,忽然道:“您看我,竟让您一直坐在这儿,万一过了病气,便是伽珞的错了,咱们去外间坐吧。”   “既来探望,讲究什么过病气。”檀雅如此说着,还是随伽珞起身到外间,并不给她造成负担。   而伽珞一到外间,便接过宫女手中的蒲扇,亲自控制熬药的火候,任何一点儿小事,都要为儿子做到。   檀雅接过宫女端过来的茶,在伽珞盖上盖子之前随意瞥了一眼,露出来的药材,她能大概能认出一些,便说出来询问伽珞是否对。   伽珞将药方拿过来,方才她所说,只有一两味药说错了,其他都没看错。   可即便如此,对于一个外行来说,也是极厉害的,伽珞强撑起精神称赞了好几句。   “我是看得多了,便能认出一些,不过认不出也好,证明无病无灾。”檀雅想让她放松一些,便故意说起她们读书时的事儿,“当初我寻了个医女教你们简单的医理,你这孩子认真,好几本医书非要背下来,惹得额乐她们几个也不敢偷懒,不过还是你记性最好。”   伽珞想起从前看似辛苦实则无忧无虑的读书生活,眼中浮起怀念。   檀雅为让她分一分心,顺势拿着药方问了几味药的作用。   伽珞已经将药方背了下来,答完她问的,后面自动便背出来,偶有滞涩,大致还是记得,直到其中一位药,她背着背着,脸霎时一变。   “怎么了?”   伽珞根本顾不上回答,徒手便掀开砂锅盖子,手被热气呲得通红也不在意,拿着勺子捞药材出来。   檀雅察觉出异样,连忙让人取纱布来,铜盆放在底下接药汤,将药全都倒在纱布上。   伽珞迅速的拨弄,估摸不准便急切地询问檀雅,是不是那味药。   檀雅仔细打量,没认错应该是,可此时她反倒不敢肯定,“瞧着模样像,还是请御医过来看看吧。”   伽珞点头,顾不上回答,勺子一点点将那位药全都扒拉出来。   檀雅见状,只得代为吩咐除她带过来的人之外,所有人都不得出去,然后命她身边的宫侍去请御医过来。   “娘娘,您看,是不是太多了……”伽珞紧张地问,“我方才背医书时,说此药用量极严格,是不是?”   她急的眼泪又快下来,檀雅搂住她,劝慰道:“你镇定些,御医过来便可知。”   只是檀雅看向那味药材,十分复杂,她虽未经历过宫中阴司,可不是没听说过,伽珞所想,并非不可能,甚至极有可能。   约莫两刻钟左右,御医赶来,遵照四福晋所言,看向那堆药材,只一眼便皱眉道:“这用量乃是成年人所用,孩童怎能受得住?怪不得内火不消,高烧不退……”   猜测得到证实,伽珞睁目欲裂,恨道:“所有能接触到药的人,全都堵上嘴捆起来,敢害我的永琏,一个都休想逃!”   檀雅拍抚她的背,转而对御医道:“再给永琏看看,是否需要换药方,用量如何,麻烦您交代的再清楚些,宫女们好些看不出用量多少。”   御医低头应是,走进里间诊脉后重新写了一张药方,递给四福晋,然后细细说明每一种的用量大概会有多少。   檀雅问:“既是找到病源,永琏可会好转?”   伽珞紧紧盯着御医,见太医虽依旧没有给准话,可比前几次诊脉时自信了许多,终于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神情。   御医要离开,檀雅看伽珞情绪稳定了不少,嘱咐她的亲信好好照顾,便跟御医一起出去。   按理来说,四皇子后院的事儿理应由四皇子和四福晋处理,但檀雅还是多嘴一句,暗示御医道:“此事不宜外传,不过皇上极喜爱、重视这个嫡孙,还是要禀报皇上的。”   御医称是,檀雅没再多说,径自离开。   而她回安寿宫没多久,便听说雍正帝震怒非常,只是旁人并不知缘由。   第二日永琏虽还未彻底退烧,可烧得没那么严重了,檀雅又等了几天,永琏的病又有所好转,她终于听说西二所有两位格格病重的消息。   也就在这时,雍正下旨,命永琏再休养些时日便搬入南所。 第134章   两个格格暗害四皇子弘历的嫡长子永琏, 檀雅作为知情人,从动机和利益方面考量,她们既无子,又不存在伽珞这个嫡福晋善妒不容人的情况, 更不要说两人很难有这样大的能量在福晋身边动手脚, 是以无论证据为何, 檀雅都有理由怀疑结果的合理性。   然而雍正似乎有意维护四皇子的颜面, 将西二所的事情瞒得严严实实, 檀雅无从得知其中是否还有旁的隐秘,且也不方便太过频繁的出现在西二所,便只能等伽珞抽出空到安寿宫来再询问。   不过她一直没断了关注西二所的情况, 隐隐约约也能对一些消息进行整合,然后进行相对合理的猜测。   永琏的病还没好利索, 伽珞便主动提出让儿子搬出去,谁劝都不听, 为此熹妃钮祜禄氏颇为不满。   檀雅也不知道熹妃宫里发生的事儿,怎么就有鼻子有眼的传出去, 但永琏还是在伽珞的坚持之下,未彻底痊愈便搬到了南所。   南所的位置和西二所一南一北,隔着整个后宫,往后永琏的生活充斥着各种事情, 读书也是在南书房,再不会像在后宫时能日日见到额娘和玛嬷。   而且他刚生了一场大病, 身子骨还未养回来, 熹妃心疼孙子心疼的不行, 便对儿媳妇生了埋怨, 再见面时,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强撑笑脸面对儿媳妇。   偏偏这时,伽珞又提出,想要送女儿耐日勒到安寿宫读书。   永琏的事,是皇阿玛的口谕,弘历并未阻止,可熹妃照看耐日勒照看的好好的,她忽然要送女儿给别人教养,弘历并不认可。   “此举没必要吧?永琏的事情断不会再发生,你实在不必杯弓蛇影。”弘历说话时,语气中甚至有几分不愉,只因伽珞越过他直接做决定,不信任之意无法忽视。   真的相信不会再发生吗?   伽珞心下冷笑,只要对权力的渴望不消,争端就永远不会消减,更不要说这个男人,仿佛是个多情种一样,让女人轻易便相信能得到他的爱,视其他人都是敌人,对敌人怎会手下留情?   她承认她这样的举动与逃避无异,可只有孩子们待在更安全的地方,她才会没有后顾之忧,不会束手束脚。   显然,熹妃的景仁宫不够安全,即便她对孩子们确实没有坏心。   伽珞即便冷了心,也不会放弃她的优势将弘历推远,因而一滴泪一滴泪沿着眼中滑下,不是为永琏伤神时无法顾及形象的哭泣,而是凄婉美好动人地落泪。   弘历本就在意她,便是有些不高兴,见爱妻如此,也全都化成一腔柔肠,轻声细语道:“伽珞,都是我的过错,惹你伤心至此,我保证,再没有下一次,你也要多相信我一些。”   伽珞靠在他的肩头,眼神冷漠,声音却依旧柔婉,隐隐带着一丝哭腔:“我自然相信你,可我一想到我险些害了永琏,便夜夜梦魇,无法安寝,我真的怕极了,殿下,我是不是病了?”   “不是你的错,是你救了咱们的永琏,永琏去南三所,伺候的人都是皇阿玛指派,再无人能害他,你别担心了。”   伽珞抽噎,捂着唇抬眼,眼中盈满泪水,脆弱道:“我知道额娘爱护耐日勒,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自小在太妃们身边长大,只觉着太妃们身边最安心,连宫外的娘家都不能安心,殿下能明白伽珞的心情吗?”   弘历怜惜地轻叹一声,抚摸着她的发,道:“此事,我去与额娘说吧。”   伽珞依恋地靠在他怀里,感激道:“幸好有殿下。”   事后弘历如何与熹妃说的,又是如何请求雍正,旁人不得知,只有伽珞在熬药事件后半个多月,便亲自带着耐日勒来到安寿宫。   这事儿先前谁都没有跟太妃们通信儿,伽珞说明来意后一脸歉意,“未提前与娘娘们商量,便擅自做下决定,给娘娘们添麻烦,都是伽珞的错。”   佟佳皇贵太妃看了一眼檀雅,道:“本宫这个岁数,没什么麻烦需要怕的,只是精力有限,教养格格之事,只能谨嫔操心,你们自去商量便是。”   “耐日勒都八岁懂事了,根本也累不到什么。”檀雅冲母女二人温柔地笑了笑,又对耐日勒招手,“来,以后娘娘带你玩儿。”   伽珞真实的感激,拉着女儿一同给佟佳皇贵太妃和谨太嫔磕头,随后推着女儿去谨太嫔身边。   耐日勒确实已经懂事,来之前额娘跟她说了考量,她又跟太妃们熟悉,很顺从亲近地靠在谨太嫔身边,乖巧道:“谢谢娘娘。”   “太妃们都娴静,我正缺个玩伴儿呢,谢什么。”   佟佳皇贵太妃轻轻抬手,送客道:“去谨嫔那儿说吧,本宫有些累了,耐日勒在安寿宫,你只管放心便是。”   这就是承诺,耐日勒在安寿宫绝对不会受任何伤害,有任何事情,佟佳皇贵太妃也会撑着。   伽珞感激感动,福身恭送佟佳皇贵太妃离开,久久之后才随谨太嫔往她们的院落去。   她先看望过宣太妃,向定太妃和苏贵人问好,然后将耐日勒留在宣太妃屋里,便离开这里单独与谨太嫔说话。   檀雅问起查明的具体情况。   伽珞一一说了,证据确实全都指向那两个格格,那两个格格经过审问之后也供认不讳,可她不相信真相这么简单,既然查不出来,她就将所有跟她争夺利益的人放在对立面审视。   檀雅沉默,并未评判伽珞的想法正确与否,她也没有资格评判,只嘱咐道:“莫要迷失自己,心正方能理直气壮,你的身份便决定你拥有更光明正大的手段制定规则,阴毒之人作恶不足以让你变成和她们一样的人。”   伽珞点头,眼神坚韧,“永琏和耐日勒安全,如今我心中已没了让我踟蹰的东西,我自然要让所有人知道,我身为嫡福晋的威严不容侵犯。”   檀雅轻拍她的肩膀,道:“走吧,咱们带耐日勒去选一间屋子,只要那孩子相中,随便住。”   最后还是没用选,佟佳皇贵太妃以檀雅她们这处院落被太妃们作娱乐之用为由,将文和轩后面,原来高太嫔住的那间最大的屋子分给了耐日勒。   那间屋子里外两间,还有一个小偏间可作书房,而且西边儿的几扇窗子推开,都能直接看见宁安园,无论是采光还是精致,都极佳。   安寿宫可比西二所大多了,还有独立的花园,佟佳皇贵太妃分给耐日勒的这间屋子也比她以前住的屋子大几倍不止,她喜欢的不得了。   伽珞看女儿如此开心,心里也高兴,走得时候内心没有牵挂,脚步坚定。   她要面对她的战场。   ……   檀雅教养耐日勒的方式,与当初对额乐她们还有些不同,并未按照十分严格的时间安排课程,而是她管理安寿宫事宜时都会带耐日勒在身边,想到什么便教什么。   等到休闲时间,檀雅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也不强拘耐日勒在她这儿,让她自己看对什么感兴趣,自己去太妃们那儿玩儿。   耐日勒许是还有些拘谨,一直跟着檀雅,檀雅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后来檀雅特意带着她四处凑热闹,连宁寿宫排戏的太妃们都没落下,耐日勒这才渐渐随意起来。   而父母对孩子的影响不可磨灭,檀雅每隔三日便让耐日勒回西二所请安,承欢阿玛额娘身边,主要是让弘历和耐日勒的父女之情不减淡。   其实耐日勒的规矩没得说,幼时也是活泼可爱的孩童,只是年纪越大越懂事,便少了几分孩童的天真。   对长辈来说,孩子乖巧懂事当然好,可乖巧懂事的同时,少了那么些亲近,也是一种遗憾。   弘历如今只有耐日勒这一个女儿,平素便极疼爱,可已经许久没见到女儿这般直白的濡慕和亲近,现下见到,自然十分高兴,私下里还与伽珞说,果然太妃们会教养孩子。   太妃们只是并不以统一的世人期待的标准要求女儿家,泯灭她们的天性罢了,伽珞微笑,和弘历愉快地谈起儿女们的教养。   “永琏一人在南所,我这个额娘顾忌不到,还请殿下时长去看看,也省得那孩子报喜不报忧。”   弘历满口答应,“永琏聪明贵重,皇阿玛与我都对他寄予厚望,绝不会让这孩子再出差错。”   伽珞想要周全,便无人能挑出一丝毛病,耐日勒每每回来请安,她都会让耐日勒先去景仁宫,熹妃再是对儿媳妇有不满意,对一个濡慕她的孙女儿也不会冷眼相待。   也正是因为有耐日勒从中润滑,熹妃对伽珞总算不再表现的那般意见大,只是做了便会留下痕迹,只看是否有人愿意计较。   熹妃并不是个多有心计的人,有些时候做事情也不那么好看,先前找伽珞茬时,想得办法便是时不时召见儿子的侧福晋,以示喜爱。   弘历后院的女人目前不算多,不过雍正也封了两位侧福晋,其中一位熹妃见到她就想起曾经那位年贵妃,不太喜欢,倒是另一位侧福晋为人规矩板正,颇得她心。   若换个人,遇到这样一位婆母,恐怕要极烦恼,可伽珞丝毫不慌,该如何便如何,面对熹妃十分恭敬有礼,好似先前因为孩子产生的分歧真的只是她太过紧张罢了。   只是即便没闹出什么事儿来,雍正听说熹妃这么频繁的插手弘历的后院事,并不乐见其成,更何况长春宫里真正的后宫之主都不爱管事儿了,越发显得熹妃张扬。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儿。   雍正思虑再三,便做了一个决定——下旨让太妃们搬去畅春园荣养,日后畅春园也会作为他的妃嫔们的荣养之所,让距离隔开多管闲事的可能。   不过某些万一发生会影响皇室声誉的事情,必须提前预防,因此雍正特地在畅春园划定出一片区域,太妃们居于后湖西侧的几处院落,可在前湖和后湖周围赏玩,但只准许宫侍们行走于其中,侍卫外男不准入界。   借口是不能打扰太妃们荣养,实际上防的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历来女子面对的境况就是这样,太妃们并不觉得如何羞辱。   而且她们又不寂寞,哪有那个试探禁忌的野心,她们现在满心都是新去处,乐颠颠儿地收拾东西,恨不得将两宫搬空,根本没有舍不得。   檀雅本来还有点儿不舍得宁安园的一草一木,毕竟每一处都有她的汗水,可看大家这热火朝天的模样,多少觉得自己那点儿不舍有些多余。   “戏台子就不用拆了吧?”檀雅四处走,瞧见有几个太妃正指挥宫侍扯戏台上的帷幔,连忙制止,“畅春园没有戏台,你们扯下来也没用。”   那几个太妃一听,满脸失望:“畅春园竟然没戏台子?那还不如咱们这宁安宫呢。”   太妃们自个儿说起两宫,常常便合起来一起说,就像宁安园似的。   檀雅听她们这语气,嘴角抽动,十分无语,这还嫌弃上了,这么嫌弃,别撒欢儿似的想往出搬啊。   那几个太妃可不觉得她们的口吻明为贬低实则炫耀,还自顾自地苦恼地交流着日后的困难。   檀雅看她们越说越没谱,赶忙打断:“没事儿,反正是咱们的地盘儿,你们想怎么唱怎么唱,有心哪里都是戏台,便是想去湖里都无妨。”   一位太妃掩唇笑嗔:“谨太嫔娘娘您真会说笑,哪能去湖里呢?”   “就是,随便有一处地方,嫔妾们便满足了。”   “娘娘,都说畅春园极大,真的吗?”   “戏台上的帐幔真的不能带走吗?嫔妾们一针一线缝的呢,留在这儿都破败了。”   “还有……”   她们许多人因为没资格前往畅春园,因此并不知道畅春园如何,那些关于畅春园的好奇之语,檀雅已经听了不下数遍,口干舌燥是真的口干舌燥,该回答还是得回答。   “娘娘,您为何如此有耐心?”   檀雅手欠揪了揪小姑娘的发髻,笑道:“无冤无仇时,温柔和善良是皆大欢喜,当然,有怨有仇时,另当别论,你不能让别人以为你软弱可欺,那样的话,温柔善良就是错的。”   “我运气挺好,碰到的都是不错的人。”   耐日勒似懂非懂,却还是认真地点头,“娘娘们都是极好的人。”   檀雅看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模样,忍不住发笑,一把将人抱起,“小大人儿似的,跟你额娘小时候一模一样。”   耐日勒不好意思地搂着她的脖子,脸红着小声道:“娘娘,您放我下来吧,耐日勒重。”   “你这哪叫重,还没我屋里的破木头沉呢。”   不止谨太嫔,连其他太妃们偶尔提起,也都是“破木头”、“破木头”地叫,耐日勒还真以为都是破木头,后来经过闻柳姑姑说明,才知道有些比金银珠宝都值钱,而谨太嫔提溜着简直不要太随意……   耐日勒望向周围,感受着这个高度带来的新视野,嘴角翘起,偷偷美滋滋,然后很快,又有些心事。   她的小心事,直到回到西二所,才跟额娘提起:“额娘,太妃们明年开春搬出宫,耐日勒怎么办?”   伽珞毫不犹豫道:“当然是一起去。”   耐日勒咬住嘴唇,有些纠结:“我去畅春园,就不能常常见到阿玛额娘了吧?”   伽珞好笑:“为何不能?你是亲王嫡女,畅春园离得也不远,读书又不是圈禁,只要上下安排好,与在安寿宫没有两样。”   “真的吗?”耐日勒惊喜,“女儿还以为……”   “以为什么?”伽珞摸摸女儿的头,“你不想跟着太妃们学习吗?”   耐日勒此时心事尽解,欢快地话痨起来:“女儿喜欢太妃们,她们知道好多事情啊,还会做好多东西,又厉害又有趣,上次阿玛考较大哥和哥哥文章,耐日勒也答出来了,阿玛还夸耐日勒了呢……”   耐日勒脸上泛起小小的得意,“我都没感觉跟太妃们学习累,好像都是在玩儿,可阿玛说我进步极大。”   伽珞闻言,高兴的同时稍稍有些遗憾,当初茉雅奇请太妃们给弘昽启蒙,她还顾忌颇多,若永琏也跟在太妃们身边几年,恐怕也能这般快乐吧……   耐日勒不知道额娘在想什么,将她先前从谨太嫔那儿听来的话复述给额娘听,不解地问:“温柔和善良不是好的吗?为什么娘娘又说不好呢?”   “因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被温柔善待。”伽珞眼神柔和,嘴里则是断然道,“对这种人温柔和善良,如同好心喂了畜生,未免真心被糟蹋,某些时候区别对待极有必要。”   耐日勒想了想,道:“对耐日勒好的人,要回报;跟耐日勒无冤无仇的人,也要善待;如果有人对耐日勒不好,耐日勒也不能委屈自己。是这样吗,额娘?”   伽珞点头,“我们耐日勒会是个有教养的姑娘,也会被善待。”   耐日勒轻快地点头。   她回到安寿宫后,檀雅便看出小姑娘心情不错,还跟宣太妃她们说:“小姑娘还是跟额娘亲近,这一出一回,脸上又有笑模样了。”   定太妃盯着她的手,提醒:“专心些,你这手劲儿,别再一走神伤到娘娘。”   檀雅嘴上说“不会”,眼睛却紧盯着手底下宣太妃的腰,小心翼翼地按摩,她手劲儿大,跟太医学了按摩的手法,按起来比宫女们轻松,因此只要无事,都是她亲自来。   又是一个小技能呢,檀雅觉得她总有一天能厉害上天。   不过现在嘛,上天是不可能的,她这个代宫主还得为太妃们服务,提前计划好搬宫以及搬到畅春园后众人的住处问题。   此时已经十一月,明年开春才能搬,檀雅便趁着这段时间,让太妃们各自将要带走的东西列单子统计好,然后又让她们按照关系和喜好来跟她说想和谁一起住,她这边好酌情安排。   按照雍正划出的区域,太妃们总共有五处大院落可居,其中每处院落又因院落大小格局又不同数量的屋子,需得合理规划。   而找老伙伴儿一起住,是相当容易的事儿,关系好的凑一块儿问一嘴“要不要住在一起”,另一边一同意,合住便确定下来。   佟佳皇贵太妃现在只想养生,不想再住在水边,又想安静,因此决定住在孝惠章皇后曾经住过的院子;檀雅她们曾经住过的院子也是进可攻退可守……不是,离哪儿都近,也不打算变动。   剩下三处,到后来竟然两个院子都没住满,檀雅还问她们有些人想不想单独住,有空闲地方,可好多人都不愿意,嫌一个人没意思。   檀雅能咋办呢,那就当活动室吧,空着也是空着,有个人气儿省得荒废,正好水榭那里有一处不小的平台,可以给爱唱戏的太妃们挂帐幔。   这些一条条一项项简洁明了地统计好,檀雅便呈给佟佳皇贵太妃看,佟佳皇贵太妃迅速看完,颔首表示认可,随后对耐日勒道:“谨嫔这利落劲儿,你也好好学学,你自个儿轻松,旁人也轻松。”   耐日勒认真答应,“耐日勒一定会好好学。”   佟佳皇贵太妃又看了看那纸上内容,想起檀雅管账也不费力,随口感叹道:“怪道皇上那般信重胤祜,伽珞、茉雅奇她们管家理事也都不费事,可见他们都习得了你的本事。”   什么本事?怎么更有效地偷懒吗?檀雅再厚脸皮,也教佟佳皇贵太妃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领着耐日勒告退。   今年的春节,太妃们过得都有些躁动,心里想着念着都是畅春园,谁都没心情好好过年,毕竟除了证明她们又老一岁,完全没有畅春园有吸引力。   年后,檀雅最后去确认一遍太妃们要带走的东西,毫不留情地划去大量没必要的物件儿,又在她们的歪缠下将自己划下的道道勾掉一些,终于到了搬宫的日子。   皇后乌拉那拉氏现在颇有几分不问世事的架势,也特地来到安寿宫为太妃们送行。   檀雅平时多少顾及着她和皇后的品级,并不如何随意,此时却受太妃们的影响,拉着皇后的手,笑眯眯地说:“以后总有机会见面哒。”   胤祜在不远处听到,轻轻咳了一声,提醒他额娘注意收敛。   雍正:“……”   提醒他也听见了。   呵,等他驾崩吧…… 第135章   畅春园迅速得到太妃们的一致喜爱, 东西搬进来都顾不上收拾,三五结伴便去四处闲逛,偌大的后湖, 一群人走出去根本见不着影。   檀雅也不管, 只提醒了晚膳时间, 便带着耐日勒整理她们自己的院子。   她们的东西极多,她的木头、书籍话本和苏贵人的各种画作, 全都得分门别类摆放好,除了宣太妃, 从主子到宫侍,没一个闲着的。   初春时节, 早晚还有些冷,刚搬过来的第一日便各自在院子中用膳,佟佳皇贵太妃也直言不用给她请安,是以檀雅考量后,和众人约好三日后一同吃一顿乔迁宴。   晚上檀雅躺在床榻上, 被褥用品都是从安寿宫带过来的,鼻尖都是熟悉的味道,一夜好眠。   畅春园的园景一直有专人打理, 檀雅没有用武之地, 就专注于提高生活的舒适度,主要是为宣太妃。   宣太妃的腰好得极慢, 依旧不良于行,如果好转后坐轮椅出行, 各处门槛都太高, 宫侍们抬轮椅十分不方便, 檀雅便让人准备能供轮椅通过的木板, 做成三角坡度,用时随时搬过来。   木板缓坡并不轻,搬来搬去,其实挺麻烦的,可有宫侍伺候,并不需要檀雅她们亲自动手,这大概就是那么多人努力往上爬的原因,上位者拥有更多的资源和便利,还有快乐。   畅春园作为京城皇家园林中非常有存在感的一座,太妃们遵圣令搬到此处荣养,并不是流放圈禁,因而各项待遇依旧如宫中一般,还因为远离宫廷,更加不受拘束一些。   虽然她们从前也并没有很拘束,但……   “画舫有些过了吧?”   “谨太嫔娘娘,您不是说可以到湖里唱戏吗?后湖这般大,停一艘船在岸边,到时在船上设座,也能随时听嫔妾们在水榭里唱戏。”   檀雅这才反应过来,是她想差了,说是画舫,随便一艘普通的船,大些稳定些就行,这倒是好办,从前湖那边儿港口上划过来一艘便是,左右也闲置。   这事儿,檀雅跟佟佳皇贵太妃说了一声,便派人去前面吩咐一声,三日后船就驶进后湖,还按照檀雅的要求多加了几个锚固定船,让人走在上面有如履平地之感。   而太妃们搬到畅春园的第一出戏,是在五月底开唱,唱得便是大清荣乐长公主在战场上的风姿,正好漠西快马加鞭送回消息——荣乐长公主平安诞下一子,这一唱,算是应景地遥贺新生之子。   这出戏,成为继当初以卿娘和将军为原型的戏曲之后,太妃们另一个新宠,时不时就要点一出,后来还是那几个唱戏的太妃们唱烦了,非说要创作新作,水榭这才不再日日唱“寻常女埋身宅院间,女将军披铠军阵前……”   太妃们说是尊贵一生,实际也是寻常女,宫廷如囹圄,余生难再出,终结于一座梓宫,至此永恒。   檀雅有时候想,这些女子说脆弱也脆弱,说坚韧亦是极坚韧,她在她们面前,其实没什么好骄傲的,只是幸运一些罢了。   她已经这么幸运,更应该洒脱地面对一切,因此宣太妃让宫侍们找出檀雅和苏贵人给她绣的寝衣时,檀雅神色都没变,还挑自个儿的刺儿,“这都压多少年了,嫔妾和苏贵人重新给您做一件吧。”   宣太妃翻看那件修满佛经的寝衣,并不嫌弃:“民间老人的寿材寿衣也是早早准备好,肯定不如我这寝衣保存的好,不用重做。”   苏贵人仔细看了看那寿衣,也道:“这跟新的没两样,你就别折腾了,你的绣技可能绣不出比这更好的了。”   檀雅轻哼,伸手要去拿那寝衣来看,被宣太妃啪地一下拍开,霎时满眼不可置信和受伤,“娘娘?”   您不爱嫔妾了吗?   宣太妃重新折好寝衣,放回到木盒之中,嫌弃道:“你那手,在碰坏了我的东西。”   檀雅捂胸口,这次是真受伤了,“好难过……”   宣太妃不搭理她,掩唇轻轻打了个哈欠,道:“我累了,你们且先回去吧。”   檀雅那点儿小情绪还没释放出来,彻底堵在那儿,却只能就此罢口,略显郁闷地行礼告退。   苏贵人回去后,也让人将她那件提前做好的寿衣拿出来瞧,仔细确认没有问题,这才又收起来,还让檀雅也检查一下她那件,免得以后要用时发现有问题。   檀雅无可无不可,任由闻柳听从苏贵人的吩咐去找。   耐日勒不太懂,为什么太妃们能够这么自然地讨论寿衣,她觉得好可怕。   檀雅轻描淡写道:“这是人活一世,必然要走的一步,怕不怕都没人能逃避。”   ……   太妃们搬到畅春园,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便是胤祜来请安变得不方便了,他已经是成年男子,不能随意出入畅春园太妃们的居所,因而是茉雅奇出月子后,时不时带弘昽来拜见太妃们。   茉雅奇又产下一子,比额乐的孩子小些日子,不过都很健康,只是现在还小,不方便带出来,太妃们想要见到,可能要等到明年去。   檀雅就像她先前说得那样,对孩子们有关心,但并不过分关心,因此也没表现出想见小孙子的急迫心情,只好奇地问些外头的事情。   “外祖父和外祖母身体都有些不好,儿媳前几日才跟胤祜抽空去探望过,两位长辈还提起您。”   色赫图·多尔济几年前便已致仕,过了几年清闲生活,年迈而起的病痛也随之找上来,不过夫妻两人相扶持到人生末段,除了年轻时经历丧女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色赫图氏这个长女数十年未能再见,如今即将寿终正寝,也算是极为圆满了。   “你们若有空闲,便多去看看他们,就当是替额娘尽孝。”   茉雅奇点头,“额娘您放心,胤祜公务繁忙,儿媳也会常去探望。”   “你额娘如何了?”檀雅善解人意道,“你额娘就你一个女儿,不如接到你们身边奉养,若有人说嘴,便说是我的意思,不必多理会。”   茉雅奇意动之余,也有些顾虑:“佟佳家恐怕顾及名声,不会愿意儿媳额娘住过来……”   “若有心,提一提才知道能不能成,不必胡乱猜测。”   茉雅奇点头,笑着道谢:“谢谢额娘。”   “额娘也是将心比心,希望你们过得好。”   “我们还得好几年才能接您回府荣养,想多尽孝都不能。”   檀雅不以为意,“我好着呢,不急着让你们尽孝。”   茉雅奇又说起胤祜最近都是去圆明园当差,皇上体谅他奔波,还专门在园中给他指了住处。   檀雅实在不理解她这语气中的感恩,好些官员在雍正去圆明园避暑时都不用上朝,胤祜还得跟皇帝出外差,这哪里是体谅,压榨还差不多。   不过,“皇上又花光库银了?”   茉雅奇的头小幅度地点了点,小声道:“儿媳帮着算账,去年各地年账到,私库好不容易富盈一些,今年一开年,皇上又都花出去了。改土归流归大清管束的百姓,皇上未免他们再聚合生事,下令他们分流至各地,入籍分地以及第一年耕种的粮种等花销,全都由皇上私库所出。”   “那这可是大花头。”而且绝非一年半载可成之事,“朝廷受得住吗?万一有什么天灾人祸,库中无银岂不艰难?”   “胤祜说,大清这几年瞧着捉紧,其实欣欣向荣,皇上还打算过几年再派使臣出使西洋,进行贸易呢。”   檀雅也听说一些,雍正钱花出去,便是中间有些贪腐,但大部分都落到实处,从农事到贯穿四方的道路等等,虽未见着显著的成效,可百姓们吃穿上便能瞧出不同。   而且胤祜为雍正私库赚钱想了无数办法,连在朝廷所修的路旁专为商旅设驿站赚钱都能想得出来,更遑论海商出海,大清战舰护航,每每都能获得巨额佣金,只这一笔收入,几乎能够持平海师的军费,无需朝中额外拨款。   弊绝风清自然不可能,不过未免海师将领尸位素餐、贪赃纳贿、对军需以次充好,克扣粮饷,这笔钱并不直接给付到海师,而是依旧进入国库再行分配。   事实上,大清现在看起来捉襟见肘,可并没有某些人想象的那般艰难,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待到度过这个发展期,必定能见到巨大的回报。   胤祜作为每日经手各方账目的人,无时无刻不这般相信着,并且充满期待。   是以即便绞尽脑汁,几乎全年无休,胤祜也从未抱怨过,只因他正在做的、见证的是大清的盛世,如果大清能强盛如盛唐,让万朝来贺,那样的愿景,值得许多人心甘情愿地为其肝脑涂地。   当然,如果为大志向奋斗的同时,偶尔能休息休息,胤祜也是愿意的。   “郡王,晚膳给您摆在何处?”   胤祜头晕脑胀地抬头,摘掉眼镜,按了按眉间,吩咐道:“摆在外间吧。”   侍从听令去安排,胤祜再次拿起眼镜,连同账目和一并送过来的简报比对查看。   这副眼镜,是胤祜从西洋进献的近视眼镜中挑选出来的,就如这眼镜一般,初初进入大清的西洋之物甚多,初时总是不被重视,等到发现十分方便之后,便会慢慢传播开来。   胤祜翻看着玻璃作坊的简报,自言自语道:“这两年的售出数量较几年前降了许多,看来富户乡绅基本已经换上玻璃窗,看来到时机降价售给寻常百姓了……”   “郡王,可以用膳了。”   胤祜颔首,合上简报和账本,起身的一瞬,心口忽然一紧,有一种莫名的难受蔓延……   与此同时,雍正在书房内五指紧紧扣住胸口,剧烈地绞痛让他眼前发黑,呼吸困难。   “皇上?皇上!”   “来人,快叫御医!”   “皇上!”   从未有过的痛苦,让雍正感觉到死亡的笼罩,那一刻,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恶意,想要活下去,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活下去……   雍正恍惚间,看到不属于御书房的景象,还有熟悉的字迹,以及熟悉的声音在痛呼,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是一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又重回到痛苦之中,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胤祜大汗淋漓地趴在书案上,忽地感觉胸口的压力一下子消失,不适感也消失,除了湿透的衣衫,仿佛身体什么异样都没发生过一般。   侍从紧张地问:“郡王,您没事吧?你脸色难看,可要叫太医?”   胤祜动了动手脚,感受了一下身体的状态,迟疑着摇头:“不用,许是累到了,稍后我用完膳早些休息。”   他说着,便自如地走到外间,坐在桌边,拿起筷子夹菜用膳,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侍从观察着郡王的面色,见主子脸上已经恢复红润,稍稍放心了些,恭敬地请示:“郡王,奴婢让膳房给您做些药膳吧?”   胤祜对自己方才的状况心中奇怪,可偏偏又有种感觉,应该不是生病,但他近来确实有些疲累,便点头准许,“做吧。”   他没有布菜的习惯,因此侍从恭敬地应一声,便暂时出去。   胤祜吃着晚膳,还是觉得不对劲儿,便在心里叫“先生”,可一连叫了好几遍,都没有回复,他便忐忑起来。   这时,外头忽然嘈杂起来,胤祜起身,打开门便听到外头一声又一声地喊声:“皇上驾崩了……”然后门口院内的侍卫侍从全都跪趴在地。   胤祜一惊,扶住门框稳住身形,然后便不管不顾地往皇兄的寝殿赶,抵达时,弘历以及一些大臣皆满脸悲戚地跪在寝殿之中,而他皇兄,无声无息地躺在龙床上。   ……   雍正驾崩之后,整个京师立即戒严,畅春园虽在圆明园之南,太妃们却并未很快得知此事,依旧如同往常一般用完晚膳便就寝。   八月十五送过来的螃蟹,有几只一直养在水里,今日檀雅兴致好,便让膳房清蒸了一只,端到她们院子外的亭子里,一人吃螃蟹独酌,十分惬意。   这个时节的螃蟹肉多鲜美,檀雅亲自动手,将螃蟹拆解完,端着精致的酒杯,美滋滋地啜了几口,嘴上还哼着戏曲调子。   闻柳已经见怪不怪,自家主子喝点儿酒这嘴就不闲着,好在也不胡乱说话,哼些乱七八糟地调子无伤大雅。   “闻柳,你要不要喝点儿?”檀雅拄着下巴扭头,邀请道,“明日晚点儿起也无妨。”   闻柳一本正经地拒绝:“奴婢酒量不好,担心失态,便不与您同饮了。”   “没意思。”檀雅倒满杯,一饮而尽。   闻柳建议:“不如奴婢去请苏贵人?”   檀雅托着下巴,摆手,“说好享受独处时光,自然要一个人。”   闻柳平静地戳穿,“不是因为苏贵人拒绝了您吗?”   檀雅努努嘴,拎起酒壶,壶嘴对准嘴唇,潇洒地执壶喝,一壶饮尽,闻柳又将温好的另一壶递过来。   “闻柳你最是贴心。”   闻柳面无波澜,“娘娘您在说醉话了。”   檀雅无语,喝酒的时候有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属实扫兴,“闻柳,我忽然想吃牛肉脯,你去我屋里取过来可好?”   闻柳应下,临走之前叮嘱:“娘娘,千万别往水边去。”   檀雅:“……知道了知道了。”   闻柳走之后,檀雅又开始逗小宫女,小宫女比闻柳有趣许多,一时间亭子里欢声笑语一片,十分符合月夜小酌的气氛。   檀雅不知不觉间,又喝光了第二壶酒,“再拿一壶来。”   小宫女取来,略有几分担忧道:“娘娘,会不会喝醉?”   檀雅眼中波光潋滟,笑容中带着醉意道:“醉便醉了,又何妨?”   小宫女便不说话了,乖巧地递上酒壶。   檀雅拎着酒壶一口一口地喝,百无聊赖地四处闲看,忽然注意到前面不远处的昏暗中好似有模糊的影儿。   