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好日子》 作者:白日坐梦   文案:   张小珠倒霉死了   不过是逛个商场,被抢劫金店的劫匪给捅了一刀   睁开眼睛居然来到了贫穷落后的六十年代   上有极端重男轻女的刻薄奶奶,下有不识好歹的弟弟妹妹   父亲沉默寡言任人欺负,母亲只会低头抹眼泪   三代同堂,近二十口人挤在小破地方不说   顿顿都是吃糠咽菜,连根红薯都成了美味珍馐   为了减轻大家庭负担,寻思着嫁个闺女给老鳏夫换彩礼   原主瘦弱胆小,眼见着这任务要落在她头上……   张小珠:分家!这必须要分家!   反正当初逛的那商场跟着她穿过来了,还怕个锤子!   老张家吃糠菜团,张小珠吃红烧鸡   老张家穿破袄子,张小珠穿羽绒服   张小珠干瘪的身子抽条丰满,连黑脸蛋儿都白嫩起来,成了白沙村里的一枝花!   ……   老张家的人纳闷死了,怎么那张小珠被赶出家门以后,日子是越过越红火了嘞?   内容标签:随身空间 种田文 励志人生 年代文   主角:张晓珠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带着商城穿到六零年代   立意:妇女能顶半边天 1. 第 1 章 六三年   “请医生不要花钱啊?搞得谁没生过病一样!都吃药看医生,那其他人还活不活了?我老张家可养不起这么金贵的丫头,真捱不过去,那就是她命不够硬!趁早草席一裹,埋后山去!也省了一张吃饭的嘴!”   “妈,小珠她,她可是您的亲孙女,您不能这么狠心啊!”   “得了得了,别嚷嚷了,生怕别家不知道你闺女快病死了!真晦气!要嚷回你自个儿屋里嚷嚷去,别成天哭哭啼啼的,跟谁欠你似的!有本事自个儿掏钱请医生,我这没钱!”   木板墙根本隔不了音,再加上刘桂芳嗓门大,声音尖锐,房里听的一清二楚。   张小茉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水,闻起来香甜可口,她馋得狠了,深深吸了一口,小声说:“二姐,不是我不给你喝,是你烧糊涂了,连嘴都不肯张。我灌不下去,又不能拿出去,给阿奶看见了,她非得打我不可。只能我喝了,你不会怪我吧?”   她的勺子刚要送到嘴里,半晌没动静的张小珠动弹了一下,吓得张小茉从床边站起来,连红糖水都忘了喝,牢牢盯着缓缓睁眼的张小珠,试探着叫了一声。   “二姐?”   张晓珠久久地盯着天花板,说是天花板,实际上是用木板一片接一片拼起来的,年头久了,连木头都变成了深褐色。   她不是在逛商场吗?   脑海中最后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张晓珠想起来了。   她被室友拉着一起逛商场,抢劫了金店的两个匪徒眼看着要被人抓住,就挟持了路过的张晓珠做人质,想要突出重围,被激怒以后,往她身上扎了两刀,其中一刀正中心脏,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那么她为什么会在这?   “二姐?你没事吧?”张小茉伸手去摸张晓珠的额头,手还没碰上,就被仰坐起来的张晓珠吓了一跳。   张晓珠没说话,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少女。   她穿着深蓝的棉袄,用红绳扎了两个小辫,瘦的下巴尖尖,看起来十五六岁,是她二伯父家的堂妹。   属于原主的记忆涌出来,让张晓珠有一点恍惚。   张小茉飞快探了下张晓珠的额头,还有点热,但高烧已经退了。   “二姐,你退烧了,那就不用请医生了!”张小茉高兴地说。   张晓珠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张小茉。   虽然刚才在昏迷,但外头的吵闹声,张小茉自言自语所说的话,她都听在耳中。   “我渴了。”张晓珠伸出手。   张小茉不舍地把碗递过去,眼看着张晓珠咕隆几口,将一整碗红糖水喝得精光。   刘桂芳太抠门了,家里的红糖看的跟命根子一样重,只有她能够取红糖,谁要是偷拿红糖被她给发现了,少不了一顿棍棒伺候,就连张小珠发烧最严重的时候,也不肯给她冲一碗红糖水。   张小茉能弄到红糖,可见不是正当手段。   “你从糖罐里偷糖了?”张晓珠抬眼看向张小茉,面无表情地问。   说是问,但她那语气基本就是肯定了。   张小茉吓了一跳,屁/股往前挪了点,拉着张晓珠的手,眼圈发红地说:“二姐,你以前对我那么好,现在烧的厉害,我,我是担心你。幸好你醒过来了,不然我睡都睡不好。”   “你偷糖,阿奶不知道吧?”张晓珠又问。   张小茉为难地看着她,半晌才摇头。   张晓珠抽出手,缩回被褥里,“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阿奶的。”   “可是——”   “我很困,想继续睡了。”   张小茉欲言又止,见张晓珠已经拉着被子躺下去,才不甘心地出门。   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了一声冷笑。   说什么为了她才偷的糖,那泡了的糖水,也没见喂过她一口,就打算自个儿吃了,要不是她醒来的时机刚好,只怕她早已借着她的名义喝光了糖水。   就算被人发现,也能推到她这个病人头上,反正是为了她偷的,她到底有没喝下糖水,人都烧糊涂了,又怎么会知道?   张小珠识人不清,几句好话就能被人支使得团团转,但她可不蠢。   就刚才愣神的时间里,张晓珠已经接收了来自张小珠的记忆。   她是懒得跟张小茉掰扯,毕竟眼下有个事情,砸的她还有些发懵。   六三年,她是怎么从二零二三年,穿到六十年前来的?   老张家是三代同堂,自从当家的张德旺病逝以后,做主的就成了刘桂芳,张小珠父亲排行第三,一家五口人就挤在十平出头的斜角小房里,木头板子搭的墙壁,挡不住外头呼呼灌进来的寒风,听得张晓珠心烦意乱。   她使劲催眠自个儿,这只是一场梦,只要睡醒了,就能回去。   但没等她睡着,刘桂芳那铜锣一样的嗓门,就嚷到她门外了。   “咱们这穷乡下的地方,命越贱越硬,阎罗王都不兴收!你看她一个丫头片子,烧了两天硬是退烧,啥事儿没有!当初老大一晚上都没撑过去,人就没了,要是挺住的是老大,该多好。”   刘桂芳边说,边惋惜地叹气,一脚踹开了虚掩的木板门。   张顺诚扶着袁冬梅跟在后头,怕媳妇听了伤心,捏了下袁冬梅的手心,安抚她的情绪。   “醒了就起来,还想赖多久?难不成还得叫个人伺候你?为了你这破毛病,少说丢了十来个工分,赚钱没见着本事,败家倒是挺能耐!”刘桂芳走到床边,一把就掀开被褥,里头好不容易焐出的热气,全散光了。   张晓珠就穿了身小背心和薄袄,直打了个哆嗦,额头被粗糙的手掌狠狠抹了一下,就听刘桂芳又说:“好全了,明天去队里上工要敢偷懒,晚饭就别先想吃了!”   说完,她转身要走。   门外站了好些人,全都跟看戏似的瞧着里头。   袁冬梅甩开张顺诚的手,嗓子都哭哑了,“小珠才刚退烧,身体还弱着,她不能吹风啊!不然又要病了,我明天多干点儿,把她那份也干了,小珠在家烧饭就可以了!”   “烧饭?”刘桂芳斜着眼睛瞥袁冬梅,冷笑,“她今年十七了,可不是七岁,烧都退了,还窝在家里做啥?我老太婆都要下地干活,她一个后生仔就躺着享福?我还没死呢!”   “就是,明天可轮到我做饭,你问过我主意了吗?”二媳妇刘红冷不丁地问。   瞧她那副嘴脸,简直跟刘桂芳如出一辙。   看着闺女那张惨白的小脸,袁冬梅心刺了一下,几乎是哀求地说:“嫂子,你就看在小珠是你亲侄女的份上,跟她换一天吧!到时候把我那天也给你,成不?”   老张家的女人是轮流在家做饭的,大冬天的外头冷的要死,能留在家里做饭,那都是比较幸福的事,再加上刘红跟老三家向来不对付,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我说的不算,你问妈去。”刘红手揣在兜里,走了。   “妈,我烧退了,可以下床了,你别担心,明天队里干活准没事!”张晓珠穿鞋下床,还没走两步,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在地上,幸好张顺诚手快,扶住了她。   张顺诚刚要说话,就被张晓珠使了个眼色拦住了。   “只要明天外头不刮风,我这棉衣就能撑住,到时候就不担心再发烧。只要不发烧,你就不用留在家照顾我,也不用一下子少俩人的工分了。”   张晓珠东倒西歪地走到刘桂芳跟前,特别真诚地说,“阿奶,你别听我妈的,我没事!你瞧我,还穿着棉衣呢,她就是太紧张我了。”   说着,张晓珠故意把破洞的棉衣翻出来给刘桂芳看,里头的薄棉花穿久了早就泛黄,薄的跟纸片一样。   要是能御寒,张小珠也不至于冻到发烧,直接归天了。   刘桂芳皱眉,显然是听了刚才那番话,有些犹豫。   张晓珠趁热打铁,继续说,“妈,我病了这两天,工分丢了不少,哪配在家干轻省的活。二伯母在队里那么能干,一天能拿七八分呢,比我可能耐多了,肯定得休息一下,你真是的,咋能把我跟二伯母比啊。”   刘桂芳一听,猛地一拍大腿!   这丫头说的是啊!   老二家的刘红身体结实,干活也利索,在队里拿的工分不比男人差,老三家的闺女病歪歪的,风一吹都要倒的模样,万一再病了,可不又得留个人照顾她?   这两天丢不少分,得赶紧补回来才是,不然年前猪肉分少了,都没法过个好年,就指望着这一俩月好好干了。   这一合计,刘桂芳有主意了。   “不然咋说闺女都是赔钱货,干不了多少活,大了又得嫁出去,给别家挣工分,我看你趁早嫁出去得了,也少张嘴吃饭!”刘桂芳嚷嚷完,生气地甩手走了。   到堂屋的时候,跟刘红说,“明天你去队里干活,饭就别做了,那丫头走路都是歪的,再病了更麻烦。”   刘红还想再辩几句,刘桂芳显然是烦得很,推开自个儿屋里的门,砰的就给关上了。   吃了闭门羹的刘红,心里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想甩抹布去找袁冬梅算账,但张顺诚也在屋里,她只得咬牙把这气咽下去,找机会再发作。   “小珠啊,妈宁愿你不这么懂事,苦的你从小没落着啥好。”袁冬梅拉着张晓珠坐在床上,用棉被裹住她,哽咽着说。   显然是过于淳朴,一点没察觉出刚才张晓珠话里的文章。   “我累了,想睡会。”张晓珠弱弱地说。   一来是她这副身体,确实是高烧刚退,有点乏力。   二来是她真的很想从这荒唐的梦里醒来,没空演母女情深的戏码。   袁冬梅抹了下眼角的泪,连忙说:“是妈不好,这就出去,不吵你睡觉了。一会吃饭了再来叫你,你再睡俩小时吧。”   张顺诚说了句好好休息,就被袁冬梅拉了出去。   以防再有人进来吵她美梦,张晓珠飞快地把门锁了,才又缩回被窝,努力酝酿睡意。   迷迷蒙蒙之间,她眼前白光一闪,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2. 第 2 章 商城空间   第二章   张晓珠站在周小福金店门口,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她这是回来了?   看来那真的是一场梦啊!   她边往前走边喊,“嘉嘉,你人在哪?”   没有人回应。   张晓珠走了十来米,偌大的商城一楼只能听见她的回声。   不管是平时热闹的金拱门,还是排着长龙的电影院售票窗口,都空无一人,安静的不像是一个双休日的大商场。   简直就好像是所有人凭空消失了一样。   张晓珠下意识地去摸手机,却摸了个空。   她低头一看,吓得倒抽凉气。   身上穿的这件不正是刚才梦里的薄棉服?在胸口内襟处,还有个指头长的破洞。   张晓珠颤巍巍地拉开衣领,果不其然看见了那个破口子。   “这不可能!”   她大喊着冲进了一家服装店,看到全身镜里头的自己时,终于脚软地站不住,跌坐在地上。   即便那张脸,已经黑瘦干巴的好像非洲难民了,但张晓珠依旧可以辨认出来,那就是她自己的脸,五官大体是没有变样的,但却陌生的让她胆战心惊。   凭空矮了半个头的身高,破破烂烂的衣服,这一切都在提醒张晓珠,她不是她,这是另外一个她。   对了,她被匪徒朝心脏捅了一刀,肯定救不活了,那么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她活了?穿到别人身上了?是重生了还是穿越了?刚才不是还在六三年吗,怎么现在又回到商场了?   张晓珠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才软着手脚从地上爬起来,走出了服装店,路过金拱门的时候,里头传来的炸鸡的香味,勾得她不停分泌口水。   这副身体,一整天才喝了点糖水,再加上终于退烧了,身体机能渐渐恢复过来,巨大的饥饿感笼罩了张晓珠,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疯狂地想吃炸鸡。   她推开印着“非员工请勿进入”的挡板,走到后厨,那里有几个盖着透明塑料盖的炸鸡架子,上面堆满了金灿灿的炸鸡和裹着油纸的汉堡。   这家商场位于市中心,人流量巨大,再加上是周末,后厨房忙得就像战场,一有空就不停的准备,应付下一波客人,因此食架上满满当当摆放着刚出锅的食物。   热腾腾的,分明才刚出锅。   空间里弥漫着油炸食品的香味,馋的张晓珠两眼发直,疯狂分泌唾液,她有些粗鲁的推开盖子,从里头飞快拿了个汉堡,抖着手撕开油纸,拼命往嘴里塞。   炸鸡什么味道,她根本吃不出来。   因为她实在太饿了,饿到两眼发昏,身体的本能让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食物塞进嘴里,甚至做不到细嚼慢咽,等她伸手要去拿第二个汉堡慢慢品尝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巨大的敲门声。   砰砰砰,伴随着震动感。   “要死啊,吃饭还得人来叫,真以为是大爷啊!爱吃不吃,不吃拉倒,一个个惯得!”刘红把门拍的震天响,走的时候大声地嘀咕,“这破门锁啥锁,在里头做啥见不得人的事吗!”   张晓珠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前一闪,又是那个深褐色的天花板,她躺在一张嘎吱作响的木板床上,四周昏暗潮湿,是原身六三年的家。   她僵了一会,去摸嘴巴。   那里还残留着一些面包屑。   张晓珠松了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   还好还好,刚才的一切不是做梦。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商场里,但既然那汉堡真的能吃到,说不定里头有什么门道。   既来之,则安之。   就算真穿到贫穷落后的六三年,肯定也比死了好,她勤勤恳恳上了二十二年学,还没享受生活,就出了那样的事,现在起码还活着,说不定还能凭借所学,在这时代过上好日子。   张晓珠很快接受了这一切。   穿上棉鞋后,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迎面吹来的湿冷寒风,把她冻得打了个哆嗦。   南方的冬天,阴冷的要命,风里就像夹了针,刺的人脸颊疼。   老张家的宅子,是南边农村常见的木式建筑,呈“目”字型结构,中间足有两层楼高的宽敞堂屋,除了在高墙正中间挂着毛/□□外,就是一张巨大的八仙桌和角落里摆东西用的木架。   堂屋左边上下两层各一间大屋,分别住着刘桂芳以及老二一家。   右边下层两间并排小屋,规整些的原是老三一家住的,但自从二楼那间屋顶被大雨冲塌了以后,老四一家就从楼上搬到楼下,还将老三一家挤到了原先放置杂物的边角斜屋里,空间极小,四口人原先就住的艰难,再加上前年新添了一口人,更是拥挤。   这年头砖贵,并不是人人都住得起砖房,因此只有堂屋悬挂了毛/□□的那堵墙用砖头砌了,用来挡风,防止每年暴雨台风天,把房屋给刮塌了。   此时堂屋那张八仙桌上摆了几个碗盆,只有几个小的坐在那里,正在玩着挠痒痒的游戏,咯咯咯笑得开怀。   张晓珠走过去,瞥了三个小孩一眼。   那分别是二伯家的张小莉,以及四叔家的张为强、张为豪两兄弟,他们两家关系本就亲厚,小孩玩得也好,见张晓珠来了,年纪最大的张为强撒手松开张小莉,附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张小莉笑出了个鼻涕泡,拍着手脆声喊:“二姐不羞,躺在床上装病躲懒,光吃不干活!”   “略!”两兄弟做了鬼脸,笑嘻嘻地倒在一块。   张晓珠磨了磨后槽牙,懒得跟仨小屁孩计较。   八仙桌上简简单单,只有一盆清澈见底,看着也没啥东西的红薯汤,一盘青黑夹黄的糠菜团子,跟圆饼似的,垒了跟小山一样高,边上还有一颗粉白的鸡蛋,个头不大,张晓珠一口就能吞了。   她心里这么想着,突然反应过来。   鸡蛋?   自从大哥张为家在队里拿成年劳力的工分后,刘桂芳就每周给他们家一颗鸡蛋,说是额外奖励,但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分明就是偏心眼儿。   一颗鸡蛋五分钱,一个月就是两毛钱。   请赤脚医生上门看病开药片,也就只要这么多,刘桂芳死抠着不肯请,却舍得找借口给老二家改良伙食。   张晓珠一点没客气,剥了鸡蛋壳就往嘴里塞。   张为强立马大喊:“二姐偷吃鸡蛋啦!”   等张为鑫手里抓着烤红薯,冲过来的时候,就只看到张晓珠一口吞下鸡蛋,还冲他拍了拍空空如也的手掌。   “我的鸡蛋!”他惨叫了一声,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二姐,小鑫他还小,你怎么能抢他的鸡蛋吃。”听到动静的张小茉匆匆跑过来,一手搂住张为鑫,不可置信地说,“就算你生病了,很想吃鸡蛋,也不能去抢啊,好歹问一问小鑫,或者叫阿奶另外煮个鸡蛋给你吃。你这样,小鑫怎么办?”   “不给她吃!不给她吃!我要吃鸡蛋!我要吃鸡蛋!”张为鑫疯狂扑腾,他已经12岁了,力气很大,一下子从张小茉怀里挣脱开,朝着张晓珠扑过来。   那凶狠的架势,好像要从张晓珠嘴里抢回鸡蛋。 3. 第 3 章 偏心   第三章   “你们在干什么!”刘红手里端着一盘蒸红薯快步走上前,等她看到鸡蛋壳时,一下子就炸了,把盘子重重摔在桌上,伸手就去扯张晓珠的胳膊,把她拖得踉跄了几步。   好端端被支使下地干活,她心里本来就很不高兴了,给儿子煮的鸡蛋,居然还被张小珠这死丫头给吃了!刘红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往她脑门窜,一个又蠢又丑的丫头片子,凭啥吃鸡蛋?   她一巴掌就朝张晓珠招呼过去,一点没顾忌张晓珠只是她侄女,还不是她闺女。   那手劲,那狠劲,眼瞧着就是往死里打了。   反正刘桂芳偏着他们,又讨厌老三家,她平日里打惯了,手的动作比脑子还快,巴掌快扇到张晓珠嘴边的时候,被她一个猫腰给躲开了。   刘红扇了个空,撸起袖子,骂骂咧咧地说:“我还就不信邪了,今儿个治不了你个死丫头!成天混吃混喝的不说,现在居然还学会偷东西了?今天就敢在别个眼皮子底下偷鸡蛋吃,改明儿谁知道会不会从家里偷钱偷票?你爹妈不懂得管教你,婶子好好教你!”   张晓珠话都没听完,撒开腿绕着八仙桌往外跑。   刘红就是个泼妇,还是附近有名的护犊子,就算张小珠爹妈就在跟前站着,她也敢动手打她,反正有刘桂芳护着,谁都拿她没辙,现在正有借口泄火,她可不信刘红会手下留情。   “你给我站住!”刘红边追边吼。   “傻子才站住。”张晓珠边跑边喊,路过墙角将扫帚抄到手里,转身跟刘红面对面,“二婶,有句话我可得好好问问你,啥叫成天混吃混喝?   “我从七岁开始,就帮着家里做饭扫地,十一岁下地挣工分,四年级辍学到现在,全是靠双手劳动吃饭。凭我挣得工分,养活我自个儿没问题,你家呢?还有三个不下地干活的,不都是我们挣得粮养着?你还好意思说我?”   刘红噎了一下,“我家老大拿的工分是你能比的?”   “那要不咱找大队长对对分,看看咱两家挣了多少,花了多少?”张晓珠才不怕她,插着腰喊回去。   原主从小在这个重男轻女,又动辄打骂的农村家庭长大,顺从本分几乎是刻在骨子里,长辈是不能顶撞的,事情是必须做的,闺女都是赔钱货,吃的就该要比男人少,养成了沉默懦弱的性子。   但张晓珠可不一样。   她生在单亲家庭,由母亲一人独自带大,小时候被同学欺负,她能扑上去把对方打得鼻血直流,连男生都不敢轻易招惹她。   老家拆迁的时候,那些亲戚看准她母亲性格温柔好说话,都想来占便宜,被张晓珠拎着两块砖头灰溜溜打了回去,后来成功住进了三室一厅的安置房,自个儿也很争气,考进了当地的重点大学,还拿了奖学金。   刚才接收张小珠记忆的时候,张晓珠就气得半死,两人性格完全相反,开始时候还以为做梦,她把气压了下去,现在知道回不去了,可不得好好发泄一番,不然饿坏之前,人都先憋坏了。   张晓珠的嘴,那是出了名的能说,再加上刘红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真要说文化水平,也就小学二年级,还不占理儿,自然吃了个瘪。   “姐,咋了?”放学的张为光一进家门,就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他迅速跑到张晓珠身前站定,张开手臂把她护在身后,梗着脖子说:“二婶,你又要干啥?我姐病还没好,你要打就打我!别动她!”   青茬短发跟短针似的根根戳在后脑勺上,少年的个头比张晓珠要高小半个头,肩膀虽然单薄,但已初见几分气势,这番话说的中气十足,在空旷的堂屋里,都有点微弱的回应。   “吵吵嚷嚷什么?谁再吵,就都别吃了,滚下桌去。”刘桂芳吼了一声,顿时安静下来,“为家还没回来呢?冬天黑得早,这都快五点了,一会黑透了,踩坑里去摔了就不好,你去叫你哥回来吃饭。”   她是冲着张为光说的话。   “可是——”张为光刚张口,就被刘桂芳一巴掌抽在头上。   “可是个屁,赶紧去!”   张为光把深蓝斜挎布包甩在地上,深深看了张晓珠一眼,又冲出了家门。   刘桂芳把桌子拍的震天响,“一个个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咋的?干活没见你们积极,在家闹得倒挺厉害,还有你,不是病的没力气了吗?现在都能吵架了?”   “妈!这丫头抢小鑫的鸡蛋!给她偷吃了!”刘红指着桌上的鸡蛋壳告状。   “好你个死丫头,居然敢偷吃鸡蛋,反了天了,欠抽是不是?”刘桂芳气势汹汹地冲张晓珠走去,抢走她手里的扫帚,反手打她。   竹条扫帚硬邦邦的,哪怕只是末端扫过手背,也冒出了几条红丝,尖锐的刺痛从冻得僵硬的手上传来,张晓珠倒退了几步,梗着脖子,不服输地瞪回去,“阿奶,我饿的两眼发黑,今天就吃了几口热水,人都烧糊涂了,看到鸡蛋我忍不住啊!大不了,我把过年那颗蛋给小鑫。”   过年还有俩月呢,空头支票谁不会开?   “妈,我今晚不吃红薯了,也给小鑫吃,你别怪小珠了,成不?”张顺诚抽掉刘桂芳手里的扫帚,放回原位,小心翼翼地问。   “奶,我要吃鸡蛋,你给我吃鸡蛋!”张为鑫朝刘桂芳扑过去 ,坐倒在地上,就抱着她的腰嚎啕大哭。   明明都是12岁的半大小子了,但就吃准了刘桂芳疼他,还跟两三岁一样哭闹。   眼见他满脸鼻涕眼泪,哭得真伤心,刘桂芳只得摸摸他的脑袋,用袖套把张为鑫的脸擦干净,难得软了语气,“叫你妈再给你煮个鸡蛋吃,别哭了,再哭鼻子就要掉了。”   一听说有鸡蛋吃,张为鑫立马不哭了,动作很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得意地冲张晓珠做鬼脸。   “吃了鸡蛋还想上桌?给我滚回去,今晚上别想吃饭了,谁敢给她送吃的,明天也都别想吃了,特别是你们俩!”刘桂芳冲张顺诚和袁冬梅放了话,就拉着张为鑫坐到张小莉身边,替他剥了烤红薯的皮,啊了一声,“小鑫吃红薯,阿奶晚上给你煮糖水鸡蛋吃。”   “糖水鸡蛋!”张为鑫张开嘴巴,一口啃掉了半根热乎乎的红薯,嘿嘿笑起来。   张晓珠见状,只是冷笑一声,两手揣在薄棉衣兜里,掉头往屋里走。   反正不管张小珠病没病,基本就是吃糠菜团的命,连红薯都很少能吃到,有时候那些长坏的红薯,吃起来发苦,没人想吃,才能轮的着她。   搞得谁稀罕吃那玩意儿一样。   张晓珠一回屋里,就把门给锁了。   棉衣太薄了,几乎没法御寒。   再加上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隔壁大队都冻死了一个老人,虽说没法测量具体温度,但凭她的经验,比零度也好不了多少,否则身体还算健康的张小珠也不至于冻到发高烧。   张晓珠打了个寒颤,立马拖鞋上/床,缩到被子里裹成蝉蛹。   才刚吃的汉堡,她又饿了。   得赶紧试试还能不能回到商场里,这可关乎着她未来能不能过上好日子。   张晓珠满脑子都想着回商场,果然眼前一闪,她又站在周小福金店门前了。   刚才没注意看,现在才发现金店里头的柜子都被砸烂了,就跟她被匪徒劫持时一样,满地都是碎玻璃渣子,只零星遗落了几个小金饰,没被匪徒搜刮走。   她现在对这些不感兴趣,填饱肚子要紧。   张晓珠又吃了一个汉堡,两块炸鸡,还喝了一杯冒着气泡的冰可乐,才满足的打了个饱嗝,坐在金拱门里,试图捋清楚这商场跟她之间的关系。   她被捅刀子的时候,就站在金店门口。   每次回到商场,她也是站在那,这肯定不是偶然。   虽然商场里没有人,但一切似乎都维持在她死亡的那一刻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商场好像只有她能进来,墙壁上的挂钟也维持在十一点四十七分,跟上次进来的时候相比,没有丝毫改变。   也就是这个商场的时间,被定格住了?但她穿到了张小珠的身上,并不属于商场,所以才能随意走动,还吃喝里头的东西?   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因祸得福了!   张晓珠有些兴奋,转念又想到一件事。   刚才在金拱门里吃了个汉堡,外头就来叫他吃饭,再加上也没看过外面的钟,不知道时间流速是怎么个情况,她还得再摸索摸索。   张晓珠默念着离开商场,再睁开眼,就又回到那间漏风的小屋里。   是真的!!!!   她可以在两个空间里任意切换!   她不用挨饿了! 4. 第 4 章 谁比谁横   第四章   这个年代的农村缺乏娱乐手段,天黑以后,所有人基本都上床睡觉,或许是因为这副身体大病初愈,还虚弱的很,八点不到,张晓珠就已经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她是被人拧着耳朵叫起来的。   “叫你留在家做饭,不是叫你跟大爷一样睡觉的,都七点了还不起床做饭,是打算叫我帮你做?”刘桂芳气的手下使劲,但半天没听到张晓珠的痛呼告饶,黑瘦干瘪的脸上闪过几分奇怪,很快就撒了手,“半个钟头就得做好,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她就走了。   张晓珠揉着发烫的耳朵,死盯着刘桂芳走出去的背影。   她不是不疼,而是不喜欢在讨厌的人面前示弱。   被刘桂芳知道她很疼,岂不是还要被她拿捏?   张晓珠从被褥底下,掏出她那间单薄的棉衣。   因为捂了一晚上,穿在身上热乎乎的,并不觉得冷。   她把被子简单铺好以后,两手抄在袖子里,快步跑出去。   厨房是用泥糊的,也没开窗,冬天的早晨阴沉沉的,里头也很昏暗,锅冷灶凉,光是烧起来就需要些功夫。   张晓珠住在老家的时候,用过这种老式的土灶大铁锅,因此并不陌生。   她拿了一捆晒干的甘蔗叶,划了根火柴先烧干叶,等火大了再往灶膛里塞了几根两指粗的柴火。   把铁锅烧上水,张晓珠才去刷牙洗脸。   等她把红薯削皮切块下了锅以后,其他人才陆续起来洗漱。   最晚来洗漱的是家里的孩子。   张为鑫身后跟着睡眼惺忪的张为强、张为豪两兄弟。   趁张晓珠背对他们搅动红薯汤的时候,他从地上捡了两块小石子,使劲往她身上丢,然后拉着两兄弟躲闪到门后,还以为别人看不见。   张晓珠额头青筋直跳。   一回头,就看到门后露出脚脖子,还有三双鞋。   “有的人啊,只会嘴巴逞强,成天说什么男子汉,我看就数他最幼稚。”张为家是家中小辈里,头一个成年的男人,张为鑫很崇拜他,小时候整天跟在他后面,现在嘴巴三句不离男子汉。   张晓珠这话一出,门后的人就按捺不住了。   “都12岁了,碰到事情还只会哭哭闹闹,跟人告状,连欺负人,都没种当着别人的面。我看啊,2岁的小孩都比他成熟——”   “你说什么!”张为鑫踢开门,从后面跳出来。   张为强想拉都拉不住他,一脸郁闷地站在后面。   张为豪年纪还小,以为哥哥再跟他玩闹,拍着手在后头叫好。   张晓珠转过身,两手撑在灶台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咋了,你偷听我说话?有哪里说的不对啊?”   “你个小偷!坏蛋!”张为鑫挥舞着拳头,又想要冲过去,被张为强扯住领子,顿了一下。   “你干啥?”   张为强弯腰在张为豪耳边,小声嘀咕:“耗子,二姐跟咱们玩游戏呢,你过去吐她口水,然后立马跑到哥这来,被她抓住,你就输了,快去。”   张为豪才6岁,又是爱玩的年纪,信以为真,跑过去就往张晓珠脚边吐口水。   跑到一半,发现她没追上来,就又远远吐了一口,然后一口气冲到张为强怀里,把他撞得踉跄,差点摔倒。   “我赢了!”张为豪咧着嘴,笑的开心。   张为强揉了揉他脑袋,“耗子最厉害了,咱们去洗脸。”   “看来年纪最大,最孬啊!自个儿不敢来,就让小弟打头阵,你个当哥的不害臊,我都替你臊得慌!”张晓珠用手指抹了抹脸颊,是个羞辱的意思。   张为鑫这年纪,正是自尊心很强的时候,根本受不住挑拨,立马跑过来,挥着拳头就想打她,人刚靠近张晓珠,就被抓住手臂,顺势踹了一脚。   这一脚可狠,再加上张为鑫冲的快,惯性外加狠劲,足足把人踢得踉跄七八步,捂着肚子跪在地上,棉衣虽然卸掉了一点劲,但依旧痛的张为鑫表情扭曲。   “我告诉你,张为鑫,还有你张为强,别以为我不敢打你们,今天!我把话撂在这,以后你们再敢惹我,就不是踢一脚这么简单!”   张晓珠弯下腰,揪住张为鑫的领子,把他提起来一点,眯着眼睛冷声道:“我可是你们二姐,有你们这么没大没小的吗?是你爹教的,还是你妈教的?既然他们不懂得教孩子,那就只能由我来教你们怎么做人了!”   这是刘红的原话,现在还给她儿子!   还真以为她是张小珠啊,顾着长辈亲情的不敢动手。   谁惹她,她就对谁不客气!   张为强拉着张为鑫忙不迭就跑了,张晓珠哼了一声,继续煮着红薯汤,等差不多熟了,先捞了一碗给自己垫肚子。   那俩小混蛋肯定去告状了,现在不吃,估计一会又没得吃。   大早上得喝点热乎的汤水暖胃,真舒坦!   “妈,她踹我肚子!还骂我孬种!”张为鑫把棉衣卷起来,给刘红看他红了一大块的肚皮,“还说我有爹妈生,没爹妈养!她要替你们教训我!”   刘红猛地抬头,一脸不可思议,“她,张小珠说的?”   张为强在后头连连点头。   “二姐现在可横了!”   刘红拽着张为鑫,跑到刘桂芳门外敲着门,扯着嗓子嚎:“这日子没法过了,谁都能欺负我们家小鑫了,还往他肚子上踹,这不是存心要踢坏小鑫吗?妈啊,快来看看你孙子,他痛得不得了,一直喊你名字!”   刘桂芳年纪大了,睡眠浅,也睡不安稳,天气一冷,她就喜欢躺在被褥里不起来,再加上她耳朵好使,刘红一叫,她就听见了,只是还得穿衣服,没立马来开门。   一听张为鑫出了事,吓的立马开门。   “小鑫,乖孙,你咋了?快给奶看看肚子。”刘桂芳撩开他肚皮,摸了摸又红又烫的皮肤,心疼的把她抱在怀里拍了拍背,又问了刘红几句,得知是张小珠踢得,肺都要气炸了。   “我今天非得好好收拾这死丫头,咋烧不死她!活着也是讨人嫌!”刘桂芳扯着嗓子喊,丝毫没顾忌在堂屋里收拾东西的袁冬梅,回屋里抄了个家伙,气势汹汹冲去厨房。   张晓珠早猜到了,肯定不能坐以待毙啊。   厨房那么小,门被堵死了,她不就成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吗?   所以她提前出了厨房,就站在外头,等着手里抓棍子的刘桂芳,一脸要生吞了她的表情,朝她走过来,分明不到一米六,却走出了一米八的气势。   要不是气氛不对,张晓珠都想替她鼓掌了。   好一个爱孙心切啊。   距离她一米不到的时候,刘桂芳一拐杖敲下来。   这是病逝的张德旺生前用的拐杖,又硬又结实,就没跟着他下葬,留着等刘桂芳腿脚不好的时候继续用。   人要是被挨上一棍子,哪怕没打在脑袋上,肯定也要伤筋动骨,痛上百八十天,可见刘桂芳是真的没把张晓珠放心上过。   张晓珠连退两步,险险避开,“阿奶,你咋不问问我为啥打小鑫?他冲我丢石子,还叫小豪朝我脚上吐口水,被我说了两句,就冲上来打我。他虽然不是我亲弟弟,但也是我弟吧,有这么对阿姐的吗?爸!妈!阿奶,你们评评理!”   张顺诚怕闺女挨打,立马走过来,挡在刘桂芳跟张晓珠之间,小声训她,“别跟你奶顶嘴!”   袁冬梅也去跟刘红求情,希望她能不计较这事。   “咋了?今天是要翻天了?小的不听话,大的还要护着?”刘桂芳把拐杖在地上敲得砰砰响,“你弟打你,那是因为你偷他鸡蛋,该打!你还敢还手,这只是踢到肚子,万一踢到啥不该踢的地方,你这条命都赔不起!”   她边说边上前,眼见着刘桂芳抬起手甩过来,张晓珠却被张顺诚给挡住,跑都跑不开,硬生生挨了一巴掌,嘴角都给打裂了,一嘴巴的血腥味。   张晓珠用舌尖舔了下裂口,就撒腿往外跑。   跑也就罢了,还高声喊着:“打死人啦!要打死人啦!”   刘桂芳一听,还没消下去的气,当即又窜上来,举着拐杖,跟在后头一路追出去。   但老人的腿脚,又哪有少女利索。   追出百来米,就在东拐西绕的村路上,追丢了人。   “有种跑了别回来,你这祸害,死外面最好!”刘桂芳气的暴跳如雷,一回家,劈头盖脸给了张顺诚一巴掌,把他打得脸一歪,干燥的嘴巴顿时裂了道血口。   “你这生的啥歪种,专门克我的吧?老太婆喜欢孙子,碍着你们了,不高兴了,所以就让她气死我,是吧?”刘桂芳指头跟刀子似的,一下下狠狠戳在张顺诚胸口。   “谁让你讨了个不争气的媳妇,快二十年了,生了俩赔钱货!我要早知道,还能让她生下来?你要再看不好她,改明儿我就找个男人,把她嫁到山沟沟去!”刘桂芳把拐杖往地上一甩。   砰的一声,震得全院的人寂静无声。   袁冬梅靠着柱子滑下来,跪坐在地上,泪如雨下。 5. 第 5 章 告状   第五章   张晓珠连拐了几个弯,确定甩掉了刘桂芳以后,才撑着膝盖,停下来休息。   这副身体从小没吃过啥好东西,还得干各种粗活重活,营养严重不足,明明都虚岁十七了,个子也就一米五左右,再加上生了一场大病,才跑几步就喘的不行。   张晓珠虽然是单亲家庭,但没缺过爱。   别家小孩该有的东西,她一样不拉,从小喝着牛奶,吃着鸡蛋长大,身体健康,一年都感冒不了一次,足有一六六的个子,在南方姑娘里,也算是高挑的了。   再加上随了父亲的浓眉大眼,以及母亲的好皮肤,五官出众,打从小时候就漂亮到大,哪怕性格强势得像个女霸王,也没少有男生追求她。   如今变成这样,她还是有些郁闷的。   这样下去可不行。   撇开外貌不提,在这种医疗条件落后,生活物资有限的六十年代农村,要想过上舒坦日子,不被人欺负,一个健康的身体必不可少。   原身的母亲袁冬梅就是身体不太好,嫁进来的时候,就生了一场大病,拖了一年多才怀上孩子,头胎生的闺女,还休息了一整月,第二胎虽然生了个男娃,但人也差点没了。   导致她皮肤有点病态的白,看着病恹恹的,一直很讨刘桂芳的嫌。   催了她好些年,总算怀上第三胎,居然生的还是闺女,要不是她在刘桂芳门口跪到昏过去,恐怕刚出生的张小玉早被送人了。   很得刘桂芳中意的儿媳妇刘红,跟袁冬梅就大不一样了。   首先,刘红是刘桂芳的远房亲戚,关系就比其他人更近了一层。   再加上刘红性子泼辣精明,嫁给老二张顺富以后,很快就生了个儿子,没休息几天,就下地干活挣工分,在家里彻底站稳了脚跟,这么个又能干活又能说道的媳妇,刘桂芳当然喜欢的紧。   张晓珠擦掉额头上的细汗,边走边想。   她得赶紧从老张家搬出来,不然成天都得被那群人欺负挤兑,就她这暴脾气,哪天真要忍不住,抽起一棍子把人给打伤了,非得闹得全大队皆知,很影响她未来的发展。   偏偏这事又急不得,张小珠她爹老实到死心眼儿,觉得母亲打儿子那是天经地义,从来没想过反抗,只有儿女受委屈的时候,才会出来吱两声,但也不会很激烈。   袁冬梅更不要说了,是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农村女人,没什么见识,性格也比较软弱,只要张顺诚没发话,她是没自己主见的。   这年头分家不比后来,提出来那就是大逆不道,分出去就几乎算得上断绝关系,程度之严重,就连大队里的干部都会先来做思想工作,只有真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才能分出去。   以她爹妈的脾气,恐怕短时间很难做到。   更何况她没有稳定的工作,就没有足够的底气够跟刘桂芳叫板。搬出去以后,如何把商场里的东西光明正大的拿出来使用,都是个问题。   只好慢慢来了。   张晓珠又拐了个弯,终于到了大队长家门前。   开始的时候,她只是为了装可怜,想要挤出几滴眼泪,但一想到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得知自己的噩耗以后,肯定会悲痛欲绝,就忍不住悲从中来,哭得眼眶通红,眼泪根本止不住。   张兰拉开门,看到冻得鼻尖通红,泪眼汪汪,脸颊还顶着个巴掌印的张晓珠,楞了一下,立马把她拉进了屋里,反手关上门。   “小珠,这大早上的你谁被谁打了?不哭不哭,跟伯婆说说。”张兰把张小珠拉到堂屋里,叫儿子给她盛一碗热乎乎的红薯汤。   里头还难得的有两块红薯,分量虽然不多,但如今缺粮少食,肯用食物招待客人,就已经是极难得的热情了。   张德才把搪瓷碗里的红薯汤喝个精光,碗往桌上一撂,走过来就先往张晓珠额头探了下,中气十足地说:“丫头,听说你高烧了两天,身体还好吧?”   张晓珠哽咽着回答:“好得很呢,二伯公,烧昨天就退了。”   “你脸上这巴掌谁打的?又是你奶?”张德才是张德旺的二哥,年过六十的人了,身体依旧健朗。   白沙大队还是白沙村的时候,他在村里声望一直很高,后来被推举成了大队长,也从来没出过什么大岔子,还让大队过了几个丰年。   自从过了六十岁,他就把大队长的位置给了大儿子,虽说真正的大队长是张顺国,但其他社员,还是把他当大队长,遇到啥困难,依旧是找他。   张晓珠眼里含着泪,既不敢点头,又不能摇头,怯生生地看了张德才一眼,把脑袋低低得垂在胸前。   “跟二伯公说说看,你奶又为啥打你了?尽管说,不用怕,有二伯公给你撑着!”张德才只生了两个儿子,却有三个闺女,他一视同仁,都给上学,除了大女儿不是念书的料,其他都念完了小学。   三个闺女都很争气,老大是队里出了名的贤惠能干,老二嫁到隔壁大队当了会计,老三是糖厂的正式工人,一直住在县城,时不时带些东西回来孝敬父母,个个不比男人差,应了那句口号——妇女能顶半边天。   对于弟媳如此苛待孙女,张德才一直不太懂。   “我,我不能说。”张晓珠捂着巴掌印,又开始掉眼泪。   “你不说,那成,我带你去问问她!”张德才拉起张晓珠的胳膊,就要往外走,那手劲大的,差点没把她拽倒了。   张兰扶了一把,这才没摔着,“你稳着点儿,急啥。”   “是我的错,我就是饿死也不该吃小鑫的鸡蛋,二伯公,你千万不要怪阿奶!我不争气,一天不吃饭都捱不住,我活该挨打——”张晓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到刘桂芳的时候,更是吓得跪在地上,拽着张德才的裤腿浑身发抖。   那可怜的模样,是个人都看不下去。   “你烧了一天,就这么饿着,小鑫是她孙子,你也是她孙女儿啊,手心手背都是肉,桂芳咋能狠得下心来!”张兰把张晓珠拉到条凳上坐着,又给她装了一碗红薯汤,塞在她手心里,“赶快暖暖,手冻得跟冰块一样。”   张德才脸色难看,两手背在身后,在宽敞的堂屋里来回地走。   半晌,怒道:“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张晓珠又给他添了一把火,抽抽搭搭地说:“小鑫打我,冲我丢石头,我身为二姐,还跟他一般见识,打了回去,二伯公,我是不是太不懂事了?以后我再也不会……”   “打得好!”张德才大声地说,“小鑫是你弟,这么欺负你,长大了还得了?就是欠教训!”   “走,跟我回去,得说说你奶了,一把年纪,小辈都没教好,传出去像什么话!”   张晓珠摇着头,但还是被张德才给拽走了。 6. 第 6 章 服软   第六章   直到张德才跟刘桂芳对上面之前,张晓珠都还不太相信,刘桂芳真的会怕张德才。   “顺国是咱们白沙村的大队长,我是上一任大队长,自家的事情都处理不好,以后还咋个处理队上的事,谁会服他?”张德才把八仙桌拍的砰砰响。   老张家其他人都怕触到霉头,在堂屋外头站着。   死丫头,还会告状了?   刘桂芳瞪向张晓珠。   后者害怕地瑟缩了一下,躲到张德才身后。   “桂芳,你跟我说句心里话。要是你真不待见小珠,就让她上我们家住去,芳芳也缺个伴儿,只要我还有一口吃的,就肯定不让小珠饿着肚子。”张德才的语气比在家时要平静不少,但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压得刘桂芳不敢嚣张。   “二哥,你可真会说笑。小珠是我孙女,咋能让她住你们家,我还没穷到缺她一口饭,给人知道了,不得笑话我?”刘桂芳尴尬地笑起来。   “我还当你缺这口呢,不然孩子病的厉害,你咋就没记起来给她吃点东西?小珠是闺女,但也是我老张家的闺女,没有孙子吃鸡蛋,她饿肚子的理儿。”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听得张晓珠都有些感动了。   不愧是大队干部,见识气度就是不一样。   说真的,她还巴不得能去这二伯公家里住,最起码有饭吃,有衣穿,还没人打骂她。   可惜刘桂芳肯定不能放她走。   毕竟她每月也能挣一二百工分呢,张晓珠嘲讽地想。   “那是她偷我鸡蛋吃!”张为鑫不合时宜地喊出来。   刘红吓得伸手去捂他的嘴。   “那你就可以打她了?还朝她丢石子儿?晓得她是你姐不?明年就上初一了吧,还这么不懂事,我看得下地好好劳动劳动,才能懂事点。”张德才冲张为鑫招手,“你过来。”   刘红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但张为鑫摆了下身子,不肯动。   “还得我去请是吧?”张德才也没生气,脸上还挂着笑容,慢悠悠地走到张为鑫身边,单手就去抓他肩膀,常年下地劳动的成年男人力气很大,抓根本就挣脱不开,疼的张为鑫龇牙咧嘴,连声喊疼。   “你放开我!”   “跟你姐道歉。”   “我没错!”   “再说一遍,道歉!”   张德才冷下脸,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两分。   张为鑫嗷了一声说痛。   刘桂芳紧张地往前走了两步,商量着说:“二哥,撒手吧,小鑫年纪还小,有不懂的事地方,我好好教他,你别跟他生气。大不了,以后我不打那丫头了,你看成不?”   张德才哼笑了一声,“成啊,你今天跟我下地砍甘蔗去,也别去上学了。”   他拽着张为鑫就往外头走。   刘红跟刘桂芳喊了声,都追在后面,急得不得了。   谁都知道张德才说一不二的性子,真给他拉到队里去了,不干个几天活,肯定是没法去上学的,这孩子哪吃得了苦啊。   “小鑫,你过年还想不想穿新衣裳了!”刘红在后面催促,“赶快跟你二姐道歉!”   张为鑫伸着脖子喊:“想穿!”   “那你还不快点!”刘红急的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把这傻小子揪回家狠狠揍一顿。   “二姐,对不起。”张为鑫脸上还挂着不甘心,但为了新衣服还是道歉了。   张德才松手,环视了一圈院里站着的人,“都是一家子,有啥坎儿过不去,别成天揪着点小事情就吵架,伤感情。以后谁家出了点事,还得劳烦别家搭把手。”   “再说,这新社会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重男轻女是不对的,桂芳,你是这家里年纪最长的人了,得做好榜样,以后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事了。”他说完,顿了一下,“时间不早了,赶紧去队里干活。”   他一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刘桂芳在家里威风惯了,被人批了一顿,脸拉得老长。   她没法直接找张晓珠的麻烦,面子上又过不去,只得骂张顺诚撒气,“瞧瞧你教的好闺女,做错了事情,打不得骂不得,还找人告状!一个个翅膀硬了,嫌弃老太婆了,以后是不是还要从家里分出去,单独在外头过啊?”   张顺诚摇头,不敢吱声。   刘桂芳最烦他这样,一脚踹过去,也没看张顺诚疼的发白的脸色,冲其他人喊:“怎么着,我不喊都不动,还得求你们去干活是吧?得,爱去不去,把老太婆累死在地里,你们这些没心肝的就高兴了。”   人一下子散了个精光。   张晓珠整了整有些乱的衣襟,原打算回屋再睡个回笼觉,一抬眼就看到张小慧站在柱子后头偷偷看她。   四目相对,张小慧连忙撇开眼睛,但又忍不住回头看她   “大姐,有啥事不?”   “没有没有。”张小慧摇头,迟疑了一下,“就是觉得,你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哪不一样?”   “就是觉得……特别好。”   张小慧磕巴地说完,转身跑了出去。   张晓珠摸了摸脸,“特别好吗?”她可不这么觉得。   但毕竟捡回一条命,且行且珍惜吧。   ……   家里人都出去以后,张晓珠就进商场测试两个空间的时间流速差,刚从里头出来,就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哭声。   其他人都出去了不假,但四岁的张小莉以及两岁的张小玉,都太过年幼,够不着上学的年纪,单独留在家里又怕出意外,只得每天留个女人在家看孩子顺便做饭。   张晓珠心想着糟糕,刚跑到堂屋,就看到张小莉跌坐在地上,哭得鼻尖红通通的,张小玉懵懂地站在边上,两手揪着衣角,怯生生地看着张小莉,又不敢靠近又不知所措,一见到张晓珠,立马喊了声阿姐,跌跌撞撞朝她跑过来。   “慢点慢点,小心摔着。”张晓珠张开手臂蹲下/身,把张小玉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耳朵小声地问,“小玉乖,告诉阿姐,你们这是咋了?”   张小玉是张小珠的亲小妹,也是老张家年纪最小的孩子,打从出生起就不爱哭闹,性格文静乖巧,张晓珠又不傻,一看就知道什么情况,但怎么闹成这样的,还是得问个清楚,免得张小莉又瞎告状,把过错推到张小玉身上。   “头发,头发乱了,她扯得。”张小玉一扑到张晓珠怀里,眼眶就转起了泪花,她把脑袋埋在肩窝的位置,强忍住不哭,但声音里的哭腔,却很惹人心疼,“她跑摔了,不是我弄得。”   张晓珠安慰了两句,回屋里拿了一张皱巴巴的报纸,一支毛笔,一碗清水,把张小玉抱到条凳上站着,又重新给她梳了两个羊角辫,手把手地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这报纸是张为光从学校里捡回来,拿清水反复练字用的,家里堆了巴掌高的一叠,都是练字练废的纸,等攒到一定厚度了,再偷偷拿去供销社换钱,一刀换一分,攒着用来买文具。   姐妹两个这边一笔一划地写字,张小莉坐在地上嗷嗷地哭得声嘶力竭,嗓子都要哭哑了,张小玉时不时扭头看她,忍不住扯了扯张晓珠的袖子,“她一直哭。”   “不管她,都是惯得。”张晓珠凉凉地说,“我又不是她妈,也不是她奶,你都被她欺负了,我干嘛哄她。反正没人哄,哭累了自然就不哭了。”   张小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专心地跟着写起字来。   哭了老半天,也没等到人来哄她的张小莉睁着红肿的眼皮,越哭越小声,终于打了个哭嗝,从冰凉的地板上站起来,爬到条凳上站着,凶巴巴地说:“我要跟阿奶说!”   张晓珠眼皮都没撩一下,“玉只有三横,像这样两边长中间短,这里再加一个点,毛笔是这样握的,手指得撑住了,好,就这样写,漂亮!”   “喂!”张小莉又喊了声,还是没人理,她生气地拍桌子,震得玉字一点拉得老长,把字给毁了。   “她在地里砍甘蔗,你想去就去,知道路怎么走吗?”张晓珠才不怕她。   张小莉懵了下,下意识地觉得张晓珠是怕她了,大声地说:“我也要玩!”她都准备好了,伸出手等张晓珠把她抱过去。   结果两只胳膊在空中晾了半天,压根没人搭理她。   张小莉瘪了瘪嘴,又要哭,但想到刚才,又把声儿憋了回去,慢吞吞从条凳上爬下去,到堂屋外头的院子里玩泥巴去了。   等张小玉练字练的手酸了,张晓珠就放她下地去玩,把张小莉叫到跟前,手里转着毛笔,慢悠悠地问她:“想不想练大字?”   小孩子爱记仇,但忘性也大,再加上张小莉这个年纪都是爱玩的时候,立马把又冷又硬的泥巴丢了,撒开脚丫子冲过来,“我要!我要玩!”   “我教你练大字,你去跟小玉道个歉,说你错了,以后不欺负她了,怎么样?”张晓珠翘着二郎腿,右手拿着毛笔在空中虚虚地写着字儿,故意诱惑张小莉。   果不其然,张小莉犹豫了一下,立马跑到张小玉跟前,用沾满泥巴的手去抓她,把张小玉吓得瑟缩了一下,害怕地往后退,“我错了,以后不欺负你了。”   张小玉虽然还很小,但已经能分辨出一些基本的话,比如这句“我错了”,在她开始学说话以后,就经常被刘桂芳或者刘红逼着跟张小莉说,哪怕错的并不是她。   现在从张小莉口中听到,她嗖的抬起头,眼睛睁的圆溜溜的,但张小莉已经撒开手,跑到张晓珠跟前,迫不及待地说:“说了说了,我要玩!”并且手脚并用地往条凳上爬,伸手要去抓毛笔,被张晓珠一把拍掉。   她撅着嘴,又要哭,张晓珠冷着脸,不吃这一套。   “你哭了,我就不教你了。”   张小莉立马不哭了。   “想练大字,就把手上的泥巴洗干净。”   张小莉麻溜地跑到院子里,用破水缸里接的一点浑浊雨水洗了下手,冻得她打了个哆嗦,边往棉袄上擦手,边往堂屋跑,动作利索的很难看出她每回洗手都要嚎哭几声。   当她再次爬上条凳,用那双哭过以后更显明亮的眼睛看向张晓珠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写上了大字。   虽然她压根不认识那个字。   等老张家的男人女人们收工回家,看到平日里闹腾不止又爱告状的张小莉,乖巧地坐在条凳上跟张小玉玩翻花绳的时候,全都惊掉了下巴。   不管刘红再怎么问张小莉有没被欺负,她都坚定地摇头,然后又跑去找张小玉翻花绳,直到天黑透了,看不清楚绳子才终于结束,郁闷的刘红一晚上没睡好觉,总觉得张晓珠做了什么。 7. 第 7 章 她们的软肋   第七章   第二天一早,张晓珠打着哈欠伸手去摸搪瓷盘里的蒸红薯,还没碰上就被筷子抽了一下,疼得她缩回手,就听刘桂芳斥道:“还懂不懂规矩了,准你上桌吃东西的,赶紧滚下去,就你这德性,也想吃红薯,门都没有!再瞪我,小心连糠菜团也没得吃。”   老张家的桌子,首先是给男人们坐的,然后是家里的媳妇儿,再之后是孙子,孙女儿要想上桌,得是刘桂芳看得上眼的,比如老二家的两个闺女,其他人、只能拿了东西,蹲在一旁,或者坐在门槛上吃。   张晓珠哪里受得了这气,刚要发作,就被袁冬梅给拉扯到一旁,往她手里塞了个不到巴掌大的小红薯,小声地说:“这是你爹给你的,大早上别折腾了,万一你奶生气,又让你去砍甘蔗。”   她拍了拍张晓珠的肩膀,赶紧回桌上吃糠菜团。   这也是刘桂芳订的规矩,因为壮年男人能干重活,拿的工分也高,所以早中两顿饭,都可以吃一根红薯和一块糠菜团,其他人只能吃糠菜团,最多配点红薯汤。   张顺诚把他那份红薯给张晓珠吃了,他就只能吃糠菜团,半饥不饱的下地干活,别说张晓珠有商场,就算她没有,也不会吃别人的口粮,但又不方便在刘桂芳眼皮底下拿来拿去,只好塞进口袋,等去地里的时候,再给张顺诚。   不过这玩意儿,真是有够难吃的。   张晓珠皱着脸,把满嘴残渣往嗓子里咽。   这年头粮食紧张,谁家也没阔绰到能拿米面当饭吃,但米糠跟红薯叶却是管够的,再用点儿玉米面揉成团,上锅蒸熟蒸烂,就算是主食了,吃起来一股怪味不说,还特别噎嗓子,必须有汤才能咽下去,吃了也顶不了多久。   一个糠菜团还没吃完,张晓珠的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她怕吐出来,就说了声去队里,顾不上袁冬梅在后头叫她,快步往外跑,刚出门几步,就弯腰在路边吐起来,路边走过的社员冲她指指点点,她完全顾不上。   张晓珠边吐边告诫自己,既然成了张小珠,就得入乡随俗,就算再难吃,她也得学着在人前吃下去,免得遭受无谓的问责,还很容易露馅。   虽然她完全可以躲进商场,吃面包喝牛奶,但张晓珠还是选择了把半个糠菜团吃掉,不是她喜欢自虐,而是总得习惯这个味道,以后在人前吃这玩意儿的日子还长着,总不能都不吃。   张晓珠到甘蔗林的时候,来的人还不算很多,张德才一看到她,就招手让她过去,问她身体有没好点,“病好了身体还虚着呢,没那么快恢复,我看你今天也别进去砍甘蔗了,就在外头帮忙剔叶子,分是少点,活也轻松。”   “为了国家为了党,我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一定不给大家拖后腿!二伯公,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张晓珠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   “小珠,别勉强了,叔刚才看你吐得胆汁儿都出来了,还是身体要紧啊,工分啥时候都能挣,你奶不心疼,你爹妈也心疼啊。”同宗的一个远房亲戚吃着红薯含糊着说。   “听不听二伯公的话?”张德才瞪她,“逞个人英雄才会给人民群众拖后腿,养好身体再冲前线,先把后方工作干好。”   张晓珠故做为难地点头,心里却很高兴。   只有张德才开口,她才有底气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跟刘桂芳对着干,不然传出去就是她做小辈的不懂事,在后方偷懒耍滑头。   她要让所有人知道,是刘桂芳重男轻女外加偏心眼,不给他们一家子活路,那将来她要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也是迫不得已被逼的。   还差一会才到开工的点,陆陆续续有人赶过来,其他人坐在边上闲聊,张晓珠挑了一双崩线的破手套,整理起了昨天剔下来的甘蔗叶,凭借着记忆里的手法,她把新鲜的叶子扎成一捆,整齐地摞起来。   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干活,所以其他人聊着聊着总会提到她。   “这闺女也是命苦,摊上桂芳那么个阿奶。”   “就是,听说高烧了好几天,吃药都不中用了。”   “说不定是张德旺在天上保佑这个孙女咧。”   “哎,不懂桂芳姐咋想的,有个听话能干的好孙女不比啥都强,就多张嘴吃饭,能挣工分,以后嫁人还能拿笔彩礼钱,我巴不得多生几个。”   “可不是,来得早也不闲着,这还是没人盯呢,指不定在家多勤快。”   几个中老年妇女凑在一块,说起话来嗓门贼大,见到刘桂芳领着一家子人朝这走来,半点没收敛不说,还大喇喇地夸起了张晓珠,直到刘桂芳变了脸色,才悻悻地散了。   “马上就八点了,都赶紧动起来,女人们进甘蔗林,男人们拿家伙,争取在年前给咱们大队多扩上两亩耕地。”张德才扯嗓子喊了一声,上百人一窝蜂到放工具的小破屋里领工具。   白沙村一面靠山一面临河,耕地面积比隔壁大队小了一半,前年刮台风又发洪水,把刚播下去的种都淹死了,大队穷的揭不开锅,不仅没能上交足够的公粮,连队里的社员都饿死了好几个,直到救灾的粮食拨下来,才总算熬过了冬天。   从那时候开始,张德才就趁着非农忙的时候,号召男人们去远离河边的地方开掘新耕地,但集体劳动的弊端就是总不够积极,忙活了两年,也才垦了不到五亩的新地,肥力不够,种不了粮食,就做了甘蔗林,给县里的糖厂提供甘蔗。   “你吃饱了撑得是不是,这又没工分,你瞎折腾什么,还不赶紧去林子里砍甘蔗!”刘桂芳飞起一脚要踹张晓珠,但踹了个空,没好气地说,“年纪轻轻的,成天就想着偷懒,我看你就是咱们老张家的蛀虫。”   当着外人的面,张晓珠不跟刘桂芳计较,二话没说,拎着砍刀往甘蔗林里走,经过张德才身边的时候,被他叫了一声,问她干什么又进林子。   “你把她叫过来,我跟她说。”   张晓珠摇头,嗫嚅着说:“阿奶说她割蔗叶。”   张德才叹了口气,知道这娃胆小,说不通,干脆把她拽到刘桂芳跟前。   “咋地,二哥,她又偷懒了?”   “她一来我就交代好了,让她别进林子,就在外头割蔗叶。你怎么回事,连这两天都等不了,非得让个大病刚好的孩子去干体力活,万一力气不够,砍刀伤着哪了,不是更麻烦?”张德才板着脸,虽没说重话,但刘桂芳自觉被他训了,也拉长着一张脸。   “她病早好了,都是装的,你可别被这死丫头骗了,在家有力气冲我大吼大叫的耍威风,跑起来比兔子都快,要干活了连挥刀的劲儿都没了,我看就是装的。”刘桂芳反驳。   “要是我说话不好使,就把顺国叫过来,听听他怎么说。”张德才刚要喊,刘桂芳就摆手打断了他,“二哥,都是一家人,闹起来不好看,你想咋的就咋的,妮子大了,不服管了,我没话好说!”   她一招手,把家里其他能干活的女人全都带走,男人拎着锄头铲子往另一个方向离开,张晓珠追上张顺诚,默不吭声往他口袋里塞了个东西,等他反应发现是早上给出去的红薯时,心里跟着揪了一下,有些不是滋味。   虽说不用下地砍甘蔗,能省了不少力气,但张晓珠也并没讨到什么好处。   新鲜的甘蔗叶边缘锋利,哪怕是经验丰富,也容易割伤手掌,再加上旧手套崩了线,一天下来,张晓珠本就粗糙的手心更是雪上加霜,添了好几道新鲜口子,一碰到水,就钻心的疼。   回家的路上,袁冬梅看她一手新伤,心疼的直掉眼泪,不住地碎念,“要是有蛤蜊油,往上头抹一点,第二天口子就能收了,也不用怕水。小珠啊,是妈没用,连买蛤蜊油的钱都攒不出,小茉的手又白又滑,你却成了这样,冬天得多疼啊。”就这么边说边哭,回到家的时候,眼圈通红,又被刘桂芳骂了一顿,赶去厨房帮忙。   “不是让你把蔗叶扎起来吗?还愣在这干什么?”刘桂芳手里端着搪瓷碗大口喝着热水暖身子,抽空斥了张晓珠一句,又扭头去逗张为豪,在她的边上,张小茉借着外头的光,正在写作业,握着铅笔的手指白白嫩嫩,跟张晓珠形成了鲜明对比。   张晓珠想起来了,秋收刚结束那会,张小茉找她借了五毛钱,说是要升了初三要买新笔记本,结果新本子没见着,入冬以后,就老在她身上闻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不用说了,肯定是买蛤蜊油防冻去了。   好家伙,那可是张小珠攒了大半年,想给自个儿买蛤蜊油护手用的,结果被她空手套白狼,骗去买了自个儿享受,哪怕是跟张小珠一起分享,都不会让张晓珠这么火大。   你不仁,可就别怪我不义了。   张晓珠往张小茉边上一坐,明明条凳那么长,两人却胳膊贴着胳膊挤在一块,张小茉也不气,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好脾气地说:“二姐,你这样贴着,我没法写作业了。要是冷的话,可以回床上暖暖身子。”   刘桂芳一听,就拧着眉头看过来。   张晓珠凑到张小茉跟前,笑眯眯地说:“小茉,你身上好香啊,闻着甜甜的,是不是蛤蜊油的味儿。”   “我没——”   “你前俩月不是找我借了五毛吗,能还我了不?”张晓珠把胳膊搭在她肩上,张开粗糙长茧的手掌,伸到张小茉眼皮底下,“你瞧二姐的手,晚上疼的睡不着,好小茉,蛤蜊油给我抹抹呗。”   刘桂芳哼了一声,好笑地说:“也不照照镜子,长得跟黑猪一样,还想抹什么蛤蜊油,给你也是浪费。还不死去扎蔗叶,得我抬轿子请你去?”   张晓珠也不恼火,拉起张小茉的手,羡慕地说:“蛤蜊油真好使,瞧你的手,多好看。要是没借你那五毛钱,我也能买蛤蜊油,现在肯定滑不溜丢的,小茉,能不能把钱还我呀。”   “二姐,我,我真的没钱。”张小茉抿着唇,脸上流露出脆弱无助的神色,十分的我见犹怜,张小珠每回见着这表情,都心软得一塌糊涂,百依百顺,可惜张晓珠不吃这套。   “那我就去找你妈要钱,五毛,她肯定有。”张晓珠高兴地拍手,捧着伤口,疼的眼皮跳了一下,还得接着演戏,“二婶在哪……”   “好好,二姐,你先坐下来,晚上我找给你好吗?”张小茉连忙站起来,生怕给刘红知道了,把她的蛤蜊油给抢了去,只得答应。   张晓珠笑的眼睛弯弯,“好小茉,二姐手疼,帮忙扎一下蔗叶好不?”   张小茉木着脸,点了点头。 8. 第 8 章 蛤蜊油   第八章   张小茉哪里做过捆扎蔗叶的活,她念书虽算不上顶好,但在老张家里已经是拔尖儿的成绩,再加上前头有张小慧,后面有张小珠,根本用不着她干活,长这么大,也就偶尔烧过几次柴火,带带家里的小孩,就算是放秋假也从没去过大队帮忙,连怎么捆扎蔗叶都不知道。   一开始张晓珠还做了示范,手把手地教她怎么捆怎么扎,张小茉上手以后,就说手疼得不得了,搬了张小马扎坐在一旁,笑眯眯地指挥她扎蔗叶,等一大筐的蔗叶全部捆扎好,整齐地铺在院子角落里晾晒时,张小茉细白的手心皮肤,已经被割出了一道一道的小口子,纵横交错,疼得她直哆嗦。   张晓珠的手当然也很疼,但原主从小干惯了农活,皮肤粗糙还有一手的茧子,无形中也减弱了这种痛。   吃晚饭的时候,她面不改色的举着筷子给张小茉夹糠菜团,还温柔关切地问:“小茉啊,你还是干的太少了,手没适应过来,等长了茧子,就不会疼了。看你这样,二姐多心疼啊,来张嘴,我喂你吃。”   刘桂芳凌厉的视线跟刀子一样刮在张小茉背上,她哪敢真让张晓珠喂,只能忍着痛去接糠菜团,但蒸出来的糠菜团黏黏湿湿的,一碰着伤口水就跟针扎似的疼。   张小茉没忍住一松手,糠菜团就掉在了地上。   听了张晓珠一番话,刘桂芳的心里本来就不痛快,她一把年纪在外头忙得跟陀螺一样的转,这丫头倒好,穷人家里养出来个大小姐,半点苦头吃不得,扎个蔗叶跟要她命似的,还白白浪费了一块糠菜团。   刘桂芳心头火起,当着十几口的面儿,大骂起来:“没用的东西,我养你是为了干吃饭不干活的吗?念书有个屁用,再过几年都要嫁人了,给家里挣过一分钱没?考不上就别考,过完年就去找工作,让你妈去跟刘主任说!”   张小茉从小乖巧,说话也动听,还没被人骂成这样过,当场就红了眼眶,泪珠子断了线一样掉下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生怕刘桂芳气头上真不让她复读了,就在那里默默的流泪。   “妈,您快消消气,小茉她是没经验,多做几次就好了,以后家里扎蔗叶的活儿就让她来做,您看咋样?”刘红拽了一下张为鑫,给他使眼色,想让他去劝刘桂芳,但张为鑫没看懂,冲她咧嘴笑了下,说红薯真甜,又埋头吃去了。   刘红气得半死,只得让张小茉先回屋,劝了刘桂芳几句,就话里话外的数落张晓珠偷懒,故意把活推给没经验的张小茉去做,果然把刘桂芳刚消下去的火又点起来了。   眼看着势头不好,张晓珠就捧着糠菜团溜进了老二家的屋头,反手把门锁给挂了上去。   “小茉,是我不好,让你挨了阿奶的骂。”张晓珠坐到张小茉身边,把糠菜团塞在她手里,语气真挚地说,“你没吃晚饭,快把我这块吃了吧。”   张小茉抽泣着摇头,“我,我怎么能吃二姐的……”   “也是,小茉肯定舍不得我饿肚子。”张晓珠一脸感动,把凉了以后有点干掉的糠菜团用随身的小棉布裹着,郑重放到了口袋里,还拍了下口袋,高兴地说,“等我今晚饿了再吃。”   张小茉张了张嘴,感谢的话还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糠菜团子就已经被张晓珠收了回去,她满脸错愕,却开不了口,只能勉强地笑了下,“是啊,二姐对我好,我怎么能让你饿肚子。”   “小茉,你的蛤蜊油藏在哪了?快拿出来给我看看。”张晓珠捧着张小茉的手,心疼地说,“这么好看的手,可不能毁了,得赶紧抹点蛤蜊油护着才行。”   张小茉脸上挂着泪痕,她没法叫张晓珠出去或者把眼睛遮起来,只好以后换个藏蛤蜊油的地方,犹豫了一下,从枕芯里抠出一个白色大蛤蜊,上面贴着标签,个头不大,里头盛满了雪白的细腻膏体。   “这就是蛤蜊油啊,真香。”不管是张晓珠还是张小珠,都是头回见到蛤蜊油,装在贝壳里的护肤品确实很稀奇,她立马从里头抠出来指甲盖的一块膏体,仔仔细细地涂在张小茉的手心上,“手可得护好,不然冬天会生冻疮的。”   张小茉深以为然地点头。   “那这就借给我了。”张晓珠把蛤蜊油贴在嘴边亲了下,揣进兜里,“反正你又不干活,手也抹了,谢谢啊。”   “二姐,二姐!”张小茉飞快起身去抢,但张晓珠跑得快,已经站在了门口,她冲刘桂芳的位置努了努嘴,笑眯眯地说:“阿奶就在外头,你可别出来,万一她气没消,你就没法继续念书了哦。”   张小茉气的跺脚,那可是她最后一盒蛤蜊油了,刚拆封还没用两次,万一用多了,她冬天怎么过?   盯着张晓珠远去的背影,张小茉眼里含怨。   ……   “小光,小光,快点过来。”张晓珠冲张为光招手,在她的记忆里,这是家里唯一一个会替她出头的人,初到这个时代,也正是他无条件地挡在了张晓珠的跟前,想要保护她免受刘红的责难。   在这个充满恶意的家中,他是难得的清流。   既然张为光将她当做亲姐,那么她也该代替张小珠对这个弟弟好一些,毕竟她是附在张小珠的身体上,总该替她履行一些义务,也算是报答这个恩情了。   正在写作业的张为光立马放下笔,奇怪地说:“姐,以后别老跟三姐凑一块,出了错都是你吃亏,刚才二婶又说你坏话,阿奶气的红薯都没吃完,又给张为鑫吃了。咱爹都没吃上红薯呢,他们家凭啥顿顿吃!”他不服气地说。   “阿奶偏心,你还看不出来吗?”张晓珠把裹着糠菜团的布包搁在张为光跟前,催促道:“快吃,干了全是渣,剌嗓子。”   “你刚才没吃吗?”张为光头摇的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你病才刚好,别再偷偷省吃的,不然晚上又要饿的肚子疼。”   “那就一人一半。”糠菜团子凉了以后也容易变干,轻轻一掰就成两截了,还掉了不少糠渣子,全都给布兜着,另一半推到他面前,“男孩子就要多吃点,长得高了壮了,以后才能保护我跟小玉,懂了吗?”   张为光点头,“姐,我不吃也会保护你跟小玉的!”说完脑袋就被拍了一下。   张晓珠好笑地说:“你要是瘦成竹竿,还怎么保护我们?年纪比你小的,你不怕,但要是大哥要欺负我呢?或者其他年纪比你大很多的欺负我,你怎么办,打的过吗?以后咱家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不会穷到连这种东西都吃不上的,快点吃吧。”   张为光还在犹豫。   张晓珠板着脸,“你不相信你姐吗?”   张为光摇头,三两口就把糠菜团子塞进嘴里吃掉了。   “以后你练字的时候,也带小玉一起,年纪小的时候打好基础,对将来没坏处,小玉以后可是要考大学的。”如果她没记错的话,1966年就取消高考了,张为光应该赶不上考大学了,但等恢复高考,张小玉还是可以考的,只不过农村教育差,得从小抓起才行。   “好嘞,没问题!”   “什么没问题?”袁冬梅推开门走进来,脸上愁云惨雾,尚算清秀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显然是因为饭桌上的事被刘桂芳狠狠骂了一顿,她心里头委屈,在厨房洗碗的时候掉了眼泪,怕被大嫂陈春云看见,就匆匆回了屋。   “妈,你哭了?”张为光立马放下笔,站起来,“是不是二婶他们又欺负你了?还是阿奶骂你?他们咋能这样?就欺负咱家!咱们明明没错,你为啥不当场驳回去……”   他还要再说,却被袁冬梅的眼泪给吓得愣住。   “小光,是我这个当妈的没用,连累你们老挨你奶的骂,她是对我有意见,才把气撒在你们身上。”袁冬梅边哭边用力锤打胸口,发出沉闷地声响,听的人心慌,“我咋会这么没用啊,闺女病成那样,都吃不上鸡蛋,要是我……要是我有用点……”   张晓珠挤出两滴眼泪,扑到袁冬梅怀里,“妈,我不是馋鸡蛋,我是难受啊,小鑫周周有鸡蛋吃,小光也是阿奶的孙子,他两个月都吃不上一颗蛋,我心里刺的难受,才把那颗蛋给吃了,你打我吧,都是我的错……是我不争气,咋能发烧啊,我就是累死在地里,也不该发烧躺在家里,害你跟爹被奶骂。我,我睡觉都在想,要是我就这么烧死了,阿奶是不是就……就不骂咱家了?”她泪眼婆娑地抬头,抽抽搭搭地说。   “你,你咋会这么想……妈不会让你有事的……”   当奶的有十几个孙儿女,可她就只有这三个,都是她的宝,要是再不护着点儿,就没人护了,袁冬梅抱紧了张晓珠,表情渐渐坚定起来。 9. 第 9 章 张茵茵   第九章   张晓珠早晚都涂抹上厚厚一层蛤蜊油,再加上袁冬梅给她连夜缝制的粗布手套,跟队里统一发放的破手套一起使用,三四天的功夫,手上的破损伤口总算结痂恢复,她也被刘桂芳赶进了甘蔗地砍甘蔗。   “妈!妈!茵茵回来了!”从家里赶来的袁冬梅冲着甘蔗林气喘吁吁地喊,但她不知道刘桂芳在哪,只能绕着甘蔗林边走边喊。   “啥?有人叫我?”刘桂芳左右看了下,甘蔗林很大,她喜欢躲在深处砍甘蔗,不容易被人发现,砍一会就会坐下来偷懒休息,一天下来,还没干别人半天的工作量,但她年纪大了,再加上为人厉害,也没人敢去打小报告。   “是哟,你家老三媳妇找你来了。”在外头听得清楚的人回道。   “她不在家好好带孩子做饭,跑这里来干啥?”刘桂芳不满地嘟囔。   “听说是你家茵茵回来了,桂芳姐,你小闺女还没找对象吧?要我有个侄子,念了小学毕业的,在县了的屠宰场当临时工,人也是很不错的,过了年二十三,你瞅着咋样?”刚才搭话的人往林子里走了几步,想要跟刘桂芳好好聊几句,但刘桂芳一听张茵茵回来了,立马蹭的站起来,掉头往外走。   搭话的女人一脸尴尬,心里头不痛快,踢了一脚身边的甘蔗,正好把它踹断,她怕被人看见了找大队长告状说她损坏公共财产,连忙把这根甘蔗被踹坏的部分砍干净。   “这儿呢这儿呢,你死哪去!”刘桂芳看不上袁冬梅,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哪怕在外头,她也半点没掩饰,从不叫袁冬梅的名字,就呼来喝去,等人到跟前了,才劈头盖脸地骂,“这都几点了,茵茵回来你也不早点来说,家里都没啥能吃的东西,我得赶紧回家看看!”   袁冬梅跟在刘桂芳后头走了几步,被她反手推了一把,“你跟啥跟,我回去就成,你留这把我那份活儿干了,好歹有7个工分,不能丢!”   午间休息的时候,张晓珠看到袁冬梅有些稀奇,凑过来坐在她身边问,“妈,你怎么来了?今儿不是轮到你在家做饭吗?”她的铝盒里放着一块糠菜团,早已经干了硬了,一拿就掉了不少渣子。   “茵茵回来了,妈叫我留下来替她把分儿赚了。”袁冬梅来的仓促,没带吃的,张晓珠就掰了一半糠菜团分给她,“小姑?还没到放年假的时候吧,她怎么回来了?”   张茵茵是刘桂芳最小的闺女,也是家里仅次于张顺富最得她喜欢的一个,不仅是因为刘桂芳三十好几才生下她,张茵茵从小聪明嘴甜,又长得白俏漂亮,从小被人夸到大,连带着刘桂芳面上也有光。   后来她初中毕业,招工去了县糖厂做临时工,一做就是好几年,每回回家,都会带不少粮票布料外加几斤红糖白糖,刘桂芳也因此越发疼爱张茵茵。   袁冬梅摇头,“不晓得,她不肯说,但我觉着不太对劲。”   “哪不对?”   “我说不上来。”   张晓珠也没再问了。   傍晚下工回家,这种不对劲的感觉,窜上了所有人的心头。   厨房门关着,没闻到食物味道,也没听见有人说话,家里静悄悄的,跟每回张茵茵回家以后的热闹完全不一样,刘红纳闷地问:“冬梅,你不会跟我们开玩笑吧?”   袁冬梅摇了摇头。   刘红走到堂屋里喊了刘桂芳两声,也没听见她回应,反倒是许久不见的张茵茵从屋里走出来,同样是穿着棉袄,但她用的是县城里流行起来的花布,质量更好,颜色更俏,比起颜色单调的土布来说,要贵得多,她身上透着一股洋气,光是站着,就显出几分与众不同。   “二嫂。”张茵茵目光一转,扫过众人,只挑三个哥哥叫了一声,就在堂屋的条凳上坐下来,“我饿了,咱们什么时候能吃饭?”   “妈没给做饭吗?”刘红吃惊。   张茵茵摇头,“妈身体不舒服,在屋里躺着。”   张顺富立马往刘桂芳屋走,“早上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咋突然身体不舒服,别是着凉了吧?这鬼天气太冷了,去年还没冷成这样,我都有点受不住……”   他推开门,屋里黑黢黢的,借着微弱的光,能看到刘桂芳面朝墙侧躺着,张顺富心里奇怪,叫了刘桂芳两声,她却嫌烦一样把被子拉高把头给捂住,不像是生病,倒更像是发脾气。   茵茵回来,她应该高兴,怎么还发起脾气了?   张顺富坐到床边,刚提到张茵茵的名字,刘桂芳就唰地翻开被子坐起来,“你让她滚回去,老太婆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五个拉扯大,很容易吗?老大刚升了官,就成了残废被部队赶回家,我还指望着闺女能给我长长脸,在糖厂当个正式工,结果跑回来跟我说不干了?不干也得干!这家没你待得地儿!滚回糖厂去!”   刘桂芳连着咆哮了几声,把屋外头几个人都给震住了。   刘红先反应过来,在张茵茵身边坐下,“妈说的是真的?你不干了?”   “真的。”张茵茵十分坦然。   “还能回去不?”   “不能,新的工人都招了。”   “茵茵,你都二十二了,咋还能任性!”张顺诚张了张嘴,只憋出了这句话,在他看来,能在糖厂工作就已经很好了,就算不是正式工也没什么,总比他们在地里累死累活,连肚子都填不饱要好的多。   可她说不干就不干了!   “是不是你被人欺负了?四哥替你打死他!”张顺元有些傻气,冲过来挥舞拳头,被李桂凤给扯了一下,“妈,妈会给你气死的。”   临时工虽然不像正式工一样,能拿各种补助津贴,但一个月也有二十一块钱的工资,逢年过节会发糖票,在糖厂里很好兑换,谁家有个人在糖厂里工作,家里就绝不缺糖吃。   屋里的刘桂芳还在说着各种难听的话,张茵茵又气又委屈,站起身说:“我本来以为,就算没在糖厂里上班了,我也是老张家的闺女,能安安心心在家里住着,但既然妈都这么说了,那我走就是了,红糖我带了两斤回来,还有三尺布票,本来想给小鑫做身新衣裳……”   “你去哪?”刘红拉着她,问了句。   “不知道。”张茵茵哽着声说,“这家里没有我待的地方了。”   “想走就让她走,翅膀硬了一个个都不服管了……”刘桂芳的声音弱了下去,但仍在屋里小声嘟囔。   “妈说的都是气话,别想了,你可是妈的亲闺女,这家咋可能没你待得地方。”刘红跟张茵茵关系还算不错,又听她说带了几张布票给小鑫做衣服,心里头可舍不得她走。   张茵茵就又坐了下来。 10. 第 10 章 考中专   第十章   “这都五点半了,还愣着干啥,快去做饭!”刘红转头指使袁冬梅,“茵茵上次回来还是中秋,总不能让她回一次家还饿肚子吧,家里还有鸡蛋,你晚上煮一个糖水蛋,多蒸几个红薯。”   “可是……”袁冬梅想说刘桂芳并没让同意他们用鸡蛋,被她知道了挨骂的岂不就是她,但又不敢反驳刘红,就站在原地有些犹豫,落在刘红眼中,就是袁冬梅不想听她刘红的话。   “咋的,我叫不动你?”刘红斜着眼睨道。   张晓珠走过来,把袁冬梅往身后一拽,“我这就去问问阿奶,要不要下个鸡蛋,多蒸几个红薯,妈,你快去厨房生火,我马上就来。”   刘红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   要换做以往,张茵茵回家不仅能吃鸡蛋红薯,还能吃肉喝粥,但现在她辞掉了糖厂的工作,刘桂芳还在气头上,真给她煮了好吃的,刘桂芳看见了肯定要发火。   刘红精明的很,她摸准了刘桂芳的脾气,又想在张茵茵跟前做好人,就把袁冬梅推出去挡刘桂芳的怒火,算盘打的是极好的,如果没人站出来替袁冬梅说话,事情大概就这么发展下去了,但张晓珠才不会让她得逞。   这并不仅仅因为袁冬梅是她名义上的母亲,更重要的是张晓珠厌恶刘红一家,刘桂芳固然可恨,但没有刘红在跟前添油加醋,恐怕他们的日子并不会艰难到这个地步。   张晓珠说到做到,跑到房门口去问刘桂芳,当然她立马被骂了好几句,但不管怎么样,刘红刚才的提议被当场驳斥,刘桂芳只允许多煮一根红薯,其他照常。   刘红在张茵茵跟前丢了脸,偏偏又没法发火,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恨恨地盯着袁冬梅和张晓珠进厨房的背影,磨了磨后槽牙。   晚饭的时候,张茵茵从挎包里摸出一指厚的票据,推到刘桂芳面前,“这是回来前,我找人换的票。”临时工只发工资不发/票,这都是她用钱跟正式工换回来的副食品票,肉票及布票。   快要过年了,家里什么都缺,张茵茵带回来的票子就是及时雨,刘桂芳见到这一沓子票据,什么烦恼都忘了,脸上乐开了花,拉起张茵茵的手就合在自个儿掌心里,“妈从小没白疼你,这些要花不少钱吧?”   “没多少。”张茵茵说着,又从挎包里掏出一沓子零钱,“在糖厂干临时工不是长久的事,除非有正式工的位置腾出来,不然我得干一辈子的临时工。但是正式工退休了,还有他们的亲戚子女顶上去,啥时候才能轮到我?妈,我是个初中毕业生,不是小学毕业,干一辈子临时工,我不甘心!”   说到最后一句话,张茵茵咬紧了牙关,那些长得比她丑,学历比她低的人拿的钱比她多,干的活儿比她轻,还能嘲笑她,指使她,这叫她怎么能甘心!   以前是她傻,现在她看明白了!   “我要考中专。”   这句话像一记重磅炸/弹,全家人都惊住了。   “你说啥?考中专?”刘红忍不住出声,哪怕她小学都没毕业,也知道中专有多难考,白沙村这么些年,念高中的也有十几人了,但就一个人考上了中专,后来在城里分配了工作,就全家搬去了蓉市吃商品粮了。   谁家不想出个中专生,可是太难了。   “你今年22了吧,毕业好几年了,咋考?”张顺富也摇头。   “我书都买好了,二哥,我从小念书都不差吧?你怎么知道我考不上?万一考上了呢?家里可就能吃上商品粮了。”张茵茵挑眉说道,她心里涌动着一股强烈的自信,中专虽难考,但这难不住她。   “我也不白吃家里的饭,这些钱跟票就是我的伙食费。”   刘桂芳一言不发,手指在舌头上舔了舔,飞快地把钱票数了一遍,“三十六块五毛七,你打算吃多久?”这里足有张茵茵一个半月的工资了。   “半年。”明年考完中专,就能从家里搬出去了。   张茵茵根本没想过考不上,才从糖厂辞职回家复习的。   刘桂芳把钱票卷好,塞进兜里,“家里伙食没厂里好,你知道吧?”   “知道。”张茵茵摸了下挎包,她还存了些私房钱,没打算交。   刘桂芳点头,“那成,你这半年就在家待着。”   事不关己,张晓珠一般不说话。   她喜欢观察这些人的反应,这让她觉得很有趣。   老大家孤儿寡母的向来沉默,除非有人搭话,否则不开口,在家里也没什么存在感,刘桂芳不会特别针对他们,但也说不上有多好。   老二两口子满脸不赞同,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低下头吃东西,张小茉时不时看向张茵茵,眼里全是羡慕跟向往。   她爹妈在家中毫无地位,因此也不说话。   至于老四家,李桂凤趁着其他人说话的功夫,偷拿了一块红薯藏进了兜里,以为没人发现。   这个家还真是……和睦啊,张晓珠兴致勃勃地想。   袁冬梅回屋的时候,看到张晓珠正往手上涂抹东西,“蛤蜊油是你买的吗?”   “不是。”张晓珠又抠了一大块,仔仔细细把手心手背以及脸都抹了一遍,从张小茉那里借来的蛤蜊油早就用光了,这是她从商场专卖店里拿出来的面霜,但又不能光明正大的用,就装在蛤蜊油的贝壳里,也不怕露馅。   “那就是借的?”袁冬梅有点担心。   “不是,来抹点。”张晓珠把面霜抹在袁冬梅脸上,“揉一揉,你脸都吹裂了。”   冬天风太利了,不涂点东西护着脸,早就吹的通红皲裂,一到晚上就火辣辣的疼,已婚妇女基本都习以为常,只有一些年轻未出嫁的姑娘会奢侈地买上一两盒蛤蜊油,抹在脸上保护皮肤。   袁冬梅没用过蛤蜊油,也分辨不出来有什么差别,摸起来润润的,滑滑的,闻起来还带着一股幽幽的香味,她很喜欢,但是揉的时候胆战心惊的,“要是借的别人的,你可不能这么用,这也要一两毛,很贵的。”   “放心吧,不是借的。”羊毛来自羊身上,就算她用光了,张小茉也不敢说什么,张晓珠把大贝壳塞进包里,就往床上滚,“妈,小姑以后就跟阿奶睡了吗?”   “不知道。”袁冬梅抖了抖厚重的棉被,也脱鞋上/床,“以前她回来住几天都这样,妈那屋子大。”   何止是大,几乎是他们这屋两倍了,就住了刘桂芳一个。   张茵茵在糖厂住了这么些年,也不晓得能不能在家里住习惯,这个念头在张晓珠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她抛在脑后,这是别人的事,她得好好想想自己的事。   来这也有好些天了,她得找点出路才成。 11. 第 11 章 招工   第十一章   要想过上舒服点的日子,那肯定不能当农民,工人是现在最吃香的职业,没有之一,哪怕是动荡的十年里,贫下中农以及工人都是最安全的存在,农村里但凡有点文化水平的都跑到城里当工人,留下来的就都是文盲跟老农民,除了扛起锄头,似乎也没了别的法子。   农村教育水平低下,张小珠虽然念到了小学四年级,但也只能做些基本的加减运算,认得二三百个常见的字,就算去应聘临时工人,希望也很渺茫,她失败了一次以后,就再也没去找过刘主任。   可张晓珠可不是真的小学四年级水准,穿来之前,早已获得保送研究生的资格,当个工人绰绰有余,她拉起被子盖住脑袋,心里盘算着明天去找刘主任。   要躲过刘桂芳是件难事,但有了张德才打掩护,这件事就变得容易许多。   白沙大队不大,人也少,因此也没有妇女主任。   隔壁大队的刘主任兼管白沙大队,两个村靠在一块,走过个石板桥就到了,并不算远,张晓珠找到刘主任的时候,她正被好几个年轻的女孩子围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她没有立马进去打扰她,站在门口听着。   “真的没有了吗?刘主任,哪怕是个临时工也好啊。”   “就算有,你们也做不了呀。”   “是啥是啥?我能吃苦的!”   “造船厂的电焊工你干吗?只要求小学毕业,不过那可累,刮风下雨三伏天,你都得在户外作业,没法子偷懒的,一般都招男工人,女的也不是不行,但没几个坚持下来的。”   “没别的吗?”   “电影放映员,初中毕业,你们有哪个念了初中?”   三个女孩子垂头丧气地走出来,瞥了一眼张晓珠,其中一个问,“你也是来找工作的吗?”   张晓珠点点头。   “回去吧,没工作。”说完就离开了。   张晓珠没急着进去,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下,她前世念的是化工专业,就算当工人,也总得找个合适的厂子待着,才有提升空间,免得浪费专业知识,电焊工跟放映员,前者工资补贴肯定高,后者更轻松,但都不是她的心仪之选。   总之,先进去问问看。   “找工作?”刘主任的视线从报纸上移开,看到张晓珠,思索起来,“你以前是不是有来过?”   附近两个大队到她这里找工作的年轻女孩太多了,她没法挨个记住,但有些印象深刻些,就比如眼前这个,又黑又瘦,浑身没有几两肉,眼睛却很大,好像整张脸只剩下眼睛,看得人心里一揪。   张晓珠点头。   “文化水平?”   “小学四年级。”   刘主任眉头皱的更紧了,挥了挥手,“这里没适合你的工作,你回去吧。”她低头看报纸,发现张晓珠没动,“你这孩子,真没适合你的,要是有早给了,就是临时工都要小学毕业的。”   并不是说这个岗位有什么技术含量,需要多高水平的人来,而是粥多肉少,需要设置一道门槛,如果有关系,哪怕学历不够,也能把人塞进去。   这个办公间不算大,总共就摆了两张桌子还有一个木柜子,刘主任单人单桌,上面只摆了一个搪瓷茶杯,用鲜红的字体写着“劳动最光荣”,另一张桌子乱糟糟的,算盘底下压了一堆册子,有摊开的,有合上的,看起来好些天没人打理过,算珠上落了一层薄灰。   张晓珠走过去,发现算盘底下的册子日期截止到六天前,她心中一动,觉得事有蹊跷,“刘主任,会计病了吗?好像很多天没来了。”   “是啊,估计要换人。”   “出了什么事?”   刘主任收了报纸,叹了口气,“可惜喽,前些天不是下了场雨,她赶回家收棉花,路上滑了一跤,肚里的娃没了,人也不大好了,我去县卫生所看过她,药都喂不进去,只能吊水,医生都没辙。”   “希望人没事。”   “谁说不是呢。”   “那找谁来顶啊?”   刘主任又叹了口气,“哪有这么容易,会计不是人人都能当,大队里头念了初中的全往厂里跑,剩下的大字不认识几个,哪会算账。我打算叫公社拨个会算术的下来帮我一把,起码得在年前把账算清楚,其他的年后再说吧。”   她说完反应过来,“你问这干啥?”   张晓珠凑过来,诚恳地说:“刘主任,能让我试试不?”   刘主任笑了起来,“你不是小学四年级吗?会拨算盘吗?会算账吗?”   “会啊。”   张晓珠拿起算盘,把算珠归回原位,“刘主任,我人都在这了,你就让我试试嘛,就算不行,也没啥损失。你要是不信,就出几道题考考我,保证不是吹牛皮。”   家里的老人习惯用算盘,她小时候觉得好玩,跟着学过,一旦记住了,就像人的本能,很难忘记,因此张晓珠一拿起算盘,就立马找回了那种感觉,随意地拨了几个数字,又再度归位。   刘主任随便报了几个数字,张晓珠立马拨动算盘给出答案,前后不超过五秒钟,先不说答案正确与否,光看她越来越娴熟的动作,就知道肯定是专门学过的。   她有点满意,但又存了些质疑,起身走到会计桌前,拿起册子翻看,里头全是秋收以后,按照人头和工分,各家所能够分得的口粮数额,毫无规律,就算是经验老到的会计,一不留神,也会出错。   但张晓珠全都正确算出了答案。   刘会计合上册子,拍着张晓珠的肩膀,连声夸道:“不错不错,年纪轻轻,算盘拨的挺利索,我先跟陈队长商量,要是他没意见,我就让你试试。对了,你叫啥?我过两天去通知你。”   张晓珠报了名字,连忙摇头,“刘主任,不麻烦你来通知我,后天中午午休的时候,我过来一趟就好了,咱们两个村离得又不远,来回要不了多长时间。”   刘主任很满意,“小姑娘挺好,等陈队长同意了,我再跟你说说会计的待遇。你可得好好干,会计的工资是公社拨款,不比那些大厂子的临时工差多少。”   出门的时候,张晓珠忍不住哼起了歌。   感谢义务教育,感谢国家,让她可以在陌生的时代,凭借脑海里的知识生存下去。 12. 第 12 章[补] 馊主意   第十二章   “二嫂。”张茵茵捧着书,却一个字没看进去,她皮肤白,眼底下的青黑十分明显。   刘桂芳的主屋确实大,但也只有一张床,她年纪大了,再加上劳累了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鼾声像打雷,吵得睡她边上的张茵茵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睁着眼睛道天亮。   冬天天气冷,烧水又废柴,就算爱干净的人都是六七天才洗一次澡,其他时候随便擦擦身子,泡个脚就上/床,刘桂芳半个月洗一次澡,浑身味道难闻,张茵茵和她同床,简直没法忍受。   以前她回家过节,不得不跟刘桂芳挤一张床,没待两三天就急匆匆赶回糖厂,并不是真的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她去办,单纯是这家里又逼仄又贫穷,住起来难受,她宁愿回宿舍。   如今她辞职回家复习中专考试,那是长长久久要在家里住下去,叫她跟刘桂芳同住半年,真是要了她的命,张茵茵想了一晚上,在这家里,她只能找刘红帮忙。   “啥事儿?”刘红把被褥摊在晾衣杆上,扭头跟她搭话,“家里住着还习惯吧,有啥要嫂子帮忙的地方不?”   张茵茵一点没跟她客气,很直接地说有。   刘红动作停顿了一下,拍了拍被子上的灰尘,走到堂屋,在她身边坐下,“你说,嫂子能帮的都帮。”   张茵茵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硬糖,塞在刘红的手心里,这些都是农村供销社买不着的好东西,也只有年节的时候,去县城供销社才有货,比白糖红糖都要稀罕的多,“这都是我回来前,找厂里的人换的,就这么多了,我都没舍得给妈,就打算留给小鑫跟小莉解馋的。”   刘红把水果糖塞进口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好好,我替他们俩谢谢小姑。”她握着张茵茵的手,和蔼关切地说,“我看你昨晚上没睡好吧,眼底下都青了,是不是家里住着不习惯?”   “二嫂,我拿你当我亲姐看,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才来找你的,你一定要帮帮我。”张茵茵有点紧张,握紧了刘红的手,“妈晚上会打呼噜,我睡得不安生。白天念书没啥精神,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想单独住,家里不是还有间空屋吗,我想搬到里头去。”   “那间屋顶早破了,会漏水,不然你四哥干啥子搬到底下来,上面多亮堂。”刘红笑起来,把右手搭在张茵茵的手背上,“就算要住,也得找间好的。”   “家里头没有空屋了啊。”张茵茵不解。   “没空屋了就腾一间出来。”刘红眼也不眨,“你一人住也用不了那么大间,老三家人口多,搬到楼上去住刚刚好,就你一人的话,斜角屋子也够了,不过没窗户,是暗了点,你白天在堂屋里念书就好了。”   “屋顶破了咋住?”   “破了就修呗。”   张茵茵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至于他们有没钱请人来修,那就不管他们的事了,谁叫老三家没本事呢,刘红幸灾乐祸地想,张小珠那妮子让她不痛快,她就让他们全家不痛快。   张晓珠收工回家的时候,总觉得张茵茵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张小珠跟着小姑打的交道不算多,但她也知道这小姑看不上她,此时频繁将眼神落在他们家人身上,总觉得不怀好意。   果然,晚上吃饭的时候,张茵茵就提出要住斜角小屋,话说的动听,一是怕打扰了刘桂芳休息,二是不忍看三哥一家五口挤在角落。   刘红看出刘桂芳的犹豫,又趁机又添了一把火,“妈,咱家人口多,房间本来就不够。大嫂一家都另盖了一屋,单出去住了,总不能家里有房空在那,让老三一家五口挤在半间屋里,传出去得让别人说咱家亏待了老三,这多难听啊。屋顶破了点,补补就好了,摆杂物太浪费了。再说马上就过年了,家里也该有点新气象。”   “也行,修屋顶要不了几个钱,老三就搬上去住吧,家里添了个小的,住边儿上是挤了点。”刘桂芳发了话,这事儿就板上钉钉了,但张顺诚夫妻却并不觉得开心。   既然没说修屋顶的钱谁出,就是让张顺诚自个儿掏腰包。   每年队里按劳动工分分的钱,全都给了刘桂芳做家用,谁家要想有点零用钱,就得额外动脑筋,砍竹子做竹筐、扁担,或者去山上拔草晒干了编草席,卖的钱不多,谁家都是掰着花,斜角屋子虽然小,但住得好端端的,平白无故要多出个修屋顶的冤枉钱,就算张顺诚老实巴交好欺负,心里头也憋了口气,不吐不快。   他饭后要找刘桂芳说理,被张晓珠拉到屋里。   “干啥?”一顿饭吃下来,张顺诚脸色胀得通红,连说话都粗里粗气的,“有啥事等会再说,我找你奶有——”   “爹,咱们搬到楼上去住吧。”   张为光跟在两人后面,一听这话,立马跨进门槛,“阿姐,那屋是四叔住坏的,应该他们修。现在他们搬下来,住了我们以前的屋,小姑回来还要把我们往楼上赶,这是欺负咱们家,说啥都不能搬!”   “你以为我不懂啊,可你看看咱家挤成什么样——”张晓珠指了指多加了几片木板的床铺,不足两米宽的木板床上睡了一家五口人。   张小玉还很小,跟父母睡在一块,并没有什么,但张晓珠过了年就十八岁了,还跟十来岁的弟弟同父母亲睡在一张床上,这让她感到别扭,就算搬到二楼是个哑巴亏,她也打算吃下去。   张顺诚张了张口,突然说不出话来。   十多年了,他最亏欠的就是这个闺女。   “爹,你放心吧,修屋顶的钱,我来想办法。”   “你有啥办法?过年发的钱,你奶都收着。”张顺诚叹气,强打起精神,“一会我跟你妈商量下,看能不能凑点钱买瓦片,你说得对,咱家人多了,是得住大点。”   张晓珠没提中午的事。   等刘主任那边商量好了,她在这个家里才有挺起腰杆的底气。   现在不急,慢慢来。 13. 第 13 章[补] 第一笔工资   第十三章   刘主任是个靠谱的妇女工作者,尽管张晓珠还年轻,也给她争取到了很好的待遇,过年前的大队会计正是最忙的时候,为预防新人无法胜任工作,陈队长要求将试用期延长到过年,在这期间的工资按周结算,每周四块五毛钱,无法完成任务,随时准备走人。   尽管条件十分苛刻,但张晓珠心里仍然乐开了花。   会计的待遇比她所想的要好得多,原先只打算找个挣钱的工作,光明正大的以工资为借口,将商场内的物资拿出来使用,如今每月有18元的工资,转正以后,大队还会发放口粮,绝对是数得上的好工作。   “你说啥?你要去南口大队当会计?这不可能!”刘红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满脸写着震惊,“你小学都没毕业,刘主任又不傻,咋可能招你!”   “二姐,你会拨算盘吗?”张小茉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我记得你以前数学都挂红灯笼,还说再也不想碰算术,当会计是不是有点……”   刘桂芳坐在条凳上,用力拍了两下八仙桌,“死丫头,说谎骗人也得让人信得过,就你那猪脑子还当会计,我看隔壁大队今年发不出钱了。”   “能拿多少啊?”   李桂凤一问出口,家里的目光就齐刷刷落在张晓珠身上。   她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地往屋里走,“没多少。”   “站住!没多少是多少?把话说清楚!”刘桂芳在后头喊。   半只脚踏进屋里的张晓珠突然顿住,“我忘了说,领工资得我本人在场,就算我爹妈亲自去,刘主任也不会给的。不管有多少,你们都领不了。”说完,她砰的一声,反手把门关上。   刘桂芳脸色铁青,手指着张顺诚,“你,你看看你教出了个啥东西!只要她还姓张,赚的钱就得交给我,你告诉她,不给钱就从这里滚出去,我老张家容不下她这孽障!”   “妈……”袁冬梅刚开口,刘桂芳一声暴喝。   “闭嘴!母女俩一个德行,看到就来气。”   换做平时,袁冬梅早已经躲到一旁偷偷抹眼泪。   她想起张晓珠的哭诉,张茵茵和刘红的一唱一和,刘桂芳毫不掩饰的偏心,以及她自嫁进老张家门开始的委屈,胸口像有一团火在烧,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大着胆子说:“小珠孝顺,这些年挣的钱,全都补贴给了家里。她现在大了,也该买两身新衣裳,好好打扮打扮,不然年后再……”   刘红尖叫起来,“你这意思就是我们全是吃白饭不干活,指着她一人养我们十几口?为了多挣工分,为家担子挑的肩膀磨破了几层皮,他说啥了?钱不都给妈了?凭啥到她那就得留着自个儿使?这一家老小的还在饿肚子,她好意思把钱藏起来一人花?”   “说得对!不给就滚出去!”张顺富跟着喊起来。   陈素云站在角落里,同情的目光落在袁冬梅的身上。   她不敢开口,哪怕两人私下关系很好,可没了男人以后,他们一家处境艰难,并不比老三好多少。   袁冬梅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却找不到言语来反驳,张顺诚怕她又激怒了刘桂芳跟其他人,只得将她拽到一旁,小声地训斥:“你发什么疯,妈正气头上,你还拱火,赶紧回屋问问小珠,工作是不是真的,其他的之后再说。”   工作当然是真的,在忙碌了一周以后,张晓珠收到了在这个时代第一笔工资,虽然只有四块五毛钱,但对于从未拥有超过一块钱积蓄的原主来说,却是一笔巨款。   下班以后,张晓珠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躲进路边的小树林,闪身进了商场。   她一路直奔超市零食区货架,拿了好几包圆形果酱夹心饼干,这种基础款饼干没有复杂的味道,连外形都跟供销社卖的圆饼干差不多,拆了外包装以后,用手帕裹着,又从熟食区挑了几个大馒头,一并塞进了随身挎包里。   商场里的时间比现实流速要快一些,等她到家的时候,比以往迟很多,天色差不多黑透了,家里静悄悄的,各家都回了自个儿屋里,只有袁冬梅搓着手站在堂屋里等着张晓珠,一听到动静,就开口叫了声。   “小珠,是你吗?”   “是我。”   袁冬梅跑过来,伸手去拽她,“你咋这么迟?我还以为你路上出了啥事,现在天黑得早,出门都不好找,以后记得早点回来,不要叫我跟你爹担心,听见没?”   “听见了。”   “饿了没?我给你留了块糠菜团跟番薯汤,还在锅里焖着,应该还热乎。”袁冬梅的手掌冷的像块冰,她身体一直不好,穿的也不厚实,还在堂屋门口站了快半个钟头,浑身都被风吹透了,由里到外冒着寒气。   单独盖的厨房又小又逼仄,外头天一黑,里头更是黑成一团。   灶膛里还有些微火星没灭,袁冬梅又塞了一捆蔗叶,重新点燃了火苗,她从锅里端出冒着热气的番薯汤,催着张晓珠喝下去。   “以后别拖到六点多了,今天要不是你大伯母做饭,连这碗番薯汤都没法给你留,家里也没啥能给你吃的,总不能饿着肚子睡觉。唉,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袁冬梅忍不住抱怨。   张晓珠边烤火边喝汤,手脚总算暖和不少,她从包里掏出食物塞到袁冬梅手里,“以后不怕饿肚子了,你瞧这是啥。”   “你哪来的?”袁冬梅揭开棉布,惊地合不拢嘴,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压抑着声音,激动地说:“你发工资了?”   张晓珠拿了一块饼干塞到嘴里,酥脆的饼干里头夹着香甜的橙子果酱,是小卖铺都会有的经典怀旧口味,她含糊地说:“前两天买瓦的钱还是找人借的,明天叫爹去还了。”   “你,你买了饼干跟馒头又要还钱,工资还能剩吗?你奶那边咋交代?”袁冬梅攥着手里的布包,表情隐隐有些担忧,“不然咱把这些交出去,挨两顿骂就完事了,你奶心狠,大过年真把你赶出去,你得住哪儿啊。”   “别给,她舍不得赶我走。这些藏起来,咱们一家偷偷吃。”张晓珠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饼干,心里嘲讽地想,就算不给钱,她在刘桂芳眼里也还是一只金母鸡,迟早是要下蛋的。   当然,她暂时没打算戳破刘桂芳的美梦,就让她做做梦吧。   袁冬梅叹了口气,“天越来越冷了,你跟小光天天在外头跑,万一冻冰了可咋整。茵茵这次回来,好像带了几两棉花票,你奶肯定不给咱们家,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弄,唉,烦得很。”   张晓珠是不怕冷,刚来这里头几天,她冻得直哆嗦,后来从商场里扒了件羽绒服,往破洞的棉袄里塞鸭毛,总算是能对付着过日子。   但她妈说得对,这鬼天气太冷了,要能弄点棉花票就好了。 14. 第 14 章 黑市   第十四章   张晓珠提了个盖着布的篮子,低头从县供销社门前匆匆走过,进了一条仅能容纳两人并行的小巷。   外头看起来很不起眼,里头却挤了好些人,有女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不是头上戴着斗笠,就是裹了头巾,总之看不清楚五官,一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动作,齐齐朝巷口看去。   看见来人打扮,就知道是同一条战线的战友,里头的人松了口气,又恢复了之前的动作,有个别人偷偷摸摸进行着钱票交易,跟做贼似的把东西换好,就头也不回地跑了,生怕被人逮住。   此处正是县城里一个重要的黑市据点,张晓珠哪怕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计划经济时代,国家掌控物资,衣食住行各行各业,全都得凭票购买,总有的人过剩,有的人短缺,就滋生出了见不得光的底下买卖——黑市。   要是有人举报,甭管买的卖的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可黑市的东西不要票,价格又远比正常高出几倍,利润巨大之下,总有人铤而走险,又怕被人认出,就拿点东西挡在脸上,久而久之,反倒成了黑市做买卖的人常见的打扮,有心人稍稍关注,就能认出来。   “同志,你篮子里的是啥东西?”