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沙雕克反派》作者:纪婴   晋江vip 2024.1.5 完结   总书评数:81981 当前被收藏数:115124 营养液数:203585 文章积分:3,612,178,176    文案   在悬疑志怪小说《苍生录》里,江白砚少时孤苦,因血脉特殊,被收留于长安施府。   清隽疏朗的少年生有一双潋滟桃花眼,内里却是个偏执阴戾的疯子,注定在苦难与折辱中逐渐黑化,祸乱天下。   施黛一朝穿越,成了那位对他百般刁难,最终死无葬身之地的施府小姐。   不幸的是,她没能把小说看完。   在施黛已知的剧情里,江白砚只不过是个沉默腼腆、总受欺负的小可怜。   *   江白砚从未见过如施黛一般的人。   当他屠尽满园妖邪后。   染血的少年杀气缠身,目光如修罗恶鬼,步步向她靠近,唇边勾起恶劣的笑:“怕了?”   施黛:“好厉害!我鼓掌鼓到螺旋飞天疯狂全旋再绕月飞行三百圈——而且你笑起来居然有酒窝!”   江白砚:…?   见她与另一男子同游灯会后。   江白砚垂眸,指尖绕过她发丝,语气戏谑阴沉:“西郊的大宅…倘若将你藏进去,便不会被旁人发现吧?”   施黛:“包吃包住吗?我每天能睡懒觉吗?哦对,你做饭很好吃。”   江白砚:…?   江白砚本应厌她憎她,临近别离之际,却眼圈泛红拉住她袖口:“别不要我,好不——”   施黛:“好好好,只要你,啵唧。”   江白砚:…?   他好像,还没来得及把台词念完。   【阅读指南】   1.悬疑捉妖背景,中后期大篇幅感情戏,不算沙雕文哦!   2.快快乐乐小太阳x别扭病娇大魔头,感情线练习。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穿书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施黛;江白砚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沙雕x病娇,不同的脑回路谈恋爱   立意:尊重差异。    vip强推奖草   江白砚少时孤苦,注定在苦难与折辱中逐渐黑化,祸乱天下。施黛一朝穿越,知剧情里,江白砚只不过是个沉默腼负的小可怜,两人共同探破数起凶案,互生情愫,彼此治愈,守卫正道。   本文行文流畅,情感自然,设定具巧思,主角团形象生动,剧情跌宕起伏,值得一读。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下面是预收文!———】   《小师兄》   *   灵湘这一生,有颇多遗憾。   与她莫逆之交的师姐遭人背叛,死在她怀中。   自幼护她的大师兄蒙受陷害,含冤而亡。   师尊为守天下大道,身消兵解。   而灵湘自己,痴恋出身魔族的陆行沧,直到被引入魔域陷阱,才知活成了笑话。   陆行沧接近她,是为取她仙骨,救治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那一日,灵湘被剖筋取骨、血染长阶,陆行沧决然离去,从未回头。   群魔围攻,是她的小师兄谢京玉孤身持剑,来此屠尽千百邪祟,濒死之际拥她入怀,温声道了句“别怕”。   灵湘重伤获救,谢京玉不知所踪。   后来灵湘斩妖邪、诛怨敌,如师门所愿,登临正道第一剑,可斯人尽逝,空余惘然。   再睁眼,灵湘回到数年前。   春夜无边,大师兄饮酒对月,师姐为她抚下鬓边落花,师尊遥坐檐下,投来含笑一瞥。   还有她那死在最前头的小师兄,谢京玉。   一切不算晚。   这一回,她更早握得住手中剑,护得住身边人。   *   师门里,灵湘与谢京玉的关系最为疏远。   谢京玉半妖之体,天生耳疾,寡言少语,每每面对灵湘,要么一本正经指点剑术,要么告诫她莫被魔族蒙骗。   一朝重生,灵湘与他同行捉妖。   杀机四起,谢京玉一言不发,始终护她身前。   待妖邪退尽,他语气冷淡,询问可有受伤。   想起那个临死前的拥抱,灵湘轻声张口。   因有耳疾,谢京玉竭力分辨,却听不清。   于是山野阒静,月色幽微,灵湘步步上前,靠近他耳边。   谢京玉握紧长剑,侧脸隐有热意。   “小师兄。”   她说:“你的耳朵,好红。”   *   曾经听闻谢京玉的训诫,灵湘只觉无趣。   今生,灵湘最爱看乌发散落、耳鬓厮磨,谢京玉被她撩拨得双目迷蒙,在袅袅不尽的幽香里,低声斥她:“…不知羞。”   【阅读指南】   1.一点心机的白切黑大小姐x一点孤僻的温柔病美人,男暗恋。师妹很强有点疯,师兄是情妖,动情会散出香气那种。 第1章   永和三年,时值深冬。   今日的长安城并未落雨,天边层云漫卷,偶有雷光乍起乍灭。   已近戌时,这座荒宅没有燃烛。   府邸四下无人,隐有黑雾弥漫。几道鬼影穿行其间,凄怨哭声如丝如缕,不知自何处传来,又往何处飘摇而去。   一袭红衣掠过廊角,手中竹编提灯溢散光华,照亮惨白面庞——   脸上不见五官,宛如薄纸,似鬼似妖。   一墙之隔的房中,待鬼影离去,一道人影从木柜探出头来。   她足步轻快,猫一般灵巧踏出柜门,厚重的兔毛斗篷里,海波纹青裙随风摇曳,像极夜色中荡开的碧绿水波。   一只雪白狐狸蜷缩在她怀中,口吐人言:“终于走了。施黛,你还好吗?”   “还行,就是有些腿软。”   朝着窗边张望一眼,施黛悄声回应:“镇厄司的人什么时候能来?”   “妖鬼作乱,镇厄司定能收到风声,你大可放心。”   狐狸道:“不过,推推时间……”   它略显迟疑,眼底划过一闪而逝的惊惧:“江白砚快回长安了。你还记得《苍生录》里的剧情吗?”   施黛点头。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五天。   身为一名准大学生,施黛在前往警校报道时路遇车祸,再睁眼,成了异世一位同名同姓的姑娘。   五天前,当她从床榻苏醒,眼前这只狐狸守在床边,递给她一册名为《苍生录》的话本子。   狐狸自称“阿狸”。   “我乃一枚陨落的天道碎片。”   阿狸如是道:“如今妖邪四起,再过几个月,会有一场灭世之灾。我亲身经历过那场浩劫,在三界溃散前回溯时空,并召你而来,扭转死局。”   据它所说,在那场吞天噬地的劫难中,天道倾颓,仅仅余下它这块残破碎片。   因虚弱至极,又用仅剩的力量进行了时间回溯,曾经俯瞰众生的天道,只能附身在原主饲养的狐狸身体里。   而之所以选中施黛,并非什么众望所归天命之女,仅仅因为受三千世界法则约束,它没办法向这个世界中的任何人透露未来之事,只能召唤异世孤魂。   恰巧这具身体的原主在临死前许下心愿,希望能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家人平安。   强烈愿力与天道碎片彼此相融,突破天理禁制,她身为原主转世,被牵引而来。   说白了,阴差阳错,都是命。   为了向施黛提供更多线索,阿狸写下《苍生录》,用来阐述原主的生平。   当今国号为“昭”,人、妖、鬼、仙共存,妖邪祸乱之事屡见不鲜。   为保国泰民安,朝廷设立镇厄司,网罗四海九州的奇人术士,除魔卫道、捉妖镇邪。   她爹名叫施敬承,是镇厄司当之无愧的一把手,刀法出神入化,近日去了极北之地降伏大妖。   她娘孟轲则是京城最大酒楼的东家,兼有不少当铺茶肆和脂粉铺子,日进斗金。   有这样一对爹娘,原主从小养尊处优、修习术法,不久前,以符师的身份入了镇厄司。   至于阿狸口中的江白砚,是施敬承与孟轲的故人之子,兼《苍生录》中年轻一代的战力天花板。   这“故人”究竟是谁,书里没写,施黛不得而知。   只知道江白砚儿时被灭满门,又遭邪修掳掠,沦为替傀。   什么是替傀?   邪修一旦受伤,伤口与疼痛将尽数转嫁在江白砚身上;当邪修命不久矣,江白砚便要代替他去死。   简而言之,江白砚被用作承受痛楚的器具活了数年,于十五岁破解替傀之术,一剑送那邪修归了西。   算算时间,他现在已有十七,一个月前与施敬承偶然相遇。施敬承认出这位故人之子,将他留于施府,收作弟子。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及原本那位“施黛”。   邪修大多数走的是歪门邪道,在大昭境内声名狼藉,不被常人接纳。   江白砚被邪修养在身边这么多年,习邪术,修邪法,莫说双手,恐怕连骨子里都浸着脏污鲜血。   原主对江白砚心怀忌惮、百般刁难,日日央求爹娘将他送离。   但数年前的江家灭门惨案尚未告破,幕后势力只手遮天,江白砚要想复仇,必须借施敬承与镇厄司相助。   因此,江白砚找上原主,主动提出一种邪术——   血蛊。   两人服下血蛊,即是缔结契约。江白砚需每隔半月饮下原主血液,否则将痛不欲生,直至筋脉寸断狼狈死去。   被这样一道无形枷锁牢牢束缚,他不可能对原主动手。   因为在疼痛中长大,哪怕对他自己,江白砚也从不留情。   施黛觉得,这是个狠人。   那天她在床上翻看着《苍生录》,很快发觉不大对劲。   书里的剧情进行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没了后续,停留在原主降伏厉鬼的途中,什么灭世、什么灾祸,愣是一字没提。   “我尽力了。”   阿狸前爪掩面,呜呜咽咽:“我只是一个小世界中的天道,在我之上,还有掌管三千世界的天理。强行扭转时空,天理不容。我向你透露这么多,已是犯了大忌,哪怕再多写一个字,都会被天雷劈成粉末。”   施黛:……   也就是说,她虽然清楚几个月后有灭世之灾,却对前因后果一概不知,只能凭自己抽丝剥茧,探明真相。   这和“已知小明有七块钱,花了两块钱,求太阳的质量”有什么区别。   不止施黛发愁,阿狸也很愁。   一来同样为前路坎坷心觉担忧,二来,它召来的这缕异世魂魄,好像有点怪。   施黛穿来时,恰好原主因捉妖受伤昏迷。她以摔到脑子记忆混乱为理由,勉强糊弄住了施府众人。   原主的记忆将一天天与她逐渐融合,因为是转世,哪怕让术士施法窥探,也不会发现她体内的魂魄换了芯子。一切都没有太大问题,只不过……   谁家好人刚一穿越,就能把自家府邸闹得鸡飞狗跳啊!   大昭境内妖鬼众多,施黛受伤在家修养,偶尔会遇上几个人畜无害的小妖怪。   于是,她开始了各式各样的神奇尝试。   譬如让雪妖冻冰棍,拜托宅鬼为她整理卧房。   到最后,甚至和她那位经商的娘亲商量起了用僵尸送货的可行性。   奇门之中,赶尸人能操控僵尸。   在赶尸人手里,僵尸被压制尸气,不会对货物造成污染损伤,优点在于行动敏捷。   绿僵一跃可达十丈,毛僵铜皮铁骨、纵跳如飞,倘若遇上一只修炼有成的千年飞僵,更是行走如风,一骑绝尘。   大昭没有日行千里的交通工具,百姓出行全靠双腿与车马,免不了舟车劳顿,费时费力。   与之相比,通常一个时辰的路程,僵尸只需跳一跳,不到半个时辰便能送达。   大昭人与妖共生,雇佣妖物的情况并不罕见。   施黛她娘闻言抚掌大笑三声,当天就去镇厄司寻了个赶尸人。   阿狸对此只有震惊。   它仔细想了想,施黛穿越前在孤儿院长大,经常身兼数职地打工,对赚钱心怀执念情有可原,但……   僵尸还要不要面子了?!   施黛在家卧床数日,今天总算能下地行走,本想去镇厄司查查线索,途经这座府邸,听见一声尖叫。   等她推门而入,汹汹鬼气扑面而来,将整个人卷入迷阵之中,成了眼前这幅景象——   那声尖叫,只不过是鬼魅惑人的诱饵罢了。   回忆结束,施黛默默低头,瞧一眼手中攥着的符箓。   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可惜时日太短,记忆尚未完全融合,宛如水中望月,朦朦胧胧。   也因此,在捉妖驱邪一事上顶多算个半吊子,对付不了这满院鬼影。   又一声闷雷响彻耳边,怀里的狐狸打了个哆嗦:“待会儿江白砚可能会来,你……当心。”   江白砚。   口中念出这三个字,只有它清楚,自己生出了汹涌如潮的恐惧。   它是天道残片,因记忆破损,并不清楚灭世之灾的前因后果。   可它清清楚楚记得,那日黑云压顶、妖邪如蝗虫过境,人人四散奔逃,唯独江白砚立于鬼气森森之中,白衣染血,眉目含笑。   他相貌昳丽,长睫托映一双潋滟桃花眼,面庞隐于半明半昧的阴影下,一半如菩萨低眉,月色萧然,一半好似修罗恶鬼,毒蛇吐信。   江白砚绝不似表面那般光风霁月,而是个彻头彻尾、冷心冷情的疯子。   他与那场倾覆世界的灾祸,必有关联。   想到这里,狐狸又是一阵抓耳挠腮。   这么关键的情报……它居然一个字都不能对施黛说!   每每想要开口,对她透露只言片语,那股被天理注视的感觉就如芒刺背,让它过电般痉挛。   江白砚去了江南除妖,施黛穿来后,还没和他见过面。   阿狸决定帮她做一做心理建设:“江白砚出身不明,又被迫做了邪修整整六年的替傀,可谓受尽折磨,从没被当作人看——久而久之,他为人处世的方式肯定不大正常,你要注意些。”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病态,江白砚显而易见,是病态到疯魔的那一类。   “我明白。”   施黛认真思考:“你说得对。环境因素是造成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早年受过创伤,大概率会留下心理阴影。江白砚是典型案例。”   对,太对了。   不愧是未来国家栋梁,这觉悟,多透彻!   阿狸心中大喜,没来得及挥动两只前爪为她啪啪鼓掌,听施黛继续道:   “从你给的话本子里判断,江白砚可能有轻微的回避型人格障碍和抑郁倾向,心思敏感、容易自卑。和他相处的时候,要注意多夸夸他,给他自信。”   阿狸:……?   不是。   它是这个意思吗?!   狐狸嘴角一抽:“江白砚脾气古怪,剑术却是极佳,实力不容小觑。”   它加重语气:“你跟在他身边,一定要牢记这一点,否则很可能有危险。”   危险,非常危险,或许什么时候一言不合,就会被江白砚当场斩杀的那种危险。   不对,因为绑定血蛊,江白砚不会直截了当把她干掉。   最符合他性子的做法,是将施黛斩断双手双脚、关押于不见天日的地下,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日日为他供血。   血蛊。   想起这一茬,阿狸头昏脑胀。   江白砚绝不是愿意任人摆布之辈,与施黛绑定血蛊,只为留在施敬承身边,彻查当年的灭门惨案。   血蛊于他而言,是禁锢,是枷锁,更是难以洗刷的耻辱,何况原主还曾千方百计羞辱过他。   江白砚心中,一定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   救命,这是什么地狱难度开局。   因天理禁锢,它无法吐露更多真相。这段话说得半遮半掩,落在施黛耳中,成了另一种意思。   跟在江白砚身边,要牢记他剑法出众,否则会有危险。   也就是说——   施黛恍然大悟:“你说得对。要是遇上搞不定的妖魔鬼怪,我就往他身边跑。”   阿狸:……?   “不过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他再厉害,咱们不能只想着抱大腿。”   施黛笑着摸了把狐狸毛绒绒的下巴:“我会好好学符法的,别怕。”   ……哪儿对了啊!   白狐狸无声抓狂,想要张口倾吐真相,被天理降下的电流激得轻轻抽搐。   前途一片迷茫。   它何德何能寻来一位有缘之人,短短几段话,愣是找不出一个正确的字眼。   施黛分析得那么一本正经,又错得那么彻底。   然而这并不能怪她,在它给出的半册《苍生录》里,江白砚从没展露过心底恶念,温润疏朗,剑术卓绝,为镇厄司降伏过诸多邪祟,称得上君子之风。   它想哭。   它太难了,它不应该是天道,高低得是一条蜀道。   一人一狐说着悄悄话,毫无征兆地,窗外闪过一息白光。   妖物的悲鸣划破寂静夜色,凛冽剑气将窗棂劈作齑粉。朔风迎面而来,撩起施黛乌黑的发。   抬眼望去,窗外站着个持剑的少年人。   鹤骨松姿,瘦削颀长,手中长剑清绝如朔月,正将一只妖邪穿心而过,鲜血飞溅。   一阵轰隆声响,雷电撕裂暮色,电蛇于层层叠叠的乌云中现出鳞牙。   不知是雷光还是剑影一闪而过,照亮那人狭长桃花眼。   一张艳色袭人,因沾染血污而杀意凛然的脸。   与施黛四目相对,他唇角微弯,笑意懒散,噙出不易察觉的讥诮:“施小姐。”   江白砚。   只一眼,阿狸想起曾被这双眼瞳支配的恐惧,周身止不住战栗,四肢百骸、神识血液,皆在号啕尖啸——   快、快快快跑!   施黛确实跑了。   瑟瑟发抖的狐狸被她抱在怀中,眼睁睁看她跑向江白砚身前,对着那注定灭世的大反派扬起嘴角:“江公子!”   哦对,在施黛的认知里,江白砚是个饱受折辱、自卑腼腆的小可怜。   它更想哭了。   瞳孔骨碌碌一转,小白狐狸怯怯抬眼,看向江白砚手中那把尚在滴血的长剑。   凌厉,肃杀,寒光粼粼。   以江白砚的实力,只需稍稍抬手,就能轻而易举割破她纤薄的皮肤。   而施黛毫无忌惮地仰头将他打量,明晃晃一笑:“许久不见,江公子今日的剑法也很漂亮。”   时刻担心施黛被一剑穿心的阿狸:…这可不兴夸啊! 第2章   施黛端详江白砚的同时,后者亦在看她。   这姑娘生有一双圆润杏子眼,在夜色里显得极亮,笑意落落大方,好似清泉荡开,毫不遮掩。   与施黛相识不久,江白砚听她说过太多刻毒之语。   如果是在以往,施黛只会斥责他为何不早些赶来,或满心厌恶瞥向他颊边血迹,道一声“真脏”。   今夜听她莫名其妙吐出这样一句话,大概是某种恶意嘲弄的新把戏,江白砚没心思去猜。   他不是狭隘之辈,知道自己来历不干净,对施黛的冷嘲热讽从未上心。   准确来说,世间之人于他如草芥,无论善意恶意,皆与他无关。   但江白砚绝非心胸宽广的滥好人,对旁人漠然到极致,就成了目空一切的残忍。   他早已习惯疼痛与杀戮,持剑割断某人脖颈时,可谓轻车熟路。   譬如现在,目光落在施黛眼底,他心中毫无悸动,唯有好奇:   如果将这双眼睛剜出,放在无光的暗室里,是否还能这样亮?   施黛浑然不觉,怀里抱着的狐狸早已浑身僵硬,耷拉着耳朵。   它清楚窥见江白砚眼中的晦暗之色,脊骨发凉。   救…救命啊!好吓人!   手中长剑微震,抖落一滴血珠。   江白砚神情不变,颔首应了声:“施小姐谬赞。”   清而淡的嗓音,如潭中月影。   施黛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原文着重描写过江白砚的姿容与脾性,声称此人温良端方,无论原主如何欺他辱他,都好脾气地一笑置之。   现在看来,的确是个温和且靠谱的人。   施黛胆子不算小,可头一回置身于这种鬼气森森的荒宅,难免遍体生寒。   当下有江白砚陪在身边,剑气冲散黑雾,形成一个绝对安全的小小空间,让她感到久违的安心。   谢谢你,大昭好队友。   往江白砚身侧挪上一步,施黛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大方递给他:“江公子,要擦擦血渍吗?”   失忆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明白这番举动与原主不大相符,她食指一勾,指向自己脑门:“我摔伤脑袋,之前的许多事情记不大清了。”   此事江白砚知道。   他今日从江南回长安,听孟轲提起过眼前这位大小姐。她在捉妖时被邪祟偷袭,不慎磕破脑袋,醒来后有些迷糊。   视线凝在她手中那块锦帕,江白砚以袖口拭去颊边鲜血,摇头笑笑:“不必。多谢施小姐。”   …不要就不要吧。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明白江白砚对原主没什么好感,没必要逾越界限去刻意亲近。   将手帕收好,施黛壮着胆子环顾四周。   这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宅邸。   魑魅魍魉凝成的邪气化作浓郁黑雾,几乎将视野填满。江白砚一路杀进来,不远处躺着几具妖物尸体,鲜血淋漓。   就,挺不下饭的。   长安城守卫森严,很少出现这种妖鬼齐聚的场面。   这地方的邪祟含量严重超标,施黛看得心惊肉跳:“江公子,这里……”   “是傀儡术。”   江白砚道:“有人以傀儡术操控妖邪,将其聚于此地。不止这座宅院,周遭的半条街巷皆有邪祟现身。”   傀儡术由墨家机关术演化而来,听说能操纵万物生灵。   “半条街都闹鬼?”   她设想了一下百鬼夜行的景象,后背有点凉:“附近的百姓怎么样了?”   “被引来的大多是善妖,并未伤人。极少数的阴邪之物已被镇压。”   江白砚知道她想问什么,继续道:“傀儡术需以灵线操控,距离有限。施术之人不会离得太远,已有镇厄司同僚前去追捕。”   那就好。   今晚妖魔鬼怪齐聚在这地方,镇厄司应该派了不少人来。她能刚好遇上江白砚,也算缘分。   施黛松了口气,还想说些什么,忽地听见一声悲泣。   是哭腔浓郁的女音,被夜风一吹,幽幽落在耳畔。   “呜……”   这声音凄婉微哑,好似无形的手抚在脊椎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施黛的两只脚同时做出反应,跳跳鱼般一蹦,凑到江白砚身旁。   她掌握着分寸,没碰到对方身体,而是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惹来稍纵即逝的风。   不远处,是她躲在厢房时,从窗边经过的那只妖。   女妖面如白纸,没有五官,一袭红裙似火似血,手里提着个竹编灯笼。   血泪从脸上的两个窟窿汩汩淌出,嘴唇则是薄薄一条线,她缓步行来,身形颤抖。   她在……害怕?   施黛一愣,很快明悟。   这些妖鬼受傀儡术控制,就算不愿作乱,也会不由自主地靠近生人。   江白砚除灭了大半个院子的邪祟,如果这女妖真有自主行动的能力,早就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这会儿流着泪发着抖步步走来,显然还在傀儡术的操纵之下,被逼无奈。   想通这一点,施黛微微眯起双眼。   原主从小受父母熏陶,学了些符术,灵识很强。凝神望去,女妖纤瘦的四肢被半透明丝线死死绑缚,如同木偶戏中的傀儡人,僵着身子越靠越近。   身旁的江白砚拔剑出鞘。   同一时刻,施黛默念法诀,手中火符红光乍现。   一簇火焰轰燃而起,并未伤及女妖,而是焚尽了吊在半空的丝线末端。   灵线被毁,被操控的女妖与施术者丧失感应,双腿一晃,瘫倒于地。   成功了!   掌心中的火符滚滚发烫,施黛眼底溢出喜色。   原主的记忆还没与她完全融合,对于符术,施黛掌握得并不透彻。   在家养伤的几天她没闲着,经常钻研五行符箓的使用方法,苦于没有练习对象,只能拿宣纸当靶子。   今天第一次用在实战上,效果出乎意料地不错。   傀儡术断开,女妖得以自由活动,吓得瑟瑟发抖:“二、二位饶命!我只是个本本分分的小妖怪,别杀我!”   没了傀儡术的加持,女妖戾气散尽。施黛能看出对方并非邪祟,没有诛杀的必要。   她从没见过这种五官空空的妖怪,扭头看向身旁的江白砚:“江公子,这是什么妖物?”   江白砚:“画皮。”   画皮之名,如雷贯耳。   作为家喻户晓的妖界顶流,有关画皮的故事流传已久。传闻这种妖物能在人皮之上绘制彩画,披上人皮后,可蛊惑人心。   原来画皮妖的真身长这样。   施黛出于好奇多看了几眼,电光石火间,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   等等。   如果是画皮妖的话,根据那个绘制人皮的传说,岂不是可以……   见她没有动手的意思,江白砚轻哂:“施小姐不杀她?”   这话一出,瘫坐在地的画皮妖哭得更厉害:“求求你们,别杀我!我不曾害过人,连人皮都没有,所以才顶着这样一张脸……真的!”   她猜出眼前二人隶属镇厄司,镇厄司办案,向来不在乎小妖的生死。   何况她今日受傀儡术操控,有过向两人靠近的征兆,哪怕施黛与江白砚将她当场斩杀,也说得过去。   命如飞蓬,她能找谁说理。   施黛摇摇头:“她没有邪气,不是恶妖,没必要除掉。”   这是在回答江白砚的那句话。   她说完抬眼,看向画皮妖:“别怕,我们不会伤你。可否问一问,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苍白的身影战栗一下,嗓音发颤:“我、我因身份被人忌惮,平素在各地做些杂活。”   施黛若有所思:“这样……”   猜不出她的用意,画皮妖抖得更厉害。   被施黛抱在怀中的阿狸同样摸不着头脑,飞快看她一眼。   然后就听见施黛的声音:“你现在有空吗?听说画皮妖擅长彩绘,能不能麻烦你,给自己画张人脸?要非常普通的那种。”   嗓音柔软,措辞居然还挺有礼貌。   但她图啥啊?   小白狐狸眼中难掩困惑,画皮妖也是一愣。   江白砚没兴趣猜她的心思,抱剑垂着眼。   求生的本能占据上风,画皮妖顾不得纳闷,下意识点头:“可以!”   于是借着那盏竹编灯笼散出的微光,施黛有幸目睹了画皮的全过程。   这只画皮妖从未害过人,没有作画用的人皮,只能以妖力化出一支笔,在自己脸上勾勒轮廓。   她的皮肤不比人面,毫无血色、苍白如纸,一套平平无奇的五官很快被描绘而出,不出所料,很是诡异。   不明白施黛想做什么,阿狸一颗好奇心七上八下,止不住地晃耳朵。片刻沉默后,听见施黛开口:   “我觉得眼睛有点儿小,你能在这张脸的基础上画大些吗?”   画皮妖哪敢违抗,连连点头,不消多时,便将双眸画大画圆,勾出一丝艳丽弧度。   高效率高水平。   这哪是什么一窍不通的小妖怪,这是神笔马良啊!   施黛眼底亮色更甚:“五官可以更突出吗?我的意思是,画些适当的阴影,显得面部轮廓分明。”   画皮妖这辈子从没听过如此奇怪的要求。   好在于她而言,施黛所说并非难事。枯骨般的右手握着画笔,只轻扫几下,就让面容愈发精致深邃。   紧接着,施黛又以“颊边太过单调”和“唇色太浅”为由,让画皮妖绘制双颊与嘴唇。   画笔扫过,原本毫无特色的脸孔变得唇红齿白。虽然没有人皮作底,整体皮肤如死人般苍白,却也称得上佳人翩翩。   福至心灵地,阿狸眼角一抽。   …等等。   它好像,明白了。   ——这几个步骤,不就是画眼线、打修容、涂腮红和抹口红?!   一瞬间,它想起施府中用寒气冻冰棍的雪妖,和那群兢兢业业打扫卧房的宅鬼。   哦对,还有即将成为长安送货员的僵尸。   因为在孤儿院长大,穿越之前,施黛是个能同时打三份工、想方设法赚外快的狠人。   隐约猜出她的算盘,阿狸神情复杂,眼皮狂跳。   不会吧。   不会真是它想的那样吧?   “很好,就是这样。”   满心欢喜看着画皮妖的脸,施黛回头瞧一眼江白砚:“江公子,如果我把画皮妖带回家去……能让她进我娘的脂粉铺子吗?”   江白砚就在她身后,扭头的瞬间,借着闪电,施黛瞥见他嘴角下一颗小痣。   因为沾染血渍,小痣边缘晕了点儿薄红,衬着那张冷白如玉的脸,平添桃花般的艳色。   莫说目瞪口呆的画皮妖,即便是江白砚,也没能接住她这句话。   似是觉得好笑,他沉默须臾,唇角微勾:“脂粉铺子?”   “画皮妖手艺精湛,坐镇在铺子里头,肯定能引来很多客人。”   施黛眼底光华流转,语速飞快,吐字如倒豆:“我们的铺子不仅卖脂粉,还可以有偿教客人上妆。客人学完手艺,会买更多胭脂香粉,良性循环。”   昨天与娘亲商讨僵尸送货时,孟轲曾提起过长安城里的脂粉生意。   妆品越来越多,妆容却局限于已有的样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现新花样。   想想完全没毛病。   画皮妖的技艺远超常人,风靡长安城不是问题。如果有顾客担心妖物害人,只需要在铺子里设下阵法,禁锢画皮妖的妖力就行。   省力又省心,何乐而不为。   施黛越想越觉得可行,朝着画皮妖粲然一笑:“你觉得呢?”   阿狸:……   这不太对吧!!!   “你看,我们大昭正值太平盛世,民殷国富。无论世家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外出的时候,总要画些妆容。”   施黛道:“上妆这件事,大多数人要么靠长辈和妆娘教授,要么全凭自己摸索,手艺哪能比得过你?只要你在,必然有源源不绝的客人慕名而来,前景不可限量。”   好熟悉的措辞。   阿狸怔忪刹那,瞳孔地震。   这、这居然是…二十一世纪老板画饼绝技之一:   展望未来饼!   都说近现代有四大画家,齐白石画虾,徐悲鸿画马,张大千画虎,老板画饼。   施黛不仅要在大昭开美妆店,还给妖魔鬼怪画大饼来了!   眼珠胡乱转动几下,小白狐狸满脸震惊,看向施黛跟前的画皮妖。   那张芙蓉般的俏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恐惧与绝望之外的神色。   茫然。   画皮妖没怎么听懂,瞳孔和阿狸一样上下左右乱飞:“啊?”   很好,面对施黛抛出的大饼,画皮妖她没接住。   阿狸觑向施黛。   只得到一声无意义的单音节,她并不气馁,看向画皮妖身上单薄的粗布红衣:   “长安城中盛行绮艳之风,脂粉铺子生意大多不错。以你的才能,能在铺子里得到不错的差事。”   出现了!是老板画饼绝技之二:   升职饼!   画皮妖眸光微动,施黛乘胜追击:“至于报酬不会少,比你辗转各地做杂活惬意得多。等脂粉铺子越做越大,每月工钱还能水涨船高,保你吃香喝辣。”   是加薪饼!   搭配方才的升职饼,施黛打出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二连击!而画皮妖……   阿狸彻底放弃思考,豆豆眼又是一转。   画皮妖唯唯诺诺,终于缓过神来,小声嗫嚅:“真、真的可以吗?我是妖物……”   大饼成功击中目标。   “当然可以。”   施黛轻拍她肩头,斩钉截铁:“想想长安城里,那么多脂粉铺子赚得盆满钵满。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好家伙。   是举例饼、捧杀饼和承诺饼的混合三连击。   画皮妖神情呆愣,混浊眼底淌出细碎亮光,定定看她好半晌,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吃噎着了,反应不过来。   施黛认真思忖,口中话没停:“再说,妖怎么了?你天生一副好手艺,能随心所欲变幻相貌,我羡慕还来不及。”   她是真没觉得妖魔鬼怪低人一等,小时候看动画片,就憧憬过《西游记》里的七十二变。   后来穿越来到这个世界,得了原主的记忆,记得爹娘打小就教导她,妖鬼有恶有善,和人没什么差别。   涣散的意识逐渐回笼,画皮妖攥紧衣袖,没有过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慌乱惶恐,又欣喜难言。   心脏怦怦作响,仿佛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中。   大昭有许多雇佣妖物的先例,譬如犬妖利用嗅觉断案,舞坊中的花妖技惊四座,码头也有身强力壮的妖怪搬运货物。   但画皮是妖里的异类,因为一则则血腥恐怖的话本故事,在不少人眼中沦为“剥皮”的代名词,如同过街老鼠。   用画皮妖开脂粉铺子,不仅她没听过,放眼整个大昭,也没人像这样做过。   她真的……可以吗?   见她神色松动,施黛弯起嘴角:“你愿意吗?我叫施黛,你呢?”   她的喉咙不知为何有些艰涩,眨了眨眼,轻轻点头:“我叫阿春。”   ——成功!   又是一笔生意达成,施黛心情大好,欢欢喜喜为她介绍:“阿春,幸会。我身后这位是江白砚江公子。”   阿狸:……   小白狐狸蜷缩于她怀中,双目空茫。   说老实话,今晚发生的一切,全都远在它的预料之外。   江白砚为什么会从灭世反派变成所谓的“孤僻腼腆小可怜”,画皮妖又为什么能和脂粉铺子挂上钩,一切都是难解的谜,谜题答案叫施黛。   不过……应该没关系吧?   任凭施黛翻来覆去地折腾,只要不与江白砚扯上关系,她就能平安无恙活下去。   想到这里,它偷偷看了看江白砚。   他正略显慵懒地立在一边,长睫于眼底覆下浓郁阴影,与平日里温润含笑的模样截然不同,透出些许散漫的桀骜。   完全猜不透他心中所想,阿狸只想离这煞星越远越好。   没来得及收回视线,耳边响起施黛含笑的低语:“江公子。”   停。   小白狐狸如临大敌,悚然一惊。   你闲来无事叫他做什么?!   “今日多谢江公子救我。”   她心情颇好,笑起来时扬起嘴角:“我们在镇厄司当差,今后会常常一起捉妖。江公子实力强劲,若是遇上棘手的邪祟,还要多多仰仗于你。”   阿狸脑子有一瞬的空白。   如果它没听错的话,这、这似乎是,传说中的捧杀饼…?   施黛她给了江白砚一块捧杀饼?!   “大昭妖鬼横行,想必还有不少赚钱的法子没被发掘。有你在,我们肯定能找到更多商机。”   施黛竖起大拇指:“有钱一起赚,不会亏待你。今天你救我一命,到时候,利润分你一部分。”   世上本没有大饼,被老板糊弄得多了,就成了饼。   施黛以前兼职打工时,咽下过不少大饼,没一个成真。正因如此,她绝不会像无良老板那样,开空头支票忽悠人。   打工人何必为难打工人。一起赚钱,她是认真的。   阿狸风中凌乱。   阿狸目瞪口呆。   失策,大失策。   它以为施黛发给画皮妖的饼已经掏空家底,哪能想到,她居然留着一套集捧杀饼、展望饼、利润饼于一身,堪称绝杀的连环组合拳,搁这儿等着江白砚。   即便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恐怕也从没被一股脑塞过这么多大饼,偏生施黛说得情真意切,没半点糊弄的意思。   在她身边,白衣持剑的少年沉默蹙眉,淡漠无波的眼底,闪过一言难尽的困惑。   江白砚:…?   所以,这饼他吃还是不吃? 第3章   施黛的计划很长远。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在妖魔鬼怪里发现更多暴富的妙法。致富之路永不停歇,这叫可持续发展。   大昭还真是块风水宝地。   夜色浓稠如墨,施黛没能看见江白砚眼中晦暗的情绪。   他觉得莫名其妙,又有些好笑。   施黛就算撞破脑袋记不清前事,苏醒之后,也一定听人说起过他。   她知晓他来历不明、双手染血,如今待他如此,能图些什么?   这种没来由的善意,让江白砚想起曾被邪修囚禁的时候。   那时他仅有九岁,因根骨极佳,被种下替傀之术,为对方承受伤痛。   暗无天日,生不如死,起初他竭尽所能挣扎逃跑,邪修并不恼怒,一次次将他抓回,再一次次施加千奇百怪的刑罚。   某日他居然稀里糊涂逃出生天,离开邪修栖身的山洞后,被一位农夫所救。   九岁的孩子心中哪有弯弯绕绕,当农夫拥他入怀,温言细语哄他“别怕”时,江白砚呜咽落了泪。   后来农夫领他回家,喂他饭吃,给他疗伤,山洞中血腥残酷的折磨仿佛成了场遥远的梦。   直到七日后,他看见农夫与邪修并肩出现在门前。   觑见江白砚惊愕的神色,邪修笑出眼泪,告诉他来龙去脉。   “农夫”是他修习邪道的同门师弟,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不过做戏而已。   想来也是,江白砚逃离山洞的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而农夫出现得那样巧合——   就像早早候在原地,守株待兔似的。   “你不会以为,真会有人来救你吧?”   邪修欣赏他逐渐暗淡的双眼,因其中蕴藏的委屈、痛苦与不甘愈发愉悦,捧腹大笑:“对,就要这种表情。遇见我师弟时,你居然哭了?你那时与现在的神态,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太有趣了!”   于是他终于明白,这是扭曲畸形的恶。   邪修厌倦了江白砚被折磨时一声不吭的模样,特意策划一出绝处逢生的美梦。当他渐渐沉溺其中,以为自己窥见一线天光,再将这份期许轰然打碎。   美梦破灭后的满地狼籍,比纯粹的痛苦更令人绝望。   所以……施黛的目的是什么?   手中长剑入鞘,引出铮然轻响。   江白砚温和一笑,掩下转瞬而逝的阴翳:“不必。举手之劳,施小姐无需言谢。”   他不愿与施黛扯上关系,拒绝得毫不犹豫。   阿狸长出一口气。   和江白砚待在一起,无异于提心吊胆走钢丝,时刻都需万般小心。   这是条栖息于森冷之地的毒蛇,但凡被冷不丁咬上一口,施黛就会丢掉性命。   小心为好,还是离他远些吧。   江白砚要回镇厄司交差,低声道了别,于是回施府的路上,只有施黛与画皮妖。   头一回遇上傀儡术,施黛好奇问:“当时你被灵线操控,是什么感受?”   “我虽保有神智,行动却没法控制。”   阿春有些拘谨,回答得小心翼翼:“就像自己被关在一个小盒子里,只能遵循傀儡师设下的指令。”   被傀儡术控制时,阿春的气质与现在截然不同。   阴冷、怨毒、杀气腾腾,若不是江白砚及时赶到,施黛还真不敢和对方撞上。   她觉得新奇,追问一句:“傀儡师给了你什么指令?”   阿春诚实回答:“让你们看见我,被我吓住。”   施黛一愣:“仅仅是吓人?”   这就奇怪了。今晚大半条街都被妖鬼填满,傀儡师闹出这么大动静,却没打算大开杀戒,只吓唬人。   他目的何在?   傀儡师有镇厄司处理,没她瞎操心的份。   施黛收敛思绪,继续对阿春说:“我先领你回家,见见我娘。不用怕,我娘亲性子很好,对妖物没有偏见。”   说这话时,一人一妖已行至施府门前。   爹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施家府邸气派庄严。   白墙高耸,朱门半掩,檐下匾额书有“施府”二字,遒劲有力。   “府里还有其他人。”   施黛推门而入,爽朗笑道:“我家里人都很和善,不会……”   话没说完,伴随大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一张铁青麻木、似人非人的脸孔从缝隙中猛然探出。   与施黛四目相对。   施黛:……?   场面出现瞬息的寂静。   画皮妖与青面人脸面面相觑,一个苍白似鬼,一个青灰诡谲,默了默,不约而同被对方吓到,发出一声尖叫:   “啊——!!!”   “停停停,怎么了怎么了?”   这动静闹得着实太大,门后匆匆行来一名身着榴红曳地裙的美貌妇人。   瞧见施黛,妇人柳眉轻挑:“黛黛回来了!”   “娘。”   将瑟瑟发抖的阿春护在身后,施黛看了眼同样战战兢兢的青面人,哭笑不得:“这就是您请来的僵尸?”   她和她娘亲孟轲,这几天在商量用僵尸送货来着。   “正是。”   孟轲喜滋滋一笑:“我今日与镇厄司的赶尸人尝试过了,僵尸行动迅捷,速度比车马快上许多——最重要的是,无论如何奔波,都不会疲累。”   这是什么?   绝佳的送货人选啊!   计划初见成效,孟轲喜上眉梢,余光瞥见施黛身后的阿春,一眼认出:“这是画皮妖?”   施黛言简意赅,向自家娘亲阐述了今夜所见所闻。   听见脂粉铺子,孟轲眼前一亮,了然道:“你是想……让阿春姑娘坐镇于脂粉铺子,招徕更多客人?”   施府之中,施敬承贵为镇厄司指挥使,孟轲则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富商,门第显赫,却并没有高门贯有的森严规矩。   这与施敬承和孟轲的性格有关。   施敬承擅用刀,虽为武夫,却有一身文人脾性,温润儒雅,最喜欢观书弈棋。   简而言之,脾气好到没脾气。   与他相比,孟轲雷厉风行、风风火火,因为出身于商贾之家,从小过惯了抛头露面的日子,沾染不少江湖气。   在施黛面前,孟轲亦母亦友,从不摆架子。   “不止这样。”   施黛道:“阿春精通妆容,等摸索出全新的妆面,我们还可以把她所用的妆品展示出来,就叫当季热推款。这样一来,热推款能被很快抢售一空。”   阿春听得呆滞,对二人的嘀嘀咕咕懵懵懂懂,只知说到最后,母女两人相视一笑,眼底同时闪过一道诡异的光。   被她抱在怀里的白狐狸眼角一抽。   阿狸:……   这都能说到一块去,你们一家人指不定有点什么问题。   “阿春姑娘,进来坐。”   孟轲朗声招呼,指了指门边青面獠牙的僵尸:“这是今日府中的客人。我们打算试着用僵尸送货。”   僵尸。   送货?   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语,是如何组合在一起的?!   阿春脑子里一片混沌,迟疑看向对面的僵尸。目光相撞,僵尸的神情亦是困惑——   画皮妖?脂粉铺子?这俩有关系么?   两两相望,各有各的震惊,各有各的茫然。   孟轲话音方落,院中响起一道清脆女声。   “它叫青青。”   来人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姑娘,在清寒深冬里,只穿了件轻盈的金缕裙,衬出单薄身形。   陌生的面孔。   施黛注意到,这姑娘眼底有两个浓郁黑眼圈。   “我名宋凝烟。”   她打了个哈欠,似是没睡醒:“孟老板请来的镇厄司赶尸人。”   她话说完,廊道拐角走出另外两道人影。   一人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眉眼与施黛有几分相似,双目狭长、薄唇紧抿,较之后者多出戾气,满脸不耐。   另一人是黑衣女子,眉目清秀、瘦削高挑,腰间挂着个雕刻有獠牙的深黑色面具。   与施黛四目相对,黑衣女子扬唇笑开:“黛黛。”   施黛冲上前去一个熊抱:“流霜姐姐!”   这是与原主一起长大的沈流霜。   沈流霜无父无母,尚是婴儿时,就被爹娘弃于荒野。恰巧孟轲路过,将她抱回府中抚养。   沈流霜疏懒随性,对原主一等一地好,二人情同姐妹,一起长大。   至于沈流霜身侧的男孩。   施黛从姐姐暖融融的怀里探出脑袋:“云声也在?”   施云声,她的亲弟弟。   比起原主养尊处优,施云声的命途坎坷许多。   施敬承身为镇厄司指挥使,被诸多邪修视为眼中钉。   邪修敌不过施敬承,只能在他子女身上打主意——   施云声四岁时被几名邪修掳走,丢弃于荒野之中。   出于报复,邪修将一枚妖丹强行注入他体内,令施敬承之子成了个半人半妖的怪物。   而讽刺的是,正因这颗妖丹中蕴藉的气息,年仅四岁的孩子被狼群认作幼崽、抚养长大,奇迹般活了下来。   四个月前,施云声被寻回施府。   九年光阴过去,他早已将人族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最初回到施府时,施云声不会说话、不会用筷、连直立行走都极为艰难,无论见到谁,都神情狰狞龇牙咧嘴,恨不能上前咬断对方脖子。   到现在,这孩子逐渐掌握人言,讲话虽不利索,也算能正常沟通。   只有一点没变。   施云声见到人,依旧一副凶巴巴恶狠狠的模样,包括面对爹娘和施黛这个亲姐。   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狼。   对上施黛含笑的目光,施云声磨了磨后槽牙,一言不发别过头去。   “云声听说有僵尸,想出来看看热闹。”   沈流霜笑道:“毕竟是孩子。”   “谁、谁想看热闹?”   施云声黑眸晶亮,剑眉蹙紧:“你简直…七嘴八舌!”   施黛循循善诱,耐心教导:“七嘴八舌不是这么用的。这种时候,用‘实话实说’更恰当一些。”   施云声说话不利索,成语更是学得一塌糊涂,时常被施黛纠正。   闻言想也没想,重新瞪起双眼,看向沈流霜:“对,你简直实话实说!”   施云声:……   施云声:???   意识到自己被坏女人蒙骗,施云声朝着施黛龇牙咧嘴。   “宋凝烟是我在镇厄司的同僚。”   沈流霜觉得逗小孩有趣,噗嗤一笑:“她年纪虽然不大,已经是赶尸人中的佼佼者,操纵僵尸很有一手。”   “听说今夜有人用了傀儡术。”   宋凝烟轻抚那只名为“青青”的僵尸侧脸,打个哈欠:“赶尸人没法像傀儡师那样操控生人与妖物,却有个远胜于他们的优势——”   宋凝烟道:“傀儡术能够操纵的范围极其有限,而我们赶尸人,可以驱使僵尸行千百里之外。”   千百里之外!   施黛眼神一亮:还能长途运输!   孟轲双手环抱,倚靠阑干:“我与黛黛已想好招牌,就叫‘送了么’,言简意赅。”   施黛想了想,补充一句:“为了彰显送货员身份,还可以让僵尸穿上特制的服饰。黄色长衫怎么样?比较显眼。”   默默倾听的阿狸:……   送了么,黄色长衫,它听着怎么如此耳熟。   用着饿了么的招牌,却让僵尸穿戴美团的黄色制服,这何尝不是一种脚踏两条船。   施黛刚刚回家,没见过僵尸的健步如飞,很是好奇:“能让它再跳一跳,给我看看吗?”   宋凝烟并未言语,手中现出一张符箓,贴在僵尸青青的后背上。   得到指令,青青涣散混浊的眸底溢出一线明光,如冬日飞鸿,轻松跃上围墙。   施黛十分捧场地开始鼓掌。   僵尸是身死之人,不如活人思维敏捷。青青用了好几息功夫,才明白她的动作属于夸奖。   青灰脸庞淌过一抹僵硬微笑,僵尸再次一跃而起,跳上铺满落雪的高耸房顶。   “不错吧?”   沈流霜为施黛整理好凌乱的额发,尾音含笑:“青青一直很厉害,是镇厄司中的能工巧僵。”   又开始了,稀奇古怪的成语。   身为她朝夕相处的同僚,宋凝烟始终没能习惯此人诡异的措辞风格,听沈流霜出声,嘴角一抽。   刚想问问身旁的孟夫人,如此特立独行的说话风格是如何练就,就听施黛笑了笑。   “你好厉害!”   她穿着件毛绒绒的兔毛披风,整个人如同一只雪白兔子,仰望房顶迎风而立的僵尸,双手比出心形:“今后辛苦你啦。”   青青参不透这个动作的含义,感受到施黛的亲昵,歪了歪脑袋,学着她的动作笨拙比划一个爱心。   施黛一喜:“它在对我僵心比心。”   宋凝烟:……?   你怎么也不对劲?   “厉害吧?”   一旁的孟轲笑眯眯紧随其后:“若能将‘送了么’做大,点尸成金,咱们的薪钱必能薪薪向荣。”   宋凝烟:……   原来是家族遗传。   所以这帮人是跟您学的吗!   下意识地,宋凝烟看向沉着一张脸的施家弟弟,施云声。   听说这孩子被狼群养大,说话磕磕巴巴。   施云声正立于廊下,小脸紧绷,脊背挺得笔直。   见他游离于气氛之外,沈流霜将桌上一颗小果子递到他嘴边,被施云声一把夺过。   “不用你喂。”   施云声恶声恶气,拿着果子一口咬下:“我自食其果。”   宋凝烟:……   得嘞,这还不如谐音。   你们这一家子的语言系统,着实有点儿混乱。   眉心轻轻一跳,宋凝烟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眺望屋顶上的僵尸青青。   听孟夫人说起僵尸送货,她起初觉得天方夜谭,可现在看来,似乎的确有钱途可循。   听孟轲与施黛天花乱坠这么一夸,连她都有些僵信僵疑……   呸,她为什么也开始了!   宋凝烟默默挪动脚步,离那一大家子人远上一些,避免出现人传人现象。   “有个问题。”   宋凝烟深呼吸:“如果距离过远,赶尸人对僵尸的感应会逐渐减弱。我没试过操纵它行动太远距离,今夜想探一探极限。以防青青走失,得有一人被它背起,时刻监视——有谁愿意么?”   *   镇厄司没能找到那名操纵妖邪的傀儡师。   对方早有准备,用了术法隐匿踪迹。   江白砚回到施府时,已入子时。   院中嘈杂,聚了不少人。他厌烦热闹,并未靠近正门,而是从后院围墙翻身而入,独自回房。   他的步子有些艰难。   种下血蛊后,每隔半月,他需饮下施黛鲜血,否则痛不欲生。   蛊毒发作于回府路上,起初是手脚发麻、阵阵生冷,等麻意加剧,成了钻心刺骨的痛。   房门被轻轻阖上,屋内并未亮灯。   当视野之中唯余黑暗,遍布四肢百骸的剧痛就格外明显,织成扑面而来的巨网,将他浑然笼罩、寸寸侵蚀。   沉寂夜色中,响起微弱喘息。   紧随其后,是一声极低的笑音。   直至此刻,江白砚终于露出今日以来第一个纯粹的笑,薄唇勾出小小弧度。。   他并不厌恶疼痛,或是说,热衷于此。   儿时被邪修囚禁于暗室之内,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的,只有痛楚与伤口——   那是他感知外界的唯一方式,让他在长久的孤独里,生出自己仍存活于世的恍惚。   疼痛愈烈,喘息渐重,喉结上下滚落。   唇瓣不知何时被咬破,鲜血浸透苍白唇色,晕在那颗小痣边缘,如白梅之上一点朱砂。   还不够。   自袖口抽出小刀,轻车熟路划破小臂,在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再添一道血口。   他已经这般痛,为什么还是感受不到“活着”?   刀锋寒芒乍现,即将再次刺透皮肤。   毫无征兆地,窗外响起一阵哗啦巨响。   是邪祟吗?   江白砚眸色沉沉,将小刀收入袖中,抬手开窗。   窗外是他院中郁郁葱葱的竹林。   即便入了深冬,青竹仍是欲滴翠色。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知为何落在竹树之中,乌发凌乱散落,脑袋上趴着只白狐狸。   施黛。   而她身下被竹子卡在中间,横冲直撞、以扭曲姿态奋力挣扎的是——   僵…尸…?   施黛她,骑着……一只僵尸?   有短暂的一瞬间,强烈的困惑甚至盖过了疼痛。   江白砚哑声:“施小姐。”   施黛也瞧见他,咧开嘴角,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   正如宋凝烟所说,僵尸经过长时间的奔跑跳跃,会与赶尸人的感应渐渐减弱。   青青从最初的生龙活虎,成了此刻这副找不着东南西北的模样,在回程时从围墙跌落,卡进竹林里头。   然后开始僵尸大战植物。   江白砚:……   眼前的景象过于离谱,他宁愿相信,这是因疼痛滋生的幻觉。   早些时候的雷声已然退尽,天边现出一轮昏黄月亮。   借着月光,施黛遥遥望见江白砚的脸,苍白得像纸糊一样。   等等。   陡然意识到什么,施黛摘下青青背上的符箓,轻盈一跃而下,小跑至江白砚窗边。   大昭的年轻男女常备熏香,施黛腰间系着个香囊。   冬夜幽寂,萦绕他身侧的唯有血气与寒潮。施黛靠近时,清雅花香如一瞬清风,拂在鼻尖上。   与他浑然不同的气息,带来领地被隐秘侵占的错觉。   他并不喜欢。   疼痛到极致,凝出隐晦杀念,江白砚眸底暗色渐浓,视线落在她纤细脖颈。   他渴求她的血。   “江公子。”   施黛问:“是不是血蛊发作了?” 第4章   江白砚房中尚未燃烛。   一轮清月明浑似水,铺开单薄光晕。江白砚额前的碎发仿佛被月色浸湿,定神看去,才发觉是溢出的冷汗。   根据原主的记忆算算日子,这几天恰好是血蛊发作的时间段。   血蛊。   这两个字在心头滚上一遭,施黛攥了攥袖口。   从《苍生录》中透露的只言片语来看,当年江家灭门惨案牵连甚广、扑朔迷离。江白砚要想调查真相,必须借助施敬承与镇厄司的力量。   血蛊是他为了留于施府,亲手给自己套上的枷锁。   哪有人会对自己这么狠的。   她问话时仰着头,目光在江白砚脸上逡巡一圈,察觉对方轻微的颤抖,笃定了猜测。   听说这种蛊毒阴邪狠戾,疼起来能要人半条命。江白砚居然还能神色如常与她对话,不得不说,是个狠人。   一墙之隔,江白砚立在窗边看她。   眼底汹涌的暗潮被瞬息压下,连带杀意一并消散无踪。   即便心中填满杀戮的欲念,当他开口,仍是一派温和:“嗯。”   这种眼神让阿狸打了个哆嗦。   江白砚这家伙……刚才一定在想,究竟割破施黛的心口还是脖子。   察觉到危险,狐狸尾巴不由自主竖起老高。   阿狸抬头,直勾勾撞进江白砚的双眼。   那是一对漂亮的桃花眼,带了似笑非笑的戏谑,令它脊骨一冷、头皮发麻。   江白砚在看它。   他……莫非发觉它神态不对劲了?   它本就是极为脆弱的天道残片,依靠最后一丝力量,才附着于这只狐狸的身体里。   要是哪天被江白砚一剑干掉……   心底悚然,小白狐狸佯装出懵懂无知的模样,乖巧趴回施黛身上。   因为在镇厄司当差,施黛身上常备金疮药和小刀,这会儿毫不犹豫掏出一把短匕,刀锋凌厉,横在指尖。   血蛊这东西顾名思义,会让江白砚渴求她的鲜血,就像吸血鬼的本能冲动。   然而吸血鬼的故事大多伴随凄美的糜丽之感,男女主要么咬手指,要么啃脖子,暧昧得难舍难分——   与她和江白砚的相处方式差了十万八千里。   先不说大昭讲究男女大防,就凭原主对江白砚满心戒备的态度,也绝不可能让他碰自己。   每每血蛊发作,都是由原主割破掌心,将血液滴在杯中,交给江白砚。   主打一个非接触式隔离。   从记忆中看,割破手掌只是一眨眼的事,但真做起来……   施黛握刀的右手微僵。   她生活在风平浪静的二十一世纪,受过最严重的伤,是切菜时不小心割破手指,以及八百米跑时摔了一跤。   每次看吸血鬼相关的电影,施黛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浪漫,而是好疼。   一个好端端的人,被当作鸭脖啃,能不疼吗。   看出她的踌躇不定,江白砚轻笑一声,递来一把明晃晃的黑金小刀:   “此刀锋利。施小姐只需用它划破指尖,再将刀交还于我便可。”   施黛:“指尖?”   指尖就那么点儿血,怎么滴进杯子里?   她微微一愣,一仰头,望见江白砚轻颤的长睫。   他显然疼得厉害,眼底没什么笑意,下唇不知什么时候被咬破,露出一个红艳艳的豁口。血渍散开,落在唇边那颗小痣上,格外醒目。   像是无声的催促。   见他这副模样,施黛哪里敢耽搁,手起刀落,在指尖割开血口。   疼痛如期而至,却比不得江白砚正在承受的半分,将黑金小刀递给他时,施黛忍不住想:   如果她是江白砚,肯定早就哭得没了力气。   接过小刀,江白砚垂头,将沾染鲜血的刀锋衔入口中。   薄唇抿起,舌尖触到刃上滚烫浓稠的液体。   好似猫咪舔舐溪水,他眉眼低垂,将鲜血卷入舌尖。   施黛看着他的动作,莫名生出怪诞的错觉,仿佛江白砚并非刀尖舔血,而是在涂抹口脂。   因为太疼,他的唇色淡而薄,此刻轻轻抿起,染着刀刃上的殷红血珠,像是刀锋开出的灼灼桃花。   察觉她的目光,江白砚掀起长睫,同她四目相对。   施黛看得大大方方:“江公子,好些了吗?”   喉结滚动,咽下血珠,江白砚扬了下嘴角。   他被疼得没什么力气,靠在窗边微微颔首:“无碍。多谢施小姐。”   施黛正在给指尖的血口涂抹金疮药,不习惯疼痛,轻嘶一声:   “没事就好。江公子血蛊发作,为什么不来找我?若非我与青青路过此地,你岂不是要疼上一整晚?”   江白砚不置可否,看向她手指上的伤痕。   她划得急了,伤口有些深,但于他而言,连轻伤都算不上。   仅仅这样,就能让她觉得疼吗?   “对了……我不是有意闯进江公子院里的。”   想起与青青一同狼狈坠地的情景,施黛摸摸鼻尖,不太好意思:“娘亲给你说过僵尸送货的事吗?我们在试验僵尸的持久度。不知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就摔进林子了。”   她晃了晃从青青身上撕下的符箓,抬手指向不远处的竹林:“它叫青青,今晚带我在长安城中绕了大半圈。”   竹林里,被撕下符箓的僵尸呆呆立于树影间,与施黛目光相撞,歪了歪脑袋。   江白砚对僵尸毫无兴趣,瞥向施黛被冬风吹得乱糟糟的发顶:“施小姐今日心情不错?”   “相由薪生嘛。赚钱赚得多,心情自然就好啰。”   提起这一茬,施黛笑意绽得更开:“对了,今晚作乱的傀儡师找到了吗?”   “尚未。”   江白砚语气淡淡,忽地话锋一变:“施小姐之前说,你在捉妖时磕破了头。”   出于本能地,趴在施黛肩头的阿狸感到一缕杀意。   不对劲。   江白砚怎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白狐默默绷直身体,窗边的江白砚仍是含笑。   他的笑意过分温柔含蓄,如同被描摹于唇边的虚假弧度,不知是不是错觉,隐约显出一丝讥诮冷意:“过去之事,一概不记得了么?”   “大概记得一些。”   施黛应道:“怎么了?”   “只是觉得,施小姐方才放血时,动作生疏得很——原来是忘了。”   江白砚低声:“从前施小姐不会这般待我。”   江白砚来历不明,原主对他颇为忌惮,莫说亲近关照,连一句话都不愿同他说。   至于血蛊之痛,在原主看来,纯属他自作自受。   “我这不是,忘了很多事么。”   江白砚心中对她必然有怨,施黛很有自知之明:“和江公子有关的记忆,我大多记不清了。”   “今日相见,施小姐待我极好。”   江白砚凝睇她双眼,笑意更浓几分:“往后,也能这样吗?”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阿狸头皮发麻。   这绝对不是江白砚能讲出的话。   强烈的错位感令它如鲠在喉,又一次预感到扑面而来的浓郁杀意。   它下意识觉得不能应答,可在施黛的认知里,江白砚纯良无害、毫无攻击性。   果不其然,它听见施黛的声音。   施黛道:“自然。江公子今日救我一命,我日后也会保护你。”   寂静夜色里,响起一声轻笑。   清朗温润,如冬日化开的薄雪,初听清清泠泠,待细细分辨,方能窥见冷意。   长剑出鞘之声清越如风,再眨眼,剑锋已横于施黛侧颈。   如同毒蛇吐信,停在与皮肤毫厘之距的半空。   “可在下觉得,施小姐不似失忆,而是被……”   纯良笑意褪去,江白砚露出玩味之色,尾音沉沉,滋生潮涌般的侵略性:“夺舍了。”   瞬息的寂静。   不止空气,连血液与心跳都仿佛凝固。   阿狸愣在原地,一时没回过神。   施黛的性格与原主其实大差不差,直率明快,喜欢撒娇,少了几分任性,多出些娇憨,无伤大雅。   没想到会被他如此直白地戳破,一道刺骨寒意自足底腾起,顺着骨髓攀附而上,充斥全身。   它一颗心悬到嗓子眼,却意外发现,施黛似乎并未被吓到。   像是早有预料一样。   被一把剑横在脖子上,施黛当然不太好受,抿了下唇,右手攥紧又松开,对上江白砚视线:“江公子何出此言?”   江白砚轻哂:“施小姐知晓缘由。”   施黛的转变过于异常。   他们之间的联系本应仅限于血蛊,施黛对他的情绪,唯有恐惧、排斥与厌恶。   而不是如今日这般,毫不设防出现在他身前,说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她的关照与在意,于他眼中无异于沁着毒的甜腻饴糖,令人作呕。   施敬承贵为镇厄司指挥使,施黛倘若真被妖邪附体,按理来说,能被很快看出。   或许她并未被夺舍,真的只是失去了记忆,真真假假,江白砚一概不关心。   他只想知晓,眼前此人接近他的原因。   她想接近他、利用他做什么?   出乎意料地,施黛并未如他所想那般,被吓得瑟瑟发抖脸色惨白。   意味不明打量她一瞬,江白砚长睫轻颤:“施小姐不怕死?”   呸,世上哪有不怕死的人。   施黛深吸一口气。   早在江白砚说出那句“你在捉妖时磕破了头”时,她就隐隐意识到,这人对她起了疑心。   都说失忆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现在看来,还是有塌房的风险。   施黛从小就是直来直往的性格,最受不了明明长着一张嘴,却把话憋在心里不说。   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和江白砚说开,他突然拔剑横在她脖子上,倒是大大超出预料。   江白砚,好像比她想象中更凶一点。   感受到脖颈旁侧剑锋的冷意,施黛飞快应声:“当然怕死。之所以没躲开,只是因为我腿软了。打个商量,能不能把剑收掉?”   头顶传来一声低笑。   长剑并未挪开分毫,江白砚俯身,拉近二人距离。   问句被他生生压成不容置喙的陈述句,嗓音温和,却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施小姐怕我?”   阿狸浑身紧绷,屏着呼吸趴在施黛肩头,垂首看去,剑光寒冽如冰。   江白砚身量极高,与施黛之间隔着一扇敞开的窗,因距离近,覆下一片漆黑如墨的影子。   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满溢戾气,压迫感太盛,只一眼,便令它四腿发软。   完蛋。   完蛋完蛋完蛋,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   施黛身为原主转世,魂魄与这具身体彼此契合,哪怕请来镇厄司中的巫祝萨满,也不可能察觉她已换了芯子。   关键是……江白砚如果想伤她,哪会在乎施黛究竟是不是原主?   他对原主可没丝毫好感。   如今他已经动了杀心,虽然受制于血蛊,无法将施黛置于死地,却有无数种办法令她销声匿迹、生不如死。   自幼在邪术里长大的疯子,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阿狸在心底骂了句脏话。   曾经那位“施黛”的确怕他。   但凡知晓江白砚过去的人,都会对他敬而远之,毕竟邪修二字的分量,足以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什么是邪修?   阴戾凶残,杀人如麻,修炼见不得光的邪门术法,不被正道所容。   事实是,江白砚的确如此。   当下的情形不允许它轻举妄动,只能屏住呼吸,时刻准备扑上前去,为施黛争取时间。   以施黛的性格,应该会说些好听的体己话吧?   譬如“我相信你不是坏人”“我只是想对你好”之类——   江白砚会吃这一套吗?   求求了,无论如何,千万要苟住!   它正提心吊胆胡思乱想,猝不及防,见施黛忽然伸出右手。   她的动作轻而快,勾出一缕清风,隔着衣袖,握住江白砚手腕。   这个举动出现得莫名其妙,阿狸双眼圆睁,江白砚亦是微怔。   施黛不知道的是,她出现之前,江白砚曾在手腕割开过一道血口。   她的指尖不偏不倚,恰好从伤口边缘拂过,因力道极轻,并不疼。   只有羽毛般的痒。   在周身剧痛的当下,这缕痒意如同坠入岩浆的一片雪花,流连于肌理,再缓缓渗入骨头,竟让他生出战栗。   江白砚不明白这是什么感受。   “施小姐,”江白砚挑眉,“这是何意?”   “我不畏惧江公子,只是怕剑。”   施黛松开他手腕:“你看,我能像这样触碰你,却不敢碰刀——刀剑无眼,莫说是江公子,就算被一个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用剑架在脖子上,我也会害怕。”   江白砚:……?   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江白砚罕见微怔。   有生以来头一回被和老头老太太做类比,他倒也不恼,轻笑出声:   “施小姐知晓刀剑无眼,所以将短匕抵在我心口上?”   什么短匕?   阿狸听得云里雾里,垂下头去,猛吸一口凉气。   趁江白砚愣神的刹那,施黛竟掏出袖口中那把小刀,直直对向他。   这、这这这这——   这什么初生牛犊不怕虎!!!   新手村都没出,你就直接单挑魔王吗?   “自保嘛。江公子不会朝我挥剑吧?”   施黛眨了眨眼,尾音微颤:“之前的事情,我确实记不清了。你既然怀疑我被夺舍,大可同我去镇厄司,搜一搜我的魂——要是冤枉我,得给我道歉。”   即便做过心理准备,在这种对峙下,还是会感到紧张。   在长久的寂静里,她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   江白砚这回没应声,眼中黑沉雾霭如乌云压顶,瞬息万变。   他又有些弄不懂了。   他想过施黛会哭哭啼啼,亦或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试图安抚他、同他亲近。   就像儿时,那两名邪修对他做过的一样。   结果这姑娘毫不犹豫将一把小刀靠在他心口,让他道歉。   垂眸看去,施黛仰着脑袋与他对视,一双杏眼好似明丽宝珠,其中并无惧意,直勾勾盯着他时,像只不服气的、骄矜的猫。   冷风拂过窗棂,吹得窗户噼啪作响。   “抱歉。”   长剑被收回入鞘,江白砚似乎心情不错,扬唇笑了下,“作为冒犯施小姐的歉礼……”   开口的同时,江白砚抬起左手,缓缓握住施黛手里的短匕刀锋。   他生了双好看的手,修长洁白,手背覆有淡青色筋络,在月色下宛如玉质。   掌心用力,将血肉没入刀锋,再重重一划——   手掌顿时血如泉涌。   嘶…!   施黛哪曾见识过这种自虐的操作,倒吸一口冷气:“江、江江江公子!”   “无碍,我房中有药。”   熟悉的痛感蔓延,江白砚道:“天色不早,施小姐回房歇息吧。”   所以这是,结束了?   主人家下了逐客令,她不便在此久留。   施黛挠头,不大放心地看一眼他左手:“你不用这样道歉,我没生气,这也不是道歉的方式。明天……”   看上去好疼。   他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吗?哪有人用这种办法说对不起的?   “不必搜魂。”   江白砚:“今日是我唐突,抱歉。”   直到施黛与江白砚道别,重新给僵尸青青贴上符箓,阿狸脑子里都是一团懵。   “你、你你你不害怕吗?”   等总算回过神来,小白狐狸颤抖一下:“他说你被夺舍……”   “有什么好怕的?江白砚怀疑我,很正常。”   施黛将青青小心扶正:“我猜到他生疑,与其今后别别扭扭憋出毛病,不如直接把话挑明。”   “可你方才态度那样强硬,还拿了刀。”   想起江白砚睚眦必报的性子,阿狸语气弱了几分:“你不是觉得江白砚过得苦,要对他好些?这样做,不怕他心生怨怼?”   “江白砚拿剑指着我,不反制回去,被他伤到怎么办?再说,他吃过很多苦,我就要无条件迁就、无条件哄他吗?那么多杀人犯的童年都不幸福,不还是被毙掉了。”   施黛戳了戳肩头小狐狸的鼻尖:“我和江白砚互不相欠,就算想对他好,也没必要唯唯诺诺。大家都是正常人,把话说开、正常交流不就行了?”   再说,如果仅仅因为被他用剑指着,就吓得方寸大乱连连求饶,未免太丢人了。   施黛要脸。   它好像,被说服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姑娘大学报的是警校。   阿狸一阵恍惚:“所以,江白砚今夜质问你,你生气了?”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施黛跳上青青后背:“我和原本那位施黛本来就不同,江白砚怀疑我被夺舍,是他有脑子。在这种妖邪横行的世界里,假如我身边有人性情大变,我也会逼问对方是不是换了芯子。”   她正要指挥青青跳上围墙,意料之外地,听见身后江白砚道了声:“施小姐。”   扭头看去,窗边竹影摇曳,打碎层叠月光,影影绰绰的光影落在他眼底。   左手合拢,指尖按上掌心伤口,极致的刺痛席卷全身。   江白砚笑意慵懒,似是随口一提:“施小姐说要保护我,可还作数?”   “当然作数。”   施黛趴在僵尸背上,撩起一缕被风轻扬的碎发,朝他挥挥手:“江公子快去疗伤吧。明日见。”   明日见。   青青腾空而起,冬风拂面,吹得小白狐狸一阵哆嗦。   无论是利用妖物开拓财路,还是今夜与江白砚的对峙,施黛的每一步,都踩在未曾设想的地方。   稀里糊涂离开江白砚的院落,它有些晕晕乎乎。   但总而言之——   施黛,好像有点儿东西。 第5章   事实证明,僵尸耐力有限,没办法跑马拉松。   从江白砚的院中离开后,施黛乘着青青一路回到施府前院,和等候在这里的其他人汇合。   “看样子,我的符箓顶多控制它远行两个时辰。”   宋凝烟抚摸青青的脸颊:“两个时辰,够吗?”   僵尸双目微眯,蹭了蹭宋凝烟掌心。   “当然够。”   施黛展颜一笑:“两个时辰,不仅能让僵尸行遍长安城,还可以去一趟周边城镇。单是长安城里的送货生意,就能赚一大笔钱。”   虽然做不了长途快递,短距离的外卖也很好,都是赚钱,她不挑。   孟轲也很满意。   僵尸速度快、效率高,最重要的是很能打,实力远远超过大多数镖师,不用担心被半路劫货。   妥妥的送货天选之子啊!   趴在施黛肩头的阿狸:……   从声名赫赫的凶物,一朝沦为大昭送货员,僵尸它不要面子的吗?   僵尸不会觉得疲累,青青狂奔这么久,到现在生龙活虎。   被夸得开心,声名赫赫的凶物原地蹦跳两下,嘴角半扬,一副还能大战三百回合的样子。   阿狸:……   好吧僵尸它不要面子。   “至于阿春姑娘,我明日带她去脂粉铺子看一看。”   孟轲笑得像只狐狸:“你与青青离开后,我们讨论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可以让阿春帮僵尸上妆,让它们看上去与常人无异,走在路上,不会吓到人。”   一加一大于二,这叫组合牌。   等一群人商量结束,施黛回房歇息,已是丑时。   阿狸困得眼皮子打架,趴在她肩头半睡半醒,突然听见施黛轻咦一声。   睁眼才发现,施黛卧房的窗口前,落了个纯黑信封。   信封上绘有暗金色繁复纹路,是镇厄司专有的印记。   来活了?   踏着落雪走上前去,施黛打开信封,不出所料,看清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明日酉时,镇厄司。”   奇怪。   《苍生录》里,原主没收到这封信来着。   “这叫蝴蝶效应。”   阿狸说:“在原主的人生轨迹里,她今天主动去过镇厄司,领了个捉妖任务。你在半路上遇见画皮妖,和她的经历不同。”   说完遗憾地轻叹口气:“可惜,如果你跟着剧情走,能未卜先知。”   施黛对此没什么兴趣。   与其如履薄冰紧跟剧情,吃些“未卜先知”的红利,不如按照自己的喜好,随心所欲来活。   将信纸叠好,施黛进入卧房。   “说起来,”施黛扭头,看向那团雪白的毛绒绒,“你提到过的那场灭世之灾,要怎样才能找到线索?”   “近日并无端倪。”   提起这事,阿狸打了个激灵:“过段时间,大昭将渐生异变。你在镇厄司好好干,多关注风声。”   施黛:“没问题。”   大昭在她看来,如同一幅描绘有万千神鬼妖邪的画卷,诡谲却绮丽。   能在镇厄司中多见识见识,正合她意。   天色已晚,月华掩入层云之中。   施黛摸摸小白狐狸毛绒绒的脑袋:“明天见,晚安。”   *   第二天起床前往膳厅,施黛正巧遇上江白砚。   他口味清淡,常吃素净的汤面糕点。   不像施黛,什么美味来什么,酸甜辣样样喜欢。   这人用膳的习惯也和她不同,半垂着眼慢条斯理,正在吃一碗阳春面,安安静静的,脊背笔直。   施黛没忘记昨晚血蛊发作时的景象,瞥见他苍白的侧脸:“江公子,你身体好些了吗?”   脸上血色很浅的样子。   再看被他亲手划破的掌心,没缠绷带,血倒是止住了,现出一条暗红长痕。   江白砚抬眸。   昨夜他将剑锋横在施黛脖颈,换作旁人,已对他退避三舍。   看她泰然自若的神色,像是当真不在意。   循着施黛的目光,瞥向掌心狰狞的血痕,江白砚淡声:“无碍,多谢施小姐。”   “你缠缠绷带比较好。”   施黛好心提醒:“否则伤口可能更严重。”   哪怕涂了药,也是会感染的。   施黛莫名怀疑,江白砚是不是连药也没擦。   “小姐。”   侍女采枝候在一旁:“来用膳吧,今日厨娘做了你爱吃的单笼金乳酥。”   说起吃的,施黛一瞬回神:“是不是还有软枣糕?我闻见香味了。”   “是。”   采枝笑道:“原本还做了鱼汤,没成想突然跑进一只猫,把鱼给叼了。”   施黛觉得有趣,噗嗤一乐:“那只猫是飞檐走壁进来的?能进府里的院墙,轻功了得啊。”   “结果还是被逮住了。”   孟轲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看,猫赃并获。”   施黛回头,孟轲怀里抱着只黑猫,与沈流霜站在膳厅门前。   孟轲嘴里闲不下来:“早些时候,我和流霜来膳厅,刚好见它窜出来。”   “流霜一把就给它擒了。”   孟轲低头,轻捏黑猫侧脸:“跑得倒快。”   黑猫睁大一双圆润的眼,巴巴看着她,可怜兮兮。   施黛眼一弯,合拢它两只前爪,朝孟轲拜了拜:“大人,草猫知错了。饶了我吧。”   她的笑声清凌凌,带着点儿向孟轲撒娇的意思,落在耳边,如清泉激石。   江白砚撩起长睫,眼风恰好扫过施黛白皙的侧脸。   长安的世家子女往往温静得体,举手投足带有矜贵之气。   与之相比,施黛的性格实在称不上循规蹈矩——   爱吃爱玩,只要觉得高兴快活,便不加掩饰地笑开,生机太盛,叫人无法忽略。   这样的人,江白砚难以理解。   正如他不明白,一只平平无奇的黑猫,为何能引得她眼笑眉舒。   他从不觉得这些动物有什么特别,五花八门的糕点于他而言,用处也仅限于裹腹。   遽然间,正在逗猫的施黛侧过脑袋。   四目相对,她勾起唇边,握着猫爪子挥了挥:“江公子要来瞧瞧吗?”   指腹轻蹭掌心的刀痕,痛意给予他短暂的欢愉。   与施黛对视须臾,江白砚移开视线:“多谢,不必。”   *   酉时是傍晚时分。   施黛这次前往镇厄司,身边除了阿狸,还跟着道小小的影子。   ——施云声沉着脸走在她身边,偶尔鼓一鼓腮帮,踢飞路上的小石子。   这孩子被从狼群寻回施府后,在学堂念了一段时间的书。然而施云声对念书毫无兴趣,反倒热衷于向施敬承学刀。   今天听施黛前往镇厄司,小孩眼中露出羡艳之色,很快又被他死死压下。   施黛敏锐察觉,大大方方问了他,想不想去镇厄司看看。   “我、我没有很想去。”   一边乖乖跟在她身边,施云声一边结巴小声嘟囔:“只是勉为其…难。”   施黛笑着伸手,摸上他脑袋:“好好好,勉为其难。”   这是什么?   口是心非的傲娇小狼,先摸一把,果然是软乎乎的。   被施黛突然袭击,施云声脊背微僵,喉咙里发出低低轻呜,用黑黢黢的眸子瞪她一眼。   可惜气势软绵绵的,毫无威胁性。   大昭境内,各州都设有镇厄司,司掌鬼神妖邪之事,广聚三教九流之人。   长安城中的这一处,是总司所在。   朱门大敞,金丝楠木匾额厚重庄严。称不上奢华,却蕴藉浓郁灵气,最为瞩目的,是形形色色穿行其间的人。   藏地行僧、苗疆蛊师、道门修士、南海乩童皆汇聚于此,无论来多少次,施黛都打心底里觉得新奇有趣。   目光一转,不经意间,施黛触到一道熟悉的影子。   江白砚居然也在镇厄司,跟前站着个面露喜色的陌生少年。   他今日穿了身广袖竹纹长袍,即便腰间配着剑,也瞧不出太多杀伐之气,像个前来赏玩冬雪的世家公子。   施黛还没出声,就见身侧寒光一闪——   施云声拔刀而起,猛地冲向江白砚。   江白砚没抬头,长剑已出鞘,不偏不倚,迎上施云声的长刀。   刀剑相撞,在冷风中发出清冽鸣响。   磅礴剑气锐不可当,施云声闷哼一声,被震得迅速退开。   ……可恶!   小孩气势汹汹收刀入鞘,没忘瞪江白砚一眼,满脸不服气。   江白砚神色不变:“施小姐,施小少爷。”   施黛暗暗叹了口气,有些头疼。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施云声把江白砚视为头号劲敌,每天都想和他打上一架。   理所当然地,一次也没赢过。   “江公子为什么在这里?”   施黛侧了侧脑袋:“还有这位……”   方才施云声与江白砚动了手,受惊最重的,是那名陌生的锦衣少年。   此人年纪不大,岁数与施黛相仿,眉目隽秀,穿得那叫一个泼天富贵。   乌发以价值不菲的玉冠束起,身披白狐大氅,腰间系着锦绣香囊,右手戴了个翡翠色玉扳指,晶莹剔透。   这位一看就很贵的公子被吓得不轻,一张脸煞白到极点,整个人往后一退,险些摔倒。   “在、在下阎清欢。”   勉强稳下心神,少年掏出一块手帕,拭去额角汗珠:“今日第一次来镇厄司……见笑了。”   “他是摇铃医。”   见施云声面露茫然,江白砚解释道:“摇铃医修习医道,是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只需摇响手中铃铛,百姓听见铃声,便可求医问药。”   施黛听说过这种大夫。   印象里,摇铃医四海为家,身无长物,眼前这个……   施黛看了看阎清欢手上价值连城的玉扳指。   “这是我爹送我的。”   感受到她的视线,阎清欢赧然道:“我从小研读医术,半月前决定成为摇铃医,这才离家来到长安。”   施黛一愣:“阎公子不是长安人?”   “我从江南越州来。”   不知想到什么,阎清欢激动握拳:“话本子里,行侠仗义之事大多发生在长安,我是慕名而来。”   话本子。   捕捉到关键信息,施黛了然点头。   明白了。这是位看多武侠小说,憧憬斩妖除魔的富家少爷。   事实的确如此。   阎清欢一颗心七上八下,紧张兮兮攥紧衣袖,看着跟前三人。   昨夜他辗转难眠,第二十五次看完了《斗破长安》,对镇厄司满怀期许,畅想到清晨。   现在一看,果然不同凡响。   这就是传说中的长安城总司吗?   好惊险,好江湖,连问候人的方式都这么别致,彼此用刀剑来招呼。   他不会哪天,被人亲切问候死吧?   “我叫施黛,这是我弟弟,施云声。”   施黛笑了笑:“阎公子与江公子认识?”   “第一次见。”   阎清欢难掩兴奋:“我昨日得到命令,从今天起,和你们一队查案。”   一队?   施黛看向江白砚。   镇厄司共十二卫,每一卫中,分设三个小队。   施黛不久前加入镇厄司,目前属于闲散人士,没有固定的队伍。   也就是说……   “镇厄司有令,我们三人暂定一队。”   江白砚语气寻常:“长安城内傀儡师一事,由我们探查。”   施黛:“傀儡师?我们昨夜遇上的那个?”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   她和阎清欢都是初出茅庐的新人,江白砚虽然刚入镇厄司不久,却已崭露头角,破获了好几起大案。   让江白砚领着他俩,属于老带新。   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这个任务被交给他们,说明不难。   “正是。”   江白砚自怀中掏出一张薄纸:“这桩案子很有意思。昨日永庆坊大乱,被傀儡术操纵的,都是画皮妖。”   施黛好奇探头:“这张纸又是什么?”   “画皮妖出现的同时,有人将一则志怪故事写于纸上,贴在长安城墙。”   江白砚将纸页递给她:“故事中,一名富商作恶多端,抛妻弃子、强抢百姓家财,还将一个年轻孤女强娶为妾。成婚当夜,竟见孤女褪下人皮,袒露枯骨。这则故事,名为《画皮》。”   画皮,恰好对应画皮妖。   施黛心下微动,点了点头。   “更有趣的是,《画皮》里写,主人公住在永庆坊——”   江白砚扬了下嘴角:“昨日永庆坊唯一的死者,就是个名叫穆涛的商人。只不过与《画皮》不同,此人不曾抛妻弃子、强抢民女,反而是个为人称道的善人。”   无论如何,死者身份和死亡地点都能对上,这绝非巧合。   阎清欢听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他他、他看过的那些恐怖故事都没这么刺激。   施黛恍然大悟:预告杀人。   她以前看的侦探小说里写过,有些凶手会利用暗语或故事的形式,提前昭告杀人对象和地点。   通过这种方式,能很大程度上引发恐慌、博取关注。   “昨晚我遇见过一只画皮妖,据她所说,傀儡师下的指令,只是让她吓唬人。”   想起阿春说过的话,施黛若有所思:“所以……傀儡师没打算对平民百姓动手,真正想杀害的,只有穆涛一人而已。”   既然只想杀一个人,傀儡师为什么要操控那么多画皮妖,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杀鸡焉用牛刀啊。   施黛没来得及思考更多。   一道惊呼打断思绪,如利箭刺破暮色。   “不、不好了!”   来人是个身着粗布短衣的中年男子,匆匆忙忙奔至镇厄司门前,满面惊慌:“大人,芙蓉园中被人贴上了那种纸…那种写了故事的纸!”   是前来报案的百姓。   施黛心口一跳:“故事里有没有死者,死在什么地方?”   男子结结巴巴:“昌、昌乐坊!”   *   傍晚的长安城华灯初上,晚霞瑰丽。   赶往昌乐坊的路上,阎清欢紧张得险些忘记呼吸。   是命案。   他进入镇厄司的第一天居然就遇上命案,看样子,还是一桩连环大案。   报官的中年男子不敢撕下芙蓉园中的纸页,凭着记忆,为他们阐述了大概。   这次的志怪故事,名为《缢鬼》。   顾名思义,是上吊而亡的鬼魂。   故事主角是个道貌岸然的教书先生,因贪念太盛,夺走邻家治病的救命钱,致使邻人全家自缢身亡。   结局不必多说,恶人有恶报,教书先生被冤魂缠身,惨死家中。   如果和昨夜的情况一样,今晚昌乐坊中,会死去一名教书匠。   看出阎清欢的拘谨,施黛温声安慰:“别害怕。江公子剑术高强,有他在,不会出事。”   江公子?   听她这样说,身旁的施云声轻嗤一声,下一刻,被人摸了摸脑袋。   施黛忍笑对阎清欢道:“我弟弟的刀也很厉害,待会儿让你瞧瞧。”   这是实话。   她记得施云声在刀术上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已参透好几本复杂的刀谱。   她夸得直白,小孩抿唇别开视线,耳后微热。   花…花言巧语。   没进昌乐坊,就能察觉一股压抑死气。长街中黑雾渐起,鬼影徘徊。   因是医者,阎清欢对武艺一窍不通,朝队友身旁靠了靠,余光瞥见冷着脸的施云声。   这孩子一路跟来,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只在听施黛夸江白砚时面露烦躁。   看神色,居然比他这个大人更加镇定。   不行,不能这样。   他为斩妖除魔来到长安,身为侠士,哪能比一个孩子胆小。   压下心底慌乱,阎清欢深吸一口气,与另三人步入昌乐坊中。   长街阴气森森,不止阎清欢,施黛也不由忐忑。   她第一次办案,身临其境感受鬼影环绕,比看恐怖电影刺激得多。   下意识地,施黛望向江白砚。   直至此刻,他仍似闲庭信步,对周遭一切事物漠不关心。   这种闲适的懒散,源于江白砚极强的实力。   正因如此,和他待在一起,很能让人安心。   施黛悄悄想,如果要比喻的话,江白砚像游戏里技能点满的高等级大佬,正带着他们几个菜鸟出新手村。   不愧是大昭好队友。   她的目光不带遮掩,很快被江白砚捕捉。   “施小姐。”   他语气淡淡,笑意不达眼底:“害怕?”   施黛老实点头:“有点儿。”   放眼望去,这里全是游荡的鬼魂。她身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怎么可能不怕。   被冷风吹得一颤,施黛又往江白砚身边挪了挪。   很好,很有安全感。   大概没料到她承认得这样爽快,江白砚有一瞬缄默。   “不过,话说回来——”   没等他开口,又听施黛问:“人如果被厉鬼杀掉,怨念深重,也会变成恶鬼吧?”   施黛认真思索:“这样一来,不就可以和杀死自己的厉鬼硬碰硬了?”   死亡何尝不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大家都是鬼,我还怕你不成。   施黛想了想两个鬼魂扯头花的场面。   很精彩,很生动,立马不怎么害怕了。   阎清欢被她说服,惧意消退小半:“施小姐说得对啊!”   江白砚:……   难以理解施黛脑子里古怪的问题。   “被厉鬼所害之人,受黑白无常牵引,将魂归地府。”   江白砚脱口而出:“厉鬼是勾魂的漏网之鱼,逗留于人间。隔着一阴一阳,恐怕见不了面。”   他居然一本正经做了解释。   话音落毕,江白砚抿起薄唇。   另一边,施黛已经在和阎清欢商量对策:“那就向黑白无常举报,有只鬼魂不下地府,该罚。”   方法总比困难多嘛。   被施黛这么一打岔,紧绷的气氛缓和不少。   夜色昏沉,警惕着四面八方的变化,施黛朝远处望去,脚步顿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街头的房屋缓慢扭曲,渐渐变了形状。   如同被浸湿的画卷,楼阁、长街和小巷模糊成一片,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当心迷阵。”   江白砚也发觉异样,低声道:“是鬼打墙。”   鬼打墙。   施黛迅速搜索脑内信息。   一种常见的迷障,源于鬼气过重、阴阳交错,听说可以置换空间,让人找不到出路。   简单来说,只要有人进入其中,就会被随机传送到不同地方。   当然,是在鬼打墙的范围之内。   “所以,我们会分散。”   施黛脑子很快:“在哪里集合?”   江白砚静静看她。   施黛头一回遇上鬼打墙,显而易见十分紧张,身形紧绷,脸色微白。   但那双眼睛仍旧清亮,并未惊慌失措,自乱阵脚。   “《缢鬼》中,死者是个教书先生。”   视野变幻之前,江白砚道:“打听昌乐坊中教书先生的住处,在他房前汇合。”   *   一柱香时间后,昌乐坊东南。   今日不知出了什么事,无数妖鬼现身于此,家家户户闭上门窗。   街头寂寥无人,暗巷之中,蜷缩一道小小的身影。   是个六七岁大的女孩,正因恐惧瑟瑟发抖,双手紧紧捂住嘴巴,不敢出声。   不久前,她独自于街边玩耍,不经意望见几道血淋淋的鬼影,一时情急,飞快躲进这条巷子里。   眼泪早已流干,女孩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紧闭双眼,等待一切过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没过多久,耳边响起一声鬼气森森的轻笑——   被发现了!   女孩睁眼,正对一张惨白至极的脸。   厉鬼一身红衣立于巷口,如同发现猎物的毒蛇,一步又一步,朝她走来。   她想呼救逃跑,浑身却毫无气力,战栗不止,软成一滩烂泥。   绝望感铺天盖地,女孩声如蚊呐:“不要……”   枯骨般的指尖即将触上她脖颈,不知怎么,厉鬼忽地顿住。   紧随其后,是一道清亮声线:   “九宫火灵,灭鬼除凶。敕!”   明艳火光轰然腾起,厉鬼发出尖啸,被烈火灼烧无踪。   巷子入口处,正站着个身披白斗篷的漂亮姐姐。在她身旁,还跟着只毛绒绒的白狐狸。   活下来了?   女孩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流得更汹。   手中的灭鬼除凶符光芒散去,施黛望向泪流满面的小姑娘,长出口气。   “受伤了吗?”   上前将女孩抱起,施黛为她拭去眼角泪滴:“别怕别怕,没事了。”   她语调柔软,喉音澄净,因在孤儿院里长大,很懂得怎样哄小孩开心。   轻抚着对方脊背,施黛温声安慰:“我送你回家。你家在哪儿?”   女孩抽噎一下,泪眼朦胧抬起头,发现漂亮姐姐身后还站着几个人,都是她曾见过的街坊邻居。   其中一位妇人道:“我认识,这是南街陈家的孩子。”   施黛回头笑笑:“多谢。”   遭遇鬼打墙后,她与另外三人分开,独自被传送到一条陌生街道。   妖鬼作乱,不少人来不及躲藏。她一路走一路救人,身后跟着的这些,都是救下的百姓。   她向救下的居民们细细询问了昌乐坊中教书先生的住处,并逐一拜访,到现在已寻访三家,都没出事。   接下来,只剩长街尽头的那一户了。   如《缢鬼》所写,今日的昌乐坊充斥着自缢而亡的吊死鬼。   这种鬼物面无血色、舌头长伸。施黛特意试探过,即便主动靠近,对方也不会出手伤人,有的甚至还在保护路人。   也就是说,傀儡师真没打算伤害无辜百姓。   然而吊死鬼虽不伤人,聚集起来的阴气,却引来了更多不怀好意的妖邪。   这些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非常危险。   手中紧握一张明黄色符纸,驱散接二连三突袭的邪祟,想起施云声等人,施黛心绪难定。   鬼打墙令他们分散四处,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江白砚她倒不担心,阎清欢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不知有没有遇上麻烦,至于她弟弟……   念及施云声龇牙咧嘴的模样,施黛定了定神。   她清楚那孩子的实力,对付孤魂野鬼,施云声不在话下。   但身为姐姐,即便知道他实力足够,仍会觉得放心不下,忍不住去牵挂。   希望他们能尽快赶来死者家中集合。   “姑娘,就是那儿。”   一名男子道:“陈夫子的家。”   那是一座老旧小院。院门敞开,粗糙斑驳,还没靠近院子,已闻见一股铁锈味道。   是血腥气。   施黛心头一紧,加快脚步,在院落门边,遇上几道黑乎乎的影子。   除她以外,几只游荡于街边的邪祟也被血气吸引而来,嗅到她身上的活人气息,目露贪婪。   穿越这么几日,施黛已对符箓的使用方法日渐熟稔,双指并拢夹起符纸,旋向院门方向。   符箓一出,满面杀气的邪祟如遭雷击,面色铁青四散奔逃,不敢逗留片刻。   施黛再扭头,看清院中景象。   房子主人不见影踪,院子里血流成河。   十几只妖物的尸体横七竖八,有的被开膛破肚,有的被一剑穿心,也有的被剑气所震,七窍流血。   地狱般残酷血腥的画面。   置身于中央的,是手持长剑的江白砚。   听见声响,江白砚略微侧头。   半张脸被阴影吞没,他立于血泊之中,看见施黛,极轻笑了笑。 第6章   斩杀妖邪本是除魔卫道的善举,此时的江白砚,却令人悚然。   少年身姿颀长,腰身勾成细瘦一笔,立于森冷月下,如出鞘直刀。   剑气沉淀,凝为纯然杀意,随他抬手,刺穿最后一只活着的妖物心口。   他动作极慢,剑尖缓缓没入,似在感受那妖物的绝望与痛楚。酣畅淋漓的杀戮带来无尽快意,令眉梢漾开浅浅弧度。   只他一人,便比诸多妖鬼戾气更甚,叫人不敢靠近。   施黛身后的百姓们退开几步。   “施、施姑娘!”   一名妇人拽住施黛袖口,嗓音发颤:“这是……”   对人们的惶恐之色视若无睹,江白砚抬手,拭去颊边血迹。   他看见施黛眼中的讶然,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显然被吓住了。   京城学剑的世家子不少,然而练剑的目的,大多是为风雅。   王公贵族哪有拔剑御敌的时候。那些恪守繁复礼仪、绮丽婉约的招式,于他眼中从不是剑法。   剑之一道,就该锋锐肃杀。   喷溅的鲜血、碎裂的骨骼、无休止的剧痛,皆令他着迷。   像施黛这样的千金小姐,恐怕从未见过此等屠戮之景。   所以……她会如何看他?   像从前那般畏惧他、憎恶他吗?   如此想着,江白砚感到一丝奇异的期许。   自从施黛撞破脑袋,她的所思所想,变得令人难以琢磨。每每同她对话,都让他生出微妙的困囿之感。   他不喜这种感受,若施黛能就此远离他,倒也不错。   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施黛呼吸微窒。   ——她承认,自己确实被吓了一跳。   原因有二。   其一是死在江白砚剑下的魑魅魍魉太多,鲜血染了满地,熏得人难受。   腥血味道太浓,她脑子接受了,生理还在本能地排斥。   其二是因为,江白砚未免太强了些。   仅凭一人将院中妖鬼屠戮殆尽,看他神色如常,恐怕没用全力。   难怪《苍生录》里讲,他是镇厄司后辈中的战力天花板,诚不欺她。   施黛咸鱼狂喜:有这样的人做队友,岂不是相当于跟年级第一进了同一个学习小组。   江公子带带!   与江白砚汇合,她心情很是不错,余光瞥过身旁的百姓,蓦地顿住。   除她以外,所有人脸上皆是惶恐,戒备着院中那个浑身染血的人。   他们在害怕。   《苍生录》提起过,江白砚在邪修的囚禁中长大,为人处世或多或少与常人不同,除妖时,通常是用玩命的打法。   简而言之,很疯。   因为这个原因,江白砚被不少人猜疑忌惮——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被邪修养在身边数年,剑意凶戾嗜杀,心境怎会澄明。   这些流言蜚语被施敬承压下,江白砚就算听见,不过一笑置之。   这多不公平。   他除妖是为保护百姓,却因过往经历,被当作怪物一样恐惧。   ……江白砚又不是自愿去做邪修替傀的。   剑尖不断滚落糜红血花。   见施黛不语,江白砚轻抚剑柄。   她是个奇怪的人,头脑受伤后,极少对他流露厌恶与胆怯。越是如此,江白砚越想撕裂平和的假面,毫无遮掩向她展示:   你看,我就是这样糟糕透顶。   到那时,她是否会流露惊惧之色?   长剑轻触地面,发出不甚清晰的轻响。   江白砚提着剑,步步向她靠近。   施黛肩头,阿狸瑟缩一下。   如今众目睽睽,江白砚不可能对施黛动手。但……   真的很吓人啊!   江白砚的疯劲真真切切刻在骨子里,纵使生有一双含情眼,也难掩狠戾之气。   尤其现在,杀戮的余韵尚未散去,颊边飞溅的鲜血好似花枝攀缠,凶且艳,妖异至极。   “施小姐。”   停在她跟前,江白砚薄唇微扬:“在害怕?”   一个恶劣至极的笑,满含讥诮。   手中长剑折射出粼粼冷光,映在他眼底,好似白霜。   然而他的笑意只维持了短短一息。   施黛应声抬头,直勾勾对上他目光,眼底不似恐惧,而是……   …惊喜?   “江公子。”   回想江白砚斩杀妖邪时的炽盛剑光,施黛双眼微亮:“好厉害!”   江白砚:……?   施黛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想法很简单。   做了好事却被嫌恶,无论是谁都会难过。她不介意夸夸江白砚,让他开心些。   有话直说,这个道理她懂。   因是真心话,施黛吐字如倒豆,语速飞快:   “那一招剑法叫什么名字?满院子的妖邪都是你解决的?江公子剑术这么厉害,我为你鼓掌鼓到螺旋飞天疯狂全旋再绕月飞行三百圈!还有——”   讥讽的话语噎在喉咙里。   江白砚竟不知如何应答。   冬日天寒,施黛穿着身雪白斗篷,梳了兔耳般的交心髻,一笑起来,好似毛绒绒的雪兔。   她率真纯粹,凝神看着某人时,直白又认真。仿佛将所有炽热的、雀跃的情绪杂糅于一根引线,轻轻一点,就轰然溢开。   令人难以招架。   在这场对峙般的对视中,江白砚首先移开视线。   同一时间,耳边响起她的笑音:“还有,我今日才发现,你笑起来居然有酒窝。江公子日后多笑笑吧。”   趴在她肩头的阿狸:?   酒窝?什么酒窝?当江白砚提着把血淋淋的剑朝你走来……   你在看他的酒窝?!   他当时明明笑得那么吓人!   震惊之余,又后知后觉想起,哦对,在施黛看来,江白砚是个阴郁孤僻的小可怜。   初生牛犊不怕虎,诚不欺它。   看江白砚此刻的怔愣之色,像是老虎被牛犊一口吞吃掉了。   该不该说,它有点儿幸灾乐祸。   江白砚颊边的酒窝,施黛确实今晚才发现。   她与江白砚总共见过几面,大多在黑灯瞎火的深夜,今天去了镇厄司,又满脑子都是案子,哪有功夫观察他的脸。   再说,江白砚很少对她真心实意地笑。   这间小院门口亮着灯笼,当江白砚持剑走来,她才总算看得清晰。   酒窝浅淡,映出盈盈月色,仿佛盛着江南的桃花酿,很是漂亮。   “……施小姐。”   沉默半晌,江白砚眸色沉冷,低笑一声:“你莫不是见到谁,都这样捧场?”   绝对是污蔑。   “我就算想给别人捧场,别处也没有能让我心甘情愿去捧的场子啊。”   施黛理直气壮:“我听说剑气越强,剑光越盛。方才江公子剑锋一亮,方圆几里的鸡都以为天亮了要打鸣——在别人那儿,我可没见过。”   唇瓣抿成薄薄一线,凝集的戾气被打散,江白砚黑眸深深,垂下眼睫。   施黛话语没停,望向满院尸体:“这里是不是住着位教书先生?他还活着吗?”   看现场情况,恐怕凶多吉少。   江白砚:“……”   江白砚被她一句话拉回思绪:“我入院时,他已被杀害于卧房中,尸体遭邪祟分食。傀儡师不知所踪。”   想来也是。   傀儡师敢在长安城中张贴杀人告示,一定会提前动手,确保不被镇厄司抓获。   傀儡师作案不留线索,就算不慎遗漏些什么,也会被徘徊于此的妖邪破坏殆尽。   要想查获此案,恐怕只能从两位死者的过往经历入手。   长剑入鞘,江白砚道:“我将妖邪剿灭,鬼打墙已破。镇厄司同僚应已镇压动乱,我们只需等候于此,待阎公子验尸即可。不过……”   四周静默须臾。   他忽地抬眸,意味不明笑了笑:“施小姐方才的夸赞之语,可还作数?”   施黛:?   施黛:???   作数?什么作数?他他他不会在说那堆彩虹屁吧?   她可没办法螺旋飞天疯狂全旋还绕月飞行啊!   江白砚这句话被压得低,偏生他喉音轻而软,乍一听来,透出点儿乖驯的期许。   但……不是错觉。   对视之际,施黛分明在此人眼底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促狭。   可恶,他是故意的。   江白砚好整以暇看着她。   他见过施黛许多表情,微笑,惊讶,一本正经。   今日是头一回,这姑娘在他面前目露怔忪,似被噎住,一双乌溜溜的杏眼睁得浑圆,欲言又止。   像是茫然,又像有些不服气。   让他觉得新奇。   她为何不怕他?   明明胆子不大,亲口承认过害怕昌乐坊中的鬼影——   江白砚比那些鬼影危险得多。   他没有为难施黛的兴致,看了眼后者罕见的怔愣神色,扬唇挪开视线:“玩笑而已,施小姐不必介怀。”   话音未落,却见施黛从袖口掏出一张符纸,咬破自己的食指。   这回轮到江白砚愣住。   指尖涌出鲜血,她被疼得轻嘶一声。昨夜血蛊发作,施黛割破皮肤前,亦是一副慷慨就义般的神色。   他于是明悟,这姑娘很怕疼。   将食指按上符纸,施黛以血为引,勾画符文。   她已渐渐想起原主的全部记忆,只不过本身没怎么画过符,动作略显笨拙。   莹白指尖沁出鲜血,没过多久,一张粗糙符箓绘制完成,被她折叠成一个小小的黄色纸人。   伴随口诀声起,纸人软绵绵直起身来,舒展身体一跃而起,如同窜天猴般,径直腾空。   这是符术入门的纸人。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画符一次成功,施黛欢欢喜喜扬起嘴角:“这张纸人由我鲜血勾画,受我灵识影响——我没法子飞天,不如让它代替,去月亮边夸你。江公子可愿意?”   虽然粗糙了点,但四舍五入,总归有她的血脉嘛。   因并不熟练,纸人被叠得胖乎乎,围着江白砚螺旋摇摆一会儿,乘风飞上天际。   的确是全旋绕月飞行。   冬夜清寒,冷月如霜。   纸人随风飘飞,好似轻盈羽毛。心口之上,仿佛亦被羽毛轻拂一把,稍纵即逝。   奇怪的人。   想不懂她。   江白砚眼睫轻颤,好半晌,很轻地笑出声:“多谢施小姐。”   “这有什么好谢的。”   施黛掏出金疮药,小心给伤口抹上:“江公子可有受伤?”   江白砚:“无碍。”   他的白衣处处染血,看上去狰狞可怖,其实几乎没一处是自己的。   施黛凝神望去,只瞧见他小臂处衣袖的一处裂口,和手背几道模糊血痕。   被满院的邪祟包围,怎么可能完全不负伤,得亏江白砚能一声不吭。   这种程度的伤势,在他看来属于“无碍”吗?   施黛碰了碰自己被咬破的指尖。   “这个,”施黛把手中盛有金疮药的瓷瓶递给他,“你用吧。”   “……不必。”   江白砚:“我房中有伤药,回府后,自会擦涂。”   施黛狐疑:“真的?”   总觉得以江白砚的性格,会把这几道小伤口置之不理。   他现在的表情和语气,像在非常敷衍地说“下次一定”。   回应她的,是短暂一阵沉默。   以及江白砚听不出情绪的嗓音:“真的。”   施黛噢了声,收回右手。   她和江白砚算不得亲密,对方直白拒绝,她没有继续纠缠的理由。   把瓷瓶放回袖口,施黛目光微动,望向院子里的一片狼藉。   “这么多邪祟,你居然靠自己一个人除掉。”   施黛感叹:“如果是我,遇上三四只就力不从心了。”   同在一个学习小组,学霸刷题的速度,她自叹不如。   听见这话,江白砚侧目看她。   今日他们来得匆忙,她身上没带太多保命的符箓。   此地妖邪丛生,施黛竟一点儿伤也没受,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唯有斗篷下摆沾了尘泥。   更别提她身后跟着好几个战战兢兢的平民百姓,都是为她所救,施黛自保之余,还要保障他们的安全。   她是如何击退那么多妖邪厉鬼的?   “施姑娘也很厉害啊!”   身后的百姓们见二人交谈许久,总算知晓江白砚并非恶人。   街坊邻居聚在一起,嘴里闲不下话来,一名妇人道:“无论什么妖魔鬼怪,仅凭她手中一张符箓,就全跑了。”   “对对对!”   另一人接话:“我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符,施姑娘一定是镇厄司大能吧?”   施黛被说得耳尖泛红,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一张符箓?   江白砚对符术有所涉猎,知晓每张普通符纸,仅能用一次。   高阶符箓倒是能多次使用,但每每用出,会损耗符中灵气,最终沦为废纸。这种宝物千金难求,常被用以镇压千百年修为的邪物,对付孤魂野鬼,堪称暴殄天物。   施敬承与孟轲对施黛百般疼爱,听说曾送她一张极罕见的高阶符箓。   目光落在施黛右手,江白砚果然见到一张明黄符纸。   当时她出现在院门口,便是用这张符,于顷刻间驱散好几只邪祟。   想来威力惊人。   察觉他的视线,施黛也看向那片明黄。   施黛挠头:“今天事发突然,就用了这个。你想看看吗?”   她说着举起右手,亮出符纸。   江白砚视线下移,落在那张符箓上。   ……等等。   并无想象中精妙复杂的符文,亦无磅礴蕴藉的灵气。   这只是一张极为普通的黄纸,被施黛写有一行端正大字——   【我的镇厄司指挥使父亲】   黄纸下,还握着她在镇厄司的名牌,【施黛】。   江白砚:……   今日来昌乐坊,施黛没带多少符纸,要对付满街妖邪肯定不够。   她将这几个字写在符纸上,原本只打算试一试,没想到效果居然挺好,只要把符纸一亮,八成的鬼怪都不敢近身。   她爹是块砖,偶尔搬一搬。   这张看似平平无奇的符纸,堪称符箓界可再生新能源,不受次数限制,无限循环使用。   “人在纸在威力在,一张更比六张强。”   施黛竖起大拇指:“吓谁谁跑,特别好用。”   镇厄司施敬承,无妖不知,无鬼不晓,无人敢招惹。   想起院门口那几只邪祟先是一愣,转而眼珠子都快翻出来、满脸惶恐逃跑的模样。   江白砚:……   的确威力惊人。 第7章   江白砚蹙眉看着施黛。   他幼时被邪修囚禁,待破解替傀之术、将邪修斩于剑下,便孤身一人四处漂泊。   被邪修绑在身边的那段时日里,江白砚所见之人不多,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样样不落。   他年纪尚小,已明白何为人心险恶。   后来行于九州四海,江白砚见到另一种世间情态,或五陵年少鲜衣怒马,或细水长流烟火人家。   江白砚皆不在意。   世人于他如云烟,所谓众生百态,不过是画卷之上无甚区别的墨点,污浊无趣,在心中留不下痕迹。   但……他第一次见到如施黛这般的人。   如果旁人是大小不一的墨点,属于她的那一团,定要格外张牙舞爪些,扑腾晃悠的模样,仿佛随时能从纸上跃然而出。   江白砚猜不透她的心思。   尤其他此刻浑身染血、眼底杀意未散,身旁众人要么惊惶不定,要么退避三舍,唯恐沾染他的腥气与戾气。   唯独施黛叽叽喳喳说个没停:“江公子这样厉害,今后与我同行捉妖,还望莫要嫌弃。我已经在刻苦钻研符法了,不会拖你后腿的。”   江白砚轻哂一声。   他被厌弃久了,还从未得谁说过一句“莫要嫌弃”。   江白砚语气淡淡:“怎会嫌弃施小姐。”   话音方落,不远处传来一声低呼:“施小姐,江……江公子受伤了?”   这桩连环凶案虽由他们小队在查,但昌乐坊闹出这么大乱子,镇厄司当然要派人镇压。   阎清欢与施云声被几名镇厄司同僚护送而来,望见江白砚几乎被血染红的白衣,阎清欢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江白砚:“并非我的血,不必忧心。”   他生有一双狭长桃花眼,潋滟清润,不笑亦含情,因惯于伪装,嘴角时常勾着弧度。   很能蛊人心魄,令人难以察觉这人芯子早已黑透。   唯一知晓实情的阿狸身子抖了抖。   灭世之灾时,江白砚执剑含笑的模样历历在目,让它每每见他唇边上扬,都有种此人要大开杀戒的错觉。   “你们有遇上什么危险吗?”   一行四人总算汇合,施黛放下心来,将两人迅速打量。   阎清欢的大氅沾满尘泥,束发玉冠松松垮垮,肩头有几滴溅射状血迹,来自被斩杀的妖鬼。   施云声有些体力不支,面色隐隐发白,正紧紧握着手中长刀,察觉施黛的目光,沉默瞪她一眼。   “有惊无险。”   回想今夜,如同志怪话本走进现实。阎清欢形貌狼狈,眼神却是兴奋:“施弟弟持刀护我周全,十步杀一鬼,千里不留行。当真有雪中悍刀之意,大侠风范啊!”   鬼打墙出现后,他和施云声一起被传送进巷道深处。   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一个是十三岁的小孩。阎清欢本以为要打一场硬仗,瑟瑟发抖,努力把施云声护在身后。   没成想,施云声拔刀而起,杀鬼如切菜,一刀一个。   好冷酷,好孤僻,好有大侠之风。   起初的阎清欢咬紧牙关,试图当一个靠谱的大人:“弟弟别怕,有我保护你。”   后来的阎清欢一把抱住小孩胳膊:“弟弟带带我!”   虽然今夜他的表现略显窝囊,但问题不大。   哪个话本主角不是从零起步,经过漫长历练,才终成大器的。   再说,学医读书人的事,哪能叫窝囊?他抱上施家弟弟大腿,是能屈能伸。   被天花乱坠一通吹捧,施云声好似吃到一颗酸橘子,小脸用力皱了皱:“闭、闭嘴。”   说完蹙着眉,不动声色看向施黛。   发髻没乱,斗篷有点儿脏,没闻到血腥气。   施云声收回目光。   她没受伤。   教书先生的尸体在院落居室中,阎清欢身为摇铃医,去了屋内验尸。   施黛大学考了警校,可惜还没报道,就遇上那起车祸。   她从小就对刑侦探案感兴趣,壮着胆子跟在阎清欢身后,临走前将施云声托付给一位同僚照看,耐着性子安抚:“我们去去就回。屋子里的情形,小孩子最好不要看,知道吗?”   虽然她自己也有些发怵。   但在弟弟面前,一定要表现得是个靠谱的大人!   ——然后理所当然地,在见到那具血肉模糊的残尸时,险些干呕。   不知何时偷偷跟在她身后进屋的施云声:……   施云声嘴角一挑,语调讥诮:“小孩子最好不要看什么?你被吓到的样子?”   他在狼群长大,没被寻回施府时,过的是茹毛饮血的日子,怎么可能害怕血肉。   只有施黛会将他看作小孩对待,嘘寒问暖还不够,连稍微血腥些的画面都不愿让他瞧见。   浓郁腥气扑面而来,施云声默不作声,看了看施黛发白的脸。   她显然很不适应这种味道,蹙眉捂着鼻子。   麻烦。   沉默一会儿,小孩沉着一张脸,抬手于半空轻轻扇动,带来几缕清爽微风。   仿佛只是他自己觉得太腥,一边扇风,一边小声冷哼:“难闻。”   哪有狼族不习惯血腥气的。   施黛刹那了然,抿唇笑笑,往他身旁凑了凑。   卧房狭窄,空间被腥气填满,如同发酵的罐头。   一具男性尸身横躺于地面,皮肤被一刀刀反复割开,右手似被野兽啃咬过,掌心消失无踪。   死者名为陈书之,今年四十有五。   都说术业有专攻,阎清欢今夜战战兢兢这么久,面对这具堪称狰狞的残尸,竟渐渐放松下来。   “淡紫云雾状小块尸斑,尚未有铜钱大小……”   将狐皮大氅脱下,阎清欢毫不在意地面污血,小心翻动尸首:“此人遇害约莫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   施黛:“我们从镇厄司动身前往昌乐坊,恰好是半个时辰之前。”   他们之所以赶到昌乐坊,是有人来镇厄司报官,声称在芙蓉园见到了新的志怪故事。   想必在那时,凶手已经对死者下手了。   “伤口出血极多,喷射状。”   阎清欢垂首,借着烛火,端详尸体上的数道血痕:“血口边缘收缩,是生前形成的伤势——此人活着的时候,就被一刀刀割破血肉了。”   临死之前,这人受过难以想象的折磨。   前胸、脊背、手臂、大腿,每一处肌体皆被锐物切割,宛如凌迟。   阎清欢学医多年,对尸身枯骨屡见不鲜。无论瞧上去有多瘆人,不过一滩血肉罢了,不像活人和厉鬼,能眨眼间要他小命。   “脖子上有条勒痕,色泽深红,乃死前所致。至于手脚和小腹的撕扯伤……”   阎清欢道:“应该是他死后,被妖鬼分食形成的。”   “什么仇什么怨啊。”   一名镇厄司同僚双手环抱,轻嘶一声:“生前千刀万剐,死后还要被妖邪啃食。”   “昨日永庆坊中,尸体同样凄惨。”   江白砚道:“凶手将死者折磨至遍体鳞伤,并剥下他的皮。”   虐待死者,说明积怨已深。   “啊——”   施黛恍然:“昨天被傀儡师张贴的志怪故事名为《画皮》,死者被剥下了皮肉。今日的故事是《缢鬼》……死者脖子上,恰好有条勒痕。”   原来这些故事不仅昭示着被傀儡术操纵的妖鬼,还明示了被害人的死法。   “这还真是,”阎清欢眼角一抽,“嚣张。”   放眼整个大昭,行事如此猖狂的凶手能有几个?那些志怪故事大大咧咧往城墙上一贴,几乎摆明是在同镇厄司挑衅:   有本事来抓我啊。   “今晚被这样一闹,明天恐怕整个长安城都能知道,有人在依照鬼故事杀人了。”   镇厄司同僚长叹一声:“我们把昌乐坊里里外外搜寻过一遍,傀儡师压根没留线索——妖魔鬼怪蜂拥而至,将那家伙的气息全盖住了。”   这要怎么查?   施黛想了想:“今天贴在芙蓉园的纸,你们撕下带来了吗?”   他们听人报案,火急火燎来了昌乐坊,没来得及去看看芙蓉园里的志怪故事。   同僚听罢点点头,朝窗外低呼几句,没过多久,有人送来一张薄纸。   纸张纤薄,有些粗糙,并非纯粹的白,而是泛着浅黄。   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铁画银钩,内容与报案人所言大差不差,是冤魂索命的传统剧情。   江白砚伸手,轻捻纸页:“纤草纸。”   不爱念书的施云声听得云里雾里,用惯了名贵宣纸的阎清欢一脸茫然。   “纤草纸以皮料与草茎制成,色黄微韧,薄如蝉翼,极为罕见。”   江白砚低声:“纤草纸产于长安周边,因造价高、书写困难,很少有人再造。”   总而言之,就是成本高,品质差,已经退出市场。   施黛立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傀儡师如果单纯只写故事,用街边随处可见的麻纸就好。特意选用市面难寻的纤草纸……是不是说明,这种纸有特殊意义?”   江白砚安静看她一眼,轻轻点头:“明日,我去查造纸地。”   在房中继续待了会儿,好不容易能离开,施黛走出院落,长长出了口气。   夜里微风醺然,一轮明月当空。   因有镇厄司出面,不久前游荡于此的妖魔邪祟尽数消散,长街总算恢复往日静谧。   “你就是施黛?”   身后响起清亮女声,施黛循声望去,是个着火红石榴裙的年轻姑娘。   这姑娘浓眉大眼,眉宇肆意张扬,双手环抱将她细细打量:“我名柳如棠,隶属卯司,是沈流霜的朋友。”   一晃眼,施黛看见盘旋于她脖颈上的一条白蛇。   “是我。”   施黛含笑点头,好奇道:“这位是,柳仙?”   大昭以东以北,常有生灵修炼成精怪。   人们将此类精怪称作“仙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狐黄白柳灰”——   狐狸,黄鼠狼,刺猬,蛇,老鼠。   修炼成仙,需要大量修为与功德。   如果仅仅久居深山,连半个人影都见不着,功德难以积累。于是不少精怪会寻一名有缘之人,以请仙出马的方式,与那人一同驱邪祟、除灾厄。   恰如俗语所言,“出马不为名与利,救苦救难在世间”。   被人一眼认出身份,柳如棠脖子上的白蛇轻吐信子,低笑一声,嗓音幽幽:“正是。你唤我白九娘子就好。”   “我已问过附近住民,死者是个教书先生,并无家眷。”   柳如棠挑眉笑道:“怎么说呢,这人平日里深居简出,性子虽然孤僻,但还算循规蹈矩。听说他被杀害,街坊邻里都觉得诧异。”   白九娘子眼瞳骨碌碌一转:“哦?是吗?”   施黛:……   二位不是一起调查的吗?您能不知道死者是个什么人?上这儿捧哏来了?   阎清欢回想看过的话本子,这种时候,就应该说上一句——   阎清欢挺直腰杆,迅速代入角色:“死者可有仇家?”   “并无。”   柳如棠摇头:“不过听邻居讲,他很怕血。”   白九娘子嘶了声:“等会儿,怕血?”   阎清欢:……   怎么感觉这蛇,抢了他的台词?   “正是。”   柳如棠:“曾有几名小孩在街边打闹,一人摔破脑袋,流了点血。死者碰巧经过,被吓得跌坐在地。有邻居好心上前询问,他只说是从小就怕血。”   “一点儿血就把他吓成这样?”   白九娘子睁圆双眼,尾巴一晃:“嚯,这种事儿,没听说过!”   一句话说完,一旁的施黛已摸摸下颌,神不知鬼不觉加入其中:“巧了。这种事儿我听说过。”   白九娘子:“哦?您来来!”   阎清欢:…施黛你怎么就顺利融入了?!   施黛道:“我曾在古籍中看过,要是某人经历一场难以承受的大事——譬如目睹他人遇害、自己遭遇危及性命的威胁、或是被残忍虐待,当情景再现,此人会表现出极大的回避姿态。”   其实不是古籍,而是二十一世纪的犯罪心理学科普书,在报名警校后,施黛认真翻阅过。   这种下意识的回避,被称作“创伤后应激障碍”。   施黛继续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再打个比方,一个人要是溺过水,此后见水,很可能感到惊恐与窒息。”   这个比喻言简意赅,阎清欢立马想通:“死者怕血,所以他曾经……见过很多血,不,很可能见过一场鲜血淋漓的惨案?”   “对啰。”   施黛打了个响指:“再往深处想,说不定那起惨案,正与死者被害的原因有关呢?”   她说着一顿:“不过说得再多,不过是猜想罢了。要想顺藤摸瓜查明傀儡师的真实身份,还得依据江公子的办法,看看纤草纸的来源地。”   “可惜死者的魂魄已入地府,没法子召来当面对质。”   柳如棠啧了声:“要是招魂一招一个准,我们也不必整日奔波了。”   滞留于人世的鬼,全是阴差阳错没被黑白无常拘走的游魂,数量不多。   今夜几十个吊死鬼齐聚昌乐坊,也算稀奇景象。   “今日和昨日都出了事,明天恐怕也不得安生。”   柳如棠懒懒打个哈欠:“你们先行回府吧。善后的事,镇厄司自有人来做。”   她话刚说完,街上忽然拂开一阵微风。   以昌乐坊中心为起始,温润白光如水溢散,不过转瞬,竟将方圆几里团团包裹。   光晕浅淡如月色,置身其中,施黛只觉心中熨帖,焦虑、恐惧与不安的情绪,一股脑没了影踪。   夜风中,隐约传来女子轻柔和缓的低语,澄净空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世人。(注1)”   阴气袅袅散开。   天边暗云褪尽,皎月生辉。   柳如棠斜斜睨去一眼:“是白轻副指挥使,在用太上救苦超度咒。”   镇厄司设有十二司,每司由一名副指挥使统领。   “白副指挥使出身于文渊书院,是个天才阵师。”   柳如棠道:“你们以后会见到的。”   *   回到施府,已入深夜。   这次是施黛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捉妖,疲惫程度堪比跑上一场马拉松。   不过能救下一些人,心情自是不错。   被她保护的百姓极为热情,临别前千恩万谢,邀她得闲去昌乐坊做客。尤其是千钧一发之际被她所救的小女孩,送了她几颗甜滋滋的饴糖。   今天的一切迷幻且刺激,施黛想完傀儡师又想死者,脑子里混混沌沌迷迷糊糊,最终后果是——   睡不着。   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时辰没睡着,施黛决定外出吹吹冷风。   “阿狸。”   独自走在施府前院的池塘边,施黛戳戳肩头的白毛狐狸:“这桩案子,你怎么看?”   阿狸尾巴晃了晃。   它能怎么看。   它看不懂。   它虽为天道,却是天道溃散后的一块小小残片,记忆所剩无几,相当于人族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要它抽丝剥茧地探案,它宁愿去找江白砚……   好吧还是江白砚可怕一点,探案顶多玩命,和江白砚待在一起,那是要命。   “我给你的《苍生录》里,并未提及这桩案子。”   阿狸道:“说明它并非大案,应该很快能查明。”   说这话时,施黛已来到中庭的邀月台。   深冬的月光透着冷意,清疏如残雪。她在脑子里将线索串连一遍,还想说些什么,低低“咦”了一声。   清夜无尘,月色似水,将中庭之景照得清晰。   不远处的墙边蜷缩一道小小的影子,通体漆黑,看模样像是……   施黛:“狗?”   哪里有狗?   阿狸轻晃尾巴,雪白狐尾好似一条暖融融的围巾,为施黛挡下刺骨冬风。   循声望去,小白狐狸整个顿住。   什么狗。   那是……施云声!   准确来说,是施云声的妖形,一只小狼崽。   阿狸吞了口唾沫。   施云声的身体里被邪修融入妖丹,后来与狼群共生,将妖丹催化入骨。   比起人,他其实更像妖——   尤其在精疲力尽或心神不稳时,会化作狼。   被融入妖丹沦为半妖,已是耻辱,倘若化形之事被旁人知晓,不知要惹来多少非议与嘲讽。   施云声不愿叫人看不起,特意告诉过爹爹娘亲,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旁人。   紧接着小声强调一句,连他姐姐也不可以。   出于小朋友别扭的自尊心。   因此,无论是原主,还是现在的施黛,都不知道自家弟弟能化作一只小狼。   所以为什么……会在今晚莫名其妙遇上啊!   糟糕糟糕糟糕。   阿狸有些紧张。   受天理制约,它不能向施黛透露这个世界的更多秘辛,哪怕看出那是施云声,也没法点破。   “狗?”   阿狸干笑一声,试图采取迂回战术:“有没有可能,那不是狗,而是……”   说这话时,施黛已凑上前去,蹲下端详那团深黑色毛绒绒。   小小一个,耳朵耷拉,双目紧闭,不知是受冷还是身体不舒服,正在微微颤抖。   阿狸:……   不是施黛的错。   小狼崽,真的很像狗。   还是街头随处可见的黑色小土狗。   施云声今年十三岁,算算年纪,相当于一岁不到的狼崽子。   短毛短腿,身形尚未长开,这会儿软绵绵躺在墙角,莫说施黛,连阿狸也说不出一声“狼”。   阿狸闭了闭眼,放弃挣扎:“有没有可能,是狼。”   “长安哪有狼?这里又不是深山。”   施黛垂着脑袋,伸手戳了戳毛团的脸颊。   狼崽瑟缩一下,浑浑噩噩,并未睁眼。   “奇怪,府里有围墙,它怎么进来的?是哪个丫鬟小厮养的吗?”   施黛:“它是不是生病了?”   这只毛团很干净,不像流浪狗沾染灰尘。   施黛喜欢小动物,见它轻轻颤抖,下意识熟稔抱起,搂在怀中。   阿狸又是一抖。   完蛋,施云声非常厌恶被人触碰。   虽不知他为何会化作狼形、陷入昏迷,但毋庸置疑,一旦施云声醒来,发现被施黛抱在怀中……   一定会恼羞成怒、大发雷霆。   说说说不定还会出于本能,咬她一口!   被自己的猜想迅速说服,阿狸赶忙试图力挽狂澜:“要不别抱了吧?这、这狗,一看就凶巴巴的,不喜欢和人亲近——”   然后就见小狼崽缩成一团,往施黛怀里钻了钻。   阿狸:……   失策。   险些忘记现在是冬天,施云声被冻了太久,在身体僵硬冰冷的状态下,会情不自禁汲取更多温度。   “像是被冷到了。”   施黛伸出右手,轻轻摸一把小狼后背,果然一片冰凉。   尚未成年的小狼崽,能被她一个怀抱轻而易举拥住。   皮毛并不坚硬,带着幼崽独有的柔软温驯,绒毛有些短,掌心拂过,能感受到其下单薄的皮肉。   “要、要不你把外衫披在它身上,把它放回原处?”   阿狸嘴角一抽:“这狗应是府中下人养的,不一会儿,主人就会来寻它。狗有野性,你抱着它,恐会被咬……”   然后就见狼崽舒舒服服摇晃耳朵,用脑袋蹭了蹭施黛右手。   阿狸:……   不好,这孩子睡、睡迷糊了!   这回它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因为下一刻,心中被更为惊慌的尖叫填满——   完蛋。   施云声……睁眼了!!!   施云声睁眼时,施黛正轻轻揉捏着小狼的后背。   他与狼群长大,从未被人抚摸过,后来回到施府,每每化作狼形,都会刻意避开旁人,待在房中。   他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是个怪物。   涣散的意识渐渐回笼。   今日与江白砚一战,如往常一样,他又被一剑击退。   明明都是独自长大、后又入住施府,凭什么他总是敌不过江白砚?   他不愿听所谓的“年纪尚小”,在狼群的世界里,只在意力量。   他在昌乐坊中一路屠杀妖鬼,耗去不少气力,回府后郁结难消,前往练功场练刀。   紧接着,便在回房时一阵眩晕,化作狼形。   他以狼形奔向卧房,没过多久体力不支,加之妖丹作祟,昏迷过去。   古怪的热意将身体包裹,后背溢开前所未有的舒适,如同春水层层荡开,伴随和煦微风。   施黛的撸毛技术堪称纯熟,自后颈抚到尾巴,勾起阵阵战栗酥麻。   小狼轻轻眨眼,发出低声呜咽,不自觉朝她怀里缩了缩。   旋即猛地愣住。   狼族嗅觉敏锐,施云声一瞬明悟,这是何人的气息。   施黛为何会在这里?他此刻难道还是狼形?不对…他在哪里?!   瞳孔地震。寒毛直竖。   小狼崽猛地一个挣扎,飞快仰起脑袋,在月色下,看清施黛的脸。   他方才,被她抱在怀里?!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还出于本能主动缩进她怀里,甚至蹭过她掌心。   施云声:???   “醒了?”   这只毛团拥有一双黢黑澄明的眼睛,似是出于紧张,尾巴直直竖起。   施黛捏捏它脸颊:“还冷吗?”   不冷了。   施云声只觉得热。   热意自耳后蔓延,汹涌扩散到颊边,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羞恼的时候——   比起恼怒,更多是羞赧。   他是凶恶的狼,轻易而举能咬断一个人的喉咙,怎、怎么能像这样,被她抱着?   “这是谁家的小狗?你主人……”   她叫他……   小、狗?!   施黛话没说完,就见怀里的小东西四腿狂蹬,仰头看她一眼。   其实施云声想瞪她,殊不知狼崽圆溜溜的双眼毫无威慑力,更因方才被她抚摸过,沁出朦胧水雾。   看起来像撒娇。   趁她愣神,那团漆黑的身影已跃上地面,跑进夜色中。   *   施云声第二日起得很早。   准确来说,他整夜没睡。   本就烦闷的心情变得糟糕透顶,用完早膳,他入了练武场习刀。   他学刀不久,之所以刀法凌厉,全凭这些年来捕杀猎物的狠劲。   刀光凛冽,罡风四起,照亮沉凝的眼睛。   忽地,施云声停下动作。   他嗅见熟悉味道,清清淡淡的花香,来源于施黛佩戴的香囊。   身形微不可察顿了顿,小孩沉下脸,看向练武场入口。   施黛今日穿了件梅花纹深绿衫子,下着折枝裙,明艳艳的色调干净清丽,竟将练武场的肃杀之气瞬间压下去。   她双手负于身后,如往常一般笑吟吟开口:“哇,又有进益!”   昨夜的狼狈涌上心头,施云声不想和她废话:“你来做什么?”   施黛神秘兮兮哼笑一声。   “锵锵。”   她倏地伸手,广袖惹来一瞬清风,在那只白净纤细的右手上,握着串红润润的糖葫芦:“给你买的,当作一起捉妖的纪念。”   她可没忘,在血气汹汹的案发现场,这位小朋友曾为她扇风来着。   施云声自从回到施府,总是板着张脸,不喜吃食,不爱玩乐,不与人接触。   但毕竟是个小孩,施黛曾无意中见过,他接连吃下整整八个乳酪玉露团。   应该是喜欢吃甜食的吧?   目光飞快掠过那串冰糖葫芦。   施云声吞咽一口唾沫,攥紧手中刀柄,闷闷别过头:“不需要。”   “是吗?好可惜。”   跟前的施黛长叹一口气:“这家冰糖葫芦的口味,可谓长安城一绝。”   眼睫轻颤一下,施云声抿紧唇瓣。   “酸甜适度,美妙绝伦。糖衣清甜,山楂酸脆,一颗提神醒脑,两颗永不疲劳。”   施云声咬紧下唇。   这个坏、坏女人!   施黛仍在继续说:“此糖葫芦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再眨眼,手里的糖葫芦已被施云声一把夺过。   小孩不知为何脸颊通红,鼓着腮帮子立在原地,分明闻到香甜气味,却又迟迟不吃,犹豫许久,才伸出舌尖,舔了舔糖葫芦上的糖霜。   好—可—爱。   施黛一脸姨母笑,双眼弯弯如月牙:“你试试一口闷。”   施云声冷哼一声,恶狠狠咬下一大口糖葫芦。   果真如她所说,酸酸甜甜,糖霜被牙齿咬破,发出冰块碰撞般的清脆声响。   好吃。   施云声轻舔下唇:“难吃。”   他本想补上一句“狗都不吃”,转念一想,又觉得说出来太伤人,于是凶神恶煞把这四个字咽回喉咙里头。   哪有一边说难吃,一边迅速把糖葫芦吞下,还意犹未尽舔舐唇边糖霜的?   施黛笑意更深,好脾气接话:“好好好。你想吃什么?”   冷冷看她一眼,施云声半晌一言不发。   想起昨夜之事,心情愈发烦躁,不知怎地,想要吓一吓她:“吃人。”   没有预想中的怔愣与惊慌。   施黛低低“噢”了声,挑起眉梢,竟咧嘴笑着伸出右手,食指探到他唇边。   施黛:“这里有个现成的,你吃不吃?”   施云声:……?   他被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视线落在她白皙的手掌。   昨天夜里,就是这只手抱着他一遍遍抚摸,他意识朦胧,还蹭了蹭。   耳后涌起滚烫红晕,狼族的暴虐之气冲撞四肢百骸,让他想要撕碎什么东西,譬如血肉或皮肤——   于是施云声凶巴巴又吃了口糖葫芦,口腔被山楂填满,脸颊鼓成圆圆小球。   狗都不吃,正好他吃!   嘿嘿。   施黛得寸进尺,轻轻捏了捏他脸颊:“难吃你就多吃点。”   指尖轻软,昨夜的记忆愈发清晰。   施云声触电般避开,啃咬糖葫芦的力道愈发用力,咯嘣咯嘣,耳尖通红。   坏女人。   她、她欺负人! 第8章   吃完糖葫芦,施云声板着张脸,跟随施黛去了镇厄司。   连续两日发生凶案,今晚很大概率,傀儡师会再动手杀人。   昨夜的昌乐坊大乱可谓轰动全长安,孟轲有一百个不放心,临行前对姐弟二人千叮咛万嘱咐。   施黛袖口中鼓鼓囊囊塞了不少符,连带那张所向披靡的可循环神符也在其中,挺直腰板一笑:“娘亲放心,我会保护好弟弟。”   符箓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爹来】。   “不是我想跟着你,我也不需要你的保护。”   走在前往镇厄司的路上,嘴里残留着糖葫芦的甜意,当施云声开口,冷硬的语气软化几分:“只是因为吃了你的东西,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勉强护你一天。”   施黛:“哦——”   施黛笑盈盈俯身,看向自家说话向来磕巴的弟弟:“你以前从不说俗语的。老实交代,最近是不是在一个人偷偷练习?”   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施云声脊背微僵,别过头去。   然后听见身旁那人笑了笑,若有所思:“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很好,今后我每天给你一块点心,劳烦弟弟日日护着我啦。”   逻辑漏洞被她完美拿捏,施云声再度哑口无言。   什么日日保护她……他才不是这种意思。   欺负小孩,坏女人!   还没入镇厄司,就见阎清欢坐在司门旁的小摊上吃馄饨,江白砚倚靠在墙边,手中拿着张羊皮纸卷。   阎清欢当了十几年江南阔少,骨子里带着富养出的金贵,青衣委地,如风拂玉树。   因而当他吃下小馄饨,满目震撼说出那句“实乃珍馐”时,得来了几名路人神情古怪的注视。   与之相比,江白砚安静得多。   他今日着了件素净白衣,长剑别在腰间,兀自出神时,眼底似落着霜白清寒的雪。   只一瞬,江白砚抬起眼,对上施黛视线。   “江公子、阎公子。”   施黛嗅了嗅空气里弥散的浓香:“我记得这家馄饨味道不错。”   “我未用早膳,来镇厄司时遇上江兄,他便在这儿陪我。”   阎清欢吃得心满意足:“长安不愧是大昭之都,连馄饨都如此别具风味。”   馄饨还能有多特别。   施黛好奇:“莫非江南的馄饨,与长安不同?”   “大不相同。”   阎清欢:“我家做馄饨,里面包的是大虾、鲍鱼和花胶,极清淡,吃多了腻味得很。”   施黛:……   有没有可能,当某种馄饨的原材料与普通馄饨的重合度为零,那它就压根不是馄饨。   这连饺子都不算,高低得是个佛跳墙。   施黛轻揉眉心,看向另一边:“江公子手中是何物?”   江白砚:“长安阵图。”   他手里的羊皮纸不大,被轻轻一摊,展现在施黛眼前。   图上是长安城的缩略地图,坊市被描绘其中,灵气暗涌。   “傀儡师操控妖鬼,近日人心惶惶。”   江白砚道:“白副指挥使于全城设下大阵,若某地妖气大作,阵图能予以提示。”   长安城面积广阔,居有百万人口,在整个城中布置阵法,可想白副指挥使的实力之深。   施黛听说过这种监察妖气的阵法,也知道此术并不常用。   一来耗费精力,二来收益不大。   阵法只能检测到极为强烈的妖气震动,要么是千百年修为的凶悍妖鬼,要么是百鬼夜行般的群魔乱舞。   这两种情况都非常稀少,世间常见的小妖小祟,则无法被大阵察觉。   恰好,当下这桩案子完美符合条件。   傀儡师聚集群妖,虽然能震慑百姓,但也容易暴露行踪,只要凝集的妖气出现,大阵就能指示出案发地点。   “白副指挥使,好厉害。”   施黛由衷感慨:“昨天夜里,也是她来超度亡魂的。”   “听说她来自文渊书院,是百年难遇的阵法天才。”   阎清欢吃完小馄饨,饶有兴致接过话茬:“文渊书院曾给过她难以拒绝的筹码,想让她留在书院教习,她毫不犹豫一口回绝,来了镇厄司斩妖除魔。”   他掏出一块金丝纹鲛绡帕,轻擦嘴角:   “不过闲来无事时,白副指挥使还是会去文渊书院,无偿教授阵法。”   文渊书院有书圣坐镇,是当朝儒生云集之地,也教些道法。   这里的“儒生”并非满口之乎者也的入仕书生,而是将儒与道相融,擅长画符列阵的术士。   听说儒生有言出法随的能力,打个比方,如果要使用水法,只需说一声“豁开青冥颠,泻出万丈泉(1)”或“飞流直下三千尺(2)”这类诗词就行。   “镇厄司中奇人众多,能坐上副指挥使位子的,都是大能中的大能。”   阎清欢说到兴头上,继续道:“副指挥使里,还有极为神秘的缝尸匠、妙手回春的神医、驯养百蛊的苗疆蛊师……白轻曾与那位蛊师交战过,打得风云变色。”   “等等。”   施黛总算意识到不对:“你认识白副指挥使?”   算算时间,阎清欢来长安没几天,听他说得,怎么像对白轻了如指掌一样?   “不认识。”   阎清欢老实回答:“但……我看过百八十本有关镇厄司的话本子。”   阎清欢掰着手指头数:“什么《无头作祟之物》、《黑夜行》、《蚀骨霸宠:孟轲与她的小娇夫》……啊不对,是《占卜术杀人秘法》。”   好生硬的转折。   阿狸:……   你脱口而出暴露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吧!根本没掩饰住,很欲盖弥彰啊!而且什么叫“孟轲与她的小娇夫”,施敬承他不要面子的吗?   施黛眼珠子一转。   她娘孟轲风风火火,她爹的性子则像个文弱书生,要说“霸宠”,说不定还真有据可循。   施黛搓搓手:“我对其中某一本很感兴趣,不知阎公子可否借我一观?”   阎清欢如遇知己:“我懂。最悬疑最刺激最扣人心弦的那本是吧?明日便给你送来。”   两人相顾无言,露出彼此都懂的微笑。   阿狸:…你们那点儿八卦之心昭然若揭了吧!   对此类话本一无所知、只听娘亲念过儿童睡前故事的施云声:?   “刚才说的都是些探案传奇,你要是想看,今后我给你买些,还能学学遣词造句。”   施黛摸摸小孩毛绒绒的脑袋,抬了眼,看向江白砚:“江公子想看吗?”   江白砚沉默。   平心而论,他不太想答。   若说想看,大概会被施黛和阎清欢当作同道中人,在明日收到一本稀奇古怪之物。   若说只想看探案话本,又显得有点呆,成了与施云声相差无几的水平。   再者,他不愿同眼前三人有过多牵连。   江白砚扬唇笑笑:“多谢。我不看话本。”   切,书都不看。   施云声嘚嘚瑟瑟,朝他丢去一个满含不屑的眼神。   江白砚:……   很好,他现在沦为了连施云声都不如的水平。   “今夜傀儡师很可能动手。”   将手中羊皮纸合拢,江白砚淡声转移话题:“兰陵坊地势高,且居于长安城正中,去那里候着吧。”   *   持有白轻的长安阵图,抓捕傀儡师成了守株待兔。   不出所料,当暮色渐暗、天边响起第一声闷雷时,阵图上东南角的位置,陡然生出金光。   施黛给每人分了张神行符,仅用一盏茶功夫,便抵达妖气最浓之地——   青龙坊。   闷雷大作,风雨欲来。   放眼望去,街边徘徊着许多形貌奇特的妖怪。   这种妖物施黛头一次见,通体青灰、骨瘦嶙峋,本应生有双手的地方,竖着两把锋利长刀。   江白砚拔剑出鞘:“刀劳鬼。”   《山海经》有言:临川间诸山有妖物,来常因大风雨,有声如啸。   说的就是这种妖。   “这个我知道!刀劳鬼的嘶吼声可以凝聚狂风,化作风刃。要特别注意的是,它们两手的双刀含有毒素,一旦被划伤,会中毒。”   阎清欢飞快补充:“不必担心,我能解。”   他喜好话本子,每每看见志怪传奇中那些千奇百怪的剧毒,都心痒难耐。   遇毒就想解,这是一名大夫的职业素养。   于是他爹他娘耗费重金,找了不少罕见的妖魔毒素,让他在家捣鼓着玩儿。   令人闻之色变的刀劳鬼,不过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一种罢了。   江白砚并未多言,凝神环顾四周:“在东,随我来。”   他被邪术浸淫着长大,对妖物邪气极为敏锐。   施黛跟在他身后,恍惚想起,上回在昌乐坊中,也是江白砚第一个找到死者的家。   一路畅通无阻,江白砚长剑所过之处,刀劳鬼尽数倒地。   施云声有意和他较劲,拿出了平日里两倍的专注与狠戾,直刀生风,身姿如矫健幼狼。   奇怪的是,不知为什么,当施黛看着他……   总会想起昨晚那只小狗狼狈跑开的模样。   也不知道它有没有找到主人。   越往东行,气氛越是阴森压抑。   惊雷不断,狂风掠过街边枯枝,晃荡如鬼影。   江白砚最终在一座大宅停下,府邸正门大开,其上匾额写有“秦府”二字。   向内看去,几只刀劳鬼游荡于前庭,一名锦衣妇人脸颊红肿、瘫坐于地,因恐惧抖如筛糠,立于她跟前的——   赫然是道被黑袍包裹的清癯人影!   阎清欢脱口而出:“傀儡师!”   他出声的刹那,江白砚已持剑上前,冷风般攻上。   黑袍人自然发觉了这几位不速之客,并无缠斗之意,如一团泼墨掠起,径直跃上房梁。   江白砚眉目微冷,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前院中的刀劳鬼们受灵线操纵,挥动长刀袭来。   腾跃上梁的本事并非人人都有,施黛看了眼被吓得哭哭啼啼的妇人,以及渐成包围之势的妖鬼,当机立断,迅速给自己贴上一张神行燕符:   “我去帮江公子,你们守着这儿!”   *   江白砚追得很紧。   他平日里惯用散漫含笑的模样,唯有这种时候,能肆无忌惮展露杀意。   一身黑袍的傀儡师身法尚可,但远不及他,不消多时,二人距离渐渐拉近。   江白砚轻啧一声。   青龙坊中汇集了不知多少刀劳鬼,每只都被灵线束缚,被傀儡师驱使。   方才那黑袍人不过手腕轻旋,便有六只妖物跃上房檐,挡住他的去路。   这种小妖单个对付起来并不麻烦,聚在一起,很是难缠。   六只刀劳鬼同时发出尖啸,引来疾风狂卷,裹挟冬日刺骨冷意,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妖风如刀,割断几片青瓦和少年的雪白袍角,好似漩涡,将他困于其中。   江白砚手起剑落,竟将狂风死死压下,剑势狠绝,割破刀劳鬼的喉咙。   黑袍人仓皇逃离,为求保命,操控更多妖物前来。   嘶吼之声聚作更为猛烈的风刃,割破他的手臂与脊背,猩血晕开,打湿白衫。   熟悉的疼痛撕裂意识,江白砚垂眸,却是无声笑了起来。   这种浅尝辄止的痛感,似乎并不够。   可疼痛蔓延,还是令他感到久违的快意,如细细密密的瘾。   独自对付如此之多的妖物,实在有些勉强,但江白砚孑然一身久了,对此习以为常。   毫不在意被风刃划破的道道血口,长剑如惊鸿清影,直攻不远处的黑袍人。   眼见又是几只刀劳鬼挥刀而来,伴随天际轰隆雷音,猝不及防地,响起一道熟悉嗓音。   “五雷五雷,吼电迅霆,敕!”   电光蜿蜒而下,将刀劳鬼头顶的灵线劈作齑粉,妖物瘫倒在地。   直至此刻,江白砚终于现出一刹怔忪,微微侧了眸,望向那道突然出现的影子。   施黛的身法略显生涩,跃于房梁上,绯红裙裾如桃花翻飞,又似一点飞红。   她一直紧随其后,遥遥望见江白砚与傀儡师的对峙。   由刀劳鬼生出的狂风好似刀锋绞磨,江白砚竟不避不让,迎风斩断一只只妖物的头颅。   完全是对伤痛浑不在意的打法。   这种群妖环伺的局面,哪能只让一个人去扛。   指尖符箓燃起青光,施黛扬手轻挥,双眼被映出灼目亮色,扬唇一笑:“江公子,身后交给我便是。”   刀劳鬼被她牵制,两人一前一后,黑袍人再无掩护,狼狈奔逃。   江白砚朝她略微颔首,长剑倏起。   他的速度快到难以用肉眼捕捉,仿佛天生的捕食动物,剑刃所过,杀意凛然,几只刀劳鬼血如泉涌。   剑影搅碎疾风,锐气势不可挡。   再一剑,江白砚斩下黑袍人头颅。   头颅落地,一声咚响。   这一剑枭首发生得太快,施黛迟疑着眨眨眼,张望四周。   结束了?   可是……刀劳鬼身上的灵线,并未断开。   施黛皱眉:“江公子,傀儡师……”   江白砚垂眸,看向身首分离的黑袍人。   “中计了。”   将长剑收入鞘中,江白砚面上喜怒不辨,似是觉得有趣,低低一哂:“这也是傀儡。”   黑袍之下,是个木头人。   “傀儡术为邪法,听闻每名傀儡师,都有个本命傀儡。”   江白砚道:“本命傀儡以傀儡师自身魂魄所炼化,哪怕不用灵线,也能被操纵——此乃傀儡师最后的保命手段。”   这一路上,江白砚从未跟丢过。   施黛恍然:“也就是说,自打进门起,我们看见的就是本命傀儡。”   他们有长安阵图作为辅助,赶来的速度比以往快了许多。   傀儡师通过青龙坊里遍布的傀儡,察觉他们到来,为保命脱身,将本命傀儡立于前院,吸引注意力。   当他们全力追捕本命傀儡时,傀儡师本尊便可神不知鬼不觉脱身离开,金蝉脱壳。   “狡兔三窟。”   施黛小声嘀咕一句,只失落片刻,就重新振作:“本命傀儡很难炼制吧?这次我们将它毁掉,下一回,被除掉的就是傀儡师本人了——江公子,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她好像从来没有消沉泄气的时候,双目如秋水寒星,在时隐时现的雷光里,溢出冷焰般的灼灼色彩。   只轻轻一荡,又盈满笑意。   江白砚望她一眼,漫不经心看向自己被血染透的衣襟:“无事。”   *   刘夫人觉得很吓人。   她出身商贾世家,也算受宠长大,自从嫁给秦礼和,不仅要忍受他整日花天酒地,动辄还会遭到羞辱打骂。   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今日清晨,她与丈夫大吵一架,不知第多少次,被那男人扇了耳光。   她无处说理,只能独自一人枯坐书房默默垂泪,没成想,再打开书房大门,竟见一黑袍人立于前庭,杀气逼人。   刘夫人当场被吓得坐倒在地。   万幸,几名镇厄司的大人及时赶到,护住她性命。   这会儿风声俱寂,刘夫人手里捧着被丫鬟送来的热茶,瑟瑟发抖坐在廊下。   “刘夫人。”   阎清欢自卧房走出,迟疑低声道:“你丈夫他已遇害,尸体在房中。节哀。”   刘夫人双手一抖,手中瓷杯摔碎在地:“什、什么?!”   苍天有眼,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秦礼和看似一表人才,实则是个暴戾的恶棍,因经营京城的布匹生意,时常仗势欺人。   莫说打骂,此人还干过强抢民女的勾当,纳了好几房妾室。若非父母之命,刘夫人怎会嫁他。   大悲后边儿跟着大喜,刘夫人轻咳一声,压下喜色。   目光流转,落在一旁沉默的施云声身上,刘夫人挑了下眉。   “这位是施府的小公子吧?你入了镇厄司?”   见对方满脸茫然,刘夫人温声道:“我家与你娘亲有生意往来,不久前的宴席上,我与你见过一面。”   施云声皱着眉。   大部分人的脸在他看来并无区别,就像人族难以分辨每只狼一样。   能让他记住的,拢共只有那么几人罢了。   “方才追出去除妖的,可是你姐姐施黛?”   人生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公。   笑意快要抑制不住,刘夫人只能看似不经意地说些轻松话题:“可惜那日在宴席上,我没能见到她。她没去?”   施府主母是孟轲,如果能与他们结识,等她接手丈夫的家业,能打通不少关系。   阎清欢看看施云声,朝后者使个眼色。   难得有人愿意同他搭话,这孩子平日里像个闷葫芦,这种时候,可不就是锻炼人情世故的好机会么。   施云声眉头皱得更紧。   他觉得人真是麻烦。   刘夫人从丫鬟手中接过又一杯茶。   旋即听施云声道:“是。宴席不久前,她被妖物重伤,走得很、很痛苦。”   刘夫人:……?   施黛,死了?   恰在此刻,一道闪电掠过天边。   施黛自房梁一跃而下,身形轻盈不似活人,抬头时,被映出一张苍白如纸、带着诡异微笑的脸。   刘夫人整个哆嗦一下,手中瓷杯落地,应声而碎——   那这是什么东西?!   施云声:“她伤到脑子和腿,走不了路下不了地,只能在家静养,这几日,伤势才渐渐恢复。”   刘夫人如遇大赦:“哦…!”   施黛足步轻快,凑近一些:“在说什么呢?”   阎清欢看了眼地上碎裂的瓷杯:……   阎清欢吐字艰难:“在让弟弟学习人情世故。”   刘夫人干笑一声,迅速转移话题:“在镇厄司当差,确实危险。昨夜昌乐坊大乱,不知几位可曾去过?想必万分凶险吧?”   刘夫人抬手擦了擦额前冷汗。   又听施云声幽幽道:“嗯,凶险。否则……娘对我们,也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刘夫人:……?   施黛和施云声,死了?   又一道闪电掠过天边。   施黛与施云声同时抬头看她,电光迅捷,映出两张同样苍白的脸,惊悚至极。   施黛还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笑了一下,弧度诡异。   刘夫人面失血色,惊跳而起——   那这俩又是什么东西?!   施云声:“我娘不放心,今日说、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才将我与她送出施府。”   刘夫人总算心安:“哦…!”   施黛扶额。   她弟弟,最近好像在学俗语来着。   用得很好,下次别用了。   “几位都是少年英才。”   刘夫人勉强笑笑:“在镇厄司里,应当做了不少事吧?”   她这回是不敢再喝茶了。   还没稳下心神,就听施云声冷冷应道:“没做什么事。不过,近日犯下数起凶案的傀儡师,就是我们——”   刘夫人:???   又是一道惊雷划过。   电光从未如此清晰,顷刻照亮院中施黛、施云声、江白砚与阎清欢的脸,全都凶神恶煞、惨白如鬼!   刘夫人如遭雷击,胆裂魂飞——   莫非今晚真正要没命的,其实是她?!   施云声憋了半晌,努力说出一个成语:“就是我们,日以继夜追查的。”   很好,用得很高级。   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施云声轻扬嘴角,故作冷酷压下笑意。   刘夫人:“哦!!!”   谁懂。   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她经历了太多难以承受的大悲大喜。   另一边,施黛神情复杂,阎清欢面色铁青,江白砚亦是抿唇沉默。   本想让家里小孩练练人情世故,未曾想到,没有人情,全是事故。   再让他说下去,施府得被他诛九族。 第9章   今夜的遇害者同样死状凄惨。   秦礼和是长安城有名的布匹商人,死在自家卧房里,身中数百刀。   现场惨绝人寰,处处可见血肉飞溅。   施黛只看一眼,就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到门边。   “刀伤全是生前所致。”   饶是阎清欢,见此情形也头皮发麻:“凶手避开了所有足以致命的地方,伤口集中在四肢、后背和胸膛。也就是说……傀儡师行凶时,秦礼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活生生挨下几百刀,才因流血太多死去了。”   想想就瘆人。   “秦礼和死于乱刀之下,恰好与刀劳鬼的形象符合。”   施黛展开手中的淡黄色纸张:“今天的志怪故事,就叫《刀》。”   青龙坊出现傀儡师的踪迹,镇厄司同僚闻风而至,带来了最新张贴的志怪传说。   这次的纤草纸,被贴在青龙坊以西的街头。   与之前两则一样,《刀》也是个善恶有报的故事。   主人公是个怯懦无能、性情孤僻的商人,某天见到几名贼寇打家劫舍,不但没去报官,还为虎作伥,将那家人害死。   事成之后,商人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不义之财,结果夜夜噩梦缠身,终有一日,被冤魂化作的刀劳鬼寻来复仇。   今夜家主遇害,秦府一片死寂。   江白砚已被包扎好伤口,抱剑立于一边,忽地开口:“听说秦礼和花天酒地,是刘夫人在打理布庄。”   “正是。”   刘夫人敛了笑,看他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这位公子有张疏朗温润的好相貌,与他对视,却令她生出被毒蛇盯上的错觉,脊背发凉。   “秦礼和是个脑袋空空的财主。”   回想往事,刘夫人面露叹惋:“他是江南人,二十多年前来到长安,靠祖传的银钱开了布庄,并向世代经商的刘家提亲。”   刘夫人自嘲笑笑:“我与他说是夫妻,更像东家与账房先生。”   施黛品出猫腻:“秦礼和不待在江南,为什么要带着祖传的家业来长安?”   刘夫人摇头:“我曾问过他这个问题,秦礼和没答。”   沉默片刻,似有犹豫,她低声道:   “这件事,我很早就在怀疑。秦礼和自称江南越州人,却从没带我去过他越州的家宅。看他做派,不像养尊处优长大的少爷,粗鄙得很。”   他的来历是否说了谎?为什么说谎?倘若秦礼和并非所谓的江南财主,他带入长安的钱财又从何而来?   施黛垂下眼,混沌脑海里,总算出现了一缕等待被抽丝剥茧的细线。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带着一大笔钱。   这笔钱的由来,就很耐人寻味了。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点。”   看着手中的纤草纸,施黛道:“这些志怪故事里,主人公的性格与经历,能与每名死者完全对应。”   阎清欢:“完全对应?”   不对吧?比如今天这则《刀》,主人公虽然也是个商人,但性格孤僻怯懦,与暴躁傲慢的秦礼和大相径庭。   “还记得第一篇吗?叫《画皮》。”   施黛轻声道:“《画皮》中的主人公虐待妻儿、强抢民女、霸占百姓家财,是个混账。这个描述,让你想到谁?”   阎清欢微愣,悚然一惊:“秦礼和!”   “第二篇《缢鬼》。”   施黛点头:“主人公是个伪君子,表面上衿贫救厄,被街坊邻里视为大善人。”   这不就是连环凶案中的第一名死者,那个乐善好施、道貌岸然的商人穆涛吗?   “再看第三篇《刀》。”   施黛道:“主人公孤僻怯懦,因与匪贼勾结,被噩梦缠身,心中阴影挥之不去。”   阎清欢脱口而出:“是昨天死去的教书先生陈书之!”   他清楚记得,那教书先生寡言阴沉,还很怕血。   “也就是说。”   纷乱的思绪渐渐凝集,阎清欢霎时想通:“这些志怪故事里的主人公,其实都是以死者为原型,只不过分散错开了。”   譬如《刀》中的主角,融合了秦礼和的“布匹商人”身份,以及陈书之“孤僻胆小”的性格。   而《缢鬼》里的主人公,则是用了“教书先生”的身份,以及穆涛“温文尔雅”的脾性。   傀儡师将每两个人的特征杂糅在一起,写进同一个故事里,再打乱顺序,混淆视听。   乍一看见单独的故事,没人会觉得故事与死者有关。   殊不知,故事与死者、死者与死者之间皆有联系,两两交织拼合。   如同许许多多零散的拼图,只有一块块重组拼接,才能窥见完整画卷。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阎清欢不由皱眉:   “既然主角确有其人,故事里的其他描写,也都是真的吗?这些人盗取钱财、杀人越货……”   在傀儡师所写的故事里,三位主人公都犯下的罪行是——   “这三个人,”阎清欢咽了口唾沫,“都曾劫财。”   “如果没猜错的话,三名死者曾将一户人家劫杀,再用不义之财经商发家。”   施黛点头:“真相只有一个,傀儡师是来报那场仇的。”   至于那些被大肆张贴的志怪故事,与其称为杀人预告,倒不如说,是要把三人的恶行昭告全城。   傀儡师已成功大半。   由他写下的故事早就传遍长安城,在百姓眼里,三名死者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这是不仅杀人,还要诛心。   她一通分析落在耳边,语气虽轻,却极为有力。   阎清欢听得怔愣,好半晌,才露出激动的叹服之色:“的确是这样!”   “江公子不是在调查纤草纸的来源吗?”   施黛细忖,摸了摸下颌:“等确定了地方,去那儿问问二十多年前的悬案,说不定就能确认傀儡师身份。”   她生得端丽,这会儿凝神思考,双目清如远山,比起多数时候含笑的模样,平添春水般的空明澄碧。   江白砚与她对视,语气淡淡:“明日能查清。”   他的两位队友,怎能如此靠谱。   阎清欢按耐不住心底激动,斗志更满。   长安城果然遍地是能人!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施黛抿唇压住上扬的弧度,握紧双拳,难掩激动地在袖口里锤了锤。   终于!说出那句经典台词了!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唯一的知情狐阿狸:…好不容易正经一回,请你不要这么幼稚!   *   回到施府已近亥时,膳厅里备了一桌丰盛晚膳。   孟轲对这桩案子很感兴趣,听完来龙去脉,被施黛的爹来符乐得合不拢嘴:“等你爹从极北之地回长安,一定要让他瞧瞧。”   想了想又道:“但也不能只靠这符,如果遇上不识字的恶妖怎么办?黛黛,你画符练得怎么样了?”   施黛以摔伤脑子、记忆混乱为由,揭过了自己画符水平大不如前的事实。   现在她已想起原主的全部记忆,但画符讲求心神合一,即便记得动作,也难以模仿心境。   说白了,她来这个世界还不过十天。   “已经能想起画法。”   施黛摸摸鼻尖:“但画稍难一些的符时,灵气总会凝滞于某一处,无法贯通。”   “画符这种事,我和你流霜姐姐都不懂。”   孟轲眸光微转,一瞬福至心灵:“白砚不是会些吗?你不妨问问他。”   正慢条斯理用餐的江白砚动作微顿。   正趴在施黛怀里的阿狸双目圆睁。   正狼吞虎咽啃着块排骨的施云声亦是一僵。   施云声皱眉:“画符有什么好的?不如学刀。”   他被寻回施府后,跟着施敬承学过一段时间的符法,觉得实在无趣,不如刀锋来得爽快。   警戒心起,阿狸晃了晃耳朵。   它是真不想让施黛与江白砚再有什么额外牵连。   孟轲施敬承与江白砚的爹娘关系很好,在这对夫妻眼里,江白砚温文有礼、惊才绝艳,是个讨人喜欢的后辈。   孟轲说出这个提议,江白砚不会拒绝。   果然,它听见少年清越含笑的嗓音:“好。”   阿狸:……   造孽。   小狐狸蜷着身子缩了缩,扬起脑袋,看向施黛。   不出所料,这姑娘是一如既往的好心情。   施黛当然心情很好。   她之前说什么来着,有江白砚在身边,就像和年级第一在同一个学习小组,不仅能轻松完成作业,还有免费的功课辅导。   她决定在江白砚的优点里,加一条“学霸光环”。   江白砚道:“待用完晚膳,施小姐可去书房写几张符箓,予我一观。”   喉音方落,施云声已飞快接话:“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   孟轲笑着摸摸儿子脑袋:“你又不学符。”   就刚刚,他还满脸不屑说过“学符不如学刀”。   被一句话噎住,施云声磨了磨后槽牙。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愿让施黛跟着江白砚去书房。   但莫名就是不爽。   心中拉扯几息。   施云声咬咬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我也要学。”   *   于是三人一起进了书房。   书房宽敞,进屋嗅见檀香袅袅,墨意绵长。   明窗幽寂,掩映烛光,无数珍奇孤本置于紫檀木书架上,古朴静谧。   孟轲派人送来不少点心,依次摆放于桌边,玉露团、水晶龙凤糕、桂花甜糕,不一而足,圆润可爱。   传闻朱砂乃天地纯阳所结,可辟阴邪。将手中紫毫笔沾上殷红颜色,施黛瞧了瞧身旁的江白砚,莫名紧张。   救命,这种感觉,就像进行随堂小测一样。   今天追捕刀劳鬼时,江白砚受了些伤。   万幸风刃造成的都是皮外伤,被阎清欢包扎后并无大碍,只是唇色褪去绯意,显出病态苍白。   也因此,唇边那颗小痣愈发醒目,随他嘴角轻扬,略微一勾。   “施小姐。”   江白砚道:“开始吧。”   施黛乖乖握笔。   她的手指细长白皙,映着烛火光晕,莹莹好似暖釉。起手落笔,一张安神符顺利画成,灵气横生。   自打来这个世界,施黛每日都会练习符法。   对于这种常见的安神符,她已能信手拈来,但遇上笔画繁杂的符箓,只有不到五成把握。   又看了眼江白砚,施黛轻咳一声:“这是简单的。再难一些,就做不到顺手了。”   江白砚与她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微微颔首:“施小姐继续。”   紫毫笔再起,画了张除恶灭祟符。   这是较为复杂的符箓,需要耗费不少灵气。不知怎么,笔尖到了起承转合处,总觉得迟滞。   于是理所当然地,接下来全面崩盘。   施黛:……   悲报,大失败。   看着黄纸上扭秧歌似的朱砂,施黛挠头,耳尖微红:“见笑了,狗爬式。”   被某个字触及神经,趴在桌上乱涂乱画的施云声迅速抬头。   骂谁呢?   旋即意识到不对:   他为什么要自我代入一只狗?!   上一张除恶灭祟符画得太丢人,施黛再度握笔,却仍在同样的拐角出现停顿,前进不得。   都说有耕耘必有收获,她画得认真,符箓果然争气,从狗爬变成了狗在认真爬。   施黛:……   好气。   身旁传来一声轻啧。   施云声懒洋洋握着笔,觑着那张除恶灭祟符,语调拖长:“好丑。”   施黛倒也不恼,看向他身前的黄纸。   不出所料,比起她的狗爬,施云声的鬼画符不堪入目,已进化成狗在抽风。   “画符多无趣。”   轻哼一声,施云声嗓音小了些:“不如来练刀。”   练刀的话,他还能指点她一二。   他说得冷淡,佯装心不在焉地握着笔,在纸上随意勾画。   见对方迟迟没有回应,小孩皱了皱眉,疑心着是不是自己那句“好丑”让她心生不悦,猝然抬头,嗅见一缕清香。   “嗯……拿笔姿势谁教你的?”   施黛伸出食指,点了点他大拇指:“这个,下去一些。”   他讨厌写字握笔,学得那么认真做什么?   施云声撇撇嘴,迟疑片刻,拇指终究还是乖乖往下挪了挪:“麻烦死了。”   好听话好别扭,可爱。   施黛扬起嘴角,露出姨母笑。   她虽说对画符不太精通,但总归会握笔,凑近一些,认认真真为施云声调整一塌糊涂的握笔姿势。   施云声不习惯被触碰。   不明缘由地,当施黛的指尖覆上他指腹,牵引着食指与中指变换位置,他并未如往常一般跳开。   是因为她的力道太轻吗?还是因为她指尖清清凉凉,不让人烦躁?   想不出答案,施云声鼓了鼓腮帮。   他因为这样的触碰感到愉悦,却又心口发闷。   已经是十三岁的年纪,却连握笔都要被她教导,莫说施黛,他都觉得可笑。   ……好没用。   他明明已经在努力变强,不想展露笨拙狼狈的模样。   心底躁意丛生,沉默好一会儿,施云声不自在地别开眼:“不学了。”   施黛一愣:“为什么?”   跟前的男孩垂着眸子,锋芒毕露的锐利五官在烛火下稍显柔和,语气闷闷:“画符没意思。”   右手攥紧又松开,短暂的静默后,他听见施黛的声音:“可是……江公子的符术很厉害哦。”   施云声:?   如同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狼,施云声猛然抬头。   “你不是一直想打败他吗?等你把刀法练得和他的剑术一样厉害,去找他决战,却发现他居然备了符箓作为后手。”   施黛伸手,点点他鼻尖:“甘心吗?”   一句话,正中靶心,完美拿捏。   超!不!甘!心!   眼看小孩的颓丧之意瞬间褪去,施黛眯眼笑了笑。   她在孤儿院长大,照顾过不少性格迥异的弟弟妹妹。   施云声被邪修注入妖丹,又脱离人族生活多年,无论表现得多么像只暴躁的刺猬,骨子里,一定是自卑。   面对这种自尊心强的小孩,过多的安慰反而让他更不自信,不如对症下药,激他一激。   “我弟弟这么厉害,如果因为不会符箓而落败,好可惜。”   施黛弯起眉眼,语气软了几分:“再说……你陪陪我嘛。我一个人学,多没意思。”   她嗓音清脆,吐字如珠玉泠泠,轻轻一笑,眼尾似有饴糖化开。   叫人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施云声别开目光:“凭、凭什么我要陪你?”   “就凭我是你姐。”   一块荔枝蜜煎被塞入他口中,果香与蜂蜜清甜一并化开。   施黛挑眉,噙出得意的笑:“这叫血脉压制,‘荔枝气壮’,懂吗?”   哼。   施云声耳尖微热,将那抹甜香缓慢咽下,一把握紧手中毛笔:“学、学就学。”   看他不学个天昏地暗。   施云声气鼓鼓地疯狂描摹符箓,施黛重新坐回椅上,看着除恶灭祟符犯了难。   纵使相逢应不识,她和这张符属于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江公子。”   施黛眨眨眼,认真讨教:“你学符时,有没有什么独门经验?”   能有什么经验。   江白砚当年被囚作替傀,邪修见他天赋异禀,决定将他养成一把杀人的刀。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独自居于暗室,身旁只有符术与邪术典籍。   要说的话——   江白砚:“静心描摹,通常不过十遍,便可掌握。”   施黛:……   要是人人都能靠描摹十遍掌握符箓,这世上不全是符术天才了?   施黛苦巴巴:“江公子的独门经验,好独门。”   她也学不了啊。   江白砚垂眸一笑。   随他笑音消弭,没有任何征兆地,身后袭来冷香。   施黛还来不及反应,见另一只手握上她手中的紫毫笔。   药香笼上鼻尖。   江白砚并未逾越分寸,仅仅握住上方笔杆,没触到她同样握笔的手。   他身量极高,神色很淡,却有种禁锢般的压迫感。   属于他的影子与气息绞缠如网,悄然覆下。   “如此,可会冒犯?”   很好听的声音。   平日与他隔着段距离,嗓音像是初春水面的薄冰,虽柔却冷。   此刻近在咫尺,几乎贴着耳边响起,便似玉石击水,荡开微哑的涟漪。   这可是学神的一对一功课辅导。   施黛赶忙摇头:“不冒犯。”   出声时,她不自觉瞥了眼江白砚的右手。   如冷玉雕成,骨节分明,因握着笔,可见淡青色血管。   还有几道细长的、尚未愈合的伤疤,并不深,色泽浅粉。   《苍生录》里提到过,江白砚对这种小伤从不在意,几乎不会主动擦药。   他对自己的身体总是很不上心。   “画符需静心凝神,施小姐顾忌太多,下笔太杂。”   江白砚低声道:“定心,随我动作。”   施黛的确杂念太多。   符箓讲究一笔而成,但凡有一丝一毫失误,都必须重来。她画符时思前顾后,无法随心而动,总落窠臼。   笔杆上端被江白砚拿持,当他用力,施黛的右手随之一动。   手靠得太近,衣袖逶迤垂落,彼此交叠,摩挲之际,发出微不可察的轻响。   他精于此道,落笔如云烟,不过转眼,一张除恶灭祟符被熟稔勾勒。   施黛:?   等等。   他怎么做到的?放了十倍速吗?为什么她画符像是乌龟乱爬?   “江公子。”   施黛试探性问:“能再来一遍吗?动作慢些。”   她听见对方低低“嗯”了声。   这回江白砚果真放慢速度,作画般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朱砂蜿蜒,勾勒玄妙繁复的箓文,就这样又随他画了几张,十分奇妙地,施黛竟品悟出些许通达之感。   好似坚冰融化,一汪死水渐渐活泛。   身后的江白砚已松手退开一步:“施小姐,再试试吧。”   施黛从善如流,重新画符。   随江白砚落笔时的感受历历在目,令她下笔顺畅无阻。这回再无迟滞,如流水潺潺。   这张除恶灭祟符虽称不上精致,比起她最初的两作,已大有进益。   江白砚极轻挑了下眉:“施小姐很有天赋。”   施黛能这么快突破桎梏,在他预料之外。他不过简单提点,对方便将此符参透了七七八八。   居然成功了!   第一次没有停顿地画完除恶灭祟符,施黛情不自禁扬起嘴角,仰头看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明快喜悦:“多谢江公子。是你教得好。”   这种时候,怎么能吝啬夸夸!   施黛得了顿悟,坐在桌前继续画符。渐渐地,生涩之意消散无踪,符箓隐有流光。   江白砚垂眸,看她的动作。   施黛浑然不觉,蜷缩桌边的阿狸身体紧绷。   救、救命。   视线所及之处,江白砚立于施黛身后。因是站立,影子将后者整个笼罩,如同污浊沼泽,稍有不慎,就会被吞没。   他目光虽淡,却好似危险的蛇,无声游移,逐一爬上她的指尖、手背与腕骨。   这样的眼神不含旖旎,阿狸有理由相信,江白砚这个疯子正在思考,用长剑刺入施黛皮肤的触感。   江白砚的确是这样想的。   他这辈子屠戮过无数人与妖,生灵在他眼中,不过薄薄一层皮肉。   曾有段时间,他衡量人的尺度,是用剑锋夺去那人性命时的愉悦程度。   施黛因握笔画符,露出一截白净手腕,绸缎般细而薄。   如此单薄的皮肤,若以剑刃划过——   思绪戛然而止。   江白砚忽地顿住。   猝不及防,有什么东西轻轻拂过他掌心。   从未有过的感知遽然扩散,并非痛,而是蜻蜓点水的痒,渗入血肉深处,颤颤绕绕。   难以抑制地,江白砚指尖蜷起,脊背微僵。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是施黛往他手里塞了东西,不经意间,指甲蹭过他掌心软肉。   是个小小的瓷瓶。   江白砚见过,这是施黛随身携带的伤药。   见他这副模样,施黛亦是一愣。   江白砚助她画符,她理应表达感谢。想起这人对自己的伤口满不在乎,干脆将这瓶膏药赠给他。   这药得于药王山,珍贵难求,配得上谢礼。   从前送江白砚的东西无一例外都被拒绝,这回施黛学了聪明,直接把瓷瓶塞进他手中。   她是真没想到,江白砚会露出这种神情——   被她触及的一刹,那双桃花眼轻颤几下,冷意尽褪,看向她的眼神里居然带着茫然无措,水一样泛开旖色涟漪。   她甚至听见自江白砚喉间溢出的低低气音,轻烟般微弱,在耳畔一勾。   像破碎的丝绸。   他这张脸实在漂亮,施黛很没出息地被迷了眼:“江公子,我弄疼你……碰到你的伤口了吗?”   她应该,没用力气吧?   恍惚只持续了须臾。   江白砚握紧瓷瓶,眼底情绪晦暗难明:“是我走神。抱歉。”   “今日多谢江公子。这瓶伤药是谢礼。”   施黛松了口气,定定又打量他一会儿,眉眼微弯:“以后还能继续向你请教吗?”   *   夜色昏沉,无星无月。   江白砚独自回房。   房中一灯如豆,火光摇曳,瓷瓶被他随手置于桌边。   面具般的笑意退下,透出冷如清雪的寒。他抬起右手,略微蹙了眉,回想方才那一刻的知觉。   无比奇异的感受。   这具身体在疼痛中溺了太久,早已烂透。   他习惯了皮开肉绽的痛楚,哪怕被刀锋刺穿掌心,也能做到视若无睹。   唯独今日,仅仅被施黛指尖一拂,竟生出连绵的战栗。   江白砚抬手,左手食指落在右手掌心,缓慢划过。   只有皮肉相触的乏味,并无特殊。   莫非需要更轻柔的力道?   他眼底浮起孩子气的好奇,神色如常探出右手,掌心贴上跃动的烛火。   与刀锋没入血肉的刺疼不同,被火灼烧,趋近于一种柔软的炙痛。   江白砚偶尔会喜欢这样的痛意,有种被温和相待的错觉,令他心安。   火舌舔舐,轻柔如纱。   明明是温柔的触感,出乎意料地,却无法让他感到与那一瞬间类似的痒。   江白砚静静看着,缓慢合拢掌心,将火苗握紧。   风吹竹影,灯火骤熄。   在他眼中,罕见地生出困惑。 第10章   阎清欢在今早收到了镇厄司的传书。   仍是绘有暗金纹路的黑色信纸,当他打着哈欠半梦半醒,目光落在纸上那行小字时,立马清醒大半。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这一天。   他们的临时小队,能顺利转正了!   镇厄司以十二地支分设十二司,每司下属三个小队,每队最少四人。   施云声只是跟在施黛身边,并不在镇厄司当差。如果要凑齐人数成立正式队伍,得有一名新队友加入。   想到这里,阎清欢一个鲤鱼打挺。   在目前的临时小队里,他与施黛都是新人,唯独江白砚有些经验。为了平衡战力,那位素未谋面的新队友,实力肯定不弱。   ——长安城镇厄司中的强者。   他千里迢迢来长安,可不就是为了见一见高手如云吗!   今天的会面时间定在未时,阎清欢提早了整整一个时辰出门。   时值深冬,冷风萧瑟。   这几日浓云密布,却未曾落雨,云翳影影绰绰压上树梢,岑寂阴郁。   阎清欢爱吃也爱玩儿,进了长安,最热衷在街头巷尾寻觅山珍海味。   这回选中的铺子专做阳春面,一碗面被热腾腾呈上来,浓香四溢。   他满心想着新队友,竟有些食不知味,一边吃面,一边眺望窗外景致。   这里是长安城最繁华的东市,店肆林立,软红十丈,随处可见人来人往,吆喝声、谈笑声、私语声此起彼伏。   对面是城中颇有名气的脂粉铺子,名为“皎月阁”。   今日生意很好,皎月阁前人潮如织,看客人的数量,竟比其它铺子多了两倍还不止。   阎清欢对胭脂水粉不感兴趣,但见多了爹娘经商,还是忍不住好奇:   这种盛况空前的景象,他在江南从没遇到过。皎月阁究竟出了什么妆品,才引来这么多人?   思来想去猜不出答案,阎清欢眼珠一转。   皎月阁前聚了不少男男女女,皆是结伴而来,只有位青衣姑娘独自立于门边,低头看着本书。   那姑娘直肩薄背,神色慵懒,垂眸而立,好似亭亭青竹。   当然,阎清欢之所以注意到她,全因她手里的书册——   当下最流行的虐恋情深话本子,《复生吧,我的爱人》。   爱逛皎月阁,手里又拿着这样一本书,应是个精致文雅、有些多愁善感的姑娘。   而且很有品味,阎清欢想,他也喜欢这本书。   他只看了一眼,打算收回视线,没想到恰在这一瞬间,陡生异变。   东市人潮汹涌,因繁华热闹,遍布小偷扒手。   许是见她孑然一身,又聚精会神看着话本,一个黑衣男人突然窜出,一把夺过青衣姑娘腰间的荷包,撒腿就跑。   阎清欢:?   光天化日,窃贼竟猖狂至此!   身体比头脑更快做出反应,因付过阳春面的钱,阎清欢毫无迟疑跳窗而出。   青衣姑娘还在怔愣,蹙眉看着腰间的空空如也。   阎清欢身姿如风,朝她朗然一笑:“姑娘莫怕,我为你追回来。”   很好,说出来了。   是名列“想要说出口的话本台词”第四,主人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时的经典语录,“莫怕,有我”!   这句话如一簇星火,激得他卖力狂奔,紧紧缀在窃贼身后。   但阎清欢毕竟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哥,论体能,哪里比得上长安城里的惯偷。   黑衣男人对东市了如指掌,挪移跳跃熟稔至极,如同抓不住的泥鳅。阎清欢小命都快跑没半条,咬着牙穷追不舍。   一追一逃,连黑衣男人也被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扯着嗓子绝望哀嚎:“还追?别追了!又不是你的荷包,至于吗?你若停下……我将荷包里的钱分你一半!”   阎清欢:“呸。”   他追的是钱吗?   都对那青衣姑娘说了“别怕”,哪有灰溜溜放弃的道理,他可是要成为侠义话本主人公的正义之士。   额头青筋暴起,阎清欢累得说不了话,正要咬紧牙关加速冲刺,蓦地,感到身侧掠过一袭冷风。   不对。   不是风,是一道青色的人影。   阎清欢:……?   青影迅捷如刀,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绕过重重障碍,直攻狼狈逃窜的黑衣男人。   途经一片拥堵的逼仄之地,为避开行人,人影竟腾跃而起,轻易跳上房檐,再飞燕般跃下,不偏不倚,落在窃贼跟前。   惊吓从天而降,黑衣男人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刚想转身再跑,被对方一把揪住衣领,抡在地上。   阎清欢:……?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此人正是那个婉静慵懒、独自看书的姑娘。   你们长安人,都这么深藏不露吗?!   青衣姑娘动作一气呵成,引来不少行人的目光。   窃贼头皮发麻,奈何骑虎难下,干脆破罐子破摔,冲着路人大喊:“救、救命啊!这疯女人抢我钱袋!”   典型的走投无路,颠倒黑白。   阎清欢听得怒火中烧,出乎意料地,青衣姑娘却是神情不变,甚至笑了笑。   笑得很温柔,毫无攻击性,叫人想起江南春日潺潺的水波。   都这样了,居然不生气?   回忆起她安静看书的模样,阎清欢暗暗感慨,果然是位好脾气的小姐。   再眨眼,青衣姑娘已慢悠悠蹲在男人跟前,轻轻伸出右手——   一拳打碎墙角冰冷坚硬的石块。   阎清欢:……   阎清欢:???   青衣姑娘笑意温柔,语调亦是柔和:“没关系,继续说。不妨看看是你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   男人肉眼可见地开始颤抖。   阎清欢呆呆立在一边,试图拼合自己碎裂的脑回路。   “你、你别动我!”   男人浑身瘫软,再无力气,唯恐她一拳砸在自己脸上,瑟缩着抖了抖:“我上头、上头有人罩着。”   “上头有人?”   青衣姑娘歪了下脑袋,从他颤抖的右手中取回荷包,淡笑应道:“怎么,认二郎神当主人了?”   阎清欢从小到大没听过几句骂人的话,缓了缓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男人像狗。   委婉却狠,大昭语言果然博大精深。   “我不打你,你走吧。”   将荷包重新挂回腰际,青衣姑娘起身后退一步,笑意微冷:“以后别胡诌些有的没的——抖什么?”   尾音沉沉,杀意凛然。   黑衣男人:……呜。   终是抵不住迎面而来的压迫感,黑衣男人瑟瑟发抖,眼角划过一滴晶莹泪珠。   周遭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阎清欢脑子嗡嗡作响,听见一道熟悉女声。   “流霜姐姐。”   施黛从人潮中钻出,石榴裙明艳如火,嗓音脆泠泠:“荷包找到了吗?”   阎清欢发誓,他绝对没有看错。   听见施黛声音的瞬间,青衣姑娘懒倦的神情倏然一变,眼底冷戾没了个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是近乎于纵容的温柔笑意。   “嗯。”   沈流霜扬唇笑笑:“怎么找这儿来了?”   “我和云声出皎月阁没见到你,一问路人才知道,你荷包被偷,往这边追来了。”   施黛抬起右手,为沈流霜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沈流霜任由她动作,微微俯身。   皎月阁是施黛她娘的脂粉铺子,今日画皮妖阿春第一天上工。   不出所料,当阿春展示出惊为天人的上妆技艺,引得铺中客人连连惊叹。短短几个时辰,便有不少小姐公子蜂拥而至,将皎月阁围了个水泄不通。   施黛和沈流霜随着孟轲来凑热闹,施云声听说她之后要去镇厄司继续查案,也抱着把刀跟了出来。   离开皎月阁时,施黛遇上几名好友,简单攀谈了一阵子,沈流霜不喜嘈杂,立在门边等候。   紧接着,就是荷包被盗。   怎么会有人想不开,居然偷沈流霜的荷包。   瞥了下瘫倒在地、泪眼汪汪的黑衣男人,施黛在心里为他默默点蜡。   沈流霜被施府收养十几年,在施敬承的熏陶中长大,哪怕放在镇厄司,也绝非弱者。   之所以不对男人动手,并非因为沈流霜不愿惹事,而是……   但凡她控制不好一点儿力道,男人得废去半条命。   “要到未时了,我们快些去镇厄司吧。”   施黛说着眸光一动,瞧见似曾相识的身影,微微愣住。   “阎公子?”   阎清欢:……   阎清欢看了眼她身侧的沈流霜,又望了望她身后的施云声。   一个清丽温柔的年轻姑娘,一个瘦弱寡言的十三岁稚童,看上去是那么纯良无害。   你们施府的人,都这么卧虎藏龙吗?!   那一夜抱施云声大腿的记忆不断攻击他大脑,阎清欢眼角一抽,勉强露出个艰难的笑。   “姐姐。”   施黛已在兴冲冲介绍:“这位就是阎清欢阎公子,与我同队的摇铃医。”   沈流霜侧过脑袋。   施黛对她说起过镇厄司中的同僚,这位阎公子……似乎是个话本狂热爱好者,之所以来长安,全因向往心中的江湖。   想起阎清欢追逐盗贼前,对她字正腔圆说出的那声“莫怕”,沈流霜霎时明悟。   沈流霜抱拳正色:“阎公子路见不平,助我寻回荷包,多谢。”   累得半死、被她轻松赶超的阎清欢:……   好配合,好给面子!!!   长安有真情,长安有真爱。   阎清欢感动抱拳:“姑娘也不赖。”   施黛笑道:“阎公子也是去镇厄司的吧?”   “正是。”   用手帕拭去额前汗珠,阎清欢点头:“施小姐也收到传书了吧?队伍正式集成,我们能有个新队友。”   说起这一茬,阎清欢难掩欣喜:“你我都是初出茅庐的新人,江兄亦入镇厄司不久,再来队友,应是位极强的前辈吧?”   老带新,这道理他懂。   此话说完,就见施黛眼睫一颤,欲言又止。   她没出声,一旁的沈流霜开了口:“是我。”   阎清欢:……?   循声望去,那姑娘一袭青衣,身形高挑,眉眼间是水一般的倦怠。   阎清欢却清清楚楚记得,她将窃贼一把掼倒在地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戾。   “我名沈流霜,乃傩师。”   沈流霜冲他笑笑:“不强,望多指教。”   *   一路来到镇厄司,阎清欢心情很复杂。   来到长安后的两次见义勇为,一次遇上个堪称天才的后生,一次碰见个实力超群的前辈,都是动一动手指头,就能将他置于死地的狠人。   想来想去得出结论,长安很可怕,施府也很可怕。   就连最人畜无害的施黛,阎清欢经过一番闲谈才知,她竟然做起了妖魔的生意。   今天皎月阁顾客盈门,全因她招徕一只画皮妖。   实乃一家子奇人。   “看见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了吗?”   施黛本人对他的念头一无所知,凭着原主的记忆,正向自家弟弟介绍镇厄司里形形色色的人。   “那叫傩师,流霜姐姐也是。当傩师唱起傩戏,可以召唤鬼神,驱邪祈福——面具是他们沟通阴阳的工具。”   那是个挺拔壮硕的中年男人,双手抱臂立于檐下,将一副面具扣于头顶。   面具威风赫赫,正气凛然,俨然是钟馗的面孔。   施云声老老实实地听,眼底闪过几分亮意,想张口问些什么,嘴唇轻启,又别扭抿紧。   “那边抱着只红狐狸的姑娘,是北方跳大神的司婆。”   施黛继续道:“狐狸是她的保家仙。”   怀里的阿狸听得晃了晃尾巴。   仙家又怎样,它还是天道呢。   虽然现在和普通狐狸没什么差别,虎落平阳被犬欺。   一路往里,传书定下的集合地点在西厢。施云声并非镇厄司中人,留在前院等候。   敲门而入,房中已有两人。   江白砚倚在窗边,听见吱呀声响,投来轻飘飘的一瞥。   厢房另一侧,角落的太师椅上,懒洋洋坐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   凭借原主的记忆,施黛认出此人身份——   镇厄司十二副指挥使之一,执掌未司的蛊师,殷柔。   殷柔相貌平平,面颊红润,一双凤眼生得格外明亮,察觉他们到来,眉眼弯弯,如有清泓流泻。   她坐姿随性,右手中指伏着只青色甲虫,着的是苗疆服饰,百褶裙如花边散开,彩纹团团簇簇,流光溢彩。   “一,二,三,四。”   目光掠过在场众人,殷柔笑道:“我姓殷名柔,未司副使,你们不必拘礼,唤我名姓便是。中原人的礼节太麻烦。”   她说话时,指尖匍匐的甲虫扇动翅膀,发出嗡声。   “这是我的好友,叫小青。”   殷柔轻抚甲虫后背,语调甜腻:“它在向你们问好。”   施黛看得新奇,倒也并无惧色,朝虫子招财猫式挥了挥手。   殷柔看她一眼,轻声笑笑:“小青很喜欢你呢。”   这只甲虫色泽青翠,到了诡异的程度,浓浓绿意仿佛能滴落下来。   施黛听说过关于蛊师的传言,听说苗疆人豢养毒虫,会将几十上百只虫子放在一块,让它们互相残杀。   唯一活下来的那一只,乃毒虫之王。   殷柔实力强劲,能被她带在身边,小青大概率就是那剧毒的蛊虫。   “自今日起,你们便是未司中的一队。长安最近不太平,要是遇上麻烦,大可随时来找我。若我不在,报我的名号去寻白轻也行。”   殷柔道:“傀儡师一事,查得如何了?”   “已找到纤草纸来源。”   江白砚淡声:“今日可查明傀儡师身份。”   “不错。”   忽然想起什么,殷柔一笑:“对了。几日后,我将为你们发放一块小队腰牌——腰牌之上,刻有身份与队名。”   是队名!   阎清欢握紧双拳,眼含期待。   他早就打听过了,镇厄司中的每个小队都有专属称谓。   话本子里时常描写这一茬,当主人公手持腰牌,报出队名,再道一声“镇厄司办案”,可谓八面威风,气冲霄汉。   “你们还没定下队名吧?不妨在这儿商讨商讨。”   殷柔笑着抚摸甲虫翅膀:“待商量出结果,告诉我与小青。”   *   小队得有个名号,这事施黛知道。   镇厄司里,许多队伍的称号起得威风赫赫,倘若日后打响名声,只需亮出腰牌,就能震慑不少妖魔鬼怪。   此时此刻,四人聚在西厢门外,神情各异。   沈流霜一如既往懒散发着呆,一副神游天际的模样;江白砚对此丝毫不感兴趣,抱剑垂眸,立在墙边。   施黛与阎清欢倒是心情不错。   “今后要多谢大家照拂。”   施黛两眼亮晶晶,握拳道:“既然是队友,往后捉妖时再遇上好的商机,利润我不会独吞。”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她可不是言而无信空画大饼的黑心老板。   阎清欢身为江南富商之子,虽说对经商没什么兴趣,但亲眼见到今日皎月阁的火爆,也被勾出热情:   “施小姐出点子,我可以出钱。江公子与沈姑娘实力强劲,要想降伏妖魔,岂不是手到擒来。”   这样一想,真是神仙配队。   沈流霜觉得有趣,好脾气地笑笑:“还要仰仗阎公子的医术。”   另一边,江白砚始终没出声。   施黛扭头看去,见他面色极淡,小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被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一线轮廓,晦涩莫名。   一瞬间四目相对,江白砚长睫轻颤,轻勾嘴角:“所以,我是诸位的……刀?”   他尾音噙笑,看似问得漫不经心,趴在施黛肩头的阿狸却听出讥诮。   完蛋。   完蛋完蛋!   当年那名邪修,就是将江白砚用作了把趁手的刀,教他邪法与剑术,驱使江白砚杀人杀妖。   瞥见少年那双漆黑的眼,阿狸脊背发麻。   江白砚不过随口一说,没指望得到回答。   他已习惯被人看作工具,对旁人的利用并不在意。而眼前几人,想必只会打个哈哈一笑而过。   果然,他听见施黛的声音:“刀?江公子怎么会是刀。”   江白砚淡漠笑笑。   还没来得及开口,听她掰着手指头继续道:“江公子在危机出现时保护我们,在查案时揽过打探线索的大责,群妖袭来,亦是江公子执剑斩杀,这是……”   曾经打网游时,遇上一拖二的大佬,大家都亲切而不失狗腿地叫什么来着。   想起来了。   施黛笃定:“是爹。”   阿狸:?   认贼作父?!   江白砚:……   江白砚:???   生平罕见,他如同被当头打下一棍。   那点儿戾气被打散得一干二净,唯独剩下满心迷茫,令他蹙起眉。   他不懂,不明白。   施黛:“想当别的也行。什么大哥大、吉祥物、招财猫……江公子有喜欢的吗?”   “大哥好啊。”   阎清欢听不懂江白砚的言外之意,喜滋滋接过话茬:“我爹就很喜欢和江湖中人结拜兄弟。江公子如此厉害,他一定愿拜你为二百八十三哥或五弟。”   好悬殊的兄弟数量。   阿狸:……   倒也不必如此孝口常开!而且你爹是个什么爱好,忙不迭给两百多个人当弟弟,都快集齐一个团的兵力了!   江白砚:……   江白砚闭了闭眼:“不必。”   难以跟上施黛的想法,他选择放弃思考。   “话说回来,”阎清欢道,“我们的队名怎么办?”   施黛怎会不懂他的心思,挑了下眉:“阎公子先说。”   阎清欢搓搓手。   阎清欢深吸一口气,说出早就准备好的队名:“‘江湖红尘天地逍遥任我行’队。”   很潇洒,很诗情画意,很有驰骋四海的侠气。   话音刚落,一名镇厄司同僚擦身而过,出于礼貌,友善打了个招呼:“哟,几位在绕口令还是对对联?”   阎清欢:。   原来这就是杀人诛心。   “嗯……”   施黛挠头:“姐姐和江公子觉得呢?”   江白砚:“都可。”   “归九队。”   沈流霜想了想:“九乃数之极,寓意斩尽世间邪魔。如何?”   “这个名字我喜欢。”   阎清欢还没从那声对对联里缓过神,双目空蒙:“我看过十二册与它同名的话本子,它们的作者,也很喜欢。”   有关镇厄司的话本层出不穷,但凡好听些的名称,全被前人拿去用过了。   “取名字好难。”   施黛双手环抱,望一眼雾蒙蒙的天空:“要好听顺口。”   阎清欢沉思:“要强势干练,能震慑邪魔。”   沈流霜叹气:“还要与众不同。”   “等等。”   忽而福至心灵,施黛道:“可以满足要求的,我想到一个。你们要听听看吗?”   *   在西厢静候半盏茶的功夫,殷柔等来了敲门声。   从施黛手里接过那张写有墨字的宣纸,殷柔道:“想好了?”   施黛兴冲冲:“嗯!我们一致同意。”   他们的速度,倒是比殷柔预想中快。   不过取名这件事,说来说去,横竖就那么几个套路,尽快决定也好。   这般想着,殷柔轻笑低头。   下一刻,笑意凝固在嘴角。   极为少见地,这位副指挥使一点点瞪圆眼珠。   但见宣纸洁白,其上是龙飞凤舞六个大字——   【别和我们作队】。   殷柔:???   再抬眼,施黛扬唇露出两颗虎牙,阎清欢满目憧憬,沈流霜笑意柔和。   江白砚静默垂眸,似乎与屋中几人并不相识。   殷柔:……   我觉得你们是脑子不太队。 第11章   看着手里的宣纸,殷柔神情复杂。   该怎么去形容这个队名最贴切。   很特别,很有威慑力,乃她生平仅见。   在此之前,她对队名的理解仅限于【诛邪】、【斩妖】,或是更婉约些的【清风笑】。   “所以,”沉默半晌,殷柔终于道,“用这个?”   “嗯。”   施黛点头:“我们已一致同意过了。”   阿狸看看她,又瞅了瞅垂眸静思的江白砚。   这是头一回,它居然对江白砚有了一丝丝共情。   “此名极佳。”   沈流霜毫不含糊:“锋芒毕露,朗朗上口,只需逐字念出,便有震慑妖魔之效。”   阿狸:……   沈流霜此人,它懂。   一个坚定不移的终极妹控,但凡是施黛取的名称,哪怕叫敷衍至极的【对对队】,她也能夸出花来。   不得不说,沈流霜的总结颇有成效。   阎清欢听罢乖巧挠头:“的确威震八方。”   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他挺喜欢这个队名。   独一无二,和话本子里约定俗成的套路完全不一样。   “行。”   将宣纸叠好,放入袖中。凭着心底那点儿为数不多的善心,殷柔不忘提醒:“制作腰牌需要几日时间。在此期间,如果想修改队名,可以来找我——你们继续去查傀儡师的案子吧。”   *   傀儡师每次杀人,都会用纤草纸写下一则志怪故事,张贴于长安城某处。   纤草纸造价高昂却不易书写,近几年已快绝迹。江白砚查出,长安附近,制造这种纸张的小镇名为青城。   带着施云声,一行人赶到青城镇,已是一个时辰后。   这是座名不见经传的镇子,坐落于群山之下。青石板路蜿蜒盘旋,串连起古朴窄巷,白墙黑瓦。   青城镇中,只有一家小作坊仍在产出纤草纸。   “纤草纸?我造它也就玩玩,成本高又没人用,压根赚不了钱。不过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不能丢。”   作坊主人是个中年汉子,听罢几人来意,思索道:“有谁来买过?最近……最近是有那么一个人!”   不出意外的话,那人是傀儡师。   施黛认真地听。   “他是我这里的常客,从几年前起,就不时来买一些纤草纸。”   作坊主人道:“我问过他买这玩意儿做什么,他不愿说。”   阎清欢沉不住气:“那人长什么模样?”   “他每次来,都戴着个木头面具,用黑袍子遮住全身。”   作坊主人道:“不过……是个男人,有很重的本地口音。”   果然是本地人。   施黛心下一动:“二三十年前,镇子里可曾发生过劫财杀人惨案?”   如果她的推理没错,傀儡师将三名死者的罪状写进三个志怪故事中,唯一的共通点,是三人都曾打家劫舍,掠夺不义之财。   看故事里的描述,很可能是一起灭门案。   傀儡师既然和他们有仇,八成是那起案子的受害者。   出乎意料地,作坊主人一愣:“杀人案?没有吧。自我出生起,就没听青城镇出过这种事。”   阎清欢:“欸?!”   可、可傀儡师分明是本地人啊!如果三十多年来,青城镇连命案都没发生过,复仇又从何谈起?   “镇子后的山里。”   沉默许久的江白砚冷静开口:“若是出现命案,镇中之人不会知晓。”   青城镇坐落于山脚,背靠一座巍峨高山。   作坊主人恍然点头:“对对对,听雨山里住着不少人家。不过山路难走,那些人自给自足,不常与我们镇子往来。”   施黛颔首,皱了皱眉。   这就难办了。   青城镇后的听雨山地势连绵起伏,就算住有人家,也零零散散,很不好找。   更何况,他们要查的是近三十年前的案子。   “不如这样。”   沈流霜道:“镇子里的人时常上山采药。如果当初的灭门案发生在山里,这些年来,应该会有人见到尸骨、新坟或废弃的房屋——我们不妨先分头行动,四处打探打探消息。”   *   青城镇不大,粗略将百姓们问上一圈,用不了太长时间。   与另外四人分散后,江白砚并未敲响任何一家房屋的大门。   他有更合适的去处。   小镇依山傍水,一派秀美风光,镇子以南,是大片墓地。   寒冬的乌云压得很沉,坟冢肃穆幽冷,枯藤颓落,偶有几声老鸦喑哑的啼鸣。   比起活人的聒噪,江白砚更习惯与妖鬼打交道。   自袖口掏出一把黑金短刀,熟稔划破左掌。鲜血滴落,于厉鬼而言,是美味佳肴。   没过多久,几缕黑烟慢慢聚拢,凝出鬼影。   此刻的江白砚毫无危险性。   他有意收敛气息,相貌隽朗温和,看不出杀气。   黑烟凝集,几只恶鬼面露狰狞,同时袭来。   江白砚只一剑,便将它们魂魄斩灭大半。   大昭人心纯朴,哪怕是鬼,也想不到世上还有钓鱼执法这种歹毒的手段。   恶鬼们哀嚎声声,明白来了个不能惹的硬茬,刚要落荒而逃,就被剑气挡住去路。   “今日打扰诸位。”   江白砚轻扬嘴角:“我有一事相问。”   仍是眉眼含笑、温润有礼的模样。   恶鬼哪敢反抗,忙不迭点头:“您说!”   “近三十年中,”长剑横于一只恶鬼脖颈,江白砚道,“镇后的听雨山里,可有命案或不寻常之事?”   它哪知道什么命案。   恶鬼浑身一颤:“我、我不知——”   最后一个字没来得及开口,剑光横绝,刺入它脖颈。   只一瞬,这只恶鬼消散无踪。   而那看似风姿澹澹的白衣少年手腕轻旋,长剑直抵另一只恶鬼咽喉。   江白砚温声道:“你可知晓?”   在对方摇头的刹那,剑锋将它一分为二。   苍天。   哪怕是这些心怀恶念的厉鬼,也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活阎王。几只尚存的鬼魂个个瘫坐在地,呆若木鸡。   “我、我好像知道!”   终于,一道死去百年的鬼影带着哭腔开口:“二十多年前,我深夜于镇中游荡,遇见四个男人带着血气,从听雨山下来。他们看不见我,讲话毫无顾忌,似乎说是……‘这次得到宝贝了,等回长安,能发大财’。”   宝贝。   与傀儡师所写故事里的劫财相吻合。   江白砚笑笑:“那四个男人长相如何,你可知晓名姓?”   温柔的嗓音。   如同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暗藏能将人吞噬的潮。   “我我我想想!一个很胆小怕事,似乎被吓坏了,嘀嘀咕咕说‘我们杀了那一家,会不会有冤魂索命’。另外三个我记不太清……”   鬼影都快哭了:“被围在中间的男人很高,额头有道很长的伤疤,像是他们的大哥,凶神恶煞的……对,他们叫他‘赵兄’。”   江白砚:“还有吗。”   还能有什么?恶鬼欲哭无泪,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它之所以还记得一些,全因青城镇百年不出一起命案,它觉得新奇罢了。   “真、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有两人很凶,对那个胆小的骂骂咧咧,另一人温和一些,和事佬一样。”   道貌岸然的穆涛,懦弱孤僻的陈书之,暴躁易怒的秦礼和。   与三名死者完全吻合。   傀儡师要再杀人……   只剩那姓赵的领头人了。   他们所猜不错,死者们曾将一户人家屠戮殆尽,夺取家财。   听描述,是为了个价值不菲的宝物。   江白砚沉默不语,余下几只恶鬼不敢动弹。   片刻的寂静后,江白砚噙着笑道:“多谢。”   ……终于!   众鬼如释重负。   却不想下一刻,他的剑气与笑意一样轻缓,蜻蜓点水般掠过——   还没来得及面露惊恐,群鬼灰飞烟灭。   长剑毫无迟疑,斩灭数只恶鬼。他从未承诺过,要留它们一命。   冷风掠过少年乌黑的发,又在顷刻间归于沉寂。   江白砚收剑入鞘,并未回头,轻扬嘴角:“施小姐,可看够了?”   趴在施黛肩头,和她一起遥遥旁观的阿狸:……   这厮果然发现了!   施黛和江白砚的想法一样,比起镇中居民,游荡的鬼魂或许能知道更多线索。   她四处打探着来到墓地,正巧听见恶鬼回忆当年的事情,就没出声打扰。   虽说没做亏心事,但江白砚这样一问,施黛还是有点儿偷看被抓包般的尴尬,靠近道了声:“江公子,好巧。”   江白砚侧身,目光沉静,落在她眼底。   他仍带着笑,极浅极淡,如云烟轻轻勾勒出的一笔。   这让施黛想起方才他挥剑时的模样。剑气狠戾,江白砚的神情却是游刃有余。   不像杀鬼,似在轻抚一树花枝。   颊边还有两个很浅的酒窝。   就,真挺好看的。   看出她神色中的迟疑,江白砚轻嗤:“施小姐如此看我……是觉得我将它们尽数斩杀,太过残忍?”   施黛一愣:“江公子这是什么话?我能看出来,那些都是食人血肉的恶鬼。如果不除掉它们,会有更多百姓遭殃。”   就算厉鬼透露了傀儡师一案的重要线索,也改不了它们本质上的恶,之所以对江白砚唯唯诺诺,不过因为他更强罢了。   换作别的普通人,早被它们吃得一干二净。   对这种事,她看得很明白。   没料到她如此回答,江白砚微怔。   “至于看你……”   施黛挠头,因为没什么旖旎心思,说得坦坦荡荡:“我不是说过吗,江公子笑起来好看,剑气也很漂亮。”   江白砚:。   他短暂沉默。   常年与邪修生活在一起,身旁皆是薄情寡性之辈。他所见所感,无外乎冰冷恶意、扭曲人性。   如此直白的夸赞,令他感到不适且茫然。   好看?   孑然独行的那两年,也曾有人夸他俊朗,但江白砚浑不在意。   他杀了太多的人与妖,在他看来,无论如何精致的眉眼、怎样纤柔的皮肤,被斩于剑下,皆是枯骨血肉。   唯一的区别,在于剑锋划过之际,一些人的皮肉宛如丝绸,一些人更粗糙罢了。   没来由地,听施黛说出“好看”二字,他竟下意识去想:   所以施黛待他如此,是为这张皮相。   江白砚似有所悟。   人人皆有所求,施黛也不例外。在她眼中,他的相貌大概如同孩童手中的拨浪鼓,是个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   那……倘若他失了这张脸呢?   施黛会将他弃之如敝履吧。   她甚至不知道,他浑身上下,遍布有无数狰狞可怖的伤疤。   这样的身体,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心底的恶念再度滋生。江白砚忽然很想看看,她露出惊愕与嫌恶之色的模样。   “原来施小姐这样想。”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施黛肩头,阿狸打了个哆嗦。   它莫名有种预感,江白砚……又要发疯。   它的第六感很准。   不知想到什么,江白砚轻扬嘴角,拔剑的动作干净利落——   再眨眼,剑锋直刺他自己脸颊!   ……救命!!!   彻彻底底被吓了一跳,心里破天荒蹦出一句脏话,白狐狸睁大双眼,陡然炸毛。   施黛比它反应更快,只怔忪一刹,立马凑上前去,握住江白砚右手。   剑尖贴着他颊边,并未深入,只划破了一小道血线。   施黛险些被吓个半死。   因为太匆忙,她上前时没刹住力道,几乎整个人撞进江白砚怀中。但她没功夫在意这个,心口怦怦直跳,死死攥住他握剑的那只手。   “江公子。”   她声音发抖:“你做什么?”   她在紧张,因为舍不得这张皮相?   江白砚隐有困惑,眼底夹杂难以捉摸的自厌与讥嘲:“我不过好奇……若将这张脸划烂,可还入得了施小姐的眼?”   送命题。   阿狸眼角一抽。   如果施黛回答“不在意相貌”,这人恐怕会一剑划破自己的脸。   要是回答“在意他的相貌”……什么性质,不用多言。   江白砚大抵会将她看作登徒子。   它简直要抓狂,世上怎么会有江白砚这种疯子?   侧脸的伤痕渗出血迹,江白砚却毫无感觉,仿佛那并非自己的身体。   他看见施黛浅浅吸了口气。   施黛仰头,对上他双眼:“我不仅觉得江公子脸很好看,江公子的手、脖子、脊背,全都很好看——我这样说,你莫非要将浑身上下全割一遍吗?”   江白砚:……?   被她这样反问,他不知如何回答。   施黛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想起江白砚曾经的替傀身份,那点儿惊吓渐渐成了无奈。   他对自己的身体,一直很不爱惜。   从袖口掏出金疮药,她皱着眉絮絮叨叨,像是有些恼:   “你因我一句好看就划自己一剑,等今后被更多人夸……不得自行凌迟啊?再说,要是谁都能来割一刀,你成什么了?”   江白砚蹙眉:“他们怎配。”   施黛:“难道我就配了?”   江白砚长睫一颤。   当然不是。在他看来,施黛并无特殊。   没等他反唇相讥,说出那句“自作多情”,施黛已轻声笑道:   “我也不配。在这世上,没人是值得让你伤害自己的。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看法,你自己才最重要嘛。以后别这样做了,挺疼的。”   江白砚说不过她。   这一番话太过理所当然,他难以理解,又无法反驳。   他有什么重要的,不过人人嫌恶的行尸走肉罢了。   虽觉可笑,心底翻涌肆虐的恶意却奇异地平息下去,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施黛仰头看他,指了指那道浅浅的血痕:“伤口在脸上,你看不见。我来帮你擦药吧?”   江白砚低声:“多谢。”   于是施黛靠近一步,浅淡清香迎面而来,将他周身的冷意无声侵占。   江白砚第一次与她离得这样近。   一低头,能见到那双圆润澄亮的杏眼。她收敛了笑,眼底蕴藉微光。   当施黛的指尖落在他颊边,起初是极轻的痒,伴随浅浅的刺痛。   痛楚在她指尖之下滋生蔓延,尖锐冰冷,让他生出快意。   那种交织的痛与痒,惹人沉溺。   ……很痒。   这种痛,能不能再多一些?   他竟有些后悔,没能将伤口刺得更深更长。   施黛看他的眼神里略带狐疑。   奇怪。   《苍生录》里写过,江白砚习惯疼痛,无论受多重的伤,都不屑一顾。   偏偏被她碰到两次,她没用力气,伤口也都是小伤,江白砚为什么会这样紧张?   尤其这一次,他下颌紧绷,连眼尾都隐隐泛红,瓷娃娃似的。   “那个……”   施黛小心翼翼:“没弄疼你吧?”   眸底好似浓稠墨砚,江白砚垂下长睫:“无碍。”   他脸上伤口很浅,不会留疤。施黛指尖沾着药膏,摩挲几下,就大功告成。   “好了。”   见江白砚形貌乖巧,她的心情明朗几分:“江公子已从恶鬼口中得到线索,我们快将消息告诉其他人吧。顺利的话,今天就能查明傀儡师的身份了。”   超级侦探,认真办案。   第一次顺藤摸瓜找到嫌疑人,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几人约定在镇口汇合,快到约定时间,施黛与江白砚一路回程。   她足步轻快,江白砚跟在她身后。   冬风拂过天边厚积的浓云,薄光落在她白皙后颈。   渐渐地,几缕鬼雾攀上她身侧。   这里是墓地,鬼雾由死气凝成,随处可见,不会伤人。江白砚却忽然觉得,那团黑色的雾气很是碍眼。   与她并不相衬。   一缕风过,少年微微蹙眉,漫不经心伸出右手,指腹苍白,拂过施黛柔软的黑发。   悄无声息,不留痕迹。   江白砚的动作冷戾却轻柔,与她发丝交缠的瞬息,悄然捏碎森然鬼气。 第12章   施黛抵达碰面地点时,几名队友已站在镇口的树下。   江白砚简短阐述了恶鬼所说的线索,听闻贼人里还有一位面带伤疤的赵姓男子,阎清欢浑身一震:“傀儡师已连续杀害三人,今晚将要遇害的,恐怕就是他。”   “我也得了些线索。”   沈流霜道:“村里的采药人告诉我,许多年前上山采药时,他曾在山道尽头,见过一座被火烧毁的房屋。”   施黛串起前因后果,皱了下眉:“那四个匪贼……将一家人杀害后,把整座房子都烧掉了?”   “采药人发现废墟时,房屋已被烧毁多日。”   沈流霜点头:“他没在里面找到尸骨,只当一家人去了别处。那是个三口之家,爹娘带着七八岁的女儿,采药人经常上山,与他们见过。”   她说着一顿,语气微沉:“值得一提的是,那位父亲会写些话本子。”   阎清欢:“话本子?!”   “听说之所以写话本,是为了哄家里的女儿。”   沈流霜道:“他们家养着条黑狗。那父亲曾以黑狗为主角,写了个报恩的故事,拿给采药人看过——所以采药人印象很深。”   写话本故事、被匪贼劫财灭门。   恰好与傀儡师完美映照。   “纤草纸作坊老板说,傀儡师是个男人。”   施黛道:“所以……是那位父亲?”   “九成可能性。”   沈流霜轻叹一声,侧过头去,眺望不远处连绵起伏的高耸山峦:“采药人说,那家人住在山道尽头。我们去看看?”   *   山路并不好走,万幸如今是深冬,林子里并无杂草丛生、枝叶横斜。施黛常备着神行符,行动起来迅捷许多。   沿着山道一路往前,穿过堆积着落雪的簇簇枯枝,不知过去多久,总算来到听雨山的尽头。   看清眼前景象,施黛微微愣住。   没有预想中被火焚烧后的残破废墟,立于山巅的,居然是一座小木屋。   木屋搭建得潦草简陋,屋旁的一棵枯树下,是三座坟茔。   既然傀儡师展开了复仇,说明当年的灭门案中有人幸存。幸存者为家人立坟,施黛并不意外。   只不过……为什么是三座?这一家拢共不就三个人吗?   心下狐疑,施黛靠近坟茔,看清墓碑上的刻字。   【母:月娘之墓】、【女:小婉之墓】,以及……【父:张三郎之墓】。   刻字的笔迹颇为眼熟,看那一撇一捺,正是傀儡师的风格。   “这是,”阎清欢咽了口唾沫,“一家三口?”   如果三人皆在当年遇害,如今的傀儡师是谁?   施黛看向沈流霜,也有些困惑:“采药人有说过,这屋子的主人是谁吗?”   沈流霜摇头:“那人已经上了年纪,十几年前就不再上山采药。他没见过这座新修的房子。”   “坟墓能伪造。或许有人借此假死脱身,混淆视听。”   江白砚神色未变,拔剑斩断木屋门锁。   木门被他推开,伴随咔擦轻响,施黛看清房中景象。   有那么一瞬间,她头皮微微发麻。   木屋里的家具简单却完备,就像仍有一家人生活在这里一样,连边边角角都被擦拭得格外干净,没有灰尘。   正堂中,赫然有三道端坐于木椅上的人影。   因为有江白砚立在前边,施黛胆子大了些,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靠近屋中。   是三个用木头制成的傀儡,两大一小。   每个傀儡的面部都被彩墨勾画,与真人没太大区别——   一个略显沧桑的中年男人,一个浓眉大眼的高挑女人,和一个闭着眼睛、恍若沉睡的小女孩。   看样子是当年遇害的一家三口,傀儡师以木偶仿照他们的相貌,重塑出与二十多年前相似的假象。   他就这样……一直留在这座房子里,与自己做出的傀儡们生活在一起吗?   施黛心底泛起涩意。无论傀儡做得多么逼真,当年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沈流霜沉思片刻,隐约意识到什么,低声道:“或许,这一家人真的全都遇害了。”   阎清欢微怔:“那傀儡师是……”   “当年在这个家里,其实还有第四个成员。”   施黛迟疑片刻,轻声道:“还记得吗?采药人说过,这家男主人爱写话本子,曾以家中黑狗为原型,写了个志怪故事。”   能复仇的不只有人,还有……   妖。   因她一段话,木屋之中陷入短暂寂静。   恰在此刻,施云声蹙眉道:“这里,有东西。”   他体内有妖丹,对妖气的感知,比常人更加敏锐。   施黛循声望去,在角落一个木架上,见到一张浅黄色的薄纸。   竟是纤草纸。   “纸上有字。”   沈流霜心有所感,抬手拿起纸张,目光匆匆扫过,念出最上方的文题:“……《犬妖》。”   这是傀儡师的第四个故事,也是最后一个故事。   犬妖是个孤儿,出身不好,性子暴躁,四处流浪长大,某日与妖鬼厮杀,身受重伤变回原型,昏迷于山中。   一个人族女孩将它拾回家里,取名为“小黑”,悉心照料。   犬妖觉得很烦。   它过惯了厮杀的日子,讨厌被一个人族小姑娘如此对待,更讨厌被唤作小黑——   什么破名字。   奈何妖丹受损,它无处可去,连人形都化不出,只能以一只黑犬的形态百般不愿暂住于此。   收养犬妖的是一家三口。   张三郎是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却对话本情有独钟,闲来无事,常写些老掉牙的故事,用来哄他女儿开心。   山下的作坊盛产纤草纸,他并不懂行,买来不少,才发觉纸张并不好用。   月娘是典型的农妇,勤劳干练,虎虎生风,身量比张三郎更高。   就是嗓门太大,做饭也不太好吃,还总爱捣鼓些新奇古怪的菜式。   二人老来得女,生下张小婉。   这姑娘调皮捣蛋又话多,总爱抱着犬妖嘀嘀咕咕,将它耳朵都快吵得生出老茧。   为数不多安静的时候,是她拿着毛笔涂涂画画。张小婉性喜丹青水墨,画爹画娘也画它,可惜技艺不堪入目,和她爹的写故事水平有得一拼。   一家三口并不知晓它是妖,养着它疗伤、顺毛、说悄悄话。   山中多雨,犬妖最司空见惯的情景,是一家人闲散坐于窗边,吃着西瓜,听雨声嘀嗒。   听雨山,这座山的名字倒是极为贴切。   直到某日,张小婉病重,家中无钱可医。走投无路之下,张三郎决定前往黑市变卖传家宝。   宝物是枚祖祖辈辈传下的玉佩,饶是张三郎也没想到,它的估价竟价值连城。   当天夜里,一位有意愿的买主前来拜访,带着他的三个学徒。张三郎热情接待,为他们备好热茶——   紧接着,便是怒吼,哭声,以及大火。   张三郎死于乱刀之下,月娘哀嚎怒骂,被一根麻绳勒断脖颈。   还有张小婉。   她不过七岁,被贼人一刀刺穿胸膛。犬妖狼狈扑上前去,被一脚踹开。   七岁的小孩痛得泪眼朦胧,看向它时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喊疼,而是“快跑”。   一把火将木屋付之一炬。因山中住民稀少,这场惨案轰轰烈烈,却也悄无声息。   妖丹尚未恢复,犬妖太虚弱也太无能,拖不动尸体,只在满目疮痍里,叼出一幅破碎的画。   它怎能不复仇。   双臂执刀之鬼,名刀劳。   被乱刀砍杀的张三郎,不久前才写了册话本子,笑着对它道:“小黑,这是专为你写的。我们不图你报恩,你早些痊愈就好。”   缢死之鬼,名缢鬼。   死于麻绳的月娘,总会在家中有肉时,特意为它准备一份。她最爱摸它耳朵,笑起来豪迈爽朗:“不许嫌不好吃啊!”   绘制丹青之鬼,名画皮。   它此生忘不了雨夜清风,疏影横斜。   张小婉将一家三口画于纸上,再认真勾勒出它的轮廓,悄声对它说:“小黑也是我的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孩童的稚语天真好笑,它对此嗤之以鼻。   可那天看着张小婉的双眼,没来由地,犬妖心尖一悸。   好可惜,有些话一旦错过,哪怕说一遍又一遍,也无人再听。   其实那日趴在张小婉脚边,看窗外烟雨蒙蒙,听屋中那对夫妻的絮叨私语,它心中欢喜,是真的想和他们永远在一起。   如何复仇?   犬类不只有温驯的肚皮,当它张口,能轻而易举咬破人的喉咙。   犬妖将于冬夜完成最后的计划。   届时,所有鲜血淋漓的罪行都将昭告天下。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沈流霜定定看了许久,眼底有怅然也有无奈,低笑一声:“犬妖将纸放在这里……是故意的。”   犬妖一直在有意引导着镇厄司。   使用只在这座小镇里生产的纤草纸,有意无意在故事里透露当年的灭门惨案……这些都是他给予的线索。   犬妖猜到他们或许会找来,将真相留于屋中,从而让二十多年前的灭门惨案沉冤昭雪。   至于被镇厄司抓获,或是死于仇人的反击之下——   犬妖毫不在乎,打从一开始,他就没准备活着全身而退。   施云声听完这个故事,半晌无言。   他的神色带着迷茫与怔忪,抿了抿唇,小声开口:“他……一定很难过。”   拥有半颗狼族妖丹,施云声能隐约明白话本中犬妖的感受。   无望,痛苦,眼睁睁看着珍视之人身亡命殒,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不知怎么,他想到施黛,又不敢继续往下去想。   施云声咬紧牙关,握紧手中长刀。   他还不够强。   恍惚间,有人伸出右手,摸了摸他脑袋。   是温暖柔润的触感,叫人安心。   “姓赵,额头有道伤疤,地位不低,二十多年前发家。”   施黛轻声开口,语气似是安慰,又像不容置喙的笃定:“凭这些信息,镇厄司能很快查出最后一人的所在。”   “连续发生三起案子,剩下的第四人定能猜出原因。今夜他肯定有所防备,要么逃走,要么试图反杀傀儡师。”   沈流霜活动手腕,哂笑一声:“想来是场好戏。”   阎清欢挺直腰板:“那混蛋……绝对不能让他跑了!”   江白砚轻抚剑柄,眸色微沉。   鼻尖萦绕施黛周身的香气,施云声抿着唇,仰头看向她的眼睛。   “逝者已矣,知晓真相的我们,能为他们申冤。”   施黛笑着与他对视,只一眼,挟出清风般的少年意气,眼尾勾出小弧。   又摸了摸小孩柔软的发顶,她道:“走吧。” 第13章   镇厄司效率很快。   那名额头有刀疤的赵姓男人并不难找, 一来特征还算明显,二来身份不低。   此人是长安城有名的玉石商人,名叫赵风扬, 早年混迹于黑市, 以行事狠戾、手段毒辣的脾性闯出了点儿名气, 无人敢招惹, 形同地头蛇。   后来, 像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 赵风扬在某天突然发了笔横财。   因有丰富的玉石倒卖经验, 他顺理成章收购玉石、扩张店铺, 从见不得光的黑市里,转入长安城明面上的玉石生意。   这一做, 就是二十多年。   查出对方身份,施黛几人顺藤摸瓜,找到了赵风扬的府邸。   玉石行大东家的住处,果然不一般。   重宇别院,雕梁画栋,尚未敲开正门,便能感到扑面而来的富贵滔天。门前的玉石台阶极尽奢华,顺着围墙,能望见一角碧瓦飞甍。   “这还真是……”   阎清欢看得眼角一抽, 心里很不是滋味。   无论是传闻里“乐善好施”的穆涛, 风光得意的秦礼和, 还是这位赵风扬,三人经商的资本, 都是张家那块价值连城的传家宝玉佩。   他们杀人劫财,将张家付之一炬。一家三口死得悄无声息、不明不白, 这几个匪贼却过得逍遥自在,还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谁看了不心闷。   正门处立有两名门倌。   沈流霜在镇厄司当差已久,对此类流程再熟悉不过,轻车熟路掏出腰牌,嗓音轻而淡:“镇厄司办案。赵风扬在哪儿?”   镇厄司。   两个门倌神色一变。   在大昭,若问有什么地方绝对不能招惹,七成人会回答镇厄司。   镇厄司主除邪祟,司中皆是三教九流的奇人,办的则是鬼神之事。   寻常百姓哪里敢和鬼神打交道,一名门倌面色发白,试探性道:“我家老爷今日去了城郊的别庄。敢问……发生何事了?”   长安城里,有不少富贵人家在山中修建庄园,以供夏日乘凉避暑、冬天赏雪逗鸟。   “别庄?”   施黛心下一动:“他去那儿做什么?”   连续三天死了三人,还都是曾与赵风扬狼狈为奸的匪贼。赵风扬不是蠢货,哪能看不出这是寻仇。   施黛不觉得,他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去看雪。   难道赵风扬压根没去什么城郊别庄,而是以此作为幌子,实则跑路了?   可落荒而逃,总觉得不符合他心狠手辣的脾气。   “我、我也不知。”   门倌道:“似乎是昨日定下的行程。”   江白砚忽然道:“昨日,赵风扬还做了些什么?”   两名门倌面面相觑。   镇厄司办案,哪怕可能惹东家生气,也只得乖乖回答。   “老爷他……去寻了术士。”   一名门倌道:“昨天府里热闹得很,我见有几个道士。”   施黛悟了。   “赵风扬,”阎清欢浑身一个激灵,“打算反杀傀儡师?”   这是个刀尖舔血的家伙。   赵风扬生性狠戾,曾是四名匪贼中的首领。当年另外三人都是他手下的学徒,说不定劫掠玉佩,是他的一手策划。   如今他腰缠万贯、身居高位,就更不愿受制于人。与其逃离长安,生活在日复一日的阴影下,倒不如来个硬碰硬,除掉傀儡师。   听见阎清欢的自言自语,两名门倌脸色煞白,同时惊呼:“傀儡师?!”   是那个轰动长安的连环杀人凶手?苍天,老爷怎会与傀儡师扯上关系?   施黛看着他们的神色,莫名有些感慨。   他们只知傀儡师犯下了罪行,却不知口中那位“老爷”,是个比傀儡师可怕数倍的混账。   二十多年过去,那场火灾中的恶行,还有几人知晓?   暗暗叹了口气,施黛道:“那座别庄,在什么地方?”   *   赵风扬的别庄建在城郊明月山。   正值傍晚,天边乱云如飞絮,因为没有阳光,四下阴沉晦暗。   寒冬萧瑟,山间草木凋零。昨夜的积雪尚未化开,团团簇簇堆在枝头上,压出沉甸甸的弧。   踏入明月山没多久,施黛感到一股汹涌的灵气。   “山里设了阵法。”   沈流霜环顾四周,轻挑眉梢:“看来赵风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他身为玉石行大东家,这些年来积攒下无数家财。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雇来几个实力不错的术士,不成问题。   难怪赵风扬敢大大咧咧来别庄,原来是有守株待兔的打算。   “阵法?”   阎清欢对阵术一无所知,好奇道:“这是什么阵?能拦下傀儡师吗?”   另一旁的江白砚淡声答:“四方锁厄阵。”   施黛在古籍里见过这个阵法,抬头瞧了江白砚一眼,等他继续说。   “四方锁厄阵,可困妖邪。”   江白砚:“四名术士分守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以灵气为锁,将妖物拘于正中,承受剧痛之苦。”   一旦犬妖被四方锁厄阵困住,等待他的,将是被赵风扬折磨至死的下场。   施云声静静地听,神色渐冷。   他在野外茹毛饮血活了这么多年,并没有大多数人那样强烈的道德感。   在他看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赵风扬曾将一家三口残忍杀害,就该血债血偿。   阎清欢的心情也很复杂。   在他看过的侠义话本子里,镇厄司追查的皆是恶贯满盈之辈,可这次……   令整个长安人心惶惶的傀儡师,归根结底,只不过想为曾经的家人复仇罢了。   真相揭开的那一刻,他对犬妖并无憎恶,甚至下意识想:   原来如此,所以那些被傀儡术操纵的妖鬼,都不会对人发起攻击。   犬妖并无伤害无辜之人的念头,没下达进攻的指令。   甚至在后来,当犬妖意识到邪气聚集,会引来不受控制的恶鬼时,还让缢鬼保护过平民百姓。   这三个晚上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真正的死者,只有秦礼和、陈书之和穆涛三名恶棍罢了。   所以……   朝别庄所在的方位走着,阎清欢抿了抿唇。   今夜注定不太平,当犬妖与赵风扬对峙,到那时,他们会杀掉犬妖、保护赵风扬吗?   阎清欢悄悄想,反正他肯定不会。   他首先得是个明辨善恶的人,其次再是镇厄司里的摇铃医。   赵风扬的别庄位于明月山巅。一行人从山脚上行,来到半山腰,施黛微微蹙眉。   不对劲。   冬日山中处处落雪,放眼望去,是清一色的白。   此时此刻,却有丝丝缕缕的黑烟从山顶弥散,如同小蛇游弋,很快铺满大半地面。   这熟悉的感觉……   施黛眉心一跳:“傀儡师已经动手了。”   黑雾凝结,是妖鬼丛生的征兆。   赵风扬乃当年灭门惨案的主使者,犬妖要想杀他,不会吝惜手笔。   这次的妖气与鬼气几乎凝成实体,浓郁得化不开,在山顶的别庄里……   一定充斥着众多被傀儡师操控的邪祟。   “不止傀儡师,山上还有被赵风扬请来的术士。”   沈流霜笑得和煦,眼尾稍弯,俨然噙着凛冽战意:“一定打得不可开交吧。”   阿狸:……   这个笑面虎战斗狂!   她话音落下,不远处的丛林里,传来枯枝败叶被拂动的沙沙轻响。   群山负雪,苍风呼啸。   几道黑影从林中走出,有的双臂如刀,有的红裙似血,亦有怨气深重的厉鬼悬于半空,哭声凄厉。   是刀劳鬼、画皮妖和缢鬼。   “这三种鬼怪,分别对应张家的一家三口。”   施黛了然:“犬妖操纵它们一起来到明月山,应该是想……带着那三名死者的意愿,一起向赵风扬复仇。”   “等、等等。”   阎清欢敏锐察觉不对:“你们觉不觉得,它们的眼里有杀气?”   以前那些被傀儡师操控的妖鬼,明明不会表现出明显敌意的啊!   “明月山并无百姓居住,打起来不必畏首畏尾,担心伤到平民。”   沈流霜很冷静:“更何况,赵风扬请来那么多术士,犬妖要想突破重围,只能靠妖鬼去主动进攻。”   也就是说,今日漫山遍野的妖鬼,都是杀意腾腾的状态。   “它们受傀儡师操控,或许本身并无恶意。”   从袖口掏出几张符纸,施黛轻声道:“如果可以的话,只斩断灵线就好吧?”   她话没说完,就见一刹剑芒。   江白砚的动作快到难用视线捕捉,剑光裹挟雪光绽放,气势太盛,叫人情不自禁眯起眼睛。   他出剑狠绝,似乎并未听施黛说了什么,但剑气落下,只堪堪斩断了绑缚在妖鬼四肢上的傀儡术灵线。   灵线断裂,数道黑影纷纷瘫倒在地。   阎清欢哪曾见过如此迅捷的剑招,一时看得目瞪口呆。   “平常心,看多了,你会习惯的。”   施黛拍拍他肩头:“我曾见过江公子独自对战几十只刀劳鬼,完全不落下风。唰唰唰几下,眼睛一闭一睁,刀劳鬼全没了。”   这、这就是长安吗!   阎清欢大喜:“真乃神人也!这可比话本子里的剑客厉害多了!”   江白砚:……   好吵。   沈流霜觉得有趣,即便置身于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也始终好心情噙着笑。   施云声听得冷哼一声,默默撇了撇嘴,握紧手中直刀。   这把刀名为破霄,是施敬承所赠。他用起刀来,不会比江白砚差。   越靠近山巅,阴气越浓。   除了被傀儡师操控的三种鬼怪,还有不少妖魔邪祟被吸引而来,团团鬼影重叠交错。   下意识地,施黛往施云声身前挪了挪。   施云声掀起眼皮。   施黛虽是姐姐,年纪上长他几岁,但论气势……   简直像护在豺狼跟前的猫。   她身形纤细,因要捉妖,乌发只被简单挽起,露出一截脆弱脖颈。与之相比,身后的小孩眉目锋冽、眼含杀意,整个人如同一把尚未出鞘的刀。   施云声本想伸手将她拽到自己身后,指尖微动,又生生忍住,只低哼一声:“你挡在我身前做什么?”   施黛侧过头来,手中符箓轻轻一晃,霎时火光连绵,将好几条傀儡灵线焚烧殆尽。   她扬唇一笑,露出虎牙,清凌凌的嗓音与满山鬼气格格不入:“虽然我弟弟很厉害,但作为姐姐,我也想保护你呀。”   施云声:……   心尖如被轻轻一戳,方才听他们夸赞江白砚的那点儿不满烟消云淡。   小孩抿唇压下一线笑意,抽出腰间直刀。   今晚的明月山,群魔乱舞,百鬼夜行。   一道嘶吼声起,巨影覆下,裹挟森冷阴气。   施黛顺着声望去,屏住呼吸。   密林深处,一团似人非人的黑影徐徐而来。巨影足有三人多高,通体黢黑如墨,隐约能辨认出人形轮廓,距离越近,越叫人窒息。   威压汹涌如潮,压得人喘不过气。   施云声才不管这是什么。   因施黛那一句话滋生的战意被瞬间点燃,一刀腾起,如北风卷地。   他身着一袭黑衣,于暮色中倏然跃起,好似惊鸿。   眼底血色更浓,源于狼族捕食猎物时,难以压制的杀心与喜悦。   长刀扬起,猛地落下,正中巨影头顶。   “这、这是传说中的积怨灵!”   凭借曾看过的无数话本子,阎清欢一眼认出怪物的身份:“积怨灵由万千怨气凝成,已拥有实体,你当心——!”   无须多言。   积怨灵没被一刀致命,双手高高举起,藤蔓般缠上施云声右臂——   然而紧接着,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施云声笑得阴鸷,竟低头一口咬下,锋利齿尖宛如刀锋,撕扯下大块皮肉。   嘶…!   施黛正要用符支援,望见这一幕,倒吸一口冷气。   这玩意儿可不能吃啊!   被施云声咬下皮肉,积怨灵哀嚎出声。江白砚的剑气随之而来,疾光化作清影,纵横撕裂巨影。   在积怨灵颓然倒地之前,施云声迅捷跃下,落在施黛身侧。   小孩神情冷然,仰起脑袋,像在等她开口说什么话。   他周身杀气未退,眼底闪烁着晶亮微光,显然因杀戮跃跃欲试,野性难驯。   不过这样一副等夸的模样……更像只开屏的孔雀。   施黛没忍住轻笑:“刚才那一招好厉害,我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受到刀意。”   哼。   施云声挺直后背,刚想说上一句“小菜一碟”,嘴唇就落了个什么东西。   施黛用袖口裹住自己右手,动作轻柔,却不容反抗,在他唇上擦拭:“那东西怎么能随便咬?脏兮兮的也就罢了,要是有毒怎么办?”   ……真麻烦。   他被擦得不大自在,舔了舔牙尖,闷闷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时候与狼生活在林子里,施云声连腐烂的动物尸体都吃过。直到住进施府,才莫名其妙多出规矩,一日要三餐,不能吃生肉……   还被强塞了许多甜甜腻腻的甜点瓜果。   他没躲避施黛的触碰,别别扭扭挪开目光,不经意间,瞥见行于身侧的江白砚。   可恶。   他明明可以独自对付那只积怨灵,江白砚却突然出剑。   察觉这道挑衅的视线,江白砚斜乜他一眼,语气平静,不咸不淡:“方才,多谢施小少爷相助。”   施云声:……   这、这家伙!   小孩被他一句话说得噎住,不情不愿鼓了鼓腮帮:“你也不赖。”   沈流霜听得笑出声。   跟在她身侧一路走着,阎清欢忍不住好奇,看了眼挂在她腰间的黑色面具。   他听说沈流霜是名傩师。   傩师可通幽冥,驱病除鬼,祓除灾邪。他听说有些地方会在逢年过节时唱傩戏跳傩舞,用以祭神驱鬼。   阎清欢与沈流霜相识不久,没见她唱过傩戏。唯一显露身手的那次,是沈流霜一拳打碎窃贼身旁的石块,很直白很暴力。   正暗暗想着,袖口忽然被人轻轻一拽。   “当心。”   沈流霜低声道:“往前有陷阱。”   阎清欢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施黛挥出一张破妄符。   金光大作,如初升旭日,击溃由邪祟设下的障眼法。   再眨眼,原本看似空空如也的山道,已出现成群结队的缢鬼,将他吓得一个哆嗦。   “不知道山上打得怎么样了。”   沈流霜眯了眯眼,遥遥眺望山巅伫立的庭园:“速战速决吧。”   开口间,她取下腰间面具,轻扣于面上。   面具黢黑,五官硬挺,双目圆睁,生有锋利獠牙,威风赫赫。   今日沈流霜带在身上的傩面具,名为开路将军。   “一打天雷动,二打地雷鸣,三打……”   平腔转高,沈流霜手中竟幻化出一把长刀,通体黑沉,环绕电光。   她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是清晰,似凛冬风霜,叫人止不住战栗:“三打,瘟家百鬼断迹踪。”   声落,雷起。   刺目惊雷如蛟龙怒吼,聚作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妖邪困缚其中。   沈流霜长刀带电,所过之处,灵线纷乱湮灭。   阎清欢:……   阎清欢心口狂跳。阎清欢一阵恍惚。阎清欢深深吸了吸气。   爹,娘。   长安……真的卧虎藏龙!   *   今夜的长安城,注定不太平。   天边闷雷作响,迟迟未曾落雨。明月山巅的别庄中,一派肃杀之气。   赵风扬背靠墙角,战战兢兢看着眼前一幕,瑟瑟发抖。   他心知肚明,自己不是好人。   与人为善这种事,于他而言只是累赘。与其吃力不讨好,不如顺从本心。   喜欢的就夺来,想要的就抢来,倘若有谁拦住他的去路,杀了那人便是。   只要他过得顺遂,旁人如何,与他何干?   就像二十多年前,见到那块玉佩时一样。   玉佩的主人是个庄稼汉,因女儿身患重病,不得不变卖传家宝,从而筹些钱财。   赵风扬混迹黑市已久,一眼看出那玉佩绝非凡物。若想买下,所需的钱财他几辈子也挣不来。   可……谁说他只能买下?   赵风扬善于虚与委蛇,佯装买家向那庄稼汉搭话,听说他女儿得病,便提出去他家一探,说不定能帮他女儿寻个有名的郎中。   庄稼汉那时的表情,他至今也没忘掉。惊讶、喜悦、茫然,混杂着不加掩饰的感激,仿佛遇上了什么大善人似的。   实在可笑。   接下来的一切,与他预想中相差无几。   庄稼汉领着他和三个学徒回到家中,热情招待一番。他明面上谈笑风生,心中早有打算。   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赵风扬已记不大清,印象里,唯有充盈鼻腔的血腥气、不绝于耳的哭声怒骂声,以及满目燃烧的熊熊烈火。   对了,还有他将玉佩一把夺过,并将刀锋刺入庄稼汉心口时,后者那双错愕的眼睛。   这不能怪他。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那块玉佩在黑市中卖出了高价,从那以后,他们四人彻底翻身。   陈书之是一行人中的老幺,胆小怕事,那晚被吓得哭哭啼啼,甚至想过放弃。   结果还不是被钱财堵住了嘴。   秦礼和与穆涛都选择用那笔钱经商,可惜一个脾气暴躁,一个总爱当和事佬,生意做得不大不小,闯不出名堂。   只有他赵风扬,一日日成了全长安最富有的玉石商。   所以……究竟为什么,那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还有人来寻仇?   他分明仔仔细细确认过,那一家人全都死透,连尸体都被烈火烧成了灰。   连续三日的死讯,于他犹如晴天霹雳。   可他为何要逃?他有钱有势,莫非要惧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傀儡师?   拦住去路的人,杀了便是。   今日他在明月山设下天罗地网,只等傀儡师飞蛾扑火。   果不其然,那人闻风而至。   身穿黑袍,体型高大,瞧见对方头顶两只黑色犬耳,赵风扬恍然大悟——   原来是只修炼成人形的妖。   那家人,的确养了条狗。   傀儡师实力不弱,但他请来的七名术士绝非泛泛之辈。   双方缠斗许久,赵风扬本以为稳操胜券,却渐渐发现不对。   一来,傀儡师看似孤身一人,实则掌控有几十上百只妖鬼。   别庄的正堂空间有限,被浩浩荡荡的妖物占据,几乎水泄不通,令术士们陷入苦战。   二来,那只犬妖,他打斗完全不要命。   丝毫不在意身上的伤势,哪怕被道士的长剑刺穿胸口,挣脱后,仍能继续厮杀。   术士们都是收钱办事,哪会愿意豁出性命,个个束手束脚。   不过……赵风扬也发现,犬妖没对术士下过死手,每每浅尝辄止,未曾触及要害。   那只低劣的妖物,一心只想杀他。   赵风扬冷笑。   正因有这种毫无意义的善心,才让犬妖一时不慎,落入四方锁厄阵法。   伴随几名道士持剑而立,同念法诀,大阵骤起。   条条锁链犹如巨蟒,自四面八方将犬妖环绕。犬妖早已战得精疲力竭,被锁链穿透四肢骨髓。   他仍在奋力挣扎,满身鲜血淋漓,试图冲破枷锁。   术士在乱战中昏迷了三个,还剩四个伤痕累累,勉强支撑着阵法。   眼见其中之一快要撑不下去,赵风扬忙不迭大喊:“给我挺住!他、他可是犯下三起命案的傀儡师!要是被他挣脱阵法,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四名术士既要维持四方锁厄阵,又要分神对付诸多邪祟,苦不堪言。   他们也很后悔。   近日的傀儡师一案闹得沸沸扬扬,赵风扬找上他们时,不仅支付重金,还明言有个当英雄的机会。   一旦除掉傀儡师,他们必能声名大噪。   哪个术士没做过惩凶除恶的梦,他们自信满满地来,到现在……   一名道士喉间腥甜,九死一生之际,吐露真心之语:“得加钱!”   “好,加钱!”   赵风扬赶忙应下:“多谢诸位道长,于恶妖手下护我周全。”   恶妖。   这两个字落在耳中,阵法中央的犬妖发出嗤笑。   他牵引鬼怪,接连杀害三人,闹得长安城中人人自危。如此想来,确是恶妖。   这又如何?   他惹出的动静越大,就有越多人知道由他所写的故事。他已安排傀儡,于今夜亥时将《犬妖》张贴于城墙上。   所有人都将知道,那四个混账究竟是什么货色。   来明月山前,他猜到赵风扬不会坐以待毙,因此他没打算活着回去。   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能不能亲手杀了这蛀虫。   犬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   张家被灭门后,他收敛尸骨,颓废数日,决定复仇。   他用了一年让妖丹复原,之后的日子里,一边着手调查四名匪贼的身份,一边修炼术法。   之所以学习傀儡术,不过是想用傀儡模仿出那一家三口的模样,在寂寞时陪陪他罢了。   犬妖最先找到的,是穆涛。   穆涛的商铺已小有名气,因乐善好施,成了街坊邻居口中的大善人。   大善人,这三个字多么讽刺。   那日他站在街边,遥遥看着穆涛在众人簇拥下侃侃而谈,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仅仅杀死他们,还不够。   他要让这四个混账身败名裂。   没错……不仅是他们身边之人,整个长安城,都应该知晓他们做过什么。   唯有这般,才能告慰含冤而死的在天之灵。   如何吸引全长安城的注意?   一张纸,一场闹剧,一个足够大的噱头。   这些年里,他曾无数次回忆张三郎写的故事,那样刻骨铭心。   他……应当也是会写的。   至于闹剧和噱头,可以借助傀儡术。   这其实很难,要让操控的妖鬼满街游荡,又不能让它们真正伤人——   二十几年前,那一家人总喜欢拍着他的脑袋唠唠叨叨,让它不要咬伤陌生人。   他都记着。   后来,他渐渐查明四个匪贼的身份。   再后来,他的傀儡术臻入化境。   他精心策划的复仇,果真轰动了整个长安。   今时今日,只剩下最后一个目标。   意识渐渐回笼,因浑身剧痛,犬妖咬紧牙关。   四方锁厄阵将他牢牢禁锢,四肢皆被锁链穿过,动弹不得。   他冷笑一声,竟用力握住锁链,试图将它从血肉之中抽出。   哪怕同归于尽,他也要杀出一条血路。   奈何老天并不打算帮他。   毫无征兆地,犬妖听见一个道士惊呼:“外、外面有人!莫非是镇厄司来了?!”   他嘴角笑意僵住。   镇厄司!   另一边,提心吊胆的赵风扬亦是微怔。   谁不知道,镇厄司近日在大肆追捕傀儡师。只要镇厄司几位大人赶到……这犬妖就完了!   “你看看你,如今多狼狈。”   劫后余生的狂喜险些让他笑出眼泪:“镇厄司来了!现在,还想怎么杀我?”   *   一路来到山巅,施黛被刺骨冷风冻得打了个哆嗦。   这座山庄应是用来避暑。   进入别庄,被傀儡师操控的妖鬼数量剧增。   画皮和缢鬼倒还好,过于密集的刀劳鬼实在让人吃不消。   据阎清欢说,这种妖怪两臂上的长刀有毒。   之前他们与刀劳鬼交手过,但那时顶多几只几只一起靠近,不像现在,二十多只刀劳鬼将正堂入口围得水泄不通。   透过几丝缝隙,施黛隐隐窥见屋内的景象。   四方锁厄阵已经开启,中央一道身影鲜血淋漓,被死死绑缚。   那就是傀儡师?   “诸位当心,尽量避开刀劳鬼的刀。”   阎清欢急声道:“刀劳鬼的嘶吼可化作风刃,风刃无毒……但它们手上自带的那两把,含有剧毒。”   谁料江白砚看他一眼,语气如常道:“阎公子说过,会解此毒。”   这……的确是会。   阎清欢一愣,点头。   再抬眼,已见江白砚腕骨微动,长剑横出:“我开路。”   阎清欢:?!   傀儡师显然发现他们的到来,妖鬼齐聚正堂门前,攻势汹汹。   要想突出重围,不可能不受伤。   江白砚对此并不在乎。   无论伤痛还是剧毒,只要还能留下一条命,在他看来,就不算吃亏。   再者……他享受杀戮的快意,也沉溺于钻心刺骨的痛。   他身法极快,剑气如皎月飞光。数只刀劳鬼一拥而上,刀锋落在他后肩上。   有痛意,也有麻。   江白砚无声笑笑,挥动剑锋。   更多刀光呼啸而至,这一次,江白砚却是微怔。   施云声不知何时冲上前来,咬牙切齿为他挡下身后的进攻。沈流霜迎着一阵风刀,脸颊被划破几道血口,手持雷刃劈开亮色。   施黛手中三张火符齐出,火光乍起,江白砚听见她的声音:“我们是小队欸。就算要受伤,哪能只让你一个人去的?”   江白砚不太明白。   他当邪修的替傀久了,已经习惯挡在最前方,以躯体承受伤痛。   他们为什么要跟上来?让他清理所有妖鬼,再畅通无阻一路前行……   对他们来说,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大、大人,救命!”   正堂中,赵风扬声嘶力竭:“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只疯狗死命缠着我……救命!”   天不亡他!   傀儡师连续杀害三人,在镇厄司眼里,已是穷凶极恶之徒。眼前几人来此,定是为了将其捕杀。   只要等他们杀了犬妖,二十多年前的那起灭门案就没了目击证人,死无对证。   他还是能潇潇洒洒当他的玉石大老板,与过往切断联系,什么因果报应,统统都是笑话!   眼底涌起狂热笑意,赵风扬面上却是声泪俱下:“他就是傀儡师!各位大人,快杀了他!”   四方锁厄阵中央,锁链碰撞,发出哗啦巨响。   浑身上下痛得麻木,犬妖强撑一口气,握紧双拳。   他没想到,镇厄司能这么快找来——   他虽在木屋里留下了《犬妖》的文稿,却并未透露最后一人的身份。   他们怎么能找到明月山?   倘若只有那四个精疲力竭的道士,他拼尽性命,或许还能在死前杀了赵风扬。如今镇厄司赶来,他什么也做不到,唯有一死。   胸腔被绝望填满,他不甘心。   他怎能甘心。   仇人就在眼前,他却被铁链困在原地,明明只差一点……   为什么总是够不到?   到头来,他还是这么没用。   就像二十多年前,看着大火将那三人逐渐吞没时那样。   “快!”   赵风扬急声催促:“你们,那四个道士,快加固阵法杀了——啊!”   他一句话没说完,被吓得惊叫出声。   那犬妖……竟握住一条手上的锁链,要将穿透骨血的链条整个抽出来!   吞天灭地的杀意将他笼罩,他悚然明白:   这妖怪打算同归于尽!   “里面情况不对劲。”   沈流霜当机立断:“我与云声拖住这些妖鬼,黛黛和江公子趁机进入正堂,如何?”   犬妖与赵风扬都想杀了对方,在这种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即便报出镇厄司的名号,也不会有谁在意。   说白了,犬妖不可能信任镇厄司,乖乖投降。   施黛点头。   正堂之中,妖气愈浓。   强行挣脱四方锁厄阵,会遭到强烈反噬。仅仅扯出第一条锁链,犬妖已是面如白纸,吐出一口黑血。   四名道士身受重伤,此刻受到反噬,亦是闷哼一声。   大阵摇摇欲坠。   只差一点。   还有三根……他就能杀了那个男人。   可惜,似乎来不及了。   身后剑气陡然而至,镇厄司有人入了正堂。   不甘、绝望、愤怒,无望的痛苦摧枯拉朽,灼烧四肢百骸。   剑光将至的刹那,犬妖眸中淌出猩红血泪,猛地冲向赵风扬——   他竟是要以命相博,以身死道陨为代价,用妖丹之力强行击溃大阵!   持剑之人是个强者,速度比他更快。   未等他冲出四方锁厄阵,已有剑锋掠过咽喉。紧随其后,是一道灼目的金黄符光。   ……结束了吗?   视线被血泪模糊,出乎意料地,剧痛并未如期而至。   什么……?   他为什么……还活着?   一滴血泪落下,犬妖隐约意识到什么,垂下头去,看向自己血迹斑斑的双手双脚。   本应被刺穿的手腕与脚腕上,由四方锁厄阵形成的锁链……   消失了。   身体止不住颤抖,泪珠大滴大滴落下,他脊背轻颤,咬紧牙关望向身侧。   剑气斩断阵眼,那张符箓,亦是准确无误落在阵眼之上。   它们并未伤他分毫。   阵眼破,四方锁厄阵随之消亡。   ——为什么?   施黛同样有点儿懵。   犬妖试图强行冲破阵法,就算真能出去,也会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没怎么犹豫地,她直接破坏了亮着长明灯的阵眼。   她没想到,江白砚居然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带着些许困惑,施黛抬头望去,才发现江白砚也在看她。   那双狭长的桃花眼中无悲无喜,好似晕染一团墨迹,细细端详,能窥见几分晦涩之意。   想起来了。   江白砚……也是在儿时被灭了满门,直到如今,仍在调查江家灭门惨案的线索。   犬妖心中的执念与不甘,其实他最能感同身受。   这一路上他什么也没说,听见张家的故事时,江白砚在想些什么?   “嗯……”   轻轻吸了吸气,施黛瞥向那处被两人损毁的阵眼,扬唇一笑:“方才符法打歪了。奇怪,怎么会落到阵眼上?”   她身上受了些伤,置身于鲜血淋漓的正堂中,纤瘦却笔直,像晦暗风雨中的小竹。   江白砚怎会听不出她的意思。   少年凝神看她,半晌,低声轻笑:“剑也歪了。”   什、什么?!   冷意如藤蔓攀上脊梁,赵风扬双目圆瞪,手心浸满冷汗。   什么歪了?你们镇厄司……你们镇厄司,是这样偏袒杀人凶手的?!   挑衅的笑意荡然无存,当那道血淋淋的身影缓步向他靠近,这位叱咤风云、以冷血凶戾闻名的玉石商人,自眼眶淌下两行热泪。   他想后退逃跑,双腿却不自觉发软,一下子瘫坐在地。   “别、别……道士呢,道士!”   骂骂咧咧侧过头去,这才发现,几名道士早已耗尽灵气,昏迷倒地。   而身前,犬妖离他越来越近。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我错了。”   恐惧将他攥紧,前所未有的绝望汹涌覆下,赵风扬颤抖着哽咽:“你想要什么?我有钱,很多很多钱,都可以给你!或是道歉?我错了,真的错了!饶了我吧!”   对方置若罔闻,动了动手指头。   灵线被牵动,一只刀劳鬼踱步而来。   “还记得吗?张三郎。”   犬妖低声笑笑,双目因血泪猩红,尤为骇人:“他好心请你来家中做客,被你们乱刀砍死。”   眼底笑意更浓,犬妖用了堪称温柔的语气:“去吧。”   