檀雅初时以为看错了,定睛一看,确实有个似有似无的影儿,酒壮怂人胆,干脆起身往哪儿走,准备看看是什么东西装神弄鬼。   小宫女见主子动作,连忙跟在后头,“娘娘,您去哪儿啊?前面黑,小心摔倒。”   檀雅左路打晃,脚下都已经不是一条直线,拎着酒壶的手指了指前面,“前面有东西一晃一晃地,我去看看。”   小宫女仔细瞧了瞧,只看见柳枝晃动,“娘娘,什么都没有呀,您是不是喝醉了?”   檀雅打了个酒嗝,眨眨眼看过去,好像什么都是重影了,但走的近了,也看得更清楚了,“就是有东西,我非要去瞧瞧。”   她走得磕磕绊绊,脚底下不稳,酒壶里的酒直往外撒,走到敞开处,月光照射下来,反倒没那么昏暗了。   而在月光下,有一个缥缈的影子,形状像是人形,看不清脸,身上的颜色反倒更鲜亮一些,她们靠近后,那人影也无知无觉似的。   檀雅此时脑子有些迟钝,指着这人影道:“我就说有东西吧。”   小宫女眼里,主子指着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可偏偏主子信誓旦旦,她心里便生出些惧怕来,哆哆嗦嗦地说:“娘、娘娘,咱们回去吧?”   檀雅努力睁了睁眼,撑住沉重的眼皮,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叫道:“啊——是鬼!”   然后小宫女就看到,自家娘娘尖叫着挥动手臂,好像在抓住了什么,一直拖到柳树边上,一伸手便拽住一根细长的柳条,又拽住一根,又拽住一根……在柳树干上绕啊绕,绕啊绕,最后打了个结。   小宫女:“……”   果然还是喝多了吧?   闻柳姑姑什么时候来啊?她一个人带不回娘娘……   就在小宫女内心呼喊之时,闻柳带着两个宫侍匆匆赶过来,见主子正义凛然地喝斥一棵树,忙招呼人过去扶她。   “娘娘,咱们回去休息吧。”闻柳方才稍稍听了些,哄劝道,“邪不压正,娘娘您已经战胜它,咱们可以回去了。”   檀雅听了闻柳的话,看向手里的酒壶,晃了晃,点头道:“酒喝完了,是该回去了。”   “是,娘娘,酒壶给奴婢吧。”   檀雅交给她,被闻柳扶着走了几步,忽地回头,指着柳树恶狠狠道:“休得作恶!”   理所当然无人回应,唯有闻柳哄着她回去。   檀雅睡得并不消停,不知什么时辰开始,耳边一直有咚咚咚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含糊地问:“闻柳,外头怎么了?怎么这么吵?”   “娘娘,皇上驾崩了,园内的寺庙都在敲丧钟……”   “皇上驾崩……”   檀雅半睡半醒,无意识地重复,突然,猛地睁开眼,坐起,惊叫:“啊啊啊——鬼!” 第136章   “娘娘, 您没事儿吧?”   檀雅僵硬地转头,确认地问:“我昨日……对……一棵树,如何了?”   她醉酒后一觉醒来也不会忘记前事, 因此清楚的知道自己其实酒品酒相都不算差, 通常不会发生喝醉后大吵大闹没有下限之类的情况, 所以偶尔小酌并不太过克制。   昨夜的情况,想起来实在奇幻, 檀雅十分期望是她醉酒幻想出来的。   可惜闻柳并不清楚主子内心的奢望,认真地说出她昨夜所有的行为, 直接将她的希望打破。   檀雅捂脸,再次确认:“你刚才说皇上驾崩了吧?”   “是, 娘娘,昨日酉时。”   檀雅使劲儿揉脸,昨晚上那只,虽然没看清脸,可就是那位吧?是的吧?不然为什么穿着龙袍?   “娘娘, 奴婢给您端水洗脸吧?佟佳皇贵太妃说找您说话。”   檀雅一把掀开薄被,匆匆下床,“叫人快帮我梳头, 什么珠钗都不用, 粉也不用擦,我急着出去。”   闻柳等人以为主子是急着去佟佳皇贵太妃那儿, 因而麻利地忙碌起来,迅速为自家主子换上一身符合国孝的装扮。   檀雅一踏出院门, 却没立即往佟佳皇贵太妃的院子走, 反而抬脚往昨日去过的地方走。   小宫女们跟在后头, 悄悄对视, 纷纷怀疑娘娘酒还没醒……   檀雅走到柳树附近,一转过这条弯路便是视野开阔之处,脚下慢了许多,挪至最后一段障碍处,悄悄探出半个身子。   她已经极小心,然而一露头,立即便与一“人”四目相对,迅速收回装作若无其事也已来不及,树上绑着的“人”已经出声喊她:“谨太嫔?你看得见朕?!”   檀雅忍不住一激灵,背过身去。   小宫女担心地问:“娘娘,您冷吗?可要奴婢回去为您取一件外衫?”   夏末秋初,哪里会冷?檀雅假笑,她是心凉,可抬头看了看日头,都说阳气盛的时候阴气避退,那位已经驾崩,她不会成为“凶手”吧?   “谨太嫔……”   背后的人还在叫她,檀雅不知是心虚还是旁的,总觉得这声音十分虚弱,而且以雍正的为人,应该也不会是害人的厉鬼吧……   檀雅踌躇再三,还是转回身走过去。   雍正初清醒时,其实并未意识到他已经驾崩,感觉到“身体”被束缚而不得动弹,下意识便厉声喝斥:“大胆!”   然而除了几声虫鸣,无人回应他,等到有值夜巡查的人从不远处走过,全程目不斜视,雍正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他试图呼喊过胤祜,也试图继续透过胤祜看,可从前十分明晰的联系断开一般,根本无法得到回应。   待到黎明时分,忽然一声接着一声的钟声响起,始终没有停歇的意思,帝丧鸣钟三万,只有帝王驾崩,才会出现这样不间断的钟声。   雍正终于确定,他不是没死,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   被世间一切无视的感觉……雍正还没来得及体会,谨太嫔就出现了,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朕为什么会被绑在此处?”   檀雅解柳条的动作一顿,没回答。   也不知道她昨日是如何捆的,柳条紧紧困在树干上,而雍正明明身上没有束缚,可就是一副被捆住的姿势。   而且其他人明显根本看不见他,只以为她是在给树松绑。   檀雅彻底解开,然后一句话不说地离开,雍正并没有跟在她身后,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也不在意,去忙自己的事儿。   太妃们虽是圣祖遗妃,可国孝不论辈分,像之前的饮宴唱戏等活动必须全都取消,茹素上倒是没有旧例,只是佟佳皇贵太妃的意思,停灵热孝期间,还是要食素的。   另外,虽然新帝登基之后还不知如何安排,但先皇曾经有旨意,要遗妃们全都到畅春园来荣养,她们还需提前做些准备,免得到时应对不及。   檀雅将这些吩咐全都记下,另有些零碎的事儿,佟佳皇贵太妃有的说了有的没说,她做主安排便可。   晌午时,宫里来人接耐日勒,至少一月不会回来,檀雅便命人给她多收拾些衣物,让人送出去。   宿醉未休息好,檀雅忙了一上午,回到自个儿屋里,就见外间榻上端坐的人影,心中一跳,面上却若无其事地吩咐宫侍摆膳后下去,她吃完要小睡片刻。   宫侍全都退下去,雍正方才开口:“朕离不开畅春园。”   他就这么一句,便完了,檀雅眨眨眼,生疏地问:“皇上何意?”   雍正沉默片刻,注视檀雅,道:“除谨太嫔之外,无人能看见朕,为何?”   我怎么知道?檀雅拿起筷子,夹菜,客气地来了一句:“要不要一起用?”   雍正:“……”   檀雅反应过来,轻咳一声,干笑道:“宿醉,脑子还有些清楚,您莫见怪。”   雍正面无表情,“朕已经知道,是谨太嫔将朕绑在树上。”   檀雅忽然食不下咽,伸出筷子一寸,又收回来放下,认真地道歉:“我昨日酒醉不知事,请您恕罪。”   “究竟为何?”雍正眉头紧锁,依旧纠结在他的问题之中,“朕乃天子,怎可受制于一人?”   檀雅连忙道:“没有、没有,没受制,我哪敢控制您,意外,绝对是意外。”   雍正瞥了一眼谨太嫔,见她颇受拘谨,深知其秉性如何,忽然道:“朕先前与胤祜有如一体双生,寻便世间奇人依旧看不破其中缘由,如今朕身死神往之处,竟是谨太嫔,朕思虑再三,恐怕与谨太嫔有关。”   一体双生?   双生?!   檀雅瞳孔放大,一瞬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可她很快便想起曾经发现的异样,尽量放宽心想不代表忘记……所以那时的异样,是因为雍正?!   雍正见她眼中恍然,追问:“谨太嫔可知缘何如此?且此时朕与胤祜断了联系,不知谨太嫔可有办法?”   檀雅回过神,立即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情,无辜地说:“我并不知情,没办法回答您。”   至于心里是否有猜测,她绝对不会承认,毕竟这样神乎其神的事情,说不清楚也是正常的。   雍正听后,也确实没深究,只低语:“如此……恐怕要见胤祜一面才行。”   檀雅试探地问:“皇上所说的一体双生,是何种程度?”   雍正没回复,起身拂了拂下摆,“朕不便在谨太嫔屋内久留。”   檀雅眼睁睁看着他走到门口,推门,门没反应,然后还假装已经推开门,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呵了一声,心道:“你都这样了,还装模作样作甚?”   “朕听得见。”   檀雅吓了一跳,急促地拍胸口缓解,“我想什么你全都能听见?!”   那边又沉默了稍许,回道:“并未。”   檀雅在脑子里胡乱评价了一通今日的午膳,问:“我刚才在想什么?”   “不知。”   檀雅这才舒了一口气,放松道:“无事了,您随意,随意。”   雍正刚才也尝试像从前借胤祜眼一样借谨太嫔的眼,未成,便大致确认与和胤祜的情况不同,而他如今不知疲累,离开后便继续探查畅春园的各处,通俗地说就是闲逛。   他这样的情况,简直是做情报的最佳人选,许多藏在暗处的事情背着别人,却背不了他,看见畅春园的宫侍们有任何越矩之事,立即便告知谨太嫔,催促她处理。   檀雅真的,太服气了,死了还这么多管闲事儿,也就只有雍正一人了吧?   那些事情,确实不合规矩,可没必要大张旗鼓地肃清,因此檀雅听到了,除非特别不妥必须立即惩治的事情,全都敷衍了事,雍正也就大概知道了谨太嫔的尺度,她不会处理的事情不再多说。   檀雅一连两日都没见到他,但又能从偶尔的交流中知道对方依旧还在畅春园,实在好奇,便在心里询问:“皇上晚上待在何处?”   “清溪书屋。”   檀雅:“……”   “宫侍们过于懈怠,床角墙角多有灰尘,劳烦谨太嫔让宫侍们仔细打扫一番。”   这还挺讲究。   檀雅干笑两声,应下来:“我正好要重新安置太妃们,命人打扫时会将清溪书屋一并囊括在内。”   雍正满意地“嗯”了一声,又道:“谨太嫔这书房与苏贵人同用,朕不便看书,请谨太嫔再单独准备一间书房供朕使用。”   “清溪书屋不是有书房吗?”康熙生前好读书,清溪书屋之名便与此有关,书籍极多。   雍正淡淡地说:“朕自有喜好。”   檀雅闻弦知意,所以是爱看话本,呵,还说是内务府忘了…… 第137章   先帝驾崩, 朝臣取出先帝置于乾清宫匾额后秘密建储的遗诏,遗诏中,先帝明确表示他驾崩后由四皇子宝亲王弘历继位, 毋庸置疑,新皇顺畅无比地登基, 未如他祖父或者父皇一般经历诸多坎坷才走上大位。   而权力交替之际, 新皇需要做得事情, 多有旧例,一切遵照旧例做便可。   同时先帝还有数封遗诏, 一并宣读, 其中一封便是直接册封宝亲王福晋富察氏为新帝皇后, 统领后宫,至于新帝后院的其余女子, 皆未有提及。   然后第三封遗诏之内,再次提及对他后宫诸后妃的安排:诸妃嫔在他驾崩后尽数移居至畅春园中,并且有子遗妃在其五十岁后, 可准许其子接其出宫荣养。   先帝共生有十子,只有四子长成。三子弘时之母齐妃已于年初病故;幼子弘瞻还是孩童,其母歉嫔刘氏年纪比新帝还小,出宫荣养之期尚远;唯有五皇子弘昼之母裕妃耿氏, 儿子成年晋封亲王爵, 裕妃本人的年龄也已过五十, 符合皇子接生母出宫荣养的条件。   第四封遗诏,则是对圣祖遗妃,嘱托新帝尊敬周全地照顾她们, 点名佟佳皇贵太妃、宣太妃等几位之后, 单独点出荣乐长公主之生母柔贵人苏氏, 准许信郡王胤祜在柔贵人五十岁之后代荣乐长公主接其回府荣养。   另有几封遗诏,则是先帝对大清未来十年的展望和规划,涉及军政民生方方面面,长到宣读遗诏的大臣念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结束,一放下遗诏便逃也似的去喝水,再不愿拿下一封。   读的人受罪,听的人也受罪,满朝文武一动不动地跪在下首,说句不大恭敬的话,对先帝的驾崩都没那么悲戚了。   当然,这只是某些人脑中闪过的一时之念,实际上先帝如此兢兢业业,连遗诏都是对大清的殷殷期盼,恐怕先帝的儿子们都未曾得到过先帝如此多的费心,朝臣百姓们思及先帝,多是真心实意地伤痛不舍。   甚至自先帝驾崩的消息传扬开,有曾经受过先帝恩惠的百姓自发地祭祀先帝,为先帝诵经祈福,这大概是为帝之人,最高的荣耀。   檀雅在畅春园得知雍正准许胤祜将来接苏贵人出宫荣养的消息之后,也对雍正产生了感激之情,哪怕从前一直说求一求再说,兴许皇上能应允苏贵人出宫,可她心里也没有底,甚至早就做好准备,如果苏贵人不能出宫,她就一辈子都留在宫里,因为孩子们都会有新的人生,她们才是彼此的陪伴。   因为这种心情,檀雅在对待雍正的需求时,不再得到吩咐再去做事,而是主动地为其更好的享受鬼生进行思考。   就比如……“您如何翻书?是否需要有人翻书页?”   雍正亲至现场演示了一遍如何翻书,假坐在椅子上,手摆在书册上方,一挥没反应,又一挥,书页缓慢地翻过去。   风动,还是心动,这是个问题。   檀雅挑眉,抱拳一礼,依然表示佩服。   雍正端坐在椅子上,矜持地点点头,“朕乃真龙天子,如此小事,不足挂齿。”   檀雅左手微微背在身后,握紧控制神情,认真地问:“那皇上,您能换身衣服吗?总穿一件衣服,显得……不够体面。”   雍正微微低头看向衣袖,冠冕堂皇道:“朕乃真龙天子,如此小事,自然可以。”   檀雅忍了忍,还是道:“皇上,您现在是先帝,应该是前·真龙天子。”   雍正瞬间绷起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檀雅也不想将人彻底惹恼了,毕竟旁人瞧不见,她能瞧见,谁知道这位恼了之后会怎么折腾她,连忙改口道:“您看我,这嘴贱的,您是天生龙子,死生不论,都是要受人间烟火成仙的。”   “您就大人大量,原谅我?”檀雅觑着他的眼色,小心地问。   雍正冰冷的眼神如有实质一般,嗖嗖向谨太嫔射冷箭,良久方才道:“朕要听戏。”   檀雅殷勤地接话:“哪出戏?”   “荣乐长公主那出。”   “得嘞,安排。”檀雅满口答应,“我保证,三年后指定安排。”   雍正咬牙,“三年?谨太嫔再戏弄朕?”   檀雅义正言辞,“您驾崩,宫中要守孝三年,老太妃们总要顾及着太后她们吧?不然,您努力扇扇风,多读几本话本?”   雍正气闷地呼吸粗重,辩驳不了,瞬间消失在这间书房内。   檀雅在心里喊道:“皇上,您不走门儿了?”   然而雍正没搭理她。   苏贵人推着宣太妃出去散步回来,见檀雅姿态散漫地从书房里出来,问道:“你不是说国丧期间要暂时封存这些话本游记吗?怎么?可是忍不住了?原本也可以不必如此郑重其事的。”   这间书房,便是檀雅命人专门收拾出来给雍正的,不过表面上是封存那些话本等书,除定期清理保养书籍外,不准其他人进入。   檀雅走过去,接过苏贵人方才的动作,推宣太妃进屋,然后才回复道:“如此说虽然有些厚颜,可那位是圣祖之子,算起来应该是咱们的晚辈,他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好人,我想表达对先帝尊敬的态度,并不勉强。”   苏贵人近几日因为先帝的遗诏,也是心情颇好,闻言,点点头,道:“这几日好些个太妃随娘娘一起为先帝诵经祈福,你忙完了,也过来吧。”   檀雅含笑答应,望向宣太妃,柔声问:“您出去许久,腰可疼了?累不累?”   宣太妃摇头,“很好,无需担心。”   檀雅亲自为宣太妃拆头发,顺便为宣太妃按摩头皮,指尖穿过她的满头银丝,轻轻梳理,“娘娘您头发一直这般浓密,不像苏贵人,嫔妾那日去的早,见到宫女扫出一大团头发呢。”   没有女子不忌讳这个,苏贵人立时便柳眉一竖,气道:“谨嫔!你说就说,提我作甚?”   “失误,莫气。”檀雅说着,还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苏贵人一看更气,还真就踩着重步子走过来,檀雅又躲,她便甩着帕子抽她,碰到檀雅也跟一阵香风拂过似的,无痛无痒。   宣太妃和她的轮椅成为两人追逐的中心,她也不生气制止,笑吟吟地瞧着她们老大不小还如此不稳重,眼神宠溺十足。   受宠爱的人才能永远拥有稚子般的热诚,显然,她们无论如何闹腾,实际一直在宠爱彼此。   第二日,檀雅便随宣太妃和苏贵人一同到水榭,宣太妃精通佛理,居于首位,带着众太妃们一同诵经念佛。   檀雅与她们心情还有些差别,她在心中祈祷之时,真切地希望,如果这位帝王有来世,能够五福俱全,享尽人世之乐。   雍正隐约感受到这一切,默默站在岸边看着太妃们为他诵经,而这些感激,只因帝王一点微不足道的善念。   “正是因帝王随意之举便可决生死、断一切,朕才时时惶恐,常保敬畏。”   檀雅听到声音,抬头四顾,便瞧见湖边有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再转头看太妃们,嘴角泛起笑意,重新沉浸进诵经之中。   两人这便算是一言泯恩仇了,重新恢复偶尔的交流,雍正依旧挑剔地烦人,檀雅时不时也会挤兑几句,不过总体而言,还是和谐的。   这一日,雍正肉眼可见地雀跃地出现在檀雅面前,让她挥退宫侍。   檀雅顺他的意,暂时放下刻刀,拍掉手上的木屑,让闻柳先带着人下去。   她多年来常常会要求独处,因此宫侍们并未觉得奇怪,换好新茶点心,鱼贯而出。   檀雅转向雍正,眼神询问他有什么事?   雍正清了清嗓子,状似漫不经心道:“谨太嫔可有发现朕今日有何不同?”   檀雅稍一打量,立即便发现:“皇上您换衣服了?”   雍正一瞬间喜上眉梢,然后强自压制下来,自持道:“只是换一身衣服罢了,朕若是想,便可随意变换。”   檀雅瞧着他这一身儿书生长衫,建议道:“若是能换个半披束发便更好了,最好再有一个与衣衫同色的发带,这才应景。”   雍正随着谨太嫔的话,变换发型,甚至还手握折扇,潇洒地轻摇。   檀雅抿唇调整了一下表情,然后毫不犹豫地称赞:“极好,有魏晋风流之风,不如再试试广袖。”   雍正立时换了一身月白色广袖长袍,头发也换成魏晋名士狂傲的散发。   一个常年黑脸的人这般模样,其实有些怪异,但檀雅还是毫不犹豫地称赞:“好。”   雍正高兴,“那阵今日便作此打扮。”   檀雅:“……极好。” 第138章   十一月份, 新帝晋封圣祖遗妃们的旨意下达畅春园以及其余太妃荣养之处。   新帝弘历晋尊佟佳皇贵太妃为皇祖寿祺皇贵太妃;   尊贵太妃瓜尔佳氏为皇祖温惠皇贵太妃;   尊圣祖十七子果毅亲王胤礼之母勤妃陈氏尊为皇祖纯裕勤太妃;   尊圣祖十五子愉恪郡王胤禑、十六子庄恪亲王胤禄之母密太妃王氏为皇祖顺懿太妃;   尊宣太妃博尔济吉特氏为宣瑜太妃;   尊圣祖十二子履亲王胤裪之母定太妃万琉哈氏为庄定太妃;   尊圣祖二十二子信郡王胤祜之母谨嫔色赫图氏为皇祖谨妃;   尊圣祖二十子郡王胤祎之母贵人高氏为皇祖襄嫔;   尊圣祖二十三子胤祁之母贵人石氏为为皇祖静嫔;   另外追封数位已故圣祖遗妃,除此之外,唯一晋封跨度较大的便是圣祖荣乐长公主之母苏氏, 历来母凭子贵,柔贵人却是母凭女贵,一跃晋封为皇祖柔妃。   与此同时, 一同晋封先帝雍正诸遗妃,嫡母与生母一同晋皇太后之位,嫡母乌拉那拉氏为尊, 徽号崇瑞皇太后;生母钮祜禄氏为次,徽号崇庆皇太后。   先帝其余遗妃各有晋封, 之后便是对太妃们的安置问题, 弘历孝顺,即便有先帝旨意在, 也想多留太妃们些时日, 尤其是生母皇太后钮祜禄氏。   新帝以及新帝的后妃入主后宫, 两位太后带着诸遗妃暂时移居至宁寿宫中, 崇瑞皇太后居东,称东太后, 崇庆皇太后居西,为西太后。   新帝想要对生母尽孝,自然不能越过嫡母皇太后,因而是当着两位皇太后的面提出“待三年孝期过后, 再搬出宫中”。   西太后钮祜禄氏当然极愿意, 一朝翻身上位, 去畅春园荣养有什么好的, 遂言语间皆是对新皇孝顺的感动, 话里话外都是愿意留下来。   东太后乌拉那拉氏不愿意,她也有理由,一板一眼地说明这是先帝的遗诏,她们身为先帝遗妃不能不遵守,坚持热孝后便搬出皇宫。   这话,新帝也挑不出理,又劝了几句,见嫡母坚持,转而道:“如此,朕命人在畅春园重新修建两座院子供太后太妃们居住,如今搬过去,还是有些逼仄。”   论理,以两位皇太后的尊贵,理应各自单独享有一座院子,而现在畅春园后湖周围的院子,空着的只有清溪书屋和水榭,清溪书屋乃是圣祖生前常住居所,不能让太妃们居住,那么再建几座居所极有必要。   东太后对新帝给钮祜禄氏不会多置喙,只她这里,则是拒绝道:“本宫与皇祖太妃们一道住便可,皇上为崇庆太后和其他遗妃们修建居所便可。”   新帝无法应承,这既然修建,理应一同修建,决不能只为生母而落下嫡母,否则传扬出去,于他名声实在不利。   东太后并非不知道新帝的为难,且因为掌管六宫多年,她比钮祜禄氏还知道更多前朝的事,因此极通情达理道:“先帝生前诸项国策,虽是利民,国库却并不富盈,皇上初登基,本宫等自当以皇上和百姓为先。”   东太后说到这儿,转头问钮祜禄氏:“崇庆太后,你说呢?”   西太后那是自从封妃便动不动将规矩挂在嘴边儿的人,怎么可能愿意被她比过去,出口的话便比她更加善解人意,立即对儿子道:“皇上不必为我们劳民伤财,以朝事为先,这居所不修也无妨。”   新帝的一番孝心被两位太后以大义婉拒,但国库里和内务府私库里确实都不甚富裕,见两位太后都不愿意,他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   不过留太后太妃久住和修建新居所未成,新帝又道:“便是在畅春园荣养,也可常回宫小主。”   乌拉那拉氏已经接连驳了新帝两次,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驳他的面子,因而微微颔首,便算是应下了。   西太后也是喜上眉梢,全没想起介意东太后言语比她更有力度。   乌拉那拉氏又主动道:“皇后初初接管后宫,恐怕有生疏之处,本宫托大,趁离宫之前给皇后做个领路人,好上手快些。”   宫务只有嫡母皇太后能帮皇后富察氏,新帝当即替皇后应下,亲近地道谢。   而东太后主动提出教导皇后宫务,便是手把手地亲自教,不止教,还将她和当初佟佳皇贵太妃留在宫中的人手交给皇后,及至两位皇太后带领众遗妃们迁居畅春园之时,皇后比新帝都更快掌控后宫。   也正是这样的掌控力,让皇后更加从容,她不需要使用任何阴毒的手段,只要她公正公平地处事,握住规矩这柄利器,谁都不能轻易撼动她的地位,新帝也不可以。   畅春园中,檀雅原本便已经做好给雍正遗妃们倒出住处的准备,不过新帝特特下旨,将前湖前后的一轩一堂分给先帝遗妃们,如此檀雅等皇祖太妃倒是不用再挪腾。   瑞景轩大些,论理应该东太后居住,不过东太后乌拉那拉氏主动让给钮祜禄氏,选择离皇祖太妃们更近的凝春堂居住。   也正是此番退让,东太后说她喜静,提出其余太妃们全都随钮祜禄氏居于瑞景轩,也无人有异议。   耐日勒是同玛嬷一同回到畅春园的,这一次,皇后让她代父为孝敬两位太后,因而直接住进瑞景轩的偏殿里,每日去后湖上课。   檀雅没说什么,直接将耐日勒以前住的屋子收拾出来单独给柔太妃做画室,免得她们两个还得挤在一间书房,柔太妃总嫌弃她的木屑乱飞,脏了画。   如此一来,她们这处院落,便有三间书房了,檀雅一间,柔太妃一间,雍正一间。   檀雅独占一个屋子,雍正出现的频率较从前倒是高了几分,今日便穿了一身儿西洋传教士的教袍,手里还像模像样地拿了个十字架。   他甫一出现,檀雅一个手滑,便将好好一块儿木头砸劈了,边收拾损坏的木头边看雍正的装扮,神情颇有些一言难尽,“您今日真是……别具一格。”   胡子比头发都多,哪有只给胡子换造型,脑袋还是锃光瓦亮的?   雍正见她这般,便知今日的装扮不好,问道:“瑾太妃可有建议?”   檀雅为了自个儿的眼睛,立即指点道:“胡子去掉,头发浓密一些,对对对,这样便极好。”   雍正手上的十字架消失,换成一本极厚的书,一手托着一手覆于书上。   檀雅打量着他的脸,奇怪地问:“您好似年轻了些?是您所为?”   雍正皱眉,“朕又非女子,怎会在意面容,自然不是朕所为。”   檀雅动动嘴唇,到底没有说什么反驳的话,而是轻轻一笑,道:“许是您未蓄须,我生了错觉。”   雍正只能与瑾太妃交流,也不急着走,走来走去看博古架上的木雕摆件儿,时不时还要品评几句。   以一个帝王的眼光,檀雅的手艺当然不入流,他又不是那等会刻意迁就旁人的性子,因而评价中最多的便是“心思精巧”、“比上一个有进步”这样的好评,一句称赞手艺的话都没有。   檀雅这种时候,真心挺烦这位的,忍不住便问了一句:“您说想见见胤祜,春节他应该能来请安吧?”   雍正施施然道:“若非乌拉那拉氏坚持,以弘历的孝顺性子,太妃们定要过了年才能搬过来,而现在太妃们皆在畅春园,年后他恐怕会率皇后皇子亲至畅春园请安,胤祜也能来。”   那也就两个多月了……   檀雅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心里期盼胤祜能带走这位真龙天子。   雍正回头,瞪她。   檀雅微笑回视,心里祈祷:诸佛在天,若能成,信女食素一年以示诚心。 第139章   正月初一, 乾隆元年的第一日,新帝下旨恩施天下, 有些先帝时期夺爵或者罢官降职的官员,重新被新帝减刑、提拔。   与此同时,乾隆开始晋封前朝,宗亲封爵,大臣升官或者恩赏,还有一系列的追封。   其中皇祖太妃们留心的,也不过是胤祎、胤祜和胤禧晋亲王爵一事,然后便是新帝追封已故长兄弘晖为端亲王,追封废太子胤礽为帝师, 亲写封旨赞誉其才能, 将其游学期间对他的教导和出使一事明明白白地昭示天下。   爵位是天子恩宠的直接表现,弘历与胤祜的关系,一直便比其他人稍亲近几分, 登基后也是常常召见,表现的信重非常, 可以说晋封亲王爵满朝皆不意外。   反倒是废太子,教朝堂民间皆议论纷纷,朝堂上知情者众,民间却只有些许留言,如今直接盖棺定论,加之新帝一直以来的宽和之名,赞誉颇多。   东太后乌拉那拉氏早年信佛,近些年倒是没那么虔诚了, 凝春堂的小佛堂只用来为儿子弘晖祈福, 得知儿子被追封之后, 也只是进佛堂一个人待了小半日,再无其他情绪。   佟佳皇贵太妃挂念她,还特地派人去凝春堂问候,看她是否因弘晖而伤神。   东太后直接过来,亲自让皇贵太妃看一看,以安皇贵太妃的心。   檀雅也在佟佳皇贵太妃这儿说话,一见乌拉那拉氏面色红润,神情安然,便笑道:“娘娘,您这下放心了吧?”   佟佳皇贵太妃握着乌拉那拉氏东太后的手,仔细打量片刻,颔首道:“正该如此,你从前就是心思太重,我瞧先前皇后也跟你似的,难道这要做皇后的人都得自苦吗?”   她自个儿说完,自个儿又答道:“还真是,我这一说,便想起圣祖的三位皇后来,我那姐姐且不说,头前那两位可真真是陪着圣祖从难路走过来的,可惜全都早早香消玉殒了。”   再往前说孝惠章皇后,倒是寿尽而终,不过年轻时也没少吃苦;还有那被废的……当皇后好似就没几个顺顺当当的。   东太后垂眸,淡淡地说:“皇上心怀天下,皇后则是世间女子表率,责无旁贷。”   “只是对不起弘晖……”东太后嘴角泛起苦笑,“我这个额娘也没做好,他只不过是不想再做我和先帝的孩子罢了。”   佟佳皇贵太妃收紧手,另一只手轻轻拍抚,尽在不言中。   檀雅端着茶杯,轻抬眼皮,看向方才还有“人影”,此时却空了的位置,心中却知,大部分男人其实不是不知道女人的苦楚,只是不愿意理会罢了。   雍正对他后宫的女人们似乎并无几分柔情,可说他对女子不屑,他又一手支持荣乐长公主在蒙古成长起来,檀雅托下巴,男人做丈夫和其他角色,果然很不一样啊……   东太后要留在佟佳皇贵太妃这儿用膳,檀雅先行告辞,出门就看见雍正右手背于身后,微微仰头望着前方,风拂过,衣袂丝毫不动,竟是有些遗世独立的意韵。   “皇祖太妃们为您诵经,东太后从未参与过,皇上可有在意过为何会这般?”   雍正未回头,冷静道:“朕与乌拉那拉氏夫妻多年,也曾有过温情,夫妻冷漠至此,朕确有责任,朕不否认,然世间之事,非一句对错便可完全评判。”   “当年弘晖的死,如一道刺一般始终扎在乌拉那拉氏与朕之间,朕曾怪过乌拉那拉氏没照顾好弘晖,乌拉那拉氏想必也怨怪朕严苛,多年后回想,其实皆知弘晖的死并非一人之过,可刺已深入骨肉,刻进骨血,弘晖不可能复生,朕与皇后也不可能再和解。”   檀雅设身处地地思考,若她身处于两人的位置,明明夫妻间的情分已经破裂,可不能分离不能说出怨恨,连重新开始的机会都没有,恐怕也没法儿好好相处。   “那弘晖的追封……”   雍正道:“新帝登基,需得施恩于世,自然不会落下嫡兄。”   言论造势,许多皇帝都很是有一手,新帝登基必然的一个步骤便是大封四方,但雍正这般冷静地表明嫡子追封也留给新帝造势,连她这个外人心里都不舒服,东太后……能理解吗?   答案显而易见。   檀雅扯了扯嘴角,“真的有人能料清所有吗?况且皇上对弘晖的肯定,与兄弟的追封,不同吧?”   雍正沉默,“弘晖若活着,朕也会如此。”   也就是说,他此举为的是大清的下一任继承人,并不是为四皇子弘历这个儿子。   檀雅没资格评价对错,站了片刻,先一步离开,留雍正自个儿在这儿遗世独立,感怀前事。   ……   正月十三,乾隆带皇后富察氏以及年长的两个儿子永璜、永琏亲临畅春园,向两位皇太后以及佟佳皇贵太妃请安。   胤祜以及圣祖二十三子贝勒胤祁得以携家眷一同到畅春园拜见生母。   檀雅早就盼着胤祜来,因而一大早便张罗起来,让膳房准备好食材,亲自做儿子儿媳妇还有弘昽爱吃的菜。   雍正也一直在等胤祜,终于要来,心里难免焦躁,无处可待,便跟瑾太妃一同到了膳房,想要稍稍寻些事打发这点难熬的时间。   然而他的心情倒是缓解了,檀雅却是越来越烦躁。   檀雅没法儿当雍正不存在,一转身一路过,下意识地都要绕开他,可膳房撑死了就那么大,绕来绕去麻烦的很,便传音赶人:“您若实在无事可做,便去前头春晖堂那儿瞧瞧他们还有多久到,莫在这儿杵着。”   雍正余光扫了一下身侧,“朕妨碍到瑾太妃了?”   檀雅绷着脸,“妨碍到了。”   雍正看着一个宫侍端着的洗菜盆从他身体穿过,无言,深觉谨太嫔无理取闹。   檀雅同样看见了,可看见就看见了,她不信旁人若知道雍正戳在那儿,还能那般自然地无视他过去。   雍正无法,只得转身踏出膳房,往畅春园正门那边儿去。   而檀雅没了雍正碍事儿,心情舒畅,手脚也更麻利,一道菜一道菜有条不紊地下锅。   雍正“走”到畅春园正门,正好看见畅春园官员已经在准备接驾,便背手站在宫墙上。   一刻钟左右,御驾抵达,胤祜一家的马车随着前方御驾缓缓停下,胤祜推开马车门,弯腰出来,下马车踩下脚踏的同时,眼睛不经意地向畅春园一瞥,膝盖一软,当即便跪在了冰寒的地上。   周围人全都诧异非常地看过来,茉雅奇亦是惊讶:“王爷,您这是……?”   胤祜紧紧盯着宫墙之上的人影,使劲眨了一下眼,还在,勉强撑起笑脸,回道:“一年未拜见几位额娘,一时激动未站稳,见笑。”   他说着,已经扶着侍从的手腕站起来,冲着周围一拱手,方才继续前行。   茉雅奇走在他半个身位后,低声安慰道:“王爷,很快便能见到额娘们了,额娘们很好,您别急。”   胤祜回头对茉雅奇安抚地笑笑,眼睛依旧时不时瞥向墙头,对、对视了?!   雍正看胤祜那个傻样子颇为无语,不过也确定,胤祜确实能看得见他,不过他十分坏心地什么也没说,而是在一行人进正门时,跃下墙头,飘然离去。   胤祜悄悄吞咽口水,趁人不注意握住茉雅奇的手。   茉雅奇下意识地看周围,想挣脱,谁知一动便摸到他手心的汗,立即柔声安抚:“王爷,您是近乡情怯吗?额娘们都很好,咱们很快就能看见了。”   就当是近乡情怯吧,胤祜微微扯动嘴角,轻轻“嗯”了一声。   弘昽走在阿玛额娘身后,因为个子矮,正好看见了两个大人私底下的小动作,无语地捂了捂眼,然后挪动脚步,挡住阿玛额娘的手。   可该看见的早就看见了,他们身后便是胤祁夫妻,胤祁只心中感慨一句哥哥嫂子感情好,他福晋却是羡慕地瞧了再瞧,最后看了一眼自家贝勒爷,低下了头。   满皇室,也就信亲王能只有一个福晋,至于那些个“无闲钱养侧室”的推脱之词,实在没人相信,且不说信亲王受先帝重用身居要职,只说福晋当年的十里红妆,养多少人养不得。   听说皇祖太妃们对信亲王福晋也跟亲闺女一样,说到底,不过是旁人没信亲王福晋那个命罢了。   而胤祜到底经事多,从正门走到瑞景轩时,心情已经完全平复下来,踏入瑞景轩前便松开茉雅奇的手,从里到外恢复成那个能力出众、秉性和善的信亲王。 第140章   雍正回到膳房, 便向谨太嫔“报信”:“胤祜一家三口已经到畅春园了,他们得先随弘历给皇太后请安,最快也要半个时辰后方能过来。”   檀雅闻言, 拿出单子比对了一下已经做好的菜, 只剩下几道简单易熟地菜,颔首道:“足够了。”   