张晓珠一走进来,蹲在地上搓着手等卖家的几个男女一起站起来,凑到她跟前,想去揭篮子上盖的布,“我们几个等了好久,就想买点粮食。”   “是啊,俺家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光靠每月发的那点粮食,不是要饿死。马上要过年了,还想让他们吃点扎实的馒头咧。”黑瘦的中年男人牢牢盯着篮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等了一上午,也没见着卖粮食的。”   “可不是,这年头啥都缺,粮食那是特别缺。我听说去年别的地方闹饥荒,饿死了好多人。咱们这还算好的了,饿是饿了点,好歹没死啊。”   “到底是啥啊,快给我们看看。”男人等的脚都冻僵了,跺着脚催促道。   “我家自个儿做的地瓜粉,你们要不?”张晓珠退后了一步,小心地揭开那块盖着的厚布,露出底下呈块状的灰白色地瓜粉,“刚晒好的,新鲜着呢。”   超市里不缺米面,但这年头太缺了,而且品质远远不如后来数代杂交培育出来的优质大米,她要是拎着一篮子质量上乘的大米或者面粉,跑到这里做买卖,哪怕是在黑市,也绝对会太引人注意,这可不是张晓珠的本意。   地瓜粉不管在哪个年代,都长得差不多,不过她手里的这批明显好很多,颜色更白,粉也更细,她一亮出来,巷子里其他人的注意力也全都被吸了过来。   “要的要的,咋卖啊?”男人立马问。   “一碗一毛钱。”张晓珠指着篮子里的搪瓷碗,比普通的碗要大很多,但又不算深,一碗能装六七两,比普通价钱足足贵了三四倍。   其他人也没被吓到,男人利索地从裤腰带里拽出一个小袋子,里头藏了不少卷好的钱跟票,他掏出一卷,舔了下食指,数出五张,连带着大布袋一起递过去,“我要五碗。”   张晓珠收了钱,二话没说装了五碗,男人接过手掂了掂重量,也有三斤多,脸上露出了点满意的笑容,很快就低着头离开了巷子。   “给我来三碗。”   “我也要五碗。”   “来十碗吧。”   地瓜粉没法单独做成吃的,来之前,张晓珠还犹豫过会不会有人要,可等她亮出东西以后,场面的火爆程度,却超出了她的想象。   还没过半小时,她带来的十斤地瓜粉,全部卖了个精光,就连那些原先在卖东西的小贩,也都赶上来抢了不少,一个个高兴地把东西藏起来,蹲在原地继续等起了新买家。   有人问她,“同志,你哪个村的?”   张晓珠留了个心眼,说的南口村。   “我知道,南口位置好,粮食收得多,社员日子都过的好好嘞,不怕饿肚子。你瞅这小同志家里居然晒地瓜粉,换了我们那,根本舍不得,从地里□□就蒸了吃了。”有个少少的卖了两碗地瓜粉的中年男人在那里羡慕地说。   张晓珠拍了一下自个儿脑袋,这才明白她走了个误区。   在制作地瓜粉的过程中,肯定会存在浪费,对于连番薯都不够吃的农村人来说,根本不舍得,也只有能填饱肚子的人,才有这闲工夫去掏晒地瓜粉,又麻烦又浪费。   还好她说的是南口村,那里是县里数得上号的富庶村子,要换了他们白沙村,恐怕就要被人问上一句,她家是哪门哪户了,张晓珠拍着胸口,暗道好险。   为了到县城里弄点钱票,她提早了三个多小时干完了今天的活儿,还特意找刘主任借了自行车,不然光从南口村走到县城,天都快黑了,啥事儿也办不成。   她在巷子里蹲了会儿,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带着一副眼镜,书卷气很浓,他搓手呵气,神色焦急,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目光从那些挑着担子的小贩身上掠过,流露出了几分失望。   不是来买东西,就是来卖东西的。   张晓珠来了精神,走过去拍了下他肩膀,“同志,你卖啥?”   年轻男人被吓地差点跳起来,转身看到是个小姑娘,拍着胸,松了口气,“不好意思,我是头次来这种地方,有点紧张。我是来卖东西的,你要不要这些。”   他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小票,眼巴巴望着张晓珠,哪怕她长得黑黑瘦瘦,身上的棉袄打了好几个补丁,不像是有钱的样子。   张晓珠接过来,一张一张地翻看。   她挑了下眉毛,吃惊地看了一眼年轻男人。   “我,我在糖厂夜大当教师,都是厂里发的,你有啥需要的吗?”他紧张极了,说话有些哆嗦,“孩子刚出生,差钱,这些暂时用不上。”   除了糖票,最难得的应该就是工业券了,能够凭券购买很多东西,比如毛巾、毛线、铝盆、搪瓷杯之类的工业品,除非家里头有关系,不然农村基本弄不到券。   张晓珠把两张工业券抽出来,翻到最后,还看到三张棉花票,两张一市斤,一张一市两,算是很难得的大额棉花票了,她把这三张也抽出来,“这些多少钱?”   年轻男人涨红着脸,张嘴说不出话。   来之前只想着要卖,却没想过卖多少钱,被张晓珠一问,直接懵掉了,结结巴巴地说:“多,多少钱?一张两,两……”他犹豫了一下,又沉默了。   “这样吧,这几张两块钱,可以吗?”年轻男人的眼睛一下子挣的老大,张晓珠心里稍感满意,还好没有狮子大开口,虽然价钱稍微贵了点,但都是些比较难得的券,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可以!可以!这些你不要吗?糖票也很难得的,你要的话,两块钱全给你!”年轻男人哆嗦着接过两块钱的零碎纸币,都是刚才卖地瓜粉挣来的钱,上面还带着张晓珠兜里的热度,他数了数,欢天喜地塞进了棉袄的内口袋。   “不用。”张晓珠摇头,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巷子。   年轻男人失望地看着她离开,想起家中窘境,又大着胆子往人多的地方凑了过去。 15. 第 15 章 新房间   第十五章   张顺诚白天要在队里锄地挣工分,傍晚还得回家修补房顶,天一黑看不清楚东西,踩在屋顶上容易摔下来,补房顶的进度特别缓慢,被张茵茵抱怨了以后,他只好中午抽一个小时回来换瓦片,傍晚再延长一个小时工作时间,但这样一来,等他到家以后,基本上没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了。   要不是屋里还有张晓珠买的圆饼干和干馒头,张顺诚恐怕连扛锄头的力气都没了,这样连续忙碌了六天,二楼屋顶上破掉的窟窿总算是换上了新瓦片,能够住人了。   “大嫂,真的谢谢你们肯来帮忙。东西虽然不多,但一两个小时还真的搬不完。”袁冬梅握着陈素云的手,特别感激地说。   今天吃早饭的时候,刘桂芳就催促他们赶紧搬到楼上去,把底下的屋子腾出来给张茵茵住。   母女两个作息时间不一样,张茵茵迟睡迟起,折腾的刘桂芳晚上睡不好觉,白天没法准时醒过来,也让她烦的不行。   但屋里除了床铺柜子,零零碎碎的东西也还有不少,晚上天都黑了,不方便搬东西,张茵茵不肯帮忙,只有张顺诚、袁冬梅和张晓珠三个人的话,是没法当天把东西搬上二楼去的。   “都是一家子,你跟我客气啥嘛。”陈素云把手抽起来,拍了拍袁冬梅的手背,“咱们动作快点,争取一点前全部搞完。”   自从二楼的屋顶漏了个窟窿,这里就被当做杂物间,凌乱摆放着家里不用的东西,很久没人打理,到处都是灰尘跟蜘蛛网,再加上前段时间老是下雨,屋顶漏水,把木地板泡的有些腐朽,走在上面,都是嘎吱嘎吱的声响,怕重的东西压塌地板,只能把床铺搭在角落的位置,窗户边上摆了张木桌。   “这屋真大。”张小慧揉着有些酸胀的后背,羡慕地说。   当年部队路过白沙村,张顺党就跟着参军入伍,后来抗日战争结束了,他在队里也混上了军官,除了每月把大部分的钱寄给刘桂芳,还偷偷藏了一点私房钱,后来娶了媳妇,又在老张家宅子边上单独盖了一间砖瓦房,并不算大,但足够小两口住着,还打算等孩子大了,再盖新屋。   谁知道好景不长,张顺党受伤退伍,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因为救人被毒蛇咬伤,还没来记得送到卫生所,就死在了路上,从那以后,老大一家的日子过得越发艰难,要不是陈素云以命相逼,恐怕早被赶出了砖瓦房。   一想到去世的父亲,张小慧的眼睛就湿润了。   “大姐,你有想过以后吗?”   “以后?啥以后?”   一想到前几天晚上,她妈在被窝里跟她说的话,张小慧的心里就涌起一股悲哀,她怕哭出来,只能抬头望着天花板,“家里日子不好过,说不定年后就要把我嫁出去换彩礼钱。我没念过多少书,也不像你,能有个好工作,彩礼肯定没多少。嫁过去以后,生孩子,带孩子,赚工分,就这样了吧。”   她擦掉眼角的泪,语调轻快地说:“你呢?”   “我想搬出去。”   张小慧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身边的人,“搬去哪?”   “没想好。”张晓珠脸上露出笑容,“大姐没想过吗?你跟伯母两个人挣的工分,再随便种点红薯,三个人是饿不了肚子的。   “可你看,我们每顿吃那么点东西,还要下地干活,二伯跟四叔家却吃的比我们好。他们有好几个挣不了分的孩子,要不是从我们这里扣,他们哪能吃饱。”   “你,你的意思是分家?”张小慧结结巴巴地说,“这话千万不能被阿奶知道,她会把我们腿给打断的!再,再怎么样,我们还姓张的。”   张晓珠笑了笑,不再提这茬。   张为光傍晚回来的时候,看起来特别兴奋,但饭桌上其他人都以为他是在为能够住大屋子感到高兴,刘红数落了他两句,也没能把他这股兴奋劲给压下来,只有张晓珠看出来不对劲,姐弟俩前后脚进了房间,她就笑着问他有啥大喜事儿。   “姐!老师夸我作文写的好,说要推荐我到蓉市参加作文比赛,赢了奖能拿钱的!就算是三等奖,也能拿五块钱,听说一等奖能拿二十块!”   张为光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根本停不下来,“老师说没想到我作文写的那么好,我也没想到啊!当时看到《我的理想》,脑子里立马就涌起了一个念头,我想考大学!要是考了大学,出来就能分配个好工作,能吃商品粮,把咱爹妈都带到城里去过好日子。就能离阿奶他们远远儿的,这样他们就没法欺负咱们家了!”   “就带爹妈,不带我了?”张晓珠调侃道。   张为光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带上爹妈还有你跟小玉,咱们一家五口,全都搬到城里去过好日子!”   张晓珠笑了一阵,不再逗他,“啥时候去蓉市比赛?”   “下周日。”   “好好努力,争取拿个名次回来。”张晓珠捏了下张为光的肩膀,薄薄一层棉花贴在身上,并不怎么保暖,她皱了下眉,“你穿这么点,不冷吗?”   “不冷啊,每天走十几里地,走着走着就暖和了。上课都在屋里,有墙挡着风,其实还好。倒是你跟小玉,得穿暖和点,小玉还小,要是病了可麻烦,还有你现在工作了,养好身体才能挣更多的钱。”张为光说的头头是道,还想再说几句,被张晓珠打断。   “你过来。”   他老老实实走到张晓珠跟前站定。   “抬头挺胸,张开手臂。”   张为光一一照做。   张晓珠手里拿着软尺,边测边记在纸上。   张为光想问,被她打发出去。   过了一会,他怀里抱着张小玉走进来,纳闷地说:“姐,你说稀奇不稀奇,小莉以前老欺负小玉,不把她弄哭不高兴,现在成天拉着她玩。我刚才去抱小玉,她还不乐意,张嘴就哭,搞得二伯母还以为我要打她,又把我骂了一顿。”   “小孩好糊弄,你教她什么,她就学什么。”张晓珠测完了张小玉身上的尺寸,也都记在本子上,张为光凑过来要看,被她拍开,“作业写完了?书背了?字都练了?”   张为光挠了挠头,只得拿了报纸,开始练字。   等到其他人都差不多上/床了,张晓珠才溜出去,打算去厨房烧点水来洗澡,还没走进厨房,就听到了几声窸窸窣窣,不像是老鼠,倒像是有人。   小偷?   厨房里除了一口铁锅能值点钱,连粒米都没有。   张晓珠站在厨房外,透过门缝看进去。   张茵茵蹲在灶膛前,手里拿着火钳子拨拉着里头的柴火,外头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吓得她匆忙跑出来查看,虽然没看到人,但她怕被人发现,只能把还没彻底烤熟的红薯拨出来,用搪瓷碗装着,偷偷溜回了屋。   她跑的太慌张,并没有发现厨房边上躲了个人。 16. 第 16 章 怀疑   第十六章   第二天一早,厨房里传出了一声咆哮。   刘桂芳气的暴跳如雷,手里提着一根长满倒刺的木棍,冲进了堂屋,“你们哪个偷吃了鸡蛋?不知道是要拿去供销社卖钱的吗?吃吃吃,成天就知道偷鸡摸狗,做事情偷懒耍滑头,家里十几口人,都等着卖鸡蛋的钱过年,哪个不要脸的偷吃了,赶紧老实承认!要是被我查出来,看我不打折了你的狗腿!”   八仙桌上,几个人面面相觑,全都摇头否认了。   “妈,鸡蛋少了几个?”刘桂凤扫了一眼桌上的人,着急地说,“你们都知道我规矩的很,可不敢干这种事,谁要是偷拿了家里的鸡蛋,赶紧承认吧。”   虽说这些年管制的不那么严格了,但每家能够养的家禽数量都是有规定的,不管家里几口人,最多只能养两只,大部分人都选择养母鸡,一年总有几个月能生蛋,攒上一篮提到供销社卖钱,也能换个一二块。   对于物资匮乏的农村来说,鸡蛋就等同于货币,家里穷困潦倒的哪怕有鸡蛋也舍不得钱,全部攒着拿到供销社去卖,就算刘桂芳再怎么疼算子,也舍得一周匀出来一颗蛋。   母鸡天天下蛋,但一次也就下个一两颗,家里有多少鸡蛋,她心里头都有数,要不是刘红跑来告诉她,家里的东西数量不太对劲,刘桂芳也不会跑进来数鸡蛋。   这可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事,刘桂芳又惊又气。   惊的是鸡蛋少了,气的是家里人居然出了贼。   现在只是鸡蛋,指不定将来偷别的!   “不晓得,跟我们没关系!”陈素云不停摇头,生怕被其他人怀疑,拽了拽张小慧,让她也开口否认。   张茵茵低头喝着红薯汤,头也没抬地说:“不是我。”   刘桂芳的视线从她身上掠过去,落在张为光跟张晓珠身上,木棍在桌上敲得砰砰响,“是不是给你俩偷吃了?赶紧说!”家里头最不服她管教的就是这对姐弟,干出啥事,都不觉得奇怪。   再说之前张晓珠当着人的面儿都能偷吃鸡蛋,谁知道背地里有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   张为光梗着脖子要反驳,被张晓珠桌底下踢了一脚,不让他说话,但他心口憋着一口气,只能三两口吃了糠菜团,甩下一句他去上学,就提着包冲出了家门。   刘桂芳在后头追了两步,挥舞着木棍喊,“把话说清楚!不许跑!”但张为光跑的太快,她根本追不上,只能找张晓珠问责,“是不是你偷的?之前你就偷了蛋,再偷也不是没可能!别以为你现在有工作,我就不敢打你,快点说!”   “既然你知道我有工作,会挣钱,还需要偷家里的东西吃?就那仨瓜俩枣的,也没啥意思,你们还不如想想,为啥家里头以前都不丢东西,现在突然开始丢了。”张晓珠慢吞吞地说着话,视线扫向了坐在对面的人。   张茵茵格外敏感,猛然抬起头,咬牙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说我一回家,就开始偷家里的东西了?我在厂里啥东西没吃过,再说这里是我的家,我凭啥要偷吃!?”   “那这就要问你了啊,又不是我偷得,我哪知道?”张晓珠耸了耸肩,“你也说了在厂里吃了不少好东西,哪里吃得惯家里的粗茶淡饭。要是我没记错,你回家这么久,没吃过糠菜团吧?   “可是小姑,我好像没见你瘦啊,你要一个人住,是不是偷藏了什么好东西没交出来,还是晚上自个儿开灶加餐了?”   就算张晓珠亲眼看到张茵茵偷吃家里的东西,只要张茵茵矢口否认,刘桂芳肯定会信张茵茵,她没必要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像这样抛出问题,引起其他人怀疑就好,找不着证据,信不信是他们的事。   刘桂芳再想包庇张茵茵也没用,鸡蛋是家里头的共同财产,又不是专属于哪个人的,真要是被张茵茵偷吃了,就是侵占了别人的利益,其他人心里肯定不舒服。   他们心里不舒服了,张茵茵在这个家里就舒服不了。   果然张晓珠这话一出,其他人的目光就齐刷刷地看向了张茵茵,就算没人开口,看向她的目光也有点不对劲了,显然是觉得张晓珠那番话有几分道理。   他们要怎么闹怎么吵,都不管张晓珠的事,大早上被这么个破事情耽误时间,现在赶到南口大队肯定是要迟到了,她可不想给刘主任留下耍滑头偷懒的不好印象。   张晓珠低头亲了一口懵懂的妹妹,拎起凳子上的挎包,火急火燎地往外头跑,站在堂屋门口的刘桂芳想拉住她问几句,人就跑没影了。   没办法,刘桂芳只得先去问问张茵茵。   ……   张晓珠到队部的时候,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过了一个多钟头,刘主任喘着气从外头跑进来,“小珠啊,刚才没人找我吧?”   “没呢。”   刘主任端起搪瓷水杯,牛饮了几口,“那就好。”   张晓珠看着奇怪,“是不是队里出了事儿?”   “也算不上啥大事儿,就是有人咳嗽咳到背过气了,找人拉到县卫生所,医生说是得了肺炎。陈队长去邮局拍电报,一时半会回不来了。”刘主任叹着气说,今儿要不是在队里晕过去了,怕是都没人送去医院。咳了俩月了,为省那么点钱,不值当。”   “为啥要拍电报啊?”张晓珠问。   “你是白沙来的不知道,她是军属啊。就俩儿子,前些年病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在部队里当兵,衔儿是挺大的,一年见不着几次面,根本顾不上,于情于理,咱们大队都得帮忙照看着点儿。”刘主任边说边捶腿,“你说他也真是的,年纪老大不小了,还不赶紧找个对象,结了婚家里也有人照看。”   “可能部队里事太多了,没空找吧。”张晓珠随口答道。   “啥没空找,是他不肯找!就他这条件,咱村里多少姑娘想跟他处对象,我也介绍好几个了,他都不肯见人家姑娘一面,拖到现在这把年纪,过了年就该三十了吧。”刘主任说着有点来气,“他妈都急死了,每回见到我,都拉着我的手,托我给他介绍……唉,不说了不说了。”   张晓珠不好搭话,只能沉默。   “马上就快过年了,像都赶着这段时间出事儿,都没安生几天。刚才去县卫生所,我还看到秀芬她闺女了,就前些天摔了那个会计,她闺女是县糖厂的正式工,还是我介绍去的。”刘主任越说越觉得心疼,“念书那会儿,成绩就特好,初中一毕业,就进了糖厂当临时工,她也是争气,没几年就转正了。听说这次请了长假回来,打算照顾她妈,多好一孩子啊。”   “唉,我跟你说这些干啥,你赶紧对账吧。年前得把这些全部算清楚,队里啥时候能发钱,就看你了。”   张晓珠应了声,低头拨算盘。 17. 第 17 章 结婚对象   第十七章   “你觉得咋样?”刘桂芳跟个黑瘦干巴的中年男人躲在一棵树下,远远冲着坐在石头上吃糠菜团的张小慧指指点点,用热切地语气说,“我这孙女儿从小就很懂事,家务做的利落,下地干活也是一把好手,每天能挣七八个工分,不比男人差。”   “黑了点。”男人粗着嗓音说道。   “这成天下地干活,能白到哪儿去啊,黑是黑了点,但你看她那大屁/股,肯定好生养的。过了年才十九,年纪不大,身体也好,肯定能给你生几个大胖小子,你就放心吧。”刘桂芳拍着中年男人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咱们乡下人还是好生养最要紧,像我家老三媳妇儿,模样是挺好,三天两头生病,还生了俩赔钱货,就是长得好看点儿的草包,不顶事,你说是吧?”   男人沉默着点了点头。   “人要啥时候能过来?”   “看你彩礼啥时候能给了。”   “不能少点?”   刘桂芳抬起头,盯着男人的眼神颇有几分傲慢自得,“小王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听说你过年都要三十二了吧,前年还死了媳妇儿,带着个嗷嗷哭的娃,你上哪儿再找这么个生嫩的大姑娘,只要两百块彩礼,外加十斤的米或者面,一点没冤枉你啊。”   “可是——”男人犹豫起来。   他是县砖瓦厂里的砖胚搬运工,干的是全厂最累的活儿,拿的工资跟补贴也很高,光是基础工资就有三十五块六毛钱,在厂里辛辛苦苦七八年,工龄补贴再加上高温补贴、取暖补贴等等,每月将近五十元,这个工资哪怕在城里都算高。   没日没夜在厂里干活,回家还得带孩子,做饭洗衣,男人受够了这种生活,省吃俭用攒了两年钱,打算重新找个年轻媳妇儿,没想到媒婆给他介绍了老张家才十八/九的闺女,他一听乐坏了,屁颠颠儿赶过来看人。   可一听这高昂的彩礼钱,又有点退缩了。   攒了两年钱,积蓄也不过二百出头,更不要说每天搬砖胚子,食量又大,每月发的粮食也不过勉强够他们父女俩吃,要想攒下十斤的精细粮,简直难如登天。   男人只能想到去黑市,但黑市里的价格本来就很贵,粮食又是里头最贵的东西,十斤买下来,可能都要十几块,光是取个年轻媳妇,就要花上所有积蓄,似乎又有点不太划算。   “可是啥?你钱不够?”刘桂芳眼睛毒,看出了男人的意动和为难,立马出了个主意,“要是钱不够,这好办,你先让我看到你的诚意,我可以等你把剩下的钱补上。只要你彩礼到位了,我立马把人给你送到家里去。”   男人眼睛发亮,“啥诚意?”   “你先给五十彩礼,就当是下个定金,等年后再把剩下的补齐,我家这乖孙女就是老王家的人了。”刘桂芳笑眯眯地说。   男人稍一思考,点头就说,“那你得写个东西,我俩一起盖手印,不然你拿了五十跑了,我不得亏死。”   “可以啊。”   张小梅撞了下张小慧胳膊,压低了声音说:“小慧啊,我刚才看你奶跟个男人躲到树后说话去了,那个男人你认识不?看着老面生了,和你们家啥关系啊?”   俩人是堂姐妹,年纪差不多,关系也亲近,中午休息的时候,总坐在一块吃东西。   张小梅刚才就看到刘桂芳跟人走到一旁说话去了,但又有别人在一旁,不好告诉张小慧,现在人走了,她看都刘桂芳跟男人目光一直朝这边看过来的样子,心里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哪个?”张小慧嚼着糠菜团,细声细气地说。   “就那个啊”张小梅偷偷指了个方向,飞快缩回手,“你别看的太明显了,小心被他们发现。”   张小慧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脸色顿时不好了,她颤颤巍巍地扭过脸,瞥了一眼张小梅指的方向,果然看到刘桂芳跟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站在树下,似乎在聊着什么话题,目光是不是朝这里扫李来一两眼。   她生怕被发现,只稍微瞥了下,就立马收回了目光。   “你认识吗?”   张小慧白着脸摇头。   “不会吧?你奶……”   张小梅没再说了,她也有个不太好的猜测,但又不敢说出来,只能勉强笑着安慰:“你别瞎想了,可能根本不是那样,不然你找你奶打听一下?万一不是,就是你自己吓自己。”   张小慧没告诉她,之前听她母亲说的事,正好午休结束的哨声在此时响起来,她把饭盒塞到包里,提起砍刀就沉默地进了甘蔗林。   一整个下午,她都没开口说过话,收工回家的路上,走在陈素云身边,眼睛红肿,一看就是受了委屈的模样。   陈素云拉着她的袖子偷偷地问:“谁又欺负你了?”   张小慧不肯说,又怕被人看出端倪,只能猛擦眼睛,但泪水根本止不住从眼眶掉下来,回家以后,把自己关进了屋里,连晚饭都不肯出来吃。   好在别家问都懒得问,吃完了各回各屋,并无人关心。   屋里黑漆漆的,陈素云点了一根蜡烛插进烛台,就看到张小慧倒在床上,拿枕头蒙着脑袋,躲在被窝里失声痛哭,声音沉闷,听不太真切,看依旧听得陈素云心里扎得疼。   “小慧,你这是咋了,跟妈还不能说吗?你这么哭的妈心里难受……” 陈素云使了个眼色,让儿子张为国去外头待一会,自己坐到床边。   张小慧扑到她怀里,眼睛肿的像桃子,脸上全是泪,“阿奶打算找人把……把我嫁出去,中午领人来队里看。那人都……都三十多了,他就一直……一直看我,我不想,妈,我真的不想嫁给那种人,我不想嫁,我不要嫁,我想爹了,他为啥死的那么早啊……”   她怕哭的声音太大,引起别人的注意,只能把脸死死捂在陈素云的肩膀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怜极了。   张小慧到了出嫁年纪,这一两年以来,刘桂芳提过好几次想把她嫁出去,陈素云心里一直有底,但从来也没想过,为了换更多的钱,居然给亲孙女找了个三十多的老男人。   陈素云心口抽抽的疼,但她也很无力,只能抱着张小慧的脑袋,边哭边安慰:“不会的,妈就是一头撞死,也不会让你嫁给那种人。你爹死得早啊,咱娘儿仨命苦,谁都能欺负……”   里头呜呜咽咽地哭着,张为国听了心里堵得慌,院子外头挂着风,吹的他浑身发冷,他穿过堂屋,缩着脖子往二楼跑。   房门虚掩着,他一推进去,袁冬梅就抬起头,“小国,大晚上不睡觉,跑上来有啥事不?”   张为国摇头,神情沮丧地坐在凳子上,“我不想念书了。”   床上的张顺诚大惊地坐起来,“说啥糊涂话,不念书以后没出息。”   “是啊,等你初中毕业了,就能去厂子里找活儿干,到时候你妈就能享福了。”袁冬梅坐在床边,点着蜡烛,她手边是新买的棉花跟棉布,打算裁剪两套新衣服,给孩子过年穿。   “等我毕业还要两年,我现在也能去厂里干临时工,多苦多累都可以,只要能挣钱!我姐等不了那么久!”张为国突然嚎了一嗓子,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张晓珠睡在新床上,用帘子做了个隔断,本来快睡着了,一听这话,突然从帘子后探出脑袋,“你姐出了啥事儿?”   张为国红着眼睛不肯说。   “你不说我们咋帮你?”张晓珠又问。   张为国猛地摇头,又掉头跑了出去。   “这孩子,出啥事儿了?”袁冬梅放下手里的针线,打算穿衣服下楼去问问,被张顺诚给拉住手臂,“大晚上的你别去,大嫂把小国都赶出来,肯定不太好说,你明天去地里干活的时候,有空问问她吧。”   袁冬梅一听,觉得挺有道理,又缩进了被子里。   躺在床上的张晓珠叹了口气。   就算张为国不肯说,她也能推断个七七八八。   小孩子这么激动,肯定是偷听到什么不好的内容,能够联想到的就是找了个很糟糕的结婚对象,但只要一想到做主的是刘桂芳,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刘桂芳亲自挑选的对象能差成那样。 18. 第 18 章 强制   第十八章   张小慧哭了一晚上,第二天脸肿了一圈,眼睛眯成了缝,这种模样没发出门,陈素云只得找了个受风着凉的借口,把她留在家,要换做平时,刘桂芳早就气的破口大骂,可今天却大有不同。   她端着一碗糖水鸡蛋,站在门口喊:“小慧啊,身体咋样了?要不要去卫生所看医生?你要是哪里难受要说出来,千万不要憋坏了身体,一晚上没吃东西,肯定饿坏了吧?我蒸了一碗糖水鸡蛋,你开开门来吃。”   还没出门的其他人站在堂屋跟院子里,听到这堪称温柔的嗓音,惊的打了个寒颤,全都合不拢嘴,见鬼似的面面相觑。   “妈是疯了吗?”刘红压低了声音问。   “我哪儿知道啊,以前大哥还在的时候,也不是啥稀罕事。但是这些年,好像没咋见过她这样了吧?”张顺富纳闷极了,挠了挠头,“会不会是有啥要她帮忙?”   刘红鄙视的瞪了一眼自家男人,懒得跟他说话。   跟这个家生活了快二十年,她算是摸准了婆婆的脾性,要不是有利可图,或者当真是偏心眼儿的喜欢,她压根不会低声下气地去讨好别人,恨不得其他人全都上赶着讨她欢心。   这里头肯定有啥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刘红寻思了一会,脸上挂着笑容,走到陈素云身边挽她的手臂,“大嫂啊,咱们还是快点去队里吧,要是迟了,妈肯定又要怪咱们偷懒了。”   陈素云一脸憔悴,望着自家屋子的方向,眼里写满了担忧,偏偏刘红说的对,她小声地说:“小慧不舒服,天快亮了才睡下去,等她起来了再吃吧。”   “是吗?”刘桂芳挑了下眉,“那我就把糖水鸡蛋放锅里热着,啥时候起来,自己去拿了吃。老大家的就留在家里照顾小慧,地里的事情,老二家的替我看着点,我不在你们几个也不许偷懒,听见没?”   “你去哪啊?”张顺富忍不住说。依誮   “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办,估计要到下午才回来。”刘红说完,又中气十足地骂道,“这会儿都八点了,还留在这里干啥,要我抬你们去吗?”   其他人不敢多留,只得存着疑惑走了。   “还有你。”刘桂芳冲陈素云招手,“小慧都是大姑娘了,也不弄两身好点的穿,身上全是补丁,出去给人看笑话。你给我拿一件她平常穿的衣服,我正好要去县城,让别人给她做一套新的衣服过年穿。”   “不用了,妈,小慧她衣服够穿——”   “要你多嘴了?还不赶紧去拿?”刘桂芳翻了个白眼,等陈素云拿了一件衣服出来,她就卷成团塞进随身布袋,去跟路口等着她的媒婆汇合。   刘桂芳老早就托了媒婆,要给张小慧找个婆家,除了高昂的彩礼钱,她没有其他条件,偏偏找了大半年,就没个合她心意的对象,找媒婆抱怨了好几次,总算赶在过年前,挑到了王全友这么个条件不错的男人。   她心里还想着是为了张小慧好,一路很是得意地哼着歌,坐上了别家借来的三轮车,去县砖瓦厂找人签字盖手印,等王全友交了五十块彩礼定金,张小慧就算是半个王家人了。   陈素云跟了一路,眼看着俩人坐着车往县城去,心里头急的不行,偏偏也找不出其他法子,只能等刘桂芳回来以后,再跟她商量着把这件事给推了。   ————   刘桂芳回来了。   她手里提着一堆东西,整个人红光满面。   “快点快点,把这些东西都拿到瓮里装起来。”   “我的亲娘诶,这里头全是白面,得有十来斤吧?咱家哪来的钱买粮食啊?厨房里的鸡蛋也没拿去供销社卖啊!”刘红看到一眼袋,里头全是白花花的面粉,她脚底下发软,整个人懵在那里,失去了往日的利索劲儿。   “傻站在那干啥?还不赶紧收起来!等下次村里再杀猪,你就去供销社抢两斤猪肉冻起来,等过年的时候就可以包饺子吃。”刘桂芳坐在凳子上喝热水,浑身暖洋洋的,舒服的不想站起来,“小慧呢,快让她出来,我这里有好东西要给她。”   “阿奶,”张小茉凑过来,“有没我的呀?”   刘桂芳瞥了她一眼,“美得你。不过等你年纪到了,肯定少不了你那份儿,等着吧。”   张小茉甜甜应了声,脸上笑容却淡了。   话里头有话,她听着不太舒服,但又猜不透啥意思。   “快点出来,生个小病,别整的跟快死了一样。”刘桂芳扯着嗓子吆喝,声音大的像喇叭,轻而易举传到了张小慧耳中。   “小慧,你奶叫你。”陈素云敲了敲门。   里头应了声,鼻音浓重,显然刚哭过一场。   陈素云鼻子发酸,“都是一家子人,有啥事儿说不开的。你奶也在外头,你出来跟她说清楚,肯定没事儿的,妈在你边儿上陪着你,别怕。”   过了会儿,放门开了。   张小慧蓬头垢面地走出来,眼里全是血丝。   一天没见,她就憔悴了许多,脸颊像涂了胭脂,红彤彤的两坨挂在上头,嘴唇干燥开裂,布满了血口子。   光是在门口站着,其他人见着都心头一跳。   “这是咋了?”袁冬梅小小声地问。   “嘘。”张顺诚摇头。   刘桂芳低着头,正从袋子里掏东西。   一包包巴掌大的透明小袋,里头全是淡黄色的细粉末。   吃过的都能认出来,可惜老张家还没人吃过这东西。   “好东西啊,一包都得几毛钱,就算在县城里,也没几个喝的上——”刘桂芳高兴地抬起头,一看到张小慧,脸上的表情就慢慢阴沉下来,“你知道了?”   张小慧跑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嘶哑着嗓子喊:“阿奶,你让我做啥都可以,能不能别把我嫁出去?我还想留在你身边帮你做事情,我舍不得咱家,舍不得我妈,还有小国年纪还小,你等他初中念完了,再把我嫁出去吧!我还能挣工分,能给家里挣钱啊!”   她说了一堆话,刘桂芳只是冷眼看着她。   等张小慧说完了,她才不紧不慢地踢了一脚,把腿上抱着的手给甩开,“说完了?”   “妈……”   “你住嘴。”   陈素云楞在当场,泪珠子掉了下来。     “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要是你听话点,还能喝着麦乳精,吃着鸡蛋红薯,过上几天好日子。但要是你不听话,我就把你捆起来,关在厨房里,饿到你听话为止。”刘桂芳冷冰冰的话甩下来,张小慧呆了一呆,随后手脚并用爬起来,掉头就往外头跑。   “把她拦下来。”   张顺富哎了一声,跟张为家一起追出去,父子两人一前一后把张小慧堵在院子里,没多久就抓着人押到刘桂芳跟前,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放开我姐!放开她!我跟你们拼了!”张为国一进门,就看到张小慧被人压着胳膊,嘴里尖叫着让他们放开,他甩掉手里的包,从院子里抓了一根棍子冲过来,毫无章法地挥舞着,只差一点就戳中了张为家的眼睛,把他吓得松开手,倒退了好几步摔在地上。   张顺富被张为国的疯样骇住,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干啥?”   “放开我姐!”他提着棍子跟张顺富对峙。   “翻了天了一个个!”刘桂芳站起身,她个头不高,再加上年纪大了,整个人还不到一米五,站在张为国面前,比他矮了小半个头,但浑身气势逼人,面对那根棍子毫不畏惧,板着脸冷声道:“你打一个试试,今天你把我打趴下了,你小子也别想继续念书了,等着被公社带走做思想改造,你姐还是要嫁到王家去!”   陈素云跑过来,抽走张为国手里的棍子,远远丢开,哀求地说:“妈,小国年纪小,他不懂事,你别怪他了。”   刘桂芳冷哼了一声,看向张小慧,“我再好好问你一句,到底嫁不嫁?”   张小慧含着泪不停摇头,哽咽着说:“不嫁不嫁不嫁,我死都不要嫁给那个老男人!你打死我算了!”   “你去拿根绳子,把她捆起来。”刘桂芳跟张为家说完,后者麻溜的爬起来,去堂屋架子上取了一根麻绳,跟张顺富一起把张小慧给捆了个结实。   “关到厨房里去,谁都不许给她喂吃的,连水也不许!”   刘桂芳喝了声,“吃饭!” 19. 第 19 章 算计   第十九章   傍晚出了张小慧的事,家里头气氛凝重,没人敢多说什么,陈素云跟在刘桂芳后头,总想找机会说上几句话,但刘桂芳并不给她机会张口,跟刘红一进屋,就把门给锁上了。   “啥事儿啊?”刘桂芳坐在床边,脱了鞋子踩在鞋面儿上,等刘红把热水盆子端到她跟前了,才把脚给伸进了水里,“你跟进来,不是为了给我洗脚的吧。”   “是有点儿事想问问。”刘红摸了下鼻子,贴着刘桂芳并排坐在床上,“妈,你给小慧找了啥样的对象,她居然闹成这样?真是太不识好歹了,你是她阿奶,又不会害她。”   刘桂芳不太高兴地哼了声,“我这一年多忙前忙后的到处托关系,给媒婆说了多少好话,才总算是找到了一个不嫌弃咱家穷,又有正式工作的好人家。年纪是大了点,还带了个拖油瓶,但是每月工资五六十,嫁过去连公婆都没有,这日子不舒坦?”   刘红听着咋舌,忍不住跟着点头,“是舒坦。”   刘桂芳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继续抱怨:“今天跟媒婆一起去县城和人谈彩礼,王家那小子买了麦乳精,说要给小慧补身子。我看人也还成,知道体贴,小慧这丫头要是懂事点,就知道我是为了她好。”   “那彩礼能收多少?”打从知道刘桂芳给张小慧说了个年纪不小的对象,刘红心里就惦记着这事儿,要不是男的肯出高价彩礼,恐怕也轮不着死了媳妇儿又带着孩儿的老鳏夫。   “那十来斤面粉也是彩礼,快过年了,我让他先给我。”刘桂芳说着,突然解开扣子,从内兜里掏出一张盖了手印的字条,递给刘红,“你帮我看看,上面写了啥。我记得你念了几年书,应该认得字儿。”   “彩礼贰佰元,面粉拾斤,提前预支彩礼伍拾元,面粉拾斤,年后付清剩余……”刘红越念越心惊,把字据还给刘桂芳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还久久不能恢复,“他真给了伍拾元?”   “不然呢?我还找人做了套新衣服,把茵茵带回来的布票棉花票全给花完了,谁知道死丫头不懂得感恩,闹的好像我要卖了她一样!”刘桂芳气的踩水,捡起来的水珠子飞到刘红脸上,她顾不上嫌弃,心里头狠狠跳了下。   “布票棉花票都用光了?”刘红还记得之前刘桂芳跟她说,要给张为鑫做身新衣裳,因为上面有个张为家,他从小就穿的大哥的烂衣裳,缝缝补补稍作修改,就一个接一个地往年纪小的身上穿。   如今到了知好坏的年纪,张为鑫闹了大半年,再不换身新的衣裳,怕是不像小时候好糊弄了,刘桂芳也早早就说好了这件事儿,现在反悔给张小慧做了新衣,刘红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疼。   “那小鑫咋办?”   “我不是收了伍拾元的彩礼,拿去给小鑫买点布料,重新做身新衣裳,这你都要问你?”刘桂芳不耐烦地说。   “布票……”   “找别家买点不就完事儿了。”   哪怕偏僻贫穷的农村,每人每年也还能发到一尺布票,可大多数穷到穿不起新衣裳,布票攒着攒着也就过了期,不少人家里一堆布票,并不算值钱,随便拿上几毛都能换一沓,倒是棉花票难得,想弄还得托关系。   “你找我就为了问这事儿?”   刘红连忙摇头,“为家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讨媳妇了?”他跟张小慧是同年出生的姐弟俩,等她嫁出去,家里头宽裕不少,正好给张为家讨媳妇儿。   要想娶个娘家硬气,又能帮衬家里的好媳妇儿,彩礼就不是一笔小数目,刘红兜里没攒着钱,张为家平时埋头干活挣的工分和钱也都进了刘桂芳的口袋,不趁着现在让她帮忙搜罗搜罗,恐怕将来又是拖到年纪不小,将就着找个媳妇了。   “过了年也才十九吧?不急啊。”刘桂芳慢悠悠地说。   “急啊!”刘红拔高了声音,“家里头六个人,都挤在一间屋里,小莉半夜哭了尿了,还得起来伺候她,为家根本睡不好觉,白天也没啥精神。他没跟我抱怨过,但我当妈的都看在眼里。要是结婚了,就可以搭个屋搬出去,不用这么挤了。”   “钱呢?”刘红哼哼笑了,“你是算准了小慧嫁出去,家里头有余钱了,就跑来跟我说这个,想让我出钱搭个屋,再给为家娶媳妇吧?美得你,以后再说,我准备睡了。”   刘红没打成目的,有点不甘心,但又不敢再多说什么,引起刘桂芳的不满,只得端着放凉了的洗脚水离开,一打开门,就被站在外头直勾勾盯着她的陈素云吓了一跳,差点把水盆掀翻了。   “见鬼了,你站在这干啥?吓死了个人。”刘红连忙带上门,把洗脚水泼在院子的地上,“你好好劝劝小慧吧,妈也是为了她好,嫁过去是能享福的,总比在家里头好的多。”   陈素云盯着刘红上楼的背影,呸了一口,含泪去看张小慧。   “吃点吧。”张晓珠蹲在张小慧跟前,手里捧着两块糠菜团,是她跟张为光吃了白面馒头以后,一起省下来的口粮,“饿了一天了,吃点东西垫肚子。”   刘桂芳怕张小慧乱喊,还拿了一块布塞在她嘴里,此时被取下来放在边上,张小慧依旧是哑着嗓子,说话几乎听不着声儿,“不吃,饿死了就不用嫁人了。”   “饿死了,你妈跟小国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其实张晓珠可以不管这些闲事儿,但她来自二十一世纪,也受过高等教育,实在看不得这档子强买强卖的糟心事。   要不是把人放跑了根本无济于事,她早放跑张小慧了。   张小慧说不出话来,只是低低的哭。   张晓珠听得脑仁疼,“光哭有什么用啊,你得自个儿立起来,她非要你嫁给老头子,你不想嫁,那就不嫁呗。跟你妈还有小国一起搬出去,哪怕穷点困难点,也总比在这家里受欺负强。”   “我可以吗?”张小慧虚弱地靠在墙上,希冀地望着张晓珠。   “为什么不可以?你可以去找二伯公帮忙,他是家族里的长辈,就算是阿奶也得听他的话。”张晓珠从水缸里打了一点凉水,喂张小慧喝,“我比较担心的是她收了姓王的东西,还不上的话,就真的要把你送到王家去了。”   张小慧喝水呛到喉管,剧烈地挣扎起来,“我不要,小珠你帮帮我吧?解开绳子,让我出去……”   “你又没证明信,能跑到哪里去?”张晓珠叹气,太难了,如果是她那个年代,只要有身份证,真是哪里都可以去,但现在出门都要开证明信,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路上的民兵当做特务和间谍抓起来,简直寸步难行,想跑都没地方跑。   “那我咋办?”最远只去过县城的张小慧傻眼了,一脸绝望。   “明天让你妈去找二伯公,大伯去世以后,你们家没男人撑着,说话不管用,还是得找个能管事的来帮忙。”张晓珠说着,忽然拍了下脑门,动手解起了绳子,“我真是傻了,你快点回屋睡觉吧。明天早点去二伯公家……”   “啊?”   “反正他们都睡了。”   她扶着张小慧走出厨房,跟陈素云打了个照面,简单交代了几句,就搓着手跑了。   ————   张茵茵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肚子饿的火烧火燎,连被窝都像浸了水,睡起来湿漉漉的,根本暖和不起来,折腾了半宿,她气恼地翻身下床,打算去厨房烧点热水泡脚。   一推开门,里头空荡荡的。   除了有条散落在地的麻绳,哪见张小慧的人影。 20. 第 20 章 入v第一更   第二十章   白沙大队, 甘蔗林。   “哎哟刘姐,咋最近都没见着小慧,还怪想念的。”孙小娥站在一旁捶打这酸疼的后腰,无聊地问。   “干啥?”刘桂芳警惕地看着她, 停下了手头的活儿, “你跟她很熟吗?”   “那也不是, 之前不都跟在你边儿上帮忙么?突然几天没看见,有点奇怪,你这啥表情, 看得我心里毛毛的,不会出啥事儿了吧?”孙小娥不太痛快地说, 她看不上刘桂芳,成天跟吃了□□一样, 见谁逮谁发脾气, 但两人被安排在同一组,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时候也会互相搭话聊聊天。   “没啥, 她前段日子病了, 在家养病。等好了, 就出来干活了。”刘桂芳一副不太想谈这事儿的表情。   孙小娥没了说话的心思,随便找了个借口,出了甘蔗林找别人聊天。   没多久就看到一个身穿松枝绿军装的男人, 沿着土路慢慢朝着里走来。   “那谁啊?看着不太像咱村的吧?”   “模样俊的很, 要是咱村的, 我能不知道的吗?”   “难不成你天天看别家男人啊?”   几个女人笑成一团,等男人走到跟前了,才挺直了腰杆坐起来。   “同志你好, 请问你们知不知道张顺党?”男人声音低沉,表情严肃地让女人们跟着收敛了笑容,点了点头,“认识的呀,他在咱们村老出名儿了,前两年为了救人被毒蛇给咬了,还没拉到卫生所,人就没了。你跟他啥关系?战友吗?要想找他,只能去山上找了。”   孙小娥指着甘蔗林后面的一座山,并不算高,连树都长得稀稀拉拉,一眼望去,都是红色的裸露土层,这是白沙村百年来埋葬祖辈的坟山,从半山腰开始,立满了各家的墓碑。   男人视力很好,微眯着眼往山上瞥,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灰白色。   “他的家人在这里吗?”   “在的在的,全都在,你找他们有啥事儿不?”孙小娥好奇地问。   “我是他的战友,过来看看。”   孙小娥立马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有点拘谨地说:“你在这等一会,我去叫人。”   她掉头飞快跑了,动作利索地完全不像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没过多久,刘桂芳就跟在她后面走了出来。   一看到男人,刘桂芳的脸上就露出了几分殷勤,“这位同志一定就是老大在部队里的战友吧,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干部,真是太了不起了。”她在张顺党的军装上看到过类似的东西,不过又有些不太一样,她一走过来,就握住了男人的手,激动地说起来。   男人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能请你过来一下吗?”   刘桂芳搓着手跟上。   “张顺党复员之前,已经有一儿一女了,我想代表其他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们看望他们。”男人看着刘桂芳脸上一闪而逝的慌张,沉着地说。   “啊?这也,这也太突然了吧?”刘桂芳脑子乱糟糟的,她怎么也没想到,老大的都没了好几年了,居然还有什么战友千里迢迢跑来看望他。   别的不说,从上回知道张小慧溜回屋里,想去找张德才告状以后,她就把张小慧捆在她的屋子里,出门就把门给锁了,算下来得有四天没吃喝过东西了,眼看着就快成功,怎么还跑出来这么个人?   刘桂芳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态度也跟着冷漠起来,“你来找他们有啥事儿?前段时间,小慧跟他妈一起回了趟娘家,只剩下个小儿子,还在学校上学,没工夫来见你。”   “张顺党对我有恩,如今他不在世,我有责任替他照顾妻儿。既然他们不在白沙村,那我过两天再来找,希望到时候他们全都在家。”男人身上有一种见过风霜的沉凝气质,面无表情说话的时候,很容易让普通人心生畏惧,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刘桂芳心虚,更加不敢抬头,只能盯着他胸口的位置,胡乱地说:“你是个大忙人,哪有空等他们娘俩儿回村儿啊。我看还是忙你的事情去吧,他们过的都挺好的,没啥好看的。”   “我家中有事,正好在附近停留一段时间,过两天再来,回见。”男人没再多说,冲刘桂芳点了下头,就转身离去了。   他背影如松,走路挺拔又有气势,直到看不见身影了,孙小娥才跑过来,好奇地问:“那人是谁啊?看起来不是普通人,是不是你家老大在部队里的战友?他说啥了?”   “关你屁事。”刘桂芳呛了一句,魂不守舍地坐在一旁,她寻思了一会,突然站起来去找陈素云,看到她的时候,连叫了两句,平日里温顺听话的人,连头都没抬,蹲在地里砍甘蔗。   刘桂芳咬了咬牙,走到她面前,“跟我回家去。”   陈素云依旧没抬头,蹲在那里,连手上的动作都没停。   “你不想见见小慧吗?我不生她的气了,这就回去把她放出来,让她吃饭喝水,要是不乐意的话,那就当我没说——”刘桂芳话没说完,陈素云就猛地站起来,把她吓得倒退了两步,差点撞到甘蔗上。   “真的?”   “我骗你干啥。”   “那,那我们快回去吧,小慧肯定……肯定……”陈素云说着,悲从中来,但又怕被其他人给发现不对劲,只得把眼泪憋回去,稍微抹了下眼角,就跟着刘桂芳从甘蔗林里走出来。   婆媳俩走了没两步,孙小娥就跟她打了个招呼,“素云啊,你男人的战友刚才来找他了,你刚才去哪儿了,咋不出来看看?”   “啊?什么战友?”陈素云面露茫然。   刘桂芳狠狠瞪了孙小娥一眼,拽着陈素云就走了,“赶紧回去,小慧还等着吃东西呢。”   陈素云快步跟上,但心里却琢磨起孙小娥说的事。   战友?什么战友?   为什么人来了没有通知她?   是不是因为他,小慧才能被放出来?   陈素云心神一凛,觉得大概是这个原因。   可惜她没见到对方,否则一定要求他帮忙。   刘桂芳开了锁,陈素云就冲进去,把倒在地上的张小慧扶起来,母女俩抱头痛哭。   “这里还有两块糠菜团,你让她先吃着,我去烧点热水。”刘桂芳把饭盒放在陈素云脚边,连忙走到厨房去烧水。   张小慧已经饿迷糊了,几天饥寒交迫的生活,让她本就消瘦的脸颊瘦的几乎凹陷下去,眼底下一片青黑,嘴唇干裂出血,浑身都脏兮兮的,看起来可怜极了,被陈素云抱在怀里的时候,还在喃喃地说:“不要……我不要……”声音弱的不像话,要不是陈素云就贴在她耳边,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小慧,我的小慧啊!”陈素云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落在张小慧的脸上,她压低了声音,哽咽着说,“你爹的战友来找我们了,他肯定是来帮我们的。你奶见了他以后,就把你给放出来了。等他来了,咱们娘仨就有救了,你别怕……”   张小慧只是努力地睁着眼睛,虚弱地看着她。   陈素云颤巍巍地拿起糠菜团,掰成小块,喂到张小慧嘴边,“张开嘴,多少吃点,你饿了好几天,再不吃点东西,你人要撑不住了。”   张小慧努力张开嘴,把糠菜团含进了嘴里。   她连嚼东西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用唾液把糠菜团给含软了,再用力地咽下去。   陈素云看着,眼泪又往下掉。   张小慧吃了糠菜团以后,有了点力气,母女俩坐在床上说着话,刘桂芳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糖水鸡蛋走进来,殷勤地说:“快吃点热乎的东西暖肚子。”她像没看到有人浑身灰土坐在她床上一样,也坐到床边,扶起张小慧的脑袋,试图要把鸡蛋喂到她嘴里。   张小慧害怕地缩了缩脖子,扭头不肯张口。   “我来吧。”陈素云把碗接过去,吹凉了鸡蛋,慢慢喂给张小慧。   “那个……”刘桂芳坐在边上,有点尴尬地搓着手,“我跟你俩商量个事儿,成不?”   陈素云没看她,但也没说话。   刘桂芳继续说:“你看,我想让小慧嫁给姓王的,也是看他有工作,是县砖瓦厂里的正式工,每个月能挣五六十块钱,家里也没公婆啥的要伺候,嫁进去了就不愁吃喝了,绝对是为着她着想了,你们娘儿俩可千万别误会我了。”   陈素云抬头看了一眼。   刘桂芳被她看的心头一跳,讪讪地笑了下,“我说的都是真的,他还肯拿出两百块彩礼钱来娶小慧进门,专门买了麦乳精来给她补身子,人是挺好的,我是找人问过了才答应的!”   “水……”张小慧小声地说。   “我来,我来,你们坐着。”刘桂芳跳起来,跑出去给她们倒水。   “她?”张小慧困惑地眨了下眼睛。   “跟你爹那战友有关呢。”陈素云小声解释,虽没能见上一面,但她心里对这个陌生的战友已经是无比感激了。   “多喝点热水,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肯定饿坏了吧。”刘桂芳拘谨地站在边上,自顾自地说,“也是我不对,太着急了。想着姓王的人好,怕小慧不答应,才做出这种不太像话的事来逼她答应。我也知道我错了,但我都是为了小慧好啊,小慧,你能不能原谅阿奶?”   陈素云皱着眉,“妈,小慧很累,你能别老让她说话吗?”   “是是,她得好好休息,就在我这里休息吧。一会我还得去地里干活,总不能俩人都跑回来,那上午的工分就都浪费了。”刘桂芳连忙点头。   “不用了,还是得在自己床上,小慧才能睡安稳。”陈素云把空了的碗放在一旁,扶起张小慧虚软的身子,慢慢地往自己屋里走。   刘桂芳跟在边上,不安地伸手想扶,却被母女俩人嫌恶地避开。   她垂下手,表情有些不安。 21. 第 21 章 入v第二更   第二十一章   张晓珠到家的时候, 本该被刘桂芳关在屋里的张小慧穿着崭新的棉袄,头发梳得整齐,坐在堂屋正中央的八仙桌边上,和陈素云肩并着肩低声说着话, 其他人不是站着, 就是躲在边上, 脸上全都挂着奇怪的表情,见她回来了,齐刷刷朝她看去。   “这啥情况?”她凑到袁冬梅身边, 低声询问。   “刚才回来就这样了,你看那边。”袁冬梅冲厨房的位置抬了抬下巴。   刘桂芳手里端着东西, 从厨房里跑出来,“来, 小慧, 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先喝一碗麦乳精补补身体,里头有鸡蛋, 奶粉啥的, 吃着特别好。”   陈素云一点没客气, 接过碗,给张小慧喂起来。   前一秒还一脸殷勤的刘桂芳,转头看向其他人, 立马变了脸色, 阴沉地骂道:“家里没红薯了, 赶紧去地里挖点出来,弄点红薯叶揉团子,不趁着天黑前弄完, 今晚都别想吃了!”   “妈不是早回来了吗?咋连吃的都没弄?”张顺富抱怨道。   “你傻啊,眼睛不会看吗?那丫头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新的,肯定是赶去拿新衣服了。”刘红一脸嫉妒,拽着张顺富就往外走,“我下午听人别人说了,大哥在部队里的战友跑来说要报恩,非要见人。这不是怕他们去告状,得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免得说了啥不该说啥的,人家可是在部队里当干部的,想要做点啥,咱们不是死定了。”   张顺富合不拢嘴,“大哥都死了两年多了,咋现在才来?下葬的时候,半个人影没见着,骗谁呢?关系能有多好?”   “我哪知道,不过看你妈那样,肯定不是普通人。”刘红羡慕道。   ————   “你答应了?”张晓珠把挎包丢在桌上,坐到张小慧边上去,满脸写着不赞同,“不能吧?答应了你这些天不是白费劲了?”   张小慧摇了摇头。   “没有就好。”张晓珠松了口气,调侃着说,“那是啥情况?阿奶咋突然对你这么好,又给你吃鸡蛋,还给你冲麦乳精,你说不想看到她,就回屋不打扰你了。不会握了她啥把柄吧?”   “还好她爹是个有本事的,就喜欢帮别人。”陈素云叹着气,“要不然现在也没人肯来帮咱们了。”   她大概解释了一下,张晓珠就听懂了。   “我今天有听刘主任说,他们村那个上了好几次战场的老兵回来了,都快升团长了,要不是他老娘病得厉害,恐怕今年都不一定能回来。”刘主任也就是随口提了两句,张晓珠当时忙着算一笔数字有错的账,没怎么认真听,现在想想,说不定就是这个人,不然也太刚好了点。   “真的吗?他姓啥叫啥?我要去感谢他!”陈素云激动起来。   “听说他姓顾,具体叫啥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要来找你们,就在家里等着,正好趁这两天养一下身体,多吃点鸡蛋麦乳精,不要浪费了。”张晓珠也替张小慧高兴。。   她刚被关进刘桂芳屋里的时候,陈素云去找过张德才,偏偏刘桂芳软硬不吃,再加上收了王全友一笔钱,眼看着两百彩礼就快要到手,哪怕张德才批她骂她,刘桂芳也死活不放人,还撒泼打滚说他们要逼死她。   张德才被气的不轻,回家躺了好几天,张顺国又不是个强硬的性子,面对刘桂芳这个长辈没法说重话,三两下就被赶出来,他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又处理不了,只得撂在那里,一直没解决。   别人倒是无所谓,就是张小慧吃了不少苦,要是在厨房,还能偷偷喂点吃的喝的,偏偏锁在刘桂芳屋里,其他人又没钥匙,张晓珠一直有点愧疚,要不是她解开绳子,还没后面那一堆事儿。   “那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张晓珠再次问道。   张小慧抓着陈素云的袖子摇了摇,“不想住在这里。”   “不住这里,我们住哪里?”陈素云愁眉苦脸地说,“你爹没了,就靠我们两个挣的那点工分,光是我们俩都够呛,还得送你弟上学。就算可以去弄块自留地,头一两年也没啥产量,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搬出去,陈素云不是没想过。   但实施起来困难重重,光只是想一下,她就放弃了。   “简单?什么简单,你们在说啥?”刘红手里提着一筐刚从地里刨出来的红薯走进来,“小珠,过来帮我割薯叶。”   张小慧紧紧攥着张晓珠的手,虽然没说话,但态度再明显不过。   刘红心里呕血,面上却还得笑着,“那你们姐妹俩聊着,我先去厨房里做准备。”   等人走了,张晓珠才说,“要是小慧姐不怕累的话,其实也有一两个活儿适合她,但是太累了,不少男人都干不下去,女人更没几个会去干了。这个工作待遇还不错,在刘主任手里放了挺久了,都没招够人,她也挺愁的。”   “啥工作啊?”陈素云眼睛一亮。   “船厂的电焊工,小学毕业就可以去应聘了。说是找临时工,实际上就是正式工了。只要能掌握技术,把活儿给做好,要不了多久就能自动转正,享受正式工的待遇。但就是太累了,不管天气冷还是热,都得在外头。”   张小慧弱弱地说:“那为啥,没人去?”   “这招的是女工,她们吃不了苦,队里还能偷懒,在那里可有人盯着。其实应聘的人不少,但去了没多久就被赶回来了,一直在招工呢。”   “这一看就是男人干的活儿,为啥招女工?”陈素云不解。   “船厂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想招一批女工调和一下,也可以内部消化。”这都是刘主任跟她聊天的时候提起的,还说如果她有认识的勤劳肯干的女性,也可以推荐给她。   “我想试试。”张小慧低声说。   “可是——”陈素云有点担心。   “其实试试也没啥,要是不行,再回来挣工分。成功的话,就算是临时工,每月也有快三十块钱。我听人说,船厂效益好,食堂的伙食可老好了,一点都不输给糖厂呢。”张晓珠笑着说完,就看到张为光和张为国一起结伴回来,、。   她跟张为光一起回屋,把堂屋留给老大一家三口。   ————   “这能行吗?你才干了多久啊?”袁冬梅诧异极了,摇头说,“我看你还是稳当着点儿,当会计挺好的,离家也不远,活儿还轻松。你说你真的去了厂里,万一被人欺负了可咋整?”   在袁冬梅的印象里,她的闺女还是胆小弱懦,受了委屈都不敢出声的。   “妈,你怕什么。就算是阿奶,我都不怕。之前还跟她呛声来着,谁能欺负我啊?”张晓珠摸了摸她后背,“我就是觉得老带着大队当个会计,前途也不怎么样。我要是去了糖厂,在那里上个夜大,肯定不比那些正式工差。你想啊,除了有工资,还有一堆票子拿,不比大队会计香?”   大队账上出现了重大错误,张晓珠还有点疑问,但又不好没凭没据的改,正好刘主任要去县卫生所看望前任会计,张晓珠就坐在她自行车上,拼着买了一斤的红糖,跟着一起去探望马秀芬。   到卫生所的时候,马秀芬的闺女在床边照顾她。   马秀芬吊了好几天的水,又吃了不少药,总算是能够少少的睁开眼了,但人还很虚弱,张晓珠简单扼要地跟她对了下账,弄清楚问题所在后,就跟一旁的何小凤聊起来。   为了照顾身体不适的母亲,何小凤不得不请了一周的假。   可此时正是各地的甘蔗运送到糖厂里加工制作成糖的时候,厂里头忙的要命,不管哪个部门,缺一个人都会加重其他人,甚至其他部门的负荷,要不是看在何小凤平时勤劳肯干,从来不偷懒,她的领导绝不会给她批假,并连连催促她提早回来。   工作跟家庭的沉甸甸的压在何小凤单薄的肩膀上,让她的脸看起来十分愁苦,她又不知道该跟什么人说,再加上张晓珠健谈,哪怕两人初次见面,也不由自主地跟她说了不少知心话,两人分别的时候,还约定了有空再见面。   当然,换做别人都觉得是客套话,哪里知道张晓珠是当真如此想的。   “这是你自个儿瞎琢磨的,哪儿能成啊。”袁冬梅碎碎念地说,“也不是你想换就能换的,那糖厂多难进,我听说比市里头的厂都难。万一换失败了,那不是连会计的好活儿都没了?我看你就安心做着吧。”   “妈,你还不如相信姐呢,我觉得她能成。”张为光挥舞拳头,以示支持,“姐,你别怕,就算爹妈都不支持你,还有我呢。”   张晓珠笑起来,“为了感谢你的支持,我给你准备了点东西。”她从随身的小包里又拿出了一包东西,用深色的棉布裹着,看不出里头装的是什么,“你明天不是要去蓉市参加作文比赛吗?这个送你。”   “啥呀?”张为光有点兴奋,自从他姐参加了工作以后,时不时就从她的小包里掏出一些东西,可能是吃的,也可能是用的,就跟开宝箱一样令人好奇,“吃的还是用的?”   他迫不及待地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抖开裹着的棉布,露出了底下四四方方的金属文具盒,最上面印着奇怪的人物图案,有着大大的脑袋,五颜六色的头发,看起来就很贵的样子。   “打开看看。”张晓珠催促。   文具盒是双层的,上面是几支铅笔、橡皮擦、钢尺,底下是一只金色的钢笔,泛着漂亮的光泽。   “送我的?!”张为光把文具盒按在胸口,难以置信地说,“这是钢笔,对不对?好贵的,一支都要十几块,姐,你哪来这么多钱?”   “你别管,要是不喜欢,我就换一个。”   “喜欢喜欢,好喜欢!”张为光兴奋极了,“我班上只有一个人有钢笔,听说是她爸爸得了先进称号的时候,单位发的奖励品。天天在班上炫耀,但又不用,以后我也有啦!”   张晓珠好笑地看着他,心里想,果然是十三四岁的小子,平时看起来再懂事,碰到这种事情,也还是会有点虚荣心,她上中学的时候,好像也有段时间是这样的吧,不过后来母亲累得病倒了,也就收了这种心思。   想到自己的母亲,张晓珠的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比赛的作文好好写,等你捧个奖状回来。”   “我会的!就用这支钢笔写!”张为光兴奋抓起钢笔亲了口,信誓旦旦保证道。 22. 第 22 章 入v第三更   第二十二章   刘桂芳到甘蔗林的时候, 孙小娥叫住了她,“刘姐啊,你今天来得太迟了吧。之前那个当兵的来找你,看你不在, 就去你家找你了。”   “你说啥?”刘桂芳脸色大变, 没控制住音量喊了一声, 把孙小娥也弄的不是很高兴,拉着脸问她,“骗你干啥, 要不信问别人呗,谁让你今天迟了半个钟头才到。”   “就会冲别人发脾气, 看在大队长的面子上,懒得跟你计较, 还以为我怕你啊。”孙小娥小声地嘀咕。   边上干活的中年妇女凑过来, “你没觉得不对劲吗?”   “啥不对劲?”   “他是顺党战友的话, 应该是来看素云他们的吧,但每次一问到小慧, 刘姐就甩脸色给咱们看, 说不定是那丫头出了啥事, 她心里发虚。”   “你说得对啊,确实不太对劲,我去问问。”孙小娥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 反正干活无聊, 大家就凑在一块找点乐子, 想着刘桂芳不在,她就真的跑到甘蔗林另一头找陈素云去了。   往家里头跑的路上,刘桂芳暗暗咒骂着张小慧。   连着三天, 她早起给她煮鸡蛋,泡麦乳精,就想修补祖孙俩的关系,偏偏死丫头软硬不吃,还天天跟她甩脸色,要不是看在当兵的男人的来头不小,又非说要来报恩,看她不打断死丫头狗腿,再饿她三四天。   刘桂芳狠狠呸了口,心里憋着火。   早上还好声好气跟她说话,突然就说要搬出去住,就说他们白沙村,有几户是老的还没死,小的就闹着要搬出去,刘桂芳还没听完张小慧说的话,就气的当场摔筷子,指着陈素云说她对不起老张家,把小的给带坏了。   张小慧软弱惯了,也不是能硬气起来的人,坐在饭桌上就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刘桂芳赶走了其他人,忍着火气安慰张小慧,总算哄得人不哭了,才赶着去上工,谁知道那男的等不到她,居然就跑家里头去了。   这可不得了,万一死丫头说了她坏话,那之前的鸡蛋、糖水、麦乳精,就全赔了!   刘桂芳跑的飞快,气喘吁吁推开门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松枝绿背影,她高喊了一声,“你咋就跑我们家来了,也不跟我说声!刘红,人死哪儿去了,赶紧泡点糖水出来招待客人!”   “妈,已经泡上了。”刘红应了声,从厨房里跑出来,跟在她身后,压低了声音说,“才刚来会儿,俩人还没说上话,您别太担心,我都在别上看着呢。”   刘桂芳松了口气,风一样冲进堂屋,就坐在张小慧边上,端起她面前的碗,把里头热乎乎的糖水一饮而尽,摸着嘴巴说,“回来的太急了,渴得很。上次忘了问你了,咋称呼啊?”   “顾北川,随便称呼就行。”   “顾同志啊,家里头没啥好招待的,千万别介意啊。”刘桂芳坐在顾北川身边,冲面的张小慧使眼色,“要不要我去把她妈叫回来,应该还在地里砍甘蔗。”   “不用,我只是过来送一些东西。”顾北川从军装的内兜里掏出一卷用皮筋扎起来的票,从花花绿绿的颜色来看,除了生活用票,还有不少钱。   他推到张小慧跟前,沉声道,“我跟你父亲是过命的交情,当初他为了救我受伤复员,如今他不在了,我应该替他承担起照顾你们的责任,这些是我攒下的票,你先用着。”   张小慧惊呆了,愣了一会,反手推回去,“我不能要这个,爹在的话,也不会让我收的。顾……叔叔,谢谢你。”   坐在她对面的人,是她爹的兄弟,偏偏长着一张分辨不出年纪的脸,张小慧犹豫了一会,还是叫了叔叔,但又怕对方觉得突兀,有点不安地低下脑袋,摆弄着桌底下的手指。   顾北川坚毅严肃的脸上,流露出微薄的笑意,“这些你先收着,我回部队之前,会再来一趟。你太瘦了,要好好补一下身体,你爸在的话,会心疼的。”   提到张顺党,张小慧哽咽了一下,眼圈慢慢红了,但还是坚定地摇头,拒绝这些赞助的钱票,“顾叔叔,你收回去吧,我真的不能要。”她说着,眼睛偷偷瞥向顾北川身边的刘桂芳,但她的视线黏在钱票上,完全没有察觉到。   “你这孩子,懂啥子东西啊。”刘桂芳紧张地站起来,把钱票抓在手心里,拘谨地笑了下,“她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她妈没回来,这些钱票我就替她们管——”   她话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呆呆的看着顾北川伸手,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将那卷钱票从她手里抽走,放回了刚才的位置。   “你收着,交给你母亲。”   张小慧也愣住了。   “我会在南口村停留四天,有事情的话,就来找我。”顾北川站起身,看向身边的刘桂芳,好像刚刚才发现她站在边上,平静地说,“谢谢招待。”   “这……你……”刘桂芳干瞪着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刘红躲在一旁,也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顾北川大踏步里去,才跑到刘桂芳身边,偷瞥桌上的钱票,“妈,那个咋办?”   察觉到她的视线,张小慧立马把钱票攥在手里,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我,我要回屋了。”然后推开条凳,匆匆地跑回自己的屋子,反锁上了门。   “就这么给她拿走了?我看得有好几十,钱还不是最要紧的,里头得有二三十张票吧,当兵的应该有挺多工业券的,能买不少生活用品呢。”刘红在一旁撺掇。   刘桂芳不耐烦地瞪她,“这还用你说?”   “那我们?”   “你没听他说吗?还要再待四天,等他回部队以后,再把那些东西抢过来不就好了,又不能天天在眼皮子底下等着咱们。难道我一把年纪了,还怕他一个年轻后生啊。”刘桂芳忍不住抱怨,“老大咋认识这种人,净给我添堵。”   “就是。”刘红附和道。   ————   “唉,真是飞来横祸,谁都预料不到。”刘主任无奈地说。   她身为附近两个大队的妇女主任,但凡是妇女出了事儿,不管大事儿小事儿,她就得抢在最前头帮忙打理,更不要说出事儿的是军属,她更得跑前跑后,嘘寒问暖。   “又有人出事儿了?”张晓珠停下拨弄算盘。   “我上午又去了趟卫生所。”刘主任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医生说得了肺炎有两三年了,又没好好地控制病情,平时劳累过度,再加上天气一冷,还要下地干活,加重了肺部的负担,现在咳嗽的更厉害,我今天去看她,眼睁睁看着她咳出了血,把我吓了一跳。”   “咳血?”张晓珠也吓了一跳,普通肺炎只要好好将养着,不受风不受寒,穿暖和点,最多就是咳嗽两声,倒也不算什么大病,如果都到咳血的地步,以县城的医疗水平,应该很难治吧。   她上次去看马秀芬,陪着刘主任看了一眼,跟其他的农村妇女有挺大的区别,就算穿着很朴素的深蓝色棉袄,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文静气质,像是念过书的人。   后来问过刘主任,才知道这个叫程丽华的女人,是从其他地方逃到南口村避难的,身边只带了两个孩子,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模样,却凭借着一个人,愣是将两个孩子拉扯长大,两个儿子都十分争气,哥哥身体好,弟弟念书好,前者参军入伍,后者专心念书。   只可惜念书的弟弟身体弱,生了一场大病,没及时救治,直接离开了人世,等在部队里当兵的哥哥回到家的时候,只赶上了头七,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程丽华悲伤过度,后来就染上了肺病。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刘主任还没来南口村,但她是妇女主任,就得了解村里头的每个劳动妇女的家庭关系,以及生平经历,才好在发生事情的时候,有针对性的提出解决方案,因此她对这些都很了解。   “是啊,都咳血了,医生说他没办法治,除非能拿到抗生素,但是县卫生所里没这种东西。只能开一些手头的药片,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很可能一吹风就要复发,让她收拾东西回家。只不过她儿子不同意,说再观察观察。”刘主任想到那个跟程丽华很像的二儿子,感慨地说,“她也真是命苦,好不容易大儿子出息了能享福,偏偏病成这样,她儿子很后悔,我今天到卫生所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在哭。   “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哭成那样,怪不忍心的。”   抗生素?这年头应该很难得吧。   张晓珠突然想起来,商场空间里有一家连锁大药房,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抗生素。 23. 第 23 章 入v第四更   第二十三章   张晓珠到家的时候, 其他人都已经吃上了。   没人招呼她,只有袁冬梅无声地冲她招手,叫她快点来吃饭。   她在院里的破水缸里打了一点水洗手,还没上桌, 就听到其他人吵吵嚷嚷地说, “还是不是一家人了, 有好东西居然藏着掖着,我们平时谁藏私了?还不全都给妈了?”   “是啊,这可是一大笔钱哪, 赶着年关,谁家不缺衣少食的, 再说了,就算有钱, 那些票子也弄不到。你要是想把东西退回去, 起码得把票给留下了。”李桂凤大着嗓门说。   “素云, 我知道你不贪人便宜,但这不止是你一人儿的事, 当初救他的是大哥, 把自个儿的腿给伤了, 被迫复员。你想没想过,要是大哥还在部队里,现在早当上大干部了, 咱们一家人还用得着把日子过成这样吗?他给咱们东西, 那是应该的!”刘红拍着桌子, 激动地说。   “啥情况?”张晓珠凑到袁冬梅身边坐下。   八仙桌四四方方,每边一条长凳,各自坐了一家人。   本来闺女是不让上桌的, 但自从刘桂芳为了讨好张小慧而让她上了桌以后,也没理由不让其他人一起吃饭,干脆就互相挤挤,全都坐了上去,现在一群人围在桌上吃饭,七嘴八舌地吵起来,张晓珠觉得脑子发胀,有点头疼。   “你大伯的战友,给他们家送了不少钱票。”袁冬梅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张晓珠立马明白了。   合着是当事人想要还回去,不占这个便宜,其他人不让还啊。   还真是符合他们的性子呢。   “就是,我们当兄弟的还没说啥呢,你一个嫁进来的女人家凭什么做决定。我不同意!”张顺富跟刘红统一战线,为了把那笔钱票留下来,争的脸红脖子粗,指着张顺诚和张顺元俩兄弟说,“你们觉得呢?”   张顺诚摇头,“我没啥要说的。”   张顺元向来是个没脑子的,刘桂芳跟媳妇李桂凤说什么,他就跟着附和,此时所有人都是一个意见,他当然没有异议,连连点头说:“嫂子,都送你手里了,还回去干啥。给别人知道了,不是给人家笑话嘛!”   刘桂芳拍了下桌子,其他人立马安静下来,朝她看过去。   “吵什么吵。”   张小慧低着头,好像听不见其他人说话,专心致志地掰着红薯皮,连头也没抬过。   陈素云白着一张脸,表情畏缩中,又带了点坚决。   “老大当时为了救人,被毒蛇给咬死了,这两年除了捞着好名声以外,你还拿到啥东西了?名声这玩意儿都是虚的,就算把你夸到天上你,该饿死该冻死的人就不饿死冻死了?”刘桂芳把张小慧手里的红薯抢走,丢在桌上,冷冰冰地说,“老大还在部队里的时候,你会连红薯都吃不上?以前你们三天两头吃鸡蛋,比其他人吃的都要好多了!现在呢?红薯都成了宝贝!”   张小虎瞥了她一眼,又把红薯拿回去,继续剥皮。   “他们说的都没错,这是咱们一大家子的事儿,你一人说了不算数,大家都说不能还,那就是不能还。只要你还是我老张家媳妇儿一天,就得听我老婆子的话!”刘桂芳发狠地说,“把东西拿出来!”   “为啥要拿?又不是给你们的?”   这话实在太突兀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张晓珠身上。   张顺诚扭头瞪她,袁冬梅也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都想叫她闭嘴,但张晓珠不仅没闭嘴,还继续说了起来,“救人的是大伯,人家要报答的也是大伯一家,可没说要负责我们一大家子的人。再说都有手有脚的人,跑去占一个外人的便宜,说出去才会被人给笑死吧?”   连陈素云都目瞪口呆了。   虽说早就觉得张晓珠像变了个人,但今天才算是真正意识到了。以前闷嘴葫芦一个,碰到事情也不解释,任由别人打骂,连躲都不会躲,会变成现在这样子,可能是上次差点病死了以后想通了吧?   “我觉得就算没人要来报什么恩,光凭大姐自己的勤劳能干,也能过上天天吃鸡蛋的好日子呢。”张晓珠说完,趁着所有人都傻掉的时候,从放着红薯的盘子里拿走了最后一根小红薯,离开了凳子,“我支持大伯母的任何决定,先上楼了。”   “别跑!”刘桂芳立马站起身,要去拦她。   张为光也跟着站起来,手里还拿着半块糠菜团,“我也支持大伯母的决定。”他向来看不惯刘桂芳明显的偏心眼,张晓珠说出了他心里的话,让他对自家姐姐的敬佩又升了一层,眼看着要被挡住去路,连忙跟在后头重重撞了一下刘桂芳,一起跑上了楼。   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张小慧拿着红薯起身往屋里走。   刘桂芳只顾着要追过去打俩姐弟,根本没发现老大一家子全都回了屋,等她被张顺诚夫妻给拦下来,打算先做老大一家的思想工作时,才发现堂屋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刘红一家子和张茵茵了。   “妈,消消气,把自个儿人气坏了,多不值当。”张茵茵慢条斯理地说,“再说他们同不同意其实压根无所谓啊,等他们下地去干活了,把东西找出来不就好了。反正你也没少干这种事情。”   后面半句张茵茵小声地说,刘桂芳没注意听,只记住了前面半句话。   “你说得对,他们不给我就自己找。”刘桂芳喃喃着,坐下来继续吃她没吃完的红薯汤,心里头盘算着家里头还存着的钱,以及陈素云手里的钱票,越想越美。   张茵茵好奇地问:“二嫂,你是不是也见过大哥的战友啊,人咋样?”   “看起来挺年轻。”刘红回忆了一下,俩人只见过短短一面,却给刘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有点后怕地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感觉特别凶,还从妈手里抢东西,哎哟,你问这个干啥?”   “就想知道是个啥样的人呗,随便问问。”张茵茵装作满不在乎地说着,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不知道结婚了没……”   “什么?”刘红没听清楚。   张茵茵连忙否认,“没啥,我吃饱了,先回屋念书了。”   刘桂芳叫住她,“茵茵啊,你念书念得咋样了?有把握能考上中专吗?”   “我从小念书都很好啊,肯定能考上的。”张茵茵说得特别自信,但又有点奇怪,“为啥这么问?你不相信我能考上吗?”   “不是,你进屋去吧。”刘桂芳疲惫地挥手,这些天都睡不安稳,老是想着张小慧的事情,现在她后面有人撑腰了,万一死活不肯嫁出去,她这彩礼钱也收了,精面粉也拿了,再退回去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正愁的不行,目光一转,落在了全程安静吃东西的张小茉身上。   “我也吃饱了。”张小茉心头一跳,总觉得这目光看的她毛毛的,但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也不敢在堂屋继续待下去,胡乱找了个借口,溜到了张茵茵的房间里。   最近这些日子,她跟张茵茵走的很近。   两人都要考试复习,只不过张茵茵考中专,张小茉二战考高中,知识点也有一部分重合,可以互相帮助。   而最重要的是,张小茉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很羡慕张茵茵。   同样是闺女,张茵茵却从小受宠。   刘桂芳老说她念书好,有出息,这也让张小茉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考上高中,比她小姑念得更好,才能在这个家里扬眉吐气!   “家里头念书的人太多了。”刘桂芳说。   刘红正在收拾桌子,还以为听错了,抬起头看了一眼,“哈?”   “没啥。”刘桂芳默不作声地站起身,也回屋去了。   刘红推了推张顺富,有点紧张,“你妈刚才那话,啥意思?”   张顺富没注意听,“她说啥话了?”   刘红复述了一遍,“我咋觉得她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咱家不也就两个在念书的,你那俩弟弟也没比我们家少。”   张顺富缩了缩肩膀,“你想太多了,我妈肯定没啥意思。冷死了,一会你烧一盆热水进来,给我泡泡脚。”   “我想多了?”刘红喃喃。   她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完,去张茵茵屋里叫张小茉。   上楼之前,母女俩站在木楼梯口谈话。   “小茉,你书念得咋样?明年考高中的事,到底有没把握?你书念得还没你姑好,她当时都没考上,要是你不行的话,千万要提前说。妈就算跑断了腿,也会给你找个好工作。”刘红说。   张小茉有点摸不着头脑,把手抽回来,“这东西没考谁会知道,老师说我成绩不错,有很大的希望能够考上高中。”但也还有一句话没说,她的成绩不够稳定,失败的几率也很大。   “你也有初中文凭了,像你姑那样找个厂子待着,就算一年两年当不了正式工,当个临时工待遇也是不错。其实没必要非得考什么高中,再说了,你考了高中,也还有好几年的时间挣不了钱,现在家里头缺钱,我有点担心……”刘红说了一半,不肯再说了。   “担心什么?”   “没什么,反正你别勉强,咱们上楼吧。”   张小茉皱了皱眉,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不高兴。   在她看来,刘红的这番话并不是关心,而是在质疑她的能力。   她有在好好努力学习了,怎么从老师到父母,就没有一个人相信她可以成功?   “小茉?黑灯瞎火的,你咋还不上来?”刘红站在门口叫她。   “来了来了。”张小茉敷衍着应了声,重重地踩着木梯上楼了。 24. 第 24 章 入v第五更   第二十四章   昨晚上闹得不欢而散, 隔天起床以后,气氛也有些冷。   张晓珠拎着包打算出门,被张小慧追着叫住。   “你等等我,上次你跟我说的还算数吗?”   “啥?”张晓珠楞了一下, 反应过来, “算的算的, 不过你得快点。”   张小慧二话没说,抓起刘桂芳给她煮的鸡蛋,立马跟上来, “咱们走吧。”等出了老张家以后,她才把手里还温热的鸡蛋塞到张晓珠手里, “这个给你吃,我一直想跟你说声谢谢。”   “其实也没什么, 力所能及的事情, 就顺手帮一帮。”张晓珠也没客气, 出门前只喝了一碗红薯汤,本来打算路上进商场拿两个馒头, 但现在张小慧跟在身边, 肯定是吃不了。   “刘主任不会嫌弃我吧?”张小慧其实念过初中, 只是没有念完。   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念书的材料,又跟不上学校里的进度,同年又碰上她爹受伤复员, 家里头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作为家中的大姐, 就放弃了念书,跟着其他人一起下地干活。   这一干就是四年过去,中间发生了很多事, 磨得她的性格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连我都不嫌弃,怎么会嫌弃你?大姐好歹念过初一,我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电焊工没啥技术含量,只要肯认真学习,又能吃苦,肯定没问题的。”张晓珠安慰她,“而且刘主任人特别好,要是知道你被阿奶逼着嫁人,她肯定会帮忙跟船厂那边对接的人说好话,你放心吧。”   话是这么说,但张小慧依旧紧张。   “这是?”刘主任听到动静,放下手头的报纸,“找我有啥事儿?”   “来找工作的。”张晓珠把张小慧往刘主任桌前一推,从她肩膀后面探出半脸,“刘主任,这是我大姐,之前船厂那份活儿,应该还在吧?”   “你俩长得不太像啊。”刘主任端详了一会,笑着说,“你眼睛比你姐大,但你姐是圆脸,看着比你有福气。”   “我姐像她爹,我像我妈。”   “难怪。”刘主任一看张小慧柔和的五官,就对她多了两分好感,“你来之前有听小珠说过吧,这活儿可辛苦了,去了四五个年轻姑娘,都吃不了苦又跑回来了。也在我这招了快一年了,就没个固定下来的,把我给愁死了。”   “有我姐在,刘主任绝对可以放心了。你看她长得比我高,也比我结实,在家里啥苦活累活都能干的,不就是风吹日晒吗?肯定没问题!”张晓珠拍着胸脯保证。   张小慧也跟着点头,呐呐地说:“刘主任,让我试试吧。”   “我这里肯定没问题,但你要想进船厂,那边还得面试呢,不是我说行就行的。”刘主任叹着气说,“船厂去年招好几个女工,好的岗位早被人给挑走了,只剩下苦活儿,都没人能干,剩到现在。船厂那边都催了好几次了,既然你说要做,我给你们抄个联系方式,尽快过去。”   “成,这两天就去。”张晓珠应道。   张小慧拿到联系方式以后,脸上的喜色掩饰不住,但又不太会说,只能重复道谢。   刘主任忍不住笑起来,“小珠啊,快送你姐回去吧。我是妇女主任,这些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没什么好谢的呀。再这样谢下去,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如果能成功,刘主任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是我不会说话,您千万不要嫌弃!”张小慧语无伦次,脸上红彤彤的一片,“我,我就是太需要这份工作了……”   每个人都会说这些话,刘主任并不放在心上。   张晓珠握着张小慧的手,轻轻捏了下,清了清嗓子说:“要是这份工作不成,我姐就要被逼着嫁给一个三十多的男人了,死了媳妇儿,还带这个娃,我姐一嫁过去,就得当后妈。你说说,是不是她的救命恩人哪?”   刘主任惊地挑起眉毛,“被逼着?难不成你不想嫁,还能把你捆着嫁过去不成?这又不是过去的旧社会,哪能发生这种事情!你别怕,有什么事情,你就来这里找我,一定帮你们解决掉!”   张小慧连连道谢,被张晓珠拉着出了门。   “刘主任真是个大好人啊,早知道之前就来找她帮忙了。。”   “没啥用。”   “啊?刚才不是你说的吗?”张小慧闹不明白了。   “是我说的,但刚才那番话的意义,并不是让刘主任帮你去做阿奶的思想工作,你觉得有用吗?到嘴边的鸭子,她能让它飞了?你就别想了,安安心心地去厂里工作,要真的不合适,我就托刘主任再给你问一个。”张晓珠会说刚才那番话,其实就是在替张小慧卖惨。   既然能当上妇女主任,就说明刘主任是个热心肠且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只要听说了张小慧的悲惨身世,就一定会生出怜惜的情绪,到时候再找她讨要工作,就会容易许多。   这也是张晓珠跟她共处了小半个月,得出来的经验之谈。   “这样啊。”张小慧其实也不太懂,但小珠说的对,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先把面试给通过了,然后进厂子踏踏实实的干活。   只要她进了厂子,就不用住在家里,阿奶也不可能跑进厂子把她捆去嫁人了。   “那我们啥时候能去面试?”   “明后天抽个时间去吧。”   张小慧说完,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惊喜地说:“你会陪我去吗?”   “我也想去县城逛一逛,不是快过年了吗?我最近攒了点工资,准备买点东西。”张晓珠说着,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张小慧顺着她的视线往左前方看。   那边的土路上远远走来一个人,穿着与前次见面不同面料的衣服,显得更加挺括有型,走得近了,张小慧才抬起手,有些羞涩又有些无措地僵在那,并不算大声地喊了句:“顾叔叔。”   顾北川早就看到站在队部外头的俩人,走近了冲她们招手道,“来这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张小慧连忙摇头,“不用了,我们已经解决了。顾叔叔,这是我二妹——张小珠。小珠,这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我爹的战友——顾叔叔。”   “你好。”顾北川简单问候。   “你好。”张晓珠客套地喊了声。   眼前的男人看起来也就二三十岁,比她前世大不了太多,叫声哥还差不多,叔叔实在是难以启齿。   “我来刘主任这里找工作的。”张小慧忍不住说。   “在哪儿?”看她脸上的喜色,顾北川也替她高兴,微微笑了下,“我在县里也有个转业回来的战友,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跟他们打一声招呼,必要的时候,能帮一点忙。”   张小慧本想说不用了,但被张晓珠扯了下后背的衣服,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好啊,谢谢顾叔叔。”   “你在这里等一会,我进去抄一张。”顾北川从两人身边经过,身上带着清冽的寒气。   这毛呢料子看起来可真暖和,张晓珠羡慕地想。   “我们过去看看?”张小慧拉着她跑过去,趴在队部的门外面看。   顾北川在跟刘主任道谢,从胸前的方口袋里掏出一小卷票子,轻轻放在桌上,“身为人子,我却没办法时常在母亲身边尽孝,多谢刘主任替我照看母亲,及时把她送去卫生所。这是军用工业券并不值钱,希望您能收下。”说完,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刘主任立马受宠若惊地站起身,连连摆手,“这太贵重了,不行不行。我是为人民服务的妇女工作者,咋能收你的东西呢?”   既然是军用工业券,那就不是市面上能够买到的东西,只有部队里的军人才能够发放的一种券,几乎能够兑换市面上的所有工业品,比普通的工业券要难得的多,可以说是有价无市,普通人根本就弄不着。   在他送给张小慧的钱票里,也有几张军用工业券,连陈素云都有些意动,要不是想着这些东西太过值钱,恐怕就这么收下来也说不定。   顾北川没有坚持,他看了一眼墙壁上挂着的锦旗,记住大概尺寸。   “谢谢。”他再次认真地说。   刘主任又坐了回去,“没什么,都是我该做的。”   顾北川把字条写好,又行了个军礼,才转身走出队部办公室,把字条递给张小慧,“有事情可以打这个电话报我的名字,如果联系不到我,或者事情紧急,你可以联系这一个,他在县公/安局工作,也是我和你父亲的战友,随时可以帮忙。”   “顾同志,青霉素对你母亲的病情有帮助吗?”   顾北川刚抬起脚步,就收了回来,“青霉素?”   张晓珠想了想,“盘尼西林?”   顾北川眉头微皱,“你知道哪里有?”   张晓珠点头,却没给他准话。   药方里有青霉素不假,但她却不能直接拿出来。   这人关系挺硬,但毕竟隔了一层关系,不好直接找他帮忙。   先让他欠自己一份人情吧。   “回部队之前,我会去你们家一趟。如果你知道哪里有盘尼西林,到时候可以告诉我。”顾北川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在部队里待了十几年的他心里最清楚,盘尼西林是多么紧缺的物资,在战场上随时可以救下一条命,县城这样的小地方几乎很难有。   但如果有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三人别过,顾北川朝村外的方向大步离开。   他得找人定制一面锦旗,顺便去招战友交代张家事宜。 25. 第 25 章 一更   第二十五章   为了陪张小慧去船厂面试, 张晓珠特地找刘主任借了自行车,船厂临海,虽说是县级的国营厂,但地点却在县城底下的一个小海岛上, 那里发展落后, 只有船厂以及家属零星的住在附近, 十分荒凉。   光是骑自行车的话,很难在天黑前回到白沙村。   好在刘主任有详细叮嘱过行进路线,先骑车去县城, 再搭坐一辆大巴车前往平岛,由于那里太过偏僻, 再加上去的人少,三天才会有一班车次, 往返于县城与平岛。   为了赶上大巴, 两人七点就从家里出发, 八点快半就到了大巴站,坐着只有十来个位子的小型大巴前往平岛。   车上的几乎全是岛上的员工以及前往探亲的家属, 车子才刚刚出发, 里头的人就叽叽喳喳地聊起来。   “你们俩也是去看亲戚的吗?”坐在俩人后面的大妈, 拍了拍座椅的靠背,“我儿子在船厂工作,是那里的老员工了。不过也找了厂里的女工结婚, 现在都不咋回家的。听说我大孙子出生了, 又没工夫抱回家给我们俩看看, 只能大老远跑过去了。”   大妈边上还坐了个大伯,脑袋靠在窗户上,随着车子一颠一颠, 满脸写着痛苦,“哎哟喂,过年都能见到了,还跑过去看啥子唷。一把年纪的人了,就会瞎折腾。”   “老头子晕车,要不是孙子出生了,说啥也不肯跟我去。”大妈好笑地推了推身边老伴,“你们俩嘞?是爸妈哪个在里头工作?”   “我是陪我姐去面试电焊工的。”   大妈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张小慧,惊呼道:“电焊工?哎哟,这可是个力气活,你这么个瘦瘦弱弱的大闺女,咋能吃得了那种苦,一水儿都是男人,还招女工的吗?”   “听说是新出的政策,想调节厂内工人的男女比例,从去年开始加大了招收女工的人数。连电焊工这种男同志比较多的岗位,都试着让女同志上手了。”张晓珠把从刘主任那里听来的话,向那些八卦的大妈大伯解释道。   “是哦,厂里头不少打光棍儿的,都讨不着媳妇儿。”边上另一个大妈附和道,“我儿子年纪也不小了,每年回来过节,我都催他。但老说没时间谈对象,我就不服了,谈个对象咋没时间了?再说厂里头也有女同志吧,后来去平岛的次数多了,我才知道是厂里头的女同志不是结婚了,就是准备结婚,都没落单的,我错怪他了。”   “多招女工是好事啊,说不定这姑娘,将来就是这车里谁家的媳妇了。”有个人调侃着说了一句,其他人就跟着笑了起来。   张小慧臊的满脸通红,脑袋垂的低低的,完全不敢抬起头说话。   张晓珠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捏了一下,“有没人知道,面试上都会问一些什么东西啊?我跟我姐都没面试过,心里头怕得很,这工作得来不易,生怕给搞砸了。”   她是有面试过实习工作,但两个时代隔了五十年,大抵上是不一样的。   “不难啊,其实船厂里头也只有几个工种活儿难度大,但那些都是技术工,工程师之类的,电焊工不算难的,就是累,不懂的话,多问多学就知道了。”大巴车的最后一排上有个人说道。   张晓珠回头去看,那人脸上盖着一顶军绿色的软帽,上面绣了平岛造船厂五个红色楷体字,大概是察觉到有人看他,男人把盖在脸上的帽子抓下来,皮肤黝黑,长相十分普通,但很有男子气概。   他礼貌地冲张晓珠笑了笑,“我是厂里头的工人,前几天回家探亲的。”   “同志,你在里头是什么工种?”   “油漆工,我十六岁就接替父亲的班进去干活儿了,算下来,也在里头干了六年,船厂是我第二个家了。”男人脸上流露出几分感慨,“这趟回家是给我家老人下葬去了。”   “不好意思,节哀顺变。”张晓珠低声道。   “没事啊,面试只要机灵点就好了。我认识电焊工的头儿,他看起来是个大老粗,但从来不会对女工发火,面试的时候,会简单的操作一下器械,只要仔细看,仔细学,就差不多可以了。”男人大概讲解了一下面试的流程,大巴上有了解的工人,也会帮着补充几句。   去平岛的两个多小时里,张小慧也从已开始的羞涩沉默,逐渐变得活泼起来。   下车的时候,已经能够看到船厂了。   张晓珠拉着张小慧跟在男人后边,他扭头看了一眼,“还有啥事儿吗?”   “这不是头回来吗?陌生的很。我们不会打扰你的,就当我们不存在吧。”   “哦没事,我可以带你们过去。”   男人走在前面一步的地方,沉默地带路。   “同志怎么称呼?”   “孙亮,他们都管我叫亮子。”   “我叫张晓珠,我姐叫张小慧。相逢即是有缘,我觉得我姐肯定能进船厂。到时候你们俩就是工友了。”张晓珠眼珠子转了转,笑眯眯地说。   孙亮应了声,不算黑的耳朵红了起来。   张晓珠捂着嘴偷笑,张小慧用力扯了一下她袖子,瞪了一眼。   “姐,多认识个朋友总没坏处。将来进了厂子,还有人能帮一把,你可别害羞啊,我没别的意思哟。”张晓珠凑到她耳边笑嘻嘻地说完,怕挨打,连忙跳开两步。   姐妹两人说说闹闹,跟着孙亮到了船厂的人力室。   “就是这了,我先回去干活儿,到时候会有人带你们去见陈工的。”孙亮说完,匆匆忙忙地跑了。   “这人挺好。”张晓珠点评道。   “你还说!”张小慧红着脸打她。   “你们是?”里头走出来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剪着利索的短发,胸前挂了一个工作牌,写着船厂名称以及她的部门和名字,“招工面试吗?哪里来的?哪个工作岗位”   “白沙村,电焊工。”张小慧局促地说。   “我知道了,刘姐介绍来的,你进来坐会儿,我打电话叫陈工来接你下去。”她指了下人力室里的长凳,回办公桌上拨了个电话,就让她们在边上等着,同一条凳子的另一端还坐了两个年轻姑娘,见她们来了,时不时的打量一眼。   没过多久,外头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新来的女同志呢?在哪?”身穿浅蓝色工装,头戴黄色安全帽的高大男人冲进了办公室,他满脸胡子拉碴,嗓子比锣鼓还大声,更兼眼神凶恶,光是看着就能吓人一跳。   “老陈,你能不能小声点儿。这是办公室,不是船上,说话听得见,用不着大声喊。”女人无奈地说。   “晓得晓得,是哪个?这么多啊,全是我这的?”男人咧嘴笑起来,“走走走,都跟我走,我手底下那几条光棍儿,今晚上都要乐的睡不着觉了吧。”   “走啥走,就那一个,跟你们陈工去吧。那边两个是其他部门的,你别想。”女人脸色严厉地呵斥道。   陈工遗憾地摸着下巴,“那好吧,你俩跟我来。”   去的路上,陈工又说,“知道电焊工是干啥的吧?你可别以为是像刚才那个,坐在办公室里头喝茶看报纸的干活儿,要想去那边,起码得是初中毕业。咱们的工作区域啊,在船上。来的时候有没注意过外面?”   张小慧胆怯地点头。   平岛三面环海,船厂就建在海边,快建成的大船直接停在海里,他们刚一下大巴就注意到了,只不过大半被船厂给挡住了,看不太真切。   “你别看咱们这只是个县级的国营厂,在全市甚至全省都很有重量嘞。你好好干,别像前头那几个,干几天就哭着跑了,要是能转正当上船厂的正式工,那待遇好的你都不敢想哦。”陈工是个话痨,一说起话来就噼里啪啦地没个停歇,但他说的也都是真心话,新来的女工看起来是个能吃苦的,他也怕干不了几天,好不容易上手了,人就跑了。   “我知道的。”张小慧低声应道。   “啥?你说话大声点儿,别磨磨唧唧的,船上噪音大,就你这声音,跟蚊子叫一样,谁能听见?”陈工领着他们从楼里走出去,船厂后面有个特别大的院子,里头各种大型机器,还有好几十个工人正在四下忙碌着,大部分都是男人,只有二三成的女工人,头上裹着毛巾,肤色也晒得红黑红黑的。   “这边也有电焊工,船上也有。那几个女工都在这里干了几年了,以后你也会像那样,但用不着担心找不到对象啥的,咱船厂的妇女主任可厉害着呢,只要你是个女的,就能帮你陪着对象。咱厂里打光棍儿的男青年,能绕着船厂排一圈儿。”陈工大咧咧地说着,张晓珠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来不来?”陈工瞥她。   张晓珠举起双手,笑的喘不过气来,“我是陪我姐来的,你当没见着我。”   陈工惋惜地摇头,“走,带你们上船看一眼。等会儿找个人操作给你看,你瞅瞅要不要来。”   说是面试,其实还得看该部门的头儿是个啥样的人,头儿好说话,那面试就容易的很,一开始张小慧还紧张的不行,后来陈工被别人叫去说事情,就找了个人手把手地教她认机器。   等时间差不多了,陈工回来又问了一次。   迫不及待摆脱刘桂芳的张小慧连连点头,这就算暂定入职了。   回去前又跑了一趟人力科室,定下正式入职的时间,姐妹俩人才赶着大巴返回县城以前,匆匆地坐上了车。 26. 第 26 章 二更   第二十六章   来的时候, 大巴坐满了人。   回去的时候,里头空荡荡的,不过车子很安静,晕车的张小慧把头靠在前排靠背上, 一觉睡醒, 两人就回到了县城大巴站。   “我们在县里逛逛吧, 时间还挺早的,骑车回去要不了多久,我们可以逛到四点半, 你说呢?”张小慧被拽着手,她很感激张晓珠请了工假陪她到平岛去面试, 因此张晓珠说要逛街,哪怕她兜里连属于自己的一毛钱都没有, 也还是答应了。   县城很大, 跟村里头稀稀疏疏的老破房子不一样, 放眼望去,全是大片低矮的瓦片房, 连在一块显得有些拥挤, 却腾出了还算宽敞的小道, 路边时不时有几家挂牌的国营店铺经营着各种生活用品,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县供销社。   占地面积大,里头划分了几个不同的区域, 衣食住行, 柴米油盐, 什么都卖,往里头去的人也是最多的。   张晓珠挽着张小慧的手走进供销社。   跟前世的那些私人店铺不同,这里没有热情的导购员, 来到供销社购买东西的人都有清晰的目标,一路直奔所需要的柜台,每个柜台的后面都有一个柜员,既负责取货进货,又负责开票算钱。   每个柜台前面都排了长龙一样的队伍,等得着急的客人都在嚷嚷着快一些,虽然乱,但结账的地方只有一个,还是有些秩序在。   “走啊。”张晓珠拽了一下。   “好多吃的,这得多少钱啊……”张小慧低声喃喃,看的连眼睛都不敢眨。   柜台上全是各种各样的包装食品,半敞开的木头柜子里装满了雪白的面粉和黄澄澄的玉米面,各种昂贵且无处购买的精细粮食随处可见,这让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精细粮的张小慧嘴馋地咽起了口水。   她的脚步有些沉重,哪怕被张晓珠拉着,也难以抬起来。   “姐,不是我说你,等以后进了船厂,里头的食堂要啥没有。再说这里人多,挤得慌,我们还是往里头看看有没啥值得买的东西。”她说完这话,总算拉动了张小慧,两人连过了两间主卖食品的屋子,里头才总算宽敞不少。   这里是布料区,成衣挂在墙壁上供人欣赏,柜子里都是各色布料,里头人不多,全是年轻一些的女人,她们四处看着,一问价钱,就又面露难色,迟迟不做决定。   柜员年纪不大,看着也就二十来岁,两手插在棉衣兜里,脸上流露出不耐烦, “这是纺织厂月初才送来的新料子,花色好看,也不容易勾坏掉,是最便宜的价格了,别拿以前的老黄历比,用的技术都不一样。要是觉得贵啊,那就趁早出门吧,再看下去也是浪费大家的时间。”   这话是在她们俩进来以后才说的,要不是故意说给她们听的,张晓珠才不信。   张小慧拽了拽,小声说:“你身上带钱票了吗?我看她不喜欢我们闲逛,要是没带够,还是下回再来看吧。”   张晓珠最讨厌势利眼的人,她上中学那会儿,母亲犯了腰病,家里头失去了经济来源,就算是在亲戚里也是出了名的困难户,谁家有婚宴喜事从来不给她们发请柬,就怕她们给不出礼金白吃白喝,她除了校服,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亲戚见了,全都要笑话她。   