声音落下,刀劳鬼挥动长刀,利刃锋锐,一次次落在赵风扬胸膛、手臂与大腿。   无论他如何哀嚎求饶,都未曾停下。   就像当年,他们对待张三郎那样。   “然后是……”   灵线又是一牵,这次行来的,是画皮妖。   “张小婉……她还叫过你叔叔。”   犬妖歪了歪脑袋:“知道她最喜欢做什么吗?是丹青。”   赵风扬疼得直打哆嗦,不知为何,脊背生出刺骨的凉。   下一刻,他听见犬妖的声音:“去吧。这是送你的画皮。”   这个……这个疯子!!!   赵风扬的哀嚎撕裂夜色,从右手开始,他感到此生从未有过的剧痛。   然而还没完。   旁侧行出一只缢鬼,犬妖轻声道:“月娘。你们砍杀张三郎时,她拼命想为丈夫挡刀,结果得来一条麻绳。”   鬼气森森,强烈的窒息感将赵风扬吞没。   眼泪狂涌,他只能一遍遍哭着重复:“求求你,不要杀我。”   犬妖笑了笑。   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   画皮妖、缢鬼与刀劳鬼环绕身侧,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刀。   是当年四名匪贼杀害一家三口所用的刀,因沾满血污,被四人丢弃于山中。   犬妖将它拾回,一直留着。   已经魂归地府的他们,此时此刻,是否也在看着这一幕?   刀锋缓慢没入,一点点刺入赵风扬胸膛。   犬妖闭了闭眼,尾音沙哑轻颤:“这一刀,为三郎。”   紧接着,是第二下。   “这一刀,为月娘。”   赵风扬说不出话,只有眼泪止不住落下,想要咒骂,话到嘴边,成了绝望的哭腔:“求求你,求求你……”   “这一刀,为小婉。”   长达二十多年的仇怨与冤屈,于今夜,由他带着他们亲手了结。   不久后,借由那一张张贴于城墙的纤草纸,整个长安都将知道当年的真相。   最后一刀,落在赵风扬心口上。   “这一刀……”   犬妖低声道:“带着满身污名,下地狱去吧。” 第14章 【一更】   最后一刀落下, 赵风扬眼中的光亮逐渐暗淡。   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里,再不见昔日的阴狠恣睢,只剩绝望、恐惧与浓浓悔意。   无论多么悔恨, 他的性命已到尽头, 没有回头路可走。   筹备多年的复仇落下帷幕, 犬妖身形一晃。   操纵满山的妖鬼, 又与几名道士斗法, 已经耗去他所有气力, 到现在, 连保持站立都很勉强。   今日他怀着必死的决心, 冲出四方锁厄阵时,没想过能活着, 可……   犬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因为刚刚发生过一场大战,别庄的正堂里满目狼藉。   他没有精力再去控制傀儡,一只只妖鬼被灵线束缚,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赵风扬请来的道士们横七竖八瘫倒在地,万幸,还活着。   正堂中央,立着几道陌生的人影。   镇厄司的人。   犬妖看着他们,有些想不通。   这几人能追查到明月山, 一定知道他就是傀儡师。面对他这种恶妖, 不仅没斩尽杀绝……   甚至为他破开阵法, 助他杀了赵风扬。   虽然声称“打歪了”,但攻势再怎么偏斜, 也不可能恰好打在最关键的阵眼上。   他们分明是有意为之。   ……为什么?   “你就是傀儡师吧?”   眼看一切尘埃落定,施黛松了口气, 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镇厄司办案。”   “你们——”   犬妖嗓音沙哑至极:“为何帮我?”   他精疲力尽,连说一句话都费劲,咬了咬牙,脊背靠上墙面,竭力支撑起身体。   “镇厄司有规定,如果凶手杀的是大奸大恶之人,办案时,可酌情处理。”   沈流霜淡声道:“你该不会以为,我们是群冥顽不灵的老古董吧。”   “刀劳鬼代表张三郎,缢鬼代表月娘,画皮妖象征张小婉。”   施黛摸了摸下颌:“你杀害那四人,是为了给当年的灭门案报仇,我们已经知道了。”   她说着一顿,挺直腰身:“不过话虽如此,我们今晚不可能放你离开。既然犯了事,就乖乖跟我们回镇厄司吧。”   不管怎么样,原则还是要讲的!   犬妖眼睫一颤,愣愣看她。   在他试图同归于尽时,是这位姑娘催动符术,毁掉了阵眼。   复仇能成功,还要多亏她。   蹙眉吐出一口鲜血,犬妖哑声笑笑:“……多谢。”   他受了太多的伤,浑身上下猩红一片,衣衫被鲜血浸湿,看起来脏兮兮的。   但有个东西,绝对不能弄脏。   施黛站在不远处,看着犬妖将右手血液擦拭干净,再探进衣襟里,取出一个小小布包。   他眼底的戾气与杀意在这一刻消散无踪,化作水一样的柔软,指尖轻颤,掀开层层布料。   施黛看见一张被烧毁了一小半的画。   画纸单薄,因被好好保存,过去这么多年,纸上内容清晰可辨。   稚嫩的笔触勾画出一家三口的轮廓,看起来像是歪歪扭扭的火柴人,画工十分拙劣。   在三个小人旁边,是用圆圈和线条组成的黑色小狗。   ——《犬妖》里说过,当年四名贼人放火烧屋,犬妖因身上有伤,只叼出了一幅张小婉的画。   今天他来报仇,自然要把画带在身上。   这是他唯一的念想了。   “看见了吗?”   站在赵风扬的尸体旁,犬妖轻抚画纸,低声道:“这是最后一个,他也死了。”   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他失血过多、神智涣散,这会儿晕晕乎乎,将那张画纸攥在手里,忽然听见一道女音。   “这句话,”沈流霜道,“你想当面对那一家人说吗?”   不仅犬妖猛然抬头,施黛也是一愣,扭头看向她。   当面对他们说?怎么说?张家人死于二十多年前,魂魄早就入了阴曹地府,轮回转世。   他们身在阳间,没办法把阴间的魂招过来。   “冤死之人执念深重,更何况是灭门之灾。在死者留下的遗物里,或许会有残存的‘念’。”   沈流霜道:“我身为傩师,可以试着将它凝结……不过只有一成把握,你可愿让我试试?”   傩师行于阴阳之间,擅长各类奇诡的巫术。   犬妖因她的话陷入怔忪,好一会儿,眼眶涌起薄红,用力点头。   “别抱太大期望。”   沈流霜上前一步,重新将黑色的开路将军面具戴上脸颊:“就算真能凝成,那也并非魂魄,仅仅一段影像罢了——他们不可能像魂魄一样与你对话,只会模仿当天的场景。”   只有极深的执念才能附着在遗物上,过去这么多年,光阴蹉跎,也不知道执念消散没有。   虽然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沈流霜还是沉下眉眼,全神贯注诵念傩词。   “天地自然,千重网开。”   迈开禹步,脚划半月,一瞬罡风拂过裙摆。   “——闻诵妙真言,枷锁自然脱!”   沈流霜踏足之处,足尖每每落下,竟在地面点出星子般的白芒。   禹步多转折挪移,如同行于星宿之上。当脚步结阵成型,傩词念毕,犬妖手中的画纸轻轻一晃。   他的双眼渐渐睁圆,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三道身影缓缓浮现,两大一小,那样熟悉,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学习傀儡术后,他仿照三人的模样制作过许多傀儡,可无论如何,都模仿不出神韵。   这段执念所重现的场景,是在什么时候?   不是那场将一切焚尽的大火,也并非多么特殊的日子。   犬妖恍惚想起,那是某个雨夜,一家人慵懒惬意,坐在窗边看风景。   “今天这么冷,居然还下了雨。”   月娘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往手心呼出一口热气:“雨里带着冰碴子呢。”   张三郎正埋头写着话本,据他所说,话本名字叫《犬妖》,讲述的是忠犬报恩的故事。   听见娘子开口,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笑着抬头:“冬天嘛,就算下雨,也是雨夹雪。明天出门时注意些,别脚滑了。”   张小婉梳着松松垮垮的辫子,穿了件鹅黄色袄子,小脸被冻得通红,忽然侧过脑袋,眨巴眨巴眼睛:“这么冷,要给小黑添一件衣裳吗?”   有那么一瞬间,心脏仿佛停跳。   犬妖原本是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眼前一切,此刻,竟与张小婉对上视线。   就这么一眼,横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   他的眼眶不可抑制地发烫,不知什么时候起,滚落大滴大滴泪珠。   “应该不用吧?小黑不是有自己的衣服吗?浑身毛绒绒的。”   张三郎哈哈大笑,也看向他:“小黑,我手头这个故事是专门为你写的,喜欢吗?”   犬妖颔首,喃喃应他:“喜欢。”   他记得故事里的每一个情节,每一段对话。   话本中的忠犬天性善良、从不害人,他操控傀儡时,便小心翼翼不去伤害平民百姓。   “今晚吃什么?”   月娘说:“试试新菜式怎么样?先说好,不许说难吃!”   犬妖很轻地回答:“好。”   其实他还有许多话未曾出口。   譬如他无父无母,生来没有名姓,从不知家人为何物。   “小黑”是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名字。   譬如张三郎的某些故事还算有趣,他曾佯装不经意地看过好几回,乐不思蜀,尾巴摇个不停。   譬如他很喜欢月娘做的饭菜,独自流浪这么多年,只有在那间小院子里,会有人为他准备一块又一块热腾腾的骨头。   正堂烛火摇曳,犬妖看见张小婉打了个哈欠。   她放下手中画笔,将一张拙劣的涂鸦看了又看,忽地弯起眉眼,望向他。   “小黑小黑。”   她的嗓音清脆干净,双目像是圆润的黑葡萄,那样明亮。   无须她开口,犬妖已经知道张小婉接下来要说的话——   “永远在一起”。   就像当年那样。   可女孩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微光流转,绽开一个纯然笑意。   她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小黑,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们在画里,和你在一起。”   一阵冷风拂过,窗外竟响起闷雷。   长安连续数日乌云密布,直到今晚,直至此刻,终于下起了雨。   犬妖眨眼,泪水决堤。   雨声细细密密,如同轻柔鼓点,击打败叶枯枝。   冬夜的雨滴裹挟雪花,穿过敞开的窗棂,轻抚他面颊。   “好冷好冷。”   幻象中的张三郎抱着双臂哆嗦两下,小声自言自语:“说起来,咱们是不是真得给小黑做件衣服?那么点儿皮毛,能防住冬寒吗?”   张小婉举起双手欢呼:“爹爹娘亲,新年快到了,我是不是也能有新衣服?”   “都有,都有。”   月娘朗声大笑,眺望窗外淅淅沥沥的雪雨:“等这场雨过去,待到天晴,一定是好天气。”   身上的伤口越来越痛,意识渐渐模糊,犬妖快要无法支撑自己站起。   他垂下眼,人形散去,重新化作一条瘦削的黑犬,一点点挪动身体,匍匐于张小婉脚边。   一家三口依旧重复着当年的景象,而他闭上双眼,喃喃轻语。   “这么多年过去,你们已经投胎转世了吗?”   “我已为你们报仇。四名贼人无一逃脱,我用他们杀害你们的方式,亲手了结他们的性命。”   “除他们之外,我没有害过别人。这样,算不算是一个好妖?”   “话本子很好看,骨头很好吃,那些涂鸦小人很可爱。还有……小黑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真的很喜欢。”   “……再见。”   几点凉意落在脸上,雨水夹杂着别庄外的浅浅梅香。   当施黛抬眸,看见微风浅浅,烛火温柔。   那只伤痕累累的黑狗蜷缩于角落,前爪轻柔按着一张残破画纸,好似握着珍贵宝物。   它面含笑意,静静睡去,恰如多年前,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那样。 第15章 【二更】   犬妖睡去, 正堂中无人开口,陷入短暂的寂静。   “所以——”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阎清欢还没缓过神来:“傀儡师的案子, 破了?”   施黛累得心力交瘁, 因为身上受了些伤, 不想动弹, 只想找个地方咸鱼瘫:“嗯。终于结束了。”   施云声皱了下眉, 指向角落里的犬妖:“他怎么办?”   “带回镇厄司。”   沈流霜斜斜靠在一根柱前:“镇厄司断案还算公正。这只犬妖杀人是为复仇, 没伤害过平民百姓, 罪责应该不重。”   她帮助犬妖凝结执念, 花费了太多气力,这会儿浑身瘫软无力, 嗓音恹恹。   第一次执行镇厄司的案子,就碰上这么艰难的乱战,施黛深深吸了口气,轻揉眉心。   不过累归累,能查清楚当年的真相、并在今晚救下犬妖一命,她打从心底里觉得欢喜。   嗯嗯,不能松懈,继续保持。   “你们身上的伤势如何?”   阎清欢给每人递来一颗药丸:“这是我炼的气血丸,能凝血补神, 促进伤口愈合。”   接过药丸, 施黛感到一缕极其清澈的灵气。   阎清欢不愧是富家公子哥, 这枚丹药看上去平平无奇,用的原料显然价值不菲。她刚咽下, 效果立竿见影。   腰也不痛了,腿也不软了, 连伤口的疼痛都在减轻,一口下去,血条恢复大半。   …这是什么神级奶妈!   施黛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不愧是你。”   “他失血太多,必须马上医治,我先去看看。”   阎清欢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一旁的犬妖:“你们——”   说到一半,他忽地停下,目光落在江白砚肩头,倒吸一口冷气:“江公子,你肩膀上……不会被刀劳鬼的刀割伤了吧?!”   施黛一愣,循声看去。   阎清欢说过,刀劳鬼的双刃含有剧毒,一定要避开。   她把这件事记在心里,一直有意躲闪。视线落在江白砚后肩,透过衣物被划破的裂痕,望见一道乌黑的血口。   很明显,这是中了毒。   不久前的混战里,江白砚是他们进攻的主力。   当时几人被妖鬼环绕,他剑势又快又狠,一直走在最前面——   是那时候被伤到的吗?   阎清欢面色煞白,江白砚本人却不在意,轻声笑笑:“无碍。阎公子处理犬妖的伤势就好。”   “这这这……”   阎清欢一个头两个大:“刀劳鬼的毒是剧毒,应该快要毒发了!”   他虽然懂得解毒的办法,但过程十分繁琐,要耗费不少时间。那边的犬妖还等着救命,没法子两头兼顾。   如果非得二选一,他肯定选择救队友。   “无事。”   江白砚扬了下嘴角:“我听说刀劳鬼的毒不必费神去解,只需将伤口处的毒素剜去,便可无恙。”   阎清欢神情复杂。   这话说得没错,只要趁刀劳鬼的毒素尚未发作,将伤口上的毒血剔除,就相当于解毒。   但……   怎么会有人云淡风轻说出这种话啊!用刀割下血肉,那也太太太疼了吧?!   没等他再出声,江白砚已拿出一把黑金短匕。   看架势,居然颇为熟练。   阎清欢还有些犹豫,猝不及防,听见施黛的声音:“江公子的伤口在后肩,自己看不见——不如我来吧。”   施黛攥了攥袖口。   她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否则千钧一发之际,不会用符术破坏阵眼、救下犬妖。   现在这种两难的情形下,最好的办法,确实是剜去江白砚伤口中的毒素。   否则犬妖危在旦夕。   伤口位置在肩头靠后,江白砚的视线无法捕捉,如果让他自己来,指不定会弄得多么血肉模糊。   至于施云声年纪太小,下手不知轻重;沈流霜的力气又消耗殆尽,连站起来都难。   施黛没做过这种事情,心下紧张,看向江白砚:“江公子,可以吗?”   江白砚定定看她须臾,垂了眼,递来那把短匕:“多谢施小姐。”   于是阎清欢去给犬妖急救包扎,施黛小心翼翼来到江白砚身后。   他身量高,为了方便她的动作,在墙边坐下。   白衣被缓缓拉开,露出瘦削肩头,衣襟垂落的窸窣轻响里,施黛看清他肩上的情形。   江白砚身上有许多伤。   他儿时是邪修承受痛苦的替傀,长大后四处除妖,留下的伤口深浅不一,愈合成褐色的痂。   少年宽肩窄腰,肌肉匀亭漂亮,一截颈线如名家水墨中利落的一笔。因肤色冷白,那一道道疤痕被衬得格外显眼,如同白玉之上横陈的蛇。   “施小姐。”   江白砚背对着她,看不清神情,语气如常:“请。”   施黛握紧手里的小刀:“那、那我开始了。”   出于理性,她主动提出帮江白砚割除剧毒。   但出于感情……   做这种事情果然很紧张!   施黛这辈子怕疼,很难想象,用刀锋刺入血肉中、剜除毒血的感受。   她也不敢去想。   刀尖泛着明晃晃的光,她知道江白砚体内的毒不能再拖,咬了咬牙,屏住呼吸。   小刀刺入那道乌黑的血口,江白砚轻轻一颤。   “江公子。”   看不见他的表情,施黛试图安抚:“我会轻一些。”   “……不必。”   他竟是笑了下:“施小姐,可以刺深些。”   施黛旁边,阿狸嘴角抽了抽。   这疯子!   施黛的动作略显笨拙,好在力道轻柔,小心不去把他弄得太疼。   但刀锋没入皮肤,哪能不疼。   鼻尖隐隐嗅见血腥气,江白砚垂下眼睫,笼出一片暗色。   混杂着痛楚的血腥味……令他感到愉悦。   为什么喜欢疼痛?江白砚自己也说不清楚。   儿时被邪修禁锢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与他相伴的,唯有日复一日、亘久不变的寂静。   生活好似一潭死水,波澜不惊。死水之中唯一的涟漪,是每当邪修受伤,转嫁于他身上的疼。   起初他觉得难以忍受,可毫无变化的日子持续久了,这种毫无征兆出现的痛意,竟成为他唯一的乐趣。   那种感觉……在寂寞的、一成不变的囚笼里,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   后来江白砚亲手斩杀邪修,行走于九州四海,调查江家灭门惨案的真相。   他杀过无数妖,也杀过不少人,渐渐地,愈发不再害怕疼痛,甚至对此生出异样的期许——   每一次疼到极致,都令他从心底生出快意,难以言喻。   他期待杀戮,也期待鲜血淋漓。   此时此刻,施黛手持小刀,刺破他肩头的伤口。   她动作很轻,像猫爪在挠痒痒,让江白砚莫名觉得好笑。   伤口在他身上,疼的是他,施黛这样紧张做什么?   “我开始剜了啊。”   施黛尾音发颤,努力控制右手的力道,用刀尖剔开一块乌黑的、浸着毒的肉:“要是太疼,你告诉我。”   江白砚:“嗯。”   还不够。   她可以再深些。   瞧见他侧颈的青筋,施黛试探性小声:“你想和我说说话吗?听说特别疼的时候,说话转移注意力,可以不那么难受。”   江白砚实乃狠人。   从头到尾,她居然连一声闷哼都没听见。   哪有人这么能忍的?他的伤口鲜血淋漓,连她这个外人看了,都觉得幻痛难忍。   江白砚低低回应:“施小姐想说什么?”   “这次多亏江公子,我们才能这么快进入别庄。”   施黛道:“但是……以后不用任何事都一个人去扛。我们是队友,不管遇到什么危险,都要一起行动、一起承受的。”   刀锋刮过他伤口的污血,剔去又一块发黑的皮肉。   疼痛如印刻于骨髓之中的小蛇,逐渐收紧,啃噬血肉。江白砚脊背轻颤,嘴角却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能否再疼一些?   “还有……待我们回施府,一定好好犒劳江公子。你有什么喜欢吃的吗?”   施黛只当他太疼,语气更加轻柔,像在哄:“长安城有很多好吃的。城北的烤鸭、东市的古楼子、各式各样的点心……你若喜欢,我都能带你去吃。”   很奇怪。   往日疼得狠了,江白砚只觉心中空茫,像是难以填补的无底洞。今夜听见她的声音,好似石上清泉潺潺淌过耳边,竟让他安定稍许。   江白砚想不出原因。   正困惑着,后肩的刺痛猛然加剧——   施黛用了点力,一鼓作气,将那块被剧毒染黑的血肉全部挖出。   带来过电般的战栗。   眼尾倏然漫开薄红,江白砚咬紧下唇,品尝到一缕属于自己的血气。   还没来得及回神,一块锦帕覆上血口,隔着软绵绵的布料,施黛开始为他擦拭血迹。   ……要命。总算结束了。   掌心全是冷汗,施黛如释重负。   她明明是动手的那个,却从头到尾紧张得很,万幸保持着冷静,没手腕一抖,让江白砚伤得更厉害。   江白砚没有挣扎躲闪,一动不动,任由她继续动作。   猩红血珠从伤口滚落,浸湿她指尖。   是滚烫的温度。   将鲜血擦了个七七八八,施黛拿出药膏,嘴里没停下叭叭,变着花样安慰他:“好了好了,接下来给你擦药,不会像之前那么疼。你忍一忍,很快就结束。”   喉结滚动一下,江白砚不知何时声音变得沙哑:“好。”   药膏冰凉,在施黛温热的指尖化开,冰雪消融般,悄然落在他后肩。   因彼此距离极近,除了血腥味,江白砚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丝丝缕缕,缭绕在唇间。   肩头的血肉被剜去,剧痛如刀割,无时无刻不在侵蚀骨髓,往骨头缝里钻。   施黛动作太轻,指尖带出一阵痒。   痛与痒,冷与热,几乎刹那,江白砚身体颤了颤。   欸?弄疼他了吗?   施黛被吓了一跳:“我我我再轻点儿!”   江白砚闭了闭眼,绷直身体,压下喉间即将溢出的轻喘:“无事。”   他虽这样说,施黛擦药的动作还是变得更加轻缓。   她算是看出了点儿端倪,江白砚不怕刀尖刺进肉里的剧痛,倒像是……   怕擦药。   这有什么好怕的?难道因为太敏感,不习惯被人触碰?   每次她碰他,江白砚都极力克制着颤抖。   她没拖泥带水,剜毒上药一气呵成,虽然都不太熟练,但称得上靠谱。   为江白砚细细擦好药膏,施黛长出一口气,紧绷的神情终于松下,嘴角上扬:“好啦。你感觉怎么样?”   她听见十分轻微的衣物摩挲声响。   江白砚侧过头来。   于是施黛看清他的样貌。   衣衫未拢,侧肩半露。   面色苍白如纸,几缕乌发被冷汗浸透,湿漉漉黏在颊边,像蜿蜒小蛇。极致的黑与白彼此交映,与往日的凌厉苍劲不同,竟显出瓷器般的破碎。   因疼得狠了,那双素来清泠的眼尾晕出薄红,翘出一抹上扬的小钩,眼风极淡,看向她时,笑里隐隐噙着艳色。   薄唇被咬破,溢出一滴猩红血珠。江白砚将它抿去,轻声道:“多谢施小姐。” 第16章   当一切尘埃落定, 没过多久,镇厄司派了更多人赶到。   施黛:这很合理,就像所有电影里, 警察大部队总得等到最后才来。   令整座长安城人心惶惶的连环凶杀案终于告破, 在阎清欢的竭力施救下, 犬妖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   “干得不错。”   副指挥使殷柔闻风而至, 指尖轻点, 一只赤红色小虫张开双翅, 轻盈飞进犬妖耳中。   比起上一次见到的青色甲虫, 这只虫子殷红如血, 不变的,是色泽浓郁、仿佛能从身体里流泻而出。   施黛知道殷柔不会害他, 站在一旁看得好奇:“副指挥使,这是什么蛊?”   “他受伤太重,不宜颠簸,我用这‘护心’蛊,能暂时保住他的心脉。”   殷柔笑道:“医毒不分家嘛。我们蛊师虽然擅长下蛊下毒,但论救人,也是懂上一些的。”   阎清欢听得满脸崇拜。   曾在江南时,他一门心思研究治病解毒的手段,决意要悬壶救世。直到步入镇厄司, 才发现如果只会些医术, 根本不够看。   镇厄司的职责虽是探案, 但与靠脑子抽丝剥茧的衙门不同,在镇厄司里, 遇上的都是实打实的妖魔鬼怪,得靠真功夫。   譬如今晚, 明月山中鬼魅横生,他的队友要么刀剑凛冽,要么符术过人,只有他,全程小心翼翼跟在所有人后头。   这也太拖后腿了,和他想象中的大侠完全不一样。   他必须变得更强。   听见殷柔那句“医毒不分家”,阎清欢正了正色:“副指挥使,如果我想学一些进攻的手段……该怎么做?”   殷柔掀起眼皮。   “进攻?你是摇铃医吧?”   沉思须臾,殷柔挑眉道:“银针会用吗?”   针灸是医者必备的技艺,他从小就在练。   阎清欢不假思索:“学了很多年。”   “我有一册秘籍,名叫《鬼门十三针》。”   殷柔笑笑:“鬼门十三针源于古医,以银针为武器,共十三种变化,不仅能击退邪魔,还可以重创厉鬼。你既然熟悉银针的使用,学起来应该很快。”   副指挥使,大好人。   阎清欢感动得连连点头:“多谢副指挥使。我应当给你什么报酬?”   殷柔一愣,噗嗤笑出声:“不用。你好好活着,保住小命就行。”   她能管一个小辈要什么报酬。   两人对话时,施黛正打量着不省人事昏迷过去的犬妖。   他已经化作原型,是只伤痕累累的黑狗,体格瘦弱不堪。由于练习傀儡术、操控多年灵线,在黑狗的两只前爪上,遍布细细密密的割裂伤。   正如张三郎所写的话本子那样,这是只知恩图报的忠犬。   施黛对他没什么坏印象,存了点儿私心,看向殷柔:“副指挥使,犬妖会被怎样处置?”   “他?”   殷柔轻抚下颌,认真思量:“杀人是为了报仇,没伤害无辜百姓,确实情有可原……但他操控傀儡时凝聚大量阴气,将许多邪祟引入坊市中,造成了不小的乱子。”   殷柔笃定:“得罚。”   这话一出,不止阎清欢倒吸一口冷气,连施云声也微微蹙眉,眸色沉了沉。   瞥见他们表情,殷柔哈哈大笑:“不过,不会罚得太狠。你们知道长安城里的不良人吧?”   施黛点头:“长安城中,会征用有劣迹之人,让他们充任侦缉逮捕的小吏。”   这是大昭中一个非常有趣的机构。   “不良人”隶属于官府,主要负责缉拿盗贼、探查凶案。在不良人中,一部分成员是曾经小偷小摸、作奸犯科的罪犯,官府特意将他们收编,为己所用。   如此一来,既能维护皇城治安,又能发挥罪犯的长处,让他们将功赎罪,可谓两全之策。   施黛明白了:“所以……”   “我们镇厄司里,也有几个小队负责收容有罪之人。”   殷柔道:“只要实力够强、罪行不大、本身没有恶念,就有机会被征用。我看这条黑犬,挺符合条件。”   能同时操纵几十上百只妖魔鬼怪,毋庸置疑,犬妖很强。   施黛想了想,如果犬妖真能进入镇厄司当差,那他们以后算是……同僚?   “不过这并非板上钉钉的事,结果如何,还要看最终的审判。”   殷柔打了个哈欠,笑吟吟道:“善后的事情由其他人负责,你们劳累数日,先去疗伤吧——辛苦诸位了。”   *   回到施府,免不了被娘亲一通嘘寒问暖,投喂不少热腾腾的点心。   几人或多或少受了伤,好在除开江白砚的左肩有些严重,其余全是皮外伤口,又被镇厄司赶来的大夫细细包扎过,影响不大。   施黛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回到卧房,在浴桶中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   连续三天神经紧绷,直到现在,总算能松懈下筋骨。   夜色静谧,檀香清幽,温水柔润。升腾的水汽热腾腾暖呼呼,将浑身上下的疲倦与污血尽数洗净,置身其间,施黛发出长长的喟叹——   好!舒!服!   洗走所有不开心,等明天醒来,又是好心情。   “不过话说回来,”阿狸蜷缩在被褥里,摇晃尾巴,“你居然会帮犬妖破坏阵眼,让我有些意想不到。”   “善恶有报嘛,我又不是顽固的老古董。”   想起今夜,施黛眼睫簌簌一颤:“对了。江白砚他家的灭门案,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你能透露一点儿吗?”   《苍生录》里只提过一句,江白砚很小的时候,全家就被屠戮殆尽。   后来施敬承将他收留在施府,原主不依不挠询问江白砚的来历,她爹只含糊回答“故人之子”,没说出江白砚父母的身份。   分明在有意瞒着她。   江白砚的身世究竟是什么,居然能让施敬承都讳莫如深?   “这个,”阿狸叹气,“说老实话,我也不清楚。”   它的记忆随着天道崩溃,已成了稀碎。江白砚父母是谁,他为什么会与灭世之灾有关,这些最重要的情报,阿狸一个也不记得。   既然施敬承和孟轲不愿说,或许……   等日后施黛与江白砚的关系更近一些,能听他亲口说出来?   ——打住!   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得悚然一惊,白毛狐狸晃晃脑袋,把脏东西甩出去。   它一定是中了施黛的毒,思路居然被她带歪,想着去和江白砚打交道。   那人喜怒无常,现在没对施黛下手,不代表永远能规规矩矩地保持安分,指不定什么时候一发病,就向她拔剑了。   沉默半晌,阿狸试探性发问:“关于江白砚,你怎么想他?”   “江白砚——”   施黛沉思,点头:“大昭好队友。”   阿狸:……?   “每次捉妖,他总是一个人走在最前面,为我们挡下妖邪,还因此经常受伤。”   施黛靠在浴桶边缘,戳了戳一圈荡漾的水波:“我作为他的队友,都不太好意思了。”   比起被人保护,她更喜欢并肩作战的感觉。   阿狸:……   可恶,它竟无法反驳。   回想起来,江白砚还真是每次杀妖最多的那个。   “而且,之前遇上画皮妖,他在除妖时占了大功劳,却连利润都不要。”   施黛沉思:“难道世上真有人能拒绝银子?”   当晚江白砚凭借一己之力解决了满院的鬼魅邪祟,居然以一句“举手之劳”轻易盖过,还拒绝了她的报酬。   不愧是原著认证的道德楷模。   阿狸:……   它觉得,江白砚之所以对钱财浑不在意,是因为他只对杀戮感兴趣。   “不过,”施黛顿了顿,“他也有不好的地方。”   莫非开窍了?   阿狸猛地抬头!   “他对自己的评价很低,看上去对所有人都温温和和的,其实没对谁真正亲近——确实有轻微的回避型人格障碍。”   施黛的声音透过蒙蒙水雾传来,有些模糊:“果然还是应该多夸夸他吧?”   阿狸:……   无法理解,但尊重祝福。   阿狸决定放弃思考。   施黛的认知虽然与事实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就目前的情况看来,在两人相处时……   反而是江白砚被她压制得更多。   它甚至隐隐开始期待,江白砚下一次被噎得说不出话的模样。   等沐浴结束,施黛打开南面一处暗格。   暗格空间不大,摆放有一块和田玉吊坠,和一盘曼陀罗夹饼。   她将曼陀罗夹饼取出,往盘子里放入几颗青翠欲滴的果子。   这是她祭奠原主的地方。   施黛能来这个世界,全因原主献祭魂魄,祈求天道保佑家人平安。   她虽然是对方的转世,但归根结底,彼此其实是两个不同的人,受了人家的恩惠,不能忘记。   和田玉曾是原主的贴身之物,施黛把玉供在暗格里,经常摆些瓜果和小点心。   暗格之内,青果翠绿,玉坠莹莹。   将一切繁杂思绪抛在脑后,今晚雪雨交加,夜风轻柔,她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施黛的早膳相当于其他人的午饭,打着哈欠来到膳厅,一眼就看见坐在桌边、朝着门外不断张望的施云声。   见到她,小孩总算收回张望的视线,轻哼一声:“已经是午时了。”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这时候才醒呢。   施黛正色,抱起怀里的白色小狐狸:“阿狸作证,是床先黏着我的。赖床几个时辰,是对它最好的尊重。”   阿狸:……   胡说八道的时候请不要让我当目击证狐,谢谢。   “昨天夜里,傀儡师的第四篇文稿出现了,被贴在东市。”   孟轲主动提起这起案子:“东市啊,长安城里最繁华的地方。《犬妖》一经问世,就立马传遍大街小巷,到今天,已是人尽皆知了。”   施黛吃下一口热腾腾的芙蓉糕,接着话茬问:“那四个打家劫舍的贼人,应该被钉在耻辱柱上了吧?”   “自然。”   沈流霜道:“生前被虐待至死,死后被千万人戳着脊梁骨骂,那几人也是活该。”   犬妖的复仇很成功。   “对了,”孟轲一笑:“黛黛,你爹不久就能回来。”   施敬承身为镇厄司指挥使,堪称大昭的最强战力之一。近日北地有大妖现世、为祸一方,他去了极北之地祓除妖祟。   “马上就是新年,他再不回来,除夕都过了。”   孟轲挑眉:“这次新年,等我给你们好好准备礼物。”   施黛欢呼:“谢谢娘亲!”   江白砚安静坐在一边,慢条斯理用着午膳,并未多言。   他对新年没什么概念,横竖不过冬去春来的季节更替,除此之外,就是家家户户格外吵闹罢了。   方才听孟轲说起新年,施黛面上显出毫不掩饰的笑意,因落落大方,好似糖丝化开。   江白砚不明白,她的欢喜、他们的欢喜从何处而来。   正隐隐困惑,忽而听见有人含笑道了句:“江公子的伤势如何了?”   一抬头,施黛正凝神望着他,眼睫勾着晌午的微光,一眨眼,日影全都灿盈盈碎在眼睛里头。   江白砚莫名想起昨日剜除毒素的情景。   肩头的伤口已经痛得不再剧烈,与她四目相对时,悄然窜过一瞬轻痒,稍纵即逝。   他神色不变,温声笑笑:“好多了。多谢施小姐。”   他受了伤,脸庞失去血色,因一身白衣、脊背挺拔,如同落满霜雪的松。   当江白砚将恶念压在心底,展现在旁人面前的模样,是近乎于温驯的柔和。   很有迷惑性。   然而不知怎么,施黛却记起昨天他回头的刹那表情,眉含艳色,像用胭脂涂抹的薄云。   实在好看,她被蛊到纯属人之常情。   因成功破获傀儡师一案,小队得到了一段时日的短暂假期。   沈流霜陪着孟轲去煮茶,施黛用完膳后无所事事,望一眼门外的白雪皑皑。   昨晚有一场久违的冬雨,到半夜,飘落在半空的雨夹雪凝成雪花。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夜,今早天气放晴,雪色初霁,院子里流泛着白茫雾气,地面结出莹莹碎玉,一派银装素裹。   施黛抓起一捧落雪,看向身后的施云声:“会堆雪人吗?”   施云声当然不会。与狼群生活这么多年,他对雪只有两个印象:   一是可以吃,二是很冷,很讨厌。   单薄的人族形态没办法熬过冬天,每至寒冬,他都会化作幼狼的模样,用皮毛抵挡严寒。   但冷意还是会往骨子里钻,让他大多时候只能蜷缩在山洞的角落,偶尔无聊了,便去吃一口积雪——   冷飕飕的,没有味道,压根填不饱肚子,还会让他不大舒服。   此刻听施黛开口,施云声轻哼:“不会。”   “想学吗?”   将手里的雪花揉捏成团,施黛展颜一笑:“我教你。”   幼稚。只有小孩才会喜欢这种事情,他已经十三岁了。   黑靴踏过地面积雪,溅起几点晶莹水珠,施云声语调散漫:“我为何要学会?”   这其实是个反问句,语气微冷,彰显了他不屑去学的决心。   但施黛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就算听出来也佯装不知,笑盈盈扬起嘴角:“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堆雪人呀。”   施云声:……   被一个直球愣愣击中,施云声眼睫一颤,耳廓微热,飞快别开视线。   没有拒绝,是默认的意思。   “你看,我们把雪像这样堆起来——”   蹲着身子,施黛伸手拢起雪团,轻轻打了个寒颤:“有点儿冷,你怕冷吗?”   她肤色白皙,被雪一冻,指尖与掌心漫开薄薄的红。   真是娇气。   施云声一把从她手里夺过雪团,将雪花生涩堆在一起,嗓音闷闷:“你教我,看着就好,应该我、我来堆。”   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寒冷,与施黛柔嫩纤盈的皮肤不同,施云声的双手布满老茧与伤疤,是在野外挣扎求生留下的痕迹。   把雪拢起来而已,他来做就行。   施黛不傻,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小孩是不想让她受冻。   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她作为姐姐,哪能心安理得吃自家弟弟的红利。更何况,堆雪人嘛,就是要大家一起才有意思。   施黛嘴角上扬,戳一戳他紧绷的后背:“哪有人堆雪人还这么一本正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磨刀。放松放松,不用紧张。”   说着重新伸出手去,帮施云声的雪堆捏出轮廓:“然后就是固定形态啦,你看,像这样。”   他才没有紧张。   男孩一言不发,安静看她。   他生有一张锋芒毕露的脸,剑眉漆黑,眸色冷沉,唇角总是抿着,好似刀锋。   施云声神色桀骜淡漠,动作却极为认真,乖乖跟着她的动作,堆出个歪歪扭扭的小雪人。   施黛笑得脆泠泠,张口就夸:“哇,我弟弟天赋异禀!”   施云声:……   对她的吹捧不置可否,施云声一边固定雪人的轮廓,一边小声嘟囔:“幼稚。”   一个勉强看得出形态的雪人即将完工,施黛抬眼,看向正欲离开膳厅的江白砚:“江公子要来吗?”   江白砚寻声回头。   施黛今日穿了身朝霞绸制成的折枝红裙,因蹲在地上,裙摆逶迤散开,花瓣般将她托映在中间。   当她开口,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于眉眼间交融聚散,薄纱一般。   在冷寂冬日里,如同一抹醒目的墨。   江白砚也没堆过雪人,与施云声不同,他对此毫无兴致,更不会因为施黛的三言两语,甘愿陪她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但与此同时,不久前的困惑再度涌上心头——   仅仅是用手堆弄冰雪的简单动作,他们为何能从中得到乐趣?这与江白砚所知的愉悦相差甚远,既没有酣畅淋漓的厮杀,也没有鲜血与痛意的纠缠。   施黛总能从身边的事物里,觅见令他无法参透的欢喜。   让江白砚恶趣味地,想要将这份欢喜剥离。   他本就是恶劣至极。   江白砚轻声道:“多谢施小姐。不必。”   “嗯?”施黛拭去一片鬓角的雪花,“你不喜欢?”   “并非不喜。”   长睫低垂,少年的喉音温润如珠玉:“只是……每每见到雪人,都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施黛偏头看他:“什么故事?”   施云声满心警惕,蹲在施黛身旁,悄悄瞪他一眼。   “一名妇人夜里归家,发觉家门大敞,屋内一片狼藉,值钱的东西被人洗劫一空——不止财物,连她丈夫也消失无踪。”   江白砚语气平平,因声音好听,有种娓娓道来的沉浸感:“蹊跷的是,院中不知被谁堆了个雪人。妇人因丈夫的失踪心乱如麻,对雪人并不在意,只当是街坊邻里孩童的闹剧。”   大概猜到一点儿情节里的猫腻,施黛面色微僵,眨了眨眼。   施云声在一旁听得认真。   十三岁的年纪好奇心正盛,他对话本故事听得不多、所知甚少,被江白砚几句话勾起兴致。   阿狸亦是晃了晃尾巴,等待后续。   “过了几日,冬去春来,雪水渐渐融化。妇人这才发现……院中那个来历不明的雪人,竟淌出了猩红水渍。”   一袭冬风掠过,瑟瑟生寒。树梢雪屑飞扬,如冰晶落下,哗啦作响,冷气横生。   江白砚神色依旧温和:“原来她的丈夫早就死去,被匪贼藏进雪人里,一直陪着她。”   施云声:……   施云声头皮发麻,咬牙切齿: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阿狸:……   雪白狐狸后背发凉,连打三个哆嗦:江白砚这疯子!!!   施黛听罢,却只是若有所思看着他,杏眼微光暗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莫不是被吓得太厉害,呆住了?   阿狸压下脊背上的凉意,带着些许同情地悄悄瞟向她。   旋即愣住。   很无解,很疑惑。   谁能告诉它,为什么听完这么个瘆人的、十足恶劣的恐怖故事……施黛居然笑了?   “江公子。”   黑黢黢的瞳孔轻悠悠一转,施黛扬起嘴角,眼神中多出几分期许的意思:“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故事吗?还有别的吗?能给我说说吗?”   江白砚:……?   他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不,是“很不好”的预感。   *   一盏茶后。   书房之中燃着炭火,阳光和煦,暖意融融。   施黛将笔墨纸砚一件件备好,心满意足拍了拍掌心,斗志昂扬。   “经过傀儡师一案,长安城中,志怪话本子必然大行其道,赚得盆满钵满。这是我们的机会。”   施黛握拳:“江公子的故事奇诡莫测,一定能杀出一条血路,火遍长安。”   阿狸:……   它看不明白,它大受震撼。   没错,施黛听完那个雪人藏尸的故事,不仅没被吓到,还对江白砚的编排能力大加赞赏——   然后拜托他又说了几个诡谲残酷的小故事,决定开发成话本子。   差点忘了,施黛以前是警校预备生,看过不少刑侦科普和小说,哪会被这种故事吓到。   江白砚本性阴暗,自幼见惯腌臜之事,越是离奇的死法、越是残忍的情节,他越能信手拈来。   这叫专业对口。   当他提及各式各类血腥残忍的邪术。   施黛双眼晶亮:“江公子见多识广!”   当他说起“厉鬼一直贴身藏在身后,所以哪怕主人公翻箱倒柜,也始终无法发现它的行踪”。   施黛轻快鼓掌:“嚯呀,奇思妙想!”   几个故事讲完,阿狸与施云声双双被骇得面色微白、神情复杂。   唯有施黛大受鼓舞:“江公子,大才。我们的畅销话本子就靠你了,在这个新年,一起赚大钱。”   江白砚:……   他不至于惊讶,只是有一点点茫然。   是真的很茫然。   江白砚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施云声少有见他吃瘪的时候,心中大为爽快,只恨不能当场舞刀助兴。   沉默片刻,小孩抿下唇边笑意,学着施黛的话,极尽阴阳怪气:“嗯,好故事,大——才。”   一句话说完,陡然意识到不对劲。   等等。   为什么他姐姐,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他忽然也有了种很不好的预感。   “江公子肩头有伤,不便握笔。”   施黛看着他,嘴角扬起一抹小弧,眯了眯眼:“云声既然喜欢这些故事,不如由你来誊录吧。正好……练练你的字。”   一切都是最好的归宿,最好的安排。   施云声:?   施云声:???   施云声不懂,也不明白,半柱香的时间后,书房里为何会是这种局面——   江白砚面无表情,语调里听不出情绪,第一个故事已讲到大半:   “厉鬼嘶声道,‘你我一母同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害我至此,定要偿命’。”   而他同样面无表情,幽幽看窗边的施黛一眼,用潦草的字迹,竭尽可能一笔一划地认真写: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目睹一切的阿狸:……   江白砚此人心如蛇蝎、阴鸷不堪,脑子里尽是阴暗杀伐的念头,如同一朵看似绮丽的花,内里早已破败腐烂。   但此时此刻,这个事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施黛……好像真的有点儿东西! 第17章   江白砚用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 一共讲述了三个故事。   每个故事,都充斥大量的灵异怪谈、凶险追杀与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   “丝丝入扣,环环相连, 逻辑清晰。”   施黛非常满意, 为他斟满一杯热茶:“不愧是你。好精彩!”   江白砚垂眸不语, 微不可察蹙了眉。   他在血肉堆砌的炼狱里长大, 所思所想皆与常人不同, 心底那些阴晦的思绪宛如泥沼, 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施黛她究竟怎么想的?   “云声今日的字也有进步。”   端详一番施云声的誊写内容, 施黛笑意更深, 握住小孩细瘦的右手,为他按揉手腕:“写累了吧?我给你揉揉。”   施云声这回没躲开, 悄悄瞪向江白砚,磨了磨后槽牙。   他不爱写字念书,每回练字都敷衍至极,写得像鬼画符。   但今天不同。   施黛特意强调过,这是他们志怪话本子火遍全长安的第一步。   他倘若再胡乱了事,写出满篇叫人看不懂的字迹,不仅会辜负江白砚的故事,还把他们的赚钱大计扼杀在了摇篮里。   所以,他必须一笔一划、一撇一捺, 全都投入十二分的认真。   施云声:……行。   然后又瞪江白砚一眼。   施云声忿忿地想, 虽然这样写字很累很麻烦, 但施黛只是灵光一现,怀着想让他练字的好意, 才让他誊录话本子。   她没有坏心思,自然也没有错, 错的,是这个打扰他们堆雪人、还说些恐怖故事吓唬人的家伙。   手腕被施黛轻轻按摩,若有若无的酸痛感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惹人沉溺的舒适。   施云声任由她捏着,不知不觉,眉宇间戾气消退。   罢了,今日就当大发慈悲,勉强帮帮她吧。   “志怪话本的热潮,应该在新年期间。”   施黛满心期许:“等江公子的故事被完善润色、集结成册,一定能卖得很不错。”   以今天这种模式,既能完美发挥江白砚的才思,又可以督促她弟弟认真练字,谁看了不说一箭双雕。   阿狸:……   或许,这叫拉着他们俩共沉沦。   *   之后的三天过得风平浪静,直到第四日清晨,当施黛揉着惺忪睡眼踏入膳厅,在孟轲身旁望见一袭青衣。   睡意瞬间散去大半,施黛展颜笑开:“爹!”   ——眼前正是从极北之地捉妖归来的施敬承。   这是个清隽儒雅的中年人,眉目柔和,风骨亭亭,因身着青衫、脊背笔直,透出韧竹般的挺拔出尘。   施敬承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面上多数时候含着笑,不似刀客,更像饱读诗书的书生。   唯独那双眼,旁人只需凝神看上一瞬,便能察觉其中鹰隼似的锋锐之意。   杀气不显,锐意暗藏。   “黛黛。”   施敬承笑道:“快来让我看看,在镇厄司当差几日,可有累瘦了?”   施黛小跑到他身前:“您去极北才更累吧。北方的大妖实力如何?爹爹有没有受伤?”   她刚穿来的那几天,施敬承还没动身前往北地。施黛通过与他的相处,觉得这是个随和宽厚、对子女极为疼爱的父亲。   现在回忆起原主的全部记忆,对施敬承就更加亲近。   “你爹我身子骨好着呢,没受伤。”   施敬承笑笑,变戏法般抬起右手,掌心张开,现出一块莹白剔透的玉。   “这是极北山巅,被封冻数百年的天山玉。”   施敬承将白玉递给她:“握着有些凉,当心。”   施黛道谢后接过,指尖触到白玉表面,果然有股清寒之意迅速漫开。   仔细看了看,才发现玉石上竟有淡白色寒气升腾萦绕,源于极北寒冰的多年浸润。   施敬承身为镇厄司指挥使,常常辗转多地降伏大妖,每去一个地方,都会给家里人捎回大大小小的当地特色。   到现在,施黛卧房里摆满了火山口的淬火石、江南的春山画卷、南海瀛洲的海市杂物,甚至有千年凤凰妖的几片尾羽。   就,有种错觉,她爹降妖除魔之余,其实在九州四海公费旅游。   “好了好了。”   孟轲笑着催促:“用早膳吧,快凉了。”   施黛最晚来膳厅,此刻其他人都已落座,想必也收到了施敬承的礼物。   “我听说,黛黛、流霜和白砚已成一队。”   施敬承道:“黛黛资历尚浅,可有给你们添麻烦?”   施黛正欣然自乐大快朵颐,将一块曼陀样夹饼放入口中,闻声长睫倏动,抬起一双明澈杏眼。   糟糕……是教导主任突然进行随堂小测的感觉!   沈流霜见她这副模样,无声扬起嘴角:“怎会添麻烦?黛黛的符术颇有进益,傀儡师一案中,她起了很大作用。”   颇有进益,很大作用。   阿狸蜷缩在施黛怀中,对沈流霜说出这种话毫不惊讶——这是位没什么原则的典型妹控。   江白砚语气淡淡:“嗯。”   他被施敬承以弟子的名义留在施府,归根结底,并非施府中人。   孑然一身久了,江白砚并不习惯这种热闹嘈杂的场合,旁人的笑声只令他感到无趣与不解,心中烦闷,想要去砍杀点儿什么。   在以前,当这家人言笑晏晏谈天说地时,他往往安静坐于桌边,只在唇角勾出一抹浅笑。   这样的伪装,江白砚习以为常。   漫不经心看一眼施黛,江白砚很快挪开视线:“施小姐天赋不错。”   他这话说得随意,不过是随口一提,显然没存几分真心。   阿狸还在琢磨着话里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就听施黛欣愉笑道:“谢谢流霜姐姐,谢谢江公子。你们比我厉害多了。”   然后欢欢喜喜连吃三大个玉露团。   阿狸:……   很好,她根本没打算去分析真假,全盘接收。   真是毫不内耗。   江白砚垂眸不语,许是嗤笑她的天真,半晌,极轻扯了下嘴角。   “对了。”   施敬承道:“关于血蛊……我在极北没找到解蛊的线索,改日去问问藏地僧侣,看他们可有破解之法。”   江白砚淡声:“多谢师父。”   施黛动作微顿,咽下第四个玉露团。   血蛊这事,说来有些复杂。   当初江白砚被施敬承收为弟子、带回施府,引来了原主的强烈不满。   原主的心态,施黛其实能够理解。   江白砚来历不明,又和杀人如麻的邪修一起生活多年,双手沾满血污,算不得干净。   倘若江白砚是个心怀不轨的恶徒,将他留在身边,只会招惹祸患。   但另一方面,江白砚又必须得到施敬承的相助,从而查明江家灭门的真相。   两人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于是在某天,江白砚主动找上原主,提出了血蛊。   说到底,原主只是个普通小姑娘,心中有猜疑,也有善意。   虽然对江白砚万分警惕,但……   倘若他当真是个好人呢?倘若……他当真只想调查出灭门案的真相呢?   她千方百计撺掇爹娘将他赶走,岂不是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成了罪人。   心下惊疑不定,原主最终答应了绑定血蛊。   这是个两全之策,既能确保江白砚不作恶伤她,又能让他跟在施敬承身侧,借助镇厄司的力量调查真相。   值得一提的是,血蛊由两人私下缔结,没告诉施敬承和孟轲。   原主明白,以自己爹娘的脾性,必不可能同意这档子事,干脆来了个先斩后奏——   理所当然,第二天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施敬承与孟轲都是坦荡之人,对小辈,从不屑于施加这种近乎于枷锁的邪术。   奈何木已成舟,别无他法,只能竭尽所能搜寻血蛊的解药。   想到这里,施黛默默喝了口热茶。   邪修的术法冗杂多变,没有一脉相承的体系,血蛊应该如何去解,几乎没人知道。   不过……总能有办法吧?   她要是一辈子都和江白砚绑在一起,每隔半月给他喂一次血,那也太奇怪了。   “快到除夕了。”   孟轲依旧是喜上眉梢的模样,一句话打断施黛的胡思乱想:“云声和白砚还没见过春节的长安城吧?这几天喜庆得很,要不,让黛黛与流霜带你们逛逛?”   *   临近春节,长安东市热闹非凡。   大雪落满绿瓦白墙,朔风拂动红绸彩灯。行人往来如织,车马络绎不绝,在凉丝丝的薄雾里,随处可听笑语欢声,流泛千家万户。   正午日头高挂,微光和煦,万里无云。施黛穿着件浅蓝色小袄,一开口,带出白蒙蒙的气:“好多人啊。”   她对于年底长安的印象,全来源于原主的记忆。   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今天亲眼所见,才真切感到了来自泱泱盛世的视觉冲击。   这还仅仅是春节的开端而已,等到除夕当日,那才叫千灯万盏,火树银花。   街边商贩走卒来来往往,下意识地,施黛伸出右手,牵住施云声袖口。   她弟弟可不能走丢。   这个动作出现得毫无征兆,施云声来不及反应,竟是愣了一下。   手臂条件反射想要往回缩,却又被他生生止住,沉默片刻,施云声不自在地侧过头去。   他被寻回施府已有数月,来过不少次东市,从没有过哪一天,像今日这般热闹。   心中的好奇蔓延滋长,男孩佯装满不在乎的模样,目光流连不定,最终停在一处角落。   那是在做什么?   察觉他的微妙动作,施黛顺势望去。   那是一家糖人摊子,白发苍苍的老人端坐于前,手中动作熟稔流畅,只行云流水一勾一画,便有糖丝兔子凝聚成型。   映着日光,甜糖晶莹剔透,溢出琥珀般浓稠的棕黄色泽,很是漂亮。   施黛:很好,她也馋了。   轻轻晃了晃施云声的袖子,施黛声音里压着笑:“想吃吗?”   被当面戳中心思,肉眼可见地,施云声脊背紧紧一绷。   她怎么知道他想……不对,他才不想吃。那是小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   将一丝无措的情绪藏在眼底,施云声摇头:“不要。”   “是吗?”   静默了短短一息,施黛莞尔笑开:“可是我想吃。你反正闲来无事,就陪我吃一个吧?”   她说到做到,行动力极强,没过多久,就买来四个形状各异的糖人:“喏,你们先挑。”   她这是为了不让施云声觉得别扭,给在场每个人都买了份糖人。   沈流霜一眼看透她的想法,笑着接过苍鹰形状的甜糖:“多谢。”   江白砚亦是道了谢,随手拿起一只狐狸。   还剩下兔子和狼。   施云声:……   如同被戳破了隐秘的心事,耳廓隐隐泛红。施云声接过那只小狼,双手捏着竹签,低头小心翼翼舔了舔。   不像狼,像猫。   施黛嘴角再度露出姨母笑:“怎么样?”   许是被笑得不好意思,施云声匆匆瞪她一眼,攥紧手中竹签,啊呜吃下一大口糖人:“还行。”   嘿嘿。   抬手为他擦去嘴角沾染的糖屑,施黛好心情地笑道:“待会儿再给你买梨花膏桂花糕酥心糖尝尝。味道都挺好。”   这样的亲昵与温柔,叫人根本没办法习惯。   耳根的热意更浓,施云声心绪莫名烦乱,索性垂下双眼,不再看她:“嗯。”   继续朝着长街深处走,又买了不少五花八门的点心。在大排长龙的味芳斋买完梅花糕,施黛目光瞥向身侧,掠过江白砚。   他似乎对糖人毫无兴趣,之所以接过那只狐狸,仅是随手而已。   到现在,当施云声已三下五除二把糖人吃完,江白砚一口都没碰。   “江公子。”   施黛好奇:“你不吃糖吗?”   施云声警觉抬头。   她问江白砚做什么?!江白砚又不是小孩子。   没料到她会突然搭话,江白砚侧目笑笑:“很少。”   这是实话,他对吃食几乎没有欲望。   幼年被邪修囚禁,食物大多是残羹冷炙,久而久之,于江白砚而言,食物只需饱腹即可。   那些叫人眼花缭乱的饴糖点心,反而令他心觉腻味。   很少吃,不是不吃。   施黛扬唇笑笑,打开手里一个油纸包,大大方方递到他跟前:“给你买的。”   这四个字远在他意料之外,江白砚眸光微动,静静看她。   “江公子不会忘了吧?当时在明月山的别庄里,我说过要带你吃遍长安的糕点。”   施黛把油纸包朝他凑了凑:“我还记着呢。”   油纸包里是方才买的梅花糕,因刚出炉不久,腾腾冒着热气,袅袅白烟升腾弥漫,模糊她的眉眼。   味芳斋生意兴隆,门前排有长队。施黛兴致盎然等了许久才买来这袋点心,江白砚只当她喜欢,未曾想到,是为赠他。   “特——别好吃。”   施黛道:“这家梅花糕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吃下后口齿生香,引人万般流连,整个长安的小孩都馋哭了。”   江白砚:……   她的双眼黑白分明,直勾勾盯着某个人看时,如同炽热火星,在他眸底悄无声息地一灼。   分明是在深冬,却滋生稍纵即逝的烫。   梅花糕很香,淡雅清幽,与她腰间挂着的红梅香囊相得益彰。   这让江白砚分辨不清,那丝丝缕缕萦绕于鼻尖的暗香,究竟是从何处而来的味道。   他忽然没来由地想,世上怎会有她这种姑娘?   没再直视施黛那双杏子眼,江白砚缴械投降般伸出右手,拿起一块梅花糕:“多谢施小姐。”   于是施黛笑得心满意足,露出一颗白亮亮的虎牙,没挪开目光,等他把点心吃下。   江白砚张口,咬下一小块。   在此之前,施黛很难将他与甜腻腻的小点心联系在一块。   江白砚此人大多时候安静疏冷,好似清风远山、名家水墨,拔剑之际,又成了个肃杀凌厉的杀胚。   要么太冷,要么太戾,都与人间烟火相去甚远。   唯独此刻不同。   少年垂着眸,将一块梅花糕衔入口中,冬日融融的微光流连于他眉间,平添几分柔和暖色。当江白砚开始咀嚼,腮帮子微微鼓动,幅度很小,下颌像工笔画中描摹出的一线。   他应是第一次吃这家梅花糕,长睫轻轻一颤。   施黛笑得得意:“味道不错吧?”   她的品味,从来没出错过。   “嗯。”   视线不经意扫过她腰间的红梅香囊,清香于唇齿间悄然弥散,江白砚极轻扬了下嘴角:“多谢。”   ——想起来了。   几日前血蛊发作,当他饮下施黛的血滴,隐隐约约嗅见的,就是这股梅花香。   比起糕点,他更贪恋鲜血的味道。   “长安城里,好吃好玩的还有很多。”   又给施云声和沈流霜分了些点心,施黛不厌其烦地介绍:“像胡饼、毕罗、江桂饮……啊,那里有胡辣汤。”   胡辣汤是长安名小吃,辣味浓郁,汤香味美,恰好能中和糕点的甜腻。   商铺生意很好,一边在门前候着,施黛一边介绍:“这是味道最好的一家胡辣汤铺子了,辣度可以自由选择。如果你们平时不吃辣,就选最小的辣度。”   施云声环顾四周,望见一碗碗被端上木桌、咕噜噜冒着热气的汤点,咽了口唾沫。   施府做过几回胡辣汤,味道很好,他一直忘不掉。   就是太辣了些,他吃不了太重的味道……中辣还是微辣?里面加什么菜式更好?   想着有些烦闷,他不会点餐,又不愿被人看出对此一窍不通。   他都十三岁了。   不动声色候在一旁,施云声悄悄听其他客人的点菜。   排在他们前面的,应该是一对父子。   年轻的那个嘀嘀咕咕说了许久,指指身旁的老父亲,缓声问店小二:“微辣的老翁能吃吗?”   “当然。”   店小二笑道:“这样吃最好,不伤身。”   年轻人:“那就来两份这个。”   施云声于是明悟。   店小二问完上一桌,朝这边扭过头,见他目光灼灼,热情问道:“这位小公子,想吃什么?”   施云声扬唇,张口,一气呵成:“来一份微辣的老翁。”   施黛悚然一惊:!   店小二右手一抖:!!   旁边儿正喝着汤的陌生老大爷整个一颤:!!!   这可使不得啊!   *   从胡辣汤铺子出来,施黛还是没止住笑,双肩颤抖,乐个不停。   差点儿忘了,她弟弟的词汇量少得可怜,情急之下,还真没办法弄懂“微辣的老翁”是什么意思。   施云声被她笑得面红耳赤,连耳尖都似被火烧过,鼓着腮帮一言不发,偶尔跳一跳脚。   他讨厌人!   恰好街边有家书肆,秉承着给家里小狼补习文化课的决心,施黛拉着施云声的袖口行入其中。   书肆里,摆在门边最为畅销的并非四书五经,而是一册册令人眼花缭乱的话本子。   她没猜错,自从傀儡师一案后,长安城里的志怪之风大肆盛行,这才短短几日的功夫,书肆里全是这类话本子。   “你们的话本——”   指尖轻抚一册书本,沈流霜好奇道:“进展如何了?”   施黛一笑:“江公子主笔,我来润色,已经完成大半,只差最后的结尾和书名了。”   沈流霜挑眉:“书名?”   一本书里,书名尤其重要,决定了能否在第一时间抓人眼球。   目光于书肆中逡巡而过,沈流霜逐一观察每册话本的文题。   “哟,这位姑娘打算出话本子?”   书肆老板就在不远处,闻言乐呵呵笑道:“不瞒你说,在我这儿,卖得最好的、最有噱头的是这几本,《红窗鬼话》,《夜雨惊梦》,《毒瘆》……你看,单靠书名,就很能吸引人。姑娘有没有想出什么文题?我可以帮你参考参考。”   这几册都是近日大火的话本,平心而论,他不觉得还有什么题目能比它们更吸引人。   “鬼”、“梦”、“瘆”,有这些字眼,才能最抓人眼球。   施黛认真想了想:“我们的确有几个备用方案,那就劳烦老板了。”   书肆老板微笑颔首。   旋即听见她道:“《惊!女子竟在雪地里发现了这个!看完吓傻了!》。”   书肆老板:……?   等等,这、这什么?女子到底发现了什么?!   施黛:“《完全颠覆你的想象!雪人里藏着这样的真相!》。”   书肆老板:……?   什么真相?怎么颠覆想象?你倒是说啊!!!   施黛:“《骇人听闻的灵异现象,得知真相后,整个长安城都炸了!》。”   书肆老板:……   书肆老板闭眼,深吸一口气:“姑娘这书,何时能发售?”   整个长安城炸没炸他不知道,如果不尽快看到这本书,他得炸。   本以为近日话本热潮,已经没什么书题能脱颖而出,万万没想到,根本难不倒她。   好想看,好想知道。   纯朴的大昭人,哪能敌得过二十一世纪霸占头条的标题党。   施黛在心里默默双手合十,为探索出这条道路的前辈们虔诚鞠躬。   她没忘记正经事,向书肆老板询问了开蒙读物的位置,目光扫视一圈。   施云声闷闷跟在她身侧,看向她手里的书本,不悦地皱起眉。   《开蒙,一生之重》。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   施黛摸摸小孩毛绒绒的脑袋:“只要开蒙打好最关键的基础,今后不是问题。”   施云声沉默缄默几息,面无表情从旁侧取出另一本书,塞进她手里。   施黛低头一瞧——   《开蒙后的学堂,一生之重》。   施黛:……   施黛:“之后上学堂,也确实重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等你上完学堂,就能轻松许多——”   她说着抬眸,视线一凝,眉心猛地跳了跳。   但见木架之上,一排书册整齐排列,文题个个醒目,字字珠玑。   《学堂出师后,一生艰难方始》。   《寻职,一生之艰难》。   《官场如何立足?切记,而立之年,一生最重!》。   最后一本。   《死亡,真正的解脱》。   书肆里,久久地陷入沉默。   江白砚静静抿唇。   沈流霜轻咳一声,假装四处看风景。   施云声面色发白,觉得人好可怕。   施黛苦恼抓了把头发,眉心紧紧拧成小结。   谁说大昭人不会取书名的?! 第18章   施黛的劝学计划大失败。   事实证明, 不能小看每一个时代人民群众的智慧,一针见血的书名,他们是真能取。   施云声看不懂, 但施云声大受震撼。   多亏这些劝人向学的书册, 非但没让他对求学生出半点兴趣, 还年纪轻轻, 就提前尝到了一生的苦。   施黛:……   施黛决定带他速速逃离。   长安城热热闹闹准备了几日, 在敲锣打鼓与鞭炮声声里, 终于迎来除夕。   团圆之夜, 万家灯火煌煌, 施府亦是张灯结彩,高朋满座。   今日天气极好, 夜色倾洒如墨,风吹竹影,月轮荡漾。未化的新雪堆在檐角,被红灿灿的灯笼一照,薄粉萦绕,好似少女羞怯的颊边。   除夕夜固然喜庆,但团团圆圆合家欢,也就意味着——   七大姑八大舅的车轮战。   施黛得了原主的全部记忆,能把在场大多数脸孔对上称谓。   虽说原主也不太能认清所有亲戚, 但有孟轲与施敬承在一旁提点, 从头到尾没出过岔子。   她今日挽了百合髻, 乌发盘叠,佩有毛绒绒的流羽发带, 身着一袭绣金斗篷,隐隐露出内里的鹅黄长裙。   乍一看去, 好似一枝横斜于雪地上、生机勃勃的迎春花。   施黛性子活泼讨喜,含笑轻语几句,便能将长辈逗得开怀大笑。因为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哪怕面对性情各异的亲眷家小孩,相处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自始至终直愣愣坐在孟轲身旁的施云声。   好烦。   施云声低低轻啧一声。   他性子乖戾孤僻,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在这群陌生的亲朋好友面前,成了个阴沉着脸的闷葫芦。   狼族听觉敏锐,四面八方的欢声笑语令他烦躁,有的人嗓音尖锐一些,落在他耳中,像是粗粝的刀。   人族为什么要执着于吵吵嚷嚷聚在一起?定下这么一个所谓的“除夕”,毫无意义,浪费时间。   他还想再琢磨点儿别的什么词汇,却发现这已是所能表达的极限。   ……算了,总之就是烦人,烦死狼了。   他心里百般不耐烦,奈何身为施家小少爷,被男女老少围绕其中,没法子中途溜走。   不像江白砚,早早就以练剑为理由,一溜烟没了影踪。   烦。   施黛打完一圈招呼回来,一眼就望见这个满脸不悦的小孩。   她算是明白了,他们的热闹与他无关,施云声只觉得吵闹。   “怎么,”突然凑上前去,施黛俯着身子,笑意盈盈,“觉得无聊?”   施云声抬眼,算是默认。   “一年只今晚一次嘛。”   孟轲轻声笑笑,往他口中塞进一块桂花糕:“来来来,多吃点心,新的一年吉星糕照。”   施黛点头,接得毫无停顿:“展翅糕飞。”   另一边的沈流霜微微颔首:“才糕八斗。”   施敬承笑意温和,也给孟轲塞了块点心:“步步糕升。”   他平日里一派光风霁月的儒士脾性,也就只有陪着孟轲时,会习以为常地随她说出这种玩笑话。   施云声:……   以他贫乏的语言能力,以上这段加密对话,实在太过超前。   “这么多人,记不住很正常。”   孟轲想了想,决定考一考他:“不久前,我向你介绍过关系很近的几个亲戚,还记得吗?那是谁?”   施云声的眸子幽幽一转,顺着孟轲的手指看去,瞧见个富态中年女人。   他虽然满心不耐,其实默默记着爹娘的叮嘱,默了默,闷声道:“二姨母。”   本来还应有个大姨母,听说她罹患重病,英年早逝。   孟轲很是满意,摸了把儿子的头顶:“那几位呢?”   是两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   施云声:“二叔,三叔。”   这孩子看上去对他们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没想到,竟一五一十全都记得。   施敬承亦是欢喜,喂他一块甜雪糕:“正是。”   虽说对这种奖励极为不屑,但施云声毕竟年纪小,将甜雪糕咽进肚子里,嘴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   忽然意识到什么,小孩微微仰头:“我的大叔叔呢?也英年早逝了吗?”   一生二,二生三,可他从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只有二叔三叔。   施敬承:……   施敬承指了指自己:“或许,他还活着,正在给你喂点心。”   施黛赶忙悄悄解释:“就是咱爹。”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爸爸的爸爸叫爷爷”那套顺口溜,或许……她可以给施云声写上一份?   人,好麻烦。   再度被困进语言迷宫,施云声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我和你们爹爹先去招待客人。”   孟轲道:“待会儿得了空,可以去看看白砚。他来长安没多久,人生地不熟的。”   施黛一笑,做了个听令的手势:“得令!”   ……幼稚。   施云声默默腹诽,不经意间,感受到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   令他浑身不适的视线,夹杂着窃窃私语。   “那就是施府的小少爷?听说小时候被掳走,和狼一起生活了好几年。”   “狼?好可怜……”   “说来也是辛酸。那孩子几年前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有人都道他已没了性命,只有夫妇两人一直在找。”   “如今全家团聚,也是好事。”   “就是苦了这孩子。在山里茹毛饮血的,怕是吃不饱穿不暖,日日厮杀为生,才养成这样古怪的性子。今日我见到他,恍惚真以为见着一只狼……”   又来了。   施云声暗暗咬牙。   他被接回施府,承受过许许多多各不相同的目光,也听过或好或坏、或关切或嘲讽的话。   有人恐惧他体内的妖丹,有人嫌恶他孤僻的性格,也有人对他充满同情与怜悯,仿佛他多么可怜似的。   施云声讨厌那样的施舍。   他宁愿被人嘲笑辱骂,如此一来,他还能顺理成章和那人打上一架,用拳头搏回面子,而不是像现在——   这让他显得,真的很可怜。   眼底渐暗,施云声攥紧袖口。   几乎是同时,脑袋被人揉了揉,他听见施黛的声音:“不想继续待在这儿?”   施云声点点头。   “那——”   施黛很轻地笑笑,尾音微扬:“我和流霜姐姐,带你去个好地方。”   *   今夜的施府尤其喧闹,鞭炮声、哗笑声、伴随天边几道轰然绽开的烟火声,落在耳畔,平添烦躁。   与之相比,江白砚的院落清净许多。   他与施府并无关联,没必要与往来的宾客们虚与委蛇,用完晚膳后,随意找了个借口回房歇息。   房中一灯如豆,摇曳生光。江白砚对接连不断的嘈杂声响置若罔闻,半垂着眼,翻看手中兵法古籍。   他自然知晓除夕象征的含义,阖家团圆,祈求来年万事顺意。   可他既无家人,何来团聚。   自江家灭门,江白砚已有数年不曾庆贺除夕。这一夜于他无甚特别,不过是爆竹声太吵,扰人清梦而已。   有时候,也会打扰他杀人。   夜影沉沉,风过阑干。   一页宣纸被翻开,哗啦轻响声里,有人敲响房门。   随之而来,是施黛的声音:“江公子?”   她来做什么?   将古籍置于木桌,江白砚迟疑起身,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施黛、沈流霜和施云声。   沈流霜一如既往懒散发呆,施云声习惯性瞪他一眼。   唯有施黛肩头趴着只狐狸,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朝他粲然一笑:“江公子,我们去放烟花吧!”   江白砚:?   他是真的生出了极为短暂的困惑。   “除夕夜哪能一个人待着。”   施黛手里抱着堆烟火棒,冲他晃了晃:“就在你院子后的山上,很近的。”   江白砚觉得有些好笑。   无论年夜饭还是烟花爆竹,理应是他们施家自己的事,他一个外人,掺和进去做什么?   更何况,他对此没有丝毫兴趣。   随意牵起一丝隐含讥诮的浅笑,江白砚正要出言拒绝,却听见施黛幽幽的恶魔低语:   “你若是一直待在卧房里,当心等会儿我爹我娘来,拉着你去跨年守岁。”   江白砚:……   她一定是故意的。   江白砚闭了闭眼:“劳烦施小姐带路。”   冬夜月悬中天,暮色四合。   前往后山的道路平坦通畅,施黛一路前行,没过多久,顺利抵达山巅。   头顶树影婆娑,仿佛能压落而下,扒开一簇簇枯枝败叶,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晚风拂面,月华普照。立于施府后山上,能将大半个长安城尽收眼底,如同一幅泼墨画卷徐徐展开。   这是原主和沈流霜发现的地方,小时候闲来无事,两人时常来后山玩耍。   施云声前进一步,不自觉屏住呼吸。   他在僻静无人的荒野生活多年,从未见过如今夜这般的景象。   入眼是大片明亮夜色,长街十里,银装素裹,火树银花。月华自天穹末端一路流下,蜿蜒绵亘的长街挂满灯笼,灯火熹微,如红墨晕染,暖意横生。   天边疏落落的星点与城中灯盏相映成趣,团团烟火点缀其中,勾勒千灯百盏。   这让他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错觉,似乎自己久违地真正来到人世间,置身于万千苍生之中——   人间烟火,触手可及。   这就是她口中的好地方?   施云声想,的确很好,至少比待在喧闹无聊的府中要有趣得多。   “怎么样,好看吧?”   施黛身后便是满城烟火,回过头来看他,眼底氤氲璀璨亮色:“这可是我和流霜姐姐的秘密基地。”   她说着将烟火棒逐一分发,动作轻盈如风:“放烟火,当心不要把自己灼到。”   施黛知道施云声不会放烟花,得去教教他,出乎意料的是,江白砚接过她手里的烟火棒,居然也露出了刹那的迷茫。   他穿着白衣,肤色冷白,此刻被月色浸染,如同镀了层寒霜,衬得眉眼清隽冷冽。   偏生江白砚的神情又略显怔忪,长睫垂落,像霜雪化开,溢出点儿清凌凌的薄雾。   尤其当他握着烟火棒,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动,将它好奇旋转几圈,瞧着有些孩子气。   施黛看得一怔,想起他这些年的经历,恍然道:“江公子,以前没放过烟花?”   江白砚温声笑笑:“见笑。”   他对繁复至极的剑法和符箓信手拈来,到这种时候,居然显出几分懵懂。   终于。   平日里都是江白砚搜查线索、斩杀妖魔、教她画符,她总算能教他一回!   使命感油然而生,施黛上前一步,为他调整手中的烟火棒:“要这样拿,不然火星会烧到自己。”   阿狸趴在她肩头,不自觉打个冷战。   也只有施黛会把江白砚当作小可怜,它合理怀疑,江白砚新年时不放烟花,是去杀了人。   江白砚亦是沉默。   他过了这么多个除夕,这双手握过沾血的长剑,捏碎过妖邪的骨头,也生生掐断过旁人的脖颈。   曾经的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会与某人并肩而立,手里拿着……烟火棒。   施黛甚至在教小孩似的,为他一点点调整好角度。   江白砚垂首,瞥见她一截白皙的脖颈。   无意识地,他的右手攥得紧了紧。   “这样就好。”   这个动作只持续了短短几息,施黛很快后退一步。   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身后的施云声闷闷开口:“我也不会用。”   江白砚漫不经心看他一眼。   施云声恶狠狠回瞪。   “好好好。”   施黛哑然失笑,帮小孩把手里的烟火棒扶正,拿出火折子:“要点燃啰。声音很大,做好准备,别被吓到。”   施云声鼓了鼓腮帮:“你才会被吓到。”   施黛笑意更深,点燃火折子,靠近烟火棒。   一声刺耳砰响,紧随其后,是烟花轰然绽开,映亮半边天幕。   “江公子江公子!”   她轻车熟路,帮沈流霜也点燃引线,朝着江白砚挥一挥火折子:“要我来帮你点燃吗?”   见对方颔首,施黛轻盈靠近些许,点亮他手中的烟火。   一瞬流光溢彩,江白砚却微微侧目,看向身旁的人。   施黛正仰头眺望天边,烟火葳蕤,化作从天而落的璀璨星子,坠在她眼底眉梢。浓密卷翘的长睫覆着光晕,一双杏眼清澈潋滟,好似盛满碎星。   太过明亮。   没来由地,江白砚生出微妙的、莫名的杀念。   她的笑容也好,眼中的烟火也罢,在今夜都格外刺眼,叫人意乱。   他忍不住去想,如果将这双眼睛剜下,会不会好些?   但若当真挖去,任由它变得暗淡无光……   江白砚垂眸掩下更多思绪。   那样未免无趣。   “对了。”   忽然想到什么,施黛来到施云声跟前,扬起嘴角:“知道除夕的习俗吗?”   不等回答,施黛猫般狡黠一笑,变戏法般抬起右手,手中捏着个又大又厚的红色纸封:“锵锵!给你的。”   施云声:……?   他眼中闪过怔忪:“什么?”   “是红包。”   施黛将红色纸封递到他身前:“长辈都要给小孩送的,可以保佑新的一年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人族稀奇古怪的规矩。   真麻烦。   施云声蹙起眉头,听她软着声音继续道:“收下吧收下吧。这是姐姐的一番心意,如果在除夕夜被拒绝,接下来的一整年,我都会伤心。”   花言巧语。油嘴滑舌——   男孩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动作笨拙,接过她手里的红包。   施黛还是笑:“打开看看吧。撕开封口就行。”   施云声:“我知道。”   垂着脑袋打开红色纸封,他动作蓦地顿住。   难怪这个红包看起来格外厚重,在纸封里,还有好几个分散的小信封。   隐约意识到什么,施云声抿紧嘴角,将它攥得更紧,指节泛白。   打开第一个小信封,里面装着一张数额不菲的银票。   还有一张红艳艳的祈福纸笺:   【云声五岁,幸福安康。】   一颗本就不稳的心更加乱糟糟,眼眶隐隐发热,让他的思绪搅成乱麻。   生有薄茧的指腹握着纸笺,略微发痒,也略微发烫。   第二个小信封里,仍然是银票与祈福纸笺。   纸上被人一笔一划写着:   【云声六岁,万事如意。】   然后是更多信封、银票与纸笺。   【云声七岁,新年顺遂。】   【云声八岁,百无禁忌。】   ……   【云声十三岁,阖家欢乐。】   他今年正好十三岁。   分离许久,施黛将这些年来缺席的祝愿、未曾出口的话语,在今夜尽数赠予了他。   施云声从未感受过类似的情绪,心中酸涩难耐,却又被填充得满满当当,让他手足无措,眼眶发烫。   过去不知多久,男孩终于艰涩出声。嗓音微哑,却轻柔流畅:“……谢谢。”   沉默一会儿,又低声道:“我有家吗?”   阖家欢乐。   孑然一身过了整整九年,于他而言,这个词语没有实感,如同水中月镜中花。   施黛抬手,捏了捏他冰凉的脸颊:“我、爹娘和流霜姐姐就是你的家呀。”   “可是,”喉间沙哑,他低下头,“你们不需要我。”   施府有他没他,没有区别。   他性格古怪,连说话都不利索,丝毫不讨人喜欢——   他们会将他看作累赘吗?他们会嫌弃他、看不起他、或是像其他人那样同情他吗?   自从归家以来,施云声总是把心绪藏在心底,愉快的、难过的、失落的情绪,仿佛被他锁在无法撬开的壳里。   头一回听他说出这样直白的话,施黛胸腔中像被紧紧一揪。   小心翼翼牵起小孩瘦削的右手,她心底发涩:“抛去血缘,世上其实没有谁一开始就需要谁。每个人都需要慢慢建立联系,才能变得彼此不可缺少——如今你回到家,对我来说,你是唯一的施云声,不可或缺。”   施云声怔怔看着她。   “不过呢——”   施黛忽地笑了笑,又一次轻轻捏上他脸颊,将自己暖和的温度缓缓渡给他。   她小半张脸埋在斗篷的兔毛毛领里,露出一双明亮圆润的眼睛,因掩映烟火,蕴着层亮色。   “以上是在抛去血缘的前提下。你和我血脉相连,血脉压制懂不懂?从出生起,你就注定永远是我弟弟,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我们有最深的联系。”   心尖轻轻颤,繁杂难懂的心绪像气泡那样浮上来。   施云声吸了吸气,用力绷紧脸颊,不让自己很没出息地落下眼泪。   他才不会哭。   “所以……”   施黛说:“你从回家起,一直没叫过我‘姐姐’吧?”   临近午夜,长安城中骤然燃起更多烟火。   噼里啪啦的响声接连不断,如银河倾泻,明辉流转。   在旧年终末,新年伊始,施云声终于抬起双眸,与她定定对视。   他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落在耳畔,似是觉得不好意思,带着生涩的别扭:   “……姐姐。” 第19章   两个字简简单单, 却叫人欢喜。   心尖随着陷落,变成软绵绵一团,施黛看着眼前的小孩, 压不下嘴角上扬的姨母笑。   她总是这样。   被那双杏眼看得局促, 施云声耳尖更热, 咬牙垂下脑袋。   然后冷不防地, 坠入温暖怀抱。   “好乖好乖。”   施黛得意洋洋, 给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没忘记揉一揉自家弟弟柔软的黑发:“以后记得多叫, 知道吗?等姐姐发了月俸, 给你买好吃的!”   施云声:……   被这个毫不矜持的拥抱吓了一跳,那点儿泪意烟消云散。他来长安已有好几个月, 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怎么唯独她这么、这么——   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施云声磨了磨牙。   她总有无数种千奇百怪的法子,让他发不出脾气,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还有。”   施黛将他松开,扶过施云声单薄的肩头,让他看向一旁的沈流霜:“要叫她什么?”   好烦。   施云声拧起剑眉。   沈流霜双手环抱,噙笑挑眉,一副悠闲自得看好戏的姿态。   施云声被寻回后, 通常是她在照顾, 加之两人一起跟着施敬承学刀, 彼此间称得上熟悉。   见前者沉默不语,沈流霜故作伤心:“罢了, 云声不愿叫,也没关系。大抵这声‘姐姐’是单给黛黛一个人, 而不是我也能有的。”   施云声眉心一跳。   下次说这种话的时候,能不能注意一下表情管理,不要笑出声。   逗小孩玩,坏女人。   幽幽盯着沈流霜嘴角的浅笑,施云声沙哑道:“流霜姐姐。”   施黛与沈流霜双双露出得逞的笑,抬手飞快击掌。   施云声:……可恶!   “还有还有。”   施黛指指另一边:“那是谁?”   施云声侧头,看清那道人影,表情凝固。   忽然被三道神色各异的目光齐齐望来,江白砚亦是一顿。   方才应是一出温馨团圆的戏码,他心觉无趣,略微走神。   与其待在这里消磨时间,不如寻些妖魔邪祟,拔剑厮杀来得快活。   ——所以,他们为何看他?   施云声觉得很烦。   他心甘情愿将施黛与沈流霜称呼为“姐姐”,但眼前此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能从江白砚身上,感到一股浸着血的兽性。   并非是如他一般的豺狼,而是更为阴鸷残忍的毒蛇,看上去艳丽惑人,其实生有剧毒的獠牙,潜藏在阴影深处,静候着致命一击。   这种认知,源于与野兽共同生活九年后,施云声养成的直觉。   总而言之,他不喜欢江白砚。   “你看,你叫了我们姐姐,如果对江公子爱搭不理,他会伤心的。”   施黛凑到他身后,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悄悄说:“云声这么好,不会在除夕夜让人难过,对吧?”   施云声:……   谁管他伤不伤心!   心中虽然这样想,抬头瞟向江白砚,施云声抿了抿唇。   他知道江白砚无父无母,境遇坎坷。除夕是团圆的日子,在施黛敲响房门之前,江白砚却只独自留在房中,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算了。   胸腔起伏不定,施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哥。”   仅此一次,以后绝不可能!   阿狸听得大为悚然:不好,施黛的逻辑会传染。让她小嘴再叭叭上几天,会不会所有人都觉得江白砚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可怜?   眼底的惑然稍纵即逝,江白砚极轻扯了下嘴角:“施小少爷,不必多礼。”   施云声烦躁:谁对你有礼了?!   “对了。”   施黛心情很好,右手探进袖口,再出来,手里居然又握了个同样鼓鼓囊囊的红包。   她的声音和动作一并落下来,笑着开口的同时,已将红色纸封递到江白砚身前:“这是给江公子的。”   施云声睁大双眼。   凭什么他也有红包?   眼睫不自觉一颤,江白砚凝神看她,轻声笑笑:“施小姐,我不缺钱。”   “红包的重点不是银钱。”   施黛一本正经道:“这是新年的好彩头,收下会有好运气。”   好运气。   江白砚暗暗轻哂。   他此生从没得过什么好运气,在污泥里沉湎久了,对恶意、苦厄与折辱习以为常。   他不信命,更不会去奢求虚无缥缈的气运,世上唯一能倚仗的,只有手中剑,以及自己这具残破身体。   “可我记得,”眼尾含出浅笑,江白砚答得心不在焉,“施小姐说过,这是长辈给予后辈的赠礼。”   含义不言而喻。   他与施黛年纪相仿,属于同辈,一旦接过这红包,就是被占了辈分上的便宜,于情于理不合规矩。   这是拒绝的意思。   被当面婉拒,大多数人许会觉得尴尬,施黛却是眸光一动,露出个明丽坦然的笑:   “这不是长辈给晚辈的红包。嗯……要说的话,是我独独送给江公子的祝愿。”   江白砚微怔抬眸,恰见她一双噙笑的黑瞳,映着烟火,像繁星落进清泉。   当初给施云声准备红包时,施黛顺势想到江白砚。   他和施云声很像,年少孤苦,漂泊无依,江家惨遭灭门后,江白砚应该再没收过红包。   自江白砚来长安,孟轲与施敬承对他极为器重,多有照料。   可无论什么时候,哪怕与他们一大家子人待在一起,江白砚眼中很少有过真正的欢愉笑意。   像一捧清寂的雪,融不进世间的烟火气中来。   之所以给他准备一份红包,是知晓江白砚踽踽独行太久,想让他开心些——   这种话施黛当然不可能告诉他,提起别人旧日的伤疤,只会让对方觉得受到同情,更加难受罢了。   “我们今后一起捉妖,要多多仰仗江公子。”   施黛把红包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还等着你大杀四方,带我在镇厄司一路升迁呢。”   江白砚搞不懂她。   瞧了眼被她握在手里的绯色纸封,他心中纳罕,蹙眉出声:“施小姐,对旁人也是如此?”   怎么会!   用力攥紧红包,施黛面露痛色:“使不得使不得。今晚已经给出去所有的私房钱,我没钱再分给别人了。”   尤其是施云声的那份,九个红包下去,她的小金库立马见了底。   散财童子谁爱当谁当,她没有闲工夫去想更多旁人,顾好自己身边的几个就行。   江白砚笑笑。   他愈发想不明白。   施黛若要接近他,大可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譬如“你与旁人不同”、“只给你一个”。   她这样脱口而出……温情的意味荡然无存,反倒真实又好笑,让他不知怎样开口。   “所以,”江白砚道,“施小姐将剩下的私房钱,全给我了?”   被他一语戳中伤心事,施黛痛定思痛,语气沉沉:“没关系。钱总会有的,江公子只有一个。”   四下静了一瞬,江白砚掀起长睫。   冬夜的冷风吹拂后山,似乎将某种莫名的情绪一并带入心口。然而风声呼啸,刮得脸颊生疼,不过转瞬,又叫人格外清醒。   于是那不知名的情绪顷刻间散去,不留痕迹。   “江公子。”   眼前的红包又在晃荡,施黛笑道:“收下吧。”   江白砚看她半晌,抬手接过纸封。   纸面绯红,将他指尖衬出病态的白。   如同孩童打量新奇的玩具,江白砚轻轻拂过红包上的淡金纹路,缓声笑笑:“多谢施小姐。”   *   今夜的烟火将持续到很晚。   在后山欣赏许久,被冷风当作靶子吹,施黛被冻得受不了,裹紧斗篷下了山。   “长安城的烟花一年比一年好看。”   一边小心翼翼往山下走,施黛一边和沈流霜唠嗑:“记得我们小时候,花样远远不及这么多。”   陪在身边一起看烟花的人,也没有这么多。   “听说出了种新玩法,可将数种花炮的引线彼此相连,燃放起来,能组成花鸟亭台的景致。”   沈流霜道:“改日我去寻些,让你玩玩。”   她生得清秀,眉宇间自带英气,打斗时锋芒毕露、锐气逼人,平日面对施黛,则永远是慵然含笑的模样。   流霜姐姐,最好。   施黛听得向往,还没开口,就见身前红影一晃。   沈流霜手里,赫然拿着个红包。   “给。”   沈流霜挑眉:“你那点儿所剩无几的私房钱,还是充实些好。”   施黛凑上前去就是一个熊抱:“姐姐天下第一好!”   沈流霜被收养在施府,从十四岁起,每逢过年,都会用积攒下来的银钱给她红包。   “你不必予我钱财。”   当年眉目稚嫩的少女如是道:“我是姐姐,要护着你的。”   原主与她关系要好,作为回赠,每年会为沈流霜准备礼物。   “今年是失传已久的绝版话本。”   施黛扬起嘴角,神秘兮兮:“你找了很久的那一套,精装版。”   她眼尾的弧度柔润漂亮,这样笑开,目如新月,双颊莹白,像只邀功的猫。   沈流霜噗嗤笑出声,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   刚走下后山,居然遇上孟轲与施敬承。   “又去看烟花了?”   孟轲似是候了许久,发间沾染几点风雪:“没冻着吧?”   施敬承挡在风来的方向,正为她拂去鬓边的落雪。   施黛好奇:“爹娘来这儿做什么?”   问完才迅速想起,后山紧邻着江白砚的院落。   “你们全都跑没了影儿,留下我们孤父孤母陪着客人,好绝情。”   孟轲佯装心痛,右臂一抬,现出几个硕大的红包:“我们来给白砚道贺新年。”   江白砚抬眼。   “来来来,把红包收下,这是我们的心意。”   孟轲的嘴闲不下来,论口齿伶俐,比施黛更胜一筹:“白砚年纪轻轻便才华超众,我与你师父很是喜欢,今后若有不顺心的事,尽管来找我们就好。在这长安城,我从小就打遍天下无敌手……”   施敬承乖乖听她噼里啪啦说完,温声补充:“夫人说得对。你在长安不必拘束,无论遇上何事,都有我们。”   看着娘亲手里那抹红,施黛眼中露出清澈的向往。   孟轲揉了把她脑袋,将剩下几个红包逐一分发给小辈。   随后又是一阵叽叽喳喳。   时而是施黛饶有兴致说起施云声的那几句“哥哥姐姐”。   时而是施云声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从喉咙里发出的羞恼咕噜。   一大家子你一言我一语,夹杂有沈流霜的低语,孟轲的惊叹,以及施敬承若有所思的低笑。   江白砚置身其中,静默无言。   他是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在外漂泊惯了,倒也从不觉得苦闷。唯独今时今日,无端生出茫然。   他不知如何消解,习惯性握上腰间剑柄,触感冰凉,令他回忆起持剑割开血肉时的舒畅。   江白砚迫不及待想去破坏些什么东西,人身也好,邪祟也罢,唯有痛意与杀伐的快意,能逼退烦闷思绪。   这是他从小以来的习惯,若说有别的什么法子可以疏解情绪——   江白砚一概不知。   “已近卯时,守岁差不多结束了。”   孟轲懒洋洋打个哈欠:“时候不早,你们早些歇息吧,别累着。”   除夕过得喜庆也疲累,熬到这个时候,连施黛肩头的小白狐狸都快撑不下去,眼皮子上下打架。   将阿狸小心抱在怀中,施黛最后看了看江白砚。   她虽然困倦,精神气没半点颓散,被冷风吹得一颤,语气清悠带笑:“江公子,新年快乐。”   江白砚静静看她,忽然低声道:“施小姐想要什么?”   施黛:“啊?”   “施小姐赠我伤药,为我疗伤,予我银钱。”   江白砚说:“没什么想要的么?”   他问得直白,语气清而冷,似深冬寒雪,听不出喜怒。   世上的一切都有明码标价,这一点,江白砚心知肚明。   邪修教他剑术与邪法,是为了将他培养成一把杀人杀妖的刀;施敬承把他留在施府,全因与江家有私交。   施黛是为了什么?   在他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被她所图之物。   施黛一愣。   施黛大脑飞速运转。   她在被爱意包裹的环境里长大,受过不少人的好意与恩惠。在她看来,施予善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江白砚帮过她救过她,施黛理所当然要对他好些。   但江白砚的认知,与她截然不同。   他的大半生都在被人利用,很难相信纯粹的好意。如果她说“只是想对你好,什么也不要”,江白砚肯定会胡思乱想,觉得她另有所图。   再说,施黛自己也觉得肉麻。   那种话怎么听怎么暧昧,她才说不出口。   用毛领将自己裹紧一些,施黛想了想,脱口而出:“嗯……想要天上的星星。江公子能摘就去摘吧。”   从未料想过的回答。   好不容易沉淀的思绪再度被打散,江白砚低低笑出声:“星星?”   他何其聪慧,瞬间明白了施黛的意思。   星辰远在天边,世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摘到——   正如他方才提出的问题,她没什么真正想要的,所以给不出答案。   这是在堵他的嘴,让他今后不要再说类似的话。倘若再问,恐怕会得她一句“想要星星啊,江公子与其在这儿问我,不如去摘”。   一句话将他的怀疑猜忌彻底堵死,面对这种要求,他的确哑口无言。   目光落在施黛眼里,江白砚一瞬不瞬凝视许久,想找出些不同寻常的、被刻意伪造出的情绪,却什么也没窥见。   指腹拂过剑柄,心中躁动渐渐平息,下一刻,又滋生愈发汹涌的暗潮。   江白砚道:“……好。”   *   时候不早,阿狸已经沉沉睡去。   施黛抱着小白狐狸,与沈流霜走走停停闲聊一会儿后,独自走回自己的小院。   她的院落在施府东侧,需要经过池塘与梅园。   现在是深冬,池塘浮着层冰碴,万物萧索,梅花开得正盛。   大昭的除夕讲究守岁,每逢今晚,家家户户都要点燃灯火。   小道上的灯笼燃尽了几盏,余下的火光昏幽,在夜色中朦朦胧胧,轻薄如雾。   这地方又静又黑,施黛不由自主加快脚步,走着走着,动作突然顿住。   天边有异。   起初是一瞬白光划过穹顶,浩荡清绝,如月落山谷,驱散暮霭沉沉。   紧随其后,白芒如烟火绽开,竟溢散出点点淡金流晖,即便是这条幽暗小路,也被照成白昼般的亮色。   好漂亮,这是新型的烟花?可看这铺天盖地的阵仗……   不对。   猛然意识到什么,惺忪睡意消散大半,施黛立刻清醒。   这种感觉……分明是剑气!   剑气本是凌厉骇人之物,居然被人用作剑阵,尽数铺展在半空之上,看样子没想伤人,反而像在——   施黛大脑宕机一下。   像在放烟花。   谁敢这么玩儿?这么强势的剑气,一定是个高手吧?   她看得新奇,脚步更轻几分。穿过梅园,行过小径,在自己的院落前,施黛遥遥望见一道人影。   少年身形颀长,眉眼掠着变幻的光影,因裹挟剑气,如同一把蕴藉杀意的刀。   但江白砚的神色又颇为懒散,垂眸斜倚于树下,正随手把玩着一张剑符。   察觉她来,江白砚微微抬头,一伸手,扔来个绯色的纸封。   他扔得很准,施黛匆匆将它接住。   是红包。   一个比她给江白砚的,起码厚了三倍的红包。   ——新!年!迎!财!神!   施黛睁圆双眼:“江、江公子?”   许是觉得她这副表情有趣,江白砚低笑一声,捏碎手中剑符。   除夕之夜,长安城康衢烟月,远处烟火接连绽放。   当符箓碎开,漫天剑阵轰然催动,以施黛的小院为中心,涌来缕缕疾风。   剑气勾缠雪光,混杂浅淡梅香。   江白砚立于其下,松开手掌,剑符已碎作齑粉。   他从不亏欠别人的情分。哪怕施黛不要回报,江白砚也无法心安理得接受馈赠。   那让他生出一种,自己处于弱势、被人怜悯的错觉。   江白砚厌恶这种感受。   一报还一报,施黛赠他红包、领他去放烟花,按理来说,他应该回馈同等的、甚至更多的报酬。   可他不懂风花雪月,唯识剑与血。   思来想去,干脆以剑为阵,回赠一场烟火。   说来可笑,他这双手常年浸淫在血污里,习惯了杀戮,竟连寻常的谢礼也无法拿出。   不过……既然送了,自然要送最好的。   漫天星辰缓缓流淌,剑光横生,流泻如潮。   只瞬息,竟盖过满城烟火的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施黛看得怔然,说不出话,心口怦怦一动。   “烟花,赠施小姐。”   烟火下看人,总比平日多几分颜色。   江白砚笑意疏懒,黑发缭乱,立于汹涌剑气中央,神态是游刃有余的桀骜。   明暗交叠,流光自他眉间淌过,映出那双桃花眼和颊边酒窝,艳如春夜海棠。   实在灼目。   “愿小姐——”   江白砚淡声道:“前路通明,岁岁无虞。” 第20章   长安城的盛大烟火, 远不及眼前剑光夺目。   但相较于漫天剑气,姿容昳丽、长身而立的江白砚,更令人挪不开眼。   烟火逶迤, 晕染于他雪白衣袍, 成了云霞般蔚然的暖调。平日稍显疏冷的五官, 也在此刻绽开昙花般的张扬姝色。   施黛很没出息地看得一怔。   俗话说得好, 每个人都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她被美色摄住心神, 不算罪过吧?   更何况江白砚还给了她一个厚度惊人的红包。   剑阵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 当连绵剑光渐渐暗淡, 施黛眼底的惊愕仍未散尽。   “谢谢江公子。”   把红包紧紧攥在手里, 施黛摸了摸鼻尖:“烟花很好,红包也很好。就是这钱, 是不是太多了?”   江白砚方才也在看她。   她是真的在高兴,一双眼睛睁得溜圆,盛满烟火的时候,像日光下的春水荡开。   他只看一眼就收回视线,淡声笑笑:“施小姐,红包没有退回的道理。”   这倒是。   把江白砚相赠的红色纸封慎重揣进怀里,施黛用力点头:“江公子,新的一年也要万事顺遂。”   江白砚没有多做停留的打算,朝她微微颔首, 告辞离去。   时候不早, 困意上涌, 施黛与他道别,回到自己的卧房。   怀里的小白狐狸睡得不安稳, 这会儿悠悠转醒,见施黛正拆着个硕大的红包, 阿狸含糊道:“嚯,这红包,施敬承和孟轲果然宠你。”   “不是爹娘。”   施黛轻车熟路拆开封口,一低头,被里面的银票晃了眼:“是江公子送的。”   阿狸睡眼惺忪,轻轻点头。   哦,江公子。   ——等等,江公子?!   白狐狸猛地一个哆嗦:“江白砚给你送红包?”   这是哪门子的剧情发展!   “应该是收了我的那份,觉得要礼尚往来吧。”   指尖拂过那叠数目可观的银票,施黛眸色微凝:“江公子,大好人。”   江白砚斩杀邪修后,曾在五湖四海游历除妖,以他的实力,想必赚取了不少赏金。   他只是个好心的财神爷,他能有什么坏心思。   施黛喜滋滋开始填充自己的小金库。   阿狸:……   浑身雪白的狐狸沉默很久,不知应当说些什么,也不想说些什么。   把施黛手里的红包看了又看,阿狸深吸一口气,蜷缩成团,两眼一闭,干脆继续睡觉。   虽然剧情发展和它想象中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不幸中的万幸,在江白砚那个喜怒无常的疯子手里,施黛不仅毫发无损活到现在,还活得惬意自得、万分舒坦。   这大概就叫……傻人有傻福?   *   第二日醒来,施黛得知府里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   镇厄司副指挥使白轻,和傀儡师一案中的始作俑者,犬妖。   她中午才睡醒,来到正堂,恰见一抹白裙。   施黛从没见过白轻,只听过对方超度亡灵时的声音。   印象里,那道女声轻柔和缓,令人如沐春风,今日亲眼见到白轻的长相,要比想象中多出凌厉之意。   白衣女子应有二三十岁的年纪,身量高挑,脊背笔直如剑,一双凤眼狭长含笑,眼尾微勾,暗藏锋锐。   她的气势浑厚而内敛,不必出声,只需安静站在那里,就如天光下泻,明月渡江。   在她身旁,是个身着黑袍的青年。   青年是与白轻截然相反的类型,高大挺拔,浓眉大眼,眉宇间沉淀戾气,头顶竖着两只带有伤疤的黑色犬耳,一副烦躁凶恶的模样——   不过跟在白轻身边,倒是出乎意料地安静乖巧。   “黛黛。”   远远望见施黛,端坐正堂的孟轲朝她挥手:“过来。这二位是白轻副指挥使和小黑,特意来拜访你们的。”   一进正堂,才发现江白砚与沈流霜也在。   施黛一愣:“找我们?”   “傀儡师一案,多亏有诸位探查。”   白轻笑笑:“听说在明月山的大阵里,是你们救了小黑一命。”   她的声音很好听,轻灵柔软,像春风吹过竹林。   小黑。   这两个字在耳边滚过,施黛抬头,看向白轻身旁的黑袍青年。   青年敏锐察觉她的视线,脊背微僵。出于常年养成的本能,似乎想恶狠狠瞪她一眼,又竭力忍住,绷着身子垂下头。   原来这就是犬妖人形的模样。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沉默片刻,小黑低声道:“……多谢。”   他分得清恩与怨,在明月山中,是施黛与江白砚破坏阵眼、救了他一命。   “既然是白副指挥使带着他一起来——”   沈流霜道:“小黑进入镇厄司当差了?”   “嗯。”   白轻颔首:“他所杀之人皆为凶徒,情有可原。但傀儡师的案子致使长安大乱,惹得人心不稳,不能不追究。镇厄司决议让他将功补过,在司中效劳。”   哦——   施黛懂了,那就是同僚。   镇厄司可是朝廷的铁饭碗,犬妖不亏。   “当年的冤情能真相大白就好。”   孟轲感慨道:“恶人伏诛,枉死的受害者们也能心安。”   犬妖眼睫一颤。   “……是。”   黑袍青年低声道:“三郎、月娘与小婉,亦受诸位之恩。”   他对自己的命并不在乎,唯一在意的,是为曾经的家人复仇。   傀儡师一案告破后,由他写下的故事传遍长安,四名恶徒声名狼藉。   而那三个立在山巅的小小坟墓,也得到白轻相助,修葺得更加规整肃穆。   一家三口泉下有知,许能瞑目。   冬日微光和煦,在短暂的寂静里,施黛看见犬妖抬头。   直至此刻,她才发现青年有一双寒星般的眼睛,野性难驯,又坚毅沉凝。   犬妖看着他们,一点点低头,俯身,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此恩,永生不忘。”   一字一顿,字字清晰。   江白砚无言侧目,瞥过施黛侧脸,在她白皙小巧的耳尖上,见到一抹赧然的薄红。   “以后大家都是同僚,要互相帮衬着的,不用拘礼。”   头一回收到这样郑重的感谢,施黛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发热的耳朵:“不管怎样,事情能水落石出……真是太好了。”   犬妖定定看她,默了默,嘴角勾出极浅的笑。   “二位今天好不容易来做客,施府得好好招待。”   孟轲爽朗笑道:“不如留下来吃一顿饭吧!我们府里的厨子手艺很不错。”   听见吃饭,白轻两眼猛地一亮:“这多不好意思。不过我们恰好有闲暇时间,是吧小黑?”   犬妖:……   这位传闻中光风霁月的副指挥使哪里都好,奈何有个最大的兴趣,就是吃。   从监牢被放出后,他才跟着她没几天,便已把长安城里有名的酒楼吃了个遍。   白轻给出的理由很正经,“犒劳新下属”。   犬妖:“嗯。”   白轻笑意愈深。   “对了。”   环顾四周,没找到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施黛好奇问:“云声呢?”   *   施云声在练武场。   准确来说,是练武场门后的角落。   昨晚除夕,他从施黛手里一连接过九个红包,回房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脑子里浑浑噩噩,时而想起吵得人心烦的烟花,时而想起那些写在纸笺上的话,最终双眼大睁,直到天亮。   当天边浮起第一抹鱼肚白,为了发泄心中莫名其妙的情绪,施云声前往练武场,练了好几个时辰的刀。   通宵不睡,又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狂练刀法,他体内气息不稳,再一次变回幼狼形态。   好累,好想睡觉。   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自己必须尽快回房。现在是白天,倘若被人看见这副模样……   施云声不敢想。   将衣物塞到练武场角落,小狼迈动疲软无力的腿,踏出大门。   万万没想到,刚迈出脚步,就听见越来越近的踏踏声响——   施黛肩头趴着那只毛绒绒的狐狸,身穿朱罗袖衫与团花红裙,在茫茫雪地里,醒目得像枝梅花。   完蛋。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一时间,幼狼与白狐狸皆是一惊!   施云声绷直身体:她、她怎么会来这里?   阿狸倒吸一口冷气:他、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是这副模样?!   只有施黛神色如常,一眼瞅见练武场门边的小黑团,展颜一笑:“是你!”   施云声直到午膳时间都没出现,也不在卧房。   她寻思着这孩子肯定来了练武场,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就练刀怎么行?作为一名合格的家长,必须把他带去膳厅。   结果没找到施云声,居然遇上了这只小狗。   它和上回见面一样,无精打采、可怜巴巴,一双耳朵软绵绵耷拉着,身体微微发抖。   是太冷了吗?还是不舒服?   ——不行,必须赶紧跑。   眼见施黛靠近一步,施云声暗暗咬牙。   虚弱无力的小短腿轻轻一颤,施云声转身就——   就被一把抱住。   可、可恶!   两只前爪试图挥舞着挣扎几下,因为太过虚弱,毫无凶煞之气,顶多称得上是扭来扭去。   施云声脑瓜子嗡嗡作响。   他体内融有一枚妖丹,是半妖。   妖性嗜杀,更何况他的妖丹来源于凶戾残暴的狼,通常情况下,旁人见他都要退避三舍。   但施黛从不属于“通常情况”。   “你的主人呢?”   将他抱在怀中,施黛皱着眉头:“为什么每次见你,你都不太舒服?没有好好吃饭吗?”   动物不会说话,这三个问题不可能得到回应,她随口问问而已。   问完了,施黛抬起右手,抚上黑色毛团的脑袋。   好软,好舒服。   与流浪狗坚硬粗糙的手感不同,这只小狗的毛皮柔软顺滑,摸上去,掌心像陷入一朵云中。   她居然……!   手掌落在头顶,施云声当即想要挣扎,却在转眼间,感受到一股将四肢百骸包裹的暖流。   施黛的撸毛技术,非常不错。   从狼崽的头顶开始,掌心贴着一路往下,指尖陷进绒毛中,行云流水地划过,激起一片细微电流。   施云声狼耳一颤,喉间发出小小呜咽。   这、这是什么?   怀里的狼崽停止挣扎,施黛笑了笑,轻挠他下巴:“还行吧?我可是练过的。”   下巴被手指蹭来蹭去,小狼后腿蹬了蹬,仍然是略显抗拒的姿态,反抗的力道却小了许多。   居然,好像……很舒服。   难以言喻的舒适感充斥四肢百骸,因为被施黛抱住,身体仿佛沉入了温水中,无比熨帖。   狼崽眯了眯眼,尾巴不知不觉开始缓慢摇晃,甚至出于本能仰起脑袋,轻蹭她掌心。   不对。   只蹭了一下,施云声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是狼,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怎么能被她这样摸来摸去,还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艰难抽离思绪,竭力保持清醒,施云声咬紧牙关,正要后腿一蹬赶紧跑掉,猝不及防,听见一道女声。   “黛黛,找到云声了吗?”   是孟轲。   看她身后,还跟着施敬承、沈流霜与江白砚。   晴—天—霹—雳。   有那么一瞬间,他听到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这是什么人间惨剧。   知晓真相的阿狸实在没眼看,秉承着最后一点良知,在心里给小孩默默上了柱香。   自求多福。   “那孩子应该在练武场吧?没见到吗?”   孟轲风风火火快步行来,目光一晃,落在施黛怀里的毛团上,霎时愣住:“这——”   施云声体内妖气不稳,这件事,她与施敬承知道。   理所当然地,她能一眼认出,这就是自家小儿子。   孟轲看着施云声。   施云声两眼丧失高光,也默默看着她。   “没在练武场看见他。”   见孟轲盯着它瞧,施黛晃了晃手里的狼崽:“这应该是府里有人养的小狗,和主人走丢了。”   施敬承:……   孟轲:……   哦对,施黛这辈子没见过货真价实的狼,也不知道她弟弟妖力紊乱时会变回狼形。   “黛黛。”   施敬承迟疑道:“你怀里的……”   几个字刚刚出口,就见小狼睁圆双眼、目眦欲裂,用极轻极轻的幅度,用力摇了摇头。   绝对不可以。   万万不能让施黛知道他就是施云声。他被她抱过、被她顺过毛、还被她摸得高兴,摇晃起尾巴。   一旦被她知道真实身份,他一定会羞愤致死的!   察觉出小儿子的抗拒之意,施敬承默了默,话锋一转:“你怀里的……狗,这样抱着,不会咬人吗?”   好险好险,悬崖勒马,总算圆过来。   打从最初回府起,施云声就不愿让人知道自己的狼族形态,施敬承身为父亲,不会违背他的意愿。   更别说在这种……一言难尽的情况下。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八风不动的镇厄司指挥使,罕见笑得局促。   “它不咬人。”   施黛兴冲冲笑道:“它很乖的,摸它头顶,会摇尾巴。”   小狗就是世界的宝藏!   孟轲轻挑眉梢:“……哦?”   施敬承神情复杂:“哦……”   烦死了。   耳尖发热,施云声忿忿低头。   唯一幸运的是,狼形的他浑身绒毛,旁人看不见他耳朵上的绯红颜色。   狼耳晃了晃,施云声鼓起勇气,飞快扫视不远处四人的表情。   孟轲与施敬承皆是欲言又止,沈流霜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   江白砚神色淡淡立在一边,与他四目相对,微不可察勾了下嘴角。   施云声:……   绝对是在嘲笑他吧这家伙!!!   沈流霜与江白砚见过无数妖魔,哪会不清楚狼与狗的区别。在场所有人里,除了施黛,都知道他是施云声。   一失足成千古恨。   狼崽两眼空蒙,放弃挣扎。   累了,毁灭吧。   “话说回来,云声去哪儿了?”   想起正事,施黛不太放心:“他昨晚一整夜没睡,今天不在卧房也不在练武场,不会遇上什么事了吧?   “或许是去别处散心了。新年嘛,处处热闹,小孩子最喜欢。”   孟轲试探性出声:“要不,你把这只……狗放下,我们先去用午膳?”   如遇大赦。   施云声晃了晃尾巴,满心感动,给娘亲投去一道感激的视线。   “好。”   施黛垂头望向怀里的毛团,目光交错,忽地福至心灵:“不过仔细看看,它和云声好像。”   施云声猛地一僵!   孟轲干笑两声:“是吗?哪里像?”   施敬承努力维持平静:“何出此言?”   沈流霜毫不掩饰嘴角笑意,悠哉悠哉吃瓜看戏:“细说。”   “眼神很像,你们看。”   将狼崽翻了个身半举起来,施黛若有所思:“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施云声老是沉着一张脸不说话,目光冷冽,看上去很不耐烦。   现在想想,这只小狗也是一样,黑眸沉沉,泛着若有若无的冷,有点凶。   “啊?是吗?怎么会?”   孟轲一个激灵,迅速找补:“我觉得这只小狗很温顺很可爱——”   话没说完,就直勾勾撞进施云声的一双眼。   黑沉如墨,凶狠烦躁,整张狼脸又垮又丧,毫无高光。   该怎么形容这副表情。   这是她头一回在动物脸上,看出类似于被欠八百万两的神色。   没办法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孟轲嘴角一抽。   施黛陷入沉思。   这样想想,的确很凑巧。   她弟弟的性格与这只小狗完美契合,上回见到它,是在练武场前往施云声卧房的半道上,今天遇上它,则是在施云声最常来的练武场。   它作为一只狗,甚至从没汪汪叫过!   狼和狗,长相应该差不多吧?   施云声体内有妖丹,有没有可能……   ——糟糕!   看出她隐有所悟的神色,施云声后背一凉。   撒下一个谎,就要用更多的谎来圆。   木已成舟,他瞒了施黛这么久,还从喉咙里发出过呜咽,主动去蹭她的掌心。   那种事情,他才不愿意被她发现。   既然在其他人那里,该丢的脸已经丢光。   干脆破罐子破摔,维持他在施黛眼中的最后一丝形象。   一个决定悄然成型,施云声闭了闭眼。   豁出去了。   不要面子的是一条小黑狗,和他施云声有什么关系?   他脑海中的天人交战,施黛一概不知。   虽然有猜测在心底一闪而过,但毫无证据,她只当是灵光一现,没多在意。   如果这只小狗真是施云声,她爹娘能看不出来吗。   刚想把它放下,冷不丁地,怀中毛团微微一动。   施黛顺势低头。   幼年期的小狼尚未展露太多凶性,绒毛柔软得像是蒲公英。   一双眼睛漆黑圆润,如同两颗水盈盈的葡萄,卸下防备与戾气,乖巧得不像话,只需眨一下眼,就能将水波泛到人的心口上。   懵懂又无辜,眼巴巴望着她,是施云声绝对不会露出的表情。   可爱至极,正中靶心。   施黛的睫毛簌簌一颤,屏住呼吸。   下一刻,毛绒绒的蒲公英小心翼翼靠近她怀中,用小小的鼻尖蹭蹭她肩头。   心底软得一塌糊涂,施黛听见一声低不可闻的生涩呜咽,像在害羞,又像撒娇:   “汪呜……” 第21章   一声汪呜, 施云声两眼高光褪尽,围观众人齐齐沉默。   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到施黛的脸上。   好可爱, 它在撒娇!   施敬承:……   该怎么说, 儿子小小年纪就懂得能屈能伸, 虽然屈得有点儿过了头, 但归根结底, 能称得上随机应变。   大概。   孟轲:……   该怎么说, 小狼装乖的模样实乃人间仙品, 不怪施黛看得满脸姨母笑, 连她都颇为心动。   想摸。   另一边,沈流霜已经化心动为行动, 付诸实践,一把摸了上去:“这是哪家的小狗?让我摸摸。”   很好,和想象中相差无几,触感果然不错。   施云声满脸发热,毫无气势地一瞪。   沈流霜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趁机欺负小孩,这个坏女人!   奈何沈流霜的眼神太过正经,丝毫看不出嘲弄的神情,它被稀里糊涂摸了半晌, 渐渐不那么确定:   难道她当真和施黛一样, 也分辨不出狼和狗, 没把他认出来?   这样一来,他岂不是在两个人面前保全了面子!   施云声心情瞬间大好, 嘴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   阿狸:……   该怎么说,小孩就是小孩, 完全没意识到还有一种可能性:沈流霜对真相心知肚明,佯装不懂,仅仅为了顺理成章摸一把狼毛而已。   他低估了大人的险恶程度。   江白砚静立一旁,若有所思,其实什么也没思。   这一家子,他想不明白。   “我之前见过它一回。”   施黛道:“在云声卧房不远处,它——”   听不下去,也待不下去,留在这地方的每一刻都是痛苦。   该撒的娇已经撒完,想必施黛不会再将他的狼形与本体联想在一起,施云声咬了咬牙,两条后腿用力狂蹬。   灰黑色毛团从施黛怀中一跃而起,因为体力不支,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然后头也不回地,决然冲进竹林里。   又跑掉了。   施黛懊恼皱眉。   “那——”   终于从恍惚中回神,孟轲远远望了望摇摇摆摆消失的狼尾巴:“我和你爹找找云声,你们先去陪客人用午膳?”   *   正值新春,又有白轻与犬妖做客,这顿午膳做得十分丰盛。   白轻一如既往斯文端庄,嘴角挂着和善微笑,风卷残云,接连干掉五大碗。   小黑一声不吭坐在她身旁,双目黑沉,神情冷肃,因为从小流浪,吃相略显粗鲁。   但施黛能瞧出来,其实他拘谨得很,从头到尾只夹距离自己最近的食物,当白轻吃完第五碗,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添第二碗。   紧接着,就被白轻盛上满满当当一大碗饭,还夹了五花八门的菜式。   小黑闷闷道了声谢。   施云声被孟轲施敬承领来膳厅,是半柱香之后。   小孩不知为何沉着张脸,眼底是两团醒目的青黑,瞅见施黛,先是一怔,而后狠狠低头。   耳朵似乎在发红。   施黛:?   昨天收到红包不还挺高兴吗?难道红包被爹娘充公了?大昭的小孩子也没有红包自由?   施黛注意到他眼下的黑眼圈:“云声昨天没好好休息?”   何止没好好休息,他压根没睡。   动作僵硬地落座,施云声应了句:“还好。”   他从施黛怀中匆匆逃离后,没过多久,就被孟轲与施敬承找到。   施敬承为他输送灵气,以供尽快恢复人身,孟轲则是一边笑,一边安慰他不要在意,狼身小小的也很可爱。   哦对,娘亲说话时,右手在他狼形的绒毛上摸个不停。   这让他很怀疑,孟轲凑上前来安慰的真实目的。   总之,爹娘耐心哄了他一盏茶的功夫,承诺绝不会将真相告诉施黛。施云声又累又饿,屈服于小腹里的一道咕噜声响,终究来了膳厅。   这不是没出息,是为了生存做出的必要牺牲。   孟轲笑笑,为他盛满米饭:“云声昨夜到今早,一直在后山练刀。来,多吃些。”   孟轲:“哎呀,冒饭了。”   施云声:……   他娘亲这谐音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他耳上的薄红仍未消散,不愿去看施黛,不经意间掀起眼皮,与正对面的犬妖四目相对。   两妖相遇,犬科动物的野性被猛然激发,不约而同眯了眯眼,针锋相对,暗潮汹涌。   然后在施云声看见小黑那双犬耳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败下阵来。   该死。   施云声恶狠狠扒了口饭。   他是狼,怎么开始怕起了狗?   “其实今日前来拜访,还有一事相告。”   白轻温声道:“长安城中新出几桩妖魔作乱的案子,分给未司与卯司。我和殷柔商量着,让你们与我卯司的一队共同探查其中一桩,几位意下如何?”   “共同探查。”   沈流霜抓住重点:“这案子不简单?”   “此案应当不难,只是牵扯之人众多。”   白轻笑了笑:“而且……虽说是让你们‘与卯司的一队共同探查’,其实那一队里,仅有一人还在长安。”   施黛:“欸?”   “因为是新年。”   施敬承耐着性子解释:“镇厄司中的各路奇人来自五湖四海,要过除夕,大多回乡探亲——譬如你们未司的副指挥使殷柔,就在几日前回了苗疆。”   所以现在正是用人缺人的时候。   妖邪作乱可不管有没有过春节,在镇厄司当差,理应做好随时接下任务的准备。   沈流霜对此习以为常,顺势问:“是什么案子?”   沉默须臾,白轻眸色微深:“女子失踪案。”   施黛一怔。   “这案子,最初由大理寺在查。”   白轻道:“起因是一户人家的女儿傍晚外出,再没归家。她爹娘火急火燎报了官,官府一查,才发现猫腻——”   大昭的案情,主要由大理寺与镇厄司分别审理。   大理寺主“人案”,镇厄司主“妖案”,两两互不干涉。倘若大理寺接到报案,查探下来发现与妖魔作祟有关,会转交给镇厄司。   “在长安边沿的平和坊、安常坊、大安坊中,不止一名女子失踪。”   白轻:“失踪女子多为流浪者,也有几户人家的妻女,笼统算下来,已有十几人。”   “十几人?”   孟轲忍不住插话:“那几户人家,家里的妻子女儿消失不见,没去报官吗?”   “说是不敢。”   白轻摇头:“大理寺询问过失踪女子的家人,都声称在妻女消失的当晚,有一团鬼影出现在窗边,威胁他们不要禀告官府——否则下一个失踪的,就是他们。”   正因如此,大理寺才将本案交给镇厄司。   但还是怪怪的。   施黛正认真思忖着,忽然听一旁的江白砚开口:“主动报官的那户人家,他们没见到鬼影?”   白轻:“嗯。”   这就怪了。   这户人家能有什么特殊?   “殷柔远在苗疆,你们若有难处,来寻我便是。”   嘴角绽开轻笑,柔软如小雪初融,白轻温声道:“我已发了密信。你们今日酉时前往镇厄司,能见到大理寺的卷宗和那位队友——她在镇厄司已有数年,实力信得过,大可放心。”   *   接到新案子,不仅施黛斗志高昂,施云声亦是一扫阴霾,重新做回自己。   在他看来,新年的各种习俗冗杂又麻烦,整天还得见亲戚,过年如渡劫。   查案就不同了,遇上的人,是不用开口废话的陌生人,遇上的妖魔,是能让他杀个尽兴的妖魔。   不管怎样,永远不亏。   施黛、江白砚与沈流霜在酉时到了镇厄司,捎着个紧抱长刀的施云声。   刚入正门,施黛就见到两道熟悉的影子。   衣着华贵、如同一只雪白蓬蓬鸟的阎清欢,以及脖子上缠绕白蛇的柳如棠。   “你们来了!”   阎清欢两眼一亮:“卯司来协同查案的队友,居然是柳姑娘。”   施黛见到他,有些意外:“你的老家不是江南吗?过年还待在长安?”   “爹娘听说我破获第一桩案子,特意来长安寻我,说要蹭蹭喜气。”   阎清欢笑道:“而且……不是还有殷副指挥使送我的《鬼门十三针》吗?我苦练几天,已经能掌握一招半式了。”   为了不拖小队后腿,这段日子里,他日日夜夜勤学苦练,将秘籍的第一重学了七成。   他修习医术多年,《鬼门十三针》的基础在于“针”,于他而言,入门不难。   阎清欢握了握拳。   这下子,他总算不用一路龟缩在后了!   在他身侧,柳如棠一身红衣,正垂头看着册袖珍话本子,长发被随意绑成马尾,随她回头,悠悠一荡:“哟。又见面了,有缘。”   盘在她脖颈的白蛇吐出信子,幽幽笑道:“可不是。”   在傀儡师一案中,施黛与柳如棠见过一回。   这是位请仙出马的司婆,白蛇名为白九娘子,是她供奉的仙家。   那次会面极为短暂,施黛没机会看柳如棠出手,只记得……   白九娘子的捧哏很有一手。   施黛看了看柳如棠手里的话本。   正是不久前风靡全长安的虐恋大戏,《复生吧,我的爱人》。   “这次的案子,你们知道大概吧?”   将袖珍话本收入衣袖的口袋,柳如棠拿出几份卷宗:“这是大理寺查来的情报,你们看看。”   她与沈流霜同在镇厄司当差,是关系不错的好友,受沈流霜影响,偶尔会看些话本子。   当然,仅限于办案之外的时间。柳如棠性子直率、雷厉风行,在镇厄司里,效率是出了名的高。   施黛接下卷宗,仔细看过一遍。   卷宗里的信息与白轻所言相差无几,数名女子失踪,年龄上至四十多岁的妇人,下至六七岁孩童,参差不齐。   失踪者的身份千差万别,大多数属于孤苦一身的流浪之人,除此之外,还有商贾人家的女儿、贫寒人家的妻子,找不到共性。   “最古怪的,是报案的那户人家。”   施黛想了想:“其余失踪者的家人都声称曾被鬼影威胁,唯独这户没有……会不会压根是两起不同的案子?见到鬼影的那些人家是妖邪作乱,报案的这家,女儿纯粹是被人拐走的。”   只不过刚好都是失踪案,又恰巧发生在同一时间,所以被混在一起,当作一起连环案件了。   “有可能。”   沈流霜道:“这桩案子目前没有线索,不妨再去细细盘问一番。”   几人一拍即合,决定先去报案的人家问问来龙去脉。   “话说回来,”走在前往大安坊的路上,柳如棠好奇道,“你们的队名叫什么?”   江白砚本是垂着眸缓步前行,闻声眼睫一颤。   他决定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假装失聪。   这可就问对地方了!   阎清欢饱读话本,憧憬过无数侠气万丈的场景,其中最期待的,就是报上自己名号的瞬间。   铿锵有力,字字如刀,邪魔鬼怪闻风丧胆。   多帅气!   兴冲冲搓了搓手,阎清欢挺直脊背:“【别和我们作队】!”   柳如棠:?   柳如棠:“谁要和你们作对?”   “不是不是。”   阎清欢挠头:“是【别和我们作队】。”   柳如棠:???   柳如棠:“我也没和你们作对啊!”   白九娘子轻嘶一声:“您等会儿,这是——?”   施黛扶额:“我们的队名,叫【别和我们作队】。”   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白九娘子蛇瞳一晃:“啊?这种事儿,没听说过!”   柳如棠:确实没听说过!   能取出这种名字,她这几位新队友,应该是正经人……吧?   目光一动,柳如棠决定重新审视眼前几人。   沈流霜她认识,实力极强,性子也不错,温温和和。   施黛看上去是个活泼大方的小姑娘,总是笑盈盈的,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阎清欢,典型富家公子哥,为人谦逊有礼,也喜欢看话本子。   至于江白砚……   柳如棠侧过视线。   他今日着了件素白衣衫,身形挺拔,侧脸轮廓棱角分明,好似水墨画里匀出的一线,内敛却锋利。   此人是镇厄司中的翘楚,来司中没多久,便接连破获大案,降伏过诸多妖物。   绝对万分靠谱。   柳如棠稍稍心安。   只是起了个特立独行的名字罢了,她的队友们,应当很靠得住。   “你们的队伍,”施黛问,“叫什么?”   柳如棠一笑:“【踏莎行】。”   踏莎行,春日踏青草而行,自有潇洒不羁之意。   话音方落,就听白九娘子长叹一声:“您说气不气吧,和城里一家修鞋铺子撞了名儿,每回掏出腰牌,对面都得回上一句‘不修鞋’。”   柳如棠:……   能不提这事吗?   一路来到大安坊,循着卷宗上的地址,一行人抵达民宅之前。   这是座白墙黑瓦的普通院落,因女儿无端失踪,门户紧闭,凄清萧索。   柳如棠是老手,轻车熟路敲响正门。   伴随咚咚敲门声响起,大门被吱呀打开,露出一张憔悴中年男人面孔。   “打搅了。”   柳如棠微微颔首,自腰间取下令牌,横在男人眼前。   镇厄司的小队腰牌古朴精致,以紫檀木为底,雕有繁复纹路,祥云缠绕间,隐约可见“镇厄”二字。   中央最为醒目的黑金行书,是每个队伍的专属名号。   男人定神一看,表情骤凝。   男人合拢大门:“不修鞋!”   “别别别!”   眼见他竟是要关门,阎清欢赶忙上前一步,掏出自己那块腰牌:“我们——”   好家伙。   木牌上明晃晃几个大字:【别和我们作队】。   男人骇然大惊:“你们修鞋还强买强卖的?!”   这就算跟他们作对了?!   江白砚:……   他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个词语。   卧龙凤雏。   江白砚闭了闭眼,上前一步:“镇厄司办案。”   *   意识到原来是一场误会,中年男人涨红了脸,将几人迎进小院。   他名为冯栩,在茶楼里做杂役,女儿失踪后,娘子发了热病,正在里屋休息。   “几位大人,千万要为我们做主啊。”   提及失踪的女儿,冯栩红了眼眶:“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儿,她那夜说要出去买糖吃……我应当陪着她的。”   施黛看了看卷宗。   冯栩的女儿名叫冯露,十五岁。   十五岁的年纪,不可能因为买糖走丢,想必是出事了。   “据我们所知,其他失踪女子的家人,都曾见过鬼影。”   柳如棠道:“你们家中,没发生任何奇怪的事吗?”   冯栩摇头:“不曾。”   顿了顿,小心翼翼补充一句:“我和娘子寻露露整整一夜,第二日,娘子染上热病。这、这样算吗?”   如果厉鬼的报复,只是让人生一场热病,这鬼未免太没面子了。   不过……也有鬼魅作祟的可能。   施黛问:“能让我们见见尊夫人吗?”   冯栩自是点头答应,将几人领进里屋。   这个家不大,好在处处整理得井井有条,正堂木桌上,摆放着一个初具形态的风筝骨架。   冯栩眼眶微红:“是给露露做的。开春后,本打算带她去城郊放风筝。”   进入冯家卧房,床榻上,躺着位双目紧闭、面有潮红的中年妇人。   “嘶嘶。”   白九娘子探出脑袋,红眸闪动:“普通热病而已,并无妖气。”   白九娘子本身是山中精怪,又苦苦修炼百年,对于妖气,有十分敏锐的感知。   “尊夫人通宵不寐,又吹了冬夜冷风,加之心绪忧虑,这才染病。”   阎清欢从随身携带的瓷瓶里掏出两颗药丸,递到冯栩手里:“这两颗药,让她分别早晚服下,休息一整日,热病便能康复。”   好、好稳重,好靠谱!   施黛飞快看他一眼。   术业有专攻,诚不欺她。   阎清欢看似不怎么着调,当真正论及医术,整个人的气质都有所不同——   散漫之意褪去,眉目间是信手拈来的笃定,神色温润如远山秋水,担得起“医者仁心”。   冯栩千恩万谢地接过:“多谢大人!”   “目前来看,这家人和妖邪扯不上关系。”   没打扰病人歇息,几人很快离开冯家。   沈流霜道:“去见到鬼影的家里问问吧。”   *   距离冯家不远处,有户人家也丢了女儿。   这回没人再拿腰牌出来,仅仅一句“镇厄司办案”,就令开门的女人恭恭敬敬笑脸相迎。   施黛打量着四周。   这家人同样不太富裕,屋墙斑驳,院子里养着几只鸡。   女人将他们带进正堂,屋子里,坐着个正在吃晚饭的中年男人。   女人软声笑了笑:“这几位是镇厄司的大人,来问流翠的事。”   这两人是失踪少女的父母。   沈流霜开门见山:“女儿失踪后,你们没报官?”   “这、这……我们也不想的。”   女人面色一白:“那夜,我们在窗外看见一道鬼影,它不让我们说出去,我们……”   施黛皱眉:“所以你们就不说?只要将此事报给镇厄司,镇厄司肯定会派人前来保护你们。”   因为一句威胁,就能弃亲生女儿于不顾?这也太……太不把女儿当回事了。   更离谱的是,居然有好几户人家和他们一样,都将失踪一事盖过不谈。   女人干笑一声:“我们怕啊。平民百姓比不得镇厄司里的大人,我们毫无自保之力,可不得多为自己想想。”   江白砚安静立在门边,忽而淡声开口:“你们口中的鬼物,长相如何,体态如何?”   女人微微哆嗦一下,抬头看他,又飞快低头。   说来也怪,这少年语气平平,分明听不出情绪,落在耳畔,却似冷刃般叫人心悸。   “回大人,是血淋淋的。”   女人小声开口,因为紧张,尾音轻颤:“体态……记不得了。”   “记不得。”   江白砚笑笑:“我还以为,那般难遇的情景,二位定会记忆犹新。”   一句话说完,桌前的夫妻二人皆是怔愣。   “她记性不好,让大人见笑了。”   男人急忙道:“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只厉鬼双目淌血,眼睛被人剜去,脖子像是折断了,脑袋歪歪斜斜地耷拉——它还穿了件染血的红衣!”   女人连连点头:“对对对,是个女人,我记起来了!”   江白砚没再说话,轻轻一哂。   他笑得散漫,似是听见什么无趣的笑话,施黛只看他一眼,就明白了江白砚的意思。   正常人大半夜撞见厉鬼,晃眼一看,就能被吓个半死。   想当初傀儡师一案里,她独自一人被困在闹鬼的院落中,当画皮妖从窗外走过,她连一个眼神都不敢给。   如果夫妻两人仅仅因为一句威胁就不报官,说明极为胆小怕事——   这样的人冷不丁见了鬼,怎么可能细细端详,甚至发现厉鬼的双眼被剜去?   更何况,当时还是深夜,四下昏暗,他们与所谓的“厉鬼”隔着扇窗。   男人能如此顺畅地描述出厉鬼的模样,简直像是……   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一样。   察觉她的视线,江白砚略微侧眸,无声笑笑。   目光短暂相触,两人都明白对方心有所悟,心照不宣移开视线。   不经意捕捉到这一瞬间,柳如棠眉心一跳。   嗯?他们是想到什么,还是……   “这个,”将屋子里扫视一圈,沈流霜盯着正堂角落的神像,“送子观音?”   神像庄严,被清理得一尘不染,身前燃有三炷香,显然刚刚供奉过。   方才被江白砚几句话逼问,男人心有余悸,擦了擦冷汗:“正是。”   柳如棠挑眉:“你们不是有孩子吗?还整天……”   话到一半,她闭了嘴。   这家人虽有孩子,却是个女儿。   送子观音,他们是求儿子的。   白九娘子:“啧。”   这回连捧哏都不想捧了。   “想再添个儿子,儿女双全嘛。”   男人笑得谄媚:“我们对流翠也很好,她年纪到了,正在为她找个好夫家。流翠被养得极好,自小就跟我娘子学做饭和女红,准能引不少郎君青睐——像我娘子,当年她把饭菜一碗一碗给我送来,我一眼就瞧上她了。”   听他这样说,仿佛对女儿唯一的盼望,就是她能嫁人生子似的。   柳如棠心中无名火起,奈何身为镇厄司中人,没法对平民百姓动手。   正想着如何回怼,耳边传来施黛的声音。   “我明白。”   施黛语气诚恳:“一碗碗给人盛饭,这种事我也做过,的确重要,马虎不得。”   男人露出“看吧我都懂”的神情:“像我娘子对我那样,也是给你中意的公子?”   施黛:“我娘告诉我,那叫给死人上供。”   男人脸绿了大半。   柳如棠一时没忍住,嗤地笑出声。   这天聊不下去,男人青着脸,一扭头,看见身旁的阎清欢。   一行人中,属他看上去矜贵非常,单论身上那件狐毛大氅,能卖出寻常人此生不敢想的惊天价格。   女子能进镇厄司又如何?最富贵最显眼的,不还是男人。   被施黛一句话怼得哑口无言,男人决定找回些面子:“这位公子,想来家财万贯吧?实乃年轻有为,家门有幸。”   阎清欢:……   阎清欢心如明镜,挠头一笑:“是我爹娘中年有为。昨日我才将银钱挥霍一空,向他们又讨了点,不然要喝西北风。”   男人脸色又是一绿。   失策了。   这是个败家子!   脑瓜子嗡嗡作响,男人略过年纪太小的施云声,瞟向剩下的江白砚。   一行人中,江白砚话虽不多,气势却极盛,腰间一柄长剑尚未出鞘,便有凛冽剑意,清寒如雪。   想起不久前江白砚淡声质问的语气,男人仍是头皮发麻。   毋庸置疑,这是个狠角色。   怀揣几分忐忑,男人干笑道:“这位大人气度不凡,想必是领队吧?”   江白砚抬眸看他——   不对。   江白砚似笑非笑掀起眼睫,并未瞧上男人一眼,而是静静望向施黛。   施黛:……?   他这样的眼神有些勾人。   江白砚生有一双清润含情眼,目色清明,笑意极浅,细细看去,又能发觉漫不经心的桀骜与讥诮,好似小钩。   “不是。”   江白砚看她一瞬,很快收回视线:“我如今居于小姐府中,与小姐定下契约,为小姐驱使罢了。”   男人:?   什、什么?   全神贯注看戏的柳如棠被吓得手一抖:?   什、什么?!   施黛本人:???   如果她没猜错,江白砚指的应该是他被施敬承收作弟子住在施府,以及迫不得已和她缔结血蛊吧?   意思是那个意思,可听他这么说来,为什么完全不是应该有的意思?!   沈流霜挑了下眉,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江白砚会自降身段,帮她们堵住男人的嘴。   这人或许还行?   施云声:???   在说什么?每个字他都能理解,但他为什么听不懂?   “你、你身为八尺男儿……”   男人脸色铁青,想不明白:“怎可如此?”   “许是因为,”江白砚神色如常,侧了下脑袋,“小姐给了我一大笔银钱?”   施黛恍然:是红包!   男人彻底闭嘴。   好嘛,在场除他两名男性,一个被爹娘养着的败家子,一个被女人养着的小白脸。   哦,还有个看上去很不聪明的小孩。   这让他怎么说? 第22章   这男人心里舒不舒坦, 柳如棠不知道也不关心,反正她挺舒坦。   谢谢几位新队友,让她神清气爽。   缠在脖颈上的白九娘子舒展一下尾巴, 嘶嘶道:“哎哟, 你说这事儿吧……咱不好说。”   “所以, ”施黛问, “你们对女儿失踪的前因后果一概不知, 之所以不报官, 是受了窗外鬼影的威胁。是吗?”   男人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 更趋近于五彩斑斓的黑, 闻声一震,悻悻看她。   这姑娘生得讨喜, 杏眼圆润,唇红齿白,一笑如初初绽开的梨花花蕊。   很难想象,就是从她口中,说出了“给死人上供”那样的狠话。   “是。”   男人颤声道:“流翠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我们怎会害她?不报官,实乃万不得已。”   “我那苦命的女儿……”   他身旁的女人垂头抹眼泪:“大人们,千万要找到她啊。”   “二位放心,我明白。”   沈流霜微笑安慰:“二位待女儿情深意切, 绝不可能是置她于不顾、顽皮赖骨、人面兽心、唯利是图的禽兽之流。”   夫妻二人:……   沈流霜话术得体, 叫人无法反驳。他们觉得自己被结结实实骂了一通, 但他们找不到证据。   好气。   这对夫妻一口咬定事实如此,再逼问下去, 也得不到真相。   一行人很快告辞,走出院门, 柳如棠摸了摸下巴:“你们怎么想?”   “很奇怪。”   阎清欢回忆着从话本子里学来的推理技巧:“夜半见鬼,厉鬼让他们不要报官,他们就真不报了?这可是关乎一条人命啊。”   “而且,不止这一家。”   沈流霜思忖道:“若说这家人胆小怕事也就罢了,一共有那么多女子失踪,莫非她们的家人全是胆小如鼠之辈,没一个敢报官的?”   如果是她,得知家人好友被厉鬼所害,哪怕前路九死一生,也要争个头破血流。   “江公子不是问过那对夫妻,关于‘厉鬼’的长相吗?”   施黛说:“他们答得太详实了。那两人都是平民百姓,见鬼后居然能仔仔细细观察一番——胆子这么大,还不敢去报官?”   阎清欢恍然:“对哦!”   他身为镇厄司的一员,就算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见到浑身是血的厉鬼,都会下意识避开视线。   “等会儿,这话得细说说。”   白九娘子来了兴致:“你的意思是,他们所谓的‘见鬼’,很可能是编造出来的说辞?”   “如果以这个思路往回推。”   施黛轻声道:“见鬼是假,那么被厉鬼威胁也是假。这些人家没了女儿和妻子,却选择知情不报,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阎清欢眸光一动,跟上思路:“女子失踪的真正原因,和她们的家人有关!”   施云声静静听他们的对话,眼中生出迷茫。   他对人情世故的了解,全部来源于施府。爹爹娘亲慈爱温柔,姐姐待他亦是极好,他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蓄意残害亲眷。   人,真的很难理解。   “或许是卖妻鬻女。”   柳如棠沉声:“将妻女发卖,从而赚取银钱。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   默了默,柳如棠冷嗤:“记得那尊送子观音像吗?”   明明有了女儿,却对生子念念不忘。女儿失踪后,居然不忘给送子观音上香。   纯粹的“赚取银钱”,可没办法为他们带去一个儿子。   “镇厄司处理过类似的案子。”   静思片刻,柳如棠道:“一些邪祟为了尽快积攒修为,会与人族达成交易——邪祟给人好处,那人受到恩惠,需要献上同等的报酬。”   长安城中有镇厄司当职,邪祟游荡于街头害人,风险极大。   与其冒着被当场抓获的危险,不如暗中驱使人族,自己则龟缩一角,等待供奉就好。   说到这里,柳如棠冷声笑了笑:“而邪祟索取的报酬,通常是人。”   “也就是说,”阎清欢咽下一口唾沫,“这些人家的妻女消失不见,也许是因为……他们主动把妻女献给邪祟,换取好处?”   大白天的,他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这种震悚不同于见鬼时的惊愕,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凉,像有雪水渗进五脏六腑,阴森森的,叫人发怵。   “古往今来,这类案子有很多。”   柳如棠笑着觑他,似是觉得他太过天真:“世人皆道妖鬼可怖,可去大理寺里瞧瞧,滥杀无辜、心如蛇蝎的人同样不少。”   有时人心之恶,远比怪力乱神更骇人听闻。   白九娘子尾巴一晃,义正辞严:“您等会儿,心如蛇蝎?”   它们柳门的仙家,绝不与蝎子共沉沦!   柳如棠扶额:“行行行,心如毒蝎。”   施黛听得笑笑,想了想,敲响隔壁人家的大门。   阎清欢好奇:“这户没人失踪吧?”   “如果那些人家真用妻女换来了好处,”施黛说,“以一条人命作为代价,肯定是好东西。既然他们不愿意说,问问街坊邻居,或许能有线索。”   无论是邪祟作乱,还是献祭人命,都是他们根据经验得出的猜测,没有依据。   大门很快被打开,得知几人的镇厄司身份,屋主搓手笑笑:“大人们找我,所为何事?”   “那户人家。”   施黛指了指方才出来的院落:“他们近日有没有什么不同?”   屋主匆匆望去:“是赵五郎家啊!听说他们家的女儿流翠失踪不见了。官府的人几日前来问过我。”   柳如棠蹙着眉,一双凌厉的眼明如寒星:“女儿失踪,他们是何反应?”   屋主眼珠子一转,想到什么,压低声音。   “我觉得有些古怪。”   屋主道:“官府说,流翠已经失踪了好几天。可我记得几天前,他们两口子跟没事人一样,见了我居然还乐呵呵打招呼——听说连官都没报。”   这哪是丢了女儿的样子。   施黛点头:“还有别的吗?”   “别的?”   屋主静思片刻:“我记得……赵家男人好赌,流翠失踪后,我曾见他从赌坊出来,拿着个鼓囊囊的钱袋,满面春风的。”   屋主说着轻嘶一声:“女儿失踪,他去大赌特赌。大人们,这不太像话吧?”   何止不太像话。   渐渐理清思路,施黛朝他颔首一笑:“我们知道了,多谢老伯。”   “钱袋鼓鼓囊囊……”   沈流霜细细端详手里的案件卷宗,抬起头,与施黛对视一眼:“接下来,去赌坊吧。”   *   赵五郎去的赌坊,是位于大安坊中央的长乐庄。   不出所料,据店里伙计所言,赵五郎前来赌博的当日,带着一大笔钱。   “那人是我们这儿的常客,手气不好,一向输多赢少。”   伙计道:“他家里穷,有时输得多了没钱补上,被其他客人打过几顿。不过那天……他带了不少银子,运气也不错,所以我印象很深。”   女儿失踪不久,他就得来满满当当一袋子银钱,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离开赌坊,接下来拜访的几户人家,说辞大差不差。   妻女无端失踪,夜半见鬼,受到威胁。   值得一提的是,每当被追问起厉鬼的模样,所有人的答案出奇一致——   红衣,女子,双目被剜去,淌出血泪。   殊不知描述得越统一越详尽,越有猫腻。   连续奔波两个时辰,夜色渐深,几人都有些疲累,寻了个茶楼稍作歇息。   “绝对统一过口径!”   阎清欢将茶水一饮而尽:“那女鬼的模样是刻在他们脑子里了吗?所有人描述得绘声绘色,离谱。”   施黛把线索粗略串连一遍,咬下一口桂花糕:“那些人将妻女作为筹码,要么卖掉,要么主动献给邪祟。因为是自家人,只要他们不报官,就不会暴露。”   哪怕邻居问起妻女,也能随口胡诌“去了学堂”或“回了乡下老家”。   事实上,的确有几户人家是这样做的。   “还有城中失踪的流浪者。”   柳如棠啧了声:“流浪者无依无靠,身边没有熟识之人。就算突然消失不见……也很难引人察觉。”   无人上报,无人在意,无人知晓。   直到冯露出事,冯家人禀报官府,大理寺才查出竟有这么多人离奇失踪。   阎清欢咬牙:“真是混蛋。”   “长安一直有人牙子,受官府所制,不敢放肆。”   江白砚缓声道:“失踪案集中在半月之内,人牙子不会如此猖狂。此事应与邪祟有关。”   施黛接过他的话茬:“最开始,这些人把事情压得很死,没打算让别人知道。不成想冯露失踪,东窗事发,为了解释不报官的原因,这才编出‘厉鬼威胁’的谎话。”   想着想着,施黛攥紧袖口,心中发闷。   如果是卖给人牙子换取钱财,那些女子还能有活着的机会。但如果被献给邪祟……   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献祭了。   她们还活着吗?她们究竟在什么地方?   还有失踪的冯露,她又被带往了何处?   “抓紧时间吧。”   沈流霜轻抚腰间的钟馗傩面具,语调渐沉:“失踪女子的下落,她们的家人一定知道。无论如何,我们要尽快问出答案。”   然而那些人家守口如瓶,要想从他们口中得到真相,何其困难。   “要调查的门户太多,不如兵分两路。”   柳如棠长叹一声:“我与流霜一道,你们四人一道,如何?”   她和沈流霜在镇厄司当差已久,就算只有两人,效率也不见得比四个人差。   这个提议没人反驳,在茶馆歇息片刻,柳如棠与沈流霜先行离开。   “这事真是——”   阎清欢靠坐椅上,饮下一大口茶。   在坊间奔波许久,他腰酸腿软,嗓子发哑,但都不及心中郁结。   话本子里,往往只写纵横江湖的快意恩仇,如今他真真切切来到长安,才发觉世间更多的,是普通人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   只希望那些失踪的女子无恙才好。   施黛也累得够呛,正想着接下来的办法,目光一晃,掠过正对面的江白砚。   江白砚不爱说话,大多时候沉默不语,像幅沉默的画。   他们来茶馆休整,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吃了点心填饱肚子,唯独他只抿了几口茶。   “江公子。”   把身前的桂花糕朝他推了推,施黛问:“你不吃点儿吗?”   江白砚投来一道安静的视线。   他对饥饿习以为常,从前杀妖时,曾两天两夜不进食。   这种感觉于他如家常便饭,甚至能与疼痛一样,让他触及到活着的实感。   想来他与施黛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一个因苦厄而愉悦,一个被精心呵护长大,受不得苦头——   莫名地,江白砚想起血蛊发作时,她视死如归割破手指的神色。   他极轻地扯了下嘴角。   没来得及拒绝,就听施黛继续道:“这家桂花糕味道很不错。今天在外面辛苦这么久,你也累了吧?”   她向来爱笑,此刻被案子扰乱心神,眼底的笑意不似平素明显,柔软澄净,如一泓清波。   声音也压低了些,是一种近乎于关切的温柔。   垂眸移开目光,江白砚将一小块桂花糕送进口中:“多谢施小姐。”   是甜的。   糕点入口,疲累之意确实消减不少。   “所以,”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一圈,施云声闷闷道,“我们要怎么问?”   “献祭妻女触犯律法,那些人家肯定心知肚明。”   阎清欢抓了把头发:“他们要自保,就不可能被撬开嘴……那群混账。”   “我有个主意。”   施黛打个响指,压低声音:“老老实实去问他们,当然得不到答案。对付混账,得用更混账的办法。”   阎清欢一惊:“不会是严刑逼供吧?”   问题是,他们现在毫无线索,连缉拿审问的资格都没有啊!   “不至于严刑逼供。”   施黛扬了扬嘴角:“只不过吓唬吓唬他们罢了。你们还记不记得,在我娘的脂粉铺子里,有位画皮妖?”   *   刚出茶楼没多久,沈流霜与柳如棠就敲定了主意。   在镇厄司断过这么多起案子,两人虽不负责刑讯审问,但耳濡目染,对讯问之法有所了解。   独自一人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向屋主亮明镇厄司身份。   沈流霜直奔主题:“将女儿献上,得来那种好处……你很满意吧?”   屋主是个三十岁上下、孱弱苍白的男人,闻言浑身一震,手中茶杯落地而碎。   有戏。   沈流霜心下微动:“已经有人交代了。你还不打算说?”   这是第一招,诈。   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说出实情,在对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无异于当头一棒。   仅仅两句话,就让男人落了下风,心生畏惧。   “什、什么交代?”   哆哆嗦嗦后退一步,男人脸色发白:“大人所言何事?草民不知。”   他不是傻子,有自己的思量。   那件事一旦暴露,他铁定要被关进大牢。眼前的女人问得含糊,说不定没掌握确凿证据,他必须沉住气。   沈流霜勾了下唇边。   她相貌清丽,大多时候看不出攻击性。但当眼风渐冷,眉目便好似一把弯刀,透出慑人杀意。   看得男人浑身发冷。   “不知?”   沈流霜:“镇厄司已查明你们与邪祟有染,正在搜寻邪物下落。若你不老实交代,以这桩案子的恶劣性质,接下来的好几年,都得在大牢里过了。”   她这句话的意思是,镇厄司还没找到那位本尊!   男人心中一喜,只要他不走漏风声,以那位的实力,准能平安无事。   没有证据,镇厄司能奈他何?   不过,她口中的几年牢狱之灾……   “大人,您这话说的。”   心口沉甸甸一落,男人勉强干笑道:“草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摆明了一个字也不会透露,沈流霜却并未动怒。   似是早就料到对方的反应,她只温和笑了笑:“不知道?你别忘了,除你之外,还有十几户人家也丢了妻女。”   没给男人反应的时间,沈流霜继续说:“镇厄司有令,最先透露情报之人,可免除刑罚。至于那些不愿说的——”   两人之间静默一瞬。   沈流霜道:“知情不报,勾结邪祟,罪上加罪,可判三十年。”   一字一顿,清晰可辨。   三十年。   耳边如有雷声轰响,男人嘴角一抽,脸色更白。   比起这三十年,主动招供的“免除刑罚”如同一块馅饼,勾着他蠢蠢欲动。   但……他怎能背叛?   “或许你不愿说。”   看出男人的纠结,沈流霜歪了歪脑袋,眼尾轻勾:“可其他人呢?只有最早透露线索的人才能免去刑责,这种事,多少人求之不得。”   这是她们准备的第二招。   博弈。   男人对那邪祟深信不疑,但对其他献上妻女的人,绝不会交付信任。   他们彼此互不熟悉,更何况,都是能为了私利舍弃亲眷的恶棍。   任谁都想争一争“免除刑罚”的待遇。   时间从未流逝得如此缓慢,时时刻刻都是煎熬,男人额头渐渐漫出冷汗。   他要说吗?如果缄口不言,等其他人抢先说出真相……   他就完了!   掌心湿透,男人支支吾吾:“我……”   是时候了。   眼底溢出微不可察的笑,沈流霜抬手,轻轻撩起颊边一缕碎发。   这是她与柳如棠的暗号。   下一刻,清亮女音响起,掷地有声:“流霜,北街那户人家——”   有人招供了?!   这句话好似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男人忙不迭高呼:“我说,我都说!我先说!”   沈流霜挑眉:“嗯?”   “是、是莲仙娘娘。”   男人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莲仙娘娘大慈大悲,召我女儿去做灵童玉女,是、是真的!”   莲仙娘娘?   掳掠女子的邪祟,竟敢自称为仙。   白九娘子不屑冷嗤。   沈流霜与柳如棠对视一眼,神色不变:“继续说。”   “莲仙娘娘救苦度厄,乃是洞天福地一朵莲花所化。我、我将女儿献给娘娘,是为了让她得到仙缘,真的!”   柳如棠听得烦躁:“还仙缘……你见过那莲仙?”   男人慌乱点头。   沈流霜:“在何处?你女儿现在怎么样了?”   “在城西的土地庙下。”   迟疑片刻,男人咬牙:“我只见过莲仙娘娘一面,她是仙身,形如莲花,有半个房子那么大。莲仙娘娘说了,只要将我女儿献给她,就能将那孩子渡化为身侧的灵童。”   他言尽于此,沈流霜却是冷笑:“然后呢?你女儿成了‘灵童’,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她不会相信,男人将女儿献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只为了让她得道成仙。   男人略显踌躇,擦去额角冷汗。   “我、我能得她庇护,从此吉祥高照,财源滚滚。”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求饶般颤声道:“大人,我所言句句属实!就在前天夜里,我女儿还回了家,浑身仙云缭绕,说她快悟道了。”   仅仅几天过去,凡人哪能原地成仙。   沈流霜明悟几分:这邪祟为吸引更多人心甘情愿地献祭,给自己套了个“莲仙娘娘”的身份。   至于男人见到的“女儿”,要么是幻觉,要么那姑娘已被妖邪蛊惑。   “你方才说,”柳如棠道,“莲仙娘娘在土地庙下面?”   “是。”   男人点头:“土地庙有个暗道,下面是莲仙娘娘的宫殿,每过七天开放一回。”   七天。   沈流霜问:“距离下次,还有多久?”   沉默须臾,男人怯道:“明日……就是了。”   明日,正好能去探一探。   只希望如他所言,那些被献给莲仙娘娘的女子还活着。   摸了摸腰间的傩面,沈流霜还想说些什么,被男人结结巴巴打断:“两位大人,我已如实招供,免除刑罚之事……”   柳如棠:“呵。”   柳如棠:“去大牢里慢慢说吧。”   *   与此同时,赵家。   赵五郎心情很差。   今日被几个镇厄司的小辈噎到说不出话,他的男子气概碎了满地,奈何那几人招惹不起,他只能觍着脸赔笑。   骂骂咧咧吃完最后一口饭,赵五郎把筷子一拍:“去洗碗。”   妻子看出他神色凶恶,不敢多言,开始收拾碗筷。   不过,那帮小辈再嚣张又如何。   莲仙娘娘的事,无论如何也查不出来。   他们受了莲仙娘娘的恩惠,势必要为娘娘保守秘密,他今日就算是死,从这儿跳下去,也不会透露一丝线索。   只要熬过这段时间,等风声渐小,莲仙娘娘承诺过,能给他家送来儿子。   他可没亏待自家闺女,把她献给娘娘,是她的福气。   至于流翠究竟会如何……都已经送出去,那就与他无关了。   正悠哉悠哉想着,不知怎么,一阵阴风自窗外吹过,不偏不倚拂在他后颈上,森寒入骨。   赵五郎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回头——   一眼万年。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在他家窗前,会立着个双目淌血、面如白纸、脖子歪斜的红衣女鬼啊!!!   尖叫从喉咙猛然溢出,赵五郎目眦欲裂,掉凳跌落在地:“啊——!”   红衣女鬼,不是他们为了躲避官府审讯,一起在莲仙娘娘的指意下编造的谎话吗?!   又是一道阴风,门锁应声而开。   女鬼立在窗边,歪着脑袋:“为什么……?”   赵五郎眼泪都快吓出来。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真正遇上厉鬼,他绝不会在乎对方是红衣还是白衣,在强烈的求生欲下,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快逃!   “为什么?”   女鬼如泣如诉,嗓音飘渺:“为什么要告诉镇厄司,是红衣厉鬼作恶?”   她说着眸色渐冷,露出能将人生吞活剥的恨意:“都怪你们,镇厄司对我大肆追杀,都怪你们!”   霎时间阴风大作,门窗散落一地。   赵五郎几乎是瞬间号啕大哭:“对、对不起!是我的错,求你饶了我吧!”   殊不知另一边,身穿红衣、被画皮妖画了张鬼脸的施黛暗暗挑眉,朝藏在暗处的江白砚竖了个大拇指。   江公子的剑气,就是好用。   她心知赵五郎不是好人,循循善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对他不适用。   面对恶人,要用更恶的法子。   他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见过一个红衣厉鬼吗?   那就顺他心意,让他亲眼见一见好了。   感谢画皮妖阿春提供的五星级妆容效果,感谢江白砚用剑气卷起的阴风特效。   屋子里的赵五郎已经泣不成声,妻子从厨房出来,还没看清鬼影的脸,径直昏了过去。   红衣厉鬼步步逼近,赵五郎退无可退,刚要狼狈爬向侧屋,猝不及防,瞥见一袭白影。   是个半边脸被烧焦的恶鬼。   再扭头,身前身后竟又靠近两道鬼影,一大一小,皆是面色煞白、满目冰冷。   施黛朝着江白砚、施云声和阎清欢使了个眼色。   江白砚:……   他戴着张半边脸烧毁的面具,想来极其骇人。   手中长剑轻晃,流泻一片寒光与鲜红色水墨颜料。   江白砚面无表情,背诵设计好的台词:“你们受何人指使。”   他一身白衣,眼底好似清寒霜雪,覆上血色阴翳,杀意尽显。   是寻常人见了,定会双腿发软的神情。   有够吓人。   施黛朝他投去一个赞赏的视线。   这演技,江公子大才。   她今日查案,没带阿狸,如果狐狸在现场,必然冷汗直冒:   什么演技,明明是原形毕露!   赵五郎果然两腿一颤,心理防线几近崩溃。   “你……”   在他身侧,阎清欢咬了咬牙。   他觉得不太对劲。   他看话本子,憧憬的是正派主角,但此时此刻他们的模样……是大魔头吧,一定是反派大魔头吧!   这和他想象中的行侠仗义不太一样啊!   目光落在赵五郎惊骇万分的脸上,阎清欢竭力凶神恶煞:“快说!不说的话……我们要了你的小命!”   可看着身前的恶棍剧烈颤抖、哆嗦个不停。   阎清欢想,好像,似乎,也许,感觉还不错?   舔了舔下唇,阎清欢继续回忆话本子:“快给我老实交代!”   于是,当沈流霜与柳如棠听见一声尖叫,闻风赶来,见到这样的景象。   夜黑风高,怨气森森。   赵五郎蜷缩在房屋角落,哭得梨花带雨,在他跟前,是四个相貌可怖的厉鬼。   ——如果不是其中一个拿着江白砚的剑,另一个挂着施云声的刀,沈流霜还真信了。   沈流霜:……   柳如棠:……   袖口里的《复生吧,我的爱人》随她一抖,啪地掉落在地,翻开那一页上,赫然是大反派罄竹难书的罪迹——   【“桀桀。”魔头将利爪横在她侧颈,阴恻恻怪笑道,“不说?不说的话,我就将你掏心剖腹,整个吃下!】   施黛语气幽幽:“不说?你们害我至此,今日就要你偿命。”   找上赵五郎的,是几只面目全非的厉鬼,和他们镇厄司有什么关系?   江白砚闭了闭眼,将长剑横上赵五郎脖颈。   阎清欢质疑反派,理解反派,最终成为反派,凶残狞笑:“吃了他!”   感觉真的很不错!   施云声不甘落后,恶声恶气:“别逼着我们让你掏心掏肺。非要我们把你开心,和你掏心窝子讲话吗?”   好一个文化水平不太高、听起来很血腥的素质三连。   赵五郎终于大哭:“我说我都说你们别伤害我!是莲仙娘娘承诺庇护我们子孙满堂我将女儿献给娘娘为了不被官府追查才声称有鬼!”   柳如棠:……   好家伙,那是一个停顿也没有,居然比她和沈流霜费尽心思的谋划效率更高。   这何尝不是一种兵不血刃。   话说回来,她这几位新队友,应该是正经人……吧?   冷风吹过,话本哗啦作响。   察觉有人到来,赵五郎痛哭流涕,挣扎着投来视线。   在四目相对之前,沈流霜已经戴上自己凶神恶煞的傩面具,轻扯嘴角,语调森森:“桀桀。”   柳如棠:……   你也加入其中了是吗! 第23章   柳如棠用了好一会儿功夫, 才堪堪接受眼前的现实。   然后她决定配合演出。   她没有沈流霜的傩面具,也没有画皮妖给予的面具,干脆扮演在镇厄司当差的自己本人, 足尖一踏, 来到赵家门前。   柳如棠深呼吸:“大胆妖鬼, 竟敢在长安城中作乱, 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施黛眼前一亮:她正琢磨着应该如何退场, 才能合情合理又不失格调。   柳如棠的突然出现, 可谓喜从天降。   阎清欢脊背一颤:是、是他“想要说出口的话本台词”第三名, “还不束手就擒”!   惩凶除恶的主角总算出现, 他这个反派……居然意犹未尽,没怎么演够。   柳如棠出面镇场, 哪还有厉鬼敢继续逗留。   施黛把神行符暗中一掐,与另外几人迅速离开赵家小院,临走前没忘念出那句经典台词:“是镇厄司!快撤!”   柳如棠:……   白九娘子:……   这也不是她想象中的行侠仗义。   赵五郎哭得昏天黑地,抽抽噎噎昏迷过去。   柳如棠一个巴掌将他扇醒,冷着脸道:“方才你所言的一切,我都听到了。莲仙娘娘是谁?”   不敢再有任何隐瞒,赵五郎一边哭一边抖,讲述了来龙去脉。   十几天前,坊间不知从何处传来消息, 莲仙娘娘神通广大、慈悲为怀, 只要能将一名女子献给娘娘, 就能得到神明庇佑。   赵五郎鬼迷心窍,去土地庙下的莲仙神宫里走了一遭, 听说莲仙娘娘不仅能保佑财源不尽,还能令他后世子孙满堂, 一时动起了歪心思。   他和妻子生不出第二个小孩,家中又因他好吃懒做、沉迷赌博而日渐穷苦,这两个要命的问题,只需将女儿流翠献给莲仙娘娘,就能迎刃而解,一举两得。   莲仙娘娘没有骗他,在他献上流翠的第二天,家中出现了一袋沉甸甸的银钱。   “什么莲仙娘娘。”   柳如棠实在难以理解,紧蹙着眉:“你就不怕那是邪祟的伪装?一个不明不白的东西,给你一袋银元宝,你就心甘情愿把女儿交出去了?”   赵五郎答不上来,只能讪笑:“这……这不是,给她一个当灵童玉女的机会吗。”   话音方落,左脸就被柳如棠脖子上的白蛇晃动尾巴,用力一抽。   白九娘子收回蛇尾,懒洋洋打哈欠:“哎呀,尾巴打滑。”   这些人将亲眷献给邪祟,触犯大昭律法,免不了牢狱之灾。   但当务之急,是查明“莲仙娘娘”的藏身之地和真实身份,尽可能救出失踪的女子。   走出赵家大门,柳如棠揉了揉眉心。   施黛等人已经褪下画皮面具,候在街边等她。见柳如棠出来,施黛探头探脑挥挥右手:“我们在这儿!”   他们刚从沈流霜口中听完了详细情报,一致决定,要在明日去土地庙一探究竟。   “我与如棠问询的男人声称,近日官府严查失踪案,莲仙那边有所戒备。”   沈流霜道:“虽然明日的朝拜仪式将如期举行,却并非什么人都能进去。”   柳如棠将袖珍版本的虐恋话本收入袖口,接过话茬:“这次,那劳什子莲仙娘娘只见曾经去过‘神宫’的人。”   施云声歪了歪脑袋,眼瞳黢黑,隐现战意:“直接打进去?”   “不妥。”   沈流霜摇头:“我们对莲仙的实力一无所知,也不了解土地庙地下的构造,倘若打起来,可能吃亏。而且……”   她说着顿了顿,神色沉凝几分:“我们尚且不知,那些失踪女子的处境究竟如何。如果她们还活着,却因为我们贸然闯入,而被邪祟杀害,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是她真正顾忌的地方。   要说硬闯,沈流霜不怕。可失踪的姑娘们等同于邪祟手里紧紧攥着的人质,在找到她们之前,绝不可硬攻。   往年镇厄司探查的案子里,就有过硬闯邪祟老巢,致使邪祟自爆身亡、连累好几名人质死去的先例。   那样太鲁莽,不是沈流霜的作风。   “的确是这样。”   施黛点头:“证人不是说过,他女儿在一天前回过家吗?虽说有妖魔假扮的可能性,但也不排除,他女儿真的还活着。”   “所以,还是得去‘神宫’探探虚实。”   阎清欢道:“但我们全是生面孔,根本混不进……”   说到一半,蓦地停住。   阎清欢抬头,正对上施黛一双盈盈含笑的眼睛。   “没错,就是她。”   施黛竖起大拇指:“居家旅行必备,降妖除魔首选,我们的好朋友,画皮妖阿春。”   *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他们几人全是生面孔,可长相的问题,在画皮妖手里从不是问题。   身为镇厄司在职人员,他们有了赵五郎的口供,能顺理成章扣押那些献祭妻女的人渣。   不过为了避免惊扰邪祟、打草惊蛇,施黛等人并未在今日逮捕所有人,而是暗中选取其中两户人家,先行关押,征用身份。   一户是一家五口,父亲姓李,母亲姓沈,生有一子两女,大女儿被献给了莲仙。   据那父亲哭哭啼啼供述,他们并非卖女求荣,只不过想让女儿早日荣登仙途,庇护全家罢了。   没过多久,家里的小女儿便悄悄告诉施黛,爹娘向莲仙娘娘许下的心愿,是希望弟弟能仕途通达,封官进爵。   另一户,是沈流霜与柳如棠讯问过的男人。   男人姓郑,妻子早亡,自己的身子向来不好,是坊间出名的病秧子。这次献祭女儿,一来为了祈愿身体康健,二来想沾些仙缘,讨个好老婆。   郑姓男人有个姐姐,明日朝拜莲仙娘娘时,他打算领着姐姐一并前往。   类似团伙发展下线。   其实赵五郎家的身份也能用,一男一女,一夫一妻,数量刚刚好。   没冒充这家人,出于沈流霜的一点点私心——   起初选择一家五口的身份时,她因为恰好姓沈,选定了女主人,阎清欢则充当父亲的角色。   施云声与小儿子年纪相仿,柳如棠高挑的身形和二女儿相似,伪装起来不令人生疑,顺理成章敲定角色。   如此一来,只剩下施黛与江白砚。   开玩笑。   沈流霜才不会让她妹妹去和任何一个男人伪装夫妻。   沈流霜笑得含蓄:“赵五郎略有驼背,身量也不足,江公子很难模仿。不如选用另一家吧,那对姐弟怎么样?”   字字句句入情入理,叫人无法反驳。   江白砚对此没有异议,扫一眼身旁的小孩,笑着应:“可。”   施云声:?   这股莫名其妙的烦躁是怎么回事?   与狼群生存时,领地被侵占的不适感卷土重来,施云声磨牙:“我不能和他换角色?”   此话一出,得来几道饱含怜爱的视线。   “江公子是这样。”   沈流霜朝着头顶比划一下,又将右手压低到胸口:“你是这样。”   柳如棠看得好笑,双手环抱,眉眼弯弯:“总不能说,那姓郑的得到莲仙娘娘庇佑,返老还童了吧?”   施黛憋着一句吐槽没讲。   成年人侦探在调查案件时变成小孩,这剧情不能叫《苍生录》,而是《名侦探柯云声》。   伪装身份仅限于明天,不是什么大事,因而很快定下。   不知不觉夜色更深,已然到了亥时。打道回府之前,几人又去拜访了冯家。   在这么多与失踪案有所牵扯的人家里,唯有冯家,是真真切切丢了女儿,心急如焚。   “是诸位大人!”   冯栩开门,苍白消瘦的脸上露出一抹喜色:“大人们,敢问露露有消息了吗?”   到目前为止,其实不能完全确定,冯露的失踪与莲仙娘娘有关。   施黛抿唇思忖。   不过……莲仙需要的祭品只限女子,不必与信徒有血缘关系。   既然有人绑走流浪的女子献给邪祟,冯露消失不见,会不会也是某人心生歹念,顺势将她掳走,献祭给莲仙?   “明日之后,应该能给你答复。”   沈流霜温和笑道:“除了镇厄司,大理寺也会帮衬着寻找冯露。”   阎清欢想到什么,轻声开口:“您的娘子病症如何了?”   几个时辰前,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卧病榻上,久久未曾醒来。   他话音方落,院中正堂的木门吱呀一响,从中走出个面色惨白的中年妇人。   “是这位大人相赠的灵药?”   妇人低咳几声,作势要拜:“多谢……多谢。”   阎清欢哪里见过这种情景,耳朵霎时通红大半,赶忙上前将她扶起:“分内之事而已,不必言谢。大娘,您身子如何了?”   “好多了。”   冯栩搀好自家娘子:“她原本昏昏沉沉睡了许久,服下灵药后,热病褪去大半,人也清醒很多。”   阎清欢松了口气,认真叮嘱:“这几日好好歇息,莫要劳心劳神。冯露的下落,我们会竭力去查。”   他说罢退回队友之间,目光不经意一扫,在院子角落的小凳上,看见一本医书。   阎清欢好奇:“家中有人是大夫?”   “称不上大夫。”   冯栩眼底柔和几分:“是露露的书。她小时候被拐过一回,逃出来后,想着日后要当个大夫,救死扶伤。”   施黛:“她儿时也失踪过?”   “露露那孩子,小时候顽皮得很,整日整夜溜去外边玩儿。”   冯栩喟叹道:“十一岁那年,她被拐去乞丐窝,硬生生自己逃了出来。打那以后,她就没再不着调过,开始自学医术,说是……见到太多人受苦了。”   阎清欢连连颔首:“我这里有不少医学典籍,等她回来,能教她一些。”   施黛却是不由自主想起了赵五郎家的赵流翠。   赵流翠与冯露都是十几岁的年纪,一个被迫学习做饭和女红,以便能嫁个好夫婿;另一个在爹娘帮衬下,习得自己想要的医术。   失踪后,她们家人的态度亦是天差地别。   施黛垂着眼,抿了下唇。   一只手轻轻落下,握住她冰凉的掌心。   抬眸望去,沈流霜的神色柔软却坚定,在月色掩映中,双目淌出明烛般灼然的光晕:“别担心。”   沈流霜轻声道:“我们能找到她们。”   *   施黛这晚睡得不怎么好,第二日迷迷糊糊醒来,离开房间前,揉着阿狸的脑袋与它告别。   她伪装成赵家阿姐,顶着这么只狐狸在肩膀上,无疑是自爆身份。   “所以说,我不喜欢查案。”   小白毛团摇晃着尾巴,苦恼万分:“你们深入敌营,一定非常危险。切记万分小心!”   不仅要防备敌人,还必须当心江白砚。   它可没忘,每到查案杀妖的时候,江白砚都好似杀胚,骇人得很。   “知道知道。”   施黛一笑:“流霜姐姐、江公子和柳如棠都是镇厄司里的高手,不会有事的。”   阿狸:……   请把第二个名字去掉。   今天是信徒朝拜莲仙娘娘的日子,赵五郎透露过,莲仙的信众约莫有几十人。   这么多人浩浩荡荡一起踏进土地庙,定会引起官府怀疑,于是莲仙娘娘下了命令,让每家每户在不同的时间前往。   施黛与江白砚扮演的郑家,是最早的第一批。   前往孟轲的皎月阁,被画皮妖阿春轻车熟路画上妆容,施黛透过铜镜,看了看自己。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眼尾微微下垂,是略显伶仃的苦相。   很好,搭配在郑家寻来的翠色衣裙,活脱脱就是郑家阿姐本人。   施黛没忍住惊叹:“阿春,好手艺。”   阿春被她夸得羞赧,颊边浮起淡淡红晕:“小姐谬赞。能帮小姐的忙,是我的福气。”   另一边,江白砚也换好衣物。   郑家二郎体弱多病,面上无半点血色,身形颀长瘦弱。他穿着件粗布白衣,腰间束出一道明显的弧,如一笔勾画的韧竹。   施黛默默看了一眼。   施黛默默收回视线。   好细。   “土地庙下深浅莫测,你们最先抵达,一定小心。”   沈流霜道:“前去参拜的信徒里,有不少人互相认识,不到万不得已,莫要暴露身份。”   施黛乖巧点头。   随机应变随时开演嘛,她懂。   “我们一个时辰后就到。”   柳如棠活动着手腕,发出咔擦轻响,展颜笑笑:“早就看那帮家伙不顺眼了。今晚能大干一场吧?”   白九娘子挺直身板:“可不是么!”   阎清欢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自己紧张怦怦的心跳。   今晚,他绝不会拖后腿。   施云声:……   闷闷瞪一眼江白砚,施云声看向施黛,攥了攥袖口,别扭小声:“注意安全。”   *   土地庙位于城西。   在来之前,几人做过充足准备,根据郑家与赵家的描述,大概知道了所谓“神宫”的形貌与布局。   推开土地庙正门,斑驳日光泻入阴影,清晰可见半空中飞舞的烟尘。   这地方香火不旺,供台上零零星星摆放几个半腐烂的瓜果,线香燃了大半便熄灭,引颈受戮般颓着身子,自顶端落下一抹灰屑。   土地公的神像一如既往慈眉善目,可惜它并不知晓,自己脚下的土地已被邪祟霸占。   施黛警惕端详着四周,江白砚先她一步踏上前去,从袖口掏出一张符箓,贴在东南角的木柜上。   ——邪祟异常谨慎,这张符是莲仙娘娘给予信徒的信物,类似于敲门砖,只有手持符纸,才能打开神宫入口。   从赵家和郑家手上,他们各得了一张。   符箓紧贴柜门,触动一道无形阵法。   再眨眼,土地爷神像后的地板缓缓敞开,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长梯。   施黛探头望了望,万幸廊间亮着灯,不至于一片漆黑。   江白砚:“我在前。”   他说完便走,施黛不敢耽搁,跟在他身后。   长廊里比她想象中亮堂很多,烛火被做成莲花灯盏的模样,连绵成片,莹莹生辉,照亮蜿蜒的阶梯和两侧的白净墙壁。   想来也对,邪祟对外自称“莲仙娘娘”,既然是仙,总不能让老巢阴森森的。否则还没招揽几个信徒,就把人全吓跑了。   顺着阶梯一路往下,施黛有些紧张,看了看身旁的江白砚。   他走路极轻,几乎没有声音,足步却很稳,行走在这种诡谲莫测的地方,如闲庭信步。   察觉她的视线,江白砚侧头过来,温声笑道:“紧张?”   “有点儿。”   施黛正要脱口而出真心话,想起这里是邪祟的地盘,迅速代入角色:“我没见过莲仙娘娘。照你所说,她老人家真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似是没想到她能这么快入戏,江白砚一顿,喉间溢出低笑:“自然。莲仙娘娘神通广大,我已向她许下心愿,盼望这副身子能早日好些。”   江公子果然很会接戏。   施黛喜欢和这种省心的聪明人打交道,还想再开口,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我寻思着是谁走在前边儿,原来是郑家的病秧子。”   是个男人的声音,吊儿郎当:“怎么,病还没好?还没死呢?”   施黛回头,借着明晃晃的烛光,看清那人长相。   二十多岁,浓眉大眼,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老旧长袍,正站在高处的阶梯上俯视她和江白砚,面带不屑。   想起来了。   为了防止露馅,施黛曾详细询问过郑家人,在信徒里与谁相识、彼此间关系如何。   身前的青年是大安坊有名的地痞流氓,住在郑家隔壁,时常对郑二郎出言嘲讽,每每碰面,都要威吓几句。   郑二郎生性懦弱,没一次敢还嘴。   江白砚垂眸不语,轻抚袖间的黑金短匕。   抚摸刀鞘和剑柄,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就像挥剑斩断某人头颅一样,能借此排解百无聊赖的情绪。   他对旁人的讥讽习以为常,此刻并不恼怒,只觉无趣——   也许还掺杂有一丝不悦。   与施黛的嗓音相比,这青年的腔调沙哑难听,骤然响起将她打断,惹人生厌。   拂过刀柄,江白砚指腹的力道渐渐大了分毫。   这种时候,理应克制杀意。   他无意理会陌生人的找茬,听青年又骂了几声,正欲转身离开,视野中陡然覆上一抹翠色。   “我寻思着是谁不长眼,原来是不学无术、整天靠爹娘过日子的败家子。”   施黛学着青年的语气,扬起下巴:“怎么,还没被爹娘赶出家门呢?”   江白砚抬眼看她,只见到微微晃动的后脑勺,和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   他眼底生出困惑。   “你……”   青年被她噎得哑口无言,认出她是病秧子的姐姐,撸起袖子靠近。   “想动手?”   施黛哼笑一声,并不怕他:“这里是莲仙娘娘的神宫,你在这地方闹事,是要遭神罚的。”   又一句,不仅让对方无法反驳,连动作都停滞在原地。   这群人将莲仙视为神灵,看一眼都觉得战战兢兢,怎敢背上“在神宫闹事”的罪名。   青年脸色变换不定,咬牙切齿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们等着。”   青年加快脚步忿忿离去,施黛朝他隔空挥了下拳头。   一回头,听见江白砚一声轻笑:“这是做什么?”   “护着你啊。”   施黛答得不假思索:“我是姐姐嘛。”   郑家姐弟关系不差,她帮弟弟解围,不算崩人设。   江白砚一看就是温温和和、不与人起冲突的性子,她要是沉默着当哑巴,青年指不定还要怎么折腾。   不如三言两语把人赶走,既能清净,又不必让江白砚听见污耳朵的羞辱。   轻抚刀柄的动作顿住,江白砚眨了眨眼。   护着他。   这三个字,于他极为陌生。   儿时被邪修囚禁,无人愿意护他,后来他剑术精进,再不需旁人相护。   方才施黛站在他跟前,分明是具脆弱得能一剑斩断的身体,却气势汹汹,像只盛气凌人的——   江白砚偏头想了想。   大概是猫。   而且是对真正的危险浑然不觉,张牙舞爪、上蹿下跳晃动爪子的那种。   施黛猜不出他的所思所想,一路沿着长阶往下,走到尽头,豁然开朗。   视线所及,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厅堂,四下聚有三三两两等候的百姓,堂内灯火通明,处处摆满绽开的莲花灯盏。   八名身穿白衣的童男童女立于两侧,清一色肤白如玉、朱唇皓齿,像极侍奉于神灵身侧的灵童。   施黛却感受到无比浓郁的妖气。   这些“灵童”,恐怕全是妖物所化。   “新客来。”   一名小童缓步行来,递出手中的圆盘。   圆盘以青玉制成,盘子里,盛有几块莲花形状的点心。   “此乃仙糕,以莲子所制,凝有莲仙娘娘施予的灵气。”   小童脆生生道:“请新客品尝。”   施黛脊背发凉。   点心做得玲珑小巧,粉白交织,融融如烟霞。   瞧上去的确好看,但……   它是邪祟送来的吃食。   对方还说什么“凝有莲仙娘娘的灵气”,鬼知道邪祟的“灵气”,能是什么东西。   环顾四周,不少信徒都在吃着点心。莲仙娘娘送来的糕点,在他们眼里,是至高无上的馈赠。   她和江白砚要是不吃,会令邪祟生疑。   应该没什么问题。   赵五郎他们都吃了这玩意儿,到现在仍然活蹦乱跳,没毛病。   小童黑瞳定定,轻启红唇:“客人?”   心里虽然膈应,迟疑须臾,施黛还是佯装欣喜,从小童的圆盘里拿起一块莲花点心。   她没来得及把它吃掉。   毫无征兆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猝然靠近,拿去她手中糕点。   触碰的瞬间,指尖不经意划过她指腹,柔软微凉,像阵不期而至的风。   施黛愣了愣,江白砚恍若未觉,顺势将莲花糕送入口中。   见他吃下,小童眸光稍敛,退开一步。   “你体质特殊,吃下莲子,不是会身感不适么?”   喉结一动,将邪祟送来的糕点咽入腹中,江白砚斜过视线。   烛影晃动,随他长睫轻颤,落下几点细碎光斑。江白砚扯了下嘴角,看向她时,露出颊边小小的酒窝。   用了漫不经心的语气,他噙笑道:“……姐姐。” 第24章   同样是“姐姐”两个字, 江白砚与施云声说起来,给人的感受截然不同。   施云声性格傲娇,总把情绪藏在心里, 低低叫出一声姐姐时, 语气闷沉, 却有千钧重量, 字字认真。   至于江白砚……   嗓音里听不出几分恭正的意思, 语调轻而缓, 像猫爪在耳边微微一挠。   叫人耳根子没来由地痒。   所以, 方才江白砚是, 替她吃了那块来历不明的点心?   眼睫簌簌一动,施黛不动声色地抬眸。   江白砚晏然自若:“进去吧。”   他自有考量, 邪祟为了笼络人心,不可能在莲花糕里加入剧毒,否则信徒们毒发身亡,还有谁来为它献上祭品。   这些被制成莲花形状的点心中,顶多含有蛊惑人心的邪气罢了。   邪气是他的老朋友。   曾为替傀时,这具身体日日夜夜浸在邪术之中,早被侵蚀殆尽,把那种滋味刻在骨子里头。   倒是施黛,连邪气都没怎么接触过。   江白砚对糕点中的邪气不甚在意, 从她手里拿过莲花糕, 只当是对那句“护着你”的回赠。   端着圆盘的小童面露笑意, 缓步离去,不久前一闪而过的戾气像是幻觉。   施黛暗中松了口气, 抬手掩住嘴唇,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小声道:“谢谢。”   江公子, 大好人。   决定了,等这次捉妖回去,要给他送一瓶最好的祛邪丹!   江白砚习惯性笑笑:“不必。”   顺利踏入殿中,施黛朝着四面八方端看一圈。   她扮演的郑家娘子第一次来到这地方,表现得好奇点儿,在情理之中。   托人设的福,施黛打量的动作毫不遮掩。   这里虽在地下,因烛火通明,丝毫不显昏暗。   白墙之上描绘有硕大的莲花图案,与祥云仙鹤、楼台宫阙相映成趣,华美庄严,堂皇富丽。   八名小童分立两道,尽头处,是一扇白玉雕琢而成的大门。   因为没到时候,玉门紧闭,无法窥探门里的情形。   赵五郎说过,此地并非神殿中心,只是入口。当所有信徒齐聚一堂,玉门将自动开启,露出好几条错综复杂的小径。   他的原话是:“莲仙娘娘……啊不,那邪祟的地下宫殿大有玄机。进门以后,必须时刻紧跟在仙童,呸,妖童身后。门后的小路曲折多变,听说还设有迷阵,一旦落单,恐怕再也出不来了。”   只有老老实实跟着仙童,才能最终抵达莲仙的神宫。   一个邪祟,为了有模有样地伪装神灵,还真是煞费苦心。   “你说,”与江白砚佯装随意地走着,施黛低声道,“莲仙娘娘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他们来得早,信徒聚集不多,小声交谈不必担心被听到。   但防止隔墙有耳,施黛还是尽可能问得含蓄,没偏离自己的人设。   既然要伪装,就得装全套的。   “莲仙娘娘法力无双。”   江白砚笑笑:“看见那些仙童了吗?能驱使仙童的神灵,实力很强。”   懂了。   施黛一瞬明白他的意思。   这段话翻译过来就是,“端盘子的仙童皆乃妖邪,莲仙能号令它们恭恭敬敬做事,本身不可能弱”。   停顿须臾,江白砚又道:“前一阵子,长安城被傀儡师闹得人心惶惶。倘若莲仙娘娘在那时出手,定能制住傀儡师。”   施黛轻轻点头。   他的意思是,莲仙比犬妖难对付。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信徒穿过漫长阶梯,抵达神宫正门。   施黛始终留意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心中暗啧:   这些人,今后全是狱友啊。   一个时辰后,沈流霜等人扮演的一家四口如约前来。   视线交错,施黛向沈流霜扬了下嘴角。   “这里就是莲仙娘娘的地盘。”   柳如棠看得新奇,被白玉大门和玉质莲花灯盏晃了眼:“不愧是……仙。”   这排场,大手笔。   她脖颈上的白蛇项链蠕动一下,双目亮起暗红,似要开口说话,又生生忍住。   ——现在的身份是李家小女儿,柳如棠不可能把一条白蛇挂在脖子上,只得让白九娘子化作首饰,继续陪在自己身边。   施云声也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时而不爽地看一看施黛与江白砚,时而四处张望,被扑面而来的妖气熏得不耐烦。   一行人中,居然是阎清欢最为镇定,面带好奇顾视一圈,很快收回视线。   原来这就是邪祟的栖身之地。玉门和灯盏确实不错,手持玉盘的小童也算粉雕玉琢,可比起一年前阎府的灯节盛景,还是差了些。   这种奢华景象,他见怪不怪了。   敏锐注意到施云声脊背紧绷,沈流霜摸了摸小孩脑袋:“别紧张,觐见莲仙娘娘,心态要放松。”   陡然回神,施云声满脸茫然:“什么要放葱?”   柳如棠:……   柳如棠小声:“他饿了?”   “不。”   沈流霜:“他只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语言体系。”   想起这孩子曾在傀儡师一案中,脱口而出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和“走得很痛苦”,阎清欢深以为然,用力点头。   “打个比方。”   沈流霜微扬下巴:“云声,会不会江公子叫黛黛时唤姐姐你说?”   柳如棠还没反应过来,便听施云声皱眉道:“凭什么他?”   柳如棠两眼放空,大脑飞速运转。   破案了,方才的一段加密文字是:   “云声,你说江公子叫黛黛时,会不会唤‘姐姐’?”   “他凭什么?”   事实证明,大昭人说话的语序,还真不影响对话。   柳如棠甘拜下风:“弟弟语言天赋果真高超!”   她说完眼珠一动,发现身旁的施云声并未应答,或是说,心思没在这边。   小孩一双黑眸沉沉,正默然凝视不远处的角落。在那里,施黛与江白砚并肩而立,跟前站着个中年妇人。   在场都是街坊邻居,又同为莲仙信徒,见了面,免不了搭话。   中年妇人住在郑家对门,瞧见姐弟俩,熟稔寒暄道:“郑娘子,和弟弟一起来参拜莲仙娘娘?”   弟弟。   鼓了鼓腮帮,施云声眉头皱得更紧。   “是。”   施黛笑笑,回得滴水不漏:“他带我来瞧瞧。”   “你能来,真是再好不过了。”   妇人笑道:“莲仙娘娘灵验得很!就在昨晚,我家囡囡满身仙气回了家,给我留下一袋银子,临走前,说要跟着娘娘成仙。”   又是这样。   好几户人家都声称,献上的妻女在仙雾缭绕中回过家。那些女子究竟真的活着,还是邪祟制造的幻象?   施黛佯装惊讶:“真的?我听说凡人触不到仙身,你可曾碰过她?”   “碰过。”   妇人笑意不减,脸上是挥之不去的喜色:“毕竟是母女嘛。几日不见,可不得迎上去和她握手言谈。囡囡说了,她如今是半仙之体,再跟莲仙娘娘修炼几年,方能得道。”   能被人触碰到。   所以不是幻术。   这样一想,更古怪了。   寻常妖物的人形无法改变,不可能冒充这么多姑娘。但要说那是她们本人……   难道莲仙给她们下了什么迷魂汤?   说多错多,施黛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模仿郑家姐姐温和一笑:   “原来是这样。我今日定要好生求求莲仙娘娘——我第一次来神宫,先和弟弟四处逛逛。”   说完一扭头,目光落定,正对上沉默不语、气鼓鼓河豚般的施云声。   沈流霜悄悄打手势,指指她,又指指江白砚。   噢。   施黛立刻明悟。   早在她和江白砚敲定姐弟身份时,施云声作为她亲弟,就曾发出过不满的抱怨。   所以……他还在别扭这件事?   更想揉他脑袋了怎么办。   抿唇压下嘴角的轻笑,施黛轻咳一声,踱步上前:“你们一家四口,也来参拜?”   “莲仙娘娘大慈大悲。”   沈流霜站在一旁看热闹,心觉有趣,配合着帮腔。   “这孩子为什么不说话?”   施黛轻快蹲下,仰头看施云声,咧嘴一笑:“不开心呀?”   她戴着画皮妖绘制的面具,相貌与本身迥然不同,唯独一双黑亮亮的瞳孔格外显眼,这样仰面看来,如同秋水寒月下的星。   尤其此刻眉眼弯弯,眼中蕴藉的笑意亲昵柔软,像水波倾泻而来。   施云声抿唇不说话,半晌才低声道:“谁不开心了?我……”   话音未落,便见眼前烛火轻晃,出现一只纤瘦的手,和一颗圆溜溜的糖丸。   “不开心就吃点甜的。”   施黛笑道:“味道随机,我也不知道这颗是什么口味。”   默了默,又小声补充一句:“专门给你买的,以后还有很多。”   这是真话。   在施府待了这么多天,她看出施云声喜欢吃甜,每每见到糕点和饴糖,都一边表现得兴致缺缺,一边风卷残云大快朵颐。   和狼群生活在野外的时候,他从未尝过糖。   她可没忘,施云声曾无意中承认过,之所以老老实实跟随镇厄司众人除妖,是为了“勉为其难保护她”。   捉妖之事危机四伏,施云声跟在她身边,不但辛苦,一不留神还会受伤。施黛干脆买下许许多多不同口味的糖果,装在口袋里,时不时给他顺毛。   今天送出去的是第一颗。   眼中浮起浅浅笑意,又被故作矜持地迅速压下,施云声抬起右臂,接过她手里的糖丸:“谢谢。”   好乖好乖。   施黛一只手撑起下巴,眨眨眼:“什么味道?”   糖丸入口,溢开沁着酸意的甜。   施云声终是没忍住轻扯嘴角:“梅子。”   说罢眼风一动,咀嚼着糖丸,瞥过静立一旁的江白砚。   哼。   江白砚只觉好笑。   在这世上,仅有施云声会对施黛的一句“弟弟”耿耿于怀。   不过是个称呼,大昭文字平平无奇的排列组合,为何他如此在意?   难以理解其中蕴含的情感,江白砚想不通。   “莲仙娘娘的宫殿仙气氤氲。”   沈流霜温声道:“既然来了,不妨到处逛逛,说不定能找到仙缘。”   柳如棠听得呆了呆,几息后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是:   这鬼地方处处是妖气,来都来了,不如仔仔细细展开调查,说不定能找到关键线索。   “也好。”   施黛从地上站起身来,扬唇一笑:“若能寻得仙缘,可别忘了我们。”   ——要是找到线索,尽快分享给其他人看。   柳如棠眼角一抽。   坏了,难道他们施府的人,都是语言天才?   信徒没到齐,玉门尚未开启。   在门边闲着也是闲着,两家人和和气气地分开,趁此机会搜查神宫外围。   施黛仰头端详着墙上的画作,余光掠过或远或近的众生百态。   满面春风的青年,紧张到直冒冷汗的老汉,战战兢兢的妇人,笑容懵懂的少女。   赵五郎说过,一部分姑娘来到莲仙神宫,是出于“半自愿”。   爹娘对隐患一句不提,只告诉她们,莲仙娘娘能保佑灵女成仙,只要心甘情愿皈依娘娘,便可升天。   连蒙带骗,亲自把自家女儿拐来这种地方。   真是混账。   正出神想着,施黛瞥见角落阴影里的阎清欢。   两人距离不远,从她的角度,能看清阎清欢俊挺的侧脸。   此时此刻,那张脸上眉头紧蹙,视线沉凝晦暗,直勾勾盯着……   他手里一张残破的纸。   没看错的话,纸上晕染有一团殷红,像是血迹。   他极为小心,因纸上的内容浑身颤了颤,平复思绪后,小心翼翼将纸张塞进袖口。   感受到施黛的目光,阎清欢咽了口唾沫,朝她轻轻点头。   找到线索了?   确认小童们没往这边瞧,施黛稳下神情,走向阎清欢身旁。   “我在花瓶下面,找到了这个。”   阎清欢压低声音:“你看看。”   他说话时,悄无声息递来那张薄纸。   施黛顺势接过,低头一看,也蓦地顿住。   【根本没有什么莲仙娘娘,只有伪装成神灵的邪祟。   所有献上的女子,全被关押在密道深处。每天都有人被邪祟吃掉。   如果你能看到这张纸,我已因擅自出逃,死于妖魔之手。请务必将此事告知镇厄司,解救地下还活着的十几个姑娘。   切记,不要相信莲仙!什么成仙什么灵女,全是谎言!】   字字句句鲜红刺目,散出若有若无的腥气。   这是一封血书。   看样子,是某个被抓来的姑娘拼命出逃,在十死无生的绝境下,怀揣最后的希冀,将它藏在角落。   攥紧薄纸,心跳快如鼓擂,施黛咬了咬牙。   她动作很快,将纸上的内容匆匆扫过,便把薄纸塞进袖中。   不成想,下一刻,身后响起似曾相识的清脆童音:“二位在传递什么?”   阎清欢呼吸一滞。   施黛动作微僵,转过身去,见到灵童一双诡谲含笑的眼睛。   不对劲。   她分明时时刻刻都有留意,确认过没有灵童往这边看……为什么它能发觉?   “近日风头正紧,莲仙娘娘颇为苦恼。”   灵童缓缓扬起嘴角,语调柔和,却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神宫门前,每一处都有莲仙娘娘设下的眼。早在这位公子驻足于此时,我就注意到你了。在找什么呢?你们该不会是官府的人吧?”   开口的刹那,它双眼上下震颤,眼眶里,竟同时出现八只大小不一的瞳孔——   难怪能眼观六路,这是个蜘蛛精!   阎清欢头皮一麻。   谁能想到邪祟还留有这一手,听它这样说来,早在他从花瓶下发现纸条时,就已经被注意了。   但要是不拾起血书,他们怎能知道这鬼地方的秘密,和失踪女子的下落?   这是一道不得不做的送命题。   当务之急,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小童的注视森寒入骨,如污浊深渊。   阎清欢握紧双拳,掌心满是冷汗。   另一边,柳如棠与施云声双双屏息,眼底杀意陡现。   很明显,施黛和阎清欢发现了重要的线索。   无论那线索是什么,邪祟已经生疑,就算把它乖乖交出去,也难以平息疑窦。   要打吗?   柳如棠摸了摸颈上的白蛇项链。   虽然是下下之策,但目前看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江白砚面色不变,亦是垂了眸,袖中黑金短匕随时准备出鞘。   “我们怎么会是官府的人?”   阎清欢心跳怦怦:“这都是误会……”   小童勾唇讥笑:“误会?”   饶是它也没想到,与此同时,竟有另一道女声脱口而出:“误会?”   小童:?   抢它台词?   柳如棠、施云声、江白砚:?   说话的是……施黛?   “误会?”   施黛后退一步,笑得冷淡:“李言,哦不,应该叫你李公子——他们误不误会重要吗?被你玩弄感情的是我,被你无情抛弃的,也是我!”   李言,是他扮演的李家男主人。   阎清欢:???   施黛站定,飞快整理思路,深吸一口气:“父母早些年命我嫁给别的男人,生生将你与我拆散。我早该知道,爱与不爱,人心难测。”   阎清欢:???   等等。   阎清欢浑身一震,他好像悟了什么!   施黛这段话看似是满含怨念的控诉,其实内有玄机。将每段话第一个字组合起来,父、生、我、爱、人——   这是藏头,《复生吧,我的爱人》!   心境豁然明朗,阎清欢猛地想起,在虐恋话本《复生吧,我的爱人》里,也有类似的桥段。   男配女配幽会被发现,女配斥责那朝三暮四的男配,正是施黛最初说出的台词。   妙啊!   柳如棠:……   右手又是一抖,袖珍话本再次摔落在地。   【“误会?”她泪流满面,心如刀割,“他们误不误会,重要吗?”】   柳如棠目瞪口呆。   无法理解发生的一切,一旁的施云声只剩震惊,黑眼珠动来动去,定定看向施黛。   江白砚:……   他闭了闭眼。   “今日,我将我亲手绣的荷包放在花瓶旁,等你来取。”   施黛语气幽幽,从怀里拽出给施云声装糖的小包:“口口声声说着爱我,你为何不敢收下,还把它塞回我手中?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我要向你问个明白!”   好家伙。   万分惊险的对峙突变狗血大戏,人民群众很兴奋,邪祟小童很茫然。   这事儿合情合理吗?   ……好像还真合情合理!去拿私会的物件,不就是要偷偷摸摸?   与施黛对视一眼,彼此交换心知肚明的视线,阎清欢接过话茬,语气是三分懊悔三分心虚兼有四分恼怒:   “这种事,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吗?我……我娘子还在这儿呢!”   谁不爱吃瓜现场,话音落下,包括柳如棠与施云声在内,所有怜悯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沈流霜身上。   她扮演的角色,正是阎清欢的娘子。   沈流霜握拳,咬牙:“你、你们!”   柳如棠:入戏也太快了吧你!   “什么?郑娘子和李言,有私情?”   围观群众炸开了锅,一道声音格外明显:“可我听说,半个月前,李言妄图轻薄郑娘子,被她打了一顿啊!这这这!这能有私情?”   场面一时静下。   柳如棠掌心渗出冷汗。   好不容易圆上的故事被撕开一道裂口,众人面面相觑间,一人冷笑出声:   “吵什么吵,就这么一点事,以为我当真不知道吗?这件事,是我传出去的谣言。”   缓缓上前一步,沈流霜嘴角轻扬,笑得冷酷:“我早知道这二人有私情,故意放出假消息,让李言声名狼藉。”   什么……!   剧情过于曲折离奇,包括柳如棠与施云声在内,所有怜悯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阎清欢身上。   “你这样做,图什么?”   有人惊声问:“你的夫君你的孩子……”   “我另有所爱,和他虚与委蛇罢了。”   沈流霜冷笑:“更何况,那几个孩子真正的父亲——”   她言尽于此,剩下的内容,所有人都能自行感悟。   晴天霹雳,宛如惊雷。   包括柳如棠与施云声在内,所有怜悯的目光齐刷刷落在——   施云声:……   柳如棠:……   谁能想到,吃瓜会吃到自己头上。   最后的倒霉蛋,竟是扮演李家小孩的他们自己。   这个世界太疯狂,施云声双目茫然,嘴唇张张合合,觉得人族太复杂,他好傻,参悟不透。   柳如棠两眼圆瞪,看看自己,又看看同样呆若木鸡的邪祟小童。   很好,所有小童一字排开,什么官府什么镇厄司全被抛到九霄云外,清一色在吃瓜看戏。   感谢她的队友们,一场箭在弦上的危机就此解除,顺利过关。   但……上回是扮演凶神恶煞的反派扎堆,这次是男配女配狗血大戏,她遇上的,的确是群正常人吧?!   一阵冷风拂过,翻开话本下一页,白纸黑字,映入柳如棠眼帘。   【“就他那穷鬼?”她挑眉哼笑,字字如刀,“没有物质的爱情,只是一盘散沙。”】   “就他?”   沈流霜神情不屑,瞥过身穿粗布长衫的阎清欢:“没有物质的爱情,只是一盘散沙!” 第25章   剧情很混乱, 逻辑却很通畅。   本以为是官府与邪祟之间惊心动魄的《碟中谍》,没想到竟成了更加扑朔迷离的《爸爸去哪儿》。   坊间男女老少个个合不拢嘴,柳如棠默默拾起地上的虐恋话本, 施云声陷入短暂的茫然。   他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从狼群来到人族不到一年, 小小的脑袋瓜里, 被迫承受太多与年纪不相符的喜与悲。   这就是探案吗?这就是镇厄司吗?这……就是传说中的潜伏吗?   江白砚静默立于人群中央, 黑羽般的眼睫覆下阴翳, 薄唇紧抿。   因惯于杀伐, 今时今日发生的一切都令他难以理解, 在江白砚的认知里,此刻应有一场不死不休的血战。   结果被施黛的三言两语, 轻飘飘一笔揭了过去。   ……看现场气氛,似乎也不算“轻飘飘”。   “家丑不可外扬,我言尽于此。”   沈流霜侧开脸:“李言,既然你已知晓一切,我们彼此不必继续伪装。回家后,就和离吧。”   失魂落魄的阎清欢与一对失魂落魄的儿女并排而立,围观群众唏嘘不已。   几个邪祟小童亦是连连摇头,没了之前故作的高深姿态,磕着瓜子吃着莲花糕, 偶尔小声嘀咕:   “渣男。”   “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活该。”   “两个小孩跟谁?”   施黛演完收工, 抬手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   经过这么一出狗血大戏,她和阎清欢暗传血书的事儿顺利瞒了下去, 现在最叫人头疼的,是几十个街坊邻居或同情或震惊或幸灾乐祸的眼神。   被围观的感觉不怎么好, 刚琢磨着如何退场,施黛瞥见身侧白影一晃。   “看够了么。”   江白砚笑意冷淡,挡在她与其他人之间:“我姐姐的家事,不用各位操心。”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施黛微怔,眨了眨眼。   对哦,从这段胡编乱造的剧情上看,她饰演的郑娘子虽然被情郎抛弃,被父母强行安排婚事,被丈夫冷待,但她还有个弟弟。   这是唯一愿意护着她、为她解围的人。   江公子,大好人。   江白砚套了郑二郎病怏怏的皮相,形貌不似真容那般凌厉,但当眼尾一挑,墨玉般黑沉的瞳仁里,浸满冷冽寒意。   好几个围观群众讪讪收回视线。   他说得没错,家事不应由外人插手,哪怕好奇心满得快要溢出来,碍于情面,他们不该多问。   人们神色各异地陆续散去,施黛垂头抹着泪,与江白砚来到角落。   “我们找到一张纸。”   用了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施黛道:“是个姑娘出逃失败,留下的血书。纸上写,莲仙是食人的邪祟,目前有十几名女子被关押在地下。”   江白砚站在她身前,安静地听。   他身量颀长,好似挺拔青竹,影子无声无息罩下,漆黑如墨色,将施黛整个笼住。   由此,为她隔绝了邪祟小童的所有视线。   被蜘蛛精窥视的不适感烟消云散,施黛总算能放松一些,脊背不再紧绷,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方才,多谢你了。”   江白砚淡声笑笑:“不必。”   “既然还有十几个女子活着,”把已知线索整合一遍,施黛皱起眉头,“我们要怎样才能找到她们,又不被邪祟发现呢?”   另一边,阎清欢也向队友们阐述了血书上的内容。   为贴合人设,他说话时从头到尾拽着沈流霜袖口,以一副悔不当初、痛心疾首的人渣情态,时不时呜咽几声。   “……也就是说,莲仙手里有人质。”   沈流霜思忖道:“这下,是真不能硬闯了。”   邪祟关押失踪女子的地方,血书上说得含糊,只用了“地下”二字。   玉门后,通往神宫的空间曲折多变、小径交叠,那位写下血书的姑娘,大概难以描述具体位置。   “啧。”   柳如棠烦躁咬牙:“混蛋。”   来此之前,她心中怀揣过零星几点希望。   所有被讯问的人家都说,家中妻女被献给莲仙后,曾在两三天前归家探望。也许她们真的还活着,也许她们只不过受了邪祟蛊惑,也许……   所有“也许”,都在得知那张血书的内容后不复存在。   与人族一样,妖魔的修炼也讲究循序渐进,那劳什子莲仙,这是把女人们当成了储备粮。   感受到她心底翻涌的怒意与杀气,白九娘子双目血红,轻轻蹭了蹭她锁骨。   “必须找到那十几个姑娘。”   沈流霜低声道:“我们……”   最后两个字堪堪出口,偌大的场地中,陡然响起一声高呼:   “吉时到,宾客至——!”   八名小童款款上前,分立玉门两侧。   伴随一道飘渺辽远的钟磬声起,四周白墙之上绘制的莲花朵朵绽开,竟如云雾流泻而出,脱离画壁,飘浮半空。   莲花粉白如霞,两侧祥云相绕,丝丝袅袅。亭台楼阙时聚时散,巍然高耸,恰似梦中白玉京。   是幻术。   并不高深,却已能震慑在场所有平民百姓。众人要么躬身祈福,要么虔诚跪拜,极个别胆大的探出手指头,又在即将触碰到莲花的瞬间把手缩回。   与此同时,厚重的玉门轰隆一响,无人推动,自行敞开。   终于开门了!   施黛凝神屏息,朝着门内眺望。   入目是一个宽敞的洞穴。   山洞的两侧石壁悬有莲花灯盏,光线不似门外亮堂,影影绰绰的,惹人心慌。   道路起初平坦通畅,到尽头一分为三,岔开三条幽深小道。   赵五郎说过,门后的地界错综复杂,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   “我等皆乃莲仙娘娘座下童子,将引领诸位前往神宫。”   其中一名小童道:“路途崎岖,还望诸位紧随我等身后,莫要走散。”   它扎着双髻,身着白袍,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辅以身后缭绕的祥云浓雾,确有几分仙童之态。   “欲前往莲仙娘娘神宫之人,行右路。”   另一名雌雄莫辨的小童含笑道:“欲拜入娘娘座下、成为灵女之人,饮下神酒后,随我行左路。”   默不作声听着,施黛心尖一紧。   灵女……这是在挑选祭品了。   它口中的“神酒”是什么?   待它说完,好几个女子踌躇上前,主动走向它。   有的犹豫不决,对这种来历不明的“神明”心怀狐疑,被爹娘推搡着踉跄几步,哆哆嗦嗦在小童面前站定。   小童笑意不改,嘴角上扬的弧度标准而僵硬:“还有吗?”   信徒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阎清欢看得紧张又揪心,忽地,竟听身旁响起沈流霜的声音。   “我去。”   ……什、什么?   此刻的惊讶不亚于那场狗血大戏,心口突突一跳,阎清欢看向她。   “既然知道有十几个人还活着。”   沈流霜低声:“找到她们最快的办法,就是直接跟着这群邪祟,去往关押她们的地方。”   这地方妖邪横生,被掳走的姑娘必然处境艰难,她去了,能尽可能地保护她们。   “我不同意。”   柳如棠斩钉截铁:“太危险。听见它刚刚说过的话了吗?走左路的人,要喝下‘神酒’。”   什么神酒,邪水还差不多。   莲仙要留着她们的性命,不可能在酒里投放剧毒。但她敢打赌,那玩意儿要么是强劲的迷魂汤,要么是让她们丧失行动能力的麻药。   沈流霜单枪匹马闯进邪祟窝,本身就极为危险,哪里经得起这种折腾。   “想去也行。”   顿了顿,柳如棠低声笑笑:“得带上我。”   一个人单枪匹马很危险,两个人一起,就互相有照应了嘛!   只怔忪须臾,沈流霜颔首:“好。其它的一切,都按原定计划来。”   他们做了充足的准备,在来之前,讨论过策略。   一部分人跟着邪祟前往莲仙神宫,看看“莲仙娘娘”的真身;另几人在中途悄悄离开队伍,探索其它未知的道路,寻找失踪之人。   现在,沈流霜和柳如棠自愿成为祭品,其他人的行动无需改变。   “……好。”   喉间干涩,阎清欢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两颗蕴满灵气的丹药:“这是高阶万灵丹,能解毒祛邪。如果神酒里真有毒素,它能缓解很多。”   “嚯!”   柳如棠双眼一亮:“靠谱!”   “小心。”   施云声攥着袖口,仰头凝视沈流霜:“我……我们会找到你。”   他声音很低,瞳孔却很明亮,透出认真的执拗。   沈流霜轻扬嘴角,摸了摸他脑袋:“好。”   沉默几息,与柳如棠对望一眼,沈流霜迈步上前:“还有我们。”   经由不久前的狗血大戏,八名小童对她俩格外眼熟,信徒们也纷纷投来惊讶的视线。   “我对莲仙娘娘的信仰,天地可鉴。”   随意撩开耳边一缕碎发,沈流霜哼笑一声:“与其和男人纠缠不清,不如皈依娘娘座下,跟着娘娘位列仙班。”   柳如棠十分上道,没忘记自己小女儿的人设,故作紧张战栗,往“娘亲”身旁缩了缩。   随着信徒越来越多、越来越虔诚,之前也有过好几人心甘情愿献出自己,以求成仙。   这样的例子不罕见,小童想起今日那段惊为天人的狗血纠葛,觉得沈流霜的确该对俗尘心灰意冷。   “就这几位吗?”   它没生疑,见无人应答,向身前几个女人颔首道:“随我来吧。”   开始了。   沈流霜握紧右拳,眸光一动,与不远处的施黛四目相对。   不必多言,施黛能明白她的用意,极轻点了下头,嘴唇微张。   看口型,是“当心,等我找你”。   无声笑笑,沈流霜收回目光,跟随白衣小童踏入玉门。   进入门后的第一感觉,是冷。   地下无风,干燥的冷意从四面八方攀上脊骨,激起满身鸡皮疙瘩。   这哪是神灵的气息,分明是浓郁到化不开的邪气。   “莲仙娘娘喜静、喜清幽。”   带领她们前行的小童悠哉道:“等你们成为灵女,侍奉于娘娘身侧,就不觉得冷了。”   一路来到岔路口,最左侧的小路前,摆放有一张玉桌。   玉桌上,是酒壶和几个白玉杯。   “此乃神酒,可为你们祛除红尘杂念。”   小童熟门熟路地斟酒,将酒杯递给第一个姑娘,等对方饮下,才唤来下一人。   沈流霜暗嗤一声。   真够谨慎。   被小童这样一对一盯着,她们不可能在饮酒时动手脚。   沈流霜本想把酒液泻进袖口里,现在看来,准没戏。   前面的姑娘们一个接一个喝完,终于轮到她。   神酒入口,味道清新淡雅,夹杂一股若有若无的莲花香,饮下后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确保所有人乖乖喝下,小童心满意足笑了笑,转身向前:“跟我来吧。”   趁它背过身去的瞬间,沈流霜假装咳嗽掩唇,服下阎清欢的万灵丹。   “这、这位仙童。”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怯怯开口:“等我们成为莲仙娘娘身旁的灵女,也能像你一样吗?”   “自然。”   小童脚步没停,轻捻右手。   再眨眼,它指尖竟绽开一朵飘渺如云的莲花。   少女惊呼一声,掩不住眼底喜色。   又是幻术。   沈流霜心无波澜,侧目望去。   情报没错,这鬼地方岔路众多,如果在里面横冲直撞,保准迷失方向。   条条分岔如盘枝错节,有的角落没燃灯,遥遥望去,像一只只巨兽张开的大口。   这让她想起由蛛网织成的迷宫。   ……等等。   脚步蓦地踉跄一下。   沈流霜稳住步伐,听见有什么人轰然倒地的声音。   只瞬间,头脑一片晕眩,视野阵阵发黑。她勉力抬头,刚好见到跟前的少女身形轻晃,失去意识,跌倒在地。   神酒里的药……起作用了?   眼前涌出大大小小变换不定的墨团,身体的力气被整个抽空。沈流霜终是抵抗不住倦意,阖上双目,昏迷在地。   ——她装的。   感谢靠谱队友阎清欢。   神酒中的药物毒性猛烈,万灵丹虽然不能将其完全消弭,却为她保留了清醒的意识。   只不过浑身上下,确实没什么力气。   女子们接连倒地,领路的小童不再伪装,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笑得恶劣:“今天只有六个,莲仙娘娘能吃饱吗?”   说罢拍了拍掌,从它身后,窜出千百条雪白蛛丝。   蛛丝化作坚韧绳索,一圈圈缠绕裹紧,将女子们脖子以下的身体裹成厚重的茧。随小童步步前行,茧也被牵引着跟在它身后,进入小路深处。   沈流霜悄悄摸摸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斜斜望去,身旁的柳如棠也在看她。   被裹成球状的柳如棠缓缓做口型:“刺——激——”   沈流霜:“记——路——”   柳如棠乖巧眨眼,脖子上的白九娘子也蠕动一下,表示得令。   道路七拐八弯,不知走了多久,小童在一扇石门前停下。   石门半掩,被它推开。还没看清里面的景象,沈流霜便感觉身体凌空而起——   蛛丝用力甩动,竟是直接把她们扔进门后,粗鲁至极。   重重落在地面,柳如棠在心里暗骂一句。   都说得到了就不会珍惜,此话果然不假。   喝酒前喝酒后,这群邪祟对待她们的态度可谓天壤之别。   “新人来了。”   门边的小童笑嘻嘻道:“这次,谁会被吃掉呢?”   “你们……你们这群妖怪!”   尖锐陌生的女声响起:“混账!不得好死!下阴曹地府去吧!”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们吧。”   另一人哭哭啼啼地啜泣:“不是说官府和镇厄司已经在查案了吗?为什么还要继续?”   紧随其后,是更多各不相同的声线:   “别求它!这脏东西,和它说话都是污了嘴。”   “官府和镇厄司能找来这儿吗?已经这么多天了……”   能是能,只不过身份也是阶下囚。   沈流霜眼睛眯着条缝,打量四周。   不同于玉门外的仙气飘飘,这里是个简陋破败的洞穴,毫无装饰,处处布满蛛丝,洞口有凝固的大片血迹。   洞穴不大,蜷缩着十几名女子,上至中年,下至幼童,皆是面色苍白,双目死寂。   ——也有几个气势汹汹,朝着蜘蛛精破口大骂的。   小童没理她们,嗤笑着收回所有蛛丝,关门离去。   它走了,洞穴里只剩下十几个姑娘。   “这帮畜牲……”   有人哽咽道:“我们该怎么办?”   “这次又来六个。”   另一个女人低叹:“你们认不认识……”   话没说完,女人拔高音量:“娘、妹妹?!”   沈流霜简单回忆一下,这次被献上的祭品里,能被称之为“娘”的,只有她扮演的李家娘亲。   所以出声的,是李家大女儿,李知画。   新来的女子中,已有人苏醒。   没有想象中的琼楼玉宇,毫无防备见到这样一处破败至极的洞穴,少女先是茫然,旋即失声惊叫:“这、这是哪儿?”   时机成熟,沈流霜睁开双眼,故作愕然:“这是什么地方?”   她没打算过早暴露自己镇厄司的身份。   一来“神酒”的毒素未消,她连起身都难,谁也打不过。   二来,莲仙警惕心极强,倘若在山洞里安插监视,她与柳如棠身份暴露,一切就完了。   在尚未摸清底细的前提下,最好的办法,是装傻充愣。   “所有人都被妖邪骗了。”   方才冲着蜘蛛精破口大骂的少女咬牙道:“你们也是被家人送来的?还是和冯露一样,被人拐来的?”   见她又要咒骂邪祟,另一个姑娘按了按她肩膀:“流翠,消消气。”   流翠,赵流翠。   赵家那个从小跟娘亲学习做饭和女红,正在被张罗嫁人的女儿。   “冯露,也就你好脾气。”   赵流翠胡乱抓了把头发:“它们害了这么多人,我……我气不过。”   又一次听见熟悉的名字,沈流霜定了定神。   赵流翠十七八岁的年纪,相貌平平,一对眉毛极黑极浓,长发胡乱挽成松散的髻,瞧上去洒脱随性。   冯露只有十五岁,眼睛清澈有神,圆鼻头,薄嘴唇,颊边有小小的雀斑。   只在对话里出现过的人物,兜兜转转来到她身前,无比真实而鲜活。   “娘,你怎么会带着妹妹来?”   李知画气不打一出来:“真是——”   “我这不是,感念莲仙娘娘恩德,”沈流霜讪笑,“想和你们一块成仙吗?”   “所以,莲仙娘娘是假的?”   新来的少女面无血色,难以接受事实:“这是什么地方?它把我们关在这儿,想做什么?”   “所谓莲仙,只是妖魔套了个壳子。”   李知画沉声道:“我们也说不清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它吃人。”   少女浑身一抖。   “每天,它都会来这儿带走一两个人。”   李知画指向门边的血渍:“看见了吗?”   鲜血凝固,溅洒大片,深浅不一。   沈流霜眸色沉沉。   这说明不止一次、不止一个女人,在此地遇害。   “怎么会……”   怔怔望着门边许久,少女眼泪夺眶而出:“怎么会这样?我想回家……”   一名年纪大些的中年妇女红了眼眶,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低声安抚。   “你们被摔在地上,破皮流血了吧?”   冯露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这是伤药,可以擦一擦。”   似是有些赧然,她顿了顿,小声补充一句:“药是我自己做的,效果不怎么好。”   冯家夫妻说过,冯露想成为大夫。   她手中的瓷瓶暗淡老旧、略显斑驳,远不及阎清欢的白玉瓶精致,被女孩稚嫩的右手紧紧握住,烛火一照,映出几条浅浅裂痕。   沈流霜心下微软,小心接过:“多谢。”   “其实……你们不必太难过,我们还有机会。”   拧开瓷瓶,淡淡清香涌入鼻腔。   沈流霜一愣:“什么?”   “今天,不是有朝拜仪式吗?到时候守卫松散,有机可乘。”   冯露定定看着她,压低声音:“我们打算逃跑。”   “留在这儿横竖一死,与其被邪祟吃进肚子里——”   赵流翠斜斜看来一眼,眉梢飞扬:“不如靠自己最后搏一搏。哪怕死掉,也不那么后悔。你说是吧?” 第26章 【一更】   沈流霜:“逃跑?”   “邪祟日日都要吃人, 留在这儿,指不定什么时候丢掉性命。”   冯露悄声说:“每七天的朝拜仪式结束后,那妖怪甚至会一连吃下五六人。”   朝拜仪式, 正是今天。   沈流霜了然:“你们打算在仪式期间出逃?”   “可、可是, ”新来的少女颤声问, “这扇石门怎么打开?外面那么多妖怪, 我们能打过它们吗?而且……我们喝了妖怪给的酒, 现在连动弹都难, 如何逃?”   出逃之事, 说来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 实则困难重重。   她们都是凡人,绝大多数手无缚鸡之力, 置身于群魔环伺的绝境里,哪能说逃就逃。   “没错。”   另一个新来的姑娘抹去眼角泪痕,抽抽噎噎:“仙童……妖怪不是说过吗?通往神宫的地下洞穴弯弯拐拐,稍有不慎便会迷路,我们对路径一无所知,怎么出去?”   一个个问题被接连抛出,冯露神色未变,抿了抿唇:“这些问题都有办法解决。只不过事关重大,为防止泄密, 出逃之时, 我才能告诉大家。”   沈流霜与柳如棠默默交换一道视线。   这都能解决?难道这位冯露姑娘也隐藏了实力, 或是掌握着什么杀手锏?   根据她爹娘的描述,这只是个天真纯然、苦修医术的小姑娘, 至于实力……   沈流霜将冯露上下端详一番。   看不出任何异常,也感应不到灵气。   “出逃的时候才能说?”   一名少女忐忑道:“确定管用吗?万一出岔子, 我们岂不是全完了?”   “乖乖待在这儿,我们也得全部完蛋。”   赵流翠胡乱薅了把头发:“你想变成妖魔的口粮,被它一口一口嚼碎吃掉吗?”   几个新来的少女立马噤声。   沈流霜想起阎清欢在花瓶下发现的血书:“在这之前,有人尝试过逃出去吗?”   洞中霎时静下。   “有,有很多。”   半晌,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道:“谁愿意等死?我在这儿待了十天,见过好几个想要逃跑的。”   没有人逃出去。   有的试图反抗,被一根蜘蛛丝勒断脖子,有的在通道里迷失方向,死于妖魔之手。   有个最聪明的,历经千难万险逃到玉门之外,被群起而攻之,死状凄惨。   每当有人逃跑失败,邪祟都会将她的尸体带回洞中——   然后一边展示给所有人看,一边绘声绘色讲述她的逃亡经过,以及临死前所遭遇的痛苦折磨。   这是一群毫无人性的混蛋。   洞中女子惊骇万分的恐惧神色,总能将它们取悦得哈哈大笑。   “玉珠姐姐,曾经趁着官府搜查、妖魔大乱,逃到过入口处的玉门。”   冯露眉眼低垂,嗓音微哑:“她可以的话……我们也能。”   沈流霜眼睫一颤。   能逃去玉门,写下血书的人,就是她口中的玉珠吧?   死亡前的最后一刻,她心中所念并非自己的性命,而是竭尽所能留下线索,让人拯救被困于地下的其他姑娘。   “我们喝下神酒,”收敛思绪,沈流霜问,“药效何时能过?”   神酒毒性猛烈,直到现在,她仍浑身乏力。   好在有阎清欢给的万灵丹,情况比另几个姑娘好些,能勉强行动。   “当初饮下神酒,我的毒大概过去半个时辰,就慢慢消退了。”   有人为她耐心解释:“还有时间,不着急。”   柳如棠试着动了动发麻的手指头:“我们——”   她没继续说下去。   身后传来轰隆一道闷响,是石门被打开的声音。   柳如棠闭上嘴,警惕回头。   门外站着三道人影,两男一女,都提着食盒。   一个男人身材壮硕,黑发凌乱束起,身穿最常见的粗布短衣。   他的相貌却不常见,在那张国字脸上,生有蜘蛛般的八只眼睛,同时一眨。   是蜘蛛精。   他脸上一双双整齐排列的大眼珠子着实怪诞,柳如棠看得心底发毛,伸手摸了把自己脖子上的白蛇链。   与他相比,另外两道身影正常很多。   一男一女,男人消瘦矮小,女人眉清目秀,乍一看,与平民百姓相差无几。   柳如棠试着探去,没在他们身上感受到明显的妖气。   难不成是人?   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很快烟消云散。   女人款步踏入石门,只一敛眸,竟倏然换了面貌。   清秀的五官扭曲融化,如同被随意揉捏的泥人,几息之后,变成个白发苍苍的六旬老妪。   一个新来的姑娘失声叫道:“奶奶?”   “别喊了,她不是你奶奶。”   赵流翠冷冷瞪向三只妖物:“这是镜妖,能变幻出你心中想见之人。”   她说话的同时,矮瘦男人哼笑一声,面容亦是溶解重组,身形好似树木抽枝,成了个高高胖胖的富态中年人。   不知是谁恍惚道了声:“……爹。”   镜妖。   沈流霜暗忖,这是种十分罕见的妖物,男性称为“镜童”,女性称作“镜女”。镜妖由千百人的执念凝聚而成,名字里的“镜”,乃人心之镜——   从六岁起,镜妖就拥有变化相貌的能力,与某人四目相对,可以变成对方心中想念的人。   这不是个好天赋。   传闻镜妖难以控制能力,有时与人对上眼神,即便自己不愿,也会改变样貌。   久而久之,恐怕连自身原本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原来是这样。”   柳如棠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听说被献给莲仙的姑娘,都曾回过家报平安。莫非就是她伪装的?”   真是好手段。   镜女身为妖物,懂得术法。莲仙只需指使她化作失踪女子的模样,再随意施展几个幻术,就能唬住信徒,让他们以为自己的妻女修成了“仙术”。   难怪所有证人都说,妻女归家探望时,身旁祥云缭绕,仙气飘飘。   原来是妖魔故弄玄虚的把戏。   镜女未答,把手中食盒放在山洞中央:“这是今日的吃食。”   “怎么。不会真有人相信,随随便便就能得道成仙吧?”   镜童嗤笑:“蠢货。”   “你们这样做,是要遭天谴的!”   一个女孩壮着胆子道:“镇厄司和官府都在查失踪案,你们就不怕被一锅端?”   “官府?镇厄司?”   镜童沉默一瞬,捧腹大笑:“一群酒囊饭袋的废物,也敢和莲仙娘娘叫板?他们真有能耐,为何连这地方都查不到?”   柳如棠啧了声。   镜童说得兴起:“实话告诉你们,你们活不了几天了。等莲仙娘娘取得神力,所有人都是她的腹中之物。”   神力?它一个邪祟,要怎样获得神力?   沈流霜把这个疑问记下,恰在同时,听见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   像无数只虫豸铺天盖地爬过耳边,令人毛骨悚然。   ——有妖气!   心口猛地一惊,再眨眼,竟见密密麻麻的雪白蛛丝汹涌如潮,滚滚淌入洞穴!   浓郁妖气沉重如山,在场众人皆是面色煞白,不由自主往后缩去。   三名妖物恭敬行礼:“莲仙娘娘。”   莲仙的本体并未出现,唯有条条蛛丝蔓延滋长,看似柔软,其实能不费吹灰之力绞断人的脖子。   此刻,它们正拧成一股绳,白蛇般游弋穿行,一点点、一步步靠近每个女人。   沈流霜下意识想拿出傩面具,指尖轻颤,又无力松开。   不能冲动。   她和柳如棠喝了毒酒浑身乏力,斗不过它。更何况,这里还有十几个姑娘,一旦动手,定会殃及她们。   妖气粘腻,扫过每个人颤抖的身体,仿佛食客饶有兴致地挑选晚膳,动作不紧不慢。   偶尔蛛丝轻轻拂过脸颊,幽冷刺骨,激起满身战栗。   它饿了,正在选择今晚的夜宵,谁都有可能被蛛丝突然裹紧,骨骼尽碎、毫无尊严地死去。   好几人压不下心中惊惧,近乎崩溃地哭出声。   沈流霜紧绷身体,思考动手的可能性。   她和柳如棠一起行动,借助柳仙白九娘子的力量——   “莲仙娘娘。”   一道女音响起:“不久后,便是朝拜仪式。您若在此时享用祭品,沾染血腥气,恐惹人生疑。”   化作老妪的镜女低眉顺眼:“上一回,就有信徒见到您身上的血迹,心生疑窦了。”   蛛丝逡巡的动作顿了顿。   似是在权衡利弊,犹豫片刻,从洞穴外溢出一声野兽般的低沉嘶吼,蛛丝刷刷后退,撤出石门。   走了?   心跳如鼓擂,沈流霜长出口气,柳如棠松开袖中小刀,后背满是冷汗。   “多事。”   镜童把食盒随意丢在一旁,语调懒散:“我还在猜,莲仙娘娘会吃掉哪一个呢。你多嘴添乱做什么?”   被哐当响声吓到,满头白发的老妪浑身一抖:“我是为娘娘着想。娘娘即将成仙,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乱子。”   赵流翠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哟,妖也想成仙,做白日梦呢?梦里什么都有,洗洗睡吧。”   话音方落,便被一道妖气击中小腹,疼得蹙眉闷哼。   镜童笑得不屑,眼底杀气暗涌:“莲仙娘娘的事情,岂容你来置喙?”   “好了。”   镜女有些怕他,低声开口:“她们都是莲仙娘娘的食物,你若对她们动手,当心弄坏,惹娘娘不高兴。”   生有八只眼睛的蜘蛛精打个哈欠:“和她们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走吧。”   它径直离开洞穴,镜童容色轻蔑,紧随其后。   镜女走出几步,迟疑回头:“莫要再逞强相争了。反抗的、逃跑的、和它们针锋相对的,到头来什么下场,你们不是不知道。”   顿了顿,她怯怯补上一句:“比起费尽心思,落得个惨死的下场,不如在洞里乖乖过几天舒服日子。就算被莲仙娘娘吃掉……痛苦也就一瞬间的事。”   一个嗓音冷冽的中年女人笑了笑:“像你们一样,舒舒服服给它当狗?”   镜女面色铁青,说不出反驳。   门外,镜童不耐烦地喊:“喂!磨蹭什么?”   镜女含糊应了声,转身离开,关紧石门。   “那三只妖物,负责给我们送饭。”   冯露将赵流翠扶稳坐好,小心为她拭去额头冷汗,对沈流霜等人解释道:“它们都是莲仙的心腹。”   “一个把人当食物看,一个把人当玩具看,还有一个对莲仙唯唯诺诺言听计从,全是狗腿子。”   赵流翠龇了龇牙,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们送完饭就走,不会扰乱我们的计划。放心。”   她看这帮邪祟不顺眼,每次见面,都要习惯性怼上几句。   虽然有时会被痛揍一顿,但她都是要死的人了,临死之前,难道还不能过过嘴瘾,给邪祟找点儿不痛快?   看它们不痛快,她才痛快。   “距离朝拜仪式开始,只有不到半个时辰了。”   方才对镜童呛声的中年女人道:“做好准备吧。”   *   同时,玉门后的迷宫内。   莲花灯盏光华晦暗,小径如蛛网交织。   一道人影穿行而过,体型富态,神色不虞,俨然是刚从洞穴离开的灵童。   他磨了磨牙。   莲仙娘娘想要成仙,洞里的女子皆是它老人家的所有物,他不敢下手。   可他修炼邪术,人族的血肉能助他修为大涨,每次嗅见洞穴中的气味,他都难以忍耐。   好饿。   要不……去随便抓几个信徒?   舔了舔干涩的下唇,镜童忽地停下脚步。   隐隐约约,他闻到人族的气味。   信徒不是都被带去神宫了吗?为什么还有人滞留在这儿?难道是……迷路了?   在此之前,曾有几人出于好奇,自行脱离灵童带领的队伍,妄图探索整个迷宫。   后果可想而知,这里处处有巡逻的妖魔,他们无一例外被分食而死,连骨头也不剩。   腹中的饥饿感越来越浓,镜童不自觉扬起嘴角,循着气息悄然靠近。   烛火昏暗,无风而动,照亮不远处两人的身影。   一男一女。   男人高挑瘦削、面如薄纸,一副半只脚迈进棺材里的病秧子模样。   女人相貌寻常,身形纤细,除了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没其它引人注意的地方。   镜童眉梢一挑,喉咙里发出嗬嗬声。   想起来了,那男人他见过,是个体弱多病、没什么能耐的虔诚信徒,他一只手就能干掉。   柿子要挑软的捏,它刚觉得肚子饿,就出现这两人主动送上门来,实乃老天相助。   要直截了当杀了他们吗?   不行不行,这里是迷宫外围,有许多巡逻的妖魔。倘若他突然袭击,这两人尖叫出声,引来别的妖……   他顶多能分到一条手臂,那样不够。   不如,把他们带去更偏僻的深处,在那里尽情享用?   想起血液的滋味,镜童因兴奋而战栗,朝前方挪动脚步。   发觉有人靠近,两人中的女子侧过头来,与他对上目光。   看清他的相貌,施黛愣了愣:“云声?” 第27章 【营养液加更】   施黛有点儿懵。   沈流霜和柳如棠以灵女身份进入玉门后, 她维持着信徒身份,跟随邪祟小童走向最右边的小路。   路的尽头,是参拜莲仙的神宫。   按照预订计划, 施云声和阎清欢按部就班前往神宫, 她和江白砚则中途离开朝拜的队伍, 自行探索。   灵女们被小童带去了左侧, 要找她们, 理应深入最左边的路口。   迷宫比她想象中复杂得多。   莲仙异常警惕, 每条路段都安排有妖魔看守。她和江白砚对这地方人生地不熟, 在错综繁乱的迷道里兜兜转转, 好几次险险躲过巡查。   更令人头疼的是,不少岔道还藏匿有陷阱和阵法, 辩识起来十分艰难。   不过……为什么当她不经意回头,居然会看见施云声?   施黛眯了眯眼。   这“施云声”,用的是他原本的面貌,而非被画皮妖绘制的面具。   很不对劲。   云声?是这张脸主人的名字吗?   早已习惯变化成别人的模样,镜童凝神,利用心镜查看自己的模样。   一个小孩,略显瘦弱,个子不高,五官精致, 眉宇锐利如峻峭山峰。   刚刚, 那女人正在想他。   他们的关系是什么?母子?姐弟?   镜童决定不去纠结太多。   “救命!”   朝大腿狠狠捏上一把, 镜童疼得眼眶发红,有气无力道:“快跑, 后面有、有妖怪。”   身前的一男一女都是普通百姓,理所当然地, 这孩子也必然是个寻常小破孩。   他对模仿小孩手到擒来,眼睛一红嘴一瘪,没人质疑。   嗯……   施黛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原来她弟弟两眼泛红是这副模样,这个模仿的家伙要给版权费啊。   江白砚眸色微冷,即将掏出袖中短匕,却见施黛上前一步,关切问道:   “还好吗云声?为什么你这儿会在?妖怪?看见在莲仙娘娘的神宫里什么了你?”   镜童:?   镜童:她在说什么加密文字?为什么每个字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一句话也听不懂?这是正常的交流方式吗?他不正常还是她不正常?   江白砚:……   如果他没理解错,最后一句话是“你在莲仙娘娘的神宫里看见什么了”。   果然。   施黛顷刻顿悟:不懂得汉语言的艺术,这绝不是施云声。   他能是什么东西?   好半晌,镜童终于参透她的意思,嘴角一抽。   与此同时,脑筋飞速转动。   这孩子长相颇为显眼,镜童笃定,自己从未在信徒中见过他。   也就是说,他今日没被带来参拜,此时却出现在迷宫里,非常突兀。   小菜一碟,他轻轻松松就能编好借口。   “妖怪,好多妖怪!我被打晕带来这儿,周围全是妖怪,想吃掉我。”   镜童可怜巴巴:“城里不是有很多人失踪吗?不会都、都被抓来这里了吧?”   假装自己是失踪案的受害者,被猝不及防掳进山洞,这个理由说得通吗?   如果他们不愿相信,他就只能当场动手,杀掉这两人了。虽然血腥味和尖叫声会引其它妖魔前来分食……   能吃一点是一点,他自认倒霉。   镜童说罢,怯生生抖了抖,观察施黛的脸色   很好,对方没露出怀疑的表情,他没演错。   “你是说,”施黛惊讶,“莲仙娘娘的神宫里,全是吃人的妖怪?怎么可能?”   江白砚缄默看她。   “施云声”明显不是本尊,乃妖邪所化。施黛无疑看了出来,但……   她为何要陪他演下去?   虽说周围有众多妖物巡逻,他有信心将这只妖一剑封喉,不引起丝毫注意。   想不通她的用意。   独自站在角落时,江白砚眼中向来无悲无喜,漆黑岑寂,淡漠却危险。   指腹拂过冰凉刀柄,躁动的杀意缓慢平息。   他懒懒抬眸,视线所及,是施黛纤瘦的背影。   ……罢了。   食指轻推,短匕入鞘。   他不着急,或是说,对她接下来的举动有些好奇。   “莲仙娘娘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镜童拭去两滴不存在的眼泪:“这里太危险,我们快走吧?被妖魔带来的时候,我记得一点儿出去的路。”   施黛一笑:“好啊。”   她算是看出来了。   这只妖没打算把他们直接置于死地,而是要带他们去某个地方。   其实面对这种自投罗网的小妖怪,最好的办法,是把剑架在他脖子上,逼问他失踪少女们的去向。   奈何四周群魔环伺,但凡他拼命挣扎闹出动静,她与江白砚就会暴露行踪,得不偿失。   把他杀掉……又有些可惜。   在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工具人。   迷宫里到处是岔路和迷阵,外人看不出端倪,这位土生土长的妖总该知道吧?   “你们跟紧些。”   见她信以为真,镜童喜出望外:“当心点,别被妖魔发现。”   这是哪里来的好运气,刚出门,就撞上两个大傻子!   “好。”   施黛朝江白砚勾勾手指头,做了个“跟着我”的口型,眉眼含笑。   这是哪里来的好运气,她正愁迷宫太复杂、陷阱太隐蔽,就撞上个熟门熟路的工具人!   认真感受周遭的妖气涌动,镜童走得小心翼翼,掩下嘴角一抹轻笑。   等到了偏僻无人的角落,身后两人就是他的盘中餐。   他记得最近的一处陷阱是……   带领两人穿过羊肠小道,周遭光影逐渐暗淡,莲花灯盏的光晕半明半昧。   停在一个岔路前方,镜童抬头,看见左侧石壁上的圆形符号。   迷宫太复杂,哪怕是栖息于此的妖魔邪祟,也记不住所有的路径和陷阱。   为了给予提示,陷阱和迷阵前,雕刻有特殊纹路。   像这种圆形符号,代表的意思是“雷电”。   顾名思义,只要踏入其中,就会引动数张雷符。雷符力量极强,凡人的躯体难以承受,这两人定会当场晕厥。   人在清醒状态下可能逃跑,不如让他们二人迈进这个陷阱,在雷击下不省人事,沦为他的待宰羔羊。   “我有些累了。”   镜童佯装疲乏,停下脚步,如世上所有天真无邪的孩子一样,勉强笑了笑:“你们走在前面吧?我记得接下来,应该往左……”   他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下一刻,身后那个怯懦单纯的女人身形一晃,脚步不稳——   竟是一个踉跄,将他撞得连连后退几步。   撞进雷符的范围里头。   镜童:?   镜童:???   电流一拥而上,从脚底直窜天灵盖,那一瞬间的感受,能让他铭记终生。   怎一个惊恐了得。   镜童身为妖,比常人更能忍受雷法,可毕竟是血肉之躯,好一阵子抽搐不止。   良久,发间冒出一缕黑烟,他定定转身,眼神只剩不解与幽怨。   “对、对不起!”   施黛双手掩唇,惊愕睁大双眼:“我不知道……你突然停下,我没来得及刹住。”   ——这妖物自始至终打头阵,突然停下声称“累了”,她一个字都不相信。   捕捉到对方抬头看墙的动作,刹那间,施黛想起迷宫里千奇百怪的阵法和陷阱。   肯定有猫腻。   实践出真知,干脆让他自己进去试试。   嗯……石壁上有个圆圈。   原来圆圈的含义是一种陷阱,看他的反应,是雷电吗?   戳戳江白砚衣袖,施黛用眼风扫了扫那处不起眼的记号。   江白砚颔首轻笑,示意已然知晓。   “云声!”   施黛满目担忧,快步上前:“你没逝吧?”   镜童:……   他闭了闭眼:“没事。”   她只是个天真单纯又愚蠢的普通人,被他三言两语哄得团团转,她能有什么坏心思?   经由他亲身实践,走左侧道路的计划被废止。   镜童颤颤巍巍站起身子,领着二人往右。   行至迷宫深处,因不常有人踏足,巡逻的妖魔数量渐少。   镜童咬牙,眼底杀意掠过。   竟让他受此奇耻大辱,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报这一推之仇!   接下来……   又拐过几个路口,莲花灯盏的数量趋近于无。   黑暗有如实质,潮水般攀附而上,镜童勾唇笑笑。   右侧石壁悬有一条红绳,这是另一处陷阱,意为“塌陷”。   只要踩上去,地板将自行开裂,让他们坠入被废弃的下层空间。   到那时,他就能尽情享用美味了。   “接下来,要往右。”   镜童努了努嘴:“走吧。”   这次他吸取教训,时刻防止有人靠近,总不能再被推上一把。   “啊?”   施黛瑟缩一下:“可是,前面好黑。”   镜童:?   “云声,你不是知道,我儿时被妖魔掳掠,最怕黑吗?”   施黛皱着眉,看向他的眼神里唯有恐惧和委屈:“以前走夜路,你总会走在我前面……”   镜童:???   镜童一指江白砚:“他呢?!”   莲花灯悠悠晃荡,照亮少年漆黑的眸。   江白砚眉梢微挑,沉默须臾,轻笑道:“我和她一同被掳走,也怕。”   江公子,上道。   “云声。”   施黛看着他,情深意切,信口胡诌:“你说过,姐弟情深,你会保护我们,对吧?”   江白砚轻扯嘴角:“兄友弟恭。多谢。”   他开口之际,施黛斜目打量,这次石壁上挂着红绳。   这种路,也不能走。   原来这些妖魔会在陷阱前做下记号,真是实诚又朴素。   镜童:……   镜童:“我觉得……”   去他的姐弟情深兄友弟恭!   要想继续骗下去,好弟弟的人设不能崩。   他莫名想哭,握紧右拳:“我觉得,还是走另外一条路吧。”   好气,好想和这两人撕破脸皮,把他们当场宰杀。可那样一来,他受过的委屈、挨过的雷击,全成了无用功。   苦苦忍耐这么久,不就是为了饱餐一顿吗?   别着急,等抵达最深处,在无人角落……   竭力压抑腹中饥饿,镜童一路再不多言。   不知前行多久,四下声息俱寂,妖气几乎销声匿迹。   等了太久太久,只为这一刻。   双肩颤抖着垂下脑袋,镜童轻轻磨牙,在寂静黑暗里,漫开令人脊骨发麻的声响。   “终于到这儿了。只有我们的地方。”   他没有回头,周身的妖气足以令普通人心惊胆丧:“这下,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们了。”   身后的女人慌忙问:“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低低怪笑几声,镜童咽下一口唾沫,眼底滋生贪婪杀意,轻舔下唇。   在四溢的妖气里,他猛然回身——   看见一抹冷冽刀光。   刀锋之中是比他更强更戾的杀意,仅仅瞧上一眼,就令他险些瘫倒在地。   这是绝对招惹不起的人物。   镜童:?   镜童:???   “真的吗?”   站在紧握黑金短匕的江白砚身边,施黛大喜:“总算,只有我们了!”   镜童:“什、什什什么意思?!”   施黛笑得和煦:“字面意思。这下,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妖来救你了。”   江白砚的短匕杀机毕露,直抵镜童咽喉。   施黛扬起下巴:“镇厄司办案。速速交代,失踪的姑娘究竟在何处?”   镜童:……?   晴天霹雳。   大脑浑浑噩噩转动几圈,镜童不明白,也不懂。   他折腾这么一圈,到底图什么。   本来还在沾沾自喜,总算找到两个鲜香味美的食物,结果一点儿好处没捞到,反倒为他们探了路,挡了雷,受了惊吓,提供了线索。   接下来,还要被逼问出他所知的全部消息。   薅羊毛也不带这么薅的,快秃了都!!!   人与妖之间的信任一触即碎,镜童难以置信,双目含泪:“你骗我?”   施黛义正辞严:“这叫将计就计。”   到底谁先骗的谁?   江白砚听得轻哂,垂眸看去,瞥见施黛微扬的眼角眉梢。   昏暗灯火下,她一双杏眼澄莹明净,好似一幅幽暗的画卷,突然落上一笔明晃晃的、令人挪不开眼的亮色。   明丽鲜活。   “劝你老实点。”   施黛挺直身板,狐假虎威:“我身旁这位江公子身手数一数二,杀掉的妖魔连起来,能绕长安城五圈。”   被薅光羊毛的镜童脸都绿了:“别别别!大人,我都说!”   总而言之,又一次轻而易举、兵不血刃地获取情报。   江白砚:……   小瞧她了。 第28章   “第一个问题。”   施黛没放松戒备, 确认附近没有其他妖物:“被你们拐来的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在、在地下山洞里。”   镜童不敢动弹,瘦削的身子抖如筛糠:“莲仙娘娘将她们关在一处, 我负责给她们送去吃食。”   时间紧迫, 施黛不想听他废话:“还活着几个?”   镜童脸色微僵。   他时运不济倒了大霉, 居然在莲仙娘娘的巢穴里遇上两尊镇厄司的大佛, 看架势, 是杀妖不眨眼的主。   如果说错了话惹怒他们, 他铁定小命不保。   “活着?都活着呢!”   镜童扯出一个笑:“莲仙娘娘有好生之德……”   遽然间, 抵在脖颈的短匕冷冷压近, 在他喉间割开一道血痕。   江白砚神情自若,双眼清润含笑, 弯出轻微弧度。   看得镜童毛骨悚然。   “我我我都说!莲仙娘娘……呸,那蜘蛛精妄想成仙,一直在吃人,已经吃掉了二三十个,现在洞里还活着十几个。”   镜童嘴皮子直颤:“我迫不得己才帮它做事,真的!当年它对我威逼利诱,让我助它坑蒙拐骗,我没法子反抗。”   “让你帮它?”   施黛好奇:“你是什么妖?”   画皮妖只能描绘人面,她眼前的这个小妖, 连施云声的身形和衣着都模仿得彻底。   “我是镜妖。”   镜童赶忙道:“能变幻形貌。”   镜妖?   施黛在记忆里翻找一遍, 想起有关它的描述。   这种妖怪无父无母, 诞生于天地之间,由人的执念所化。   之前与镜妖对上视线时, 她正想着朝拜仪式即将举行,不知施云声和阎清欢能不能见到莲仙真身。   理所当然地, 镜妖变成了施云声的模样。   “除了我,莲仙座下还有一名镜妖。”   镜童道:“我们一族自出世起,就无依无靠,只能在四处漫无目的地流浪。莲仙找到我们,威胁我们帮它做事。”   它压低眉目,可怜巴巴:“我也不想害人啊。但它是修炼有成的大妖,我哪敌得过?要是不乖乖听话,下一个被抽筋剥骨的,就是我了。”   听上去貌似很顺理成章。   施黛点头:“嗯,你不想害人。所以你今天把两个平民百姓拐骗到这种地方,打算把我们吃掉。”   镜童:……   被当场打脸揭穿,他的表情一时没挂住。   “你方才说,”江白砚道,“蜘蛛精想成仙?”   它一个吃人害人的邪祟,恶贯满盈六根不净,如何成仙?   “正是!这事儿……”   镜童咽了口唾沫:“有句老话不是说,‘吃什么补什么’吗?我听说莲仙娘娘抓到了个小仙,正日日夜夜吸取它的仙力。”   施黛:“仙?什么仙?”   大昭境内确实有仙,数量还不少。   北方的狐黄白柳灰就是五大仙家,其中狐仙显灵的故事最广为流传。除此之外,还有正统的土地仙,以及各地信仰供奉的五通神。   仙家的实力有强有弱,分布于四海九州,强的能呼风唤雨所向披靡,弱的,和山野精怪差不多。   莲仙身为实力强劲的大妖,或许真能对付一两个小仙。   “是什么仙,我也不知道。”   镜童摇头:“莲仙娘娘把那仙灵关在地底,除了娘娘自己,没谁能进去。”   施黛没说话,把前因后果捋了捋。   莲仙是只蜘蛛精,与镜妖串通起来蒙骗百姓、诱拐女子,通过食人的方式增加修为。   至于被它囚禁的仙家……   妖物的身体无法一时间承受太多仙力,它只能耐着性子,每天索取一些。   为了成仙,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二位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镜童笑得谄媚:“我一定知无不言。”   “关押她们的洞穴,”施黛问,“怎么走?”   “迷宫看似复杂,其实陷阱都有标记,只要避开陷阱,就是正路。”   已经把莲仙的底细抖了个一干二净,镜童破罐子破摔:“比如说,我们经过的雷符……”   施黛听得认真,镜童娓娓道来,眼底闪过一丝隐晦杀气。   他看似已经自暴自弃,实则动了歪心思,有意曲解和隐瞒关键陷阱,把他们往死路上逼。   正说着,猝不及防听见施黛的声音:“对了,不要骗人哦。”   施黛指了指江白砚手上的刀:“待会儿还是由你走在最前面,如果信息出错……你明白吧?”   但凡给出一条假情报,都得由镜童自个儿踏进陷阱里头。   镜童:……   人与妖之间,还能不能有最起码的信任了?!   你们镇厄司,心都这么脏吗?   他好苦。   仰面压下喉间哽咽,接下来,镜童乖乖将陷阱和迷阵的类型说了个遍。   “朝拜仪式快开始了,这种时候,莲仙在神宫。”   施黛安静听完,扬唇笑笑:“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去山洞救人,时间刚刚好。”   至于这个镜妖——   施黛抬头,正好对上江白砚的目光。   以镜妖自身的性命为要挟,他给出的情报不可能有假。也就是说,这只妖怪被薅光了最后的羊毛。   她和江白砚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展开盘问,是因为此地人迹罕至,不会被发现。   而关押女子的山洞附近,定有众多巡逻的妖魔。   这只镜妖一旦反抗出声,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他为莲仙效力多年,害死过不知多少无辜百姓,对他,施黛没有怜悯之情。   她朝江白砚极轻点了下头。   小道尽头灯火幽微,捕捉到施黛这个微不可察的动作,江白砚颔首敛眸。   她能如此果决,在他预料之外。   这姑娘平日里笑意盈盈,一副好脾性好心肠的模样,在生死决断的时候,倒是出乎意料地当机立断。   也对。   记得上次血蛊发作,当他用剑直指她咽喉,常人早已胆战心寒地连声求饶,施黛却能不慌不乱,掏出小刀同他对峙。   视线相交,彼此心知肚明,又很快错开。   短短一刹间,江白砚对她多出几分好奇。   就像在街边遇上一只与众不同的猫,并非将她看得多么重要,不过心觉有趣罢了。   镜童直挺挺立在原地,心绪亦是复杂。   他不傻,能看出两人绝非等闲,这会儿捕捉到一闪而逝的杀意,心尖一抖。   到了这种地步,他们仍没打算放过他,继续跟下去,不知何时会被一刀毙命。   他已没有别的筹码,要想活着……   镜童咬紧牙关。   惊变仅在刹那之间,江白砚腕骨轻移,短匕刺进。   恰在同时,镜童眼底迸出强烈决意,右手高扬。   有什么东西轰然爆开,一瞬白光充斥视野。施黛被刺得紧闭双眼,后脑传来阵阵眩晕,剧痛蔓延。   模糊的视线里,一道白影挡在她身前。   ——就是现在!   白光刺目,为它争取到短暂逃离的机会,镜童忍下剧痛,用尽全力跃起退开。   未曾想,鼻尖掠过一袭冷香。   莲仙建造的迷宫阴冷晦暗,除了泥土腐败的气息,便是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此刻冷意拂面,分明是沁人心脾的香,却如一把暗刀。   濒死的恐惧将他一把攥紧,镜童头皮发麻。   白影如鬼似魅,不费吹灰之力靠近他身侧,短匕贴上侧颈,耳边响起少年懒散低沉的笑:“妖丹?”   镜妖由执念凝聚,妖丹之中,存有千百人的妄念。   为争取逃跑的机会,镜童以修为尽毁的代价捏碎妖丹。   妖丹碎裂,妄念奔涌而出,尽数汇入二人识海,能令他们痛之入骨。   这是他倾尽全部的金蝉脱壳之法,可为什么……   此人竟能硬生生捱下脑海中的剧痛,顷刻间追上他?!   没有半分迟疑,刀锋刺进脖颈,一线殷红溢开。   当施黛从头疼欲裂的感知里回神,镜妖的身体颓然倒下,鲜血溅落满地。   江白砚低头擦拭刀尖血迹,长睫如鸦羽覆下,看不清眼底情绪。   “江公子。”   施黛晃晃脑袋,勉力保持清醒:“你怎么样?”   她记得妖丹碎裂时,江白砚曾护在她身前,挡下绝大多数妖气。   无数人的执念与喜怒嗔痴一并灌进脑海,他不可能好受。   揉了揉后脑勺,待视野清晰,看清周遭景象,施黛诧愕愣住。   她仍在昏暗无光的迷宫里,眼前却有光团滋长,勾织成朦胧的影像。   看不清也摸不着,像幻觉一样。   “无碍。”   江白砚对疼痛毫不在乎,轻扯嘴角:“施小姐,镜妖妖丹入体,恐引魇境。”   施黛:“魇境?”   镜妖的能力,可映出人的心中之镜。   繁杂执念涌入脑中,的确会引起识海紊乱。江白砚为她挡下大半妖气,受到的影响就更大。   魇境起,他们因为都摄入了镜妖的执念,将被迫陷入同一场幻境。   江白砚心底的幻境。   “不必担心。”   江白砚收刀入鞘,淡淡扫来一眼:“我尽快解决。”   *   汹涌妖气扑面而来,施黛眨眼,睫羽拂过微风。   光影聚拢,她正立于一扇木门前,江白砚在她身边。   房门大敞,屋中幽暗逼仄,没有窗户,燃有一支昏黄的烛。   一人蹲在角落,看背影,是个身着黑衣的壮硕男人。   他在摆弄什么,手臂轻晃,衣物摩挲出声响,在寂静房间里,略显诡异。   看不清他的动作,施黛却莫名心慌,压抑得喘不过气。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空气里满是腥臭,察觉她与江白砚到来,黑衣男人倏然扭头。   当他侧身,露出之前被遮挡的一小片空间,施黛顺势望去,屏住呼吸。   那是个面无血色的小孩,桃花眼,薄嘴唇,身穿一件被血浸透的单薄短衣,被黑衣男人握住腕子抬起右手。   苍白细瘦的手上,每根指头皆被银针穿过指甲缝,鲜血横流,染红指尖。   这里是江白砚的魇境。   她与江白砚应该成了他记忆里的人,而屋中的孩子……   “你们来了?”   黑衣男人咧嘴一笑,颊边一道刀疤格外醒目。   他说罢伸手,掌心摊开,手心里,是几颗莹莹生光的椭圆小珠。   侧脸的刀疤狰狞如蛇,男人得意笑道:“看,最新的鲛泪。让他哭,费了我不少功夫。”   听他出声,角落里的男孩长睫轻颤,一双瞳仁空洞无光,怔然凝望没有焦距的前方。   在他眼眶晕出薄红,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指尖的银针被男人缓缓拨弄,疼得狠了,一滴水珠自他眼尾而落,还未坠入地面,便凝出圆润的珠。   那孩子咬紧牙关没发出痛呼,因而在漫长的阒静里,只能听见圆珠落地的轻响。   嘀嗒。   鲛泪?   施黛蓦地转头,看向身旁的江白砚。   烛火轻晃,映亮他棱角分明的半张脸庞。   江白砚无言侧目,与男孩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微挑上扬,好似利刃的锋。   他什么也没说,仿佛幻境中血迹斑斑的孩子并非自己,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第29章   毋庸置疑, 门后被银针刺入指甲缝、疼得双目通红的孩子,是儿时的江白砚。   那张脸上疏朗的轮廓,施黛再熟悉不过, 仔细眺去, 还能望见他唇角一颗小小的痣。   再看江白砚本人, 面对这种景象, 他的神色竟与平时毫无区别。   准确来说, 眼底多了几分懒倦笑意, 像在看戏。   可是……鲛泪?能流出鲛泪的只有鲛人吧?所以江白砚是鲛人?妖?   这这这、这件事连在《苍生录》里, 都没提过一字半句啊!   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心里想说的话和想提的问题堆得老高,偏偏他们身在魇境, 当着邪修的面,施黛没法说出来。   好难受。   脑子嗡嗡作响,心里有猫咪在挠。   “怎么不进来?”   房间里,黑衣男人催促道:“你们不是想看我的替傀吗?”   这个男人,是囚禁折磨过江白砚的邪修。   未等施黛做出反应,江白砚已从容不迫踏入屋内,与她擦身而过时,低低道了声:“来。”   说老实话,施黛迟疑了几息。   并非因为她接受不了屋子里血腥残忍的画面, 而是源于对江白砚基本的尊重。   她和江白砚关系不算亲近, 勉强称得上朋友, 在这种情况下,把江白砚心底深处的过往原原本本呈现给她看……   施黛觉得, 有些越界。   站在江白砚的角度想想,一定不希望被人窥探曾经的一切。   施黛没进过魇境, 只听说这是执念凝成的幻象,要想破除,必须解开当时的心中郁结。   这个年纪的江白砚,想要什么?   江白砚已然上前,现在不是犹豫不决的时候,她迅速跟紧。   离得近了,血气更重,施黛没忍住心口一沉。   男孩的模样完全展露,瘦骨嶙峋,苍白得病态。   身上的短衣粗糙轻薄,露出伶仃的手臂与小腿,皮肤上,满是正在愈合的、亦或结成疤痕的伤口。   他太白太瘦,伤口狰狞好似蜈蚣,手腕与脚踝被铁链紧紧绑缚,将他的活动范围囿于这方天地。   施黛眉心一跳,握紧拳头。   之前心说“她并非接受不了屋子里血腥残忍的画面”,显然是她高估了自己,眼睁睁看见这幅景象,她只想把黑衣邪修狠狠揍上一通。   对一个小孩下这样重的手,算什么东西?   她没注意到,当邪修拨弄男孩指尖的银针,身旁的江白砚手指动了动。   久违的感受。   一点点合拢右手,江白砚垂眸笑笑。   这里是他的魇境,男孩由他神识所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他互为一体。   男孩受到的疼痛,正源源不断被他所感知,可惜不太明显,顶多能感受到七成。   身体处处涌起痛意,让他久违体会到活着的实感,险些轻颤。   还可以更疼一些。   江白砚默不作声,袖中的拇指抚过中指,再用指甲深深刺入。   恰好是邪修扎进银针的地方。   剧痛绞缠,让他躁动的思绪稍稍平复。   “找到个替傀可不容易。”   邪修眉飞色舞,兀自炫耀:“生辰八字要与我契合,筋骨体魄还不能弱。曾经我找到过一两个合八字的家伙,奈何身子太差,熬不过替傀之术的反噬,没几天就死了。”   把银针从男孩手中抽出,他对满手鲜血视若无睹:   “别看这是个小孩,命硬得很。我半月前被镇厄司追捕,肚子中了一箭,伤口转嫁到他身上——他居然生生挺过来了。”   江白砚心不在焉地听,侧目看去,瞥见施黛紧抿的嘴角。   这让他觉得有趣。   他从没见过施黛露出这种表情,眉头皱起,唇边抿成一条笔直的线,眼中不剩笑意,似有暗火灼烧。   她在生气?为何生气?   江白砚很快明悟。   她出生于施府,受的是名门熏陶,邪修这种做派,施黛看不惯。   反倒是他自己,对所见的情境无动于衷。   在少年时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江白砚都置身于这样的折辱中。当痛苦成为一种习惯,便不再难以忍受。   刚要收回视线,趁邪修处理银针的间隙,施黛忽然转头。   “江公子。”   她做了个口型,指指邪修,又指指自己,最后比出一个挥拳的姿势。   看势头,像只猫在朝他张牙舞爪,气冲冲地问:“好气,我可以揍他吗?”   江白砚笑了笑。   “他不仅能当替傀,居然还是个鲛人。”   把掉落在地的鲛人泪逐一拾起,邪修自顾自道:“那场大战之后,鲛人多稀罕。如今鲛人泪能卖千金,鲛珠更是价值连城,有他在,我还愁银钱么?就是脾气倔了点儿,不愿意哭。”   这小孩年纪不大,却倔得像只狼,无论他如何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始终不掉眼泪。   邪修耐心耗尽,懒得多费口舌,干脆直接用刑。   任他是鲛人是豺狼还是石头,十指连心,被银针这么一刺,哪怕不愿哭,也会落下生理性泪珠。   “这里还有几根针。”   邪修回身:“你们要不要来试试?他……”   话语未尽,刀光乍现。   在他转身的同时,江白砚熟稔拔刀,短匕划过邪修脖颈,飙出腥红血线。   这是施黛头一回见到江白砚杀人——   尽管是幻境里的影像。   他起手极快,难以用视线捕捉,刀锋没入咽喉,不像挥刀,更似轻轻拂过柔软的花枝。   静谧,迅捷,连杀意都见不着几分。   与儿时孱弱的自己不同,当下的江白砚,实力远胜于邪修。   手起刀落,毫无防备的黑衣男人双眼圆瞪,扑通倒地。   邪修死得太过突然,被铁链束缚的男孩茫然抬头。   江白砚上前,斩断冰冷锁链:“他死了,替傀之术已被我解开,你走吧。”   这孩子是曾经的他,他当然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无非是摆脱邪修的掌控,逃离暗无天日的囚笼,为江家复仇。   说来可笑,这三个愿望,当年的他一个都实现不了。   铁链断开,男孩空洞的双眼逐渐拥有情绪,不敢置信地垂下脑袋,定定凝视邪修的尸体。   与之对应地,幻象溶解重组。   幽暗的小室消失不见,施黛眨眼,被突如其来的夕阳刺得皱了下眉。   奇怪。   他们还在江白砚的魇境里吗?这是他的下一场回忆?   显而易见,她没回到莲仙的洞穴。   这地方是片绿意苍翠的山中密林,她站在一个小小院落里头,跟前是座木屋。   朝四周看了看,施黛没找到江白砚的身影。   不过,在她身边……   施黛与身侧的小孩面面相觑。   是小时候的江白砚,依旧满身伤痕,穿着件皱巴巴脏兮兮的褐色短衣,看身量,比上一段回忆里的孩子大了些。   被她直勾勾看着,男孩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眸,揪紧袖口。   施黛尝试转动卡壳的脑筋。   在上一场回忆中,她与江白砚扮演的角色,应该是邪修的朋友。   所以邪修对他们没什么防备,还邀请他们参观替傀。   那现在,她充当了个什么角色?   《苍生录》提及过,江白砚在十五岁时破解替傀之术、亲手诛杀邪修。   身侧的孩子顶多十岁出头,算算时间,他理应被邪修关在地下才对。   难不成,她现在的身份是那丧尽天良的邪修?   施黛很快否定这个猜测。   男孩看她的眼神不对。   她记得暗室里男孩的双眼,冷寂无波,望向邪修时,有毫不遮掩的恨。   此刻对视,他眸中的冷意化开些许,安静又小心,蕴含不易察觉的期许。   大脑宕机。   被这样怯怯看着,心里软得不像话,施黛决定探一探他的口风:“我刚说的话,你都记着了吗?”   男孩微怔,乖巧点头。   施黛用了课堂上老师抽查的语气:“真的?我说什么了?”   只要她表现得理直气壮,就不会惹人生疑。   “你说,你会保护我,带我回家。”   用手指捏紧袖口,睫毛簌簌轻颤,男孩抬头,双眼染着红:“谢谢你救我……我都记得。”   好乖。   本就摇摇欲坠的心脏咚咚一跳,施黛瞥过他手腕和小腿的伤疤,胸腔里涌起涩然的闷疼。   十岁出头的江白砚,与十七岁的他大不相同。   没有对一切危机泰然处之的游刃有余,没有凛冽剑气与杀意,也没有时常挂在唇边、不达眼底的笑。   此时的他尚且年幼,如同未经打磨的刀,虽饱受折磨,仍留有纯然稚气。   当他怀着期许看向某人,黑瞳澄净温柔,乖顺得不像话。   施黛很没出息地心尖发软。   听他的描述……   她扮演的这个人,救过江白砚?   《苍生录》里有写,江白砚曾经从暗室里数次出逃,又数次被邪修抓回。   莫非这是他其中的一次逃亡?都已经被人救下,结果还是没逃掉吗?   对他的过去知之甚少,江白砚本人又不在身边。   为了不让魇境混乱,施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稳住幼时的江白砚,再等他本尊现身,破解这层幻境。   万幸,她这次的角色好像还不错。   “对啦。”   暗暗松了口气,施黛俯身,为小孩撩起一缕搭在眼睛上、沾了血的发。   脸好白,颊边有几道血印和刀伤。   从裤腿露出的脚腕也有伤痕,正往外汩汩淌血。因为没穿鞋,血渍在地面洇开,渗进黄褐色泥土里。   肯定很疼。   顶着这样的身体,每走一步都是剧痛,施黛很难想象,江白砚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出逃。   他才那么小。   她以前在孤儿院时,受过很多人的照顾,后来长大,成了照料弟弟妹妹的大姐姐。   偶尔跌倒,或是被老师打手心,是大部分人经历过的全部痛楚。施黛好几次帮摔伤的孩子涂抹药膏,都见他们哭得呜呜咽咽。   江白砚的人生轨迹,与他们天壤之别。   因为这样,长大后的江白砚才不畏惧疼痛吗?   他脚下的鲜血实在醒目,施黛定神看了看,伸出右手,戳一戳男孩的后背:“这里,有伤吗?”   他一愣,摇头。   然后屏住呼吸。   后脊被一只手臂轻轻环起,身体骤然腾空,柔软笼罩。   不知如何动作,也不知应当做出怎样的神情,被施黛从地上抱起的刹那,他僵直着身体,表情是少有的局促与茫然。   “你的脚不是受伤了吗?”   熟练抱起小孩,施黛扬了下嘴角:“我带你进去。”   暂且把不靠谱的邪修抛在脑后,现在她是可靠的大人。   怎么会有人对小孩下死手折磨的?真是人渣。   幼年时期的江白砚方才说过,她要“带他回家”。   看院子里鲜血淋漓的脚印,这座小木屋大概率是目的地。   木门虚掩,施黛推门而入。   是普普通通的农户家庭,门边靠着锄头,窗边挂了几根玉米。   家具简陋,一张床摆在里屋,施黛一边将男孩抱上床,一边暗暗思忖。   能在魇境重现的,是江白砚心中印象深刻的记忆。   这段回忆为什么重要?这个农夫把他救下,后来呢?既然江白砚最终没能逃掉,农夫是死在邪修手下,还是……   出卖了他?   思考不出答案。   虽然好奇,但这是江白砚的私事,若他不愿说,施黛不会多加追问。   想到这里,施黛苦恼挠了挠头。   江白砚到底被分配到什么角色、传送到了什么地方?她对这段记忆一无所知,如果带着小孩去找他,反而会迷路添乱。   这里是他的记忆,他找来这座木屋,不成问题……吧?   对了,还有鲛人。   江白砚身上的谜团怎么这样多。   嘀嗒。   又是一滴鲜血从男孩脚踝落下,染红床边地面。   施黛和他同时望去,一抹绯色爬上后者耳尖。   “对、对不起。”   他赧然红了脸,仿佛刚从恍惚中回神,低头看向身下的被褥。   原本干净整洁的床榻,沾染了他身上的泥土与血污。   “对不起,我……”   男孩匆匆起身,没来得及离开床铺,便被施黛压下坐稳。   他习惯性捏了捏袖口,脸色更红,声如蚊呐:“我会把它们弄脏。”   施黛一颗心都快软趴趴化掉:“没关系。”   ……其实,这也不是她的床。   “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她见不了如此乖巧的孩子受苦受疼,决定在江白砚打破幻境之前,好好哄一哄他。   虽说是魇境,但这孩子身为江白砚记忆的一部分……算小半个他吧?   施黛想了想,从袖口取出一块手帕,俯身伸手:“过来,我给你擦擦脸。”   邪修从不在乎“打人不打脸”,他脸上横亘几条血口,是用鞭子抽打出来的痕迹。   鞭伤没完全愈合,边缘流下细长血渍,被风一吹,湿漉漉糊在脸颊上。   缓慢眨了下眼,男孩没说话,安静仰起头。   江白砚从小就有一张漂亮的脸。   傍晚的夕阳映衬霞光,自窗边漫流而入,金红交织,烟树摇曳。   朦胧光晕如同溶化的水彩,点缀在他高挺的鼻尖,也有几点缀在长睫上,随睫羽颤动,扑簌簌落下来。   搭配苍白至极的肤色,像个易碎的陶瓷娃娃。   手帕在他脸颊徐徐擦拭,抹去半凝固的血渍。   极为普通的场景,不算亲昵的动作,却令他生出短暂的怔忪——   因此,当手帕触到一道伤疤的边缘,男孩下意识轻嘶一声。   施黛停下动作:“抱歉,弄疼了吗?”   他摇头,有些不好意思。   在邪修面前,他习惯时时刻刻克制身体,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只有疼极,才会从喉间溢出痛呼。   方才一时走神,竟连这种程度都没忍住。   他本应忍住。   脸上的血迹还没擦完,是不是应当继续?   悄悄想着,男孩小心翼翼再度仰头。   下一刻,猝不及防,颊边掠过一阵清凉微风。   这是十分古怪的感受,风本身没有形体,清清爽爽经过伤口,却带来熨帖的舒适。   像只手迅速抚过,又像涓涓水流。   出乎意料地,居然不那么痛了。   看他满脸错愕,施黛轻快笑出声。   这孩子脸上可是见血的鞭伤。他虽然逞强摇了头,但绝对很疼。   她又不笨。   以前安抚受伤的弟弟妹妹,她经常用这一招,往伤口上吹一吹,疼痛能减缓很多。   “怎么样。”   施黛弯起嘴角:“有没有好点儿?”   温柔明媚的笑,在薄暮的霞光下,双眼宛如灼灼焰火。   男孩似被焰火灼到,挪开目光,讷讷点头:“谢谢。”   “这有什么需要道谢的?”   施黛帮他擦干净脸颊:“受伤觉得疼,没必要憋着忍着。我以前还因为玩老鹰捉小鸡摔了一跤,当着好几个朋友的面哭过呢。”   嗯,只要能哄到,偶尔也可以当一回不那么靠谱的大人。   男孩很轻地笑笑:“真的?老鹰捉小鸡是什么?”   “是我家乡的一种游戏。”   施黛耐心回应:“一个人扮演鸡妈妈,一个人扮演老鹰,其他人是鸡崽,被鸡妈妈护在身后。”   说着说着,居然品出几分熟悉的既视感。   这不就是……在沈流霜加入之前,他们由江白砚打头阵的捉妖小队吗?   施黛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小孩。   谢谢江公子,充当大爱无私鸡妈妈。   江白砚儿时被灭满门,后又被囚禁多年,想必没怎么玩过市井游戏。   这会儿听她用三言两语描述老鹰捉小鸡,男孩乖巧仰视,眼底是柔软至极的憧憬。   堆雪人,看烟花,新年收红包,于他亦是陌生。   不知怎么,施黛突然想起除夕夜的烟火下,江白砚接过她送出的红包时,眼尾勾出的那抹笑意。   他其实,会有些难过吧?   ……她心口也开始发闷了。   看出她神情微妙的变化,男孩轻声:“怎么了?”   “没什么。”   施黛打起精神,露出一个笑:“你身上的伤——”   说话的当口,身后响起咚咚敲门声。   施黛回头,透过半掩的门缝,果然见到一张熟悉脸孔:“江公子!”   江白砚颔首,推门而入。   看清他的脸,床上的男孩猝然睁大双眼,仿佛见到恐惧之物,浑身紧绷。   他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施黛只茫然了刹那,旋即想通。   能让儿时的自己露出万分惊惧的神色,江白砚在这段记忆里……   扮演的是那个邪修!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被仇人紧随其后,男孩面色煞白,往后缩了缩。   余光觑见施黛,他迟疑须臾,身子和尾音一齐颤抖:“你……快跑。”   施黛对应的身份,是个寻常农夫。   庸庸碌碌一介凡人,斗不过邪修,更保护不了他,与其留在这儿和邪修对峙,不如弃他而去,还能保住一条命。   他心知走投无路,为了让她有机会活下去,竟连一句求她救命的话都没说。   懂事得让人心里难受。   “施小姐。”   江白砚神色未变,轻声道:“你去院中候着,我来解决就好。”   施黛看了眼床上的小孩。   “不必担心。”   江白砚笑笑:“我有分寸。”   这是江白砚的魇境,如何解,他比施黛清楚得多。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听罢没出言反驳,临走前,摸了摸男孩苍白的指尖。   是个带有安抚性质的动作。   有些痒。   与男孩触觉相通,江白砚不动声色,指尖一颤。   施黛转身离开,关好房门。   江白砚垂眸凝睇,同那道小小的身影对视。   蜷缩在床头的男孩羸弱清瘦、遍体鳞伤,是任何人都能随意碾碎的模样,哪怕双目满是怒意,也毫无攻击性,像条在砧板上等死的鱼。   他好心情地笑了笑。   这是他自己。   “她救了你?”   掏出黑金短匕,江白砚语调懒散,隐含讥诮:“真以为你能逃掉?”   在男孩看来,他是邪修的形象。   平心而论,这样的安排……恰合他意。   他厌恶儿时的自己。   “真蠢。”   唇角翘起温柔的弧,江白砚步步逼近,缓慢俯身。   混入莲仙迷宫后,由画皮妖绘制的假面不再必要。出于恶劣的趣意,他抬手撕下面具。   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两张无比相似的脸彼此相对,透过男孩漆黑的瞳孔,江白砚窥见自己的相貌。   一副令他恶心的皮相与躯壳。   “我既将你用作替傀,怎会让你轻易逃脱。”   模仿邪修的语气,江白砚低声道:“你为何心生妄念?不是自己的命,强求也无用。”   这些话,他一直想对当年的自己说。   男孩死死瞪他,身体颤抖更凶,忽地咬紧牙关,用力将他推开。   可惜这具身体受了太多的伤,没等男孩踏上地面逃跑,便被江白砚掼倒在床榻。   如记忆中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肮脏,怯懦,无能,幼稚,天真。   江白砚厌烦这样的他,也嫌恶如今的自己。   说到底,都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短匕出鞘,江白砚并未直刺他咽喉。   相反,小刀被递到男孩手中。   江白砚道:“用它,杀了我。”   话音方落,半空闪过一道银芒。   虽说猜不透他的用意,男孩还是恰到好处抓准时机,一刀刺向他脖颈。   从小到大,不变的是他骨子里的狠劲。   奈何动作太慢,也太无力。   抬臂握住男孩手腕,江白砚只一折,就让对方痛得松开短匕。   紧随其后,他手臂上抬——   顷刻间,捏碎男孩脖颈。   咔擦。   男孩颈骨碎裂,经由共感,剧痛传入江白砚的四肢百骸。   几乎是霎时间,他喉结微动,低低笑出声来。   原来这就是迫近死亡的疼痛。   这里是魇境,男孩身为记忆中的幻象,不会真正死去。   双目失神片刻,身体慢慢恢复生机,看向他时,多出不死不休的杀意。   于是江白砚扬唇笑笑,将短匕又一次递给他:“再来。”   这段记忆里,救下他的“农夫”并非善人,而是邪修的同门师弟。   两人设了场局,先假意放江白砚逃离暗室,再由“农夫”救下他、医治他、安慰他。   当他信以为真,邪修便现身戳穿真相,欣赏他希冀破灭的模样,捧腹大笑。   低劣的把戏。   蒙昧如他,才会信以为真。   要想破除魇境,需诛杀邪修,最好不让儿时的他知晓“农夫”身份。   一场天真愚蠢的幻梦,江白砚只觉得好笑。   救赎,保护,关切的温言细语,他不配拥有那些东西,也根本不屑去要。   唯有死亡与他相衬。   电光石火的交锋后,再次夺过小刀,掐断男孩的脖子。   潮水般的绞痛与快意一并席卷全身,江白砚止不住战栗,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   自以为是,羸劣弱小,过去的他、当下的他都是。   就这样,一遍遍扼杀曾经的自己,一遍遍感受濒死的快意。   江白砚想,倘若他在那时便死去,会不会痛快些?   倘若不执着于为江家复仇,他在那时便死去——   沦落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他为何不能去死?   男孩第不知多少次失去意识,颈上的剧痛令江白砚有些昏沉。   趋近于死亡的疼痛过于强烈,饶是他,也无法承受太多。   该结束了。   阖眸片刻,确认嗓音不再沙哑,江白砚开口:“施小姐。”   这间卧房有扇窗户,施黛若是想看,随时能透过窗口一探究竟,看清屋子里的景象。   江白砚留意过,自始至终,她没靠近窗子,一直乖乖待在门外。   是个懂得分寸的姑娘。   ——江白砚在叫她。   卧房里不时传来听不清的闷响和低语,施黛忍着好奇心等待许久,心里像有蚂蚁在爬。   耳边终于响起江白砚的声音,她敲门而入,飞快探头:“江公子,结束了吗?”   视线落定,施黛还没出口的话哽在喉间。   不知发生过什么事情,男孩不省人事,眉宇紧蹙,沉沉睡去。   江白砚右膝靠在床沿,衣襟凌乱,露出颈下一抹冷白。凌乱的乌发被冷汗浸湿几缕,小蛇般逶迤在颊边。   他眼底泛出病态的红,眸中是欲意与愉悦的余烬,右手骨节分明,摸了摸脖颈。   “待他醒来,告诉他,我死在他手上。”   江白砚回眸,向她温和一笑:“多谢施小姐。” 第30章   江白砚的状态很不正常。   施黛从他的神色里看出古怪。   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 窒息得狠了,双眼发红,面容是凝有死气的白。   想起在门外听见的阵阵闷响, 施黛不太放心:“江公子, 你还好吗?”   有句话她憋着没说, 他看起来很不好。   “无事。”   江白砚摇头:“他被我击至昏迷, 很快能醒来。施小姐只需告诉他, 邪修已死于他的刀下, 幻境即可解开。”   施黛望去, 在江白砚手上, 握着把黑金小刀。   不久前奇怪的声响……不会是江白砚把刀递给小孩,让对方杀了他吧?   “除此之外。”   默了默, 江白砚似是难以启齿,神情不太自然:“施小姐若不介意,可以用魇境中的身份,尝试安抚他。”   江白砚不想说出这句话。   但当年的他确实对“农夫”心存祈望,天真地以为遇上了好心人,能就此逃离魔窟。   那一点零星的、微薄的期许,是男孩挥之不去的执念。   要破开这层魇境,必须尽量不让他知道“农夫”的身份。   施黛点头,下意识问:“我在这里的角色到底是什么?”   说着摸了摸鼻尖, 正色小声道:“这是你的记忆。江公子如果不想说, 也没关系。”   江白砚从床榻起身, 整理凌乱的衣襟:“是个山野农夫。我从邪修的老巢出逃,在林子里被他所救。”   是个好人?   施黛:“那他……”   她听见江白砚低低笑了声。   “他是邪修的同门师弟, 悉心照顾我几天后,与邪修一同出现在我面前。”   他语气平平, 像在叙述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尾音甚至带笑:“两人联合设的一场局而已。在那之后,我又被抓了回去。”   完全想象不到的发展。   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施黛心头一震,没能说出话。   “他醒来,不能见到我。”   江白砚颔首:“我在屋外候着,接下来的事,劳烦施小姐操心。”   他说完就走,没有停留的意思。   房门被合拢关上,施黛看着床上沉睡的男孩,胸腔里闷然一片。   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遇见一个愿意伸出援手的人,如同溺水后拼死握住的救命稻草,是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他才这么小,就不得不看着希望被击溃成齑粉,扭曲为泥沼般的恶。   连身为旁观者的施黛都觉得心里发堵,她不敢去想,江白砚当时是怎样的感受。   放轻脚步,一点点靠近床榻,施黛看见男孩脖颈上的一圈红痕。   之前明明没有……难道他被江白砚掐过?江白砚让她出去后,在这间屋子里做了什么?   她兀自想着出神,甫一垂眸,当即一个激灵。   男孩猝不及防睁开眼,双目黑沉,正对上她。   “你终于醒了。”   施黛掩下更多表情,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坐上床沿:“怎么样,感觉还好吗?”   眼珠转了转,涣散的视野渐渐凝聚。   男孩蹙眉:“你……”   比起之前,他多了警惕和戒备。   江白砚对他说过什么?   “我怎么了?”   施黛深吸口气,是心有余悸的情态:“实在吓坏我了,没想到之前进屋的那人居然是邪修!我还以为他不过是个深居简出的怪人……和他住在同一座山里,真倒霉。”   她可没忘,江白砚进屋时,自己和他打过招呼。   既然江白砚的身份是邪修,在男孩面前,施黛必须和他撇清关系。   男孩抿唇,审视般端详她:“他去了何处?”   “我听见房中有响动,立马赶了进来。”   记着江白砚的叮嘱,施黛随机应变:“看见你昏死过去,他胸口插着把刀,已经没气了。”   男孩沉默。   男孩皱眉,眼中生出困惑:“死了?可……我不是他的替傀吗?”   在被囚禁的日日夜夜里,他有很多杀死邪修的机会,之所以不曾动手,全因替傀之术。   手起刀落很容易,但当邪修重伤濒死,伤口将全部转移到江白砚自己身上。   正是这个原因,直到他十五岁时破解邪术,才得以诛杀邪修。   被一句话噎住,施黛大脑宕机。   然后速速找补:“我进屋时,卧房里还有一个人,他自称来自镇厄司,奉命追捕邪修。”   遇事不决,就用镇厄司。   记得在上一段回忆里,邪修亲口说过,他中了镇厄司的一箭,彼此有渊源。   施黛一本正经,快把自己都说服:“那邪修作恶多端、十恶不赦,镇厄司的大人及时赶到,为你解开替傀之术——尸体已被大人带走了。”   男孩怔然,伸出右手凝视半晌,又摸了摸残留有剧痛的脖子。   被一遍遍杀死的记忆模模糊糊,他疑心那是梦。   现实里,没有人能一次又一次死而复生。   他真的、真的摆脱替傀和邪修,活下来了?那眼前的人——   他仍未从恍惚中回神,不期然间,落入一个温软怀抱。   施黛倾身,伸手环住他脊背。   “好啦,都过去了。”   掌心一下又一下,拍在他瘦削的脊骨上,施黛声音很轻:“别怕。”   男孩身形微僵,一墙之隔的门外,江白砚亦是蹙眉。   借由共感,他体会到覆上整具身体的触感,以及若有若无的热。   像一团软绵绵的温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   这种感觉来得毫无征兆,令他呼吸骤乱,想要避开,却如影随形。   ……施黛在做什么?   “真的吗?”   卧房里,靠在施黛怀中,男孩迟疑出声:“他……那个邪修死了?”   “嗯。”   施黛揉揉他蓬松的黑发:“你很勇敢。他胸前的小刀,是你刺进去的吧?像我这样的大人,见到邪修都会瑟瑟发抖、不敢反抗——真了不起。”   男孩很久没回应。   直到耳尖生出淡淡的红,他才小声道:“我不厉害。是镇厄司的人救了我。”   “镇厄司来的是个大哥哥嘛,你才多大年纪。”   施黛顿了顿,忽地一笑:“嗯……那个哥哥确实很强,穿着白衣服,剑法使得很好,符术也精通。”   门外,江白砚本在漫不经心把玩黑金短匕,闻言无声轻哂。   施黛描述的,是十七岁的他自己。   她倒是能说会道。   “现在的你也不差啊。”   施黛对男孩说:“等你长大以后,能和他一样厉害。”   她总会说些叫人无法拒绝的话。   小孩赧然低头,道了声“谢谢”。   江白砚一言不发地听,略微抬眸。   傍晚过后,是沉寂的夜。   清夜无尘,月明星稀。山中的晚风吹拂而过,窗边荡开树木疏影。   一种令人安心的静。   直至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这处曾被视为禁忌之地的山林,夜色也能如此恬谧。   而非记忆里那般,好似洪水猛兽。   “脖子上的伤口还疼吗?”   卧房里,侧目看见小孩脖颈上的红痕,施黛皱起眉。   痕迹很明显,能分辨出清晰的指印,江白砚掐他时,下了狠手。   男孩犹豫片刻,终是点头:“有、有点儿。”   他不擅长撒娇,承认疼痛已是极限。   几个字说完,腼腆垂下脑袋。   紧接着,侧颈荡开轻柔的风。   风里掺杂着淡淡香气,是施黛腰间香囊的梅花味道,丝丝缕缕,抚平颈间的疼。   他的伤痕太狰狞,用手抚摸反而惹来疼痛。   施黛仔仔细细吹了吹,摸一摸小孩后脑勺:“这样,会好些吗?”   山风流转,暮色四合。   近在咫尺的男孩认真注视她,似要将这张脸记在心中:“嗯。”   一门之隔,江白砚倚靠于墙边,闭了闭眼。   他说不出方才是什么感受,脖颈上的痛与痒绞缠相融——   如同一张无影无形的网,竟比濒死的快意,更叫他难以挣脱。   *   这层魇境须臾消散,施黛再眨眼,见到一抹阳光。   山中木屋消失无踪,怀里的男孩也没了身影。   她正与江白砚站在一座寺庙前。   这段记忆,是在冬天。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遮盖庙宇的红墙碧瓦。万幸穿得厚实,否则施黛要被冻僵。   她悄悄看向身旁的江白砚。   他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皱着眉。   前两次他都神情自若,能让江白砚蹙眉,这是一段怎样的记忆?   窥见他眼底的晦暗之色,施黛试探性开口:“江公子。你如果在意这段回忆……我可以闭上眼睛,留在这儿等你。”   施黛很有原则。   再好奇,也不能窥探别人的隐私。   不然和小偷强盗有什么区别。   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江白砚侧过头来,轻声笑笑:“不必。不是多么重要的记忆。”   的确不重要,他费尽心思遮遮掩掩,反而欲盖弥彰。   这座寺庙不大,一览无余。   皑皑白雪铺陈遍地,四周尽是喧闹人声,一尊佛像肃穆庄严,巍然立于殿中。   大殿前摆着一张漆红木桌,桌上是三个冒出腾腾热气的木桶。   好几名慈眉善目的僧人站在木桶后,手持大勺,从中舀出一勺勺白米粥。   木桶前,则是数百个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分成三队,每人拿着瓷碗,去盛僧人盛来的食物。   施黛明白了。   这是在施粥。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每到逢年过节,不少寺庙会为穷苦人家施予热粥果腹。   隐隐意识到什么,她觑向江白砚。   他面色淡淡,瞧不出表情,正遥望某个方向。   顺着探去,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手捧瓷碗,靠坐在寺庙角落,静静喝粥。   他吃得很慢,像只拘谨的猫。身上的单薄衣物抵御不了寒冬冷风,被风一吹,薄唇发白,身子止不住地抖。   和之前两层魇境相比,这孩子年纪最小,大概只有七八岁。   施黛恍然想起,江家被灭门后,江白砚曾独自在外流浪,后来才被邪修所掳。   父母双亡,身如浮萍,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又能做到什么。   远处的男孩吃完了粥,把瓷碗揣在怀中。   冬天太冷太冷,时近除夕,冷风如刀割。他无处可去,只能蜷缩在不起眼的一角,试图挡下瑟瑟寒风。   除了排队盛粥的人,庙里还有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香客。   男孩的视线流连不定,怯怯打量每一个经过的行人——   他身边的生机太少,也太寂寞,看着其他人,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温度似的。   最终,他的双眼顿住。   一家三口从菩提树下谈笑走过,一片碧绿菩提叶悠然坠落,停在小女孩发间。   娘亲笑着为她拂去落叶,爹爹也伸出手,拭去她鼻尖的一抹雪屑。   女孩纯然无邪,咬了口手中拿着的糖糕,同爹娘欢欢喜喜谈天说地,笑音清脆如铃。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缄默看着三人走过。   很久之后,似是下定决心,男孩眺望大殿中无悲无喜的佛陀,祈求般,轻声说了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清他喃喃低语的内容,施黛攥紧右手。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敢去看江白砚的神色。   在这时,江家已被灭了满门。   “这是被邪修掳掠之前的时候。”   江白砚笑道:“让施小姐见笑了。”   施黛赶忙摆手:“没有没有。江公子,这层魇境如何破?”   江白砚眉目稍敛。   他没想过,魇境里会出现这天的景象。   这是江家灭门后的第一个冬天,他活得好似过街老鼠,要隐藏江家人的身份,要隐藏身为鲛人的事实,还要竭尽所能活下去。   一切都稀松平常,没有刻骨铭心的剧痛,也没有翻天覆地的惊变。   他只是来寺庙盛了一碗粥,白粥寡淡无味,他看着那一家三口,心里想的是……   冬寒清冽,覆在脸上,像是镀了薄薄的霜。   江白砚垂眸笑了笑。   想起来了。   他当时,想要一点糖。   只想要一点糖。   阖家团圆,美满安康,他连做梦都不敢去奢想。   可惜这个愿望没能实现。   神佛高高在上,他的心愿又太卑微渺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引不来关注。   “糖。”   施黛:“欸?”   她记得江白砚不爱吃甜腻的糕点,更不吃糖。   当初给他买过一个糖人,江白砚拿在手里好一会儿,始终没吃过一口。   “他想吃糖。”   江白砚淡声道:“施小姐在此静候就好。我去买些。”   就只是……这样?   微微一怔,施黛脱口而出:“糖的话,我有。”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锦囊。   这是给施云声准备的糖包,里面有各式各样口味不一的糖丸。   之前在莲仙的玉门前,施黛就是靠它伪装成定情信物,才能展开一场狗血大戏,打消灵童的怀疑。   “去找糖铺太麻烦了,就用这个吧。”   施黛将它放在掌心掂量,里面还有不少糖丸:“不过……应该如何给他?”   江白砚勾唇:“施小姐为他送去便是。”   他很难对那孩子款语温言。   施黛默不作声,扭头瞥他   与曾经孤苦无依的幼童不同,江白砚如今已是镇厄司中数一数二的剑客。   他很强。   理所当然地,不会希望受到同情与怜悯。   设身处地想想,施黛小时候,也有伤心难过的时候。   被师长责骂,因为挫折而郁郁寡欢,或是生病受伤悄悄掉眼泪——   比起江白砚的过去,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事。   即便如此,倘若被旁人看见,施黛也会感到不好意思。   她不喜欢旁人投来同情的目光,更不愿被人施舍,江白砚一定也是。   如果由她将糖包递给小孩,再对他说些安慰的话……   大概会让江白砚难堪。   “不如这样吧。”   提着锦囊上的绳带,让它在指尖轻盈转了个圈,施黛说:“他方才,不是在求佛吗?”   江白砚一顿,循声望向她。   这姑娘在长袖口袋里捣鼓片刻,低头时看不见神色,唯有额角一绺发丝翘起,随风晃动。   施黛抬头,层叠如花瓣的袖口倏然绽开,随她伸手,露出一截莹白腕骨。   她手里,是张风符。   *   隆冬的庙宇苍然负雪,上下一白间,墙角菩提树是唯一的绿。   吃完热粥,腹中疼痛得到缓解,男孩挪了挪发麻发冷的双腿,准备起身离开。   他不知自己应当去往何处,可这样脏兮兮地留在庙里,玷污了洁净之地,让他心生愧疚。   右手扶上墙角,小腿用力。   刚要站起,不知怎么,头顶袭过一阵微风。   菩提树叶哗哗作响,日光下泻,光影斑驳,透过缝隙落在他眼角。   一团黑影随风而落,不偏不倚,竟恰好掉在他怀中。   男孩茫然地屏住呼吸。   是个绣工精美的锦囊。   左右顾盼,四下无人看向这边,他试着唤了声:“这是谁的锦囊?”   来来往往的香客步履不停,没有人回应。   他手足无措,又问了几次,始终得不到应答。   太奇怪了。   这个锦囊从天而降,没有由来。   他惊疑不定,犹豫着将它打开,等看清里面装盛的东西,蓦然愣住。   是……糖。   大大小小的糖丸静静躺在囊中,圆润乖巧,清香萦绕。   像做梦一样。   心口怦怦直跳,震得耳膜发懵。   他仓促抬头,想从周围的行人中找出一道投向自己的视线,却一无所获。   为什么……它会落在他怀中?   大殿之内,神佛依旧肃然沉默,不知从何处响起钟磬声,悠远温柔。   鬼使神差地,男孩从锦囊中掏出一颗糖丸,生涩放入口中。   是花香的味道。   好甜。   心口饱胀的情绪几乎溢满而出,他吃得认真,仔细咀嚼,等糖霜渐渐在舌尖融开。   可吃到一半,莫名其妙掉起眼泪。   这种滋味令人捉摸不透,分明很甜,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不能被发觉鲛人的身份,在水滴凝成鲛泪之前,男孩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脸颊埋进臂弯中。   庙宇另一边,施黛把用完的风符收入怀中,遥望菩提树下的角落,鼻尖忽地一酸。   完蛋。   她居然也有点儿想掉泪。   “这层魇境,不消多时便能解开。”   江白砚道:“多谢施小姐。”   施黛没忍住又看他一眼。   从头到尾,江白砚像个看客。   见到幼年时的自己被折辱虐待时,他脸上挂着淡漠的笑,无动于衷。   见到幼年时的自己被欺瞒哄骗时,他心不在焉,几乎把对方的脖子掐断。   完全猜不透他心中的念头。   “此乃幻境,那孩子并非真正的我。”   江白砚与她对视,笑意清浅:“施小姐不必为他挂怀。”   因为一颗糖就狼狈落泪,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也不需要这样的时候。   他不必依靠旁人的善意而活。   想到这里,江白砚自嘲笑笑。   其实他没资格说这种话,在他真实经历过的人生里,根本没人会为他送来一颗糖。   真切发生的过往中,他吃完粥便起身离去,漫无目的在城中游荡,似乎还感染了热病,后来被邪修掳走,再没尝过甜糖。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江白砚半带嘲讽,轻扬嘴角:“幻境终究是假的。”   嗓音落下,听起来漫不经意,懒散又淡漠。施黛却敏锐捕捉到一丝别的情绪,轻而淡——   像是别扭和委屈。   心尖似有微风掠过,陡然间,她想通几分端倪。   归根结底,回忆只是回忆。   在这场虚假的魇境里,无论那些孩子同他多么相似,都只是潜藏于心底的幻象。   只有她身旁的江白砚,才是真实的。   被当作替傀伤痕累累的是他,被邪修蒙骗嘲弄的是他。   曾在大雪纷飞的寒冬里,渴求一丝甜意的,也是他。   把善意仅仅倾注在幻象之上,很不公平。   无论他们在魇境里说什么做什么,当年真正的江白砚,都不曾体会过。   随着男孩吃下糖丸,这一层魇境,已经有了消散的前兆。   “镜妖引出的魇境,应当快到头了。”   江白砚道:“施小姐——”   未出口的话语停在喉间,他眼睫一颤。   视线所及,是只忽然凑近的手,纤长漂亮,白皙如玉质。   在她手里,拿着颗圆润的糖丸。   “给你的。”   施黛展颜笑笑,杏眼微亮:“江公子尝尝,这是什么味道。”   江白砚不解:“……什么?”   “不能只他吃,我们也得有啊。在莲仙神宫里折腾这么久,你该累了吧?”   左手捻起另一颗,施黛动作轻快熟稔,将它丢入口中。   然后把右手拿着的糖丸朝他晃了晃:“江公子——?”   之前在长安城闲逛时,江白砚对甜食表现得兴致缺缺。   施黛以为他不爱吃甜,今天才后知后觉明白,只是因为过去的他没机会吃到,逐渐成为习惯罢了。   所以,江白砚本人会不会喜欢她的糖丸?   把锦囊送给男孩之前,她想着江白砚,特意为他留下一颗糖丸,为了不显得刻意,又剩下另一颗给自己。   幻象里有的,真正的他也要有。   那个想吃糖的小孩,是江白砚嘛。   一瞬风起,日出层云,天光乍落。   许是因为菩提树叶的沙沙声响太过嘈杂,才让他的心神微乱。   双眼缓慢地眨动一下,江白砚长睫垂落,从她手中接过糖丸,意味不明笑了笑:“施小姐……倒是惯会哄人开心。”   这句话里隐约有调侃讥诮的意思,施黛却是扬起下巴,嘴角勾出毫不掩饰的、得意的小弧:“江公子说出这种话,也就是说——”   施黛低低笑出声,学他的语气:“你被我哄得有点儿开心啰?”   果然像猫。   江白砚没说话,侧目看她一瞬,继而别开眼。   很奇怪。   他分辨不清心头涌起的微妙情绪,犹如阴湿晦暗的墙角,忽然生出一株嫩绿的苔。   不疼,却比痛楚难捱。   糖丸被送进口中,舌尖舐过,是馥郁花香。   他抬手,在心口的位置按了按。   是痒吗?   没得到江白砚的回应,施黛以为他不会回答,懒洋洋眯起双眼,等待魇境分崩离析。   意料之外地,魇境崩溃、视野模糊的刹那,他的声音和冬风一起传来。   很轻,含着微不可察的笑,像一片雪花落在耳边,再柔软地融化。   江白砚说:“嗯。” 第31章   视界渐暗。   寺庙里白茫茫的雪景碎开, 化作光怪陆离的光与暗。   江白砚的低语犹在耳边,施黛一个晃神,来到一座宅邸前。   她看见一簇簇跃动的火光, 也闻到浓郁得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与前几次幻境不同, 这里的景象非常模糊, 朦朦胧胧的, 像一幅被水浸开的画。   天空是混沌的墨色, 掺杂几分血红, 一轮圆月悬于穹顶, 如一点泪渍, 怪异至极。   魇境被扭曲成这样,是不是说明, 这是江白砚心底最深最压抑的执念?   想起《苍生录》里对江白砚的描述,施黛隐有所悟,朝四下望去,心脏突突一跳。   这座宅邸秀丽清幽,华贵雅致,无疑是大户人家所有。   此时此刻,却成了人间炼狱。   汹涌火光从东边的厢房腾起,撕裂厚重夜色。   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廊间,死状各不相同, 皆是双眼圆睁、满目惊惧。   鲜血从地面溅射到墙角, 宛若一朵朵肆意绽放的花, 有的汇聚成血泊,小溪般淌下。   不用多想, 施黛猜出这是什么地方。   江府。   关于江白砚的身世,《苍生录》里一笔带过, 施敬承和孟轲也说得半遮半掩。   施黛与他认识这么久,只知道江家被屠灭满门,凶手是谁、出于何种缘由、江白砚的父母是什么身份,这些一概不知。   当下的场景……是江府惨遭灭门的那一天吗?   血腥味太浓,死不瞑目的尸体随处可见。   施黛从没见过这种惨状,不忍细看,面色微白:“江公子……”   江白砚淡声:“我在。”   他环顾周围。   平日常挂在嘴角的笑意荡然一空,墨玉般的眼瞳里,是沉寂的冷。   半晌,江白砚轻哂:“施小姐,随我来。”   他虽在笑,却像一种习以为常的动作,笑意不达眼底,衬得唇边弧度好似弯刀。   施黛没多说废话,乖乖跟在他身后。   走出这间院落,视野更开阔,所见也更残酷。   廊道上穿行有十多个黑衣蒙面之人,亦有奔走哭嚎的丫鬟小厮。   黑衣人对声声求饶置若罔闻,身法矫健、下手狠辣,手起刀落,将一名小厮的脖颈斩断。   施黛看得几乎窒息。   江白砚目不斜视,脚步没停,顺着曲折回廊疾步前行。   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眼中覆下阴翳,让施黛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们两人扮演的角色应该是黑衣人同伙,一路上畅通无阻,没过多久,来到一处极为偏僻的院落。   还没踏进院门,施黛听见一声刺耳的惨叫。   是个男人的声音。   她顺势向院中望去。   院子很小,有两道人影。   这段记忆发生在春天,院中疏影横斜,开满杏花与桃花,夜风吹过,花瓣如雨落下。   树下的画面,与静谧春夜大相径庭。   一个黑衣人跪倒在地,紧紧捂住右侧脖颈,鲜血从指缝溢出,疼得他目眦欲裂,嘶声痛呼。   在他身前,是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孩。   男孩双目通红,似是挨过巴掌,颊边红肿一片,唇瓣上沾满血渍。   没有犹豫,趁黑衣人分神的间隙,男孩迅速抽出一把小刀,刺入对方小腹。   再一刀,对准心脏。   血液飞溅,打湿他稚嫩的面颊。   黑衣人颓然倒地,发出扑通闷响。   施黛心跳怦怦——   这孩子,正是儿时的江白砚。   他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眼底爬满殷红血丝,不知因恐惧、痛苦还是绝望,正浑身颤抖。   察觉二人到来,男孩咬紧牙关,戒备地向他们伸出小刀。   “什么声音?怎么回事?”   几名黑衣人闻风而来,看见院中尸体,先是一愣,继而怒不可遏纷纷拔刀。   他们没打算在江家留活口,不管幼童还是老人,统统格杀勿论。   刀光凛冽,为首的男人怒喝上前。   出乎意料的是,刚迈出第一步,风中便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   ——剑气如雪,顷刻覆上他脖颈,后知后觉地,他感到一阵剧痛。   血线飙飞,男人来不及说出一个字,脖颈歪斜,躺倒在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仅在眨眼之间。   在场没人能看清,江白砚是何时拔剑出鞘,又何时挥剑斩上男人侧颈,将他置于死地。   而江白砚只是无声笑笑,面对众人或惊愕或骇然的目光,腕骨轻旋,任由长剑吞吐清光。   “施小姐。”   他语调疏懒,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尾音噙出浅笑:“帮我看好那孩子,多谢。”   说完偏了下头,轻声补充:“莫要靠近。我的剑,恐会伤你。”   话音方落,剑光疾出。   黑衣人们并非等闲之辈,明白这次撞上了硬茬,拔刀而上。   数道身影同时扑近,江白砚好整以暇,眼底笑意更浓。   刀剑交击,火星四溅,绞缠的杀气好似湍流。哪怕置身于包围之中,江白砚竟丝毫不落下风,每一剑都比上一剑更快更重,逼得黑衣人们连连退后。   一时间,院中充斥脚步声、金石相撞声、接连不断的哀嚎惨叫声,与远处噼啪燃烧的大火遥相映衬,叫人心惊。   施黛没忘记江白砚的嘱托,瞧见一个黑衣人拔刀上前、直刺男孩咽喉,眼疾手快,挥出一张雷符。   她没留余地,雷光交加,黑衣人昏死过去。   施黛一把将男孩护在身后:“你别怕。我们不是那些人的同伙,会保护你。”   自知之明是个好东西。   她不会近身战斗的剑术,这会儿冒冒失失冲上前去,反而给江白砚添乱。   不过……   把几张符箓死死攥在掌心,施黛深吸一口气。   团队合作里,有个位置叫“远程辅助”。   古语有云,柿子要挑软的捏。   几个黑衣人看出施黛与江白砚是一伙,身旁还带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心念一转,将刀锋对准她所在的方向。   还没靠近,已被江白砚的剑穿心而过。   剑风斩断满树花枝,血液与花瓣飘飞夜色之中。   天边冷月如霜,一瓣桃花拂过他眼尾,徒留浅淡暗香。   江白砚抑制不住喉间的轻笑。   当年在这间院子里,他平生以来第一次杀了人。   数名黑衣人夜入府中,男女老少皆被斩于刀下,成了刀下亡魂。   娘亲拼尽全力将他护住,临死前,让他逃往这个小院,从密道离开江府。   在这里,他遇上一个游荡的黑衣人。   男人心知他是鲛人,杀他之前,妄图得到几粒鲛人泪。   江白砚如他所愿落了眼泪,在他靠近拾起鲛泪的刹那,一口咬上他脖子。   紧随其后,便是致命的两刀。   他那时太无能,连挥刀都格外生涩,只能亲眼看着一个个亲人死去,江府被大火付之一炬。   如今,已不同了。   剑锋没入又一人的咽喉,衣袂翻飞,带出饱含血气的风。   慢条斯理剥夺这些人的性命,让他感到无比愉悦。   黑衣人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江白砚如闲踏落花,不疾不徐。   他身上亦有了伤口,痛楚却令他愈发兴奋。   还能多来一些。   前后夹击,一抹刀光自身后闪过。   江白砚不必去看,仅凭风声,便可捕捉那把刀的来势。   正要回身去挡,余光竟瞥见金光掠起,贯穿黑衣人胸口。   打中了!   施黛长出口气,把身后的男孩小心护住,挥一挥手中金黄符纸,眼中光晕如同明亮星子:“江公子,这里还有我呢。”   江白砚微怔,随即笑笑。   剑尖以凌冽的半弧倏然扬起,迎上一把向下劈砍的大刀。   江白砚挑剑,刺穿,似冬风横扫,干净利落。   白衣被血污染湿,在眼底的笑意下,是森然的、平静无波的暴虐。   他期待疼痛,期待杀戮,也期待每一次的鲜血淋漓。   这里的每一双眼睛、每一张脸孔他都牢记于心,直至今时今日,仍在逐一找寻。   故人相见,自有一番趣意。   在魇境中环视一圈,目光扫过每个黑衣人露出的眼,粗略想想……   那个人高马大的中年人死在去年,被他一剑穿心;瘦猴般的青年死在三个月前,被他抹了脖子;角落里试图逃跑的少年,被他在江南找到,划下一刀又一刀。   江白砚弯起眉眼。   他不仅能在魇境里结束所有仇家的性命,在现实里,也能。   今日,就当杀他们第二回 。   这场魇境,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炼狱。   黑衣人的数量仿佛没有穷尽,不知过去多久,当遍地铺陈血色,幻境总算有了崩塌之势。   施黛累得精疲力尽,或多或少受了些伤,抬目望去,江白砚仍是含笑的模样。   ……温温柔柔,却让人脊骨发凉的那种笑。   在他身旁是几十具死状惨烈的尸体,手中长剑腥红一片,血泊映照明月,也映出他昳丽的脸。   眉间生出餍足之色,江白砚熟稔擦拭剑锋血迹,垂眸轻笑:“多谢施小姐相助。”   最深的执念,是诛尽仇人,还江府公道。   这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至此,由镜妖构筑的魇境终于全线崩毁,天幕扭曲消散,景物如水融化。   残留在脑海中的妖气尚未褪尽,浑身上下又酸又疼。   施黛有些恍惚,不经意间,望见江白砚的视线。   不对。   他没在看她。   那双桃花眼中笑意消减,沉凝寂静,在浓郁阴翳里,看着她身后双目绯红的男孩。   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江白砚总做一个梦。   梦中的男孩独自蜷缩在黑暗中啜泣,而他静默旁观,最终转身离去。   似乎这样,就能将从前那个怯懦无能的自己抛之脑后。   可无论如何,他始终无法摆脱身后的哭声,不管走出多久多远,都看不见那片黑暗的尽头。   就像步入漫无止境的深渊,带着一个极尽屈辱的烙印,如影随形。   跨越数年,江白砚与曾经的自己目光交汇,良久,勾了下嘴角。   “不要忘记,”他说,“复仇。”   *   妖气轰然散开,头脑一片空白,眼前有强光闪过。   施黛条件反射闭上双眼,再睁开,回到了莲仙的迷宫。   是她熟悉的场景,远处一盏莲花灯摇曳生光,镜妖的尸体躺在角落。   魇境溃散,要不是她和江白砚浑身是血,方才经历过的一切像是做梦。   对了,说起这个!   施黛飞快扭头。   她被江白砚护在院墙下,很少有人能够近身,虽然受了伤,但都不重,勉强能忍。   至于江白砚,俨然成了血人。   白衣染血,最为刺目。   大多数血迹来自黑衣人,但他身为血肉之躯,以一敌多,难免被刀锋所伤。   “施小姐。”   收剑入鞘,随手拭去颊边鲜血,江白砚道:“走吧。”   他开口时斜过视线,撞上一双乌黑的眼。   施黛微蹙着眉,把他浑身上下打量一遍:“你受了好多伤。”   有不少被刀风擦过的血痕,也有好几个地方被刀刃没入,破开狰狞血口。   肯定很疼。   他居然连眉头也没皱。   受伤在所难免,他早就习惯。   这种伤死不了人,江白砚答得心不在焉:“无碍。”   “不行不行。”   施黛指了指他右臂上的一道刀痕:“擦药包扎一下能费多少时间?你这里都快能看见骨头了。”   顿了顿,她义正辞严:“待会儿我们还要对上莲仙。你用右手握剑,这么急着抛头颅洒热血?再说,要是失血过多,或许没开打,你就先倒了。”   她知道江白砚对自己的伤势不上心,如果不主动提上一嘴,这人必然不会在意。   如果任由右手一直淌血,等他握剑,不得疼个半死?   江白砚静静看她。   很奇怪。   若是从前,他定会毫不犹豫出言拒绝,今日却罕见有了迟疑。   沉默几息,江白砚道:“施小姐想要如何?”   还能如何。   施黛轻车熟路,从口袋里掏出常备的药膏,大大方方递给他:“擦一擦吧。”   只是擦药,耽误不了时间。   定神看向她手里的瓷瓶,江白砚颔首接下:“多谢施小姐。”   施黛算是摸透了。   江白砚话不多,和她说过最多的有两句。   一是“无碍”,二是“多谢施小姐”。   很礼貌,也很疏离。   那道刀痕在小臂,江白砚垂眸撩开衣袖。   施黛下意识投去目光。   是一只苍白却有力的手,指骨分明,手背有淡色青筋。掀开袖口的遮挡,能看见因疼痛紧绷的小臂肌肉。   还有一道道新旧不一的伤疤。   她心尖莫名紧了一下。   小臂上的血口极深,血渍染红大半条手臂。   江白砚擦药的动作称得上敷衍,神色淡淡,只在药膏咬合上伤口的瞬间,因剧痛皱起眉头。   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唯有他身上的伤痕是真的。   施黛很认真地想,如果受这道伤的是她,早被疼得抽抽噎噎了。   江白砚随意擦完药膏,合拢瓷瓶。   寂静密道里,忽然传来“嘶啦”一响。   他侧目,看见施黛用小刀划断了自己的袖口。   “擦药不能止血。”   施黛把手里的布条晃了晃:“用这个包扎一下吧?”   感谢人民群众的生活智慧。   她虽然没经验,但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希望有用。   难以理解她的想法。   江白砚微怔,因一时的困惑,没立刻应声。   施黛把它当成了默认,凑近一些,手里的布条覆上他伤口。   如同野兽的领地突然闯入一只毫无防备的猎物,江白砚眼底有杀意闪过。   多年来的习惯让他抗拒所有人的靠近——   孑然独行久了,只有在拔剑死斗时,他才会与旁人擦身而过。   江白砚压下拔剑的冲动。   迷宫里满是陈旧腐败的空气。   鼻尖嗅到施黛周身的梅香,掺杂几缕血腥味,甜与苦彼此交织,并不难闻。   她靠得太近,连眨动的睫羽都清晰可辨,低头为他绑上布条时,若有若无的呼吸蹭在伤口边缘,让小臂轻轻颤了颤。   施黛警觉:“弄疼你了?”   江白砚摇头。   可是他在发抖。   施黛细细端详那道狰狞的刀伤。   面对旁人时,江白砚从没承认过疼。   虽说他从小到大习惯了受伤,可无论多习惯,疼痛总归是真真切切的。   他小时候就实诚得多。   说起江白砚小时候——   施黛的指腹在布条上摩挲两下,试探性问:“要不,我给你吹吹?”   儿时的江白砚,对这一招很受用。   ……以江白砚的性子,现在的他,大概率拒绝。   没抱太大希望,施黛掀起眼睫,等他回答。   喉结微动,江白砚避开她的眼神。   江白砚:……   江白砚:“多谢。”   他答应得鬼使神差,连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或许是因想起那颗裹有花香的糖,又或许,是记起了共感时,从侧颈拂过的那缕风。   向着伤处吹风,施黛曾对那孩子做过。   江白砚想不明白,这样做,为何能缓解疼痛——   亦或说,不过是哄骗小孩的把戏。   得了应允,施黛欢欢喜喜垂下脑袋,朝血口的位置吹了吹。   江白砚衣袖下的左手握紧,指尖陷入掌心。   疼痛是炽热的火,这股气息则是清润的雨。   很轻,稍纵即逝,却留下深入骨髓的印记,像微风拂过水面,泛起一圈圈不尽的涟漪。   他没出声,脊背轻颤,压下喉间即将溢出的喘。   这就是那孩子当时的感受?   江白砚记得,当他在外倚靠门边时,施黛对着男孩的侧颈,吹了一次又一次。   ——因为男孩说了“疼”。   像那样说,就可以吗?   人总是会食髓知味,不得满足。   “江公子,这样好些了吗?”   施黛用了哄小孩的语气,轻轻吹拂几下,抬起双眸。   江白砚抿唇同她对视,眼底不知何时泛起薄红,勾在苍白面颊上,有如白瓷生晕。   不久前令人胆寒的杀伐之气消散无踪,距离太近,当江白砚轻勾嘴角,施黛能看清他唇边的小痣。   让她想起桃花精致的蕊。   幽幽晃动的莲花烛火里,江白砚眸色晦暗,如落满江南水雾,用微哑的声线低低回应:“施小姐,还有些疼。”   像在问她:能不能再吹一吹? 第32章   不得不承认, 江白砚生了张异常绮丽的脸。被他近乎示弱地注视时,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至少施黛是这样。   大昭民风开放,她又在二十一世纪长大, 朝别人手臂上吹气这种动作, 没必要扭扭捏捏。   向着江白砚的伤口又吹了吹, 施黛注意到, 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更明显了些。   这说明, 被她的气息触碰时, 江白砚最大程度地绷紧着右手。   吹气而已, 应该不疼吧?   不太熟练地把布条绑上他小臂, 施黛没忍住问:“江公子,你是不是怕痒?”   之前被她无意中碰到掌心, 江白砚就曾露出过错愕的神色。   施黛回想起来,他那时的表情,比身受重伤后更加鲜活。   难道比起疼痛,江白砚更受不住痒?   她一边说,一边把布条缠好,出于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绑出个蝴蝶结。   施黛:……   对不起,手比脑子快。   大昭没有“蝴蝶结”的说法,这种系带方式, 通常用于女子的佩巾。   她今天扮演郑家阿姐, 穿了条翠色长裙, 袖边绣有简单的花鸟图案。从袖口割下的布条绑在江白砚臂上,衬得他肤色冷如寒玉。   随他抬手, 布条一晃,翻飞如蝶, 翠色将滴。   偏生江白砚右手上,正握着把杀气腾腾的剑。   怎么看都不大相称。   是女子钟爱的样式。   淡淡扫了眼小臂上突兀的绿,江白砚垂手,任由袖口落下,将蝴蝶结遮掩:“多谢施小姐。”   “不用。”   施黛很有干劲:“魇境已除,我们快去关押女子的洞穴吧。”   她在心里估算过时间,幻境大约持续了半个多时辰。   恰巧,她与江白砚最初陷入魇境时,距离朝拜仪式开始,也是半个时辰。   现在仪式刚好举行,莲仙远在神宫之内,顾不上这边,让他们有机可乘。   浑身上下的伤势隐隐作痛,施黛把它们抛之脑后,朝江白砚勾勾手指头:“走啰。”   莲仙不在,必须趁机抓紧时间。   镇厄司断案的事怎么能叫偷袭?这是奇袭。   镜妖把工具人的效用发挥得淋漓尽致,多亏有它提供情报,两人一路顺畅,避开了所有迷阵和陷阱。   施黛脚步轻盈,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江白砚跟在她身侧,不动声色动了动左手。   右臂被刀刃刺穿,每每动弹一下,都漫出钻心刺骨的疼。   他并未在意,反而回想起蜻蜓点水的风。   江白砚少有地感到烦闷。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那一瞬的感受,就像心口落了把无形的钩。   钩尖只需轻轻一晃,便能牵引他心中隐晦的念头,不受控制悄然发散——   发散到不应触及的角落。   这种事情,毫无意义。   左手食指覆上那道刀伤,缓缓下按。   剧痛席卷而至,将微风残留的痕迹尽数驱散,骨髓深处,只剩熟悉的疼。   于是心绪渐渐平复,待江白砚再眨眼,眼尾勾出惯有的弧。   迷宫深处曲折寂静,连一只妖物也没有。施黛警惕前行,只能听见轻微的脚步声音。   经历一场魇境,她有太多的困惑想对江白砚说。   想问当年江家的灭门案,想问他这些年来的遭遇,也想问他今后的打算。   犹豫片刻,最终只吐出一句:“江公子,你是鲛人啊?”   鲛人为妖,极强,也极罕见。   听说十多年前有邪祟出世,祸乱四海九州,人与妖联手将其镇压。   妖族之中,鲛人、青鸾和天狐实力最强,牺牲最多。大战结束,鲛人一脉更加稀有。   大昭境内人妖共存,这不算私密问题吧?   江白砚很快给出答复:“嗯。”   施黛:欸——!   真的是鲛人?江白砚会长尾巴吗?仔细看看他的外貌,除了过分昳丽,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他居然把这件事瞒了这么久。   穿行于蜿蜒错杂的迷宫,江白砚默不作声。   鲛人的身份关乎江家,若非必要,他不可能对外人透露。   透露了又如何,只能引来觊觎鲛泪的贪得无厌之徒。   眼风轻扬,扫过身旁那人的眉眼。   施黛正定定看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裹挟出明亮的神采。   有点呆。   让人想戳一戳她额头那缕上翘的卷发。   江白砚觉得好笑:“怎么?”   她也想要鲛人泪?   “我在想,”施黛正色摸摸下巴,“江公子人形就很好看,等长出尾巴,一定更漂亮。”   说完又小声补充几句:“江公子,你能在水下自由呼吸吗?尾巴是什么颜色?可以随时随地变出来吗?还有还有,你如果吃鱼,有同类相残的感觉吗?”   越听越奇怪,她脑子里在意的,都是什么问题?   略微皱眉,江白砚没说话。   施黛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毫不掩饰好奇地盯着他。   江白砚:……   江白砚:“能。蓝。可以。不会。”   施黛两眼睁得更大:“哇!”   搞不懂她。   江白砚抿唇,别开视线。   “江公子之后如何打算?”   拂开一片晃荡的蜘蛛网,施黛压低声音:“要一直留在长安吗?”   江白砚的过去,他似乎不想提及。   施黛很早之前就意识到这一点,因而没做多余的安慰,也不去揭他的伤疤。   《苍生录》写过,他之所以留在长安,是为借镇厄司与施敬承的力量,查明残害江府的真凶。   在魇境里看了这么一遭,江家尸骨横陈的惨状历历在目,施黛觉得,如果她是江白砚,也会不顾一切地复仇。   只是不知道,等大仇得报,他打算再做什么。   刹那的沉默。   江白砚喉间溢出轻笑,没开口,似笑非笑睨过来。   施黛一个激灵:对了,她和江白砚还绑定着血蛊。   血蛊是束缚他的枷锁,有血蛊在,江白砚不可杀她,也不可离开她超过半月。   简而言之,和她锁死。   头疼。   施黛胡乱抓了抓头发:“血蛊的事情,我爹在处理,我也会尽力去找解蛊的办法。”   在魇境里,她和黑衣人们缠斗过一段时间。发髻散了小半,一绺乌发垂在耳侧,勾出莹白耳垂。   被这样一抓,几根头发耀武扬威般翘起来。   江白砚应得漫不经心,半是自嘲:“施小姐不怕血蛊解开,我心怀不轨,残害于你?”   这具身体的原主怀疑他来历不正,从没给过江白砚好脸色,后来绑定血蛊,态度愈发恶劣,不加收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血蛊是她的保命符。有它在,江白砚就算恶到骨子里头,也不可能将她置于死地。   原主对血蛊的评价是,套牢鹰犬的缰绳。   江白砚说罢侧目,饶有兴致观察她的神色,见施黛愣住,嘴角轻勾。   她在想什么?害怕?惶然?还是后悔说出方才那句话?   下一刻,便见施黛若有所思:“江公子要残害于我?”   她似是觉得有趣,好奇望过来:“你会怎么杀我?一剑穿心?”   清凌凌的声线,噙着笑,在死寂的迷宫里犹如珠落玉盘。   江白砚听得一默。   这是什么问题?   “一剑穿心太草率了。”   施黛搓搓手,声音更低:“悄悄告诉你,我以前给自己想过几个死法,比这个有创意。”   江白砚:?   施黛是真没想过,江白砚会杀她。   感恩于《苍生录》省略的关键信息,直至现在,江白砚于她而言,仍是个毫无坏心思可言的大好人。   说什么“残害于她”,显然是随口一提的玩笑话。   冷幽默嘛,她懂。   江白砚能开口,她就能接茬。   “你看,比如用尸体养花,这是浪漫派。切断我的脑袋,用我的尸体顶替别人的身份,从而混淆事实,这是诡计派。”   施黛掰着手指头认真数:“用我的死亡揭开一场惊天动地大阴谋,这是情怀派。”   说完嘚嘚瑟瑟看他一眼,额头卷翘的黑发悠悠摆动,晃了晃手指头:“怎么样,都比一剑穿心更厉害吧?”   江白砚:……?   从未料到对方会说出这种话,他竟短暂怔忪了片刻,不知如何去接。   又一次搞不懂她。   在追查仇人的日子里,他杀过不少人与妖。   无人不惧怕死亡。当他提起这个字眼,那些人要么痛哭流涕,声称当年的灭门案是鬼迷心窍,向他磕头求饶;要么吓得六神无主,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含糊着试图蒙混过关。   施黛是头一个,能反过来将他噎得哑口无言的人。   “江公子如果想杀我,法子可不能比这些差,不然太没意思了。”   施黛语气轻快:“不过……无论你以后是否留在长安,解开血蛊之前,我会护着你的。”   上次血蛊发作时,她就对江白砚说过这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施黛从不食言。   护着他?   沉默几息,江白砚垂眸掩下眼底阴翳,笑音很轻:“好。”   复行数步,感应到若有若无的妖气,两人不再出声。   施黛总觉得有点儿奇怪。   镜妖给出的道路没问题,他们自始至终没踩进陷阱,周围的莲花灯盏越来越多,昭示着这里是迷宫的核心区域。   但是……   施黛压低声音:“江公子,为什么走了这么久,我们连一只妖物都没遇上?”   她记得在此之前,迷宫里处处有妖巡逻,这会儿却是鸦雀无声,奇怪得很。   心中还在好奇,举目眺望而去,施黛后背猛地一凉。   不远处,应该是整个迷宫的核心。   这是个上顶乌黑、四壁雪白的椭圆形洞穴,面朝她和江白砚的这一侧分出五条岔路,每条岔路前,都燃有好几盏莲花灯。   乍一看来没什么古怪,定神探去,那所谓的“雪白四壁”……   覆满了密密麻麻的蛛丝。   不仅如此,洞穴中央横亘一面大网,将另一侧前行的道路拦腰截断。   按照镜妖的说法,要想通往囚禁女子的地方,必须横穿眼前的洞穴。   没等施黛询问,江白砚低声道:“两仪八卦阵。”   太极生两仪,两仪分阴阳。   两仪八卦阵是自古流传的困阵,周而复始,变幻无穷,入阵之人难以挣脱。   细细分辨,由雪白蛛丝铺成的图案,当真与八卦里“阳”的一面如出一辙。   施黛明悟:“这是莲仙用来困住那些女子的阵法?”   她话音方落,洞穴中央的一盏莲花灯无风自动,烛火晃荡间,隐隐快要灭掉。   与此同时,阻拦去路的巨网轰然一颤,就像是——   施黛心下一动,脱口而出:“有人在破阵!”   看样子,莲花灯是构成两仪八卦阵的阵眼,如今其中一盏要灭不灭,说明巨网的另一边,也有人在试图破开禁锢。   莲仙麾下的小妖没这个必要,阵后之人究竟是谁,只有一种可能。   “流霜姐姐和柳如棠,被和那些姑娘关在一起。”   施黛道:“她们这是……从洞穴里逃出来了?”   如此一来,就能解释她和江白砚为什么一路碰不到妖怪了。   被囚禁的女子出逃,洞中所有巡逻的妖,势必要去巨网另一边对付她们。   被阵法所困,还有群妖追捕,她们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两仪八卦阵,阴面阳面皆可解。”   江白砚道:“她们在阴,我们在阳,阴阳相辅,可——”   他话没说完,骤然拔剑出鞘,剑光如游龙,刺穿一团突进的黑影。   施黛顺势望去,眉心一跳。   是一只半人大小的蜘蛛。   它来的方向是……中央洞穴顶端。   不会吧。   脑子里掠过一个荒谬的念头,施黛急忙抬眼。视线凝在乌黑的洞顶,果不其然,那一团团蠕动的黑色,是无数只蜘蛛。   这比盘丝洞还盘丝洞。   第一只蜘蛛被江白砚斩于剑下,陆陆续续,更多只向二人投来注视。   普通蜘蛛长不了这么大,它们跟随莲仙已久,已然沾染妖性。不消多时,洞顶、角落、乃至几条岔路口,都传来窸窸窣窣的响音。   叫人头皮发麻。   “我对付它们。”   江白砚道:“施小姐破阵,可好?”   两仪八卦阵,是入门的基础阵法。   原主身为符师,对阵术略有钻研,破解这种困阵不成问题。   施黛压下心底怯意,点头应道:“好。”   不就是蜘蛛吗?她连厉鬼都见过,有什么好怕的。   再说,她身旁还有江白砚。   想起她给儿时江白砚讲述的老鹰捉小鸡,施黛深吸口气。   江公子果然是他们小队里的大爱无疆鸟妈妈,有他在身边,安全感爆棚。   又一只蜘蛛飞速袭来,江白砚轻挽剑身,迅疾劈开。   趁着间隙,施黛快步上前,认真巡视四周明灭不定的莲花灯,从而找出破阵规律。   第一处阵眼,离位第二盏。   手中符箓如电疾驰,金光乍现,刀锋般划过烛火。   一簇火光熄灭,蜘蛛攻势更盛。   江白砚护于她身侧,逐一击溃团团黑影,留出充足时间,让施黛观察阵法变化。   四面八方全是尖牙利齿的黑色蜘蛛,心口跳动如鼓擂,施黛屏息正色,用符箓击杀几只靠近的蜘蛛。   第二处,乾位第三盏。   陆陆续续灭掉几处阵眼,洞穴中莲灯昏幽,火光乱颤。   施黛再定神,刚要跨步上前,右臂忽地被人轻轻一抓。   力道不重,携来淡淡冷香,是江白砚身上的味道。   施黛一个不稳,险些靠上他臂膀。   再眨眼,一只蜘蛛从她原本站立的位置上空坠下,龇牙咧嘴,露出森白獠牙。   如果不是被江白砚拽住,它恐怕会跳到她头顶上。   够刺激,感谢鸟妈妈。   施黛弯了下眼。   听见她不由自主发出的一声低笑,江白砚将跟前的蜘蛛斩成两半,无言垂眸。   奇怪的人,他想。   这种时候,她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在洞穴中辗转挪移,施黛额角沁出薄薄汗珠,鼻尖也凝了一点水雾,泛起绒绒薄粉色。   但她的脊背始终笔直,如同一枝破土而出的竹,韧而挺拔,蕴藉无穷生机。   “江公子。”   施黛随手抹了把额头,四下顾视,寻找仅存的阵眼:“现在不打算杀我?”   不久前才口口声声说要残害于她,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又在电光石火间把她救下。   原来是记挂着不久前的那段对话。   江白砚腕骨微动,指腹抚过剑柄。   能这样没心没肺地开玩笑,她倒真是……不怕他。   他心底的晦暗,施黛一无所知。   譬如握住她手臂的那一刻,江白砚情不自禁地想,这具身体近在咫尺,脆弱不堪,若要以剑破开,想必轻而易举。   这是他与人贴近时,下意识滋生的杀意。   但江白砚终究只扬了下嘴角。   铺天盖地的蜘蛛发起最后攻势,妖气汹涌如潮。   长剑轻挑,一泓清光如月下秋水,将欲图靠近她的邪魔尽数斩落。   “怎会杀你。”   江白砚懒散笑笑,在杀气凌厉的剑意里,尾音却是低软:“我还等着……施小姐护着我。” 第33章   一盏茶时间之前。   关押女子的洞穴中。   朝拜仪式很快举行, 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逃亡开始。   沈流霜单手支颐,沉默坐在角落, 打量洞中众人的神色。   她们都是毫无灵力的普通人, 血肉之躯, 哪能和妖物相抗。   虽说下定决心要一起出逃, 但真到了这个节骨眼上, 每个人都面带惊惧, 因不安而浑身僵硬。   极个别胆子小的, 已颤颤巍巍掉了眼泪, 又被她自己仓惶擦掉。   人心惶惶,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过……   斜斜睨向那扇紧闭的石门, 沈流霜眉头微蹙。   这扇门少说有千钧之重,看不久前那几个妖物关门的动作,应是设了阵法。   阵法在外,她们在里,要如何打开?   难道——   “大家。”   冯露站在洞穴中央,朝其他人招一招手,颇为警惕地低声道:“过来吧,我有事同你们说。”   打从一开始,冯露就声称有出逃的办法。   心下微动, 沈流霜与不远处的柳如棠对视一眼, 无言颔首。   柳如棠被李知画护在身边, 做了个“明白”的手势。   她们两人仍戴着画皮妖的面具,扮演的是李家母女。   李家大女儿李知画显然很不待见沈流霜这个信奉莲仙的“母亲”, 一直把“妹妹”柳如棠圈在身侧,温声安慰。   此刻冯露开口, 洞中女子向着中央靠拢,围成一个小小圆圈。   “是这样的。”   确认石门旁没有妖物到来的动静,冯露悄声道:“待会儿……等朝拜仪式开始,会有人在外面为我们打开石门。”   顿了顿,她迅速改口:“不是人,是妖。”   这话一出,所有人同时愣住。   之前与妖物呛声的中年女人奇道:“妖?哪个妖?”   “是为我们送饭的镜妖——那个女妖。”   冯露敛目,拽了拽袖口。   她才十六岁不到,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头一回遇上妖魔作乱这种大事,自己竟成了逃亡计划的领头羊。   要说不紧张,自然是假话。   “我夜里睡得浅,有天晚上听见声响醒来,见那男镜妖打开石门,像是太饿了。”   想起当时的景象,冯露打了个哆嗦:“他想吃掉我。”   在阒静幽暗的夜里,看见一双野兽般的眼睛,冯露被吓破了胆。   镜童一把捂住她嘴唇,眼底是无遮无掩的贪婪。   莲仙娘娘记得祭品的数量,他没法将她整个吞下,否则会遭娘娘惩罚。   但……如果只掰断她一根手指头,亦或剜去一块皮肉,莲仙娘娘不会发现吧?   妖气混浊,如泰山压顶。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汹淌出,一抬眼,冯露望见门边的女镜妖。   “是她救了我。”   冯露小声道:“她告诉男妖,他若动手,她就禀告莲仙,说他偷食。”   镜女的实力远远不如镜童。   一句话出口,磅礴妖力击中她胸腔,令她狼狈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万幸,她的话起了作用。   镜童畏惧莲仙,唯恐她把这件事说出去,烦躁不堪地离开洞穴。   镜女面无表情站起身,没与冯露多言。   在她即将离去时,冯露眼疾手快,抓住她袖口:“你为何帮我?”   镜女语气平平地答:“你是莲仙娘娘的食物。”   “莲仙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冯露拽着她,不依不挠:“你留在这里,不是一直被其它妖怪欺负?为何要与它们同流合污,不能帮帮我们吗?”   对于这个女妖,冯露其实印象不深。   她唯唯诺诺、沉默寡言,每天跟着镜童来送饭,偶尔被镜童骂上几句,便一言不发低下头去。   但仔细想来,能窥探到格格不入的蛛丝马迹。   镜童嚣张跋扈,没少对洞里的姑娘动手动脚,每当他有所动作,都是镜女出言制止。   蜘蛛精脾气火爆,有时被女子们的叱骂激怒,打算挥拳时,也是镜女搬出“莲仙娘娘”的名头,让他莫要损毁食物。   那天夜里,冯露红着眼眶对她说了很多,譬如洞中每个姑娘的身世,又或是她们的不甘、苦楚与抱负。   求饶、利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无一例外通通用上。   镜女只漠然瞥她一眼,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在这种地方与莲仙狼狈为奸的妖魔,确实没有帮她们的理由。   冯露没抱希望,因而没太失望,不成想第二天,镜女前来送饭时,不着痕迹递给她一张纸条。   看清纸上内容的瞬间,她心跳怦怦。   那是地下迷宫的地图。   “是这个。”   说到这里,冯露从袖中拿出一张白麻纸,展示在众人面前:“她在纸上写,迷宫复杂莫测,要当心红色部分的陷阱。还告诉我,尽量不要太早让你们知道这件事。”   这个要求很好理解。   镜女和镜童每天都要为她们送上一日三餐,如果所有人都知道镜女是内应,神情和态度的变化,很可能露出猫腻。   得先瞒过自己人,才能顺理成章骗过其它妖物。   沈流霜想了想。   今日莲仙的蛛丝探入山洞、欲图在她们之中挑选食物时,也是镜女以“朝拜仪式不能沾染血腥气”为理由,阻止了莲仙进食。   看样子,是个被莲仙驱使,但本心不坏的妖。   “有地图在手,我们只需循着她所画的路线,就能找到出口。”   冯露道:“只是……她说了,我们出逃,必然引起地下全部妖魔邪祟的警觉,到时候,免不了被它们追杀。”   沈流霜身旁的中年女人轻啧一声:“大不了和它们拼个你死我活。老娘活了这么多年,没受过这种鸟气。”   横竖一死,她宁愿死得有骨气。   “除此之外,莲仙生性警惕,在迷宫中设有阵法。我们出逃,巡逻的妖怪很可能将它启动。”   冯露说着,把手里的白麻纸翻了个面,露出反面的阵法图解:“看这上面的标注,我们要按照顺序,接连灭掉几盏莲花灯。”   沈流霜眉梢一挑。   两仪八卦阵法,她记得黛黛学过。   “总而言之,”赵流翠道,“就是走迷宫,杀邪祟,破阵法,三件事对吧?”   冯露点头:“等朝拜仪式开始,镜妖会为我们打开石门。”   到那时,便是箭在弦上了。   突然得知这样一个消息,洞中之人神情各异。   有惊喜,有迫切,更多还是脸色煞白,肉眼可见十分紧张。   “这次出逃,我们都不一定能活下来。”   人群里,年纪最大的女人温声道:“像之前说好的那样,开始吧。”   沈流霜:?   开始什么?   “交换信物。”   有人为新来的姑娘们耐心解释:“我们每人挑选自己身上的一件珍视之物,交给身侧下一个人。”   “我先开始吧。”   年纪最大的女人笑了笑:“我名孙闻香,是个绣娘。别看我现在老眼昏花,年轻时候,我的绣品曾被送进过皇宫。”   孙闻香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递给右侧的赵流翠:   “这是我亲自绣的荷塘夏景。荷花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意,愿赵姑娘日后苦尽甘来,永远如今时今日这般,怀一颗赤诚之心。”   凡人与妖魔相争,九死一生。   她们洞中的十几个女人,运气不好全军覆没,运气来了,也顶多活下两三个。   此举说是交换信物,其实是临死之际,对另一个萍水相逢的姑娘的祝愿与嘱托。   赵流翠眼眶发热,道了声谢谢,接过香囊。   “我叫赵流翠。”   赵流翠闷声:“爹娘想要个儿子,把我送来这鬼地方……无所谓了。”   她低头,从心口的衣襟后边拿出一本袖珍小册,看向身旁的冯露:   “我家里穷,身上没有贵重的东西。我……我从小就想开酒楼当个厨子,这本菜谱一直带在身上。把它送给你,愿你此生如意,吃饱喝足,幸福安康。”   她打小跟着娘亲学女红和做饭,颇有天赋。   娘亲常会满面含笑地夸她,哄得她喜笑颜开,可下一句话,永远是“今后定能找个好婆家”。   赵流翠觉得好笑又荒谬。   为何她的才能,非要和嫁人扯上关系?刺绣是她的,佳肴也是她的,女红与做饭并不羞耻,可耻的,是将它们视作讨好婆家的筹码。   赵流翠想,她偏不嫁人,偏要开个属于自己的酒楼。   她做饭,是为了自己。   冯露小心翼翼将菜谱接下。   “我叫冯露。”   拿出袖中装有伤药的瓷瓶,少女轻声道:“我小时候调皮捣蛋,没什么志向,有一回,被抓进乞丐窝。”   沈流霜默不作声掀起眼皮。   这件事,冯露的爹娘对他们说过。冯露曾被贩子拐走,送去乞丐窝点,采生折割——   “采生折割”,即是将拐来的小孩折断手脚,亦或挖眼毁容,让他们沦为残疾,再上街乞讨。   这样的孩子,往往更能博取同情,为乞丐窝敛财。   “乞丐窝里,有很多受苦受难的孩子,也有一个同样被拐来、待我极好的姐姐。”   轻轻拂过瓷瓶,冯露道:“我看着他们受苦,却无能为力。当天晚上,姐姐带我出逃,她为我……引开了人贩子,再没出现过。”   独自吸引贼人的注意,被擒获后,她会遭遇什么,可想而知。   后来冯露拼尽全力逃回家中,让爹娘报官去寻。等她带领官差再到乞丐窝点,已人去楼空。   “从那以后,我便下定决心当个大夫,去帮更多人。”   把瓷瓶交给身旁的中年女人,冯露轻扬嘴角:“将这个药瓶赠予你,望你无病无灾,心怀慈悲,逃离生天后,能寻得心之所向。”   中年女人颔首接过。   她生得高挑,眉宇间带有几分冷峻之气,这会儿眼尾微垂,显出少有的柔软。   沈流霜记得,她曾大大咧咧讽刺过几个妖物,是个性情火爆、直来直去的人。   “我叫程梦。”   中年女人随意挠了挠头:“我是被家里那口子灌了迷魂药带进来的。”   想起丈夫,她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我家世代打铁,铺子就开在城西。那混账平日里装得正正经经,暗地里竟在赌钱,半月前我知道这事时,他已欠了一大笔债。”   她习惯性张口,想骂几声不堪入耳的脏话,目光扫过几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生生忍住。   “听说莲仙能赐下金银珠宝,他把药下进我的茶水里头,等我醒来,就在这儿了。”   程梦取下脖颈上的长链,递给身边的沈流霜:“这个给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窝囊,你可以是漂亮的花花草草,必要的时候,得做一把剑。”   沈流霜道谢接过。   这是一条朴实无华的绳链,通体漆黑,下端绑着一把小拇指大小的袖珍剑。   她和柳如棠都不是本人,阐述得中规中矩。   一圈下来,每个姑娘都简单介绍了一遍自己。   有浓眉大眼、想成为捕快的宋招娣,有体弱多病、唱曲儿很好听的杨泠泠,也有十岁不到,一边擦眼泪一边瑟瑟发抖说不害怕的秦媛。   没过多久,遽然间,从不知何处响起一声钟鸣。   悠远空灵,沉郁低回,紧随其后,石门被轰然打开。   正如冯露所言,镜女面色苍白站在门后,先是不安地侧头眺望甬道深处,再回过头来,尾音轻颤:“出来吧。”   “你,”柳如棠下意识问,“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镜女微怔,摇头。   她不会,更不敢。   多年前被莲仙俘获,她对那只大妖心存畏惧,连和它对视一眼都做不到,莫说逃跑反抗。   对这些女人生出恻隐之心,协助她们逃跑,于她而言,已是最胆大包天的事。   她没胆子再越界。   有人怯怯道:“可你放了我们,要是被莲仙发现,它……”   “方才没有妖巡逻。”   镜女道:“不会有谁知道,是我放走你们——抓紧时间,快走吧。”   更多的话,她没再说。   所有人心知肚明,她们这一逃,生还的几率不大。   “我之前,不知道你……”   赵流翠摸摸鼻尖,罕见地有些不好意思:“说了过分的话,抱歉。还有……多谢。”   时间紧迫,容不得多话。   女人们或惊恐或戒备地从洞中走出,路过镜女身前,皆低低道了声谢。   镜女一如既往沉默不语,唯有脊背绷直了些,露出几分近乎于赧然的局促。   “我们人数众多,很容易被巡逻的妖怪发现。”   程梦道:“分散还是抱团?”   沈流霜不假思索:“分散后容易孤立无援,不如抱团,能相互帮衬。”   “可是,”杨泠泠低声道,“我们手无寸铁,倘若遇上妖怪,该怎么办?”   她还想再说什么,目光不经意一瞟,愕然睁圆双眼。   头顶的莲花灯倏忽闪了闪,站在她身旁的李家二女儿抬起右手,抚上面颊边缘。   简直匪夷所思。   随她指尖用力,整张脸竟如画皮般卸下,露出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来!   这幅画面的冲击力不可谓不大,在杨泠泠惊呼出声之前,柳如棠笑盈盈捂住她嘴唇。   “嘘,别出声。”   柳如棠道:“镇厄司办案。”   *   镜女错开了妖物前来巡逻的时间,目前还算安全。   沈流霜与柳如棠卸下画皮妖所绘的面具,一前一后,行在队伍首尾两端。   从隐蔽的衣物口袋里掏出傩面具,沈流霜目色沉凝。   饮下的神酒仍在生效,酒里的毒不仅能让四肢无力,还遏制了体内的灵气。   她和柳如棠很难达到全盛状态,但无论如何,必须在朝拜仪式结束之前,把身后的姑娘们顺利带出去。   沈流霜记得清清楚楚,冯露说过,每当朝拜仪式结束,莲仙都要一口气吃掉五人以上。   如果可以,她想护住这里的每一个。   眼底浮起阴翳,沈流霜轻抚面具边沿。   她们人数众多,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必有一场硬仗要打。   果不其然,沿着甬道穿行片刻,前方隐现混浊妖气。   紧接着,是一声怒喝:“你们在干什么!”   开始了。   沈流霜轻扯一下嘴角。   钟馗傩面覆上脸庞,阻隔视野之中摇曳不定的火光。   唱词起,惊雷生,一把由雷火铸成的长刀被紧紧握在手上——   不给它们丝毫反应的时机,沈流霜前袭挥刀!   前方是三个凶神恶煞的小妖,见长刀横斜而至,因对方气势太盛,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雷光湮灭,刀锋骤落,三具尸体轰然倒地。   另一边的柳如棠握拳:可恶,好帅,这还是在她喝了毒酒的情况下。   被她装到了。   “憋死我了!现在我能出来了吧?”   白九娘子腾地化形,盘旋在柳如棠脖颈,轻嘶几声,欢欢喜喜眯起眼:“是蜘蛛。我喜欢吃蜘蛛。”   她们亮明镇厄司的身份,白九娘子没必要继续伪装成项链。   柳如棠动了动发麻发软的右手,因抑制不住的战意,挑眉咧开嘴角:“这是个蜘蛛窝。今天你能吃个尽兴了。”   迷宫四下俱寂,方才小妖的惊呼无疑是个引火索。   不消多时,有更多脚步声窸窣靠近。   “弟子今朝祈愿请,伏请仙家早临堂。”   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柳如棠轻抚颈间白蛇。   迷宫深在地下,此时却扬起森冷微风,撩动她如火的殷红裙边,与耳畔一缕散落的发。   “收妖断邪弹指间,吾今急急如律令,仙家妙法不虚传。(1)”   听她低语,好几人好奇投来视线,骇然屏息。   每落一字,白九娘子的形体便暗淡一分,在柳如棠脖子上,现出愈发清晰的蛇鳞。   最后的请神咒语落下,白蛇已消散无踪——   准确来说,是与柳如棠融为了一体。   一双黑眸化作蛇瞳,侧颈生满银白蛇鳞,当她轻笑,自口中探出的,亦是腥红蛇信。   “打哪边?”   是白九娘子的声音,低沉婉转。   “东和南吧,剩下的交给沈流霜就好。”   再开口,又成了柳如棠脆生生的声线。   语毕,身起。   如同一条真正的蛇,柳如棠轻盈欺身向前,手中化出一条软鞭。   长鞭所过之处,似白蛇吐露獠牙,即便只轻轻扫过,也可令妖物皮开肉裂、血痕深可见骨。   出马仙,是北方请神上身的司婆。   以凡人之躯承受仙家的法力,对付几个小妖,不成问题。   白九娘子语带不满:“鞭子力道不够,你体内毒还没解?灵气不畅,难受死我了。”   柳如棠满不在乎:“这样,不是更刺激?”   随她薄唇轻动,念出咒语,一条半隐半现的巨大白蛇凝成实体,一口咬断好几只妖物的脑袋。   她表现得漫不经心,心里却明白,自己和沈流霜都在拼尽全力。   神酒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消解,没猜错的话,那里面应该掺了莲仙的妖气。   真够恶心。   阎清欢的万灵丹解了身体里的毒,奈何无法疏通妖气与灵气。   两人的实力不比从前,调用气息时,处处滞涩。   与身在北面的沈流霜交换一道视线,柳如棠压□□内不适,挑衅扬眉:   比一比,谁除妖更多?   沈流霜在雷光与电光中侧目望来,无声一笑:   好。   “她们打算逃跑!”   远处传来妖物的尖啸:“快启阵,快启阵!出了岔子,莲仙娘娘唯你们是问!”   是镜妖提起过的两仪八卦阵。   沈流霜对此并不惊讶,挥刀斩断一只蜘蛛精的头颅,再眨眼,却是蓦地怔住。   伴随两仪八卦阵启动,耳边充斥轰隆巨响,身处的甬道剧烈摇晃。   两侧石壁一块块剥落,露出下方景象——   条条蛛丝织连成片,被隐藏于石壁之后。如今尽数暴露,白花花一片,铺天盖地,把整个迷宫全盘包裹。   人群里,有谁倒吸一口凉气,是程梦的声音:“他爹的,这玩意儿……”   这地方,哪是什么地下迷宫。   分明是蜘蛛结成的曲折错杂的巨网,他们从踏入玉门的那一刻起,就置身于蛛网之中!   心中惊骇尚未消散,又生新的变故。   蜘蛛巢穴里,怎会没有蜘蛛。   叫人心里发毛的轻响越来越大,如同千万只甲虫彼此碰撞。   顺着声源望去,甬道深处,赫然跃出好几只半人大小的蜘蛛!   好几个姑娘异口同声发出尖叫,沈流霜暗暗咬牙,拔刀迎上。   这些蜘蛛不似凡物,浸染妖气后,和莲仙一样,渴望吞食人的血肉。   当然,也比寻常蜘蛛难对付得多。   四面皆有黑影袭来,妖物和蜘蛛呈八方环绕之势,去路被围得水泄不通。   爬行声、尖啸声与嚎叫声接连不断,黑压压涌上前来,如浪潮击岸。   太多了。   灵气被强行催动,胸膛里已有血气翻涌,滋生剧痛。沈流霜粗略估计,以她和柳如棠所剩不多的气力……   来不及多想,又是一团黑影从斜上方直扑而来。   蜘蛛的獠牙清晰可辨,她稳住心神,咽下喉间腥甜,将刀锋从小妖体内抽出。   正要挥刀再起,意料之外地,竟见身前闪过另一道刀光。   “这群王八蛋!”   程梦骂骂咧咧,手里握着把从妖物尸体上拿来的弯刀,抬臂挥砍,蜘蛛一分为二。   弯刀被她舞得虎虎生风,在乱旋的刀光里,中年女人微微侧目,朝她咧了下嘴角:   “没事吧?我说过,我家打铁的。”   “这地方!太恶心人了!”   赵流翠也捡起一把长剑,动作生涩至极,胡乱挥舞:“我我我就算能活着出去,也吃不下饭啊!”   剑锋斩断一只蜘蛛的后足,血液横飞,落在她裙摆。   场景过于血腥,赵流翠和蜘蛛同时发出惊叫,闭了闭眼,强行屏住呼吸,挥剑刺入它心口。   做饭时又不是没见过血,就当她在杀鸡!   宋招娣被吓得三魂七魄没了大半,一边哭哭啼啼掉眼泪,一边踹开一只蜘蛛,把几个喝了毒酒、体力不支的女孩护在身后:“这都什么事儿啊呜呜呜!”   沈流霜略有怔神,扫过一张张各不相同的脸,无声笑笑,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渍。   “快到两仪八卦阵了。”   沈流霜道:“我打头阵,你们当心。”   *   一只蜘蛛能产下的幼崽,每一次,是成百上千只。   莲仙活了这么多年,在它的巢穴里,不知藏匿有多少幼蛛。   排山倒海的攻势仿佛没有尽头,不止沈流霜与柳如棠,渐渐地,所有人都感到吃力。   杨泠泠走在队伍右侧,因为孱弱多病,不时轻咳几声,双眼通红。   她是今日被爹娘送来的少女之一,体内毒酒未散,筋骨酸疼,连奔跑都吃力。   没办法舞刀弄枪,便留心警惕着四周,为其他姑娘提醒妖物攻击的方向。   她也想为大家出一份力。   低低又咳嗽几声,从她头顶上,陡然袭来一阵冷风。   似寒冰彻骨,幽幽渗进后颈,激起满身鸡皮疙瘩。   会是什么?   心有所感,杨泠泠心口轻颤,战栗着仰头。   不期然,恰好对上一只蜘蛛腥红的眼瞳——   一刹间,蜘蛛发出一声低啸,向她猛冲而来!   这只蜘蛛匍匐在洞顶角落,与黑暗融为一体,不知蛰伏了多久。   突袭来得毫无征兆,听见这声啸音,前方的赵流翠亦是抬眸。   蜘蛛迅捷如离弦之箭,她根本不会用剑,不可能用手中长剑将它一击命中。   她救不了杨泠泠。   尽头处的莲灯轻晃几下,杨泠泠茫然回头,与她四目相对。   赵流翠看见她眼中的泪,清亮澄澈,顺着眼角滑落。   她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在如潮的妖魔面前,是如此无能为力。   腥风掠起,倏然落下。   赵流翠咬紧牙关,几乎出于本能地迈步上前,一把将杨泠泠抱住,恰好挡在蜘蛛袭来的方向。   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莲仙,山洞,蜘蛛,妖魔,还有死亡。   梦境的结局,是她孑然行走在黑暗之中,耳边响起娘亲的笑语:“我家流翠这般好,将来定能嫁个好夫家。”   如同细细密密的蛛网,将她牢牢束缚其中,无法挣脱。   那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为了自己而活。   蜘蛛的黑影险险贴上身体,赵流翠不可遏制地落下眼泪,将怀中杨泠泠抱紧。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嘶吼声擦过耳畔,她听见更为遥远的女音。   清却冷,如珠帘叮当作响,又像檐下风霜,字字有力。   “……日出东来又落西,正是吾师会兵时。一会天兵到,二会地兵来。三会人长生,四会——”(2)   这一次,不再是由雷光凝成的长刀。   更为凶猛的杀气化作利刃,漆黑,斑驳,由黑雾汇聚,好似野兽张开的巨口,将数只蜘蛛一举吞没。   “四会……诸鬼亡。”   唱词,《喜傩神》。   戴有钟馗面具的女人衣袂翻飞,身法轻凌如落雪飞絮,足步落定,立于她们身前。   滚烫的泪珠啪嗒坠下,赵流翠心跳剧烈,在朦胧视野中惊怯抬头。   “吓到了吗?”   沈流霜将钟馗傩面摘下小半,拭去唇边血渍。   灼灼莲灯下,她的双目亮如星点,一笑,勾出轻柔却张扬的弧:“我还等着,去你的酒楼吃饭呢。” 第34章   地下迷宫里乱作一团。   群妖惶然, 四下奔逃,哀嚎尖啸的惨叫不绝于耳。   它们想不明白,事态怎么会变成这样。   莲仙娘娘是长安城中实力强横的大妖, 只要跟着它, 大可尽享荣华富贵, 偶尔还能分到几块美味的人族血肉。   这些日子里, 它们见多了自愿献上妻女的人家, 也听多了他们信誓旦旦向莲仙娘娘保证, 绝不会向官府泄露有关神宫的任何消息。   一切本应如此。   待莲仙娘娘炼化仙力, 一妖得道鸡犬升天, 它们身为娘娘的左膀右臂,也可以沾一沾飞升成仙的光。   但为何……今日居然来了两个镇厄司的人?!   沈流霜与柳如棠都用了十成的气力, 即便在毒酒生效的状态下,仍逼得妖物近身不得。   随时间流逝,毒酒效力减退,两人攻势愈发凶猛。   确切而言,是“凶残”。   傩戏唱词与请仙咒如同催命符,势头锐不可当。   在洞里巡逻的全是小妖,哪曾见过这种炼狱般的景象,刀也不拿了,架也不打了, 撒丫子就跑。   只有成群结队的蜘蛛不懂得恐惧, 一波接一波涌来。   昏暗甬道里, 一只蜘蛛精踽踽独行。   它的左臂被斩断,胳膊以下空空荡荡, 正汩汩淌出鲜血。   脸上的八只眼睛毁了六只,血糊满面, 只剩一上一下两颗瞳孔怒目圆睁。   正是负责给洞中女子送饭的那名蜘蛛精。   全完了。   手臂传来深入骨髓的剧痛,蜘蛛精咬牙切齿,眼中是烈火般的怒意。   它的左手被长刀斩断,妖丹也损毁大半,只能勉强苟延残喘。   那些女人……怎么能逃出来?   关押她们的山洞隐蔽至极,还有一扇千钧重的石门。石门设有阵法,里面的人不可能打开。   也就是说,有人帮了她们。   仅剩的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蜘蛛精露出一个满含杀意的嗤笑。   迷宫里的每一条岔道都藏了陷阱,那群女人在逃跑时,一个也没踩到。   能为她们打开石门、提供出逃路线的,只有莲仙神宫中的妖。   回想起这几日的一幕幕,关于谁是那个叛徒,它已有了答案。   镜女。   早在它企图教训其中几个不听话的女人,却被镜女拦下时,它就应该察觉猫腻。   牙齿磨得咯咯作响,蜘蛛精加快脚步,四处寻找她的身影。   那混账。   因为她,莲仙娘娘的大计毁于一旦,神宫里的妖物死伤惨重,元气大伤。   也因为她……它妖丹受创,成了个半死不活的废物。   目光逡巡不定,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镜女是中年妇人的模样,身穿一件粗褐布衣,畏畏缩缩缓步前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嗅到浓烈的血腥味,她猛然抬头。   还没看清来人的相貌,便被狠狠掐住喉咙。   “是你。”   蜘蛛精疼得发抖,目眦欲裂:“是你放了她们。”   它的脸因鲜血狰狞不堪,杀意迸发,令人胆寒。   镜女一个哆嗦,嘴唇轻颤:“你……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了。”   蜘蛛精哑声:“别人不知道,我和你送过这么多次饭,还能看不出来?你分明对她们有恻隐之心。”   真是可笑。   一只在莲仙娘娘手底下效力的妖,居然要协助祭品们逃跑。   她图什么?   掐在脖子上的右手缓缓收紧,强烈的窒息感伴随疼痛,让她无法呼吸。   蜘蛛精只是怀疑,拿不出证据。这种时候,她绝不能承认。   眼角溢出生理性泪水,镜女喉音沙哑:“不是我。我为何要帮她们?你若伤我……”   重重咳嗽几声,体内气息所剩无几,她勉力呼吸:“你若伤我,莲仙娘娘不会饶你。”   这是她的筹码。   比起普通小妖,镜女的能力深得莲仙重用。   莲仙放出去的风声,是让献上的女子成为灵女,侍奉仙家左右。   真正的姑娘们早被吃进它的腹中,为了让信徒们对成仙一事信以为真,需由镜女化作失踪女子的模样,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是计划里至关重要的一环。   蜘蛛精却只是笑笑:“莲仙娘娘?”   去他的莲仙娘娘。   今日镇厄司插手此事,莲仙自身难保,它们这些小妖怪,难道还有活路可言?   无论如何都是一死,就算镜女不是叛徒,他也要拉个垫背的。   蜘蛛精右手用力。   镜女打不过它。   这是个十分孱弱的女妖,听说因为太弱,曾被人族贩子关在铁笼里展览。某日莲仙娘娘路过,见她能力有趣,将她买下。   自那以后,她时时跟在莲仙娘娘身边,却执意不愿吃人肉喝人血,修为进益极慢。   一个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怪胎。   泛滥的慈悲心,是懦弱和无能的表现。   “你说你,到底为了什么?”   指腹深深陷入皮肤,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   暴虐更甚,蜘蛛精压不住怒意:“莲仙娘娘待你不好吗?你放走那些女人,她们可会记挂你?害得老子变成这副模样……贱人!”   身前的女妖一点点没了气息,一片死寂里,他听见骨骼摩擦的咔擦轻响。   ……不对。   隐隐约约,还有一阵突如其来的风。   不等蜘蛛精最后一字落下,身侧刀风陡至。   它断了半条胳膊,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仓惶避开,右臂被刺出一个血淋淋的口。   是谁?   蜘蛛精被疼得龇牙,恶狠狠抬头,见到三道似曾相识的人影。   “赶、赶上了!”   冯露脸色煞白,快步奔向镜女身侧,为她检查颈上伤势:“你怎么样?”   万幸,还活着。   “哦豁。”   赵流翠手拿一把长剑,似笑非笑挑起眉:“这是给我们送饭的蜘蛛精吧?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没记错的话,你是不是踹过好几个姑娘?”   程梦没说话,手里握着把长刀,刀锋尚在滴血。   蜘蛛精的血。   有沈流霜和柳如棠在,这地方的妖魔邪祟如鸟兽散,再顾不得什么莲仙,拼了命地四处逃窜。   冯露在不久前的乱战中认出了这只蜘蛛精,发现它没像别的小妖那样往外逃跑,而是顶着一身血渍,走向深处。   她立马意识到不对劲——   在那个方向的,只有镜女。   洞中女子都受了镜女的恩惠,不能将她置之不理。   绝大多数人要抵御蜘蛛、破解两仪八卦阵,短暂商量后,由她们三人原路折返,寻找镜女和蜘蛛精的踪迹。   果不其然,刚好撞见这幅景象。   左臂断开,右手被刺破一个巨大的血窟窿,蜘蛛精面容扭曲,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嚎。   雪白蛛丝从他口中吐出,被赵流翠眼疾手快挥剑斩断。   另一边,程梦刀柄一转,欺身向前,但见劲气激荡,寒光直入蜘蛛精咽喉。   尸身倒地,鲜血喷涌,程梦轻啧一声,迅速退开。   “程梦姐。”   赵流翠看得满目崇拜,一双黑眼睛亮晶晶:“好厉害!”   “从小打铁,闲来无事,学过几招刀法。”   衣袖染血,程梦颇为嫌弃地撩起,露出小臂上结实有力的肌肉:“她怎么样了?”   是在问镜女。   冯露正给她顺气:“问题不大,已经清醒了。”   因窒息生出的红潮尚未褪去,镜女茫然抬头,嘴唇蠕动,没发出声音。   她们为何要回来?   “我们瞧见这坏家伙阴沉沉往回走,猜它可能怀疑到了你头上。”   赵流翠心直口快,说到一半,话锋一转:“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总叫你镜妖,也不好。”   倚靠墙角的女妖沉默须臾,轻轻摇头:“我没有名字。”   镜妖诞生于天地之间,无父无母,没人给她起名字。   “你还要继续留在莲仙身边吗?”   冯露双眼明亮:“跟我们离开这里吧?在我们中间,居然有镇厄司的人!她们很强,一定能把我们带出去。”   之前沈流霜和柳如棠没暴露身份,凭借一群不通术法的普通人,逃亡九死一生。   倘若镜妖与她们同行,等身份暴露,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不同了。   镇厄司的势头锐不可当,听沈流霜说,他们还有其他队友潜伏于此,不久就能汇合。   说不定,今夜真能掀翻蜘蛛精的老巢。   镜妖跟在她们身边,才最安全。   镜妖打了个寒颤:“镇厄司?”   “你救了我们所有人,镇厄司赏罚分明,不会为难你。”   赵流翠挠头:“……应该。”   她说完斜过视线,食指贴上嘴唇,做出个噤声的手势。   当所有人安静下来,四面八方的甬道里,细弱声响被数倍放大,清晰可辨。   很低,像晚秋的夜风吹过落叶,窸窸窣窣。   循声望去,在幽幽颠动的烛光里,甬道深处,亮起两点火星。   不是火星。   随它越靠越近,两点猩红的后方,现出小山般魁梧的形体——   “快、快跑!”   赵流翠倒吸一口冷气:“是蜘蛛!”   *   看见一只蜘蛛,在它身后,往往跟着更多。   当三人一妖穿过第一条岔路,已有十几道影子紧随其后。   “你对付不了这些蜘蛛吗?”   程梦斩断一只蜘蛛的头颅,看向镜妖:“这里的妖怪,不都很厉害?”   镜女吃力掐了个诀,白芒乍现,击退两道黑影:“我不修邪术,是、是最弱的。”   “跟其他人汇合就好了。”   冯露负责侦查周围的动静:“流翠,当心左边!”   赵流翠把心一横,挥剑一顿乱砍,蜘蛛的惨叫声接连不绝。   就当在杀鸡!   镜女跌跌撞撞跟在她们身侧,神色懵懂,望向自己左手。   在蜘蛛现身的刹那,冯露下意识握住她手腕,牵着她一同逃跑。   为什么?   她想不通。   她们有了镇厄司的庇护,能平平安安逃离囚笼。   为何要冒着这样大的风险,返身回来救她?   她明明不算什么。   手腕上传来柔和的触感,温温热热。   镜女很少与人接触。   她儿时被人贩子捕获,囚禁在笼中供人取乐。无数人来了又走,想透过她,看一看自己心中所思所念的人。   后来被莲仙买走,生活在吃人的妖窝里,她唯一与人世的牵连,是化作各式各样的女人,与她们家人相见。   像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幽魂。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乎——她。   不再以任何旁人的身份,她们想要救下的,是她本身。   这让镜女心生迷茫。   越来越多的蜘蛛察觉她们的踪迹,妖气大盛,举步维艰。   其中一只腾跃而起,在扑上赵流翠后脊之前,被镜女掐诀击碎颅顶。   “嘶——”   赵流翠一个激灵,心有余悸,扭头睁大双眼:“你还不赖嘛。”   镜女颔首未答,指尖轻捻,白光闪过,打落几只洞顶的黑蛛。   “很好很好。”   程梦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咧嘴笑笑:“确实不赖。”   她说罢一顿,眉梢飞扬:“快看,她们在那里!”   镜女抬眼,首先觑见一张横亘在洞穴中央的巨网。   巨网森白,由蛛丝编织而成,下方的地面上,黑色纹路逶迤连绵,形成八卦阵中“阴”的一面。   两仪八卦阵。   阵前是十几个女人,以沈流霜与柳如棠为首,三三两两负责不同的方位,一边对抗气势汹汹的蜘蛛,一边熄灭作为阵眼的莲灯。   “回来了?”   宋招娣满身汗水,浑不在意抹了抹鼻尖:“受伤了吗?镜妖姑娘没事吧?”   赵流翠挺直腰板,笑得大大咧咧:“安全护送。”   程梦挑眉,从怀里掏出冯露相赠的药瓶,精准无误扔进宋招娣怀里:   “不如把你自己右手上的伤口擦一擦,看上去怪疼的。”   说完气喘吁吁握紧长刀,砍上一只扑近的蜘蛛。   很奇怪。   镜妖定定站立,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的脸。   她记得在场每个女人的长相,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   置身于山洞中时,她们的面貌好似一朵朵枯萎的花,颓败枯朽,眼底唯有愤怒与绝望。   当下分明是惊险万分的绝境,在一簇簇绽开的血光里,她们却如同被催发萌芽,迸出令人惊愕的生命力。   像暴雨之后,傲然生长的松。   “下一盏灯——”   柳如棠喉音清冽:“坤位,顺位第六!”   紧随其后,是道脆生生的女音:“好嘞!”   一波蛛潮被解决,很快袭来下一波。   冯露笨拙挥动一把从小妖身上捡来的细剑,刺穿从镜女背后突袭的蜘蛛:“还好吗?”   除了被蜘蛛精掐过的脖子隐隐作痛,她一切都好。   镜女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   冯露:“嗯?”   “为什么要冒着性命之忧,回来救我?”   镜女迟疑道:“我与你们并不相熟。”   “因为你救过我们啊。”   冯露答得不假思索,忽然想到什么,好奇反问:“你呢?你为什么要跟着莲仙?你不修邪术也不害人,和这里的其它妖怪都不同……是被威胁了吗?”   威胁当然有过。   最初被莲仙买下时,她不愿听从指令,反抗过,也求饶过。   一个孱弱的小妖,怎能敌过修炼百年的蜘蛛精,在那段遥远的记忆里,充斥惨叫与苦痛,宛如炼狱。   她一天天被磨平棱角,学会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对莲仙不敢生出半点顽抗,心甘情愿为它卖命。   镜女这次沉默很久,没有回应。   抵御蜘蛛的间隙,冯露看她一眼。   方才镜女问她,为何要不顾一切回去搭救,在她心底,其实还有个晦涩的、未曾言明的缘由。   正如在洞穴中所说那样,她儿时曾被拐进乞丐窝。   那时年纪太小,调皮捣蛋,对爹娘的劝诫置若罔闻,整日在城中瞎折腾。   于是,某天离家抓蛐蛐时后脑一痛,再醒来,已被扔进一间破败的小屋。   冯露至今记得屋子里的景象。   昏暗逼仄,灰尘遍地。   好几个和她一样大的孩子蜷缩在角落,有的瞎了一只眼睛,有的断了半条小腿,就那样静静看着她,脸上是脏污的泪痕。   除了他们,还有一个十四五岁、同样被新抓来的姐姐。   冯露哭得抽抽噎噎,姐姐守在身侧温声安慰,等她哭累了,便抬起右手,为她拭去眼尾清泪。   两天后,趁着人贩子们饮酒,姐姐带她和另外几个孩子逃离小屋。   饮酒作乐的男人们很快发觉不对劲,骂骂咧咧追赶在身后。   逃到一条岔路时,姐姐将他们带进一片树丛,让他们藏好别出声。   冯露眼睁睁看着她一人跑进岔路,引开所有追兵。   她们再没见过。   在今天,一切都像当年的重演。   同样是误入囚笼,同样是被她人所救,当初的冯露没能救下那个姐姐,至少今天,她想护住镜妖。   “你别难过。”   察觉镜妖的低落情绪,冯露深呼吸,把胡思乱想抛在脑后:“等今日我们逃出去,莲仙伏诛,你……你会更好。”   镜女:“更好?”   冯露被噎了一下。   她不擅长安慰人,倏忽想起当年:“我之前遇见过一个姐姐,她告诉我,天地这么大,总有容身之处。你是妖也没关系,比起在莲仙身边唯命是从,倒不如自己去人间闯荡。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愿如孤鸿不就群——”   她话音未落,一只蜘蛛飞身袭来。   冯露被吓得抖了抖,挥剑刺进它肚子。   身后的镜女安静了一瞬。   当冯露回头,恰好她也侧目。   “愿如孤鸿不就群……”   镜女定定看她,嗓音太低,好似呢喃:“好去到人间。”   她没理由知道这句话。   除了当时的两人,不会有谁知道这句话。   手中长剑一颤,冯露愕然抬眸。   从乞丐窝逃跑的那晚,是个明月夜。   追兵在后,姐姐将他们藏进树丛,压低声音:“在这儿藏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知道吗?”   冯露尚且年幼,却已能猜出她的打算,哭着拽住她袖口。   “我去吧。”   冯露说:“我……我没什么用,也没人喜欢我。”   这是实话。   她性子粗枝大叶,平日里不学无术,不喜欢四书五经,也不爱琴棋书画,不止爹娘为她头疼不已,连街坊邻居也不让家里小孩和她有太多往来。   如果非要有人引开人贩子,冯露宁愿那人是她。   姐姐立于月光下,静默看她几息,旋即撕下衣袖,咬破手指,用血写下一行小字。   把布条塞进冯露怀里,她转身离去。   那夜月白风清,树影如水。   男人们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寻着岔路一闪而过的人影,没在他们藏身的树丛前多做停留。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冯露咬紧牙关不哭出声音,借着月色,看清那行字迹。   【天地阔远,身似蜉蝣。愿如孤鸿不就群,好去到人间。】   天地辽阔,人人身如蜉蝣。   与其为了取悦旁人而活,不若化作一影随心所欲的孤鸿,独自去真正的人间看看。   莲仙迷宫中,莲花灯烛噼啪作响。   两双眼睛彼此对视的瞬间,两段记忆交织重叠。   想来的确如此。   镜妖的相貌变化莫测,即便多年前与她见过,再相逢,也不可能认出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原来过去和今日,始终是一个人,始终是她。   冯露张了张口,说不出话。太多情绪充盈心间,如狂风骤雨,迫切需要降下。   剧烈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在她的注视下,镜妖的脸庞骤然变化。   起初是一张中年女人的脸,苍白消瘦,小眼睛,窄鼻头。   冯露认出这是娘亲。   当她被几个男孩欺负得默默啜泣时,娘亲小心翼翼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安抚:   “那群小兔崽子,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家囡囡聪明又懂事,比他们好得多。”   紧接着,变成一张年轻女人的脸,浓眉黑而密,带有飒爽英气。   这是和冯露一起被抓进莲仙山洞,因出逃失败,被群妖杀害的王玉珠。   临别前的最后一眼,王玉珠紧紧将她抱住,止不住喉间哽咽,一遍遍呢喃低语:“露露,我不怕,我不怕。”   再转眼,又成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柳眉星目。   冯露记得她,年纪轻轻便嫁了人的表姐。   订婚前,表姐牵着她的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露露,我同那人面都没怎么见过,为何就要嫁了?”   冯露给不出理由。   镜妖映照心中之镜,可幻化出旁人所思所想。   感受到妖力的紊乱,镜女蹙眉抬手,抚上面颊。   数年前,她以一张少女的面孔被拐入乞丐窝,救下几个孩子后,被卖给莲仙。   为取悦莲仙,取悦信徒,她变成一个又一个各不相同的女人。   对爹娘百依百顺的女儿,对弟弟妹妹千般呵护的姐姐,对夫家勤勤恳恳的妻子。   她被揉圆了,捏扁了,如同一团被肆意拨弄的泥——   久而久之,连自己本真的模样都快忘记。   她究竟是谁?   镜女自己也不知道。   被冯露目不转睛地凝视,镜女的面容变幻不止。   她成为曾给过冯露一个白面馒头的女人、被打肿半边脸的妇人、书院里亭亭而立的女夫子、镇厄司中手持长刀的沈流霜。   渐渐地,血肉凝固,停留在一张脸上。   一张许久未见的、近乎陌生的脸,苍白消瘦,平平无奇——   眼眶蓦地发烫,镜女想,像是做梦一样。   那是她自己的脸。   此时此刻,今时今日。   冯露所思所想之人,是她。   遽然一阵狂风刮过,石壁之上,莲花灯盏剧烈闪烁。   两仪八卦阵轰然溃散,蛛网湮灭成齑粉。   就像黑暗尽头被劈开一条光明前路,从大阵另一边,涌来浩浩荡荡的光与风。   不知是谁带着哭腔低呼:“破阵了……我们得救了!”   光影聚散,阴阳相融,尘埃落定。   一道人影从剑光中走出,翠色裙摆荡漾如波。   微风扬起她颊边一缕乱发,又被随手别向耳后。   施黛站在江白砚身边,欢欢喜喜展颜一笑,睫羽轻颤时,一点光晕落下:“找到你们了。” 第35章   总算与沈流霜等人汇合, 施黛一颗悬起的心沉沉落下,长出一口气。   视线所及之处,沈流霜与柳如棠浑身染血, 受了不少伤。   一个个面貌迥异的姑娘立于她们身侧, 有的手持长剑, 有的握紧弯刀, 姿势显而易见十分生疏, 却挡下了九死一生的蛛潮。   两仪八卦阵被破开, 四涌的蜘蛛终于警觉出危机感, 停下攻势, 藏在阴影里头。   遍地的蜘蛛尸体里,所有人都是气喘吁吁。   “你们怎么样?”   施黛快步上前:“被抓来的姑娘们都在这儿吗?”   沈流霜颔首, 回头相望。   目光在每一张汗水涔涔的脸上逡巡一遍,对上一双双漆黑明亮的眼,她笑了笑:“嗯,都在。”   一个没少,还好都在。   “累坏我了。”   请神上身消耗的灵气太大,柳如棠暂时把白九娘子请出体外,斜斜倚靠在石壁上:“那劳什子莲仙,铁定是个活了百年的蜘蛛精。”   “多新鲜。”   白九娘子盘旋在她脖颈,吐了吐腥红蛇信:“您说这事儿吧, 想成仙不去积攒功德, 反而食人肉喝人血, 这是要入魔。”   “结、结束了吗?”   一个少女颤抖着抹去颊边血迹,怯怯出声:“莲仙……我们怎么办?”   “现在正值朝拜仪式吧?”   施黛从袖口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金疮药, 递给受伤的女人:“信徒和莲仙都在。”   这种机会可不多得。   作恶的人,罪孽深重的妖, 今天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一网打尽。   *   与此同时,神宫。   跟着灵童穿过一条条蜿蜒小道,这是信徒们的最终目的地。   阎清欢觉得,从外形来看,“神宫”二字名副其实。   楼宇以白玉雕琢而成,四面刻有繁复精致的莲花纹路。白烟缭绕其间,如云似雾,叫人想起诗词中描述的云顶仙宫。   ——如果这一切,不是幻术的话。   阎清欢在心里默默下了结论,莲仙是个幻术高手。   灵童将他们带往宽敞的正殿,当钟声响起,他和身旁的施云声见到了传说中的“莲仙娘娘”。   起先是一团无形的烟。   粉烟袅袅盘旋,如墨笔勾画,于半空描摹出莲花形状。   涣散的烟霭渐渐凝成实体,金光乍现,一朵莲花花瓣亭亭舒展,   花瓣次第绽放,显露端坐在花蕊之中的人。   莲仙。   阎清欢察觉施云声的右手微微动了一下,似是习惯性想要拔刀,又生生忍住。   莲仙生了张素净的女人面,肤白如玉,慈眉善目,身着一袭朴素白衣。   好似一幅轻描淡写的画,山水写意,自有风雅。   莲仙一出,信徒们纷纷跪拜行礼:“拜见莲仙娘娘!”   “莲仙娘娘大慈大悲,救我于水火!”   “祝莲仙娘娘早日飞升!”   嘈杂的呼喊响成一片,吵得耳朵发麻。   阎清欢佯装感恩戴德地跪倒,实则弯腰蹲在地上,悄悄对施云声道:   “也不知其他人怎么样了。”   镇厄司一行人分头行动,他们装作信徒没什么危险,另外几人深入敌后,危机重重。   施云声默不作声,打量莲花座上的莲仙。   因是半妖,他对妖气的感知比常人敏锐,能看出来,眼前的妖物实力不弱。   他没法轻举妄动,只能压抑呼之欲出的战意,静观其变。   按照朝拜仪式的流程,每名信徒都可以靠近莲仙娘娘,对娘娘说出心中诉求。   施云声冷眼旁观,听见“发财”“子孙满堂”“荣华富贵”一类的字眼。   人族为何能将妻女弃之如敝履,匍匐在邪祟脚下?   他难以理解。   信徒们接连上前,满心憧憬地说。   莲仙笑意不改,一言不发地听。   四壁上的莲花灯盏齐齐摇晃,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熏香惹人头晕。   当又一个男人欣喜若狂地退下,正殿之外,忽然响起熟悉的少女声线。   “听说莲仙娘娘救苦救难,我这里有一件棘手事,不知可否帮忙?”   清泠如珠玉,尾音稍扬。   是施黛的声音。   施云声面无表情的脸上浮起一丝情绪波动,回头眺望门边。   施黛已摘下了画皮面具,露出原本相貌。一双圆润杏眼弯起,分明是好脾气的模样,却隐隐透出锋锐之气。   施云声注意到,她颊边有几道干涸的血痕,身上也带着伤。   早知如此,应该由他跟在她身边的。   莲花座上,莲仙的笑意微不可察地凝起。   神宫之外有好几个灵童把守,有人擅闯进来,守卫不可能无动于衷。   这姑娘出现得毫无征兆,莫非……   灵童已被悄无声息杀了个一干二净?   来者不善。   莲仙目色沉了沉。   没得到莲仙的回应,施黛并不在意,再开口时,笑着朝阎清欢和施云声眨了眨眼。   这是一切安好,不用担心的意思。   “事情是这样的。”   施黛道:“长安城中,有只恶贯满盈的蜘蛛精,专程掳掠无辜女子,作为自己的口粮。被它害死的女人不计其数,莲仙娘娘觉得……”   她抬头,与莲座上的邪祟对视,落落大方:“这只妖物,应当如何处置?”   这已经不是含沙射影,而是指着鼻子骂它“作恶多端”。   莲仙不愧是活了百年的老妖,闻言神色如常:“据我所知,长安城中并无此等妖邪。”   真够厚脸皮。   施黛挑眉:“不止如此,除蜘蛛精以外,还有一群鬼迷心窍的百姓,为了得到荣华富贵,亲手将妻女献给蜘蛛精享用。这些人,要如何处罚?”   信徒们面色一变。   他们再不聪明,也能听出施黛的言外之意。   当即有人怒喝:“谁家的丫头在胡言乱语?什么蜘蛛精、什么口粮,荒唐!我女儿跟着莲仙娘娘,是为了飞升成仙,早登净土,你懂什么——”   他的话戛然而止。   从正殿门外,缓缓走进一个少女,狼狈不堪,伤痕累累。   手里还握着把血淋淋的刀。   紧随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信徒中,有人惊呼:“女、女儿?”   十几名女子依次现身,清一色满身血渍,像刚从炼狱里爬出来,哪有半分仙风道骨的情态。   “那个吃人的蜘蛛精。”   赵流翠轻啧一声:“被大卸八块,给死去的人们报仇,不过分吧?”   程梦死死盯着莲座上的身影,语气冰冷:“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动手就不错。”   “你们都被骗了。”   杨泠泠擦去汹涌淌下的泪水,哑声啜泣:“从来没有什么莲仙,它是只食人的蜘蛛精。已经有好多人……好多人被它吃掉了。”   莲仙一成不变的笑容,终于裂开一道痕。   这些是……被它关在洞里的女人?   有石门有阵法,还有无数只负责看守的蜘蛛,她们怎么可能逃出来?!   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身上,莲仙恍然愣住,目露杀机。   “此地所有仙童,都是蜘蛛所化。”   镜女攥紧袖口,抬眸同它四目相对:“送来的女子全成了蜘蛛精的食物,所谓‘归家探亲’,只是妖术和幻术制造的假象罢了。”   是她。   莲仙恨恨咬牙。   这个叛徒,她怎么敢!   “娘、娘子?”   夫妻重逢,一个中年男子对上程梦,结结巴巴:“你怎么……”   程梦冷笑。   然后径直给他来了一拳:“把我卖给妖魔邪祟?下半辈子去牢里待着吧。”   真相被毫不留情地戳穿,现场一片混乱。   信徒们惶惶然不愿接受现实,纷纷望向莲仙,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事到如今不必废话,擒获莲仙要紧。   霎时白光迸射,一条半透明的巨蟒张口露出獠牙,向莲仙俯冲而去!   该死!   暗骂一声,莲座上的人影迅速跃起,避开白九娘子的突袭。   不等喘一口气,白蛇冷声笑笑,如离弦之箭,再度逼近。   这一次,白九娘子没能击中莲仙。   铺天盖地的蛛网兜头罩下,蛛丝坚硬如钢铁,令它一时动弹不得。   周围响起似曾相识的窸窣声,是无数蜘蛛爬行的声音。   “你们是镇厄司的人?”   神宫之内,每条廊道、每一扇门,皆有通体漆黑的蜘蛛窜出。   每只蜘蛛足足有一人多高,长足锋利,獠牙似刀。   毫无疑问,比起甬道里半人高的蜘蛛,神宫中的这些吸食过更多人的血肉,更凶戾,也更强。   “来了几个?三个,四个,还是五个?”   不再掩饰身份,蜘蛛精咧嘴一笑,利齿森白:“我活了这么多年,可是有不少的子子孙孙。你们真要硬来的话……”   它扫过一个个神情各异的百姓,嗓音骤冷:“所有人,一起陪葬!”   镇厄司又如何?几个半大的兔崽子而已。   他们人数有限,既要对付它,又要保护平民百姓,迟早被几百只蜘蛛碾成肉泥——   等等。   莲仙神色顿了顿。   为什么……它听见许多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什么?”   用雷火符击退一只蜘蛛,施黛表情诚恳,满目无辜:“谁说,我们只有四五个人?”   莲仙:?   “我说啊——”   柳如棠扬眉轻笑,挥动手中软鞭:“不会真有人觉得,查这么大的失踪案,镇厄司只派一个队伍吧?”   莲仙:??   在施云声呼啸而起的刀风里,阎清欢深吸一口气,指间银光流转。   几枚银针破空,带出冷冽疾风。   针尖的灵气成阵,不偏不倚刺入一只蜘蛛心口。   【鬼门十三针,鬼封术】。   成功了!   不枉他没日没夜地苦修,蜘蛛轰然倒地,阎清欢激动想哭。   话本子里,主人公总爱单独行动,凭借一己之力单挑群魔,想想画面,的确引人神往。   但现实与话本不同,这起失踪案牵扯到了众多失踪女子的性命,无论如何,保障她们的安全为重。   ——简而言之,在乔装打扮混进神宫之前,由施黛提议,一行人找到白轻副指挥使,叫了增援。   他们起初对地下迷宫一无所知,倘若所有人一起鱼贯而入,定会被莲仙察觉,连累被囚禁的姑娘们。   于是计划调整,由施黛几人先行深入其中,等确保失踪女子们安然无恙,便打响信号,让镇厄司其他人从外突进。   有现成的免费劳动力,谁会傻乎乎孤军奋战。   “镇厄司办案。”   飒飒风声中,阎清欢紧握双拳。   终于,在接连扮演反派大魔头和虐恋情深狗血大戏里的渣男后,他总算能说出那句正义的经典台词。   几根银针刺入蜘蛛眼眶,阎清欢震声:“你们已经被我们包围了!”   莲仙:???   什么包围?谁被包围?它怎么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狂风席卷,一道笔直身影在门边站定。   是个剑眉星目的高大青年,身着简朴黑袍,萧萧肃肃,被烛火映出寒雪般的冷峭。   他眸光轻扫,落在柳如棠身上,露出点儿无可奈何的神色。   “陈澈!”   柳如棠朝他扬起下巴,嘚嘚瑟瑟:“怎么样,我又比你多破了案子,还是一桩大的。”   “嗯。”   被唤作陈澈的青年勾唇笑笑:“你最厉害。”   听见这话,柳如棠兴致更高:“今天继续比,看谁杀的蜘蛛多!”   白九娘子晃了晃身子,一声长叹:“您又……好好好,和往常一样,我是裁判。”   它习惯了。   陈澈颔首,抬手轻敲身侧白玉门,阖上双眼,低声诵念:“左请六丁神将,右请六甲神兵,天兵天将两相随,追赶天下邪鬼精——(1)”   “请神。”   同为请神,和北方的出马仙不同,陈澈生于南海,为“乩童”。   所谓乩童,传闻中是神灵与人间的媒介,可请九天上的神明上身,整个过程称作“扶乩”。   俗语有言,南扶乩北出马,在请仙一事上,南北两方称得上分庭抗礼。   正因如此,在长安城中相遇、阴差阳错进入同一个小队后,柳如棠时常与陈澈较劲,欲图分个胜负。   陈澈好脾气,每回都乖乖应下。   这次地下的众人能与外界及时联系,多亏他和柳如棠。   两人都能与仙神沟通,理所当然地,只要白九娘子愿意,陈澈可以接收由它发出的信号。   当两仪八卦阵破开,柳如棠便驱使白九娘子,和静候在外的陈澈彼此感应,示意他们可以进来支援。   请神诀字字铿锵,陈澈手中长枪浮现,身后光影凝聚,出现另一个两米多高的男人身形——   横眉竖目、身插彩旗,威压排山倒海,正是请来的天兵。   与天兵对视一眼,白九娘子轻哼:“开始啰。”   它才不会输!   “来了来了。”   另一边,门外传来懒洋洋的女声:“怎么这么热闹?”   声音很熟悉。   施黛击退一只蜘蛛,顺势望去,见到与娘亲合作僵尸送货的宋凝烟。   宋凝烟仍是没睡醒的模样,黑眼圈更浓几分,正坐在一只魁梧僵尸的肩头,看见施黛,挥了挥手。   在她身后,是十几只蓄势待发、杀气腾腾的僵尸。   “哇,是蜘蛛。”   一名身穿苗疆服饰的少年探进脑袋,摸了摸指尖的红色小虫,满脸兴奋:“可以饱餐一顿,小宝,开心吗?”   不仅神宫里的信徒们呆若木鸡。   连蜘蛛精都愣在原地。   这什么情况?和通俗的剧情是不是不太一样?你们镇厄司都这么……这么仗势欺人的吗?!   它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局势。   门外新来的几人负责斩杀蜘蛛、保护无辜百姓,施黛等人置身于神宫中央,毫不犹豫,直攻角落里的蜘蛛精。   翻江倒海般的蜘蛛将前路围得水泄不通,江白砚熟稔挥剑。   剑光所过,妖邪无一幸存。   呜哇。   施黛没忍住心底的暗叹。   虽然见过很多次江白砚拔剑出鞘的画面,但直到今天,她还是会为之惊艳。   他的剑意极冷极凶,饱含杀意,偏生神情淡漠,哪怕身处绝境,也始终游刃有余,瞧不出半点紧迫。   平心而论,剑气如白虹贯日,很好看。   没等她多想,施云声用力挥刀,一连斩断三只蜘蛛的头颅,在凛冽寒光里,停在施黛跟前。   冷冷看她一眼,施云声轻哼:“我也行。”   夸奖要从娃娃抓起。   施黛百忙之中竖起大拇指:“我弟弟最厉害!”   小孩别开视线,压了下唇角。   神宫中的蜘蛛到底有限,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本想靠数量取胜,没成想,居然被对方的数量压了一头。   看着四下乱窜的僵尸和飞虫,心知形势不妙,蜘蛛精挪了挪脚步,推开身后一道暗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它已吸收了不少仙力,成仙在望,绝不能栽在这里!   瞥见角落里白影一动,施黛急声:“它打算逃跑!”   汹涌蛛潮挡住去路,把蜘蛛精团团护住,江白砚横剑劈去,血花四溅。   恰在此刻,前路出现一瞬的空隙。   施黛距离他最近,身体比脑子的反应更快,当即给自己贴上一张神行符,迅速穿过一只只黑漆漆的蜘蛛。   好险……!   心口怦怦跳,施黛揉了把发白的脸。   “施小姐。”   没想到她会跟上,江白砚瞥来一眼:“当心。”   施黛用力点头。   蜘蛛精逃往的密道十分狭窄,好在没有任何阻碍,看样子,是它提前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   施黛随江白砚一路往前,临近出口,窥见铺陈满地的明亮月光。   他们这是……从地下出来了?   莲仙神宫的入口,在一座半废弃的土地庙。   这里连通出口,与土地庙相隔甚远,是城中一座荒废的大宅。   施黛仰头张望,在前方飞翘起的檐角上,见到浮光掠影的一抹白。   蜘蛛精穿的是白衣。   施黛警觉:“江公子,在那里!”   江白砚低声笑了笑。   他的身法远超常人,不过飞身一掠,便轻松跃上房檐。   月下的少年稳稳立于檐上,仿佛只是漫不经意地侧过头来,眉梢轻挑,桃花眼底清光一荡。   像在问她:来不来?   施黛当然要去。   用出一张凌空符箓,她亦轻盈登上檐角,足尖踩上尚未融化的冰雪,有点凉。   江白砚没多做停留,紧随蜘蛛精的白影之后:“跟上。”   蜘蛛精逃得飞快,江白砚的剑气如影随形,冷光袭去,将白影拦腰斩断——   出乎意料的是,白影竟骤然消散,化作莲花形状的粉白色轻烟。   ……欸?   施黛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那只蜘蛛精精通幻术,擅于蛊惑人心。如今为了尽快逃跑,它一定会制造种种幻象,混淆他们的注意力。   江白砚斩断的,是它捏造的幻觉。   之前追查傀儡师时,施黛也曾用术法跃上过房檐,但那次的对手是犬妖制作的假傀儡,她从头到尾没费太大气力。   蜘蛛精的实力,远在傀儡之上。   头一回加入这种紧张刺激的漫长追逐战,施黛竭力保持脚下平稳,眸光微动,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白。   雷火符飞掠上前,触及蜘蛛精的刹那,也绽开连绵成片的烟云与楼阁,与白茫茫的雪色遥相映衬,直晃人眼。   还是假的。   除夕刚过,今夜的长安城,仍在欢庆佳节的余韵当中。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勾连长龙。天边一轮清月高悬,勾勒两道模糊人影。   人影所过,光暗交叠,如烟如霞,一时压过了满城灯火,引得不少人驻足观望。   “爹爹娘亲!”   幻术落了满目,手拿糖葫芦的女孩指着半空:“快看!是神仙吗?”   同样拿着糖葫芦的中年男人看得新奇,认真沉思:“嗯……大概?”   “又是幻术。”   第三张雷火符用出,施黛被倾泻的浓郁色彩刺得闭了闭眼。   这只蜘蛛精这么喜欢花里胡哨?   “无事。”   身后是红艳如火的绮丽瑰光,江白砚侧目看她,眼底掩映灼目虚影,勾出一尾薄红。   江白砚淡声道:“施小姐,走吧。” 第36章   对于施黛而言, 这是一段完全陌生的体验。   身体腾空的瞬间,整个人好像成了只不受拘束的鸟,裙摆逶迤, 鼓荡生风。   强烈的失重感只持续短短几息, 当足尖落在屋顶, 一颗心也稳稳沉下来。   然后再起身, 跃向另一座房檐。   她用了神行符和凌空符, 动作轻巧敏捷, 跟随江白砚一路前行, 在夜色里搜寻蜘蛛精的踪迹。   那只自称“莲仙”的蜘蛛精, 是个幻术高手。   它的本体穿梭在长安城的亭台楼阁之间,夹杂有接连不断的幻象涌现, 真假难辨,飘忽莫测。   施黛每每觑见蜘蛛精的形体,挥符攻去,都发觉只是虚幻的投影。   “它应不擅打斗。”   江白砚在她身侧,声音和风一起传来。   都说术业有专攻,每种妖物的能力也各不相同。   蜘蛛精被镇厄司团团包围,第一反应是沿着暗道临阵逃脱,说明它没有与之一战的自信。   不过……利用幻术躲避追捕,也很难缠。   “嗯。”   施黛倒是很有斗志:“只要把这些幻术除掉, 总能找到它的真身。”   在坊间穿行久了, 最初那点儿恐惧和不适逐渐散去, 变成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要说的话,就像在蹦极或坐过山车, 随她上腾与下落,长安城的夜景尽收眼底。   她是个善于苦中作乐的人, 连续击溃几个幻象后,觉得幻象破灭时绽开的图景也挺漂亮。   像烟花。   冷月悬天,两道人影剪开冥冥暮色。   施黛认出,这里是长安城的长寿坊。   坊间张灯结彩,沉浸在新年的热闹中。   千家百户阖家欢聚,不少人家推开窗牗,朝她和江白砚遥遥投来好奇的视线。   施黛这才意识到,他们追捕蜘蛛精的动静有点大。   镇厄司捕杀作恶的妖物,在大昭并不罕见,但被这么多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实在叫人害羞。   莫名有种上课和老师对上眼神的错觉,施黛赶忙收回目光。   她居然会觉得不好意思。   江白砚轻哂:“施小姐不必在意。他们看不清脸。”   他们速度太快,不在任何一处地方停留,加之与地面隔着段距离,在百姓眼中,不过是两团模糊不清的影子。   远处响起几声尖叫,俨然是蜘蛛精逃往长街,吓得路人仓皇奔逃。   之前在莲仙神宫里,为迷惑信徒,它化作一名白衣女子的模样,仙气飘飘。   被追了这么久,蜘蛛精终于意识到,一身白衣太过显眼,不如回归本体,借助夜色遮掩身形。   巨型蜘蛛乌黑如墨,慌不择路拼命逃窜,身后的剑气穷追不舍,在它后腿割出狰狞血痕。   该死!   忍痛遁入夜幕,蜘蛛精默念法诀。   两道一模一样的黑影陡然浮现,朝着左右两侧分头奔逃。   施黛轻车熟路:“江公子,我负责右边。”   雷火符引出凛冽雷光,在无边黑暗里,映照出蜘蛛小山般的巨影。   有时候太大太骇人的怪物,反而会成为靶子。   施黛低声:“五雷五雷,吼电迅霆。”   电光滋生,幽火灼上蜘蛛。   幻影消散,蜘蛛的身体爆裂开来,化成一片薄粉色的霞。   另一边,江白砚亦将幻术斩开。   都不是真的。   施黛皱了下眉,听江白砚低声道:“这边。”   他虽然分不清幻术与本体,但凭借鲛人的本能,可以隐约感受到妖气的流动,从而判断蜘蛛精逃跑的大致方向。   害人无数、修炼百年的恶妖,气息比寻常小妖怪更明显些。   越过楼宇林立的长寿坊,便见得横穿长安城的凤凰河。   河面宽阔,澄净如碧,停有数量众多的小舟与画舫,两岸楼榭勾连,灯火通明。   月影沉璧,金光浮跃,处处可听得丝竹声、琴笛声、觥筹交错之声,间或有歌女低沉婉转的曲声,缠绵悱恻。   施黛对凤凰河的景象并不陌生,凌空俯瞰,却是第一次。   蜘蛛精的身影横渡河面,她没法一下子飞跃那么远,只能作为跳板,登上一艘蓬船的顶端。   蓬船不大,被突如其来的重量一压,不受控制晃了晃。   船身拨动粼粼波光,好似细碎的金与银。   蓬船晃动,施黛一个踉跄,被人轻轻扶稳肩膀。   江白砚随她登上蓬顶,在清寒冬夜里,携来一股冷香:“施小姐,当心。”   江公子。   果然很有安全感。   “多谢。”   施黛侧头,冲他咧开嘴角:“我继续走啰。”   蓬船再晃,少女好似一袭轻烟,接连踏上几艘画舫顶端。   还没等画舫中的男男女女有所反应,她已轻灵腾起,离开此地。   “小妹妹。”   倚窗而笑的娘子们花枝乱颤,朝她背影娇声喊:“新年快乐,有空再来。”   施黛闻声回头,明眸皓齿地一笑,算作道别,抬手挥一挥。   不知是谁瞥见她身后的江白砚,哈哈大笑:“两位好情调哇!”   这话说得暧昧,施黛脚步微顿,险些滑倒。   越过凤凰河,幻术在肉眼可见地减少。   蜘蛛精中了江白砚一剑,血流不断,必须捂紧伤口,不让血迹暴露行踪。   它本就左支右绌,这会儿竭力释放幻术,体力更是所剩无几。   施黛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曾经跑过最远的路程就是八百米,这次就算有符箓加身,追了蜘蛛精这么久,也难免感到疲倦。   必须速战速决。   额头早被汗水浸湿,眼见和蜘蛛精的距离渐渐缩短,施黛握了握掌心,湿濡一片。   前方巨影再变,竟幻化成一座莹白琼楼,楼中云雾缭绕,祥云团团簇拥。   但听仙歌悠扬,数名身穿胡人装束的舞姬款步上前,个个粉面桃腮,含羞带怯。   施黛没忍住吐槽一句:“这蜘蛛精装神仙装上瘾了?”   在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它用来迷惑人的幻象,居然还是这种类型。   江白砚没什么表情。   在他看来,红粉骷髅皆如草芥,激不起半分怜惜。   手中长剑一振,转眼间,将好几个舞姬的脖颈斩断。   幻象湮灭,白烟弥散。   施黛同样反应迅速,抓着蜘蛛精施法结束的空隙,在视野之中,捕捉到转瞬即逝的黑影。   找到了。   伤口在逃窜中迅速崩裂,真正的蜘蛛精,是会流血的。   与江白砚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两人同时动身。   剑芒冲天,白衣少年欺身向前,斩断蜘蛛精吐出的坚固蛛网。   “受命在天,上升九宫,火灵交换,灭鬼除凶——”   挥出一张灭鬼除凶符,灼灼烈焰腾升而起,施黛凝神:“敕!”   *   偌大的长安城里,从不乏新鲜有趣的人与事。   譬如今日,就出现了数年难遇的异象。   自长寿坊开始,夜空中陆续绽开绮丽夺目的光华。   有的是清雅怡人的粉白莲花,有的是娇艳欲滴的牡丹,有的又成了空中楼阁、瑶台银阙,据目击者声称,仙宫里,甚至有乐声回旋。   平民百姓们分不清那究竟是幻术还是烟火,只觉得格外好看。   到最后,为一切画上句点的,是凤凰河边轰然爆开的莹光。   漫天光晕宛如银河落雨,成为这场盛宴的压轴大戏。   蜘蛛精在缠斗中死去,妖丹碎裂,妖气四溢,勾织出千千万万光怪陆离的虚影。   “哇——”   施黛腾地一下坐在房檐上,仰起脑袋,由衷感慨:“好漂亮。”   真的像烟花一样。   仰望天边,有氤氲的烟,朦胧的霞,若隐若现的宫阙,飘摇远去的人像,全是从蜘蛛精妖丹里爆出的幻象。   施黛抬手,兴冲冲指向月亮:“江公子你看,那里还有只兔子!”   他们两人立在房顶,视野开阔,是绝佳的观景位置。   这样的冬夜里,月明星稀,云朵柔软,像一团又一团圆嘟嘟的棉花,只需瞧上一眼,就叫人心生欢喜。   施黛眯了眯眼,好心情地笑起来。   江白砚擦干净剑锋,侧目看去。   她今日假扮郑家阿姐,穿了件平平无奇的朴素绿裙,此刻懒洋洋坐在覆满积雪的房檐上,裙摆荡开,铺出荷叶般生机勃勃的色彩。   许是被冻到,施黛往手里呼出一口热气,脊背轻颤。   让他想起打盹儿的猫。   “施小姐。”   江白砚道:“地上冷。”   “可是——”   施黛双手撑在身后,仰着头看他:“好累啊。你不累吗?”   她是真没什么力气了。   不久前全神贯注追逐妖物时还不觉得,现在放松下来,才发觉自己双腿发软,连站立都难。   这不是八百米,是全程不停歇的马拉松。   江白砚摇头。   他是鲛人,体格比人族更强,又惯于追捕邪祟,如今仅仅有些疲乏罢了。   看他神态,果然平静无波。   施黛在自己脑内的小本本里记上一条:江公子,体力很好,是个狠人,续航能力一个更比六个强。   可她实在走不动路了。   “江公子。”   诛杀了蜘蛛精,两人还得回去复命。施黛决定和他打商量,指一指自己小腿:“可以先休息一会儿吗?”   江白砚倒是无所谓。   蜘蛛精已经没了性命,复命不急一时。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目光垂落下移,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在施黛裙边轻扫而过。   房檐尽是积雪,沾在她裙上,融化成湿漉漉的水渍。   她垂着手,指尖亦被冻得通红。   他想说些什么,忽然见施黛抬起双手,掌心合拢。   “这里很漂亮,我们可以一起看会儿嘛。”   四目相对,施黛眉眼盈盈,扬起嘴角:“拜托拜托。”   是轻而软的声线,被冻得厉害了,显出淡淡的哑,像在撒娇。   ……或是说,就在撒娇。   她一向很擅长软着声调与人说话,对爹娘,对沈流霜,对施云声。   今夜是头一回这样对他。   心口漫出古怪的痒。   江白砚眼睫轻颤,想避开她的目光,又觉得欲盖弥彰。   天边幻象未散,施黛眼底的色彩随之变化。   时而是鹅黄的迎春,时而是碧绿的玉石,当一簇火烧般的云霞覆下,她也仿佛燃烧起来。   鲜活明丽,如同被神明所偏爱。   一阵夜风拂过,撩动她的翠绿色裙摆,像一只欲要展翅腾飞的鸟,不知何时就会不见踪迹。   江白砚看了眼她发红的鼻尖,和潮湿的裙摆。   是只快被冻僵的鸟。   今晚的长安城,充斥烟花、月光与风。   施黛满心期许,打量江白砚的神色。   他在想什么?   眼睛好黑,被睫毛压下的阴影笼住,看不透。   江白砚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应该不会拒绝吧?   她又冷又累,在深冬的夜风里打了个寒颤。   与此同时,恰好听见江白砚的声音:“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尽早回去。”   欸——?   施黛睁圆双眼,猝然抬头。   说好的大昭好队友呢?   似是觉得她这副模样有趣,江白砚极轻扬了下嘴角,收刀入鞘,发出铮然轻响。   “冬日天冷,恐染风寒。若施小姐不嫌弃——”   江白砚道:“我背你。” 第37章   施黛很实诚地愣了一下。   方才江白砚说出那声“不宜久留”, 她脑子里有许多理由一闪而过。   比如天色已晚,比如太过疲累,比如急着交差。   万万没想到, 会从他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   江白砚还打算背她。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   人美心善?   她没出声, 江白砚亦是沉默。   为什么说出这句话,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唇齿比思绪更快, 在瞥见施黛通红指尖的刹那, 嗓音便从喉间溢出来, 容不得多余的思忖。   这让他少有地感到困惑, 以及一丝烦躁不安。   施黛没能察觉他眼底潜藏的晦暗。   夜里的冬风刮得人头昏脑胀, 她穿着郑家阿姐的衣裳,布料不厚实, 冷意直往骨头里钻。   因为双腿无力坐倒在地,雪水融化在身下的裙面上,冰冰凉凉。   说实话,真挺冷的。   要不是没力气走路,谁愿意大冬天一直坐在雪堆里。   再次感谢江公子。   心里的小人欢欢喜喜旋转几圈,施黛觉得自己应该小小矜持一次:“真的可以吗?”   矜持毫不奏效,江白砚从她晶亮亮的瞳仁里读懂意思:   无论他可以不可以,施黛都很可以。   “不过,”忽然意识到什么, 施黛话锋一转, “你身上有伤, 不要紧吗?”   和一窝子蜘蛛斗上整晚,她与江白砚都受了不少伤。   疲惫, 寒冷,有伤在身, 可谓把负面状态叠了个满满当当。   “都是皮外伤。”   静默须臾,江白砚笑笑,语调漫不经心:“只要施小姐不嫌弃我满身血污就好。”   与大大小小的蜘蛛缠斗这么久,他一袭白衣全染了血红,周身剑意未退,瞧上去有几分骇人。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地低下头。   她的衣物也被血浸透,殷红洇在翠色料子里,成了深浅不一的黑,是能让小儿夜啼的程度。   施黛咧了下嘴角:“我俩是同命相连难兄难妹,谁能嫌弃谁。”   她说罢从地上站起身,软绵绵的小腿发了麻,直立起来,骨头都在打颤。   江白砚显然没背过人。   见她有了动作,江白砚顺势转身,沉思几息,笨拙蹲下。   施黛也显然没被人背过。   回想在影视剧里看过的画面,她不太熟练地伸出双手,贴上江白砚肩头。   背对着她,江白砚眸色微沉。   难以形容的感受。   冬夜寒风侵肌,冷潮从四面八方涌来,丝丝缕缕钻心刺骨。   遽然间,在他视线无法触及的后方,靠上一团绵软的热。   两只手划过肩头,勾出温温热热的弧度,随后是施黛的整具身体覆上来,毫无空隙地贴紧他。   像在背上燃了火。   靠上去了。   他的身体好凉。   施黛把握着尺度,没直接抱住他脖子,在江白砚颈前双手交握:“好了。”   江白砚于是起身。   他比她高得多,甫一站起,施黛双脚就离了地。   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江公子。”   想想两人的姿势,施黛福至心灵:“你是不是应该用手托住我膝盖?”   就目前而言,像在扛沙袋。   江白砚如果不托着她,施黛得死死勒住他脖子,或是夹紧他的腰,才能不让自己滑落下去。   她一边说,一边动了动小腿,示意膝盖在这里。   江白砚乖乖照做。   隔着层叠布料,他触碰到施黛的体温。   江白砚接触过旁人的身体。   这几年间,他亲手解决了一个又一个仇人,这双手掐断过脖颈,也敲碎过骨头,对杀戮熟门熟路。   他对此习以为常,以至于此刻下意识的想法,是掌心的触感太柔软,一捏即碎。   但江白砚只是将它轻轻捧起。   讽刺的是,他在污浊的血与泥里浸淫这么多年,早成了个格格不入的怪物,施黛却对此一无所知。   被稳稳托住时,她甚至清凌凌笑了声:“谢谢江公子。”   按下心底本能的杀意,江白砚轻哂:“走了。”   话音方落,人已掠向另一座房檐。   没想到他会突然凌空跃起,强烈的失重感铺天盖地。   施黛被吓得浑身一紧,双手收拢。   对、对了。   他们是在房顶上来着……!   她手臂收紧,袖口便拂过身前那人的脖颈,携去若有若无的梅花香。   江白砚掌心用力,将她膝窝扼紧,又很快放松,不带情绪地低笑一声:“吓到了?”   施黛诚实点头:“有点儿。”   这比过山车还刺激。   江白砚:“那就抓紧。”   语调懒散,语罢再次腾起。   他与施黛浑身是血,行走在大街上,不知要引来多少围观。   江白砚不喜欢热闹,与其下去惹麻烦,不如踏檐而行,尽早与镇厄司汇合。   施黛这回有了心理准备,没被吓得够呛,趁此机会扭过头去,眺望远处。   灯火迤逦不绝,如夜放光华的璀璨明珠。   家家户户都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在半空中俯瞰而下,像一条浩浩荡荡的长龙。   今夜的长安,似乎比平日更美一些。月光、灯火、行人,温柔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江公子江公子。”   施黛开始小嘴叭叭:“你看,下面是延寿坊!”   之前她全力以赴追赶蜘蛛精,没来得及细细观赏,这会儿得到空闲,垂目望去,被无边景致晃了眼。   江白砚眼睫颤了颤。   施黛伏在他背上,开口时,气息尽数落在后颈,好似无数轻柔的小钩。   他默不作声压下战栗,依言侧目。   眼前的景象,应当是美的。   十里长街,火树星桥,可惜在江白砚看来索然无趣——   这种热闹与他无关,他从不掺和。   江白砚并非长安人士,被施敬承收为弟子、进入镇厄司后,又整日忙于降妖除魔,想必没时间在城中游玩。   施黛心里清楚得很,耐心为他介绍:“你看那边,是长安城里鼎鼎大名的醉香楼,菜色好吃,酒也很好喝。江公子去过吗?”   江白砚:“未曾。”   耳后传来施黛的笑:“我们这次破了大案子,大家都累坏了。不妨找个时间,一起去吃一顿吧?”   绝不能忘记庆功宴!   江白砚身法极快,如冷烟行于坊市之中。   一幕幕景象如画卷展开,又倏忽消失不见。   觑见不远处的一条长街,施黛来了兴致,语调轻快几分:“到西市了。”   入目所及,楼宇鳞次栉比,人潮熙熙攘攘,摊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施黛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西市不如东市繁华,但有很多西域来的奇珍异宝——还有专由妖怪开的铺子!”   江白砚很给面子地应声:“妖怪?”   “我记得有家舞坊,是花妖开的。”   小腿晃悠两下,施黛道:“花妖跳起舞来柔若无骨、步步生莲,裙摆一绽,就有花瓣往外飞,花妖姐姐本尊也很漂亮,生意特别好。”   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还有西域人的幻术表演,各种妖物汇聚的杂技团和乐坊……江公子若是感兴趣,我以后带你去看看。”   夜风拂面,几缕发丝擦过他后颈,惹来不易察觉的痒。   说来奇怪,江白砚浑身上下都是伤,疼得麻木,习以为常。   疼痛本应尖锐而剧烈,不知为何,竟被这轻飘飘的痒意压上一头。   江白砚没拒绝:“有劳施小姐。”   他在镇厄司办过几十起案子,降伏过不计其数的妖邪,这是第一次,与某人这般走在回程的路上。   身旁不是悄无人声的肃肃冷风,也并非旁人或讨好或恐惧的讪笑,施黛向他提及的话题,居然只是长安城里好吃好玩的地方。   他觉得有些好笑,不经意地,心底生出一个念头:   她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热情?   答案不言而喻。   的确如此。   施黛待他不错,并非因为他是江白砚。   对任何一名好友、任何一个同僚,哪怕是街边偶然遇上的摊点老板,她都能笑脸相迎。   他的思绪忽然乱了几分,仿佛满池死水被夜风轻撩,破天荒地,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穿过嘈杂喧闹的西市,是凤凰河。   歌舞升平,烟波画船,一星在水,素月流天。   许是月色太美,人间烟火竟被映照得柔软起来,叫人心生神往。   施黛看得连声惊叹,当江白砚跃上一艘画舫,突发奇想:“江公子。”   江白砚已快习惯她一声声的“江公子”,不咸不淡应道:“嗯?”   “你会那个吗?凌波微步。”   施黛说:“我听说身法到一定境界,可以在水上行走。”   武侠片里都是这么演的。   她小时候去河边玩,觉得自己也能施展花里胡哨的轻功,一脚踩进水里,打湿了半条裙子。   如果是江白砚,应该能做到吧?   看不见他的神色,施黛眨眨眼,好奇地等待答复。   江白砚没说“好”或“不好”。   他只低声道:“抓紧。”   身体从画舫一跃而下,耳畔只剩呼啸风声,以及袖摆鼓荡摩挲的声响。   施黛猛地一个激灵,紧紧贴上他后脊:“江、江公子!”   视野急转直下,她看见一圈荡漾的水波。   水中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灯影幢幢,几尾绯红的鲤鱼摇晃尾巴游来游去,荷叶枯败,小伞般立于河面。   江白砚只停留了短暂一息,足尖轻点,带她继续前行。   垂首望去,能清晰窥见两人的倒影。   江白砚好高。   施黛想,他看上去清癯单薄,其实身量高挑,生有劲瘦肌肉。她趴在他背上,感觉……   肩膀也挺宽,像松柏一样。   河水的气息清且淡,隔得近了,她闻见江白砚身上的暗香。   是一种十分陌生的味道,不似市面上的任何香料,干净清冽,透出冷意。   施黛悄悄嗅了嗅。   好香。   江白砚每踏一步,便掠起一片潺潺涟漪,月色和灯火都被搅乱,沉入湖底,化作细碎光斑。   清风吹过,施黛心情大好,笑音清脆如铃:“快看,那里有只好胖的鱼!”   江白砚极轻地勾唇,语气淡淡:“施小姐莫要乱动,当心落进水里。”   唯恐自己摔进河里喂鱼,施黛赶忙把他抓得更牢。   想了想又觉得不必担心:“你不是正把我托着吗?”   越过凤凰河,江白砚再起,落在一座楼顶。   被他背得久了,施黛渐渐放松下来,不再如最初那样拘谨,晃悠脑袋四下赏景。   她的气息和发丝轻轻碰在脸颊和脖子上,很痒。   江白砚没忍住问:“施小姐心情很好?”   他有些困惑。   施黛的情绪总是很高,对一切屡见不鲜的事物都能生出兴趣。   江白砚与她截然相反,除了将剑锋刺入仇人血肉时,极少真心笑过。   他不明白,施黛欢喜的缘由。   “当然啊。”   施黛答得不假思索:“今天做了这么多事……诛杀妖物很开心,与镇厄司的同僚们并肩作战很开心,在长安城里飞来飞去也很开心。”   江白砚不语,眼底是深而浓的墨。   因为这样?   他难以理解。   追捕妖物是分内之事,他只在挥剑斩杀蜘蛛、嗅见浓郁血气时,感到过一丝快意。   出神间,身后又一次响起施黛的声音:   “不过最开心的,还是像这样,和江公子一起看长安。”   她轻声笑笑,小腿晃荡,揽在他身前的手臂也摇了摇:   “我当时累得走不动路,你说背我回去,我非常、非常高兴。”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江白砚神色微怔。   心尖漫开一瞬的麻。   风声与灯影皆被抛诸脑后,当江白砚凌空掠起,唯有她的嗓音低低回旋耳畔。   如同小兽挠过,令他险些身形不稳。   似是为了确认什么,江白砚挑眉:“最开心?”   “最开心。”   施黛的笑音清亮明快,认真思忖:“就像在冬天夜里,以为自己快要冻死,忽然被一只大鸟藏进它翅膀里,毛绒绒暖乎乎的——有那么开心。”   想不通她奇怪的比喻。   她话音落下,隐约听见江白砚的一声低笑,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施黛仰首,他也微微侧过头来,同她四目相对。   近在咫尺的桃花眼神色平静,仿佛那声轻笑只是她的错觉。   月色融融,灯影轻晃,于他眉间历历扫过,昳丽难言。   距离太近,窥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施黛心口一悸。   半晌,江白砚应道:“嗯。”   他思绪莫名,重新看向前方,只觉身后那人的重量格外轻。   但长安城中的一切太过遥远,在灯火中模糊成轻飘飘的红影,唯有伏在他背上的施黛无比清晰。   比整座城更加清晰。   又是一阵夜风,吹得两人发丝绞缠在一处,勾连起伏。   江白砚垂眸看去,施黛的双手探出翠色袖摆,牢牢环在他身前,以近乎于依赖的姿势。   一抹清光落在她手腕,宛如白瓷,莹莹生辉。   较之以往所有日子,都更为柔软。   这是今夜长安的月色。 第38章   施黛在江白砚背上逛了小半个长安, 靠近莲仙神宫的暗道出口时,被他轻轻放下。   江白砚没直白言明,施黛能猜出他的意思。   把人背在身后的举动稍显亲近, 现在他们尚未与镇厄司的同僚们汇合, 适时分开, 能避免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江公子, 有够细心。   被江白砚背着这么久, 她的体力渐渐恢复, 等双脚落地, 除了略微发麻, 没别的问题。   与离去时的景象别无二致,这座废弃的宅邸阴森寂静, 院墙下,是那条连通莲仙神宫的甬道。   他们之前就是穿过这里,才跟随蜘蛛精来到外面的。   施黛进入甬道一路往里,没过多久,回到了神宫之中。   景象很惨烈。   单方面的惨烈。   殷红血迹四处飞溅,墙边能看见蜘蛛凌乱的残骸。   莲仙死后,幻术消散,曾经的瑶池琼楼全化作白烟远去。   施黛左右望了望,哪有什么白玉雕砌的宫殿, 不过是一处用乱石堆成的巨大洞穴。   上百只蜘蛛的尸体没了踪迹, 地上满是被烈火灼烧过的黑痕。   看样子, 是有人催动火符,把尸体烧了个一干二净。   “黛黛, 江公子。”   沈流霜斜倚在石壁上,投来含笑的一瞥:“解决那只蜘蛛精了?可有受伤?”   与数量众多的蜘蛛缠斗多时, 她累得不轻,面色微白,衣物被血染透。   在她身旁,施云声正闭目养神。   听见沈流霜的声音,小孩掀起眼皮,将施黛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没看见很严重的伤口。   他垂下睫毛。   “解决了!伤势不重,都是皮外伤。”   施黛小跑靠近,观察沈流霜和施云声的道道血痕:“你们这边怎么样?其他人呢?”   神宫里围着四散的男男女女,她没从中找到阎清欢与柳如棠等人。   “我们也没事。神宫里的蜘蛛,都是妖力不强的小喽喽。镇厄司来了不少人,全歼它们不难,有点麻烦而已。”   沈流霜道:“至于其他人……去了更下面。”   施黛:“更下面?”   “蜘蛛精为了得道飞升,在地宫下囚禁有一个仙家,日日吸取仙气。”   沈流霜挑眉:“感兴趣的话,我带你们去看看?”   大多数人爱凑热闹,听说地下有仙,纷纷前去参观。   他们俩滞留在大殿里,是为等施黛和江白砚除妖归来。   现在顺利汇合,沈流霜直起身子,懒散捋顺耳后乱发,走在前方领路。   “你,”施云声凑近一步,“还好吗?”   他周身带着血腥味,语气硬梆梆,不动声色向施黛觑来一眼,眼风却是微微软。   只看一眼,施云声收回视线。   “我好着呢。”   施黛揉上他脑袋:“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被吓到?我起初见到那么多密密麻麻的蜘蛛,被吓了一跳。”   施云声轻哼:“我才不怕。”   于是又收获了施黛“我弟弟真厉害”的赞许眼神。   施云声:……   他已经十三岁了,不是那种整天期待被夸的小孩子。   施云声别开脑袋:“你怕蜘蛛?下次再见到,我可以斩掉。”   施黛露出个纵容的笑:“好哦。”   莲仙囚禁仙家的地方,在神宫后的机关密道下。   地点是小妖怪们交待的,树倒猴孙散,当“莲仙娘娘”落荒而逃,几乎所有妖物都选择了临阵倒戈。   施黛跟着沈流霜深入地下,穿过一盏盏华美莲花灯,来到一扇敞开的石门前。   石门后,是十多个镇厄司的同僚。   “你们没事吧?”   听见脚步声,柳如棠转头笑道:“干掉莲仙了?”   施黛轻轻快快踏进门内:“顺利铲除。”   瞧见他们,阎清欢两眼一亮,给她和江白砚各递来一颗丹药:“吃吧。补血止痛用的。”   这里像一间寝殿。   整座偌大的莲仙神宫,唯有此地真正用了玉石铸就,中央横亘一张冰玉床,大概是蜘蛛精日常休憩的地方。   当下,床上正躺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那就是沈流霜口中的……仙家?   “是夜游神。”   沈流霜牵起施黛袖口,带她往前走近几步。   夜游神。   脑海中蹦出一段记忆,施黛了然点头。   这是民间传说中的司夜之神。   听说每到夜里,便会有十六名夜游神从南方的荒野现身,徘徊于街头巷陌、千家万户,惩恶扬善,行踪诡秘不定。   说白了,就是在夜里各处巡逻的小神仙。   “夜游神一共有十六位。”   施黛问:“蜘蛛精这是……专绑了其中的一个?”   “蜘蛛精修炼不成气候,哪能对付全部的夜游神,应该是趁这个落单,把它强行拐来了。”   柳如棠看向玉床上的黑影:“它也真够可怜,被妖物吸走仙力,到现在都醒不过来。”   夜游神的职责是“巡查”,论单打独斗,比普通人强,但敌不过大妖。   施黛从没见过这种仙家,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是一团人形的黑影,起码有三米高,整具身躯由黑气凝成,脸上隐约可以看出五官起伏的轮廓。   它身穿一袭黑袍,双目紧闭,哪怕面颊充斥模模糊糊的雾,施黛注视它时,居然能感到几分憔悴的意味。   施黛皱眉:“……它还能醒吗?”   “仙气没被吸干,能救。”   白九娘子伸展尾巴,幽幽朝夜游神瞟去一眼:“您说这事儿,唉,可怜见的。”   “先将它送回镇厄司吧。”   一旁的黑衣青年道:“我与如棠沟通仙家,借白九娘子和南海仙灵的力,能助它恢复。”   施黛循声望去。   说话的青年板正高挑,眉目间裹挟清朔之气,沉稳内敛的模样,像把未出鞘的刀。   这是擅长扶乩请神的陈澈。   陈澈与柳如棠都隶属队伍【踏莎行】,最初调查这起女子失踪案时,他因过年回去南方,没机会加入。   昨夜刚到长安,就被柳如棠赋予了增援的重任。   “也好。”   柳如棠摸了摸白九娘子的脑袋,忽而想起什么,扬声哼笑:“裁判,今日我与陈澈斩杀的蜘蛛,谁多?”   白蛇尾巴悠悠一晃,慢条斯理:“陈澈杀了三十九只,如棠是——”   蛇尾翘起,白九娘子与有荣焉:“四十一只!”   漂亮!   柳如棠高抬下巴,朝他挑起眉梢,压不住嘴角上扬的弧。   “嗯。”   陈澈笑笑,承认得坦荡:“又是你的手下败将。”   “话说回来。”   没打扰他们谈话,施黛低声问身边的人:“蜘蛛全部解决,神宫里的信徒和姑娘们呢?”   “都被带进镇厄司了。”   阎清欢耐心解释:“信徒们受邪祟蛊惑、献祭妻女,如今正在等候发落。至于被掳掠来的姑娘们,在蜘蛛老窝待上这么长时间,或多或少沾染邪气,需有人为她们祛除。”   “可惜你没看见,那群信众的模样。”   柳如棠冷嗤:“堪称精彩至极。知道‘莲仙娘娘’的真实身份后,个个痛哭流涕,乞求原谅——有这觉悟,早干什么去了。”   她语气讥诮,话刚说完,忽听一声清越嗡鸣。   鸣响好似钟磬,又如清冽春风,落在耳畔,众人皆是心口激荡,像被净水洗涤。   “白轻副指挥使——”   角落里,闭目打盹的宋凝烟睁开双眼,打了个哈欠:“她的超度大阵要开始了吗?”   *   超度阵法被设在关押女子的山洞中。   怨气最重,邪气最浓,蜘蛛精就是在此处,吃下过许多无辜的女人。   施黛来到洞口时,恰好见到大阵完全展开。   金光流转,半透明细线交织勾连,千丝万缕,如巨网覆下。   磅礴灵压好似江河流泻,顷刻间自山洞涌出,从石门到迷宫,再蔓延至甬道尽头的神殿深处,填满每一处角落。   白轻仍是一袭白衣,垂眸立于阵中。   灵力勾出微风,长袖如雪白花朵层叠绽开,衬得乌发漆黑,像一捧溢出的墨。   随她低声诵念咒语,金芒凌空而起,勾画令人眼花缭乱的阵与符。   这是大昭最强的几名阵师之一。   施黛看得叹为观止,猝不及防,望见白轻抬眸。   对上视线的刹那,女人眼尾微勾,朝她温和笑了笑:“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紧随其后,是几道凄厉哭声。   一个个女人的执念与残魂接连浮起,满身血污、神情痛苦。   这些凄惨死去的可怜人,魂魄仍在饱受折磨,重复死亡时的景象。   “为女为男,自身承当。富贵贫贱,由汝自召。(1)”   如飞泉鸣玉,山林萧萧。   借由阵法,白轻的诵咒声传遍地下。   金光更盛,水波般荡漾,拂过女子们或残损或狰狞的面庞,洗涤出她们生前的模样。   血污褪去,伤痕不再。   一双双清澈澄明的眼睛环视四方,眸底说不清是怅然,是悲伤,还是释怀。   “敕就等众,急急超生。”   金线轻颤,柔软的气息如微风细雨。   与一个不到十岁的魂魄四目相对,白轻抬臂,苍白指尖在女孩颊边温柔抚过。   “去吧。”   她说:“敕就等众,急急超生。”   倏忽间,天地一静。   数十名相貌各异、年纪不一的女子齐齐颔首,向白轻俯身行礼。   身形彻底消散之前,残魂们挪步转身,面向洞口的施黛等人。   在流萤般纷飞的金光里,女人们深深鞠躬。被束缚的魂魄氤氲凌空,宛如飞往九天的鸟。   施黛再眨眼,她们已消散无踪。   *   蜘蛛精的巢穴被清理干净,受害的女子们得到超度,这起案子总算告一段落。   坐在镇厄司的医馆里,施黛脊背绷直,长长吸了口气。   对于她来说,事情远没有结束。   今天经历好几场恶战,每个人都理所当然挂了彩,来到镇厄司一并疗伤。   虽然全是不致命的皮外伤,但……   皮外伤,它也是伤啊!   尤其镇厄司里的药膏,用起来还贼疼。   被大夫在浑身上下仔仔细细涂好药膏,伤药咬合进血口,像有小虫在用力啃食一样。   包扎完毕,施黛脸色白了大半。   第无数次下意识思考:江白砚究竟是怎样做到,满身伤痕却面不改色的?   几道豁口被缠上绷带,外伤基本解决完毕,接下来是喝药,调理体内凌乱的灵气。   推开药膳房大门,一片乌烟瘴气,叫苦连天。   “非要喝这玩意儿?”   柳如棠捏着鼻子:“丹药不也挺好?”   陈澈看她一眼,默默把自己手里的汤药喝完。   “嚯!”   白九娘子连声赞叹:“厉害啊您这!”   在这件事上,柳如棠很有自知之明,不和他比。   “良药苦口懂不懂?又不是第一次,忍着点儿。”   大夫是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头,一扭头,看向靠在木椅上半睡半醒的宋凝烟:   “还有你,快把药喝了!你本就体虚,不喝药调理,莫非想继续病怏怏躺着,下不来床?”   什么!   宋凝烟猛然抬头,毫不掩饰眼底纯粹的向往之色。   天下竟有这等好事!她能向镇厄司请个十天半个月的病假吗?   大夫:……   大夫无言以对,宋凝烟抱紧一只僵尸的胳膊,安然入睡。   施黛在桌边坐好,很快,也得来一碗汤药。   该怎么形容这种味道最贴切。   仅是低头嗅一嗅,短短那么几息,就需要一生来治愈。   施黛没立马喝,看了看身旁的沈流霜。   很好,沈流霜面无表情一口闷。   施黛:……   施黛又望了眼自家弟弟。   施云声心不在焉坐在桌边,感受到她的目光,倏然抬眼。   出于狼族本能的戒备,他的眼神最初有些冷,像领地被侵占,投来凶戾的一瞥。   见是施黛,施云声眼珠转了转,见到她身前盛药的瓷碗,若有所悟。   她该不会是怕苦吧。   小孩扯了下嘴角,挑衅般伸出右手,故意一板一眼端起自己的药碗,让施黛看清。   他可不怕。   瓷碗边沿对上嘴唇,施云声仰头。   施云声睁大双眼。   该怎么形容这种味道最贴切。   他觉得自己此生不可能再被治愈。   动作僵住,小孩的身体隐隐开始颤抖。   “弟弟没事吧?”   阎清欢小心翼翼:“他好像……”   沈流霜:“呛到了?”   柳如棠:“鬼上身?”   陈澈正色:“像是离魂的前兆。”   施黛:……被苦到了千万不要逞强啊弟弟!   施云声沉默很久。   一片寂静里,偶尔能听见他喝药的声音,咕咚咕咚。   放下空空如也的瓷碗,施云声重新抬头,嘴角仍有挑衅的笑意,只不过眼底微红。   施黛:是快哭出来的样子!   她给施云声准备的糖袋在魇境中用掉,这会儿身上空空如也。   正打算出门给他买点甜的,却见大夫走上前来,在桌上摆好一叠点心。   “吃吧。”   小老头得意笑笑:“就知道你们这群小孩吃不得太苦。”   沈流霜颔首微笑:“雪中送炭。”   柳如棠两眼放光:“妙手仁心。”   施黛拿了块最甜的乳酪团,塞进施云声口中:“悬壶济世仁心仁术,明日为大夫送锦旗!”   施云声啊呜一口。   小老头气笑,差点儿给每人来一个脑瓜崩:“不敢当。你们还是把旗子送给卖点心的芳味斋吧。”   又有两碗药被送上来,递给江白砚与阎清欢。   江白砚神色如常,倒是阎清欢脸色煞白,欲言又止。   施黛明悟:这是个同病相怜的苦命人。   察觉阎清欢迟疑的神色,柳如棠好奇道:“阎公子也不喜欢喝药?”   他不是摇铃医吗?   “实不相瞒,我为旁人开方子多,自己喝药很少。”   阎清欢咽了口唾沫:“这……”   施云声思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施黛:“不是这么用的吧!”   谈话间,江白砚已将一整碗药喝完。   整个过程只几句话的功夫,同为队友,施黛大受震撼:“真正的猛士,敢直面惨淡的人生……”   阎清欢目瞪口呆。   柳如棠看得哈哈大笑:“快喝吧,待会儿要冷了。”   她在镇厄司当差好几年,对这个医馆知根知底。   药虽然苦,但极为有用。这么多日子一天天习惯下来,她从最初的一滴不碰,变成现今的咬牙也能喝下去。   前辈的福利是什么?   当然是遗忘掉自己当年做过的蠢事,欣赏新人们被苦到怀疑人生的模样。   施黛闭了闭眼,屏住呼吸,把碗里的汤药一口气喝完。   好家伙,她的舌头像被无数头牛犁来犁去。   沈流霜轻笑几声,轻拍她脊背,给她喂了口桂花糕。   阎清欢也白着一张脸,把黑乎乎的药汁喝下。   爹,娘。   他在长安城,有那么一瞬间,见到了奈何桥。   同是天涯沦落人,喝完药的两人四目相对,一个眉头紧锁,一个神情恍惚。   柳如棠很没前辈风范,笑得花枝乱颤。   养伤时没事干,她干脆懒散窝在木椅上,拿出那本《复生吧,我的爱人》打发时间。   回想这次的探案经过,他们和这册话本也算有缘。   让她想想,之前看到的进度是——   有了。   翻开书页,柳如棠低头,视线扫过白纸黑字。   【“你把我困在你的府上,锁在你的身边,很有趣吗?”   她哭着道:“钱?给我一大笔钱有什么用?不要用银钱羞辱我!”】   章节标题。   《强制虐爱:缚身囚笼》。   柳如棠:……?   怎么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   这次办案时,江白砚是不是就曾说过,施黛给了他银钱——   不对不对。   施黛后来解释过,其实是红包。   那番话,是江白砚为她们解围的说辞。   柳如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专心往下看。   “江公子,你的伤口还疼吗?”   施黛勉强缓下嘴里的苦味,指了指江白砚右臂。   她记得这里,在魇境中被划开过很长一条血口子。   江白砚摇头:“不疼了。”   “江兄怎样做到的?”   在江南锦衣玉食活了十几年,从没受过今日这样的伤,阎清欢疼得嘴唇发白:“这么能忍痛。”   江白砚:“习惯就好。”   他语气淡漠,平静得不像在提及自己的痛楚,双目阒静,叫人看不出情绪。   不知为何,柳如棠总能从他眼底窥见冷意,让她想起野兽蛰伏时的瞳仁。   “习惯?”   施黛趴在桌边,侧着脑袋看他。烛火轻晃,在她发丝间缀上一层朦胧薄光,轻盈柔软:“再习惯,也是会疼的吧?”   柳如棠边看话本边听他们谈话,闻言想了想。   对于江白砚此人,她了解甚少。   只知道他是刚加入镇厄司不久的新人,在剑术一道颇有造诣,实力极强。   听几个同僚说,江白砚仿佛没有痛觉,同行捉妖时,无论身受多重的伤,绝不喊疼。   而且他的剑意里,有很凶的杀气。   这样的人,孤僻凌厉,独来独往,的确不可能随口说疼。   她正随意胡思乱想,猝不及防,耳边响起江白砚的声音。   江白砚道:“……嗯,有些。”   语调很轻,尾音居然微微发软。   柳如棠:?   “江公子以前是一个人,经常受伤。”   想起在魇境中所见的景象,施黛定神,少有地认真:“如今我们成了捉妖小队,大家一起降妖除魔,把伤口分摊,就不会那么疼了。”   阎清欢咽下一口点心,大受感动:“没错,我们是一个小队。”   这不就是他向往已久的、侠义话本子里的同甘共苦吗!   他永远记得那句经典台词。   【人在,镇厄司在,侠肝义胆在。】   他的话本子,似乎成真了!   脑子里蹦出某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柳如棠指尖轻颤,视线不自觉往下,扫过纸上一行文字。   【她从不是乐意说疼的人,唯独面对他,能展露内心的软肋。   听她道了声疼,他心软得不像话,一把拥她入怀:“傻瓜。以后你所有的苦,由我来承受。”】   再看章节标题,无比端正醒目的几个大字。   《撒娇的她:娇声软语为哪般》。   她的话本子,似乎也成真了。   柳如棠:……   柳如棠手一抖! 第39章   紧握话本的手微微颤抖。   某种呼之欲出的预感直冲心口, 恍然间,柳如棠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   不确定,再看看。   在她斜对面, 江白砚倚靠在椅背上, 双目半阖。   他不笑时, 嘴唇习惯性抿成平薄直线, 桃花眼浸出沉冷底色, 黑白分明。   一张冶艳端丽的美人面, 可惜神情太冷, 如有霜雪沉淀。   柳如棠想, 实在不像那个低声说“有些疼”的人。   她只看了一瞬,即将挪开视线, 却见江白砚突然抬眼。   这一眼沉郁清戾,似把开了锋的刃。   不止柳如棠,连昏昏欲睡的白九娘子都通体一震,四下搜寻冷意的来源。   等柳如棠再望,江白砚已垂下眼睫,安静温驯,仿佛方才那一幕从未发生。   ……和话本子更不像了!   谁家主人公的眼神这么凶?有他这气势,还没被强取豪夺虐恋情深,就已经把看不顺眼的人全给干掉。   不对, 她在想什么, 江白砚怎么可能是被强取豪夺的那一个?   柳如棠琢磨不出个所以然, 只觉心里痒痒,抬手捏了捏白九娘子的尾巴。   “嘛呢您?”   白九娘子:“被药苦到了?”   “不。”   柳如棠沉思:“好像是甜的。”   正说着话, 药膳房外响起咚咚敲门声。   来人是施敬承和孟轲,身后跟着白轻。   和一个纤瘦的姑娘。   姑娘走在白轻后边, 面貌被遮挡大半,从室内望去,只能见到一袭雪色裙摆。   施黛喜形于色:“爹爹娘亲,白副指挥使——”   目光扫过最后那名姑娘,施黛一愣,惊愕睁圆眼。   柳眉杏目,直肩薄背,几缕凌散的黑发落在额前,翘起毛绒绒一角。   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这位是镜女。”   白轻笑道:“方才屋子里,有人在想施小姐吧?”   论简简单单一句话,能有多大的杀伤力。   此言一出,房中好几人神色微变。   沈流霜摸摸鼻尖,缓慢喝下一口热茶。   施云声脊背僵硬,默不作声侧过头去。   柳如棠一时心虚,颤颤巍巍合上手里的话本子——   等等,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福至心灵,柳如棠悄悄觑向江白砚。   少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本是淡漠冷静的神色,听罢白轻一句话,睫毛颤了颤。   非常轻微的那种,被她抓准时机敏锐捕捉。   嗯……   柳如棠若有所思。   “你,”陈澈皱眉看她,“为何从打开话本起,就一直在笑?”   刚才更是笑得极其诡异。   笨蛋陈澈,在这种事情上,永远参悟不透,比不过她。   柳如棠把话本捧在怀里,笑得神秘,用了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天机不可泄露。”   施黛对此没太在意,笑盈盈弯着眼:“有人想我,是好事啊。”   药膳房里有她姐姐和弟弟,偶尔想一想,很正常。   镜女生性腼腆,朝他们款款行礼:“这次,多谢诸位出手相助。”   施云声嘴里含着乳酪团,看看她,又看看身旁的施黛。   一人一妖长相相同,性格却天差地别。比起施黛的率性明快,镜女性情温润柔婉,怯生生一笑,如西湖带雨。   是与施黛本人截然不同的妍丽漂亮。   施云声眼珠一转,瞅向自家不着调的姐姐。   看眼神分明在说:原来你还能做出这种表情?   “之前在莲仙迷宫里,我和江公子遇见过一个变成你的镜妖。”   施黛不紧不慢:“自始至终乖巧听话,受了伤还会委屈巴巴哭鼻子,眼眶通红,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好可怜,好可爱。”   施云声:?!   请迅速把那段记忆抹掉!   “我和敬承听闻你们破了大案,特意来镇厄司看看。”   孟轲嘴角上扬:“让我瞧瞧,受伤了吗?”   沈流霜摇头:“都是小伤,不碍事。”   施云声不愿落于人下,小脸板起:“不疼。”   唯独施黛一把抱住娘亲,呜呜撒娇:“地宫里好多蜘蛛,我们还喝了很苦的药!”   孟轲摸着她脑袋直笑,望向另一边:“白砚呢?”   江白砚神色温和:“无碍。多谢夫人关照。”   “同我们这般生分做什么?”   施敬承柔声道:“你这孩子最爱逞强,我们问过大夫,你是受伤最多的。”   孟轲心疼他们,紧接话茬:“回去让厨子给你做鲜炖燕窝。”   低头看见施黛眼里纯粹的神往,孟轲止不住失笑:“别馋,你们也有。”   江白砚:“多谢。”   此刻的氛围,于他略有陌生。   以往捉妖结束,倘若伤口不重,江白砚鲜少前往医馆,顶多靠自己敷衍地涂些金疮药。   伤口留在身体上,能让他觉出微妙的快意。   与之相比,当下的一切都格外吵闹,谈话声,笑语声,以及带着关切意味、叫出他名姓的声音,让他难以适应。   “镜妖姑娘,”沈流霜道,“能从镇厄司的牢狱里离开,说明不会受到惩处吧?”   “她有心向善,主动放洞里的姑娘们离开,算是立功。”   白轻道:“而且……据我们所知,镜女此前为蜘蛛精做事,乃因遭其胁迫。这些年来,她未曾伤人吞食血肉。”   蜘蛛精的巢穴里,妖物尽在修炼邪术,以人族血肉为引,促使己身实力大幅增强。   镜女之所以最弱,全因她没碰过邪法。   施黛认认真真地听,总有种莫名的预感,觉得白轻这段话后面,得跟上一句“不过”。   果不其然。   白轻接着说:“不过,她利用自身能力,帮蜘蛛精编造骗局、招徕信徒,这一点是板上钉钉。”   施黛悟了。   沈流霜也悟了:“所以,镇厄司打算像对待犬妖那样,让她也为司里效力,将功补过?”   白轻点头,投来一道“你是个明白人”的眼神。   施黛好奇:“镇厄司要派镜妖姑娘做些什么?”   “还没商议。”   白轻摇头:“镜妖的能力太特殊,必须好好用。”   镜妖十分罕见,在此之前,长安城的镇厄司里,从未雇佣过这种妖。   这个族群战斗力低下,不可能让她如傀儡师小黑一般,在第一线冲锋陷阵。   施黛沉吟片刻:“或许……可以试试借助镜妖姑娘,去套取情报?”   白轻饶有兴致:“嗯?”   镜女亦是抬头,睫羽飞快扇了扇。   “镜妖的能力,是变成某个人的心中所想。”   施黛慢条斯理:“镇厄司日日查案,少不了调查线索。无论证人还是嫌疑人,面对官差时不愿出口的话……见到心心念念的重要之人,说不定就全盘交代了。”   “对哦。”   柳如棠双眼亮了亮:“尤其是面对那些死鸭子嘴硬、不管怎样都不开口的家伙。”   “除此之外,还有更简单直白的方法。”   施黛继续道:“打个比方,今天抓到一个为非作歹的恶徒,打死不说同伙是谁。这种时候,只需要问他同伙的身份,再让镜妖姑娘与他对视——”   被冷不丁发问,出于本能地,恶徒大概率会在脑海中想起他的同伙。   如果镜妖能抓准这个机会,一瞬间变成他想到的人,她的模样,便是恶徒同伙的模样。   连审讯都用不着,直接逮捕拥有这张脸的人就好。   简单省事,方便快捷,罪犯用了都说顶呱呱。   柳如棠连连赞叹:“妙啊!”   镇厄司以正面战斗为主,如施黛所言,镜妖的能力,无疑是极佳的辅助。   不愧是招揽画皮妖进了脂粉铺子的人,这种事,压根难不倒她。   “可行。”   白轻略作思忖,眉宇舒展:“正巧地牢里有几个撬不开嘴的硬茬,可以用他们试上一试。镜妖姑娘意下如何?”   “我、我自然愿意。”   镜女赧然攥紧袖口:“只不过……我的变化之术不受控制,有时候不起作用。”   并非每一次与人对视,她都能触发能力。   “没关系。”   白轻低声笑道:“囚犯在我们镇厄司的地牢里,跑不掉。一次不行,我们多试几次就好,你不必紧张。”   她语调柔缓,笑起来有如春风拂面,裹挟几分纵容的味道,令人心安。   镜妖耳尖微红,轻轻点头:“好。”   “说起来,镜妖姑娘没有名字。”   施黛双手托起下巴,眼巴巴看她:“不准备给自己取个名吗?我们老是叫你‘镜妖姑娘’,感觉怪怪的。”   每个人与妖,皆有名字。   镜女不再被蜘蛛精束缚,理应有个属于自己的称谓。   药膳房门边,与施黛相差无几的那道身影蓦地顿住。   镜女抬头,眸中有迷茫困惑,也有恍然后的澄净明澈。   “嗯。”   半晌,她弯起眼:“施小姐,谢谢你。”   *   在药膳房里休息一会儿,与柳如棠等人告别后,施黛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施府。   她这辈子没这么累过。   吃了碗热腾腾的燕窝粥,精气神总算恢复小半。   推门回房,立刻扑来一个雪白的毛团。   “呜呜呜你终于回来了!身上怎么全是药味?受伤了?疼不疼?”   阿狸耸耸鼻尖:“没出什么事吧?”   “放心吧。能出什么事?”   施黛将它抱入怀中,垂下脑袋,一边吸狐狸,一边回应:“案子顺利解决,大家受伤不重。”   升华了。   施黛两眼眯成小缝,满足喟叹。   人在疲惫至极的时候,果然要靠毛绒绒回血!   阿狸松了口气。   听说这桩案子涉及大妖,可想而知很是危险,更何况施黛的队友里,还有喜怒无常的江白砚。   确认她一切安好,小白狐狸忐忑道:“你和江白砚假扮姐弟,他……还好吧?”   没发疯吧?   施黛懒懒点头,照例给供奉原主的暗格里增添一碟单笼金乳酥,蜷缩进床榻的被褥中。   她给阿狸大致讲述了今天的来龙去脉,听得小白狐狸一愣一愣。   这好像,似乎,也许,和它想象中的在疯子手里艰难求生,不太一样。   江白砚究竟怎么想的,施黛又是怎么想的?   人族的思维,好难懂。   “怎么样。”   一大段话说完,施黛摸了摸怀里的狐狸耳朵:“今天这起案子,够惊险刺激吧?”   阿狸:……   阿狸:“我想到一句话。”   施黛眼睛微亮:“‘长风破浪会有时’?”   阿狸神情复杂:“算是……吧。”   其实是“傻人有傻福”。   又或者……阿狸恍惚想,大智若愚?   *   在施府休养两日后,施黛、沈流霜、施云声与江白砚一起出了门。   莲仙一事尘埃落定,献祭妻女的百姓们得到惩处,彻底打入镇厄司牢狱,开启牢饭生涯。   今天,他们一行人是去探望逃出生天的姑娘们。   约定好的集合地点在冯露家中,还没推开院门,施黛便嗅见一股扑鼻浓香。   赵流翠负责做饭,桌上摆满琳琅满目的佳肴美馔,光明虾、小天酥、红烧狮子头……   施黛很实诚地看直了眼:“好香。”   “都是流翠做的。”   冯露摆好筷子,招呼他们落座:“她做饭向来很有一手。快吃吧。”   镜女也在受邀之列,这回变成自己原本的模样,见到镇厄司几人,微笑颔首致意。   施黛与桌边众人逐一打了招呼,依言夹起一筷子热菜。   余光瞥过,发现不远处一个中年女人正盯着自己瞧。   与她对上视线,女人沉默须臾,赧然开口:“多谢各位大人,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她说着,从怀中的小布包里掏出数个香囊:   “我没有银钱,只能用这些香囊作为报答。里面装有护身符,是我自己绣的。”   沈流霜认得,这是绣娘孙闻香。   “这怎么使得!”   第一次收到百姓送来的谢礼,阎清欢受宠若惊:“探案是我们的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还、还有我。”   角落里,一名大病初愈的少女轻咳两声,拿出几个小木盒:“我家里也……没什么钱。我平日里爱做木雕,盒子里是些小玩意儿。大人们若不嫌弃,请收下吧。”   被献祭给莲仙的女人们,几乎是清一色家境贫寒、不受宠爱。   这些香囊、木雕和饭食,是她们竭尽所能给予的报答。   阎清欢怔怔坐在席间,不明缘由地,心口砰砰跳。   在此之前,他对惩凶除恶的理解仅限于话本,囿于文字间,生涩而冰冷。   直至今日,看着身前一张张鲜活的脸,他才蓦地拥有实感——   自己真真切切帮了她们。   原来他也可以做成这样的事。   不必功勋加身,也不用名满九州,只需这样一顿团圆的饭菜,就足以把一颗心填得满满当当。   所有人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大多数姑娘送来亲手做的小物,施黛等人不好拒绝,连声道谢地收下。   至于太过贵重的金银珠宝,自是全部推拒。   施黛这顿饭吃得心满意足,吃完后,和姑娘们一起谈天:   “你们今后打算怎么办?”   据她所知,有几个女孩的爹娘全进了牢狱,如此一来,她们只剩下孤身一人。   “相互帮衬吧。”   孙闻香说:“我家里还算大,有些孩子想来同我学刺绣,可以与我住在一起。”   “这次莲仙伏诛,在它的神宫里找到许多宝贝。”   宋招娣点头:“镇厄司给我们贴补了银钱,足够活下去。”   “我们年纪都不小了,能靠自己养家糊口。”   赵流翠扬起下巴,眉梢飞扬:“其他人能做到的事,我们也能做到。”   譬如她,决定把镇厄司给的那笔钱攒起来,积累更多本钱后,开一家自己的小酒楼。   “我想问。”   宋招娣睁着一双黑黢黢的瑞凤眼:“想练刀法的话,应该看哪些书?”   她从小到大,一直想进衙门成为捕快,此番目睹镇厄司众人降妖的场面,更按耐不住心中憧憬。   “《元刀经》、《太极刀》、《刀术图谱》。”   沈流霜对此了如指掌:“学习刀法的话,纸上得来终觉浅。最好时常与人切磋。”   “这还不简单。”   程梦道:“咱俩住在同一条街,我与你对练。我家开铁匠铺,你还能换着刀用。”   冯露鼓起勇气:“医术呢?”   “有关医术的典籍就多了。你已经入门,我推荐《草木经》、《医法通则》。”   阎清欢说罢默了默,垂下眸子,从袖口掏出几本书册。   “给你。”   阎清欢朗然笑道:“这些是我曾经看过的古籍,上面有我的批注,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拿去看看。”   上次调查女子失踪案,来冯家搜寻线索时,他就听冯露的爹娘说过,这姑娘热衷于钻研医术。   阎清欢把这件事牢牢记在心里,昨夜特意为她挑选了这几本适合的书册。   冯露微怔,定定看他片刻,小心翼翼接过:“……谢谢。”   “啊!还有。”   一个女孩想起什么,眼中闪过惧意,声音渐小:“我家里好像闹鬼……经常传来叮叮乓乓的声音。但当我去看,什么也没有。”   施黛认真想了想:“家里摆放的东西,会莫名其妙变换位置吗?”   女孩用力点头。   懂了。   施黛心如明镜,耐心追问:“它们只是捣鬼捣蛋,没对你和家人造成实质伤害?”   女孩再点头。   “这是宅鬼。”   施黛从袖口掏出一张明黄色符箓,交到女孩手中:“宅鬼天性顽皮,最爱吓唬人。你把这张驱鬼符贴在门上,就能赶走它们。”   说完又觉得不放心:“待会儿我去你家看看吧。”   大昭妖鬼众多,谁没见过几件怪力乱神的事,对妖魔鬼怪格外好奇。   女子们来了兴致,七嘴八舌。   “我在凤凰河中,见过一匹马!”   宋招娣举起右手:“那匹马竟能像鱼一样游在水里,浑身黑漆漆的。”   “是马首鱼。”   柳如棠皱眉:“你在哪儿见到的这东西?马首鱼是凶物,等人下河凫水,便伺机把人拉进水里头。”   白九娘子佯装讶然,捧哏捧得兢兢业业:“嚯,这得赶紧去除啊!”   “前几天,我在离家不远的后山上,曾见过一抹白色的影子。”   冯露单手支颐,听得新奇:“它速度太快,从林子里一跃而起。我看不清它的模样,只听见很古怪的鸣叫,含含糊糊的,不像寻常动物。”   她的描述过于模糊,饶是施黛,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是凶物,那就糟糕了。   “不如,”柳如棠提议,“一起去后山看看?”   *   深冬森寒,后山寸草不生,铺满厚重积雪。   为了防止惊扰山里的妖物,只有镇厄司的几人登临此处。   “野兽的味道。”   白九娘子左右轻嗅:“混杂有很淡的妖气——一直往前,再左转。”   野生的精怪不懂得隐藏妖气,在白九娘子这个老前辈面前,可谓无所遁形。   暗暗猜测着冯露所见的白影到底是什么,施黛往掌心呼出一口热气,加快脚步。   鞋底踩上积雪与掉落的树枝,发出咔吱轻响。   遵循白九娘子的指示深入山林,倏忽间,施黛听见一阵风吟。   无比清晰、像巨鸟从头顶飞速掠过的声音。   ——有东西!   白影稍纵即逝,朝树林深处跃起逃窜,形体虽大,竟没发出一丁点儿多余的声音。   从它喉咙里,溢出似人非人的奇异声线。   白九娘子比它更快。   仙力汇聚,半空陡然浮起一条巨蛇的虚影,径直拦住它的去路。   白蛇没张口咬断它脖颈,只用长尾死死裹缠,令它狼狈跌落在地。   与此同时,柳如棠脖颈上的小蛇懒洋洋晃了晃尾巴,语调悠然:“得嘞。您几位,去看看吧。”   施黛:虽然还在捧哏,但蛇蛇好帅!   踏雪而行,施黛靠近那团白影。   并非厉鬼或恶妖,被白蛇虚影绑缚在地的,是一只……   额头生有花纹的豹子?   看上去好大好凶。   “原来是孟极。”   沈流霜恍然大悟:“传闻孟极是山野精怪,形如花额白毛豹,看上去凶戾,其实性情温顺,从不伤人。”   她挑了下眉,想起冯露对它声音的描述:“至于它的叫声……是发出‘孟极’两个字。”   花额白毛豹眨巴眨巴眼。   花额白毛豹:“孟极孟极。”   居、居然很可爱!   施黛克制不住,指尖动了动。   “可以去摸一摸。”   沈流霜知道她喜欢动物,见状温声笑笑:“它不会伤你。”   孟极体形极大。   施黛想,足足比三个她叠加起来还要大,匍匐在雪中,像座寂静的小山。   靠近了,她闻到干净的雪水和树木清香。   白九娘子撤去缠绕的虚影,孟极没躲闪,好奇看着她。   施黛伸出右臂。   这只孟极在山间生活久了,白毛没经过修剪,掌心触上去,好似陷入一团棉花,蓬松至极。   触感十分奇妙,施黛不敢用力,掌心轻揉。   被她揉得舒服,花额白毛豹眨动圆溜溜的黑色眼珠:“孟极孟极。”   好乖,是暖呼呼的,眼睛像黑宝石一样。   它还蹭了蹭她的手掌。   施黛一颗心软趴趴,整个贴上它身体,回过头去:“你们不来摸一摸吗?”   她就差在小山一样的雪白绒毛里打滚了。   柳如棠当然要来,毫不犹豫探出胳膊,两眼睁得滴溜圆:“好软好暖和!”   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夸,孟极脑袋轻晃,眯起眼睛。   施云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他感到莫名的烦躁。   不就是一只白豹子吗?他也能变成狼。   ……虽然施黛觉得那是狗。   但她怎么能这样?难道她无论见到哪只长满绒毛的动物,都要上前去摸一摸?   甚至于,施云声觉得,比起数日前见他撒娇,她今天摸得更开心。   小孩磨了磨牙:“不。”   江白砚亦是沉默。   不知为何,他想起几日前夜行长安时,施黛脱口而出的描述。   冬夜,鸟,羽毛。   她总是喜爱温暖的事物。   长睫垂落,在漆黑眼底覆下沉郁阴翳,掩盖所有情绪。   心尖似被不轻不重拨弄一下,悄无声息地颤。   江白砚生出一个近乎于荒谬的念头。   他没有绒毛,只有尾巴。   淡蓝近白,覆有鳞片,并不温暖,是水一般的凉。   她会想要触碰吗? 第40章 (一更)   施黛必须承认, 孟极是她这辈子遇见过最好摸的动物和精怪。   又乖又软,满带雪意,最重要的是, 它体形很大。   撸毛撸到最后, 施黛已是整个软绵绵瘫在它身上, 不愿挪窝。   好舒服, 像躺在一张软绵绵热乎乎的大床上。   没忘记身边还有别人, 施黛强行把自己拽出温柔乡:“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印象里, 她没在长安见过孟极。   “孟极行踪不定, 四海九州处处都有。”   沈流霜为她解释:“它们不怕人, 时常出现在各大城池游荡。百姓之所以很难见到,是因它们擅长隐匿。”   施黛深以为然。   不久前, 这只孟极从他们头顶掠过,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像阵风。   若非白九娘子出手,他们不可能这么快追上它。   “不是凶兽就好。”   阎清欢也碰了碰大白豹子的脑袋。   在镇厄司当差越久,他越不禁感慨:   大昭境内,果然不缺千奇百怪的妖邪异兽。   “它大概觉得热闹,想来长安城蹭蹭过年的喜气吧。”   柳如棠道:“孟极很少滞留在同一个地方,它应该快离开了。”   妖兽天性不羁,不该被困在某处。   施黛应了声“嗯”, 心知不能在这儿耽搁时间, 最后摸上一把雪白的绒毛:“有缘再见啦。”   孟极睁着黑珍珠似的眼, 大而长的尾巴松泛一晃:“孟极。”   不消多时,妖兽遁入深林, 几人原路下山。   施黛回味着掌心残留的触感,问施云声:“你不喜欢那种妖兽?”   奇哉怪哉, 怎么会有小孩子拒绝大型毛茸茸。   施云声鼓起腮帮。   方才那一刹那,他莫名其妙想起除夕当晚。   施黛好姿容好脾性,颇受孩子们喜欢,被四五个亲戚家的幼童围在中间。   施云声冷眼旁观,看他们都想博取大人的关注与喜爱,你方唱罢我登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他当时暗暗嗤笑,觉得实在幼稚。   今天的他,和那几个小孩有什么差别。   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施云声轻敲自己脑袋。   他才不会那样。   “不是不喜欢。”   施云声:“以前看太多,习惯了。”   施黛转念思忖,的确是这样。   他在狼群里长大,对皮毛司空见惯,看多了,自然没什么兴趣。   很多年里,施云声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习惯就习惯吧。”   施黛大咧咧揉上他头顶,嗓音带笑:“唉呀,我弟弟怎么比那些毛茸茸的动物更好摸。”   是温暖熨帖的温度,把他整个裹住。   施云声下意识缩了缩,眉间稍霁,到底没躲开。   ……她一贯会用花言巧语,哄小孩高兴。   沿着小路顺利下山,施黛一眼望见候在山脚下的冯露等人。   “没问题,不是邪祟。”   从磐石上轻盈跃下,施黛脆声道:“是一只对人族没有恶意的妖兽,过几天就走。”   冯露长长舒了口气:“多谢诸位。”   “不过,你们见到的那只马首鱼确实是祸害。”   柳如棠道:“等得了空闲,我与白九娘子一起去找找。”   水里的事情,恐怕要叫上镇厄司里精通水性的黄河捞尸人。   “流霜姐姐,如棠姐姐。”   宋招娣忽然开口:“还记得和我们一起被关在山洞里、年纪最小的秦媛吗?”   沈流霜当然没忘。   秦媛不到十岁,身板瘦弱矮小,与她们一同在莲仙地宫逃亡时,哪怕吓得眼泪唰唰掉个不停,也梗着脖子说自己不害怕。   是个很勇敢的小姑娘。   秦媛今天没来聚餐。   沈流霜温声问:“她怎么了?”   “她在莲仙神宫里被吓到,回来以后,发了场热病。”   宋招娣道:“休养这两天,热病渐渐退了,只不过浑身没力气,下不来床——秦媛得知你们要来,想见你们一面。”   柳如棠听懂她的意思:“那孩子家在哪儿?”   这是答应了。   宋招娣如释重负,轻扬嘴角:“跟我来吧。”   “突然想起来——”   往秦媛家中走去,不知是谁兴冲冲提了一嘴:“两天前,在城中凌空捉妖的,是你们吧?”   施黛:?   施黛脚步顿了顿。   “正是。”   瞥一眼施黛与江白砚,沈流霜耐着性子问:“为何说起这个?”   “因为那件事,长安城里很多人都知道了啊。”   宋招娣最爱侠肝义胆的故事:“身法卓绝,御空而行,把妖邪三两下轻松解决——听说还很漂亮!”   白九娘子探出圆溜溜的脑袋:“嚯,什么漂亮?”   “说跟变戏法似的。”   程梦也知道这事:“天上一会儿是烟花,一会儿是祥云,到最后,甚至有一场铺满小半个长安的幻术,好多人都看见了。”   赵流翠接下话茬:“还有两个身手特别好的捉妖人!”   “是黛黛和江公子。”   沈流霜勾了下唇角:“莲仙精通幻术,天边的种种幻象,应由它所化。”   听上去很正常,但……   柳如棠静静聆听,心下一动。   什么烟花什么祥云,谁家捕杀妖物是这种情况?   在话本子里,只有男女主人公互诉情愫时,才会出现烟火满城的盛大景观。   连捉妖都如此有情调,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柳如棠嘴角抽了抽,掩饰那道上扬的弧。   感谢莲仙用生命炸出的烟花。   “莲仙逃窜在外,我和江公子一起追它而已。”   施黛张开双臂,比划出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它的本体有这——么大,黑漆漆的,是只巨大蜘蛛。”   姑娘们被她的描述吸引注意力,纷纷询问追杀莲仙的细节。   柳如棠不动声色,观察江白砚。   很好。   还是一副事不关己、淡漠随性的神态,仿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懒散垂着眼皮。   避免被他发现,这次柳如棠只看一眼,就飞速把目光挪开。   江白砚此刻的情绪是什么?   她看不懂。   穿过三两个拐角,一行人抵达秦媛的住处。   这是座种满瓜果蔬菜的小院,因是冬天,绿意枯萎,在藤架留下颓败的黄枝。   一名妇人正从屋里出来,见到门口的数道人影,略微一愣。   妇人面容憔悴,见到施黛等人,赶忙行礼:“这几位……是镇厄司的大人吧?”   “不必多礼。”   沈流霜疾步将她扶起:“我们来看看秦媛。她的热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   妇人拘谨道:“烧退了大半,只是有些迷糊,整日半梦半醒的。”   柳如棠:“难不成是被吓掉了魂儿?”   孩童容易受惊,遭到强烈的刺激后,时常魂魄离体,整个人晕晕乎乎,嗜睡不醒。   施黛点点头,望向妇人:“我们能进去看看她吗?”   妇人自是应允。   推门而入,施黛嗅到一股浓郁中药味道。   卧房不大,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个小小的身影躺于床榻,闭目沉睡。   “早知如此,我当初拼死也要把她护住。”   妇人眼眶微红:“媛媛变成这样,不知受了多少苦头。”   秦媛是被爹爹献给莲仙的,用来换取荣华富贵。   她娘亲疼爱这个孩子,不愿把她送去不明不白的地方,反抗无果,被丈夫拳打脚踢,狠狠揍了一顿。   在这个家里,丈夫与拳头凌驾于万事之上。   妇人的疑虑,在献出秦媛的当夜被打消——   她竟见到女儿身侧祥云缭绕,宛如仙童降世,向她说起莲仙娘娘的慈悲之心、广大神通。   她信以为真,一颗心彻底放下,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   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莲仙用来哄骗信徒的手段。   柳如棠站在一边,心绪复杂。   在失踪女子的家眷里,有人纯粹把她们看作换取银钱的筹码,也有人是受莲仙的蛊惑,祈愿女儿早日成仙。   人心的弯弯拐拐,全落进蜘蛛编织的网中,挣脱不得。   “她的神魂还算稳固。”   白九娘子眯起红眸:“不必忧心。”   阎清欢从瓷瓶里捣鼓出一颗丹药,递给妇人:   “这药有静气凝神的效果。喂她吃下,可以消解体内的郁气。”   正说着,床榻上的被褥轻轻一动。   秦媛体内的热意尚未褪尽,脸色苍白,颊边布满大片的红。   女孩茫然睁开双眼,恍惚侧头,视线在门边几人身上逡巡不定。   忽地,她哑声道:“……奶奶?”   奶奶?   施黛一怔。   在场所有人里,秦媛娘亲和绣娘孙闻香的年纪最大,但远远达不到被她唤作“奶奶”的程度。   她很快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去,镜女果然变成了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   秦媛娘亲同样愣住,眼底掠出怅然之色,低声解释:   “我与孩子她爹常年在外做工,媛媛小时候,是被奶奶带大的……三年前,她奶奶因病去世了。”   床上的女孩似在梦中,抽噎一下,又道了声:“奶奶。”   她应该对此做出回应吗?   镜女踌躇须臾,迈步上前。   病中的孩子眼眶通红,如同一朵濒临凋谢的花,仰头看向她时,眸底是近乎于依赖的柔软。   “奶奶。”   秦媛道:“我做了个噩梦,好可怕。”   她这几日病得神志不清,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如今见到逝去多年的奶奶,误以为自己在做梦。   又或许,是误以为莲仙地宫里的一切都是梦。   镜女迟疑片刻,蹲在床边:“什么梦?”   女孩吸了吸鼻子,小兽般钻进她怀中。   “爹爹想要钱,把我送给一个吃人的怪物。娘亲保护我,被他一直、一直打。”   秦媛的面颊埋进镜女胸口,语无伦次:“他不要我……怪物好吓人,跟在我身后,怎么也甩不掉。”   前胸的位置传来湿濡触感,浸透衣襟,微微发热。   是女孩在哭。   “他为什么不要我?”   秦媛想不明白,只能一遍遍询问:“我没做过坏事,不像隔壁的崔雄那样调皮捣蛋,爹爹为什么总要打我、打娘亲?”   因为某天爹爹扇她耳光时,说的那句“赔钱货”吗?   因为她是个女孩子?   卧房中陷入短暂的寂静,没人出声,落针可闻。   半晌,镜女低声道:“不是的。”   秦媛泪眼朦胧地抬头,在一片水雾里,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是她熟悉的奶奶,满头白发,面上爬满条条细密的皱纹。   当奶奶伸手,掌心里,躺着一朵莹白剔透的半透明小花。   这是镜妖以妖力化出的幻术。   她道:“这朵花漂亮吗?”   秦媛眨眼,遵循本心地点头。   镜妖于是笑笑:“喜欢吗?”   秦媛再点头。   下一刻,却见对方手掌合拢,竟像要把小花用力捏碎。   秦媛吓了一跳,赶忙道:“……别!”   镜女摊开五指,重新露出莹白花朵。   “这朵花好看,讨人喜欢,就像你一样。”   化作老妪的妖物轻抚女孩发丝,动作笨拙:“花本身没做错任何事情,错的,是想摧残它、毁坏它的人——那些坏家伙太可恶了,对不对?”   她被蜘蛛精驱使,这些年来,见多了世间百态。   被献给莲仙的姑娘们何其无辜,归根溯源,惨剧的“因”,在于人与妖心中欲壑难填的恶。   秦媛似懂非懂,想起莲仙神宫中的景象,用力点头:“嗯。”   “媛媛要记住,以后别成为那样的人。”   心口逐渐柔软,镜女垂眸,掌心虚影变幻:“当然,你也可以不做花。”   花朵消散,白烟凝聚成更多的景观。   时而是一棵繁茂的树,时而是一株修长的竹,时而是雄壮魏峨的山,时而是水波潺潺的海。   镜女不精通幻术,只能勾勒大致轮廓,却已能让女孩看得眼花缭乱。   “这些都很好。总有一天,你能像它们一样。”   镜女问:“媛媛想做哪一个?”   秦媛很认真地思考。   几息后,女孩笃定回答:“很大的树。”   轻柔的弧度如细雪初融,浮现在她嘴角。   镜女温声:“为什么?”   “因为——”   秦媛软绵绵缩进她怀中,在热病的余韵里,小声道:“在梦里,我见到好多蜘蛛。很多姐姐把我保护在中间,没让我受伤。”   秦媛说:“我想变得和她们一样。”   变成很大的树,就能保护别人了吧。   女孩一点点睡着了。   等她的呼吸声趋于平稳,镜女小心翼翼为她盖好被子,转身向门边的众人颔首致意。   秦媛的病不严重,阎清欢细细交代养病事宜,施黛也送给妇人几张安神符。   冯露拍着胸脯:“放心吧,还有我呢。”   离开秦家,被冷风劈头盖脸兜下来,施黛拢紧衣襟。   “今日就到这里吧。”   赵流翠展眼舒眉,咧嘴一笑:“我在街口的酒楼里找了份工,快到上工时间了。”   “我、我可以去程梦姐的打铁铺子里看看吗?”   宋招娣期待搓手,黑眼睛亮晶晶,像热情的小狗。   程梦哑然失笑:“跟我走。”   “我也要回镇厄司了。”   镜妖道:“昨夜白副指挥使领我去过地牢,用施小姐的方法,问出好几条有用的线索。”   她勾起唇角,语调轻缓,却格外认真:“多谢施小姐。”   冯露站在她身旁,眉飞色舞:“今后姐姐是镇厄司的人……嗯,妖,可得好好罩着我们。”   “自然。”   镜女莞尔,为她拢好颊边一缕乱发:“明日约好了一起去山上采药,莫要忘记。”   “才不会忘。”   冯露:“我在街口等你!”   施黛看得有趣,忽见镜女扭头,与她猝然对视。   “施小姐昨夜,让我给自己取个名字。”   镜女眸光柔软:“我想好了。”   “名字?”   一旁的柳如棠好奇探头:“叫什么?”   苍颜白发的老妪闭了闭眼,徐徐垂首。   下一瞬,老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二十岁上下、五官平平的年轻姑娘。   这是镜女原本的相貌。   她笑了笑:“……名‘照己’。”   莫被他人的心镜所惑,愿历尽千帆,仍存本心。   她应当永远记得自己本真的模样。   至此,莲仙一案彻底落幕。   施黛与姑娘们逐一挥手道别,眺望她们步步远去,被冬风吹起层叠的裙边与袖摆,如同振翅的鸟。   “终于——”   远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拐角,柳如棠握拳:“结案了!”   “您说得对。”   白九娘子惬意眯眼,身子卷成一团,显然心情很好:“不容易啊。”   沈流霜伸了个懒腰:“别忘了解决马首鱼。”   她身姿高挑、脊背笔直,伸展开腰身,像节挺拔的竹。   施黛习惯性抱住,胡乱蹭蹭。   好软好香好喜欢。   “去镇厄司里找个捞尸人?”   柳如棠摸摸下巴:“等忙活完,刚好能赶上今晚的庆功宴。”   镇厄司有惯例,每破一桩大案子,要举办一场庆功宴。参与破案的所有人,都尽可能出席。   莲仙一案关乎几十个姑娘的性命,今夜由白轻牵头,在醉香楼设了酒席。   而且是最高规格的盛宴。   “何德何能,一天能吃两顿大餐。”   施黛动力十足,腾地直起身:“出发吧!”   *   捞尸人在黄河边土生土长,负责打捞尸体,让逝者入土为安、落叶归根。   镇厄司里的黄河捞尸人,自然有别的能耐——   身怀祖传法诀,可在水中视物、闭气时间极长,除此,还懂得驭水之术。   简而言之,水下是他们的主场。厉害的捞尸人,能制服水中五百年的恶蛟。   遑论一只马首鱼。   白九娘子追踪妖气,等确认位置,再由捞尸人入水相斗,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马首鱼便身首异处。   水浪翻涌,血花四溅,施黛与阎清欢连连拍掌:“好身手!”   捞尸人是个体格壮硕的中年男人,从水里轻轻松松冒出头来,笑得很不好意思:   “别别别,从小练到大,靠这门手艺吃饭罢了。”   解决这个祸患,向捞尸人大伯道谢告别后,施黛沿长安城八面通达的长街,来到位于延寿坊的醉香楼。   很气派,很豪华。   不愧是长安顶级的酒楼。   大昭没有宵禁,入夜人潮熙攘,灯火荧煌。   醉香楼立于延寿坊中央,楼阁高耸,层层飞檐渐次,盏盏红灯高悬。   飞阁流丹掩映泠然月色,又被灯笼的光华笼罩,如美人掩唇而笑,颊边泛涌薄红。   踏入正门,扑面而来尽是酒香菜香。   人声鼎沸,丝竹绕耳。   满脸堆笑的小厮近身相迎,领他们登上长梯,穿行于幽深廊道,抵达最高处的雅间。   “镇厄司的大人们,这边儿请。”   小厮轻车熟路,恭敬拉开红木门。   雅间宽敞秀美,透过一排雕花木窗,长安城的繁华夜景一览无余。   中央的圆桌摆出几道小菜,白轻坐得笔直,目不转睛盯着菜品瞧,生生有了入定的姿态。   施黛想起来,白副指挥使来她家做客时,曾一口气狂干五六碗饭。   这是个性情中人。   “来了。”   陈澈双手环抱,站在敞开的窗边,见到他们,略一挑眉:“不必拘束,随便坐吧。”   他在对施黛和阎清欢说。   他们二人加入镇厄司不久,这是第一顿真正意义上的庆功宴。   施黛明悟:这是个性格正经的靠谱前辈。   宋凝烟低头耷脑,躺在一只僵尸的怀里玩手指头:   “快进来。今天的菜色不错——毕竟是最贵的。”   白轻从入定里回神,抬目笑笑:   “我把醉香楼里的招牌菜都点了一遍,你们还有什么想要的,随时可以再加。”   得上司如此,夫复何求。   施黛努力压下馋虫:“谢谢副指挥使。”   身旁的江白砚无言看她。   雅间烛火盈盈,在她眉间笼上薄纱般的姝色,一双杏子眼里沁了光,只需一眨,光影就能顺着眼尾淌出来。   看表情,俨然在说:   好饿,好馋,好想吃东西。   江白砚挪开视线。   “白副指挥使知道长安城里几乎所有好吃的地方。”   柳如棠悄声:“听说有几家小铺子太穷开不下去,是她自掏腰包,让老板能继续营生。”   镇厄司的同僚们陆续赶到,等人来齐,酒宴开始。   “醉香楼的蒸全羊、葱泼兔、黄金鸡和升平炙味道都不错。”   白轻熟练介绍:“至于酒,是以百花酿的玉露白。玉露白能醉人,你们掂量掂量自己的酒量。”   施黛与她的见面次数不多,记忆最深的,是白轻立阵超度亡魂。   那时的白副指挥使袅袅婷婷,如同一捧静谧柔和的霜,此刻坐在醉香楼里,平添几分人间烟火气。   柔润随和,是让人忍不住亲近的灵动。   “升平炙是醉香楼的特色。”   施黛给施云声夹去一筷:“来来来,吃肉长高。你以前吃过这个吗?”   这道菜以百只鹿舌与羊舌炙烤而成,取珍中之珍,堪称奢侈。   施云声张口咬住,没经咀嚼,一股脑咽下。   怎么像是小狼一样,吃得狼吞虎咽?   施黛哭笑不得,嘴角泛出姨母笑:“慢点儿,当心噎着。”   这种事,他当然知道。   施云声把脑袋埋得更低,沉默片刻,乖乖应她:“嗯。”   再眨眼,碗里被夹满一片绿油油的青菜。   施云声:?   偷袭?   施黛笑得很贼:“今天的饭菜是镇厄司的心意,要好好吃掉哦。”   施云声这些年来跟着狼群食肉饮血,回到施府后,始终不爱吃蔬菜。   这哪能行,膳食均衡要从娃娃抓起。   施云声:……   施云声默默看她一眼,似是下定决心,囫囵吞下。   有稍纵即逝的一瞬间,小孩整张脸皱成苦瓜。   施黛忍着笑,循循善诱:“你看,江公子只吃青菜,所以才生得又高又漂亮。”   一句话正中靶心。   施云声警惕抬头。   江白砚碗里寡淡至极,如施黛所言,只有几片嫩绿的小菜。   而江白砚本人,许因听见施黛这句话,略微侧头过来。   白衣少年清姿如月,笔挺如松,黑发随意束成马尾,露出线条流畅的白净侧颈,确有绰约婉静之意。   可惜施云声一向和他不对付,因而只轻哼一声:“漂亮?”   施黛不答反问:“不漂亮吗?”   江白砚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性了。   施云声:……   想不出反驳的话,小孩只能闷头扒饭,半晌道上一句:“你比他更好看。”   呜哇。   毫无防备听见童言童语,施黛反被他一句话正中靶心。   脸上的姨母笑抑制不住,施黛摸上小孩的脑袋:“好乖好乖,多吃点。”   施云声又哼。   哼归哼,青菜还是要乖乖吃下。   像被顺毛顺得高兴,嘴角翘起微不可察的弧,施云声一口吃掉,脸颊又皱了皱。   吃青菜,和生吞树叶有什么差别?   “江公子。”   想起江白砚寡淡的饭菜,施黛没忘叮嘱一句:“你也别只吃菜,尝尝别的吧。”   这两人怎么都挑食?   她说得正经,丝毫没注意到,不远处有道视线在暗暗盯梢——   吞下嘴里甜香四溢的曼陀样夹饼,柳如棠眼珠子一转。   她方才听到了什么?施黛在……当面夸江白砚好看?   听完那句话,江白砚似乎笑了一下。   绝对笑了一下!他在暗自高兴吧!   不确定,再看看。   “尝尝楼里最出名的玉露白。”   白轻举起酒杯:“莲仙一案顺利告破,诸位辛苦了。”   “来来来!”   柳如棠从北方来,自幼跟随家里人饮酒,怎么烈怎么喝。   今日她心情好,决定不醉不归。   身旁的陈澈与她碰了碰杯:“注意身体,别贪杯。”   沈流霜也是爱酒之人,把佳酿一饮而尽:“今天接着上次的比?”   “别喝太多。”   想起不甚美好的回忆,宋凝烟轻嘶:“不许给我灌酒!”   她曾经被灌得迷迷糊糊,骑在僵尸背上,任由它一路狂奔。等清醒过来,满面风尘仆仆,逃荒般到了千百里之外的达州。   感谢她的镇厄司好同僚。   在江南参加过数不尽的酒宴,阎清欢对此并不陌生。   只不过这一回,他举杯的姿势最为郑重——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是他梦寐以求的庆功宴!   与大人们的游刃有余不同,施云声是第一次喝酒。   他身前也有个玉杯,杯中酒酿晶莹剔透,幽香缭绕。   心中涌出莫名的好奇与紧张,施云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等等。   为什么是甘蔗汁的味道?!   “小孩子不能喝酒。”   施黛哈哈笑,炫耀般喝下自己的玉露白:“甘蔗汁很解腻吧?”   好喝。   清清甜甜,酒香轻醇,回味悠长,不像普通花酒那样甜腻,清爽得仿佛雪水融化。   是能让喉咙和肚子一起舒舒服服醺醺然的味道。   换掉酒酿的沈流霜做好事不留名,朝施黛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席间觥筹交错,窗边夜风席卷,吹散酒意,让意识重归清醒。   施黛晃眼环顾,不经意瞥见施云声旁侧的江白砚。   他只喝了一杯酒而已。   因饮下玉露白,江白砚唇边浸透薄薄水光,被烛火映出近乎瑰丽的色泽。   视线往上,是耳尖的一抹红。   他肤色太白,这道红晕尤其显眼,如雪上落梅,让人忽视不得。   不会吧。   居然像是有些醉了。   “江公子。”   试探性凑近一些,施黛小声问他:“你还好吗?” 第41章 (3w营养液二更)   江白砚第一次饮酒。   对于酒酿的印象, 最初是儿时江府设宴,宾客齐聚一堂。   他坐在爹娘身旁,见每人桌前各有酒盏, 唯独他, 得来一杯桃汁或江桂饮。   “小孩不能喝酒。”   父亲温言哄他:“待你长大, 爹爹把酒窖里的剑南春拿来, 我们不醉不归。”   江白砚懵懂应下。   在他好奇的注视中, 客人与爹娘啜饮盏中酒酿, 或连声称赞, 或豪爽大笑, 又或颔首低眉,喟叹“好酒”。   彼时的江白砚想, 他们看上去,是开心的。   后来见到酒,是在邪修囚禁他的地下暗室。   邪修偶尔饮酒,推门而入,携来的酒气浓烈呛鼻。   紧接着,是比寻常日子里更为暴戾残忍的折磨。   江白砚记得,酒后的邪修曾生生剥下他鲛人形态的数枚鳞片,血肉模糊,疼得钻心刺骨。   在幼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江白砚对这种气息心存恐惧。   如今倒是不怕了。   他亲手斩杀邪修后, 行走于九州四海, 途经过不计其数的酒肆,也听不少人提及, 酒可解忧。   江白砚想到的,永远是邪修醉酒后双目猩红、五官扭曲的面貌。   他只觉得可笑。   酒或许能够忘忧, 但归根结底,是让人丧失理智,不再清醒,沦为欲念驱使的傀儡。   江白砚对此毫无兴趣。   今日不知怎地,他竟参加了这场庆功宴。   还稀里糊涂饮下一杯酒。   在以往,捉妖结束后,江白砚习惯于谢绝每一次酒宴。   花香充斥唇齿,头眩目昏。   好似坠入一个清浅的漩涡,江白砚后知后觉地参悟,他不对劲。   他为何要因施黛在房檐受冻,便将她背回莲仙神宫?   为何要陪她接受失踪女子们的邀约,去吃那顿吵闹不堪的饭?   又及,当施黛抚上孟极的白毛,他心底滋生的念头,竟是想起自己的鲛尾。   他为何要在乎,施黛愿不愿意去触碰?   种种行径经不得细想,宛如纷繁错杂的线与网,越深思,越将他困缚其中。   玉露白的味道,比江白砚想象中更加古怪。   甜意后面紧跟着辣,化作小刀刺在喉间,他蹙紧眉头,才堪堪忍下一声轻咳。   这是酒?   难喝。   “江公子。”   忽而有人问他:“你还好吗?”   江白砚循声,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他不知自己当下是何种模样,只觉施黛问得突兀:“什么?”   “你的耳朵。”   施黛嘴角动了动,想笑,又竭力忍住:“是红的。”   ……耳朵?   江白砚抬手,指尖触上耳廓。   像遇见一团炽热的火。   施黛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她看多了江白砚对所有事情得心应手,没想到能在今晚,觑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茫然。   这个摸耳朵的动作也是,小孩似的。   “什么?江公子醉了?”   阎清欢坐在江白砚左侧,闻声转头,掩不住惊讶。   这才几杯。   像他,已经被镇厄司的前辈们灌完第六杯玉露白了。   仔细一看,还真是。   江公子的耳尖和颊边全泛着红,显然酒劲上了头。   江白砚斩钉截铁:“没醉。”   “江公子。”   施黛伸出三根手指头:“这是几?”   江白砚:……   这种幼稚至极的事,他从两岁起,就没再做过。   江白砚:“三。”   “三?”   阎清欢睁圆双眼:“施小姐,他果然醉了!”   施黛:?   施黛被他说得一懵,反复检查自己伸出的手指,的确是三根。   到底谁醉了?!   “我来问。”   阎清欢憨厚笑道:“江公子,你正对面坐着谁?”   江白砚:“陈澈。”   阎清欢扼腕叹息:“那是个黑色的木柜子。”   施黛默默抬眼,恰好与江白砚对面的陈澈对上视线。   被确诊为黑色木柜的陈澈:?   施黛扶额:“江公子……阎公子醉了,你多担待。”   “这叫微醺。”   柳如棠为阎清欢再添上一杯:“继续继续,今夜我送你回家。”   阎清欢毫无被哄骗的自觉,乖巧应道:“多谢前辈!”   在他不远处,宋凝烟意识不清,对月吟诗。   白轻坐在上席,朦胧醉意里,一边笑,一边用自己设阵的灵线翻绳玩儿。   原来这就是大人与酒的世界,目睹来龙去脉,施云声觉得很吓小孩。   施云声一言不发,抱紧手里的甘蔗汁。   江白砚轻揉眉心。   方才生出的诸多困惑尚未消散,酒意上涌,令他更觉心乱。   这种意乱,是否全因喝了太多酒?   施黛咬一口水晶龙凤糕,观察他的神色。   看起来不太舒服,脸色很差,耳朵绯红,眉头轻微锁着,神情阴郁。   他喝了酒,觉得难受吗?   “江公子。”   施黛不喜欢把疑问憋在心里,惯于有话直说:“你如果醉酒不舒服,我可以先送你回家。”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江白砚能因担心她受冻,特意背她走完小半个长安,施黛自认有点儿良心,这种时候,理应对他多加关照。   总受江白砚的照拂,她都不太好意思了。   心念芜杂,江白砚没有逗留的心思。   而且……在玉露白的作用下,他感到头昏脑热。   耳朵更红了。   眼见他耳垂上的薄红蔓延至颊边,施黛低声:“江公子?”   江白砚本应拒绝她的陪同。   话到嘴边,却在舌尖浑然一转,成为天差地别的意思:“多谢施小姐。”   像入了魇。   酒后的感觉堪称奇诡,坐在椅上还不觉得,起身的刹那,头脑仿佛坠进沉甸甸的泥。   好在江白砚理智尚存,稳下身形,只眼睫颤了颤。   耳边响起施黛的声音,在道他醉酒不适,提前回去。   然后是一名镇厄司同僚的感慨:“江白砚居然一杯倒?今后如果再打不过他,就给他灌酒。”   “胜之不武,卑鄙!”   另一人接话:“你说,在剑上洒酒,比武时能把他熏醉吗?”   “我先送他回家。”   施黛拍拍施云声头顶:“你照看好流霜姐姐,别让她喝得太醉。”   施云声欲言又止,望向屹立不倒傲视群雄的沈流霜,轻轻点头。   留沈流霜和这群酒鬼单独待在一起,他也不放心。   对面位置,柳如棠挪动视线。   他们站起来了。   她在问他用不用扶。   他拒绝了。   ……唉呀怎么能拒绝!差评,大差评!   他们一起出去。   江白砚在帮施黛开门,明明醉了,是下意识的动作吗?   很好,孺子可教,还能扳回一城。   柳如棠抿紧的嘴角重新上扬。   “在想什么?”   沈流霜瞅她:“笑得很诡异。”   白轻还在翻花绳,即将翻出长安城地形简图:“万分诡异。”   “不重要。”   柳如棠生龙活虎,一扫颓败:“来来来,接着喝!”   *   今晚月色很好,清辉普照,遍地是泄银般的清光。   施黛与江白砚走出醉香楼,第四次悄悄掀起眼皮,用余光凝睇他。   其实没有很“悄悄”。   因为她立马被江白砚察觉。   “施小姐。”   他扯了下嘴角:“在做什么?”   糟糕,被抓包。   局促与慌乱一晃而过,施黛没觉得多不好意思,诚实回答:“在看你。”   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截了当,江白砚一时噎住。   “因为江公子总是从容不迫、云淡风轻的。”   施黛认真思忖,说到最后,小小嘚瑟地笑出来:“我想看看你喝醉酒的样子嘛。”   深冬的长安仍在落雪,纷纷扬扬,飘入她发间。   江白砚看了眼那片融化的白:“为何?”   施黛说:“你太好太优秀,从没出过错。”   这是真心话。   与他们相处时,江白砚像幅飘渺的画,美则美矣,却和所有人隔得很远,无法接近。   太完美无暇的人或物,反而容易惹来窥探,想见见他沾染尘烟的模样。   施黛不能免俗。   “因为太好了——”   玉露白醉人,她也喝过酒,这会儿略感醺然,在醉意下坦坦荡荡。   施黛一笑:“所以想看看你和平时不同的样子。”   江白砚轻哂:“让施小姐失望了。”   他不至于醉得厉害,顶多后脑生热。   施黛方才那番话,让他觉得好笑。   他剑气中的杀意从不隐藏,哪怕是沈流霜与柳如棠,都对他心怀警惕。   只有施黛能一本正经说出他“太好了”这种话——   她究竟为什么会生出这样荒唐的错觉?   指腹抚过袖间的黑金短匕,江白砚眼中闪过讥诮。   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情态,施黛若想看,他有许多。   她见到以后,恐怕再笑不出来。   “怎么会失望。”   施黛语意轻快:“江公子此刻,就和平常挺不一样的。说起来,这是我头一回见你喝酒。”   月光铺洒满地,把人照得分明。   江白砚的一双眼睛分外好看,眼皮薄,睫毛长,饮酒后软绵绵地垂落,有几分人畜无害的乖巧。   他的尾音也透出懒倦的软:“嗯,是第一次。”   施黛:“第一次?”   她猛地想起江白砚饮下玉露白后,脸上类似茫然的神色。   不会吧。   施黛福至心灵:“你以前没喝过酒?”   江白砚没隐瞒:“嗯。”   居然——!   怔忪一刹,施黛笑逐颜开:“第一次很重要的。以后江公子每每想起第一次喝酒,都会记得,是和我们在一起。”   江白砚不置可否,轻扬嘴角:“施小姐的说法,倒很新奇。”   施黛是闲不下来的性格,酒后愈发兴致勃勃,迅速接茬:   “这种事忘不了。我第一次喝酒,是小时候。那天看见大人喝,自己也想偷偷尝一口,结果被辣得够呛。”   想起当初一口闷下白酒的体验,她脸色苦巴巴:“特别难喝!你今天尝试玉露白,感觉怎么样?”   江白砚:……   勉强聚起模糊的意识,江白砚道:“不如何。”   施黛以为他再不济,也会礼貌评价“尚可”。   看来喝酒后的江白砚,比其他时候更实诚。   她笑得更欢,轻盈盈弯起眼:“不喜欢喝酒的话,我以后带你去试试长安的果饮。石榴汁百喝不厌,没人不喜欢。”   江白砚侧目,瞥见她的一颗白亮虎牙。   他莫名顿了顿,淡声调侃:“吃喝一道,施小姐已臻入化境。”   “那当然。”   施黛得意洋洋:“天下英雄,唯能吃与能睡耳。”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踏入施府后,施黛送江白砚回到他的小院。   院中覆了薄雪,沿墙的翠竹绿意欲滴。   施黛恍惚想起半个月前,江白砚血蛊发作,就是在这儿饮下她的血。   血蛊再次发作的时间,是不是快到了?   “今夜多谢施小姐。”   江白砚打断她的思虑:“时候不早,施小姐早些歇息。”   “江公子也是。”   护送任务顺利完成,施黛挺直腰板,让自己看起来更可靠:“倘若哪里不舒服,记得告诉我。”   江白砚笑了笑。   他没打算多话,抬臂推开房门,袖口垂坠,露出一截苍白劲瘦的腕骨。   恰在此刻,有什么东西从袖中坠出,落在雪地上,啪嗒一声轻响。   施黛顺势看去,望见一块白玉。   ……从整体判断,勉强称得上是白玉。   玉身缺失一小块,像在很久之前碎裂过,右上角空空如也。   留存的位置雕刻有一只蝴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翅膀泛出墨色的黑。   施黛脱口而出:“雕花蝴蝶玉佩?”   江白砚面色如常,从雪中拾起玉佩:“施小姐认得?”   施黛点头:“在珍宝阁见过同类款式,但成色不及这块好。”   雕花蝴蝶,在大昭有两重含义。   一是蝶恋花枝,保佑有情人终成眷属,百年好合。   二是“蝴”与“福”谐音,送人雕花蝴蝶玉佩,是花间潇洒、自由自在的意思。   “可惜这块没了花。”   江白砚攥起玉佩把玩,笑得心不在焉:“成色再好,也没用了。”   施黛定神打量,发现玉佩被撞碎的地方,恰好是蝴蝶飞向的花枝。   那地方空了一块,趣意不再,反增困厄,搭配蝴蝶翅膀中的混沌墨色,像堕入泥沼,被困在囚笼里。   “它的翅膀,”施黛问,“为什么是黑色?”   江白砚沉默瞬息。   “或许因为,”他语带轻嘲,“这块玉在血水里浸过太久。”   那不是墨,而是深红近黑的血。   施黛心口一跳,遽然有了预感,猜到这块玉佩的来由。   能对江白砚寄予期望的人,曾躺在血泊中的人,只可能是他父母。   她立刻噤声,反而是江白砚神色淡淡。   他对往日的回忆习以为常,即便自揭伤疤,也只会感到自虐的快意。   再者,施黛的表情让他觉得有趣——突然安静下来,没了咋咋呼呼的劲,手足无措,呈现出懵懂的纯澈。   在他的魇境里,施黛也曾露出这样的神态。   原来这就是她口中所谓的,“想见见与平日不同的模样”。   “施小姐不必在意。”   收敛心绪,江白砚下达逐客令:“夜已深,回房歇息吧。”   施黛欲言又止。   每当涉及江家灭门惨案,她都不知道如何安慰。   左思右想,什么“别难过”、“总会过去的”,尽是又大又空,不如不说。   江白砚没戳破玉佩的由来,她知趣地没再追问,迟疑点头:   “江公子安歇。”   江白砚颔首,关拢房门。   屋里没燃灯,月影破窗而入,成为唯一光源。   指尖摩挲在冰凉玉佩上,他轻笑出声。   这是爹娘送他的生辰礼,愿他此生自在逍遥。   后来江府遭黑衣人屠戮殆尽,值钱的宝贝被掠夺一空。江白砚死里逃生,再回家,眼前一片废墟。   这块玉佩因撞裂小半,被人随手丢在血泊中。   江白砚把它拾起时,玉里浸透浓黑血色,擦不掉,抹不开。   肮脏的破烂。   与他恰好相衬,都是污泥里爬不起来的货色,无人在乎。   什么自在逍遥,全是笑料。   醉意未褪,意识涣散。   江白砚眉眼舒展,左手压上右臂,找到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这是在魇境里受的伤。   江白砚用力按下。   鲜血涌流,打湿绷带。   痛意驱散酒意,让他获得短暂的清醒,以及扭曲的愉悦。   指节一寸寸收紧,剧痛如刀割。   江白砚在疼痛中睁眼,猝不及防,望见窗边人影一晃。   有人。   看身形,是施黛。   她还在这里做什么?   一瞬回神,江白砚垂下衣袖,推开窗。   吱呀响声里,四目相对。   失策。   施黛没想到他会打开窗户,整个人呆在原地,像受惊吓的猫。   然后突然有了动作,把双手藏到身后。   江白砚似笑非笑:“施小姐。”   简简单单三个字,压迫感强势得让人头皮发麻。   施黛破天荒地忐忑:“江公子。”   她抿唇不语,眼珠一转。   几息后,施黛破罐子破摔伸出右手:“送给你。”   这个动作毫无征兆,江白砚抬眸的刹那,撞进满目红艳艳的火,又像一道绮丽迤逦的霞。   他定睛看清,施黛手里是花。   一大捧梅花。   江白砚难以理解她的想法:“施小姐为何送我花?”   施黛胡乱揉了把头发。   玉露白后劲很足,让她的脑子晕晕乎乎。   她能看出玉佩对江白砚的重要性。   父母把雕花蝴蝶玉佩送给子女,赠的是一份心意,期盼孩子无拘无束、无虑无忧。   偏偏江白砚身上的束缚太多。   与玉佩中的蝴蝶如出一辙,他双手染血,遍体伤疤,被囿于一方天地,无法挣脱。   