她放下菜单, 便吩咐宫女回去报信儿:“告诉几位太妃,就说御驾已到, 胤祜他们快过来了。”   小宫女虽有些奇怪主子是如何知道的, 却不会提出质疑, 脆生生地应了一声, 便小碎步离开膳房。   檀雅边手持菜铲炒菜,边在心中问出她在意的事情:“皇上既是见过胤祜了,他可能见到您?”   雍正颔首,语气嘲讽道:“二十二不比瑾太妃镇定从容, 一下马车看见朕, 便直接跪倒在地。”   檀雅心想她也没雍正以为的那般镇定, 不敢继续想下去揭短,立即问道:“皇上与胤祜说话了吗?”   雍正一本正经道:“若露出行迹恐惹人猜疑,是以朕只露了一面便回来了。”   都跪下了,还没露出行迹?   檀雅控制自己专心炒菜, 不去翻雍正白眼,只是菜铲翻得更大力,跟锅摩擦出更大的嚓嚓声。   雍正背手退后一步, 若无其事地吩咐:“晚间朕想和胤祜谈谈, 谨太妃想办法给朕些方便。”   檀雅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只在炒菜上的模样, “知道了。”   雍正看看她,又看看那头桌上扣着大碗的数道菜,嗤笑一声,阔步离开。   檀雅侧头看了一眼门的方向,催促膳房众人,道:“快些准备。”   胤祜一家三口如雍正的预料一般,半个多时辰方才离开瑞景轩,来到后湖。   佟佳皇贵太妃、宣太妃和柔太妃全都一年未见胤祜,全都拉着胤祜说话。   胤祜一一问候过,其间看宣太妃座下的轮椅和她比一年前更加苍老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心疼,面上却还是言笑晏晏,三言两语便能让几位全都笑起来。   檀雅则是对茉雅奇和弘昽道:“你们常来,太妃们不与你们见外,别吃醋。”   茉雅奇笑,“额娘您说笑,儿媳哪能不知道太妃们的心,不会醋王爷的。”   弘昽却撒娇道:“玛嬷,弘昽醋了,要玛嬷哄一哄才好。”   檀雅捏了捏他的鼻子,宠溺道:“玛嬷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席面,能不能哄好弘昽?”   “都是弘昽爱吃的吗?”弘昽眼睛亮晶晶的,喜滋滋地说,“玛嬷最好了!”   檀雅微微一笑,打破他的幻想:“别想了,自然是你阿玛和额娘爱吃的,小孩子怎么能挑食呢?”   弘昽脸上的笑霎时僵住,不敢置信。   茉雅奇忍俊不禁,撇开眼不去看儿子委屈的眼睛。   胤祜和几位太妃们自然也听见了祖孙二人的对话,柔太妃当即便道:“你玛嬷向来是个心狠的,问问你阿玛额娘便知,他们幼时也是这般过来的。”   弘昽眼巴巴地看向阿玛和额娘,眼神询问:真是这般吗?   胤祜肯定地点头,茉雅奇则是还好,毕竟太妃们对她们几个姑娘向来好,不过此时为了儿子脆弱的小心脏,她还是点点头。   弘昽感觉好受了许多。   檀雅却不让他好受,又嘴欠道:“反正给你一个糕糕你都能叫姐姐,玛嬷还以为咱们弘昽什么都爱吃呢。”   “玛嬷~”已经变成小少年的弘昽十分不愿意人家提起这段羞耻的往事,偏偏总有人提醒他,“弘昽、弘昽才不贪吃呢。”   檀雅装作相信地点点头,“玛嬷还做了你们一家三口都爱吃的菜,那正好,稍后开膳便都放在你阿玛额娘跟前。”   弘昽:“……”   佟佳皇贵太妃再忍不了檀雅这般欺负弘昽,招手让他过来,慈祥地哄了好一阵儿,间或瞪檀雅一眼。   弘昽嘴巴上翘,悄咪咪望向亲玛嬷的小眼神带着掩不住的得意。   众人皆笑,胤祜也笑,一抬头,忽然笑容一滞,僵硬地移开,又觉得此举似乎不甚尊重,只能僵直地坐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檀雅是能看见雍正的,自然也知道胤祜那一瞬间的异样是因为什么,便暗暗对雍正道:“皇上,我在太妃们先前为您诵经祈福之处给您供了贡品,不若您去看看,可能享用?”   雍正倏地转向瑾太妃,张口问道:“瑾太妃亲自做的?”   胤祜瞳孔一张,惊疑不已,可再看其余人,皆仿若未觉,便低下头喝茶掩饰。   檀雅当作没看到亲儿子那些小动作,心中对雍正道:“是,皇上困于此地,已是委屈,我若有办法,自然不能再委屈您。”   雍正神色肉眼可见地温和些许,得意地瞥了一眼胤祜,终于稍稍压低声音跟胤祜说话:“二十二,谨太妃为朕供奉了晚膳,朕便不在此多留了,有什么话,晚间再聊。”说罢,踏出此间。   胤祜死死压着脑袋不敢抬头,只心中却因为这熟悉的声音炸开,震惊又期盼,是先生吗?   檀雅见不得儿子这么纠结的样子,正巧宫侍进来禀报晚膳摆好,便走到胤祜身边儿拍拍他的肩膀,道:“先用膳,用完膳你们便早些回去休息,累了吧?”   早些回去便能早些和皇兄亲自交流,不过胤祜瞧见额娘如此态度,心中便也没那么挂念了,于是摇头道:“难得过来向皇贵太妃娘娘和额娘们请安,我们待到时辰差不多再出去。”   檀雅无所谓,皆随他,一行人围坐在一块儿其乐融融地用了一顿晚膳。   另一边,雍正一个人坐在贡品中间,慢条斯理地享用供奉,这是他“吃”过的第二顿长辈亲手做的菜,第一顿亲手给他做的菜。   其实早些驾崩也是有好处的,否则若是瑾太妃先走了,哪有这一日。   不过雍正觉得,还是不能对谨太妃太客气,现在已经这般藐视君威,若他给些好脸色,岂不是要视他若无物?   雍正思考,该如何让人意识到他作为真龙天子不能忽视的权威……   而胤祜待在他在畅春园外居所的书房之中,左等右等也未等来皇兄,想起额娘与他说皇兄先前不能出畅春园一事,胡思乱想皇兄白日里站在围墙上是否是因为不能前行,此时有可能依旧困在那墙头之上……   书房之中只有他一人,不知不觉便说了出来,正巧被赶来的雍正听到,“你忘记朕从那围墙上跃下时,是跳到宫门外了吗?”   胤祜吓得一抖,扶住椅子扶手才没摔下椅子去,“皇、皇兄……”   雍正皱眉,“你怎地如此胆小?”   这种情况谁能不怕……胤祜尴尬地解释:“皇兄突然出现,一时未防,一时未防。”   雍正冲他摆手,见胤祜未反应,下巴微抬指向胤祜座下的椅子。   胤祜反应过来,忽然弹起来,连忙让出位置,恭敬地请皇兄落座。   “你还未猜到朕的身份?”雍正再次压低声音,低沉道,“胤祜,朕与你如兄如父如师,你如今怕朕?”   胤祜毫不犹豫地摇头,“并非全是惧怕,还有些不敢相信,先生,胤祜已经半年未曾得到您的回应,心中惶惶不安……”   “叫皇兄吧。”雍正顿了顿,又道,“不,还是叫四哥吧。”   胤祜顺从地叫“四哥”,然后调整好心态,自然亲近地问:“您为何会在畅春园?还有我额娘……”   他是满心不解,额娘那儿匆忙单独说了几句话,却也不能解惑。   然而雍正也茫然呢,当然无法回答他,只说她驾崩后便出现在畅春园,并不知缘由。   “那皇兄如今可以出畅春园了?”   雍正微一挑眉,淡淡道:“朕早就可以随意出入,只是先前无法走太远罢了。”   “那为何……”胤祜想说为何她额娘那般以为,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改口道,“皇兄日后预备如何?”   “若能随你离开,便在你身边待些时日。”雍正也想看看弘历这个儿子作为大清新的国主,究竟能否继续完成他的计划。   胤祜点头,对此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甚至因为“先生”重新回来,他仿佛觉得这半年来心中缺的那一块儿重新补全了。   而胤祜放开来,人便唠叨起来,问这问那,问得雍正烦不胜烦。   “四哥,您好似年轻了许多,我今日在正门处瞧见您,恍然间以为是您初登基时呢。”   雍正冷笑,“你吓得腿软,还能想到这些?”   胤祜此时一点儿不好意思没有,又好奇地问:“皇兄,您不怕光吗?”   雍正不能说他一直走来走去,根本没想过怕的事,遂豪迈道:“朕乃真龙天子,世间何惧?”   胤祜看四哥并未因为如今的境况有任何阴霾,心中越发安定,主动应道:“四哥若有和吩咐,皆可吩咐胤祜,胤祜一定想办法为四哥达成。”   雍正扯动嘴角,不信任道:“恐怕是你要求朕诸多。”   胤祜一想,还真是,便傻笑起来。   雍正手中忽然出现一纸折扇,边摇边问:“朕真的年轻许多?不是因为未蓄须吗?”   胤祜摇头,“面容确实年轻许多,与蓄须与否关系不大。”   雍正若有所思,低语:“瑾太妃竟未看错……”   “四哥,可是有何不妥?不如胤祜再多寻些道士高僧询问?”   “不必。”雍正收起思绪,敷衍道:“朕已成这般模样,还能有何不妥?总归是上天恩赐,才有如此机缘。”   胤祜还想再问,然一张嘴,面前的人已经消失,他只能遗憾地闭上嘴。   且罢,以后有的是机会。 第141章   乾隆帝准备在畅春园住三晚, 第四日也就是正月十六返回皇宫。   头一天,儿子带着各自媳妇找各自的娘,第二日晨间, 乾隆和皇后富察氏带着两位皇子亲至后湖佟佳皇贵太妃处问候,乾隆还说要留下用早膳。   皇帝用膳, 十分麻烦,不过乾隆已经提出来, 不能有任何不愿意不说, 还要表现得欣喜非常, 以此才不会惹得皇上不快。   佟佳皇贵太妃直接让膳房准备更丰富的膳食,檀雅自然不会没事儿找事儿主动下厨,但有一个“人”对此十分不满意, 一直在檀雅耳边念叨着让她亲手给他准备供奉。   “瑾太妃”、“瑾太妃”、“瑾太妃”……   檀雅面带微笑,目视前方, 手上却是微微收紧,握住杯子,十分想将此人团起来扔出去。   因为雍正都是传音与檀雅交流,是以胤祜即便看见皇兄在额娘身边似乎在说着什么, 也听不见具体内容,神情并无异常。   倒是佟佳皇贵太妃还算了解檀雅的性子,对她道:“瑾妃,宣太妃那儿离不开人, 本宫这儿无需你陪着, 你且先回去。”   檀雅本也不想在这儿做陪客, 因而一得了佟佳皇贵太妃的话, 便笑着对乾隆和皇后欠身, 告退。   乾隆让他尽管离去, 还对胤祜大方地说:“皇贵太妃曾教养朕,朕才想借此机会陪皇贵太妃用膳,二十二叔不必随着朕。”   胤祜也不客气,拱手道谢,便和妻儿一同起身,准备随额娘一同告退。   伽珞到这畅春园见到太妃们,比在宫中时还自在几分,见瑾太妃要走,便道:“我也许久未见过宣太妃,不知她老人家身体如何,稍后也过去叨扰。”   檀雅笑着应道:“宣太妃见到您,定然极高兴。”   宣太妃见到伽珞,确实极高兴,不过更高兴的是伽珞,她到午后才抽出时间带永琏过来探望,正赶上宣太妃才睡醒,瑾太妃为宣太妃亲手做素面,所以她们娘俩也一人得了一碗。   永琏跟太妃们虽也亲近,可其实没多少时间相处,这一碗面于他来说就是喜欢的长辈做的,没有多少其他的感触。   伽珞随着宣太妃的速度,慢吃慢品,嘴角始终挂着怀念的笑容:“许久未吃过太妃做的面,还是先前的味道。”   “你喜欢便多吃些,瞧你都瘦了。”   伽珞抬手摸了摸脸颊,笑道:“您既说瘦了,我是要多吃些,更何况下一个春节,皇上想接两位太后入宫过,我可是没机会再吃到的。”   “你若是想吃,下个懿旨,我便进宫走一趟。”   宣太妃在一旁颔首,“她闲不住,别跟她客气。”   伽珞笑着摇头,“太妃们在畅春园清净,何必入宫去不自在。”   宣太妃手抖没夹住面,落在了腿上和桌上,宫侍都在外间,檀雅便亲自拿了帕子擦干净桌子,柔太妃则是另外那了一,面干净的方巾换掉宣太妃腿上的。   两人全程神色、动作都极自然,宣太妃当着皇后和二皇子永琏的面,也没有表现出窘迫来,显然这一幕已不是初次发生。   伽珞微微垂眸,再抬起头时,也仿若未见一般,转而道:“定太妃进宫请安时,还与我说,想要搬到畅春园来住,我禀报皇上,皇上已经应允,估计老太妃等不及开春,便要过来了。”   先帝时,太妃们还未搬到畅春园荣养,被儿子接出宫荣养的太妃们需得月月进宫请安,如今圣祖太妃和先帝遗妃们都住进畅春园,倒是不必月月进宫,然住在内城的太妃们确实不能免除。   先帝还未驾崩时,太妃们搬出宫,定太妃就想要一起过来,履亲王再三请求才暂时阻止了她,现下估计是母子之“争”中,定太妃又胜了。   檀雅好笑地摇头,“履亲王孝顺,从前在安寿宫时也是,定太妃小住些时日无妨,若要长住,履亲王福晋必定要代履亲王进宫来催促,生怕定太妃住久了越发不想回去。”   伽珞显然也想起了那些事儿,眉眼柔和,“这次定太妃请求,履亲王福晋也在一旁,细细叮嘱的模样,我看着都为定太妃高兴。”   “嗬——呼——”   几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宣太妃手拿着筷子,又歪头睡着了。   檀雅嘴角上扬,跟伽珞说了一声,便躬身将宣太妃从轮椅上抱起,柔太妃则是一路随着一路拆下宣太妃的发髻,等檀雅轻手轻脚地放到榻上,又探身扯过被子,盖在宣太妃身上。   永琏睁大眼睛,惊奇地盯着瑾太妃看,小声道:“娘娘,您力气好大!”   檀雅回头,平静道:“是宣太妃轻。”   伽珞担心,“宣太妃不是才醒没多久吗?这……是否需要请御医来瞧瞧?”   柔太妃给宣太妃掖了掖被子,笑容有些许勉强,安慰道:“皇后娘娘不必担心,不过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罢了。”   檀雅看她们两个大人情绪低落,永琏那孩子也不敢再说话,便故意看了一眼柔太妃,对永琏道:“如柔太妃这样敦实的,我也能抱得起来,永琏想不想知道怎么做到的?”   柔婉安静的柔太妃瞬间暴躁,顺手拿起宣太妃床头的书便去抽檀雅。   檀雅躲闪几下,又不好太大动静吵醒宣太妃,便一把抓住柔太妃的手腕,迅速道歉:“我错了,方才全都是玩笑,苏姐姐轻若翩鸿,是我一身蛮力,要不怎么竟玩儿木头呢,糙,不比苏姐姐精致又大气。”   檀雅另一只手捏住书,缓缓往出抽,“我皮糙肉厚无妨,别打坏了书。”   柔太妃瞪她,瞪完回头看看,没有吵到宣太妃,又白了檀雅一眼,这才起身往外走。   “咱们别在这儿打扰宣太妃了。”檀雅冲伽珞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冲永琏眨了眨眼,小声道,“想不想知道?”   哪有少年不向往力量,永琏平素稳重,此时走在瑾太妃身边儿也忍不住飞快地点头,“娘娘,您能教我吗?”   伽珞听见他们的对话,亦是好奇地看过来。   檀雅摊开手掌,给永琏看她的手,“知道我喜欢木工吧?”   永琏点头,“额娘屋里的棋盘,就是您亲自做的。”   “秘密就在这里面。”檀雅指向她的工作室,问,“想不想去看看?”   永琏看向额娘。   伽珞含笑点头,“去吧,额娘走时叫你。”   永琏这才跟宣太妃进了一间乱中有序的屋子,当初安寿宫也有这样的屋子,小时候他们进去玩儿,宫侍都要贴身看着,生怕他们摔倒或是被砸到。   “娘娘,这些有什么特别的吗?”   檀雅带着他往木料摆放处走去,先指着其中一块儿凳子大小的木料道:“搬搬看。”   永琏不明所以,却听话地弯腰去搬,稍微废了点力,不过也还算轻松地搬起来了。   檀雅又指向另一侧几乎一模一样形状大小的木料,“再搬这个。”   永琏认知还停留在先前那块木料上,以相同的力道去搬,纹丝不动,反倒他一个不稳直接坐在了地上,他虽然才十岁出头,可身为嫡子,向来自矜,还从未这般失态过,一时有些懵,都忘了爬起来。   檀雅没一点儿长辈良心,直接便笑起来,笑声张扬地隔壁书房的皇后和柔太妃都听见了。   “准是瑾太妃欺负永琏了。”   伽珞不在意地笑,“瑾太妃贯来如此,并无坏心,而且我也愿意永琏和耐日勒跟瑾太妃多相处,您就别生她的气了。”   柔太妃无言,那是她儿子,竟然反倒还来劝她别生气,檀雅这么有恃无恐,全都是这些人惯出来的。   而另一边,永琏醒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委屈,“娘娘……”   檀雅笑容不断,走过去,在永琏期待的小眼神中,捏了捏他的脸,“小孩子,一板一眼地作甚?方才多可爱。”   永琏只能自食其力,边撑着地面起身边轻声辩解:“永琏不是孩童了。”   檀雅笑得温柔,递帕子给他,“你还小呢,不用急着证明你长大了。”   永琏抿抿唇,认真道:“永琏是皇阿玛和额娘的嫡长子,不能让他们失望。”   檀雅摇头,不甚赞同道:“你生来不是为旁人而活,身份、责任、亲人……可以成为你上进的助力,但不该成为你的禁锢,你额娘对你的期望十分简单,你可以更从容一些,努力之余多看看世间风景,兴许会让你在某一个时刻豁然开朗。”   檀雅也不是为了给小少年说教的,是以唠叨完这一通,便从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木料里翻出一个木棍,然后又搜寻出两个十来寸的圆形木块。   永琏亦步亦趋,“娘娘,您这是做甚么?”   檀雅将两个圆形木块放在木棍两端,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想知道娘娘为何力气大吗?秘诀便是这些木头,平素多搬动,有奇效。”   永琏立即便信了,虽未说话,神情便是要尝试一番的样子。   “娘娘给你做一个工具,带回去多举举,以后永琏一定能成为咱们大清的巴鲁图。”   檀雅拿工具过来凿孔,当当声之中,还有她讲雍正在世时干过那些无聊事儿,试图以此启发永琏,多去发现发现“成为大清优秀皇子”之外的乐事。   永琏从来没想过皇玛法威严之下竟然是那样鲜活,“皇玛法真的会为了看话本悄悄拦下叔祖给您的节礼吗?”   檀雅点头,“还不止,你皇玛法还……”   “瑾太妃……”   檀雅一僵,立即改口道:“你皇玛法是交口称赞的明君,却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你可私底下了解一二,必有明悟。”   雍正站在她身后,声音依旧凉飕飕,“朕如今还在呢,莫要当着朕孙子的面编排朕。”   檀雅一使劲儿砸下去,木块断裂,立即假模假样地惊呼:“诶呀,可惜了,我这手可真是没轻没重……”   雍正下意识后退一步,保持安全距离。   永琏还可惜道:“娘娘您辛苦一番,功亏一篑了。”   檀雅悄悄瞥了一眼身后“人”,然后不在意地将木块撇一边儿,“无妨,再做便是,等你们回宫前,肯定做出成品来。”   永琏不好意思地道谢:“劳累娘娘了。”   “不劳累,待两日你们就要走了,总得准备些践行礼,只要你喜欢便好。”檀雅意有所指道,“要是都像你这孩子这般乖巧、不挑剔,我做多少都乐意。”   雍正:“……阴阳怪气。”   檀雅心道:可不是故意的吗?   雍正看了永琏两眼,道:“瑾太妃对曾孙都如此大方,朕的践行礼总要有诚意些,才能让人乖巧、不挑剔。”   这次轮到檀雅:“……” 第142章   乖巧、不挑剔这两个词, 只要见过或者了解过雍正的人,根本没法儿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偏偏此刻还是从正主口中说出来。   檀雅无语之后, 自己说出口的话自己扛,主动询问这位爷想要什么样子的践行礼,她能做到,都会尽量做。   雍正缓缓转身,淡淡道:“瑾太妃随意吧。”   随意……   没要求有时反倒比有要求还要难以让人满意,檀雅抓紧时间给永琏做全木质哑铃的同时,也会想, 雍正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 又不告知具体想要什么的缘由。   她想来想去,雍正在世时坐拥四海,什么都不缺,如今最直白地表现过波动的, 好像便是那一次。   于是御驾准备起行离开的那日早上,檀雅起早, 亲手包了百来个饺子, 来为胤祜一家和雍正送行。   胤祜他们留在院子里陪宣太妃和柔太妃用膳,檀雅亲手端着一盘煮好的饺子到供台上,看雍正一本正经地“坐”在供台后享用供奉,忽然在心中问:“您随胤祜出去,有何打算吗?”   雍正闭眼端坐,闻言睁开眼,道:“瑾太妃担心朕于胤祜不利?”   檀雅否认, “胤祜襁褓之时, 我偶然见发现过一丝异样, 当时毫无办法只能当做没看见,如今想来,皇上和胤祜之间,恐怕您才是居于主导的人,我相信您不会伤害他,否则您驾崩前……”   若按照雍正对胤祜身体的掌控力,没有在那样的时刻抢夺生机,已经是对胤祜的爱护至极,这也是檀雅越发随意,心中却始终尊重他的理由。   而雍正闻听后,微微侧头望向京城的方向,道:“朕……我身为帝王的责任已尽,如今天下之主是弘历,大清如何已不是朕所能左右,朕不打算再做甚么,只想借此机缘,享受单纯为人的乐趣。”   檀雅微笑,“您慢用。”然后认认真真地躬身行了一礼,恭敬告退。   她回去时,胤祜他们也都吃的差不多,见她一到,这才起身行礼告别,准备回前头去。   宣太妃舍不得地拉着胤祜和茉雅奇的手,深深地看着两人,眼眸中似是有万千情绪闪过,最后都化为祝愿,“你们要好好的,宣额娘便放心了。”   茉雅奇看着她老人家的眼睛,不知为何,泪忽然便涌了出来,哽咽道:“下月儿媳便再来看您。”   胤祜跪趴在宣太妃腿上,低语:“儿子也会抽空再过来的。”   宣太妃淡笑,“不必,我有你额娘们呢,你们做你们的正事要紧。”   弘昽见阿玛额娘如此,也想跪,檀雅拉住他的小手,往旁边儿去说话,这个时间就留给宣太妃吧。   “宣额娘……”胤祜握紧她干枯的手,舍不得松开,“胤祜还没将您接到身边尽孝过……”   宣太妃摇头,“孩子,不要执念,宣额娘从始至终只想要死在你额娘们身边。”   胤祜额头抵在两人的手上,忍不住落下一滴泪。   时间有限,各人也都没说几句话,胤祜他们不得不再次告别,外头还冷,宣太妃的轮椅只能到门口,柔太妃便推她回去,由檀雅亲送他们一直到前湖附近。   雍正已经背手而立等在湖边,待到胤祜他们过来,冲瑾太妃一拱手,转身与胤祜等人一同远离。   檀雅看着他们的背影,自言自语:“但愿都能不留遗憾,不负此生……”   ……   过了正月,履亲王夫妻亲自送定太妃来到畅春园,履亲王止步于园内前庭,履亲王福晋入内拜见过两位太后和佟佳皇贵太妃等人,便将定太妃交给瑾太妃。   檀雅再次见到履亲王福晋仿佛对孩子似的叮嘱,颇为好笑,送她出去时还满口保证:“我定会照顾好定太妃。”   履亲王福晋不好意思地笑笑,“让您笑话了。”   檀雅也知道,定太妃母子两个是以此来加深感情,其实履亲王夫妻从不限制定太妃如何,而且全都十分孝顺。   不过这一次,她是希望定太妃能长住下去的,“你也知道,宣太妃越发老迈,如若定太妃没能陪过这段时光,恐怕要抱憾终生。”   太医给宣太妃诊脉,病症不少,但最严重也是无法阻止的,便是衰老,何时生机消失,谁都不能确准。   檀雅的想法,便是希望她们彼此在宣太妃最后的人生中能相互陪伴,她们才是陪伴彼此到最后的人。   这种浪漫,独属于她们这些后宫女子。   履亲王福晋离开后,定太妃便安稳住下,她们就像从前那般,宣太妃和定太妃大多数时间待在一起礼佛,檀雅和柔太妃则是各做各的事,然后大家每餐坐在一起用膳,闲话些家常。   开春后,冰雪消融,檀雅干起老本行,拿起镐头和锹在她们住的院子里凿凿挖挖。   她去年秋划拉了不少枯枝枯叶埋在土里,然后又让花匠培育了些蔷薇,今年一能动土,先在院墙周围种上藤蔓,待到不再上冻,便将蔷薇移栽进来。   移栽那日,日暖风清,柔太妃推着宣太妃,还有定太妃一起到院中来看檀雅干活,没多久佟佳皇贵太妃也扶着嬷嬷的手过来串门儿。   檀雅一人忙活,不远处一圈儿人围坐,喝茶吃点心,间或看看她种花,唯一教她欣慰的一点是没有人指手画脚。   但这小情绪吧,也并非是出于抱怨,有时也是为了博人一笑。   “连杯水都没有,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呦~”檀雅小锹戳土块儿,眼睛时不时地瞄向众人,一对上视线立即别开,一副别扭不高兴地模样。   佟佳皇贵太妃笑着冲身后宫女招手,“还不去伺候你们瑾主子喝水擦汗,这都闹脾气了。”   宫女笑盈盈地应是,两个宫女一左一右一个端水一个擦汗,她们还大着胆子玩笑道:“娘娘,可要那把宫扇给您扇风?”   檀雅微微抬起下巴,任由漂亮宫女给她擦脸,嘴上则欠欠地说:“那得柔太妃给我扇,否则我不依。”   “美得你。”柔太妃嗔她一眼,没好气道,“这时节打什么扇子?就你事儿多。”   檀雅今日还就固执起来了,对佟佳皇贵太妃三人求道:“嫔妾这般简单的小小请求,柔太妃都不愿意,可见是没将嫔妾放在心上,嫔妾伤心了,娘娘们定要为嫔妾做主啊~”   她这尾音一声“啊”,那叫一个一波三折,其中的做作令在场诸人全都笑起来,当然,除柔太妃。   佟佳皇贵太妃作壁上观,悠然道:“本宫如今只管颐养天年,可不管瑾妃和柔妃的争端。”   定太妃轻笑,在檀雅看过来时,道:“我听宣太妃的,你不如看宣太妃是否为你撑腰。”   檀雅又转向宣太妃,眼神期待。   宣太妃含笑拍拍柔太妃的手,劝道:“你且让她一让,否则许是要没完没了,还是你烦。”   “娘娘,您这话说得,嫔妾哪是那么不懂事的人?”檀雅跟宣太妃抱怨完,立即语调一转,冲柔太妃得意地挑眉,“苏姐姐,且说让不让我嘛。”   柔太妃嫌弃极了,“我这辈子遇着一个你,再不想遇到下一个了。”   檀雅瞧见她不情不愿地起身,嘚瑟不已,“苏姐姐可没运气再遇见下一个。”   柔太妃瞪她,转身回去取宫扇。   宣太妃无奈地笑,“你这爱招惹人,逗人玩儿的毛病,总也改不了。”   檀雅翘起嘴角,“谁让嫔妾遇见一个嘴硬心软的您呢。”   柔太妃再出来时,便瞧见宣太妃又睡着了,佟佳皇贵太妃坐在那儿也是双眼微阖的模样,唯有定太妃,闭着眼手上还拨弄着佛珠。   檀雅先抱宣太妃回室内躺下睡,然后回来继续挖坑栽花,而没有宣太妃在这儿瞅着,柔太妃也没罢工,有一下没一下地扇风。   她根本没对准人,檀雅鉴于这样的时节确实不适合打扇子,便也没试图提醒,专心劳作。   佟佳皇贵太妃在宣太妃睡着后,和定太妃又说了会儿话,便先行离开。   提前培育的花,比往年咸福宫和安寿宫的花开得更早,一进六月,大部分蔷薇全都绽放,那味道与当年咸福宫一到夏日就四处飘散的香气一丝不差,却又感觉好像哪里还是变了许多。   胤祜六月初抽空来畅春园拜见了一次,茉雅奇随行,两人还将他们的小儿子弘旼一起带过来。   民间常说小孩子看着老人笑,是大吉,而弘旼一见到宣太妃便哇哇大哭,可据茉雅奇所说,弘旼是个爱笑的孩子,平素并不爱哭。   偏偏宣太妃不以为意,还让檀雅抱孩子去外头玩儿,不必拘在她身边。   说来也奇怪,檀雅也是头一遭见到这个小孙子,她一挡住宣太妃,冲着小娃娃伸手,弘旼藕节似的小胳膊立即伸向檀雅,到她怀里便紧紧圈着她的脖子。   祖孙俩坐在院子里,偶尔有蝴蝶寻着香气儿飞来,弘旼圆溜溜的眼睛便紧紧盯着,还“嗯嗯啊啊”地伸手要抓。   约莫两刻钟左右,檀雅抱着小弘旼院内院外的追蝴蝶,众人从宣太妃寝居中出来,茉雅奇陪定太妃和柔太妃出去散步,胤祜则是停在祖孙俩旁边儿说话。   胤祜说御驾回京没多久,准噶尔部便送来贺礼并且提出想要议和,求以荣城西侧山脉为界,重修旧好,日后相安无事。   若非必要,谁也不想打仗,更重要的是大清如今需要休养生息,是以新帝口头上应允,不过并未撤回以荣城为中心、位于准噶尔部各地的驻兵。   荣乐长公主正是因为要坐镇荣城,得新帝之令,这才没能回京为先帝奔丧。   “除非准噶尔部真的安分下来,否则大清和准噶尔部必定还有一场战事。”胤祜嘴角泛起无奈,“以荣城如今的情况,宣额娘若是……额乐恐怕也不能回来。”   檀雅不在意地摇头:“宣太妃不会在意,你知道的,她一向以额乐为傲,十分高兴她能在蒙古走出一条远别于其他抚蒙公主的路。”   “与额乐一比,儿子实在平庸。”   檀雅皱眉斥道:“你若如此想,才是有负你宣额娘的教导。”   胤祜苦笑,“儿子并非妄自菲薄,只是近来皇上对朝中官员多有升调,内务府官员亦是,儿子这里,也颇受掣肘。”   檀雅并未立即评价,反而问道:“你皇兄呢?怎未见他?”   “八哥重病,九哥十哥身体也都不好了,四哥感慨良多,想要亲送一程。”   他们几位若走了,圣祖之子便又没了几位,经历过当年九龙夺嫡的圣祖之子就只剩下履亲王胤裪和十四子胤褆,那些年的风云变幻,注定只能留存于史书和传说之中,引人猜测。   檀雅叹了一声,问:“你皇兄可对新帝如此说过什么吗?”   胤祜摇头,“四哥只字未提。”   “胤祜,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满朝皆知的事。咱们当年不知道,现在却是已经明白,你皇兄那般信任你,未尝不是因为你们之间的联系。”   檀雅伸手扶住小胖子的背,以免他栽倒,然后才继续道:“新帝若更信任自己的亲信,也是常事。”   胤祜点头,“儿子知道,亦准备好急流勇退,无论将来在何处任职,也都会尽心尽力,只是难免失意罢了。”   “胤祜你始终保有赤子之心,额娘其实一直引以为傲。”檀雅目光温柔,“你做的事从来就不平庸。”   胤祜深呼吸,释然一笑,“四哥的遗愿有出使西洋,若真有机会,儿子还是想再去一次的。”   檀雅鼓励:“你想去便努力争取,额娘们不是你们的负担。” 第143章   胤祜一家人匆匆来匆匆走, 并未给畅春园带来什么波澜。   畅春园外的事情,园内的太妃们并不知道多少,大多数人连通外头的渠道都是信件或者宫侍们打听来的消息。   檀雅比大多数人好些, 因为雍正主动传音告诉她, 她阿玛寿终, 她额娘悲痛之下也昏迷不醒, 檀雅这才知道原来她能够跟远在京城的雍正交流。   “胤祜夫妻已经带弘昽去祭拜,瑾太妃节哀顺变。”   檀雅心情其实还好,毕竟色赫图家两位长辈这么多年只在她记忆中存在,从未真正见过面,因而伤感更多是建立在血脉连接之上, 并不多深刻。   不过,“一转眼, 都三十多年过去了啊……”   雍正并未回复,事实上以他如今的状况,时间于他来说更像是馈赠,实在不愿浪费时间在惆怅上。   于是两人的远距离对话自然而然地停止,半日后檀雅收到京城送来的讣告,这才去佛堂里诵经祭奠亡父。   定太妃、柔太妃还想安慰檀雅,不过看檀雅除了沉默些,并无悲痛欲绝之状,便留她一人消化, 没有多打扰。   檀雅打算正儿八经在佛堂诵经至阿玛下葬, 头七天都守在佛堂之中, 也算是为色赫图氏尽孝, 然而第二日天一亮, 雍正又告知她, 她额娘亦已撒手人寰,虽丈夫而去。   “节哀。”   檀雅闭上眼,继续低声诵经。   当天傍晚,讣告再一次送至畅春园,好些皇祖太妃都听说瑾太妃两日之内痛失父母,都过来想要安慰一二,得知瑾太妃一直没从佛堂出来,这才离开。   柔太妃担心檀雅,目光不断望向佛堂的方向。   定太妃瞧她这模样,心下失笑:“平常吵吵闹闹的是你二人,有事时最担心彼此的也是你们。”   柔太妃摇头,“嫔妾以为,咱们咸福宫感情是相同的,只不过是寻常相处的方式不同罢了。”   定太妃笑容慈祥,“若放不下就进去瞧瞧,别胡乱担心。”   “那嫔妾让膳房准备一碗汤面,一并端进去。”   定太妃含笑点头,“去吧,去吧。”   两刻钟后,柔太妃端着面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入佛堂,檀雅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蒲团之上,她只能瞧见背影,听见隐约的诵经声。   “你夕食未吃多少,我让人又给你做了一碗面,你用些,免得晚上熬不住。”   檀雅听到柔太妃的声音,回头望过去,颔首起身,“苏姐姐不再用些吗?”   柔太妃摇头,“我晚间等娘娘醒了,再陪娘娘吃。”   檀雅闻言,夹面吃,安静地佛堂里只有她偶尔轻淡的吃面声。   柔太妃并没看着她吃,轻声说道:“自从那年胤祜代我去扬州看望了家中情况,我再没关心过家里的情况,不过生老病死实属不可逆之事,这么多年过去,不用想也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檀雅手中的筷子一顿,安慰道:“苏姐姐切莫伤心。”   柔太妃无奈,“你倒是安慰起我了,是我在安慰你。”   檀雅笑,吃了一大口面,又喝了一口汤,方才道:“我今日跪在那儿一直在想,咱们如亲人一般,眼看着亲人离世定然极难过,总有一个人要送走所有人,我希望是我。”   她这一句话,教柔太妃的眼泪倏地便落下来,又不想让檀雅笑话,连忙扭开头起身往外走,边走边道:“我想起有些事,你先慢慢吃。”   檀雅目送她出门,筷子夹着面,微微摇头,“果然还是得我活得久点儿……”   八日后,檀雅终于从佛堂彻底出关,第一件事便是回到她的床上睡个昏天暗地,上午躺下,醒来时外头还是大亮,一问才知道这已经是第二日了。   闻柳说宣太妃也刚醒,屋里刚叫了早膳,檀雅便派人去知会一声,她稍后便过去一块儿用。   她们这些太妃不用为先帝守孝食素,不过宣太妃这儿的膳食,多是以素食为主,若是平常檀雅兴许还要念叨一句“没油星”,今日什么也没说,问好之后拿起筷子便吃,顺便关心地问:“昨个是太医定期请脉的日子吧?娘娘身体如何?”   柔太妃边伺候宣太妃用膳,边道:“咱们娘娘让挪到今日了,稍后便会过来。”   宣太妃吃了几口,便摇头拒绝。   檀雅微微蹙眉,问道:“您只吃这么一点?”   “没什么胃口。”宣太妃抬手要茶,柔太妃倒了一杯五分满的茶给她,她便颤抖着手喝茶。   檀雅瞥见定太妃冲她摇头,便咽下继续追问的话,专心吃饭。   一顿一人份的早膳,大部分全都进了檀雅的肚子,放下筷子时,外头禀报,太医来请脉,她就没有多问宣太妃吃饭的问题,只等太医先诊脉。   