从她考上省重点高中开始,就用奖学金和助学金覆盖了全部学费以及生活开支,再加上母亲跟着以前的老同学做起了小买卖,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那些亲戚就一个个的找上了门。   这前后的对比,就是人心。   一个人将来是穷困潦倒,或者是飞黄腾达,谁都难以预料。   如果只是为了身份、地位、财富而故意与人为善,那么张晓珠认为此人同样不值得结交,因此她们家后来与那些势力亲戚全部断绝了来往,母女俩相依为命,反倒更觉得清静。   “你咋了?”半天没听到回答,张小慧有点紧张,她怕张晓珠兜里没钱,又要打肿脸充胖子,小声地劝起来。   “没咋,快过年了,我也该买一身新衣服了。”商场里确实有各色各样的新衣服,但跟这个时代的穿衣风格差距太大,哪怕是随便拎出来一套最普通的棉服,从面料到款式,都显得格格不入。   她还不想成为一条街上,最靓的那个崽。   “也是。”不管刘桂芳是出于什么目的给张小慧这身新衣,好歹她爹去世以来,她总算是穿上了一身像样的衣服,可张晓珠就不一样了,衣服干净归干净,穿了很多年,又打了太多的补丁,看起来总归是透着一股穷酸,“好歹是个有正经工作的人了,得穿好点儿,免得让南口村的人,觉得咱们白沙村穷的过年都穿不上新衣服。”   张小慧帮张晓珠整了下领口,“你看看要买些啥,钱不够的话,先拿这个凑上。”她偷偷摸摸地从内兜里掏出一小卷的东西,张晓珠扫了一眼,就知道是顾北川送她们的钱票。   “你收着吧,我带够了。”她当会计也有段时间了,前段时间跑到县城去卖红薯粉,再加上工资也攒了三十来块钱,再加上没什么需要支出的地方,钱还好好的存在她兜里。   本来也只是随便逛一逛,但看柜员的样子,张晓珠被激起了火气,倒是打定主意要买点东西回去了,她拽着张小慧在挂了成衣的墙前徘徊,伸手摸了下那几件衣服的面料,除了柔软的纯棉布,还有一种是涤纶织物,在原主的记忆里,管这种叫做的确良。   在她那个时代,大家追求舒服自然,但在这里,漂亮耐用才是最好的,棉布并不值钱,不透气又吸热的的确良却是众人追捧的昂贵面料,女性都以能穿上这样的衣服感到自豪。   “你想买这个?”   “有点。”   “你疯了吗?的确凉很贵的,咱们买不起。”   张小慧还以为她在说玩笑话。   实际上张晓珠真的在思考。   夏天穿棉布是最好的,但在寒冷的冬天,不透气的的确良却更能挡风,她前世那些羽绒服、棉服最外层的光滑布料应该也是类似的东西吧,要是用来做棉袄,说不定能起到羽绒服的挡风效果。   张晓珠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很可行。   “这料子多少钱?”   “你要多少?”柜员反问。   “像我这样做两身衣服,要多少料子?”做棉袄的话,得做双层才能往里头塞棉花或者鸭毛,也就是一身棉袄就得两倍的布料,难怪她以前厚外套价钱都不菲,张晓珠叹了口气,日子过的紧巴巴的,得找个时间再去黑市换点钱。   “两身?”柜员怀疑地打量她身上的补丁,“你买得起?”   “买不买得起是我的事儿,用得着你来替我打算吗?”张晓珠忍了很久,终于憋不住地呛声了。   柜员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平时来这里买东西的人,全都要看她脸色,还从来没有人敢说这么重的话,偏偏对方说了以后,她心里头跟着虚了一下,又觉得她说的没有错,顿时态度软了些,反而认真解释起来,“你个子不算高,但最少也要五六尺,两身的话,大概十市尺,不过还要预留一些布料,最好买十一到十二市尺。   “布票的话倒是不需要这么多,前几年不是发水灾吗,棉花产量减少,国家大力提倡的确良,虽然价钱是贵一些,但是不用按实收取补票,打了五折,也就是说,买十二市尺的的确良,只要六市尺的布票就好。一市尺的价钱是一块七毛,只要——”柜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用算盘算了一下账,“——二十块四毛钱,外加六市尺布票,就可以买两身的确良了。你看?”   她抬起头,没有继续说了。   “这也太贵了,咱们买不起呀!”张小慧惊呼道。   “姐,把你的布票借给我,过两天我再还你。”张晓珠把那卷票拿到手里,数出里头的几张布票,从随身挎包里把叠的整整齐齐的私房钱掏出来,当着张小慧的面数出二十块四毛,把钱票一起递给柜员。   她稍觉快意地看着柜员脸上精彩的表情,然后用手指扣了扣柜台桌面,“我要那个鹅黄带白色碎花的料子,你拿十二尺给我。”刚才她有摸过料子,比起那种做衬衫的的确良要厚实的多,用来做棉袄外层应该能够挡风。   等她们拿着东西从里头出来,张小慧才回过神来,把她拉到县供销社外边的角落里,压低声音诧异道:“你做会计还没一个月,哪来这么多钱?”   “去黑市上倒了两手。”张晓珠故作轻松地说,“姐,你可不能往外说,不然我就要被人抓去做思想改造了,你不会这么狠心吧?”   “这不能做啊!你也太糊涂了!我不说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以后绝对不能再干这种事情了!”张小慧紧张地左顾右盼,生怕有人听到俩人的对话。   张晓珠点点头,“你放心吧,我现在有正经工作,没必要去干这种事情。”   张小慧叹了口气,“回家就说的确良是用我给你的钱票买的,千万不能说你自己的钱,知道了吗?不然阿奶绝对会把你剩下的钱,全部抢走的。只要顾叔叔还没回部队,我这部分她还不敢拿。”   交代妥当,她才催促张晓珠去牵车,“赶快回去吧,天开始黑了,等会路上不好走,小心摔倒沟里去。” 27. 第 27 章 三更   第二十七章   张晓珠还得找刘主任还自行车, 在白沙村口把张小慧放下车以后,就骑着车火急火燎地跑了,天几乎黑下去了,等她到南口村队部的时候, 里头的灯还亮着, 是刘主任在里头处理事务。   看到她比原定时间迟回来一个钟头, 不仅没怪她,还夸她做得好,“你们走了以后, 宋主任就给我打电话了,说小慧做的特别好, 是个能吃苦的,还叫我问你愿不愿意那船厂干, 可以给你换个科室的, 你觉得咋样?”   张晓珠没打算去船厂, 虽说哪里待遇不错,但不需要技术含量的工种几乎全是苦力活, 她如果真的是小学四年级辍学的张小珠, 肯定立马点头答应了, 可她是准研究生,怎么能去做这种活儿,岂不是浪费了她多年所学。   “那就好, 我这边还一堆烂摊子没人收拾呢, 你要是走了,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刘主任欣慰地拍着张晓珠的肩膀,对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不过宋主任应该是也是随便问问, 我明天替你回绝掉。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去吧,路也不好走,我就先走了。”   张晓珠跟刘主任道别以后,趁着此时队部没人,反手把门给关了,进了商场空间,她直奔超市床上用品区,扒掉一床六斤重的厚实棉被,把里头洁白如絮的棉花用的确良料子裹起来,准备找一家巧手替她将这些材料加工做成棉袄。   她早已经瞄准了合适的人选,是南口村里的有名的巧手寡妇,谁家要缝补东西,赶做新衣的就跑去找她,价钱比正经缝纫工要便宜不少,还不会偷工减料,最重要的是跟白沙村八竿子打不着,也不怕她跑去乱嚼舌根,被家里头的人知道了。   张晓珠把东西放在商场里头,两手空空地走回家。   两个村子离得不算远,过了石板桥就到白沙村,她到家的时候,只有张小慧给她留下的一根红薯,给她的时候还问她的确良布料藏到哪里去了。   张晓珠用留在队部应付过去,张小慧也没问了。   “你有跟他们说要去船厂干活的事儿吗?”   “本来想说,但是回来的迟了,没找着机会说。”   “幸好幸好。”张晓珠拍着胸脯后怕地说,“我回来的时候忘记交代你了,千万不能说。你可别忘了,阿奶要把你嫁给老男人的事,连彩礼都收了一部分,你要是跑去工作了,那这桩婚事不得告吹了,你看她会不会让你去船厂!”   “那,那咋办?”张小慧慌神了,“刚才阿奶问我今天干嘛去了,我没想好借口,就还没说。刚才她叫我去她屋里,你说我要不要……”   “别急,别慌,你就说去县城买布料了,打算过年给你妈和你弟做一身新衣服,料子已经给缝纫工了,过几天去取。宋主任是让你尽快去报道吧,你打算啥时候去就说啊啥时候。”张晓珠安抚道,“千万不能露出马脚,你要记住,是你自己一个人去的。如果她问你细节的话,就把我今天跟你逛供销社的细节跟她说就好了,她不就是个老人嘛,有啥好怕的。”   被张晓珠这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情绪给感染了,张小慧平静下来,轻轻点了下头,“谢谢你,小珠。虽然我是家里的大姐,但这些日子以来,你却更像姐姐,没有你帮我出主意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真的谢谢。”   “小慧,你还愣在那里干啥?我不是叫你进来,有话跟你说吗?”刘桂芳从屋里探出头,催促道。   “去吧。”张晓珠挥手,目送张小慧进了刘桂芳的屋里。   “你今天一整天都干啥去了?天都黑了才回来!知不知道家里人有多担心你?万一你出事了咋办?”刘桂芳鹰爪一样的爪子深深陷进张小慧的肩头,语气硬邦邦地说,“以后要出门,得跟我说一声。”   “我去,我去供销社买料子,给小国和妈做身新衣服。”   “买了啥料子?让我看看。”刘桂芳毫不客气道。   “拿去给裁缝帮忙做成衣服了,过——”张小慧本来想说后天,但想到顾北川说回部队以前要来家里探望他们一家三口,还是推迟了,“三天再去拿。”   “是吗。”刘桂芳眯着眼睛,试图从张小慧脸上看出点端倪,但她像往常一样,把脑袋低垂在胸前,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冷哼了一声,就换了个话题,“你爹那战友有没说啥时候再来咱们家?”   “啊?”   “人家惦记着你们娘仨,还送来一堆钱票,我们总得有点表示吧。听说过两天村里头会杀一头猪,到时候去割几斤猪肉,回来包猪肉白菜饺子,就当做是答谢他了。”刘桂芳说到饺子的时候,也忍不住咽了口水。   吃饺子还是张顺党还在部队里的时候,家里头日子过得挺滋润,逢年过节还能吃顿肉饺子,这是现在都没法想的事情,白面都是用来参着其他粗粮做成窝头吃,哪能用来包饺子。   张小慧虽然不聪明,但也没笨到那个份上,她心想:阿奶之前明明就很怕顾叔叔,现在忽然要拿白面猪肉来招待他,肯定是有别的目的,她虽然猜不出来,但顾叔叔那么聪明能干,一定不会被骗的,就让他来吃一顿好的当做招待吧!   这么一想,她就将顾北川说的返回部队的时间告诉了刘桂芳。   “成,你出去吧。记得以后不许到处乱跑,想去县城你就跟我说一声,我会陪你一起去的。”刘桂芳挥手让她出去带上门,然后从陪嫁的大木箱里头拿出压箱底存着的六十七元钱,其中大部分都是王全友给的伍拾元彩礼。   猪肉不便宜,既然想给那人留个好印象,干脆就多买两斤。   刘桂芳肉痛地抽出五块钱,把剩下的钱塞回了张德旺曾经穿过的棉袄口袋里,关上了沉重的大箱子,又用小铜锁锁了起来。   ————   两天的时间过得很快,但对于老张家的人来说,却显得煎熬得多。   张小慧为了隐瞒即将要去船厂上班的事情,成天胆战心惊,都不敢面对刘桂芳,几乎从早到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哪怕刘桂芳好言劝她去地里干活,她也没去,就怕露馅儿。   刘桂芳是为花出去的钱而感到肉痛,希望顾北川来的迟一天,再迟一点,面粉跟猪肉只要不被吃掉,她就没觉得花出去了。   至于其他人,都因为知道家里头要包白菜猪肉饺子而感到雀跃兴奋,恨不得时间快进到吃肉饺子的那一刻,这就显得吃不到的每一天都无比漫长。   终于,顾北川来了。   他扛着两床厚厚的大花棉被,推开老张家院门,看到堂屋里好几个女人有说有笑地包着饺子,略有些吃惊地停住了脚步,正好被起身捡弹珠的张为鑫看到,指着他喊起来:“白菜猪肉饺子来了!”   刘红连忙跑过来,猛拍了他脑门一下,“胡说啥呢,叫顾叔叔,啥白菜猪肉饺子!”她强拉着张为鑫道歉,就听到擦肩而过的顾北川丢下的一句不要紧。   “顾叔叔,你来啦,今天在我们家吃晚饭吧,我们特地给你包了白菜猪肉馅儿的饺子,这些都可以下锅了。”张小慧立马站起来,手里全是白面粉,有点局促地看了他一眼,奇怪地问,“这个被子是?”   “多余的被子。”顾北川说得简单,但谁都看得出来被子簇新,很明显是刚买的。   他上次来的时候,透过半敞开着的房间,看到过里头的摆设,两床被子一薄一厚,其中一床很明显是从部队里拿回来的,较为厚实一些,但却是单人被,另外一床单薄极了,只能把脱下来的棉袄盖在面儿上御寒。   手头正好还剩下几张券,去卫生所里接程丽华的时候,就顺便拐去买了两床被子,他原本打算送了被子,再去探望一下战友遗孀,就回部队去了,没想到还特地给他准备了饺子,看着陈素云和张小慧的恳求的神情,顾北川无法开口拒绝,只能点头同意了。   “顾同志,快喝一碗热糖水暖暖胃,你从南口村过来,应该很冷吧。”张茵茵端着搪瓷碗,从厨房里小跑出来。   她今天梳了两条油亮的黑辫子,脸颊红扑扑的,就连嘴唇都像是涂了什么东西,红润有光泽,身上穿的穿着只见过一次的红色棉袄,底下一条深蓝色的工装裤,整个人含羞带俏,多了几分平时见不到的温柔妩媚。   提前下班的张晓珠一进门,就被张茵茵给吓了一跳。   见鬼了,还是个发/春的女鬼。 28. 第 28 章 一更   第二十八章   任谁见到张茵茵, 都能猜到她的想法。   “这是我从糖厂拿回来的糖,比外头的味道甜不少,顾同志试试。”她站在顾北川边上,一副他不喝红糖水就不离开的样子, 顾北川本想把棉被送到屋里去, 但张茵茵挡在他跟前, 让他哪也去不了,无奈之下,只得接过喝了。   “谢谢招待。”他说完, 绕开张茵茵去放了棉被。   “顾同志喜欢吃猪肉多一点,还是喜欢白菜多一点, 我给你现包几个,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跟我说。”张茵茵跟在后头, 追到门口, 从她回来到现在,还没有正眼打量过老大家的屋子, 里头比她的边角屋要亮堂的多, 哪怕东西都摆放的很整齐, 看起来依旧很穷酸。   连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难怪姓顾的要给他们送来。   那这么说起来,姓顾的除了重感情, 心还很细, 能注意到这种小细节。   张茵茵心里对顾北川的满意又多了两分。   她从到糖厂工作开始, 就是个挑剔的人,哪怕厂子里头有不少正式工有意无意的对她示好,但她都看不上那些人。她一直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展翅高飞的, 身边的人都配不上她,等她考上了中专,分配到了好工作,就能把这些人都甩在身后。   可她又舍不得众星捧月的感觉,总是游走在对她示好的男人中间,有意无意的给他们一点甜头,那些人就会傻乎乎的凑上来帮她的忙,后来下定决心辞职回到家中备考,才给他们每人送了词义含糊的拒绝信,然后就回家了。   张茵茵本来是想着等她考上了中专,就能够认识条件更好的男人,到时候可以开始寻找合适的结婚对象,但在她听说了顾北川之后,想法就又有了不同。   她22岁,他也才29岁,年龄上的差距并不算大。   最重要的是她认得出来顾北川肩膀上的徽章,张顺党还在部队里的时候,她年纪还不大,跟着他认过军衔的高低,如果她没认错,顾北川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少校衔了,比张顺党还没复员的时候要高整整一个大级别,要是他们俩能成的话……   张茵茵脸上的笑意又浓了起来,“我去给你包几个纯猪肉饺子好不好?这是我嫂子昨天去村里抢回来的猪肉,足足有四斤,都快赶上过年了。我放点小葱你要不要吃——”   顾北川平静的目光落在张茵茵的身上,就像是一盆水从头上浇下来。   那目光宛如实质,张茵茵的热情一下子就被浇灭了,心里隐隐泛出寒气,“我,我去厨房看看锅里的饺子,你要是有啥需要的就叫一声。”在他身上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势,很锐利,跟刀子一样,剜的她难受。   张茵茵有点害怕,落荒而逃了。   顾北川出来的时候,脱掉了身上那间厚重的将校呢外套,搭在屋里的凳子上,他挽起里头松枝绿军装的袖子,从破水缸里勺了一点水,简单地洗了一下手,走到堂屋的八仙桌边,“我也来帮忙。”   “哪能啊,你是有身份的人,别碰这些,我们来就好,速度也很快的!”陈素云摆手,生怕顾北川碰到桌上的面粉,她觉得那种人的手就该握着枪来保卫国家的,揉面包饺子什么的一点也不适合。   “部队里过年的时候也会包饺子,我是练过的。”顾北川跟陈素云说话的时候,沉凝的表情会放轻松一些。   他拿了一小块面团压扁,左手飞快的转动面饼,右手的擀面棍不停地压向面饼四周,很快就擀成了四周薄中间微厚的圆形饺子皮,再裹上剁碎的白菜猪肉馅儿,两手一掐,形状漂亮的饺子就摆在了架子上。   其他人还在包第一个的时候,他已经包完了第二个。   “愣着干啥,快点包,难不成还让客人包饺子给我们吃吗?”刘桂芳呵斥道。   虽说要请顾北川来吃饭,但精面粉难得,刘桂芳就只拿了不到两斤,一群人又包了半个多小时,桌子上就摆满了上百个饺子,以顾北川跟前的那几十个的模样最为漂亮,整齐的好像用机器轧出来的。   “顾同志快坐会儿,到我们家吃饭还让你动手帮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刘桂芳拿了一块布,把凳子上的面粉扫掉,连忙把凳子搬到顾北川身边,催着他坐下,“老大都没了两三年了,你还能记着他,来给素云他们家送东西,老大在地底下知道的话,肯定也会很高兴交了你这么个朋友。”   她突然打起了感情牌。   本来是想博取顾北川的同情,让他觉得一个年过半百的老母亲失去了儿子,还要操持十几口的大家庭是件可怜又艰难的事情,让他也腾出手来帮一帮家里头其他人,但说着就想起了张德旺和张顺党相继离开人世,家里头的日子越过越差,忍不住就红了眼睛,说话也哽咽了起来。   要不是张晓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真的要被骗了,她心里头感慨了一下刘桂芳的精湛演技,并不想再听她说这些老旧的往事,跑去洗了一下手,偷偷溜回楼上。   她之前已经把需要的药物都准备好了,除了盘尼西林针剂以外,还有几样治疗肺炎的药片,她把药片从包装里抠出来,拿了几个白色的纸袋子装好,分别写上药片的名称以及吃法,才从商场里回到二楼的房间。   “小珠,你锁着门在里头干啥?快点下来吃饺子,不然都给其他人抢光了。”袁冬梅在外头敲着门说。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张晓珠把东西塞到棉袄的大口袋里,重新梳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她下楼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再吃了,大人还维持着体面,没有争抢,但小孩子才不管这些,趴在桌子上,甚至去抓盘子里滚烫的饺子,被刘桂芳拿筷子敲了手背,还是不记疼的又伸出手。   “小珠,快过来吃。”张小慧一直惦记着还没上桌的张晓珠,拍了拍她边上还有位置的长凳,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纯白面的饺子,里头还有熬过猪油的肥肉渣,吃起来真香啊。”   顾北川吃的很克制,但刘桂芳一直往他碗里添饺子。   又一次要把筷子伸过来的时候,他抬起碗挡住了送过来的饺子。   “不必了,我吃完这些,就要赶回部队。”   “给你包的,你得多吃点儿。”刘桂芳哭了有一会,眼睛还红通通的,全是血丝,“你是不是嫌弃我老太婆,觉得我没照顾好老大和他家里头的人,心里头怪我,所以连东西都不肯吃,跟我这客气?”   顾北川顿了一下,“没有这回事。”   “那你就吃多几个,家里头的面不多,只能包这些,你不要嫌弃。”刘桂芳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乐呵呵地说,“你既然是老大过命的战友,又要照顾老大一家,也算是我老张家一份子,难得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块,还吃上了过年都吃不着的饺子,就当做是过了个早年了。”   顾北川把碗放回了桌上。   刘桂芳高兴地连夹了好几个饺子。   张晓珠瞥了眼刘桂芳,又瞥了眼默不作声的顾北川,心里头有些纳闷。   他不会真被老东西打动了吧?   三大锅的饺子吃的差不多了,顾北川也起身准备告辞。   陈素云手里攥着那卷钱票,把他叫到院子里去说话,想把东西还给他。   顾北川没打算收,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沉声道:“嫂子,顺党哥救了我一条命,却伤了腿,他要是不因伤复员,现在起码也是营长了。这两年家里的日子,也不会难成这样。你不收下,我难以安心。”   陈素云红了眼眶,紧紧攥着那卷票,“可是……”   “我该走了,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把号码抄给小慧了。”顾北川说完,看了一眼站在几米外的张晓珠。   他冲她点了下头,往外走的时候,张晓珠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29. 第 29 章 二更   第二十九章   “顾同志, 顾同志,你走慢些。”张晓珠边跑边喊。   她这副营养不良的身体粗略估计只有一米五,个子矮,腿也短, 再加上前面十几年都没吃过几顿饱饭, 耐力也不行。虽说她附身以后, 每天早晨都喝一盒牛奶,外加真空卤蛋、火腿面包之类的东西,但时间太短, 还没看出什么明显成效。   跟在一米八几的顾北川后头才追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地拉大了距离。   顾北川在比较开阔的路口停下脚步, 回头看她,“不好意思, 部队里待久了, 走路慢不下来。”   张晓珠摆了摆手, 单手插着腰休息,“是我体力太差了, 不管你的事儿。这是你要的东西, 其他的应该也能用的上, 按照说明来吃药就可以了。”她从两边口袋里掏出东西,分别是盘尼西林针剂以及用小纸袋装着的白色圆形药片,上面写着阿莫西林、头孢等。   顾北川接过东西, 仔细打量, 看起来是凝重多过高兴。   他没开口问, 但张晓珠是个聪明的人,一看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放心吧,不偷不抢不走黑市, 这些东西的来路绝对没问题,我保证。”话虽这么说,但顾北川紧皱的眉头并没有松开。   张晓珠把盘尼西林从顾北川手里抢过来,一点不怕他面无表情的严肃模样,反正保护人民保护国家的人民解放军最可爱了,要是连他们都无法信任的话,还有谁值得信任呢?   张晓珠叹了口气,“其实是这样,我有个一个朋友,他在县里工作,家中长辈也有咳嗽的毛病,不过症状比顾同志的母亲轻一些。托关系去蓉市医院看过,开了几剂盘尼西林,还剩下这两剂一直没用。我想着不用也过期了,不如给更需要的人。我那朋友一听,立马就给了,还叫我向你问好。”   当然这都是瞎编,她在这个世界哪有什么朋友。   “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只能把东西拿去还给他了,就是放着过期了有点可惜,不能把药品的功效最大化。”张晓珠摊着手,无奈地说。   顾北川并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只是他上过战场,知道盘尼西林有多宝贵,有时候重伤感染的人,打上一剂甚至可以保住性命,如果不是正规途径获取的话,他身为人民军人,就算再需要这东西,也不该接受赠予。   刚才那番解释,有多少分可信度暂且不提。   他全程观察张晓珠的神情,那副无奈且郁闷的表情是装不出来的,他紧绷的表情放松了些,微微笑了下,“我替家母谢谢你和你的朋友,将来你们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通知我,但凡我顾北川力所能及,一定替你们办到。”他说完,又看了一眼表上的时间。   顾北川道过别,转身要离开,却发现身边跟上来一个人。   “我也要去南口村探望一个人,正好顺路,一起走吧。”张晓珠解释道。   这是真的,但也有私心在里头。   不管是委托林寡妇帮忙做的棉袄,还是去探望马秀芬,完全不用赶在这个时候。   张晓珠想要拉近两家的关系。   这里指的是她跟顾北川一家,而不是老张家跟顾北川一家。   有句老话叫做人走茶凉,张顺党人都没了两年多了,顾北川还能够惦记着来报恩,就已经说明了他是个知恩图报且重感情的人,再加上他有身份有能力,要是能跟这样的人处好关系,将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也不至于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不管是张小珠还是张晓珠,在这个时代本质上都孤立无援,跟原主不同,张晓珠会发挥自己最大的优势去达成她的目的,而目前为止,无人知晓的商场空间就是她最大的优势所在,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利用它呢?   或许是她的态度太过坦然,顾北川多看了她一眼。   在被察觉到以前,他收回了视线。   ————   “你不懂药理知识,还是找赤脚医生来打针。两剂不要连起来打,先打一针试试看,有好转迹象再搭配吃药,必须得按照上面的服用说明。”张晓珠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对了,程阿姨认字吗?”   她上面只写了一天吃几次,一次吃多少分量,没有复杂的字,但凡有个小学一二年级的水平就完全能看懂。   程丽华轻轻点了下头,望着张晓珠的目光里蕴含着长者的慈爱。   这是她们两个第二次见面了,上回跟着刘主任一起去探望马秀芬也见过一面,不过比较匆忙,也没有过什么交流,但能看出程丽华并不是南口村本地人,方言说的不太熟练,带着奇怪的外地口音。   “认得,你以后得好好谢谢小珠,能帮的地方多帮忙。”程丽华把药收到五斗柜里,倒了两碗冒着热气的红糖姜汤,“你们一会儿回去天色也不早了,喝一碗热乎的再走,晚上起风了,千万别着凉。”   张晓珠捧着滚烫的搪瓷碗,表情有些怔忪。   以前她每回打喷嚏,母亲都要熬一碗浓浓的红糖姜汤给她驱寒气,味道甜甜的,但又带着一股刺鼻的姜味,哪怕从小喝到大,也依旧没喝习惯,都得捏着鼻子灌下去,没多久浑身热了起来。   “喝呀,怎么了?”程丽华看出她脸上的伤感,伸手摸了摸张晓珠的脑袋,温和地说,“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可以跟程阿姨说。虽然不能解决掉,但把难过说出来,心里头的难过就会少一些。”   程丽华身上带着肥皂的香味,是一种很朴素温暖的味道。   她的母亲,也喜欢用肥皂。   张晓珠捧着碗,怕泄露了眼里的情绪,只能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姜汤。   “不说也不要紧,以后有空,可以常来程阿姨这里玩。”程丽华也不追问,她把两人送到门口,不舍地挥手告别,“小川,今年能放假的话,就回来过年吧。”   “我会的。”顾北川的声音从风里飘过来,“外头风大,快回屋吧。”   直到看不见他身影了,程丽华才咳嗽着慢慢走进了屋。   天边的太阳还没落下山,云层里泛着霞光。   张晓珠情绪低落地敲响了林寡妇家的门,听到里头的脚步声,才连忙拍了拍脸颊,挤出了一个笑,“我来拿棉袄了。”   “巧得很,下午才刚做完,你就来了。快来试试合不合身,有啥不对的地方还能拆了改。”林月花长相普通,但却生了一张和善的圆脸庞,再加上脾气温柔,说话轻声细语,哪怕她是个寡妇,也很少有人说她的闲话。   她拉着张晓珠进屋,把刚做好的鹅黄色棉袄给她看。   跟其他人穿的肥大棉袄不一样,这是张晓珠特别交代过的样式,棉袄的下摆能遮到屁/股的位置,在腰部靠上的位置稍微收一些,做出褶皱的样式,林月花还没来得及试穿,费解地说:“腰这么做,是想省布料吗?看起来有点太小了,穿在身上能舒服?”   她没见过这种款,做的时候纳闷极了。   “穿上你就知道了。”张晓珠换上了那件新棉袄。   她个子本来就小,脱掉那身肥大棉袄,看起来更是瘦的叫人心惊。   一换上鹅黄掐腰的新衣服,整个人显得挺拔精神多了。   “你是从哪儿学来的做法,我咋都没见过?”林月花高兴极了,没想到之前觉得奇怪的设计穿在身上如此合适,盘算着也把自己的衣服改一改,还能省些棉花,“还拿的确良的料子来替代棉布,真是亏你想得出来。”   “也只有我能想出来了。”   林月花只当她不想说,笑了笑也没再问了。   “之前说好的手工费两块钱。”张晓珠很痛快地把钱付了,又想起袁冬梅身上不知道穿了几年的棉袄,布料脆的轻轻一扯都能撕成烂布,前两天被甘蔗的叶子割出了几道口子,漏了不少棉花。   虽然缝上了,但也着实该换了。   “林姐,你有没工夫?我想再给爹妈各做一身,还是一件两块。”张晓珠把棉服卷成团,塞进了宽大的挎包里。   “还是的确良?”   “看情况吧。”   “做,当然做。”林月花羡慕极了,“你个小姑娘,能挣大钱,真是厉害。”   “棉花布料还有尺寸我过两天拿过来,先走了啊。”张晓珠没接那话茬,边说边往外边走,“回见。”   等人走远了,林月花才把藏在抽屉里的碎布翻出来。   有长有短,有大有小,全是的确良。   三件袄子全做完,应该给丫丫攒一条花裙子吧,林月花暗暗地想。 30. 第 30 章 一更   第三十章   确定了顾北川回部队以后, 刘桂芳以及其他人的胆子就放肆起来,之前在张小慧面前把姿态放得特别低,显然是让他们不高兴到了极点,在顾北川到家里吃饺子的第二天, 刘桂芳就恢复了本来的嘴脸, 迫不及待地指使着张小慧下地干活。   不过情况总比顾北川来家里之前要好得多, 刘桂芳不敢再像之前那样使出强硬的手段,生怕一通电话打到部队告状,但还是将张小慧看的特别紧, 连在地里干活都得让她待在自己眼皮子能看得见的地方,好像生怕她跑了。   张小慧心里头着急, 但大巴又不是每天都去平岛,错过了一班只能再等下一班, 她不得不在家中耐心等待, 老老实实地听着刘桂芳的话, 很快就让她放松了警惕。   张小慧怕被刘桂芳看出端倪,甚至没有收拾任何行李, 借口要去县城拿订做好的棉袄, 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了。   然后, 她就没再回来。   傍晚的时候,刘桂芳干完活回来,家里头空荡荡的连丝儿烟火气也没有, 根本见不着张小慧的人影, 她心里头觉得有些不妙, 扯着嗓子喊了声:“小慧!快把你拿回来的新衣服给奶瞅瞅!人在哪儿呢?”   “阿奶阿奶,小莉肚子饿饿!”张小莉丢下跟她翻花绳的张小玉,一路小跑过来, 撞在刘桂芳的怀里,哭唧唧地告状,“慧姐偷懒不做饭,小莉中午没吃东西。”   刘桂芳一惊,扭头看向陈素云。   她一脸的庆幸根本掩饰不住,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死婆娘,她去哪儿了?”刘桂芳比陈素云矮了半个脑袋,直接拽住她的头发把人拉低了一截儿,眯着眼睛,面对面地问,“你最好跟我说实话,不然你连找姓顾的告状的机会都没有,信不信?”   陈素云扭开脸,并不愿意看她的眼睛,脸上挂着嫌恶。   似乎自从顾北川来了以后,她的情绪就越发外露了。   “不说?老娘打死你!”刘桂芳发了疯,猝不及防就摔了陈素云一巴掌,那清脆的一声响把其他人都给镇住了,就连看戏的刘红都张大了嘴巴,完全没反应过来。   “妈,有话好好说,你别——”张顺诚想过来拦,被刘桂芳一脚揣在了膝盖上,痛的差点跪倒在地上,袁冬梅上前扶住了他,把人往边上拉了几步,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你说不说?”刘桂芳又问了一遍。   陈素云目眦欲裂,大声地喊:“不说!不说!你打死我也不说!小慧终于逃出这个家了,我当妈的替她高兴,你再想卖我闺女挣彩礼钱也不可能了,还是赶紧把吞下去的钱吐出来吧!”说完,她朝边上呸了一口,唾沫差点溅到刘红鞋面儿上,惊的她倒退了两步,恐惧地看向了刘桂芳。   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没人刚出声儿。   陈素云说完那番话,心里头其实吓得要死。   被刘桂芳打骂了将近二十年,恐惧已经深入骨髓,心里头的怨与恨与日俱增,却没有勇气说出口,接着今天的愤怒与痛快,她终于说出来了!   陈素云报复一般地看着刘桂芳,脸上又挨了一巴掌,但这丝毫不能动摇她的决心,“缺钱就卖孙女儿,你配当人阿奶吗?刘桂芳你没有心!啊痛——”她的头发被刘桂芳拽在手里往前走,一下子就扯断了一把,疼得她眼泪飙了出来。   刘桂芳拽着她在院里头找家伙,天色不算早了,她眼睛也有点花,转了一圈没见着棍子,就要上手继续打——   “你们在干什么?”张晓珠跟路上碰见的张为光、张为国一起进家门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呆了,下意识地拉住了身边的张为国。   所有人都像木头一样远远儿地站在边上,她父亲被袁冬梅搀扶着,弯着腰揉着膝盖,大伯母陈素云脸颊红肿,顶着两个巴掌印被刘桂芳拽着头发,脸上是浓重的怨恨。   “妈!”张为国要冲过去,但胳膊被张晓珠给死死拉着,愤怒回头冲她吼,“小珠姐,你撒手!”   “你跑过去,是想你妈挨打吗?”张晓珠凑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你先别激动,咱们慢慢过去,不要刺激阿奶。”   张为国稍微冷静了一些,点了下头。   看到这一幕,张晓珠就大致猜到了原因。   张小慧离开之前,有找她商量过具体事宜,也跟陈素云私下交代过。   只是万万没想到,刘桂芳会做到如此过火的地步。   “是谁出的主意?那丫头没这胆子敢做出这种事,是你?还是你?”刘桂芳先指着陈素云,又看向了张晓珠,脸上忽然流露出怪异的表情,声音粗哑难听地说,“肯定是你!你俩背着我偷说话多少次了,就是你在给她出主意吧?行啊,挺能干啊,既然小慧不在了,那就让你顶上,我知道你俩关系好。会计那活儿,你也甭干了。嫁到别家去了,钱也不是给我们挣的,你把她给我捆起来!”   刘桂芳冲张为家和张顺富使了个眼色。   但这次,他们没有立马就动。   实在是被刘桂芳发疯一样的状态给吓到了。   “阿奶,你冷静点。咱们先把大姐找回来吧!”连几乎不违背刘桂芳意思的张为家都忍不住开口了,“她一个女人,在外头没亲没故的能跑到哪里去?要不咱们去大伯母的娘家看看?”   刘桂芳松了口气,“你说得对,赶紧把家里的手电筒拿上去找人。不过也悬,她手里应该有不少钱票,想躲起来也没那么好找。对了,老二去找顺国问问,小慧那丫头有没去找他们开证明信。只要没开那玩意儿,就跑不远!”   父子俩应了声,就赶紧跑出去了。   “她去哪儿了,你肯定知道。”刘桂芳松了手,朝张晓珠走过来。   被扯断的头发飘到地上,足足有一大团。   陈素云痛的脸色扭曲,捂着露出一小块头皮的脑袋,咬牙切齿地喊:“小珠,你别说!小慧她好不容易能过上好日子了,咱们得给她争取时间!”   “争取啥时间?”刘桂芳奇怪地问。   这话听得张晓珠想要冲过去捂住她的嘴。   好大伯母,你可千万别说了,再说下去就漏嘴了。   要是被刘桂芳知道张小慧去了船厂,哪怕距离再远,她肯定也要找到船厂把人给抓回来,但再过段时间,张小慧上手了电焊工的活儿,就很难再把人逮回来了。   那边缺人缺的很,可轻易不会放人。   “你不说就别想再去南口村做会计了,还不赶紧说?”刘桂芳威胁。   “我去不去做会计,也不是你能决定的。”张晓珠一点也不着急,就站在那里,等着刘桂芳走过来,把一旁的袁冬梅急得抓耳挠腮,小声地叫她过来,“刘主任早知道我住哪儿,要是我好几天不去干活,肯定会找到家里头来。被她知道你强买强卖,还限制劳动人民的人身自由,给咱们公社拖后腿,你就要被送到公社去做思想改造了。”   刘桂芳抬起的步子又放了下去。   她没念过多少书,也不知道张晓珠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刘主任手底下干了这么久,要是她突然失踪了肯定会找上门,万一知道了她做过的事情,岂不是真的要遭殃?   刘主任可不是自家人,不会跟她讲情面。   刘桂芳怂了。   “还有一件要紧事,我忘了说。”   其他人的目光,全看向了张晓珠。   “我们分家吧。” 31. 第 31 章 二更   第三十章   刘桂芳从来没想过, 在这个家里,居然真的有人会提出分家,不是她的儿子,也不是她的孙子, 而是她向来没有看上眼的孙女。   她脸上的表情很精彩, 先是懵再是惊, 过了好久,才慢慢变成震怒。   “是你的意思?”巨大的冲击让刘桂芳忘记了张小慧离家出走的事情,第一时间看向了被她一直忽略的三儿子——张顺诚, 她快步走到他身边,抓着他的领口, 语气生硬地问,“你想跟我断绝关系?老三, 你可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身上流着我的血, 你怎么敢跟我断绝关系?”   “啊这……”张顺诚瞬间慌了。   首先,他真的没想过要分家, 张晓珠说的那番话, 事先并没有跟他商量过, 这让他在面对刘桂芳的时候,打从心底里生出几分畏惧和慌乱,下意识地摇头想要否认。   其次, 他心里头是有怨的, 可能不像袁冬梅, 或者是陈素云那样深的怨,但他从小被刘桂芳忽视,有什么好东西从来落不着他身上, 结婚生子以后,这种差异就更加明显了。   还有刚才他打算去劝架,却莫名其妙挨了一脚,踢得他膝盖还隐隐作痛。   如果是二哥,就不会这样吧?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徘徊在嘴边的那句否定,过了好半天一直没有坚定地说出来,直到身边的袁冬梅把他拉到身后,小声却坚定地承认:“是,我们要搬出去,我们要分家!”   刘桂芳想也没想,一巴掌又要扇过去。   她没文化,她粗鲁,甚至强势惯了,遇到事情的时候,只会用暴力解决。   袁冬梅不是第一次挨她的巴掌,但此时全身注意力都放在刘桂芳的身上,再加上刚才陈素云挨了两巴掌,实在是把她给吓住了,因此在刘桂芳的手刚刚抬起来的时候,她就退后了两步,躲开了她的巴掌。   刘桂芳打了个空,更加焦躁。   这种暴躁,源自失控。   她本来掌控着这个家里绝对的权威,所有人都怕她,都听她的话,可现在连最听她话的儿子,都开始跟她作对了,这比张小慧为了逃婚从家里跑出去更令她震惊。   张为光跑过去,挡在袁冬梅和刘桂芳之前,像个初生的牛犊一样,毫不畏惧地瞪着刘桂芳,他跟这个奶奶一点感情也没有,哪怕同住在一个屋檐底下,也只觉得厌烦。   如果真的能分出去,他做梦都要笑醒了!   他得好好护着家里人!   “好好好,我苦了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养出了你们这些不像人的东西。别怪我没说过,你要分家可以,只要你从这个家里头分出去,以后就不要管我叫妈了,路上看见也当做不认识!我老张家没你这个玩意儿!”刘桂芳气得浑身哆嗦,看的张顺诚有些愧疚,张口很想要说点什么,但他的后领子被袁冬梅拽着,又把那话咽了回去。   刘桂芳把其他人都抛下,往她自个儿屋里走去。   刘红胆战心惊地跟在后头,小声地文:“妈,晚饭……”   她话还没说完,被刘桂芳咆哮着打断:“还吃啥吃,气都气饱了!不要烦我!”   天色渐渐黑了,院子里头只剩下张顺诚一家,几个小孩以及张茵茵。   “三哥,你真大打算办出去呀?”张茵茵好奇地问,但她心里头是不信的。   袁冬梅拽着张顺诚走了,没有理会张茵茵。   “小珠,小光,快过来,我们回屋。”这顿晚饭不吃也罢,反正屋里头藏了些隔夜的馒头和饼干,随便吃点也能够垫肚子,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吃什么,而是要把分家这个事情给谈清楚了。   袁冬梅不是没想过分出去,但这个念头也只敢在脑子里闪过,甚至连怎么搬,搬去哪儿都没有想过,如今一急之下说出了狠话,脑子里反而空白了,只能期望着先提出要分家的张晓珠能有个主意。   当然袁冬梅没有意识到的是,她已经渐渐开始依靠起了张晓珠。   “姐,你是不是有啥主意了?”张为光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问。   “主意是有的,但还需要点儿时间周转。”如果不是刘桂芳突然发疯,张晓珠是没打算这么早提出分家的,她倒不是怕代替张小慧嫁给什么人,而是不想跟个疯婆子待在同一屋檐下,每天上班回来还要勾心斗角,这也太累人了。   “啥主意啊?”袁冬梅拉着她到床边坐下,紧张地看着她,“要搬就得赶紧搬,再拖下去,我怕你奶找不到小慧,真的要把你嫁出去。你现在都有正经工作了,哪能被……”   张晓珠摸着袁冬梅的手背,安抚道:“别担心,还记得我之前跟你们提到过的何小凤吗?就是前任会计马秀芬的闺女,在糖厂工作的。最近回来照顾她妈,我有跟她聊过置换工作的事情。”她在南口村工作,要见何小凤非常简单,跟她私下里见了两次面,很轻松就说动了她。   “置换工作?这能成?”袁冬梅摇头说,“不然还是先去我娘家住段时间,远是远了点儿,但也能避一段时间。”   “避一段时间,再之后呢?”   袁冬梅哑口无言,她本来就没想过之后的路,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何小凤已经同意了,等糖厂忙完过年的单子,就去跟跟负责人谈置换工作的事情。虽然会计的工资比正式工少一点儿,但更轻松,还离家近,她要照顾马秀芬,就不能再待在糖厂了,回家一趟都不方便。”马秀芬摔了一跤,不仅把肚子里的孩子给摔没了,还大出血毁了身体,整个人虚弱地像是一阵风都要吹跑了,以后别说是下地干活了,可能连搬个有点重量的东西,都提不起劲来,何小凤根本不放心她母亲一个人在家里,能跟张晓珠置换工作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张晓珠一提出来,她就立马答应了。   糖厂那边也不难说话,多的是父亲母亲退休,或者家里头出事,让亲戚或者儿女顶上的,只要来顶替的人不拉胯,能把本职工作给做好,上面的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那不也得等年后吗?”张为光坐不住凳子,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从现在到过年,还有一个月呢,我们住哪儿啊?”   “你别担心,我有主意。”   “你有啥主意?你大了,现在都能越过我自个儿做决定了?分家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商量一下,你就跟你奶说。她年纪大了,万一想不开出啥事儿了咋整?到时候你就是咱们家的罪人,要被戳脊梁骨的!”张顺诚几乎没有说这么长串话的时候。   刚才听母子三人在说话,他就闷不做声地在想事情。   现在他们说完了,总算轮到他说话了。   张晓珠笑了笑,心里毫不意外。   如果不先斩后奏,以张顺诚的性格,怕是连提都不敢跟刘桂芳提。   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反而会想该怎么处理更好,而不会去纠结说不说。   “爹,这么多年了,阿奶的偏心眼儿,你心里一点怨言也么有吗?”   张顺诚被问住了,讪讪地说:“你说这干啥。”   “那我换个问题,就算阿奶跟你断绝关系了,你就当真不管她了?”   “咋可能,她可是我妈!”张顺诚重重地说。   “既然你不会放弃身为人子的责任与义务,在家里头住的又不痛快,为什么要勉强自己跟阿奶以及叔伯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你受欺负了,你能忍。可是你有想过我跟小光,小玉,甚至妈,一直被其他人欺负是什么感觉吗?难道只有阿奶是你亲人,我们都不是吗?”   诛心之问!   张顺诚沉默了。   张晓珠摸了摸张小玉的脸蛋儿,嘬了一口,“小玉最乖了,告诉阿姐,你喜不喜欢跟阿奶,伯母,其他哥哥姐姐们住在一块呀?”   张小玉天真无邪地说:“对小玉不好,不喜欢。”   袁冬梅叹了口气,把张小玉搂到了怀里。 32. 第 32 章 三更   第三十一章   “分家?使不得使不得, 一家人再怎么闹腾也还是一家人,说分家就太伤感情了。”张德才坐在堂屋门槛上抽着旱烟,听到张晓珠的来意,连烟都不抽了, 拔高了声音, “咱大队几十户人, 就没几户分出去的。你奶的性子是急了些,但真的分家不得气着她……”   张兰附和道:“小孩子得听长辈的话,分家不是小事情, 你爹妈咋说的?”   “我妈同意了,我爹应该会同意。”   “慢着点, 别太着急了。这种事情还是得慎重考虑。”张德才的反应跟张晓珠想的一模一样,先不说他是前任大队长, 又是老张家如今辈分最大的人, 于情于理这件事都绕不开他, 必须得把他的思想工作给做好了,就算他再看不上刘桂芳, 也轻易不会让老张家里的人分出去单过的, “我替你们去说说她, 做事情不能太过分了……”   他深吸了一口烟嘴儿,把烟灰倒扣在地上,准备起身去找刘桂芳, 突然又问:“刚才为家火急火燎地跑过来, 问我有没给小慧开证明信, 这又是啥情况?说她不见了,好端端的大活人咋会不见了?她不是去船厂了吗?   “前几天还跑到我这里来盖章,把关系转过去, 反复叮嘱我千万不能说,免得你奶不让她去船厂干活,我寻思着是好事情给盖了,看今天为家的口气也不太对劲,所以还没说。你今天要是不把前因后果给说清楚,我就去找你奶问清楚。”   张晓珠没打算瞒着,“小慧姐被逼着嫁人,二伯公也是知道的,后来家里来了个大伯战友,日子好过不少,但小慧姐怕他走了以后,自己还是要被逼着嫁过去。就找刘主任要了个活儿,跑到船厂当临时工去了。她不让您说,是怕活儿还没上手,就被阿奶给抓回来了。”   “是个好法子。”张德才摸着下巴上的短须说,“那成,小慧这事儿,我先替你们瞒着,等过段时间再说,免得她好好的工作被搅黄了。”   “还有分家这事儿,您不知道,阿奶说小慧姐不在了,就要我替她嫁过去,还不让我去南口村做会计了。哪有这样狠心的人,我就怕再待下去,饭碗都丢了,还要像小慧姐那样被关在家里,连人身自由都没了。”张晓珠红着眼睛,委屈地说,“二伯公,难道我这样过分了吗?”   张德才听完了来龙去脉,眉头皱的深深地。   “是你奶过分了。”   “桂芳这事做的不地道,但分家也有点太严重了。德才啊,你有没啥好法子?”张兰在一旁叹气,她也不是啥能主意的人心里头觉得张晓珠一家子可怜,又不赞同分家,只能在一旁瞎着急。   “你分出去以后,打算住哪儿?”张德才问。   “有打算先去外婆家住一段时间,等年后再考虑去县城里租房子。”张晓珠慢吞吞地说。   果不其然,提到外婆家,张德才就一脸的不赞同。   “不能去。”张德才又捻了一撮烟丝,抽起了烟。   他表情凝重,在思考着对策。   作为白沙大队的前任大队长,外加现任大队长的父亲,他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一家人回袁冬梅的娘家,这丢的不仅仅是他们老张家的脸面,还会让别的大队说他们白沙大队欺负外村人,张德才丢不起这样的人,也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张顺国听了一耳朵,走过来说:“爹,咱家不是还空了一间屋吗?就让顺诚一家搬过来住呗,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家里头还能热闹点。总归不能让他们真的分出去吧?”   张德才家里闺女多,嫁出去以后,屋子腾了出来,哪怕年纪最大的孙子前两年结婚生子,搬到了其中一间空屋里,但也还有一间小一些的空在那里,几个闺女回门了住几天,连杂物都不堆放,只需要简单打扫一下灰尘,就可以住人了。   “好主意!”张德才忍不住用旱烟杆儿敲了一下墙,沉闷的哐一声,他摸着缺了个小口的铜管儿,痛心地说,“小珠啊,你回去跟你爹妈商量一下,搬到我这里来住。起码得把这个年给过了,有啥要紧事儿,明年再说吧。”   张晓珠笑弯了眼睛,脆声说:“我们当小辈的哪能白住二伯公的房子,不然每月给您几块钱,就当做是租的,您看成不?”   张德才瞪她,“你敢把钱拿出来,我手给你打断掉。”   当然,这不过是气话。   张德才很少会打小辈,除非真犯了大错。   “去去去,都快八点钟了,我还得泡脚睡觉。”张德才下了逐客令。   张晓珠道过谢,愉快地走了。   分家,哪怕是在她那个年代的农村,也都再正常不过。   可在六十年代,分家就等于断绝关系,对于宗族观念浓厚的南方小村子来说,无疑是天大的要紧事,但凡是有责任心的大队干部,能拦都会拦,更不要说是老张家的家事了。   没有张德才点头,张顺国就是想给他们分,这家也分不了。依誮   分家不是最要紧的是,搬出去才是。   以后有张德才护着,就算是刘桂芳,也别想再占他们家便宜。   ————   刘桂芳病了。   倒不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她身上穿着厚实的棉袄,再加上常年劳作的结实体魄,几年都生不了一次病,哪怕有个咳嗽打喷嚏的,多喝几碗热水也就好全乎了。   但这次的风寒来势汹汹,刘桂芳头晕眼花,浑身无力,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怨恨地诅咒着让她面临着中境况的陈素云一家,以及张顺诚一家。   六天了,不仅半点儿张小慧的讯息没听着,连从小老实到大的张顺诚都跑了,收拾东西搬到了张德才的家里,听说她病了还想来探望,刘桂芳躺在床上都忍不住呸了一口,把他关在外头,死活不开门。   她不明白,明明不久之前还好端端的。   怎么才没过多久,家就散了。   刘桂芳想不通啊,她躺在床上一会哭一个闹,病情丝毫没见好转,还把家里头其他人折腾的疲惫不堪,也不像刚开始那样上心,除了一天端进去三碗红薯汤,也没人再进去触她的霉头。   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刘桂芳病倒以后,家里头没有了主心骨,刘红就站出来,接管了原先属于刘桂芳掌管的红糖、面粉、大米、鸡蛋等贵重食物,变着法子给自己家里人改善伙食,哪怕家里其他人心里不痛快,也都不敢表露出来。   “请赤脚医生来给妈看病吧。”张顺富忍不住说,“她都病了好些天了,要好早好了。”   “你妈的病,不是给气出来的吗?看医生管什么用,还不如劝她想开点。”刘红翻了个身,背对着张顺富,脸上全是不以为意。   她被刘桂芳压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如今她掌管着家里的大权,其他人都得看她脸色过日子,别提有多爽快乐,还把不得刘桂芳多病几天,为了她请赤脚医生?别想了。   再说她也没钱,钱都在刘桂芳兜里呢。   刘红心里一动,扭过身子,对张顺富说:“请赤脚医生要钱啊,我们哪里有钱,不都在妈那里。不然你叫她把家里的钱拿出来,我把人请到家里来给她看病,你觉得怎么样?”   “妈不会答应的吧?”张顺富迟疑地说。   “她病了多少天,就算她不急,我们也都急了。”刘红低声说,“为家也到了该看亲的年纪了,我们得给他准备彩礼。妈少说藏了一两百,你去把它要过来。”   张顺富一脸见鬼的表情,“你疯了吧,她怎么可能给?去了不是讨骂?”   “你个死脑子,叫你去要啊。反正她都病成那样了,你把钱都拿过来,以后咱们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刘红惦记着那笔钱不是一天两天了,苦于刘桂芳精明强势,一直没有办法。   如今她病倒在床上,跟当年快死了的公公一样,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你疯了,我不去。再说那个钱,有一部分还是小慧的彩礼钱。现在她人都跑了,肯定要把钱退给姓王的。”张顺富不停摇头,把床铺震的微微晃动,边上睡的正香的张为鑫踢了一脚,翻身又继续睡了,“你快别瞎想了,我看你这几天,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刘红伸手敲他脑袋,小声骂道:“我咋就嫁给你这么个猪脑子,转不过弯来。反正姓王的只是要个年轻闺女,咱家又不缺。”   张顺富震惊地坐起来,“你说小茉?不行不行,那可是咱们闺女。”   刘红把他拽到被窝里,用棉被罩住脑袋,生怕被另外一张小床上睡着的人听见,“要死啊你,说的那么大声,生怕孩子听不见吗?我啥时候说要小茉嫁出去了,你不还有个正当年纪的妹妹吗?”   “毛病吧你,茵茵可是初中毕业!”   “妹妹重要还是儿子重要?”   张顺富不吭声了,用被子把头一蒙,没多久就打起了呼噜。   刘红气不过,踢了他一脚,暗骂道:“没出息!”   她揉了揉眼睛,没多久也睡着了。   张小茉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她一直没睡着,脑袋空空的,什么也想不到。   只觉得冬天的晚上真冷啊,冻得她手冷,脚冷,心也冷。   她觉得小姑说的对,念书是有用的。   但念书,是为了有份好工作,能够过上好日子。   小姑却弄反了。 33. 第 33 章 一更   第三十二章   张顺诚坐在石阶上, 脸上的焦虑无法遏制,频频地看向一个方向,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多小时了,自从他再一次被刘桂芳赶出家门以后, “冬梅, 咱们这样是不是做错了?妈脾气是不好, 但都病了这么久了还没好转,肯定是气着了。”   “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你想回去就自己回去。不过我看你就算回去了, 其他人也不一定会待见你,还不如老实地待在这呢, 二伯对我们挺好的。”袁冬梅手里抱着一盆刚洗好的衣服走过来,就听到张顺诚说的话, 忍不住来气, 呛声道, “你妈到现在都不肯见你呢,你想想是为啥?”   张德才坐在堂屋里抽烟, 白色的烟气萦绕不散, 他沉思片刻, 放下了手里的烟枪,“让小珠打个电话给慧丫头,问问她上手了没, 得把她的去向告诉桂芳了。免得她心里头憋着火气, 吃多少药都没法好过来。   “就让顺诚去说, 好歹母子俩见上一面。又不是真分出去了,搞成这样不是给别家看笑话吗?”   袁冬梅瞪了张顺诚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啊!”但最后她也没再说什么, 抱着盆子越过张顺诚,把里头的湿衣服摊在晾衣绳上晒起来,全是些贴身的里衣,又白又新。   搬到张德才家以后,张晓珠送了他们每人一件,穿在身上柔软熨帖,就好像这些无人打骂的日子一样舒服,才住了几天,袁冬梅就已经觉得回不去了,搬出来住没什么不好的。   “小珠应该有电话,我去队部给她打。”张顺诚没头没脑丢下一句,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袁冬梅在后头喊了一声,他也没停下来。   “你让他去吧,顺诚心里不太好受。”   张德才的话传到袁冬梅耳中,让她忍不住吐了口气。   他们俩夫妻睡在一张床上,还有谁能比她更了解张顺诚呢?这几天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有时候醒过来,还能看到他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连熬了几个晚上,张顺诚的眼珠子都是红血丝,看着怪憔悴的。   袁冬梅知道张顺诚重感情,但有些时候,母子亲情与夫妻、父子之情是需要比个轻重高低的,至少在她看来,张顺诚必须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   如果他选择了回去,她会带着孩子们好好地生活。   ————   张晓珠给张小慧打完电话,从外头走进办公室。   刚才还不在位子上的刘主任回来了,低头坐在那里数着什么东西,看到她进来,冲她招了招手,“小珠快过来,你运气真好,今年多发了几张糖票饼票,能过个好年了。”   “这么早?距离过年还有将近一个月呢。”张晓珠凑过去,随便拿了一张打量,是张一市两的糖票,但跟白糖、红糖的副食品又有不同,“这是什么糖?”   “祭灶节的糖饼啊,你这丫头真不长记性,过段日子不得祭灶公啊,这是公社发下来给咱们这些干事们过节用的票子。往年每人发三两,今年居然每人发了五两票,看来是经济效益好。”刘主任喜滋滋地把她那份票给收起来,“三张饼票两张糖票,你数了拿走。”   “才五两啊?”张晓珠忍不住说。   “才五两?”刘主任瞪了她一眼,“别人五两都没呢,你知道这票子多难得吗?我听人说黑市里价格炒得很高,还买不着。幸好今年多发了二两,不然我家那俩小祖宗肯定要闹了。”   “晓白晓军都喜欢吃这个?”张晓珠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祭灶糖饼的种类,有几样酥糖小饼,超市和百饼园里应该会有,不过她得找找看。   “是啊,小孩子都喜欢吃这种。以前才发三两,大人都舍不得吃,全给孩子留着。”刘主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爱吃,不过不敢跟他们说,只能装着不爱吃。我不跟你唠嗑了,还得赶着把这些发下去,你忙你的吧。”   张晓珠跟何小凤已经谈妥了,过完年就置换工作,但其实她还没跟刘主任开口,当初她能当上会计,是刘主任费了一番唇舌才说服陈大队长,让她留下来的,如今还没干俩月,就说要换人来干,就算是刘主任心里也会不舒服。   下午提前做完工作回去的时候,张晓珠又进了商场。   百饼园里有各色的特产糖饼风味小吃,原先她都叫不出来的糕饼,在里头都有个好听的名字,哪怕是最普通的传统饼类,包装都比市面上的要精美许多,她逛了一圈,在角落里找到了她需要的东西。   虽然没有寸枣、麻芝、雪糖之类,但灶公灶婆饼、骑马酥、猪油炒米饼、金钱饼、洋酥等种类颇丰,这些祭灶节的糕饼哪怕换了包装,也依旧一眼能够让人认出来,纯色包装,简洁干净,上面印着糕饼的名称,再复杂一些,就是在面儿上印着灶公灶婆的画像,并不算特别的出格,她随便挑了一些,也有两三斤了。   张晓珠又在超市的糖果区,挑了一些传统口味的酥糖,花了点时间,把酥糖五花八门的包装纸给撕了,撞在牛皮色的纸袋子里,拿回去给二伯公家的孩子们吃。   她把酥糖拿出来的时候,几个小孩含着手指,直勾勾地看着纸袋,但都很安静乖巧,就围在张晓珠边上,等她抓了一把酥糖,给每个孩子都分了两块以后,他们才高兴地叫起来。   “谢谢小姨,小姨真好!”四岁的张芝芝手里抓着酥糖没有吃,张开短短的手臂抱住张晓珠的大腿,眼睛笑成了月牙儿,看起来特别可爱惹人疼,“小姨我今天特别乖,写了好多字,能不能多吃一颗糖?”   这是张顺国的大闺女,年纪不大,却很乖巧机灵。   张顺诚一家搬过来住以后,她就跟张小玉成了好伙伴,每天玩在一块,她性格比较安静,两人往桌子上一趴就能练上一下午的大字儿比起性格闹腾的张小莉来说,两人玩得更好。   “糖糖!”两岁的张昌辉一口吞不下酥糖,半截含在嘴里,半截抓在手里,把酥糖舔的都是口水,口齿不太伶俐,但脸上全是兴奋,忍不住原地蹦跶地跳起来。   张德才蹲在张昌辉跟前,顺手替他擦了一下脸上的口水,半搂着他问:“吃了小姨的糖糖,小辉应该要说啥?”   张昌辉还太小了,比张小玉都要小几个月。   张晓珠连忙摆手,刚要开口,就看到张德才瞥了她一眼,做了个“不要说话”的口型。   “谢谢谢谢姨姨!”   “哎!这就乖了!爷爷亲一口!”张德才在小孙子脸上响亮地嘬了一口,高兴地说,“糖糖好吃,爷爷也想吃,小辉能给爷爷吃吗?”   张昌辉歪着脑袋看他,反应了好久,才把啃缺了一角的酥糖放在张德才嘴边,“爷爷,吃!”   “爷爷不吃,小辉吃。”张德才把张昌辉抱在胳膊上坐着,满屋子跑起来。   小孩子乐的咯咯笑的声音,洒满了堂屋。   “爹呢?”张晓珠走到袁冬梅身边,“还在那边吗?”   袁冬梅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可不是吗?说去给你打电话以后,人就跑没影儿了,估摸着还在那边没回来呢。你说别人都看不上他,巴巴的凑过去讨人嫌做什么。不说他了,小慧在外头还好吗?”   “很好,慧姐说她工作上手了,陈工一直夸她能干呢。”张晓珠想起来下午打电话的时候,张小慧声音里的雀跃兴奋,忍不住替她高兴,“还说如果她能做满半年,就去给她申请转正。”   就算是在船厂,也不是很多见的,只有工作能力获得工头的赞赏,才可能被他们推荐成为正式工,这也是为什么张茵茵在糖厂里干了很多年,却一直还是临时工的原因——她一直没能获得女工头的推荐。   “小慧是熬出头了。”袁冬梅脸上也挂着笑容,“那她过年还回来吗?”   “不回来,她说想等转正。”   “那也挺好的,在外头清静些,就是苦了素云了,她肯定想念的紧。”袁冬梅目光一转,看到桌子上的牛皮色纸袋,忍不住问,“你这糖哪儿来的?是不是公社给你们发的祭灶节的糖票?”   张晓珠点头,“是啊,家里头孩子多,我把糖票给换了。”   “发这么多啊?”袁冬梅拿起袋子掂了掂,光是袋子里剩的就得有七八两了,还不加上孩子在吃的那些,“有一斤了吧?”   “有些人不吃这些,我花钱跟他们换的。”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不过袁冬梅又不了解这些,自然是信了张晓珠的解释。   “也好,你二伯公说啥都不肯收钱,要是你那边发了啥好东西,记得拿回来给他们尝尝,总不能白住人家的。”袁冬梅把纸袋放回去,想了想又说,“我看你还是拿点糖过去给你大伯母,顺便把你爹叫回来。他去的够久了。”   “好。”张晓珠没拒绝。   自从搬到张德才家以后,她就没回去过了。   现在去看看那边的情况也好。   ————   “唷,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咱家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啊。”刘红正好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张晓珠立马出声嘲讽道,“难不成是在外头日子过不下去了,打算回来?”   “天还没黑呢,你怎么就开始做梦了?”张晓珠好笑地说。   自从前几天甘蔗林里的甘蔗全都砍完,运到糖厂以后,女人们就没了活儿干,成天待在家里头无所事事,陈素云为了少见刘红这帮人的嘴脸,几乎从早到晚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头,张晓珠敲门喊了一声,里头才把门给开了。   “小珠,你怎么来了?”陈素云惊喜道。   “给你送点糖。”张晓珠把二两酥糖放在桌上,“我今天给慧姐打过电话,她在那边过得很好,你不用替她担心。就是过年应该不回来了,她让你吃的穿的不用吝啬,先用了顾同志留下来的钱票,等她过年发了工资再寄回来补上。”   “哎,这孩子。自己一个人也不顾着点,尽想着家里头了。你下回打电话的时候跟她说,别管我们了,她可千万别短了吃穿。在厂里头工作要是不整好点,会被人家看不起的。”陈素云担忧地说,“这糖你快拿回去吧,那边孩子多,小国都挺大的了,也不吃这个。”   “没事,那边还有。”张晓珠走到窗边,猛地一拉开,把站在外头伸长了脖子偷听的刘红吓了一跳,“你在干什么?听墙角?怎么不进来坐在边上听?”   刘红面露尴尬,也没回应,掉头走了。   张晓珠哼了一声,坐回到床边,“家里头最近咋样?”   陈素云苦笑了一下,把刘桂芳病倒了以后,家里头发生的事情跟张晓珠又说了一遍,无奈的笑了笑,“我现在也不跟他们一起吃了,每天随便整点糠菜团子就这么吃着,不过日子也清静不少。”   “别啊。”张晓珠认真地说,“之前你跟慧姐都下地干活挣工分,发的钱和粮食都在阿奶那边,现在他们把红薯藏起来不给你吃,那你就去地里挖,反正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可以了。他们不厚道,大伯母也不用跟那群人讲规矩。”   陈素云点头,“你说的也对。”   “我爹在干什么?怎么没看到他?”在这里也待了快半小时了,一直没看到张顺诚,这让张晓珠觉得有些奇怪。   “他在你奶屋里。”提到刘桂芳,陈素云的表情就紧绷起来,“下午跑去镇上请赤脚医生来看病,刘红为了钱的事情还跟他大吵了一架,后来是你奶出钱,这事儿才算解决了,然后一直在屋里待着,还没出来。”   “我去看看。”   ————   “老三啊,你怪我吗?”刘桂芳躺在床上,几天不见,她就瘦的不成人形了,颧骨高高凸起,连以前精光四射的眼睛都变得浑浊无神了,“从小到大,我疼你都不如你哥几个多。”   张顺诚沉默不语,他没说不怪,他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肯定怪的,换我也是要怪的。”刘桂芳咳嗽起来。   张顺诚连忙起身,端了一碗还算热的糖水喂她喝下,“慢点儿,不要着急。”   “以前我觉得你窝囊,没本事,看不上你。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些年了,我才发现是错怪了你。”刘桂芳挣扎着坐起来,伸手握住张顺诚的手掌,往自己的身上拉了拉,虚弱地说,“你是脾气好,我咋打你骂你,你都不记仇。我都不肯见你,还天天跑过来看我,是我错了咳咳……”   张顺诚红了眼睛,“妈,你别说了。你是我亲妈,我还能记恨你咋的,只要你还把我当儿子,我就不会不管你。”   刘桂芳也哽咽起来,“也是这回病了,才知道谁是最孝顺的。你,你搬回来住吧。”   “我——”张顺诚张了张口,外头突然响起了动静。   “爹,你在里头吗?赶快回去吃饭吧!”张晓珠生怕里头的人听不见,扯着嗓子喊。   她那个便宜老爹,本来耳根子就软的很,三言两语就容易被糊弄跑了,在里头待了这么久,也不知道都听了些啥,还是赶紧出来吧。   刘桂芳握紧了张顺诚的手,还想再说几句,但外头的声音吵得很,叽叽喳喳的又不停下来,听得她脑仁突突地跳,好半晌才无力地垂下了手,“你出去吧,我要睡了。”   “那你好好休息,药得及时吃,我明天再来看你。”张顺诚扶着刘规范躺下,开了门出去,瞪了张晓珠一眼,“瞎嚷嚷什么,你奶病得厉害,这么吵她还怎么休息?”   “我肚子饿扁了,快回去吃饭吧。”张晓珠掉头就往外头走,在这里多待片刻,都让她浑身不得劲儿。   “走走走。”   屋里的刘桂芳锤了一下床,病了这些天她才看清楚许多东西。   对别人好,指望着别人来孝敬自己,这都是虚的。   只有对自己好,才是最实在的。   她得赶快好起来,不然家里才真要掀翻天了。 34. 第 34 章 二更   第三十四章   “你舍得回来了?”袁冬梅坐在门口的石阶上, 陪张小玉玩翻花绳,等了好一会儿,总算看到张顺诚回来,看他脸上的表情, 就知道他是人回来了, 心还在刘桂芳那边, 她看到就心里头拱火,“要是小珠不去叫你,是不是打算在那边吃了睡下了?”   张顺诚心里还想着搬回去的事儿, 一听到袁冬梅带刺的话,脸上的表情就又愁苦了起来, “冬梅,你好好说话, 她是我妈, 我能不管她吗?再说那本来就是咱们的家, 是你非要搬出来的。要是还住在家里,也不用两头跑来跑去了。”   张晓珠跟在后头, 听到这番话挑了一下眉。   看来过去的几个小时里, 刘桂芳没少给她的便宜老爹灌迷魂汤。   “妈, 吃饭不?”她打断了夫妻俩即将开始的争吵,抱起张小玉往里头走,“我要饿死了, 今晚吃啥?”   袁冬梅强打起精神, “吃白面馒头。”   “你舍得做啦?”张晓珠调侃着说。   自从搬到张德才家, 就不用担心刘桂芳等人会抢粮食,她拿了十斤大米,五斤的精面粉出来改善伙食, 但袁冬梅一直舍不得做,好些天了,才喝了两顿带米粒儿的红薯粥,面粉一直没动过。   “你以为那十来斤的米面顶啥用,这么多张嘴,吃几顿就没了,得省着些吃。”袁冬梅心里也很期待,白面馒头香的很,吃起来又软又甜,上回吃还不知道是多久以前呢。   “以后会有更多的,该吃就吃吧,不用替我省。”   “你这孩子懂啥。”   他们全都进了堂屋,但张顺国还没回来。   “顺国咋还没回来?”张顺诚坐在凳子上,“我去队部的时候,他也不在里头,像是出去了。”   张德才点头,慢悠悠地说:“是啊,去县里开会去了。来回路上都要去两三个钟头,估计还得再过会儿,你们要是饿了,就去锅里拿个馒头,刚蒸出来的最好吃,凉了就没那个味儿了。”   他们坐在堂屋里闲聊着,快五点的时候,张顺国终于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他把车往墙上一靠,搓着手进屋说,“来点热乎的东西暖暖肚子,一路吹风,快把我脑子给吹僵了。”   “等会儿。”张兰跑到厨房拿了几个馒头,还冒着白丝丝的热气,“都是刚蒸出来的白面馒头,纯的,没参其他东西,就蒸了十来个,快趁热尝尝看。你们也别愣着,快点过来。”   八仙桌上还摆了几个盘子,分别是加了点油星清炒的番薯叶,刚入冬就腌下去的酸辣萝卜,还有一盘咸水花生米,都是用来就馒头的小菜,平时都是吃红薯,糠菜团子,连小菜都不用,也算是家里难得伙食不错的时候了。   张顺国是饿得很了,连筷子都没用,他先咬了两大口的白面馒头,等砸吧出了味儿,再用馒头狠狠蘸萝卜腌出来的汁儿,吃起来酸酸辣辣的特别过瘾,还没几口,比巴掌都大的馒头就都进了他肚子。   “今天去县里开会,都说啥了?”张德才挑了粒花生米吃着。   “都是年后的事情了,非要年前叫我们去开会。”张顺国又灌了一碗热开水,才感觉人活过来了,“说是年后要送一批知识青年来插队落户,解决城里头的就业问题,支援咱们农村的生产建设,我还是头回听说这种事。城里头那么多人,那么多厂子,连工作岗位都不够了?还让念过书的知识青年到农村来做农活,真是疯了。”   “这插队落户是个什么情况?”张德才问。   “也就是说啊,这批送下来的知识青年以后就是咱大队里的一份子了,和咱们一样下地干活儿种庄稼,只不过还得给他们提供住的地方。”张顺国想起来就头疼,家家户户都挤在屋檐底下过日子,谁家有一间多余的空屋都不得了,还得腾出地方给外来人住,去哪儿腾?   “啥叫解决城里的就业问题?”张兰听不懂,“是说辛辛苦苦念书考了高中、中专,出来都没工作做了?那孩儿们还念啥书,出来不都跟咱们农民差不多。”   张顺国点头,叹着起说:“可不是吗?我听蒋书记的话,就是这么个意思。还说其他地方早就有知青上山下乡,专门去偏僻落后的地方开荒,只不过咱们县的条件不好不坏,一直没轮上而已。现在城里念了书没工作的青年越来越多,以后各个地方的农村,也会迎来知识青年,叫我们好好安排他们,发挥最大的效用。哎,我这头疼啊。”   “顺诚啊,我记得茵茵从糖厂回来,说要考中专吧?”张兰看向张顺诚,“现在城里头都这样了,她还用考吗?不然还是趁早让她放弃,免得念了半天,还是得回村里,不如现在就去找份活儿啊。”   “她就不该辞了糖厂的工作,跑回来准备考试,在厂里不也能念书?我看她是嫌厂里头累,吃不了苦,才跑回来的。”张德才摇了摇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这丫头从小就这样,好几年了还没转正,在糖厂估计没少偷懒。”   不得不说张德才眼光毒,看人准,随便一猜就猜的八/九不离十。   张晓珠坐在一旁,暗暗地想,她一直以为知青下乡插队,是文//革以后才开始,原来在这之前就已经陆陆续续下乡了,既然这几年开始加速送知青前往各个地方的农村,说明城里的就业压力确实很大,那么就算张茵茵和张小茉考上了,等他们毕业的时候,也赶上大动荡,百分之九十得送到乡下来了。   当然,他们肯定不知道再过两三年会发生什么,但只要知道城里工作岗位饱和,连城市居民都得送往农村,念书也没有出路,恐怕对于刘桂芳那样唯利是图的人来说,就会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家里表面的平静也要撕破了。   她才不要回那个家,越早散掉越好。   至于她这个爹,总得让他看清楚现实。   那里可不是他想象中的温柔港湾,而是明争暗斗,人心隔肚皮的战场。   张顺诚脑子里乱成一团。   别看他在家里没什么存在感,实际上他心里头门儿清,小妹张茵茵之所以会得母亲的宠爱,都是指望着她念书好了将来能有出息,后来进了厂子工作,每年给家里钱票,家里其他人对刘桂芳偏心也都见怪不怪了。   她回家念书,虽然交了钱,但成天游手好闲的,别人心里头也有点怨言,现在又出了知青下乡的事,只要家里头的人知道,恐怕她也别想继续安稳念书了。   好端端的,咋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那你打算咋安置下到咱们大队的知识青年?去哪儿给他们折腾出空屋子?”张德才眉头皱的深深地,他心里头一烦躁,烟瘾就犯了,拿着烟杆儿和烟丝坐到堂屋的门槛上,点燃了烟丝吸了两口,“我看不如重新给他们搭个屋,指望腾挪出来,也不太可能。”   “是啊,我问了别村儿的,有的也这么说。”张顺国点头。   “那粮食呢?总不能叫咱们村来拨吧?大家都不够吃了,更挪不出来。”这才是张德才一直愁的,房子那都不叫事儿。   “这不用担心,上头会拨粮食,按照每人每年一百五十斤一次性拨下来,我们只需要给他们找个住的地方就可以了。”张顺国摸着下巴想,村里头的男人们好不容易才能休息几天,现在又要赶着过年前给他们整出一个能住人的地方,总不能叫人白干,还得出点东西。   想来想去,也只能是从知识青年拨下来的粮食里,扣一些给他们当做报酬了。   烟杆儿里的烟丝烧尽了,张德才扣掉里头的烟灰,站起身拍了拍下屁/股,对张顺诚说:“你明儿要是有回去,就跟你妹说了吧。让她早点去找份工作稳定下来,免得家里头又出啥幺蛾子。”   “可是……”张顺诚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了。   话是不好说出口,但确实是为了茵茵好,还是尽早说吧。   ————   张小茉埋头写着作业,好半晌没有思路,抬头看到张茵茵正对着镜子,不停地打量着她的脸蛋儿,“小姑,你在看什么?不是说要把这一页题目做完吗?你还没开始动。”   “怎么办?”张茵茵喃喃道。   “什么怎么办?”   “这段时间吃得太差,我瘦了好多,皮肤都没之前水灵了。”张茵茵把镜子放下来,冲张小茉抱怨道,“你不觉得你妈最近有点过分吗?你们家每天吃鸡蛋,也不给我吃个,这说的过去吗?”   她回来的时候,还给他们带了不少水果糖呢。   张茵茵翻了个白眼,心里头不痛快极了。   “可能她觉得小鑫还在长身体,要多补补吧。”张小茉心里发虚,说话也没什么底气,她脑子里浮现出那个晚上她爸妈偷偷说的话,立马摇头把念头给打消了,“小姑别气了,我也没吃上鸡蛋啊。”   张茵茵哼了一声,坐回到桌子前,用指头戳了一下张小茉的脑袋,“你啊,说你什么好。你妈跟我妈一样,都是偏心眼儿,我好歹还会争一些,你倒好,连争都不争了,有什么好处全给你弟了,就不会不甘心么?”   “不是给小鑫,也是给我哥,有什么好争的。”张小茉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颈,无所谓地说,“只有自己的东西,才不会被人抢走。我也不会让给别人的,不管是谁。”   “你说得好听,之前蛤蜊油不是被小珠抢走了吗?你还没要回来吧,估摸着也都用光了。”张茵茵不以为意地说,“话说的还挺漂亮。”   张小茉垂下眼睛,低声喃喃,“那也不算是我的东西。”   “什么?”   “没事儿,我们做题吧。”   “都没光线了,我看的眼睛疼,还是明天再写吧。”张茵茵把习题推到一旁,伸了个懒腰。   “我把这个写完。”张小茉又低下了头。 35. 第 35 章 一更   第三十五章   张顺诚去通知张茵茵知青下乡的事情, 进院的时候,看见堂屋里坐了一个陌生男人,皮肤很黑,剃着寸头, 整个人精瘦精瘦的, 看起来有些老气, 正在跟刘桂芳说着话。   “妈,你病还没好,咋就起来?”张顺诚快步走过去, 桌上摆了不少东西,看样子全是男人拎过来的, 其中有一袋黑瓜子儿,已经被人嗑了不少, 地上全是瓜子皮, “这是?”   刘桂芳拉着他坐下来, 虚弱地说:“这是王全友,我给小慧找的对象。他是给咱们送东西的, 你看这些, 全是他刚发的, 惦记着小慧立马送过来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卷的票子,全是些糖票饼票,还有几张布票, 合起来大概有十来张。   “祭灶节快到了, 厂里头给我们发了这些。我想着家里头也就一个孩子, 吃不了这么多,就送过来一些,让小慧也尝尝灶糖灶饼。反正过了年, 就是一家年了。我咋来了半天,都没见着她人影?”张全友四下张望着,脸上有些失望。   要不是眼前这个人,小慧也不会跑到船厂去上班,家里头更不会吵闹成这样,张顺诚把错都怪在王全友的头上,看到他自然是心里不痛快,眉头皱的紧紧地,“她不在家,出去了。”   “去哪儿了?”王全友紧张地问,显然是怕到嘴边的鸭子飞了。附近几个村子,也不是没听说过给了彩礼的闺女不愿意嫁人,偷偷跑出去的,有的被抓回来了,有的就跑丢了。   他跟张小慧没见过几次,但也打听过。   大家都说好,王全友的心里也很满意,这才频繁地送东西,想让她对他有几分好感,不要觉得他们连年纪差得多,就心里生出抗拒来。   刘桂芳在桌子底下踢了张顺诚一脚,“她是出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其实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下……”   “我冲了一碗红糖水,你们说了半天话,应该也口渴了吧。”刘红端着两个碗从厨房走出来,看到张顺诚有些惊讶,“你怎么又来了,要是想喝水,自己去厨房装吧,我没准备你的份。”   “不用了,我本来想看一下小慧就走。既然她不在,我就去厂里上班了。”王全友摆着手站起来,“小慧去哪儿了?大概啥时候能回来?我到时候再来看看她。”   刘桂芳张口想解释,刘红又打断了他,“她回外婆家去了,那边有人病了,她得回去照顾,你放心吧,反正等过完年,肯定送你个年轻的大闺女。”她说的信誓旦旦,跟真的一样。   王全友也不是个多有心眼的男人,很高兴地走了。   他刚出院门,刘桂芳就气得拍了下桌子,“小慧都去船厂工作了,难不成你还要把她找回来,再捆了她送到王家去?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跟姓王的解释清楚,把钱还他不就完事儿了。你是想干啥?”   婆媳俩人相处了多年,对方的性子都十分了解。   刘红打的什么算盘,刘桂芳心里有数。   但张茵茵是她的闺女,脑子又好使,等她考上了中专,还指望着她继续给家里头送东西,真要嫁给姓王的男人,就为了换那二百块钱彩礼,这才是真正的亏本,但要送张小茉去王家,刘红又肯定不同意。   既然如此,还不如主动解除了婚约,说不定陈素云的心还能回来点。   她得把其他人牢牢地抓在手里,刘桂芳暗暗地想。   “我又没说错,他不就是想要年轻的大闺女?到时候给他不就完了,干嘛要把话说的那么死,咱家不是很缺钱吗?都到了手里的钱,哪有往外送的理儿。”刘红不以为意地说,“再说了,你看全友人不错啊,才见了几次面,就惦记着小慧,来回送了多少东西。工作也稳定,挣钱多,咱家嫁过去哪个,都是门好亲事。”   “那让小茉嫁过去,咋样?”刘桂芳冷着脸。   “那也没啥问题嘛,只不过小茉是要考高中的人,总不能嫁人了还去念高中吧。再说家里头不是还有更合适的人吗?”刘红耸了耸肩,她知道张茵茵这会儿肯定在睡大觉,听不见她说的话,也没什么顾忌,“年纪也不小了,再不嫁人,可就不好找对象了。能考上当然是好的,万一考不上,那不是就耽误时间了吗?”   刘桂芳哼了一声,“你懂个啥,茵茵她念书好着呢。”   “我,我有个话要说。”张顺诚听了半天,心里头也很难受,忍不住发声。   俩人把目光齐齐看向他。   “说。”   “啥事儿?”   “茵茵可能没法考中专了,小茉也是……”张顺诚的声音,在两人越来越凌厉的视线下渐渐弱下去。   “你啥意思?!”刘红唰的站起身,揪起张顺诚的领子,“把话说清楚!”   “是,是顺国昨天去县里头开会,回来跟我们说的。”张顺诚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是城里头找不到工作的知青下乡,到咱们这里来参加劳动。”   “找不到工作?啥叫找不到工作?城里那么多人,那么多厂子,咋能找不到工作?”刘桂芳也接受不了这个消息,把桌子拍的砰砰作响,“我不信,我得去找顺国问个清楚!”   她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张顺诚连忙跑过来,“妈,这是顺国让我来跟你们说的,叫茵茵别费工夫念书了,还是赶紧去找工作。哪怕是个临时工的工作也好,起码比较稳定,不然好不容易考上,又念了几年,出来分配不了工作,不是白瞎了那几年时间吗?”   “咋会这样,咋会这样……”刘桂芳倒在张顺诚怀里,满脸的不可置信。   她还指望着张茵茵能考上中专,飞上枝头变凤凰,带领他们全家人过上吃商品粮的好日子,这梦才做了一半,咋就醒了……   刘红也不太能接受,但比起刘桂芳来说,还是更平静一些,她的脑子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但太过短暂,很快就被她给抛在脑后。   肯定还有别的办法,她再想想。   “其实茵茵之前在糖厂那样也挺好的,叫她去问问吧,看还能不能再回去。”张顺诚叹着气说,心里头也很无奈。   “你快去把那丫头叫起来,这都快八点了还在睡觉,像是个念书的样吗!”刘桂芳深吸了几口气,推开张顺诚,坐回到凳子上,很明显的冷静了下来,“你让她出来,我要跟她说说话。”   张顺诚点头去了。   张顺元在屋里听了半天,此时从里头探出头,正好跟张顺诚对上了眼。   “对了,过几天咱们村要招人搭个屋,可能要八/九个人,你要不要来?只要在过年前做好就成,年后那些城里人来了,会给出力的人发粮食。”张顺诚是报名打算去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挣工分哪有挣粮食来的实在。   “能发多少啊?”李桂凤凑过来问。   “还不知道呢,顺国没说。”   “不去不去,好不容易能闲几天,又不差这几口粮食。”张顺元摇头晃脑地把门给关了,里头很快传来李桂凤咒骂张顺元的声音。   “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有粮食你都不去,懒不死你……”   张顺诚摇了摇头,敲响了隔壁的门。   “茵茵,起来没?妈找你有话说。”大概是他锲而不舍的敲门,终于让里头的张茵茵感到不耐烦了,她把蒙在头上的被子掀开,裹着棉袄非常暴躁地把门给开了,“什么事非得现在说?”   “你过来。”张顺诚拉着她就到八仙桌边上,“坐这。”   “什么嘛,搞得这么正经……”张茵茵整理起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看到桌上的东西,伸手去翻,“哪来的?不像咱家会有的。”   “你别念了”   “什么?”   张茵茵以为自己听错了。   “赶紧去找刘主任要份工作,就算你考上中专了也没用,国家不会给你分配工作了。”   “什么啊,你哪儿听来的消息,怎么可能嘛。”张茵茵还是不信。   “你跟他说吧。”刘桂芳指着张顺诚,一脸疲惫。   张顺诚只得又解释了一遍。   张茵茵哪里肯信,立马站起身要往外跑,“我得去问问顺国哥,这怎么可能呢?”她抛下了厂里稳定的工作,孤注一掷地考中专,现在告诉她考上了也没用,还得回农村干农活,张茵茵觉得自己要疯了。   “那你总得梳个头再去吧——”刘桂芳在后头喊。   ————   “这是谁放这的?”刘主任一进门,就看到桌上摆着的一袋子东西。   她随手翻了翻,虽然包装漂亮,但是她一眼就认出,这些东西还是灶糖灶饼。   “不会是你吧?”   “要是没有刘主任照顾,我也不可能在这里做会计,还能享受到这些好东西。正好家里有多余的票子,想着刘主任喜欢吃,就给您送过来了。”张晓珠特别诚恳地说,“这是您应得的东西,千万要收下。”   “你自己吃吧,太贵了,我不能要。”村里供销社也卖灶糖灶饼,但种类特别少,她跑到县供销社逛了一圈,和一堆职工家属抢了半天,才总算把那几两的糖饼票给用出去。   桌子上这一袋子,少说也有两斤,这礼不轻。   “不行,您一定得收下!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张晓珠一脸愧疚。   刘主任当了这么些年的妇女主任,也跟人精似的,一下子就看明白了。   哪里是报恩,这是赔礼道歉呢。   “你犯了啥错误了?”刘主任把东西往边上一推。   张晓珠站在她桌子前面,低垂着脑袋,小声地说:“我对不起刘主任的栽培。”   “嗯?”   “我跟何小凤置换了工作。”   “嗯?”刘主任不淡定了,立马挺直了腰杆,“何小凤?你是说马秀芬的闺女?糖厂里上班那个?咋的突然就置换工作了?”   糖厂正式工的福利待遇,比大队会计要好得多啊。   “她说想留在村里照顾母亲,糖厂太远了,来回请假不方便。”这话不假,但由张晓珠一说,倒像是何小凤先提出来的。   马秀芬跟着刘主任干了好些年了,两人关系很是不错,如今她碰上这样的糟心事,刘主任心中也不忍,再加上心疼何小凤,听了这话,一时间沉默了。   “这东西,是你们俩凑的?”刘主任拨弄着袋子里的东西。   张晓珠垂着脑袋,没有吭声。   刘主任只当是默认了。   毕竟张晓珠的糖饼票是从她手里过的,一人五两,她弄不到这么多。   “糖厂那边说清楚了?”   张晓珠点点头。   “不好办啊,你才刚来,就又要换人,陈队长要有意见了。”   “何小凤是初中毕业,文凭比我高,肯定会干的比我更好的。而且她妈还是前任会计,可以指导。”   刘主任抱着手臂,“你是咋想的,跟我说说。”   “我想去县里工作,不待在白沙村了。”张晓珠抬起头,直视刘主任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想理你奶远远儿的,像你姐那样?”   张晓珠重重点了下头。   “也是不容易啊。”刘主任叹气,“何小凤是回糖厂了吧?那她家里,现在是谁在照顾?”   “她外婆。”   “那这也不是个事儿啊。”刘主任叹了口气,“那你这意思,是想我帮你跟陈队长说说情?”   张晓珠笑得有点腼腆,把袋子往刘主任跟前推了推。   “能体谅女人的,也只有女人了。”刘主任提着袋子站起来,“我去探望一下马秀芬,有人来找我的话,你记一下名字。”   就算是糖厂的正式工,也不能发这么多。   两个傻姑娘肯定是全换了糖饼,都在这了。   她总得给马秀芬送一些,再给陈队长送一些。   至于她自己,刘主任倒是没想过,自家那些就够吃了。 36. 第 36 章 一更   第三十六章   张晓珠在南口村做会计也有段时间了, 虽说要整理的东西比较杂乱繁多,但找到规律以后,也不算特别难,每天都能提早完成工作, 再加上刘主任不会为难, 下午两三点就可以下班回家, 她拐去林寡妇家里取衣服。   到家的时候,她觉得袁冬梅和张顺诚之间气氛有些古怪。   这种感觉,在她拿出新做的棉服时, 达到了顶峰。   “真漂亮,要不少钱吧?”袁冬梅把衣服展开抖了抖, 是一件枣红色的短款上衣,黑色的扣子呈现橄榄状, 再加上袖子、下摆略带弹性的收口, 朴素中又带着几分精致, “这是不是的确良?好贵的,你挣得那些钱哪里够买?”   “你换上试试。”张晓珠解开了袁冬梅棉袄的扣子, 催促着她换上去, “爹呢?来试试这件。”   袁冬梅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 默不作声地把棉服穿上去。   大小合适,颜色合适,换个皮肤黑一些的人来穿, 都是一场灾难, 但穿在袁冬梅身上, 就显得特别出挑,年轻了好几岁。   “你俩咋了?”张晓珠碰了下袁冬梅的胳膊,“回来没见你们说过一句话?又闹矛盾了?”   张茵茵冲到家里来闹腾的时候, 张晓珠已经出去上班了,自然没看到她对着张德才父子发火的模样,袁冬梅气的是张顺诚不仅没把张茵茵给劝服,还没及时制止她来捣乱,这让她没有脸面对张德才一家人,冷着脸没再跟张顺诚说话,直到现在。   张晓珠叹了口气,拉着袁冬梅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小声地说:“妈,你有没想过跟爹分开住?他心里头老惦记着阿奶那边,咱们又不想回去。那干脆让他回去呗,我们在外头单着过,也没啥不好的。”   “你胡说啥呢!”袁冬梅急急忙忙丢下这句,扭头去看张顺诚,他还坐在原来的位置,肯定是听不到她们俩对话,才稍微放下心来,“我跟你爹是夫妻,什么分开不分开的,那不是给别人看笑话吗?”   “可现在搬出来住,已经给别人看笑话了呀?我今天都跟刘主任说好了,年后就去县里头工作,咱们都搬到那里去,就离阿奶一家子远远儿的,以后再也不打交道了。要是爹实在想不开,留在这就好了。”张晓珠对张顺诚没有什么感情,她从小缺失父爱,母亲足够爱她,弥补了那部分缺陷,更不用提张顺诚实在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张晓珠是穿来的,对他自然没什么留恋。   “我跟你爹都快二十年,吵吵闹闹日子就过下去了。”袁冬梅摇头,“这话太重,以后别说了。”   这时候哪有什么结婚证离婚证的,全都是事实婚姻,收个彩礼嫁到某家去,就是某家人了,连个证明都没,女人受委屈了,不高兴了,就跑到娘家去避上几天,要真的分居两地,是会被村里头戳脊梁骨说闲话的,白沙村几十年来,也就跑了两个媳妇。   一个是男人太粗暴,酒后把人往死里打,媳妇熬不住了,连夜收拾东西跑了,也不知道是往哪儿跑,总之十多年了也没找回来,那男人打了半辈子光棍儿,悔的肠子都青了,再没找着愿意嫁给他的傻女人。   一个是前些年灾害太多,先是特大台风把家里屋顶给掀翻了,地里种下去的苗子也吹死了大半,好不容易熬过去了,又发了大洪水,直接将抽条的穗子给淹死了,连着两年没啥收成,救济粮又迟迟下不来,饿的受不了了,逮着机会逃了,也没寻回来。   袁冬梅是个传统保守的女人,从家里头搬出来住,就已经用光了她的勇气,再让她跟张顺诚分开住,这几乎是天方夜谭,村里人、家里人说的闲言碎语能把人给压死,她想都不敢想。   张晓珠叹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   不过说她放弃了,而是袁冬梅眼界太小了,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也被困在农村,都没走出去看看,自然想不通这些,哪怕她说的再多,也不可能理解,袁冬梅只会觉得是瞎话。   有些东西还是得慢慢来。   等他们一家搬到县城,从七大姑八大婆的关系网里挣脱出去,自然可以接受新事物,也敢于接受新事物了。   “你挣那点钱不容易,为啥不攒下来?我跟你……一把年纪的人了,没必要穿漂亮衣服,自己存下来当私房钱,以后嫁人了兜里有钱有底气。”袁冬梅拍了拍张晓珠的手,把身上又轻又暖的新衣裳脱下来,“手艺还挺好,线头锁的不错。挺贵的吧?”   “不贵,一件两块……”张晓珠嘴快,有点后悔。   “一件两块还不贵?够你半个礼拜的工资了,咋不拿回来让我做?你们身上的衣服,哪件不是我亲手做的,就算没有缝纫机,用手我都给你们缝起来,也不输给外面做的!”袁冬梅心疼得要命,她手工缝一件棉袄,需要小半个月,但针脚细密扎实也不跑棉花,确实是门好手艺。   这都是她嫁人之前,跟村里一位巧手阿婆学的。   那阿婆是旧社会的绣娘,不管是绣花、纺线、织布、染色、裁剪可以说得上样样精通,动乱年代在外头待不下去,就收拾细软回了老家,但生的都是儿子,媳妇手也笨,她不想手艺没人学就丢了,在村里找了几个女娃子,说是来家里帮忙,其实是跟着学手艺。   袁冬梅身体虽比别人弱,但手巧,学的最快最好,可惜嫁人以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就是有新布料也轮不着他们家,要不是偶尔还能改改衣服,几乎都要忘了她还会门手艺。   “这不是怕你累着吗?以后肯定不让别人来做了。”张晓珠安抚道。   上次她给袁冬梅棉布和棉花做棉袄,没缝纫机,光凭针线费了半个月的功夫才做了一件,张晓珠就有些后悔了,更不要说用双份的确良来做棉服,她拿回家叫袁冬梅来做,就算不给她念叨死,也会心疼死,还不如做好了让她来穿,也省了不少话头。   袁冬梅心里头高兴,但面上却愁眉苦脸。   张晓珠把衣服塞到张顺诚怀里,让他试试看。   男款的棉服就简单得多,用的是深灰色的料子,看起来干净简洁。   张顺诚的个子本来就不矮,穿在身上有种鹤立鸡群的挺拔感,他自己都爱不释手,夸了张晓珠好几句,继而珍之重之地收起来,并不舍得穿上身。   “有这钱,还是给自己买双新鞋。”张顺诚指着张晓珠打了补丁的棉鞋,“我衣服够穿,以后别整了,下地干活穿那么漂亮也是浪费,没几天就脏了。”   棉鞋外头是比较破,但里头垫了厚鞋垫,穿着厚棉袜,其实并不冷,再加上手工纳的千层鞋底很软,走起路来一点不累脚,张晓珠舍不得换。   “是该换了,新衣服配新鞋子,再整条新裤子。”袁冬梅上下打量张晓珠,“最近也不下地干活了,在家里没事干,正好给你纳双新鞋底,裤子也简单,你啥时候有去县里头带点布料回来,别再给人做了。我总不能在家闲着,还让你花钱去找别人吧。”   但张晓珠没空。   村民们需要钱过年,刘主任让她最好能在小年之前把账都算好,小年把钱给发下去。   这也没剩下几天了。   “那我去买吧,料子也能挑一挑。家里还攒了几尺布票没有用,正好给你做条新裤子。”袁冬梅说完回屋去翻找之前攒下来的布票,好久都没做新衣服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票子。   张晓珠拖了张凳子,坐到张顺诚跟前,“爹,你这样是不行的。”   “啥不行?”张顺诚抬头看她。   “家里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管不了,别插手。把自家的日子过好了,才是最要紧的。”张晓珠看她爹一脸蒙的表情,深深地叹了口气,感到无奈,“你是跟谁睡在一张床上?一个屋里?”   “你妈啊。”张顺诚莫名其妙。   “对啊!那你为啥总为了别人惹妈不高兴。我回来这么一会儿了,妈都没跟你说过半句话,你就没察觉出来啥不对劲?还跟木头疙瘩一样坐在这里,也不哄哄她。”张晓珠扶额,她从小没父亲,不知道别人家的父亲是不是也这样。要都这样,那还不如没父亲,少了一堆糟心事,乐得清静。   “我又没惹她,谁知道为啥突然这样?”张顺诚耷拉着脸,发愁地说,“你姑怪我,你奶怪我,你妈怪我,连你也怪我,我刚才就在想,到底哪儿做错了,不都照着你们说的办了吗?家也搬了,让我去提醒茵茵我也去了……”   木鱼脑袋啊,还有救吗?   张晓珠望着房梁,愁的不行。   “那你明天陪妈去县里走走,伯不会有自行车吗?借了载她去,总不能让她一个人走着去,她又不会骑自行车。”张晓珠拍着便宜父亲的肩膀,恨铁不成钢地说,“事有轻重缓急,没人可以全都抓在手里。你都抓,都办,都砸,当然没人念着你的好。要是我,也怪你。”   说完,她就去厨房煮饭了。   米面都是她拿回来的,要想吃点好的,只能她自己动手了。   张顺诚脑袋里想的全是张晓珠刚才的那番话,眉头皱的更深了,他皮肤挺黑,显得有些苦大仇深。   他还是没懂。   为啥事都做了,哪边都没落着好,那到底要他怎么样? 37. 第 37 章 二更   第三十七章   张晓珠进厨房以后, 从米面缸里盛了满满两大敞口搪瓷碗的白面粉,张德才家里没有用来揉面的大盆,这需要工业券才能够买,她把面粉扣在直径超过半米的木墩儿砧板上, 拢成四周高中间低的样子, 向里头倒水, 先搅后揉,没用多久时间,面絮就变成了光滑的面团。   然后用擀面棍儿在砧板上擀成薄薄的一片, 往面饼上刷油再叠起来,继续擀成薄皮再刷油, 等做好了油酥皮,再撒上一层炼过了猪油的肥肉脆渣子和一小把细葱末, 重新叠成一片, 往抹过一层油的大铁锅里摊, 铁锅导热速度很快,需要不停翻面, 要不了几分钟, 薄薄的千层葱花饼就起了酥。   面饼最中间的位置火大, 略微有些焦黑色,四周金灿灿的,再加上里头夹了猪油渣子, 稍微撕开一个小口子, 都能闻到从里头透出来的浓浓猪肉和葱香味儿, 这对于平常根本舍不得吃白面和猪肉的农家人来说,光是闻着味儿,本来不算饿的肚子都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好香啊。”张兰刚从自留地回来, 手里还提着一篮子沾着泥土的红薯。   等她走进厨房的时候,酥油饼已经做完切成小块盛进了盘子里,她将刚割下来的红薯叶放在池子里,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这饼费油还费面,做不清楚就浪费了,我都没做过,小珠好手艺啊。”   张晓珠怕张兰介意她用了猪油和肥肉渣子,连忙解释说:“再过几天,南口村要杀一头猪,我当会计应该也能分点,到时候我再拿回来补上,公婆要不要趁热先尝尝?”   张兰边洗番薯叶边笑,“你紧张啥嘛,还怕我骂你吗?做这饼是费油,但也费面啊,要不是你大方,舍得拿十来斤的米面往我这放,我们不是连吃这饼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之前的米粥,白面馒头了。家里头的东西,你尽管用就是了,不都是一家人?”   “您尝尝。”张晓珠挑了块油渣多的酥油饼递到张兰嘴边,她手湿漉漉的,只好张开嘴咬了一口。   刚刚出炉的饼皮酥脆极了,能听到咔擦一声的脆响,嚼上两口,唇齿留香,张兰连手里的番薯叶都停了洗,半闭着眼睛享受这个味道,最后依依不舍地咽下去,“要是再早几年,你这个手艺都可以上街摆个摊儿叫卖了,肯定能挣钱。”   “是嘛,那真是可惜了。”张晓珠笑了笑,这酥油饼的做法,还是她母亲教的,比街边卖的都要好吃的多,她一次能吃五六块,把葱花换成酸菜,又是不一样的风味,根本停不下来。   她甩了甩头,就着锅里煎饼的油星,又下了一瓣蒜炒薯叶。   张顺国回来的时候,张芝芝和张昌辉都抓着一块酥油饼,啃得满脸都是油了,他两手各自揉了一下儿女的脑袋,搓着手落座,“咱家今天是过啥好日子?能吃上这么些好东西,都谁做的?不是妈吧,她不会煎饼啊。”   “小珠做的。”张兰笑眯眯地说。   “没看出来啊,打哪儿学来的?这手艺不错,油酥都起了五六层,我尝尝。”张顺国馋的没来得及洗手,用筷子夹了一块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酥油饼凉了些,不像刚出锅的时候脆了,但因为用的是猪油,越嚼越香,吃了几口彻底把胃口给打开了。   “好吃啊,完全不输给国营饭店里的大师傅嘛!”张顺国吃得停不下来,含糊着说,“要不是面贵油贵,真想天天吃这个饼。”   “美得你。”张德才悠悠地说。   “嘿嘿。”张顺国憨笑着又夹了一块,把装了酥油饼的盘子挪到了张晓珠一家的跟前,“小珠辛苦做的,你们都多吃点儿。”   袁冬梅点点头,但筷子一直没抬起来。   她心里还惦记着早上那出闹剧,觉得对不起他们家。   “尝尝。”张顺诚夹了一块饼,放在她碗里。   袁冬梅拨到一旁,没有动。   “那尝尝这个。”张顺诚又夹了一筷子清炒薯叶,“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多吃点。”   袁冬梅瞪了他一眼,“我有手,自己夹就可以。”   张顺诚有点莫名,转头看向张晓珠,无声地问:又咋了?   “妈,这是我第一次做饼,你得给我点面子。”张晓珠指了指她碗里没动过的酥油饼,“怎么也得吃一块意思意思吧?”   