想起玉佩残缺的花枝,施黛酒劲上头,一拍脑门,去施府梅园摘下大捧梅花。   她本打算把花放在窗边就走,哪曾想到江白砚来这一出,两人当面撞上。   很尴尬。   施黛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合。   “你的玉佩。”   施黛说:“碎了。”   碎开的是花枝,施黛便摘花为他补回来。   江白砚想通她的逻辑,发出两声低笑。   “你别笑了。”   施黛知道自己的举动奇怪又幼稚,被他笑得耳根发热,搓了搓脸颊:“明天酒醒,我会不好意思。”   她第一次给同龄男生送花欸!   托那杯玉露白的福,她是醺醺然的姿态,眼尾红潮好似两抹晕开的胭脂,连鼻尖都浸出粉色。   江白砚顺着她的意思应了声“好”,眼尾弯出的弧度没消。   “总之,玉佩上过往的残缺,或许没办法补上。但你想要花的话——”   施黛把梅花一股脑塞进他怀中:“今后,总有人愿意为你摘的。”   逝去之事不可追,尚有明日值得期待。   入目是一团生机盎然的红,以不容抗拒的姿态侵入视野。   江白砚低眉,语气听不出情绪:“施小姐意有所指。”   她就是意有所指。   施黛吐字如倒豆,总算说出憋了许久的话:   “江公子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紧,可以相信我们、依靠我们一些——我,爹爹娘亲,流霜姐姐,还有更多的其他人。”   当一幅永不出错的画,太难太累了,更何况江白砚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江白砚凝眸,长睫垂落,掩去晦暗之色。   寂静里,忽而听见施黛的声音。   清脆悦耳,像夏风吹过,拂动风铃。   “江公子。”   戳了戳江白砚怀里的红梅,她没头没脑地问:“这束花,蝴蝶会喜欢吗?”   直白古怪、天马行空的问题,是施黛能说出的话。   问的是玉佩上的蝴蝶,又或在问他。   她送的花,蝴蝶会喜欢吗?   没有任何道理,心底倏然漫开陌生的热与麻。   江白砚试图将它抓住,却只触及转瞬即逝的风。   紧随其后,是倾盆大雨,来势汹汹,水珠不偏不倚落在心尖,涟漪千百,欲意难填。   他极其缓慢地闭了闭眼。   江白砚好一会儿没说话,施黛好奇探去,对上他墨玉般的桃花眼。   她看见江白砚勾起嘴角。   “施小姐。”   他眼底醉意朦胧,笑音很轻:“我右臂上的伤口,似乎裂开了。”   两人隔着一扇窗,施黛看不清屋内的景象。   自然不可能知道,仅仅一墙之隔,江白砚的左手一次又一次按压血口,指尖陷进肉里,一片狼藉。   他却只是笑,薄唇苍白,眼眸被窗外大雪所染,清光荡漾:“施小姐可否帮我看看?”   *   江白砚更醉了。   离开醉香楼时,他还能保持一部分理智,这会儿靠坐在木椅上,竟像什么力气也不剩,连眼风都很软。   施黛掀开他袖摆,被吓了个清醒。   江白砚在魇境受过伤,右手小臂缠有绷带,全浸着殷红鲜血。   “怎么会这样?”   施黛一个激灵,帮他一圈圈拆开绷带。   越看越心惊。   湿濡的绷带被拆去,显露那道深深血痕。豁口汩汩淌血,不晓得有多疼。   她的手指开始哆嗦。   “你别动,我帮你处理。”   施黛掏出一块手帕,从上往下,擦拭伤口附近的血渍:“这是怎么回事?”   江白砚淡声:“在醉香楼里,不经意磕碰过桌角。”   一个说得通的理由。   施黛想,不过……只磕碰一下,能这么严重吗?   把血污擦拭干净,她开始上药。   江白砚任由她捣腾。   窗外月色皎洁,照亮眼前人的脸,眼底有光。   距离太近,他能瞧见施黛纤长的睫毛,小扇子似的上下晃荡。   施黛的指尖抚过伤处。   肌肤相贴,一侧是裹挟凉意的柔软,一侧是被痛楚撕裂的滚烫。   那丝柔意在伤口反复碾转,动作好似研磨。   比难忍的剧痛更惹人心悸。   “疼的话,记得告诉我。”   施黛认真擦药:“要轻一点儿吗?”   江白砚坐在椅上,想看她,需要抬头。   他生有一副好皮相,神情淡漠时,眉眼柔和却冷肃,满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   今晚饮了酒,眸底水波柔润。耳尖的薄红攀上他眼尾,像纤薄惑人的小钩。   带着醉意在勾她。   “施小姐。”   江白砚轻声说:“可以更重。”   施黛:?   什么?什么更重?   她以为自己听错,茫然撩起睫毛。   视线交汇,幽微烛光下,江白砚朝她笑了笑。   是昳丽至极的笑,锋锐的唇线杀气内敛,懒散乖慵,不像清冷疏朗的剑客,更似山间勾魂的艳鬼。   只这么一眼,施黛被他笑得耳后滚烫。   他还有若隐若现的酒窝。   施黛大脑宕机一息。   施黛大脑尝试重启。   可恶,施黛痛定思痛,她好没出息。   江白砚嗓音微哑:“多谢施小姐。”   如同生长在潮湿阴暗之地的植物,贪婪汲取养分。   在施黛察觉不到的角落,他细细感悟轻柔缠绵的疼痛。   江白砚逐渐上瘾。   但药膏总有涂完的时候。   “好了。”   把绷带层层缠好,施黛满意点头:“之后别再磕着碰着,好好歇息吧。”   两人喝下玉露白,或多或少感到头昏脑胀,施黛道别回房,江白砚并未挽留。   他没有理由挽留。   她的背影徐徐远去,被月色拉得很长。直至人影消失不见,江白砚关紧房门,看向桌上的梅花。   鲜妍似火,娇艳欲滴。   出神端视片刻,他垂首轻嗤。   施黛把他当成什么?她凭什么相信他?   在她眼里,他难不成真是个面慈心软的蠢货。   面慈心软的蠢货能得到这束花,真正的他呢?   倘若施黛知晓他的本心、他的恶念——   他没接着去想。   出于习惯,江白砚下意识想按压手臂的伤疤,利用疼痛缓解烦闷。   指尖停在绷带上,微微顿住。   他终究没用力,而是轻柔拂过,回想方才的触感。   梅花安静躺在桌面,他摘下一朵,漫不经心地打量。   施黛腰间的香囊,恰是梅香。   鬼使神差,江白砚将花瓣含入口中。   暗香勾缠,溢散于舌尖,再顺咽喉往下,直入心间。   “……施小姐。”   心底的情绪涌如潮卷,江白砚分不清那是杀意、醉意、恨意亦或其它。   指腹摩挲右臂的刀痕,疼与痒,花香与血气,一并融在夜风里头。   今日他第一次饮酒,亦是第一次,有人送他花。   施黛所言不假,第一次很重要。   按压在伤口的力道渐大,疼痛加剧。   他心觉欢愉,笑里夹杂微弱喘息,用衔着花瓣的薄唇轻声唤。   “施黛。” 第42章 【一更】   微醺的状态最适合睡上一个好觉。   从江白砚的小院离开, 施黛洗漱上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怀里的阿狸已经熟睡,她睁着一双眼, 凝视窗外的夜色。   酒后的意识混乱不堪, 不知不觉, 施黛又想起江白砚。   擦药时, 他说她的力道可以重些。   这是什么意思?上药不是越轻越好吗?就算他再不怕疼, 也不应该提出那种要求吧?   太奇怪了。   还是说, 江白砚仅仅在开玩笑?   施黛翻了个身。   还有他手臂上的刀痕。   江白砚在两天前受伤, 这段时间, 一直用镇厄司的上等药膏包扎疗伤。   简单的磕碰,能让伤口变得那么血肉模糊吗?   想不通, 好难懂。   江白砚身上有太多谜团,即便笑意温和、面对面站在她身前,施黛也觉得,两人之间隔着层虚无缥缈的雾。   她思来想去得不到结果,干脆两眼一闭,放任自己睡去。   施黛没有探究别人隐私的爱好,江白砚不愿透露的事情,她不打算刨根问底。   现在的相处方式就很好,大家一起在镇厄司查案, 江白砚教她画符、陪她捉妖, 倘若江白砚有难, 施黛也会全力相助。   一觉睡醒,已是第二天正午。   落雪小了些, 天地皆银装,被和煦日色照得银光闪闪。在这样的天气下, 心情自然而然变得很好。   昨晚的醉意消散殆尽,施黛神清气爽,前往膳厅。   其他人都已落座,她是最后一个到。   孟轲懒洋洋靠在椅背,看见她来,朗声笑道:“黛黛昨夜去醉香楼,感觉如何?”   “这是黛黛的第一场庆功宴吧?”   施敬承给她夹了块爱吃的蜜糖酥饼,想到什么,沉吟一声:“我记得,白砚也是。”   施黛叼着酥饼,含含糊糊:“也是?”   江白砚在镇厄司里待了两三个月,破过好几起大案子,在此之前,居然从没参加过庆功宴?   她望向江白砚所在的位置。   昨夜醉了酒,加上伤口恶化,江白砚今天的脸色比以往更白,平添病气。   他吃饭的动作颇为斯文,睫毛微垂,模样温润乖巧。   觉察她的视线,江白砚抬头。   “他是出了名的难约。”   施敬承面露无奈:“我听镇厄司中的同僚说,次次邀请他,没一回成功过。”   说完冲施黛笑笑:“近日长安城里热闹,你们多同他出去逛逛。”   他知道江白砚这孩子过得苦,独来独往惯了,不爱与人接触。   施黛曾经对他颇有微词,经过傀儡师和莲仙的案子后,两人的关系好了许多。   这是个好兆头。   施敬承满意地想,并肩作战是相互了解、增进关系的捷径,长久以往,定能发展出同甘苦共患难的铁血战友情。   施黛自然点头:“江公子,西市西市!”   她说得没头没尾,江白砚能听懂其中未尽的意思。   背着施黛夜行长安时,她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过不少西市的好去处。   再看她的双眼,清越柔软,盛满冬日暖融融的阳光,明显在问他:   想不想去?我们什么时候去?去吧去吧。   江白砚轻扯嘴角:“听施小姐安排。”   “流霜姐姐和云声,”施黛问,“昨晚怎么样了?”   她送江白砚提前归家,醉香楼里后来发生的事,施黛一无所知。   “还成。”   沈流霜容光焕发,如春山含笑:“昨夜所有人都很尽兴。”   施云声:……   他眼下有两个不明显的黑眼圈。   昨晚的庆功宴到了后半段,堪称群魔乱舞。   白轻用设阵的灵线翻花绳,活生生翻出整座缩略版本的长安城,最离谱的是,还带房屋和草木。   灵线占据大半个雅间,当店小二推门而入,以为误入蜘蛛精的盘丝洞。   陈澈喝到一半沉沉睡去,阎清欢抱着一根柱子叫娘亲,宋凝烟异常亢奋,骑在僵尸背上乘风而去,声称要前往万里之外的海边。   最后只剩下烂醉如泥,却一直在喝的柳如棠。   和一直在喝,却醉意全无的沈流霜。   在群雄争霸的乱局中独占鳌头,不外如是。   施云声很认真地想,从没有人告诉过他,酒是这么可怕的一种东西。   沈流霜更可怕。   “喂。”   咽下一块甜糕,施云声道:“今日练武场,比不比?”   施黛不用想也能猜到,这话是在对江白砚说。   俗话说得好,刀剑不分家。   她弟弟自从第一次见到江白砚,就怀着一股不服输的劲,时常与后者切磋比试。   虽然没赢过,但施云声毫不在意,反而愈挫愈勇——   他坚信自己不可能比用剑的差。   “比试?”   想起昨晚江白砚右臂的惨状,施黛脱口而出:“江公子手上有伤,今天拿不了剑。”   略微蹙眉,施云声扭头转向江白砚,用不解的眼神无声问他:   你怎么又受伤?   “无碍。”   江白砚神态自若:“我会些左手剑。”   他曾被邪修培养成一把刀,为那人诛杀妖邪,夺取邪术所需的天灵地宝。   因为时常受伤,偶尔右手半废,便用左手握剑。   江白砚说这话,是答应的意思。   “没关系吗?”   孟轲担忧道:“你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比起人族,鲛人的自愈能力更强。   江白砚颔首笑笑:“都是皮外伤,夫人不必挂怀。”   施黛瞥向他的右臂。   这也能叫皮外伤?   看来江白砚活得再通透,也不懂爱哭的孩子有糖吃。   “我昨夜还见他右臂流血了。”   施黛单手支颐,做出个被吓到的表情:“是刀伤,好深,血落得满手都是,看上去疼死了。”   孟轲立马警觉:“刀伤!”   施敬承若有所思:“失血太多。”   孟轲:“今晚吃点补血的,红枣燕窝粥?”   “夫人说得对。”   施敬承:“猪肝也行。”   施云声:……   想象出鲜血淋漓的画面,施云声迟疑开口:“要不……今日不比试,只喂招。”   “喂招”并非对抗,更类似于温和的教学,不费神费力。   江白砚出剑攻击,施云声呈防守态势,一招一招去接,从而见招拆招。   由此,既能学习江白砚的身法,又能对自己的刀法掌握更加透彻。   在以往,施云声从没对江白砚提出这种请求。   “云声乖。”   施黛大感欣慰,摸一把小孩毛茸茸的脑袋:“学会体恤哥哥了。”   “才没有。”   被直截了当戳穿心思,施云声迅速别开脸:“我只是、只是昨夜太累,没力气跟他硬碰硬打而已。”   谁体恤江白砚了?   他才没那么好心。   *   施黛只对“喂招”这个词有所耳闻,没亲眼见识过,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一回,饶有兴致跟随一大家子来到练武场。   即将踏进大门,施黛下意识环顾周围。   沈流霜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在找什么?”   “之前见过的小狗。”   施黛抬手,比划出一个圆滚滚的球:“被我抱在怀里的那只,你还记得吗?我来练武场找云声时,在这附近见的它。”   一句话出口,除她之外,几乎所有人脚步一顿。   沈流霜没压住唇边笑意,拖长语气:“哦——还挺可爱的那只?”   施云声握紧刀鞘,深呼吸。   坏女人!   施黛嗯了声:“可惜不在这里。”   她和那只小黑狗两次不期而遇,算是有缘。   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   “不必担心。”   孟轲佯装思忖:“看它的样子,应当被照料得不错。这会儿指不定在什么地方大吃特吃呢。”   刚吃完十六个小笼包的施云声:……   倒也不必说得这么直白。   行入练武场,他把杂七杂八的念头抛之脑后,从鞘里拔刀。   破霄刀。   锋亮寒戾,刀锋极利,出鞘的刹那嗡响如龙吟。   刀随主人,沾染野兽般的狠劲,罡风倾溢,映射冷光。   比起破霄刀,江白砚手里的长剑色泽莹润,剑身极薄,仿佛藏有一轮淡月。   施云声心知肚明,这把剑和它的主人都不容小觑。   他与江白砚交手过太多次,无一不在十招之内落败。   胜负分明,偏生施云声每次都拼尽全力,江白砚却仅拿了六成不到的实力。   想到这里,施云声沉下眼,凝神屏息。   江白砚立于他身前,左手持剑:“开始了。”   喉音方落,剑风袭来。   因是喂招,江白砚杀气收敛,力道比平日更轻,如信步而行,隐含慵然之意。   但仍旧很难对付。   剑影变幻,速度快得难以用视线捕捉。   施云声撤步回身,手腕微震,长刀截挡,四溢狂乱罡风。   场中充斥刀光剑影,江白砚的动作熟稔至极,像信手描绘一幅水墨画卷,握笔落下清风几缕。   施云声起初凶劲毕露,好似一只撕咬猎物的豺狼,久而久之,竟被江白砚的节奏引导,逐渐有章法地躲避与格挡。   看他的身体,亦不如最开始那样紧绷。   施黛悠哉悠哉坐在一旁,看得兴味盎然。   “流霜姐姐。”   施黛好奇问:“你和江公子打,谁能赢?”   “没比过。”   沈流霜诚实道:“我是傩师,擅长请神。若单拼刀法,我胜不了他。”   施黛了然。   沈流霜和江白砚专业不对口,一个倾向于法术攻击,一个偏向物理攻击,很难判断谁更强。   “白砚年纪轻轻,剑术已精进到这种程度,很难得。”   施敬承道:“和他爹娘一样。”   他言尽于此,不经意间晃眼,觑见两道直勾勾的视线。   是施黛和沈流霜。   回想起来,他与孟轲极少提到江白砚的爹娘,如同不可言说的禁忌。   “他爹娘都是天赋异禀的剑客。”   施敬承笑笑:“年轻时候,我被他们救过一命,与他们一同游历九州、降妖除魔——和你们现在很像。”   如今物是人非,他只能从江白砚的面容里,窥见几分属于故人的痕迹。   “江府灭门案,”沈流霜问,“可有线索?”   施敬承点头又摇头:“镇厄司一直在查这桩案子,虽有线索……却都是无关紧要的小喽啰。幕后黑手把身份藏得很紧,切断了与之相关的所有线索。”   施黛想起魇境里,江府血流成河的场面。   以她爹所言,江白砚的爹娘实力不弱,他们也死在灭门那一晚吗?   黑衣人们实力不强,难道是幕后黑手亲自出面,夺走江白砚父母的性命?   她定定地胡思乱想,等回过神来,练武场中央的对练已然结束。   缭乱剑光尚未褪尽,江白砚神色平平,收剑入鞘。   施云声目露怔然,若有所悟,垂眸凝视手里的破霄刀。   从头到尾,江白砚一直在认真给他喂招,毫无敷衍。   较之切磋,更像教他如何反击、如何拆招,不疾不徐,让人很是受用。   想到这里,剑眉拧起,施云声挠了挠头。   他才不要夸他。   但不可否认,江白砚教得很好。   施云声:……   破霄刀嗡嗡作响,心中一瞬天人交战,施云声终是抿唇,小声道:“多谢。”   江白砚:“不必。”   云声这回居然很乖。   嘴角笑意加深,施敬承上前:“学得如何?”   “还成。”   被江白砚喂的招式如洪水贯通而下,激出磅礴战意。   施云声本就好斗,体内的狼族妖丹迸发热意,引得腕骨轻轻战栗。   破霄刀蓦地一旋,男孩抬眼,眸光清冽如锋:“爹,我们继续打。”   小孩的善恶观黑白分明,他决定以后对江白砚好点。   虽然还是不怎么喜欢他。   江白砚没多逗留,转身行至门边,听孟轲道:“累了吗?想不想吃点儿什么?伤口有没有被碰到?”   他习惯性拒绝:“不必,多谢夫人。”   “娘。”   施黛轻笑:“我们刚刚才用完膳。”   目光循声一转,江白砚望见另一双清湛的眼睛。   施黛穿了件明艳灼目的绯红长裙,衬得双眸绮丽如珠玉,当下正托着腮帮子看他,毫不掩饰笑意。   她很喜欢这样看人。   对任何人皆是如此。   “江公子今天的剑法,和平日里不大一样。”   施黛想了想,得出结论:“更漂亮。”   没有令人望而却步的杀气,清绝如月,与他清润疏朗的气质恰好相配。   江白砚:“漂亮?”   “嗯!像画一样。”   施黛露出懊恼的神色:“可惜我没学过剑术。”   话本子里,主人公往往以剑客为主,眼花缭乱的剑法让人应接不暇,锋芒毕露,很是帅气。   以前看武侠剧,她也曾无比憧憬剑气横秋的豪情。   施黛不过随口一提,不成想,听见极轻的一声笑。   “想学吗?”   耳边静了一瞬。   她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懵懵仰头。   江白砚轻抚剑柄,漫不经心与她对视。   日影下泻,融在他眼底,本是携有剑气与冷意的瞳孔,暗涌出细碎流光。   以及不易察觉的隐晦兴味。   江白砚道:“我教你。” 第43章 【二更】   施黛没来得及回答。   在她开口之前,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沈流霜:“嗯?”   孟轲:“咦?”   不对劲。   源于本能地,沈流霜眯起眼睛。   她与江白砚不熟,但多少了解此人的脾性, 貌若霞姿月韵, 实则古怪得很。   都说剑意随心, 江白砚的剑气冷冽暴戾, 不像善茬。   他哪曾对旁人发出过这种邀约。   江白砚为何突然转变态度?   如果这是一册惊悚悬疑话本子, 他必然心怀不轨, 暗中筹谋某个见不得光的计划, 之所以接近施黛——   打住。   沈流霜思忖, 她妹妹这样好,被人在意, 是理所当然。   倘若江白砚的邀请出自真心,不为任何目的,那岂不是……   心神剧荡,沈流霜的眼神猛然锐利。   “教黛黛用剑?”   孟轲莞尔:“我怕这丫头吃不了苦头。”   施黛:……   请不要这么一语中的。   “以前让她学过一段日子的刀法。”   孟轲道:“刀剑太苦太累,黛黛坚持了……我想想,半个月不到。”   施黛在脑子里搜寻一遍,想起这段记忆。   施敬承是用刀的一把好手,原主见惯了亲爹挥刀伏魔的潇洒,顺理成章地, 对刀法生出过向往。   然而正如孟轲所言, 过程太苦太累, 仅仅七天,手上便满是水泡。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地想, 换作她,也难坚持下去。   江白砚很难主动邀人, 愿意教授施黛剑法,类似于年级第一的同学无偿来补习功课。   身为家长,孟轲心中欣慰,毫不犹豫地撺掇:“去试试?”   谁小时候没个手持长剑笑傲江湖的梦想,施黛当然愿意。   在大昭,男女大防并不严重,习武之人更是随性,切磋教习时,不会刻意纠结男女的分别。   江白砚都这样说了,她要是犹豫,只会徒增尴尬。   “江公子愿意的话,当然好。”   施黛嘴角一翘:“我们去哪儿练?”   练武场里,早被施云声和施敬承的刀光占据,别人插不进去。   “空旷之地皆可。”   江白砚道:“施小姐想去何处?”   施黛思索:“沧浪亭附近?安静一些。”   她不想去人多眼杂的地方,沧浪亭位于后院,僻静清幽,背靠竹林,环境正好。   施黛没忘欢欢喜喜补充一句:“谢谢江公子。”   她出声时噙着笑,双眼如一陂春水,泛出粼粼日光,是很高兴的模样。   江白砚神情未变,低声应道:“好。”   沈流霜端详他的眉眼,看不出端倪。   “沧浪亭?”   沈流霜佯装讶然:“我正巧打算去亭中看书。你们不介意吧?”   孟轲直白得多:“我也想看练剑。”   学剑不是隐私,施黛没什么心理负担,点头应下,与江白砚前往沧浪亭。   跟在两人身后,沈流霜若有所思:“江公子以前,从不这般。”   “是啊。”   孟轲满心宽慰:“长大了,真好。昨日我还和敬承商量,如何才能让他和你们更亲近些。”   镇厄司的同僚相互教习切磋,此事并不稀奇。   不久前,江白砚就曾指导过施黛画符,颇有成效。   可……   不确定。   沈流霜决定再看看。   倘若真被她发现猫腻,沈流霜高低得和那混帐小子打上几架。   *   沧浪亭紧邻池塘,正午时分风光极好。   水波潋滟,池边竹树环合,微风拂过,沙沙作响。   江白砚在亭外的竹下站定,递来他的剑。   施黛顺势接下,还没拿稳,手腕一颤。   ——好重!   这把剑看上去轻轻薄薄,握起来,重量怎么像块大石头?   她看江白砚挥剑如洒墨,还以为剑身没多少重量。   江白砚果然从喉间溢出一声笑。   施黛被笑得不好意思,回想他拔剑的动作,取剑出鞘。   这把剑和他很像,清光氤氲,皎白如玉,御敌之时,又迸出势如破竹的杀机。   “江公子。”   施黛问:“它有名字吗?”   听说剑客视剑如命,有的把它当夫妻,有的把它当子女,也有人将其看作不可割舍的同伴。   无论哪一种,都要为剑取个名字。   江白砚:“断水。”   断水。   轻盈秀逸,暗藏杀气的名字。   施黛倏然笑开:“和它很搭。”   五指并拢,掌心触到剑柄的寒凉。   她不懂拿剑的正确姿势,把它在手里掂了掂。   “先学正握。”   江白砚看她捣鼓好一会儿:“掌心朝上裹起,拇指食指握紧,其余三根自然相贴。”   他尾音带出很浅的笑。   江白砚看出她握剑时的那一颤,绝对绝对在笑话她。   施黛瞥他一眼,按照江白砚所说的法子,把剑柄牢牢锢在掌中。   “施小姐。”   他来前从练武场拿了把平平无奇的铁剑,手指收拢:“想学什么?”   施黛虚心求教:“我能学什么?”   她的本职是符师,之所以想握剑,只为过把瘾。   太繁复的剑法,施黛连边也沾不上,顶多学一学入门级别的招式。   她很怀疑,自己能不能将这把重量不轻的剑舞起来。   施黛对剑法纯属一时兴起,江白砚怎会不知。   静思须臾,少年手腕轻旋:“这个?”   寒芒一闪,剑锋骤起。   江白砚站在竹林阴影下,光线不刺眼,恰好让施黛看清动作。   明镜般的剑光流泻而上,如蝶掠花枝,轻飏旋转。   紧随其后——   施黛就看不懂了。   等等。   为什么剑身在江白砚手中荡来荡去、肆意穿行,快得像阵风,却没伤到他自己一分一毫?   她她她都见剑锋险险擦过江白砚耳朵了!   这个动作开始和结束都很快,当江白砚收剑,施黛顿在原地没动。   第一反应,好灵动好漂亮,哪怕是把普普通通的铁剑,被他这样一旋,也像穿花蝴蝶似的,叫人挪不开眼。   第二反应,江白砚干了什么?   无论剑还是他,施黛都没看清,只记得白莹莹一片流光。   最后的综上所述。   这是她能学的吗?   江白砚压下唇边一道弧:“施小姐。”   施黛宕机的大脑重新启动:   “这是,剑花?”   挽剑花,剑客的入门动作。   通常是手腕用力,作为轴心,让剑身凌空划开大小不一的弧形。   当一个接一个的剑弧连贯划出,光影层叠变幻,很能夺人眼球。   简单来说,好用好看。   施黛眼中漫出纯粹的翘望和崇拜。   被她这样盯着,江白砚暗觉好笑:“想学?”   施黛没一丁点儿犹豫:“想!”   说完有些忐忑:“会不会太难了?江公子,你别高估我。”   “不难,手腕灵活便可。”   江白砚侧目看她,腕骨一振:“看好。”   这次他动作很慢,足以让施黛看清每一个细枝末节的动作。   如此示范下来,施黛才发觉,原来挽剑花真的不难。   长剑在身侧穿行,不需太多技巧,只要熟练掌握旋转的弧度,就能划出道道残影。   应该是这样。   施黛握着江白砚的剑,模仿他的姿势。   旋即发现,看起来容易,实际压根不轻松。   挽剑花讲求灵巧熟练,她连剑都没怎么接触过,哪怕是最基础的旋剑,也做得极为生涩。   而且剑花擦身而过,一个不小心,还会割伤自己。   江白砚是怎么做到毫无停顿的?   “施小姐。”   江白砚淡声:“把剑想象成掌心延展的一线。”   施黛正色点头。   她悟性很好,学得专注,断水剑被扬起再落下,速度渐快,从起初的多有停顿,到可以圆满画出几个顺畅的弧。   江白砚没再多言,无声抬眸。   时而看她的剑,时而看她。   施黛很少掩藏情绪,喜怒哀乐全盛在眼里。   笑起来时眼瞳盈盈,被灿烂日色蒙上薄纱,睫毛扑簌簌一颤,碎光像水又像流金,一股脑落在她眸底。   连她身旁的空气都随之活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要成功了。   心底的小鹿旋转跳跃,施黛倍感雀跃,决定加大难度。   方才她看江白砚示范,剑花可以贴着自己的肩膀、甚至是耳朵过去。   施黛惜命,刻意放慢速度,扬手抬剑。   剑锋停留在半空。   按这个角度……大概会割掉她半个肩头。   “江公子。”   又尝试几次,始终把握不住角度,施黛忍不住问:“挽剑花要快,但太快了,怎样才能不伤到自己?”   好难。   江白砚:“习惯就好。”   想想又不对。   施黛学剑全凭一时的兴趣,大抵过些时日便会弃置。   挽剑花需要一定的剑术基础,她并非剑客,仅靠自己练习摸索,很难掌握其中诀窍。   果不其然,听闻此言,她露出思忖之色。   施黛确实没有长久练剑的想法,只想学些通俗易懂的防身术,毕竟符箓总有用完的时候,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但她脾气里有股劲,很倔。   想要的,会竭尽所能去得到,想学的挽剑花,也必须练到熟稔。   否则半会不会,像一股气劲梗在心头,叫人难受。   今后抽空多练练吧?这个动作不难,经常练习的话,一定能找到手感。   沉思间,忽听江白砚道了声:“施小姐。”   施黛回神,见江白砚指向她手腕:“若不介意,我带你试试。”   什么?   施黛用了好几息,才明白他的意思——   可以手把手教她,让她熟悉挽剑花的手感。   半个月前,江白砚教她画符时,就是握住笔杆,为她疏通生涩的步骤。   施黛反问:“可以吗?”   印象里,江白砚不喜欢与人接触。   她话音未落,已感到靠近的微风。   江白砚迈步行至她身后,影子下罩的同时,右手虚虚贴近她手背。   沧浪亭内,沈流霜攥紧话本。   他想做什么?江白砚这混小子——   正欲起身,她目色渐凝,皱了下眉。   身为傩师,沈流霜身怀灵气,目力极佳。   从这个角度看去,刚好望见两人相触的右手。   没碰到。   江白砚用衣袖,隔开了双方的皮肤。   施黛也发现,江白砚把掌心藏在袖口后面。   这样一来,就算覆上她右手,两人也隔着层布料,没真正接触。   施黛想起,教她画符时,江白砚亦是仅仅握住上端的毛笔,没触碰她分毫。   果然是正人君子。   江白砚沉声:“这样,可有冒犯?”   施黛赶忙摇头。   于是江白砚的掌心拢上她手背。   隔着衣袖,他无法感知手心的触感,只知手里的物事比想象中更小。   隐约透出浅淡的温热。   江白砚神情未变,眸色微沉。   在他看来,常人皆如草芥,无论身形样貌,都难在心底留下痕迹。   此时此刻,施黛的气息却尤为清晰,悄无声息,攀附侵袭,缭绕他周身。   是雪梅香气。   与昨日他含在口中的花香相差无几,更清更淡。   他为何贪恋这股味道?   被他握住的右手柔软纤瘦,露出白瓷般的小臂,轻而易举便能激起杀意与破坏欲。   江白砚想起她初握断水剑时,险些没拿稳的错愕神色——   一个在锦绣堆里养出的大小姐。   他很轻地笑了笑。   “施小姐。”   江白砚道:“开始了。”   施黛紧绷身子:“嗯。”   施黛手里紧捏断水剑,再由江白砚握住她手背,气力不重,顺势掠起。   头顶传来他一如既往温和散漫的语调,平静无波:“撩剑。”   江白砚腕骨回旋:“转手,挽花。”   被他的力道裹挟,施黛右手不受控制地随之翻转。   “江公子。”   江白砚教得慢,施黛有机会分神:“你的右手有伤。”   他并不在意:“这种动作,用不了力气。”   明明就很重!   施黛疑心着江白砚的力气到底有多大,这把剑不轻,他每每挥剑,却轻描淡写得过分。   不得不承认,有他带着走,剑势比之前顺畅很多。   圆弧慢转,仍是悠悠然的速度,让施黛一颗心也沉静下来,脊骨放松。   她觉得有趣,随口问道:“你学剑多久了?”   江白砚:“十年有余。”   十几年。   江白砚被邪修掳走前,就在学剑吗?   也对,爹爹说过,他的父母都是剑客。   施黛凝神感受断水剑的律动,猝不及防,听他又道:“施小姐曾学过刀?”   “对。”   施黛展颜:“生了满手的茧,还有水泡——江公子手上,是不是有许多茧子?”   她能感到江白砚的指尖冰冰凉凉,更多的触觉被衣袖遮挡,无法涉及。   江白砚:“嗯。”   沉默须臾,他又道:“这次,学多久?”   “不知道。”   挽剑花的速度陡然快了些,疾风掠过身侧。   施黛毫无防备,右臂微颤,被江白砚稍稍用力稳住。   “我想学点儿简单的剑招。”   渐渐习惯加快的节奏,她诚实回答:“以防万一,以免什么时候用不了符箓。”   施黛顿了顿,试探性问:“江公子愿意教吗?”   他今天似乎格外好说话。   江白砚的嗓音和风一起拂过:“嗯。”   果然很好说话!   施黛在心里的小本本记下,谢谢江公子,人美心善。   她心下一动,意识到什么,轻快笑出声:“我们两个,像在玩一问一答。”   你来我往的,居然一直问下来了。   身后沉静了一会儿。   江白砚也扬起唇角:“所以,到我了。”   毋庸置疑的陈述语气,尾音下压。   毫无缘由地,出于第六感,施黛脊背僵了僵。   掌心与手背相贴,当挥剑的频率趋于一致,能感受到对方跃动的脉搏,一下又一下,近乎同频。   同一时刻,断水剑撩过两人耳边,风声呼响。   强烈的压迫感卷土重来,倏忽而至,又猝然远离。   似毒蛇的信子轻轻扫过,徒留一道湿濡滚烫的痕。   刚刚那种感觉……是什么?   心尖像被攥紧再松开,施黛听见自己心脏重重一跳,也听见江白砚的低语。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微变。   散漫,不解,糅合玩笑似的自嘲,气息温热,若有似无贴在耳边。   袖摆漫延,覆于彼此之间,在肌肤荡出水般的弧。   是极端克制的姿态,却多出微妙的侵略意味。   “施小姐待我如此。”   江白砚道:“是因可怜我?” 第44章   从未料想过的问题, 施黛听罢一顿。   挽剑花的动作倏然停下,江白砚不再出声,四下寂静。   什么叫可怜他?   思维停滞刹那, 重新开始运转。   哦对, 在此之前, 江白砚一向独来独往。   他从小被邪修养作替傀, 还遭到过邪修同门师弟的蒙骗, 进入镇厄司后, 又始终与旁人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 没什么朋友。   长久以往, 面对其他人的善意与亲近,江白砚难免觉得不适应。   典型的回避型人格障碍, 害羞孤独,敏感自厌,在亲密关系中表现得尤其拘谨。   这是她早在看完《苍生录》时就得出的结论,只不过因为江白砚太强,凛然杀意下,很容易让人忽略这一点。   江白砚站在她身后,默然不语。   从他的角度看不清施黛的神色,却能感知她脊背的僵硬。   被他吓到了?   江白砚无声扬唇。   倘若她此刻回神,或许被吓得更厉害——   他眼底喜怒全无, 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 漆黑混浊, 隐现恶意。   是与平日里纯良的伪装,天差地别的神态。   想来奇怪, 他竟对施黛提出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   记忆里,江白砚见过无数种截然不同的眼神, 同情、怜悯、憎恶、恐惧。   起初他尚存可笑的自尊心,被人投来道道视线,心尖疼而闷,有时甚至赧然垂下头去,不让他们窥见自己狼狈的脸。   后来见得多了,江白砚逐渐视若无睹——   旁人的所思所想,皆与他无关。   但为何偏偏对施黛的想法如此在意?   他把这个疑问烙在心底,隐觉血肉深处,有什么在隐晦地滋长发芽,像深埋泥土下的种子。   血肉下的脉络被翻开,痛意丝丝缕缕,等他细细搜寻,却找不到那枚种子的踪迹。   江白砚眨眼。   目光沉郁,逡巡游移,经过施黛乌黑的发顶,顺势往下,来到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自幼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心存赤诚善意,哪怕见到路边一只受伤的猫狗,也面露关切。   在她眼里,他同猫狗有何区别?   江白砚想不出答案。   施黛的语气略显惊愕:“谁可怜你了?”   江白砚安静地听。   “首先,我就算真的可怜你。”   施黛说:“街边有那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们也很可怜,我帮他们擦过药、给他们送过花吗?”   未曾。   江白砚笑笑,眼底看不出情绪:“施小姐此言何意?”   “就是——”   施黛用空出的左手挠了挠头:“这话怎么说?我想对你好,当然是因为,你是你。”   江白砚这回没应声。   “哪里有人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的?”   施黛总算斟酌好措辞,因挽剑停下,侧过头来看他。   在极度贴近的距离里,江白砚能看清她明媚澄碧的瞳孔,和他四目相对,像被春风吹开的桃花。   一缕发丝扫过他颈窝,很痒。   江白砚忍下本能的轻颤。   “你看。”   施黛掰着指头数:“傀儡师一案里,查明纸张源头的是你;春节时候,陪我写话本子来来回回折腾的是你;我在追捕莲仙后累得站不起来,也是你把我背回去的。”   数到最后,连她自己也觉得惊奇。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和江白砚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施黛不由笑得弯起眼:“你看,全都是你。我有什么理由不对你好?”   有什么理由不对他好。   简单几个字百转千回,江白砚竟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想通这句话的含义。   顷刻间,五脏六腑被无形的巨力揉紧,成了软绵绵的烂泥,又被小心翼翼捧起。   痛与麻蔓延至四肢百骸,剧烈汹涌,险些将他淹没。   江白砚闭了闭眼,咬下舌尖。   铁锈般的血腥味充斥口中,舌尖被咬破的刺痛迅速扩散,令他骤然清醒。   “施小姐。”   他开口,尾音噙有莫名笑意,隐含讥诮的冷:“你总是这般讲话,我都快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施黛睁圆眼睛,用了控诉的语气:“拒绝污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江白砚轻哂。   他们的姿势算不上暧昧,江白砚刻意与她保持了距离,没与施黛身形相贴。   乍一看来,像是练剑久了,在一板一眼答疑解惑。   只有他知晓,梅香袅绕,施黛柔软的发丝随风荡过颈间,能勾缠出多么奇异的触觉。   “施小姐。”   江白砚道:“不会骗我?”   竹林幽静,剑风停下,嗓音与气息便十分明显。   日光下,江白砚的双眼像水泠泠的玉。他身上有股香气,是施黛从没闻过的味道。   “当然。”   施黛挺直身板,以示决心:“江公子很强,我想变成像你一样厉害的人,我对你是——”   她想了想,找出一个合适的词,笑出白亮虎牙:“仰慕。”   江白砚这样的人,很难不去崇拜吧?   剑术超群,心性过人,最重要的是特别温柔,愿意在雪夜背上她。   大好人。   太近了,江白砚能清晰觑见她眉眼,分辨她所有细微的表情。   她的呼吸弥散在下颌,顺着轮廓往下,流连于脖颈,很轻,宛如羽毛。   仰慕他?   施黛根本不清楚,他是怎样不堪入目的货色。   他心觉可笑,喉间干涩,嗓音忽然发哑:“这句话,也是真的?”   “还能有假?”   施黛一笑:“你要相信我嘛。”   江白砚噤声几息。   施黛瞧见他颤动的睫毛,鸦羽一样,在眼睑覆下薄薄的影子,让她想起小动物的绒毛。   还没回神,右手被人握紧。   江白砚用拇指扣住她指腹,是比之前更不容置喙的力道:“施小姐。”   他道:“前后挽剑。”   话题终止了吗?   施黛应了声好,于是断水再起,剑光缭绕。   这次的挽剑动作更难,几乎每一次,剑身都从身侧或耳畔擦过。   江白砚的嗓音沉沉落下:“专心。”   很刺激。   施黛暗暗想,他们这些惯用刀剑的人,会不会偶尔被自己的武器刺伤?   “说到这个话题。”   余光瞥过两人近在咫尺的右手,施黛饶有兴味:“江公子对我也很好啊。”   他居然主动教她练剑。   破天荒地,断水剑出现短暂的停顿。   “与其来问我,为什么对你好——”   施黛说:“想想你自己对我的态度,不就知道答案了吗?”   她兴致更浓,顺口道:“江公子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没有回答。   剑锋急转,溢出铮然清鸣。   强势的剑气陡然席卷,切断满林翠青色竹叶——   这并非剑花。   当她话音落下,江白砚带她舞出一道锋锐凌厉、毫无章法的剑招。   剑意乱了,心绪亦乱。   江白砚胸腔似被一撞,那日在醉香楼生出的困惑卷土重来。   他寻不出理由,却滋生几分晦涩的预感,犹如阴暗角落蜿蜒的荆棘,发芽生长,攀附心尖。   压下躁意,断水复而挽回剑花,江白砚低声:“抱歉。”   “方才那是什么招式?”   第一次亲手感受剑法的威势,施黛两眼发亮:“好厉害!”   是他心乱如麻,随手挥出的几剑。   江白砚把实话咽下,神色如常:“基础剑招。”   施黛:“噢。”   停顿一下,又试着道:“江公子,还有个问题。”   江白砚:“嗯?”   “你身上好香,”施黛问,“是什么味道?”   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   江白砚周身萦绕的气息与众不同,是令人安心的幽暗冷香,不似寻常香薰那样馥郁,清清泠泠的。   如果能在市面上找到,她决定去买些。   出乎意料地,江白砚半晌没答话,带领她挽剑的右手微微一颤。   这让施黛觉得有趣,此情此景,他的每个情绪变化,都通过手和剑传达给她。   江白砚:……   江白砚:“我不用香。”   “不用?”   施黛嗅了嗅,不像洗衣用的皂香。   “许是……”   他缄默一瞬,似是难以启齿:“鲛人的气味。”   施黛:欸?   施黛:“所以——”   这是他身体上的味道?   她两个字堪堪出口,隔着衣袖,手背被用力一握。   施黛茫然侧头,不经意瞭到江白砚耳尖的一抹红。   比醉酒时淡得多,像涂抹错地方的胭脂,留下浅浅痕迹。   施黛没再多话,乖乖正色转头。   淡香挥之不去,悄无声息将她笼罩,暗暗幽缠。   不知道为什么,她耳后也古怪地泛起薄热。   “你问我答,还要继续吗?”   施黛决定转移话题:“我问完了,江公子有没有其它想问的?”   她听见江白砚的一声“嗯”。   断水剑挽尽最后一个剑花,长剑垂落,江白砚松开握住她的右手。   因站在她身后,他只需微微俯身,就能靠近施黛耳边。   察觉耳畔渐近的呼吸,施黛下意识侧目,对上那双狭长的桃花眼。   他好高。   仰头看去,是他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和凸起的喉结。   江白砚立于她身后,俯身而下,隔绝出一个小小空间。   这个姿势隐有桎梏之意,他的神情却称得上柔软,眼尾轻勾。   “施小姐曾说。”   歪了下脑袋,江白砚眸底有探究和困惑,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如耳语:“我长得漂亮?”   施黛:……   想起来了。   她在醉香楼哄施云声吃青菜时,把江白砚夸得天花乱坠。   其实是真心话。   当下在她眼前的,确然是张极尽昳丽的脸。   完全没料到江白砚会提起这件事。   一簇火星般的热落在耳尖,以燎原之势轰然漫延,烫得她后脊发麻。   施黛终是没忍住,握剑的手腕颤了两颤。   这种时候,应该承认比较好……吧?   “嗯。”   眼神游移一阵,施黛摸摸鼻尖又摸摸耳朵,小声说:“很漂亮。” 第45章   施黛绝不是有意脸红。   被这样一双桃花眼近距离盯着, 视野里只剩江白砚墨玉色的瞳孔。   尤其他的香气暗涌萦回,编织成铺天盖地的网,柔润之余, 带出一丝不容抗拒的攻击性。   她第一次当面夸男生漂亮。   这种事就是会让人觉得害羞!   施黛一句话说完, 江白砚没多余的表示。   笼罩在身侧的暗香骤然远去, 是他后退两步。   “今日教到这里。”   江白砚道:“施小姐往后还想学?”   他没纠结那个问题。   想起江白砚提问时困惑的神色, 他应该只是出于好奇, 随口说说而已。   被新鲜空气包裹, 紧绷的后背悄然放松。   施黛把转瞬的紧张抛之脑后, 思绪重新活络:“嗯。”   江白砚在你问我答时说过, 今后可以接着教她。   “练剑讲究熟能生巧。”   江白砚道:“施小姐若有兴致,来寻我陪练便是。”   陪练, 他说得倒谦虚。   施黛扯了下嘴角,把手里的断水剑还给他:“多谢江公子。”   随江白砚挽了这么久的剑,她的右手早就酸透。   施黛尝试动一动胳膊,骨头里像有蚂蚁在爬。   “起初练剑,施小姐难免疲累。”   江白砚淡声道:“可按揉穴位,借此舒缓。”   按摩嘛,她懂。   施黛笑笑:“今天江公子才是最辛苦的,我只跟着学就好,你费心费神还费力。”   江白砚收剑入鞘, 不置可否。   他的确乱过心神。   “黛黛。”   不远处, 沧浪亭中的孟轲喊:“学完了吗?”   “学完了!”   施黛招招手:“你们要继续在亭子里休息会儿吗?”   当然不, 同在亭下的沈流霜想。   来沧浪亭看书,是她随口编出的一个幌子, 避免江白砚居心叵测,在教习剑法时做些什么。   从头到尾, 话本里的字迹一个没看进去——   领过观察,沈流霜确定,施黛和江白砚并无身体接触。   莫非她判断错了?   孟轲很满意。   江白砚教得耐心,短短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便让黛黛学会剑花。   再看两人相碰的右手,被袖口规规矩矩挡在中间,自始至终,江白砚没真正触及到她。   这是个好孩子。   “练这么久,累了吧?”   孟轲起身:“我让厨子给你们做些吃的,如何?”   施黛觉得,她娘养小孩,有时跟投喂小动物差不多。   总想把好吃好玩的一股脑送给他们,瞧见他们开心,孟轲便也展露笑意。   施黛举起右手:“我想吃莲子羹!”   孟轲和她交换一道视线,颔首笑笑:“白砚呢?”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稀里糊涂咽下。   “多谢夫人。”   江白砚道:“随施小姐就好。”   *   施黛练剑浸出薄汗,趁烹煮莲子羹的间隙,回房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阿狸对此只觉魔幻:“江白砚教你剑法?”   还是由他主动提出来的?   “是啊。”   穿上一身干净衣裳,施黛把小白狐狸抱入怀中,笑里有小小的得意:“我已经学会剑花了。”   很开心。   是久违的、被学霸带飞的感觉。   阿狸:……   它决定认真思索,江白砚也被魂穿的可能性。   施黛抱着狐狸来到膳厅,不止江白砚和沈流霜,施云声也在。   他在练武场与施敬承对练许久,刚刚沐浴过,脸颊泛出浅浅薄红。   施云声仰首,同她四目相对。   黑黢黢的眼珠沉沉一转,小孩低头喝下一口莲子羹,语调漫不经心:“你去向江白砚学剑法了?”   身为他姐,施黛立马听出言外之意。   施云声自尊心强,一向把江白砚视作假想敌,欲图在对决里赢过他。   结果自家亲姐姐放着他不问,去请教江白砚这个外人。   看他微微鼓起的腮帮,分明在说:   明明我的刀法也不差。   施黛莞尔,在施云声身旁坐下,摸了把小孩的头发:   “你不是在和爹爹比试吗?改天有空,我再向你学一学。”   大昭的刀类似唐刀,刀身笔直,窄刃厚脊。   技多不压身,施黛不介意多学点儿入门级别的招式,在危急关头防身。   她说罢单手撑起下巴,眨了眨眼:“我力气小,基础差,你不会嫌弃我吧?”   语气很轻,像在给他顺毛。   施云声:……   施云声别过头:“谁嫌弃你?”   这是答应了。   施黛笑眼弯弯直身坐好,喝一口莲子羹。   冬天的冷空气无处不在,冻得人喉咙发干。   莲子羹入口,香甜软糯,热气腾腾,唇齿与五脏六腑皆被暖意包裹,施黛幸福得眯起眼。   “来客人啰!”   孟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施黛眺去,见到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庞。   是画皮妖阿春。   与第一次见面时的孱弱落魄相比,阿春今日鲜活得多,身穿青色长裙,外罩翠竹纹披风,款步而来,好似一棵在早春抽枝的树。   向众人逐一问好,阿春赧然道:“正值新春,我、我们来拜年。”   她身后跟着好几道人影,有男有女,手捧木盒,面庞清一色惨白如纸,都是画皮妖。   自从阿春出现在脂粉铺子,不过数日,已凭借惊为天人的手艺风靡长安城。   其余商家纷纷效仿,一时间,此类妖物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眼前这几位,都是闻讯而来、在皎月阁里上工的画皮妖。   “礼物不值钱,是我们的心意。”   画皮妖们把数个木盒依次献上,阿春柔声道:“听闻孟夫人与施大人爱茶,这个盒子里,是南方的瀛洲露芽;施小姐喜香,这里盛有各地的香料……”   每个盒子中,是给施府每个人相赠的不同礼物。   “多谢。”   施黛受宠若惊:“这太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   阿春抿唇,看向她的目光澄净柔软:“若非施小姐和孟夫人,我们现在,仍如过街老鼠。”   和人一样,妖有善恶好坏。   花妖、兔妖这类妖物天性纯善,毫无攻击性,人族与之相处,往往少有戒备。   画皮妖长相古怪,又能在人皮上作画,从古至今,出过几个剥皮饮血的恶妖,被编成话本广为流传。   久而久之,连带这整个种族,都为人所忌惮。   其实大多数画皮妖,皆是循规蹈矩的平民百姓。   施黛暗暗想着,关切问:“你们在皎月阁感觉怎样?”   “起初上工时,有客人忌惮我的身份。”   阿春道:“后来……后来与她们相熟,她们很好,并不怕我。”   前往皎月阁的客人们性情各异,见到阿春,总会好奇端详一番。   有些被她惨白的皮肤吓上一跳,有些落落大方朝她搭话,也有些心生恐惧,怯怯不敢上前。   在皎月阁待得久了,客人日渐发觉阿春性情温和,面对她,不再像从前那般拘谨。   “以前看话本子,我以为画皮妖是专剥人皮的怪物呢。”   一个少女对她说过:“亲眼看看才发现……除了很会上妆,其实和人族没什么不同。”   本就没什么不同。   在被施黛带进施府之前,阿春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出现在那么多人的视线之中。   她甚至用上妆的手艺,协助镇厄司破了一起大案。   这种感觉无比奇妙,仿佛孑然一身行在暗无天日、没有尽头的迷雾里,忽然被人拉上一把,窥见一线天光。   于是一切拥有了全新的意义。   站在她身旁的画皮妖们亦是如此。   “是我要向你们道谢才对。”   孟轲给他们倒上热茶:“多亏诸位,皎月阁赚到的银钱,是往日的两倍。”   施黛睁圆杏眼:“两倍?”   皎月阁在长安颇有名气,赚得盆满钵满,现在收入翻倍,那就是——   施黛看向画皮妖:“是财神吗?”   阿春一瞬脸红,被她看得害羞,垂眸轻笑:“施小姐……”   “不过,据我观察,画皮妖上妆的价格有门槛,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孟轲皱眉:“今年打算在西市另开一家脂粉铺子,得想办法招徕更多客人。”   施黛喝完最后一口莲子羹,思忖须臾。   “或许,”施黛福至心灵,“我们可以试试,团购优惠?”   孟轲:?   孟轲:“何为团购?”   “简单来说,就是很多人一起买一样东西,价格更划算。”   回想曾经兼职的经验,施黛伸出右手,比划一根手指头:“打个比方,一个人来店里买一盒口脂,价钱是一两银子。如果三个人一起,每人买一盒,每盒只收半两银子。”   顾客少花钱,商家卖得更多,双双得利。   二十一世纪受千万人追捧的消费方式,大昭值得拥有。   孟轲眼底迸出亮色:“可行!”   母女两人心有灵犀对视一眼,熟稔半空击掌。   施黛还想再说什么,听见一道熟悉的女音:   “打扰诸位,镇厄司来事了。”   一抬眼,身着火红长裙的柳如棠双手环抱胸前,白蛇盘旋颈上,打招呼似的轻吐信子。   白九娘子探头:“嚯,今儿这么热闹?”   “还记得被莲仙关在地下的夜游神吗?”   柳如棠挑眉:“它醒了。”   *   夜游神被莲仙吸取仙力,昏迷整整三天。   施黛赶到镇厄司的医馆时,见到一团漆黑高耸的影子。   夜游神身长约莫三米,坐在窗边的床头,被一袭黑袍裹住身躯,乍一看去,像用黑雾凝成的人形。   它的五官若隐若现,被黑气勾勒大致轮廓,察觉动静,慢吞吞转过头。   “你们来了。”   阎清欢守在它身旁:“它刚醒没一会儿,周身乏力,不太能动弹。”   “你,们——”   巨大的黑影嘴唇翕动:“救,了,我?”   缭绕的黑雾扑簌簌一颤,夜游神歪头:“多,谢。”   好慢。   一字一顿说出来,让施云声打了个哈欠。   与想象中凶神恶煞的司夜之神不同,夜游神端坐在床头,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讲话温吞、声调柔软。   像一只安静的熊。   施黛紧随它步调:“不,用,谢。”   施云声又打了个哈欠,飞快瞅她。   怎么比他这个小孩还幼稚?   “它的事情,我已问得差不多。”   明白夜游神的说话方式太磨人,阎清欢替它解释。   “它在夜里巡逻长安时,一不小心落单,被蜘蛛精捕获——蜘蛛精为了成仙早有预谋,设下阵法和陷阱瓮中捉鳖,后来把它关在神宫的地底,日日吸收仙力。”   和想象中如出一辙的发展。   柳如棠:“它恢复得怎么样了?”   “仙力损失了六成,需要好生休养。”   阎清欢说:“它声称,今夜要和其它夜游神汇合,让它们给自己渡仙力。”   在民间广为流传的神话里,夜游神一共有十六位,通常一起行动,游走八方,惩凶除恶。   如果让它回到大部队,的确能省去很多麻烦。   施黛接过话茬:“今晚怎么汇合?”   难道夜游神之间有心灵感应不成?   “夜游神巡逻,有条固定路线。”   阎清欢道:“不出意外的话,它们将在亥时经过西市附近。”   “所以,”沈流霜明白了,“让它那时前往西市就行。”   静静听他们谈话,夜游神乖巧眨眼:“谢,谢。”   声音虚弱得像阵风。   施黛意识到不对:“以它现在的力气,能走去西市吗?”   显而易见,不能。   阎清欢挠头:“这就是需要用到我们的地方了。”   柳如棠看向小山般的大个子:“我们?”   六个人一起扛,镇厄司移山?!   白九娘子:“您别急,我记得——”   它话音未落,床上的夜游神身形一晃。   施黛想,像个漏气的皮球。   黑烟散开,又蓦地聚拢,朝中间位置压缩。   不消多时,三米高的小山变扁变窄,只剩掌心大小,观其形貌,俨然是迷你版本的小型夜游神。   柳如棠由衷感慨:“精妙绝伦。”   沈流霜有感而发:“叹为观止。”   施黛单手捂心:“好可爱。”   夜游神不辨男女,五官不明,之前太高太大,仅仅和它面对面,也能感到强势的威压。   此刻整个缩小,黑雾翻涌,像个毛茸茸的小黑球。   “如此,便可,带我前往西市。”   小黑球抬手整理身上皱巴巴的黑袍,喑哑出声:“多谢。”   *   长安西市,与东市齐名的市集。   若说东市是达官贵人的销金窟,西市便是平民百姓的乐游地。   上至丝绸珠宝,下到胡饼糖人,歌舞曲艺应有尽有,商铺林立星罗棋布。   这会儿没到傍晚,一行人带着夜游神,干脆来西市打发时间。   甫一踏足人群熙攘之地,靡靡琵琶音翛然入耳,如丝如缕。   但见车马骈阗,亭台错落,香料味、甜酒味、麻椒味、初初融化的新雪味道交织相融,吆喝声、碰杯声、摇铃声、异国商贩们含糊不清的交谈声回旋耳畔。   身着胡人装饰的高壮青年倚墙而立,眉目深邃的胡姬当垆卖酒,人潮穿行间,偶有几名东瀛商客擦肩而过。   施黛戳戳施云声的肩头:“快看,那里有只骆驼。”   施云声扭头,入目是巨大的驼峰。   像山。   阎清欢并非第一次来西市,置身此情此景,还是不由深吸口气:“好热闹!”   夜游神的小人坐在他肩头:“西市,热闹,坏人多。”   柳如棠的眼神不自觉瞥向江白砚。   少年神色散漫,对满街的热闹无动于衷,劲挺立在檐下,像把未出鞘的剑。   好急,他还不和施黛说话吗?   沈流霜的目光瞟过同一个方向,眸色微深。   他若是突然和施黛说话——   “西市聚集各国商队,能买到大昭之外的奇珍异宝。”   施黛耐心为阎清欢介绍:“你看,那是胡人的商铺。”   是座朴素的小楼,门边白烟轻绕,溢散暗香,颇具异国情调。   阎清欢好奇踏入其中,视线所及,大多是形态各异的金银、香料、珠宝和瓷器。   施云声极少来西市,被香料气息熏得打了个喷嚏。   狼的嗅觉,总比常人灵敏。   施黛笑着摸了把他脑袋,饶有兴致环视一圈。   她身前是金银首饰,混杂有色泽不一的各式珠宝,在日色下熠熠生辉。   胡人擅工艺,首饰被雕琢成栩栩如生的不同形态,譬如花鸟、藤枝、水滴——   施黛目光一顿。   中央摆放一只蓝宝石制成的小鱼,色泽浅而透亮。   她莫名想起,当初在莲仙迷宫里问起江白砚,他鲛人形态的尾巴也是蓝色。   施黛默默挪动视线,看向小鱼尾巴。   晶莹剔透,温润生光,如同一捧柔软的水——   江白砚的鱼尾,也是这样吗?   她心尖似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   “这里有好多香料。”   柳如棠道:“我曾经买过胡人的香,味道都挺不错。”   阎清欢在江南用过胡人香料:“郁金香很好。”   他来长安数日,家中香料所剩无几,正好购置新的:“我买一份。”   施黛看了眼价格。   好贵,小小一份,要八百文。   香料成本低,贵在是舶来品。商贩们往往坐地起价,卖得很贵。   施黛小声提醒:“记得砍价。”   阎清欢微怔,自信一笑:“明白。”   香料被盛放于香盒之内,阎清欢走向门边的胡人老板,递出圆盒:“要这个。”   顿了顿,试探问道:“能讲价吗?”   蓄着大胡子的胡商撩起眼皮:“不能。”   阎清欢:……   阎清欢乖乖掏钱:“好。”   “你,”眼见他手捧圆盒回来,柳如棠神情复杂,“没砍过价吧?”   确实没砍过。   从不缺钱的江南公子哥愣愣点头。   难道还有别的独门绝技?   “砍价,有它的话术。”   柳如棠拿起一盒紫藤香:“看我的。”   店内人来人往,老板低头调香,注意不到她与阎清欢是同行之人。   把香盒递出,柳如棠开门见山:“老板,七百文卖吗?”   胡商再次撩起眼皮,沉默片刻。   “这……”   他露出为难的神色,终是咬牙:“忍痛割爱,行吧。”   阎清欢:!   居、居然是这样!   “看见了吧?”   走回香料所在的角落,柳如棠扬唇:“打从一开始,就要断绝他拒绝砍价的机会。”   “还有一种办法。”   施黛想了想:“只不过……成功的概率只有六成。”   阎清欢兴致更高:“什么办法?”   施黛选了盒丁香,眼风含笑:“我去试试。”   江白砚侧目看她。   她穿了身团花纹桃红衫子,下罩鹅黄长裙,即便在熙攘人潮里,背影也格外照明。   灿灿融融,轻灵纤巧,仿佛所有色彩都被她吸附,叫人挪不开眼。   “老板。”   施黛来到门边:“四百文卖吗?”   阎清欢:?   直接砍半,这什么大砍刀?   再看那蓄着大胡子的店铺老板——   居然没拒绝,而是展现出了犹豫的表情?!   “四百,不行。”   老板道:“五百五吧。”   原来砍价的精髓,不是试探上限,而且直逼下限。   用八百文原价买下香料的阎清欢:……   不愧是跟随孟夫人经商的人,恐怖如斯。   阎清欢:“高手。”   柳如棠:“高手。”   坐在阎清欢肩头的夜游神大受震撼:“高,手。”   沈流霜露出“我妹妹的确厉害”的微笑,施云声似有所悟。   “就是这样。”   抱着香盒回来,施黛微扬下巴:“有时这招行不通,会被老板直接撵出去,慎用。”   像只得到小鱼干后笑逐颜开的猫。   “学会了。”   阎清欢正色:“下回就用。”   他身为摇铃医,经常走街串巷为百姓看病,几乎分文不取。   从江南带来的银钱日益减少,阎清欢觉得,自己有必要节衣缩食。   “这里逛完了,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施黛展颜,语调神秘:“我知道更多的好去处。”   从胡商铺子离开,香料气息远去,空气又成了酸甜辣杂糅的味道。   施黛被日光晃了下眼,敏锐察觉,身边有人不见踪影。   奇怪。   江白砚呢?   她茫然回头,竟见江白砚立在胡商铺子门前,正买下什么东西。   江白砚会对首饰和香料感兴趣?   施黛回身,凑上前去:“江公子在买什——咦?”   正被他放在掌心的,居然是不久前她发现的蓝宝石小鱼。   “公子有眼光。”   胡人老板接过银子,喋喋不休:“这是上好的月光蓝,成色极佳,从雪山上来。你摸一摸,手感独一无二。”   “你喜欢?”   施黛下意识笑出来:“我也一眼就看见它了。”   江白砚自然知晓。   正因施黛停在它前面许久,他才将其买下。   醉酒当晚施黛送他一捧花,他理应回以赠礼。   只是不愿欠她人情罢了。   江白砚应得随意:“为何?”   他能想出很多答案。   宝石色泽透亮,雕琢工艺精美,价值不菲。   直到听见施黛的轻笑。   “因为,”施黛不假思索,“是小鱼啊。”   小鱼?   他眼睫轻颤,听施黛继续说:“江公子不是说过,你的尾巴是蓝色吗?”   江白砚没说话。   许是被阳光直射,本该冰凉的宝石在他掌心里,略微发热。   他以为施黛喜欢,故而将它买下,却不知她之所以盯着看——   全因想到他。   应不应当将它送出,江白砚一瞬迟疑。   “仔细看看,这条鱼在吐泡泡。”   看清小鱼唇边的一颗圆球,施黛突发奇想:“你在水里,会吐泡泡吗?”   说完,被想象的画面逗得噗嗤一笑。   江白砚:……   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江白砚闭了闭眼:“不会。”   “你尾巴的颜色,也是这样吗?”   想起老板说的“手感独一无二”,施黛指指他掌心的宝石:“能不能摸一摸?”   江白砚没拒绝:“嗯。”   于是她的指尖探出,轻轻触上鱼身,继而缓慢下移,掠过尾巴。   果然是冰凉舒适的手感,寒意好似薄雪,软绵绵融化在掌心。   施黛眼底绽开欢愉之意,指尖离开前,眷恋般点了点翘起的鱼尾。   未曾与她有分毫触碰,江白砚却感到猝不及防的酥与麻。   像从骨髓漫开,又像自腿内的血肉传来,羽毛似的勾过,让他险些握不住那只鱼。 第46章   手指从蓝宝石小鱼上移开, 施黛瞅它一眼。   流光清润,绮丽精巧,很讨人喜欢。   看不出来, 原来江白砚对这种漂亮的小物件感兴趣。   见她满脸意味不明的笑意, 江白砚:……   总觉得施黛误会了什么但他不想解释。   或是说, 找不出解释的理由。   这枚蓝宝石, 江白砚送不出手。   他原本打算随手将它买下, 再作为回礼随意相赠, 高低只是一颗普普通通的石头, 并无特殊。   而今被施黛一摸, 鱼尾上的那抹蓝,竟平添欲说还休的暧昧。   当施黛触碰宝石, 他为何会自骨血中滋生战栗?   江白砚没法细思,只觉不能让她再见到这条鱼。   掌心合拢,蓝宝石小鱼被遮掩了个严严实实。   “江兄在买珠宝?”   阎清欢发觉两人没离开胡商铺子,立在一旁观望:“看成色,这颗宝石价钱不低吧?”   “从雪山上来,镇店之宝。”   老板的大昭口音略显蹩脚:“蓝宝石,可以招财进宝、辟邪镇宅。”   这么神奇?   阎清欢听得乐呵,等离开商铺,决定请教专业人士:“施小姐, 珠宝首饰真能改变运势吗?”   有种说法是金银宝石含有能量和磁场, 对转运开运颇有成效。   但王公贵族们整天穿金戴银, 历史上,照样有很多落不到好下场。   “这事儿没有确切的结论, 当不得真。”   施黛定神思忖:“但值钱的珠宝,一定能旺交友运和桃花运。”   为什么?这里有何种玄机?   阎清欢迷茫刹那, 正欲开口询问,便见施黛眨了下眼,语气笃定:   “比起玄学,要更相信金钱的力量。”   阎清欢:……   好直白粗暴又通透的道理!   “原来,是,这样。”   坐在他肩头的夜游神语气沉沉,整个缩成一团:“我们,没有,钱,没有,朋友。”   阎清欢:……   你们夜游神过得这么凄惨吗?!   其他人也发现施黛与江白砚没跟上队伍,停在胡商铺子外静候。   柳如棠一颗心大起大落。   以她的了解,江白砚不可能喜欢那些小玩意儿,之所以买下,仅有一种解释。   送人!   如果这是一册花前月下的话本子,江白砚已不由分说把礼物塞进施黛手中。   小小的宝石如有千钧重,两人在人潮喧嚷中静静对视,柳如棠也如愿勾起嘴角。   可为什么。   江白砚居然如此不争气,把东西收回去了?!   笑容不会消失,只会从她的唇边,转移到沈流霜脸上。   沈流霜:很好,就目前来看,江白砚对她妹妹一切正常。   是她之前多想了,事实证明,江公子是位正人君子。   大概。   施云声眼带嘲讽。   江白砚的喜好真是幼稚,那种花里胡哨的首饰,连他这个小孩都不买。   “施小姐。”   阎清欢道:“你不久前说,西市有更好的去处——在哪儿?”   提起这个,她可就不累了。   施黛咧嘴笑笑,朝几人勾勾手指头:“跟我来。”   *   循着记忆,施黛一路往前。   西市范围极大,市列珠玑,门盈罗绮。她足步轻快穿行其间,鹅黄裙摆飘摇不定,像只灵动的蝶。   经过几条酒香浓郁的巷道,施黛停在一座小楼前。   楼阁精致玲珑,正值深冬,却有数量繁多的花枝从窗边探出,蜿蜒漫溢,铺满大半个木质外墙。   “兰花,梅花,桃花,牡丹……”   阎清欢识得每一种花的名字:“连昙花都有!”   “可不是吗。”   白九娘子探出半个身子:“好浓的妖气。”   “是花妖开的舞坊。”   施黛笑出虎牙,保持神秘:“特别好看,进去就知道了。”   “这家舞坊名‘清鸿’。”   沈流霜和她来过几次:“坊中舞者皆是花妖,观赏性极强。”   交付入场的银钱,便可踏入楼中。   此地设有阵法,楼外阒静无声,听不见内里的动静,一进门,丝竹声声入耳,夹杂此起彼伏的叫好与惊叹。   一楼中央立有巨大圆台,数名舞姬翩然起舞,衣袂翻飞,腰肢款款。   舞曲华丽悠扬,鼓点响起,红裙变幻旋转,恰似朵朵傲然绽放的火莲。   白天客人不多,前方的人影不足以阻挡视线。   乱花迷人眼,柳如棠不禁喟叹:“好美。”   白九娘子细嗅空气里弥漫的花香,喝醉般晃晃尾巴:“好香。想吸花蜜。”   施云声也被熏得迷糊,如果当下是狼族形态,定会控制不住地摇尾巴。   的确很香。   江白砚却蹙起眉。   他不喜热闹,头一回来这种地方。   台上的舞蹈固然惊艳,奈何江白砚毫无兴趣,至于四下弥散的香气——   他心底涌出淡淡的困惑。   江白砚以为自己喜欢花香。   施黛那夜赠他梅花,他衔于口中,心觉甘甜清幽,细细咀嚼品尝。   梅花入了口,浸入舌尖,卷进喉咙,成为他血肉脏器的一部分,暗香久久不散,江白砚未曾反感。   那是能与他融为一体的气息,今日嗅见,却只觉甜腻。   “没到最精彩的地方。”   施黛回头,眼底倒映零星烛光:“很快了。”   鼓声愈快,乐音高扬。   尚未天黑,楼里已亮起盏盏烛灯。光晕流转,在红裙上水波般淌过,一时红影翻飞,叫人目不暇接。   不知何处,有人惊叫一声。   阎清欢凝神望去,愕然睁圆双眼。   一名舞姬水袖扬起,袖摆荡漾,整条手臂竟化作一树梅花。   花枝轻颤,梅香四涌,随她舞蹈的动作绽开葳蕤花雨,洒落于看客之间。   再晃神,哪还有什么梅枝,舞姬的红袖中,仍是一条凝脂般的小臂。   “噢——!”   柳如棠看得入迷:“梅花精。”   “这股味道,”施云声嗅了嗅,“和你身上好像。”   施黛指指腰间的香囊:“这就是梅花味道呀。”   接下来的舞蹈堪称瑰丽。   花妖身形柔韧、体态轻盈,这支舞灵动奔放,被她们跳出如火的热情。   裙摆迤逦生风,每踏一步,皆绽出飞旋的殷红花朵。有时长袖轻挥,花落纷纷,坠在观众肩头。   江白砚拿起一朵,垂眸打量。   当夜被他捧在怀中的红梅,今日看来,只觉俗艳。   色泽太重,幽香过浓,无论如何端详,都绝非他中意的类型。   他会将它含入口中咽下去吗?   自然不会。   沾染了冗杂的味道,连将它拿在手里,江白砚都觉得无趣。   指尖松开,梅花落地。   他毫无怜惜之意,神情淡淡撩起眼睫。   施黛站在左前方的位置。   她向来喜欢明艳的盛景,正踮起脚尖仰头观望,不时与沈流霜低语几句。   从江白砚的角度,能见到一截白皙后颈,以及几缕飞扬在耳畔的蓬松黑发。   花香如网,将他笼罩。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受,鬼使神差,江白砚微微俯身:“施小姐。”   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既不显得亲近,又能闻到她周身的气息——   果然是与梅香如出一辙的味道。   江白砚却不抵触。   他的声音毫无征兆响在耳后,像阵风穿林而过。   施黛脊背微麻,猝然回头:“怎么了?”   入目是一对漆黑的眼珠,江白砚看上去有些疑惑:“施小姐所用香囊,与梅花有何不同?”   这是什么问题?   施黛愣了愣,诚实回答:“香囊里,加了别的东西。丁香、檀香、茴香之类的……不过主调是梅花。”   她隐约明白什么,展颜道:“江公子也觉得这儿的花香好闻,想做个香囊?”   江白砚一瞬不瞬睇她须臾,极轻笑了笑。   他直起身:“我不喜此地的梅香。”   不喜欢梅花香?   施黛一顿。   那她还给他送梅花……   更多的胡思乱想还没萌芽,便听江白砚状若无意道:“施小姐送的那束,味道更好。”   蔫下去的心尖扑棱棱立起来。   施黛两眼亮晶晶:“真的?”   笑完又觉得不对:“但它们都是梅花啊。难道江公子不喜欢太浓的香气?”   江白砚轻扯嘴角:“或许。”   记住了。   施黛恍然点头。   交谈间,台上一支舞已跳完。   清鸿楼的表演从早持续到晚,几人接连看了几支,等踏出大门,即将入夜。   在西市,必然要尝一尝胡人的特色食物。   施黛轻车熟路,找到一家胡饼摊。   等待胡饼烤制,需要一段时间。   趁此间隙,她本想问问今晚夜游神的打算,目光落在阎清欢肩头,心下一动。   雾蒙蒙的黑色小人缩在袍子里,看不清五官,只显出一双圆溜溜的眼。   施黛顺着夜游神的视线望去。   是来往行人手里的胡饼。   这是——想吃的意思?   施黛本就为它买了一份,等胡饼烤制完成,递到小人身前:“拿得住吗?”   这饼比夜游神的身子还大。   它略略愣神:“给,我的?”   “我来拿吧。”   阎清欢记得它浑身乏力,从施黛手里接下胡饼,右手上抬,停在夜游神嘴边。   “多,谢。”   夜游神似是无措,摆摆胳膊,又晃晃小腿:“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这句话破天荒没怎么停顿。   沉默片刻,黑袍里的小人挪动身体,咬下一口胡饼。   不是幻觉。   它周身的黑雾显而易见开始扭动沸腾,如同树木生长的枝桠,乍一看去,整具身体都在左右摇晃。   同为仙家,白九娘子毫不留情地戳穿:“它在高兴。”   胡饼由白面混合猪油、蜜糖烤制而成,香甜酥脆,咬下第一口,能听见咔吱一声脆响。   继而浓甜漫延,填满唇齿之间,蜂蜜裹挟芝麻香,脆生生热腾腾。   柳如棠:“好吃。”   沈流霜:“人间美味。”   白九娘子吃得忘了捧哏。   远离工作,吃吃喝喝,人间幸事。   施黛被烫到舌尖,轻嘶一声,眯起眼睛:“好开心。”   江白砚抬眸,在长安城的灼灼灯火里,瞥见她额前毛茸茸竖起的乱发。   和她本人一样,生机勃勃又张牙舞爪。   胡饼入肚,暖意融融。   柳如棠看夜游神狼吞虎咽,好奇问:“你以前没吃过这个?”   “吃过。很少。”   夜游神道:“钱,不够。”   十六名夜游神负责夜间巡逻,在各大城池间来回辗转。   这是非常耗费体力的活计,一到白天,就得静坐休养。简而言之,从早到晚,没有空闲的时机。   “夜游神由天地灵气所化,入夜后司掌八方,是它们必尽的使命。”   白九娘子了然:“银钱不是它们应该考虑的问题。”   这类古老的神仙,确实很难和打工挣钱联系在一起。   施黛却是若有所思。   顷刻,施黛忽然开口:“夜游神在夜里巡逻,是如何往返各地的?”   其他人对这个问题没多做反应,只当她好奇。   唯独江白砚抬头,视线落在施黛上翘的眼尾,杏眼像幽亮的星。   很熟悉。   当初她诱哄画皮妖去脂粉铺子里上工,就是这个表情。   江白砚:……   懂了。   又开始了是吗。   *   亥时。   大昭不设宵禁,夜里的西市灯火通明。   再热闹的地方,总有阑珊处。   这条小巷寂静幽森,白日的商铺尽数闭户。晚风骤起,掠动一抹黢黑袍角,窸窸窣窣。   十几道高耸的人影仿佛从黑暗里长出,悄无声息。因紧紧贴在墙沿,难以被旁人发觉。   黑影似游蛇,轻车熟路行于街头巷陌,速度极快,威压强势如山。   偶有行人窥见一二,即便知晓此乃夜游神,碍于气势,仍吓得面色铁青。   倏忽间,一名少女自长街拐角探出脑袋,似在寻找什么,与领头的夜游神撞上视线。   四目相对。   施黛长出口气,喜上眉梢:“终于找到了。”   半盏茶时间后。   巷子偏僻无人,十五道高达三米的黑影笔直挺立,如同十五座慑人的塔。   在它们手中,都拿着一个——   香气扑鼻的胡饼。   据被救下的夜游神透露,它们这十六位仙家没有名姓,彼此以数字相称。   “是,胡,饼。”   拾壹缓慢露出微笑:“甜的。”   “好久没吃过胡饼了,味道真不赖。”   为首的阿壹笑得老实,向施黛等人致意:“多谢诸位。”   施黛算是发现了,在夜游神里,排名越靠前,说话速度越快。   他们在莲仙神宫里救下的,是拾贰。   “多谢长安镇厄司,救下我们小拾贰。”   阿贰把巴掌大的小人捧在掌心:“让我看看,怎么瘦了这么多?”   小人面露委屈。   施黛:……   这很明显不止是瘦了而已吧!   “其实,”施黛决定开门见山,“今日还有一事,想与各位仙家商讨。”   她话音方落,十六双黑溜溜的眼睛一起望过来。   有的还在嘎嘣嘎嘣咀嚼胡饼。   施黛:“关于赚钱。”   拾陆:“赚——”   阿壹一惊:“赚钱?”   阿贰脊背直挺:“赚钱!”   施黛轻快打个响指:“没错。在我看来,以各位的能力,很适合快递。”   阿壹皱眉:“快递?”   拾壹茫然:“快,递?”   拾陆:“——钱?”   施黛目露怜爱,看了看低头啃胡饼的夜游神老幺。   从拾贰口中,她知晓了夜游神的巡逻方式。   地点集中在各大城池,每巡视完一座城市,就使用腾挪之术,瞬移到下一处。   巡遍大昭境内的主要城池,总共花费十天,十日后,重新从南方的起点出发。   十天。   从南方运送荔枝到长安,加班加点、连续换人换马不停歇,也要十五天才能抵达。   决定发展僵尸送货时,施黛还曾苦恼,没办法长距离运输。   机会这不就来了。   “打个比方。”   施黛耐着性子解释:“我身在长安,想把某样东西送往极北。你们恰好要去极北巡逻,能帮我带到,对不对?”   领头的阿壹点头。   “这就是快递,说白了,叫远途送货。”   施黛挑眉:“大昭通行全靠车马,论速度,比你们差得远。你们既要巡逻,肯定会把各大城池逛上一遭,送送货,岂不刚好顺路?”   阿贰飞快转动脑子:“的确如此。”   它们照例四处巡行,不违背使命,也没有任何损失。   似乎……可行?   “你们人手有限,可以专送小巧贵重的香料、珠宝和密信。”   施黛一扬嘴角,额头的碎发轻轻晃荡,杏眼勾出清光:“相信我,报酬绝不少。各位意下如何?”   “他们,救了我。”   拾贰在同伴的掌心里挥动双臂,试图争取注意:“是,好人。”   夜游神们陷入沉思。   十五道黑影加上一个小黑球,缓缓聚拢,嘀嘀咕咕。   阴影深处,一道嗤笑响起。   阿玖冷声:“我们乃,司夜之神,为何,要与凡人为伍?我——”   还没说完,阿贰已一把握住施黛双手:“除它以外,我们一致同意!”   阿玖:?   阿玖:“你,等等。我还没——”   阿贰:“只需要送货上门就行吗?我们如何知道目的地在哪儿?”   因要坚守巡夜职责,一贫如洗这么多年,有钱不赚是王八蛋。   它要吃胡饼!   阿玖:?   行。   凡是争辩,它从没赢过。   往往它论点都没说出来,阿贰这伶牙俐齿的,已噼里啪啦把话全说完。   “我会为你们联系客人,把目的地贴在货物上。”   施黛回握它的大手,黑雾凝成实体,冰冰凉凉:“宣传一事,也交给我。”   另一边的阿壹:“几几分成?”   “三七,我三,你们七。”   施黛:“可以吗?”   可以,太可以。   几乎是瞬间,不约而同地,高大到瘆人的黑影们唇角轻抽,露出憨厚微笑。   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又增加了。   阎清欢叹为观止:“施小姐鬼才,捡到宝了!”   不,是天才!   柳如棠大受震撼:“这就是经商家庭吗?”   连仙家都能被她找到赚钱的门路,实乃万物皆可生财。   沈流霜轻抚下颚:“应该说,不愧是她?”   施云声:……   他的姐姐,他看不懂。   *   商议结束,巷道中溢开窸窣轻响。   巨影贴上墙边,与施黛等人道别后,悄无声息继续巡逻。   暗影幢幢,压迫感如影随形。   猝不及防与之相遇,晚归的妇人面色煞白,一把拽住女儿胳膊,藏进阴暗角落。   三个大字浮现在心口:夜游神。   形貌凶恶,不苟言笑,铁塔般的神明。   她今夜冲撞,不会惹它们发怒吧?   身体止不住发抖,妇人紧紧抱住孩子。   万幸,夜游神并未发现她。   夜风中,传来神明的低语。   “阿玖好笨。”   排在第二位的黑影小声嘟囔:“这事对我们百利而无一害,为什么不答应?”   “我那叫,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另一道黑影冷哼:“你,不懂。才笨。”   “好了好了。”   领头的夜游神最为可怖,面目模糊,身如山峦,紧绷的肌肉雄壮似铁,惹人心惊。   此时它正好脾气地问:“等赚到钱,你们想吃什么?”   拾陆:“糖——”   阿贰兴冲冲:“古楼子!”   拾贰仍是小人形态,被阿壹捧在手中,扑腾几下:“清,风,饭。”   拾陆:“——人。”   阿壹笑着哄:“好,给你买糖人。”   妇人:……?   这是,传说中的夜游神?   “娘。”   在她怀里,女儿满心新奇眺望远去的黑影,眼巴巴看向她:“我也想吃糖人。” 第47章   施黛与夜游神做了约定, 等它们十天后回到长安,再详谈快递的合作事宜。   促成一门生意不是小事,她得和更有经验的娘亲孟轲谈谈。   在西市步履不停逛上一整天, 所有人都略感疲累。送走夜游神后, 施黛与阎清欢柳如棠道别, 回了施府。   这会儿刚过亥时, 时候尚早。孟轲和施敬承在亭中煮茶赏月, 她刚巧遇上, 干脆同爹娘说起今天的夜游神。   “夜游神?”   孟轲先是一怔, 旋即低眉沉吟:“不错。夜游神游走于四海九州, 途经千家万户……”   天生的行商啊!   “黛黛我宝。”   认真听罢来龙去脉,孟轲一把揽施黛入怀:“真聪明。”   “我见过几次夜游神。”   施敬承笑道:“这十几位仙家, 看似凶悍冷硬、不通人情,实则心性澄明。”   夜游神的职责是除暴安良,在它们骨子里,存有最纯粹的善意。   “夜游神已经离开长安了?”   想想还要十天才能相见,孟轲有些遗憾:“明日我便想想,如何把它们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对了黛黛,你叫这个工职什么来着?”   “快递。”   施黛竖起大拇指:“用最快的速度,把客人的货物递送到目的地。”   生动形象,简单好记。   孟轲觉得十分可行。   僵尸送货已渐渐打出名头, 让商铺里的货品轻松运送到周边城镇。   再来一个负责远程的夜游神快递, 双管齐下, 生意能遍布整个大昭。   在以往,这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世人对鬼神敬而远之, 如此一来,夜游神也能沾些人间烟火气。”   施敬承一边说, 一边为几人斟茶。   上好的蒙顶茶淡香氤氲,沁人心脾。   施黛低头嗅了嗅,听见江白砚的声音:“师父不必为我斟茶。”   施黛侧过视线。   在外人面前,江白砚一贯温煦内敛,端直立于亭下,被檐角覆下薄薄影子。   他嗓音清越,语气是挑不出错的恭敬谦和:“今日有些乏,我先行回房。”   “也是。辛苦你陪他们在西市逛上整整一日。”   施敬承清楚他的性子,不做勉强:“我得了本新的剑谱,于你有益,明日给你送来。”   “白砚这就要走?”   孟轲给他揣来几块点心:“这些拿回去吃。都是刚出炉的,热乎着。”   江白砚习惯性轻扬嘴角:“多谢。”   他很快转身离去,在悠荡冬风里,听见施黛脆泠泠的一声:“江公子好好歇息!”   江白砚足步微顿,没回头:“施小姐也是。”   继续前行,风中传来孟轲对施黛等人的笑语:“今天去西市玩,买了什么好东西?”   “香料、胡饼、胡人的小银器……”   施黛回答:“胡饼非常好吃,夜游神们也很喜欢。”   沈流霜语调懒散,似是累了:“还去清鸿看了舞,云声被熏得晕晕乎乎,连打喷嚏。”   施云声轻哼:“全是花的味道。”   施黛紧随其后,软声在笑:“可是,真的很香很舒服嘛。”   其实对于常人而言,清鸿楼里的香气并不浓郁,控制在恰到好处的范围,令人心旷神怡。   施云声体内有狼的妖丹,才会对花香敏感。   施敬承:“改天带你们去极北之地,那里有成精的野熊跳舞,很有趣。”   施黛十分捧场:“欸——!”   江白砚没刻意去听,这些声音顺着风,一股脑涌入耳朵里。   他的神情始终平静,待离开人前,温润有礼的虚假笑意一并褪尽,唇线抿直,像把薄刀。   夜幕昏沉,照进眼底,透出瞳仁深处的杀意。   时值新年,施家众人齐聚一堂、欢颜笑语,这种日子不属于他。   比起饮茶赏月,江白砚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袖间的黑金短匕一闪而过,指腹轻抚刀柄,他预感到迫近的愉悦与战意。   江白砚垂眸笑笑。   经他寻访多日,藏匿在长安城中、当年参与江家灭门案的黑衣人之一,已被查明踪迹。   *   亥时过去大半。   清夜无尘,冷星寥寥。天边是青溶溶一片月影,长安城的轮廓影影绰绰。   一名醉醺醺的中年男子独自走在街头,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好在他是个练家子,腰背魁梧,下盘极稳,转瞬立定脚跟,骂骂咧咧抖了抖手里的钱袋。   “又输光了。”   钱袋空空如也,让他烦躁不堪,用仅存的意识思考,接下来去哪儿赚钱。   接个杀人的委托就好。   像他这种刀口舔血的杀手,赚的是人命钱。只要雇主乖乖给银子,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他都愿意去捅上一刀。   当然,前提是不麻烦。   年纪大了,不像年轻时热血上头,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单子都敢接。   现今的他谨慎得多,杀人求稳。   一路吹着冷风回到家中,推开院门,男人打了个哈欠。   他恣意惯了,年近四十仍未娶妻,身旁只有两三个仆从。   古怪的是,每当他归家,皆有仆从笑脸相迎,今晚……   院落里安静得不正常。   杀手的本能告诉他,有危险。   想象中突如其来的袭击并未出现,他面带警惕拔刀而出,瞥见一袭白衣。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面如冠玉,眼含笑意,站在房檐下,意味不明地打量他。   若非情境太过诡谲,看少年散漫随性的姿态,倒像是个无意路过此地、檐底避雪的富家公子。   男人看清他腰间的剑。   “放心。”   江白砚道:“其他人只是昏过去了。”   “你……”   酒意彻底清醒,男人一个激灵,喉音嘶哑:“你是谁?”   这人八成是来报仇的。   做杀手久了,男人有自知之明。   短短一息,他想起诸多死在自己刀下的亡魂。   一个月前杀掉的一家三口,百里家两名长老,南海富商的儿子……   眼前之人,为谁报仇?   江白砚未答,抬手拔剑。清光如雪,勾连天边月色,冷得心惊。   江白砚朝他笑笑,是谦逊懂礼的模样:“来。”   话音方落,剑锋似苍鹰斜击长空,猛然逼近!   这兔崽子。   心底暗骂不止,中年男人高扬长刀,挡下这一击。   铁器相撞,震颤不休。他虎口发麻,几近脱力。   男人咬牙,刀刃从断水剑上擦下,斜劈而出。   在做杀手的日子里,他杀过无数人,亦被无数人追杀过。   能活到现在,靠的不仅仅是运气。   身前的少年顶多十七八岁,能有多大能耐?   长刀攻势愈发凶猛,如疾风催动烈火,一时间,满院尽是挠心刺耳的刀剑碰撞之声。   渐渐地,男人心觉不对。   一个悚然的猜想将他死死攥住,手腕微颤,脊背渗满冷汗。   陌生的白衣少年始终与他打得有来有回,未曾占据明显上风。   然而定神去看,对方的神色一如既往漫不经心,招招式式松闲游散,竟像在——   男人心口震颤。   在耍弄他。   这并非死斗,而是胜负早已注定的猫捉老鼠。   长剑破空,嗡鸣乍起。   男人听见对方平静的嗓音:“只是这样?”   你的刀法,仅仅只是这样吗?   强烈的怒意将他淹没,瞬息间,被难以言喻的恐惧取而代之。   剑法蓦地加快,几乎难用视线捕捉。杀气如疾风骤雨,在刀剑摩擦的火光里,兜头轰然罩下。   像条咬住他命脉的蛇。   不……不对劲!   生平罕见地,男人只想立即松开长刀,转身就跑。   奈何他做不到。   江白砚的剑比他更快,几息交手,轻而易举挑飞刀身。   长刀落地,断水如蛇,在月光下隐现白鳞,横亘于男人脖颈。   杀意不再被掩饰,自剑锋倾泻四溢,化作密不透风的网,令他动弹不得。   他从未体会过如此骇人的杀气。   中年男人止不住战栗。   这个突然朝他拔剑的人是谁?为何要杀他?这疯子居然还在笑——   或是说,比起扬唇轻笑,更像野兽露出獠牙。   少年的桃花眼狭长昳丽,望向他,目光却似一条毒蛇的冰冷尾尖。   漆黑瞳孔里,属于人的特质被剥离得一干二净,让他想起深不见底的沼泽,只剩污浊不堪的血与泥。   偏生江白砚声线柔和,不紧不慢:“三月初一,记得吗?”   三月初一?   混沌的记忆翻来覆去,总算意识到什么,男人瞳孔紧缩,满目惊惧里,迸出惶恐与不敢置信:“你——!”   看表情,是想起来了。   断水轻轻刺入男人侧颈,江白砚语气如常,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谁指使你们干的?”   “你、你是江家的人?”   中年男人目眦欲裂:“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白砚沉默不语。   和预想中相差无几的答案。   这些年来,他寻到一个又一个参与江府灭门案的黑衣杀手,问起幕后主使者,总得来一句话。   不知道。   “我、我收钱办事,不问缘由,也不问主顾是谁。”   中年男人结结巴巴:“那人用信鸽和我们联络,从没现过身,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说着哆嗦几下,语带哽咽:“是我错了。我不该鬼迷心窍!江家满门忠烈,我、我们……”   贴在男人颈上的剑锋没入更多,几点血珠渗下,串连成线。   江白砚没出声,端详他鲜血的目光里,滋生几分索然的兴味。   像孩童好奇观察路边的虫豸一样,江白砚也在欣赏男人皮肉绽开、鲜血涌流的姿态。   这让他感到纯粹的欢愉。   这疯子……!摆明打算杀他!   生死存亡间,为求活命,杀手的秉性被彻底激发。男人拼尽全力迅速闪身,右腿横扫。   他听见很轻的一声笑。   下一刻,大腿被剧痛吞没——   断水斜挑,剑光泻出的刹那,将他双腿生生斩断。   鲜血喷涌四溅,男人猝然倒地,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嚎。   前所未有的疼痛来得排山倒海,他痛哭流涕,时而咒骂,时而求饶,到最后,已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只能绝望尖啸。   “我在此地设过阵法,声音不会外传。”   白衣染血,江白砚不甚在意,好心情地扯了下嘴角。   殷红液体接连滚落,轻响嘀嗒。   他看向男人的眼神里毫无慈悲怜悯,长剑轻挑,居高临下。   似炼狱恶鬼。   “接下来,”江白砚温声道,“刺哪儿好?”   *   解决这个男人,江白砚只用去一盏茶的时间。   中年男人身为杀手,仇家多不胜数,不可能查到他头上。   更何况,江府灭门乃是悬案,除却江白砚这个亲身经历者,没人知道男人参与过那场屠杀。   他没留线索,为不引起旁人怀疑,在死去的男人家中洗去血迹、换好一模一样的衣物,轻易脱身。   抵达施府,已近子时。   他的院落死寂无人,黝黯无光,推开门,是木门朽败的吱呀声。   待点燃烛火,火光溢散,才终于多出亮色。   江白砚凝眸,无声注视烛火。   杀戮时的浅笑荡然无存,面上唯剩空茫死寂。   他说不出心中是何感受,如同生满杂芜的草,长在烂泥里。   他始终查不出真相。   与多年前无能的自己如出一辙,时至今日,他依旧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   似是烦闷,又似对自身的惩戒,江白砚伸出左手,覆上右臂的刀伤。   杀人带来的快意潮水般褪去,他迫切需要些什么,发泄疯狂漫延的自毁念头。   这次的力道比前几回更大,指尖摁入开裂的伤口,探进血肉。   鲜血比皮肉滚烫。   江白砚想。   冬夜极冷,流下更多血,会不会更暖和?   血腥气充斥卧房,他因剧痛轻轻喘息,冷汗淌落,在颊边划出苍白的弧。   炽热的血液沾染满手,分明是温暖的触感,江白砚犹觉不够。   四肢百骸满盈剧痛,空虚感却愈来愈浓,像被蛀虫蚕蚀殆尽,变成空空的壳。   他本就是空壳。   莫名地,江白砚想起醉酒那夜,施黛抚过这道伤口的瞬间。   是与痛楚不同的感受,羽毛般掠过,让他得到古怪的满足。   施黛。   他心不在焉地想,她如今,大抵在和爹娘一同吃糕点看月亮。   不知是深夜太冷,还是流血太多,江白砚身形微颤。   抬眸望去,窗边正挂有一轮明灿灿的月,照亮被他插在瓷瓶里的梅花。   他疼得失神,想起施黛,觉得好笑——   那颗鱼形的蓝宝石仍在他身上,作为梅花的回赠,他为何不直接送给她?不愿,还是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横竖是不可能有太多牵扯的人物。   江白砚笑得讥讽,指腹落在另一道伤口。   正欲按下,昏昏然的寂静里,响起咚咚杂音。   有人在敲门。   “江公子——”   是被刻意压低的、唯恐将他吵醒的声音:“你睡了吗?”   江白砚的思绪迟滞一刹。   他半晌开口,喉音微哑:“施小姐?”   知他醒着,施黛又扣了扣正门。   是让他开门的意思。   当下将近子时,她来做什么?   用绷带胡乱裹紧右臂,江白砚行出卧房,打开正门。   施黛显然嗅到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眼睫簌簌一颤:“江公子,你又流血了?”   他的脸色好白。   “……无碍。”   江白砚:“我在包扎伤口,尚未愈合,落了血。”   与事实南辕北辙的借口。   他静默须臾,淡声问:“施小姐有事?”   施黛有些惊讶:“你不会忘了吧?今天是那个日子——我们的血蛊!”   江白砚:……   江白砚:“血蛊?”   他想起来了。   血蛊每半月发作一次,距离施黛上回喂血,已有段时间。   血蛊应在今天发作?   江白砚记不清。   “上次血蛊发作,是子时后半段。”   施黛说:“我亥时五刻就来找过你,但你好像不在。”   好在第二次再来,她瞧见房中亮了烛火。   江白砚信口胡诌:“去了屋外透气。”   施黛没多想,打量他脸色:“血蛊还没发作吧?”   她记得上次,江白砚疼得浑身发颤,连说话都没力气。   “嗯。”   右臂生生作痛,之前那股无法填补的空虚感,诡异地消退稍许。   江白砚半开玩笑,随口问她:“施小姐,一直记着日子?”   “当然啊。”   施黛正色挺背:“不像你,我是在日历上认真做过标注的。”   受疼的是江白砚,他居然对此满不在乎,又不是铜皮铁骨。   她说得一本正经,略微皱起眉,双眼在月下湛然如水,状若责备。   就连头顶几缕被风扬起的乱发也晃来晃去,和寻常的好脾性不同,此番是亮了爪子,冲他耀武扬威。   心口像被胡乱揉了一把。   江白砚听她小声嘀咕:“总不能让你像上次那样,一个人一声不吭地挨疼吧。” 第48章   施黛经常想不懂江白砚。   对战中只攻不守, 受伤后懒得包扎,连血蛊发作的时间都不记得——   她听说,这蛊毒能疼去大半条命。   可想想江白砚的过往, 养成这种性格又有迹可循, 她没经历过他的苦楚, 不应过多指责。   施黛:……   施黛终究没忍住说上一句:“江公子, 这种事今后要好好记住, 否则疼起来多难受。”   不行, 自尊自爱要从娃娃……要从青少年抓起, 她把话憋在心里, 能有谁再对江白砚说。   江白砚沉默片刻:“嗯。”   “还有你的伤。”   空气里的血腥味挥之不去,施黛皱起眉:“流了很多血吗?难道伤药没起作用?”   “不碍事。”   江白砚:“伤口难免渗血, 已好多了。”   他垂落眉眼,扫视门外那人。   施黛穿得不厚,桃红衫子下是鹅黄长裙,亭亭立在雪地里,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春景图。   被夜风吹得冷了,不止颊边,连她的耳尖都泛着红。   江白砚退开一步:“进来吧。”   外面太冷,寒风瑟瑟,施黛赶紧进屋。   血蛊尚未发作, 她和江白砚摸不清具体时间, 只能坐在桌前静候。   趁这个机会, 施黛得以细细观察江白砚的住处。   干净整洁,一丝不苟, 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作“装饰品”的东西。   桌上摆有一册摊开的剑谱典籍,想必江白砚闲来无事, 便去翻上一翻。   不过……   施黛默默鼓起一边腮帮。   整个厅堂素净雅致,没有半分驳杂的色彩。   也就是说,她送给江白砚的那束红艳艳的梅花,已然没了影踪。   被丢掉了。   虽然早有猜想,施黛不可避免地小小失落一下。   “江公子。”   不去纠结这件事,施黛单手托起下巴:“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江白砚:“练剑,看书,捉妖。”   他说罢轻哂:“很无趣,是不是?”   “怎么会。”   施黛义正辞严:“我空闲的时候,也是画符、看话本子、见识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   说完才后知后觉,可恶,听上去完全是江白砚的游手好闲版本。   施黛决定充当狐朋狗友,拉他一起游手好闲:   “江公子倘若觉得无聊,我们以后可以多像今天这样,大家一起出去玩。”   江白砚:“嗯。”   想起离开凉亭时,她与孟轲讨论的话题,江白砚随口问:“施小姐的夜游神快递如何了?”   “娘亲同意了。”   提起这一茬,施黛笑得欢喜:“我们打算十天后,先让夜游神运送皎月阁里的货物,看看效果。”   江白砚语气淡淡:“施小姐不拘一格。”   大昭虽说人鬼妖仙共生,对于凶险莫测的神与鬼,人们要么心怀敬畏,要么退避三舍。   显而易见,施黛不属于此类。   面对画皮妖,她从未表露过鄙夷,遇上仙家,亦是不卑不亢,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主导权。   譬如夜游神,自始至终乖乖跟着她的节奏在走。   施黛:猜不到吧,其实是社会主义的光芒笼罩着我。   “赚钱嘛,不寒碜。”   施黛心态很好:“再说,除却一身法力,妖鬼神仙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江白砚:“嗯?   “不是吗?”施黛展颜一笑:“会难过会高兴,听说能赚钱后兴奋到不得了,大家都是这样。”   世人惧怕神鬼,多因畏惧它们拥有的力量,至于它们本性如何,很少有人愿意探究。   施黛说着,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跟前的江白砚就并非人族。   她歪了歪脑袋,弯起的杏眼蕴藉薄光:“江公子和我……嗯,也就一点点不同。”   安静听她说话的间隙,体内有烈火灼烧般的疼痛在萌芽。   痛意蔓延,是血蛊发作的前兆。   江白砚语气不变:“什么不同?”   “你有尾巴啊。”   施黛两手托腮,露出苦恼的神色:“鲛人的尾巴一定很漂亮……狐妖是毛茸茸的,鸟妖可以飞到天上去,我只能干巴巴羡慕你们。”   她这么在意他的尾巴?   眼尾轻勾,江白砚的声调听不出起伏:“……施小姐。”   嗓音好哑,在发颤。   烛火轻跃,燎得心口一跳,施黛抬头。   江白砚是冷白的肤色,这会儿血气褪尽,苍白得像瓷,一碰就能碎掉。   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施黛停止絮絮叨叨,正襟危坐:“我知道了。”   血蛊发作了。   虽然刺破指尖很疼,但——   觑了眼江白砚轻颤的脊背,施黛没犹豫:“把小刀给我吧。”   看出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情绪,江白砚心下了然。   他记得,这姑娘怕疼。   上回拿刀划破手指,小小一道口子,便让她一阵哆嗦。   偏生追击莲仙时,施黛受了不少伤,愣是一声疼没喊,硬生生撑到最后,才无力瘫倒在雪中。   搞不懂她。   他看得好笑:“施小姐。”   “不必划出新伤。”   剧痛席卷,江白砚声音很低:“尚未愈合的旧伤便可。”   施黛一愣,顷刻恍然。   经过莲仙神宫那一战,她身上多出不少皮外伤,都是见血的那种。   莲仙的攻击带有妖气,比寻常伤口更难愈合,过去三天,几道较深的伤势仍在渗血。   她没迟疑,飞快掀开衣袖,拆去左手小臂上的纱布,露出一道腥红深痕。   “但是,”施黛下意识问,“这样的话,你要如何饮血?”   上次她拿小刀割破皮肤,刀上染血,江白砚便贴着刀口舐过。   现在用不了那个法子。   沉默须臾,江白砚伸出右手,食指虚虚落在那道血口上空。   他疼得厉害,眼睫极轻地一撩:“可以吗?”   没有拒绝的理由。   施黛点头。   于是修瘦骨感的食指轻轻下落,触在她伤口。   好冰,像玉。   江白砚几乎没用力气,彼此触碰的刹那,勾出痒到极致的疼。   施黛不由吸了口气,手臂一晃,又迅速稳住。   耳边是江白砚微哑的声线:“疼?”   “不疼。”   施黛一动也不敢动,因为这个不由自主的战栗,有些不好意思:“有点儿痒。”   他似是笑了下:“我轻些。”   指腹抚过伤痕,江白砚低垂眼眸。   他在杀伐中待得太久,骨子里尽是腥血,触及她温热的皮肤时,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冷意。   不到一个时辰之前,这只轻抚她伤口的手,持剑杀了人。   很奇怪。   无论是今夜诛杀那中年男人,亦或曾经数次的拔剑,江白砚从来毫不留情。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怪胎,以旁人的苦痛为乐,每每见到那些人鲜血淋漓的模样,便从心底生出愉悦。   对自己,江白砚亦是极狠,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是自虐后留下的痕迹。   唯独今时今日,他的力道格外轻。   指上的触觉如同花瓣,在他手中徐徐绽开,伴随无意识的轻颤。   在他接触过的所有人里,施黛的身体最为柔软,理所当然地,最易摧折。   江白砚只需稍稍用力,就能将这条胳膊轻松折断,像他今晚不久前,对中年男人做过的那样。   然而他不曾加大力气,始终水一般轻缓地撩过。   鲜血流淌,不算多,是暖的。   江白砚蘸取在指尖,缓缓启唇。   两人都没说话,施黛的目光落在他唇边。   江白砚唇瓣单薄,含了一小节食指在口中,是与上回相似的、猫儿舔舐清水般的姿态。   微垂的鸦睫遮挡眼底情绪,施黛只能看清它偶尔的颤动,乖巧又脆弱。   发觉她的注视,江白砚一瞬抬眼。   疼得狠了,少年眼底漆黑,盛满化不开的墨,唯余尾端飞出薄红。   江白砚没出声,食指抵在唇边,向她轻勾嘴角。   因为这个过于温柔却艳冶的笑,气氛微妙。   夜风回旋,吹得窗棂啪啪作响,打破一段空白的缄默。   施黛试探性伸了伸手:“江公子,你还要吗?”   江白砚颔首,喉音喑哑:“多谢施小姐。”   他的指腹再度摩挲而过,其实有些难受。疼痛倒是其次,更多是——   她描述不出具体的感官,只觉有什么在研磨侵入,幽缠不散。   施黛忍着没表现出来。   江白砚疼成这样,连一声闷哼都没发过,她才不能输。   食指又一次被唇齿衔起,血液温暖,躁动的心脏得到抚慰,恶意渐渐平息。   江白砚探出舌尖,在难熬的剧痛里,细细品尝它的味道。   皂香,药香,梅香,血的馥郁香气。   全是施黛的气息。   他的眼瞳是一泊深不见底的潭,状若古井无波,细看之下,满是晦涩暗流。   为什么?   江白砚想。   他并非无心之人,能洞悉自己的异样。   这只手曾掐断脖颈、捏碎骨头,方才触上施黛的瞬息,他本能的念想,竟是不愿让她疼。   哪怕不明缘由,江白砚也知晓,于他,施黛与旁人不一样。   这让他颇觉困厄,为何不同,有何不同?   一点点舔舐她的血液,一点点吞吃入腹。   江白砚听见施黛的低语:“江公子,好些了吗?”   她一本正经:“如果不够,再来取就行。”   “不必。”   江白砚:“多谢施小姐。”   他没发颤了。   高悬的心脏沉甸甸落地,施黛长松一口气:“这次的血蛊结束了?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我没事。”   江白砚轻声:“倒是施小姐,伤口需重新上药包扎,否则会疼。”   “知——道。”   施黛拖长语调,扬起下巴,笑出两颗虎牙:“疼就疼吧。我也是能忍痛的。”   追捕莲仙时,她可是顶着一身伤,跑遍过小半个长安城。   江白砚不要太小瞧她。   “血蛊就算发作过了,你也很不舒服吧?”   施黛眨眼:“我去给你拿点儿什么东西?补汤,汤药,或是糕点。”   她原本没想过江白砚会应下,以他的性子,往往回一句冷淡的“不必”。   但在今晚,江白砚思忖半晌,破天荒道:“梅花糕,可以吗?”   梅花糕?   想起那束被他狠心扔掉的梅花,施黛在心里做个鬼脸:“我还以为,江公子不喜欢梅花的味道。”   江白砚凝神投来视线。   “怎会。”   他的声线是虚弱到极点的轻:“施小姐赠我的梅花,至今在我卧房中养着。”   噢,在卧房。   没扔。   心里蔫蔫的小苗倏然挺直,探头探脑。   嘴角不自觉上扬,又被施黛不着痕迹压下。   “是吗?”   施黛心情大好,最终放弃故作的沉稳矜持,粲然一笑,嘴角如有糖丝化开:“那束花很漂亮吧?我摘了好久才摘来的。你要是喜欢,花和糕点,我以后多送你些。”   一句话说完,隐隐猜到江白砚接下来的回答,施黛比他更快:   “别说什么‘多谢’了!不能有点别的台词吗?”   江白砚太礼貌也太疏离,一句“多谢”说过无数遍,她耳朵都快听出茧。   恍惚间,耳畔传来他的一声笑。   施黛没来得及说更多。   毫无征兆地,左手手臂涌开一阵清风,带有凛冬松柏的香气,丝丝缕缕灌入她伤口。   气息绞缠,痛与痒模糊了界限,化作无形热流,从小臂漫上耳后。   一片滚烫。   江白砚朝她伤处吹了口气。   完完全全学着她当初的姿势与力道,原原本本归还回来,像个循规蹈矩的乖学生。   施黛整条手臂一颤。   烛光游离跳跃,江白砚抬眸与她对视。   灯影半明半昧,他的眼波浮起又坠下,勾出一重浅淡流光。   面容苍白至极,因沾染一抹血迹,少年唇色殷红如朱,与嘴角小痣相映,好似绮丽到刺目的蕊与花。   很犯规。   施黛定定与他四目相对,不受控制地,心跳加快一拍。   她知道江白砚很好看,但是——   “施小姐。”   江白砚笑笑,仍是清润有礼、不容指摘的模样:“这样,还疼吗?” 第49章   江白砚的举动, 全然不在施黛意料之中。   她习惯于照顾孤儿院里的小孩,见他们受伤后,往往一边安慰上药, 一边给他们吹气缓解疼痛。   在她看来, 这是个并不稀奇的动作。   直到今晚, 被江白砚这么一吹。   也许因为来得太突然, 又或是他的笑意实在晃眼, 施黛总觉得……   有些暧昧。   这丝暧昧若有似无, 细线般缭过耳尖, 想要握住, 又只剩一缕无形的热。   指尖抖了一下,不是出于疼痛。   施黛身板绷直:“好多了, 谢谢江公子。”   她没掩饰眼底的紧张,头顶几绺黑发高高翘起,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疼痛的余韵犹在,江白砚看着她,无声笑了笑。   “施小姐。”   他递来绷带和药膏:“先擦一擦。”   施黛乖乖点头。   江白砚方才用指尖蘸去她伤痕上的血,力道很小,出血不多。   但毕竟是道血口子,施黛小心翼翼取出一条手帕,慢条斯理把渗出的血渍擦拭干净, 再涂上江白砚的药膏。   从头到尾轻悄悄, 江白砚看着, 觉得她手指的力气简直像道风。   “你在房中好好歇息,我去给你拿梅花糕。”   施黛用绷带胡乱打了个结:“还要别的吗?”   江白砚:“不必。”   她说到做到, 不消多时从府中拿来一整个食盒的糕点,除却梅花糕, 还有各式各样的小点心。   “总吃梅花糕,容易腻。”   施黛理直气壮:“梅子和荔枝的味道也很好,你尝尝就知道了。”   她今日在西市折腾一天,早就又累又困,只想倒头睡觉。   送完吃的,和江白砚寒暄几句后,施黛挥手道了别。   直至她的身形被夜色吞没,寂静院落里,房门才悄然合拢。   从食盒拿出一块梅花糕,江白砚踱步至卧房。   瓷瓶中,一束红梅开得正盛,灿如烟霞。   他吃相斯文,咀嚼极慢,似要将千丝万缕的气息浸入血肉。   梅香如有实质,将他浑然笼罩,给江白砚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正在被人拥抱。   心头强烈的空虚感,不知不觉消散殆尽——   那是他鲜血淋漓、疼痛到极致也难以填补的深壑,仅仅因施黛来上这么一遭,成了一汪暗潮翻涌的湖。   江白砚想,施黛的确与旁人不同。   很难形容,今夜当他打开房门,竟见她立在门外时的感受。   像毒又像蛊,与血蛊滋生的剧痛不同,那种感觉直往心底钻,延展出从未有过的饱胀情绪,酸且涩。   梅香萦纡,江白砚抬起右手,试图抓住什么。   恰巧一息风过,瓶中寒梅簌簌颤动,不期然间,坠下一朵纤薄花瓣。   不偏不倚,落在他手中。   *   新年剩下的日子平平淡淡,再没发生变故。   施黛的伤口日渐痊愈,重新生龙活虎——   坦白说,她受伤生病时,也素来生龙活虎。   新春将过,今天的施府有件大事。   施云声被送进了书院。   他从狼群被接回后,曾念过一段时间的书,奈何施云声志不在此,比起四书五经,更爱舞刀弄枪。   但总不能让他一直留在府里。   一来这孩子已有十三,不止背书练字是个大麻烦,有时连话都表达不清楚。   二来,施云声性子孤僻,没一个同龄好友,在书院里,能让他多多接触新的玩伴——   这是孟轲和施敬承在意的重中之重。   长留书院立于长安青龙坊,施黛站在朱红正门外,拍了拍自家弟弟鼓鼓囊囊的书箱:“要和同窗们友好相处哦。”   施云声紧抿薄唇。   他穿了身黑金锦袍,眉目深邃,脊背瘦削笔挺,像把寒光凛冽的刀。   隐隐约约地,烦躁之余,透出点儿可怜巴巴的委屈。   施黛很能理解这种感受。   上学和上班都是生命难以承受之痛,更何况,是在漫长的新年假期后。   身为过来人,施黛轻拍小孩肩头:“保重。”   “别不开心。”   孟轲变戏法般拿出一袋荔枝蜜饯,塞进施云声手中:“来,祝我们云声荔争上游。”   然后是拿出柿饼的沈流霜:“柿柿大吉。”   没想到吧,他们早有准备。   施黛紧跟其后,把一袋猕猴桃干递往他怀里,笑吟吟道:“来来来,所向披猕。”   施敬承笑如朗月清风,学孟轲的动作右腕一抖:“马到橙功。”   他手里,是一盒蜜橙糕。   施云声:……   以他匮乏的成语水平,没办法加入其中。   ——不对,这种奇怪的接龙,他压根不想加入!   同行而来的江白砚:……   江白砚淡声:“若有难处,来寻我们便是。”   “对待书院里的同窗,要多笑笑。”   孟轲摸摸施云声脑袋:“知道吗?”   施云声轻哼。   眸中墨色暗涌,他一言不发,攥起指节。   他上过另一个书院,因为性情孤僻、总是一副凶巴巴的形貌,被所有人敬而远之。   这次换了个地方,施云声没抱任何期望。   学就学吧,他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书院里的小孩们天真又吵闹,施云声没打算和他们做朋友。   “还有件事。如果有人欺负你,”施黛蹲下,仰头与他对视,“知道该怎么做吗?”   施云声很想脱口而出“揍掉他的大牙”。   但施黛应该不会喜欢。   回想以前在书院里听得的只言片语,施云声轻勾嘴角,嘲弄道:“韬光养……养那什么?”   韬光养晦。   施黛不置可否:“我给你讲个故事。”   “一名青年求见禅师,问,‘世人欺我,辱我,恶我,如何处之?’   施黛说:“禅师回答,‘忍他,让他,敬他,不要理他,三年后,你且看他。’”   施云声撇撇嘴,没吭声。   习惯了有仇报仇的野性厮杀,他对人族的传统颇为不适。   讲究谦让退避,被人欺负到头顶上来,也要耐着性子讲道理。   在往常,哪怕是最凶残的豺狼虎豹入侵他的领地,施云声都会上前拼个你死我活。   正暗暗思忖,忽然被施黛敲了敲脑门。   “还没完呢。”   施黛压低声音,老神在在:“听完禅师的话,青年怒不可遏,道,‘胡说八道!三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施云声一愣:“什么?”   “意思就是——”   施黛迎着日色,倏而一笑:“一味的忍让什么用也没有,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你要是受了欺负,尽管告诉我们,施府所有人为你撑腰。”   与想象中天差地别的说法,化作小狼的爪子,朝心口撞了两下。   眼睫忽闪,小孩迟疑看她,很快挪开视线。   “知道了。”   嘴角扬起一道微不可察的弧,施云声小声:“我才不可能被人欺负。”   “去吧。”   施敬承笑道:“今日散学,我和娘亲来接你。”   这所书院由当朝大儒所创,竹树环合,黑瓦白墙,静穆清雅。   施云声没再多言,颔首转身,恰似一把刀锋入画。   “三个月前让他上书院,这孩子日日百般不愿,同我们闹别扭。”   遥望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孟轲由衷感慨:“如今真是长大了。”   施黛也松了口气。   只希望她弟弟别板着一张脸,吓跑别的小孩。   “咦。”   余光触到一抹绯色,沈流霜侧目,轻挑眉梢:“如棠在那儿。”   施黛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见到一袭红裙的柳如棠。   “有近十日不见了吧?诸位过得可好?”   柳如棠一如既往风风火火,自房檐一跃而下,裙摆翻飞,如木棉绽放。   落地站稳,她恭敬行礼:“指挥使,孟夫人。”   白九娘子轻嘶几声,在她颈上探头探脑:“果真在这儿。可算找着了。”   柳如棠在找他们?   施黛一瞬明悟:“又有新案子?”   “算不上新。”   柳如棠笑得无奈:“要不,你们跟我走走?”   *   施黛等人与柳如棠并非同一个队伍,于情于理,不应由她来告知案情。   这起案子,比较特殊。   “是这样的。”   带领几人行在街头,柳如棠手攥一张神行符,轻盈跃上房顶:“五天前,有具尸体在凤凰河中被发现,遭人挖去心肺。”   “经大理寺调查,死者名为郑松柏,是珍宝阁中的伙计。”   柳如棠:“他性情温吞,家庭和睦,没有仇家,值得注意的是——”   白九娘子正色:“这郑松柏,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   沈流霜了然:“极阴之人。”   江白砚:“邪术。”   他对邪术再了解不过。   极阴之人体质特殊、神魂蕴含纯正阴气,是修炼邪术的上佳祭品。   此人被剖去心肺,大概率是邪修动的手。   “没错。”   柳如棠打个响指:“大理寺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把案子给了我的队伍【踏莎行】。不久后,城中出现第二名死者,同样是极阴之人。”   白九娘子义愤填膺:“为修炼邪法,不惜戕害无辜之人的性命,凶手可恶得很。”   “犯人极其狡猾,两次杀人,两次把尸体抛入河中,几乎没留线索。”   柳如棠道:“我们只能探访死者生前的经历——凶手知道他们极阴之人的身份,必定与他们有过接触。”   是这个逻辑。   施黛:“然后呢?”   柳如棠:“紧接着,在昨晚,发生了第三起案子。”   说到这里,她眉目微凛:“第三起案子,受害者不止一个。”   施黛没出声打断,安静听她说。   “事发地是城郊的一家客栈,名‘君来’。”   柳如棠道:“昨夜亥时,君来客栈……被邪祟围困了。”   白九娘子催促她往下说:“怎么个围困法?”   “有人设下邪阵,动用邪法,企图夺走客栈中所有人的性命。”   柳如棠蹙眉:“幸运的是,客栈里有两名修道者,全靠他们拼死击退邪祟,才保住大部分人的命。不过……仍有三人被邪祟挖去心肺。”   施黛好奇:“这三名死者,也是极阴之人吗?”   柳如棠摇头:“不是。”   江白砚:“心因法?”   “不愧是江公子!我们问过镇厄司里的萨满祭司,也说是心因法。”   柳如棠为施黛和沈流霜解释:“心因法,是残害旁人、供养己身的邪术。邪修需要先行献祭两名极阴之人的心肺,由此打通周身灵脉。完成这一步后,便可吞食普通人的心与血,迅速提升修为。”   为了修炼邪法,居然能杀人剖心,再生生吃掉。   施黛听得后脊一麻。   难怪在大昭,邪修最不受人待见。   “阵法被设在客栈,要想催动,必须待在阵法里头。也就是说,凶手是昨夜在场的人之一。”   柳如棠耸肩:“那家伙显然想把客栈中的所有人置于死地,助其修为大增,没想到,遇上两个硬茬。”   沈流霜道:“那两人现在如何?”   “受了伤,没大碍,”   说到这里,柳如棠压低声音:“保护客栈的两位,一个是行走江湖的游侠,一个是妖——画中仙。”   画中仙?   施黛微怔,很快想起这种妖怪的特征。   与镜妖一样,画中仙无父无母,由天地灵气所化,诞生于笔墨纸砚。   传闻画中仙性情温婉,挥笔可成幻境,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皆在它一念之间。   总而言之,是一种仙气飘飘、极为罕见的妖怪。   “你说巧不巧。”   柳如棠蓦地哼笑:“这一人一妖,都被目睹过与死者有接触,在镇厄司的重点怀疑名单。”   白九娘子睁圆双眼:“什么?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儿?”   “据我们调查,昨晚身处客栈的人里,有三个接触过死者。”   柳如棠竖起一根指头:“第一个,是游侠,名为‘韩纵’。”   韩纵用双剑,出身于没落的剑术门派。   第二个极阴之人死前,韩纵曾在他家门旁徘徊不定——   韩纵本人声称,是因感受到稍纵即逝的妖气,唯恐出什么乱子。   “第二个,是画中仙,名‘虞知画’。”   柳如棠:“她之所以住进客栈,是因与未婚夫打猎归来,荒郊野岭找不到住处。”   虞知画的未婚夫,名叫卫霄。   两人情投意合,恩爱有加。在邪祟突袭时,卫霄为救她,身受重伤。   虞知画曾进过第一名死者的家宅,据她所言,死者家中有一幅古画,她欲图买下。   死者家属承认,确实如此。   施黛在脑子里捋顺思绪:“第三个人呢?”   “是客栈的厨娘。”   柳如棠轻叹:“厨娘来历不明,刚到客栈不满一月,人称锦娘。她被目击过,曾在两名死者的家门附近出现——邪门的是,客栈被邪祟袭击后,锦娘失踪了。”   沈流霜:“畏罪潜逃?”   如果计划没出现意外,凶手其实很容易逃脱。   只要将客栈里的所有人统统杀光,再一把火毁尸灭迹,没人清楚他是谁,更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   如今出了纰漏,邪祟被击退,凶手担心身份暴露……   趁乱逃跑,并非没有可能。   “谁知道呢。”   柳如棠:“就目前来看,虞知画的嫌疑最小。她自始至终留在大堂,协助众人抵御邪祟。她的未婚夫卫霄虽有浅薄的灵气,但很早就身受重伤,不可能操控邪术。”   “韩纵嫌疑不小。他性子古怪,不爱与人往来,所有人抗击邪祟时,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自己房间。”   最后是失踪的客栈厨娘。   嫌疑更大。   “说了这么多,”沈流霜双手环抱,懒声道,“案子属于【踏莎行】,你把我们叫来做什么?”   柳如棠表情复杂。   白九娘子长叹口气:“唉,甭说了。”   “画中仙有个特殊能力。”   柳如棠道:“她能把当时的情景画成画卷,再制成幻境。”   “也就是说——”   施黛悟了:“虞知画能利用幻境,重现昨晚客栈里的一切?”   “嗯。”   柳如棠颔首,苦恼抓了把头发:“但是……你们知道吧,我们队伍里的人,不适合进幻境。”   幻境之中,所能承载的生灵数量有限,无论人、动物还是妖鬼。   她倒还好,只有一条白九娘子跟在身边,影响不大。   宋凝烟身为赶尸人,要想发挥实力,身边的僵尸越多越好。   同理,来自苗疆的蛊师浑身上下藏有百十只虫子,一旦踏入幻境,顷刻便会令其坍塌。   召唤流与幻境八字不合,要进去,还得靠真刀真剑。   “友好互助嘛。”   柳如棠伸了个懒腰:“你们进幻境里走一遭就成,剩下的事儿,我们来做。”   说话间,一行人抵达城郊一座客栈前。   此地偏僻,背靠几座高耸的山包,冬雪未消,在檐间凝出苍白薄霜。   客栈不大,共有三楼。   经过昨夜的相斗,门匾碎作齑粉,正门亦有无数抓痕,混杂飞溅而出的殷红血迹,触目惊心。   “可惜了。”   柳如棠轻叹:“老板娘心疼得要命。听说这家客栈经营了近百年,是附近唯一的落脚地。”   她说罢推门而入,客栈里,已有几人在等候。   阎清欢立在桌前,静观一女子作画,听闻开门声响,双眼晶亮:“你们来了!”   陈澈斜倚墙角,闭目养神,闻声睁眼,向几人颔首示意。   一名苗疆青年百无聊赖把玩着掌心蛊虫,宋凝烟靠在僵尸怀里半梦半醒,瞧见施黛等人,面露微笑。   “劳烦你们了。”   宋凝烟打着哈欠:“我们拿幻境没办法。”   “你还是先睡会儿吧。”   沈流霜眸光一转,看向阎清欢身边:“这位是……画中仙?”   “正是。”   女子起身行礼:“诸位大人,民女虞知画。”   施黛压不下好奇,掀起眼睫端详她。   虞知画二十上下的年纪,不夸张地说,是她见过最漂亮的脸孔之一。   黛眉含情,桃花眼如西湖烟雨、明月相照,似被淡墨一笔一划描摹勾绘,令人见之难忘。   尤其可贵的,是她举手投足间的素净气质,不卑不亢,温雅优柔。   施黛想起她那身受重伤的未婚夫,好心关照道:“虞姑娘不必多礼。你未婚夫怎么样了?”   “腹部被开了个大口子。”   虞知画眉间忧虑未散:“多亏有镇厄司的大夫,他险险保住一条命。”   沈流霜环顾四周:“昨夜客栈里的其他人呢?”   “全在镇厄司中疗伤。”   柳如棠道:“我们之所以聚在客栈,是因幻境由虞姑娘的记忆所化。她身临其境,画得更清晰。”   施黛目光往下,落在虞知画身前的木桌。   桌面摆有一幅绵长的卷轴,卷轴上,用行云流水的笔触勾勒出栩栩如生的景象。   细细看去,是一行六人穿梭林间、路遇客栈、夜半妖邪横生、众人挣扎反抗的不同画面。   “今日我、卫霄、卫家小妹、家中婢女、侍卫与一名好友共同进山狩猎,入夜后,来客栈借宿。”   虞知画道:“诸位进入幻境,分别取代他们几人的身份,从而重现昨晚的一切。”   画中仙是整幅画的核心,无法被他们代替。   “为让事态发展与当日相符,进入幻境、确认身份后,几位将得到自己当日的大致行动轨迹。”   虞知画继续说:“还望多加遵守,否则扰乱幻境,功亏一篑。”   施黛点点头。   简单来说,他们要符合人设,按照当天的流程走。   “有个问题。”   阎清欢举起右手:“幻境全部属实,不可能有假吗?”   “不可能有假。”   虞知画笃定:“你们所见,即是我和在场其他人所见。”   “这个不必担心。”   柳如棠特意查过妖谱:“画中仙制造过往的幻境时,幻境里呈现的,一定是真实的记忆。”   虞知画作画时,周围这么多人一齐看着,她哪能造假。   虞知画垂眸,语气微沉:“那邪修害我未婚夫濒死,我只恨不能尽早查明他身份。昨夜危机重重,诸位进入幻境,务必当心。”   她本该言尽于此,踌躇片刻,迟疑道:“还有——”   虞知画轻声:“卫霄的小妹与她的贴身护卫……说是主仆,其实更……亲密。若得到这二人的身份,还请见谅。”   她浸在书香里长大,提及人间男女之事,总觉赧然。   柳如棠见过那两人,要论举止,确是肉眼可见的亲昵。   不过……等等。   柳如棠一瞬惊觉:!!!   亲密?什么亲密?千金大小姐和她的——   眼珠飞速一转,定在桌边一言不发的白衣少年。   犹记当初调查莲仙一案,江白砚为让赵五郎闭嘴,自降身价信口胡诌,声称收了施黛一大笔钱,故而留在她身边。   彼时彼刻,今时今日。   柳如棠脑子里只余七个字:   江白砚,求仁得仁。   祝他成功!   *   与此同时,长留书院。   蒙学甲班,所有学子都注意到,今日来了个新同窗。   一身黑衣,乌发被纯黑发带高高束起,眉眼冷冽,看上去很凶。   每当有人向他投去视线,总要被他冷冷瞥上一眼。   学子们噤若寒蝉。   施云声很烦。   他在狼群生活太久,课业远远落在后头,放眼望去,甲班数他年纪最大。   这群小孩要盯着他看到什么时候?   这里大多是十岁不到的孩童,看他的目光有新奇也有畏惧。   只见又冷又凶的新同窗低垂着眼,满身尽是生人勿近的冷峭气息,动作不甚熟练,打开他的黄花梨木书箱。   施云声保持缄默。   他打定了主意,要做个孑然一身的独狼,书箱里全是他的笔墨纸砚,还有把珍爱的小刀。   很特立独行、冷戾慑人,这群小孩见了,必然对他退避三尺。   啪嗒一声,书箱打开。   不出所料,好几个孩子倒吸冷气,睁圆双眼——   施云声:?   施云声:???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的书箱里……除了书册,全是乱七八糟的点心?!   什么冰糖葫芦糖渍荔枝蜜糖酥饼,粉融融一片。   他想起来了。   今早离家时,有人偷偷摸摸靠近过他的书箱。   施——黛——!   眉心咚咚跳个不停,仔细一看,角落还有一张纸条。   是熟悉的字迹,娟秀灵动,笔锋飘逸潇洒。   【可以把这些分给同窗哦。】   紧握书箱的手微微颤抖。   施云声故作镇定,冷脸拿出箱中《开蒙要训》,抬臂合拢书箱的刹那,揣在怀里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下来。   十几双眼睛一同下探。   孩子们眼睛睁得更圆——   是柿饼、荔枝蜜饯、蜜橙糕和猕猴桃干!   施云声:……   十几双眼睛眼巴巴望向他。   施云声咬紧牙关,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有生以来头一回,害羞到说不出话。   “给你。”   坐在他身侧的孩子俯低背脊,把零零碎碎的吃食捡起,一板一眼送回他手中:“好吃的,别弄脏。”   施云声:……   好烦。   这种时候,他应该怎么做?   心乱如麻,闷声半晌。   脸颊通红的施云声抚上发烫的耳朵,小小声:“……谢谢。”   又是短暂的静默。   心里的小狼哐哐打了两拳空气。   “你、你们。”   把桌上的糕点向前一推,施云声不自在地挪开眼:“要吃吗?” 第50章   冬风呼啸, 窗牖轻响。   几点雪粒低回,飘飘摇摇落进屋内。一只大手合拢敞开的木窗,把风雪和日光阻隔在外。   陈澈关窗回身, 冷峻眉眼隐入阴影。   君来客栈里, 一切准备妥当。   为防止幻境崩塌, 进入其中的人数越少越好。施黛所在的队伍一共四人, 是最合适的配置。   陈澈:“如果没有别的问题——”   “有有有!”   柳如棠麻利接话:“既然是两队合作, 我们队伍也应该出点力, 对不对?不能总麻烦别人。”   白九娘子熟练帮腔:“您别说, 还真是。”   陈澈:呵。   与柳如棠相识许久, 陈澈怎会不清楚她的性子。   好不容易得到个忙里偷闲的机会,她竟上赶着往幻境里跑, 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只怕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   “而且,我以前从没见过画中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柳如棠义正辞严:“方才虞姑娘不是说了吗?她身边跟着五个人,多我一个不多,刚刚好。”   她想玩,让她进去潇洒便是。   陈澈顺着她的意思:“那就劳烦柳姑娘,为我们【踏莎行】挣些面子。”   柳如棠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画卷共有三幅。”   虞知画轻抚宣纸,眸色温柔:“第一幅, 进入客栈。第二幅, 邪祟突袭。第三幅, 对抗邪潮。其中第一幅画的时间最久,留出了山中打猎的片段, 以供大人们熟悉幻境。”   施黛元气十足:“明白。”   他们确实需要一段时间,来与自己扮演的角色进行磨合。   “我有个问题。”   沈流霜若有所思:“虞姑娘的未婚夫在乱战中身负重伤。既然有人充当这个角色, 难不成……也要像他一样,被邪祟刺穿小腹?”   虞知画摇头。   “这是我把画卷分成三份的原因。”   虞知画道:“卫霄受伤,是第二幅画。第一画结束,我会将扮演卫霄的公子抽离出幻境,等第三画开始,再把他送回。”   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开身受重伤的情节,让幻境里的卫霄自行承受。   施黛不由赞叹:“妙啊。”   方法果然比困难多。   虞知画很有耐心,逐一介绍了每个角色的性格与相处模式,以免几人进入幻境,行为举止偏离正轨。   交待完毕后,画中仙垂首闭目。   她手中原本空无一物,白烟叆叇,化出一支莹白无瑕的玉笔。   随她凌空挥笔,灵气凝成半透明实体,烟云般聚散流溢。   门窗皆闭,却有一瞬风起,撩动画卷一角。   施黛屏住呼吸。   画上的景象如同被玉笔勾出,由平面趋于立体。   在她身侧涌现无数墨团,浓墨重彩的是山与树,遥远模糊的,则成了天边一抹居无定所的云。   她嗅见清清凉凉的山风。   转瞬间,光影俱寂,施黛出现在一片林中。   冬天入夜早,没到戌时,天黑了个彻底。这晚月明星稀,一轮黄澄澄的月影高悬枝头,光晕如残霜。   林子里处处堆满落雪,冷风拂面,让她哆哆嗦嗦拢紧衣襟。   手里多出一张纸条。   施黛低头,发觉纸上的字迹莹莹生光,让她能在夜里看得一清二楚。   【幻境尚未开始,请阅读以下内容】   【姓名:卫灵】   【身份:卫霄之妹,卫府小姐,性情娇纵。抵达客栈后,因畏惧邪祟,紧随侍卫阿言身侧】   【推荐台词:走不动,累死了/敢找我的麻烦,不要命了?/阿言救我!】   施黛:……   第二三句台词的前后对比,也太没面子了吧!是挑衅不成反被揍了吗!   进入幻境前,虞知画向他们提及过卫灵。   一个受尽宠爱的千金小姐,吃不得半点苦头,与自己的贴身侍卫颇为暧昧。   准确来说,是明显的双箭头。   扮演卫灵的话……只需要和侍卫阿言待在一起就行了吧?   山林里,一道道人影陆续浮现。   “你们拿到什么角色?”   看完纸条,柳如棠兴致很高:“我是李归言。”   盘踞在她脖子上的白蛇过于显眼,避免惹人怀疑,像调查莲仙案时那样,白九娘子又变成了一条银白项链。   柳如棠眸光微闪,觑一眼手里的纸条。   【姓名:李归言】   【身份:卫霄好友,温和宽厚】   【推荐台词:卫霄好久没像今天这样笑过了。/遇见你之前,我不知道卫霄还能如此快活。/不打扰二位,我先走了。】   据虞知画所言,这是个纯粹的老好人,时常撮合她和卫霄。   此时此刻,柳如棠对这位远在镇厄司疗伤的大兄弟,竟多出一丝诡异的惺惺相惜。   放心吧。   她一定好好传承这副衣钵。   “我是卫灵。”   施黛问:“流霜姐姐呢?”   沈流霜不甚在意地笑笑:“婢女迎春。”   【姓名:迎春】   【身份:卫霄婢女,体弱易病,极度胆小。】   【推荐台词:放肆,区区一个平民百姓,谁允许你和我家少爷这么说话?/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得罪的人是谁!/少爷说得对啊!】   好做作不清纯的台词。   沈流霜很喜欢。   最后一句话堪称万金油,她只需跟着少爷和稀泥,就能把这个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   前提是,被分配到少爷角色的人足够靠谱,不把她往死路上领。   “我是卫霄。”   阎清欢面露迟疑:“这个设定……”   【姓名:卫霄】   【身份:卫府嫡子,意气风发,武艺高超,可降伏猛虎。进入客栈后,因邪祟侵袭,被贯穿腹部。】   【推荐台词:别怕,看我的。/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我保护你。】   ——和他也太不像了吧!   莫说降伏猛虎,连猫都敢把他的脸挠花。   施黛转了转眼珠,让他与沈流霜同框。   体弱多病的婢女懒洋洋靠在树下,杀意内敛,脊背如锋。   武艺高超的大少爷愁眉苦脸,被冷风一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这很合理。   “所以——”   根据排除法,柳如棠捕捉到重点:“江公子是阿言?”   树木阴影下,江白砚抬眼:“嗯。”   这、这还真求仁得仁了?!   多亏暮色深沉,让柳如棠翘起的嘴角不那么明显。   谢谢你,画中仙。   千金小姐和忠诚侍卫,与他们相衬得很。   施黛本人没觉得有什么。   置身于幻境,横竖是在角色扮演,当不得真。要说亲近,由阎清欢代替的卫霄,还是虞知画的未婚夫。   她随意想着,目光一动,恰巧对上江白砚漆黑的眼睛。   他神色如常,看不出特别的情绪,小半张脸被阴翳吞没,明暗对比,显得眸光很亮。   指尖摩挲手里的宣纸,江白砚向她颔首致意,睇向白纸黑字。   【姓名:阿言】   【身份:卫灵贴身侍卫,沉默寡言,唯命是从。   卫灵受伤他擦药,卫灵有新欢他吃醋,卫灵遭遇危险,他拼死相护。】   这个人物与他相去甚远。   无法理解如此鲜明赤诚的情愫,江白砚眼底滋生困惑。   为何有人能对另一人全意相待,心甘情愿为她付出性命?   还有纸上提到的“吃醋”。   怎样才算吃醋?   江白砚不懂。   静思间,林间淌过清风。   施黛这才意识到,自他们进入幻境以来,空气始终处于凝滞状态,宛如死水。   这阵风徐徐吹过,死水活泛,荡开涟漪,万物被赋予生机——   “怎么了?都愣在那儿。”   身后响起似曾相识的女音:“快把这几只兔子烤熟吃掉,去找下山的路吧。”   清泠柔和,是虞知画的声线。   施黛扭头。   虞知画身着青衣,坐在一簇火堆前,火焰噼啪作响,为她不染凡尘的五官平添烟火色。   这是幻境中的虚影。   在她身旁倒着几只没了气息的野兔,清一色被利箭射穿,想必是一行人的猎物。   “对对对。”   施黛从善如流,在火堆边坐下:“今天在山里忙活这么久,累坏我了。”   夜风冷意刺骨,她抱住膝盖,把自己缩紧:“还很冷。”   在火堆前坐下,才感觉好些。   一秒入戏,不愧是施黛。   柳如棠尽职尽责扮演老好人形象:“我也累了。疲惫归疲惫,偶尔来一趟冬猎,别有一番趣味。”   阎清欢:……   拼命回想话本子里的豪侠做派,阎清欢哈哈大笑两声,坐在虞知画身旁:“若是喜欢,日后再带你来。”   好险。   动作太大,差点闪到腰。   沈流霜愉快浑水摸鱼,一边四下看风景,一边随口接话:“少爷说得对。”   狗腿真的很快乐。   江白砚停顿一刹,在施黛身边坐下。   “阿霄。”   虞知画笑道:“快将兔子烤了吃吧。”   卫霄性格张扬,擅长练武狩猎,打猎得到的野味,通常由他负责烤制。   阎清欢手一抖。   有大问题。   施黛瞥向阎清欢的手背,骨节匀称,白瓷一般,隐约浮起青色血管。   这双手习惯了在江南握笔逗鸟,若说剥兔皮、烤兔肉,那是万万不会的。   不动声色地,施黛戳了戳江白砚的手臂。   她力道很小,隔着衣袖,比挠痒痒更轻。   江白砚垂眼,见施黛点点他,又指指那几只躺在地上的兔子。   一个意味不明的小动作,江白砚却明悟了她的意思。   这是在问他,会不会烤制野兔。   江白砚点头。   再眨眼,听见施黛轻快的笑音:“今天就不让哥哥来烤了吧。”   她在施府长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性格与卫灵有相似之处。   开口时眉眼弯弯,眼尾斜斜挑起,有点骄矜,又有些得意:“阿言也会,尝尝他做的嘛。”   虞知画一怔,想起这两人的关系,轻声笑道:“阿言?”   施黛:“我想吃他烤的。”   她擅长撒娇,软着声调张口,像上好的砂糖。   江白砚听在耳中,心不在焉地想,只是不知道,这糖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阎清欢是个机灵的,立马顺过她的话头:“行。今日尝尝阿言的手艺——阿言意下如何?”   感恩施小姐和江公子解围!   江白砚没拒绝。   他曾周游四方,行于山野时,这种食物是家常便饭。   施黛头一回在野外吃烤兔子,托着腮帮子,看他略微挽起袖口,露出骨节分明的腕。   要吃兔肉,首先应把毛皮和内脏清理干净,本是极为繁琐的步骤,到江白砚手里,居然行云流水,流畅得不可思议。   像做过千百次一样。   施黛恍惚明白什么,掀起睫毛。   凝神做某件事时,江白砚一贯没有表情,眼角弧度微垂,好似悬于月下的弯钩。   只看神情,很难分清他究竟在剥去野兔的皮毛,还是在专心磨一把刀。   他亲手斩杀邪修后,无家可归,无处可依,独自在九州游走过很长一段时间。   野外烤肉,是那时学会的吗?   把兔子处理干净,再用削尖的树枝串起,架在火堆上,便完成大半。   江白砚淡声:“可有香料?”   他们特意前来打猎,自然携带有调味佐料。   虞知画递去事先备好的小盒。   于是江白砚手腕翻转,浓郁香气扑面而来。   实在诱人,施黛深吸一口气,被勾出满腹馋虫,眨巴眨巴眼。   下一刻,一只被烤好的兔子出现在身前。   ……欸?   施黛下意识抬头。   江白砚没说话,极轻挑一下眉。   没人察觉,树影笼罩下的角落里,柳如棠嘴角缓慢上扬。   这是第一只。   施黛喜上眉梢道了声谢,小心翼翼把烤兔接过,甫一垂头,闻见令人目眩的香。   咬上一口,外酥里嫩,香料恰到好处融入其中,与新鲜肉香彼此中和,不腥不腻,伴有汁水四溢。   深冬的夜晚,吃上一只热腾腾的兔子,五脏六腑都被暖意包裹,幸福得难以言喻。   江白砚默不作声,看她一眼。   其实他孑然独行时,极少使用香料,往往烤熟便吃。   但那样烤出的食物总带有腥气,肉味太浓,挥之不去,与美味沾不上边。   他几乎能想象出施黛吃下那种烤兔后的情态,眉梢皱紧,嘴唇抿出下撇的弧。   很奇怪,明明从未亲眼见到,却像历历在目一样。   这只兔子,她觉得难吃吗?   情不自禁想要窥探她的反应,出于连江白砚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心理。   施黛的眼睛似乎亮了些。   ……在笑?   “好吃。”   有光落进她眼底,照得侧脸泛出浅淡绒光,施黛倏忽看向他:“大厨,不,名厨水平!此兔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江公子长得好看,脑子聪明,剑法高超,还会做吃的。   她何德何能,遇见这么个全能好队友。   说完又想,江白砚除了烤兔,还会不会做别的什么?难不成,他是个隐藏的厨艺高手?   很好奇。   心里像有蚂蚁在爬。   可惜江白砚没再说话,转过身去,继续处理下一只烤兔。   柳如棠嘴角翘得更高。   坐在施黛的角度看不见,她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江白砚垂眸的刹那,无声笑了下——   像是流光瞬息间的火树银花,蓦地一现,又悄然隐没,消散在夜色里头。   这是被三言两语哄得开心了。   江白砚瞧上去又冷又傲,原来这么好哄?   沈流霜听得一乐:“此兔只应天上有……你当在吃玉兔呢?”   “怎么样?”   虞知画也笑着逗她:“比你哥哥烤得更好吃?”   不是亲哥,能卖就卖。   受了江白砚的恩惠,施黛毫不犹豫:“最好吃。”   时候尚早,江白砚轻车熟路,为在场每人处理好一只野兔。   他对吃食不感兴趣,干脆起身:“我去前方探路。”   虞知画说过,他们来山里打猎,还没找到下山的通路。   施黛赶紧吃完最后一口烤兔,擦干净嘴和手,跟上他脚步:“我也去。”   江白砚回头,目色沉静无波:“不必。”   为什么不必?   施黛微怔,防止虞知画听见,用了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我身上带着符,可以帮你照明。”   江白砚转身,目光落在她脸庞。   纤白得见不到瑕疵,因受了冻,颊边隐现薄红。   他没应答,不置可否。   施黛暗暗泄气,摸了摸袖间的口袋。   她知道江白砚不喜与人亲近,如果他不愿有人跟着……把符箓送他好了。   一个人走在山里,总归不安全。   指尖探进暗袋,同一时刻,江白砚低声开口:   “去火边吧。”   施黛仰头:“什么?”   冬夜的山风最是寒凉,须臾风起,撩过她鬓边散落的发。   一只手遽然探出,罩在她颊边的半空,挡住冷风袭来的方向。   鼻尖全是江白砚身上的冷香。   “你不是怕冷吗?”   江白砚的喉音轻却清晰,如冷泉击石,在黑暗中激起回响,带出极浅笑音。   “大小姐。”   从没听过的称呼,被这样的语气提起,像揶揄,又似无可奈何。   仅仅三个字,勾出脊骨连片的麻,痒意窜进耳朵,再落进心口上。   被他的右掌罩住夜风,施黛轻轻战栗。   她总算想起,幻境起始时,自己抱怨过这里太冷。   尝试压了下嘴角,没压住。   施黛微扬下巴,依旧被冻得鼻尖通红,眼中却有挑衅般的活泛生机,如同撑开积雪、张牙舞爪的枝芽:“我才不怕。” 第51章   也许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缘故, 施黛很容易捕捉到别人的善意。   说她敏锐也好,敏感也罢,从小到大得到的不多, 因而格外懂得珍惜。   江白砚掌心悬在半空, 与她的脸颊隔出十几厘米距离, 克制而守矩, 毫无唐突之意。   吹上她侧脸的寒潮, 被一股脑阻绝在外头。   是一种若有似无、令人安心的温度。   “我还没那么娇贵。”   施黛想想又觉得好笑, 低声催促:“走吧。”   她远非弱不禁风的娇弱花草, 哪会连一点寒风都受不住。   就算是江白砚, 也不能小瞧她。   施黛抬起手臂,挥一挥胳膊:“我也是很厉害的。”   江白砚垂眸笑笑, 放下右手:“嗯。”   山里没有灯火,要看清前路,只能借由天边清融融的月色。   顾及虞知画在身后,施黛没立刻掏出照明符箓。   江白砚走在前面,为她拨开林间半人多高的枯草。   行出一段距离,施黛袖摆轻振,拿出一张明黄符纸。   来大昭这么多天,她没了最初的笨拙生涩,熟门熟路催动灵气, 感应朱砂中蕴藉的气息。   伴随白芒乍现, 符箓凭空燃起, 化作一簇不带温度的小小火苗,安静浮在她掌心。   很好很流畅。   施黛给自己的熟练操作打九十分。   火星明亮, 驱散黑暗,连带她的眉眼熠熠生辉:“江公子要来一张吗?”   他们并肩而行, 一团光亮已然足够。   江白砚:“施小姐莫要走远便可。”   这会儿倒是不叫“大小姐”了。   想起不久前脊椎上的麻意,施黛稍稍定神。   她本身没被人这样叫过,原主听过不少回。   但不知怎么,同样是简单明了的三个字,从江白砚嘴里念出来……   像个轻轻蹭在耳膜上的小钩。   因为他声音更好听吗?   “话说回来,江公子烤的野兔,真挺好吃的。”   强行拉回思绪,施黛摸摸肚子:“是真心话。”   江白砚挑眉:“施小姐喜欢?”   “当然啊。”   施黛正色:“因为有江公子的烤兔,我暂时宣布,兔子是我们最好吃的朋友。”   江白砚一瞬抓住她的漏洞:“暂时?”   “就,”施黛摸了下鼻尖,理直气壮,“以后可能再遇上好吃的猪牛羊什么的。”   什么食物最美味?   永远是当下吃进嘴里的。   江白砚哼笑一声,语带戏谑:“施小姐‘最好的朋友’倒很多。”   舌尖咸香未散,施黛不禁好奇:“江公子,你除开烤兔子,还会别的吗?”   江白砚:“略懂一二。”   和他相处这么些时候,施黛渐渐摸清了此人的言语习惯。   疏离懂礼,过分谦逊,江白砚提起他那惊人的剑术,也只说“略懂”。   施黛心如明镜,尝试问:“烤鱼烤羊烤猪烤一切?”   江白砚:……   江白砚:“嗯。”   施黛眼瞳微亮,再进一步:“炝炒土豆丝、家常小炒肉、小鸡炖蘑菇、缠花云梦肉?”   江白砚:“不会缠花云梦肉。”   他独自生活许久,自然懂得如何去做家常菜。   对于吃食,江白砚一贯不在意口味,饱腹就行。   缠花云梦肉是酒楼里的上等菜,同他那段刀口舔血的日子沾不上边。   施黛低低“噢”了声。   施黛:“那……软枣糕、透花糍、鲜花饼?”   这就更不会了。   江白砚似笑非笑:“施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想尝一尝江公子的手艺嘛。”   他问得直白,施黛却毫不羞赧,双手合十,是个祈祷的姿势:“烤兔子很好吃,如果有朝一日能吃到别的,肯定很幸福。”   人活在世上,总得有点儿期待。   江白砚没应声。   他设身处地想了想,倘若自己站在施黛的位置,被人提出这种问题,定会沉默以对。   她承认得落落大方,反而令江白砚不知怎样接话。   “我们在幻境里,扮演的是小姐和侍卫。”   把卫灵的性格在脑子里捋上一遍,施黛朝他笑了笑:“江公子,如果有得罪,还请你多多见谅。”   卫灵娇纵跋扈,时常使唤阿言,邪祟出现后,更是自始至终没离开他半步。   顿了顿,施黛补充一句:“如果我一不小心越界,你就别见谅了,直接说出来就成。我会好好改正的。”   江白砚:“嗯。”   他沉默须臾,终是说出困惑已久的难题:“施小姐,何为‘吃醋’?”   施黛一愣:“什么?”   话音方落,见江白砚递来一张宣纸,火光照亮墨色字迹,俨然是阿言的人物简介。   这是个会因为小姐遇见新欢,默默吃醋的侍卫。   “吃醋就是——”   施黛少有地露出苦恼之色:“你吃过很酸的东西吗?醋或橘子一类的。”   江白砚点头。   他生了张清越疏朗的脸,此时不带贯有的虚饰笑意,亦无冷肃杀机,垂目凝睇的情态,显出清霜般的静。   像个虚心讨教的乖学生。   “就像吃酸橘子一样吧。”   施黛道:“看见在意的人和别人亲近,心里又酸又涩——想让她多看看自己,不要总跟别人在一起。”   人的感情真是复杂难懂。   她上辈子忙于学业和兼职,没功夫纠结情情爱爱,但要论吃醋,施黛体验过好几回。   孤儿院里的孩子缺少亲人陪伴,唯一可以依靠的长辈,是几个照顾他们的老师。   施黛懂事得早,虽说对一切看得很开,可当自己孤零零站在角落,望见大人们对别的孩子嘘寒问暖,仍觉心口发闷。   那应该算是吃醋吧?   一种隐秘的、难以宣之于口的情绪。   江白砚无言静思。   他没有在意的人,无法感悟其中蕴意。   “不过,纸条上为什么要特意标注吃醋?”   施黛脑筋转得快,品出猫腻:“邪祟侵入客栈,纸上写的卫灵‘受伤’和‘遭遇危险’,是板上钉钉的事。”   提示仅有寥寥数语,不可能给出无用信息,难道……   施黛悟了:“在客栈里,卫灵会有新欢?”   有就有吧。   反正与他们无关,到时候随机应变逢场作戏就好。   施黛掌心的冷焰溢散光华,助二人穿行于林木之间。   这座山不大,江白砚凭借经验,很快找到下山的小道。   朝下俯瞰,可见荒烟野草、枯枝横斜,山脚下,一点灯火若隐若现。   想必是君来客栈。   “终于要开始了。”   进入君来客栈,这场幻境才真正拉开序幕。有他们的整整五双眼睛盯着,凶手很难不露端倪。   施黛干劲满满:“我们回去找其他人吧。”   *   施黛与江白砚回到火堆边,柳如棠等人已把烤兔吃完。   道路被探明,下山简单不少,可惜有虞知画在,用不了符箓。   月光皎洁,映出斑驳树影。   沈流霜走在施黛身侧,默不作声握住她一条手臂,在半明半昧的夜色里,领她步步往前。   施黛回握她掌心,偶尔噙着笑,和她凑近说悄悄话。   柳如棠看看施黛,又望望另一边的江白砚。   这两人若即若离,看似没什么,可之前江白砚为施黛挡风的动作,又分明有点儿什么。   不确定,再看看。   柳如棠搓搓手。   客栈才是重头戏。   满心满眼全是案子的阎清欢:?   方才晃眼一瞧,他为何从柳姑娘脸上……看出了类似桀桀怪笑的表情?   沿山路前行,半柱香后,走在最前方的阎清欢推开客栈正门。   木门吱呀,疾风回旋,在跃动的烛火下,施黛仰起头。   听柳如棠说,这是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店。   幻境中的客栈尚未经历摧折,灯笼高挂,一派新年后的喜庆。正门上,木匾字迹板正,写的是“君来”。   几人裹挟风雪走进大门,一道女音娇声笑道:“诸位打尖还是住店?”   说话的,是个慵懒坐在桌边的女人。   女人约莫二十多岁,清瘦高挑,身着纯黑长裙,长发松垮挽起,墨云般飘扬。   施黛想,是个漂亮姐姐。   阎清欢牢记领头羊人设,立马接话:“住店。”   “几间房?”   黑裙女人睨向他:“来交钱。”   有人笑着调侃:“老板娘,对客人态度要温和些,别掉钱眼里了。”   趁他们谈话的间隙,施黛打量一圈大堂里的客人。   此地偏僻,住客不多,要么是打猎归来的长安城中人,要么是赶路的行商。   两个中年男人靠在门边歇脚,一男一女立于窗边望月亮。   一人背对他们坐在角落,看动作,是在吃饭。   施黛多看了他一眼。   那是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人,看不见脸,却能感到周身散出的冷意——   他背着两把漆黑长剑,锋芒暗敛,是习武之人独有的气势。   看他的打扮……莫非是那个名叫“韩纵”的游侠?   所谓游侠,即是重义轻生、行侠仗义之辈。   大昭游侠之风盛行,这一类人居无定所,崇尚快意恩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施黛念头纷转,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寒星般的眼——   游侠发觉她的视线,猝然转身。   刹那间四目相对,对方一言不发,只看她一眼,重新埋头用膳。   “那是韩纵。”   柳如棠负责处理这桩案子,在幻境之外,见过客栈里的几乎所有人。   趁虞知画和阎清欢去买账,柳如棠低声介绍:“韩纵性情孤僻,实力不弱。黑裙女人是这儿的老板娘,名叫杨玉珍。”   韩纵是这起案子的嫌疑人之一。   施黛颔首,目光悄然逡巡,心口绷紧。   这间客栈里,有个食人血肉的邪修。   如同身披羊皮的饿狼,以纯然无害的相貌混迹于此,实际上,正盘算如何把客栈中的人全杀光。   究竟是谁?   【踏莎行】认定的三名嫌疑人,到目前出现了两个。   施黛悄声:“那个被唤作‘锦娘’的厨娘呢?我们要去见见她吧?”   “嗯。”   柳如棠:“厨娘嫌疑最大,必须盯紧。”   锦娘来历不明,案发后离奇失踪,哪怕是柳如棠,也没见过她。   “老板娘。”   柳如棠语气带笑,状若无意地问:“我们第一次来这家客栈,想随便逛逛,你不介意吧?”   老板娘刚刚收下阎清欢的钱财,心情大好,闻言展颜道:“有什么好介意的?客人们高兴就成。”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钱能使鬼推磨。   柳如棠眉梢轻挑:“走。”   她早摸清了客栈中的布局,因是扮演新客,佯装懵懂好一阵子,在大堂内四下踱步。   逛完一圈,柳如棠遵循记忆里的路线,拐进东北角一条窄廊。   施黛紧跟其后。   廊道不深,轻易走到尽头。   尽头处横挂一道深色布帘,柳如棠抬手掀开。   施黛嗅到一股浓郁香气。   并非厨房里食物的咸香,而是直冲鼻腔的馥郁香料,像桂花,又像丁香。   这股香味与饭菜的气息交融混杂,形成难以言喻的味道,让她微微皱了下眉头。   走进厨房,一个女人背身蹲在灶台后,不住颤抖。   她的双手隐隐在动,幅度很小,头颈低垂,看不见脸和动作,发出轻微磨牙声。   这是在做什么?   女人的状态着实古怪,施黛与柳如棠对视一瞬,头皮微麻。   “……啊。”   虞知画跟在阎清欢身后,掩唇轻呼:“她怎么了?”   这个问题,施黛也很想知道答案。   她保持警惕,往前迈开一步,与此同时,余光觑见白衣轻晃。   江白砚瞥她一眼,目色淡而冷,代替她走上前。   他没来得及开口。   当他靠近,女人猛然抬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让人想起被禁锢的兽。   似是受到惊吓,她慌忙站起身子,一把推开江白砚,冲出厨房。   “她这是,”施黛犹豫道:“怎么了?”   这人果然有古怪。   柳如棠暗暗思忖,轻抚下巴。   虽然很想追上前去,直截了当地逼问原因,但剧情波动太大,会导致幻境破灭。   不得不乖乖按照剧情走,她轻啧一声。   “厨房里好香。”   身为大夫,阎清欢习惯性轻嗅:“是……”   是香料杂糅的味道,他甚至能脱口而出,说出每一种香料的名字。   奈何碍于身份,阎清欢只能装糊涂:“是花香吧?”   “正是。”   虞知画耐心道:“桂花,香草,丁香,沉香……”   沈流霜皱眉:“她在身上用这么浓的香做什么?”   大昭有个词,叫过犹不及。   线索太少,暂且猜不出答案。   施黛轻揉眉心,看向江白砚:“你没事吧?”   不过被锦娘撞了下而已。   江白砚低眉:“无碍。”   直至此刻,三名嫌疑人尽数现身。   柳如棠他们猜得没错,锦娘是最可疑、最有古怪的那个。   但凡事不能过早下结论,施黛在鼻尖扇了扇风,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厨房太闷,我们出去吧?”   厨房的确闷沉,空气凝滞,死水般无波无澜。   江白砚行在最后,等其他人离开厨房,鬼使神差抬起右臂,嗅闻手背。   在山中时,他与施黛并肩而行,沾染不少她的气味,是浅淡梅花香。   此刻,一股更为浓郁的味道倾覆而至,把梅香驱开。   锦娘与他擦身而过时,身体触及了这个地方。   并不难闻。   江白砚却感到恶心。   彼时的触感滞留在皮肤,如同白璧洇开污泥,是丑陋到近乎刺目的一抹秽色。   江白砚素来厌恶旁人的触碰。   曾经这份厌恶仅仅让他心觉不悦,今时今日,竟是厌弃至极。   长睫掩盖眼底阴翳,江白砚凝视手背,另一只手握出黑金短匕。   污浊的、冗杂的气息,不应留在这里。   攀缠在他周身的味道,一种就足够。   刀锋贴上那块被不经意触碰过的皮肤,江白砚面无表情,略微用力。   少年人的右手骨感修长,好似笔直青竹。短匕刺破血肉,涌出腥红鲜血,沾湿手背。   他忽地有些懊恼,血液的味道过于浓郁,同样是种玷辱——   不过,归根结底,血水是属于他的气息。   剖去多余污秽,只剩他和施黛的味道彼此相融,是勾缠的血与梅香。   这让江白砚没来由地,想起进入花妖舞坊的当日。   在相差无几的梅花气味里,他唯独中意施黛身上的香囊。   到这种程度,更似偏爱。   剧痛漫延,给予他晦涩的愉悦。   江白砚倏而明悟,触碰也好,气息也罢,他甘于接近的并非某种死物或意象,而是施黛。   只是她。   这个认知新奇又怪谲,一块薄薄皮肉被割下,他长睫轻颤,在疼痛中无声笑开。   见他半晌没从厨房出来,布帘被人掀开,施黛探进脑袋:“江公子,怎么了?”   在这之前,他已合拢左手,将那块脏污的血肉藏于掌心。   江白砚不动声色上前一步,长袖垂坠,包裹血口,衣摆掩下滴落的血迹,一切安稳如常。   “无事。”   他双目黢黑,内里是静到极致的平静:“走吧。” 第52章   厨房被醇浓的香料气息填满, 混有隐晦腥甜。   施黛细细嗅了嗅,视线掠过江白砚袖摆,触到一抹突兀的红。   江白砚常穿白衣, 是寒雪般纯粹的颜色, 一旦惹上污浊, 旁人能轻易辨出。   “江公子。”施黛盯紧他袖口, “你流血了?”   江白砚神色不变, 往下睨去。   割破手背时, 几点鲜血不慎落在袖边, 红得刺眼。   “灶台后藏着只猫。”   他惯于扯谎, 剧痛之下,只极轻扬起嘴角:“被它挠了几爪。”   施黛:“猫?”   这地方哪里有猫?   江白砚:“跑了。”   他出声时撕下一块袖间的布料, 在右掌随意包裹几圈,动作之熟稔,快到施黛没看清伤口的形状。   “伤得严重吗?我看看?”   她靠近几步:“你没擦药吧?”   不等对方回应,施黛直言正色:“流血就应该上药,不许说‘无碍’!”   她真是怕了江白砚的这两个字,决定预判打断。   手背上的伤口泛出细密的痒。   喉结轻滚,江白砚笑笑:“好。”   谈话间,厨房门帘轻轻一晃。   沈流霜从外探头进来,审慎眯眼:“出什么事了吗?”   然后是柳如棠的脑袋出现在她上方, 眉飞眼笑:“怎么了?”   “被野猫挠了手。”   江白砚神态如常:“客栈中情况如何?”   施黛觑向他被布条胡乱裹住的右手:?   你就这样生硬地转移话题了是吗?   “目前正常。”   柳如棠掀开布帘:“根据虞知画的证词, 一盏茶的功夫后, 第一波邪祟出现。”   虞知画曾为他们详细描述这夜的来龙去脉。   邪祟一共强攻过三次。   第一次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现场混乱不堪, 死去三名住客。   第二次有虞知画坐镇大堂,她身为画中仙, 修炼已百年,竭尽全力护住了君来客栈。   第三次尤为凶险,邪祟们发起最后的猛攻。   虞知画与韩纵是抵御邪潮的主力,待天色将明,镇厄司赶到,这才宣告落幕。   “我们现在的身份,都不会术法。”   施黛从袖中掏出一瓶金疮药,递给江白砚:“待会儿打起来,只能在旁边看着。”   江白砚轻声道谢,将其接下。   施黛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迟疑须臾,他解开缠于右掌的布条,稍稍侧过腕子,不暴露那片血肉模糊。   “横竖是幻境嘛。”   柳如棠耸肩:“有虞知画和韩纵在,保住客栈问题不大。我们只需静观其变,找到凶手露出的马脚就行。”   在幻境里,哪怕他们救下所有人,也无法改变现实中的一分一毫。   施黛想,就像看一部身临其境的电影。   “对了。”   她没见到阎清欢的踪影:“阎公子呢?”   “虞知画在这儿,我们不方便说话。”   柳如棠咧嘴一笑:“阎清欢顶着卫霄的身份,领她去了别处。”   牺牲他一人,解放全队友。   施黛与柳如棠异口同声,由衷感慨:“阎公子大气。”   感叹完,施黛没忘瞧一眼江白砚。   他已合上装药的小瓷瓶,伤口处的布条被重新包裹一遍。   见施黛投来视线,江白砚抬手,露出右掌。   似在无言告诉她,自己有在听话地上药和包扎。   只是个很小的动作,却让施黛莫名觉得,此刻的江白砚……   居然有点儿乖。   “去外面看看吧。”   柳如棠满面春风:“或许能找到新的线索。”   *   离开厨房,新鲜空气迎面涌来,施黛神清气爽。   夜色渐深,大多数人回到客房,客栈大堂里只剩那对看月亮的男女和老板娘杨玉珍。   杨玉珍百无聊赖数着钱,远远瞧见施黛等人出来,轻笑道:“几位逛完了?”   “嗯。”   沈流霜熟练攀谈,佯装茫然:“一切都好。只是……我们在厨房里,遇上一位不住发抖的姑娘。那是何人?”   杨玉珍笑意微僵。   “是我这儿的厨娘。”   杨玉珍道:“她又不舒服了?”   施黛:“不舒服?她身子不好吗?”   “她有病在身,偶尔不受控制地抽搐发抖。”   杨玉珍答得实诚:“吓到你们了,对不住。”   柳如棠做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那姑娘胆子真够小的,我们还没打招呼,她就急匆匆跑掉了。”   在幻境之外,【踏莎行】详细询问过杨玉珍,有关锦娘的事。   锦娘来历不明,前来应征厨娘时,只说自己无父无母,身患怪病。   杨玉珍见她可怜,留她在客栈做些活计。   锦娘性子孤僻,时常疑神疑鬼,不知名的怪病发作起来,便神志恍惚、身体抽搐,除此之外,没干过出格的事情。   或是说,杨玉珍不知道她干过。   问不出个所以然,沈流霜转移话题:“这家店,有些年头了吧?”   “那当然。”   杨玉珍微扬下巴:“从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   施黛好奇:“山中多野兽,客栈建在这里,会不会遇上野兽袭击?”   “有过。”   杨玉珍:“我见过野猪、豺狼和老虎,喏,墙上挂着的就是。”   施黛侧目,杨玉珍身后的墙壁上,果真悬有不少动物的皮毛,左侧是把长弓。   她立刻了然:“这些都是老板娘打来的?”   “住在山脚下,总得懂点猎术。”   骤然想到什么,杨玉珍神情微变:“野兽我还能应付,遇上妖魔鬼怪,那就没辙了。”   今夜到目前为止平静无波,没有邪祟出没。   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一茬,施黛顺势追问:“客栈里,以前闹过妖魔?”   “大昭哪儿没有怪力乱神的事情。”   杨玉珍轻哂:“我爹娘和爷爷都见过几回,最厉害的,差点把客栈拆了——可惜,我从小活到大,只遇到几个小妖怪。”   一句话说完,得来三道复杂的视线。   别急着可惜,在今晚,你能有一场毕生难忘的体验。   同老板娘东拉西扯聊了会儿,施黛看见从二楼下来的阎清欢和虞知画。   虞知画笑意柔和,阎清欢——   从他的强颜欢笑里,施黛明明白白读出三个字:救救我。   他这辈子连姑娘家的手都没碰过,忽然和人变成未婚夫妻……   他真的做不到啊!脑子里的话本都要翻烂了,没一句台词是有用的!   他最近看的话本子,是《杀出镇厄司》和《斗破长安》。   “我们去楼上逛了逛。”   虞知画道:“今夜月色很好,立于窗边,可以赏月。”   沈流霜立马进入角色:“少奶奶说得对。”   虞知画两眼轻弯:“今日忙活一整天,大家都累了。尽早回房歇息吧。”   她生得婉静清绝,眉目舒展之际,如暖日融开积雪,叫人心生好感。   唇边浅笑未散,虞知画看向施黛:“前几日说好了,要为你作一幅画——不如就趁今晚?”   施黛跟着剧情走,自然答应:“多谢嫂嫂。”   卫家人知晓虞知画的妖物身份,卫灵对此并不抵触,反而心觉有趣,常常央求嫂嫂为自己作画。   原因无它,画中仙的技艺世间罕有,虞知画自幼浸淫于书画之中,画技更是纯熟,可媲美当代名家。   卫灵一个小姑娘,尤其钟爱漂漂亮亮的事物。   与其他队友们交换一道眼神,施黛跟随虞知画上楼,进入天字二号房。   江白砚作为她的贴身侍卫,一言不发紧随其后。   “累了吧?”   将画纸平铺于桌面,虞知画递来几块鲜花饼:“这次是牡丹花馅。”   她与卫灵称得上亲近,对后者多有照拂。   施黛笑盈盈接过:“谢谢嫂嫂。”   鲜花饼香甜酥软,她递一块给守在身侧的江白砚:“你也吃。”   “你和阿言关系真好。”   虞知画压低声音,笑着调侃:“阿言整日护在你身侧,寸步不离。不像你哥哥,要么外出狩猎打马球,要么处理生意,七天里,有四天见不着人影。”   阎清欢正帮她研墨,委屈巴巴乖乖受着,哪敢吭声。   江白砚漫不经心咬下鲜花饼,眉眼微垂。   施黛梳垂挂髻,垂落的几缕黑发因风糊在颊边,被她随手扒开,不甚乖巧地翘出小弧。   无所事事时,她习惯于单手支颐地发呆,层层袖摆如花瓣绽开,托映出一张小巧白皙的脸,被烛火照成薄红。   吹开一绺晃荡的发丝,施黛侧过脑袋,右手如招财猫爪子招了招,指指江白砚,又指指他腰间的剑。   这是在问他:右手受了伤,待会儿对上邪祟,握剑很疼吧?   江白砚摇头,左手指尖轻点剑柄。   他左手也能使剑,再说,这点疼痛算不了什么。   “这样布置就好。”   笔墨纸砚准备就绪,虞知画颔首:“小妹坐在窗边吧。月色正好,你——”   她一面说,一面眺望窗外。   月光轻如薄纱,笼起她半侧面颊,倏然,虞知画神色一怔:“那是什么?”   来了。   施黛默不作声握紧右拳,望向窗边。   万籁生山,明月疏星,恰是佳时。   夜色里,却有数团黑影悄然滋生,好似墨团点点——   毫无征兆,浓墨般的黑雾腾涌而至,径直穿过敞开的窗牖,朝房中滚滚袭来!   耳边传来虞知画的惊呼,以及客房外几声哀嚎。   施黛右手倏动,触到袖中一张单薄符纸。   第一波邪祟潮,开始了。   *   浓雾席卷而至,贴上身体的刹那,施黛有几分眩晕。   万幸她提前做过准备,同一时间催动清心护身的符箓,在气势如山的邪气里,保持一份清醒。   真正的虞知画说过,第一波邪祟到来时,伴随有鬼打墙——   当一个地方邪气或阴气太浓,阴阳的界限为之混淆,空间折叠,把人困在其中,找不到方向。   追查傀儡师时,施黛就遭遇过鬼打墙,这一回,显然与那次不一样。   情况更糟糕。   窗外只透进零星几点月华,烛火熄灭,晦暗莫测。   浓稠的黑暗有如实质,沉甸甸压上心口。施黛屏息凝神,用出一张照明符箓。   身边没有声音,也没有其他人。   耳畔落针可闻,她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   ——未免太阴森了吧?   心中暗暗腹诽,顺带给自己加油打气几句,借由一点火光,施黛举目四顾。   这里仍是客栈中的景象,气氛却诡谲许多。   她被传送到二楼长廊上。   墙壁爬满藤蔓般的血丝,密密麻麻蔓延成片,铺开满目腥红。   细细看去,血丝竟在缓慢蠕动,像蛇虫一类的活物。   入目之景怪诞至极,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走廊尽头——   准确来说,它没有尽头。   本应是一堵墙的地方,连通另一条如出一辙的长廊,在它的前后左右,亦有四个毫无二致的空间。   抬眼远眺,客栈被复制出无数份,每一份交织相连,形成一个永无尽头的迷宫。   这种程度的鬼打墙……   施黛右眼皮一跳。   手里多出一张单薄宣纸,她垂眸扫过,是幻境给予的提示,言简意赅。   【第二画】   【被困鬼打墙,寻找出口,逃出生天】   这是卫灵当天的行动轨迹,施黛照做就好。   可走廊漫无边际,要怎么找到出路?   握紧掌心照明的冷焰,施黛挪动脚步。   周遭阒静,连她的脚步声都清晰可辨。   在惹人心慌的寂静里,施黛来到紧邻的下一条长廊。   没有任何变化。   廊道漫无止境,空空荡荡,彼此相连的地方犹如野兽张开的巨口,强烈的压抑感令人难以呼吸。   忽地,她听见一阵风声。   声音擦过耳尖,仿佛有人轻轻吹了口气,湿冷粘腻,生出满身鸡皮疙瘩。   循声望去,哪有什么风。   一团双目赤红的黑影趴在墙顶,口中发出嗬嗬嘶声。   方才那冷意刺骨的气流,恰是它张开血口,落在她发间的呼气。   施黛:……   施黛:这这这什么东西!   这绝非多么美好的画面,四目相对,有短暂的瞬息,施黛脑子里嗡嗡作响。   电光石火间,一张雷火符被迅速挥出,疾光如影。   “敕!”   她出手干净利落,在邪祟倾身而下的当口,不偏不倚正中它面门。   雷火交织,破开暝暗,顷刻将黑影焚烧殆尽。   再眨眼,光芒褪去,四周恢复死寂的黑。   除掉了。   施黛深吸口气,攥起下一张符纸。   要说不怕,当然是假的。   这是她探查的第三起案子,刚来大昭时,施黛连看见画皮妖都觉得发怵。   先前猝不及防的画面比恐怖片惊悚数倍,她只是个血肉之躯的普通人,理所当然地,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对视时的惊惧尚未消去,施黛警惕凝神,四下打量。   太黑了。   层出不穷的长廊一条连着一条,她手里的照明符箓不足以照亮全部。   不知邪祟藏身何处,更不知哪里才是出口。   光晕影影绰绰,连远处被风吹动的窗棂,也如同一只择人而噬的恶鬼。   ……不对。   这里没有风。   腥气拂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陡然逼近,施黛右臂轻挥,杀鬼符凛冽生光。   借着这道光,她看清身前景象。   一只通体惨白的邪祟扑面而来,面上仅有一张巨大的嘴,口中生满牙齿,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   施黛被恶心得够呛,找准时机引动符箓,白芒爆开,邪祟融成一滩腥臭难闻的黑水。   她捂住口鼻。   除妖这么几回,施黛很少有单独行动的时候,唯一一次孑然独行,是在坊间遇上鬼打墙。   但当日她身边跟着不少平民百姓,人多了,活气自然也多,远不如今天这样,自始至终孤零零一个。   心口怦怦跳个不停,施黛深呼吸,继续往前。   她虽则害怕,但不会轻言退却。   独自一人的情况,施黛习以为常——   譬如夜以继日打工兼职的时候,生病后手忙脚乱前往陌生医院的时候。   她甚至干过重感冒发着烧,在冬天发传单赚生活费的事,结束后回到学校宿舍,冷得浑身打颤。   从小习惯任何事都一个人扛,她骨子里有股倔脾气,越是倒霉透顶,越想硬着头皮拼个出路。   半途栽在某个地方,施黛觉得憋屈。   当然,害怕也是真的。   横七竖八的长廊交错折叠,施黛一遍遍默念“富强民主文明和谐”,搭配一首欢天喜地《好运来》。   多亏手里的照明符箓,她不至于两眼一抹黑,独自行走在鬼打墙里,干脆苦中作乐,给突袭的邪祟们取外号。   那个只剩脑袋的怨灵浮在半空,只看轮廓,像西瓜球。   有团巨大的猫鬼龇牙咧嘴,施黛叫它黑猫警长。   还有位会吐丝的蜘蛛侠。   这样一想,原本的一部分恐惧化作微妙的新奇,大昭境内果然千精百怪,层出不穷。   唯一值得苦恼的是——   施黛轻揉眉心。   邪气对人体有害,长廊内逼仄狭窄,她不可避免地沾染稍许,有些头晕。   突如其来,身后又是窸窣一响。   施黛足步急转,险而又险避开一道利刃形状的黑气。   脊背绷直如弓弦,因接二连三的遇袭,她呼吸渐重。   攻击者藏在暗处,站在她的角度,难以窥见确切位置。   四面八方如有虎狼环伺,施黛给自己拍上一张清神符。   转瞬间,黑气再来。   在左上角。   轻车熟路换上神行符,施黛身如离弦之箭,直攻那处。   对方早有防备,兔起鹘落后退数丈。   与此同时,黑雾凝作箭矢,齐齐朝她猛冲而来!   雷火符横斜疾出,击落重重黑影,施黛不留喘息时机,祭出威力更强的杀鬼符。   她目的明确,强袭那只后窜的邪祟。   对方被雷火符的余威逼入角落,激发通体邪气,化出六把细长刀剑。   符箓已出,没有收手的余地。   这是她一击制敌的机会,施黛并无临阵脱逃的打算。   她看得很开,大不了受几道伤,在外捉妖,哪有不受伤的。   像江白砚,就总在流血。   “神师杀伐,不避豪强。”   口诀渐出,夹在指间的杀鬼符荡漾金光,神行符发挥余力,助她前袭。   刀剑凌空,遽然上涌,锋芒毕露的邪气里,四溢刺骨寒意。   是凛冬般的冷与涩。   施黛低诵咒语:“先杀恶鬼,后斩夜光——”   她做好了吃痛的准备,足步迈近,感受到一丝擦过脸颊的疼。   奇怪的是,冷意稍纵即逝。   取而代之,是更为清冽的气息,宛如雪后松柏清香。   似曾相识的香气将她笼罩,施黛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剑气与体温。   心下轻颤,她来不及晃神,听见江白砚的声音。   如风过水潭,轻而静,却撩起涟漪。   “施小姐。”   江白砚道:“前行便是。”   话音方落,剑光乍起。   邪祟凝出的虚幻刀剑,怎敌得过势如破竹的凶戾剑锋。   横来一剑如白虹贯日,为她斩碎恼人的黑雾。   罡风扬起她一角裙边,施黛飞快定神,趁此间隙,引符直入角落。   金芒四起,似落霞滔天。   繁复符文腾空盘旋,邪祟被困杀其中,挣脱不得,发出凄厉哀嚎,散作一缕黑烟。   ……结束了?   意识因邪气稍显恍惚,施黛轻轻喘气,斜倚墙边。   侧头望去,江白砚一袭白衣不染尘泥,断水剑寒芒流泻,杀意未敛。   他看她的眼神却是平静。   “江公子。”   空气带出他周身的冷香,水一样清泠,洗去喉间污浊的晦意。   劫后余生,施黛双眼亮盈盈:“鬼打墙这么大,我们居然能遇上,好巧啊。”   江白砚:……   江白砚:“不巧。”   指腹轻抚剑柄,他吐字极轻,似是漫不经意:“我在寻你。”   ……噢。   眼睫簌簌眨动两下,不知因为太累,还是别的原因,因这四个字,施黛眼眶隐约发涩。   她少有地局促,垂头摸了摸耳朵。   江白砚打量她苍白的面色:“被吓到了?”   施黛把脱口而出的“不怕”咽回喉咙里。   “有点儿。”   她认真回想,迫不及待想要倾诉,很诚实地吐字如倒豆。   “有只邪祟长得像大西瓜,骨碌碌那么冲过来,离近才发现是一颗头。还有还有,另一只生了满嘴的牙,一看牙口就很好,吃我最方便。”   施黛小嘴叭叭,末了长出口气:“现在好多了,谢谢江公子。”   江白砚听得莫名好笑,低垂眉眼,扫视她脸颊。   又累又怕,面色苍白如纸,鼻尖和额头渗出点点汗珠,晕开丝绸般的薄粉色泽。   但她并未如想象那般畏惧瑟缩,平心而论,当江白砚见到她攻向邪祟时的狠意,心底有惊诧掠过。   想来也是,这姑娘曾用小刀对准过他心口。   安静沉默片刻,等心跳趋于平稳,施黛做出结论:   “现在是……冬天生着病发完传单后,扑进热腾腾的被子里,舒舒服服滚来滚去的感觉。”   难以理解的比喻。   江白砚很轻地眨眼:“什么?”   他当然不可能听懂。   说这句话时,她只是稀里糊涂地想,现在是两个人了。   施黛抬头,笑意从眼角眉梢溢开,耀耀灼人:“是很开心的意思。” 第53章   两人并肩而行, 远比独自摸索惬意得多。   自从与队友汇合,施黛腰不酸了腿不麻了,雄赳赳气昂昂, 颇有要大干一场的气势。   ——毕竟, 有江白砚在身边, 真的很有安全感。   回想起来, 施黛从没见他流露过恐惧的神色。   无论置身何处, 江白砚永远游刃有余, 哪怕在九死一生的绝境里, 他也能满不在乎地轻笑扬唇。   今时今日, 亦是如此。   江白砚神情疏懒,右手提剑, 剑尖时而擦拂地面,溢开寒冽轻声。   他似行于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廊道,瞧不出半点杀意,长身玉立,有如萧萧青竹。   尤其此人除邪如切菜,剑光之下,邪魔无所遁逃。   看美人挥剑,是一种视觉享受。   施黛一边用符箓驱逐突袭的邪祟,一边很给面子地捧场:“好厉害!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   江白砚淡声:“遮山。”   “好听。”施黛的夸赞发自真心, “江公子是个文化人。”   他的剑叫“断水”来着。   江白砚:……   旁人倘若肆无忌惮地挖苦嘲弄, 他还能习惯性反唇相讥。   施黛一连串的赞誉之词兜头落下, 反让他一时语塞。   手腕微转,剑锋刺穿一只邪祟心口。   江白砚轻慢笑笑:“施小姐的符术亦大有长进。”   那当然, 她一直在刻苦练习。   施黛挺直腰板,眼角轻勾带笑, 像被捋顺了毛。   “不过,”她脑子没停止思考,“卫灵居然能在这种地方保住性命。”   她目前经历的一切,全是卫灵曾经的真实体验。   被虞知画叫到卧房、遭到邪祟侵袭、撞上鬼打墙……   卫灵被困在这里时,一定也遇见过许多凶残的邪祟,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身为毫无灵气的普通百姓,卫灵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力。   她试图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蓦地,耳边响起轻而乱的脚步声。   又是邪祟?   施黛心下一紧,握紧杀鬼符箓,看清阴影中的两道人形,不由顿住。   一男一女,男人高挑健硕,是她没见过的陌生面孔;女人纤瘦窈窕,面颊如被笔墨细细勾勒,正是虞知画。   与施黛四目相对,男人喜出望外,将她上下打量:“没事吧?”   对卫灵很在意的样子。   施黛一瞬明悟男人的身份,果不其然,听他身旁的虞知画道:“小妹可有受伤?这鬼打墙来得突然,你哥哥忧心你的安危,快急坏了。”   施黛大咧咧一笑,把符箓一股脑藏进袖中的暗袋:“我没事,有阿言在身边嘛。你们怎么样?”   男人是卫霄。   卫霄在第二画中身受重伤,扮演他的阎清欢被暂时抽离幻境,眼前所见,是虞知画记忆里那位真实的未婚夫。   施黛不动声色,默默端详。   卫霄人高马大,身穿一件极普通的金边暗纹黑衣,瘦削脸,高鼻梁,英挺剑眉下,一双眸光熠熠的眼睛格外明亮。   “我们能有什么事。”   卫霄亮出手中长剑,随意绑起的高马尾轻快一晃:“我可是你哥,很厉害的。”   他说罢顿住,咧嘴笑笑:“当然,你知画姐姐更厉害。”   虞知画淡淡瞥他,无奈似的扬了下嘴角。   “客栈怎么会有邪祟出没?”   施黛佯装不安,苦着脸道:“我们被困在这种鬼地方,要怎样出去?”   “别怕。”   她装可怜很有一手,卫霄赶忙安慰:“有我保护你,没事的。”   “鬼打墙并非渺无边际,每条长廊的组合变化,都可用奇门遁甲勘破。”   虞知画温声:“我略懂奇门之术,小妹跟着我就好。”   卫霄适时接话,嘚瑟笑道:“你知画姐姐懂得多吧?”   施黛:是比她更活跃的夸夸精!   虞知画没搭理他:“我们尽快朝出口方向走吧。鬼打墙中邪祟众多,久留于此,恐惹邪气入体。”   不久前吸入邪气、头昏脑胀的感受宛然在目,施黛登时赞同:“好。”   有虞知画和卫霄在,她与江白砚不能随心所欲使用术法。   施黛牢记人设,悄摸摸往江白砚身侧靠近几步。   “江公子。”   施黛压低嗓音:“按照原有的剧情发展,我之后是不是要一直跟在你身边?”   江白砚轻轻“嗯”了声。   施黛好心情地翘起嘴角。   她不排斥和江白砚待在一起,离他近些,总觉得安心。   这是强者独有的威势,网一样罩开,把险厄隔绝在外。   他身上的冷香也很好闻,似乎有祛除邪气的能力,嗅上一会儿,体内郁结被涤荡一空,清清爽爽。   她没遮掩唇边扬起的弧,一副眉眼飞扬的模样,江白砚看上一瞬,倏而垂眸。   虞知画与卫霄在前方探路,不时窃窃私语几句。   前者一如既往沉静柔婉,许是身处险境的缘故,比施黛印象中更加清冷,不似之前那样爱笑。   卫霄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多数时候是他在说,虞知画听。   说到兴起,青年的高马尾摇晃几下,携来他被压低的豁朗笑音。   与施黛想象里那个桀骜不驯的富家子弟相比较,显露纯粹的孩子气。   “当心。”   虞知画停步:“有很重的邪气。”   她感知敏锐,即刻落音,长袖翻飞,手中凝出一支玉笔。   这是施黛首次见到画中仙战斗。   玉手执笔,律动行云流水,凌空画出几道横斜的雷电。   电光腾起,转虚为实,但听噼啪闷响,直入角落一团黑影体内,轰然爆开!   画中仙并非擅长打斗的妖怪,由假化真,杀伤力终究比不得实物。   加之虞知画修为不深,一击命中,只险险将其重创。   黑影厉声哭嚎,原地挣扎扑腾。   恰在同时,另一只邪祟如飞鸟振翅,自顶上俯冲袭来。   “看来我们聚在一起,被它们嗅到人味了。”   卫霄轻啧,眼底战意迸发,好似蓄势待发的豺狼:“看我的。”   随他抬臂,长剑破风,空气里豁然响起气流被撕裂的迅疾呼声。   卫霄的剑术算不得精湛,重在有股子狠劲,用剑身格开一道邪雾,不等怪鸟贴近,直截了当斩断它头颅。   施黛想用符箓却用不了,手痒心也痒,只能老老实实当气氛组:“好厉害!”   江白砚眸色微动,看她一眼。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卫霄得意甩开额前一缕乱发,卖弄般转了个剑花:“你们当心,或许有邪祟从后方来。”   江白砚颔首:“后方我来。”   侍卫阿言擅长剑法,懂些降妖除魔的招数,他收敛攻势去打,不至于引起卫霄和虞知画的怀疑。   “没问题。”   卫霄抹一把额头细汗,看向施黛:“我给你的保命符箓,用光了吗?”   施黛微愣。   符箓?卫霄曾给过卫灵符箓?   无论虞知画还是柳如棠,都没提过这件事。   施黛不清楚所谓的“保命符箓”究竟是什么符,避免胡说八道崩人设,含糊应下:“嗯……用光了。”   卫霄不过随口一问,听罢朗然笑笑,递来一把小刀:“好好待在我们后边,有事唤我。这把刀,你留着防身。”   前方的虞知画还在与更多邪祟缠斗,他说完辗转腾挪,挥剑入局。   四人聚在一处,活人气息浓郁,引来一个接一个怨鬼与妖邪。   江白砚回身,仅凭一阵突兀的风,顷刻断出邪祟袭来的方向。   断水直刺邪祟咽喉,他出剑的速度干净利落:“施小姐,当心。”   江白砚没多留,身如清鸿白絮,熟稔前攻。   在他看来,此地的邪祟称不上棘手,如何压制实力,才是应当在意的事。   堪堪压下五成,剑意冰冷,疾风流转,轻而易举划开一只妖物的皮肉。   江白砚眼中渐生困惑。   他惯于在杀戮中寻得快意,剑锋割破邪祟身体,理应让他心底熨帖。   而今却只觉困顿。   胸腔里如有连绵铺陈的棉絮,死死压入心尖,上不去下不来,连呼吸都不畅快。   他分不清何为所求,仿佛有别的某种事物凌驾于杀伐之上,求不得,触不到,百转千回,平添苦厄。   他在期许什么?   又一只邪祟被一分为二,身后席卷冷峻罡风。   杀意如高山倾颓,欲将他撕裂。   未待江白砚转身,邪祟竟已发出惨叫——   施黛找准时机,趁它一门心思偷袭江白砚,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与邪祟近身相搏,阴冷感从脚底直冲脑门,漫开毒蛇一样瘆人的风。   施黛习惯远程挥符,这会儿显然不大适应,屏住呼吸,把刺进它体内的小刀用力压深。   这是只拥有实体的妖祟,刀口没入心肺,逐渐没了气息。   “后面还有我。”   施黛仰头,晃了晃手里寒芒闪烁的小刀,轻挑眉梢:“你尽管前行便是。”   这是不久前,江白砚曾对她说过的话。   如今回赠给他,恰到好处。   少年眼中疑虑未消,一瞬不瞬凝睇她半晌。   心绪难明,江白砚没应声,自喉间溢出低不可闻的轻笑。   这次的缠斗持续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等邪祟退散,廊间血色斑驳、一片狼藉。   “总算结束了。”   卫霄把几人巡视一通,确认无甚大碍,讲话噼里啪啦:“你们受伤严重吗?嘶……那只鸟抓得好疼。”   虞知画语有无奈:“我看看。”   卫霄乐颠颠伸出手臂。   施黛默默后退,避开两人之间过于浓稠的氛围,看向江白砚。   他有意藏锋,身上不可避免出现几道血痕,万幸都是小伤,流血不多。   施黛目光上移,指指他侧脸:“江公子。”   江白砚听她小声:“你脸上有道口子,在流血。”   应是被爪子抓出的痕迹,血液刺目,快染红小半张脸。   施黛说着低头,从袖中掏出一块雪色玉梨花方帕,递向他身前:“你擦擦吧。”   一句话说完,恍惚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眼熟,她头一回见江白砚时,在那座废弃荒宅里,也曾试图递他手帕擦拭血迹。   ……结果被毫不留情直接拒绝了。   施黛悄悄抬眼,观察他神色。   少年人的指节冷白如玉,轻轻覆上手帕:“多谢。”   然后接过帕子,在侧脸胡乱一抹。   显而易见,江白砚对此没什么经验。   原本只是往下蜿蜒的血渍,被他信手擦拭,几乎晕染上半边脸颊,像涂了蹩脚的胭脂。   施黛看得噗嗤一笑:“不是……哪儿能这么擦?我来吧。”   长睫轻颤,江白砚没吭声,把手帕递还给她。   他身量太高,后知后觉应当俯身,贴近了,又闻见若有若无的梅花香。   施黛抬手,小心翼翼拭去他颊边血迹。   不疼,很轻,蜻蜓点水的触感,竟让他心底隐有充盈之意。   “施小姐。”   江白砚道:“方才太危险。”   他说得简洁,施黛却立马明白意思。   邪祟来袭,危机重重,她用不了术法,应当乖乖在后方待着。   “我是没灵气,不是没用。”   施黛扬起下巴:“刚才那一招出奇制胜,厉害吧?”   是得意洋洋的情貌,脖颈稍抬,连带额前卷翘的碎发也飘悠晃荡,在视野里幽微扫过。   江白砚只笑:“嗯。”   垂眸看去,是她绣有花枝的轻盈帕尖。   手帕单薄,被染作轻烟般的浅白色泽,那束生机蓬勃的花朵便尤其明显——   似在他心口悄然扎根,生出隐秘枝芽。   涩而痒,无端叫嚣着索取更多。   “施小姐,”鬼使神差,江白砚低声开口,“弄脏手帕,待出鬼打墙,我为你清洗。”   施黛:“嗯?”   “不用。”   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施黛笑出两颗白亮虎牙:“江公子的手适合握剑,洗帕子很简单的,我来就行。”   然而话音未落,手帕已被他握入掌心。   五指合拢,轻抚那片触感陌生的温热柔软,江白砚尾音含笑,似有戏谑,亦有几分不甚明晰的绮丽蕴意:   “洗施小姐的手帕,比握剑难多了。” 第54章   手帕被江白砚拿走, 施黛掌心一空。   他这话说得语意不明,惹她眉心轻跳:“什么?”   “施小姐不是说过。”   江白砚静思一刹,像在回忆什么, 似笑非笑:“第一次。”   施黛:懂了。   带江白砚去喝玉露白的当晚, 她曾告诉他, 第一次很重要。   所以这是——   施黛若有所思:“江公子第一次洗帕子?”   他对执剑除妖习以为常, 手帕虽然柔软, 但他很少接触, 所以不擅清洗。   江白砚是这个意思?   他却是不回答了。   江白砚不置可否, 眼风轻轻扫过她脸颊, 问另一边的卫霄和虞知画:“接下来怎么走?”   “阿言深藏不露啊!”   被虞知画吹了吹伤口,卫霄一双眼睛亮得像小狗:“知画说了, 我们距离出口不远,加快脚程,不久便能离开。”   虞知画点头:“快走吧。倘若再引来一波邪祟,不知要斗到何年何月去。”   施黛觉得,这是一对挺不错的哥哥嫂嫂。   虞知画不必多说,性情沉稳温婉、通晓天文地理,对卫灵这个妹妹颇为照顾。   卫霄瞧上去咋咋呼呼,邪祟来袭时,一直把卫灵护在身后。   看二人的相处, 的确伉俪情深。   形势紧迫, 施黛乖声应下, 一路前行。   其间又有几团黑影试图偷袭,皆被斩杀殆尽。   “君来只是一个小客栈吧?”   虽说虞知画是凶手的嫌疑很小, 施黛没忘记,她也在死者家门附近出现过。   线索能得一点是一点, 施黛佯装懵懂,故意问:“这群邪祟为什么一窝蜂到这儿来?”   虞知画眸色微沉。   “许是……”   她轻声道:“为了我的妖丹。”   施黛掀起眼睫。   “画中仙生于书画,妖丹里,蕴藉天地纯净灵气。”   虞知画说:“我自诞生起,遭遇过诸多袭击。今日的邪潮,恐怕是针对我来的……让你们卷进来,抱歉。”   施黛从她的语气里,头一回听出低落与自责。   “道歉做什么?”   卫霄想要安慰,手忙脚乱好一阵子,双手不知应当往哪儿放,最终停在她肩头上:“首先,它们不一定是冲着你的。这么多邪祟,专抢你那一颗妖丹?它们也分不了啊。”   他收敛笑意,正色继续道:“其次,就算当真为了你来,那是它们贪得无厌,与你有何关系?你妖丹纯净,还有错了?”   虞知画目色沉静如水,定定望他。   “总之别怕。”   卫霄拍拍胸脯,咧嘴笑开:“鬼打墙而已,不会有事。”   他的语气张扬笃定,虞知画轻扬嘴角:“好。”   漫长的廊道里光线微薄,施黛专注倾听两人的对话,视线游移,扫过长廊。   鬼打墙出现在君来客栈里,只有他们四人被拉进来。   应该是在虞知画的客房时,邪祟们破窗而入,那一瞬间造成了空间扭曲。   忽略蠕动的血丝和随处可见的黑雾,鬼打墙的陈设布置,与君来客栈如出一辙。   但是……   施黛左右环顾,目光掠过猩红色墙面和木质地板,总觉有哪里不对劲。   “江公子。”   施黛悄声:“你觉不觉得,这地方怪怪的?”   说完暗暗懊恼,这不是废话吗。   鬼打墙里邪气横生,妖祟四起,哪儿哪儿都不正常。   那股微妙的不适应,究竟来自什么地方?   施黛没机会思考更多。   耳边响起虞知画的轻语:“到了。”   他们在接连不断的长廊中走了太久,对一成不变的景致早已麻木。   闻声抬眸眺望,施黛被前方的一束微光刺得眯起双眼。   是楼梯。   许久未见的、通往一楼的楼梯,暖黄烛光氤氲,勾勒闪熠不定的几点亮色。   卫霄战意蓬发,绷直身体:“下楼之后,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吧?”   “出口往往藏有不少妖魔鬼怪,切不可大意。”   逃出生天的希望近在眼前,虞知画长出一口气:“我们——”   语未毕,一道黑影迅疾扑出。   卫霄眼疾手快,挥剑骤起,剑锋与对方坚固的躯体相撞,竟发出金石撞击般的脆响。   一击未成,卫霄冷然哼笑,再度前袭。   邪祟们守在出口,无异于守株待兔,等他们自投罗网。   这里的妖魔更杂也更强,比之前难对付得多。卫霄与虞知画在前,施黛和江白砚守住侧后,一时刀光剑影。   施黛不用术法,仅凭一把小刀,效用大打折扣。   万幸江白砚足够靠谱,剑术快且狠,哪怕不用灵气,也能一剑枭首,攻势迅猛得令人心惊。   猝然间,施黛听见一声疾呼。   ——“阿霄!”   敏锐猜到发生了什么,在腾涌邪潮中,她即刻扭头。   虞知画立于几步开外,一只妖鬼欲要偷袭,贴近她身后。   但舞动的长镰并未触及她身体,千钧一发,有人挡在她与妖鬼之间。   卫霄正与另一只邪祟缠斗,拔剑相救已来不及,出于本能地,青年用身体为她挡下一击。   烛光朦胧,映出他小腹一片湿濡,有殷红液体滴落,是血。   妖鬼的长镰险些贯穿他腹部,猛地抽出,鲜血四溅。   “……小妹!”   画笔于虚空重重点染,虞知画双目通红,尾音轻颤:“护好你哥哥,先为他止血。”   虞知画与江白砚分守前后,有功夫照看卫霄的,只剩施黛一个。   她没犹豫,在虞知画的庇护下灵巧靠近卫霄,把他拉到角落。   是真人,拥有实体。   嗅到浓郁血腥气,施黛看向卫霄小腹。   当夜身处客栈的人里,卫霄也拥有灵力。   之所以排除他的嫌疑,是因此人在第一波邪祟时,为救虞知画身受重伤,不可能有余力驱动邪法。   对于这一点,施黛觉得,其实有很多方法瞒天过海。   比如佯装被刺穿腹部,实际只受了很浅的伤。   又比如借由画中仙化虚为实的能力,利用虚假的幻术进行蒙骗——   现在看来,卫霄的伤势确然不假。   施黛用小刀划破一截裙摆,右手探向伤口,把布料用作绷带,为他止血。   长镰刺得极深,伤痕处血肉外翻,仅仅看上一眼,也叫人胆战心惊。   触上去,鲜血与体温都滚烫如火,绝非作假。   卫霄疼得满头冷汗,意识模糊,轻嘶一声。   如此虚弱的状态,驱动邪术的可能性是零。   身后响彻邪祟的尖啸,因为紧张,胸腔嗡嗡作响。   一面因源源不断的血液指尖轻颤,施黛一面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头脑疾转。   卫霄的嫌疑被排除在外,虞知画从鬼打墙离开后,又始终守在大堂,抵御邪祟。   第二波、第三波的邪潮需要邪法分别启动,她没有作案时间。   既然这对未婚夫妻不被作为凶手考虑,那……   藏于幕后的邪修,是游侠韩纵,还是厨娘锦娘?   在卫霄腹部迅速打出一个结,施黛仰头,瞥见靠拢的人影。   江白砚右手执剑,左手将卫霄扶上肩头:“走。”   画墨飞点,剑影如电。   汹涌的黑潮被破开一条狭窄通途,施黛凝神屏息,起身奔向燃有烛光的长梯。   *   脱离鬼打墙,起先是一阵迷蒙的眩晕。   当施黛恍恍惚惚定了神,视野中光晕弥漫,令她抬手遮住双眼。   邪气消退大半,血腥味萦绕鼻尖。   心口仍在怦怦跳,她眨眼,环顾四周。   这里是进入鬼打墙前,四人所处的虞知画的卧房。   因是邪潮出现的地方,房中桌椅倾塌,混乱不堪。被摆在桌上的笔墨纸砚洒落一地,角落残存未尽的黑烟。   卫霄气若游丝躺在地面,被虞知画红着眼抱上床榻。   “我为他医治。”   抹去眼角泪痕,虞知画指尖凝结灵气,勾出阵法:“你们去看看,客栈中如何了。”   这是在给卫霄渡入灵气,为他在生死一线上,勉强拉回几分生机。   渡灵需静心凝神,不容打扰。   距离第二波邪潮尚且有段间隔,虞知画就算是邪修,也作不了妖。   施黛心知肚明,点头应声:“好。”   走出房门,她才把想说的话一股脑吐出来:“江公子,虞知画和卫霄的嫌疑,是不是能完全排除了?我仔细看过,卫霄身上是真伤。”   念及卫霄被刺破的小腹,施黛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相同的部位。   刀锋深入肚子里,想想就很疼。   江白砚颔首:“嗯。”   卫霄救下虞知画的一幕,他与施黛都看得分明。   “接下来,应当紧盯着韩纵和锦娘吧?”   施黛皱眉思忖:“但我们跟他俩不熟……用什么理由接近才好?”   她说着侧头,观察被袭击过一轮后的君来客栈。   一片混乱。   廊道里,处处可见蔬菜瓜果、书页残章与逃亡时不慎落下的外衫。   楼下传来幽幽哭声,夹杂怒不可遏的咒骂,气急败坏,凌乱纷扰。   客栈里多是平民百姓,被邪祟吓上这么一遭,确实够呛。   沿楼梯下到大堂,施黛一眼望见沈流霜和柳如棠。   “黛黛。”   沈流霜见她,眼底展露笑意:“鬼打墙里还好吗?有没有受伤?还有江公子——”   她眸光微动,看见江白砚颊边一抹血痕。   因有虞知画本尊的提醒,进入幻境前,所有人都知道卫灵和阿言遭遇过鬼打墙。   施黛摇头,强撑精神展颜一笑,示意自己一切都好:“我没事。江公子和卫霄受伤多些。”   她言简意赅,阐述了方才经历过的来龙去脉。   “这样。”   柳如棠道:“我们这边的情况,也和证词里的描述大差不差。”   邪祟破窗而入,毫无征兆咬下一人的头颅。   客栈中乱作一团,人人自危,是韩纵及时出手,加之老板娘挽弓射箭,这才击退作乱的妖邪。   邪祟褪去,有人打算仓惶逃离此地,出门后没跑多远,便被黑雾浑然吞没——   四面黑黢黢的丛林里,藏匿有数量未知的妖魔鬼怪,但凡敢踏离一步,必然被盯上。   “老板娘说,因为客栈经常遭到袭击,她爹请大师开过阵。”   沈流霜遥望窗外雾蒙蒙的夜色:“门外的邪祟被驱邪阵所慑,暂时不敢进来。”   当然,邪修启动第二次和第三次邪阵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邪上加邪,力量足以助它们冲破镇宅术。   “韩纵和厨娘,”施黛问,“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表现?”   她左右张望,大堂里仅有几张瑟瑟发抖的陌生面孔,没见到这两人的影子。   “韩纵除掉妖邪后,自个儿回了客房。这人性子冷得很,一句话没说。”   柳如棠耸肩:“锦娘嘛……我和流霜找过。她独自缩在杂物房里,瞧见我们,拔腿就跑——想问她话,她哆哆嗦嗦始终不开口。”   两个嫌疑人,愣是一句有用的证词都没有。   “锦娘在东北角的房间里。”   沈流霜目光流转:“和韩纵一样,没出过房门。”   可惜他们受剧情限制,没法子破门而入。   若在平时,以她和柳如棠的脾气,绝不会静观其变。   “第二波邪祟到来之前,把他们看紧吧。”   施黛也觉得头疼:“如果是邪修,要催动阵法,肯定有所动作。等之后局势混乱,我们还能潜入他们房间,一探究竟。”   她说罢顿住,睨向身旁的江白砚。   在鬼打墙里遭遇一番乱斗,他新添好几道伤,沾上白衣,刺目非常。   看他这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俨然不打算理会。   “江公子。”   施黛决定贯彻监督方针:“要不,你先回房擦药?”   普普通通一声疑问句,她却用了陈述语调,嗓音清泠如玉石坠地,不留反驳的余地。   为了给自己增加底气,施黛脊背挺得很直。   江白砚这不能拒绝她吧?   在她身侧,江白砚很轻笑了笑。   施黛理直气壮与他对视。   是珠玉般的杏眼,被她略微睁大,圆润澄明。   “嗯。”   视线从她面上挪开,随意觑向自己染血的白衣,江白砚淡声:“多谢施小姐。”   *   没在大堂逗留,江白砚依言回房。   他的客房位于二楼角落,推门而入,可见古朴简约的桌椅床榻。   君来客栈年岁已久,木质地板多有斑驳,踩上去偶尔轻微作响。   伤口隐隐作痛,他对此无动于衷,摊开右掌,一块绣有玉梨花的方帕躺在手心。   帕面洁白似雪,不应惹染尘泥,因擦拭过他的侧脸,洇出突兀的红。   污浊的、不堪的,属于他的血渍。   江白砚瞳色微冷。在木盆里盛了水,方帕被他浸入其中。   冬日的凉水寒意刺骨,于指尖漫开薄红,江白砚神情未变,缓慢揉搓那处血迹。   手帕很软。   他忽而想起施黛手握方帕的画面,施府小姐的指尖不似他遍布伤痕,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毫无瑕疵。   彼时这块帕子擦过他颊边,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江白砚能感知她的体温。   比方帕更加温润柔暖。   指腹寸寸轻捻,少年指尖泛红,与帕上腥色彼此相衬。   水波轻漾,袅绕雾霭般的白与粉。   出乎意料地,杀戮中无法体会到的惬意,他在此时窥得一二。   心底宛若深不见底的穴,指尖的柔意给予他刹那充盈,又顷刻消散无踪。   还不够。   反复摩挲帕尖,江白砚敛目蹙眉。   这种滋味最是难熬,最初尝到零星一点甜头,未待他回味,遽然一丝不剩,徒留一片空旷杂芜。   连片刻的温存都不剩,折磨得他快要发疯。   不知如何疏解,江白砚习惯性抬手,按上小臂一道伤口。   熟悉的痛意席卷而至,却只令他心觉躁动。   堵在心口的棉花越积越多,直至沉重如山,呼吸不畅。   他从未有过此般感受,烦闷又迷茫。   是因为施黛?   轻抚那块玉梨花方帕,江白砚低垂眼睫,静默思忖。   她的触碰向来如蜻蜓点水,稍纵即逝的刹那,足以在心中留痕。   但一块手帕所能给予的,太少太少了。   一次次扣弄血痕,血液越淌越多。   胸腔仿佛囚禁有一只横冲直撞的困兽,江白砚凝视那道狰狞伤疤。   施黛与旁人不同。   他不排斥她的靠近。   亦或说,趋近于渴求。   倘若被她触及更多,心底那处无法填补的空洞,是否能平息些许?   可该如何相触。   从小到大,令他感到欢愉的,唯有杀戮与痛意。   如果是由施黛赠予的疼痛——   江白砚似有所悟。   他期盼疼痛,也贪恋她的触碰。   如果是由施黛赠予的疼痛,定能消却他体内躁意。   她愿意给他吗?   答案是不会。   施黛与他算不得亲近,以她的脾性,更不可能对他动手。   怔忪良久,江白砚指尖上移,随意掀开衣襟。   追查傀儡师时,他被刀劳鬼刺破后肩,是施黛持刀剜去那块血肉。   他当时只觉寻常,而今回想,平添渴恋。   也许……可以再尝试一回。   右手覆上一道血口,不深,是皮外伤。   江白砚面无表情,用力下压。   他曾在邪修身边待过数年,对邪法自是了如指掌。   一缕黑烟逐渐生长,藤蔓般延展扩散,一点点深入伤口。   血口更深,因受邪气侵蚀,由红转黑。   剧痛撕裂神志,江白砚弯起眉眼。   这样就好。   如此一来,施黛不会拒绝。   房中血气弥漫,他眸底渐起欢愉,抬臂拢好下坠的里衣。   与此同时,耳畔落下轻缓克制的敲门声响。   施黛站在门外,低低唤了声:“江公子?”   *   江白砚回去客房,很长一段时间没出来。   惦记他的伤势,施黛唯恐出事,试探性敲响江白砚房门。   虽说他自始至终看上去跟没事人似的,但以江白砚的性子……   就算受了深可见骨的重伤,他大概也能做到一声不吭。   难不成是吸入太多邪气,又或伤及肺腑?   站在门外出神,施黛的胡思乱想戛然而止。   伴随吱呀轻响,木门应声而开,透过缝隙,她看见江白砚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   他的脸好白,连嘴唇都不见血色。   “江公子。”   施黛警觉:“你不舒服?”   房中烛火倏忽一摇。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下的江白砚,与平日不大一样。   他没说“无碍”,睫毛在眼底覆下晦暗阴翳,嘴角勾出温和守矩的笑:“施小姐。”   似是迟疑,又似难以启齿,江白砚缓声道:“有邪气……浸入伤口。”   施黛一怔:“什么?”   猛然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施黛睁圆双眼:“哪儿?严重吗?在什么地方,能不能让我看看?”   邪气入体不是小事,一旦渗进伤口,无异于毒素。   想来也是,鬼打墙里邪气弥漫,江白砚又被划出那么多口子……   肯定很难受。   四下缄默,她听见轻微的窸窣声响。   松垮的衣襟被江白砚轻轻拉下,显露一片冷白肌肤,与若隐若现的肩头。   皮肤被月光照亮,不明缘由地泛起薄红。   江白砚左肩往里的位置,横亘一条深邃抓痕,那邪祟大抵用了全力,才让伤口鲜血淋漓。   血液是骇人的乌黑。   有这样一道伤摆在眼前,任何旖旎的念头全被抛在脑后。   施黛急忙道:“你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别动,我去叫……”   她想说去叫阎清欢,陡然记起,他们这位队医还没入画。   在虞知画房中躺着的,是气息奄奄的卫霄本人。   等虞知画为卫霄处理完伤势,第二波邪潮出现时,阎清欢才会取而代之。   “施小姐不必忧心。”   江白砚笑笑,语气平静无波:“邪气尚未扩散,要消去,方法很简单。”   他垂首,自袖中拿出某样物件,施黛看清了,是那把黑金短匕。   ……不会吧?   她不傻,联想曾经发生过的事,隐约生出猜测,心口突突一跳。   “可还记得傀儡师一案?”   两人分立房门两侧,近在咫尺。   江白砚尾音含笑,分明已虚弱至极,仍如循循善诱,不容置喙:“施小姐如那日一般,将其剜除便是。”   哪能又剜肉?   施黛条件反射:“可是——”   话到嘴边又咽下,她明白没有“可是”。   江白砚说得没错,当务之急,是尽快剖出被邪气污染的血肉。   眼前人影轻晃,江白砚朝她靠近一步。   鼻尖冷香缠绕,古怪的氤氲之意悄无声息飘忽上来,像毒蛇信子,在脊椎幽幽一扫。   施黛顺势抬眸,对上一双秾丽清润的眼。   在鬼打墙走了一遭,他束起的长发稍显凌乱,几缕乌黑碎发黏上苍白侧颈,极致的黑与白勾连绞缠,状似靡艳。   江白砚薄唇微启,语调轻且慢,声线压低:   “有些疼。”   想要被她触碰。   想要感受由她带来的痛意。   他这一生得到的太少,仅有痛楚能滋生病态的欢愉,苦厄之际,唯懂得下意识去想,或许疼痛,能令他安心。   江白砚厌弃这样的畸形习性,却无法遏制沉溺其中。   他本就是无可救药的坏种。   月色沉静,他呼吸清浅,嗓音柔和。   黑金短匕被递向施黛跟前,江白砚轻声,如同诱哄:“施小姐,可否帮帮我?” 第55章   烛火迷蒙, 黑金刀鞘掩映寒光。   江白砚默不作声,把它递得更近。   施黛低声应下,抬手接过。   短匕冰凉, 入手的触感近似寒玉, 让她指尖一颤。   最初的惊愕渐渐消退, 施黛握住刀柄, 思绪缓慢转动。   说不出原因, 但很奇怪。   进入这场幻境后, 江白砚常常受伤。先是被猫咪爪子挠破右手, 又在鬼打墙遭到邪气入体——   明明虞知画和卫霄都没出现这种情况, 施黛自己也好好的。   若要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莫非是因为突袭江白砚的那只邪祟, 修为比较高?   施黛皱眉。   不对不对,江白砚总不可能骗她吧?伤口如果并非来源于猫和邪祟,难道还能是他自己划出来的?   世上哪有人这么有病。   把乱糟糟的想法一并清空,施黛看向江白砚左肩的乌黑:“进你房间?”   江白砚侧身,为她留出进门的空间。   客房里有股淡淡血腥味。   江白砚一动不动立在原地,施黛回头示意:“你坐在床头就好。”   他乖乖照做,微仰起头:“多谢施小姐。”   江白砚身量颀长,直立时如松如竹,施黛每每与他对视, 都要抬起脖子。   此刻江白砚坐于床边, 双手撑在床沿, 倏忽矮了她一头。   于是换作施黛俯视。   寂静的月夜里,两人独处一室, 都不说话时,仿佛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心里头有些乱。   施黛摸了摸耳尖。   要说剜肉祛毒, 她曾经帮江白砚做过一次。可这种事哪能习惯,讲不了一回生二回熟——   施黛也压根不想熟。   时间紧迫,容不得耽误,一旦邪气深入骨髓,江白砚指不定得多疼。   暗暗深呼吸一口气,施黛俯身,左手扶住他肩头,右手拔匕出鞘。   江白砚身体冰凉,她的指尖温温热热。似被烫到,少年睫羽轻颤,迟疑望向她。   是安静的眼神,看上去很乖。   施黛被他盯得局促:“这样按着,能防止你因为太疼避开。”   她没什么经验,倘若不把江白砚好好固定,他一乱动,刀尖准会脱离控制。   施黛定神:“我开始了。”   真是要命。   生活在和平年代,她这辈子很少见别人流血,林林总总加起来,都不如和江白砚待在一起时,短短一天的所见所感。   放眼整个大昭,也没谁像他这样,把受伤淌血看作家常便饭的吧?   里衣与外衫层层叠叠,堆积在他肩头,随呼吸浅浅起伏。   刀锋触及深黑伤口,施黛本能地屏住呼吸。   江白砚本人神态平静,轻勾嘴角:“施小姐不必忧心。”   他漫不经心:“我能忍痛。”   又成了江白砚反过来安慰她。   施黛吸了吸气,冷空气从鼻尖直入肺腑,刺得人格外清醒。   她手腕递近:“我轻一点。”   刀尖渐入,江白砚身体一瞬绷起。   呼吸乱了一分,左侧胸腔里,溢满他烂熟于心的疼意。   正是这样的感受。   尖锐的刺痛从皮肉生长蔓延,犹如闪电,顷刻间充斥全身。   施黛聚精会神紧盯那道血痕,因而没能发现,江白砚唇边微不可察的弧度。   她给予的疼痛与旁人不同。   清幽梅香与血气连缀重合,并非灵丹妙药,却令他的躁动缓缓平息。   幽微的气息看不见摸不着,在心尖盈盈扫过,江白砚情不自禁,妄图索求更多。   “施小姐。”   他哑声:“可以再深些。”   施黛一怔,撩起眼睫。   站在榻边,她轻易把江白砚的神情尽收眼底。   人人皆是血肉之躯,怎会不惧疼痛。   江白砚疼得太狠,面白如纸,唯独眼尾熏染绯色,极淡的一笔,像团薄薄的云。   他的表情与寻常时候别无二致,不似在剜毒,倒像疏懒坐在床前,准备休憩打盹。   这让施黛想起莲仙一案时,透过镜妖妖丹所见的景象。   儿时的江白砚被邪修囚禁在暗室,日夜遭受折磨。当年他年纪小,吃了苦受了疼,尚且会显出痛苦与悲戚的神色——   与之类似的情态,当下的江白砚从未流露过。   苦闷、悲伤、恐惧,种种属于人类的情感仿似与他彻底剥离,只剩一具挑不出错的空壳。   这让施黛觉得心闷。   她不敢分神,罕见地没说太多话,从头到尾聚精会神,小心处理血肉模糊的伤口。   江白砚在看她。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目光惯于落在施黛身上,晦暗悄寂。   多数情况下,她眉眼清湛噙笑,今夜不见笑意,只余几分颇为陌生的情绪。   江白砚细细思忖,觉得这种情绪像是忧戚。   为什么?施黛在因他而难过?   他心念忽起,再眨眼,被撕裂般的剧痛搅碎一空。   灼热滚烫的疼痛宛如烈焰,在心底燃起滔天的火。   冷汗自额前溢出,江白砚喉结轻动,攥紧身下棉被。   这是施黛带来的痛楚。   他很喜欢。   疼到麻木,便不再如起初那般难耐。   身前尽是属于她的气息与温度,江白砚被包裹其中,轻轻嗅闻。   胸腔里,咆哮挣扎的巨兽终于被安抚,软绵绵蜷缩作一团,好奇探出爪子,试图碰一碰那股袅袅梅香。   可是……   江白砚长睫微动。   为何仍旧觉得不够?不够深,还是不够疼?   他应觉欢愉,却在心底更深处滋生难言的情愫,又酸又涩,攥得心口发麻发痛。   像委屈,亦似不甘。   假若连这样的疼痛都无法让他满足,他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江公子。”   瞧他垂眸不语,施黛有些担心:“你还好吗?”   江白砚:“嗯。”   没来由地,他忽然问:“施小姐,可曾对旁人——”   说到一半停顿须臾,江白砚声音很低:“可曾对旁人,这般行事过?”   施黛动作微顿:“唔?”   他指什么?疗伤还是剜肉?   她以前给不少弟弟妹妹处理过伤口,要说拿刀子剜去邪毒,仅有的两回经验,全给了江白砚。   该不会是她的动作太笨拙生涩,让他疼得受不了了吧?   “只给江公子除过毒。”   施黛默默减轻力道:“你要是疼得凶了,记得告诉我。”   江白砚没应声,施黛侧目一瞥,见对方也在看她。   他心情居然不错,眼尾勾出小小一道弧,剧痛之下,喉音轻得破碎支离:“只有你一个。”   江白砚没忘补充一句:“多谢施小姐。”   施黛一愣:“什么只有我一个?”   她转瞬想通话里的意思:“江公子是说,只有我为你这样做过?”   江白砚不置可否,戏谑轻笑:“我这一身伤,何人愿意靠近。”   这是真话。   他性喜杀伐,除妖时的打法常惹满身血污,又因杀意缠身,吓跑过许多平民百姓。   以往有过几回妖毒入体的情况,他孑然独行,是自己用刀一点点把血肉割下。   鲛人属妖,自愈能力比人族强得多,只要能保住一条命,江白砚不关心其它。   猝不及防听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施黛右眼皮跳了跳。   自尊自爱要从江白砚抓起,她打定主意速速纠正。   “江公子别这么想。”   刀锋割除一块深黑的瘀血,施黛努力保持手腕不抖:“真正在意你的人,不会害怕这些伤。”   江白砚笑笑,随口道:“施小姐害怕吗?”   他语气揶揄,隐有自嘲,没指望得到答复。   施黛承认得落落大方:“我在意你,当然不怕啊。”   江白砚:……   被噎得无法回答。   她为何能肆无忌惮说出这种话?   心间酸涩如冬雪消融,化作一汪澄凉的水,无风而动,自起轻漪。   连剧痛都难以填补的空隙,莫名有了充盈之意。   江白砚破天荒失神一刹,无意间扯动肩头伤口,疼得脊背轻颤,却快意横生。   自她话音落下,颓丧的感官卷土重现。   心脏跳动的频率愈发明晰,疼痛与欢愉攀缠勾织,似有火焰在体内暗燃,透过刀锋与血肉,传入四肢百骸。   他如行于刀刃之上,耽溺在痛苦和欢喜的边缘,煎熬着感受体内浪潮般的热。   极痛亦极乐。   只剩最后一丝残余的邪气,施黛手中的黑金短匕复入血口,比之前更深。   疼得狠了,汹汹刺痛如潮上涌,漫过他胸腔与咽喉,呼吸变得格外艰难,视野茫茫然一片漆黑——   被苦痛吞没之前,毫无预兆地,江白砚嗅见一阵梅香。   某种陌生的、柔软的力道覆上他脊背,如停落花间的蝴蝶翅膀,缓慢贴合,再倏然离去。   下一瞬,又软绵绵落下来。   “最后一点了,会疼。”   施黛的声音贴在他耳边:“你忍一忍,很快就结束了。等结束……我给你疗伤,再带你吃好吃的。”   她是不是只懂这种哄小孩的话术?   裹挟全身的空茫暗潮霎时散去,鲜血回流,气息无阻。   江白砚茫然抬头。   施黛的双眼纯净明澈,好似一陂春水清波,倒映出他的影子。   她的左手,正一下又一下轻抚他后背。   生疏而古怪的感受。   贴得近了,她的梅花香气将他团团包裹,每被触及一次,便有难以言喻的酥痒自尾椎攀附而上,燎过心肝脾肺,在心尖蓦地盛放。   他像一捧颤抖的水,被那只手掌温柔掬起,拢入其中。   肩背绷紧,隐隐现出肌肉轮廓。   江白砚右手用力又松开,指尖微蜷,掌下被褥被攥出凌乱褶皱。   “话说回来,你真能忍。”   左手轻拍他战栗的后脊,施黛剜去最后一块发黑的邪毒。   当初调查傀儡师的案子,她和江白砚不算熟识,为他剔除毒素时万分拘谨,没逾越界限。   后来一同经历了好几次生死攸关的险境,彼此慢慢熟络,今时今日,施黛的态度放开许多。   把小刀刺进身体,显而易见疼得很,后半段的时候,她感受到江白砚的轻颤。   施黛看得难受,干脆拿出以前哄人的手段,克制住了没摸脑袋,只小心翼翼拍打他战栗的后背。   疼痛时有人安慰,总比独自承受好得多。   她不是冷冰冰的机器人,做不到冷眼旁观。   残余毒素被完全剜除,施黛松了口气,絮絮叨叨:“江公子觉得疼,其实不用硬生生忍着,叫出来也——”   她说着抬眸,话语戛然而止。   江白砚脖颈微扬,自下而上地仰视她。   窗棂大敞,一片月辉倾落他颊边,带着冬夜冷雾,湿濡潮润,像一幅笔墨未干的画。   眼尾的绯色漫延扩散,晕染在苍白侧脸,与唇珠上的殷红血渍遥遥相应。   为不发出声音,他又咬破了嘴唇。   不是幻觉。   随他睫羽轻颤,阴影翕动,江白砚眼底有水雾溢漫。   这副情态,哪怕被刀锋一遍遍刺入骨血时,他都不曾有过。   因为什么?   生理性的剧痛,亦或骤雨般突如其来的轻柔安抚。   有恍惚的刹那,施黛连呼吸都快忘却。   石子坠入湖水,一圈圈荡开涟漪。   江白砚一瞬不瞬与她对视,平日的阴鸷杀意荡然无存,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懵懂迷惘。   一抹水渍自眼尾滑落,被月色凝成圆珠。   他嗓音乱,气息也乱:“……施小姐?” 第56章   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 好似撞进水色潋滟的潭。   用去好几息的时间,施黛才恍然捋清一个事实。   江白砚……掉眼泪了?   因为什么?最后那一刀?她她她该不会没控制好力道,让他疼哭了吧?   施黛大脑宕机。   施黛心绪空空。   江白砚那么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 因为被她剜毒, 疼哭了。   施黛差点儿咬到舌头:“江、江公子。”   想从袖袋里掏出手帕, 却摸了个空。方帕被江白砚拿去清洗, 目前不在她身上。   再看江白砚, 仍是茫然缄默的神态, 一滴泪珠从眼尾坠下, 在面颊划出淡淡湿痕。   他浑然不觉, 只有眼睫颤了几颤。   似在思忖什么,又像被疼懵了。   没事吧……?   好像很有事。   桃花眼天生含情, 水光盈润时,满目倒映皆是她的影子。   施黛心尖一晃,近乎无措地伸出右手,隔着袖子,为江白砚擦拭泪珠。   袖口布料是光润绵柔的缭绫,触上他眼尾,托起一片湿濡。   与寻常的眼泪截然不同,水渍在她袖边凝聚成珠,被月光一摄, 莹莹然滚落在地, 发出啪嗒轻响。   想起来了。   施黛动作顿住。   鲛人落下的眼泪, 能化作类似珍珠的宝物。   被她笨拙摸了把脸,江白砚极轻地出声:“我没事, 施小姐。”   他只觉得不解。   江白砚早已过了因疼痛落泪的年纪,比起儿时邪修折磨人的手段, 刀锋刺入血肉,在他看来并不稀奇。   更何况施黛的力道很轻。   为何落了泪?   他垂眸沉思,眼眶发热时,正是施黛半个身子将他环住、轻抚他身体的一刻。   疼痛无休无止,陌生的触感猝然而至,温柔得近似落雨,浇灭满身滚烫。   仿佛他在被好好爱护。   回想起当时加剧的心跳,江白砚不自觉摸了下胸口。   好奇怪,心脏像被攥了一把,不止被她抚摸过的脊骨,连心尖都漫开奇异的战栗。   眼泪都掉了,怎么可能没事。   施黛没信他的说辞:“你这伤,要上药吧?”   看了眼江白砚毫无血色的脸,她试着补充:“我帮你?”   喉结微滚,悄寂无声。   江白砚忽地笑笑:“多谢施小姐。”   客栈里备有擦脸擦身的绸布,施黛找出一块,为他抹净肩头血污。   她对疗伤步骤所知甚少,万幸这次的伤口不必处理太细致,只需做好简单的止血。   剩下的,等阎清欢入画,再交给他这个专业人士。   从江白砚手里接下装盛伤药的瓷瓶,施黛把药膏倒在指尖。   右手往前探的同时,她没忘提醒:“我要擦药了哦,会疼。”   江白砚:……   他后知后觉,方才落的那滴泪,或许让施黛产生错觉,误以为他被疼哭。   在她心里,他成什么样了?   指尖落在血口上,蘸有药膏,冰冰凉凉。   江白砚又是轻颤。   “我轻点儿。”   施黛还在哄:“药膏咬合伤口,的确会疼,你忍一忍,很快结束。”   江白砚:……   并非因为疼,只是很痒罢了。   他欲脱口而出,又觉羞于启齿。   施黛的指尖被药膏浸出冷意,如初雪般清寒。   肌肤被她寸寸拂过,本应是微凉的触感,却像被火苗轻轻舔舐,荡漾出奇异的酥与麻。   险些自喉间溢出声响,江白砚咬住下唇,一言不发看她包扎伤口。   他在疼痛中沉溺数年,对它的渴求沦为畸态的本能。   就像旁人习惯呼吸,唯有痛意,能让他从麻木感官里,偷得几分存活于世的实感。   江白砚知晓自己的病态,一面唾弃,一面沉湎其中。   今时今日被施黛抚摸……他体会到另一种迥异的欢喜。   不再是深入骨髓的凌厉霜寒,她的触碰极尽克制,宛如三月绕过枝头的第一缕春风。   于是引得心底深处,一簇藤蔓悄然发芽。   捏紧身下被褥,江白砚沉默抿唇,试图压制体内没来由的蠢蠢欲动。   较之疼痛,他竟更加渴慕由她带来的欢愉。   “施小姐。”   江白砚喉音微哑:“还望莫将我身中邪气一事告知旁人。”   幻境里的邪祟实力远不及他,被它们所伤,绝不至于引邪气入体。   倘若施黛从旁人口中听闻此事,必然滋生事端,同他生出嫌隙。   江白砚不愿徒增麻烦。   施黛一副“你放心我都懂”的神色,信誓旦旦扬唇一笑:“我明白。江公子不必担心。”   人人都有自尊心,她要是掉了眼泪,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把药膏涂好,暂时没有绷带,只能用客栈里的绸布。   施黛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尽力不再把身前的人弄疼。   在此之前,“江白砚”和“眼泪”这两个字,在她的字典里遥遥相隔十万八千里。   江白砚太强,剑术超群,性子清傲,受伤后没喊过一次痛,连表情都少有变化。   像把锐利的冷锋。   可血肉之躯,哪有当真刀枪不入的。   施黛在心里的小本子默默记下:   江白砚也怕疼,别被他唬住。   江白砚:……   看她的表情,他觉得施黛并没有很明白。   “大功告成!”   把绸布一圈圈缠好,总算止住源源不断淌出的血。   施黛挺直身子,两手叉腰:“虽然丑了点儿,将就着用吧。等阎公子来了,我们再去找他重新包扎。”   她用了“我们”。   胸腔里隐秘滋长微妙的情绪,江白砚拢好衣襟:“嗯。”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的前襟被腥红浸透,一片狼藉。   江白砚视若无睹:“施小姐,第二波邪潮将至,我们去大堂吧。”   施黛赶忙把他按住:“你都这样了,还出去?”   剜毒不是小事,莫说江白砚的衣物被血染湿,她手上也沾了红。   施黛再不精通医术,也知道一个词叫失血过多。   “邪潮这不没来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你在房间好好待着,我去找找吃食或丹药。”   江白砚亦投去视线。   施黛的双手骨节匀称、细长白净,纤盈如一水嫩葱,因常年画符,生有不甚明显的薄茧。   可惜如今染上他的血,赤红可怖,格格不入。   对鲜血屡见不鲜,江白砚头一回觉得它分外碍眼——   施黛与这种狰狞脏污的物事毫不相衬。   房中烛火轻漾,江白砚垂头,凝视胸前血色。   对于央求施黛为他祛除邪毒之事,无端地,他心生几分无法言明的情韵——   沉郁微涩,近似悔意。   那是一双干干净净、适合握笔的手,本不应沾染污秽。   “在这儿乖乖别动。”   对他的思绪一无所知,为安抚伤患,施黛努力摆出可靠的姿态,眉梢轻扬:“我下去瞧瞧。”   *   在江白砚房中洗净双手,施黛来到客栈一楼。   今夜的突变让所有住客阵脚大乱。邪祟侵袭,接连有人惨死当场,与其孑然一身蜷缩在房间等死,不如来大堂抱团取暖。   三三两两的男女老少面色灰白,有人喋喋不休连声抱怨,有人绝望万分破口大骂,更多的,是双眼无神瑟瑟发抖,祈求上天保佑。   幻境里大大小小的动静都有可能成为线索,沈流霜与柳如棠守在大堂,观察客人们的一举一动。   施黛上二楼探望江白砚时,沈流霜本打算一同前往,被柳如棠一把拽住。   理由是“一双小小的眼睛,容不下偌大的客栈”。   沈流霜:“说人话。”   柳如棠:“客栈这么大,我一个人哪看得过来?镇厄司办案,线索至上,知不知道?”   说不过她,沈流霜万般无奈,举双手投降:“是是是,我留下。”   这会儿从江白砚的客房离开,施黛刚一露头,便被柳如棠用视线捕捉。   “黛黛怎么去了这么久?”   柳如棠单手支颐,坐在一张木桌边,颈前的蛇形链坠暗闪红光:“江公子怎么样了?”   沈流霜敏锐眯眼:“有血腥味。”   “江公子在鬼打墙里受了伤,我帮他处理伤口。”   施黛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你们有疗伤补血的丹药吗?”   “丹药的话,”柳如棠道,“阎公子身上一定有。”   “根据证词,从第二波邪潮开始,虞知画一直留在客栈大堂,加固驱邪阵法。”   沈流霜想了想:“到时候,阎清欢便可替换卫霄,自由行动。”   当下卫霄生命垂危,虞知画满门心思扑在他身上,一旦突然换成活蹦乱跳、毫发无损的阎清欢,秘境必定崩溃。   事实证明,和打网游一样,团队里真的不能缺医师。   “估摸着时间,”沈流霜道,“第二波邪潮,很快就到。”   她这句话来得恰到好处。   说完没多久,隐隐约约,施黛听见一声从远方响起的嘶嚎。   邪祟的嗓音喑哑粗粝,裹挟阴风怒号,有如磨砂。   君来客栈四面八方尽是潜藏的妖邪,这声音接连传来,不断靠拢,堪比立体回响,把客栈囿于风暴中心。   不说大堂里对术法一窍不通的平民百姓,饶是施黛,听着也头皮发麻。   “来了。”   出于本能,施黛凝神戒备:“我们——”   她说着侧目,却见沈流霜轻叹口气,柳如棠神态自若,喝了杯茶。   沈流霜指指自己:“体弱多病小丫鬟。”   柳如棠慢悠悠摇头:“文弱温柔老好人。”   施黛:……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地顿悟,接下话茬:“被侍卫保护的大小姐。”   按照人设,她们仨跟英勇抗击邪祟的事迹沾不着边,能勉强活下来,就万事大吉。   至于她的侍卫……流血过多,还在床上。   施黛学着周围人恐惧的动作,心情复杂打了个哆嗦。   又一声尖啸紧贴门缝响起,邪潮渐渐已至门边。在住客们仓惶的求救声里,有什么东西贴上她掌心。   施黛下意识并拢五指,垂眸一望,俨然是熟悉的宣纸——   这是画境给予的新一轮提示。   【第三画】   【于第二波邪潮中,被游侠韩纵所救。对韩纵极感兴趣,在第三波邪潮间隙跟随其后,询问行侠仗义的经历。】   施黛:哦豁。   施黛笑逐颜开,亮出纸条,与另外两人小声密谋:“是韩纵。”   在不崩人设和剧情的前提下,他们正愁没有合适的理由接近韩纵和锦娘。   没想到,卫灵曾主动找韩纵说话过。   世上居然有这种好事!   沈流霜目光逡巡一圈,看清白纸黑字,颔首微笑:“嗯。如此一来,便可时时观察他的动向。”   她笑意柔和,指尖慢条斯理轻扣桌面,发出轻响。   沈流霜眸色渐深。   她清楚记得韩纵的性子,拒人于千里之外,冷肃如冰。黛黛若想同他搭话,有九成的可能性,会被冷言相待。   要是此人胆敢冒犯……   待出幻境,沈流霜决定揍他本尊。   沈流霜笑眯眯摸她脑袋,恢复一派亲和:“盯梢韩纵的任务,就拜托你了。”   施黛劲头十足:“交给我吧!”   方桌另一侧,柳如棠把纸条再三确认几遍。   柳如棠:等等。这件事它不太对。   “卫灵跟着韩纵。”   柳如棠茫然抬眼:“侍卫阿言呢?”   那么大一个江白砚,他去哪儿了?   “江公子受了伤,不宜动弹。”   沈流霜不觉得有什么:“到时候兵分几路,阎公子潜入客房,搜查所有人的随身物;黛黛跟着韩纵;你我二人分别监视虞知画和锦娘。分工刚刚好。”   不愧是镇厄司出了名的雷厉风行事业脑。   柳如棠哑口无言。   她心心念念的小姐侍卫,就这样莫名其妙变成小姐和游侠了?也不对,阿言肯定要始终护在卫灵身侧——   那岂不是三人同行?   “你们的纸条上,”施黛问,“写了什么?”   沈流霜毫无隐瞒,把宣纸摊开。   【卫霄少爷身受重伤后,受虞知画嘱托,前往客房照料。后因胆小,回到一楼大堂。】   如果可以,虞知画当然想自行照顾未婚夫。   但她身为画中仙,是在场所有人里唯一懂得阵术的救星,必须置身于大堂,寸步不离地修补驱邪阵法。   因此,看护卫霄的重任落在丫鬟迎春身上。   柳如棠挠了挠头:“我是这个。”   【怕,害怕,很害怕,万分害怕,超乎想象地害怕。】   施黛:……   好真实的反应。   周遭邪气愈重,柳如棠把人设贯彻到底,兢兢业业瑟缩成一团。   以她风风火火的脾气,但凡这里不是画境,白九娘子已被召唤成形,吞掉不下十只妖邪。   “除了黛黛必须和韩纵搭话,我们的自由度都很高。”   沈流霜耐心分析:“扮演的都是普通人,当晚没做特别的事,能随意行动。”   她话音方落,在人们慌乱不堪的窃窃私语里,听得身后一声尖叫。   “救、救命!”   刚进客栈时见过的中年商贩面色煞白,浑身哆嗦贴在墙边,双眼死死盯在门缝:“它们又来了!”   尖叫此起彼伏,仿佛是对这份恐惧的回应,一团巨大的黑影形似泼墨,自门缝探入触须般的身体。   黑墨蜿蜒蠕动,不消多时尽数钻入,宛如一簇腾涌的海浪,朝众人猛扑而来!   沈流霜低声:“是影鬼。”   他们身处画境,无力改变过往发生的任何事,最好的选择是静观其变。   柳如棠躲在木桌下,探出小半个脑袋:“我记得,虞知画和韩纵都快出手了。”   影鬼体形硕大,攻势铺天盖地。   有人从厨房抄起菜刀,没来得及出手,就被黑影的触须缠紧胳膊,用力翻扭。   阵痛袭来,菜刀伴随惨叫声落地,影鬼张开一处宽阔缝隙,似是进食的血盆大口。   那人被吓得僵立不动,本欲绝望紧闭双眼,却见身侧白芒乍现——   几点辉光莹白剔透,直攻影鬼上下两处要害,势如破竹。   触须猛颤,蓦地松开,影鬼如冰遇火,软趴趴融化。   住客跌落在地,紧随其后,是一道清冷女音:“快逃。”   情节平稳推进,与当日发生的一切完美契合。   施黛循声扭头,望见虞知画。   因给卫霄渡了灵气,她的状态远不如最初游刃有余,肉眼可见虚弱非常。   但画中仙的底子还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解决几只邪祟不成问题。   玉笔凌空,灵光流泻,画出一道困阵,直往客栈正门飞去。   她想借此稳定局势,阻止妖邪从门缝里进来。   “救命!仙师救命!”   老板娘面如土色,抱紧怀里的算盘:“我的客栈……木桌每张五百文,木椅每把两百文,还有门外的灯,匠人手工打造,每个三百文!这这这……钱怎么够贴?”   施黛:关注的重点不太对吧老板!   “莫怕。”   虞知画低声:“我看邪祟皆被困于门外,此地可是有驱邪阵法?”   老板娘用力点头:“仙师有何吩咐?”   再让妖魔鬼怪强行进来,那扇重金打造的红木门就要坏了!   “被邪祟群攻,阵法很难支撑。”   虞知画四下环视,似在找人:“我略懂阵术,可以尝试修复。”   她望向沈流霜:“迎春。”   太过虚弱,虞知画轻咳一声:“去卫霄房中。他受了伤,劳烦你照看,多谢。”   她脾气向来不错,即便面对府里的丫鬟,仍是温温和和。   虞知画出现在这儿,另外两名嫌疑人,韩纵和锦娘呢?   施黛没放松警惕,正打算四处探探,意料之外地,嗅见一抹冷香。   还有淡淡血腥气。   “江公子。”   她不看也知道来人是谁,转过头去:“你怎么下来了?”   施黛有预感,这人要话术复读。   不出所料。   江白砚淡声:“无事。”   “我等会儿去监视韩纵。”   颇为无奈扯了下嘴角,施黛好奇:“你得到的纸条上,写了什么?”   江白砚启唇,话语停在喉头。   他对纸上的妒意心感莫名,没法参透,但总归难以启齿。   静默一息,省略诸如“酸涩”“委屈”一类的字眼,江白砚言简意赅:“护于小姐身侧。”   柳如棠从桌下探头。   施黛却是一笑:“别别别,如果遇到危险,你尽量别出手,交给韩纵就行。”   江白砚:“韩纵?”   心口如被一只手掌瞬息压过,说不出什么感受。   刚进客栈时,他见过韩纵。   一个使剑的游侠,从气息判断,剑意不如他淳澈,更不比他凌冽。   他能比韩纵护得更好。   “是啊。”   施黛抬手,指一指他胸前的血渍:“你流了太多血,稍微用力,伤口就会崩裂吧?”   幻境里的人与妖全是假象,而江白砚是真真切切的。   她可不会怂恿江白砚顶着重伤,在虚妄幻象中拼死拼活。   江白砚:……   他从不在乎这种伤。   江白砚蹙眉:“我——”   一个字堪堪出口,身侧的廊间骤然剑气飞旋。   剑风撩动束起的乌发,黑衣青年眉宇冷锐,身如云海青柏,黑眸沉沉。   韩纵。   他使双剑,两柄长剑通体漆黑,剑锋寒芒四溢,映出眸底杀意,似捕猎的豺狼。   卫灵被他救下,应该在这前后吧?   施黛看准时机,一只邪祟逼近大堂正中,距离她不远,可以趁机凑上去。   隔韩纵也很近。   倘若他有意相救,是个恰到好处的位置。   “去吧。”   沈流霜看出她的想法,于袖中暗暗掐诀:“如果韩纵不动手,有我。”   为确保施黛毫发无损,她不介意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   姐姐,天下第一。   施黛被她一句话说得安心,欢欢喜喜笑了笑,小鸡啄米般点点脑袋:“知道。”   想起江白砚对他自己毫不上心的脾性,施黛侧头又叮嘱一遍:“江公子好好养伤,待会儿跟在我身后,不必出手。”   这怎么行!   柳如棠眉心一跳。   遇上这种情况,任何人都想压韩纵一头吧?江白砚现在成了什么,被小姐护在身后的病弱小跟班?   心底冒出点儿悄摸摸的同情,柳如棠眼珠一转,觑向江白砚。   贯有的轻笑荡然无存,长睫覆下,看不清确切神情。   他并未多言,双目凝视左肩的血渍,一瞬不瞬,仿佛要把那处地方看穿。 第57章   四面险象环生, 施黛屏气敛息。   根据画境给出的提示,她需要被韩纵救下一命。   英雄救美可遇不可求,属于小概率事件, 与其眼巴巴等待一个契机, 不如自行往韩纵跟前凑。   出门在外, 机会是自己给的。   有虞知画修补驱邪阵法, 从门缝里探入的黑影不如起初那般汹涌。   邪潮得到遏制, 但已经闯入客栈的妖邪数量不少, 仅靠阵法, 难以将其诛杀。   一只巨大的影鬼盘踞大堂中央, 从韩纵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它。   就是现在。   向身后的队友们使了个眼色, 施黛深呼吸:“救——”   施黛:“救命!”   十步杀一鬼的世外高人她演不像,但要论被恐怖场景吓住的寻常姑娘,绝对是施黛的扮演舒适圈。   因为真的很吓人,她大可本色出演。   抛却术法不用,每只妖邪都能轻而易举夺去她的性命。   放眼望去黑影腾涌,杀气宛如浪潮铺天盖地,叫人窒息。   万幸有沈流霜为她兜底。   时刻注意周遭的动静,施黛提起裙摆,朝不远处的影鬼靠拢。   江白砚双目黑沉, 轻抚腰间长剑。   眼前万般景象皆乃幻境, 施黛被韩纵所救, 不过是顺应当晚真实的事态发展。   可毫无缘由地,他遽然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在以往, 执剑站在施黛身旁的人,是他。   入楼追捕傀儡师, 破解阴阳八卦阵,驭空诛杀莲仙,始终是他,也只有他。   今日却横斜生来一根突兀的刺。   佯装慌不择路,施黛快步前行。   影鬼自然发现了她,身下墨色凝结,化作粗大触须,猛然袭来。   施黛屏住呼吸。   触须破风,冷空气豁然侵入背脊,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寒风透骨,身体本能叫嚣着危险。猝然间,一袭黑衣擦肩而过,身侧现出两道寒芒。   韩纵的双剑气势汹汹,进攻快且狠。   只几个吐息的功夫,剑光左右交叠,变幻莫测,生生斩断影鬼的六条触须。   待触须纷纷化为齑粉,黑衣青年没回头看她一眼,提剑而上,刺中影鬼要害。   ……结束了。   在迫近的危机里体验这么一回,施黛掌心全是冷汗。   现在不是发懵的时候,火速捋清思绪,施黛上前一步:“多谢相救。”   不出所料,韩纵没回应她,脚下生风,攻向门边的另一只妖物。   这位游侠独来独往,没和客栈里的任何一个人多说过话。   听幻境外的虞知画本尊说,第二波邪潮时,他拔剑除掉妖邪,对住客们的感激和讨好充耳不闻,结束后,一个人闷闷回到房间。   好难办。   施黛稀里糊涂地想,和他比起来,江白砚的性格好相处得多。   与江白砚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绝对没什么好感,但从头到尾温温柔柔的,有问必答。   打住。   晃了晃脑袋,施黛把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一股脑清空。   “那家伙好冷淡。”   柳如棠凑上前来,轻啧一声:“辛苦黛黛。”   沈流霜为施黛捋好颊边乱发:“吓到了吧?”   “有点儿。”   就着这个姿势,施黛用脑袋蹭她掌心,诚实回答:“不过,有你在嘛。”   沈流霜轻扬嘴角,捏捏她耳朵。   第二波邪潮来去匆匆,卫灵与韩纵并无过多接触。   想接触也接触不了,韩纵在妖魔堆里七进七出,卫灵不可能追着他跑。   接近他的关键节点,在邪祟们最后一次的猛攻期间。   这一轮的任务顺利完成,施黛想起什么,看向江白砚:“第三画开始,阎公子应该来了。我们先去卫霄的客房,让他为你包扎上药吧?”   她可没忘,江白砚身上有道格外狰狞的伤。   为了不惹虞知画怀疑,沈流霜扮演的丫鬟迎春要去“卫霄”房中打个照面。   沈流霜没反驳:“可行。”   “虞知画在修复阵法,韩纵在除邪……”   柳如棠挑眉:“你们回房,找锦娘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   卫霄的客房在二楼。   绝大多数客人聚于大堂,二楼尤为萧索。   施黛推门而入,见到熟悉的景观。   画卷凌乱,桌椅碎裂,一切与离开时如出一辙,唯独床榻上的人不再是卫霄。   “你们没事吧?”   阎清欢坐在床边,右手紧握一枚银针,见是他们,警惕之色褪去,喜出望外地笑开:“方才——”   他顿了顿,倒吸一口冷气:“江公子,你衣服上为何这么多血?”   江白砚神色如常:“鬼打墙里,被邪祟所伤。”   “流了很多血。”   施黛飞快补充:“阎公子可有滋补气血的丹药?”   当然有。   阎清欢用力点头。   小队里就他一个大夫,阎清欢身上常备各式丹药,解毒的、强健体魄的、疗伤的、补血的,一应俱全。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抬手递给江白砚,阎清欢道:“第二画里,有没有发现新的线索?”   施黛摇头。   “如今所有人集中在大堂,正好方便我们,分别去他们房中一探。”   沈流霜道:“阎公子待在这间屋子,大可搜一搜卫霄与虞知画的随身物——”   她话没说完,忽听一阵敲门声响。   这种时候,有谁敲门?   示意其他人莫要出声,沈流霜瞳色沉冷,做好将邪祟一击毙命的准备,打开房门。   出乎意料地,门外站着个气喘吁吁的女人。   是客栈老板娘。   气势汹汹的沈流霜:……   攥紧指尖银针的阎清欢:……   蓄势待发即将挥出一张雷火符的施黛:……   空气凝滞一瞬。   阎清欢合拢双手,把头一歪,有气无力瘫倒在床。   沈流霜一捏大腿,脸色煞白,恹恹轻咳。   牢记自己的人设,施黛发着抖,跳到江白砚身后。   “你、你们别留在二楼。”   老板娘被今晚的突变吓得够呛,说话止不住打颤:“去一楼,一楼……有仙师保护。”   施黛安静地听,心下一动。   看老板娘的模样,竟像是一间间房门逐一敲过来,告知住客们前往一楼。   当下人人自危,她大可对其他人置之不顾,做到这个地步,称得上令人倾佩了。   “多谢老板娘。”   沈流霜神情黯然:“我家少爷身受重伤,怕是挪不了地方。”   阎清欢咳嗽几声,颤巍巍接话:“不用管我,你们走吧。”   施黛惶恐不安:“我们怎能抛下哥哥?”   沈流霜握拳:“小姐说得对!”   “你们——”   握着一手跟自己南辕北辙的人设,阎清欢想空脑袋挤台词:“罢了。若我卫霄能活着出去,定不负恩情。”   这人也太难演了!   此情此景,情真意切,感天动地。   老板娘看得感动:“好人有好报,诸位保重。我继续去寻其他住客,不多留了。”   老板娘的脚步声消失在拐角,沈流霜神情褪尽,恢复平日的漫不经心。   “如棠已去寻了锦娘。”   她斜倚门边:“至于韩纵,等第三波邪潮来袭,由黛黛拖住他,我们进他房间搜——”   谈话间,又瞥见虚掩的门缝外黑影一闪。   沈流霜:……   换上一副快死少爷的表情,沈流霜哀哀切切拉开木门。   这一回,与两只杀气腾腾的邪祟正好相对。   二楼无人看守,游荡的邪祟偶尔经过,寻找活着的漏网之鱼,用来饱餐一顿。   眼珠幽幽一转,看清房中众人,一只邪祟发出低笑:“好……好香。”   一个气息奄奄的濒死少年,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一个满身是血的病秧子,一个藏在病秧子身后的小丫头。   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味的晚餐吗?   可是。   混浊的眼球骨碌碌轻旋,邪祟心下困惑。   他们为什么不逃?   连恐惧的神色都没流露一丝一毫。   静静看着它们,沈流霜同样低声笑了笑。   “这里没有别人。”   沈流霜活动手腕:“干掉两只邪祟,问题不大吧?”   眼睁睁看妖魔晃悠却不能动手,在这场幻境里,她实在憋了太久。   邪祟:?   “它们迟早被韩纵干掉。”   施黛站直身子,慢悠悠分析:“在这里消失,不至于影响剧情。”   原来门外是两只吃人的恶鬼,那没事了。   邪祟:??   “二位说得对。”   阎清欢终于能卸下包袱,做回前辈身后的快乐小菜鸡。   说罢看向门外,狐假虎威:“怎么跟沈姑娘说话的?‘好香’?知道她是谁吗?”   质疑狗腿,理解狗腿,成为狗腿。   什么桀骜不羁大义凛然统统不要,这才是适合他的台词!   邪祟:???   它们到底遇上了群什么人?!   *   解决两只邪祟,沈流霜只用去须臾。   灵气凶戾澎湃,搭配她苍白的脸色,形如林黛玉倒拔垂杨柳,薛宝钗拳打镇关西。   很有视觉冲击力。   江白砚留在房中,由阎清欢为他处理剜肉后的伤口。施黛与沈流霜先行离开,前往一楼与柳如棠汇合。   没想到刚下楼梯,就与准备上楼的柳如棠迎面相撞。   “嘘,小声。”   比出个噤声的手势,柳如棠指指身后:“锦娘就在墙角边。”   锦娘离开房间了?   施黛仰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瞥见似曾相识的身影。   锦娘不像第一面那样神经质,正蜷缩着身子,一言不发坐在大堂角落。   她个子矮小,眼窝下陷,比常人瘦弱许多,身形包裹在宽大衣袍里,近乎伶仃。   “有邪祟从她卧房的窗子进来。”   柳如棠悄声:“她就待在大堂里了。”   施黛听懂她的言外之意:“趁现在?”   从第一波邪潮到现在,锦娘一直守在卧房里。   这会儿她来大堂避险,是搜查房间的大好时机。   柳如棠一笑:“没错。”   角落的阴影下,锦娘不安缩起身体,没察觉她们三人的窃窃私语。   施黛警惕观察她的动作,一晃眼,望见锦娘袖口的一片血红。   沈流霜也注意到血迹:“她受伤了?”   “对。”   柳如棠:“她声称,是被破窗而入的邪祟咬了一口。”   锦娘因为邪祟受伤,并不能消除嫌疑。   施黛想,倘若她是邪修,完全可以装出狼狈不堪的模样,通过故意负伤流血的手段,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受害者。   不过——   “被邪祟咬了?”   想起江白砚的伤,施黛随口问道:“这样会引邪气入体、渗进伤口吗?”   就像被狗咬上一口,要得狂犬病。   “邪气入体?”   沈流霜轻笑:“不可能,这里的妖邪修为不高。咬一口就滋生邪气,起码得是最难对付的高阶邪物。”   两人在镇厄司当差数年,对此颇有经验。   柳如棠耐心解释:“放心。妖邪并非毒物,邪气无影无形,凝不成实体,没那么容易沾。”   高阶邪物。   恍惚抓住什么端倪,施黛心神微动。   她敢肯定,在鬼打墙里,自己从没见过这种等阶的妖邪。   想来也是,她、虞知画和卫霄,没一个遭到邪气侵蚀。   那江白砚——   “如棠姐姐。”   静默片刻,施黛忽然问:“君来客栈出了这种事,不少客人都受过伤吧?”   柳如棠点头:“嗯。怎么了?”   眼睫仓促一颤。   心跳乱了几拍,一个荒谬的猜测浮现在脑海,施黛轻声道:“在他们之中……有任何一个人的伤口被邪气污染吗?” 第58章   这句话被问出口, 带着只有施黛自己知道的忐忑不安。   得到的回答在意料之中。   “当然没有。”   柳如棠道:“幕后的邪修不算高手,设下阵法,引不来太强的邪物。”   她觉得纳闷, 睨眼过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施黛喉咙发涩, 脑子有点儿乱。   “没事。”   施黛说:“以前在话本子里, 看过类似的桥段。”   