一般人上了年纪,身体都或多或少有些问题,檀雅、定太妃、柔太妃也是如此,不过无伤大雅,她们更关注的都是宣太妃。   太医为宣太妃诊脉完,当着宣太妃的面,并未表现出来,待到离了宣太妃的眼前,这才沉重地摇摇头,然后又重新开了药方。   檀雅三人都没说话,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能说些什么,让太医尽力救治?可并不是忽然变成这样,每一次太医诊断后的神情都不乐观,她们谁都没办法改变。   “下官五日后再进来,不过若有其他情况,随时派人传唤下官便可。”太医常驻于畅春园,专给太妃们看诊。   檀雅颔首,让人送太医出去,随后撑起笑脸,重新回到室内,定太妃和柔太妃也一同进去。   “娘娘,咱们存的桃子酿还有,过几日便是七夕,您有兴致去院子里赏月吗?”   “赏弦月吗?”宣太妃调侃一句,却没拒绝,“你安排便是,到时我若睡着,便叫醒我。”   檀雅笑容颇有几分任性道:“肯定是要叫您的,三缺一不成局,您说是吧?”   宣太妃抬手点了点她,对定太妃道:“瑾妃这牌技差,瘾头还挺大,定是又想打麻将了。”   檀雅喊冤,否认的却不是想打麻将,而是她牌技差。   众人忍俊不禁,檀雅继续说赏月的事儿,闻柳有经验,当即便应承道:“主子尽管交给奴婢,准给您安排的妥妥当当。”   “那我可全交给你了。”   闻柳是瑾太妃身边最得力的嬷嬷,被宣太妃指派到瑾太妃身边儿之后,瑾太妃的所有事儿几乎都由她管着,一管就是三十年。   她知道主子想要什么样的赏月宴,因而到了七夕那日,天一黑,便命人搬出两张榻到院子里,南北而放,中间的小桌上摆放着各种小食和酒壶。   檀雅先出来,择靠南的榻坐下,抓了把瓜子慢慢磕,慢慢等。   闻柳在一旁伺候,将三个酒杯全倒了七分满,唯有斜对面那一杯,倒了五分满。   宣太妃三人一道从宣太妃的屋子出来,檀雅起身,在轮椅靠近榻之后,弯腰抱起宣太妃,再轻轻将她放下,定太妃和柔太妃已经各自寻了位置坐好。   檀雅接过宫女手中的两个软枕,叠放在宣太妃身后,扶着她舒服地靠坐好,这才回到柔太妃身边坐好。   “其实畅春园的夜空,真的和宫里没什么区别。”檀雅端起酒杯,仰头瞧着头顶上的星星点点,念叨,“一年见一次,可真惨,我们胤祜半年就能见一次呢。”   柔太妃闻言,无语,忍不住嘲讽道:“瑾太妃可真是厉害。”   “还有更厉害的呢。”檀雅起身,踮脚摘了一片叶子,坐回榻上轻轻吹响,声音悠扬,无悲无哀。   宣太妃随着节奏手指轻点手背,轻叹一声,“胤祜数月还能见一回,额乐自从抚蒙,身份紧要,是极难见到了。”   “噗——”   氛围一下子被打破,檀雅放下“不小心”吹破的叶子,尴尬地笑,“这叶子一听荣乐长公主的名头,也吓得溃散,可见见不着无妨,强大肆意世人欣羡才风光。”   宣太妃三人瞅了瞅她,忽然笑起来,端起酒杯一碰,一饮而尽。   檀雅起头,说起孩子们当初的糗事来,数她笑得最张狂。   可这些糗事一聚在一块儿说,大半都是她欺负孩子们而来,宣太妃便心疼起那些孩子们来,一连数落了檀雅好几句,若不是身体不便,都有要打她的架势。   檀雅还希望挨几下打呢,只是孩子们已至壮年,宣太妃却打不动了……   这一晚她们在院子里坐了许久,虽然宣太妃没多久便撑不住睡着,可话语之间谈及的往事,全都带着温柔的底色,数来其实已在所能之中不留遗憾,足矣。   宣太妃去的那日,来的突然却也不算突然,檀雅三人得知的那一刻,皆茫然若失,怔然许久,吩咐宫侍们该给宣太妃换衣服的换衣服,该去各处通知的通知,好像镇定极了。   檀雅在东太后乌拉那拉氏过来主持大局之后,站在角落里不知所措片刻,才想起来借雍正告知胤祜。   雍正闻听讣告,亦是默然,良久方才道:“瑾太妃,节哀。”   檀雅不知作何想的,竟然玩笑道:“咱们好似厄报神附体,无厄报不通信,皇上三次皆与我言节哀,往后还是多说些好事罢,否则成了真,您岂不是扫把星?”   雍正沉默片刻,配合她道:“瑾太妃休得胡言,朕乃真龙天子,怎能大材小用作传信之人?”   檀雅弯起嘴角无声地笑,自觉坚强无比,明日依旧。   而旁人看瑾太妃,咦?她为什么像是在笑?   啊——原来是眼泪还未到,太满才会溢出来…… 第144章   胤祜从四哥口中得知宣额娘去世的消息, 手中的毛笔掉落,甩在白纸上,脏污了字迹。   “胤祜, 节哀。”   胤祜捂着眼,泪水从指间溢出, 低低地呜咽。   雍正想要安慰他一二, 然而手直接穿过了胤祜的头,只得收回来,叹道:“宣太妃乃是寿终正寝, 你三位额娘的伤心未见得比你少,胤祜,她们在等着你。”   胤祜哭声不受控制地溢出来, 但他很快便用力擦了一把脸,忍着悲痛开始整理公务, 准备交接。   讣告快马加鞭送至宫中时, 伽珞正饶有兴致地左右手对弈,右手从棋盒中捏起一枚黑子,只要这一枚棋子落下, 棋盘上局势便彻底明朗,就像她如今在这后宫一般,她才是执棋之人, 黑棋白旗都在她手中。   亲信宫侍躬身走进来,禀报:“皇后娘娘……”   伽珞两指夹着黑子向前,悠然地问:“有何事?”   宫侍深深地低下头, 沉痛道:“畅春园讣告, 宣太妃娘娘……薨了。”   “哒”, 黑子偏离原本的轨道, 弹至棋盘边缘旋转至力竭,方才缓缓停下。   伽珞扶住棋盘边缘,勉强撑住身体,悲痛难抑。   “皇后娘娘,您没事吧?”老嬷嬷担心不已。   伽珞泪如雨下,良久方才抽出些许心神泣道:“嬷嬷,去养心殿禀报一声,本宫要亲至畅春园祭奠宣太妃。”   类似的场景,发生在京城好几处府邸之中,因此皇后富察氏争得皇上应允之后前往畅春园祭奠时,仪仗之中还有温惠皇贵太妃瓜尔佳氏,履亲王胤裪、胤祎、胤禧、胤祜以及他们的福晋、孩子。   伽珞、茉雅奇和舒尔三人坐在同一辆马车之中,紧紧抱在一起,彼此支撑安慰,放肆地哭泣。   咸福宫的几位太妃对她们来说,意义远不同于一般的长辈,宣太妃的薨逝,直接教她们心中瞬间空了一角,这种痛只有彼此才能感同身受。   宣太妃年轻时面冷,不爱与人交际,年老后反倒越发慈祥,虽然依旧比不得檀雅话多,可在这些圣祖太妃们中间,人缘风评都极好,因而她去世,太妃们无论多大年纪,全都跪在迅速搭建起来的灵堂中,声声哀泣。   佟佳皇贵太妃来看过宣太妃遗容之后,强撑着上了一炷香便被皇后劝回去。   檀雅三人跪在队列最前方,面上虽是悲戚,可并没有身后诸太妃那般失态,唯有柔太妃一直在沉默地落泪,算是三人中表现的较为外放的。   “您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再过来。”定太妃今年已经八十岁,不能跟着她们这般折腾,檀雅侧头轻声劝道,“我答应过履亲王福晋,定要照顾好您,宣太妃定然也不愿看见咱们为了她熬出病来。”   柔太妃一边抽噎一边附和檀雅:“正是,娘娘,停灵好些天,我和谨太嫔年轻,夜里守灵无妨,您别熬坏了身子。”   定太妃不住地转动手中佛珠,才能稳住情绪,闻言望向灵柩,哀伤道:“我这岁数,竟是教她走到了前头……”   柔太妃搂住她,哽咽道:“其实先走一步,是福气,总好过娘娘看着咱们一个一个离开。”   定太妃怔怔出神,随后缓缓点头,“言之有理。”   檀雅招呼人来送定太妃回去休息,又让太医为定太妃诊脉,开一方安神药,然后便继续跪在灵前守灵。   胤祜一行将近戌时末才赶到,直奔灵前,祭拜时个个都泣不成声。   “额娘、苏额娘……”胤祜眼中含泪,担心地看着两人,“你们没事吧?儿子来晚了。”   柔太妃泪水再次决堤,檀雅亦是眼眶红肿,抱紧依次抱住儿子儿媳还有伽珞和舒尔,安慰道:“宣太妃去的安详,莫要太难过。”   她面上再如何平静,嘴上劝别人不要难过,眼里的悲痛却丝毫不比任何人少,反倒越发教人担心。   胤祜扶着她,担忧极了,“额娘,您若是实在难受……”   檀雅红着眼摇头,“额娘不是强装坚强,胤祜,额娘心里有数,你好好送送宣太妃吧,你对她来说意义不同。”   胤祜是宣太妃的养子,临行之前便已上折请求为养母守孝,伽珞是皇后,勉强在畅春园待了两日,便不得不启程回宫,这时,乾隆还未准许胤祜守孝的请求。   随后胤祎和胤禧回去,又替胤祜上了一封恳切地折子,折中陈情他与宣太妃母子感情深厚,若不能为养母守孝,寝食难安,乾隆写信劝而未通之后,还是应允下来,不过言明待他孝期过后,便立即召回朝。   檀雅得知后并未说什么,柔太妃欣慰之余,有些有些忧心道:“其实你守一年便可,若守三年,再回朝不知会面临何种境地,别为了你宣额娘影响前程。”   胤祜认真地解释:“一方面是为宣额娘守孝,一方面也是想要急流勇退,皇上碍于情面不好随意收回我手中的权力,如此,我若主动退一步,虽则这三年无差事,可并非坏事。”   柔太妃见他心中有成算,便放下心来。   檀雅见他们二人说完,对胤祜道:“你既然要亲自扶灵去皇陵,还要在皇陵守孝一年,这是你的孝心,我也不拦你,便趁着这三年好好沉淀,多读些书。”   胤祜点头,“儿子准备带弘昽一道去,顺带教导他。”   檀雅微微蹙眉,“那茉雅奇和弘旼呢?”   胤祜觑着母亲的脸色,道:“我们商量,茉雅奇留下,还能带弘旼常来畅春园探望您和苏额娘……”   “无需如此。”檀雅毫不犹豫地拒绝,“我和你苏额娘没有那般脆弱,你要去便带着茉雅奇一起去,出使时已经那般愧对她,怎还能将她留在京中?”   “额娘……”   “你们顾忌什么都不必顾忌我们,若实在不放心弘旼那孩子年幼不好长途跋涉,便让茉雅奇陪着种完痘再去,总之不能单独留在京中。”   胤祜一叹,早就猜到额娘们不会同意,此时得了确准的话,纵有些记挂,也只能听之。   檀雅操心完胤祜,又劝着定太妃在停灵结束后随履亲王福晋回府去,然而老太太经了宣太妃去世,比从前更舍不得离开。   已至暮年,谁也不忍心违背她的意愿,可这世事两难全,一方是檀雅和柔太妃,一方是她的儿孙,陪谁多一点,另一方都是遗憾。   不过檀雅想得全面,“您若是在外头,想来小住几日,跟皇后求一句便可,可若是长住在畅春园,想要见儿孙便没那么容易了,您说呢?”   最终,定太妃还是同意了跟儿子儿媳回府。   宣太妃的灵柩离开那日,太妃们难得走到畅春园正门外,再次泪洒当场。   檀雅看着灵柩渐渐消失在视线中,身边都是高高低低的哭声,忽然便崩溃了,眼泪止也止不住,咧这嘴,哭得要多丑有多丑。   “娘、娘娘……”   “呜……”   檀雅哭得打嗝,转身抱住定太妃,好难受啊,我没有娘娘了……   谁都没想到瑾太妃会哭成这个样子,她贯来最乐观,忽然见到她如此,众人看着,心中都心酸极了。   定太妃拍抚着檀雅的背,柔太妃也从身后抱住她们,失声痛哭。   檀雅一边哭一边还不住地自我安慰:“娘娘,我就哭这一次,呜……哭完还会好好过的,呜呜……”   东太后乌拉那拉氏没催她们回去,西太后钮祜禄氏看着这一幕,触景生情,再待不下去,先带着先帝遗妃们转身进去。   茉雅奇心疼,脚步向前踏了一步,被佟佳皇贵太妃出言拦住,“让她们哭吧,放声哭出来才好。”   檀雅这一遭大哭,惹得定太妃和柔太妃也都跟着哭得不成样子,哭到最后三人全都没了精力,回去便蔫在榻上。   不过彻底哭了一场,心中压抑的情绪到底释放了出去,第二日檀雅的眼睛虽然肿成青蛙,浑身倒是没有了那种让人担心的压抑,其他人看见都更加安心。   檀雅自己那个丑状,见到柔太妃还能笑话她,柔太妃再反过来嘲笑她那双红肿的眼睛,互相嘲笑着嘲笑着,就忍不住笑起来。   定太妃见状,才对履亲王福晋松口准备回府,履亲王福晋连忙收拾行李,没两日就带着定太妃离开畅春园。   这院子里只剩下檀雅和柔太妃,两人虽说已经算是走出宣太妃离世的悲伤,可依旧做什么都没气力,常靠在一块儿发呆,也不交流,不过谁都知道她们心里在想谁。   这一日,檀雅听到宫侍们说起前湖桃花堤的桃子成熟了,忽然想起:“额乐和吉兰该得到信儿了吧?”   柔太妃轻轻“嗯”了一声,“好几年没再见,一下便得知这样的噩耗,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模样……”   “但愿她们两人能在一块儿,也好相互安慰。”   可惜事与愿违,额乐和吉兰得到讣告时,一个在准噶尔部的荣城,一个在漠北蒙古的归化城,吉兰抱着儿子大哭不止,额乐则是将自个儿关进书房,摆弄一件件有额娘们记忆的物件儿。   而额乐甚至不能回京奔丧,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痛,她如今深刻地体会到,只能写信回大清,请另外三位额娘好生照顾自己。   塔娜最崇拜的便是她的额娘,只知道额娘看完一封信后忽然悲郁,颇有几分惶惶,在书房门口不住地打转。   额乐让她近来,抱着女儿,轻声道:“额娘的额娘不在了,不知道何时又会再走一位,可额娘却远在千里之外。”   “额娘,塔娜会一直陪着您。”   “额娘幼时也这般以为……” 第145章   宣太妃薨逝之年的十月底, 圣祖七子胤祐之母成太妃戴佳氏亦病故,畅春园又办了一场丧事,佟佳皇贵太妃的身体越发不好, 这一次,她是彻底不管事了,后湖这边全都交由瑾太妃掌管。   檀雅处理这些得心应手, 只是余下太妃们年纪也都大了, 常有个病痛需得请太医或者卧床调养,这让经历了两场大丧事的皇祖太妃们皆有些恹恹。   先帝孝期还未过, 不好组织娱乐活动, 檀雅思虑再三, 总觉得这般下去不好, 便主办读书会,邀请能到场的太妃们齐聚佟佳皇贵太妃的院子。   佟佳皇贵太妃:“……为何在本宫这里?”   檀雅解释她的用心:“有人走动屋子里也没那么冷清,读书会不吵闹, 嫔妾想,您若不喜,更改至我和柔太妃那儿也好,左右宣太妃的正屋空着, 或者轮着办,每个院子一次,您给拿个主意。”   佟佳皇贵太妃静默稍许, 道:“便在本宫这里办吧。”   檀雅就猜到皇贵太妃口是心非,嫌吵闹只是说辞, 心里其实还是不想总是一个人的, 大多数老人家都受不了寂寞。   她从佟佳皇贵太妃这儿回去, 刚走到一半, 天空中忽然下起小雪,这是今年京师的第一场雪,檀雅抬起手,雪花落在掌心便迅速融化,除了一点细微的水渍,什么都没留下。   “今年这初雪,比往年早了些时日。”檀雅回到院中,对柔太妃道,“也不知胤祜他们在皇陵那边如何。”   柔太妃放下笔,走到玻璃窗前向外望,“胤祜不是贬谪,皇陵那边儿的官员守卫又非傻的,自然不敢怠慢。”   檀雅点头,看向她书案上平铺的宣纸,问:“怎么想起画大家的画像了?你近两年不是多画鱼鸟吗?”   柔太妃望着窗外出神,轻声道:“留念吧,我怕总有一日会忘了曾经的人,有画像便不会忘了。”   檀雅看着那画像,良久方才笑道:“即便如此,好歹写实一些,似乎从你那幅《后宫群像图》为先帝修饰面容之后,你笔下的画像几乎都有些许美化,这可与你的目的不符。”   柔太妃瞥了她一眼,道:“既然这是瑾太妃的要求,我画你时,定然会极尽写实。”   “只我一个?”   柔太妃点头。   所有人都漂亮,只她一个丑,这样的画面,檀雅可不愿意,立即便反口:“苏姐姐,你跟我那么认真作甚,你知道我说话一向没什么正经的,别给我写实,千万别给我写实。”   “真的?”   檀雅肯定地连连点头,“真的,再真不过。”   柔太妃轻哼一声,再次望向窗外,喃喃:“娘娘不在的第一场雪,真不习惯啊,往年咱们都是聚在娘娘屋里一块儿烤火……”   “今年咱们大家都在一起,皇贵太妃允了,到时温些清酒,算是代娘娘一块儿喝了。”   柔太妃靠在窗框上,淡淡地说:“皇贵太妃对你也是纵容。”   “这是我品性受娘娘们喜爱。”檀雅笑呵呵地走到她对面儿,“苏姐姐,妹妹还有一事相求。”   柔太妃抬了抬下巴,“说。”   檀雅立即兴冲冲地说:“苏姐姐,您再为我画像时,给我画一小脸、尖下巴、高挺鼻梁、宽眼皮呗?”   柔太妃眼神复杂又嫌弃,“你喜欢那般的?”   “怎会。”檀雅脸上笑容渐渐奇怪,“我这是为了刺激。”   柔太妃脚下一转,远离她,免得被传染了脑子不好的毛病。   “真的,苏姐姐你试试,虽然咱们见不着,可若有一朝这画得见天日,一定很有趣。”   檀雅追在柔太妃身后唠唠叨叨,柔太妃不胜其烦,到底还是答应下来,纵容檀雅的人里,始终有她浓重的一笔,即便这一位并不承认。   读书会第一日召开那日,除了身体实在不好不能外出的太妃,其余人尽数到场,然而细数下来,也就二十人了。   檀雅作为主办人,为众人打样儿,选了《聊斋志异》作为读书会的第一本书,以表明她们这个读书会乃是随性而为,不拘于正儿八经的经史诗集。   而太妃们也没教檀雅失望,一个个说的兴致盎然,那些鬼狐传奇,总有各种奇思妙想,幻想这世间若真有那些奇异之地,会否曾经也发生过那些凡俗之人未曾经历过的巧妙事。   檀雅都有些吃惊于太妃们想法的跳脱,只是想到这些人曾经为将军和卿娘写了那样一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忽然又不那么意外了。   她们这些人,一辈子守规矩,收到圣祖去世,方才在规矩之内稍稍放肆起来,思维依旧没跳脱三纲五常,不过这样已经很好,她们比这个时代大多数女子走得更快,还是值得一句“了不起”的称赞。   檀雅研墨,柔太妃提笔记录太妃们讨论的内容,留存第一次读书会的记录,将来都订在她们坚持多年的后宫记事之中。   待到第二次读书会,东太后乌拉那拉氏也前来,她并未参与进去,只是坐在佟佳皇贵太妃身边安静地听,起初谁也不知道她是否感兴趣,然后第三次她又来了。   这下子,一切尽在不言中,太妃们越发放得开,后来还请示佟佳皇贵太妃,在屋内置了几个铜锅子,边吃边聊。   因为有东太后,太妃们全都吃的素锅,不过她们的身份,便是素锅也是各种菜摆满桌子,吃得热火朝天。   檀雅、柔太妃与东太后、佟佳皇贵太妃凑成一桌,   东太后也不用人布菜,自己拿了一双长筷子夹菜,问佟佳皇贵太妃:“皇上来信请太妃们入宫团聚,您可要入宫?”   佟佳皇贵太妃筷子动的极慢,拒绝道:“我老迈,不宜奔波,便劳你替我告罪一声,不入宫了。”   东太后并不意外,再看瑾太妃和柔太妃皆是对此事不上心的模样,便没再问她们,只说道:“本宫与西太后皆要入宫,诸位若要联系家人,皆可托付。”   佟佳皇贵太妃神色淡淡,“你有心,我无事。”   檀雅和柔太妃对视一眼,一同摇头,最挂念的亲人一个在遵化,一个在漠西蒙古,茉雅奇时不时能来探望,唯有伽珞和舒尔……   “只劳烦您代我们问候皇后娘娘和舒尔。”   “好。”   前头先帝的两位太后和遗妃们入宫那日,走得安静,后湖的太妃们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她们都走一个多时辰了。   没人在意,众人该做什么便做什么,甚至因为守孝的人不在,她们再次读书会,还烤了两只小羊羔解口腹之欲。   而在宫里,大多数人丝毫没有这般惬意。   宫中规矩森严,太妃们大多数皆要绷紧神经,生怕行差踏错晚节不保,轮到两位太后,又有些差异。   西太后钮祜禄氏享受皇上对她的孝顺和儿媳对她的恭敬,言语间为显示如今的地位,总想对皇后指点一二,其中包括宫务、皇子们以及提醒雨露均沾之类的内容。   伽珞并不与她争锋,无论说什么皆含笑以对,总之态度和规矩上不出一丝一毫的错。   东太后是新帝嫡母,论起来不如西太后与新帝亲近,按理该安分守己才是,可她明面上虽未维护皇后,行为却皆有利于皇后,其中便包括提议去五台山礼佛。   她的理由随随便便便能说出数个,为先帝祈福,为大清祈福,为百姓祈福,且西太后素来虔诚……总而言之,这五台山之行似乎怎么说都只有利没有弊。   西太后最大的运气便是生下新帝,实则根本斗不过东太后,因而几句话便被东太后绕进去,还真的跟皇上说要去五台山礼佛。   乾隆本不愿母后和太妃们奔波,可他一提出不赞同之意,西太后便起了逆反的心,非要看到皇上同意不可,这时东太后都没在母子俩之间掺和,直到皇上同意之后,才提起众太妃们同行一事。   有人同行也是个关照,乾隆心里生母也不如嫡母稳妥,自然同意下来,于是太妃们前往五台山礼佛一事便确定下来。   檀雅等人完全没想到只一个年节,她们就要去五台山了,一得知此事,能走能动的,个个都兴奋异常,就是寻常没什么精神的,装也装出精神抖擞来,用某些太妃的话来说便是:“死在外面也乐意”。   这话檀雅不敢苟同,只是在得知佟佳皇贵太妃也要同往之后,不得不和东太后反复商量,做出万全的准备,以防太妃们真的在路上发生什么意外来。   檀雅和柔太妃则是另外带了一幅宣太妃的画像,准备带她一起看看沿途之景,那是宣太妃曾经向往的外面的世界。 第146章   草长莺飞的时节, 正适合出行,五台山之行前,正好胤祜家的老二弘旼顺利种痘恢复好,便随两位太后及太妃们的仪仗一同去遵化景陵。   檀雅和柔太妃乘一驾马车, 茉雅奇和弘旼与她们同乘, 一路上有弘旼这个小娃娃吵吵闹闹,倒也并不寂寞, 偶尔佟佳皇贵太妃还要借弘旼过去相伴。   弘旼的性子, 不如长兄弘昽憨厚,是个十分精怪、聪慧的孩子, 由他促狭的爹起了个名为“二喜”的小名,似乎察觉到这名字不好听,旁人叫弘旼时才应, 叫二喜就像没听见似的。   不知是否是爱屋及乌,佟佳皇贵太妃对弘旼的喜爱与当初弘昽时不遑多让, 小家伙迅速察觉到谁是对他最纵容的人,极力在佟佳皇贵太妃面前讨巧,迅速找到靠山,犯错的时候就张着小手臂向马车外,“要娘娘, 呜……”   偏偏佟佳皇贵太妃的马车就在她们前面一辆,这娃一哭,哪怕是嗓门儿大点儿,前面那辆马车都听得清清楚楚,立即便有人过来接走弘旼。   那小子鬼精鬼精的, 一见着马车窗外有熟悉的人来接他, 连忙伸出手臂, 毫不留恋地跟人上大马,连头都没回一下,次次皆如此。   茉雅奇又无奈又担忧,“这孩子若是骄纵坏了,可怎生是好?”   檀雅丝毫不担心,“趁着小,修理几次就知道分寸了,皇贵太妃也不会毫无节制地娇惯他,你看弘昽那时便知道了。”   “弘昽可没弘旼会哄人,您又不是没瞧见,皇贵太妃娘娘在弘旼这小子面前,都要予取予求了。”   不定性的小娃娃不在,柔太妃才能焚香煮茶,动作优雅,如行云流水一般,听到茉雅奇的担忧,笑道:“这也是本事,世上多少迟钝之人,弘旼有此天赋,你做额娘的,该引以为荣,多加引导才是。”   这话,可是檀雅一贯的论调,此时从柔太妃口中说出来,檀雅含笑瞥向她,点头表示赞同,“常言道,因材施教,弘旼本就与弘昽是不一样的孩子,自然不能等同教导。”   茉雅奇自然信任太妃们教养孩子的经验,因而担忧抚平,认真地思考起该如何应对弘旼。   檀雅一转头,见柔太妃擎着茶壶又要倒掉茶水,提醒道:“苏姐姐,你方才不是已经倒过第一遍了吗?你要喝淡茶?”   柔太妃低头瞧了瞧方桌下的罐子里,确实有茶水,“我忘记了。”说完回正茶壶,给两人的茶杯中倒茶。   茉雅奇立即端起茶杯,双手接着,“苏额娘,给我吧,我给你们倒茶。”   柔太妃摇头婉拒,檀雅则是闻着茶香道:“你不必跟你苏额娘抢,喝不了几杯茶,咱们在马车上,如厕属实有些麻烦。”   “你这人真是,别说这些不雅的事。”柔太妃轻轻瞪她。   檀雅据理力争,“人有三急,不过是人之常情,偏要避讳,岂不是自欺欺人吗?”   柔太妃又瞪她,“那也不准说,我们喝茶呢。”   檀雅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抿紧嘴弯起嘴角,屈服于友情,不过,“苏姐姐最近这记性可真差,果然岁月不留情。”   她这玩笑话,教柔太妃忍不住又白了她一眼,只是也没跟她分辩,毕竟年长是事实。   然而檀雅只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得到回应,心里不上不下的,无奈地看向茉雅奇,冲她挤眉弄眼,看吧,柔太妃就是这么无趣。   茉雅奇轻笑,道了一句:“若我也能像额娘们这般,到晚年也有随意玩笑的好友相伴,心中定是满意至极。”   柔太妃立即反驳道:“你额娘最是麻烦。”   檀雅则是促狭道:“你与额娘们不同,相伴一生的人自然是胤祜,旁人哪有你们亲近?”   茉雅奇害羞地嗔道:“额娘~”   “好好好,额娘不说了。”檀雅止住话,转头就见柔太妃倒掉茶渣,又往茶壶里添新茶叶,连忙制止道,“苏姐姐,够了够了,咱们在马车上,不能喝太多茶水。”   柔太妃手一顿,茶匙一抖,一半茶叶落尽茶壶,恍然道:“瞧我这记性,竟是忘记了,我这就收起来。”   遂收回手,将茶匙上剩余的茶叶倒回茶罐中,然后又亲手清理掉茶壶中的茶叶。   檀雅也没放在心上,转而望向窗外,“就快到遵化了,也有快半年没见到胤祜和弘昽了。”   茉雅奇亦是思念道:“是啊……”   这时柔太妃说了一句:“我已经十年没见到额乐了。”   “十年?”檀雅回头,手指稍一动一数,这一算已经不止十年了,寻常抚蒙公主再不济十年也能回京探亲,可额乐还要守卫荣城,根本抽不开身。   柔太妃靠在车板上,幽幽道:“也不知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女儿。”   檀雅沉默,无话可说,别说柔太妃,宣太妃在世时也不止一次念叨额乐,她……也想念那孩子。   有时候稍微低落,其实不是一种坏情绪,没有人能永远阳光向上,所以低落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释放,好过勉强快乐。   于是檀雅并没有试图打破这种气氛,三人全都沉默地各自出神,彼此互不干扰又分外和谐,直到弘旼重新回到她们的马车上,氛围才重新热闹起来。   仪仗到达遵化地界,胤祜出城几十里迎接,一行人在行宫中修整,准备小住几日再继续赶路。   檀雅发现,胤祜变了很多,他从前或许是因为总与银钱打交道,总是银钱思维,说话间三不五时会转到钱财上,但现在沉淀许多,身材清瘦的同时又有了几分书生意气,反倒更年轻了。   至于弘昽,比从前像是长大了不少,不过他以前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唯有檀雅故意逗他的时候才会露出几分幼时的傻憨来。   佟佳皇贵太妃年纪确实老迈,这么长的路,中间只晚上稍作休息,顶多再停下修整一日两日,身体多少有些熬不住,便是下马车后见到弘昽激动,也没多少精力多言。   倒是弘旼,察觉到最疼他的娘娘对哥哥更好,便有些醋,争宠似的抱住佟佳皇贵太妃的腿,小眼睛警惕地望着哥哥。   众人纷纷笑起来,有那稍坏的,还故意跟弘旼说:“皇贵太妃娘娘从前可是最喜欢弘昽,二喜你要失宠喽。”   小名二喜,大名弘旼的小娃娃更加警惕,紧紧抱住佟佳皇贵太妃的腿,喊道:“我的!”   众人又是一通笑,佟佳皇贵太妃摸摸他的头,慈爱地说:“我自然是爱护你的。”   佟佳皇贵太妃也没说更在意谁一些,可小娃娃再聪明也听不出其中的差别,只觉得心满意足,小表情得意不已。   弘昽也爱护弟弟,并不在此时跟弟弟争抢佟佳皇贵太妃的关注,只有礼地与两位太后以及玛嬷、众太妃们一一问礼。   不过越是小孩子,越喜欢跟比他大的孩子玩儿,弘旼原来在马车上,最长念叨的都是耐日勒,现在发现哥哥不会跟他抢人,小眼睛便一直望向哥哥,眼里的渴望都快要如有实质了。   大人们全都当作没看见,跟随胤祜的安排入住行宫,当天什么活动都没有,全都待在屋子里休养生息。   檀雅回到胤祜安排的院子才见到雍正,“皇上看起来……好像又年轻了些。”   雍正颇从容地“落座”,扫了一眼她的面容,道:“是比瑾太妃年轻些了。”   这可不是好话,檀雅没有雍正的年龄大,他现在却说她更老,檀雅心情不太愉快,直接表现在脸上,暗示他注意言辞。   雍正却像是没看到一般,感叹道:“看来宣太妃的薨逝给瑾太妃的打击极大,苍老了许多。”   檀雅:“……”呵呵。 第147章   显然雍正并不认为他所言有虚, 对瑾太妃的目光十分坦然,丝毫没有理亏或者心虚的意思。   檀雅败下阵来,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转而问道:“您这段时间一直跟胤祜在遵化?”   雍正颔首, “恰逢胤祜在此守孝,朕便代先祖们查看各个皇陵的守陵之人是否尽心。”   鉴于先例, 檀雅知道他若是看到听到什么,办事的定然是胤祜, 这皇陵的官吏们私底下不定怎么骂胤祜“多管闲事”呢。   这都是拜面前这位祖宗所赐, 他们母子还都不能说什么。   檀雅心里同情了一下比她老实的儿子,然后问:“朝中的事, 您还在关注吗?”   雍正反问:“弘历对胤祜并不完全信任, 瑾太妃心中不可有怨?”   檀雅摇头, 寻了把椅子坐下,“人之常情, 并无怨愤。”   雍正注视她的眼睛, 一瞬后移开, 赞道:“瑾太妃大气不似寻常女子。”   檀雅如今也不惧他, 直接纠正道:“大气便大气, 何必非要画蛇添足区分男子女子,寻常女子又是什么模样,还不是这世道所趋?只看额乐如今在漠西蒙古的作为便可知,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 皆可建功立业。”   雍正见瑾太妃说得郑重其事, 颇好笑道:“荣乐长公主能建功立业, 朕这个伯乐亦是居功至伟, 这一点, 瑾太妃得承认吧?”   若没有雍正当初精兵相赠,额乐便不会一出现在蒙古便拥有一支以一敌百的骑卫,她想要发展出随战时的骑卫规模,恐怕还要些时日。   若与准噶尔军一战时,她和她的骑卫们没能立下赫赫战功,若非雍正一力支持保额乐继续参战,额乐也不可能那般快地在军中占一席之地,从而以女子之身立于军中。   待后来论功行赏时,无人质疑额乐之功,额乐又顺利成为荣城之主,这其中都有雍正的影响在内,是以雍正说他“居功至伟”,并无半句虚言。   据理力争归据理力争,檀雅也不会为了抬高女子地位便一味地贬低男子,甚至忽视一部分人的作为和高洁品性。   因此檀雅毫不犹豫地点头承认,“是,多赖于您的信重,嫔妾代额乐谢您,皇上的胸怀,于历代帝王之中亦是前茅。”   雍正教她吹捧的高兴,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的笑意亦是止也止不住的溢出来。   檀雅发现,他好似随着外貌变年轻,心态也随之变化,情绪更外放了,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   既是来到皇陵,自然要祭祀,女子不可随意进出皇陵,檀雅和柔太妃便在山下祭拜宣太妃。   似乎年龄越是增长,越有一种时光飞逝之感,宣太妃已经走大半年,此时檀雅和柔太妃从山脚向上望去,想着宣太妃就长眠在那儿,竟还觉得她老人家离开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   “娘娘,嫔妾这大半年来提笔作画,总是不自觉地走神。”柔太妃眼神中思念愈浓,“嫔妾想,大概是嫔妾还没适应您的离开。”   “有时候嫔妾想,若是能忘记,人便没有烦恼了,可又舍不得忘记。”   檀雅揽住她的肩,手轻轻滑动,安慰她:“娘娘在天有灵,肯定舍不得咱们一直沉湎于悲痛,苏姐姐你不是给娘娘带了礼物吗?咱们拿给娘娘看吧。”   柔太妃闭眼忍住眼泪,调整好情绪,方才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卷轴,那是额乐最近一幅画像,吉兰所画,画中女子一身武将打扮,骑在马上手握长刀,与群狼对峙,目光锐利,器宇不凡。   这是她们临行前收到的,额乐在信中专门托她们两位额娘代为转给宣额娘看,想要让宣额娘知道她如今的样子。   “还有那狼皮,拿过来。”   抱着一木盒的侍女走上前来,打开木盒,檀雅从中拿出狼皮,扔进火里,烧给宣太妃,“娘娘,这是额乐孝敬您的,是她亲手杀狼所得。”   硝制好的狼皮在火中燃烧,一股焦味儿散发出来,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人露出嫌弃的神情。   檀雅侧头看向柔太妃手中那幅画,故意逗她:“这画想让宣太妃收到,是不是也得烧给娘娘?”   柔太妃立即收回手,警惕地回视:“画怎能随便烧?瑾太妃,收起你那邪恶的想法。”   檀雅挑眉,“没准儿额乐也是这个意思呢?”   “额乐信中可没说过,你莫要胡说。”   檀雅忍笑,“舍不得直说便是,何必跟我遮遮掩掩?”   柔太妃微微侧身,背对檀雅卷好画,交给侍女,“懒得与你说。”   檀雅为她的口是心非摇头失笑,再次抬头看向妃陵的方向,眼神朦胧,随后柔太妃也抬起头,安静地享受这近距离陪伴的时光。   傍晚时,胤祜亲自来接两人一同回行宫,檀雅见雍正也在,在心里好奇地问:“皇上可是也来此祭拜先祖?”   其实她真想问的是,他来这皇陵,看到这么些祖宗牌位陵寝,不会不适吗?   雍正很快便满足了她的好奇心,而且是超额满足,“朕不止祭拜先祖,还亲下朕的陵寝视察。”   檀雅脚一滑,直接踩空。   “瑾太妃!”   “额娘!”   檀雅眼疾手快,连忙抓住马车门,却不想力道一时没控制好,生生将马车门拽了下来,继续向前栽去,好在有马车门缓冲,她另一只手及时支住车辕,这才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额娘,您没事儿吧?”   柔太妃也蹙着眉担忧道:“怎么上个马车也这般不小心,可有磕碰?”   檀雅重新站直,将马车门递给车夫,安抚道:“毫发无伤,没事,莫紧张。”   