袁冬梅吃了饼,夸她做得好。   张晓珠使了个眼色,张顺诚就又夹了一块饼。   有了刚才那句话,袁冬梅再不情愿,也得把饼吃了。   ————   “我错了,都是我错,你别气了。”张顺诚蹲在边上。   天色已经很暗了,厨房里几乎看不见光,袁冬梅搬了张小矮凳坐在洗碗的木盆前,并不搭理张顺诚。   “我来洗吧,水太冷了。”张顺诚伸手去拿布,被袁冬梅给甩开了手,他也没发火,就是很郁闷,“我看二伯跟顺国哥都没往心里去,你一个人生闷气,等会他们以为是你在这里住的不高兴。”   袁冬梅啪的把粗布摔在水盆里,溅了两人一脸的水。   他替袁冬梅擦了脸,又擦自己的脸,小声嘀咕:“脾气越来越大了。”   “你说你错了,你错哪儿了?”袁冬梅板着脸问。   “没拦着茵茵,让她到这里来闹。”   “就这?”   “那还有啥——”张顺诚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我管得太多了?”   “原来你也知道吗?”袁冬梅生气地说,“就会管别人的事,家里的事都是我在管,你管啥了?我一个女人被欺负,你也不替我说句话,就凭我被他们欺负,现在都搬出来了,还过不上安生日子。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咋的连家都顾不好,你还有脸吃啥饼,你吃土吧!”   张顺诚不敢说话,洗着盆里的碗。   “哑巴了?”袁冬梅轻踢了他一脚。   “那,那不管他们也得管我妈吧,她还病着,我是她——”张顺诚说的小声,但还是被打断。   “你是你妈儿子,我又没拦着你尽孝,但你家又不止你一个!三儿一女,凭啥就你当牛做马的冲在前头,吃糖吃肉就你没份儿!她现在医生也看了,药也吃了,还有那么多人伺候着,还就缺你一个不成了?”袁冬梅心中又气又苦,“小珠说年后搬到县城去,我觉得挺好。要是你放不下心,那就留在家里好好照顾你妈,我们自己去。”   张顺诚碗洗了一半,错愕地抬头,“啥意思?你们搬到县城去,我留在家里头,你是要跟我分了过?”   “是,就这个意思。”   “你、你这……我……”   张顺诚张口结舌,一下子慌了。   “距离过年还有段时间,你慢慢想吧。”袁冬梅端着洗碗盆走了。   她是没想过跟他分,但有些人不被逼上绝路,就做不出决定。   “冬梅,你听我说啊!”张顺诚连忙站起身,追在后头跑。   张晓珠抱着小玉在堂屋里转,看到这一幕,笑着捏了捏小玉的脸。   小玉指着问:“他们在,在干啥?”   “捉迷藏。”   “玩,小玉也要。”   张晓珠把人放到地上,“那小玉来抓我吧。” 38. 第 38 章 一更   第三十八章   第二天, 两夫妻换上张晓珠给他们订做的新棉服,张顺诚骑着张顺国的自行车载着袁冬梅去县供销社里买东西。两人在里头逛了一圈,也彻底弄明白身上这一套衣服至少需要多少钱,在买了需要的棉布以后, 才心情沉重地从里头走出来。   “你说, 小珠哪来这些钱?一套少说二十, 她一个月工资都没二十块!”大冬天冷得要命,还刮着风,袁冬梅急的额头上都冒了汗, 站在供销社外头犹豫地说:“不然我去问问里头肯不肯收,把衣服卖了, 亏就亏点,钱拿回来最要紧……”   张顺诚拦住她, “这是小珠的心意, 咋能卖?她能弄到钱买, 就是她的本事,咱们得信她。”   “可是太贵了啊, 太贵了。”袁冬梅的手攥着衣摆, 直勾勾地盯着供销社, “我长这么大人了,都没穿过贵成这样的衣服,小珠一下子买了三套, 咋下的去手?回去我得说说她, 挣钱不容易, 大手大脚的养成了习惯可咋办?”   张顺诚推了自行车,拉着她走了。   “好久来一趟县城,咱们逛逛再回去吧。别想这些了。”   两人沿着街走, 侯县比镇上的几个村子繁荣富裕不知道多少倍,路上不是乡村的土路,而是碎石、青砖铺出来的宽敞路子,连汽车都能开过去,白沙村能骑上自行车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但在县城的路上是成群结队的骑过去。   两边开了不少国营店铺,生活气息浓,也更热闹,行人穿着比农村打着补丁的衣服漂亮整齐的多,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与喜悦,充斥着希望,不像村里的人总在愁着明天吃什么。   “你说搬到县城来,是认真的吗?”张顺诚突然问,“在这里,咱们无亲无故的住在哪儿?村里还能下地挣工分,家里也没个吃商品粮的,搬到这里不是找死?”   “等小珠置换了工作,就能到糖厂做正式工,吃商品粮。我们俩人随便去做点工挣家用也是好的,难不成还能被饿死?至于住在哪儿,小珠说托人帮忙打听了。”袁冬梅心里也没啥底,但还是选择了相信闺女,这一个多月来,她像变了个一样,很有主意,也很有本事了。   这让袁冬梅深刻的认识到,她已经老了,得听孩子的了。   张顺诚摇着头,脸上的表情并不是很乐观。   哪怕他没在县城生活过,也听人说过,城里头的地金贵的很,除非有分配的房子,不然就得花大价钱租房子,哪比得上乡下大片土地,总能找着地方盖屋头,挤是挤了点,但一家子凑在一块也能互相帮衬。   “你说找工作,城里人多,哪里好找了,我俩没念过啥书,也没路子,难得很……”张顺诚低声的嘟哝着。   走在一旁的袁冬梅全当做没听见,左顾右盼地打量沿街两边,看到和平国营饭店以后,脚步就有些抬不动了。   两点出来前就喝了一碗红薯稀粥,骑了一路自行车又在供销社逛了大半天,已经到了中午将近十二点,肚子饿的稀里哗啦,闻到香味更是难以忍受。   张顺诚顺着袁冬梅的视线往前看,他把自行车掉了个头,“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好不容易进城了,也得吃点好的。”   “国营饭店的东西贵,还是回家吃吧。”袁冬梅嘴上这么说的,但脚步还是跟着往前走。   张顺诚把自行车停好了,拉着袁冬梅的手进店,里头不是特别大,摆了八张长桌,每张够坐四个人,他们来的正巧,只剩下最靠里的一张桌。   “师傅,来两碗牛杂面。”   “好嘞!稍坐一会,两碗牛杂面!”   说是国营饭店,但其实只是小馆子,师傅下面条的地方只用玻璃做了隔断,人就挤在后厨房里摔打面条,在案板上拍的啪啪作响,没多久丢进沸水里,烫熟了就倒进熬好的牛杂汤,撒上小葱,淋上香油,端到了桌上。   张顺诚付了粮票和钱,把碗推到袁冬梅面前,埋头吃起了面条。   牛杂汤看起来清凌凌的,却是用牛骨头熬制出来的汤底,再加上牛肚、牛百叶、牛肝、牛筋、牛肉在面条上满满铺了一层,点缀着绿色的小葱,看的人食欲大开。   袁冬梅饿得很了,先喝了一大口汤暖胃,接着埋头吃起了面条,夫妻两个完全没有交流,全都卖力地吃着,在他们隔壁的两桌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互相地聊起天来。   “你说厂里头是啥意思嘛,突然要搞个比赛。”   “就是,之前都没有过,偏就咱们赶上了。”   “我听人说,比赛还分厂内厂外两拨,厂内的要是能得第一名,职工级别往上提一级,厂外要是能得第一名,就进咱们厂子当正式工,是为了刺激咱们职工的积极性。”   “有啥好刺激的,每天从早到晚的摆弄机器,我累得脖子都要伸不直了,你听我这骨头嘎嘎响的,跟没上油的机器一样僵。”   “谁说不是呢,咱们加班加点的赶,还老说什么效益不好,积极性不高,又不涨工资又不发奖金的,能有啥积极性啊……”   两桌的女工叽叽喳喳地聊起来。   袁冬梅吃了大半碗面条,一直没落下听隔壁桌说的话,大概懂了意思,才转身拍了一下坐在她背后的女工,好奇地问:“同志,我想了解一下,不是县里的人也可以参加吗?”   “应该是吧。”短发女工也有些茫然,“我们都参加厂内的比赛,没仔细了解过,你要参加吗?”   袁冬梅不好意思地说,“就是随便问问。”   有个女工站起来说,“大姐,你别担心,这比赛就是为了调动大家积极性,寻找更加优秀的人才加入我们纺织厂的大家庭中,只要你有手艺,肯定能参加!”   “那比赛比的是啥啊?”袁冬梅还没听出来。   “咱纺织厂好几个部门呢,肯定不止比一项,你要是想参加,可以去咱们厂了解一下。最近那里热闹得很,不少厂外的人听了消息都跑过去报名了。参加一下,又不要花钱,你说是不是?”女工热情地说。   袁冬梅感激地看向她,“谢谢同志,我会去纺织厂了解一下。”   “不碍事儿。”   “休息时间快到了,咱们都赶紧的,不然又要被组长骂了。”   其中一个女工火急火燎地站起来,“都怪你,非要跑出来吃啥牛杂面,食堂里随便吃点就好了,万一回去迟到了又得挨批,这个月都第几回了!快点快点,骑自行车也要十分钟,别耽误时间了!”   在她的催促带动下,六个女工很快就骑着自行车走了。   袁冬梅心里惦记着比赛,连面条都不香了。   张顺诚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袁冬梅在琢磨啥,“你不会还想去参加啥比赛吧?咱们乡下来的,都不是居民户口,哪里行得通啊。”   “不去问问,谁知道行不行得通?”袁冬梅把剩下几口面条全部吃掉,汤喝得精光,才打着饱嗝从国营饭店里走出来,坐在张顺诚的自行车后座上,路上边打听边往纺织厂去。   等他们到了纺织厂,果然看到传达室外挤了十好几个女人,有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也有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没挤进去的都在外头聊着天。   有个人问:“为啥要办这劳什子比赛?”   “我昨儿个也来问了,说什么里头的工人做事情不积极,一到下班点儿就跑没影,迟到早退不要太多,趁机办一场比赛招几个手艺好,老实本分的工人,加强一下工厂内部竞争。”   “但就一个名额,也太少了吧?”   “好像说是保底就一个,如果表现的好,就都招进去嘞。”   “真的假的?”   “我骗你干啥,不信你去问里边的人哪。”   袁冬梅在边上又听了会儿,跟在队伍后面排队。   等到她的时候,问了工作人员几个问题,跟刚才听到的内容差不多,她填完表格就走了,心里头充斥着一种雀跃兴奋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和张顺诚说话。   “你真要参加?”   “为啥不?又不要钱。”   “上百个人参加比赛,你咋可能成嘛。”   “你身上哪件衣服不是我做的,手艺比外头的差?凭啥她们能,我不能?不就比我多了个居民户口,生下来就能吃上商品粮。我要是参加了,肯定不比她们差!”袁冬梅攥紧了手心,激动地说。   她在白沙村待了将近二十年,也被人打骂欺压了将近二十年,几乎都要忘记了,在她还没出嫁前,也是个人人夸奖的巧姑娘,要不是她们村太穷,当初也不能嫁到白沙村,碰到刘桂芳这个恶婆婆了。   这是一个逃出白沙村,逃出老张家的好机会。   只要她能把握住,就再也不用害怕刘桂芳了。   张顺诚没吭声。   他能明显的感觉到袁冬梅的改变,却无法制止。   按照她的计划进行下去,他们会搬到县城,小珠进入糖厂,她会成为纺织厂的正式女工,小光也不用每天跑十几里地去上学,好像只有他没有任何改变,还会丢掉唯一挣钱糊口的活儿——卖着力气,还得靠天吃饭。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在村里的时候,下地挣更多的工分养家糊口,就算去了县城,也应该挑起全家的重担,如今他却停滞不前,让妻女为了这个家,绞尽脑汁地挣钱,他不仅没帮上任何忙,还拖尽了后腿,成为了累赘。   张顺诚突然打了自己一巴掌。   过去的三十八年,他活得糊涂,没尽到父亲和丈夫的责任。   “你这是干啥?”袁冬梅有点紧张。   “没啥,你尽管去参加,拿个第一名回来。过完年,咱们就搬到县里去。”张顺诚说的轻快,一点没看到后座上的袁冬梅见鬼一样的表情,“我有空就多去县城转转,说不定也有啥适合我的活儿。”   “至于妈那边,我会跟她说清楚,就是搬到城里去发展,免得她误会了我们要分家,那就太伤感情了。”张顺诚又说。   袁冬梅有些回不过神。   “还有,我的错。”   她轻轻嗯了一声,抱住张顺诚的腰,“没啥,改了就成。咱们慢慢把日子过好了,不怕被人看笑话。”   这大概是俩人从家里搬出来以后,真正心里畅快的时候。以前也不过是短暂松了一口气,但对未来还有着这样那样的忧虑,如今夫妻齐心了,再大的坎儿又不怕迈不过去了。 39. 第 39 章 二更   第三十九章   “小珠, 快过来!”刘主任站在人群的最中央招呼道,“多亏了你动作快,才能赶在祭灶节前把账算出来,陈队长说先杀一头猪, 让大家过过瘾, 等到过年了, 再杀一头。你是大功臣,你也有份儿!”   在刘主任边上,是穿着单薄的屠夫在利索地杀猪分肉。   张晓珠动作确实快, 往年马秀芬都得忙到最后一天,才能加班加点儿的把活给做完, 但她却提前了三天就全部算清楚,连陈队长都很吃惊, 没料到她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姑娘能比当了七八年会计的马秀芬还能耐。   不过南口村位置好, 收成好, 人口本来就更多些,都快要是白沙村的一倍了, 就算是过年, 宰杀一头猪也根本不够分, 少的时候杀两头,多的时候杀三头都是有的,陈队长也不过是把过年分的猪肉, 提前拨出来一头先杀了, 让大家高兴高兴。   张晓珠挤进人群, 接受好几十人的目光洗礼。   她小声地问:“要不要钱?”   刘主任笑着说:“平时要钱,但这是过年发的猪肉,不要钱。都按照各家一年下来攒的工分发猪肉, 你没瞧着我手里的本子吗?能分多少猪肉就看它了。你能分五斤猪肉,要是再来的久一点儿,发个十来斤也不是问题啊。”   “这么多?”张晓珠吓了一大跳。   如果她记忆没出错的话,南口村到过年的时候,老张家所有人的工分加起来,也只够换十来斤猪肉的,而她现在才在南口村干了不到两个月,就能发五斤,要是干个半年一年的能发十来斤,这是何等的阔绰啊!   难怪他们常说白沙村穷,是真穷啊!   “可不是,如果是过年那会,一口气宰上两三年头猪,发个二三十斤都没啥问题的。”刘主任也很高兴,说话的语气都比平时高昂热烈了不少,“你要啥部位的肉,跟孙师傅说,他给你割下来,你尽管挑,没人会说啥。”   “五花肉把,就这一块。”张晓珠指了指。   “有眼光啊小姑娘。”孙师傅咧嘴一笑,满脸凶残之气。   张晓珠没被吓到,屠夫大多是这个模样,膀大腰圆,体格健壮,她前世在市场里见的多了,没啥好怕的。   孙师傅动作很利索,三两下就割了几斤上好的五花肉下来。   只不过这年头人都吃不饱了,猪更是瘦,身上的肥肉都没多少,全是精瘦精瘦的肉,就连五花肉上的肥肉都只有薄薄的一层,看起来有些可怜兮兮的,这也难怪大家都要抢肥肉了,就没多少肥油,稍微慢点儿,根本就抢不着啊。   “那我先把肉给提回家了?”张晓珠举着猪肉问。   “去吧去吧,休息两天,反正账算完了,也没啥事儿要做的了。”刘主任挥挥手,“过几天就又要杀猪了,还能在分几斤,你别忘了就成。”   “忘啥也不能忘记猪肉啊,刘主任放心吧。”张晓珠在村民们羡慕的目光下离开了。   出了南口村的范围,她又躲进了商场。   五斤的猪肉看似很多,但要想让大家吃的毫无顾忌,这些还是不够。   快过年了,就要吃肉吃个痛快才成。   张晓珠老久才能吃上一次肉,眼睛都要冒绿光了。   现在有个现成的借口,能让她敞开肚皮吃肉,不吃白不吃!   ————   “小珠,回来啦。”张兰蹲在院子里,把淘洗出来的红薯粉铺在蛇皮袋子上,红薯粉废红薯,四五斤的红薯才能出一斤的红薯淀粉,也只有过年的时候,家里头才会做这么点红薯粉,用来做红薯饼或者是红薯粉条改善伙食,“你手里提着的是啥?猪肉?”   张兰刷的站起来,起的猛了,有些头晕。   “是啊,分了好多猪肉呢。”张晓珠笑眯眯地说。   “多少多少?”袁冬梅也从屋里跑出来看,“这么多啊!”   她接到手里掂了掂,里头除了五花肉,还有好几条白花花的猪肥油,连一丁点儿的猪瘦肉都没沾上,底下还有几条带着肉的肋骨条,少说也有个十来斤,把袁冬梅惊的嘴巴都合不拢。   “南口村是杀猪过年了?这也忒早了吧?还有十天就杀了?”白沙村还一点儿动静都没呢,张兰有些羡慕。   “先杀了一波,等年前再杀。刘主任说我是大功臣,要不然他们村儿也不能提早几天发钱,村民手里有了钱,也好采买些年货,陈队长就说杀猪让村民们高兴一下,也给我发了这些。”张晓珠把猪肉都提到厨房里,“我看这些肉也不用藏着等到过年吃了,反正到时候还会再发,大家就尽情地吃。”   “哎哟哟,冬梅啊,我这不是做梦吧?尽情地吃?我好些年没听过这个词儿了,你掐我一把,让我清醒一下。”张兰扶着墙壁,语气发飘地说,“快掐一把。”   袁冬梅先给自己掐了一把,又给张兰掐了一把,“二伯母,是真的!不是做梦!”   俩人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   “我去跟你伯说这事儿,让他们也高兴高兴。”张兰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手上的红薯粉,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动作利索的完全不像年近六十的老阿婆,一会儿的功夫,人就没影儿了。   “那我先把肥肉炼油,再炖个萝卜骨头汤,你看咋样?”袁冬梅盯着灶台上的猪肉,跃跃欲试地说。   “好啊,你来吧。”张晓珠把位置腾出来,让袁冬梅上手。   以前家里发猪肉的时候,都是刘红帮着做的,平时忙里忙外的袁冬梅连靠近猪肉一丁点儿,都会挨刘桂芳地骂,好像她一碰到猪肉就会偷吃,把她看的跟贼一样紧。   袁冬梅多少年没碰到这么多的猪肉了,她眼睛都移不开。   “爹呢?”   “还在盖屋,一会儿你把吃的送过去。”   “哎。”   在各家只能吃糠咽菜啃红薯的时候,一丝丝猪肉的香味儿都显得极为出挑,更不用说是一阵接着一折的味道,持续了一两个钟头没有停歇,张德才家附近住着的农户,忍不住从屋里头走出来,隔着好长一段距离,互相吆喝着交谈起来。   “兰花家,是你们吃肉吗?香了半天了!”   “啥啊,队里没啥猪,哪来的猪肉吃!我馋的口水哗啦响,到底谁家吃猪肉啊!给个准数,让我上门过个眼瘾也好。”   “秀美啊,是不是你家啊?”   “婶儿啊,就是有猪肉也舍不得一下吃光,难能香一两个钟头。是不是大队长家飘出来的味儿,他们最近日子过得好了,三天两头香的我们边儿上的人家受不了!”   “你说的对,我得去大队长家瞧瞧去!”   “我也去!顺便问问他们啥时候分猪肉啊!”   农村地儿宽敞,不用一家挨着一家,但互相之间也隔不太远,天气热的时候会窜门聊天,但现在冷了,只需要从窗户里头探出头去,稍微大点儿隔壁就能听得见,几家人聊了几句,忍不住结伴朝张德才家去了。   “嫂子,你家做啥好吃的了,香的我们几个口水滴答。”年纪最大的张花花也是当奶的人了,跟张兰也算是老熟人,家里头还有点儿远亲关系,时不时过来串个门,她直接推开门,大着嗓子嚷嚷了起来。   “她不在,去队部找伯了。”袁冬梅从厨房探出头,一见着四个人走进来,有些慌张地用锅盖把大铁锅里的萝卜炖猪肋骨给盖了起来,生怕被别人给盯上了。   不过这纯粹是白担心了。   一年到头能吃上猪肉的机会不多,还得看队里舍不舍得杀猪分肉,能不能排队抢到猪肉,能吃上一顿肉,别家都羡慕的紧,但也就是羡慕了,走过来串个门看肉,好跟吃到了一样,哪怕主人家意思意思地让他们坐上来,但凡是有点脸皮,都做不出吃别人家肉的事情。   “哎哟桂芳家的,你在这住的还习惯吗?”张花花两手背在身后,溜达进了厨房,两只眼睛跟雷达一样滴溜溜地转,“今儿吃的是啥肉,我闻闻。有萝卜,炖汤吧,是不是猪骨头?但是咱们队里没杀猪啊,你们从哪儿弄来的,给我说说呗。”   袁冬梅有些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我,我闺女在南口那边做会计,他们大队杀猪了,给她分了不少。”   “哎哟,真能干啊,跑到南口做会计,那边可富着呢。去年过年的时候杀了两头猪,咱们杀得还是一头瘦的没几两肉的猪,真不错啊真不错。”张花花揭开锅盖,抽动鼻子吸了吸香味,然后馋的咽了下口水,从厨房里跑了出去,“骨头炖萝卜,但那骨头上好多肉嘞,不亏是会计,连分的骨头都好。”   其他的人不停地点头附和。   张花花看见张晓珠,几个人一拥而上,把她给围起来,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你一月能挣多钱?”   “这回分了几斤肉?”   “□□子不?”   “你多大啊,是不是该找人家了?阿婆给你介绍个咋样?”   张晓珠头都大了,连忙找了个要上茅房的借口,从里头跑出去。   太可怕了,简直魔音贯耳。   她两手揣在兜里,慢悠悠地往外头走。   离了二三十米,还能听到从院里传来的大嗓门声儿。   直到听不见了,她才停下来,寻了块大石头坐着,放空脑袋,就在那里发呆。   来到这里以后,想的多,做得多,清静的时候却不多。   现在这样,虽然冷点儿,但真不错。   还是好想回去啊,她突然没了,她妈一个人要怎么过活呢?这么些年,都是母女俩人相依为命,张晓珠不敢细想,怕自个儿哭出来。   她相信不管她在哪儿,她妈肯定希望她能把日子过得美美的,就像她期盼着她妈能想得开点,一个人也能坚强的生活下去。   张晓珠吸了吸鼻子,继续发呆。   ————   能看不能吃,味儿还直往鼻子里窜,张花花从里头跑出来,走得远远儿了,好像鼻端还萦绕着猪肋骨炖萝卜的香味,“我记得那丫头以前黑瘦的跟猴子一样,现在是不是白点儿了?”   “可不是,白了还高了,脸上也有肉了。之前眼睛太大,看着怪渗人的。”   “漂亮多了,果然女大十八变啊。”   “婶啊,这肯定是搬出去以后,没人管,吃得好,人也看着精神了。你看顺诚他媳妇儿,也没啥变化,看着就是不一样了,也会笑了,以前成天苦着一张脸,我都不爱看她。”   “也是啊,咱们去桂芳家看看吧。她都病了好多天了,也不知道咋样了。反正也顺路。”张花花领着几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拐去了老张家。 40. 第 40 章[补] 三更   第四十章   “花婶, 啥风把你给吹来了,快过来坐这嗑瓜子儿。”刘红搬了张凳子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嗑瓜子,在她另一边, 刘桂芳盖着小毯子躺在靠椅上, 两人距离有七八米, 听到有人来了,她睁开眼睛瞥了眼,“咋想到过来看看?”   “顺路呗, 不然还能咋的。”张花花也没客气,走到刘红身边抓了一把瓜子, 跟其他人分着吃。   “从哪儿顺过来的?”病了有段日子,刘桂芳的脸颊都瘦脱了形, 哪怕现在病好得差不多了, 人也有些虚弱, 声音不如以往洪亮,但比起前段时间连床都爬不起来的病恹恹模样来说, 实在要好的多了。   “从德才家过来的。”张花花一提, 就想到了那锅香喷喷的肉汤, “你是不知道,他们这小日子过的老好了。肉是一锅一锅的炖,还都是你们家当会计的丫头拿回来的, 你说说你, 好好儿的干嘛把人赶出去, 不然就是你们吃肉喝汤了!”   张花花光是想着,就觉得惋惜,“我要是你啊, 就去把他们请回来,哪怕是喝口肉汤也是好的。你问问她们,那锅肉够不够多?”   “一整锅的骨头汤,还有七八斤的肥肉瘦肉,全是肉咧!”   “就是就是,要不是花婶拉我们走了,口水都要淌下来了!”   刘红瓜子也不磕了,“你说真的?就算南口村比我们富,那这也太多了吧?那丫头在家的时候,啥也没拿回来过,咋的一搬出去就要啥有啥了?她是故意的吧!”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反正刚才我是闻着味儿寻过去的。你们家离得远,没闻着,我们都坐不住了,跑上门看了几眼,实在香的受不了了才跑出来。”张花花可能唠嗑了,从堂屋拖了张长凳,一副没打算立马走的样子,“你们是闹啥矛盾了,非要搬出去不可?”   刘桂芳立马半眯着眼睛,一副倦极了,不想开口说话的样子。   “也不是啥大不了的,就是妈想给老三家的丫头找个结婚对象,他们不同意,非要闹着分家。二伯就来劝,说搬到他们家去缓缓,那他老人家都出来了,我们总得给他个面子。”刘红笑眯眯地说,“我估摸着啊,他们在家的时候,就是不想给咱们占到便宜,所以都不拿出来。”   张花花连忙劝道:“这话可不敢乱说,按你的意思,顺诚他们是没把你们当一家子看待。但我听说桂芳看病的医生,都是顺诚去镇上请回来的咧。一家人哪有啥隔夜仇,话得说开了,不然心就远了。”   “之前咋不请医生啊?”夏兰花突然问了一句,院子里静了一下,连刘桂芳都睁开了眼睛,要笑不笑的看向了刘红,等着她回答。   本来是家中关系最亲近的婆媳,却因为她生了一场病,关系僵的不能看,刘桂芳不介意关起门来闹一通,但不想叫外人看笑话,她没说话,就看着刘红打算怎么编。   “嗨呀你说这事儿啊,老三好端端搬出去了,妈是被气病的,我想着气消了病也就好了,一开始没去请赤脚医生上门看病。谁知道妈气的厉害,说啥也不肯见老三。老三心里愧疚,就跑去镇上请医生了。”刘红向来会做样子,外人面前尤其是,她这番话说的还算漂亮,张花花反而劝起了刘桂芳。   “你年纪也不小了,凡事得想开一点,别为难小一辈了。闺女要真不想嫁,你逼也逼不了啊。”张花花苦口婆心地说,“你孙女能干了,又在南口做会计,你把他们劝回家,日子也能好过不少。总不能让自家人住在外头,给别人吃好的喝好的,你们在这紧巴巴地过日子吧。”   “谁说不是呢。”刘红嘴上附和,心里头却懊恼地很 ,她千猜万想也料不到刚去当会计的张晓珠,待遇居然好成这样,不然说啥也不让他们搬出去了。   “我去说也没用啊,还得妈去劝老三回来。”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劝着刘桂芳,她却半晌憋不出一句话,其他人觉得没啥意思,又说了几句,就借口要回家做事情,纷纷都散了。   至于刘桂芳,她不是不想要张顺诚回家。   她心里巴不得他们都回来,有人站在她这边支持她,给她撑腰,可以压刘红一头,家里头的日子还能改善一些,她不说话只是觉得张顺诚自己就会回来,用不着她去叫。   刘红翻了个白眼,继续嗑起了瓜子。   ————   张晓珠拎着搪瓷小锅和饭盒去找张顺诚的时候,一群男人还都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知青都是城里来的文化人,住不了破屋烂舍,张顺国说要盖个好些的瓦片房,先从大队的账上挪了钱买砖买瓦,再调了十个男人来忙活,等着知青住进来了,再从他们的口粮里扣掉开销。   知青只有六个,其实用不着盖太大的房屋,只不过一听说有粮食能分,大队里闲到发慌的男人就纷纷跑到队部来报名,等到真正动土开工,却又因为场地太小,人太多而束手束脚起来。   张顺诚踩在梯/子上往屋顶爬,手里提着一篮瓦片向上送,从早上八点钟到现在,他忙里忙外的连口水都没空喝,偏偏还总有人叫他搭把手,帮个忙,自己却跑到一旁去偷懒。   哪怕是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张顺诚是个大活人,他四下一扫,看到一人蹲在角落里抽着旱烟,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喊:“叔,你就算年纪大了,爬不了梯/子,站在底下替我送个瓦片总可以吧?我爬上爬下耽误时间,你却躲在那里抽烟,这说得过去吗?”   张德生是他爹那一辈的长辈,只不过年纪不算大,只比张顺诚大十岁,从开工到现在,念在同宗长辈的份儿上,张顺诚就一直在帮忙,直到今天为止,已经帮了四天了。   这四天里,他一人要干两人活,累得腰酸背痛,胳膊几乎抬不起来,但最后也只能拿到一人份的报酬,再看看张德生这副模样,他觉得不值当。   四周可不止有十个干活的男人,还有送午饭过来的家属,合起来也有十五六个,听到他的话,目光全都转向了张德生,弄得他脸上无光,深吸了两口烟,把烟灰给扣掉,气急败坏地爬到房顶上去。   “有啥话不能私底下说,非得当着其他人的面,我丢不起这个人!”   “泉水叔年纪也不比你小啊,他不照样忙前忙后,又是挑水又是和泥 ,像叔这样偷懒,才会给其他人看笑话咧。”张顺诚心里头憋着火,半点儿不留情面。   他私底下说了多少软话,偏偏张德生像听不见,该偷懒就偷懒,有活要做就用长辈的身份来压他,张顺诚胳膊酸的几乎提不动瓦片,这才选择爆发。   像个傻子一样被人呼来唤去,还落不着好,他才觉得丢人!   “泉水身子硬朗啊,我俩咋能比!”张德生还要狡辩。   “那叔可以不来,身体不行为啥要报名?这不是占了其他人的位置?你要是干不了,我就替你去跟顺国哥说,再找个人替你。”张顺诚把瓦片牢牢放好,扶着梯/子就要下去。   张德生怕了,连忙拉住他,“别别别,我干,我干还不成吗?你这小子,突然发什么脾气呢,之前不都好好的吗?”他小声嘀咕起来。   张顺诚抖了下肩膀,甩开张德生的手,“我没发脾气,就跟叔说点道理。要是这也算发脾气,那我也认了。”   他说完,闷不做声干活去了。   等把篮子里的瓦片都铺好了,他又顺着梯/子爬下来。   “小珠,你咋来了?”张顺诚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不都是你妈给我送饭吃,南口村那边没活儿了?”   “他们今天杀猪,我分了不少肉,趁着还没凉,快点吃吧。”张晓珠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给张顺诚擦了擦满额头的汗,“要是不够吃,我回去再给你拿。”   张顺诚打开盖子,看到里头满满的肋骨肉,惊呆了。   “这,这么多?你发了多少肉?”   “蛮多,你快吃吧。”张晓珠笑着催促。   附近的人闻到味儿了伸长脖子,巴巴地朝这里看。   张顺诚往边上走了几步,一副生怕被人抢走的模样,背着其他人蹲在路边,呼哧呼哧地吃起来。   “爹,盖房子很累吧?”   “累,但也还好。”   “我看你胳膊都抬不高了,还不累啊?”   “之前我傻,以后就不累了。等知青来了,能发十几斤粮食,够咱们家吃半个月稀粥了。”   “但是稀粥饿肚子啊,我想吃干的。”   张顺诚抹了一下油汪汪的嘴,抬起头,认真地说:“爹努力让你吃干的,可能要点时间,你别嫌弃。”   张晓珠嗯了下,“不嫌弃。”   要想吃干的,她自个儿就能挣出来。   最重要的是他有没这个心。 41. 第 41 章 一更   第四十一章   “小慧, 你的信。”提前干完活儿的孙亮站在还未完工的船舶边儿,冲着甲板上穿工服、戴安全帽的张小慧喊了声,“去吃饭不?到点儿了!食堂今天有糖醋排骨,得早早去抢!”   “他又来了啊, 这个礼拜第几次了?”张小慧边上的女工友笑着调侃她, “反正也忙活的差不多了, 你就先去吧,别让人家多等。”   比起刚来船厂的时候,张小慧又更黑了一些, 但眼睛里透出神采来,反而比之前更加有精神了, 此时她的耳根子有些发烫,没法回答工友们的玩笑话, 埋头把眼前的几个小零件焊接完, 收拾工具, 顺着□□爬到地上,才把安全帽给摘了, 拎在手里, “我还有信?谁写的?”   “你家里人吧。”孙亮把信件递过去。   张小慧到船厂工作小一个月了, 只有张晓珠零星地打电话过来问候她,顺便捎带几句她妈跟弟弟的口信儿,正儿八经的信件还没收过。   她心里也有些兴奋, 没避着孙亮就把信封拆了, 信上的字体颇为工整, 但写起来有些笔画黏连,一看就知道是张为国的字,他性格急躁, 写字的时候总不能静下心来。   厚厚一叠信纸上没有什么要紧的内容,先是把她走了以后家里发生的事情赘述了一遍,提到刘桂芳生病、家里大变天的时候,语气明显幸灾乐祸起来,接着又花了一整页的内容来描述他与陈素云的思念之情,最后在信末问候她在船厂工作是否顺利并期待着她的回信。   孙亮凑过来看了一眼,迅速移开了视线,“这是你家里寄来的第一封信吧?之前怎么没有寄?下次我路过信箱,就替你把信取过来。”   “家里事情多,现在才有空写信。”张小慧紧紧捏着信封,轻快地说。   张为国在信上交代说,老让小珠用南口村队部的电话来联络她不好,他攒钱买了一叠信封,以后每隔一周就给张小慧寄一封信汇报家里的情况,让她不用担心家里,安心在船厂工作。   “很少听你提到家里人。”孙亮说完,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该问你这些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没关系。”张小慧跟在食堂窗口长龙一样的队伍后头,忍不住地说,“我在家里头的时候,顿顿都是糠菜团子,连红薯都难得吃一顿,米粥更是不要想了,只有地里种的红薯全部吃完,才会开始喝米粥。我来船厂之前就在想,能吃饱饭就好了,没想到不仅能吃饱,还能吃好。”   她不是船厂的正式工,自然没有发放各种补助,但刚入职的时候,船厂也给了她一叠粮票,让她换成饭票在食堂里吃饭,等发了第一月的工资,再从里头扣掉。   张小慧开始的时候想的只是吃饱饭,但看到食堂窗口里的各色荤素菜,眼睛根本挪不开,再加上户外工作,体力消耗巨大,她隔上几天都得吃上一顿肉解馋,又不舍得天天吃,就想着食堂有糖醋排骨的时候,吃上一顿肉。   大概是张晓珠说的那两句起了作用,自从她在食堂里偶然碰到吃饭的孙亮以后,两人就经常在食堂坐一块吃饭,最近更是演变成了孙亮跑来通知她中午菜色,再跟她一起去食堂。   两人都是话不多又内向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凑在一块的时候,哪怕不说话也觉得舒服,渐渐地成了朋友,对于人生地不熟的张小慧来说,孙亮就像及时雨,帮助她迅速的融入了船厂这个大家庭。   “你在这里好好干,船厂的女工能吃苦的,要不了两年都转成了正式工。等你有了三级的职称,或者跟船厂其他男职工成了家……”孙亮顿了一下,继续说,“还可以向厂里申请单独宿舍,把家人接过来住。半个平岛都是咱们厂的,宿舍多得很,不愁住。”   张小慧特别认真地看着他,“谢谢。”   当然还有不在这里的张晓珠。   如果不是她在最艰难的时候拉了一把,或许张小慧已经熬不住,答应了去王家当后娘,一辈子看着男人脸色过日子。   也是出来以后,张小慧才知道“妇女能顶半边天”不是大队墙壁上刷的口号标语,再累再难的岗位也有她们的身影,拿得出技术,吃得了苦。   张小慧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   一到祭灶,家家户户都忙碌了起来,大清早就开始打扫厨房,把买来的灶公灶婆贴画贴在灶台墙壁上。   对于大人来说,这一天意味着过年的前奏,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需要开始大扫除、采买年货,但小孩子只惦记着能不能吃到甜蜜香脆的灶糖灶饼,哪怕买不着的普通人家也会到村供销社外头,花上三分钱,用筷子缠绕几圈麦芽糖,带回家给孩子解馋。   就算张顺诚一家暂住在张德才家里,在祭灶这一天,也得全家回到老宅祭拜灶公灶婆。   张晓珠跟张为光两姐弟打从前一夜开始抗议,就连袁冬梅也是一脸不情愿,可惜当地风俗习惯如此,连张德才都催促着他们回家,早上八点多,张顺诚怀里抱着张小玉,领着一大家子,提着几块灶糖灶饼出了门。   到家门口的时候,刘桂芳正好杵着拐杖,刚从厨房里走出来,她脸上难得的挤出了几分笑容,冲张顺诚招手说:“老三啊,我还想着你啥时候回来,挺早的。”以前难得对他露出笑脸,但现在却和善慈祥的多了。   张顺诚提起袋子,“你不是爱吃这个,小珠发了几两糖饼,我挑了一些给你送过来。”他随手拾起一块红纸包,里头是花生芝麻粉裹着的糖酥,稍微使点劲就会捏碎掉,吃在嘴里香的要命,刘桂芳最爱吃这口。   “还是你最孝顺,记得我口味。”刘桂芳接过去,高兴地说,“走,咱们进去说。你再不回来,我看那间屋都要给老四占去了,他说了好几次了,底下的屋太小太窄,还是想住回原来那间。我帮你给挡回去了,之前舍不得出钱修,现在你给修好了,他又要占便宜……”   她没有直接催着张顺诚搬回来,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这样,袁冬梅的手贴在张顺诚的背上用力地掐了一下,生怕他又被刘桂芳的迷魂汤给迷住,忘了要紧事。   张顺诚倒吸了一口凉气,往前走了两步,脱开了那只手,“妈,你让老四搬上去住吧,确实更大些。我还另外打了一张床,俩孩子也能分床睡了。”   “啥?这咋行呢,是你出钱修的屋顶,当然得你们家住上头。你别再让着老四了,他都给你惯坏了,年纪也不小的人了,还不成熟,啥主意都能——”刘桂芳一脸不赞同,但她话没说完,就被张顺诚给打断了。   “妈,你听我说。”他把躺椅搬过来,让刘桂芳坐上头,又哄她吃了两块糖,扫了一眼袁冬梅和张晓珠,汲取几分力量,才鼓着劲开口,“其实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跟你说,年后呢,小珠要去县城工作,我们也要搬过去。家里的屋子空着也是浪费,老四想住,就让他住了吧。”   “咳咳咳咳——”刘桂芳被糖粉给呛住了,疯狂咳嗽起来。   “没事吧?吃慢点儿啊。”张顺诚给她拍胸顺气。   袁冬梅已经利索地倒了一碗半凉不热地温开水,给刘桂芳送过来。   刘桂芳伸手推开,揪起张顺诚的领子,厉声问道:“你说的是啥意思?” 42. 第 42 章 二更   第四十二章   碗被挥到地上, 水泼了一地,但没有摔碎,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刘桂芳尖锐的嗓门穿透性特别强,哪怕是躲在屋里, 也能够很清晰的听见她说的每一个字, 所有在屋里的人都走出来, 看到刘桂芳揪着张顺诚领子,气的脸色发白的样子都有些发懵。   她不都盼着他回来么?   这又是闹哪出?   如果是之前的张茵茵或许会劝上一两句,但自从张顺诚告诉她念书的出路不好了以后, 张茵茵就记恨上了他。   这种记恨是无理由的,只是单纯的发泄。   她把好工作辞掉, 回来复习了一段时间才有人告诉她,那一切不都是白费了吗?张茵茵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 连日子都变得难过了起来, 如果说之前她还能张口多要一口粮, 现在刘红正眼都不愿意看她,想都不要想了。   这一切, 都是张顺诚带来的。   张茵茵依靠在门框上, 单手把玩着自己的辫子, 斜着眼睛看过来的时候,脸上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你不是搬出去了, 还回来干啥?”   袁冬梅想说句什么, 被张晓珠拉了下袖子, 咽了回去。   出来之前,他们就都说了,搬到县城这件事让张顺诚来处理, 其他人不得干预,除非他处理不了了,不然就都不帮腔,只在一旁看着就好,张顺诚说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小事都办不好。   “你啥意思?”刘桂芳又问了一遍。   张顺诚苦着一张脸,“妈,你别误会,只是去挣钱工作,不是真的要分!”   刘红杵在那边听了会,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好笑地说:“你搬到二伯家去住,外边的闲话就够多了,啥子我们容不下你,把你们赶出去住,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当初搬出去是你们自己的决定,我们啥时候逼过你了?现在搬去县城,以后我们走在外头,还不得给闲话砸死!不能去!”   “二嫂,小珠要去糖厂工作是决定好了的事,我这当爹的哪能拖孩子后腿。”张顺诚声音不算大,但态度还算坚定。   “啥?糖厂?”刘红楞了一下,看向了张茵茵,果然见她脸色不好了,“那她去不就成了,你们跟着去算啥?她能吃厂子里的,你们俩人有手有脚的还要吃孩子的?留在村里还能挣口吃的,城里看着好,咱们乡下人的根儿又不在那!”   别看刘红义正言辞说这大堆的话,她只不过舍不得张晓珠挣的那些钱票福利,很多东西是农民再怎么努力都弄不到的,比如祭灶发的糖票饼票,张顺诚夫妻好拿捏得很,张晓珠去县城工作了,总得把东西寄回来,到时候要他们交出来也不是啥难事儿。   人真的走远了,那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好处都落不着。   她跟刘桂芳明里暗里闹矛盾不假,但在搬出去这件事情上,立场十分统一。   张茵茵抢话说:“你凭啥能去糖厂工作,你不是在南口那边做会计吗?”   糖厂的工作有多好,她在里头干了几年,哪能不清楚?   就算会计看起来挺不错的,跟能住宿舍、凭饭票随便吃荤素米饭,还时不时发奖金相比,差了一截。   而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张晓珠不过是个小学都没毕业的文盲,凭什么可以去糖厂?哪怕是个临时工,张茵茵也没法接受,她初中毕业,干了好几年还是临时工,一个文盲凭什么跟自己比?   “我为啥不能去糖厂工作?还是正式工咧。”张晓珠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   刘桂芳诧异地扭过头,死死地盯着她,“正式工?你说的是那个正式工?!”   “是啊,正式工,年后就可以入职了。”   “你怎么弄到的?”张茵茵嫉妒到脸色扭曲了起来,她冲过来拽住了张晓珠的胳膊,语气完全平静不下来,“你快说!”   “什么怎么弄到的,凭本事弄到的啊。”张晓珠使劲甩开张茵茵的魔爪,揉着胳膊说,“不管你们答不答应,我们只是来通知你们要搬到县城去的,不是让你们做决定的。正式工有多难得,我们搬去县城的决心就有多强烈。”   “就是就是。”张为光一脸赞同。   “我不听她的,我听你的,你说。”刘桂芳又攥紧了手。   县城离白沙村并不是很远,骑自行车一个小时出头就能到了。   但那里跟白沙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天地。   他们村子出去的人,只要是能过下去日子的,在县城扎了根就没再回来了,张晓珠当上正式工,全家搬到县城吃上了商品粮还咋可能回来?刘桂芳在家中的地位日渐走低,他一走,家里头的心也跟着散了,她的未来,岂不是要被刘红这婆娘蹬到脸上去了?   刘桂芳气的发抖。   “妈,我会常回来看你的。”张顺诚紧张地说。   “常回来看我,常回来看我,你又不是嫁到外面去的媳妇,你就该住在我老张家的屋子里!你再常回来,能天天见我?你不许去!不许去!我不同意!”刘桂芳一脚踢在凳子上,撒泼一样地闹起来。   “日子过好了就想跑,完全没把我们当一家子嘛,什么东西。”刘红也阴阳怪气地说起来,“果然只有上梁不正下梁才会歪,不然也养不出那种大逆不道的儿女来。”   “那你也没养出一个正式工啊。”张晓珠嘲讽道。   “你!”刘红哽住了。   正式工正式工,全村就出了一个,带着全家搬到城里过好日了,哪有那么容易,这死丫头不知道咋弄来的,刘红嫉妒地眼睛要滴血了,要不是临时出了知青下乡的事,小茉指不定能考上高中,找到一份好工作!   一家子人各吵各的,半天没理出个头绪来。   张晓珠懒得跟一群不讲道理的女人吵,拉上张为光去了陈素云的屋子,把不依不饶追过来的张茵茵给关在门口。   刘桂芳越生气,脑子越乱,一肚子话憋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再加上病了段时间,急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你、你走了,我就没、没你这个儿子。”   又是这句话,袁冬梅咬紧了牙关,生怕自己说出难听的话。   张顺诚环视了一圈,他只是心软,又不是眼瞎,哪能看不出她们脸上的不情愿、嫉妒和不甘心,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好半晌才艰难地问:“小珠有工作了,我们是去过好日子的。难道你们就不替我们高兴吗?”   “呵,凭啥要替你们这群白眼狼高兴!”刘红翻了个白眼。   “我挣了钱,也可以寄回家。”张顺诚平静地说。   “你留在家里,不要钱!”刘桂芳气喘吁吁地咆哮。   “哪怕留在家里,吃不饱穿不暖,也要我留在这,不让我们去县里挣钱,过好点的日子?”张顺诚语气更轻了。   “说啥也不准去!”刘桂芳再次喊。   在这种混乱的环境里,张顺诚的脑子反而前所有为的清晰。   他想了很多。   比如盖房子的时候,他费力不讨好地帮张德生干活,后来登记粮食的时候,也并没有多得一两,反而被张德生背后抱怨说坏话。   比如他从来不偷懒,挣的工分比张顺富多,但吃的比他少,也比他差,还老是挨刘桂芳的骂,说他没本事,窝囊的跟臭虫一样,连生的娃都是赔钱货。   再比如张晓珠跟他说,孝不孝顺是放在心里的,不是嘴上说的震天响,他要是真想孝顺刘桂芳,他们也没法拦着他,但要是他真铁下心来不管了,别人也没法按着他的头去尽孝道。   他明明忍了,让了三十八年,为啥千辛万苦要过上好日子了,家里头却没人替他高兴?反而拦着他,不让他去?难不成他去了,就不管家里了?还是他去了碍着谁过好日子了?   张顺诚的心里,慢慢地浮现出来一个念头。   他们都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他。   要是他也不为着自己,那还有谁会为了他?   如果说来之前,张顺诚的心里还有一丝的犹豫,但现在,这犹豫也变成了坚定,他已经铁了心的要搬去县城了,哪怕所有人都要对他说——不许去!   “我要去。”   “你去了就不是我儿子!”   “我是你的生的,身上流着你的血,不是你说一句‘不是我儿子’就可以断绝的,你病了,我会回来伺候你。你饿着了,我省吃俭用给你送粮食。但我要搬到县里去,是我活到这把岁数,唯一为自己做出决定的事,今天是来告诉妈一声,不是来问你可不可以。”这一番话堪称石破天惊,完全不像张顺诚能够说出来的话,不仅把袁冬梅给惊到了,还让家里的其他人都久久不能回过神,呆呆的看着他,消化着其中的意思。   虽然说的是软话,但态度之坚决,却是从未有过的。   刘桂芳傻眼了。   咋会这样?   “你、老三,你是不是中邪了?”她颤巍巍地伸手,去摸张顺诚的额头。   “我好着呢,从来没这么好过。”张顺诚站起身,“妈,你身体不好,以后别下地干活了。等我在县里找到了工作,能挣钱了,我每月给你寄钱回来。多的不敢保证,但一定不会饿着你。   “我看你们不太欢迎我留在这,那就先走了。”   张顺诚没带走带来的东西,叫上了张晓珠和张为光,前后脚地出了门。   走到老张家也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他突然蹲下来,把脑袋埋在胳膊肘里,低声痛哭起来。   “为啥啊……为啥会这样啊……”   张顺诚颠来倒去地说着几句话,谁也没有劝他。   过了小半个钟头,他才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没事人一样接过张小玉,高兴地说:“走,咱们回家吃糖去!” 43. 第 43 章 三更   第四十三章   祭灶那天的不欢而散, 似乎并没有影响张顺诚一家的平静日子,再加上学校开始放年假,张为光也能够帮忙打扫卫生,两层的上下结构, 再加上木制的老房子能藏污纳垢的地方多得很, 不仅地上、墙上要除尘, 连屋顶都要扫了一扫,把旧年的霉运全扫掉。   家中的大人忙着在县城、村供销社来回奔波,采购着过年需要的各种物资, 就连白沙村都宰了一头养了两年多的猪,两百斤的猪肉按人头分一分, 各家都能匀到近十斤,过个年是够了, 但要过个好年还是勉强。   张晓珠时不时还会往南口村去一趟, 不是惦记着还没宰的肥猪, 而是何小凤从糖厂里忙完回来放年假了,她要带着何小凤熟悉大队里的各项账目, 免得她离开以后, 何小凤手生弄出了岔子。   过年前两天, 从村邮局回来的张为国拿着张晓珠的信件,送到了张德才家里,正好碰上张晓珠在家, 他没立马离开, 反而好奇地凑过去看, “小珠姐,顾叔叔为啥给你单独寄信?”   他好奇的不得了,偏偏不能拆了信偷看, 要不是张晓珠在家能拆信,他就晚上再跑过来一趟,看看里头写的是什么。   张为国只见过顾北川一面,但他军人的身份,穿一身挺拔的绿色军装,看起来高大帅气,连家里最凶的阿奶都怕他,这让因为父亲的缘故对军人很有好感的张为国,对他生出了强烈的好奇心。   “我托他帮个忙,应该是有结果了。”外头亮堂,张晓珠拿着信坐在堂屋外头的石阶上,草草读了一遍信上内容,如释重负地笑了,“这好消息来得太及时了。”   “是啥是啥?能说吗?”张为国眼巴巴地问。   “你顾叔叔有个战友在县里,我托他帮忙找个落脚的地方,大半个月过去,总算是有结果了。”张晓珠摸了下张为国的脑袋,心情畅通地想,她过完十五就得去糖厂报道,要是顾北川没消息传来,她还得自己去找房子,时间太紧,有些难办。   县城的房子金贵,住的人也多,要是不托关系,说不定几个月都找不到合适的房源。   张晓珠十分庆幸主动送了盘尼西林,让顾北川欠她一个人情,后来打电话请顾北川帮忙,他不问缘由就一口应下,说有消息给她写信,到现在一个月未满,事情已基本办妥,就差交钱搬家了。   “你真的要搬啦?”张为国羡慕地说,“我也好想搬去县里啊,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走十几里路,脚底板磨得都是水泡。以后也不能跟小光一起去学校了。”   张为国和张为光不在同一年级,但都在县初中念书,从白沙村到县城路途遥远,两人结伴同行也不寂寞,互相跑着、玩闹着也就到了。   现在张为光要住在县城了,失去了小伙伴的张为国感到失落。   “你要想小光,可以住在我们家,等放假了再回来。”张晓珠笑着说。   “不行,我不回来的话,我妈就孤单了。他们都会欺负她的,我得回来保护她。”张为国拍着胸脯说,“我是家里的男子汉,路上那点寂寞怕啥!”   张晓珠写了一封信感谢顾北川,又向他要了那名帮忙的战友的联系地址,打算等搬到县城以后再去找他答谢,眼看着就要过年,初三开始又要走亲戚,不少人得连着走三五天,一拖就要拖到初十了。   张晓珠决定赶在大年三十之前,去县城看房子,顺便去邮局寄信。   ————   说来也巧,托顾北川寻来的这套房子,房主是县城当地人,儿子高中毕业就被招进了平岛船厂,至今已满十年,成为厂内的三级技术工。   工资高不说,还分配了足够一家人居住的单人宿舍,再加上房主只有一个儿子,已经在平岛结婚生子,为了不跟儿子常年分居两地,刚做出决定要搬到平岛生活,在侯县的这套房子,自然就空了出来。   张晓珠找上门的时候,两夫妻都在收拾屋子。   “你是?”男人脸上蒙着一块布,正举着扫把打扫天花板上淤积了一年的蜘蛛网和尘土,声音沉闷地问。   “我是来看房子的。”张晓珠手里提了一袋礼物,是超市里拿出来的红薯粉和足有一斤多的整块红糖板,快过年的时候找上门,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会不会打扰你们?”   “没事没事,我还想着你们啥时候会来咧。”陈玉珍扯掉脸上的布,热情地招呼她坐下来,“在打扫房间有点脏乱,你别介意啊。我给你泡点花茶,是蓉市的亲戚送的,可香可香了。”   “这是一点小礼物,你们一定要收下。”张晓珠把袋子放在桌上。   陈玉珍顺手揭开袋子看了眼,摇着头说:“不敢不敢,东西贵重,你还是自个儿拿回去吧。眼看着快过年了,就算在县里也不太好买。”   “不贵,都是厂子发的。”   “糖厂吗?”   “是啊,都是邻居送的。她家里出了事,就跟我换了工作,就近留在大队做会计了。我要带着家里人搬到城里来,托人找的房子,想着马上过年了,不好来打扰,就赶着今天来了。”张晓珠简单介绍了一下。   陈玉珍恍然大悟,“置换工作了啊,家里有事的话,县里工作太远了,还不好请假,能留在大队当会计也是很不错的。”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张晓珠说到张小慧也在船厂工作,陈玉珍也很高兴,觉得两家人很有缘分,非要留她在家里吃饭,虽然只炒了葱花鸡蛋和一盘青菜,但能用粘稠的白米粥来招待客人,也说明了这家人十分厚道。   饭后谈起房租,陈玉珍说:“既然你姐也在船厂工作,跟伟民是工友,指不定啥时候还能见个面,帮个忙的,我也不占你便宜,每个月五块钱,平岛到县城也不方便常来,就三个月收一次,你觉得怎么样?”   陈玉珍的房子是建国前就已经买下的,所有权是他们自己,不管是要租还是要卖,别人都不能说什么,给多少钱当然也是看她自己的高兴。   将来搬到平岛,肯定很久才回县城一次,也担心租房子的人将她家弄得一团糟糕,如今见了张晓珠,觉得很满意,从原先的租金七块钱降到五块,也是心甘情愿。   “当然没问题,如果你要的话,现在就可以给你钱。”张晓珠立马起身,去拿随身带来的挎包,打算当面点钱,直接把租金交掉。   陈玉珍有两间屋,一间大一间小,大的有十五六平米,小的也有十个平,单独看都不大,合起来也算不小,一个院子住了四户人,邻里关系融洽,几乎从来不起口角,从巷子出门没多久就到街上,离糖厂只有半个钟头的步行距离,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只要五块钱,肯定是陈玉珍要的低了。   张晓珠心中感激,立马数了十五块钱推到陈玉珍面前,“租金我就提前交了,免得去糖厂入职的时候,忙得忘了给。陈姐数数,看对不对。”   陈玉珍脸上堆满了笑,连数都没数,就把钱收到口袋里,“不用数,我觉得不会错。既然你租金给的爽快,那我也把家里的钥匙给你一把,免得你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去平岛了。   “家具什么的,我们也带不走,就全留给你们,正好省的买了。其他三户人家,除了李大姐家人比较多,其他的满打满算一家不超过五口,都有正经工作。”   陈玉珍拉着张晓珠到门口,指着其中一家说,“对门那户就是李大姐家,儿子媳妇都是厂里的临时工,老伴腿脚不好走不出院子,她就留在家里照顾俩孩子,顺便做点糊纸皮的活儿,人特别好说话,谁家没空带孩儿,都让她帮忙。”   张晓珠一一记下。   “当然这些等你来了也就知道了。我先给你简单介绍一下,让你了解了解情况。”   “那为啥专门介绍他们家?”张晓珠有点好奇。   陈玉珍捂着嘴笑起来,“当然是因为李大姐家情况比较复杂,又住在我家隔壁,不过我觉得你们会处的好。”   回去的时候,张晓珠没有提走那袋礼物,也没写租赁房租的字据,短暂的两个小时相处,让她对陈玉珍夫妻俩产生了信任。   这年头的人说淳朴还很淳朴,把信誉跟名声看的比命都重,不说他们儿子也在船厂上班,就说这房子是顾北川在公安局工作的战友牵线搭桥,也能肯定夫妻两个绝对是信得过的好人品。   骑车回去的路上,张晓珠心情很好,正好在去白沙村的半道上,碰见了打算给她送猪肉的刘主任。   “你今天去哪儿了,连猪肉都没来领。”刘主任打量着张晓珠的一身新衣,外加满面笑容,“看来是捡到钱了,让你高兴成这样。”   “不是捡到钱了,但比捡到钱还高兴。”张晓珠两脚撑在地上,接过刘主任递过来的猪肉,就挂在自行车把手上,“好重啊,有没十斤?”   “十斤零几两,你这丫头马上就去县城了,就让师傅多割了点。以后见得少了,我还怪想念的。”刘主任有些感慨,“年纪不大,做事情利索,脑子转的也快,以后在糖厂好好干,跟里头的人处好关系,我下回过去的时候,指不定还能见见你。”   “好嘞!”张晓珠响亮地应道。   “你到底是啥好事情?说出来让我也乐呵乐呵。”   “去看了下搬到县城要住的房子,人好,房也不错。”   “不错啊,挺能干的,人还没入职,事情都办妥了。”   刘主任用力拍了两下张晓珠的胳膊,“以后有空,也要常来看看我,听见没?”   “当然了,以后过年过节,一定去孝敬您!”   “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路上小心。”   刘主任站在原地挥手,看着张晓珠骑车远去。   相处没多久,但她心里怪不舍的。   有时候看对眼,就只要一瞬间。 44. 第 44 章 一更   第四十四章   大年二十九, 王全友提着三斤半腊肉、两斤橘子、一斤半红糖、一斤炒瓜子又来了,只不过他依旧没见着张小慧——他名义上的未来媳妇,这让他急的不得了,站在陈素云家门口发起了火。   “她是不是不愿意嫁给我?你们把话说清楚, 别把我当傻子一样骗着, 收了我五十块钱彩礼, 还拿了我好些东西,都是我咬紧牙关省下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王全友冲着屋里喊, “小慧她妈,你给我句准话, 小慧是不是早跑了?”   刘红跑过来拽他,“咱们有话慢慢说, 你别着急, 给别家看笑话。”   “谁爱看谁看!我花的钱都扔到水里去了, 我还不能嚷嚷一声吗?要是看不到小慧,你们就把钱还我!明天就三十了, 我也不要你们还我白面了, 就当喂了狗, 五十块钱必须得还我!”王全友铁青着脸咆哮。   这都是他的血汗钱,没有白白便宜外人的道理。   刘红冲张顺富使了个眼色,“你把茵茵支棱到外头去, 我有话要跟姓王的说, 不能让她听到。”   他们俩夫妻私底下有谈过这件事, 一见她这表情,张顺富哪有不知道刘红的意思,他脸上流露出几分不赞同, 不是很想替她去办事。   刘红性子强势惯了,狠狠踩了他一脚,暗骂道:“想想为家,想想你儿子,你妹会给你养老送终吗?谁轻谁重,脑子被门挤过了吧!”   每年大队发的钱都不怎么够一年用,满打满算也只能攒下二三十元,要是没有额外的进项,光凭他们几个劳力在队里挣工分,为家熬到二十四五,也攒不出丰厚点的嫁妆去讨个好媳妇。   张顺富脑子里飘过这个念头,心里头虽然觉得对不起张茵茵,但还是赞同了刘红说的话,亲妹子再好,也得家去别家,总归还是半个外人,哪有亲儿子来的靠谱。   他走去张茵茵身边,拉着她往外走,“家里吵,咱们去外边走走。”   “可我就想看个热闹啊,不想去——”张茵茵不舍得地扭头看,正好跟王全友对上了目光,心里头一个劲地感慨,他长得真老相啊,皱纹都出来了,跟她四哥看起来差不多了,难怪小慧死活不肯嫁给他。   等张茵茵出去了,刘红才凑到王全友身边,压低了声音问:“我小姑子看起来漂亮吧?她是家里的文化人儿,念过初中的,还在糖厂里做了四年多,年前才刚回来。”   “漂亮是漂亮,和我有啥关系?你快把钱还给我!”王全友压根没往那个方向想过,能找到张小慧就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了,张茵茵这种人再怎么也不能嫁给他啊,这点自知之明,王全友还是有的。   “那小慧要是嫁不了,别人嫁也是一样的嘛。”刘红神神秘秘地说。   王全友挑了下眉,不敢置信地问:“真的假的?让那漂亮得跟城里人一样的姑娘嫁过来?你是这意思不,要真是这样的话,我肯定梦里都要笑醒了!”   “就算你急着要娶媳妇,也得等正月十五过了吧。那之后再说吧,我老张家闺女也挺多的咧。”刘红笑嘻嘻地补了一句,心里头打定主意要用两百块彩礼钱给张为家讨媳妇。   王全友满意了,“你别想骗我,立了字据的,要是十五以后还没寻着合适的人嫁过来,别怪我带人上门来闹了。”   “那你也得把其他的彩礼钱送上门啊,哪有先送人后给彩礼的理。字据也立好了,你把钱送来,过完十五,人你就自个儿带去也成。”刘红小声地说。   “钱不是问题,但是人——”王全友哼了声,“过了年,我就把剩下的一百五送过来。”他丢下这句话,把一斤半红糖、一斤炒瓜子留下,其他的东西又都提了回去。   陈素云推开窗户,“不是你闺女,就压根不心疼。茵茵也是个大活人,你问过她意思了么?刘桂芳都没开口,你凭啥替她做主?看你俩以前亲亲热热的,现在翻脸比翻书还要快啊!”   没等刘红拉下脸骂人,陈素云又立马把窗户给关紧了。   将心比心,陈素云特别看不惯刘红那副嘴脸,反正在家里也都撕破脸皮了,干脆有啥就说哈,气死他们总比憋坏自己好,再说有顾北川撑腰,他们还不敢明面儿上欺负她。   “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别仗着有人撑腰,就真以为能上天了!远水还解不了近渴咧,要是这事儿被你搅黄了,看我不扇烂你的嘴!”刘红气的踹了两下门板。   要不是被张顺诚举家搬去县城的事给气昏了头,她早该找去王全友家里,跟他商量一下张茵茵嫁过去的事,白沙村偏僻又落后,扎根在大山底下,早几年出过特别多闺女不愿意嫁,把人捆着送到男方家去入洞房的事。   反正生米煮成熟饭,就是不成也得成了。   张茵茵在外头绕了一圈,云里雾里回来的时候,张顺富找了个借口溜回屋里,独留下张茵茵站在院里,闹不明白是个啥情况,她本来打算回屋自己屋里睡一觉,要走的时候,陈素云打开了房门,把她拽进了屋里。   “茵茵,你长点心吧!”陈素云板着一张脸,严肃地说。   张茵茵跟大嫂一家虽然不亲,但关系也不算坏,闻言纳闷道,“我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来旁敲侧击的,好像我做了啥错事一样。”   “你没错,但防不住别人算计你。”陈素云也是豁出去了,刘红的威胁还在她耳边回荡,但她坐在屋里,光是一想到张小慧被强嫁到王家去,心里就钻心的疼。   张茵茵不是她闺女,但也是看着长大的,没比小慧大多少,如今要替着小慧被嫁到老王家换彩礼,陈素云作为一名母亲,根本无法视而不见。   “什么啊,把话说清楚。”张茵茵警惕起来。   “你二嫂想把你嫁到王家去换彩礼钱,给她儿子讨媳妇呢。”陈素云飞快地说。   张茵茵整个人懵掉了,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她手脚发冷地贴着陈素云坐着,声音发飘地问:“你骗我的吧,二嫂她、她对我还挺好的啊……”   话是这么说,但脑海中不禁想起这段日子,刘红对她的态度又莫名其妙好起来的事,她一直觉得蹊跷,但想不出原因,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就能说通了。   但这、这也太令人心寒了吧!   张茵茵浑身发抖地想。   “我要去问问她!”   “你不能去!”陈素云拽住她,“你忘了小慧当时被捆了关在屋里吗?要是姓王的上门,直接把你带走了,你往哪儿逃?他们刚才就在我屋外头说的这些话,怕你听到,才让你出去的,不然好端端为啥拉着你出去逛?”   张茵茵出门的时候,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晚饭都没出来吃。   任凭她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有人可以一边对她好,一边狠着心算计她,还装的那么滴水不漏,连她都给骗过去了。   张茵茵躺在床上,心头的怒火烧的她根本睡不着,她真正的理解了老实忠厚的三哥为啥铁了心要搬到县城去,这哪里还是个家,分明就是个虎穴狼窝,有进无出!   糖厂不知道能不能回,她得托人问一问。   大年三十,本该是喜庆热闹的日子,却因为刘桂芳不许张顺诚回来过年,陈素云非要单独庆祝年夜,以及其他人各怀鬼胎的心事中沉闷地度过了。 45. 第 45 章 二更   第四十五章   因为刘桂芳不让进家门的缘故, 张顺诚跟张德才一家合着过了个难得的好年。   两家的猪肉加起来足有三十斤,其中一半的猪肉用盐腌起来,等到十五吃,剩下的全部在大年三十这一天, 变成了年夜桌上的粉蒸肉、白菜猪肉饺子、猪骨头炖红薯粉条、猪肉酥油饼、肉沫鸡蛋羹。   还有请镇上的大师傅捏的手工鱼丸, 再加上年前就蒸好的萝卜糕、红糖年糕, 以及一条清蒸鱼,一碗芋香八宝饭,把八仙桌占的满满当当, 一直吃到了晚上九点半,桌上的菜还剩下一小半, 两家人都酒足饭饱,再也吃不下了。   “就连大哥在的时候, 过年也没吃上一桌子肉菜。”张顺诚摸着撑起来的圆滚肚皮, 感慨地说, “能有四五道荤的,就已经是好年了。”   “二伯公做的红糖年糕好香, 不是过年也想吃!用红薯粉沾了下油锅炸, 我吃的停都停不下来。”张为光舔着手指上的油, 美滋滋地说。   “你爷爷做的比我好多了,以前都让他帮我做,这几年我才开始自个儿做, 比不上喽。”张德才乐呵呵地笑, 随手又拿了一小块的花生糖年糕。   张为光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爷爷还在的时候,家里的氛围还没像现在这么压抑,清明节的时候会做很香的糖芝麻清明粿, 端午节包的肉粽子咬一口软糯油润,会用硬硬的胡茬在他的脸上乱蹭,扎的他嗷嗷乱叫。   他很想爷爷。   “前些天买了点炮竹,你们也别在屋里待着了,都出去玩吧。”张德才指着堂屋角落里堆着的烟花,这都是每年的必备节目,孩子玩的开心,大人看着也热闹。   张为光抱着烟花筒放在院子正中央,张晓珠左手牵着张小玉,右手搂着张芝芝,张昌辉跟在张为光后面兴奋地跳着拍手,“烟花,烟花,放烟花!”   “小辉往后站一点,小心落下来的火花掉在你身上。”张晓珠喊了一声,张昌辉再兴奋也乖乖地往后退了几步,眼睛巴巴望着张为光,等看到他划燃火柴点着印子,朝他跑过来的时候,才大叫起来:“放了放了——”   烟花像炮竹一样,发出砰砰砰地巨响,彩色的火花直冲墨蓝色的天空,很快炸成五颜六色的光团,不止他们这一家,其他地方也接二连三地放起了烟花,噼里啪啦地响声在安静的夜晚里传出去很远,一直响到了将近十二点,被新年的第一声鞭炮给彻底替代了。   跑出去窜了一圈门的张为光领着张昌辉从外头跑进来,额头上汗津津的,但精神依旧还亢奋,他冲进屋里,噗通一声跪倒在张顺诚的跟前,大声地喊:“祝我的爹妈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祝二伯公、伯公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大家新年快乐!”   张德才笑眯眯地掏出红纸做成的简陋红包,塞进张为光的手里,“今年家里人多,热闹得很,我这老骨头也跟着年轻了一把。年后你们去了县里,买点好吃的。”   张伟光磕了个头,麻溜地爬起来了。依誮   张小玉年纪还太小,不需要跪长辈,只要站着鞠个躬,学着说了两句吉祥话,笑的跟朵花儿一样钻进了袁冬梅的怀里,跟她炫耀领的第一个红包。   等到了张晓珠,张德才给了她一封比之前更厚的红包,很欣慰地看着她,“你也长大了,能给家里挣钱了。这是二伯公给你的最后一个红包,你得听话得收起来。还有一句话,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想搬到县里去过新生活,你奶脾气不好,但毕竟是你奶,有空也得常回来看看,免得叫别人说闲话。”   张晓珠看了张顺诚一眼,见他点了下头,就笑着应了,“会的,就算我不回来,我爹也会把我抓回来,咱家的根儿还在白沙村呢,跑能跑到哪里去?二伯公就放心吧。”说完也磕了个头,双手接过红包。   退到张为光身边的时候,他好奇地摸了下张晓珠的红包,不停催她:“你快看看有多少?比我厚了好多。”   张为光的红包收了六毛六分钱,已经把他乐疯了,比起之前到处拾报纸到供销社攒几分钱来买文具,这已经是他收到过最大的红包,往年张顺诚夫妻也就给他一毛两毛就算是很多的了。   张晓珠粗略地数了数,红包得有六块六毛六,足足是张为光的十倍,她知道是最近拿了不少吃的用的给张德才一家的缘故,但他们已经在这住了一个月,还没交房租,更不能收这个钱。   “芝芝,小辉,还没过来跟小珠姐拜年呢。”她冲两个孩子招手。   他们拜过了大人,屁颠屁颠跑过来,抱住张晓珠的大腿,说了句“新年快乐,恭喜发财”,张晓珠就把刚收到的红包分成两份,塞进张为光的红包里,发给了张芝芝和张昌辉,各自拧了把脸蛋,笑着说:“快给爹妈看看你们收的大红包,让他们高兴一下。”   张昌辉和张芝芝响亮地说了声谢谢小姑,高兴地跑回去炫耀,大人哪有不知道张晓珠意思的,张德才瞪了她一眼,但也不强逼她再把红包收回去。   两家人各自发了不少红包出去,最后整理收到的红包,张为光领了两块一毛六,张小玉也有一块二毛六,但她年纪最小,袁冬梅怕她乱丢,就把她的红包给收起来了。   大年初一,全家老小早晨起来都吃长寿面,汤底是炖的软烂的猪脚,每人每碗长寿面上都放了两颗白净光滑的大鸭蛋,用本地话来说,鸭蛋就是“压浪”,是先人每回出海打渔前都要吃的东西,示意不遇风浪,平安归来,后来就成了当地的传统,不管是给长辈过寿辰,还是过年,都要吃长寿面配鸭蛋,寓意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大年初二,张德才一家就提着礼物去各家走亲戚,不是在白沙村,就是在隔壁比较近的村子,因此当天去当天回。   袁冬梅的娘家离得比较远,又在更偏一点的地方,她嫁到白沙村以后,父母就相继去世,跟娘家那边的兄弟姐妹少了来往,但过了十五,就要搬到县城去,双方更不方便走动,就趁着过年有空的时候,带着三个孩子跟张顺诚,换上年前新做的衣服,一家整整齐齐地去了乌山村,这是个比白沙村还穷的地方。   白沙村穷,是因为位置不好,不管是台风还是洪水,都容易影响生产,但白沙村还临水,灌溉作物方便,能下水抓鱼,依山傍水的地方,总比四面环山,连灌溉耕地都得上山挑水的乌山村来说,好得多了。   袁冬梅回乌山村,一方面是看望多年不见的兄弟姐妹,一方面是想探望教她手艺的老阿婆,可惜天不遂人愿,回去以后才知道,老阿婆在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没多久就去世了,死前还念叨着想要看看她,可惜俩人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张晓珠姐弟三人只在小时候回过几趟外婆家,对这边的亲戚没什么感情,如今外公外婆全都不在了,舅舅小姨们又各自成家,对他们并不怎么热情,在祭拜过外公外婆以及老阿婆以后,只在乌山村过了一夜,全家人又匆匆地赶回了白沙村。   在村里人喜气洋洋地互相走亲戚窜门时,没有了念想的张顺诚夫妻,开始整理起了搬去县城所要带走的被褥衣物,而张晓珠也在何小凤和张顺国的帮助下,提前将粮食关系转到了糖厂,只等着十五以后,再去正式报到。 46. 第 46 章 三更   第一章   要从白沙村带到县城的东西不多, 都是些被褥衣服,但也很占地方,张顺诚找村里的远亲借了一辆架子车,只运了一趟, 该搬的东西就全送到县城去了, 他回来还车的时候带了三十个红鸡蛋, 把沾亲带故的亲朋好友全送了一遍,最后剩下的六颗鸡蛋,就用袋子裹了, 放在老张家推开门就看得到的地方,没有敲门打招呼, 就悄然离去了。   大年初八,他们就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住进了县城新家。   陈玉珍夫妻离开前打扫得很彻底, 除了锅碗瓢盆、灶台桌椅以及两张木板床外, 里头空荡荡的, 大一点的房间呈现长方形,一半是用来做厨房, 中间摆了张可折叠的四方桌用来吃饭, 另外半边用布帘子做了隔断, 算是卧室,但空间不大,只有五六个平米, 除了一张床外, 就没有多余的空间了。   他们住的这个院子不算大, 总共四户人家,中间有个公共院子,种了些花花草草, 空地上拉了几条晒衣服的麻绳,把院子分成了两边各两户人家的格局,以陈玉珍家最大,但另外一边却有个一平多点的小淋浴间,供四户人家使用。   “咱家忙活了两天,又是年节里住进来的,是不是该给邻里送点东西意思意思?”之前一直忙着收拾屋子,还没什么感觉,现在闲下来了,袁冬梅一下子紧张起来,生怕别家听到动静,还把门窗给关了。   “送啊,但送啥好?”张顺诚也没主意。   “送吃的吧,不管在啥时候,啥地方,送吃的准没错。”张晓珠在厨房的柜子里翻找,“我记得过年的时候,二伯公买了不少长寿面,还送了咱们家十斤,就一户送一斤吧。”   她把红纸撕成三小张,每张都装一斤左右的长寿面,再拿细绳子松松地捆起来,模样规整又喜庆,和张顺诚、袁冬梅分别去给另外三户邻居送礼物。   张晓珠心里对陈玉珍特别说明的李大姐有些好奇,专门提出要给他们送,张小玉乐颠颠地抓着她的衣角,非要跟着她一起去。   过年前后是一年最冷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把门关着,生怕冷风灌进去,张晓珠站在刷成了深绿色的木门前,伸手在倒福字上敲了敲,里头很快传来一声喊:“谁呀?”   “新搬来的。”   “就来!”   门很快就开了,李大姐被外头灌进去的风给冻的哆嗦了一下,跺着脚说,“先进来吧,外头冷。”等两人进门了,她立马把门给关了,“我去给你们倒热水。”   屋子不算很大,粗略估计有二十平,门口进去的位置是家里最狭窄的位置,角落里单独截出去很小的空间用来做厨房,墙壁上钉了个木柜,装满了锅碗瓢盆,挤得只能容纳一个人。   厨房出来就是吃饭的地方,坐了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坐在凳子上,一条腿端正地踩在地上,另外一条的位置空荡荡的,裤管在大腿的位置被扎成了球状,察觉到张晓珠的视线,他侧过脸平静地看向她。   张小玉害怕地缩在张晓珠的身后,紧紧地攥着她的衣服,完全不敢看向老人,张晓珠怕人家觉得不礼貌,只得往前走了半步,大大方方地说:“新年好,我们是刚搬来的住户。前两天忙着收拾屋子,不能来拜访一下,这是一点见面礼,请务必要收下。”   她把红纸包着的长寿面轻轻放在桌上,又退回到门边。   “太客气了,还送啥礼啊,以后都是邻里邻居的,要多多走动啊。”年过半百的李大姐除了矮跟瘦,看起来很有精神,“家里也没啥能招待的,你随便坐,把这当家一样。哦对了,这是我们家老头子,腿脚不太方便。大过年的你倒是笑笑,瞧把孩子给吓得。”   老人遍布风霜的脸庞上微微抽动了一下,露出略有些僵硬的笑容,比起不笑的时候,更让张小玉害怕,因此她脑袋埋地更用力,都不敢抬起来。   “小玉,来问好。”张晓珠反手摸了一下张小玉毛茸茸的脑袋,过了大概两三秒,她才怯生生地探出脑袋,声音不断大地说,“阿婆阿公,新年好。”   “哎,新年好!”李大姐笑的很开心,“我们家也有俩小孩,比她大一点,外头热闹,还有临时搭戏台子唱戏的,娃儿爹妈带他们出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听玉珍说你过了十五要去糖厂上班,我们家秀娥也在那里,不过是临时工,没法跟你比。糖厂效益好,是给全市供糖的,正式工挣的钱可多,不知道多少人挤破了头想往里头钻,也不晓得秀娥有没吃商品粮的命。”说到最后,叹了口气。   屋里东西多,又很挤,除了各贴了一面墙壁摆放的床铺外,其他空余的地方堆满了层层叠叠套起来的纸皮箱,再加上长时间门窗紧闭导致的空气不流通,这让张晓珠有点喘不过气,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带着张小玉从里头退了出来,正好碰上袁冬梅和张顺诚从另外一头走来。   “咋样?我这边还好。”袁冬梅说。   “一样。”张顺诚面露微笑。   张晓珠推开门,还没张口,就被张小玉抢了先,“阿公,没了。”她比划着右腿从大腿到脚底板的一大截,害怕地说。   “没腿?难怪来了以后,只听到声音,没见到人。”袁冬梅恍然地点了点头,“有说是咋没的吗?”   张晓珠摇头,把妹妹抱到自己腿上来坐着,看着她的眼睛严肃地说:“阿公腿没了本来就很难过了,看到小玉害怕地躲着他,不是更难过了吗?”   张小玉脑袋垂在胸前,又被抬起来。   “小玉怕,对不对?”   她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   “小玉的腿好好地,跑起来的时候,快的连小辉哥哥都抓不到,那个阿公少了一条腿,就算要抓小玉也肯定抓不到,小玉怕什么呢?”   张小玉脸上流露出思索的神情,过了一会,高兴地说:“小玉不怕!”   “嗯,小玉最乖了。”张晓珠亲了一下妹妹的小脸蛋,把她放到地上去,她缩着一条腿在地上蹦了蹦,刚落地就平衡不稳地往地上栽,还好袁冬梅手快扶了一把,没让她跌倒在地上。   张小玉皱着小脸,为走不了路而苦恼,一想到刚才老人空荡荡的腿,就忍不住摸着自己的右大腿,惨兮兮地说,“阿公,好可怜。”   袁冬梅跟张晓珠对视了一眼,笑出了声。 47. 第 47 章 四更   第二章   还在老张家的时候, 张晓珠就因为商场空间的缘故,一直惦记着个人隐私空间,搬到县城以后,现成的两间屋子总算能达成所愿了, 就跟袁冬梅商量把厨房的小隔间让给她来住。   张为光年纪还小, 又在老宅住惯了一屋, 如今一家子和和美美的住在一块,他不仅不觉得挤,还觉得十分亲近, 但也很了解张晓珠年纪大了,又有自己的工作, 需要单独一间,因此没有任何异议, 就这样定了下来。   过年的这段时间, 是糖厂最清闲的时候, 由于厂内的任务指标全赶在过年前都完成了,正式工们都能放上一段小长假, 厂内除了基本的值班人员外, 就剩下一些临时工顶在不能缺人的要紧岗位, 对于张晓珠来说,这反而是进厂熟悉工作的最佳时间。   家里没有自行车,她只得步行前去糖厂, 虽说两地之间的距离并不算很远, 但早晨一赶起来, 半个钟头也显得极为宝贵,走在路上的时候,张晓珠看着自行车从身边经过, 打定了主意要给家里买一辆新车。   当务之急,还是得弄一张自行车票,不然有钱都没地方买车。   “工作证?”安保室的职工拦住了张晓珠,“外来人员得有人作证才能进厂。”   “我是新职工,工作证还没有办下来。”   “哪个车间?”   “炼制车间的澄清工。”   “你叫啥?”   “张晓珠。”   中年男人给人力科室拨了一个电话,在确定有这么号人以后,就热情地放行了,在张晓珠走出门前,还跟她说了一句新年快乐,给她加油鼓劲,让她好好干。   糖厂需要接收来自各地运到侯县的甘蔗,数量以吨计,因此坐落在江边,占地面积大,就连加工的车间都高达十几米,像沉睡的巨龙一样,横卧在地面上,没有老人带路的新人很容易被糖厂迷宫一样的布局给转晕,哪怕张晓珠已经在何小凤的带领下认过路,但还是迷路了。   大概是过年的缘故,路上的人很少,但空气中仍然充斥着一股甜腻的味道,对于在甘蔗地里劳作了十几天的张晓珠来说,十分熟悉。   “同志,你是新来的吗?”从红白色的高大建筑里走出来一名女工,看到眼神略带些迷茫的张晓珠,瞬间就明白了她的处境,面带笑容地与她打了招呼,“你要去哪儿?”   “我想去炼制车间看看。”   “巧了,我刚从里头出来。”   女工指着身后的红白色建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好高。”张晓珠眯着眼睛喃喃道。   女工耳尖,笑着解释,“炼制车间里的设备大多是高大的圆桶,对空间的要求比较高,再加上熬煮炼制糖浆的过程中会散发热量,也需要通风散热,你看屋顶上自带天窗就是这个缘故。你是哪个工段的?”   “澄清工段。”   张晓珠身为化工专业的学生,家乡又正好有一座小型制糖厂,虽说后来倒闭了,但也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一些印象,因此大学老师布置论文的时候,她曾经写了一篇与制糖相关的课题,这也是她选择来糖厂工作的重要原因。   起码跟她的专业还有些相关,要是跑到船厂去工作,只怕两眼一黑,真的要把大学四年学过的东西忘个精光了,张晓珠可不愿意这样。   “哎呀,巧了巧了,你我真是有缘分,我是澄清工段的过滤工。”女工笑容开朗,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我叫程英,是去年进厂的临时工,你呢?”   张晓珠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就换来了程英羡慕的眼神,“正式工好啊,炼制车间里的正式工虽然累点儿,但工资是杠杠的,其他车间的羡慕死了。连我这个临时工,每月发的工资加上补贴都不输给他们呢。”   “真的?”张晓珠吃惊了。   “真的!”程英用力点头,“夏天的高温补贴加上工资,都超过四十元了,从去年开始,糖厂就很难进了,我爸托关系还花了好多钱才能进来,不过还是值得。”   一进炼制车间,一股闷热混杂着更加甜腻的味道扑面而来,还有轰隆隆的机器声响,对于还不是很习惯的张晓珠来说,隐隐有些头晕。   她跟在程英身后,一路上很沉默,但程英过年在厂内值班,找不着人说话,一个人也能聊得眉飞色舞的,一点也不冷场,“厂里年前解雇了一批临时工,开大会的时候说他们懒惰偷懒,不积极完成工作,光是我们炼制车间的就辞了七个,也不知道新来的都是什么人。”   程英边说边抱怨被辞退的临时工,其中有几个年纪大的老爱偷懒,就喜欢把活丢给他刚进厂子的年轻人,把一个脾气倔的年轻女孩给惹火了,趁着厂领导下车间视察,直接揪着人把那一串偷懒的临时工都给举报了,因此才惹出了后续的事件。   “这人胆子好大。”   “可不是吗,就是在职工内的影响很不好,现在宿舍里都没人搭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年,也没回家,看着好可怜。”程英看了一眼手上的表,惊地跳起来,“哎呀时间到了,我要去检查机器了,你就在里头随便逛逛,千万不要乱碰乱动,弄坏了什么零件,咱们可都赔不起。”   说完,她就急匆匆地跑了。   炼制车间如同程英所说,随处可见的圆形巨桶,以及环绕着墙壁搭建的一排排铁制小梯,成人站在底下都觉得渺小,张晓珠在里头逛了一圈,遇见的工人也如程英一般行色匆匆,她不好叫人来教她,只能离开炼制车间四处闲逛,绕着走着就看到了两层高的白色小洋楼——糖厂图书馆。   张晓珠驻足良久,十分心动。   来到这个时代也有两个多月了,她一本书都没翻过,如今总算见到图书馆,她都有些挪不动腿,一心想着工作证办下来以后,一定要进去借上几本制糖专业书看看。   在她要走的时候,图书馆里走出来一个高挑消瘦的女孩子,哪怕穿着枣红色的大棉袄,也一点不觉得土气,她抱着两本书快步从张晓珠身边经过,没挡住的浅黄色封面上漏出几个黑色铅字——甘蔗制糖澄清工艺。   “请问——”张晓珠刚张口,女孩就加快了脚步,在路口拐弯以后,迅速消失了。   “……”   张晓珠有点郁闷,本着早点把工作证办下来就可以早点来借书的念头,她凭借着还没完全消散的印象,边问边找去了人力科室,顺利拿到了属于她的工作证,又原路返回图书馆借了两本制糖工艺相关的书籍,步调轻快地回了家。 48. 第 48 章 一更   第三章   旧时代的春节年味很浓, 哪怕已经过了初十,街上依然很热闹,不管是连唱十天的戏台子还是露天免费放映的电影,都让忙于生活的县城居民们疯狂了, 他们天还没亮就搬着小矮凳坐在最好的位置, 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这种气氛也感染了刚搬到县城来的张顺诚一家, 每天七八点钟就往街上钻,东边逛完了逛西边,哪里热闹往哪凑,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一眨眼就过了十五, 张为光要开学了,张晓珠也准备去糖厂正式报到。   这一天, 天气特别晴朗, 大早上就出了太阳, 张晓珠穿着鹅黄色的棉服,蓝色的新裤子和袁冬梅刚纳好的黑色千层鞋, 急匆匆地跑进了糖厂,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 就被安保室门口的中年妇女给拉到了边上。   “新来的站这边,一会统一分配。”中年妇女大着嗓门喊。   在张晓珠的边上已经站了七个人,四男三女, 都是年轻的面孔, 大的二十多岁, 小的五官还有些稚嫩,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都是糖厂年后新招进来的一批临时工, 要顶之前被辞退工人的岗,但还没分配好工作间,再加上张晓珠也是新面孔,就被人当做临时工给拉过来了。   “快点快点,都在等你们呢!”   “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我家在县城下面的村子里,天还没亮就出发了,路上出了一点意外把脚给扭了——”   “别废话了,快点进去!”   这声音有点耳熟。   张晓珠刚一扭头,就跟一瘸一拐走进来的人打了个照面儿,她心头猛地一跳,就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跟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直到被走进来的中年妇女推了一把,才露出几分慌张,随便找了个位置站好。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咦,咋多了一个?”中年妇女奇怪,又点了一遍,“十二个人,这里怎么有十三个?你们哪个不是新招的临时工?”   张晓珠站出来,“我是来报道的正式工。”   “工作证办了没?”   “办了。”   张晓珠从包里掏出她的工作证,挂在脖子上。   “炼制车间的啊,你、你、你们几个都跟她一起过去,你们几个就跟着我去其他地方。新来的……张小珠是吧,你知道炼制车间在哪儿吗?”中年妇女像摩西分海一样,把一拨人分成两部分,看到张晓珠点头,满意地说:“那你把他们带过去,怎么分配就看郑主任了。”   “好的。”张晓珠看向那一拨分配到炼制车间的年轻人,五个人里包括了张小茉,她面无表情地扫过对方,后者向她露出了一个略带点讨好的笑容。   “二姐,好巧啊。”张小茉有点瘸腿地走到她身边,“没想到我俩会一起报道,还一起下车间。”   “你不是要念书吗?咋会来这里?”祭灶以后,张晓珠就没踏进过老张家的门了,她有不少事情要忙,也没闲工夫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没想到短短半个月时间,就连信誓旦旦要考高中的张小茉都不念书了,还跑来糖厂做临时工。   “就是不念了。”张小茉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很难说是高兴还是难过,像是还带了点讥讽,她没有正面回答张晓珠的问题,因为她没法回答。   难道要告诉她,在他们一家决定搬到县城去以后,她妈私下里打算把小姑强嫁到王家去,结果被小姑给发现了,赶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其他人忙碌的时候,寻着机会就收拾东西跑了,还留下了一封信把刘红一家子大骂了一通,当然也包括了张小茉。   王全友来家里要人没要到,当场发起火来,砸烂了不少东西,还抓着她的手说要把她带回去当媳妇,要不是她以死威胁,恐怕她妈也不会拦一下——   张小茉一想起来这些事,表情就有些扭曲。   她不想让张晓珠看她的笑话。   “你的脚?”   “没事,出门扭了一下。”   当然不可能是真的扭了,刘红不让张小茉来糖厂上班,两人拉扯中把张小茉给摔了,脚踝也扭了一下,再加上走了十几里的路,本来不算严重的扭伤也变得严重起来,但她要是咬牙赶着来了,生怕错过了这次机会。   张小茉也不会说,她能来糖厂做临时工,还得多亏了张晓珠在刘主任那里留下的良好印象,得知她被家里逼着嫁人才要放弃念书的机会出来工作,刘主任立马想到了张小慧,对她的境遇十分同情,将还没捂热乎的工作岗位让给了张小茉。   “你们怎么才来?等了半天了。”郑春红一看到他们几个人,就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斥责,“车间里人手不够,工作效率大打折扣,严重拖慢进度,你们这些新来的人要是不勤快点,我立马打报告让你们全部滚蛋。”   她说完,看到张晓珠胸口的工作牌,才反应过来,“你就是之前跟何小凤换了工作的张小珠啊,我差点给忘了,调配澄清剂还差人手,你得赶紧去补上。我给你们——”   郑春红看了一眼表,“一刻钟时间去换工作服,头发全部像我这样扎起来,不许散下来,短头发的就用发箍夹子,总之露出额头跟耳朵,听明白了没?”   一群人喊:“听明白了。”   郑春红指了个人,“你把他们带去换衣服。”   额头全是汗的程英跑过来,领着五个人走了。   更衣室就在炼制车间的最边上,临时工不是正式工,不会分配新的工作服,就穿之前被辞退的工人的旧衣服,至于新来的张晓珠,程英早帮她把新衣服给领好了。   “你们可千万别偷懒,年前厂里开了大会,对于投机偷懒的作风问题要严抓严打,郑主任是专门被调过来监督的,她可凶可严了,是咱们厂有名的‘女屠夫’,手起刀落,咱们就没了,懂不?”程英性格活泼,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她领着人进了更衣室,从公共的柜子里数了四套旧工作服丢给其他人,“男女不分,赶紧换上。”   然后又拿了两套簇新的深蓝棉质工作服给张晓珠,“刚发下来的,还是我去帮你领的。咱们车间是临时工最多的,一下子被辞了大半,跑腿的活没人干了,全落在我头上了。正式工还有柜子,喏,你的钥匙。”   张晓珠把外套脱了,没了棉服裹着,不算厚实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松垮,她太瘦了,哪怕经过两个月鸡蛋牛奶面包的弥补,也只是堪堪多了些肉,距离正常的体型还有较大的差距。   新来的临时工里,除了张小茉以外,其他都是县城居民,吃的穿的比农村来的人都要好得多,看到张晓珠的模样,心里都暗暗吃惊。   更衣室是男女混合,但有个布帘子挡着,把空间给隔开了,五个人换好新衣服从里头走出来的时候,被外头的寒风吹得抖成了筛子,一路小跑冲进了炼制车间,立马感觉到了温暖。   “五个人还是不够,只能每个工段分配一个先凑着,会有点累,你们坚强点。”程英冲他们比了个加油的姿势,领着五个人一路走,一路将人送出去,走到最后只剩下张晓珠了,才高兴地跟她说,“我俩真是太有缘分了,郑主任把你分配到我这里,可以一起工作了。”   “江敏华,这是张晓珠。”   程英冲一个低着头,不停搅拌大桶的瘦高个女孩说。   张晓珠盯着她,觉得有些眼熟。   “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胆子贼大的,她性格就这样,不爱搭理别人,不是针对你。”程英走过去拍了下江敏华的肩膀,“文化人的礼貌就是这样的吗?哎,太让人失望了。”   江敏华抬起头,很平静地看了一眼张晓珠,不知道有没认出来两人短暂的相遇,她指着身后的一排贴了标签的石灰、磷酸、二氧化硫等原料,“把这些调配起来,比例墙上贴着。”   看着这些熟悉的词汇,张晓珠有点激动,没有立刻动手。   程英把磅秤推过来,“别怕,我来教你。”   一个上午就在高热且嘈杂的工作环境里飞快地结束了,程英挽着张晓珠的胳膊,汗淋淋地从炼制车间走出来,感慨地说:“你动作可真是熟练,一点都不像是新上岗的工人,比我刚来的时候利索多了。你是初中毕业还是高中毕业?”   张晓珠犹豫了一下,“小学毕业。”   “什么?!”程英震惊地呆在当场,嘴巴张的能塞下两个鸡蛋,“你你你怎么可能?小学毕业?”也不知道是对小学毕业能进来当正式工震惊多些,还是小学毕业能快速熟练地掌握工作技巧震惊更多些。   “我饿了,咱们先去食堂吃饭吧。”张晓珠揉了揉干瘪地肚子,催促道,“有啥话,边吃边说。”   “走走走,我带你看看咱们糖厂的食堂,全县数一数二,保管你一进去就走不动路了。”程英立马把震惊抛到脑后,拖着张晓珠往前跑,“咱们得快点,不然好吃的就被抢光了!食堂打饭就跟上战场一样,片刻都不能马虎!”   张晓珠还没进食堂,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饭菜香味,排到大门口的四条长龙队伍也勾起了她对大学食堂的回忆,“好多人。”   “还有更多呢!你在这边排,我去那边队伍,一会谁先排到就给对方一起买。”程英掏出铝制饭盒,抽了抽鼻子,“我闻到卤猪脚的味道了!你看到了得帮我抢一份!啊饭票饭票,你兑换饭票了没?”   “啊?”   “算了,我先借你,吃完了陪你去换!”   程英抓了几张塞到张晓珠手里,把她推到了另外一条队伍。   “记得啊,我的猪脚!” 49. 第 49 章 二更   第四章   食堂排队的队伍前进速度非常快, 工作了半天的工人们,闻到饭菜香味儿,巴不得立马就能吃上东西,要吃什么要买什么排队的时候都心中有数, 更不能在队伍上拖拖拉拉, 打饭打菜付饭票半点儿不拖拉, 等排到张晓珠的时候,程英前边还站了好几个人。   “我来了!你这边队伍好快啊,大姐, 我要一份卤猪脚、韭菜炒鸡蛋、清炒莴笋和米饭,饭记得压实一点, 下午进车间还有点忙咧,不能饿着肚子!”趁着大姐去打饭的时候, 程英立马问, “你要吃点啥?快点决定, 跟我吃不一样的吧,这样我俩就能吃好几样菜了。”   “那我要红烧肉、糖醋鱼, 炒冬笋还有米饭。”窗口大姐刚把程英的那份饭打好, 就又埋头给张晓珠打了满满一盒的饭菜递过来, 色香味俱全,分量很足。   “她七两饭票,你八两饭票, 速度快点。”窗口大姐举着饭勺催促, 程英肉疼地数了十三张饭票, 拉着张晓珠找了张空桌子坐下来。   “好家伙,你也太舍得花钱了,八两饭票, 一顿饭得吃掉将近一块钱,这还是食堂有员工补贴呢,要是去国营饭店里头吃,少说也要四五块吧?”程英捂着胸口,满脸痛苦地说。   “这样啊。”张晓珠点点头,这副身体年纪不大,还在发育阶段,之前吃得太少,长得又矮又瘦,现在能光明正大地吃好东西补身体,那是绝对不会手软的。更不用说她兜里还有好几十块钱,完全用不着省。   “这些菜怎么算钱?饭票怎么兑换?”   “红烧肉,糖醋鱼,卤猪脚都是大荤,不管你点的是鱼还是肉,都是三两饭票,韭菜炒鸡蛋或者腐竹炒肉片这种带了点肉的是小荤,一份二两饭票,只要跟荤的不相关,一律一两饭票。你看别人,舍得吃好的都是一大荤一小荤一素菜,哪像你刚来就两大荤,真是——”程英咽了口口水,羡慕地望着张晓珠饭盒里的菜,“豪迈啊!”   “那饭票咋兑?”   “拿粮票跟钱去兑就行了,如果是新来的职工,说明一下情况,可以免掉粮票,只用钱来买,但价钱会比用了粮票贵很多,你要不要我借你点粮票周转一下?”   程英来到糖厂有一年了,原先有个玩的还算好的女工友,可惜年前被辞了,江敏华又不搭理人,她想趁着这批职工刚入职的时候,交上一两个朋友,因此对张晓珠分外热情。   “不用了,我带的钱够。”张晓珠不想刚进厂,还没跟人熟悉起来,就欠下人情,委婉地拒绝了,“不过还是谢谢你,没有你带着,我肯定不能这么快上手。”   程英埋头吃了好几口饭,“这有啥的,都是一个厂的,还是一条工段的工友,都是一家人!”她咽下去以后,嘴巴得闲了,才把闷了半天的问题问出来。   “我听小凤说过了,你们俩置换工作,她要回家照顾她妈。但是你小学毕业,接触都没接触过这些东西,咋上手的这么快?江敏华念过一年高中,她上手快,我还能理解。你这样弄得我好惭愧,忍不住要怀疑是不是我太笨了。”   “不是的,多亏了小凤耐心地给我讲解工作内容,还记了笔记怕我没法跟上大家的进度,拖了咱们工段的后腿。”张晓珠也没想到,就按照比例调配澄清剂,居然都会被视作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来看,是她大意了。   程英拖长了语气,“这样啊,那难怪了。”   张晓珠也很饿了,说完就快速地吃起来。   红烧肉跟糖醋鱼分量很足,味道也很不错,一点都不输给外面饭店大师傅的手艺,张晓珠夹了块小一些的糖醋鱼到程英饭盒里,像没看到她纠结的表情,催促道:“我们得吃快点,还要去兑换饭票呢。”   “啊,好。”程英加快了速度,快吃完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炼制车间不少活儿都比较复杂,这也是为啥现在招收临时工都要初中文凭。我怕你以后工作上会碰到麻烦,要不要去夜大进修一下?这两年厂里不管正式工还是临时工,去上夜大的人越来越多了。”   “夜大教什么?”张晓珠有点好奇。   “别的厂子不知道,我们厂教好多东西。”程英连饭菜都不吃了,兴冲冲地说,“以前的老职工,或者前些年招的临时工,有不少文化水平不高的,跟不上厂子的发展。   “为了这波人,厂里开了夜大,除了正常地认字、写字、算数以外,还教基本的化学知识,特别是制糖的详细过程,不过这门课比较深澳,去听的人少,算是给一部分有底子的人深造吧。有一个去听课的临时工,被夜大的老师推荐了,去年转成了正式工。小珠,你去不去夜大听课?我也一直很想去,但没找着人陪。   “临时工虽然好,但厂里的正式工待遇更好。我也是正经初中毕业生,不想当一辈子的临时工,我爸说了,花钱送我进糖厂是希望我能捧上金饭碗,临时工可不算金饭碗,最多就是个镶金的,差得远呢。”   程英攥紧拳头挥舞着,丝毫不掩饰自己蓬勃的野心。   “好啊。”张晓珠笑着说。   她很确信自己的知识水平,绝对配得上糖厂正式工的身份,但张小珠却连小学都没毕业,她不能一下子展露出远远超过“她”应该拥有的高水平,这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张小珠原先的打算是借书自学,但在听了程英的计划后,她决定和她一起上夜大,通过正规的途径来一步步提升“她”的水平,这比初中毕业、高中毕业的硬头衔来的更有用,至少对于在糖厂里发展的她来说是这样。   “真的?”程英高兴地站起来,但又觉得太过显眼,立马坐了下来,“那我们下班以后,还得去报名。”   张晓珠在她说话的时候,已经把饭菜吃光了。   “上课时间呢?”   “哎呀不要担心,每逢一三五的晚上,六点到八点,还有周日下午两点到六点,一共三个班,到时候我们去做个水平测试,看看能分去哪个班。对了,夜大是职工的福利,不收钱的!”   程英囫囵地吃完饭,伸长了脖子把一大口咽下去,捶着胸口说含糊地说:“咳咳快点去换饭票,再有二十分钟,又要开工了。”   她们俩在水池里把饭盒洗干净,绕过食堂去边上的一个小隔间兑换饭票。在没有粮票的情况下,一块钱只能换五两饭票,比有粮票足足贵了一倍,但张晓珠一口气兑换了五十两的饭票,出来的时候,程英心痛地好像割了她身上一块肉。   “十块钱啊!这可是十块钱!你不是从乡下来的吗?为啥花起钱来,比我这个城里人都要大方?难道你们那个村富得流油吗?”程英一路上碎碎念地说。   “之前当会计,攒了些钱。”张晓珠又祭出她的万能借口,反正也没人能去查证,还不是随便她怎么说。   “好吧。”程英又羡慕了。   除了每顿都要吃好,她又正是爱美的年纪,每隔几个月就要买一身新衣服,还要买些涂涂抹抹的护手霜护脸霜,因此每个月工资都花的紧巴巴的,有时候还得回家找父母接济,这也是她着急转正的重要原因。   澄清工段一共分为两拨人,除了要将石灰、磷酸、二氧化硫等原料搅拌制成混合汁,还得再高温加热,进行硫熏综合,这是第一拨人——也就是张晓珠、程英、江敏华的工作内容。   之后将混合汁放入沉降器、再过滤加热等等,就是另外一拨人的工作内容,前者比后者要简单一些,因此第二工段全是正式工,以男工居多,工资自然也比第一工段要高出一截了。   张晓珠花了一天的时间,就把澄清第一工段的内容彻底掌握,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减轻巨大的工作量所带来的压力与劳累,在下午四点半的时候,肚子就唱起了空城计。   糖厂五点正式下班,没过多久,程英就拉着浑身是汗的她要去报名夜大,要不是张晓珠坚定地表示需要擦一下汗,再换身厚衣服,恐怕就这么被拉着跑了。等俩人报完了名,说不定还要因为感冒回家躺两天。   说是报名,但其实很简单,就是找负责夜大培训的职工填写一下基础信息,例如名字、车间、工段、学历等等,然后告知一下夜大的开课时间,就是明天晚上六点。   “我好紧张啊,万一跟你在一个班咋办?”程英纠结地说。   “……”张晓珠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当然知道程英没有丝毫恶意,一个小学毕业,一个初中毕业,确实没法在一个班待着,但这话听着咋就这么别扭呢?   “不会的。”张晓珠苍白地安慰了一句。   “啊对了,我们五点下班,六点就要去上课了,你肯定来不及回家,但一身汗必须得洗个澡,不然非得捂出病。这么着吧,以后要上课那天,你就带着衣服来我宿舍冲个澡,我俩再一起去上课,你觉得怎么样?”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程英绝对是个很够意思的朋友,两人只见过两面,但她却用十分的热情让张晓珠迅速对她产生了好感,坚定了与她结交的念头。   天色渐晚,两人在糖厂大门口敲定第二天的行程后,就迅速分开了。 50. 第 50 章 三更   第五章   “回来啦?咋搞成这样, 头发都湿地贴在额头上了,糖厂上班很累吗?”张晓珠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袁冬梅正在搅打着掺了红薯粉的鸡蛋水,她给张为光使了个眼色, 张为光就放下写作业的笔, 去拿了条干毛巾给张晓珠擦汗。   “我在家里冷的片刻都不得闲, 一闲下来就觉得脚底板像踩了一坨冰块,更不要说冒汗了,是不是工作强度很大?吃不吃得消?还是赶紧去换一件衣服, 不然汗收了进去要着凉。”   “我得洗个澡。”不怎么流汗的时候,张晓珠三四天才洗一次澡, 但每天睡觉前都会烧一盆热水,用毛巾简单地擦身体, 像现在这样从头到脚地泡在汗水里, 要是不彻底洗个澡, 那简直没法想。   “我来帮你。”张为光抱起家里的盆,跟提了桶的张晓珠一起往外走, “姐, 新工作好玩吗?在糖厂里是不是能吃好多糖?随便吃那种。”   “想的挺美, 糖厂里的糖要运到各个地方去卖,又不是专门给我们做的,哪能随便吃。再说工作不是好不好玩, 是挣不挣钱, 看你问的傻问题。”张晓珠好笑地敲了一下张为光的脑袋, 姐弟两个蹲在公共水龙头边上接水。   “城里真好啊,都不用打水,只要拧一下头, 水就哗啦啦流出来了。”张为光撑着下巴,喃喃地说,“以前还要去溪里挑水,全家人一起挑,来回十几次才能把水缸给填满。城里才待了这几天,我就再也不想回白沙村了。”   “那就不回,白沙村也没啥稀罕的。”   “可是……”   张为光没说完,他揉了揉脸颊,把剩下半句话给咽了回去,“我要努力念书,毕业以后也要吃商品粮,这样就可以一辈子留在城里,不用回白沙村了。”   张晓珠摸了摸张为光的脑袋,姐弟两个一起提着水进厨房。   家里只有一个灶台,袁冬梅在张晓珠回来之前,就煮好了红薯稀粥,再煎个鸡蛋葱花饼,一家五口围坐在方桌前简单地吃过晚饭,灶台上的热水也烧到了可以洗澡的温度。   因为四户人家共用一个水龙头,水费是按户平摊,为了不跟其他三家闹出矛盾,哪怕张晓珠再爱干净,也只能尽量省水,除了延长洗澡的周期,连每回洗澡用水都减到最少,当她再次浑身冰凉的从四面漏风的淋浴间里出来时,打定主意以后在糖厂洗完澡回来,不进淋浴室了。   “你还不回屋吗?”张晓珠进厨房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张顺诚和袁冬梅了,只剩下张为光坐在吃饭的桌子上,点着煤油灯聚精会神地练书法。   冬天黑得早,六点钟以后,门窗一关,屋里几乎没什么光线,昏暗的连书本上的字都模糊不清,为了张为光的学习,也为了张晓珠自己能够看书,她在黑市上蹲了好几天,才总算看到有个人来卖工业券,买了一盏煤油灯。   从那以后,张为光更是舍不得回屋了,不到八点钟绝不回房间,有时候张晓珠看书忘了时间,他更是要赖到九点多钟,才依依不舍地被赶回去睡觉,这让张晓珠有些欣慰,又有些头疼,就怕张为光年纪轻轻把眼睛熬坏。   “还早着呢,才七点多。”张为光用水兑墨汁,在报纸上练字,墨迹很淡,等报纸晾干了以后,多兑墨汁还能重复利用,但一张也只能练习两到三次,多了会把报纸戳破,供销社就不愿意收了。   七点三十六分了,眼看着就快八点了,还七点多,张晓珠有些好笑,“以前你上学放学,路上要耽误两个小时,现在住县城,你多了两个小时念书写字,还要挑灯夜读。你不怕熬坏眼睛,我可怕你得近视,写完这张纸就回屋睡觉。”   她说这话的时候,张为光正好写完一张纸,闻言哀嚎了一声,但又着实畏惧张晓珠,只得规规矩矩收拾东西,依依不舍地关门回自己屋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正合适看书学习,张晓珠坐在昏黄的煤油灯边上,翻看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制糖工艺流程》,在笔记本上记下她觉得有用的重点内容,以便需要时能够随时查看,这是她从小养成的阅读习惯。   次日一早,还不到六点,院子里就有了动静。   张晓珠已经习惯了早睡早起,趁着袁冬梅还没起床做饭,进商场拿了一盒牛奶和饼干塞进随身挎包,为了身体的健康,她搬到县城以后,多了早晨出门慢跑两圈的好习惯,出汗不多,却能增强身体免疫力,等她跑完回家,院子已经热闹起来,正好避开了一天之中抢水最闹腾的时候。   因为厂里新来了一波临时工,也没有经过专门的培训就上岗工作,为了避免工作失误,郑春红加大了巡逻审查的力度,哪怕在嘈杂的炼制车间内,也能清晰听到从各种飘来的训斥声。   这让流水线上的上百名工人不敢有片刻松懈,当然包括新来的临时工,众人加班加点的卖力干活,虽然人手不足却一点没拖延工作进度,哪怕是女屠夫郑春红,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在下班之前开了个简短的小会鼓励一番才原地解散。   “咱们得快点回去,晚了就没位置了。”程英拉着张晓珠逆着人流往宿舍赶,除了她们两个,路上也能看到一些急匆匆的人,显然目的都跟他们一样,等两人拿着衣服冲进洗浴室,位置只剩下了一个。   “我洗得快,你等我。”程英钻进隔间。   没过多久,江敏华穿戴整齐,从隔壁隔间里走出来,她抱着脸盆,路过张晓珠身边的时候看了她一眼,哪怕没有只言片语,但张晓珠就是知道江敏华在暗示她进去洗澡。   她没有丝毫犹豫,钻进隔间,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洗了一个战斗澡,跟程英前后脚从洗浴室跑出来,就披上棉外套,拎着挎包火急火燎地往食堂跑。   过了晚饭高峰的时间,食堂空旷不少,但窗口里也只剩下没多少油水的素菜,两人顾不上嫌弃,只买了一饭一菜简单地吃了晚饭,就赶着上课前最后十分钟冲向了夜大教室。   两人赶到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她们随便找了个空座坐下,等着老师来上课。   说是教室,并不算大,原先是二线工人坐班的办公室,后来搬到了新楼,这两层高的小办公楼就改做夜大的教室,每间只有二十来平,摆了十来张木桌,黑板墙壁前放了一张深绿色的三斗桌,看起来倒真有几分教室的模样。   张晓珠四下打量,没看到江敏华。   程英想问她看什么,一个二三十岁的男青年从她身边走过。   “我迟到了一分钟,十分抱歉。”男青年穿着黑色棉上衣,身材欣长,皮肤比厂里见到的其他男工要白许多,看起来很斯文,连说话的声音都像泉水一样清润。   “今天要请你们做一份例行测试,通过考核,就可以升到中级班,时间一个钟头,都带笔了吗?没有的到我这里拿。”男青年挨桌分发卷纸,也给没有笔的新学生发笔,等全教室发了一遍,他才掐着表喊开始。   张晓珠低头看试题,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   小学五六年级水平的词语填空、造句、短作文,还有三位数以内,带小数点的乘除加减法计算,对于她来说,完全没有难度,但为了更符合身份一点,张晓珠还是在保证了五六十正确率的情况下,胡乱填写了一通,还不到半小时,就提前做完了卷子。   她抬起头,发现自己是全教室内最早做完的一个,连程英都还在奋笔疾书,写的十分认真。   “有什么问题吗?”男青年走过来。   “没有。”张晓珠欲盖弥彰地想要遮住试卷,却被男青年拿起来,粗略地扫了一眼,脸上带了笑意,“你写的很快,但有些错误不应该犯,再检查一下,时间到了一起交。”   张晓珠立马抽回试卷,尴尬地垂下了头。 51. 第 51 章 一更   第六章   她是完全没想到会被盯上, 只挑了大概一半的题目认真做了,其他的胡乱填写答案。   比如15.4乘以2.1这种题目得出来的居然是个整数,她干脆只算了15乘以2的答案,于是就飞快地得了30, 除掉最费时间的计算题外, 语文写作题目更是简单, 也没有修改的空间,张晓珠坐在那里盯着卷纸发呆。   程英说过夜大一共分为两类课程,基础知识普及课, 还有化学知识进修课,扫一圈教室里的人会发现, 这个教室里的工人年纪偏大,有不少三十以上的面孔, 不然就是像她们这样来做测试的新上课工人。   也就是说, 这个初级班的教学内容为小学课程, 来这里的基本都是恶补学历差距的老员工,张晓珠明面上说自己是小学毕业生, 那么文化底子好一点, 升去中级班, 也不算过分吧?   张晓珠也知道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但她会计都当了,还在这里装出小学生的水平, 把计算题错得一塌糊涂, 她自个儿心里也过不去坎。   更重要的是她还被教他们上课的老师——一名跟她前世年纪差不了太多的男青年, 给看到了,给看出来了,除了要佩服男青年认真负责之余, 她还有点担心会被他叫去谈话,张晓珠想了想后果,认命地修改起了卷子上错的很离谱的计算题。   要问她为什么做错?问就是粗心大意。   等她修改好了错题,又检查了一遍,正确率大概维持在七八十左右时,程英也写完了卷子,捅了捅她胳膊,小声地问:“这题目很简单嘛,就是算起来挺麻烦,你做的怎么样?要不要给你看几题?”   张晓珠摇摇头,就听到男青年地温和警告。   “考试期间,不要交头接耳,不要左顾右盼,写完的可以先交上来批改。”   程英做了个鬼脸,摆正了自己的身体。   “这位同志,有事吗?”男青年不是对教室内的工人们说的,他看向门口的位置,不少人随着他他的视线看向门口,那离站了一个很年轻的女孩,正巴巴地望着某个地方。   “我、我就是想来看看。”张小茉有点紧张,不敢直视讲台上的男青年。   她去接水泡扭伤的脚踝时,正好听到其他正式工在洗衣服聊到了夜大,哪怕她已经来糖厂上班了,心中对念书仍然有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执着,这都要归结于她很小的时候,刘桂芳包括家里其他人对张茵茵超然的好。   这种超然的好让她产生了“一定要念书”,并且要“念好书”的执念,即便她不是一块学习的好料子,努力学习也比别人差了一截,张小茉也一直在别人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努力着,没有放弃想要升学的目标。   她知道,没文化就是要比别人差一等。   在家里已经比哥哥弟弟低一等了,她不想在外头也要比别人低一等。   只是等她知道了夜大,又拖着不是很方便的腿,在跟迷宫一样的糖厂里找教室的时候,这边的初级测试都已经快要考完了,她又在教室里看到了张晓珠,张小茉的心里涌上来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   往前数好多年,张小茉打从心底里看不上二姐,窝囊、无能、愚蠢,就像她的爹妈一样,在家里一直干着最多的活,却被所有人看不起,连年幼的弟弟们都可以随意的欺负,自己为什么要放着白白的便宜不占?只需要说上几句好话,她就会屁颠屁颠地凑过来给她帮忙,送东西。   张小茉享受着这种好,却鄙视着张小珠。   她也分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鄙视里萌生了一丝丝的羡慕,家里最软弱无用的人,居然敢大声地跟刘桂芳对峙,还找到了大队会计的活儿,然后是糖厂的正式工……   明明教室里坐了二三十人,但张小茉却一眼就找到了低头写卷子的张晓珠,她抿了一下嘴唇,鼓起勇气说:“我可以写一份吗?”   男青年看了一眼表,面带微笑着说:“距离测试结束只剩下六分钟了,大家都很准时地开始了考试,哪怕我很愿意为你提供一份多余的试卷,也不能这样做,否则是对遵守规则的同学的不公平。”   在张小茉面露失望的时候,他又继续说:“但是,测试每个月都有。这次不能参加,也可以参加下一次,但以后要记得准时到达,才不会错过。”   张小茉认真地点头。   “进来吧,不能考试,你还是可以旁听。或许你的文化水平够,这些对你没有用?”男青年开了个玩笑,张小茉连忙摇头,生怕引起对方的反感。   教室里挤满了人,确实没有了多余的长凳,但如果愿意的话,还是能够跟其他人挤在一张凳子上坐着听课,张小茉在教室里只认识张晓珠,可她不会对张晓珠开口的,即便两人是姐妹。   张小茉就站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好了,时间到。”男青年将试卷整理清楚,在黑板上写下了他的名字——邵恒。   “我知道年后厂里来了一批新职工,也在教室里看到了不少生面孔,那么我重新做一个自我介绍,我叫邵恒,在名称上你们可以随意,不必拘泥于老师两个字。但我希望你们都能有端正的学习态度,不缺席,不迟到,认真听讲,及时完成作业。今后孙老师有事,还是由我来代课。”   像这样的业余课程,没有专门的课本,趁着学生考试的时候,邵恒在黑板写下了两道较为复杂的应用题,他给了二十分钟的计算时间,开始批改起卷子。   糖厂财大气粗,给每一间教室装了电灯,灯光很亮,哪怕在最后一排也能看清楚黑板,邵恒的字很工整漂亮,看得出来专门练过,张晓珠列了个方程式,把答案解出来,但不像其他人一样踊跃地回答问题。   程英以为她不会,凑过来跟她讲解。   夜课只有两个小时,考试一小时,做题加讲解就过去了一小时,邵恒改卷子特别快,今天的课程结束的时候,已经把考完的试卷全部批改完毕,点了将近十个人的名字,让他们留堂。   “好紧张好紧张,我心跳的快蹦出来了。”程英小声喃喃着,紧拽着张晓珠的袖子,跟她一起挤进了最内圈,就站在邵恒的面前,牢牢地盯着他的脸看。   “恭喜你们九位,可以进中级班。”邵恒先是夸奖了一番,接着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中级班教学内容以化学基础知识为主,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在学校的时候有过基础,但学校的教学水平不同,基础也有差别,甚至部分乡镇中学不教化学,这会让你们觉得化学并不重要。   “但要想清晰了解制糖的每一个步骤,要想在厂里有更好的发展,就必须要有一定的化学知识,希望今后我们能够愉快相处。”   邵恒说完,将九个人的试卷分发给各人,念到张晓珠名字的时候,顿了一下,语气略带了些责备,“张小珠同志,我知道你的水平不止于此,但也希望你能够认真对待,有一些错误,本不该出现在你身上。进入我的班级以后,请端正你的学习态度。”   说完,他脸上又露出一贯温和的笑容。   张晓珠硬着头皮接过卷子,低声地应了,但对心思敏锐的邵恒生出了警惕。   这人不好糊弄。   “二姐……”张小茉一直站在门口,看到张晓珠跟程英出来,想拦住她们两个说话,没料到张晓珠压根没走到她跟前,就换了个方向绕着走,张小茉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能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抿紧了嘴唇。   “那个人叫你二姐,你俩啥关系啊?”程英好奇地问。   “没啥关系,不用在意。”张晓珠懒得提。   她不是看不出来张小茉想修补两人关系的意思,但在某些时候,张晓珠承认自己小心眼到极致,她不会主动挑事儿,但被她排除在可结交红线外的人,她真是一眼都懒得分给他们,躲得远远儿的,谁也别想挨着她。   夜大的课散的很迟,张晓珠到家的时候,院子里漆黑一片,只有他们家的厨房里透出一丝昏黄光线,见到她回来,张为光立马放下手头的书,给她烧了热水洗脸,没等她开口,就蹑手蹑脚地回房间,生怕打扰了睡着的袁冬梅。   ————   天还没亮,袁冬梅就起床了,她根本睡不着,但怕家里人担心,一直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后半夜稍微眯了一两个钟头就又醒了。   多年的田间劳作,外加长期打压,在袁冬梅的心里,其实藏着沉甸甸的不安和不自信,但她不敢告诉家里任何人,怕他们为她担心,也怕自己越说越慌张,只能趁着其他人睡觉,穿得严严实实在院子里吹寒风,想借此平复躁动的心。   她想了很久,直到张晓珠端着水盆出来打水洗漱,脑袋还是一团浆糊。   “你在担心什么?”张晓珠一边漱口一边含糊地问。   “万一我没做好,选不上怎么办?我都好多年没碰过缝纫机了,手肯定生了,县城又不比乡下还能挣工分,要是找不着工作肯定——”   “妈,你冷静一下。”张晓珠好笑地说,“你知道缝纫机一台要多少钱吗?”   袁冬梅绞尽脑汁地想,“得要一二百吧?”   “你想啊,这么贵,还没地儿买,城里人家家户户都能有吗?”   “不能吧。”   “你以前跟着阿婆学过缝纫机,就已经甩掉不知道多少人了,就算上百个人参加比赛,会用缝纫机的两只手数的过来,你只要跟这几个人去竞争,想想有没觉得轻松不少?”家里没镜子,张晓珠梳头编辫子全凭经验,嘴巴不得闲地宽慰着袁冬梅。   被她这么一说,袁冬梅心头压着的巨石瞬间轻了,眼里也多了几分自信。   “你是被阿婆夸着长大的,阿婆以前是绣娘,在大布庄里干了半辈子,啥漂亮衣服没做过,难不成还能差过普通人?就算是普通人教出来的好学生,跟好老师教出来的好学生,也有差距嘛。放轻松点,怎么顺怎么来,就算没当上个一二名,发挥得好不是都可能进厂嘛,你就发挥全部实力给城里人瞧瞧你乡下来的也不输给他们咧。”   张晓珠随口宽慰的几句话,就让冥思苦想担忧了一晚上外加一早上的袁冬梅瞬间释然。   她觉得这话说的对,只要做得好就会被看上,是她钻了牛角尖,非担心拿不了第一名。   想开了以后,袁冬梅整个人轻松起来,说说笑笑的吃完早饭,张顺诚抱着张小玉,跟她一起去了纺织厂,说有家人陪着,心里头踏实。   大清晨的纺织厂门口挤了一堆人,吵吵嚷嚷全是要参加比赛的,有不少没来得及报名,听说了这件事,还想着赶过来能现场报,但纺织厂里说什么也不让,就在外头大声地吵起来。   九成九是女人,张顺诚一个大男人又抱着孩子站在边上,就显得特别瞩目。   “陪媳妇来的吧?”   张顺诚点头称是。   “哎哟,几百人里看不到俩男的咧,你还挺疼媳妇儿。”说话的是个大妈,明显不是来报名而是凑热闹的,没想到纺织厂不让进,只能站在门口跟人闲聊。   “闲得很,就陪着出来逛逛。”张顺诚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心里头觉得沉重。   袁冬梅的手艺他是很清楚的,就算拔不了头筹,也肯定是优秀的,等她上了纺织厂,家里头就剩下他一个吃白饭、没事干的大闲人,哪怕一时半会的没人介意,时间长了肯定讨人嫌,更不要说张顺诚自个儿打从心里就介意的不得了。   只恨他没本事没关系没文化!   离开了白沙村,张顺诚对自己的无能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他就是有力气也没出使,只能把想法都压在心里头暗暗着急。   缝纫机在厂房内,外头的人除了等还是等,差不多到中午的时候,才有第一批人走出来,脸上浓重的沮丧难以掩饰,一看就知道淘汰出局。   “搞什么嘛,居然非得用缝纫机。我又没用过,上去两眼一抓瞎做个屁啦,不成的不成的,浪费我时间!”   “哎哟气死我了,上去就给个板子叫我做衣服,还死命要快快快,好险没把我手指给钉了。”   “还比啥比啊,百来个人里就那么十好几个用过缝纫机,早说不就完事儿了,让她们去比呗,我凑个啥热闹。还比啥第二轮,时间都省了。”   出来的人一通抱怨,张顺诚默不作声地在边上听,心里稍稍放松了些,抱着张小玉逗:“想不想下馆子,吃好吃的?”   “想!”张小玉可响亮地喊起来。   “等你妈成了,咱就去。” 52. 第 52 章 二更   第七章   张顺诚一直盯着纺织厂大门, 看到袁冬梅的身影,就挤到她身边,很紧张地说:“我听人说还要比第二轮,你现在咋就出来了?不比了?还是比完了?”   “要比的, 但人是铁饭是钢, 总要吃饭。要赶在第二轮以前去吃点东西, 一点之前回到厂房里。”袁冬梅拽着张顺诚往人少的地方走,待在人堆里吵得慌,连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 “我觉得下午还要比挺长的时间,你把小玉带回去吧。她年纪小, 外头多冷啊。”   “不要,一起下馆子!”张小玉伸出手臂要抱抱, 被袁冬梅接到怀里去搂着, 一头雾水地说, “什么下馆子?你跟她说啥了?”   “我跟小玉说,你要是被选上了, 咱们就去下馆子, 带上小珠一起。”张顺诚摸了摸张小玉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看她也挺开心,就在外边等你。”   “那你站在背风的地方避着点。”袁冬梅边走边说,“纺织厂的车间可真大, 那成排的机器堆满了房间, 眼睛看都看不过来, 每台机器不是在纺线就是在织布,要不了多久就能产我胳膊粗的毛线团,比我小时候跟着阿婆学织布快得多了, 难怪城里人的衣服都上街买,真的快啊。”   “你不是去比赛吗?咋还参加起来了?”   “这不是带着我们转一圈吗,后来就去了比赛的地方。跟参观的比起来要小得多了,只摆了十来台的缝纫机,徐姐和我们说,纺织厂不是制衣厂,没那么多缝纫机,我们就一批一批的比做衣服,打的是最简单的样式,看谁做得又快又好。”   袁冬梅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时,眼睛几乎能放出光来,脸上的笑容都比平时飞扬的多,哪怕张顺诚没有在现场看,也能猜到她肯定是做的最快最好的那几个,不禁跟着微笑起来,走在边上默默地听。   “第二轮比的是自己设计衣服咧,看谁做的最漂亮,最省布料,这个我是不怕的。徐姐还偷偷跟我说,前些年闹灾荒,棉花收的比以前少得多了,连带影响到纺织厂的效益,工人的工资和奖金才发的少。”   “那还招新工人?发得出工资吗?”张顺诚才不管厂子效益怎么样,能进国营厂那当然是好的,但进厂子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工资吗?这也是他们小老百姓最关系的事。   “你瞎操什么心,纺织厂上面有国家呢,总不至于让厂子倒了吧。”袁冬梅抱得手酸了,把张小玉递给张顺诚,两人去国营小饭馆里买了两个馒头两个窝头,就蹲在饭店门口掰着吃,背后吹着从饭馆里飘出来的热气,也并不觉得冷。   下午回到纺织厂内的人不多,第一轮有百来个妇女参加,到第二轮就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个,除了衣服做的有明显问题外,留下来的全是会用缝纫机做衣服的人。   纺织厂负责比赛的徐姐鼓励大家发挥想象力,用提供的棉布在同样的时间内做出不同款式的衣服,最后谁做的衣服样式最好看,谁就是第一名,自动成为厂内的正式工。   而在这期间表现出众的人,同样可以获得纺织厂的工作,但只能成为纺织厂临时工,对于参赛的妇女而言,能在国营厂内任职就已经是惊喜,不能成为正式工又有什么要紧的?为了能吃上国家饭,第二轮参赛的妇女们都使出了浑身解数。   ————   张晓珠着急下班回家询问比赛结果,没有陪程英吃饭,从食堂打了饭菜以后,就一路小跑着回去,还没进院子,就听到里头传来小孩的嬉笑玩闹声,她认出了张小玉的声音,连忙推开了院门。   张小玉满头是汗,正绕着种了花花草草的圆形花圃奋力追赶两个小孩,他们看起来比她大一些,男孩子有四五岁,女孩子两三岁,跑起来的速度甩开张小玉一大截,跑一会,停一会,在边上逗着她玩,“来啊来啊,抓我啊。”   “小玉。”   听到张晓珠的声音,张小玉立马掉头扑向她的怀抱,笑嘻嘻地说,“一起玩。”   “你跟他们玩去吧,不过别跑的太快,小心摔到花圃里。”张晓珠掏出一条手帕,替张小玉擦了下额头的汗水,推开自家大屋的门,“好香啊,是不是有啥好消息要通知我?”   “一会儿吃饭再说。”袁冬梅摊着煎饼,脸上洋溢着喜悦,就算她卖关子,光是看她的表情也知道答案了。   张晓珠提了一整天的心才总算放下来,把饭盒从包里掏出来放桌上,自然就看到皱巴巴的几张报纸,上面的字有些歪斜,连笔锋都是抖得,一看就知道不是张为光的字,她拾起一张在张顺诚面前抖了抖,“谁写的?”   “小玉啊。”   “你们回来的很早吗?还写了几张。”   张为光把晾干了的报纸抽走,神神秘秘地说:“姐,你肯定猜不出来小玉为啥会写这个,她从搬到这,还是头回写呢。”   “为啥?你逼的?”张晓珠斜着眼睛看他。   “哪能啊。”张为光大呼冤枉,“我回来的时候她就在写了,不过光线不好,怕坏了眼睛,我就让她出去了。你看看这两张,保管叫你大吃一惊。”他展开另外两张报纸。   “这是谁写的?不像你的字。”张晓珠有些奇怪,屋里光线不好,她把报纸凑到眼前看,才发现每张报纸都有浅淡的字迹,遒劲有力,是比字帖都要标准的正楷字,上面深色的墨迹,则是小孩子胡乱涂鸦的歪字,不仔细完全看不出来。   “不,你写不出这种字。”   “我迟早会写成这样。”张为光哼了一声,“不过确实不是我写的,写字的是那俩小孩的爷爷,那手稳得,一点都不像缺了一条腿的人,我啥时候能写成这样,比字帖里的字还好看。”   张晓珠只在小学的时候,被老师要求练过两个学期的书法,后来就全给忘了,对书法的风格一窍不通,但张为光是坚持练了四五年,一手毛笔字初具雏形,略有了自己的个人风格,看到那样刚劲的正楷,万分羡慕,跟宝贝一样收到纸盒压着。   他凑到门边,瞄了一眼斜对面紧关着的门,“我现在特羡慕咱们家小玉,之前还说怕呢,我回来的时候,她才刚从拿了新写的字给林爷爷看,胆子大的像牛犊一样,也不知道害臊,那丑字,跟鬼画符一样。”   他说完,脑袋挨了张晓珠一下,“你干嘛打我?”   “小玉才多大,才握了几天笔?你好意思这么说她,我看你在她这么大的时候,连笔都不会握。”不过被张为光这么一说,张晓珠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她撺掇道:“你不是好奇敬佩吗?咋不去向人家请教请教,他会教小玉,肯定也会教你。”   “那能一样吗?小玉跟他孙子孙女玩的正好,我又不跟他们玩,自个儿跑上门求人家指点,显得我脸皮多厚,多不好意思啊。”张为光挥手,拒绝了这个话题,“你别说了,我不去!”   张晓珠挑了挑眉毛,不说话。   “不过这笔是我用的,小玉的手才那么点大,都不好抓笔,下回我去供销社买支杆儿细一点的毛笔。”张为光惦记着他越来越少的压岁钱,嘟囔着说,“那啥作文比赛咋还不出成绩,也太慢了点儿。是死是活也给个准话,免得叫我一直惦记。”   “你越想它就越不来,你不想指不定明天就来了。”张晓珠扬声叫张小玉回家吃饭,因为屋门开了一条缝透气的缘故,外面听得很清晰,没过多久,她就迈着小短腿推开了门。   “我抓到了!”张小玉兴奋地扑过来,被张为光半路截胡。   “抓到啥了?”   “瑶瑶姐。”   “这才玩儿了多久,就叫上姐了。”张为光酸溜溜地说,“小玉吃完饭,再替小光哥去找林爷爷写一张字,好不好?”   张小玉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把张为光看的很不好意思,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张小玉又大声答应了,不过显然是她自己也很想再去找新认识的两个小伙伴玩耍。   张晓珠从食堂打包了腐竹炒肉片、油豆腐酿肉和清炒油菜花,饭盒盖子打开的时候,全家人的目光都紧紧盯在上面舍不得移开。   “你上班多累啊,不要再把菜打回来吃了,多吃点才有力气干活。以后家里不会缺吃的,我马上要去纺织厂上班了。”这样一个重磅消息,明明应该正式宣布,却被袁冬梅看似平淡地投掷下来,安静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真的?妈!你端上铁饭碗了!”张为光唰的站起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完全没法控制。   “妈的手艺那么好,这不是肯定的吗,瞧你惊讶的。”张晓珠很淡定地咬了一口酥脆金黄的酥油饼,慢条斯理地说,“早知道我就多打两份菜,这是大喜事儿,值得庆祝。”   张小玉不明所以,也跟着拍手叫起来:“庆祝!庆祝!”   “你们也不用这么高兴,我没端上铁饭碗咧,只是暂定去纺织厂当临时工。”袁冬梅淡淡的笑了笑,“这批参加比赛的人里,有七个人进厂当上了临时工,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快点吃菜,不要就凉了。”   “怎么会是临时工,你肯定要是正式工嘛!有黑幕!”张为光是一心向着家里人,自然觉得袁冬梅的手艺是最好的,愤愤不平地说,“得了第一名的是啥人啊?比赛做了啥?”   “时间到了以后,我们做的衣服就被收上去了。第一名看起来挺年轻,就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的也很洋气,像是家里条件不错的。不管怎么样,至少是有工作了,不用再让小珠养着我们一大家子了。”   袁冬梅为此感到高兴,给张晓珠夹了一块酿豆腐,“你快点吃吧,好不容易长了点肉,千万别再掉没了。咱们是乡下来的,但不会输给他们城里人。”   “就是就是。”张为光鼓着嘴巴,不停点头。   张顺诚脸上是挂着笑的,但眼里却流露出几分忧虑,这让他没法像其他人一样高兴,饭后就收拾了碗筷,抱去了公共水龙头边上。   那里已经有个人在洗了。   “你们家是不是有啥喜事儿,在外头都能听见笑声,我听着心里也暖融融的,替你们高兴。”黄秀娥蹲在地上洗碗,顺便扭头和张顺诚说着话。   “是啊,我媳妇要去纺织厂上班了。”   “我听说纺织厂在搞比赛,她是不是拿了第一名,能进厂子当正式工了?”黄秀娥从声音里透出羡慕,“那你们家就出俩铁饭碗了,真好啊。”   “没有的,她没拿到第一名,当的是临时工。”   “起码有个保障,还有很多人连临时工都盼不到。要是能做好了,还有机会转正。不过我在糖厂干了好多年,还只是个临时工,估计是盼不到了。”黄秀娥叹了口气,把盆的水倒掉,“你呢?在哪工作?”   这话戳到了张顺诚的心坎里,他沉默了一会,才艰难地说:“我还没找到工作。”   黄秀娥自知问错了话,有点尴尬地清咳了一下,“没事儿的,县里的厂子多,总能找到工作的地方。就算不是临时工,也能挣到钱,这一时半会的找不到也正常,慢慢来。”   张顺诚笑了笑,蹲下来洗碗,“我们也是刚来县里,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很着急。要是你们厂里有啥挣钱的活儿,可以介绍我去试试。乡下人么,力气是使不完的。”   黄秀娥哎了声,“放心吧,都是邻里邻居的,有啥活儿肯定给你说。”她洗完了碗,端着水盆走了,路过他们家门口时,还隔着门道了喜。   张为光从挎包往外掏本子,中间夹了一封信,正好露出一个角,被张晓珠抽走,笑眯眯地说:“爹,妈,小光都收到信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姑娘写给你的,让我看看先。”   “我给忘了!”张为光一拍脑袋,“这是小国前两天给我的,随手夹到本子里,一直没记起来。说是顾叔叔投到镇上的邮电所,他去取小慧姐信的时候,一起拿回来。但碰上过年,就没来得及给你送,直接给我了。”   “顾北川?”这段时间一直忙着过年、搬家、入职,张晓珠都快忘了,她年前给顾北川写的感谢信里,要了那名帮忙找房子的战友的联系地址,但一直没收到回信。   她连忙拆了信,松了口气。   “妈,你啥时候去纺织厂上班?”   “下周一。”   张晓珠想了想,还有三天空闲时间。   “那你找个空,上门道谢吧。咱们能找到陈姐的屋子,还多亏了人家帮忙呢。”   “你说小顾的战友?”袁冬梅擦了手,接过那封信扫了一眼,“离得也不远嘛,隔两条街就到了。那上门道谢,还是派出所,要带东西去不?”她生平没进过派出所,心里有点没底。   张晓珠也没应对过这样的事,但她想起一件事。   之前顾北川来感谢刘主任照顾他母亲,给刘主任送东西她不要,就改送了一面锦旗,后来挂在刘主任背后的墙壁上,张晓珠天天对着看,刘主任看着锦旗高兴坏了,还说迟早有天要挂面正面墙。   像这种一心一意为了老百姓的工作者,送礼还不如送锦旗。   张晓珠打定主意,决定找人定制一面旗,让张顺诚和袁冬梅两人亲自去送,以表诚意。   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张为光惦记了好些日子的比赛结果,当真就如张晓珠所说突然而至了,他不仅获得了三等奖的五元现金奖励,还额外得到了一本硬皮笔记本,内页印刷了八个黑色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让他爱不释手,压根舍不得往上面写字。   他给张小玉买了一支笔,还阔气地加了一刀印着米字虚框的淡黄色字纸,拿回家的时候,立马哄了张小玉去找隔壁家的林爷爷写字。   张小玉年纪小,正是识字的好时候,拿回来的字纸上规规整整地写着淡墨色的《三字经》头几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这让原本想偷藏两张字纸,供自己欣赏的张为光感到几分心虚,不得不打消念头,但心中的好奇宛如野草,不仅没有随着日子的推移而减少,反而日趋增长,终于在某个傍晚,他抓着一叠张小玉练习过的字纸,敲响了李大姐的家门。 53. 第 53 章 一更   第八章   “还有水吗?我喝光了, 借我喝一口。”程英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脸颊被高温熏得通红,她随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到角落摆放的搪瓷杯, 立马跑过去抓起来, 随即失望地放下, “你这里也没有水了,太热了今天,没水根本熬不住啊。”   或许是要入春的缘故, 最近天气渐渐回暖,对于外边的人来说, 这样的天气才是最美好的,但炼制车间内的工人们全都叫苦不迭。   本来就是比较封闭的空间, 温度一升起来, 简直就是个超级大火炉, 还不能停歇的干活赶工,没有水, 根本难以持续工作, 程英跟张晓珠在累了一上午后, 早就喝光了水。   “我去打水吧,正好休息一下。”张晓珠把桶里剩下的原料粉末都倒进调配澄清剂的炉子里,拿走了程英和她的两个搪瓷杯, 往炼制车间拐角处走去。   张晓珠还没靠近取水区, 就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烟味, 她捂着口鼻咳嗽了两声,就看到取水区柱子后面坐了两个男人,正在享受地吞云吐雾, 地上还掉了不少烟灰,显然已经在这里抽烟好长一会的烟了。   夏杰看到张晓珠,有些心虚地往边上蹲了点,不叫她看到自己的正脸,他轻拍了一下半闭着眼睛享受的卢大志,小声地说了句有人,但卢大志毫不在意,喷着烟说:“有人咋地,又没碍着他,不管他。”   张晓珠来炼制车间工作也有半个月了,澄清工段和煮糖工段的人都认得脸熟,第二澄清工段的正式工卢大志和临时工夏杰,她当然知道,还听不少人提起过,但却一直没有正面打过交道。   她装了两杯温开水,要走的时候,突然说:“正式工是铁饭碗,但铁饭碗还有磕缺角的时候,不要觉得抱住碗了就能吃上一辈子。在什么位置上,就要做什么事,就算你不做,也不要影响要做的人。”   本来别人偷懒,张晓珠是不爱管闲事儿的,但卢大志也是澄清工段的一员,还是第二工段的操作工,他出来偷懒的话,沉降器和过滤处理器总有一个没人操作,那么延误了工作进度,就会拖累了整条工作线。   她说完就走,卢大志正好抽完一根烟,呸的一口把烟屁/股吐在地上,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恶狠狠地说:“这新来的娘们儿屁事真多,我抽我的烟,有她啥事儿?她还不是借着打水出来偷懒,好像她多光荣一样!”   “卢哥,咱们也出来好一会儿了,还是快点回去吧。”   “你急啥急?还是何小凤好,埋头做事情,屁也不崩一声。这才是农村来的土老帽应该有的工作态度,真该叫新来的好好学学。不叫我一声哥,还敢教我做事情,他要不是女人,看我怎么收拾她!”卢大志眯着眼睛,竖着中指,骂骂咧咧地说。   夏杰不过二十来岁,是去年刚来的临时工,初中毕业,跟卢大志走得很近,此时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再不回去,张哥也要发火了。”   “张大力就是头老黄牛,不做点事情他心里发慌,觉得工资烫手咧。他那么爱干活,就让他去干啊,我俩不是乐得清闲,也能喘口气。”卢大志把脚边的水杯塞到夏杰怀里,“去帮我打杯温开水,抽完了烟嘴干。”   夏杰撇了下嘴巴,还是老实起来给他打水。   张晓珠一回到工作岗位,就跟程英说起了路上遇到卢大志偷懒抽烟的事,程英一脸鄙夷地说:“那家伙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本来就是顶的他爹的班,仗着没人敢怎么他,成天想着偷懒耍滑头。他自己偷懒就算了,还要拖着临时工一起,就是辛苦了跟他同一工段的张大力,一人要做仨人活。”   “哎哎,江敏华你去哪儿?”程英一把拽住紧绷着脸往外走的江敏华,纳闷地说,“谁又得罪你了?”   “我找郑主任。”江敏华硬邦邦地说。   “你别是要打小报告吧?”   江敏华没吭声。   那就是应了。   程英立马紧张起来,“我的江祖宗诶,你消停会儿吧。之前你在厂领导跟前举报别人偷懒,把半个炼制车间的工人给得罪了,现在又要去,你是不想混了还是怎么着?要去也别拖累我们俩啊。”   “我去我的,不关你的事。”江敏华的语气依旧生硬。   明明在一起工作半个月了,跟其他两人能说上的话,每天不超过十句,有九句都是工作相关,整个人冷的像块石头,好像捂不热,但张晓珠不讨厌她,甚至还有些好感。   “他们回来了。”她指着门口说。   江敏华闻言看过去,嘴唇抿得很紧,一点也不像放弃的样子。   “有工友愿意帮忙,没有耽误工作进度,就是他们工段自己的事,没有必要闹到郑主任跟前去,被其他工人知道了,会觉得我们多管闲事。”张晓珠好心地说。   她当着卢大志的面警告他,跟江敏华要跑去郑春红跟前告状可不是一回事,前者只会得罪卢大志本人,但后者很可能会触怒其他工人,毕竟谁没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偷过点小懒,要是都被人打小报告,那大家的日子就难过了。   张晓珠说话的时候,江敏华用一种奇怪且复杂的眼神看着她,等她说完了,才冷冰冰地说:“没想到你也是这种人,去说的是我,不会连累你们。”她丢下这句,就埋头继续干活,但紧绷的下巴暴露了她内心的愤怒与不满。   “我又怎么得罪她了?”张晓珠悄声问。   “这下子我们就都一样了。”程英偷笑着说,“我跟小凤姐都劝过江敏华不要多管闲事,但她脾气倔,不肯听啊,还说我们胆小怕事,直接挡到厂领导面前去告状,厉害得很。开大会的时候,还上台表扬了她,你看把她给能的。”   程英摇头晃脑地说。   张晓珠听了咂舌,不知道该说江敏华一根筋,还是该夸一声这个年代的人真淳朴,把半个厂的临时工都折腾回家了,居然还好端端的在岗位上干活。   这让她想起刚进学生会的时候,跟校方举办了一场大型活动,结果出了大岔子,在参观的校外人员面前丢了脸,事后检讨会上,有人站出来指出掉链子环节的负责人不作为,却在事后被其他人给排挤的不得不退出学生会,而掉链子的人却好端端的当着干部,因为这件事,张晓珠待不满一年也自动退会了。   “你不是说她念过高中吗?为啥没念完啊?”能考上高中都说明能力了,张小茉考失败了还要复读再考,张晓珠不明白江敏华为什么上了一年高中,就选择了出来工作。   两人私下里也没交流,这让她的好奇一直得不到满足。   “具体的我也不太懂,但好像跟她家里有关吧。”程英撅了噘嘴,边干活边愤愤不平地说,“她上过一年高中也就算了,你不是小学毕业吗?为啥作业都比我做的好?邵恒都夸过你好几次了。”话是这么说,但她心里还是有点后悔。   上学的时候教过点基础化学,但那些元素排列组合听着就跟催眠曲一样,程英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如今跟张晓珠一起上夜大,听着邵恒讲课的内容渐渐与中学课本重合,她肠子都要悔青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嘛,小学毕业不念了是家里不出钱,我借了别人课本自学了几年,怎么也有个初中水平吧,就是没那张纸。不信我给你——”   “我信我信,我能不信吗!我元素表还没背下来,你都开始背反应式了,我看的眼睛疼脑袋也疼。明明是我拉着你来上夜大,现在我都有点怕上课了。”程英愁眉苦脸地抱怨起来,她声音不算小,就在两人身边忙活的江敏华当然也能听得见。   “你一回来就睡大觉,当然背不下来。”江敏华跟程英既是同工段又是同批次进来的临时工,宿舍当然分配在一起,听到程英的抱怨,她冷冷地反驳回去。   “那、那我看不懂,跟你当然没法比。每天干活都够累的,我集中不了注意力。”程英嘟哝着。   她说累,但江敏华跟她一样累,人家每晚还能抽出两个小时看书复习写作业,而她脑袋稍有些迷糊就爬上/床睡觉,如今被江敏华说了两句,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正好外头响起了下班的铃声,程英解放一样拉着张晓珠跑了,片刻都不敢跟江敏华多待,坐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她还在念叨,“江敏华真的难相处,宿舍里没人搭理她。她平时都不怎么开口,但一说话就跟刀子一样直往人心口戳,哎,我都不敢单独跟她待在一块儿,还好你来了。”   张晓珠倒是觉得还好,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有怕被戳的伤口,自然不怕别人来戳,至于程英的问题,她敲了敲程英的饭盒,严肃地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再过一个月,你就彻底跟不上进度。元素周期表有什么难的,你多念几遍口诀,就记下来了。一天十遍不行,那就二十遍。。”   “我就记得前几个,那些字都忒复杂了,氢氦锂铍硼嘛,会念了,有的字还老忘记怎么写。”程英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连食欲都消退不少。   张晓珠叹了口气,邵恒教的内容确实有些难为脱离学校很久的工人,跟初级班人满为患相比,整个中级班只有十一个人,其中还有四个是从新加入的,听其他上课的人说,以前并不止这点人,但上着上着人就跑光了,高级班更是只有两三个人,基本不在教室里上课。   江敏华自然也在中级班,她很想升到高级班,但不管怎么努力,刘工总是说她还欠缺了点东西,身为高级班的老师,刘工是厂里的资深研究员,为了响应厂内的号召,不得不来兼职做个夜大老师。   被刘工看中的人,不是调去了其他轻松的岗位,就是转正做了正式工,更优秀的还可能被他带在身边做助手,当然这种情况自夜大开办以来,还暂时没发生过。   “啊对了,你不是说想要自行车吗?”程英挑着饭粒说,“我爸弄来了一张自行车票,但我们家已经有自行车了,他打算卖掉,还没找着买的人,我想着先来问问你。”   张晓珠到糖厂上班以后,就忙得没空去黑市蹲票了,偶尔去了几次,都是卖点东西换钱花,自行车票这样稀罕的东西那是见都没见过,只好托父母全是正式工的程英帮忙打探消息。   “真的?多少钱?”   程英嘿嘿笑起来,自行车票是她哭穷要来的,也就是说卖多少钱凭她高兴,“我不要你的钱。”   “这怎么能行。”张晓珠摇头。   “你每次洗完澡,往脸上、身上涂的东西,我也想要。”程英打这个算盘很久了。   每次去夜大上课前,张晓珠都跟她一起洗澡,哪怕时间再赶,她也会很迅速地涂涂抹抹一遍,这才半个多月,就看着她脸白了点,细滑了点,连头发都变黑亮了不少,怎么能不叫爱美的程英眼馋呢。   “那你是要涂脸的,涂身上的,还是要护发的?”张晓珠笑吟吟地问。   “啊?还分的这么细吗?”   “都不是一个地方,当然不一样。”   别说程英爱美,张晓珠两辈子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前世长得好,对五官容貌的在乎程度会低一点,但这辈子实在是太黑太瘦太丑了点,她也忍不住在意,再加上商场一楼就有个连锁美妆护肤零售店,里头各种大牌子应有尽有,她不用才对不起自己,精心养了一段时间,变化还是挺大的。   “贵不贵啊,我能不能都来点儿。”程英早就习惯了张晓珠时不时冒出来的小玩意儿,她虽然家在县城,但也跟着父母去过几趟大城市,那里的百货商店东西多的让她眼花缭乱,外国来的洋玩意儿也有不少,都是县城听都没听过的东西。   “行啊,你不收我钱,都是我占便宜了。”张晓珠笑了笑,自行车票没有关系很难弄到,就算厂里有那么几张票,也是先紧着职称高,资历深的老工人,怎么也轮不着她。   “别这么说,大城市里的那些东西也贵着呢。”   程英没有食言,很快就拿来了自行车票,还自告奋勇地挑在星期日的上午,陪着张晓珠去县供销社买自行车,最后挑了一辆永久牌二八锰钢,又大又结实,对于个头不算高的张晓珠来说略有些吃力,但张顺诚骑着确实却是刚刚好。 54. 第 54 章 二更   第九章   “自行车啊, 糖厂离家也不远,买这东西干啥?太浪费钱了。”张顺诚牵着自行车在张晓珠身边走,表情看起来很凝重。   还在白沙大队挣工分的时候,每到年末按户发钱, 老张家好几个壮劳力加起来也不过能发二百多, 哪怕收成好的时候, 也就是发个三百多,一年下来省吃俭用存个几十块,想买自行车得存好几年, 一辆就要一二百,对于全靠两脚走天下的农民来说, 那简直是不敢想。   虽然张晓珠成了糖厂的正式工,吃上了商品粮, 袁冬梅也顺利进了纺织厂, 每月家里能挣六十出头, 但对于三十八年都在农村生活的张顺诚来说,这样一笔巨大的、不必要的支出对他来说, 就像是在他的心口上剜了一刀, 明明手里牵着崭新崭新的二八大杠, 走在街上路人艳羡,但他的心里还是不得劲。   “家里有辆自行车好办事,出个远门, 回个村儿啥的不都很方便吗?之前还老找二伯公借自行车咧。我那时候就在想, 咱家啥时候也能有辆自己个儿的自行车, 出门骑出去,拉风的很。”张晓珠两手背在身后,蹦蹦跳跳地跟在张顺诚身边走着路。   她知道老一辈心疼钱, 只要这样东西缺了不会活不了,他们就可以不买,在他们的观念里自行车是奢侈品,但对于张晓珠来说,自行车就是必需品,前世出门在外有四通八达的公交车、地铁,这辈子公共交通基本为零,去哪儿全靠双腿,这当然可以,但时间同样宝贵,上班已经占用了她绝大多数的时间,不能再浪费在路上。   一辆自行车一百五十八,别人想买,但买不起。   张晓珠买得起,当然要买。   “可是——”张顺诚叹了口气,“你大了,有自个儿的主意了,这我不管你。但你一个月才挣四十多,就算是刚发的工资,加上当会计挣的钱,也不够一辆自行车。你说说,这些钱都是哪儿来的?”   张晓珠没直接说,她带着张顺诚去了县供销社附近,县城地方小,屋子建的又密又挤都连在一块儿,就有不少小窄巷子,私下衍生出来的黑市就都藏在这样不好找到的地方,每隔几天就换个地儿,但换来换去都在一个范围内,没多久就找到了新的交易地点。   “你带我来这里干啥?”张顺诚紧张地直咽口水,不管张晓珠怎么说,他就站在巷子外头死活不往里头走,“你别进去了,赶紧出来,免得被人看见给抓起来。”   张顺诚不止一次,听说谁家在黑市上淘到了好东西,但他胆子小,一次也没去过,虽说心里也是有点好奇的,但这点好奇在看到黑市的时候就变成了恐慌,他左顾右盼,又不敢大声嚷嚷,只好着急地等在外头,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瞧把你吓得,走吧走吧。”张晓珠又带着他钻出了巷子,“你知道一市斤的粮票在黑市里能卖多少钱?”   “多少?”   “五毛。”   “疯了吧?一斤大米才卖两毛,他就是粮票,又不是大米,还五毛?比我买来的大米还贵?粮票又不能吃,大米才能吃!”张顺诚拔高了声音,引得路上有人看了他一眼,立马压低了声音问,“真有人买?”   “有啊,问题是这玩意儿想买都买不到啊。黑市里的东西就是贵,不然为啥叫黑市?就是价钱黑的很。你刚才看到里边人有多少?这还是一部分咧,一天下来能有好几十人进进出出的,就是个小型集市了。”   “你和我说这个干啥?”张顺诚心里有点模糊的想法,“你别是想跟我说——”他住了口,不敢再说了。   两人匆匆赶到家,刚进院子,就被打水的李大姐看到了自行车,拉着他聊了两句,“大姐,我还有点事儿,这个一会再说啊。”他把自行车锁了停在门口,拽着张晓珠就进屋锁门了。   “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常常去那啥黑市,自行车票也是那儿弄来的吧?你去过几回了?都弄些啥东西?”张顺诚像一只惊弓之鸟,在不大的屋子里走来走来,把坐着看书的张为光弄得一头雾水,做着口型无声地问张晓珠出了什么事。   “去过几次吧,手里有啥多余的东西,就去那里卖掉。有时候也能看到些好东西,我就买回来再转手高价卖出去,多倒腾几回,钱就多了。”张晓珠说的是实话,但实话里也有几分虚的。   比如她拿的是商场里“多余的东西”高价卖出去,也会买一些比较稀罕的日用品、工业券,但都是自己花,不会再高价卖掉,差价是有的,并且利润巨大,毕竟她无本买卖,稳赚不赔。   张顺诚老实人,吓得又气又急,指着她的手直哆嗦,“你你你胆子太大了,知不知道万一被人逮到,那是要进派出所的!”   “那倒不至于。”早几年抓得特别严,街上还有抓间/谍、敌/特的民兵在巡逻,就爱钻这些无人问津的小巷子,因而也抓获了大把来黑市做买卖的人,这两年渐渐宽松了些,黑市才又热闹起来,一般是民不举官不究,大部分都心中有数,不会特地去举报,但这样平静的日子也维持不了两年了。   张晓珠在心里叹气。   “什么不至于!你是还小,不懂问题的严重性!你们的行为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是投机倒把,被抓到了要关起来的!你之前就有说过,我以为你只是单纯的去一两次,没想到居然靠这个挣钱,我不许你再去了!”张顺诚气的跳脚,“你把自行车也给退了,不要了!”   张晓珠有点忧伤,物资紧缺,穷点难点也就算了,连买卖都不让私下做,难怪当个正式工吃商品粮被所有人当成最好的出路,不仅国家发工资还有各种票子,涵盖吃穿用行,只要熬的久,要啥就有啥,多好啊。   “爹,啥自行车?啥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出啥事儿了?”张为光一头雾水。   张顺诚一屁/股坐下来,不吭声。   “姐,你做啥坏事儿了?”张为光凑过来问。   “糖厂发的工资够多,以后我不会去了。”张晓珠就是想去,她也没空去,更何况她也没啥特别需要花钱的地方,去黑市卖东西挣了不少钱,买东西还是要各种票,有钱也没处使。   她之所以带张顺诚去黑市走一圈,就是为了将某些不太合理的东西合理化,就好比之前买回来的煤油灯,至今还时不时听到袁冬梅跟张顺诚的念叨,如今连着自行车一次性解决,只不过挨上一顿骂。   “你再敢去,腿给你打断。”张顺诚气的发了狠,当然这是气话。   张小珠从小到大都很本分听话,只有别人欺负她,没有她主动欺负别人,因此不管是张顺诚还是袁冬梅还从来没有打过她,连张为光也几乎没挨过打,最多骂上几句就算完了。   张晓珠冲着张为光吐了吐舌头,无声地说:没、事、啦。   “自行车拿去退了。”   “不退,院子里的人都看到了,退了怎么解释?”退回去不是白挨骂了。   张顺诚又揉着额角叹了口气,算是妥协。   “啥?咱家有自行车了?快让我看看漂亮不!飞鸽、凤凰还是永久的?”张为光立马丢了书本,跑出去看自行车,“啊,永久的!二八大杠我知道,我同学他爹成天骑车送他去!姐,能不能让我骑一次?”   “去吧。”   “我的意思是……”张为光磨蹭到张晓珠跟前,“让我骑一次,去上学。”   县初中跑着去上学的话,大概需要一刻钟,比起以前跑一个多小时去上学要近得多了,但张为光就是想骑去给张为国,还有一些看不上他们乡下学生的人瞧瞧,他家也有自行车了!   “没问题,但要记得锁好。”   “姐,你真好!”   张为光兴奋地脸红脖子粗,蹬了几下脚踏就骑着出了院子。 55. 第 55 章 一更   第十章   张晓珠坐在程英的宿舍床上, 从挎包里往外拿东西,白色的圆形塑料小盒很迷你,五颜六色的盒盖子,每个只有半个掌心大, 她一口气拿了六个小盒, 推到程英面前, “给你的。”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程英一脸迷茫,这个小盒子她太熟悉不过,小时候身上身上起疹子、蚊虫叮咬的时候, 只要去找医生,就会给她拿上一个小盒子, 不同颜色的盖子代表着不同功效的药膏,以前觉得好玩, 用空了也舍不得丢, 现在回家翻找翻找, 估计还能找到一两个。   “你要的东西啊。”张晓珠拿起姜黄色盖子的小盒,拧开盖子凑到程英鼻子底下, “喏, 你闻闻味道喜不喜欢。”   程英皱着眉, 不懂张晓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有点嫌弃地抽了抽鼻子,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她分辨不出是什么味道, 总之不是药膏味儿, “这是啥?”   “润体乳,你试试。”张晓珠从盒子里抠了指甲盖大小的膏体,抹在程英的手背上细细推开, “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就先拿一些给你试试。你皮肤比较干,适合滋润一点。前两个月风大,我看你会往手上涂蛤蜊油,但你的腿上、胳膊上总不会涂吧,上回看你换衣服,腿上的皮肤都有鱼鳞纹了,以后睡觉前就涂了试试。”   “大腿胳膊都要涂?就你这小盒子,还不够我涂两回!”程英摸着光滑滋润的手背,把腿放到床上,猛一下就把宽松的棉裤推到膝弯处,露出一截小腿,皮肤是健康的黄白色,上面均匀遍布了白色的鱼鳞纹,摸起来很是粗糙,“我从小皮肤都这样,涂这个真有用?”   “当然,你先试试。要用着好,我再给你大瓶的,不过你可得省着用,托人买这些东西也很麻烦的。”张晓珠摸着冰凉的塑料小盒子,脑子里想的全是该找些什么瓶瓶罐罐来装正装的护肤品。   那些知名的品牌包装一个赛一个的精致漂亮,拿出来都不好解释出处,为了能大大方方送出手,她特地拿了家里攒的药膏小盒子,洗干净残留的药膏,才把护肤品装里头。   就这几个小盒子,她还找院里其他邻居要了两个凑出来。   程英听着欢喜,对着巴掌大的小镜子往脸上涂涂抹抹,两人说着正开心,江敏华从外走进来,她依旧面无表情,严肃的像一块硬石头,步履匆匆一如她平时的模样。   程英临时起了意,放下挽起来的裤腿,跑过去凑在她身边看,“女孩子的脸都金贵的很,我把小珠送的护脸霜借你涂一涂,瞧你的嘴角都起皮了。”她刚抠了一指头的面霜要往江敏华脸上抹,被她反手拍开,怒目而视。   “你干什么?别打扰我看书。”江敏华冷冰冰地说。   “我只是想让你试试……”程英吃了瘪,表情很郁闷,她是听了张晓珠的话,想着宿舍有个江敏华,上课认真学业优秀连当老师的邵恒都课上表扬,就想着处好两人关系,以便于有更进一步的学业交流,还能增进工友情谊,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主意。   没想到江敏华油盐不进,主动示好不肯接,程英再是神经大条也有些吃不消,泄气地垮着一张脸,郁闷地盯着江敏华,嘟囔道:“又不收你钱……”   “请你让开,我要看书了。”   程英哼了一声,坐回床铺,也没了心情。   两人之间的冷战持续了好几天,但因为江敏华平时性格也冷冷淡淡,如非必要从来不开口主动说话,因而反倒像是程英一人的独角戏,要不是中途出了件事,恐怕两人会如此持续下去,直到天荒地老,张晓珠如是想。   “我看过你们交上来的作业,有的人完成的很好,正确率很高。有的人随便应付,硫熏反应抄到一半写错也没有发现,我就不点名批评了。”邵恒站在台上,环视了一圈,教室里空荡荡的,比起上一回,人数又少了一个,他叹了口气,但就这一点说什么,“你们都来自不同的车间、工段,学习进度不同,水平也不同,我决定让你们结成对子,互相督促学习。”   “对子?什么对子?”廖秋燕捧着脸,痴痴地望着邵恒的脸,要不是邵恒当老师,她绝对不会在枯燥乏味的中级班待上整整两个月,“我能跟邵老师结对子吗?”   她说话的声音不算大,但邵恒不说话的时候,教室里很安静,就显得极为突兀,其他人觉得好笑,看着她笑起来,廖秋燕也不觉得丢人。   “可以是两人或者三人结对子,对象要是同车间的工友,宿舍就近更方便互相学习。”邵恒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好像没有听到廖秋燕的问题。   “可以不结吗?”江敏华举起手,眉头微皱。   邵恒对江敏华的印象很好,她在班上待了半年多,学习态度一直端正认真,就算很想升上高级班,也从来没有缺席过一堂课,少写一份作业,但她很孤僻,从不主动跟人来往。   “程英和张小珠跟你是同一工段的工友,你们三个可以结成对子互相学习,程英的进度稍微落后,你和张小珠要帮助她。”提到张晓珠的时候,邵恒看向了她,“张小珠同志课后留一下。”   张晓珠有点头疼。   糖厂的正式工虽然好,但也得看是什么职位,炼制车间又闷热又辛苦,挣的都是体力钱,想要找个轻松一些的文职坐办公室,就一定得先提升她在糖厂内的“文凭”。上夜大是最便捷的途径,只要从夜大结课,就能得到一张夜大开具的水平证明,被糖厂承认,对她将来的发展很有帮助,张晓珠一定要念完中级班。   但她有点怕邵恒,至少有点怕跟他单独相处。   自从他有次冷不丁提问张晓珠,她随口回答出答案以后,他似乎上了心,开始频繁提问,上课时间结束后,也会时不时将她留下来,这让张晓珠很有逃跑的冲动。   “怎么办?我不想跟她结对子,我们两个就够了啊。”程英捅了捅张晓珠的胳膊,一脸郁闷,“不知道你去跟邵恒说一说有没用,一会儿你试试看啊。”   “我们三个是同一车间工一工段,你们两个甚至同一宿舍,出于邵恒同志结对子的目的,你们两个最合适,你觉得他会答应吗?”张晓珠敲了敲程英作业纸上被圈出来的错误部分,好笑地说,“你不是想问她问题吗?结了对子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问她,还不用担心被拒绝了。”   程英想了想,“那我得先找她道歉?”   “你哪儿错了?”   程英摇头,“不知道。”   “你们本来就没什么错,江敏华不喜欢跟人说话,这不是她的错。你跟她处好关系,本身也没错,只是没沟通好。你就先开口吧,不能指望石头先开窍。”   程英一脸挣扎,快到八点的时候,才总算想通了,趁着张晓珠去找邵恒,她也去找了江敏华,想要说服她跟自己结对子。   “我在图书馆的借书单上看到过你借的书目,从制糖工艺到澄清方法,以及甘蔗渣的实际应用等,连续借了几次,哪怕你只能看懂其中的十之二三,也说明我目前教的内容对你来说毫无问题。   “张小珠同志,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作业上会出现的例如反应结果写反这样的低级错误?”邵恒脸上的温和笑容消失了,他眼神锐利地看着张晓珠,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你与江同志的水平至少是相近的,而她已经能够详细讲解制糖每一步的原理了。”   张晓珠被邵恒问的头皮发麻,忍不住盯着自己沾了灰的黑鞋面儿,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已经决定,即便刘工不打算收江敏华同志,我也会向厂里推荐她作为下一批临时工转正的候补人选。”邵恒又恢复了以往谦谦君子的温柔和煦,“你可以好好地想一下。”   “我知道了。”张晓珠心里一惊,低声答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廖秋燕站在门口,死死盯着张晓珠的背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翻来覆去地低喃。   “什么?”于兰拍了下她肩膀,凑过去看了一眼,“又是她啊,上个礼拜好像也留过一回单独说话吧,别是邵恒同志故意留她单独说话的吧?”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特别是廖秋燕。   “不可能!”她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那你也不是他啊,你咋就知道不可能?”于兰笑嘻嘻地说完,拉着廖秋燕往外走,“都八点了,还不快点回去洗澡的话,就没有热水供应了。”   “就她又黑又瘦的猴子样,怎么可能看得上她?哼,邵恒一家可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留她不过是尽老师的责任而已,我没被留过,那是我上课认真,作业认真,江敏华也都没被单独留下来过啊。”廖秋燕恶狠狠地想,听说只是个小学毕业,有什么资格留在厂里,跟她坐在一间教室里,她要去找人事科的赵科长!   于兰敷衍着说:“好了好了知道了,咱们车间又来了个新人,我还没见过面儿呢,快点回去瞧瞧吧!”   三月入春以后,糖厂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先进车间大比拼,压榨车间、炼制车间、造纸车间、打包车间等都开始了私下的互相较量。   以每个车间往年平均月产量为赶超目标,哪个车间赶超最多,就将在劳动节当天颁发先进车间的集体奖状,先进车间的先进工段工人们会额外发放一笔劳动奖金,有着令全体工人们眼馋的数额,在这种激昂向上的火热气氛中,就连码头、煤棚、锅炉间里的工人们都格外有干劲。   郑春红的身影在炼制车间里来回穿梭,就连轰鸣的机器也无法压制住她严厉的训斥声,“不求你勇争第一,但也不要拖集体后腿,想要偷懒就不要待在我的车间里,这里只有不断前进!前进!前进!”   “前进前进前进?她说的倒轻松,反正累死累活的是我们呗。”卢大志盘腿坐在地上,翻了个大白眼,“这两天累得我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爬上爬连根烟也没空抽,连水都没得喝了,小夏跟我出去打杯水啊。”   夏杰站在□□上调试着机器,看郑春红走到车间另外一头,才麻溜地爬下来,“卢哥,走远了。”接过卢大志的搪瓷水杯,打算去开水间歇一会儿。   两人还没走出去,就被年过四十的张大力挡住去路,他严肃地说:“你们两个不准走,一去就要半个钟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前面送过来的混合汁比之前更多,要加热、过滤的次数也增加了,必须有两个人看住机器,不然会影响到后面煮糖。”   “听到郑春红咋说没?只许前进不许后退,你说忙不过来,是打退堂鼓,拖后腿的行为!只要埋头肯干,就没有不可能!劳动才光荣,听见没?最光荣!”   卢大志拉着夏杰走出车间,洋洋得意地说,“张大力这啥老帽儿还真好哄,几句话就把他打发了,换个人也说不成了。你以后可千万别成他这样,又不比别人多挣钱,累死累活图个啥。”   夏杰没吭声,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他积极地跑过去接水,在卢大志掏出皱巴巴的烟盒与火柴,准备开始享受一番时,他捂着肚子,不好意思地说:“卢哥,我肚子不舒服得去趟厕所,先走了。”   卢大志点点头,半眯着眼睛,享受地抽起了烟。   “大志呢?”站在□□上的张大力环顾四周,也没看到和夏杰一块出去的卢大志,“你们不是去打水吗?这回打的还挺快。”他麻溜地从□□上爬下来。   “卢哥烟瘾犯了,一会就来。”   “有你也成,赶紧过去干活,我真的来不及。”张大力在轰隆隆的嘈杂声中大声地喊,“煮糖的李才都过来说我们太慢了!”   夏杰应了声,麻溜地跑了。   张大力看着他摇头,“好好的小伙子跟卢大志成天混一块,好的不学,净学这些坏的,要是被郑主任逮住,他卢大志是正式工拿他没辙,你个临时工随时能回家啊。”他叹着气,又忙碌了起来。   等卢大志慢腾腾地回到工作岗位上,已经是近一个钟头以后的事情了,他吹着暖风太舒服了,一不小心眯了过去,要不是有人来打水吵醒了他,恐怕要直接睡到下班打铃。 56. 第 56 章[补] 二更   第十一章   郑春红站在张大力和夏杰跟前, 身后还跟了个煮糖工李才,她刚在原路返回地巡逻监督工作进度,发现制糖的速度跟着慢下来,才挨个工段地往回检查, 到煮糖工段听李才抱怨说澄清工段速度慢, 领着人上前边儿来找人问话。   “你去哪儿了?怎么才来?”郑春红对着走过来的卢大志板着脸问, “上班时间不能随便拖离岗位,这样的事情还用我再三交代吗?如果你不知道在厂里上班应该有个啥样的工作态度,那你今天下班回去抄写一百遍, 就能长个记性了吧。”   卢大志还没回过神,就被郑春红噼里啪啦地一通说, 但其实他的注意全在夏杰身上,心里头有点不太爽快, 明明这小子说的是去厕所, 却没回来叫醒他, 任凭他睡到现在,难不成是故意的?   要不是不小心睡过去了, 卢大志原本也只打算抽根烟, 歇上一小会儿就回来干活, 但躲懒了快一个钟头,心里也有些发虚,“我去开水间打水, 又跑了一趟厕所, 稍微耽搁了些功夫, 但也没很严重吧。”他试探着说。   “只是这样吗?”郑春红环视几个人,沉声问。   李才低下头,不去看卢大志略带愤怒的目光, 他心里也有些懊悔,要不是他多嘴跟人念叨了两句,也不会被郑春红听见,万一得罪了卢大志,都是在一条工作线上的工友同志,往后还有几十年,闹了矛盾相处起来就不愉快了。   老实人张大力也不说话,平时就跟卢大志穿一条裤子的夏杰就更不可能说七道八,现场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只有机器的轰鸣声。   郑春红眯着眼睛,猛拍了一下墙,厉声道:“光只是去趟开水间,上个厕所的功夫,就能延误拖慢一条工作线上的进度,你们是觉得我刚调来炼制车间,就什么都不懂吗?今天不说出个一二三四来,你们就跟我到厂领导面前去解释。”   “别别别!我说,我说!”卢大志摆着手,一脸着急,“你看大家都忙,我给郑主任解释就好,别让他们都站在这浪费时间,你说对不对?”   郑春红点头,挥手让其他人会工作岗位,带着卢大志到炼制车间大门处谈话,“你说吧,到底是什么情况。必须要杜绝这股消极偷懒的工作作风,不然要怎么抢先进,争第一!”   “其实吧,这事儿我真是不想跟主任说,给别人听了说我一个大男人背后嚼小同志的舌根,多难听。”卢大志转了转眼珠子,心里有了主意,“澄清第一工段新来了个正式工,还有两个临时工,三个都是女同志,也没人起个好头监督着就有些懒散,导致我们后面的工作不好展开,影响了全车间,你看……”   卢大志记恨江敏华不是一天两天了,早从她到岗位上开始,就爱跟他作对,三天两头地跑过来叫他不要偷懒,听得他耳朵都要长茧,年前来了一回大举报,惹得人心惶惶,现在又来了个爱多管闲事的正式工,两人一唱一和的更热闹了。   要是能弄她们就更好了。   卢大志不止一次的想,反正几个煮糖工都不来事儿,不怕他们背后给他穿小鞋,张大力就更好解决了,借着这件事敲敲新来正式工的警钟,再把江敏华给赶出糖厂,他的日子就自在多了。   郑春红的表情看不出端倪,卢大志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心里头还有点不太踏实,小跑着回了自己的岗位,拉着张大力威逼利诱,“老张,我们俩都认识五年了吧,再加上你跟我爹那交情,合起来都二十年了,总不能为了不相干的人就把我给捅出去吧。要是郑春红来问你啥,可千万别说漏嘴啊!”   “大志,你也是当爸的人了,就这么欺负三个年轻女同志,我都替你臊得慌。”张大力唉声叹气地说,“看在你爸的面子上,我就再帮你一回。以后你再偷懒,我就不管你了,郑主任再来问,我就据实回答,到时候通报批评,也是你自己的事。”   张大力摇着头走了。   卢大志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拽住夏杰问:“你咋回事?去玩了厕所不叫我,自己跑回来了?”   “我蹲了好久,以为卢哥你早回来了。张哥又说忙不过来,把我支使得团团转,就没来得及叫你。”夏杰早想好了说辞,知道卢大志不会去找张大力细问,就一股脑地把责任往他身上推。   卢大志果然哼了一声,不再追问了。   ————   张晓珠忙得头晕眼花,就看到郑春红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她立正喊了声郑主任,就见她叫上江敏华和程英,严肃地批评道:“吃苦耐劳是美德,年轻人更应该如此,你们太让我失望了。”   “郑主任,出了什么事?”程英边喘粗气边纳闷地问。   “后面都来找我告状了,说你们工作态度不积极,背着我偷懒。”郑春红刚说完话,江敏华就攥紧了拳头,气得浑身发抖。   “他们说谎!我爱岗敬业,勤勤恳恳,从来没有偷过一分钟的懒,却被人乱泼脏水瞎栽赃,郑主任,您应该查清楚事实真相,揪出真正违反车间纪律的人,替我们做主!”   江敏华有些苍白的脸上涌起一阵血色,掷地有声地说。   “你叫江敏华对吧?年前还给你颁了一面锦旗,夸你勇敢正直,我有印象。但我要管的是整个炼制车间,不可能总盯着你们这一块,有误会就应该好好沟通,不要影响到全车间。”郑春红心里也有一些不相信,这三个女同志看起来勤劳能吃苦,不像是会耍滑头偷懒的人,但老员工卢大志这么说,总得问个清楚。   “主任,我也有话说。”张晓珠站出来一步,目光直视郑春红,不卑不亢地说,“有句话叫‘造谣一张嘴,澄清跑断腿’。我认为勤恳工作的我们没有错,也与其他人不存在任何误会,因此您不该在此和我们讨论是否影响到车间工作进度的问题。”   江敏华跟郑春红都看向了张晓珠,面露惊讶。   “马上就要打下班铃了,一会我把卢大志、张大力和夏杰三人叫上,一起把这件事说清楚。如果有误会,或者是他们刻意说谎,我让他们公开道歉。”郑春红说完要走,又被张晓珠叫住,“还有事情?”   “郑主任,人是会说谎的,不然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那你说该怎么解决?”   张晓珠指着身后一排排的原料桶,“但它们是不会骗人的。”   定量的原料能调配出的混合汁是有定数的,具体跟多少糖汁结合,能产生多少原糖,对于在糖厂工作的人来说,都是有迹可循,可以计算出来的数据,因此当张晓珠稍微一提,郑春红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明白了,如果你们没有拉胯拖后腿,那么就是有人说了谎。我会多关注你们几个工段,抓出说谎的人。”郑春红说完,外头正好敲响了铃声,“下班了,你们去休息吧,下午还要好好干,不要被其他事情影响了工作效率。”   她走了以后,江敏华才吃惊地说:“你居然敢顶撞郑主任。”   “这有啥的,小珠胆子大的很。是你一开始就误会她,把她当成了胆小鬼。”程英冲着江敏华做了个鬼脸,瞥见了不远处一直朝着看着的人,戳了戳张晓珠肩膀,“那人是不是找你的?”   “谁啊?”张晓珠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就看到了张小茉,她是不想搭理她的,当然也一直没有搭理过,顿时没了兴趣,“赶快去食堂吧,要排不上队了!你去吗?”   她随口一说,并没指望江敏华搭理她。   但今天她却应了。   “好。”   程英跟张晓珠面面相觑,显然很是震惊。   “太阳打从西边出来喽。”程英开玩笑地说。   江敏华并不理会她的玩笑话,用毛巾擦干额头的汗,带头走出去。   程英和张晓珠紧随其后。   出车间大门的时候,张小茉跟上来,一脸焦急地小声说:“二姐,我有话要跟你说。”   张晓珠没吭声。   张小茉犹豫了片刻,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细细地说:“阿奶跟我妈打了一架,说要来县城投奔三叔,你快让三叔劝劝她别冲动做事。好端端地住在家里,哪能说来就来呢?”   “你说真的?”张晓珠停下了脚步,“你们先走吧,我一会儿就来。”   程英好奇地走远了,还时不时回头看。   “为了啥打起来?”这要是刚穿来那会儿,说出来都没人会信,原先关系好的恨不得睡在一张床上的婆媳两人,居然会闹成这种模样,张晓珠觉得有些可笑。   “是为了我哥结婚的事,已经在看亲了,但是阿奶不肯给彩礼钱,两人就闹了起来。”张小茉脸皮有些烧得慌,“早晨我出门的时候,她就嚷嚷着要跟我一起来,我是偷跑出来的,我怕她——”   张晓珠冷哼了一声,“你回去告诉她,来了也没地儿住,庙小供不起大佛,好好地待在白沙村,还有俩儿子孝敬她。”说完甩下张小茉大步离开了,接连两件糟心事,她的心情也很糟。   原以为不过是刘桂芳打个嘴仗过过瘾,万万没想到傍晚下班回家路上,能在糖厂门口看到她,张晓珠掉头就走,想当做压根没见到,偏偏刘桂芳眼尖,已经利索地跑过来,叫了起来。   “小珠小珠,你快等等我!阿奶腿脚不利索,跟不上啊!”   未免引起其他工人的注意,张晓珠被迫放满了脚步,被刘桂芳追上来死死拽住了胳膊,生怕她跑走一样,“我在门口等了你两个多钟头,就想着你快出来了,一个月没见着,看着都不像以前瘦猴儿样了,好看不少咧。”   张晓珠不想搭话,只快步往前走。   “我也不想来厂里找你,谁叫奶不晓得你新家在哪。你们搬到县里这一个多月,村里头老说起你们咧,还问我咋不来县里看看你们,我也觉得说得对,抽空就来了。你不会嫌弃阿奶烦吧?”刘桂芳一人碎碎念叨着,根本没想听到什么回答,谁知道张晓珠语出惊人——   “当然会。”   “……你、你说的是啥话?我可是你奶!”刘桂芳在家里受了一肚子气,没想到刚见着张晓珠又被她拿话呛着,气的脸色发青地说,“就算你当了工人,吃上了国家饭,也还是我刘桂芳的孙女儿,是我老张家的人!你还想翻天去不成?”   张晓珠厌烦的不行,用力甩开胳膊,“是,你是我奶,但当初把我们赶出家门,说要断绝关系,不让回去过年的是谁?是你吧?怎么现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又跑来县里腆着脸来找?你也一把年纪了,别没活成宝倒活成了老不羞了!”   刘桂芳猝不及防挨了骂,愣了一小会,生怕追丢了张晓珠,憋着火气一路追在后头小跑,她年纪不小,但身子骨还算是硬朗,跑了十来分钟,气喘吁吁但仍是跟到了家门口。   推开院门,就看到蹲在水龙头边上洗菜的张顺诚,她激动极了,高呼了一声名字,张顺诚刚抱着水盆站起身,闻言手一松,盆子掉在了地上,水花溅了一脚。   “妈,你、你咋来了?也不通知一声,我好去接你啊!”自从祭灶以后,母子俩就再也没见过了,这还是张顺诚长到三十八岁,头一回分别如此长的时间,说不想那肯定是假的,但没找着挣钱的活儿,他没脸回白沙村给人家看笑话。   “不孝子,我不来你也不回去看看我!要不是我跑到糖厂外头蹲了一下午,连你们住在哪儿都不知道,还咋通知你一声!你在县里过着好日子,就把我这老婆子丢在穷地方受苦,我生你们这一个个的有啥用啊……”刘桂芳又气又苦,说着就哇哇大哭起来。   眼看着同一院子里的邻居都要出来看热闹了,张顺诚才连拉带拽的把刘桂芳给弄进了大屋,紧紧关上了门,“家里出了啥事儿了?”   张晓珠听得脑仁突突地跳。   老不羞,又来霍霍他们家!   “我当初咋就看上刘红这个搅家精了,她这是要逼死我啊!你一走,她就撬了我的门锁,想来偷我的钱,要不是我成天随身带着钱,早被她给偷了!”刘桂芳颤巍巍地从裤腰带里拉出一个小布袋,里头装着攒了好些年的家当,恨恨地说,“只要我活着一天,这钱我就绝不会给她!”   张顺诚又问了个关心很久的事,“那王家的婚事呢?”   一提到王全友,刘桂芳又大哭起来,下了狠劲捶打着胸口,砸出哐哐的声音,张顺诚吓得去抓她的拳头,生怕把人给砸坏了,“有啥事情慢慢说,咱别这样。”   “五十块的彩礼钱啊,十斤的洗白面,全还回去了。姓王的黑心肝还找了好些人,一上门就打就砸,把家里弄得一团乱糟,要不是你二伯带着人赶过来劝,咱们家就要给毁了……”刘桂芳脸上挂着眼泪鼻涕,咬牙切齿地说。   就是因为王全友带人来打砸闹,才把刘红给逼疯了,变着法的要从她这偷抢钱去,说要修补房子,好端端的房子有啥好修补的,不就是个要钱的理由?刘桂芳又不是真傻子。   “那茵茵呢?”   “死丫头早跑了,都不知道跑去哪了,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跑之前还把我大骂了一顿,我生她养她没功也有劳啊,怎么招她了要那么骂我?”   张为光连眼角余光都不想刮给刘桂芳,手心紧紧攥着笔,用力的指节都泛出青白色,但他终于忍无可忍了,拍桌而起,隐忍着声音低吼:“你能不能别来我家了,这里不欢迎你!”要不是张顺诚就站在他边上,他能再说一筐难听的话!   打从离开白沙村,张为光的心里就再也没有奶奶了,就全当她入了土,不想也就不气了。   但她偏要跑到家里又哭又闹,惹得全家人心情烦躁,还让同院邻居看笑话,张为光恨死她了,就凭她从小欺压一家,别说一句狠话,哪怕是动手也绝不在话下!   “别说了。”袁冬梅拍了拍张为光的肩膀,“里头憋得慌,出去透透气。”   张为光摔下笔,毫不顾忌撞了刘桂芳肩膀一下,推开门往外跑出去。   “小光年轻脾气急了些,你别跟他计较。”张顺诚无奈地说,“那你接下来有啥打算?要不要我回去帮你说说二哥二嫂,让他们收敛点?”   “我想搁你这住段——”   “不行!”   “不成!”   张晓珠和袁冬梅异口同声地说。   “房子是我托关系找的,钱是我付的,我说不行就不行。”张晓珠斩钉截铁地说,“一共就两间屋,要睡我们一家五口人,没地儿给你住。”   “那我就打铺盖睡地板。”   “妈,你这……”张顺诚才说半句,就被刘桂芳打断了。   “我知道你们刚搬到县里手头紧,这给你们,都给你们,只要有口饭吃,有个地方挡风遮雨的就可以了。”她把小布袋拽下来,塞在张顺诚手里,“这里有一百二十一块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你快收起来!”   “我不收。”张顺诚反手塞回去。   这是一家人辛苦了好几年存下来的钱,不只属于他一人。   “连你也跟他们一个样,那我老婆子死在路上好了。反正也没人管!”刘桂芳哭着往外走,还没出门就被拽回去。   “天也暗了,今晚先在这凑合一晚,明天再走。”袁冬梅气的脸色发青,强忍着说。   张晓珠走到院里深吸了一口气,张为光蹲在花圃边上,恨恨揪着杂草问:“她是赖上咱爹好说话了吗?回回呼来喝去,把我们当成啥了?我不要跟她住一起,不然咱们费劲吧啦搬到县里是为个啥?”   “咱爹好说话不要紧,只要我们不好说话就成。”张晓珠冷笑道。   “姐,这算现世报吗?她以前对我们那样,现在遭到报应了吧?”张为光痛快地问。   “是报应,不然全家十几口,连个帮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小光你要看好了,人不能活成那样,跟条丧家之犬有什么两样,求着哭着叫人收留,连个落脚地方都没有。”张晓珠拉着张为光起身,“走,咱们回去吃饭,没理由为这种人饿着自己的肚子。”   两人走进屋时,刘桂芳已经止住哭了,坐在桌边和张顺诚说话,“你们这屋真不错,小是小了点,但也挺像样。县里不比咱们那儿,你俩现在有活儿做不?别都指望着闺女挣钱养家,东西可老贵了,不禁花。”   “冬梅在纺织厂上班,我还没找着活。”张顺诚的声音弱下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没少在街上转悠,但至今还没问到工作,大把县里的人没活儿干,更别提他一个乡下来的老农民了。   “纺织厂啊,不错真不错。一个月能挣多少?”   “能挣……”   袁冬梅咳嗽起来,打断了张顺诚,他察觉出袁冬梅的不满,默默地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老三啊,你一个大男人咋能吃着媳妇孩子挣来的饭,说出去给人笑话,县里多少厂,咋能找不到活儿?用点心吧,我还指着你给我养老送终哪。”刘桂芳随口说着,张顺诚下意识点头应着。   人不要脸,当真天下无敌。   张晓珠想,对于这样的老赖皮,只有比她更无赖,才能让她无路可走。   她爹拉不下脸,那就让她来拉。   脸皮能值几个钱?   张晓珠可不稀罕。 57. 第 57 章[补] 一更   第十二章   家里原先就不算宽敞, 五个人睡着也就是刚好,现在多了一个刘桂芳,又得重新安排床位,张小玉年纪还小, 就抱到张晓珠这边和她一起睡, 张为光贴着张顺诚睡觉, 刘桂芳自然是跟袁冬梅睡在一侧,把袁冬梅膈应的一晚上没睡好觉。   早起的张晓珠绕着院子跑了两圈回家的时候,已经有两户邻居蹲在水龙头边上刷牙洗脸了, 她们冲她招手,用怕给别人听到的声音问:“那是你奶吗?昨晚上我就想问了, 但没好意思。”   “是啊。”张晓珠努力平复着跑步带来的急促呼吸,“打扰到你们了, 真的很抱歉, 她很快就会走了。”   “好不容易来一趟, 就要走了?”院子另外一头的邻居何秋好奇地问,她跟张晓珠一家隔了花圃, 足有七八米远, 并没有听到刘桂芳的哭闹声, “你奶是住在你们家,又不是我家,咋会打扰到我们哩?老人家年纪大了, 好不容易来一趟, 多住几天再走啊。”   张晓珠只是笑了笑, 没有接话茬。   李大姐就住在隔壁,再加上吃完饭基本就躺床上,不说听的一清二楚, 但也差不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大致心里头有数,何秋说完,她就摇着头说:“有那样的妈,顺诚一家夹在中间也很难做啊。”   “这样啊。”一听这话,何秋哪还有不知道的,但又不好细问,只能说,“但一家人没有隔夜仇嘛,忍忍就过去了,更何况是亲妈咧。”她说完拿着洗漱用具走了。   “小珠啊,她不清楚你们家的情况。我昨晚有听到点,所以我也说几句,你就随便听听。”李大姐也是五十的人了,比起刘桂芳就小了七八岁,很多事情看的透。   张晓珠点了点头,“您说。”   “我看你奶没来以前,你们家的日子过得挺美,和和气气的,也没吵过架。但是昨天一来,就闹得连我都知道发生了啥事,我觉着这样还更伤和气,还是分开住好,不然日子久了,你爹妈都得生出嫌隙来,那就不美了。”李大姐拍了拍张晓珠的手背,“乡下不是还有好几个儿女吗?让你爹寄点钱尽尽孝,也没必要非得把人放在眼前,搅得家里不宁啊。”   要是没有昨晚那一通闹,李大姐是不会说这番话的,不管是为着新邻居一家考虑,还是为着自家的清静考虑,李大姐都觉得张顺诚他妈住下来不是一件好事,当然她也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别人要怎么做,就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   张晓珠心里有些惊讶,何秋会说这样的话一点都不出乎她的意料,邻居也就是邻居,肯定都是说些场面话,不可能真的劝他们把亲人赶出门,这种做法会被人诟病,更何况是别人家的事,不必去做这个恶人。像李大姐这样,才认识一个多月,就真心地为了他们一家考虑的邻居,是很难得的。   难怪当初陈玉珍再三强调李大姐一家人很好。   “阿婆说的对,我跟我妈都没打算让阿奶留下来。乡下屋子大,随便单拎个堂屋都比这两小间加起来还要大了,还有叔伯在身边照顾,不比挤在这里来的强。再说我们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也没空照顾她。”张晓珠想到了张顺诚,全家都很齐心,但刘桂芳是他亲妈,难免心软,再加上他还没找着活儿干,就多了时间被她缠着软磨硬泡,实在有点头疼。   “你爹还没找着活儿干?”李大姐拉着张晓珠往边上走,将水龙头让出来给清晨洗漱的其他家使用,压低了声音问。   “没呢,刚来县里也没啥关系,工作不好找。”   “这样吧,我让震子去他厂子里问问,他们砖瓦厂的活儿多,常年缺人,要从外头招人去帮忙,多劳多得,累是累点,但工钱比其他厂子要高一点儿,每天也能有个好几毛。”李大姐拍了拍张晓珠的手臂,“我先回去做早饭了,你也赶快准备去上班吧。”   袁冬梅睡不好,很早就起来煮稀粥了,她站在敞开着的窗户看到张晓珠跟李大姐说话,但听不清楚,等张晓珠一进屋了,就问她两人说了什么。   张晓珠简单说了一下。   “在村里的时候,成天吵吵嚷嚷的脸都丢尽了,没想到搬出来了,还是把脸也丢到县里。就这小两间平房,还得挤着睡,那大老远跑出来是图个啥……”袁冬梅越想越气,刘桂芳贴着她睡觉,晚上呼噜打的震天响,也不知道几天没洗澡了,身上还有一股味儿,熏得她直犯恶心。   “我觉得这事儿,还是得跟爹说清楚。像之前那样,把立场给表明了,让他自己做选择吧,别的也不用多说了。”张晓珠听到隔壁屋里传来刘桂芳说话的动静,就好像还在村里一样,嗓门大喇喇的,隔着一堵墙都能听见。   她说她饿了,在问早上吃点啥。   张为光衣服都没穿好,就推开门跑进来,跳着脚说:“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一点也不想看见她!姐,妈,我晚上迟点回来,能少见她一个钟头也是好的。她到底啥时候走啊?”   “问你爹。”袁冬梅硬邦邦地说。   “大清早就喝粥啊,光闻着就觉得舒服。”刘桂芳背着手走进来,站在门口抽了抽鼻子,“出来日子是过得好了,难怪人人都想着来县里讨生活。”   没人搭理她,刘桂芳也自得其乐,“老三啊,一会儿吃了早饭,你带我到街上去转转,以前来一趟,都是去供销社,其他地方也没咋看过咧。”   “成啊,一会吃了就去。”张顺诚在外面搓了一把脸回来,看到张晓珠还在,有点惊讶,“你今天咋还没去上班?平时这个点早走了,不是说怕迟到吗?”   “横竖有自行车,不怕。”   袁冬梅冲张晓珠使了个眼色,她就走过去,接下了煮粥的活儿,让袁冬梅腾出手去跟张顺诚谈话,刘桂芳见了也想跟出去,被张晓珠叫住帮忙,“阿奶,你帮抓两把红薯粉撒在鸡蛋里搅着,一会煎饼配稀饭。”   “好啊。”刘桂芳的注意一下被吃的转移了。   “你想说妈的事?”张顺诚搓着手,表情有些歉疚,“我也不知道她会找到县城来,但她年纪确实大了,来都来了,也让她住几天歇歇吧。”   “张顺诚,我嫁给你以后,享过福吗?”袁冬梅沉默了半晌,突然问。   张顺诚摇头,声音又低了两分,“没。”   “我生小光的时候,差点没了,你当时是咋跟我说的?”袁冬梅不想看他,扭开脸盯着花圃,她不想让邻居看笑话,声音还算平和,也不大。   “好好待你,不让你跟孩子们受苦受饿。”张顺诚说完这句话,心头揪了一下,想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他不仅没能做到这点,还反倒让妻女养着他。   “我少吃点,少穿点都没啥,不觉得苦,只要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就觉得高兴了。但你看看现在,觉得我高兴吗?觉得小珠跟小光高兴吗?自从她拿来了以后,你见我们仨笑过吗?”自从有了工作以后,袁冬梅在对着张顺诚的时候,态度也比以前更加平和了,因为她有了退路,哪怕张顺诚真的对不起她,也还有个纺织厂能容的下她。   这种话,她不会再说了,整天颠来倒去的说这几句话,会让她看起来像个怨妇,就算张顺诚不烦,她自个儿也要烦了,上班有做不完的活,回家也还要做饭、洗衣、带孩子,她没空念经一样跟在张顺诚身后倒苦水。   “就这几天,冬梅,到时候我亲自把她送回去,成不?”张顺诚哑着嗓子说,“我总不能将她赶出门吧。”   “我跟小珠都能养活自己了。”   “你啥个意思?”   张顺诚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劲。   “你好好想一想,当初搬到县城来之前,你跟她是咋说的吧。”袁冬梅不想再说了,扭头就走。   张顺诚叫了她一声,也没有回头。   他就蹲在花圃边上,默默地想。   搬来县城之前,他想得好好的,不管是多苦多累的活儿,只要能挣钱他都干,要让孩子们顿顿都能吃饱饭,还要每月给他妈寄点家用,以弥补他不能在母亲身前尽孝,这也是袁冬梅答应过的。   可如今,他连个工作的影子也没见到,吃的用的都是妻女挣的钱,更不要说给他妈寄钱了,以至于张顺诚在看到刘桂芳的那一刻,心里除了高兴以外,还生出几分愧疚的情绪,让他不敢拒绝母亲的要求,只能先顺着她。   但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挣钱,挣钱,还是要挣钱,不然他两头都对不住。   傍晚林震回来的时候,在门口叫了张顺诚一声,两人只是点个头问好的关系,还没私底下交流过,张顺诚心里纳闷儿,但还是跟着他出去了。   “顺诚,我这么叫你可以吧?”林震长得很高,比张顺诚都要高了一点,他还很壮,哪怕穿着厚实的棉袄都挡不住他宽阔的肩膀,整个人晒得很黑,但非常精神,和沉默寡言的张顺诚迥然不同。   “当然可以。”   “那成,我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了。”林震咧嘴笑了下,露出一口白牙,“今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妈叮嘱我帮你问问厂子里有没啥零散活能让你干,没想到还真有。   “砖瓦厂要挖窑烧砖的,又怕吵着附近的人,当时建厂的时候特地建在县城周边,附近就是山,像我这样离得还不算远的,光是走路都要一个小时。   “你从农村来的,肯定很知道那些土路都是啥样的,运砖运瓦的货车开起来尘土乱飞,这眼瞅着开春了,一开始下雨就滴滴答答一两个月不算完,土路成泥路,别说车子不好开,我们走路的也很难,有雨靴的还是穿雨靴,那没雨靴的就得光脚走了,向上反映了几回,厂里总算决定给附近的一段土路铺上石子,是这几天刚做的决定,还没公开呢。   “厂里的人手都用来烧砖烧瓦了,更抽不出空来铺石子路,准备向外招一批短工,按日结算工资,这么一来,起码也得要个把月功夫。我到时候帮你报个名字,等开始干活了,你再和我一块过去。也省了时间。”   张顺诚听得特别认真,当即大喜过望,猛地站起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啥?”林震脸上挂着笑,看起来也很为张顺诚高兴,“至于工资,就按照以往招进厂子的短工来算,一天也能挣个五六毛,反正不会少于这个数,这下子你可以放心了吧。”   “震子,我真是感激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以后你们家要是有啥需要我帮忙的,一定不要客气!”张顺诚紧紧握住林震长满茧子的大掌,兴奋地像个孩子,压在他心头一个多月的巨石总算是卸下来了,只要有了工作,他就可以做点什么,不用像现在这样颓废了。   “说啥呢,都是邻里邻居的,还住这么近。你们吧日子过好了,我们看着也高兴啊。”林震瞥了一眼站在门口朝这边打量的刘桂芳一眼,笑着说,“现在你放心了,就好好陪一陪你母亲吧。要不了几天,你就忙得顾不上她了。”   张顺诚如释重负地揽着刘桂芳进家门,把林震告诉他的好消息又跟家里说了一遍,其他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他又说:“妈,这两天你就在我这里住着,我带四处逛一逛,等入春了就开始下雨,然后又升温,都不好逛了。”   袁冬梅看着他,没有反驳。   张顺诚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放心,一家子好好吃了顿饭,两夫妻就又借口消食遛弯,出去谈话了。   这回,是张顺诚先张口,袁冬梅只负责听。   “冬梅,我都想好了,你先听听看,要是觉得行,咱们就这样办。”还不到一天的时间,张顺诚说话的语气都待了笑意,轻松不少,“震子说他们厂最近几天还要招工,他直接把我名字报上去,到时候我就忙得顾不着家了,我再把妈送回白沙村,这些天我就带她四处闲逛。”   “你不是都已经想好了吗?还用问我么。”虽说快七点了,但天色比之前亮堂了一些,袁冬梅脸上的表情不像是生气,但也不是高兴的样儿,看的张顺诚有点惴惴不安。   “那你觉得呢?”   “你一个大男人,还不能做决定吗?只要你有为我们几个人考虑,那你做啥决定,我们都会支持。”袁冬梅淡淡地笑了,“不就几天时间么,我还能忍。”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张顺诚就不再做别的活儿,带着年纪尚小的张小玉,陪在刘桂芳的身边四处闲逛,县城还是比乡下热闹很多,就算东边没得玩耍,西边也总有些乐子,晚上一回家,就有张晓珠从糖厂食堂里打包带回来的两荤一素,再加上熬得粘稠的白米粥,刘桂芳美的都没合上过嘴,就连梦里都在笑。   但第三天,形势就有了变化。   林震通知张顺诚,厂里要开始动工了,让他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次日跟他一块进厂,张顺诚的心里虽然有些不忍,但还是直截了当地对刘桂芳说了实话。   “妈,我一会儿就送你回村,用自行车载你去,不用担心路远不好走。”张顺诚陪着小心说。   “你要干活就去干,把我送回去干啥子?你们都走了,老婆子也能留在这里帮你们做点家务活啊,再不济还能带带小玉,这丫头年纪才丁点儿大,总不能一个人就留在家里没人看吧?”走了大半天路的刘桂芳停在路边,慢慢地说。   “小玉很听话,跟隔壁两个小孩玩的正好,不用你留下来照顾她。以后我只要挣钱,每个月都会拿一部分回去给你,就不要下地干农活了,你都快六十了,是该享福的年纪了。”张顺诚还没觉出不对劲,一个劲地说着。   “你是嫌我年纪大了,没用了,在这里会吃你们的,用你们的,碍着你们是不是?”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带我到处玩,就是打的这算盘?”   张顺诚不知道该怎么说,沉默下来。   刘桂芳脸上忽青忽紫,做了两天儿媳孝顺、子孙恭敬的天伦之梦就这样破碎了,她没忍住,一巴掌摔在张顺诚脸上,不仅把他打蒙了,连路上的走过的行人,也忍不住停下来。   “我咋就这么命苦啊,闺女把我当仇人,骂了一通就跑没影儿了,吃糠咽菜了一辈子,儿子儿媳全拿我当累赘,连块地儿也不给我睡,非要把我赶到街上去,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刘桂芳当街哭闹起来,就好像先动手的人不是她一样。   张顺诚头皮都要炸了,连忙去拽她,“妈,你快起来,大家都在看啊!”   “看就看,你都能做的,还怕别人看?”刘桂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着,“我就要住在你这了,你不让我住,就是要我睡大街,那我现在就睡了,你也别拉我了!”   她就躺在街上,死活不肯爬起来。   路人不明所以,就对着张顺诚指指点点。   “看啊,就是这不肖子要把他妈赶出去睡大街,他妈才倒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多可怜啊。”   “我儿子要敢这样对我,非得掐死他不可。”   “这阿婆也太惨了,五六十岁的人了,要不是真没地儿住了,也不会当街闹起来了。”   “妈,算我求你了,先回去再说吧。”张顺诚就差没给刘桂芳跪下来了,脸皮火烧火燎,脑袋嗡嗡地响,“不是我要逼死你,是你要逼死我……”   他捂着耳朵,浑浑噩噩地往前走。   刘桂芳见他居然跑了,也不装了,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啥看,滚滚滚,没看我儿子都跑了吗?”她推开人群,一路追了上去。 58. 第 58 章 二更   第十三章   张顺诚为了跟刘桂芳谈论送她回白沙村的事, 出门就没带张小玉,把她留在李大姐家里帮忙找看,张小玉对着字帖练了一个钟头的字,写的小手抓不住毛笔了, 才跟着林麒和林瑶在院子里玩跑跑抓。   此时正是一天里日头最好的时候, 院们被人推开, 张顺诚跟丢了魂一样冲进来,张小玉正好迎面跑来,想扑倒张顺诚怀里却扑了空, 接着就是紧跟进来的刘桂芳,她没停住脚步, 踉跄着倒过去,却被刘桂芳嫌恶的一手拨开, 脚底下没站稳直接侧倒在地上。   张小玉瘪了瘪嘴, 黑汪汪的眼睛里很快蓄了眼泪, 但她不敢哭,就坐在地上盯着刘桂芳和张顺诚看, 林麒跑过来扶起她, 冲着刘桂芳的背影喊:“你把小玉推倒了。”   林瑶也瞪着刘桂芳, 不高兴地说:“阿婆坏人。”但她声音软糯,说起来并没有很大声,至少刘桂芳没听见, 她只顾着张顺诚了, 其他的自动就给屏蔽了。   “你把门开开!不肖子, 想咋样啊,我十月怀胎生你容易吗我,才来住你几天, 就跟我翻脸急着把我赶回乡下,难不成我在这里还会丢你脸吗?快点开门啊!”刘桂芳一点不在乎别人咋看,她把门拍的砰砰响,这个点该上班的人都去上班了,只有李大姐跟她走路不便的老伴坐在屋里糊纸皮箱,听到动静推门走出来。   “大姐,你们娘俩是咋着了?”   “你快帮我说说他,把我一人撇在路上自己个儿就跑回来了,一进屋就把门给锁了,死活不让我进去。我在老家被俩儿子赶出来了,才跑到县里投奔他,谁知道他非得把我给送回乡下去种地,石头都不能比他的心更硬啊!”刘桂芳嚎啕大哭,但半天只挤出来一滴眼泪,十足十的猫哭耗子。   李大姐也活了大半辈子,哪有看不出来的,她心里鄙视了一下,还是好声好气地说:“有啥话咱们好好说,母子俩人咋能闹成这样咧,万一传出去了,对顺诚的名声不好。他估计是气头上,你让他冷静一会就好了。”   “他气头上,我还气头上咧!被赶出去的是我,他有啥好气的!”刘桂芳撒泼关了,在白沙村的时候,别家轻易不敢惹她,就怕被她给赖上,成天站在家门口扯子嗓子骂,就是有这样的事儿,别人都是能躲就躲着她。   女人不讲理起来,谁能拿她们有办法?   “他要是今天不跟我讲出个一二三四来,别怪我让他没脸!”   李大姐在心里暗暗同情张顺诚,人是没法选择父母双亲的,偏偏摊上这么个亲娘,真是够呛,难怪他们家那几个懂事孩子,一看到她就变了脸色,非要把她往外赶咧,说是别人搅家精,怕是有她在家,都没一天宁日可过了。   但她还是好脾气地说:“大姐,就算你们家有矛盾,也别影响到其他人了,这不是农村一家一栋,我们就住在隔壁屋,离不了三米远,你这么大声,吵着我们了。”   既然动之以情说不通,那就只能晓之以理了。   “那你还不赶紧回去把门关上,凑在看啥热闹?这也不关你啥事儿啊!”刘桂芳莫名其妙地说,她们两人聊几句话的功夫,三个小孩儿全跑过来,齐刷刷站在李大姐跟刘桂芳中间,仰着脖子,板着小脸儿,同仇敌忾地瞪着她,“你这是皮痒了吧?敢这么看你奶,小心你的——”   她话还没说完,李大姐就张开双手把三个孩子往她怀里揽,“那是我家,这是公共院子,我当然可以站在这,凭啥要为了你回屋关门?要也是你闭嘴,别吵吵嚷嚷地打扰别人。”   两人就隔了一扇门你来我往,屋子里的张顺诚也渐渐冷静下来,脑子不再嗡嗡作响,深吸了一口气,打开反锁的门,面无表情地说:“妈,你不要再说了,下午我就送你回去。”   “我还没——”   “你不回也得回,这是我家,但也是邻居们的家,我不可能让你留在这里,三天两头地打扰到别人。”张顺诚冲着李大姐很抱歉地说,“让你看笑话了,真是对不住,以后不会发生了。”   “你心里有数就好,那我回去做事情了。”李大姐揽住三个孩子往前走,张小玉还不断回头看身后,她扯了扯,温和地说,“玩累了回来喝点糖水,听爷爷给你们讲故事。”   “好呀好呀,听故事,听爷爷讲故事!”小孩子忘性大,林瑶很快就欢欣鼓舞地扭着身子,要林魁斗说他年轻时的英勇事迹,虽然大部分都听不太懂。   林魁斗望了一眼被半边帘子挡住一半的外头,沉着地说:“上回说到红军以甬道式队形,携带大量物资器材,沿着山路缓慢西进,终于从汝城以南的……”   刘桂芳来的时候就两手空空,回去也不用额外带什么东西,张顺诚丢下几句话就去架子上取自行车钥匙,还没转过身,刘桂芳就逼进了厨房,“老三,我跟刘红彻底闹开了,那家是真的回不了了,你不能真的狠心到把我送回去,出来的时候,刘红就说了有本事别回去,你在这混得好好的,要把我赶回去这叫个啥事儿啊。”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刘桂芳向来懂得拿捏张顺诚,只不过她不晓得经过街上那一闹,张顺诚对她仅有的那点不忍愧疚已经烟消云散了。   现在他迫不及待地想将刘桂芳送回白沙村,好让她别再介入自己平静的、即将走上正轨的生活,他怕再跟自己的亲妈相处下去,两人之间就没了情分,只剩下埋怨了。   他一声不吭地盯着地面,沉默以对。   张晓珠还没走进家门,远远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刘桂芳,她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持续了两三个小时的快乐就这样荡然无存了,“她为什么还在这?”   问的是张顺诚,而不是刘桂芳。   