连客栈里的平民百姓, 都没出现过邪气蚀体的状况。   她神色收敛, 抿着唇想, 更何况是拥有灵气的江白砚。   哦, 他还是个鲛人, 天生比人族体魄更强。   所以,江白砚身上的伤口究竟是怎么回事?   “故事都是杜撰的嘛, 当不得真。”   柳如棠不知她心中所想,大大咧咧:“写书的文人又没亲自捉过邪祟。”   “也是。”   施黛顺着她的话问:“如果要像话本子里那样,让邪气入体呢?除了被高阶邪物所伤,还有别的手段吗?”   “我曾见过一个邪修。”   沈流霜道:“他以折磨人为乐,把自己体内的邪气直接灌进旁人伤口——如此一来,伤口即刻会遭侵染。”   她说罢没忘叮嘱:“邪修多数走的是旁门左道,对人命漠不关心。你日后遇见,定要严加防备。”   “那当然。”   施黛习惯性勾出一个笑,轻车熟路转移话题:“我们快去锦娘房间吧。要是她待会儿回房, 就麻烦了。”   锦娘是客栈的厨娘, 被安排有专门的住处。   三人抓紧时机, 前往位于廊道角落的锦娘卧房。   施黛暗暗整理思绪。   可以肯定,江白砚伤处的邪气绝非来自鬼打墙中的任何一只妖祟。   施黛不傻, 排除这个猜想后,思来想去, 只剩一种可能性。   江白砚与邪修同处数年,多多少少懂些邪法——   那道血口中的邪气,是由他自行灌入的。   她不可遏制地心惊。   他疯了吗?冒着生命危险,让自己被邪气侵蚀?江白砚图什么?   一旦揭开冰山一角,更多古怪随之显露。   在厨房时,江白砚声称被猫挠了几爪。   施黛当初听得一怔,虽觉诧异,但厨房里唯独江白砚一人,不见多余的影子。   她还曾想过,假若没有猫咪抓挠,总不可能是江白砚自己干的吧。   如今看来,还真有可能是他自己干的。   施黛挠了下自己手心。   她没忘记,那时她想看看江白砚手背的抓痕,后者却有意遮掩。施黛只当他拘谨,没纠结更多。   “是这里。”   柳如棠停在一扇门前:“锦娘的房间。”   施黛回神,看向木门上的小锁:“我们怎么进去?”   莫非要强行破锁?   柳如棠一笑:“看我的。”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白蛇项链。   白九娘子虽没化出原形,可意识还在,守在柳如棠身边。   被这样一摸,白蛇霎时会意,项链前端闪过一丝红芒。   一缕白烟从项链小蛇的口中吐出,飘渺不定,凝成半透明蛇形。   烟蛇的体型越来越小,逐渐趋于一把钥匙的形状,晃悠两下,径直没入匙孔。   咔哒一响,木门应声而开。   “怎么样,还成吧?”   柳如棠冲施黛笑道:“这是白九娘子的招牌绝技,用灵气填满匙孔,充当钥匙。大昭境内,没它对付不了的钥匙孔。”   白九娘子:……   小蛇项链的红眼睛闪烁几下,表达无声的抗议。   这才不是它的招牌绝技!仙家是要面子的好不好!   天色已晚,沈流霜接过施黛递来的照明符箓,推开房门。   迎面而来,是一股似曾相识的浓香。   像把各式各样的香料混杂融合,太浓太盛,反而让人招架不了。   施黛闻得直皱眉,用袖摆掩住口鼻。   她记得这香气,和锦娘周身的味道一模一样。   “你们进去搜查。”   沈流霜很谨慎:“我留在廊间望风。”   如果锦娘冷不丁回来,三人被她当场抓包,幻境非得崩溃不可。   施黛比出一个收到的手势,轻扬嘴角:“明白。”   她分得清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查明真凶,决不能分神。至于江白砚的事……   施黛磨了磨牙。   待会儿再面对面,好好问问他。   抬眼望去,这是间极为简朴的卧房。   屋内仅有一桌一椅一张床,以及一个堆满乱七八糟小玩意儿的木架。   “真奇怪。”   柳如棠小声嘟囔:“她用这么浓的香做什么?”   “这间屋子里——”   她颈前的项链倏忽一动,化为一条盘旋的红瞳白蛇。   白九娘子东张西望,吐出信子:“有让我不舒服的气息。”   它身为仙家,对妖邪的感知十分敏锐。   柳如棠警觉:“难道是邪气?”   “不确定。”白九娘子嗅了嗅,“气味太乱了。”   施黛的注意力集中在木架上:“这些是什么东西?”   像是七七八八的杂物堆。   她认真翻找,只看见几册老旧的话本、四五个破损的玩具和绣到一半的刺绣。   柳如棠细细搜寻床铺,同样一无所获。   锦娘的房间太空,几乎没有用来藏匿的角落。非要说的话——   施黛目光下移,缓缓定在床下的缝隙。   这里会藏着什么吗?   她没做多想,顺势蹲身,撩开垂落的单薄床单。   床下的空隙不大,因在夜里,凝固大片浓郁阴影。   施黛举着照明符箓,借由昏黄微光俯身下探,瞧见两个绿莹莹的圆点。   不对。   强烈的冷意如一道惊雷,从脊椎直爬天灵盖,施黛手一抖,差点没拿稳符。   ——那分明是一双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   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心口突突作响。   施黛压下喉咙里的惊呼,壮着胆子,把照明符箓往里探去。   是一只死去的黑猫。   黑猫身上没有腐烂的痕迹,并未死掉太久,双目无神躺在床下,身躯与黑暗融合,一对绿瞳格外显眼。   “发现什么了?”   柳如棠察觉她的动作,俯身低头,轻嘶一声:“猫尸?”   白九娘子探头探脑:“嚯,可不吗。”   “好像,”施黛往更深处探了探,“还有别的。”   柳如棠找到门边的扫帚,把东西一股脑扒拉出来。   一只黑猫的尸体,腹部被贯穿,凝有乌黑血迹,奇怪的是身形干瘪,仿佛内里被掏空。   一个生锈的铃铛,一块沾满血迹的布,和一个残破小册子。   施黛翻开册子,每一页上,都记有凌乱字迹。   【猫,三日。】   【狗,四日。】   【七日。】   【猫,四日。】   “七日”二字前,有个被涂黑的墨团。   “如棠姐姐。”   施黛把小册递给柳如棠:“这是什么意思?”   白九娘子当了整整半晚的项链,正扭来扭去舒展身子,见状垂下脑袋,眼珠轻转。   “你们看那只猫,是不是被吸干了血。”   白九娘子轻哼:“我估摸着,这是用来饮血的天数。”   它若有所思:“床底下那个锈铃铛,很像摄魂铃。”   摄魂铃?   施黛在记忆里搜刮相关信息。   邪修的术法,往往需要血肉与灵魄作为祭品。   摄魂铃是邪修常用的法器,顾名思义,可以汲取魂魄,为己所用。   锦娘房中藏有这种东西,也就是说——   施黛:“锦娘是邪修?”   “这就不奇怪了。”   白九娘子道:“老板娘不是说过,锦娘时常自言自语吗?刚入门的邪修一旦修炼不当,体内邪气冲撞,很可能神魂混乱。”   它耸了下身子:“然后变成她那副神神叨叨的模样。”   柳如棠豁然明了:“册子上写,她抓一只猫,饮了三日血,再抓一条狗,饮它四天血。第三页的‘七日’——”   什么东西的血,能支撑她七天的用量?   这东西的名讳,还被锦娘特意涂去了。   施黛与柳如棠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里,读出相同的想法。   “如果只是豺狼虎豹,她没必要写完后抹去。”   施黛后背有点凉:“是……人吧?”   从锦娘的行为举止来看,假若她真是邪修,也不过刚刚入门。   出于残害同族的心虚与惊惧,确有可能在写下一个“人”字后,慌乱将其涂黑。   “按照这个思路来看的话。”   施黛定神:“锦娘使用大量香料,莫非是为了……遮掩邪气和血腥味?”   猫尸躺在床下,她们进屋时,只嗅见浓郁到过头的闷香。   “低阶邪修,不懂如何隐藏邪气。”   白九娘子不愧为见多识广的仙家,思索片刻:“她以此混淆气息,说得过去。”   “所以,”柳如棠挑眉,“锦娘大概率是近日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啰?”   修习邪法,身处君来客栈,杀害人和猫狗汲取血肉。   最关键的是,案发后,锦娘人间蒸发般消失无踪,像极畏罪潜逃。   “目前看来,她的嫌疑最大。”   施黛颔首:“嫌疑人里,还剩最后一个卫霄。等第三波邪潮来袭,你们去他房中看看。”   锦娘的床下被她们翻找得一片狼藉,两人凭借记忆恢复原状,又在房中探寻一番,没找到更多线索。   直到敲门声起,沈流霜推开门缝:“锦娘有动作了。出来吧。”   *   施黛和柳如棠没事人似的出了房间。   白九娘子乖乖变回项链,悬在柳如棠胸前,细细观察,能发现链上的小白蛇懒洋洋眨着眼。   经过长廊拐角,施黛恰好与锦娘擦身而过。   仍是刺鼻香料味道,彼此错身的刹那,两人四目相对。   锦娘显而易见打了个哆嗦,飞快挪开目光,逃也似的快步回房。   施黛:“她怕我们?”   在镇厄司见惯了邪修,柳如棠语重心长:“这叫做贼心虚。”   初出茅庐的邪修,大多处于极度矛盾的分界点。   一方面贪恋邪法带来的力量,另一方面,为人的理智尚存,明白自己干的事伤天害理。   ——当然,反反复复的纠结后,总会选择继续修炼邪术,把礼义廉耻抛在脑后。   沈流霜:“做贼心虚?你们找着什么了?”   施黛绷紧瓜子脸,神秘兮兮一板一眼:“重大发现。”   “阎公子和江公子应该在搜虞知画的包袱吧?”   柳如棠一笑,摸了把她脑袋:“汇合之后,一起说。”   君来客栈总共就那么点儿地方,三人很快回到二楼的卫霄房前。   开门的是阎清欢,见是她们,笑逐颜开。   “我和江公子把客房翻找了一遍。”   阎清欢后退几步,让出进屋的空间:“没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施黛踏入房门,第一眼看向江白砚。   他被阎清欢重新止血包扎,面庞是缺乏血色的白,晃眼望去,像毫无温度的冷玉。   江白砚也在看她。   是与平素相差无几的神情,疏朗内敛,眸色黑沉。   胸前的血渍红得刺眼。   施黛:……   施黛:呵。   坦白说,她有点生气。   “我们这边有大发现。”   柳如棠拿胳膊肘碰她:“黛黛,你说还是我说?”   之前在锦娘房中还不觉得,此刻见到江白砚,好不容易平复的思绪又变得乱糟糟。   施黛笑笑:“你来吧。”   柳如棠轻咳一声:“好嘞。”   她把方才的来龙去脉详细描述,着重强调猫尸、小册和摄魂铃。   阎清欢听得入神,琢磨一下那含糊不明的“七日”,往江白砚身侧缩了缩。   “确是邪法。”   江白砚淡声:“不少邪修以血肉为祭,人血不够,便用猫狗代替。”   沈流霜颔首:“她既然能杀人……利用心因法,制造这起连环杀人案,倒也有迹可循。”   “是锦娘的话,很多细节都能说通。”   柳如棠道:“长安城接连死去好几人,镇厄司着手调查。她定然忧心被查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掉客栈里的所有人,从此抹去自己的痕迹。”   “老板娘不是说过吗?锦娘无父无母,如今与世间唯一的联系,只剩君来客栈。客栈一灭,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和行踪。”   她摸摸下巴:“要不然,幕后凶手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家客栈?”   施黛低低嗯了声。   凶手为何选在君来客栈动手,是困扰她很久的一个疑点。   这家客栈立于长安郊外,虽则偏僻,但不至于人迹罕至。   比它更不易察觉的地方有很多,比它更容易袭击的地方也有不少——   君来客栈有什么特殊之处?   如果凶手是锦娘的话,按照柳如棠的推论,说得通。   “的确如此。”   沈流霜表示赞同:“卫霄和虞知画没有作案时机,如果韩纵的嫌疑能被完全排除,锦娘就是板上钉钉的凶手。”   现在邪祟来袭,她竟一个人单独回了屋。   单从这一点来看,就很不正常。   “对了。”   施黛左右望了望:“在这间屋子里,你们找到什么?”   “是打猎的器具,和烤制食物用的香料。”   阎清欢老实回答:“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他行至桌前,打开一个小布包:“喏,在这里面。这是虞知画带来的包袱。”   施黛凑近打量。   布包里装着零散的小物,有香料圆盒,一块绣有桃花的手帕,一把木梳,一瓶金疮药。   没有值得在意的地方。   “还有这个。”   阎清欢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是虞知画和卫霄的祈愿笺。”   打开香囊,他取出祈愿笺。   是一张浅绯色的笺纸,瞧上去已有些年头,泛出淡淡的黄。   纸上写有一行小字,施黛定睛看去,是《西洲曲》中的一句。   【南风知我意】。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沈流霜俯身,指尖挑起祈愿笺下角:“从寺里求来的姻缘笺……看样子很旧了。”   “虞知画和卫霄都很宝贝它。”   阎清欢挠头:“我拿到的画境提示是,卫霄身受重伤,一直把它攥在怀里,躺在床上祈祷虞知画平安。”   真够恩爱。   施黛认真打量了会儿:“这对未婚夫妻认识了多久?这张纸,被保存很多年了吧?”   柳如棠详细盘问过当晚客栈里的所有人,最有发言权:“他俩认识大概有五六年,日久生情嘛。”   卫霄和虞知画的房中并无猫腻,最后的嫌疑也被排除。   “终于——!”   柳如棠握拳,干劲十足:“只差韩纵,马上就能结案了!”   这桩案子忙得她焦头烂额,等结束后,她要好好犒劳自己和白九娘子一顿。   沈流霜轻挑眉梢,故意逗她:“当心在韩纵身上,出现意想不到的反转哦?”   柳如棠迅速捂住她嘴巴。   阎清欢在一旁默默咽了口唾沫。   他看断案话本子这么多年,总结有以下三条经验:   第一,某人遇害,丈夫或妻子九成概率是凶手。   第二,倘若一具尸体面目全非,身份必然被调换。   第三,太过顺利的案子,到后来铁定出事,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阎清欢决定不乌鸦嘴,把话吞进喉咙。   “距离第三波邪潮,还有一段时间。”   沈流霜笑笑:“大家辛苦这么久,短暂休息一会儿吧?听说第三波的邪祟攻势很凶,当心莫要受伤。”   “我去大堂候着。”   柳如棠:“看看有没有其他形迹可疑的人。”   几乎所有客人都被老板娘带去了一楼,她待在大堂,能把众生相尽收眼底。   “我在二楼转转,顺便休息会儿。”   在鬼打墙里受惊又受累,直到现在,施黛的腿仍在发酸。   她说着侧目,笑意清浅:“江公子要一起吗?我们讨论讨论,待会儿怎样接近韩纵。”   此话一出,引来四道蕴意迥异的视线。   沈流霜怔忪蹙眉:是单独邀约?   柳如棠两眼发亮:是单独邀约!   阎清欢敬佩握拳:不愧是施小姐,明明疲惫至极,已经在为第三波邪潮做准备了。   他也要努力调查!   江白砚抬眸,正对她的杏眼。   施黛嘴角是一贯噙着的微笑,好似小雪消融,双目黑白分明,眼尾勾出弯弯弧度。   不知为何,江白砚却觉出几分沉郁色调。   但他还是应道:“好。”   *   二楼寂静无人,施黛脚步慢悠悠,在廊间缓缓踱步。   江白砚行于她身侧。   “江公子的伤势如何了?”   施黛看他一眼:“被邪气入体,还流了那么多血,阎公子怎么说?”   是蕴藉关切的眼神,与平常无异。   江白砚轻声应道:“无碍。他赠我滋补气血的丹药,服下后好转许多。”   “这样就好。”   施黛拿着钥匙,打开卫灵房间,给两人各倒一杯茶:“江公子告诉阎公子,你的伤口渗进过邪气了吗?”   江白砚:“并未。”   施黛掀起眼睫,目露困惑。   “邪气已被剜除,无需在意。”   江白砚笑笑:“施小姐的伤势如何?”   看出来了。   这是在转移话题。   施黛抿下一口凉茶,顿时清醒。   她在鬼打墙里被保护得很好,身上仅有几道刮伤的小血痕。   江白砚回房时,沈流霜帮她仔仔细细处理过。   “我能有什么事。”   施黛不动声色,把话题拉回去:“江公子的伤比我重得多。对了,你不是被猫咪挠过一回?那里还好吗?”   因她一句话,手背的伤口漫出痛与痒。   江白砚指节微动:“不碍事,这是小伤。”   施黛皱皱眉,小声应答:“小伤?我记得当时在厨房,你流了好多血——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被猫抓成那样的。”   她顿了顿:“邪气入体,也是第一次看到。”   房中烛火轻摇,模糊光与暗的界限。   明暗交错的角落聚出一条细线,曳动拉拽,悄寂无声。   倒映在地面的影子,也被扯得轻轻一晃。   施黛说得隐晦,话语在他心尖几番弹拽,不必句句分明,便已触及某个晦涩难言的秘密。   江白砚向来是个聪明人。   有时糊涂未尝不好。   “……施小姐。”   他低声:“想说什么?”   施黛握了握右拳,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天地可鉴。   她表面看上去云淡风轻,其实心里紧张得要命,紧紧绷成一根弦。   这辈子连发脾气都很少有过,更别提当下的当面对质。   她经验为零。   “我——”   勉强稳下心神,施黛定声:“我想看看你被猫抓出的伤口,可以吗?”   耳边安静一息。   然后是两息,三息。   满室阒静里,她听见江白砚的一声笑。   “施小姐最好别看。”   他嗓音淡淡,笑意像自嘲:“刀伤丑陋,许会将你吓到。”   刀伤。   什么刀伤。   ——还真是刀伤?   没料到他竟坦白得如此直言不讳,施黛反倒一怔。   半明半昧的光影一触即破,半遮半掩的气氛碎了个彻底。   江白砚立于烛火下抬眸,双眼微挑,敛有薄光。   他轻哂:“施小姐如何知晓的?”   施黛与他对上视线:“……被普通邪祟所伤,不会感染伤口。”   彼此都已把话摊开,她想起江白砚肩头乌黑的血渍,愈发气恼:“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因为他不正常。   江白砚垂眼,没让她看清眸底情绪——   如同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沼泽,生有尖锐的刺,堆满脏污不堪的泥。   “因为如此,能令我心觉快意。”   他语气平静,仿佛并非在说自己:“施小姐,每次痛到极致,我便生出欢愉。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把心中恶念一层层向她剥开,展露连自己都厌恶的一面。   江白砚觉得好笑,伴随胸腔里细细密密痛意滋生的,是近乎于自虐的快感。   与此同时,也有狼狈与难堪。   他为何觉得难堪?于他而言,这并非多么要紧的事。   因为倾吐的对象是施黛?   江白砚微微出神。   他的心思病态至极,本可说些带刺的话语,转瞬间,却想起施黛为他剜毒时,那双沾染血迹的掌心。   他闭了闭眼,终究只道出一句:“抱歉,把你卷进来。”   施黛似是被吓懵了,愣愣看着他。   好半晌,江白砚听她问:“为什么会因为疼痛……觉得欢愉?”   “不知道。”   他很轻地笑笑,尾音是漫不经心的讥诮:“或许因为,和它更熟?”   大概觉得恶心,施黛没再说话。   房中一时静下,江白砚眉眼低垂,感知胸腔里古怪的情绪。   很闷,喘不过气。   像在深冬雾蒙蒙的傍晚,乌云密不透风压了满天,却等不来一场及时的雨。   “施小姐。”   他略微侧过头去:“若没有别的事——”   施黛:“因为你一直在受伤,却没和旁人有过接触?”   江白砚没回答。   顷刻间,听她接着说:“你如果不介意——”   施黛道:“可以把手给我。”   ……什么?   江白砚险些以为出现幻听。   垂眼看去,施黛抬手摸了摸耳朵。   她一双眼格外亮,里面是无奈的愠怒,又像不好意思,轻轻抿了下嘴角。   “总之。”   在这种情况下组织不出好听的话,施黛胡言乱语,理直气壮:“多与我们碰一碰,这样那样,你和真正的快意就熟起来了。”   啊可恶,她在说什么。   耳尖泛起薄红,施黛浅浅瞪他一眼,伸出右手。   要说不生气,当然是假的。   从没见过江白砚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人。   明明保护她的时候,他从始至终认真得很,没让她吃过痛。   愠怒的劲头过了,设身处地想一想,又觉得无可奈何。   同样的年纪,其他小孩靠在父母怀中撒娇,江白砚在那间昏暗的地下暗房里,被邪修百般折磨。   她没道理站在自我的立场上,对他过分指责。   但还是生气。   施黛嗓音闷闷,晃一晃手指头:“你要试试吗?”   江白砚定定看她。   种种恶劣的言语被她一句话堵住,哽在喉头,化在心头。   鬼使神差,他探出右手。   距离逐渐缩短,趋近于无。   触上施黛的刹那,江白砚长睫轻颤。   指尖相触又分开。   像第一次碰到热水的猫。   他似被烫伤,指节回缩,下一刻,又被施黛轻轻勾住。 第59章   活了十七年, 江白砚体会过无数种疼痛。   刀伤是没入血肉的刺痛,鞭伤的疼能渗入骨髓之中,拳风落在身上, 更闷更钝。   他对诸如此类的痛意习以为常, 却在今时今日, 因极尽轻柔的触碰心生惶然。   想逃离, 却情不自禁地靠近。   施黛勾住他指节, 肌肤温热, 柔软细腻, 没用太大力道。   江白砚脊背僵硬, 绷出笔直一道线,如同随时都会断裂的弦。   哪怕在九死一生的绝境里, 他都未曾流露过此般情态。   施黛看一看他,又屏声敛息,垂下视线。   江白砚这辈子孤身一人久了,恐怕没被谁亲昵相待过,所以才会用自虐的方式感知所谓“快意”。   她这样做的初衷非常简单,既然江白砚的认知不正常,施黛就直截了当告诉他,什么是寻常的抚慰。   但是——   施黛没忍住,再瞥一眼江白砚。   他似乎很紧张的样子。   连耳朵都是红的。   因着失血, 江白砚面有病色, 下颌纤薄苍白, 像一碰就碎的瓷。   于是耳尖那抹绯红,成为唯一显眼的色调。   是略显暧昧的颜色。   发觉她轻悄悄的打量, 江白砚掀起眼睫。   陡然撞进一双乌玉般的桃花眼,施黛故作镇定, 低下脑袋。   “这样。”   她右手前探,尝试把对方的整只手掌握住:“是握手。”   他的身体好冰。   鲛人生活在水下,这个种族的体温都很凉吗?   江白砚应了声“嗯”。   施黛的手比他小许多,触感奇妙,宛如轻软的、幽微的火。   火苗若有似无,渡来热气,将他手背的凉意缓慢消融。   像春日的第一缕阳光融化冬雪,雪水透过肌肤淌入经脉,最终落在心尖。   有些热。   江白砚克制着,让自己没有更多动作。   施黛好奇问:“江公子这些年里,同别人握过手吗?”   江白砚认真回想。   倘若只是“握住手掌”这个动作,他自然与人做过。   其后紧跟着的,是他五指用力,将对方腕骨折断,亦或寸寸捏碎骨头。   他觉得施黛不会喜欢这样的回答,因而低声道:“未曾。”   果然没有过吧!   施黛愈发笃定心中猜测,在必要的社交上,江白砚堪称零经验。   她估摸着九成时间里,江白砚都在握他那把断水剑。   “那你好好记住。”   施黛拿手指戳戳他手背:“第一次握手。”   她一边说,一边端详江白砚的左手。   他练过左手剑,指腹生有粗糙的茧,再往下,是几道鲜红的细小伤疤。   施黛:“是在鬼打墙里留下的?”   “嗯。”   江白砚:“施小姐不必忧心。鲛人有鲛珠护身,小伤很快便可痊愈。”   鲛珠不同于鲛人泪,是鲛人体内最重要的内丹。   施黛没接话,似笑非笑地睨他。   无声胜有声,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仗着有鲛珠,你就这么折腾自己?   江白砚乖乖噤声。   “右手的伤。”   施黛没忘记这一茬:“能给我看看吗?”   是那处他信口胡诌的“抓痕”。   沉默几息,江白砚松开缠在掌上的布条。   施黛倒吸一口冷气。   两人对峙时,江白砚承认过这并非猫的爪印,而是刀伤。   她条件反射想象出的画面,是一条不深不浅的细长伤疤——   没成想,竟是一片血肉模糊。   江白砚把这块皮肤,整个削掉了。   施黛难得结巴:“你、你为什么……”   他他他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   瞳仁映出她的神色,江白砚眨了眨眼。   没有预想中的厌恶与嫌憎,施黛凝视他手背时,眼底是于他而言稍显陌生的情绪。   有惊愕,亦有关切,近似疼惜。   施黛睁圆眼:“你为什么划伤这里?”   她记得当时在厨房一切如常,非要说有什么的话,江白砚靠近过锦娘。   总不能因为这个吧?   施黛的念头飘忽不定,片刻后,得来答案。   江白砚轻声:“有那人的气息。”   简单六个字,让她大脑宕机了须臾。   还真是因为这个。   施黛眉心一跳。   气息?是指锦娘身上过分浓郁的香料味道?那股香气称不上难闻,难道说,江白砚单纯讨厌被人靠近?   下意识地,施黛看向江白砚被她握过的另一只手。   这个小动作十分明显,引得江白砚一声低笑。   “没关系。”   他开口,嗓音是带着病气的轻:“是施小姐的话。”   ……噢。   耳畔似被隐秘地挠了挠,施黛摸摸鼻尖:“你经常这样做?”   她是直率爽利的性子,不喜欢两人之间藏着掖着,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既然已经和江白砚摊牌,施黛没打算扭扭捏捏避重就轻,想说的想问的,当面告诉他就成。   毕竟长着一张嘴,不仅仅是用来吃白饭。   江白砚淡声:“嗯。”   施黛:“因为这样做,能让你觉得开心畅快?”   她问得倒是直白。   出乎意料地,偏偏是这种直白,让江白砚不再觉得太难堪——   假若施黛满目同情地连声安慰,或被吓得吞吞吐吐,那才令他无法应答。   江白砚:“嗯。”   施黛没再出声,眸光微动,不知在想什么。   江白砚左掌收拢,想要留下什么,却只触到稍纵即逝的冷风。   不久前被施黛握住掌心的触感,比痛意更让他贪恋,分开后,余下空落落的怅然。   奈何他没有理由索取更多。   猝然间,身前的人开口:“江公子。”   江白砚抬眸。   施黛今日身着彩绘宽袖上衫,下罩鹅黄团花长裙,清凌凌坐在桌旁,似一朵生机勃勃的迎春。   那双杏眼不带顾忌地同他对视,笑意盈盈一荡,比长安月下的湖水更夺人目光。   施黛问:“除了握手,你想不想试试别的?”   难以揣测她的心思。   江白砚凝神瞧她半晌,终是没拒绝。   他看见施黛状若紧张地抿了下唇。   再眨眼,身前袭来袅绕幽缠的梅香。   梅花香气汹涌如潮,毫无征兆将他笼罩。   本应是若即若离的气息,竟在此刻倏然贴近,成为一具纤盈躯体——   如同一只撞入怀中的鸟,施黛抱住他。   习惯了杀伐,江白砚能在瞬息避开一切奇袭,唯有这次怔在原地。   耳边爆开凌乱嗡鸣,杂乱无章,声声震在耳膜。   好几息后,他后知后觉,这道声音源于自己的心脏。   某种柔软物事覆上脊背,旋即是施黛的低语:“吓到你了?”   她看不见江白砚的神色,如果抬头,定会感到惊讶——   在他向来波澜不起的脸上,破天荒露出无措与茫然。   施黛说:“难过的话,就抱一抱吧。”   不久前的一瞬间,江白砚的表情像无家可归的小狗。   他现在大概觉得窘迫不堪,以施黛的经验,这种时候,一个拥抱比万千安慰更有用。   遑论江白砚尚不知晓拥抱是什么感受。   她一个熊抱上前,一句话说完,掌心轻拍江白砚后背。   是挑弄琴弦的力度,却令后者止不住轻颤。   奇异的酥麻自脊椎上攀,江白砚指腹微蜷。   他轻声道:“施小姐。”   施黛:“嗯?”   呼吸间尽是她的气息,江白砚发不出声音。   施黛道:“这样,和拿刀刺伤自己的感觉不同吧?”   她以前看过相关科普,声称拥抱有利于缓解压力,舒缓情绪。   施黛记不清那篇文章里提到的激素和荷尔蒙,出于本能地想,就目前来看,抱一抱的确能让人舒心。   江白砚的身体比想象中更软,裹挟淡淡药味,和她很喜欢的清冽冷香。   饶是施黛,也觉心中熨帖。   很好抱。   或许这就是书里常写的软玉温香?   她听江白砚低低回应:“嗯。”   见他并未抗拒,施黛顺势追问:“江公子更喜欢哪一种?”   胸腔滚烫,像被什么东西填满,鼓胀得难受。   江白砚几乎不剩站立的力气,靠在她肩头,微阖双眼。   “施小姐。”   他道:“不一样。”   施黛一愣:“怎么不一样?”   痛意与快意不一样。   施黛给予的,与旁人给的,也不一样。   若是别人靠近他,江白砚单是想想,便厌恶之至。   唯独施黛,哪怕她以利刃刺入他胸腔,江白砚也能从难以忍受的灼痛里,窥得隐秘的欢喜。   这些皆是因她而生的感受。   因为施黛,他才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得不到他的回答,施黛右手动了动,催促似的弯起指节,在他后背轻戳:“江公子?”   她这是打定了主意,想让他亲口承认,把疼痛抛之脑后。   殊不知这番无心之举,让江白砚喉间险险溢出轻喘。   气息愈乱,耳尖不受控制地泛出薄红,他缴械投降般应声,带着少有的狼狈:“这种。”   喜欢这一种。   施黛松了口气:“对吧?像这样抱一抱,比折腾自己疼来疼去好多了。”   她心情放松,语气也变得轻快,像夜风里悠扬的铃:“今后再遇上不高兴的事,大可来找我们。我、爹爹、娘亲……大家都会安慰你的。”   江白砚虽说被施敬承收为弟子、暂居施府,但归根结底,他与所有人都刻意保持有一段距离。   施黛又戳戳他,正色道:“喜欢的、难过的、开心的、厌烦的,都要说出来,别总是憋在心里。”   江白砚不知听没听进去,好一会儿,回了声“嗯”。   心里的石头暂时落地,可仔细想想,常年的习性哪能在一朝一夕掰正。   总觉得江白砚不会乖乖听话,施黛鼓了下腮帮:“要记住哦。”   江白砚又笑了笑。   他心情不错,施黛还想再说点儿什么,话没出口,忽地顿住。   一根修长食指自下而上,不偏不倚搭在她脊骨,学着她的动作,轻缓一戳。   “施小姐。”   食指轻轻压下,江白砚问她:“可以吗?”   仍是克制又温和的语气,循规守矩。   既然是拥抱,江白砚当然有回抱的权利。   施黛点头:“可以。”   得她允许,惯于握剑的掌心轻柔覆下。   江白砚动作极缓,如同一点点汲取雨露的枝芽,轻柔舒展,无声蔓延,直至将她整个拢起在怀。   像一种温柔的禁锢,细细观察,方可辨出难以逃离的侵略意味。   施黛的体温比他高出许多,肌肤相贴,热意相融。   离得太近,能体会到彼此胸膛里的律动。   久违的呼吸、心跳与体温。   是活着的感受。   江白砚垂眼,遮掩汹涌情潮。   被他抱着,施黛放慢呼吸。   好奇怪。   起初由她主导时,一切行云流水游刃有余,不觉局促。   这会儿被江白砚回抱,理应是再正常不过的动作,但……   莫名地,她耳尖发热。   像被一丛藤蔓勾缠绞合,力道轻柔,却不容挣脱,寸寸侵袭。   江白砚的动作明明很正经啊?   恍惚间,江白砚在唤她:“施小姐。”   声音近在咫尺,低沉微哑,伴随几不可闻的呼吸,让她指尖发麻。   施黛小声:“怎么?”   她略略侧头,恰在同时,江白砚靠在她肩膀,偏转脖颈。   一时四目相对。   太近了。   视线所及之处,桃花眼狭长上挑,如一池潋滟的墨,盛满她的轮廓。   这双眼足够惑人,少年红唇微勾,显出颊边小小酒窝——   偏生他的神情温润又无辜。   施黛的呼吸乱糟糟,飞快挪开目光。   在她视野之外,江白砚眸色幽邃,犹如困兽,随时能从这副温润的皮囊中挣脱,展露染血獠牙。   甫一眨眼,又成了乖顺的、无害的、被雨浸湿的狗狗。   “喜欢。”   声线很低,近乎气音。   江白砚道:“施小姐,今后可否多教教我?” 第60章   彼此对视的瞬间, 施黛的视线几乎是被烫了一下。   鲜少有过这种感受,仅因对方一道目光一句话,就从后脊滋长出过电般的麻, 轰然窜上头顶。   她知道自己的心脏在不规律跳动。   施黛:……   施黛看一眼江白砚, 再轻飘飘挪开眼珠。   她仍被江白砚抱在怀中。   施黛起初是真没旁的心思, 拥抱只为安慰, 此刻却感到耳后一阵火烧的热, 这让她觉得不太妙。   江白砚面对其他人, 也会露出这样的情态、说这样的话吗?   “想学的话。”   把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强行按下, 施黛小声:“我是要收学费的。”   江白砚一瞬不瞬地注视她:“你想要什么?”   无论施黛渴求什么, 他都能给她。   金钱,珠玉, 天灵地宝。   江白砚不在乎身外之物,他有的,施黛尽管拿去,他没有的——   江白砚有实力去夺。   只要施黛不像除夕夜那样,信口胡诌想要天上的星星。   他的双眼漆黑沉凝,被盯得心下微乱,施黛松开双手,后退一步。   从江白砚怀里出来,软玉似的触感消失不见, 冷香散去, 她握了握空空如也的掌心。   “学费是——”   想起这人满身的伤, 施黛多出几分底气,义正辞严:“你得好好照顾自己, 别再故意受伤了。”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江白砚神情稍顿。   下一瞬, 他扬唇轻笑,是听话又乖巧的形貌:“好。”   他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承认?   施黛还是不放心:“这回别想蒙混过关。我会随时突击检查。”   她愠怒未消,说话时故意加重语气,惯常含笑的脸微微绷起,似乎想让自己多添些气势。   可惜看上去并不凶,反而像只初生的幼虎。   极少见到施黛的这副表情,江白砚多看了几眼:“嗯。施小姐尽管看便是。”   ……什么叫“尽管看”?   被他一句话噎住,施黛欲言又止,瞥向江白砚鲜血淋漓的右手,默了默,从怀里掏出药膏。   手背一塌糊涂,被他亲自切开皮肉,而在鬼打墙里,江白砚始终是用这只右手拿剑的。   他真是——   思来想去琢磨不出形容词,这人的疯劲,大概世上独一份。   这处伤痕太过古怪,找不出理由解释。江白砚当然不可能拿给阎清欢看,因而从头到尾,刀伤没经过妥善的处理。   掀开遮挡的布条,内里血肉狼藉。   “江公子。”   施黛皱着眉,把瓷瓶递给他:“你擦一擦吧。”   江白砚道一声谢,接过瓷瓶。   他上药的动作娴熟流畅,因为施黛在身前,比平时细致数倍。   眉目轻垂,薄唇如朱,一张疏淡清逸的美人面,施黛瞧着,忍不住去想:   江白砚用刀划破他自己身体时,会露出怎样的神色?痛苦,蹙眉,还是一如既往面含轻笑?   想象不出来。   她对江白砚的认知,只停留在温润疏离的表面。   真正的他究竟是什么模样,施黛难以自抑地感到好奇。   她很少对某人产生如此明显的探知欲。   刀痕被重新上药包扎,堵在心口的巨石沉甸甸落了地。   总算和江白砚把话说开,施黛无忧一身轻,扬眉笑笑:“如果没别的事,我们去大堂看看吧?”   她喜欢坦诚轻松的相处氛围,不久前的对峙快要烧毁她的脑细胞,实在难熬。   施黛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脑子都快炸掉。   估摸着时间,第三波邪潮快开始了。   江白砚把瓷瓶递还,指腹不留痕迹地抚过边缘,隐约触及一丝由她残存的温度:“好。”   *   不出所料,一楼照旧死气沉沉。   第二波邪潮有虞知画和韩纵相护,住客们勉强保住一条命,如今又惊又怕,好几人跪在地上求神拜佛。   韩纵是个戾气十足的冰山脸,对谁都没有好脸色,这会儿待在自己房中,没露头。   与之相比,虞知画平易近人得多,姿容卓绝、性情温婉,修补驱邪阵法之余,不忘帮住客们疗伤。   施黛谨记这次的任务,事业上脑,认真思考。   换言之,一楼所有的客人,都是虞知画的不在场目击证人。   “仙师,救救我们吧。”   一个姑娘哭得抽抽噎噎,坐在虞知画身前:“我们今晚还能活着回去吗?”   “我行商多年,从没碰上过这种事!”   中年商贩不停打哆嗦,咬牙切齿:“这家店……早听说这家店晦气。”   靠在墙角的老板娘登时不乐意:“怎么就晦气了?”   “君来客栈,不是被邪祟袭击过好几回?”   死到临头,中年商贩说话直白,再无顾忌:“听说之前几次也死了好些人。这劳什子驱邪阵法,不就是由此设下的?”   施黛凝神去听,想起老板娘的确说过,君来客栈地处偏僻,荒郊野岭的,偶尔有野兽靠近,外加极少数的邪祟侵袭。   不过……换个角度想,今天的变故,有没有可能与曾经的几次邪潮相关?   同样置身大堂的沈流霜一眼瞥见她,招了招手,示意施黛去桌边坐下。   柳如棠悄摸摸投去视线。   她和沈流霜时刻留意大堂的动静,已在人群间静坐多时。   施黛主动邀约江白砚详谈这么久——   晃眼看去,两人心情都很不错。   等等,江白砚的衣襟,是不是有点儿乱?   褶皱也挺多,与往常的一丝不苟大相径庭,像被什么人揉捏过。   嘴角往上抽了抽,柳如棠握杯子的手一抖。   不会吧。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闲着也是闲着,施黛顺藤摸瓜,扬声问:“老板娘,能不能说说前几次的邪祟作乱?”   君来客栈平平无奇,凭什么引来一次又一次的妖邪?   老板娘不愿多提,面对大堂里十多双探究的眼睛,无可奈何抓了把头发。   “从我爷爷到我,几十年里,客栈总共进过三次邪祟。”   老板娘道:“第一次是三四十年前吧?那时候我没出生,听我爹说,有群妖魔鬼怪夜半擅闯,害死不少人。若非客人里有几个懂行的,我爹和我爷爷都得没命。”   沈流霜:“懂行的?”   “不知道是镇厄司还是散修,修为不算高,有几人死在邪祟手上。”   这个话题稍显沉重,老板娘轻叹一声:“第二次,在二十年前。是只走火入魔的妖,原本徘徊在山林里头,瞧见客栈里的人烟,就冲进来了。”   她顿了顿,接着道:“那回附近恰好有镇厄司巡逻,处理得很快,没人受伤。”   大昭妖鬼横行,一只妖物作乱算不了大事,没掀起风浪。   施黛在桌旁坐稳,单手撑起下巴,认认真真地听。   “最后一次,是十年前。”   老板娘说:“我经历过那场乱子。一个邪修为躲避镇厄司追捕,逃亡到我家客栈——等镇厄司追上,理所当然就打起来啰。”   “其实都算偶然事件。”   柳如棠小声讨论:“走火入魔的妖,逃亡的邪修……这家客栈真够倒霉的。”   尤其今日出了这一档子事,大半个客栈惨遭损毁,雪上加霜。   “第一次呢?”   施黛问老板娘:“第一次邪潮来袭,是什么原因?”   “我对那件事了解不多。”   老板娘想了想:“镇厄司查过,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只说邪祟作乱,食人血肉。”   一群邪祟,没头没脑地袭击一家客栈?   施黛心思百转,莫非在当年,也有个修炼心因法的邪修?   不对,这未免太过巧合,相隔几十年,没有深仇大恨,哪能对着一个地方薅羊毛。   她想着有些乱,看了看沉思的沈流霜和柳如棠:“阎清欢呢?”   “在二楼。”   沈流霜解释:“他扮演身受重伤的卫霄,不能出现在虞知画眼前,趁着最后一段时间,正好去翻一翻所有客人的房间。”   虽说绝大多数住客一直待在大堂抱团取暖,没有犯案时间,但仔仔细细全部排查一遍,总不会出错。   “你们怎么想?”   柳如棠轻抚脖子前的白蛇项链:“我和陈澈请教过风水师,君来客栈的风水没问题,中等偏上。”   沈流霜沉吟:“连续两次被邪潮袭击,就很有问题。”   可两次的间隔长达几十年……更想不通了。   难道只是巧合?   “我们还要被困在这里多久?”   客栈东北角,一名青年咬牙道:“非得等死不成?”   “停!”   另一个中年男人赶忙打住:“别说那个不吉利的字。”   “邪气聚集,镇厄司迟早赶来。”   虞知画拭去额前冷汗:“此地位于城郊,不易察觉,我们恐怕要等些时候。”   她在驱邪阵法上损耗大量灵气,体力隐有不支,唇色泛白:“诸位不必惊慌。只要我活着,定将竭力维持阵法。”   这番话无疑是颗定心丸,嗓音落下,不少人面色稍霁,看她的目光更添敬意。   “多谢仙师。”   虞知画身侧的行商抹去鼻涕眼泪:“对了,还有那位拿两把剑的公子,也能护我们——啊!”   他一声惊叫,愣愣盯住走廊方向。   施黛顺势探去,居然见到一身黑衣的韩纵。   两把长剑被负于身后,为他平添凛冽杀气,剑眉微蹙,显然对众人的打量心生不满。   韩纵开口,嗓音冷如冰屑:“窗外邪气有动静。”   言外之意,是邪祟不安生,下一次突袭很快到来。   “话说回来。”   施黛压低音量:“韩纵虽然回避人群,可每次危急关头,都出手相救了。”   熟知话本子的柳如棠打个响指,一语中的:“游侠嘛,面冷心热。”   在镇厄司摸爬滚打多年的沈流霜喝口热茶,接过话茬:“监守自盗,博取信任,犯人的经典把戏。”   柳如棠:……   柳如棠:“合理。”   韩纵对所有人爱搭不理,有前两回被他冷眼相待的经验,没人敢靠近他自讨没趣。   老板娘试探性问:“这位公子,你要来点儿茶水或吃食吗?”   青年独坐角落,将两柄长剑交错抱于怀中:“不必。”   很冷漠。   老板娘讪笑一声,不再搭话。   “我第一次见人用双剑。”   施黛看他的眼神里隐含好奇:“双剑和单剑,有什么区别吗?”   以前看电视倒是见过双刀,打起来又快又狠,比单手执剑少几分雅致,多出血意腾腾的杀伐之气。   “巧了,调查这桩案子的时候,我也问过陈澈。”   柳如棠神秘兮兮勾起嘴角:“陈澈说,双剑进攻节奏更快更凶悍,其中一把能用来格挡。单剑嘛,更灵活,技巧更多。”   一个像狼,一个像蛇。   回想韩纵拔剑时的画面,施黛不由笑了笑:“他很厉害啊,同时用两把剑,还那么行云流水。”   一人对付整个客栈中的妖邪,想来实力不弱。   她夸得随心,声线字字落在耳中,江白砚静静地听。   施黛喜欢那样的剑术?   他不擅双剑,但若用起来,能胜过韩纵。   他的思绪漫不经心,胸口却涌起奇异的梗塞,仿佛被无形手掌轻按一下,气息不畅。   江白砚轻抿嘴角。   施黛每每见他用剑,总会含笑夸赞几句,江白砚从最初的漠视排斥,渐渐习以为常。   当被她笑盈盈地夸奖成为习惯,他几乎快要忘却,施黛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向来不吝惜褒扬。   并非独独对他。   从来不是。   指腹微蜷,江白砚无言抬眸。   目光所及,她恰巧看了眼不远处的黑衣游侠,一副饶有兴致、满心新奇的神态,杏眼微弯。   是当真很感兴趣,不知对剑术还是对人。   这让他想起画境给予的剧情提示。   【卫灵小姐对韩纵颇感兴趣。见此心下酸涩,醋意暗涌,苦于并无身份,无法宣之于口,只能紧紧跟随小姐身侧,护她周全。】   “接下来,我要去和他搭话了吧?”   施黛神采奕奕,信誓旦旦扬起下巴:“放心,有我拖住他,你们尽管去韩纵的客房搜查。”   “一切小心。”   沈流霜笑眯眯,语气柔和:“如果韩纵对你有所冒犯,告诉我便是。”   她的拳头随时做好准备。   “不还有江公子吗?”   柳如棠飞快觑他:“江公子会保护好黛黛的吧?”   千万要争气啊!不能被比下去!   江白砚神色如常,饮下一杯茶:“嗯。”   冰凉液体入喉,令他微不可察地皱眉。   强烈的酸意席卷舌尖,味道难以言喻——   方才被他饮下的并非热茶,而是另外三人望向韩纵时,江白砚倒出的半杯醋。   他们坐在客栈大堂,每张木桌上,都有用来增味的调料。   江白砚不喜辛辣,陈醋入口,刺激得轻咳一声,牵动肩头刀伤,刺痛漫延。   舌尖的酸固然强烈,远不及胸腔的涩。似被尖针倏然一扎,再覆下密不透风的棉。   令他心烦意乱,无从宣泄。   江白砚面无表情,咽下杯中残余醋水,右掌覆在心口上。   骗人。   说什么吃醋,感觉明明不同。 第61章   齿间涩意盘旋, 江白砚微卷舌尖,体悟心下所思所感。   施黛性情率真活泼,一双杏眼常含三分笑, 定神看向某人, 便如春水初生, 碧波万顷。   在血与痛里浸久了, 江白砚少有对情思的正常认知, 从前只觉她的笑意稀松平常, 不知自何时起, 对此渐生渴念。   好在施黛从不吝啬, 同他相见,皆是眉目噙笑, 脆生生道一句“江公子”。   可人心如深壑,渴念堪堪平息,又平添贪念。   譬如此刻,江白砚贪心不足,没来由地想,她的笑意与兴致,为何不能在他一人身上。   他心知这个念头极为卑劣,近乎茫然地想要抑制,密密麻麻的情愫却好似藤蔓滋长, 欲意横生。   就像方才饮下的陈醋, 悄然渗进了血肉一样。   尤其不久前, 施黛还曾将他拥入怀中。   体会过那样的温柔,而今更觉无措。   “那我去了。”   施黛揉了揉自己脸颊, 侧目睨去:“江公子一起吧?”   从画境给予的提示来看,侍卫阿言一直跟在卫灵身边。   江白砚回神:“嗯。”   再次瞧了瞧在第三画里得到的宣纸, 施黛没忍住八卦一句:“如棠姐,卫灵和阿言到底发展到什么关系了?”   画境外的虞知画提及两人,只说亲近。   阿言对自家小姐明显有情意,至于卫灵——   施黛觉得,应该也是有的吧?   亲身调查过客栈里的幸存者,柳如棠双眼微眯,老神在在哼笑一声。   “实不相瞒,刚见到他俩,我就觉得有猫腻。”   柳如棠道:“卫灵是娇纵的千金小姐脾气,在镇厄司的医馆里,居然从头到尾待在阿言身边,照顾他喝药。”   施黛两眼亮晶晶,小小声:“哇——”   “阿言对她更是细致入微,话不多,但一直在哄她。”   柳如棠轻抚下巴,若有所思:“在我的印象里,离开君来客栈后,卫灵没再找韩纵说过话。也许是察觉阿言吃醋不高兴了吧。”   施黛恍然点头。   她得到的纸条中,明明白白写着卫灵对韩纵行侠仗义的游侠事迹很感兴趣,想来是小姑娘一时兴起,无关乎男女之情。   施黛双手合十:“祝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柳如棠嘿嘿一笑:“百年好合。”   沈流霜表示赞同:“早结连理。”   江白砚:……   江白砚饮下一杯茶,褪去口中过于刺鼻的醋意。   韩纵性子太冷,长剑蕴藉杀意,周遭一圈无人接近。   施黛做好准备,冲江白砚勾一勾手指头:“走吧,带你勇闯无人区。”   是个带着狡黠与期许意味的笑。   江白砚轻轻一哂,半开玩笑地应:“劳烦小姐。”   在其他人面前,他们需要变改彼此的称呼。   施黛递去一个“知道了”的眼神,从桌边起身。   鹅黄裙摆逶迤而动,她脚步轻快,走向韩纵所在的角落。   黑衣青年静坐墙边,等待邪潮到来,余光瞥见一抹黄白色彩,眼皮轻抬。   韩纵生了张棱角分明的脸,半侧面庞隐入阴翳,像正观察风吹草动的捕食动物。   这一眼瞟来,冷肃锋利。   目光在施黛面上逡巡而过,掠至她身后的江白砚,怀中长剑颤了两颤。   韩纵警觉蹙眉。   难以窥知对方的实力,出于剑客的本能,他觉得此人极为危险。   “侠士,你还记得我吗?”   施黛眼笑眉舒:“那群妖魔鬼怪冲进来的时候,你救过我一命。”   韩纵声调平平:“举手之劳,不必介怀。”   “救命之恩,要涌泉相报才是。”   施黛在他身前坐下:“我叫卫灵,这位是阿言。侠士叫什么名字?”   她猜到韩纵不可能热情,对他的冷淡毫不在意。   这里横竖是一场幻境,为了完成任务查清案子,施黛不介意厚着脸皮。   办案才是正经事嘛。   韩纵语气不变:“萍水相逢,不必告知名姓。”   嘶——   真的好冷淡,难怪没人上前和他搭讪。   施黛暗暗想着,又觉得纳闷。   都说卫灵是千金小姐的骄矜脾气,为什么非得对韩纵死缠烂打?还是在这种邪祟环伺的危急关头。   “兄台剑术精湛。”   不等她开口,身旁的江白砚淡声道:“我家小姐对此颇有兴致,欲向兄台讨教剑法。”   韩纵自始至终抱着剑,唯有拿双剑诛杀邪祟时,波澜不起的表情才有所改变,展露肆意张扬的快意。   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剑痴。   要想和他找到共同话题,别的或许不行,论剑一定可以。   施黛迅速瞥江白砚一眼,在只有两人能看见的桌下竖起大拇指。   江公子,真的很靠谱。   “对。”   有江白砚在身边,施黛底气十足,勾唇扬起下巴:“我家阿言的剑术也特别特别厉害。”   心中郁结似乎消散少许。   江白砚眉宇微舒,唇边极浅地上扬一下。   果不其然,韩纵这条鱼咬上了钩。   他挑眉:“剑法?”   “我见侠士用的是双剑。”   施黛顺水推舟,两眼弯弯:“不知师承哪门哪派?看打扮,是游侠吗?”   和卫灵一样,她本身也对游侠十分好奇,说出的话七分真三分假,最不易被识破。   韩纵瞥向江白砚。   他对这个对手有些兴趣,握紧其中一把剑柄:“清风山下清风观。是。”   韩纵眸色微闪:“打不打?”   施黛:?   顺着他的眼神,施黛看见江白砚怀里的断水剑。   这还真是个剑痴啊?   “我名韩纵,擅双剑。”   韩纵道:“你若觉得不公平,我拿一把剑也能打——不过以你的实力,想必不用。你是哪门哪派的?这把剑品相不错,是好剑,叫什么名字?”   施黛:?   什么情况,老兄你被夺舍了?   就韩纵刚刚噼里啪啦讲出的这段话,字数比他今天说的加起来都多。   韩纵面无表情,俨然一具吐字机器,一边说,一边亮出手里两把长剑:   “这是我的剑,左边叫龙牙,右边叫狼齿,皆是淬炼多日所得。它们已许久没遇上好的对手,这间客栈里的邪祟,不够。你亮剑,或许能满足它们。”   韩纵:“打不打?”   施黛张口,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韩纵呢?原原本本那么大一个韩纵呢?没记错的话,他好像是个沉默寡言生人勿近的酷哥?   这话唠是谁?   江白砚微微蹙眉。   他讨厌自来熟。   一人除外。   “今天不行。”   想起江白砚左肩的血口,施黛义正辞严:“阿言身上有伤,出剑的话,伤口会崩裂。”   韩纵眼底亮光一瞬暗下:“哦。”   韩纵不再言语,满目失落,抱剑垂眸。   这下,又是一句话不说了。   施黛觉得好笑,摸透了韩纵的喜好,一手撑起下巴:   “原来是韩少侠。清风山在什么地方?我看你剑法过人,师门教导的剑术,一定有独到之处吧?”   听得师门剑术,韩纵抬眼,多出一丝神采:“清风山在长安以北,相隔百里。”   说完看看江白砚:“等你伤势痊愈,打不打?”   总而言之,和他聊剑就成。   施黛不紧不慢,一点点扔下钓鱼的饵料:“韩少侠能否说说清风观的剑道?用双剑的剑客,在如今很少见了。我和阿言都很感兴趣。”   提及此事,韩纵神情稍敛:“双剑练起来麻烦,又不如单剑灵活,练的人自然不多。”   施黛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是吗?但我听说,双剑用得好,突进非常强。”   一句话戳中心窝,韩纵向来冷冰冰的脸上,浮起引以为豪的浅笑:“正是。”   个别剑客爱剑如命,毋庸置疑,韩纵属于其中之一。   说起自幼修习的双剑剑道,他神情松弛许多,依旧冷淡,好在可以正常沟通:“清风观的剑术,讲究迅疾如风……”   施黛全神贯注地听,偶尔分神,给不远处的柳如棠和沈流霜打手势。   鱼已经咬住了饵料,短时间内不会松口,她俩可以安心去搜韩纵的客房。   柳如棠由衷感慨:“靠谱。”   沈流霜挑眉:“黛黛嘛。”   不过——   起身之际,柳如棠挪动视线,看向坐在施黛身旁的江白砚。   施黛与韩纵聊得正欢,一人兴冲冲地说,一人认真地听,气氛不错。   江白砚一如既往安安静静,明面上瞧不出端倪,唯独薄唇抿起,眼睫覆下的阴影黑而沉。   这个变化细小得难以察觉,正因如此,显得格外微妙。   哦豁。   情不自禁想笑,柳如棠抬手掩唇,为不让沈流霜发现,袖摆遮住上翘的嘴角。   完蛋啰,江白砚。   柳如棠与沈流霜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大堂,韩纵不知自己被偷了家,仍在大谈特谈:   “单剑双剑各有利弊,我只盼能寻到实力尚可的对手,酣畅淋漓打上一架。”   可惜随经验日积月累,能与他相斗的人越来越少。   施黛习惯性夸夸,给自己人涨威风:“阿言很厉害的,不止是‘实力尚可’这么简单。”   她喜欢和人聊天,也喜欢由此了解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乐此不疲。   单剑双剑的话题用完,施黛还有更多问题:“韩少侠这些年里行走八方,有没有遇见什么难对付的敌手?比如……邪修?”   这次案子的幕后凶手乃是邪修,既然韩纵有嫌疑,她就把话题往这个方向引。   状若无意,实则是早有预谋的套话。   “邪修?”   韩纵蹙眉回想:“我接通缉令时,遇见过不少。”   施黛:“通缉令?”   “邪修作恶多端,杀掉他们,往往有一大笔赏金。”   韩纵道:“我靠这个吃饭。”   游侠也要填饱肚子,揭下镇厄司发布的通缉令,既能诛邪,又有银钱入袋,一举两得。   施黛心下一动:“所以,韩少侠杀了很多邪修?”   “一群败类,杀了也好,为民除害。”   韩纵道:“要说难对付的……”   于是开始新一轮的你来我往,言语交锋。   江白砚静坐她身侧,心底微愕,又觉本该如此。   愕然的是面对韩纵这种古怪性子,施黛能轻而易举令他打开话匣,同此人谈天说地,不带停顿。   转念一想,这毕竟是施黛。   她素来灵动娇俏、生机勃勃,对谁都是好脾气,和谁都能说上一两句。   曾经的江白砚待她冷漠疏离,施黛从未放在心上,每当相遇,往往要朝他笑一笑。   对谁都好,这样的亲近便成了寻常,算不得特别。   她会对谁袒露更多的亲昵?   江白砚想要“更多”。   一阵夜风轻拂烛火,微光摇曳,落在她眼底,如碎水流金。   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描摹出韩纵的倒影。   江白砚想,没有他。   “那赶尸人手持一柄拂尘,单手一扬,就有十只僵尸同时攻来。”   受施黛引导,韩纵说起自己的对战事迹:“我一个闪身,像这样斜刺而去。”   施黛听得聚精会神,想象出当时剑拔弩张的情景:“然后呢?”   江白砚心不在焉,指腹轻抚袖间的黑金短匕。   他曾凭一人之力,在前朝大墓中斩杀近百尸邪。   施黛想听,他也能说。   韩纵:“紧接着,我一个回身后撩,双剑并起。”   江白砚指尖点了点断水剑。   这一招,他也会。   韩纵为何还没说完?如若将断水刺入他胸口,画境会不会即刻崩塌?   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情绪,断水连带剑鞘轻轻一颤。   恰在同时,耳边掠过施黛的低语:“江公子,你不舒服吗?”   江白砚抬眼。   施黛好奇端详他苍白的面色。   她知道江白砚不爱说话,可自打韩纵开口,他没再出过声。   垂着睫毛一言不发的样子,近似于委屈。   难道是伤口在疼?   静神感受胸腔里翻涌的陌生心绪,江白砚轻勾嘴角:“无事。”   “兄台襟前这血,莫非是被邪祟所伤?”   韩纵还想再说什么,电光石火间,剑眉骤凛:“噤声。”   深夜的山林死寂无声,忽有冷风击打窗棂,咚咚作响。   风声如泣如诉,两相交叠,好似怨鬼拍窗,诡谲非常。   客栈里,人人凝神屏息,出现刹那的阒静。   下一瞬,木窗竟被从外轰然破开,一团黑影势如破竹,俯冲入人群!   犹如被按下开关,凝滞的气氛蓦地溃散。   住客们个个面如土色,竭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朝虞知画和韩纵奔逃而来。   尖叫声、哭喊声与求饶声响成一片,韩纵对此置若罔闻,拔剑出鞘。   临走前不忘对江白砚叮嘱:“打不打?你定日子,我都行。”   施黛牢记台词,往江白砚身边凑了凑:“是妖怪,阿言救我!”   虞知画咬牙,操纵所剩不多的灵气汇入驱邪阵法:“去把窗户堵上!”   阵法强弱与客栈布局息息相关,一旦破了口子,阳气外泄,邪祟便有可乘之机。   她与韩纵一人护阵,一人除邪。   驱邪阵法的金光流泻回转,黑衣剑客双手执剑,如鹰入长空,贴近破窗而入的影鬼。   两刃剑锋好似双月,横斜突刺,斩断影鬼半身。   施黛下意识“哇”了声。   她的目光没在韩纵身上久留,邀功似的侧过脑袋,踮了踮脚尖:“怎么样,我刚刚的搭话还行吧?你——”   看清江白砚眼底的晦暗之色,施黛定神:“你还好吗?是不是伤口不舒服?”   她本打算脱口而出“江公子”,话到嘴边,把称呼生生咽下。   从他们二人向韩纵搭话开始,就吸引来客栈中的不少目光。   这会儿住客们一拥而上,齐齐聚在韩纵身后,她与江白砚身边围了不少人。   在画境中人的视角里,她是卫灵。   施黛目有关切,江白砚对上她视线,静默须臾,轻勾唇角:“伤势无恙。我大抵是……嫉妒?”   施黛一怔:“嫉妒?嫉妒什么?”   江白砚坐在她身侧,面容清绝,一笑起来,似落满霜雪的松。   是种风姿澹澹、疏冷矜雅的气质,长剑在怀,复添几笔凌厉杀意。   长得好看,天资过人,前途无量。   这样一个人,施黛很难把他和“嫉妒”一词联系起来。   食指轻敲剑柄,江白砚淡声:“嫉妒韩少侠剑术超群,更甚于我。”   他语调散漫,带着半开玩笑的意思,摆明了只是信口一提,当不得真。   断水似是不满,嗡嗡一响。   施黛觉得匪夷所思:“这是什么话?你的剑法……你的剑法,肯定比他厉害得多。”   凝神注视她的神态,江白砚唇边弧度微深:“小姐此言当真?”   施黛用力点头:“当然。”   江白砚拔剑御敌时的情景,她记在心里始终没忘。   都说他是难遇的剑道天才,断水锋利无匹,江白砚亦锐不可当。就算置身于人才辈出的镇厄司,他的实力也绝对名列前茅。   更何况,江白砚还这么年轻,经验尚浅。   近在咫尺之处,江白砚静静看她,黑眸幽邃如潮。   半晌,他忽地一笑:“那就看好了。”   这句话被压得太低,经由微风送到耳畔,转瞬散去。   施黛来不及反应,再眨眼,一息剑风撩过鬓边,眸底盈满秋水般的寒冽剑光。   的确是无人可匹敌的剑法。   经过千锤百炼,炉火纯青,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起剑便如霜色满天。   江白砚没用灵气,手腕轻翻,挽出繁复剑花。袖袍纷飞间寒光大盛,亮得刺眼。   断水裹挟雷霆之势,干净利落直取要害,笔直没入一只妖魔胸腔,所过之处鲜血飞溅,似坠地红莲。   那妖魔从窗口进来,越过韩纵试图偷袭,来不及发出惨叫,已身首异处。   阿言有剑术傍身,在危急关头用剑,属于情理之中。   刀光剑影来得猝不及防,附近的人们被吓得惊叫连连,纷纷退让数步。   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如遇大赦朝江白砚靠拢。   一抹腥血溅落颊边,江白砚执剑侧目。   冷不防撞上那双桃花眼,施黛脱口而出:“你——”   施黛跳脚:“你身上有伤!”   她绷着神色小跑到江白砚跟前,唯恐左肩那道伤口崩裂出血,手忙脚乱好一会儿,想看看,又不能直接把人衣服掀开。   施黛很是苦恼,右臂放了又抬,停在半空。   旋即听见江白砚的低笑。   他周身残留未尽的杀意与剑气,哪怕在笑,也无端多出令人胆寒的侵略性。   “小姐,”他轻声道,“知道我为何嫉妒了吗?”   众目睽睽下,他用着阿言的身份,这声“小姐”叫得无比顺口。   施黛不解抬眸:“为什么?”   她当然不相信,江白砚会对韩纵的剑法心生妒意。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看见江白砚眼尾勾出的弧。   “我嫉妒,”他低低出声,听不出喜怒,更辨不出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小姐眼里,只看得见他的剑术,没有我。”   清越微沉的嗓音。   像是蛊惑。   从没想过得到这句答复,心尖被猝不及防一撞,耳后是汹涌澎湃的烫。   施黛短暂失神,迅速回神。   江白砚的身份……是阿言对吧?   他得到的宣纸上,一定有写阿言的吃醋与委屈,为了符合人设,才讲出这样的话。   她听得清清楚楚,江白砚叫的是“小姐”。   但还是觉得害羞。   心里的小人原地翻滚几圈。   施黛抬手,捂住自己脸颊试图降温。   “看、看见了。”   她晕晕乎乎:“阿言的剑法。”   江白砚拭去飞溅在颊边的血迹,唇下小痣如花蕊笼上殷红,随嘴角微扬。   他没再多言,见施黛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开口。   “不是阿言。”   相隔太近,她的声线携有梅香,柔软贴在耳边:“……是江白砚。”   施黛小声说:“江白砚的剑法,是我见过最厉害的。”   像戾气汹汹的野兽被捋顺了毛。   仅听她一句话,胸腔里的涩意与杀念消退殆尽,取而代之,是另一种更难捱的、撕扯般的饱胀情绪。   喉结无声滚动,江白砚垂头拭剑,黑发丝缕坠下,显出耳尖胭脂色薄红。   他尾音噙笑:“嗯。” 第62章   江白砚一剑挥下, 引来十几名住客惶然侧目。   施黛耳尖的热意还没压平,一片混乱里,听见几近破音的男声。   “公子……公子救命!”   紧随其后, 是更多慌不择路的尖叫。   “救救我们吧!”   “钱!我给你钱, 你护在我身边!开个价, 想要多少?”   “妖怪又进来了!”   与韩纵的冷峻截然相反, 江白砚一身白衣, 鹤骨松姿, 笑意轻轻浅浅, 瞧上去极好接近。   行商打扮的中年男人拽住他袖口, 双腿打颤:“你说个数,只要价钱不过分, 我都给你!”   气味和体温陡然靠近。   对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寻常人,无功无过,江白砚却觉厌烦至极。   梅花香气倏忽远去,被这股陌生的气流裹挟其中,如同浸入脏污窒息的泥,令他几欲窒息。   嘈杂声响里,江白砚循声侧目。   桃花眼漆黑含光,纯然无害的轻笑褪尽,淬出森然色调, 像把见过血的刀。   行商右手猛颤, 松开他袖口, 后退两步。   这个对视发生在短短刹那间,恰好位于施黛的视觉死角。   等江白砚回头, 又成了漫不经心的情态。   施黛还惦记着他的伤:“你真没事?要不要回房看看?”   她总觉得他很脆弱,这让江白砚感到新奇又好笑。   一道小伤而已, 哪里值得牵肠挂肚?也只有施黛,会时时刻刻把这件小事记在心上。   思及此,心脏跳动的力道更重一分。   “不碍事。”   右掌覆上左肩,江白砚随意碰了碰,隔着衣料,没触到血液的湿濡:“我用右手握剑。”   施黛简直拿他没办法:“你右手也有伤。”   还全是由他自己造出来的。   “再来几个人!”   破损的窗边,老板娘扬声:“我们快抵不住了。”   一扇雕花木窗被邪祟破开,灌进瑟瑟冷风。   老板娘正和三名住客把长桌堵在豁口的位置,抵挡企图趁虚而入的妖邪。   客栈其余地方有阵法加护,这个窗口是唯一的漏洞。邪祟们争先恐后不停冲撞,如汹涌浪潮,打得人无力招架。   仅靠四个人,没办法抗衡太久。   “再坚持一会儿。”   虞知画额头满是冷汗,双手牵引细长白线,勾连交错:“我尽快修好驱邪阵。”   邪修用了招邪术,与客栈里原有的阵法相冲。   驱邪阵法摇摇欲坠,倘若它碎裂崩溃,邪祟再无禁锢,能冲进来杀了所有人。   虞知画脸色惨白,手上动作没停,不敢分神。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个阵法被设下多年,道行有限,并不强势,哪能敌得过几十只邪祟的凶猛撞击。   不消多时,客栈东南角爆开轰然一响——   竟是妖物从另一扇窗户探进半个身子,险些咬上一人头颅!   这只恶妖身如猛虎,利爪将窗棂撕作齑粉。   看它脸颊,是张五官扭曲、狰狞可怖的人面,双眼浑圆,青筋暴起,像个浓眉阔鼻的壮汉。   人面虎身,诡异非常。施黛眼风扫去,心下一跳。   没记错的话,这种妖怪名为“马腹”,性喜食人。   马腹喉中发出婴儿哭泣的叫声,目眦欲裂,朝距离最近的姑娘猛扑去。   姑娘吓得泪流满面,不等妖物近身,一道剑光飞掠跟前。   韩纵手持双剑,光影交叠,映亮青年黑沉的眼。   他出手少有技巧,进攻全凭本能,纵身一跃,剑锋刺向马腹咽喉。   “言兄。”   韩纵哑声:“另一边,劳烦你照看。”   几个瑟瑟发抖的年轻男女抄起一张木桌,紧紧盖住被马腹闯开的豁口。   窗外黑影突进,震得整张木板猛地一颤。   万幸,木桌贴上窗沿,成了君来客栈中驱邪阵法的一部分,受灵气庇护,不至于被邪祟轻易毁坏。   “该死。”   拼命按稳木桌,左侧的青年低骂一声:“这种情况,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们今晚不会全得交代在这儿吧!”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他身旁的灰衣妇人骂骂咧咧,手里紧握一把从厨房拿来的菜刀:“死就死,死之前,我非得杀几只畜牲。”   带着玉扳指的行商愁眉苦脸:“哎哟哎哟……都说了,别讲那个字,不吉利。”   现场堪称混乱,好在人们怕归怕,出于求生本能,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轮流去堵窗口。   一群人体力不支,就换下一群人来,交替分工合作,勉强稳住局面。   施黛知道这次邪潮不会出大事,听着窗外撕心裂肺的嘶吼,按捺紧张的情绪,观察四周。   别怕别怕,她悄悄安慰自己,就当在看恐怖电影。   通过眼前的景象还原当晚,第三波邪潮来袭时,几乎所有住客都在一楼大堂。   除了身受重伤的卫霄,和行踪不定的锦娘。   ——锦娘去哪儿了?   第二波邪潮结束后,她没待在更安全的大堂,而是回了自己房间。   等第三波邪潮退去、镇厄司赶到,去她房间,已空空如也。   期间发生过什么?她发现镇厄司的到来,匆匆趁乱逃走了?   这样捋顺逻辑,还算顺理成章。   平心而论,回想在画境里见过的几名嫌疑人,让人觉得最像凶手的,就是锦娘。   韩纵面冷心热,虞知画温柔坚毅,卫霄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对未婚妻、对妹妹都很不错。   锦娘……性情古怪,阴郁沉闷,形迹可疑。   施黛眼珠一转。   最关键的是,锦娘是个实打实的邪修。   第三波邪潮比前两次持续更久,邪祟的进攻力度也更大。   虞知画修补阵法用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当金光久违地笼罩君来客栈,所有人俱是长出一口气。   “结束了?”   邪潮消退,一个妇人满头大汗坐倒在地:“这真是——”   又一次死里逃生,她想不出形容词,干脆紧闭双眼,靠在墙头大口喘气。   客栈里一片狼藉。   共有四扇窗户被冲破,人群随之分成四处。   人力不比妖力,好几只妖邪曾冲开桌板,直入大堂。   韩纵与江白砚分守两边,将不速之客全盘斩杀,放眼望去,满地血水和妖尸,叫人头皮发麻。   “待会儿再来一回。”   老板娘双眼无神,大字型瘫倒在地:“我真不行了。”   “虞姑娘。”   一个青年苦巴巴问:“这一次,阵法能支撑多久?”   虞知画无力坐在墙角:“不清楚。”   “长安城里多的是人,外面那群家伙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们?”   一人给虞知画倒上热茶:“明明被赶出去三次了。”   虞知画道了声谢,接过轻抿一口。   他们对邪术一无所知,当然无从知晓,客栈外的妖魔是受邪修所控。   施黛坐在江白砚身边,给他也递去一杯温水,安静倾听。   江白砚一瞬怔忪,乖乖饮下。   “那群畜牲。”   手持菜刀的女人咬牙切齿:“我若死了,就算不入轮回,变成孤魂野鬼,也要回来报仇。去他的妖魔鬼怪!”   她身旁的灰衣青年苦中作乐,半开玩笑:“我们如果一起死在这里,会不会盘旋不去,变成这儿新的厉鬼?”   虞知画看他一眼,很轻地笑笑:“不会。”   她疲惫不堪,一张瓜子脸血色褪尽,脸颊沾染灰蒙蒙的尘。   即便如此,美人依旧是美人,浅浅笑开,轻而易举摄人心魂。   “想变成厉鬼逗留于人世,并不容易。”   虞知画声调柔软:“寻常人死去,魂魄被黑白无常收入地府,再饮下孟婆汤转世投胎——世人所见的鬼魂,都是阴差阳错避开无常索魂的亡灵。”   阴曹地府不是吃白饭的地方。   假若每一个逝去之人的魂魄都在阳间游荡,人世铁定乱成一锅粥。   “的确如此。”   老板娘轻叹口气:“几年前,我想见一见死去的爷爷,去镇厄司找人招魂,结果那人告诉我,地府的魂,召不上来。”   行商瘫软无力抹了把汗,摸摸圆滚滚的肚子:“生死有命,阴阳相隔嘛。谁能逆天而行?”   “话说回来。”   施黛细细地听,戳一戳江白砚衣摆:“像画中仙这种精怪,可以投胎转世吗?”   画中仙不似普通的人或妖,拥有与生俱来的魂魄。   这类妖物生于书墨之间,说白了,其实是一股由天地凝成的“气”。   人和妖有生老病死,画中仙却从诞生起便固定了形貌,不会老去。   虞知画看上去二十不到的年纪,真实年龄,恐怕是二十岁的好几倍。   被她轻戳袖摆,江白砚呼吸微滞。   “不可。”   他思忖道:“画中仙没有神魂,来于天地,散于天地,一旦受致命伤,再无来世可言。”   施黛点头,望向虞知画。   恰在同时,后者向她投来视线。   “小妹。”   虞知画轻咳一声:“你哥哥怎么样了?”   “已经缓过来了,伤口不致命。”   施黛谨记自己的身份,立马接话:“嫂嫂好生歇息。哥哥有我和迎春照顾。”   在镇厄司办了这么几起案子,施黛顺利练就撒谎不脸红的技能。   她的“哥哥”和“迎春”,这会儿应该正在各个房间流窜作案,大肆翻找和案件相关的线索。   虞知画紧绷的神色有所缓和,袒露和煦浅笑:“那就好。”   能看出来,她真的很在意卫霄,这份情愫并非作假。   心念一转,施黛下意识想,虞知画是不老的精怪,而卫霄终有一死,夫妻终究分别,总归有些遗憾。   大堂里的住客们精疲力竭,有的闭目养神,有的开始写起遗书,如丧考妣。   韩纵面不改色,双手执剑,来到两人桌前。   额头被汗水和血液打湿,韩纵满不在乎地抬手一抹:“决定好了没?打不打?”   施黛对此人只剩敬佩。   你好执着!这可是生死攸关的时候!   江白砚淡声:“待我伤好。”   施黛默默瞅他。   第三波邪潮已经结束,他们即将脱离画境,江白砚是在信口胡诌,敷衍老实巴交的画中人。   原来他唬人,也这么脸不红心不跳。   坚毅的五官轻轻一抽,韩纵脸上缓慢浮起笑容:“好。”   都说剑客与剑能彼此感应,他一开心,灵气波动,手里两把剑竟泛起寒光,星点般闪动。   施黛好奇:“它们这样,是什么意思?”   “想马上开打的意思。”   韩纵:“龙牙和狼齿向往强势的对手。对手越强,它们越兴奋。”   韩纵紧握双手:“我也是。”   当他开口,两柄长剑寒意更甚,感知到主人的愉悦,通体一颤。   韩纵:“要不继续之前说的大战邪修?我记得那日阴风四起,天地无光,正是我的龙牙狼齿展露剑气,才照出邪修偷袭的方向。形势危急,我当即一个——”   他说得兴起,忽听不远处的老板娘道:“两位侠士,我这儿有疗伤的药膏。你们要不要擦一擦?伤口怪疼的。”   韩纵抿唇噤声,抱紧剑柄。   韩纵当即一个沉默。   施黛看得好笑,疑心这人是不是社恐,听江白砚道:“我不必,多谢。”   他出剑未用全力,打得游刃有余,没怎么受伤。   韩纵紧绷着脸:“我也不用。”   他沉默一会儿:“我先回房。等妖邪再来,我会出来。”   前几次邪潮的间隙,他也是孑然一身在自己房中度过的。   正因如此,韩纵的嫌疑不小。   施黛旁敲侧击:“不在外面坐一会儿吗?一个人待在客房,多没意思。”   韩纵摇头:“不喜说话,烦。”   说完看向江白砚,补充一句:“别忘伤好之后,和我打一架。”   施黛:……   刚刚谁在他们跟前大谈特谈大战邪修?   眼睁睁看韩纵转身离去,施黛没忍住吐槽:“他该不会只是……单纯不习惯和人说话而已吧?”   “个别习剑之人爱剑成痴,日夜修习剑术,不与旁人言谈。”   江白砚为她解释:“久而久之,确是不善言辞。”   施黛一乐,笑出一侧虎牙:“我懂,剑客嘛。”   江白砚对他的断水也很好,剑不离身。   她兀自想着,听见江白砚的声音:“施小姐,喜欢那两把剑?”   施黛:“什么?”   她须臾明悟,江白砚指的是龙牙和狼齿。   双剑迸发战意时,施黛目不转睛瞧了好一阵子。   江白砚发现她的小动作了?   “谈不上喜欢。”   施黛诚实回答:“但很有趣啊。主人和剑心意相通——你们剑客都是这样吗?”   江白砚坐在她身侧的方桌另一角:“嗯。”   他在邪潮中斩杀妖魔,应当有些累了,神色散漫,脊背却是挺拔。   施黛边喝茶边想,不管什么时候,江白砚身形总是笔挺,像棵松。   ……除了被她抱住的那一刻,软绵绵的。   打住。   施黛敲敲脑袋,中断胡思乱想。   江白砚说罢抬眼,眸底隐有笑意:“断水也会。想看看吗?”   很奇怪。   语气平平一句话,尾音却像探出一个小钩,把她不着痕迹碰了碰。   古怪的错觉一闪而过,施黛没来得及多想,心里被新奇的喜悦填满:“嗯嗯!”   下一刻,伴随铮然轻响,白光氤氲,断水被横摆在她眼前。   大昭剑客不少,施黛见过的剑数量更多。   要说其中最漂亮的,莫过于断水。   锋利无匹,银白如霜,剑锋流转寒光。   它有个秀气文雅的名字,形貌纤盈灵动,却无人敢小觑。   正是这把剑,屠灭过无数高阶的魑魅魍魉,血意与杀意沁入剑身,锋芒毕露。   施黛喜笑盈腮,从心地夸奖:“好漂亮。”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仔细观察断水,想起以前江白砚教导练剑,把它握在手里,是冰冰凉凉的。   眼下它安静乖巧横在半空,剑身像霜又像雪。   施黛压不下好奇心:“江公子,我可以碰一碰它吗?”   江白砚温和笑笑:“自然。”   施黛伸出食指。   断水剑身薄而韧,在烛火下弥散微光。她的指尖轻轻触上,霎时感到凉气扑面而来,直窜经脉。   施黛打了个哆嗦:“好凉。”   江白砚道:“断水不喜暖阳。”   施黛讶然:“不喜欢阳光?剑也有这种习惯吗?”   江白砚颔首:“剑有脾性,与人无异。”   像韩纵那两把龙牙狼齿,就和主人似的,漆黑凶冽。   施黛若有所思点点头,又碰了碰断水剑身,习惯寒冷的温度后,摸它像摸玉一样。   夏天摸一摸,肯定很舒服。   “断水和江公子也很像。”   她的指尖左右晃了晃:“嗯……都是好看又厉害。”   眼睫轻轻一颤,江白砚应她:“施小姐谬赞。”   “如果剑像主人,”施黛随口问,“你喜欢晒太阳吗?”   印象里,江白砚很少出门遛达。   她和沈流霜施云声堆雪人时,江白砚往往待在小院里,看书或练剑。   果不其然,他淡声答:“不喜欢。太热。”   施黛轻笑出声:“你怕热?”   江白砚:“怕。”   这当然是违心的谎言,其中真正缘由,他不可能说给施黛听。   比起日光下,江白砚更享受,也更习惯黑暗。   在夜里杀人,除妖,用短匕一遍遍刺进血肉,肆无忌惮释放心中恶念,感受深入骨髓的刺痛。   与之相比,太阳灼目滚烫,太过耀眼,置身其下,污秽无处可藏。   他骨子里藏了太多腌臜污浊的东西,见不得光。   在当下,江白砚目色温静,长睫笼起的阴影里,是不为人知的晦暗之意。   断水品尝过无数滚烫鲜血,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靠近,都会淌露杀意。   剑气凌空伤人,仅在弹指之间。   施黛抚过剑身时,他需百般克制,压抑灵气,让断水尽可能乖些,不要露出锋利的爪牙,不要伤到她。   日日饮血的剑,怎会习惯轻柔的触碰。   唯独现在,断水乖驯伏于施黛掌中,好似一条心甘情愿被驯服的银白色游鱼。   江白砚眸光清浅,落在她指尖,又无声挪开。   断水也喜欢被她抚摸吗?   像他一样。   他知晓自己不正常,否则不会在此刻,见施黛抚摸剑身,脊骨漫开过电般的麻。   连真切的触碰都没得到,他已心生眷恋。   右掌轻拢,有单薄柔软的物事自袖间坠下,落入他手中。   江白砚默不作声,将它攥紧。   是那块施黛为他擦血的方帕,两侧交叠,中央略微鼓起,藏匿着什么东西。   江白砚拇指蹭过那处,小巧浑圆,俨然是一颗小珠。   他的眼泪。   鲛人泪价值千金,江白砚对此并不在意。之所以捡起其中一颗,全因困惑不解。   他为何要因施黛的抚摸落下泪水?   上一次落泪,还是几年前被邪修接连折磨数日的时候。   属于他的泪珠被施黛的方帕包裹,随他蹭弄的动作,与柔软布料缠络绞合,气息相融。   回想被她拥抱时幽缠的触感,江白砚吐息微乱,耳尖隐现薄红。   感应到主人的情绪,施黛手中的断水剑溢开薄光,发出清越嗡鸣。   施黛动作停顿。   她觉得有趣,笑盈盈仰起头来:“这是什么意思?”   “大抵因为。”   不动声色平复心绪,江白砚学她的动作,单手撑起下颌:“断水喜欢被你触碰?”   意料之中地,施黛露出更为欢喜的神情。   她以往见到断水,这把剑向来杀气腾腾,让人不敢接近。   今天才知道,原来它不喜欢晒太阳,还会发出嗡嗡低鸣,连带剑身轻轻颤。   很可爱。   撑着一边脸颊,另一只手戳弄流玉般的剑身,施黛心情上佳,尾音轻快如铃:   “断水断水,喜欢这样吗?”   带着笑的轻语,像在温声哄。   指腹摩挲方帕,江白砚合拢掌心。   他没出声,嘴角微扬,不知是在笑断水,还是笑自己。   *   最后的邪潮过去,画境即将溃散,任务顺利完成。   在二楼把所有人的客房检查一通,柳如棠兴冲冲伸个懒腰:“结束了!”   沈流霜斜倚墙壁,翻看一本泛黄小册。   他们将韩纵的卧房从里到外翻了个遍,发现这人只有一个包袱。   包袱里,是满满当当的剑谱和银票,外加夹层里藏着的这本小册。   看样子,是韩纵的日记。   目光逡巡一圈,沈流霜欲言又止。   【九月初一   新开这本手记,是受师父教诲,莫要整日练剑,应多享乐休憩,多与旁人说话。   对师父的教导牢记于心,一定做到。】   【九月初二   练剑。】   【九月初三   练剑。】   【九月初四】   【韩纵,你怎可勤奋至此?难道忘了师父的劝诫?   不要太刻苦,不要太用功,去吃喝玩乐,去放浪形骸,牢记!】   【九月初七】   【练了整整三日的剑,忘记时间。】   “这是一种很新派的表达。”   柳如棠蹙眉沉思:“你们怎么看?”   沈流霜:……   沈流霜:“过于离谱,反而不像是假的。”   阎清欢觉得长安实在人才辈出:“市井奇人。”   他们在二楼没发现额外的疑点,眼见画境到了尽头,决定去大堂看看情况。   阎清欢的身份是卫霄,不便在虞知画身前露面,只得站在楼梯拐角往下探。   柳如棠走在前头,垂头俯瞰,不经意瞥见一道灼眼白光。   举目望去,施黛与江白砚坐在东北角,桌上横陈一把莹白长剑。   从她的角度,恰好瞧见施黛说了什么,江白砚笑意疏懒,眉眼稍弯。   般配。   止不住上扬的嘴角,柳如棠拿出刚入画境时得到的台词小纸条。   目光所及,正是那句经典语录:   少爷,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柳如棠由衷感慨:“人,果然要多笑笑。”   沈流霜跟在她身后,条件反射接台词,觑见那抹白影,警觉眯眼:“说得对——”   好招摇。   哪里来的孔雀在开屏?   哦,看岔了,是江白砚的断水剑。   等等。   说话声戛然而止,沈流霜噔噔上前几步,看清大堂景象。   沈流霜:?   沈流霜:??? 第63章   断水剑清光如月, 照出一派澄明。   廊下的阴影里,沈流霜目色沉沉,柳如棠单手掩唇。   阎清欢从拐角探出半个脑袋, 看清大堂里的情形, 两眼骨碌碌一转。   被缭乱的剑气所吸引, 阎清欢盯了好一阵, 才松鼠般缩回身子。   江白砚坐在正对楼梯的位置, 抬眼之际, 瞥见廊道中的人影。   依然是单手支颐的动作, 他怡然自若, 无声笑笑。   一副心安理得的坦率姿态,叫人挑不出毛病。   “唉呀黛黛和江公子在邪潮里折腾这么久, 肯定累了,是该坐下来休息会儿。”   柳如棠说话像倒豆,语速飞快:“那是断水吧?不错,很有活力。”   沈流霜缓缓转头看她。   她怎么觉得,队友之中,出了一个叛徒?   拐角后的阎清欢探一探头,满目憧憬:“断水也可以这么乖吗?他们在鉴剑?”   印象里,这把剑削铁如泥,总是沾满血的。   在江南遇到过多不胜数的名剑, 见此情形, 阎清欢仍想去摸一摸。   断水太强, 也太漂亮了。   沈流霜:……   原来叛徒是两个。   不对,阎清欢只是找不到重点的迟钝脑袋瓜而已。   他们在原地怔忪片刻, 桌边的江白砚笑意清疏,竟是先开了口:“二楼查完了?”   二楼的人下来了?   施黛听懂他的意思, 侧过头去,朝三人挥手一笑:“我们这边完工了。”   气氛瞬间松弛,她指了指桌上的雪色长剑:“快看,断水。”   沈流霜知道那是断水。   她想不明白的,是江白砚的心思。   对于剑客而言,手中剑是最为重要的依傍,轻易不予人,也不可能让人随意触碰。   以江白砚的实力和性情,恐怕到了视剑如命的地步——   他就这样,让施黛摸他的断水剑?   很不寻常。   沈流霜心中警铃大作。   “我们找到了韩纵的日记。”   柳如棠坐上木椅:“是个还算有意思的人,只不过和案子没关系。”   她本想再开口,隐约感应到周遭灵气的翕动:“画境在变化。”   柳如棠低声:“快结束了。”   君来客栈外,阴风如野兽咆哮,窗边暗影狰狞。   猝然间,一声尖锐惨叫刺破夜色,火光飞掠,照亮窗牖。   山林响起窸窸窣窣的杂音,众多妖邪四散而逃,紧随其后,是一道沉稳有力的男声:   “你们去左侧包抄。”   在人心惶惶的当下,无疑是一颗定心丸。   “有火光……”   大堂里炸开锅:“是镇厄司的人!我们有救了!救命!”   人们如遇大赦,喜极而泣。   宛如电影情节落幕,施黛所见之处,万事万物化作朦胧墨烟,长廊消融,人影散作一滩水色。   耳边嗡地一响,她再回神,眼前换了景象。   夕阳西下,红霞漫天,光晕淌进客栈,映出残损不堪的桌椅与门窗。   住客们消散无踪,站在她身前的,是一袭轻柔长裙。   施黛抬头,对上虞知画的眼睛。   “……啊。”   阎清欢猛然回神,看看自己手掌:“回来了?”   好神奇,真真假假,像做梦一样。   “回来了。”   虞知画温声笑道:“几位可有不适?”   施黛摇头:“没事。”   除了刚出画境时略感眩晕,她没觉得哪里不舒服。   说话时,施黛垂下眼,望向桌上摆放的画卷。   长卷原本泛有雾蒙蒙的灵气,被他们在幻境走上一遭,变得泯然如常物。   “我们探查一遍,基本锁定凶手了。”   柳如棠道:“君来客栈的厨娘,锦娘嫌疑最大。在她的卧房里,我们找到与邪术相关的物件——她是个邪修。”   白九娘子憋了太久,尾巴一晃,由项链重回蛇形:“没错,简直了!”   一个残害过人命的邪修,在案发后离奇失踪。   怎么看,她都是板上钉钉的凶手。   “还真是她啊。”   宋凝烟坐在僵尸怀里,轻哼一声:“最初定下的犯人就是锦娘……要找到她,又得费一番功夫。”   陈澈目光扫过柳如棠:“你们可有受伤?”   “小伤。”   柳如棠挑眉:“一群普通邪祟,难得了我们几个?”   靠在墙角的苗疆少年适时插嘴:“如棠,陈澈这是在关心你。”   沈流霜:“嘿。”   苗疆少年:“嘿嘿。”   宋凝烟:“嘿嘿嘿。”   柳如棠嘴角一抽,罕见噤了声。   白九娘子用尾巴摸摸她耳朵。   “总而言之,尽快找到锦娘吧。”   沈流霜道:“若她修成心因法,日后定会继续残杀平民百姓,祸害无穷。”   宋凝烟打个哈欠:“包在我们身上。”   之后的半个时辰里,沈流霜逐一叙述了画境中的来龙去脉。   她说得一气呵成,末了礼貌笑笑,对虞知画道:“多谢虞姑娘。若非虞姑娘相助,我们发现不了锦娘的邪修身份。”   当天晚上,等镇厄司赶到客栈,锦娘房间连人带物消失一空,没留痕迹。   虞知画虚弱摇头:“是我应当答谢诸位仙师。我与家人突逢此难,卫霄又……他伤成那般模样,我比谁都更想找出凶手。”   入画消耗她的大部分灵气,虞知画薄唇惨白:“既然已查明真相,我能否先行回医馆?卫霄的伤,不知如何了。”   追捕凶手,是【踏莎行】的任务。   施黛作为外援,这会儿没别的事,望向自己几个队友:“我们也到医馆瞧瞧吧?毕竟是亲手办过的案子,去看看客人们怎么样了。”   镇厄司医馆里的大夫技艺精湛,阎清欢经常进去请教。   听施黛开口,他完全没意见:“我可以!”   江白砚也道:“嗯。”   “也好。”   沈流霜对上她视线,若有所思:“听你的。”   *   君来客栈里的遇害者们,被安置在医馆里侧。   一来作为证人保护,二来防止潜藏其中的罪犯逃走。   施黛踏进药房,首先遇上一张陌生的脸。   “嫂嫂!”   红裙少女小跑而来,拉起虞知画右手:“你的脸色怎么这样白?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动用太多灵气而已。”   虞知画轻抚她手背,对施黛等人介绍:“这位是卫霄小妹,卫灵。”   施黛头一回见到卫灵本尊。   这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颊边带有婴儿肥,一举一动张扬灵巧。   施黛心有所感,眼珠挪了挪,不出所料,卫灵身后跟着个黑衣青年,相貌端正,腰间别一把长剑。   这位是阿言。   虞知画轻声介绍:“小妹,这几位是查办此案的镇厄司仙师。”   她有些担忧:“你哥哥怎么样了?”   “哥哥伤得很重,白天一直在发烧,不久前缓过来一点儿。”   卫灵叹气:“他醒来后始终念着你呢。嫂嫂去看看他吧?”   虞知画颔首,转向几人,露出歉然之色:“几位,失陪。”   阎清欢赶忙道:“虞姑娘快去,不必陪着我们。”   虞知画步履匆匆转身离开,卫灵将他们打量几眼,急不可待:“仙师,知道是谁干的了吗?”   “卫姑娘不必担心,镇厄司正在缉拿真凶。”   沈流霜道:“你受伤了吗?”   “我?我还好。”   卫灵笑嘻嘻,指一指身后:“有阿言护着我。”   施黛:“卫姑娘不是被卷进过鬼打墙?在鬼打墙里,也没怎么受伤吗?”   这是她想不通的一个疑点。   施黛在画境遭遇的鬼打墙可谓九死一生,处处潜伏有杀机毕露的妖魔鬼怪。,饶是她,也觉得心惊胆战。   卫灵不懂术法,为什么能安然无恙?   “鬼打墙?”   想到不好的记忆,卫灵苦巴巴:“别提了,我简直被吓个半死。那地方又黑又吓人,多亏我运气好,没一会儿就撞上哥哥嫂嫂和阿言。我是被他们护着出来的。”   说到这里,她眼中生出黯然。   正是在鬼打墙中,卫霄被怪物刺穿小腹,没了半条命。   施黛一怔:“没一会儿?你们汇合得很早吗?”   卫灵心有余悸:“嗯。要不然,我一条命就交代在那儿了。”   施黛低低应声,与江白砚交换一道视线。   他们亲身经历过鬼打墙,花去不少功夫,才在千钧一发之时找到彼此。   与卫灵的遭遇大相径庭。   不过……   施黛抿了下唇。   鬼打墙的长廊交错纵横,她不可能重复和卫灵一样的道路。   两人选择的路径南辕北辙,拥有不同的经历,说得过去。   “对了。”   施黛状若无意:“你哥哥卫霄,他给过你什么保命的符箓吗?”   “保命符箓?”   卫灵:“没有。我哥用剑,不会画符。”   这就奇怪了。   施黛记得清清楚楚,鬼打墙里,卫霄曾问过她一句,“我给你的保命符箓,用光了吗”。   她当时就觉得纳闷,进入画境前,虞知画把所有人的性格特征和行为轨迹说过一遍,从头到尾没提过“符箓”。   同一件事,为什么在这一个细节上,居然出现两种情况?   “姐。”   施黛凑近沈流霜,小小声:“我们在画境里经历的一切,确定全部为真,对吧?”   沈流霜:“嗯。怎么了?”   施黛摇摇头:“没什么。”   想不通。   难道所谓“保命符箓”只是其它物件的代称?可即便如此,卫灵也不应该对这四个字如此陌生。   她暗暗思忖,身旁的沈流霜道:“卫姑娘,你哥哥和嫂嫂关系很好。”   “那当然。”   卫灵扬起小脸:“你们也觉得他俩般配吧?”   沈流霜语调不急不缓,有意引导:“他们认识多长时间了?怎么认识的?”   “五六年了。”   卫灵道:“怎么认识的?天定良缘呗。”   她骄矜一笑:“我哥总爱调皮捣蛋,一日去河里凫水,不慎抽了筋——是嫂嫂把他救下的。”   江白砚淡声:“那时卫霄只有十五六岁。”   他言简意赅,表达的内容很明显。   卫霄当时年纪太小,虞知画却活了几十上百年。   这要能生出爱意,实在古怪。   “嫂嫂年纪比我哥大,画中仙嘛。”   卫灵不甚在意:“初次见面,他们没往郎情妾意的方向想。是后来接触越来越多,哥哥和嫂嫂才相互动心的。”   她哥哥如今已有二十岁了,与虞知画正好相衬。   这事儿无可厚非,施黛却追问一句:“接触越来越多?虞知画救卫霄一命后,他们还有往来?”   “这就更巧了。”   卫灵兴冲冲道:“我爹喜欢画画,请来一位教授丹青的先生,恰是嫂嫂。嫂嫂在我家,和哥哥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来二去,可不就熟悉了?”   施黛嗯了声,指腹轻捻:“确实很有缘。”   “在虞知画包袱里,有个姻缘笺。”   江白砚看她一眼,问卫灵:“是虞知画和卫霄求的?”   “姻缘笺?”   卫灵有点儿懵:“或许吧?他们两个求签,我不是回回都知道。不过……姻缘笺的话,肯定是哥哥嫂嫂一起求来的。要不然还能有谁?”   不知想到什么,江白砚安静笑了笑,莫名有讽刺的意思。   线索越听越乱,头脑中像被塞了团乱糟糟的线。   施黛轻敲头顶,试图让智商流进脑子里。   想起又一个疑点,她压低声音,避开侍卫阿言,对卫灵悄悄说:“你对韩纵很感兴趣?”   邪潮来袭的间隙里,其他人皆是惊若木鸡,生无可恋静坐在地。   唯独卫灵兴致高昂,一直缠着韩纵不放。   按理说,她身为一个娇纵的小姐,既被妖邪吓得够呛,又受不了韩纵的脾气——   怎么做到持之以恒找韩纵搭话的?   听施黛问出这样一句话,卫灵神情微僵。   她似是犹豫,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用更小的音量回答:“你想知道?”   施黛点头。   瞧了下身后的阿言,卫灵凑到她耳边:“我想让阿言吃醋。”   施黛一愣:欸?   施黛醍醐灌顶两眼放光:噢——!   感谢卫小姐,让她得到今天的第一个答案。   八卦果然是第一生产力!   “当时外面有很多妖魔。”   卫灵:“我想着大概活不成了,想激一激他,谁让阿言平日里像个闷葫芦。韩纵长得还行,剑法也厉害,我假装对他感兴趣——”   她嘿嘿一笑:“阿言就不高兴了。”   之前都以为卫灵是个粗线条的姑娘,万万没料到,他们想到第二层,卫灵在更高深的第三层。   施黛眨眨眼:“你和阿言现在,怎么样了?”   “互通心意啦。”   卫灵眉眼弯弯,颊边浮起淡淡绯色,如落雪的粉团:“你今后遇上喜欢的人,也可以这样气一气他。百试百灵。”   施黛隐有所悟:“明白。”   近处的江白砚一言不发,掠来意味不明的眼风。   “卫姑娘。”   江白砚打断对话:“此番上山狩猎,由何人提议?”   卫灵后退一步:“狩猎?当然是我哥。”   施黛想起来,在卫灵这个身份的推荐台词里,有“好累,不想走了”。   这位大小姐不像是热衷于野外打猎的性格。   她心下一动:“你以前很少打猎吧?”   “不是‘很少’。”   卫灵皱眉,闷声嘟囔:“是第一次。累死我了,以后再也不去。”   沈流霜顺水推舟:“为什么这次去了狩猎?”   “我哥提议的。”   说到这儿,卫灵嘴角上扬:“你们知道,阿言是我的侍卫,我与他身份有别。哥哥原本不同意我俩在一起,被我臭骂了一顿——他和嫂嫂不也是相差甚远?一人一妖。”   卫灵道:“那之后过去几天,哥哥便想通了,主动告诉我,不如大家一起去山中狩猎。野兽靠近,阿言定会护着我。”   沈流霜笑:“你哥哥……真是用心良苦。”   她隐有言外之意,卫灵没听出来,欢欢喜喜:“狩猎虽然遇上这档子事,但说到底,我和阿言顺顺利利在一起了。不亏。”   正说着,药房木门被人推开,蓄山羊胡子的大夫探头出来:“外边儿干嘛呢?进来喝药。”   不止卫灵,连施黛也露出惊恐的神色。   镇厄司医馆的汤药,堪称人间疾苦,尝过一回,施黛至今没忘掉味道。   卫灵磕磕巴巴,本能抗拒:“喝、喝药?”   话音方落,袖摆被人轻轻拽住。   卫灵侧目,见阿言一手捏着她衣袖,另一只手乖巧上抬,掌心摊开,是一袋饴糖。   “小姐。”   他开口,是低沉悦耳的声线:“吃这个,会好些。”   卫灵绽开喜不自胜的笑,张开双手,将他抱了抱。   阿言垂眼含笑,耳根通红。   施黛缓缓扬起姨母笑。   阎清欢目光温柔。   沈流霜眉心一跳,毫无征兆,皱眉觑向江白砚。   江白砚:?   看他做什么?   “身体要紧。你们进去喝药吧,不打扰了。”   施黛挥挥手,扭头一望:“我们也进药房看看?”   她还有问题想问老板娘。   推门而入,浓郁药味直撞鼻腔。   施黛不喜欢这股苦味,屏住呼吸。   房中或坐或躺近十人,全是在画境见过的熟面孔。   老板娘杨玉珍抱紧算盘坐在墙角,凄凄惨惨戚戚,端起药碗一口闷。   药不苦,命苦。   施黛四人表明镇厄司身份,老板娘先是一愕,旋即用力点头:“大人们有什么要问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说罢咬牙切齿:“那混蛋砸了我的客栈。要知道是谁干的,我……”   阎清欢好心安慰:“老板娘,等我们抓到凶手,会从她充公的钱财里,抽一部分补偿你的损失。”   说完又觉不对,目前认定的凶手是锦娘,这人钱袋比老板娘更空。   “你客栈里的锦娘,”施黛问,“她精神是不是不太好?”   “锦娘?是。”   老板娘有些懊恼:“起初我看她可怜,姑娘家孤零零一个人,这才把她留下。没想到刚过几天,就见她蹲在墙角自言自语。”   那姑娘神神叨叨的,留下吧,无异于养个闲人。   可若说把锦娘赶走,她狠不下心肠。   “大人。”   老板娘面露苦色:“凶手,该不会是她吧?”   施黛软着声尝试安慰:“案情尚未水落石出,我们在查。”   她脑子里盛满太多念头,说话间略一抬眼,猝不及防,瞥见一道漆黑影子。   以及两把被那人背在身后的剑。   ——韩纵正一言不发站在他们身边,眸色幽深。   他想干什么?他什么时候靠近的?他不是不爱与人打交道吗?   心口咕噜噜冒出疑问三连,施黛听见他的声音。   “我名韩纵,擅双剑。”   韩纵道:“打不打?”   施黛:……?   韩纵紧盯江白砚:“你用单剑,若觉得不公平,我拿一把剑也能打——不过以你的实力,想必不用。”   施黛大受震撼。   居、居然是与画境里一模一样的台词,他想打架的那份心,是刻在骨子里的!   韩纵仍在面无表情吐台词:“我的剑已许久没遇上好的对手,你来,或许能满足它们。”   江白砚:……   江白砚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气息:“你有伤。”   余光瞥见施黛满脸吃瓜看好戏的表情,他闭了闭眼。   韩纵握拳:“等我伤好。打不打?”   被这人缠得心烦,江白砚终是应下,数日后与韩纵一决高下。   横竖一套剑法的事,他习惯速战速决。   从药房出来,施黛笑得肩头直颤:“你好受欢迎。”   被她笑得无奈,江白砚摇头,生硬转移话题:“去看看卫霄?”   卫霄和虞知画是画境里的重要角色,直到现在,他们没见过前者本尊。   施黛正有此意:“走。”   卫霄受伤太重,被安排在单独的病房。   敲响房门,室内的虞知画应了声“进”。   推开门扉,在靠窗的木床上,施黛见到卫霄。   与画境中的青年如出一辙,却又迥然不同。   意气风发的豪情消退殆尽,只剩失血过多后孱弱的死气。他醒着,瞳孔混浊,投来淡淡一瞥。   “多谢仙师……”   卫霄开口,气若游丝,四个字艰难吐出,再发不出声。   虞知画坐在床边,眼眶微红。   沈流霜:“卫公子的伤,大夫怎么说?”   “伤及肺腑,很严重。”   虞知画竭力勾出浅笑:“要不是我当时为他渡入气息,卫霄大抵没命了。”   卫霄握了握她的手,用作安慰。   施黛在意鬼打墙时的细节差,试探问:“卫公子,可曾送给卫灵保命符箓?”   卫霄眼睫一颤,张了张口。   他哑声道:“符箓?山中多邪祟,狩猎前,我给过她几张。”   “卫霄一向不爱画符。”   虞知画为他拢好颊边碎发:“那几张符箓,还是我帮他画的。”   这样。   想起卫灵,施黛眸光微动。   她大概想明白了。   卫霄疼得说不出话,意识迷迷糊糊,从他嘴里得不到有用情报。   四人很有职业素养地不打扰重病患者,没待多久,便与这对未婚夫妻告辞。   来到医馆正堂,新鲜空气迎面而至,施黛深吸一口气。   通过方才的问话,她的思绪总算通畅了。   沈流霜扬眉:“黛黛对这起案子怎么想?”   与她对视一眼,施黛轻快笑笑。   她在想什么,沈流霜果然知道。   若非对案件心存疑虑,打从一开始,施黛不会提出来一趟医馆。   “有些细节对不上。”   施黛低声:“我觉得,凶手可能在什么地方动了手脚。”   “动手脚?”   阎清欢:“是指线索有古怪吗?”   施黛:“嗯。”   把所有七零八落的线索串连起来,她心底隐隐有了猜测。   这个猜测,需要更多事实来支撑。   “如果说,”施黛想了想,“我们之中,有人取代凶手的身份进入画境,会怎么样?”   他们进去查案,不可能像真凶那样布置邪阵害人。   没有招邪阵法,就没有后续的邪祟侵袭,这样一来,幻境不就自然瓦解了?   “邪潮仍会出现。”   江白砚道:“画境以虞知画的画卷为准。她根据记忆,在画中绘有邪潮,即便无人设阵,也将重现当时的情形。”   施黛仔细回忆,想起那一幅由虞知画绘制的长卷。   她画的是……山中狩猎,鬼打墙,和邪潮入侵。   这三件事,一定会在画境出现。   “你们觉不觉得,这次调查过于顺利了。”   沈流霜双手环抱,低眉思忖:“而且……那个东西,很奇怪对吧?”   “嗯,非常奇怪。”   施黛明白她的意思,扬起嘴角:“所以,我想去查明一件事。”   好奇宝宝阎清欢踮了踮脚,迫不及待:“什么事?”   “查——”   施黛说:“君来客栈里,几十年前的那一次邪潮袭击。”   *   一天过去,入夜的长安落了场雪,天地上下一白。   待旭日升起,又是一个好晴天。   时值正午,日色明媚。因少爷病重,卫府人来人往,个个神情肃穆。   听闻镇厄司的施小姐和沈小姐前来拜访,虞知画特地为她们斟上两杯热茶。   施黛身穿朝霞绸绯色襦裙,乌发松松挽起,瞧上去心情不错,见她后脆生生道了声“虞姑娘”。   沈流霜照例温和含笑,一身绿竹纹青衣略显懒散,腰间挂有一个灵官傩戏面具,脊背挺拔如刀。   “两位请坐。”   递给她们盛茶的瓷杯,虞知画温声道:“天寒地冻,喝杯热茶吧。”   “我们今天来,是想感谢虞姑娘的画境,顺便问几个和案子有关的问题。”   施黛语带感激,笑吟吟说:“没有你的画境,这桩案子破不了。”   沈流霜静静坐在她与虞知画中间,靠上椅背。   虞知画摇头:“凶手抓到了吗?是那位厨娘吧?”   “其实……我们觉得,凶手可能不是锦娘,所以才来问你新的线索。”   施黛有些不好意思:“锦娘现在不知所踪,哪儿也找不到她。”   这姑娘生得乖巧,低眉顺目的形貌像只兔子,娇憨可爱。   虞知画眉眼舒展,诚恳道:“施小姐问吧。我有问必答。”   施黛关切道:“卫霄的情况怎么样?听说他被带回了卫府照料。”   “伤势几乎危及性命,家里请了名医。”   虞知画轻叹,眼底覆上薄愁:“只望他能挺过这一遭。”   施黛笑了笑:“好人有好报。卫公子为了救你才受伤,老天会保佑他的。”   虞知画嘴角轻勾,看不出在想什么。   “施小姐为何觉得,”虞知画道,“凶手不是锦娘?”   “调查得太顺了。”   施黛诚实回答:“幕后凶手修炼心因法,已经杀了好几个人,而且每次杀人,都没留太多痕迹——这是个心思缜密的家伙。”   与之相比,锦娘露出的马脚太多。   “实不相瞒,在画境里,我们甚至找到她的记事簿和法器。”   施黛说:“全部大大咧咧摆在床底下,毫无防备。但凡有人走进她房间,俯身瞧一瞧,锦娘不就露馅了?”   锦娘是个新入门的邪修,连邪气都没办法好好控制,怎么接触心因法、神不知鬼不觉杀害那么多人?   虞知画:“这样说来,施小姐觉得,有人陷害锦娘?”   “锦娘下落不明,可以说她畏罪潜逃,换个角度——”   施黛认真思考:“凶手杀了她毁尸灭迹,营造她是真凶的假象,同样行得通。”   虞知画沉吟片刻:“对。”   “暂时排除锦娘,就得从剩下的人里找凶手。”   施黛说:“凶手的必要条件是,每次邪潮间隙,至少离开所有人的视线一次,去启动驱邪阵法。”   虞知画顺着她的思路:“我记得……大部分人全程都在。离开过大堂的,只有韩纵和锦娘。”   她始终置身一楼,最有发言权。   沉默须臾,虞知画补充:“卫霄和迎春也不在。但卫霄身受重伤,迎春……迎春胆子太小,在二楼撞见几只邪祟后,逃下了一楼。”   迎春是照顾卫霄的侍女。   施黛想起来,他们在画境里,的确遇到过徘徊在二楼的妖物:“迎春撞上邪祟,没受伤吗?”   “多亏老板娘。”   虞知画温眉善目:“迎春说,当时老板娘也在,为防身,手里拿着菜刀。”   她说罢抿唇,语气沉了沉:“施小姐,究竟怀疑谁?”   虞知画不傻。   怀疑到韩纵头上,施黛不会特意来找她问话,她与那位游侠八竿子打不着边。   四目相对,风声一时凝滞,落针可闻。   施黛攥了攥指尖,尾音如石子坠地,清晰可辨:“虞姑娘心里想的那个。”   “不可能。”   虞知画脸色微白,轻笑道:“施小姐,卫霄腹部的伤口,你们是亲眼见过的。他受那么重的伤,哪来的力气召来邪祟?”   “伤口可以二次加工。”   施黛没再绕弯子:“在任何时间,他都能趁镇厄司没来,给自己小腹捅刀子——比如即将尘埃落定的第三波邪潮期间。”   “这就更没道理。”   虞知画语带愠怒:“小妹亲眼见过他被邪祟所伤。施小姐你……你进入画境,也看过他的伤势吧?”   施黛没反驳。   在鬼打墙里,她为了确认卫霄的状况,切切实实检查过那道伤痕。   深可见骨,足以致命。   “嗯,见过。”   场面有些剑拔弩张,不知怎么,施黛反而松了口气:“正是在这里,我中了凶手的骗术。”   虞知画一愣:“什么意思?”   “我的确见过一个人,为了保护你,小腹被邪祟贯穿。”   刹那的寂静。   施黛抬头,直视她双眼:“如果……那个人,根本不是卫霄呢?”   并不习惯紧绷的对峙,她紧张得心口怦怦直跳。   眼前的虞知画薄唇轻颤:“什么?”   “不是卫霄,还能是谁?”   虞知画匪夷所思:“他和卫霄长得如出一辙。施小姐,卫霄可没有双胞胎。就算是我的画笔,也画不出活生生的人。”   一息冬风拂过,吹得脊骨瑟瑟生寒。   施黛打了个寒颤,手背被人轻轻抚下,抬眸望去,沈流霜朝她轻扬嘴角。   是一个安抚性质的笑,和煦如风,很有安全感。   手背传来令人安心的暖意,施黛点点头。   “此人的来历,说来话长。”   施黛定神:“虞姑娘,你和卫霄有个姻缘笺,对吧?”   虞知画身形微顿:“是。”   施黛直言不讳:“在画境里,我们见过它。”   她当时觉得奇怪,问过柳如棠,这对未婚夫妻是不是认识了很多年。   因为姻缘笺太旧,纸张泛黄,看材质已有数年。   这就是昨晚闲聊时,沈流霜口中“非常奇怪的那个东西”。   倒推几年,卫霄是个半大的小少年,虞知画哪能和他去求姻缘笺?   可偏偏,在阎清欢得到的卫霄行动轨迹里,又说卫霄很重视它。   他总不能随身携带虞知画和别人的姻缘笺吧。   “姻缘笺上写,‘南风知我意’。”   心绪渐渐平息,施黛从容出声:“虞姑娘,这是你在什么时候,和什么人求来的签?另一半‘吹梦到西洲’,不在卫霄身上吗?”   破天荒地,虞知画没有回答。   女人沉默盯着地面,眸底暗色翻涌。   “你和卫霄很有缘。”   施黛目光渐沉:“卫霄十几岁时,就因坠入河中,被你所救。后来卫老爷找人教授丹青水墨,恰好是你来了卫府。”   她默了默,忽然单刀直入地问:“可是……画中仙技艺超群,会无缘无故留在一户商户人家,当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吗?”   虞知画不语。   “这个案子,其实有非常多的疑点。”   施黛道:“首先,凶手身为邪修,为什么要大摇大摆袭击客栈?像以前一样,一个接一个杀人行凶,不是更能隐藏身份吗?”   “其次,为什么是君来客栈?它太不起眼,攻击这里,邪修得不到额外的好处。”   施黛目光一转,看向近处的女人:“非要解释的话,凶手有不得已的理由,必须、一定要选择这个地方。”   虞知画看着她:“什么理由?”   一个能解释鬼打墙里一模一样的“卫霄”,也能解释祈愿笺的理由。   施黛心口跳了跳:“画境里,老板娘告诉我们,君来客栈曾被妖邪袭击过三次。几十年前的某一回,毫无缘由地,邪祟大肆围攻过客栈。”   在那次惊变中,几名修道之人挺身而出,以身死道消为代价,除灭邪祟。   虞知画半阖眼,缄默无言。   “我在镇厄司的卷宗里,找到了当年的记载。”   停顿半晌,施黛说:“逝去的牺牲者中,有个男人……名叫‘秦箫’。同样死去的,还有他的表妹秦筝和好友严明。”   虞知画从没叫过“卫霄”。   自始至终,她对未婚夫的称呼是“阿霄”。   阿霄,阿箫。   施黛至今没忘,第三波邪潮结束后,有人说起死后化作厉鬼游荡的事。   虞知画笑得温柔,轻声告诉他们,逝去之人的魂魄难以被阳间窥见,一旦死去,便入轮回。   逝者已矣,转世投胎,心怀眷念不舍的,永远是活着的人。   “姻缘笺,是你和秦箫求的吧?那是多少年前?”   四十年,亦或五十年?那个时候,虞知画刚入世不久,应当如白纸一样懵懂纯白。   为救虞知画,秦箫在邪潮中丧生。   虞知画徘徊数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遇见秦箫转世,如今的卫霄。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与缘分,不过源于悄无声息的蓄意接近。   落水相救和教授书画都是。   卫霄与秦箫拥有相同的魂魄、相同的形貌,虞知画时隔多年与他相逢,很难不意动。   “正因如此。”   施黛鼓起勇气,定定看她:“虞知画,你才能瞒天过海,顺利骗过我。”   虞知画默然抬眸,卷翘浓密的长睫下,双目不辨喜怒。   “你的记忆确实不会骗人,你的画卷也不可能出错。”   施黛道:“但……整整第二幅画里,我见到的从不是卫霄,甚至于,一切远非当天的景象——”   “那是四十年前,秦箫死去的晚上。”   即便早有准备,亲口说出这段话,还是让她生出了深入骨髓的麻。   画中仙的三幅画,是虞知画亲身经历过的事实。   事实没法改变,为混淆视听,虞知画绘画时,用了个隐晦的伎俩。   第一幅和第三幅,选取前天夜里的记忆,很正常。   第二幅分为两部分。   鬼打墙内,是四十年前的往事重现;鬼打墙外的君来客栈,仍采用前夜之景。   因此,沈流霜等人察觉不出异样。   而施黛与江白砚置身于暗无天日的回廊里,从头到尾,只见到虞知画与“卫霄”。   虞知画容颜不老,身为转世,卫霄与秦箫相貌一致。   在四十年前的记忆里,施黛成为秦箫的妹妹秦筝。对卫灵和秦筝,虞知画统一称作“小妹”,分不出差别。   江白砚也不再是侍卫阿言,而是秦箫的朋友“严明”。   施黛和江白砚的长相在画境不变,几乎不可能意识到,自己这一幕角色更改,换成了数年前的另外两个人。   一切严实合缝,任谁都会被唬过去。   施黛想,难怪卫霄非得带着卫灵和阿言,他想要的,是“小妹”和“阿严”,从而与四十年前的称呼对应。   哪怕没有侍卫阿言,他也会邀请另一个同音的人来。   “四十年前,秦箫为了救你,腹部被妖邪贯穿。”   施黛想起那个拿着剑、笑意干净爽朗的年轻人,原来他早就死在多年前。   “现如今,用心因法残害数人后,为摆脱你们在镇厄司的嫌疑,你带卫霄故地重游。”   施黛轻声:“你早就想好了计划。领着卫灵和阿言上山狩猎,声称天色已晚,住进君来客栈。当夜邪阵启动,和多年前一样,你带卫灵与阿言进入鬼打墙。”   “在鬼打墙里,卫霄假装被邪祟重伤。卫灵胆子小,怎会掀开衣服去细细检查?离开鬼打墙后,你借口为他治疗,让卫灵与阿言出门看看客栈的情况。”   到这里,就和第三画的情形一样了。   “房中只剩你和假意重伤的卫霄。”   施黛说:“作为真正的幕后凶手,随时随地,他都能驱动邪阵。”   在虞知画创造的画境中,俨然是另一种情形。   施黛把前世的“秦箫”认作卫霄,特意检查他的伤口,确认他只剩下半条命,直接排除了卫霄的嫌疑。   前世的因,换今生的果。   好一出偷龙转凤。   “这就是凶手选择君来客栈的原因。”   施黛深吸一口气:“你们要复刻四十年前的景象。一样的‘卫霄’,一样的‘虞知画’,一样由君来客栈走廊形成的鬼打墙。”   柳如棠曾言,虞知画被目睹与连环凶杀案的死者有过接触,在镇厄司的重点怀疑名单。   很快,镇厄司将对她展开调查。   到那时,卫霄修习邪法的事迹定然暴露,必死无疑。   在被查出邪修身份之前,他们需要洗清嫌疑。   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   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并把罪名嫁祸。   “你在前世秦箫死去的地方,用他的重伤濒死,上演一出偷天换日的戏码,企图换取今生卫霄的一线生机。”   冷风倏过,撩动施黛鬓边一缕碎发。   日光柔暖,此间却唯有透骨的寒。她双眼灼灼如冷焰,看向虞知画的眼底毫无惧色,一字一顿。   “而我,是为你们脱罪的目击证人。” 第64章   经历画境时, 施黛对它的定位,是一场沉浸式电影。   虞知画的所作所为,类似剪辑。把两个不相关的片段拼接在一起, 让观众产生浑然一体的错觉。   他们看到的, 其实是虞知画想让他们看到的。   一方的毫无防备撞上另一方的费尽心机, 被骗了个彻底。   堂中静下, 无人开口, 气氛如拉到极致的弓弦。   施黛攥紧一张符箓, 随时做好反击的准备。   沈流霜神情淡淡, 拇指轻抚腰间的傩面具。   这是她坐在施黛与虞知画中间的原因。   虞知画活了不知多少年, 保不准有什么伤人的手段。沈流霜实战经验丰富,挡在施黛身前, 能护她平安。   “简单来说。”   在令人不安的阒静里,施黛打破沉默:“卫霄就是那个修炼心因法的邪修。心因法需要极阴之人,你调查死者的生辰八字时,曾被人目击过,遭到了镇厄司怀疑。”   “于是你和卫霄自导自演,通过画境,让我们误以为卫霄身受重伤。濒死之人无法操控邪阵,从而排除他的嫌疑。”   至于虞知画本人,她待在大堂没离开过, 更不可能是凶手。   出乎意料地, 虞知画只轻笑一声。   她似是困惑:“你起疑心, 是因在医馆里提过的‘保命符箓’?”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当你和卫霄同时扯谎承认,曾给过卫灵符箓, 我断定你们是同谋。”   施黛没放松警惕:“起初觉得你们不对劲,是看见那张姻缘笺。”   姻缘笺过于陈旧, 推算时间,与卫霄的年纪完全不符。   仗着有沈流霜在身旁的底气,施黛继续说:“四十年前,秦箫给过他表妹几张符纸。这件事你并不知道,没复刻在卫霄和卫灵身上。”   世上没有真正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无论虞知画如何处心积虑地还原当年,都难免产生纰漏。   正是这一点细节,成了摧垮全局的基石。   “是我失算。”   虞知画抿了口半凉的茶:“四十年前的鬼打墙里,妖魔来得十分凶猛。我们四人几乎没有交流,始终在竭力御敌——我原本想着,从秦箫口中,你们得不到什么信息。”   没成想,百密一疏。   施黛回想当时的情形,他们确实与秦箫交流很少。毕竟邪祟当前,没人有功夫闲聊。   保命符箓之事,是秦箫自己主动提起的。   这也顺理成章解释了,当天行走在鬼打墙里,施黛为什么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如今想来,是君来客栈长廊中的陈设。   相隔几十年,虽说君来客栈的装潢没变,但墙壁和地板有明显的斑驳痕迹。   当时她被困在鬼打墙里,邪气扭曲了空间,让墙壁生出藤蔓般的红痕,地板也是雾蒙蒙的,看不清晰。   因此,施黛没第一时间看出端倪,却本能察觉出不协调。   沉默须臾,施黛皱眉问:“这起案子里的锦娘……她被你们杀害了吗?”   看了好一会儿茶杯,虞知画低声:“嗯。”   直至此刻,她居然一如既往心平气和。   施黛定睛看她,透过虞知画清丽的眼,只瞧见一片空茫暗色,分辨不清里面的情绪。   她在故意拖延时间,思考如何脱身吗?   旁听许久,沈流霜终于忍不住问:“锦娘是你们选中的替死鬼?”   虞知画双目晦暗,轻扬嘴角:“是。”   一切被摊开到明面上,她没打算隐瞒。   “君来客栈被邪祟袭击,有我这个画中仙在场,我知道,镇厄司一定会让我展开画境。”   虞知画道:“就算镇厄司不主动提及,我也可以毛遂自荐。”   “为了脱罪,我很早之前便想出这个计划,一直暗中观察君来客栈。最初的打算,是邀请一个邪修同来狩猎,等邪潮结束,就杀了他,伪造他负罪逃亡的假象。”   虞知画说:“没想到……我发现客栈里的厨娘,恰好就是个邪修。”   现成的替罪羔羊,不用白不用。   “锦娘是个半吊子,控制不住身上的邪气,神志恍惚,显而易见有问题。”   虞知画垂眸笑道:“镇厄司铁定会查她。”   施黛:“第三波邪潮时,卫霄杀了她,毁尸灭迹?”   虞知画张口欲要反驳,想了想,终究没回答,算作默认。   她从头到尾在大堂,毫无作案时间,凶手只能是卫霄。   锦娘失踪,等镇厄司进入画境,发现她邪修的身份,便坐实了畏罪潜逃。   行云流水的栽赃嫁祸。   “我不明白。”   沈流霜道:“你为什么要为卫霄做到这个份上。”   她见过各式各样的犯人,天性凶残的、不知悔改的、走投无路的,绝大多数作案,是为自己的利益所得。   世人所求太多,金钱、地位、修为,像虞知画这样,殚精竭虑只为另一个人的,实在少之又少。   沈流霜觉得不值。   若说她想再续前世姻缘,当今这个杀害数人、修炼邪术的卫霄,与曾经死在邪祟手里的“秦箫”,能算同一个人吗?   这个问题,虞知画没给答案。   “今日镇厄司来这里。”   她抬头,仍是一派温和:“不止二位吧?”   不愧是生于书画的精怪,虞知画很聪明。   对方平心静气,沈流霜也语调轻和:“嗯。房檐上、大门外,都有我们的人。”   她和施黛没傻到单独行动的地步,前来卫府盘问,是镇厄司众人一致商量的结果。   四面已成包围之势,等虞知画承认罪行,其他人就破门而入。   虞知画无路可逃。   耳边再度归于寂静,施黛听见极轻的叹息声音。   “都已做了,还问缘由做什么。”   袖摆轻振,虞知画勾了下嘴角:“打吧。”   她嗓音清泠柔软,抬眸的刹那,现出决然冷意。   事迹败露,卫霄必死无疑,她身为帮凶,也难逃重罚。   与其等死,不如一搏。   沈流霜早有预料,腰间傩面散出滚烫热度,被她轻车熟路扣上脸颊。   这次是灵官面具,通体红木棕,象征为民间驱逐妖邪、净化傩堂的正神。   虞知画右手握起一笔,左手挥出一幅绵长画卷。   不过转瞬,一只由墨汁凝成的猛虎俯冲而来,被沈流霜手中长刀一分为二。   “小心些!”   柳如棠从房檐一跃而下:“虞知画的实力不弱。”   江白砚从侧门进来,拔剑出鞘。   施黛催动灭鬼除凶符,撞碎一团迎面的黑影:“嗯。”   早在四十年前,虞知画就能对抗鬼打墙里的众多邪祟,现如今,她的真实实力不容小觑。   可四面八方全围着镇厄司的人,虞知画无疑是困兽犹斗。   被围困其中,虞知画神情自若,玉笔凌空扬起,画出两把墨色长刀。   一把挥向跟前的沈流霜,另一把径直冲向身后突袭的僵尸,刀锋寒芒闪烁,化虚为实。   赶忙操控僵尸闪躲,宋凝烟少有地褪去倦色,睁圆双眼:“她已经能点墨成刀了?”   柳如棠轻嘶一声:“活了这么多年,是该有两下子。”   长袖翻飞,虞知画未做回应,玉笔横甩,荡出几点黑墨。   墨汁成形,在半空化作星点般的刀刃,劈头盖脸落下。   从没见过这么密密麻麻的刀子雨,施黛挥出一张护身符箓:“甲子护我身,甲午守我魂,敕!”   金光展开半透明圆罩,将她与身边的沈流霜护于其中。   沈流霜含笑道了声谢,再起势,快刀斩乱麻,劈开一团不规则墨影。   “当心。”   江白砚的声音忽然响起:“那幅画不对劲。”   施黛望去,目光触上虞知画手里的画卷。   她在鬼打墙里见过虞知画作战,武器仅有玉笔而已。   这画用来做什么?   晃眼看去,那似乎是一张……江山图?   不等施黛反应,虞知画玉笔下落,几只豺狼虎豹咆哮着跃出。   与此同时,江山图竟迅速增大,朝四面延展开来。   短短一个吐息的时间,画卷如潮蔓延,将整个正堂全然笼罩——   施黛心口一跳。   江山图来得猝不及防,几乎所有人被罩入其中,视野一黑。   再眨眼,赫然是另一幅景象。   卫府的正堂消散无影,众多镇厄司同僚和虞知画不见踪迹,她正站在一座山巅,身边立着柳如棠。   这里显然并非画境,因为环视周围,花草树木,居然全是被墨笔勾画出的模样。   心有所感,施黛仰头。   天边缀着一轮莹白的月,云朵是笔墨绘制的团团黑影,旁侧花鸟盘旋。   再往下,是横亘逶迤的巍峨群山,不似寻常的碧绿欲滴,山峰皆染着单调的黑与白。   这是……山水画里的世界?   “真麻烦。”   身后传来柳如棠的低语:“九娘子,这是虞知画的法器?”   “准确来说,是画中仙的本命画。”   白蛇眯了眯眼:“居然能把这玩意儿变成真的……虞知画此前肯定有意隐瞒了实力。”   施黛回头:“本命画?其他人呢?”   卫府正堂里候着不少人,此刻在山巅上的,只剩下她和柳如棠。   “一种至宝,由她妖丹里最纯净的力量所化。”   白九娘子道:“这画很难对付,一山一水全由虞知画操控。你们被困在其中,所有人分散——”   它话没说完,蓦地吐信:“当心东侧!”   不必它说,施黛和柳如棠也感受到来自东侧的黑影。   侧目望去,两人皆是一怔。   天边一片云朵扭曲变形,聚拢成一只从天而降的巨掌,朝二人所在的山巅覆下!   “这这这——”   巨掌足有一个山头大,柳如棠一把揽住施黛腰身:“过分了吧!”   一旦被这玩意儿压住,她们跟蚂蚁似的,必然一命呜呼。   施黛被她搂得有点儿懵,听柳如棠朗声笑道:“黛黛,抓稳。”   脖颈上的白蛇融入她血肉,化为一圈银白蛇鳞。   柳如棠双眼盈满血色的红,是与白九娘子瞳仁如出一辙的颜色。   她扬起嘴角,吐出腥红蛇信。   下一刻,施黛耳边涌入疾风。   ——在巨掌落下之前,柳如棠将她搂紧,身形灵活如蛇,纵身一跃。   狂风呼啸,吹得人睁不开眼,施黛透过飘散的黑发,看清眼下情形。   柳如棠红裙如火,带她凌空跃向另一座山头,姿态从容,似离弦之箭。   从半空俯瞰,大半画卷尽收眼中,山下是深不见底的宣纸色江流。   “怎么样?”   柳如棠嘚瑟问她:“吓到了吗?”   施黛把她抱紧,粲然一笑:“好漂亮!”   抵达另一处山峰,双脚稳稳落地。   柳如棠松开双手,心有余悸:“还好山和山相隔不远。我可不想当史上第一个被墨水拍死的人。”   陈澈那家伙要是知道,铁定笑话她。   本命画卷里,混沌诡谲的景象光怪陆离。   施黛头一回见到这种景致,扭头望向压垮山头的巨掌,惊恐之余,又觉好奇。   想起白蛇没讲完的话,她顺着意思问:“白九娘子说,我们所有人彼此分散——流霜姐他们也在画里吗?”   “当然。”   柳如棠开口,眼底血红更浓,成了白九娘子的声线:“还记得那幅画吧?老长一卷。这儿山水纵横,谁知道你们被吸入什么地方。”   请仙上身时,她与仙家共用一体。   白九娘子顿了顿:“不过……既然山水画在变幻,说明虞知画也在里面,正用玉笔修改画面。”   转眼,又成柳如棠的嗓音:“懂了。想从这儿出去,得找到虞知画本尊,对吧?”   “您说得对。”   白九娘子叹气:“千万小心。本命画全由她掌控,虞知画哪怕想填平这座山头,也仅仅一瞬间的事。”   它话音方落,飞快眨了眨眼。   不会这么倒霉吧。   如同对刚才那句话的回应,原本稳稳当当的山峰晃了晃。   如寒冰消融,没给两人丝毫反应的机会,山巅轰然下陷!   施黛眼疾手快,拉起柳如棠右手:“抱住树干!”   山上的树木是被随意勾勒的寥寥几笔,万幸根植在地面,不至于在陷落中七零八落。   树干随山峰一起塌陷,耳朵因失重嗡嗡作响。   施黛稳住身形,千钧一发之际,给两人套了张神行符。   有神行符傍身,如果妖魔鬼怪突然袭击,她们可以及时避开。   “虞知画一直往这边折腾。”   下坠的失重感堪比蹦极,施黛紧闭双眼:“她肯定在我们附近!”   柳如棠看了眼山下的滚滚水浪,在冷风里呐喊:“我们不会掉水里吧?你会游泳吗?”   她是个实打实的旱鸭子。   脑补完自己在水里奋力挣扎的画面,施黛一抖:“不、不会。”   柳如棠立马安慰:“别怕。我……啊不,白九娘子会,特别擅长。”   她家蛇仙是全能的!   不幸中的大幸,山峰被夷为平地时,在水平面上方堪堪停住。   比起周围的崇山峻岭,她们所在的位置成了一片低矮峡谷。   施黛用力拍拍心脏狂跳的胸口,觉得本命画恐怖如斯。   虞知画没给她们喘息的时间。   身后黑影突起,施黛迅速回头,屏住呼吸。   山下的江河白浪滚滚,在眼下,掀起滔天巨浪。   字面意义上的“滔天”。   水流雪白,好似一座平地拔起的高楼,气势汹汹。   再看水中,一条条游鱼溶解成黑墨,再聚拢为形态各异的黑影,张开血盆大口。   柳如棠:……   施黛:……   柳如棠:“先跑?”   施黛:“先跑。”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拔腿就跑,柳如棠回头一瞥:“虞知画怎么可劲儿追着我们霍霍?”   “她把我们分散,就是为了逐一击破。”   施黛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箓:“我试试这个。”   她吸了吸气,略微侧过身去,夹在指间的黄纸溢散青光:“五雷五雷,吼电迅霆,敕!”   雷光闪耀,柳如棠回眸。   说老实话,她觉得,这是近段时间见过最壮观的画面,没有之一。   施黛的雷火符释出灼目电光,破开一成不变的黑白色调。   青蓝交织的电与火迅疾前袭,雷电入水,大范围铺开。   杀气腾腾的黑影们瞬息僵硬,触电般痉挛几下,啪啪哒哒一股脑落下。   天降邪物,跟下雨似的,很震撼。   白九娘子吸溜一口,有点馋:“嚯,全鱼宴。”   柳如棠警觉:“不要用我的身体去吃那种东西!”   江水导电,画中的邪物可能并不怕电,但雷火符中的灵气随雷电扩散,可以立竿见影地驱邪。   感谢大昭,尊重了物理学。   施黛咧嘴一笑,朝她竖起大拇指:“《重生之我在大昭电墨鱼》。”   邪物没了,滔滔江水也受雷火符影响,卡壳一样定在半空。   这是一幅颇具特色的奇景,施黛最擅长苦中作乐,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忽略我们在被虞知画追杀的事实,本命画里其实挺有意思的。”   柳如棠被她说得扬起嘴角:“也是。山清水秀的,就当来山里踏青了。”   施黛拿出雷火符,挑眉笑笑:“这地方山黑水白,还是叫踏黑吧。”   她说罢抬手,电光裹挟星火,倏然腾起。   ——好几只由墨汁凝成的飞鸟迅猛扑来,不等靠近两人,被施黛的雷火符击落在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迟滞的水面有了反应。   水浪凝聚,由银白变为浓郁墨色,化作千百只飞鸟,振翅俯冲。   无数黑鸟齐齐下压,声势惊人,遮天蔽月。   柳如棠头皮发麻,轻啧一声,抽出别在腰间的长鞭:“真烦人。”   施黛刚要挥符念咒,不经意瞥见一道寒光。   是剑气。   一剑落来,如北风卷地,月满群山。   杀意铺天盖地,织成一片繁复巨网,将群鸟斩作团团墨汁,跌落在地。   猜到来人的身份,施黛倏而转身,笑逐颜开:“江公子!”   江白砚白衣如雪,黑发似墨,立于黑茫茫的群山间,给她一种别样的错觉。   仿佛他真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总算与一个同僚汇合,柳如棠松了口气:“虞知画在这附近。”   看一眼施黛,确认没有伤痕,江白砚执剑颔首:“嗯。”   “我们怎么找到她?”   施黛朝周遭望了望:“画里到处是山水,很难寻人。就算我们靠近她,虞知画也能随时画出障碍物,藏匿行踪吧?”   这里是她的地盘,高山平地,全在虞知画一念之间。   “无需忧心。”   江白砚笑笑:“像这样就好。”   他语气平静,开口时挑起剑锋。   断水发出嗡然鸣响,随他腕骨用力,勾出一个势如破竹的剑招,直入不远处的高耸山峦。   电光石火,山峦倾颓,尽数化作浓墨,溶解在地。   柳如棠:……   柳如棠:???   一剑劈山?这什么操作?   “画中之物由虞知画的灵气凝成。”   江白砚淡声:“摧毁其中灵气便可。”   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前有施黛电墨鱼,后有江白砚剑穿山。   柳如棠陷入沉思。   难怪江白砚出剑的杀气这么重,合着你小子是一座山一座山砍过来的?好端端一个幻境,到你们这儿,怎么千奇百怪的?   ……算了,般配。   戳戳自己脖子上的蛇鳞,柳如棠小声:“还能这么玩?”   白九娘子:……   白九娘子:“我也是头一回见到。”   画中仙本就罕见,见过本命画的人少之又少。   就算身在其中,也很难想到直接斩断山水。   只有江白砚这疯子,有本事生出如此重的剑意和杀心。   “别掉以轻心。”   白九娘子眼珠轻晃:“闹出这么大动静,虞知画不会束手就擒。”   意识到藏身之处不保,她定要加速下死手。   果不其然,施黛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天边浓云翻涌,聚作又一只大掌下落。   柳如棠把江白砚的做派学了个七七八八,冷笑一声,挥鞭袭上。   她还能怕一滩墨汁不成?   属于仙家的磅礴灵气绞合撕扯,宛如毒蛇致命的齿牙。   长鞭掠起,巨掌消融,在她颊边溅落几点墨汁。   恰在同时,滔滔江水卷出长龙般的旋风,呼啸席卷。   施黛挥开雷火符,没费多大功夫将它除去,不知怎地,余光一暗。   两侧有东西靠拢。   她下意识扭头,陡然僵住。   两边山峦颓圮倒下,竟变作白花花的汹汹江水,水浪滔天,朝三人涌来。   洪水淹没峡谷,只需刹那。   被冷冰冰的水流兜头罩下,施黛呼出一个浑圆的气泡。   完蛋。   她不会游泳。   在陆地上习以为常的动作,入水变得格外迟滞,四肢与鼻腔像被枷锁牢牢缚住,难受得很。   连眼睛也不大能睁开,窒息感如风驰云卷,让她紧皱起眉。   视野模糊,没法呼吸。   周身是怒涛般涌来的黑暗,施黛垂眼,在更深的水色里,窥见蠕动黑影。   是那群游鱼一样的怪物,密密麻麻,好似蝗虫。   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被它们碰到。   指甲在掌心用力一掐,让自己竭力保持清醒,施黛自袖中掏出一张灭鬼除凶符。   水中黑暗冰冷,怦怦心跳声响在耳边。   她半阖眼,在吞天噬地的窒息感中催动灵气。   金光乍现,几只试图靠近的怪物化作水雾。   肺里的空气不知还能支撑多久,想起柳如棠说过会水,施黛咬牙默念法咒。   很难受,还很冷。   意识即将被水流吞没,她不断下坠,轻轻打了个寒颤。   忽地,右手手腕被某样柔软之物覆住,顺势一拉。   水中的身体不受控制,因为这个拉拽的力道,朝跟前倏然靠拢。   施黛抬头,在泛起的小小气泡中,对上一双狭长桃花眸。   她的灭鬼除凶符金光未散,点点光影落在江白砚眼前,照亮他凸起的眉骨。   近在咫尺的双目天生含情,与她在水中对视,宛如漩涡,深邃危险。   然后她被人整个环住,抵在怀中。   断水毫无滞涩,满携肃杀之气,生生撕裂水底道道暗影。   施黛迷迷糊糊地想,对了,江白砚是鲛人。   美丽却凌厉的妖,在水中更加凶戾,不受束缚。   水底波光粼粼,他的发丝如同海藻拂过脸颊,惹来莫名的酥痒。   没办法呼吸,浑身上下的力气全倚在江白砚怀里,出于本能,施黛伸手将他抱紧。   被她抱住的人僵了一下,近似轻颤,连带剑气微斜,在水中划出弯月般的弧光。   江白砚指腹用力,使两人更加贴近。   说不清什么时候探出了水面,月色流淌,银浆乍泻,仿佛重回人间。   脑子里一团懵,保持着环住江白砚腰身的姿势,施黛咳嗽几声,大口喘息。   活过来了。   心跳一声接着一声,等她咳完,这才后知后觉。   她好像,抱得太紧了。   整个人贴在江白砚胸膛上,隔着被水浸湿的衣物,紧挨他的体温和心跳。   和冰凉刺骨的江水比起来,这具身体是暖的,很舒服。   “那个……”   条件反射松了松手,施黛不敢真的放开,指尖攥住对方后腰的衣衫。   两个字出口,恍惚意识到什么,她险些咬到自己舌尖。   江白砚抱她的力道,更紧。   仿若攀缠的荆棘,那只手牢牢贴在她后背,容不得挣脱。   水里太冷,施黛被冻得颤了颤,轻悠悠看他一眼:“……谢谢。”   她很没出息地有些紧张。   江白砚也在看她,神情在月光下稍显朦胧。   水珠从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滑落,闪烁冰冷光泽。当他眨眼,睫毛尖的水滴坠下,在眼尾晕出湿答答的痕。   眼眶好红,像胭脂。   杀气凌然,又漂亮绮丽。   他垂着眼:“很冷?”   江水冰冷,吐息却是温热。   当两人身形相贴,这道气息擦在耳畔,滚烫如暗火。   乱七八糟的思绪像被海藻纠缠,一缕缕绕在心尖。   施黛指尖蜷缩:“有点儿。”   江白砚很轻地扬起嘴角。   挥剑斩开又一道黑影,左手指腹按在她脊骨。   他的触碰隐秘而贪婪,在淡淡梅香里,反复感受陌生的温度。   水雾缠缠,江白砚的嗓音也带了湿意,化作一簇湿漉漉的藤蔓,蜿蜒袅绕在她耳边:“冷的话,可以抱紧些。” 第65章   江水湍急, 身体像是摇摇晃晃的浮萍。   九死一生的危急关头,施黛顾不得细想,眼见一个浪头打来, 抱紧江白砚后腰。   断水一剑横去, 水浪碎作白沫。江白砚身形偏转, 为她挡下冰凉水花。   “谢谢。”   施黛不好意思:“你不用……反正我已经湿透了。”   施黛心态放得很开。   江白砚在水里挥剑御敌, 本就非常耗费体力, 她不至于娇弱到淋不了一点儿水, 给他添麻烦。   全当冬泳一回嘛。   带在身上的符箓被水浸湿, 万幸还能发挥作用。   施黛回神, 用灭鬼除凶符诛除几只从水底冒头的怪物。   她和江白砚都在水里,雷火符是万万用不了的, 否则江白砚得变成她电过的一条鱼。   怀里的姑娘纤瘦柔软,江白砚左臂用力,因她萦绕颈间的呼吸,气息骤乱。   只有这个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   拥抱和杀戮都是。   他对杀伐拥有骨子里的偏爱,出乎意料地,此刻竟更贪恋怀中的触感。   头一回,面对层出不穷的对手,江白砚心生厌烦。   江白砚觉得, 他在一点点变得很奇怪。   眼底浮起短暂的茫然, 转瞬即逝。   断水再起, 将一只只前涌的怪物斩作泡沫,熟悉的快意令他重回清明。   江白砚轻扬唇角。   他的杀意着实骇人, 剑气纵横,逼得画中怪物难于近身。   因而当柳如棠从水下浮起, 一时居然分不清谁才是穷凶极恶的案犯。   很有江白砚作风的打法。   锋锐毕露,煞意难当,满身上下是散漫而纯然的杀气,偏生他怀里抱着个人。   红瞳微闪,柳如棠摸了摸自己嘴角。   她记着施黛的话,知道后者不会游泳,三人坠入江中后,柳如棠第一反应是去救她。   紧接着,在黑蒙蒙的水下瞥见江白砚的白衣。   做好事不留名,柳如棠选择默默撤离。   “你们没事吧?”   见形势稳定,随手抹去脸上的水珠,柳如棠朝两人靠近:“我们尽快上岸,否则——”   柳如棠神色一凛:“小心身后!”   不等她说完,江白砚抬臂挥剑。   近处浪涛腾起,竟化作野兽张开的巨口,利齿尖锐,势要咬上三人脖颈。   断水斜出,正中血盆大口的舌尖,随江白砚腕骨微动,将它彻底撕裂。   柳如棠大为震撼:“浪花变兽嘴,虞知画真会玩。”   但凡江白砚出剑慢些,已经掉脑袋了。   “我们没事。”   施黛也被这怪诞奇谲的场面吸引注意力,拭去鼻尖一滴水渍:“你还好吗?”   “蛇是会游泳的。”   柳如棠咧了下嘴角:“上岸吧。”   现在是深冬,天气最冷的时候,他们被扔进寒意透骨的水里,不晓得会不会染上风寒。   “我们的行踪,虞知画一直知道。”   施黛想了想:“起初是山巅,后来落入峡谷,也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她在水里身手不好,但脑子能用,还算清明。   东西两侧有群山阻挡,南方是一望无际的水波,视野很低。   把四面环视一遍,回想自己和柳如棠的行动轨迹,排除有视觉死角的地方,施黛眸色微亮:“虞知画最有可能在北方的山上,与我们正对。”   江白砚撩起长睫。   与他和柳如棠不同,施黛并不习惯下水,被冻上这么一遭,脸颊血色褪尽,后背止不住轻颤。   饶是这样,当她出声,双眼如同熠熠生辉的瑰丽珠玉,在月下溢散光华。   是生机勃勃的模样,像被暴雨打湿,仍肆意生长的竹。   施黛一向如此。   因她眼中的亮色略微分神,江白砚应了声嗯。   下一瞬,身下的水流陡然生变。   江水凝聚,陆地重现。   施黛刚有双脚落地的实感,眼风一扫,头皮发麻。   环绕在三人周身的水流团团聚拢,化作无数只豺狼虎豹,把他们围在中央。   野兽龇牙咧嘴,距离最近的那只张开嘴巴,露出森然獠牙。   柳如棠没忍住骂了声:“不是吧,这么多?”   白九娘子吸溜吸溜:“饿了。”   它曾在山中修行,最爱狩猎这类野兽,对方越强,白九娘子越兴奋。   柳如棠一把按住脖子上的蛇鳞:“你自己化形,待会儿别用我的嘴咬!”   她嗓音落下,身后浮起一道巨大白影。   足足有一座楼高的白蛇舒展身体,眸中猩红更甚,张开大口,向乌泱泱的兽群俯冲袭去。   一口咬下,墨汁四溢,滋味并不好吃,白蛇露出苦巴巴的表情。   柳如棠手持长鞭,迅疾横扫,所过之处群狼溃散,融作水雾。   登上陆地,施黛从江白砚怀里离开,来不及拧干衣服上的水渍,快速驱符御敌。   她可算明白,为什么连白九娘子都说本命画不好对付了。   这里的每一笔每一画皆由虞知画操控,只要她想,能让他们永远被困在墨潮里头。   画中的怪物不觉疲倦,他们的气力却在一点点流逝。   更多墨汁化为兽潮扑来,柳如棠打得头昏脑胀,忽地惊呼一声:“陈澈、流霜!”   话音方罢,一只半隐半现的手掌从高空落下,灵气溢散,把大群豺狼拍散。   这是请神后,天官降下的掌印。   施黛仰头望去,一男一女立于不远处的山巅。   陈澈眉眼冷峻,沈流霜手持长刀,被飒飒疾风扬起一边袍角。   “虞知画在北。”   柳如棠扬声:“包抄!”   江白砚神色不变,剑气扫荡,破开一条通途。   北方群山连绵、重岩叠嶂,若要寻人,难度可见一斑。   但江白砚懂如何克制花里胡哨。   断水直攻山峦,剑意与画中仙的灵气相撞,须臾将其破开。   山峰坍陷,融化成一滩墨汁,飘散天地之间。   一座山没有,就斩断下一座。   “我觉得,”柳如棠嘴角一抽,“画中仙肯定很后悔,把他拉进本命画里。”   山水图被这么玩儿,她想象了一下虞知画此刻的心态,觉得画中仙有些凄惨。   白九娘子重新与她融为一体,一边看热闹一边吐信子:“谁说不是。”   不过——   柳如棠眼珠挪了挪,瞥向身前的施黛。   也就施黛能立马接受江白砚的脑回路,并对此兴致十足。   原先步步杀机的困局成了消消乐,她觉得有趣,时而指一指某座山峰:“江公子,试试那一座。”   于是江白砚起剑,劈碎那团岿巍屹立的墨。   柳如棠:……   你们开心就好。   谢谢你,画中仙。   被江白砚这么一捣,没过多久,黑墨中现出裙裾翩跹的白影。   虞知画面色沉沉,手持玉笔与画卷,轻盈跃向另一座山峰,右手轻挥。   她画得急,墨汁变成混沌不清的黑色漩涡,正要继续下笔,觑见身侧刀光掠过。   灵官面具隐隐发热,沈流霜的刀风裹挟龙腾之势。   虞知画咬牙,黑墨护于跟前,形成一面铁盾。   她欲闪躲回避,发觉身后亦有追兵。   陈澈的长枪带有天官威能,枪尖上挑,与沈流霜的刀光聚作繁复巨网,难以挣脱。   脸色惨白至极,虞知画神态平平,只轻微蹙了眉。   刹那间,这座山头轰然崩塌。   陈澈与沈流霜一瞬怔忪,她趁机后撤,却撞上一道金光。   ——施黛眼尖手快,抛出一张符箓,灵气恰好聚在虞知画的逃亡路径,兜头罩下。   金光如刃,毫不留情击上她后背。   剧痛袭来,虞知画闷哼一声,又见剑气流泻。   在数人的围剿下,她处于绝对劣势,根本不可能逃开。   断水剑意大盛,刺穿她胸腔,也绞碎她手中紧握的本命画卷。   镇厄司需要她的口供,江白砚遏制杀念,没下死手。   “终于。”   前前后后折腾这么久,柳如棠气喘吁吁:“结束了。”   施黛累得够呛,抬手摸摸自己额头。   浑身上下被水浸湿,随即一直追在虞知画身后,她这会儿反应过来,才发现寒气几乎渗进骨头。   目前还不烫。   等明天,不会发烧吧?   沈流霜来到她身前,压低声线:“落水了?”   看江白砚和柳如棠的衣物,同样水涔涔的。   “没事。”   施黛不觉得有什么,更想向她分享本命画里的所见所闻,眉飞色舞:“画中仙的笔能填山。我们站在峡谷里,两边的高山忽然变成江水,把我们给淹了。”   正说着,身体被一件漆黑外衫牢牢裹住。   沈流霜的面具掀开在头顶,露出一双凌厉凤眼,动作轻柔,为她理好衣襟:“别吹到冷风。”   另一边,陈澈一言不发,把外袍罩上柳如棠后背。   他没多话,看向虞知画:“可知罪?”   胸口被刺穿,淌出汩汩鲜血。   本命画的碎屑散在脚边,虞知画垂眸不语。   沉默半晌,她低声道:“卫霄会如何?”   发丝凌乱搭上肩头,几缕遮挡在她晦暗的眼前,她一动未动,似在思忖。   虞知画说:“除了锦娘,其余几个死者都是我杀的。”   “因为自己的贪念杀人,只要做了,就是有罪。”   裹紧陈澈的衣袍,柳如棠从体内剥离白九娘子,眼底猩红褪去,变回墨玉般的黑。   她拧眉:“你何必为他如此?”   与虞知画接触不多,但柳如棠清楚,这是个聪明人。   为了卫霄犯案,毫无疑问是件蠢事。虞知画图什么?因为卫霄的前世和她有缘?   施黛吸了吸鼻子,朝手心呼出一口热气:“你想和卫霄长相厮守?”   当初在画境里,她问过江白砚相关的问题。   画中仙不会投胎转世,却能长生不老。和虞知画相比,卫霄一介凡人,寿命有限。   她失去过一次秦箫,想必格外珍惜如今的卫霄。   可是……施黛挠挠头。   秦箫和卫霄,转世后,算不得同一个人吧?虞知画这样做,究竟是想补偿四十年前的爱人,还是仅仅为了卫霄本人?   虞知画不知在想什么,听施黛说完,竟轻声笑了笑。   笑罢低眉敛目,没做言语。   她今日动用本命画,消耗体内大量灵气,现在画卷被江白砚所毁,更遭重创。   施黛看着她这副情态,莫名有种奇异的感觉。   从最开始,她当着虞知画的面指认凶手,对方便态度温和,从头到尾波澜不惊。   像是……在等施黛说完,静候尘埃落定一样。   虞知画半阖上眼,碎裂的本命画轻轻一颤,灵气缭绕。   他们身处画卷的世界,举目望去,水墨消融,山水倾塌。   左右张望,施黛一愣。   她以为幻境消散,能回到卫府正堂,没想到景象几经变换,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间书房。书香氤氲,幽静无声,案上摆有笔墨纸砚,和几册敞开的书本。   “咦?”   柳如棠也面露茫然:“这是哪儿?”   “本命画和虞知画的内丹相连,画卷损毁,她内丹应当碎了大半。”   白九娘子探出脑袋:“灵气外泄,这是由她内丹凝成的幻境。”   “幻境?”   沈流霜低头看向自己掌心:“和画境一样吗?”   他们没得到角色扮演的提示纸条。   “不同。”   白九娘子眼珠转了转:“更多的我也不清楚。画中仙太少,本命画受损的,我只见过这么一个。你们静观其变就好。”   画中仙本心沉静,攻击性不强,不出意外,内丹没什么危险。   默了默,白九娘子沉吟道:“要说的话……既然画中仙的画境由记忆凝结,或许此处,也是她内丹深处的记忆吧?”   它说罢眯眼,轻轻一嘶。   夜色静谧,月白风清。   有风拂过窗牖,吹开桌前一页书册。纸张发出哗啦轻响,被月华映照白纸黑字。   施黛安静看着,目光蓦地顿住。   空无一人的书房里,一根莹白食指悄然垂落,轻按书页。   如同泼墨落笔,一道人影在半空徐徐浮现,起先是纤长五指,继而显出躯体四肢,最终浓墨重彩,勾画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是虞知画。   比起如今的处惊不变,她的神色懵懂许多,初生于世一般,对身边的万事万物充满好奇。   “这是……”   施黛讶然:“虞知画诞生的时候?”   “您说得没错。”   白九娘子若有所思:“看看她内丹里的记忆吧。”   *   虞知画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件事物,是书。   画中仙由天地灵气孕育,无父无母。她生于一户书香门第的书房,一睁眼,便见月下墨字。   虽是首次化形,虞知画已知四书五经、丹青妙笔,那日后,在大昭境内四处游历。   她无牵无挂,习惯孤身一人,遇见秦箫,源于偶然。   江南富庶,多行商来往,也多山匪打家劫舍。   虞知画孑然独行,又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女郎,行于山道上,一日路遇山匪。   未等她出手,突如其来的剑光急转而过,横在山匪头领颈上。   是个身着青衫的少年,目若朗星,意气飞扬,因他动作,随意扎起的马尾轻晃。   “这么精神。”   那人对手执刀戟的山匪们笑道:“不如来和我打一打。”   然后理所当然地被群起而攻之。   他剑术不差,青光上撩,击得好几个山匪毫无还手之力。奈何敌手数量太多,他单打独斗,身上被划开数道血口子。   彼时虞知画已化形十几年,略懂化虚为实的能力,见他左支右绌,化出玉笔。   一笔落,长刀凌空起,直斩一人前胸,骇得山匪们接连后退,以为遇上了不得的山野鬼魅,狼狈四散逃离。   再看那执剑的少年人,正用余光偷偷瞥她。   与虞知画四目相对,他颇为赧然地别开脸去,一手捂住侧脸:“别看我,太丢人了。”   想要英雄救美,却发现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姐深藏不露,甚至于,他反而被她帮了一把。   虞知画能看出来,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少年以一敌多,受了不轻的伤,遍体血肉模糊。   荒郊野岭找不到大夫,虞知画只得亲自为他上药疗伤,听他自报家门,名叫秦箫。   她颔首,语气听不出起伏:“虞知画。”   “虞姑娘是修道之人,还是妖?”   秦箫双眼漆黑,满怀兴致看向她,瞳仁里只剩她的轮廓:“你的笔,能让画出的东西都成真吗?”   明明带着伤,被疼得直抽抽,说起话来,却像活蹦乱跳的小狗。   虞知画觉得此人很奇怪。   她性情淡然,并无亲朋好友,与旁人相处,素来礼貌疏离。   秦箫是与她截然相反的性格,对什么都好奇,对谁都热忱,如同不熄的火。   虞知画无法体会这样的情感。   说她不近人情也好,本性冷漠也罢,被书墨浸淫久了,凡人的七情六欲于她而言,是难以理解的东西。   比起金银珠宝、花前月下,虞知画更沉湎于看书作画。   总而言之,她与秦箫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相识,为他包扎伤口时,找了个山洞暂时坐下。   秦箫在苏州长大,父母是武师,受此熏陶,他自幼苦练剑术,天赋不错。   说起自己名字,少年眼笑眉舒,带着点儿雀跃地告诉她:“因为叫‘秦箫’,我特意学过吹箫。你想听吗?”   虞知画没多大兴趣,习惯性点头。   秦箫兴冲冲从包袱里掏出竹箫。   他的箫声显然不如剑法有天赋,加之满身血痕,又疼又虚弱。   一曲零零散散吹完,秦箫红着耳根,再次掩面:“我平日里不这样的。”   虞知画眨眨眼:“嗯。”   担忧秦箫安危,虞知画一路把他护送回城。   这日萍水相逢,她未曾放在心上,在苏州随意寻了个客栈住下。极为巧合地,客栈旁的武馆,正是秦箫家。   又一次偶遇,猜出她对苏州城内一无所知,秦箫主动提议带她逛一逛。   苏杭人杰地灵,虞知画暂且留在城中住下。   期间秦箫领她去了不少地方,湖心亭,静山寺,祈梦堂。   静山寺里有熙熙攘攘的男女老少求签问卦,虞知画随意求上一签,是一张姻缘笺。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是好卦。   虞知画对姻缘兴致缺缺,因而不甚在意,但得来的卦象如此,还是令她略感烦闷。   秦箫也求了一卦,反复瞧上几遍,把手里的姻缘笺递给她:“虞姑娘,这是好卦吗?”   虞知画垂眸看去,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自然。”   虞知画道:“南风将情意吹往心上人身边,是团聚之兆。”   秦箫弯起眼:“你要吗?喜欢的话,这笺文送你。”   虞知画纳闷:“送我?”   求签还能送人的?   “你不是不喜欢自己求到的签吗?”   秦箫笑说:“我把我的好运气分给你,你别不开心。”   极其微妙的一瞬间,她心口如被撞了一下,滋味难言。   把姻缘笺握入掌心,虞知画对他勾起唇边:“多谢。”   被秦箫求亲,在半年后。   时值晚春,两人坐在房檐啜饮桃花酿。   以前的虞知画绝不干这种事,纯属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被秦箫带着跑。   暮色渐深,一轮明月当空,秦箫抱着剑,少有地一言不发,似乎很紧张。   虞知画心觉古怪,多看他几眼,觑见他耳尖涌起的红。   没头没尾地,他突然冒出一句“喜欢”。   虞知画侧头:“喜欢什么?”   秦箫抿唇,抬眸与她对视。   那双眼亮得更甚天边星点,他一字一顿:“喜欢虞知画。”   见她怔愣,秦箫不好意思般眼睫轻颤,下一刻,定定直视她眼底。   他扬唇笑起来,眼尾弯弯,温驯又张扬:“你愿意同我成亲吗?我知道你钟情山水,不会长留苏州,你若不嫌弃,我陪你看山看水看月亮。”   那夜的种种至今清晰,心尖像破土生出一根小芽。   虞知画把那张姻缘笺一分为二,后半句送给他。秦箫高兴得满面绯色,跳起身原地一蹦。   虞知画觉得,她应该是开心的。   苏州待得久了,两人商量着去别处瞧瞧,最终定下长安。   长安路途遥远,一路上山水无数,正合心意。   秦箫的表妹远在长安城,闻讯前来接风洗尘。   在城中赏玩数日,三人相约前往郊外狩猎,同行的,是个名为严明的友人。   下榻的客栈,唤作“君来”。   四十年前,君来客栈被邪潮突袭,并非毫无原因。   画中仙内丹纯净,蕴藉丰盈灵气,在邪祟看来,年纪尚小的虞知画是块极易得手的香饽饽。   邪潮破开客房门窗,四人被卷入鬼打墙,秦箫为救她身负重伤,秦筝与严明亦死于邪祟之手——   一切全因她的内丹。   这一天的记忆被牢牢刻在脑子里,满室血气浓郁,秦箫满身腥红地看着她,气若游丝。   他不该如此,他应当拿着一把剑,永远恣意无忧,笑意轩昂。   “记得那天夜里,我们说过的话吗?”   用耳语般的音量,秦箫最后道:“知画,别忘。”   他死在深夜。   诞生于世的近二十年里,虞知画第一次掉下眼泪。   属于凡人的喜怒哀乐好似一场遽然落下的雨,铺天盖地,一股脑打在她身上。   原来痛意能够这样分明,喉间像衔了烙铁,每发出一道哭声,便烫出一个狰狞的洞。   他们死了,她却苟延残喘得以存活。   当镇厄司赶到,虞知画心怀最后一丝希冀:“大人,可否招魂?”   那位姑娘同情她的遭遇,为她寻来一名道士。   开坛做法,毫无回应,道士无奈喟叹:“人死如灯灭。他们的魂魄已入阴曹地府,即将投胎转世,无法招回。姑娘,节哀。”   虞知画垂目道谢。   她记下那四个字,投胎转世。   转世的话,对方应当拥有与秦箫相差无几的长相,以及同一个魂魄。   虞知画想,她要找到他。   无论那人姓甚名谁,他都是秦箫。   第十年,她在极北一无所获。   第二十年,她在草原仍未寻得熟悉的面孔。   第三十四年,阔别已久的长安城中,剑眉星目的少年郎一瞥惊鸿。   连名字都对应得刚刚好,秦箫,卫霄。   后来的发展顺理成章。   她略施小计制造一起偶遇,成为卫霄的救命恩人,之后进入卫府,教导卫老爷书画。   同处一座府邸,卫霄看她的目光日渐亲切,知晓她画中仙的身份后,更展露十足的兴趣。   “画中仙?我没听过这个名字,是很稀罕的妖吧?”   卫霄笑着问她:“你的画可以变成真的吗?”   四十年前,面对秦箫类似的问题,虞知画只能画出一些单调的刀剑与小物。   现如今,她站在卫霄身前,玉笔轻挥,便是浓墨重彩,山河隐现,墨龙飞身。   卫霄仰头凝望,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憧憬亮色。   “我也想这样。”   憧憬过后,他露出苦恼的神情:“镇厄司你知道吧?里面全是天赋异禀的修道之人。我特别想进去,可惜浑身上下灵气很少,不够格。”   体内灵气稀薄,难以对付实力更强的妖魔邪祟。   他入不了镇厄司,只能去大理寺,处理人族的案子。   虞知画温声安慰:“你如今行侠仗义,不也很好?”   卫霄摇头,神情难辨:“不一样。”   他向往的是更强、更无所忌惮,是剑气横绝、凌空而行,而非简单的行侠仗义。   当时的虞知画不懂。   没过多久,她察觉卫霄不对劲。   神志恍惚,偶尔自言自语,一日路过他卧房,虞知画感知到若有若无的邪气。   当她强行推门而入,见卫霄坐于桌前,手里是一具心口被贯穿的猫尸。   卫霄在修炼邪术。   四目相对,他被吓了一跳,手臂颤动,黑猫滚落在地。   “知画。”   看清门外女人的相貌,他蓦地眼眶通红,祈求似的唤她名字:“知画,你救救我。”   卫霄说,他在黑市买来一本书,声称按部就班修习,能掌握神通。   他没想到,这是邪修的功法。   “知画,你帮帮我。”   那张与秦箫一模一样的脸哀声求她:“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杀了一只猫而已!我之所以买这本书——”   他顿了顿,脱口而出:“我心悦于你,想同你长相厮守。”   虞知画怔怔看他。   之后的记忆迅速掠过,模糊混浊。   她终究帮卫霄隐瞒了邪术之事,以灵力为他克制邪气,让他不再整日恍惚。   可人心如深壑,一旦尝到甜头,怎能被轻而易举地填满。   依靠邪术,卫霄总算能一跃上房檐,也能用剑气震碎数丈之外的瓷瓶。   他眼中是喜不自胜的欢愉,面对虞知画,满心欢喜:“都说修道之人寿命很长,这样一来,我可以活得更久吧?”   鬼使神差,那一瞬间,虞知画想起君来客栈里,秦箫浑身血污、死在她怀中的情形。   她执拗地想要救他,却始终无能为力。   死亡是个让人不敢触碰的词语。   刹那的迷惘后,虞知画点头:“嗯。活得更久。”   生出不应有的私心后,一切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前行。   得知心因法,杀人取其心肺,眼看卫霄体内的灵气与邪气日日充盈。   虞知画在清醒中步步沉落。   心因法练成的那日,卫霄为了庆祝,带她登上房檐饮酒。   并非记忆里的桃花酿,而是更贵的陈年女儿红,入口醇香。   与秦箫不同,卫霄生于商贾之家,习惯锦衣玉食,有几分少爷脾气。   “多谢知画。”   卫霄喝得醉醺醺,哈哈大笑:“你说,今后我能不能成为全长安,不,全大昭最厉害的剑客?”   虞知画没接话。   卫霄心情大好,自顾自继续说:“等我们成亲,你就是卫府女主人。你的恩情我牢记在心,一定好好待你。”   冬夜冷风寒峭,他很快没了兴致,说得口干舌燥,拢紧衣襟:“太冷了。我们下去?”   虞知画双手环膝而坐,轻声应答:“你去歇息吧。我想在檐上待一会儿。”   卫霄点头回了声好,身形一跃,消失在夜色深处。   虞知画无言静坐,被夜风吹得清醒,许久,拿出怀里的姻缘笺。   曾在秦箫身上的另一半,早被邪祟撕裂了。   转世轮回的事没必要隐瞒,她对卫霄坦诚相告,坦言二人有前世的姻缘,给他看过这枚纸笺。   当日的卫霄听罢,先是一愣,继而喜上眉梢:“所以,我们是两辈子的缘分?”   两辈子。   拥有如出一辙的魂魄,连笑起来看人的角度都刚刚好,秦箫和卫霄无疑是同一个人。   ……是同一个吧?   目光落在那行泛黄的笺文,虞知画记起秦箫临死的时候。   他最后的遗言,是一遍遍叮嘱她,莫要忘记某天夜里两人说过的话。   虞知画清楚他的意思。   那是许多年前的明月夜,答应秦箫的求亲后,她与抱着剑的年轻人坐在房檐。   江南的气候比长安湿润温暖,凉风拂面,带来柳树和桃花的味道,清新怡人。   秦箫得到肯定的答复,上翘的嘴角欢欢喜喜没落下。   和她天南地北闲聊了很久,直到子时过去,他才困倦地打个哈欠:“很晚了,你要下去吗?”   心绪繁杂,虞知画摇头:“你去歇息吧。我想在檐上待一会儿。”   “这怎么行?”   秦箫单手撑起一边脸颊,扭头笑吟吟注视她:“上边冷,我陪你。”   他醉意尚浅,缄默须臾,忽然说:“知画,我知道画中仙长生不老。我会努力修道,活得更久,一直陪着你。”   长街静谧,月光落在他眼底,疏朗如雪。   秦箫收敛笑意,目色认真坚定:“但是——我是说,但是。”   他道:“世上有太多意料不到的事。倘若某天我遭遇不测,你不要惦记我,尽管朝前看。”   说到这儿,他扬起嘴角,是温柔纵容的笑,如初见时那样,眼底盛满她的倒影:   “说好了,要看山看水看月亮,没有我也是。”   月明星稀的夜,一阵微风自檐角掠过,拂动江南碧绿的垂柳,撩起长安殷红的梅。   四十年前,虞知画凝睇他双眼,很轻地应声:“好。”   四十年后,茫然环顾身旁夜色空空,她不知怎地,倏然落下泪来。 第66章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用邪术害人,很难不露端倪。   心因法需要极阴之人作为祭品,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百姓何其罕见, 为寻找合适的牺牲者, 虞知画和卫霄颇费一番心思。   也因此, 被人目击与死者有过接触。   镇厄司比想象中更加雷厉风行, 没过几日, 派人前来卫府拜访。   尚无确凿证据, 对方的态度礼貌温和, 虞知画答得面不改色。   “郑松柏?他死了?我不知晓此事。对……我只是看中他家一幅画而已, 与他没有很深的交情。什么?生辰?那天他在吃长寿面,我随口问了一句。”   借口早已想好, 她脱口而出,不带停顿。   等镇厄司告辞离去,卫霄坐在她身边,脸色煞白。   “镇厄司肯定怀疑我们了。”   卫霄惊惶道:“怎么办?我今日走在街上,发现被人跟踪……这样下去,他们不会查出来吧?”   一旦被察觉邪修的身份,他这辈子就全完了。   虞知画半阖双眼:“无碍。”   她猜出镇厄司能查到他们头上,许久之前,就在思忖脱罪的办法。   画中仙向来聪慧。   在那日, 她强迫自己清晰地想起邪潮, 想起君来客栈, 也想起秦箫和他腹部狰狞的伤痕。   “记得我同你说过的前世吗?”   虞知画说:“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摆脱怀疑。”   卫霄与秦箫长相相同,陌生人见到秦箫临死前的模样, 必然认为那是卫霄。   现如今,长安城里除了她, 没人知道曾有秦箫这一号人物。   “你的小妹卫灵,恰好对应前世的表妹。”   虞知画耐心告诉他计划:“至于严明……不是有个侍卫叫阿言吗?带上他一起吧。我们四人一起进鬼打墙,重现前世的经历。”   如此一来,她便可通过画境,把两世的记忆混淆。   都是与“小妹”和“阿严”被困在鬼打墙里,没谁分得清真假。   “你腹中藏一袋红墨,必要时候划开,佯装小腹被刺穿。”   虞知画继续道:“小妹胆小,极少见血,她不敢认真去看。阿言要对付邪祟,更没功夫检查。”   卫霄满怀期许看着她,眼中渐生光亮:“好。”   “所有人都以为你重伤垂死,这时邪阵启动,你的嫌疑自会排除。”   虞知画声调轻柔,毫无起伏:“其余的,交给我就好。”   说这话时,她露出极其微妙的、近乎失神的神情。   用秦箫的死,换来卫霄的生,她感到拉拽般的痛苦,却挣脱不得。   自从对卫霄第一次心软,允诺帮他隐瞒邪修的身份,虞知画就已入了无法回头的歧途。   后来的事态如她所想,镇厄司被画境蒙蔽,认定锦娘是连环大案的真凶,她和卫霄顺利回到卫府。   “太好了。”   腹部被他自己捅了一刀,从而应付镇厄司的大夫,卫霄虚弱仰躺在床,黑眸如星:“谢谢你,知画。”   他喜不自胜,憧憬未来:“听说黑市里有不少厉害的剑谱。等我伤好去买些,你不是喜欢看我练剑吗?”   沉默很久,虞知画说:“嗯。”   万事大吉,瞒天过海,一切本应如此。   当天入夜后,她在本命画里待了很久,眺望山峦江水,与天边一轮遥遥明月。   没成想,施黛和沈流霜在今日叩开卫府正门。   到这里,虞知画的记忆戛然而止。   回忆与现实重叠,画面转向正堂,由内丹凝聚的幻境骤然消散。   施黛眼前如有烟尘散开,水墨荡漾,一眨眼,回到了凌乱不堪的卫府正堂。   经过不久前的乱战,堂中桌椅碎裂满地,处处是晕开的墨汁。   阎清欢身为大夫,没参与对虞知画的围攻。这会儿和在外包围的镇厄司同僚们进了屋子,见他们从本命画出来,长出一口气:   “没事吧?你们和虞知画突然被吸进画里,把我们吓得够呛。”   还好有人见多识广,认出那是画中仙的本命画,而非见血封喉的邪器。   从幻境回归现实,柳如棠脑子有点晕:“虞知画呢?”   观看回忆时,虞知画没在他们身边,应是出了幻境。   一名同僚努嘴:“那儿呢。”   施黛裹紧沈流霜的外衫,顺势望去。   内丹损毁,虞知画成了强弩之末,强撑最后一口气。   她低垂着头,长睫遮掩眸色,被两个青年压住肩头。   这是束手就擒的姿态。   沈流霜帮施黛挡住门外涌来的风,摘下额上面具,对一个姑娘低声:   “劳烦去让卫府下人拿三套干净衣物,一男两女,再准备几个手炉。多谢。”   还是沈姐最细心靠谱。   柳如棠也往她身后缩了缩,心安理得沾一点儿妹控的光。   陈澈看她一眼,又挪开视线:“卫霄呢?”   “在卧房里,已经被抓住了。”   阎清欢老实回答:“他身上有伤,跑不了。”   听见卫霄的名字,虞知画终于抬头。   寻常犯人被抓获,要么痛哭流涕忏悔罪业,要么咬牙切齿破口大骂,她眼底却无悲无喜,看不出情绪起伏。   施黛觉得,那是一双异常疲惫的眼睛,像燃烧殆尽的火。   “大人。”虞知画道,“我能见见他吗?”   证据确凿,她和卫霄无路可逃。   想起她破碎的内丹,沈流霜对镇厄司同僚说:“横竖都在卫府,让她去看一看吧。”   *   随众人推开卫霄房门,施黛嗅见苦涩的药味。   室内墨香淡淡,香炉白烟缭绕,本是清幽雅静的环境,此刻一派肃杀。   两名青年立在床边,一人执鸳鸯刀,一人拿着施黛从没见过的铜铃铛,见他们进来,挑眉道:“制住了。卫霄受伤太重,不宜直接带进镇厄司。”   但凡把他从床上带离,伤口崩裂,卫霄都得流掉大半身的血。   手握鸳鸯刀的年轻人打个哈欠:“这人坦白了罪行。在他床下的夹缝里,我们找到几本邪术相关的典籍。”   施黛望向那张雕花木床。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卫霄,比起昨日,他的脸色更差了些。   自知身份暴露,卫霄干脆束手就擒,双眼无神盯着床顶,直到余光瞥见虞知画,才侧过脑袋。   出于第六感,施黛觉得,他说不出妥帖的话语。   果不其然,与未婚妻四目相对,卫霄只是沉了声音:“你说过,他们不会发现的。”   像责问,又像委屈。   虞知画没回答,安静注视他。   房中一时静下,阎清欢挠挠脑袋,很茫然。   他没进本命画,对虞知画的记忆一无所知,印象里,这对未婚夫妻十分恩爱。   现在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施黛站在一旁,抱紧怀里的手炉。   从刚才的幻境里,其实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卫霄对虞知画没什么深情厚谊。   喜欢大概是喜欢的,面对善解人意、知书达礼的美人,任谁都会心生好感,但这份好感太浅,能被轻易取而代之。   卫霄在意的,是他自己。   口口声声说“与知画长相厮守”,在对未来的憧憬里,更多却是他的剑术。   他之所以修炼邪法,归根结底,是为了前程。   虞知画透过秦箫的滤镜看他,反复用转世的借口自我安慰,自欺欺人罢了。   被虞知画沉凝的视线长久凝视,卫霄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惹人心慌的静默里,他冷笑一声:“用这种眼神看我做什么?”   他杀人的罪行板上钉钉,难逃一死。   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平素伪装出的情绪一并退去,他可以肆无忌惮发泄情绪,破罐子破摔。   卫霄道:“又觉得我不如秦箫?”   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见这种话,虞知画一顿。   “早就想说了。”   床上的青年冷眼斜来,语带嘲讽:“你为什么老是拿我跟他作比较?卫霄和秦箫,两个名字有半点重合吗?”   这是施黛第一次在画中仙脸上,窥见无措的情绪。   理清他话里的意思,虞知画颤声:“什么?”   “你老和我说前世。”   卫霄笑了声:“什么游历江南,什么心怀大义,什么夜里吹箫……我根本不想听。四十多年前的事,和我卫霄有什么关系?”   无人应答。   卧房里落针可闻。   “转世再续前缘?别开玩笑了。”   卫霄说:“我不记得什么前世,不认识秦箫是谁,江南没去过,箫也不会吹——你每次和我在一起,到底是看我,还是透过我看他?”   短短几句话,字字烙在心口上,灼热生痛。   一瞬间,虞知画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觉得我修邪术,比不上秦箫。”   卫霄嗤道:“你从来不说,眼睛里,意思明白得很。”   虞知画:“不是……”   她想反驳,话到嘴边,狼狈得说不出口。   她只是不愿让卫霄误入歧途。   可她无法否认,每每见到卫霄,总情不自禁用他和秦箫作比较。   “‘阿霄’,‘阿箫’,叫得很勤,哪知道你在叫谁?”   卫霄语调更冷:“还有卫灵。你唤她‘小妹’,也是为了找回当年的感觉吧?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他因重伤喉音沙哑,噙出讥诮的冷笑,仿佛要趁此机会,把累积多时的不忿一并说出。   虞知画到底记挂着谁,答案再明显不过。   哪怕在画境里,阎清欢扮演卫霄,拿到的台词是“别怕”“雕虫小技”和“我保护你”。   无一例外,全是四十年前身处鬼打墙时,秦箫安慰她所说的话语。   何其讽刺。   被镇厄司抓捕,卫霄和虞知画都明白,这是彼此的最后一面。   与虞知画相处的日子里,他顺理成章对她心生好感,听虞知画声称两人前世有缘,的确有过短暂的惊喜。   渐渐地,听她倾吐前尘种种,卫霄后知后觉,感到莫名的别扭。   提及“秦箫”,她的目光太温柔,眼尾不由自主勾出笑,是满心爱慕的神情。   卫霄想,可他与秦箫根本不同。   他生于长安,爹娘从商,身上有富家子弟的坏脾气,哪怕拥有同样的魂魄,他就是他,不是别人。   而虞知画试图通过他,回忆另一个人。   这个认知让他无比厌恶,又毛骨悚然。   前世今生,转世续缘,说得好听,实则和找个一模一样的替身有什么区别。   因为这个念头,卫霄消沉了一柱香的时间。   一柱香后,他变得心安理得。   虞知画把他看作秦箫,用以寻求慰藉——   他对虞知画真心不多,借由她,能更好地修习术法。   各取所需,刚刚好。   她方才看他的眼神,怅然、疲倦、痛苦,夹杂显而易见的失望,让他只觉可笑。   虞知画有什么资格对他失望?因为他玷污了她心里的秦箫?   “……对不起。”   心绪如惊涛骇浪,虞知画说不出别的言语,一遍遍低喃:“对不起。”   残破的内丹不堪重负,她喉间腥甜,咳出一口炽烫的血。   施黛明白,她快死了。   濒死之际,虞知画仍旧神色平静,脸上仅有一丝因为卫霄话语滋生的茫然。   看着她,施黛忽然想,或许从很早之前,虞知画就在求死。   她在正堂被镇厄司团团包围,怎会不知实力悬殊,拿出本命画,是为了逼他们开打。   卧房窗牖半敞,白烟萦绕窗前。   忽而轻烟飘散,被破窗而入的气流卷挟其中。   虞知画略微侧目,喃喃低语:“起风了。”   是深冬罕见的南风天。   “今日有劳诸位大人。”   她说罢一笑,任由日光勾出白皙的侧脸,停顿须臾,定声道:“我认罪。”   声音很轻,落下的瞬间,施黛感知到四溢的汹汹灵气。   ——没留给他们反应的时机,虞知画彻底震碎了自己的内丹。   宛如浓墨入水,近在咫尺的人形消散溶解,化作袅袅墨烟。   白裙失去支撑,坠落在地,从袖口的位置,飘出一张泛黄的祈愿笺。   不远处,卧躺在床的卫霄目色沉沉,面无表情,只眼角轻轻一抽。   “虞知画的本命画里,是山水和月亮。”   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柳如棠抬眸,轻叹一声:“本命画啊……”   她说着,看了看身旁沉默不语的施黛:“还好吗?”   柳如棠在镇厄司当差已久,见惯生离死别,施黛作为初出茅庐的新人,大概从未经历过这种案子。   眼睫簌簌一颤,施黛点头:“还好。”   她有基本的善恶观。   虞知画陪伴卫霄这么久,追逐的或许早已不是某个人,而是心底未尽的执念,几近偏执。   画中仙的一生固然可怜可叹,死在她和卫霄手里的平民百姓,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只是忽然想到——”   思绪莫名,施黛攥了攥指尖,轻声说:“虞知画是没有来世的。”   柳如棠低低应声,没再开口。   案件终了,尘埃落定。最后一滴墨渍悄然落下,晕在那张老旧的祈愿笺上头。   南风悠悠,掠过窗边,不知去往谁人的梦。 第67章   在寒冬的江水里长时间浸泡, 不出所料,结案后的第二天,施黛迟迟醒来, 觉得脑子里有无数个小人在打架。   她两眼放空盯了好一会儿床顶, 才后知后觉, 自己这是发烧。   冬泳害人。   哦对, 她出水后还追了虞知画好几座山, 堪比马拉松式的铁人三项。   得知施黛感染风寒, 一大家子前来探望, 多亏卧房够大, 不至于拥挤。   “还好不是太烫。”   把手覆在自家闺女额头,孟轲探了再探:“除了热病,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施黛坐在床上,挺直身板摇头:“没事,我好着呢。你们不用担心。”   放在她以前,这只是场微不足道的小感冒,吃两顿药再睡上一觉,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   被这么多人围着,施黛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小病不上心,往后恐成大病。”   施敬承道:“今日天寒,你在房中好好歇息, 其余的事莫要操心。”   他一边说, 一边抬手伸出食指, 凌空勾绘。   施黛认出,那是一张符箓的形状。   施敬承习刀, 对符法和阵法亦有钻研。   像他这类身处战力巅峰的人物,哪怕不用符纸和朱砂, 也能操纵灵气,虚空驱使符术。   施黛称之为降维打击。   几点白芒朦胧显形,顷刻间消散不见。   施黛迷迷糊糊的脑袋一瞬清明,周身难以忍受的热意也减退许多。   这是一张清身符。   “谢谢爹爹娘亲。”   施黛揉了把微烫的脸颊,展颜一笑:“江公子呢?还好吗?”   落水后,江白砚和她一起来着。   江白砚话少,站在床脚旁的位置,照旧一身白,亭匀颀长,像道漂亮的剪影。   他闻言颔首:“并无不适。多谢施小姐。”   鲛人大概不怎么畏凉。   施黛设身处地想了想,没见哪只鱼在冬天的江水里游到着凉的。   “好了。”   沈流霜端一碗药汤,轻挑眉梢:“喝药吧。”   站在她身旁的施云声一声不吭,眼珠轻转。   果然,和想象中一模一样,听见“喝药”两个字,他姐姐面色微滞,嘴角颤颤,脸上的笑意没了大半。   孟轲也瞟见施黛的表情,忍着唇边一道上翘的弧,温声哄道:“乖,这药不算很苦。”   施敬承也笑:“知道你不爱喝药,云声、流霜和白砚特意去芳味斋,为你挑了不少点心。”   他才不是特意,顺手而已。   施云声抱紧怀里的食盒,习惯性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又咽下,默默打开盖子。   五花八门的小点心热气腾腾,木盖掀开,溢出白烟。   好香,是甜的。   施黛低头,望见一片花花绿绿。   “桂花糕是流霜姐选的吧?”   施黛眯眼:“云声……”   沈流霜清楚她的喜好,知道她喜欢桂花味道。   把食盒里的糕点端详一遍,施黛用发烧后不太灵光的脑袋尝试思考:“云声挑了这几个?”   她指了指几个格外可爱、被做成动物外观的点心。   “猜对了。”   沈流霜毫不留情揭他老底:“去芳味斋的时候,云声恨不得把所有点心全塞给你。听说你吃不完,他不得已放弃一只食铁兽状的芝麻糕,伤心了好久。”   施黛拖长尾音:“咦——?”   孟轲飞快接话:“最后他自己吃掉了。”   施敬承微微笑:“毕竟是食铁兽。”   没有小孩能拒绝吧。   大昭人称的食铁兽,即大熊猫。   施黛很能理解:“我懂。”   大人和小孩都不能拒绝!   被一大家子齐齐投来视线,施云声耳尖微红,磨了磨牙:“不是……你快吃。”   施黛看着食盒里:“剩下的玉露团,是江公子选的?”   玉露团是大昭特色点心,简单来说,是奶酪酥团。   油酥被雕出层层叠叠、宛如花瓣的形状,与奶酪相融,入口酥甜细腻,味道非常好。   她说罢抬眼,眼风上撩。   孟轲这人风风火火,打定主意要让江白砚融进家庭氛围里,无论做什么事,往往把他邀来一起。   这次给病中的施黛挑点心,想必也是。   江白砚轻勾嘴角:“嗯。”   “这些是后吃的。”   孟轲捏捏她脸颊:“如果先吃点心,等你喝药——”   施黛登时一个激灵,想起自己某次喝牛奶后吃橘子,被酸得牙齿打颤。   沈流霜扬唇轻笑,用勺子舀上药汁:“有没有力气?我喂你?”   施黛摇头,从她手里接过瓷碗:“不用,我一口闷。”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一勺一勺接受慢性折磨,不如一鼓作气,否则就再而衰三而竭了。   她没犹豫,把心一横。   中药咕噜咕噜入口,施黛脑子里咕噜咕噜冒泡泡,好不容易把药喝完,口中被沈流霜立马塞进一块点心。   孟轲小心翼翼:“感觉怎么样?”   施黛皱了皱脸说不出话,低垂着脑袋,竖起大拇指。   沈流霜又拿了块糖酥给她。   “话说回来。”   缓了半晌,施黛回过神,抬起雾蒙蒙的眼:“画中仙的案子怎么样了?卫霄怎么判?”   “顺利结案。”   沈流霜道:“虞知画对罪行供认不讳,卫霄也招供了。无论他想如何推脱,客栈里的虞知画有不在场证明,锦娘一定是他杀的。人命在身,卫霄只剩问斩一个结局。”   此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被审讯时痛哭流涕,妄图把罪责全往虞知画身上推。   在场的柳如棠听罢,当即一声冷笑:“是吗?‘我只是杀了只猫’?‘知画帮帮我’?‘别告诉其他人’?这些话是谁说的?不会是你家养的狗吧?”   得知他们真真切切看过一遍虞知画的记忆,卫霄这才满脸煞白,嗫嚅说不出一句话。   “总之,比起虞知画,他败露得很不体面。”   沈流霜耸肩:“镇厄司没管他的伤,直接押入大牢,等待问斩了。”   这一人一妖残害数人,在沈流霜看来,都不值得同情。   孟轲见缝插针:“黛黛今后遇上中意的人,一定要擦亮眼睛,看看他是什么货色。要不行,咱就扔。”   施敬承笑得温柔:“让我们把他教训一顿……让我们请他喝一杯茶,好好谈一谈,也成。”   沈流霜没说话,面无表情扬了下嘴角。   施黛哭笑不得:“八字还没一撇,怎么聊到这个了?”   施黛脑筋飞快,轻松转移话题:“比起这个,不如说说云声的学堂。书院里那么多孩子,云声要学会交朋友,别老是闷闷的。”   施云声:?   施云声两眼笔直看向他姐姐。   你的身体病了,但嘴巴没病,它还会祸水东引,可怕得很。   “我问过夫子。”   说到这事儿,孟轲笑吟吟:“云声很讨那群孩子喜欢。”   施敬承模仿夫子的语气,捋一捋不存在的长须:“云声?挺好,挺好。学童们都说他生得好看,性子也好,怪平易近人的,刚见面就分点心给他们吃。”   身为在他书箱里塞小食的罪魁祸首,施黛咧着嘴角笑嘻嘻,看跟前的小孩一点点满脸通红:“噢——”   施云声又羞又急,眼睛忽闪,鼓起一边腮帮。   算了,今天她生病,不说她坏女人。   施黛发烧喝了药,与家里人闲聊半晌,没过多久困意上涌。   热病期间,嗜睡是正常现象。孟轲等人不便打扰,与她道别离开,留两个侍女在门边静候。   脑子里像盛满浆糊,上下眼皮不停打架。施黛没做多想地沉沉睡去,醒来时,发觉窗外一片漆黑。   冬季天黑很早,她分不清具体时间,环顾房中,没瞧见那两名侍女。   她们同时离开,应该去吃晚膳了。   所以现在是……酉时左右。   “感觉好些了吗?”   一团白花花的影子扑腾上床,轻摇尾巴:“你睡了两个多时辰。”   房间里没亮烛火,借由月光,阿狸的一双狐狸眼犹如宝石。   还是晕乎乎的,浑身发热。   施黛揉了把脑袋,朝它笑笑:“还行,问题不大,不用担心。”   昨天刚回家,她就百般疲累沐浴上床,顺便给阿狸讲述了这起案子的来龙去脉。   不过比起案件,它似乎对江白砚更感兴趣,着重问了有关他的好几件事。   “幸亏在水里没出大事。”   拿爪子探探施黛额头,阿狸叹气:“江白砚能救你,倒也是……”   它停顿须臾,想起什么:“不对,你们绑定有血蛊。”   施黛一旦没命,江白砚得不到她的血,同样完蛋。   这是原主答应和他缔结血蛊的一大原因,镇厄司的差事凶险万分,倘若得到江白砚相护,她捉妖能放心不少。   现成的保镖兼打手,不用白不用。   毕竟江白砚很强。   施黛有些恍惚,低低嗯了声。   许是发烧后思维紊乱,听阿狸说完这句话,她忍不住去想:   如果没有血蛊,江白砚会第一时间救她吗?   ……会的吧。   他们也算有同生共死的战友情了。倘若江白砚遭难,施黛肯定毫不犹豫去帮他。   至于江白砚,他心里怎么想的——   “有血蛊是好事。”   阿狸出言打断她的念头:“你和江白砚在同一个小队里,他不可能置你于不顾。”   从施黛的描述中,它没看出江白砚对她的杀心。   甚至于,此人把心底的阴暗面藏了个彻底,在施黛面前彬彬有礼,一派正人君子的温润风度。   阿狸觉得很诡异。   入夜黑蒙蒙的,施黛懒洋洋抬手,点亮床头一盏小灯。   烛火昏黄,清光盈室。   她轻抚小狐狸的脑袋:“你提过的灭世之灾,有线索了吗?”   这是正经事,施黛一直没忘。   “看时间,快有端倪了。”   阿狸正色:“等你病好,去问问施敬承。近日以来,妖邪之事应该在逐渐增多。”   这是它关于灭世之灾为数不多的印象。   灾变伊始,大昭境内频出魑魅魍魉,无人猜得出源头。   下一段记忆,就是江白砚手持断水剑,浑身煞气的景象了。   然而江白砚再天才,说到底,不过区区一个少年,怎么会惹出那等通天的乱子?   阿狸思来想去没有结果,轻叹道:“既然和江白砚关系不错,你不妨同他多多相处,打好关系。往后解决灭世之灾,可以借他一份力。”   最关键的一点,是时刻关注江白砚的动向,探查他身上的猫腻。   一句话弯弯拐拐,阿狸觉得自己真是高情商。   施黛当然只听懂表面意思,信誓旦旦:“好!”   阿狸怜爱摸摸她发烫的手背。   与此同时,听见一道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咚咚轻响后,是它再熟悉不过的清越少年声线:“施小姐。”   江白砚?他来干什么?   白狐狸身形微震,猛地回头。   房内门闩没锁,施黛坐起身:“请进。”   木门被推开,江白砚披着月色进来。   房中烛火是澄澄的黄,在他脸上一映,如寒石生辉。   生病被人探望是好事,施黛眉开眼笑挥一挥手:“江公子。”   挥完才陡然意识到什么,用手指忙不迭碰了碰脑袋。   完蛋——!   见人之前,她居然忘记了梳头发。   之前在床上肆无忌惮滚来滚去,施黛脑补一下她头顶,应该是鸟窝形。   江白砚立在门边,有些好笑地看她睁圆双眼。   因为发热病,施黛颊边浮起淡淡红晕,眼底罕见生出懒倦之意,像没睡醒。   黑发凌乱散在肩头,似一汪流泻的泉,被她胡乱梳直,又不安分地翘起来。   许是不好意思,她眼底的绯红更浓,是早春桃花色。   “你进来坐着吧。”   挣扎无果,施黛自暴自弃抓了把头发:“门边很冷。”   江白砚掩上房门:“我见施小姐房中亮灯,前来探访。”   阿狸:?   刚点灯就敲门,你小子该不会一直在外边儿吧?   “真巧。”   施黛兴冲冲:“我刚醒不久。”   阿狸:……   江白砚轻勾嘴角:“嗯。施小姐病情如何?”   “比中午好多了,只剩发热。”   施黛摸一把自己额头,还是烫:“我不会把病传给你吧?”   江白砚:“自不会。”   他说罢垂眸,右手腕骨微动,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此番拜访,是为将此物赠予施小姐。”   施黛:“送我?”   江白砚上前几步靠近床榻,摊开右掌。   一块圆石,像是琥珀,色泽皎白,覆有薄薄的、水雾般的浅蓝。   幽蓝几抹,如点睛之笔,缥缈轻盈。   施黛从心赞叹:“好漂亮。”   江白砚:“施小姐试试握住它。”   施黛觉得新奇,从他手里接下琥珀。   指尖不经意擦过江白砚的皮肤,她没察觉,对方脊背一僵。   是冰冰凉凉的。   把琥珀握在掌心,施黛掩不下惊讶。   它通体寒凉如雪,并非冰冷透骨、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森冷,而是如沐春风的清凉。   发热病的身体像在被火烧,触及这块琥珀,仿佛遇上一场沁人心脾的小雨。   “此物是我偶然所得。”   江白砚:“你身有不适,用它,可解热。”   “好舒服。”   施黛好奇:“这是什么?”   江白砚沉默须臾,淡声笑笑:“不清楚。大抵是极北之地雪山里的琥珀,浸润寒气,比寻常玉石更凉。”   阿狸:?   它怎么没听说过,雪山琥珀始终冷飕飕的?   而且……目光落在琥珀上的浅蓝,它觉得莫名眼熟。   等等,不会吧。   后背如被电流击中,阿狸头皮发麻,快要瞪出眼珠。   这颜色、这效果,浅蓝淡淡,终年冰寒,这这这不是鲛人鳞片吗?!   施黛手里的,确实是块琥珀没错。   尾巴蓦地抖了抖,小白狐狸打个寒战。   江白砚这是……把自己鲛人形态的鱼鳞融进琥珀里头,送给施黛,给她解热?!   阿狸心情复杂。   阿狸大为震撼。   生生剥下几片鱼鳞,无异于剜出血肉,偏生被他云淡风轻,随意找了个理由掩盖过去。   不愧是江白砚,有够不正常。   它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施黛?   “这是个稀罕的物件吧?”   施黛戳戳琥珀上的蓝:“送给我多可惜。等我病好,就还给你。”   阿狸:不,他还有一整个大尾巴,好多鱼鳞!   “此物于我无用。”   江白砚道:“鲛人极少感染风寒。”   他低低一哂,用了半开玩笑的语气:“倒是施小姐,它来历不明,你就这样收下,不怕我心怀不轨,对它做手脚?”   阿狸:你很有自知之明。   大昭有种流传已久的巫术,名“厌胜术”。   厌胜术以外物为载体,可对旁人施加诅咒,比如扎小人、在房中藏物破坏风水、在随身携带的首饰里滴入鲜血等等。   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能接,是人尽皆知的常识。   倘若换作对江白砚颇为忌惮的原主,铁定毫不犹豫地拒绝。   “啊?”   施黛问:“心怀不轨?你对我能有什么不轨?总不能毒杀吧?”   她顿了顿,也用随性的口吻:“我们还有血蛊在身上呢。”   血蛊。   两个字在舌尖盘旋一圈,落在心尖。   江白砚眼瞳漆黑,凝视她一瞬:“倘若某日血蛊破解,施小姐当如何?”   他知道施黛不怕他。   哪怕见到他挥剑时的杀心、知晓他对疼痛病态的喜爱,施黛仍对他毫无畏惧。   江白砚不讨厌这样的态度。   因而谈及血蛊,他不由困惑,施黛究竟是坦然接受他本身,还是在血蛊庇护下的理所当然。   当血蛊解开,她与他的纽带斩断,施黛会不会如曾经那般忌惮他、嫌恶他、唯恐他哪天发疯伤害她?   “解开以后?”   施黛挠头:“你如果想的话……我请你吃顿庆功大餐,再拉个横幅,上书大字,‘恭喜江白砚挣脱血蛊’?”   江白砚:……   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被冷不丁噎住:“不必。”   施黛很喜欢他这个表情,仔细瞧了瞧,轻轻笑出声:“这是你送来的礼物嘛。我要是怀疑这怀疑那,岂不成不识好歹的坏家伙了。”   施黛定神说:“你特意来送我礼物,是关心我。我知道的。谢谢。”   江白砚抿唇。   方才浮上心头的烦躁瞬息被抚平,取而代之,是另一种截然不同、更为隐晦的躁动。   像胸口被用力抓挠,令他又一次说不出回答。   “对了!还有在本命画里。”   施黛杏眼一动,仰面看他:“多亏你救了我一命。当时落进水里,吓坏我了。”   追捕画中仙时,施黛为保持士气,从头到尾表现得面无惧色。   案子结束回了家,面对江白砚,才总算能说说心里话。   “我不会游泳,很怕水的。”   想起落水后的景象,施黛拍拍胸脯:“里面还有那么多怪物,打算把我吃掉。”   她说这话时蹙了眉头,像是后怕,露出罕见的惊惶神色。   比起强撑出的镇定,更生动也更真切,眉目间飞扬的情态如同从画卷挣脱,裹挟勃勃生机,扑面而来。   江白砚于是想,原来她也会害怕。   他在床边的木椅坐下:“施小姐怕水?”   “因为是旱鸭子。”   施黛没觉得不好意思,承认得落落大方:“你们鲛人一生下来,就会游泳吗?”   江白砚挑眉:“难道施小姐见过被淹死的鱼?”   施黛眉眼舒展,噗嗤笑开。   “鱼有尾巴嘛。”   她说:“落水以后,我还以为你会变成鲛人的样子。话本子里不经常这么写吗?鲛人入水,立马化出尾巴什么的。”   结果没见到。   和江白砚认识这么久,她居然连一次也没见过。   施黛发着烧胡思乱想,因为江白砚不想让外人看见?这是鲛人的隐私吗?他说过自己的尾巴是蓝色,一定很好看。   可惜看不到。   她兀自思考,短暂地走了神,猝不及防,听见江白砚的一声“嗯”。   施黛循声,对上他微挑的桃花眼。   “施小姐,”江白砚没挪开视线,很轻地笑笑,“想看?”   施黛一愣:“欸?”   施黛一个激灵,赶紧给自己找补:“没有没有,我就随口一说。”   虽然的确有这个念头,但被他开门见山当面指出来,施黛超做贼心虚。   “我极少现出鲛形,不习惯罢了。”   江白砚道:“施小姐若愿意,我可以化形。”   施黛:……   发热的脑袋又开始咕噜噜冒泡泡。   他说她愿意,是什么意思?   这种事,不应该看江白砚本人愿不愿意吗?   江白砚的表情很正经。   和平常一样,眉眼清冷,带出微薄笑意。   施黛却觉得尾椎骨隐隐发麻。   她像咬住一个垂下的饵,心下雀跃,小声说:“可以吗?”   江白砚不急不缓:“嗯。”   两人一来一往,唯独施黛身旁的阿狸睁圆豆豆眼。   江白砚这这这是在干什么?   孔雀开屏……啊不,鲛人开尾?   它身为一只柔弱不禁风的狐狸,目睹全程后,不会被江白砚灭口吧?   “不过,若要化出鲛形。”   江白砚微顿,笑意收敛。   极其少见地,他迟疑斟酌措辞:“施小姐需稍回避。”   施黛微怔,直白发问:“为什么?”   江白砚没应声,轻撩衣摆,露出一角裤腿。   施黛明白了。   尾巴与双腿是浑然不同的构造,江白砚身穿衣裤,没办法容纳鱼尾。   也就是说,他得解开腰带。   这是个隐晦的禁忌边界,被他用恰到好处的动作阐明,不需言语,便足够暧昧。   耳尖似被火点一灼,脑子清醒大半,施黛一溜烟下床:“我去梳头发。”   妆奁在数步开外,她走前没忘带上阿狸,把白狐狸一把揽入怀中。   立在妆奁前,施黛随手梳理乱蓬蓬的长发,隔着一段距离,听见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挲声响。   很轻,当没人开口说话,格外明显。   吵得她动作呆呆,呼吸微乱。   阿狸眼珠发直。   片刻后,屋内响起江白砚的声音:“施小姐。”   见她一动不动,他笑了下:“好了。”   施黛扭头,江白砚仍是坐在床边的木椅上,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白皙的侧脸,以及上身一丝不苟的白衣。   还有下方一抹海水色的蓝。   江白砚右臂撑在木椅扶手,偏过头望她,是好整以暇、略显懒散的模样。   好奇心压过一切,施黛迈步上前,坐在床沿。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白砚肤色更白了些,犹如冷色调的瓷,不含温度。   那双黑沉的眼由此更显深邃,近乎于无机质的冷,因含着笑,平添一丝矛盾的柔色。   白衣下方,是一小截玉白的尾鳍。   江白砚没说话,垂眸伸出右手。   骨节分明的指节微蜷,稍稍用力,把衣摆一点点往上拉。   布料上移,更多的蓝色逐渐显露,施黛心跳不自觉加速。   好漂亮。   尾鳍轻薄如纱,往上是粼粼的鳞片,在烛火下,透出类似珍珠的、泛有轻柔薄光的色彩。   像做梦一样。   施黛很诚实地捏了捏自己侧脸,确认这并非烧糊涂后做的一场梦。   看清她的小动作,江白砚轻笑出声。   施黛不会知晓,鲛人一族并非柔弱无害的造物,而是名副其实的凶兽、杀意盎然的妖。   化作鲛形后,他口中生出尖利的齿,比刀刃更为锋锐,能咬破任何生物的喉咙。   这条鱼尾亦是武器,在水中挥出的力道,足以轻而易举毁坏航船。   鲛人的天性,是毫无怜悯地、迅猛残忍地捕杀一切猎物。   现如今,因她的视线,莹白的尾鳍蜷缩出小小弧度。   视线并无实感,他竟像在被触摸。   施黛一瞬不瞬垂着眸子,噙笑夸赞:“它很漂亮。”   比她想象中更惊艳,叫人挪不开眼。   视野之外,江白砚长睫轻颤。   他忽地道:“施小姐。”   施黛仰头:“怎么?”   房中寂静,她耳边漾开几不可闻的衣物轻响。   江白砚脸色过分苍白,施黛望去,一眼看见他殷红的唇。   轻微上翘,色泽殊艳,张开时吐露温和体贴的话语,声调平缓,却好似引诱:“可以摸一摸。”   手指轻勾,将衣摆再上撩几分,鱼尾向她展露大半。   “施小姐不是发了热病?”   江白砚与她对视,无声笑笑:“它比那块琥珀更凉。” 第68章   发烧的滋味不好受, 意识浑浑噩噩,无异于被架在火炉里烤。   冷不防听见江白砚这句话,施黛的表情刹那凝固。   像一股冷泉扑棱棱落进脑子里, 让她感到久违的清醒, 紧随其后, 是更浓更烫的热。   摸尾巴?江白砚的尾巴?她真的可以吗?   不对……跟前这人真是江白砚?他、他该不会是画皮妖一类妖怪伪装的吧?   稀里糊涂地, 施黛想起话本子里吃人心脏的山野艳鬼。   江白砚从容坐在床边, 没出声, 尾鳍轻轻一摇。   宛如无声的问询, 让她尽早回答。   施黛不是扭扭捏捏的性格, 既然江白砚本人不介意,她当然乐于去碰一碰。   这可是鲛人尾巴, 哪怕放在精怪频出的大昭,也算极度罕见的景致,大多数人只能在志怪故事里听到。   谢谢江白砚,人美心善。   施黛觉得,自己应该礼貌性矜持一下,不至于像恶狼扑食:“可以吗?”   施黛默默抬一抬指尖,做好准备。   她显然没藏好情绪,杏眼闪烁光彩,嘴角也是压不下的弧度。   江白砚看着笑了笑:“若施小姐不嫌弃。”   如他所想, 施黛一下子正色:“怎么会嫌弃。”   她探出右手:“我开始了哦。”   江白砚坐于椅上单手托腮, 为方便她的动作, 把鱼尾抬到床边:“靠在这里?”   他垂眸,看施黛一边小心翼翼把手指凑向鲛尾, 一边应声:“嗯。”   指尖轻触一块鳞片,施黛眼睫扑簌簌一晃。   果然比琥珀更凉, 非但没让她感到凉津津的阴湿,反而如春山落雨,舒服得很。   体内的燥热随之减轻,施黛饶有兴趣:“好冰。鲛人的尾巴,都这么凉快吗?”   “嗯。”   江白砚:“鲛人一族久居水下,天性喜寒。”   他眼风上挑,掠过床头的一团雪白。   江白砚道:“施小姐的狐狸倒是黏人。”   阿狸:……   突然被盯上,阿狸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在江白砚眼里,它绝对看出了一丝冷意。   毫不掩饰又不露声色,像把冷刀子往它后背一戳,激得整只白狐狸一哆嗦。   这是嫌它碍眼的意思。   ——还不让它看了是吗?   阿狸很有自知之明,它失了记忆没了力量,与世间任何一只普通动物没什么两样,只要江白砚想,能随时拧断它喉咙。   到时候出师未捷身先死,它恐成史上最惨天道。   出于求生本能,白狐狸纵身一跃跳下床榻,回到自己角落里的小窝。   可恶,不看就不看。   施黛只当它不想打扰两人的交谈,顺口解释:“它比较怕生。”   江白砚笑笑:“施小姐,继续吧。”   隐约有纵容和催促的意思。   他的鲛尾搭在床沿,尾鳍大片铺开,比之前更近更清楚。   施黛莫名紧张,手指在鳞片轻戳。   鲛人是凉的,难怪江白砚告诉过她,他不喜欢晒太阳。   房中静下,施黛细细观察近在咫尺的鲛尾,江白砚在看她。   她的喜悦显而易见,眼底蕴藉明晃晃的流光,唇角上翘。   因发了热病,素来秀润的唇瓣色泽暗淡,像朵苍白的花。   江白砚不清楚自己为何提出让她抚摸尾巴,话到嘴边,自然而然便吐露出来。   或许是看出施黛的憧憬和好奇,又或许——   仅仅想让她看看。   鲛人貌美,是自古就有的常识。   江白砚觉得,他在一天天变得古怪。   在大昭游历数年,不少人称赞过他姿容昳丽,亦有男男女女刻意同他亲近,被江白砚横剑挡开。   他从不在意自己模样如何,形貌仅是一张毫无用处的外皮,与博人眼球的花草无甚差别。   旁人的视线令他心生厌恶,如附骨之疽。   江白砚曾经是这样想的。   今时今日,却下意识展开鲛尾,呈露在施黛身前。   她应当是喜欢的,并无反感。   这让江白砚感到奇异的欢愉。   热病中的人,体温比平日更高。   施黛的指尖好似一团滚烫的火,只一落,灼得他脊骨发颤。   与之对应地,尾鳍轻拍床沿,勾出一缕褶皱。   施黛全神贯注盯着鳞片,没发觉不对:“可以往下吗?”   江白砚轻声:“可以。”   他面色不改,默念一遍静心咒。   鲜少化出鲛人形态,近几年来,江白砚的鲛尾从未被旁人触碰过。   好比久旱的洼地遇上迟来的雨季,偏生雨点滚烫,每次细微的动作都格外分明,引出燎原的火。   吐息节奏渐乱,江白砚闭了闭眼睛。   “咦,这里。”   目光停在鲛尾中央,施黛手指一顿:“这是什么?”   如果把鱼尾类比双腿,这里大概是膝盖往上的位置。   鳞片井然有序地次第交叠,有一处不起眼的圆形凸起,约莫半个掌心那样大。   江白砚:“鲛珠。”   施黛恍然:“鲛珠藏在鳞片下面?”   这是鲛人的内丹。   鲛珠比鲛人泪珍贵百十倍,是真正意义上的价值连城,也因此,鲛人成为许多不轨之徒眼里的香饽饽,时常遭到捕杀。   长在这个位置啊。   施黛垂着脑袋,若有所思。   “施小姐。”   江白砚:“可以碰。”   施黛仰头:?   她的心思这么好猜吗?她应该没把“如果能摸一摸就好了”写在脸上吧?江白砚怎么看出来的?   ……他还答应了。   本就发烫的脑袋愈发闷热,施黛食指下移,来到藏匿鲛珠的地方。   其实没什么特殊,能清晰感受到圆形的弧,比其它位置更硬一点,指尖掠过光滑鳞片,圆润润轻悠悠的。   手感绝佳。   见江白砚一副纵许的姿态,施黛大着胆子,在鲛珠上方揉了揉。   很痒。   颊边攀上潮红,江白砚咬紧下唇。   他的内丹通体寒凉,覆于其上的手指温度灼热,两相交缠,近乎厮磨。   想让施黛把手挪开,又不由自主,妄图索取更多。   他像在渐渐坏掉,在这一瞬间生出迷乱的念头——   倘若用鲛尾裹住施黛右手,亦或缠上她身体,会是怎样的感受?   这个想法孟浪至极,令他惶惑又悚然。   “鲛珠很珍贵吧。”   施黛问:“江公子知道它长什么样子吗?”   这颗珠子被鳞片牢牢挡住,没人能窥见分毫。   她听说鲛珠非常漂亮。   “蓝色,比鳞片深。”   竭力压下作乱的躁动,江白砚语气依旧和缓,喉音低哑:“施小姐想看?”   施黛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鲛珠被死死遮住,这要怎么看?   “若是想看,”江白砚道,“我将上面的鳞片剜去便是。”   施黛:……?   又开始了是吗?   他右手那块被挖掉的血口尚未痊愈,至今包着纱布,左肩的刀伤想必也不容乐观。   对身体满不在乎、经常性对自己动刀子获取痛感,是江白砚自幼以来的习惯。   施黛没指望自己在画境里的一两句话,能让他彻底改变习性。   “谁要看你鲛珠了?”   施黛龇牙咧嘴吓唬他,决定一遍遍唐僧念经:“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整个剜掉。人吃小鱼。”   这当然是句玩笑,被她说出来,像只猫在张牙舞爪。   然后听江白砚回答:“好。”   施黛:?   他也用了漫不经心的玩笑语气,随口发问:“施小姐喜欢吃鱼?较之寻常海鱼,鲛人味道更好。”   施黛险些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脑袋恍恍惚惚,冒出一段模糊的印象。   大昭境内,的确有人吃鲛人肉。   这种行为源于一个传说,声称鲛人血肉中蕴藏灵气,可以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这个传说只是捕风捉影的谣言,在施黛的记忆里,鲛人肉压根没有延长寿命的功效。   但始终有人放不下长生的执念。   江白砚说得云淡风轻,心中波澜不起。   儿时被邪修捕获后,他被剥过鳞片,也被挖过血肉。   邪修不止一次对鲛珠动过心思,念及要留一条充当替傀的命,这才悻悻作罢。   在那人看来,他不过是承受苦痛与敛取钱财的器具,江白砚习以为常。   鲛人的恢复能力远超常人,鱼尾上的伤痊愈更快,鳞片没了还能再长,没什么可惜的。   ——譬如今日,得知施黛发热病后,他剥下几枚鳞片熔入琥珀,血如泉涌。   剧痛之下,江白砚面无表情。   那几块鳞片生在靠近腰腹的位置,此刻被衣衫遮掩,施黛看不见。   念及此处,他指骨微蜷,把衣摆攥紧一些。   除却光滑平整的鲛尾,他的身体遍布伤疤。   腰腹往上,江白砚不愿让施黛看到。   “我才没兴趣。”   施黛何其聪明,隐约猜到什么,欲言又止。   对江白砚的态度感到不满,她加大力道,在鲛珠上揉了揉:“身体发肤是你自己的东西,怎么能随意给别人?”   这个动作毫无征兆,刚用力,就见鲛尾一震。   与此同时,手下的鲛珠居然一点点变得温热,泛起烫意来。   指尖被灼得抖了抖,施黛赶忙松开:“它……”   她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抬眸望去,陡然停住。   与身下袒露的鲛尾不同,江白砚上身的衣物一板一眼、整洁平妥,是平日里矜雅冷肃的貌相。   不知从何时起,薄红自他耳后漫开,悄无声息笼上眼底。鲛人形态的少年肌肤冷白,红晕点缀,平添绮靡姝色。   眼睫也是下垂的,一颤一颤,像小扇。   她的手指是罪魁祸首。   “江、江公子。”   脸颊烫得像沸水煮开,施黛一下子结巴:“你还好吗?”   早知道这样,她就不碰那颗鳞片下的珠子了。   江白砚:……   江白砚很快给出答复,略微别过脸:“无碍。”   他现在的神色必然不好看。   即便极力压抑,方才的战栗仍未止住,鲛珠被她戳弄,酥痒窜进四肢百骸。   未尝流露过此种姿态,羞耻感将他吞没。   更为难堪的,是自己竟对这样的抚弄难以自持。   “抱歉。”   沉默一息,江白砚低声道:“有些痒。”   摸了把发热的耳朵,施黛乖乖点头。   她记得江白砚很怕痒,被不经意一碰,就会发抖。   鲛珠附近,是特别敏感的部位吗?   眉心跳了跳,施黛停止胡思乱想。   出现这个意料之外的小插曲,连空气都微妙地凝滞起来。   好安静。   施黛尝试转移话题:“总之,今后不要再讲那种话。我以前不是说过吗?世上没谁是值得让你伤害自己的。”   说起这件事,她底气足了许多。   唯恐江白砚涉世未深,被人哄骗,施黛摆正神色:“如果有谁向你提出类似的要求,你记得告诉我,我带家里人去教训他。”   她一本正经,江白砚歪了下脑袋,轻笑出声。   险些忘了,在施黛看来,他是个饱受欺辱的老好人。   可他怎会被哄骗。   倘若当真有人觊觎他的骨血,在施黛知晓之前,江白砚已将其拆筋剖骨,让那人死无葬身之地。   心甘情愿、毫无保留地展露鲛尾,今日是头一遭。   “施小姐不必忧心。”   尾鳍轻晃,江白砚淡声:“这种话,只对你说。”   不等施黛回应,他话锋一转:“再摸摸?”   这次施黛怔忪好一会儿,才应了声嗯。   她被烧得糊涂,懒于思考,但归根结底,头脑还能转。   探出右手的同时,施黛想,什么叫“只对她说”?   江白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只是她?   无论什么话,加上一个“只”字,便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意思,叫人不得不去在意。   不知不觉,施黛已把整只右掌覆上。   好似沙漠中的旅人渴望清水,她情不自禁紧贴他身体,攫取更多凉意。   江白砚的鲛尾有如冰种白玉髓,手感极佳,更甚上好的绸缎。   炙热的掌心与之相贴,触感奇妙,令人着迷。   施黛生出堪称餍足的情绪,顺势抚动,体内热气散去。   好舒服,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要是能把尾巴整个抱住——   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耳边响起江白砚的声音:“可有舒适一些?”   施黛:“谢谢江公子。”   打住,暂停,赶紧把奇怪的想法抛之脑后。   心里的小人指着她义正辞严:江白砚心心念念关照你的病情,你却在馋他尾巴,对不对得起人家的良苦用心?   对不起。   施黛鼓了鼓一边腮帮。   她的思绪不知跑去什么地方,又听江白砚道:“施小姐。”   施黛抬头:“嗯?”   房中烛火轻晃,她仍第一眼见到江白砚紧抿的唇。   再往上,是高挺的鼻梁,和神色莫测的眼。   江白砚轻声说:“我曾有个小字,唤作‘沉玉’。”   平静轻缓的语气,透出不为人知的缠绵之意。   他说着撩起眼睫,许是见了施黛因热病晕晕乎乎的模样,扬起唇角:“施小姐若愿意,今后没有旁人时,可这般叫我。”   对这个由爹娘所取的小字,江白砚记忆甚少。   毕竟,他连爹娘的长相都快忘了。   “江公子”是个算不得亲近的称呼。   礼貌疏离,挑不出错,不像施黛面对沈流霜时的“姐姐”,也不似她摸施云声脑袋时笑言的“云声”。   这个称谓的范畴,大抵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到勉强合得来的朋友。   江白砚不喜欢。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每每听她念出这三个字,又见施黛同旁人的亲昵,江白砚总要心底生涩。   小字即小名,没料到他会说起这种事,施黛飞快眨眨眼。   她把“江公子”叫久了,偶尔也觉得太疏远,可张口一出,又是这三个字。   像一种侵袭进意识深处的习惯,成了她对江白砚独有的称呼。   把他的小字在舌尖衔了衔,施黛笑出声:“没有旁人的时候?有别人,就不能这样叫你吗?”   江白砚一怔:“……施小姐不嫌弃的话。”   他看见施黛撑起精神坐直。   热病未褪,她脸颊挂着绯色,像两抹极轻的小云。   想要收敛笑意,做出一副煞有其事的神态,结果实在忍不住,干脆朝他弯起眉眼。   睫毛镀着烛火的碎金,施黛一字一顿,认真应他:“沉玉。”   觉得好听,她喃喃重复一遍:“江沉玉。很好听。”   是清泠微哑的少女声线,裹挟淡淡笑意,把每个字咬得分明。   有几分珍视的意思。   不清楚出于何种缘由,明明只是一声寻常的称呼,却叫他心口战栗,乱了思潮。   像岩浆跌入寒潭,迸开无数细碎火花。   江白砚从未想过,曾经靠痛意与杀戮获得的愉悦,能通过简单的两个字体会到。   也恰是此刻,心底横生一丝妄念,欲图将她永远禁锢在身边,不让旁人窥见半分。   “只有施小姐知道这个小字。”   垂眸掩下翻涌不休的阴翳,江白砚道:“无论何时,叫一叫,我便知道是你了。”   江白砚自幼父母双亡,又是偏冷的性格,想来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小字。   施黛静静想着,心头既闷闷发酸,又有隐秘的欢喜——   只有她知道?   这样一来,就成了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彼此互通的秘密。   “沉玉。”   把他的小字念上一遍,施黛展颜:“和你很贴。”   江白砚:“为何?”   “你和玉很像啊。”   施黛不假思索:“很漂亮,很通透。君子如玉嘛。”   眼尾泛出浅淡红潮,江白砚笑了笑,又像没有。   君子如玉。   浑身遍布狰狞伤痕,内心病态如暗沼。他藏有无数不可告人的念头,淬着最毒的祸心。   甚至于,在刚刚,他还想将施黛禁锢在身旁。   当施黛知道他的本性,还会说出这句话吗?   痴缠的欲念汹涌发芽,惹人心悸的缄默里,施黛打断他的思忖。   她心情很好,蓬勃的笑意从眼底溢出来:“我的小名……你知道的吧?爹娘叫我黛黛。”   静默须臾,江白砚道:“嗯。”   施黛:?   怎么只说了一个“好”?   没得到想要的回应,她撇撇嘴,探出食指,戳戳距离自己最近的尾鳍:“叫一叫嘛。”   出乎意料地,眼前的鲛尾猛然一颤。   尾鳍不受控制,上下拍在她手背,又迅速撤离。   这处地方最柔软也最轻薄,被她拂过,触电般酥麻难耐,分不清快意还是痛苦。   长久维持的镇静终于濒临瓦解,江白砚喉结滚落,溢出一道短促音节。   如同落入水中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听见了。   施黛的指尖顿在半空。   像是……耳语一样的喘。   施黛:……   糟糕。完蛋。   右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脏蜷缩成一团,冒出滚烫气泡。   她连目光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没人开口,空气中浸开某种隐秘的旖旎。   这很不对。   片刻后,她听见江白砚的声音。   深冬天寒,说话凝出朦胧白雾,他呼出一口气,轻烟缭绕在微红的眼尾眉梢。   那两个字被含了几息才吐出来,随鲛尾一颤。   “这里,轻些。”   江白砚垂着眼:“黛黛。” 第69章   施黛一直觉得, 江白砚的声音很好听。   清朗微冷,带有疏离的克制,像林下风霜。   在此刻, 霜雪化开, 成了一潭潋滟的水, 直往耳朵里钻。   施黛一瞬卡壳。   从小到大, 她很少和同龄男生有过接触, 闲暇时间里, 要么在孤儿院里帮工, 要么去了外面兼职赚生活费。   但哪怕对亲密关系的感知再迟钝, 置身于当下,她也真真切切体悟到了一丝难以言明的暧昧。   这种感觉极为陌生, 令人战栗的洪流渗进皮肤,汹汹浸透五脏六腑。   她掌心发麻,指尖不自觉握紧,听见自己心跳的怦响。   听那么多人叫过“黛黛”,只有今天夜里,施黛因为这个称呼耳后发热。   顺势想下去,更多问题好似被热意蒸发的水汽,一股脑涌上来。   江白砚会在其他人面前展露鲛人形态吗?有没有别人曾像她这样,伸出手去, 触碰那些浅蓝近白的鳞片?   江白砚只告诉过她一个人小字。   是不是……太特殊了一点?   “对、对不起。”   施黛努力把繁杂的心绪清空:“尾鳍是特别怕痒的地方吗?”   为缓解气氛, 她故意用了轻松的口吻。   万幸, 江白砚接过话茬:“嗯。”   方才那一刹的旖旎褪去,他恢复了平日的疏淡神色, 唯独眼尾浮着薄红,是一种隐晦的绮丽。   江白砚声音很轻:“你若想碰, 无妨。”   ……倒也不用说得这么直白!   被江白砚那声轻喘惹得心乱如麻,施黛摸尾巴的兴致没了大半,手指像在被火烧。   手足无措摸了摸鼻尖,她尝试又一次转移话题。   “你……”   施黛试探问:“小字是爹娘取的?”   她从没问过江白砚的父母。   早就听说江白砚儿时全家灭门,又在幻境中亲眼目睹过当晚血流成河的景象,施黛明白,在江白砚看来,那件事无异于一道血淋淋的疤。   他自尊心强,不向别人谈及,不代表不在乎。   毕竟,为了彻查江家的灭门案,江白砚情愿以绑定血蛊为代价,让自己留在施府。   施黛从前不刻意去问,是因为两人不熟,她突兀说起,徒增尴尬。   如今关系亲近一些,出于关切,她想了解更多。   如果江白砚愿意的话。   很快,她听江白砚道:“嗯。”   他何其聪悟,不需多言,便知道施黛究竟想问什么。   “江府一案,已过去数年。”   江白砚淡声:“若要探清,并不容易。”   不愧是江白砚。   施黛暗暗松了口气。   江白砚主动提及,她没了心理负担,顺着他的意思接话:“我爹和镇厄司不是一直在调查这桩案子吗?查出什么没有?”   江白砚摇头。   想到有趣的事,他扬了下嘴角,语调却是冷然:   “镇厄司多奇人异事,施大人曾带其中不少前往江府废墟。蛊婆、道士、萨满祭司……无一例外,得不到任何线索。”   幕后黑手仿佛从未存在过,镇厄司出手,连他的蛛丝马迹都摸不着。   抓捕黑衣刺客进行盘问,那些人恐惧得瑟瑟发抖,只道受人雇佣,不知雇主姓甚名谁。   镇厄司很少有破不开的案子。   “所以,”施黛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真凶实力很强。”   能瞒过镇厄司这么多年,想必有些手段。   施敬承曾对她说过,江白砚的父母都是剑术高手,仅凭黑衣刺客,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施黛想了想:“那天夜里,幕后黑手到过江府吗?”   “嗯。”   江白砚道:“当年江府遭难,镇厄司派人查过。听闻在杀手的气息之外,另有一股与众不同的邪气。”   施黛一惊:“邪气?”   难道残害江家数十口人的,是个邪修?   江白砚颔首,眼风掠过她脸颊。   施黛少见地皱了眉,眼中是明显的关切,因在认真思考,眸色似黑沉沉的珠玉。   江白砚想,这是人们常说的“关心”。   江府的灭门案过去多年,在儿时,是他不敢触碰的梦魇,每每午夜梦回,皆要惊得满身冷汗、泪水涟涟。   现如今,江白砚已能面无表情地回忆每一个细节。   “若只有那群黑衣人,我娘尚有一战之力。”   江白砚道:“她竭力将我送离府中,许是察觉那道邪气。”   “你娘亲?”   施黛:“你爹爹不在吗?”   江白砚轻勾嘴角:“他那时已过世了。”   他说得平静,甚至噙出清浅微笑,像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琐事。   施黛一顿:“……抱歉。”   江白砚摇头:“无事。”   他不会告诉施黛的是,除却施敬承,江白砚也在探查真相。   这几年来,当夜行凶的黑衣杀手们一个接一个死在他手上,从最初的一剑毙命,到近乎虐待的残杀。   他对杀戮的欲念日日疯长,双手之上,染尽血污。   江白砚忽然好奇:“如若你是我,要如何去做?”   施黛会怎样劝他?   让他不必介怀,放下仇恨想开?   亦或竭尽所能辅佐镇厄司办案,查明真相?   ——如果她是江白砚?   施黛被问住,转了转眼珠。   “是我的话,”她没想太久,“当然一边刻苦修炼,一边跟着镇厄司。镇厄司里有那么多神通广大的前辈,或多或少能帮到忙。”   意料之中的回答。   江白砚平静应她:“嗯。”   因为热病略感困倦,施黛一只手托着腮帮:“还有……当年的那群黑衣杀手,抓完了吗?”   “尚未。”   江白砚:“黑衣人皆是被雇佣的闲散杀手,彼此牵连甚少。而今四散于天南地北,很难寻到相关线索。”   “这样。”   小声嘟囔一句,施黛说:“那就再加一条,我非得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不可。”   江白砚微怔抬眼:“什么?”   “就算再难找,他们也是我的仇人啊。”   她坐在床上双腿弯起,半边脸颊枕在膝盖,侧过头来,露出明晃晃的眼:“要是放任他们逍遥法外,我心里不安生。”   世人常道“万事看开”,不过是旁观者一厢情愿的劝慰罢了。   江白砚小小年纪就遭灭门,自此一生剧变,哪有那么容易心安理得。   从血蛊一事上,施黛能看出他的执念。   执念最是难消。   说到这里,她眯了眯眼。   迎着幽微烛火,瞳仁萦绕病气,透出水雾般的柔软。   施黛弯起眉目,唇角轻勾,露出近乎狡黠的笑:“你一定也在调查,对吧?”   破天荒地,仿佛心底一角被剥开,江白砚思绪出现短暂的空白。   心跳乱了一拍,他喉间微涩:“嗯。你如何知晓?”   当然是凭她对江白砚的了解,外加动一点脑筋。   施黛笑出一颗虎牙,带着浅浅鼻音:“我呀,神机妙算。”   她稍作停顿,又问:“你找到几个?他们怎么样了?”   这回江白砚安静更久。   他道:“两个。”   其实是很多。   “他们得知我是江家遗孤,拼死反抗。”   江白砚语气如常:“我与他们缠斗——”   其实是单方面残虐的杀戮。   那些人感应到他的剑气,大多痛哭流涕乞求原谅。江白砚从不在意,未尝施舍半分怜悯,享受剑锋没入血肉的快意。   比起那些人,他更不正常。   似是蜗牛缓缓探出触角,江白砚看向她:“他们死在我的剑下。”   他的双目漆黑沉郁,表面上波澜不起,实则暗流涌动,如伺机而动的兽。   静静注视施黛细微的表情变化,江白砚在等她的回答。   “噢。”   施黛保持姿势没动:“挺好。”   江白砚有一刹的怔忪。   “只找到两个吗?我记得幻境里,黑衣人的数量很多。”   施黛想了想,摸一把自己滚烫的额头:“你手上有没有什么线索?说不定我能帮你找找。”   她的善恶观非常纯粹。   黑衣杀手在当年作恶多端,杀害江家那么多口人命,放在大昭,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江白砚在镇厄司里追查凶嫌,有权把他们斩于剑下。   江白砚:……   无声攥紧指节,他意味不明地轻哂:“这算不算是……助纣为虐?”   “我还为虎作伥呢。”   施黛一笑:“恶有恶报。我们共同追查凶手,这叫同仇敌忾。”   室内安静了会儿。   蜷起的手指缓慢松开,江白砚注视她许久,终是笑道:“好。同仇敌忾。”   再看施黛,不知何时睡着了。   热病中的身体虚弱无力,尤为嗜睡,她和江白砚说话,已是强撑起精神。   等聊天中断,困意袭来,自然而然闭了眼。   江白砚没再出声。   入睡后的施黛安静乖巧,离得近了,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烛火摇曳,光晕透过鸦羽般的长睫,如一轮杳杳的月,落在她脸庞。   江白砚伸出右手,想触碰,又顿在半空,几息之后,才继续往前。   他只会杀人,不擅照顾人,动作显而易见十分生涩,让施黛躺进被褥,掖好被角。   她的身体烫得惊人。   仅仅这般相触,便令江白砚心头震颤。   许是觉得太热,施黛皱眉翻了个身,半梦半醒中,双手探出被子。   凝睇她须臾,江白砚伸手。   最初是浅尝辄止的轻触,指腹擦过她腕骨,很烫,绵软得不可思议。   他动作很轻,施黛并未醒来。   于是手指再落,稍稍用了力道,趋近于抚摸,自她手腕往上,来到手背、食指与掌心。   原来她的手这样小。   掌心被挠过,施黛用脑袋蹭了蹭枕头。   江白砚勾起唇边。   他不觉得害怕,心跳却是不停——   似恐惧,似欢愉,心觉满足,又贪求愈来愈多属于她的温度。   还不够。   其他地方触碰起来,是怎样的感受?   他低低唤:“黛黛。”   平平无奇两个字,从唇齿到心底,百转千回,滋生欲念无边。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之间并非一场过客。   眼中唯余一片阴鸷暗潮,江白砚克制不住膨胀的贪念,自嘲轻笑。   施黛说他君子如玉,也说当年的杀手恶有恶报。   只有江白砚自己知道,与他相贴的,其实是后面四个字。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少年淡漠回头,正对一双圆溜溜的兽瞳。   见江白砚坐在床边一动不动,阿狸唯恐他对施黛不利,急急从角落窜出,尾巴高竖。   看清他的动作,白狐狸脸上闪过难以理解的迷茫。   他在……做什么?   不等它多想,周身空气骤然紧绷。   是不加掩饰的杀意,像条紧紧咬住它喉咙的毒蛇。   阿狸毛骨悚然,动弹不得。   眼底温存褪尽,江白砚侧目而视。   他仍在笑,神色漫不经心,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毋庸置疑,当施黛知晓他嗜杀成性的真正面目,必不可能像如今这般待他。   但那不重要。   江白砚永远不会让她知晓。   碍事的人或物,他不介意让他们消失无踪。   把熔有鲛人鳞片的琥珀放入施黛掌心,江白砚一根根为她合拢五指,一边摩挲指腹的软肉,一边心不在焉地想。   真正如玉的君子,绝不会趁她病中入眠,一遍遍轻抚她肌肤,欲图将她占有,与她血肉交融。 第70章   从鲛人形态变回人身, 江白砚整理好衣衫。   靡艳鱼尾消失不见,带走房中暧昧的氛围。   他神情淡淡,一边抚去衣襟上的褶皱, 一边与角落里的狐狸平静对视。   是审视的目光, 带有散漫的冷意。   阿狸:……   这个时候, 正常的动物应该怎么做来着。   竭力保持表面的乖巧, 小白狐狸嘴角一抽。   佯装懵懂晃了晃尾巴, 被他的表情吓到一般, 阿狸窜回小窝, 缩成一团。   算他狠。   如果不是为了生活, 谁愿意费尽心思和这小疯子纠缠。   得亏施黛是个神人,愿意和他亲近。   把眼睛虚虚睁开一条缝, 阿狸刚想偷偷觑他,冷不丁听见敲门声。   ……终于!   救星来临,不必与江白砚同处一室,阿狸心里的石头沉甸甸落地。   门外是谁?那两个守着施黛的侍女吗?她们吃完晚饭了?   它想着,见江白砚起身。   房门吱呀打开,烛火罩出一高一低两道影子。   并非侍女,而是另外两张熟悉的面孔。   提着食盒、温静笑着的沈流霜:?   一时没搞清楚状况的施云声:?   沈流霜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谁能告诉她,江白砚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妹妹房间?   施云声表情呆呆。   谁能告诉他,他姐姐卧房里, 怎么会窜出这么大一团白?   三双眼睛彼此对视, 相顾无言。   江白砚率先打破沉默:“沈姑娘, 施小公子。”   哦豁。   卧房里,阿狸长长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从小窝探出半个脑袋,美滋滋看热闹。   江白砚, 被抓包了吧。   “江公子。”   沈流霜笑着回应,语调轻柔,一字一顿:“你怎么也来了?”   “施小姐发热病,我前来探望。”   江白砚稳稳当当接下她视线,礼貌含笑:“二位来送晚膳?”   参与不进大人们的对峙,施云声仍是呆呆,眼神逐渐犀利。   “是。江公子有心了。”   沈流霜:“我记得从前,江公子从未主动探访过什么人。”   这是实话。   江白砚此人像块石头,又冷又硬,哪怕听闻有谁重伤垂危,也不见得施舍半分同情。   江白砚面不改色:“嗯。”   沈流霜:……   江白砚但凡流露一丝一毫仓惶或紧张的神态,她都能找出漏洞问下去。   偏生他姿态从容,镇定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旁人想怀疑都难。   “二位进去吧。”   略微侧身,江白砚让出进屋的空间:“莫让饭菜凉了。”   是真的很泰然自若。   最后端详他几眼,沈流霜颔首:“多谢。”   施云声还是直勾勾紧盯前方。   他不懂,他觉得很怪。   没与二人多言,江白砚很快告辞。   惦记着施黛的病情,沈流霜提着食盒进屋,温声唤:“黛黛。”   隐约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施黛眼皮一动。   还没睁开眼,最先感受到的,是手心里一片舒适的凉。   她牢牢握紧,用了好一会儿,才让意识回笼。   她什么时候睡着的?现在什么时辰了?她记得江白砚——   江白砚撩起衣摆,让她摸了鲛人尾巴。   是漂亮的浅蓝色。   这段记忆过分旖旎,像场支离破碎的梦境,可当施黛抬起右手,晃眼一瞧,竟是那块通体冰凉的琥珀。   原来不是梦。   施黛一个激灵,立马回神:“流霜姐,云声。”   “身体怎么样?”   沈流霜伸手,掌心覆上她额头:“嗯……不似中午那样烫了。”   施云声眼尖:“你手里是什么?”   “江白砚送我的礼物。”   施黛坐起身,左手揉揉惺忪睡眼:“有清凉解热的效果,很好用。”   沈流霜敏锐抬眉。   江白砚?她记得以前,施黛一向叫他“江公子”。   施云声视线更加犀利。   第六感告诉他,这块白里透蓝的东西看上去精致,但一定暗藏古怪。不为什么,单凭狼的直觉。   恍然想到什么,施黛捂住嘴巴,压下一声咳嗽:“云声在这里待久了,不会被我传热病吧?”   她记得小孩的免疫力不强。   施云声微怔,目色柔软几分,别开脑袋嘟囔:“我没怎么发过这种病。”   体内有狼族妖丹,他的体魄比寻常人强健数倍,不畏惧风寒。   一条狼要是染热病死掉,未免太丢人了。回忆过往,施云声只在某次深冬吃雪后,被烧得稀里糊涂。   也就他姐姐,会在意“不能给小孩过病”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   明明身体比他更差劲。   打开食盒,沈流霜状若无意:“江白砚来,是为送你这个?”   施黛停顿一息,自动省略摸尾巴:“嗯。”   她对新得的琥珀爱不释手,像紧握心爱玩具的小孩,迫不及待想让别人瞧一瞧:“你们要摸一摸吗?”   沈流霜接过,指腹轻捻。   果真沁着凉,像团薄薄的雪,她细细感受一番,没发现不对劲。   “是好东西。”   沈流霜笑笑:“用晚膳吧。你生着病,不宜食辛辣,我们给你带了米粥。”   因为这块琥珀散热的作用,施黛一觉醒来,精神好了许多。   之前还不觉得,这会儿嗅到食盒里清甜的香气,才发觉自己已是饥肠辘辘。   一碗热腾腾的米粥下肚,施黛两眼弯弯,由衷感慨:“活过来了。”   “慢点儿喝。”   沈流霜失笑,为她撩起额前凌乱的发:“还要吗?”   施云声少见地安静又乖巧,没朝她张牙舞爪,黑眸沉沉,语气别扭:“你这样,小心噎着。”   “谢谢姐姐,还要。”   施黛咧嘴笑,食指点一点他额头:“大人是不会被噎着的。”   她不是没生过病。   在以前更多的时候,施黛习惯于独自忍受。   感冒发烧都是常见的小病,吃点药再睡上一觉,第二天往往能痊愈。如果不够,就再睡一天。   如今继承了原主的记忆,生活在施府里,施黛有生以来头一回有了体会,什么是被家人照顾的感觉。   奇妙又熨帖,仿佛身后生出一棵枝芽参天的树,冷时为她遮风挡雨,热时投下凉爽阴翳,偶尔觉得累了,还能靠在树干上休息一遭。   起初被他们团团围住、嘘寒问暖时,体验太陌生,施黛甚至觉得手足无措。   更多的,是懵懂的欢喜。   沈流霜为了哄她开心,坐在床边的木椅上,绘声绘色,讲述镇厄司除妖的经历给弟弟妹妹听:   “这事儿发生在两年前。我们奉命调查一座村庄,村里遍地坟茔,随处可听幽幽鬼哭,哀怨非常。你们猜猜,是何原因?”   施云声小脸紧绷:“厉鬼索命。”   施黛把自己裹进被褥里:“邪祟吃人?”   “错。”   沈流霜神秘兮兮,压低嗓音:“我们接连探查几个时辰,总算找到原因。原来是……”   沈流霜:“村子附近的河里全是娃娃鱼,娃娃鱼一叫,声音被风吹来,跟婴儿在哭似的。”   施云声:……   失策,被坏心眼的大人吊胃口了。   施黛:……   文案诈骗,这是活脱脱的文案诈骗!放在她曾经看小说的某江文学城里,要被读者挂出来的!   顶多勉强上个《走近科学》。   沈流霜轻轻笑:“真人真事。我们当初也是你们这副表情。”   镇厄司每年经手无数个案子,不一定每桩案情都有妖魔作祟,由此一来,闹出了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乌龙。   沈流霜没打算吓唬病中的施黛,干脆把这些事儿拉来说一说,逗得她眉开眼笑。   讲了约莫半个时辰,见施黛面有倦色,沈流霜摸摸她额头:“热病差不多退了。睡上一觉,明日应该能康复。早点歇息吧。”   “放心。”   施黛扬起下巴,信誓旦旦:“明天再见,我保准生龙活虎的。”   施云声觑向她苍白至极的脸颊:“手和脚,要放进被子里。”   他和沈流霜进屋时,施黛睡梦中觉得太热,左臂大咧咧探在被褥之外。   娘亲说过,这样会着凉。   第一次被小孩教训不能踢被子,施黛忍住笑意,乖乖点头:“好好好,我一定记着。”   沈流霜为她掖好被角。   两人离开前吹灭了蜡烛,火星一晃,房中重归昏暗。   木门被掩上,耳边声息俱寂,施黛仰面躺在床上,愣愣发呆。   摸江白砚的尾巴,不是梦。   他们还交换了小字。   回想起来,无论观看鲛尾还是触碰鳞片,居然全是由江白砚主动提出的——   理由是降温。   身子蜷了蜷,施黛把自己缩成一团。   这绝对不是正常的降温方式吧?   而且似乎没什么作用。   独自待在被窝里,仅仅想起指尖残留的柔软触感,她就不可遏制地浑身发烫。   好热。   后知后觉有点害羞,施黛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   施黛干脆滚来滚去。   听见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阿狸从小窝探头:“你这是?”   施黛胡言乱语:“滚筒洗衣机。”   阿狸:……   “江白砚送你琥珀,”它试探问,“你很开心?”   施黛不假思索:“当然啊。”   她露出半个脑袋,借着月光,两眼璨然生辉:“阿狸,他真的很好。”   白狐狸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话却卡在喉咙里头。   到底要不要告诉施黛,江白砚趁她入睡,摸过她的手?   那块琥珀里,还藏有江白砚的鲛人鳞片——这和剥下血肉有什么区别?此时此刻,施黛正把琥珀握在手心。   以上是它亲眼所见的事实,说出来不算泄露天机。   一旦施黛知道,或许能猜出江白砚的病态心思。   但是吧……   施黛入睡后,江白砚表现出的痴意再明显不过,握住她手腕的动作似抚弄,也似桎梏。   倘若某天施黛对他心生戒备、有意疏远——   悚然一惊,小白狐狸打了个哆嗦。   到那时,江白砚恐怕得真疯。   最令人摧心剖肝的,绝非自始至终一无所有,而是先得到满足,再被毫不犹豫一举抛弃。   ……算了。   让施黛好好守在江白砚身边,既能保障她的性命安全,又可以时刻监察江白砚的一举一动。   阿狸默默退回小窝。   江白砚现在的精神状态勉强正常,至少从没伤害过施黛。听施黛的描述,办案过程中,她还被江白砚救过几回。   天平倾斜的方向,是朝着她这一边。   想到这里,阿狸神色复杂。   江白砚胆子再大,说到底,只敢摸一摸手罢了。   换成别的穷凶极恶之辈,早就上演完一圈强取豪夺她逃他追插翅难飞,保不准还有威胁囚禁的戏码,狗血淋头。   江白砚……他连趁机亲吻都不懂。   世事不易,狐狸叹气。   原本只想在灭世魔头手下苟个命救个世,局面怎么莫名其妙成这样了?   它想不通。   抬头望去,施黛迎着月亮,犹在打量手中的圆润琥珀。   颇为欢喜似的,她弯起眼,瞳仁泛出澄亮亮的碧色。   这样也不错。   无可奈何闭了闭眼,白狐狸轻摇尾巴:“你开心就好。”   *   施黛如约履行承诺,第二天早早醒来,抱着阿狸生龙活虎到了膳厅。   孟轲一眼瞧见她,停下往食盒里装盛糕点的动作,喜笑颜开:“嗳呀,我刚要给你送吃的去呢。”   施敬承正往夫人嘴里塞虾饺,偏头过来:“黛黛好些了?”   “好多了。”   施黛神清气爽:“能吃六个大包子。”   “今日吃咸口,虾饺和凤爪。”   沈流霜抚上她额头,确认不再发烫,松了口气。   两人交换一道视线,异口同声。   沈流霜扬唇:“恭喜,不用喝药了。”   施黛喜上眉梢:“是吧?不用喝药了!”   中药乃大敌。   施黛病怏怏躺了一天,今早对任何吃食都格外感兴趣,如往常一样,依次朝在座众人打招呼。   目光扫过江白砚,她声音顿了顿。   江白砚喜穿白,身上是件宽袖云纹长袍,一丝不苟地正襟危坐,不笑时,带有剑客独有的凌厉感。   完蛋。   她现在一见到江白砚,就想起昨天晚上的尾巴。   挥之不去,像爪子在心里挠。   看出她的停顿,反倒是江白砚先开了口,很轻地笑笑:“施黛。”   施黛迅速回神:“早。”   “来来来,尝尝这个。”   孟轲夹来一筷子虾饺:“清淡口味,正适合患病初愈。”   施黛道了声谢,垂下脑袋。   虾饺晶莹剔透,外皮白中透粉,圆溜溜一团,很是可爱。   她夹起放入口中,只一咬,软糯轻薄的白皮破开,露出内里热腾腾的馅料,既有虾的鲜美,又带香菇和脆笋的清香。   施黛两眼晶亮:“好吃。”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孟轲笑眯眯:“百媚千饺,必然是味道不错的。”   沈流霜点头,戳戳碗里的小不点:“饺小玲珑。”   施云声:……   施云声:“味道还行。”   可恶。   他的文化水平不足以跟上家族传统。   “今日的虾饺,是你爹亲自做的。”   孟轲道:“他和我年轻时候去南海捉妖,跟第一酒楼学的这一手。”   施黛勾起嘴角:“很好很好,大厨水平。”   施敬承笑得不甚矜持,坦然接受夫人和女儿的夸奖:“下次试试西北的菜。”   印象里,施敬承虽忙,每每空闲在家,常要露上一两手,做点儿源自天南海北的特色菜。   当然,做菜的天赋比不上他的刀法,水平忽上忽下,有时能做出惊艳的美味佳肴,有时端上桌的成品异常惊悚,让人为无辜死去的食材痛心哀悼。   今天的尝试,无疑很成功。   “说起来,黛黛十七了。”   孟轲咽下一口凤爪:“有中意的公子吗?”   一句话出口,施敬承无声一笑,沈流霜与施云声掀起眼皮。   江白砚安静饮下一口茶,指腹无意识轻抚瓷杯。   施黛本人最茫然:“什么?”   她在镇厄司里忙得焦头烂额,满脑子除了查案还是查案,哪有工夫去想这个。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乍一听罢,她居然有些心慌——   像被点破秘密的那种心慌。   “今后如果要喜欢谁。”   孟轲正色:“记得挑个会做饭的。”   施敬承笑:“去厨子堆里选?”   “会做饭的话,往往懂照顾人。”   孟轲瞅他一眼:“黛黛若是被纨绔公子哥骗走,我非得——”   她本想说“非得扒了那小子的皮”,唯恐吓到施黛,换上和颜悦色的语气:“黛黛慧眼识珠,想必看不上纨绔公子哥。”   施敬承位高权重,放眼长安城,施黛结识的世家子弟不在少数。   作为娘亲,孟轲愣是没看出她对谁动了心思。   “娘亲说得对。”   施黛笑吟吟接话:“我记住了。”   沈流霜沉吟加码:“最好再懂些洗衣、净屋和女红。”   “只会这些也不成。”   施敬承认真思考:“刀剑符阵,或是别的什么保命手段,总该精通一样。否则遇上危险,莫非要躲在你身后?”   身为大昭最强战力之一,施敬承有慕强的本能在身上。   要真见到个弱柳扶风的女婿,他保不准哪天就倒拔垂杨柳了。   施云声一声不吭吃虾饺。   第无数次,他觉得人族的世界很恐怖。   原来长大后被人喜欢,要做到这种程度。他听来听去,自己竟是一项都不符合——   刀法会一点儿,远远称不上精通。   真麻烦,施云声想,与其学会上述的杂七杂八去讨女孩子欢心,不如他一个人快快乐乐练刀。   施黛也觉得越说越偏:“别别别,这得从天上拽神仙下来了。”   很奇怪。   方才有一瞬间,她条件反射地想,江白砚是懂做菜的。   剑术也很厉害,看上去十项全能,只是恐怕不懂女红。   还有什么是他不擅长的吗?   “而且,我不一定非要喜欢谁啊。”   施黛把思绪拉回来:“一个人也挺好的。”   这回连孟轲都愣了愣:“一个人?”   施黛点头:“潇潇洒洒自由自在嘛。”   打青春期开始,她很少考虑风花雪月的事,大多数时候,在为生计奔波。   久而久之,对这样的状态习以为常。   一个人独处意味着更多的选择权,施黛不觉得有什么。   说到底,她的生活会变成怎样,最终要靠她自己。   在大昭,不婚的男女数量极少。施黛抬起眼,观察父母的神色。   “说得是。”   孟轲想了想,朗声一笑:“一切看你的意思。你若遇不上中意的郎君,我们不会逼迫;你若看上谁——”   孟轲:“咱们把他这样那样,让他服服帖帖。”   施黛:?   哪样哪样?娘亲请不要大声密谋!   施敬承颔首表示赞同。   想想也对,哪家的臭小子能待他女儿比施府更好?   镇厄司以实力为尊,强如白轻殷柔,活得无拘无束,任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   施敬承觉得那样挺好。   “对了。”   眼见席间静下,施黛赶忙转移话题:“十天期限已到,夜游神是不是快回长安城了?”   她没忘记,自己与夜游神商量好了合伙办快递,走遍全大昭。   说起这个,孟轲目露喜色。   “正是。”   孟轲道:“在今晚。”   她若有所思,指尖轻点桌沿。   “黛黛还不知道吧?昨天夜里,‘送了么’的主阁选定了,在西市。”   孟轲说:“不止宋凝烟,好几个赶尸人与我签了契,愿意派手底下的僵尸上工。”   被施黛抱在怀里的阿狸:……   盛世如施黛所愿,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这两件事儿恰好撞在一起,我昨日就在着手,打算请他们吃顿饭。”   孟轲挑眉:“你不是说过,夜游神穷困潦倒,对各式各样的食物很感兴趣吗?”   这是个好主意。   毕竟是日后的合作伙伴,施黛早想着请夜游神好好吃上一顿,与孟轲不谋而合。   “既然叫上赶尸人和夜游神。”   施黛福至心灵:“把画皮妖也请来吧?大家正好聚一聚,热热闹闹的。”   “也好。”   施敬承笑笑:“看时间,后天便是上元节。阖家团圆的当口,恰巧应景。”   施黛眨眨眼。   上元节,即每年正月十五的元宵节。   大昭很看重这个节日,届时处处舞龙舞狮,花灯满街,极为热闹。   万幸她没赶在上元节当天生病,否则非要悔青肠子不可。   “今天去酒楼吃顿好的,隔上一日,全家去看花灯。”   孟轲笑得惬意,心里的算盘噼啪响:“时间刚刚好。”   心下微动,施黛看向不远处的施云声。   这是回到施府后,施云声与家人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小狼形状的花灯。   察觉她的注视,施云声目光斜斜扫来,得到施黛一个灿融融的笑脸。   他没出声,抿了抿唇,低头继续吃虾饺。   “那就决定了。”   孟轲雷厉风行,果断定下:“今夜临仙阁,我请客。”   *   约定的时间是酉时,作为宴请宾客的东家,施黛跟随爹娘早早来了临仙阁。   临仙阁位于东市,是颇受达官显贵喜爱的去处,推门而入,鼓乐笙箫幽缠入耳,因在新年期间,处处挂有喜庆的红绸。   两名白莹莹的小童领着几人前往雅间,施黛发现,这两个孩子走起路来,竟是双足不着地。   “是白鹤妖。”   沈流霜低声解释:“这座楼里,有不少妖怪。”   临仙阁,顾名思义,一处不同于凡俗的世外桃源。   酒楼老板是个妙人,雇佣了众多形形色色的妖物精怪,呈现出似仙非仙、精雅诡谲的独特氛围。   施黛侧目望去,与她擦身而过的侍女足下生花,大堂内的琴筝无人自弹,宛如仙音。   两个小童将他们送往最高处,脆生生道:“贵客请。”   语罢行礼退离,转身的刹那,双手变为两翼,轻盈飞下楼去。   门里接待的,是另一位娉婷高挑、身着白裙的姑娘。   “好漂亮。”   瞥了眼她发间的白梅花,施黛兴致勃勃搭话:“姐姐是梅花妖吗?”   姑娘一笑,抬起右手。   五指弓起,倏然化作毛绒绒的利爪,她亮出两颗尖利的牙:“是白老虎哦。”   凶残迅猛的捕食者,和喜欢漂漂亮亮的小草小花,两者不冲突。   “我与敬承去外面接待客人。”   把小辈们安置在雅间,孟轲道:“你们在这儿稍坐片刻。”   施黛:“不用我们帮忙吗?”   “小事。”   施敬承摇头,温声道:“你热病初愈,好好歇息。”   孟轲挥一挥手:“我们很快回来。你们闲来无趣,可以去雅间外的观星台打发时间。”   观星台类似后世的露台,与雅间相连。   他们身处临仙阁最高层,立于观星台上,上可见明月繁星,下可俯瞰长安最繁华的东市街景,视野极为开阔。   孟轲与施敬承并肩离去,白虎妖为几人斟好热茶:“我候在门外。诸位遇事唤我便可。”   施黛笑着应声:“谢谢。”   这姑娘娇憨可爱、恭而有礼,白虎妖看她一眼,扬唇摘下发间的白梅花,放在施黛身前:“有缘相见,以此花相赠。”   她袅袅而去,施黛坐在桌边双手托腮,杏眼亮晶晶。   姐姐,真好。   江白砚无言瞥她,静默收回视线。   “外面在刮风,黛黛待在雅间内吧。”   沈流霜柔声道:“云声,同我去观星台看看?”   施云声:?   被猝不及防叫到名字,施云声仰头,黑眸里是清澈的茫然。   为什么是他们两个?他们去观星台,雅间不就只剩施黛和江白砚了?   “你不是对长安城很感兴趣?”   沈流霜笑笑,勾一勾手指头:“临仙阁是绝佳的赏景地,去观星台,我为你介绍东市。”   小小的脑袋瓜装不下大人们的弯弯绕绕,施云声不懂,也想不明白。   但听沈流霜的话,总归没错。   迟疑几息,身穿玄衣的男孩站起身来,凌乱的高马尾悠悠一摆:“好。”   推开雅间里侧的雕花木门,便是观星台。   廊台宽敞,上有琉璃瓦屋檐,外侧围一圈梨花木阑干,垂目眺望,东市一览无余。   施云声不傻,当然不会觉得,沈流霜单纯想看风景。   果不其然,当他抬眼,见身旁那人侧着身子,似在漫不经心扫视街景,实则余光浅浅,透过门上的雕花缝隙探向屋内。   这是在……看里面?   冬风吹来,沈流霜目色淡淡。   观景是假,她的真正意图,是留江白砚与施黛独处。   ——接下来,江白砚打算做什么?   她不会干涉施黛去爱慕谁,倘若妹妹寻得如意郎君,沈流霜自是为她高兴。   只不过……当下的施黛显然并无此意,而江白砚,总让她觉得有几分猫腻。   江白砚性情古怪,沈流霜打算趁此探查一番,警惕他做出逾矩的举动,以免让施黛受伤害。   站在观星台的阑干前,既能留心房里的动静,又不至于令施黛感到不自在。   有木门阻挡,观星台上的风吹不进雅间。   施黛喝下一杯热茶,周身冷意褪尽,满足眯了眯眼。   与室外不同,这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一旦没人说话,就听不见任何声音。   除了偶尔冷风刮过门框的轻响,哐当哐当。   “昨天晚上,谢谢。”   回忆昨夜种种,施黛挠头:“还有……我不小心睡着了,抱歉。”   她发烧像喝了假酒,与江白砚聊天聊得好好的,居然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江白砚笑笑:“无事。生有热病,嗜睡很寻常。”   好温柔。   施黛胆子大了些,又开始小嘴叭叭:“你送我的琥珀很有用。后半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握着它,才睡得安稳。”   她兴冲冲:“等到夏天,有它一定很舒服。”   施黛喜欢那枚琥珀。   江白砚想,他鲛尾上还有更多鳞片,若她想要,尽数熔进玉石里便是。   念及此处,又觉困顿。   他为琥珀寻了个“极北寒气”的由头,剩下的,要如何编造理由?   直截了当说是鳞片,施黛必不愿接受。   他一时走神,听施黛问:“你在想什么?”   眸光回落,江白砚沉默一瞬,半开玩笑:“今早的膳厅。”   好歹毒的答案。   施黛一口茶差点儿噎住,侧过头去,正对江白砚似笑非笑的眼。   “你别……”   轻声笑了笑,施黛飞快摆手:“他们说着玩的。世上哪有事事精通的人?”   江白砚淡声,听不出情绪:“也是。”   “要说的话,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同辈了。”   