胤祜走过来亲自扶额娘安稳上马车,确定额娘确实没有受伤,这才重新上马,吩咐众人起行。   雍正跟进马车,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瑾太妃有时着实另朕不解,朕不过是说视察朕的陵寝,便将瑾太妃惊至如此,原本朕还想与瑾太妃说一说陵寝之中的情形,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檀雅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她算是瞧出来了,这位何止是没有不适,简直当陵寝是自家寝殿一般,虽然他逛的就是他自己的陵寝,可是……   “您就没有一丝丝的畏惧吗,毕竟您如今非常人,万一有忌讳之处,对您有影响……”   “朕乃……”   “是是是,知道您是真龙天子。”檀雅打断,悄悄看柔太妃一眼,见她捧着额乐的画像看得专心,根本没关注她,于是继续对雍正道,“您这胆魄,嫔妾自愧不如,敬佩不已,不过您再有这样的行为,好歹三思后行,以己为重。”   这时的关心就是单纯的关心,雍正便也没有说他能感觉到陵寝于他无害,轻轻颔首,表示他接受瑾太妃的建议。   檀雅满意一笑,余光一扫,发现柔太妃还在看画像,伸手过去遮住画像上的人脸,道:“苏姐姐,你都快钻进去了,回去挂墙上看,马车上你也不怕弄坏了。”   柔太妃回神,顺势收起来,肉眼可见情绪低落。   “苏姐姐,你想额乐?”   柔太妃没否认,牵动嘴角,笑容苦涩,“总觉着世事无常,便越发想念。”   檀雅握住她的手,给她支持,脑中则是在思考,她们母女可有再见的可能。   回去后,檀雅叫住胤祜,先是问起额乐回京的可能。   胤祜摇头,“除非准噶尔部彻底不会再生战火,否则近几年额乐都回不来。”   近几年就是个不确定的时限,究竟是几年还是更久,都不是檀雅想要的答案,遂又问:“那可有办法让你苏额娘去漠西与额乐母女相见?皇上会应允吗?”   “这个问题……”胤祜问,“额娘您怎么不问皇兄,皇兄才能以皇上的身份告诉咱们吧?”   檀雅一拍额头,“你看额娘,竟是还舍近求远了。”   于是檀雅便传音给雍正,得到对方的回应之后,问道:“皇上,额乐回不来,您看可有办法让柔太妃光明正大地去蒙古见见额乐?”   之所以说光明正大,是因为檀雅脑子里还闪过了“假死”这样不妥当的方法,不过那太不保险,万一被发现弹劾个欺君之罪,知情人都不会落好,而且也太过委屈柔太妃。   因此,檀雅想要一个名正言顺。   而雍正听到瑾太妃所言,也没在意此事麻烦,稍作思考便回道:“柔太妃是荣乐长公主的生母,除此之外无关紧要,唯一的一丝可能便是荣乐长公主亲提,弘历可能会因荣乐的地位愿意满足她的请求。”   “如何操作,是否能成功,朕便不得而知了,毕竟如今是弘历当家。”   咋说呢,虽然提供了一个方向,可基本等于白问,檀雅将雍正的话转达给胤祜,母子俩一商量,决定先由胤祜派亲信给额乐去信一封,其他的,需得等柔太妃明年过五十岁再说。   这事儿,他们没跟其他人说,只母子两人知道,自然也瞒着柔太妃。   其实檀雅也想额乐,可柔太妃一人已经极难,加上她更是难上加难,因此她根本没表现出来,浑不在意似的。   一行人还要赶往五台山,因此修整几日,便与胤祜一家四口告别,再次启程。   这次小娃娃不再相伴,最小的便是耐日勒了,不过西太后钮祜禄氏疼孙女疼的紧,祖孙俩一直都在一辆马车上,檀雅除了偶尔要给她交代些课业,其余时间并不叫她过来,马车上大多时候只有檀雅和柔太妃。   还有一个雍正,他也辞别了守孝的胤祜,跟太妃们一道去五台山玩……不是,礼佛。   前头佟佳皇贵太妃的马车上也安静极了,后来檀雅在后面还闻到了檀香味儿,想是这位皇贵太妃娘娘开始在马车上礼佛诵经了。   一路上无波无澜地到达五台山行宫,这五台山不愧是佛家圣地,众人刚一进行宫便感受到不同,行宫各处皆有佛教元素,单凭这一点也不虚此行。   行宫早就接到消息,各处皆已收拾妥当,东太后乌拉那拉氏一下马车稍作修整便开始安顿众人,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便让行宫膳房将膳食送到各个太妃们的住处,其他明日再说。   行宫管事的官员恭敬地应下,然后便向两位太后以及诸位太妃告退。   行宫的管事和侍从看起来对两位太后是一样的恭敬,可全都听令与东太后,这一路上皆是如此,西太后钮祜禄氏心中不愉,也没再像平时那般非要先帝遗妃们听她说一通再放人,直接托累回去休息。   东太后没理会她的情绪,檀雅等皇祖太妃们自然更不会掺和,迅速离开,各回各的院子去。   檀雅二人和佟佳皇贵太妃住的近,檀雅是有就近照顾的打算,请示了佟佳皇贵太妃,便决定往后三人都一起用晚膳,今日开始便直接让人将晚膳摆在佟佳皇贵太妃那儿。   佟佳皇贵太妃和柔太妃都不是爱说笑的人,不过好在檀雅活跃气氛的时候,她们也都会给出反应,所以檀雅这张嘴在晚膳时除了吃饭,几乎全用来说话了,一点儿没浪费。   膳后两人回去,柔太妃对檀雅说,担心先帝那两位太后起争端,再影响她们在五台山的日子。   檀雅基于对东太后的信任,劝她宽心:“那两位明眼一瞅就知道谁胜谁负,应该闹不起来。”   东太后也确如檀雅所想那般,根本没让西太后的气儿继续走大,第二日关于礼佛之类的事宜,全都以西太后为主,迅速地满足了西太后摆谱的欲望。   也是极好哄的。 第148章   檀雅并不十分热衷于礼佛, 因而佟佳皇贵太妃和先帝两位太后的清修,她只每日一早参加早课诵经的活动。   当然,她起床去参加的时候, 通常只能赶上一个尾巴,不过即便时间很短, 每日在诵经声中冥想一会儿,她的心境便会十分平和宁静,因此檀雅这样一个心里不那么喜欢受拘束的人, 也将这一活动坚持了下来。   与她对照的, 便是柔太妃, 柔太妃每日早起参加早课, 风雨无阻,极其虔诚, 没几日再作画,画中都带着几分禅意。   人本就是变化的, 阶段不同,风格不同,实属正常,可檀雅有一点十分不满意。   “苏姐姐, 你将我画成菩萨, 我极荣幸,但是能不能不在这时配那尖下巴, 实在怪异。”   柔太妃熟视无睹,固执地画上一双狭长的眼,微微向下看, 眼尾拉长, 乍一看就像狐狸精装菩萨, 掩不住的妖气。   熟悉的人能看出这五官上某些特征仍像檀雅,可至此时,眉眼间神韵是半分不像。   檀雅不想惹火她,好声好气地说:“苏姐姐,咱们打个商量,正常作画时怎样创作皆无妨,这种时候,收一收,可好?”   柔太妃仿佛屏蔽了她的唠叨,笔尖在纸上浮动,微微上扬的笑唇跃然纸上,完成的那一刻,因为眼睛而生出的妖异之气一下子淡去,却也没有彻底没了锋芒,十分抓人眼。   “怒目金刚,菩萨垂眸……”   檀雅怔然,脑中下意识便想起这一句,哪怕这菩萨看起来丝毫不悲天悯人,竟也让人觉不出恶意,震撼地喃喃:“苏姐姐,你的画技又精进了……”   这真的是她吗?完全不敢认啊。   柔太妃手移至右下角,书:八月十八日,于五台山赠瑾太妃色赫图·檀雅,苏屏。   “送我的啊?”檀雅搓搓手,有些不敢碰,“苏姐姐你好不容易画出来的,我还生怕你画不好,在旁边儿唠唠叨叨,这多不好意思……”   柔太妃接过帕子擦手,“你是有些烦,今日书写后妃记录时,我会原原本本写上去,一丝羞都不给你遮。”   檀雅连忙端茶,殷勤道:“苏姐姐轻些下笔,万一传到后辈手中,孩子们瞧见这些事,咱们两个的形象岂不是要破灭?”   “是你的形象,我向来再正经不过,无惧。”   檀雅闻言,小声嘀咕:“拿着笔的人,历史都能改写,若笔在我手里,正不正经,还不是随我。”   柔太妃听到了,毫无悔意,随意道:“若我有一日登极乐,笔自会传给你,想改便改吧。”   檀雅闭嘴,并不想接这话。   这一幅画像,檀雅极喜欢,拿回去便挂在屋中显眼处,谁来都能第一眼瞧见,不止檀雅受到震撼,连太妃们亦是赞叹连连,以至于太妃们中又兴起一阵禅意之风,无论是作话还是写戏本子,都喜欢在其中加些佛法佛理。   雍正看到那幅画,亦是惊叹,当年柔太妃那幅《后宫群像图》,他便时不时借去赏阅一番,如今更是不吝称赞之言,平常碍于礼法不常入檀雅的屋子,为了这幅画,都走得勤了。   偏他专注赏画时,偶尔转头还要欲言又止地看檀雅,显然有话想说。   檀雅还就不问,完全无视他,该干什么干什么。   雍正耐不住,终于在某一日主动开口:“瑾太妃,劳你替朕请柔太妃也为朕画一幅画像,可好?”   他是这样的要求,竟是完全不教人意外,檀雅悄悄撇了下嘴,随后婉转道:“皇上,这不太妥当吧?毕竟柔太妃乃是圣祖遗妃,您是圣祖之子,这……”   柔太妃虽不敢称是雍正的继母,辈分上却是这样没错,画画像,亏雍正想得出来。   然而雍正的神情却像是完全不在意一样,继续道:“瑾太妃且先听朕说完,朕想画一幅袈裟披身的画像,佛光普照,以柔太妃画技之精湛,定不会教人联想到龌龊之处。”   “而且……”雍正也算是了解瑾太妃的性子,清了清嗓子,极认真地夸道,“以柔太妃的水准,岂能以单纯的后宫女子论之,柔太妃……不,苏大家于画技一道乃是当世大家,实在不该拘于男女礼法,若给朕画一幅迥异前作的画像,许是能流传至后世,成一则佳话。”   檀雅听雍正这话,确实极开心,可开心之余,免不了在念叨:“活着的时候不要求,如今驾崩了,就算画的是先帝,还得证明是先帝,为什么画先帝……”   “朕活着的时候化成僧人,像话吗?”   檀雅一听,收声,好吧,确实不妥,得吓死满朝文武。   雍正见瑾太妃息音,实话实说道:“且那时,朕虽知柔太妃画技出众,却也不足以让朕心动至此,想求一幅单人画像。”   檀雅看他这诚恳求画的模样,心里还真有些舒爽,抑制住嘴角的上扬,问:“您真要画袈裟僧袍?那头发……”   她想问是否要光头戒疤,瞧了一眼他现在的发型,正面瞧真瞧不出什么差异来,就只问了戒疤是否需要画上。   这些雍正都没有什么意见,只说让柔太妃发挥便是。   檀雅点头,“不过柔太妃如今在给佟佳皇贵太妃画画像,您若真想要,恐怕还得等些时日。”   “不急,皇贵太妃身体如何?”   “尚可。”檀雅语气平静,“岁月不可逆,如今娘娘她心平气和,我等自然也不该作那丧气之态扫她的兴。”   雍正神情更是冷静,“朕不急,自当以皇贵太妃为先。”   檀雅晚膳时见到柔太妃,便提及请她为先帝画一幅画像的请求。柔太妃十分莫名,檀雅便解释道:“忽然想起先帝在时对太妃们的照拂,感念帝恩,方才有此一想。”   柔太妃惯常看来,似乎与檀雅不对付,可檀雅所求,她几乎不会拒绝,因此便答应下来,只不过这幅画即便画了,她们生时,恐怕都不会现于人前。   雍正自然不在意,知道柔太妃答应下来,一连几日都心情颇好,还又下了几次陵寝,也不知他都在闲逛什么。   柔太妃给佟佳皇贵太妃画像,每日便抽出一个时辰到皇贵太妃的屋里去画,其实不全是为了画画,她们十几年住在一宫里,不说日日见,模样神态也都印在脑子里了,主要是想陪陪皇贵太妃。   佟佳皇贵太妃不爱人当她是个老迈的人看待,因此身体不佳时都不愿意其他人去探望,她亲口答应柔太妃为她画像,柔太妃日日过去,也不能拒绝。   檀雅呢,便每日在柔太妃停留的时间快结束时过去,美其名曰接柔太妃,常常顺势就多坐一会儿,佟佳皇贵太妃也不好总撵她。   而且,檀雅脸皮厚,不怕人撵,佟佳皇贵太妃也就不管她们了。   佟佳皇贵太妃的身体,比宣太妃硬朗,七十六岁了,行动也还算便利,不生病时还能自己走去佛堂上早课,完全是檀雅期待的老年理想状态。   柔太妃为佟佳皇贵太妃所画画像,初秋才完全画好,呈给皇贵太妃后,她喜欢极了,最喜欢的便是画像上立于身后的童子童女,童子面冷眼厉,童女则有些慵懒之态,最重要的两童头顶上皆有猫耳,一黑一白。   “这是将军和卿娘吧?”佟佳皇贵太妃摩挲着他们的面容,眼中含笑,“柔妃有心了。”   “娘娘喜欢便好。”   佟佳皇贵太妃爱不释手,连胜道:“喜欢,喜欢……”   柔太妃欣喜地微笑起来,数十年来,画画带给她的快乐和满足是别的东西所不能替代的。   佟佳皇贵太妃初时说要将这画带进陵寝,可瞧了几日,便生出不舍来,再两人再来时,说她走后,便送还给檀雅和柔太妃,将来若是传给胤祜,也算是个念想。   檀雅没反对,既然她这般说,便应承道:“嫔妾和柔太妃那点儿家当,百年之后也都是准备留给胤祜和额乐的,不过额乐远在千里之外,只能暂存在胤祜手中,日后有机会再给她。”   佟佳皇贵太妃与画像之上的威严女子对视,良久,对檀雅道:“本宫还想再听一次戏。”   至于听哪一出,檀雅无需问便知道,只是三年未唱,当年常唱那出戏的人便不全了,佟佳皇贵太妃想听,她只能叫太妃们过来,临时重新排。   一出戏开唱,便要至曲终方能停,且檀雅还记得雍正曾说想要听的戏,于是太妃们两出戏一起排,一整个冬天过去才勉强能登场。   这出戏,为一人而唱,却又非为一人而唱。 第149章   佟佳皇贵太妃最终在这一年的暮春走了, 十分安宁,东太后乌拉那拉氏和檀雅、柔太妃等皇祖太妃们亲眼看着她说完遗言后彻底闭上眼。   檀雅原本以为自己会很坦然,可看到皇贵太妃闭眼的那一刻,她还是落泪了。   佟佳皇贵太妃遗言中只交代了些她遗物的安排, 然后对檀雅笑了笑, 却没有对她留下只言片语。   在场众人谁都不知道佟佳皇贵太妃是什么意思, 檀雅自己也不知道, 但总归是善意的。   雍正其实也在,虽然瑾太妃无心关注他, 不过他大概能猜到一点,因为如果将他们的一生划分一个时间段, 大概也可以是熟识瑾太妃之前和熟识瑾太妃之后。   从前背负了多少, 余生便活得有多不同。   其实境地并无多少变化,还是心态上, 明明同样处于四方宫墙之中, 偏有一人能活得洒脱,如何不教人侧目。   以前的佟佳皇贵太妃, 雍正不算了解,可大概也听到过些传闻,总之绝对不是入安寿宫后那般慈和惫懒的模样,有时连雍正都奇怪,是不是人人都有两幅面孔。   雍正看向瑾太妃和柔太妃, 确定两人情绪还算稳定, 便离开此地, 这样的气氛, 多少还是让人有些伤感。   佟佳皇贵太妃重病后, 便已派人快马加鞭至京城送信, 因不能在此时挪动,乾隆下旨让东太后在五台山行宫主持佟佳皇贵太妃的丧礼,正好此地僧侣颇多,也能方便诵经超度。   乾隆原本表示要亲至,不过临时生了病,便未能成行,派长子永璜和嫡长子永琏与礼部大臣一同赶至五台山祭奠,届时再送佟佳皇贵太妃梓宫亲至景陵妃陵。   两位皇子与礼部官员乃是提前从京中出发,佟佳皇贵太妃薨逝后三日方才抵达,到底还是未能赶上见皇贵太妃最后一面。   因佟佳皇贵太妃曾经教养过皇上,两位皇子抵达后在皇贵太妃灵前行了跪拜礼,尤其是永琏,幼时曾感受过皇贵太妃的慈爱,神情十分恭谨悲伤。   先前丧礼主要由东太后操持,檀雅辅助,等到礼部官员到达之后,檀雅就闲下来许多,守灵之余,也能分出些许时间关心永琏。   永琏比从前高了不少,瞧着臂膀也比以前壮了,檀雅便知道这孩子果真有认真地锻炼,不过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孩子,并不意外。   “你额娘如何,没为佟佳皇贵太妃伤心吧?”   永琏叹气,“不伤心自是不可能的,若非娘娘们不在京中,额娘恐怕还要亲自来祭奠。”   “佟佳皇贵太妃去岁坚持要来五台山,便是有所预料,回去后记得教你额娘别太忧心,心意到了便可。”   “您说的是,永琏回去定会劝额娘。”   檀雅点头,又问了几句京中的情况,然后便回到灵堂之中,专心守灵。   停灵期满,众人扶灵前往遵化,胤祜带着弘昽出城百里来迎佟佳皇贵太妃的灵柩,待到抵达遵化行宫之后,胤祜和礼部主持一应丧礼,然后便准备择吉日入葬佟佳皇贵太妃。   而太妃们既已离开五台山,便要在事毕后返京,今年不知为何,出奇的热,越往京城的方向走越热,沿途竟是还有旱死的庄稼和难民。   仪仗周围有众多护卫守卫,不必担心被冲撞,然而众人通过窗子看出去,见到难民们嘴唇爆裂、黑瘦绝望的模样,心中皆不忍。   然而她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派人让路过的各地官府赈灾,可天灾非人力可控,枯死的庄稼、热病的人依旧不断增加,及至仪仗抵达京师时,她们竟然还看见了热死的人,流蝇乱飞的一幕,让看见的人都忍不住干呕起来。   哪怕离得远了,太妃们的情绪依旧有些低落,待到乾隆口谕引众人入圆明园,也未能缓解。   檀雅自佟佳皇贵太妃薨逝之后,成了太妃们中位份最高之人,乾隆在问候诸人时,竟然还主动与她和柔太妃关切了几句。   檀雅是经历过两位帝王的人,自然应对十分从容,然后便借口舟车劳顿,带着众人先回去安置。   途中路过圆明园内的湖泊,水位竟是下降极多,而且周围土地干裂,花草树木全都无精打采的立着,原本因为抵达目的地而放松的众人,顿时又想起一路看到的景象。   “都先去休息吧。”檀雅又扫了一眼湖中可怜的湖水,叮嘱道,“畅春园还有几位身体不好的太妃,我不放心,过几日便会请示皇上,咱们早些回去,你们别将东西放太散,不好收拾。”   其余人等纷纷应下,等瑾太妃表示无事吩咐,这才各自散去。   檀雅其实对这时代救灾的反应有些不爽,她们一路北上看见了,东太后派人快马加鞭送信到京城,这才让各地官府警觉些许,否则还不知道在想什么,根本毫无作为。   百姓们只能等死,心中该有多绝望,越是这么想,檀雅心里便越是难受,无法释放。   “来人,将笔墨纸砚摆上。”   檀雅回神,问道:“苏姐姐,你要作画?”   柔太妃点头,“这沿途所见,我心中颇有感触,想要画下来。”   檀雅一想,确实得找些事情安抚情绪,便也让人将她的工具拿过来,抱着木头坐在一边雕起来。   两人互不干扰,直到晚膳时闻柳过来提醒,方才停下来,然后彼此一看,发现她们不约而同地选了印象最深刻的一幕作为蓝本。   两人四目相对,最后柔太妃道:“你若实在担心,路上便该送一封信给胤祜,让他出来。”   “唉——”檀雅叹气,“苏姐姐以为,以胤祜的性子,还用我送信吗?”更何况还有一个雍正,估计也见不得百姓受旱灾。   晚膳摆上来,依旧还是从前的份例,檀雅和柔太妃两个人其实每顿都吃不了,平常规矩如此,也不会有什么想法,如今吃着这些精致的膳食,心里皆有些不是滋味儿。   “不然,我跟大家说一声,一起用膳,将份例减少些,也算是为皇上分忧,为百姓尽一份力。”   柔太妃没有意见,全都听檀雅的。   第二日檀雅便跟皇祖太妃们先说了一下此事,众人纷纷应答,她便又去寻了东太后和皇后富察氏,将她的打算说出来。   伽珞也有此打算,不过原本并不准备缩减皇祖太妃们的份例,此时听瑾太妃说起,还劝了几句,未劝动,这才点头同意。   另外,檀雅还跟她说了想早些回畅春园一事,东太后一并答应下来,会代她向皇上请示。   檀雅回去之后,不知道东太后是如何操作的,乃是两位太后一同主张缩减份例,乾隆知道后大赞太后和太妃们的仁德,稍加考虑也就应允下来,不过太妃们的冰丝毫没有缩减。   这一点,檀雅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少吃点儿无妨,若是没有冰,这个夏天对她们来说实在难熬。   五日后,檀雅率先带太妃们回到畅春园,看望了几位未随她们出行的太妃,将她份例中的冰分出来一大部分给年纪更大,身体也不好的几位太妃,交代她们别太贪凉,然后便时时刻刻跟柔太妃捆绑在一起,蹭她的冰。   就在这时,远在荣城的荣乐长公主给乾隆上了一封折子,陈情她与柔太妃母女多年未见的想见之情,而她无暇回宫探亲,便想要接柔太妃到荣城小住一年半载,好尽孝道。   乾隆收到这样一封折子,顾虑荣乐长公主的身份和紧要性,实在不能立即驳回,便暂时压下来不表态。   伽珞这些年在后宫料理得当,是名副其实地贤内助,也极得乾隆信任,荣乐长公主的奏折,他未跟旁人说,却没有瞒着皇后,主动提起来,言语中的态度也是认为不妥,并不愿意准许。   伽珞面上没表现出偏向,可心里定然是偏向柔太妃和额乐的,因而便假作站在皇上的角度道:“您如此,不外乎是顾虑荣乐长公主的心情,不愿轻易拂了她的面子,其实便是直接拒绝也无妨,毕竟从前没有这个先例。”   乾隆摇头,“虽是不合规矩,可无论是从大义还是人情上,直接拒绝都有些过于不讲情面,朕实在不愿如此。”   伽珞见状,一副极心疼的神情,忍不住小声埋怨道:“荣乐长公主自小便是这个直率的性子,肯定不至于故意挑战您的权威,可如此教您为难,属实不该提此事。”   乾隆见皇后为了他,连自小一块儿长大的荣乐长公主都埋怨起来,心情大好,朗声大笑,“长公主乃是圣祖疼爱的小女儿,是先帝疼爱的幼妹,自小备受宠爱,直率却不跋扈,如今又在蒙古有这样一番大作为,已是极难得,朕登基后只封了长公主一女一子为世子,未曾再奖赏长公主,自不能再吝啬。”   “长公主想要接柔太妃去蒙古母女团聚一事,朕准了。”   伽珞心中一喜,眼中崇拜仰慕地看着面前人,“皇上胸怀可盛山海,是大清之福,百姓之福,臣妾有幸陪伴您一场,再无憾事。”   而乾隆既已作出决定,隔日便让人去畅春园下旨,柔太妃惊得一时忘了反应,还是檀雅,戳了她一下,她这才反应过来起身接旨。   柔太妃一直以为她此生恐怕再难见到女儿,未曾想会有这一日,接过圣旨也呆愣愣的,好像还未确认现实。   檀雅笑她:“苏姐姐,你这是高兴傻了吗?”   柔太妃缓缓抬头,“那你呢?”   檀雅笑得开朗,推着人进屋,“苏姐姐以为你能一直住在荣城呢,早晚还不是要回到我这个麻烦身边来。”   柔太妃听到这话,莫名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傻乎乎地盯着圣旨,一字一句地确认上面的内容。   檀雅轻笑,有良心地不再吵她。 第150章   柔太妃要去蒙古看望荣乐长公主这件事, 一下在畅春园中炸起巨大的水花,太妃们热烈地说起荣乐长公主这些年的事迹,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羡慕之余, 她们纷纷开始准备礼物, 想让柔太妃一并带去蒙古给荣乐长公主, 这都是她们的一片心意。   东太后乌拉那拉氏也从自己的私库里搜罗出不少东西,待到柔太妃出行前送过来,也是给荣乐长公主的。   另外还有伽珞、舒尔以及额乐还在世的兄长们送的礼物,因为众人的热情, 柔太妃的仪仗中光马车就十几辆,再加上人数众多的护卫,看起来十分风光。   其余人在园内送完行便留步, 只有檀雅, 一路送她出园门, 像是送自家孩子远行一般殷殷叮嘱——   “苏姐姐,路上有任何不适, 及时找太医看诊,别赶路太急, 身体要紧。”   “嗯,你放心。”   “苏姐姐,代我向额乐和吉兰问好。”   “好。”   “苏姐姐, 记得多给我写信,我想知道你在路上的所见所闻。”   其实从京师到蒙古的札记, 不止额乐和吉兰写过,胤祜也曾经写过, 按理来说, 这一段路, 即便檀雅没亲眼所见,也该是最熟悉的才是。   柔太妃嘴角下垂,“瑾太妃……檀雅,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檀雅笑容不变,抓起她两只手,轻声道:“是舍不得苏姐姐,苏姐姐走后,妹妹便要一人独占一处院子,无人与我抢书房,破木头随便乱扔都没人念叨了……这般想想,可不是怪舍不得的。”   她这话里的意思,可不像是舍不得,柔太妃轻瞪她一眼,拂开她的手,气道:“亏我还有些舍不得走,你非要说这话惹我吗?”   “哪有。”檀雅伸手抱住她,“苏姐姐该知道我的心,母女团聚是大好事,不必为了旁的事和人犹豫不决,我也一样,只管笑着去便是,莫浪费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柔太妃回抱她,良久方才在提醒启程的声音下松开檀雅,“我一定会回来的。”   檀雅点头,退后一步,挥挥手帕,催促:“苏姐姐,快上车吧,一路顺风。”   柔太妃一步一回头地踏上马车,然后又从马车窗探出头,紧紧看着檀雅,直到马车拐了一个弯彻底看不见畅春园,才收回视线,莫名地想哭。   她这种低落的情绪,直到两三日之后才渐渐好转,终于有心情关注马车外的景色。   此时百年难得一闻的大旱已经到尾声,受灾的百姓们皆已得到妥善安置,虽还未完全从旱灾中走出,但沿途的百姓已经没有她们回京时那般绝望。   柔太妃收拾好心情,便拿了纸笔,记录下来每日所见,然后拢在一起,每十日左右便让人送信回京,从未耽搁过。   然而檀雅收到信的时间间隔就没这么精准了,有时候隔个两三日便收到信,有时候半月多才收到下一封,若不是信上有时间落款,她都没办法确定柔太妃寄信的规律。   原来佟佳皇贵太妃在世时,皇祖太妃们虽说不晨昏定省的拜见,也时不时去请个安,如今瑾太妃成了皇祖太妃中位份最高的一位,她们便只往瑾太妃这儿来。   先帝出孝后,读书会便不是唯一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太妃们从前喜欢什么,如今又全捡起来,檀雅这儿每日都热热闹闹的。   而且众太妃们都在为了旱灾缩减份例,后来干脆有人向瑾太妃提议,若她不介意,她们便在瑾太妃处用一并晚膳,待到柔太妃回来,她们再在各自院中用。   鉴于这些人每日眼巴巴地盼望柔太妃信的模样,檀雅有理由怀疑她们只是在找借口,实际就是想要第一时间看信,但是即便这样,檀雅也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十来个人一起吃饭,最大的好处便是热闹,其二便是不浪费,十分符合她们想要省钱的想法。   檀雅还又将她的牌局组了起来,她随便一招呼,便有人响应,三年未打,竟是稀奇地赢了不少局。   她只当是自个儿牌技进步,并不深究。   此时,柔太妃已经抵达大清和蒙古的交界之处,远远便见到一队骑卫横列与前方,遥遥看过去似乎打头的是女子,问过护卫长才知道,可能是额乐的骑卫兵。   这支骑卫,在当年与准噶尔部的战争中名声斐然,柔太妃每每听到便为女儿骄傲,此时一听是女儿的骑卫,立即激动地探出头。   待到马车行至近前,为首的女骑卫率众骑卫下马,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道:“见过柔太妃娘娘。”   柔太妃推开马车门,站在前方,叫他们起来。   女骑卫又道:“属下萨仁,奉长公主之命护送您回荣城。”   柔太妃温和地点头,“辛苦你们了。”   骑卫们对于迎接长公主生母的任务全都毫无怨言,如今见到太妃娘娘如此慈和,亦是激动不已,护送在侧之时各个都十分殷勤,让大清的护卫们深感威胁。   柔太妃不在意那些,只抓着骑卫长萨仁一直打听额乐的情况,萨仁也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是真正效力女儿多年的下属,柔太妃听到了许多信中无法得知的情况,想要见到女儿的心情越发迫切,忍不住便催促队伍快行。   队伍适当增速,不过柔太妃进入蒙古地界之后再想送信回京,便不如之前那般容易了,只是也没有办法,只能等到抵达荣城之后一起送信回去。   京里诸人许久未收到信,大概也能估摸出她的位置,虽心里焦躁,其实也还能克制住。   檀雅的院子,每天白天热热闹闹,待到人走了,一下子便沉寂下来,没到这时,檀雅总是不由自主地挂念柔太妃,缓解不了,便将柔太妃的信拿出来反复观看。   “娘娘,您早些睡吧,晚间烛火暗,伤眼。”   檀雅在闻柳的劝说之下,又翻了一页,问道:“看完这一页便收起来。”   闻柳取了茶壶茶杯放在床头小几上,刻意转移话题道:“王爷一家即将抵京,想必会来畅春园拜见,娘娘您可要提前做些准备?”   檀雅闻言,放下信纸,道:“明日和东太后约好打麻将,闻柳你听着些消息,若胤祜他们过来,赶紧让膳房准备起来。”   闻柳忍不住低头轻笑,“柔太妃娘娘不在,娘娘您连为王爷亲自下厨的心情都没有了吗?”   檀雅将信纸递给她收好,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算了,还是叫厨房随时醒着面吧,万一他们过来,我也亲手下个面应付一二。”   实在没心情。 第151章   胤祜一家入京前, 便向宫中请示回京后先去畅春园向瑾太妃请安,因而一家四口未急着入城,先到了畅春园。   太妃们最是好热闹, 全都赖在檀雅这里跟胤祜夫妻说话,说完话又引着弘旼随她们出去玩儿, 这才让檀雅得以好好跟儿子儿媳以及孙子弘昽说说话。   国孝一出, 明年一件大事便是选秀,檀雅先前见到伽珞, 便听她说起, 皇上提到为永琏指婚一事,明年永琏必定要指一位嫡福晋。   至于侧福晋, 伽珞以嫡子为借口, 推到了下一次大选, 人事格格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永琏身份特殊推不得,伽珞也会提醒永琏以嫡为重。   而弘昽明年十三岁, 倒是不算大, 但往年大选, 也不是没有这个岁数指婚的。   “我的想法是, 茉雅奇跟皇后提一提, 好好看一看各家的姑娘, 哪个适合咱们弘昽, 下一次大选再请皇后指婚。”   这样不会立即成婚,无论弘昽还是那家姑娘, 生育时的年纪也都不会太小。   胤祜和茉雅奇信任额娘, 双双答应下来, 唯有当事人弘昽, 还是少年的他听长辈们当着他的面这么随意地讨论他的婚事,连耳朵都红透了。   檀雅看得好笑,倒也良心发现地不继续调侃这个性格憨厚的孙子。   一家人聊了一会儿,时间过得极快,闻柳过来在主子耳边悄悄提醒:“娘娘,您可还要亲自下厨?若不下厨,奴婢便让膳房准备王爷他们爱吃的菜了。”   檀雅看了一眼一家三口,清了清嗓子,从榻上站起,“你们且先坐着,我去给你们下厨。”   胤祜和茉雅奇立即推辞,主要内容是不希望额娘太辛苦之类的。   面都揉好了,做碗面有什么辛苦的……檀雅一摆手,不容置疑道:“不用多说,你们只管在这儿随意些。”   “额娘,儿媳帮您吧。”   檀雅路过她身边,伸手按她的肩膀,将她轻松地按回椅子上,“用不着你。”   两刻钟后,弘旼回来,闻柳请胤祜一家四口去偏厅入座,然后四个宫侍一人一个托盘端进来,一一放置在四人面前,随后又有两个宫侍拎着食盒进来,一碟一碟往出端,都是膳房先前腌制好的各种小菜。   对比从前每次过来的豪华席面,一家四口看着面前由大到小的四碗面,“……”倒不是嫌弃,就是挺有落差的。   檀雅踏进来,身后一个小宫女端着她那一碗面,“吃吧,在额娘这儿没那些规矩。”   胤祜他们都没动,一直等到额娘落座拿起筷子,这才开动,全都大口享用,吃得香极了。   檀雅含笑看几人,侧头对闻柳道:“我就说孩子们不会嫌弃的。”   闻柳微笑,“娘娘说的是。”   晚间胤祜留弘旼在畅春园,然后和茉雅奇还有长子到畅春园外住,第二日一早再入园请安,又吃了一碗檀雅亲手做的臊子面,回京了。   不过闻柳悄悄跟他说了瑾太妃自从柔太妃走后的情绪,原本胤祜还想要留幼子在畅春园多陪额娘些时日,但檀雅不乐意,只得作罢。   后来是雍正,闲来无事便到畅春园露个脸,但也被檀雅支使去私下里查探一下有可能成为永琏未来嫡福晋的各家家风。   雍正知道皇后富察氏的话在儿子弘历那儿还是有几分分量的,因此被支使,也很上心,还每日都跟瑾太妃传音讨论。   而胤祜当初说要守孝,立时便放弃权力,确实给他与新帝极大的台阶,让新帝在他一出孝,立即便下旨召回起复,直接成为从二品的内务府总管,而且权力排位在其他总管之上。   先帝在世时,他权力虽不低,也不受内务府总管管束,但实际官职是在内务府管辖之下的,如今成为内务府总管,官级变大,但广储司以及会计司依旧承袭先帝时的惯例,只听命于帝王。   这在先帝时期,让先帝因为私库有了更多的自主权,可以实施政令,而且胤祜几乎没有私心,一心一意配合先帝,是以此举并无明显的弊端。   然而胤祜接管内务府之后,能够接触到一些账目,经过简单盘算,便发现账目不如他掌管时清晰,以他经手钱财多年的经验,其中会有什么样的龃龉根本无需多言。   这便是新帝信任的人,一经担当大任,许是前期会感恩戴德、竭忠尽智,但很多人很快便会忘记初衷,与贪腐之流同流合污。   这类人在先帝之时也从未断绝,胤祜该是早就习惯了的,可他依旧痛心愤然。   倒是雍正,听了一耳朵,瞧了几眼,十分淡然道:“比朕曾经预想的最坏局面,好很多,至少弘历依旧在践行朕当年的政策,并未终止。”   胤祜抬头,认真地问:“四哥原先的预想为何?”   雍正手中忽然多了一纸折扇,边潇洒地扇动边道:“亡国。”   胤祜无言以对,再如何,弘历也不至于亡国,那得荒唐残暴到何种程度,要以亡国为标准,现在的情况何止是好很多,弘历简直称得上是明君。   不过经他如此一说,胤祜的心情也平复下来,能够平静地看待这三年私库的账目。   “皇上还在遵从四哥当年未完成的遗愿,这一大笔花销便占据大头,其余私用银钱虽逐年增长,不过今年这一场旱灾,私库又空了许多,宫中上下都在节衣缩食。”   连养心殿的份例都缩减了,皇陵的修建也并不紧迫,从这里看,皇上私心不盛,登基之时想做盛世明君的初衷和宏愿并未改变。   “先前听说皇上有秋狝的计划,恐怕这两年是不成了。”   雍正道:“这些年八旗子弟都养尊处优起来,好些人血性尚不及额乐一个公主,是得多用几场秋狝磨炼一二。”   胤祜摇头感叹:“莫说他们,恐怕臣弟如今的马上功夫都比不得额乐了。”   “任人以才,你的才能本就不在战场,只是如今这八旗多无所事事,如何不教人怒其不争。”   