张顺诚已经跟她们保证过了,今天就把刘桂芳给送回白沙村,她是等着回来高高兴兴吃顿晚饭的,而不是要继续看着她这张倒人胃口的脸下饭!   “是你们指使的吧,不然老三多孝顺老实一个人,哪会像现在这样心狠?”刘桂芳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扑过去要拧张晓珠的嘴,被她轻巧地闪开,退到了院子里。   “是个正常人都受不了疯婆子。”张晓珠压抑不住内心的厌恶,毫不客气地说,“他要是还能受得了你,就该轮到我们受不了他了。”   张为光推开门,呆立当场。   在其他人没回来以前,刘桂芳一直在跟张顺诚对峙,不让他做任何事情,包括淘米煮饭,非要他收回之前说的话,但张顺诚这回决心已定,不论她怎么闹怎么哭,都静静地看着不吭声,就这么等到了张晓珠和张为光回来。   刘桂芳嘴一张,又开始哭了,但这回她心里是真的慌了。   “走,我们俩做饭去,为了个疯子饿肚子不值当。”张晓珠领着张为光目不斜视地从刘桂芳身边走过,好像她根本不在那里,一进屋就折腾家里的米和菜,姐弟两人分工明确,等袁冬梅回来的时候,米粥已经熬上了,青菜也在一旁沥水准备下锅了。   当着刘桂芳的面儿,袁冬梅顺手锁上了门,“给我个交代。”   砰砰砰砰砰。   门板被敲得微微晃动。   袁冬梅退后一步,整个人贴在门上顶着。   “妈闹得厉害。”   “你搞不定她,是不是?”张晓珠坐在凳子上。   张顺诚无力地点头。   “那我接下来做的事,你能保证不干涉吗?”   “你是要……?”   “你别管。”袁冬梅出声了,“既然你搞不定,那就让小珠来。”   张晓珠招来张为光,“一会你去派出所找陈警察,进去就问他在不在,然后说是替隔壁阿婆来报警,有人扰民。”   “这会不会太过了?”张顺诚有些不安,对于小老百姓来说,派出所、警察、报警这些字眼,全都跟违法犯罪有关,他实在无法跟刘桂芳联系起来,哪怕她实在过分,也不至于让警察上门来处理啊!   “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下班了,今天不解决这件事,要么是她奸计得逞,再度住进来;要么就是我们坚持到底,把她关在外头,她闹上一整宿,别家亲自去报警。叫的是陈警察,好歹跟我们还有点关系,不至于真出点啥事儿。万一是别人去,叫的又是其他警察,指不定还真要出点啥事儿了。”   张晓珠又说,“出去以后,别让她进门。”   张为光点头,“你放心吧,有我在她别想进来。”他小心地开了一道仅能容纳自己通过的门缝,挤出去以后,刘桂芳立马站起来想冲进来,被他推了一把,踉跄了一步差点跌倒,接着张为光跑没了,眼前的门也关上了。   刘桂芳气的呸了一口,又连踹了两脚,“你不让我进去,我就不让你清静,看看谁怕谁吧!”她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恶狠狠地瞪着其他看着这边的邻居,“看什么看?没见过吵架吗?要不要过来吵吵?”   其他人连忙跑了,不敢触这个霉头。   接下来的半个多钟头,刘桂芳就在外头扯着嗓子骂,说的喉咙干了,就到水龙头去接两口水喝完了继续骂,她骂完了张顺诚一家,就开始骂刘红,紧接着是偷跑出去上班再也没回过家的张小慧,最后是张茵茵……   她骂的最激动的时候,张为光正好领着陈茂林从外走进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陈茂林咳嗽了一声,“啥事儿,这么吵?”   “关你屁——”刘桂芳说了一半的粗话,在看到陈茂林身上的绿色军装以后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她只愣了一会,看到偷笑的张为光以后,迅速明白了当前情况,恨得咬牙切齿,“小孽种,居然学会搬救兵了……”   陈茂林先走到李大姐家门口,跟瘸着一条腿,坐在凳子上吃东西的林魁斗打了招呼,接着来到打蔫儿的刘桂芳身边,敲了敲门,“我是陈茂林,附近派出所的民警,想请你们出来配合调查。”   刘桂芳吓得直哆嗦,当兵的她没少见,但派出所的警察还是头回见,虽然身上都穿了一身绿皮军装,但身份差别大了去了,前者是人民子弟兵,后者专门抓罪犯,她怕的根本坐不住,声音发飘地说:“同志,这是我儿子,那是我孙子,你肯定是误会啥了,我们就是有点矛盾,真的没出什么事儿!”   “既然有人报警,就不是你说没事就没事。”陈茂林早听张为光说过起因经过,对撒泼不讲理的恶妇,未见已经心里生厌,看到刘桂芳也没什么好脸色,“像刚才那样的吵闹持续多久了?”   “至少两个小时。”张晓珠回答。   “争吵的原因?”   “我爹想送她回村,她不肯去,回来就闹到现在,实在是扰民了,我们也没办法,不信你问问隔壁的李阿婆,看她怎么说。”在这之前,张晓珠还不知道陈茂林是认识李大姐一家的,但看到他一进院子,就选择了去对门打招呼而没有去其他两家,就能猜出他们的关系挺亲近。   就是不知陈茂林是先认识的陈玉珍,还是李大姐一家。   陈茂林点了下头,刚转身就看到杵着拐杖走出来的林魁斗,以及扶着他的李大姐,他立马走到跟前,“林叔,你腿脚不好,在里头坐着就行了。”语气里带了几分尊重。   “就这几步,不碍事。”林魁斗露出了一点笑容,只是在他那张脸上,看起来就有些生硬奇怪。   “她吵了很久了,我们连饭都吃不好。本来这个点,小麒和小瑶都该上/床准备睡觉了,但现在还……”李大姐回头看了眼老老实实坐在屋里玩花绳的三个孩子,小声地说,“小陈,这么闹下去不是事。要是没个人警告她,恐怕闹上三天也结束不了。本来他下午要眯会儿,也被吵得一直没睡,你就把她带回派出所待一晚上,明天再放她走吧。”   陈茂林认真地说:“那你们就更应该早点来找我解决了。”   “谁知道会碰上这么个人呢。”李大姐叹气。   那么老实本分一个人,居然会有这样撒泼的无赖妈,要是没见着人,还真是想不到。   “我知道了。”陈茂林长得不算很英俊,但五官硬朗,又在部队里当过七八年的兵,身上有种铁血的气质,一旦拉下脸来,对普通人来说十分的有威慑力,“经过我刚才的询问,可以确定你对其他人造成了不良影响,现在跟我回派出所接受进一步询问。”   “老三,你快跟警察同志说我们没事儿啊,就是点小矛盾,自己解决就好了,咋就闹到派出所去了?你、你快说啊!”刘桂芳扯着木偶一样的张顺诚,眼睛里全是惶恐。   “陈同志说得对,你应该跟他走,如果真没犯事儿,很快就能走了。你放心,等我挣了工资,就寄回去给你。”张顺诚把刘桂芳抓着他的手给扯开,冲陈茂林点了下头,就进屋把门给虚掩上了。   “你!老三,你给我出来!”刘桂芳没忍住喊了一声,就要挤进去,但领子被陈茂林抓着,根本没法挪动身子,“陈同志,你真的误会我了,我、我就是在乡下大声说话惯了,所以才、才……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大声说话了,你放开我吧!”   “不行,请你跟我回派出所做一下调查。”面对袁冬梅、张晓珠的时候,陈茂林脸上又挂上了笑容,“代我问嫂子他们好,下回有空再跟北川一块回去看她,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了。”   “同志!同志!我真的是个好人,你别抓错了!”刘桂芳不断挣扎着,表情惊恐地像是见了鬼,她的嗓门依旧那么大,但比起之前的盛气凌人,却更暴露了她的恐惧。   两人就这样拖拖拉拉地离开了。   “忍了三天,总算能睡个好觉了。”袁冬梅松了口气。   “阿婆,你原来认识陈警察啊。”张晓珠很好奇。   “是啊,他跟我家老头子都是xx军出来的兵,又正好是侯县人,听说他住在这,时常会来看看。知道玉珍想把房子租出去,就介绍了你们过来,这都是缘分啊。”李大姐笑眯眯地说。   张晓珠挺高兴,说不定将来处好关系,还能帮上忙。   人情社会,人情就是资源啊。 59. 第 59 章 一更   第十四章   中午休息的时候, 张小茉又跑来找张晓珠,她端着饭盒刚刚坐下来,先前还聊得火热的话题戛然结束,程英忿忿地问:“你咋又来了?那边空的很, 非要跟我们凑一块, 弄得我们浑身不自在……”后边半句是小声嘀咕, 但大家做的近,也听的挺清楚的。   张小茉攥紧了放在桌子底下的手,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很抱歉地说:“平时上班不在一个工段,只能这会儿来找小珠姐说几句话, 如果打扰到你们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小珠姐, 我妈让我问问你——”   “到这边来说。”张晓珠立马站起身, 走到大门口, 等到张小茉跟上来了,才语气平淡地说, “她已经回去了, 以后也不会再来了。你还想问什么?”   “什么?”张小茉难以置信地说, “可、可阿奶走的时候说,要到县里投奔三叔,再也不回来了……”   不仅如此, 刘桂芳还指着刘红的鼻子骂她黑心肝、搅家精、混账东西, 逼着张顺富把刘红赶回娘家, 张顺富生怕触到霉头,一直躲着刘桂芳,早早地吃了东西就去队里干活, 晚上也很迟回来,家里也没人劝架,才闹到了婆媳两人撕破脸,刘桂芳一气之下跑到县城的地步。   “她说要来投奔,还得看我们家愿不愿意。”张晓珠无情地说,“但有一点你们要记住,不管怎么吵,她都是老张家年纪最长的人,闹到要分家也是你们搬出去。要是没钱搬,就安分点,不要成天瞎折腾,最后还要别人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如果不是为了让张顺诚的良心好过一点,张晓珠压根不会开口说后面一番话,陈茂林把刘桂芳带到派出所以后,张顺诚一宿没睡,第二天就跟着林震去砖瓦厂干活了。   这是他的心结,总得帮他解开,免得成天惦记。   更不要说袁冬梅还是心疼自己男人的,看到他这模样,嘴上不说,心里也跟着不踏实。   “这也不是我……”张小茉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很快她就不再往下说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好到能交心的地步,甚至还有点相看两相厌的意思。   张小茉最近的日子过得也不算舒坦,新来的临时工,总是会被老人分配更多的活儿,为了在这个厂子扎下根,就算心里再不情愿,也不能张口抱怨,更不要说回家还得被亲妈催着要钱。   她一直忙活着想住进厂里的宿舍,但进厂时间短,又不是正式工,说是排着队等,但就算有位置也没那么快轮到,看到张晓珠从泥潭里挣脱出来,一身轻松地融入了工厂车间,还迅速和工友们打成一团的样子,说不嫉妒是假的。   “二姐,我好像在厂里看到小姑了。”张小茉说不清楚自己是出于什么念头,要把还不是很确定的事情告诉张晓珠,她只不过在下班的路上,看到了一个有点像张茵茵背影的人,没等她追上去确定那人的身份,对方就已经不见了。   “哦?”张晓珠挑了挑眉,声音略微上扬,“她进来也不奇怪,本来就在这里做了几年,现在厂里又缺人。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没事的话我要去吃饭了。”   张小茉怔忪地摇头,张晓珠就越过她走了,回到桌子上的时候,程英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试图说动江敏华和她一块去看电影,“《天山上的红花》听名字就可浪漫了,还不一定能抢到票呢,你就答应一下咋了,又不难,看书啥时候不能看,电影错过放映了就看不着了。小珠小珠,你快替我说说江敏华,跟个不开窍的石头疙瘩一样,说着就来气。”   “你又不是头一天才认识她,书是她的精神粮食,跟你吃的大米饭一样重要,每天不看两页都睡不安稳觉,怎么能说得动她。除非——”张晓珠坐下来,笑吟吟地卖了个关子。   “除非什么?”程英抓着张晓珠胳膊摇了摇,“快说!”   “除非你能抢着票,她肯定会去了,不然这票就浪费了。”   “我上次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还是去年的事情呢。要不是我爸从别人手上换来了一张电影票,我还进不去那扇门。你见没见过电影院门口排的队伍有多长,一眼都望不到头,那些人天还没亮就去排了,还是好几个人轮流排……”她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周几放票?”张晓珠问。   “呃,周日,你听我说嘛……”程英反应过来,“不然我托不去夜大的人排队买票,但肯定会贵一点,你们先答应了,我才好跟人家说啊。”   “多贵?”   “五块钱一张。”   “你还真舍得。”   张晓珠是正式工,加上补贴一个月四十左右,程英是临时工,工资只有她一半多,每月花在娱乐上的钱,也是不小的一笔,跟勤俭朴素的江敏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爸妈管得严,都不让出去玩,现在出来工作了,自己挣的钱自己花,当然得对自己好一点。要是像江敏华那样过日子,还有什么盼头。我不管,就这样决定了,今天晚上我去跟周小芳说这个事,让她帮我们多带三张票。”程英敲着江敏华饭盒前的桌子,“你铺在书堆里,刘工也不肯收你。还不如顺其自然,指不定那天馅儿饼就砸在你碗里了,你说对不?”   江敏华瞥了她一眼,“想要馅儿饼掉在你碗里,首先你得有块碗。像你这样连碗都没有的,就是天降馅饼,你也吃不着。”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程英已经稍微习惯了江敏华有些刻薄的说话方式,再加上她想得开,一点也不往心上去,大大咧咧地说:“以前我还想着进刘工的高级班,自从上了邵恒的课,我就不做白日梦了。连你都进不去,我还想什么。”   江敏华看了她一眼,就将目光转向了张晓珠,“你要去?”   “看情况。”   电影院里的片子大都是红色革/命题材,还有不少样板戏,内核都一样的东西,就是拍成一朵花来,张晓珠也不感兴趣,更何况拍摄条件落后,实在入不了他的眼,但娱乐生活匮乏,如果真能弄到电影票,就当是去放松一下也不错。   张晓珠并不排斥。   江敏华对看电影不感兴趣,程英软磨硬泡了两天,最终还是答应了,除了帮忙买票的人确实给她们弄到了三张票以外,程英还打听到了刘工的女儿也准备去看电影,对于迫切的想当刘工学生的江敏华来说,这确实比待在家中独自看书更有吸引力。   “你不是说刘工的女儿会来吗?在哪儿呢?”江敏华还穿着之前的袄子,但她瘦瘦高高的,肥大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没让她看起来臃肿几分,反而更觉得单薄了。   “你啊你,谁还穿袄子啊,天气都转暖了。”程英郁闷地说,为了来看电影,她特地穿上了母亲新打的毛衣,白色的棉质衬衣外罩着军绿的宽松毛衣,两圈精致的编织花纹把衣服分成了三截,看起来时髦洋气。   江敏华左顾右盼,心思全在找人上,她曾经远远地见过刘工的女儿一面,但也没自信在上百人里找到她,“她来了吗?”   “你急什么,现在快开场了乱的很。一会电影放完了,我们早点在门口等着,她一出来就围住,肯定跑不了。”程英拽着江敏华排到队伍里,顺着检票的长龙慢慢地挪进电影院。   这家影院的前身是五十年代初建立的人民会堂,召开全县三级干部大会或大规模会议时用的,能同时容纳上千人,经过前几年的简单改造,成了如今的人民影院,光是座位就有五六百张,剩下的全是站票,要么站在两侧,要么站在最后,角度都不好,但价格也便宜,只要位置最好的坐票的不到一半,每人一毛五。   程英买到的票位置不错,全部连在一块儿,还在最佳的视野范围内,她们刚刚坐下来,就听到前面传来了争吵声。   “这个座儿是我们买的,一张六毛,你有票据吗?没有就起开,电影就快开始了,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还影响到别人。”个子稍矮,但气势惊人的圆脸年轻女孩,生气地冲着懒洋洋坐在位子上的男人说。   男人把脸用帽子挡住,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模样。   女孩一把拍掉那顶帽子,“请你说话!”   “若铃,算了吧,我们随便找个地方看看,用不了多久。”圆脸女孩身边的另一个女孩子一脸害怕,扯了扯她的袖子,“他看起来很凶啊。”   “怕什么,他还能当着一群好同志的面儿打我们不成?我花了钱,就得坐下来,凭什么让别人享乐?要是我爸爸在这里,肯定也会这么说。”刘若玲伸手去拽那个男人,边上另外一个男的显然是同伙,瞪大了眼睛吓唬她,“你哪个厂的?敢不敢报上名来,再敢惹我们,小心以后出不了厂门!”   “我是县糖厂的刘若玲,有本事你就来试试看!我让安保科的同志把你抓到派出所去!但这是以后的事,现在你起开!”刘若玲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哇两个男同志,居然抢女同志的座位,还要不要脸啦!”程英刚吐槽完,突然想起来刘若玲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还没等她把话说出来,身边的江敏华已经站起身,转到前排去,帮着刘若玲一起去扯两个男人,同时她还大声地喊:“这里有人乱占座位,扰乱影院公共秩序,有没有工作人员来检查一下他的票据!”   虽然影院人声嘈杂,但江敏华的声音依旧很有穿透力,再加上这里的动静不小,早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这里,该入场的人都已经检票完成,闲暇下来的男检票员朝着这里走来。   两个男人怕事情闹大,连忙顺着两排座椅之间的空隙,从另外一个方向的过道匆忙跑出了电影院,刘若玲本想说几句感谢的话,但屏幕上出现了影片开始的光,她不得不坐下来,“你坐在哪,一会电影结束,我去找你。”   江敏华指着往后两排的空座位说,“在那。”   刘若玲笑的露出一颗小虎牙,“好的,一会见。”   “一会见。”江敏华难得的露出笑容,轻快地坐回了位置。   “见着人了,还搭上话了,高兴了吧。小珠你看看她,对我们都没笑容,现在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去了,哼,亏我还到处托人帮忙买票,求着她来。”程英气鼓鼓地把脑袋别开,江敏华抿着嘴,不好意思地伸手去拽她的袖子。   “我其实挺高兴的。”她说话声音不大,被正好开始播放音乐的影片盖住,程英顾着跟张晓珠说话没听到,江敏华也没有再说第二次,她挺直了腰杆,认真地看着屏幕上跳动起来的画面,脸上带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细微笑容。 60. 第 60 章 一更   第十五章   电影结束的很快, 张晓珠看到一半就迷糊地睡了过去,被程英推搡了好几下,才揉了揉眼睛,声音含糊地说:“怎么了……电影播完了呀。”一眼扫过去, 都是空荡荡的座位, 她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   这电影真的太无聊了, 她坚持不下去。   “你们两个真是气死我了!”程英指着江敏华离去的背影,拧了一下张晓珠的胳膊,听到她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愤愤不平地说,“我为了弄到这三张票, 费了多大力气,你们倒好。一个睡得老香了, 一个心思全放在别人那儿了!”   “看样子聊得挺好的啊。”张晓珠站起身, 拍了拍有些褶皱的衣服裤子, 冲着前面十几米外说说笑笑的三个女孩子抬了抬下巴。   “可不是吗,之前爱答不理的, 结果跟别人笑的那么开心。”程英拽着张晓珠就跟了上去, “我要听听她们到底聊啥这么起劲儿!”   唉。   张晓珠叹了口气。   “我觉得你很面善, 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呀。”刘若玲一边手挽着一个人,圆脸上溢满了笑容,“我们两个都是县糖厂的正式工, 你呢?”   “我是糖厂炼制车间的临时工, 江敏华。”   “我记得你, 年前的大会上给你颁过锦旗!”李梦拍着手说。   “你这么一说,我也记起来了。当时还跟她说,你特别勇敢呢, 能站出来说出这件事。我俩都是财务科的,但我刚进没多久,你可能还没眼熟我。”刘若玲大大方方地说,“我爸也是厂里的老员工了,不过我进厂可不是因为他,是我自己高中毕业以后通过考核进的财务科。哼,那些人背后我说,还以为我不知道一样。”   “我知道,你肯定是凭自己的能力进来的。”江敏华轻轻点头,刘工的女儿怎么可能还要走后门呢,说闲话的人一定是嫉妒她有刘工这样优秀的父亲。   “你真的好勇敢,刚才那两个男的,看起来特别像——”李梦不好说出流.氓两个字,觉得太重了些,犹豫了地说,“不像什么好人,我跟若铃又是女同志,怕被他们欺负了,还想着别起争执,没想到你会站出来帮我们。要换了我,都怕他们在门口蹲守着……”   江敏华脸上露出点笑容,特别淡,“我十天半个月才离厂一次,他们想蹲也蹲不到我。见到不平事,就应该勇敢地站出来维持正义,人人都只想着自己,当不公平的事情落在我身上,就没有人会来替我打抱不平了。这是我——”她的话戛然而止,结束的有些仓促。   “这是什么?”刘若玲好奇地问。   江敏华摇了摇头。   “你住在宿舍里吗?那我们以后就可以常常见面了。”刘若玲拉起江敏华的手,高兴地说,“我们院儿里跟我年纪差不多的都是男孩子,要么就是结婚嫁出去的大姐姐,我从小都没同龄玩伴,还好上班了碰到李梦。对了,她们是你的朋友吗?”   刘若玲指着跟在两步远外的张晓珠和程英说,“我看到你们是一起来的。”   五个人就这样认识了。   虽然江敏华是因为刘工才对刘若玲产生好奇,进而见义勇为成为朋友,但在相处中,江敏华却从没有向刘若玲问及刘工,五个人就像最普通的好朋友一样,一到下班的点就飞快地冲向食堂占位置,等一个人排好队,帮其他人打好饭菜,吃完了聊会天就回各自的工作岗位,如果不是三个人都太有规律的在周一、三、五的晚上缺席,刘若玲也不会谈到自己的父亲。   “你们三个都上夜大,怎么不和我俩说?”刘若玲有些郁闷,“我爸就在夜大兼职高级班老师,还经常抱怨收不到学生呢。”   “你也没有提嘛。”倒不是张晓珠有意不提,而是看完电影第二天,江敏华就表示不愿意主动提及刘工,怕被刘若玲误会她是别有用心,因此张晓珠和程英就没主动提起过。   “你说得对。”刘若玲很快释然,“好不容易念完高中,我是再也不想念了,你们真是厉害,每天忙碌在一线车间,居然还能挤出时间听课写作业,我爸常说,要是我也像别人那样勤奋就好了,肯定能考上大学。”   “那你为什么……”程英大大咧咧地想问,被张晓珠拽了下胳膊,没把话说完。   “为什么没考大学?”刘若玲转了转眼珠子,“当然是不想考,先不说能不能考上,如果我真的考上了大学,我爸肯定逼着我念化学,因为他就是学这个的,希望我继承他的衣钵。可我真的对这些没有兴趣,他拿我没办法,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夜大,从里头挑选几个好苗子当他的研究助手呢。”   “研究助手?”张晓珠又重复了一次。   “是啊,他研究一个项目有段时间了,一直在到处跑,总我们一个县级厂子又招不到大学生,普通高中生也只能从夜大里挑了。就他那眼光,能挑出来一个,太阳能打从西边升起来了。”   刘若玲一想到她父亲从小对她的严苛教导,就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他老跟我说什么基础不够扎实,知识体系不够完善,不然就是耐不住寂寞,沉不下心来做科研,你听听他说的话,分明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找茬嘛。”   江敏华想事情想的太出神,饭菜凉掉了都没吃两口,程英用筷子敲她的饭盒,逗她说,“不然你让若铃跟她爸撒撒娇,把你弄到高级班去?”   说着转向刘若玲,“她啊,为了能去你爸的班上课,成天扎在书堆里,往死里学,就这样还升不上去。刘工总说她还有所欠缺,都不知道缺了啥,还怎么努力啊。若铃,不然你帮帮她?”   “不用。”江敏华皱着眉看程英,“你别乱出主意,刘工他不是这样的人。”   “什么啦,若铃是刘工女儿,随便说两句,万一有用呢。”程英小声地嘟哝,“你较什么真。”   刘若玲撑着下巴叹气,“要是有用我肯定帮,就是我爸那个人,有点死脑筋,可能他们搞研究的人都这样。去年我妈想让他做个推荐,把我表弟送到厂里当正式工,他死活不肯,两人还闹了一段时间,后来他去外地做调查,正好入冬了没带厚衣服,直接冻到发烧,把我妈急的连夜坐火车跑过去照顾他,才和好的。我妈都说不动他,我就更不行了。”   江敏华暗自点头,“是我还有欠缺,我会加倍努力的。”   刘工很忙,一个月出现不了几次,但只要他有空,就会给江敏华推荐阅读书目,希望她能够构建一个较为完善的知识体系,这对于高中以前没有接触过化学的江敏华来说,是润物细无声的巨大帮助。   在邵恒将近一年的教导,和刘工零星的指点下,江敏华打下远超同班学生的夯实基础,她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一定能够成为刘工学生中的一员。   “再过不到一刻钟,就又要回去干活了。”程英累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胳膊,郁闷地说,“这段时间,整个车间都忙得像只陀螺,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我现在都怕迈进车间大门了。”   “再过不到一个月,就可以结束了,再坚持一下就好。”李梦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脸上的表情略带了些同情。   “好羡慕你们坐办公室,就不说财务科,你们那要求高,都得是高中生。就算是人力科的临时工,整理整理档案材料啥的,都比底下轻松多了。”程英一想到其他人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奋斗激情,就叹气,“女屠夫盯得还紧,我连打水都不敢去了。”   “卢大志又开始‘打水’了。”张晓珠回了句。   程英猛地抬起头,拍了下桌子,气愤地说:“他怎么又去打水,他那叫打水吗?你啥时候看见的?下回记得把郑主任叫上,当场抓他个现行!我看他是装久了,要现原形了!”   “昨天看到两次。”   江敏华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哪怕她不说话,也能从表情上看出严肃与不满,这让从未听说过卢大志的刘若玲和李梦感到了些许的疑惑。   “他是谁?”   程英嘴快地解释了,“要不是因为他,我们也不用拼成这样。全车间的工作进度,都取决于我们这一块儿,为了不耽误别人,这段时间累到上课打盹儿,别说作业了,洗澡都累得提不起劲儿,沾着床就睡着了。”   “一切解释在真相面前都是苍白的,郑主任很快就会明白的,你放心吧。”张晓珠拍了拍程英的手臂,端着饭盒起身说,“该回去了,迟到就算旷工,要扣工资的。”   江敏华用比任何人都快的速度,洗完饭盒,先一步地离开了,程英还想再多说几句,被张晓珠拽着胳膊跑了,但她边跑边回头说:“下班记得帮我们打饭,六点还要赶着上课,谢谢两位同志的无私奉献!”   刘若玲吐了吐舌头,“还好我们念到高中,不然分到了一线岗位,肯定每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李梦深有同感地点头,“走吧,我们也得回去工作了。争取早点将事情做完,提前出来帮她们打好饭菜,等她们洗完澡来食堂,肯定不剩荤菜了。”   ————   张晓珠三人怎么也没想到,出去吃个饭的功夫,回来就看到郑春红站在领着人在原料罐子前统计数量,听到她们的声音,头也没抬地继续拨弄着磅秤上的秤砣,快速在手里的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工作吧。”   她说完这句话,就领着人走了。   “这是咋了?”程英有点不安地拽了下张晓珠的袖子,“咱们也没偷懒呀,女屠夫成天板着一张脸,我一看到她,心里老慌了。”   “没偷懒就问心无愧,干活吧。”张晓珠眯着眼睛,望着郑春红离去的方向,愉快地哼起了歌。 61. 第 61 章 一更   第十六章   郑春红是车间里人人惧怕的女屠夫不假, 但她端正的工作态度和严苛的工作要求,让她在十几年的时间里,从一名普通的一线工人,在男性领导班子里拥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在张晓珠与江敏华提出是有人泼脏水以后, 默默地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她不打算听两方的一面之词,因此每天中午、傍晚下班以后,会就车间的剩余原料和原糖产量进行对比核查。   中午在食堂碰见人力科的科长, 对方就近期招进大批年轻临时工一事,对她进行了特别叮嘱, 炼制车间里新进的临时工占据了一半以上,为防止影响整体的进度, 要求郑春红加大监督力度, 两人深入的交流了一番, 推迟了郑春红检查的时间,才会来不及赶在工人上班前离开。   但也正因为如此, 郑春红有了决定。   张大力看到她的时候, 正站在铁□□上操控机器, 他第一反应不是与郑春红打招呼,而是扭头看向另外一个方向,他站得高, 自然看得远, 一眼就能看出卢大志并不在工作岗位上。   这不是第一回。   卢大志能够准时开工的时候并不多, 前些日子郑春红抓得紧,每到上班时间,就站在大门口蹲等着迟到的工人, 每抓到一个就记下名字,他有踩点过一段时间,但等郑春红少松懈以后,他又开始了偷懒的老毛病。   这一回,他被抓了个正着。   当卢大志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端着搪瓷水杯,优哉游哉地回到工作岗位时,就看到了板着一张脸,贴墙站着的郑春红,“郑、郑主任,你咋来了?”   “你自己看看!”郑春红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把记录着近段日子收集统计数据的纸张拍在卢大志的胸口。   卢大志一头雾水,他快速扫了一遍,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第二次仔细看了被圈出来的数据,心里狠狠一跳,慌了起来,“你这是啥意思?车间里那么多工段,生产效率被拉低了,跟我有啥关系?”   郑春红不说话,只是板着脸,平静地看着他。   卢大志更慌了,赤急白脸地解释道:“我就是中午吃坏了肚子,在坑里多蹲了一会儿,这也不行吗?郑主任,你可不能信了别人说的闲话,我爸在厂里辛苦了十多年,你随便问个人都知道他的,我咋可能会拖大家后腿,肯定是有人——”   “卢大志,你是在质疑我的工作能力吗?”郑春红沉声道,“我虽然调离炼制车间三年,但当年也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多少原料能制出多少原糖,你觉得我会不知道?连续十天的各工段数据都罗列的清清楚楚,你能告诉我,为啥同一时间段,后六天的澄清糖汁只有前四天的百分之九十七左右?”   对于日榨甘蔗数吨的糖厂来说,1个点的差别,就已经是个庞大的数据,更不要说3个点,只是以前没有人每天两次的统计各个工段的数据,哪怕是上头点名批评,也是整个车间挨批,经过郑春红的严格统计后,弊端被骤然放大,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谁让你们给第一工段多配了一个临时工,工作量一下子增加了,我们又没加人,肯定忙不过来啊。这不是很正常的吗?你咋不给我们也加派一个人?这样才公平啊!”想起了第一工段新派来的男临时工,卢大志恶向胆边生,底气一下子足了,大声地说。   “你心里知道,根本不是因为常志新的缘故,如果不是我站在车间大门抓迟到的工人,你们工段连这个数都没有!”郑春红指着张大力跟夏杰,“你们看看这,然后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夏杰弯腰捡起了纸,快速扫了一眼,就递给了张大力。   两人看完,迅速沉默,但目光都扫向了卢大志。   “要是没人愿意解释,那我只好将你们三个的名字一起向上级报告,到时候……”郑春红话还没说完,夏杰就立马开口了。   正式工之所以会被称为铁饭碗,就是因为只要不是犯了原则性错误,就不会被赶出厂子,充其量被调到薪资水平较差的工作岗位,相比之下,临时工就要惨得多,在外人眼里也算是个好工作,但随时可能被辞退。   夏杰是个聪明人,因此他选择了说“实话”。   “郑主任,我们真的没办法。”他叹了口气,低垂着脑袋,无奈地说,“卢哥是个正式工,我劝不动他,反而要被他强拉着去帮他打水,为他打掩护。张哥勤恳踏实,经常一个人要忙两人的活,还要被他——”   “我操//你/妈/的夏杰,你居然出卖我!当时不他/妈是你巴着我求我带你,我他/妈吃饱了撑的走哪都带着你!”卢大志顿时发了狂,冲过来打了夏杰一拳,力道大的夏杰踉跄了好几步,跌坐在地上,连嘴角都见了红。   夏杰没有辩驳,有些愧疚又有些沮丧地说:“卢哥,错了就是错了,你偷懒旷工的时候,还说有张哥在,他肯定会帮忙,我怎么劝你回来,你都不肯,我只好偷偷找借口,溜回来继续干活,免得延误了整个车间的进度。郑主任,张哥可以作证。”   “是的,大志没回来的时候,小夏会跑回来干活,但又怕大志会看他不顺眼,让我帮忙瞒着。”张大力用肩膀顶着脸色铁青的卢大志,不让他冲过去打夏杰,对郑春红沉重地说。   然后他就挨了卢大志两拳头,砸的他后肩和脊背的位置一阵剧痛,张大力咬牙切齿地骂:“卢大志,你看在你爹面子上,我帮了你多少回,少他/妈给脸不要脸!你再敢打一下试试!”   “我操/你/妈/的张大力!你以为你哪根葱!要不是老头子当时肯带你,还给你说好话,你以为你能转成正式工吗!你他/妈帮点忙咋了!”卢大志又连着打了他好几拳,“我就打你了!你能怎么着?!”   张大力扭过身,用粗壮的胳膊卡住卢大志的脖子,另一只手牢牢攥住,将他整个人压在墙壁上,气的脸色通红,“当时小黄干得好好的,又很勤快,就是因为不肯陪你一起偷懒,你就把他给挤兑走了,小夏还敢跟你对着干?你爸一辈子老实本分,咋会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我呸!”   常年被卢大志欺辱的张大力忍不住爆发,一时间都忘了车间主任郑春红的存在,两人对骂了好几分钟,郑春红才跟夏杰一起将两人分开。   郑春红显然也没料想到,这件事会发展成这样,她对听到谩骂声赶过来的其他工人说,“回到你们的岗位去。”又对张大力和夏杰说,“你们两个继续干活,卢大志跟我出来。你不出来也行,到时候因为不服从指挥,成为办厂以来,第一个被辞退的正式工,你不要闹。”   她说着,转身走了。   卢大志靠在墙上喘了几口粗气,赤红着眼睛,冲夏杰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给我等着!”   “小夏,你别怕,有郑主任在,他没法拿你咋样。这种狗杂碎,早该赶出糖厂了!我们继续干活!”张大力拍了拍夏杰的肩膀,指了指嘴巴说,“下了班去涂点红药水。”   “谢谢张哥。”夏杰咧嘴笑了下,抽痛着吸了口冷气。   他看着卢大志离去的方向,目光微微闪动。   “噢噢噢!”程英目送着卢大志和郑春红远去,抹了把额头的热汗,兴奋地说,“真是天大的喜事儿啊!说明咱们这些天,没白干!”   两个工段离得不远,光是听都知道发生了啥,程英乐得不行,要不是张晓珠拉着她,早就跑过去看热闹了。   “活该。”江敏华淡淡地评价。   “可算能喘口气了。”常志新长松了口气,他是前几天才刚进厂的临时工,被分配到工资津贴较高的炼制车间,着实兴奋了一段时间,但刚分配到澄清工段,就被三个女同志拼命三郎的工作作风给吓住了,为了不丢男同志的脸,和她们一起埋头拼命干。   后来知道了原因,常志新忍不住在心里咒骂了卢大志百八十回。看着罪魁祸首被带走,他高兴的嘴巴要咧到耳后根去了。   “真人不露相啊。”张晓珠笑着说。   “什么?”程英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卢大志?”   “怎么会,我指的是他的小跟班。”张晓珠来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算很短,对卢大志、夏杰和张大力还算了解,张大力说的肯定是实话,但夏杰的话里真假参半,没他说的那么无辜,就是不知道郑春红信了几分。   “对哦,夏杰也没少跟着他偷懒。”程英想了下,又说,“不过比其卢大志,他还是好那么一点的。”   “那个小黄是怎么回事?”常志新好奇地问。   “倒霉蛋子呗。”程英一脸同情,“勤勤恳恳,工作认真,就因为不肯偷懒,和卢大志起了冲突,被他寻到错处赶走了,后来夏杰就来了,不过这些我也是听小凤姐说的,她来的早,跟卢大志前后脚上岗的。”   张晓珠挑了挑眉,“厂里从没辞退过正式工?”   “应该吧。”程英愤愤不平,“对我们多不公平啊,就因为是临时工,犯了点小错就被赶走。正式工犯多大的错都没事,最多是调到其他岗位去,工资照拿,总比临时工的高。”   “那为什么要犯错?努力做到最好,争取不犯错,谁也不能把你赶走。”江敏华停下了手里的活,脸上挂了一丝极淡的笑,“我们不就留下来了吗?”   她指的是年前的临时工辞退大潮。   程英信心大增,“你说得对!努力总没错!加油!” 62. 第 62 章 一更   第十七章   “你怎么突然要请吃饭?”程英背着双手站在江敏华身后, 越过她的肩膀去看打菜窗口里的菜。   今天的菜色中规中矩,没有她最爱吃的两样菜,这令程英颇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是江敏华要请客, 又打起了精神, “我看你平时自个儿都舍不得吃好, 突然慷慨,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啊,还跟我们客气啥。”   江敏华表情向来冷淡, 但此时多了几分局促,频频看向张晓珠的方向, 偏白的皮肤略有些红晕,正好打菜大姐催促着下一个, 她立马说:“到我们了!豆腐烧肉、油焖笋、炒白菜, 一份米饭, 谢谢。”   她说完,立马退到一旁, 从随身的挎着的深蓝色布包里往外掏饭票, 手指攥得紧紧的, 显然是有些不舍,但表情却十分坚定,“你们两个吃什么快些点, 后面还排着好多同志, 不要耽误他们吃饭。”   程英也不再多说, 飞快点了三个菜,按照她平时吃饭习惯来说,那必然是一大荤一小荤一素菜, 但今日是江敏华请客,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好些日子,自然知道她家境普通,生活节俭,只点了一个一荤两素就算完事了。   “既然是我要请客,就不用替我省。”江敏华微微抬起下颚,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倔强。   张晓珠笑了笑,点了土豆烧肉、双色萝卜丝、清炒地瓜叶,这并不算出格,跟她平时一顿饭吃的差不多。等江敏华算好了饭票,三人找到一处空位置挤进去,才出声道:“敏华,谢谢你,不过我们是朋友,不需要这样客气。”   她心里自然是知道江敏华为了什么请她们吃饭。   两人认识也有段时间了,只为卢大志一事起口角,江敏华也为此事道过歉,今天卢大志被郑春红带走,之后再也没回来,听人说是受了处罚,很快就要通报批评,按照以往的惯例,卢大志会调去其他地方做些杂物,工资都不可能跟炼制车间相比,只要离开一线岗位,估计也不会有津贴了,只比临时工稍好一些,对于卢大志这样的人来说,怕是比赶出糖厂还要令他耻辱了。   此时江敏华又要提出请客,张晓珠怎么可能猜不出她的想法。   这样的小事,她早就忘在脑后,但她知道江敏华自尊心强,既然她提出了要请客,就顺着对方的意思,免得为了小事又再起摩擦。   一顿饭而已,总能从其他地方补回来的,张晓珠如是想。   “就是啊,她可是正式工,我俩临时工请她吃饭,那可亏了。”程英笑嘻嘻地开玩笑,不过看江敏华有心事的模样,慢慢收了声看着她。   江敏华用筷子戳了戳米饭,“之前因为卢大志的事,我误会你们,对不起。”说完这句话,她表情明显放松了许多,“我知道你们没有放在心上,今天请你们吃饭,是为了表达我的感谢。”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飞快地把话说完,就低头扒拉起饭菜,程英还在愣神中,张晓珠曲起指节轻敲了一下桌子,她才回过神,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伸出手臂搭在江敏华的肩膀上,动作突然地让江敏华差点呛到了米饭。   “只要你以后有空多给我讲讲题,我就原谅你!”程英心大的很,借此机会趁机敲江敏华一两句承诺那是再好不过,什么道歉啊感谢的,她觉得矫情的很,是从来不会如此正经摆出来说的,因此下意识就无视了这些。   江敏华轻轻点了下头,“你是该多用点功,否则迟早要被赶出这个班。”   程英讪讪笑,收回了手。   “我这不是脑子笨,学的慢吗?比不得你们俩脑子灵活,有基础。”   张晓珠闻言笑道:“你脑子要笨,也考不上高中。只要你别上课老打瞌睡,就不会被赶到初级班去了,课堂上教的那些也不算多难,你用心学,肯定能学会。有问题多请教请教敏华,现成一个小老师跟你同在一个屋檐下,不好好请教怎么行?”   “我哪里算得上老师。”江敏华略有些自嘲。   张晓珠看在眼里,但没有说话。   “不过你这性子也真的要改改,不说跟人交朋友吧,起码别老得罪人啊。”程英嘟嘟囔囔地说着,“你跟我们住一个屋都多久了,跟我们才说过几句话呀,还都是教训,谁乐意老被人教训,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大度不计较的。”   江敏华低下头,沉默地吃了几口饭,“对不起。”   “我又不是要你的对不起。”程英讪讪笑了下,也开始快速地扒饭,“快吃快吃,饭菜凉了就不香了。”   快吃完的时候,程英又说,“我这周上完课得回家看看了,最近忙得跟陀螺一样,在车间和上课两头转,都快一个月没回家了,我妈肯定要发飙了。   “真羡慕小珠,家离得近,每天都能回去看看。”   “我不也常羡慕你们住宿舍吗?”话虽如此,但真要张晓珠去住八人一间的宿舍,她还是不愿意的,隐私没有任何的保障,还可能与人起冲突,家里虽然略有些不方便,但总归比住宿要好多了,否则她从一开始就可以申请住宿。   “对了,我好像都没见你回家过。平时休息也不是在宿舍看书就是去图书馆借书,你家离得很远吗?”程英吃完最后一口,鼓着脸颊含糊地问。   “在蓉市。”提到家,江敏华脸上的表情瞬间成了漠然。   就连程英都察觉到她的情绪转变,有点不太敢继续往下问了,但江敏华却像是没察觉到一样,自顾自地说:“阿妈病逝以后,那里就不算是家了。可是小思却……”   “小思是?”张晓珠敏锐地察觉出江敏华话中流露出的一丝温柔,轻声问。   “他是我弟弟,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江敏华从没跟人说过家里的事情,她把一切连同思念深埋在心中,但这一刻,看着张晓珠和程英关切的眼神,倾诉的欲/望来的如此的迅猛而突然。   母亲曾是地主家的小姐,从小念书识字,土改以后被没收了土地,辗转来到了蓉市,在长辈的牵线介绍下与本地一名普通人结婚,在江敏华十岁以前,家里的日子虽略有些清贫,但还算平静安稳,可惜母亲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即便她想要努力挣钱,这身体也吃不了苦,在江敏华十岁,弟弟六岁的时候,劳累过度的母亲终于病倒了,丢了纺织厂的临时工作,成了家里的负累。   从那以后,家里日日争吵,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四年,母亲病逝,父亲在一年内又娶了一个女人进门,她对姐弟二人十分冷漠,但还称不上刻薄,一切的一切在她生了一个儿子以后发成了巨大的变化。   她逼迫江敏华用课余的时间给工厂帮忙争取微薄的生活补贴,用来给她的儿子买尿布和昂贵的奶粉,即便江敏华任劳任怨,课业优秀,在她迈入高中以后,也不在让她继续念书了。   在嫁人和工作之间,江敏华不得不选择中断学业,选择了离家赚钱,她省吃俭用,每月寄钱回家,只为了让弟弟能够念书,能够不被早早地赶出家门去工作,而她自己却咬牙在挤出来的时间里学习。   她要早日转正,将弟弟接到身边,摆脱那个家。   江敏华淡淡地说,“只要升到高级班,有刘工的推荐,就能转正了。”   程英有些呆了,她难以想象江敏华单薄纤细的身上,居然背负了如此沉重的东西,要她像自己一样,在全家的宠爱之下肆无忌惮的享受生活……   着实是强人所难了。   对不起,程英在心里默默道歉。   “这一天很快就会到了。”张晓珠端着饭盒起身的时候,轻拍了一下江敏华的肩膀。   她的基础足够扎实,只缺一个机会了。 63. 第 63 章 一更   第十八章   张晓珠像往常一样走进糖厂大门的时候, 大门正前方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少说得有二三十个,想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都很难,她身边也有几个刚进门的工人, 被这阵仗给吸去了注意力, 急匆匆地跑过去探头往里头看。   由于这个位置, 是所有工人每天上下班都会经过看到的地方,因此竖了一块公告栏的板子,全厂的奖惩、公告通知, 都将会贴在上面,除了五一评定先进车间的通知外, 如今偌大的空板子上又再贴了一张单子,显得极为瞩目。   张晓珠慢腾腾地走到后面, 她个子不算高, 前排还有好几个男工人, 因此看不清楚上面写的内容,但尽管这样, 她很快也知道了是关于卢大志的处分公告。   “活该啊, 听说这个姓卢的连车间主管都打了, 胆子肥的很。”   “正式工就是好啊,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都还没被赶出厂子, 照样能领工资, 还比我们临时工高几块, 我啥时候能成为正式工啊!”   “不过也够他受得了,居然被罚到煤棚去了。”   “煤棚啊?那可真是就比赶出厂好一丁点儿啊,多苦多累啊, 全是卖力气的,念过初中的都不会往那里调,更别说他一个正式工了。”   “我有点羡慕了。”   这话一出,身边的工人都看向了一个中年男人。   有人问,“你羡慕啥?羡慕去煤棚吗?你要是想去,尽管打报告啊,肯定把你往那儿调!”   男人苦哈哈地笑了笑,“你说什么呢?我羡慕姓卢这个工段的人啊,你说他一个正式工都被调走了,看这样子也不会回来了,这个缺肯定要补上啊。大家都是机器上的螺丝钉,也不是说调就能调的,肯定是就地转正一个临时工呗,我羡慕这个人啊。”他说完就摇头晃脑地走了,留下身后一堆又惆怅又羡慕的人。   张晓珠听完,挑了挑眉。   她倒是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厂里的正式工除了父传子、母传女这样的继承模式,就是转正优秀的临时工,澄清第二工段算是要紧的工段了,夏杰转正的可能性还挺大的呢。   换好工服,来到工作岗位上,张晓珠聊起卢大志的处分问题,程英咋咋呼呼地说:“煤棚啊,那真是活该了。煤棚可以说是咱们厂最苦最累的地方了,是给锅炉房运煤的,纯粹力气活,还又脏又热,从里头出来的人就跟黑炭一样脏兮兮的,卢大志可算是给全体正式工脸上抹黑了。”   “别算上我。”张晓珠笑着说,“这是为正式工队伍除害虫,我要高兴才是,怎么算抹黑呢?”   “也是。”程英点点头,“以后没人跟咱泼脏水,也不用拼命赶工了,常志新同志,你运气可真好啊。”她拍了拍常志新的肩膀,后者眉开眼笑地跟着点头。   显然这些天,三个女同志拼命三郎的工作态度把他给吓着了。   “我们中午休息,去煤棚看看卢大志吧。”过了一会,程英又突然说。   “你啊。”张晓珠无奈,“去了也不一定看到人。”   “这你就不知道了。”程英得意洋洋地说,“煤棚里的人浑身都是煤灰,就连中午吃饭的时间,都跟我们错开呢。他们得在我们休息时间结束以后才开始休息,所以我们一会直接去煤棚,肯定能看到他。”   “那不是得吃剩菜剩饭?”常志新问道。   “差不多吧,不过那么大的食堂,还能让他们没东西吃不成?总不会饿肚子,放心吧。”   “我不去。”好半晌,江敏华才开口,依旧是冷冷淡淡的语气,好像昨天敞开心扉的对话只是一场梦。   “为什么啊?去嘛去嘛。”程英拉着江敏华的胳膊摇了摇,半撒娇地说,“你不是最讨厌卢大志了吗,老给我们拖后腿,现在他终于遭报应了,你咋也不去看看?”   “我不是讨厌他。”江敏华把澄清水调配好,停下来认真地说,“他的行为跟车间规章不符,给我们车间全体工友拖后腿,我既然发现了,就不能放任不管。他现在被调走了,不会有人偷懒,那我也没必要再花时间去关注他。”   “好吧,你高尚,我跟小珠去。”程英扭头,冲张晓珠抬了抬下巴,眉飞色舞地做口型。   张晓珠有些头疼,但耐不住程英太会缠人,只能答应了。   休息铃一打响,程英就拉着张晓珠往外跑。   糖厂很大,蓉市受资源限制,本市几乎没有重型工业,以轻工业为主,作为蓉市的特色型产业,哪怕只是县级的国营厂,糖厂的规模也不是普通轻工业国营厂能够比拟,因此占地面积很大。   张晓珠在糖厂工作月余,对于厂内较为偏僻的地方,还是不怎么熟悉,此时被程英带着左拐右绕,越走人越少,连空气都变得浑浊起来,忍不住咳嗽起来。   “你用袖子捂着嘴,这里是有点呛,煤棚就在前面了。再靠近一点,能看得清楚些。”程英拉着张晓珠又走了七八米,指着一处冒着滚滚黑气的烟囱,里头就是给全糖厂供能的锅炉房,跟锅炉房连在一块的就是运煤的煤棚,时不时有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推着煤车来来去去,身上被煤炭染成了灰黑色。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推车上,厂里的其他工人都嫌弃这里又脏又乱,几乎没人回到这里来,因此也没人会去注意是否有人在围观,只一心惦记着能否早点将煤车上的炭运完了,早点回家休息。   哪怕程英对路很熟,但也是头回来煤棚,看到有别于糖厂光鲜下的一面,也不由得沉默了。   “让你干活让你干活,不是让你躲在这里偷懒的!你以为还在炼制车间那种好地方干活吗?轻轻松松就能拿高工资高补贴?既然来了我煤棚,就得给我好好干!你不干小心我抽你!”一脸刻薄相的高瘦男人手里拿着一根扁长的竹篾,拍在墙壁上发出响亮的啪啪声,“你以为你还是正式工?我跟你说,被调到煤棚就跟发配没差了!”   “你知道啥是发配不?以前将犯罪的人送到偏僻的穷地苦服役做劳动的,你现在就是戴罪之身懂不懂?”高瘦男人讲起话来一套一套,可见肚里也有几滴墨水,只不过都用在损人上了。   卢大志在煤棚待久了,浑身脏兮兮的,再加上被骂成孙子,脸色更是难看,他扯着嗓门喊:“你也不过是个正式工,我也是正式工,你凭啥打我?你要敢打,我就去告状!你打我试——啊!陈光你还真敢打啊!”   卢大志大叫一声,被竹篾打的狠跳起来,满地乱窜。   “我打的就是你,咋了?你才刚因为打人,被发配到煤棚来,你还真以为自己还是尊贵的正式工啊?我跟你说,也就比临时的好一点!”高瘦男人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下,“那些好车间里的临时工现在可比你更像正式工,你要去告状,我也去。就说你偷懒,还不服管教,对我恶语相向,接着动手打人,你看看他们信我还是信你。”   “你!”卢大志气的要死,指着高瘦男人的鼻子,却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还不赶紧去干活?不干完不许吃饭!”   “你等着!”卢大志发狠道。   “你要记住,来这里之前,他们是怎么跟你说的。要是再犯,你就要成为咱们糖厂第一个被开除的正式工了,自己想想清楚吧。”高瘦男人背着手,优哉游哉地进了煤棚,很快又传来呵斥的声音。   卢大志喘着粗气转身,浑身一僵,显然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程英和张晓珠,他死死地盯着对面一身光鲜的两人,再看看自己的狼狈样,他更恨了。   程英有些害怕地退后了一步,被张晓珠挡在身后。   “别怕,他不敢。”   卢大志恨得咬牙切齿,但确实如张晓珠所言,他什么都干不了,也不敢。   他冲两人狠吐了一口口水,掉头进了煤棚。   “吓死我了。”程英拍着胸口,后怕地说。   “这种垃圾就该被人当做垃圾对待,反正他也学不会怎么做人。”张晓珠淡淡地说,“好了,我们去吃饭吧,以后也别来这个地方了。”   程英点头,两人快步离开了这里。   “卢大志!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少搬了几块煤!你可是上头交代了要重点关照的人,不把活儿干完,你甭想去吃饭!老吴,你上午运了几趟?九趟是吧?我也不为难你,毕竟新来的,今天就运十五趟,没运完不许下班,我就在这里陪着你,运完一起走!”   “陈光!!”   “还不快运!” 64. 第 64 章 一更   第十九章   车间工作忙, 张晓珠三人又要去夜大上课,因此都是刘若玲与李梦有空时主动来找,有时候只是一起简单的吃个饭,有时候会陪着刘若玲出门逛逛供销社。   自从卢大志被调到煤棚工作以后的两天, 张晓珠都没有见到刘若玲两人, 直到第三天, 她才神神秘秘地出现了,“你猜我们最近几天干什么去了?”   “玩去了吧。”程英肯定地说。   刘若玲贪玩,这是她们全都知道的事情, 再加上财务科的工作十分清闲,一点也不影响她出门看电影、逛街, 因此即便她们没聚在一块,也都知道双方在干些什么。   “我好羡慕你啊!”程英发自内心地感叹, 自从她对江敏华说要多督促她学习以后, 只要江敏华拿起书, 她也得拿出简单的教材开始看,可谓是苦不堪言, 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 连抱怨都不敢抱怨, 毕竟这是她自己求来的。   再看看刘若玲,工作闲,家境好, 每天有大把的时间在外头快乐, 程英忍不住怀疑起了自己的选择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你猜对了一半, 我不是去玩儿了,而是去打听消息。”刘若玲掩饰不住的喜悦,拉着江敏华的手臂摇了摇, “敏华敏华,你得答应我,一定要陪我去。”   虽说刘若玲跟三人都做了朋友,但关系最好的依旧是当初帮她解围的江敏华,俨然成了好闺蜜。   “好。”江敏华习惯性地答应了,只要是刘若玲提的要求,她很少会拒绝,虽然她从来不跟刘若玲提起刘工,这也是张晓珠和程英略觉得奇怪的地方。   江敏华实在不像个喜欢玩乐的人。   “敏华都答应了,那你们也一定要去!”刘若玲笑眯眯地说,“我前段时间听说,咱们厂要举办工友舞会,连着追问了两天,总算听到了一个确切的答复,到时候一起参加。”   “什么,舞会?”江敏华大惊失色,“若玲,我、我不行的,你找她们陪你去吧!”她摆着手拒绝。   刘若玲皱着眉,两手叉腰,“不行,你一分钟前答应过我了。又不难,报名以后,会有专门的负责人来教我们跳舞的呀。只要抽出一点时间,学一下动作就好了。你那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了。”   江敏华还在那里摇头,程英已经拍着手兴奋起来了,“好啊好啊,我来咱厂这么久,还第一次听说有舞会呢,我一定得见识一下。”   “其实别的厂早就举办过了,比如纺织厂,女工比较多,还请了男工人多的厂一起来跳呢,听说大城市很流行跳这个,若玲很喜欢,我们两个之前还去看过。”李梦解释道。   “小珠呢?”程英用肩膀撞了一下张晓珠。   “都行。”   要想彻底融入这个时代,吃喝玩乐都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张晓珠向来很少拒绝,进入糖厂以来,她看了不少图书馆里制糖相关的书籍,以及当代的化学理论,心中有数以后,她也慢慢减少了看书的时间,只等升入高级班以后,从车间调走再仔细谋划下一步。   她也确实需要放松,而这个时代的娱乐本就不多。   “那就这样定了,知道你们没空,就由我跟李梦两个大闲人去帮你们报名。”几个人聊了好半天,午间休息的时间都快结束了,刘若玲匆匆扒完饭菜,就跟李梦一起回了财务科。   程英忍不住问:“你心里其实不想去的吧,为什么不拒绝?你好像从来不拒绝若玲的要求,这不像你啊。”   江敏华微微皱着眉,没有回答她。   并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自己也解释不了。   当初她接近刘若玲是为了更了解刘工,但其实她在跟刘若玲做了朋友以后,也从来不会主动提及刘工,明明不是自己喜欢的事情,却很难对刘若玲说出拒绝的话,江敏华也不明白自己的想法。   “别问了,再不去车间就要迟到了。”张晓珠拽了一下程英的袖子,打断了她还要出口的问话。   三人回到工作岗位上的时候,看到夏杰手里拎着一提东西站在角落里等她们,看人来了,立马迎上来,“你们终于回来了,这是我买的糕饼,你们尝尝味道怎么样。我得回去开工了,有空再聊。”说完,把糕饼往程英手里一塞,急匆匆地返回了二工段。   “他搞什么啊?”程英一脸莫名。   “他等了十好几分钟了。”常志新抱臂站在一旁说,“说不定是喜欢你们三个里的一个,跑过来套近乎的呢。”   程英嗤笑了一声,“谁信。”   张晓珠接过糕饼,拆开油纸扫了一眼,淡黄色,呈方形,还有一股淡淡的绿豆清香,这一盒是绿豆糕,价钱不算贵,但一提有三份,起码也要一两块钱。   “他倒是个聪明人。”张晓珠笑了笑,把油纸裹起来,放到角落的搪瓷水杯边上,就不再管它了。   “啥意思?”程英问。   “他在跟我们套近乎呢。”   “为什么啊?我们以前连话都很少说,敏华还找郑主任告状说他们偷懒呢。”程英有点迷糊。   “偷懒不是因为卢大志逼他的吗?”张晓珠淡淡地说。   “怎么可能啊,我看他也乐在其中啊!平时没少跟着偷懒,现在锅全给卢大志背了,他反而成了个被迫害的人。”程英啧啧称奇。   “怎么不可能,郑主任信了,张大力信了,只要我们也信了,那不就是真的了吗?”张晓珠把工具丢给程英,示意她该开始干活了,等她走开了,程英才拍了一下脑门,恍然大悟。   “那他这不就是在收买我们吗?”   “就是啊,坚决不能被收买!”常志新附和道。   “为什么呢?”程英边干活边想,在瞥见张晓珠的背影以后,她又再度醒悟。   还能为了啥,肯定是为了正式工名额啊。   好家伙,算盘打的真精!   从这天开始,夏杰的身影就频繁出现在他们第一工段,有时候是送些小吃食过来,说是别人送的,但家里没人爱吃,有时候是去打水,顺便帮她们也一起打了。   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么持续了大半个月,程英跟常志新也从一开始的不屑一顾、态度坚决,到后来能闲聊几句、拉拉家常,只不过张晓珠反应依旧平淡,江敏华也依旧冷漠,夏杰又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因此也只能打消了试图拉拢两人的念头。   一眨眼,火热奋斗的四月就结束了,迎来了评定先进车间的光荣五月。 65. 第 65 章 一更   第二十章   袁冬梅捶着腰, 一脸疲惫地站在灶台前发呆,听到有人进屋的动静,扭头看了一眼,笑道:“今天回来的挺早, 桌上有凉白开, 再过一会就能吃饭了。”   张晓珠嗯了声, 把包挂在墙壁的钉子上,“下午开表彰大会,我们车间拿了个先进, 等发工资的时候,还会额外给一笔奖励。虽然累了点, 但一线车间的福利还是不错的。”不过还是希望能早点从炼制车间里调出去。   她前世不算娇生惯养,但母亲也从小没让她干过什么粗活累活, 最辛苦的莫过于寒暑假去打工, 上大学以后, 因为成绩优异,会被其他老师叫去帮忙, 赚钱比以往轻松得多, 在炼制车间待了两个月, 还得听课写作业,虽说难度不高,但精神紧绷, 饶是张晓珠意志强大, 也有些累了。   “妈, 你们车间评上先进了吗?”纺织厂这两年效益虽然不好,但到了四月,各车间也忙着评选先进, 各种加班加点的干活,袁冬梅身体不好,有些不太能适应这样紧张的节奏,近来总是神色萎靡。   “评上了,不过只颁了个先进奖和个人奖,不像糖厂还额外发了一笔奖励。”袁冬梅熄了火,把熬到粘稠的红薯粥盛出来放凉,天气渐渐热了,刚煮好的粥吃着烧心,她总会单独盛好,等家里大小都到齐了,温热着吃正好。   “没事,厂里不发奖励,我给发。”张晓珠轻拍了一下放在桌上的油纸包,语调轻快地说,“我特地买了一只烧鸡,辛苦了一个月,是得好好犒劳一下了。”   这当然不是买的,虽说县城里有不少国营饭店,但她平时上班已经够累,自然不可能大老远跑去买一只烧鸡,不过是回来前,从超市的熟食区里打包好的肥嫩烧鸡,带回来给全家人改善改善伙食。   就算糖厂食堂伙食好,也不可能日日买大鱼大肉回家,就算张晓珠想带,父母也要数落她,因此也就是一样大荤,配上些小荤菜和素菜,但张家的伙食,也算是院里最令人羡慕的好了。   “比起以前在村里的时候,咱们家现在吃的够好了,你挣了钱就好好攒着,不要在这上面乱花了。”袁冬梅摸了下张晓珠的脸,温声说,“你看你,好不容易养起来二两肉,又瘦下去了。”   张晓珠没应,握住袁冬梅细细的手腕,举到眼前,“你连二两肉都没长呢,我起码还养了点儿。”   “这哪一样,你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袁冬梅说完,门外就响起了自行车的声音。   是张顺诚回来了。   照旧是一身的灰尘与汗水,他一进屋,跟母女两人打了招呼,就拎着毛巾和脸盆出去打水冲澡,等再回来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红薯粥,撕成块的烧鸡,清蒸鱼和炒鸡蛋了,连个素菜的影子都见不着,可以算得上是丰盛。   “今天什么日子,还有鸡吃。”张顺诚哑着嗓子说道。   他在砖瓦厂的这些日子,成天跟灰尘相伴,再加上人多嘈杂,说话都得靠吼,回家不免嗓子干哑,他先灌了一大碗凉白开,才坐下来说:“对了,我想起来,今天劳动节,砖瓦厂下午还放假呢,过不了几天,路就修好了,也不知道后面该去干什么。”   他从脱下来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卷零散的纸币,数出五元钱递给袁冬梅,“这是我最近几天赚的钱,天气渐渐热了,你也去买身新衣裳穿。”   距离他去砖瓦厂修路已满一月,他干的辛苦,工资自然也不低,一个月下来赚了快三十,除了给袁冬梅的十五元家用以外,剩下的他都存了起来,只等完工结账以后,把钱拿回家给刘桂芳。   张顺诚还惦记着上回的事,刚发了工资的喜悦瞬间被冲淡了,“小光今天回来的迟了,天都快黑了。”   “他前些日子不是说,想抓紧时间在学校写完作业回来,免得到家天黑了伤眼睛。”张晓珠随口说。   说曹操,曹操就到。   张为光一路狂奔进屋,把书包甩到角落里,兴奋地说:“爸妈,阿姐,我测试考了双百分!这还是我上初中以来,头回考这个分数,老师夸了我老长的时间,还让我上台做演讲。我当时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满手心都是汗!”   “语文还能拿一百?”张晓珠挑眉道。   “老师说我作文写得好,字也写得好,这半年进步很快,她没扣分是让我再接再厉呢!”张为说话的时候看到桌上的烧鸡,忍不住咽了口唾液,“你们咋知道我出成绩啊,未卜先知吗?哈哈哈烧鸡,我还没吃过呢,小玉呢?还在隔壁吗?我快饿死了!”他站着门口冲对面喊了两声小玉,妹妹才从帘子里钻出来,猛地冲进了他的怀里。   “全家就等你了,贪玩的小坏蛋。”张为光牵着妹妹的手去水龙头边上,把她手心里黑糊糊的灰尘洗掉,掐了掐她鼻尖,“玩的什么,脏成这样?”   “一起做饭呀,在那边。”小玉指着花圃。   那里的泥土像被狗刨过一样,东一块西一块的,不原来是玩过家家给刨走的,不过没损伤到花圃里的花花草草,可见几个小孩的细心。   “以后得把手洗干净了,不然吃到肚子里会生病,懂了没?”张为光教育道。   小玉乖巧地点头,攥着哥哥的一根小指头回了家。   晚饭丰盛,但也吃的很快。   还不到半小时,满桌就只剩下鸡骨头和鱼刺了。   袁冬梅站起身收拾碗筷,被张晓珠拉住。   “妈,你吃的好少,是不是不对你胃口?”   “哪的事,就是不太饿。”袁冬梅笑了笑,“你们都累了,坐着休息会儿,我先去把碗洗了再来跟你们说话。”她按住了想要起身帮忙的张晓珠,“你坐下,就几块碗,我还洗不了了?哪有这么金贵。”   她收拾好碗碟,才刚放到洗碗盆里,脑袋就一阵晕眩,耳边传来模糊的呼喊声,袁冬梅抓着池壁,但还是无力地滑到了地上。   张为光坐得近,第一个冲过来,扶住了袁冬梅的脑袋,跟张顺诚一起,把人扶到床上去躺着。   才一会的功夫,袁冬梅就睁开了眼睛,但眼神涣散,额头冷汗涔涔,止都止不住。   张晓珠见状,立马冲了一碗热红糖水,喂着袁冬梅喝了下去,等她恢复了一些,能够说话了,大家的心才跟着落回了肚子里。   “我没……”   “你有事!”   张晓珠打断了袁冬梅还没说完的话,“你太累了。” 66. 第 66 章 一更   第二十一章   袁冬梅身体本来就不好, 当初生张小玉的时候人还险些没了,再加上长年累月的劳作,营养不良,底子虚弱单薄, 就光凭这几个月吃的略好一些, 也并不能改变什么。更不要说她现在除了家务, 还需要去纺织厂上班,双倍的忙碌之下,压垮了她本就不厚实的肩膀。   这让张晓珠想起了自己母亲, 一个丈夫早早去世,承担起整个家的柔弱女人, 为了把她抚养长大,不得不承受更大的压力, 好在自己从小懂事, 在家会帮忙分担家务, 放假会去打工补贴家用,日子倒也和和美美, 没出过什么大岔子。   “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只是昨晚没睡好。”袁冬梅虚弱地解释, 生怕让家里人担心,握着张晓珠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我休息一晚上就好了。”   “以后家里的事, 我们轮流分担吧, 小光、爸、还有我, 大家都是一样的,需要上班、上学,没有谁更容易些, 这样也更公平。”张晓珠看向旁边两个,张为光不停地点头。   “我会学着帮忙的,不过可能有点笨手笨脚,阿姐跟妈别嫌弃我就好了。”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家里有不少女人做事情,自然是轮不着他一个少年,再加上刘桂芳重男轻女,也不会让孙子做家务,张为光也算得上是不事劳作了,但这并不代表他抗拒这些。   相反,如果家里能一直平静快乐下去,他宁愿累一点。   袁冬梅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张晓珠给她脑后垫了个枕头,扶着她靠坐在床头,“你正是要升高中的要紧时候,家里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我一个人就——”   “小珠说的对,谁都有正事要做,没理由就你来。要是你被累垮了,让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明明离村的时候就说好了,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张顺诚一脸愧疚,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下去,他在心中痛恨自己的无用。   “我们现在,已经过上了以前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你不要多想。”袁冬梅柔和地说,她是个很好满足的人,只要一家和美,就算累些苦些,也不是什么难熬的事情。   像现在这样一家聚在一块,吃得饱穿得暖,为自己忙碌,还没人给气受,哪怕累得倒在地上,袁冬梅的心里也没有丝毫的怨言。   “就这么说定了,从明天开始,家务轮流做。”张晓珠想了一下,“其实事也不多,各人洗各人的衣服,菜由我从食堂打包外带,其实也就是做个早晚饭。”   “我可以!”张为光一脸自信地说。   “现在咱们家生活变好了,吃饱不是什么难事,就需要开始重视其他的东西,小光小玉都在长身体,妈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爸干的是力气活,都需要好好补充营养。从今以后,你们都得听我的,不管我带回来什么,你们都要吃,不许跟我抬杠。”张晓珠严肃地说。   “可是……”张顺诚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钱赚了就是用来花的。我希望全家都健健康康的,我愿意为了这个花钱。”张晓珠主意大,这段时间以来,全家都有了深刻的体会,因此当她板着脸说这番话时,其他人都安静了下来,不再反驳了。   其实她那点工资,要说多,那还真的不算多,想买些有营养的东西,也买不了多少;要说少,比起在白水村的时候,下地劳作挣工分,那又多了不少,对于她来说,在糖厂工作挣工资的最大好处,就是给自己使用商城里的东西,多了个光明正大的借口。   她挣钱了,能买得起东西了,从里往外掏的时候,不会有人怀疑。   如今袁冬梅累倒了,她没理由守着一座金山银山,却不用在刀刃上。   这件事就这样敲定了下来。   张为光蹭着煤油灯的光线背了一个小时书,怕影响到袁冬梅睡觉,很自觉的提前回屋了,张晓珠简单洗漱以后,反锁了厨房的门,就进了商城空间。   除了双层的大超市以外,商城一楼还有座连锁大药房,占地都有百来平,里头各种各样的药品都有,自然也有保健品、补品,张晓珠在里头逛了一圈,挑了几盒阿胶糕,还有些枸杞、当归、益母草等,又从超市里选了两袋进口奶粉,才从商城空间里出来。   次日一大早,还不到六点,张晓珠就起床了。   她出门小跑了一圈,顺便去附近的国营馆子里买了油条和卤水豆腐,回家以后把粥熬上,用枸杞、干枣片、桂圆、红糖煮了一大碗糖水,用水壶装好,再用毛巾把水壶裹起来,这是给袁冬梅准备带去纺织厂喝的红糖水,温热着喝效果最好。   张为光赶着要去学校,是吃完饭最早出门的,要走之前被张晓珠叫住,递给他一小袋的奶粉和一颗水煮鸡蛋,“等你上完两节课,就用热水冲泡着喝。”   最近家里不缺鸡蛋吃,张为光的注意力被另外一样东西给吸引走了。   奶粉是透明的塑料袋包装,他看的两眼放光,“姐,这是麦乳精?不对不对,麦乳精是黄色的粉末,这是白色的,那就是奶粉了?你哪儿买的,这可贵了,一袋得要几毛钱吧?”   “就你废话多,还不赶快拿了去上早自习,就不怕迟到?”张晓珠略微拔高了声音。   张为光笑嘻嘻地哎了一声,接过奶粉掉头就跑了。   “你给他吃了什么好东西,小光高兴成这样?”袁冬梅端着脸盆走过来,厂里评过了先进,再加上昨晚上的那番话,精神一下子松懈下来,总算睡了个踏实的觉。   袁冬梅比往常迟了一小时才起床,精气神都跟着好了不少。   “给了他个鸡蛋,就高兴成这样了。”张晓珠笑着说。   “这是?”袁冬梅一眼就看到了桌上包的严严实实的水壶,不由得疑惑。   “今天去上班的时候,你得带着它,趁着早上就喝掉,免得下午就凉了。”毛巾裹着的水壶里还夹了两块阿胶糕,阿胶有补血补气滋阴的功效,袁冬梅吃了总没什么坏处,张晓珠这是准备从吃到喝,全方位的给家里人补充营养了。   “是什么好东西,我能看看不?”   “等你上班了再看吧,反复打开容易凉了。”张晓珠催促袁冬梅吃早饭,又追出们给准备和林震一起去砖瓦厂的张顺诚塞了两个鸡蛋,让他饿的时候垫肚子。   虽说张顺诚中午是在砖瓦厂吃午饭,但凭他这个月给了家里十五元,又要攒钱给刘桂芳,就知道他肯定没吃什么好东西,只怕就吃两个窝窝头算做午饭了,哪怕他不说,张晓珠也能猜到。   早晨时间紧张,她没工夫给他做便当,但几个鸡蛋还是能够跟着粥一起煮的,起码也要补充点营养,在这个时代,对于普通人来说,鸡蛋就是最有营养的好东西了。   张顺诚看到鸡蛋,想推回去,但张晓珠已经跑开了,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催着他走,“不要拖累林叔一起迟到了,啊我也得走了。”   安排好全家头等大事,张晓珠才急匆匆出门。 67. 第 67 章 一更   第二十二章   “你今天难得迟到啊。”程英指着急匆匆跑进车间, 连工装扣子都来不及扣好的常志新,“平时最迟到的可是他。”她指有些好奇,张晓珠可能不是最早的,但从来不是最晚的, 更别提今天额头一片薄汗, 看着很赶的样子。   张晓珠把袁冬梅累的晕倒的事情简单描述了一下, “今天早饭是我做的,没掌控好时间,下次再提早十分钟就不会迟了。”说是迟到, 其实也就是踩点进车间,只不过对于习惯提前到的张晓珠来说, 已经算是迟到了。   “身体不好确实不应该过劳,不过你也真够忙的, 家里头工作上都有操不完的心, 更别说还要上课。”程英不由得佩服张晓珠, 最厉害的是三手一起抓,居然还都做的不错, 这样的人只念了个小学文凭, 实在是太过浪费了。   她又替张晓珠打抱不平地忿忿了几句。   常志新惊奇地说:“小珠同志只念了小学?”   程英斜睨, “怎么着?看不起她?虽然是小学毕业,但论起知识水平甩咱们车间大部分人几条街。”张晓珠算是厂里她最佩服的人,其次才是江敏华, 因此见不得有人在她跟前瞧不上张晓珠。   瞧不上她, 不就意味着更瞧不上她程英了吗?   “怎么会。”常志新连连摆头, “我是觉得她这么厉害,一点也不像小学毕业的,你说高中毕业的话, 我才觉得正常呢。”   张晓珠没应这茬,而是埋头工作起来。   十点半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人去开水间打水,程英靠在墙壁上累得大喘气,天气越来越热,车间越来越闷,等到了六月才有高温补贴,可实际上五月的车间就热到足够人中暑晕倒了。   程英突然啊了一声,紧张地说:“我差点忘了,若玲说五一过后要培训跳舞的,本来昨天是要去夜大上课,但劳动节取消了,那今天岂不是就要去学跳舞了?”   “今天?”张晓珠有些为难,“可我得回家做饭……”   为了不跟夜大起冲突,跳舞培训是跟上课时间错开的,这就意味着张晓珠的绝大多数业余时间都被占满了,要想回家做些家务,得努力地挤时间。   “对啊,那怎么办?”程英很苦恼,好几天前就已经答应刘若玲的事情,现在反悔也不好,“不然你从食堂买饭菜回去?反正你平时也会打几个菜,今天顺便把饭也买了?才刚发工资不久,你的饭票够用吧?不够我借你点。”   “也只能这样了。”张晓珠叹气。   她自认为没有艺术细胞,除了上学时每年的班班有歌声大合唱,平时只听歌,极少唱歌,跳舞就更不用说了,那是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领域,与她格格不入。   张晓珠忍不住有些担心。   “你在想什么?眉毛都快拧到一起去了。”程英打趣道。   “想会不会四肢不协调……”张晓珠脱口而出,有点不好意思,“你跳过吗?”   程英满不在乎地说:“以前要学习,现在进了厂子,忙成了陀螺,哪有时间跳,去哪儿找人跳?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们都没跳过,那其他人肯定也没接触过,大家半斤对八两。”   张晓珠稍微松了口气。   ————   傍晚下班以后,张晓珠赶着去食堂排队打饭菜,再骑自行车送回家,交代了李大姐几句,等赶回糖厂都已经六点多了,程英、江敏华两人早去了平时开会的大礼堂,此时聚集了二三十个年轻的男女工人,穿着各色的轻薄衣裳,正叽叽喳喳地扎堆聊着天。   “小珠,这里!”刘若玲眼尖,举起手挥舞道。   张晓珠拨开人群,走到她们身边,从兜里掏出一条丝巾擦着额头上的细汗,“还没开始吗?人可真多。”   “可不是,这是咱厂头一回举办舞会,我看好多人还在观望,不敢来报名呢。要是还有下一次,肯定人要更多。”刘若玲兴奋地脸颊都红了,眼睛亮晶晶地说。   “到时候正式舞会也在这举办吧?”张晓珠环视了一圈,来这里的大都是些胆大怀春的适龄单身男女,因此互相都在暗自打量,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她就收回了视线,正好瞥见刘若玲冲着斜前方一个人的背影发怔。   张晓珠挑了挑眉。   刘若玲一抬眸,撞上她略带了几分戏谑的目光,微红的脸颊更红了,有点磕巴地问:“你看、看什么?”   “你在看什么我就在看什么。”   “我什么都没看!”刘若玲有点羞恼地跺脚。   程英凑过来,笑嘻嘻地问:“你们看上哪个男同志了,得提前去跟他们打招呼,万一被人提前抢走了,舞会上就得跟歪瓜裂枣一起跳了。”   刘若玲目光闪动,显然有些意动。   “真有啦?那就快去啊,哪个哪个快给我说说!”程英拉着刘若玲的手臂,吵着要她指出来。   刘若玲连耳朵都红透了,就算平时再活泼大方,对于这些事情,也还是有着女儿家的羞涩。   江敏华依旧沉默,连多余的目光都欠奉,显然是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她目光直直盯着地面某一处,面沉如水,显然是在想自己的事情。   “你又在想什么?”程英轻撞了下她肩膀,“这么热烈的氛围,你怎么还能安静的像一根木头?”   “背书。”江敏华平淡道。   程英怪叫了一声,“天!啊!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江敏华并不搭理她。   六点三十分整的时候,侧门走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同志,穿着朴素的杏色短袖衬衫和灰色棉裤,她手里拿着一个喇叭,刚站定就沉声喊了两句安静。   “男女同志在我左右手边排成两列。”   不知是否特意安排,两条队伍的男女同志数量居然一致,各16名。   “现在同一排左右两名同志各自结成搭档,来,走出来,在这边站定。”女同志指着排头两位,微笑着和他们说话。   刘若玲瞥了一眼左边的男同志,突然惊呼了一声,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   “同志同志,这位女同志,到我右手边来。”   刘若玲如梦方醒,迫不及待地一路小跑,等跟她心心念念的那名男同志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并排站着以后,她觉得自己的脸烫的快烧起来了。   “你好同志,我是造纸车间的何安良。”他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即便在一群年轻男工里,也算得上英俊,光只是看着他,刘若玲就紧张快说不出话来。   “我、我叫刘若玲,是财务、财务科的。”   何安良微一挑眉,嘴角流露出一抹温和俊朗的笑容来,“接下来这段时间,请多指教了。”   “请、请多指教。”刘若玲脑袋垂在胸前,小声道。 68. 第 68 章 一更   第二十三章   虽说是跳舞的搭档, 但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是没有丝毫身体接触的,男女搭档站在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直到舞蹈动作都较为熟练以后, 才会开始搭配的跳舞动作, 几次下来, 刘若玲和何安良的关系也渐渐熟稔起来,有时候还会去食堂吃个饭。   往常要上夜大的时候,刘若玲跟李梦会一起帮三人打饭, 这样能省去不少时间,但今天只有李梦一人吃力地抱着四盒饭菜, 张晓珠跑上前接过快要倾倒下来的几个饭盒,松了一口气。   “怎么只有你?若玲有事吗?”程英跟江敏华占了个六人的座位, 张晓珠把打了一样饭菜的饭盒分给两人, 随口问道。   “她啊, 忙着呢,没空跟我们一起吃饭。”李梦这话说的略带了点怨气, 她素来是个温温柔柔的人, 很少有大的情绪波动, 今天这样实在少见,就连江敏华都抬头看向她。   李梦连忙收敛了,呐呐地说:“其实也没什么, 何安良约她去看电影, 还没到下班的点儿她就跑回家换衣服了。”   “这速度也太快了吧。”程英咋咋呼呼地说, “他们这是在处对象吗?总共也才认识十来天吧。”跟她分配的搭档个子矮不说,跳舞的动作僵硬,错漏百出, 程英嫌弃这个搭档的笨拙,心里很羡慕刘若玲和何安良的良好配合。   “不知道。”李梦皱着眉头说。   “你和若玲之间,有什么事吗?”张晓珠细心地问,两人认识的时间,比她们要久的多了,如果只是刘若玲处了对象,不像往常一样同进同出,以李梦的性格,应该不至于如此才对。   李梦咬着唇,为难地说:“若玲这些天心思都不在工作上,连出了好几个岔子,还被孙科长给批了一顿,说实在有下次就要找刘工谈话了。若玲特别生气,还顶撞了孙科长,说她就是她,又不是小学生了,出事情还要找家长。结果下午报表还没整理完,她又提前下班,跑去跟何安良看电影。”   程英啊了一声,“不会吧?”   刘若玲虽然有些贪玩,但也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啊。   李梦怕她们不相信,急急解释:“我真的不是看不惯若玲处对象,我知道她一直想找个合适的,但是这样影响工作,肯定要受处分的,我这是为她好!”   李梦是真的担心刘若玲,光从她眼里的急切就能看出来,张晓珠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你别着急,是何安良来找她的吗?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出去看电影吧?”   李梦点点头,“昨天跳舞的时候约的,今天上班魂儿都跑了。”   “这就是少女怀春吧?”程英边吃饭边说,脑袋被江敏华敲了一下,她瞪着眼说,“你打我干什么?又没说错。”   江敏华板着脸,指着桌上掉的饭粒说,“嘴里含着东西不要说话,漏了一桌子都是,浪费粮食。”   程英反应过来,脸色涨红,也不好意思再说话了,埋头扒饭。   “那……”张晓珠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问,“何安良是哪个车间的正式工吗?”   “造纸车间的,进厂有两三年了吧,一直是临时工。听说他们车间的正式工名额满了,就算有人内退,也是亲戚朋友自动顶替,不像炼制车间,正式工名额不太多。”李梦回忆着跟刘若玲几次交谈,慢慢地说。   “那他们两个一般会聊些什么话题?”   “这个我怎么会知道,问多了怕若玲多想。”李梦有些闷闷不乐。   “何安良故意接近若玲?”江敏华话少,但脑子好使,又事关刘若玲,她将张晓珠问话的内容串起来,一下子明白了她背后的意思,唰的站起身,“我要去告诉若玲小心姓何的。”   张晓珠眼疾手快拉住她,“还什么都不能确定,你跑去说什么?万一两个人真是看对眼了,你这么一去,岂不成了破坏他们感情的坏人了?我知道你关心若玲,但也不要冲动。”   江敏华抿着嘴坐下来。   “这样吧,李梦跟若玲都在一个科室,天天都会见面,要是若玲聊到何安良,你就多多问他们平时都聊什么。”李梦点头应了,张晓珠又想起来一件事,“咱们班上不就有一个造纸车间的女工吗?今天上完课,我们可以去问问她关于何安良的事情。”   程英皱着眉,回想了一下班上的十来个临时工,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个。   张晓珠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快点吃,还有不到十五分钟就迟到了!”   聊天太久,来不及回宿舍洗澡,三人只简单冲喜了一下饭盒,就急急忙忙地朝上夜大的地方跑去,初夏的夜风吹在身上,卷走了身上的燥热,进教室的时候,邵恒正坐在五斗桌前低头翻着书,抬头看了她们一眼,温和地说:“马上就要上课了,请先将上回的作业交到这里来。”   他指了下五斗桌的左上角,那里有一叠薄薄的本子。   交完作业,张晓珠扫了一圈。   教室不算小,但桌椅却只有那么些,她们来得迟,已经没什么好挑了,剩下的位置正好靠近那名造纸车间的女工,这正和张晓珠的心意。   “我们坐那吧。”她先坐下来,右手边就是那名女工,年龄看着二十来岁,皮肤微黑干燥,剪的是齐耳短发,打扮得简单清爽,她察觉到打量的视线,抬头看了一眼,见是张晓珠,微微一愣,用目光询问她有什么事。   张晓珠坐的长板凳和她并不是一张,但可以搬的更近些。   “晓红,你认识何安良吗?他跟你是一个车间的。”班上总共就十来个人,又一起上了一个多月的夜大,记住每一个同学的名字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显然陈晓红很吃惊张晓珠居然记得她,迟疑了片刻以后,她点了一下头。   “怎么了?”   “他怎么样?”   “嗯,工作踏实认真,和工友关系不错,挺好的。”   陈晓红跟何安良都在一个车间,但平时也很少往来,这些都是听其他工友聊天时提起的,至少没有什么负面的评价,她也就照实说了。   “你们想认识他?”   “我朋友跟他关系挺好的,随便问问。”   陈晓红恍然,原来是替朋友来的。   “可是……”她想到了什么,神色间有些犹豫。   张晓珠刚想问,邵恒已经站起身,准备要开始上课了。   “下课以后,可以说说吗?”   但陈晓红并没有再搭理她,而是认真地抬头听课。   下课以后,陈晓红并没有给她机会说上半句话,就匆匆离开了教室。 69. 第 69 章[换] 二更   第二十四章   “什么啊, 她是不是故意躲我们?跑的那么快,都叫了也不挺!”程英插着腰指着陈晓红离开的方向,气鼓鼓地说。   原先并没有被放在心上的事情,经程英这样一提, 不由得然张晓珠在意了起来, 她原本只打算顺便问一下陈晓红而已, 如果她说何安良是个不错的男人,那就只旁敲侧击一样刘若玲也就罢了,但看她故意避而不谈的样子, 说不定这里头还有什么内情。   那她可就得打听个清楚了。   夜大下课以后,已经晚上八点。   江敏华还有几个问题需要问邵恒, 程英留在教室里等江敏华一起回宿舍,张晓珠一个人去了车棚骑自行车回家。   五月的白天虽然燥热了起来, 但晚上天黑以后, 骑着自行车, 吹着凉风,倒也还算得上惬意, 不过这份惬意在踏进家门以后, 就被厨房里扑面而来的热浪给驱散的无影无踪了。   “好热。”张晓珠忍不住道。   小平房低矮, 再加上下午的太阳光直射进来,到晚上以后,墙体的热量才散发出来, 热的像个火炉, 哪怕是门窗已经大开了, 里头的温度依旧比宽敞的户外高了许多。   张为光点着煤油灯坐在饭桌前练毛笔字,才写一二字就得停下来用大蒲扇扇风缓解燥热,听到自行车落锁的声音, 才放下笔,端了桌上早早放凉的白开水给张晓珠送过去,“姐,热的很吧?”   张晓珠道了声谢,一口就把凉水喝光,她瞥了眼桌上写好的字,结构有些松散,撇捺之间忽轻忽重,可见写字的人心虚浮躁,落笔难以控制力道,因此这字是练废了。   “既然没心思写,就别浪费笔墨了。”张晓珠指了指屋外,“大家伙都搬了张躺椅坐在外头纳凉,你怎么不去外面写?可以把桌子支在外面,反正屋里屋外都一样的暗,得点灯。”   “姐,你当我没想过啊。”张为光嘟囔着把宽松的裤子拉到大腿上,借着灯光,能看到从小腿到大腿上好几个指甲盖大小的红色鼓起,一看就知道是被毒蚊子咬了,挠成这样的,“这不是被咬怕了,才又搬进来的吗?”   “那你怎么不点蚊香?”   “在外面点蚊香那不是很浪费嘛,妈有叫我点,我不想点。”张为光满不在乎地把裤腿拍了拍,“睡一觉就好了。”   天气热起来以后,张晓珠大部分时间都在糖厂,回家以后最大的感觉就是闷热,倒是遗忘了南方的夏天湿热带来的多蚊虫,确实难熬。   一想到蚊虫叮咬,就联想到了花露水。   她有点拿不准六十年代到底有没花露水,就试探着问,“那去买一瓶花露水怎么样?”   “花露水?”张为光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一个男的涂这个干什么,女的才涂呢。”她班上确实有家境不错的女生,最近开始喷洒一种叫做明星花露水的东西,闻着香喷喷的,听说有很不错的防蚊虫叮咬的效果,班里的女同学都很羡慕。   但他一个男生涂这个不是要被人笑?   原来有啊,张晓珠松了一口气。   既然这时代有花露水,那大可以放心使用了。   “你怕别人笑,白天不涂去上学不就好了,晚上被蚊子咬成这样,你就不痒?在家里谁笑话你。”张晓珠薅了一把张为光毛糙的寸头,“就你天天这么练字,就是浪费纸跟墨水。”   “也对,这几天写的都不能看。”张为光深以为然。   自从跟在妹妹后边,和林伯混熟了以后,每隔几天都会拿自己写的字去给他点评,最近写的他都没胆拿过去给他瞧,生怕被丢出来,老少两人相处久了,张为光也有些怵林伯的犟脾气,要真发火不给他看字儿了,那他可就亏大发了。   “那花露水贵不贵啊?我班上有个在用的,说又贵又不好买什么的,要真贵的话,那咱也不花那个冤枉钱啊。”张为光对自己年纪小,不仅没法挣钱,还老花姐姐辛苦挣来的工资这一点耿耿于怀。   这段日子天天鸡蛋、奶粉地带到学校去加餐,他同学可都羡慕坏了,张为光一开始还特兴奋得意,到后来天天都有,他反而有些愁了,这些都是钱,一个月下来得花多少啊,不管他怎么叫他姐省着点花,少买点东西,这些都雷打不动地塞到他的包里,让他吃着。   “贵就不买,买了就用,小小年纪别絮叨的跟老头子一样。”张晓珠又屈指谈了一下张为光脑门,赶他回去睡觉,“明天可是轮到你做早饭,要是起不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为光飞快地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跟她道了晚安,溜回隔壁屋去睡觉。   张晓珠接了一桶自来水,在小隔间里冲了凉,穿着轻薄的睡衣又进了商场空间,从超市货架上挑了一瓶花露水,清一色的绿色玻璃瓶,她把标签纸撕了,又拿了一盒蚊香回了住处,往身上裸在外头的皮肤擦了点花露水后,安心地睡到了第二天,直到被张为光惨痛地呼声给惊醒。   “叮哪儿不好,往我眼皮上叮!”张为光左眼皮被蚊子咬了一口,肿的眼睛只能睁一半,看起来有些滑稽,他郁闷且烦躁的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哭丧着脸说,“姐,有没啥涂了能消肿啊?”   张晓珠摇头,眼睛是要紧地方,不能随便乱抹药膏。   “不是点了蚊香吗?”   “屋里那么热,肯定要开了窗透气啊。蚊香点到后半夜就灭了,我早上是被蚊子吵醒的,一巴掌拍在脸上,喏,就成这样了。”张为光痛苦地说。   “谁让你偷懒,不肯挂蚊帐,现在知道厉害了吧。”张晓珠无奈,之前她要挂蚊帐,他非说自己不怕蚊子咬,实际上是怕她花钱,还闹腾了几天,她只能遂了他的愿,总不能跟他说蚊帐其实不要钱,是从超市里拿的吧。   现在吃了苦头,肯定后悔了,她有些好笑地想。   “那,那我哪知道县里的蚊子比咱们村里还厉害啊。”他小声嘟哝。   不是县里蚊子厉害,是他们这院子种了不少花花草草,四周绿植树木较多,蚊虫也多,白水村的老宅是木质结构,通透不说,附近几户人家盖房子,把周边的树给伐光了,所以也没什么蚊子,但到夏天去地里干活的时候,没少被咬出一身包。   张为光笨手笨脚地淘米下锅,又听了张晓珠的话,往里头丢了枣片、桂圆、红豆和红糖,小火焖炖出香甜的滋味,顺着窗户飘地院子全是这股味儿。   李大姐起得早,溜达到窗户边探头看了一眼,啧啧了两声,羡慕地说:“家里有俩正式工就是好,小日子过得美,大早上就喝糖粥,光是闻着就饿了。”   张晓珠记在心里,等粥熬好了,装了一碗送去了隔壁家,也是感谢平日里家中无人的时候,李大姐帮忙带小玉。 70. 第 70 章 一更   第二十五章   花露水的香味经过一晚上的发散, 到第二天的时候,只剩了淡淡的余韵,但程英是个鼻子灵敏的,在更衣室换工装的时候, 抽了抽鼻子, 凑过来对着张晓珠的脖子使劲嗅, “好香啊,这味道有点熟悉,你身上搓了什么?”   张晓珠好笑地推开了她的脑袋, “这样像什么,还有别人在。”   程英不自觉地撅着嘴, 努力想在哪里闻过这股味道,走出更衣室的时候, 才猛地一拍脑门, 大声地说:“花露水!我想起来了, 是花露水!以前我妈去百货的时候,给我带了一瓶做礼物, 一点也不便宜!小珠, 你可真是厉害了呀!都擦的起花露水了!”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张晓珠叹了口气, “家里饱受蚊虫叮咬的折磨,蚊香根本不好使,这花露水有防叮咬, 止麻痒的效果, 我才想着买来试试。”   “好像是有这效果吧, 记不清了。多少钱买的,在哪儿买的?我也想要一瓶,闻着也很香啊。我听说二三十年前, 这可是大上海流行的香水呢。”程英抱着张晓珠的胳膊,亲热地说。   “秘密。”   “又是秘密,你秘密好多啊!”不过程英并不生气,她是个想法简单的女孩,就像之前张晓珠给她的瓶瓶罐罐,不管这些东西是打哪儿来的,她用上了,那就够了,而且也不差这一件。“那你能秘密的帮我买一瓶吗?”   程英爱美,对这些东西是完全无法抵抗的。   张晓珠思索了一下,伸出两个手指。   “两块?!”程英惊呼。   张晓珠还以为她嫌贵,没想到她却说,“便宜便宜,啥时候能给我?”她摸了两张一元面额的纸币塞到她手心里,亮着眼睛问。   两块还不贵啊?一个月工资才不到三十,这都算得上后世的一二百元了。要不是怕价钱太低了,反而惹人怀疑,张晓珠都想只要她几毛一元了。   “明天吧。”   “说定了啊,你可不能不算话!”明天拿了花露水,后天就能抹着它去参加跳舞培训了。   程英很满意,也很期待。   ————   等到程英拿到撕了标签的花露水,就迫不及待地往皮肤上抹去,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一下子抹了不少,味道浓重的五米之内都能一下子闻到,被江敏华泼了冷水以后,才在练舞当天,克制的只涂抹了手腕和耳根。   对程英把花露水当香水用的做法,张晓珠心情一阵复杂,但令她没想到的是,练舞结束以后,有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孩偷偷摸摸地跟上了她们。   “你身上抹的是什么?好香啊。”   “你们来的时候,从我身边经过的,当时就想问了,不过没好意思,才想着跟过来问问,你们不会介意吧?”   程英略有些得意地抬起下巴,“明星花露水,你们听过没?大城市里的人才用得上的东西,闻着香,还能驱蚊防虫,一瓶可贵了。”虽然她觉得两块一瓶不算贵,但肯定是张晓珠和她关系好才给的便宜价钱,真要去买,肯定要比这贵多了,所以程英自然地带了些炫耀的心思,说得很干脆。   “花露水?明星花露水?”年轻的女工来自农村,当然没有听说过这么洋气的东西,但闻着清清爽爽,又有如此实用的功效,不由得心动地对视了一眼,“多少钱?去哪儿买?”   “多少钱?”程英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张晓珠,用眼神示意。   “什么多少钱?”几个朋友都在这,刘若玲也不好意思老跟何安良黏在一块,说了几句话就依依不舍地分别了,正好听见了这句话。   “我们在聊花露水一瓶多少钱呢。”女工小声地说。   “花露水?”刘若玲家境富裕,当然用过,对它的价钱也十分了解,“一瓶将近四块钱,有点贵,但能用一个夏天。”   四块?程英和张晓珠同时咋舌。   “四块?”两个女工面面相觑。   “是啊,你们想买?县里应该没地方卖,这得市里的商场才有的,要是有地方能买,贵点就贵点,我也想买一瓶,爸爸这个夏天应该都不会再出差了。”刘若玲有些失落,每回刘工去外地出差,都会给她带很多县里没有的东西。   “我知道了,谢谢你们。”女工被这价钱震的难以下决心,匆忙地离开了,但张晓珠却知道她们一定会再来的,这也让她考虑起了是否该用商场里的东西来挣钱。   无本买卖,要挣钱并不难。   难的是该如何在这计划经济时代,把风险降到最低。   刘若玲又问,“英子,你的花露水哪儿买的?”   程英瞥着张晓珠不说话。   她答应了不跟其他人说来源的。   “是我托人帮我买的。”张晓珠道。   刘若玲吓了一跳,拉着她走到人少的地方,才轻声说:“你胆子可真大,就不担心被人给举报了吗?”虽说上有政策,但群众也下有对策,既然不让做买卖,大家也会小心地以物易物,交换一些所需的东西,但从其他地方进货来卖,这可就是倒货了。   被人抓着了那就是投机倒把,这帽子可大。   “就托人买了几瓶,只够亲朋好友用的。”张晓珠含蓄地说。   刘若玲听懂了,拍着胸脯说:“以前我以为胆子最大的是敏华,敢跟两个流氓硬碰硬,现在发现你也不遑多让。不过这种事,就算是朋友之间互相换着用,也得小心。”   说着,她话锋一转,笑眯眯地说:“那你想要什么?我想跟你换一瓶。”   直接卖钱,风险太大。   什么东西最好变现,最有价值?   张晓珠瞬间有了想法,“粮票,糖票,肉票或者比较抢手的工业券都行。”   “好啊。”刘若玲答应的很干脆。   她全家都是正式工,又住在家里,钱或许还有些不够用,但许多票根本就用不着,剩在那里也浪费,有时候会跟成了家的同事换成钱,她手里还有十几张票,换一瓶花露水应该是够了。   “明天带来给你,看看够不够。”   几人快分开时,张晓珠想起来问:“若玲,你用的花露水长什么样子?”   “你不是有吗?”刘若玲奇怪。   “我好奇各地的样子是否都一样。”   “就绿色的玻璃瓶,细颈的圆瓶子,你买的不长这样吗?”   “看来都差不多,那明天再见。”张晓珠放心了,挥手与刘若玲道别。   她把花露水拿回家,用刘若玲当借口,说她父亲是厂里的干部,经常去市里出差,让他帮忙带了一瓶,家里也无人怀疑,只心疼钱,让她今后别再买了。   张晓珠敷衍着应了,心想以后还买。 71. 第 71 章[换] 二更   第二十六章   接下来几天, 陆陆续续有人来问花露水,有的是练舞的时候拦着她们问的,有的是程英在宿舍里炫耀的时候传出去找上门的,少说有十几个, 都是些适龄的单身女工。   县城里的生活物资虽然丰富, 但年轻女子适用的东西, 除了蛤蜊油、雪花膏,也没有多少可以挑选,再加上单身女工经年累月的在厂里挣钱, 或多或少都有一笔积蓄,才敢找上门来问花露水。   “我真的不知道哪儿有卖, 是托我朋友从市里带了几瓶,数量也不多, 卖给你的话……”张晓珠流露出为难的神色。   对方知道有戏, 立马拉着她往偏僻的小路走去, 很急切地说,“同志, 我也知道花露水难买, 这不是天天在厂里工作, 每周才休息一天,根本没工夫去市里买吗?只要你肯给我一瓶,你说多少钱, 只要我出得起, 我就给你!”   她也是舞会上的女学员, 缠了张晓珠两回了,这是第三回,光凭她这锲而不舍的劲头, 张晓珠就知道不卖给她不行,而且她话说的爽快,也是个干脆人。   其实在这之前,她也已经通过刘若玲、李梦俩人直接或者间接介绍“卖”出去八瓶的花露水,且价格也并不是四元,而是采纳了刘若玲的建议,调高了一些“卖”,至少要十斤粮票,要是用黑市上粮票的价格来算,一瓶至少要五元以上。   光是卖出去这八瓶,张晓珠的手里就攒了将近五十元的各色粮票、肉票、糖票、布票等等,可谓暴利。   “我只剩三瓶了,要是给你一瓶,那我……”张晓珠面带犹豫,“我过段时间要回老家,打算买二十斤米面带回去,但我手里的粮票不够,你要是能给我十斤粮票,我就给你一瓶!”她咬着牙,飞快地说完后半句,一脸的心痛不舍。   “十斤粮票??”年轻女工低声惊呼,她原本以为只要钱就好了,没想到居然要用粮票换!要知道粮票是定额发放的,可比钱要金贵多了,没有粮票就算有钱都买不了粮食,就算她有一点积蓄,但粮票可没有攒下很多。   她掰着手指算自己剩余的粮票,要是咬咬牙,用十斤换了花露水以后,自己剩下的票子再去食堂换成饭票,简单应付一个月应该还捱的过去,实在不行,就多花点钱无粮票兑换饭票……不过这么一来,就更贵了,真的值得么?   年轻女工咬着下唇天人交战。   她喜欢上了同科室新来的一个正式工,对方是个高中生,长得文质彬彬,自己相貌普通,要想引起他的注意又不能太过火,用香味再合适不过了。   算了,贵点就贵点吧,要是真能让他注意到自己,跟她处对象,这一瓶就算要二十斤粮票,她借也要找人借了买下来!