想起今早生出的疑惑,施黛忍不住问:“你也有不擅长做的事吧?”   江白砚剑术精湛,给他们烤过非常美味的兔子,房中总是一尘不染的,想必经常做家务活。   他会在什么时候一筹莫展?   施黛难以抑制地感到好奇。   “很多。”   江白砚坐上她身侧的木椅:“饮酒,双陆,蹴鞠,最不擅长的——”   他略微转头,双目黢黑:“你不觉得,我很不近人情?”   施黛一顿。   江白砚性子冷淡、不好接近,几乎是身边所有人的共识。   施黛起初也觉得他孤僻,接触久了,发现这是个很温柔的好人。   “怎么会,谁说的,没有的事。”   施黛否认三连:“你只是性格淡了点儿,哪是不近人情?”   江白砚勾了下嘴角。   他似在思忖,半晌没出声,末了眨眨眼,睫毛在阳光下筛落细碎光晕。   “是么?”   江白砚道:“许是我不懂如何哄人开心,每每与人相处,都不讨那人喜欢。”   言尽于此,不必多说。   如他所想一般,施黛毫不犹豫:“哄人开心?我可以教你。”   想来也是,江白砚这辈子很少与外人交流,杀过的妖魔鬼怪,恐怕比接触过的人更多。   嘴角弧度加深些许。   江白砚语气如常:“如何教?你来哄我?”   “首先要多笑笑。”   斟酌一会儿措辞,施黛打个响指:“笑是释放善意的方式,你笑起来很好看。”   江白砚:“嗯。”   “然后,要对另一个人表现适当的关心。”   把他上上下下扫视一遍,施黛说:“打个比方,我要是哄你——”   目光落在江白砚眼底淡淡的青黑,施黛新奇扬眉:“你昨夜没睡好觉?”   江白砚:……   他的确没睡。   “为什么?有烦心事吗?还是——”   她幸好没脱口而出,“还是因为被我摸了尾巴”。   觉得这句话太过暧昧,施黛话锋一转:“今后遇上烦心事,可以告诉我。”   她为了找补,语速飞快,一句话说完,看向身前的江白砚。   他的眼瞳沉静无波,叫人看不透喜怒哀乐,默了默,眼尾轻弯:“好。”   尾音略长,含出清浅的笑。   施黛却不明所以地心慌。   “烦心事,”江白砚道,“现在能告诉你吗?”   没有迟疑,施黛回他:“嗯。”   “施黛。”   摇漾的日影下,很清晰地,她听江白砚开口:“你方才不认真。”   他轻声说:“我想听你认真哄我。”   四下静了静。   然后是自己轰然加速的心跳,鼓噪得惊人。   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不带笑意,岑寂黝黑,如同能将她吞噬的漩涡。   可一晃神,仿佛刚刚的侵略性全是幻觉,他的目光澄净又无辜。   无论哪一种,都是只她一人能窥见的眼神,宛若绞缠的网,铺天盖地。   她哄江白砚时走了神,的确算不得认真。   下意识地,施黛挪动眼珠,瞥向雅间角落的雕花木门。   沈流霜与施云声不知什么时候进来。   虽说哪怕他们突然进屋,也发觉不了丝毫端倪。   江白砚与她分坐两边,没有亲昵的触碰,也没有逾矩的话语,其间种种,不足以被外人知晓。   平时嘴皮子最是利索,此刻却不知如何打破沉默。被他这样看着,时隔一天,施黛再度感受到发烧似的热。   这样很不对劲……吧?   她脊椎骨止不住地发麻。   手指微蜷,像搬家的蜗牛,一点点挪到他手边。   借由圆桌的遮挡,在仅有两人知晓的阴影下,施黛挠了挠他掌心。   她声音被压低,好似细雨落在耳畔的清响,尾端轻轻一勾:“沉玉。”   毫无防备的动作,很痒。   江白砚指尖颤了颤,险些狼狈缩回手去。 第71章   掌心是极为敏感的地方。   以往教导施黛画符时, 江白砚被她无意中触碰过一次。   他回忆不起确切的感受,只记得当时的自己没忍住战栗。   在当下,手心被她有意挠过, 酥痒越发真切。   遑论施黛低声唤了句“沉玉”。   手上的痒意漫延到耳尖, 江白砚合拢五指。   之所以让施黛教他哄人, 说到底, 不过一时兴起。   无论面对君来客栈里的韩纵, 亦或今日的白虎妖, 她总有办法讨人欢喜。   看她与旁人谈笑风生, 江白砚不由去想, 施黛那样的笑眼,只凝在他一人身上就好了。   这个念头卑劣至极, 他却难以抑制,故而半开玩笑说起自己不近人情。   江白砚知晓,以施黛的性情,定会教他哄他。   他没猜错。   可当真被她如此对待,江白砚竟失了神。   很难说清,施黛是不是故意。   她正静静坐在椅上,目光掠过他颊边,像忐忑,也像好奇。   察觉他的怔忪, 施黛睫毛扑簌簌一动, 笑出声来:“你真的……好怕痒啊。”   江白砚是她见过最怕痒的人。   哪怕只有蜻蜓点水的触碰, 也足以让他轻微颤抖。   被她碰到尾鳍,他甚至——   惊觉又要想偏, 施黛赶紧住脑。   “方才哄你的时候,是我分心。”   江白砚比她高出不少, 施黛同他对视,需要抬起脖子。   一仰头,深黑的柔软碎发缕缕垂落,贴在额头和耳边,衬得面如羊脂白玉。   施黛说:“以后一定认真——特别认真。”   让人无法招架的语气。   江白砚垂下眼:“以后?”   “嗯,以后。”   施黛一笑,竖起食指,在他眼前晃晃:“哄你又不是今日限定。”   指尖微不可察蜷了蜷。   江白砚轻勾嘴角:“多谢。”   “打住!”   施黛双手比叉:“禁止‘多谢’和‘无碍’。”   江白砚从前对她过分客气,“多谢施小姐”几乎成了口头禅,现在把“施小姐”这个称呼摘掉,前面的道谢仍旧根深蒂固。   她发过热病,十分怕冷,出门时,穿着件毛绒绒的雪色兔毛斗篷。   因为梳的是交心髻,乌发盘起,像只翘起耳朵的白兔子。   和这个略显幼稚的动作很搭。   被施黛这样一搅和,话题移开,气氛总算不那么古怪。   江白砚不动声色,手掌握成拳,指腹拂过被她触碰的地方:“好。”   他沉默一阵,忽然问:“你想要精通厨艺、浣衣、净屋、女红、武艺的意中人?”   为了缓解心中蠢蠢欲动的思潮,施黛正在喝茶。   热茶入口,尚未来得及咽下,她险而又险地没被呛到。   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这一茬,江白砚居然把条件记得这么清楚?   “什么?”   施黛轻咳几下:“我不是说过了吗,这些要求太苛刻,当不得真的。”   江白砚不知在想什么,眸色静谧沉沉。   “再说,喜欢别人又不是科举考试,哪有固定答案一个一个去填。遇上后觉得对眼缘,自然而然就喜欢了。”   施黛随口道:“不过,会做家务挺好的,不娇气。”   所以她对大多数世家子弟没兴趣。   公子哥们从小娇生惯养,比她更细皮嫩肉,和他们相处,施黛觉得不自在。   她以前忙于学业和打工,偶尔为生计发愁,其实是吃过苦头的,闲不下来。   与其跟着世家子们斗蛐蛐打马球,施黛更喜欢待在镇厄司里,和朋友们一起办案捉妖。   江白砚:“对眼缘?”   他语气漫不经心,似是随意一提。   施黛:“这个……我真说不清楚了。”   她对这方面的问题十足生涩,面对江白砚,更是生了没来由的紧张。   施黛说罢笑笑:“而且,就算我喜欢他,人家也不一定喜欢我啊。八字没一撇的事。”   江白砚想,不会。   世上不会有人不喜欢施黛。   与此同时,他又心觉好奇:“若他对你无意,你当如何?”   施黛斩钉截铁:“当然是不喜欢他了。”   她没什么执念,或是说,有很深的执念。   在施黛看来,情感需要双方共同的付出,彼此有来有往,相互扶持。   如果对方只把她看作可有可无的角色,给不了她渴求的爱意,她必定当断则断,没闲工夫死死吊在一棵树上。   施黛不会强求,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江白砚笑:“倒是豁达。”   “说起这个,”施黛托起腮帮,“你呢?”   心口隐秘地揪了揪。   她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江白砚:“不清楚。”   准确来说,他连何为“喜欢”都不甚明了。   过去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日日夜夜唯有疼痛相伴,江白砚对痛意生出不可自拔的瘾。   后来邪修将他视作一把锋利的剑,令他渐渐习惯杀戮,不知从何时起,杀伐也成了他命里的一部分。   那是他死水般的人生中,仅有的一点涟漪。   江白砚觉得,他应是喜欢的。   可若要把这两个字放在某个人身上——   他想接近施黛,渴望施黛的触碰,不愿见她受伤和死去。   江白砚凝神想,这样的情绪,是否可以被称作“喜欢”?   “不清楚?”   施黛没多怀疑,开玩笑道:“现在最喜欢断水是吧?”   江白砚无声轻哂,没反驳。   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叩在桌沿,他神情淡然,带几分心不在焉的慵懒。   施黛没继续追问,江白砚却回忆起方才那个问题——   “若他对你无意,你当如何?”   如果施黛待他无意,他当如何?   这个念头容不得细想,堪堪掠过心头,便勾出奇异的刺痛,像被刀尖一戳,再蒙上不透风的网。   眸底闪过一丝困惑,江白砚摸了下心口。   恰在此刻,雅间正门被人推开。   “我们回来了。”   孟轲一脚迈进房中,笑着开口,吐出白茫茫的薄烟:“快来看看,这几位是谁。”   深冬天黑很早,施黛和江白砚在雅间交谈一阵,暮色静悄悄漫了上来。   雅间烛火荡漾,施黛朝门边望去,见到乌泱泱的人影。在孟轲身后,是几天前来施府拜过年的画皮妖。   画皮妖有男有女,看样貌,比之前的苍白脸色好了很多。   “咦。”   施黛一眼发现变化:“这是……用了皎月阁的妆品?”   “没错。”   孟轲把客人们一个个引进屋中:“是咱们最新的胭脂和妆粉。怎么样,不赖吧?”   画皮妖生来面如白纸,虽能随意调整五官,毫无血色的肌肤却无法更改。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提大昭神奇的妆品了。   妆粉加深肤色,胭脂平添一分恰到好处的绯红,与画皮妖精湛的手艺相得益彰。   视线扫视几圈,停在一张熟悉的脸上,施黛挥挥手:“阿春。”   阿春是她遇见的第一只画皮妖。   印象中,当初的阿春神色凄惶、瘦削不堪,和她说话时,总要怯生生垂下脑袋。   今天阿春模样没变,仍是施黛让她用画笔绘出的那副五官,因涂抹妆品,颊边泛起淡淡薄粉。   如桃花凝露,姝丽姣好。   “施小姐。”   阿春笑得温柔:“听说你昨日生了热病,如今可有不适?”   “放心,药到病除。”   施黛问:“你们刚从皎月阁回来?”   “嗯。”   摸了摸颊边,阿春柔声道:“一向有客人觉得我们相貌不似常人……孟夫人特意让人制了这种妆粉,能为画皮妖所用。”   如此一来,他们与旁人再无差别,能光明正大行走在街头巷尾,不必担心引来异样的目光。   施黛心觉欢喜,没忘记自己主人的身份,领画皮妖逐一落座:   “今天在这儿的大多不是人族,你们不用拘束。临仙阁的菜都不错,有什么忌口吗?”   问话的当口,她的视线轻盈扫过。   画皮妖们清一色给自己画了五官,出乎意料的是,很多脸孔泯然众人、平平无奇。   施黛起先一怔,旋即想通。   他们在或惊奇或探究的眼神下生活太久,好不容易过起安生日子,不愿引人注目。   画皮妖逐一坐下,施黛扭头,瞥见观星台上的沈流霜和施云声先后走出。   应该是错觉。   沈流霜的表情……似乎怪怪的?   没等她多想,门外依次行来更多身影。   是与“送了么”合伙的赶尸人。   宋凝烟照例坐在一个健硕僵尸的肩头,双腿悠悠晃荡,瞧见几位镇厄司同僚,懒散勾下唇角:“好久不见。黛黛的热病如何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怎么整间屋子的人和妖,都知道她生病了?   施黛拢紧斗篷:“不严重,已经痊愈了。”   “流霜。”   瞥向沉默的沈流霜,宋凝烟眯起双眸:“你钱被偷了?”   否则怎么满脸死气沉沉的。   施云声也觉得奇怪,侧过脑袋。   他和沈流霜待在观星台,透过雕花缝隙,可以影影绰绰观察到江白砚的动作。   在他看来,江白砚与施黛自始至终举止得当,分别坐在两把椅子上,连身体靠近的瞬间都没有过。   但不明缘由地,沈流霜陷入了沉思。   而且是伴随瞳孔地震的沉思。   难不成她看到什么了?   当施云声问起,沈流霜只道“无事”。   此刻亦然。   随手捋起被风吹乱的长发,沈流霜恢复散漫的神色,挑眉笑道:“怎会。只是在外边站久了些,风冷。”   这话只骗得了施黛。   身为惨遭发烧折磨的过来人,施黛脱下自己的兔毛斗篷,打算披在她身上:“很冷?不会生病吧?”   说完看向施云声:“你怎么样?”   施云声:……   心中不解,像有蚂蚁在爬,他默默瞅沈流霜:“我没事。”   “不会生病,别担心。”   制止妹妹递斗篷的动作,沈流霜看向宋凝烟,轻车熟路转移话题:“这是新的僵尸?”   宋凝烟算半个收集癖,手底下有为数众多的僵尸,包含各个种类。   与她在镇厄司共事几年,眼前的这一位,沈流霜从没见过。   “是我新收来的飞僵。”   宋凝烟轻抚僵尸脑袋:“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为它祛除邪气的。”   僵尸分为很多类。   紫僵、白僵和绿僵是死后不久的尸体,有尸气,惧怕阳光。   毛僵修为较高,铜皮铁骨,至于飞僵,敏捷如飞,不惧刀剑,需千百年化出。   施黛很感兴趣,上下打量它几眼。   这只僵尸满面疤痕、肤色铁青,体型像座小山,足足有三个她加起来那么大,脖颈和手腕粗壮如树桩,健硕得惊人。   宋凝烟坐在它肩头,居然一点儿不违和。   很符合那句电影台词,“我能打十个”。   邪气被驱除,僵尸只剩模模糊糊的本能,被宋凝烟摸头,小狗似的蹭了蹭。   和凶神恶煞的外表截然不同。   施黛悄悄想,好乖。   赶尸人们或多或少带了一两个僵尸在身边,宋凝烟解释:   “孟老板说了,今天有画皮妖在场,可以试试给它们上妆。”   僵尸由尸体所化,经由画皮妖之手,可令它们的相貌与常人无异。   顺理成章地,解决了僵尸吓到路人的隐患。   宋凝烟摸摸下巴,提前琢磨:“给它一张什么样的脸呢……”   再看其他赶尸人,极个别活泼大胆的,已和画皮妖攀谈起来。   施黛明白了。   合着今晚是一场大型换装游戏,奇迹僵僵。   赶尸人之后,一道又一道漆黑的影子走进雅间。   十六位夜游神井然有序,身着黑袍,行动迟缓,见到施黛,齐齐拱手行礼。   它们原本的体型高大似铁塔,瞧上去有点儿骇人,而今收敛了身形,化作成年人大小。   施黛隐隐有股说不出的预感。   果然。   为首的阿壹抬起黑洞洞的眼睛:“听说……”   施黛看一眼孟轲。   她大喇叭似的娘亲乖乖捂住嘴巴。   阿壹:“听说施小姐患了热病。”   “今早康复了。”   施黛耐心回应,招呼它们进屋:“在大昭走上十天,很辛苦吧?”   十六团黑影次第回答。   阿壹语气沉稳:“不辛苦,应该的。”   阿贰兴高采烈,环顾四周:“累死了累死了。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临仙阁?好漂亮!”   ……   阿玖面不改色:“职,责,所,在。”   ……   拾伍睁圆眼,被雅间里富丽堂皇的装潢晃了神:“嚯——”   拾陆跟在它后边二重唱:“哇——”   施黛觉得它们可爱又亲和,咧开嘴角:“临仙阁厨子的手艺是大昭一流,待会儿上了饭菜,你们多吃。”   十六双黑溜溜的眼睛同时巴巴望向她,又同时眨一眨。   孟轲适时接话:“尽管吃,不够再加。”   看给孩子们饿得,成什么样了。   等夜游神入座,宾客来齐,饭菜渐渐上桌。   临仙阁主打仙气飘飘,菜式自然不同寻常。每道菜以玉盘装盛,被设计成古韵颇浓的雅致形貌。   譬如施黛跟前名为“雪婴子”的菜品,是处理干净后的蛙肉裹以豆荚,白嫩如雪,体态圆润,如同冰雪凝成的婴孩。   画皮妖与夜游神第一次来临仙阁,看得连连惊叹,舍不得下筷。   与之相比,赶尸人们稳重得多。   愿意和尸体打交道,这类人大多性情孤僻。饶是优哉游哉的宋凝烟,也时常挂着黑眼圈,困恹恹的,懒得与生人交谈。   施黛眼风扫去,发现八成赶尸人身穿暗色调衣衫,端坐桌前,自有不动如山之态。   侧身看向自己的僵尸时,神情倒是柔软很多。   “今日多谢诸位捧场。”   孟轲大方举杯:“皎月阁、送了么、夜游快递咱们一同合作,祝各位财源滚滚。”   她说罢垂头,揉了揉身旁施黛的发丝:“尤其要谢谢黛黛出的点子。除此之外,还有……”   施黛笑嘻嘻,清一下嗓子:“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还要庆祝我们的好朋友江白砚——”   面色平平、独自用膳的江白砚:?   他动作一僵。   施黛:“由他所写的话本子,《寒窗幽话》顺利发售,火遍长安城。”   江白砚:……   他动作彻底僵住。   想起来了。   新年之前,他见施黛与施云声堆雪人,本想恶趣味吓唬她,结果被她带进书房,稀里糊涂编出一册话本故事。   用施黛的原话说,是“情节跌宕起伏、细节悚然入骨,有种别样的真实感,肯定大受欢迎”。   要说真实……里面残忍至极的邪术与险境,他的确亲身经历过。   这件事早被他忘了个一干二净,今时今日蓦地提起,江白砚茫然抬眸。   施黛心情很好,笑得眉眼飞扬,朝他晃一晃手里的酒杯。   为了更接地气、博人眼球,原本准备的书名是《骇人听闻!女子竟在院中发现这个!得知真相后,整个长安城都炸了!》。   但她思来想去,觉得以江白砚的性子,大概不喜欢如此浮夸的标题。   赚钱固然重要,她首先得尊重江白砚的喜好,于是问过他后,改成了《寒窗幽话》。   那一串“骇人听闻”,是加在扉页上的小字。   事实证明,酒香不怕巷子深,《寒窗幽话》一经问世,引来话本爱好者的争相采买,销量非常可观。   “我看过《寒窗幽话》。”   孟轲接话:“文采斐然,是近年难得的佳作。”   施敬承跟着夫人一起夸夸:“白砚才思敏捷、剑术过人,实乃文武兼备。”   施黛竖起大拇指:“奇才竟在我身边!”   江白砚:……   不是很懂他们三人在说什么。   他耳尖微热,闭了闭眼。   在场的画皮妖和赶尸人里,有几个看过《寒窗幽话》,没料到竟能见到笔者本人,目露新奇。   席间觥筹交错,人声交织,弥漫阵阵酒香。   江白砚饭量浅,一来不喜嘈杂,二来闻不惯酒气,没过多久吃完放下筷子,告辞去了观星台透风。   从头到尾温润有礼,挑不出毛病。   不远处,沈流霜双目沉凝,微蹙起眉。   半个时辰前,身在观星台上,施云声并未发觉端倪,她却把一个细节看得清清楚楚。   施黛与江白砚不知说了什么,伸出右手,挠在江白砚掌心。   施黛,挠了,江白砚掌心。   以一个微妙的角度,在一处晦暗阴影下。   沈流霜:?????   短暂的刹那,一切思绪离她远去。   紧随其后,是轰轰烈烈的头脑大爆炸。   她妹妹为什么要碰江白砚的手?碰完还笑了一下。   江白砚为什么没有闪躲?他乖僻又傲气,无论和谁不经意相触,都要迅速避开。   她不理解,更不想理解。   但生而在世,理应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   在深冬冷风中直立许久,沈流霜悟了。   在话本子里,这叫互生情愫,意惹情牵。   甚至于,施黛是更主动的那一方。   沈流霜握拳又松开,再握再松。   脑海中思绪百般回转,起先是纯粹的“为什么”。   等疑虑沉淀,她接着想:   江白砚凭什么?因为他那张脸?好吧,抛开成见,江白砚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剑术也很强,年纪轻轻,已在镇厄司里声名鹊起。   可他凭什么?   随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这臭小子,摸一摸手而已,居然让黛黛主动?他自己的胳膊难道粘桌上了?!   总而言之,把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作为前提,此前很多事情,有了猫腻可寻。   在莲仙一案的庆功宴上,江白砚醉酒后,是施黛送他回家。   追捕画中仙时,施黛落水,江白砚比白九娘子附身的柳如棠更快,从水底救下她。   哦对,江白砚还曾主动提起,要教施黛练剑。   ——这小子,该不会从那时候起,就在偷偷摸摸琢磨事儿吧?   沈流霜拳头硬梆梆。   想起施黛轻戳他掌心的动作,沈流霜松开五指。   她能怎么办。   施黛既然主动,沈流霜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去充当恶人。   从前看话本时,她和施黛最讨厌的,就是在主人公之间故意使绊子的角色。   于是纠结再三,沈流霜最后破罐子破摔地想,如果施黛中意,她不介意帮一把手。   下白手下黑手都行。   对于沈流霜百转千回的情绪,沉浸在美食中的施黛一无所知。   临仙阁的饭菜乃长安一绝,精酿的琥珀酒更是讨人喜欢,清甜如甘泉。   施黛喝了两杯,向夜游神们解释快递的具体运作流程,听得画皮妖和赶尸人一愣一愣。   想说的太多,一句话总结:你不发财谁发财。   “落脚取货的栈点,我已经安排妥善。”   孟轲道:“今夜我把一批货托付给各位仙家,烦请送往扬州城,有劳了。”   施黛抿一口琥珀酒,伸出筷子,端详面前的菜式。   是一份鱼脍。   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原主吃过很多次,对于施黛本人而言,从没尝过。   见她停顿,一旁的宋凝烟问:“黛黛不喜欢吃脍?”   鱼脍即生鱼片,在大昭十分流行,是宴席间常见的佳肴。   因是生食,一部分人难以接受。   施黛摇头:“没有。”   “黛黛很喜欢吃鱼。”   孟轲了解她的喜好,为她夹上一筷:“你们也尝尝,临仙阁的鱼脍是招牌特色菜。”   鱼脍红肌白理,被切得薄如蝉翼。   施黛一口咽下,肉质轻柔,毫无腥味,鲜美至极。   味道真好。   体验到全新的美味,施黛亮起眼睛。   这是临仙阁的压轴菜,上菜时,江白砚已经离席。   她粗略回想,自己曾问过江白砚吃不吃鱼。   答案是吃。   鲛人生活在水底,最喜欢也最常吃的食物,应当就是鱼了。   “娘亲。”   施黛冲身旁的孟轲小声:“我去问问江白砚要不要尝尝。”   施云声警觉:“我陪你——”   话没说完,被沈流霜一把拉住胳膊。   “去外面做什么?”   沈流霜:“观星台太冷,小孩子待在屋里就好,切莫着凉。”   施云声:?   施云声:???   小小的眼睛充满大大的困惑。   今天下午,是谁拉着他在外面站了近半个时辰?那个人难道不叫沈流霜?   沈流霜神色如常,给他夹去半碗青菜:“出去菜该凉了。别浪费,吃吧。”   猜不透沈流霜的用意,男孩懵懂与她对望,再扭头,施黛座上早没了人影。   而他,不得不埋下头去,苦巴巴啃最讨厌的青菜。   施云声:?   大人,好怪。   *   推开与观星台相连的雕花木门,夜风迎面,施黛被吹得一个激灵。   江白砚独自立在阑干边,听闻声响,转过身来。   虽然不大好意思承认,但施黛脑子里迸出的第一个念头并非“真冷”。   而是“好漂亮”。   暮色四合,明月当空。   少年人长身玉立,骨架优越,腰身勾成细瘦一笔,眉目笼罩月色与烛火,稍显朦胧。   白衣上的暗色竹纹仿佛能浅浅流动,和昳丽精致的五官一起,猛然撞进她眼底。   实打实的视觉冲击。   见是她,江白砚蹙眉上前,挡在风来的方向:“你出来做什么?”   “新上了压轴菜,是鱼脍。”   施黛拢住斗篷,语气带出一分期待:“味道很不错,你吃吗?”   定定看她须臾,江白砚轻笑:“你特意出来,问我这个?”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他没想到施黛能记起他。   施黛点头:“你不是说过,鲛人吃鱼吗?”   “嗯。”   江白砚道:“我听到了。”   后面这句话没头没尾,直到听见屋子里传来的笑声,施黛才想明白。   雅间里气氛热烈,客人们说话的音量不自觉拔高,江白砚在观星台,听得见里面的谈话。   所以,他是知道鱼脍上桌的。   施黛想问他进不进去,冷不防地,被江白砚抢了先。   他语气轻轻,咬字清晰:“喜欢吃鱼?”   施黛心下微动。   差不多的意思,他问和宋凝烟问,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面对宋凝烟,施黛可以答得毫不犹豫,不经思考。   听江白砚说出这句话,她莫名有了迟疑:“嗯?……嗯。鱼的味道很好嘛。”   说完觉得哪里不对,想把话收回,可惜没有撤回键。   再眨眼,施黛瞥见蓝光一闪。   江白砚的右手瘦长匀称,肤如白瓷,在月下透出冷意。   掌心微光粼粼,待她定睛,发现是一条蓝色小鱼。   ——数日前在西市的胡人铺子里,江白砚买下的那颗宝石。   他的声线轻而淡:“送你。”   施黛抬头:“欸?”   薄唇勾了勾,江白砚笑意疏懒:“你不是喜欢?”   喜欢吃鱼。   当然也喜欢鱼。   他语调太平常,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而非赠予她价值不菲的宝物。   “这怎么行?”   施黛摇头:“这是你自己看中的宝贝吧?我不能收。”   江白砚一哂:“我何时中意过这种首饰。”   施黛剩下的话堵在喉间。   当初江白砚买下这颗西域蓝宝石,她就心生过不解,以江白砚的喜好,绝不会看中此类精致的小玩意儿。   如果不是买给他自己——   江白砚道:“是为送你。”   施黛:……   脑子里乱掉一拍。   被一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施黛勉强稳下心绪,气息微乱:“送我?当时就是?”   江白砚:“嗯。”   她在胡商铺子里,因为这颗宝珠驻足过很长一段时间。   江白砚注意到了吗?所以才买下它?   仅仅因为她?   胸腔被陌生的情绪充盈得鼓鼓胀胀,嘴角不受控制扬起来,施黛想压,没压住。   她干脆笑着应了声:“……噢。”   江白砚:“不喜欢?”   施黛:“喜欢。”   想了想,她轻声补充:“蓝色的鱼,很可爱。”   很奇怪。   视线落在小鱼宝石上,施黛心底想到的,却是江白砚的尾巴。   澄蓝的鲛尾,看上去和摸起来,都像水一样。   是比蓝宝石更温柔的色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蓝色的鱼。   确实……挺可爱的。   灯火照不到的角落,江白砚的神情有些晦暗。   他挑眉,忽地靠近一步,漆黑的、极具威胁性的影子沉甸甸压下来。   因身高差距,施黛被整个禁锢其中。   垂眸看着她,江白砚笑了下:“可爱?” 第72章   江白砚好高。   被他影子罩住, 像跌进幽暗的潮。   施黛觉得,江白砚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因为下一刻,他状若无意地问:“哪里可爱?”   什么哪里可爱?他在问这颗蓝宝石小鱼, 还是化作鲛形的江白砚本人?   施黛卡顿一下:“颜色漂亮, 凉津津的, 小小一块刚好能握在手里——”   江白砚偏了偏脑袋。   施黛:……   施黛挪开眼珠:“大鱼小鱼都很好。”   她及时住口, 再说下去, 就显得奇怪了。   “是么?”   江白砚看她半晌, 轻声笑笑:“水中大些的鱼, 可不温驯。”   他开口时眉眼低垂, 双目敛在睫羽下,是墨一般的黑。   施黛闻声仰头, 恰见江白砚眨眼,薄光潋滟。   江白砚道:“倘若一味觉得漂亮,许被恶兽吞吃入腹,尸骨无存——不妨多留心些。”   施黛一愣,直勾勾对上他视线:“会吗?”   江白砚却是不答了。   “此物是莲仙庆功宴当夜,你赠我梅花的回礼。”   他道:“进去吃鱼脍吧。”   粗略想想,他活了这么久,从没被人评价“可爱”。   或许儿时江家尚在,他是个懵懂稚子时, 曾听爹娘这般讲过。   过于遥远的记忆, 江白砚记不清。   印象里, 旁人对他的称呼,多是“怪物”“孽种”或“疯子”。   进入镇厄司后, 同僚们待他态度好些,皆道他天赋异禀, 可惜性子太冷太怪。   听施黛口中吐露“可爱”二字,江白砚觉得莫名好笑。   他浑身上下哪一点,与这个形容相契合?   可听她说罢,江白砚心情不坏。   往常要靠疼痛才能缓解的躁意,因轻轻巧巧两个字平息下来。   世上大概只有施黛会认为他可爱。   江白砚中断了话题,施黛把蓝色小鱼握在掌心,道谢后,回身推开雕花木门。   盈亮的烛光充斥视野,施黛压下乱七八糟的想法,扭头对他小声说:   “他们这会儿喝得正上头。你酒量不好,如果被谁倒酒,不想喝就别喝。”   她记得清楚,上回大家一起饮酒,江白砚险些一杯倒。   这也是他不擅长的事吧?   “白砚。”   酒意醉人,孟轲双颊微红:“来来来,给你留了鱼脍。”   施敬承帮她挡酒,自个儿两眼朦胧。   见施黛和江白砚进来,施敬承单手掐出一个蕴藉灵气的诀,为二人驱散冬夜的寒气。   沈流霜淡淡撩眼。   很纠结。   此时此刻的她,在“好想拔刀和江白砚拼个你死我活”与“其实这人还不错”之间反复横跳。   思来想去,沈流霜决定找个时间,胡乱编出个切磋的理由,与这臭小子打上一架。   施云声面无表情啃青菜。   菜坏,大人也坏。   “你们出去,”宋凝烟打趣,“怎么待了这么久?”   施黛叫江白砚进屋用膳,横竖一句话的事。   他俩却磨磨蹭蹭好半天。   施黛刚琢磨着怎样回答,听江白砚道:“听闻施小姐好鱼,问问她罢了。”   “鱼肉鲜美,奈何刺太多。”   想起从前的事,孟轲插话进来:“黛黛小时候嫌吃鱼麻烦,被卡过好几回喉咙,长大才好些。”   宋凝烟深以为然:“大昭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术法,怎么偏偏没哪一种,是用来除鱼刺的?”   她平日里连路都懒得走,全靠僵尸代步。   如果一切麻烦事,都能用术法解决就好了。   施黛点头:“赞同。”   她和原主是转世轮回后的同一个灵魂,喜好大差不差。她读小学时,也常常囫囵吃鱼,对鱼刺深恶痛绝。   江白砚吃下鱼脍,晏然自若。   鲛人尾巴没有恼人的小刺,口味上佳。   施黛喜欢,他不介意亲自为她脍好。   只是她大抵不愿吃。   这般想着,他隐有失落。   “阿春姑娘。”   曾与阿春见过一面,宋凝烟含笑搭话:“你看我这僵尸,适合怎样的妆容?”   阿春望向她身后。   僵尸们乖乖站在赶尸人椅边,有的苍白清癯,有的枯黑干瘦,宋凝烟这只最显眼,像座屹立不倒的山。   飞僵乃僵尸中的佼佼者,气势冷峻,不怒自威,加之它面部损毁大半,极为骇人。   阿春看得一抖,试探性道:“英武?”   当下众人众妖酒足饭饱,阿春已经放筷。   闲来无事,她温声提议:“我来为它上妆试试吧?”   就等她这句话。   宋凝烟涣散的眼神终于一凝:“多谢阿春姑娘。”   默念法诀,手中化出一支笔,阿春端详身前的大个子。   宋凝烟起身让位,令飞僵端坐椅上。   施黛斜眼看去。   见识过好几次阿春的手艺,再看一回,她仍忍不下惊叹。   随笔尖细细勾勒,飞僵狰狞的五官趋于柔和,破碎的嘴角被画笔填充渐满。   有皎月阁的妆粉,铁青肤色也不成难题,不消多时,一张与从前有六分相似的面孔顺利成型。   长眉入鬓,鼻梁高挺,俨然一副雄姿英发的武将形貌。   桌前围观的赶尸人们缄默良久。   随之而来,是集体爆发的蠢蠢欲动。   “我我我!”   中年女人两眼晶亮:“画皮妖姑娘妙手回春……啊不,妙手天成,劳烦看看我家的小妹吧!”   “乖宝。”   与她相距不远的年轻姑娘慈爱扬臂,抚摸自家僵尸后脑勺,语调幽幽:“你有新样子穿了。”   眉目冷硬、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的男人轻抚下颌,破天荒打起精神,审视身后两只壮硕的毛僵。   他们全是行走江湖的老油条,这些年里,赶尸的辛酸唯有自己体会。   因为僵尸怪异瘆人的长相,他们被恶意挖苦过、被客栈赶出大门过、也被数不清的百姓恐惧和嫌弃过。   懂得变通的,出门前给僵尸带上帷帽。   性情固执的,干脆断绝与外人的来往,专心修行。   久而久之,赶尸人成了世俗眼里不合群的代名词,提起来,往往要评价一句“怪人。”   普天同庆,敲锣打鼓。   从今天起,他们的僵尸有一张正常的脸了!   在座的画皮妖不止阿春一个,雅间很快热闹起来。   僵尸与画皮妖皆是出名的妖邪,在大昭可止小儿夜啼,两两相遇,理所当然成了——   经过悉心比对,施黛得出结论。   错不了,是美妆交流大会。   僵尸被逐一上妆,赶尸人们一扫颓唐。   有的兴致勃勃旁观画皮妖的手艺,有的与宋凝烟搭话,对飞僵心生好奇。   “它是我在一座古墓里遇见的。”   右手轻勾,宋凝烟低声:“去。”   话音方落,飞僵自窗牖一跃而出,短短刹那的功夫,上了另一座楼阁的房檐。   不止赶尸人,夜游神们亦是连连惊叹。   拾肆睁圆双眼:“哇——”   拾伍紧跟其后:“好——”   拾陆完美收官:“快——!”   十六团黑影羡慕乱颤。   感受到雅间里热切的氛围,飞僵转身折返,立在宋凝烟身边。   被夸得高兴,它扬起下巴,刚硬冷峭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僵尸没法操控太久,比不得仙家们周游四海。”   一名赶尸人道:“我儿时有幸见过夜游神,记得诸位仙家身长数十尺,而今为何……”   说着又觉得不可思议,夜游神存在于自古流传的神话里,是活了千年万年的小仙,居然能被拉入伙,实属离奇。   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他算不算是……和神仙在一起打工?   好家伙,够吹一辈子!   雇佣夜游神,施黛对此心安理得。   天道又不给它们发工资,想吃胡饼,钱得靠自己挣——   再说,天道碎片还在她家躺着呢。   被赶尸人问起,阿壹从琳琅满目的菜式里抬起头。   从没品尝过此等美味,直至现在,夜游神们仍在吃喝。   很幸福,很满足,感谢临仙阁,感谢施黛和孟轲。   “我们由天地灵气所化,本身是一团气。”   阿壹温和道:“既无形体,可随意变幻。”   阿贰语速飞快:“就像这样。”   夜游神吃下的食物,将转化为体内灵气。   它吃饱喝足,灵气充裕得快溢出来,拍拍肚子,化作一团小黑球。   巴掌大小,圆溜溜,在椅子上肆无忌惮打了个滚:“我小憩片刻,你们吃完叫我。”   阿壹:……   作为夜游神中兄长一般的角色,阿壹保持风度,礼貌微笑:“就是这样。”   临仙阁的酒酿初入口时不醉人,几杯下肚,醉意卷得头脑发昏。   托它的福,雅间里群魔乱舞。   画皮妖极尽炫技,丹凤眼柳叶眉全成了信手拈来的小伎俩,僵尸脸孔变了又变,无一不是倾国倾城。   赶尸人们万分捧场:“神乎其技!”   赶尸人喝得尽兴,操控僵尸在长安城里健步如飞,时而金鸡独立跃上树梢,颇有大侠风范。   夜游神们啪啪鼓掌:“哇——!”   夜游神不甘落后,凝聚形体千变万化,被几个画皮妖轻轻摸了摸,像是害羞,周身的黑雾翻涌不休。   画皮妖们怯怯:“可以变成猫和兔子吗?”   于是桌边出现八只肚皮圆滚滚的猫和八只黑漆漆的兔子。   施黛悟了:这是奇迹僵僵、跳一跳和捏橡皮游戏。   大昭精怪果然欢乐多。   施黛很没出息地遭受诱惑,加入夸夸大军:“好厉害!能变成龙吗?”   阿壹一马当先,凌空而起,与阿贰阿叁分别组成龙头、龙身和尾巴。   施黛和画皮妖一起鼓掌。   抿一口琥珀酒,沈流霜余光飞掠。   果如所料。   江白砚在看那件雪白色的兔毛斗篷。   酒过三巡,宴席持续到夜里亥时才结束。   等敲定好商业合作章程,所有客人散去,施黛裹紧斗篷,乘马车回到施府。   她喝了点儿酒,正是微醺状态,刚要回房歇息,被孟轲忽然叫住。   “黛黛。”   站在施敬承身边,孟轲朝她招手:“过来。”   施黛茫然上前:“怎么了?”   孟轲欲言又止,四下望了望。   夜色已深,沈流霜、施云声和江白砚都已回房,他们三人立于廊下,一派寂静。   “后天是上元节,要出去看花灯。”   与施敬承对视一眼,孟轲低声:“我们长辈不便强求,你记得邀上白砚。他若拒绝……”   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说下去。   施黛敏锐察觉不对:“怎么了?”   “他若拒绝,你别追问,给他多带些赠礼回来。这几日——”   孟轲轻叹:“正月十七,是他爹爹的忌日。”   施黛的醉意散了个一干二净。   江白砚说过,他父亲死于江家灭门案之前。施黛没想到,居然在如此微妙的时间点——   上元节是正月十五,与它只隔两天。   这个节日象征阖家欢乐,人们吃汤圆放花灯,祈求团团圆圆。   江白砚不同。   全城欢庆的上元节,每一次到来,都在预兆他父亲的死期。   “此事莫要声张,你知晓就好。”   施敬承温声道:“你与那孩子关系渐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量帮衬。”   “他——”   施黛张口,片刻问:“他爹爹,是因为什么过世的?”   “我们在查。”   孟轲轻抚她头顶:“江家的事……待我们查明,定然一五一十告诉你。”   言下之意,是如今不能透露更多。   “起初白砚来我们家,你对他万般警惕,我和你爹苦恼过好一阵子。”   孟轲笑笑,褪去平日里的风风火火,目色温柔:“你应当看得出,他想为枉死的家人寻出真凶,不惜动用血蛊……这是个好孩子。”   施黛没说话,轻点了下头。   孟轲探出右拳:“还有云声。他归家不满一年,对上元节一无所知——靠你和流霜这两个姐姐啰。”   “注意防寒。”   施敬承记着女儿的热病:“我明日做几张取暖的符箓。你们带在身上,当心着凉。”   蜕去“镇厄司指挥使”和“富商”的头衔,这是一对很寻常的夫妻。   心存善意,温柔体恤,对小辈们的关照和煦内敛,润物无声。   施黛扬起嘴角,右手轻握成拳,与孟轲碰了碰:“知道啦。”   *   在临仙阁饮过酒,施黛第二天睡得昏天黑地。   正月十四一转眼过去,在长安城喜气洋洋的喧嚣声里,到了正月十五。   大昭最盛大的节日非它莫属,白天没太多特别之处,到傍晚时分,上元盛事堪堪展露一角。   施黛被妆娘摆弄近半个时辰,梳了繁复至极的双环飞仙髻,顶着沉甸甸的头发走出房间,唯恐它什么时候啪嗒掉下来。   阿狸被她抱在怀里,见状强忍笑意,摇了摇尾巴。   施黛担心它在家无聊,趁着过节,把小狐狸带出家门逛一逛。   “小姐这样,姿容是千般好的。”   瞥见施黛抬手扶了扶脑袋,侍女采枝笑道:“上元节的街头人来客往,指不定小姐惊鸿一瞥,寻见个如意郎君。”   施黛对如意郎君不感兴趣,心心念念的,是上元节名目繁多的点心。   她今天中午故意吃很少,把胃口全留在灯会上。   “灯会快开始,你们也赶紧出门吧。”   施黛眉飞色舞,信誓旦旦:“我遇上好吃的,给你们带些回来。”   金乳酥桂花糕和玉露团!   阿狸两眼发亮,摇尾巴的速度更快。   采枝笑着应了声好。   一切准备就绪,施黛的院落距离江白砚不远,估摸着时间,决定先去邀他。   庆祝上元节,施府处处挂有红灯笼,大抵因为江白砚不喜,他的院前冷冷清清。   几枝翠竹探出小院,被风一吹哗啦作响,绿影葱茏,是这里仅存的生机。   施黛呼出一口白茫茫的气,敲响院门:“江白砚?”   顿了顿,试着补充一句:“江沉玉?”   院门应声而开。   江白砚一身白,几乎融进身后的雪色里。   不知怎么,他的脸比中午苍白许多。   视线落在施黛脸上,江白砚略一定神。   她梳了没见过的发髻,发间簪有琳琅珠玉,眉间花钿一点,是殷红的花与蕊,似天边绮丽的霞。   海棠珠花步摇随她动作轻晃,叮叮当当,泠泠作响。   漂亮得明丽又纯粹。   施黛脱口而出:“你不舒服?”   江白砚:“无事,刚练过剑法。”   这并非实话。   他神情未变,安静感受左胸传来的剧痛。   施黛虽在画境中碰过他,令他体悟到前所未有的欢愉,但稍纵即逝,无异于饮鸩止渴。   抚摸鲛尾之后,施黛再未与他有过接触。   甘润的雨露短暂停留,不足以浇灭心头的恶火。   尤其是上元节。   每到这几日,江白砚格外悒闷。   得不到施黛的触碰,他便如往常一般,在手臂划破血淋淋的口。   犹觉不够,再朝胸膛刺上一刀,那是紧邻心脏的地方,痛意越分明,越令他兴奋。   剜到最后,江白砚惶惑发觉,即便有了彻骨的疼,自己仍贪求施黛的抚摸。   这具身体坏掉得足够彻底。   垂眸掩下心绪,江白砚轻勾嘴角:“怎么?”   施黛怀里,阿狸耳朵猛地一抖。   狐狸的嗅觉比人敏锐,从江白砚身上,它闻到淡淡的血腥气。   ……他是刚杀过人,还是刚捅过自己?谁在上元节还一身血气?   “今天上元节呀。”   施黛兴冲冲:“一起去看灯会吗?你、我、爹娘、流霜姐和云声。”   她列出的全是施家人,江白砚非亲非故,格外突兀。   他对灯会兴致缺缺,轻笑道:“上元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你同家里人去就好。”   施黛下意识道:“你现在,不也是我家里人?”   被一句话噎住,江白砚默了默。   须臾,他低声说:“想邀我一同去?”   施黛没犹豫:“嗯。”   江白砚抬眼:“为何?”   “因为——”   施黛有一瞬的卡壳。   不可否认,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江白砚父亲的忌日。   江府被灭满门,上元节于他成了把剖心的刃。   江白砚习惯自毁,这几天必然心情沉郁,施黛想让他开心一些。   她当然不可能这么说,故意去戳对方痛处。   “上元很热闹啊。”   施黛道:“到处有好吃的好玩的,还可以放花灯。”   江白砚回以一声笑。   “是吗?”   他语调极轻,用了半开玩笑的口吻,仿佛随口一提:“不是因为同情?”   尾音落下,清冽如玉石相撞。   霎时间,施黛怀中的白毛狐狸竖起耳朵,感到袭上脊骨的冷意。   江白砚看出来了。   他素来敏锐聪慧,怎会猜不透施黛的心思——   在她的认知里,江白砚温和守矩、孤苦无依,这样的人,最容易叫人心生同情。   镇厄司里,旁人知他无父无母,偶尔对他展露诸如此类的情绪,江白砚只觉可笑,不曾上心。   当这样的目光出现在施黛眼底,他竟心口滞闷,钝钝生疼。   同情和可怜,是江白砚最不想要的东西。   那让他觉得,在施黛面前,自己如同一条丧家犬。   很难堪。   阿狸拼命摇尾巴示意。   它听得出来,江白砚没打算把气氛闹僵,这话说得像玩笑,施黛只要回一句“不是”,能把话题迅速揭过。   一边想,一边忍不住抱怨,江白砚真够有病,“同情”两个字出口,带了自轻自嘲的意思,等同于往他自己心上捅刀子。   出乎意料地,施黛没说它预想中的那句话。   怀抱狐狸的双臂紧了紧,她略略怔忪,低声道:“对不起。”   这是承认的意思。   阿狸惊得瞳仁骤缩,忘了自己还在摇尾巴。   施黛的想法简单直白。   江白砚骨子里有傲气,既然问出口,一定看出她的情绪。   倘若含糊一笔揭过,这件事只会变成他心里的一根刺,与其别别扭扭,不如直截了当地挑明。   设身处地想想,如果她是江白砚,也不想被人施以同情。   以往在学校里,听说她从孤儿院出来,老师和同学流露的神情,施黛至今记得。   大概也没想到她承认得这么大方,不止阿狸,江白砚亦是微怔。   “我的确想到那些事。”   施黛抿了下嘴唇:“但我邀请你,更多是因为——”   四下静谧,风声歇止。   傍晚的霞光铺陈满地,她长睫颤动,抖落澄澄秋水般的涟漪。   施黛说:“有你在的话,我会很开心。今晚灯会,我想见到你、和你待在一起。”   哪怕孟轲不提起他父亲的忌日,施黛也会前来邀约。   因为对方是江白砚。   她怎能道出这样的话。   心跳慢了一拍,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惶惶然发涩。   江白砚喉结微动,胸腔深处疼且痒,心脏怦响,一片滚烫。   渴念无法遏制。   他的目光宛如荆棘,在暗处滋生蔓延,葳蕤疯长。   想触碰她,拥抱她,抚摸她。   亦或被施黛爱抚。   无论哪一种,江白砚甘之如饴。   “所以。”   置身于妄念中央,被欲意层层裹挟,施黛一无所察。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双圆润杏眼簌簌眨动,在明晃晃的光晕里,重新盈了笑:   “你愿意陪我们……陪我吗? 第73章   凌乱的心绪原本沉积在眉间, 因施黛几句话,气泡一样被戳破。   江白砚更多是怔忪。   施黛惯于直来直往,看他的眼神里有期许和赧然, 瞳仁迎着夕阳, 是盈盈的亮色。   纯粹的、不带杂念的目光。   攀附在她身上的欲望悄然褪去, 江白砚眨眼, 眸底重回沉静。   他轻声答:“自是愿意。”   施黛眉开眼笑:“走吧。你要换身衣服吗?”   时值一年一度的佳节, 多数人得悉心打扮一番, 才情愿出门去。   江白砚只穿了件平平无奇的宽袖白袍。   “不必。”   江白砚不解:“为何要换衣?”   “过节嘛。”   施黛指指自己的发髻, 步摇随之一荡:“你看我。”   脑袋上堆这么多花里胡哨的装饰, 她都快成违规建筑了。   江白砚敛目笑笑。   施黛常梳交心髻,或把长发随意挽起, 插上一两件花鸟形状的首饰。   少女唇红齿白,不需妆点,自有娇憨姣好的灵动生机。   今日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漂亮。   绮丽明艳,粲然如珠玉。   江白砚奇异地发现,仅是这样看着她,也令他心生欢愉。   “不想换也成。”   施黛不做强求,抱紧怀里的小狐狸:“你穿白衣挺好看的——走吧。”   很神奇。   躺在施黛怀里,阿狸蜷缩身体,悄悄抬起眼珠。   从它的角度望去, 是江白砚轮廓流畅的侧脸。   薄唇微抿, 睫毛勾着点儿细碎日光, 一副温润乖巧的模样。   仿佛方才的恶意和贪欲是梦一样。   施黛这是……把江白砚哄好了?   它恍惚思忖,觉得也对。   听施黛说出那番话, 连它都想帮江白砚应声,忙不迭答应她了。   真诚果然是最大的必杀技。   回忆起江白砚怔愣的神情, 阿狸嘚瑟冷笑。   哼哼,想不到吧,你小子也有今天。   沈流霜早早叫上了施云声,施黛赶到正堂,正巧与两人相遇。   因素来随性,沈流霜穿着件与平日无异的青衣,腰间挂一个钟馗傩面具。   她相貌柔静,对比之下,傩面显得阴森狰狞,平添诡谲锐气。   随时随地带上武器,是每个镇厄司中人的习惯,一旦突发意外,能保证及时出手。   特别是在人群熙攘的上元节。   施云声套着一身黄澄澄的新衣。   看他不情不愿的表情,显然是被迫。   他五官俊俏,喜好玄色,以往一身黑,像只生出利爪的小狼。   穿上这件新衣裳,织金纹路流光溢彩,明耀灼目。   发带也是淡黄色的,绑起高马尾,颇有少年气。   施黛扬眉:“嗳呀。”   沈流霜忍笑颔首,和她交换一道视线。   被两人盯得耳根发红,施云声磨了磨牙。   要不是沈流霜说她和施黛想看……他才不穿这衣服。   “到齐了?”   孟轲与施敬承并肩行来,瞥过江白砚,朝施黛笑吟吟挑眉:“时候不早,走吧。”   *   傍晚的长安城暮色四合,远山迢迢,吞食半轮金光喷薄的夕阳。   天色尚未黑透,楼阁亮起明灯千盏,长街好似漫无尽头的河流,潋滟火光是水底清波。   施敬承给几个小辈递来自制的符箓,以他体内灵气凝结而成,有保暖之效。   简单来说,是价值不菲的暖宝宝。   甫一出门,施黛就被烁烁灯火晃了神。   街头处处是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花灯,男男女女丰容靓饰,穿梭其中。   走街串巷的小贩络绎不绝,杂耍班子、西域幻术、牵丝傀儡戏一应俱全,舞乐笙箫声里,当垆卖酒的胡姬言笑晏晏。   施黛斜过眼。   施云声的一双黑眸被照亮,与身后飘荡的淡黄发带相得益彰。   他没见过上元节的盛况,眼眶睁圆,近乎小心翼翼地顾视每一寸景致。   像触碰一件陌生而华美的珍宝。   施黛心底闷了闷。   “今天夜里,咱们要吃元宵、放河灯、看舞狮。”   孟轲道:“你们跟紧我。”   孟轲生在长安,打小是上蹿下跳的孩子王,对这座城熟门熟路。   几人没吃晚膳,填饱肚子是当务之急,由孟轲领路,来到一家元宵店。   店虽不大,聚集的客人却是众多,好几个戴着形状古怪的面具,很惹人注意。   见施云声打量,施黛解释:“戴面具是上元节的传统。你感兴趣的话,待会儿我们去挑几个——狐狸,狼,昆仑奴什么的。”   她记得以前看过的古装剧里,常有男女主在灯会上互揭面具的镜头。   施黛没打算戴。   她得留着一张嘴来胡吃海喝。   元宵很快端上桌,热气腾腾,轻烟缭绕。   圆滚滚的白胖子在碗中浮浮沉沉,个大均匀,憨态可掬。   送进嘴里,皮薄馅多,施云声一口吞掉。   “味道很好吧?”   孟轲眼带得意:“这是我小时候就有的铺子,百年老店,长安一绝。”   她说罢扭头:“白砚觉得如何?”   江白砚:“口味极佳,多谢夫人。”   叫夫人实在生疏。   孟轲纠正:“是师娘。”   唇边抿出浅淡一抹笑,江白砚道:“师娘。”   纯然无害,安静乖巧。   施黛给怀里的阿狸喂了口元宵,瞧他一眼。   在她看来,江白砚很厉害。   从小家破人亡,又被邪修当作替傀,连正常的欢愉都感受不到。这样的境遇放在别人身上,铁定要成极端反社会人格。   江白砚情绪稳定,除了偶尔往他自己身上捅刀子,始终温温柔柔,不见丝毫阴郁之意。   想到这里,施黛心头一动。   他现在,还会做自毁的事吗?   她走了下神,忽然听身后一阵喧闹。   “来了。”   孟轲搓搓掌心:“店里的猜灯谜。”   施黛顺势望去,几个红艳艳的灯笼在墙头依次挂起。店老板抬臂轻拉,第一个灯笼下方展开一张红纸。   纸上用遒劲有力的字迹写下几个大字:   【小白人着黄衣,腰弯弯甜如蜜】。   施黛:……   沈流霜:……   长时间的沉默。   不约而同地,桌前几双眼睛默默挪开,落在那道小小的明黄身影上。   正弯腰低头吃元宵的施云声:?   隐约意识到什么,施云声抬起眼,看清红纸上内容的瞬间,听一名食客扬声道:“我知道,是香蕉!”   施云声:?   你们才是香蕉!   店老板慈眉善目:“答对了。正是蕉子。”   话音落,扯开第二个灯笼下的字条。   灯谜难度逐渐增加,从最初的多人秒答,到后来的全体食客抓耳挠腮。   唯有一人是例外。   一片寂静里,施敬承清润的喉音稳稳落地:“此字乃‘鲜’。”   孟轲兴致颇足:“好样的!再来再来。”   施敬承颔首,扬起嘴角。   待又一个灯笼打开,不等旁人看清谜面,施敬承已道:“此物为‘蛇’。”   孟轲给他喂一口元宵:“为何是蛇?”   施敬承乖乖咽下,不再继续答谜,耐心为她解释谜底。   施云声:……   这是他爹?他怎么觉着见到一只在他娘面前开屏的孔雀。   “厉害吧?”   施黛小声:“听娘说,爹是猜灯谜的天才,天赋冠绝长安城。”   用孟轲曾经的原话来讲,是“上元节一霸”。   施敬承着青衫,一副儒雅文人的打扮,之后接连解开几道最难的灯谜,引得食客们连连叹服。   客人不知他是鼎鼎大名的镇厄司指挥使,其中几个闲来无事,笑着搭讪。   施敬承倒也没架子,和孟轲一道,与陌生人相谈甚欢。   吃完一碗元宵,浑身被热意填满,驱散冬夜严寒。   离开元宵铺子,天色趋于昏黑。出门正对面,是一家衣庄。   施黛提议:“去衣庄看看吧?”   她笑了笑,轻快补充:“新年新气象嘛。”   衣庄名为“子衿阁”,在长安小有名气。   踏入门内,夜风被阻隔在外,施黛饶有兴致环视一圈。   衣匣里的新衣裳还没穿遍,其实她对衣庄兴趣不大。   之所以来这儿,是想给沈流霜和江白砚买几件冬衣。   沈流霜一切从简,性格懒散,因为在镇厄司里经常受伤,干脆囤了十几件相差不大的衣物在家,破一件换一件。   江白砚总穿一身白,对布料也不甚在意,回想他穿过的衣裳,全是随处可见的款式和料子。   孟轲猜出几分她的心思,随店小二转悠半圈,停在一件阔袖梅花纹深绿长裙前。   “这件上佳。”   孟轲:“黛黛可中意?”   施黛若有所思:“大了点儿,适合高些的人。”   那可不,毕竟是按照沈流霜身形选的。   两人心照不宣,孟轲开始双簧:“也是。若要身量更高——”   时机刚好。   两人一齐回头,看向沈流霜。   沈流霜:?   “姐姐。”   不等她应声,施黛已经黏上前来:“这身衣服适合你。试试吧?”   笑盈盈的,语气像撒娇。   沈流霜哪会不懂她和孟轲的意思,怔了怔,无可奈何轻勾嘴角:“好。”   子衿阁可供试衣,沈流霜被店小二领去里间,施黛眼珠一转。   江白砚缄默立在一边,神情淡淡,心不在焉。   不笑的时候,他眼里莫名透出冷意,像藏匿的刃锋。   施黛:“江白砚。”   他闻声抬头,沉郁的冷色消散无踪。   “你也买一件吧?”   施黛理直气壮:“你看,今天我们都穿了新衣裳。古语有云,一家人要整整齐齐。”   江白砚:……   很有古韵的古语,历史或许可以追溯到一刹那之前。   施黛继续道:“再说,你总穿白色,不想换换别的?”   江白砚:“别的?”   他记得不久前,施黛说他穿白衣好看。   她不喜欢?   “比如黑色、青色、月白色……”   施黛说:“白衣服很好,但试试别的,也许有不一样的感觉。”   她尝试想了想江白砚穿黑。   大概……看上去凶凶冷冷的?   凝睇她须臾,江白砚温声笑笑:“好。你想看什么颜色?”   他说得理所当然,施黛却是一噎。   什么叫“她想”?听起来像——   好吧她确实想看。   “我觉得都行。”   施黛很从心:“你的话,穿什么都好看。”   江白砚唇边轻挑。   跟前的姑娘身着红裙,是极尽奢华的朝霞缎,灿烂如霞,辅以织金流纹勾出细边。   像一幅皎皎明丽的仕女图。   他的眼风轻掠又离开,流转一瞬,探出右手。   施黛随他的动作瞥去,没忍住发出一声“咦”。   江白砚选了件红衣。   ——他居然会选红衣?   在此之前,施黛脑子里转了无数种猜测,愣是没考虑过这个颜色。   江白砚给她的印象清清冷冷,白衣疏朗,像一捧清霜。   而绯红秾艳,过分招摇,全然成了南辕北辙的风格。   见她目露惊愕,江白砚问:“不喜欢?”   施黛迅速摇头:“没有。”   “这位公子鹤骨松姿,穿哪种色都好。”   店小二笑道:“我领公子去里间。”   江白砚离去没多久,沈流霜自里间出来。   她身形高挑,因自幼修习刀法,肌肉匀称,谡谡笔挺。   墨绿与她相宜,如荡开的水墨,勾出挺拔的松。   察觉施黛的注视,沈流霜似是微赧,撩起鬓边一缕散落的发。   “好看。”   施黛双手合十:“姐姐……”   她双眼亮晶晶的样子像只小狗,毫不掩饰热切的欢喜,沈流霜失笑,对店小二道:“我买下了。”   施黛飞快接话:“今天我买单。你再去挑一挑别的?”   “流霜这身很俊。”   孟轲弯眉,指向看中的另一件:“白裙应当也不错。”   施云声说不出漂亮话,想着要多多少少夸一夸,让沈流霜高兴,思来想去,憋出一句:“我也觉得。”   沈流霜揉上他脑袋:“手里拿着什么?”   施云声抬臂,露出手中的漆黑面具。   在大昭,此物又称“代面”,有祈福辟邪之效。   子衿阁顺应上元传统,店里陈列有数量众多的面具。他对花花绿绿的衣裳兴致缺缺,一眼看中这个彩绘狼头。   施黛一笑:“是小狼。我帮你戴上。”   迟疑瞬息,施云声乖乖仰头。   面具是成人大小,于他而言有点大。   施黛把面具扣上,绑好系带,细心调整位置。   动作轻柔专注,伴随她周身淡淡梅香,很让人心安。   狼面下,施云声露出两只黑漆漆的眼:“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   施黛后退一步,拍拍他脑袋:“好啦。我弟弟雄姿英发。”   施云声没说话,低低哼笑一下。   这声笑若有似无,轻飘飘落在耳边,与此同时,余光瞟见一抹红。   江白砚出来了?   施黛下意识转头。   施黛无意识一顿。   美颜暴击。   江白砚是偏秾丽的长相,桃花眼天生含情,不笑也带三分艳意。   红衣灼灼,衬得他肩宽腿长,衣物之外的肌肤白到极致,好似薄雪。   像一团火,把视野轰然烫开,漂亮得惊心动魄。   他手里握着条深黑的腰带,正往腰间系,衣袍略显凌乱,神色漫不经心。   施黛缓慢眨眼。   腰带拢紧,掐出精瘦腰线,流水般的弧度——   好细。   她的注意力停留太久,心觉不太礼貌,正要移走,却见江白砚掀起眼皮。   微扬的嘴角单薄殷红,唇边小痣是墨色的黑。   他无声笑笑,目光轻轻浅浅,与施黛视线相接。   像桃花在眼尾绽开。   只一刹,江白砚垂头,系好腰带。   施黛:……   怎么回事。   刚刚,好像被鱼钩钓了一下。   施敬承颇觉意外:“这衣裳……倒是合宜。”   孟轲紧跟其后:“花容月貌。”   沈流霜:……   施云声:……   夸不出来。   沈流霜蹙眉:哪里来的狐狸?非得朝她妹妹笑上一笑?   阿狸睁圆豆豆眼:我们狐狸很正经,从不这样!   不对,它堂堂天道碎片,怎么承认了自己是狐狸!   施云声摘下面具,好让自己看得足够清。   谁能想到,小小一座施府,居然藏有两只花枝招展的孔雀。   鼓起腮帮,施云声攥住凶神恶煞的狼面,把血盆大口对准江白砚所在的方向。   咬他咬他。 第74章   对于江白砚的红衣, 孟轲很是满意。   “之前还不觉得……”   把他上下打量一遭,孟轲福至心灵:“皎月阁近日新制了适合男子的妆品,倘若让白砚用后四处逛逛, 能不能引来更多客人?”   施黛的思路被她带偏:“可行。”   模特当然越漂亮越好。   平日里的江白砚白衣楚楚, 俨然君子之风, 疏离感太强, 只可远观。   当下见他一袭红衣, 施黛默不作声, 偷偷望向江白砚的嘴唇。   很薄, 形状姣好, 是偏浅的嫣红色泽,不知涂上口脂, 会变成什么模样。   施黛只看一眼,迅速把视线摆正,问江白砚:“这衣裳,你觉得怎么样?”   江白砚睇向袖摆。   他没穿过这种颜色的衣裳。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江白砚很熟悉红衣。   他对繁复的色彩不甚上心,之所以穿白,全因江府尚在时,家中常为他购置白衫。   在模糊的记忆里,爹娘曾夸他貌若玉树, 适合着白。   然而白色最易污损, 一旦落血, 便成了红。   那时他们不会想到,数年后, 江白砚的白衣总被血和泥染得脏浊不堪。   其实他已衬不上纯粹的白。   物是人非,江白砚自虐般把这个习惯留下来。   身在衣庄, 江白砚静静思忖。   他对红色的印象,大多集中在滚烫飞溅的鲜血,不觉得多么特殊。   可看施黛的神色,她应当很喜欢。   细细回想,施黛的衣裙不少是绯色,每当她穿上,皆似蓬勃朝阳,灿灿然一片,惹人注目。   原来如此。   用施黛来做类比,一切困惑有了解释——   红色确实惹眼。   江白砚回答她的问题:“尚可。”   “那就选它?”   施黛说:“今天我买账。”   江白砚笑笑,应一声好:“多谢。”   正值佳节,施黛给施敬承、孟轲和施云声各买了新衣,顺便为阿狸戴上一顶毛茸茸的小圆帽。   用的是在镇厄司得来的薪水。   在孤儿院长大,施黛从小得到的新东西很少。   衣服要么源自捐赠,要么是孤儿院其他孩子的旧衣。毛巾牙刷一类的日常生活用品算是齐全,但仅此而已。   没用过化妆品,甜点是奢侈的食物,更不用提价格高昂的相机和手机。   因此,靠兼职赚到钱后,施黛有了个隐秘的爱好。   用挣来的工资,买些负担得起的小物件。   比如给自己买个巴掌大的蛋糕,或是为孤儿院里的弟弟妹妹送份生日礼物。   诸如此类的欢愉令她满足,仿佛心底空荡荡的一角得以填充。   施黛总是很容易感到开心。   得到姐姐相赠的象牙白圆领袍,施云声火速脱下那件明黄外衫,避免自己成为施府里的第三只孔雀。   换上女儿买来的新衣,施敬承理好衣襟,立于衣庄一侧。   孟轲见他沉吟,挑眉问:“怎么了?”   “黛黛为我买来蓝袍,今早束发的发带却是浅白。”   施敬承拈起架上一条宝蓝竹纹锦带,轻声道:“依夫人所见,这条可合衬?”   他生得温润清绝,眉间沉淀刀客的浩然之气,温言细语,如清风吹拂竹林。   孟轲很吃他这一套,将发带与衣袍的颜色认真对比:“正好搭得上。”   说罢勾勾手指头:“去里间,我为你绑。”   施云声:……   不是很懂。   施黛:……   她爹只是想在娘亲面前秀一秀新造型,再让她帮忙束个发,他能有什么坏心思。   沈流霜轻抚下巴:“我觉得,这是蓄谋。”   施黛笑着打趣:“毕竟是上元节一霸。”   说话时,她望向施敬承驻足过的置物架。   子衿阁做的是布料生意,不卖翡翠珠钗,发带倒挺多。   下意识地,施黛想起江白砚。   他今天着白衫,发带却是用了深黑,这会儿换上红衣,既有凝绝的内敛,也有艷丽的张扬,搭配正好。   他想试试其它颜色的发带吗?   念头一闪而过,施黛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   她怎么处处想着江白砚?   “这个。”   沈流霜的关注点与众不同,拿起架上一团红:“云声能用。”   看清她手里的东西,施云声眉头皱起。   是个被织出眼睛嘴巴的帽子,头顶两只耳朵,红得晃眼。   江白砚的红衣色泽偏深,美得极具侵略性,而此物给人的感觉,可以用两个字概括。   喜庆。   施黛:是虎头帽!   在大昭,虎头被看作英武剽悍的象征,给小孩戴上虎头帽,可以辟邪祛病。   施云声年纪大了点,但……   有谁不爱摆弄家里的小孩。   施黛眼珠微亮,和沈流霜一起侧过头去。   施云声:?   施云声后退一步:“等等……”   反抗未果,双手无力扑腾几下,施云声最终被套上虎头帽。   两只半圆形的耳朵竖在头顶,下面是圆眼睛和大张的嘴巴,因梳有高马尾,帽子被顶得老高。   剑眉沉沉下压,施云声的黑眸亦是浑圆,脸颊微红,表情呆呆。   施黛的感叹发自真心:“可爱。”   沈流霜捏了捏其中一只耳朵:“可爱。”   施云声暗暗磨牙。   比起出来逛街,他宁愿不眠不休练刀三天三夜。   施敬承和孟轲出来,恰好见到这一幕。   孟轲没憋住笑:“这是谁家的小孩?虎头虎脑的,真精神。”   施敬承抚上刚被扎好的新发带:“虎虎生风。”   施黛笑嘻嘻,揪起帽上两只耳朵轻轻晃:“云声,新的一年如虎添翼。”   在子衿阁购置好几套新衣,托店家送去施府,施黛行出正门,睫毛上落了片轻飘飘的白。   她仰头,果见天边墨云冷月,降下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长安这几日时常落雪,地上积雪未消,施黛踩上去,听得一声窸窣轻响:“下雪了!”   “上元节,就得搭上一场雪。”   孟轲优哉游哉:“花灯映雪,景致最佳。”   天色暗了个彻底,相较于傍晚,街头行人摩肩擦踵,热闹得多。   人山人海,小孩最容易走丢,施黛习惯性伸手,牵起施云声手腕:“去买花灯吧?”   花灯铺子不必刻意去找,街头巷尾随处可见。   几人挑了个最大的摊点,堪堪站定,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咦?”   统领未司的副指挥使殷柔双手环抱:“指挥使,孟老板。”   目光一转,落在施黛等人身上,殷柔两眼弯弯:“来逛灯会?”   在她旁侧,白轻娉婷而立,笑意温柔。   两人的冬裙一红一白,头顶都挂着个狰狞的兽脸面具。   施黛寒暄几句,眸光一动,瞥见她们身后的人影。   小山般健硕的僵尸探出头来,带着坐在它肩头的宋凝烟。   然后是一张冷峻的脸,头顶两只犬耳悠悠晃,是傀儡师小黑。   紧随其后,传来柳如棠生龙活虎的声音:“好巧,你们也——”   柳如棠蹦出东北口音:“哎呀娘呀。”   缠在脖颈上的白九娘子:“嚯!”   柳如棠再三确认,自己没看错。   她知道今天过节,所有人整衣敛容盛装打扮。施黛的衣着在她意料之中,可……   为什么连江白砚也穿了红色?   请老天爷原谅她的胡思乱想。   红衣配红裙,好像喜服。   般配。   柳如棠嘴角轻抽,没压住疯狂上扬的笑。   猜到她展露笑意的缘由,沈流霜眼神定定,逐渐犀利。   原来如此。   难怪她早有预感,觉得柳如棠这人有猫腻。   除却他们,还有好几个镇厄司同僚在。   施黛逐一打了招呼,好奇道:“你们一起来的?”   “是啊。”   殷柔肩头停着只色彩斑斓的小虫,因她开口,振了振透明的翅。   轻拂它翅膀,殷柔一笑:“人多热闹。”   “上元是团圆的日子嘛。”   柳如棠道:“镇厄司聚有天南海北的人,今晚大多回不了家。副指挥使邀我们一同出来过节,相互做个伴。”   有的无父无母、孤家寡人,有的远行千里,与亲人遥遥相隔。   都是同生共死过的战友,即便没有血脉相连,彼此也生了厚重的情谊。   施黛张望一圈:“阎清欢没在?”   阎清欢从江南来,在长安举目无亲,以他的性格,对灯会必然有十二分的兴趣。   在人堆里,施黛愣是没找到他。   “我们邀请过他。”   柳如棠答:“他说有约在身,或许和别的朋友在一起吧。”   她话锋一转,似是随口提起:“江公子穿红衣服,我头一回见到。”   衣服是她买的,施黛与有荣焉:“好看吧?”   柳如棠当然点头:“你的红裙子也很漂亮。”   正为她挑选花灯的陈澈动作微顿,侧来一双黑沉沉的眼。   下一刻,被柳如棠戳了戳手臂,听她小声嘟囔:   “待会儿我们也去衣庄逛逛?把你衣裳给换了,谁上元节一身黑的。”   陈澈性子糙,黑衣黑发带,怎么简单怎么来。   见他投来视线,柳如棠赶忙道:“你别想太多,我没打算给你买新衣裳!只是你走在我身边,总要有一件衣服撑场子。”   陈澈沉默一瞬,低声笑道:“好。”   他个子高,手指长,递来一个灵蛇状灯盏:“这个喜欢么?”   柳如棠欢喜接下,白九娘子半眯起眼,嘶嘶吐信。   小伙子,算你识相。   殷柔选好她的第九个花灯:“这是给绿绿的。”   每回放灯,这人皆要给她的蛊虫们各求一盏。   白轻习以为常,帮她提上其中四盏。   小黑手里是另外四个。   “放花灯是上元的重头戏。”   施黛给施云声解释:“等我们买了花灯,去河边把它放进水里,与此同时许下心愿,说不定能成真。”   施云声:“真的?”   很朴实的问题,答案毫无疑问是“假的”。   施黛笑笑,温声哄他:“看运气吧。许愿的人太多,天道只有一个,听不过来。”   她怀里的阿狸摇摇尾巴。   世上没有心想事成的道理,天道有常,不可能天上掉馅饼。   向上天祈福,不过是人族自我慰籍的方式。   要真能随心所欲实现愿望的话,它也不至于被天理死死压制,没法向施黛透露灭世之灾的关键信息。   戴着一顶由施黛挑选的白色小圆帽,阿狸唏嘘叹气。   “不管怎样,虔诚许愿总归没错。”   施黛道:“你看看,喜欢哪个花灯?”   施云声眼珠骨碌碌地转。   花灯造型千姿百态,他对华美的多角纱灯不感兴趣:“为什么没有狼?”   人们放花灯是图吉利,狼是恶兽,自然被排除在外。   施云声和狼一起长大,体内尚有一颗狼的妖丹。   施黛想了想:“因为狼形的花灯很难做啊。你看,它们长得威风,有利齿和长毛,神态也不容易模仿——稍微做差一点,就变成狗狗了。”   施云声神情出现微妙的凝固。   想起一两段不可告人的记忆,他没再纠结,迅速结束话题:“知道了。”   别说花灯,连某些真狼都有可能被认作小狗。   把记忆埋进心底,他目光逡巡,最终停定。   施黛看去,是只圆滚滚的兔子。   连沈流霜都露出罕见的诧异:“你喜欢兔子?”   “还行。”   施云声毫不犹豫:“兔子很好吃。”   不愧是小狼的思维逻辑。   施黛一笑:“好好好。明天让厨娘做兔子肉吃——姐姐选什么?”   沈流霜拿起一个五角绢灯:“这个。”   灯身简约流畅,绘有墨林修竹,随性不失风骨。   是沈流霜会一眼看中的风格。   施黛颔首,朝身旁望了望。   孟轲和施敬承被镇厄司同僚们团团围住,似乎在教导修炼的技巧。   面对旁人的讨教,施敬承一向全盘相授。   江白砚站在摊前,不知在想什么。   施黛向他靠拢一步:“你喜欢哪种灯?”   江白砚抬头。   无论身处多热闹的场合,当他沉默无言,总显出几分厌世的冷寂。   一抬眸,冷意消散大半,双瞳盈满烛火,似万点碎金,把面部轮廓勾画得凌厉又冶艳。   “我对花灯所知甚少。”   他开口,语调温驯纯然:“你可否为我挑上一个?”   和施云声一样,江白砚也是数年来第一次过节。   施黛没多想,仗义点头。   “这是白象灯,象征海晏河清。”   她一边扫视,一边耐心介绍:“下一个……”   视线落定,施黛抱起一个描画有七彩纹饰的鱼灯。   “鱼的寓意很吉利,年年有余。”   她展颜道:“要它吗?”   鱼灯个头不小,色彩斑斓,用了特殊的工艺,内里固定的竹篾能左右晃动,模仿彩鱼摆尾。   江白砚道谢接过,低声笑了下。   “你来我往。”   见他收下,施黛心情更好:“你也帮我选一个?”   五花八门的灯盏看得她眼花,拿起这个,又觉得另一个更好,做不到断舍离,快被激出选择恐惧症。   不如让江白砚帮她挑一挑。   他会选择什么样的花灯,施黛很好奇。   把鱼灯提在左手,江白砚垂下眼去。   往施黛怀里蹭了蹭,阿狸悄悄觑他的神情。   红衣生艳,倘若气势不够,便是俗气。   江白砚把这身衣服撑得极好,只是……   当他收敛笑意,衬着满身绯色,不似端详花灯,像在看一具即将被剖开的尸体。   是一种含蓄的疯,很有话本里一言不合就杀人的反派气质。   江白砚探出右手。   指尖微凉,触上一团亮色。   花灯不大,灵巧玲珑,头顶两耳直竖,脸上被做出几根细长的胡须,像是——   猫。   心中有古怪的感觉飞速闪过,施黛问:“为什么是猫?”   江白砚毫无异样,提起猫咪花灯,眼底一片坦荡:“像你。”   施黛微怔:“哪里像?”   江白砚缄默不语,似在思考。   一息后,他眼尾轻挑:“或许……都爱吃鱼和打盹?”   语调很轻,噙着玩笑似的揶揄。   在家里,她的确每天睡到最后一个到膳厅,对此很有自知之明。   从江白砚手里抱过灯盏,施黛噗嗤一笑,煞有介事:“好眼力,江白砚火眼金睛。”   在摊前选好灯盏,施黛拉着施云声的手,和镇厄司同僚们一道前往河边。   夜色已深,月悬一线,皎然如水。   凤凰河停有无数画舫船舶,船火映入水间,与街边灯辉缀连成片,晕出迷濛弧光。   已有不少花灯顺水而下,漂往视野无法企及的远方,千灯万盏,如银河倾泻。   河边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人影,多是举止亲昵的年轻男女。   施黛帮弟弟把花灯点燃:“想好愿望了吗?”   接过她递来的白兔子,施云声认真思考。   正沉下眉峰,突然听见一道似曾相识的童音:“云声——施云声!”   施云声僵住。   施黛没听过这个声音,把来人的身份猜到八九分,循声转头。   不远处站着个六七岁的男孩,一手牵着像是他爹的年轻男人,另一只手上,捧着盏气势十足的龙灯。   与之相比,施云声的兔子乖巧又可怜。   施云声面无表情,大脑空白。   男孩两眼发亮,对爹娘激动道:“是他!这就是给我们带点心的新同窗!”   好巧,在这里遇见他。   新同窗抱了白胖胖的兔子灯,还戴着很可爱的虎头帽。   和印象里一样,是个温柔的好人,他果然只是看上去冷冰冰的。   ——喜欢兔子的小孩,怎么可能坏?   施云声:……   摸了摸手里的灯,又碰一碰头顶的帽,他卡壳在原地,有源源不断的热气涌上来。   “这孩子害羞了。”   男孩的父亲爽朗大笑:“多谢你送浩然的鲜花饼。我们和他商量好了,明日给你带些回礼。”   施云声讷讷点头:“嗯……好。”   施黛小声:“记得说上元安康!”   忍着脸上火烧般的温度,施云声音量渐小:“上元安康。”   男孩正色凛然:“你也是。”   他记住了,新同窗性格腼腆,和人说话要脸红。   他以后一定好好帮施云声习惯学堂,不让这位好同窗受欺负。   李浩然究竟误会了什么,施云声两眼放空,不愿去猜。   他只知道兔子坏,老虎也坏。   男孩很快告辞离去,施黛遥望他的背影感慨:“你同窗真热情。”   她笑眼盈盈,碰一碰施云声胳膊:“好啦,愿望怎么样了?”   尚未从方才的冲击里回神,施云声双目恍惚。   愿望是——   让李浩然忘掉今晚发生的一切。   或者等他明天一觉醒来,兔子变成力拔山兮的猛兽,带着兔子灯的地位水涨船高。   不对。   心烦意乱,施云声定定凝望河面。   河水随风荡开层层涟漪,像把他心口也捋出一圈又一圈。   施云声很少去思忖,自己想要什么。   与狼群生活时,他本能地保命活下去,后来回到施府——   他想要刀法精进,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强者。   他也想尽快化解体内的妖丹,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族。   可想到最后,脑子里只剩下身旁的这些人。   撇了撇嘴,指腹蹭过兔子灯的耳朵,因靠近火光,滚烫发热。   施云声在凤凰河边蹲下,如施黛所说的那样,把灯盏放入水中。   刀法他自己能练,妖丹也总有一天消散。   他想不出天花乱坠的话语,只希望上天保佑家人平平安安。   兔子入水,左右轻晃,一息冬风掠过,将它推向远处。   施黛问:“许了什么愿望?”   才不告诉她。   施云声别开脸,轻哼一声:“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施黛惊讶:“你还知道这个?”   施云声语气幽幽:“我是小孩,不是傻子。”   他姐姐才是笨蛋。   沈流霜帮他扶好被风吹乱的虎头帽,打趣道:“该不会是,让兔子变成猛兽吧?”   施云声耳朵骤热:“才没有!”   施黛笑个没停,也把河灯推入水中,许愿之前,没忘记双手合十的仪式感。   她的愿望很简单,希望大家平安顺遂,灭世之灾被顺利化解。   施黛平素灵动明快,此刻阖上眼,白皙脸颊掩映月色,如雪压枝头,恬然疏淡。   视野黢黑,她察觉不到旁人的视线,睁开杏眼,才见江白砚的鱼灯也入了水。   和她的猫距离很近——   因为鱼灯后放,晃眼看去,倒像是它在追着猫咪咬。   这鱼看起来好凶。   很不合时宜地,施黛笑出声。   江白砚侧头问她:“为何要笑?”   施黛一手托腮和他对视,做了个故意吓唬的表情:“你的鱼灯靠太近,当心被我的猫吃掉。”   江白砚眨眼,黑瞳像月下沉静的湖水,倏而泛起清漪。   他声线轻缓,带出散漫的倦懒,似在笑:“吃掉也好。”   施黛:“嗯?”   她没来得及问下去。   身后不远处,响起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   回头一望,原来是凤凰河边的灯谜活动开始了。   “猜灯谜?”   宋凝烟坐在僵尸肩头,长长打个哈欠:“有奖励吗?”   “当然有。”   殷柔摩拳擦掌做好准备:“这次一定要猜对一个。”   白轻轻叹口气,笑得纵容:“去吧,我陪着你。”   殷柔生在苗疆,对中原文化知之甚少,猜灯谜一个没对过,年复一年,愈挫愈勇。   轻挑眉梢,白轻对身前的高挑青年道:“你也去试试?写过话本子,猜灯谜不在话下吧?”   人族的消遣方式,古怪又无聊。   小黑点头:“我试试。”   柳如棠的心思没在灯谜上,眼神跟着河里的花灯跑。   她看得清清楚楚,施黛闭眼后,江白砚把鱼灯推向她的灯边。   一猫一鱼,吃与被吃。   看过的话本剧情历历在目,柳如棠觉得,她再想下去,就不太礼貌了。   施敬承身形挺直,立于孟轲左侧,看清第一道灯盏上的字迹。   【脚小腿高,红帽白袍。】   一串意味深长的沉默。   数只眼睛同时挪移,默默看向戴虎头帽的施云声。   他在子衿阁里新换上的袍子,恰是一件白衣。   施云声:……   施云声心如死灰,问他姐姐:“它是不是在针对我?”   “不是针对。”   施黛:“你个子小,腿不高。”   人言否?   施云声不敢置信地睁圆眼。   镇厄司众人迟疑的功夫,已有旁人答了正确答案“丹顶鹤”。   第二盏花灯随之绽开。   【坐是坐,立是坐,行是坐,卧亦是坐。】   这个灯谜施黛曾经见过,答案是“青蛙”。   但——   又是沉默。   数只眼睛再度挪移,默默看向坐在飞僵肩上的宋凝烟。   这人把僵尸当作代步工具,哪怕将所有人的记忆搜刮一遍,也全是她懒散坐立的姿态。   宋凝烟:……   卧在床上,她是用躺的。   想反驳,可是好累,宋凝烟决定闭目小憩。   殷柔有感而发:“有些地方,明面上叫镇厄司。”   白轻若有所思:“实际可能是珍禽苑。”   他们这儿甚至有野犬、白蛇和毒虫。   施黛怀中还躺了只狐狸。   抱着阿狸,施黛笑得眉眼一弯:“下一题来了。”   她说完挪动步子,靠近江白砚,小声道:“你还习惯吗?”   施黛记得,江白砚不喜欢热闹。   从小有那样的经历,他独处久了,很难热衷于与人交谈。更早时候,江白砚拒绝过镇厄司的每一次庆功宴。   置身于吵吵嚷嚷的喧哗声里,他大概很不适应。   虽说她觉得热闹不是坏事,但江白砚不喜欢,施黛不会强求。   施敬承正在为镇厄司的小辈们答疑解惑,短时间脱不开身。   “要不,”施黛压低声音,“你、我、流霜姐姐和云声,四个人先去别处逛逛?”   沈流霜抬眉看来。   四个人?   施黛想邀江白砚去哪儿?他们不打算在人多的地方待?对了,上元节也是男女相会的节日……   沈流霜凝神思考。   她和云声,不去是不是更好?   心底暗啧,沈流霜瞥一眼江白砚。   她如今对江白砚,是看哪儿都顺眼,看哪儿又都不顺眼。   觉得他剑意杀气太重,转念一想,这才是真正所向披靡的剑术。   觉得他长相太招蜂引蝶,可唯有这般,方与施黛相衬。   想揍他,又不得不帮他。   沈流霜闭了闭眼。   “你们两人一起,也行。”   沈流霜道:“我想同云声……”   实在编不出合适的理由,沈流霜略显艰涩:“探讨刀法。”   施云声:?   你在说什么?认真的?   “我昨日参透一套刀法,恰巧云声问起。”   沈流霜面不改色:“我和他谈论刀法,你们听着无趣。不如分两路吧。”   ——黛黛,机会自己把握,姐姐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施云声:?   平心而论,和沈流霜交流切磋,他很感兴趣,不会拒绝。   可是……什么“昨日参透一套刀法”,他压根没听说过啊!   没料到沈流霜这样说,施黛愣了愣。   上元节过了大半,他们放完花灯,再没有重要活动。   剩下的,顶多是走走逛逛。   分开的话……也行?   沈流霜和施云声探讨刀法,她在一旁叽叽喳喳,反倒打搅他们。   施黛看向江白砚:“你可以吗?”   沈流霜暗自冷呵。   这臭小子求之不得。   江白砚:“嗯。”   于是一锤定音。   瑟瑟冷风里,沈流霜亲眼目送施黛和江白砚离开。   施云声表情复杂:“你参悟了什么刀法?”   他对这个很在意。   沈流霜:“刀法?谁上元节还说刀?人生在世,要懂享受。”   两眼猛地睁圆,施云声瞳孔颤颤,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骗、骗小孩?   “刀法明日教你,今晚剩下的时间,不提那个字。”   眼尾挑起一道纤长的弧,沈流霜懒洋洋扯了下嘴角:“上元节,带你去逛好吃的好玩的。”   她轻捏身前圆圆的虎头帽:“走不走?保准有趣。”   大人的心思好难猜。   肚子咕噜噜叫了叫,施云声终究没抵挡住诱惑,故作沉稳:“走。”   *   施黛自己也没搞懂,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怎么成了她和江白砚两个。   没记错的话,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逛街。   “刚刚在河边,”施黛笑了下,“你很想走?”   江白砚没否认:“嗯。”   他也笑笑:“多谢。我还以为,你会劝我同他们说些话。”   “……是打算劝的。”   施黛诚实说:“但想了想,这不就像逼我去练剑一样么。”   她对练剑没兴趣没天赋,正如江白砚对社交兴致缺缺。如果谁死皮赖脸劝她学剑,施黛铁定心烦,把那人拉进黑名单。   更何况,性格是骨子里的习惯,哪会因为她三言两语改变。   顿了顿,施黛补充:“而且……你好像不大开心?”   江白砚喜怒不形于色,她只能从他时而晦暗的眼神里,窥见一分端倪。   身处凤凰河畔,他眸色黑沉,里面是施黛看不懂的情绪。   “怎会。”   江白砚喉音清润:“不习惯太多人罢了。”   这话三分是真,七分是假。   他的确厌烦喧嚣,今时今日在乎的,却并非这个。   ——直至现今,江白砚仍清晰记得河边的景致。   施黛性情讨喜,人缘颇好,遇上谁,总能说上一两句话。   她与人交谈的神色悠然自若,颊边含笑,被灯火映出眼中的流光溢彩。   在画境中的滞涩感卷土重来,沉积在他心口上,如同一场暴雨将至,乌云覆了满天。   想让施黛那样看着他。   只看他,永远看他。   可她的笑意与善意给予了太多人,待他并无特殊。   有一瞬间,江白砚生出将她藏起来的念头,让那双眼里再容不下别的物事。   “吃过元宵,花灯也放完了。”   施黛兴致盎然:“去找点小吃吧?长安街头的美食特别多。”   江白砚:“你想吃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   施黛抬起下巴:“好吃的太多,挑不过来,讲究一个缘分——”   她想继续小嘴叭叭,一人从她和江白砚中间走过,让施黛的嗓音一时顿住。   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几乎全出了门,长安城再大,容纳这么多人,也稍显拥塞。   尤其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人潮汹涌的西市。   “好多人。”   施黛抱紧怀里的小狐狸:“我们离开西市,去别处吧?”   这里熙熙攘攘,连说话都听不大清楚。   是不是应该靠得近点儿?她和江白砚隔着段距离,不时有人见缝插针凑过来,把两人分开,遮挡视线。   施黛需要时时紧盯着他,才不至于被人群冲散。   又是几个年轻人风风火火地走过,施黛刚要避让,忽觉身侧微风袭过。   是熟悉的冷香。   一角衣袖轻拂她掌心,紧接着,是冰凉的温度。   彼此错开更远之前,江白砚握住她的手。   准确来说,是指尖。   他只轻轻一拉,施黛便下意识靠拢,撞到江白砚肩头,又飞快移开。   心跳乱了一瞬。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温润有礼,听不出情绪:“这样不会被分开。”   江白砚问:“可以吗?”   施黛:“……”   施黛:“嗯。”   她一个字出口,尾音轻颤——   得到允许,江白砚指腹上移,顺着她的指尖游移。   最初是试探般的触摸,渐渐成了食髓知味的入侵,途经指骨,缓慢抚上她掌心。   绝非正常的牵手,甚至超越了暧昧的范畴。   难以形容这种感受,肌肤相贴,温度相融,仿佛一条攀沿而上的蛇,汲取她的温度。   偏生江白砚的动作极其生涩,每一寸的前进都小心翼翼,像懵懂纯稚的小孩。   他很轻地问:“施小姐,是这样?”   心绪迷乱,竟叫了以往惯用的称呼。   施黛心里亦是乱糟糟,想起画境里的那个拥抱。   江白砚不懂如何牵手,也不明白两手交握的触感,所以才毫无章法地四处搌转吗?   眉眼低垂,江白砚呼吸微乱。   西市嘈杂不堪,他却听见自己心跳的声响,鼓点般密密麻麻砸落。   像抚摸一块绵软的温玉,他贪婪地收紧,身体本是冰冷,逐渐染上施黛的热。   两人相贴的地方,处处漫开抑制不住的颤意,令他心尖发烫。   这让江白砚想起第一次杀死仇人的情形。   他费去不少功夫找到一名黑衣杀手,当剑锋刺入那人胸膛,江白砚脊骨战栗、心跳加速。   嗅到浓郁血腥气,无法言喻的欢愉将他裹挟,在之后,他心觉百无聊赖,将对方剥皮拆骨。   今时今日的感受,与那日如出一辙。   甚至于,心脏跳动的频率更快更凶。   不同的是,当天江白砚肆无忌惮,碾碎了那人的每一根骨头,因他的惨叫低笑出声。   此刻却是连用力都不敢,如蹒跚学步,勾着她缠磨。   不够。   手臂上的刀痕生生作痛,雀跃着央求更多。   ……不对劲。   施黛想。   江白砚握手的方式很不对劲,近乎于胡乱轻蹭,肌肤相接,他指尖在颤抖。   忽而想起什么,江白砚垂下眼。   拇指生有薄茧,触感粗粝,像是好奇,划过施黛手心。   猝不及防,过电般的痒窜上整条手臂。   她下意识缩手,却被江白砚牢牢桎梏,退却不得,紊乱呼吸声里,听见他的轻笑。   眼底盛满灯火迷蒙的剪影,因着笑意,勾出惑人弧度。   江白砚轻声问:“怕痒?”   他是故意的。   耳尖发热,施黛略略一怔。   然后较劲般张开五指,反手握住他掌心。 第75章   施黛的回握远在预料之外, 江白砚眼底闪过怔忪。   掌心被柔腻的触感浑然包裹,力道不重,却似禁锢。   他听施黛道:“牵手, 是这样的。”   低声说完, 施黛壮着胆子, 五指收拢。   握住了。   江白砚的手好冰, 是软的。   她与人牵手的经验主要来自小孩, 轻松一握, 可以把对方整只手拢起。   显然, 江白砚不在此列。   这是一只惯于握剑和执笔的手, 掌心多有薄茧,骨节分明, 修长如竹。   施黛没能把它整个圈住。   她反握的动作有反客为主的意思,说实话,为什么这样做,连施黛自己都说不清楚。   非要解释的话,她不想落于下风——   被江白砚方才的眼神看得耳朵发红,隐隐约约,她意识到迫近的危险。   像被毒蛇步步引诱,即将落入无法挣脱的陷阱,施黛不愿沦为猎物, 条件反射地还击。   既然借着“不被人潮分开”的由头, 江白砚触上她的手……   那她握回去, 也没关系吧?   心下紧张,施黛用余光扫过江白砚。   怔然之色消失不见, 他正端量着两人相握的手,流露好奇。   除了好奇, 还有更多复杂难懂的情绪,施黛看不透。   任由自己的右手被施黛捏住,江白砚沉默片刻,自语般轻笑:“是这样。”   总之不能像你一样,上下左右胡乱地蹭。   施黛把这句话憋着没说,想起江白砚刚刚的举动,觉得好笑,又有点心闷。   哪有人连碰一碰别人的手,都表现得万分好奇的。   想到这里,施黛兀自思量,江白砚主动牵她的手,出于什么心思?   如果今时今日,走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人,江白砚还会伸手吗?   施黛心里痒了下。   两人都没说话,场面变得有些尴尬。   她觉得缄默下去不是办法,抬起双眼,尝试找个话题打破僵局。   月悬中天,清光普照,纷纷攘攘的人群里,施黛的注意力被一片华光吸引。   大昭是万邦来朝的盛世大国,最不缺灵巧华美的奇珍异品。   西市入口处,屹立一棵巨大的花树。   所谓花树,即是挂满花灯的铜制巨树,足足有三层楼高。   树上饰以锦绣绸缎、金银珠宝,无数盏明灯悬挂枝头,远远望去,宛如金光耀目的花树。   决定就是它了!   施黛迅速找到切入点:“看那边,好漂亮。”   江白砚回神。   与满面欢喜的百姓们不同,他的眉目稍显冷淡,对灯会盛景兴味索然。   那棵花树的确显眼,江白砚嘴角轻勾:“你喜欢?”   施黛:“嗯。你呢?”   说罢目光流转,落在江白砚身上。   她眉心跳了跳。   要形容的话,像眼前倏然展开一幅美人图。   灯下瞧人,平添几分朦胧艳色。从施黛的角度,恰见江白砚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像水墨匀出的弧。   一点明金坠在他眼中,唇色如朱,红衣灼目,竟把灯景衬得暗淡几分,沦为背景色。   她没听见江白砚的回答。   因为再眨眼,他眸光一动:“好看吗?”   施黛:……   可恶,偷看被抓包。   很明显,这句“好看吗”问的不是灯树。   江白砚是刀尖舔血的人,为求生,对旁人的视线和气息尤其敏锐。   被他发觉小心思,施黛没多么局促,老老实实点头:“好看。你以前总穿白衣,没想到这么适合红色。”   她没忍下疑问:“你为什么选了红衣?”   江白砚静静看她一眼,散漫笑道:“今日忽然觉得,红色好看。”   这话说得含糊不明,施黛没做多想。   其实以江白砚的脸,无论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是鹤立鸡群。   她生出没来由的期许,认真思考:“以后可以试试别的。黑色青色蓝色……还有各种各样的发带!”   江白砚:“好。”   很早之前,追捕傀儡师时,施黛曾夸过他的脸。   彼时的江白砚不屑一顾,甚至生了恶劣至极的念头,划破自己侧脸,欲图恐吓她。   抬起空出的左手,江白砚心不在焉,碰了碰颊边。   施黛喜欢这张脸,他情愿由她摆弄。   莫说色彩各异的衣裳,哪怕她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江白砚不会拒绝。   只要施黛的视线,能够更多更久留驻在他身上。   “平日里除了办案,”施黛问,“你还做些什么?”   她对这个问题好奇已久。   江白砚神神秘秘的,有时独自离开施府,不知为了查案子,还是别的什么。   江白砚:“练剑,看书。”   施黛眨眼:“其它的呢?”   杀妖杀人。   百无聊赖时,他常常搜寻长安城内外作乱的恶妖,将其诛杀解闷,看它们尸积成山,被剑气碾作齑粉。   江白砚柔和轻笑:“偶尔种花。”   冬天百花凋敝,施黛记起在他院子里,养着翠生生的嫩竹。   江白砚不愧是镇厄司里的佼佼者,搁二十一世纪,堪称模范尖子生。   施黛没见过如此健康的生活方式,露出叹服之色。   江白砚一笑:“是否觉得我无趣?”   “怎么会。”   施黛不假思索:“你这是心性澄明、正身清心,比起那些花天酒地的纨绔公子哥,要好多了。”   被她抱在另一只手上的阿狸:……   心性澄明,正身清心。   它很想问问江白砚,整天听施黛夸出诸如此类的形容词,他心里作何想法。   这是一点儿边不沾啊。   “不过,一个人待着是无聊了些。”   施黛嘚瑟一笑,露出虎牙:“你有空的话,我以后带你出去玩儿,怎么样?听曲看戏品茶……长安城处处是有意思的地方。”   江白砚颔首:“好。若你不嫌弃。”   他答应得快,让施黛生出古怪的错觉。   这对话听来听去,她简直像是引诱尖子生不务正业的狐朋狗友,欲图把他带成废物点心。   得亏江白砚性子随和,由着她的意思应下。   很温柔,大好人。   西市快被行人挤得水泄不通,施黛领着江白砚从小路离开。   街边尽是相携而行的男男女女,江白砚被她牵着手,一遍遍观察彼此相接的地方,不厌其烦。   鲛人体凉,握住施黛左手时,她曾颤了一下,不知是惊到还是冷到。   而今两手交握,在他皮肤漫开灼热温度,一颗心像被浸在温水里,浮浮沉沉,沉重鼓胀。   江白砚想,这只手上,沾染了施黛的梅花香。   逐渐远离西市,灯火暗淡,街巷不再拥挤。   施黛紧了紧左手,松开江白砚掌心:“终于出来了。”   不必担心被人潮分散,她没理由继续拉着江白砚走。   收回手臂,施黛居然有种古怪的感受——掌心空空荡荡,不太习惯。   江白砚神情未变:“多谢。”   明面上霁月光风,在施黛看不见的长袖之下,他合拢五指,轻捻被触碰过的手心软肉。   “我看看,这里是……长寿坊。”   施黛环顾四周,朝星罗棋布的巷道里探头:“长寿坊多是民宅,也有不少小吃摊点。我们先从巷子出去,到繁华点儿的主路吧。”   她兴致很足,说话的当口,怀里的小白狐狸转动眼珠。   阿狸其实只准备不经意地一瞥。   视线掠过江白砚,它眼角抽了抽。   他们走了小路,这地方位处偏僻,不似西市明灯千盏。   近处的楼阁覆下倒影,在江白砚身侧罩出阴翳。他面对施黛时的笑意散去,一袭红衣,清癯如鬼魅。   更令它悚然的是,江白砚悄然抬手,嗅闻半晌,继而将指腹贴上唇边。   阿狸:?   阿狸:???   你小子……不会打算尝尝味道吧?!   是甜的。   舌尖轻点,无声舐过被她触碰过的皮肤,江白砚掀起长睫,恰与白狐狸四目相对。   黑眸如漩。   江白砚扬了下嘴角,弧度堪称柔和。   救……!   熟悉的冷意卷土重来,阿狸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凭借强烈的求生本能,佯装懵懂眨眨眼。   看不懂人心险恶,它只是一只不通人性的狐狸。   施黛转身之前,江白砚放下手臂。   “走吧。”   她眼底映着月光:“朝有灯的方向去。”   视线从白狐身上移开,江白砚乖巧应她:“好。”   巷子里行人稀少,施黛与江白砚并肩而行,在雪地里留下两串脚印。   玩雪是冬天的一大乐趣,她闲不下来,一边饶有兴致地挪动脚步,往雪上踩出花鸟虫鱼各种形状,一边四下张望。   红裙少女身形纤瘦,脚步轻盈,裙摆在夜风中逶迤摇漾,如同展翅欲飞的鸟。   看清她的动作,江白砚轻哂:“好兴致。”   施黛正在雪地上画火柴人,闻声仰头,咧嘴笑道:“因为心情很好。”   江白砚没嘲笑她的幼稚,探出脚尖,在火柴人边勾出一只蝴蝶。   显而易见有作画功底,看得施黛喜笑颜开:“哇。”   这儿不在中央地段,巷道狭窄,两侧是百姓们居住的小楼。   楼榭年岁已久,斑驳破败,好在花灯盈亮,处处是笑语欢声。   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门边看月亮,几家窗前飘来元宵香,五六个孩童手捧花灯,小跑着穿过巷口,惹来缕缕轻风。   施黛瞅了眼,挑起眉梢。   这些孩子手上的灯盏工艺不算出彩,是最常见的四角绢灯。   每盏灯上,皆绘有不同画作。   有的是风流写意山水图,有的是黄发垂髫阖家欢,还有的画了几个小孩聚在一道嬉戏玩乐——   俨然是有人专门为孩子们所作的画卷。   “这画……”   施黛说:“好漂亮。”   她有基本的鉴赏能力,看得出作画之人技艺不凡,落笔行云流水,栩栩如生。   这种灯价值不菲,并非寻常人家负担得起的。   施黛尚在纳闷,听一个抱着灯的孩子扬声道:“阎哥哥,我们回来了。”   紧随其后,是似曾相识的清越嗓音:“跑回来的?快把汗擦擦,当心着凉。”   施黛:咦?   这声音——   她心有所感,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不出所料,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阎清欢也是一喜:“施小姐、江兄!”   见到镇厄司众人时,施黛特意问过,为什么阎清欢不在其中。   得到的答案是,他与别人有约。   以阎清欢的身份,施黛原以为他和富家子弟们去了纸醉金迷的东市,没成想,居然在这里遇上。   阎清欢身着白衣,坐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身前是张摆有笔墨纸砚的木桌。   他手持毛笔,看姿势,正在绘图。   施黛恍然:“这些孩子手里的灯,是你画的?”   阎清欢点头,起身相迎:“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身边坐着个健硕的年轻汉子,双手攥紧竹篾,在编花灯。   见此情形,汉子朗声笑道:“二位是阎公子的朋友?不嫌弃的话,进来坐坐吧?”   “阎公子的朋友?”   一个妇人从屋子里探出身:“嗳呀,好俊的公子和小姐。吃点我们自家做的米酒汤圆吧?”   小孩们抱着灯,眼巴巴看着她和江白砚。   施黛朝他们打了招呼,好奇问阎清欢:“这几位是?”   阎清欢道:“新认识的朋友。”   “阎公子心善,治好了我家孩子的恶病。”   汉子直言不讳:“若不是他,我家已把房子卖了,倾家荡产去筹药钱。”   阎清欢是摇铃医。   这类郎中不为求财,日夜走街串巷,寻访贫苦人家,每次诊治,只收取寥寥无几的钱财。   简而言之,和无偿治病没太大差别。   “二位到这儿坐。”   汉子站起身:“我去灶房,看看娘子做的饭。”   他一面说,一面快步走入屋内,出来时端着两个瓷碗:“看两位都是贵人,没什么好招待的。这是我们自家酿的米酒,还望莫要嫌弃。”   这是上元节的惯例吃法。   施黛笑盈盈道了声谢,低头瞧去,果见汤圆团团莹润,与细碎桂花屑一起,飘浮在清香四溢的米酒里。   不便推辞,施黛坐上桌边:“你来了这儿,所以没和柳如棠他们一起?”   阎清欢:“这家人听说我从江南来,在长安没有亲人,早早就邀我一同过上元节。”   他双眼微亮,晃了晃手中画笔:“你们要花灯吗?我给你们——”   等等。   阎清欢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上元佳节,理应与家人同过,为什么……   施小姐和江兄单独出行?   他们还穿了非常相配的红衣!   一个猜测涌上心头,阎清欢握笔的手微微颤抖。   上元是有情人相会的日子。   莫非施黛和江白砚携手同游,结果被他一声招呼,叫来了院子里头?   阎清欢,你造孽啊!这和话本子里棒打鸳鸯的家伙有什么区别!   “你的画工好厉害。”   施黛低头,看见纸上一幅落梅图:“学了很久吧?”   “嗯。”   阎清欢正神:“我爹娘都爱丹青,托他们的福,我练画已有九年。”   他是典型的江南阔少。   略懂诗词歌赋,会点琴棋书画,十指不沾阳春水,最擅风花雪月。   “这幅画,是送给最左边那孩子的。只有他没灯了。”   阎清欢说着笑笑,朝院门招手:“过来,看看哪里要改。”   孩子们见两个陌生人到访,站在门旁探头探脑,满脸新奇。   左侧的男孩闻言走上前来,拘谨挠挠头。   这孩子衣着老旧,是不甚厚实的料子,身量瘦瘦小小,不敢看施黛和江白砚的眼睛。   紧紧盯着桌上的画,男孩眼底溢出光亮:“很漂亮。”   咬了咬唇,他小声道:“可以加一只小狗吗?”   阎清欢明白他的意思,弯起眼:“你家的阿黄?”   男孩小幅度点头。   “没问题。”   阎清欢柔声道:“想让阿黄用什么样的姿势?”   这个问题他没细想,男孩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施黛在一旁提醒:“打盹,玩花,还可以扑蝴蝶。”   “扑蝴蝶不错。”   阎清欢笑笑,问身边的男孩:“你喜欢哪一个?”   男孩抿唇,轻扬嘴角:“就这个。”   阎清欢撩起袖摆,手起笔落。   他形貌清远,五官柔和,平日里眉眼噙笑,是一种人畜无害的软。   此刻仍勾了唇边,目色却是专注,一派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倜傥。   纸落云烟,不消多时,梅树下出现一只小狗,头顶蝴蝶飞旋,惹它抬起前爪跃起扑腾。   灵活生机跃然纸上,仿佛能随时从画里跳出来。   施黛不由惊叹:“好厉害。”   “小伎俩罢了。”   阎清欢失笑,望向身旁的男孩:“这样可以吗?”   见男孩点头,他想起什么,又问:“你奶奶的病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阎哥哥。”   提起亲人,男孩总算鼓足勇气抬起脑袋,笑出小小的梨涡:“她今早还说,等病好了,要去你家拜访你,谢谢你的药。”   “别别别,老人家身子骨弱,要真有事,我去看望她便是。记得叮嘱她按时喝药,别受凉。”   阎清欢揉揉他脑袋,左手晃晃自己腰间悬挂的铃铛:“记得听铃铛声。它响,就是我来了。”   摇铃医很少主动敲响某家某户的大门。   行走在街道上,当他的铃铛叮当作响,任何人都能循着铃音,请他前往家中看病。   男孩小心翼翼接过画纸,像捧起珍惜的宝贝,进里屋找男人编灯。   施黛睇着小孩离去的背影:“他们很喜欢你。”   大人是,小孩也是。   和阎清欢谈话时,他们眼中有明显的笑意。   “他们都是好人。”   阎清欢摆好一张新的画纸,动作娴熟:“我初来乍到,对很多事情不熟悉。他们知晓后,常邀我做客吃饭,带我熟悉长安城。”   他来长安之前,看惯了行侠仗义的话本子,想着要惩歼除恶,诛灭大妖。   来了才发现,世上的大妖寥寥无几,最多的,是平平无奇人间烟火。   没有波澜壮阔的跌宕起伏,阎清欢见到的,是琐碎的柴米油盐,是勤勤恳恳的昼夜操劳奔波,是家徒四壁、求医无门,贫苦的人们每天为生计发愁。   这才是话本之外真实的世界。   阎清欢一日日行遍街头巷尾,得见众生百态。   有时他心生怜悯,为穷苦人家赠予银钱,遇上死缠烂打的病人,一次又一次守在他家门前,祈求再多给些。   有时他随手治好一例病症,第二天路过街头,得来一笔对那家人而言不少的诊金。   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不想亏欠大夫,变卖了家里唯一的牛。   阎清欢当然没收。   “今夜上元,我本打算给他们送礼物,大哥大嫂嫌贵不要。”   阎清欢挠头:“所以我就来画画了。”   这地方的孩子,大多没得到过精巧华美的灯。   说来神奇,身处江南时,他的这双手折过花逗过鸟,抚摸过价值千金的鲛绡,给予他的愉悦,竟不及今夜。   仅是握着普普通通的画笔,看孩子们因他露出笑意,心底如被春潮充盈。   阎清欢很开心。   说到这儿,他有些不好意思:“我画技平平……你们要来一幅吗?”   “好。”   施黛来了兴趣,转过头去问江白砚:“你想要什么图?”   应该是错觉,回身的瞬间,她似乎觑见江白砚眸色黝暗。   等施黛凝神,他依旧是平静无波的神色。   “都可。”   江白砚想了想:“画今夜的烟火吧。”   心里止不住发慌,阿狸往施黛怀里钻,耳朵一抖。   好可怕。   凭它敏锐的第六感,江白砚不太高兴。   为什么?因为施黛和阎清欢相谈甚欢?   这是很正当的好友谈话好不好!   阎清欢应一声好,静思半晌,思考构图。   施黛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打搅,端起汉子送来的米酒,探到嘴里尝了口。   自家酿造的酒,酒意比街边浓。   米酒香而不腻,入口清甜,伴随淡淡桂花香。咽下喉咙,酒味带着回甘,带来一瞬微醺。   听说大昭的米酒分清酒和浊酒,这一碗应该是酿造工艺更复杂、酒精浓度更高的清酒。   很好喝。   施黛一饮而尽,疲惫之意散去大半。   “味道很好吧?”   忽而想起什么,阎清欢手中画笔一顿:“江兄是不是酒量不太好?尽量不要贪杯——有小孩喝了这个,变得醉醺醺的。”   江白砚的酒量再差,不可能跟小孩似的吧?   虽说这样想,施黛还是决定防患于未然,对江白砚提醒:“你少喝点儿。”   江白砚笑笑,端起瓷碗:“无碍。”   指腹抚过圆碗边缘,他不知在想什么,神情疏懒。   看他把米酒一饮而尽,施黛托着腮帮问:“怎么样?”   比起酒,更像桂花汤。   江白砚浅浅回味:“好喝。”   “等会儿把烟火画完,我给你们再添一碗。”   阎清欢下笔如有神:“我今天整整喝了五大碗。话说回来,你们两个来这地方——”   他收笔抬头,忽地笑意凝固:“江、江兄?”   江白砚怎么了?   施黛侧身,也是一怔。   一整碗清酒下肚,江白砚竟是面色绯红。   察觉二人投来视线,他长睫颤了颤。   完了完了,早知道就不让他喝米酒了,这下子,江兄还怎么和施小姐同游?   上元节可是一年一度的!   自认罪大恶极,阎清欢在心里把自己胖揍一通:“江兄,你还好吗?”   江白砚:……   江白砚沉默须臾:“头晕。”   “这……”   阎清欢急得抓耳挠腮,转身走向里屋:“我去问问解酒汤。”   施黛也觉得惊讶。   江白砚的酒量真和小孩一样?一杯倒是鲛人的种族天赋,还是他的个人被动技能?   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施黛比出三根指头:“知道这是几吗?”   江白砚看了眼,答非所问:“只是头晕,没醉。”   施黛欲言又止:头晕和喝醉,难道不是可以划等号的关系?   许是头昏脑胀不舒服,江白砚从木椅起身。   他微垂着头,喉音发哑:“不必醒酒汤。我去找阎清欢。”   说罢转身,江白砚略略迈步,却因足下不稳,一个踉跄。   施黛眼疾手快,赶忙站起身,一把将他扶住。   她坐在江白砚左前方,这会儿靠拢,是与他正对的方向。   因而握住他手臂的同时,江白砚整具身体轻轻压上,贴在她身前。   好高。   出乎意料地不是很重,一来因为江白砚有意站稳,二来他极瘦。   鼻尖充斥铺天盖地的冷香,施黛与他相靠得猝不及防,两手微僵。   肩头被轻柔的力道缓慢下压,是江白砚伸出手,把她扶住。   及时从她怀里跳下,阿狸旁观者清,目露惊惶。   不对劲。   在被施黛接住的刹那,它清清楚楚瞥到,江白砚眸中掠过清浅的笑。   真正醉了酒、意识模糊的人,会这样笑吗?   ……绝对不会吧!   又一个猜想浮上心口,它没克制住瞳孔地震。   江白砚这小子……   是装醉?!   情愿让自己被一碗米酒灌醉,坐实一杯倒的名头,再假装一个不稳,顺理成章被施黛抱住?   从未设想过的方式。   阿狸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江白砚此人。   他比想象中更有病。   以及更重要的——   清醒一点,别被这小子骗过去了黛黛!快松手把他丢开!   贴在施黛身前,垂下脖颈,下巴便靠在她肩头,   头脑仅有微醺,江白砚清醒得很。   施黛不久前问他,在凤凰河边为何不高兴。   当时的感受,与现在如出一辙。   小院里挂着几盏灯笼,烛火如纱,色调柔暖。   施黛与阎清欢交谈时,唇红齿白的少女笑若含桃,文质彬彬的少年风雅清举,无比合衬。   合衬到刺眼。   从各个方面来看,阎清欢与施黛都极为合拍。   家世显赫,养尊处优,真正的“心性澄明”,白纸一张。   倘若是阎清欢,定能同她谈及听曲看戏品茶的趣事。   而非如江白砚,迄今以来的后半生被复仇填满,至于前半生——   灭门,流浪,疼痛,屈辱,鲜血。   施黛不可能想听。   很奇怪。   当江白砚思忖到这里,竟从胸腔里漫开刺痛。   与胸前和手臂的外伤不同,那道痛意源自更深处的角落。   似是心口被细线绑缚拉拽,再由尖刃反复翻搅,悸痛摧枯拉朽,涩然得令他难以喘息。   这种情绪压抑至极,像是难过。   江白砚不知如何疏解,下意识想贴求她更多。   若是被施黛碰一碰,许会好些。   他用了个拙劣又可笑的手段。   施敬承给他们赠送过一张蕴藉灵气的符箓,只需将它震碎,灵气外溢,可令他浑身滚烫、双颊生晕。   他原本只打算被施黛按住手臂,不成想,她力道太小,没将他立刻扶稳。   心跳又加速起来。   下巴蹭在施黛肩头,江白砚闭了闭眼。   胸前的伤口被她擦过,连痛意也变得温柔。   可不可以……再得到更多?   欲壑难填,他心知自己步步沉沦,不愿抽身。   陡然贴上江白砚胸口,施黛有一瞬间的懵。   不知道手往哪儿搁才好,她抬起胳膊,又无所适从地放下。   江白砚的呼吸顺着肩头,微风一样淌进颈窝。   他的发丝也蹭在她侧颈,随每次的呼吸上下拂动。   吐息是裹挟热意的火,发丝是轻软的羽毛,时急时缓,时轻时重。   好痒。   施黛身体不由轻颤。   “你,”被江白砚整个身子靠上,施黛指尖扣在他肩头,“我扶你坐下。”   不敢推开,唯恐稍一用力,人就倒了。   江白砚却道:“我不想喝醒酒汤。”   语气沉缓,尾音透着股微哑的软。   在耳根一燎,荡开酥麻的热。   施黛觉得自己大概耳朵红了,强装镇定:“为什么?”   喝下解酒汤,便不再有理由靠近她。   江白砚静默许久,闷声道:“难喝。”   记忆里的江白砚不怕疼不怕苦,连镇厄司的地狱中药都能一口干。   没听他说过这样的话,施黛觉得可爱,抿唇笑了笑。   笑完又觉心里发堵,世上哪有不畏惧疼和苦的人,江白砚从前不说,不过强撑罢了。   他哪怕想示弱撒娇,也寻不见愿意倾听的对象。   “好好好,你不愿喝,就不喝。”   施黛顺着他的意思哄:“先坐下,好不好?”   空气里荡着桂花香。   她说完没多久,江白砚略微抬头,是即将退离的姿势,却没松开按在施黛肩头的双手。   四周寂静。   透过鸦羽色长睫,江白砚一瞬不瞬地凝视她。   ……好热。   视线如有实质,像是粘稠的蛛网。   施黛被盯得意乱,想挪开视线,又觉得欲盖弥彰。   他看她做什么?不松开吗?这种距离……近得叫人紧张。   上回江白砚饮酒后,可不是这样的。   觉察她细微的表情变化,江白砚低眉笑笑。   此时此刻,施黛眼里只剩下他。   这个认知让他愉悦。   一双眼睛太小,容下一个人就足够。   两手轻轻攀着她,灯下红衣如火,散落蛇一样的黑发,迤逦垂坠,秾丽非常。   他的苍白手腕探出袖口,不动声色地收紧,仿佛蜿蜒缠上的桃花枝芽。   心口怦跳,施黛乱了心神,屏住呼吸。   “你说,要同我逛灯会。”   江白砚启唇,语调如委屈的诱哄:“只有我们两个。还作数吗?” 第76章   有风吹动灯笼, 光影浮动。   烛光掠过施黛眉间,与江白砚目光交汇,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看上去很镇定。   仅仅是“看上去”而已。   脑子里一片空白, 像煮沸的水咕噜咕噜, 被江白砚攀上双肩, 施黛一动也不敢动。   江白砚清楚他在做什么吗?这句话乍一听来并不特别, 可细品之下……   为什么像在撒娇?   施黛觉得, 应该是酒气作祟, 才让她心生错觉。   毕竟“江白砚”和“撒娇”, 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词。   可她的脸还是一点点变热。   美色袭人, 软声劝诱,任谁也招架不住。   施黛磕巴一下:“作数。”   江白砚定定望她, 唇边扬出浅淡的弧。   听他所言,是想离开这处小院,继续逛灯会。   施黛本来也没打算多待,进来只是为了和阎清欢说说话,默了默,轻声问他:“我去和阎清欢打个招呼,然后就走?”   江白砚:“好。”   他说罢,身后响起清湛少年音:“施小姐、江兄,找到醒酒汤——”   阎清欢忙不迭从灶房跑出来。   看清院子里的情景, 阎清欢只想马不停蹄跑回去。   想说的话全卡在喉咙里, 他比施黛和江白砚更紧张, 吞一口唾沫,挠了挠头。   他们两人隔得好近, 似乎在低声交谈,听见他的声音, 双双噤声侧目。   他该不会……打扰了什么吧?   阎清欢愁眉苦脸,暗暗判决自己罪加一等。   “醒酒汤不用了,多谢。”   施黛展颜道:“江白砚想出去看看灯会,我带他逛逛。”   她很给江白砚面子,没把他醉酒后的那句“醒酒汤难喝”说出来。   阎清欢一向善解人意,凭借多年来丰富的话本经验,立马点头答应:“嗯。江兄当真不要醒酒汤?”   江白砚:“醉意不重。多谢。”   他这般开口,语调淡淡,倒和没醉差不多了。   阎清欢松一口气,老实笑笑:“清醒着就好。时候不早,你们快去灯节上玩吧。”   施黛顺口问:“你呢?”   阎清欢:“给自己画一盏灯,然后带孩子们去西市转转。他们爹娘今日忙着做工,没空闲过上元。”   说曹操曹操到,院子外几个孩童跑过,从门边探进脑袋。   花灯被捧在手里,映照出一张张生龙活虎的脸,和一双双充满期许的黑眼睛。   施黛两眼弯弯,朝他们挥手打招呼。   阎清欢也笑:“看见那个扎高马尾的男孩了吗?就是他,昨天喝米酒后酩酊大醉,直接睡倒在路边上。”   被点到的高马尾小孩脸色微变,眼珠胡乱游移。   他左边的女孩笑嘻嘻:“阎哥哥还不知道吧?他其实是装醉,昨夜被他爹娘发现,狠狠揍了一顿。”   阎清欢惊讶:“装醉?为什么?”   “学堂里留了功课,他不想写。”   女孩毫不犹豫揭他老底:“干脆假装醉倒睡过去啰。”   阎清欢哭笑不得:“你这……何苦装醉?受伤的地方上药了吗?还疼不疼?”   阿狸:……   字字不说江白砚,字字在说江白砚。   阿狸悄悄一瞟。   很好,江白砚泰然自若,神色如常。   “那我们先行告辞啦。”   见阎清欢上前探查男孩的伤势,施黛笑眯眯:“上元安康。”   小孩们兴高采烈,回她“安康”。   “你走路,”扭头看向江白砚,施黛问,“还行吗?”   江白砚半垂下眼,音量只有两人能听到:“头晕。”   尾声轻软,带一丝鼻音。   想起他走路不稳的模样,施黛试探伸手,扶住江白砚左臂。   扶臂和握手是相似却截然不同的两个动作,为了确保他不跌倒,施黛必须整个靠拢,贴上江白砚臂膀。   她问:“这样?”   一阵战栗自尾椎腾起,江白砚眼尾浮红:“嗯。多谢。”   阿狸:……   不愧是你。   它不敢想象江白砚此时此刻的感受和心情。   施黛扶着江白砚,白狐狸缩不进她怀里,只好心如死灰竖起尾巴,快步跟在两人身边。   它恨。   与阎清欢和孩子们道别后,施黛特意向灶房里的夫妻两人打了声招呼。   她和江白砚的背影渐渐远去,阎清欢立在门边,若有所思。   “阎哥哥。”   身侧的女孩眨巴眼睛:“刚才的哥哥姐姐好漂亮。”   一群小不点叽叽喳喳。   “阎哥哥也漂亮!”   “那个哥哥真的因为米酒醉了?我能喝三大碗呢。”   “阎哥哥的灯做好了吗?”   “还没。”   阎清欢弯起眼:“你们给我出出主意吧,画什么?”   几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目目相觑,半晌,异口同声:   “《斗破长安》!”   身为话本子忠实爱好者,阎清欢知道孩子们家贫,把自己成山的书册一股脑分享了出来。   有医书、典籍和各种话本,多看看书总是好的。   微光盈院,清隽高挑的少年被稚童团团围住,眼含浅笑。   他身上没有过分华贵的衣裳,罕见地穿了件普通白袍,长身玉立,乌发懒散束起,似一棵落雪的树。   “好嘞!”   阎清欢晃了晃自己手里的笔:“来给你们画一幅,长安的百妖夜行。”   *   与江白砚离开小院,施黛带他朝灯火更盛的方向走去。   在这个姿势下,对方自然而然靠在她身侧,重量和气息轻柔袭来,带着淡淡米酒香。   不清楚江白砚究竟醉到了哪种程度,施黛侧头,瞥见他眼尾和颊边的薄红。   很糟糕。   直到现在,她仍忘不了江白砚说出“作数”时的神情,那双桃花眼像两把小钩。   夜风拂面,吹得她登时清醒,好在怀里揣着施敬承给的符,施黛没觉得太冷。   她问江白砚:“除了头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左手垂落身侧,修长好看的手指松松握拳。   江白砚摇头:“无碍。”   他兀自思忖,原来这便是醉酒。   可以毫无顾忌,一面向她示弱,一面被她百般照拂。   连街边吹来冷风,施黛都要在意他难不难受。   被旁人全心全意相待,在他看来,是全然陌生的体验。   酒是好东西,他今后大可常喝。   但若饮下寻常的酒,江白砚想,他大抵会当真醉得不省人事。   只饮米酒呢?   一次次喝米酒醉倒,莫说施黛,恐怕连施云声都能发觉古怪。   思来想去得不出结论,江白砚微微蹙眉。   施黛倒是兴味盎然,满心好奇地打量他。   上回在莲仙庆功宴上,江白砚也喝了酒。   当时他仅有微醺,加上两人关系不熟,施黛没敢肆无忌惮地去看。   今夜一瞧,醉后的江白砚好乖。   眉眼垂着,小扇子般的睫毛上下轻扇,脸上红晕像胭脂,让人想伸手蹭一蹭。   被她盯了会儿,江白砚轻挪目光,对上施黛双眼。   她早有预料,大大方方接住这道视线,瞳仁在月下亮盈盈:“知道我是谁吗?”   喉结滚了滚,江白砚低笑出声:“施黛。”   认得清她,看来不算太迷糊。   没忘记江白砚在小院里的那番话,施黛半开玩笑又问:“你想逛灯会?”   江白砚不是厌烦热闹,对灯会没什么兴趣吗?   江白砚:“嗯。”   施黛顺水推舟:“你喜欢上元灯节?”   都说酒后吐真言,趁江白砚喝醉,她有意勾着他答,像在哄逗。   原以为这是个板上钉钉的答案,没想到江白砚却道:“不喜欢。”   施黛:?   施黛:“如果不喜欢,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说出“两个人逛灯会”的话?   她下意识地问,话到嘴边,遽然停住。   细想起来,江白砚那段话的重点不在上元节,而是“两个人”。   施黛脑子里横着的弦绷了绷。   也许因为……小院里有许多孩子,江白砚觉得吵闹?   又或许,出于另一个更隐秘的缘由。   施黛的声音戛然而止,江白砚没回答这个问题。   趁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功夫,他们走出一段距离,离开民巷后,来到更为繁华的长街。   施黛牢记今天的首要任务——   吃。   放眼望去,小食摊铺多如牛毛,胡饼、胡辣汤、樱桃酥酪一应俱全。   施黛吐字如倒豆,给江白砚介绍各种食物的口味,末了发问:“你想吃什么?”   “我尚无食欲。”   江白砚笑笑:“看你的喜好,去买便是。”   他喝了清酒,虽然保持几分清醒,但胃口大概不怎么好。   施黛被说服:“我们先逛逛,你如果有想要的,尽管告诉我。”   靠近街道,行人渐多。   施黛沿路边行走,不时淌露惊奇之色。   脚踩高跷的杂耍班子如履平地,艺人头顶百尺高杆,稳当不落。   来自西域的幻术师留有两撇黑胡子,手中瓷瓶青烟缭绕,待烟雾散去,成了只毛绒绒的白猫。   口技、杂技、舞技处处有之,看客们连声叫好,沸反盈天。   灯火亮得刺目,江白砚默不作声挪开眼,看向身旁那人。   施黛发髻高挽,露出凝脂般白皙的后颈,随她动作,颈上珠玉轻晃。   她的打扮绮艳繁复,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只扬唇一笑,便有水样的流光自眉梢掠过,如月照春山。   他的心情也随之愉悦。   扶着江白砚,施黛顶多空出一只手,拿不了太多吃食。   陆陆续续买了几样糕点和甜粥,大部分被江白砚握在手里头。   “放心,不会弄掉。”   江白砚淡声笑:“你吃吧。”   江白砚,大好人。   尽管只是平平常常的小动作,却叫人心头熨帖。施黛巴巴看他几眼,咽下一块甜雪团子。   这是大昭的特色食物,用蜂蜜与糖浆制成,文火烤制,做成晶莹如雪的圆团。   施黛一口吞掉,隐有所觉,一抬眼,果见江白砚在看她。   他貌若微醺,目色在灯下朦胧不清,忽地道:“我能吃一个么?”   江白砚很少主动提起吃甜食,施黛当然点头:“甜雪团?”   江白砚:“嗯。”   施黛答应得飞快,继而一顿。   江白砚一只胳膊被她挽起,另一只手抱着满满当当的小吃,要自己拿起甜雪团,显然腾不出手。   施黛摸了摸鼻尖。   她的右手纤长如小竹,拈起一块圆滚滚的莹白团子,递到江白砚嘴边:“给。”   反正江白砚是醉意惺忪的状态,只要她不表现得窘迫,就不觉尴尬。   江白砚俯身靠近。   他吃东西习惯小口小口,这回醉得迷迷糊糊,红唇衔住甜雪团一角,堪堪停住。   于是施黛的手也悬在半空,困惑抬头。   灯火下,江白砚正一瞬不瞬地看她,双目漆如点墨。   他唇形生得好看,衔着她手里的白团,被衬出潋滟嫣红。   四目相对,江白砚将它叼起,腮帮被撑出小小弧度。   咽下甜雪团,他抿唇舐去嘴上糖霜:“多谢。很好吃。”   阿狸:……   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吧。   它完全有理由相信,从他帮施黛拿起大堆小吃的时候,江白砚便开始了蓄谋。   ——就这么想吃施黛亲手喂的点心?   施黛的注意力在江白砚嘴角。   方才他笑得很轻,却是实打实的欢愉。   这种感觉极其微妙。   江白砚脸上时常带笑,笑意不达眼底,成了他漫不经意的习惯性动作。与他相处,总叫人觉得远在天边、捉摸不透。   此刻见他眼尾轻勾,像是打破了闭塞的、坚不可摧的壳,露出几分真意。   施黛勾起唇边:“你这样笑起来挺好看的,以后多笑笑吧。”   江白砚偏了下头:“我平日里很少笑?”   “嗯……”   施黛被他问住:“我指的是,这种开心的笑。”   她想了想,捋顺措辞:“你以后要是能多开心点儿,就好了。”   江白砚低不可闻地轻笑:“好。”   话音方落,又听施黛笑吟吟问:“今天,你开心吗?”   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有人问他这句话。   江白砚竟略微一怔。   心口攀附的藤蔓再度滋长,缠得他喘息不得。   欲念更浓,江白砚半阖双眼,默念一遍清心咒。   施黛没听见答案。   在江白砚应声之前,不远处传来清亮的女声。   “施小姐,江公子。”   施黛扭头,对上一双清澈澄亮的眼。   “果真是你们!”   赵流翠喜不自胜,视线落在施黛左手:“你们这是……”   在她身旁,冯露笑眼弯弯,程梦沉吟不语,还有个气质柔和的姑娘,是镜女照己。   是莲仙一案里,被救下的女子们。   “江白砚喝醉酒,我扶着他。”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熟人,施黛迅速转移话题:“你们结伴来逛上元节?”   很没道理。   她居然生出一丝被抓包的心虚。   冯露微笑道:“嗯。莲仙一案后,我们常有来往,上元便相约同行了。”   莲仙案中的姑娘们大多与爹娘断绝关系,相互扶持生活在一起。   在她们看来,彼此才是珍视的“家人”。   故人重逢,自是欢喜。   施黛问:“这些日子,你们过得怎么样?”   “好着呢。”   赵流翠挺直胸脯:“镇厄司给的银钱数量不少,足够暂时维持生计。我在学厨,招娣学刀,还有好几个妹妹跟着学刺绣。”   她说罢一笑:“主厨说,我的水平已能出师,自己去开酒楼了。”   程梦补充:“招娣这几日打算改名,待她定下新名字,邀你们来吃饭。”   施黛欢欢喜喜应下:“好。很久没尝到流翠的手艺了。”   她记得每一道菜都很好吃。   赵流翠嘿嘿笑:“到时候给你们露几手新菜式!”   都是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时隔数日叙旧起来,个个嘴上不停。   赵流翠还想再说,被照己轻拽一下袖口。   镜女抿唇,压下嘴角的笑:“我们尽快回家,与其他人汇合吧?不是说好,要一起吃夜宵?”   赵流翠茫然张口,又被冯露戳了戳:“走吧。”   赵流翠不解:?   赵流翠余光一瞥,落在某处角落:“……哦哦哦!是该回去了。施小姐和江公子慢慢逛,上元安康。”   姑娘们逐一道别,转身离开。   施黛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想起赵流翠那一瞥,低头望去。   因和赵流翠等人说话,她离江白砚远了几步,掌心虚虚搭在他胳膊。   不知什么时候,江白砚轻轻拉住她的袖摆,半垂眼睫,动作有些孩子气。   施黛:“怎么了?”   “人太多。”   江白砚低声:“会走丢。”   ……真的好乖。   施黛有一万个没想到,江白砚酒后是这副模样。   她对醉酒的人格外有耐心,倏然笑开,把他手臂握得更紧:“这样就不会了。”   掌心下的肌肉紧了紧,耳边传来江白砚的声音:“嗯。”   施黛对长寿坊不熟,一路走一路看,随心情四下闲逛,也算有趣。   经过灯火通明的长街,可见滔滔淌动的凤凰河,河上花灯如星,明光璀璨,满载虔诚的祈愿悠悠荡荡。   从傍晚走到现在,不可能不疲惫。   找了个安静的树荫,与江白砚在河畔坐下,施黛轻揉发软的小腿,心下一动:“放花灯的时候,你许了什么愿望?”   应该是希望查明当年的江府灭门案,找到真凶吧?   出乎意料,江白砚道:“没有愿望。”   施黛:“没有?”   江白砚笑意未改,眸色晦暗:“嗯。”   神佛不知苍生疾苦,所谓许愿祈福,只是自欺欺人的伎俩而已。   他幼时曾无数次祈求,结果连一颗微不足道的甜糖也得不到。   “想要的东西,自己去夺便是。”   江白砚语气淡淡,隐含浅笑:“求神不如求己,不是么。”   说话时,他眼底的朦胧醉意消散无踪,透出锋锐冷色,让施黛觉得,方才乖巧安静的江白砚只是假象。   待她定睛去看,江白砚已收敛目光。   “这样。”   施黛小声嘟囔:“我原本还打算,如果你的心愿不难,我帮你实现来着。”   不过转念一想,这才是江白砚的作风。   不屑于求神拜佛,也没有不切实际的奢望,与其把希冀寄托在花灯上,更宁愿相信手里那把断水剑。   江白砚笑了下。   “你呢?”   他轻声:“我可以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被河风扫过脸颊,施黛两手抱膝,侧头看他。   江白砚和她一道坐在河边,即便这个时候,脊背也是挺拔。   红衣在他身上不显俗艳,灯火幽茫之下,好似一把染血的刀。   锋芒毕露,盛气凌人。   偏偏眼神静谧,带着点儿漫不经意的懒散。   施黛想了想,比出两根手指头:“两个,可以吗?”   江白砚轻哂:“好。”   他应得毫不犹豫,心生好奇。   施黛不缺荣华富贵,亦不缺似锦前程,这样的她,会向他求取何物?   他能给予她的,只剩这具身体。   鳞片,血肉,鲛人泪,鲛珠。   江白砚静忖,施黛想要什么?   他带了刀,在此地直接给她也未尝不可。   “第一个愿望。”   施黛清了清嗓子。   嗓音未定,她收敛笑意摆正神情,忽地凑近。   河面水波粼粼,将她发间的步摇映得灿灿生光,靠近时,听得叮当一响。   杏眼直勾勾望来,极明极亮,像流涌的潮。   江白砚攥起右手。   施黛说:“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默然与她对视,江白砚眸色沉沉。   一刹的阒寂,又像很久,他听施黛问:“画中仙的案子后,你有没有再往身上划刀口?”   未曾料想过的对白,江白砚一时怔住。   在施黛问话之前,他甚至已在思考,应当送她哪个位置的鲛鳞。   这个问题来得毫无道理,在他弯弯折折的心绪间横冲直撞,漫出灼热烫意,从喉头烧到心口上。   胸前的刀伤暗暗发痒。   “这是愿望。”   施黛一本正经:“不可以撒谎。”   他喝醉了,应该比较听话吧?   江白砚:……   不等他出声,施黛眯起双眼,笃定道:“你迟疑了,所以是有的。”   她不是笨蛋,才不会被江白砚轻易糊弄。   自伤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哪可能凭她几句话彻底根除,在这一点上,施黛有自知之明。   再说,上元节与他父亲的忌日相近,江白砚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可能性很大。   在交锋中占据上风,施黛鼓起勇气追问:“这次是什么地方?”   江白砚不答反问:“第二个愿望,是什么?”   他对答案心知肚明,想听施黛亲口说出来。   一如所料,施黛道:“……你能猜到吧?第二个愿望是,今后别这样了。”   她顿了顿,认真补充:“如果习惯没办法改掉,你可以先尽量减少……或是来找我。”   江白砚轻笑,话里听不出情绪:“找你?”   “我带你出去玩儿,想想别的事,也许能让你高兴些。”   施黛说:“还有抱抱。”   画境里,江白砚并不排斥拥抱,对她说了“喜欢”。   自伤是很严重的事情,施黛觉得没什么好扭捏的,定神看他:“我可以继续教你。”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白砚脸上不剩笑意。   从他眼底,施黛窥见极为陌生的、混浊幽暗的潮。   如同欲要将她吞噬的漩涡。   ……他怎么了?   僵局只持续一刹。   江白砚声调很轻:“施黛,对所有人这样好,不是好事。”   许是酒醒,他语气里没了醉意,听来温柔,奈何藏有太多晦涩不明的情绪。   施黛一愣:“什么?”   “你对每个人都好。”   江白砚笑道:“不怕遇上恩将仇报之人?”   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施黛反问:“你是恩将仇报的人吗?”   江白砚无法回答。   他从前不明白何为占有欲,只知那是毫无章法的凌乱心绪,因为施黛不断发酵。   见她与旁人欢声交谈,见她对旁人施以善意,见她站在他身边,却被旁人引开注意。   迷乱,酸涩,不安,种种情绪因她而起,仅与她有关。   得到的越多,越惧怕失去,贪念日渐膨胀,欲图将她独占。   正因如此,江白砚痴恋她给予的善意,却也渐觉苦痛不堪。   施黛为何不能只在意他一人?   夜色沉沉,江白砚无言抬眼。   凤凰河中明灯绵延,将施黛的面庞映出融融暖色,宛如细釉。   他轻扯嘴角,答非所问:“世上有诸多恩将仇报的人。我曾见过把恩人府邸洗劫一空的邪修、利用行商善心的流匪,还有……”   江白砚眸光微转:“欲将有恩之人据为己有的恶徒。”   噢,是传说中的病娇强制爱,施黛看过小说,懂很多。   遇见这样的人,她大概率直接用揍的。   “我知道。”   施黛乖乖点头:“对别人,我肯定有防备。对你们……对身边的人亲近一些,没关系吧?”   江白砚静静看她,神情难辨。   他忽而轻笑:“身边之人,不正最易对你下手?”   一瞬风起。   当他喉音过耳,施黛竟生出被毒虫咬上脊椎的错觉,森寒入骨,冷不防轻颤一下。   她心觉不对,听见江白砚似笑非笑的低语:“比如——”   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   视野被暗红填满,鼻尖涌入铺天盖地的冷香。   毫无征兆的力道将她掼向身后,被迫靠在树干上。   撞上树干前,一只手覆上她后脑勺,避免因磕碰而生的闷疼——   江白砚俯身下压,一手按在她后脑,另一只手撑上树干,形成逼仄狭小的空间,将她禁锢其中。   ……欸?   心口咚咚作响,几欲冲破胸腔。   施黛猝然抬头,恰见红衣少年朝她勾唇轻笑,颊边荡出浅浅酒窝。   桃花眼中幽沉一片,有危险慑人的煞气,亦有妖冶莫测的春情。   江白砚道:“你看。”   他从未有如此矛盾失控、难以自持的时候。   一边是为施黛而生的欲念,一边是仅存的理智与克制,彼此拉扯不休,漫无尽头。   “别对旁人太好。”   江白砚垂头,吐息缠在她耳边,嗓音低如梦呓:“他们倘若这般待你,该如何是好?” 第77章   这是一棵百年的老槐, 冬日树叶凋零,余下光秃秃的粗壮枝干。   枝桠斜出,影子落在江白砚眼底, 幽暗难明。   被禁锢在小小的昏暗空间里, 施黛想要避让, 却无路可退。   嗅见熟悉的冷调香气, 她稳住心神:“什么意思?”   按住她后脑的手掌略微收紧, 江白砚闭眼再睁开, 遮掩不可告人的欲:“倘若……”   他最擅谎言。   此刻把话半真半假说出来, 连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倘若我是个对你心存恶念的奸徒。”   江白砚缓声道:“刻意接近你、讨好你, 待取得你信任,对你下此狠手——你当如何?”   完蛋。   完蛋完蛋!   施黛尚未开口, 一旁的白狐狸已然尾巴竖起,心底警铃大作。   它清楚江白砚的本性,明白此人骨子里算不得善茬,当着施黛的面说出这番话……   他他他、他不会真要动手吧?   鼓起勇气绷紧身体,阿狸做好随时给他一爪子的准备。   背着光,江白砚整张脸陷在阴影里,半明半昧。   最初的惊愕渐渐止歇,施黛平复下剧烈心跳,让自己保持冷静。   江白砚其实是个锋芒毕露的人, 拔剑诛除妖邪时, 杀气强悍无匹。   但这份危险从未对施黛展露过——   被抵上树干时, 她在江白砚身上罕见地感知到了危机,虽然仅在短短一瞬间。   施黛本能地心生警惕。   可她定睛再看, 江白砚周身的进攻性消散殆尽,似笑非笑瞧着她, 唇角轻勾。   仿佛他所做所言,只是个玩笑。   “我行于苗疆时,曾见过情蛊。”   江白砚温声:“所谓‘情蛊’,不似传闻那般神奇。归根结底,是让蛊虫填满人的大半个脑子,没了脑子痴痴傻傻,只能依附于下蛊之人。”   与施黛并肩同行时,他想过情蛊。   如此,她便可一心一意凝视他一人,乖驯柔软,与旁人再无相干。   然而下一刻,又记起施黛秀润的杏眼。   被下情蛊后,无异于任人摆布的傀儡。   江白砚记得在苗疆见到的男人,百般乖顺,千般服帖,依偎在蛊女身侧,双目是空洞的黑。   他觉得,施黛不应有那样的眼睛。   “那男人路见不平救下蛊女一命,却因待她无意,被下情蛊。”   江白砚道:“你看,善心不总有善报。恶人起了歹念,有无数种办法让你留在他身边。”   施黛沉默须臾。   施黛恍然点头:“我知道。比如关小黑屋拿铁链锁着,或是把人做成傀儡娃娃,让她一生一世乖乖听话。”   她想了想:“还有种法子,是全心全意对她,渗透进她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叫她再也离不开自己。与此同时离间她的所有亲人朋友,她变得孤苦无依,就更依赖唯一的爱人了。”   二十一世纪的女大学生,谁没看过几本小说。   强制爱的故事是经久不息的潮流,施黛试着看过几本,对主人公的操作了熟于心。   侵占,独享,威胁,恐吓,小黑屋。   平心而论,她不喜欢。   看小说或许还能找找刺激,放现实里,很难有人愿意接受吧?   她选择直接报官。   既然那人对小黑屋情有独钟,不如送他去牢里了却心愿。   江白砚:……   听施黛轻车熟路小嘴叭叭,他一时无言,心生古怪的错觉。   ——听起来,施黛为何比他更懂。   被施黛一搅和,僵持的氛围松了大半。   江白砚无可奈何般轻笑:“你从何处知晓的这些?”   施黛直言不讳:“话本子里呀。”   顿了顿,又不服气似的继续道:“就算不看话本子,我也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又不是三岁小孩,哪会轻而易举被人骗得团团转。”   江白砚轻哂,没说话。   施黛倒是来了兴致,顺着话题往下走,没一点儿害怕的意思:“按你说的,如果你是个对我心存恶念的奸徒,接下来,你又如何?”   她眼里有新奇的意趣,大概只当这是玩笑。   江白砚半垂下眼:“在长安西郊,我有一座宅院。”   是他用来折磨人的地方。   有时日子过得无趣,江白砚寻得当年闯入江府的黑衣人,百无聊赖之下,把他们带入宅院地下囚禁。   西郊人迹罕至,地下更是与世隔绝。   所有的痛哭与哀嚎,尽数不为外人所知。   江白砚起初觉得有趣,学着邪修对他的所作所为,在杀手们身上如法炮制。   针刺,鞭打,割肉,取血。   杀手惨叫求饶的模样切实取悦过他,渐渐地,江白砚又觉无趣。   他更喜欢酣畅淋漓的血与痛,温水煮青蛙,是浪费时间。   久而久之,大宅荒废下来,如今的他更习惯速战速决。   “西郊的大宅。”   指尖悄然勾起施黛一缕散落的长发,江白砚贪婪摩挲:“倘若将你藏进去,就不会被旁人发现吧?”   宅院被他精心布置过,与当年的江府大差不差。   江白砚曾近乎病态地回忆每一处细节,丈量每一寸长度,令它和江家如出一辙。   是座漂亮的院子,很大。   不想她对旁人笑,也不想她待旁人好。   像施黛这样的人,只有牢牢留在身旁,才不至于被别人夺走。   地下太脏太暗,施黛不会喜欢。   若将她囿于院子里,以防逃跑,许要如她所言,用上铁链锁铐。   转念一想,却觉铁链硌人,磨得皮肤生疼。   曾被邪修禁锢多年,其中滋味,江白砚心知肚明。   这般想来,渐生迟疑,施黛最怕苦和疼。   压抑的欲念聚在眼底,凝成一片浓稠黢黑。   语毕,江白砚听施黛一声轻咦。   施黛:“你在城郊还有座房子?”   江白砚:“什么?”   “你从没告诉过我嘛。”   施黛眨眼:“什么时候买的?很贵吧?漂亮吗?”   长安城寸土寸金,江白砚居然能有一套房产。   想来也对,他是镇厄司里的后起之秀,以前还接过不少除妖的通缉令。江白砚杀的全是恶妖,赏金之高,是令人瞠目的程度。   连新年红包,这人都是好几倍送她的,显而易见不缺钱。   江白砚:……   江白砚逐一回答她不合时宜的问题:“两年前买的,价格尚可。”   说到这里,他多出一丝戏谑的笑:“漂亮,也不漂亮。”   施黛没听懂:“什么意思?”   桃花眼微微弯起,江白砚垂头看她,尾音是恶劣的轻:   “寻常住人的话,自是漂亮。若将某人囚禁其间……大抵不怎么漂亮了。”   被他一句话噎住,施黛愣了下。   旋即她噗嗤笑开:“房子漂亮的话……包吃包住吗?我能每天睡懒觉吗?哦对,你做饭很好吃。”   说到这儿,施黛忍下笑意,佯装一本正经:“关着我,宅院里请不了厨子。请问这位‘居心叵测’的恶徒,愿意给我做饭吗?”   施黛从不怕他。   即将出口的狠话含在舌尖,被她如此发问,成了一串断线的珠,分崩离析。   思绪良多,到头来只回她一句:“愿意。”   视线落在她脸上,像在确认什么,江白砚问:“你不怕?”   保持着将施黛困在树下的姿势,哪怕是低柔的问句,也显出沉重压迫感。   施黛回答得很诚实:“如果别人这样对我,我当然不可能放松。你的话——”   她问:“你会伤害我吗?”   比起疑问,更像反问。   江白砚微阖双眼。   贪恋与理智纠缠不止,他将指甲陷进掌心软肉,终是松开覆在树干上的右手:“不会。”   后退的同时,听施黛问:“你的酒醒了?”   江白砚:“……醒了。”   夜风里,传来施黛含笑的一声“嗯”。   紧接着,是更为猛烈的疾风——   毫无防备。   江白砚不过晃神,被人向后一推。   为了把他最快撂倒,施黛用了好几风符。   寒风呈四面夹击之势,凝出巨力,将他裹挟倾陷,向后倒去。   后脑即将着地时,风声骤然减弱,虚虚托住江白砚身体,没生出疼意。   电光石火,施黛反身压下。   她的手紧攥一张雷火符,扣住他手腕的脉门。   对峙逆转,江白砚长睫倏颤,在汹汹战意里,竭力克制还击的本能。   这个姿势有些暧昧。   两人坐在河边,施黛趁他失神,挥出准备多时的风符,把江白砚推倒压下,动作一气呵成。   因要将他桎梏,她不得不靠得更近,坐在江白砚腿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机会稍纵即逝,施黛哪想得了那么多。   反攻顺利得超出想象,江白砚没有反击和挣扎。   她轻挑起眉,露出一颗虎牙:“运气不好遇到那种人,我会这样吧。”   这笑意灵动又狡黠,河中烛火映在她眼底,染出细碎金光。   像幅朝气飞扬的画,撕裂夜色,直入眼底,声势浩荡得不讲道理。   江白砚听懂她的意思。   这是在回答那句“你当如何”。   分不清是施黛身上的淡香太过摄人,还是她那一笑实在灼眼,思绪混沌间,他连声音都变得喑哑:   “符箓,准备了多久?”   施黛很诚实,居高临下打量他:“从你把我抵在树上开始。”   江白砚笑笑:“之后说的话,是为让我放下警惕?”   施黛眼珠一转:“想吃你做的饭,是真的。”   虽然不清楚江白砚为什么心血来潮提及这个话题,但他既然问了,施黛不介意认认真真地答。   大昭邪道之辈频出,她的确应该心怀防备。   遇上这种人,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打。   以江白砚为例,他实力太强,一旦硬碰硬,施黛只有吃亏的份。   过于莽撞地还击,不仅会让自己陷入极端被动的局面,还有很大可能性激发对方的怒意。   轻则加重囚禁力度,重则被打得断手断脚,美其名曰“再也不能从我身边离开”。   小说里都这么写,在施黛看来,这种人纯属罪犯,适合吃牢饭。   没办法直接硬碰硬,要她驯服听话,也不可能。   最有效的方式,是假意服软,一点点削减对方的防备心。   当对方露出疏漏,就是她出手的时机。   袖口里的符箓,施黛早想着该怎么用了。   后背和脑袋撞在地上一定很疼。   念及江白砚推她向树干时,罩在她后脑勺的那只手,施黛也用风符做了个小小的缓冲。   效果不错。   “嘭!”   咧嘴一笑,施黛模拟出爆炸的声响,指尖轻叩符箓:“雷火符爆炸,坏人死掉。”   她说罢弯起眼,话锋一转:“摔疼了吗?”   她控制过风符的力道,并不疼。   倒是被施黛坐着的双腿,烫得像在被火烧。   眼尾泛出异样的潮红,在隐秘的快意里,江白砚轻咬下唇:“不疼。”   感觉很糟糕。   被施黛一步步诱哄,他心甘情愿任由她牵引情绪,直至此刻,非但全无羞恼,竟生出扭曲的悸动。   施黛就该炙烈得像团火,看似乖巧,实则生有尖锐的刺。   若她失去棱角,对某人一味讨好,江白砚反而难以想象。   像有一根无形的绳,连在两人之间。   施黛掌控长绳一端,只轻轻一拉,便惹他心绪百转。   乃至于,即便以屈辱的姿势被施黛压在身下,江白砚也暗暗欢愉。   僵局没持续太久,施黛很快挪动身子,松开江白砚手腕。   他心觉失落,听施黛道:“你自己划出的伤口,在哪里?”   伤痕不值一提,江白砚仰面看她,神色平静:“手上。”   施黛揉了揉眉心:“上药用绷带了吗?”   自然要用。   他今日本是一身白,若鲜血溢出,无处可藏。   江白砚坐起身:“嗯。”   把雷火符收回袖口,施黛静悄悄瞥他。   他微垂了头,不知在想什么,一丝不苟的前襟乱出褶皱,乌发稍乱,隐有靡艳之意。   但下颌又是苍白至极,像脆弱瓷器。   江白砚应该是不怎么开心的。   施黛试着问:“要抱一抱吗?”   这个问题不带旖旎的含义。   她知道江白砚心理状况不太寻常,上次的拥抱缓解过他的情绪,是一项有效的安抚手段。   几个吐息的寂静后,她听江白砚道:“嗯。”   再眨眼,施黛落入他怀中。   她不知道这个拥抱极尽克制,那双手落在她脊背,动作生涩,带有微不可察的颤。   身体陷进江白砚胸膛,他似乎战栗一下,呼吸很乱。   胸前的伤口与她相触,漫开撕裂般的疼,随之而来,是前所未有的快慰。   痛与痒交织,如同在炼狱和极乐之间反复碾转,每痛一分,即是将施黛抱紧一分。   江白砚忍下低喘,笨拙垂颈,埋首在她肩头:“关进大宅,你不喜欢?”   “当然不喜欢啊。”   施黛不假思索:“谁会喜欢被关起来的?又不是花瓶。”   江白砚没应声。   他在迷离的意识里静静思忖,如若施黛欲图将他锁起来关在某处……   待江府事毕,他不会拒绝。   只要施黛更多地看着他。   “不管对方是谁。”   对他病态的念头一无所知,施黛想了想:“只要违背我的意愿,我不可能喜欢。”   她习惯自由自在的生活,二十一世纪长大的人,接受不了被禁锢和被压制。   与其被人当作养在院子里的宠物,施黛情愿和他斗到底。   贴得太近,江白砚听得到她浅浅的呼吸,气流擦过耳畔,很痒。   他靠在施黛怀里的动作堪称乖巧,想要抱紧她,又怕自己失控。   江白砚道:“无妨。倘若有人待你心怀不轨……”   在那人碰到施黛衣角之前,他会将其剁得骨头不剩。   鼻尖蹭过她肩膀,江白砚轻声笑:“我会好好关照他。”   施黛没忍住颤了下。   被江白砚抱在怀里,他呼出的热气萦绕耳畔,像缕幽微的火,从耳尖烧到心上。   遑论他声音压低,带出微痒的磁性,直往耳朵深处钻。   耳根烧得慌,施黛偏了偏脑袋。   “对啊。”   她尽量使用轻松的语气:“我还有你、爹娘、姐姐和云声,你们都会保护我。”   施黛一顿,音量小些:“我自己也不笨。”   在江白砚眼里,她不至于是个笨蛋吧?   江白砚扬唇:“嗯。”   鼻尖满是她的梅花香气,他细细嗅闻,声线低如耳语:“施黛。”   他一说话,烫意又燎起来,施黛缩了缩脖子:“怎么?”   觉得她的反应有趣,江白砚低笑一声:“你可曾像这样,抱过别人?”   心头一动,施黛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头。   “我抱过爹娘、姐姐、云声——”   在大昭,和她交情深的,就这么几个人:“然后是你。”   江白砚没出声,脸颊埋得更深。   身体相贴,很舒服。   想一直抱着她,让她陪在自己身边,可现在不是时候。   心底的贪念翻涌不尽,时时刻刻叫嚣着更多,江白砚沉默将它们压下,不吓着眼前的人。   “所以,你大可放心。”   施黛说:“我哪有随随便便对所有人都好?”   言外之意,他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   心潮更乱,随她牵引。   与施黛相拥的胸口灼灼发热,连带心脏烫得惊人。江白砚无意识收紧双臂,喉间溢出凌乱吐息。   “还有——”   两个字出口,施黛停顿片刻。   心跳不可遏制地变乱,让她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她不算迟钝,感受得出,江白砚待她与别人不一样。   赠予她的蓝宝石小鱼,只有她一人知道的小字,上元节的撒娇和牵手。   虽然施黛尚且不大确定,江白砚愿意和她接触,究竟只出于生理的渴求,还是别的什么——   但她清楚意识到,她对此并不抗拒。   牵手和拥抱都是,有时见到江白砚,会情不自禁耳后发热。   对于同龄的男性,施黛往往保持礼貌的距离。   于她而言,江白砚与别人不同。   凤凰河中碧波荡漾,岸边不知名的花草倒映水中,覆下一道道迤逦的倒影。   清光微漾,落在彼此的侧脸,莹莹然好似梦幻。   半晌的寂静下,施黛说:“你不让我对旁人好……你是‘旁人’吗?”   江白砚一怔。   “总而言之,你以后尽量不要伤害自己,是我的第二个愿望。”   不等他应声,施黛已移开话题,语调轻快:“你可以为我实现吗?”   垂眸掩下阴翳,江白砚收拢指尖:“好。”   “不过……不是有句俗话吗?叫‘礼尚往来’。”   侧过头去,施黛说:“你真的没什么心愿,让我来实现?”   她声音落下,恰逢天边腾起一束烟花。   上元灯火通明,烟花是不可或缺的助兴品,如星雨流泻,照亮半边夜空。   在一声嘭响中,江白砚喉音更低,隐有意味不明的笑意:“将你关起来,今后只能看见我一人?”   很明显的玩笑语气。   施黛也笑,象征性挥了挥右手的拳头:“揍你哦。”   抱在她脊骨的掌心力道一重。   江白砚忽而抬头,由躬身埋首的姿势,一下子比施黛高出不少。   东风夜放花千树。   烟火落在他眼中,呈现一片晦涩的红,如同被烈火灼烧后的余烬。   江白砚问:“什么都可以?”   施黛:“什么都可以。”   她一定知道,他想说什么。   从施黛提及“旁人”起,这两个字便成了将他束缚的线,挣不脱,逃不开,百转千回,回回落在情念之间。   江白砚甘之如饴,咬住线上的饵。   烟花嘭嘭,伴随心跳一次次落下。   施黛抬头,正见光华倾落,映出少年人狭长的桃花眸。   “我的心愿。”   江白砚张口,眼尾和薄唇皆是绯红,藏下明明灭灭的执念,像朵旖丽的花向她绽开。   他俯身凑近,低语贴在耳边响起:   “施黛待我,比对旁人更好。可以么?”   又一束烟花拖着尾巴划破天幕,施黛定神屏息。   上元的浮光掠影漾过她眉梢,心头叮当作响,像瓷器碰撞,又像花火绽放的声音。   施黛说:“好。” 第78章   施黛抱着阿狸从灯会离开, 回到施府,已近子时。   一进正门,看见四道影子。   孟轲怀里的锦盒几乎堆成小山, 施敬承抱着的, 是比她更大的另一座。   沈流霜正从孟轲手里接过其中几个, 为后者减轻负担。   施云声提了五六个油纸包, 嘴里叼着串糖葫芦, 望见施黛和江白砚, 倏地睁圆眼。   “黛黛!”   孟轲喜气洋洋:“和白砚逛得怎么样?”   施敬承若有所思, 眼风轻掠, 从施黛被风吹乱的额发,扫向江白砚红衣上的褶痕。   施黛指指江白砚手上的糕点盒子:“挺好的。”   从河边离开后, 两人又逛了会儿夜市。施黛记着对采枝的承诺,精挑细选,给家里人买下不少礼物。   她对爹娘抱着的东西很是好奇:“这些,该不会是——”   “没错。”   孟轲嘿嘿一笑:“是你爹猜灯谜赢来的。”   真正的强者,绝不需要自己掏钱。   哪里有灯谜,哪里就是施敬承的战场,不费吹灰之力,凭一张嘴横扫上元。   “今日你爹可算遇上对手了。”   孟轲迫不及待分享:“那人的水平和敬承有得一拼……说起来,还是你们在镇厄司的同僚。”   施黛好奇:“谁?”   施敬承笑道:“傀儡师。”   施黛微讶:“小黑?”   想想也对, 小黑为了策划那起复仇, 这些年来, 肯定看过许多书。   根据孟轲绘声绘色的描述,今晚猜灯谜的过程异常激烈, 施敬承与小黑棋逢对手势均力敌,没等别人把题看完, 他们便已说出答案。   饶是白轻和殷柔,也听得大为震撼。   “当然,”孟轲说,“最终还是你爹更胜一筹。”   “毕竟是上元节一霸嘛。”   施黛乐得直笑,摸一摸施云声脑袋:“云声玩得怎么样?”   嘴里被糖葫芦塞得鼓鼓囊囊,小孩含糊应道:“很好。”   沈流霜看上去有点儿散漫不着调,实际心思细腻得很。   讲故事、吃糕点、看舞狮,有她在身边,永远不觉得无聊。   时候不早,结束整整一日的忙碌,施黛和众人道别,走向自己小院。   她起初是用走的。   脚步轻缓,接着越来越快,偶尔轻轻快快蹦一蹦,踏在雪上沙沙作响。   被她抱住的阿狸:……   它能感受到,施黛心情很好。   说实话,江白砚将她抵上树干的瞬间,阿狸吓得头皮发麻。   后来听他说出半真半假的话,它唯恐施黛的回应踩上禁区,把江白砚彻底激怒爆发。   但凡施黛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反感和恐惧,它毫不怀疑,江白砚要发疯。   万万没想到,这两人的反应全不在它意料之中——   眼见施黛倾身压下江白砚,阿狸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何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还击是剑客的本能,江白砚居然没反抗。   阿狸脑子很乱。   “江白砚那样说,”白狐狸试着问,“是什么意思?”   它指的是江白砚的愿望。   施黛没多想:“字面意思吧。”   其实想了很多。   施黛看得出来,江白砚对她,比对其他人更好。   这种“好”的界限稍显暧昧,但顺势往下思考,又觉迟疑。   江白砚从小生活在疼痛之中,对旁人的触碰尤为陌生。   他对她亲近,是否仅仅出于生理的贪求,想得到更多的拥抱?   如此一想,也说得通。   可还是情不自禁去试探、去靠近,并因此感到雀跃欢愉。   好奇怪的感受。   施黛的心情似乎更好了,开始翘着嘴角哼歌。   阿狸两眼发直,望一望黑蒙蒙的天。   心情复杂。   一会儿是“照这样发展下去,真的没关系吗”,一会儿又成了“就这样吧,或许施黛真能治一治那小疯子”。   掰着指头算,灭世之灾一天天逼近,施黛把江白砚看紧点,说不定真能阴差阳错化解危机。   很合理。   在上元节的烟花落尽之时,阿狸说服了自己。   面对施黛,压抑本性的江白砚长相漂亮,实力很强,待她温温柔柔的,从没逾矩过。   好像……还不错?   *   自上元节后,晃眼是平静无波的半个月。   过了惊蛰,长安城暖意渐浓,柔风微醺,酿就树树春情。   最近镇厄司里没什么大案子,倒是北方和南海出了几只大妖,据阿狸所言,是四海之内灵气不稳的前兆。   施敬承察觉端倪,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一连好几天,施黛没见过他一回。   再见面,是施敬承和孟轲带来一个大消息——   沈流霜的身世已被查明。   “总而言之。”   端坐在正堂太师椅上,孟轲笑眯眯:“这位是流霜的姑母。”   姑母,即是父亲的妹妹。   施黛一时没消化完消息,看向孟轲身边的女人。   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模样,白衣楚楚,发间簪一把玉骨梳,生了双和沈流霜相似的丹凤眼,涂有淡色口脂的唇角轻勾。   凤眼上挑,往往带有凌厉之色,这女人却笑意盈盈,娇憨烂漫,全无攻击性。   “我名百里青枝,从越州来。”   女人轻快道:“多谢各位照顾流霜。”   认亲的始末说来话长。   沈流霜尚在襁褓时,被放于木桶落入河中,随波飘荡,停在一处滩边。   正巧孟轲四方游历,途经河滩,见到这个奄奄一息的婴孩。   彼时沈流霜身上,只有一块平平无奇的劣质玉佩,雕有“沈”字。   “我们百里家,是江南大族。”   百里青枝解释:“‘沈’是我嫂嫂的姓氏。”   从她口中,施黛听得了大致的前因后果。   百里氏确是江南名门望族,十八年前,沈流霜的父亲曾担任家主。   她爹名“百里策”,娘亲叫“沈望舒”,一日行船出游,路遇突袭。   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如今无人知晓。   百里青枝只言,船舫被人发现时,遭烈火灼去大半,钱财被洗劫一空。   船上处处是惨死的尸体,有的丧命于长枪之下,有的被火舌残忍吞噬。   来人枪术了得,百里策和沈望舒皆被一枪穿心。   “在兄长和嫂嫂旁侧,还有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孩子。”   百里青枝喟叹道:“我们以为……那是流霜。”   婴儿的相貌大差不差,被火一烧,哪分得清。   百里氏只当一家三口殒命当场,办了场全城尽知的大葬,并出大价钱悬赏真凶。   可惜直到现在,也没找出凶手是谁。   百里青枝当年不到十岁,对家中巨变懵懵懂懂。   时隔多年来长安,她本是与孟轲洽谈生意,念及施敬承镇厄司指挥使的身份,特意提及十八年前的祸事,想问问大昭境内,有哪些人擅用长枪。   一来二去,聊得越深,越能和沈流霜的身世对上。   沈望舒出身寒门,那块劣质玉佩是她亲人的遗物,因而随身携带。   濒死之际,将它放入女儿襁褓中,是作为母亲留下的最后念想。   “这孩子的本名叫‘百里湘’。”   百里青枝无奈笑道:“昨日我便告诉她了,可她不愿叫。”   早在昨晚,孟轲安排两人见过一面。   血缘是个微妙而神奇的概念,见到百里青枝的第一眼,沈流霜本能地收敛笑意,细细凝神。   施黛安静倾听,望向沈流霜。   她仍是略显散漫的神色,凤眼微垂,没有与亲人团聚的欢喜,也不见局促不安。   仿佛和往常一样,今日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倏而抬眼,沈流霜与她四目相对,无声笑了笑。   “我想问。”   施黛皱起眉:“姐姐之后要去江南吗?”   江南百里家,她曾有所耳闻。   势力极盛,堆金积玉,是赫赫有名的大族。   认祖归宗后,沈流霜该不会要离开长安吧?   施云声坐在她身边,闻言眨眨眼,定定看向前方那人。   “不去。”   没等百里青枝开口,沈流霜回答她的问题:“我在长安好好的,去江南做什么?”   若说父母在世,她尚有回去看一看的理由。   如今百里氏和她牵连甚少,沈流霜没有远赴江南定居的必要。   在昨夜,她明确拒绝过百里青枝——   对荣华富贵,沈流霜兴致缺缺。   “不在江南久住,但要归家拜一拜爹娘的牌位。”   孟轲轻握沈流霜右手,望向施黛:“明日流霜和百里姑娘同去越州,恰好,我和你爹也打算前往南方——你们想不想一道去?”   施黛:“你们去南方做什么?”   “越州出了乱子。”   施敬承笑笑:“我去探查一番。”   他说得轻描淡写,施黛却敏锐听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   上回施敬承离开长安,还是极北大妖现世,惹得民不聊生。   她没听说越州出了难以降服的妖魔鬼怪。   施云声心直口快,不懂就问:“什么乱子?”   “一个神棍。”   孟轲道:“不是大事,你们不必担心。”   她停顿须臾,展颜一笑:“流霜认亲才是大事。云声若想去,我为你去书院告假。”   世上还有这等好事!   施云声挺直身板,用力点头。   苍天可鉴,自从灯会戴着虎头帽、怀抱兔子灯,遇上他的那位书院好同窗后,他的学堂生涯地覆天翻。   上元节后的第二天,有人在他桌上放了几颗糖。   施云声觉得很可笑。   然后冷着脸,给每个小孩分发施黛买来的点心和饴糖。   第三天,几个小孩主动来问他,散学后要不要一起去喂兔子。   施云声觉得实在幼稚。   然后闷闷道一声“好”。   到如今,他已经每天被邀请去赏花斗蛐蛐过家家了。   “你们队伍里,小阎不正是越州人吗?”   作为合格的商人,孟轲把算盘打得满当当:“趁此机会,不如邀他回乡探探,如何?”   *   于是第二天,施黛坐上了前往江南的马车。   马车由百里青枝所供,极尽奢华。   紫檀木砌作车身,四角镶嵌名贵珠宝,丝绸为帘,虎皮为毯,软榻与小案陈列有致,角落香炉袅袅升烟。   同为越州人,百里青枝见过阎清欢,与他重逢,惊得轻咦一声:“阎小公子?你这是……”   阎清欢浑不在意,礼貌笑笑:“百里姑姑。”   初来长安城的他身披狐皮大氅,手戴价值连城的玉扳指,如今只着一件市面上随处可见的青衣。   与曾经的阔少爷大相径庭,只看穿着打扮,更像个清隽儒雅的书生。   百里青枝啧啧称奇:“你这副模样归家,待你爹娘见着,定要心疼死了。”   一辆马车空间有限,孟轲、施敬承与百里青枝去了另一处,留几个小辈在此间。   没想到阎清欢一天比一天穷得响叮当,沈流霜微愕:“你这是……被劫财了?”   “怎么会。”   阎清欢像只翘起尾巴的猫:“我已把鬼门十三针练到第三重了。”   他过去只懂医术,不愿在实战中拖后腿,向殷柔讨来秘籍《鬼门十三针》。   练至今日,可将银针用得顺心应手,数丈之外伤人性命。   “以前的衣物,”阎清欢挠头,“大多被我给卖了。”   施黛隐约猜到原因:“你卖衣服干什么?”   说起伤心事,阎清欢从袖口掏出钱袋,神色郁郁,左右晃一晃。   可以听见碎银子和铜板碰撞,发出的哗哗脆响。   “离开越州时,我告诉爹娘能养活自己,没带太多银子。”   阎清欢沉思:“带来的银钱,要么用去治病,要么用来炼制新药……”   还有的被他给了穷苦人家,以供孩子们上学念书。   以前穿着绫罗绸缎,和富家公子哥们吟诗赏景,是他年复一年的习惯。   当下和百姓们一样穿上棉衣,照样过得快快活活。   阎清欢叹气:“不得不省吃俭用。”   施黛悟了:“薪尽自然凉。”   沈流霜懒洋洋坐在案前:“听说炼药很难。”   “正是!”   阎清欢咬牙:“我在镇厄司得来的俸禄,全投在里面——一百次里,难有一回成功。”   放在二十一世纪,阎清欢属于科研人员。   事实证明科研费钱,能生生把江南阔少逼成月光族。   施黛咬了口案上的桂花糕,又给其他人递去几块。   哦对,炼药失败,钱财全打水漂,属于白白沦为月光族,简称白月光。   “这些都是题外话,钱总会有的,不重要。”   阎清欢一瞬振作,兴冲冲道:“这次去越州,我一定好好招待你们——我对那儿熟得很。”   在人生地不熟的长安,是这几位同僚带他逛遍西市东市,让他不至于像乱转的无头苍蝇。   阎清欢一直好好记着,总算轮到他回报一番。   “说起来,”阎清欢摸摸下巴,“这几日,正值演武大会。”   比武?   施黛来了兴趣:“和话本子里一样,群雄逐鹿那种?”   “正是。”   阎清欢笑道:“演武大会每三年一次,由几大家族轮流操办。今年……应当是百里家做东。”   施黛心下一跳,看看身旁的沈流霜。   后者面色不改,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昨夜施黛问过她今后的打算,对于百里家,沈流霜生不出任何心思。   从小跟着大大咧咧的孟轲长大,又随施敬承修习刀法、四处降妖,沈流霜习惯了散漫随性的日子,要真让她住进金屋,反倒不适应。   再说,当今的百里家由百里策胞弟,即她叔父把持,外有一大群对权势虎视眈眈的亲戚,无异于虎穴狼窝。   沈流霜没功夫掺和。   钱财她不缺,想要的自己挣,比起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更情愿去多杀几只妖。   “演武大会上,不限于寻常的斗武。”   阎清欢道:“因为赏金够高,每次都有众多奇人前往。单我见过的,就有藏地僧人、幻术师、画骨师和幻乐师,打起来非常精彩。”   施黛听得两眼晶亮:“噢——!”   她已经急不可耐去看看了。   从长安到江南有很长一段路程,万幸有施敬承在,给马车用了持久的神行符。   算算时间,大概需要四五天抵达。   在马车里待得无聊,沈流霜和施黛早有准备,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包袱,里面赫然是一册册话本子。   阎清欢也从包袱里抽出几本:“心有灵犀!”   确认过眼神,都是资深话本人。   “居家出行必备,话本首选。”   施黛咧嘴笑开,看向施云声和江白砚:“路上无聊,你们要来一册吗?”   施云声没拒绝:“要好看的。”   施黛给过他一本《占卜术杀人秘法》,主讲镇厄司破获奇案的故事,情节引人入胜,令他记忆犹新。   “没问题。”   施黛递给他另一本断案小说,问江白砚:“你呢?”   灯会过后,江白砚穿回了白衣,这会儿坐在窗边,安安静静。   他从不看话本。   横竖是旁人虚构的故事,江白砚难以从中窥见趣意,却忍不住好奇——   这是施黛喜欢的东西。   静默须臾,江白砚笑笑:“借一本你中意的吧。”   这话听在耳边稀松平常,施黛挑来挑去,也递去一本悬疑故事。   总不能给江白砚言情小说。   有了解闷的消遣,马车内渐渐静下。   施黛坐在沈流霜身边,把其中一册话本放上案桌,两人一起翻看。   是主人公闯荡江湖的经典套路,之所以近日大热,全因感情线跌宕起伏。   施黛看得杏眼浑圆,不时和沈流霜说悄悄话——   “这样也可以吗?”   主人公说了好土的情话,让人起鸡皮疙瘩。   “不愧是魔教妖女,好会!”   她主动上去了!   “这一招……”   是强吻!   江白砚无言抬眸,不动声色看她一眼。   入了春,施黛褪去厚重斗篷,换上更为轻便的阔袖绿衫子,发梳垂挂髻,露出皓白瓜子脸。   看书入神后,杏眼盈满窗外透来的阳光,随卷翘睫毛轻轻颤。   想知道她究竟看了什么,才露出如此欢喜的神色。   听见施黛与沈流霜的交谈,比起江白砚,施云声狐疑的视线直愣愣许多。   “武侠故事。”   不带坏小孩,施黛一本正经信口胡诌:“在讲正道少侠大战魔教妖女。”   “很激烈。”   沈流霜面不改色:“双方使出浑身解数,缠斗三百回合。”   看过这本书的阎清欢:……   好、好像也没说错?   正到关键时刻,施黛屏住呼吸:“不好……魔教妖女攻势太盛,主人公难以招架。”   沈流霜颔首:“她的招数进攻性强,不好对付。主人公初出茅庐,不擅此法,这才招招示弱。”   被施黛抱在怀里的阿狸:?   你们这是哪门子的加密暗语?聊上了是吗?   江白砚垂眸暗忖,施黛喜欢这种故事。   他最擅剑法,改日寻些邪祟魍魉来杀,大抵也能叫她开心。   这般想着,忽听车夫一声急“吁”。   道上窜过一只野鹿,马车骤停,厢内猛然一晃。   沈流霜下意识护住施黛,与此同时,听见啪嗒轻响。   施黛:……   糟糕。   她的话本理应规规矩矩放在案上,被这么一荡,顺势滑向另一边,跌落在地。   在它跟前的人,是——   冷白劲瘦的右手覆上书册。   江白砚神情淡淡,将它拾起。   他似要说些什么,目光不经意瞥过纸页,蓦地顿住。   施黛:……   完蛋。   她不知道江白砚看到的是【妖女强势袭来,朱唇轻贴,粉脸斜偎】,还是【鸳鸯交颈语声声,脉脉春浓泌甜津,他方寸大乱,节节败退】。   只知道瞬息之后,耳边响起很轻的一声笑。   低不可闻,足以让她心口像被火烧。   施黛故作镇定。   施黛眼神游移。   视线轻动,掠过眼前人丰润小巧的唇瓣,再到她泛红的耳根。   江白砚抿唇,舌尖轻触那片软肉。   是软的,触感温热,因为吃过施黛给的桂花糕,隐有清甜之意。   她喜欢这个?   眸底的迷离只在刹那,江白砚眨眼,复成清明。   把书册探向施黛身前,他语意温和,一派谦雅君子风:“话本,给你。” 第79章   施黛从江白砚手里接过话本子。   不幸中的大幸, 江白砚看见了书上的内容,却没表现出丝毫异样。   想必是顾及她的面子,才只字不提, 直接翻篇。   真是个好人。   施黛道一声谢, 重新坐回沈流霜身边, 悄悄锤了锤话本封页, 像孩子气的泄恨。   不争气, 怎么刚好落到江白砚脚边?   这魔教妖女和正道少侠是留不得了。   瞥见她的小动作, 江白砚轻扯唇角。   他并非愚痴之人, 活了十七年, 自然知晓亲吻为何物。   江白砚对此只有疑惑,细细想来, 又觉亲昵得令他不适。   唇与唇相贴,为何能引得男男女女沉溺其间?   他自己的上唇与下唇碰到,从不曾体会出特别的欢愉。   更何况唇瓣太过柔软,触感必然微薄,远不如刀剑刺入皮肤来得痛快。   但……想起被施黛轻抚时的快意,江白砚指腹微动,蹭过书册边缘。   倘若是她,或许有不一样的感受。   接下来的几天平平淡淡,施黛与江白砚心照不宣, 没提及这次小小的乌龙。   百里青枝把路途打理得妥妥当当, 一日三餐从不重样, 闲暇时候派人送来糕点手炉和围棋,还有本介绍越州风土人情的小册。   挑不出一点毛病。   施黛对她很感兴趣:“百里青枝的生意, 应该做得很好吧?”   阎清欢点头,耐心作答:“她很有经商天赋, 对布匹、古玩和餐食皆有涉猎。我爹娘时常夸她天资聪颖,让我和兄长姐姐向她学学。”   简而言之,别人家的孩子。   阎清欢想了想:“百里姑姑不仅脑子聪明,脾气也好,没一点架子,得空的时候,和我们一起打过马球。”   印象里,百里青枝一副笑脸,和初来长安的阎清欢很像。   是从小被娇养长大,不识人间疾苦、心性纯澈的类型。   关心沈流霜的境遇,施黛接着问:“你对百里家知道多少?”   “百里氏在越州很有名。”   阎清欢道:“这家人非但生意做得大,还世代习刀,有武学传承——不夸张地说,养了三千门客,个个是用刀的好手。”   正因如此,十八年前的百里策被人一枪穿心,引起了轩然大波。   纵观整个大昭,枪术能到这种程度的,恐怕为数寥寥。   “现在的家主叫百里泓,是百里策的胞弟。”   阎清欢知无不言:“很豁达和善的一个人,听说不久前参悟了刀法,正在闭关。他有个三弟叫百里箫,我不熟。”   他饮了口茶,细致补充:“主母名为叶晚行,出生在商贾世家,从商手段非常厉害——性情倒是不错,温温柔柔的。”   过年红包也给得很大。   沈流霜是他朋友,有关百里氏的一切,阎清欢不会隐瞒。   沉默半晌,他迟疑叹气:“不在百里家久住,其实也好。”   施黛抬眼。   阎清欢收敛笑意,正色低声道:   “百里氏是越州最大的豪族,除主家外,还有众多分家。世家大族里,妄图执掌权势的人不知凡几,百里泓就遭到过好几次暗杀。”   沈流霜身为上任家主之女,父母双亡,毫无根基,很难在百里氏真正立足。   无论是谁,都不愿让她分走属于自己的一份利益。   “江南很好,长安也不差呀。”   施黛靠在沈流霜身边,弯眼蹭了蹭:“留在长安正好,我们可舍不得姐姐。”   因着身份尴尬,百里氏不可能真心将她接纳,幸而在江南之外,有她真正的去处。   沈流霜低眉轻笑,揉揉施黛后脑勺。   有话本在手,时间一晃而逝,施黛在路途中吃吃睡睡,乐得自在。   马车哒哒前行,五天后抵达越州,正值午时。   春日的江南最具风情,草长莺飞,万木葱茏。   施黛从马车探头而出,放眼望去暖日融融,春光如笑。   一抹碧绿自柳枝漾开,似泼墨画卷,点染整座城池。   城墙高耸,远处可见巍峨楼阁,看近处,则是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马。   百里青枝自马车一跃而下,裙裾生风,莞尔道:“二嫂,三哥。”   最前面的两架马车繁贵堂皇,车表雕有金纹篆刻,窗牖饰以四色珠玉,软纱轻晃,是价值不菲的鲛绡。   金钱的气息扑面而来,施黛是个俗人,脑子里蹦不出多么精妙的形容词,霎时只余三个字:   真有钱。   一只白皙右手掀开丝绸帐帘,露出张容光照人的脸。   女人笑道:“青枝此去长安,山遥路远,我与你三哥前来接风。”   这几日,百里青枝每天飞鸽传书,向越州告知近况。   女人说罢一顿:“阿湘在何处?”   沈流霜的本名是“百里湘”。   施黛暗想,对面马车里的女人,八成是现任主母,叶晚行。   家主百里泓闭关不见人,叶晚行便成了一把手。   沈流霜掀开车帘,语调平平,不卑不亢:“夫人。”   正开口,城外另一辆马车里,探出个中年男人。   四十上下的年纪,五官坚毅,面无表情,有双和沈流霜相似的凤眼。   这位是百里家的老三,百里箫。   与百里青枝的善意亲近不同,男人目色沉沉、一言不发,将沈流霜上下端详,视线停在她眉眼。   百里箫:“回来就好。”   弯眸一笑,叶晚行温声开口,发间镶珠梅花金簪熠熠生光:   “孟老板和施指挥使也来了越州。久闻二位大名,今日得以一见,不胜荣幸。”   孟轲笑笑:“叶夫人,幸会。”   几人都是老狐狸,说起话来滴水不漏。   又寒暄片刻,叶晚行适时道:“贵客盈门,家人团聚,自当好生庆祝。诸位车马劳顿,不妨随我入城,前去揽月楼。”   “那是越州最大的酒楼。”   百里青枝翻身上马:“走吧,尝尝我们江南的菜式。”   *   揽月楼归百里氏所有,幕后主人是家主百里泓。   江南一等一的富庶,施黛坐着马车,一路朝窗外张望,不时发出“哇”的惊呼。   如果把长安比作丰腴华贵的倾城美人,江南定是窈窕多情的亭亭仕女。   枝头嫩芽新发,檐下飞燕筑巢,鸟雀啁啾声里,山水婉约,园林如画。   长街连绵,软红十丈,秀美精巧的亭台楼阁比比皆是,掩映柳色青青。   让人心旷神怡的温柔风光。   车马声势浩大,不少行人驻足观望,知晓是百里氏,纷纷流露了然之色。   马车停在一座高阁前,施黛被沈流霜搀扶下马,步入楼中,愣了愣神。   这里没有其他客人。   偌大一片空间,只有几排恭恭敬敬侍奉两旁的童子与侍女。   乐声悠悠,绕梁不休,檀香袭人,理应宾客满座的酒楼,竟显出幽静之意。   一名红裙女子迎上前来,巧笑嫣然:“大人们,请。”   这是把整座楼全给包下来了。   施黛忍不住暗叹,不愧是豪门望族。   随红裙女子入席坐下,道道佳肴逐一呈上,色香俱全。   但显而易见,没人的心思在菜品上。   “多谢施大人与孟夫人收留阿湘。”   叶晚行道:“若非二位,我们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与阿湘重逢。”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多亏孟轲救下了气息奄奄的沈流霜,否则后者活不过一岁。   她敬了杯酒,转而看向沈流霜:   “听青枝所言,你不喜大张旗鼓。但你是大哥大嫂的孩子,必然要同所有家人见上一面——几日后,有场为你办的家宴。”   沈流霜脸上是不变的浅笑:“多谢。”   和认亲这事儿没什么关系,施黛咬一口江南特色的清蒸鱼,安静往下听。   礼貌的你来我往间,叶晚行终是道:“你……不打算留在百里家?”   一语落下,桌边数人同时撩起眼帘。   “是。”   唯独沈流霜神情不改,笑意平静:“我在长安长大,来江南,怕是不大习惯。”   施黛侧过视线,看向不远处的一男一女。   叶晚行若有所思,沉吟颔首:“你到了明事理的年纪,凡事自有决断。想留在长安,我们不会强迫。”   施黛悄悄想,这位主母大概松了口气。   沈流霜落水失踪时,仅仅几个月大,论情谊,叶晚行和她极为淡薄。   席间看似在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实则几句一试探,笑容里亦有探究的意思。   另一边,百里箫双目幽沉:“在长安遇上难事,来寻我们便是。”   沈流霜从善如流:“多谢三叔。”   “你爹娘的事,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叶晚行神色微黯:“你能活下来,实属上天垂怜……放心,那场船难我们在查,定为你爹娘讨回公道。”   她轻叹一声:“你们第一次来越州吧?既然在镇厄司当差,应当对演武大会很感兴趣——明日是最后一场决胜局。”   孟轲对这事颇有兴致:“快比完了?”   “最后一场,最有看头。”   百里青枝笑道:“等他们打完,看客可以上台切磋。很热闹的。”   施黛顺水推舟:“明天是哪两个人打?”   叶晚行:“幻术师和皮影匠人。”   皮影匠人?   这个词很是新奇,施黛在记忆里搜索一番。   皮影戏是大昭的传统民间戏剧,通常以纸板做出人物造型,利用剪影进行表演。   皮影匠人擅长剪纸成真,化影为实——   譬如剪出一把刀的形状后,黑影凝聚,将在半空化作锋利刀刃。   “这次甚至有文渊书院的儒生参战,可惜败给了皮影匠人。”   叶晚行笑道:“你们明日去擂台边,能见到他们。”   话题被转开,气氛轻松不少。   叶晚行的招待妥帖周全,好生尽了地主之谊,酒足饭饱,百里青枝主动提出,带几人在越州逛逛。   “也好。”   孟轲道:“我与敬承有事在身,先去越州的镇厄司瞧瞧。你们跟着青枝姑娘和小阎,比四处乱转强。”   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看江南。   施黛喜上眉梢:“好嘞!”   *   走出揽月楼,市井喧嚣声如潮入耳。   施黛抱着阿狸四下环顾,发现这是越州极为繁华的路段,人马川流,处处笙箫。   揽月楼旁是一座恢宏华美的高阁,四面镶金嵌宝,朱红大门前,数枚金铃叮当作响。   “那是珍宝阁,江南最大的宝肆。”   阎清欢为她解释:“想去看看吗?”   百里青枝两眼含笑:“去瞧瞧吧。你们在越州,百里家是东道主,费用全包。”   珍宝阁名副其实,内藏多如牛毛的奇珍异宝。   施黛甫一进门,就被珠光宝气晃得闭了闭眼。   阎清欢与百里青枝是这里的常客,小二热情迎上:“百里小姐、阎公子,有什么想要的?”   阎清欢知道施黛等人的习惯,温声道:“我们自行逛一逛就——”   他话没说完,迎面走来三个高壮挺拔的青年,许是刚喝过酒,酒气熏熏阔步靠拢,与他肩头一撞。   为首的男人浑不在意笑了笑,与江白砚擦身而过:“对不住。”   阎清欢摇头:“没事。”   江白砚没出声,视线在几人的背影短暂停留。   施黛注意到他的停顿,顺势望去。   三个男人身穿棉袍,看衣着和气质,不像大富大贵之人。   除此以外,她瞧不出有其它特别。   江白砚打量他们做什么?   施黛正兀自思索,听江白砚道:“你们先逛,我去去就回。”   施黛:“去哪儿?”   “方才那人擦身,盗了我的钱袋。”   江白砚笑笑:“很快回来,不会太久。”   珍宝阁的客人多为大富大贵,顺理成章地,窃贼时常出没。   他转身离开,没有逗留。   阿狸在施黛怀里缩了缩身子,耳朵微动。   百里青枝做一些古玩生意,对宝物的鉴赏还算在行,一边走,一边介绍:   “那是从西域带来的宝玉,旁边的,是极北寒石。”   除却珠宝,这里甚至有百年的天山雪莲,和画中仙残破的画笔。   施黛满心新奇地听,脚步倏然顿住。   余光扫过整齐陈列的珍宝,她瞥见一瞬蓝光。   是鳞片。   数枚鳞片幽蓝莹莹,弧度圆润。   在它们旁侧,是更为剔透的晶莹小珠。   “咦……居然有鲛人泪。”   百里青枝一愣,罕见露出几分兴趣:“真漂亮。”   施黛却是皱起眉。   鲛人罕见,鲛人泪更是难求,因清澄皎洁,颇受追捧。   囚禁捕杀鲛人的事,在大昭各地皆有发生。   江白砚小时候,就曾被邪修百般虐待,只为取他眼泪。   “百里小姐不是一直对鲛人泪感兴趣?”   小二热切道:“这些都是上等货色。”   “从前阁里没有这个。”   百里青枝挑眉:“是近日新收的?”   小二点头:“正是。”   施黛沉默须臾,忽地问:“从哪儿收来的?”   “这个……”   小二歉声笑笑:“珍宝阁不透露卖家身份,小姐,对不住。”   他话音方落,施黛嗅到熟悉的冷香。   侧目看去,江白砚不知何时回了珍宝阁,静静立于她身边,也在看那几颗被展示的泪珠。   观他神情,与平日没有差别,眼底无波无澜,略显懒散。   施黛再眨眼,江白砚已挪开目光,转而望向她。   表情似笑非笑,像在漫不经心问:怎么?   施黛:……   施黛收回视线:“钱袋找到了?”   江白砚:“嗯。”   阿狸默不作声,轻轻嗅了嗅,困惑眨眼。   奇怪,没有血腥味。   它原本以为,江白砚趁这个功夫出去杀了人——   施黛等人闻不到,它嗅得清清楚楚,之前与阎清欢撞上的男人,身上有股鲛人的气息。   可那分明是人族。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鲛人泪和鳞片,正是那三个青年卖来的。   他们从何得来,就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了。   江白砚从出去到回来,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衣物未乱,身上也没沾血气。   他去做了什么?   阿狸绝不相信,他能被人偷走钱袋。   接下来再无异样。   阎清欢和百里青枝都是好相与的性子,带领一行人从南逛到北,把越州风光尽收眼底。   即便是别别扭扭的施云声,眼中也溢满懵懂的惊奇,被哥哥姐姐们塞了满嘴甜糕和糖水,撑得肚皮滚圆。   越州临海,奈何这会儿太晚太累,没精力前往海边。   百里青枝打了保证,等过上几日,带施黛去海里捡贝壳。   “江南还不赖吧?”   抬手抻了个懒腰,百里青枝笑道:“快到亥时,我带你们去百里家看看。早些歇息,明日还有演武大会。”   *   夜半子时,越州南海。   冷月悬天,海浪击石,沙滩空无一人,一艘海船停靠岸边。   夜色已深,从外探去,船舱内并无烛火,阒静黢黑。   船尾不为人知的暗室里,一点微光如豆,照亮三个男人神情各异的脸。   “今儿运气算不错了。”   高个子青年喝了口烈酒,喜笑眉开:“鲛人泪居然能卖这么——这么多!老大,我们还剩多少?”   “没出息。”   被他唤作“老大”的男人眉目阴沉:“如果鲛人没死,我们更赚。”   “这不是一时失手吗。”   另一个健硕青年讨好笑道:“抓那只鲛人时,他就没了半条命……唉,哪成想刚剥下几片鱼鳞,他便力竭死掉了。”   他们并非普通渔民,而是在海上猎杀妖物的贩子,靠倒卖赚钱。   鲛人不是恶妖,依大昭律法,严禁残杀。   但南海茫茫,谁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昨日他们破天荒撞了好运,航船时遇上一个鲛人。   三兄弟都是练家子,对付鲛人不成难题,趁其不备拔刀出鞘,狩猎顺利得一气呵成。   不成想,鲛人伤势太重,被他们剖去鳞片时,竟没了气息。   “算了。”   老大叹气,眼底隐有亮色:“他没了命,刚好方便我们拿鲛珠。”   鲛珠乃鲛人内丹,千金不换,价值连城。   做完这一笔,他们彻底发了。   “要我说,鲛人该杀。”   畅想今后吃香喝辣的日子,老三又喝下一口酒,哈哈大笑:“当年邪祟出世,大战里,不就是鲛人出了岔子?若非书圣及时赶到……”   他打出个酒嗝,迷迷糊糊斜过眼,忽地蹙眉。   烛火摇曳,明昧不定,隐约勾勒出一道颀长影子。   是……人?   可他们三兄弟都在桌边,怎会有外人——   猛然意识到不对,老三酒醒大半:“谁?!”   老大老二双双戒备,抽出长刀。   定神看去,门边哪有人影。   暗室的小门不知怎地微微敞开,春潮湿冷,藤蔓般攀沿而入。   无影无形,寒意透骨,叫人头皮发麻。   “门、门是怎么回事?”   老二警惕道:“老三,你最后进来,是不是没关紧——”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紧随其后,是一声尖利哀嚎。   凌厉剑风裹挟绞杀之势,只一眨眼,切断他左腿与右臂,腥血飞溅。   突变来得猝不及防,老三面如土色,老大握紧长刀:“谁?”   仿佛是对他的应答,虚虚敞开的木门外,探入一只冷白修长的手。   指尖轻拊门框,不需用力,木门吱呀大开。   是个陌生的少年人。   一身白衣,单手执剑,怪异的是,他唇角轻勾,竟在笑。   这是张极具迷惑性的脸,清隽疏朗,目若含情,看向某人时,好似摄魂的蛊惑。   若非他手里的长剑杀气正盛,很难想象,方才是他切断了老二的胳膊和大腿。   “你……”   被铺天盖地的杀意压得双腿发软,老大颤声:“你是什么人?”   老三已被吓得说不出话。   江白砚不答,无声笑笑。   他在三人身上感受到同族的气息,以“钱袋被盗”为由离开珍宝阁后,始终尾随其后。   这三个男人喝了酒,意识不清,九成回家歇息。   江白砚耐着性子,果见他们登上停靠于海边的船只。   他当然不会直截了当杀掉他们,身上沾染血气,回到珍宝阁,定惹人生疑。   杀人要趁夜深人静。   月黑风高,正是佳时。   回百里家后,待所有人歇下,江白砚独自来到这里。   如此,方可撇清他的嫌疑——   时间、地点、动机,船内三人的惨死,没一样与江白砚沾边。   他与他们素不相识,案发时,尚在百里氏的大宅中休憩。   视线垂落,触上木桌。   一颗圆珠弥散开月辉色柔光,灵气蕴藉,宛如梦幻。   鲛珠。   “你、你想要这个?”   老大最识时务,自知实力不济,咬牙狠声:“别动手,这个给你。”   江白砚仍然没答,只轻轻笑了下。   电光石火间,剑锋疾出。   剑气凌人,映照烛光,如炽盛白虹。   老大抬臂扬刀,刀剑相撞,虎口一阵痛麻。   他险些松手,丢了自己的刀。   对方却如闲庭信步,随手挥出剑招,语调轻缓:“船中有鲛人?”   敌不过。   此人身法诡谲,剑术更是骇人,此刻挑开大刀,轻易得像在抚摸一片羽毛。   老大尾音颤颤:“本来有,不过昨晚就死、死了,在桌后的暗门里。”   他眸光一动,瞥见老三握起长刀,朝少年猛劈而去。   不等他暗喜,江白砚已回转剑势,侧身避开背后突袭,反手刺入老三心口。   剑出,血如泉涌。   耳边响起老三沉沉倒地的闷响,濒死的恐惧感强烈得前所未有。   老大眼眶发热,两腿哆嗦:“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该死。   他怎会惹上这个瘟神?   视野所及,那人一袭白衣染血大半,一侧颊边满是从老三心口溅出的腥红液体,貌若恶鬼,携出令人胆寒的杀念与邪气。   另一侧,却白皙干净,似玉树皎皎,温雅无瑕。   眼风掠起,望向桌后。   江白砚没看男人一眼,断水横出,斩断他握刀的手臂。   几滴鲜血落在颊边,江白砚笑意揶揄。   鲛人,鲛泪,鲛珠。   被人当作肆意折辱的玩物,活得如同笑话。   可笑又可悲。   眼前的男人也曾一片片剥下鲛人鳞片,凝视翻卷的血肉,放肆大笑吗?   江白砚懒于细想。   许久未曾杀人,不止他,断水也感到久违的欢愉,发出微弱鸣响。   心不在焉上前一步,江白砚听见男人的沙哑低呼。   十分古怪地,对方并未看他,而是骤然睁大双眼,直勾勾望向门边。   门边有人。   断水轻鸣,江白砚本能回身,剑势凶戾,停在半空。   海风和月色被阻隔在外,船舱极静,近乎死寂。   “救、救命!”   浑身是血的男人瘫倒在地,竭力大喊:“这个疯子……他在杀人!”   烛火一晃,照亮门边熟悉的人影。   眉峰微沉,杏眼漆黑,定定与江白砚四目相对,怀里抱着只双目圆睁的白狐狸。   剑锋所指之处,施黛的视线掠过他,扫向满地脏污血肉。   江白砚看不懂她的神情。   没人说话。   在男人挣扎的痛吟声里,断水轻颤,嗡鸣好似呜咽。   施黛没理由出现在这里。   心口空空如也,似被剥去一块,杀意散尽,徒留难言的狼狈。   江白砚看着她,喉结微动。   极烫极疼。   如同吞咽一粒火星。 第80章   暗室里, 一幅炼狱般的恶景。   墙壁地面满是飞溅的血迹,晃眼可见残肢断臂,血气弥漫, 腥臭难闻。   江白砚被阴影吞没, 身前是个痛哭流涕、没了半条手臂的男人。   很惊悚。   阿狸很震惊。   早在珍宝阁里, 它就发觉了江白砚的不对劲, 猜到他有意去寻捕杀鲛人的贩子, 企图下杀手。   但做出这个猜想的前提, 是狐狸嗅觉过人, 闻到三个男人身上的鲛人幽香。   施黛绝对嗅不出来。   然而她还是捋清了前因后果, 并且自打去往百里家后,便一直守在江白砚门前。   ——于是意料之中地, 见到他在子时推门而出。   想到这里,阿狸打了个哆嗦。   施黛用了符,在夜色中隐匿气息,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缀在江白砚身后。   遥遥见他进入这艘船,阿狸心道不好,这嗜杀成性的小疯子大概率要出剑。   它原本的设想,是顶多一剑穿心,横尸几具——   可眼前这场景也太吓人了吧!江白砚活生生像个暴虐无度的杀人魔啊!   被吓得双目圆瞪, 阿狸偷偷仰头, 望向施黛。   从它的角度, 只看得清她紧抿的嘴角。   耳畔传来男人破碎的哭喊,一声声如刀锋割磨, 落在胸腔里,划出钝钝的疼。   江白砚轻扯嘴角, 断水再出。   不同于之前慢条斯理的戏谑耍弄,这一剑狠戾无匹,直入心口。   男人发出最后一道痛呼,再无声息。   救命。   救命救命。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压抑至极,阿狸屏住呼吸。   江白砚这是破罐子破摔,连伪装都不愿意了?   将断水从尸体抽出,江白砚居高临下垂眼望来,唇角带出轻笑:“你怎么来了?”   很平静的语气。   阿狸却从他眼底,窥见如海边风浪一般翻涌的寒意。   他笑得冰冷又温柔,衬着半边脸上狰狞的血迹,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此情此景,倘若再把江白砚看作人畜无害的正人君子,那便是天大的笑话了。   阿狸察觉施黛后退了一步。   江白砚凝视她的动作,望见施黛皱紧眉头,隐有厌恶之色。   这是寻常人都会有的反应,江白砚不觉惊讶。   唯独胸口被绞磨得生疼,连呼吸也滞涩不堪,仿佛皮肉被人层层剖开,露出内里污浊的、丑陋的骨。   连他自己都嫌恶,遑论施黛。   破天荒地,他握剑的右手轻轻颤。   语气里多出自暴自弃的意思,江白砚轻哂,克制更多不应有的情绪:“被吓到了?”   施黛眼珠转了转。   施黛蹙眉捂住鼻子,挡下难闻腥味:“有点儿。”   满屋子的血和断胳膊断腿,视觉冲击太大,搁谁见了,都得愣一愣神。   她停顿一下,环视满屋子的斑斑血迹,目光落在三具死状凄惨的尸体:“被他们抓来的鲛人怎么样了?”   没头没尾的问题。   施黛应当并未听见他们的谈话,江白砚微怔:“什么?”   “鲛人啊。”   施黛理所当然:“珍宝阁里的鳞片和鲛人泪,是他们卖的吧?”   江白砚未答,黑眸沉沉,郁气浓得有如实质。   旋即见施黛轻挑眉梢:“江白砚,你能被这三人偷走钱袋?”   她可不笨。   在珍宝阁里,江白砚起初声称钱袋被盗,施黛没生疑心。   毕竟有钱人多的地方,窃贼的数量肯定不少。   直到她看见鲛人泪。   听百里青枝和小二的对话,鲛人泪是近日所得,很新。   由此想想江白砚的举动,就有了猫腻。   如果真被偷走钱袋,他为什么不当面抓贼,而是等男人们走出珍宝阁,再跟上他们?   江白砚离开的时间不算短。   再者,这三个男人衣着简朴、满面风霜,八成不是珍宝阁的客人,若说是窃贼,言行举止又太招摇。   看他们喜气冲天的模样……   更像来卖宝贝,刚得了一大笔银钱。   把蛛丝马迹联系起来,施黛有了大胆的猜测。   江白砚看出三人猎捕鲛人,借故尾随其后,是为一探究竟。   正因如此,他回珍宝阁时越是神情自若,施黛越觉古怪。   她不认为,江白砚会对此袖手旁观,什么也不做。   曾被邪修剜肉取泪,其间的屈辱与苦痛,他比谁都清楚。   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施黛悄悄候在江白砚的客房边,来了出黄雀在后。   说实话,她想过江白砚拔剑,但暗室里的这幅景象——   被血腥气冲得发懵,施黛后退一步:“我们能不能出去说?这里好难闻。”   暗室狭窄逼仄,腥臭发酵,让她连呼吸都受不了,有些反胃。   阿狸:?   这是重点?你难道不应该被江白砚吓一跳,再控诉他发疯杀人?   江白砚也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手中断水低鸣。   最终还是乖乖随她出了暗室。   室外是一条幽静长廊,施黛推开木窗,海风迎面。   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施黛抱着白狐狸扭头。   江白砚瞳仁漆黑,眼尾上翘,带一点凛冽的锋芒,正盯着她瞧。   在他眼底,晕出浅浅的红。   施黛问:“你受伤了吗?”   他全身上下全是血,有点吓人。   江白砚默然片刻:“未曾。他们伤不了我。”   蜷在施黛怀里没敢动弹,阿狸耳朵轻晃,生出一个荒诞的错觉。   此刻的江白砚,像被教导主任抓包的坏学生。   戾气尚未散尽,在她面前却是很乖。   你小子也有今天?   施黛又问:“鲛人呢?”   江白砚:“不堪折磨,死了。”   顿了顿,他轻声笑笑,听不出喜怒:“你不觉得……”   很多字眼在舌尖打转。   残忍,暴虐,恶心。   话没出口,被施黛抢了先:“他们确实不是东西。”   江白砚指节微蜷,听她继续道:“但你也不能这样直愣愣闯进来啊。这种事,不应该和我们商量商量吗?如果他们不止三个人,还有别的帮手和暗器怎么办?你要是一时不慎——”   施黛音量小些:“如果出了事,我们连你去了哪儿都不知道。”   换位思考,她能理解江白砚的行为。   有过那样的经历,任谁都对鲛珠贩子深恶痛绝。   江白砚当年亲手杀了邪修,今时今日对三个男人拔剑,属于情理之中。   在大昭,残杀鲛人,本就按律当诛。   施黛不是死脑筋,不至于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   她只是气恼,江白砚自始至终瞒着她。   还有他杀人的方式,是不是太凶残了一点?   ……想想他杀妖也差不多这样,大概是一直以来的习惯。   江白砚面无波澜看着她,有些出神。   良久,他淡声道:“抱歉。”   心绪繁冗,说不清是何滋味。   像喜怒哀乐全杂糅在一处,融成沉甸甸的涩。   江白砚忽然问:“你不怕我?”   施黛:“有什么好怕的?”   善恶有报,血债血偿。   她从小想当个警察,对道义有自己的衡量,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退一万步来说,江白砚身为镇厄司中人,追查鲛珠贩子,算秉公执法。   “不过,”施黛老实说,“你用剑的方式是不是太凶了?弄得这么……”   江白砚好像比她想象中更狠。   不过无所谓,他的剑不滥杀无辜。对付恶人,得用更恶的手段。   施黛眯了眯眼:“你在这之前,杀过其他人吗?”   眼睫倏颤,江白砚握紧断水剑。   直至此刻,他迟来地明悟,理应惶恐不安的,从不是施黛。   她心如明镜,全无杂念,合该坦坦荡荡行在阳光下。   心有畏怖的,是他。   害怕被她厌弃,害怕受她同情,害怕在她眼底见到嫌恶的神情。   这是一具残破不堪的身体,包裹病态扭曲的心肺,实在称不上干净。   紊乱的气息渐渐沉凝,江白砚轻勾唇角:“没有。”   好好藏起来,就不会被她看到。   施黛应当喜欢他乖巧的皮相。   “总之,今后再有类似的事,记得和我们商量,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头。”   施黛给他递去一块手帕,絮絮叨叨:“还有,没必要直接把他们杀掉。抓进镇厄司,说不定能审问出别的罪行,反正这种人死路一条。”   她说着挥了挥右拳,像是不服气:“虽然没有你厉害,但我多少能帮一些忙。不要总是瞒着我。”   江白砚将它接下,轻拭颊边血渍:“嗯。”   轻舒一口气,施黛看向暗室:“死去的鲛人,还在船上吗?”   *   推开暗室中的密门,血腥气扑面而来。   借着昏黄烛光,施黛看清里面的景象。   是此生不愿再见到的画面。   死去的鲛人陈尸角落,身穿一件单薄布衣,肤色是毫无生机的白。   他脖颈低垂,面目模糊,最为显眼的,是腹下血淋淋的尾巴。   与江白砚的鲛尾不同,他的鳞片趋于深蓝,而今染上刺目的红。   鲛鳞没了大半,露出内里猩红血肉。看样子,那三个男人竟打算把所有鳞片尽数剥离,全拿去卖钱。   施黛轻握起拳。   下意识地,她情不自禁想,江白砚也被如此对待过吗?   他被邪修囚禁时,不到十岁。   “待会儿你随我去越州的镇厄司。”   施黛掏出一张往生符:“暗室里的鲛人是证据。他们手里有刀,罪行败露拔刀反抗,被你斩于剑下——镇厄司不会治罪。”   心照不宣地,她没问究竟是谁先动的手,不再多言:“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黄符震颤,随施黛念诵口诀,溢散温润薄光。   点点白芒荡漾如水,落在她黑白分明的杏眼,好似浸满星子的湖。   江白砚很安静地注视她。   光晕散去,施黛的吟咒落毕,目光一转,看向暗室中的木桌。   桌上的圆珠莹然生辉,澄白如月,足有半个拳头大小,是她没见过的奇珍。   施黛轻声:“鲛珠?”   江白砚:“嗯。”   只在传说里出现过的鲛珠,远比想象中更美。   流光皎洁,叫人挪不开眼,施黛盯着它瞧:“等镇厄司来,它会被充公进库房吧?”   答案是肯定的。   凝神思忖一刹,施黛抬眼,看向江白砚:“这颗珠子,你要吗?”   隐隐意识到她的下一句话,江白砚微顿:“不必。”   “你不要的话,”施黛弯眼笑笑,“我就拿走了。别告诉镇厄司。”   没人不想要漂亮的东西,何况鲛珠是无价之宝。   握剑的右手紧上一分,江白砚眸色稍暗:“好。”   施黛上前捧起鲛珠。   圆润润的一颗,摸起来冰凉如雪,触感光滑。   捧在掌心,可以感受到藏匿的浓郁灵气。   “鲛珠价值不菲,你将它留在身边,切莫张扬。”   江白砚淡声:“若引有心之人觊觎——”   把断水上的血污擦拭干净,江白砚撩起眼皮,话到嘴边,却是停住。   施黛出了暗室,立在廊道的窗边,有风拂过她颊边碎发,丝缕荡开。   看她背影,正垂头捣鼓什么东西。   “谁说我要把它留在身边?”   待施黛抬首,江白砚遥见一抹渐起的白光。   ——她在鲛珠上贴了张灵符。   借由灵气,鲛珠缓慢凌空,被施黛轻轻一推,离开海船,浮向海面。   心跳隐约加快,鼓胀的、无法宣泄的情潮令他近乎无措。   行至施黛身侧,江白砚薄唇微动,闭了闭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待在镇厄司里,多委屈啊。”   手肘撑在窗前,施黛托着腮,仰起脑袋:“从海里来的珠子,让它回家吧。”   时值午夜,静谧的明月悬在半空。   月光如水,映照整片海面。四下太安静,能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此起彼伏。   鲛珠似一艘小舟,随风悠悠飘荡,去往更深更远的海天相接处。   江白砚看向身旁。   施黛的一半脸颊掩映阴翳之下,如被乌云笼罩的月,看不分明。   当她倏然侧目,直勾勾望进他的眼,浓云尽散,光华流泻,耀眼得惊人。   施黛问:“你今晚不开心吧?”   怎么可能开心。   同族的惨死,过往的回忆,桩桩件件全是插在心里的尖刺。   施黛看得出来,江白砚表面云淡风轻,双眼始终泛着红。   状若杀意,实则像难过,也像委屈。   她笑了笑,主动张开双手:“要抱一抱吗?”   胸腔的嗡鸣愈发鼓噪,心口滚烫。   江白砚茫然眨眼,强忍冲动,没在左胸刺上一刀。   曾在心间滋长的藤蔓再度攀腾。   枝桠横斜,没入胸口,扎进心尖,疼得惹人发疯。   江白砚想,他的身体虽已残破,尽是丑陋伤疤,因鲛人远超常人的自愈力,尾巴仍称得上完整。   想全部给她。   鲛鳞也好,鲛珠也罢,倘若施黛喜欢他的尾鳍,大可割下来,一并赠予她。   都是值钱的、漂亮的东西。   把他送给她,施黛会不会要? 第81章   江白砚拒绝了拥抱。   理由是他浑身鲜血, 不愿把血渍染上施黛的衣裙。   衣服脏了就脏了,有什么好在意的?   施黛对此浑不在意,想上前一步, 被他避开。   “不是不抱。”   江白砚轻声:“待我换上干净的衣裳, 可以么?”   他没忘记施黛刚入暗室时, 眉头紧蹙的反感之色。   她见不惯血, 也闻不得太浓的血腥气。他胸前尽是血污, 若是抱了, 定把施黛弄脏。   施黛不会喜欢。   即便很想抱住她, 江白砚情愿忍耐片刻。   江白砚说了这种话, 施黛没再强求,把他从上到下端视一遍:“这群人乘船出海, 船舱里,应该有用来换洗的衣物。”   她说罢抬眉,沉吟道:“你……自己带了衣裳吗?”   仔细想想,江白砚心思细腻,不会毫无准备。   他进船之前,肯定做了拔剑动手的打算,知道自己八成染血。   越州街头处处有人,江白砚不可能大大咧咧身穿血衣,从这里回百里家的大宅。   如果施黛是他, 稳妥起见, 必然要带上一套衣物, 等尘埃落定,跟没事人似的穿上。   被她放到地上的阿狸:?   揣测得这么准, 你的思维为什么能和江白砚同频?   江白砚也默了默:“嗯。”   “这样。”   施黛没多问:“你穿着这身,走在街上太显眼了。我去镇厄司报案, 你留在船里,把自己收拾干净。”   她想了想,补充一句:“最好穿船上的衣物。”   只有早有预谋,才会提前做准备。   施黛已经想好证词——   江白砚察觉三个男人不对劲,欲将其捉拿归案,结果遭到剧烈反抗,这才拔剑杀人。   按照这个逻辑,他没理由带一套自己的衣物。   阿狸听得晃了晃耳朵。   施黛这人,绝对不傻。   她的善恶观简单直白,认定了什么,就毫不犹豫去做。   不因江白砚斩杀恶人而产生芥蒂,也不曾对惨死的三个男人心生怜悯,善和恶,她分得很开。   既是纯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称得上执拗。   万幸她长在和平年代,被养得根正苗红,否则铁定是个刺头。   施黛执行力很强,下船后,直接找到了越州的镇厄司。   和警局一样,镇厄司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有人看守,绝无空档。   听施黛讲述完来龙去脉,守夜的青年一个激灵:“鲛人?鲛珠?”   施黛笑得礼貌:“只找到鳞片和几滴眼泪,没看见鲛珠。珠子也许被那群人藏起来,或是卖掉了吧。”   “这样啊。”   青年挠头轻叹:“唉……怎么又是这种事。”   施黛摸摸怀里小狐狸的耳朵:“捕杀鲛人的事,在越州经常发生吗?”   “算是吧。”   青年拿起桌边长刀,和她一道前往海边:“姑娘是外乡人?我们越州临海,出船方便,渔民多,珍宝贩子也多。”   海里有无数宝贝。   越深越危险的地方,越有可能出现奇珍异兽,引一船又一船的人趋之若鹜。   毋庸置疑,鲛人是珍中之极。   因与人族相差不大,多数鲛人生活在陆地,和常人无异。   但仍有一部分习惯了水底,于海下建造城池,偶尔浮出海面。   “鲛人难遇,一旦抓到一只,能保这辈子荣华富贵。”   听说施黛是镇厄司的同僚,青年十分热情,侃侃而谈地解释:“几乎每个乘船出海的人,都打过鲛人的主意。南海那么大,这事儿我们管不了。”   镇厄司不是千里眼。   施黛好奇:“被大肆猎杀,鲛人会报复吧?”   “可不是。有鲛人怀恨在心,弄翻过好几条出行的船。”   青年叹气:“现在好多了,鲛人长居海底,大多与人族井水不犯河水。十几年前那叫一个惨烈,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敢下海。”   施黛捕捉到关键字眼:“十几年前?”   青年抱刀看她一眼:“十几年前,不是有邪祟出世,惹得大昭生灵涂炭吗?”   施黛点头。   关于这段往事,原主拥有记忆。   邪物来历不明,传闻是被封印的上古恶祟,一经现世,便令九州境内民不聊生。   以施敬承为首,人族妖族一同抗敌,牺牲不知凡几,最终把邪祟再度封印。   “那场大战里,不是有许多厉害的大能吗。”   青年掰着手指道:“施敬承,书圣,玄同散人……还有几个大妖。”   施黛示意他继续说。   “我只是听说。”   青年耸肩:“小道消息,妖族那边,有鲛人串通邪祟,背叛同盟。”   怀里的阿狸竖起耳朵。   施黛心下一动:“鲛人?”   “妖族的情况,谁清楚是不是真的。不过捕风捉影的事,最容易传开。”   青年道:“那几年里,海边的人族和鲛人互相看不顺眼,镇厄司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让情况好些。”   他说得随意,没注意施黛收敛了笑意,垂眸静思。   “那个串通邪祟的鲛人,”施黛问,“后来怎么样了?”   “不清楚。”   青年道:“有的说失踪,有的说他被书圣发现,当场诛杀了。”   施黛没接话。   施敬承与孟轲说过,江白砚的父母很强。   他们曾去讨伐过邪祟吗?   鲛人罕见,实力强劲的更是寥寥。   算算时间,江白砚父亲的忌日,恰好在大战结束之前,日子相隔不久。   ……不会吧?   邪祟出世时,原主年纪尚小,对当年的印象非常模糊。   邪潮难挡,叛逃的人和妖数量不少,王公贵族、剑道大能、九尾妖狐……   听得太多,哪怕其中掺杂一两个鲛人,也引不起特别的关注,只当寻常。   此刻被单独提及,施黛忍不住联想。   施敬承对江白砚的身世讳莫如深,始终不愿言明。   该不会是因为……江白砚父母曾经叛变人族吧?   这种事一旦说出来,江白砚的处境肯定更加艰难。   踹飞路上一颗石子,施黛心情乱糟糟。   这个念头没什么根据,全凭她下意识的猜测,当不得真。   如果是真的呢?   她对上一辈的善恶并不在意,不会由此去评判下一代。   施黛只是觉得,如果猜想是真,江白砚应该很难过。   身世是压在他身上繁重的枷锁,好难挣脱。   施黛带着青年一路回到海边,江白砚已换上干净的白衫,立于船边静候。   “嚯。”   看清暗室里的情形,青年双眼圆瞪:“怎么成这样了?”   “我朋友,”施黛心虚轻咳,“他杀妖习惯了,出剑比较凶。”   这种程度,不是“比较凶”。   环视房中触目惊心的血肉,青年捂住口鼻,瞟向江白砚。   白衣公子面如冠玉,一柄长剑挂在腰间,看样子,理应是在江南逗鸟吟诗的类型。   果然人不可貌相。   鲛人的尸体横陈暗门之后,这起案子证据确凿。   青年对办案轻车熟路,忙活半个时辰后,朝施黛颔首:“你们回去吧。日后若有别的事,我们再登门拜访。”   时至深夜,他也累得够呛。   鲛人的尸体被青年带回镇厄司,如果找不到前来认领的亲眷,将由镇厄司安葬。   结束提心吊胆的一天,等青年离去,施黛长舒一口气。   江白砚道:“今日,多谢。”   “没什么好谢的。”   施黛伸个懒腰,半开玩笑:“你真要谢,今后乖些。”   她算是发现了,江白砚表面上乖巧,实则有自己的心思。   在身上划伤口,趁午夜独自来寻鲛珠贩子。   全是别人浑然不知的事情。   今天身心俱疲,施黛站在船边,被海风吹得一个哆嗦。   她没在意寒冷,侧过头去。   施黛第一次见到海。   亲眼所见,比电视屏幕里的画面更有冲击力。   海风微凉,沉声呼啸,带有浓郁咸腥气。漆黑的海面一望无边,被月光映得波光粼粼。   海浪层叠,把夜色洗涤一新,温柔苍远,似是梦境。   施黛喜欢这样的感觉。   她今日穿了件碧绿衫子,眉眼清越如春山,额发被夜风吹乱,像一树生机勃勃的柳枝。   觉得新奇,她伸出右手,握了握飘渺不定的海风。   江白砚安静看她:“头一回见?”   “嗯。”   风从指尖穿过,施黛诚实回答:“长安没有海嘛。”   她不由好奇:“你呢?”   虽为鲛人,江白砚是生活在陆地的一类。   “见过。”   江白砚笑笑:“儿时,我家离海很近。”   他言尽于此,不再多谈江府。   施黛也没追问,两眼亮晶晶:“所以你可以变成鲛人形态,潜进海里啰?”   她试想了下当时的情景。   江白砚的鲛尾是莹润的淡蓝,游在海里,一定非常漂亮。   江白砚:“有时会这样。”   他沉默瞬息,轻声笑笑:“鲛尾遇水,很好看。”   毫无征兆的话。   施黛有刹那的宕机。   旋即听江白砚道:“你想看看吗?”   阿狸:?   你又开始了是吗?   没料到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施黛微愕抬眼,恰见江白砚黑沉如墨的瞳仁。   他的面色比平日更白一些,笑意温柔坦荡,瞧不出多余的情愫。   但莫名地,叫人生出被小钩轻触的错觉。   施黛下意识说:“今晚吗?入水很冷。”   说完才想起,鲛人不畏惧海水的寒凉。   江白砚这是……主动邀请她?   视线游移几下,心里的小人悄悄往前挪一步,试探某个晦涩的界限。   施黛点头:“想。”   ——于是稀里糊涂地,她和江白砚坐在了礁石上。   这块礁石立于海边,光滑平整,被海浪冲刷出哗哗轻响。   等江白砚化出鲛尾,施黛从岸边靠近,一垂头,望见幽谧的蓝。   平心而论,这是她见过最漂亮的蓝色。   天空的色彩太模糊,海水的深蓝又太浓,江白砚的尾巴带一点渐变,是蓝与白的过渡。   温温柔柔,看起来很舒服。   上回见他尾巴,是施黛发烧的时候,当晚迷迷糊糊,意识只剩一半。   这会儿被海风吹得清醒,她凝神端详,杏眼弯弯。   面对喜欢的事物,施黛很少掩饰心迹。   江白砚扬唇,把鲛尾探入水中。   鲛人不惧寒凉,但触及过冷的温度,会泛出生理性的变化。   鱼尾入水,尾鳍轻拂,荡开圈圈涟漪。   再挑起时,勾出晶莹水花。   施黛发出一声“哇”。   水珠滚落,映照月色,如同一片柔软轻纱。   轻纱之下,鲛尾竟溢开玉一般的白,渐变更重,覆着层雪白流光。   江白砚道:“摸一摸吧。”   他甚至没用商量或征询同意的语气。   陈述句被轻缓道出,像个邀请。   施黛没理由拒绝。   鲛尾翘起,似在期盼她的亲昵。   指尖触上一片鱼鳞,整条尾巴因之一颤。   江白砚攥起指尖,掐上掌心软肉。   月光盈盈,鳞片泛开温润光华,好比玉器无瑕。   觉得她动作太轻,鲛尾左右轻摆,仿佛催促。   悄然无声的动作,却让施黛脑中一热。   “无妨。”   江白砚意味不明笑了笑:“你不是……要教我何为触碰?”   谁家的教学这么——   施黛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默念平心静气。   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背后掠过一阵微风。   然后是暖烘烘的热。   江白砚脱下外衫,罩在她身后,露出一件略显松垮的中衣。   他身形高挑清癯,而鲛珠贩子体格粗壮,穿上他们的衣物,不大合身。   抬眼瞥见江白砚的小半锁骨,施黛把头低下:“谢谢。”   江白砚未答,漫不经意尾尖抬高,方便她的抚摸。   好冰。   闻到江白砚外衫上的冷香,施黛试着把整只手覆上。   她记得鲛尾的触感和绸缎很像,今夜摸起来,比绸缎更柔。   鳞片下是脆弱的软肉,像被薄冰覆盖的云朵。   和发烧时的记忆一样,摸起来心悦神怡。   她没开口,指尖轻掠的同时,目光一寸寸扫过。   看不出被虐待的痕迹。   鲛人的恢复能力比人族强,鳞片剥落的地方重新长出,掩盖曾经的伤口。   施黛暗想,在江白砚肩膀和手臂上,她倒是见过狰狞的伤疤。   不知道衣物下,他的身体是什么模样,会不会有更多痕迹——   江白砚遮得严严实实,不让她窥见分毫。   一时出神,耳边传来江白砚的低声:“施黛。”   他停顿好几息,喉音微哑:“抱,还作数吗?”   施黛没犹豫:“当然作数。”   在她看清江白砚的神色以前,少年将她拥入怀中。   拥抱永远令人安心。   身体相贴,体温交缠,掌心覆上施黛纤瘦的脊骨,是与她交融合一的感受。   因施黛的抚摸气息不稳,江白砚半阖眼眸。   过电感密密麻麻,顺着她指尖漫延全身,心口发痒,连骨头都在颤栗。   面上越发滚烫,心跳如擂鼓,像饮酒一样。   江白砚抿唇克制喘息。   他低声问:“好看吗?”   低沉的轻语蹭在耳尖,施黛被痒得侧了侧脸。   右手停在鲛尾上,她答得从心:“嗯,好看。”   江白砚喉间溢出清浅的笑。   细嗅施黛颈间的淡香,江白砚道:“好看的话,我将鳞片赠给你。”   施黛:“啊?”   什么鳞片,什么送给她,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尾上的伤,复原很快。”   江白砚语气如常,吐息轻缓,拂过她侧颈:“剥下鲛鳞,并不碍事。”   这是什么话。   施黛赶忙道:“不用不用。”   江白砚垂眸。   施黛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世人大多中意稀奇的物事,她却对鲛鳞兴致缺缺,连鲛珠都能扔进海里。   施黛喜欢什么?   倘若她对鲛人的身体不感兴趣,江白砚不知如何讨她欢心。   “鲛鳞留在你身上就好,如果剥下来,反而变成平平的装饰品了。”   施黛说:“在你尾巴上,才最好看。”   江白砚怎么总在想剜来剜去的事?因为被邪修囚禁太久,对这种事习以为常?   江白砚眨眨眼。   “鲛泪呢?”   脸颊埋在施黛肩头,他嗓音里的情绪模糊不清:“你若喜欢,可以将它做成小玩意儿,镶在匕首上——”   这句话没能说完。   猝不及防地,施黛右手用力,似是惩罚,在他尾鳍捏了一把。   力道不重,却让鲛尾猛地一颤。   像被触到隐秘的开关,抱在施黛后背的手指微颤,骤然收紧。   下一刻,阒静夜色里,响起暧昧至极的喘。   近乎旖旎。   施黛:……   她发誓,她只是气不过江白砚自轻自贱的话,没动任何歪心思。   到现在,心绪却是不稳了。   他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   “抱歉。”   轻喘着平复呼吸,江白砚尾音更哑:“很痒。”   “我——”   整只耳朵都在烫,施黛一瞬卡壳。   止住胡思乱想,她故作镇定,迅速转移话题:“你不必说那种话,又不是货物,哪需要把自己挑挑拣拣,送给别人的?”   江白砚究竟是怎样看他自己的?   施黛抿唇:“你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不是说过吗?自己是最重要的,没人值得你往身上捅刀子。”   贴在她怀中,暖意透过衣衫,传到四肢百骸。   江白砚有些失神。   半晌,他略略侧目,望向施黛的脸。   “再说这种话。”   施黛在半空挥一挥拳头,思来想去说不出狠话,只得鼓起一边腮帮,佯装凶巴巴:“我就生气了。”   她开口时没看江白砚,余光瞥见他的动作,也垂下眼。   借着海上的微光,施黛很没出息地屏住呼吸。   春夜的海边水汽弥漫,浸湿江白砚漆黑的发,连带那双眼也显出湿漉漉的朦胧感,如有薄雾浮动。   比月色更温柔,像一触即碎的水,把人溺在其中,无法招架。   他的耳朵和眼睛都好红。   出于愉悦,淡蓝尾鳍动了动,撩过海面,水声哗啦。   江白砚弯着眼问她:“这算是……关心?”   心跳乱了一拍,施黛移开视线。   海浪声声,逐渐与心跳同频。   胸腔里最后的鼓点落下,她小声说:“是对你的私心。” 第82章   施黛觉得大为不妙。   她以前不是没和人拥抱过, 与好友,或与孤儿院里的老师。   这类拥抱浅尝辄止,不含冗杂的情愫, 直率坦荡。   此时此刻江白砚的动作, 全然是另一码事。   他抱得不算紧, 掌心贴在施黛后背, 呼吸清浅, 顺着肩线淌进她颈窝。   像一株攀缠的藤, 软绵绵覆上来, 凉而软。   没有更多逾矩的举动, 却令人心跳加速。   甚至于,她对此心生贪恋。   大概被那句“私心”取悦, 江白砚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只有鲛尾不停在晃,尾鳍像袅袅的纱。   施黛暗想,难道鲛人的尾巴和小猫小狗一样,一开心就摆来摆去?   海边风大,夜色太深,估摸着快到寅时,施黛戳戳江白砚肩膀:“回去吧?好困。”   江白砚一动不动,抱了她大概有一刻钟。   要不是鲛尾偶尔晃一晃, 施黛还以为他已经睡着。   看样子, 江白砚真的很喜欢抱抱。   听出她语气里的困倦, 江白砚低低应一声“嗯”。   从鲛形化为人身,整理好衣物后, 他又成了平素的一派清明,白衣楚楚, 腰悬长剑。   脸上红潮褪尽,看不出一丁点儿暧昧情潮。   仿佛不久前的旖旎,全是梦似的。   施黛多看了他几眼,得来后者含笑的一瞥。   江白砚问:“怎么?”   声音很好听,沉静如落雪。   施黛却想起那道轻飘飘的喘息。   她感觉自己很不对劲。   平复思绪,施黛用力握拳。   身为社会主义接班人,千万不能被美色迷惑!   心念一转,施黛松开拳头。   好吧,如果被迷惑,不表现得太明显就行。   “早些回去吧。”   施黛把外衫递还给江白砚,抱起海岸边的小狐狸:“明天还要去看演武大会,别睡过去。”   *   演武大会是越州的传统。   江南是出名的富庶之地,商贾云集。   世家大族闲钱太多,厌倦了吟诗斗酒,顺理成章对比武生出兴致,每三年一度,诚邀各路豪杰前来一试。   施黛抵达擂台时,顶着两个浅浅的黑眼圈。   沈流霜一眼发觉不对:“昨夜没睡好?”   江白砚垂眸看来。   “还好。”   施黛打个哈欠,揉揉眼尾:“刚来越州,高兴得没睡着。”   “越州不仅城里好玩,城郊也是不错的去处。”   百里青枝很有主人家风范,落落大方:“春天一到,树发新芽,百花齐放,风光极佳。”   阎清欢一喜:“近郊那片桃花林!”   百里青枝勾唇点头:“对。”   施黛兴致很高,掰着手指头数:“加上以前说好的,我们要去海边、桃林、百花阁……”   吃的玩的都多,不愧是江南。   她一面说,一面望向擂台。   演武大会在百里氏宅邸的前庭举办,尚未正式开始,擂台边挤满了人。   贩夫走卒、高门子弟齐聚此间,幸亏前庭够大,才不至于挤得水泄不通。   与长安的建筑不同,越州盛行清雅之风,以园林为主。   亭台楼阁,水榭廊槛,处处可见绿植摇缀、参差披拂,奇花珍木多不胜数。   施黛在记忆里搜寻一番,即便是原主,也很少见到面积这么大的豪宅。   可惜孟轲和施敬承忙着查案,没功夫过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大案子,让他们这样在意。   身为家主夫人的叶晚行例行说上几句,待她下台,围观人群声浪渐起。   阎清欢翘首以盼,不忘向施黛等人解释:“开始了。”   今天是决胜局。   “听说这次的演武大会规则有变。”   阎清欢低声道:“从前是所有人轮番较量,今年按照岁数,分了三组。”   “一组而立之年,一组不惑之年,一组是更大的年纪——我改的。”   百里青枝双手环抱,挑眉笑笑:“以往得胜的,几乎全是壮年人,要给长辈和小孩多点机会嘛。”   三十岁上下,既有经验,又有精力,在比武中最吃香。   演武大会以三十岁和四十岁为分界线,让年纪相仿的人彼此相争,更加公平。   今天这一场,是三十岁以下参赛者的较量。   “二十上下。”   施黛说:“和我们差不多大。”   “可惜白砚和流霜没来得及参赛。”   阎清欢小声:“以他俩的实力,比试肯定精彩。”   江白砚安静掠来一瞥。   谈话间,两道身影走上擂台。   受百里家款待,施黛坐在前排,把台上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来人一男一女,都很年轻。   少年身着黑衣,神情冷淡,两手空空,居然没拿武器。   另一侧的姑娘面无表情,穿了身素静的白,手上拿把纯银小剪。   叶晚行说过,今天对决的,是幻术师和皮影匠人。   “男的叫宋庭,幻术师。”   百里青枝道:“女的叫秦酒酒,手里的剪刀,是用来剪皮影的。”   她话音未落,台上人已有了动作。   宋庭口念法诀,指尖隐有丝线勾连,施黛眨眼,呼吸一滞。   现在是正午时分,四周竟陡然暗下,如有天狗食日。   前庭浓雾弥漫,昏暗无光,再看擂台——   一柄巨剑从天而落,直攻秦酒酒!   人群爆发此起彼伏的惊呼,秦酒酒面色不改,右腕轻转。   银剪白光一闪,破开手中皮纸,行云流水,剪出五个小人。   纸人微振,化作五道巨大人影,每道足有一层楼高,将秦酒酒护于中央。   随一道人影抬手拍过,从天而降的长剑散作轻烟。   秦酒酒轻笑一下:“幻术。”   “嗯……”   沈流霜沉吟须臾:“幻术师很吃亏。”   幻术,意味虚假。   “幻术师与人交战,往往虚实混合,让对手分不清真假。”   沈流霜道:“打个比方,制造一出万箭齐发的幻觉,一万支箭里,有一百支是真的。”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想躲,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   “除此之外,幻术还可以帮他隐匿身形。”   沈流霜说:“不过,遇上皮影匠人……”   宋庭的身影被黑暗吞没,秦酒酒面上不见惊惶。   皮影凝成的人行把她团团围起,堪比密不透风的墙。   无论宋庭从哪个方向突袭,秦酒酒都能觉察。   “如果她的对手是剑客,对方能一剑破开皮影,直接硬碰硬。”   沈流霜思忖道:“幻术师……本身进攻性不强。”   “所以说,一物克一物。”   百里青枝笑眯眯:“剑客斩得开皮影匠人的纸,遇上幻术师,反而够呛——宋庭大可利用幻术,把剑客的体力消磨光,趁机一击制胜。”   施黛听得认真,恍然点头。   从视觉效果来看,幻术师与皮影匠人的对决非常精彩。   一会儿是宋庭牵出幻术,擂台时而涌入滔天水浪,时而化作火海刀山。   一会儿是秦酒酒剪出漫天飞剑,百剑齐出,百影缭乱。   最终宋庭不敌,被一把影剑直至咽喉——   虽是影子,经由化虚为实,剑锋能随时割破他的喉咙。   演武大会点到即止,秦酒酒适时收手,皮影消散。   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暗色尽数褪去,幻术止歇。   宋庭颔首,喉音泠然:“秦姑娘技艺出神入化,我败了。”   秦酒酒语气淡淡:“承让。”   喜怒不形于色,都好有世外高人风范。   左手抱狐狸,右手拿点心,施黛转一转眼珠。   如果她在台上,打完后,铁定乐得合不拢嘴。   “都说英雄出少年,果然不假。”   百里青枝懒洋洋笑道:“我观这些少年人的比武,也挺精彩嘛。”   “昨天听叶夫人说,演武大会上,有文渊书院的儒生。”   施黛好奇:“那人不在场吗?”   文渊书院,是大昭术士的聚集地。   在原主的记忆里,儒生有言灵之力,十分神奇。   施黛很想见一见。   “他是第三名。”   百里青枝眨眼一笑:“今夜有场筵席,宴请前三甲。在席上,你能遇上他。”   *   筵席设在百里大宅。   据百里青枝所言,这是演武大会的惯例,由主家做东,设宴犒劳胜者。   一来是为彰显大族气魄,二来,也可笼络门客。   “三年一遇的盛事,不止主家,分家也有人来。”   百里青枝在前领路,特意打扮过,裙裾翩跹,环佩作响:“今晚很热闹,你们尽管享乐便是。”   “我爹娘听说你们来,让我带你们去家里做做客。”   回了趟家,阎清欢递给每人一个小盒子:“这是他们准备的小礼。”   施黛道谢打开,轻咦一声。   锦盒小巧,内里盛有一支崭新毛笔。   “施黛画符,这支笔由千年灵木所制,对凝聚灵气很有效。”   阎清欢道:“流霜爱看话本子,就送了北山先生当年的原稿,可以留作收藏。”   北山先生是百年前的话本大家,沈流霜向来喜欢。   凝视近在咫尺的泛黄书页,沈流霜罕见地两眼睁圆,透开晶亮色彩。   “云声和白砚学刀学剑,我爹娘恰好收藏了几本刀谱和剑谱。”   阎清欢挠头:“与其放在书房积灰,不如送给你们。”   能被阎氏珍藏的秘籍,绝非凡物。   大手笔。   这还仅仅是见面礼而已。   百里青枝淡笑:“数日未见,二老见到你,一定心疼了吧?”   她记得在长安看见阎清欢,这小公子一身布衣,肉眼可见瘦削几分。   今日阎清欢的打扮亦是简单,青衣澹澹,清爽得很。   几个月前,他随身必有香囊玉佩和玉扳指。   阎清欢不好意思地笑:“还成吧。”   他爹大惊失色,问他在长安城里,是不是吃着暖锅唱着歌,突然被土匪给劫了。   他娘倒是颇为欣慰,觉得儿子穷无可穷,一脸憨厚老实样,愿意和他做朋友的,肯定出于真心。   行入筵席,桌前已坐了好几人。   叶晚行盛装打扮,云鬓高堆,步摇琳琅,腰间坠一条流光玉带,发间赤金宝钗熠熠生光。   其余的,全是施黛没见过的生面孔。   “这位是阿湘吧?”   一个男人遥望沈流霜,亲切笑道:“和你爹娘长得真像。我是你表叔。”   他身侧的中年人目色阴沉,投来一道视线,未做言语。   “阿湘。”   浓妆女子巧笑嫣然,迎上前来:“长这么大了。我从前经常抱你呢。”   百里青枝轻声道:“这几位是分家的长辈。”   施黛默默靠拢沈流霜一步,离她更近一些。   不管什么时候,两个人站在一起,总比一个人有底气。   沈流霜看她一瞬,嘴角微扬。   叶晚行为在场众人逐一介绍,施黛认真地听,目光往另一边移。   今天在擂台见过的宋庭和秦酒酒也在场。   宋庭兴致缺缺,正在掌心用幻术变云玩。   秦酒酒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坐在二人身旁的,是个蓝衣青年。   蓝衣少年百无聊赖左顾右盼,猝不及防,与施黛四目相对。   一张剑眉星目的脸,没有想象中的儒雅气质,反而有点儿野气。   这是文渊书院的儒生?   施黛大大方方和他对视,友好笑了笑。   对方扬唇,也露出个大咧咧的弧。   百里青枝招呼几人落座,施黛这回坐在江白砚身边。   施云声:?   在往常,她总坐在他和沈流霜中间。   “今天特殊情况。”   施黛摸摸小孩脑袋,压低声音:“血蛊快发作了。”   她时时记着血蛊的事,每半月一次,今天恰到时候。   血蛊发作的具体时间不确定,她干脆坐在江白砚身边,一旦出现端倪,就带他出去喂血。   “奇怪。”   浓妆女人眺望门外,轻蹙起眉:“阿箫怎么还没来?他不是一向守时么?”   她说的是百里箫,昨天和叶晚行一起乘马车来接风的男人,沈流霜三叔。   他身为家主胞弟,的确应当在场。   施黛朝主座的方向看了看,有个位置始终空缺。   “再等等吧。”   叶晚行笑道:“许是半途遇了事。”   她望向秦酒酒三人:“三位皆是英才,今日切莫拘束。我……”   话音未落,忽而听闻一道高声:“百里箫到——!”   莫说叶晚行皱了下眉头,连施黛也后背一僵。   很奇怪的声线。   非男非女,尖锐刺耳,让她想起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浑身不自在。   尤其声调被拉得极长,像根蜿蜒的铁线,直戳戳钻进耳朵里,让人头皮发麻。   这是哪个丫鬟小厮的声音吗?   叶晚行身旁的中年男人一个哆嗦:“谁在说话?怪吓人的。”   “这声,”浓妆女人扯下嘴角,半开玩笑,“被卡着嗓子?”   她语气戏谑,说的是调笑话,眼睑一动,却是沉下脸来,流露惊恐之色。   ——设宴的膳厅与回廊相连,抬目望去,长廊幽幽,几盏灯笼溢散薄光,因风而动。   再眨眼,自廊道尽头起,一盏灯骤然熄灭。   紧随其后,是第二盏、第三盏。   江白砚轻抚腰间断水剑。   灯笼次第熄灭,长廊中声响俱寂,一片漆黑。   不知从何处,又一次响起那道诡异高音:“百里箫到——!”   门外猛地亮起。   席间静默一刹,爆开阵阵惊叫。   视野所及,膳厅外不再是幽深回廊,成了片混浊炼狱。   一根巨大的铜柱参天而起,柱下是烈烈燃烧的熊熊炭火。   几团鬼影围绕柱前,手拿圆扇,呼呼扇风,令火势凶猛,灼得铜柱通红。   一道人影被绑缚于铜柱之上,大半皮肤被烈火灼烧,面目狰狞,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   施黛看清他的脸。   正是百里箫。   “当心。”   江白砚道:“是真假参半的幻境。”   下一刻,门外的幻境强势侵入,如泼墨浸染,把所有人拉入其中。   被幻境吞没之前,左右两旁的江白砚与沈流霜同时握住她手掌。   接连不断的尖叫声里,施黛听见刺耳森寒的笑语。   “有客至。”   “地狱六重,铜柱狱。” 第83章   眼前遽然暗下。   握在双手上的力道消失不见, 施黛起身的瞬间,视野骤变。   正如那道诡异的声音所言,这出幻境里描摹的, 是炼狱之景。   施黛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这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荒地, 远处可见群山连绵, 模糊不清。   天空满覆压抑的暗红色调, 如同倒悬的血海, 层云翻涌, 似血水滔滔。   地面上, 插有数根拔地而起的铜柱。   与绑有百里箫的柱子一样, 这些铜柱极粗极长,两侧鬼影环绕, 持扇生风。   铜柱烫得发红,其中一些绑有面目不清的人形,个个抽搐挣扎,却无法逃脱,只能忍受生不如死的灼痛。   十八层地狱之一,铜柱地狱。   瞥一眼空空如也的掌心,施黛暗叹口气。   这地方看起来大得很,在她身边没有别人,宾客们八成被传送到了不同的位置。   幻境侵入的时候, 江白砚和沈流霜都曾握住她的手, 防止失散。   结果还是分开了。   万幸她随身带着符箓。   来大昭这么久, 施黛经验足了很多,不像最初穿越时那样, 见到妖鬼,只能藏在柜子里头。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把一张驱邪符攥在手中, 施黛静气凝神,往前走了几步。   扇风的小鬼是团团黑影,没有面孔,连身形都格外朦胧。   惊觉有人靠近,一只小鬼缓慢扭头。   施黛把驱邪符握得更紧,做好反击的准备。   两面相觑,小鬼晃了晃脑袋,重新回身扇风。   像是没看见她,又或看见了,并不在意。   幻境里的鬼影,似乎没有攻击性。   施黛没敢放松警惕,迈步往前。   这次的遇害者是百里箫。   她对百里家知之甚少,只与百里箫见过一回。   印象里,那个男人沉默寡言,与举止滴水不漏的叶晚行相比,对沈流霜的态度略显冷淡。   凶手杀了他,还大张旗鼓制造一场幻境,让他的惨状被所有人看到……   是为了什么?   从一根根铜柱间穿行而过,施黛正皱眉思忖,听见一道陌生的少年音。   “欸!姑娘!”   清冽悠扬的声线,带一分生机勃勃的稚气,像只轻快的雀鸟。   施黛循声回头,见到个蓝衣年轻人。   浓眉亮眼,十分眼熟——   是那个同在筵席上的儒生。   “可算遇上人了。”   少年快步靠近,指指自己:“我不是坏人。席上我俩见过面,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   施黛笑开:“我知道。你是文渊书院的学子,对吧?”   她学着对方的姿势,也指指自己:“我叫施黛,来百里家做客。”   施黛今日梳了简简单单的交心髻,着桃花纹浅绯烟罗衫,展颜一笑,两眼泛开澄亮柔色,落落大方。   是极为友善的姿态。   对方见状,神情放松些许:“我名聂斩,确是从书院来。”   聂斩是个乐天性子,轻叹一声,咧嘴打趣道:   “我俩真够倒霉的。一个来做客,一个来蹭饭,居然被卷进这种事情里头。”   施黛也笑:“蹭饭?”   “早听说江南大族的饭食很好。”   聂斩道:“否则谁愿意来看百里家一群人的假笑?”   他说话倒是直接,表情坦坦荡荡,带点心不在焉的意思。   施黛没忘记正事:“这地方,你怎么看?”   “我对幻术不了解。”   聂斩摇头:“能搞出这么大的幻境,肯定是个高手。”   施黛嗯一声:“不知道百里箫怎么样了。”   不久前,被绑在铜柱上的百里箫尚在挣扎,勉强保有一条命。   无论那是真人还是幻象,这人必然危在旦夕。   “按凶手的意思,百里箫被投入桐柱地狱。”   聂斩扬眉道:“我记得……这层地狱里,关押的是纵火之人。”   十八层地狱,每一层有不同的寓意。   施黛对此了解不多,顺着他的话问:“纵火?”   “点火伤人之类的。生前放火,死后才被惩罚火烧嘛。”   聂斩道:“凶手特意布置了这么大的幻境,还偏偏选中铜柱狱,你说,会不会是对百里箫曾经所作所为的报复?”   言外之意,是百里箫可能纵火害过人。   施黛心下一动。   与百里家有关、与火有关——   沈流霜父母遇难时的船,恰好被火烧过。   她联想能力很快,把两件事串起来,隐隐有了猜测。   杀害沈流霜父母的真凶,直到如今仍没落网。   难道有人查明了真相,通过这种方式,来为他们报仇?   这样一想,把百里箫的惨状呈现在百里家众人面前,也说得通——   昭示他曾犯下的罪过,让所有人好好看看,他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不过,”施黛回神,“凶手想报复百里箫,把我们拉进幻境里做什么?”   “谁知道那家伙怎么想的。”   聂斩耸肩:“我刚试了试,幻境里的小鬼不伤人——就算拿刀去戳,它们也一门心思给铜柱扇风。”   施黛:……所以你真试着拿刀去挑衅了吗!   施黛重新把眼前的人端详一遍。   在她的想象里,儒生一直是玉润冰清、温文儒雅的书生形象,比如同样来自文渊书院的白轻。   这是施黛见过最温柔端雅的人之一。   聂斩名字锋芒毕露,长相也是桀骜不驯的类型,看性格……   反正和儒雅沾不上边。   此刻,他正懒洋洋立在一根铜柱边,似乎对滚烫的柱子十分好奇,朝它探出一根手指。   感受到空气里灼热的温度,在碰到铜柱之前,聂斩飞快把手缩回。   “所以,凶手没打算伤我们。”   施黛看得一乐:“我们往前走走,看看能不能跟其他人汇合吧?”   筵席里那么多人,他们总不可能连一个也遇不到。   再者,虽说目前没什么危险,保不准突发意外情况。   她有点担心年纪尚小的施云声,和被百里家所忌惮的沈流霜。   江白砚的血蛊,也必须及时解开。   聂斩:“好嘞!”   幻境不见边界,景象一成不变。   数以万计的铜柱看得人审美疲劳,施黛走在其中,像被一次次复制粘贴。   幸好身边有个人,可以聊天解闷。   “文渊书院在北方吧?”   施黛问:“你来越州做什么?”   “秘密消息。”   聂斩故作神秘,压低嗓音:“书圣他老人家来越州了。”   施黛讶然:“书圣?”   书圣的名头,九州四海无人不知。   身为当之无愧的大儒,书圣已活了足足两百多岁,术法臻入化境,传闻可移山填江。   正因有他,文渊书院才稳稳当当立在第一学宫的位子。   “没错。”   提及书圣,聂斩与有荣焉:“正是那位当今第一儒士、书法大家、术法大能、曾一夜诛灭千百邪魔的文渊书院山长。”   施黛:……   施黛:嗨呀,怎么来了这老多人。   听完聂斩絮絮叨叨的一大堆名头,施黛没忍住笑了下:“书圣来越州干什么?”   施敬承也在这儿。   两人同时出现在越州,施黛觉得不是巧合。   “不清楚。”   聂斩轻抚下颌:“书圣神龙见首不见尾,哪怕在文渊书院,我们也难遇上他——听说他到了越州,我就跟来看看,说不定能撞见有趣的事儿。”   没成想稀里糊涂,被卷进了这一桩案子。   “对了。”   聂斩问:“你来百里家做客……”   他话没说完,听得一声稚嫩童音:“姐。”   施黛迅速回头。   幻境光线昏暗,不远处的阴翳下,立有两道熟悉人影。   施云声望见她,显而易见松了口气,在他身旁,是白衣执剑的江白砚。   “你们没受伤吧?”   施黛倏然笑开,快步上前,揉一揉施云声脑袋:“被吓到了吗?”   施云声任她轻揉,小声回应:“我才不会被吓到。”   说话时,小孩不动声色把她打量一番。   身上没有血腥气,裙子也不见血迹。   没受伤。   施云声收回视线。   施黛弯着眼,瞥向江白砚:“你们两个碰巧遇上的?”   他面色如常,看来血蛊没发作。   “嗯。”   江白砚淡声应下,眼风掠过聂斩,略略颔首:“江白砚。”   “我叫聂斩,从文渊书院来。”   见对方自报家门,聂斩嘿嘿一笑:“我感觉得出你的剑意,很强。”   施黛等人不姓百里,自称是客。   能和百里氏攀亲带故的,都不是寻常人家,再看江白砚的实力……   聂斩想了想,没听说越州有这几号人物。   “这是我弟弟,施云声。”   与两人汇合,施黛一颗心安定几分,介绍完施云声,问江白砚:“你对这幻境有了解吗?”   “幻境极广,耗神颇多,绝非一时所设。”   江白砚道:“凶手必然提前做过准备,在宴厅布阵。”   “提前准备?”   聂斩:“设阵的家伙,是百里家内部的人?”   他顿了顿,挠头解释:“我和另外那俩,今天头一回来。”   指的是秦酒酒与宋庭。   那倒不一定。   施黛在脑子里捋清思路。   凶手能做出这么大的幻境,想来实力不俗,如果有心,可以从外面偷偷潜入宅子里。   这话她当然没说。   施云声抱紧怀里的长刀:“客人里,不是有个幻术师?”   “幻术与幻境,并不等同。”   施黛耐心解释:“幻术是利用迷烟,制造虚无缥缈的假象,伸手去摸,触碰不到。”   当下显然不是这种情况。   “幻境大多靠的是阵法。”   施黛继续说:“利用阵法,创造一个半真半假的空间——你瞧,铜柱看得见摸得着,还有温度。”   幻境比幻术更难,也更真。   “而且,如果是幻术师的话。”   聂斩沉吟道:“他的身份太明显了。但凡我们能出去,一报官,宋庭肯定完蛋。”   施黛半开玩笑:“希望我们出得去吧。”   到现在,他们对幻境的出口毫无头绪。   “不管怎么说,先找到宋庭吧。”   聂斩干劲十足:“归根结底,幻术和幻境是一家。我们问问他,说不定有破局的办法。”   施黛点头,正要接话,袖口被人轻轻一拉。   抬眼看去,江白砚长睫微垂,安静望着她。   施黛了然,用口型问:“血蛊?”   江白砚:“嗯。”   他略微侧头:“去那边。”   血蛊不是值得大谈特谈的事,让聂斩见到两人喂血,解释起来也麻烦。   江白砚低声道:“我有事同你说。”   有事?什么事?   施黛狐疑看他几眼,扭头对聂斩和施云声道:“能劳烦在这儿等等吗?”   她早就想好合适的理由:“江白砚身上有伤,我帮他看看。”   聂斩忙道:“没问题!你们去,我照看弟弟。”   施云声知道血蛊,拎得清是非,不至于阻拦:“好。”   想着又心觉烦躁,血蛊的解药到底什么时候能找到?他姐姐每半个月喂一次血,手上的口子好了又划。   施黛与江白砚轻声交谈,转身离开。   聂斩遥望两人的背影,拿手肘碰一碰施云声胳膊:“弟弟,这是你姐姐和姐夫?”   施云声:?   施云声:???   小孩猛然抬起一双漆黑的眼:“怎么可能?”   江白砚想当他姐夫?   做梦吧。   聂斩挑眉:“不是?”   儒生对天地灵气的感应最为灵敏。和施黛说话时,他隐约察觉到,江白砚手中长剑的微微一振。   只有一瞬间,却锋锐无匹、冷意透骨,像展露獠牙的蛇。   等聂斩再探,那把剑又成了静谧清湛的模样,气息柔润。   想起那一刹的冷,聂斩搓了搓泛起鸡皮疙瘩的手臂。   应该……不是错觉吧?   *   施黛没走出太远,停在一根伫立的铜柱后面。   铜柱粗壮,恰好阻隔视野。   她熟门熟路,从袖中取出小刀:“你想说什么事?”   刚打算用刀划破指尖,却被江白砚按住手腕。   施黛不解:“怎么了?”   血蛊的效果循序渐进,当下痛意不深,江白砚的神情与平素无异。   他不知在想什么,两眼好似暗夜荧惑,看她半晌,笑了笑:“你不是怕疼?”   “一条小口子而已。”   施黛挺直身板:“我不至于怕这个。”   她哪有那么娇气?   江白砚唇角轻勾。   他没多言,五指并拢,从施黛手里拿过小刀。   这是把银白色薄匕,刀身纤如蝉翼,被江白砚握起,刀尖漾出一缕寒芒。   施黛微怔,旋即见刀光一闪。   江白砚割破了他自己的指尖。   他有双漂亮的手,骨感分明,修瘦匀称,腕上交织的经络清晰可辨,好似冷玉。   几滴血珠划落,红得触目惊心。   “这个。”   江白砚抬臂,左手探向施黛身前:“你将它饮下。”   施黛跟不上他的思路:“喝它做什么?”   血蛊发作,不应该是江白砚咽下她的血吗?反过来没用吧?   施黛因他一句话摸不着头脑,出于第六感,心脏用力跳了跳。   这样的预感,不太妙。   江白砚笑笑:“饮下它,就不疼了。”   施黛:?   施黛一点点皱眉:“为什么?”   她不记得鲛人的血有止疼的功效。   准确来说,放眼整个大昭,以血止痛,都是天方夜谭。   伤和疼是自己的事,哪能因为别人的鲜血止歇?把记忆完完整整搜寻一遍,和它沾得上边的只有——   施黛顿住。   伤痕不会凭空消失,但可以转移。   这一点,江白砚再清楚不过。   他曾做了邪修数年的替傀。   施黛攥紧袖口,定定问他:“为什么喝了你的血,我就不会疼?”   她不是好糊弄的人。   江白砚没打算隐瞒,漫不经意地笑道:“一种术,把你的疼移来我身上。”   跟随邪修多年,除剑法之外,江白砚最擅长的,是邪术。   他提前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只剩最后一步。   让施黛饮下他的血液。   半个月前血蛊发作,在施府里,施黛曾为他割破指尖。   她自始至终没喊疼,江白砚却看清,短匕割开皮肉,施黛皱了眉。   她不喜欢疼痛。   然而缘于血蛊,不得不承受疼痛。   这是因他而生的痛苦。   施黛不喜欢的事情,江白砚替她受去便是。   指尖上的一道小伤,于他而言微不足道。   体内的血蛊渐渐发作,汹涌痛意渗入骨髓。   江白砚抬眼,吐息微乱:“一滴就好,你尝一尝。”   施黛心乱如麻:“我不需要这种术,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   张口的同时,江白砚左手探近,食指触上她唇边。   他怔忪瞬息,继而指尖往里,蹭过唇珠,探入施黛口中。   一切仅在须臾之间,容不得她做出反应。   奇异的、吊诡的感受。   江白砚目露恍惚。   他从不觉得嘴唇有何特别,对于男男女女间的亲吻,亦觉肮脏无趣。   当指尖被施黛包裹,所触皆是湿濡柔软,宛如陷入令人目眩神迷的漩涡。   疼痛丝丝缕缕,伴随湿热的烫意,从指尖直入心底。   很痒。   教他情不自已沉溺其中。   昨天夜里,施黛对他说出那句“私心”。   江白砚回房坐在榻前,整夜未曾入眠,短短两个字,在心口回荡不绝,萦萦转转。   每次回转,都牵出涩然的蜜意。   私心。   江白砚也有因她而生、只为她而生的私心。   