胤祜看皇兄脸上怒意显现,也不好再说什么添火,事实上他们都明白,八旗之所以会如此,归根结底还是朝廷对其过于优待的政策,可大清的根底是八旗,历代帝王嘴上说着满汉一家,实际从来没从心底信任汉人的拥护,对八旗的优待便无论如何也不会停止。   包括曾经的雍正,便是再如何整顿八旗,也不敢削八旗。   至于现在嘛,一个驾崩的先帝,如何想基本没有意义,胤祜能帮忙做些事也不能抵消先帝统治力已经消失的事实。   事实是怅然的,不提应该就能当作安好,胤祜转而道:“听闻朝中依旧每年都会拨一些钱至造船和火器研制上,想必四哥想要再次出使西洋的计划,还有实现的可能,只是不知在何时。”   “与在内务府任职相比,我还是更想参与出使西洋。”   “你曾随使团出使过,若有下一次,想必会是首选。”雍正遥望远方,“朕也想亲自去看看。”   胤祜叹气:“得学学二十哥,他怎么就那么闲适……”   雍正瞬间一脸嫌弃,“不务正业,不思进取,也不为儿孙前程考虑一二。”   胤祜觑着皇兄的神色,小心道:“可四哥,二十哥都已经是亲王了,以他的性子,决计不会再管儿孙的爵位。再说,我额娘说了,也不是非得人人都要上进,二十哥不仗势欺人、嚣张跋扈,安于现状也无妨吧?”   “哼,若人人皆如他一般,我大清岂不完了?”   “人人皆如二十哥,本就是不可能的。”胤祜不免好奇,“您从前便一直对二十哥颇有不满,就是因为觉得他不思进取吗?”   雍正面无表情,“朕只是见不得旁人过得比朕好。”   胤祜:“……”   雍正挥了挥衣袖,背手道:“朕晚间要赏月,你可要一同?”   胤祜手指敲了敲书案上的公务,假笑:“臣弟无暇赴约,四哥自去便是。”   “那朕便去寻瑾太妃吧,瑾太妃向来有闲情逸致。”   胤祜瞥向窗外,秋风乍起落叶纷飞,他额娘是有闲情逸致,可惜不傻。   而正如胤祜所预料那般,檀雅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雍正的邀请,并且附送一对白眼,“秋风瑟瑟,赏月?传出去外人恐怕以为瑾太妃脑子不好。”   檀雅又看向他一身飘逸的白衣,抽了抽嘴角,“不过您跟这时节的夜晚倒是挺配的。”   雍正面对她这阴阳怪气、冷嘲热讽,面不改色,还道:“既如此,朕便一人独赏。”   檀雅善解人意道:“我给您祭一壶酒。”   “朕出去等。”   檀雅让宫女去取两壶酒来,取来后便拿着酒出门,因为借口祭奠宣太妃,是以其中一壶她心里默念的是宣太妃,另一壶才是雍正。   她这倒酒祭奠的举动全都是在院外完成的,祭完还去前头亭子里望了一眼,没瞧见雍正,正奇怪呢,回到院里一抬头,就看见雍正站在屋顶上,下意识“嗬——”了一声。   “娘娘,您怎么了?”   檀雅抚了抚跳动增快的心,“差点儿以为见鬼了。”   可不真就见鬼了吗?雍正站在飞檐上,单手拿着酒壶,潇洒地仰头喝酒,还刻意作出衣袂翻飞的样子,十足的装模作样。   雍正不知是听到檀雅的心声,还是察觉到她的存在,居高临下俯视过来。   那一刻檀雅脑子里忽然闪过“王之蔑视”这个词,鸡皮疙瘩起来,立即收回视线,走进屋里,心道:奇怪的人太多了,今天也是想念她苏姐姐的一天。 第152章   檀雅挂念远在漠西蒙古的柔太妃, 但她身边儿有诸多熟悉的太妃们,环境也熟悉,因而除了少一个人, 日子并无太大不适。   柔太妃便不一样了,本身蒙古的环境习俗便不同,虽说荣城相较蒙古其他城池来说更包容,可她还是会不适应。   而且额乐太忙, 就是为了她尽量减少出城巡查的次数,城中事务也不少,每日一块儿用膳都是额乐硬抽出时间聚在一起的。   倒是两个外孙能陪着她,可孩子们都要读书学习,柔太妃又不想耽误他们的课业, 渐渐便变成了她陪着两个孩子上课。   额乐偶然一次提前过来, 看见她额娘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发呆,心里忽然便有些不舒服,难过有, 愧疚好像也有,只因为她额娘到蒙古来之后,似乎没有她记忆中那般怡然了。   这一定是她的失职。   眼中一瞬间的氤氲, 额乐侧头调整片刻, 方才向前踏了几步, 教众人注意到她。   先生立即暂停授课,起身恭敬地行礼:“城主。”   一开始, 人们还都叫长公主,后来随着荣城的建立壮大, 很多人开始叫城主, 慢慢的, 除了大清来人依旧称呼长公主,基本上所有人都默认称她为城主。   而额乐的长女塔娜,则是荣城众人口中的少城主,长子阿古达木则是在荣城被称为二公子。   不过两个孩子到车臣汗部,两个孩子就要掉个儿,阿古达木是世子,塔娜是大格格,这是额乐和驸马主张的称呼,以示两个孩子血脉相连,亲密如期。   额乐让众人免礼,吩咐道:“我来寻母亲,先生继续授课。”   “是。”   先生坐回到他的位置上,塔娜和弟弟阿古达木也回到座位上,认真读书,额乐这才笑望向母亲,柔声道:“额娘,坐的烦了吧?我带您出城转转可好?”   柔太妃欣然答应,随女儿离开。   额乐看了看母亲身上的新衣服,当初只想着做蒙古近来流行的最好的衣服,没想过这衣服漂亮也繁琐,不适合出去玩儿。   “额娘,我先前忘记给您准备骑装了,我的身量有些高,吉兰的衣服正好,应该还有新的,取来给您暂时穿一日,行吗?”   柔太妃没意见,爽快地点头答应下来。   其实吉兰的身量也比柔太妃要高些,不过蒙古的秋季比中原要更冷,风更大一些,骑装里面套一件厚一些的内衫,大小就正合适了。   额乐点了百来个骑卫保护,其中一半女骑卫一半男骑卫,而男女骑卫之间并非泾渭分明,反而自然地穿插列队,想来早就习惯并且认可对方的存在。   柔太妃马术一般,第一次接触还是圣祖最后一次北巡时,后来借着孩子们学骑射,檀雅又带着她偷偷蹭了几次马,名副其实队列中最差。   “额娘,我给您挑了一匹温顺的马,咱们今日就在城外转一转,您就当熟悉一下。”额乐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伸向母亲,“我扶您上去。”   柔太妃握住女儿的手,脚抬起蹬在脚蹬上,借力跨上马,双手略微紧张地抓紧缰绳。   额乐没急着放手,反而拉着缰绳一侧,牵引马前行。   柔太妃得女儿亲自牵马,加之座下确实稳,心渐渐放松下来,含笑欣慰地看着女儿。   从城主府出来,便是荣城的内城,内城是以原来的城池为基础改建而来,外城则多是这几年统一建造,形制基本相同,糅合了大清和蒙古的建筑特色,形成独特的建筑风格。   城主府为中心,内城墙四方各一门,内外城由四条条主干道连通,道路两旁全都是商户店铺,当初柔太妃入城,走得是东门,今日她们走得则是北路。   沿途百姓全都认识城主和她的骑卫,骑卫拱卫两人一走近,百姓们便全都右手握拳抵住胸口,躬身行礼,待到他们走过,方才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   柔太妃第一次和女儿一起出城,便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氛围,直至出了城门,还忍不住回头去看城门口行礼的士兵和百姓。   额乐长女都十岁了,此时当着额娘的面儿,还是忍不住表现出些许得意,“额娘,您写信给色赫图额娘时,多夸夸女儿,也教色赫图额娘知道知道,女儿如今本事着呢。”   柔太妃哭笑不得,却也纵容地答应:“好,额娘到时再画一幅画出来,让你色赫图额娘瞧瞧。”   “那更好。”额乐骑在她的坐骑上,侧头看母亲,“你自来了荣城,女儿鲜少见您动画笔,可是没有画画的心情?”   “不是。”柔太妃摇头,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何没有动笔的欲望,明明一直以来无一日不画。   额乐笑容始终挂在脸上,也不深问,转而道:“若是色赫图额娘和您一块来女儿这荣城做客便好了,也省得女儿忙碌,您待着无趣。”   柔太妃自然也希望檀雅能来,谈兴浓了些,直说:“若你色赫图额娘在,恐怕第二日便憋不住,闹着往外跑了,估计那两个孩子也要被她带的不好好上课。”   “色赫图额娘不能来,额娘您也可以叫人陪你出来转转,到时回京后也好跟色赫图额娘还有太妃们说一说女儿这儿的情况。”   柔太妃点头,“是得勤快些,否则应付不了你色赫图额娘。”   母亲一说起色赫图额娘,整个人的状态便上扬不少,额乐不得不承认,在她额娘心中,色赫图额娘恐怕地位要在她之上,可她心里竟也没有酸涩,只为额娘赶到高兴。   “额娘,色赫图额娘也快到能够出宫荣养的年纪了吧?”   柔太妃脸上的笑脸霎时更大,边点头边道:“等我回大清,我们一起在畅春园再住个三年,胤祜就可以请旨了。”   额乐心内一算,问:“您明年就要回去?皇上也未在旨意中特地点明时间,多住些时日应该也无妨。”   “便是皇上未说,咱们也该知晓分寸,我明年天暖就回程。”   额乐闻言调侃:“什么分寸,你是想色赫图额娘了吧?”   柔太妃不回答,转移话题道:“你跟额驸上一次见面是何时?这般分居两地,感情上……”   额乐神色平静,“我们认真地谈过,我断不可能舍弃如今的一切,他也不能放弃车臣汗部,从前感情好,这么些年聚少离多情分确实淡了,不过我们的利益目前还是一致的,维持现状,将来让塔娜和阿古顺利继承我们的位置,才能将利益最大化,所以他不能让其他女人生出孩子。”   “这算是我对他的让步。”   额乐谈及额驸,并不像是谈丈夫,好像是一个合作伙伴而已。   柔太妃听得别扭,实在是女儿所说的夫妻关系与她观念中的大相径庭,但她深知她的见识已不能对女儿的行为评判说教,便只问道:“额驸同意了?”   “据我所知他目前确实还没有其他女人。”额乐顿了顿,道,“我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让他选择,免得他不清楚我的底线。如果额驸真的重视我更甚其他,待到阿古接手汗部,我们还是有机会一起生活的。”   柔太妃心里生出一个问题,等到下马散步,骑卫们离得远了,她才低声问:“你……没有先对不起额驸吧?”   额乐忍俊不禁,故意道:“还真有自荐枕席的……”   柔太妃一急,劝说道:“你便是位高权重,也要为自个儿名声考虑,万一传回京中,被弹劾的话……”   “能奈我何?”   柔太妃哽住,轻轻拍打女儿的手臂,“你莫忘了额娘们的教导,失了本心。”   额乐不再故意逗母亲,大笑起来,笑容依旧疏朗,只是更添豪气。   柔太妃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嗔道:“你可真是你色赫图额娘的好学生,怎么皇后她们都没学了你色赫图额娘这些坏毛病呢?”   “那是没教您见到……”额乐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等额娘追问,便加大声音道,“额娘,您只管记得,女儿心中有大义,断不是那等只顾情|爱的女子,也不会轻易污了自己的名声。”   柔太妃手指动了动,“额乐,咱们出来有些时候了,回去吧。”而且她想画画了。   额乐顺从母亲的话,手一抬,是以骑卫们回来,准备返程,骑卫们从四方迅速而有序地汇聚回来。   而额乐扶额娘上马时,见到有两个骑卫按着一个瘦小男人过来,问道:“怎么回事?”柔太妃也看过去。   “回城主,属下们瞧见此人在远处鬼鬼祟祟地偷窥,便将人拿下。”   那男人立即喊冤,连声说只是路过,没有偷窥。   抓人的骑卫立即道:“属下等去抓捕时,此人疯狂逃跑,若未偷窥何必如此心虚。”   男人还在狡辩:“小的一时慌了,这才跑的。”   额乐不再听他多言,翻身上马,淡淡道:“带回去,查明身份。”   “城主!城主!小的冤枉,不能随意抓人啊!”   其中一个骑卫推了男人一把,喝道:“老实点儿,你若无异常,有荣城的规矩,自然不会伤你。”   但他若是有问题……周围的骑卫们纷纷冷笑,随后一个骑卫将人提到马上,一甩鞭子驱马追赶城主。   柔太妃过几日想起来,问起对这人审问的结果,额乐也不隐瞒,直言是探子。   “探子?”柔太妃有些紧张,“那不会还有刺客吧?”   额乐从容,“荣城地处特殊,有探子是常事,至于刺客……倒是不多。”   “那还是有过了?可安全?”柔太妃越想,心中越慌,“两个孩子也在这儿,万一……”   额乐按住她的肩,安抚道:“额娘,躲避乃是下策,拥有自保之力是他们必须学会的。只要一日是我的儿女,一日便不能逃。”   柔太妃还是静不下心,甚至眼泪都开始打转,情绪崩的十分突然。   额乐极力安抚:“额娘,没你想的那般危险,除非有人想要开战,否则绝不敢轻易在荣城动手。”   “真的?”   额乐肯定地点头,“咱们也有探子在对面,若真有危险,我会立即送塔娜和阿古离开的。”   柔太妃紧紧握住女儿的手,“那你呢?”   额乐嘴角含笑,目光坚定,其意不言而喻。   柔太妃的手一点点滑落,强笑道:“额娘在京里不这般的,额娘肯定能理解你,支持你,只是需要些时间。”   她现在心里不安定,一下子极想念檀雅,连额乐告诉她吉兰要来荣城过年,都无心关注。   额乐一直以为额娘们都是从容淡定的,可如今看着额娘的模样,心里忽然对自己实言告知的行为不确定了。 第153章   柔太妃心里存事儿, 状态便有些不对劲儿。   她说要画画给檀雅看,提笔找笔是常事,有时候拿着画笔正画着, 忽然就开始发呆出神, 回过神时, 画纸上已经滴了一大滴墨渍, 四溅开来,一幅画便毁了。   柔太妃只能重画,可这样的情况频繁发生, 她竟是一连许多天都没能完成一幅画。   吉兰和桑斋到达荣城的时候,整个荣城已经没有一丝绿意,各处皆在为过冬做准备, 额乐也加强荣城附近的防卫,隔个三五日还要亲自率骑卫队前往边境处巡查, 几日方能归。   今年蒙古也受到大旱的影响, 作物减产,虽还未到绝种的地步, 但漫长的冬天依旧不能不放松警惕。   额乐十分不放心额娘, 可她责任在身没有办法,吉兰的到来着实让她心里一松。   吉兰也许多年没见过柔太妃, 记忆里这位娘娘年过不惑依旧风韵犹存, 优雅无时无刻不在, 但这一次见面, 她好像变了许多。   “这、这是怎么了?”   额乐蹙眉,忧愁道:“我觉得……额娘好像生病了。”   “可有教大夫查看?”   “看了。”额乐无奈地摇头, “只说了一些郁结于心之类的问题, 药也在喝, 可是毫无好转。”   额乐叹气,“如若知道额娘来蒙古会这般,我宁愿额娘与我相隔千里,至少她是安逸闲适的。”   吉兰劝道:“姑姑,莫要如此说,这不是你的错,而且二十二叔写信给你,定然是柔太妃娘娘也想念你。余生再不能见,太可怕了,咱们都不想抱憾,只是未曾预料到这一步罢了。”   额乐闭上眼,缓缓低下头,情绪低迷。   吉兰握住她的手腕,“姑姑,我会多陪陪娘娘,你也不要太过担心,兴许只是咱们多想。”   额乐的嘴角扯起一个勉强的笑,“我走不开,只能拜托你了。”   “姑姑与我,哪还需要客气。”   第二日,额乐早早出城巡城,吉兰起床后便带着儿子来到柔太妃院里,和塔娜、阿古达木一起陪柔太妃用早膳。   早膳后,几个孩子去前院开始今日的课程,她则是提议带柔太妃去逛街,“娘娘,荣城我比您熟悉一些,各街都有好玩的铺子,尤其西街,都是沙俄西洋那边儿的物件儿,京里也不见得能见到,咱们一起去给太妃们买些礼物吧。”   柔太妃闻言,颇有兴致,立即便答应下来。   吉兰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带她出去,是以早就安排好,她这边儿一松口,很快便能出门。   荣城城内可行马,但不准纵马疾驰,她们要去的铺子,在外城,距离还有些远,吉兰问了柔太妃的意见,最后选择骑马出行。   天气寒冷,穿上棉衣和暖和的皮毛大氅,还有特质的皮手套围脖,从吉兰和柔太妃到护卫们,全身上下都只露出一双眼睛。   吉兰瞧着身形依旧单薄,其实已经适应蒙古的天气,侧头对柔太妃关心道:“您冷不冷?”   柔太妃摇头,一张口白色的雾气从缝隙飘出,“尚可,在京里,这时节我和瑾太妃也常出门散步的。”   吉兰闻言,笑道:“若不是有瑾太妃当年的督促,我和姑姑到蒙古来,也不能这般快地适应。”   柔太妃眼角上扬,欣慰道:“是你们自己出息,否则旁人再如何要求也是无用的。”   “娘娘们的指引更重要。”   柔太妃微微摇头,不与她争辩,在宽阔的城中路上慢行,专心地观察着两方行人。   今日没有城主刷脸,一行人出内城门时手执腰牌方才通行,吉兰还解释道:“荣城守卫一直便极为森严,这都是为了荣城的安危。”   柔太妃想到女儿的话,眼神一黯,点头道:“是该如此。”   而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吉兰正介绍说“前方便是那家铺子……”,就见一群人忽然便打起来,打得很凶,但她们身边的护卫们全都未动。   柔太妃知道女儿一心守护这座城,爱屋及乌,也在意起来,见前方有乱,便出言想要让护卫们去制止。   吉兰劝阻了她:“护卫们的任务是保护你我的安危,若您与我因为他们的离开出现任何差池,他们是要受罚的。”   “可……”   “娘娘,您放心吧。”   她话音刚落,便见远处跑来一队兵士,径直冲向殴斗的人,暴力而直接地分开两拨人。   吉兰扬了扬下巴,笑道:“荣城虽地处边境,但姑姑丝毫没懈怠城内治安,每有事端,立即便会有人传信,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护城兵便会抵达。”   护城兵们要将闹事的人压至内城衙门审查惩处,路过她们,压着犯事的人一同行礼,随后便继续前行。   柔太妃回头看了一眼,荣城自有其规制,人人皆要遵守,城内便是有不安好心之人,也不能造成太大的事端,这便是额乐所说的,自保之力吧?   她其实应该更相信女儿,更为她骄傲一些,只是为人母,很难不心疼女儿。   随后的逛街,柔太妃强打起精神,和吉兰一起买了很多东西,赶在年前连节礼和信一起送回京中。   檀雅收到她的信,看过心中的内容,感受到柔太妃字里行间的不安和惶然,立即便回了一封长长的信,信中以安抚柔太妃的情绪为主,尽力说一些让人高兴的事。   比如她打麻将赢得次数越来越多,比如茉雅奇又怀孕了,比如胤祜将他京郊的庄子重新修整,说要等她们一起住……   她还就柔太妃信中说荣城的护城官是孩子们当年的武技先生木那,发表了惊叹之情,并且在信末道——   “与宣太妃,定太妃、苏姐姐结识,后又有了两个孩子,有了茉雅奇她们,我常自言不枉此生。苏姐姐,人之一生,一步一路,步不同路不同,千变万化,我们合该多专注自己的人生,再成为孩子们的镜,而不是以孩子们为牵引,随她们而行而动。”   “若苏姐姐无法自控,不若归来。”   这封信,再送到蒙古,已经是年后的农历三月份,京城转暖,蒙古则还是冰封千里,辗转数日,信才到柔太妃手中。   柔太妃一看完信,立即便张罗着准备回京,吉兰劝不住,额乐从边境回来,倒是没阻止她走,只说再等些时日,现在路不好走。   天冷不好赶路,然后开化路上泥泞,也不好赶路,柔太妃硬生生等到五月末,终于从女儿空中听到“可以走了”。   不过额乐又道:“额娘,让塔娜和阿古陪你一道回京吧。”   柔太妃下意识便往不好之处想,紧张地问:“是、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你说有危险就送他们走……”   “不是。”额乐作出哭笑不得之状,“女儿是想让两个孩子代我尽孝,而且色赫图额娘也没见过他们呢,总要去请个安。”   柔太妃的心稍松了些许,但依旧没完全放心,“你说真的?”   额乐肯定地点头:“自然是真的,而且额娘,女儿是荣乐长公主,就算有事发生,女儿也在保护之中,能有什么危险。”   柔太妃姑且相信她了,回家的心情暂时占上风,也不再纠缠,拉着吉兰便开始收拾行囊,来的时候多少辆马车,卸下那么些礼物,回去的时候马车还多了几辆。   而且还有额乐派去护送她们的骑卫和士兵,里外两层护卫,出城的时候荣城百姓望着,柔太妃都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有些夸张。   塔娜和阿古达木跟外祖母一辆马车,阿古达木人小气势不小,当即便道:“我姐姐是少城主,我是世子,当然要多些人护卫。”   柔太妃一想,是这个道理,便心安理得起来。   一路向东南而行,走到漠南蒙古时,似乎从暮春跨越到盛夏,然而马车窗外却没有绿意葱葱,反倒多是裸|露在外的土皮和干黄的草地。   然后中途在某部的城中修整时,偶然听到有人闲谈,说蒙古各地今年皆大旱,尤其是漠西,几乎寸草不生,粮种也都不长,她一下子便泪如雨下,“还说不是骗我……”   大清去年的旱灾,热死多少人,又有多少百姓食不果腹,额乐一定早就有所感。   柔太妃无声大哭,却一丝返回去的念头都不能有,忍着泪催促护卫们明早赶紧赶路,她得带两个孩子走,得让女儿没有后顾之忧。   一行人快马加鞭终于抵达大清和蒙古交界之处,护卫对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随少主们跨进大清境内,另一部分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柔太妃在两个孩子面前一直忍着情绪,此时此刻,终于能够借口“舍不得”痛哭出声,哭到激烈时,直接晕厥过去。   塔娜赶紧召大夫来,大夫施诊后,柔太妃方才悠悠转醒,只是泪始终无法止住。   第二日起来,她双眼红肿,鬓角竟是也生出了白发,上了马车之后便呆坐在那儿,眼神木木的,不言不语,与她说话会迟钝地回应,叫她吃喝都会顺从,只是十分安静。   头一天赶路时,众人只以为她是还没缓过来,可接连两三日皆是如此,众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想尽办法沿路寻了许多大夫都没能让柔太妃好转。   一直以继承人的要求培养,优秀又坚强的塔娜,连知情的情况下离开荣城都沉稳至极,因为柔太妃哭了好几场。   檀雅在畅春园里,很长时间都没再收到柔太妃的信,正担心时,柔太妃回来了,疾步去前头迎人,就看到这样的柔太妃,心中顿时一痛。   而对旁人皆无反应的柔太妃,呆呆地盯着檀雅,两手指尖相对,掌心相离,“你的脸,为什么不尖?”   檀雅:“……” 第154章   檀雅五味杂陈, 塔娜小姑娘却是惊喜非常,“瑾太妃娘娘,外祖母理会您了!”   “这话, 是什么意思?”   塔娜和柔太妃身边的侍女一起补充着讲述柔太妃变成这般的始末, 其间塔娜还忍不住哽咽几声。   檀雅转向柔太妃,柔太妃正专注地注视着她,她一动,对方的视线便随着她而动,目光中竟然带着几分懵懂。   “瑾太妃娘娘, 外祖母是不是好了?”小姑娘眼中含水光, 期盼地望向她。   檀雅不是大夫, 无法告诉她准确的答复,只能安抚道:“我这就让人去请太医为柔太妃诊看,既然回来, 柔太妃肯定会得到最好的照料。”   塔娜吸了下鼻子, 这才想起来, 还未正式介绍弟弟,连忙将紧挨着她的男孩儿扯出来, 介绍道:“娘娘,这是阿古达木, 我们姐弟还未向您行礼。”   檀雅受了两个孩子的礼, 一边冲着柔太妃伸出手, 一边问道:“你们可入宫拜见皇上和皇后了?”   柔太妃视线缓缓下移,盯着她的手, 不知道要干什么, 一动不动。   塔娜摇头, 看着外祖母的动作, 微微咬了咬嘴唇,方才答道:“还未来得及入宫,只派人先请示宫中,送外祖母先回来。”   檀雅目露赞赏,“你做的很好,已拜见过两位太后了吧?如何说?”   “太后娘娘说,今日天色已晚,让我们姐弟在畅春园中留宿一夜,明日再入宫。”   檀雅颔首,又问:“住哪儿可说了?”   “让我们随您回去。”   檀雅得了这话,便看向闻柳,闻柳立即走上前冲姐弟二人微微福了福身,“两位请随奴婢来,奴婢带两位去安置。”   塔娜点头,招呼弟弟跟她走,临走前还望了一眼瑾太妃和外祖母,眼神中尽是牵挂。   檀雅吩咐人安置他们姐弟,便一心对柔太妃,手更加往前伸了伸,柔声道:“苏姐姐,你是认得我的吧?”   柔太妃皱眉回视,渐渐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好像思考时牵动脸一起用力,但是毫无结果。   檀雅扯出个勉强的笑,不为难她,转而问:“我可以拉你的手吗?我带你回家。”   柔太妃看一眼她的脸,又低头看她的手,反复两次,才缓缓伸出右手,即将触碰到檀雅的手时,手指一蜷,似乎想要收回。   檀雅立即握住,不容置疑却又不失温柔地拉着她走,边走边不厌其烦地介绍周围的情况,说她们从前在此处都发生过什么,得不到回复也没停下。   她们走得极慢,等回到院子,其他皇祖太妃们也都过来了,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哪怕个个都眼圈通红,见到柔太妃时也都笑盈盈地问好。   当然,还是没有得到回应,不过柔太妃也没有特别抗拒她们。   很快太医便赶过来,为柔太妃仔细诊看,诊看后,对瑾太妃道:“柔太妃娘娘此为呆症,病位主要在脑,亦与脏腑有关,因而柔太妃才会情绪波动剧烈,性情大变之后健忘、呆痴。”   太医又就此病作出一些解释以及后续治疗的方法,他说人老之后五脏之气皆亏,易生病邪,皆有可能引起呆症,而柔太妃如今只是忘事,行为尚能自理,行动也自如,还不严重,应该还能通过治疗转好。   “会不会继续恶化?”檀雅话一出,塔娜和阿古达木也紧张地看着太医。   太医躬身,答:“皆有可能。”   檀雅看向呆坐的柔太妃,点点头,让太医按照他的诊断结果拟定后续治疗方案。   太医走后,侍女熬好药送过来,喂柔太妃喝,柔太妃却十分抗拒地躲避,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里也逐渐升起怒意。   “我来吧。”檀雅接过药碗,没有立即将勺子送过去,而是耐心地劝说,“苏姐姐,你生病了,生病的人都要吃药,是有些苦,不过喝完药有甜甜的蜜饯。”   闻柳听音便立即转身去去了一小碟蜜饯来,檀雅捏起一颗,抠抠搜搜地掰了黄豆大小的一块儿,喂给柔太妃,“怎么样?可甜?”   那么小一块儿,柔太妃还没吧唧出味儿来,嘴唇微张,还想要蜜饯。   檀雅眼疾手快,舀起一勺药汤塞到她嘴里,在她皱着脸要吐时,提醒:“喝药才有蜜饯,否则就得拿走了。”   闻柳作势端着蜜饯碟子要走,柔太妃赶忙咽下嘴里的药汤,檀雅接过帕子递给她,道:“先擦擦嘴。”   柔太妃听话地、飞快地擦拭完,直直地盯着蜜饯。   檀雅将药碗递给她,道:“自己喝吧,一口气都喝完,只要苦一下,就可以吃蜜饯了。”   柔太妃抿嘴看药碗,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接过来,侍女们担心撒了,紧紧盯着药碗,直到柔太妃一口闷了,纷纷长出一口气。   而柔太妃喝完药便将空碗给檀雅看,檀雅便示意闻柳给她蜜饯。   闻柳含笑奉上蜜饯,轻声问:“娘娘,是奴婢帮您拿着,还是您自己拿着。”   柔太妃用行动回答她,直接抢过碟子,抱在怀里,细细咬着吃,眼睛都弯起来,心情极好的样子。   塔娜满脸惊奇,“一路上,外祖母都不理人,竟然、竟然这么听瑾太妃娘娘的话……”   “几十年的情谊,她回到熟悉的地方也放松。”   檀雅招呼姐弟两个去外间,刚一动弹,柔太妃便抱着蜜饯碟起身,紧跟在檀雅身后。   檀雅回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问:“想跟着?苏姐姐得自个儿跟着,我不拉你手了。”   柔太妃咬着蜜饯,默默地看她拉着塔娜和阿古的手,檀雅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缓缓松开手。   柔太妃这才收回视线,递给她一枚蜜饯。   檀雅微微挑眉,看着手心的蜜饯,“这是……奖励?”   柔太妃没说话,向前踏了一步,作出跟随的动作。   檀雅勾起嘴角,心情颇好,蜜饯扔进口中,叫两个孩子出去用晚膳。   晚膳时,檀雅和柔太妃挨着,也不让人伺候柔太妃用膳,就让她自己随意地吃,想吃什么吃什么,吃完后,便教姐弟俩早些回去休息。   檀雅发现,只要她不脱离柔太妃的视线,柔太妃就十分宁和平静,若檀雅不在她眼前,她就回焦躁不安,一动不动地待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如此,檀雅便让人将柔太妃的寝具搬到她屋里,两个人一块儿睡。   第二日塔娜和阿古达木离开前来请辞,柔太妃也没太大反应,随便他们走,两个孩子还怪失落的。   他们姐弟进宫后,檀雅便没再打听,专心地照看柔太妃,每日早上带她遛弯儿,中午带她遛弯儿,晚上再遛一次,乖巧极了。   檀雅还趁着柔太妃脑子不清楚时抓紧笑话她,“平素口是心非,如今生病了,身心可算是都诚实了吧?”   闻柳忍笑,“万一柔太妃娘娘病好了,您还是这么促狭惹她不高兴,还得是您先低头赔礼。”   檀雅给柔太妃理了一下鬓发,笑道:“能好,低头赔礼我也是愿意的。”   柔太妃也学着她的样子,给她整理头发,本来在耳后服服帖帖的头发,被她揪出来再挽到耳后。   她现在脑筋直,想法异于常人,就这一个动作,反反复复地扯出来塞回去,也不知道厌烦。檀雅就立在原处,随她玩儿。   她们每日都有这样的情况,有时候她忽然蹲在地上开始看蚂蚁,或者被天上的云吸引了注意力,一动不动能待很久,她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   檀雅都陪着她,哪怕外头下雨,柔太妃想出去看,也都陪着她。   “娘娘,奴婢们为您和柔太妃娘娘撑伞。”   “不用,我自己来吧。”檀雅拿起一把比正常尺寸大许多的油纸伞,撑开,另一只手牵着柔太妃的手,踏进雨中,“苏姐姐,咱们走慢些。”   闻柳另外撑起一把伞,跟在后头走了一段,方才道:“娘娘,奴婢去接定太妃娘娘。”   檀雅颔首,“去吧,我们就在湖边的亭子里,到时将定太妃娘娘引到那儿去。”   “是。”   檀雅带着柔太妃,一路慢慢悠悠地走到亭中,她收伞,柔太妃便站在亭下望亭檐雨落,然后檀雅坐在亭中,住着下巴看柔太妃。   定太妃八十多岁了,坐着轿子一路过来,轿子停在亭中,她一掀开轿帘,便看见两人一立一坐,好不和谐。   檀雅起身,微微躬身,“您来了。”   定太妃扶着嬷嬷的手,一级一级地踏上石阶,眼神疼爱地看着柔太妃,“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雨依旧淅淅沥沥,柔太妃神往何处,只她一人知道,而定太妃进入亭中之后,便与檀雅对坐,一同温柔地注视着她。   “娘娘,您说苏姐姐在想什么?”   “想什么不要紧,我能看出来,她如今十分安宁,这便足够了。”定太妃拍拍她的手,“你千万莫要自责,都是命,不是你的错。”   檀雅眼睛一酸,声音哽咽,“苏姐姐可能早就生病了,只是我们都没发现。”   柔太妃感觉到,回过头,似乎有些担忧,可又不知该如何做,手足无措。   定太妃忙安抚她:“没事儿,快来坐一会儿,累了吧?”   檀雅连忙擦拭掉眼角的泪,笑道:“是啊,苏姐姐,坐下看吧。”   柔太妃走过去,坐在两人中间,试探地将手伸进檀雅的手心,顿了顿,又将另一只手伸进定太妃手心里。   檀雅和定太妃对视,随后握紧她的手,“好,一起看。”   三人的手垂在桌下,先是檀雅轻轻地晃动,随后柔太妃握着定太妃的手晃动,越晃幅度越大,带着欢快的节奏。   风来,似乎还有另一人轻柔地抚摸,这一刻,至终结,爱的人永远不会离开…… 第155章   漠西蒙古大旱, 荣城处于旱地中心,受旱灾影响,缺水以及对今年冬天缺粮的担忧, 额乐自先后送走母亲、儿女、吉兰母子之后,日日都在为荣城以及戍边的将士们顺利度过这个冬天而奔波。   塔娜带着弟弟阿古达木进京,除了护送柔太妃, 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便是想要用荣城的特产跟大清换粮,送回荣城去。   以荣城的紧要,且荣乐长公主身份特殊,乾隆和大清自然不能眼看着荣城受灾,直接从粮库中拨粮草给守境的士兵们,又额外捐赠一批粮食给荣城的百姓们。   这些粮食, 能供荣城及周边百姓吃三个月左右,可蒙古有漫长的冬天,荣城粮仓现在虽还未开仓, 也挨不了多久,他们还需要更多的粮食。   塔娜面圣陈情后,便请示皇上后住进蒙古在京城内的驿馆, 开始着手跟大清粮商采购粮食, 用的便是护送柔太妃时带过来的第一批金银特产。   胤祜亲自出面, 替她联系江南粮商, 使粮商们不敢哄抬价格,而后售出买进,全都是塔娜带着荣城来的部下一同处理。   她小小年纪, 初时担当大任, 与那些商人接触, 便是得舅舅胤祜相护,依旧难免有不周全之处,但她时时刻刻在学习,进步飞速,很快荣城少城主之名便在京城流传开来,人们皆言“少城主肖其母,年少便如此不凡,长大必定大有作为”。   这时仍然有人因其女子之身言语尖刻,但塔娜成为少城主后,额乐教给她的第一课便是:女儿身,凌云志,从来都不是背道而驰,她终有一天会接替额娘,带给荣城新的希望和荣耀。   世人偏颇的言论,只会促使她奋勇向上,不足以让她怀疑自己。   