这小县城想要买到这样的东西,那基本是没有可能的,要是现在不答应,等东西没了,就是她想要也没得要了。   年轻的女工说服了自己,艰难地点了头,“好,我要了,十斤粮票我没带在身上,等明晚练完舞,我再给你。花露水啥时候能给我?尽快可以吗?”   “明天一起给。”   两人说定了,各自分头离开。   这样的情形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多次上演,张晓珠的“只剩两瓶”“只剩三瓶”饥饿销售的刺激下又再度卖出去十瓶,为了尽快将票据换成钱,她趁着难得清闲的周日下午,穿的老气横秋,戴了一顶帽子挡住半张脸,偷偷摸摸地又来到了换了个新地方的黑市。   黑市依旧热闹,里头的人早换了一波,全是她不识得的生面孔了。   这样更好,她心想。   “同志来出还是进的?”手里挽着盖布竹篮的大婶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   “我来出的。”   “啥也没见你带,你出的啥?”大婶的小眼睛上下打量。   “我出粮票。”   粮票两个字一出来,明明算得上嘈杂的小巷子突然安静下来,不管是在买的还是在卖的全都朝她看过来,可见即使是在黑市上,粮票也抢手得不得了。   “同志,你真的出粮票?有多少?”穿着灰绿色棉短袖的中年男人放弃了红薯,朝着张晓珠大步走过来,兴奋地说,“你有多少我都要了!”他激动的掏钱的动作都有些不利索了。   “现在一斤粮票能卖多少?”   “最近涨到了五毛七分钱一斤。”   不等其他人开口,男人就急吼吼地说,“我来这里好几次了,只见到一个人出粮票,还只出两斤,太少了,好不容易碰到个,你们都别跟我抢!”他凶巴巴地瞪了一眼在后面挤他的中年女人,后者畏缩地退后了一步,脸色讪讪。   “你想要多少?”张晓珠平淡地问。   “我想要十斤,你有吗?越多越好!”男人是家里的长子,继承了过世的叔叔的正式工职位,还要替他照顾不适合这个岗位的堂妹一家,再加上自己年迈的父母亲,因此压力巨大,光是分配的那些粮食,根本就不够吃的,只好来黑市买些粮票。   只可惜粮票太少,可遇不可求。   这不今天给他碰上了,说什么也不能让。   “你给我六块的话,我就给你十斤粮票。”张晓珠慢慢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布袋子,随手抽了几张粮票给男人看,里头还夹杂着全国通用粮票,这可是比普通粮票更珍稀的东西。   男人眼睛发亮,“我要我要,六块是吧,这就给你。”他抖着手去摸口袋里的钱,庆幸自己出门的时候带够了钱,不然东西撞上来他都买不着。   后面的人抗议了,“你怎么能买这么多?我们还想要呢!给我们留点啊!”   “我先到的,你们别吵。”男人把钱递过去,飞快地把粮票抢到手里,手指在舌头上舔了一下,数了两边确定有十张一市斤的粮票,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大妹子,你还有多少票?也给我两斤吧?”   “有没有布票?最近布票只按面额的一半算,想做一身新衣服都不够。”排队的人抱怨道。   “我想要糖票!给我来半斤糖票!”   “连肉票和工业券都有!同志你可真是及时雨啊,解了我们多少人的渴!”   张晓珠带了各色票据共一百来张,还不到半小时的功夫,就卖了三分一,她怕被人注意到自己大量出手稀缺供应票,每卖出三分一就跑老远换一处黑市,足足快绕了县城一圈,才将所有的票换了一百二十六元八毛钱。   这几乎是她三个半月的工资了。   张晓珠激动的出了一身的汗,心跳如鼓地离开了黑市。 72. 第 72 章 一更   第二十七章   “小珠啊, 你这是在干啥咧?”李大姐端着一碗凉茶,单手插着腰站在不远处朝这里看,张晓珠蹲在地上,脚边散落着好几个崭新崭新的草席以及一卷绿纱, 她正在捣鼓着这些东西。   “婶, 夏天到了, 你家开始用草席没啊?”张晓珠扭头笑着跟李大姐打招呼,指了指手边的草席说,“这都是崭新刚买的, 睡着舒服,要是想要, 你就用旧的来换,只要再给我五毛就好了。”   供销社里的不少草席, 都是农村底下的人自家编织来换钱改善生活的, 因此价格便宜还不需要供应票, 只不过质量参差不齐,有些差的编织松散, 当然价格也偏低。   张晓珠这些草席都是从超市里拿出来的工业货色, 质量自然是上好的, 除了草绿色外还夹杂了一些红色纹路,多了几分鲜活,是极漂亮的, 李大姐凑过来摸了摸, 入手光滑微凉, 比家里那两床睡到起毛的草席要好得多。   她不由得疑惑,“为啥要收旧草席?只要五毛就够了?”   “我是从老家的人手里收的,我买的多, 他们又都认识我,看在同村同大队的份儿上,每张草席都便宜了五分呢。”张晓珠知道李大姐不想占自己的便宜,又解释说,“我用五毛钱跟你换旧草席,那是因为我想要旧草席,用新的总觉得浪费了些,效果反正都是一样的。”   她指着下午被太阳直射的这一面墙,“阳光老照着,夏天肯定热得很,我在老家的时候,会用破竹帘子做隔断,能凉快不少呢。正好刚发了工资,手头还宽裕着,就想着跟你们换些旧帘子。婶子要想占我便宜,我还不应呢。”后半句是笑着说的。   李大姐噗嗤一声笑出来,“那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其实我也有点想换了,不过还能睡,两张一起换也要二三元,我想着再撑两年,你等着,我给你拿来。”她一口将凉茶饮尽,回屋收拾床铺,抽出两张草席。   林魁斗腿脚不方便,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饭桌边上靠墙的位置,沉默地糊着纸皮箱,他头也不抬地说:“不要去占人家便宜。”   李大姐白了他一眼,“我是这样的人吗?刚才那话你没听见啊,小珠要咱们旧草席有用,觉得新的浪费,你别没事瞎操心,做你的去吧。”   她拖着两床旧草席出去,发现已经有其他人蹲在那边挑草席了,都是好货色,两个女人都很满意,各自挑了两床走,把旧的卷好了摆在地上。   不一会儿的功夫,地上多了六张旧草席,还剩三张新草席,是打算自用的,张晓珠踩着凳子,用细绳子穿过草席挂在屋檐上,厨房比较长,要挂四张,隔壁卧室比较短,只要挂两张,等她把草席全挂起来,他们家自然而然成了全院子做突出的存在,别管谁一进院子,肯定先看得他们家。   全都忙活好,天边已是晚霞照大地,为了空气流通,张晓珠把所有的帘子都卷起来,退后几步站在院子上擦着额头的汗水欣赏着,不住的点头。   “小珠,你那绿纱是干什么用的?”李大姐纳闷好久了,进屋做了饭菜出来等儿子儿媳妇下班,那绿纱还在地上躺着,忍不住问道。   “那个啊,叫做纱窗。”这也是从超市里拿的,她原先没想到超市里连这个都有,偶然间看见,想到家里蚊子肆虐就取了一大卷和万能胶,和李大姐解释纱窗用处的时候,用软尺测量着窗户的长度和宽度。   “这么好使?你哪儿买的啊,我都没见过。”李大姐被说的也心动了,他们家本来就小,窗户也小,里头空气不流通,闷热的很,再加上最近蚊虫多,连门都不敢开,更热了,一到晚上都睡不好觉,第二天总是一身汗湿的醒来。   要是能挂上这纱窗,晚上也能开着门窗睡觉了,反正都是一个院里的熟人,把院门一锁,也不怕出事儿。   “我也是去县城另一头办事,正好瞧见了,要是还有剩,就送给婶吧用吧。”张晓珠按照窗户的尺寸裁剪下来,在四周黏上一圈万能胶,往窗户外头一黏,她有些怀念地站在窗户前,摸着绿纱窗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以前的事了,怕自己控制不住越想越多,克制着不去想,还没搬进楼房时,家里的窗户、门上也都装了纱窗,看着绿森森的,见之则心凉。   “那你这门怎么办?总不能黏死吧。”李大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把张晓珠飘走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小珠,你这是在干什么?”袁冬梅刚进院子,就看到自家大变模样,惊的拔高了声音,连忙跑过来查看,一脸心疼,“你哪儿买的这么多帘子?得花多少钱?”   “妈,先不说这个,我还没来得及做饭,你快去洗米下锅。”今天是休息日,她又劳碌奔波,当然是既没煮饭又没做菜,也怕袁冬梅在李大姐跟前说多了,拆穿自己方才撒的谎,就先把她支使走了。   果然袁冬梅不再多问,忙着去洗米了。   门上的纱窗啊……   张晓珠摸了摸下巴。   又不能影响开关门,还要把纱窗灵活地固定上去,以前家里是怎么做的?好像是黏上魔术贴?超市里应该有魔术贴的吧?她刚才怎么没想到?   张晓珠懊恼地轻拍额头,“还缺了东西没买,明天再装门上的。”不过她还是按照两扇门的尺寸把纱窗裁剪好,剩下快一米的长度,只贴一扇窗户是绰绰有余了。   “婶,这还剩下些,也不值钱,你拿回去贴窗户吧,胶带也给你。”还不等李大姐拒绝,张晓珠把东西一并塞在她怀里,“我拿着也没用了,你别跟我客气,不然我以后都不敢把小玉交给你照顾了,未免太生分。”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李大姐眉开眼笑,“远亲不如近邻,咱们住在一个院子里,那就是一家人啊,反正家里也有两个,再多照顾一个也没差。婶也没啥能给你的,谢谢了啊。”   连着忙碌了快四个小时,张晓珠出了一身的汗,再加上水泥地散发的热量,整个人快烧起来的,她去水龙头打了一盆水,在李大姐家和自己家门前往地上泼,这种时候加速激的地上热量散发,是更热的,她连忙拿了换洗衣服,脸盆毛巾进隔间洗澡去了。   等出来的时候,泼了凉水的地板已经凉快许多,家里的四方桌也被回家的张顺诚搬到了院子里,支棱起来了。 73. 第 73 章[换] 二更   第二十八章   晚饭吃的简单, 只用腌萝卜和酱焖荷包蛋来就米粥,荷包蛋是一人一个,萝卜提前腌上的,吃在嘴里脆生生的, 还带着浓郁的酸甜, 生萝卜的淡淡辛辣残留在舌头上, 更加的开胃,在这闷热的晚上作为小菜是再合适不过。   没有人抱怨吃的简单,只听到饿狠了吸溜米粥的声音。   袁冬梅吃了几口, 就放下了筷子,她清了清喉咙, 温声说:“小珠,妈知道你挣钱了, 想怎么花钱是你的事。但像今天这样, 有再多的钱也是不够花的。我跟你爸都觉得, 你要节制些。”   这是老生常谈的话了,张晓珠早就习以为常。   “姐, 六床旧草席啊, 这得亏好几块钱吧?挣钱多不容易, 我都替你心疼。”张为光抽空回了句。   “吃你的饭。”张晓珠白他。   张为光切了一声,不吭声了。   “你平时老打菜回家,还买营养品, 我们也不说啥了, 房租也是你在交着, 现在又买花露水又买这些东西,你一个月的工资还能剩下钱吗?”袁冬梅怕别家听见,声音又放轻了些, “我跟你爸挣的钱,都没什么机会花出去,这两个月来,大部分都攒下来了。也多亏了你补贴家里,但也没有大人的钱攒着花小辈钱的理儿。”   “妈——”张晓珠无奈地叹气。   “草席花了多少钱买的,我把钱给你。”袁冬梅执着道。   这么一来,张晓珠也吃不下去了,她说:“我买草席,是因为太热了,一回屋跟进了火炉一样,我怕热实在受不了。买花露水,装纱窗,也是因为我怕蚊虫叮咬,我是女孩子,被咬的一身包多难看啊,我是为了自个儿花钱。但咱们都住在一块儿,难不成我只图自己痛快,不管家里其他人么?   “再说爸妈的钱,也是花在这个家里,不也就是我的钱?你先别反驳,为什么同样挣钱,你跟爸的钱花得,我的钱就花不得?难不成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张晓珠口齿伶俐,这是全家人都体会过的事,袁冬梅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只能惆怅地叹气。   小玉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适时地打断了对话,“阿姐阿姐,小玉还想吃荷包蛋。”她指着张晓珠碗里完好无损的荷包蛋,奶声奶气地说。   自从离开了老家,她越发的鬼灵精了,比以前活泼了不知道多少,也更加贪吃。   张晓珠把荷包蛋夹给她,摸了摸妹妹的脸蛋,“你看小玉都知道不跟我当姐姐的客气,你们怎么反倒跟我客气起来了?要是我真没钱花,还不得让爸妈给我钱啊,要是下回还这样说,我可就真生气了。”   “怎么个生气法?”张为光嘴快道。   “申请宿舍,搬到厂里去住。”张晓珠平静地说。   张为光连忙摇头,“我错了我错了,当我没问!”   “你啊……”袁冬梅为乖巧懂事的让她心疼的大女儿叹了口气,“不说了,我们吃饭吧。”丈夫还没稳定的工作,砖瓦厂修路的活儿眼看着过几天就要完工了,到时候就少了一份收入,还不知道该从哪儿补上,手里的钱能多一分是一分,确如小珠所说,一家人也不必太过客气了。   袁冬梅为这事纠结了好些日子,今天才总算想通了。   吃完饭,天色彻底暗了,县城里能点上电灯的人家毕竟少,放眼望去大多数黑沉沉一片,更显得月亮皎洁明亮。   张为光用花露水把手脚裸/露的皮肤都涂了一层,又奢侈地点了蚊香,才把煤油灯珍之重之地搬到了外面的饭桌上,感受着屋外时不时吹来的微醺暖风,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没想到幸福如此简单。”   “这就叫幸福啦?你也太没出息了。”张晓珠坐在新买来的靠背竹椅上看书,这是她从大超市的图书区找来的英文小说,不算太难,基本是入门级的水平,卖给小孩子看的,她闲来无事找来打发时间,扒掉色彩斑斓的封皮,慢慢的也能品出几分趣味。   她是一次性高分考过六级的人,但她从来不会去看这样的英文小说,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挤在一块,看的眼睛累是一回事,市面上有各式各样的译文,能挑的人眼花缭乱,有这功夫不如多看几本专业书,多挣点钱,因此这是曾经的她不会静下心来选择的书,如今也能看下去了。   “这还不幸福啊?换做三个月前,你敢想吗?吃得饱饭,穿得上没补丁的新衣服,还能点着煤油灯写字看书,没有那谁睡吵吵闹闹,这都是以前我做梦才敢想的生活咧。”张为光伸了个懒腰,往塑料小碟里倒墨水,再掺上一点清水,写出来的墨迹虽然淡些,但也能看清楚字,是学生们惯常用的小花招。   “那你可太没有想象力了,我不仅想这些,我还敢想别的呢。”   “想什么啊?”   “住在比这更宽敞漂亮的房子里,穿着最时新的衣服,开着小汽车……”   “停——”张为光伸手打断了张晓珠,“姐,你还真是敢想,咱们县城的街里,能开得起小汽车的一只手能数的过来,不是当官的就是干部,你是想当哪个?”   “哪个厉害就当哪个。”张晓珠轻哼,等她从炼制车间里逃出去,就不信凭她脑子里的各种知识,还吃不上文化人儿的饭!   “那现在你梦里这些都实现了,你最想要啥?”张晓珠有点好奇。   张为光这年纪,正是对身边一切产生好奇与攀比的年龄,如今换了个生活环境,说不定有什么大变化呢?   煤油灯的光线渐渐暗淡了下去,是里头的煤油快烧完的缘故。   张为光进屋拿了一罐用了一半的煤油瓶,往煤油灯里倒了一些,嘟囔着说:“要是有电灯就好了。”听班里家境好的同学说,就算是最暗的电灯也比煤油灯亮堂十倍,点一颗灯泡,能照亮全家还不会熬坏眼睛,特别好。   他听着心动,但从没跟人说过。   今夜和张晓珠聊着天,放松了心情,忍不住就说出了口。   “电灯啊。”张晓珠微眯着眼睛,看院子外面高高立着的变压器,县城远比农村要富足发达的多,在农村用着原始的蜡烛、煤油灯的时候,这里早已经有了电力,只不过普通的老百姓还用不上它,毕竟电费实在太贵了。   但用不起,和没得用,总归是不一样的。   张晓珠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加油吧,努力学习,如果能跳级就更好了。将来考考去大城市工作,那里什么都有,比侯县还要发达的多。”眼看着再过几年,大运动就要来了,像张为光这样热爱学习的孩子,要为了这样的大环境不得不中断学习,也未免太可惜了。   只好催促着他早点跳到高中,更早一步参加高考了。 74. 第 74 章 一更   第二十九章   程英还在磨着张晓珠陪她去逛供销社, 前几天回家,她把家里多余的布票都拢在一块带来了,就想买一身新的穿,但一个人逛供销社又没什么意思, 刘晓玲天天见不这人影, 和李梦关系也没到那份上, 江敏华又是个说不动的木头疙瘩,只好来找张晓珠。   “哪有时间陪你去,上班, 上夜大,练舞, 你倒是让我喘口气啊。”张晓珠很无奈,她的生活可比程英想象的要忙碌的多。   “这周日陪我去总行吧?”程英不依不饶。   “这周日我得回一趟老家看望长辈。”这里说的当然不是刘桂芳, 而是当初收留过他们一家的二伯公, 来县城也有几个月了, 还站稳了脚跟,总得回家和他们说一声, 也免得担心。至于张顺诚, 好不容易修路的活儿结束, 打算带着攒下来的钱回家赔礼道歉。   有什么好道歉的呢?张晓珠心里不屑的想。   “这样啊。”程英万分失望,立马又提起劲蹭到江敏华身边,“天天待在屋里多闷啊, 陪我上街逛逛呗?我看你穿来穿去都是那两套衣服, 也不多买一身?”   “够穿就行。”   “就陪我去一次嘛~~”   程英是被家里宠大的独生女, 因此撒娇这一套做来无比自然,只不过找错了对象。   江敏华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夜大每三个月考核一次, 成绩优异能升入高级班,不及格就被打回初级班,你进夜大多久了?”   这问题像是一盆冷水,程英被泼的猝不及防。   “两个多月了……”她呐呐着说。   “再有半个多月就要考核了,你有把握吗?”   程英无言以对,一脸羞愧。   “你身为一个澄清工,又在夜大待了两个多月,但凡你把花在这上面的心思,分出一半给学习,也不会连为什么要放石灰和二氧化硫都说不出来。”江敏华语气严肃。   她是个做事十分认真的人,这认真不仅是对自己,也是对别人,轻易不会答应什么事情,但要答应了,一定会努力做到最好。自从上回程英缠着她,让江敏华有空辅导她学习以后,每每在宿舍看到她懒惰散漫,总会说上几句。   程英是有捧着教材在看了,心思很明显不在上面,不然写出来的作业也不会错漏百出,提问她几个化学流程反应也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   江敏华打定主意,等考核过后就不再管程英学习上的事情,不过此时这般情形,她还是忍不住加重了语气。   澄清工段只有常志新这个男同志,平时女同志的话题,他也不敢贸然加进去,因此明明是个话多的人,偏偏被憋地不敢开口,此时总算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加这个呢?”   “与甘蔗汁硫熏中和反应后会形成亚硝酸钙和水,其余杂质会发生沉淀,因此才有后面的过滤步骤。”张晓珠随口解释道。   “这、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常志新挠了挠头,“什么中和反应?什么亚酸?我怎么听着跟天书一样,难怪我考不上高中。”   程英羡慕地看着张晓珠,嘟囔道:“要是我有小珠这样好使的脑子就好了。”   这回连张晓珠都忍不住叹气了,“这不是什么难点,只是些用心去记就能背下来的反应式。你既然求着敏华教你,就该用心些,当时我会去上夜大,是你告诉我想通过夜大,拿到糖厂正式工的名额。哪怕上不了高级班,也总要有中级班的凭证,就你如今这样,怕是连中级班都要待不下去了。”   她实在有些无奈。   程英太过真实且普通,这并非是说指她外貌或家境之类的外在条件,而是她像大部分普通人一样,期盼着美好的未来,有着远大的目标,却缺少了去努力的执行力,在这个过程中,被倦怠、享乐给压垮了,最终成了大多数碌碌无为的普通人。   而像江敏华这样有着坚定的目标,也愿意为之付出一切,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坚定意志与执行能力的人,往往使她在普通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但成功者,往往是这样的人。   即便她不成功。   在前世,张晓珠见过了太多程英这样的人,她身为旁观者,只能尽量推上一把,却不能永远推着她前进,如果她自身无法醒悟,那么说再多都是无用功。   就连推这一把,也都是看在她当初刚进厂时,程英对她的热情帮助上。   她是希望程英能成功的,否则总有一天她们会分道扬镳。   程英再好的兴致,此时也散了,她闷闷不乐了一上午,满脑子都在想着每三个月一轮的夜大结业考核,最差也要留在中级班,要是被赶出去了,她哪还有脸和张晓珠、江敏华在一块玩了。   这股情绪一直纠缠到中午休息,程英也不像往日那样活泼。   快到食堂的时候,张晓珠远远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脚步一顿,环顾四周,在距离她十来米远的小岔路口,看到了何安良的身影。   江敏华撇过脸看她,眼里有询问的神色。   “你帮我打个饭,我有事一会再去找你们。”张晓珠把饭盒塞在江敏华手里,对方是个不爱探人私隐的性子,淡淡点了下头,跟着程英一起进了食堂。   张晓珠走到一棵大树后面,距离何安良更近了些,但有树干挡着,他是看不到她身影的,他们两个声音不小,再加上是中午休息的时间,路上步履匆忙的工友们总会投过去几眼,何安良有些急了,用力地甩开了手。   “你别闹了行不行?”   “我闹什么?你明明跟我处对象,却又跑去跟别的人拉拉扯扯,我问一下都不可以吗?还是你心虚,真的像别人说的,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说话的年轻女工二十出头,乌黑油亮的两条大辫子垂在胸前,她皮肤偏白,眼睛又大,比起刘若玲来说,更多了几分秀丽,哪怕穿着朴素的工装,也是漂亮的。   “有什么事不能两个人私下说,非得在这种场合说?给别的工友看到了,对我们两个影响都不好。”何安良放软了语气,安抚道,“萍萍,这件事我以后给你解释好不好?今天先去吃饭,不然抢不到你爱吃的鱼头了。”   “影响不好?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听说那个女同志的父亲,可是咱们厂技术研究组的组长刘工,你说这是巧合吗?”林亚萍绷着俏脸,生硬地说。   “我是真的——”   何安良急着想解释,但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不得不止住了话头,扭头去跟对方说话。   林亚萍并非是个无理取闹的姑娘,见此情况,冷哼了一声,扭脸走了。   何安良松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惯常的温和笑容,对来人说:“吃饭吗?一起啊。” 75. 第 75 章 二更   第三十章   张晓珠坐下来的时候, 表情有些微妙,换做平时的程英早看出来了,但今天她兴致不高,只埋头扒拉着米饭, 吃的速度也慢了不少, 反倒是沉默寡言的江敏华问了句:“怎么了?”   “刚才看到个熟人, 去打了个招呼。”在江敏华跟前,她当然没有说实话。   “你堂妹?”江敏华知道张小茉在这里当临时工的事,除了一开始找上门几次, 都被张晓珠冷着脸给堵回去以后,就很少再来了, 哪怕路上偶遇,姐妹两人也像是陌生人一样匆匆别过。   张晓珠没有点头也没摇头, “不说这个了, 我怎么觉得最近我食量大涨, 刚来糖厂的时候,我吃不了这么多吧?”她低头看着一整盒快溢出来的白米饭, 还有小一盒的三样菜, 哪怕是上辈子她一顿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你长高了。”江敏华淡淡地说。   张晓珠咦了一声, 欣喜道:“真的吗?”   刚穿到张小珠身上的时候,她豆芽菜一样的身板,明明都十七岁了, 身高才堪堪一米五, 更不要说瘦到能看见肋骨, 皮肤又黑又糙。   如今内服外用调了三四个月,护肤品都空了好几瓶,又正值发育的年纪, 成天待在车间里工作,连太阳都不怎么见,皮肤白细了,连个子都抽条了许多。   要不是江敏华说起这事,往常都穿着宽大工夫的张晓珠,当真是没有半点知觉呢。   “真的。”江敏华指着自己鼻尖的位置笑了笑,“从我的下巴长到这儿了。”   “那你站起来跟我比划比划。”张晓珠搁下了筷子,走到江敏华跟前比了一下,果真是到她鼻梁处了,江敏华瘦高个儿,目测有一米六五,到她鼻尖岂不是意味着长高了六七厘米?   她前世身高与江敏华差不多,要是能长到那个高度就更好了。   两个身躯的五官有六七分相似,如今眉眼长开了些,就更像了,张晓珠有时候照镜子都有些恍惚回到了半年前,好像没离开过。   “那不是若玲和李梦吗?”张晓珠抬起手跟不远处端着饭盒找位置的两人打招呼,“这里还有两个位置。”   刘若玲向来开朗,但今天却面沉如水。   刚一坐下来,她就冲三人抱怨:“我们科长铁定是在跟我作对,平时工资报表哪有这么急着要做的,还非得提前交到他手里。除掉这些,各种各样的报销单突然要集中审核,得从一月开始整理,我不过是让他合理安排工作量,就被他单独训了一个多小时。”   李梦提醒:“若玲,你那不止是提建议,话说的有些过了。”这还是说的含蓄的了,当时财务科长说完,刘若玲近些时间总挨批的情绪积累起来一股脑的爆发,说科长看不惯他们闲着,故意增加工作量,自己却又提前下班,是对科室员工的不负责任。   要不是看在刘工的面子上,科长就不只是训话了。   “若玲有些冲动了,没发生事情的话,不可能要调查一月到现在的各种单据报表,你们科最近发生了什么?”张晓珠看向李梦,她知道最近刘若玲忙着和何安良处对象,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就算真有什么事,恐怕她也没留神注意。   “我听说——”李梦压低了声音,“财务账上出差错了,有个不小的窟窿。但这事还被捂着,科长大概是想查出问题,自己处理掉。”   “什么?!”刘若玲拔高了声音,“真的?”   “你小声点啦,要闹大了,连科长带我们全都要受处罚。”李梦拽了拽刘若玲,“我也是听贾大姐说漏嘴才知道的,这段时间还是别触科长霉头了,万一他去找刘工告状怎么办?”   刘若玲哼了声,“难怪他最近老找我们麻烦。”   “那也确实是我们没做好,才能让他找到问题嘛。”李梦轻声说,“若玲,你想跟何安良处,我们都觉得没什么,他人挺好的,跟你玩得到一起,脾气也不错。但你要是因为处对象,把工作搞砸了,就是舍本逐末了。”   “我没有,是孙科长总找我——”   “若玲,你最近变得有些冲动。”江敏华没听完刘若玲推卸责任的话就打断了她。   在江敏华看来,刘若玲做好了本分工作,那么孙科长要找麻烦也会找别人,不会频频地找她,如今都到这个地步了,她还不愿意承认错误,江敏华也忍不住皱了眉,开口说了好友几句。   “连敏华也这么说我!”   刘若玲端着饭菜唰的站起身,挪到其他桌去了。   李梦想要叫回她,却被江敏华拦住,“让她去。”   “可是——”   “她需要冷静。”   在江敏华的心中对何安良的印象更差了。   如果不是他招惹刘若玲,她还好好地干着自己的工作,踏实认真负责,短短半个多月就像变了个人,说与何安良无关,江敏华也是不信的。   像她们这样真心为刘若玲着想,总会劝上几句。   要是何安良愿意劝,她也不至于这样了。   江敏华也板下了脸。   一顿饭吃的几个人都不高兴,张晓珠则是在想着何安良与那名叫做萍萍的女工,又想到了同为造纸车间工人的陈晓红肯定早已经知道这件事,因此老是避而不谈,回回都躲着跟她说话。   事关朋友的幸福与事业,她得把这件事弄个清楚。   “小珠小珠,不走吗?”程英走了一步,见她还坐在原地,叫了她两声。   张晓珠啊了一声,连忙站起来,“这就来。” 76. 第 76 章 一更   第三十一章   张晓珠和程英一前一后堵住了陈晓红, 但她没让程英来听,怕她大嘴巴给说漏了,只拉着陈晓红快步先走了,让程英先回宿舍。   “你拉我干什么?我要回去洗澡!”陈晓红挣扎着, 两人这副拉拉扯扯的样子, 引起路上不少人的注意, 她只好停了动作,等被拉到树下石坛时,才甩开手道,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我已经知道何安良的事了。”张晓珠道。   “挺好。”陈晓红顿了一下, 提步要走。   “就是你不肯说的,关于一个叫萍萍的女工的事。”张晓珠慢悠悠地念出萍萍两个字, 果不其然看到陈晓红放下了提起的脚步, 转过身来看她。   “你都知道了, 又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想更了解他们一点,你和我说说呗。”张晓珠拍了拍石坛, “就当工友之间促进感情聊聊天, 你没必要这么防备。是我自己查出来的, 跟你无关。”   陈晓红犹豫了一下,倒退了两步,坐下来。   其实何安良的事, 她也是很想说的, 但背后不道人是非, 不招惹是非,是陈晓红的行事准则,要是给张晓珠知道了怕惹出什么麻烦来。   结果还是被她知道了, 那也不管自己的事了。   “林亚萍是接替她母亲进厂的,长得漂亮,刚来没多久车间里不少年轻的男工就对她有意思,跑前跑后的献殷勤。你也知道造纸车间作为附属车间,经济效益一般,正式工名额不多,何安良还算勤快肯干,进来几年了都没法转正。但他长得好,脾气也不错,林亚萍就跟他好上了。”这故事十分老套,可陈晓红说的津津有味。   她啧了一声,“我是不懂,那何安良都有对象了,怎么还去参加单身工人的舞会,林亚萍也是大方,这不就闹大了吗?要是开始就不让他去,也没后边的事情了。”   张晓珠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最怕一个人有心,这是拦也拦不住的。”既然何安良有这意思,或者说存了脚踏两条船的心,那林亚萍就算盯得再紧也没用。   光从今天在路口看到的情形,林亚萍倒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不会胡搅蛮缠,很显然有个良好的家教,配上何安良这样虚伪的男人,还挺可惜的。   张晓珠跟陈晓红道了谢,要分开的时候,陈晓红叫住她:“你可别把我说出去,都是你自己打听出来的,跟我没关系啊。”   得到张晓珠点头,她才满意地走了。   这下可有的头疼了,该怎么把热恋到昏头的刘若玲从这个甜蜜陷阱里拉出来?就算去和她说何安良是个渣男,同时跟两个女的处对象、玩暧昧,刘若玲怕也不相信,只会觉得她们是为了分开她撒的谎。   要怪还是得怪何安良这厮太斯文败类,太会逢场作戏了。   她当时就觉得他的态度有点太殷勤了,才见了两次面,俩人就有聊不完的话了,后面更是以一周三次的速度,约刘若玲出门逛街、看电影,去参加别的厂举办的舞会,还美曰其名来练习的,免得正式上场的时候怯场。   张晓珠想着刘若玲的事,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往家里去,经过竖在路边的电线杆时,刹车停了下来。   住在糖厂宿舍里有个好处,就是自带电力,虽说会定时断闸,但有了电灯,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方便的多,不然也不会在夜间开办夜大了。   县城的路上到处都能看到电线杆,但普通人家里还是用着煤油灯和蜡烛,倒不是说拉不起电线装不起电表,而是付不起那昂贵的电费,随随便便一个月就要大几块钱,没有一定家底的人家还真是用不起。   这可比租房子要贵多了。   不过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小意思。   除了食堂要兑换饭票,张晓珠的日常用度都从商场里自取,因此别看她三天两头的往家里拿东西,其实加上房租,一个月也就花个十来块,再加上卖花露水挣的钱,兜里的存款都超过两百元了。   这已经算得上一笔巨款了。   得找个时间去供电部门问问拉电线的事,还好下周舞会就办完了,参加了跳舞排练以后,张晓珠心中是万分的后悔,跟身边盼着寻到另一半的单身男女工不同,她就是陪着朋友来见见六十年代的娱乐生活。   结果想要做点自己的事,时间却总是紧张地挤不出,下次决不能如此犯傻了,张晓珠慢悠悠地蹬着脚踏,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晚上八点半,除了每隔二十米点这个昏黄的路灯外,屋子里几乎全是黑漆漆的,刚拐进院子,就听到录音机在嘶嘶地放着激情的女声,内容讲的是五一时中□□和国家领导人们接见了各个少数民族省份的代表团等事宜,张晓珠听了几句,发现她回来的小玉就从袁冬梅的怀里跳起来,朝她跑过来。   “阿姐阿姐,小玉想你了!”   张晓珠把自行车丢靠在墙上,把沉了不少的小玉抱到怀里,“小玉是猪崽吗?重了好多,阿姐快抱不动你了。”   “小玉不是猪崽,小玉不能吃的。”妹妹天真无邪的话让张晓珠笑起来。   “小玉今天乖不乖?”   “乖,学了两句千字文,还写了两张大字。”   “背来听听。”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小玉奶声奶气地拖长了尾调背着千字文,虽然还不懂其中的意思,但用千字文来认字是再好不过了。   “小玉真乖,今天也奖励你两颗糖。”张晓珠从兜里摸出哄妹妹的糖果,塞在她手里。   “不是大白兔!”小玉把糖果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失望地叫出来,很快又高兴起来,“是橘子味的!”   张晓珠胳膊酸得很,把小玉放到地上,发现张为光捧着她平时看的初级外人读物似模似样地在看,不由得问:“你看得懂吗?”   张为光装不下去了,把书一丢,嚷嚷道:“姐,你看的这是什么天书,跟蝌蚪文一样,一个字儿我都看不懂。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半天了,都没翻一页,就知道了。”初级读物字大,一页没多少内容,她五六分钟就能看完一页。   张为光嘿嘿笑起来,“我们学校五一自己举办了个作文比赛,我拿了第三名,奖励了一把钢尺,亮闪闪的,打人超痛。”   “你这学期有明显进步,过段时间送你个大礼物。”   “什么礼物?能提前透露一下吗?”   “这是秘密,不过可以透露一下,是你最想要的东西哦。”   “最想要的?”张为光望着头顶的星空,喃喃地想。   他有什么最想要的?   他好像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啊! 77. 第 77 章 二更   第三十二章   次日轮到张顺诚做家务, 他干的是体力活,睡得沉,一般要睡到六点多才匆匆忙忙地爬起来煮粥,但今天他六点不到就起了, 怕吵醒张晓珠, 在院子里来回地踱步, 一直到六点出头才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厨房的门。   厨房跟张晓珠睡觉的地方,有一个帘子做隔断,但并不隔音, 他不习惯做家务,淘个米的功夫, 就发出了好几声巨大的动静,把浅眠的张晓珠给吵醒了。   “爸, 你开始做饭了?”张晓珠揉了揉眼睛, 翻身爬起来。   “你再睡会吧。”张顺诚端着锅走去院子的水龙头接水。   张晓珠关了门, 换掉了睡衣,也拿了毛巾和牙刷出去刷牙, 光是看张顺诚微皱的眉头, 心不在焉的动作, 就知道他有心事。   “想什么?”   张顺诚摇头,“没想啥。”   “你脸上哪藏得住心事,是不是在想工作的事?”她上次听到张顺诚和袁冬梅聊起过, 今天大概就是竣工的日子, 张顺诚只要去收个尾, 再大吃一顿,把剩下的工资结算以后“”,这活儿就算是完成了。   像他这样打零工, 不是一年到头都能找到活,能有一半时间在做事情,就算是运气好的,张顺诚和工友偶尔也会聊起这个话题,因此有些沮丧。   “我是不是很没用?还不如你们娘俩能挣钱。”在白水村的时候,大家都是下地干活卖力气,男人挣的工分还比女人多,壮劳力总是更占便宜的,所以他才有自信说出要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这样的豪言壮志,但到了县城,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张顺诚不仅没做好,反而要靠这妻女过上好日子。   这让他的内心焦虑并痛苦着。   “这有什么,又不是你在家好吃懒做不肯干活,没有人会因为这个怪你的。要是我跟妈在外忙,爸又恰好闲着,等我们下班回来就能吃上饭了,也很好啊。”张晓珠刷着牙,含糊着说。   大不了就男主内,女主外,她暗暗地想。   “阿奶那么对你们,我还要拿钱回去给她,你、你们心里有没怨气?”张顺诚迟疑地问,为了这事情他一晚上没睡好觉,既然聊到了,问问家里其他人的意见也好。   他们要是不愿意,那这个钱,或许他还得考虑考虑。   张晓珠抬起脸看他,“我不喜欢她,我讨厌她。”   张顺诚沉痛地叹了口气,刚想要张口,却又听张晓珠说:“但她毕竟是长辈,养育了爸,你要给她赡养费,我没什么话可说的,只一点,我这里是不可能掏出一分钱给她的,不骂她就不错了,我想妈肯定也是这想法。”   张顺诚点点头,媳妇儿确实是这么想的。   “那周末要一起回去看看吗?”他是没抱希望的,但没料到张晓珠点了下头。   “二伯公当时对我们家很好,总得回去看看他老人家。至于老家那边,有爸回去就好了。要速去速回,绝不在那里过夜,我第二天还得回厂里工作。”张晓珠催促道,“快点把米下锅,要来不及了。”   “哦哦好的,这就去。”张顺诚松了口气,端着煮粥的锅急急忙忙地往厨房跑,跟从房间里出来的袁冬梅打了个照面,就进了厨房生火做饭。   清晨父女间的谈话,没有让第三人知道。   ————   糖厂这些天的氛围有些躁动,但张晓珠不住在宿舍内,对很多事情不够敏感,干活的时候随口一提,程英立马激动地接话,“原来你也发现了!”   “怎么?有事发生?”   “可不是!我也是听其他干了好多年的老员工提了几句,还不是很确定!”程英神神秘秘地说,“听说啊,咱们厂要盖新的宿舍楼了。”   “什么?真的假的?”常志新也挤了过来,“那我也可以申请宿舍了吗?我住的地方离厂子太远了,每天光是走路都要花一个钟头,我六点半就得出门了,不然要迟到,累死了。”   程英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还是做梦比较快一点。”   “那你们不都住宿舍吗?怎么到我这就成了做梦?”常志新不服气地伸长了脖子和程英斗嘴。   “要盖的宿舍,才不是给咱们这样的临时工住的,得是那些工作年限长的老员工才能申请的,由厂里分配给他们住,就是一人一间了,不是好几个人挤在一间里,懂不懂?”程英也羡慕极了。   她父母都是双职工,就住在父亲的厂子分配的房子里,不算很大,三十平左右,还隔成了两个卧室和一个小客厅,就程英睡得那间摆了一张小床,一个柜子,开了一扇窗户,就挤得再也塞不下其他东西了,要是她也能有个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好吧。”常志新垂头丧气地说,“那没我啥事儿了,我连个正式工都不是。”   “那按什么分配?工作年限?”张晓珠问。   “不懂,反正我们又没资格,操这份心干什么。”程英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顿时兴趣缺缺了。   “这消息可靠吗?”   “应该可靠吧,不然大家躁动什么?”   张晓珠点头不语。   “你想什么呢?就算你是正式工也没戏啊,才进来几个月啊,就想七想八的,你前面还排了五六十个人呢。”程英调侃道。   “你想多了。”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张晓珠考虑的是另一件事。   如果确定了要盖新宿舍楼,那么肯定要招人手,张顺诚不就有新活儿干了吗?   她得去问个清楚。 78. 第 78 章 一更   第三十三章   “有事吗?”正值午休期间, 办公室里的人基本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个中年男性,戴着眼镜在看报纸,听到敲门声, 抬头看了一眼, “进来吧。”   “赵科长, 打扰了。”   “没事没事。”   赵科长把报纸放下,很亲切地招呼她坐下。   “最近听说厂里要盖新宿舍楼,有这回事吗?”   赵科长刚拿起搪瓷杯想要喝水, 闻言呛到猛咳嗽起来。   “怎么?你们都知道了?我记得这事儿还保密着吧,没落实清楚具体事宜啊。”赵科长一脸无奈, 会议上明明说好的暂时不对外公开,也不知道哪个大嘴巴就把消息走漏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就算有也得是工作十年以上的正式工才有资格分房的, 我看你年纪挺轻的, 没资格啊。”   “我不是为了分房来的,我只是想确定一下有没有这件事。”   赵科长挑眉, “哦?知道了又怎么样?”   “是这样的, 如果要盖宿舍楼, 肯定要找散工来帮忙,我老家有不少想出来打工的,村里头挣钱机会少, 要是能确定下来, 我想让他们来厂里试试。”张晓珠很诚恳地说。   “是这样啊。”赵科长面露欣赏, 原先还以为是个不务实的年轻人,心中略有些不喜,到头来是为了这个, 还真是有心了。   反正有人先大嘴巴,把这消息给传出去了,赵科长笑眯眯地说:“是有这个打算,不过还得跟县建筑队谈好了,才会公布的,你要真想让认识的人来帮忙,可得跟他们说清楚了,不是当临时工来的,是按日计费,很辛苦的。”   张晓珠点头应了,“谢谢赵科长,那我就先走了。”   “去吧。”赵科长挥手。   张晓珠得了确切的答案,想着张顺诚知道以后,肯定会很高兴,心情愉悦地去了食堂——她让程英帮忙打饭了,不然现在才去,恐怕队伍排的老长,还不定能抢到好的菜色。   ————   大概是下一份活计有着落了,张顺诚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往多了起来,在一家人都各忙着工作学习时,他闲暇在家里带张小玉,有空了打扫打扫卫生,晒衣服煮饭,一家也其乐融融,并不因为他身为男人,在家赋闲而徒生争执。   周日这一天,张晓珠上午在夜大上完课,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回家,后座上还绑了几袋沉甸甸的东西,跟其他人汇合以后,张顺诚骑着借来的自行车载着袁冬梅,张小玉坐在横杠前,张为光载着张晓珠和粮食,一家子浩浩荡荡地出发去白水村了。   好久没回到这个从小生活的地方,全家人表情各异。   张顺诚是怀念,感慨与激动。   袁冬梅和张晓珠则是压抑着心里的反感,尽量不表露出来。   至于张为光,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紧张与兴奋,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他们这就算是衣锦还乡了吧?骑着两辆自行车——虽然有一辆是借的,后面挂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全是珍贵的粮食,好想让那一家子看到他们如今过的好日子啊!   一家人先后从村口的那条石板桥上经过,正好是忙活完了上午,赶着回家吃饭休息的时候,路上时不时能看到几个匆忙赶路的村民,都生活在一个村子,全都是熟人,听见自行车的铃声,全都朝石板桥望去。   “哎哟,这不是张家老三吗?”   “顺诚啊,你在县里过的咋样啊?一走就是三个月,我们还经常提起你咧。”   “车后面绑着的是啥啊?看着架势,不会是米和面吧?真是出息了啊,少说也得有二三十斤啊!顶的上我们家一个月的口粮了!”   “骑上自行车了啊,这两辆都是你们的?得花二三百吧?你们才去了多久啊,连二八大杠都骑上了!县里真就这么好?有啥工作介绍我也去试试啊!”   这边动静不小,陆陆续续围过来的村民把前进的路给堵住了,张晓珠掐了一把弟弟的腰,在他耳边低声斥道:“小滑头,你故意按铃的是不是?”   张为光嘿嘿笑起来,“哪有,手滑啦手滑,不小心按到的。”   信他才有鬼,张晓珠又掐了一把。   不过也能理解,低头久了,总算有机会扬眉吐气,要换了她肯定也得把阵仗弄大了。   只不过被一群陌生人堵在这里,东摸摸西看看,她觉得有些郁闷罢了。   “叔,婶,县里厂子就放一天假,天黑还得回去呢,让条道我们先过去成不?”袁冬梅打断了一群人叽叽喳喳地问话,她以前依附与张家,是个柔弱受人欺负的性子,有气也不敢发出来。   但如今兜里有钱了,腰杆子也硬了起来,敢在人前发表意见了,其他人反而被她这模样给唬住了,一时间纷纷退开了两步,让出了一条道。   “谢谢了啊,改天有空,咱们再好好说话。”张顺诚蹬起脚踏离去的时候,袁冬梅回头浅笑着说。   “张家那媳妇咋跟变了个人一样,她以前不敢这么大声说话吧?”   “就是就是,县里风水就是好啊,养人,你瞅着他们家大闺女,白嫩水灵了多少?还有那小子,看着就结实有力气!”   “不行,我得让我家皮小子好好念书,成天说着念不下去,在村里有啥出息,还得去县里,就算是个临时工,还不比咱们靠天吃饭强!”   “我还想去桂芳家瞅瞅,你们先走吧。”   “等等我啊,我也去!”   拐过岔路就到张家老屋了,张晓珠从车子上跳下来,叫住了张顺诚,“爸,你等一下。”她解开后座上的一个袋子,里头放了十斤的大米,“这一袋是给大伯母的,你得护好了,可不许给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抢去了。”   张晓珠严肃地嘱咐道。   张顺诚哎了声,把袋子绑到自行车后座上。   袁冬梅也从后车座跳下来,“你去吧,我就不跟过去了,到二伯家看看他老人家身体还硬朗不。”   这都是来之前就说好的,张顺诚对妻儿心里有愧,他们肯陪着他回来,也不该对他们再有更多的要求了。   他点了点头,说了声“我去了”,就骑上车拐进岔路去了。   “这个点,二伯公应该在家吧。”张为光扭过头拍了拍后面绑着的粮食,“咱们还是快点走,我迫不及待想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了。”   进院子的时候,张德才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坐在堂屋里吃着饭,把稀粥吸溜的哗哗响,听到有人叫,张德才喝完最后一口,用手背抹了把嘴巴扭过脸,登时笑起来,“回来了啊,快过来吃饭!” 79. 第 79 章 一更   第三十四章   态度自然的好像他们还住在这里, 没有离开过几个月一样,张为光和张晓珠忍不住就露出笑容,加快了上前的脚步。   “手里提着啥呢,还不快点放下去洗手。”张德才指了指张为光手里提着的几个大袋子, “来的不巧啊, 你顺国叔前几天还念叨你们一家, 刚才吃了饭就出去了,你们今晚在这过夜不?还是当天回?阿兰,快点啊在厨房磨蹭啥呢?”   张兰手里端着两碗红薯稀粥跑出来, 三两块红薯,稀稀拉拉的米粒, 但这在农村已经算得上很不错的生活水平了,张晓珠有些唏嘘。   “二伯公, 我在糖厂工作了几个月, 攒了些钱票, 这些你一定要收下。”她示意张为光把东西放在地上,拍了拍袋子, 腾起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粉末。   张德才眯着眼睛, 只看一眼, 就拍着桌子说:“才去县城几个月啊,能挣多少钱我心里没个数?还到我跟前打肿脸显摆,赶紧拿回去, 你瞧着我们缺东西吃吗?”   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 怎么可能认不出袋子里的粮食, 眼前这几袋东西有多金贵,张德才心里有数的很,他还不知道袁冬梅当上纺织厂正式工的事, 自然就认为家里全靠张晓珠一人工资,如今还送来一堆东西,是勒紧裤腰带神吃俭用的结果,当然是不可能收下的。   “我们不是显摆,我们——”张为光急了,他怕二伯公真的误会,虽说他存了回村显摆的念头,但不会真到他老人家跟前显摆。   他被张晓珠拽了一下,打断了还没说完的话。   “二伯公,你误会了。”张晓珠坐到张德才身边空着的长凳上,也没跟他客气,那碗稀粥看着就很解渴,他们一路上过来,被晒得喉咙快要冒烟,她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我们家有三个人工作挣钱,妈跟我都是正式工,这点粮食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   “就算不提年前你让我们全家住进来的恩情,光凭你是咱们家年纪最长的长辈,我们做小辈的也该孝敬您老人家,难道您不肯给我们这个机会?”   “冬梅也是正式工?”张德才吃惊道。   这才去了多久,一家就出了两个正式工,都足够养活一大家子了,攒点钱票什么的确实不算难事,张德才摸着下巴的胡茬,听着张晓珠简单地描述袁冬梅进纺织厂的经过,欣慰地点头,“不错,年轻人还是得出去看看,外头机会多。”   “你们拿了东西到我这来,桂芳那边呢?”   “我爸也拿回去了。”   张德才点头,“那成,就留着吧。”   当时收留张顺诚并不是图他们今后会有什么回报,不过是尽自己长辈的责任,调停家族内部争端,但如今小辈要来感谢他先前所为,他也不会硬往外推,小辈要孝敬长辈,这是亲近的表现,不能伤了他们的心。   “可惜了就回来半天,不然还想让你们去给队里其他人说说县里的好,也让小辈们出去见见世面。”张德才在解放前是念过几年书的,后来又当的大队长,跟村里其他目不识丁的老农民不同,很有几分见识。   他不觉得年轻人被困在村里种地是好事,虽说能多挣些工分,但挣的再多,又哪比得上去找一份活儿挣的多?   哪怕像张顺诚那样,打个零工,只要能吃苦,一个月挣十几二十元总没问题,附近几个大队每10工分才不足四毛,收成更差的才一毛多,辛辛苦苦干上一整天就这么些钱,穿的是破衣烂衫,饿的只剩一把骨头,不过是活着而已,真的是太少了。   张德才想着,又抽起了烟。   ————   “哎哟哟,咱们家的城里人回来喽。”刘红正在院子里翻晒着衣服,看到张顺诚踏进大门,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一如既往地刻薄。   不,撕破了脸以后,比以往更刻薄了。   “回来了?”陈春云推开窗户探出头,看到张顺诚,一脸欣喜地开门走出来,“我还想着啥时候会回来,没想到居然是今天,小慧五一的时候还回来了,不然咱们还能聚一聚。”   她拉着张顺诚往她屋里走,刘红早就盯上了张顺诚手提着的那袋子东西,把衣服往晾衣绳上一丢,追过来去拽,“这是啥?一整袋都是米啊!你咋知道家里的米快不够吃了?老三啊,饿了没?锅里还有两根红薯,我去给你拿来!”   她拽着米袋,示意张顺诚脱手,但张顺诚拽的死紧,刘红怕用力之下,把袋子给拽破了,里头的米会洒出来,只得松手。   “怎么着,去县城待了几个月,就不是咱们老张家的人了,也不跟兄弟几个打招呼,合着只有老大一家是你亲戚了?”刘红扭头吆喝,“顺富,老四,老三回来了!你们也不出来看看?”   原先在屋里打盹儿的人一下子醒了,先后推开门。   张顺富见到弟弟,表情有些复杂,他有点愧疚,有点紧张,还有点嫉妒,一时间没有出声,只望着他的方向。   张顺元就直接多了,大大咧咧地说:“哥,你带啥好东西回来了?县里挣钱的机会是不是很多?有啥好活儿,你也带着我呗。”   张顺诚没说话,张顺元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小茉当上临时工以后,二哥家的日子过得可滋润了,就剩我这屋最差,抠抠搜搜地连买衣服的布票都凑不够。”   “你啥意思啊?小茉挣了钱,难不成还要分你?自个儿没出息,下地了也偷懒不干活,活该你穿着破衣服咧。”刘红敏感地呛了回去。   张顺诚皱眉。   他离开的时候,家里还算好端端的,怎么几个月,就变成了这样?   “妈呢?我先去看看她。”张顺诚把米袋放在陈春云屋里,“嫂子,你先帮我看着点,我去看一下妈。”   陈春云点头,不过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   “她上次回来,发了大火,你……你担待着点。”   张顺诚应了声,被警察带到派出所过了一夜,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对刘红的嘲讽视若无睹,径直去敲刘桂芳屋里的门。   “滚开!滚开!我谁也不见!”   木头做的门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微微摇晃起来,刘桂芳咆哮道。   “唷,妈,你心心念念的乖儿子回来了,你咋也不见见?不是说要去县城投奔他吗?”刘红插着腰站在一旁,笑着说。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居然生了这样没心肝的儿,老大啊,你为啥去的那么早啊,留下我这可怜的老母亲,受尽了欺负……”刘桂芳在屋里嚎哭,把张顺诚的太阳穴刺激的又突突跳起来。   “妈,我刚做完一个活,攒了点钱——”   张顺诚话还没说完,紧闭的房门突然就开了。   他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刘桂芳贪婪的眼神,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心,瞬间就凉了。 80. 第 80 章 一更   第三十五章   “钱呢?在哪里?”她的小眼睛精光四射, 甚至看不到半点眼泪,在张顺诚的身上四处扫着,见他毫无反应,猛推了一把, “你不是说攒了钱吗?还不拿出来?”   张顺诚木然地从口袋里把钱掏出来, 还没来得及递给刘桂芳, 就被她一把抢走,手指舔了口水,一张一张地数起来, 反复确认以后,把钱塞到自己的口袋里, 大声地说:“你出息了啊,在县城干了几个月, 才拿了这点钱回来!我不是你妈了?这点钱够干什么?你一个月都不止这个数吧?”   “这是我能拿出来的最多钱了, 活儿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也没钱给你,我先走——”张顺诚转生要走, 被刘桂芳扯住胳膊。   “我还没找你算上次的账!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你把我赶到派出所去睡地板?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你出去一趟, 就被那贱人迷得都不知道家门往哪儿开了吧?把剩下的钱都给我,妈帮你存着!”刘桂芳还以为跟前是自己最好拿捏的儿子,把颐指气使发挥到了极致, 态度恶劣又理所当然, 她觉得张顺诚会回来给她钱, 就是要赔礼道歉的,那么只需要像以前那样可着劲的支使他就行。   “你嘴里说的那个贱人,是我媳妇。”张顺诚转过身, 甩开了刘桂芳攥着他胳膊的手,声音冷了下去,“为啥你觉得搁我面前骂她,我会不发火?是不是就因为我是家里最好欺负的?”   刘红在一旁火上浇油道:“可别啊老三,你不知道妈有多惦记着你,成天在我们跟前提你有多孝顺。怎么就去派出所了?她回来可是说你好吃好喝招待着,她是不想你辛苦才回来的咧。”   人一旦撕破了脸,那是连半点伪装都不愿意去做的。   当初的刘红和刘桂芳婆媳相处的有多好,如今就有多么的势同水火。   “冬梅心善,就算被你亏待了十多年,也还同意我给你钱养老。以后我挣一天钱,就会给你留一份,那是为了还你生我养我三十七年的恩,但也就是这样了。”他心里的那份软弱,那份侥幸,早就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消失殆尽了。   张顺诚疲惫极了,他觉得这趟回来赔礼道歉,本来就是个错误。   “你、你是我刘桂芳的儿子!不许走!”刘桂芳厉声呵斥,但却透着几分慌张。   张顺诚是她最后的倚仗了,她不能再失去他。   万一被刘红那泼妇给赶出门,那她还能去哪儿?   张顺诚连头都没回,陈素云看着痛快,把门关上就追了出去,在后面叫住他,感慨着说:“老三,你去县城以后,变了不少。”   “是好还是不好?”张顺诚反问。   “那当然是好了,她……”陈素云顿了一下,“离得她远远地,日子才能好起来。你现在不过得很好吗?”   “小慧在船厂那边做的咋样?”   “上次回来说她处了个对象,等过完年再带回来给我看。”陈素云提到张小慧,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   “要么大嫂也搬到县城去,咱们两家也好互相照应。”两人说着就踏进了张德才的家门。   “爸,大伯母。”张晓珠走过来,“没什么事了吗?”   只要一看张顺诚的表情,就知道肯定又出啥幺蛾子了。   她知道便宜老爹心软,还真怕他又摇摆不定,被刘桂芳摆布了。   “没事,下午早点回吧,我想回家睡一觉。”张顺诚坐在石阶上说。   张晓珠应了声,心里颇为满意。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主动想要远离这一切,有进步。   果然不作不会死,张晓珠啧了声,看向陈素云,“大伯母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他们有为难你吗?”   “他们敢?”陈素云扬眉吐气地说,“顾同志五一的时候来过一次,半句话都没跟他们说,就是往屋里一坐,他们这段时间都安安分分的,之前还不肯我用厨房做饭,现在屁都不敢放一个。”   顾北川?张晓珠忙得差点都要忘记这个人了。   自从他托关系帮她找了一个房源后,两人再也没了交集。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温柔的中年女人,顾北川的母亲。   “爸,妈,二伯公,我出去一趟,去看望一下刘主任,之前这工作还得多亏了她帮忙呢。”张晓珠骑了自行车,匆匆地往隔壁村跑。   路上趁着无人,她从超市里又拿了十斤的精面粉和一块脸盆大小的礼饼,只可惜到队部的时候,刘主任又外出调解矛盾了,并没有看到人,何小凤见来人是她十分惊喜。   “你怎么来了?也太不巧了,刘主任刚出去没一会儿。”何小凤丢下手里算了一半的账,起身给她倒水,“你刚回来吗?对了,周日厂里休息,要不你在这坐一会儿,主任应该要不了多久回来。”   张晓珠把面粉放在刘主任的位置上,“我好不容易攒了点粮票,之前多亏刘主任,她看我可怜,肯留我在这里做大队会计,不然也不会碰到你,进糖厂干活了。这是我的一点感谢,她回来以后,一定要替我说服她收下。”   “是啊,刘主任真是个好人。”何小凤深以为然地点头,“要不是她替我们俩说话,置换工作也不能那么容易。”   两人又聊了会糖厂的事,说到卢大志,何小凤解气地拍桌,“早该这样了,偏偏他是正式工,不然赶出糖厂多好,白白占了个位置!”   “不说他了,糟心。你妈的身体怎么样了?”   “好多了,虽然还是挺虚弱的,干不了什么重活,但现在能够下地走几步了。我现在才能腾出手,把之前照顾她拉下的活儿给补起来,用不了多久就能理好,耽误不了工作。”何小凤拍着胸脯自信地说。   她不是个能说会道的姑娘,但却踏实本分。   等了一会,还不见刘主任回来,张晓珠起身说,“我还要去见个人,不耽误你工作了。”   张晓珠骑上自行车,来到了程丽华家门口,正好跟弯着腰给小鸡仔喂饲料的程丽华打了个照面,她欣喜地说:“小珠,你怎么有空过来看我?快过来给我瞧瞧,你长高了!”   “程姨,我休息呢,过来看看刘主任顺便看看你。”张晓珠把挂在车把手上的礼饼取下来,递给她,“这是咸口的,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可以放很久,一个人慢慢吃也不怕坏了。”   程丽华笑的眼角笑出了细纹,“自从北川五一走了以后,家里就空荡荡的,我还老想着有谁能来陪我说几句话,你就来了,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煮碗面,你坐会儿——”   张晓珠拉住她,“程姨,我一会就得回县城,不忙活这个了,我陪你说说话。”   程丽华高兴的很了,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一咳嗽,就没完没了。   张晓珠连忙从热水瓶倒了一碗热水,给程丽华润嗓子,才略好转些。   咳嗽的这么厉害,喝点止咳糖浆会好些么?   两个人仅仅见过一面,可却投缘,明明也只是些老生常谈的普通话题,聊起来时间却过得飞快,一眨眼就五点半了,张晓珠不得不走了。   临走前,她问:“程姨,你身体不好,家里又只有你一个,顾同志没想过就近照顾你吗?”这令她十分费解。   要是她母亲身体不好,独居在家,不管念书、工作,她肯定选择留在身边,以防再出现像上次那样的意外。   “是我不同意呢,北川这孩子一直想调回来,他还年轻,我哪能让他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的前程。”程丽华笑眯眯地说,“小珠也是,趁着年轻把想做的事情都坐了,将来到我这个年纪,才不会后悔。”   张晓珠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离开程丽华家以后,她又去了队部,刘主任还是没回来。   她将三瓶撕了标签的止咳糖浆留给何小凤,让她请刘主任将这个带给程丽华,接着就赶回张德才家,和其他人汇合。   紧赶慢赶才在天擦黑时,总算到家了。 81. 第 81 章 一更   第三十六章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神神秘秘的又不肯说, 本来今晚安良要带我去看电影的。”刘若玲咕哝着说。   她心里是想跟何安良一起出门的,但他临时有事,又冷落朋友太久,张晓珠约她出门才立马同意了, 直到现在被拉上街了, 也还是不知道往哪去。   “你不是想看电影吗?跟你一起来看电影啊, 我们好久没看过了吧,自从开始练舞以后,你就老跟何安良同进同出了。”张晓珠故作失落, “我好伤心啊。”   “没有没有,那不是你们也没约我吗?以后只要你们开口, 我还是会和你们一起出来玩的。”刘若玲十分心虚地说,本该排起长龙检票的电影院门口稀稀拉拉的, 走过去才知道电影快开始了, 大部分人都入场了。   “咱们得快点儿, 不然就错过片头了!”   看电影作为有些奢侈的娱乐手段,依旧很得人喜爱, 不管上映的是什么样的片子, 里头的人总是坐得满满的, 几个女同志在拥挤的人堆里朝自己的位置走去,程英忍不住地抱怨,“怎么不挑靠前的位置?这里又偏又靠后, 视野实在不好。”   “没抢到好位置。”张晓珠随口解释。   这是她头回主动去买票, 程英也不再抱怨了。   多难得啊, 对看电影从来不热衷的张晓珠,居然会主动掏钱买票请她们看电影,反正也不花钱, 位置差点就差点了。   张晓珠的心思却不在电影上,她特地挑在这个偏僻些的位置,就是怕被人认出来,扫了上千平米的电影院一圈,才在中间靠前排的位置发现了穿鲜艳红裙子的林亚萍,她正和旁边的何安良交头说着话。   电影快过半的时候,远处的何安良突然站起身,张晓珠拽了拽看的入迷的刘若玲袖子,小声地说:“那个是不是何安良?”   “嗯?安良?不可能吧,他说我不去看电影就把票转手了呀。”刘若玲顺着张晓珠指着的位置看过去,站起来往电影院外走的何安良实在太显眼了,她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怎么会在这呢?”   刘若玲迷惑着喃喃。   “他可能陪谁来看电影的吧。”   “不可能,他说有要紧的事情要去办,没法陪我来看电影,那肯定也没空陪别人一起去看的,说不定刚才是看认错了,四周这么昏暗……”刘若玲还想说什么,但她身边看电影入迷的男同志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让她安静一些。   被张晓珠一句话挑起心事的刘若玲,再也没了看电影的心思,目光时不时瞥向电影院大门的位置,没过多久,那个酷似何安良的身影又走进了会场,手里拿了两罐汽水,挤进了第六排的某个位置,将汽水递给了一个女同志。   那个人是谁?他不是有事要忙才不能陪她看电影的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可能是认错人了,刘若玲安抚着自己心中的不安,努力将注意力挪到电影上,但后半部讲的是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去,直到电影散场了,她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要去找很像何安良的人。   “是他没错,旁边那个女同志是谁?”张晓珠奇怪道。   刘若玲想要冲过去,但被拉住,“你放手。”   “咱们跟在后面看看,先不要误会怎么样?”张晓珠提议道。   “还好敏华没跟来,不然怕是拉不住。”程英小声嘟哝着。   四个人隔了十来米,不远不近地跟在何安良两人身后,一直到进了糖厂。   “你们别拦着我,我要去问问那个女的到底是谁!”刘若玲激动地说,何安良与她虽然没有挑明了说,但如果不是处对象,又怎么会三天两头的约着一起出门?他说的有事,就是陪着另外一个女同志出门看电影?   “若玲,你冷静一点。就算现在过去问,他也能说谎啊。”李梦劝道。   “那,那难道就当做没看到,不管不问?”刘若玲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完全失去了以往的开朗与随性,抓着张晓珠的手臂,脆弱地说,“小珠,我该怎么办?”   江敏华不在,剩下的人里,最有主见的人就是张晓珠,她六神无主,下意识地向她求助。   张晓珠思考片刻,握住刘若玲冰凉的手说,“你要是相信我,就按照我说的做。当做没看到今晚的事——”   “怎么可能当做没看到?”刘若玲失声道。   “你先听我说完。”张晓珠捏了一下她的手,“然后你随口问他今晚干什么去了,如果他说实话,你就问他一起看电影的是谁;如果他说谎,那里头肯定有问题,你就要冷静一些,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我们再想办法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样就可以了吗?”刘若玲慌张地看着她。   “应该没问题,你千万要冷静下来,不要露出马脚。”   张晓珠目送走了三人,靠在糖厂大门口外,又过了十来分钟,她听到了脚步声,转身和来人打招呼:“晚上好,林同志。”   “你不是说带人过来吗?我都回宿舍了,为什么还没看到人?”林亚萍冷声问,她在宿舍楼下被何安良缠着说了好一会话,要不是看到有其他人出现,何安良恐怕还不能放她走,心情糟糕透了,连说话的语气都不客气起来。   “人已经走了。”张晓珠轻笑。   “那我今晚演这一出有什么意义?”林亚萍转身要走,“还是我自己处理吧。”   “林同志已经看透何安良的本性,忍心看他再蒙骗另外一个女同志吗?就像以前的你一样。”   最后一句话触动了林亚萍,跟何安良认识了挺长时间,她知道他有多么的会蛊惑人心,如果没有举办舞会,她可能都不知道他居然是这样的人。   “我帮不了你什么。”林亚萍冷淡地说。   “像现在这样就好,等舞会结束以后,不管林同志想做什么都可以。”   五月的最后一天,就是舞会正式举办的日子。   林亚萍没有说话,直接离开了,但张晓珠知道她同意了。   在知道刘若玲也只是个受到蒙骗以后,林亚萍就放弃了对她的埋怨,她原本想跟何安良一刀两断,却被张晓珠找上了门。   张晓珠能言善辩,林亚萍又是个善良的姑娘,才同意了要帮她这一把,只希望能让深陷其中的刘若玲看透何安良的本性,不要再受他蒙骗。   靠不住啊靠不住,这世上只有自己靠得住,家人尚且可以反目成仇,更何况是男人?张晓珠摇着头往家里走。   刘若玲还是被保护的太好了。 82. 第 82 章 一更   第三十七章   张晓珠想给张为光一个惊喜, 她不能拜托张顺诚,但周日休息的时候,供电部门也集体休息了,思前想后, 她不得不趁着午休时间去供电部门找人询问拉电线的事。   糖厂的午休时间不算长, 只有一个小时, 一般来说吃顿午饭是绝对够了,但要是想再做点什么就很紧张,好在糖厂的位置不算太偏僻, 骑自行车去供电部门也只需要十来分钟,张晓珠连饭都没吃, 就骑车匆匆跑出糖厂,路上随便啃了一块三明治充饥。   午休时间基本没人会来办业务, 准确来说, 这年头用得起电的人本来就不多, 供电部门就是个清闲且油水丰厚的香饽饽,她进去的时候, 两个工作人员正热烈地闲聊着, 见有人来, 也只不过瞥了一眼,连说话的速度都没慢半分。   “你好,请问申请装电线是个什么流程?”张晓珠十分客气地问。   没人理她。   张晓珠走进了些, 站在距离两人一米多远的地方, 又大声地重复了一次, 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才懒洋洋地抬头,“鬼叫什么?我又没耳聋,用得着这么大声?”   “我以为你们听不见呢。”张晓珠扯了一下嘴角, 凉凉地说。   “填表!”三十多岁的男工作人员往张晓珠面前拍了一张表格,嘴里叼着一根牙签,翘着二郎腿,一脸的不耐烦。   表格很粗陋,只需要填一下申请人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工作单位、申请理由,张晓珠只用了两分钟就填完了,推回到男工作人员面前。   “房子是你的吗?”另外一个没说过话的男人突然问。   “不是。”   “老家哪儿的?”   “白沙村。”   “糖厂正式工?”   “是的。”   “进糖厂多久了?”   “三个月。”   张晓珠心中生出几分奇怪,装个电线而已,至于跟查户口一样,问这些事情?再说这个男人,越问表情越怪,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能给你办。”他说完,举起手边的报纸挡住了脸。   一直不耐烦的男人也有些始料不及,扭头看了他一眼,不过两人关系还不错,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拆台,因此也没问出来,只把填写的表格收起来,赶人道:“你走吧。”   “你得给我个理由,不然我不走。”事已至此,张晓珠反而不着急了,她找了张凳子坐在两个男人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看的男人浑身不自在,生硬地问:“你看什么?!”   “你不是本地人,工作也才干了没多久,连房子都不是你的,房东同意你装电线了?我们怎么保证你不会被糖厂赶出来拖欠电费?一度电就要两毛一,再怎么节省,一个月电费也要缴个七八块,你一个乡下来的,谁知道啥时候就跑了。”   看报纸的男人越说越刻薄,张晓珠不怒反笑起来,“我怎么不知道供电所最基层的工作人员,还要学会风险评估那一套?”   “什么风险评估?”   “刚才那一番话不就是吗?”张晓珠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午休就结束了,她今天没工夫和这两人纠缠,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两位同志应该没权力驳回供电申请吧?如果迟迟没有师傅上门来安装电线,那我只好行使我的权力,去写信投诉两位了。”   等她骑车的身影远去以后,男人才一把拍掉了报纸,拔高了声音问:“老李,你发什么疯?也太突然了,咱们哪有这个规矩,来申请,给办就是了,交不起电费剪了电线不就完了,哪有这一出,万一她真去投诉咱俩怎么办?说话啊!”   “一个乡巴佬,凭啥能能当上糖厂正式工!”老李咬着牙,气愤道。   “你什么意思……”看到老李的表情,男人才想起来一件事,“我记得你儿子年初那阵,是不是被糖厂给赶出来了?”   老李猛地把报纸拍在桌上。   侯县诸多国营厂里,糖厂是效益最好的,虽然只是县级的厂子,但供糖范围却不止于蓉市,不管是往北还是往西,都有稳定的渠道,因此多的是人挤破了脑袋也想进糖厂,正式工的名额紧俏,想买都比其他厂子贵不少。   老李儿子初中毕业,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材料,他本想着花钱买个正式工,但好不容易找到个家里急需用钱卖正式工名额的,半路反悔卖给更高价的人,托关系把儿子塞进糖厂当临时工,年初大裁员又把他给赶回家了,现在还在家里闹着脾气,说不想出去上班,把老李气的有段时间都吃不下饭,现在看到糖厂的正式工,那肚子火气就窜上来,没过脑子就说出了那番话。   说完以后,他心中是有些后悔的,但听到要写信投诉,邪火就又烧起来了。   “算了,我也理解你心情,儿子不争气,老子就不得不多操点心。”男人拍了拍老李的肩膀,劝道:“反正最近也闲着,我打个电话让老刘上门去给她装电线就好了,也免得再看到她,你心里不爽快。”   老李哼了一声,“不行,要装也不能这么容易,先折腾她一段时间,就说老刘没空,忙着装别家的,排到她就得六月往后靠了。”   “你啊。”男人摇头,但也没再说什么了。   在询问了几个家里装电线的工友安装电线的速度以后,张晓珠确定了那里工作人员在刻意为难自己,其他人只要申请,两三天内就必定有人上门安装,怎么到她这儿,都过了四天了,还一点消息也没有?   换个人或许还真的要吃了这个闷亏了,但张晓珠向来不是个会吃亏的性子,知道是被人刻意针对了,还不找回场子,那就不是她了。   更何况,他们本就该为人民服务,不是吗?   张晓珠写了一封长长的投诉信,内容重点指控供电部门的工作人员行使特权、践踏群众合理需求、贬低农民的劳动价值,违背了党的指导,背离了社会主义路线,一式两封,一封寄给供电所领导,一封寄给县政府,接着她就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83. 第 83 章 一更   第三十八章   两天后, 在车间工作的张晓珠被传达室大爷给叫了出去,说是她家里出了事,家里人要她赶紧回家,张晓珠只得跟郑春红请了假, 骑着自行车匆匆往家里赶, 脑子还在寻思着能出什么事。   才刚进院门, 就看到好几个陌生人站在院子里,正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小玉被张顺诚搂在怀里, 看到张晓珠就指着她叫起来:“阿姐回来了!”   “你就是张晓珠同志吗?”一个穿着短袖白衬衫,头发梳的油亮整齐的中年男人朝她走过来, 伸手要握,张晓珠示意牵车, 才收了回去, “我是县供电所的负责人, 姓陈,今天看到了你寄来的投诉信, 才知道底下的工作人员居然有这样的违规行为, 我是带他们来向你道歉的。”   姓陈的负责人看了下身后跟着的两个男人, 他们早已不见了先前的嚣张与不耐烦,唯唯诺诺地低垂着头立在一旁,此时得了眼色, 立马走过来鞠躬道歉, “很抱歉, 这件事是我们不对,请张同志原谅!”   “请张同志原谅!”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张晓珠停好自行车,看着院子的地上散落着的一大团电线, 想起刚才回来的路上,电线杆上挂着一个在装电线的电工师傅,看来是给自己家装电线的了。   道歉有用的话,也不需要警察了。   张晓珠冷哼了声,“我想知道为什么两位同志要针对我?总有个理由吧,你们说出理由,我再决定要不要接受你们的道歉。”   两个人傻了眼,互相看了看对方,显然没料到张晓珠不按常理出牌。   一般人得了道歉,就算心里有气,面子上过得去了,不就翻篇儿了吗?这女人怎么回事?还就缠着不放啊?   见两人哑巴似的不说话,陈负责人清了下嗓子,斥道:“张同志说的有理,如果你们没有任何原因就针对她,说明平时也是这样的工作态度,那么是否继续留你们在岗位上工作,就有待商榷了。”   “别啊别,我说我说!”   “老刘!”老李猛地叫住他,变了脸色。   来的时候说好了,不能把他的小心思往外说,不然老李是有错,但老刘也有过错,结果负责人来了这出,用工作来威胁两人,老刘根本就扛不住,本来主要的错误就不在他身上,也劝过老李了。   正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老刘像没听到老李叫他一样,自顾自把他儿子买正式工失败,当临时工又被糖厂赶出来,因此十分看不惯张晓珠一个乡下来的丫头能够当上正式工的事一股脑地抖落出来。   张晓珠还没发作,张顺诚已经忍不住拔高了声音,“我乡下来的又怎么了?出生在哪儿又不是她能选的?我们家小珠又多聪明能干,你懂什么?要是你生在农村,恐怕连进糖厂当临时工的机会都不一定有!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凭啥怪在我闺女头上!要不是她能干,找你们领导告状,是不是我们还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张顺诚很少说这样一长串的话,不仅是供电部门的几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连张晓珠都面露惊讶。   他什么时候如此能言善辩了?   就连张顺诚自己,说完才反应过来,脸瞬间就烫了起来,连耳朵都烧的通红,他只是很不忿有人当着他的说自家闺女的坏话,闺女有多能干多聪明,他当爹的是最了解不过的,外人懂个啥?脑子一热,那番话就不受他控制地涌了出来。   “说得对!农民艰苦能干,为城市居民提供粮食,我们才能毫无负担的搞工作搞生产,你凭什么瞧不起他们?这是思想觉悟有问题!你不适合在这个岗位上奋斗,需要多接受正确的思想教育。”陈负责人说着也激动起来。   “可是——”   “陈同志说的没错,思想觉悟有问题,就容易偏离社会主义的正确道路,好好接受思想教育,以后才能继续为人民服务。”张晓珠拍了拍老刘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   老刘绿着一张脸,被噎地完全说不出话。   “至于你,回去写份检查,就贴在墙上,这样每个进出的人都能看到,也有利于监督你工作。”陈负责人继续道。   老刘连忙点头,松了口气。   “张同志,我下午还得去市里一趟,就先走了,这两个人留在这里盯着进度,什么时候你说能走了,再让他们走。如果还有事情,你就写信。”陈负责人热情地和张晓珠、张顺诚握手,提着公文包离开了院子。   “这两个要怎么办?”张顺诚把张晓珠拉到一旁,小声地说。   张晓珠反问,“吃过饭了吗?”   张顺诚摇头,“哪有功夫吃,生怕出了啥事,这不现在才搞好。”   张晓珠看了一眼时间,十二点半,是该吃午饭了。   她也没让张顺诚再去做午饭,去街上的国营饭馆里打包了三盒炒饭,一份梅菜扣肉,和四碗冰凉解暑的甜豆花,等装电线的师傅进院子了,张晓珠才招呼他一起来吃东西。   “那他们?”电工师傅指了指站在太阳底下的两人,一脸犹豫。   “我的钱不够买他们的份,谁让我乡下来的,没钱呢。”张晓珠略带嘲讽地说,声音不大,却足够两米外站着的老刘和老李听见。   老刘脸色尴尬,又跟老李生了龃龉,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只能尽量减少存在感,连头也不敢抬。   但炒饭和扣肉实在太香,国营饭馆的师傅炒菜那是放足了油盐酱醋,和自家抠抠搜搜炒出来的香味不可相提并论,又是正值吃午饭的时候,两个人的肚子都唱起了空城计,更不要说烈日当头,看他们三人吸溜着一碗又冰凉又嫩滑的甜豆花,更是馋的口水直流。   电工师傅吃了张晓珠的饭菜,干起活来更加卖力,很快就把电线牵好,电表装上,叮嘱道:“你去五金店买个15瓦的灯泡安上去就能用了。”   15瓦的灯泡亮度很低,但是省电,大多数家庭都用这个,少部分会用瓦数更高的,电工师傅又交代了几句,才带着工具去下一家安装电线。   张晓珠看了下时间,快两点了。   外头站着的两人晒的脸色发红,额头冒汗,但生怕又惹毛了她去投诉,连叫苦都不敢,乖乖的站在那里受苦,张晓珠心里头的那股气也消了,倒了两碗凉白开端过去,“喝完就走吧。”   老刘喜上眉梢,“那以后……”   “没有以后。”   老刘得了想要的答案,喝完凉白开,头也不回地跑了。   至于老李,灰头土脸的,连水都不喝了,垂着脑袋跟耄耋老人似的踱出了院子,渐渐走远了。   “也怪可怜的。”张顺诚忍不住说,“就这么丢了铁饭碗……”   “都说铁饭碗了,哪有那么容易丢?只不过是去接受思想教育,换个地方继续干罢了,可能没现在的好,但肯定差不到哪儿去。”她摸了把津津有味吃着甜豆花的小玉,漫不经心地说。   “这样啊,那他活该。”张顺诚只是不明白,既然丢不了工作,那人干嘛摆出那样的脸色,好像丢了魂一样,他要是能捧个铁饭碗,哪怕是在厂里扛砖,都能美得冒出泡来。   他摇了摇头,觉得这城里人还真是有点不太中用,但偏偏是这居民户口,就比他好找工作多了,想想还真是让人羡慕。   ————   张为光一进院子,就看到好几个邻居站在他家门前,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就说小珠是个有能耐的,不然也进不了糖厂啊。”   “这才搬来多久,咱们这院儿里可没比得上他们家的了。”   “是啊,又是头一户通了电的,我听说再怎么省着用,电费一个月也得好几块钱吧,我媳妇倒是想装,哪有钱啊。”   “啥时候装灯泡啊,我还想看看电灯有多亮堂呢。”   “什么电灯?什么通电?你们在说啥?”张为光左看右看,也没看到家里装了什么灯泡,但又老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心口砰砰跳地他手掌心冒汗,紧张地直咽口水。   “唷是小光啊,你家通电啦,小珠说要等家里人到齐了才安灯泡咧,就等你了。”李大姐端着一碗稀粥就着咸菜,边喝边说,“喏,你看墙上这电线,可真让人羡慕啊。”   张为光这才发现自家门框边缘,多了一条白色的细线,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他一下子兴奋起来,拨开邻居挤到家里,就看到桌上随意地放着一颗葫芦造型的透明灯泡。   “姐,咱们家居然装电灯了?你咋没跟我说起过!”   “我不是说要送你一个礼物吗?送礼哪有提前说的,那惊喜可就没了啊。”张晓珠笑眯眯地说。   “那、那灯泡可以让我装吗?”张为光紧张地两眼发直。   “不然我为什么要等你回来?”张晓珠拿起灯泡塞到张为光手里,催促道,“快点装完了吃饭。”   张为光把挎包甩到角落的凳子上,迫不及待地踩上板凳,把灯泡旋到了灯座上,他期待地等着电灯亮起来,好一会还是暗的。   “怎么不亮?”   “你凑那么近,我怕灯光闪瞎你的眼。”   张晓珠好笑地说。   张为光迫不及待地跳下来,门口围堵着的邻居又往前凑了点,生怕错过什么一样。   张晓珠开了电闸,拉了下控制开关的灯绳。   昏暗的室内骤然亮起来,所有人齐齐发出了惊叹。   “这就是电灯吗?比白天还亮堂!”   “我看别家装的灯也没这么亮啊?”   这比夜大的电灯还亮,是从超市里拿出来的40瓦家用电灯泡,用惯了煤油灯,张晓珠一时间有点难适应灯光,揉了揉眼睛。   听到张为光说:“姐,我一定会好好念书的。”   取早点考上高中,他暗自下定决心。 84. 第 84 章 一更   第三十九章   舞会当晚非常热闹, 除了当初参加跳舞培训的人外,还有很多没报名但是来看热闹的工友,他们聚集在外圈,冲着里头指指点点, 一脸的兴奋与向往。   何安良来邀请刘若玲, 却见她板着一张脸并不搭理他, 自顾自地和几个朋友说话,他心里有些奇怪,她先前见着他就会抛下其他人跑过来的, 难道是最近为了亚萍的事疏远了她,所以生气了?   “若玲, 音乐放起来了,大家都去跳舞了, 快点来呀。”何安良在边上温柔地催促她。   刘若玲看都没看他, 只一个劲的和江敏华、张晓珠说话, “你们不去跳舞吗?程英和李梦都去了,要是因为我, 那我回去就好了。”   “你不跳?”张晓珠看了一眼何安良, 言下之意是问刘若玲不跟何安良跳舞吗。   “不想跳, 没心情。”   “我们那边坐。”江敏华指着不远处几张腾出来的椅子,拉着刘若玲走过去,她不想站在何安良身边, 怕自己忍不住要去质问他为什么要脚踏两条船。   刘若玲被江敏华拽着, 眼睛酸涩起来。   先前朋友们百般劝说, 让她要做好手头的工作,不要为了男人连工作也毁了,到时候丢了铁饭碗, 得不偿失,她当时满脑子都是何安良,根本就听不进去,只当她们是眼红自己找到了好对象,如今看着她们关切自己的模样,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感动。   在电影院看到何安良陪其他女人去看电影,却骗自己说有事要忙,刘若玲都能骗自己说他忙完了事情,才约的其他关系好的工友出去看电影,但这样的自我欺骗,也在何安良百般找借口骗她以后破灭了。   或许是心凉了,发热的脑袋也跟着冷静下来,刘若玲发现了何安良更多令她怀疑的地方,就好像他明明跟他说要回家一趟,却在厂子附近碰见他;说好了有事没法陪她,又跟其他女人同进同去。   她碰到的次数多了,听到的谎言多了,心终于死了。   刘若玲当然不知道这是张晓珠说服林亚萍合作的结果,一次又一次以后,她对何安良避而不见,又恢复了往常那样和几个好友一起吃饭、一起下班,不给何安良任何可趁之机。   要不是今天舞会,何安良是她的搭档,她在看到他的时候转身就走了,不会给他一分钟的机会开口的。   刘若玲厌烦透了,怎么会有这样满嘴谎话的人,把她跟另外一个姑娘哄得团团转,对方知道他脚踏两条船吗?她该去提醒吗?   抬起头,看到江敏华站起身,刘若玲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这是要干什么,接着就见她朝着靠近的何安良走去,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这动作太过突然,不管是何安良、刘若玲,还是在场的其他人,全都愣住了,以至于音乐还在轻柔的放,跳舞的人却慢慢都停了下来,震惊地看向了他们这个方向。   “你疯了吧?打我干什么?”何安良红着半边脸,低吼道。   “你脚踩两条船,活该被打。”江敏华说话向来冷静,就算是这样劲爆的内容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平淡了三分,只不过声音也并不小,堪称平地惊雷,在这样保守的年代,把其他人震撼的都说不出话来。   “你胡说!”何安良慌张地反驳,看向江敏华背后的刘若玲,想要开口叫她,却又被江敏华打断。   “是不是要我把另外一个女同志叫到这里当场对峙,你才承认?身为一个男人,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还想享齐人之福?”江敏华板着脸嘲讽的样子太过有威慑力,何安良都没胆子问出“关你什么事”这句话,生怕她又说出更多不利于他的话。   “看他长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居然是这种人,啧啧长见识了。”   “就是不知道另外一个女的,她知不知道了。”   “我认识他啊,这是造纸车间的临时工何安良嘛,我记得跟车间里另外一个女工好着呢,原来还跟着女的有一腿吗?”   “没看出来,之前我还想跟他跳舞呢,还好没跳。”   何安良听着这些闲言碎语,却苦于理亏在先不敢反驳,只能青白着一张脸,低头捂着脸快步走出大礼堂,但这并不能消解大家对八卦的热情,随后将近两个小时的舞会,几人一直是被关注的对象,这其中江敏华是关注重点。   “敏华,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刘若玲惊的说不出话来,要说也该由她去说,“这样一来,大家都以为和他的是你了,我……我好对不起你。”她说着,红了眼圈,趴在江敏华的肩膀上小声哭了起来。   哪怕在私底下哭了再多次,她也不曾在朋友面前红过眼睛,总是装着很坚强的模样,淡然地说着已经放下,但实际上少女的初恋又哪能像她轻描淡写所描述的那样放下?   “要是他们知道是你,肯定会说你和刘工的闲话,你们科长也会找刘工告状。”刘若玲这个月,工作上一直出错,再有这样负面的流言,肯定会对刚受了情伤的她造成更大的伤害。   江敏华不怕流言,她只要朋友都好好地。   刘若玲神色黯然,内疚地说:“对不起,是我太不懂事了,连累你们都要操心我的事。从明天开始,我一定更加努力地工作,把这段时间以来欠下的全部补上。”   “男人没用,只能靠自己。”江敏华淡淡地说。   虽然她的表情无比的平静,但张晓珠却从她的双眼里看出了几分别样的情绪,联想到她曾经说过的家事,母亲被父亲辜负因病去世,她被迫中断学业出来工作,背负起照顾弟弟的责任义务,养成这样坚韧不拔,独立自主的性格,也是理所当然的。   受到江敏华的影响,再想到何安良,刘若玲的表情渐渐坚毅了起来,“你说得对,只有靠自己。他会找上我,只不过因为我爸是高级干部,想通过他的推荐转正,除了你们是跟我这个人做朋友,其他的人或多或少是看在我爸的面子上。我要自己争气,让他们知道我刘若玲哪怕没有父亲,也是有能耐的!”   刘若玲突然有些后悔,当年贪图玩乐,放弃了学业。   张晓珠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这有什么难的,行行出状元,你不喜欢化学,不愿继续读下去,那就找个自己喜欢的,好好的钻研学习,难道不进大学,不念中专,就不能成事吗?”   她看着江敏华笑起来,后者也回她一个浅浅的笑。   “你说得对!”小珠不过小学毕业,都能进糖厂,进中级班,那自己一个高中毕业生,难道还不能自学进步?只要自己想努力,想进步,不管什么时候开始都不会迟,刘若玲暗暗地想。   “所以,跳舞吗?”张晓珠站起身,笑容晏晏地看着两人。   江敏华抿着唇,摇头拒绝。   刘若玲却绽开笑容站起身,“学了这么久,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不值得。”   张晓珠知道,她放下了。   “我能请你跳支舞吗?”她比了个男士的邀请手势。   “当然。”刘若玲昂首挺胸地伸手,握住张晓珠的手掌。   在舞会众多人的目光中,她们这个奇异的女子组合随着人群混进了队伍中,翩翩挑起了交谊舞,潇洒随性地仿佛站在舞台的正中央独自起舞。   江敏华坐在台下,看着她们旁若无人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85. 第 85 章 一更   第四十章   舞会结束以后, 一切都步入了正轨,不管是江敏华还是程英,都很少再在工作与夜大以后离开糖厂,在江敏华的督促下, 程英开始了夜大结业考核以前的冲刺复习。   六月上旬的某个闷热的夜晚, 他们在灯火通明的夜大教室里, 对着足有三页的考试卷答题,内容都不算难,平时上课全都反复提及, 只要是认真听课的人,都不难答得出来。   只要这份卷子能得八十分, 就可以从这里毕业。   能及格,照旧能留下来, 但不及格就要去初级班。   这些内容对张晓珠来说没有丝毫难度, 因此她是全班第一个写完卷子, 对着答题内容发呆的人,邵恒坐在五斗桌上看着十来个相处了三个月的工友学生, 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全场最悠闲的人。   这是个让他看不透的学生, 明明学历低, 只是个小学毕业生,偏偏对各种化学原理了如指掌,时不时流露出来的那种自信与得心应手, 绝对不像她说的那样, 是从糖厂的图书馆里借来的书里学到的。   哪怕没有看到那张试卷, 邵恒也知道她肯定能顺利从夜大结业,就算是刘工也会很高兴收下这样的学生吧?邵恒想起了前些日子在走廊碰到刘工,他是记得六月要结业的, 问他有没有值得向他推荐的学生,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张晓珠,当然还有刘工十分熟稔的江敏华。   所有人都在极尽所能地展示着自己的一切,张晓珠却小心翼翼地掩饰着,为什么要这样?邵恒心中的好奇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浓重,只有将她交给了刘工,才能挖掘出她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在张晓珠意识到以前,邵恒收回了目光。   廖秋燕紧盯着邵恒,却见他望着张晓珠的方向发呆,内心的嫉妒之火腾地烧了起来。   程英一直为她的考核成绩发愁,她没想到能一举结业,只不过想着好赖要留下来,不然两个同伴都毕业甚至升上高级班,她却被赶回初级班得多么丢脸,为了此事,人都有点恍惚,直到成绩出来,突击复习果然有用,她考了个危险的及格分数,总算能留在中级班了,但她又发愁起来。   只不过这回,她是为张晓珠。   “你不知道他们怎么说你吗?”程英着急地说。   “说什么?”张晓珠不住宿舍,也很少跟其他工友联系感情,都是点头之交,下班就往家里走,因此很少会去关注厂里的流言蜚语,看程英火烧眉毛的模样,她还十分纳闷。   “他们说你勾引……呃不是,说你走后门才被举荐到刘工班上去的,说话可难听了,也不知道哪个嘴上没把门的缺德鬼到处散播谣言,要被我知道,非得撕烂她的嘴!”程英气的脸色涨红,昨晚她去洗澡,还有人问她张晓珠是不是和邵恒有一腿。   邵恒是谁啊,他可是厂里头最年轻有为的知识分子,长得又俊,不知道多少年轻女工对他怀有憧憬,有些人就是奔着他才去听的课,这流言一传出来,就以燎原的速度传播开,他们不认识张晓珠,因此肆无忌惮地到处嘀咕,还没两天,大半个厂子都知道了。   “以小珠的能力,需要走后门?可笑。”江敏华皱着眉,反感地说。   “那这也就我们知道啊,他们才不知道咧。说小珠是个小学文凭的,根本没这本事能结业还被推荐到高级班,哎呀,话说的可难听了。”要不是程英认识张晓珠,怕都要信他们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内容了。   “邵恒只是推荐,能不能进入高级班,还要看我们能不能通过刘工的考核,如果只是推荐,我早就进高级班了。”江敏华握紧了拳头,一向没什么强烈情绪的她,也不禁有些愤怒起来。   张晓珠安抚地握住江敏华的手。   经过这几个月相处,她也算摸头江敏华的脾气了。   别看她平时不为所动的淡然模样,实际上她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倒不怎么为了自己的事情生气,但朋友有事或牵连到别人,她反而会站出来维护,就像何安良脚踩两条船,她宁愿自己被人议论纷纷,也要护着刘若玲,甚至当面呛了几个说闲话的女工,才慢慢平息了这件事。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么快就又到了张晓珠身上。   “做好自己能做的,就问心无愧了。别人怎么说,我管不了。”张晓珠并不在意,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很多人嘲笑她有妈生没爹养,还有亲戚再被说母亲克夫,跟其他男人牵扯不清,背后说的人多了去了,她也不可能一一上门去闹,但要有人敢在她跟前嚼舌根,给他们一巴掌教他们住嘴的事,她也没少干。   后来,她们母女的生活越过越好,这样的闲言闲语反而少了许多,又对着她们羡慕起来。   这流言是谁放出去的,张晓珠心里大概有数。   班里总共才十来个人,又有一半只是为了中级结业证书,再排除掉她们三个,剩下的人不多了,其中最有理由嫉妒她,散布流言攻击她的,不就是爱慕邵恒,在中级班里待了一年,还舍不得结业的廖秋燕吗?   她以为自己做的隐秘,就没人能猜得到了?   “你脾气也太好了,换了我,肯定要……要……”程英义愤填膺,但是又说不出个好的解决方法,自个儿卡壳了。   “我脾气好?”张晓珠笑了笑,“老家那些人,可觉得我是讨债来的恶鬼,把我们一家人扫地出门了。”   “那你们日子过的也比他们好多了,做人就是要硬气。”   “不说这个了。”张晓珠表情认真起来,“要是这一回,我跟敏华都通过了刘工的考核,跟去了他身边,那就只剩下你了,一定要努力拿到结业证书,不然在咱们车间里要想转正太难了。”   就说夏杰,本以为卢大志走了以后,他有希望能转正,当时名字都报上去了,却又被打回来,一个是资历不够,一个是学历太低,前者的话也能理解,毕竟夏杰才进厂一年多,后者就是实打实的硬条件,要想由临时工转正,除非有大贡献,要么就是知识过硬。   当然学历过硬也不会当临时工了,想提升至能通过夜大,要是夏杰能有个夜大中级以上的结业证,恐怕就当真要转正成功了。   如今他也报了夜大,等着旧的一波学生结业了,他就该去听课了。   程英用力地点头,“我会的,不给你们丢脸。”   张晓珠乐了,“给我们丢什么脸,不给你自己丢脸才是。”   程英嘿嘿笑起来,“你们可一定要通过刘工的考核啊,若玲说她爸出的题目都很难,一年过不了两个,保佑你们都能过,我们一起进步。” 86. 第 86 章 一更   第四十一章   “为什么?你怎么可以说不上就不上了, 这是对我们的不负责!那我怎么办?”廖秋燕把邵恒堵在教室里不让他离开,急赤白脸地质问邵恒,刚才在课上,邵恒已经通知从下一堂课开始, 也就是新阶段的指导将会由另一个老师负责。   “廖同志, 我刚才解释的很清楚了, 要辅助刘工进行一个课题研究,没办法分出精力带班了。”邵恒退后了一步,跟廖秋燕保持半米以上的距离, 温和地说。   “是不是……是不是外面那些话,所以你不教了?”廖秋燕一步上前, 抓住邵恒的手臂,激动地说。   她怎么能不激动?为了邵恒, 她来夜大有一年多了, 将成绩不上不下地保持在及格, 其实邵恒私底下也找她谈过话,希望她努力一把从这里结业, 但她的目的就是为了看邵恒, 当然是不答应。   如今邵恒要是走了, 自己留在中级班又看不到他还拿不到结业证书,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廖秋燕心里后悔得不得了,她想要诋毁张晓珠的名声, 让人知道她是走的后门才进高级班, 但没想过要让邵恒离开中级班的啊!   邵恒用了点力气, 拽开了廖秋燕,严肃地说:“我姑且还算你们的老师,师生之间像这样容易被人误会, 对廖同志也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我不在乎!”廖秋燕大声地说。   邵恒笑了一下,依旧温和却残忍地说:“但我在乎。”   诚如廖秋燕所说,他在夜大当了两年多的教师,这次会主动申请离开,除了要辅助刘工以外,就是为了最近厂里关于他和张晓珠的流言蜚语,张晓珠是个优秀的女同志,不应该被其他人误解诋毁。   更何况他的父亲,也不容许自己的独子传出这样不实的谣言,对邵恒自己,对他的父亲都会产生负面影响,因此父子两人在促膝长谈以后,邵恒物色好了新的教师,做了这个决定。   “那、那我们怎么办?夜大能办起来,不是有你的心血在里头吗?说放弃就放弃了?你不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啊!”廖秋燕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希望能挽留邵恒。   “是啊,所以我选了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说不定能教的比我更好。我水平有限,甚至不能让你成功结业,是我的失责。”邵恒略带歉意地冲廖秋燕微微鞠躬,“我还有事,先走了。”   廖秋燕还想抓住他,但邵恒已经快一步侧开身子,从廖秋燕身边经过,两人这样错身以后,她只能看着邵恒穿过教室大门,消失在拐角处。   廖秋燕气愤地将粉笔盒子砸在地上,狠狠地跺脚。   她只是想让张晓珠丢尽脸面而已,不想让邵恒离开啊!   他离开了,那她浪费的一年时间算什么?   在这个时候,廖秋燕还没有意识到新来的任课教师是个多么严厉的存在,他一直认为邵恒的教书风格太过温和,以至于班上还能有一年没能结业的混子存在,因此刚来的第一节课,就公布了自己的考核方式。   首先,他出了一张卷子,难度比起之前要高出一个等级,导致刚升上来的学生无法适应,至少一半被刷回初级班。   其次,课本外的拓展内容更多,作业难度提升,如果不是真心实意想要学习的人,根本无法在工作和学业之间取得平衡。   毅力不够的学生,陆陆续续中途退出,包括廖秋燕。   