可惜他没得到施黛的更多贴身之物,只能用出如此简单的邪术。   倘若施黛有意,让他成为她的替傀——   江白砚眼尾勾起,荡出欢愉的弧。   他温声开口,似是劝诱:“这里,我好好擦拭过。”   淤积的情潮如暗流涌动,在颊边晕出薄红。   指尖蹭过施黛口中软肉,他的心脏鼓噪生响。   想让施黛品尝他更多,无论血、手指、还是别的什么。   可他必须克制见不得光的欲意,否则定把她吓住。   脊骨战栗,江白砚轻轻吐息:“没关系,它不脏。”   ——江白砚在想什么?他把他自己当成什么?   施黛心底发涩,无端又有些恼,蓦地张口,在他指腹不轻不重咬了一下。 第84章   施黛咬下时, 特意避开了江白砚伤口的位置。   口中满是铁锈般的血气,她不习惯这种味道,却因啃咬的动作, 让更多血液淌落舌间。   江白砚的指尖明显颤了颤。   当被她咬住的时候。   太奇怪了, 施黛想。   她知道眼下的姿势暧昧过头, 然而不知怎么, 她非但没松开江白砚的食指, 反倒就着这个姿势, 抬起眼来。   于是不偏不倚, 与江白砚四目相对。   大概没想到她会突然合拢唇齿, 非常少见地,江白砚面色怔然。   齿尖锐利, 与唇瓣的触感浑然不同,带来实质性的疼。   可施黛没用力,痛意便大打折扣,成了微妙的、隐秘的痒,像被花枝上的刺轻轻在扎。   只一下,激得他贪念如浪。   江白砚需百般克制,才没让食指在她口中搜觅翻搅。   直到对上施黛的视线,他仍有懵懂。   没等江白砚做出反应,施黛张口, 把他的手指松开。   血蛊的效力逐渐增强, 在江白砚筋脉寸断之前, 她必须尽快取血。   “刀,”施黛出声, “我拿走了。”   嘴里残留着江白砚的鲜血,施黛从他手里握过刀柄。   邪修们修炼的术法, 大多邪门。   单论施黛听说过的,就有吞食血肉、助长修为的心因法,和转移伤口的替傀术。   全是损人利已的歪门邪道。   江白砚刚才的做法,也是一种邪术吧?   刀锋贴上指腹,施黛没犹豫,割破自己手指。   鲜血滚落,她没觉出一丝一毫的痛楚。   施黛下意识看向江白砚的左手食指。   疼痛转移到了那里吗?   江白砚轻声:“多谢。”   尾音在颤,想来是因血蛊疼得厉害。   他没再说话,探出手,轻点在施黛指尖。   这是他们喂血的惯例。   江白砚从不逾矩,做不出直接舔舐施黛皮肤的事。每每血蛊发作,都是由他用手指沾血,放入自己口中。   今时今日亦然。   含住染血的食指,江白砚探出舌尖,轻轻舐过。   很疼。   密密麻麻的痛意如同滂沱大雨,渗进血肉,漫入骨髓。   血蛊发作,满身似被刀割。   触及施黛的鲜血时,才总算有了缓解。   但还不够。   浑身上下皆在叫嚣着更多,江白砚不忍将血珠咽下,细细品尝它的滋味。   是他习以为常的气息,比起其他人的血,多出没来由的甜意。   长睫微垂,江白砚试着咬了咬。   在那处被施黛咬过的位置。   没有像当时那样的悸动,他心中毫无波澜,只余困惑。   同样的动作,为什么施黛和他做起来,感觉天差地别?   江白砚心有怔忪,继而又想,在这根手指上,带有施黛的疼痛。   他转移了她的痛楚,此刻含起隐隐作痛的那一部分,有种舐过施黛伤口的错觉。   彼此相贴,亲密相融,不分你我。   这让江白砚感到雀跃。   他垂头含着指尖,鸦羽色长睫覆下阴影,一言不发的模样有点乖。   幻境寂静,施黛道:“江白砚。”   她不掩关切地问:“好些了吗?”   不够。   血蛊带来的剧痛铺天盖地,意识模糊,理智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只沾取几滴血液,不足以缓解。   他需要更多。   江白砚勉力压下嗓音里的颤:“可否——”   他本想问,“可否再予些血”。   两个字堪堪出口,剩下的全被堵在喉咙。   正如他不久前的动作一样,施黛趁江白砚张口,把手指探入其中。   伴随源源不尽的鲜血,某种柔软的、温热的物事,闯入他双唇之内。   江白砚喉结倏动,终是溢出微弱气音。   再看施黛,杏眼黑沉,似浸有一汪黝黯的墨。   仿佛能把人吸入其中。   她问:“这样呢?”   涣散的理智渐渐回笼,江白砚颔首:“嗯。”   因含着施黛的食指,他声音略显含糊。   “这个术法。”   施黛继续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她的手指被江白砚衔住,可以清晰感受到他的呼吸。   气息温热,在施黛问出这句话时,微不可察地一滞。   江白砚退开些许,只用唇瓣轻轻抵在她指尖。   一开口,薄唇翕动,像羽毛拂过。   “……半月前。”   施黛:“上一次血蛊发作?”   江白砚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施黛抿唇回想。   她对疼痛习惯不了,怀有本能的抗拒,那天晚上割破指头……   她明明一声疼也没喊,连表情都绷着,顶多皱了下眉。   就因为这个?   施黛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又问:“转移疼痛的效果,时限是多久?”   不管多久,她都得让江白砚取消。   江白砚没隐瞒:“两个时辰。”   邪术的效用光怪离奇,若想成功,必须提前做好诸多准备。   如果要缔结更为长久的契约,施黛的生辰八字、血肉与贴身之物必不可少,除此之外,还需几样极其罕见的天灵地宝。   当年的邪修把他变作替傀,就费了不小的功夫。   移痛之术的时间有限,江白砚起初觉得可惜,转念想想,施黛疼一次,他用一次便是。   施黛眉心跳了跳:“副作用呢?”   她记得,邪术需要祭品。   江白砚掀起眼皮,看她一眼,笑意清浅:“无碍,消耗灵气罢了。”   因为血蛊,他本就疼得脸色苍白,到现在,面上见不到一丝血色。   江白砚高且瘦,一身白衣罩下漆黑的影,施黛得仰起脑袋,才能和他对视。   阴影下,他的眉目笼了层朦胧的雾,像捧清泠泠的雪。   她指尖的血渍晕在他唇边,触目惊心,又十足昳丽。   察觉施黛沉沉的目色,江白砚眨眼:“你不喜欢?”   记得曾为替傀时,邪修最开心的时候,便是江白砚为他承受伤痛。   心情好了,那男人甚至会哈哈大笑,说几句夸奖的话。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江白砚能过上较为安生的日子,不受打骂。   不止邪修,大昭境内,无数人对替傀术趋之若鹜——   避忌疼痛,乃人之常情。   施黛不喜痛意,如今不必受疼,为何仍不开心?   四下静了须臾。   他听施黛低声道:“江沉玉。”   施黛极少直呼他的小字。   江白砚抬眸,发觉覆在唇上的力道重了些许。   施黛指尖用力,似是试探,又像惩戒,在他下唇缓缓压下。   笑意褪尽,她眼底显出沉冷的色调,似是亮意慑人的宝珠。   施黛问:“你是怎么看我的?”   指尖蹭过薄唇,涂抹口脂一般。   施黛声音很轻:“连一点疼都忍受不了?又不是花瓶,怎么可能一碰就碎的。”   “……没关系。”   江白砚道:“我不怕疼。”   施黛意味不明笑了笑:“什么不怕疼?你不是被我挠一下手心,都痒得受不了吗?”   江白砚是她见过最敏感的人,没有之一。   被碰到掌心要发抖,被摸一摸尾巴,还会轻颤着发出喘音。   对触觉如此敏锐,疼痛于他,肯定也十分清晰。   被她一句话噎住,江白砚下意识反驳:“我没……”   话音未落,被施黛用另一只手戳了戳腰侧。   如有电流经过,自腰间漫入经脉,燎得耳尖生热。   江白砚毫无防备,齿尖在她指腹很轻地一磕。   “这还不怕?”   施黛一瞬不瞬地看他:“这个术法,以后别用了。”   她是习惯了凡事靠自己的人,骨子里有很倔的傲性。   在镇厄司做事,受伤是常有的事,施黛不喜欢疼痛,不代表她畏惧疼痛。   她又不是被风一吹,就没去半条命的娇弱小花。   最重要的是——   施黛忍住给江白砚一个脑瓜崩的冲动:“我昨晚对你说什么了?”   不要伤害自己。   江白砚看着她,眉眼敛去锋芒,黑润清隽。   “我们是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要是把难全扛在身上——”   施黛脱口而出:“我和那个把你当替傀的邪修,不就没差了?”   江白砚皱眉:“你不是他。”   施黛终于笑了下:“那就别用这个术法了。我是那种一疼就没骨气的人吗?”   江白砚低低应一声“好”。   “不过。”   默了默,施黛认真地说:“谢谢。”   她是真没想到,江白砚愿意为她用出转移疼痛的邪术。   仅仅因为她割破手指时,皱了一下眉。   施黛在孤儿院长大,并不缺少老师和护工的关照,但这样的关照雨露均沾,属于院里的每一个孩子。   温柔的笑意,体贴的话语,悉心的陪伴,大多浅尝辄止、恰到好处。   这是她头一回如此明晰地感受到,只因她而生、强烈到令人心神震颤的眷顾。   像一汪柔润春水,从心口盈盈淌落,让每滴血液、每条神经都因之战栗。   血蛊发作生不如死,江白砚明明才是最痛苦的那一个,却还记着她微不足道的小伤。   被人心心念念地记挂,足以让整颗心脏变得充盈。   笑意渐深,施黛仰头,眼底蕴藉薄光:“谢谢你。江沉玉很好,我很开心。”   杏目晶亮,珠玉一样,叮叮当当撞进心底。   心尖像盛夏暴晒的石子,滚滚发烫。   江白砚嘴角轻勾,略微垂头,将她的食指重新衔入口中。   春日已至,施黛换了香囊,是栀子花味道。   暗香缕缕,江白砚眸色渐深。   人的肌肤单薄如纸,轻而易举便可破开。   他过去习惯以刀锋划过,如今方知,唇齿间的缠磨更为美妙。   但人一向贪心不足,尝到甜头,总想索取愈多。   唇齿擦过施黛柔软的指腹,江白砚欲图将它占有,一寸一厘也不放过。   好似毒蛇捕获猎物,寸寸缠紧,不予挣脱。   欲意涌动,嗅见栀子花香的瞬间,被江白砚强行压下。   贪念被缚网中,他闭了闭眼,将口中的味道牢牢记住。   “你刚刚说,这个术法很消耗灵气。”   施黛说:“现在感觉怎么样?这场幻境的出口不知道在哪儿,我们……”   她正说着,眼睫簌簌一抖,指尖发颤。   有软绵绵的物事靠上来,扫过她食指——   江白砚在伤口舔了一下。   施黛:……   好突然。   她耳朵和脸颊一点点发烫。   舌尖卷起滚落的血珠,不知从何时起,饮血的动作成了缓慢的轻吮。   ……太热了。   疼痛被江白砚转开,留在食指的,只余下舔舐的力道。   柔腻轻软,带出旖旎水汽。   咽下血滴,江白砚复而抬眸。   眼尾溢开大片绯色,薄唇亦染上刺目的红,颓靡秾丽,水痕湿濡,如同被雨露沾湿的海棠花。   承袭她所生的噬痛,享受她给予的欢愉,教他心间与眸底漫出濛濛湿意。   猫儿舐水般,江白砚舌尖微卷,轻蹭施黛指尖。   他弯起桃花眼,颊边浮出小小酒窝:“我也很开心。” 第85章   虽说施黛感觉不到疼痛, 伤口横在指腹,血是真真切切在流。   江白砚懂得克制,没舔舐太久, 待双目重回清明, 把施黛的手指松开。   这么一会儿过去, 食指满是湿漉漉的水意, 被他蹭得发麻。   脑子里一片滚烫, 施黛迅速缩回。   她觉得在当下, 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用来打破令人心乱的缄默:“还疼吗?”   废话但有效。   施黛强作镇定, 等待江白砚的回应。   “不疼,多谢。”   江白砚笑笑:“别忘止血。”   施黛点头, 刚从袖袋里拿出伤药,就见跟前递来一块帕子。   江白砚轻声道:“擦擦吧。”   施黛:……   他指的,是方才被含住的地方。   饮血本是无伤大雅的举动,可江白砚舌尖轻轻一扫,无端多了种模糊的、难以言喻的意味。   施黛道一声谢,拭去指尖水渍,涂药膏时不忘提醒:“你也快止血。”   以江白砚的脾气,大概又觉得这是不必上心的小伤。   江白砚乖乖应下,一边漫不经心处理刀口, 一边垂目屏息, 感受食指的痛意。   丝缕不绝, 渗入体肤——   这是源于施黛身体里的痛。   他正与她的痛楚融为一体。   由此一来,疼痛成了极致的欢愉。   江白砚贪心想品尝更多, 可疼痛加剧,施黛定然流血。   流血不是好事, 她不喜欢。   江白砚只得把疯狂的念头强压下去。   今晚牵肠挂肚了一整夜,血蛊总算被遏制,施黛卸下悬在心里的石头。   血口很快止住,她盯着食指,心满意足:“完工——!”   不愧是镇厄司的特效药,涂上没多久,血就不流了。   施黛扭头,确认江白砚的伤口也被抹好药膏:“我们去和云声他们汇合吧。”   莫名其妙被卷入这场幻境,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出口。   似乎无论什么时候,她永远干劲十足。   看了眼施黛上扬的嘴角,江白砚颔首:“好。”   从铜柱后离开,遥遥望见施云声,他正和聂斩小声说着什么,两人凑得很近。   记忆里,这是施云声第一次对陌生人表现出亲近。   施黛走近才发现,原来是聂斩在用言灵术。   所谓“言灵”,即言出法随,利用天地灵气,让吐露的话语成真。   当然,言灵术大有讲究,绝不是说什么来什么。   诸如“出门捡到一百两银子”,或“一夜间修为突飞猛进”的句子,属于异想天开的信口胡诌,实现不了一点儿。   在施黛的印象中,修为越强,能用言灵术创造的东西越多。   儒生以文修道,初入门时,念出“潺潺流水”,可得一滴清泉;说出“星火燎原”,便得一点火星。   待实力更强,到书圣的境界,能以“黄河之水天上来”引得洪水滔天。   在眼下,聂斩好整以暇立在一根铜柱旁,笑嘻嘻道:“弟弟你看啊——‘浮光掠影’。”   能在演武大会中闯进前三甲,这位儒生的本事炉火纯青。   随他右手一动,掌下光影变幻,浮现出一只林间奔跑的野兔。   树影窸窣,野兔轻盈跃动,倏而另一道黑影猛地窜出。   聂斩嘿嘿道:“饿虎扑食!”   伺机而动的老虎一口吞下兔子,明暗交叠,画面消散无踪。   施云声嘴巴微张,呆呆注视地面,眼底亮色闪过。   毕竟是小孩,最喜欢这类新奇有趣的术法。   聂斩扬起下巴,得意道:“怎么样?厉害吧。”   施云声:?   你的“厉害”,就指逗小孩?   把视线从影子挪开,施云声敛去惊讶:“还行。”   “只是还行?”   聂斩:“不成,我给你再变一个。”   他蹙眉思忖,一晃眼,瞥见施黛与江白砚。   “施小姐、江公子。”   聂斩一笑:“江公子的伤势如何了?”   江白砚:“小伤而已,并无大碍。”   “我们继续往前走?”   施黛朝四周望了望:“这地方……好像分不出东南西北。”   大问题。   四面八方的景致大差不差,置身其中,根本不知道下一步往哪儿走。   一旦选错方向,和出口背道而驰,全做了无用功。   前提是,幻境里真的有出口。   “今晚的筵席有十几人在场。”   施黛说:“我们进入这里,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到现在,连其他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发现自己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地方,第一反应,是寻找同伴。   看目前的情况……   施黛道:“幻境或许比我们想象中更大。”   聂斩呜呼哀哉:“我们不会被困死在这里吧?”   “幻境辽阔,所需灵气颇多。”   江白砚语气平平,轻描淡写:“寻常人维持不过一日。”   “而且,幻境是在百里家展开的。”   施黛接话:“百里家那么多丫鬟小厮,察觉筵席上没一点儿声响,肯定要进屋查探。”   发现屋子里空空如也,百里家人自会前往镇厄司报案。   简而言之,他们不必担心被长久困在阵法里头。   “要我看,待在原地就好。”   聂斩道:“这鬼地方难说到底有多大,不如静观其变,看设阵之人的下一步动作。”   施黛也动过这个念头,闻言没反驳:“的确……跟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反而消磨体力。”   不知道沈流霜怎么样了。   可惜大昭没有扩音器,否则她一路走一路播,找起人来效果绝佳。   这次的死者是百里箫,在场四人没一个与他熟识,对案情一无所知。   聂斩颇为头疼:“单单把我们困在幻境里,又不对我们动手。幕后黑手到底怎么想的?要杀要剐,给个准信啊。”   说罢咬了咬牙:“我只是想来百里家蹭个饭而已。”   怎么这样倒霉?   江白砚道:“凶手或许还要杀人。”   施黛:“嗯?”   “幻境广袤,所有人被分散。”   江白砚解释:“若想对谁下手,是最好的时机。”   这里像是一片专属于凶手的猎场,那人大可欣赏猎物仓惶无措、走投无路的惨状,再不为人知地将其残杀。   江白砚见过无数邪修与恶徒,对这类人的心思再熟悉不过。   准确来说,他也是其中之一。   “杀人?”   聂斩一个激灵:“杀谁?百里家的人?”   他话音方落,余光瞟过远处,愕然睁圆眼:“快看后面!”   后面怎么了?   施黛回身,亦是怔住。   炼狱空茫,在遥远的天地交接处,行来一排万分诡谲的队伍。   领头是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双双手执铁链,身量极高。   白的口吐长舌、面容惨白,黑的身宽体壮、气势冷峻,俨然是传说中勾魂的黑白无常。   无常身后,是数量众多的牛头马面和混沌小鬼,鬼影幢幢,簇拥一辆囚车。   看清囚车上的景象,施黛握住施云声右手:“害怕的话,把眼睛闭上。”   他才不怕。   小孩低应一声,没挣脱她的手。   囚车以铜制成,车里的人不出所料,是死状凄惨的百里箫。   衣物被烧得破破烂烂,只剩几块布料搭在身前。   裸现的皮肤惨不忍睹,皮肉开裂、烫伤处处,后背血淋淋一片,没一块好肉。   因生前遭受巨大的痛苦,百里箫死不瞑目,睁大一双通红的眼,五官狰狞。   聂斩哪见过这般惨样,目瞪口呆:“老天……”   “罪人百里箫。”   领头的白无常满面堆笑,声音不大,清晰响彻耳边:“纵火谋命,判入六重铜柱炼狱,受百年火灼之刑。”   果然是为了惩处纵火的罪过。   施黛心下微动,余光里,晃过一袭白影。   ——江白砚对一个个面貌骇人的妖魔鬼怪视若无睹,纵身一跃,跳上囚车顶端。   被他这个举动吓到的聂斩:?   “哇。”   聂斩叹为观止:“这兄弟,胆子这么大?”   施黛不以为奇:“他看出那群小鬼没有敌意吧。”   如果有,江白砚会毫不犹豫拔剑出鞘。   铜车从外部破不开,江白砚立于囚车顶端,端详内里的情形。   扑面而来一股烧焦的恶臭,百里箫凝固的表情里,除却痛苦,有明显的恐惧。   他应是哭过,两眼红得吓人,再往下——   江白砚目光顿住。   尸体呈跪姿,似在乞求宽恕,心口处,有一道醒目的刀伤。   一刀穿心,干净利落,周围洇开大片血迹。   看鲜血艳红的色泽,是生前受的伤。   和在铜柱旁扇风的鬼影一样,黑白无常对江白砚并不在意,回望一眼,继续前行。   江白砚跃下囚车,言简意赅阐述所见之景。   “刀伤?”   聂斩沉吟:“百里箫不是被火烧死的?”   “嗯。”   江白砚道:“刀口竖直,熟稔干脆,凶手极擅刀法。”   “在筵席上,我们见过百里箫活着的模样。”   聂斩胡乱抓一把头发:“凶手要杀他,再布置这一切……那家伙肯定在幻境里头,该怎么逮出来?”   回应他的,是一道钟声。   钟磬被敲响,往往有清远悠长之意,令人心安。   然而在此时的炼狱里,成了另一种意思。   钟声回荡,渺渺不绝,宛如无处不在的催命符,吵得心口发慌。   随之而来,是一道尖锐笑音:“炼狱六重,客已满。”   是幻境开始前的怪声!   施云声握紧长刀,展露防备姿态,离施黛更近一步。   “恭迎新客。”   似男似女的声线传遍八方,咯咯低笑:“入炼狱一重。”   施云声纳闷:“一重?”   “第一层地狱。”   江白砚道:“拔舌狱。”   顾名思义,拔舌狱惩罚的是挑拨离间、诽谤撒谎之人。   在这层炼狱里,罪人不得不承受拔舌酷刑,剧痛难当。   空寂辽远的炼狱里,再度传来一声钟响。   怪音笑个不停,声调几近变形:“新客名——”   “百里良。”   *   怪声落毕,幻境陡然生变。   高耸的铜柱接连消失,天际暗色更浓,如同鲜血满铺。   身在其中,阎清欢咽了口唾沫。   很离谱。   他在江南安安稳稳活了十七年,从没遇到过如此离奇的事。   ——百里家究竟发生过什么,才惹来这样的大麻烦?   左右张望一会儿,阎清欢握紧掌中银针。   鬼门十三针,不仅对人,对妖鬼同样有效。   怪音的言语像一道宣判,等它说完,幻境成了拔舌地狱的景观。   一团团人影被绑缚在铁柱上,双膝跪地,被迫仰头。   小鬼立于人影身前,手持铁钳,夹起人舌,反复撕扯拉拽。   哀嚎恸哭声不绝于耳,冷风肃杀,直吹进骨头里。   “无须担心。”   阎清欢看向身后的人:“我试探过,这里的小鬼不伤人。”   视线所及,是两个面色惨白的女人。   主母叶晚行和一名相貌平平的少女。   遭受太大惊吓,叶晚行已不复平素的波澜不惊,脸庞苍白如纸,静默不语。   她身旁的,是贴身侍女青儿。   “阎公子。”   青儿哭红了眼:“怎么还要死人?我们不会也……”   她被自己的猜想吓得一哆嗦。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拭去掌心冷汗,阎清欢勉强扯出一个笑:“地狱罚的,全是有罪之人。那道声音不是说了吗?箫三伯是曾纵过火,才——”   逝者为大,他没往下说。   阎清欢深吸口气,转移话题:“真遇上麻烦,我会尽全力护住你们。”   说出来了。   是想要说出口的话本台词之一,“我保护你”!   可是完全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本人也非常害怕。   阎清欢苦巴巴两眼望天。   可在他身前的,一个是养尊处优的百里家主母,一个是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对怪力乱神之事一窍不通。   一旦他表露出恐惧的神色,定让两人方寸大乱,更加惊惶不安。   阎清欢深呼吸,挺直身板。   “再说,我们往前走,能遇上更多人。”   阎清欢笑道:“到时候就安全了。”   虽然凶手可能也藏在中间。   阎清欢把这句话咽回喉咙里,没吓唬她们。   “多谢清欢。”   叶晚行勉力笑道:“遇上这种事,我们家……”   她说不下去,不知想到什么,打了个寒战。   等叶晚行缓过神,面色煞白。   几只小鬼缓步行来,察觉生人的气息,朝三人侧过脑袋。   鬼影并无五官,强烈的压迫感却如影随形,与之对望,惧意好似海浪,自脚底漫过头顶。   青儿瑟瑟发抖向前一步,把叶晚行挡在身后。   阎清欢心知鬼影不伤人,护住二人,往身侧看了看。   叶晚行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无论何时何地,总带一张笑脸。   原来她的胆子这么小?又或是……   小鬼转身,拖着铁链离开。   青儿牙齿打颤:“夫人,没事吧?”   叶晚行点头。   阎清欢顺势问:“叶伯母怕鬼?”   “正是。”   轻抚胸前,叶晚行气息不稳,语调仍旧柔和:“小时候走夜路,撞见过一次厉鬼,后来便怕得紧。让你见笑了。”   “那道声音说,这层地狱的‘客人’是良伯父。”   阎清欢有些苦恼:“我们压根不知道他在哪儿……咦?”   阎清欢一顿。   强撑出的冷静哗啦啦碎了满地,阎清欢猛地蹦起,高挥双臂:“施黛!白砚!云声弟弟!”   什么叫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他终于!碰到同伴了!   施黛喜出望外,也笑眯眯朝他挥手:“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幻境变化后,江白砚等人没被传送开。   他们走走停停,居然和阎清欢打了个照面。   据阎清欢介绍,他身边的年轻姑娘,是叶晚行的贴身侍女。   叶晚行神情憔悴,发间珠玉琳琅脱落大半,仍残存几分当家主母的风范,见到他们,端庄微笑:“平安就好。”   青儿一张鹅蛋脸,五官平平,清秀乖顺,因太过害怕,嘴唇轻颤。   “百里府邸里,有不少丫鬟和小厮。”   聂斩直言不讳:“他们进来送菜送酒,发现室内空空,不就可以直接禀报镇厄司?”   “短时间内,没人进来。”   叶晚行迟疑道:“酒菜都已备齐,下人懂规矩,不会擅自闯入。”   至于侍奉在身侧的佣人,全和青儿一样,被拉进幻境了。   施黛做过心理准备:“等明早没人出宴厅,他们才能发觉不对吧。”   一群人被困在密闭空间,一个接一个死掉,这不就是推理小说里最常见的暴风雪山庄模式。   还是极具大昭特色的那种。   施黛对另一个问题更感兴趣:“百里良是哪位?”   “分家的人,他在席间同阿湘说过话。”   叶晚行道:“着紫袍、面白无须的那个。”   施黛想起来了。   是对沈流霜客客气气、刚见面就向她打招呼的中年人。   “阿良脾性是出了名的好。”   叶晚行面有郁色:“谁会对他下手?”   江白砚没打算和她说客套话,单刀直入:“叶夫人对这桩案子的原委,可知晓一二?”   叶晚行一怔,恹恹摇头:“他们两兄弟做的事,我自是不知。”   她沉思片刻,缓声道:“百里箫性子冷淡,平日里跋扈了些。可要说他纵火,我从未听过。”   叶晚行说:“百里良就更循规蹈矩了。他出身分家,待人和善、勤勉踏实,连架都没跟人吵过,以一己之力,把好几家铺子做得红红火火。”   说到这儿,她尾音颤了颤:“他该不会……真被拔舌吧?”   “探查百里箫尸体时,他胸前的血迹尽数凝固。”   江白砚道:“推算时间,他应当死在第一重幻境起始的时候。”   施黛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现在第二重幻境开始,凶手很可能已经对百里良下手了?”   越早杀人,对凶手越有利。   等百里良与其他人汇合,再想杀他就难了。   阎清欢一愣:“什么胸前的血迹?百里箫不是被烧死的吗?”   他远远见过被百鬼簇拥的囚车,记得百里箫满身烧伤。   “江白砚靠近仔细看过。”   施黛道:“在他胸口有道刀伤,一刀穿心。”   “一刀穿心?”   叶晚行遽然出声:“刀口……是不是直竖的一线?”   江白砚抬眼:“是。”   聂斩好奇:“这有什么讲究?”   “你们从他乡来,有所不知。”   叶晚行道:“江南一带,有位……惩歼除恶的侠士,擅使刀。”   提起这一茬,阎清欢最有发言权,快声补充:   “此人身份不明,年纪、长相、甚至是男是女都没人知道。因为杀人常以一刀穿心,人称‘斩心刀’。”   他看过的话本子里,有不少角色是以这人为原型的。   听描述……斩心刀来越州、来百里府了?   “传闻斩心刀杀人,讲求一刀毙命。”   叶晚行道:“像今日这般动用幻境、牵扯众多的,此前从未有过。会不会是有谁以斩心刀为由,借这个名头害人?”   “有可能。”   阎清欢点头:“而且……筵席上的,应该没人是斩心刀吧?”   看出施黛的困惑,阎清欢为她解释:   “从我出生时起,斩心刀的名号就传开了。算算年纪,那人最年轻也有四十岁。”   排除在场的小辈,只剩下百里家众人。   阎清欢觉得,没谁像是那个刀客。   “斩心刀在江南各地都出现过,行踪不定,风里来雨里去。”   阎清欢道:“百里家的长辈忙着做生意,在越州抽不开身。”   线索到这里中断,施黛凝神思考。   不管来的是本尊还是冒牌货,凶手用斩心刀的方式杀人,想必有特别的理由。   她对越州知之甚少,想不出个所以然,听聂斩道:“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被卷入幻境,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他漫无目的一路前行,这会儿两腿酸软,成了软绵绵的面条。   施黛不假思索:“留在这里,休息一阵子吧。”   她指指不远处耸立的铁柱:“正好可以借它靠一靠。”   聂斩如遇大赦,兴奋握拳:“施小姐英明!”   铁柱附近围有三三两两的小鬼,叶晚行看了几眼,并未多言。   青儿骇得不敢抬头,乖乖跟在夫人身后,为她在地面铺开手帕,以免坐在尘泥上。   阎清欢也累得够呛,靠在铁柱旁,紧绷的神经松懈几分。   施云声倒是精力旺盛,左顾右盼,伸手去逗小鬼玩。   施黛大咧咧坐下,单手支颐,望向江白砚:“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江白砚:“什么?”   “你转移疼痛,不是消耗了很多力气吗?”   施黛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模样,咧开嘴角:“昨晚也没睡好吧?”   昨天夜里,她和江白砚因为鲛珠贩子的事忙到子时,今日见他,江白砚眼下有淡淡的青。   本就睡得不够,又血蛊发作、灵气殆尽,在幻境跋涉这么久,饶是铁人也撑不住。   所以聂斩问起接下来的计划,施黛下意识说了“休息”。   江白砚垂眸笑笑。   昨日枯坐整夜,他未尝入睡。   休憩于他不甚重要,过去猎杀妖鬼时,江白砚试过三天两夜不合眼。   无论如何,留有一条命在就好。   面对施黛的提议,他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睡吧睡吧。”   施黛拍一拍胸脯:“小憩一会儿也成。有我在,不会出事的。”   在幻境待久了,她的发髻略显凌乱,几缕碎发搭在额前,悠悠晃荡,像被风吹拂的柳枝。   江白砚的目光随它一动,继而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多谢。”   他显然累极,靠上身后的铁柱,没多久闭上双眼。   众人都有些疲倦,一时没谁说话。   施黛懒散活动四肢,余光一瞥,掠过江白砚侧脸。   江白砚时常含笑,大多时候,眼底其实是冷的。   桃花眼美则美矣,生在他面上,好似寒凉的墨玉,哪怕眉目弯弯,也叫人感到刀锋般的锐气。   此刻他眉眼低垂,神色沉静,被晦暗光影勾出轮廓,像幅静谧的水墨画。   脊背瘦削挺直,看上去很乖。   她正新奇打量,忽见江白砚睫毛轻颤,蓦地睁眼,彼此视线交汇。   施黛:……   完蛋,被抓包。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施黛佯装无事发生:“怎么了?”   眼风扫过她脸颊,停顿半晌,似在确认她并未离开。   江白砚温声应道:“无事。”   他没多言,重新闭眼。   施黛心觉莫名,没法多问,只得靠上铁柱,习惯性摸一把她弟弟的脑袋。   施云声瞅她一眼,磨了磨牙,没躲开。   线索零零散散,施黛尝试捋顺。   一是有关灭世之灾。   施敬承与书圣同来越州,绝非巧合,会不会与阿狸口中的灾变有关?   二是当下的命案。   凶手杀人,八成是为寻仇,看阵势,说不定还有第三个被害者。   把已知线索整理一遍,施黛两眼放空,猝不及防,觑见江白砚睁开双眼。   与上回的风轻云淡不同,这一次,他像是从梦中惊醒,眉心微蹙。   随他眼皮一搭,掩下眸底暗色,又成了温静淡然的情态。   施黛:“做噩梦了吗?”   江白砚神色如常,闭了下眼:“无碍。”   就知道他要说这两个字。   施黛右手托腮,笑得神秘兮兮:“我有个不做噩梦的秘诀。”   江白砚顺着她的意思:“什么秘诀?”   “你在睡觉之前,可以想想我——或是别的什么。”   施黛说:“不是有句古话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打个比方,你想一想我,大概率可以梦见我。”   她说罢握起拳头,往前面亮一亮:“我会保护你,帮你把脏东西赶跑的。”   江白砚轻扯嘴角,半开玩笑:“你入我的梦……许被吓坏。”   施黛毫无心理负担,立马改口:“那就你来保护我嘛。两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强。”   沉默须臾,江白砚低声笑笑:“好。”   醒来前,他的确做了噩梦。   江白砚常做噩梦。   年纪更小的时候,梦里尽是残肢断臂。   江府的大火、血淋淋的尸体、执刀的黑影充斥梦境,每每夜半惊醒,冷汗浸湿后脊。   后来也会梦到邪修,和那间暗无天日的囚牢。   譬如方才,梦里便是几年前掠取鲛泪的画面。   地牢阴暗潮湿,邪修手持带有倒刺的长鞭,抬臂挥过,扬起大片殷红血花。   江白砚对这种梦习以为常。   平静温和的美梦,于他反而稀罕。   “继续睡吧。”   施黛目带期许,黑白分明的眼里盈满笑意:“你试试我的办法,说不定有用。”   她以前想吃草莓蛋糕、想去游乐场玩,常用这个法子。   虽然不能百分百梦到,但几率大了很多。   江白砚道:“好。”   纵使没抱多大指望,闭眼前,他依言把施黛的眉眼在心头描摹几遍。   隐约间,鼻尖飘过她身上清甜的栀子花香。   倦意上涌,视野漆黑。   令江白砚意想不到的是,在梦里,他当真见到施黛。   是个与过去任何时候,都截然不同的梦境。   春意叆叇,月色如纱。   不知名的暗香袅袅萦绕,似冬日的梅,也像晚春盛放的栀子花。   施黛坐于床边。   在他的卧房。 第86章   江白砚用去好几息的时间, 明白这是梦境。   梦中的一切朦朦胧胧,微光氤氲,极不真切。   施黛坐在榻前, 抱着那只总跟着她的白狐狸, 被狐尾扫过下巴, 泠泠笑出声。   清脆的、灵动的笑, 如银铃叮当, 唤出江白砚的几分清醒。   白狐瞥见江白砚, 自施黛怀里跃下, 匆匆跑开。   大昭万物有灵, 这只狐狸格外怕他,亦或说, 几乎所有动物见他,皆会警惕逃离。   源于江白砚骨子里的杀性。   在某些方面,动物的本能比人族更敏锐。   见白狐逃开,施黛含笑抬眉,杏眼倒映跃动的烛光。   她张口,说了什么,江白砚听不清。   许是见他没有回应,施黛自榻上起身,来到他跟前。   虚无缥缈的香气陡然清晰, 是她新香囊散出的栀子花味道。   施黛问:“它怎么老是怕你?”   江白砚下意识应:“……抱歉。”   他喉间一滚。   没有征兆地, 施黛抬起双臂, 环住他脖颈。   栀子花香猖獗侵袭,江白砚抬眸, 见她一张泛溢薄红的粉面。   像被春花的枝桠勾缠而上,他嗅到近乎靡丽的馨香。   江白砚惶惑茫然, 梦里的他亦是怔忪。   片刻后,江白砚伸手,揽住她腰身。   从未触碰过的地方。   过去与施黛拥抱时,江白砚往往环住她背部。   像拢起一捧水,具体的感受,他说不清楚。   施黛仍是笑:“想做什么?”   做什么?   江白砚凭借本能地应答:“不知道。”   触碰,拥抱和吮吸,全是施黛教给他的东西。   他若回答三者都想,会不会太贪心。   两人离得太近,施黛的呼吸落进他侧颈,因他的回答噗嗤一笑。   “没关系。”   她道:“我教你。”   与身处画境、第一次拥抱时,一模一样的语气。   江白砚:“教授何事?”   施黛不答,指尖微凉,掠过他脖颈。   似一根轻软羽毛,所过之处酥意入骨。   掌心浸出薄汗,江白砚半阖双目:“施黛。”   压在后颈的食指缓缓往下,途经脊骨,来到侧腰。   不久前血蛊发作,施黛曾戳上这个位置,道他敏感。   这是一次惹人目眩的复刻,在梦中,施黛覆上他腰间,轻缓按揉。   陌生的快意能把人逼疯,怀中如有烈火烧灼,江白砚满身发烫,无意识攥紧她衣袖。   他贪恋此刻的感受,甘愿沉湎其中。   囚于心底的野兽蠢蠢欲动,试探着露出獠牙。   江白砚再眨眼,自己已欺身向前。   施黛顺势坐上床榻,后仰躺下。   她未绾发,乌发如泼墨溢散,衬出皎白面颊,似至满之月——   只照拂他一人的月亮。   江白砚寸寸端量。   她着的是桃红小袖衫,江白砚见过的那件,一截腕子似牛乳淌出,白得显眼。   再往上,是纤细的颈,小巧的下巴,与一双雾蒙蒙的、羞云怯雨般的眼。   施黛会露出这种神情吗?   面对她,他又是何种情态?   江白砚没细想更多。   他俯身,鼻尖蹭过她鼻尖,吻上那抹眼尾的红。   起初是浅尝辄止的试探,渐渐沦为流连的吮,从她眉眼到鼻尖,再来到微张的唇。   施黛看的话本子里写,朱唇轻贴,鸳鸯交颈。   于是江白砚轻蹭那片殷红之处,如饮血时一般,探出舌尖。   花香甘甜。   耳畔是被无限放大的呼吸,与心跳交织勾缠,如潮湿的沼泽,将他一瞬淹没。   少女面颊浅绯,似被一笔一划描摹的花,额间碎发轻颤。   那是因他而动的蕊。   江白砚指尖收紧,掐入她纤瘦腰际,把施黛更多地往怀里压。   窗边风过,月影如波,春意愈浓。   两唇相贴,凌乱吐息声里,江白砚听见自己低声唤她:“……黛黛。”   黛黛。   宛如一条渴水的鱼,他舐过唇间,一点点一滴滴,汲取她的水露。   *   坐在拔舌地狱的铁柱下,施黛伸了个懒腰。   不怪江白砚做噩梦,这场幻境处处是鬼影和鲜血,人在压抑的环境里待久了,潜意识理所当然要受影响。   她的精力还算充沛,休息没多久,又成了生龙活虎的模样,侧头看一看江白砚,没瞧出异常。   除了睫毛偶尔颤抖几下。   这回应该没做噩梦吧?   趁休整的功夫,可以问问更多线索。   避免说话声吵醒江白砚,施黛挪了挪位置,离其他人更近一点。   聂斩是个显眼包,在给阎清欢和施云声变戏法玩。   “我这只是雕虫小技,真正的言灵术,还得看书圣。”   聂斩眉飞色舞:“他老人家神通广大,曾以一字‘斩’,劈断了一座山——哎呦,施小姐!”   施黛动作轻快加入一行人中,在施云声身边坐稳:“我来问问斩心刀的事。”   阎清欢探头:“江白砚呢?”   施黛伸出食指,做个噤声的手势:“他睡着了。”   施云声眼珠一转,望向那道瘦削的人影。   江白砚居然也会觉得困?   聂斩对今天的案子很有兴致:“斩心刀很强吧?”   阎清欢是唯一知情人,想起江白砚,把声音放低:   “具体多强不清楚……不过挺厉害的,斩心刀这些年里杀了不少恶人,其中有名士榜第八的宋延武。”   施黛:“名士榜?”   阎清欢笑笑:“越州盛传的一个排行榜,里面全是有名气的强者。”   聂斩迫不及待:“我们书圣排第几?”   “名士榜里,只有江南一带的人。”   阎清欢道:“大昭厉害的侠士太多,真要全部排下来,几张纸都不够写的。”   他说罢挠头:“听说有人做过大昭的名士榜,结果放榜当天,就因为施大人、书圣和玄同散人谁排第一,引不少人骂骂咧咧大打出手。”   书圣是百年来当之无愧的强者,门下弟子众多,桃李满天下。   施敬承与玄同散人,则是在十几年前大战中的后起之秀。   施敬承不必多说,朝廷钦派的镇厄司指挥使,刀法之盛,无人能及。   至于玄同散人,施黛没见过本尊,只听说此人随心率性,刀、剑、符、阵样样精通。   书圣授业解惑,施敬承降妖伏魔,这位玄同散人无门无派无拘无束,常年流憩于山水之间。   封印邪祟的决战中,是这三人力挽狂澜,护住了千万百姓的性命。   要把他们排出个名次……   施黛想了想,的确会引起骂战。   阎清欢道:“所以,后来的名士榜只收录江南人士了。”   施黛觉得有趣:“斩心刀排第几?”   “第二。”   阎清欢打小对侠义故事感兴趣,说起名士榜,如数家珍:“斩心刀在越州很有名的!一来成名许久,行侠仗义整整二十年,二来实力强悍,杀的恶人特别多。”   聂斩问:“第一是谁?”   “是一个剑客,号‘凌霄君’。”   阎清欢吐字如倒豆:“说来也巧,这两人都把身份捂得严严实实,没人知道他们是谁。”   施云声在一旁静静听,忍不住好奇:“凌霄君比斩心刀更强?”   “不好说,他俩没打过。”   阎清欢道:“凌霄君之所以排名更高,是因为……”   他一时语塞,挠了挠头。   施黛被吊起胃口,和施云声一道睁圆眼,姐弟俩巴巴看他。   眉眼绷紧,阎清欢迟疑道:“因为在很多人心里,他是个近神的存在。”   聂斩:“神?”   “怎么说呢,斩心刀来无影去无踪,没谁见过。”   阎清欢说:“凌霄君就不同了。他救苦救厄、接济穷人,在江南,尤其是越州,可谓家喻户晓。”   聂斩听得一惊一乍,施黛倒是愣了愣,想起另一件事。   孟轲来越州前说过,她与施敬承这次离开长安,是为了调查一个神棍。   越州有名的神棍……不会就是凌霄君吧?   他做了什么事,值得施敬承出面?   说到兴头上,阎清欢坐直身子,两眼微亮有神。   “许多人见过凌霄君。”   阎清欢道:“据他们描述,凌霄君一袭白袍,腾云驾雾,面目被云气遮挡看不清楚,从身形和声音推断,是男人。”   聂斩挑眉:“这有何难?障眼法罢了,文渊书院的术士也能做到。”   “但老百姓不这么想。”   阎清欢摇头:“试想一下,濒死之际,有人满身云雾救你一命,看上去仙气飘飘的——百姓没见过厉害的术士,顺理成章以为遇上了仙人。”   聂斩被他说服:“嗯。”   “凌霄君的名气彻底传开,是十多年前。”   阎清欢回忆:“江南人大多经商,被山匪劫财的事儿屡见不鲜。”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凌霄君一夜血洗上百个山头,把作恶的山匪全杀了,一个没留。”   施黛一惊:“这么狠?”   “听说连办案的官差都吓傻了。”   阎清欢苦笑:“被土匪掳掠的无辜百姓作证,凌霄君凭一己之力,荡平了越州所有的山。”   经此一战,在越州,凌霄君的大名无人不晓。   “这老兄,”聂斩由衷感慨,“厉害啊!”   施云声很喜欢听有趣的人和事,冷着脸保持眼巴巴的姿势,等待阎清欢继续说。   “把他奉为神仙,还有一个原因。”   阎清欢想了想:“每次救人,凌霄君都要问那人,有没有想被实现的愿望。”   施黛顺口问:“他能让心愿成真?”   “如果是贪得无厌的愿望,凌霄君会直接离开。”   阎清欢说:“合情合理的,他尽可能完成——传闻有个小孩希望见一见死去的娘亲,凌霄君真让小孩他娘现身了半个时辰,和他好好道别。”   施黛福至心灵:“幻术?”   阎清欢:“应该是的。”   世上没有起死回生的法术,他们心知肚明。   “又是救人,又是实现心愿的。”   聂斩若有所思:“他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施黛对这人很在意:“感觉……他有意想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神?”   所以孟轲提及,才用了“神棍”这个词。   施云声懵懵懂懂:“他图什么?”   “凌霄君不收取百姓的报酬。”   阎清欢耸肩:“或许享受这种感觉吧。”   “等会儿,扯远了。”   施黛举起右手:“斩心刀究竟是怎么回事?”   阎清欢一笑,两眼弯弯,萧萧肃肃:   “斩心刀也是个厉害人物,不过比凌霄君低调得多。这位是真正的侠士,深藏功与名,只杀大奸大恶之辈。”   施黛问:“不是说斩心刀已近中年吗?在筵席上,哪些人的年纪对得上?”   阎清欢:“我想想。”   他在正事上很靠谱,思忖几息,正色道:“分家的百里良、百里瑾、百里穆,主家的……”   阎清欢眼神一动,觑向不远处:“那位。”   叶晚行。   施黛望去,叶晚行走了太久的路,正靠在铁柱下小憩。   侍女青儿惨白着一张脸,战战兢兢坐在她身边,左手拿了块丝帕,为叶晚行擦拭额间冷汗。   觉察施黛的注视,青儿眨眨眼,怯生生朝她笑了笑。   “对了。”   阎清欢一拍脑门:“还有个管家,叫……我记得姓谢,大家唤他谢五郎。”   主人家宴客,管家自然要陪侍在侧。   可正如阎清欢所说,在场的所有人长住越州,没法在江南各地随时出现。   这个话题卡壳,施黛决定换一个。   “说起纵火。”   她瞧了眼憔悴的叶晚行,音量压低:“十几年前,百里氏家主遇难的时候,不就有过火灾吗?”   阎清欢和聂斩是聪明人,不必施黛多言,听懂她的言下之意。   家主过世,对谁最有好处?   当然是对钱权虎视眈眈的百里家其他人。   叶晚行的丈夫百里泓,正是在长兄逝世后,登上家主之位的。   聂斩两眼放光,激动吃瓜:“豪门秘辛?不愧是越州望族。”   阎清欢:“其实——”   他也看了看垂目休憩的叶晚行。   包括施云声在内,四人像四只鼹鼠,心照不宣地默默靠拢。   “其实当年百里策遇害,就有流言传开,说凶手是他二弟百里泓。”   阎清欢低声:“但百里策出事时,百里泓恰好参与一场酒宴,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不可能作案。”   施黛悄咪咪:“雇佣杀手呢?”   聂斩探头探脑:“这个猜测很合理。”   施云声脑袋瓜飞速运转:“唔……”   “没证据。”   阎清欢叹口气:“总而言之,这么多年过去,哪怕有风言风语,百里泓还是把家主位子坐得稳稳当当。”   他说罢眯了下眼:“不过……依我看来,百里策的死,说不定真和百里泓有关。”   在越州,百里氏象征绝对的财与权,没人敢当面说出半个不字。   聂斩掀起眼皮:“嗯?”   “当年越州的刺史,一直在调查这桩案子。”   阎清欢略略停顿:“我爹娘和他有些交情,曾听他说起,很怀疑百里泓。”   阎家是越州大户,与刺史结交,并不稀奇。   似是想起什么,阎清欢打了个寒颤。   “几天后——”   他声音更小,一字一顿却极清晰:“刺史落湖,死了。”   施黛皱眉:“落湖?”   “说是夜里饮酒,走在湖边,不小心摔下去的。”   阎清欢压低眉目,轻声喟叹:“太过巧合了。”   “你的意思是,”聂斩道,“刺史查到百里泓身上,百里泓为永绝后患,设法杀了他?”   阎清欢点头:“听我爹娘说,那位刺史是个好官,屡断冤案,两袖清风,还救济过很多贫苦百姓。他倘若怀疑百里泓,定会一查到底。”   施云声不解:“百里泓做过的事,和今天死掉的人,有什么关系?”   “大概……上一任家主和刺史的死,不止百里泓一个人参与?”   施黛认真思考:“百里策死后,不止百里泓,其他族人也或多或少得了好处吧?”   阎清欢恍然一个激灵,拍了下大腿:   “对对对!百里良,就是拔舌地狱被点名的那位,他出身分家,是个庶子,却很受百里泓重用。”   他快声补充:“还有死在桐柱地狱的百里箫。他没什么作为,常常花天酒地,百里泓还是把好几家商铺给了他。”   聂斩一语作结:“沆瀣一气啊。”   可惜说到底,以上全凭猜测,对于十几年前发生的旧案,他们没有丝毫线索。   更何况,就算知道这些,也推不出今天的凶手是谁。   施黛苦恼揉了揉眉心。   “嗳!”   忽听聂斩一声兴冲冲的笑:“快看北边,有人来了!”   施黛回头,看清来人,展颜笑开。   一根根铁柱罩下阴翳,在压抑的暗调里,几道色彩明丽的身影尤为醒目。   幻术师宋庭双目沉沉,依旧是波澜不起的神态,锐意如锋。   皮影匠人秦酒酒垂着脑袋,不知在兀自思索什么,手中银剪闪烁寒芒。   一个中年男人眉头紧皱,显而易见很不耐烦,口中喃喃低语,咬牙切齿。   他是百里家的人,身着华贵锦衣,手戴碧玉扳指,袖口的金丝暗纹隐现薄光。   为首的,是一袭青衫的沈流霜。   施黛从坐姿原地蹦起,想欢欢喜喜唤一声姐姐,记起熟睡的江白砚,迅速噤声,上前扑进沈流霜怀里。   姑娘家身形娇小,满携栀子花香地靠拢,像只轻巧灵活的鸟。   被她扑了个满怀,沈流霜轻声一笑:“没受伤吧?”   “没。”   施黛抬眼:“你们呢?”   沈流霜摇头:“这地方没什么危险。”   叶晚行也望见来人,投来欲言又止的一瞥。   华服男人与她四目相交,勉力扯出一个苍白的笑:“二嫂,您没事吧?”   叶晚行手腕轻颤,连带尾音发哑:“嗯。”   沈流霜知道施黛不认识他,低声介绍:“这是分家的百里瑾,做布匹生意。”   “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到阵眼?”   百里瑾累得直喘粗气:“我腿快断了。”   宋庭冷冷瞟他,语气不咸不淡:“是你非要同我们一路。不想走,留在此地便是。”   这哪行?   铁柱下鬼影的哀嚎盘旋耳侧,百里瑾面无血色:“不可……不可!我跟着你们。”   他擦一把冷汗:“只要你们护住我,出了幻境,我给你们大把银票。”   秦酒酒面无表情,觉得他吵吵嚷嚷太烦,握着小剪,朝他影子的方向虚空一剪。   当然无事发生。   施黛的关注点在别处:“阵眼?”   “宋公子对阵法有所涉猎。”   沈流霜道:“他推算出阵眼,正带我们前去破阵。”   幻术与幻境有相似之处,宋庭研究幻术之余,捣鼓过和幻境相关的阵法。   聂斩一怔,握拳欢呼:“了不起!不愧是打赢我的人!”   好吵。   秦酒酒百无聊赖,手中银剪张张合合。   “你们要一道去么?”   沈流霜道:“去的话,便随我们前行吧。时候不早,趁这一重幻境还在,必须尽快赶到目的地。”   施黛等人自然要跟,叶晚行并无犹豫,颔首应道:“好。”   留她和青儿两人在这里,得被吓到没去半条命。   “江白砚在休息。”   施黛指指另一侧的阴影:“我去叫他。”   江白砚这人还会歇息?   沈流霜微讶:“好。”   施黛转身,快步靠近江白砚小憩的角落。   他尚未醒来,不知又梦到什么,眉眼压得很低。   气息很乱,眼尾发红。   施黛刚要开口,凑近的瞬息,见他猛然睁眼。   视线交汇。   江白砚的双目有一刹失神,施黛定神看去,内里竟是水雾朦胧。   她一愣:“你又做噩梦了?”   旖旎幻梦犹在眼前,勾出心底潜藏的恶兽。   江白砚半梦半醒,对上她清润的眼。   野兽被按回囚笼。   杏目,朱唇,栀子花香,绯红春衫,线条流丽的面庞。   他破天荒地垂眸,心下近乎无措,不敢去看:“没有。”   “啊?”   施黛把他上下打量一遭:“那你……”   她脱口而出:“睡觉前,你试过想我吗?”   江白砚闭了闭眼:“嗯。”   施黛:“没梦到?”   江白砚:……   喉间发干。   他敛下眼,嗓音微哑:“抱歉。”   施黛不懂他的意思,听得一笑:“有什么好道歉的?没梦到就没梦到嘛。”   目光扫过她唇角,江白砚定定凝眸。   回忆不起梦里的感受。   从未体会过的事物,即便在梦中,也难以想象它的韵意。   看他出神,施黛伸手,在江白砚眼前挥一挥:“还好吗?被噩梦吓到了?”   江白砚平复心绪:“无事。”   看样子不是个好梦。   施黛一本正经,信誓旦旦:“这个法子以后多试试,总能成功的——要不,想久一点?”   总觉得这话有歧义,施黛飞快补充:“不是想我啊。世上那么多漂亮有趣的东西,你时常想想,就不会做噩梦了。”   他想不了更久,也不能去想更久。   凝神看她几息,江白砚终是道:“嗯。”   唇瓣微抿,他悄然舐过。   敛下眼底潋滟水色,江白砚轻声说:   “今后,想你久些。”   ……嗯?   施黛怔忪一下,倏地抬眸,轻勾的嘴角压了又翘,望向别处:“好噢。” 第87章   与大部队成功汇合, 施黛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叫醒江白砚后,一行人循着宋庭的指引前往阵眼,没走多久, 遇上百里青枝。   和惊惶失色的叶晚行不同, 施黛遥遥望见百里青枝时, 她正懒散靠在一根铁柱旁, 伸手逗小鬼玩。   幻境里的鬼影不伤人, 被百里青枝戳戳头又捏捏脸, 顶多慢悠悠看她几眼。   百里青枝朝它咧嘴一笑。   见到熟人, 阎清欢喜上眉梢:“百里姑姑!”   百里青枝侧头。   她在筵席前盛装打扮过, 梳高髻,戴金钗, 这会儿发髻全乱,长发被随手拢起,用发带扎在脑后。   裙边也脏兮兮的。   “嗳呀,可巧。”   百里青枝面露喜色,提起裙摆小跑过来:“我原本还想着,这儿是不是就我一个人呢。”   叶晚行苍白着一张脸,温和笑笑:“青枝可有受伤?”   “没事——不过刚进来时,可把我吓坏了。”   回想起不甚美妙的记忆,百里青枝打个寒战:“这什么地方, 你们清楚吗?”   阎清欢为她解释:“此地是由他人制造的幻境, 宋公子正带我们去寻破阵的阵眼。”   百里青枝挑眉, 与默不作声的宋庭径直对视。   宋庭嗓音淡淡:“时间紧迫,继续走吧。”   “等找到阵眼, 确定能解开?”   百里瑾往他身侧挪近,忙不迭道:“你若让幻境消失, 我给你够花一辈子……不,两辈子的钱!”   说罢额头青筋暴起,咬牙狠声:“在背后捣鬼的人,别让我逮到他。”   施黛轻飘飘觑他。   在席间见到沈流霜时,百里瑾表现过毫不掩饰的冷意,施黛对这人没什么好感。   百里青枝倒是优哉游哉,闻言打趣:“幸好这位幻术师懂点儿阵法。否则我们被困在这里,铁定跟无头苍蝇似的。”   筵席上宴请的,是演武大会前三甲。   施黛顺口问:“阵师在擂台上,不怎么吃香吧?”   “嗯。”   百里青枝点头:“演武大会办了这么多回,很少有阵师打进前三。”   原因很简单,阵法的布置过于繁琐。   越强的阵法,越需要提前做足准备,构建阵眼、勾织灵线、供应灵气,步骤缺一不可。   而擂台比武,是即时交战的。   通常来说,阵法没完成一半,阵师还在牵引灵线,对手就已逼近命脉了。   “阵术太强,准备期限也长。”   沈流霜插来一句:“比如今天这场幻境,幕后凶手起码筹划了好几天。”   “的确如此。”   叶晚行道:“今年原本有个厉害的阵师,不成想,对上一名剑客。”   结果可想而知,长剑步步紧逼,让他连设阵的时机都没有。   说到这,叶晚行舒了口气:“多谢诸位。今夜若非诸位在场,恐怕……”   施黛没说话,目光扫过神情各异的所有人。   到目前为止,她见了百里家的绝大多数人。   凶手会不会藏在其中?   如果凶手打算在这一层地狱杀害百里良,定然要与其他人分开,单独动手。   拔舌地狱开始后,江白砚、施云声和聂斩始终跟在她身边,应该能排除嫌疑。   他们四人互为不在场证明。   “幻境这么大。”   施黛打破沉默:“你们是怎么遇上的?”   “我和宋庭、百里瑾在桐柱地狱就遇见了。”   沈流霜道:“拔舌地狱后不久,见到的秦酒酒。”   在越州,谁见了他不是卑躬屈膝、拼命讨好的?   身为小叔却被沈流霜直呼其名,百里瑾郁郁剜来一眼,念及当下的境遇,欲言又止。   他还指望着这群人活命。   “我和青儿是自幻境出现,就被传送到一起的。”   叶晚行轻叹道:“也算缘分。”   这样看来,在场所有人里,唯独秦酒酒和百里青枝有一段空白的时间。   施黛把结论认真记在心里。   江白砚睡意褪尽,撩起眼皮:“筵席上,一共有多少人?”   “这次是庆功宴,没请旁的客人。”   叶晚行知无不言:“百里家共六人,丫鬟小厮八人,除此之外,便是你们几位了。”   好多人。   施黛苦巴巴皱了下眉,这要怎么一个个排除?   “是谁不重要。”   聂斩转了转手腕,颇有干劲:“等我们找到阵眼,把幻阵破掉,直接生擒那家伙就行。”   他生得剑眉星目,带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喉音清越,像幽暗炼狱里的一粒火星。   阎清欢喜欢和这类人打交道:“好!”   百里青枝笑嘻嘻:“还是年轻人有活力。”   她说得漫不经心,眼尾悠悠下撇,看向叶晚行:“二嫂,你说……这起案子,会不会和大哥大嫂的死有关?”   叶晚行嘴唇一颤。   扶起青儿的手腕,她声音很轻:“或许吧。”   “可他俩已经过世十几年了,凶手为什么偏偏趁这个时候动手?”   百里青枝蹙眉思忖:“倘若和大哥大嫂无关……我们家这么多年来,没卷进过别的事情里头吧?”   她在经商之道上极有天赋,又出身主家,这些年来,地位水涨船高。   就百里青枝所知,近年来的百里氏风平浪静。   “越州常有流言,称你二哥心怀不轨,对大哥大嫂痛下杀手。”   叶晚行缄默许久,喟叹道:“兄弟如手足,我与阿泓做了多年的夫妻,知晓他的为人——他绝非心狠手辣之辈。”   她眸光微转:“也许……真是阿箫与阿良做的吧。大哥活着的时候,时常斥责阿箫游手好闲,断过他的月例钱。至于阿良,他出身分家,与大哥关系不亲。”   聂斩不禁感慨,冲施黛几人小声讲悄悄话:“豪门大族好可怕。”   施云声用力点头。   他只是个小孩,这辈子经历过最复杂的勾心斗角,是和学堂同窗们玩过家家。   “如果凶手想替那二位报仇。”   施黛说:“一定是和他们关系亲密的人吧?”   侍女青儿眼皮动了动,下意识看向沈流霜。   “流霜姐不可能。”   施黛赶忙护犊子:“她在长安长大,和江南的斩心刀一点儿关系没有。”   一路上交换情报时,施黛说过百里箫心口的刀痕。   “对哦。”   百里青枝恍然:“还得和斩心刀有关。线索怎么越扯越多?”   聂斩幽幽接道:“最关键的是,斩心刀本身也是一个谜。”   “斩心刀。”   一直沉默的宋庭忽然开口:“许是官门中人。”   秦酒酒抬头:“为何?”   “我自幼长在越州城郊的镇子里。”   宋庭淡声:“镇中有一恶霸,曾残杀一对夫妻,因缺少证据,那人又重金贿赂了官差,事情不了了之。”   他稍作停顿,敛目回想:“好几年后,恶霸被斩心刀所杀。”   百里青枝纳闷:“好几年后?”   宋庭点头:“不止此事。斩心刀杀了无数逍遥法外的恶人,江南偌大,斩心刀要如何得知这些人的所作所为?”   施黛悟了:“官府的办案卷宗!”   卷宗查起来省时省力,还囊括有江南各州大大小小的全部案件。   以此为基点,就能解释为什么案发几年后,斩心刀才解决镇中的恶霸了。   官府里的卷宗堆积如山,大多是数年前的案子。   斩心刀去翻,见的自然是旧案。   官府中人……   施黛眉心一动。   调查百里策死因的刺史,是和这起案子关系最紧密的官员。   但他十几年前就死了。   七零八落的线索隐约串出一条线,施黛刚要再问,忽听耳畔一阵风过。   ——秦酒酒手中的皮纸轰然变幻,化作巨大黑影,以排山倒海之势,直攻向前!   顺势前探,通天铁柱下,俨然立有一道身着黑袍、脸覆面具的高挑人形。   百里家的庆功宴上,绝不会邀请如此古怪的宾客。   施黛即刻明白他的身份,眼疾手快,掏出雷火符。   那人距离尚远,似乎没发觉有人靠近。   秦酒酒的攻势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然而下一刻,皮影竟被拦腰斩断,碎作齑粉。   黑袍人略略侧身,面具下的双眼不辨喜怒。   对手实力不俗,聂斩皱眉:“阵眼在哪儿?”   “他身前的铁柱。”   宋庭疾声:“毁掉它。”   话音未落,江白砚拔剑出鞘。   断水的铮鸣里,施黛听见另一道突兀而绵长的钟磬音。   她心底一震。   “罪人——”   粗犷的男声响彻四野,寒意透骨:“百里良。”   勉力维持了长久的镇定,叶晚行终是面色煞白,尖叫出声。   遥远的天地交接处,如上回一样,驶来一辆被群鬼环绕的囚车。   囚车里的男人,是百里良。   他用了与百里箫如出一辙的跪姿,脖颈微扬,双目圆瞪,扭曲的五官辨认不出原本相貌。   张开的口中空空如也,红到发紫的舌头被他捧在手中,高举于胸前。   同样是死不瞑目。   在他心口,亦有竖直的刀伤。   死状过于凄惨,叶晚行身形一晃,被青儿红着眼眶接住。   百里瑾双腿发软,直挺挺跌坐在地:“这、这……”   江白砚对他们的反应毫不在意,握紧断水剑,直攻黑袍人。   “罪人百里良。”   囚车前,黑无常神色冷冽,语调波澜不起:“挑拨离间,弄虚作假,判入一重拔舌炼狱,受百年拔舌之刑。”   小鬼们听罢判决欢天喜地,手舞足蹈,发出诡谲万分的咯咯笑音。   聂斩咬牙:“快,幻境马上要变了!”   根据上一重地狱的经验,囚车驶过,是生变的前兆。   到时候,谁知道他们要被传送到什么地方。   聂斩拧起剑眉,单手掐诀:“手提三尺龙泉剑,不破诸邪誓不休——剑来!”   语成,言灵出。   长剑从天而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黑袍人头顶。   黑袍人没躲。   他抬手一挥,三尺青锋自剑尖断裂,裂痕如蛛网,迅速铺开。   只一刹,长剑应声而碎。   聂斩眼角一抽:“这……这人能破我的术?”   “当心。”   宋庭道:“幻境由他所设,受他操控。”   简而言之,正如本命画卷里的画中仙,在这里,黑袍人对一切事物拥有掌控权。   不等江白砚与沈流霜靠近,黑袍人打个响指。   拔舌地狱里,所有游荡的小鬼齐齐一顿,猛然转身。   鬼影幢幢,潮水般迅猛前扑,突如其来的杀气铺天盖地。   施黛心下一凛,护在施云声和百里家众人身前,催动雷火符。   “不用你保护。”   拔刀握在掌心,当他抬臂,刀锋寒光如雪。   施云声把几只小鬼一斩为二,发尾轻晃,投来黑沉沉的一瞥:“……我也可以保护你。”   施黛微怔,眼笑眉舒:“好嘞。”   众多鬼影前扑,江白砚神情未改。   袖间盈风,随他剑法疾出,荡开夺目清光。   施黛听见身后好几人讶异的轻嘶。   江白砚有张极具迷惑性的脸,鹤骨松姿,气息清远,无论何人第一眼见他,都觉得这是位好脾性的翩翩公子。   与之相反的,是他剑中令人胆寒的杀意。   小鬼于他绝非强敌,只不过数目太多,成了附骨之疽。   断水锋芒毕露,剑势轻而密,看似如潺潺细雨,实则招招狠戾,不留退路。   所经之处,魑魅魍魉被尽数荡平,来不及阻拦他的脚步。   恰在此刻,钟声又起。   “地狱一重,客已满。”   怪音从天边传来,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恭迎新客,入炼狱十三重。新客名——”   “百里瑾。”   该死。   持刀斩开前仆后继的小鬼,沈流霜轻啧一声,凝集灵气,向黑袍人身侧的铁柱挥去。   对方好整以暇看着她,面具下的漆黑瞳孔混沌如墨。   沈流霜见他抬起右手,不紧不慢,打了个响指。   ——“啪”。   *   炼狱十三重。   周遭的景致又一次发生改变,施黛两眼望天,深呼吸。   耳边残留有百里瑾的哭嚎惨叫,当她眨眼,那男人没了影踪。   与他一起被传送到别处的,还有叶晚行、青儿和宋庭。   “宋庭果然被传走了。”   聂斩很是泄气,愁眉苦脸:“没有他,我们怎么找阵眼?”   “就算找到阵眼,恐怕也没辙。”   沈流霜收刀入鞘,神情没有明显波动:“凶手守在阵眼旁边,一旦有人靠近,他打个响指,就能把我们传开。”   “我想知道,”百里青枝不懂就问,举起右手,“炼狱十三重是什么?”   “炼狱十三,血池狱。”   沈流霜道:“不正直的邪门歪道之人,死后被打入血池受苦。”   施黛打起精神,四下张望。   和名字一样,这地方处处布有血红的池沼,腥气难闻。   血池深浅不一,有的像小水洼,有的形如池塘,面目模糊的人影在血水里浮浮沉沉,痛苦挣扎。   “这下完了。”   在地狱走上这么一遭,百里青枝双目放空:“凶手不会要把百里家赶尽杀绝吧?我没干过坏事啊。”   “凶手明显是为复仇。”   沈流霜道:“你若问心无愧,不必忧心。”   她停顿一会儿,柔下声来,凤眼淌出温润如水的弧:“同行之时,我定竭力护你。”   百里青枝毫无长辈风范,一把扑进她怀里,蹭来蹭去:“阿湘……流霜待我真好!”   沈流霜被蹭得无可奈何,耳尖微红。   与抓住凶手的机会失之交臂,施黛迅速调整好心情,看向施云声。   方才鬼影突袭,施云声陪她保护百里青枝等人。   小鬼太多,他的颊边被划破一条口子。   “别动。”   施黛正色,掏出怀里一瓶金疮药:“很疼吧?”   在镇厄司当差这么久,随身携带止血止痛的药,成了她的习惯。   他是稳重的男子汉,才不会喊疼。   被施黛的指尖擦过伤口,施云声忍住刺痛,板起小脸:“不疼。”   其实是有点疼的,药膏涂在伤处,像被火烧。   施云声鼓起一边腮帮,让自己保持五官的平静,不因疼痛皱起脸。   这副模样像仓鼠,施黛被逗得一乐,笑吟吟摸他脑袋:“好好好,能忍疼,很厉害。”   那当然。   小孩得意扬起下巴。   江白砚无言凝视这一幕。   他险些忘了,疼痛和伤口,能引来施黛更多的注视。   早在蜘蛛精的洞穴里,施黛就曾因见他受伤,为他吹气。   那时他的感受不甚明晰,而今想来……   江白砚指尖一颤。   施黛的气息经过伤处,算不算是她的一部分,进入他的身体里?   忽地,施黛回头:“你的伤口怎么样?带药了吗?”   江白砚把鬼影视若无物,剑气里满是杀心,没想过躲避。   万幸小鬼实力有限,只在他左臂划出两条长痕,外加几处小口子。   江白砚身着白衣,淌开的鲜血能被人一眼察觉。   施云声抬眸瞟去。   江白砚的下一句话是什么,他不用想,也猜得出来。   “无碍”、“无事”、“不必担心”。   说老实话,有时候连施云声也不得不佩服,这人的确很能忍痛。   然后听见江白砚的声音:“没带伤药。”   顿了顿,似有迟疑,他低低道:“有些疼。”   施云声:?   施云声:???   施云声一点点睁圆眼,缓慢抬头。   施黛没犹豫,转身上前:“很疼?我看看。”   施云声:???   沈流霜面无表情,尝试平复呼吸。   江白砚乖乖撩起袖口。   果然有两条一指长的血痕。   江白砚肤色冷白,长痕洇出血迹,红艳艳一片,很是惹眼。   施黛把伤药递给他,又掏出一块手帕:“你擦一擦。”   江白砚道谢接下,擦净血污,把药膏涂抹在指尖。   他很少直言疼痛,问江白砚“怎么样”时,施黛的第一反应,也是他要答“无碍”。   无论如何,江白砚不再强撑,是好事。   他的手指好长,施黛想。   因常年握剑,这只手上生了老茧,细细看去,有几道陈年的小疤。   但仍旧好看,竹节一样,骨节凸出明显的弧度,手背隐现血管,像淡青色的藤。   施黛在意他的伤势,安安静静多瞧了几眼。   江白砚也在看她。   她比他矮些,从眼下的角度,江白砚见到施黛纤长的眼睫。   似两片单薄云翳,遮掩眼底的湖,偶尔眨动两下,小扇一般。   应当是关切的、在乎的神情。   仅仅被她这样注视,也叫他心生欢愉。   漫不经心涂抹药膏,江白砚想,今后大可多唤一唤疼。   然而只有注视,还不够。   ——他是否能得到更多?   擦药的动作蓦地停住,江白砚屈起指节。   施黛困惑抬头:“怎么了?”   漂亮的桃花眼略微斜下,眼风淡淡,撞进她双眸。   江白砚的嗓音轻得过分:“还是疼。”   施黛:?   江白砚往常被剜去血肉,从没说过一个疼字,今天——   她张了张口,没出声。   须臾间,施黛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双不久前饱含杀念的瞳孔幽邃如井,望向她的眼神却是柔和,像小心翼翼的试探,也像撒娇。   她和江白砚站在角落,不远处几人在讨论幕后凶手的身份。   施黛背对着他们,动作和神态藏在阴影里头,不被看见。   她耳朵发热。   但还是垂下头,朝江白砚的伤口又轻又快吹了口气。   疼痛尖锐,似火燎刀割,于痛意之中,瞬间滋生奇异的暖流。   有点痒。   轻柔的气息像猫咪爪子,在他手臂挠过。   江白砚指节微颤,仿佛被人放了团火在心口,灼得肌肤滚烫,心跳加速。   与施黛气息相融,熨帖又舒服。   他很喜欢。   施黛吹得飞快,莫名觉得做贼心虚,心跳乱了两拍,强作镇定:“好些了吗?”   她音量压得低,像在耳语,一抬眸,瞧见江白砚眼尾轻勾。   他的脸隐隐发红。   身形似被无形的力道拤住,左右动弹不得。   施黛生出微妙的紧张,视线扫过他高挺的鼻梁,唇边的小痣,再到单薄的嘴角。   江白砚薄唇张合,没出声,唯有温热吐息悄然泻出。   借由唇形,施黛看清他表达的意思——   江白砚道:“还要。” 第88章   还要。   辨清这两个字, 施黛尾椎骨的位置窜上若有似无的麻。   她下意识挪开目光,不与江白砚对视,又觉得遮遮掩掩实在太怂, 干脆直勾勾对上他的眼。   江白砚的神情柔润静谧, 堪称无辜。   然而仔细去看, 桃花眼不着痕迹地一勾, 哪有半分疼痛委屈的样子。   反倒像条艷丽又危险的蛇。   施黛被蛇的长尾缠住, 朝它靠拢。   她暗捻指尖, 按捺不稳的心跳, 朝伤口再次吹了吹。   这次的气息柔和悠长, 如轻纱覆下,久久不散。   待她抬头, 江白砚垂眸轻笑:“多谢。”   施黛摸一下发热的耳朵:“不用。”   江白砚的伤势不严重,涂好药膏后,放下衣袖将其遮挡。   这样的小伤,过去他连药都懒于去上。   这边忙活完了,施黛看向另一边:“你们商量得如何了?”   等江白砚擦药时,她听见身后几人在讨论下一步的打算。   施云声睁圆黑眼珠,直愣愣盯在江白砚身上。   他恍惚参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悟,出于本能地觉得, 在今天见识到了何为心计。   大人很可怕。   沈流霜双手环抱, 眉眼低沉。   有谁口口声声喊疼, 却始终惬意含笑的?江白砚这臭小子,连演戏都格外拙劣。   施黛不可能看不出来, 而她并未推拒。   ……行吧。   沈流霜半阖上眼。   “没商量出个所以然。”   百里青枝面带疲色:“只能试着到处走走,去找宋庭和阵眼。”   “我还有个法子。”   沈流霜道:“支撑这么大的幻境, 极度消耗体力。一段时间后,待凶手趋于虚弱,对幻阵的掌控减轻——”   她轻挑眉梢:“我们可以用蛮力,硬碰硬直接破阵。”   把幻境捅出一个窟窿,简单粗暴但有效。   当然,要等幕后之人的气力损耗大半、难以维持幻境才行。   “这个可以。”   聂斩摩拳擦掌:“我的灵气充沛得很。”   “不过,”施黛说,“百里箫和百里良的死,大约隔了半个时辰。凶手杀人的速度这么快……”   施黛皱眉:“他想杀多少人?”   这句话无端叫人毛骨悚然,百里青枝脸色一变,攥紧沈流霜胳膊。   “而且,那家伙实力很强!”   回想起黑袍人,聂斩心有余悸:“居然能一招击溃我的飞剑,他到底什么来头?他就是传说中的斩心刀?”   秦酒酒低头,觑向自己的银质小剪。   黑袍人同样打散了她的皮影。   “宋庭说,斩心刀大概率是官门中人。”   施黛想起之前没来得及出口的疑问:“斩心刀出现在二十年前……阎清欢,那位溺水身亡的刺史,是什么时候上任的?”   阎清欢一怔:“好像也是二十多年前!”   沈流霜听懂她的意思:“你觉得,刺史是斩心刀?”   “不是‘觉得’。”   施黛扯了下嘴角:“是线索太少,只能往或许有关联的两者上靠。”   把刺史和斩心刀联想起来,居然还真说得通。   “阎清欢说过,刺史刚正不阿,是个正派的好官。”   施黛道:“也许刺史并非斩心刀本人,但按这个逻辑推导,他一定和斩心刀认识。”   由此,斩心刀能够通过卷宗上的旧案除凶。   “可是,”施云声插话,“刺史十几年前就——”   陡然想通了端倪,小孩飞快眨一下眼。   “刺史十几年前就去世了。”   阎清欢悟了:“今天的凶手是为他报仇?”   施黛打个响指:“对啰。”   斩心刀这条线索,和百里家毫无牵连。   从很早之前起,施黛就在思考,尸体上竖直刀痕的意义。   “斩心刀杀人,向来一刀毙命,不留痕迹。”   施黛说:“今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和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完全不符。”   沈流霜“嗯”了声:“像在报私仇。”   囚车巡游、宣告罪名,幻境里的一切,都有昭然若揭的惩处意味。   “综上,我有三种猜测。”   施黛说:“第一种,刺史是斩心刀本人,十几年前被百里家谋害至死,他的亲眷或好友继承了‘斩心刀’的名号,这些年代他行侠仗义。”   “第二种。”   施黛比出两根手指头:“刺史与斩心刀关系密切,通过刺史,斩心刀得以阅览卷宗。后来刺史被害,斩心刀今夜来寻仇。”   “第三种,是我们最开始的设想。”   施黛说:“斩心刀认识死去的百里策夫妇,这回是给他们报仇。”   “崔大人,斩心刀……”   百里青枝若有所思:“受过崔大人恩惠的百姓不少,当年他过世,的确有很多人义愤填膺,觉得坠湖不是意外。”   施黛:“崔大人?”   “那位刺史,名为崔言明。”   百里青枝笑笑:“他上任时,你们还没出生呢。”   她撇下眼,粗略回忆:“是个好官,连我爹娘都赞他一心为民、铁面无私。”   算算时间,当初的百里青枝只有十岁上下。   “斯人已逝,想这些也没用。”   百里青枝随手拢好耳边碎发:“我们选个方向,往前走?”   秦酒酒点点头,手中银剪倏动,剪出一片圆形的黑影。   随她默念法诀,皮影腾空而起,高高悬于她头顶。   “这样。”   被其他人齐齐注视,秦酒酒赧然垂头:“容易被其他人看见。”   她的话一直很少,初看略显冷淡,其实……   觑见秦酒酒耳朵上的薄红,施黛想,这姑娘大概只是过于内向,不擅长与人交流。   “这主意不错。”   聂斩乐道:“跟放风筝似的。”   几人说走就走,没多停留。   血池地狱处处是水洼,散发腐败的腥臭。   施黛盯着遍地的红色液体:“这些是纯粹的血水吗?”   不远处更深的水池里,每团人影都在奋力挣扎,很痛苦的样子。   秦酒酒把一张皮纸探入水洼,无事发生。   再扔进水池,竟见水面冒出一个个沸腾般的泡泡,将皮纸迅速吞没,溶为粉屑。   “离血池远些。”   沈流霜道:“池里的血水,许有腐蚀效用。”   “我就知道。”   聂斩嘴角一抽:“地狱里的酷刑,不可能让人好过。”   被宣告即将死在血池地狱的百里瑾,该不会已经被蚀去半层皮了吧?   想想就疼。   聂斩龇牙。   浅水洼无处不在,施黛提起裙边。   她对地上的污血不甚在意,心思全在案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和沈流霜说着话。   少女仪态轻灵,直肩薄背,上提的裙摆翩跹轻荡,露出纤细脚踝。   她有意避开血水,时而踮起脚尖灵活跳起,红裙似蝶翼舒展,脚腕是白玉般的枝。   江白砚只看一眼,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不看她,施黛的嗓音仍在耳边,字字句句如珠帘清脆作响,伴随雨后栀子花的香。   “我觉得,叶夫人也怪怪的。”   施黛对沈流霜小声道:“她看上去太害怕了,作为当家主母,她经历过不少事吧?”   相较之下,百里青枝虽然也面带惧色,但总归保持了镇定,瞧得出问心无愧。   叶晚行嘛……状态和魂不守舍的百里瑾差不多。   而百里瑾,是凶手的复仇对象之一。   “青枝姑姑。”   施黛问:“叶晚行和百里泓,是什么样的人?”   “二哥二嫂?”   百里青枝正聚精会神躲开水洼,不弄脏裙摆:“很好啊。你们见过二嫂,她很温柔吧?二哥待人也和善,就是太痴迷刀法,整天练来练去,不怎么着家。”   “听说泓伯父的刀法天赋不高,但非常刻苦。”   阎清欢适时补充:“这些年里,他全心苦修刀术,已是江南第一刀了。”   这是个为了闭关,连侄女归族都不露面的人。   施黛低低应了声,忽听身侧有人唤道:“青枝小姐!”   熟悉的声线。   循声望去,远处立有三道人影。   青儿面色灰白,裙上沾满暗红血渍,见到他们,激动得两眼泛红。   她身旁是个高瘦的中年男人,五官平平,施黛没见过。   男人背着叶晚行,后者面若死灰,眼眶通红。   “二嫂!”   百里青枝大惊:“你怎么了?”   “青枝小姐。”   男人讨好地笑:“夫人崴到脚,险些跌进水池——腿上沾了些池里的血水。”   血池有腐蚀作用。   百里青枝一个哆嗦,赶忙道:“怎么样了?擦过药吗?沾到的血水多不多?”   她说罢上前,小心翼翼撩起叶晚行裙摆,倒吸一口冷气。   叶晚行应是一条腿入了血池,半边小腿被灼得发红,露出几块斑驳血肉。   “我们身上没有药膏。”   男人转头,看向秦酒酒和聂斩,焦急道:“两位仙师可有伤药?”   阎清欢低声为施黛等人介绍:“这是百里氏的管家。”   施黛目光一动。   说起斩心刀已近中年时,阎清欢提到过他。   名字是谢五郎,和斩心刀的年纪对得上。   ——其余几个百里家的中年人,全死在幻境里了。   聂斩是个热心肠,掏出瓷瓶递给百里青枝:“用这个吧。”   血池地狱空旷无垠,为给叶晚行擦药,众人寻了个还算干净的空地。   百里青枝蹲在她身前,火急火燎,打开盛药的瓷瓶:“怎么这样不小心?”   千金大小姐不懂上药的法子,懵然一瞬,她把瓷瓶交给青儿。   叶晚行疼得说不出话,冷汗涔涔。   “我、我也不清楚。”   青儿颤声:“我与夫人被传到一处,她不知怎地,没看清脚下……”   管家谢五郎看着干着急:“别说了,快上药吧。”   施黛走累了坐在一边,静静端量叶晚行的神色。   她显然是疼的。大族贵女没受过苦,被青儿擦过伤处,浑身颤抖。   疼痛之余,叶晚行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像是恐惧、绝望、恼恨交织在一处,近乎歇斯底里。   她为什么害怕?   因为他们没能破开阵法,被困在炼狱之中。   地狱是为惩处有罪之人。   叶晚行也曾犯下过罪孽吗?   “你觉得,”江白砚淡声道,“她是下一个?”   嗯?   施黛侧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自己身旁。   被江白砚直白发问,施黛没想隐瞒。   这种话自然不能当面说,她有意往远处挪了挪,压低音量:“除了心里有鬼,谁会被吓成这副模样?”   再说,百里策死后,叶晚行夫妻两人的获利最大,一朝坐上家主之位。   在谋害百里策一事上,如果连分家的人都有参与,她和百里泓八成脱不了干系。   这会儿其他人的注意力全在叶晚行身上,施黛单手支颐,慢悠悠道:   “百里家总共那么几个人,死掉大半,叶晚行知道马上就是她了吧。”   江白砚笑:“不想救她?”   “前提是,我要救得了啊。在幻境里,凶手杀人易如反掌,我们连他的影子都见不到。”   施黛说:“而且——”   两个字堪堪出口,施黛一顿,蓦地垂头。   脚踝掠过一阵微风,裙摆被撩起,漫开凉意。   江白砚食指挑起她裙边,力道很轻,只露出小小一截脚踝。   施黛低头,他恰好撩起眼睫,投来一瞥。   “我观你脚上沾了血。”   江白砚道:“帮你擦擦?”   和雨天走路的道理一样,经过水洼,时常要被雨水溅在腿上。   施黛扫去一眼,果然见到脚踝处的几点红。   小腿上,应该也有。   施黛:……   缄默几息,她挪开视线,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谢谢。”   是接受的意思。   江白砚接下帕子,语气如常:“你方才想说什么?”   “而且,如果凶手真是为了报仇。”   丝帕柔软,被江白砚拭过她脚腕,触感微妙。   施黛似被噎了一下:“今天死去的,全是谋财害命的坏家伙。”   她把黑白善恶看得分明,傀儡师一案时,就曾帮小黑破除阵法,让他手刃仇人。   对大奸大恶之辈,施黛从无怜悯。   她肤色白皙,脚踝少见日光,宛如细腻瓷器。   江白砚以拇指蹭过,隔着丝帕,感受到血肉骨骼的轮廓。   美丽而脆弱,稍一用力便碎掉。   被他一只手握起,恍如温柔的禁锢。   他心底情绪莫名,轻勾嘴角:“你对恶人,倒是毫无慈悲。”   ——那他呢?   他其实有无数见不得光的念头。   想让施黛多看他,想让施黛多在意他,想让施黛只属于他。   见她与聂斩阎清欢谈笑,江白砚想过把她拘囚在身边,永远注视他一个。   像生长在沼泽的荆棘,甫一显出端倪,就被他悄然掐断。   施黛若同旁人在一起,将他弃之不顾,他该当如何?   江白砚轻声道:“我呢?”   施黛:“什么?”   “如若我是个十恶不赦、滥杀无辜的凶徒。”   长睫微垂,遮住晦涩不明的情愫,江白砚动作往上,贴近她小腿:“你如何待我?”   从没想过这种问题,施黛目露茫然。   她轻声笑了笑,打趣道:“会帮我擦血的‘凶徒’?”   江白砚没出声。   继而听施黛说:“如果你真的变成个滥杀无辜的混蛋——”   她很认真地想了下,语气笃定:“我肯定和你恩断义绝,第一个把你抓进镇厄司。”   “恩断义绝”四个字,她说得毫不含糊。   拇指已至施黛的小腿肚,拂去几滴血渍。   江白砚稍稍用力。   于是那片软肉凹出小小的弧,透过丝帕,传来更明显的温度。   常年来的嗜杀本能催促他攫取更多,江白砚却不敢施加更大的力道。   方才丝帕经过她脚踝,离开后,施黛的那处皮肤泛起薄红。   “不过,”施黛右手撑着腮帮子,噙笑看他,“江沉玉,我觉得你成不了那种人。”   江白砚没抬头,慢条斯理为她擦拭血污:“‘觉得’的事情,并无定数。”   施黛弯眼笑出声:“好吧,是相信。我相信你,不会变成那种人。”   耳边静默一瞬。   江白砚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是半开玩笑的语气:“你今日信我,若真有那么一天,莫要后悔。”   他的指腹蹭在小腿上,力道极轻,像挠痒痒。   没被别人碰过这个地方,施黛无意识把身子绷直。   很奇怪。   几段对话下来,她和江白砚像在天平两端,中间一条细线紧绷,摇摇欲坠。   滋味莫名,似在交锋,让她心跳砰响。   不知是不是他的呼吸经过皮肤,温温热热,如同羽毛。   施黛攥起指尖,敛了笑:“我不做后悔的事。”   一句话说完,小腿上游移的触感忽地停住。   江白砚仰起头。   隔得近了,他精致的五官愈发惊艳,瞳色幽深,似有阴鸷,却不可怖。   在他眼底,满是施黛的轮廓。   晦暗的、险恶的欲念被小心遏止,江白砚亲手扼断荆棘滋长的芽。   “放心。”   江白砚看着她,很轻地笑笑:“不会让你后悔。” 第89章   擦拭干净施黛腿上的血污, 江白砚收回右手。   裙摆轻荡,晃过脚踝,惹来微弱的风。   施黛冲他笑笑, 惦记着凶案, 侧头转向另一边的叶晚行。   青儿正为她涂抹伤药, 男子们有意回避。   管家谢五郎立在一边, 颇为忐忑地左右张望, 与施黛撞上视线, 露出个惴惴不安的笑。   施黛注意到, 他的右手在不停颤抖。   沈流霜也有所察觉, 温声问道:“还好吗?”   “没事。”   谢五郎勉强挤出笑,抬起右臂:“去救夫人时, 我手上沾了点儿血水。”   施黛定神望去,他掌心受血水侵蚀,血肉模糊。   百里青枝被吓了一跳:“嗳呀!怎么不早说?这得多疼啊。”   “没事。我们做下人的,皮糙肉厚。”   谢五郎腼腆笑道:“还是先给夫人疗伤吧。”   “我有多的伤药。”   沈流霜手腕翻转,掌心摊开,是个瓷白小瓶:“你用这个。”   谢五郎从善如流,忙不迭应下,不忘点头哈腰:“多谢湘小姐!”   这位谢五郎头一回出现,施黛对他毫不了解, 难免好奇:   “谢管家和叶夫人什么时候遇上的?”   “施小姐。”   谢五郎记得她的身份, 恭敬应声:“地狱变后, 我没过一会儿便同夫人碰面了。”   他有些懊恼:“怪我,没护住夫人。”   说完这话, 谢五郎打个寒颤,终于忍不住自言自语:“这鬼地方, 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施黛把他粗略扫视一遍。   五官平平,剑眉长目,看模样,应有三十上下。   在幻境里,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施黛礼貌笑笑,状若无意问:“谢管家今年贵庚?”   谢五郎老实回答:“三十。”   三十岁。   放在十八年前,只有十二岁。   这……当不了斩心刀吧?   沈流霜接过话茬:“谢管家一直在百里府做事?”   “只做了两年。”   谢五郎在掌心涂上药膏,疼得龇牙咧嘴,勉力应道:“我与上一任管家是亲戚,他娘亲病重,举荐我来的。”   百里青枝见他疼出满头的汗,替他继续说:“谢管家办事从不用人操心,两年来,把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顿了顿,弯眼打趣:“因为这,连亲事都没功夫去谈呢。”   谢五郎闻言微赧:“青枝小姐,别拿我打趣了。”   施黛了然:“青儿呢?”   “青儿是半年前来的。”   百里青枝咧嘴笑笑:“我帮二嫂选的。一群丫鬟里,她最聪明伶俐,很能干。”   纵观在场所有人,百里青枝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居然是最为镇定的一类。   连高大健硕的谢五郎都面无人色,她反倒笑意如常,带点儿漫不经心的调侃。   半晌,沈流霜开口:“婶婶。”   她不傻,施黛看出的端倪,沈流霜自然意识得到。   在镇厄司当差多年,沈流霜习惯单刀直入。   如今百里族人惨死大半,她没兜圈子,开门见山问叶晚行:“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愧是流霜姐,够有魄力。   施黛在心里为她竖个大拇指。   叶晚行一抖。   遭受精神与体肤的双重折磨,在她身上,寻不见一丝初见时的游刃有余。   似到了崩溃边缘,叶晚行嘴唇颤颤,眼底更红。   “救救……”   良久,她阖起双眼,一滴泪顺势淌落:“救救我。”   她身侧的青儿一怔:“夫人?”   “阿湘,对不起。”   叶晚行倏然睁眼,眸底血丝如网。   她咬牙狠声:“你爹娘的事,是他们……”   一片阒静。   没人出声,唯有沈流霜神情淡淡,长睫覆下漆黑阴翳:“他们?”   叶晚行道:“你爹为人刚直严正,他们……他们捞不得好处,便想取而代之。”   施黛屏着呼吸,望一望沈流霜。   后者面不改色,凤目狭长如刀。   “阿箫和阿瑾钟情于寻欢作乐,常常被你爹斥责。阿良出身分家,却野心极大,打定主意往上爬。”   叶晚行闭了闭眼:“船难之事,是他们一手策划的。”   沈流霜:“只有他们?”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叶晚行避开她的注视:“我……我知晓其中一些来龙去脉。”   施黛压下眉:“只是‘知晓’吗?”   看叶晚行的反应,绝非问心无愧。   “我与阿泓,也——”   叶晚行猝然抬首,似在对沈流霜说,也像朝某人忏悔倾诉:“我只是在他们商议时,听上几句罢了。”   她喉音发哑,近乎歇斯底里:“我都说了!你莫非还要对我赶尽杀绝?”   青儿被她吓了一跳,想去扶一扶,又怯怯收回手。   施黛一瞬明悟,这话是向幕后凶手讲的。   那人指不定藏在哪个角落眺望此处,又或是,就在他们当中。   沈流霜沉吟:“这件事,与斩心刀有何关系?”   叶晚行脊背颓下去。   沉默很久,她低声道:“崔言明,是斩心刀。”   崔言明,那个十几年前落水身亡的刺史。   施黛心下一动。   “啊?”   聂斩沉不住气:“刺史不是死了吗?今天杀人这个,是谁?”   饶是一向寡言的秦酒酒,也蹙眉出声:“你怎么知道他是斩心刀?斩心刀的身份,不是无人知晓么?”   叶晚行脖颈低垂,面上阴影如云翳,看不分明。   她答得有气无力:“崔言明的‘饮酒落湖’,是被阿瑾推下去的。”   崔言明死于溺亡,百里瑾对应的,则是血池地狱。   目光掠过一潭潭深不见底的血水,施黛抿起唇。   因果报应,不外如是。   “自从大哥大嫂过世后,崔言明始终抓着这事不放,查到了百里家。”   叶晚行道:“他们怎能让他探下去?”   小腿传来剧痛,她轻嘶一声,攥紧袖口:“推崔言明入湖后,他们把崔府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   “直接搜?”   施黛问:“不怕惊动府里的其他人吗?”   “崔言明府中并无仆从,仅有几个被他收养的孩子,那时皆已入睡。”   叶晚行道:“在书房里,我们……他们找到一间密室,密室藏有手抄的悬案卷宗,和一把刀。”   卷宗上的内容,与斩心刀所杀之人相符。   他们细细搜寻,还找到了崔言明即将动手的下一个目标。   “当年的斩心刀是崔言明。”   聂斩轻抚下巴:“现在这个呢?”   “崔大人的亲人,或者……”   阎清欢跟上思路:“被他收养的孩子?我听说崔大人心肠很好,留了好几个流浪的孤儿在家。”   脑子里的思绪像根细线,轻轻晃荡,露出一点不易觉察的线头。   施黛问:“崔言明去世后,那些孩子怎么样了?”   “我不清楚。”   叶晚行哑声:“崔言明只身上任,在越州并无亲眷。他死后,那群小孩居无定所,恐怕……”   她默了默,喃喃低语:“对……肯定是他们中的某一个!我曾见过崔言明买刀,说有个孩子想学刀法!”   具体哪一个,年纪多大,是男是女,她一概不知。   “我都说了!”   发狠般望向血迹斑斑的右腿,叶晚行语带哽咽:“求求你,我已知错,饶我一命吧!”   百里箫,百里良,百里瑾。   参与过当年一事的,只剩她和百里泓。   毫无疑问,她是下一个被残杀的对象。   不知凶手听没听见她的话。   施黛心情复杂,撩起眼来,悄悄观察其他人的神色。   青儿连连后退几步,怔然望着叶晚行,说不出话。   百里青枝沉下脸,一言不发。   谢五郎好几次欲言又止,聂斩若有所思,秦酒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摆弄手里的小剪刀。   濒死的恐惧宛如泰山,重压之下,叶晚行两手掩面,不住抽泣。   一场戏罢,另一出好戏随之登场。   短暂的寂静后,空荡炼狱里,荡出幽幽钟磬音。   与前两次大差不差,群鬼与囚车缓缓行来,百里瑾的尸体跪在囚车中央。   看清他的形貌,施黛心头微震。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死法。   惨厉至极。   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肤,眼珠亦被腐蚀殆尽,徒留两个黑漆漆的洞口。   被血池浸泡许久,他的血肉尽数溃烂,像穿了件腥红的血衣。   青儿发出一声尖叫,百里青枝侧身干呕。   “罪人——”   这回是白无常开口,声线尖锐含笑:“百里瑾。”   “心术不正,助纣为虐。判入十三重血池狱,受百年血水灼身之刑。”   预感到迫近的命运,叶晚行抖如筛糠,目眦欲裂:“不、不要!求你……别!”   “地狱十三重,客已满。”   怪音再起,咯咯轻笑:“恭迎新客,入炼狱第四重。”   钟声嗡鸣,一响接一响,邈远不息。   “新客名。”   怪音喑哑,笑如冰刀:“叶晚行。”   *   地狱第四层。   “孽镜狱。”   幻境瞬息变幻,沈流霜握紧长刀,把施黛护在身后。   恰如其名,这一重地狱里,处处是足有两人高的巨大铜镜。   铜镜高耸,鳞次栉比,宛如一片密不透风的丛林。   当施黛挪动眼珠,满目全是属于自己的倒影,重重叠叠。   这一次,大多数人仍在一起,青儿、叶晚行、阎清欢和百里青枝不见踪影。   比起其它几重空旷无边的地狱,孽镜狱只有一条路。   圆镜排列成行,围出看不见尽头的通途。   “还能怎么着。”   聂斩一个头两个大,破罐子破摔:“跟着路走吧。”   “孽镜地狱的存在,是为照清罪过。”   行在一面面铜镜之间,沈流霜解释:“有罪之人死后,这里的镜子能把他生前所作所为照得一清二楚。”   这是凶手为叶晚行准备的炼狱?   没什么危险的样子,不像之前有火灼和拔舌。   “已经是第四个地狱了。”   聂斩思忖:“这样反反复复,凶手杀人越多,越容易暴露身份吧?”   施云声好奇瞅他。   “你们看。”   聂斩掰着手指头:“每次幻境变化,我们被迫分散,遇见不同的人。”   “凶手杀人,肯定得单独行动吧?”   他挑眉:“到最后,只要看哪些人次次独处,就八成是凶手。”   他的嫌疑趋近于无,因而说得很有底气。   毕竟从第一个桐柱地狱起,聂斩便和施黛遇上了。   “最起码,”聂斩道,“拔舌地狱里,我们不是亲眼见过黑袍人吗?当时在场的人,总不可能是凶手吧。”   施黛“唔”了声。   以这个逻辑,她见过的所有人,似乎都有不在场证明。   孽镜地狱安静得可怕,头顶是混浊幽暗的天,无数倒影晃得人眼花。   一只只若隐若现的鬼影飘忽而过,忽地,谢五郎一声低呼。   施黛亦是惊了惊。   ——两侧的铜镜里,渐渐浮起朦胧画面。   镜面上的人是百里箫,看长相,比施黛见过的那位年轻很多。   这是……十几年前的他?   “这些、这些,全是崔言明搜集来的证据。”   青年把一沓宣纸摊开,神色阴鸷,咬牙切齿:“居然查到我们头上,赶紧一把火全烧了!”   随他语罢,一点火光撕裂子夜,白纸黑字化作齑粉。   地狱六重,桐柱地狱。   毁灭罪证、纵火行凶之人,受火刑。   镜面一转,现出百里良的脸。   “他清高,他了不起!”   一杯酒下肚,百里良双目微眯,不掩贪婪:“百里策算什么东西?二哥,只要你答应予我好处,我向你引荐一位大能,如何?”   对面传来施黛没听过的男音,语调缓而沉:“大能?”   “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百里良比出抹脖子的手势,用了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比百里策更强。”   画面模糊,再凝起时,镜中仍是百里良。   衣物换了一件,应是之后的另一天。   “崔言明在查我们。”   儒雅白净的脸略略扭曲,他低声道:“此人不能活。”   地狱一重,拔舌地狱。   挑拨离间之人,受拔舌之刑。   镜面又是一暗。   不出所料,施黛看见百里瑾的身影。   夜色沉沉,百里瑾向一名男子递去酒杯。   一杯桃花酿入口,男子倒地不省人事。   百里瑾将他拖起,一步一步,走向池塘。   “万事妥当。”   百里瑾笑得如释重负,对身侧一人道:“放心。酒里下了药,他醒不过来。”   作为报应,他入了血池狱。   镜面之上薄雾涌动,当三名死者的罪孽逐一消散,最终定格的面孔,成了叶晚行。   多年前,尚且年轻的叶晚行。   “崔言明?”   华服女子笑意柔和,面如芙蓉,自口中吐露的言语,却淬着冷毒:“杀了便是。像百里策和沈望舒,一□□进去,多清净。”   “刺杀太引人怀疑。”   捻动腕间玉镯,她慢条斯理:“伪造成意外,怎么样?”   话音方落,镜中景象再变。   施黛听见谢五郎倒吸一口冷气。   这次的画面更清晰也更真实,俨然是以跪姿被绑缚在地、泪流满面的叶晚行。   谢五郎一时腿软,险些站不稳:“夫、夫人!”   可惜孽镜上的只是投影,叶晚行身在何处,除了凶手,没人知道。   聂斩目瞪口呆:“这……凶手想干什么?”   回应他的,是叶晚行颤抖的低语。   “是我……是我和百里泓。”   落下两行清泪,她浑身战栗:“大哥大嫂的死,是我们两人一手策划。阿良请来一位高人,助我们杀了大哥。”   不是错觉。   施黛窥见她颊边闪过一抹清光。   像是……刀光。   “崔言明,也是我们杀的。”   叶晚行道:“当时阿泓已成家主,在那个节骨眼上,我们不能出岔子。”   她猛地一哆嗦,仰头疾声:“我全说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聂斩小声:“凶手在她旁边?”   施黛点头:“嗯。”   又是一道刀光乍现,叶晚行余下的求饶尚未出口,神态骤变。   “你说过,会饶我一命。”   瞳孔映出逼近的人影,她眼中血红更甚,几乎嘶吼:“你——!”   不等叶晚行说更多,刀光化作实质性的刀锋。   直刀没入她心脏,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   刀尖抽出,留下狰狞血口,竖直一道,一气呵成。   下一刻,血如泉涌。   镜中倒影被血气笼罩,红得刺眼。   一袭黑袍慢悠悠往前,姿态从容,露出染血的衣角。   黢黑面具下,那双眼静静下垂,投来似散漫、也似兴味盎然的一瞥。   下一刻,黑袍人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   啪。   *   万物陡然崩塌。   似曾相识的恍惚感卷土重来,施黛握紧手里的驱邪符。   没成想一睁眼,周围竟变得亮堂起来。   地狱般的幻境仿佛成了一场梦,她回到百里氏富丽堂皇的宴堂。   明烛摇曳,酒香怡人,桌上是奢华精巧的各式佳肴,而今全作残羹冷炙。   他们这是……离开幻境了?   意识到这一点,席间爆开声声尖叫。   除却与施黛相遇的几人,被卷入幻境的,还有不少分家长辈和丫鬟小厮。   莫名其妙在地狱里走上一遭,人人尽是心胆俱裂,此刻平安归来,喜极而泣。   “回来了。”   阎清欢没什么实感,捏了捏自己侧脸:“幻境……结束了?”   他一句话说完,晃眼瞥去,吓得原地蹦了下——   宴厅偌大,正门敞开。   与长廊交接半明半昧的地方,是四具死状不一、跪倒在地的尸体。   百里箫,百里良,百里瑾,与被一刀穿心的叶晚行。   无一例外死不瞑目,面容扭曲。   今夜的所见所闻太过骇人,席间哭声喊声响成一片。   有人欲要仓皇逃离,撞上四具尸体,骇得瘫倒在地。   沈流霜熟稔掏出镇厄司令牌:“诸位莫怕,此事已了,不会再有危险。”   她身形高瘦笔直,衣袂萧萧,自有一派沉静风骨。   加之声调柔和,不失凛然之意,很能让人信服。   “还请诸位在此静候片刻。”   沈流霜道:“我去请越州的镇厄司。”   “阿湘小姐可清楚镇厄司的位置?”   谢五郎抹了把额间冷汗:“我领你去吧。”   他正欲离开,挪步之际,被人轻轻拽住袖口。   谢五郎回头,见到施黛含笑的脸。   烛火映照下,她的双眼亮如冷焰。   “谢管家就不必去了吧。镇厄司的位置,流霜姐问问外面的丫鬟小厮便是。”   施黛说:“席间的大多数人我们不认识,要劳烦您去安抚一番。”   谢五郎没拒绝,满面堆笑应下:“好嘞。”   沈流霜颔首离去,谢五郎依言去安抚哭哭啼啼的男男女女。   施黛累得腿软,精疲力尽坐上紫檀木椅,听聂斩凑上前来悄声:“你怀疑他?”   “管家?”   阎清欢探头:“孽镜地狱里,管家不和我们在一起吗?”   他们甚至一同目睹了叶晚行被杀。   施云声挤进一个小脑袋。   江白砚抱剑立在一边,静默无言。   “你们算一算。”   施黛说:“百里青枝、青儿、宋庭、秦酒酒……我们遇上的所有人,都至少有一轮始终没离开吧?”   “嗯。”   阎清欢乖乖点头。   按照正常逻辑,这些人都可以被排除嫌疑。   接下来需要做的,是问一问其余的丫鬟和小厮,他们分别遇见过谁。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施黛说:“每一次,都有不同的人被传送在一处。”   阎清欢没听懂:“什么?”   施黛挠头:“也不是不行……”   只是没必要。   而且,正如聂斩所说,凶手一定是有单独作案时间的人。   当绝大多数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轻轻松松做个排除法,凶手不就被找出来了吗?   这样做,伤敌为零自损八千,无疑在给凶手自己制造麻烦。   施黛不觉得对方这么蠢。   那么,让众人相遇的理由是什么?   思来想去,还是只有不在场证明一种解释。   第三次和第四次,他们真真切切见过黑袍人本尊。   这样的情况下,凶手要如何给自己创造不在场证明?   “始终跟在我们身边的,一定不是凶手。”   施黛沉吟:“说不定,凶手正是利用这个思路……”   来了个反向思维。   聂斩来了兴趣,顺着她的话问:“哦?怎么说?”   “第二轮里,叶夫人与青儿、流霜姐和宋庭开局就在一处。”   施黛道:“第三轮里,宋庭被传开。打个比方——”   “只是打比方啊。”   她想了想,嗓音压低:“宋庭在第二轮得到不在场证明,接着在第三轮杀人,不就没人怀疑他了?”   身边静了一瞬。   阎清欢有点宕机:“可是第二轮,百里良确实死了啊。那时的宋庭和流霜在一起,谁能杀百里良?”   江白砚猜出施黛的意思,轻笑道:“另一个人。”   施云声一愣:“另一个?”   “既然叶晚行笃定崔言明是斩心刀,而这次的凶手继承了斩心刀的身份。”   施黛说:“我倾向于,凶手是曾被崔言明收养的孩子。”   她捋顺思路,看向阎清欢:“你不是说过,斩心刀时常出现在江南各地,行踪不定吗?”   阎清欢点头:“是。”   他隐约明白什么,双眼微亮,迅速补充:“曾有过斩心刀一夜间从越州到扬州,连杀三人的事情。”   “虽然可以解释为,这人在八方游历,但……”   施黛凝眉:“如果,斩心刀不止是一个人呢?”   十八年前,崔言明收养过数名无依无靠的孤儿。   待崔言明身死,孩子继承了他的刀法和抱负。   并非某一个,而是每一个。   “崔言明去世后,孩子们失去庇护,很可能渐渐分散各地。”   施黛轻声道:“所以,江南处处都有‘斩心刀’。”   今天同样如此。   包括百里泓在内,仇人一共有五个。   当年的孩子,来了多少人?   两个,三个,又或更多。   与多年来惩歼除恶的习惯一样,他们在一场场炼狱中轮流拔刀,刺入不同仇人的胸膛。   在这场凶案里,凶手注定成为难以捉摸的虚影。   怀揣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们每个人都百般无辜,挑不出纰漏——   因为拥有分担罪责的同谋。   因为他们都是斩心刀。 第90章   凶手不止一个。   把施黛的推论消化完毕, 阎清欢长眉一挑,只觉豁然开朗:“说得通。”   他头脑飞转:“不过……我们如何确定,哪些人是斩心刀?”   有嫌疑的人太多了。   单单挑出一个都难, 遑论在一张张不熟悉的面孔里, 找到所有潜藏的凶手。   施黛托腮:“大问题。”   她头发乱了, 碎发轻飘飘打着卷儿, 垂在小巧的耳边, 像宣纸上荡开的几笔水墨。   被烛火一照, 淌出金粉般的流丽色彩, 很惹眼。   江白砚视线扫过, 语气淡淡:“我若是凶手——”   他收回目光:“进入幻境后,定要伪装身份, 跟随在死者身边。”   阎清欢一愣:“为何?”   “被崔言明收养的孤儿,与百里氏是血仇。”   江白砚笑笑:“幻境里,当年的罪人接连死去,尚且留有一条命的,必然惊惧交加。”   比如叶晚行。   见到一具具惨死的尸体后,她神志崩溃,在血池地狱里,进行了声泪俱下的忏悔。   同为寻仇之人,江白砚猜得透凶手们的想法。   面对当年屠杀江府的杀手, 他尤其爱看他们狼狈不堪、挣扎求生的惨状。   阎清欢恍然抚掌:“凶手想亲眼看看, 百里家人走投无路的模样。”   囚车示众、钟声判决, 既是对罪人的惩处,也是对其他人的心理威慑。   欣赏仇人逐渐慌乱无措、被恐惧折磨得歇斯底里, 对于凶手们而言,或许是一种慰藉。   “和死者待在一起——”   阎清欢睁大双眼, 又觉自己的反应太引人注目,低头压低嗓门:“岂不是跟我们在一块儿?”   他们见过百里瑾,叶晚行更是始终跟在他们身边。   与他们一路同行的人里,究竟有多少凶手?不会是两三个甚至更多吧!   越想越起鸡皮疙瘩,阎清欢一阵恶寒,狂搓手臂。   聂斩想了会儿,抬起明灿黑亮的眼:“不成,我还是猜不出谁是凶手。范围能缩得更小吗?”   “第一轮的桐柱地狱,被直接传送在一起的,是流霜姐和宋庭、叶晚行和青儿。”   施黛收敛神色,认真回想:“第二轮里,可以互作不在场证明的,则是叶晚行和青儿、聂斩和我们、流霜姐和宋庭。”   “第三轮,宋庭被单独传开,我们与聂斩、秦酒酒、青枝姑姑一起,青儿和叶晚行两人一道,互相作证。”   施黛道:“第四轮,管家与我们同行,青儿被传开。”   “这样听起来,”阎清欢觉出猫腻,“宋庭和青儿很奇怪啊。”   宋庭声称略懂阵术,带他们去了阵眼所在的地方,遇上黑袍人。   黑袍人不愿被他破坏阵法,以此为缘由,宋庭被传离众人身边,独自去到偏远角落。   如果宋庭本身就是幕后凶手之一,制造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从而脱身去杀人呢?   这出戏演得浑然自成,没谁怀疑。   还有青儿。   她的不在场证明太满,除了最后的孽镜地狱,从头到尾和叶晚行待在一起。   偏偏叶晚行死时,青儿不知所踪。   施黛没再多说,垂眸安静思考,睫毛半搭,罩下斑驳阴影。   她不说话,其他人也没多言,各自琢磨不同的事,四周一时静下。   现在说太多,被凶手听见,无异于打草惊蛇。   镇厄司没来之前,施黛决定保持沉默。   凝神思索时,她显出与平日不同的柔静秀婉,双目沉郁,好似华光暗藏的宝珠。   江白砚看她一瞬,低声道:“谢五郎的手。”   “嗯。”   施黛侧头与他对视,轻勾嘴角:“他嫌疑最大。”   在她心里,已经把谢五郎看作了板上钉钉的凶手。   施云声耳朵一动,巴巴望向他俩。   江白砚抱剑站在她身侧,施黛保持坐姿,被他覆下的影子整个罩住。   鼻尖萦有淡淡的冷香。   她喜欢这个味道,习惯性嗅了嗅:“我怀疑叶晚行坠下血池,是凶手们有意设计的。”   叶晚行虽说失魂落魄,但要跌进那么明显的血池,施黛觉得概率不大。   更何况,她还正巧被谢五郎救下。   “叶晚行说过,崔言明收养的小孩里,有一个酷爱练刀。”   施黛低声:“常年练刀的话……手上会有非常明显的老茧吧?”   到时候镇厄司来,八成要查每个人的手掌。   换位思考,假若她是那个练刀的凶手,肯定不愿被人看见茧子。   老茧无法抹除,与其编造些蹩脚的借口……   一旦手上有伤,在血肉模糊的情况下,不就能隐藏刀茧了?   幻境里的大多数地方并无危险,最适宜的,无疑是血池狱。   无缘无故把手探入血水,自然要引人怀疑,于是利用叶晚行作为幌子,让谢五郎有了合理的动机。   “叶晚行没说她被谁推下去。”   在脑子里捋清逻辑链条,施黛小声:“我倾向于,是设下幻境的阵师动了手脚,让她跌落血池——阵师能操控幻境里的一切事物嘛。”   这时,谢五郎挺身而出,上演一回搭救的戏码,便不显得突兀。   “如此,”江白砚颔首,“当时与叶晚行同行的人里,许有一名阵师。”   叶晚行坠池时,身旁仅有谢五郎和青儿。   谢五郎要掩藏手上的老茧,身份被暂时定为刀客,阵师的人选——   施黛抬起眉梢,瞥向远处的青儿。   她被吓得瑟瑟发抖,跟在百里青枝身旁,一张鹅蛋脸惨白如纸。   “虽然只是猜想,”施黛叹一口气,“按这个思路继续推吧。”   推错了,重新来过就好。   她沉吟一会儿,轻声低语:“至于宋庭……”   宋庭这人的存在很尴尬。   说他是凶手之一吧,他老老实实带他们去了阵眼,差一点就破除幻境。   说他清白无辜吧……   追踪阵眼这件事,怎么听,怎么像是骗取信任的套路。   微眯双眼,施黛搓搓发冷的脸颊,音量更小,像在和江白砚说悄悄话:“我觉得,宋庭是局外人。”   江白砚在她身边坐下:“为何?”   “你记不记得,我们在阵眼前见到黑袍人的时候?”   施黛说:“当时他背对我们,一动不动看守阵眼——你和流霜姐突袭的话,说不定能成功拿下他。”   看黑袍人那时的状态,压根没发现他们。   紧接着,发生了什么?   秦酒酒剪出皮影,冲他兜头罩去,在即将靠近黑袍人时,皮影尽数溃散。   “第一眼看去,像是黑袍人觉察杀气,轻而易举化解了秦酒酒的攻势。”   施黛皱眉:“可黑袍人真有那么强,连手臂都不抬一下,就能打散皮影吗?”   身为演武大会的第一名,秦酒酒一路过关斩将,实力很强。   把“案件中有许多共犯”作为前提,施黛推导出一个全新的可能性。   黑袍人的的确确没觉察他们的靠近,秦酒酒召唤皮影,是为了给予他提醒,通风报信。   而皮影轰然溃散,不过是她自导自演的假象罢了。   只要秦酒酒撤回灵气,那道黑影理所当然不复存在。   “而且……”   略微迟疑一下,施黛望向席间众人。   分家来的浓妆女人哭红了眼,小丫鬟们乱作一团,围着她慌忙安慰。   秦酒酒表情淡淡,正低头剪皮影玩。   烛火照不进她眼底,从施黛的角度看去,内里一片深不可探的暗意。   宋庭闲得无聊,立在窗边看月亮。   身后是人们吵嚷嘈杂的哭声与喊叫,他浑不在意,被月光勾出一道清癯影子。   还打了个哈欠。   谢五郎慈眉善目,耐着性子安抚心神不稳的宾客,掌心缠一块黑布,遮掩血痕。   聂斩懒洋洋坐在不远处,发现施黛在看他,马尾轻晃,投来含笑的一瞥。   施黛也朝他笑笑。   第一轮的桐柱地狱里,百里箫被人一刀穿心。   在大多数人尚未汇合的情况下,几乎所有人都能杀他。   凶手杀了他之后呢?   第一个动手,意味着之后全是安全期。   他大可像个没事人一样,表现得事不关己——   最好再找一两个同行的人,从头到尾待在一块,用作不在场证明。   嫌疑为零。   却也是最大的嫌疑。   青儿,谢五郎,秦酒酒,聂斩。   还有没有别人?   指尖轻叩桌面,施黛垂眸静思。   她目前怀疑四个人,死去的,也恰好是四人。   青儿只在第四轮有空白期,如果她是凶手之一,大概率杀了叶晚行。   秦酒酒,第一轮和第二轮都有不在场的时候。   把聂斩看作第一轮的凶手,秦酒酒只能被安排在第二轮。   剩下的谢五郎,与他们相遇在第三轮中后期。   前半场,他有充裕的时间杀害百里瑾。   这样一想……居然通了?   软绵绵的后背倏地挺直,施黛杏眼更圆,眨了眨卷翘的睫毛。   许是她恍然大悟的神情实在有趣,江白砚溢出一声很轻的笑:“知道是谁了?”   施黛没什么底气:“六成……?我不确定。”   除了谢五郎受伤的右手非常可疑,其余人的嫌疑全属猜测。   凶手把这起案子安排得滴水不漏,难以找出有用的线索。   第一轮的凶手不一定是聂斩,毕竟现场尚有数量众多的丫鬟小厮。   要等镇厄司逐一排查,才能下最后的定论。   在幻境里累得口干舌燥,施黛把杯中冷茶一饮而尽,想通了案子的端倪,整个人神清气爽。   想再说点什么,猝不及防,身侧飘来一袭清爽的风。   很干净的味道,不同于江白砚雪意般的冷,像是皂香。   “施小姐。”   聂斩不掩好奇:“你们聊出什么来了?”   他穿一件简单的蓝衣,不带花哨纹样,黑发高束,喉音悦耳,携来挡不住的清越之意。   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没聊出有用的东西。”   施黛一笑:“案子牵扯的人太多,我看谁都有嫌疑。”   镇厄司没来,她不打算刨根问底,否则惹怒凶手,指不定引出什么乱子。   “也是。”   聂斩笑笑,目光在席间散漫逡巡:“施小姐没有特别怀疑的人?”   施黛半真半假地应:“管家吧?他直到孽镜地狱才和我们汇合,之前指不定在做什么。”   “的确。”   聂斩点头:“我方才问了好几个侍从,他们也是三三两两被传在一起,口供乱得一塌糊涂。”   这是在暗示她,有更多人具备嫌疑?   谈话间,屋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透过窗棂,可见人影幢幢,足足来了近二十人,声势不小。   越州的镇厄司到了。   紧绷的心口松懈下来,施黛蜷起指节,进一步试探:   “当年有个孩子自幼练刀。如果他今日在场,待会儿查一查所有人的掌心,应该能发现他的老茧吧?”   聂斩笑着应:“这个法子不错。”   可惜被凶手提前想到,扼杀在摇篮里了。   施黛与他对视一眼,嘴角扬起小小的弧。   她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这种紧张并非面对嫌疑人的恐惧,而是忐忑、不安、迫切地想要知晓真相,并因此心跳加快。   比起刚来大昭的时候,她胆量大了许多。   “镇厄司要查明全部的凶手,恐怕很难。”   施黛说:“第一轮杀人的,最难找吧?”   聂斩勾唇:“何出此言?”   数道人影自长廊涌入,肃杀意气如海啸席卷,气势汹然。   为首之人亮出腰牌,一字一顿,语调铿锵:“镇厄司办案。”   江白砚默不作声,轻抚断水剑柄。   他看出施黛的试探,在这场对峙中,无论如何,聂斩伤不了她分毫。   因为在那之前,断水会劈断聂斩的脖子。   “第一个杀人的凶手,最易隐藏身份。”   凝视聂斩的双眼,施黛打趣般道:“打个比方,在幻境里,你一直跟在我身边,除了第一场桐柱狱里的短暂空白。”   她想起见到聂斩时的景象。   乌发晃荡,年轻人双目如星,朝她笑着打招呼。   “如果,在桐柱狱相遇时。”   施黛轻声说:“你……刚刚杀完人呢?”   一个半开玩笑的假设。   聂斩听罢,果然笑起来:“我?施小姐不是说,凶手不止一个?你觉得除了我,还有谁?”   同样是不正经的调侃语气。   两人都明白,对峙并不如明面上的平和轻松。   像绷紧的弓弦,不知何时出箭。   镇厄司的差官鱼贯而入。   聂斩想通什么,望向施黛,哑然失笑。   原来她在等镇厄司来。   同他说这些,是掐准了时间。   “你,秦酒酒,谢五郎,青儿。”   放缓呼吸,施黛定定看他:“对了多少,漏了多少?”   一瞬间,刺骨寒意从尾椎腾起,直入脑中,令聂斩轻颤。   并非源于施黛,而是她身边的人。   江白砚面色平平,笑得礼貌含蓄,分明有一张美人面,瞳色却冷得骇人。   长剑被他抱于怀中,只消聂斩有分毫对施黛不利的征兆,便会出鞘。   幻境里,聂斩见过他一剑荡平鬼影的强悍实力。   无可奈何笑了笑,聂斩答非所问:“百里家那群人该死,不是吗?”   直至此刻,笼罩他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变。   笑意退减,狭长漆黑的眼里,凝出锋镝般的锐气。   施黛猜出斩心刀不止一人,又说对所有同谋的名字,待她告知镇厄司,他们逃不掉。   聂斩没想再藏。   施黛点头:“是。”   这个回答倒让聂斩一怔。   他听说施黛等人来自长安的镇厄司,原以为她会对他居高临下地斥责。   施黛脸上没多余的表情,好奇问:“为什么不把百里家的所作所为,告诉官府?”   “没有证据。”   聂斩耸肩:“他们做得很干净,百里策和崔叔的死都是。”   说完又觉得好笑,他一个杀了人的凶手,怎么反而和施黛心平气和攀谈起来了?   施黛明悟:“青儿和谢管家,是潜伏进来搜集证据的?”   聂斩:“嗯。”   他扬了下嘴角:“那几人没留实质性的证据。我们掌握的线索,全是靠窃听谈话得来的。”   确实报不了官。   百里氏在越州只手遮天,他们身无确凿证据,一朝告上去,必然吃亏。   “所以,”施黛顿了顿,试着问,“崔大人过世后,你们……你们真的,全都继承了‘斩心刀’?”   聂斩缄默几息:“嗯。”   他忽地一笑,两眼直勾勾看过来,润泽浓郁,如天边星。   “我的名字,是因崔叔取的。”   聂斩道:“斩除世间奸邪的‘斩’。”   *   得到这个名字之前,聂斩以流浪为生。   饿了去寻街边的剩菜,困了住进城郊的土地庙,吃过半生不熟的野菜,也踏进过好几次鬼门关。   于他,活着永远是浑浑噩噩。   遇见崔言明,是一个初秋的夜。   小乞儿无家可归,在子夜漫无目的地踱步,一不留神,被几个壮汉掳走。   民间素有见不得光的腌臜法子,打断小儿的双手双腿,令其残疾,上街乞讨。   他本该遭受这样的命运。   壮汉朝他举起木棍的刹那,刀光突如其来,破开寒夜。   拔刀斩杀恶徒之前,来人温声让他闭眼。   他乖乖把眼睛闭上,又悄悄睁开。   入目是见所未见的情景,刀客迅疾如虎,剑光吞吐,亮得钻心。   壮汉们毫无还手之力,血水喷溅,汇成一条腥红小溪。   从对抗到结束,只用去短短几息。   青年收刀入鞘,发出铮然一响。   乞儿怔怔看他,前所未有的惧意袭上心头,止不住发抖。   那人却只对他笑笑:“想不想和我走?”   于是乞儿稀里糊涂随他归了家。   一座他曾经只敢遥遥眺望的宅邸。   府上除了他,还有三个年岁不一的孩子,甫一见面,便围着他叽叽喳喳。   小个子女孩叫莫含青,比他年岁更小,怯生生不爱讲话,怀里抱着本书。   个头很高的半大少年叫谢允之,见他时满面带笑,递来一颗他没吃过的饴糖。   秦酒酒沉默寡言,面色苍白,小大人似的,端量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去拿药膏。   “我名崔言明。”   把几个孩子逐一介绍给他,崔言明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乞儿说不出话。   彼时他仅有五岁,没有来路,没有名姓,连自己是谁,都是个模糊不清的问题。   得知他没有名字,只记得含混的姓,崔言明耐心询问,可有中意的字。   乞儿无言良久。   他没真正拥有过什么,也没真正喜欢过什么。   他向往繁华的街市,仅仅缘于用以裹腹的食物;闲来仰望天边的月亮,只因唯有月色与他做伴。   包子,月亮,饴糖。   最终定格在心头的,是那把明晃晃的刀。   恍惚间,聂斩伸手,指向崔言明腰间的长刀:“这个。”   “这个?”   青年一怔,展颜笑道:“喜欢刀……聂刀?不好不好,太直白,不好听。”   这是个高挑瘦削的年轻人,面如冠玉,文质彬彬。   偏生拿起刀时,周身透出锐不可当的凛冽之意,叫人不敢忽视。   思忖片刻,崔言明笑着对他说:“取‘斩’字如何?愿你心怀善念,斩尽天下奸邪。”   聂斩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与另外三个孩子生活在崔言明的宅邸里。   崔叔早出晚归,偶尔浑身是血,由谢允之为他疗伤。   莫含青告诉他,崔叔正是名震江南、屡除奸邪的斩心刀。   除此之外,他亦是清风峻节、官清法正的越州刺史,在越州家喻户晓,颇得百姓尊崇。   与崔宅的孩子们日渐熟络,聂斩方知,他们也是崔言明收养的孤儿。   谢允之是同他一样的流浪儿,性情沉稳踏实,对刀法情有独钟。   崔言明为他特意撰写一本刀谱,谢允之看了一遍又一遍,每天练至深夜,大汗淋漓。   莫含青的爹娘在洪灾中双双去世,腼腆温静,喜爱念书。   秦酒酒的家被山匪所劫,亲眼目睹血流成河的惨状,因而不喜与人交际。   因是最后来到崔宅的缘故,聂斩成了被所有人照顾的弟弟。   “所有人”里,包括比他更小的莫含青。   晨间一同去学堂念书,傍晚静坐院中,看天边翻涌的火烧云。   夜里最为惬意,崔言明备些瓜果点心,五人围坐桌前,说故事、看月亮,偶尔抽背当日学的文章。   聂斩口齿笨拙,背得支支吾吾,满脸通红。   崔言明伸手摸他的头:“无妨,你年纪尚小,不碍事。”   抽背后闲来无事,崔言明噙笑问他们:“长大后,想做什么?”   谢允之毫不犹豫:“当大侠!”   莫含青语调轻柔:“做个教书先生。”   秦酒酒低声:“成为像崔叔一样的好官。”   聂斩凭本能应答:“除邪。”   崔言明朝他们浅笑。   “无论如何,切莫忘记。”   他道:“宁以义死,不苟幸生。你们都是好孩子,要永行正道之上。”   那夜杨柳风柔,淡月如雪,哪怕多年后回想起来,也觉得像一场梦。   美梦总归要醒。   不久后,在池塘里,他们发现崔言明的尸体。   当日的所见所感化作碎影,模模糊糊,聂斩想不清晰,也不愿回忆。   只记得熙熙攘攘的人,此起彼伏的哭声,以及一张青白的脸。   总是笑着看他,叮嘱他天冷加衣的人,成了那副模样。   崔言明甚至没来得及,看他们一群孩子踏足所谓的“正道”。   何为正道?   不到十岁的聂斩无法定义。   但从五岁到二十多岁,每每见这两个字,他下意识想起的,永远是那道执剑的影子。   崔言明为官清廉,为他们留下的银钱所剩不多。   四个孩子再无倚靠,莫说找出凶手报仇,连生计都是难题。   半月后,依旧是一个秋夜。   谢允之带他们登上城郊的山,坐在山巅,遥望越州城。   山黛远,月波长,林涛萧萧,如天地挽歌。   “别怕。”   尚是半大少年的谢允之立于月下,手里拿着崔言明曾用的刀。   “我已有十五岁,够去挣钱。”   他回头,眼底映有清波倒影,一如逝去的旧人:“我来养大你们,不会让你们吃苦头。”   “崔叔的事,怎么办?”   莫含青咬牙抹去眼泪:“他平素从不饮酒,怎会因酒落水?一定有人害他……百里家!他在调查百里家的案子!”   “我们能查出什么,能对百里家做什么?”   环视三个瘦弱的稚童,谢允之说:“我们这样,什么也干不成。”   “那就长大,变得更强。”   秦酒酒哑声道:“崔叔的刀谱,我要练。”   聂斩喉间发哽,与莫含青异口同声:“我也学。”   由此,四个孩子达成了约定,并为之践守此生。   崔言明“斩心刀”的名头,他们来承。   崔言明护的越州,他们来护。   为弟弟妹妹轻柔拭去泪水,谢允之直身屹立,拔刀出鞘。   刀光若水波粼粼,照亮他通红的、被泪意浸湿的眼眶。   再眨眼,目色沉凝如锋。   “崔叔守的正道。”   谢允之道:“我们为他守。” 第91章   百里氏宅邸内, 幻境已散,灯烛煌煌。   镇厄司的到来安抚了大多数人的情绪,百里青枝喜形于色, 迎上前去。   百里泓尚在闭关, 主家其余人全丢了性命, 整个筵席间, 她是绝对的话事人。   沈流霜站在四具尸体边, 眉间沾染春夜的水汽, 与施黛远远对望一眼, 颔首示意一切顺利。   “你们决定继承崔大人的遗志。”   收回注意力, 施黛看向跟前的聂斩:“于是学了他的刀法,在江南各处行侠。”   聂斩笑笑:“是啊。可惜我没练刀的天赋, 只学到皮毛。”   四人里,谢允之最有武学天资。   那时他只有十几岁,为养活弟弟妹妹,白天夜里找了好几份工。   为数不多的闲暇时间,谢允之一心扑在刀法上。   大哥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另三个孩子心疼他,抢着去干家务活,或帮街坊邻居写字赚钱。   聂斩十六岁时,谢允之已将斩心刀法参透, 诛杀了不知凡几的凶邪之徒。   也正是这一年, 文渊书院来越州征才, 聂斩没怀期望地报了文试。   没成想,几日后放榜, 他的名姓赫然在列,成为书院门生。   当天入夜, 谢允之做了一桌子好菜,为他们每人斟满酒。   “是好事啊。”   看出他的不舍,谢允之抚上聂斩的头:“此去文渊书院,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们小斩有大出息了。”   从小吃了太多苦头,加之长年累月苦练剑法,谢允之的右掌粗糙不堪,满带老茧。   聂斩很喜欢被他摸头的感受。   与多年前面对崔言明时一样,熨帖又温暖。   “文渊书院里,全是儒生吧?”   莫含青憧憬道:“听说他们能把诗词变成真的……好想看一看‘飞流直下三千尺’。”   “人生地不熟的。”   秦酒酒面无表情地轻哼:“倘若有谁欺负你,记得飞鸽传书告诉我们。”   “谁敢欺负我弟弟?”   谢允之畅快大笑:“会用刀的儒生,听上去不错。”   除谢允之外,聂斩等人刀术天赋有限,学习斩心刀的同时,亦在探求自身擅长的技法。   初入崔府的聂斩连字也认不清,随念书渐多,竟展现出不小的禀赋,以文入道,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秦酒酒反应锐敏、手法灵活,跟随一名皮影匠人,学得世间罕见的秘法。   莫含青心细如发,对阵法颇有心得,年纪轻轻,便可编织变幻莫测的杀阵与幻境。   聂斩北上学宫后,四人分散各地,以飞鸽传书彼此联络,倒也不觉孤寂。   两年前,为调查崔言明死亡的真相,谢允之高价买通管家,入住百里氏大宅。   一年后,经由管家“谢五郎”之手,莫含青被选作叶晚行的贴身侍女。   窃听,诱导,暗示。   经由种种手段,两人一个个找出当年的所有真凶,着手准备复仇。   “百里家的人,很难杀。”   斜斜倚靠在桌边,聂斩笑着对施黛道:“百里泓强得惊人,被称作江南第一刀。其余人嘛……但凡有谁不明不白死掉,定会引剩下几个万分戒备。”   百里氏有千百门客相护,一旦打草惊蛇,刺杀难度将超出他们的能力范畴。   最好的时机,是等百里家众人共聚一堂,一网打尽。   比如近日的演武大会。   ……等等。   听他慢悠悠地阐述来龙去脉,施黛心口一跳。   聂斩提到了百里泓。   施黛对这位百里氏家主不甚了解,从阎清欢的描述里,知道百里泓是个不折不扣的刀痴。   毋庸置疑,百里泓很强。   无论是沈流霜爹娘的死亡,还是崔言明遇害,最大的主谋,一定是他。   聂斩等人不可能不杀他。   可巧,百里泓正在闭关。   闭关是参悟刀法的重要时刻,需保持身心宁寂平和,不被外物所扰,否则恐将走火入魔。   简而言之,这个阶段,是百里泓最脆弱的时候。   聂斩他们原定的计划,应是利用不在场证明顺利脱罪,再前往百里泓的闭关之地,合力把他击杀。   ——现在呢?   不等施黛开口,蓝衣年轻人眉眼含笑,从桌边直起身。   短暂的一息,没人打破缄默。   聂斩唇角微勾,黑眸流转,凝在她身上。   “虽然很冒险,但……”   聂斩眨眼,猝然扬声:“灭灯!”   如同一个开关。   话音落毕,数条灵线交错勾织,巨大的暗影化为实体,排山倒海般覆下。   在聂斩有所行动之前,江白砚拔剑,把断水横在他颈前。   自知打不过他,聂斩一笑,乖乖举起双手。   但他有三个同谋。   “灭灯”,是他们定下的暗号。   凡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刺杀百里泓难度最大,因而被他们留在最后。   倘若计划顺利,他们脱离镇厄司的监察后,能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刀堂,与百里泓拼个你死我活。   计划失败,被人勘破的话——   莫含青留有一个备用阵法,可以暂时拖住镇厄司,供他们突破重围,前去刀堂。   前有实力强劲的百里泓,后有镇厄司的追捕,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九死一生。   却也是他们手刃仇人,唯一的办法。   灵线翻飞,白如雪浪,与漆黑皮影层层叠叠,困作繁复阵法。   三道人影从窗边跃出,镇厄司的小队里,有人轻啧一声。   沈流霜留了心眼,去越州镇厄司时,特意请来几位阵师。   一条血色细线自袖中探出,化为锋利无匹的刀锋。   人群里,身形娇小的红裙女子指尖勾起,口中念念有词,红线与莫含青留下的白线擦拂而过,震颤不休。   “阵眼在正北。”   红裙女子道:“烛中。”   得她指令,身后的青年敏捷跃起,避开重重灵线,挥出一张符箓。   冷光乍现,烛灯被一分为二,困阵消散。   “追。”   红裙女子沉声开口,末了微皱起眉:“他们逃跑……为何往西边去了?”   百里府出口在东,西边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后山。   沈流霜猜出几分缘由,看向百里青枝:“那是刀堂的方向?”   “……是。”   被突兀的惊变吓得不轻,百里青枝面色微白:“我二哥闭关,就在那儿。”   *   刀堂。   百里泓爱刀成痴,常常前往后山练刀。   久而久之,干脆在山下建出一座院堂,一来陈列收集的各式宝刀,二来用作练武闭关之地。   闭关不得有外人擅闯,偌大的刀堂里,唯有百里泓一人。   跟随沈流霜赶往后山,施黛被冷风吹得一抖,拢紧衣襟:“百里泓有多强?”   “很厉害。”   阎清欢道:“百里泓天资平平,年少时远不及百里策。但他数年如一日地苦练,实力突飞猛涨,放眼江南,他的刀术无人能敌。”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纵观大昭,百里泓的刀也排得进前几名。”   难怪聂斩等人不惜赌上性命,也要趁今夜对他下手。   闭关一过,再杀百里泓就难了。   聂斩被交给了越州镇厄司,此时此刻,众人正追赶逃离的秦酒酒、莫含青和谢允之。   施黛忍不住问:“他们被抓到后,会怎样?”   “事关重大,结果说不准。”   沈流霜道:“不过……叶晚行亲口承认过罪行,镇厄司断案,会酌情考量。”   此事牵连甚广,涉及世家大族,必定轰动整个江南。   等明日消息传开,不止百里氏,镇厄司也得焦头烂额。   “前提是,”沈流霜拧眉,“他们别死在百里泓手上。”   时值早春,新叶萌发,后山幽丽。   施黛抬眸,望见一座宽敞院落。   院前仅有一灯如豆,溢散少许微光。   四下无风,安静得有些古怪。   不对劲。   秦酒酒三人闯入刀堂,与百里泓交手时,怎么可能不发出半点声响?   “当心。”   江白砚低声:“气息不对。”   施黛:“气息?”   院门大敞,庭间空空如也。   沿石板路疾步前行,刀堂入口处,紫檀木门虚掩。   仍旧听不见声音。   空气恍若凝固,沦为一潭死水,压抑得无法呼吸。   施黛心里莫名发毛,像被野兽挠了几遭,条件反射绷直身体。   透过门缝,看不清堂中景象。   走在最前的年轻男人屏息凝神,缓缓推开正门。   在他身边,沈流霜保持备战姿态,把钟馗傩面扣上额前。   吱呀轻响令人牙酸,缝隙渐大,堂中竟未燃烛,一片漆黑。   “堂中之人,莫要轻举妄动!”   男人上前一步,亮出腰牌:“镇厄司办案——”   说到一半,他的嗓音停住,   直至走进刀堂,他才终于明白,究竟哪里不同寻常。   太暗了。   并非夜色的黝黯,而是另一种更深更沉、浓墨般的黢黑,窗外照进的月光被吞噬殆尽,不见一丝亮色。   这是怎么回事?   电光石火,远处人影一闪。   看不清长相,只有一道模糊的轮廓,不明缘由地,施黛觉得那像只杀气腾腾的野兽。   “退出去!”   不知是谁高声怒喝:“刀堂有问题,这是心魔境!百里泓入心魔了!”   这话来得迟了些。   当它响起,黑暗铺天盖地,如浪潮滔天。   暗潮涌来的前一刻,施黛被人一把拉住右手。   有人护在她身前,空气里若有若无,是雪松般的冷香。   *   心魔境。   两眼一闭一睁,发觉自己置身于一座仙气飘飘的宫殿里,施黛在脑子里搜索有关它的记忆。   妄念太深,便成心魔。   寻常的武者生出心魔,大多失去理智、暴走伤人。   百里泓是万里挑一的高手,看样子,把心魔化作了实境。   心魔里的景象,是他执着的妄念。   身边没有其他人,施黛环顾一圈,目露困惑。   百里泓醉心刀法、执掌大权,在她看来,他的执念要么与刀相关,要么与权势相关。   没想到大错特错。   施黛低头,望一望脚下缥缈的云烟,再看一看头顶高悬的玉质牌匾。   上书三个大字。   【白玉京】。   白玉京?传说里神仙所在的世外之地?百里泓心心念念这个做什么?   难不成,他想成仙?   施黛盯着玉匾瞧了会儿,总觉得古怪,迈步往前。   众人再次分散,万幸,她没带施云声来刀堂。   心魔境内空无人烟,举目远眺,云蒸雾绕,霭霭如流玉。   踏入“白玉京”,可见琼楼迤逦,云舒霞卷,漫天氤氲浅绯薄光,符合所有人对于仙境的想象。   楼宇勾连,座座由白玉建成,玲珑剔透。   天外钟声杳杳,不同于炼狱中的诡谲阴晦,这道钟响悠远澄净,叫人灵台清明。   比起心魔境,更像红尘外的云顶天宫。   这是传说中的心魔?和想象里血腥残忍的场景完全不同。   施黛没敢放松警惕,小心翼翼继续向前。   云烟如水,淌过脚踝,滋生淡淡凉意。   蓦地,施黛站稳身形。   她正走在一条由玉石铺就的长道上,两侧是玉树琼枝,枝桠晶莹。   靠近其中一棵时,玉树的枝头颤了颤。   施黛只看一眼,鸡皮疙瘩爬了满身——   玉枝白润,枝头生有小小花苞,当她走过,花苞绽开。   花蕊的位置,是颗死死盯着她的血红眼珠。   眼珠与施黛视线交汇。   紧随其后,一只只眼睛自树干次第睁开,血丝遍布,把玉树染作殷红。   施黛:?   施黛:???   谁家的心魔这么玩儿?   血树挥开枝芽,施黛眼疾手快掏出符纸:“先杀恶鬼,后斩夜光,急急如律令!”   她反应飞快,符箓无风自扬,凝集灵气,刀刃般斩断树枝。   施黛右眼皮跳了跳。   玉树断开后,从裂口淌出来的,居然是黑红的污血。   腥气扑鼻,她敏锐察觉危险,转身挥符:“敕!”   欲从身后偷袭的另一棵树轰然爆开,血落满地。   差点性命不保,心脏怦怦直跳,施黛深呼吸。   心魔境的诡异程度超乎想象,如果玉树是假,她有理由怀疑,这里的万事万物都对外来者不怀好意,能要他们的命。   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平复下心情,施黛打起精神,握紧几张驱邪符。   玉树的血液被地面吞噬,不消多时,恢复了纤尘不染的端雅之貌。   施黛看在眼里,不由暗想,百里泓到底做过什么,心魔才变成这样?   只是杀人的话,没这么邪乎。   思忖间,远处一行人影走过。   白玉京有树有楼,自然也有神仙。   几名身着白裙、梳飞仙髻的仙娥款步行来,婷婷袅袅,披帛飘飞。   不得不说,看外形,非常刻板印象。   施黛苦中作乐心下腹诽,两指夹起一张黄符。   她看不清仙娥们的脸。   下巴往上,每张脸孔皆隐没云雾之中,像幅未完成的画。   静美却诡异。   霎间,为首的仙娥仰起头。   施黛于是看清,原来她的面容空空荡荡,根本是没有脸的。   两面相对,似木偶般,仙娥脖颈一歪。   不给它们发难的机会,施黛抢先出手:“敕。”   灵符生光,金芒如箭,径直攻向飘飘白衣。   像一张宣纸被撕开,仙娥们面皮剥落,从中涌出数道黑影。   怪物无骨无皮,原是藏在人皮之中,此刻纷纷脱体,人皮失去支撑,绵软瘫平在地。   黑影数量不少,施黛压下不安,熟稔挥符念咒。   她是刻苦耐劳的脾性,来到大昭后,没落下符法的修习。   现如今,施黛对符箓的掌握趋于炉火纯青,对付它们不成难题。   唯一吃力的,是黑影太多,前后夹击。   施黛险险避开,驱动雷法环绕周身,侧头看去,右肩被划破一道血口。   然而并无疼痛。   施黛怔忪一下,旋即明悟。   不久前血蛊发作,江白砚用了邪术,两个时辰内,为她承受一切疼痛。   算算时间,尚在邪术的有效期限。   她肩头的豁口血淋淋,显然不算小伤。   施黛懊恼地皱起眉头。   江白砚一定很疼。   *   右肩传来剧痛时,江白砚刚斩下几只怪物的头颅。   白玉京的名号倒是好听,可惜不过套了层虚妄的壳,撕开伪装,内里满是腐败血肉。   断水横过,腥血四溅。   疼痛突如其来,若是以往,江白砚绝不会心生迟疑。   在当下,他的动作却微妙一顿。   他未曾受伤,这份痛楚,来自于施黛。   施黛有伤。   她在何处,遭遇了什么?   这个念头掠过心间,牵出陌生情愫。   似躁动,又似不安,心绪成了粗糙的线,缠出千百的结。   疼痛本应令他愉悦,有生以来头一回,江白砚因它而惶惑不耐。   半垂下眼,江白砚以左掌按上胸口。   心脏跳得紊乱,悬在这处腔室,似被细线提起,空荡荡没个着落。   古怪的,鲜少体会到的情绪。   无暇顾及痛意与快意,连杀戮也难让他重获欢愉。   甚至于,江白砚对此心生厌烦。   又几只邪祟蜂拥而至,断水寒光倏起,血骨飞溅。   江白砚瞳色沉沉,视若无睹,自支离破碎的血肉间疾步踏过。   心魔境出现前,他曾握住施黛的手。   被卷入此间,他们二人的距离应当不远。   没有更多痛意传来,施黛没再受伤。   沿途斩杀无数邪祟,江白砚的脚步却是更快,静思一瞬,腕骨倏动。   这一剑用了十成杀念,势若白虹,直指身侧的玉楼。   剑气暴涨,三尺青锋凝作一道雪色寒芒,竟将整座楼阁震碎。   玉石化作齑粉,露出内里盘枝错节的骨与肉,似虫豸蠕动。   江白砚面色不改,断水再起,令血楼彻底坍塌。   动静足够大。   施黛若不出现,他劈下一座便是。   几点鲜血溅上长睫,随他眨眼,视野晕出模糊的红。   江白砚提剑前行,剑锋摩擦地面,在玉石上留出笔直划痕。   后肩的痛意无比清晰,顺着四肢百骸,落进胸腔里头。   习惯性地,他攥紧手掌,指甲陷进肉里,借由疼痛保持冷静。   “欸?”   人声响起,清泠明快,像破开炎炎酷暑的一捧雨。   因这短促的字音,躁动得以抚平静下。   江白砚回眸,望见那抹桃红。   遇上他,施黛欢欢喜喜展颜一笑:“我还纳闷是谁劈了楼,果然是你。”   她没忘江白砚在本命画里劈山的事,这人是有股子疯劲在身上的。   有血从她肩头漫开,赤红大片。   江白砚张口,尚未出声,见施黛凑到身前。   栀子花香缠上他鼻尖,施黛吐字如倒豆:“你的肩膀是不是很疼?对不起啊,我受了伤,要你来吃痛。”   目光下移,她小声轻嘶:“你还在用这只手握断水!不是会左手剑吗?”   江白砚轻轻笑起来。   因她毫不掩饰的关切。   原来当他记挂施黛时,施黛同样在意他。   焦躁、不安与说不清的种种情绪尽数消散,在心口一勾,荡出绵密的痒。   就像嗔痴妄念,全缚在施黛一人身上。   他变得很奇怪。   “你笑什么?”   施黛瞅他一眼,瞥向自己肩头的血渍:“找个地方擦药吧?你也能少疼一些,要不然——”   她忽地噤声,眼睫一颤。   后背拢上柔软的温度,身体遽然前倾,贴上另一具身体。   像触碰到一颗剧烈跳动的鲜活心脏。   没有任何预兆。   江白砚将施黛拥入怀中,箍紧她的腰。 第92章   冷不防落入江白砚怀中, 施黛的呼吸霍然停住。   因是鲛人,江白砚的体温一贯寒凉,眼下却透出幽微的热。   热意在她耳根一灼, 烫得惊人。   施黛用了好一会儿, 意识到那是江白砚的呼吸。   他气息不稳。   她的耳朵大概率已经红了, 不自在地挺直脊背, 在江白砚怀里瑟缩一下。   下意识的反应并非挣脱, 而是轻声问他:“怎么了?”   江白砚:“如何受的伤?”   声音很低, 贴着耳畔响起, 又痒又麻。   施黛仰起脖子。   江白砚身量高, 她抬目上瞧,恰好看见他唇角。   弧度秀美, 略微抿起,浅淡的苍白色泽里,隐有一丝绯红艳意。   施黛礼貌挪开眼:“遇到一群抱团的邪物,数目太多了,没躲开。”   她努力让声调平静下来。   这种时候,要是红着脸结结巴巴,施黛就没脸再见江白砚了。   可江白砚突然抱她做什么?   种种猜测一闪而过,心口的弦被拨得一振。   施黛蜷起食指,状若无意:“担心我?”   之所以抱住她, 全凭江白砚的本能。   知晓施黛尚且平安, 他体悟出前所未有的庆幸与心安, 像失而复得,寻回了珍视的宝物。   阖眸汲取她周身的气息, 江白砚低声笑笑:“是。”   他的应答不带迟疑,反让施黛顿了下。   像一场旗鼓相当的对峙, 她试探性靠拢一步,本以为江白砚要顺势退后,却见他逼上前来,把距离拉得更近。   记着施黛臂膀的伤,江白砚没抱太久,很快松开双手:“寻个去处擦药吧。”   萦回的清冽气息随之褪去,当怀里空空如也,施黛后知后觉,自己居然有点贪恋他的温度。   必须承认,与江白砚拥抱的感觉很舒服。   定了定神,施黛点头:“好。”   受伤流血必须及时包扎,她击溃仙娥体内的黑影时,刚拿出金疮药,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   是一整座宫殿坍塌成齑粉的声音,震耳欲聋。   能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必然是和她一起被卷入心魔境的人。   与队友汇合最重要,权衡利弊后,施黛把疗伤一事暂且搁置,这才找到江白砚。   说来也巧,玉楼坍倒的瞬间,她第一个想起江白砚。   这的的确确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事实证明,不愧是他。   “这些楼里,”施黛指向几步开外的白玉楼,“你进去过吗?”   江白砚颔首:“嗯。”   他眼风轻扫,眸底的惶惑与焦躁被一并压下,语气如常:“楼以骨血所筑,内有幽魂,不成大碍。”   施黛眉梢一扬:“就去里面吧。”   她伤在后背和肩膀,擦药需脱下大半衣物。   比起身处光天化日之下,施黛觉得,她得有个遮挡的地方。   江白砚温声应下,上前几步,为她推开虚掩的沉重玉门。   与奢华的表象相得益彰,玉门之内,同样精雕细琢,犹如仙宫。   回廊曲折,上悬莹白宫灯,地表云起,颇有云山雾罩的缥缈蕴意。   踏足其间,凉气直钻心底,方知此地绝非仙境。   几具骸骨横陈在角落,纷纷双手合十,保持虔诚祷告的跪姿,很是诡异。   “百里泓的心魔,为什么是这样?”   这里阒静无声,施黛也压低音量,不去惊扰氛围:“白玉京,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她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好不容易遇上江白砚,迫不及待和他探讨一番。   否则憋在心里,太难受了。   江白砚无言看她。   施黛果真对未解的谜团情有独钟,直至此刻,仍有无数个为什么。   明明方才还被他抱过,心思转瞬便到了别处。   “心魔多是求而不得之物。”   江白砚道:“百里泓……执念在登仙。”   江白砚的想法和她没差。   施黛撇嘴:“这年头,有谁能登仙。”   修道成仙,是只存在于神话传说里的事。   大昭虽有数不清的奇人异事,归根结底,全是凡身。   即便是当今最强的施敬承、书圣和玄同散人,也与所谓的“升仙”相距甚远。   百里泓发了疯似的苦练刀法,该不会想借此得道吧?   “难怪演武大会举办在即,百里泓却闭了关。”   施黛恍然:“原来是心魔发作,不得不藏起来。”   心魔远非小事,对百里泓这类的大人物,无异于一桩丑闻。   为保住百里氏家主的名声,他才以闭关为幌子,把自己关进刀堂。   数日过去,心魔未散,看来百里泓执念很深。   白玉京浩渺无边,朝窗外张望几眼,施黛问:“你知道出去的办法吗?”   “欲破心魔境。”   江白砚道:“寻得其他人后,联手将此境强行击垮便是。”   施黛:再次感慨,不愧是你。   破除心魔的常规操作,是协助妄念成真。   显而易见,他们不可能让百里泓成神仙。   被卷入心魔境的全是镇厄司中人,个个有不小的本事。   比起费尽心思去哄百里泓,不如直截了当,端了心魔的老巢。   步入回廊,江白砚打开廊间一扇玉门,确认没有危险,示意施黛进去:“我守在门外。”   施黛飞快点头:“谢谢。”   为防止意外,她没把房门锁紧,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一旦遭遇突然袭击,她和江白砚能以最快的速度彼此支援。   这间房室以玉建成,四面莹白无瑕,陈设有一桌一椅,与一张美人榻。   白玉京里处处古怪,施黛没敢去坐,径直脱去外衫。   受伤这么一阵子,哪怕疼痛趋近于无,血是实打实在流。   她的右边胳膊被血浸透,染开可怖的红。   施黛看得头皮发麻。   小心翼翼把衣物撩下肩头,伤痕清晰展露。   一道刀伤般的血口,很深,所幸不长,边缘泛出格格不入的青黑。因她轻微的动作,鲜血汩汩下淌,温度滚烫。   这道伤口的疼,江白砚在替她受着。   他应是痛极的,一路走来,竟连眉头都没皱过。   “我开始擦药了。”   施黛冲门外说:“金疮药涂上去,会疼。”   言下之意,是让江白砚做好心理准备。   他的回应云淡风轻:“不必忧心。”   施黛侧下头,擦去血污后,把金疮药抹在指尖,涂上血口。   感受不到疼。   这是难以言喻的体验,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狰狞的伤痕,心中所想的,却是江白砚。   经由邪术,像有一条无形细线将两人结连,血和痛的界限变得极度模糊。   唯恐把江白砚弄疼,施黛上药的动作格外轻,没过多久,听他一声散漫的笑音。   “没关系。”   江白砚道:“用力便是。”   施黛:……   江白砚这是感受到,她特意放轻了力道。   这话要是让不知情的外人听见,准以为伤口和她的手指全在江白砚身上。   心绪生乱,施黛噢了声:“疼的话,记得告诉我。”   抱剑倚靠墙边,江白砚应道:“好。”   殿内静谧,他沉默垂眸,听得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   右肩极疼,江白砚抚上痛意最强的位置,以指腹轻柔按压。   这是施黛的疼。   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他都感受得分明。   不久前行于长廊时,疼痛趋于稳当,像波澜不起的深潭。   当施黛涂抹金疮药,痛意便陡然加剧,似有刀锋往血肉里钻。   诡异的快意有如过电,江白砚脖颈微仰,喉结滚动。   无论哪一种,都由施黛赠予,与她息息相关。   江白砚无声笑起来。   痛病相缠,周而复始。   这算不算是世人口中的“羁绊”?   念及此,疼痛如潮退散,右肩漫出炽烫暖意,灼得他眸底生红。   江白砚微阖双眼,轻抚右臂,划过那道不存在的血痕。   “好奇怪。”   门里的施黛出声:“这伤……在泛青黑。”   遽然回神,江白砚嗓音沉静:“颜色深吗?”   “不算太深吧?”   施黛苦恼皱眉:“是因为心魔境里的怪物自带邪气吗?”   伤痕本就骇人,蒙上一层怪异的黑,更叫人胆战心惊。   她兀自思忖这样的状况严不严重,猝不及防,听江白砚再度开口。   “我能看看么?”   声线温凉,像山涧雪水,听不出正在被痛意折磨。   施黛想了想,撩起垂落的衣襟,只露出受伤的右肩:“好啊。”   二十一世纪长大的人,谁没穿过短袖。   伤口事大,保命要紧。在江白砚面前袒露手臂,对她来说绝非迈不过的坎。   于是玉门被推开,施黛望见江白砚的脸。   他生得清雅俊美,有光从窗外泻来,愈显眉目如画、清冷出尘,乍一看去,像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松。   奈何白衣染血,透出恶煞般的凶相,观他双目,亦浸了桃花色的红。   江白砚这是……被疼出来的?   身为罪魁祸首,施黛心一抖:“还好吗?”   他不太好的样子。   江白砚笑笑:“嗯。”   目光途经施黛,他笑意微敛,不动声色移开眼。   儿时爹娘教导过,不可直窥女子衣下,他未尝忘却。   看出江白砚的停顿,施黛没忍住扯了下嘴角。   不是她故意想笑,但看惯了江白砚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事事心不在焉的模样,此刻见他局促,格外稀罕。   施黛觉得很可爱。   江白砚没多言,靠近她身侧。   视线垂落,触上施黛右臂的伤痕,他低声道:“冒犯了。”   心魔属于邪物,心魔境里的魑魅魍魉,理所当然带有邪气。   百里泓太强,白玉京内的邪祟受他影响,杀意更浓。   好在施黛防备及时,邪气侵入不深。   “并无大碍。”   江白砚道:“等找到阎清欢,向他要颗祛除邪气的丹药就好。”   施黛长舒一口气,喜笑颜开,忙不迭点头:“好好好。刚才吓坏我了,还以为是类似刀劳鬼的剧毒。”   江白砚笑了笑。   她语调轻快,宛如枝头的雀鸟,细细听来,颇有娇憨之意,像在撒娇。   施黛待大多数人好,撒娇却很少,往往只对亲近的家里人说。   “你感觉怎么样?”   施黛开始新一轮的小嘴叭叭,义正辞严:“我看伤得挺深,很疼吧?待会儿出去,你尽量少用剑,要不然跟伤口撕裂有什么差别?”   江白砚抬眉:“你的右臂,不也在淌血?”   “这不一样。”   施黛立马接话:“我把那道伤绑好,血就止住了。”   说完心觉好笑,她一个人受伤,伤和痛生生拆成了两份。   瞥一眼自己右臂上的血肉模糊,施黛由衷感慨:“我们这样,也算有难同当。”   从没听人对他说起这个词,江白砚眨一下眼。   “最重要的是,以后要有福同享。”   施黛信誓旦旦,扬起下巴:“你替我吃了苦头,等百里家的事情结束,我一定好好谢你。”   至于怎么谢,她目前想不出来。   除了练剑和看书,江白砚好像没别的兴趣爱好。   暗暗思量间,耳边传来嘶拉轻响。   江白砚用刀划破袖口,割出充当绷带的布条:“我为你绑上?”   自己给自己的肩膀包扎,是个技术活。   对此毫无经验,施黛没怎么犹豫:“好。”   江白砚垂首,眸色微沉。   少女的肩头白皙莹润,弧线流畅,像名家画中一笔清瘦远山。   被桃红衣袖所衬,似红梅映雪,叫人难以忽视。   他克制着没去多看,视线上移,扫过她纤细的侧颈。   几缕乌发垂坠,在施黛耳畔打起卷儿。窗边的薄光覆上她颈间,一如静谧的霜。   手中的白布缠上施黛肩头,刺痛被挤压,变成闷闷的疼,出现在江白砚右臂。   像某种意义上的彼此交融、亲密无间。   察觉江白砚一直盯着伤口瞧,施黛仰头,瞥见他苍白的颊边。   他肯定是疼的。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施黛避开他的视线:“疼的话,你吹一吹?”   对方包扎的动作顿住。   “虽然是我的伤,但你在受疼。”   迅速组织措辞,施黛语速飞快,打出一记直球:“你吹一下,或许好受些。”   片刻的缄默。   江白砚安静看她,眼角余有薄红。   当他依言垂首,施黛触到柔软的气流。   没了疼痛,只剩下吐息经过的酥痒,从肩头到颈窝,像羽毛在挠。   思绪也被吹得乱作一团,施黛轻声问:“好点了吗?”   灼烧般的痛楚得以缓解,好似细密针扎,与此同时,又泛出缕缕欢愉,如细雨润物无声。   压下不合时宜的战栗,江白砚低眉扬唇:“嗯。”   他尾音发哑,气氛愈发微妙。   施黛决定换一个话题:“转移疼痛的术法,快结束了吧?”   江白砚说过,它只持续两个时辰。   他们在地狱幻境里折腾许久,想来时限将至。   垂首为她包扎,江白砚顿了顿:“是。还剩一柱香的时间。”   施黛:?   你记得这么清楚?   施黛没往下细想,弯了眼道:“等术法结束,你就不用替我受罪啦。”   她怕疼不假,可要江白砚为她吃苦,施黛宁愿自己被疼得龇牙。   说起来……   “还有血蛊。”   想起今天血蛊发作的情景,施黛扭头看他:“我爹在五湖四海找这么久,应该有破解的苗头了。”   血蛊和这次的邪术一样,全是让江白砚强行与她绑定的东西。   血蛊是个麻烦,比转移疼痛的邪术更难缠,堪比无从脱身的囚笼,把江白砚缚在她身侧。   肩头的布条被悉心缠上一圈又一圈,江白砚音调压低,情绪莫名:“你很想解开?”   这是什么问题?   施黛失笑,不答反问:“难道你不想解开?”   江白砚看似温润,其实有自己的傲气,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被血蛊套牢。   施黛不过随口一问,对答案心知肚明,出乎意料地,听江白砚道:   “不解也好。”   施黛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啊?”   江白砚没答。   窗棂光影交叠,半明半昧,在他眼底覆起薄翳。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周遭静下,落针可闻。   征兆似的灵感稍纵即逝,闪电般袭上心口,施黛预感到迫近的暗潮,胸腔嗡响。   “不解?”   她稳下声调:“不解开血蛊,你岂不是要被一直绑在我身边?”   由她伤口传来的痛意仍在发酵,江白砚指节泛白。   与施黛绑定血蛊,起初非他所愿。   他在邪修的老巢长大,双手称不上干净,利用血蛊,是为博取施府信任。   这是条无形的锁链,象征屈辱与臣服。   为复仇,江白砚不在乎。   然而今时今日,听施黛亲口提及解开血蛊,他竟生出近乎执拗的抵触。   施黛当下同他言笑晏晏,倘若有朝一日心觉厌倦,亦或遇上更合心意的旁人,他当如何?   她身边有太多男男女女,望向她时,总含着笑。   施黛从不缺人喜爱。   体会过意惹情牵的欢喜,只消想到失去,便教他自心腔泛起涩然腥意。   世人的情愫有如蜉蝣,朝生夕死,脆弱不堪。   与之相比,血蛊是唯一坚不可摧的纽带。   以血为枷,以命为契,比虚无缥缈的情谊牢固得多。   未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此时想来,江白砚却不觉荒诞,反而令其如野草疯长,缠缚心间。   施黛不要他的鲛鳞鲛泪,亦不用他替她承受痛楚。   如若连血蛊也被破解,江白砚不知如何留在她身边。   他能用怎样的理由,留在她身边?   靠得太近,呼吸间全是施黛的气息。   胸口涨得难受,心底似被填满,又像空空落落,叫他捉摸不定。   室内悄无声息,江白砚回答她的问题:“那就一直被绑着。”   施黛倏地抬眸。   江白砚对上她的眼。   因收敛笑意,桃花眼带出压不住的侵略感,似把慑人弯刀。   当他眨动长睫,眸底成了片暗涌的湖,水意柔软。   右肩的伤口被包扎完毕,由江白砚轻缓打上结。   一个浸在血肉里的、温柔的禁锢。   “我不想离开你身边。”   像把心剖开小小一角,捧入她眼前。   江白砚道:“就算永远不解开,也没关系。” 第93章   言语本身不具备实体, 字句方从口中吐露,便消弭于无形。   然而此时此刻,因江白砚的寥寥几语, 空气如同遭受挤压, 倏然下沉。   两人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 看似风平浪静, 实则像落了石子的湖, 在不易察觉的一隅激荡圈圈涟漪。   远称不上平静。   江白砚的双眼黢黑岑寂, 似能把她吞噬殆尽的漩涡。   胸腔鼓躁不安, 施黛怎会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不愿离开她身边的意思是……   江白砚想和她待在一起?   以至于, 他不在意枷锁般的血蛊,情愿让它永留体内。   堪称偏执的疯狂行径。   在江白砚脸上, 施黛看不出戏谑或玩笑的意味。   他没带多余神色,包扎好伤口后,为她拢上衣襟。   自始至终举止得体,不含暧昧旖旎,末了掀起眼皮,投来淡淡一瞥。   视线交汇,施黛耳根发烫。   江白砚泛红的眼尾,简直像个小钩。   心跳乱作一团,很多话一股脑往舌尖窜, 临近嘴边, 又不知如何回应。   但胡乱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或沉默不语装哑巴,显然是极其糟糕的选项。   施黛觉得, 她有必要坦白给出答复。   把凌乱的思绪全盘踹开,施黛鼓起勇气:“我——”   一个字出口, 紧随其后,是撼天震地的巨响。   又有一座楼阁猝然坍塌,浓郁灵气有如实体,震碎二人身侧的窗牖。   出事了。   施黛回神,警觉绷直身体。   透过玉墙裂开的窟窿,可见窗外云烟缭乱,玉屑横飞。   鲜红液体从半空洒落,浓稠粘腻,俨然是雨点一样密密麻麻的血渍。   一道熟悉的人形从玉楼跃下,身姿轻盈如燕,正是戴钟馗傩面的沈流霜。   在她不远处,是个手持直刀的高壮男人。   离得太远,施黛看不清男人的长相,直观感受到他排山倒海的威慑力。   出现在心魔境里,用刀,很强。   不必多想,施黛立马猜出他的身份:“百里泓?”   与百里泓对峙的,不止沈流霜一人。   明丽的红影如一蓬烟霞,袅袅立于檐下,手中灵线飞旋,织就天罗地网。   是越州镇厄司的阵师。   “他们在捕杀百里泓的心魔。”   施黛转向江白砚,迅速理好衣衫:“我们出去帮忙吧?”   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的确顾不得其它。   江白砚眸色微沉,默不作声收拢指节,浅笑应道:“好。”   窗子所在的玉墙被破开一个大洞,施黛两手一撑,轻松翻出楼外。   等视野开阔,才发现还有另外三人。   阎清欢额头见了血,破出小小一道裂口,大体安然无恙。   他一眼望见施黛和江白砚,喜笑颜开:“好巧,你们也在这儿啊!”   阎清欢身侧,是一个肤色黝黑、五大三粗的青年。   青年神情冷肃,手拿几张符箓,像只蓄势待发的狼。而被他用符箓对着的年轻女人——   施黛纳罕:“青儿?”   根据聂斩的叙述,这姑娘叫莫含青。   被一张雷火符抵住肩头,莫含青乖乖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她受了伤,脸颊和手臂皆带血痕,裙摆一角有烧焦的痕迹,大概是吃了雷火符的亏。   虽然略显狼狈,莫含青还是礼貌笑笑:“施小姐。”   “我们在心魔境里四处搜寻时,恰好遇上她。”   阎清欢挠头:“就……这样了。”   百里泓并非闭关,而是身怀心魔、不敢见人。   这一点,连莫含青等人都意想不到。   出了意料之外的岔子,当他们按照计划推开刀堂正门,尚未找到百里泓本人,就被卷入心魔境里头。   紧接着,撞上同样来这儿的镇厄司。   与莫含青四目相对,施黛笑了笑:“这算是……百密一疏?”   她语调平和,莫含青也没端着,轻叹口气,勾起唇角:“是吧。百里泓这混蛋,确实该受心魔折磨。”   与怯生生的“青儿”不同,真正的莫含青婉静沉着,即便被镇厄司抓获,也不带惊惶之色。   闲来无事,甚至懒洋洋挪动视线,围观远处的缠斗。   施黛攥起符箓,扫视交手的三道人影:“那是百里泓的心魔本体?”   “不确定。”   阎清欢知无不言,老实回答:“我们走到半路,在一座神堂里碰到他,看他和百里泓长得一模一样,便追起来了。”   他是医者,加入乱斗无异于添乱;高壮青年要看守莫含青,不让她趁乱逃跑。   追杀百里泓的责任,落在沈流霜和红裙阵师头上。   就在刚刚,沈流霜用刀劈开了一整座神殿。   “你们当心些。”   施黛说:“我去帮一帮她俩。”   她甫一落音,听江白砚道:“可有化解邪气的药?”   哦对,差点忘了,她有伤在身来着。   施黛感激看他一眼。   “有!”   阎清欢药不离身,时时揣着一瓶万灵丹。   听江白砚问起,他急忙掏出木瓶:“你们中邪气了?严不严重?”   曾几何时,他用来装药的容器仅限瓷或玉,越精巧越好。   在长安住上一遭,阎清欢默默把这玩意儿换成了木头的。   耐用摔不碎,比花里胡哨的玉瓷强太多,主要还省钱。   “没事,是小伤。”   施黛吃下一颗万灵丹,生龙活虎:“谢谢啦。”   沈流霜那边的鏖战尚在僵持,施黛没耽搁时间,同江白砚上前相助。   肩头生生作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邪术与血蛊的存在。   江白砚摩挲断水剑柄,眉宇压低。   没得到施黛的答复,他心下不定,似悬崖上的细索,无处可落。   不愿离她太远,恐她受伤受疼,又不愿离她太近,被她勘破这份晦涩的执念。   人人皆有所求,江白砚勘悟本心,方知对施黛心生执欲。   如此矛盾的心境,令他罕见地感到烦躁。   距离渐近,百里泓的相貌趋于清晰。   这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算算年纪已入中年,看他五官,却像三十不到。   正如书圣能活好几百岁,修道之人的实力达到一定境界,可延年益寿、减缓衰老。   百里泓形貌冷峻,眉眼粗犷,手握一把通体漆黑的直刀,刀刃寒光冷寂,像淬了毒。   被沈流霜与红裙阵师前后夹击,他左支右绌,神态狂乱阴鸷。   江白砚拔剑。   剑锋急掠,扬起破空之音。   施黛的数张符箓翻飞而起,聚作简易符阵,围攻百里泓。   觑见他们,沈流霜刀势更猛,面具下的凤眼亮如明焰,与施黛交换一道视线。   “这不是百里泓真正的心魔化身。”   沈流霜扬声:“他不够强。”   百里泓实力强悍,心魔铁定不弱。   与他们交手的男人刀法尚可,但要说江南第一,显然不够格。   这应该只是百里泓的意识投影,象征他脑子里潜藏的冲动和欲念。   百里泓把长刀挥得呼呼作响,汗水浸透额角。   对付两人足以让他焦头烂额,施黛和江白砚赶来,他成了无路可退的困兽。   “此地乃白玉京。”   百里泓嘶声张口:“不敬神者,当受死罪!”   沈流霜捕捉到重要字眼:“神?什么神?”   她向来敏锐,进入心魔境后,第一时间意识到不对。   百里泓的身份和经历,无论怎么看,都与“白玉京”沾不上边。   这位看似正派的百里氏家主,恐怕藏有更多秘密。   听她问出这话,百里泓面露恍惚。   趁此时机,红裙阵师收拢灵线,将他缚紧。   “神。”   百里泓视若无睹,喃喃低语:“神是……”   他话音未落,天边传来一声钟响。   钟声悠荡,玄音朗朗——   不过转瞬,灵压铺天盖地,直落几人头顶!   这是施黛见所未见的强悍灵气。   重若泰山压顶,好似佛陀降世,落下倒山倾海的巨掌。   施黛反应飞快,用出几张神行符,助四人及时避退。   “当心!”   押送莫含青的高壮青年大喊:“看天上!”   天上?   施黛仰起脖子,耳边嗡地一响。   白玉京,神明踏行之地。   穹顶祥云叆叇,被霞光映出五重华彩,斑斓夺目。   含混不清的诵经声自天外响起,声嚣愈烈。   诵经念咒的声线次第增加,一道,十道,百道,直至成为令人头昏脑胀的无数呓语,声声入耳,句句如刀。   被噪音吵得心烦意乱,施黛心觉不对,捂住耳朵。   下一刻,声响俱寂,云间现出两抹模糊的影子。   施黛半眯起眼,皱了下眉。   人影朦胧,体态比玉楼更大,像两座屹立不倒的山。   它们由柔润金光凝结而成,看上去是一男一女,眉心一点红痕,身着繁复华服,头戴夺目金饰。   被灵线绑起来的百里泓喜形于色:“仙君,仙子!”   这是百里泓心目中的神仙?   把两道巨影粗略打量一遍,很不合时宜地,施黛想到堆满违章建筑的山。   白玉京里的事物都不似表面,玉树中长满眼球,琼楼由血骨构筑,不知道这两尊“神”,金光之下是何模样。   “有意思。”   红裙阵师欢欣笑开,双目灼灼:“这两个家伙,实力强些。”   方才围杀百里泓,她刚打出点儿兴致,对手就没招了。   心魔境里的神,应当更有意思。   两尊巨神悬空而立,脚踩五色祥云。   左侧的女仙高举右臂,缓慢挥下。   手心灵气氤氲,化作数道掌印,杀心不掩,沉沉垂落。   红裙阵师指间倏动,条条灵线锋利如刀,快步迎上前去。   施黛也扬出五雷符,疾电似箭矢。   掌印被穿透,轰地碎裂开来。   再眨眼,施黛倒吸一口冷气。   巨掌破碎,化为千百血淋淋的残肢,血雨一样纷纷坠落,洒了满地。   血水逶迤,汇成条条小溪,浸入白玉铺就的地底。   饶是见惯尸体的阎清欢,也不禁嘴角抽搐:“这……百里泓到底经历过什么?”   他的心魔也太诡异了吧!   莫含青若有所思:“也许,是凌霄君。”   阎清欢竖起耳朵:“凌霄君?”   他听施黛推测过莫含青等人的杀人动机。   平心而论,阎清欢觉得,他们属于替天行道。   这是位看侠义话本子长大的小少爷,打小向往惩歼除恶,因此面对莫含青这个杀人凶手,没生出一丝不屑与轻慢。   这时望着她,满脸是眼巴巴的好奇。   莫含青看他两眼,默了默:“江南一带,不是有很多人把凌霄君看作神明吗?据我所知,百里泓对凌霄君十分在意。”   她在叶晚行身边充当侍女,加之日日监视,知晓有关百里家的不少事。   阎清欢顺势问:“有多在意?”   “我听百里泓和叶晚行说起过此人。”   莫含青道:“提及凌霄君,叶晚行用了‘拜会’一词。”   这对夫妻在江南是绝对的豪族,有谁值得他们纡尊降贵去“拜会”?   “百里泓认识凌霄君,还打算去见他?”   阎清欢福至心灵:“该不会,百里泓想像他一样成神吧?”   他说罢又觉不对:“但凌霄君本身不是神啊……百里泓真信可以登仙?”   连五岁小孩都清楚,修仙是话本里的胡诌。   “谁知道呢。”   莫含青淡声笑笑,眺望远处被灵线绑缚的男人,音调渐冷:“许是因为,百里泓有了世间能得到的一切,妄图更多吧。”   金钱,权势,名震九州的刀法,百里泓统统都有。   他愿意为家主之位杀害诸多无辜者,可见野心极大,是个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恶棍。   只是……百里泓与那位仅在传闻里出现的凌霄君,究竟有何瓜葛?   另一边,匆匆避开飞溅的血水,施黛稳住身形:“分头解决?”   女仙攻势刚停,男仙随即掐诀念咒,金光似箭,从天而落。   他们不能始终处于被动,必须速战速决。   “我们左,你们右。”   沈流霜颔首:“心魔诡谲,千万小心。”   她与红裙阵师并肩作战这么一阵子,彼此有了默契,继续协作,是最有利的分配。   施黛点头:“你们也是。”   右侧是男仙。   它仍在掐诀,右手上的六根指头翻覆变幻,每次捻指,有金光迸射。   施黛扭头去看江白砚:“往前靠近它一点?”   挥剑斩断金芒,江白砚道:“嗯。”   巨神在空,与他们距离尚远,低眉俯瞰众生的模样,让他轻扯嘴角。   神佛皆伪,看似高高在上,内里尽是腐败的血肉。   恰如红裙阵师所言,这两尊伪神实力很强,如今显形,正好供他解闷,疏解没来由的躁意。   足尖点地,江白砚身如离弦之箭,朝巨神逼近。   凛然剑风震开气浪三千,随他心念剑诀,聚成直上云天的剑阵。   剑气如瀑,撕裂浩渺云烟,一击正入巨神心口。   腥血自豁口汹汹落下,如洪水滔天,染红地面。   巨神无悲无喜,右掌慢捻,心口血痕消散无踪,仿佛方才的血流成河只是幻觉。   伤口复原了。   施黛皱眉,这要怎么打?   江白砚面色不改,剑阵复起。   这次他对准的,是巨神掐诀的右掌。   与刺穿心口时如出一辙,右掌断裂,血肉横飞,不过弹指间的功夫,从断口长出全新的金身。   “试试它眉心的红痕。”   认真观望许久,施黛发现猫腻:“断掌复原的时候,那里颜色变深了一些。”   哪怕是心魔境,也不可能存在永生不灭的神。   更何况,这是两个披着神皮的怪物,肯定有弱点。   她说完定神,挥出三张雷符。   天雷乍落,形如三条银白色长蟒,攻入巨神眉心。   仿佛是对她的回应,几团祥云翻涌凝结,挡在巨神眉前。   雷电入云,消弭无踪。   猜对了。   巨神有意在保护,这是它们不能被攻击到的地方。   神祇右掌再起,灵气狂如疾风。   施黛来不及欣喜,用符挡下大半灵压,被震得头皮发麻:“我们怎么才能伤到那儿?”   眉心太高太远,又被祥云护住,他们想靠拢,可谓难于登天。   承下浩荡灵压,喉间腥气涌动。   江白砚抬目环顾:“我一人去就好。”   跟着他的眼神望去,施黛瞧见一座白玉雕琢的巨塔。   白玉京内群楼高耸,有通天之相,借由一座座直入云天的玉塔,能接近巨神悬空的身体。   施黛猜到他的打算:“你一个人?”   “我可借剑气攀天。”   江白砚回眸看她,安静笑笑:“无需忧心,我一剑斩去便是。”   施黛身为符师,一无经验,二无剑气支撑,很难攀上巨塔。   再者,她右臂有不轻的伤,经不起折腾。   向她微微颔首,江白砚纵身骤起。   灵压汇作沉重气流,回旋不休,欲将他吹下。   江白砚顶风而行,步履如落雪飞絮,顷刻间,已至玉塔三层的檐角之上。   冷风刮在颊边,割开两道血痕。   江白砚不甚在意,身形再起。   巨神觉察他的靠近,掐诀速度更快。   灵压与金光扑面而至,他勾唇笑笑,断水因战意嗡鸣不止。   跃上又一角塔檐,江白砚手腕翻转,剑招疾出。   不似惊心动魄的死斗,更像漫不经心的闲庭信步。喉间腥意愈浓,感受伪神的刺骨杀念,他眼尾渐弯。   不够。   要想杀得酣畅淋漓,还应再狠些。   又一道金光袭来,江白砚似风掠起,经由剑气,踏上巨神肩头。   离它越近,灵压越重,每行一步都是煎熬。   江白砚细细品味这份痛楚,余光扫过右侧肩头。   无论身体有多难耐,最清晰分明的,始终是这道不存在的伤口。   心绪不稳,他闭了闭眼。   两相交锋,巨神掌中金光迸发,如骤雨疾风,无处可躲。   江白砚没准备躲。   断水横扫,不避不让,将它们尽数斩落。   身上多出几道血痕,江白砚浑不在乎,舔舐口中漫出的腥咸血气,把团团祥云碎作齑粉。   准确来说,是一簇簇在空中绽开的血花,腥臭难闻。   他的打法又狠又凶,巨神预感到危机逼近,高举右掌,全力一击。   江白砚没犹豫,执剑刺入它眉心的红痕。   这是仅有的机会,为了一击致命,他无暇顾及其它。   巨神最后的那一掌,他受着便是。   江白砚素来不怕疼。   灵压太盛,震得腕骨发麻,险些握不住剑柄。   江白砚遽然发力,势如破竹,斩碎红痕。   巨神眉间鲜血喷涌,染红他一身白衣,鲜妍却狰狞。   身后的金光势头没停,即将刺入后脊,江白砚收剑,却是蓦地怔住。   一瞬风起,撩过若有似无的花息。   数道雷光交织成阵,犹如巨网覆下,罩在他身侧。   雷电交叠,势如獠牙,把伪神残留的金光尽数绞灭,好好护住了他。   江白砚回头,看见施黛。   她发髻乱了七成,垂坠的黑发被风扬起,如水墨挥散,勾出惊心动魄的一画。   高处冷风呼啸,拂过她摇曳的绯红裙边,绮丽明艳,叫人想起被风吹开的桃花。   挥一挥手里的雷符,施黛嘚瑟咧嘴,笑出虎牙:“厉害吧?”   她刚说完,因被江白砚一剑刺穿命门,巨神庞大的身躯猛然下坠。   没了立足之地,两人无法好端端站在空中,随之沉落。   施黛没来得及再说,落进一个炽烫的怀抱。   这次,江白砚身上全是血的味道。   他笑了下,近乎耳语:“抱紧。”   唯恐一个不稳摔下去,施黛依言照做,环住江白砚腰身。   极速的下坠感让她屏住呼吸,在呼啸不止的风声里,见他熟稔借力,跃向另一座高塔。   江白砚问她:“吓到了?”   施黛的后背在抖。   “有点儿。”   把他抱得更紧,施黛老实回答:“塔好高。爬到一半,我差点就临阵退缩了。”   幸亏她没有严重的恐高症。   想到爬塔的辛酸,施黛握紧拳头,理直气壮:“坚持下来,全靠我们的感天动地队友情。”   江白砚轻勾嘴角。   破云碎烟,乘风纵气。   他把怀中人抱稳,一步步跃下登天玉塔。   满腔血腥味里,施黛的栀子花香格外分明,贴在胸前,幽微扫过心尖。   方才斩杀巨神,回首见到她的那刻,江白砚切实感到了愉悦。   比斩碎巨神眉心时,更真切、更悸动的愉悦,像积蓄已久的洪水奔涌倾泻,连带心跳一并加快,声声如鼓。   是尚且活着的感受,让他知晓这具身体并非行尸走肉。   逐渐习惯下落的失重感,施黛在他怀里仰起脑袋。   江白砚半边脸上沾了血迹,沉在阴影里,是和他剑气相符的孤傲狠戾。   嘴角却是上扬的,唇边小痣被血染红,像一点朱砂。   “江沉玉。”   她看了两眼,忽然说:“你不想和我分开?”   施黛叫了亲昵的小字。   江白砚足步微顿:“嗯。”   回想起江白砚为她包扎时说的话,施黛沉吟道:   “血蛊还是解开为好。如果我们因为突发情况不得已分开,你得不到我的血,该怎么办?”   意料之中的答复。   环住她后背的右手略微收紧。   江白砚静默良久:“嗯。”   说完又觉不甘,自胸腔溢出奇异的痛楚,如被刀尖刺破,迸溅腥涩的血珠。   委屈又难捱,能把人逼疯。   头一回,他滋生难以抑制的私心:“我不在乎。”   不在乎能不能得到血,不在乎血蛊带来的痛。   江白砚在乎的,是有朝一日被她舍弃。   恰如今时今日,施黛毫无迟疑地拒绝血蛊。   到那天,如若由他将施黛锁起来,不让她离开——   “能要命的事,你不在乎?”   施黛蹙眉瞅他,安静一阵,继而又道:“不绑定血蛊,你也可以一直和我在一起啊。”   眉间掠过一丝怔忪,江白砚攥起指尖,蹭在她凸起的脊骨。   他尚在思忖这句话的含义,垂眸之际,听施黛说:   “我喜欢你。”   刹那的停顿。   断水嗡鸣出声,剑锋光晕乱涌。   江白砚足下不稳。   身体停在塔檐,再无其它动作,怀里的施黛被吓了一跳:“你刚刚是不是差点摔下去了?”   江白砚:……   他不知怎地喉音发哑:“什么?”   施黛抬头。   她肤色白皙,蓬松柔软的发丝蜷在侧脸,与瞳孔一样,是极致的黑。   面庞之上,漫出薄云般的红。   江白砚定定看她,目色深幽。   被他凝视得不好意思,施黛故作镇定挪了挪眼珠,没一会儿,又望进江白砚的眼:“喜欢你。”   她没对任何人产生过类似的心思。   想亲近他,下意识地在意他,仅仅和他待在一起,整颗心都变得雀跃轻盈。   陌生的情绪蜿蜒攀腾,像密密匝匝的爬山虎。   施黛没把它们掐断过,任由滋长蔓延。   “两个人互相喜欢的话,理所当然要在一起嘛。”   施黛笑笑,杏目盈盈,如春水初生。   被她直勾勾地注视,竟有种骄阳灼射、仿佛要被烫伤的错觉。   见不得光的妄念蜷缩回角落,江白砚极轻地眨眼,睫羽斩落微风。   彻底乱了,什么都是。   “所以,”施黛问他,“你喜欢我吗?” 第94章   高塔之上, 风动不止。   被斩碎的巨神降下血雨倾盆,天边浓云翻涌,一片刺目殷红。   不管怎么看, 都不是告白的好时候。   但施黛还是问出了口。   她了解江白砚的性子, 瞧上去清润疏朗, 其实别扭得很, 把自己封闭在逼仄一隅, 难以对人交付真心。   江白砚对她说出那句“不想离开”, 已然逾越了他固守的界限。   在江白砚看来, 她是不是与其他人不同?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江白砚不会和别人牵手逛灯会, 不会心甘情愿赠别人鲛泪。   更不会主动化出鲛形,让别人摸他尾巴。   一桩桩一件件, 他的偏私太明显,施黛不是愚钝的人。   从高处往下坠时,耳边盈满清冽的风。   她被江白砚牢牢抱在怀中,之所以对他做出回应,源于本能的悸动。   壮着胆子把话说完,施黛放缓呼吸,等待答复。   江白砚没即刻应声。   在以往,无论置身于九死一生的绝境,亦或重伤濒死奄奄一息, 他总能镇定自若, 寻得脱身之法。   今时今日, 却因施黛短短一句话,破天荒地茫然无措。   仅仅因为一句话。   在他看来, 情之一字好似薄纱。   朦胧虚幻,遥不可及, 像水中望月,雾里看花。   何为喜欢?   心仪,倾慕,钟情,因对方而心生欢愉。   江白砚想,他应是喜欢杀伐的。   剑入咽喉,皮肉撕裂,鲜血喷涌,畅快淋漓。   这是纯粹的感官享受。   然而施黛不同。   与她相处,有惹人沉溺的欢愉,也有惶惑不安的涩意,喜怒哀乐全放在她身上,织出密不透风的网。   只施黛一人,便将他的爱与欲填得满满当当。   原来这是喜欢。   怎么可能不喜欢。   心中似有骤雨狂风,声嚣铺天盖地,邪思被涤荡得一干二净,唯余轰鸣。   江白砚哑声:“……喜欢。”   尾音藏着颤,像悬崖边摇摇欲坠的枯松。   他停顿须臾,轻声重复:“喜欢施黛。”   睫毛飞快一眨,施黛扬起唇边。   这回她没打算把嘴角往下压。   如果这里不是悬在半空的通天塔,施黛大概已经原地跳了下。   思量再三,她只欢欢喜喜露出一个笑,用拇指蹭蹭江白砚后脊。   一抬头,就望进他眼底。   在江白砚眼梢,是抹胭脂般的红。   四目相对,施黛微怔。   她没想到这个时候,江白砚眼尾会泛红。   更没料到他能露出此般的目光。   桃花眼自含三分情,江白砚垂了眸,双目如烟络横林,迷蒙之余,竟有偏执的痴意。   像暗潮汹涌的海,随时要把人吞没。   这双眼睛着实慑人,施黛被他看得一瞬宕机。   静静看她几息,江白砚语调更轻:“我带你下去。”   高处寒凉,又有紊乱的灵压,心魔境内危机重重,此地不宜久留。   把怀中人抱紧,江白砚嗅到淡淡血腥气。   施黛担心他的安危,一路借用符箓,随他上了通天塔,不可避免地,身上被罡风刮破几条口子。   所幸只是小伤。   江白砚蹙起眉。   转移痛楚的邪法时限将至,施黛不喜疼痛,待尝到痛意,不会好受。   他若再动用一回邪法……   “对了。”   谡谡风声里,施黛正色说:“不管血蛊还是邪术,都要解开哦。”   她把江白砚的心思拿捏了六七成,想起他“永远不解开血蛊”的言论,知道这人对自己极狠。   稀奇古怪的邪术对他没好处,早日抛之脑后才行。   被施黛戳中所想,江白砚低眉:“好。”   右肩生痛,江白砚看向她染血的臂膀。   过去让他百般困厄的难题,时至今日有了解答。   因钟情于施黛,她给予的一切,都令他心觉欢喜。   无论糕点、梅花、抚摸,还是疼痛。   跃下巨塔,足底稳当落地。   施黛离开江白砚的怀抱,看清周遭景象,后背发凉。   两尊伪神从天坠落,被攻破命门后,化作小山般的残肢和污血。   有的落在玉树上,有的渗进琼楼里,大多凌乱铺散,把地面染作腥红。   比十八层地狱的幻境更骇人。   “受伤了吗?”   从一座琼楼顶端跳下,沈流霜掀起脸上的傩面具。   她与红裙阵师通力协作,经由灵线直上云霄,在刚刚击溃了女仙。   薄唇抿起,沈流霜确认施黛并无大碍,眼风一挑,落在江白砚脸上。   这小子……   她可看见了,是江白砚一路把她妹妹抱下来的。   迎上沈流霜的视线,江白砚淡笑颔首。   沈流霜:……   “总算解决了。”   红裙阵师握着一把灵线从半空落下,尾音噙笑:“这两尊神,也不是百里泓的心魔本体吧?”   身为江南第一,百里泓的实力应要更强几分。   她打得痛快,随手拭去嘴角血渍,遥望天外,眯起双眼。   不知从何时起,五彩祥云迸涌如潮,朝两边散开,空出中央一条长痕。   像在为了某个人开道。   几声鹤鸣骤起,钟磬之音杳杳不绝,祥云迸发金光。   电光石火间,施黛感到前所未有的重压。   江白砚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白玉京里,渐有风起。   起初只是不易察觉的微弱气流,随钟声愈响,风速愈疾。   玉树枝芽乱颤,一双双血红的眼珠次第睁开,宛如朝拜,眺望天边。   一道人影自祥云中来,由金光凝成,看不清身形与五官。   施黛浑身戒备,注意到这人手里拿着把长枪。   ……枪?   施黛心一跳。   沈流霜的爹娘,恰是被人用神乎其技的枪法一击毙命。   在孽镜地狱呈现出的影像里,十八年前,百里氏几人商讨夺权时,声称找到一位实力很强的高人,可以敌过百里策。   就是眼前这个?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百里泓的心魔里?   “救我,救我!”   被灵线牢牢绑缚,百里泓奋力挣扎,跪倒在地:“凌霄君!”   见他这副模样,阎清欢一惊:“真是凌霄君?”   莫含青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百里泓认识凌霄君,在十八年前,委托凌霄君助他登上家主之位。”   沈流霜脑子飞快,沉声分析:“而且……百里泓把他视作神明?”   “难怪百里泓的心魔境,是白玉京。”   被磅礴灵气压得不大舒服,施黛默念一个清心咒:“他不会被凌霄君糊弄,以为真能登仙吧?”   身为位高权重的百里氏家主,百里泓信这个?   “凌霄君……”   红裙阵师敛眉:“此人不简单。”   几人交谈间,金影渐近。   传闻凌霄君不露长相,因而这道人影十分朦胧,像团聚拢的雾。   没谁敢小瞧他。   当他行近,强烈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即便是沈流霜,也不由面色发白。   “心魔本体。”   施黛问:“是他?”   “单打独斗,我们赢不了他。”   红裙阵师勉强挤出一个笑:“一起上?打垮他,心魔就解了。”   她没指望和这位“凌霄君”友好沟通。   心魔境里的邪祟个个难缠,不具备理智,只剩杀戮的冲动。   凌霄君作为心魔的本源,只怕疯得更凶。   通体金光的仙君踏入凡尘,轻裘缓带,衣袂翻飞。   凌霄君手中长枪一振。   江白砚:“我去探。”   他没给对方反应的时机,剑尖疾掠,直取凌霄君咽喉要害。   剑气如虹,快若闪电。弹指间,断水已至凌霄君眼前。   下一刻,长枪横扫,借力上挑,枪剑相交,发出金石撞击的脆响。   沈流霜下扣傩面,挥刀疾行。   施黛以符为阵,金光乍现。   她清楚江白砚和沈流霜的实力,因此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心魔很强。   加上阵师,他们四人都用了十成气力,凌霄君身法如鬼魅,出枪诡谲莫测,竟将攻势逐一化解。   符师不擅长近身战斗,她立在旁侧运符辅助,在凌霄君腾挪闪躲的间隙,瞥见江白砚的神情。   施黛一顿。   不是错觉。   稍纵即逝的瞬息,江白砚目色骤冷,抬眸看向凌霄君模糊的脸。   江白砚发现了什么?   施黛来不及多想,猝不及防,察觉另一股更为强势的气息——   如罡风卷地,万物服折,一刀横扫而至,直抵凌霄君枪尖!   来人一身青衫,风姿澹澹,生了张满含书卷气的文人面,挥刀乍起,却似苍鹰扑击,势不可当。   刀枪相接,他面色未改,青光上撩,划开一泓明弧。   几息间已有数招攻下,速度之快,无法用视线捕捉。凌霄君身形不稳,很快落了下风。   话本主角级别的出场方式。   阎清欢一点点睁圆眼珠。   施黛一惊:“爹?”   刀枪缭乱,光影如织。   施敬承居然分神侧了下脑袋,在满目肃杀里,朝她颔首一笑。   “黛黛,流霜,白砚!”   孟轲的声音接而响起:“怎么伤成这样?”   施黛扭头,看见她娘。   孟轲身着简易常服,长发随意挽起,垂头见着满地污血,倒吸口气。   施黛主动小跑上前:“您和爹爹怎么来了?”   “我们不是在查江南神棍的事吗?”   孟轲努努下巴,示意与施敬承交手的凌霄君:“查着查着,觉得他和百里氏有关系,便来拜访了。”   没成想刚入百里府,就听闻这地方发生了大案。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无巧不成书。”   孟轲笑笑,把几个孩子上上下下端量一遭:“没出事就好。”   她说着掀起眼皮,望向交手的两道身影,有些纳闷:“怎么了?和他打这么久。”   学过点儿武,孟轲看得出来,施敬承没用全力。   要破心魔,击散凌霄君是最简单粗暴的手段。施敬承却有意放缓动作,似乎并不急着将其斩杀。   她心下不解,定神再看,忽地屏息。   孟轲没再说话,敛笑沉下脸,看向江白砚。   后者半垂着眼,辨不出喜怒。   施黛有点懵:“怎么了?”   先是江白砚,再是她爹娘。   他们在凌霄君身上,探出了什么猫腻?   再看沈流霜与红裙阵师,和施黛一样面带茫然。   恰在此刻,经过数轮交锋,施敬承的刀锋没入凌霄君心口。   心魔本体被破,白玉京八方剧颤。   玉树上的眼球渗出血泪,座座琼楼颓圮坍塌,露出墙中交叠的残肢与血骨。   脚下的触感渐渐绵软,施黛低头,见到满地鲜血。   宛如一个巨大的血池,血水从地砖缝隙里汩汩溢出,泡有无数支离破碎的尸骨,腥气扑鼻。   凌霄君颓然瘫倒在地,并未如伪神那般化作血肉,而是溶解消散,成为无数飘飞的金色光点。   五色祥云散作血雨,落下第一滴时,施黛听见百里泓撕心裂肺的惨叫。   再睁眼,她回到漆黑的刀堂。   百里泓的哀嚎犹在耳边,透过破窗而入的月色,施黛看清蜷缩在角落的人。   与心魔境中的投影相差无几,百里泓形貌狼狈、状若癫狂,双手抱头蹲在阴影下,瑟瑟发抖。   其他人也从心魔境离开,一时间,屋里挤满近二十人。   短暂的沉默。   红裙阵师气势汹汹,灵线翻飞,逮着距离最近的聂斩就冲:“你们几个,别想跑!”   她身旁的高壮青年龇牙咧嘴:“老实点!”   也有人惊呼:“施敬承!是施大人!”   刀堂乱作一团,一道小小的、被剪成刀刃形状的皮影藏在暗处,蟒蛇一般,悄然前行。   它的目标,是百里泓的心脏。   皮影逶迤,即将触碰到百里泓脚边,冷不防地,被一只生有厚茧的大掌轻轻捏住。   操控皮影的秦酒酒愣了神。   男人直起身,青衫如竹,萧萧肃肃。   拇指轻叩皮影边缘,施敬承温声:“如今还不能杀他,我们有要事相问。”   他撩起眼,视线穿过人群,望向藏匿身形的秦酒酒,轻缓笑道:   “以镇厄司的大名做担保,百里泓死罪难逃。这一点,你们不必忧心。”   被轻飘飘看上这么一回,似有刀锋抵上脊骨,定神望去,对方却又笑得温和,如沐春风。   秦酒酒指尖一抖,差点没握紧剪刀。   仇人就在眼前,聂斩刚想趁乱突袭,一个“刀”字尚未出口,被红裙阵师捂嘴噤声。   儒生以言灵作为进攻手段,一旦说不了话,他满身绝技没了用武之地。   谢允之拔刀的右手,亦被莫含青按住。   “窗边那人,”莫含青低声,“是施敬承。”   大昭最强绝非浪得虚名,他们敌不过。   三个字如雷贯耳,谢允之愕然:“镇厄司指挥使?”   放眼大昭,无人不知这个名号。   百里氏在越州只手遮天,他们执意除掉百里泓,是因在豪族的压慑与贿赂下,官府必定竭力保他。   这么多年来,诸如此类的先例屡见不鲜。   但施敬承是朝廷的人,位高权重,素负盛名,破过不少冤案大案。   正如他所言,足以代表“镇厄司的大名”。   “百里泓。”   与窗边的青衣人对视,谢允之喉头微动,黑目沉沉:“死罪?”   “他的心魔境里,处处尸山血海。”   施敬承坦诚道:“说明死在他手上的人,很多。”   心魔是意识的投射,做不了假。   由尸骨堆砌的“白玉京”,是百里泓明晃晃的罪证。   觑向神志恍惚的百里泓,施敬承道:“杀他之前,总要盘问清罪行,还所有死者一个公道。”   谢允之垂头不语,任由镇厄司的术师为他戴上镣铐。   犯人被押入镇厄司,按例要收回武器。   包括秦酒酒的剪刀与皮纸,莫含青的灵线,以及谢允之的刀。   红裙阵师看着聂斩,陷入沉默。   儒生的一张嘴最让人头大,得想办法把这东西堵上。   “沈姑娘。”   良久,谢允之忽然开口:“我听闻傩师可动用仙灵之力,沟通阴阳。”   他没叫“湘小姐”,而是唤了“沈姑娘”。   “逝者的‘念’,”谢允之艰涩问,“你可否凝集?”   施黛心底一动。   答案是可以,只不过成功的概率很低。   当初侦破傀儡师一案时,沈流霜就曾帮过小黑,让他见到多年前残留的记忆。   哪怕只是梦幻泡影,也足以给予宽慰。   沈流霜猜到他的用意:“你们想见崔大人?”   “我们全入了镇厄司大牢,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被放出来。”   谢允之哑声:“最后……试这一回,可以吗?”   到最后,他的语气堪称乞求。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沈流霜不是铁石心肠之辈,没怎么犹豫便应下:“你等着。”   她言出必行,转身去寻越州镇厄司的领头人。   施黛站在谢允之四人身旁,小声安慰:“叶晚行亲口承认了当年的罪行,百里泓又被查出与这么多命案有关——”   想起犬妖和镜女,她顿了顿,加重语气:“镇厄司判案从不迂腐,你们一定是从轻处理。”   莫含青面无血色,仍有闲心勾唇一笑:“谢你吉言。”   聂斩呜呜想说什么,奈何嘴里被塞了团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流霜没过多久回来:“他们同意了。条件是,在刀堂里尽快办完。”   她轻抚傩面具,把刀堂环视一圈:“提前说好,成功概率不大——崔大人的遗物是什么?”   谢允之道:“试试那把刀吧。”   那把曾日日夜夜被握在崔言明手中,后又来到他掌心的斩心刀。   若说有什么物事寄托着崔言明的执念,必然是它。   沈流霜:“好。”   刀堂正中人影繁杂,不利于施展术法。   与几个负责看守的镇厄司同僚来到廊间,沈流霜凝神静气,迈开禹步。   禹步状若星斗,每行一步,皆有灵气溢散,于足底晕出薄光。   口中吐念法诀,沈流霜半阖双眼:“闻颂妙真言。”   逝者的遗物上,或多或少附着生前的念想。   当这份“念”足够强烈,与傩术呼应,可以重现当时的情形。   崔言明的所思所念是什么?   最后一咒落下,禹步踏出七星北斗,点点白芒织连成线。   那把靠立于墙边的直刀,轻轻颤动一下。   右拳攥紧,谢允之屏息。   光影交融,凝作一道高瘦人影,白衣如雪,被月光打湿半边侧脸。   秦酒酒眼眶泛红,莫含青怔怔不语。   聂斩一动不动,一反常态地很安静。   记忆里,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夜,和今晚一样。   崔言明伏首案前,提笔批阅案宗,不慎牵动右臂上的伤口,眉心微蹙。   几个孩子坐在不远处看书,听闻动静,莫含青关切问:“是昨天的伤?”   崔言明以斩心刀的身份惩处大凶大恶之辈,有时遇上身手不错的练家子,难免受伤。   昨天夜里他回家,右臂裂开长长一道口子。   谢允之温声:“要重新擦药吗?”   受伤是常有的事,崔言明不在意:“没事,小伤。”   “崔叔行侠仗义这么辛苦。”   聂斩问:“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呢?”   斩心刀的身份,只有他们几个孩子知晓。   这明明是个巨大的殊荣,崔言明却让它成了严防死守的秘密。   崔言明摇头:“不方便。”   “崔叔会刀法,还知道四书五经,什么都懂。”   莫含青双手托腮,小声说:“好厉害,不像我们。”   不像他们,瘦瘦小小,个个狼狈。   对于年幼的莫含青而言,崔言明如同天边高悬的月。   与之相比,他们几个孩子平庸得黯淡无光,日日眺望月亮,得来几缕明亮的清辉,便心满意足。   听见莫含青的低语,聂斩垂下脑袋,看一看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和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   在一群孩子里,他是最笨的那个,因为从没上过学堂,连认字都难。   “这是什么话?”   崔言明道:“很多地方,我不及你们。”   聂斩:“怎么会?”   “我不如含青心细,书房常常一团糟;也不若允之有天赋,刀谱上的招式,允之比我当年参悟更多。”   崔言明耐心说:“酒酒的手比我巧得多,小斩聪明,学什么都快。”   他说罢笑笑:“如此看来,我与你们的确不像。”   话音方落,窗外传来烟火绽开的声响。   越州民风开放,凡是家有喜事,都可点烟花燃爆竹,与街坊邻居同乐一番。   崔言明侧目,眼底映出灼灼亮光,面部线条柔和如水。   每当他遥望越州,都会露出类似的神色。   在懵懵懂懂的聂斩看来,崔言明很喜欢越州。   这里繁华热闹,入夜总有明灯千百,亮如白昼。   譬如此刻,万家灯火与天边星点遥相呼应,明亮绮丽,好似梦境。   聂斩朝窗外看得出神,听崔言明问:“喜欢吗?”   顷刻回神,瘦小的男孩点头:“嗯。”   他诚实回答:“很多灯,很亮,也很漂亮。”   他其实很喜欢亮堂堂的夜景,流光如织,让人心安。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聂斩只能蜷缩在城郊的破庙,每每入夜,仅有一轮冷月相伴。   久而久之,聂斩渐渐习惯隐在黑暗中——   像他这样脏兮兮的流浪儿,夜半行在街边,徒惹人厌烦。   崔言明静静看他。   这是他最后的执念。   藏匿于斩心刀里的,并非崔言明执着多年的刀法,而是对几个孩子的小小私心。   “嗯。”   抬手抚上聂斩发顶,崔言明说:“很多灯,像你们一样。”   他们自以为是野草荒石,殊不知在他眼里,每一个都纯粹又明亮。   崔言明永远不会知晓,此后十几年的漫长年岁里,这四个瘦弱懵懂的小孩将继承他的遗志,扶正黜邪。   不知凡几的凶徒在刀下痛哭忏悔,亦有数不清的无辜百姓因他们死里逃生。   斩心刀之名震彻江南,劈开一路澄明,照拂百户千家。   这些都是后话。   在一切的起始,十多年前的夜。   明灯璀璨,素月流天,崔言明凝视他们每个人的脸。   “待你们长大,一定是比我更好的人。”   崔言明笑说:“我等着那一天。” 第95章   随百里泓和聂斩四人被带入镇厄司, 这场血洗百里氏的大案,终于尘埃落定。   ……也不算尘埃落定。   坐在客房里,被大夫往右肩涂上金疮药, 施黛一边思忖, 一边疼得吸气。   与施黛的推理相差无几, 在炼狱幻境里, 依次由聂斩、秦酒酒、谢允之和莫含青动手, 分别挥刀斩杀不同的人。   既是复仇, 亦是分担罪责。   百里泓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至于聂斩他们, 还得等镇厄司去做判决。   孟轲站在床边,看大夫给施黛疗伤, 胆战心惊:“忍一忍,疼就叫出来。”   说完忍不住骂一句:“百里泓那混账东西,心魔境里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她也算见多识广,没遇上过那么诡异的心魔。   阿狸缩在施黛怀里,见她吃痛,用尾巴轻抚她手背,用作安慰。   沈流霜立在孟轲身旁,用术法撩动一缕清风。   微风拂过伤口,清清凉凉, 缓解了金疮药带来的炙烫, 让疼痛稍稍减缓。   施黛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转移疼痛的邪术过了期限, 痛感回到她身上来。   不止肩头,后背和侧腰也有几道小伤, 从无到有,像席卷的潮。   到这个时候, 施黛真心实意地佩服江白砚。   这样的剧痛难以忍受,他却生生承了下来,甚至以右手握剑,屠戮巨神。   想起江白砚,心里的小人悄悄打一个滚。   施黛耳根生热。   她和江白砚说了喜欢,应该是……在一起了?   可惜时机不好,在危机四伏的心魔境里,没来得及去说更多。   但还是开心。   施黛扯一下嘴角。   在她跟前,沈流霜的眉头缓慢凝起。   急,妹妹受伤后开始傻笑,是不是疼狠了?   想着又觉微妙,垂下头去,看了眼床头染血的白布。   是江白砚衣裳上的布料。   那小子撕下袖口,给施黛包扎过。   “娘亲。”   为了转移注意力,施黛主动开口:“凌霄君到底是什么人?你和爹在查他?”   孟轲:“是。”   “凌霄君此人,身份不明,行踪不定,在江南一带,不少百姓把他视若神灵。”   觉得这事没什么好隐瞒的,孟轲言简意赅:“像‘造神’一样。”   床榻上,施黛怀中的小白狐狸猛然睁眼。   施黛亦是警觉:“造神?”   “神话传说里,神仙不都要接受百姓的供奉吗?”   孟轲双手环抱,慢条斯理:“人族的信仰能化为神力,香火越旺、被越多人信奉,神仙就越强——相传是这样的。”   这是自古以来流传的观点,施黛不动声色觑向怀中。   阿狸少有地陷入沉思,连尾巴都忘了晃。   沈流霜也听懂了:“凌霄君想登仙成神?”   “纵观他做过的事,的确有这个意思。”   孟轲道:“以上仙之貌救苦救难,在平民百姓心里的地位堪比神祇,已经有人为他建庙、供奉香火了。”   “荒谬。”   沈流霜皱眉:“他真信能飞升?”   不止凌霄君信,居然还成功糊弄了百里泓。   “谁知道呢。”   孟轲神情微沉,罕见地正色:“他在江南十几年,没惹过乱子,算是个匡正除恶的侠士。但……”   她顿了顿:“近日大昭境内灵气骤乱,镇厄司的萨满和观星师同时算出,天道不稳。”   阿狸尾巴一震。   天道恒常不变。   无论人间盛世昌荣,亦或洪水滔天,天道始终遥遥在上,万古如斯。   天道怎会不稳,怎能不稳。   “我们没有十足的证据,只是猜测。”   在越州奔波多时,孟轲轻揉眉心:“说不定,凌霄君当真借到了几分天道的力。”   最初发现天道不稳,镇厄司的第一反应,是邪祟出世。   十年前,上古邪物破封而出,天道就曾有过倾颓之势,岌岌可危。   然而今时今日,放眼九州四海,并没有与之相关的迹象。   ——当年上古邪祟刚一出现,便引江河倒灌、山崩地裂,万千魑魅魍魉横行世间。   眼下,大昭尚且安稳。   这个推测走不通,只能去想别的可能性。   凌霄君是怀疑对象之一。   “我和你爹来江南一探究竟。”   孟轲道:“除此之外,极北、藏地和南海,各有人去查。”   天道不稳是大事,就算只有一点不甚明晰的端倪,镇厄司必须严阵以待。   十年前的大战尸横遍野,没人想再经历一遍。   “我原本以为,凌霄君是个平平无奇的神棍。”   轻嗤一声,孟轲道:“如今看来,他能让百里泓服服帖帖,想来颇有手段。”   百里泓已被押入镇厄司,更多的线索,要等撬开他的嘴问出来。   似是想到什么,孟轲不再言语,面色更冷。   很像施敬承与凌霄君交手时,她短暂露出过的神情。   当时江白砚的反应也不对劲。   能让江白砚和她爹娘在意的事……   施黛一个激灵。   该不会是江府的灭门案吧?   “好了。”   把施黛肩头的绷带打好结,镇厄司的大夫长出一口气:“伤口里的邪气已被清理干净,你尽量少动右臂,别让它崩裂。”   施黛乖乖点头:“谢谢姐姐。”   话音落下,突然意识到古怪。   她方才一直和孟轲谈话,久而久之,把肩上的伤抛之脑后。   不去关注,不意味它不疼。   “会疼,你多忍忍。”   大夫温声安抚:“百里青枝给了最好的药,你的伤势不久便可痊愈。”   施黛眉梢一动。   肩膀上……一点儿疼痛也没有了。   江白砚又在用邪术?   “黛黛,还好吗?”   见她怔忪,孟轲赶忙道:“让娘看看。”   急,女儿受伤后发呆一动不动,是不是疼傻了?   施黛摇头:“没事。”   “你们今日都累了,好好歇息吧。”   又攀谈一阵,孟轲放下心来:“我去越州镇厄司看看。”   施敬承还在查案,孟轲去陪着他。   时候不早,孟轲与大夫告辞离去,沈流霜被施黛悄悄拽住袖口。   无声笑笑,沈流霜坐上她榻前,轻抚小姑娘柔软的发丝:“怎么了?”   施黛仰起脸,在沈流霜掌心轻蹭几下。   她失了血,肤色略显苍白,因半边身子盖着被褥,觉得暖和,颊边泛起粉色。   弯着眼的样子,像只乖巧的猫。   施黛张开左手:“抱抱。”   一瞬明悟她的用意,沈流霜将她揽入怀中。   恍若拥住一块暖玉。   施黛也抱住对方。   与探查天道之变的施敬承不同,她之所以来越州,是因为沈流霜。   百里氏,是沈流霜的本家。   百里泓是杀害她爹娘的真凶。   百里泓被捕后,沈流霜大可去镇厄司亲自审讯仇人,但不带迟疑地,她选择了照顾受伤的施黛。   从小到大,一向如此。   施黛拥有原主的记忆,印象里,小时候总和沈流霜一起度过。   其实沈流霜不比她大多少,跟在她身边,却成了稳重的姐姐。   儿时她厌倦念书,是沈流霜日日同她挑灯夜读,为她答疑解惑。   后来施黛修习符箓,沈流霜一个傩师,生生陪她练就了一手符术。   现如今在镇厄司捉妖,沈流霜时时刻刻心系她的安危,没让施黛吃一点苦头。   像棵高耸的树,沈流霜在身侧时,施黛永远有倚仗。   但人非木石之心,沈流霜也会感到疲倦和难过。   哪怕她素来表现得漫不经心、泰然自若。   自己的亲生父母被残忍杀害,有谁能置若罔闻。   轻抚施黛后脑勺,沈流霜低声:“累了?”   “还好。”   施黛说:“待会儿,我陪你去镇厄司?”   “不必。”   沈流霜笑:“你受了伤,又在心魔境里攀通天塔,再让你出门,明日怕是要染风寒。”   这话是真的。   施黛动了动小腿,酸酸胀胀,连走路都费力。   “你不是也累了?”   往沈流霜怀里缩了缩,施黛说:“青枝姑姑不是给了很多丹药和补品吗?记得吃。你一忙起来,肯定要把这件事忘掉。”   百里青枝一跃成为百里氏家主继承人,不久前,送来价值连城的灵丹圣药。   沈流霜低笑:“好。”   她与施黛相处多年,彼此间最有默契。   无需多言,沈流霜知道对方的话外之意。   毕竟,从施黛降生起,沈流霜就陪在她身边了。   因有一块“沈”字玉佩,孟轲与施敬承未曾瞒她,早早告知沈流霜,那是她亲生父母的东西。   而这对收养她的夫妻,与她没有血脉之亲。   血亲二字,在沈流霜看来极为陌生。   成为傩师后,她曾一遍又一遍迈开禹步动用术法,试图重现那块“沈”字玉佩上的残念。   术法仅有一成的成功率。   奇迹没眷顾她。   当沈流霜睁眼,玉佩前空空如也,从无人影浮现。   但她切切实实,是被爱着的。   在除夕夜里,与施敬承、孟轲、施黛和施云声交换红包的时候。   在面对百里氏众人,见施黛靠近她身边,扬起下巴为她撑腰的时候。   以及恰如此刻,被施黛抱在怀里的时候。   恍若漂荡于水上的浮木,终于找到栖身之处。   沈流霜闭眼,把施黛抱得更紧。   下一刻,房外响起咚咚敲门声。   这么晚了,有谁会来?   与施黛交换一道视线,沈流霜将她松开,打开房门。   客房外的长廊上,站着道瘦削的影子。   沈流霜挑眉:“云声?”   施云声:……   把怀里的糕点盒子递给她,施云声问:“你们的伤,怎么样了?”   施黛疗伤时,他不方便进屋,见孟轲与镇厄司的大夫离开,这才进来。   施黛快步下床,探出脑袋嘿嘿一笑:“生龙活虎。”   小孩转一转眼珠。   不知怎地,他似乎有些局促和害羞。   “吃的,送给你们。”   沉默片刻,施云声小声:“要开心。”   他不精通人情世故,但不傻。   今天的案子关系到沈流霜过世的爹娘,只消粗略想想,就知道沈流霜心里憋着情绪。   太肉麻的话,施云声不会说。   沉着眼别开脑袋,半晌,施云声张开双臂:“抱。”   垂眸看着他,沈流霜怔忪一刹,轻轻勾起嘴角。   然后俯身,伸手抱住他。   不习惯如此亲近的接触,出于狼的本能,施云声磨了磨牙。   “嗯……”   胡乱摸一把小孩脑袋,沈流霜若有所思:“云声是不是长高了?”   施黛笑嘻嘻:“因为吃了很多青菜吧,以后继续多吃点。”   施云声:?   坏女人!他最讨厌吃青菜!   在沈流霜怀里挺起身板,毫无攻击性地,施云声朝他姐姐龇一下牙。   *   等施云声和沈流霜离开,施黛瘫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今天先后经历炼狱幻境与心魔境,她被累得够呛,身心俱疲。   但脑子里塞满七七八八的念头,施黛睡意全无。   “天道不稳……”   施黛戳戳小狐狸:“灭世之灾?”   阿狸用力点头。   “这个世界里,不存在得道成仙的可能。”   阿狸道:“倘若有人逆天改命,天道的确要受影响。”   它心觉不解,晃一晃尾巴:“但……凌霄君身为凡人,就算收集了百姓们的信仰,也成不了仙啊。”   仅凭他,怎么可能撼动天道?   “而且,”施黛颔首,“凌霄君想成仙,和灭世没关系吧?”   难道施敬承找错了原因,灭世之灾与凌霄君无关?   “不过……”   施黛压低声音:“凌霄君,是不是和江府的灭门案有牵连?”   阿狸:“什么?”   它只是天道的亿万分之一,记忆趋近于无。   提及杀害江白砚全家的凶手,它比施黛更懵。   “说不上来。”   施黛挠头:“江白砚和我爹娘看他的眼神,不太对。”   凌霄君不是十几年如一日地在行善事吗?这人究竟做过些什么?   想不通。   盯着窗外发一会儿呆,施黛直挺挺坐起身。   长嘴就是为了张口去说,有这个闲工夫胡思乱想,她不如直接去问江白砚。   更何况,她得和江白砚说明白,两人现在是什么关系。   ——都互相说了喜欢,不能支支吾吾吧。   他还动用邪术,第二次转移了她的疼。   施黛想什么便做什么,打定主意从床榻起身,刚披上防寒的外衫,听见有人敲响房门。   与施云声凌乱的敲门声不同,这道声响节奏轻缓,听起来很稳。   小白狐狸眯了眯眼,竖起尾巴。   施黛开门,见到一抹朱红。   江白砚立在她房前,穿了红衣。   他沐浴过,乌发水汽未干,沾染了寒夜的湿意,被懒散束在脑后。   木门甫一打开,江白砚的香气与廊间的草木花香一并涌入,几盏灯笼悬在庭前,勾出他朦胧的轮廓。   心里想见的人,恰逢其时出现在眼前,体验十分奇妙。   施黛一笑:“你怎么来了?”   目光落在她眼底,江白砚牵起嘴角。   红色太具视觉冲击力,衬他含笑的脸,像陡然绽开的一树海棠花。   靠近施黛一步,江白砚轻声道:“想见你。” 第96章   这话来得毫无征兆, 施黛听着一怔。   好在她足够清醒,没被这袭灼目的深红勾去理智,看江白砚两眼, 想起正经事:“你又用了邪术?”   江白砚没否认:“是。”   月色如水, 衬得他眉目清寒, 虽穿了红衣, 仍显得端静乖巧。   施黛不为所动, 等他继续说。   洞悉她的沉默, 江白砚低眉笑笑:“无碍, 痛意已减轻了。”   她的伤口被大夫上药包扎过, 药膏洇入血肉,有效缓解剧烈的痛楚。   施黛反驳:“那也很疼。”   她自己切切实实受过那种痛, 知道其中滋味。   江白砚却是眨眼,面上浮起近乎纯然的神采:“喜欢,不就应当如此?”   他对男女之情一知半解,从过去听得的只言片语中知晓,钟情一人,理应乐她所乐,苦她所苦。   理所当然地,江白砚想,还要痛她所痛。   他心悦施黛, 替她分担痛苦, 是顺理成章的事。   被江白砚一句话噎住, 施黛欲言又止,恰有夜风拂过, 吹得她拢紧外衫。   江白砚站在廊间,定是冷的。   后退一步侧开身子, 施黛让出进屋的空间:“你先进来。”   江白砚迈入门槛。   他周身的气息极冷,衣袍沾有湿漉漉的水意,与施黛擦身而过,冰凉清爽。   “你若不喜,”江白砚道,“今后我不用便是。”   施黛义正辞严,一举戳穿:“之前你也是这么说的,‘下次一定’这类话最不靠谱。”   江白砚一笑,语气称得上无辜:“我不愿你疼。”   施黛:……   施黛如数奉还:“我也不愿你疼。”   她关上房门,阻隔森冷夜风,念及江白砚的伤势,没法冲他冷脸:“你的伤怎么样了?”   说完不由暗想,江白砚在这个时候用出邪术,又专程穿一身红衣来找她,绝对是故意的吧?   这算是……让她不生气的手段?   江白砚:“不严重,无需忧心。”   又是这种话。   施黛瞅一眼他苍白的脸。   在心魔境里,遇上那两尊巨大的伪神时,凌乱的灵压堪比刀割。   江白砚穿行其间,不可避免被划破皮肤,在施黛的记忆里,他一身白衣全成了血红。   镇厄司的大夫,应该有给他好好包扎过。   想起陨落的巨神,施黛抿唇。   当时她被江白砚抱在怀里,从通天的巨塔乘风跃下,热意上脑,表明了心迹。   现在两人静立于夜色下,室内阒静,反倒让她有些局促和不好意思。   眼珠微转,施黛挺直背:“今天在心魔境里……”   几个字堪堪出口,便听江白砚轻声:“喜欢。”   施黛:……   好直接。   江白砚若矜持内敛些,她或许还能壮起胆子逞一逞威风,怎料他一个直球打过来,把施黛想说的话全堵在喉咙里头。   施黛一时失语,江白砚也没多言,纤长漆黑的睫羽下,桃花眼一瞬不瞬注视她。   她没绾发,黑发倾泻,像一捧融化的泉。   因没来得及梳头,碎发乱蓬蓬翘起,颇有几分勃然生机。   发丝披散,半遮半掩勾出耳廓轮廓,圆润耳垂之上,沁有醒目的薄红。   江白砚眸色微凝。   这是不是表明,施黛在意他?   “喜欢之后。”   施黛不太确定地看他:“知道要如何吗?”   她没理解错的话,在这方面,江白砚经验为零。   他不到十岁就遭到邪修囚禁,杀了邪修后的几年里,始终孑然独行在除妖。   连拥抱都不曾有过,第一次被施黛抱住时,甚至落过几滴泪。   安静看她一会儿,江白砚缓声:“抱。”   他没动,笔直靠立在桌边,指尖搭上桌沿,看神情,分明是乖顺等待施黛的靠近。   那双桃花眼挑出小弧,笼着一层冷光,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不得不说,真的很勾人。   施黛顺从心意,伸手将他拥入怀中。   江白砚身量修长,肩背硬朗,靠着很有安全感。   两人都沐浴过,淡香缭绕,裹挟几分湿濛濛的水汽。   被抱住的刹那,他显而易见地僵住,肌肉紧绷,一动不动。   好一阵子,施黛才觉着怀里的身体松软下来,贴在她胸前。   视线扫过她颈侧的肌肤,江白砚放缓呼吸。   被施黛抱起, 彼此的呼吸缠成交织的线。   他衣衫穿得薄,凝神之际,能感到她的吐息穿透布料,沁入更深的地方。   施黛的一绺长发从他颈侧蹭过,很痒。   耳根已然泛红,江白砚指尖轻颤,想让施黛更加舒服,摸索着寻找合适姿势,小心回抱她。   身体放松时是软的,隔着薄薄衣衫,能感知到柔腻的血肉。即使在早春,也如火炉一样,散发令人心安的温度。   与施黛相拥,体内的寒意与痛意退减许多。   意识迷蒙,江白砚听她道:“想学更多吗?”   施黛承诺过,教他杀伐与痛楚之外的快意。   喉结轻滚,江白砚声线微哑:“想。”   紧接着,柔软的热意覆上他发间。   左手抱住江白砚后背,施黛抬起右手,抚上他头顶。   刚洗过的发丝柔顺如绸缎,摸起来手感极佳。   江白砚战栗一下,拢紧抱住她的双臂。   “这样,”安抚性地揉一揉,施黛问,“喜欢吗?”   江白砚闭了闭眼。   儿时江府尚在,爹娘曾这般抚摸过他。   连父母的相貌都已记不清晰,江白砚早忘了当初的感受。   后来被邪修囚禁于暗室,那人倒是时常提起他头发,看他因疼痛面色煞白的模样。   此时此刻,随施黛掌心而来的,并非钻心刺痛。   像被阳光笼罩。   呼吸逐渐平缓,在陌生的触感包裹下,江白砚用气音应她:“嗯。”   “摸摸头,很舒服吧?”   施黛笑笑:“你要是遇见小猫小狗,可以这样摸一摸,它们肯定摇尾巴。”   说来奇怪,江白砚虽为鲛人,这会儿靠在她怀里,却像只收敛起爪子的猫。   被她碰一碰就颤一颤,从不反抗。   鲛人形态的他,会因为舒适而摇尾巴吗?   察觉自己想偏,施黛赶忙把思绪拉回来,仰起脑袋。   每次都要感慨一遍,江白砚好高。   把脸靠在他肩头时还不觉得,当下抬眼看去,施黛才后知后觉,自己被他的影子完全笼住。   阴影之中,江白砚的脸显出几分凌厉。   不久前还浑身染血斩杀巨神的人,居然在乖乖由她摸头。   右手下移,从他发顶移开。   心口怦怦跳个不停,施黛鼓起勇气直视他双眼,指尖落在江白砚眉梢。   漂亮的人,每一处五官都格外精致,如精雕细琢。   他的眉稍显锐利,像漆黑的锋,被她抚过,带着双眼一颤。   “这样。”   气氛太浓稠,施黛耳尖微热,小声说:“是抚摸。”   在今天之前,她绝对不敢对江白砚做出如此暧昧的动作。   指腹经过他睫毛时,长睫像小扇子般颤动几下,像要跳到她心底去。   下颌紧绷,江白砚的眼梢泛着红。   原本苍白的面容泛起不正常的绯色,随她的动作,呼吸渐乱。   施黛的手指逐渐滑落,来到上挑的眼尾,倏忽间,江白砚抬眸。   他低低地唤:“施黛。”   施黛:“嗯?”   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的栀子花香,呼吸不知何时变得灼热。   江白砚一瞬不瞬地看她:“你说喜欢我。”   这时候不能怂。   施黛没犹豫:“喜欢。”   用目光描摹她的眼角眉梢,似要把施黛看得分明,江白砚轻声问:“为何?”   为何心悦他?   江白砚想不出缘由。   他记得与施黛初初相识,望向他时,后者眼中唯有不加掩饰的戒备与嫌恶。   他来历不明,又曾修习邪术,拖着一具残破不堪的躯体,相较于她这位养尊处优的小姐,着实脏污不堪。   施黛见过他满心杀念、立于遍地血污里的样子,也知晓他对疼痛畸形的渴求。   如此一个病态的、古怪的人,她为何喜欢?   连江白砚自己都觉得,这副模样惹人生厌,配不上被谁在乎。   指腹停留在他眼尾,缓慢摩挲一下。   施黛答得不假思索:“因为你很好啊。”   江白砚笑笑,目色晦暗不明。   施黛不知道,他曾动过将她囚禁的念头。   心潮暗涌,他低低出声,语气近似偏执:“如若我不好呢?”   施黛一愣:“啊?”   她噗嗤笑出声来:“这有什么假设的必要?你就是很好啊。”   与江白砚对视,施黛认真回答:“你看。你剑法厉害,性格温柔,每次捉妖,都尽可能保护我不受伤。”   她之前没仔细想过,今天把来大昭后的经历从头到尾回忆一遍,吐字如倒豆。   “我脑子受伤忘了怎么画符,是你一笔一划教我的。”   施黛掰着手指头:“除夕夜你送我一场烟花,还给了好几倍的红包;后来追捕莲仙,你明明受了伤,却背着我走遍小半个长安城。”   她眸色愈亮,语速渐快:“我发烧后,你甚至让我摸你的尾巴。”   其实还有江白砚知她怕疼,用邪术为她转移疼痛的事。   但这事不好,施黛怕他听了夸夸继续去干,压着没说。   不知不觉,原来她已经和江白砚经历这么多事情了。   感觉很奇妙。   在此之前,施黛很少体会到某人独独对她的关照——   孤儿院里的老师们大多慈爱,对孩子们一视同仁,施黛是他们之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与江白砚相处,于她是十分陌生的体验。   被人小心翼翼地爱护,整颗心被填得充盈,只要有江白砚在身边,一切事情都不必她去操心。   他足够强,足够好,也足够在意她。   施黛仰头,杏眼亮晶晶:“好喜欢你。”   顿了顿,没忘补充一句:“要是你能对自己的身体上心些,就更好了。我会担心的。”   许是她的目光太灼人,江白砚略有怔忪。   静默几息,他轻声道:“我不知……如何喜欢。”   这是实话。   大半生浸淫在血与痛里,他懂得的,仅有杀伐而已。   江白砚知晓怎样的角度最适合一剑割喉,也精通无数夺命的邪法和酷刑。   世家子弟们结伴赏景打马球的年纪,他在九死一生的险境里执剑思忖,如何诛杀恶妖。   他与常人不同。   所谓风花雪月,与江白砚相去甚远。   话音方落,听施黛说:“可是你已经对我很好了啊。”   她当然懂江白砚的未尽之语,右手往下,捏捏他的脸:“江沉玉,你还不懂怎么去喜欢,就对我这么好——”   施黛笑笑:“更让人心动欸。”   江白砚定定看着她。   心底的角落像破开一个口子,滚烫鲜血汩汩淌出来,让整具身体格外炽热。   他竟忘了回应。   “而且我说过,会好好教你。”   施黛又捏一捏他脸颊:“这样,喜欢吗?”   唇角微勾,江白砚应她:“嗯。”   江白砚脸很软。   他看上去清癯瘦削,冷白皮肤如玉雕雪塑,颊边有团软肉,只一捏,就泛出浅淡红痕。   当他笑一笑,还有个小小的酒窝。   与平日里或冷淡或杀意凛然的气质不同,可爱得过了头。   施黛放轻呼吸,指尖再动,一点点向下,来到他唇边。   江白砚唇下有一颗小痣,她无数次见到过。   在此刻,施黛探出拇指,往那处拂过。   肌肤细腻,是软的。   她心跳怦怦,视线上瞟,掠过江白砚嘴唇。   殷红润泽,形态秀美,像两片薄薄的花。   只出神一刹,再眨眼,施黛蓦地顿住。   江白砚侧了侧脸,顺从般地,把薄唇贴上她指尖。   他的呼吸灼热绵长,落在手上,有些痒。   江白砚开口,嗓音温润微哑,听起来仍是很乖:“这样?”   施黛:……   施黛耳尖更红:“嗯。”   她听见一声极低的笑。   下一刻,指尖被温热的触感浑然包裹。   眼底氤氲朦胧雾气,江白砚张口,含住她食指。   如同饮血时一般,他探出舌尖舐过。   力道很轻,足以让人尾椎发麻。   沐浴后的身体清香萦绕,在他鼻尖的,是淡淡栀子花香。   施黛不会知晓,被她触碰,被她亲近,他的胸腔似满含燃烧正旺的炭火,灼热难耐,又带出销魂蚀骨的欢愉。   她指尖所过之处,连同心尖,泛起密密麻麻的痒。   这种奇异的感觉阵阵摧击心房,无论挥剑斩杀邪祟,亦或经年累月的剧痛,皆不及此时让他满足。   江白砚想,这不像他。   他理应更理智也更冷静,从欲念间决然抽身,而非如当下这般,因施黛的轻微触碰,不可遏止地神志迷离。   保持把施黛拥在怀中的姿势,江白砚感受到她的心跳。   像只跃动的雏鸟,他只稍稍用力,就能令它堕入血污,不复鲜活。   可那双习惯杀戮的手,仅是小心翼翼贴着她。   施黛的呼吸,心跳,体温,气息。   理智与情念被缚网中,江白砚贪婪地感受着一切,将它们烙印在心底。   想靠近,想汲取她更多的温度,想让施黛只对他露出这样的温柔神情。   从幼时起,他就清楚自己不正常。   在此之前,今晚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江白砚一直很乖。   任她施为的那种乖。   万万没想到他有这番动作,施黛来不及反应。   指尖与薄唇相触,仿佛陷入一朵绯红的花。   施黛:……   完蛋。   江白砚比她高出不少,垂着头,面颊覆有淡淡阴翳。   像捕猎时蛰伏的野兽,悄无声息,却有不容忽视的危险性。   轻舐而过,犹觉不够,又用清浅的力道咬上几息,江白砚撩起眼皮。   心思全盘乱了,施黛同他四目相对,听见心跳的咚咚怦响。   红衣靡丽如火。   用唇瓣蹭蹭她手指,江白砚眨眼,黑瞳含出迷离水意,像一把融化的糖。   止不住轻喘一下,他噙着欲气,低声笑问:“这样,喜欢吗?” 第97章   江白砚知道, 对于施黛的抚弄,他怀有奇异的贪恋。   若是旁人与他相触,江白砚只觉反感, 许会习惯性抽出黑金短匕, 割去那块让他不自在的皮肉。   唯独对施黛, 江白砚贪求她的每一次抚摸, 以至于心甘情愿主动靠拢, 索取愈多。   此刻衔起施黛食指, 他与她的一部分融为一体, 彼此不轻不重地纠缠。   心脏里, 种种说不清的情愫横冲直撞。   房内烛火一晃,江白砚垂头, 观察施黛的神色。   她肤色白皙,宛如上好的羊脂玉,而今浮起绯色,叫人想起早春枝头的桃花。   澄澈圆润的杏眼望过来,透出薄雾般的柔软。   她喜欢吗?   与他对视片刻,施黛挪开眼珠。   脸上和耳朵都是热,想把热意压下,以失败告终。   不应该是她教江白砚触碰和抚摸吗?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   像暧昧至极的吮吻。   很犯规。   施黛转回视线,对上他的眼, 轻点一下头。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当然喜欢。   手指落在江白砚唇上, 莹白与殷红的色彩对比强烈,有种蛊惑人心的美感。   江白砚很漂亮, 无论什么地方。   在他的注视下,施黛指尖用力, 往唇珠处试探性按压。   是柔软陷落的触感,而江白砚屏住呼吸。   四下静谧,暗香萦绕,氛围恰到好处。   忽而想到什么,施黛不动声色瞥向床榻。   本应蜷缩在床上的白狐狸不见踪影,微风吹过,敞开的木窗发出吱呀轻响。   猜到江白砚来找施黛的用意,阿狸很有自知之明地没留下来,早在江白砚说出一个“抱”字时,就马不停蹄跳出窗外。   它只是失了记忆,不记得大部分事情,不代表它傻。   没有哪个正经人深夜探访,是把自己好好沐浴一遍,再穿件惹眼红衣的。   在这之前,江白砚永远一身清冷的白。   察觉施黛的分心,江白砚转眸望去。   他们住在百里氏安排的客房里,遮挡用的纱帐被撩起,现出里间的床榻。   被褥凌乱,施黛不久前躺过。   江白砚淡声:“狐狸不见了?”   刚进门时,他便发觉床上的白狐。   它向来怕他,始终低垂着尾巴,匆匆对望几眼,头也不回地逃出房间。   省了江白砚用剑气驱它离开的麻烦。   这地方,只有他和施黛就足够。   想起那团飞絮般腾起的雪白,江白砚瞳色微沉。   万物生灵于他皆如木石,生不出丝毫喜爱,施黛的喜好却极广泛,美食、美景、美物,不一而足。   那只白狐狸,是其中之一。   她对他的欢喜,与它们有差别吗?如若杀了狐狸,施黛会不会把那一部分喜欢分给他?   这个念想生根发芽已有多时,随江白砚眨眼,阴鸷杀念稍纵即逝。   陪在身旁的狐狸死了,施黛会难过。   他默不作声,把杀心压下。   “它胆子小,有点怕人。”   在心里感谢一遍阿狸的及时离开,施黛笑笑:“应该去了廊间闲逛吧。”   江白砚:“你喜欢它?”   施黛没迟疑:“当然啊。”   又乖又软的毛绒绒,谁不喜欢?   见江白砚一副静思的模样,她猜出点儿这人的心思,弯起眼笑道:“比不上对你的。”   江白砚抬眉。   “你看。”   施黛举起右手,食指和拇指之间隔出一小段距离:“这是喜欢它。”   旋即两指张开,彼此拉到最长,她仍觉得不够,干脆用左右手比划出长长的间距:“这是喜欢你。”   施黛说话时看着双手,语气一本正经,尾音轻盈上扬。   浓密卷翘的睫毛上是跃动的烛火,晕出暖融融的色调,仅仅望向她,就能体会到熨帖的温度。   江白砚安静笑笑。   “你这里。”   想起自己身上的伤,施黛指一指江白砚右肩:“很疼吧?这次的术法,也要两个多时辰才失效?”   江白砚:“嗯。”   施黛眯眼,一语戳穿:“然后你接着用?”   江白砚没答。   他的确有这个打算。   这是件令他心觉困惑的事,超出江白砚以往的认知。   世人所求所爱的,应是有价可循之物。   当年邪修待他仅存的好意,源于江白砚是承受伤痛的替傀。   他可以是一把趁手的剑,也能为她免去恼人的伤与痛,很好用,施黛却不愿用。   给出的理由是,不愿见他受疼。   “别继续了。”   施黛揉一揉眉心,絮絮叨叨:“你不是说,包药之后,痛感比之前缓解很多吗?我受得住。要是让你一个人受疼,我心安理得舒舒服服,成什么人了?你要是再用,我就——”   说到这儿忽然卡壳,不知怎样继续。   对江白砚,她实在没什么办法。   人家一番好意,总不能惩罚他吧。   对话戛然而止,窗边掠过一阵春风,树枝沙沙晃动几下。   水一样的微光里,烛火摇曳,携来一道朦胧的影。   ……不对。   并非被风送来的影子,而是江白砚向她俯身。   施黛屏息的须臾,江白砚吻上她双唇。   像一缕风,或是别的什么,施黛无暇去想,只知道身体在急剧升温。   分明只是浅尝辄止的触碰,经由唇上的柔软,过电似的漫向全身。   一簇星火从脊骨点燃,窜入脑海。   从没和江白砚贴得这么近过。   冷香如同薄薄的纱,又像缥缈的烟,熏得她一时意乱。   细细嗅闻,还有几分药的苦涩。   鼻梁生涩地磕碰一下。   江白砚的吻蜻蜓点水,退开又落,似是懵懂的兽,不得章法地轻蹭。   是疼痛吗?   这种席卷而来的战栗,令他记起曾被一片片剥下鲛鳞时的痛意,足以被刻进骨髓里。   江白砚分不清明。   面对施黛,他好比阴湿葱郁的藤蔓,生在污浊泥沼里,妄图攫取阳光。   江白砚不是贪心之辈,如今遭逢日光的眷顾,却下意识向它伸展开枝芽。   施黛在意他。   可她在意的人和事太多。   想将她占为己有,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藤蔓渴求阳光,江白砚亦贪恋她的欢喜、她的痛苦、她的一切。   情潮暗涌,化作这个毫无征兆的轻触。   施黛的唇比他更暖,呼吸绞缠,有如拉扯勾连的线。   细线无形无影,圈圈缚上他心尖,一拉一拽。   发觉对方微妙的僵硬,江白砚退开些许,低声询问:“难受?”   他难以分辨痛与快意,记着施黛怕疼,没再往下。   施黛赶忙摇头。   江白砚果然不懂亲吻,从开始到结束,只过去短短几个吐息。   动作也是肉眼可见的笨拙,只用唇瓣覆上来,一点点研磨辗转。   感觉并不难受,温柔又小心翼翼,像蝴蝶落在花蕊上。   她情不自禁想更加贴近。   “你,”施黛舔过下唇,“喝药了?”   想来也是,江白砚在心魔境里受了不轻的伤,加之气力殆尽,大夫肯定要开些益气补血的药。   尝起来,是苦的。   施黛不喜苦味。   江白砚收拢指尖:“抱……”   余下的“歉”字没出口,唇上被某种柔软的物事抵住。   是一块方糖。   不久前施云声进屋探望,带来一盒饴糖和点心,施黛吃了不少,还剩下一些。   “第一次嘛。”   抬头对上江白砚的眼,施黛展颜一笑:“要甜一点才好。”   来不及回应。   一半饴糖被推入他口中,江白砚尚未品尝到甜意,后脑勺便被轻轻按下。   施黛覆上他,随之而来,是占满唇舌的甜。   饴糖是清甜桂花味。   被施黛缓缓抵入,整个进入他口中,逐渐消融。   江白砚眼睫轻颤。   脑中一片混沌,恍似半梦半醒,施黛的气息将他拉回现实。   像坠入一张细密的网,目光所及、唇齿所触,心心念念皆是她。   附骨的苦消散殆尽,唯剩涌向四肢百骸的甜。   与经年的疼痛浑然不同,教他心尖炽烫,眼底漫出水意。   施黛对亲吻的认知全靠小说和电视,在技巧上,不比江白砚好。   她有些紧张,刚要加重力道,感到颊边晕开一片湿濡。   怎么会有水?   施黛一怔,恍然意识到什么,遽然抬眸。   一瞬望去,如同撞进带雨的春潮。   在江白砚眼底,朦胧水色是潋滟的波。   几滴水液凝成圆珠,自他眼梢滑落,留下浅淡绯红。   似是难堪,又或难耐,江白砚低垂长睫,平复凌乱不堪的呼吸。   连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怎么了。   鲛泪落地,发出微不可察的啪嗒响音。   毫厘之距里,两人的气息隐秘交缠,像躲不开的绵长细雨。   遇上她之前,江白砚连拥抱和抚摸都未曾有过。   拢在他脑后的掌心缓慢收紧,施黛很轻地出声:“江沉玉。”   就连这个小字,自江府灭门后,也成了无人知晓的秘辛。   把它告诉她时,江白砚的口吻云淡风轻——   “只有施小姐知道这个小字。”   “无论何时,叫一叫,我便知道是你了。”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种话的?   指腹抚过他发丝,施黛轻声问:“是甜的吗?”   “……嗯。”   唇边勾出一线弧度,江白砚道:“喜欢。”   于是施黛也无声笑笑,略微踮起脚尖,吻上他通红的眼尾。 第98章   施黛的唇落在眼梢, 江白砚微阖双目。   落了泪,眼中满是灼人的烫,此刻被她触上, 像燎起一簇火。   暗火将燃, 到头来, 却淌出一滴水珠。   鲛人的眼泪初初淌落时, 是水液的形态, 过上几息, 才凝成珍珠般的固体。   当施黛退离, 恰见一颗鲛泪滑落。   江白砚闭了闭眼, 喉音更哑:“还要。”   施黛:“嗯?”   不等她回答,江白砚已倾身靠拢, 探索一般吻得克制,如同猫儿舔舐爪子。   呼吸交缠间,连空气都变得黏稠。温热吐息扫过皮肤,留下暧昧的红。   江白砚双眼迷蒙。   不明缘由地,他好似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只听见细微呼吸、触到奇异的软。   这种触感,比肩头传来的疼痛更叫人沉溺。   施黛:……   等等。   等一下。   时间太久,她呼吸不过来。   江白砚只懂唇间的摩挲蹭弄,并对此毫无怠倦, 一来二去, 在鼓擂般的心跳声里, 施黛一阵胸闷。   江白砚还要亲多久?   唯恐自己什么时候眼前一黑,施黛用手指戳戳他肩头。   江白砚微顿, 又轻蹭一下,总算抬头。   施黛赶紧呼吸新鲜空气。   她整张脸全是红, 有如圆润苹果,双唇不点而朱,因方才的吻,显出口脂一样的浓郁色泽。   江白砚扫视而过,望进她眼中。   “有点喘不过气。”   施黛拍拍胸口,小声说:“太久了。”   不可太久。   江白砚悄然记下。   他从前只知,以手拧断脖颈,或把人的口鼻浸入水中,可令其渐失生机,气绝而亡。   原来如此轻柔的动作,也能剥离气息。   像把温柔刀。   ——不过于他而言,在此般极致的愉悦下,哪怕被施黛夺去全部气息,也是一种欢愉。   江白砚有些理解,为何世间男女甘愿堕身红尘了。   “总之,今天就教这样。”   施黛深吸口气,抬手轻拭他右眼。   没凝形的水渍盈在眼眶里,被她擦去的瞬间,江白砚眨了下眼。   “以后,”他低声问,“继续教?”   施黛挪开眼,没再看他:“嗯。”   拥抱和抚摸都试过了,还差什么?   她瞟一眼江白砚的嘴唇。   这人显然不知道,亲吻除了唇和唇,还可以是舌与舌的。   可这件事,她也不会。   除却亲吻,其它能做的事——   脑子里越想越偏,施黛忙把思绪拽回来。   “对了。”   想起正经事,她眉心一跳:“凌霄君。”   话题猝然调转,江白砚缓声:“怎么?”   亲吻时的余韵尚未散去,他尾音如气音,带一丝旖旎。   “和他交手的时候。”   施黛定神:“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的提问恰到好处,没过分紧逼,为江白砚留了应答的空间。   要是他有意阐明真相,大可如实相告,倘若不愿,回答“没有”也成。   当然,施黛想听实话。   沉默瞬息,江白砚道:“他施展的身法,与我娘有三成相像。”   施黛皱眉:“三成?”   实力强劲的武者,往往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身法,用以进攻和回防。   通常来说,身法由年深岁久的苦修所得,每人心性与经验不同,最终得到的也不一样。   “我娘自创过一门身法。”   江白砚淡声笑笑:“凌霄君用了其中最精妙的一步,避开我的杀招。”   听他语气如常,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浑不相干的事。   施黛仰头,窥见江白砚眼底的暗色。   江白砚看得出来,孟轲与施敬承自不例外。   所以在心魔境里,夫妻二人的反应才那么奇怪。   “凌霄君用出你娘的身法,所以……”   施黛想了想:“他最起码,和你娘交过手?”   只有见过面、真真切切拔剑相较,才感悟得出对手的招数。   “那一步是身法最后一重,可破死局。”   江白砚的语气不咸不淡:“我娘几乎没用过。”   也就是说,凌霄君不仅曾与他母亲交手过,还用必死的招式,逼她用了最后一重身法。   ——凌霄君身在江南,为什么会与江白砚娘亲有瓜葛?究竟是怎样的对峙,才让两人使出杀招,不死不休?   施黛想起江府的灭门案。   当晚,江白砚娘亲恰在府上。   她从之前就在纳闷,施敬承说过,江白砚爹娘实力不弱,是出类拔萃的剑客。   被雇佣的黑衣杀手们,理应不是二人的对手。   江白砚的娘亲,为何会在当夜殒命?   合理推论,那晚有更强的武者在场。   施黛抿唇:“十年前……”   “彼时我娘有伤在身,感知杀气后,将我送入小道逃生,独自迎战。”   江白砚轻勾嘴角:“确是死局。”   这是第一次,江白砚详细提及有关灭门案的一切。   四面杀手围攻,还有个杀心极重的高手在场,为了让孩子逃出生天,他娘亲只能孑然抗敌,拖延时间。   施黛问:“你娘有伤在身?”   灭门案发生的时候,江白砚父亲已经过世了。   他爹娘之前遭遇过什么?   房中漫开短暂的静默。   夜风吹动烛火,发出微弱声响,江白砚垂眸笑笑。   他声调平缓,尾音不自觉压低,竟似讥诮:“当年正值邪祟出世,我娘为护一城百姓,伤及心肺,在家养伤。”   施黛呼吸一滞。   反倒是江白砚神情未变:“十年前,凌霄君已名震江南,论实力,确能杀她。”   早在十八年前,凌霄君就以长枪为武器,诛杀刀法一流的百里策了。   “如果凌霄君和你家的案子有关。”   施黛道:“他目的何在?”   从表面来看,凌霄君与江家毫不相干。   他一个在江南装神弄鬼的神棍,为什么要对一整个府邸的人痛下杀手?   江白砚张口,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等镇厄司的消息罢。”   他笑道:“或许凌霄君与此事无关,身法相似,只是巧合罢了。”   话音方落,后脊再度被人拥住,在突如其来的力道下,江白砚身形微倾。   久经杀伐,他条件反射涌起战意与杀念,又在刹那间压下。   施黛抱住他,力气比以往每一回都大。   江白砚垂首,没出声。   “你,”施黛戳他后背,“为什么总在笑?”   这是江白砚从未想过的问题。   轻嗅她发间的栀子花香,江白砚问:“你不喜欢?”   被邪修当作替傀的几年间,他未曾笑过。   邪修满目嫌恶,称他一副死人脸,看着晦气。   后来行于大昭,他尚且不懂如何掩藏杀心,所过之处,男女老少纷纷退避。   江白砚不甚在乎,得过且过。   直至与施敬承相遇,对方认出他和故人相似的相貌,称可助他查明灭门案真凶。   与阴鸷嗜杀的他不同,施敬承光风霁月,是举世皆知的善人。   提及他逝去的父母,施敬承亦是千般感慨,眼眶微红:“你爹娘……胸怀大义,宅心仁厚。”   于是那日江白砚静静听完,倏而勾唇,向他展露温润无害、与所有“善人”相似的笑:“多谢施大人。”   施敬承没对他生疑。   或是察觉猫腻,却没拆穿。   微笑是一张枯燥乏味的假面具,还算好用。   更何况施黛说过,他笑起来更好看。   她应是喜欢。   施黛声音闷闷:“不想笑的话,不笑也没关系。”   哪有人说起自家的灭门案,从头到尾保持微笑的。   江白砚明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对这件事最为在意,斩杀邪修后,一直在近乎执拗地寻找真凶。   他心里不可能好受。   回应她的,是江白砚很轻的笑。   呼吸贴在施黛耳边,他低声道:“好。”   *   江白砚离去后,小白狐狸回到房中。   阿狸神情很复杂。   心情更复杂。   一眼望去,施黛已经用被褥把自己裹成一团,在床上缓慢滚来滚去了。   阿狸:……   阿狸跳上床榻:“你和江白砚——”   施黛从被子里抬起头。   经过这么一折腾,她头发乱了个彻底,云絮般垂在颊边,脸颊泛着红,眼睛格外亮,像星子一闪。   与阿狸大眼对小眼,施黛压不住笑,点点头。   再眨眼,小白狐狸的整只尾巴猛地竖起来。   “在一起了?是在一起的意思?”   阿狸原地跳跳,瞳孔地震:“你们——”   “怎么了?”   施黛摸一摸它同样竖得老高的耳朵:“江白砚很好啊。”   从目前来看,这话不假。   在外面吹了小半晚的风,阿狸混乱的思绪平复不少,晃晃颤抖的尾巴。   莫说施黛,连它都觉得,江白砚不坏。   ……好吧,准确来说,是不算太坏。   除了心思晦暗、脾性古怪,这几个月以来,江白砚没做过实质性的恶行。   他真和灭世之灾有关吗?   眉目压低,阿狸静静思忖。   它记得清清楚楚,灭世之灾降临时,江白砚浑身上下皆是挡不住的煞气。   那样的气息,与席卷世间的恶念如出一辙。   到今时今日,江白砚并无异常,接下来的短短一个月里,他会经历什么?   “江白砚……”   迟疑一下,阿狸蹭蹭施黛掌心:“江府的灭门案好不容易有点线索,这些日子,你多陪陪他吧。”   碍于天理的约束,它只能提示到这里了。   施黛一笑:“好哦。”   说完眼珠转了转,拿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圆珠。   是江白砚的鲛泪。   她是真没想到,江白砚会因为亲吻掉眼泪,数了数,鲛泪一共有七颗。   施黛把它们捡起来时,江白砚罕见露出了难堪与赧然的神色,垂眸一言未发。   然后轻声问她,想不想要更多。   施黛当然拒绝。   好漂亮。   这会儿躺在床上,施黛迎着烛光,细细打量手中的圆珠。   圆润冰凉,本身没有颜色,比珍珠更清澈。   被烛火一照,泛起薄薄的粉。   她没忍住又笑了下,把珠子认认真真藏进小盒。   春夜怡人,心潮难定。在床上打了好半晌的滚,施黛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醒来,毫不意外地,已然日上三竿。   百里氏几乎被灭满门,消息一出,在越州掀起狂风巨浪。   死者们全数亡命于斩心刀下,更是为此事推波助澜,一夜间传遍江南。   审讯尚未结束,案子还没判出结果。   除了镇厄司,如今最焦头烂额的,当属百里青枝。   主家只剩她一人,分家亦是人丁凋敝,同族相残的丑闻一经传出,让百里氏颜面无存,沦为江南豪族的笑料谈资。   这个天大的烂摊子,沉甸甸落在她手上。   施黛见到百里青枝时,后者两眼红肿,眼底是浓郁乌青,显然落了整晚的泪。   沈流霜劳碌整夜,留在一旁帮衬。   纵观百里氏,百里青枝是唯一待她亲近的人,府上出了灾祸,沈流霜不可能置之不顾。   “青枝姑姑。”   施黛上前,目带忧色:“你怎么样?”   “没事。”   百里青枝面容苍白,勉强挤出笑意:“邀请你们来做客,却让你们遇上这种事……抱歉。”   她习惯满眼含笑,头一回露出黯然疲态,像被暴雨打落的残花。   这位千金小姐自幼衣食无忧,在万千娇养下长大,而今遭逢大难,会悲伤会惶惑,属于情理之中。   但悲恸归悲恸,百里青枝绝不能被压垮。   身为唯一的继承人,当下的她,必须撑起整个百里氏的重担。   “今日酉时,有场大宴。”   百里青枝道:“黛黛若不嫌弃,来做做客吧。”   施黛一愣:“大宴?”   叶晚行等人刚死,百里家怎么又有大宴?   要说是葬礼,未免太快了些。   “说来惭愧。”   百里青枝勉力笑道:“我没什么本事,但主家只剩我一个,按惯例,是现任家主。”   施黛点头,等她继续说。   “昨夜案子的情报不胫而走,已闹得全城皆知。”   百里青枝垂眸:“百里氏有千百门客,我必须尽快给他们一个交代。”   施黛懂了:“是为了安抚门客?”   效忠百里氏的刀客数量众多,出了这档子事,百里泓等人声名狼藉,门客们肯定迫不及待想讨说法。   不久前路过正门,施黛就听有人在外叫嚷。   百里青枝被累得够呛,伸手揉上太阳穴:“正是。”   停顿片刻,她蹙眉喟叹:“主家群龙无首,分家不少人觊觎家主之位……这位置,的确难坐。”   正因此,才生出那么多骨肉相残的血雨腥风。   “别多想。”   沈流霜看她一眼:“去做准备吧。夜里的筵席,想必不太平。”   *   距离酉时,只有一刻钟。   百里青枝坐于厢房,一墙之隔,是今日来百里府上的三百多名门客。   时近傍晚,天边红霞似火,她无言抬眸,远眺窗外被染作深绯的苍穹。   托沈流霜的福,施黛得以陪她候在此间。   待酉时钟响,百里青枝便要推门而出,直面门客。   瞥见百里青枝交握的双手,施黛单手支颐,打破沉默:“紧张吗?”   “还好。”   百里青枝笑:“我毕竟是做生意的人。”   比起几位兄长,百里青枝年纪虽小,在经商之道上,不输任何人。   较之她那醉心刀法、对家业不管不顾的二哥,好上数倍不止。   与孟轲的交易,就是百里青枝一手促成的。   “只是觉得——”   随意拨弄桌上的玉杯,百里青枝道:“世事无常,这一转眼,百里府只余我一人了。”   施黛默了默:“节哀。”   百里青枝却是摇头:“没什么哀好节的。”   她止了笑:“我并非拎不清。昨夜死去的几人,都犯过不可饶恕的罪孽。”   早在地狱幻境里,百里青枝就表现出过明显的倾向。   她胆子不大,虽会因尸体而惊慌失措,却从无多余的同情。   这是个聪明人,足够理性。   “再说,”眸光一转,百里青枝声调渐轻,“他们杀了大哥大嫂和崔大人。”   见施黛目露好奇,她柔声解释:“我小时候,大哥大嫂待我很好。二哥不怎么搭理我,三哥整天花天酒地……是他们夫妻俩陪我长大的。”   说到这,百里青枝挑眉,淌露怀念之色:“我的刀法由大哥开蒙,字和画,是大嫂教的。”   沈流霜坐在一边,微抬双眼。   “大哥性子刚毅,嫂嫂对谁都温柔,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一开口,保准让大哥服服帖帖。”   百里青枝看向沈流霜:“他们是很好的人,也很疼你。”   施黛接着她的话问:“崔大人呢?”   “是个好官。”   百里青枝微垂眼睫:“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行在街上,总能听人议论他,从不收贿赂,清正严明,用积蓄贴补穷困人家——整个越州城都敬重他。”   似是想到什么,她轻叩桌面,蜷起指节:“说起来,我曾经被他救过一回。”   施黛一言不发,很安静地听。   “当时我年岁尚小,大概……”   百里青枝思忖一瞬:“七八岁吧?记不清了。有天闲来无事溜出去玩,险些被一个纵马的纨绔撞上,是崔大人把我拉开的。”   霞色掠过她半张侧脸,百里青枝眨眼,睫羽抖落光晕。   “你们没见过崔大人,不知道。”   她笑了笑:“其实他长得很俊朗,那日提着灯笼,一身青衣,我还以为见着了仙人呢。”   沈流霜随她扬了下嘴角。   须臾,沈流霜轻声:“所以,当你遇上崔言明收养的孩子,选择了帮他们?”   空气顷刻静下。   百里青枝敛眉:“什么?”   “演武大会的前三甲里,有两人是凶手。”   沈流霜与之对视,黑瞳如墨:“是巧合吗?”   施黛没说话,警惕观察百里青枝的神色。   今天中午与百里青枝见面后,施黛和沈流霜聊了很久。   两人都觉得,这次的案子有很大不确定性。   当年被崔言明收养的孩子们,一定都想复仇,即每人杀死一名仇人。   谢允之是管家,莫含青是叶晚行的贴身侍女,而秦酒酒与聂斩没有合适的身份。   他们连百里府都进不来。   一旦突兀出现,必然被认作凶手。   演武大会汇聚有江南各处的高手,他们如何保证,秦酒酒和聂斩一定能杀出重围?   观看演武大会时,百里青枝曾说,今年的赛制与以往不同。   为了选出更多人才,比试被分出三个组别,青年、壮年和中老年。   三十出头是实力最强的阶段,身强力壮、经验充沛,被单独划分为一组。   