正是这样的坚韧和倔强,教年仅十一岁的少城主塔娜在京城大放异彩,及至入冬后,西准噶尔部再次发起战事,荣乐长公主率军御敌,乾隆下旨,派大清将士以及蒙古各部前往支援,荣乐长公主为主将,统帅全军。   一时间,满京城皆在谈论这场战事和荣乐长公主,其中有多少质疑不屑且不提,京城乃至各地多有崇拜敬仰荣乐长公主的女子,见不着荣乐长公主,她的女儿少城主塔娜,便成了女子们争相效仿的对象,姑娘们不管心里如何想,哪怕只是为了显得合群,也要有一身干练的骑装。   而这种风气,之所以未被各家老爷夫人扼制,乃是因为皇后富察氏当着宗亲、大臣福晋们的面,亲口赞赏荣乐长公主和少城主塔娜“英姿飒爽,女中豪杰”,另外,嫡长子永琏指婚的未来福晋,亦是个极爽利大气的性子,以至于京中一反常态,柔顺贤淑的闺秀们竟然失了宠。   雍正跟檀雅时常说起塔娜在京中的所作所为,言语间不乏赞赏,还有自夸:“不枉朕慧眼识珠,一力支持额乐在蒙古大展才能,她们母子都没教朕失望。”   檀雅一动不动地坐在圆凳上,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闻柳正对主子而站,连忙抬头瞧了一眼她身后,见柔太妃还一心一意地摆弄着主子的头发,根本没注意到自家主子的神情,放下心来。   檀雅瞄了一眼镜中,她的头发已经从小两把彻底变成了形状神似牛角的高髻,眼不见为净,摆摆手示意侍女拿开镜子,闭上眼,和雍正传音交谈。   “皇上,准噶尔部的战事,现下如何了?”   “胜多输少,看战报,大军已经要准备挥师向西北,彻底攻下西准噶尔。”   “若是彻底攻下,准噶尔部是不是就不会轻易再起战事?”   雍正沉吟片刻,道:“准噶尔北部的两部与沙俄相连,向来不甚安分,若此次彻底拿下准噶尔部,稳定、发展之余,下一步恐怕便要对上那两部以及背后的沙俄,不过想必只是边境扰乱较多,不会轻易起大战。”   还没等檀雅说话,雍正又补充道:“以额乐的野心,绝对不会甘于强敌在侧,所以与准噶尔余部这一站,她恐怕一直在准备,便是如今准噶尔部不先发难,待她准备好后,也必定会有所动。”   檀雅心中为雍正用野心两个字形容额乐而惊讶,原来额乐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竟然已经成长到这个程度了吗?   “真想见识一下荣城的样子啊……”那一定是个极了不起的地方。   雍正却是忽然道:“自塔娜在京城扬名之后,弘历对儿女们越加严苛,尤其是永琏,似是不想自己的儿女逊于额乐的女儿。”   “长辈们向来如此,帝王亦是凡人,自然也不例外。”   雍正有所感道:“似乎四位太妃对胤祜和额乐,并未如此过。”   檀雅坐得累了,想要换个动作,肩刚一松便扯到头发,连忙坐直,心里对雍正敷衍地说:“对比自身,本就没有多优秀,更不该强制要求孩子们,归根到底性情最重要,其他的,可后天补足。”   而且檀雅她们心里都得意呢,瞧孩子们长得多好,不止胤祜和额乐,连伽珞茉雅奇她们,也都心性坚强豁达,不让须眉。   雍正出现在永琏身后,看他谦和有礼的模样,暗道:当初如了弘历的意,是对的,言传身教,有富察氏这样的母亲才会中和弘历骨子里的傲慢。   他越看永琏越是满意,但又觉得永琏这孩子有些过于好脾气,若以一个继承人来看,又有些不够强势,不如塔娜。   “若能再打磨一番……”雍正沉思,“永琏已经指婚,若让他跟塔娜多相处相处,也会有进益吧……”   不过想到这里,雍正忽然想起,他忘记跟瑾太妃说一件事。   而檀雅这边,柔太妃终于松开了檀雅的头发,亲自捧来镜子站到她面前,期待地看着她。   檀雅抬头,看见她支棱起来的两个硕大的牛角髻上,垂下两根头发须须,表情……一言难尽。   偏柔太妃又要给她擦脸插花,擦脸是指化妆,插花是指往头上插些朱钗绢花之类的。   檀雅耐着性子,闭上眼睛,保持微笑,坚强地点点头,随她摆弄。   “瑾太妃……”   檀雅又听到雍正的声音,在心里奇怪地问:“皇上,还有何事吗?”   “方才忘了与你说,恰巧塔娜此时在京中,弘历便想要为她指一门婚事,正在查看京中适龄儿郎。”   “指婚?!”檀雅无语,“塔娜才十一岁,现在指婚,太早了些吧?”   “弘历……”雍正顿了顿,语气微妙道,“弘历有时颇有些奇思妙想,他是想选出一批合适的人选之后,让塔娜自己从中选一人,待到适婚年龄后再成亲。他今日亲口跟几个大臣说的,那几个大臣出宫后皆愁眉苦脸。”   檀雅:“……”   不过无语归无语,能够亲自选丈夫,总还是对塔娜有利的,于是便问道:“有说是在八旗中选,还是不拘于满汉?”   “常理来说,此举的意义大致等同于公主抚蒙,应该从皇室之中选,然皇室、宗室中少有辈分年龄身份皆合适的子弟,因此极有可能不设限。”   檀雅啧了一声,被柔太妃扑了一嘴粉,噗噗吐了几口,也不能抱怨,只能分心回雍正:“塔娜那么小,再如何聪明,也没法儿在这事儿上做主,回头我得让茉雅奇帮我给伽珞捎个话,好歹让我们这些长辈过过眼,再不济,让皇后给些意见也行。”   万一,檀雅是说万一,乾隆忽然奇思妙想起来,塔娜给额乐召回去个麻烦的女婿,处理起来也是个麻烦。   而雍正听她如此说,主动道:“朕代瑾太妃转达给胤祜吧。”   檀雅也不提某人当初如何抗拒作传声筒,爽快地应道:“那便劳烦您了。”   等到雍正又没了声音,檀雅感觉到周围侍女们接二连三的闷笑声,奇怪地睁开眼,满眼疑问。   闻柳抿住嘴,招招手示意侍女拿镜子过来。   镜子中一出现檀雅的脸,檀雅顿时失声,柳叶弯眉,肤白红唇都没毛病,可她脸颊两侧黑乎乎的粉状物由脸颊一直涂抹到下巴两侧,冷不丁一瞅一张倒三角的脸,细一瞅,像是反古长了毛一样。   “这是……什么啊?”   柔太妃正拿着钗往檀雅头上插,听她问话,对上她的视线,双手比出个塔状,极认真道:“你的下巴,应该是尖的。”   檀雅闻言,再次看向镜中,得,不愧是被雍正称为“大家”的画师,对阴影的掌握已臻化境,无师自通修容技巧。   这么看,脑子分明很灵巧。 第156章   漠西蒙古还在打仗, 乾隆又大方地拿出去那么多粮,国库里其实也不甚富裕,当然不能举办什么奢靡盛大的宴会,于是思来想去, 还真让他想出一个妙极的点子——那就是让弟弟和亲王设宴请诸人, 然后他和皇后微服私访前往参加。   他自认这个点子极妙,然而皇后听后, “……”   “皇后, 届时咱们夫妻带永琏和耐日勒一同低调前往,也替长公主把把关, 私下里瞧一瞧她的未来女婿, 如何?”   乾隆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得意, 伽珞心里如何呵呵, 面上依旧毫不犹豫地称赞“圣明”, 然后婉转地提起教养过荣乐长公主的几位太妃。   “其实皇上直接下旨指婚,荣乐长公主定也是要感恩戴德的,毕竟您的眼光,谁人不信任, 而今您大度宽宏,恩准塔娜亲自选一未来夫君, 不过那孩子年纪小, 不知会选个什么人,万一闹出什么笑话, 会不会……”   “皇后不必担心, 朕已命人筛选了京中适龄子弟, 都是青年才俊, 不会出问题。”   男人眼中的青年才俊, 跟女人眼中的良配根本不在意个标准之上,若塔娜选了个野心勃勃对她还有恶意的人,将来必是荣城的祸端。   虽说未来的事现在说为时尚早,可选一个能拿捏的,或者不会祸害荣城的人,尤为重要。   因而哪怕乾隆如此自信,伽珞还是仗着他的一点偏爱开口道:“不若让几位教养过荣乐长公主的太妃替塔娜掌掌眼,万一塔娜和未婚夫成婚后感情不睦,皇上如此仁善,也不必为其自责。”   皇后的话,乾隆习惯并不轻视,当时未留下准话,回去思考再三后,便同意了由定太妃和瑾太妃为塔娜掌眼一事。   至于柔太妃,她如今脑子不清楚的事儿,外头不知,宫中时知晓的,肯定不算在列。   但是柔太妃此时还离不得瑾太妃,瑾太妃也不愿意将她一人扔在家里,致使她焦躁不安从而病情加重,因此请示过后,出畅春园之前,再三叮嘱柔太妃,绷住脸一句话都不要说,谁要是向她请安,颔首示意便可。   柔太妃很乖巧,随檀雅坐在马车上,也一言不发,待到下了马车,便按照檀雅的叮嘱,面无表情地走在檀雅身边。   她们这身份,抵达后理应上座,但也正是因为这身份,檀雅提出不张扬,择一处视野好的地方私下见见各家子弟便可。   和亲王福晋按照她们的要求安排了,将一处位于高处的亭子用帐幔围起来,不准其他人靠近,然后让来参加宴席的各家儿郎引入园中,便于三位太妃们观察。   柔太妃入亭后便乖巧地坐在石凳上,不听不看,檀雅也不要求她什么,和定太妃饶有兴致地看底下这些青葱少年。   其实她们都没将这场相亲宴放在心上,真正选择的凭仗还是胤祜和雍正搜集到的资料,之所以兴致勃勃地出来,只是不想塔娜那孩子没经验,被某位不在她们选择范围内的人的脸骗了。   不多时,侍女将塔娜引过来,塔娜躬身向三人行礼,然后便专注地看着对她点点头后再不理她的外祖母,并不关注其他。   檀雅回头,问塔娜:“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塔娜恭敬起身,答道:“塔娜来京前,额娘特意嘱咐,若有事皆可请教几位太妃和舅舅,婚事也全凭几位太妃做主。”   “相貌、秉性、家世……你都不在意?”   塔娜短暂思考后,回答:“以荣城为重,我希望对荣城有益。”   檀雅与定太妃对视一眼,再次看向园中的少年郎们。   雍正如今也极爱凑热闹,潇洒地坐在栏杆上,给檀雅指认下头的人都是谁家的,檀雅再与定太妃说,而定太妃也让儿子履亲王胤裪打听过一些情况,两人讨论起来,谁家儿子擅长什么,是否能辅佐塔娜,头头是道。   塔娜原来还在试图跟外祖母增进感情,越听两人如数家珍,眼中越是震惊,及至后来,甚至带上崇拜,怪不得她额娘让她请教太妃们,根本不是她曾经想象过的后院夫人模样。   等到檀雅和定太妃将大部分人都说了个大概,回头再询问塔娜的想法,塔娜更加信任地全凭两人做主。   因此,微服私访的乾隆和伽珞出现,并且越过所有人,来到她们这处亭子并且询问她们看中谁之后,檀雅指了一人。   那是个汉人官员的嫡长子,只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嫡长子,生母去世,父亲再娶,有后母便有后爹,更受宠的幼弟出生后,在家中地位越发尴尬,除了长相出众,看起来都十分平庸。   事实上,这位还就是个十分平庸的人,或者说,他就是个想要平庸的人。   据雍正说,此人少时也曾显露出聪慧来,只是后来被养成如今的草包美人模样,他自己也不挣扎,反倒乐呵呵地贪图享乐、不思进取,若要寻个参照,跟胤祎有几分相似。   人俊,赏心悦目;天生聪明,下一代优秀的概率大;不思进取,荣城就需要一位不思进取的;至于贪图享乐,谁不贪图享乐?只要不过分,完全不是问题。   塔娜虽然没有听到瑾太妃这些想法,可她完全没有意见,瑾太妃选谁,她都说好。   乾隆居高临下看那位被选中的少年耀眼的脸,沉默片刻,心中忽然悟了,果然“和亲”的人,不管男女,美貌都是一大优势。   而伽珞亦有几分无脑信任瑾太妃,一见众人皆静下来,便笑道:“一看就是个灵慧的孩子,皇上,您看如何?”   乾隆一本正经地颔首,“既然如此,朕回宫后便拟旨赐婚。”   塔娜立即跪下谢恩。   乾隆和伽珞微服出巡,不能逗留太久,临走前,伽珞回头对檀雅和定太妃点头示意,随后才和乾隆离开。   檀雅看着她的背影,传音给雍正道:“永琏大了,为了避嫌,我们和她们也不能太过亲密了。”   雍正则是看向弘历,“从古至今,如弘历这般幸运的,属实不多。”   檀雅微微点头,不过争权开始之后,哪怕表面上不能表示支持,胤祜等人和伽珞母子彼此心中也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坚不可摧。   便是远在漠西蒙古的额乐,亦是永琏将来的依仗之一,因此他们麻烦伽珞时,才并不瞻前顾后,这本就是在表示亲近。   无形的纽带连在他们的身上,然后再延续到下一代,终会带来巨大的力量。 第157章   乾隆既然发话让她们选婿, 回宫就着人拟旨,第二日便下旨,赐婚荣乐长公主之女塔娜与常州知府之子刘堰。   刘堰, 年十四, 祖籍山东,无功名在身。父亲在外任知府, 正巧携家眷回京述职, 刘堰因此才赶上这场选婿,而他的伯父是正三品的都察院左都御史, 祖父曾祖父全都是进士出身,往上数至前朝, 也是官宦之家, 母族亦是如此, 乃是正儿八经的山东世家出身。   此人貌好,只是不学无术, 伯父家同辈的兄长早已小有名气, 而他却连个童生都未考,京中皆说他辱没刘氏门风, 圣旨一下,满京城都在嘲笑他即将“下嫁”给荣城的少城主, 刘家人心情也颇复杂。   倒是他的继母, 暗自窃喜,不费吹灰之力, 就让前头的嫡长子再不能跟她的儿子抢家业, 如此好事, 满心都是对皇上的感恩戴德。   然而刘堰本人丝毫不以为丢人, 还当着伯父和父亲的面, 张口就要丰厚的聘礼。   刘堰之父刘知府本就深觉丢人,只是皇上指婚不能表示不满罢了,如今见长子毫不羞愧不说,竟然还要聘礼,当即便怒了,“你且瞧瞧你那德行,简直是家门不幸,与其将来触怒长公主惹皇上迁怒刘家,还不如我现在就去皇上面前请罪。”   “说得好像,爹您想求见便能见到皇上似的。”刘堰吊儿郎当地坐着,越发气人道,“爹你不过是个从四品知府,若没有指婚这事儿,在皇上面前可不如大伯得脸,比少城主就更不如了。”   “混账!”   刘知府怒拍桌子,力气大的震起茶盏,周围下人们全都不敢吱抬头,刘堰却是不受一丝影响,对大伯语气还是不甚正经地说:“大伯,父亲如此震怒,侄儿实在不懂,娶妻聘礼不是理所应当吗?更何况少城主这样的身份。”   如今荣乐长公主率军与准格尔遗部作战,有望彻底打下西准噶尔,那将来拥有整个准噶尔部为封地的荣乐长公主便会成为准噶尔部的新汗王,少城主自然就是下一任汗王,刘堰就是王夫。   刘堰一副妻荣夫贵的骄傲神情,无所谓道:“若父亲不喜欢聘礼二字,嫁妆儿子也不介意,只是不丰厚难免让人怀疑刘家对皇上和长公主不敬……”   伯父立即道:“堰儿,谨言。”   刘堰对大伯还是比父亲要多积分敬重的,微微收敛些,依旧玩世不恭道:“虽说京中不乏人说儿子入赘,儿子是不在意的,刘家若也不在意,不愿出这个聘礼,将来儿子和少城主的女儿,便只能随母姓了。”   因先帝的旨意,只有女儿才能成为荣乐长公主的继承人,是以大家潜移默化之下便认为,以后准噶尔部的汗王必定都得是女子,起码在准噶尔部女儿肯定要更加贵重,刘堰说出来也无人质疑。   而不论是中原一以贯之的男嗣继承,还是准噶尔部的女城主,刘家的子弟既然已经被指婚去漠西蒙古,刘家自然还是希望下一任城主姓刘,于是就连偏心的刘知府,也全无话说了。   刘堰悠然自得地晃腿,啧了一口茶,看起来又不要脸又气人。   这时,小厮来报,说是信亲王世子设宴邀请三少爷。   在刘家这一辈儿行三的三少爷刘堰闻言起身,扇子一转,握在手心,冲长辈们一拱手,告辞,独留其父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弘昽从前与刘堰并不熟识,乃是从指婚旨意之后,才在父亲的授意之下与刘堰亲近起来,已经邀请了他好几次。   弘昽社交圈层的朋友,因为弘昽本人的态度,无论心里如何想,表面上绝对不会对刘堰说任何讥讽言语,弘昽和刘堰的交往于是能够平稳走近。   但今日不同,刘堰到达约定地点之后,并无其他调节气氛之人,只有弘昽和……少城主塔娜。   塔娜并不穿大清女子常穿的服饰,而是更加利落,可她又并非衣着打扮举止皆男子化,反倒透着异域风情和可爱。   刘堰其实是个颇不羁任性的性子,见到未婚妻的一瞬间,也有些拘谨起来,再不复寻常应弘昽约时的随性,落座后坐姿端方。   弘昽还没有刘堰年纪大呢,却担了这么个任务,咳了一声,颇尴尬地开口缓和气氛:“你们二人想必无需我介绍了,借着今日好生聊一聊,聊一聊……”   塔娜本就不是一般女子,大方地注视刘堰,认真地说:“刘公子相貌之英俊,出乎我意料。”   刘堰迅速反应过来,“不是少城主亲选我吗?”   塔娜拨了拨耳边的小辫子,诚实道:“你不要与旁人说,其实是我几位外祖母相中你,皇上才指婚的。”   刘堰恍然,很快便想起她的外祖母便是几位皇祖太妃,然而这般说,他越发不明白选中他的原因,难道就是京中说的,他长得好看?   弘昽缩在一边存在感低弱,左右看两人,吹捧起祖母们来,最后总结:“我祖母们睿智非凡,选中你,自然便有她们的原因,你肯定有过人之处。”   塔娜跟着连连点头,信任极了几位长辈们。   刘堰看看两人,无言以对地同时又有些复杂,该是多睿智慈祥的长辈,才能这般得晚辈们信赖……   而就在他们窗外,雍正靠在窗口听着内里几人的交谈,眼中兴味十足,与瑾太妃传音转播,这场转播从刘家商量聘礼开始,现在的重中之重便是塔娜和刘堰这对儿未婚夫妻的互动。   雍正文采尚可,不过表述略显干巴,檀雅全凭想象幻想一对小儿女正式见面的场景,嘴角泛起笑意,惹得柔太妃奇奇怪怪地看她,还拿笔杆戳了戳她的嘴角。   檀雅回过神,收了收嘴角的笑意,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没事儿,你继续画,我就是心情好。”   柔太妃见她眼睛都在笑,也跟着笑起来,然后继续低头画她尖下巴高鼻梁的画像。   檀雅扫了一眼那画纸上的人,不忍直视地撇开眼,安慰自个儿,别跟她一般见识,她最近才拿起画笔,得宽容,宽容……   默念数遍之后,檀雅方才继续关注起小孩子们的会面,然而雍正已经离开,还甩给她一句:“为人长辈,不可如此轻浮。”   檀雅瞬间冷呵,可不是她先偷听的,要不是雍正偷听转达给她,她一个深居皇家园林的太妃,怎么可能有这个机会。   不要脸。   然而无论她如何心痒难耐,雍正都明确表示不肯再继续传话,她只能放弃。   檀雅保持着动作,手指轻点,算计着时间,等她去胤祜府上荣养,两个年轻人应该还没成婚,到时她想见,直接将孩子们请回府,还不是随便看吗。   抱持着种种期待,漠西蒙古的捷报一次次传来,终于在两年后,彻底取得了胜利,额乐成功收复整个准噶尔部。   这两年,弘昽有了未婚妻,塔娜和阿古达木在京城中成长,各自都交到了朋友,而檀雅,也终于快要挨到出宫荣养的年岁。   畅春园几乎每年都会有太妃去世,有时还不止一两个,檀雅便是大半心神都在生病的柔太妃身上,每每送别熟识的人,心里依旧会难过。   待到荣乐长公主战胜后料理好准噶尔部,准备回大清觐见,顺便为女儿主婚之时,胤祜已经向乾隆请旨接两位额娘出宫荣养,并且又重新收拾了一遍。   檀雅和柔太妃不日便将离开畅春园,畅春园中还有十位太妃,檀雅心中还是有些舍不得的,可她从未想过为了她们留下,说的无情些,她实在没有义务负责她们所有人全部的人生,剩下的日子,太妃们只能自己过。   到了要离开那日,胤祜和弘昽早早便赶到畅春园外迎接,檀雅先前已经跟所有人告别过,特意嘱咐她们今日不必出现,免得伤感。   箱笼一件件抬出去,长龙一般,全都是她们这十来年积攒下来的物件儿,而且不止檀雅和柔太妃的,还有当年佟佳皇贵太妃、宣太妃以及其余太妃们去世前留给她们的物件儿,日后不会再回来,檀雅一样不留全都带走。   最后一个箱子离开院子,檀雅冲柔太妃招招手,“苏姐姐,走吧。”   柔太妃懵懂不知要去往何处,但她神情中丝毫没有不安,乖乖地走在檀雅身边儿,跟着她一步步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   她们的身影渐渐走远,假山后才走出一群人,泪眼婆娑地望着渐行渐远的人。   檀雅若有所感,脚下一顿,却并未回头,牵着柔太妃坚定地继续向前。 第158章   胤祜一家五口, 长子弘昽刚指婚,次子弘旼八岁正在读书习武,最小的幼子还是个奶娃娃, 在迎接祖母们回来这件事儿上,根本出不上力。   他们许是盼着接檀雅和柔太妃出来荣养, 盼的太久了, 终于到了这一日,面面俱到,事事关心,晨昏定省都要问候一下她们住得舒服与否, 热情的反倒让人无法自在。   檀雅对亲人, 向来不藏着掖着, 他们教她不舒服, 她便直接说出来, “我们是外来的客人吗?还讲究个宾至如归。要是往后再这般, 我这就带着你们苏额娘住到郊外的庄子上去,省得看你们烦。”   胤祜连忙道歉, “额娘,是我们的不是, 您千万别生气。”   茉雅奇也道:“是啊额娘,我和王爷太想弥补这些年少尽的孝心了,这才失了分寸, 惹得两位额娘不舒服, 以后断不会了。”   檀雅侧头看向柔太妃, 事实上不舒服的只有她一人, 柔太妃根本毫无感觉。   “我是有什么说什么, 不是埋怨你们夫妻, 以后且随意些,也不用晨昏定省,你们从前如何,日后还如何便是。”   胤祜和茉雅奇对视一眼,茉雅奇先急急地开口:“我和王爷不敢打扰两位额娘睡觉,日后晨间便不来请安,只是这晚膳还请别撵了我们,我们就盼着一家团圆呢,额娘~”   她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忽然撒娇似的语调,引得弘昽和弘旼惊奇地看向额娘,被额娘恼羞成怒地一瞪,连忙摆正姿态,目不斜视,一起劝说祖母。   檀雅无语,“我也没说不一起用晚膳,不过我们刚过来,最近有些客人要见,兴许顾不上。”   茉雅奇顿时露出笑来,“儿媳早就收到拜帖了,两位舅舅家要一起来,一定请他们留下用膳。”   檀雅点头,转头看向柔太妃,也不在意她能不能听进去,说道:“闻柳和柯冬后日要来拜见,你身边那个的闻榭出宫后便没留在京中,这才不能来的。”   柔太妃看看她,很快又低下头,神情毫无变化。   檀雅自然地转向茉雅奇,“你都安排便是,记得再给定太妃和皇贵太妃府上递拜帖,我和柔太妃得去拜见。”   茉雅奇应下来,“额娘放心,定会安排妥当。”   第二日,色赫图家两大家子一同来到信亲王府,另外还有两家嫁出去的女儿一家,都是色赫图家递上来的拜帖上有写的,没有其他外人。   他们进来拜见要行礼,檀雅在哥哥嫂嫂一动,便出言阻止,倒是孩子们的礼,坦然受了。   先前茉雅奇已经替檀雅和柔太妃准备好了见面礼,檀雅虽说对晚辈们全都陌生的很,送礼的时候认过一遍人之后就再没有叫错,而且她说话风趣,也没有老人家的架子,没多久这些孩子们便自在起来。   檀雅这才转向哥哥嫂子们,“这一眨眼三十几年没见了,咱们都老了,阿玛额娘去世,我都未能亲自相送,实在遗憾。”   大哥色赫图·佳珲安慰她:“知道娘娘过得好,阿玛额娘便再无牵挂,而且他们去时,有外甥和外甥媳妇在,也算是代娘娘尽孝了。”   两位嫂子和二哥也劝慰她,檀雅便作出收拾好心情之状,笑道:“我如今还能见到娘家人,也算是幸事,知道娘家诸位过得都好,心里也宽慰。”   她也不愁找不到话题,关于色赫图家的事儿,这儿问问那儿问问,哥哥嫂嫂们便极乐意回答她,檀雅也不担心他们会察觉出异样来,实在是三十几年,太长了……   与色赫图家人相比,檀雅更期待见到的,是闻枝和柯冬,她们过来时,她更是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忆起她们都还年轻的那些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闻枝也当了祖母,早就没了年少时的活泼,倒是柯冬,据她说她出宫后嫁的人曾经在咸福宫有过一面之缘,是圣祖身边的侍卫。   据说因为种种原因,那位侍卫一直未能成婚,柯冬出宫后,辗转之间,就与他订了婚,成婚后柯冬与夫君一聊才知道,之所以会成就夫妻,也是因为那一面之缘。   这事儿瞬间引起檀雅的兴趣,她印象里,康熙统共也没去过咸福宫几次,而且每次去她都倒霉极了,如今想起从前出过的丑,倒也能够当作一桩笑谈,只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缘分。   “你们夫妻二人对初见如此印象深刻,恐怕也有我的功劳,这个媒人,我实在当之无愧。”   柯冬早年在瑾太妃身边儿时便十分得力,如今当家做主之后越发爽利,当即便点头道:“娘娘说的是,我们一辈子感激您呢。”   檀雅见她认真,反倒摇头笑道:“我不过是玩笑话,当不得真,你们如今过得好,也都是你们自个儿的本事。”   闻枝柯冬对视一眼,还是满口感激,檀雅无奈,最后还是闻柳劝道:“娘娘,就让她们说这一次吧,日后再不许说便是。”   闻枝认真道:“正是,娘娘不知,这些年我们便是出宫也受娘娘、王爷照拂,心里都当娘娘是最亲近的人,这么多年才总算有机会说出口。”   “那就这一次,日后再不许说了,没得生分了。”檀雅也有办法打断两人,转而说起额乐来,“额乐不日将回京,不过她进京便要先入宫去,胤祜在酒楼订了一间包间,正好可以瞧见她的列队,你们若是无事,届时就一起去瞧瞧,我可是听说,京里百姓早就张罗着夹道迎接她呢。”   闻枝和柯冬立即应下,还说要带着家里的姑娘,“您不知道,如今京里的姑娘们,最敬佩的便是荣乐长公主,若能与您一道迎荣乐长公主,不定多激动呢。”   “我家那个女儿也是,知道我当初在您身边伺候,总是向我追问荣乐长公主的事儿,总也听不厌。”   檀雅心里头骄傲,转头与柔太妃道:“瞧瞧咱们额乐,多厉害,苏姐姐可高兴?”   柔太妃听到额乐这个名字,总算有些反应,怔怔地出神,嘴里呓语似的反复念叨“额乐”两个字。   闻枝眼中冒出些许难过,“柔太妃娘娘怎就变成如此模样……”   檀雅对闻枝含笑道:“生病也是人之常情,不必如此。”   “您还是一样豁达。”   檀雅笑而不语,不豁达又能如何,难道非要拉着身边的人在阴郁压抑之中|共沉沦吗?她从来不愿意那样选择。   这一日她们聊了许久,不过闻枝和柯冬都有了各自的家庭需要照料,檀雅并未邀请两人留下用晚膳,而是约好过些日子在酒楼见面,便让闻柳送两人离开。   之后几日,檀雅带着柔太妃去拜见了皇贵太妃瓜尔佳氏和定太妃,也说起要去迎额乐的事儿,两人都想要第一时间见到额乐,是以檀雅的包间又多了两位太妃。   塔娜和阿古达木也到信亲王府来拜见,她们两个就是檀雅的亲外孙女,檀雅干脆留两人在府里小住几日,阿古达木跟弘旼住在外院,塔娜则是留在檀雅的院子里。   终于到额乐即将入京的日子,乾隆派宗室和大臣们出京迎接,塔娜和阿古达木也一起去了,檀雅和柔太妃收拾齐整,早早就出了府。   她们俩出来这么早,也比不得定太妃和皇贵太妃,檀雅到时,俩人都已经坐在包间里喝茶,皇贵太妃见到檀雅,还说了她一句“慢腾腾”。   檀雅现在尊老爱幼,不与这位老太妃争辩,请完安便让侍女去点些点心来,然后便坐在窗边向城门处张望。   皇贵太妃哼了一声,念叨道:“你如今属实无趣。”   檀雅爽快地跟她告罪,也不辩解,只指着下头的百姓道:“如此盛况,不知算不算万人空巷。”   皇贵太妃教她转移了注意,倾身向楼下看去,感叹道:“可不是,也就三甲游街时可比了,而且今日的女子,比我那时来看状元游街还要多呢。”   檀雅看见不少姑娘手里竟然拿着鲜花或者绢花,吩咐侍女也去取些绢花来,期间闻枝她们过来,等到绢花拿来,她一人分了一朵,唯三的蔷薇,她、柔太妃、定太妃一人一朵。   一群人边聊边等,一个多时辰后,街道上的人群忽然嘈杂,有人喊道:“荣乐长公主进城了!”   这下子,所有人都不再闲聊,纷纷站到窗边去向远处探望,初时还什么都没见到,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瞧见骑马缓缓而来的列队。   最前头那匹骏马上,那个威武不凡的女子,如同一柄未出鞘的剑一般,她一走近,喧闹的人们霎时便安静,直到她与百姓们错身而过,人们依旧崇敬地望着她,不敢打扰。   檀雅招呼众人准备扔花,一侧头却见柔太妃满脸的泪,痴痴地望着额乐的方向。檀雅连忙握住柔太妃的手腕,指腹感受着她的脉搏跳动,见她情绪还算平静,这才握着她拿花的手,在额乐走近时,用力扔下去。   马上的额乐察觉到破风声,一抬头便见到飞来的绢花以及楼上的人,伸手抓住花的同时,冲她们露出一个笑容,如同春日雪融一般,带着暖意。   皇贵太妃、定太妃等人也连忙扔花下来,一一被额乐接住,而百姓们也像是醒过神一般,纷纷向荣乐长公主掷花,其间还伴随着姑娘们激动的声音。   檀雅的手始终握着柔太妃的手腕,看着额乐渐行渐远,骄傲道:“苏姐姐,咱们额乐衣锦还乡了。” 第159章   檀雅太久没见到额乐了, 自从她抚蒙之后,所有的印象都只来自于想象和偶尔送过来的画像,所以她看着额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还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描摹她的样子。   街两旁的百姓们渐渐散去,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谈论荣乐长公主和她的卫队们,可以想见,很长时间之内,这都将是众人口中谈论不休的话题。   檀雅靠在窗边, 听着他们对额乐的夸赞,心里欢喜, 面上满是笑容。   其他人也都是差不多的神情,坐回到座位上, 话题从额乐的变化谈及到塔娜近在眼前的婚事,虽说不能亲自参与,不过能够亲眼见证到下一代大婚,心里也都满足。   中午众人在这家酒楼一块儿用了一顿饭,然后便乘马车回去,定太妃跟檀雅一起到了胤祜府上,今晚准备在这儿留宿, 兴许晚上就能见到额乐。   可惜她们等到傍晚,胤祜亲自回来通知,皇上和皇后留荣乐长公主一家在宫中用膳, 不能过来了。   定太妃当即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气, 十分失落, 但又不忘安慰檀雅:“没事儿, 都回来了, 早晚能见着。”   檀雅好笑, 却也没拆穿,招呼人准备晚膳,和胤祜、茉雅奇还有孩子们一起用,不等额乐了。   第二日一早,檀雅起床,一问方知定太妃早就醒了,收拾好后过去跟她说了会儿话,柔太妃才醒。   茉雅奇过来请安,告诉额娘们:“长公主昨夜留宿宫中,还不知何时能出宫。”   越是想见人想说说话,越是见不着,檀雅和定太妃这心情难免焦躁,这跟活了多少岁数无关,除非她们都跟柔太妃一个样儿,否则下次还这般。   她们也无心做事,只能在等人时看柔太妃心无旁骛地作画。   柔太妃这两年多还是有些好转的,其一是晚上可以一个人安稳地睡下,其二是重新拿起画笔,不过她的画风变了很多,搁檀雅的话说,就是“十分抽象”,而且一次比一次天马行空。   定太妃先前看见过她现在的画,可也很久没更新了,乍一看见她这画上无法分辨的东西,还有些云里雾里,再一细看,发现画中虽然凌乱,可丝毫没有压抑,反倒从色彩上看出她内心的明亮无忧。   以画见人,柔太妃心中定是极安然。   “其实她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定太妃转向檀雅,“她向来心思颇重,额乐远嫁,宣太妃去世,她心里都极难过,我也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忽然离开,与其她再伤怀,不如全不放在心上。”   “娘娘,您怎么忽然说这话……”   定太妃平静地摇头,“我如今身体还算硬朗,能多陪你们几年,可有些事是早早晚晚都要发生的,我坦然些,也希望你们真到那一天时,不必太难过。”   檀雅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定太妃目光转向心疼,“只是苦了你……”   坚强的人也不是所有的时候都坚不可摧,檀雅很幸运,宣太妃、定太妃,乃至于从前到现在的柔太妃,从来都用最柔软的内心包容她,所以她才能如此的快乐。   此时定太妃一句话,檀雅感动地眼睛一红,立即拿起帕子掩饰地擦了擦眼角,虚张声势地嗔道:“娘娘,您说这些作甚,额乐回来,这是大好的日子,咱们说些高兴的。”   “好,都听你的。”   左右无他事,檀雅便提议去瞧瞧弘昽的新房,那个小院子前些日子刚翻修过,弘昽还未搬进去,她们去看看也无妨。   定太妃全没有意见,起身边随她去,而柔太妃画画时全身心投入,除非完成,否则轻易不会注意旁人,因此她们两人便没打扰她。   檀雅和柔太妃住的西院,是府上最宽敞的一处院子,弘昽新房所在的小院子只占了西院的四分之一大小,只有正房一间,耳房两间,再有两间偏房。   “这院子太小,大片种花显得逼仄,所以我跟茉雅奇和弘昽说,只在围墙边种些藤蔓,添些绿意便可,以后弘昽媳妇进门,喜欢什么再由她自个儿决定。”   “一间偏房做书房,听说弘昽未来媳妇也是个爱读书的,只不知她喜欢什么,不过不管喜欢什么,我那儿都有,她想看什么皆可去我那儿取。”   “我先前雕了一对儿着喜服的新人,到时送给俩人,这可是我的巅峰之作。”   “还有……”   檀雅对着定太妃,一张嘴叭叭叭说个不停,也就是定太妃好性儿,檀雅说她就听着,若是换个没耐性儿的,兴许早就跑了。   两人在这儿耗费了不少时间,几乎挨个屋都转了一遍,转无可转,就准备回西院儿去,才出了院门,一个小厮匆匆赶过来,兴高采烈地报道:“两位娘娘,荣乐长公主来了!到前院儿了,王爷让奴才来禀报。”   两人霎时一喜,纷纷加快步子,檀雅担心定太妃走太快扭脚什么的,忙走到老人家身边儿扶着她,正和往后院来的额乐一家撞上。   