新教师上任不足半个月,二十多人的班级就只剩下了不足十个人,而这十个却是最认真,态度最端正的十人。   三个月后,十人全都成功结业,这是后话。   ————   张晓珠和江敏华顺利地通过了刘工的考核,他们很快被调出了炼制车间,就连江敏华也得了刘工的举荐,在一个月内从临时工转正,凭借着刘工助手的身份,待遇有了长足的提升。   通知下来的那天,程英百感交集,她是真心地题朋友感到高兴,但却也十分的沮丧,明明是一起开始的,朋友们都向着自己一开始时规划好的路前进了,可最后被落下的也只有她一个。   为了庆祝江敏华转正,几个人一起下馆子。   江敏华是从来不喝酒的,但是太过高兴了,她忍不住喝了好几杯,通红着一张脸,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飘着声音说:“我、我终于能把小思接、接过来了!”   拼了命的努力工作、学习,也不过是想有底气把亲弟弟接到身边来照顾,如今她终于转正了,跟在刘工身边的待遇比起在炼制车间还要好,工资就将近三十块,除掉各种正式工都有的补贴外,还多了一笔技术津贴,全部加起来,她下个月领的钱和票都差不多是临时工时的两倍了!   租个房子,带着弟弟过上好日子,不再遥远了!   酒醉以后,人变得脆弱。   江敏华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是好事啊,你哭什么啊?”程英拍着江敏华的背,羡慕地安慰。   江敏华抽噎地说不出话来。   “你让她平复一下情绪吧。”张晓珠道。   “也要恭喜小珠,虽然都是正式工,跟在我爸身边,可比在炼制车间里轻松多了。”刘若玲举起小酒杯,笑眯眯地说,“干了。”   张晓珠很爽快地喝了。   熬了快四个月,总算能从又闷热又热又累的炼制车间里逃出去了,张晓珠心里一下子轻松不少。   “咱们厂虽然是县级的,但一点也不输给市级的那些厂子,这回要更新厂里的旧设备,厂里是下了血本了,打算一举赶超市级的制糖厂,任务很重,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聚在一块吃喝聊天了。”刘若玲偶尔能听她父亲说起,所以还算了解,对于父亲破天荒调两个学生去身边帮忙,还举荐江敏华转正一点不吃惊。   先不说张晓珠本来就是正式工,江敏华的毅力与勤奋刻苦,就足够打动她的父亲了,在家里也没少夸她,只可惜她底子弱,才一直没同意她升到高级班,这一年以来,通过推荐书单,慢慢的将薄弱处给补上了,这回的升学考核结果,刘工很满意,当然愿意给她一个举荐。   至于张晓珠,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第一次听说的学生,居然能将那份有难度的答卷完成得如此漂亮,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半个学生,刘工怎么能不高兴?   “那你最近又忙什么,叫你看电影都不去了?不会又背着我们处对象了吧?”程英这些天落寞的很,朋友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剩下她一个无所事事。   “她啊,忙着看书呢。”李梦打趣道,“也不知道哪个当初信誓旦旦地说,绝对不要再念书了,现在捧着书都舍不得放,自己都说比高中那会还认真。”   “看什么书啊?也借我看看呗。”程英凑过去说。   “你要看?是财会方面的书。我觉得我们的账太乱了,没有规矩,才这么容易被钻空子,今年科室的年终分红还被取消了,我觉得既然是科室的一份子,总要出一份力,但我的能力还不够,需要多学习。”这番话刘若玲憋在心里很久了,但是不敢和别人说,生怕被人笑话,但今天喝了酒,忍不住敞开心扉,她红着脸和程英说,“你想看的话,我借给你啊,有的是厂图书馆借的,有的是我爸托人给买的。”   程英勉强笑了一下,摇头拒绝了,“不用了,我哪能看得懂这个啊,你自己看吧。”   “我看着若玲现在的模样,都很有压力,总觉得不努力点,都不配做她朋友了。”李梦敲了一下刘若玲的脑袋,“才一个月,你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你爸不得高兴坏了?”   刘若玲哼了声,“他才不高兴,天天埋怨我不早点醒悟过来,不然现在肯定考上大学继承他衣钵了。”   “那刘工这也是高兴啊。”李梦道。   “来,这一杯敬我们的新生活!”张晓珠举起酒杯。   “新生活!”   “这一杯,敬自己!”   “敬自己!” 87. 第 87 章 一更   第一章   “更新设备要花费上百万, 岂是你说更改设备方案就更改的?这是国家的钱,不是你刘春原的钱!要是你出这钱,你说改成什么方案,我们就照着你说的改, 绝不二话!”陈国梁猛拍桌子, 跟站着汇报方案的刘春园叫板, 声音大的几乎要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起来。   张晓珠就站在刘春园两米斜后方的位置,沉静乖巧,不主动开口说话, 反而津津有味地看着眼前这场文化人之间的争吵。   从她被调到刘春园身边协助调研,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月。   在这两个月里, 她和江敏华忙得很,轮流陪着刘春园到蓉市, 甚至外省去调研, 考察其他制糖厂的先进设备, 以及各车间的产出情况,前段时间研究小组废寝忘食的做出了这个方案, 就为了能在会议上念给领导层听。   现在听是听了, 但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惹得陈国梁拍案大骂。   而陈国梁,就是此次牵头更换设备的人。   “碳化法已经过时了,梅市于去年就已更换了以硫化法为主的新设备!用硫化法制作出来的蔗糖更细腻洁白, 品质稳定, 前期投入会比碳化法要高, 这我已经在报告中详细说明了,但硫化法看重的是将来!”刘春园也忍不住拔高了声音,“既然更换设备, 总要看得更长远,不可能过几年再换。现在市面上就已经有人更换硫化法,将来这就是趋势,难道我们要再换一次?不如一劳永逸!   “用硫化法制造出来的高品质蔗糖,还能与药厂、加工食品厂合作,你们不能只看前期投入,将来!不要忽视了将来!我们糖厂可是准备晋市级的!”   陈国梁又拍一下桌子。   为首的中年男人皱了皱眉,“国梁,你也不要太激动,大家都是为了厂子好,有什么意见好好交流,免得伤了和气。”   副厂长都发了话,陈国梁有气也只能忍着,尽量平心静气地说:“继续沿用碳化法只需要更新几个设备,一百万的预算绰绰有余,但要是完全更新改用硫化法,那全套都要换掉,成本至少上升了五成,厂里未来两年的效益都砸进去了,这风险谁来承担?刘春园,你承担得起吗?”   邵言丰翻阅着手头的方案,扶了扶眼镜,“双方各有道理,但换设备是关乎全厂的大事,不急于今天做决定。国梁对这个方案有意见,那就回去照着方案你觉得有问题的地方,整理出反驳点,下一次的讨论会上提出你的质疑。至于春园,你就继续细化方案,多给出点有力的理由,来说服大家。你们看怎么样?”   所有人都点头同意了。   讨论会就此解散,人陆陆续续地离开,陈国梁还坐在那死盯着刘春园看,他瞥见后面的张晓珠,忽然得意地笑起来:“老刘,我听说你收了个小学毕业的研究员,你脑子没烧坏吧?小学文凭能做啥子研究?要是你组里缺少端茶倒水的人,随便拎个临时工就成,何必占用一个宝贵的正式工名额,还专门把人给调到自己身边?难不成她跟你有啥特殊的关系?”   这样的猜测已是十分恶意,刘春园脸色肃穆地瞪着陈国梁,刚想开口怒斥,但身后一直安静的张晓珠却上前两步,声音清亮地说:“陈工可曾听说过‘君子厚重缄默,不轻说人长短’?”   “什么乱七八糟的……”陈国梁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当然知道张晓珠此言含义,他先当着两人的面论是非,又被人立马驳斥,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当即涨红了脸,收拾东西打算离开。   谁料张晓珠并不打算放过他。   “哦我猜陈工没听说过,这是老子说的话。毕竟陈工要是听过,就不会当着刘工和我的面,说些人云亦云的流言猜测了。我本来以为,像陈工这样的人,是能明辨是非的,但现在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不言而喻。   陈国梁气急败坏,“你不过是个刚进厂没多久的正式工,怎么敢对我说这种话?知不知道敬上敬长?像你这种人,凭什么进研究组!留在车间就行了,反正也都是些卖力气的粗人!”   他说完,抱着手头的资料摔门就走,显示了他内心的慌乱郁怒。   “你啊,性子还是这么急,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刘春园无奈地摇了摇头,“脾气得改改,不然得吃亏的。”   “我也不是对谁都这样的。”张晓珠笑嘻嘻地说,“刘工,那我们还要做点什么?”   刘春园面带忧虑,沉默了一会,“他们担心的无非是成本太高,收不回本,对厂子未来的发展不利。得想想法子,从这方面入手。不然光凭这些数据,说服不了他们。”   “去找一些稳定的合作对象,拓宽销售渠道,你看怎么样?”   刘春园走了几步,停下来扭头看张晓珠,表情十分惊奇,“拓宽销售渠道?这个词好啊。你说得对,必须立马联系药厂、食品加工厂,问问他们有无合作意向。如果有,能建立怎样的合作,再预估一下利润,看看需要多久能收回成本,正常盈利!”   有了方向,反而觉得时间不够起来。   刘春园急急忙忙地跑出会议室,又回头冲张晓珠说:“你去把敏华也叫到我办公室来,我们三个一起打电话!要快!”   接下来的两天,三个人不停地打电话给周边县市的相关国营厂,其中半数早有了合作对象,因此拒绝了这个提议,只有个别几家中校厂子感兴趣,表示有机会可以合作。   但毕竟是太少了。   交由刘若玲计算利润以后,大致推出光是回本就要五年以上,如果使用原方案——也就是碳化法,只需要两至三年回本,并且在未来十年内,能保持着不低于现在的收益,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也是主流的想法。   硫化法毕竟还是太贵了,用的人也少。   就连刘春园都知道。   他跑前跑后去了十多家厂子,只有2家改用硫化法,还在试验、回本中。   “唉。”刘春园丢下电话本,疲惫地捏了捏鼻根,在他对面是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的刘若玲,见父亲这般模样,丢下了手头还没算出结果的东西,走到他背后帮他按摩着。   “你为了厂子好,奔波了几个月,做出了这个方案,你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至于他们愿不愿意听,那是他们的事情了,你只是个研究员,没必要去考虑这些。”人,常常会在经历了巨大的挫折后急速成长。   换做是半年前,刘若玲是说不出这番话的,但现在却能够反过来安慰刘春园了,她实在成熟了太多。   刘春园反手握住刘若玲的手,轻轻拍了下,“爸知道,但还是不甘心呐。”   不甘心明明有更好的方案,他们却不因胆小而不敢采纳。   斥巨资更换的新设备,至少要用二十年才会老旧更换,到时候想要换成硫化法,又需要更多的资金成本,刘春园是不想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   糖厂要升市级,就必须要有竞争的资本。   光凭现在这些,还差一点!   “其实爸爸,你完全可以从别的方面入手。”刘若玲面对面坐下来,“难道除了换设备,就没有别的方法能够提升厂子的实力吗?”   “邵工在研究另外一个课题,要是能成功,糖厂晋升指日可待。”刘春园脸上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   “邵工?”刘若玲有些疑惑。   “邵副厂长,你又忘了,我之前饭桌上提过的。他前年晋升到副厂长了。也是咱们厂第一个从研究员升到副厂长的本专业大学生,不然你以为你爸我能当上总工?”刘春园笑的眼角布满了细纹。   刘若玲一拍脑门,“啊,我想起来了!不就是邵恒的父爸爸?他爸爸这么低调啊,我都没怎么听过他的消息呢。”   刘春园点头,“是啊,邵工虽然当了副厂长,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在研究室里埋头做研究的,因此底下的人对他知道的不多,还以为咱们厂只有一个孙副厂长。”说到后面,语调里已经带了几分笑意,刚才的疲惫一扫而空了。   刘若玲郁闷地说,“我讨厌孙副厂长,老喜欢装模作样,每次下科室,都非得挑我们一些错误,不挑像是显示不了他的厉害,像邵工这样的领导越多越好,我巴不得都是呢。”   说完,又忽然想起来,“之前听说邵工调到你身边去做研究,现在还在吗?我怎么没听说?”   “本来是这样,但小珠来了以后,我压力大减,她可厉害着呢,组里其他的人加起来也就顶一个她。邵工那边缺人,我就让邵恒去帮邵工了,大概是月前的事情吧。”刘春园得意地摸着下巴粗糙的胡茬,为自己当初不问学历破格收了张晓珠而感到骄傲。   他要像陈国梁只看学历,不问学问,不管是张晓珠还是江敏华,他一个都握不住!   “你跟小珠、敏华走得很近?”   “是啊,她们俩是我好朋友。”   刘若玲面带骄傲,刘春园点了下头,“不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多跟这样的上进同志走在一块,连你的思想觉悟也会跟着提升起来,保持你最近的状态,说不定将来,你还能当上财务科科长。”说完,他哈哈笑了两声。   刘若玲并不把财务科科长看在眼里,此时的她只想深入研究财会知识,但在这个时代,最先进的财会知识来自国际,国内很少有人专门去研究,她只能抱住刘春园的胳膊,撒娇地摇了摇,“爸,你再给我弄两本国外的财会著作吧,最好能有翻译,没有也行,要最流行知名度最大的!”   “上次给你的看完了?”刘春园有些吃惊。   “不就几份论文吗?还是咱们国内的,有什么看不完的,小珠都开始看国外的资料了,我也不能落后啊!”她说到张晓珠,又把刘春园给惊了一惊。   “她还能看得懂外文资料?”   “那可不是,她说她平时都看的英文小说呢,虽然不知道哪儿弄来的,不过她外文水平真的高,全靠自学。我也要自学起来,早日将先进的财会体系引进咱们糖厂,让它变成名副其实的市级厂子!”   “好好好,爸爸这就去托人问问。闺女想学,当爸的总不能不支持。”刘春园笑的眼睛眯成了缝,心里却还是有点遗憾。   要是再早几年,那跟着他做学问的可就是自己的宝贝闺女了。   也罢,张晓珠与江敏华也足够继承他衣钵了。 88. 第 88 章 一更   第二章   饶是刘春园做了诸多努力, 甚至预谈成1家中小型药厂和3家食品厂,只等他们改装了硫化法的设备,就正式签订合同,但他的方案依旧被超过半数的票给否决了, 糖厂领导层还是决定沿用便宜高效的碳化法。   这个决定一出, 刘春园就受到了陈国梁的刻意排挤, 短短半个月,他就意兴阑珊地选择去外地调研,至少一个月内不用对着陈国梁那张可憎的脸看。   只不过他新带的两个学生——张晓珠和江敏华的日子, 就很不好过了。   刘春园还是不忍心留下她们两个女同志受人欺凌,将两人暂时托付给了正在进行另外一组课题的邵言丰, 两人如同及时雨,一进入全是男同事的课题组, 就引起了男研究员们的躁动。   “你们下班了要去哪儿逛吗?听说工农饭店换了个新师傅, 手艺好的很, 特别是手擀面那叫个绝,要不要去尝尝?”刘宾宜笑嘻嘻地凑过来, 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 “吃不?”   江敏华冷淡地摇头, “不用了,我有事。”   她上个月底就已将弟弟江敏思从老家接到侯县,租的房子跟张晓珠就在一条巷子里, 只不过隔了一座院落, 走上一二十米就能碰见, 算是半个邻居,时常会窜门。   江敏思在老家忙着下地干农活挣工分,吃的也差, 身子瘦瘦小小,学习成绩很是一般,如今在江敏华眼皮子底下盯着,更没有防着他成绩下跌的道理,日日背书习字,一刻也不能放松。   每到傍晚下班,从食堂打了饭菜,江敏华就匆匆往家里赶,以前还会陪张晓珠、程英等人外出看个电影,逛个街,现在是敬谢不敏,很久没有外出过了。   “那小珠呢?正好刚发了工资,我请你吃啊。”刘宾宜又转向张晓珠。   自从她们两个转到邵工组里,刘宾宜就总是凑到跟前来讨好。   江敏华这个钉子是谁都撬不开了,大家也没报什么希望,就都将猛烈的攻势转向了张晓珠。   这半年多的内调外用,张晓珠不要钱的猛砸商城里的各种营养品、护肤品,她个子抽条了,从150公分长到了158公分,身材也从干瘪扁平变得丰盈有致,被太阳暴晒的粗糙发黑的皮肤,如今也不输给城里姑娘,白皙又细腻,再加上一点不起眼的淡妆,她已经是个众人眼中窈窕漂亮的单身女同志了。   会被研究组三名单身男同志盯上,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不过她并不想跟三名男同志扯上什么关系。   张晓珠微笑道:“下班后,我打算去逛书店,没有时间去下馆子呢。”   “书店?你要买什么书?我正好也有想要买的书,不然一起去吧。买完了再去吃面也是可以的,反正下班时间也很拥挤,错开时间也不错。”刘宾宜锲而不舍地追问。   张晓珠有些头痛。   她眼珠子转了转,看向了站在桌边认真收拾资料的青年,指了指说,“我们的研究方向是甘蔗渣的在人造纤维方面的新应用,邵恒推荐我去买两本人造纤维方面的书。”   几个青年的注意力一下子转到了邵恒身上。   其实张晓珠跟邵恒,确实要比其他人熟悉的多。   张晓珠是从夜大出来的,跟邵恒亦师亦友,整个研究组的人都知道,因此刘宾宜心里有些不太痛快,偏偏又不能说什么,只能不快地跟另外两人一起离开了。   至于吃面,当然是没有了。   “用我的名头来脱困,是不是该请我吃上一顿面条?”邵恒将资料放进文件夹,再塞到资料柜里,向她走来,“两个月前,真难想到我能和你成为一个研究组的同事,世事真是难料。这算不算我教导有功?”   离开夜大教室的邵恒,放下了教师的架子,变得话多,也更爱笑了些。   “说得对,所以走吧,邵老师,学生这就请您吃顿饭,全当做谢师礼了。”张晓珠比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笑着从研究室走出来,一路引起了好些人的注意。   “那女的就是刘工从炼制车间调上来的吧?哎哟,这速度,立马就攀上邵恒了,他可是邵副厂长的独子呢。要是能跟他好上,一辈子吃穿不愁喽。”   “你懂什么,我听说她还是个小学文凭,也不知道怎么进厂的,指不定用了啥手段。”   “刘工可没你们想的好走关系,能被他看上了,肯定有几分本事。也别都以文凭论成败了,又不是没有低文凭当上主任科长的,瞧你们这酸样,说出去都丢人。”   张晓珠跟邵恒有说有笑地离开了,身后却引起了一番争论。   当然,从她和江敏华被调到刘工身边开始,这样的流言就没有停止过,只要不舞到她跟前,她都能一笑了之,并不放在心上。   她在努力的向上,而那些人也只能嚼舌根,这就是他们的差距。   连点竞争力都没,有什么好在乎的?   跟没品的人计较多了,反而拉低了自己的层次,张晓珠向来不在意他人眼光,只做好自己。   当他们之间的差距大到无法弥补,那样的流言自然会转换成称赞与艳羡。   前世,不就是如此么。   工农饭店离糖厂不算远,步行也就20分钟,距离张晓珠的住所更近了,只要走十来分钟就能到,她有时会带弟弟妹妹去打打牙祭。   这半年来,张为光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一跃挤进前十。   她总要多多鼓励,才能令少年更有前进的动力。   工农饭店的新师傅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很是和蔼,他站在透明玻璃窗后摔打着面团,很快就变成了又细又韧的面条,往面粉里滚上一圈,就丢进了沸腾的水里。   桌上两个搪瓷大碗,他迅速的加入几味调料,面条浮到水面上,他捞起放进碗里,两勺熬至浅黄的猪骨汤从面上浇下去,再摆上几大片厚厚的酱猪肉,撒上一把嫩葱花,“汤面两碗!”   此时店内正忙,服务员的身影四处穿梭,邵恒主动去取了面条,推到张晓珠跟前,深吸了一口气,陶醉地说:“很香,不愧是店内招牌。”   南方多粉条,劲道的手工面不多,这个胖师傅已经做得很好了。   张晓珠先喝了一口汤,两眼放光,“好汤!”   汤面的精髓就在这汤中,汤好喝,面就成功了大半。   再吃一口面,又长又韧还不断,咀嚼中还能品出淡淡的麦子香。   她最后才吃的酱猪肉,卤的透彻,肉的纹理十分清晰,并不是软嫩的口感,但却是越嚼越香的味道,光只卤一次还到不了如此火候,可见必定是反复卤煮,才能有这样的滋味。   张晓珠很久没吃到这样美味的汤面了,前世虽然繁华发达,但很多店铺偷工减料,只想着减少成本换取收益,少了真正做吃食的良心匠人,对爱吃者来说,未免令人遗憾。   在贫穷的六十年代,大部分人都吃不上饱饭,因此昂贵的馆子里头,付了钱,总能吃到最好的,绝无缺斤少两一说,那美食,才叫真正的美食。   张晓珠吃的投入,甚至没有跟邵恒说话。   两人就这样低头专心吃着面条,好像饿了几天一样。   他们挑的是靠窗的位置,傍晚微暖的夜风吹在身上,能卷走一天的燥热,窗外的行人自然也能看到两人的面貌,在张晓珠吃的正投入时,完全没有注意到自窗外经过的袁冬梅。   她站在外头,仔细打量了几分钟,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急匆匆地往家中跑去。 89. 第 89 章 一更   第三章   张晓珠辞别邵恒往家里走去。   刚推开院子, 就看到张顺诚和袁冬梅坐在门前的石桌上说话。   袁冬梅一直看着大门口,见她回来,立马站起身冲她招手,“小珠, 快过来。”   “有事么?”张晓珠没多想, 将挎包放在石桌一角。   石桌是上个月张顺诚花钱做了扛回家组装的, 夏天天气热,多在院子里纳凉,有张石桌也免得老将家里的桌子搬进搬出, 邻居能坐在一块聊天,还能促进感情, 也是很好的。   袁冬梅握着张晓珠一只手,左看看右看看, 越看越稀罕, 越看越满意, 脸上的笑容大到根本无方法掩饰,笑呵呵地对张顺诚说:“你看, 咱们的小珠一不留神就长成大姑娘了。瞧这皮肤, 瞧这模样, 瞧这身段,俊的一点不输给城里姑娘。要是不说,谁知道她从乡下来的?”   这话听着咋就那么奇怪?   张晓珠微皱着眉看两人, 不晓得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前世还是个大学生, 再加上主意大, 母亲很少会干涉她的决定,再加上多余的亲戚也都断了来往,她又一心学习, 没有谈过恋爱,在这方面自然还有些迟钝。   张顺诚点了点头,“也有份稳定的工作,可以找个好人家了。”   张晓珠恍然,这是要催婚?   可她周岁刚过了十八,虚岁也才十九岁。   按照前世来算,刚刚成年而已,催婚?太早了吧!   “我还小,不急。”张晓珠略有些生硬地反驳。   “不小了,都二十了,村里头二十岁的大姑娘好多都生二娃了。”袁冬梅一脸不认同,自家姑娘模样条、条件好,这时候去相亲,才能挑到好对象,等熬到年纪大了,好的都给人挑光了,那可就配不上小珠了。   这是袁冬梅的想法,她当然是一门心思为着张晓珠着想的。   “那我跟村里头那些大姑娘也不一样啊。”张晓珠真的有些头疼,研究室的未婚男青年也就罢了,只要不撕破脸,也没必要处的亲亲热热的,但这俩人可是她名义上的父母,总不能强硬顶撞,说些难听的话吧?   不过也有些奇怪,之前从来不提这件事,为什么忽然就说起来了?   “你那个对——”袁冬梅说了半句急忙闭嘴,表情有些懊悔。   “我什么对?妈,你到底想说什么?直接说吧。我们是母女,还需要藏着掖着吗?”张晓珠皱眉。   张顺诚藏不住事,就直说了,“你妈下班回来,路过工农饭店,看到你跟一男同志一起吃面条,还有说有笑的,觉得你俩很合适,想问问你啥时候把他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哦对了,他也是糖厂的正式工吗?哪个车间的?每月挣多少?”   原来如此,居然是看到了邵恒,那她也能理解了。   邵恒一表人才,又是个读书人,身上有股文人气质,特别招人喜欢。   这喜欢,不仅仅是青年单身女性,还包括长辈,她妈看上了人家,也无可厚非。   “你们误会了,他是我同事,不是我对象。”张晓珠哭笑不得,“之前在夜大上课的时候,他是我老师,现在忙着搞课题,就不教学生了。我请他吃面,也是为了感谢他的指导,你们别多想。”   “妈觉得很合适,他跟你吃面的时候笑的多开心啊,说不定也喜欢你,不然你们俩处处看?都在一个厂子里,各方面都很合适。”袁冬梅稍微有点失望,但很快又燃起了撮合两人的兴头。   “妈!我跟他不可能!”   “为啥不可能啊?”   在袁冬梅看来,只要两人条件合适,男方又没啥明显短板,就是很不错的适婚人选了。   “我跟他是朋友,也只能当朋友。”   他们两人一开始是师生,地位并不对等,再加上邵恒有意无意的想要挖掘她的秘密,让张晓珠对他生出了戒备,现在虽然地位平等了,又是同事,但一开始产生了距离也已经定型了,根本没法弥补,当朋友很好,更进一步就不可能了。   再说以邵恒的性格和身份,两人也更适合做朋友。   他是副厂长之子,真走在一块,她岂不是要被同厂的女同志针对?   张晓珠是不在意他人目光,但也不必去吃窝边草,招人恨。   袁冬梅知道张晓珠的性子,一旦做了决定,旁人说千道万也改变不了什么,一下子被抽去了全身力气,失望地坐在了椅子上,半晌才打起精神说:“不然妈给你去挑几个好同志,你也见见?”   “你妈也是为你好。”张顺诚说。   是啊,是对她好,但也得看这好是不是她需要的。   张晓珠叹了口气,“吃多了,我出门消消食,晚饭不用等我了。”   出去的路上又碰到放学的张为光,姐弟两人打了个招呼,就错身而过。   张晓珠不喜欢满脑子杂念的感觉,干脆就顺着街道跑起步来,越跑脑子越清醒,也不再想乱七八糟的事情,关于人造纤维的研究内容却浮上心头。   她前世曾经写过一篇与制糖有关的论文,搜集过很多资料,知道邵言丰的研究方向是正确的,甘蔗渣可以废物利用造纸,其中含有50%的纤维,同样可以用来研发强力高、缩水少的人造纤维,后来还给这种人造纤维起了个名字,就是六十年代出名的“富强纤维”。   但短时间内却很难出成果,她要帮邵言丰提前研发出富强纤维。   小小的研究员,或许是很多人一辈子难以企及的高度,但并不是张晓珠的终点。   身为后世的大学生,她有着自己的骄傲。   即便手握商城,吃穿不愁,但她仍要用知识改变“张小珠”的命运,在这个世界活出属于张晓珠的人生。   这是前世骤然离世的怨念,也是执念。   她总要在这个时代留下些什么。 90. 第 90 章 一更   第四章   “提取出来了!连续的加盐酸加氨加碱水解后再过滤抄浆, 就能将甘蔗渣里的纤维完整过滤出来!”张晓珠高举起手里的纤维浆,在实验室里欢呼起来,就算知道原理,但要真正将纤维浆提取出来, 仍然碰到了诸多困难, 经历了十多次失败以后, 才终于成功。   为了提取出纤维浆,她已经在实验室里泡了近十天,连以前十分重视的三餐都匆匆应付, 有时只不过吃包子鸡蛋,再来一盒牛奶垫肚子, 直到晚上八/九点才从实验室回家。   “成了?”刘宾宜放下手里的东西,震惊地看着张晓珠。   提取甘蔗渣的里的纤维, 在邵工的指导下, 其实人人都可以, 只不过在操作的过程中,会损失掉大量的纤维, 提取比例很低, 因此需要不断的研究最好的提取方法, 压缩成本,减少步骤,将提取量最大化。   甘蔗渣里有50%的纤维能够用来造纸, 因此百分之80%的蔗糖厂都会配有造纸车间, 双管齐下的增加效益, 但邵工在参加调研的时候,意外发现了甘蔗渣里的纤维与人造纤维十分相似,有将近20%的含量可做人造纤维, 应用于纺织衣料中,这是惊人的发现!   他在成为副厂长后也没有放下这一研究,不断地吸纳新的助手、技术员来完成这一课题,但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他们尝试了好几种方法,最高提取率也不倒10%,根本无法正式投入使用。   现如今张晓珠先用硫酸盐法再用氨碱法水解过滤纤维,提取率超过15%,几乎能将甘蔗渣里的纤维全部提取出来,这绝对是历史性的一步,邵恒只有片刻的失神,就脱下工作服,急匆匆地赶去找邵言丰。   他记得父亲现在应该在开会,但什么会议都没有这件事来得重要。   一旦投入生产,他们厂就有了升上市级的希望!   “晓珠的方法能提取超过15%的纤维!”邵恒难得的失了礼数,推开门,冲着会议桌前方的邵言丰喊。   “什么?!”邵言丰唰的站起身,表情震惊,充满着难以置信。   他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勤快努力又好学,但从来没指望她能做出什么突破性研究来,但现在邵恒所言,却让他当着一群糖厂领导的面前失了态。   连他都只能提取不到10%的纤维,低文凭的张晓珠却超过15%?   他得亲眼看看!   “不好意思,实验室有要紧事,我先走了。”邵言丰连笔记本都没来得及拿,就跟着邵恒匆匆离开了。   会议室里一下子嘈杂起来。   “邵恒提的人是谁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老邵的研究终于有进展了?都一年多了,才找到突破口,也真够慢的。”   “这名字……”陈国梁皱着眉,苦苦思索一番,恍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刘春园举荐的那个小学毕业的女助手吗?怎么?又在老邵研究室里干出大事业了?你说说可笑不可笑,一个小学毕业生,都能做研究了,难道正经中专念出来的还比不上她?你信吗?你们信吗?”   陈国梁一个一个问过去,大多数人都摇头表示不信。   他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我倒想看看是个什么突破,会议也中断了,邵副厂长又不在这,也开不下去。不然咱们就去他研究室瞧瞧,小学文凭能做出啥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   “好啊,去看看。”   好几个人附和道。   “真是你一人研究出来的方法?”邵言丰做了几个实验测试提取液中的纤维量,发现果如张晓珠所言,纤维浓度极高,该连续性生产法与蒸球和间歇多段漂白相比,周期短,原材料消耗也小,由于是反复提取,连设备用的都少,完全可以基于造纸车间先有的设备改造后投入生产!   张晓珠点头称是。   “没有人帮忙,提供思路?”邵言丰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次。   “没有的。”   “天才,太可惜了,如果你不是小学毕业,而是念了大学,那又该是怎样的光景,我简直不敢想。”邵言丰大呼可惜,立马起了惜才之心,瞬间明白为什么刘春园那顽石脾气,却会为了两个女学生跑来找他,非要塞到他研究组里。   要知道他的研究组可不是谁都能进的,就算是中专毕业生,都得先考核一番,水平够了才让进,如果不是刘春园的面子,邵言丰根本不会让张晓珠与江敏华进组。   再加上他组里都是2到3人一小组分开实验,为了不让两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扰乱了实验室的秩序,邵言丰还特地将她们单独安排成一组,根本没想过她们能做出什么突破性进展。   但现在,事实给了他一记重拳!   邵言丰不得不承认,时代真的是不一样了。   正如国家号召的那般,妇女能顶半边天。   新社会里读过书的女子,当真是不输给男子了。   他随手拍了拍身边邵恒的肩膀,温和地说:“你们要加油,别被两个女同志甩下太远。小珠,敏华,你们两个跟我过来——”他刚转身,就看到实验室门口站了好几人,全都是刚才会议室里过来的。   邵言丰有些头疼,“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小心碰倒了实验器材,都出去吧。”   张晓珠脱了工作服,跟江敏华跟在邵言丰身后,低垂着脑袋并没有贸然开口,听着邵言丰和那些糖厂领导打太极拳,心里很是不以为意。   这些人里才能配位的一只手数的过来,却偏偏要对真正有才的人指手画脚,果然不管在什么时代,尸位素餐的人都不会少。   “你说改造就改造?知不知道改造一个车间,需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至少得几个月没法正常生产,更不用说,万一失败了怎么办?就算是副厂长,也不能搞一言堂!”陈国梁激动地说。   他其实也是正经科班出身,刚进厂的时候做的是技术员,后来攀上了前任厂长,成了倒插门的女婿,在厂里就扶摇直上,哪怕老厂长退休了,他也成了能做决策的领导之一,偏偏就喜欢跟技术出身的人抬杠,好显示他的专业性,实际上陈国梁多年浸淫权术官腔,早已将专业知识忘了大半了。   邵言丰却不吃他这套,点了点头,很是严肃正经地说:“你说得对,所以我会写一份详细清晰的报告,并将改造车间所需要的人力物力,造成的损失,以及未来的效益都列出来,交由各位仔细审查。这是关乎我们全厂能不能升为市级的头等大事,身为副厂长,我会尽心竭力,绝不给咱们厂抹黑!”   后半句说的慷慨激昂,简直就像在台上做演讲。   比起刘春园这种埋头做研究的纯粹技术人员,不知道精明了多少,难怪他能当上副厂长了,张晓珠在心里暗暗腹诽。   “你们两个也辛苦了,明天还得下车间考察,会比较累,先好好休息一天,再交一份具体的研究报告上来。”邵言丰微笑地看着张晓珠,“你放心,属于你们的这份功劳,我一定会讨来对应的奖励。”   说完,邵言丰大步离开。   江敏华还有点不真切的恍惚,“就成了?”   张晓珠点头,“成了。”   “这么简单?”   张晓珠没回答。   她们会觉得简单,只因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要不是张晓珠前世写论文时,曾经查阅过相关资料,知道具体流程与所用原料,根本不可能在十天内就成功提取出纤维浆液。   探索一条新的路,这本身就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个中艰难,外人无从得知。   “报告我来写,你好好休息,咱们明天见。”张晓珠挥了挥手,跟江敏华告别。   在实验室里待得太久,骤然松了口气,她反而有些头重脚轻。   疲倦席卷而来,困得张晓珠眼皮沉沉,只想睡觉。   下午到家,张为光还没放学,张顺诚、袁冬梅还在上班,小玉不知道去哪儿玩了,张晓珠乐得清静,倒头就睡着了,直到傍晚家里的人陆续回家,看到张晓珠居然在家中,才有些吃惊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张为光万分佩服地说:“姐,你真的太厉害了。我现在累得下课直打瞌睡,你之前又要上班又要上夜大,回家还要看书,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凭的是强健的身躯和钢铁般的意志。”刚刚睡醒,脑子里还有点混沌的张晓珠含糊着说。   张为光认真地点头,“我会努力向你看齐的!”   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哪怕以前在老家,也从来不曾落下过学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来到县城以后,在张晓珠的督促与指导之下,半年时间,就将初三的内容提前学完,跟随初三学生参加了高中考试。   原本只是想试试,没想到,居然真的通过了。   如今的张为光,已经是一名正式的高一学生,升学的喜悦却很快被紧凑的学习计划给排满。   张晓珠不允许他放松学习,不仅要保持着年纪前十的成绩,回家照样要自学高二内容,给他布置下了一年学完高中二年的任务,其艰难辛苦,累得张为光叫苦不迭。   就算是成熟懂事如他,背地里也曾抱怨过。   但现在,看着只念过小学的长姐,却超过了高中生、中专生甚至大学生,他在骄傲自豪的同时也产生了羞愧,并以此激发出熊熊的动力!   阿姐可以,他也可以!   他要证明,乡下来的孩子,一点也不比城里的差! 91. 第 91 章 一更   第五章   邵言丰骨子里是个清高自傲的读书人, 自然不会做出侵吞手下技术员研究成果的事情,张晓珠从他的研究组里出来,更是证明了他当初的研究方向毫无错误。   他当晚就给刘春园打了个电话,说明了此事, 刘春园也立刻改变行程, 买了火车票返回侯县。   原因无他, 在糖厂待了多年的刘春园,对糖厂上层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再了解不过,有些人哪里容得下张晓珠这样出身的工人, 即便她真做出了成果,要是没人护着, 恐怕果子都得给人摘了,再塞到别人手里。   有刘、邵两个总工护着, 关于张晓珠的表扬通告宛如雪片一般贴满了糖厂各个车间的公告栏。   普通的工人不明白这种人造纤维有什么用处, 也不知道张晓珠的贡献到底有多大, 但他们知道,一个最基层的低学历工人, 在上了夜大以后, 如今已从实习技术员转正为正式的技术员了!   普通的实习技术员至少得是中专出身, 但她不过是个小学文凭!   却凭借着从甘蔗渣里提取出来的高含量人造纤维升为最高级别的技术员,光是月工资就有87元,更不要说各种层出不穷的补助金, 满打满算每月就能到手100元左右, 普通领导工资还没张晓珠高呢。   这说明了什么?   读书改变命运!   女人也同样可以!   表扬通告发出去不到一周, 夜大报名人数就突破了以往的最高人数,其中女工就占据了报名人数的7成,临时工更是占据了大头, 不仅有女青年,还有中年妇女。   张晓珠的成功,掀起了糖厂女工学习的风潮。   当初几个人牵头开办夜大,除了想扫盲以外,更重要的是希望选拔勤奋刻苦又有天分的工人,来弥补县级厂优秀人才不足的缺陷。   如今不少高中文凭的工人报考夜大,直接升入中级班,一旦通过两重考核,就能跟在刘工身边做研究,待遇更是翻上一番,这样的好事,又有谁会不心动?   即便当初就张晓珠的待遇和奖励问题,糖厂的领导们争论不休,但看到底下工人们备受鼓舞而形成的正向反馈,他们又无比的庆幸当初的决定,甚至将张晓珠树立为先进工人模范,在糖厂的广播站轮流播放“美化”过后的个人经历。   张晓珠一下子成了糖厂的名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她打招呼,甚至还跑上前来取经,令她有些哭笑不得,只好一到下班,就迅速往家里跑。   和朋友的相处,只能是在饭桌上。   “上次一起吃饭,好像是一个多月前了吧?”刘若玲捧着下巴说。   “小珠跟敏华是大忙人,成天泡在实验室里,哪有功夫陪我们吃饭。”李梦羡慕道。   “英子呢?”张晓珠给程英倒了一杯水。   “忙着上课。”程英总算找着人吐苦水,将凉水一饮而尽,“我越来越佩服你们两个了,当初在车间里忙得脚不沾地,居然还能认真听课,写作业,我现在只能压缩睡觉时间,每天都睡不够6小时。”   “你要是早拿出这股劲,现在早结业了。”江敏华毫不客气地说。   程英耷拉着脸,懊悔地说:“当时不是没意识到重要性吗,总觉得不着急。结果你们俩都成了大红人了,我还是车间里的临时工,拿着不到二十的工资……”她越说声音越小。   张晓珠都是高级技术员了,就连江敏华也成为正式技术员,虽然是低级的,但工资也有42.5元,不包括津贴也比程英高了一倍多,她这才生出了认真学习的念头,也不再像以往那样贪玩,而是有空就关在宿舍里看书做题。   她现在的成绩,虽然不算拔尖儿,但在极为严厉的新老师教导下,排个中上还是没有问题的,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正式结业,尝试考一考刘工的高级班了。   “对了,我能申请调到新的浆粕车间吗?”程英忽然问。   “炼制车间干得好好的,为啥要去浆粕车间?”刘若玲有些奇怪。   “炼制车间里的正式工名额满了,很难再添新人了。下半年造纸车间改造成浆粕车间,肯定会转正新员工,最近赵老师也在教我们浆粕车间的原理知识了,说是拿了结业证书,去做浆粕工人也是可以的。”再说澄清工段干的是体力活,程英干了快两年,实在是有些太累了。   她不求像张晓珠和江敏华那样,成为坐在办公室里的技术员,只要能转成正式工,端上铁饭碗,程英就很满足了。   “当然可以,前提是你得先结业。”张晓珠认真地说,“在咱们厂里,夜大的结业证书含金量一点也不输给学校的毕业证书,中级班出来的工人要想转正都比别人容易不少,因为中级班教的是糖厂相关的专业知识,绝大部分人初中毕业都接触不到这些,所以很有优势。你要好好加油,将来夜大结业的人多了,优势就会弱了。”   程英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如今被张晓珠一提醒,才越发觉得抢占先机的重要性,要是再拖下去,可就没有丝毫优势了,而且浆粕车间的正式工名额要是被抢光,她就又要花更多的时间去转正。   “我申请了单人宿舍,不知道会不会成功。”江敏华吃着面条,冷不丁说了一句。   “单人宿舍!?不是还没建好吗?”程英锤了一下江敏华,“你都不跟我们说,居然抢先一步申请了!”   “建了一大半了,两个月内肯定能建好。不少人已经递交申请了,小珠也交了。”江敏华面带笑意地说,“她通过的希望比我大。”   单人宿舍不多,普通正式工都没有资格分,还得是资历深或级别高的员工才有资格,以前的张晓珠当然不可能,但现在她可是最高级别的技术员,也只比工程师级别的低一些,通过申请的可能性很大。   单人宿舍可不止是单间,级别越高,面积也越大。   就比如刘工一家,住的也是宿舍,但却足有96平,能隔出两室一厅一书房,一家三口人住着十分宽敞。   按照级别来分,张晓珠至少也能分到60平,如果能申请下来,一家人就可以搬进属于自己的新房子中,不需要到处租房了。   “要是你们两个能申请下来,离我住的也近,以后就是邻居了。”刘若玲是最高兴的,她住在单独的宿舍区,很大却没朋友,好不容易交了几个同龄玩伴,见她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也是真心替她们高兴。   “英子和李梦也住在厂里,以后我们都是邻居了。”刘若玲拍着手说。   几个人许久没有聚在一块,聊得很是开心。   张晓珠却由申请宿舍一事,想到了正在糖厂里做施工小工的张顺诚。 92. 第 92 章 一更   第六章   张晓珠早就在人事科给张顺诚报了施工名额, 新宿舍开始搭建后,他自然而然又有活儿干了,因为他的老实勤快,让施工队长很是喜欢, 但让他在工地上地位超然、众人环绕的原因, 却是张晓珠。   “嘿, 张哥!”午休的时候,几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工人凑到张顺诚身边坐下,“等这边忙完了, 你打算去哪儿发财啊?找好下家没?”   “什么下家?这宿舍楼才刚封顶,起码还要再干一两个月才能完工吧, 没去注意这个事。”张顺诚端着张晓珠午休顺便给他打的饭菜,老老实实地说。   几个工人看着他饭盒里大块的猪肉, 香喷喷的白米饭, 馋的口水横流, 其中一个清了清嗓子,“那你家闺女没和你说过啥吗?你这活儿都是她给你招来的吧, 要是下回还有啥好活儿, 你也给兄弟们说说, 不然还得在家里待好长时间没活儿干。”   “你闺女可出息喽,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她名字,说不定这栋楼里, 就有你们家一套咧。这楼房盖的可漂亮了, 又大又宽敞, 透风不说,采光那才叫一个绝!”   “我这辈子是住不上这种好房子喽,顺诚命好, 生了个孝顺有本事的闺女,我家那臭小子,让他出来打工挣钱他嫌苦嫌累,非要在乡下种地,有人照顾,真他娘的人比人气死人!”   这话说的有些酸了,几乎每天都有人凑到张顺诚面前说几句,他也不往心里去,毕竟都是卖力气的乡下人,偏偏他闺女居然在县糖厂混出了头,成了大名人,是会让人心中有些不太平衡。   “小珠进厂没几年,分不着这样的好房子。我先把眼前的活给干完了,远的我也没精力去想。”大口扒拉着饭菜的张顺诚,怎么也没想到,在两个月后,一个改变他人生的重大机遇掉在了他的头上。   自从张晓珠的《论甘蔗渣生产富强纤维的可实施性》论文发表后,她原先就已经大大提高的地位与知名度再次暴涨,这次主要是因为论文引起了省、市里的注意力,由副厂长邵言丰带队,带着张晓珠与江敏华先后去了省市相关领导,并鼓励他们带头改造车间,将富强纤维投入生产。   一旦成功,这就是新的出路,其他家糖厂可以效仿,到时候大量出产的富强纤维可以投入纺织生产,大大缓解目前市面上棉料短缺、人造纤维布料昂贵的尴尬现状。   但现在,需要有人带头去实验。   提出该方案的侯县制糖厂自然成了这个带头人。   而市里为了让他们更有动力,甚至做了升上市级国营厂的承诺!   这对于全厂上下都是一剂有力的强心剂,改造车间刻不容缓,除掉需要更换部分的设备外,在岗的工人也需要重新培训,因此又迎来了全厂都倍受瞩目的的人事大变动!   最令人欢欣鼓舞的消息就是重组浆粕车间的人员方案,除掉正式工外以及资历很老的临时工,优先选择夜大中级班结业或在学的优秀临时工(毕竟正式工不会轻易换岗),学历一般的普通临时工则被调往其他车间。   即将从中级班结业的程英在新老师的推荐下,也成功从炼制车间转到了浆粕车间。   但即便是这样,厂里的人手依旧是不够的,新浆粕车间需要的人手远比已经上了流程的造纸车间要多,调去新车间后,其他车间又缺了人,因此必须向外招收新的临时工,用来填补岗位的空缺。   糖厂向外招收临时工的标准是初中学历,但如果有厂里资深正式工或高级别干事的推荐,经过考察后,可以破格录用为临时工。   如今勉强够得上高级干事的张晓珠,将张顺诚的名字报了上去,之后这件事就石沉大海,没有消息了,她本身也没抱太大希望,因此很快将此事抛在脑后。   直到新宿舍楼搭建完成,临时工人们领了钱即将解散时,张顺诚被单独叫到了人事科,科长笑眯眯地告诉他,新车间组建完成正缺人手,他工作态度认真,做事踏实,又得到了张晓珠的推荐,破格将他收为糖厂的临时工,调去炼制车间工作。   “真的?我不是在做梦?”张顺诚一脸的难以置信,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用疼痛来证明这不是一场梦。   “当然是真的。”人事科长正好要出门,笑眯眯地拍了拍张顺诚的肩膀,“你有个出息又孝顺的闺女,也是正好赶上了好时候,厂里缺人,张晓珠同志又升上了高级技术员,这两者缺哪个,都不成。快回去好好庆祝吧,这可是大好事。”   说着,他就离开了办公室,留下两眼通红的张顺诚呆愣了好半天,才掉头冲回家。 93. 第 93 章 一更   第七章   1965年对于很多人来说, 是改变命运的一年。   县糖厂在经过两个月的更新设备,改造车间,培训工人,适应过渡后, 浆粕车间终于上了正轨, 全新的设备提升了甘蔗压榨量, 在很短的时间内,从日产富强纤维1000KG翻了数倍,最终稳定在了日产5000KG, 成果喜人,多次登上了市报。   源源不断的富强纤维被运往市纺织厂, 再加工成纤维布料,甚至因为无法消耗如此大额的人造纤维量, 而不得不将四成的富强纤维交给县纺织厂, 瞬间扭转了县纺织厂的衰颓之势, 季度效益也较之上一季度增长了32%!   这极大鼓舞了连续4个季度效益负增长的县纺织厂工人们,再度迸发出工作的热情, 不断生产的纤维布料也同样带动了宛如死水一般的侯县服装厂, 在1965年的夏天, 侯县的市面上较往常多出了不少轻薄透气又耐穿,价格比普通的确良便宜了快一半的混合棉料服饰。   可以说整个侯县都因为富强纤维的高效率提取而显示出勃勃的生机,市里终于传来了与晋级有关的好消息, 派遣了相关人员前来办理相关手续。   不止是厂子要升, 就连一干领导也要升官。   张晓珠这个最大的功臣更不必说了。   而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夏天, 张为光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他的老师连带着父母邻居同学们都不明白,为什么他才刚上高中就要赶着参加高考, 不惜熬夜也要提前自学,在同龄人中不爱玩耍一心只有学习的张为光显然像个怪人。   张为光曾多次问过张晓珠这个问题,得到的却永远只有一个答案。   ——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以后会知道什么?张为光不知道。   但有一点不用张晓珠说,他也知道。   那就是读书总没有错。   哪怕今年没有考上大学,他明年照样可以再考。   虽然不知为什么阿姐要他抱着这是唯一一次机会的坚定决心去学习。   各种缘由,来自未来的张晓珠不能说。   总不能告诉他,明年高考制度就要暂时被废掉了吧?   被人推荐这种事情,像他们这种平头小老百姓,还不如好好努力去拼一把。   至于张为光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在交接糖厂升级文件的集体大会上,穿着技术员工装,佩戴着胸花的张晓珠和江敏华站在最中央的位置接受表彰锦旗,照相馆的工作人员摆好了机位,等她们手捧着锦旗放在胸腹部位置时,按下了快门,留下了这值得纪念的一幕。   “接下来,有请张副工程师为我们发表此次感想!欢迎——”   二百多人的全体厂员工在底下热切的鼓起掌来,声音很大,可见大家有多么期盼着她的这次演讲。   算上晋升高级技术员那一次,这是张晓珠第二次当着数百人的面做这种致辞,这次升为副工绝对是前所未有的事,邵工甚至告诉张晓珠如果不是因她年轻,被厂长与另外一位副厂长力压一筹,恐怕此次就是直接晋为9级工程师了。   为此她早有准备,也没那么紧张。   站在话筒前,张晓珠清了清嗓子,将准备好的稿子清晰流畅地背出来:“我厂利用甘蔗渣连续生产富强纤维浆粕车间的建成投产,是我厂工人阶级执行毛//泽//东同志提出的「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和「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伟大战略方针的具体体现。   “这套连续生产的设备和工艺都是集体工人、革新技术人员、革新干部发扬了敢想、敢干、敢于革新的精神,经过了反复的实践试验才最终取得了生产流程连续化的重要成就,是集体的荣誉……”   这番精彩至极的演讲,甚至被厂广播站要走了原稿,跟在每日的人民日报播报、毛//泽//东语录选读之后,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张晓珠早已经成为了全厂风头最劲的人,没有之一,就连厂长都比不上她。   在这之后,她也正式搬进了厂里分配的单人宿舍。   足有95平的超级大单间,位置绝佳,是她亲自去挑选的南北朝向1楼户型,自带一个小花园,可以任由她做主。因此在搬进去以后,张晓珠立马移走了花花草草,翻土种下了一堆蔬菜,以及两株程英去郊游时发现的野生琵琶苗。   日子越过越红火,偏偏张晓珠还是个年轻的单身女同志,这就让她像是一颗裂了缝的鸡蛋一样,被诸多热情的妇女工作者给盯上了,连远在乡下的刘主任,见着她就推荐认为优秀的单身男青年,更不用说厂里的年近五十却越发热情的妇女主任白同志了。   借着路过或是偶遇,不止一次的将男青年的照片送到她手里,张晓珠烦不胜烦,当白主任再一次告诉张晓珠她认识一个特别优秀的男同志时,张晓珠打断了她的话。   “真的很优秀吗?多优秀?有我这么优秀吗?”这不是张晓珠自夸,三十岁以下的人里,不论男女,成就、工资与职称能超过她的人,目前还没碰到。   她用这个借口回绝了不知道多少的相亲对象,打算再一次故技重施。   不料这一次白主任也是有备而来,得意地说:“当然,这是我能找到的年轻男同志里最好的、也是最配得上你的人了。这个要是还不行,那我以后也不往你跟前戳了,咋样?去见见,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   “干什么的?”张晓珠有些吃惊。   “高级军官,副团级呢,配得上你吧?”   听到副团级,张晓珠的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个人。   那就是顾北川。   上一次见他还是三个月前,她趁着休息去见养病的程丽华,正好碰见了回家探亲的顾北川,两人在程丽华跟前简单又不失礼数的寒暄了一番,她就逃之夭夭了。   程丽华喜欢她,总想撮合他们俩,她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没有经验又无法拒绝的慌张。   她两辈子加起来,都还没谈过对象呢。   “小珠,怎么样?”白主任又迫不及待地问了一次,招回了张晓珠跑偏的思绪。   她点了点头,“好,去看看。”   白主任哎了一声,眉开眼笑地走了,说是去通知男方。   张晓珠又发愁地叹了口气。   催婚与热情介绍对象的长辈,果然不管哪个年代都无法躲开。   这是国情的产物,与时代无关。 94. 第 94 章 一更   第8章   白主任将相亲的对象约在了国营饭馆里, 要说这国营饭馆也分三六九等,最次的馆子店面开在不起眼的小角落里,更是只有十来平米,拥挤狭小, 下馆子的客人还得坐在路边吃;好一些的馆子就气派多了, 首先面积就大, 容纳二三十人毫无问题,就好比张晓珠家门口的工农饭店,原先已经觉得很是不错了, 但跟眼前的一比,就显得不够上档次了。   这家红星饭店足有两层, 每层各有百来平,一楼坐着的大都是些饮食简单的散客, 三三两两拼坐一桌, 二楼就更加清静一些, 用竹帘子做隔断,只能隐隐绰绰看到人影, 不过对消费略有些要求, 一顿得吃上20元起步, 大都是一些有身份人士宴请聚会的场所,因此比起底下碗碟碰撞声都更少了。   别的不说,选的地方还挺对张晓珠的胃口。   她如今也算半个有身份的人, 登过两次报纸, 走在路上都可能被人认出来, 也不喜欢去人多嘴杂的公开场所,免得传出奇怪的流言,像这样能保证一定私隐的地方再合适不过。   “张同志对吗?你约的人在那个位置, 等了挺久的了。”带路的青年正打算离开,又被张晓珠叫住。   “他来了多久?”   “啊我想想。”青年去看墙壁上的挂钟,“有七八个字了吧,叫了四个菜,既然同志来了,我还得去厨房催催,赶紧把菜给上了。那个同志说怕菜凉了,要我看到你了再上菜。”   倒是个心细的人。   张晓珠抚了抚乱翘的发尾,挽到耳后,朝那个方向走去。   撩开帘子,她呆立在原地,又退出去看了一眼附近,确定没走错,才又坐下来,有些迟疑地问:“怎么会是你?”   顾北川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茶水,悠悠地问:“白主任没跟你说清楚吗?我知道对象是你才答应来见见的。”说完,竟然还笑了一下,和以前见面的那种生人勿进的气场颇有些格格不入。   “什么意思?”他话里有话,张晓珠有些不明白。   白主任当时只顾着牵线让两人见一面,生怕多说多错,张晓珠好不容易答应了又反悔,根本不敢多说,只想着两人马上就能见面,自行去了解,因此张晓珠没问,她也就没说。   只知道是个副团级军官,今年虚岁刚满30,比”张小珠“大了十岁,她一开始有怀疑过,但想着没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就刻意地不去想,接着就给忘了……   实际上两辈子加起来,张晓珠也有26岁,不过这辈子的肉/身占了便宜,目前满打满算才20岁,正是花一样的年华,大多数人都还在忙着工作、学习、处对象,唯有张晓珠前两者都已经搞定,后者却压根没排上她的日程。   说她心大也好,迟钝也罢,总之她是从来没觉得女人就非得要谈对象、结婚、生育。   一个人也能够过得很好,只是遇到对的人,能够过得更好。   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但从母亲的口中从未有过抱怨,甚至时常怀念父亲还在世时的事,说他对她有多好,可见他们曾经很幸福。   张晓珠再是坚强大方,其实也很渴望父爱,渴望一个完整的家庭,只不过她不会刻意去追寻。   这也是母亲在张晓珠上大学前,对她的教导。   抓住努力可以得到的一切,其他则顺其自然。   缘分,就是不可强求的东西。   想到这,她微微发怔。   “我俩的情况应该基本相似,因此才有了这场见面。”顾北川没说的是,热情撮合他与张晓珠的人正是刘主任。   她与顾家关系密切,又是提携张晓珠的贵人,不管是哪边都很难拒绝,偏偏这俩还都单身,就连程丽华都有此念头,两人一拍即合,说的顾北川不得不来此一趟。   不过在看到张晓珠的那一刻,他的想法又有了新的变化。   张晓珠点点头,有些同情地说:“我懂了,你也是被逼无奈才来的,那么我俩就当是久别重逢的朋友聚一聚。有段时间没去看望程阿姨了,不知道她身体怎么样?”   虽然她给了程丽华几种治疗咳嗽的药水,但她的病已经是多年顽疾了,想要根治是不可能的,只不过缓解症状,多加保养,特别是天气骤冷,或是环境不好都会加剧咳嗽,因此张晓珠上回去见她时,还给了她一大包口罩,让程丽华出门时最好戴着,免得受到尘土刺激。   “前段时间着凉,咳嗽又起,我已经让她别再下地干活了。”顾北川顿了一下,“我已经申请了驻留在侯县周边的部队,以后我会留在母亲身边多照顾她。以前谢谢你。”   他指的是张晓珠时常送药的事。   她摆摆手,“这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我跟程阿姨很合的来,对她好那是应该的。”   她能从程丽华的身上,汲取几分与她生身母亲相似的温暖,以及春风般的关怀,这让她忍不住靠近,根本无法抗拒,   不过——   “你会选择调回来,很让人意外。”   按照他这个年纪的级别来说,应该前程似锦,远离小小的侯县才能发展的更好,但他居然放弃了,不得不让人感慨万千。   顾北川摇头,“这是身为人子应该做的。”   “你都不常待在村里,又是谁能说动你来相亲?”张晓珠有些好奇。   她还以为像顾北川这样,成天板这一张脸的老干部,除了自家的母亲外没人能叫得动他呢,难不成是程阿姨?不可能不可能,程阿姨怎么会认识白主任?那会是谁?   顾北川有些无奈,“是刘主任,我不在家时,劳烦她照顾我母亲,她的好意我难以推却。”   张晓珠啊了一声,显然有些意外。   她怎么没想到,同为妇女工作者,俩人会认识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换做是她,刘主任的好意也是抗拒不了的。   俩人之间的气氛有种微妙的尴尬,青年端着四道热气腾腾的荤菜上桌,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短暂沉默。   “那你回去以后,要怎么跟刘主任说?”随便找的借口只怕很难糊弄,刘主任是个做事十分热情上心的人。   张晓珠也有些发愁。   不想好借口,怕是不敢回去见她。   顾北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是将解释的主动权交给了张晓珠。   该怎么解释两人见面的结果,由身为女同志的她来说更合适。   张晓珠捧着下巴看着顾北川,眼珠子转了转,试探着说:“我俩都被催,不然干脆来个顺水推舟……”   “怎么顺?”   顾北川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像有魔力。   张晓珠立马错开视线,有点心虚,“就……就跟他们说,可以处处,这样就不会一直有人给我们介绍对象了。”她说完,就后悔了,特别想给自己一耳刮子。   这种说法更烂好么?长辈们会当真的!   “不不不,我看还是不要这样……”她莫名地慌起来,有点自乱阵脚。   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干脆直接说我们不合适,免得他们乱……”话说了一半,才忽然意识到一直是她在自顾自地说话,完全没有询问过顾北川的意见,她立马说了声抱歉,问他,“你觉得呢?”   顾北川十字交叉,身体微微往前倾,“可我觉得挺合适。”   “那就——啊??”张晓珠彻底傻眼了。   这什么情况?跟她预想的展开完全不一样啊!   什么挺合适?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张晓珠立马喝了一口凉茶压压惊,“你是说……”   “就是你想的那样,其实你可以把它当做一次正常的相亲见面。”虽说刘主任盛情难却,可也正是因为对象是张晓珠的缘故,他才会来见面。   这一年多里,他与张晓珠的见面次数并不算多,总共七八次,但每一次都印象良好,他这次来,也是想来看看她对他的印象。   要是一般,他就不提此事。   要是尚可,或许还有几分可能性。   这场短暂的会面,以他侦察兵出身的敏锐观察力来分析,张晓珠对他的印象应该尚可,否则不会下意识说出那番提议,虽然被她立刻就否决了。   等待机会,需要十足的耐心。   发现机会,需要立即出击。   干脆利落高效率,这是顾北川做人的准则。   他想试试。   “正常的……相亲??”张晓珠说完,看到顾北川平静的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很淡的微笑,惊的她立马埋头吃东西。   四道菜看起来很美味,但此时的张晓珠食不知味,只是机械地将东西送进嘴里,脑子在飞快地思考着缓解尴尬的对策。   这是她第一次相亲,她没有丝毫经验。   本来,按照她的预想是来见一个陌生人,坐下来简单的聊上几句话就找借口离开,回去告诉白主任不合适就行了,对方见她这种态度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结果一切都在看到顾北川的那一刻,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呼啸而去了。   怎么办?   “你不必有压力,这只是一个提议,意味着你可以多一个选择。”顾北川又给额头隐隐冒汗的张晓珠倒了一杯凉茶,温和地说,“吃饭吧,两点我要回部队,之后的一切交给你来解释。”   张晓珠点点头,顾北川从容轻松的态度化解了大部分的尴尬,让她渐渐平静下来,两人开始专心的吃饭,不过顾北川明显要吃的慢一些,在询问过张晓珠是否吃饱并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才加快了进食速度,将桌上近三分二的食物吃完。   粮食珍贵,不能浪费,身为军人自然贯彻到底。   但与女同志相处,则要处处以她为先,这是程丽华从小的教育,也是顾北川的修养。   分别的时候,本该送张晓珠回去的顾北川,怕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坚持要目送张晓珠离去,在她的身影转过拐角,再也快不见后,才转身向着侯县郊区的武装驻地跑步前进。 95. 第 95 章 一更   第9章   没想到再次见到顾北川是在陈素云搬家那天。   就连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船厂宿舍的张小慧也回来了, 还带着已经处了大半年的对象——当初热心地送她们进厂子的孙亮,他还是那么的黑而有神,就连张小慧都黑了很多。   不过和下地干农活的黑又有不同,以前在家里住着, 吃得不好又要劳累, 人看起来干瘦干瘦的, 并不讨喜,现在吃得好了,心情舒畅了, 人也变得漂亮了许多,用一句话来形容的话, 那就是女大十八变。   陈素云当然是笑的合不拢嘴了,闺女不仅有了个稳定的工作, 还自己处了这么好的对象, 船厂的正式工, 光光每月的工资就超过40元,还不包括各种的供应票, 绝对算是县级工人中的佼佼者了。   陈素云和张为国能搬到这里来住, 还得亏了张小慧每月往家里寄的10元钱, 哪怕陈素云一再叮嘱她别再寄回来,也一日既往的装在信封里。   这一年多来,已经攒了一百元。   有了顾北川的威慑以后, 陈素云的日子要好过的多了, 她其实可以不用搬到县城里来的, 但她看着张晓珠一家,因为搬来县城都找到了工作扎根县里,都过上了人人羡慕的好日子后, 也动了心思。   县里的机会多啊,哪怕只是个临时工,都比在乡下累死累活的种地强。   “快进来快进来,家里还有些乱,你们先随便坐着。小慧啊,你快去馆子里买几个好菜,咱家今天客人多!”陈素云要去翻钱票,张小慧已经拉着孙亮出门了。   “不用给,我还有很多!”张小慧的声音远远传来,还夹杂着和孙亮的说笑声。   指不定多久就能吃上他们的喜酒了,陈素云暗暗地想。   “我也没带什么好东西,就一套新的碗具,祝贺大伯母从那里逃出来了!”张晓珠笑眯眯地举起从商城里拿出来的碗具,特地挑的简约款式,连花纹都没几个,但这样成套的碗具,看起来就很大气,而且不便宜,用来做礼物既不会太贵重,又很实用。   “正好家里还缺几个碗,小珠送的可真是及时。”陈素云笑得合不拢嘴,“要不是你搬出去以后劝我搬过来,正正好,我去哪儿找这么好的地儿,还便宜。”   这房子张晓珠已经住了一年多,里头应有尽有,发霉的墙壁还贴了墙纸,装了纱窗和电灯,先不说电费交不交得起,起码啥也不缺,更别说她甚至没拿走电扇,这东西可是昂贵的家电,普通人根本就买不起。   陈素云直接搬进来,可以说已经无形中享受了诸多的福利了。   “北川也来了,他——”还没说完,穿着军绿夏常服的顾北川就扛着一个柜子从外头走进来,陈素云连忙走过去想接,被顾北川避开,“这柜子多沉啊,没必要特地从村里搬过来的……”   这是已故的张顺党亲手打的柜子,陈素云曾经对顾北川说过,没想到他居然就记住了,送他们坐上了架子车离开后,就借了一辆三轮车把柜子给运过来了。   既然出来了,再回去的可能性不大,东西留在那里指不定被人怎么糟践,还不如一并带出来。   顾北川看到张晓珠冲她点了个头,就扛着柜子进卧室,在陈素云的指点下摆好了位置,他才抹着额头的汗从闷热的屋子里走出来,坐在她身边的石凳上,“好巧,你也在。”   自从上次馆子里见面以后,过了将近一个月。   白主任时不时地旁敲侧击,问她对于这次见面对象的感觉,张晓珠心情复杂,也不知道该解释,就一直躲着白主任,几次含糊其辞的说法,让白主任看到了可乘之机,就又打起精神开始了新一轮的轰炸。   哪怕张晓珠后来板上钉钉地说了,和顾北川发展不出什么,白主任也还是锲而不舍地问为什么,哪里不合适,没感觉更应该多相处几次培养感觉云云,张晓珠十分头痛,后来还真的考虑起了顾北川。   就像他说的那样,合适。   也正因为合适,张晓珠才如此的纠结,找不出强有力的理由去反驳,是要说身份不合适?年龄不合适?还是外貌不合适?家庭情况不合适?   不,全都合适。   甚至张晓珠还特别喜欢顾北川的妈妈。   今天又看到顾北川,困扰了张晓珠很多天的事情一下子就迎刃而解了。   只不过是处个对象,谈个恋爱而已,不合适就分开,何必纠结的好像明天就要去领证结婚一样?凭她这条件,什么样的好男人找不到,配不上?   这么一想,一下子就恢复了从容。   “是挺巧的,这次在家里待几天?”   “昨晚回来的,明天清早走。”   两人像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一样,自然而然地聊着天。   张小慧从外面走进来,叫住孙亮,“先别过去,咱们在这里看看先。”   “他们看起来很熟啊,肯定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她喃喃地说,继而又有些高兴,“顾同志对我们家的帮助很大,如果他能跟小珠在一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这是大好事啊。我得问问我妈知不知道,可得好好撮合两人。”   孙亮点点头,“那是挺好的,当兵的待遇也好,就是不太着家。”   张小慧和他说过不少顾北川的事,因此孙亮对他也挺熟悉。   两人热情地走到顾北川跟前。   经过一年多的工作,张小慧和不少人打了交道,也增长了见识阅历,知道顾北川是面冷心热,也不再隐存畏惧,更加的落落大方,“外头多热啊,咱们进屋聊吧,我还买了大西瓜,消暑正好。”   她指了指孙亮手里提着的西瓜。   “走,吃西瓜去。”张晓珠起身拍了拍裤子。   屋里的陈素云快乐的忙碌着,又是洗碗擦桌子,又是烧水,又要切西瓜招待客人,高高扬起的嘴巴就没有放下过。   顾北川在吃了一片西瓜解渴后,才说:“嫂子,我托人去问过了,服装厂的效益提上去后,厂里也开始缺人,最近要招一批勤快肯干的临时女工,我给你报了名。”   “那、那这事它成了没?啥时候能出结果?”陈素云紧张地问。   顾北川微笑,“下个礼拜一,你就可以去服装厂报道了。”   “北川,我、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好……你帮了我们家太多太多了!”陈素云拉着顾北川的一只手,说着就喜极而泣了。   “如果不是大哥救了我,伤了他自己,现在他还能护着嫂子,我当然应该尽心。不过这次,嫂子应该感谢小珠,而不是谢我。”顾北川看向身边的人。   包括张晓珠在内,所有人都很迷糊。   “为啥?”   “我不过是托人问问,能让嫂子连面都没见就提前进厂,是因为她的缘故。一听说嫂子是张小珠的亲戚,立马就要叫你进去,不过我说了你搬家,下周再去。”   听了这番话,不仅是陈素云又拉着张晓珠哭了,连张小慧都红了眼眶,哽咽着说:“小珠明明是妹妹,却帮了我们家这么多,我的工作,这房子,连妈的工作都多亏了你……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是要我这条命,我也——”   张晓珠捂住了张小慧的嘴,摇了摇头,“这是好事啊,干嘛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来来来,还是吃西瓜,又甜又多汁,正好庆祝!”   张小慧闪着泪光的眼睛看着她,又看了看顾北川,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给他们创造机会,促成他们俩!   多般配啊!   只有顾同志才配得她优秀的二妹。   吃过一顿热闹的午饭,顾北川要回去还自行车,陈素云让张晓珠去送,她也没拒绝。   两人慢慢走出去一段路,还是顾北川先开的口。   “我听刘主任说,你还没有给答复。”   “是的,我仔细地想了一段时间。”   顾北川停下来看她。   张晓珠毫不示弱地看了回去,“既然合适,为什么不试试呢?”   顾北川忽然立正,挺止腰杆,冲她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张晓珠啊了一声,忍不住看向身边,有点紧张,“你这是干什么?”   “我,顾北川,向张晓珠同志保证,在此期间绝不会做出有违军人荣誉的事情!”他放下手,突然笑起来,“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张晓珠有些震惊。   眼前这个突然生动鲜活起来的顾北川,真的是之前那个严肃木讷没有表情的老干部吗?   “太阳很大,你快回去吧,小心中暑。”他挥了挥手,看着张晓珠进了院门后,才哼着进行曲的调子,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往家里赶。 96. 第 96 章[修] 一更   第10章   张晓珠从自行车上跳下来, 把车锁在门外,匆匆往国营饭店里头赶。   饭店不大,她一眼就看到了刘若玲、程英和李梦。   江敏华的父亲摔断了腿住院,她虽然讨厌这个爹, 但却还要尽子女的义务, 请了几天假回了老家, 短时间是回不来了。   刘若玲冲她招手,“你可真是个大忙人,想约你出来吃顿饭都难。我们几个人一起吃饭都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   “出来前, 厂长找我去说了几句话给耽误了。你们怎么还没点菜?不用客气,今天我来请客!”张晓珠把蓝色挎包放在空凳子上, 刚想叫饭店里的服务员来点单,被刘若玲拦住。   “我们啊早就点了, 只是还没上菜呢。怕点的早了, 等你来了都凉了, 现在可以让他们上菜了。”刘若玲笑眯眯地说,“点了一大桌子菜, 张副工不会舍不得出钱吧?”   张晓珠笑笑, “我饿了一路了, 点多了正好,不然还怕不够吃。”   刘若玲当然知道好朋友不会介意,她们也都是有工资的人, 不会让张晓珠一个人出全部饭钱的, 只不过老是约不着张晓珠, 再加上平时见面的机会也少了,说不上几句话,她心里头有些不高兴, 才借机发挥一番。   张晓珠三言两语地化解了刘若玲话里的淡淡不快,反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今天约你们出来,就是想跟你们说一个秘密,是我发现的大秘密!”刘若玲抬高了下巴,颇有些得意。   “什么什么?”程英很兴奋地附和。   “我以前不是跟你们说过,财务往年的旧账有些对不上吗?科长不让我查我就偏要查,经常趁着他们都下班跑了,我留下来偷偷地查。果不其然,还真给我查出来点什么来。”刘若玲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连表情都跟着变严肃起来。   “你查出了什么?”菜端上来了,张晓珠夹了一块红烧肉边吃边问。   刘若玲冷哼了一声,“陈智武这几年零零碎碎的挪借了不少公款,但都没有了下文。科长肯定是知道这件事,说不定还参与了,不然去年年末的借据,怎么就压在了前年的文件里封起来?”   “陈智武?可不敢乱说啊!”程英一惊,有些被吓到。   陈智武可是他们厂的党/支/委书记,说话的分量那是数一数二的,绝不输给各位厂长、副厂长,本来党/支/委是抓思想抓纪律的,跟金钱是扯不上半毛钱关系,偏偏他却在财务借了数笔款子,虽说名义上都是公款,诸如出差、筹办大会、舞会等等,但刘若玲私下里问过自己的父亲,也找其他人调查过,很多的“外出学习”根本是莫须有的。   再说,他们一个县厂的党/支/委书/记就算要学习,也该是去县里的党校学习,骑车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怎么会需要申请二三百元的款子?这钱去哪儿了?还不就是进了他陈智武的腰包里。   “这些年零零碎碎的加起来,超过二千元了!”刘若玲气愤地说。   “什么?”程英傻掉了,“二千元?我要挣将近十年才有这笔钱哪!”   “你小声点,别被其他人听到了。”李梦叹了口气,劝刘若玲。   她跟刘若玲同在财务科工作,刘若玲知道的东西,她当然也知道。   两人是一起查的档案资料。   只不过李梦没有一个工程师父亲,她不像刘若玲那样胆大,谨小慎微,沉默寡言,她提醒过刘若玲数次,但都无法阻止她的行为,只要陪着朋友冒险。   查出来的结果,也令她惊骇万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听到又怎么样?他做得出来,还怕被别人知道?我还要举报他呢!”刘若玲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说。   “这是公款,是全厂工人们辛辛苦苦挣的钱!毛/主//席说过‘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决不能姑息容忍这样的人腐坏革命队伍!”   她的声音拔的太高,引起了饭店里其他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将视线投在刘若玲的身上,要不是李梦捂住了她的嘴,神情激愤的刘若玲还能再说下去。   “我的姑奶奶啊,现在这时节敏感的很,你怎么敢在公共场所,高声谈论这些事情?”李梦惊慌地说。   自从出了那个五一六通知,京城风起云涌,到处都在搞批/斗、搞运动,侯县只是个县城,又远离京城,还没受到什么很大的影响,但从广播里时常听到动态,再加上中央的各种文件通知,也让大家的心跟着紧张起来。   刘若玲又哼了一声,拉开李梦的手,刚要开口,看到李梦双手合十,一脸的恳求,她才消了些火气,压低了声音,忿忿地说:“有什么好怕的?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G命,资/产阶/级才要怕!我们工人阶级应该响应中央号召!”   “好好好响应号召,响应号召,你想干什么?”李梦胆战心惊地问。   “这还用问?当然是举报他!”   “怎么举报?把你查出来的资料给科长?还是给厂长?”张晓珠平静地问。   刘若玲梗了一下,犹豫地说:“不行,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丘之貉,万一把证据给出去了,他们销毁了,岂不是得不偿失?我要想想怎么做才好……不然我让我爸去?不行不行,不能牵连我爸爸……”   她面露为难之色,李梦松了一口气。   “先吃吧,慢慢想,这是件大事儿,你不能急,急了就容易被人钻漏洞。我知道你是为了厂子好,但也要讲究方法。”张晓珠给刘若玲夹了一块肉,安抚地说。   刘若玲揪着头发,“科长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帮他遮掩了快三年。陈智武是书记,他能腐蚀得了科长,怎么就不能腐蚀厂长他们了?”她突然抓住张晓珠的胳膊,“小珠,你现在是副工了,可一定要帮我啊!”   “怎么帮?”张晓珠说完,心里叹了口气。   何安良的事情过去后,刘若玲就大受刺激,尽管她表面上很是平静,但与刘若玲交好的张晓珠却是知道的。她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到了工作中,希望能取得成就,让其他人刮目相看。   她如今疯狂地学习,加班工作,简直比她念书时候的劲头还要猛十倍,刘工对学生、对下属都严厉,唯独对自己的女儿却无可奈何,如今她愿意上进,他当然是巴不得的,也不会去阻止。   刘若玲成天地捧着收音机,听着各种各样的消息、新闻,自然也将几个月来中/央传达的文件听在耳中,这与她一心为了工作、为了工厂的想法不谋而合,极大的鼓舞了她,这才有了勇气去搜集陈智武贪污的证据。   张晓珠不是要阻止她去做这个事,而是刘若玲太过上头,很容易用错误的手段去达成目的,一旦被人抓住了小辫子再猛烈进攻,好事也能变成坏事。   她希望刘若玲能深思熟虑之后,再进行下一步。   “你如今是厂里的大红人,连厂长都听你说的话。你要是去跟他说陈智武的事,肯定会引起他的注意,你能帮我说说吗?我可以把证据交给你!”刘若玲自豪地说,“我把证据都备份好了。”   “你有空把‘证据’拿到我宿舍来,到时候我们再谈谈怎么交。现在,先吃饭!”张晓珠把话题拐到了其他方面,不再谈这个了。   刘若玲见她愿意帮忙,脸上也乐开了花,埋头吃菜。 97. 第 97 章[修] 一更   第11章   与刘若玲的一番谈话, 让张晓珠立刻上了心。   两个多月前,张为光的高考成绩在一家人的紧张期盼中终于下来了,他运气很不错,居然踩线考上了同省江市的一所师范学校, 受张晓珠影响, 他去念了化学系。这江城师范学校是一所大专, 虽说离开了本市没什么名气,张为光也不那么想当老师,但这毕竟是“大专”!   在这个考上中专都无比珍贵自豪的年代, 考上一所大专,毕业分配好工作还能吃上商品粮, 这一切对于一个农村娃了说,已经足够光宗耀祖。   张晓珠很担心张为光, 他年纪尚幼, 比起其他高考生来说, 要小了二岁,再加上一个人去了江城——一个陌生且未知的大城市, 在那里没有亲戚朋友, 无法时时照看, 万一被其他人迷了心眼,卷进乱局中做出些什么失智的事情,非要急坏家里人, 在他刚到学校后没多久, 张晓珠就特地写了一封信作警告。   当初送张为光去车站时, 她也曾与张为光说过,月月通一封信,但不知发生了什么, 两个月的时间转瞬过去了,上个月的信还没收到,这让张晓珠很是在意。   她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在家,寻思着再去一趟邮电局,给张为光寄信,快出门前,袁冬梅叫住她:“我昨天蒸了一锅红薯糕,你拿两块去,一块送给大伯母,一块送到李大姐家。”   红薯糕的原材料是红薯和淀粉,蒸快出锅时再撒上一层炒过的花生,吃起来又软又甜,还带着几分脆香,是袁冬梅地拿手好菜,以前是吃都吃不饱,哪里舍得用红薯和淀粉去折腾着吃。   现在家里光景好了,张为光在学校念书,由公家出钱,开销根本不用他们担心,张晓珠、袁冬梅再加上张顺诚的工资,每月光是现金就一百四五十元,比绝大多数的城里人都要富有,因此在吃上也终于能放开手脚。   “小玉也要去!”一眨眼在城里就待了快两年,小玉从以往面黄肌瘦的豆芽小人儿,长高了长胖了也长白了,如今小脸儿嫩嫩的白白的,还肉嘟嘟的,看起来像小福娃似的惹人喜爱。   再加上她嘴巴甜,不怕生,见人就叫,又乖又听话,在这家属院里,是最得长辈宠爱的小姑娘,没有谁舍得拒绝小玉的要求,张晓珠一贯宠爱妹妹,就更不用说了。   她捏了捏小玉滑溜溜的脸,笑眯眯地问:“去干什么呀?”   “去见大伯母!”小玉奶声奶气地说。   “只有这样吗?”   “小玉想瑶瑶姐和麒麒哥了。”小玉有点不好意思地揪衣服。   张晓珠在妹妹脸上亲了一口,把她抱起来放在自行车大杠上,“扶好车把,不要乱动。”   小玉乖乖地嗯了一声,软的像快甜掉牙的糖。   张晓珠心情愉快,把两块用袋子装好的红薯糕挂在车把手上,暂时地把张为光的事情抛在脑后,先去了陈春云的家。   她原本是想放下红薯糕和小玉就去邮电局,让妹妹跟两个小玩伴玩上一段时间再来接她,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顾北川。   见到张晓珠,顾北川也有些讶异。   “你怎么会在这?”张晓珠见面就问。   问完了才觉得多余。   陈春云搬到了这里,他偶尔来看看也不足为奇,再加上还有个身体不便的林魁斗,他早些年参加过红军和八/路/军,后来被打断了腿,才被迫退伍,像这样的英雄老兵,只要是当过兵的人,都无法置之不理,别说是顾北川了,就连当民警的陈茂才,都偶尔会来这里转转。   “吃吗?”张晓珠提起手里的袋子,“我妈刚蒸的红薯糕,很甜很软,来一块?”   顾北川笑着说,“好啊。”   陈春云看到张晓珠来,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出来,“你来也不说一声,家里什么都没有,我现在就出去买些菜,你在这里等等,吃个午饭再走。”   “不用了,我还要去邮电局,小玉留在这里就可以了。”张晓珠说完,随意一扫,看到了陈春云放下的鞋底。   陈春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给为国纳一双新鞋底。”   “你去邮电局拿信吗?”顾北川三两口吃掉一块巴掌大的红薯糕,声音略有些含糊地问。   “给我弟弟寄信。”   “我从邮电局来,给你捎了一封信,也是你弟弟的。”   “真的?快给我看看!”张晓珠等这封信等了很久,一听说有信,立马凑到顾北川跟前,“在哪儿?”   顾北川指了指胸口的口袋。   他的手有些脏,身上又穿着军装,不能随手乱擦,正想找个东西抹一下手再掏口袋,张晓珠等不及了,直接伸手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那封信。   顾北川忍不住一顿,抬眸看向张晓珠。   她却没事人一样撕开了信封,认真地读起了信。   好一会儿,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佯怒道:“好个张为光,居然说是学习到忘我而忘记给我写信,害得一家人为他担心,看我不回去写封信骂骂他!”   “还要去邮电局吗?”   “不去了。”张晓珠跟他道谢。   顾北川擦了手,摇头说:“你我说什么谢谢。”   大家都知道他们俩在处对象,顾北川是军人,平时要待在营地里,没法子经常见面,两人好不容易说上话,其他人也都很有眼见的躲在屋里不吭声,生怕打扰了两人。   顾北川压低了声音,“难得见一次面,我有些话要跟你说,你到这边来。”他指了指院子对面。   那边门窗紧闭,没有人在家,很清静。   张晓珠有些奇怪,但还是跟着顾北川走过去。   “最近糖厂里有什么动静?”   “也没什么,就是忙着供应省外的订单。”如今糖厂的生意是越发好了,除了糖以外,富强纤维也很吃香,除掉蓉市、侯县的订单,还有其他市的单子,以及外地糖厂组织人员来这里学习参观,张晓珠是富强纤维的发现者,忙得脚不沾地。   “你才二十出头,就得到了工程师的职称,肯定会有人嫉妒,专门揪你说话做事的错处。京城发生的事情,广播里天天说,你是个细心认真的人,以后要更谨言慎行一些。”顾北川眉头锁的紧紧的,似乎在忧虑什么。   “你怎么了?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张晓珠比他更清楚以后会发生什么,不用顾北川说,她也会做到谨慎谨慎再谨慎,反而是他突然与她说这话,让她觉得很奇怪。   “当初我申请调回来,老首长与战友都替我惋惜。如今却写信称我有先见之明,急流勇退,才避开了这场风波。”顾北川叹了口气,“老首长以前跟的那位元帅,如今也——你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立马换上了平时沉稳的神情,“总之,你记住我说的话,一切以小心为上,不要介入任何风波中,免得被人借题发挥。”   张晓珠一直在为身边人操心,现在有人为了她操心,这让她的心跟着暖起来,方才还能大大方方地从顾北川的口袋里掏信封,现在却有些拘谨。   “好,我知道了。”她眼神闪烁地说。   “送给你的。”顾北川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到张晓珠眼皮底下。   “这是什么?”张晓珠好奇地接过。   纤细遒劲的“英雄”两字,刻在盒子上。   她打开,里头是一支光洁黑亮的钢笔,金色的笔尖上还刻着几缕花纹,漂亮的仿佛艺术品。   “你现在是张工,天天都要写字签字,一把好笔才配得上你。”顾北川咳了一声,战术清嗓。   他活到三十,没处过对象,花言巧语不会说,柔情蜜意做不来,就只能朴素地送送礼物了。   送什么礼物也有讲究。   他思来想去,小珠这样追求进步的人,决不会停下学习的步伐,就像这支英雄钢笔,低调却又显眼。   看到张晓珠脸上的惊讶与喜欢,顾北川嘴角微微一翘。   送对了。 98. 第 98 章[修] 一更   第12章   张晓珠应刘若玲之托, 将材料递交到了厂长的办公室,厂长只说了他会处理,但具体怎么处理,厂长没说, 张晓珠也不知道, 陈智武照样做他的厂书记, 大摇大摆地在厂子里出没,刘若玲也在这一天天的等待中,满腔热血与激情渐渐地凉透了。   但失望透顶的刘若玲不仅没有放弃, 反而对此事越发的上心,既然张晓珠也无法帮助到她, 既然厂长不打算追究这件事,那么就只能靠她自己, 靠群众的力量了!   眨眼间, 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十一月底的最后一天, 厂长武鑫源召开全厂大会,在会上表示响应全国的号召, 糖厂将展开g委会的组建工作, 原d支委会将由g委会取代, g委会监督全厂的各项工作,与厂长相互配合,互为全厂的左臂右膀。   g委会主任、副主任人选待定, 从现有的党员内投票产生, 人选共有6名, 前支委书记陈智武就在其中。   从看到竞选名单开始,刘若玲的愤怒就再难以遏制了。   “凭什么!”她拍桌怒道,“厂长不是说要给他处理吗?这就是他的处理结果?六选二, 再加上他曾经是厂书记,不公开他犯的错,不检讨,其他工人怎么知道他做了什么?当然会继续选他!”   “消消气,消消气,别动肝火,不值得。”李梦端了一杯温水塞在刘若玲的手里,拍着她肩膀,轻声细语地说。   她这么好友,谈了一场失败的恋爱后,性格变化就越来越大了,以前说说笑笑脾气多好,现在反倒爱较真了。   李梦忍不住说:“若玲,你不该这么较真。他好歹是咱们厂的书记,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厂长总不能不给他点面子啊。”   “我支持若玲。”江敏华冷冷地说,“错了就是错了,他这么好面子,就不该做这么不体面的事。”   有了江敏华的支持,刘若玲的态度就更坚决了。   “就是!还是敏华懂我!”刘若玲坐到江敏华身边,问她,“如果是你遇到了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举报他,揭发他。”江敏华也不止一次这么做过了,不然她的人缘也不会那么差,差到其他人都不敢靠近她。   “好!”刘若玲一口饮尽杯中水,将搪瓷杯重重惯在桌上,豪气干云地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你要怎么做?”端了几块米糕进来的张晓珠问。   刘若玲哼了一声,“秘——密。”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连我们都不能说吗?”程英不满地说。   “不告诉你们。好朋友也有自己的小秘密,过几天你们就知道了。”刘若玲眼珠子一转,主动换了个话题,“这几天看了个新资料,是我爸回大学做演讲时,从图书馆里复印出来的新论文,还是英文版的,我抱着字典翻译了好些天,才勉强弄成中文的。”   “那里头说的什么?”程英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的不满眨眼间就忘了,好奇地凑过去问。   “说的是标准财会体系,分工明确,职位众多,跟我们的可大不一样。咱们财务室里,除了管钱的出纳珍姐,还有科长外,其他人的工作都是混着做的,你能做我也能做,科长还能越过我们做事,这才让陈智武有空可钻!”刘若玲有些忿忿,“要是能建立起标准的财会体系,权责分明,各人负责各人的,其他人无权干涉,就算是科长要干涉也必须经过相关人也,接受他人问责,才能防止贪污!”   “你是做梦了吧,说的倒是轻巧。要按你这么说,科长还当什么科长,谁还稀罕当科长了,说话做事居然还要问过手底下的人……”程英话还没说完,刘若玲就瞪过来,她只能收了声。   “权力一大,可钻的漏洞就多。科长这么做,不代表他就是正确的!陈智武也贪了钱,那他也正确了吗?陈智武可是书记!”刘若玲表情严肃,“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能有丝毫的含糊。我以前也是像你这么想,现在看的书多了,想法就变了。程英,你该多看些书。”   刘若玲是认真建议的,张晓珠和江敏华自然是不用说,比她本人都要刻苦用功,程英一直想当正式工,以前却总是拖拖拉拉,并不怎么上心,后来受了张、江二人的刺激肯用功了些,但拿了结业证书后,也就不再学了。   程英脸颊发烫,心里有些不快,但面上还是不显,嘟囔着说:“我知道了,用空会看看。”   “别有空了,从现在就学起来吧,你在浆粕车间,多学一些化学知识总是没错的,要不要我让爸爸给你推荐一些书?初级入门到高级的,我家里头都有。”刘若玲知道程英的性格,必须有人督促着她才能动起来,否则光靠她自己的自制力,恐怕转头就给忘了。   “不用麻烦刘工了吧……”程英畏缩地说。   “你当初不是跟我说,想要当正式工,想要进步,想像我和敏华一样吗?若玲要是能说服刘工给你开小灶,这就是天上掉馅儿饼,你还不高兴?”张晓珠笑着塞了一块糖糕到程英嘴里。   她知道程英怕苦怕累,是个有心却后进的人,必要时需要别人推一把,便用她曾经说过的话语堵回了程英到嘴边的推拒。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江敏华言简意赅地说。   程英苦着脸。   有这样一群积极又优秀的朋友,她就是想说不,也好难。   可她真的愿意说不吗?   朋友一个个地超过了她,程英心里是恐慌而羞愧的。   “好!我努力争取不输给你们太多!”她握拳道。   张晓珠拍了拍程英的肩膀,“来,刚出锅的糖糕又甜又软,多奖励你一块。”   “好吃!阿姨的手艺真好!”程英大口地吃着糖糕,含糊地说。   “我可不是阿姨。”张晓珠佯怒道。   四人大笑,程英一愣,也拍着桌子笑起来。   ————   几天后,一张写在废弃报纸上的大/字/报张贴在糖厂进门就能看到的公告栏上,细数陈智武这两年半来,假借公事挪用公款超过二千,以及财务科长与他狼狈为奸之事,即便厂长立刻下令撕掉了墙上的大/字/报,但这件事却在工人内部引起了广泛的影响。   一开始工人们只是私下里说说,可却无人给个说法,仿佛在等着众人将这件事忘却,渐渐的不知道谁说厂长或许也跟他们有所勾结,贪污全厂工人的劳动结晶、集体财产,瞬间点燃了全厂工人的怒火。   有人带头撂挑子,声称不给个说法就罢工不干活;还有人更刚强些,直接堵在厂长武鑫源和书记陈智武的办公室外头,堵得陈智武不敢上班,逼得厂长武鑫源狼狈地站在宿舍大门外,保证一定查清此事,革陈智武的职,将他从ge委会主任候选名单上剔除出去。   那少了一个候选人怎么办?   就再推一个人呗。   有了厂长包庇书记的前车之鉴,工会代表又提议,要从普通工人里挑选一名候选人参加竞选,就算不能当上ge委会主任,集工人们的力量当个副主任也绰绰有余。   可普通的工人里头又能有几个党员?   还要好说话、明事理,在普通工人中有话语权、凝聚力,这样的人选堪称千里挑一,武鑫源想来想去,只好推选了低学历又是临时工出身,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当上工程师的张晓珠做了候选人,没想到还真平息了工人们的怒火。   之后的发展,一如所有人预料——   无比年轻的张晓珠被这股浪潮成功推上了副主任,俨然成为了工人代表。有这样一个“自己人”当选领导,一时间,工人们的意见宛如雪片般飞到了她的信箱里。   张晓珠更忙了。   忙到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年纪。 99. [最新] 第 99 章[修] 一更   第13章   支委书记和财务科科长同时被革职, 再加上张晓珠当上副主任,这两件大事究其根本,是因为有人不顾法纪,将检举信息张贴在了公告栏上, 借了舆论的势压了武鑫源, 现在风波过去, 身为厂长的武鑫源一口恶气又怎么能消?   就算没人看到是谁贴的报,但武鑫源长了脑子,稍一联想, 就知道是刘若玲干的好事,在糖厂的干部会议上, 他猛拍桌子,一声更比一声怒:“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学那些捣乱份子贴什么大zi报搞举报, 传出去是整个糖厂丢脸!”   见刘若玲不服气, 还要反驳, 武鑫源不给她机会,继续说:“咱们现在可不是县级厂子了, 前几个月升了市级, 全市甚至全省都在关注我们, 结果出了这档子事,实力的领导都给我打电话了,让我要管好厂子, 别再出这样的事, 丢脸丢到市里去了!”   刘若玲高高扬起下巴, 硬气地说:“我承认,是我贴的大zi报!可要不是他先钻集体的空子,亏空公款, 我会举报他吗?”说到这里,她又冷冷地笑,“我之前托张副主任给厂长递交过陈智武的材料,厂长说会处理,可陈智武还大摇大摆地竞选ge委会主任,他受到什么惩罚了?我很难不怀疑厂长在包庇他们!”   “你!”武鑫源涨红了脸,怒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确实没有干过这种事,只是跟陈智武搭档了好些年,对方又很会做人,他觉得二三千元的小事情,没必要惹得双方不愉快,只是私下里提点了对方几句,怎么也没想到低调少言的刘宜宾居然养出这么个胆大包天的女儿!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厂长,有没有厂里的规章制度了?!”   刘若玲昂然道:“毛/主//席说过‘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难道你要包容这样的犯罪吗?”   这顶帽子够大,吓得武鑫源不敢回应。   他讪讪地坐下来,顿了一会才说:“你是为了厂子好,但也必须要讲究方法。我当时是太忙了一些,没来得及处理这件事,怎么会包容这样的犯罪呢?就是你的方法影响不好,以后一定要注意!”   刘若玲还想说什么,正好看到张晓珠给她使眼色,才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给武鑫源一个台阶下,“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要不是到了万不得已,她又怎么会堵上自己的工作,去做这种事?   实在是看不过去罢了。   “你先出去吧,我们还有些事情要讨论。”武鑫源挥了挥手,让刘若玲离开会议室,等她离开了,他才说:“就算刘若玲是为了糖厂着想,但她的行为对糖厂造成了负面影响,我建议停职三个月,让她好好反省一下。”   其他人议论纷纷。   不过是一个小职工,停职就停职,又不是辞退,总要给厂长一个台阶下,所有其他人也没有别的异议,无人开口。   眼看着此事就要拍板,张晓珠清了清嗓子,亮声道:“我反对!”   武鑫源曾经在食堂里见过张晓珠与刘若玲等人一块吃饭,知道她们关系好,才会替她递交那份材料,但当初也提醒过张晓珠,让她转告刘若玲不要再生事,结果却闹得无法收场,现下又要驳他面子……   一想到将来,武鑫源就觉得头疼。   “你反对什么?她无视规章纪律,我罚她三个月思过有什么问题?张副主任,你有什么看法?”武鑫源特地强调那个“副”字,提醒张晓珠不要被其他人的吹捧给迷晕了脑子,在她上面还有一个正主任呢!   “我觉得停职三个月的处理结果太严重了,其他工人们不会接受。刘若玲同志是为了保护集体财产,不得已才出次下策,方法是不太合适,但初衷是为了大家好,是为了全厂工人,现在却受了如此严重的惩罚,那是不是意味着哪怕初衷是好的,结果也是好的,只是手段出了点错,也会被全面否定?那将来,还会有哪个人敢站出来,为了其他人发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又体现在什么地方?”   张晓珠没有激动,没有生气,她面色平静,语调没有太大的起伏,像在说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   可就是这样一番话,扣下来的帽子却一点也不比刘若玲方才那句话轻!   一个是质疑毛/主/席,一个是质疑社/会/主/义制度。依誮   笑话,谁敢啊!?   武鑫源也不过是一介厂长,就连中/央的大领导都能说下台就下台了,他怎么敢质疑!   明明天气转凉了,武鑫源却还是被张晓珠这一番话吓得额头冒汗,他下意识地擦了擦,嗓子发飘地说:“你说得对,说得对,是我想得不够周到,那就改成……嗯,通报表扬吧,她做的很对,保护了集体财产,值得广播表扬。”   可张晓珠还不肯坐下。   她没说完!   武鑫源眼角抽了抽,“张副主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财务科科长位置悬空,少了人管着,底下也容易出事。我建议,重新选一个科长,就算不是正科长,也要有个副科长临时管事。”   “那你想选谁?不会是刘若玲吧?”武鑫源忍不住讥讽。   如果张晓珠敢说是,他也要嘲讽她公权私用!   “财务科是管账的,在二线岗位里属于重中之重,需要限制科长权力,否则还会出现陈智武事件,我建议进行整改。谁能给出一份好的整改建议,就让谁当副科长暂时管事。”张晓珠没有直接提刘若玲,但她却一直记得刘若玲在她家里所说的那番建议。   她觉得很好。   后世正规的大企业,都能做到岗位分离,一岗一责任,互相不干涉,才能尽可能的保证企业账务透明。   “大家怎么看?”张晓珠环视一圈。   她都把制度优越性搬出来了,其他人还敢怎么反驳?   大部人都同意了,武鑫源也只好同意了。   “那就这样吧。”他就不信这群人还能玩儿花来。   武鑫源起身一拍桌:“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