额乐一见到两人,话都还没说,便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   定太妃急的不行,一边儿走得更快一边儿喊道:“快起来快起来。”   “定额娘,色赫图额娘。”额乐顺着定太妃的手站起,眼中含泪道,“额乐回来了……”   定太妃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围人也全都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样,茉雅奇亦是边擦泪边劝慰定太妃。   檀雅平稳好情绪,扶着定太妃,道:“柔太妃还在西院儿呢,娘娘,咱们带额乐一起过去吧。”   “我激动地都忘了。”定太妃拭了拭泪,握着额乐的手,“走,咱们这就去见见你额娘。”   额乐虽一直未能回来,其实已经收到信,知道额娘如今正病着,不过她昨天在酒楼二楼见到了人,瞧她额娘面色红润,便知她被色赫图额娘照顾的极好,因而也没有急着问,先关心两位额娘的身体。   檀雅和额乐一左一右扶着定太妃,茉雅奇走在檀雅身边,孩子们和随从则是跟在后面,一行人到达西院,柔太妃依旧还在画画,她们过来也根本没抬头。   额乐停在门外,低低地喊了一声“额娘”却并未走进去。   “昨日你额娘见到你,还流了眼泪,她现在虽然病得不认人,可你这个女儿,在她心里,不是其他人,她是绝不会忘了你的。”   额乐扯起嘴角,轻声询问:“色赫图额娘,额娘的病,不能太过激动吧?”   “太医是这般交代的,情绪平稳更有利于她养病。”   “那我便不打扰额娘了,只如此看看她也好。”   檀雅拉她进去,“没那么严重,咱们先进去坐,你额娘才不会理会咱们。”   额乐本就挂念,顺势便跟着色赫图额娘踏进去,随便坐下,见额娘果然丝毫不关注周遭来人,一时间还颇有几分不是滋味儿。   随即便是失笑,为她这么大的岁数,竟然还为得不到额娘关注而吃味。   檀雅的习惯,为了自在些,自家人说话时便让侍从们全都下去,她一吩咐下去,很快这间书房便只剩下她们自家人。   额乐主动说了她进宫后发生的事,伽珞相关的内容较多些,毕竟她高龄产下幼子没多久,不过还提到皇上见到她便直接称呼“姑姑”,态度亲近随和,教人受宠若惊。   但其实也并不意外,额乐的功勋和如今在蒙古的地位,皇上想要拉拢她,才是正常的。   不过檀雅听着,还有别的担忧,“如今还好,会不会有朝一日,皇上忌惮你?”   额乐瞥了眼手上的茧子,从容地笑道:“我并无忤逆之心,一心发展内务,大清也不会愿意再起战事,起码数年内会相安无事。”   “至于往后……”一是她有信心让准噶尔部壮大,无人敢小觑,二嘛,“后代的事,女儿作为母亲已尽心教养,百年后只是一抔黄土,如何管得了。”   这话,檀雅听得颇熟悉,忍不住便笑起来,“是这个理,那额娘们也不用操心了。”   额乐微笑,侧头望了一眼她额娘正在画的画,也是摸不清路子,不过女不嫌母,而且还十分期待道:“色赫图额娘,待我走时,取一幅额娘的画送予我吧。”   檀雅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却没有答应:“你准备待多久?不如尝试亲自从你额娘手中接过来。”   额乐闻言,愧疚道:“两位额娘,额乐不孝,实在放不下准噶尔部,塔娜大婚后便会带着孩子们离开……”   檀雅等人面面相觑,皆无言,只是她们也不是不通俗物之人,知道准噶尔部刚安定下来,百废待兴,确实离不得首领,便只能装作豁达地表示理解。   随后的日子,额乐除了时不时要入宫和乾隆商议日后大清和蒙古之间的贸易往来以及各种通好的协定,常常会来与额娘们相处,定太妃便一直没急着回去。   柔太妃对额乐的态度,第一次近距离时确实有些激动,被檀雅握住手安抚,之后便视若寻常,不过她不抗拒女儿,谁都看得出来,她们便也乐得让母女俩好好相处,兴许有利于柔太妃的病情。   额乐还抽空去畅春园拜见了两位太后,然后见了皇祖太妃们,太妃们见到她,全都欢喜极了,也感动于荣乐长公主如今居高位,依旧记挂着她们。   檀雅和柔太妃陪额乐一块儿去的畅春园,她见这些老太妃并未因为她们的离开而得过且过,心里仿佛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下,终于能够更加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荣养生活。   很快便是塔娜和刘堰的大婚之日,婚礼由乾隆亲自主持,盛大而津津乐道。   至于刘堰的称呼,乾隆亲自封了他一个伯爵,虽说空有爵位之名和相应的俸禄,但在大清并无一官半职,也无人关心他到蒙古会处于何种境地。   人们私底下调侃他靠女子得到爵位,无用至极,可其中有多少隐含羡慕的,大概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毕竟很多人这一生注定庸碌无为,夫凭妻贵的运气也决计落不到他们身上。   而刘堰相当可观的聘礼,引得不少人啧啧称奇,也为刘家争得不少颜面,起码表面上,这是对长公主和少城主的重视,也是对皇上指婚的重视。   两人婚礼后,刘堰正式随塔娜来到信亲王府拜见外祖母们,他是檀雅和定太妃,还有雍正亲自选的,自然对他颇有好感,因此众人对他皆自然又不失亲近,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对他“入赘”进准噶尔部的鄙夷不屑。   刘堰年少时见过颇多伪善,如今见无论是少城主、长公主还是教养长公主的几位太妃,对他的态度都直率非常,心里对这个婚事真是升不起一丝一毫的抗拒。   而他这人,不愧是纨绔,是真的会玩儿,且下了功夫讨好,比塔娜可圆滑多了,一时间檀雅对他颇有相见恨晚之感,连连感叹:“我这些儿孙,一个都不如你与我相投。”   就连柔太妃的鬼画符,刘堰也能头头是道的夸赞,大家都知道他是吹捧,偏偏又觉得有道理,实在奇哉。   额乐对这个女婿没什么看法,知道是额娘们亲选,也没有偏见,此时见他能哄得额娘们开心,也不觉得他油嘴滑舌,反倒让他们夫妻闲来无事便多过来陪陪太妃们。   塔娜和刘堰一同应了,一双小儿女站在一起,十分赏心悦目。   塔娜大婚之后,没多久便是弘昽大婚之期,额乐便是对准噶尔部多有放心不下,也不急于这几日,留下来参加了弘昽的婚礼,见了外甥媳妇,这才准备回程。   檀雅她们都极为不舍,可也不能阻挠她离开,每次见面全都撑着笑脸,欢声笑语不断。   临到额乐走前的一日,她特地来到柔太妃面前,柔声求一幅画,说完便满目期待地看着额娘,生怕额娘真的无视她。   柔太妃依旧呆怔,就在额乐要放弃之时,她缓缓伸出手,抓起书案上的画,递给额乐。   额乐接过画,一把抱住额娘,忽然大哭起来,“额娘,额乐不孝,不知今日一别,此生是否还能再见您……”   柔太妃神情慌张极了,目光寻找檀雅,在见到她之后,方才镇静些许。   檀雅站在两人身后,作出环抱轻拍的动作,示意她跟着做。   柔太妃乖巧地学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拍着额乐的背,虽然动作滞涩,额乐依旧感受到了生母的爱。   这便是人生了,不圆满又圆满,总要走下去。 第160章   “醒醒!醒醒!你没事吧?”   头沉的动不了, 檀雅听到有人耳边说话,又感觉到有人在扒拉她,费力地睁开眼, 就被光刺激地流眼泪, 赶紧又闭上。   “要关大门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   檀雅满心糊涂, 再次睁开眼,就看到面前站着一位年轻的保安,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 呆了一瞬,吃惊地左右看。   这是……她上班的公司?   保安莫名其妙地问:“你睡毛楞了?赶紧回家吧,大楼里就剩你一个人了。”   檀雅依旧没有从这一切中回过神来,迟钝地应着,慢腾腾地收拾东西, 没拿起一样物品, 都要反应一会儿才能归置好。   保安只当她还没清醒, 边继续向前查看边叮嘱道:“你一个女人,晚上回家注意安全。”   “谢谢。”   檀雅看着保安出了这间办公室向左走,缓缓停下动作,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感受到疼痛, 连忙拿起包翻找出手机, 急急地打开网页,哒哒打下“额乐”两个字,打完又删除, 重新打上“荣乐长公主”, 许久都不敢按下去。   如果真的只是黄粱一梦……想到这样的可能, 她的心口就在抽痛。   手指颤抖,终于缓缓按上搜索键,屏幕空白了一瞬,蓝色的进度条飞速向前都让檀雅觉得度日如年。   终于,页面刷新出来,第一条便是属于荣乐长公主的百科,这个人是真实存在过的。   檀雅的眼一下子朦胧起来,泪水奔涌,看不清楚手机屏幕,她也不着急,按灭手机,边流泪边收拾东西,动作都轻快了几分,一股脑地塞进包里,提起来便往出走。   在电梯前,檀雅又碰到了那位保安,保安见她这样,关心地问:“你没事儿吧?”   檀雅随意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笑着说:“没事儿,谢谢你。”   保安将信将疑,仍旧不放心,从上衣兜里拿出一块儿薄荷糖,递给她,“吃块儿糖,有事就找朋友聊聊,别自己瞎想,正好这两天放假,多吃点儿好吃的,追追剧,千万别瞎想啊。”   檀雅拿着糖,又道了句谢,电梯“叮”的一声响,她冲着保安道别,踏进去。   电梯里,檀雅看着那颗代表善意的糖果,忍不住笑起来,也不想再惹得陌生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拿出纸巾擦干净脸,抬起头忍住眼泪。   等到她踏出办公大楼之后,她除了眼睛有些红,看起来并不引人注意,就和周围随处可见的都市女郎没什么差别。   城市的霓虹灯彻夜不灭,车辆川流不息,时间已经半夜,这个时候地铁已经停了,不过檀雅也不着急,慢慢腾腾地走在路上,感受着久违的气息。   檀雅回到她自己租住的小公寓,已经是凌晨一点多,打开门后,站在门口细细打量了一下一览无余的空间,随后才慢慢走向衣柜,取了睡衣,走进卫生间洗澡。   淋浴马桶,牙刷面膜,现代社会的便利,没有感受过的人想象不到,而她在宫里时,心里再如何想念,也只能入乡随俗,否则她自个儿便要将自个儿憋屈死。   檀雅敷着面膜坐到沙发上,寂静的夜晚最适合一个人独处,重新搜索出额乐的词条,点进百科,慢慢品味。   【荣乐长公主(1713年—1785年),康熙第二十一女,序齿排行为十二,母贵妃苏氏,康熙五十二年十二月初二生。雍正八年,雍正帝破格封其为固伦公主,指婚车臣亲王世子阿喇布坦那木扎勒。雍正十六年,帝念其在准噶尔一战中战功赫赫,封其为长公主,赐封地准噶尔。乾隆四十六年六月初八病故,享年七十三岁。】   往下拉,有更加详细的人物生平,檀雅直接拉到乾隆二十四年之后开始看,不过额乐的生平从这一年开始,变得简单起来,不再将自己绑在准噶尔部,而是用几年时间和车臣汗王、吉兰一起走遍大清、蒙古各地以及周边几个国家,最后回到荣城,先后送走了两人。   檀雅静坐了一会儿,才回到顶部,直接从“母贵妃苏氏”那里点进去,发现她的词条竟然也很长,然后又发现词条下竟然写着著名画家、史学家,迅速滑下去,就看到底下一系列她十分熟悉的作品名录——   《四小童雪中图》   《畅春园游湖图》   《山河图》   《后宫群像图》   ……   檀雅略过百科图片里的几幅画像,尤其是她那幅尖下巴的画像,视线定格在《后宫杂记》的几张手稿图片,这几张恰好写的是当初她和苏姐姐一起做《山河图》的过程,随着文字忆起当时的心情,嘴角泛起怀念的笑。   而柔太妃史学家的由来,就是因为这本记载一个多世纪后宫女人的《后宫杂记》。   现代史学家对这本书的评价颇高,评价此书名义上虽是后宫,书中人物也大多都是后宫女子,可依旧能从中窥见历史的变迁,也能作为考古历史事件的佐证,而且里面对大清前期几代帝王都有提及,具有极重要的历史意义。   檀雅嘴角上扬,自言自语:“这《后宫杂记》数十册,后面都是我代笔,多少也能蹭个续写吧。”   点进《后宫杂记》单独的词条中,果然有她的名字,再回到柔太妃的词条,檀雅看得认真了些,这才注意到柔太妃去世时间是乾隆二十四年八月十九,死后被晋封贵妃。   八月十九……   檀雅揭下面膜,头仰靠在沙发靠背上,八月十九,就在她走后第三天……   柔太妃年纪大了之后,病情虽有所好转,但一直都顿顿的,而且年纪越大之后记性越差,檀雅那时候食言,未能走在最后,心里最记挂的就是她,没想到这人,如此任性。   这个时候,极想喝几杯酒,檀雅起身洗了个脸,从冰箱拿出几罐啤酒,坐到飘窗上,看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光慢慢喝着。   其实……檀雅没有难过,她何其有幸,不该难过。   一罐啤酒见底,檀雅随手一捏一放,任由易拉罐滚落,又拿起手机搜索胤祜,搜索她熟悉的人,醉意朦胧之中,也察觉到后来的历史和她印象中有所不同,后来虽然依旧经历了战火,但是阵痛后是更快速的站起。   檀雅摇摇晃晃地躺到床上,醉兮兮地嘟囔:“檀雅,你这么幸运,希望明天,都还在……”   ……   第二天,檀雅从床上爬起来,第一时间便是去看她搜索的历史记录,看到那些都在,心情一松,这才想起宿醉的难受,趴在床上不愿意动弹。   肚子咕噜噜的叫,檀雅不想做饭,而是选择利用现代的便利,点了一份外卖。   等外卖的时间,檀雅订了一张明天去博物馆的门票,然后重新搜索了一下昨晚上看到的一个论坛,在历史板块搜索“荣乐长公主”,第一页便相当多的hot帖,热度之高,显而易见。   昨天檀雅就注意到,额乐在大清受人敬仰,在后代依旧有无数的追捧者,比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历史中留下了更深的印记。   其实也不奇怪,额乐这样的人,在封建时代掌权立业,自然会成为很多女性心中的精神领袖。   檀雅在一众标题中扫过,最终点开其中一个——   #从《长公主传奇》这部狗血爱情剧,谈一谈历史中真实的荣乐长公主和她身边的人们#   【rt,众所周知,荣乐长公主就是个真实存在的爽文女主,《长公主传奇》从开拍到定档,一直吹遵从史实,lz期待的一批,然而第一集 还没看完,就给老子劝退了。   那是什么脑残剧情?格格出宫,偶遇来京觐见的车臣汗部世子,被世子英雄救美,一见钟情,淦!这他娘的叫遵从历史?   荣乐长公主亲娘的《后宫杂记》里明明白白地写了,荣乐长公主和未来额驸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北巡上,当时荣乐长公主还带着未来的孝贤皇后、嫂子以及和惠公主跟蒙古格格们打架,而且其中一个对手后来还成了另外一个嫂子,根本不是英雄救美!!!!】   《长公主传奇》?檀雅暗暗记下来,心道一定要去看一看,历史是什么不重要,乐子一定要看。   【1L:打架是真的吗?想象不出。】   【2L:读过《后宫杂记》相关片段,确实有两次这样的记载,一次是北巡时,一次便是荣乐长公主大婚时。】   【3L:是的,手稿是被信亲王后人捐献给国家的,而在信亲王后人展示的信亲王亲笔所书的手札中也有这一段的回忆,历史学家们仔细研究过,真实性基本可以确定。】   【4L:可可爱爱,一想到小孩子打架的样子,好萌!】   檀雅想了想孩子们小时候的样子,确实挺萌的。   【5L:发现华点,长公主几乎被神话,所有的黑历史竟然都是亲妈和养母留下的。】   【6L:哈哈哈哈……】   【7L:额娘都是黑粉,石锤。】   【8L:强烈推荐去读《后宫杂记》,完全是古代吐槽向日记,里面每一个人都好可爱,简直是历史的另一面,我竟然在里面磕到了四四东西太后的邪教CP,香极了!】   【9L回复8L:《后宫杂记》简直CP大乱炖,我磕宣妃和定妃,还有柔妃和瑾妃,太好磕了!还有作者暗戳戳地吐槽祖孙三代皇帝的部分,颠覆我对后宫的想象!】   【10L:真的吗?这就去下单,我要买书回来。】   底下好几楼都在催促7L快去,那迫切劲儿十分不怀好意,檀雅本来还因为那些磕CP的话无奈,此时又不免好笑起来。   这杂记耗时几十年,当时她和柔太妃从畅春园搬出来时,光这些手稿,就装了两大箱,若都流传下来,印刷成书,体量也绝对不会小。   果然,没多久那个要下单的孩子就跑回来哭唧唧,哭诉贫穷使她望而却步:【实在太多了,呜呜呜……】   底下许多知情人都在哈哈大笑,然后有人感叹:【这一家人真爱记日记啊!】   这时,楼主又冒头:【接主楼里《长公主传奇》里说长公主被英雄救美,WC,我这暴脾气,我们长公主自己就是英雄,额驸才是美!要编也应该是长公主救额驸才对!导演和编剧就是见不得女人牛B!避雷!以后再不看他们的剧了。】   【98L:就是,我们长公主可是千里走单骑教训和惠公主额驸的人,怎么会被英雄救美。】   【99L回复98L:千里走单骑夸张了啊,长公主出行不可能没有随行,而且还有威名赫赫的骑卫呢。】   【100L:长公主额驸长得很好看吗?只听说长公主的女婿貌若潘安,和长公主的女儿一起壮大准噶尔部,人间佳话。】   【101L回复100L:应该不差吧。】   【102L回复100L:肯定不如女婿刘堰,《后宫杂记》里对刘堰极尽溢美之词,对额驸就一笔带过,懂的都懂,挑眉.JPG。】   檀雅点头,刘堰确实比额乐的额驸阿喇布坦长得更好。   一片“哈哈哈”、“真相”之中,楼主再次出来主持大局:【为了吐槽《长公主传奇》,我又强撑着看了第二集 ,后悔……竟然暗示车臣世子和和惠公主对彼此更有好感,反倒觉得荣乐长公主没有闺秀的样子,我*******】   那一串被屏蔽的脏话,也代表了其他网友的心情,当即就有不少人表示要去刷负,义愤填膺,不容荣乐长公主被抹黑。   檀雅往下刷,很长的讨论都是对这部剧的不满和抵触,直到第298L,才终于有人正儿八经地再次说起标题的后半句:【说起来,我一直觉得荣乐长公主虽然厉害,但是教养出她和孝贤皇后的几位妃子,更不一般啊。】   【299L:终于有人说了,之前荣乐长公主的自传里就曾经提到过,她的额娘们还有后宫的太妃们心胸、才华皆不逊于男子,可这样的女子只能困囿于后宫之中,实在教人唏嘘。】   【300L回复299L:信亲王胤祜的手札中也说过,圣祖太妃个个不凡,荣乐长公主的亲额娘画技一绝就不说了,瑾妃善手工和木雕,襄妃善书,更不要说太妃们合作创作的戏曲,就是放到现代,也都是人中龙凤。】   【301L:单只说能培养出荣乐长公主,就已经非常厉害了,信亲王两次出使西洋,也为清朝没有被世界潮流彻底落下作出巨大的贡献,昭帝即位后,多次称赞这位叔祖“独具慧眼,洞若观火”。】   【302L:其中真正的转折,还是四四在位那不足二十年吧?一个有胸襟有远见的帝王,才能踊跃出更多的能臣,才能真正创造盛世,乾隆盛世完全是捡了便宜吧?】   【303L回复302L:也不能这么说,乾隆朝前期一直遵循四四的政策,否则怎么可能有第二次出使西洋,虽然在位后期开始奢靡,也是大清富饶,经得起他折腾,大是大非上还是没问题的,要不然哪能提前退位给昭帝。】   【304L:都说乾隆是自从富察皇后病故之后才开始变本加厉的,你们说她是不是自暴自弃?】   【305L:很有可能,信亲王流传下来的手札里说过,乾隆对富察皇后一见钟情。】   再一次有人感叹:【是真的爱写日记,否则这些事情,史书上怎么可能记载呢?】   【307L:以乾隆的臭屁,总写诗表达对富察皇后的情深,怎么可能不说?忘了富察皇后的悼文了?写得明明白白的。】   立即就有没看过的人去找悼文看,檀雅往下划了几下,就在下面看到了贴图,果然说了。   【370L:不过四四对弟弟妹妹都好宠啊,九子夺嫡的时候那么要死要活,登基之后竟然没赶紧杀绝,果然我还是最喜欢四四。】   【371L:一定发生了什么转变吧?不然夺嫡时期的记载都说他那人对自己挺狠的,不像会这么宽容。】   【372L:也许吧,谁知道呢?】   檀雅轻笑,谁又能猜到会有那样神乎其神的事情发生呢,大概永远都不会揭露在世人面前了。   【373L:我好也好喜欢四四,他简直是宝藏,偷偷看话本,热衷cosplay,这才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374L:cosplay笑死,我觉得最好看的画像,还是长公主娘《后宫群像图》里最好看,女人的审美果然不是男画师能比的。】   【375L:长公主娘叫苏屏,人家有名字的,而且她的审美还与时俱进,哈哈哈哈,我一想到这位后期给瑾妃画得画像,我就笑死。】   【376L:怎么了?怎么了?新人求解。】   【377L:尖下巴,高鼻梁,欧式大内双……】   【378L:整容脸?这是……瑾妃?】   【379L:哈哈哈哈,是啊,这可是历史都承认的整容脸。】   檀雅看到“历史都承认的整容脸”,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她当时就是一时兴起让柔太妃画一幅,谁想到她会生病,脑子里还只记得尖下巴,简直无处伸冤。   风评被害,檀雅心里默默对色赫图氏道了声歉,让她千万去找柔太妃算账,别来找她。   这时,手机来电,外卖到了,檀雅顺势关上帖子,决定暂时眼不见为净。 第161章   檀雅这一天, 全靠外卖度日,早上的包子粥还算健康,晚上的烧烤、小龙虾就很放肆了, 但是习惯了周围好多人, 忽然一个人大吃大喝,屋子里静的就让人有些无法适应。   电视打开,搜索《长公主传奇》,檀雅一边吃一边被狗血情节雷的鸡皮疙瘩起一身,可又觉得极其搞笑, 忍不住就喝完两罐啤酒。   “丁铃铃铃……”   檀雅两只手都带着一次性手套,又不想摘了, 便用手肘点了一下手机屏幕上的接通键,一接通, 手机里便传来巨大的音乐声。   “喂, 檀雅, 来酒吧玩儿啊,今天有好些帅气的小哥哥。”   檀雅看着屏幕上的人名, 好像是以前关系还行的同事,嗦了一口小龙虾, 心如止水地说:“不去了,我在家看剧呢,明天要出门,今天得早点儿睡。”   “什么剧啊?还能比得上看得见摸得着的小哥哥?”   她那边音乐声太大,话都是喊出来的,檀雅也只能喊着回道:“你们玩儿的开心, 我就不出去了, 回见哈。”话音一落, 又用手肘挂断通话。   檀雅挂断电话之后,举着手停顿了一会儿,摘掉手套,给这位同事发了一条信息:【音乐太响说话不方便,去是真去不了,拍张照片瞧瞧呗。】   三秒后,对面回了一个OK的表情包,然后又过了大概两分钟左右,传过来一张照片,照片上光线有些暗,不过坐在吧台上的男人侧脸十分立体,眉眼精致又不女气,最重要的是西装得体,手腕上的手表贵气十足,以檀雅这多经历几十年的阅历,小伙子确实是极品。   “叮~”   【只有侧脸,姐妹儿就能帮你到这儿了,满场的狂蜂浪蝶全盯着这位呢,真不来我也上了。】   檀雅回了她一个“请便”的表情包,放下手机,继续看剧吃小龙虾,不过酒是不喝了,省得明天爬不起来。   约莫九点钟左右,檀雅坐在梳妆台前,给自个儿做了个全套护肤,上床熄灯,睡不着,又起来点上香薰,打开手机搜了个助眠的模拟掏耳朵音频。   睡觉的仪式感有了,檀雅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总之第二天起来,手机的电全都没了。   博物馆离檀雅住的小公寓极远,在这座城市都能让人感受到异地恋的那种远,她早上七点起床,收拾完九点出门,下地铁之后没直接去博物馆,而是先去提前吃了个午饭。   博物馆是一个环形的结构,大厅左侧入口,右侧出口,出口处的展台卖一些文创产品,檀雅瞧见那宫扇摆件上绣的仕女图,全都是柔太妃《后宫群像图》里截取的,驻足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买,走向入口。   周末,博物馆里人不算少,檀雅没有选择跟着讲解,而是从头到尾,一个文物一个文物的看过去,看着好些熟悉的物件儿,记忆就仿佛重回了那个年代。   这个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有很多件,其中《后宫杂记》手稿和柔太妃的画便占了一个专门的展厅,檀雅今日便是为了这个来的。   手稿并未全部展示出来,只是选择了一部分放在展柜之中,墙上挂的则是柔太妃的画作,其中一入展厅便能看见的便是《后宫群像图》,而左侧则是柔太妃画过的画像,雍正着袈裟的画像,宣太妃等人的菩萨像,以及她的几幅画像。   檀雅从右向左看,最终站定在宣太妃画像前,久久地凝视着画像上慈祥女人的双眼。   这样跨越时间空间的对视,檀雅依旧能感受到画中人的温柔,眼睛和嘴角不自觉地便弯起来,为她的幸运。   展厅内人来人往,只有她在画像前一驻足便是许久,神情还颇奇怪,路过的游客诧异地看着她,不过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这般,因此人们看过也就看过了,随大流走完展馆就出去,再进来下一波人。   手机震动,檀雅回过神来,拿起手机一看,是她提前订的震动提醒,提醒她得早些跨越城市回家。   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宣太妃,檀雅转身,走得时候未注意,不小心踩到身后女孩儿的脚,都顾不上看人脸,连忙道歉:“不好意思。”   “没事儿。”   轻柔中带着几分清冷的女声,檀雅抬眼看去,看清女孩儿漂亮的脸,怔了一下,随即又道了一句歉,这才离开。   不过好像是冥冥之中的牵引,檀雅踏出展厅之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孩儿站在她的整容脸画像下,竟然没像其他游客那样指指点点地笑出声来。   这大概是个面冷心热的孩子。   檀雅面带笑意走出去,又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回到家,泡上一碗泡面,等待的功夫,打开电脑,在文档中敲下“辞职信”几个字。   周一,檀雅重新感受了赶着上班的痛苦,早会结束后,便跟在女主管身后走进她的办公室,递上辞职信。   女主管是个干练严肃却十分时尚的中年女人,拿着檀雅的辞职信,问:“怎么突然想辞职?”   檀雅平静地说:“忽然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你确定?你一毕业就进了咱们公司,可能再过几年就能升到部门主管的位置,你甘心就这么放弃?”女主管眼神锐利,话音一转,忽然问道,“该不是打算要结婚了吧?你有男朋友了?”   “没有,不是为了结婚,我目前为止依旧没有结婚的打算,真的只是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女主管放下她的辞职信,“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可以放个年假休息一段时间。”   “我真的已经决定好了,希望您能理解。”   女主管还是让她回去考虑考虑,檀雅退出办公室后,回到工位上,旁边的女人坐在办公椅上滑过来,问:“你找主管有事儿?诶,前天晚上你没去,可是亏大了。”   檀雅一下子便对上号,没回答前一个问题,反而问道:“你拿下了吗?”   女人遗憾道:“没有。”   檀雅轻笑,“那是你比较亏。”   ……   檀雅最后还是在勉强恢复到以前的工作效率之后成功离职了,临走前特地送了保安一盒薄荷糖,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栋大楼。   公寓租金还没到期,檀雅边收拾东西寄回老家,边在网上买一大堆东西,也全都寄回老家去,短短半个月,花钱如流水,账户里的钱肉眼可见的少了五位数。   她老家的老父亲老母亲单是帮她收快递,就收到心惊胆战,打了好几次电话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出事儿了。   檀雅没说她存了那么多年钱想在这个城市落脚的想法改了,也没说换生活方式那一套,只说她想休息一段时间,退房后回去旅游一段时间。   而在房租到期前的最后一段时间,檀雅除了去那个博物馆,就是去故宫转转,偶尔还去畅春园和已经成为景点的信亲王府转转。   买票进自己家的感觉,其实还挺奇妙的。   等到交完房,檀雅提着个箱子,便去了蒙古,清时的荣城如今依旧是一个繁华的城市,而当年的长公主府,如今成了博物馆。   那些年,她都没能有机会亲自来看过额乐生活几十年的地方,如今走在其中,细细体味,想象着额乐在这里生活的样子,竟也十分满足。   ……   檀雅回到老家之后,给了父母一笔钱,买下了爷爷留下来的老院子,架起设备,在国内最大的直播网站里开了一个直播账号,名字就叫凭栏望卿。   旧房子推掉后的重建,全都是她亲自动手,起初直播间里根本没有人看,檀雅也不在意,按部就班地一点点忙活,直到她利用榫卯结构搭建好框架,直播间里忽然就涌入一大批人。   檀雅是当天干完活时才注意到这个变化,然后第二天就调整了直播,不再一味干活,而是开始随意地讲故事,就讲《后宫杂记》,有时候还会说一些仿佛是胡编其实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她的粉丝也从单纯看她盖房子,又多了些听故事的,直到她建的房子初现雏形,有眼力的人一下子便看出她是仿造故宫建造,传扬开来,檀雅的热度一下子就高了起来。   火爆的后续就是,檀雅渐渐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在很多地方都有了姓名,而某一论坛的历史板块中,喜欢《后宫杂记》的读者也专门为她建了一个帖子。   #强推一个神仙主播,她是我迄今为止见过讲《后宫杂记》讲得最有代入感的!!!#   【作为一只佛系活着的咸鱼,一开始只是误入直播间,但是!但是!这个主播做事让我跪倒也就算了,对《后宫杂记》的了解程度,让我每次都以为她曾经真的生活在那些传奇女人身边过,粉丝一定要去看!】   【1L:慕名而去,跪着爬不出来,动手能力太强了!】   【2L:不只是盖房子,她还会木雕、水墨画、书法,网上有大神剪辑出来的视频,真的是神人。】   【3L:这是历史板块,我只想知道,网上都说她临摹瑾妃色赫图氏的字迹非常像,是不是真的?】   【4L回复3L:有人跟《后宫杂记》对比过,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5L:真大神,而且她讲故事的时候完全是信手拈来,根本没看稿子,一定对这些历史研究的非常深。】   【6L:听说以前是做策划的,她公司同事都不知道她这么厉害,这就是传说中的真人不露相吗?】   【7L:又开播了,今天要上瓦,正在讲紫禁城的地震和叫将军、卿娘的猫!】   【8L:是《双猫传》的将军和卿娘吗?啊啊啊啊——我最爱的鬼神爱情故事!我也去听!】   后面的跟帖里,好多人都说要去看直播,有人边看还边回来讨论,每次檀雅直播,这个帖子都会重新被顶上来,回帖数越来越高,等到檀雅终于建好院子,亲自打了一块儿木匾,上书咸福宫,挂上之后,热度达到了高潮。   檀雅建这样一个地方花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时间,毅力和专注力得到了许多人的佩服,但她对这些关注都不太在意,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事儿。   这个“咸福宫”只是外表与紫禁城中的咸福宫相似,其实内里是古典和现代的结合,檀雅想生活在其中,自然有灯,有现代化电器,有WIFI,有强悍的安保设施……   她花了好几个月给自己打了一张拔步床,搬进去之后,又开始打其他家具,选用的都是不错的木料,就这还是因为直播赚了数目客观的钱,否则根本承担不起。   当初她父母对她回来做这样的事情极为不理解,还四处托人想要给她介绍对象结婚,后来见她说不听,又真的赚到钱,就放心不少,还常主动过来帮忙,虽然都只能做一些体力活,但听着周围人和网上都在说女儿厉害,他们做的也很开心。   而檀雅在房子建好之后,就慢了下来,开始搞一些宫廷菜品、保养品的复原,等到手保养好一些,又开始刺绣,这些能力,让她的生活很富余,也成了老家人口中的“成功人士”。   檀雅已经飘不起来,一直很淡定地面对旁人的崇拜、艳羡、嫉妒等等目光。   她过得很好,很惬意,有时候会觉得缺点儿什么,但她不急着去想、去找,就这么慢悠悠地享受生活。   直到,一个年轻女孩儿找到她的“咸福宫”,问她:“你是在等人吗?”   房檐下的风铃叮铃铃地响,轻薄的木片在风中飞舞,隐约能瞧见几个模样不同的清装女子。   檀雅含笑点头,“是,我在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