恰好与聂斩秦酒酒错开。   提出这个建议的,是百里青枝。   “昨夜复仇的基点,是靠阵法编织幻境。”   沈流霜道:“演武大会中,阵师刚好对上最克制他的刀剑,被迅速淘汰出局,也是巧合么?”   要想让计划顺利实施,聂斩等人要确保两点。   其一,聂斩和秦酒酒顺利进入前三甲,被邀请参加酒宴。   其二,前三甲中剩下的一人,不是阵师。   倘若来一个强劲的阵师,三下五除二破解幻阵,复仇计划全成一场空。   厢房里无人开口,窗外一只麻雀飞过,翅膀飞腾的声响扑扑簌簌。   百里青枝低笑出声:“为保证他们一路赢下来,我可是费了不少心思。”   这是直截了当承认的意思。   “其实不算太难。”   百里青枝道:“就像剑客克制阵师、皮影匠人克制幻术师,只要每次分组,都把不占优的对手分给他们,秦酒酒和聂斩就一定能赢。”   可惜出了点纰漏。   打进第二名的宋庭是幻术师,理应不懂阵法,没想到他钻研过阵术。   险而又险,差点被他破了阵眼。   百里青枝没藏,沈流霜便也坦白:“莫含青被选作叶晚行的贴身侍女,也有你推波助澜。”   置身幻境中时,有人提起过这件事。   沈流霜问:“从那时起,你就知道他们的身份和计划了?”   “……是。”   百里青枝的表情无波无澜:“我直觉新来的管家不对劲,跟踪他半月,发现他去了崔大人的墓地。”   她笑笑:“我猜到他的身份,干脆摊牌了。”   摊牌告诉谢允之,她愿意合作,查出当年的全部真相。   也愿意助他们复仇。   “所以,”朝沈流霜眨眨眼,百里青枝勾起嘴角,“你要向镇厄司告发我吗?”   两双相似的凤眼一瞬不瞬对视,黑沉目色里,看不透情绪。   沈流霜摇头:“不会。”   停顿一下,她也笑笑,用了百里青枝的原话:“我并非拎不清。”   无需多言,话外之音彼此心知肚明。   “不过,有件事你说错了。”   自椅上起身,百里青枝展颜笑开:“我之所以帮他们——”   她道:“流霜,世上有个词,叫‘能者居之’。”   沈流霜微怔。   施黛蓦地抬头。   一霎间,远山茫茫中,酉时的钟声响彻越州城。   百里青枝颔首,顺势转身。   厢房外,侍女为她拉开重叠的两扇木门,筵席间,三百门客不约而同投来注视。   百里青枝缓步往前。   因亲人过世,她周身并无金银首饰,不同于平素的疏懒散漫,今日发绾高髻,层叠裙衫绽于身后,一袭白衣似绮丽琼花。   “今时灾祸,乃百里氏之过。”   百里青枝道:“我向诸位赔不是。”   “青枝小姐。”   有好脾气的问:“这事怎么解决?你应当知道,越州城现在……”   “百里家都快没了。”   暴脾气的中年人怒声道:“今后怎么办?”   这么个娇滴滴的女人,如何撑起整个大族?   百里青枝神情未变:“兄长过世,我当继任家主之位。”   有人嘟囔一句:“你?”   百里青枝笑笑。   侍女双手捧来一把长刀,她随手接过,拔刀出鞘。   是街边常见的款式,由凡铁打造,平平无奇。   随她腕骨轻转,磅礴灵气如潮四涌,若山石压顶,令席间再无声息。   一人发出惊呼,竟是刀风倏过,斩落他一缕颊边碎发,未真正伤及他分毫——   正是方才发出质疑的那人。   “有何不可?”   百里青枝含笑道:“近十年来,百里氏米行、缎庄、赌坊、铁器玉石生意由我一手操持,至于刀……”   她凤目微弯:“诸位不若前来切磋几番。”   说白了,门客全是由大族豢养的食客,只要有俸禄拿,谁敢真和主人家叫板。   更何况,百里青枝的刀意着实凌厉骇人。   纷乱的心绪聚拢又散,百里青枝握紧手中直刀。   兄长的叮嘱,嫂嫂的怀抱。   或许还有灯笼微光里的一袭青衫,和牵住她的那只手。   都是过去的事了。   古语有云,能者居之。   越州豪族的话事人,她那不成器的二哥当得,她为何当不得。   答应助谢允之复仇的当日,百里青枝曾清晰感知到,某种自胸腔蓬勃而生的情潮。   似烈火灼酒,又像春芽新发。   那一瞬间的悸动,名为野心。   凛然刀意间,不知是谁行礼高呼:“参见家主!”   百里青枝心不在焉地想,今天是个黄道吉日。   浓云晚照,落日熔金,霞火熊熊燃烧,于倾覆四野的夜幕下,为白裙镀上血一般的瑰色。   在她身前,三百门客齐齐躬身,声浪震天:“参见家主!” 第99章   与百里青枝作别后, 施黛离开百里府,前往越州镇厄司。   “百里家。”   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一切,施黛感慨:“都不是省油的灯。”   沈流霜走在她身边, 颔首表示赞同:“还是捉妖更轻松。”   她在施府长大, 被施敬承与孟轲当作亲生女儿对待, 从没苛责过。   困了就睡, 闲了就练刀, 虽然常因捉妖受伤, 沈流霜甘之如饴。   她喜欢九死一生的生理性刺激。   江南的钟鸣鼎食固然不错, 可要虚与委蛇勾心斗角, 太费心神。   有这个闲工夫,沈流霜宁愿杀几只大妖。   施云声席间只顾着吃喝, 不知道两人与百里青枝的那番对话,这会儿仰起脑袋,迷茫眨眼。   不是很懂她们在说什么。   参加筵席的只有他们三个,江白砚一早去了镇厄司。   离开百里府一路往前,靠近镇厄司正门,施黛被吓了一跳:“好多人啊。”   大半条街被百姓挤满,围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黑压压全是人潮。   每个人都在说话, 无数嘴巴张张合合, 声调乱作一团, 一句话也听不清。   施黛被杂音吵得耳朵疼,为防止家里小孩走丢, 拽紧施云声袖口。   施云声对此习以为常,没挣脱她的手, 左右环视一圈:“这是在干什么?”   “你们不知道?”   离他最近的妇人转身:“斩心刀被抓了!”   施黛了然抬眉。   她以为这场骚乱更多源于权倾江南的百里氏,没想到,百姓们是为斩心刀而来。   说来也对,近二十年来,受过斩心刀恩惠的人有成百上千,在江南百姓心中,这是真正的侠士。   “斩心刀杀的人,不都是咎由自取吗?”   一人拔高音量:“百里家骨肉相残,那几个残害亲兄弟和崔大人的混账,难道不该受罚?”   “还望镇厄司留情。”   一个女人急声道:“斩心刀救过我一命,若非有他,我已经……”   更多百姓嘈杂出声,守在镇厄司门前的青年术师一个头两个大,竭力安抚:“好好好,还请稍安勿躁。”   施黛与沈流霜亮出身份腰牌,青年见是同僚,让开一条往里的路。   聂斩等人,如今被关押在牢房。   牢狱昏幽潮湿,两壁燃有火烛,洒落澄黄微光。   不大的空间里聚有十多道身影,人烟一盛,便不显得寥落阴森。   瞥见施黛三人,孟轲一笑:“百里家的事情了结了?”   “嗯。”   沈流霜温声:“审得如何?”   施黛一面听她们对话,一面往孟轲身后望。   聂斩四人坐在一张木桌前,旁侧守着好几个镇厄司术士。   被众星拱月围绕在中央的,是位身着白袍的男人。   男人五官平平,眼尾已生两道细纹,瞧上去四十岁出头,头发竟是全白。   搭配一尘不染的白衣,像落了满身的雪。   随他右掌合拢,张口低声说句什么,再张开,手心冒出一团幽蓝色的火,直窜一丈高。   施黛仔细辨认,他说的是“业火焚身”。   这团火几乎要冲上房梁,惊得年轻人们阵阵低呼,好不热闹。   江白砚抱剑立在一旁,面色沉静,波澜不起。   当他侧目望来,眉眼压低,朝施黛露出个清浅的笑。   江白砚生得精致,被幽光一照,黑瞳里似缀了层细碎的琉璃珠,生生把冲天业火的惊艳感压退几分。   很是惹眼。   不止施黛,沈流霜与施云声也陷入沉思。   江白砚这种情态,像话本里蓄谋的妖。   不对劲。   “有客来了。”   手捧业火的中年人望来一眼:“外边很冷吧?”   这人生了双漆黑的眼珠,虽含着笑,却有藏锋之意,沉不见底。   与他对视,施黛如被一慑:“有点儿。”   夜里的空气满浸清寒,她从室外进来,掌心是冷的。   对方笑笑,嘴唇翕动,业火消散无踪。   取而代之,是充斥整片空间的暖意,寒气褪尽,仿佛入了晚春。   业火需久经淬炼所得,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宝物,被此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用了一句话而已。   刹那间,施黛猜出他的身份。   施敬承笑道:“这位是书圣。你们都听过他的名号,我就不多介绍了。”   书圣,当今最强的大儒。   聂斩在幻境里说过,他来了越州。   施黛行礼:“见过前辈。”   只是……这位活了两百多岁的儒士,和她想象中的温文儒雅不太一样。   ——你们儒生都喜欢给人变戏法玩吗?   “黛黛,流霜,云声。”   书圣笑意和煦,逐一道出三人名字:“敬承常向我提起你们。”   沈流霜:“久仰前辈大名。”   木桌旁,聂斩两眼一眨不眨地看他,止不住嘴边的笑。   看来他虽当着施黛的面撒了不少谎,至少有件事是真的,聂斩很崇拜书圣。   “审问一天一夜,来龙去脉基本捋清了。”   孟轲简明扼要:“他们四个对罪行供认不讳,承认朝死者动过手,但……”   她挑眉:“你们看见镇厄司外面的情形了吧?”   被斩心刀所救、听闻过斩心刀事迹的百姓们,都在求公道。   “他们杀了有罪之人,在镇厄司判不了重刑。”   孟轲道:“眼下有上千百姓来求情,不出意外的话,治不了罪。”   镇厄司要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沈流霜问:“百里泓呢?”   “心魔缠身,他半疯半傻,很容易套话。”   施敬承道:“据他所言,十八年前杀害流霜爹娘的,正是凌霄君。”   施黛想不透:“他怎么会和凌霄君同流合污?”   “两人各有所求。”   施敬承罕见地收敛笑意:“百里泓欲图谋害兄长,登上家主之位,而凌霄君……”   他顿了顿:“凌霄君要借百里氏的势,将他的‘仙名’在江南传开。”   施黛:“仙名?”   “百里泓觉得,凌霄君能登仙成神、带他鸡犬升天。”   孟轲冷嗤:“这些年来,百里泓在江南各地散播凌霄君的名号,为他建庙广收信徒。至于凌霄君,在教授百里泓刀法。”   施黛和沈流霜同时一愣。   “凌霄君教百里泓?”   施黛不解:“可是……凌霄君不是用枪的吗?”   十八年前,他是用一柄长枪杀害沈流霜父母的。   沈流霜皱眉:“百里泓的刀法名震江南,凌霄君比他更厉害?”   此人刀枪双修,还都是顶尖水平。   这是什么怪物?   “百里泓的天赋一直不高,这些年来实力突飞猛进,是托了凌霄君的福。”   孟轲道:“正因如此,百里泓才对他深信不疑。”   “凌霄君的身份呢?”   施黛追问:“百里泓有没有透露?”   孟轲摇头。   “每每见面,凌霄君皆是身披斗篷、戴有面具,相处时从不多言,连百里泓也不知其身份。”   施敬承道:“只知他身法卓绝、精通刀枪,是个高手。”   沈流霜沉吟:“大昭境内,此等高手……”   有那么几个。   而且只有那么几个。   施敬承点头:“我们已传书长安,加紧搜查。”   “话说回来,”忽然想到什么,孟轲脸色微变,“百里泓提起凌霄君……描述怪怪的。”   施黛好奇:“怎么奇怪?”   “原本百里泓也不信成仙的事。”   孟轲道:“直到有天,凌霄君带他去了趟‘白玉京’。”   她斟酌措辞:“百里泓描述,白玉京处处琼楼玉宇,仙气缭绕,在那里,他见到一位神。”   沈流霜没忍住:“他被幻术蒙蔽心神了?”   “谁知道。”   孟轲耸肩:“百里泓说,白玉京里的一切并非虚幻,他碰得见摸得着,靠近‘神’时,体悟到前所未有、不属于人族的强悍灵压。”   灵气做不了假。   施黛脑子有点宕机:“那位神,长什么样?”   孟轲叹气:“不知道。我们一问,百里泓就开始发疯,痴傻得更严重。”   如果这件事里只有凌霄君和百里泓,还能用“神棍讹人”作为解释。   “神”一出现,就稍显诡异了。   “总之,去一趟白玉京后,百里泓对升仙之事深信不疑。”   孟轲轻啧:“世上哪有这么古怪的神仙?百里泓要么被蛊惑神志,要么……撞邪了。”   许多邪祟妄图成仙,比如莲仙一案中的蜘蛛精。   沈流霜沉下眼:“倘若真是邪祟,以百里泓所言,它很强。”   邪祟。   施黛蓦地想到什么,望一望江白砚。   江白砚曾告诉她,江家灭门案当晚,出现过来历不明的邪气。   如果凌霄君背后真有只邪祟,不就刚好对上了吗?   一抬眼才发现,江白砚也在看她。   视线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相触,他微微勾起眼梢。   “必须早日查清凌霄君的真实身份。”   孟轲叹了声:“别再来个为祸大昭的凶祟。”   十年前凶邪出世的尸横遍野,她不愿再见上一遭。   “下一步,”沈流霜问,“怎么查?”   不知怎么,孟轲与施敬承缄默几息。   施敬承道:“我们打算去青州。”   施黛:“青州?”   青州在江南以北,是座临海的大城。   施黛没去过,对它的认知趋近于零。   孟轲双唇微张,欲言又止。   江白砚神情自若:“调查江府的案子。”   施黛心口一跳,对上他的眼。   江白砚的表情一如既往淡然无波,尾音是漫不经意的轻:   “凌霄君与江家灭门案有关,探查这桩案子,许能知晓他的身份。”   最值得深思的一点是,究竟出于什么理由,凌霄君才要屠尽江家?   他的真实身份,八成与江府有牵连。   “此事紧迫,耽误不得,我们决定明日出发。”   施敬承道:“你们想一同前往吗?”   施黛没犹豫:“去。”   江南事毕,无需多留。   沈流霜道:“青州离越州不远,用神行符,约莫一日能到吧?”   施云声未做反驳。   爹娘姐姐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如果可以帮上力所能及的忙,再好不过。   “好,那便一起去——书圣也在查这桩案子,随我们一并前往。”   施敬承笑笑:“青州,是个好地方。”   *   离开越州前,施黛向这儿的熟人好好道了别。   聂斩四人免去牢狱之灾,几日后被放出镇厄司,能如往常一般生活。   “我连砍头的结局都设想好了,居然可以活下来。”   聂斩苦恼挠头:“糟糕……夫子留的课业还没动笔。”   谢允之慈爱摸他后脑勺:“不怕砍头,怕被夫子训?”   秦酒酒面无表情出馊主意:“要不,你在牢里多待几天,等时限过去?”   莫含青笑道:“出去后,一起为崔叔扫一扫墓吧。”   镇厄司没向百姓透露斩心刀的真实身份。   大仇得报,他们的人生将渐渐步入正轨。   百里青枝顺利继承家主之位,在着手对百里氏从内到外的变革。   用她的原话说,是“酒囊饭袋之辈,全得清理干净”。   听闻沈流霜要离开越州,百里青枝轻揉她脑袋:“记得常来看看我。”   在这世上,她们是彼此血脉联系最紧密的人。   不等沈流霜应答,百里青枝扬唇:“你不来越州,我也会去长安看你的。”   对沈流霜这个小侄女,她印象很不错。   沈流霜也笑:“近日麻烦事肯定不少,别太操劳。等这桩案子结束,我来看你。”   告别百里青枝后,施黛没忘去拜访阎清欢的爹娘。   之前得过二老的赠礼,临走前,理应道一声谢。   “是清欢的朋友啊!那孩子常常说起你们。”   慈眉善目的白胖叔叔一开口就停不下来:“饿了吗?想吃什么?佛跳墙和羊膏髓喜不喜欢?”   说着看向江白砚,两眼生光:“这位小兄弟,我看你骨骼惊奇,是个天生的练武奇才!今日有缘相遇,不如……”   施黛想起来了。   阎清欢他爹最爱结拜异姓兄弟,有两百多个哥哥和四个弟弟。   他话没说完,被姿容秀美的女人一把拽开。   阎清欢娘亲笑得温柔:“抱歉,他一向这德行。”   “你们要去青州?”   阎清欢面露憾色:“好可惜,没来得及带你们四处逛逛。”   “以后总有机会嘛。”   施黛笑道:“你好好陪着爹娘,我们长安见。”   阎清欢点头,转身进房翻找一阵,再出来,手里捧满瓶瓶罐罐。   “这是万灵丹,这是止血药,这是驱毒的丹丸。”   把药瓶一股脑塞给他们,阎清欢叮嘱:“千万当心。”   施黛挺直身板,表示不用担心。   他们跟着施敬承和书圣,很难出大岔子。   一来二去到了正午时分,施黛抱着小白狐狸,登上前往青州的马车。   她对青州只有模糊的印象,富庶,临海,面积辽阔。   现在多出一条,江白砚的故乡。   念及此,施黛撩起眼。   江白砚坐在角落,疏懒望着窗外,日光下的眉目收敛锋芒,透出少有的柔软明澈。   褪去戾气,像世间所有普通的少年人一样。   江白砚在想什么?   施黛猜不透,从桌上拿起一块桂花糕,递到他身前。   决定了,在青州要多陪陪江白砚,让他开心些。   转眸望来,江白砚接过糕点,迎着日影一笑:“多谢。”   许是这几天太累,又或惦念着即将到来的灾祸,比起从长安到越州,这次的马车里安静很多。   抵达青州城,已近深夜。   施黛在半路打起瞌睡,迷迷糊糊被沈流霜叫醒,才知抵达了目的地。   孟轲在青州有座宅院,作为此行的住处。   一路奔波,时辰太晚,一行人分好卧房睡下,等明日正式查案。   施黛本就困倦,没多久沉沉睡去,在梦里,被一只巨兽叼起手臂。   ……不对,不是梦。   半梦半醒睁开眼,施黛辨认出眼前的一团白。   是阿狸在狂蹭她胳膊。   它夜里向来很乖,没做过这种事。   施黛清醒大半:“怎么了?”   “江白砚离开府邸了。”   阿狸忙道:“你去看看?”   眼看灭世之灾露了端倪,它打定主意,要在这段时期日日夜夜监视江白砚。   今晚在他房前盯梢,阿狸果然发觉猫腻——   江白砚夜里不睡觉,独自出了门。   他准备在青州做什么?   这小疯子,该不会要再杀人吧?   施黛坐起身:“他出去了?”   阿狸用力点头:“他的状态不正常。我之前一路跟着他,知道他去了哪儿。”   还好它机灵,始终尾随江白砚,确定他的落脚点,才回来摇醒施黛。   上一回江白砚这样出门,是去屠杀鲛珠贩子。   施黛想了想,穿好衣物,抱着阿狸推开房门。   早春的夜潮湿微凉,她在阿狸的指引下穿过条条街巷,临近城郊的山下,望见一座宅子。   显而易见,是座被火灼烧过的荒宅。   院墙颓圮,上覆几枝死去的枯木,墙体被火焰熏黑,如同深浅不一的狰狞鬼影。   雅致的楼阁只剩空壳,露出被灼毁的残垣断壁,像触目惊心的疤。   福至心灵地,施黛猜到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江府吗?”   阿狸缩在她怀里,打个哆嗦。   “他如果来祭奠亲人,”施黛摸摸它耳朵,“我就不去打扰了。”   江白砚阔别青州已久,好不容易回到故土,需要一个人独处的时间。   他选择独自前来,想必存了这个心思。   施黛不急一时。   阿狸狐躯一震:“别!”   谁知道江白砚在里面干什么?他黑化灭世的契机不明不白,保不准瞒着什么事。   “我看见他进了一个暗道。”   阿狸咽口唾沫:“暗道里……有很多具人骨头。”   当时所见的一切历历在目,让它不禁发抖。   那是无比诡谲的画面。   一具具尸骨凌乱跪倒,江白砚进去时,随意踢开一颗头骨。   地上满是早已凝固的鲜血,他行于其中,如闲庭信步。   最为悚然的,是长道尽头。   暗室被布置成房屋正堂的模样,从阿狸的角度,能看见两具端坐在桌旁的白骨。   与跪倒的人骨不同,那两具尸骨被悉心穿好衣物,休憩般靠于椅背——   看姿态,像活着时一样。   江白砚这疯子。   如此骇人的景象,哪是“祭奠亲人”?   它没来得及去看更多。   在阿狸把暗室仔细打量一遍之前,江白砚关闭入口,把它阻隔在外。   “江白砚不会在用什么邪术吧?”   阿狸悄声:“那么多人骨——”   它话音未落,被施黛一把按进怀中,被迫噤声。   猝然意识到什么,小白狐转动眼珠,幽幽一瞥。   阿狸屏住呼吸。   今晚的青州没有星星,天边唯有青溶溶的一簇月影。   四周死寂无声,阒静得叫人心慌。   江府被烧毁的正门旁,立着道颀长的影子。   江白砚生得高挑,倒影被拉成挺直的一笔,眉眼笼在早春雾气里,看不分明。   衬着身后死气沉沉的荒宅,本应清隽脱尘的面庞上,透出病态苍白。   不似谪仙,像夺魂的幽鬼。   眼风掠过施黛,江白砚轻勾嘴角,展露温良无害的笑:“你怎么来了?” 第100章   今夜有落雨的前兆。   天边浓云翻墨, 晚雾蒙蒙,寒风经身而过,冷意袭人。   一轮淡月下, 横斜疏影晃动不休, 似鬼影幢幢, 探出根根伶仃的骨。   江白砚只一句话, 压迫感铺天盖地。   阿狸把脸庞埋在施黛怀中, 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   江白砚什么时候出来的?他听见它说话了吗?   在清新的竹木香气里, 阿狸嗅到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是谁的血?   浑身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它不敢动弹, 听江白砚开口。   他语气很轻,带一丝笑:“原来它说起话来, 是这般声调。”   白狐蓦地僵住。   冷意从足底往上,经由后背直入大脑,它需要竭力忍耐,才不至于发抖。   ——江白砚的声音里,有杀气。   这地方荒无人烟,任何细微声响都被数倍放大,毋庸置疑,他听到了它和施黛的对话。   施黛也没料到江白砚这么直白,有些窘迫:“嗯……是。”   既然对方开门见山, 她再遮遮掩掩, 反而平添龃龉猜忌。   不如老老实实地承认, 把事情说开。   毕竟,施黛也想知道, 江白砚在暗室里做了什么。   墨云拖着浓雾缓慢袭涌,遮掩大半月色。   光影浮动, 江白砚茕茕而立,任由夜霜沾衣。   说实话,冷不防见他出现时,施黛被吓了一跳。   夜色漆黑,江白砚的薄衫与面庞被衬出极致的白,任谁瞟到,都得一个激灵。   但她也仅有那一瞬间的惊愕罢了。   对江白砚,施黛从不去恶意揣测。   把阿狸的正面转向江白砚,施黛笑笑:“它其实是开了灵智的小妖,道行太浅,不懂化形,会说点话。”   受天理所限,阿狸是天道碎片的事,不能被其他人知道。   动物成精的例子不在少数,把这个理由搬出来,勉强说得过去。   她脑筋转得飞快,反应速度也是一绝,阿狸听罢晃晃尾巴,眨一眨黑溜溜的眼珠。   然后朝江白砚愣愣点头。   少年双目黑沉,与它视线相交,勾出浅淡的笑。   笑里淬了冷,不带善意,像毒蛇露出的尖利獠牙。   阿狸满身发僵。   三更半夜,它领着施黛来这地方,本身就说不清。   江白砚起了疑。   “阿狸夜里闲逛,发现你一个人出去。”   施黛说:“我有点儿担心你,让它一路跟过来。对不起。”   她说得滴水不漏,语毕忍不住想,阿狸对江白砚,是不是太在意了些?   现在将近午夜,阿狸不仅发现江白砚离开府邸,还小心翼翼跟踪他一路。   以往这个时候,它早就睡过去了。   江白砚:“你让它跟着我?”   “不然呢?”   施黛直视他双眼:“在越州,你就像这样出过一次门。我不放心。”   那次他去杀了人。   她把话说完,江白砚垂眼没出声,周遭一瞬静下。   阿狸悄悄打量江白砚的神色。   面无血意,脸白得像纸一样,瞳仁黑得瘆人。   他应该……接受了施黛的说辞吧?   山风拂来,春树沙沙。   须臾,江白砚轻声笑笑:“以它的身法,今后别让它跟踪了。”   猛地惊觉出什么,阿狸尾巴一抖,愕然抬头。   江白砚嗓音淡淡,说出的话却叫它毛骨悚然:“发觉它时,我本欲一剑了结的。”   施黛:“你发现它了?”   答案不言而喻。   上回在越州,她之所以能一路尾随江白砚,是用了好几张叠加的符箓,隐匿身形和气息。   至于阿狸——   施黛默默看一眼小狐狸。   名为天道碎片,实则灵气为零,和吉祥物差不多。   身后跟着一团白,江白砚怎么可能不发现。   感受到狐狸的战栗,施黛怜爱摸摸它耳朵,好奇问江白砚:“为什么没动手?”   目光凝在她抚摸白狐的右手,江白砚轻声:“我想看看,它是何目的。”   平日里,他感受得出这只狐狸对自己强烈的恐惧。   也知道,它不时偷偷窥视他,带几分审视的意思。   狐狸身无灵气,成不了事,如若心怀不轨,在它背后,必然有人指使。   察觉被跟踪时,江白砚按捺起拔剑的冲动。   他要钓出尚未露面的另一人,狐狸是他洒下的饵。   对方的身份,江白砚想过很多。   与江家有血海深仇的凶手,对他心怀戒备的镇厄司探子,或是杂七杂八别的什么人。   他没料到,会看见施黛。   所有勾心斗角的阴谋阳谋被一举击溃,化作一句直截了当的“担心”。   然而心绪难安,江白砚仍旧定定看她。   下一刻,施黛一声低呼:“你怎么流血了?”   江白砚站在门扉的阴影里,身子像浸了墨,望不清晰。   这会儿残月露出一角,借着光晕,施黛看清他的左手。   紧握成拳,骨节分明,苍白冷色调里,落下几点血红。   有血从他指间滑落,一滴滴坠在地面。   施黛把阿狸放下,快步到他身前,拉起江白砚手腕。   他没挣扎,眼睫颤了颤。   江白砚周身极冷,她甫一靠近,触到冬雪般的寒气,和他微弱得难以察觉的呼吸。   伤口在小臂,掀开袖口,是好几道触目惊心的刀痕,正汩汩往外淌血,浸湿大片衣衫。   九成九是江白砚自己割的。   施黛掀起眼皮。   江白砚:“……抱歉。”   “你道歉做什么?”   施黛掏出手帕,轻轻为他擦拭血迹,小声絮叨:“跟你待在一起,我的止血水平都快赶上大夫了。”   更多指责抱怨的话没法说。   置身于江家的废宅,江白砚割伤自己的理由,只可能是想起那桩灭门案。   施黛如果高高在上大加评判,肯定让他更难受。   幸亏她出门前留了个心眼,因为担心江白砚,顺手把伤药带在身边。   往他手臂吹一口气,施黛问:“挺疼吧?”   指尖轻颤,江白砚低声:“不疼。”   “所以——”   大致处理好伤口,施黛仰头:“暗室里的尸骨,是怎么回事?”   江白砚既然听见阿狸和她的对话,在这件事上,施黛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暝暝夜里,她一双杏眼尤其亮。   出来得匆忙,施黛只用发带随意束了发,青丝拢作一股流泉,轻盈下泻。   不施粉黛的瓜子脸莹润雪白,唯独眼珠黢黑,直勾勾投来视线,叫人难以招架。   沉默片刻,江白砚笑笑:“想看看么?”   这声笑辨不出喜怒,让一旁的阿狸抖了一下。   他真敢让施黛看?   施黛点头,紧随其后,被江白砚牵起右手。   他周身发冷,触上她腕骨,像块冰。   意识到两人体温的差距,江白砚蹙眉松手,不等指尖退开,被施黛反握住掌心。   他安静笑笑,带她踏入院门。   “这是我过去的住处。”   四野幽谧,江白砚声线温静,像初冬融雪落下的轻响:“灭门案那日,有人放火。”   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小事,他语调平平。   在镜妖构筑的幻境里,施黛见过十年前的江府。   草木亭亭,层楼叠榭,幽深回廊掩映青树翠竹,颇有园林诗意。   到如今,成了片灰蒙蒙的废墟。   只不过瞧上去还算干净,环视四周,连灰尘和落叶都很少。   难道有人特意清扫过?   走进院中,施黛被冷风吹得缩了缩,见江白砚停下脚步,把外衫披到她身上。   有一点点单薄的热度,带着冷香。   “谢谢噢。”   施黛吸一口气,再看江白砚,略微一愣:“你自己……咦?”   院子里大部分建筑被损毁一空,墙下是一口水井。   江白砚行至井旁:“无碍,我不畏寒。”   他动作熟稔地打起清水,掬上一捧,另一只手握住施黛手腕。   方才为他擦药疗伤,她手上不可避免沾了血,粘稠一片。   江白砚指腹拂过,一点点为她清洗血污。   他多年练剑,手指带着厚茧,像这样揉蹭,有些痒。   施黛指节动了动,没压下嘴角的笑:“你不是不在意血迹吗?”   她都快习惯江白砚浑身染血的样子了。   江白砚:“你不喜欢。”   月影如纱,落在他眼角眉梢,不久前艳鬼般的人,此刻透出朦胧的柔软,好似一幅缥缈画卷。   施黛很是从心,飞快亲一下他鼻尖,引江白砚陡然顿住。   看表情有点懵,眼梢泛起微不可察的红。   他头一回被人这样突然袭击,停顿好几息,才重新掬起又一捧水。   帮她细细清理干净,江白砚洗净自己的掌心,领施黛穿过回廊,来到一处偏院。   推门而入,吱呀声响有如濒死之人的沉吟。   施黛嗅到浓郁的腐朽味道,瞥见江白砚拧动角落的花瓶。   “机关的顺序,”他道,“是左左右左右。”   话音方落,墙角暗门打开,朝里望去,正是阿狸提过的暗道。   施黛屏住呼吸。   暗道不深,燃有一灯如豆,入口处,是两具跪倒的尸骨。   一个骨架没了脑袋,头颅落在几步开外,另一个胸前的骨骼空出大块,似被震碎过。   往里探,是更多死状不一的骨架。   有的被拧断脖颈,有的被斩断手脚,更有甚者骨骼块块断裂,胡乱散落满地,其下是干涸的蜿蜒血污。   看样子,尸体是在这里渐渐腐烂的。   施黛扫一眼跟在自己身边的小白狐狸。   她总算明白,阿狸半夜摇醒她时,为什么那么战战兢兢了。   阿狸与她对视,凄凄惨惨戚戚。   可恶。   若不是担心施黛的安危,它绝不会跟上来。   一想到自己尾随江白砚时,一举一动被对方掌握得清清楚楚,它就头皮发麻。   暗道入口逐渐合拢,隔绝外界一切声息,逼仄狭窄的空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些尸骨皆呈跪姿,是赎罪的姿势。   有谁要为江家赎罪?   施黛不自觉蜷起指节:“这些……”   她心有所感,试探问:“是当年的黑衣杀手?”   江白砚:“是。”   他只说一字,目光凝在施黛面上,没挪开半分。   参与灭门案的杀手几乎被屠戮殆尽,是唯独江白砚一人知晓的秘密。   他用各种方式,亲手了结他们的性命。   可是不够。   当年江白砚未遇施敬承,尚在青州,算算年纪,仅十五岁而已。   十五岁之前,他以邪修替傀的身份存活于世,沉溺在无休止的疼痛与杀戮里——   对于万事万物的认知,江白砚与旁人不同。   身怀血债的罪人,要带给爹娘赔罪。   而爹娘身在江府,在这间无人知晓的暗室。   他们从未离开,一直都在。   借由昏黄烛火,施黛望向暗道尽头。   那是一间面积不大的方室,室内摆放有一张木桌。   两具骸骨坐在桌边,一人身着玄色锦袍,一人白裙委地,恰是一男一女。   看桌上,整齐摆有两个饮茶的瓷杯,和一册古籍。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施黛还是听见胸腔里加剧的嗡响:“那是……”   江白砚仍牵着她的手。   一步一步,两人穿过跪伏的具具尸骨,抵达暗道深处。   他的体温异常冰。   “是我爹娘。”   眼睫极缓地眨动一下,江白砚侧目望来。   见此情境,施黛会如何?   恐惧,惊愕,茫然,亦或觉得恶心?   她会因此不再喜欢他吗?   这是种难言的心境。   既想让她了解更多的自己,渴望施黛愈多的贴近,又心生惧意,连侧头去看她的神情,都带有迟疑。   惧意。   在尸山血海浸得太久,江白砚少有此类情绪,粗略回想,每每皆与施黛相关。   恐她受疼,忧她厌弃,心怯于她的每一次若即若离。   他理应在发觉狐狸跟踪的那一刻,便拔剑杀了它的。   杀念稍纵即逝,江白砚直视施黛双眼。   “我爹死于十年前的大战。”   他轻声开口:“人人都说他叛离大昭,归依邪祟。后来江府灭门,有人来放爆竹庆祝,称是死有余辜。”   施黛安静地听,手心发冷。   “两年前,我把他和娘带来此地,与他们同食同宿。”   江白砚笑笑:“身后那些人,都是我杀的。”   不知是不是入夜天寒的缘故,他的笑音冷如冰屑。   阿狸屏住呼吸,不敢动作。   它感受得出,江白砚极力压抑的幽戾杀机。   “溺毙、斩首、剖心、碎骨……”   江白砚说:“我杀过很多人,将杀虐看作取乐的手段,眼睁睁看他们一个接一个断气。”   自虐一般,他把潜藏于心的秘辛剖开。   嗜杀的恶念,不堪的身世,病态的执欲,难以启齿的种种心潮。   污秽恶浊,鲜血淋漓。   两年前,在这间摆满尸体的暗室里,江白砚生活过整整数月。   今夜来此,是想同父母说说施黛。   不明缘由地,心间散开枝枝蔓蔓的疼,如一树青藤,在早春的夜悄然勃发。   握住施黛右手的力道渐紧,似是不愿她逃开。   江白砚道:“我并非一身清白的善人。”   握着她的这只手,曾不知多少次染上污血,远称不得干净。   遍地发黑的血渍里,数具骷髅圆睁空空双眼,一室森然冷白。   他倏而垂眸,遮掩所有晦涩不清的情绪,以及一闪而过的偏执痴念。   江白砚哑声说:“你还要我吗?” 第101章   与外界隔绝的狭窄空间里, 无风亦无声。   太安静,连每一次心跳的回响都清晰可闻。   施黛未曾有过类似的感受。   像整具身体坠入水底,血液转冷, 胸腔嗡响。江白砚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锥在心口上, 迸开一阵悸痛。   四肢百骸全是酸涩的麻。   最后一字轻缓落下, 江白砚瞬也不瞬地凝睇她。   施黛面上的神情, 应是惊愕。   清润杏眼怔然注视桌旁的两具骸骨, 她双唇翕动, 终究没出声。   江白砚眨眼, 藏匿渐起的阴鸷疯狂。   覆在施黛手背的掌心愈拢愈紧, 像执拗的禁锢,也如痴缠的乞怜。   她还要他吗?   他会让她离开吗?   江白砚知晓答案。   他如此不堪, 却贪求施黛的顾怜,宛若生长在阴暗罅隙的藤,偶得一束朝阳,再难忘却。   被藤枝缠上,哪有轻易脱身的道理。   施黛若是转身逃离——   握住她的力道倏然一紧。   江白砚来不及反应,被人不由分说地抱起。   施黛在发抖,却不是缘于恐惧。   因为比江白砚矮些,她垂头,脸颊埋进他颈窝:“……怎么可能不要啊。”   相触的一刹, 听得见江白砚骤乱的呼吸。   施黛尾音发颤:“这些, 从你十五岁的时候起?”   施黛体温不高, 比他暖和少许,这般贴近, 像块柔暖的玉。   眼底怔忪一闪而过,江白砚失神半晌, 方低声应:“嗯。”   真是疯了。   施黛蜷起指尖,眼眶久违地发烫。   她不是没想过,江白砚在这两年间做过什么。   江府的案子是他心底执念,置身于魇境时,他轻车熟路斩杀所有黑衣杀手,面无半分怜悯。   现实中呢?   江白砚放得下吗?   两年前,他从邪修的禁锢中挣脱,世间早已物是人非。   满门被屠,举目无亲,拖着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无所有,也一无所知。   那时江白砚只有十五岁——   长安城的少年人们骑射弈棋打马球、最肆意不羁的年纪。   被施黛抱在怀中,阴郁的心绪自行松开死结,化作一片湿濡的潮。   下巴抵在她额头,良久,江白砚低声开口:“抱歉,吓到你了?”   施黛嗓音闷闷:“还好。”   有越州城的几个鲛珠贩子作铺垫,此刻得知江白砚一直在追杀仇人,施黛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比起震悚,她心里更多是酸胀的涩,刺得喉间发紧。   “后来呢?”   施黛问:“你离开青州以后。”   试探性地,阴湿的藤朝她靠拢。   江白砚道:“仍在寻他们。”   当年的黑衣人们遍布大昭各地,他把青州城里的杀了个干净,顺藤摸瓜前往别的城池。   可惜在别处,尸骨没法带回来。   江白砚已许久不曾回到这间暗室。   尘封多日,这里的气息不算好闻。   灰尘味道裹挟淡淡的腥,滞涩得难以呼吸,相较于往日,栀子花香是唯一的变数。   江白砚伸手,把她抱紧:“是不是很恶心?”   他习惯了说这种自伤的话,源于骨子里的自厌。   施黛不答反问:“是不是很辛苦。”   虽是问句,但用了陈述的语气,带出不容反驳的笃信。   她心知肚明,孑然一身走在复仇的路上,江白砚怎么可能不辛苦。   在施黛熟悉的二十一世纪,十五岁只是中学生而已。   江白砚无声扬唇,下颌在她发间蹭蹭。   “桌旁两位,是你爹娘?”   这个姿势叫人尾椎生痒,施黛声音小些:“要不……你为我介绍一下?”   江白砚微顿,没应声。   角落里的阿狸投来惊骇一眼。   此情此景,施黛居然说得出这种话,果真不是一般人。   换作它,早就哆哆嗦嗦试图跑路,说不定被江白砚直接下手干掉了。   说到底,只有施黛思路清奇,能做出连江白砚都意想不到的举动,让这小疯子目露怔忪。   江白砚没答,施黛戳戳他后背,在他怀里仰头:“江沉玉?”   江白砚也在看她,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沉郁晦涩,有如漩涡。   几息后,他松开环抱施黛的手。   “此乃家父,名江无亦。”   看向身着锦袍的男性尸骨,江白砚道:“他与母亲师出同门,两人自幼习剑,行于四海除妖时,结识施大人和孟夫人。”   施黛纠正:“什么‘大人’‘夫人’?是伯父伯母。”   江白砚扬了下嘴角。   “十年前的大战,父亲随军征伐邪祟。”   他竟没隐瞒,语调如常:“深入邪祟巢穴时,他临阵倒戈,反攻盟友。”   施黛心口一震。   江白砚却是笑笑:“听闻他体内邪气横生,同邪祟如出一辙。书圣与玄同散人闻讯而至——”   他撩起眼,面色平静无波:“当场了结他的性命。”   施黛凝神端详,扫视那具苍白骨架。   致命伤被衣物遮挡,从她的角度,只看得见一小块头骨碎裂的痕迹。   江白砚看出她的思量:“是被玄同散人一剑穿心。”   玄同散人是当今鼎鼎有名的大能,实力强悍却无心权势,常年寄情山水之间,潇洒恣意。   施黛没见过他,听施敬承说,这是位难得的天才,悟性堪称当世最高。   在十年前的大战里,玄同散人出过很大的力,诛杀无数妖邪,为万人称颂。   江白砚没继续这个话题,转眸望向另一具尸骨:“这是家母,名温颐。”   江白砚说过,大战期间,他母亲为保护一城百姓身受重伤。   灭门案发生时,温颐尚在养伤。   施黛神色沉了沉。   以施敬承所言,江白砚爹娘都是心怀大义的善人,多年来以降妖伏魔为己任。   他爹为什么要背叛大昭,投入邪祟麾下?   明明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不久前刚被邪祟重伤。   “母亲亦是剑客,除却练剑,尤爱饮茶与丹青。”   江白砚淡声:“父亲为她练了身烹茶的手艺,在作画上,始终没什么天赋。”   他说得平心静气,眸底敛出烛光,雪色中衣笼在阴影下,像抹无根无依、缥缈难定的雾。   这里便是他的家。   空空荡荡的狭小方室,唯有尸骨做伴,与棺材没有两样。   “走吧。”   不再看那两具森然白骨,江白砚笑笑:“此地秽气重,我带你出去。”   这地方,想必施黛不喜欢。   他声调太淡,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施黛听着心里发沉,忽而直起身:“等会儿。”   她摸一把头发,奈何出门匆忙没拿首饰,只绑了条发带,再垂头看向手腕,戴着个剔透的翠色玉镯。   “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不能连招呼都不打吧。”   费了点儿力气把镯子摘下来,施黛晃一晃手里朗润的绿:“这个当作给叔父叔母的见面礼,怎么样?”   阿狸双目圆睁,飞快瞅她。   江白砚也是微怔,低眸笑了声:“你……”   世上怎会有施黛这样的人。   他从来猜不中她的所思所想,任何阴戾的、暴虐的念头遇上她,皆成了一触即碎的泡影,无处着力。   江白砚惘然无措,又贪溺其中。   借着烛火,施黛朝桌边靠几步,把玉镯放在女尸身前。   隔近了才发现,桌上还摆有一张宣纸和笔墨,纸面空空如也,无人落笔。   施黛小心把玉镯放好,一抬臂,袖口顺势滑落,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腕:“你长得漂亮,你爹娘一定也好看。”   江白砚的目光始终定在她身上,黑稠不见底:“多谢。”   室内静默一瞬。   施黛说:“等查明真凶,就把他们安葬吧。”   江白砚不语。   入土为安的道理,他自然明白。   只是两年前,当他行至两人墓前,唯见满目狼藉。   因叛离之举,江无亦声名狼藉,墓碑被人毁坏大半,写下种种不堪入目的字句。   与其让他们留在那处倍受羞辱,不如归家图个清净。   “你如果不愿将他们葬在青州,大可带去长安。”   施黛想起有人在灭门案后大肆欢庆的事,指腹蜷了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今后我们一同去祭拜。”   她说罢抬眸,忽而伸手,捧起江白砚的脸。   这是个浑然陌生的动作,被她的气息包裹,江白砚滞住呼吸。   烛火摇曳,照出少女眼瞳盈盈,如碎水融金。   施黛凝视他的眼睛:“别把自己困在这里了。”   江白砚这辈子,只为复仇而活。   不曾与人靠近,不曾度过上元除夕,连吃到点心,都会露出茫然的表情。   好像整段人生里,全是偏执的杀戮。   没有甜,日日夜夜充斥腥血的苦。   “我爹娘、云声、流霜姐、镇厄司的许多同僚,”施黛用指腹蹭蹭他的脸,“在意你的人,有很多。”   江白砚目色沉沉:“你呢?”   彼此的视线在半空相触,像千百丝线织成的网,没人退避错开。   施黛一笑,眼波流转,好似潋滟的湖:“我喜欢你呀。”   她加重语气:“最喜欢你,当然会陪着你。”   喜欢。   如有一颗水滴坠落,渗进久旱的叶片里,浸润丝丝缕缕每一寸脉络,漫出直入骨髓的战栗。   江白砚定定看她许久,略微垂下眼去,用脸颊轻蹭施黛掌心。   他道:“好。”   *   施黛的心情于是又变得不错,离开暗室前,甚至与两具骸骨打了招呼。   措辞礼貌,语调轻盈,仿佛真真切切在和长辈对话。   阿狸:……   阿狸对此大为震撼。   满地鲜血和骸骨,无论怎么看都是惊悚恐怖故事,施黛凭借一己之力,生生把画风扭转成了探亲见家长。   很离谱。   它终究因为太过正常,与这两人格格不入。   走出暗道,施黛被寒风吹得拢紧衣襟,看清窗外景象,轻咦一声。   之前出门就隐隐有预感,不出所料,今晚落了雨。   春雨来得正盛,耳边尽是淅淅沥沥的声响,伴随冷风呼啸,无止无休。   她往窗外探了探,厚重的云翳沉得快压到树梢,万千银丝从天而降,如琼珠乱撒,霏霏靡靡。   完蛋。   施黛苦恼皱眉:“我们今晚……该不会回不去了吧?这里有伞吗?”   话一出口,她就猜到答案。   江府废弃多年,哪来的伞。   淋雨往回走肯定着凉,不如在这里将就一晚上,虽然冷了点儿脏了点儿,总好过被淋成落汤鸡。   施黛左右望了望。   她和江白砚身处一座小院,许因地处偏僻,没被十年前的大火殃及太多。   来时步履匆匆,施黛没仔细看,这会儿一打量,很快发觉猫腻:“这里居然没有灰尘?”   她原以为过去这么长时间,江府必然处处是尘泥和蜘蛛网。   再一望,院子里也很干净,连落叶都见不到。   江白砚不是很久没回青州了吗?   “我雇人每月前来清扫。”   江白砚道:“院中有间卧房,床榻应当干净。你随我来。”   言下之意,施黛今晚不用可怜巴巴睡地板。   院子不大,施黛跟着江白砚行在廊下,穿过拐角,见他推开一扇木门。   卧房里没点灯,江白砚熟稔上前,点燃桌上的烛火:“两年前,我常在此间过夜。你安心休憩便是。”   点亮烛火,江白砚投来一瞥。   微光如纱,罩在他一侧脸颊,蒙出澄黄暖色。   施黛有点冷,把掌心朝烛火凑了凑:“你呢?”   江白砚不甚在意地笑:“我睡桌边就好。”   施黛:“桌边?”   夜风拂动院中老树,枝叶婆娑,随雨声哗啦荡开。   流动的疏影掠过她眉梢,施黛看向江白砚单薄的衣物和苍白面庞。   他失血太多,又心绪不定,让江白砚去睡冷冰冰的桌椅,施黛放不下心。   她义正辞严:“不成,我去。你来床上。”   江白砚没应。   “你不是有伤吗?手上那几道,还有在心魔境留下的口子。”   施黛说:“就算是鲛人,也不能这么糟蹋身体,要不然——”   她没说完,瞥见江白砚很轻地勾起嘴角。   把外衫给了施黛,他身着雪白中衣,身形轮廓被勾勒得清晰,似一枝清隽的柳。   像这样立在灯下含笑看她,眉间缀层薄薄的光,近似蛊色。   江白砚温声:“一起睡?”   施黛:……   确认了一下,没听错。   在此之前,她没想过短短三个字,能让她骤然脑袋空空,耳根发热。   偏生江白砚眨一下眼,嗓音轻缓,字字清晰:“我想同你一起。”   把他的病态全盘接纳,施黛喜欢他。   浓稠爱意经由她的滋养,在心间翻涌如潮,他快要无法遏制。   那是一种尖锐的悸动,似有刀锋划过胸腔,留下血肉模糊、刻骨铭心的痕。   血液滚烫,却是沁人心肺的栀子花香。江白砚甘之如饴,情愿为她捧出那颗脏污不堪的心脏。   他迫切想得到更多的触碰与偏爱。   长睫眨落碎金般的烛火,江白砚随手扯下发带,任由乌发逶迤倾落,垂在隐现的苍白锁骨。   他问:“可以吗?” 第102章   施黛是真没想到, 江白砚会主动提出同床。   他还散了发,很难说清究竟是有意无意。   门口竖起尾巴的阿狸:这小子绝对是故意!   在它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没见过如此明目张胆的诱引。   阿狸挪了挪爪子, 见江白砚略微侧身, 把发带放上木桌。   这是个看似漫不经意的动作, 实则眼风轻掠, 不动声色扫过门边那团雪白。   淡淡一眼, 没多余的喜怒, 与面对施黛时的神色迥乎不同, 像把寒意渗骨的刀。   再转眸, 江白砚收敛杀气,回转身去。   失血太多, 他的肤色是纸一样的白,立在灯下,如寒石雕铸。   施黛没拒绝,点点头:“好。”   江白砚能有什么坏心思,以他的认知,显然是想贴近了抱一抱。   就算江白砚不提,在刚刚,她也琢磨过盖被子一起入睡的可行性。   得她应允,江白砚关拢房门, 坐上床榻。   他取了发带, 青丝直直倾坠下来, 落在洁白中衣,像肆意泼洒的水墨绘卷。   因是坐姿, 江白砚需得仰头看她,眼底噙出浅笑。   “雨夜寒凉。”   他道:“床榻湿冷, 我为你暖一暖。”   轻且淡的声线,如初冬清霜。   话音未落,施黛倾身向前。   如今她比江白砚高些,低头吻上他薄唇,气息好似密密匝匝的网,迎面覆下。   五指不自觉蜷起,在被褥攥出道道褶皱,江白砚眼睫倏颤,耳尖溢开薄红。   施黛今夜沐浴过,周身萦绕淡淡皂香,与她的唇瓣一般清甜柔软。   像含苞欲放的花,颤巍巍探出一丝细嫩的蕊,引他攫取袅袅暗香。   出于本能地,江白砚抬手环上她后颈。   他体温偏冷,嘴唇却是温热,细细辗磨间,像落进融化的糖浆。   施黛被吻得心乱,忽地睁圆眼——   某种湿热的触感舒缓扫过,江白砚竟在她唇上舔了一下。   只轻轻一碰,惹得她从尾椎骨窜开缕缕的麻。   施黛身形僵了僵,江白砚仍是抬头看她,双目蕴藉薄光,迷离得像蒙了纱。   他问:“可以吗?”   早在几天前,他就尝试过舐上施黛指尖。   即便不懂技巧,也有渴求爱意的秉性,这是江白砚下意识的探寻。   作为回应,施黛再度吻上,像他一样探出舌尖。   舌与唇的触感相似却不同,带着潮湿水意,裹挟难以招架的热气。   舔舐糖水一般轻扫而过时,她感到江白砚在发颤。   施黛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江白砚少有神色变化,要么冷如寒霜,要么温润含笑,在她的印象里,大多时候面白如玉。   唯独这时,白玉染上绯色的朱砂。   大概是极为敏感的缘故,他眼梢和耳垂尽作薄红,眼里像洇着雾。   被这样的人环住脖子静静仰视,施黛不由面颊生热,正想说点什么,被江白砚又一次覆上来。   舌尖卷走她唇上的香气,江白砚细细品尝,如汲取水露的兽。   眼尾晕开微小的弧,是欢喜愉悦的征兆,他蹭弄片刻,退开些许:“还能呼吸么?”   第一次亲吻的那日,施黛声称呼吸不过来,他一直悉心记下。   其实已经头昏脑胀,有点懵了。   直到他出声,施黛才后知后觉地回神,嗓音和呼吸都是轻飘飘:“还好。”   她肌肤白净,这会儿漾出薄薄粉绢色,江白砚凝视片刻,复而吻上。   他似乎对亲吻和拥抱怀有远超常人的贪恋,施黛被亲得嘴唇发麻,想伸手推开,最终停下。   算了。   就当是把过去那么多年的触碰,一点点补给他。   更何况她也沉溺在其中。   江白砚的吻温柔得不可思议,偶尔加重些力道,不疼,只有酥与痒。   施黛晕晕乎乎双颊泛红,不知什么时候躺上了床榻,侧目瞥向墙角,阿狸早已不见踪影。   偏院里有好几间房,它想必找得到舒服的去处,不至于在廊间受风吹雨打。   施黛当然没让江白砚给自己暖榻,钻进被褥里,被冻得瑟缩一下:“好冷哦。”   江白砚熄了灯,室内烛火暗下。   窗外骤雨斜风,室内一派静谧恬然。   他甫一上床,腰身被亲昵贴上。   少女的身体好似青涩的桃,软绵绵拥来,满带甘甜清香。   江白砚一瞬屏息。   “你身上好凉。”   施黛往他身旁靠靠,悠然一笑:“两个人抱一抱,很快就暖和了。”   她喜欢这种感觉。   两具躯体紧密相贴,共享彼此的温度。   江白砚腰身劲瘦,紧绷时会蓦地僵住,等放松下来,便是舒适的软。   香香软软,很好抱。   在黑暗里,江白砚侧身拥上她。   同样是拥抱,共榻而眠时,感受与平日有微妙的差异。   一床被褥罩下,把两人隔绝在隐秘狭小的空间,夜色剥夺视野,其余感官变得尤为清晰。   施黛的温度、呼吸与心跳,皆在他怀中。   江白砚收拢手臂。   施黛身上是暖烘烘的热,比起他,像团暗燃的火。   此刻的拥抱分明熨帖至极,却不知怎地,热意一路灼烧到心口上,烫得他有些无措。   江白砚生涩垂首,面颊靠上施黛肩头。   “这样,”施黛小声问,“舒服吗?”   她一开口,吐息全落在江白砚颈窝。   他明显颤了下,呼吸渐乱渐重:“舒服。”   这道战栗被施黛敏锐捕捉,从心地笑出声。   江白砚不怕疼,怕痒。   见惯了他平日里冷肃如松的模样,施黛情不自禁想探知更多——   到那时,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他将有怎样的反应?   一切都是未知。   未知的事物,最让人好奇。   不知出于何种念头,施黛动了动右手。   她抱着江白砚的腰,拇指一按,落在侧方的痒肉。   环住她的手臂猛然收紧,同一时间,耳边响起低低气音。   江白砚止不住地一颤。   他声线好听,当下微微发哑,宛如拂过耳侧的绮丽丝绸,在夜里荡开,压不住旖旎。   施黛本想逗一逗他,没成想把自己听了个面红耳赤。   江白砚这么不经挠?   “这个是,”她努力平心静气,“挠痒痒。”   江白砚没出声,鼻尖蹭在她肩头,缓慢平复呼吸。   半晌,他才答:“嗯。”   他说罢笑了笑,带出点沙哑的鼻音:“这也是……教习?”   指的是施黛教他触碰和抚摸的事情。   施黛蓦地警觉:“你你你别挠我!要尊师重道!”   就算挠,以江白砚的敏感程度,肯定也压不过她。   江白砚没动手,只低声笑笑,把脸埋进她颈窝:“不挠。”   十分古怪地,他的呼吸比之前滚烫许多——   不止呼吸,连胸膛、肢体与面庞,通体都似被火烧。   热意灼在小腹,像汹涌的潮。   发觉江白砚的久久沉默,施黛戳戳他脊骨:“你还好吗?伤口疼?”   怎么感觉他浑身上下僵硬得厉害?   江白砚:“无碍。”   他知此事难以启齿,默念几遍清心咒,小腹下的躁意依旧汹汹不退。   江白砚只得唤她的名姓,借此将燥热驱散:“施黛。”   施黛:“嗯?”   江白砚:“你不怕我?”   尾音很轻,有小心翼翼,也有对她的贪念渴求。   像一只刺猬,把柔软一面毫无保留向她展现,又忧心遭她厌弃。   江白砚未曾想过,自己有如此患得患失的时候。   今夜的一切远远超出掌控,在一具具由杀念堆砌的尸骸中,施黛见到真正的他。   在此之前,她所熟知的,是他习惯性伪饰的温和假面。   说来好笑,他竟对那副伪装心生妒忌,光风霁月、清白干净,配得上意中人的心仪。   可那不是他。   施黛说:“有什么好怕的。”   她想了想,诚实继续道:“见到满屋子的白骨,是有点头皮发麻……但如果我是你,一定也要复仇。”   和二十一世纪不同,大昭快意恩仇得多,报仇报恩的事不在少数。   她清楚江白砚的为人,再者,如果他真是滥杀无辜的大魔头,哪会红着眼问出那句“你还要我吗”。   “不过,和尸体同吃同住绝对不行。”   想起他说过的话,施黛来了精神:“你离开青州后,没继续这样了吧?”   江白砚:“嗯。”   施黛松一口气:“等我们把当年的案子查清,安葬叔父叔母后,我带你去四处玩玩。”   江白砚压抑这么久,千万别憋出什么病来。   “以后别胡思乱想了。”   施黛道:“你已经很好很好,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比如说——”   她略略停顿,迟疑几息,被夜色勾出纤薄精致的五官轮廓。   光影交叠里,江白砚看见她的眼。   圆润澄净,如同明丽宝珠。   施黛眸光一动:“你讨厌我吗?”   江白砚沉沉看她:“喜欢。”   “可是,”她轻声说,“我也有很多糟糕的地方。不像你,我不会剑术,身法也不强,怕苦又怕疼。”   原来把自己剖开一小块,是这种感觉。   心口像缠了一根细细的线,圈圈攀绕缚紧,心甘情愿把细线的另一头交到对方手上,等他拉紧或解绑。   “不瞒你说,我以前连摔上一跤,都要疼得掉眼泪。”   施黛笑了下:“其实我胆子很小的。在心魔境里,你可以毫不犹豫登通天塔,我迟疑了好久胡思乱想——如果中途死掉该怎么办,上面太高很吓人,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   沉默须臾,她问:“你会不会觉得我没用?”   说出口了,心上的细线缠至最紧,发闷发涩。   这是施黛一直想问的问题。   从小到大没得过明目张胆的私心,她习惯了对身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好。   江白砚是例外。   他的偏私太明显,人心非顽石,施黛自然也觉得惶惑。   江白砚为什么在意她?   她远远算不上出色,过去和现在都是。   没人像这样喜欢过她。   春雨绵绵的夜里,施黛的瞳孔有如寒星。   江白砚与她四目相对:“怎会。”   桃花眼漆黑幽沉,逐一描摹她的清丽眉目。   江白砚道:“我曾行于四海,见万千人。万千人中,独你不同。”   相拥而眠,隔着单薄衣物,感应得出彼此的心跳。   施黛分不清那到底是谁胸口里的律动,一下又一下,震得她昏聩难安。   指尖掠过她一缕柔软的发,江白砚道:   “勘破凶案迷局,是谓颖慧;以妖物行商,是谓机巧;屡护百姓安危,是谓仁善;心魔境登通天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谓勇毅。”   有时夜深望月,江白砚会想起她。   月华澄明,纤尘不染,然而太过清冷,与施黛并不相衬。   比起月亮,她更像太阳。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江白砚不喜日光。   日色灼眼,照得世间污浊无所遁形,而他正是秽恶之一。   阳光下,污秽最是丑恶不堪。   可施黛理应是太阳,炽烈滚烫,足以照亮一切,也值得拥有一切。   江白砚渴慕她的流连,哪怕被烈日灼伤。   施黛嘴唇翕动,发不出声。   窗外雨点乱了节拍,一滴滴砸在心口上,发出清脆声响。   无星无月的夜里,唯有双目盈盈生光。   “施黛灿亮如阳。”   为她拢好一丝凌乱的发,江白砚道:“得你顾盼,是我此生之幸。”   暴雨倾覆而下,声潮滚滚,好似血液回流入心脏的骤响。   缠缚心上的细线悄然松开,生出一朵青涩的花,有幸栖息于枝桠,绽在春潮带雨的夜。   卑怯、忐忑与不安被抚平消解,许许多多道不明的情愫一拥而起,漫至胸腔。   湿意太盛,方上心间,便入眼帘。   是陌生的、被人好好放在心上的偏爱。   眼眶被水意浸湿之前,施黛按紧江白砚后腰。   冷香萦身,她张口,在他唇上轻咬一下。 第103章   施黛没忍住眼泪, 咬住江白砚下唇的瞬间,从眼眶里落下一滴水珠。   这颗泪水掉得莫名,连她自己也怔忪一下, 还没反应过来, 眼前罩下沉郁的影子。   江白砚的双唇覆上她颊边, 为她舐去那滴泪珠。   晦夜深深, 他的眼黑沉得慑人。   “不用不用。”   不知是被江白砚夸得害羞, 还是因为掉眼泪心生赧然, 施黛吸一吸气, 干脆把脸埋进他胸口:“你也特别好。”   她有点明白, 江白砚为什么会因她的拥抱和亲吻落泪了。   心里的情绪太多太满,饱胀到发烫, 迫切需要一个宣泄口。   “你小时候,”施黛话里带了浅浅的鼻音,“住在这座宅子里?”   “是。”   江白砚道:“宅中除我与爹娘,还有些亲眷和侍从。”   那时的江白砚,一定是心无挂碍的。   父母恩爱,衣食无忧,自幼禀赋过人,称得上天之骄子。   施黛没深入这个话题,顶着困意和他东一句西一句唠嗑, 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变成含糊的呢喃。   江白砚耐心地一句句回应, 待她入睡,把施黛搂得更紧。   她泪水的味道犹在口中, 温热咸湿。   江白砚微卷舌尖。   这是因他而落的泪。   思及这一点,心底滋长出奇异的充盈欢愉, 像被水露滋养的枝叶。   以血肉之躯存活于世,应当正是这种感受。   愉悦、苦涩、惶然、悸动,种种属于“人”的活着的情感,皆因施黛而起,亦因她寂灭。   比疼痛更铭心刻骨。   江白砚细嗅她发间清香,眼底压抑的情潮汹涌而出。   如同不知餍足的野兽,得了她几分真心,妄图索取愈久的亲近。   想让施黛看着他。   永远看着他,也只看着他,此生此世、生生世世与他缠在一处,不让旁人窥见分毫。   如此卑劣阴暗的心思,怎能让她知晓。   怀里的姑娘已入梦酣睡,呼吸轻柔起伏,呼出的热气散在他胸膛,像若即若离的羽毛。   江白砚指尖轻颤,静默感受属于施黛的温度。   鲛人体寒,多年来夜卧寒衾,他习惯床榻间一成不变的冷,而今在她怀中,仅静静相拥,便是从未有过的心安。   除却杀戮与练剑,这是崭新的、足以支撑他度过漫漫长夜的牵念。   江白砚一夜未眠。   *   施黛必须承认,江白砚的拥抱异常舒适。   她睡了个长长的好觉,醒来怀里温温软软,鼻尖满是令人心旷神怡的香。   迷迷糊糊一抬头,发现江白砚也垂了眸,正在看她。   他眼睛漂亮,被雨过天晴的阳光一照,仿佛能淌出琥珀色的水波。   施黛的理智迅速回笼:“晨安。”   她心情很好,开口时扬起嘴角,声音是初醒的软,有如砂糖。   头发被睡乱了,像水墨画里横斜的枝桠,几缕高高翘起,被施黛胡乱用手压下。   江白砚看着笑笑,捋顺她一撮不安分的发梢:“我为你盥漱?”   施黛一个激灵:“不用!”   哪能让江白砚给她漱口洗脸,要真答应了,她迟早被惯坏。   从床上坐起身,施黛下意识看他一眼。   美人卧榻,很有视觉冲击力。   散落的乌发好似鸦羽,垂坠铺陈在身后,许是被她蹭过的缘故,江白砚前襟微敞,露出一截白皙锁骨。   随着她的视线,江白砚垂首瞥去,似有所思。   施黛:……   施黛默默伸手,帮他整理好衣襟,右臂收回的刹那,听江白砚问:“你想看吗?”   她很没出息地手一顿。   江白砚问得直接,眼神也清白,独独尾音蕴着小钩,引施黛绷直后脊。   她算是看出来了。   无论以前的袒露鲛尾,还是昨夜的散发共卧,到此时此刻,江白砚全在有意满足她的喜好与诉求。   那样一个自尊心强、孤冷温静的人,在为她次次破例。   施黛心软成一团,抬手捏上江白砚侧脸:“知道你好看,起床啰。”   似被一句话哄住,江白砚没再多言。   施黛穿好衣裳出门,甫一抬头,见到趴在廊间的小狐狸。   春光正盛,一人一狐大眼瞪小眼,施黛双目弯弯挥一挥右手,迫不及待分享喜悦:“早上好。”   在她身后,江白砚懒散披上外衫,向雪白毛团投去淡漠一瞥。   阿狸:……   它忍。   万幸这地方算是干净,它昨晚寻了个厢房睡下,没被疾风骤雨冻死。   江白砚已经知道它会讲话,毋庸置疑,对昨夜的告密极为不满。   阿狸决定和施黛黏紧一些,避免他什么时候心情不好,一剑斩下它脑袋。   在施黛面前,这小疯子一向很乖。   施黛在井边洗漱结束,抱起小狐狸,与江白砚一道回住处。   昨天夜里担心江白砚,她一路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观望景致。   今日离开江府,施黛有幸见上雨后的青州。   青州是临海的富庶之地,既有江南的婉丽柔情,亦含长安一带的恢宏壮阔,处处可见杨柳依依,峻宇雕墙。   远处山影隐于青雾之中,近处烟柳画桥流水迢迢。   画阁朱楼掩映水色濛濛,好似少女慵起,半卧春榻,自有一派好风光。   这是江白砚长大的地方。   施黛左顾右盼笑意盈盈,没掩饰眼中新奇:“好漂亮。”   她故作沉思状,没忍住一声笑:“果然是一方山水养一方人。”   景色赏心悦目,人也是好看的。   江白砚听懂她的意思,垂目轻笑:“你若喜欢,我领你逛逛。”   青州是远近闻名的大城,施黛当然要逛。   但现在不行。   她和江白砚半夜离府,没对家里人说,得尽快回去报平安。   两座宅邸隔着段距离,施黛穿过白墙青瓦的巷道,看水露沾叶、烟火人家,与长安的软红十丈不同,别有一番趣意。   江白砚买来一袋桂花藕糕,称是青州特色,她尝了尝,甜而不腻,口感软糯,味道上佳。   “好吃!”   施黛给怀里的小狐狸也喂上一口,两眼晶亮:“人间美味,喜欢。”   春雨初歇,小巷清幽,和江白砚并肩散步,再吃上一口热腾腾的糕点。   施黛觉得,这绝对是人生一大幸事。   她的喜悦来得简单又热切,从眼尾荡开欢欣的笑,双瞳溢散剔透华彩。   是很能感染人的欢愉,像云破月出,莹莹生辉。   江白砚看她许久,被她也塞了口桂花藕糕。   回到住处,正巧孟轲和施敬承从院门出来。   书圣随同二人身侧,不知在思忖什么,紧蹙眉头。   “咦。”   听施黛轻快打完招呼,孟轲讶道:“你们一道出去了?”   用早膳时没见着人影,她原以为施黛和江白砚还在睡觉。   施敬承把两人从头到脚扫视一遍,但笑不语。   施黛早编好了理由:“我醒得早,刚巧遇上江白砚,和他出去逛了逛。”   “逛逛挺好。”   孟轲笑道:“你们用早膳了吗?青州不错吧?去了哪些地方?”   “我们在街头巷尾随便转悠,吃了藕糕。”   施黛问:“爹爹娘亲和书圣前辈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青州镇厄司呗。”   孟轲挑眉:“我们打算重新翻阅当年的案子卷宗,看看怎么把凶手的身份揪出来。”   十年前的灭门重案疑点重重,难度极大。   施黛虽说跟着来了青州,顶多算作陪同,要论查案,得靠施敬承等人。   案子悬了这么久,不知道能不能有所突破。   “放心吧。”   施敬承温声道:“我们已寻得些许线索。”   他说罢看向江白砚:“可要随我三人前去镇厄司?”   江白砚颔首。   施黛下意识道:“我也……”   两个字出口,施黛迟疑闭了嘴。   卷宗数量有限,没法同时给太多人翻看,她对十年前的灭门案知之甚少,去了只能添乱。   孟轲看出她的踌躇,摸摸施黛发顶:“别担心,你爹娘靠谱得很,再不济,咱们还有书圣。”   书圣摇头:“我这老头子,只求不拖后腿就好。”   “你回去歇息吧。”   江白砚望来一眼,淡声笑笑:“若有消息,我定告知于你。”   施黛怀中,阿狸竖起耳朵。   你最好是。   它清楚江白砚的性子,从小到大孑然一身,惯于把所思所想埋在心底,不与旁人说上半句。   不过看他昨夜的坦白,面对施黛,似乎好上了那么一点儿。   眼珠一转,阿狸定神打量江白砚。   白衣无尘,疏朗如月,到目前为止,瞧不出任何端倪。   然而不久后,他将手执长剑,在滔天邪气里,屠灭千百无辜百姓。   寒意袭上肺腑,阿狸打了个哆嗦。   第六感告诉它,那起覆灭大昭的灾祸,已在渐渐逼近了。   *   来到青州后,施黛的日常和以往没太大变化。   问起阿狸有关灭世之灾的事,它只让看紧江白砚,时刻关注江府灭门案的进展。   据它推断,这桩案子颇为蹊跷,如果幕后凶手真是凌霄君,找出凌霄君的真实身份,说不定可以制止灾变。   沈流霜和施云声陪在施黛身边,三人从街坊邻居口中,得知了更多有关江府的往事。   江无亦与温颐是同门师兄妹,离开师门后,在各处斩妖降魔,做过许多善事。   提及二人,青州百姓贬褒不一。   有的称其心怀大义,救下无数百姓性命,还时常救济穷苦人家,是难得的善人。   江无亦的叛逃,说不定是误会。   也有人痛斥江无亦乃邪祟走狗,因一时贪念,平白害死众多正道人士,着实可恨。   “江家灭门案?”   被问起这事,在院里乘凉的中年男人道:“不瞒你们,我们这儿不少人觉得,凶手是为了肃清叛徒。江无亦干得出伤天害理的事,谁知道他家其余人怀了什么心?”   他想了想,随口补充:“要么是为复仇。江无亦效忠邪祟,害了不知多少人,指不定谁的亲眷怒上心头——唉,但屠尽满门这事儿,确实过分。我记得当年邪潮入城,是江夫人领头护了青州,为此身受重伤。无论如何,她对青州城有恩。”   施黛听他侃侃而谈,想起听江白砚说过,灭门案后,有人放爆竹庆祝。   她心里发闷。   时间一晃过去两天,今日查案结束得早,不到申时,孟轲便称有生意商谈,与施敬承离开镇厄司。   江白砚回到房中,翻查所有与凌霄君有关的案宗。   线索琐碎,跨时数年,广布江南各处,好在他极有耐心。   ——江白砚素来耐得住性子,查案是,杀人也是,如同潜于暗处的蛇,捕杀猎物之前,往往需要一段时间将其缠拢。   临近傍晚,施黛敲响他房门,探进脑袋:“吃晚饭啦。”   江白砚起身应好。   “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去膳厅的路上,施黛朝他脸上端视半晌:“你眼里有血丝,没好好休息吧?”   “无碍。”   江白砚笑道:“我们将凌霄君十年来的轨迹尽数整理一遍,已寻到几个大致相符的人。”   施黛:“十年?”   凌霄君这些年来出现在江南各地,被百姓口口相传,镇厄司多有记载。   只不过一桩桩一件件琐碎至极,要全盘理清,想必是个大工程。   难怪连她娘亲都在不停打哈欠,生了两个明显的黑眼圈。   这个办法繁琐归繁琐,不得不承认,是最有效的。   大昭实力强劲的术士和武者数量有限,只要把嫌疑人一个个列出来,再逐一排查不在场证明,八成可以锁定唯一的真凶。   施黛与江白砚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还没走入膳厅,就闻到一阵浓香。   “白砚、黛黛。”   孟轲穿了身红衣,立在桌边好似火霞,灼灼惹眼:“快来,别等菜凉了。”   江白砚走近才发觉,今日菜式尤其多。   席间也尤其热闹。   “这桌菜不赖吧?”   施黛嘚瑟扬起下巴,笑得神秘兮兮:“为庆祝今天,我爹亲自下厨,其余人都帮了工——我也有份的。”   江白砚视线一转:“庆祝?”   庆祝什么?   “春分啊!”   施黛睁圆眼,脆生生重复一遍:“春分,很重要的日子。”   “的确重要。”   一旁的施敬承笑道:“白砚忘了自己的生辰?”   江白砚神情微怔。   “这事可不能忘。”   施黛笑吟吟拿起桌上瓷杯,塞进他手里:“给,荔枝膏水。我爹说你小时候常喝。”   她说着压低声音:“本来想准备桃花酿的,但你饮酒一杯倒,我们就把这个提议否决了。”   施敬承和孟轲是江白砚父母的旧友,理所当然知道他的生辰。   早在半个月前,孟轲就张罗着筹备礼物了。   自七岁以后,这应是江白砚过的第一个生辰。   春分是个好日子。   草长莺飞,春山如笑,可惜江白砚自己快忘了。   “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果然不假。”   孟轲有些遗憾:“原本打算在长安城办家宴的,结果突然来了青州,不少食材没寻到。”   施云声沉着脸,摸了摸自己额前几根被烧焦蜷曲的头发。   他娘和他姐姐饶有兴致,非要一大家子一起做饭。   他在生火添柴时一个不留神,被火灼到了头发丝。   很灾难,险些让他变成秃脑门。   施云声不愿回想。   “今日你施伯父大显身手。”   孟轲指着盘中菜肴介绍,语速飞快:“这是他从北方学来的小天酥。”   “是用鹿肉做的。”   施黛竖起大拇指:“祝你一鹿无阻。”   “这一盘,是长安城盛行的羊皮花丝。”   施敬承道:“青州菜也学了几道,白龙盘、八仙香、云梦肉,手艺比不上青州的大厨,你别嫌弃。”   他说着一顿,笑意更深几分:“白龙盘里的鱼是流霜杀的,黛黛负责洗菜,云声在添柴。”   施敬承本人的厨艺忽上忽下,除他以外,其他人都没怎么下过厨。   做饭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可谓鸡飞狗跳手忙脚乱。   施黛摸一摸弟弟的脑袋。   施云声额前的头发全打起卷儿,冲天方便面似的,很惹人怜爱。   沈流霜默默瞅他,没憋住,噗地笑出声。   在被小孩瞪上一眼之前,沈流霜迅速挪开视线,佯装无事发生。   “都坐吧。”   施敬承眉宇舒展:“生辰是大日子,白砚可有什么想要的?”   孟轲信誓旦旦接道:“一定满足。”   沉默须臾,江白砚摇头:“不必,多谢。”   他已有十年不曾在意生辰,今日被提及,心觉兀然。   这般说说笑笑的场面,只在蒙尘的回忆里有过。   “猜到你要这么说。”   施黛单手支颐,侧头笑笑:“我们都给你准备了礼物。”   “云声的生辰贺礼,是他自己做的。”   孟轲用手肘抵一抵小孩胳膊:“给哥哥看看?”   施云声:……   施云声掀起眼皮。   他虽不是很喜欢江白砚,但不得不承认,这人还不错。   教他身法、给他喂招,待他挑不出毛病。   小孩没有随意挥霍的积蓄,书院里的同窗说,亲手做的礼物最宝贵。   狼的爪子锋利灵巧,施云声左思右想,最终勉为其难,用狼爪给江白砚雕了个木质护身符。   真的只是勉为其难。   施云声撇撇嘴,拿起怀里的小木盒。   阖家团聚,其乐融融,气氛恰到好处。   施黛喝了口荔枝膏水:“对了,有件事。”   孟轲笑眯眯:“什么?”   施黛压一下嘴角的弧。   斟酌好措辞,施黛直截了当地开口:“我倾慕江白砚,告诉他了。”   沈流霜的笑僵在嘴角。   施云声的目光陡然犀利。   施黛有点不好意思,摸一下鼻尖:“刚巧,他也喜欢我。”   一瞬静默,鸦雀无声。绵长的寂静在膳厅漫开,空气有如凝固。   两句话听起来太少,信息量却是太多。   孟轲用了好几息才消化完毕:“嗳…呀…”   施敬承笑意未改,趁她张口,喂她一块玉露团。   沈流霜:……   沈流霜缓慢拔刀。   施云声:……   握木盒的手微微颤抖,施云声幽幽低头。   决定了。   现在,立刻,马上。   他要把盒子里的护身符给吃了。 第104章   雨后的春分暖意渐生, 园中草木尽染碧色,被水露洗刷得焕然一新。   窗边桃枝嫩叶舒展,结出粉白花苞, 一息风过, 簇簇花影纷繁, 撞碎团团暗香。   膳厅里, 只听得见枝叶婆娑的窸响。   在施云声把护身符从盒子取出来、一口吞吃入腹之前, 江白砚泰然自若, 接过木盒。   施云声:?   此刻的心情难以言喻, 施云声瞪圆黑黢黢的眼, 掌心发力,把木盒回攥在手中。   但他方才走了神, 力气也不如对方大,江白砚只稍稍用力,便占据上风。   从小孩手上拿起木盒,五指缓慢收拢,江白砚淡声:“多谢。”   施云声:???   他能把贺礼抢回来吗?   “所以,黛黛和白砚是——”   孟轲总算回神,咽下施敬承塞来的玉露团,眼底迸开亮色:“什么时候的事?”   施黛没隐瞒:“心魔境里。”   她的想法很简单。   自己既然和江白砚表明了心迹,在其他人面前, 没必要藏着掖着。   喜欢某个人, 不是见不得光的事。   再说, 府里住的全是她家里人,她当众把事情挑明, 可以让江白砚安心些。   否则偷偷摸摸,跟做贼心虚似的。   心魔境, 什么心魔境?当时发生了什么?   施云声鼓起腮帮,茫然四顾。   众人进入百里泓心魔的当晚,他因为年纪太小,被施黛留在相对安全的筵席上,对其间种种一无所知。   心魔境。   指腹抚过腰间刀柄,沈流霜面色沉沉。   当初四人两两结伴,分别斩除两尊巨神,施黛始终与江白砚待在一起。   凤眼微抬,沈流霜默不作声,紧盯江白砚。   她比施云声更了解人情世故,早在数日前,就发觉两人关系有异。   沈流霜本以为,自己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本以为。   被施黛打了个措手不及,在当下,沈流霜只想一刀拍到那臭小子面门上。   孟轲喜笑眉开:“原来是在越州的时候啊。”   嘴角上扬的弧度压不下来。   孟轲凑近施敬承耳边,压低音量讲悄悄话:“你之前就看出来了?”   施敬承学她的语气:“是。上元灯会时,黛黛不就与白砚同行来着?”   孟轲后知后觉:“对!他们当夜不都穿了红衣?我那时还在想,瞧上去挺搭。”   施云声:……   全都听到了!你们大人不要大声密谋!   “等一下。”   终是没压下翻涌的心绪,施云声昂起脖子:“这是什么意思?”   江白砚不会真要成他姐夫吧?   江白砚觑来淡淡一瞥。   他眸色黑润,乍一看去如同冷硬的黑曜石,颇有不近人情的威慑感,再眨眼,溢出三分笑来。   江白砚道:“是我仰慕施黛在先,幸得垂怜。”   他用了“仰慕”。   较之“心仪”、“爱悦”一类的措辞,江白砚把自己放在更低的位置。   孟轲心里发软,给他夹去满满一筷子菜:“好好好。恰逢白砚生辰,双喜临门——来,多吃点,菜要凉了。”   肉眼可见地,她很是欢喜。   江无亦和温颐是她老友,加上施敬承,四人曾一同踏行四海,有过命的交情。   十年前的江家有太多谜团,对江无亦的叛变,孟轲持怀疑态度。   在与江无亦相处的时日里,她对此人的脾性了解有七八分,豁达直率、心慈面善,曾屡屡为斩邪魔身负重伤。   孟轲很难将他与“叛徒”一词联系起来。   奈何斯人已逝,她再不解再困惑,也没法当面质问。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江无亦当真背叛了大昭,父辈的债,不应由子辈来偿。   江白砚温润有礼、皎如玉树,是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她和施敬承都很中意。   思及此处,孟轲笑意微敛。   以施家与江家的情分,倘若当年没发生那起惨案……   江白砚一生平安顺遂,许能与施黛成为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可叹造化弄人。   施敬承亦是笑:“往后,劳烦白砚多照顾黛黛。”   沈流霜牵一下嘴角,语调慵懒:“时间过得真快。记得不久前,我们还一同商讨过黛黛的意中人。”   施黛眨眨眼,恍然明悟。   沈流霜说的,是画中仙一案结束后,他们一家子的饭中闲谈。   当天也是施敬承亲手做了饭菜,孟轲问她有没有遇见心悦的公子。   后来话题渐渐跑偏,一家人讨论出了她未来的夫君模板:   会做饭、会女红、会照顾人、会刀剑阵符。   简而言之,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在外还要能打能抗。   施黛觉得,她去梦里捞一个比较可行。   食指轻叩瓷杯,沈流霜面带浅笑,眼风扫过江白砚。   她生得婉丽无害,看不出半分敌意,唯独狭长的眼尾上翘,暗藏锋芒。   微不可察地,沈流霜朝他挑起眉。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江白砚没达到他们的期许,像他这般杀伐果决的剑客,哪懂得照顾人。   “是。”   江白砚却只笑笑:“我已习得浅薄的女红。”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施黛被一口荔枝水呛到:“咳……!”   施黛边咳嗽边抬头:“什么?”   江白砚,在学女红?   他的应答远在意料之外,沈流霜同样一愣,破天荒不知如何接话。   “我们当日开玩笑罢了,莫要当真。”   孟轲听得心情大好,想起正经事:“我和敬承也为你备了生辰礼。”   “是陨晶。”   施敬承道:“待回长安,便将断水交给墨阳子,由他锻剑。”   陨晶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因百年难出一枚,可遇不可求。传闻用其锻剑,能滋养灵气、削铁如泥。   江白砚擅剑,赠他一把好剑,无疑是绝佳的贺礼。   “还有,”孟轲道,“书圣也准备了礼物,是三本失传已久的高阶剑谱。”   今日设宴,她特意邀请过书圣,后者思忖须臾,终是没来。   ——十年前江无亦丧命,书圣恰在当场,见到他,定让江白砚记起那段往事。   生辰之日理应自在些,不去想压在身上的重担子。   江白砚:“……多谢。”   沈流霜闭了闭眼,把一个精致紫檀木盒放上圆桌,朝他推去:“返魂丹,重伤时用,能救你一命。”   她停顿一会儿,干脆利落地补充:“今天打,还是明天打?”   施黛险些又呛一回:“啊?”   施云声倏地仰头,瞳底晶晶发亮,简直要鼓掌:好!打!快打!   江白砚知道她的意思:“今日便可。”   孟轲一怔:“什么?”   话题怎么跳得飞快?刚刚不还在送贺礼吗?大喜的日子,打什么打?见血怎么办?   “无须忧心。”   沈流霜冲她温和一笑:“友好切磋而已——庆贺生辰,活动筋骨。”   *   这顿饭的滋味很奇妙。   施黛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七上八下难以描述,等吃完饭,第一次见识了沈流霜和江白砚的比试。   她以前好奇过很久,这两人交起手来,究竟谁更胜一筹。   施黛万万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契机知道答案。   还好她挑准了日子,在江白砚生辰说出两人的关系。   要放在平时,不止沈流霜,施云声恐怕也得当场拔刀,闹得鸡飞狗跳。   在宅邸前院里,沈流霜和江白砚打了近半个时辰。   两人都是镇厄司中的佼佼者,一刀一剑,最具杀伐之气。   打前约定点到为止,沈流霜没用杀招,却也步步紧逼,势如破竹。   她的刀法凌厉肃杀,出刀速度极快,转瞬数招落下,疾如惊鸿。   与之相比,江白砚防守更多。   他显然没存杀念,比起交锋,更像在松闲过招。断水起落,寒光如雪,铺陈在茫茫夜色间,清凌凌一片。   刀剑交击,激起一重重无形震波,拨开院中疏影横斜,残叶纷飞。   孟轲看得倒吸冷气:“这……友好切磋?”   施敬承觉得没什么,笑眯眯道:“年轻人,有朝气才好。”   直到施黛的两只脚全站得发麻,沈流霜才收刀入鞘。   没分出胜负,只是她怒意消退大半,精疲力尽,懒得继续罢了。   江白砚这厮摸准了她的心思,过招时防多攻少,任由她发泄杀气。   这样一想,莫名其妙又觉得不爽。   沈流霜心不在焉:“多谢赐教。”   江白砚颔首:“承让。”   “切磋完了就好。”   孟轲松一口气:“让我看看,好几处受了伤……”   比试当然要见血,哪怕双方不动杀心,刀光剑影间罡风四溢,也能割伤皮肤。   两人或多或少有几道不深的血痕,所幸全是小伤。   沈流霜笑笑:“没事。”   她说着扬起下巴,使了个眼色,示意施黛去江白砚那边。   自家水灵灵的白菜被鱼给拱了,虽说心情复杂,沈流霜做不出棒打鸳鸯的事。   施黛喜欢就成。   姐姐真好,姐姐万岁。   施黛和她交换视线,翘起嘴角,飞快给沈流霜比出一颗心。   交手近半个时辰,江白砚出了薄汗。   施黛抬眼一望,见他几缕黑发被汗水浸湿,服服帖帖搭在额前。   白袍被刀锋划出几道口子,伤及皮肉,渗出一线腥红。   回想起来,大多数时间里,江白砚浑身只有黑、白和红三种颜色。   “要赶紧上药。”   施黛把他端量几眼:“我去叫大夫?”   “不必。”   江白砚收剑入鞘,断水发出清锐嗡鸣,如春水流泻:“这种伤,自行擦药就好。”   在以往,此类小伤于他习以为常,连涂药都觉得麻烦。江白砚往往对它们不管不顾,享受血痕带来的痛楚。   在施黛面前,他大可佯装得乖些。   “黛黛陪着白砚吧,你不是还有贺礼没送给他?”   那边的孟轲探头又缩回:“流霜有我。”   施云声一语不发站在一边,牙口尖利如旋风卷笔刀,咔擦咔擦啃甘蔗。   他啃啃啃啃。   施黛点点头,问江白砚:“我送你回房拿药?”   江白砚没拒绝。   他的住处在宅邸西侧,从前院过去,需经过一条竹树成荫的小道。   雨后的空气清新甘甜,处处弥漫草木花香。偶有水珠从叶尖坠下,惊起几只停驻的蝴蝶。   树影葱茏,清芬满怀,施黛行于其间,脚步轻快。   “我突然说出来,”她双手负在身后,侧了侧头,“你被吓到了吗?”   记得在生辰宴上,听她说完那两句话,不止沈流霜等人,连江白砚也略有怔忡。   江白砚无声笑笑,顺着她的意思:“有些。”   他对男女之事所知甚少,听闻世间姻缘,大多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若他爹娘尚在,江白砚自然乐意向他们介绍施黛——   哪怕不在了,当夜前往江家旧宅,他便是在两具白骨身边,向它们谈及施黛的。   听她在席间说出那番话,江白砚体悟出莫名的欢愉。   今日之前,他与施黛的关系有如水中望月,美则美矣,不知何时会碎作泡影。   越是无处着落的美梦,越叫人患得患失。   他说不清那时的情绪,只觉心口宛如身侧的簇簇枝叶,丝丝脉络盈满水露,饱胀得几乎垂坠。   施黛小声絮叨:“今天是你生辰,想给你一个惊喜嘛。”   她话音未落,听身边人一声很轻的笑。   入了夜,道路两旁燃有明黄灯笼。   满目绿意里,江白砚含笑睇来,像氤氲光华的匣中玉。   “多谢。”   他道:“我很开心。”   他笑起来的确好看。   施黛不自觉扬起唇角,脚步更轻几分,眼底透出亮亮澄色。   两人不消多时抵达客房,江白砚身上有伤,当务之急是尽快止血擦药。   他出了薄汗,衣物也被划破,把施黛安顿在桌边歇息后,先行去了沐浴。   恐她无聊,江白砚递来一本薄册。   施黛原以为是能把她看到头昏脑胀的典籍经书,看清封页,不由讶然。   这竟是一册话本子。   江白砚不是向来只看正儿八经的文籍吗?   施黛觉得新奇,脱口而出:“你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江白砚:“嗯。”   他不欲多做解释,淡声笑笑:“若觉这本无趣,床边柜中还有几册。”   施黛不假思索地应下,等他离开,翻开其中一页。   看清书页,她噗嗤笑出声。   江白砚这人性格认真,看话本子时,居然仔仔细细在做笔记。   主角团打斗时的招式身法,全被他用墨笔做了记号,有过于离谱的情节,甚至批注有一句“此法不通”。   就……正经得可爱。   施黛觉得有趣,比起话本内容,更在意他的批注,因而当江白砚回房,见她垂着脑袋笑个没停。   春日回暖,施黛只穿了条绯色襦裙,右手懒懒支起下巴,露出袖口展翅欲飞的金边蝴蝶刺绣,与一小截白皙侧腕。   她看得入神,没发觉有人进来,乌黑透亮的杏眼噙满笑意,明光湛湛。   江白砚不记得这册话本有哪里好笑。   他脚步太轻,直到嗅见淡淡香气,施黛才抬头。   一见江白砚,她展颜露出笑:“哇,我们大学士回来了。”   江白砚:?   施黛直言不讳:“说你可爱的意思。”   他有何处称得上如此。   江白砚看向书页,听她继续道:“你坐下,我有东西送你。”   用膳时,其余人都赠出了生辰贺礼,只剩施黛。   江白砚乖乖坐在她身侧,见施黛从袖中掏出个圆鼓鼓的锦囊。   “给你。”   她笑道:“比不上我爹娘送的贵重,你打开看看吧。”   江白砚低声道谢,接过锦囊。   锦囊由价值不菲的云锦所织,色泽淡蓝,绣有柔润水纹,赏心悦目。   他松开系绳,才发觉里面不止一个物件。   江白砚逐一取出。   一个翡翠平安扣,碧色天成,澄澈通透,映在烛火下,似碧叶流光。   另三个皆是玉质剑饰,绯色的金丝玉,明黄的和田玉,以及一块雪色白玉。   江白砚扬唇:“是玉。”   他小字沉玉,施黛曾说过,他和玉很像。   施黛两手托起腮帮子,扭头看他:“不止哦。”   她语调轻快,像雨滴落在树叶上的脆响:“平安扣是春天的绿色,金丝玉是夏天荷花的红,还有秋天叶子的黄和冬天下雪的白。”   施黛把圆玉列开,变戏法般拍一拍手:“像不像一年四季?”   烛火太盛,落在她眼底,有如金玉满盈。   江白砚安静看着她。   “算一算时间,我只和你过了春天和冬天。”   施黛回望他幽沉的瞳孔,粲然一笑:“一直在一起的话,以后还有很多很多的四季,每天都很好。”   她停顿须臾,眨眨眼:“我想和你一直在一……唔!”   一句话没能说完,剩下的字句全堵在喉咙里。   江白砚垂眸一瞬,看不清神情,忽然伸手揽住她后脊,猛地把人往怀里一带。   他动作霸道,却不粗鲁,反而显得小心翼翼,吻上她时,指尖轻轻在颤。   少年人的唇齿间裹挟清冽香气,像极早春雨后的醺甜,舌尖擦过她嘴唇,小钩子一般轻轻勾弄,试图留下更深的印记。   起初只是吮吸轻咬,旋即力道渐重,一寸一寸挤压她的气息,像野兽面对猎物时,激起按捺不住的欲动。   施黛没被人这样吻过,脊骨全是麻酥酥的战栗,耳朵也是烫的,充斥江白砚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声像羽毛在挠。   察觉她气息不畅,江白砚挪开唇瓣,然而动作没停,一点点吻上她颊边。   热气覆在脸上,像层暧昧的纱。   薄唇掠过施黛侧脸,江白砚半阖双眼,掩下病态痴缠。   这日的生辰,他大抵是忘不掉了。   心脏在胸腔里鲜活跳动,强烈得前所未有。   好似涸泽之鱼被春水包裹,愈发贪恋,也愈发不舍得放手。   允诺了年年岁岁,便不容反悔。   施黛和他都是。   施黛予他经年的承诺,他应当回赠何物?   江白砚低眉,目光扫过自己沾有水雾的白衣。   施黛常说他漂亮。   这具身体,她喜欢吗?   细密绵长的吻不知餍足,自她颊边经过,来到莹白如玉髓的耳侧。   施黛刚想出声,浑身一颤。   江白砚张口,衔起她耳垂。   双唇柔软,随他的蹭弄荡开汹汹热度,像火在灼。   施黛脸颊通红:“江沉玉。”   江白砚的唇贴在她耳廓:“一些伤口在背上,我没法上药。”   他声音压得轻,从耳中钻进来,痒意直落心口。   江白砚是故意的,偏生她拒绝不了。   施黛胸膛里咚咚直跳,音量更小:“我……我帮你?”   视野里尽是由江白砚罩下的影子,漆黑如网。   刚刚沐浴过,他乌发未束,蜿蜒搭在肩头。姿势过于贴近,施黛只能见到他修长的脖颈,与凸起的喉结。   黑与白的色彩极致分明,颈下衣襟微乱,褶皱像细小的波浪起伏。   似在等她解开。   温热的触感又一次轻蹭她耳垂,如猫咪舐弄,携来微哑的低语。   “多谢。”   江白砚笑了下:“我把血污好生清洗过,不脏。” 第105章   施黛很认真地思考, 她是不是被鱼给钓了。   答案不言而喻,她非但直勾勾咬上了江白砚抛来的饵,还不止一次。   早在更久之前, 江白砚就曾有意无意地勾着她。   上元灯会的牵手, 越州海边的拥抱, 血蛊发作时的舔舐指尖。   像一簇纤细的藤枝, 悄无声息顺着脚踝攀上来, 起初难以发觉, 等回过神, 已被缚了满身。   钓就钓吧, 反正饵很香,她不吃亏。   施黛轻而易举把自己说服, 从江白砚手里接过药膏。   伤药以白色瓷瓶装盛,握在掌心冰冰凉凉,她随意把玩一下,掀起眼皮。   江白砚坐在她身侧,抬了右臂,触上腰间系带。   手背和衣料皆是雪白,随他指节蜷起,腰带松落,中衣与里衣层层绽开。   没人说话, 房中只余衣物摩挲的轻响, 微小却不容忽视。   施黛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视线, 定了定神,又把眼珠转回来。   江白砚穿衣时看似瘦削, 实际筋骨极为紧实,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 青涩未褪尽,已有了柔韧精悍的轮廓。   纤瘦却不孱弱,像笔挺的竹枝。   常年练剑的人,身材往往不会差。   施黛一晃眼,见到他手臂与腹部明显的肌肉线条。   堪称漂亮的躯体——   如果忽略江白砚身上大大小小伤疤的话。   眼神落定,施黛握住瓷瓶的右手一抖。   对于江白砚遍体的疤痕,她早早有过心理准备,但今天亲眼看到,仍心下生惊。   他肤色白,条条蜿蜒的痕迹尤为显眼,从胸口到小腹,深深浅浅,纵横交错。   江白砚音量极轻,似是笑了笑:“吓到了?”   鲛人的自愈力比常人优越,并不意味着,所受的任何伤势都能恢复如初。   江白砚小时候替邪修承受伤痛,后来又发狠般猎杀大妖,理所当然地,周身上下有不少伤口。   偏偏这人对伤痛满不在乎,只要不致命,连药都懒得擦。   施黛掠视而过,胸腔里一片涩意,像被巨石沉甸甸压住,连呼吸也放得很轻。   她摇头:“你别动,我看看你背后。”   首要任务是给江白砚涂药,这事她没忘。   施黛攥着瓷瓶起身,行至江白砚背后,见他自行抬手,把披散的黑发拢到身前。   宛如帘幕敞开,露出一块冷白的碎玉。   流畅的肩颈线条下,他脊背亦有伤疤。   几年前的旧伤居多,颜色浅淡,是近乎肉色的粉。   两道红线横在背上,不深,是他与沈流霜交手时留的血口。   施黛用手指沾了药膏:“我开始了哦。”   江白砚:“嗯。”   她没敢用力,小心覆上其中一道口子。   褪去衣衫,施黛不必特意去看,余光窥见江白砚后脊的全貌。   挺拔得像把锋利直剑,腰身却是窄劲,向内收拢出流畅弧线。腰窝若有若无,因他身形紧绷,凹陷得更加明显。   夜色里,过于安静的沉默像条绵长的线。   施黛决定找个话题:“后面的伤不严重。疼不疼?”   她瞧不到江白砚的神情,只听见他清润一笑:“你吹吹就好。”   听语气,驾轻就熟了这是。   施黛也笑了下,依言低垂脑袋,往他伤口吹一吹气。   江白砚身形绷得更紧一分。   她的呼吸带有暖意,如同春风拂过,携出淡淡香气。   被这般吹拂,疼痛减轻许多,躯体与心间皆是酥麻。   江白砚半阖双眼,睫羽抖落一圈灯烛光晕。   忽地,他撩起眼睫。   施黛为他涂好伤药,食指本应退离,出乎意料地,那道温热触感流连向上。   指尖有如火种,轻轻一点便可燎原。   流窜的酥意自脊骨漫开,江白砚尚未做出反应,被施黛轻轻按上一条疤痕。   与其它伤疤比起来,这条痕迹更深也更狰狞,像蜈蚣盘踞,横在他左肩之下。   看位置,正是靠近心脏的地方。   江白砚什么时候受过这么严重的伤?   施黛皱眉:“你——”   她一个字堪堪出口,江白砚忽然侧过身来。   “别看了。”   他轻声道:“看别处,好不好?”   伤疤绝非赏心悦目的物事,尤其那一处。   江白砚看不见身后那道疤痕的全貌,曾以掌心抚过,知它长且深,丑陋不堪。   施黛喜欢漂亮的东西。   眸色渐深,江白砚仰面望她的眼睛。   他浑身伤疤众多,倘若把那些皮肤一块块剜去,不知能否祛除疤痕。   施黛是站姿,需垂下眼,才与他四目相对。   方才江白砚声线轻缓,说不清是不是错觉,有一丝祈求的意思。   她听在耳中,心觉不是滋味:“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江白砚漫不经意扬起唇角:“不是我的伤。”   他温声解释:“替傀时留下的。”   邪修害人无数,是镇厄司的通缉要犯,常年遭受追捕。   那道几乎致命的刀伤,源于一次九死一生的捕杀。   邪修被镇厄司刀客所擒,拼尽全力逃跑时,遭一刀刺入后背,险些伤及心脏。   旋即替傀之术生效,伤痛转移,全盘落在被囚禁于暗牢的江白砚身上。   那日他半只脚踏入了阎罗殿,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如何咬牙撑过来的。   记忆里,唯有汇作小溪的血水、忽明忽暗的烛火、逐渐溃烂的伤口,以及无休无止的痛。   江白砚对此不甚在意:“伤处已无碍,不必忧心。”   伤在他身上,怎么反倒成江白砚来安慰她了?   施黛低应一声,视线扫过他身前。   胸前伤疤最多,除了刀剑所留的细长痕迹,居然还有一处烙铁印下的烫伤。   她下意识想起当初进入江白砚的魇境,在他记忆里,见那邪修把银针根根刺入他指缝。   是为得到更多的鲛人泪,又或仅仅出于凌虐人的恶趣味。   “你不喜这些痕迹。”   江白砚道:“我早日将它们除去。”   大昭的灵丹妙药多不胜数,自有祛除伤痕的法子。   施黛一顿:“我没有不喜欢。只是——”   夜风吹动烛灯,晕黄火光在她颊边轻悠晃荡,从眼睫淌落到耳垂,覆上珠粉般的柔色。   施黛小声:“我只是觉得,你一定很疼。”   一条条一道道,无论哪处伤疤放在她身上,都可以让她难受得掉眼泪。   江白砚注视她清丽的眉目,眼底是深而重的墨意,浓稠得化不开。   在以往,他最为厌恶旁人的同情。   每人有每人的活法,江白砚不觉得自己可怜。   不知自何时起,他竟开始贪求施黛的悯惜。   她有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每知他受疼,目光皆似一陂春水,温柔得叫人神迷。   于是江白砚明了,施黛在意他。   若能再得她些许怜惜,倒也不错。   桃花眼里盛出笑意,江白砚道:“偶有隐痛罢了。你再为我吹吹?”   伤得太重,陈年伤口的确可能滋生疼痛。   施黛瞳仁一转。   她是俯视的姿态,足以把江白砚的身体一览无余。   他看似温顺,块垒分明的肌肉暗显侵略性,纵目望去,是一种堪称霸道的美感。   那道烫伤在锁骨往下,靠近胸膛的位置,色泽比其它地方更深。   这是邪修以烙铁烫出的痕迹,江白砚没多言。   若摇尾乞怜,便成了不值钱的货色,他做不出那种事,想必施黛也不喜欢。   他只是静谧凝视近在咫尺的少女,看她俯身。   想象中的气息并未如期而至。   施黛垂头,吻在他锁骨之下。   她发丝微乱,抬手撩起垂落的碎发时,唇瓣刚好覆上那道烫痕。   有光在她面庞摇曳不止,宛如柔和的月华。   像一颗火星坠落,点燃燎原的热。   江白砚眼睫倏颤,似乎已然忘却,应当用怎样的神色面对她。   茫然,无措,亦或是愉悦,种种情绪交织漫延,他分不清。   唯一清晰的,是胸腔中一声剧烈的鼓动,震得耳膜发麻。   锁骨下方贴近心脏,轻轻贴上,施黛隐约感受出鼓噪的轰响。   江白砚明显颤了一下,指尖蜷起,胸腔微微起伏。   头一回干这种事,施黛心口同样怦怦直跳,竭力保持镇定,抬起双眼。   江白砚长发未干,凌乱垂在肩头,与漆黑的眼瞳一样,都蒙着淡淡水意。   他似是怔忡,一瞬不瞬同她对视,眼尾像揉碎的桃花色,隐隐泛红。   彼此视线交汇,又转瞬错开,呼吸成了薄而热的焰。   施黛壮着胆子:“可以继续吗?”   因她的举动略微失神,江白砚没应声,只点头。   他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   受了冷香的牵引,施黛吻上他肩头的一道刀疤。   胸膛往下的地方是禁区,她还没胆子直接往人小腹亲。   这样的亲昵从未有过,江白砚腰间生软,强压下将溢的喘音。   他的反应过于敏感,施黛脸上像被火烧。   江白砚肤如冷瓷,凡是被她碰过的地方,全漾出薄薄粉色,醒目得分明。   有吐息沿着肩线淌入颈窝,惹他呼吸骤乱。   意识到气氛旖旎得过了头,没法再继续,施黛摒弃更多不正经的念头,眼风下移。   江白砚手臂上有数道疤痕,多是被他自己割出的刀伤,也有捉妖时留下的豁口。   “我不喜欢你受伤。”   她戳戳江白砚侧脸:“以后别总是不管不顾冲在最前面了。”   并非不喜伤疤,只是不愿见他疼。   浓郁的爱意与渴望遏制不住,眸中仍带几分破碎的欢愉,江白砚平复凌乱吐息:“好。”   他沉默须臾,轻声笑笑:“这也是生辰礼?”   他指的是亲吻伤疤。   施黛挪开眼,摸了摸发热的耳朵:“你平时想,也行。”   说起这件事,她看了眼桌上的圆玉:“以前,你会给自己过生辰吗?”   江白砚摇头:“不曾,不记得了。”   他疲于奔命,连活着都是难题,哪有闲心在意所谓的生辰日。   施黛挺一挺身板:“我会帮你好好记住的。生辰年年要过,以后你一定赖不掉。”   江白砚笑出声:“我呢?”   见施黛面露困惑,他低声问:“你以后,也会一直记住我吗?”   施黛一怔,倏而弯起眼。   烛火下,她的瞳仁像落满星星的水面。   “当然啦。”   施黛信誓旦旦:“江白砚这样的人,谁忘得掉?”   她停顿一瞬,认真说:“而且,只要始终在一起,不可能忘记的。”   施黛总能说出熨帖的话,全是他从未听闻的言语。   眼梢红晕更甚,江白砚勾起一个笑:“你待我如此,可惜我没什么能送给你。”   江白砚对她不也很好吗?他已经送她很多东西了。   施黛佯装思忖,笑吟吟扬起下巴:“不如亲我一下。”   最后一字落下的瞬间,江白砚仰面吻上,双手勾住她后颈。   幽香暗萦,冷而清甜,如梅似雪,是两人绞缠的气息。   施黛的唇丰润饱满,江白砚掠夺般汲取甘甜。   压抑许久的心绪如同积蓄的山洪,随时都将倾泻而出。   滚烫的火灼烧在五脏六腑,他终究没困住汹涌情潮。   想要施黛。   想把她所有的欢喜占为己有,也想把自己的一切尽数献予她。   他是她的。   江白砚想,生辰之日,把他送给她,没什么不好。   爱欲太浓,宛若含着热铁,甫一眨眼,化作荡开的绮丽艳色。   这双眸中的情愫过于浓稠,施黛被他的视线锁住,烫得心口发麻。   半晌,她轻轻笑了声。   “春分是个很好的日子。”   站在江白砚身前,施黛垂眸看他,掌心抚上他柔软微凉的发:“春分之前,夜里总比白天长,这天往后,天亮的时间就多了,也更暖和。”   有风拂动她耳边的碎发,像湖底幽谧的水草,清澈柔软的双目里,盈盈倒映出一个小小的江白砚。   春夜晚来烟,竹青花欲燃。   窗边花树纷繁,在月光下随风轻摇,送来满室清香。   “祝你今后,所得皆所愿,无岁不逢春。”   施黛笑着对他说:“江沉玉,生辰吉乐。” 第106章   所得皆所愿, 无岁不逢春。   愿你此生不遇风雪,年年岁岁,皆是美满春光。   字字入耳, 像融化的蜜糖。   江白砚挑着桃花眼看她, 瞳底清凌凌一片, 眼梢荡出狭长的弧。   被这样的眼神凝视, 施黛有些赧然, 胡乱揉揉他头发。   刚沐浴过, 是冰冰凉凉的, 摸起来像锦缎一样。   “话说回来。”   回想起膳厅里的谈话, 施黛心情复杂:“你真在学女红?”   江白砚一个握惯了剑的剑客,奈何得了针线活?   “嗯。”   江白砚道:“刚学不久, 尚不熟稔。”   施黛:……   施黛赶忙道:“别别别,那些话只是爹娘他们随口说说而已,你别放在心上。”   倏而想到什么,她语气多出警觉,一本正经:“你被针扎到手了吗?”   以前看电视剧,刺绣的人总要被扎那么一两下。   江白砚笑:“怎会。”   说这话时,施黛已经握住他腕骨,顺势抬起。   一双窄长冷白的手,生有几处老茧, 颇具力量感。   的确没见到新生的伤痕。   施黛暗暗松了口气, 听江白砚问:“想看看吗?”   看什么?   施黛迅速反应:“你绣出来的东西?”   江白砚点头。   非常少见地, 施黛有好一阵子的沉默宕机。   在此之前,她没把江白砚与针线联想在一起过, 等回过神来,好奇心终是占据上风。   施黛用力点头:“嗯嗯。”   在江白砚起身之前, 她飞快补充一句:“你先把衣服穿好。”   被她擦拭伤药后,江白砚始终保持上身不着寸缕的状态。   里衣和中衣被他随意搭在木椅上,白得显眼。   无声笑笑,江白砚低应一声,顺手拿起里衣搭上。   他穿衣的动作行云流水,乌发被撩起又落下,黑白两色赏心悦目,如灯下画卷。   察觉施黛的目光,江白砚很轻地朝她眨一下眼。   施黛:……   好好好,勉为其难再被他钓一回。   客房不大,江白砚走向床边,从木柜里拿出某样物件。   看不清他手里的物事,施黛没去掩饰新奇之色,杏眼晶晶亮亮:“是什么?”   江白砚靠近抬手,摊开的掌心里,赫然是个香囊。   无法言说的奇妙感受。   像被一颗星星砸在心上,从心尖开出一朵欢喜的小花。看清香囊的刹那,施黛眉目舒展,笑逐颜开:“哇——!”   意料之外地,香囊的绣工居然不错,江白砚是实打实的聪明人,学什么都快。   布料是价值不菲的织光锦,柔软精致,色泽浅粉,溢散淡淡流光。   一幅春江图被绣于其上,杨柳依依,水色粼粼,倒映高悬于天的赤红朝阳。   好香。   施黛嗅了嗅:“桂花香味?”   江白砚端详她的神色:“你喜食桂花糕。”   顺理成章地,施黛理应喜爱这种花香。   施黛笑得更欢:“这个香囊,你绣完了吗?”   江白砚垂眼:“有几处针脚落错。”   言下之意,这是失败的半成品,用不了。   施黛才不管这个,把桂花香囊瞧了又瞧,满面期待:“可以送给我吗?”   本就是为她绣的。   江白砚笑笑:“你若不嫌弃的话。”   施黛义正辞严:“怎么可能嫌弃。”   她从江白砚手里接过香囊,爱不释手地摸摸又蹭蹭,末了垂首闻一闻,是清新的桂花香。   “好喜欢。”   施黛望向他:“谢谢你。”   她显而易见很是开心,笑眼弯成月牙,如明灯绽开的华彩,连带周遭空气也变得轻快。   积极正面的回馈,最能给人安全感。   施黛向来如此,爱憎极为分明,倘若心觉欢喜,便落落大方展露在外。   譬如此刻,江白砚看得出来,她当真很满意这个香囊。   “我亦学了糕点。”   江白砚道:“待近日事毕,为你做些。”   这几天在青州忙于查案,他没闲暇时间下厨。   还有点心吃?   心下欢愉,施黛仰头亲了亲他侧脸。   这是第一次,有人亲手做这么复杂精致的东西送给她。   被全心全意相待的感受丰盈又满足,心脏仿佛成了栖息在枝头的鸟,稍一展翅,就轻悠悠飞起来。   喜欢桂花香,喜欢手里的香囊,最喜欢的当然是江白砚。   “你之后做点心,可以叫上我。”   施黛说:“两个人肯定比一个人有趣。我虽然不大擅长……打打下手还是没问题的。”   如果老是让江白砚单方面为她做这做那,施黛会不好意思。   “对了。”   她眸光一晃,兴冲冲道:“差点忘记,有件大事要告诉你。”   江白砚:“什么?”   施黛扬起嘴角,故作神秘眨眨眼睛。   “我们不是绑定了血蛊吗?”   施黛道:“我爹找到解蛊的办法了。”   血蛊是江白砚从邪修手里学来的秘术,在大昭失传已久,知晓解法的人寥寥无几。   得知两人绑定血蛊后,施敬承和孟轲四处搜寻解蛊之法,已有数月。   解蛊的事,施敬承本打算当作生日惊喜,在席间宣布的——   没成想人算不如天算,被施黛一句“我倾慕江白砚”抢先给了个更大的惊喜。   于是她爹干脆保持缄默,转而让施黛亲口告诉江白砚。   “听说是一位北方的萨满巫师,接了我爹发布的悬赏令。”   施黛说:“约莫明日,她就来青州了。”   江白砚正在调查十年前的灭门案,脱不开身前往北地,只能劳烦对方赶来青州一趟。   说起这事,施黛不由道:“你之前说,查出了几个可疑的凶手——有嫌疑比较大的人吗?”   江白砚不知在想什么,似乎因她方才的话略微失神。   待他抬眼,眸底重回清明:“嗯。”   这事没什么好瞒的,江白砚道:“玄同散人。”   施黛正色:“因为他这些年里的行踪?”   玄同散人四个字如雷贯耳,在大昭,是位家喻户晓的人物。   “有一部分原因。”   江白砚颔首:“凌霄君往返江南各地,玄同散人浪迹九州,时间充裕,恰巧相符。”   玄同散人行遍四海居无定所,对外称是潇洒随性,若想借此隐匿踪迹,也说得过去。   没人知道玄同散人这些年具体身在何处,在他孑然独行的日子里,完全有时间塑造出一个“凌霄君”。   “一部分原因?”   施黛捕捉到关键点:“另一部分呢?”   江白砚敛目:“武器。”   “多年来,在江南百姓口口相传的共识里,凌霄君是名剑客。”   他笑了笑:“他理应只懂剑术而已。”   二十年间,凌霄君每每出现,全是白衣执剑。   大昭精通剑术的人不知凡几,仅凭这条线索,断然查不出他的身份。   但结合百里家的案子,凌霄君的身份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百里泓亲口承认,他与凌霄君达成过交易,让后者刺杀百里策。   百里策死于长枪,由此推断,凌霄君是个用枪的高手。   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人居然还教导过百里泓刀法。   刀、剑、长枪,凌霄君把三种武器全练至了登峰造极的水平。   可巧,玄同散人之所以有这么大名气,全因他天资高得惊人,广习百家功法,博采众长样样精通。   从他的道号就看得出来——   “玄”字深奥广博,“同”字有凝集之意,寓意道法千万,混同为一。   施黛以前怀疑过他,可思来想去,玄同散人与江南的事八竿子打不着,没有证据。   不过……   施黛抿起唇。   当年江白砚的父亲邪气缠身,正是玄同散人将他一击毙命。   这件事,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如果玄同散人就是凌霄君。”   施黛恍然:“以他的悟性,的确学得了你娘亲的身法。”   玄同散人的天资,连施敬承都要甘拜下风。   倘若是他,确实能在生死相斗的关键时刻,领悟到对手身法中最为精妙的一步。   这么说来……他不仅杀了江白砚的父亲,在江无亦死后,还屠灭江家满门。   他图什么?为什么非得是江府?   “怀疑玄同散人,我们并无确凿证据。”   江白砚道:“但目前来看,他嫌疑最大。”   施黛皱眉:“确定他有嫌疑,接下来怎么办?”   玄同散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大昭境内,想见他一面都难。   “近日灵气生变,大昭有异。施伯父称,当年曾抵御邪祟的武者术士,几日后将再聚首,商讨异变事由。”   江白砚道:“不出意外,玄同散人也在。”   大昭出了这么古怪的事,他如果不露面,铁定是问心有愧。   一旦玄同散人出现,施敬承大可敞开天窗说亮话,直接讯问。   施黛缓出一口气:“……希望一切顺利。”   不顺利的话,等灭世之灾席卷人间,所有人都得完蛋。   “关于异变的缘由,”施黛追问,“你们查到什么了吗?”   江白砚沉默须臾,轻缓摇头。   “不曾。”   他道:“灵气动乱、妖邪频出,很像十年前邪祟现世的前兆。但镇厄司查探过玄牝之门,尚无异样。”   十年前,上古邪祟冲破封印,降临世间。   施黛对那场战役知之甚少,只知恶祟强悍无匹,妄图夺取天道之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引天道倾颓。   幸有无数人舍生取义,将其再度封印。禁锢上古邪祟的地方,被称为“玄牝之门”。   施黛认真思考。   纵观九州四海,足以引发灭世之灾的,只有被封印的上古邪祟。   可玄牝之门完好如初,它要怎么出来?   脑子里的思绪一闪而过,施黛蓦地吸口凉气:“说起来……百里泓坦白,凌霄君带他去白玉京,见过神仙。”   而且他着重强调,神明不是幻觉,百里泓曾真切感受到它的灵力,庞大浩渺,绝非凡俗之物。   把支离破碎的细枝末节串联起来,施黛后脊微凉,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凌霄君让百里泓见的‘神仙’,有没有可能是那只上古邪祟?”   凌霄君装神弄鬼忙活了二十年,只有一个目的——   登仙。   而十年前,上古邪祟展现出了倾覆天道的力量。   为了成仙,凌霄君会不会选择背弃正道,与邪祟同流合污?   江白砚:“是。”   他略一转眸,神情沉静如潭:“十年前的江府灭门案,也曾出现来历不明的邪气。”   无论如何,凌霄君九成与某只邪祟有关。   最坏的情况,是他串通了上古邪祟,助它解开封印,最终引发灭世之灾。   ……不对。   玄牝之门关得好好的,邪祟哪能现世,被百里泓看见?   施黛揉一揉发胀的脑袋,猜不透。   “今夜想不出缘由,不妨待几日后,等施伯父亲口问询玄同散人。”   江白砚见她蹙眉,抚上施黛眉心:“玄牝之门尚且完好,应无大碍。”   他们证据不够,思量再多,也是胡乱猜测。   施黛乖乖点头。   这个话题戛然而止,江白砚忽道:“血蛊——”   他还记着这件事?   施黛下意识问:“怎么了?”   相处这么久,她已渐渐摸透江白砚的心思,当即思绪一转:“你不会……不想解蛊吧?”   江白砚双眼如同沉凝的黑曜石。   他站在桌边,施黛觉得疲累,趁他拿香囊时坐于木椅上。   与不久前截然相反的姿势,少年人的身体罩下漆黑影子,禁锢一般。   半晌,俯身将她轻拥入怀,江白砚闷声:“嗯。”   他知道这个想法极为卑劣,但平心而论,江白砚不厌恶血蛊。   相反,他心甘情愿被缚囿于其中——   血蛊把他与施黛相连,囚笼也好枷锁也罢,江白砚不介意将生死交予她手,与她死死捆在一处。   执念深入骨髓,成了滋味莫名的甜头。   那是亲密无间的共生。   解开血蛊,反而让他不安。   没有这层联系,待施黛厌倦他,江白砚连留下的理由都不剩。   她素来无拘无束,像翱翔天际的鸟,仅是短暂停在他梢头。   一不留神,便飞走了。   施黛回抱住他:“为什么不想解?”   江白砚不答反问:“你会离开吗?”   施黛听懂他的意思。   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愫,江白砚了解很少。   从小生长在畸形的虐待里,邪修待他唯有利用,于他而言,“利益”比“人情”更加牢固可靠。   事实的确如此,只要有血蛊在,施黛绝不会与他分开超过半月。   可是太苦了。   回想一番,江白砚的一生都在被禁锢。   替傀、血蛊、沉重压在肩头的灭门之仇,像密不透风的网,难以挣脱。   “当然不会。”   施黛补充说:“你乖一点,对你自己好一点,我就不会离开。”   抱住她的手臂缓缓收紧,江白砚的体温贴上来,是冷玉一样的凉。   “再说,我喜欢你啊。”   施黛用鼻尖在他肩头蹭蹭:“喜欢可比血蛊有用多了。”   她的尾音脆生生落在耳畔,江白砚闻言笑了下,胸腔和手臂轻轻在震,让施黛有些痒。   他低声问:“真的不离开?”   嗓音太轻,像冬日簌簌落下的雪。   施黛耐着性子:“嗯。”   垂睫掩下眸中暗色,江白砚又道:“只喜欢我一个?”   他没法不患得患失、惶惑不安。   血蛊是连接他与施黛的风筝线,一旦断开,不受掌控的风筝难觅去处。   长安城有太多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较之他,炽烈得一尘不染。   施黛也用问句回答他:“谁能比你好?”   停顿片刻,她戳戳江白砚脊背,声线带出浅笑:“江沉玉是最好的,谁也比不上你。”   被她哄得一时无言,江白砚抱她的力度再紧几分:“最好?”   “忘记我以前怎么夸你的了?”   施黛吐字如倒豆,嘴皮子利索得很:“脑子聪明,剑术超群,长得漂亮——现在加一条,会做饭和女红,是一骑绝尘的那种好。”   顿了顿,她半开玩笑地开口,语气却是认真:“你也要只喜欢我。”   怀里的江白砚低声笑开,略微侧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唇瓣擦过施黛耳垂。   耳语般的轻喃落进耳朵,淌入心间,丝丝生痒。   “只喜欢你一个。”   两手攀上施黛后脊,江白砚贴在她耳侧:“我是你的。”   *   天色已晚,施黛又坐了会儿,拿着香囊欢欢喜喜离开,走前没忘亲江白砚一下,道声“生辰喜乐”。   她心里高兴,脚步轻盈,连离去的背影也格外惹眼,襦裙随风晃荡鼓起,像朵盛放的桃花。   直到目送她的身影彻底消失,江白砚才关拢房门。   今日发生了不少事,他却睡意不深,熄灯躺上床榻,视野所及,是窗边一轮澄黄的明月。   江白砚已有数日不曾划破体肤。   以往时至深夜,他心觉无趣,常用刀锋刺破身体,借此体会自虐的快意。   与施黛在一起后,他对疼痛的渴求消退大半。   春夜疏星寥寥,明月洒落辉光,照亮榻上人的清俊五官。   江白砚抬起右臂,眼中似有霜雪化开。   右手掌心里,是施黛相赠的翠玉。   翡翠碧绿,生机勃勃,与草长莺飞的春分倒是相衬。   江白砚凝神看它许久,指腹抚过圆玉,一回又一回。   到如今,除却痛意,他似乎寻得了更有效的、独自熬过黑夜的方式。   夜深静谧,山黛悠远,月波清长。   相距不远的另一间卧房内,本在小憩的白狐狸蓦地惊醒,双瞳圆睁,惊惧交加。   敏锐捕捉到异常的气息,阿狸竖起尾巴一跃而起,从窗牖探身。   翠蔓环合的庭院里,施敬承握杯饮茶的动作亦是僵停。   心有所感,青衫刀客抬目远眺,眉间骤凛。   江白砚睡得浅,做了个模糊的梦。   四下漆黑,似有无数双眼睛投来视线,窥视感如附骨之疽。   他行于其中,仿佛遭受牵引,任由暗潮汹涌,渗入他体内。   睡梦之外,少年微蹙的眉间,掠出一缕黑雾般的邪息。 第107章   施敬承没在青州留到第二天。   春分亥时, 天象剧变,北方邪气大盛。   异变来得突然,邪潮冲天, 遮掩满空月色。   惊变的源头, 乃玄牝之门。   身为镇厄司指挥使, 施敬承当即动身, 赶往上古恶祟的封印地。   大昭境内, 无人不知玄牝之门。   位于青州与沧州交界处, 十年前, 八方英豪汇聚而来, 镇压了为祸九州的魑魅魍魉。   十年过去,此地已与往日大不相同。   玄牝之门在一个山洞深处。   当年堆积成山的尸骨不见影踪, 甬道空空荡荡,鲜血亦被清理过。   奈何战局过于惨烈,浓郁血污渗入石壁,地面、两侧与洞顶上,全洇有飞溅的红。   仅仅立在洞口,便感受得出透骨寒凉,时而风声掠过,仿佛裹挟万千冤魂的幽幽鬼哭。   时值正午,今日浓云密布, 不见阳光。   玄牝之门日夜受重兵把守, 不允闲人出入。   此刻, 洞外站有三道人影。   身量高挑的白裙女子姿容沉静,指尖牵引数条灵线, 做过无数次一般,轻松勾出繁复纹路。   这是个超度的大阵。   每年来一趟玄牝之门, 为牺牲的战士们祈福,是白轻长久的习惯。   在与恶祟的决战里,她母亲命殒于此。   殷柔站在她身侧,半边脸庞被白光照亮,肩头的蛊虫扇动翠绿翅膀,嗡嗡翕动。   施敬承罕见敛了笑,不知思忖着何事,双目冷如冰魄。   无人开口,一成不变的寂静里,唯灵线起伏不定。   如同石子落入平寂湖面,倏然间,一阵脚步声响起。   施敬承回首。   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生有一双风流笑眼,嘴唇天然上翘,弧度明显。   今日来此的,皆是大昭赫赫有名的高手,大多身居高位。   他却只穿了件寻常布衣,黑发随意束起,腰间挂个木质酒葫芦,是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闲散百姓模样。   “施大人。”   见到施敬承,男人吟吟笑道:“多日未见,近来可好?”   施敬承扬唇:“尚可。这些日子,散人想必去了不少地方。”   布衣男子正是名满大昭的散修,玄同散人。   这是位百年难遇的奇才,无门无派,无亲无故,仅靠自行参悟,掌握了不下十种的武器与秘术。   “没什么大志向,四处耍玩罢了,比不上施大人斩妖除魔、护一方太平。”   玄同散人笑意懒散,朝另两人颔首:“白大人、殷大人。”   “别别别。”   殷柔赶忙摆手,心直口快:“叫名字就好。”   论实力,玄同散人在她之上。   论年龄……   殷柔把他粗略打量一遭。   玄同散人看上去只三十岁,眉清目秀、随性疏懒,一副好脾气的纯然样。   实际上,这人的年龄远过而立,是实打实的前辈。   “你们守在洞口干什么?”   朝洞里瞥去一眼,玄同散人道:“玄牝之门如何了?”   “很不妙。”   施敬承摇头:“封印有松动的迹象,邪气外溢,洞中邪祟泛滥——与十年前一样,有前来‘朝拜’的趋势。”   上古恶祟有吞天之能,邪物们将它视若神明,愿意死心塌地追随其后、为其效忠。   所以那场正邪之战打得万分艰难,他们要对付的不止恶祟,还有成千上万妖邪。   殷柔适时补充:“除我们四个,还来了不少人。他们先一步进去,在洞里清除邪物,看守玄牝之门。”   施敬承温声笑道:“时候不早,我们不妨一道入洞。”   白轻已布置好超度阵法,闻声指尖勾拢,收起灵线:“好。”   玄同散人从善如流,点头应下。   施敬承一袭青衫行于最前,甫一踏入洞口,脊骨攀上森然冷意。   他不甚在意,熟练拔刀:“切莫掉以轻心,洞里邪物不少。”   “玄牝之门的封印突然松动。”   殷柔左右环顾:“你们怎么看?”   “近来妖邪四起,想必是受它影响。”   玄同散人道:“不尽快查清缘由的话……”   剩下的话他没挑开,在场几人心知肚明。   “当年由七七四十九名阵师围设立狱阵,恶祟不可能挣脱。”   白轻开口,声如泠泉落玉:“我怀疑,它有帮手。”   殷柔身着绯衣,裙裾赤红灼眼:“帮手?”   “立狱阵乃上等的天阶术式。恶祟被困其中,凭它一己之力,难以撼动分毫。”   玄同散人若有所思:“假定它真有帮手,在外助它破除立狱阵……近段时间里,那位帮手理应靠近过玄牝之门吧?”   若想破坏阵法,要么直接捣毁阵眼,要么迂回一些,在大阵周遭的布置上动手脚。   殷柔颇为苦恼地蹙眉:“按理来说是这样。可我们问过巡逻的官兵,都说从没外人进出。”   走在幽深洞内,她低声补充:“玄牝之门外,不仅被阵师设下九重结界,还有蛊师的摄魂蛊。莫说人和妖,哪怕一只虫子也进不去。”   士兵们只负责巡探山洞外围,同样无法深入封印之地。   不靠近玄牝之门,那人要如何损毁阵法?更何况,立狱阵由阵术大能们协同布设,寻常人根本解不开。   殷柔想不明白。   “还有一种可能。”   白轻道:“立狱阵,是划一方天地为禁区,从而收禁鬼神。被困于立狱阵后,恶祟应当陷入沉眠,永不苏醒。”   她思索道:“它若中途醒来……以恶祟的本事,一旦奋力挣扎,可令阵法受损。”   殷柔接过话头:“那也得它先苏醒吧?立狱阵好好的,恶祟怎么醒得过来?前提就不成立。”   玄同散人问:“玄牝之门,当下如何了?”   山洞不算狭窄,两壁燃有千年不灭的长明烛。   烛火如豆,昏黄光晕里,可见几缕飘荡的黑烟。   施敬承道:“白轻做了修复,但仍有不稳之势。我们已发英雄帖,请阵师聚首,重筑立狱阵。”   他话音方落,手中渡厄刀铮然扬起,冷光满携风雷之势,斩灭袭来的一团黑影。   施敬承语气不变,温雅如常:“自昨夜后,各路邪物全聚在这洞里。”   “这番光景,倒与十年前有些相似了。”   玄同散人喟叹:“真是……”   他没继续往下说,掌心灵光乍现,幻化出一支毛笔。   玄同散人右臂上抬,毛笔凌空勾描,所过之处灵气凝结,化为团团墨渍,攻向几只藏匿于角落的邪物。   墨团蕴藉千钧之力,邪物顷刻散作齑粉。   白轻侧目:“千虚笔?”   “正是。”   玄同散人散漫一笑:“在藏地得来的玩意儿,白副指挥使可想试试?”   白轻摇头:“不必,多谢。”   殷柔眼风挑起,扫过那支笔。   要说大昭谁的法宝最多,玄同散人定是其中之一。传闻此人气运绝佳,各种天灵地宝拿到手软。   恶祟栖身的山洞面积极大,外围多有鬼影幢幢。   四人都是顶级战力,解决起来不成难题,一路深入洞底,施敬承蓦地拧眉:“小心。”   但见洞穴顶端,几道黑影飞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而至。   邪气扑面,杀意凛然。   这几只邪祟成了气候,绝非等闲。   白轻牵出灵线如雪,殷柔操控蛊虫腾空。   玄同散人腕骨翻转,毛笔虚点。   三只邪祟避开墨团,猝然近身,长臂锋利如刀,直攻他面门。   玄同散人只笑笑。   他一向享受千钧一发的死斗,更何况,它们远非他对手。   邪祟以手臂为刀刃,出乎意料地,不但攻势迅猛,身法也不错。   刀影纷繁,三面夹击。他不慌不忙,一面以毛笔勾画,一面灵活后退,避开数次围攻。   两只邪祟被他打散,千虚笔上扬,正欲逼退最后一只,身后袭来凛冽刀风。   玄同散人挪步避退,反身挥笔。   一笔落,乌墨起,似数把刀锋散开,将身前身后的黑影彻底诛除。   即将收笔之际,他却蓦地顿住。   ——不止玄同散人动作停滞,与施敬承等人缠斗的邪物们,亦如脱了线的傀儡一般,接连瘫倒在地。   没人出声,洞中静得诡异。   最终是殷柔的轻笑打破沉默:“指挥使,看出来了吗?是他?”   施敬承收刀:“嗯。”   他看得分明,方才玄同散人避开偷袭的步法,与江白砚娘亲温颐相似。   玄同散人轻勾唇角。   他不傻,听施敬承与殷柔的对话,再看地上形如傀儡的“邪祟”,心下明了大半。   从入洞起,一言一行皆是诱他的局。   “三位。”   千虚笔在掌心轻悠一旋,玄同散人懒声笑道:“这是何意?”   “我倒不知,阁下有这么多重身份。”   施敬承亦笑:“凌霄君。”   他一语落毕,洞中烛火曳动,从难以窥见的阴影里,走出数道人影。   书圣神色莫辨,不知作何思忖,双目浸冷,状如寒潭。   紫衣女子面如春江,神情悲悯,一支玉笛别在腰间。   是留音门掌门人,穆真。   “真是他?”   少年模样的男子挑起眉梢,亮出十指上的数条灵线,细细看去,每条都牵引着方才攻击四人的邪祟。   傀儡师,叶风来。   “诸位。”   玄同散人轻哂:“是不是有误会?”   施敬承和颜悦色,不紧不慢:“在百里泓的心魔境中,我们见过你。”   对方笑意一僵。   百里家灭门案后,施敬承严令封锁了有关心魔境的消息。   世人所知的,仅是百里氏几乎灭门,百里泓走投无路认罪而已。   玄同散人尚不知晓,在心魔境里,自己被百里泓卖了个一干二净。   这一切说来很巧。   正因聂斩等人向百里氏复仇,他们才得以发现百里泓入了心魔,再顺理成章地,由心魔引出凌霄君与江府灭门案。   世事无常,阴差阳错,莫过于此。   “确切来说,我们见过凌霄君。”   施敬承道:“躲避杀招时,凌霄君用了温颐的身法——还记得温颐么?”   玄同散人不语。   施敬承手里,渡厄刀发出一声嗡鸣。   他于青州探查多日,结合在江南得到的线索,把“凌霄君”多年来的行动轨迹逐一捋清后,与玄同散人大致相符。   好几回凌霄君现身,都有人见玄同散人出现在江南。   倘若他与上古恶祟确有牵连,必然要来玄牝之门,确保恶祟顺利出世。   于是施敬承守株待兔,设下这场局。   玄牝之门邪气外溢,引来众多邪物不假,这几只格外凶残的,其实是叶风来操纵的傀儡。   八分真两分假,最能蛊骗人。   在此之前,傀儡进攻的每一招每一式,施敬承都特意教授过。   他最明白,在怎样的攻势下,能逼出那步身法。   ——十几年前,温颐参悟身法时,正是他、孟轲与江无亦一招招一式式,用三天三夜陪她练出的。   玄同散人不知心魔境里的种种,更不会想到,自己已被看作头等怀疑对象。   在毫无防备的状态里遭遇突袭,凭借本能,他迈出下意识的那一步。   殊不知,洞中从头到尾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等他迈出那一步。   “和他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叶风来是个暴脾气:“玄牝之门到底怎么了?”   在场六人全是高手,玄同散人被围于其间,无处遁逃。   他是个聪明人,不至于闹得鱼死网破。   “我怎知晓玄牝之门的祸患?”   玄同散人迈近一步:“我——”   他话没说完,视线下凝。   不知何时起,由白轻牵出的灵线密集如蛛网,将他四周围了个遍。   灵线纤细,却锋锐无匹,只一碰,便能划破血肉。   不远处,白轻侧过头来,学他的模样勾出浅笑。   “是与不是,用蛊虫试试不就知道了。”   殷柔轻抚肩头的碧绿甲虫,笑嘻嘻道:“让小青钻进他脑子里,看看有没有邪气——跟着邪祟这么多年,不可能一点邪气不沾吧?”   如果脑中没有,还可以让小虫探遍他的五脏六腑。   小青会不会顺道吃些,就与她无关了。   此话一出,玄同散人面色稍沉。   “玄牝之门里,发生了什么?”   白轻道:“你同恶祟是什么关系?”   她还想再问,猝不及防,耳边爆开一阵巨响。   响音绵长,宛如恶兽濒死的哀鸣,灌入耳中的一刻,似阔斧劈砍,震得耳膜生疼。   凡是经历过十年前大战的人,绝不会忘记这道声响——   恶祟啼鸣,便是此般景象。   霎时间,铺天盖地的邪潮更浓几分,山洞震颤不休,妖鬼齐声尖啸。   穆真蹙眉:“玄牝之门旁,有数位阵师镇守……它怎能破除封印?”   渡厄刀横斜而出,抵上布衣男人脖颈。   施敬承面若冷霜,不掩杀意:“你把恶祟的一部分,带入了大昭?”   百里泓曾言,凌霄君带他前往白玉京,一睹神明之貌。   假若这所谓“神明”,其实是世间至邪的化身呢?   以此推论,所有谜团都说得通——   玄牝之门的封印本身没出岔子,恶祟之所以苏醒,是因它留在大昭的一部分渐渐复苏。   两者彼此感应,才引动门内邪祟本体的奋力挣扎。   “十年前。”   眼中渐染血意,施敬承哑声:“江无亦的入邪,是不是你一手操纵?你为何屠灭江府满门?”   头一次,他握刀的右手不自觉颤抖。   定定凝望洞穴深处,在震天撼地的惊变里,玄同散人忽地一笑。   “你们还不知道吧?”   眼里迸出近乎痴狂的光,他低喃道:“神明降世……是需要容器的。”   *   午时,青州。   今天没出太阳,乌云沉沉,似要落雨。   解除血蛊的仪式琐碎复杂,施黛坐在紫檀木椅上,看萨满巫师念念有词,用血勾画陌生的阵法。   萨满,是活跃于北方的巫师。   严格来说,柳如棠修习的出马仙就属萨满的一种。这类巫师可通鬼神,大多擅长祭祀。   眼前的巫医五十岁出头,是个慈眉善目的婆婆,法服以兽皮制成,绣有五颜六色的图腾。   在她周围,灵气有如云烟,快要凝作实体。   以防万一,孟轲从头到尾在一旁盯梢,身边跟着沈流霜和施云声,以及青州镇厄司的术士。   仪式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当巫师手里的铜铃无风自动,发出两声叮当脆响,灵气缓缓沉寂。   除了浑身上下没力气,施黛没觉得哪里不一样:“结束了吗?”   回想起来,绑定血蛊时,原主也没特别大的感受。   孟轲喜上眉梢,千恩万谢:“结束了?多谢多谢。婆婆留我们这儿,休憩几日再走?”   表达感谢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得等到下回血蛊发作的时候,看看它是否当真没了。   江白砚撩起眼:“血蛊确已祓除,多谢。”   与邪术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感应得出体内的变化。   孟轲长出口气:“解除就好。”   她为血蛊忧心多时,一颗悬起的心好不容易落下,对巫医更添感激:“多谢医师。我们悬赏解蛊之法已有好几个月,幸亏遇上您。”   萨满和煦道:“不必言谢。一切是天神指引。”   把阿狸抱入怀中,施黛抬头:“天神?”   “几天前,我祈求神灵降下启示。”   婆婆笑道:“祂引我向东。在东边的镇子里,我见到城墙上的悬赏令。”   与鬼神沟通、聆听神言,是萨满的日常。   孟轲笑意加深:“如此说来,真是有缘。”   沈流霜同样放下心来,侧头问施黛:“感觉如何?”   半月割一次血,施黛免不了受疼。眼下血蛊终于解开,她就差帮妹妹放鞭炮庆祝。   “没问题。”   施黛试着动一动右手:“有点儿没力气。”   “解除血蛊,需消耗大量灵气。”   巫医道:“不碍事,歇息一会儿就好。”   “你们要不先回房?”   孟轲道:“好好睡一觉,等用晚膳,我再叫你们。”   阿狸睁圆双眼,疯狂摇尾巴。   施黛拿不准它的意思,与它交换一道视线,还没出声,便见跟前黑影覆下,江白砚把阿狸抱入怀中。   阿狸:……   它一动也不敢动。   “说起来,”施黛没忘记正经事,“爹传回消息了吗?”   施敬承昨晚离了青州,北上前往玄牝之门。   以目前的局势来看,灭世之灾多半与上古邪祟有关,她不敢放松警惕。   “还没。”   孟轲道:“放心,有大事的话,他一定传信回来告诉我们。”   玄牝之门是大昭重地,施黛年纪太小,资历不深,没法进去。   她打算和阿狸聊聊灭世的事,没在堂中多留,与家里人道了别,和江白砚一同回房。   被江白砚抱在怀里的阿狸瑟瑟发抖。   这小子根本不懂怎么抱狐狸,手臂压得它异常难受。   但此时此刻,它的心思不在这里。   悄悄抬起眼珠,阿狸觑向江白砚。   昨夜玄牝之门的封印松动,是灭世之灾来临的前兆。   可江白砚……居然很正常。   他不应该浑身邪气,疯狂杀戮吗?   施黛好奇:“你今天怎么主动抱阿狸?”   因为不愿见它在她怀里摇头晃尾。   从前江白砚不知它是精怪,便已觉得狐狸碍眼,几天前听它口吐人言——   若非狐狸是女子声线,它已身首异处。   江白砚笑笑:“想试试罢了。”   他因解蛊耗费气力,唇色略显苍白,嗓音轻柔,听起来近乎温驯。   施黛觉得他姿势别扭,驻足帮他调整姿势,掌心握住江白砚右臂:“狐狸要这样抱。”   她一边动作,一边顺口道:“听说玄牝之门出了岔子,希望大昭平安才好。”   阿狸飞快审视江白砚的表情。   他任由施黛摆弄:“玄牝之门有立狱阵加护,难出纰漏,应当无事。”   察觉阿狸的注视,他淡淡投来一瞥,似笑非笑。   仍旧很正常。   可他——   心绪百转,遽然间,某个念头如闪电划过。   白狐狸兀地抬眸,恰见一抹剑光闪过。   江白砚左手将它揽紧,右臂拔剑疾出,断水锋芒毕露,斩断一只邪祟的头颅。   施黛抬眉,掌心现出三张符箓。   她与江白砚站在卧房外的长廊上,就在刚刚,竟有一只邪物跃下围墙,朝二人扑来。   光天化日,为什么会有邪祟出没?   再眨眼,又是几道黑影俯冲而至。   “邪祟怎么到了这儿来?”   一张雷火符勾出电光,施黛皱起眉。   大昭术士众多,通常情况下,邪祟只敢藏身在角落里头,白天从不现身。   遑论主动显形,攻击两个会使术法的人。   雷火符挥出的刹那,耳边响起阿狸的惊呼:“施黛!”   施黛回头,猛然怔住。   入目所见,是漆黑如墨的邪气。   邪息袅袅,比她之前见过的所有邪潮更加浓稠,而它的源头,是江白砚。   少年双目尽染血色,不见半分温和,像只失去理智的兽。   断水嗡鸣阵阵,随他抬臂扬起。   邪祟已被施黛诛灭殆尽,他进攻的目标只剩一个。   阿狸惊惶大喊:“施黛!快避开!”   剑锋骤起,在刺向施黛之前,江白砚手腕翻转——   断水回挑,笔直没入他右臂。   一切毫无预兆,仅在电光石火之间。   施黛耳畔嗡嗡,见江白砚扔下断水,左掌覆上右腕。   咔擦一响,他生生折断自己的手腕。   施黛右眼重重一跳:“你怎么……”   “他控制不住。”   阿狸咬牙:“有东西在他身体里!”   它总算明白了。   灭世之灾、江府灭门案、肆意屠戮百姓的江白砚……原来是这样。   “是那只恶祟。”   阿狸身子发抖:“它没被完全封印,一部分——”   江白砚双目赤红,抬眸看向它。   他在生死一线辗转多年,早已习惯突如其来的死局。   因而被邪气缠身、察觉身体不受控制后,江白砚竭力维持最后的清醒,在伤害施黛前,自行折断握剑的手骨。   脑海中是撕裂般的疼,如有钝刀反复割磨。   视野渐染血红,他声线发哑:“什么?”   白狐有刹那的迟疑,眸光忽闪。   真相于他太过残酷,破天荒地,它于心不忍。   “恶祟本身无形无体,大战后,它万分孱弱,为了留于人世,需要……”   阿狸斟酌措辞:“容器。”   施黛的神情晦涩难辨。   上古邪祟由恶念凝成,所寻的容器,需是极恶之人。   自幼饱受磋磨,心无挂念,杀念愈盛、恶意愈强,越与它相衬。   与恶祟同流合污的玄同散人,为何要屠灭江府满门,独独留下江白砚?   在他心里埋下仇怨的种子,令他无亲无故,无处安生。   后来江白砚被邪修当作替傀,是否有他们推波助澜?   甚至于,今天的巫医是否受到邪祟指引,解除血蛊,是为了让它更好附身?   阿狸不知道。   毋庸置疑的是,他们成功了。   满门被屠,蒙受十年叛贼骂名,尝尽苦痛折辱,在上一场轮回里,江白砚成为恶祟最完美的容器。   经由他手,大昭一夕倾覆。   容器。   江白砚未发一语,口中吐出猩红污血,似嘲似讥,哑声一笑。   与此同时,青州以北的天外,响彻尖锐啼鸣。   鸣响不绝,穹顶浓云涌现,分明不到未时,却黑沉如夜。   那是玄牝之门内,上古邪祟的嘶嚎。   江白砚身侧,邪气翻涌不休。   眼见他双眸染血、一瞬失神,在江白砚倒地前,施黛一把将他拥住。   从没有过像此刻一样的慌乱无措,心间如被刀尖没入,疼出狰狞血珠。   她尾音发颤:“有办法吗?”   “恶祟企图占据他的身体。”   阿狸抬头,凝望江白砚血红的眼:“……是心魔境。”   时间紧迫,它用了最快的语速:“江白砚肯定没有灭世的打算,他——”   与上一次不同,而今因为施黛,江白砚不再是无瑕的器皿。   有所挂念,才有所挂碍。   “邪气在催生他的心魔,编织幻境,诱引他心底的恶念。”   阿狸咬牙:“你敢进去吗?”   施黛:“进他的心魔?”   “我此番回溯时空,体内留有最后的天道之力。”   阿狸道:“你若愿意,我送你进去,助他压制邪气——必须尽快,心魔境里的时间流速,和现实不同。”   天道救世,怎么可能毫无准备。   这是它仅存的力量,用作对抗灭世之灾的底牌。   今时今日,用在这里刚刚好。   施黛没犹豫:“好。”   她闭了闭眼,勉力压下战栗:“江白砚身上邪气太浓,待会儿肯定引来更多邪祟。你送我入心魔境后,去找我家里人,让他们前来除邪。”   万幸,她没自乱阵脚,失了理智。   “你一定当心。”   阿狸点头:“我也不知道,江白砚的心魔境里会发生什么。恶祟要激发他的邪念,里面……不可能好。”   鼻尖萦满腥气,施黛眨眼,眼眶被水雾沁出薄红。   江白砚好轻。   他是怎样轻而易举,拿起那么重的断水剑的?   “没关系。”   邪气四涌,施黛对阿狸道:“送我进去吧。” 第108章   心魔境的时间流速比现实更快, 阿狸不敢耽搁,稳下心神,催动残存的力量。   世间能与恶祟直接抗衡的, 唯有天道之力。   “进入心魔境后, 你与江白砚八成不在同一个地方。”   气力逐渐流失, 阿狸的嗓音略微发哑:“你受天道之力庇护, 而他是邪气源头, 两两相斥。届时你手背将出现天道的印记, 距离江白砚越近, 印记颜色越深。”   由此, 施黛能够最快与江白砚汇合。   “还有……切记,别主动告诉江白砚, 他身处心魔里。”   白狐深吸口气:“一旦江白砚有所意识,心魔境将立刻崩塌。到时候,恶祟重建幻境,我没力量再送你进去。”   阿狸言尽于此,额心迸出一线清光。   施黛眼前的景象随之变幻。   意料之外地,这地方没有汹涌邪气,也不见通常心魔境里的鬼魅妖祟,她一眨眼,居然站在自己的卧房。   因为方才发生的种种, 心绪仍旧一团乱麻。   施黛强压不安, 想起阿狸口中的天道印记, 垂眸下瞥。   在她右手手背上,多了个浅绯色的小圆。   再看四周, 的的确确是施黛位于长安城的房间,与平时没差。   这里虽说是江白砚的心魔境, 其实比心魔严重得多。   邪祟要彻底剥离他的善念,必然从中动了手脚,让一切往最为险恶的方向发展。   必须尽快找到他。   指尖止不住地在颤,施黛握紧拳。   经由阿狸之口,她大致捋清了灭世灾祸的真相。   上古恶祟打算在江白砚体内复苏,一旦他被恶念侵蚀,大昭将和阿狸记忆中一样,沦为人间炼狱。   机会只有一次,他们绝不能失败。   掌心浸出冷汗,施黛敛下神情,推开房门。   归根结底,她只是个年纪不大的普通人,遭逢剧变,心底的不安与惶恐居多。   但她想找到江白砚。   房门敞开,寒风迎面,吹得脸颊生疼。   施黛下意识眯起眼,定睛一望,不禁蹙眉。   天空是无穷尽的墨色,浓云压顶,暝晦无光。   半空黑烟缭绕,她细细分辨,发觉竟是邪气。   黑压压的邪息恍若巨网,弥天盖地,笼罩大半个长安城。   长安乃大昭都城,哪曾遭邪祟如此肆虐过。   施黛心知不妙,听不远处一声惊呼:“小姐,你怎么了?”   循声望去,是府里的侍女采枝。   采枝表情惊惶,将她上下匆匆打量一番。   施黛垂头,看清自己的模样,心下了然。   她进入心魔境前,曾把江白砚揽入怀中,沾了他的血。   双手和襦裙上红艳艳一片,眼眶想必也是红的,看上去尤其狼狈。   “没事。”   施黛开门见山:“江白砚呢?”   采枝一愣:“江白砚?”   她一开口,施黛便觉出不对。   采枝与江白砚不熟,在以往,从来都恭而有礼地唤他“江公子”。   “还没找到吧。”   采枝宽慰笑道:“小姐莫要着急。全长安的术士和官兵都在追捕他,过不了几天,一定寻得出来。”   等会儿,什么叫“全长安都在追捕他”?江白砚发生什么事了?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施黛心口一跳:“今天是什么日子?”   采枝温声应:“二月廿一。”   距离春分过去了十天,这十天里,施黛的记忆全是空白。   身处心魔境,她顾不得细想逻辑,随意编了个理由:“我方才被妖物偷袭,撞到脑袋,这几天的事记不太清了。江白砚为何遭到追捕?”   施黛满身血污,看形貌,与她的阐述倒也相符。   采枝踌躇一会儿,小心翼翼道:“小姐不记得了?他体内邪气不稳,上古邪祟即将苏醒,为封印恶祟,需……需将他斩杀才是。”   施黛张了张口,半晌没出声。   从采枝口中,她得知了十天以来的前因后果。   春分当天,江白砚夜半无眠,无意中听见施黛与施敬承的对话。   在这场心魔境里,施敬承之所以将他留于施府,并非因为江白砚是故人之子。   打从一开始,施敬承便知晓,江白砚是恶祟选定的容器。   所有温情皆是假象。   施敬承与孟轲悉心护他,只为压制他体内的邪气。   甚至于,施黛有意接近他,也是欲图制止恶祟复苏。   真实的施黛对他厌恶至极,将他视作污秽不堪的邪修。   采枝不清楚春分夜谈话的具体内容,只知自己与“施黛”闲谈时,曾听她说起江白砚。   ——“要不是为了压制邪祟,谁愿意同他一道?他与邪修待了这么多年,谁知道做过多少腌臜事,性子古怪又骇人,单单和他待在一起,我就要强忍恶心。”   世上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   给身在绝境中的人零星一点希望,再一夜之间,让他失去全部。   原来自始至终,他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江白砚在当夜知晓真相,恰逢恶祟复苏,邪气外溢。   施敬承见状,为镇压上古邪祟,向他径直拔刀,欲将他置于死地。   一番死斗后,江白砚下落不明。   施黛听得心惊。   阴差阳错的是,这样的事态发展,碰巧有迹可循。   施黛穿越而来,与原主对江白砚的态度天差地别。   原主待他百般防备,视他为洪水猛兽,从未对江白砚有过好颜色。   施黛来后,见他的第一面,却是满目含笑,向他欢欢喜喜打了声招呼。   一朝态度骤变,怎能不叫人生疑。   置身于这样的幻境里,江白砚又怎能不生恶念。   浸淫在血与痛中的前半生,是邪祟附身的容器;得到久违安稳的这几个月,又成了正道禁锢邪祟的工具。   没有哪一刻,是为他自己在活。   冷风拂面,寒凉刺骨,似能把血肉寸寸剥落。   施黛沉默垂头,看向手背上的天道印痕。   *   长安春时,冷若寒冬。   鳞次栉比的屋脊起伏如兽骨,夜色茫茫,一席红裙鼓荡凌空,似飞鸟起落。   邪气扑面涌来, 如海浪拍打全身,施黛借由符箓而起,掠出长安城。   因江白砚体内邪气日渐复苏,上古恶祟的力量愈发强盛,行将挣脱玄牝之门。   大昭境内妖邪四起,肆虐人间。   施黛一路往前,随处可见黑雾冲天,恶妖占据街头巷尾,平民百姓四散奔逃。   惨叫与嚎哭处处可闻,曾经喧闹的街市不复繁华,沦为被杀戮充斥的狩猎场。   时至傍晚,霞光似血,夜幕宛如漫无边际的鱼网,从天边漫撒而下。   远出城门,长安郊外愈发混乱。   浓稠的黑暗有如怒涛,自四面八方汹汹涌来。山林摇曳,鬼影幽幽起伏,带出几声凄怨哀鸣。   手背上的天道印痕色泽更重,已成了血样的深绯。   施黛挥符逼退又一只邪祟,视线凝在一处,神色微动。   这是一片阒静无人的深林,位于城郊荒山,因为山脚下有块墓地,阴气格外重。   理所当然地,妖邪多不胜数。   抬眼望去,血肉模糊的尸体堆积如山。   每只邪祟皆被剑气斩裂,四肢散在林间,血落如雨,把翠青色草木染作黑红。   炼狱般的景象。   邪潮翻涌,血流成河,碎裂的尸块随处可见。   施黛几乎无从落脚。   血腥气令人窒息,她试探性叫了声:“江白砚?”   无人回应。   以目前的局面,江白砚哪怕听见,大概也不想作答。   施黛攥紧雷火符。   在长安城奔波多时,她已精疲力尽,灵气所剩无几,双腿又疼又酸。   身上多出几道新鲜的伤口,汩汩淌出淋漓鲜血,痛意分明,施黛却没功夫去想。   江白砚会在哪儿?   身后杀气突现,她转身挥符。   几只邪物被雷光所缚,火光灼开,将其烧作齑粉。   冷风吹得枝叶作响,缭乱倒影中,现出一双双黢黑的眼。   此地邪物众多,见她孤身一人、渐趋力竭,已然把她视作猎物。   该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施黛瞧一眼手背,印记颜色更深了,红得近黑。   江白砚就在不远处。   她又叫了声:“江沉玉?”   仍然没人应答,江白砚是摆明了不愿理会她。   生人的气息惊动更多邪祟,林中溢开窸窸窣窣的声响。   随她嗓音落下,四周出现极短促的寂静——   霎时间,蝗虫一般密密麻麻的黑雾轰然涌出,扑面袭来!   心底默念法诀,施黛熟稔扬符,雷火勾出灼眼电光,噼啪作响。   四面八方满是蠢蠢欲动的暗潮,身前的妖邪堪堪诛除殆尽,身后又有杀机涌现。   手臂上的伤口迸裂出血珠,施黛咬牙忍痛,一瞬回身。   她的雷火符没来得及挥出去。   腥气铺天盖地,没有任何征兆地,遽然落下一缕冷风。   有人拥她入怀,把诸多邪祟阻隔在外。   裹挟冷意的臂膀贴上她后背,近在咫尺的胸膛里,一颗心脏鲜活跳动,咚咚作响。   剑气凌厉,寒影粼粼。   团团血花绽开,汇成蜿蜒小溪,不由分说地,江白砚把她按进胸口。   力道太大,好似禁锢。   害怕他消失不见,施黛用力回抱。   耳边沉寂几息,她听见江白砚的一声笑。   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少年语调慵懒,讥嘲般唤她:   “施小姐?” 第109章   施小姐。   冷淡疏离的称呼, 口吻漫不经心,在夜里响起,如凛冬风霜。   身后剑影翻飞, 耳边尽是断水破空发出的铮然嗡响。   施黛紧抱着江白砚没撒手, 待他收剑, 仰起头来。   入目是张姿容绝艳的脸, 被鲜血染红大半。   江白砚在这里杀了不知多少妖邪, 周身弥漫雾一般的血气, 似笑非笑看着她, 杀意未褪, 像把锋芒毕露的刀。   觑见施黛泛红的眼眶,他眸色微沉, 松开抱她的左手:“施小姐来做什么?”   施黛没放手,收紧环住他的臂膀。   之前四处寻找江白砚,她一路上遭遇不少突袭,身上裂开几条口子不说,体力也被损耗一空。   进入山林后,施黛几乎是凭借本能强撑着前行,此刻终于有了支撑,一时脱力,整个人全靠在江白砚身上。   伤口疼得难受, 她没心思多想:“我来找你。”   一滴鲜血自他下颌坠落, 洇在前襟, 晕开扎眼的红。   江白砚不咸不淡地扬唇:“找我?”   他的笑意没达眼底。   对于江白砚的态度,施黛做过心理准备。   心魔境伪造了他春分后的记忆, 在江白砚看来,施黛这几个月与他相处的种种, 都是处心积虑的利用。   施黛设身处地想了想,把绝大多数人放在江白砚的位置,被心仪之人一朝背叛,再相见,大概率已经拔剑相向。   江白砚非但没伤她,还为她除尽了袭来的妖魔。   “对不起。”   施黛开门见山:“那夜你听见的话,不是我真心想说的。”   据采枝所言,江白砚是无意中撞见她和她爹对话,才知道容器一事的。   施黛不清楚心魔里的父女两人说了什么,想去问问施敬承,却听采枝说,她爹正率领镇厄司全城搜捕江白砚,不知身在何处。   时间紧迫,施黛没闲工夫去找他。   再说,这场幻境里的施敬承,她不能去信——   不仅施敬承,孟轲、沈流霜和施云声的形象全被扭曲得彻彻底底,对江白砚不存一丝真情,一心想把他置于死地。   保险起见,除了江白砚,施黛没打算去找这里的任何人。   夜色渐深,风里透着血气。   江白砚剑意太盛,再无邪物胆敢靠近。被施黛抱在怀里,他垂眸笑笑,仍是心不在焉的语气:“施小姐何曾对不起我。”   施黛咽下脱口而出的“听我解释”。   放电视剧里,这四个字堪称万恶之源,得来的回答一定是“我不听我不听”,然后一逃一追虐恋情深。   她选择直奔主题:“这几天不是邪气外溢、玄牝之门不稳吗?我对我爹说那些话,是为探他的口风。”   江白砚安静凝视她,双目冷如寒雪。   他相貌精致,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生出叫人脊骨发僵的压迫感。   像被狩猎中的野兽盯住,撕裂温驯内敛的表象,沉郁而险恶。   很久没被江白砚这样看过,施黛没怂:“我失忆不记得以前的事,是真的——什么邪祟容器、镇压恶念,我之前都不知道。”   在来寻找江白砚的途中,她仔细思考过应对的办法。   如果按着心魔的剧情往下走,承认她接近江白砚是为利用,以江白砚的性格,肯定得胡思乱想。   施黛凭什么要乖乖顺从心魔的意。   “我也是昨日听爹说起,才知道这件事。”   施黛说:“玄牝之门出了岔子,邪祟被封印在你身体里。我担心爹对你动手,才顺着他的话,想套一套他的态度。”   她顿了顿,直勾勾望进江白砚的眼:“你想想,我如果对你无情无义,只想压制你体内的邪祟,和你当朋友就好了,为什么还要——”   江白砚面色不改,一瞬不瞬凝睇她。   施黛音量小些:“压制邪祟,用不着对你亲亲抱抱吧。哪有这么献身的。”   彼此相拥,她被江白砚的气息浑然笼罩。   血意太重,遮掩了淡淡冷香,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味道。   他在这儿杀了几天几夜,面上泛有不正常的嫣红,倏然一笑,似鬼似妖。   江白砚眼尾微勾:“施小姐,还要抱多久?”   他没信那番说辞。   施黛没动,不答反问:“我要是想伤你,方才不已经对你动手了么?”   说完这句话,她本人反倒愣了下神。   镇厄司对江白砚下了追杀令,一旦发现,当即斩杀。   在他的认知里,施黛和施敬承一样,没想留他的命。   但见到她时,江白砚还是将施黛护在了怀里。   他难道不怕她心怀不轨,趁机偷袭?   施黛出神一瞬,听见衣物摩挲的轻响。   江白砚俯身凑近她耳畔,吐息温热:“那你为何还留着我?”   暧昧却危险的音调,像裹在糖衣下的刀锋。   耳朵尤为敏感,施黛没忍住轻颤一下:“我喜欢你,不会害你。”   她说得直白,江白砚视线定了定。   不等他出声,施黛踮起脚尖,在他唇间飞快啄上一口。   这个亲吻有如蜻蜓点水,引出一阵绵长的沉寂,连空气都静止不前。   冷风掠过树梢,细响落入耳中,勾来一丝若有似无的痒。   面色遽然沉下,江白砚从她怀里退开。   施黛当他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曾经欺他瞒他,将他弃之如敝履,而今出现在他面前,说些蹩脚的虚言——   要他如何去信。   施敬承朝他拔刀时,江白砚记得施黛的神色。   双目含笑,面上是幸灾乐祸的解脱,正如她对施敬承所说那般,“不愿再强忍恶心,与脏污至极的邪修来往”。   施黛同他相处的日日夜夜,皆是“强忍恶心”。   “施小姐。”   抬手擦拭被她碰过的唇珠,江白砚淡声:“不嫌脏?”   他语毕抬眸,抿起薄唇。   施黛浑身又疼又累,抱着江白砚时,一直把他当作支撑点。   当下被他避开,身体没反应过来,险些一个踉跄。   江白砚不做言语,将她拢入怀中。   就知道这人要接住她。   施黛动一动发麻的脚,再次把他抱紧,嗓音闷闷:“你怎么受了这么多伤?”   刚刚江白砚退开,施黛看清他的全貌。   俨然成了个血人,浑身上下尽染污浊,浸在白袍上,像团团绽开的墨。   血渍有些是邪祟的,有些源于江白砚本身,仅在他胸前,就有好几道割裂的狰狞长痕。   以江白砚的实力,只要有心去防,绝不可能被伤成这样。   施黛想起他以前诛除邪祟的打法,既狠又凶,全然不顾自身安危。   现在比那时的情况更加严重,看这漫山遍野的尸体和他鲜血淋漓的伤痕,简直成了种不顾后果的自虐。   江白砚没答,被施黛蹭了蹭颈窝。   她声音很低,没什么力气:“我也好疼哦。”   她受了伤,江白砚心知肚明。   他在山野杀了两天两夜的妖祟,不久前听见施黛的唤声,还以为入了魇。   江白砚没想来寻她。   他本不应寻她,更不应见施黛负伤,现身在她眼前。   垂眸看去,少女力困筋乏、面无血色,因疼痛在微微发颤。   施黛平素欢快活泼,像只灵动的鸟,此时在他怀中,却如一张单薄苍白的纸,稍一用力,便可揉碎掉。   喉间滚落,江白砚冷着脸一声不吭,把她打横抱起。   从没被人这样抱过,失重感来得猝不及防,施黛发出微弱的低呼。   唯恐摔下去,她一把抱紧江白砚的脖颈。   山林幽深,除了血腥气和草木味道,盈盈涌来甘甜的桂花香,很轻,却挥之不去。   在她腰间,江白砚看见熟悉的桂花香囊。   是他赠予施黛的那个。   “我们去哪儿?”   施黛说:“提前声明,我从家里跑出来找你,已经没法回去了——无家可归的孤家寡人一个。”   江白砚眉心微蹙。   施黛继续道:“医馆……医馆还能去吗?总觉得不太安全。”   江白砚被全大昭通缉,她有理由怀疑,心魔境里的每个人都对他不怀好意。   听她开口,江白砚侧目。   这个姿势过于亲昵,他只需偏转小小的角度,整双眼里,就映满施黛的脸孔。   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面庞瓷白无瑕,即便沾了几点血污,也似初初绽放的花蕊,柔软剔透,又无比生动。   抱着她,仿佛拥着团不真实的云朵。   眼底晦暗不明,江白砚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打算跟着我?”   “当然啊。”   施黛毫不犹豫:“你不能把我扔下吧?这里到处是妖魔鬼怪,我已经没力气了。”   说到最后,她干脆软绵绵整个瘫下,动也不动。   又是静默。   良久,江白砚低声:“去我住处。”   他的住处?   施黛张口,被后背的伤口疼得轻嘶一声,缓了缓,才忍着痛说:“你住在哪儿?”   想起江白砚说过的话,她恍然道:“西郊的宅子?”   逛灯会时,江白砚曾半开玩笑地问她,愿不愿意被他锁进西郊的宅院里。   江白砚眉目低敛,看不清神色,闻言笑笑:“比不得施小姐金贵。”   施黛被他一噎。   过去与江白砚不熟时,他惯常伪装得温和如玉,每每见她,都礼貌保持一段距离。   后来她渐渐知晓江白砚的真实脾性,随着两人一天天熟络,江白砚待她万分乖顺,从未展露过恶意。   施黛悄咪咪瞅他。   三句呛人一回,原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被江白砚横抱在胸口,凛冽剑气宛如屏障,为她挡下寒风。   施黛问:“你体内的邪气怎么样了?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江白砚能正常和她说话,说明尚未被邪祟彻底侵蚀。   她蜷了蜷凌空的小腿,裙裾荡漾如波:“把邪气压下去的话,就可以制止邪祟挣脱玄牝之门了吧?”   江白砚低哂:“施小姐来,是为这个?”   若要阻止上古恶祟破除封印,要么杀了他,要么压制他身体里的邪气。   施敬承选了第一种,而施黛——   虽不知她为何不直接动手,但她选择了第二种,通过安抚他、亲近他,镇压将出的邪气,像曾经那样。   一个还算明智的决策。   倘若施黛妄图动手,江白砚无法保证,会对她做些什么。   “什么叫‘是为这个’?”   施黛耐心纠正:“我来这地方,当然是为了你。”   江白砚没应声,身如落雪飞絮,剪开重叠夜色。   他在西郊置办的宅院面积不小,因荒废多日,院中积了满地的落叶和灰尘。   宅子背靠群山,掩映在葱茏绿意里,地处偏僻,难以被人发觉。   江白砚这几天始终在林中杀妖,镇厄司就算找过这儿,也寻不见他的踪迹。   施黛被他抱着走进一间厢房,直到看见江白砚转动花瓶,才知道另有玄机。   和江府一样,这里也有暗室。   花瓶被有规律地转动五下,露出通往地下的暗门。   施黛一路打量,穿过甬道,竟是一处干净整洁的正堂,正堂以左,有间卧房。   眼看江白砚要把她放上床榻,施黛赶忙道:“别别别,我身上有血。”   浑身冷汗和血污,她躺上去,整张床都得被弄脏。   施黛顺口问:“可以沐浴吗?”   江白砚撩起眼皮,听她软声道:“不沐浴的话,你就要抱着一个血淋淋的我睡觉了。”   江白砚:“我为何要抱施小姐入睡?”   施黛不反驳,只眼巴巴看他——   于是一盏茶的时间后,她如愿洗到了热水澡。   卧房旁侧有间小室,室中是个木质浴桶。   江白砚为她温好热水,守在门外。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施黛身心俱疲,一边擦拭血污,一边在朦胧水雾里胡思乱想。   究竟怎样,才可以彻底压制江白砚心中的恶念?   连阿狸都对这场心魔境一无所知,关于如何遏止邪祟,她目前没什么头绪。   万幸,江白砚保持着清醒。   两个人待在一起,总好过施黛独自一人茫然无措。   蒸腾的烟气徐徐袅袅,指尖触上浴桶中微烫的水流,热意顺着经脉,直直淌进心口。   自始至终,江白砚没伤她害她,连一句重话也不曾说过。   心魔里的她,明明让他那么难过。   许是被热气熏到眼睛,从眼眶里落下几滴晶莹水珠,心底像藏了块烧红的铁,烫出一个小小的洞。   施黛抹了把脸,转动目光。   浴桶旁,是江白砚放来的药膏。   她受的全是皮外伤,但道道痕迹血肉模糊,瞧上去骇人,实际也挺疼。   把伤药涂上身前的血痕,施黛脸色煞白,又嘶了声。   她怕疼,药擦得磨蹭,约莫一柱香后,才迟迟打开小室的门。   江白砚就在门边。   他居然也清理了血污,乌发湿漉漉搭在肩头,垂首抱着断水剑。   让施黛略感惊讶的是,他穿了件黑衣。   见她出来,江白砚投来淡漠一瞥。   施黛把装盛药膏的瓷瓶递给他:“你自己的伤,上药了吗?”   江白砚的宅子里没有女子衣物,施黛沐浴后,穿了他的衣裳。   很大。   颈下的肌肤暴露在外,因在温水中浸泡过,泛出粉融融的薄晕。浅粉漫延,攀上她修长侧颈,连带面颊也隐有桃花色。   施黛觉得新奇,晃了晃过长的袖口,跟唱戏似的。   她只穿着里衣,双眼像被清水濯洗过,澄澈干净。   江白砚只看一眼,挪开视线:“中衣与外衫不合身?”   春夜太冷,只一件里衣不够御寒。   施黛破天荒地抿了下唇,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   “后背的伤,”她小声说,“我擦不到。”   妖邪狡诈,与它们对上,遭受偷袭居多。   她的伤势多在身侧和背后。   背上疼得厉害,偏偏施黛看不见伤势如何,心里发怵,药也没法子擦。   施黛轻声叫他:“江沉玉。”   语气软而柔,撒娇似的,像羽毛撩在耳边。   江白砚闭了闭眼:“……去床上。”   这不是拒绝的意思,施黛当即咧开嘴角,步履轻盈迈去床边:“你先别转身。”   她给江白砚擦过好几次药,这是头一回,在他眼前袒露后背。   要说不害羞,当然是假的。   里衣宽大,她小心往下褪了一半,在床榻趴好:“好了。”   江白砚的动作有刹那停滞,长睫倏颤,依言转身。   施黛穿着他的衣裳,前身藏在被褥里,趴伏榻上。   腰身之下的双腿被白袍遮掩,她不自在地蹬弄几下,露出一截纤细漂亮的脚踝。   湿濡的长发拢在一边,如云墨逶迤于侧肩,是对比鲜明的黑白两色。   江白砚眼风下掠。   她从小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即便受伤,也有上好伤药祛除疤痕。   少女肌肤白皙如雪脂,侧腰纤秾合度,可惜几道一指长的伤痕凌乱交错,格格不入。   半边脸埋在枕头里,施黛扭头看他:“严重吗?”   烛光下,她的脸像未经雕琢的璞玉。   江白砚:“嗯。”   施黛果然睁圆双眼,露出被吓到的神色:“很严重?”   看来在她那么多声谎话里,怕疼是真的。   江白砚敛下多余表情,指尖挑起些药膏,触上其中一道血痕。   施黛把脑袋缩进枕头,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江白砚神色冷冽,力道却是极轻,觉出她的瑟缩,力气再柔和几分。   “施小姐那日曾言,同我相处,只觉作呕。”   他弯起眉眼,嗓音轻软如清风:“如今可还觉得作呕?”   ……要命。   心魔境里的她,到底说过哪些话?   施黛立马反驳:“我没这么想过。”   江白砚不语,指腹拂过她脊骨。   陌生的感受。   过去隔着衣物与施黛相拥,犹如镜中水月,不甚分明。   唯今时触及,才知有如凝脂,肉与骨,皆是水般的柔软。   因他拭药的动作,痛感丝丝缕缕,施黛遏制不住地发颤。   体肤相贴,江白砚感受得出她的每一次战栗。   她在受疼。   不动声色垂下眼睫,江白砚左手五指收拢,指节泛白。   可笑的是,他理应憎她,听施黛吐露那些漂亮话,却情不自禁被她抚平心绪。   知她不喜脏污,江白砚特意用井水清洗过身体。   就算在施黛眼中,他只是个容器。   他不应如此,这不像他。   被悉心清理后的手指如雨后修竹,江白砚缓缓拭过,引她又是一抖。   “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被冻得绷紧身体,施黛觉出不对劲:“是不是用冷水……”   她正絮絮叨叨,忽地一怔,等反应过来,从耳后生出汹涌的热。   ——指尖退离,江白砚俯身,吻上她的伤痕。   一瞬间的头脑空白。   然后猛然炸开。   他的气息沁入皮肤,像沸水升腾出的热雾,所过之处,连骨头都是酥。   施黛的呼吸乱作一团,想转身制止,又想起自己半褪了里衣,绝不能胡乱动弹。   她只得蹬了下小腿,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江沉玉!”   江白砚的笑声近似气音,唇瓣轻蹭,探出舌尖。   舔舐蜂蜜一般,他卷起一抹殷红血渍,轻缓勾缠。   流连片刻,江白砚顺势往上。   快疯了。   伤口又疼又痒,脸上热得像被火烧,施黛侧过头去,正对上那双狭长桃花眼。   “施小姐杀了我便是,何必大费周章,用这种法子压制邪气?”   薄唇掠过蝴蝶骨,落上施黛后颈。   缘于他,她颈间满是霞色的红。   江白砚轻声道:“我这般肮脏污浊的妖,施小姐刻意亲近,岂不是拿真心喂了狗?”   再无佯装出的温顺乖巧,他如一汪粘腻冰冷的沼泽,欺身贴近,眼中是浓稠深邃的漩涡。   呼吸萦回在颈窝,两人乌黑的发彼此绞缠,划过肩头,酥酥痒痒。   莫名地,施黛觉得比疼痛更难捱。   江白砚衔住她耳尖,呵气滚热,似哄似骗,又像委屈的试探:“何不杀了我?想让我死,现下是最好的机会。” 第110章   江白砚音量压得低, 像风中摇曳不定的烛火,从耳窍钻入,漾开热流。   语调沉冷, 却噙出一丝旖旎。   施黛后背绷得紧, 在他的吐息里不自觉战栗, 缩了缩脖颈。   好痒。   耳朵和心肺都是, 仿佛有无数个小钩子在扎, 细细密密, 余韵绵长。   她未着上衫, 被江白砚这般贴近, 条件反射收拢双臂,护在身前。   察觉这个微妙的小动作, 江白砚半垂下眼。   施黛有意遮挡,胸前铺满墨发,如纱幔覆下,把逾矩的窥探阻隔在外。   从他的角度,只瞥见一侧瓷白肩颈,透有玉质的柔和。   毫厘之距下,施黛杏目浑圆,面色红得几欲滴血。   “谁、谁要杀你了?”   她乱了方寸,说话少有地磕巴, 视线与江白砚相交又错开, 羞恼般深吸一口气。   虽然这是心魔境……江白砚不能趁人之危吧?   两人的姿势亲昵过了头, 种种思绪被他的呼吸一烫,全融成浆糊。   施黛把脸埋进枕头:“疼。”   江白砚靠在她耳边, 闻言笑笑:“疼又如何?”   施黛磨一下牙:“是人话?”   她看不见江白砚的表情,被他贴着耳朵讲话, 笑音能挠到心尖去。   施黛强压颤抖:“血流太多,头好晕。”   只是皮外伤而已,哪至于失血头昏。   江白砚心知肚明,却并未戳穿,重新老实下来,为她擦拭药膏。   施黛惯常与镇厄司小队同行,捉妖时各司其职,不容易受伤。   想来她从小到大,很少疼成这样。   指尖在伤口处打着圈,描摹出脊骨起伏的弧。   见施黛动了动身子,江白砚低声:“这样也疼?”   施黛:“有点。”   风水轮流转,原来她以前为江白砚上药时,他是这种感受。   肌肤相触,施黛感知得出他指尖的温度,冰冰凉凉,把冷意一点点渗进骨头。   她却像被灼伤,通体发热。   “江沉玉。”   施黛说:“我是真的喜欢你。”   停在她背上的食指动作微顿,没有回应。   “我从没觉得与你相处,让人——”   施黛迟疑住口,没忍心说出“作呕”。   单单想到这两个字,她就喉间生涩。   “你很好,我记得跟你一起过的除夕、上元和春分,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心绪复杂难言,施黛轻声道:“有你在,就算是又苦又累的捉妖,我也很开心。”   江白砚许久没答。   悉心为她的每一道伤口擦好伤药,指尖停留在施黛腰际的撕裂伤。   江白砚双目幽深如晦,不见半点温度。   心知不应如此,但听施黛寥寥数语,他还是一时失神。   她惯会哄骗,话里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说得熨帖,毒丸也如蜜糖般惑人。   指腹在最后一道伤口缓慢流连,似要把那片白皙揉进血肉。   江白砚垂头,又一次吻上她体肤。   腰间比脊背更为柔软,几点血珠堪堪溢出,被他舔舐而去。   血腥味与少女的馨香交织,是引人沉溺的味道。   被唇舌蹭过的滋味古怪莫名,施黛又叫他:“江沉玉,你别——”   他他他、他怎么探舌头了?   把血滴吞咽入喉,江白砚哑声:“疼?”   施黛答得从心,大大方方承认:“疼死了。”   低眉端量她身后的血痕,江白砚轻笑一声:“疼死了,还敢来找我?”   这人有够伶牙俐齿。   施黛攥起被褥,用以缓解疼痛,认真说:“我喜欢你嘛。”   因为在意他,施黛才敢独自进入这场吉凶未卜的心魔境。   江白砚没继续亲吻伤处,她平复心神侧头回望,在枕头里捂久了,面上潮红未褪,眼珠蒙着层水雾。   “有绷带吗?”   施黛说:“我自己包扎就好。”   江白砚眸色晦暗,缄默看她。   对视一瞬,他起身在木柜里拿出绷带和剪刀。   包扎比上药容易一些,不必直接碰到伤口。   等江白砚转过身去,施黛把绷带圈圈缠好,中途看他几眼。   他没离开房间,但也没有回身占她便宜的意思,黑衣笔挺如锋,比起往日常穿的白袍,多出生人勿近的冷戾。   江白砚为什么忽然换了黑色?今天见到他时,他明明是一身白。   施黛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无影无形,静静扫过,像一簇轻柔拂来的柳枝。   江白砚微卷舌尖,回味方才裹挟腥意的甜。   室内静下,只余似有似无的呼吸声,以及绷带与衣物摩挲的轻响。   这样的静谧惹人心慌,施黛迅速穿好上衫,把前襟裹紧:“好了。”   她不懂就问:“你今天,怎么穿了黑衣服?”   床前的少年循声回眸,被烛火勾出侧脸冷峻的轮廓。   江白砚懒散勾唇:“很重要?”   稍显恶劣的语气。   施黛泰然自若,没被他唬到:“你过来。”   她这样的态度,不在江白砚预想之中。   他邪气缠身,已是万人唾弃的恶祟,施黛理应惧他,亦或厌他。   然而在她眼中,江白砚见不到畏惧之色。   为什么?   他只消拔剑,便能了却她的性命;一旦他心怀邪念——   除却杀戮,尚有其它不轨之事,江白砚如若有心,自可欺她。   施黛为何不怕?   眼风扫过她面颊,江白砚依言上前。   施黛仰头看他:“林子里的邪祟,都是你杀的吧?”   她记得清清楚楚,江白砚屠尽漫山遍野的妖邪后,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当时他身上的白袍,被污血染成深红近黑的颜色。   施黛把他上下端量:“我看看你的伤。”   江白砚:“不必。”   和他相处这么多天,施黛哪还不了解江白砚的脾性。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她心有所感,抬起右臂。   被她这个毫无征兆的动作激起战意,断水迸出一声清鸣。   剑客的本能催促他还击,江白砚却只握起右掌一动不动,目色沉沉,似要把她看穿。   施黛没拔刀,也没朝他挥出符箓。   她攥起江白砚前襟,一把扯开。   施黛力道不小,衣襟随之敞落,露出一片血肉模糊的胸膛。   看清眼前景象,她指尖颤了下。   江白砚胸前满布深浅不一的血痕,大多数来自邪祟的利爪和毒齿,左侧心口的位置,是数道血淋淋的笔直痕迹。   绝非妖邪所为。   那是剑伤。   ——江白砚自己划出的剑伤。   失了衣物遮挡,夜风掠过胸膛,是空落落的凉。   痛意寸寸清晰,江白砚仍是笑:“好看吗?”   施黛喉咙干涩发哽,说不出话。   果然是这样。   用疼痛自虐,是江白砚自幼的习惯。   这几个月以来,他之所以渐渐停止这类行径,全因施黛教导了拥抱与抚摸,让他借此感知欢愉。   ——直到心魔境里,江白砚被“施黛”所弃,往日那些亲近的触碰,都沦作不值一提的笑柄。   那天以后,江白砚怎么可能不去变本加厉地自伤。   穿黑衣,是为掩饰他身上止不住的血迹。   一道道伤痕触目惊心,施黛浑身发冷,像浸在冰水里头。   江白砚侧开视线:“施小姐,可看够了?”   他语调淡淡,话刚说完,被人往前一拉。   施黛把他朝床边按:“你坐下。”   江白砚没挣扎。   施黛没解过男子的衣衫,摸索好一会儿,才松开他腰间的系带。   黑衣倾垂而落,衬他毫无血色的冷白皮肤,像玉髓洗去浓墨。   施黛拿起床头装药的小瓷瓶:“这几天划的?”   江白砚这回没呛她,安安静静,算作默认。   他身上的血痕实在骇人,施黛无从着手,把药轻轻涂在江白砚颈下,单刀直入地问:“你在林子里杀妖,也是为了——”   她斟酌一下措辞:“发泄?”   无论疼痛还是杀戮,都能让他得到快慰。   倘若不用剑锋破开些什么,江白砚不知如何疏解胸腔里难耐的胀痛。   施黛指腹柔白,经过一处伤口,沾上刺眼的红。   江白砚按住她手腕,唇角牵出讥诮的弧:“施小姐不必如此,脏了手。”   他力气不重,施黛轻松挣脱,想了想,试探性问:“那天晚上,你是从什么时候听见我和我爹说话的?一开始吗?”   心魔境的源头,是她与施敬承的那次谈话。   施黛想弄清楚,当夜父女二人究竟说了什么。   ……看江白砚对她的态度,内容绝对万分糟糕。   “什么时候?”   江白砚笑笑,眸底荡出薄光,声调柔软,吐露的话语却叫她如芒在背:“大概是,施小姐称我‘出身不堪、卑劣下作’之后?”   施黛右眼一跳,手指一抖。   合着心魔给她挖了个深不见底的大坑,逼她往里跳。   脑子里乱了三分,施黛努力保持镇定,接着擦药:“还有呢?”   江白砚敛去笑意,撩起眼皮。   他皮肤苍白,唇上失了血色,晃眼望去,宛如一尊不容亵渎的白玉雕像,双目黢黑,更添森冷。   施黛看不懂他的神情,再眨眼,江白砚已倾身向前,缓缓凑近。   “还有?”   他凝睇过来,字字句句皆如尖刀,剖开平和假象:“我心性歹毒,不配苟活于世,同我一道,迟早把你拖累。”   施黛彻底顿住。   一声又一声,她听见胸腔里心脏的嗡鸣,震耳欲聋。   江白砚却是勾了唇,像说起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施小姐说得没错,我如今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邪物,配不上与你同路——”   他轻笑出声,右手覆上施黛腕骨,牢牢攥紧:“我不是好人,你不怕我心怀怨怼,将你斩于剑下?”   一语落毕,江白砚眸光倏动。   施黛怔怔望着他,眼眶染上浓郁的红。   像被这道目光烫到,他右手力道放轻些许:“……吓到了?”   施黛两眼一眨不眨,带了哽咽的鼻音:“你会向我拔剑吗?”   江白砚静默瞬息:“你觉得呢?”   施黛不假思索:“才不会。”   江白砚轻笑:“你就这般信我?”   “我喜欢你啊。”   施黛对上他黑沉的眼,脱口而出:“你不是也喜欢我?”   江白砚不语。   施黛的指尖停在他胸口,距离心脏很近。   彼此都不说话时,心跳的频率便透过胸膛,清晰传递给她。   这让他很不适应。   经历过无数杀伐,江白砚知晓,心脏是躯体最为脆弱的要害。以当下的姿态,他将身躯全然展露,心口被她轻而易举攥于手中,近似于引颈受戮。   江白砚想不明白,他为何没避开。   少年双目如潭,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找到答案。   片刻后,江白砚终于开口,压抑有辨不清的情愫:“我该如何相信,你口中所谓的‘喜欢’?”   夜幕沉沉,他逆着月华,面似霜雪,阴郁莫测。   这绝非施黛熟识的江白砚。   戾气太盛,拒人于千里之外,让她想起被侵入领地、锋锐阴鸷的狼,能把所有妄图靠近的猎物撕得粉碎。   隐约间,施黛参透他的几分心绪。   与她不同,江白砚的十几年人生,一大半浸在疼痛与苦难里,唯一得过的善意,是邪修同门伪装出的骗局。   她记得江白砚的魇境。   那人佯装农夫,向他伸出援手,把江白砚带离囚笼后,露出原本的丑恶面目,一面用邪术磋磨他,一面嘲弄他的天真无知。   给他零星微光,又将他推入更深的渊底,与今时今日如出一辙。   每一次,江白砚都小心翼翼伸出手,却被回回抛下。   指尖处的心跳强而有力,施黛短暂失神,仿佛陷入水流湍急的漩涡。   她心无恐惧或厌弃,只是难过。   江白砚往身后退开:“施小姐,你不应——”   话音未落,他呼吸骤凝,全无防备地后仰于床榻。   随之而来,是丝丝缕缕的桂花香悄然覆下。   施黛把他推倒在榻间,俯身吻上。   血气与甜香交融勾缠,她起初用力很轻,像雨露浸润一朵桃花。   江白砚想伸手推开,终究没舍得,指腹陷进被褥,骨节发白。   被抛弃被玩弄的恨意像毒蛇噬咬心间,不断警醒他莫要靠近,这溃烂腐败的根,仍旧生出了成熟的果。   体息绞缠,连空气都变得燥热,江白砚的视线如同黏腻蛛丝,将她整个包裹。   他竭力克制回应的冲动,听施黛说:“张口。”   眼中掠过迷茫,江白砚张开薄唇。   柔软的物事长驱直入。   这是从未有过的动作,少年蓦然怔忪,眼梢漫出薄红。   馥郁花香席卷着热雾,灼得喉间滚烫。   施黛的舌尖触上他,揉进饴糖般,生涩一勾。   心脏剧烈跳动,狂躁的困兽被囚于其中,冲撞不休。   快意汹涌,流经四肢百骸,连疼痛也被这个吻压制得微弱,只余过电似的麻。   暧昧靡靡,江白砚眼底艳色如潮,眼睫与脊骨轻轻发颤。   愈来愈快的心跳声里,夹杂出低不可闻的喘音。   春夜轻盈垂落。   施黛蹭过他唇珠,轻声问:“不喜欢的话,会这样吻你吗?” 第111章   这是未曾体会过的入侵。   自江白砚记事以来, 剖开他体肤的,多是刀剑利器。   锋刃尖锐,穿破血肉的一刻, 唯有无边刺痛。   而在此夜, 经由他的唇齿, 施黛的一部分与他相融。   一腔自厌自毁的戾气被打散, 像月光陡然照在心头。   与他目光相触, 施黛不由一怔。   被她强行吻上之前, 江白砚的态度堪称冷硬, 虽说施黛知道他嘴硬心软——   但当下, 江白砚眼里水意濛濛,两腮漾出高烧般的红。   被他用这副模样直勾勾盯着, 只一眼,施黛耳根发热。   她对接吻的认知来源于电视剧和小说,这次稀里糊涂探出舌头,自己也不确定亲得对不对。   那一瞬间的感受倒是记得清清楚楚,酥意横生,头脑一片空白,仿佛要被烫得融化掉。   头脑一热地亲完了,施黛有些懊恼。   她把江白砚压在身下,双手支撑于床榻, 没让自己碰到他的伤口。   这会儿低头看去, 他胸前一道血痕受到拉拽, 有开裂的趋势。   “你别动。”   施黛赶忙道:“我给你重新——”   说出更多话之前,江白砚按住她后脑勺, 用力下压。   无论学什么,江白砚都很快。   这个吻远远不算温柔, 透着股压抑的狠劲,几近失控。   他的舌尖强势探入,发狠般肆意掠夺,由最初的生涩勾弄,渐至压上她软舌,蛮横碾磨。   无法呼吸。   炽烫的体温织成巨网,蕴藉药的苦涩,和铁锈般的腥。   鲛人独有的冷香幽然弥散,与施黛急促的吐息紧密交融,让她渐渐失却气力,心跳如鼓擂。   直至呼吸不过来,施黛头晕脑胀,推了推江白砚肩头。   他眼底深黑,像一汪被搅乱的墨。   知她气息不畅,江白砚在她舌上狠压一下,适时退离。   新鲜空气涌入口鼻,唇上被他吮得发麻,施黛仍有点懵。   由她主导的那个吻称得上柔和,显而易见十分生涩,到江白砚这里,像猛然开窍似的,缱绻之余,多出不容抗拒的侵略性。   一吻结束,始作俑者乖乖躺在她身下,双目通红。   满室静谧,施黛听见江白砚喉间淌出的喘息。   “恭喜。”   舔了舔发肿的下唇,施黛小声说:“你青出于蓝胜于蓝,出师了。”   江白砚:……   因她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怔忡一瞬,江白砚哑声:“你当我是什么?”   厌弃他时,施黛能用最刻薄无情的言语羞辱他;知他体内的邪气亟待镇压,便施舍几句“喜欢”,和几个廉价的吻。   教他如何去信。   施黛在床榻坐直身子,拿起一旁的绷带:“是喜欢的人。”   似乎觉得好笑,江白砚轻嗤:“我这般邪物,配得上施小姐的中意?”   “怎么配不上?”   施黛耐心给他顺毛,擦拭他胸口渗出的血珠:“江沉玉这么好,我不喜欢才奇怪吧。”   方才被江白砚吻得太凶,她耳垂尚在发烫。烛火晃荡,光影碎在她糖浆般的眼瞳,像流云托映的月亮。   双唇不点而朱,窥得见莹润水色。   是被他舔舐过的痕迹。   江白砚凝神看了须臾:“施小姐真是……会哄人。”   施黛一本正经:“是真心话。”   江白砚垂目相讥:“这种话,没法把我哄住。”   施黛不甚在意地笑笑,低头帮他擦药:“那就多哄哄嘛。”   ……小骗子。   被她压在床榻,江白砚没再挣扎,任由施黛摆弄,静静看她。   用极度冷静,却濒临失控的眼神。   无法否认,当施黛软声安抚、贴上他唇间时,体内如有暗火在轰然灼烧。   江白砚厌憎她的欺瞒,得她亲昵,依旧生出失而复得的欢喜。   身体与心魂,皆在渴求施黛的亲近。   他真是疯了。   施黛认认真真为他擦完药,习惯性朝血口吹了吹,吹完才意识到,和江白砚相处一段时间,这个动作成了条件反射。   等绑好绷带,她在江白砚腰侧系上个不大不小的蝴蝶结。   他从头到尾异常乖顺,猜不透在想什么,只一瞬不瞬注视她的脸。   略显迷离的视线,又带了野兽狩猎般的审视与探究,七分冷戾中透出三分软。   施黛抗拒不了这样的目光,故作镇定:“你困了吗?”   江白砚眼底泛着血丝,加之这几天在不间断地屠戮妖祟,想必精力到了极限。   桃花眼眨动一下,江白砚勾起唇边:“嗯。”   他挪近些许,在被褥蹭出道道褶皱,下巴抵上施黛肩头:“一起睡?”   他绝对是故意的。   说话时,江白砚有意无意触上她耳垂,气音轻软,像春风幽微一扫。   施黛绷直身板,耳朵红晕更深:“好。”   他这是……稍微消气一点了?   她弄不懂江白砚的心思,听他语调柔软,可扭头望去,那双桃花眼晦沉如海,让人心觉不安。   两人都受了伤,施黛体力严重透支,不想动弹不想思考,连吃东西也抛在脑后,整个蜷进被窝。   江白砚熄灭烛火,躺在她身侧。   顾及他身上大大小小的诸多伤痕,施黛忍住了抱他的手。   暗室偏僻,墙顶开有几处孔洞,漏下碎如残雪的月光。   不为人知的角落无风无声,施黛兀自出神。   在原有的轨迹里,上古恶祟附身于江白砚,引动灾变,致使大昭灭亡。   那时的江白砚,经历过什么?   施敬承与孟轲心系玄牝之门的异变,没有施黛陪在身边,无人知晓他被邪祟当作容器,陷入心魔境后,被邪气逐渐侵袭。   好像自始至终,江白砚从来只是一个人,连查明家人死亡真相的执念,也沦为一场空的泡影。   哪怕他为之强撑了十余年。   倘若不为复仇,以江白砚的自尊心,早在被邪修种下替傀术的时日里,就已了结自己的性命。   结果什么也没实现。   施黛想着难受,侧躺过身去,正对上江白砚的眼。   在他瞳底,映满月华皎洁的光。   “怎么了?”   施黛轻声问:“一直这么看我。”   江白砚答非所问:“你当真要留下?”   话虽如此,当他开口,手臂已环上施黛腰身。   江白砚看上去瘦削,实则常年练剑,肌骨紧实有力,攀缠上来,像挣不脱的藤。   他记着施黛的伤势,特意避开那几道血口子。   “当然啊。”   施黛说:“不然我来找你做什么?”   她答得直率,让人生出是真心所言的错觉。   江白砚的体息将她包裹,臂膀收拢:“我体内匿有邪祟。”   施黛理应杀他,像其余所有人那样。   于她而言最理智的做法,要么一刀刺入他心脏,要么给施敬承等人通风报信,让镇厄司斩除恶祟。   他杀了这么多年的妖邪,到头来,自己反而成了罪不容诛的腌臜之物。   江白砚想着笑笑:“与我待在一处,确会连累你。”   “这有什么。”   施黛道:“邪气不是可以祛除吗?我们一起想办法,好过你在林子里杀来杀去——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杀念越盛,邪祟复苏越快。   往日的江白砚嗜杀成性,对世间留恋甚少,的确是最完美的容器。   “无碍。”   江白砚道:“尚可压制。”   “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啊。”   施黛松了口气,顺从本心说:“就算我不来找你,等上古邪祟出世,我铁定没命。跟你在一起,说不定还有点儿活下去的指望。”   没料到她如此直白,江白砚低笑:“施小姐……很实诚。”   这是最简单的一层逻辑,江白砚不可能想不到,施黛习惯打开天窗说亮话,没打算半遮半掩。   江白砚又问一遍:“当真不走?”   施黛不厌其烦:“不走。”   她说完加重语气,义正辞严:“还有,什么‘施小姐’‘施小姐’的?你再叫,我也唤回你‘江公子’了。”   江白砚低低应声:“施黛。”   时候不早,施黛困得厉害,被他抱在怀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江白砚半垂下眼。   她不久前濯洗过的长发铺了满床,在月下散出流光,锦缎般柔软。   施黛的小半侧脸藏在阴影下,光晕朦胧,像名家笔下的秀丽山水画。   昏沉无光的卧房里,万般皆似梦境。   是梦吗?   香囊被她好生挂在腰间,桂花缕缕含香。   目光落在她光洁的额上,江白砚凑近了,在那处落下一个极轻的吻。   不够。   亲吻如雨丝,覆上施黛的鼻尖与面颊,缓慢来到唇边。   不愿惊醒她,江白砚堪堪触及便移开。   半梦半醒,脸上像有羽毛在飘。   施黛睁眼又闭上,往他颈窝里靠,含糊问:“江沉玉,你亲不腻吗?”   江白砚笑音很低:“不腻。”   怀中的少女绵软纤细,闭上眼后,看不见他眼中的渴求与贪念。   只有江白砚自己清楚,在他心里盘踞的,究竟是怎样的情潮。   施黛的呼吸、心跳和体温清晰可辨,他逐一感受,把它们烙印入心底。   太患得患失,连如此简单的相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外人无从察觉,江白砚体内有邪气如潮。   杀虐、贪欲、妒怨的种种恶意杂糅滋长,时刻诱他步入深渊。   他的心神和识海,早已肮脏透顶。   明明是条随时会咬人的蛇,只有施黛觉得他人畜无害。   江白砚给过她机会了。   她既不愿离开——   定定看她半晌,江白砚唇角轻弯。   那就永远不要离开。   *   施黛睡得不大安稳,混乱的梦一个接着一个,恍恍惚惚醒来时,天还没亮。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仍在江白砚怀中。   他抱得紧,叫人难以动弹,施黛刚挪脑袋,就听江白砚道:“醒了?”   “嗯。”   夜半惊醒,困意汹汹,施黛打个哈欠:“你是刚醒,还是没睡?”   等等。   入目是一片深沉暗色,不见半分光亮,她睁着眼睛发呆一会儿,猛然惊觉不太对劲。   准确来说,是很不对劲。   入睡前,她身处的卧房落有莹白月光,虽则微弱,总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现在醒来,跟前连一丝光线也不剩下。   黑暗浓稠不散,施黛下意识握住江白砚胳膊,确认他在身边。   这一动,就更不对了。   她臂上有两道伤痕,按理来说,应该在抬手时滋生疼痛,施黛一点儿没感受到。   不止手臂,胸前和后背的痛意,尽数消散无踪。   除此之外——   施黛大脑宕机,晃了晃右臂。   黑魆魆的死寂漫无边际,耳边传来哗啦轻响。   细小而清脆,施黛后知后觉,那是铁链碰撞发出的声音。   冰冰凉凉的坚硬铁器,环在她右手手腕上。   施黛:……   施黛:“所以,到底是我瞎了看不见,还是你把我关进小黑屋了?”   她的反应过分平静,听不出惊惶或恐惧,江白砚轻笑出声:“我来点烛。”   烛灯摆在床头,被他点燃,溢散昏黄火光。   施黛看清周遭景象。   这里并非她之前所在的卧房,比那间小室更宽敞,也更精美。   床榻以檀香木制成,近处悬有绣遍花鸟的轻纱幔帐,房中央的如意圆桌旁,是座镂雕龙纹镜台。   看地面,还铺有云山纹饰的绒毯。   她右手腕上绑了根铁链,很长,与墙角相连。   一个众所周知的常识,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在一夜间凭空出现,尤其是这种镶入墙体的铁锁。   施黛翻转右手,心情复杂。   江白砚……该不会早就想把她锁起来了吧?   多亏上辈子看过的小说,让她不至于惊慌失措。   想想也对,江白砚安全感近乎为零,被心魔境里的她撇弃过一回,没那么容易完全交付信任。   施黛欲言又止,更关心另一件事:“你又用邪术,把我的疼转走了?”   江白砚没否认:“嗯。”   他逆着烛火,侧脸线条明晰流畅,氤氲薄光:“还疼么?”   好奇怪。   他的神情一如往常,纯然得近乎无辜,施黛却预感到迫近的危险。   她没管稍纵即逝的第六感:“你自己的伤怎么办?不是比我伤得更重吗?不许再用。”   施黛没问手上的铁链,最先在意的,是他的伤。   江白砚弯起眼:“你来寻我,因我受疼,我理应回报才是。”   他目如深井,映在烛光下,添了异样的绮丽。   江白砚温声道:“不必忧心。只要是你的,痛意也叫人欢喜。”   这个念头在他心底根深蒂固,多日前便已萌芽。   将她的疼痛取来,融进他身体里,亦算一种亲密无间的交合。   施黛:……   她知道江白砚的某些想法不正常,过去相处时,他往往有意隐藏。   到今天,是装也不装了。   “那,”施黛抬起右手,腕上铁锁漆黑,“这个呢?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江白砚:“七日前。”   是他知晓容器真相后不久。   施黛没反应过来:“那么早就准备了,一直没用?”   施敬承不在府中,江白砚有意的话,完全可以把她强行掳走,关来这地方。   烛光倾洒,江白砚的脸孔半明半暗。   他语气稀松平常,像说起不值一提的玩笑:“你不是嫌我脏么。”   施黛陡然失语。   他习惯刀口舔血的生活,哪舍得把她也拖入泥潭。   江白砚固然有怨,垂目瞥见满手血污,一次次打消困住她的念头。   贪求她靠近,又欲推她远离,截然相反的心绪拉扯不断,唯有屠戮更多妖物,才勉力压下躁动。   如今施黛自投这片罗网,哪有让她逃开的道理。   江白砚忽地倾身:“喜欢我?”   施黛点头:“嗯。”   她语含不满:“你别乱动,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身前的少年低眉一笑,回应她的,是笼罩而来的柔软温度。   江白砚探入她口中,毫不费力撬开齿关,有意厮磨般,拖着她吸吮勾缠。   他此生憎恶受人桎梏,独独面对施黛,只愿同她纠缠不休。   江白砚声线微哑,重复问她:“喜欢我?”   “嗯。”   施黛好不容易抓住一丝空隙,仓促深呼吸:“喜欢你。”   得到满意的答复,他笑意更深。   “不够。”   吐字滚烫,江白砚用舌尖勾勒她唇齿的形状,伴随抑制不住的轻喘,声色袭人:“再说。”   气息被攫取殆尽,施黛胸口起伏不定,眸中荡出一顷碧波:“喜欢你。”   江白砚咬上她唇肉:“还要听。”   他声如诱哄,隐有破碎的希冀。施黛被吻得发懵,睫羽一颤:“我爱你。”   江白砚动作微顿。   他的亲吻看似轻缓,实际步步紧逼,好比缚住猎物的蛇,以尾裹紧,再温柔捕杀,咽下这份唯一珍视的宝物。   强制感如疾风骤雨,让人挣扎不得。   江白砚唤她:“黛黛。”   施黛蒙骗他也好,利用他也罢,无论如何,她在他身边。   更何况,施黛说爱他。   三个字带来的欢愉,抵得过昔时无数杀虐的总和。   双唇渐染嫣红,江白砚缓进缓出,勾着她舌尖往口中带。   一片浑浊的潭,在邀她沉溺其间。   铁链轻晃,灯影交叠。   江白砚含笑睇来,煞白皮,美人骨,颊边酒窝浅淡,好似一朵从黑泥里生出的海棠花。   被他眸中的痴意攫住,施黛乱了心神。   江白砚似乎……比她预想中更病一点。   最初见面时,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人冷淡又疏离?   走神之际,右手被人握起,掌心贴上他胸膛。   隔着衣衫,施黛感受到剧烈心跳。   只要她想,随时可以刺穿脆弱的心腔。   “不要离开,我把它送给你。”   指腹抚过她腕间的铁链,江白砚轻声道:“只给你一个。倘若你让旁人来剜——”   右掌下的心脏咚咚一跳,震得手心发麻。   施黛听他开口,自暴自弃的狠意中,含出病态的痴:“旁人不行,就算要剜,也只能你来。” 第112章   较之施黛, 江白砚高出许多。   两人靠坐榻上,他甫一倾身,影子沉甸甸罩下来, 压得人难以喘息。   这让施黛生出古怪的错觉, 只要一不留神, 她就会被江白砚吞噬入腹。   可听江白砚的语气, 分明有祈求的意味, 剥开偏执恣睢的外壳, 是他刻在骨子里的自厌与忧惶。   既矛盾, 又浑然一体。   掌下的心脏一次次冲撞, 像只被她握于手中的鸟。   江白砚说,只能由她来剜。   即便知晓施黛或许另有所图, 他还是将关乎生死的命门奉上,换取她的长留。   没经历过风花雪月,也不曾得过悉心的爱护,把性命交付予她,是江白砚表达极致爱意的方法。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心口像被揪了一把,施黛埋头进他侧颈,喉音闷闷:“谁敢剜,我帮你揍他。”   江白砚微怔,轻声笑了下。   “我不会走。”   施黛道:“想离开的话, 打从一开始, 我就不可能过来。”   说到这儿, 她仰起脑袋,与江白砚对上视线。   “特别累的。”   施黛戳他侧脸:“为了找你, 我把大半个长安城全搜过一遍,奔波好久, 才走进那片林子。”   她一动,铁链窸窣作响。   下意识地,江白砚蹭蹭她指尖。   方才勾着施黛亲吻太久,他周身热意未散,眼底掩映迷乱光晕,面颊蹭上她,像一片柔软的水波。   触感很好,施黛捏了几下。   把侧脸往她右手的方向贴近一些,江白砚迎合着抚弄,声调轻缓,一字一句传入她耳中:“知道我存了这般卑劣脏浊的心思……真的不走?”   施黛道:“不走。”   目光如有实质,江白砚灼灼看她,以一个驯服的姿势。   他问:“不后悔?”   施黛一笑,嘴角勾出清浅的弧:“我说过,我不做后悔的事。”   她声线柔软,却说得不容置喙,安抚般亲了亲江白砚侧脸。   像自然流露的欢悦,又似刻意接近的手段,江白砚上过一次当,而今仍分不清。   可他愿意相信施黛一回。   只这一次,倘若她依旧蒙骗他,他绝对……绝对不会再有任何留念,也不会再生丝毫心软。   这是他唯一在意的人。   “好。”   江白砚笑笑,薄唇贴上施黛耳边,慢条斯理:“不要离开,只有我们两个。若你要了旁人……我也许会让他死得很难看。”   谁家好人说起杀人,是用温柔含笑的语气。   江白砚嗓音好听,靠在耳畔呢喃轻语,像在说颇为动听的情话。   施黛沉吟看他好一会儿,纵容笑道:“好哦。”   她眸光一转,看向缚于右手的铁链:“这条链子——”   施黛手腕纤细,竹节般漂亮,铁锁则是深黑,像白玉上晕染的乌墨。   格格不入,十足碍眼。   施黛顺从心意地说:“好硌人。”   江白砚撩起眼睫:“嗯?”   “戴起来很不舒服。”   施黛拿左手戳了戳链条,铁质坚硬,冰冰凉凉:“又冷又硬,连睡觉都不自在。”   江白砚:“冷?”   “当然啊。”   施黛伸手:“你摸摸。”   于是他乖乖抬臂,指腹触上铁链。   是冷的,拘在腕上,连那片皮肤也透着凉。   微光下,施黛的杏眼澄澈明亮,虽因失血显出苍白的脆弱感,但目色平静,极有韧性。   她诚实说:“我不喜欢这个。”   这里是上古恶祟虚构出的心魔境,可与她相处的,是真真切切的江白砚。   施黛大可无条件地顺从他,却不打算这样做。   她愿意接受江白砚内心的阴暗面,也愿意设身处地思考他的想法,知道他安全感淡薄,不希望她离开。   然而对于施黛本人而言,她已经打定主意陪在江白砚身边,铁锁成了横在两人间的无用之物,没有存在的必要。   再说,无论心魔内外,她都不喜欢被这样锁起来。   江白砚自然懂她的意思。   施黛穿着他的袍子,袖口宽大,花瓣般垂落散开,露出一截白净小臂,铁链锁紧的位置,皮肤泛开薄红。   凭心而言,对施黛,他有过分粘稠的占有欲。   从很早之前起,江白砚便渴求她的偏爱与亲近。   她如林间自由的风,不过短暂拂经他身侧,随心肆意,少有停留。   不止一次,江白砚妄图把这缕微风禁锢,据为己有。   永远只有两个人就好了。   如此一来,他便可攫夺施黛给予的一切,亲吻,拥抱,哪怕是疼痛。   真到了这一天,竟又舍不得——   仅仅因为她腕上的一抹红。   房内阒静,江白砚睫羽垂落,眸中尚有欲念的余烬,晦暗不明。   黑袍不似往日的白衣,把他衬出曜石般的凛冽。   被铁链束缚的感受,他再熟悉不过。   七岁到十五岁,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江白砚手脚皆有沉重镣铐,被囚锢太久,留下道道印痕。   施黛歪头观察他的神色,见他下了床榻走出房门,再回来,手里多出把钥匙。   她没忍住,很轻地笑出声。   江白砚靠近时,携来一股清冽冷气,修长手指略微蜷起,用钥匙打开铁锁。   咔哒一响,铁链应声而落。   被缚了约莫两个时辰,施黛手腕出现一圈明显的红痕。江白砚握起那处,摩挲而过。   用了邪术为施黛承受疼痛,他腕上隐有滞涩之感。   “抱歉,铁链不好。”   江白砚轻声:“换别的。”   施黛也不恼,耐着性子问:“你想换成什么?”   枷锁太紧太重,丝绸又能被随意挣脱。   他双目沉沉,轻抚施黛皮肤上的红,似要将其揉开。   静默片刻,江白砚只垂下头去,在她手腕落下近乎虔诚的一吻:“还难受么?”   这个动作蜻蜓点水,心觉不够,他的薄唇缓慢游移,于红痕间逡巡。   全无不久前的疯劲与狠劲,连吐息也是柔软,渗进施黛体肤之中。   让人根本没办法招架。   施黛一颗心像被浸在温水里头,几近消融,轻轻发颤。   或许正如江白砚所说,他惯于杀伐,心中藏有无数病态的念头,但每一次,他都竭力把它们压下。   江白砚不曾,也永不会伤害她。   就算被心魔境里的“施黛”羞辱抛弃,他没动她分毫,只把自己划得鲜血淋漓。   在杀戮与酷刑里长大的人,小心翼翼捧给她的,从来都是仅有的温柔本能。   施黛怔然看他很久,直至烛火簸荡,发出细微声响。   江白砚抬眼,清潭般的瞳底映出莹亮金波,复而垂首,在施黛手背又啄了啄。   好痒。   指尖一颤,施黛弯起眼,抬手揉过他殷红的唇,再到唇下那颗小小的痣。   烛光落在她翘起的碎发间,朦胧柔软。   “这样的锁,比铁链有用多了。”   施黛说:“我不会走,是心甘情愿的。”   *   这间暗室与世隔绝,不见日月星光。   置身其中,施黛分不清时辰,又在江白砚怀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被她捂热后,江白砚的身体舒适柔暖,堪称满分人形抱枕,等施黛醒来,四周与入睡前没有变化。   烛影静谧,江白砚躺在她身边,正看着她的脸。   “你,”施黛眯眼,端详他面色,“到底有没有睡觉?”   为什么每次她睁眼,江白砚总醒着?   江白砚笑:“睡了。”   施黛紧盯他:“真的?”   “嗯。”   江白砚移开话题:“饿了吗?”   他越是从容自若,施黛越品出心虚,眼风扫过江白砚眸下浅浅的青黑。   “不饿。”   施黛说:“我想再睡一会儿。”   江白砚颔首应下,却见她始终不闭眼,双目黑白分明,直勾勾瞧着他。   ——施黛早就睡够,说出这句话,是为了确保他入眠。   手臂收拢,把她抱得更紧,忧心她逃开一般,江白砚埋首入施黛颈窝。   他的确多日未尝安稳入睡,用铁链绑住施黛后尚且不踏实,如今取下锁链,愈生不安。   睡梦是深不见底的渊,一旦沉入其间,无知无觉。   也许待他一觉睡醒,身旁空空如也,施黛不知所踪。   “睡吧睡吧。”   施黛握住江白砚右手,与他十指相扣:“这样就不用担心我离开了吧?”   在被褥里捂久了,两人的掌心温温热热,江白砚凝神感受她的存在,倏而一笑:“嗯。”   施黛终于见他闭眼。   她很少看到江白砚睡着的模样,等他气息平稳,新奇端量。   他睫毛纤长,蝴蝶翅膀一样悄然垂下,眉间似有薄薄霜雪,比起清寒冷肃,清隽柔和的意味更多。   样子很乖。   江白砚睡得浅,只过不到两个时辰就睁了眼,瞳仁漆黑,蒙着层雾。   他身旁的人还在。   施黛懒洋洋耷拉着眼,正用指尖勾弄他的头发玩,觉察动静,掀起眼皮。   “你只睡这么一会儿?”   她笑道:“继续歇歇?”   凝视她半晌,江白砚凑上前来,确认并非梦境似的,用嘴唇轻触她的眉眼与嘴角。   从他弯起的眼尾里,施黛窥见不加掩饰的欢喜。   黏糊糊蹭弄好一阵子,江白砚坐起身:“不必。”   他身上伤处不少,施黛唯恐血口迸裂:“你轻点儿。”   “无碍。”   江白砚朝她笑笑,行下床榻:“鲛人的伤处,恢复得很快。”   施黛没被他糊弄:“那你也是伤着。”   这不还没痊愈吗。   江白砚垂眼扬唇,走向镜台前,拿起一把木梳。   他刚睡醒,长发凌乱披散,面带倦色,携出与平日不同的慵懒风韵。   施黛以为他要梳头,没成想,江白砚拿着木梳往床榻走来。   她立马明白对方的用意:“你要帮我梳?”   “技艺不精。”   江白砚道:“莫要嫌弃。”   他会梳女子的发髻吗?   施黛来了兴趣,灵巧下床穿好鞋袜,乖乖坐在镜前:“怎么会嫌弃?来来来,我看看你的手艺。”   铜镜里,江白砚站在她身后。   出生于施府,梳妆一类的事,大多由侍女为她完成。   施黛自己略懂几种简单的发式,譬如丸子头和双丫髻,没事可做闲在家中的时候,干脆只用一根发带把头发绑起来。   江白砚准备给她梳成什么样?   十指穿过她长发,江白砚的手法稍显生疏。   施黛好整以暇旁观全程,表情从最初的好奇,逐渐变为惊讶。   江白砚绾的发,居然还不错。   他梳的是垂挂髻,把头发分成左右两股,结髻垂于两侧,不算复杂,但需要一定的技巧。   乌发被他盘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江白砚的食指为她抚平额前碎发,施黛笑盈盈问:“好厉害,你是不是专门学过?比我梳得都好。”   “在越州购置过书册。”   江白砚道:“可有错处?”   施黛抬眉,不掩讶然:“没梳错。你在越州……买了梳头发的书?”   她想起在江白砚房中见过的话本子,他以前只看典籍和剑谱,从不关心这类杂书。   对了,他还在学女红。   “学绾发的话,只看书不够,还要练习吧?”   施黛问:“你找谁练的?”   看江白砚的动作,肯定不是第一次上手。   在她发间绑好一条鹅黄发带,江白砚道:“自行尝试便可。”   施黛眼珠一晃,心窍里思绪翻涌。   所以说,江白砚是一边看书,一边用他自己的头发做试验,对着镜子,一遍遍去学绾髻的。   她试着设想当时的情景,觉得很可爱,连带心口发软。   垂挂髻被江白砚梳好,施黛一弯眼,镜中人也笑出月牙般的小钩。这是年轻姑娘常用的发式,活泼朝气,发带飘摇,衬得她耀耀动人。   施黛满意得不得了,跃跃欲试:“我也来帮你梳头。”   江白砚怔忡一刻,把木梳递给她。   男子束发即可,比发髻简单得多。   施黛欢欢喜喜绕到江白砚身后,捧起他乌发,像握住流动的水泉。   一边为他梳头,她一边认真问:“你身体里的邪气怎么样了?”   这件事是重中之重,施黛决定每天多问几遍,时刻关注变化。   江白砚没瞒她:“偶有异动,默念清心诀方可压制。”   邪气侵身,滋味不好受。   自脑中涌出的痛意席卷五脏六腑,遍满撕裂般的疼,躯体仿佛四分五裂,不再为己身所有。   意识被反复撕拽,他需极力遏止邪祟破体而出的冲动——   在施黛出现以前,是这样的。   见到她后,江白砚杀念退却,体内邪潮居然得了制约。   昨夜是他十日以来,唯一心安的时候。   “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施黛絮絮叨叨:“我知道的,你总在强撑。”   江白砚发丝柔软,她没费太大力气地梳理一遍,再用发带扎好。   铜镜里,少年人笔直端坐,朗朗清举。   昳丽漂亮的脸永远也赏不腻,施黛由衷感慨:“江沉玉,真好看。”   她说完垂头,摸一摸江白砚耳垂:“你盯着我做什么?”   从梳发开始,江白砚一直凝注镜子里的她。   被施黛当面抓包,江白砚噙笑轻声:“你待我如此……”   施黛立于他身后,花香徐徐,隔得近了,江白砚感知得出她的体温。   他嗓音发哑:“真的不能后悔了。”   施黛扬起下巴,勾开嘴角:“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谁要后悔?”   她笑起来明光灿灿,是一种生机勃勃的神采,引人憧憬神往。   江白砚眼底痴意暗涌,轻吻她唇边:“想吃什么?”   听他一说,施黛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几个时辰没吃东西,饿得肚里空空。   “都行。”   她眼睛又亮一些:“你做吗?我去帮忙,怎么样?”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说着笑了笑:“我不懂做饭,但不至于添麻烦。你受了伤,尽量别用太大力气——这样吧,你在旁边口述过程,由我做早膳。”   让她跟在身边,时时刻刻处于视野之内,如此也好。   江白砚没打算真让她动手操劳,整理好施黛乱糟糟的前襟,领她走出暗室。   不得不说,他在西郊安置的宅子大有讲究。   地下藏匿有好几间暗房,施黛住的最宽敞精致,其余几处空空荡荡,透出丝丝入骨的凉。   缓步前行,长廊幽沉,静得诡异。   施黛敏锐发问:“这座宅子,你拿来做什么的?”   布置得这么复杂,想必别有用处,不止为了单纯住人。   江白砚侧目望来:“进过江府的杀手,我曾将他们关押于此。”   关押,是个很模糊的概念。   记起青州江府里的具具尸骨,施黛有理由相信,江白砚在这里干过杀人分尸的事。   “不必忧心。”   眉宇罩在黑暗里,江白砚牵起她右手:“此地并无冤魂,我清理过。”   施黛悟出他的言外之意。   被他查明身份的凶手们,死后连魂也不剩。   在镇厄司待久了,她对怪力乱神的鬼事害怕不起来,至于江白砚复仇的行为,施黛有很强接受度。   她神色如常地笑笑:“这里会不会被镇厄司查到?”   “宅中机关难觅,旁人无从察觉。”   收回紧紧缠在她面上的目光,江白砚道:“几日前,镇厄司在这里搜查过一番,没找出暗道。”   没人想得到,这座荒宅看似平平无奇,地下别有洞天。   施黛暗暗思忖,对那只上古邪祟来说,大概率也不想让江白砚被镇厄司找到。   一旦双方展开死斗,江白砚性命垂危,心魔境恐怕会彻底崩塌,让它不得不耗费时间精力再造一个,一切重来。   它设计心魔时,必然考虑过这一点,所以整整十天过去,江白砚仍把行踪藏得滴水不漏。   被江白砚带去好好洗漱一番,施黛神清气爽,唯一苦恼的是,衣物实在不合身。   江白砚的白袍穿在她身上,领口时常敞开不说,下摆迤地,连走路都不大方便。   “你的衣裙,我昨日清洗过。”   江白砚道:“应当快干了。”   施黛:“昨天?”   昨天她和江白砚待在一起,没见他洗过衣服。   细细想来,施黛皱眉:“我睡觉之后?”   江白砚趁她睡着,把她抱进有铁链的小黑屋,中途尚有空隙,可以做别的事情。   江白砚敛目笑道:“是。为避人耳目,没法晾去外面,干得慢些。”   施黛:……   她忽然很想把这人的上衫扒了,看看他的伤口裂开几道。   “你是伤患,要好好休息。”   施黛一本正经:“这种事——”   她正欲往下说,猝不及防,听见陌生人声。   是个女人,语气满含惊讶:“这里真有暗门!”   有外人来了?   施黛一瞬警惕,望向江白砚。   他神色淡淡,不见惊愕,唇角挂有慵懒笑意,右手抚过腰间的断水剑。   施黛用耳语的音量问他:“知道是谁吗?”   江白砚:“许是镇厄司。”   施黛侧身,朝门外探去。   她与江白砚位于暗道中央的小室,廊间亮起火光,有人点了灯。   是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看上去与施黛年纪相仿,腰间悬有镇厄司的令牌。   他们怎么会突然找来这里?   走在最前、提着灯笼的少年无意中抬眼,恰与施黛四目相对。   浑身一个哆嗦,少年掏出几张符箓:“什么人!”   看反应,是镇厄司里初出茅庐的新人。   施黛陡然明白恶祟的用意。   心魔境由它一手操纵,除江白砚外,所有人的动向都被提前安排过。   包括施敬承的追杀、施黛的背叛,以及此刻的狭路相逢。   眼前三人实力不强,远非江白砚的对手,遇上他,毫无胜算可言。   正因如此,江白砚能轻而易举夺取他们的性命。   十天过去,江白砚邪气缠身,却只屠遍山中妖物,恶祟想激发他更多恶念,最好的办法,是诱他杀人。   尤其是曾与他并肩除邪的人。   这是一滩择人欲噬的泥沼,江白砚只要动手,便深陷其中。   心魔妄图一点点、一天天把他逼疯。   “施小姐!”   辨清施黛相貌,提灯少年瞥向她身旁的江白砚,错愕扬声:“你怎么会和这邪物在一起?” 第113章   这道质问掷地有声, 在逼仄甬道响起,震荡出回音。   江白砚泰然自若,望向三人的眼神无波无澜, 一如审视猎物的蛇。   他们的面相有些熟悉, 是镇厄司里曾经的同僚, 看架势, 不算难缠。   拇指按上断水剑柄, 体内邪气有冲破桎梏的征兆, 江白砚默不作声, 目光轻扫。   对方破绽百出, 不堪一击。只这弹指间的功夫,他若有意拔剑, 已割破三人脖颈。   但江白砚终是忍下杀念。   施黛站在他身边,小半张脸隐没烛光之下,像覆了层暖色细釉,表情不甚明晰。   江白砚在等她的反应。   起初施黛来寻他时,江白砚动过试探的念头。   现今天下大乱,妖邪四起,他大可抓来几只画皮妖,伪装作施府中人,去探施黛的真心话。   这个想法稍纵即逝, 被他掐灭于萌芽。   不入流的手段, 江白砚不会用在施黛身上。   既说了信她, 那便信。   暗道狭窄,沉默的对峙只持续刹那。   施黛这次出门带了不少符箓, 昨天用得所剩无几,万幸还留有几张, 放在身上的白袍里。   在三个年轻人做出反应之前,施黛更早出手。   心魔里的所有人和妖都对江白砚怀有杀念,眼前的不速之客自不例外。   眼疾手快挥出一张禁符,施黛不忘提醒:“别下死手,困住他们就好。”   她身着宽大白袍,抬臂之际袖口绽开,似雪压枝头,荡出灵气如波。   江白砚凝望须臾:“好。”   轻柔声调里,剑光映照满室。   施黛一直清楚,江白砚很强。   杀戮是他自幼养成的本能,哪怕在能人辈出的镇厄司,江白砚的剑术也无出其右。   当他对上这几个羽毛未丰的新人,成了一场单方面的碾压。   银光清冷,断水横空骤起,划出海天一线般的刺目明弧。   三人或拔剑或挥符,攻势被江白砚轻易避开,剑气与符光相撞,于半空爆开簇簇火星。   这地方空间有限,为防甬道坍塌,江白砚打得克制,闲庭信步般游刃有余,剑光明灭,无端显出懒倦之意。   一人紧握的长剑被挑飞,另一人转身就逃,却见暗道入口处,雷光织成天罗地网。   ——施黛抬起右手,指间夹着的雷火符随风摇拽。   前后夹击,无处可逃。   最后一人欲要挥刀,被江白砚的剑气击得手臂发麻,小刀哐当坠地。   这场对峙从开始到结束,前后不过短短几息。   “你、你们……”   脖子前横着断水剑,为首的少年浑身僵硬,不敢置信:“施小姐,你竟与邪物同流合污?”   “说谁是邪物呢?”   施黛走向暗道入口,往外张望:“你在这儿守着,我去看看有没有其他人。”   这是在对江白砚说。   镇厄司通常结队行动,暗道里的三人八成来自同一个小队。   以防万一,施黛必须确认他们没有别的同伴,把她和江白砚的位置泄露出去。   江白砚身份特殊,露面后必然引来麻烦,由施黛出去一探究竟,相较起来更妥当。   现在是晌午时分。   在小黑屋里待久了,乍一见到阳光,施黛不太适应地眯起眼。   天边浓云遍布,宛如层层叠叠的泼墨晕染,透过窗牖,遥见半空邪气涌动。   四周死气沉沉,连日光也是灰蒙蒙的,照出空气里飞舞的细小尘埃。   没别人。   看天色,邪潮比昨天更凶几分,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   施黛没放松戒备,放轻步子继续前行,小心提起白袍,不让袍角沾上地面的尘泥。   江白砚购置的这处宅院类似江南园林,丹楹刻桷,雕梁画栋,院中清丽婉约,可见花木葱茏。   可惜数日未经打理,杂草葳蕤生长,凌乱冗杂,失了美感。   院子里荒无人烟,再看院门外,同样没有人影。   把宅子里里外外搜寻一遍,确认暂时安全,施黛松了口气。   等她回到地下,三人已被江白砚五花大绑,狼狈瘫坐在墙边。   “外面没别人。”   施黛关好暗门,挡下外来的光线:“他们说什么了吗?”   “这几天妖魔横行,我们来这儿,只为了捉妖。”   不久前握刀的高壮少年即刻道:“我们是追着一只妖物过来的,发现密室纯属意外。两位如果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我们一定保密!”   镇厄司里大多数人都知道,江白砚是个杀伐果决的剑痴。当下他身怀邪气,单单站在原地,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比起江白砚,三人更情愿和施黛交流。   虽然不知道施黛为何与江白砚成了一路人,可她毕竟是施敬承的女儿,平日里一副笑吟吟的好脾气,应该比较好说话……吧?   想起施黛毫不犹豫向他们挥符的情景,高壮少年脸色微白。   施黛好奇:“你们无意中来到这儿,怎么知道房里有机关?”   她记得打开暗道的机关隐蔽又复杂,需要反复操作好几下。   三人中的姑娘小声道:“从我太爷爷那辈起,我家研究了三代机关,有些经验。”   她和同伴本是一路捉妖,误打误撞来到这地方,出于新奇,才试着触碰了房里的花瓶。   没成想,在暗道里遇上被全城通缉的煞星。   悔不当初,莫过于此。   听她说完,施黛蹙起眉。   被机关世家的捉妖师阴差阳错发现密道,这件事未免太过巧合,摆明了是恶祟刻意安排的冲突。   它之后会不会弄出别的幺蛾子?   “别担心,我们会放你们出去。”   迅速整理好思绪,施黛朝他们笑笑:“等江白砚身体里的邪气消失以后。”   她有自己的一套道德感和善恶观,就算身处心魔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滥杀无辜。   但目前来说,这三人不能放。   “一定保密”这四个字的可信度趋近于零,一旦心软放他们离开,她和江白砚的藏身地铁定暴露。   就算两人离开宅子、去往别处,镇厄司也能根据情报,把他们的位置锁定在长安郊外,从而精准搜捕。   最好的处理方式,是先囚住他们,等江白砚体内邪气消散、不被镇厄司追杀,再放三人离开。   施黛转向江白砚:“把他们关起来吧?地下有好几间屋子,刚好够用。”   她说得一气呵成,三人面如死灰。   最左侧的少年奋力挣扎:“江白砚已沦为邪物。施大人奔波数日,只为让他伏诛,你为何要与他一道?”   “他不是邪物。”   施黛恶声恶气,晃动手里的雷火符故意吓唬:“再胡说的话,我就动手了。”   对方乖乖闭嘴,看她的眼神里多出惧意。   江白砚嘴角勾出小弧,收剑入鞘:“好,听你的。”   不得不说,这间宅子用来藏人,果然方便。   把三人没收武器、分别关进不同的小室后,闭门有隔音效果,站在暗道外,听不见半点儿声响。   施黛锁好门,思考下一步计划。   心魔境被恶祟操控,她和江白砚即便遁进深山,只要它想,也能让两人被镇厄司找到。   现下的藏身处尚未暴露,与其出去四处折腾,不如留在这儿静观其变,看心魔的下一步变化。   想到这里,施黛有些苦恼。   江白砚体内的邪气虽未爆发,却也没有被遏止的趋势。   到底怎么做,才可以彻底压制上古邪祟?   江白砚察觉她的踌躇,侧目望来:“怎么了?”   “没事。”   施黛摇头,定了定神,认真看他:“江白砚,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帮你。所以……千万不要滥杀好人。”   腰间的断水剑发出微弱鸣响,江白砚眉眼稍弯。   褪去凌厉杀气,注视施黛时,他的双目犹如溪水潺潺见底:“好。”   自容器一事被揭露后,世人皆盼他身死命殒。   江白砚无所谓正邪,十年前的杀手们同他有怨,他随心所欲尽数斩之;今时今日,千千万万人想杀他,他亦可拔剑。   施黛说“千万不要”,他便不做。   “饿了吧?”   敛下眸底戾气,江白砚温声:“我去做早食。”   “等会儿!”   施黛赶忙道:“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出她所料,昨晚折腾半夜,方才又拔剑制敌,江白砚的伤口开裂了好几道。   施黛领他回房重新换药,才随他进入厨房。   江白砚没有让她掌勺的意思,施黛只得陪在一旁,帮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他对吃食要求甚少,在施黛出现之前,只准备了简易方便的干粮和白面。   出乎意料的是,还有桂花糕。   “记得你爱吃。”   江白砚解释:“顺道买了些。”   他购置吃食,是几天前。   仿佛成了习惯,见到桂花糕就下意识买来,咬下时,总想到施黛。   像中了蛊。   施黛惦念着江白砚的伤,只让他简单蒸了几个桂花糕,等点心出笼,吃进嘴里热气腾腾,溢满桂花香。   “好甜。”   施黛心满意足,舒舒服服眯起眼:“春天就得吃暖烘烘的点心。”   得到美食滋养,整个人像重新活过来一样。   她很容易得到满足,心觉雀跃两眼弯弯,眉间拢起桂花糕散出的热雾,如同一只乖慵晒太阳的猫。   与她待在一处,连周遭的空气也变得轻盈活跃。   江白砚安静感受心底滋长的情愫,低眉笑道:“我学了各地的菜式,今后为你做。”   施黛在施府中,吃的是山珍海味、珍馐美馔,不能因为随了他,往后只有糕点和干粮。   施黛眨眼:“又是看书学的?”   江白砚道:“菜谱。”   施黛噗嗤笑出声。   她对江白砚的早期认知多有偏颇,至少一点是对的——   这人头脑聪明,学东西很快,性格里有点儿一丝不苟的劲,获取新知识的方式,主要是看书。   在二十一世纪,俗称学神。   “你看了菜谱、话本子和教授绾发的书册。”   施黛兴致勃勃,睁着黑葡萄一样乌溜溜的眼:“还有别的什么吗?”   她一笑,眼尾斜斜挑起,顾盼间神采飞扬。   江白砚凝神看去,粗略回想:“《长安闲情集》、《大昭风物志》、《梳妆集册》——”   似是想到什么,他罕见地住了口。   施黛纳闷:“怎么了?”   点心飘出的热烟悠悠袅绕,散在他眉梢,眸底像被雾气洇过一样,现出水蒙蒙的黑。   江白砚看她一眼,垂下睫羽,咬一小口桂花糕:“无事。余下的太杂,记不起名字。”   江白砚近乎过目不忘,还能不记得书名?不会是什么奇奇怪怪、羞于启齿的书吧?   施黛觉得有趣,故意盯着他:“真的?”   他刚刚提到的三本书,一本介绍大昭的休闲娱乐活动,一本记录风景宜人的名山大川,类似于旅游图册。   最后一本不必多说,是教人化妆的科普书。   全是江白砚从前不屑一顾、绝不会碰的内容。   从小生长在极度畸形的环境下,江白砚没上过正经的学堂,没尝过街边随处可见的小吃,莫说蹴鞠投壶,连何为“消遣娱乐”,大概都十足陌生。   他在竭尽所能地、用自己唯一知晓的方法,尝试好好融入施黛的生活。   让人没法不心软。   施黛亲一亲他嘴角:“你也可以多对我说说剑术。嗯……还有你捉妖的经历,我想听。”   是好闻的桂花味道,夹杂淡淡冷香。   江白砚勾唇:“好。”   施黛食量不大,吃完桂花糕,想起暗室里锁着的三人。   他们把人家关在这儿,自然要供给足够的饭食。趁江白砚清理灶前的功夫,她拿了几份糕点和干粮,逐一分给三位同僚。   用符的姑娘和使刀的少年很有自知之明,眼看成了阶下囚,不敢说重话,只央求施黛放他们离开。   余下的那位格外义愤填膺,拼命尝试挣开绳索,狠声道:“你莫非不知道,江白砚体内有邪祟复苏?为什么不杀了他?”   因为这里是心魔境,江白砚身死,邪祟反而有机可乘。   就算在心魔境外,施黛想,她也不可能对江白砚动手。   这是她的小小私心。   “为什么要杀他?”   把干粮摆上木桌,施黛道:“邪祟不是还没现身?”   她觉得很不公平。   仅仅因为江白砚体内寄生有邪祟,仿佛他当真成了所谓的“容器”——   被剥夺为人的价值,只是容器而已。   有用就护着,没用就摔碎扔掉,可他是个真真切切的人,拥有喜怒哀乐。   明明有祛除邪气的可能性,凭什么要直接将他置于死地。   “邪祟在他身体里,杀了他,是永绝后患的办法。”   少年见她冥顽不灵,咬牙好言相劝:“你何苦跟着他?我听说江白砚古怪孤僻、嗜杀成性,被邪气附体后,只怕更加凶狠。这种人,你哪怕对他掏心掏肺,也没法感化吧?”   施黛神色莫名,回望他一眼:“谁说我要感化他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桌上的桂花糕拿走。   这人背后说江白砚坏话,施黛决定只把干粮留给他。   “江白砚不需要被感化。”   她低声道:“他已经足够好了——这才是我跟着他的原因。”   “感化”这个词和“拯救”一样,对施黛来说,非常遥远。   她没打算感化谁,也不乐意被别人感化,诸如此类的词语听起来,总有高高在上的意味。   越怜悯,越同情,越不对等,对方越觉得自己卑贱。   在施黛看来,她不比江白砚优越,江白砚也没凌驾于她之上,彼此各有长短,之所以亲近,纯粹因为心怀向往。   施黛没与少年多言,给他最后一个自行保重的眼神,拿着桂花糕出了门。   江白砚似乎刚从厨房出来,站在暗道尽头,望见她,露出个宁谧温静的笑。   施黛没提自己克扣桂花糕的事,向他亮了亮手里的点心:“你要吃吗?”   话音方落,江白砚已走近她身前,俯身吻上。   亲吻来得突然,施黛毫无准备,掌心一麻,险些丢了桂花糕。   江白砚的气息骤然倾覆,像她教习过的那样,舌尖探入她口中,细致舔舐每一处。   被他亲得头晕,施黛略微挣扎一下,被他扣住侧腰,愈发用力地吮吻。   直到她实在呼吸不过来,捏了捏江白砚肩头,他才迟疑停下,将施黛紧紧搂入怀中,埋首在她颈窝。   耳边是江白砚急促的喘息,被他有意克制,像滚烫的丝线钻进耳窍深处。   施黛脸颊发热,小声开口:“你轻点儿,我——”   她努力深呼吸:“我快喘不过气了。”   江白砚半阖下眼,松开手臂的力道。   怀里的少女纤瘦柔软,他用鼻尖蹭过施黛侧颈,像攀缠而上的粘腻藤枝。   心底充斥奇异的欢愉,让他眼底渐生薄雾,扬起唇边。   置身暗道中,透过半掩的门缝,江白砚听见施黛与少年的那番对话。   那人说得不错,他性情乖僻,绝非善类,若不是有施黛在,或许已斩了他们的性命。   像条未被栓上缰绳的狼,对于善恶生死,江白砚置之度外,很少在意。   多年来,有人畏惧他,有人同情他,要么对他退避三舍,要么以各式各样的理由刻意讨好,妄图把他拽入正道。   江白砚笑吟吟一剑横去,没谁敢在他跟前继续留驻。   只有施黛说,他已经很好。   施黛喜欢他。   江白砚鼻梁高挺,蹭在脖颈上,带点清透的凉。   他的呼吸却是热的,熏得施黛耳尖通红,忍不住出声:“好痒。”   江白砚低低笑了笑。   他忽而问:“想摸尾巴吗?”   施黛卡壳一下:“啊?”   她还没反应过来,听江白砚贴着耳廓说:“我想被你摸。”   施黛:……   要命。   一句话五个字,像烙铁一样印上她心腔,从耳朵到胸口,浑身都是烫。   江白砚身为鲛人,鲛形才是本真的形态。   许久未被她触碰,到此刻,渴求施黛抚摸亲近的欲念汹涌难休,强烈得前所未有。   江白砚默念一遍清心咒。   他的伤大多在上身,摸一摸鲛尾,问题应该不大。   施黛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耳朵:“好哦。”   *   施黛觉得,江白砚很高兴。   他情绪向来内敛,这会儿一如既往温温柔柔,清姿似月,看上去颇为安静。   尾巴却是一直在晃。   和从前一样,江白砚只着上衫坐在床前,身下鲛尾淡蓝,泛出粼粼微光。   不同的是,今天的尾鳍异常躁动,上下晃个没停,来回摇曳。   施黛抬眼望去,视线凝在一处,不由皱眉。   在鲛尾中央,不知怎地横了道刀疤,看位置,赫然是鲛珠所在。   心口陡然提起,施黛打量那道伤痕:“这是怎么回事?”   鲛尾的伤痊愈很快,豁口既然在,说明是这几天留下的。   江白砚不会自虐到,要用刀去剖鲛珠吧?   窥见她面上的忧色,江白砚轻笑:“无碍,我擦过药。”   开口时,尾鳍在她小腿轻轻一扫,隔着单薄衣袍,惹来若有若无的痒。   这个小动作暧昧至极,施黛耳尖不争气地开始生热:“鲛珠是你妖丹,怎么能剜这个地方?”   她飞快补充,杜绝言语漏洞:“不止鲛珠,其它地方也不可以划。”   灯烛下,绣有花鸟的帐幔飘摇轻荡,光影交叠又消融,宛如湖中水波。   江白砚身在其间,微仰起头,被深黑衣袍所衬,面庞是羊脂玉似的白。   他弯起眼:“不是为了疼。”   嫣红薄唇轻缓张合,声调像雪水消融的轻响。   江白砚说:“我往里面,放了东西。”   施黛:?   隐约有种古怪的预感,她没多想,直白发问:“什么东西?”   尾鳍服服帖帖靠在她腿侧,江白砚抬臂,虚虚环住施黛脖颈,令她俯身。   唇瓣擦过她耳侧,他的声音近似耳语:“生辰时,你赠我的翠玉。”   施黛:……?   一刹的错愕犹如惊电,施黛睁圆双眼:“什么?”   鲛珠蕴藉灵气,关乎性命,无异于鲛人的第二颗心脏。   江白砚把那块翡翠融进骨血,放在了他的鲛珠旁。   眼底执念丛生,江白砚含出浅笑:“它配得上在这个地方。”   春分夜,施黛离开他卧房后,江白砚亲手剖开鲛珠外的鳞片与体肤。   鲛珠是鲛人体内最珍贵的物事,施黛赠他的第一份生辰礼,同样值得被珍藏。   把翠玉置入他体内,生生死死,施黛的一部分永远在他身上——   由她留予的印记,被好好安放在距离命门最近的位置,日复一日与血肉生长相融,一辈子离不开、忘不掉。   “已经不疼了。”   仿佛要将自己残损不堪的身体全数交付给她一般,江白砚右手牵起施黛指尖,引她掌心向下,覆上那道伤疤。   鲛珠敏感,隔了鳞片被她触碰,漫出灼烫热意,令他指尖发颤,耳尖漾开绯红的潮。   仰面注视施黛的眼,江白砚轻声说:“你摸摸吧。” 第114章   这间卧房建在地底, 透不进外界阳光。灯烛成为仅有的光源,勾描出四四方方的隐蔽空间。   纱帐影影绰绰,一撇光晕扫过, 施黛缓慢眨眼。   横亘在江白砚鲛尾的刀痕大概一指多长, 愈合大半, 没再渗血。   她不必多想也能知道, 十天前, 这里是副鲜血淋漓的模样。   浓烈沉重的情愫压在心尖, 饱胀又酸楚, 泛起铁锈味的隐痛。   对于“爱”这个字眼, 江白砚没得过太多,因而认知极其有限。   邪修侵夺他的鲛泪, 恶祟觊觎他的躯壳,在他看来,自己最有价值的,大抵是这副身体。   在身体里永远留下施黛的印记,是他抒发爱意的方式。   施黛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仿似涨起一阵汹涌的潮,热腾腾,湿漉漉,滋长细细密密的酸。   见她缄默不语, 江白砚微仰起头。   与自剖血肉的疯劲不同, 他目光平静温和, 宛如一碧春江,让所有光晕心甘情愿停驻在里头。   他问:“你不喜欢吗?”   江白砚在越州看过些话本子, 故事里的人族表达爱意,从不用这种方式。   他们更擅长浓情蜜语、诗词相和, 用山盟海誓互诉情衷,可言语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做不得数。   施黛倘若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   施黛猜到他的心思:“你别再剜一道口子,把它剖出来了。”   以她对江白砚的了解,但凡她表现出一丁点儿抗拒,这人能重新把翡翠血淋淋取出来。   谁的身体经得起这么折腾。   低头看向鲛尾处的疤痕,施黛平复思潮,探出右手。   江白砚的尾巴色泽莹润,是她最喜欢的淡淡幽蓝,被施黛触上,尾鳍上下一摆。   好敏感。   她不敢用力,在刀痕旁侧摸了摸,声线涩然:“怎么可能不疼嘛。”   翠玉是外物,江白砚把它放进尾巴里,伤口不会发炎吧?鲛人体质这么好?   施黛放心不下:“这儿现在是什么感觉?”   江白砚道:“无碍。痛意将消,约莫半月便可自愈。”   “别再这么干了。”   施黛戳戳一片鲛鳞:“我以后还要送你好多好多东西,你如果喜欢一个就塞一个——”   她小声嘟囔:“我今后给你送礼,肯定挑大件的,让你想放也没法子。”   江白砚轻笑出声。   “再说,我一直在你身边啊。”   烛光落在她眼底,施黛抬头,瞳仁盛满碎金:“你想我的话,直接抱抱我就好了,哪里用得着这块玉。”   轻软的声调有如蜂蜜,无比熨帖地融在心上。   江白砚安静听完,尾鳍贴上她小腿:“好。”   施黛板起脸,故作严厉:“你再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话,我会生气的。”   其实更多是心疼。   她做不到对江白砚发狠,语气一本正经,尾音却是柔软,刚把一句话说完,腿湾传来微弱的痒。   是江白砚小幅度摆动的鲛尾。   “你高兴的时候,”施黛好奇,“它会一直这样摆来摆去吗?”   她见到江白砚尾巴的次数有限,前前后后不过两回。当时两人不如眼下熟络,施黛常有顾忌,举止拘谨礼貌。   到今天,她的态度自然许多。   虽然还是有点儿害羞就是了。   江白砚:“……不知道。”   撞上施黛困惑的眼神,他淡笑道:“我不常化作鲛形。”   也从未有过此般的愉悦。   记忆里,鲛尾往往与疼痛联系在一起。   每当他化出鲛人形态,便是邪修前来剜取鳞片,浸在血水和刀光里,何来欢愉可言。   连江白砚自己也不知晓,原来心生欢喜时,这条尾巴会不受控制地晃。   施黛笑了下:“那就是了。”   好可爱,像小动物一样。   她在意江白砚的伤口,掌心贴上那道刀痕。   鲛人体寒,鳞片通常冷冽冰凉,独独这一处,摸起来是热的。   如同顺毛一样,施黛一下又一下轻抚,出言打破沉默:“鲛珠在发热?”   喉间轻滚,江白砚应她:“嗯。”   “也因为心情好?”   施黛语带新奇:“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让你这么高兴?”   不就是遇上那三个镇厄司的同僚,接着和她吃了桂花糕吗?   她抚摸的力道不轻不重,指尖偶尔压上鳞片,再顺势一勾。   少女的体温比他更热,沁在鲛珠上,让江白砚微微失神。   脊背不自觉绷紧,酥意由尾尖直入小腹,江白砚环上她后颈。   他缓声呢喃:“你喜欢我。”   遇上施黛之前,江白砚从不是患得患失的人,对这四字嗤之以鼻。   世间万物于他若云烟,不值得为此牵动心绪,行于九州时,总怀有恣睢的淡漠。   施黛是例外。   她太好,满身上下挑不出错漏。正如阳光下的灰烬无所遁形,面对她,江白砚的卑劣被衬托得尤其明晰。   施黛耐心回应:“嗯。我喜欢你。”   鼻尖蹭过她耳垂,江白砚声调缠绵:“我很想你。”   自施府离开后,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江白砚总在想她。   想起那些刻薄的恶语、毫不掩饰的嫌恶,也想起施黛看他的最后一眼,冷淡绝情,像见到厌憎至极的脏物。   然而更多想到的,却是施黛平日笑吟吟注视他的模样,双目明亮,面如满月,迎面望来,好似春风吹过泠泠水泉。   江白砚双臂用力,把她抱紧一些。   他问:“我可以摸你吗?”   施黛心口跳了跳:“可以。”   两人是亲密关系,她能肆无忌惮抚摸江白砚的尾巴,他当然也可以触碰她。   不过……江白砚想摸什么地方?   施黛心觉紧张,见江白砚松开双手,凝望她的面庞。   他伸手,抚上施黛眉间。   施黛是偏娇憨灵动的长相,柳眉细长,往下是浑圆杏眼,好似碧波上的两叶轻舟。   江白砚指腹游移,她的脸颊一点点染上绯红。   他手指修长,生有剑茧,从眉心到眼尾,再到鼻尖唇间,勾出一路酥酥痒痒。   原来只是摸脸而已。   万分克制的动作,毫无逾矩的意思,施黛心里却像猫爪挠过,陷进他如有实质的凝睇中。   仿佛要将她的面孔牢牢印刻于心,江白砚逐一描摹感受,待触及她唇珠,终于压不住渴念,轻轻吻上。   衣物摩挲,细响窸窣,他的低语撩上耳尖:“你也摸摸我。”   受不了这种痒,施黛颤了颤,呼吸骤乱。   江白砚贴在她唇边,吐息像点火,从最初触到的一点漫延燃烧,盖地铺天。   不由自主被他蛊住,施黛抚上鲛尾。   她听见江白砚喉间溢出的低喘。   纱帐罩下重重阴影,水似的悠然荡漾。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尾鳍缠上她膝盖,在袍间蹭弄出道道褶皱。   很糟糕。   意识到场面过分旖旎,施黛耳朵更红,定神看向江白砚。   他瞳孔深黑,握剑时姿容清寒,像久久不化的雪。   当下冰雪消融,全化作清涟水色。   与她四目相对,江白砚嘴角微勾:“你喜欢吗?”   施黛不带迟疑,诚实应答:“喜欢。”   于是身前的人展眉笑开。   “还要。”   尾鳍卷起,勾住施黛腿湾,他道:“你再摸摸。”   江白砚喜欢被她触碰。   柔暖的指腹在鲛尾游走,是令人难以抗拒的蛊惑。   连他的疼痛也喜欢她,伤口被揉进丝丝缕缕的麻,撕裂感伴随快意,绞缠在一处。   很让人上瘾。   他的话语过于直白,施黛勉力保持镇静,点点头。   江白砚穿着上衫,衣袍凌乱垂落,遮掩了几乎一半的尾巴。   注意到她的视线,邀约施黛观赏般,少年伸出右手,自行把它撩开。   衣袍深黑,江白砚的肤色则是冷白,随他动作,墨色上移,露出大片鲛鳞的蓝。   施黛听见自己心跳的轰响。   她第一次见到鱼尾与他小腹交界的地方。   常年习剑,江白砚腹部生有漂亮的紧实肌肉,许是因她的抚摸,呈现紧绷之态。   和皮肤相连的部分,鲛尾是过渡色的瓷白,逐渐往下,染上海水的浅蓝。   腰身窄紧,鲛尾绮丽,滋长出霸道的美感,占据施黛眼帘。   “上面,”江白砚道,“也可以摸。”   施黛:……   她有理由怀疑,江白砚是故意的。   可一看对方的神色,他表情堪称纯澈,面庞笼在柔黄烛光里,瞧不出半点心思。   由江白砚抛下的饵实在香甜,施黛十分从心地一口咬下,食指戳上他腹肌。   与尾巴截然不同,是硬梆梆的手感,块垒分明。   未曾被人触碰过此处,小腹漫出细微战栗,江白砚抿直唇边。   腰腹线条固然好看,施黛更关心他身上的疤。   这里的伤痕比胸口少些,多是陈年旧伤,想来江白砚划伤自己时,习惯往胸膛和手臂动刀。   腹部肌肉触感坚硬,施黛小心划过,途经一道道疤痕:“这些还疼吗?”   她说着余光下瞥,不经意扫过鲛人小腹和尾巴相连的蓝白鳞片。   猛然想到什么,施黛动作停住。   这个位置……   没人说话。   周身寂静几息,空气像被高温熔化的糖,粘稠滞涩。   非常罕见地,江白砚没回答方才那个问题,而是低低唤她:“黛黛。”   他的声音发哑。   施黛蜷了下指节:“嗯?”   灯烛噼啪一响,江白砚半阖双眸。   缘于她的抚弄,桃花眼蒙了软纱,濛濛然看不清晰。   旖丽红晕从眼梢烧到侧脸,在气候回暖的二月天里,漾开迷蒙春意。   似是茫然,江白砚未做言语,只伸手将她抱住。   鲛珠滚烫,连带体内的翠玉一并泛起热潮,渗入心间。   “待会儿再摸,好不好?”   气音缭乱,江白砚把她抱紧,像溺水之人拥住唯一的浮木:“很热。” 第115章   很不妙。   随他尾音落下, 幽幽冷香缠上来,是江白砚独有的味道。   他坐在床榻,姿态略低, 身形紧绷成将发的弓, 鲛尾亦是没了动静, 不再轻扫施黛小腿。   静止的、驯顺的模样, 看上去人畜无害, 实则是只被困于囚笼的兽, 一旦得以挣脱, 便可展露獠牙。   他的身体确实很热。   鲛人的体温比常人更冷, 施黛早已习惯江白砚偏寒的温度,此刻被他抱住, 却感受到包裹而来的暖意。   由江白砚呼出的气息同样炽热,渗进衣衫,灼得她头皮一麻。   在二十一世纪长大,从小受到无数熏陶,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施黛有清醒的认知。   江白砚化为了鲛形,但重要的身体构造与人族无异。把鲛尾与双腿类比的话——   尾巴起始,在他腹部之下。   人族男子的小腹下,是什么地方?   刚刚碰过他的右手隐约发烫, 施黛勉强平定脑子里的团团浆糊, 磕巴一下:“你、你还好吗?”   江白砚照旧回答:“无碍。”   他音量极轻, 伴有急促凌乱的吐息。   怎么看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施黛头脑更乱,想说些什么, 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好几次欲言又止。   被江白砚抱在怀中, 她看不清对方的神情,悄悄瞥去,只觑到他通红的耳垂,像染血的玉。   寻求慰籍似的,鲛尾蹭了蹭施黛腿肚。   这样的静谧实在难熬,施黛放慢呼吸,想起过去与江白砚相处的情形。   他六七岁就被灭门,后来始终生活在邪修的禁锢下,整日和邪术打交道,跟杀戮机器差不多。   江白砚连拥抱和亲吻都极为陌生,更多的……   应该没人告诉过他。   迟疑须臾,施黛问:“不舒服?”   这回江白砚没答“无碍”。   闷闷的嗓音从他喉间出来,略显喑哑:“嗯。”   施黛:……   她试探性追问:“你知道原因吗?”   施黛想得很开。   她和江白砚既然互表心迹,就是正统情侣关系。江白砚愿意把她送的翠玉放进鲛尾里,她没必要扭扭捏捏,总得为他多着想些。   情侣之间,暧昧亲昵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没料到她如此直白,江白砚沉默片刻:“嗯。”   他答得诚实:“话本里看过。”   施黛恍然,记起江白砚提及在越州看过的书册时,一闪而逝的犹疑。   他果然是不好意思说书名!   施黛陷入沉思。   她安静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立在原地,江白砚仍在发热,许是错觉,他身上的冷香越来越浓。   “要不,”施黛说,“我帮帮你?”   几乎是话语落毕的一霎,江白砚仰面看向她。   他颊边绯红未褪,烛光映在眸底,颇有几分灯下看美人的溟濛之意。   施黛被这道眼神看得耳热,眼珠游移一转,复而重新与他对视。   江白砚却道:“不必,我如今……”   他自知个性古怪、与常人格格不入,在越州买下话本,一是知晓施黛喜欢,二是为研学寻常人的活法。   自幼聪颖,江白砚看得快,学得也快——   闲情,意趣,以及男女间的亲昵之法。   他固然想同施黛愈发近密,但眼下,一切都不适宜。   论地点,这处宅邸曾被他当作监牢,囚禁过数名杀手,也堆积过一具具尸体。   论时间——   他体内被邪气侵占,遭到正道满城围杀。   江白砚不愿让施黛吃亏。   双臂环紧她后背,江白砚默念清心诀,在绵延不尽的欲意中阖上眼。   施黛周身萦绕甜香,似是沾有清晨露水的新鲜桂花——   她留着由他相赠的香囊。   “可你不是,”施黛小声,“还是很热?”   她碰了碰鲛珠,烫得吓人。   本就是竭力紧绷的状态,被她甫一触碰,江白砚蓦地轻颤,尾鳍扫出一缕凉风。   “不是那种……”   施黛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是别的法子。”   现在两人都受了伤,江白砚更是满身血痕,经不起折腾。   她不至于在这种时候拉他入床榻,否则血口裂开,伤势必然更严重。   白纱般的尾鳍无声晃动两下。   江白砚明悟她的言外之意,抬目望来,红潮绽开,勾出含笑的痴。   他道:“你莫嫌恶它。”   施黛:……   她连眨好几下眼,才消化完这句话的意思,和那个所谓的“它”。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江白砚真的很直接。   面对施黛,他甘愿表露欢心与渴念。   心里乱糟糟,施黛点头。   江白砚把她松开,微垂下头,撩起衣摆。   施黛跟着往下看,他的腰身劲瘦,绷得像一枝竹,偏又格外柔韧,下方被玉白鳞片环绕,鲛鳞渐渐变色,由白入蓝。   彻底变成幽蓝的位置,在平坦鲛尾上,展开一条熟红的长痕。   江白砚道:“这是鲛族腔口。”   腔室用以探出与收纳,确保鲛人在水底行动自如,不受拘束。   不消多时,藏匿其中的内物浑然展露。   耳边静下,唯余若有似无的绵长呼吸。   此物蕴藉浓烈到极致的丑恶欲念,让他心觉难以启齿,遑论施黛。   江白砚撩眼,端量她的神态。   她全无厌烦之色,只有些吃惊,定定垂了眼,面上生出薄红,好似浸染朝露的霞。   下一刻,施黛伸手。   她力道极轻,像拈起一朵柔软的花——   虽然手上的温度比鲛珠更甚,并无分毫绵软,反而如同烙铁,惹人心惊。   与之相触,江白砚喉结滚落,抿直唇边。   好烫。   被灼伤一般,施黛指尖颤了颤,按捺下心跳如鼓擂,小心攫住那抹幽蓝之中的红。   破碎的气音从喉中淌出,江白砚眼梢红晕更浓,收臂抱紧她。   分不清是痒是酥,亦或是痛楚,令他眸底渐生热雾。   少年的嗓音堪比小钩,牵引热气吐在耳廓,轻飘飘往她心口拨。   施黛听他道:“重些。”   她没忍住自尾椎骨升起的战栗。   烛光落上她侧脸,蒙上珍珠般的薄晕。   施黛屏住呼吸,加大力道的同时,腰间一热。   ——江白砚的鲛尾回卷勾缠,环上她大半腰身,尾鳍搭在腰侧,一下下轻摇。   因他这么一缠,施黛被迫前行两步,膝盖贴在床边。   彼此距离更近,江白砚吻上她双唇。   准确来说是舔了舔,带着失控般的迷乱缠绵。   他的呼吸凌杂不堪,心潮定不下按不稳,动作全凭本能。   哪怕是当年被一片片剥去鲛鳞的时日,江白砚也不曾这般乱过。   浑身上下异常敏锐,每次触碰皆如过电,引得指尖发麻。   难以形容这一刻的感受,不似刀锋没入体肤的尖锐刺痛,也不像血肉被剖开的透骨折磨。   由施黛赋予的快意凿开他骨血,流遍四肢百骸,比剧痛更汹涌,也更入骨铭心。   常年刀口舔血,江白砚习惯濒死的疼痛,不畏惧残虐酷刑,独独今日,如同置身一场绮丽梦境,感官皆被放大,久久失神。   灯烛炸开噼啪声响,纱帐倒影徐徐摇曳,拨动人心。   施黛心口怦怦,险些握不住,脱了手。   江白砚的嘴唇从她嘴角挪到面颊,继而毫无章法地下移到耳边,含住耳垂。   像有魔力一般,被它触碰过的角落都生了细小的电流,随心脏剧烈跳动,被送入五脏六腑。   江白砚动了情,吐息炽烫,声线轻而软。   贴着施黛耳廓,他浅浅唤她名姓,一会儿是“黛黛”,一会儿是“施黛”,像在压抑什么,携了少年人的青涩,像张稠密的网,缚得她挣脱不得。   江白砚吻完耳垂,便至侧颈。   起初还是浅尝辄止的触碰,随施黛手上力道渐重,成了吮吻与轻啃,唇齿一并压上她颈窝。   鲛尾也是不安分的,好几次收紧摩挲,环在侧腰上,烫意袭人。   施黛只觉自己贴上一团湿漉漉的火,快被融化。   江白砚轻声说:“喜欢我?”   嫩生生的肌肤泛开一泓绯色,施黛下意识应:“喜欢。”   缠在腰上的鲛尾悠悠一摆,用了些气力,似要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江白砚的齿触上她颈间:“多喜欢一点,好不好?”   喑哑的调,呓语般断断续续,能把人逼疯。   施黛右掌一顿,眼睫洒落金粉似的烛光:“……好。”   身前的人蹭过她肩头:“黛黛,再重些。”   被撩拨得心乱如麻,施黛侧目看向他。   生人勿近的凶戾剑意消散无踪,江白砚眼眶绯红,藏有生涩懵懂的希冀,又如兰若寺勾魂的妖鬼,叫人分辨不清。   察觉施黛望来,江白砚眉眼微勾,含出浅笑。   近来春日回暖,常有煦日融融。   翻涌的热意太盛,受她抚弄,终是让花瓣被日光融化,渗出浓稠的蜜,在施黛掌心沾染烤化了的白糖。   眼底滚落莹润水珠,江白砚衔住她耳垂。   仿佛藏匿于雾气之中,茫茫然辨不清方向。   方才的一切成了真假难辨的梦,身在其中,看不真切,江白砚一时恍惚,只记得将他灼烧殆尽的欢愉与温度。   喜怨哀乐,嗔痴贪念,仿似藤蔓疯狂滋长。   心底所念所感,尽是此前未曾有过的陌生情潮。   施黛没敢再动:“你……好点儿了吗?”   俄顷,她听见江白砚应了声“嗯”。   似是难舍,他轻咬施黛绯红的耳垂:“喜欢。”   施黛:……   倒也不必如此直白……算了。   掌心粘稠湿濡,像一场不尽的雨。   她听得赧然,不动声色侧过头去,对上江白砚的眼。   那双眼中噙了晦涩的欲,也有清透的光,粼粼像酒一样,水色潮润,似醉非醉,似魇非魇。   嫣红攀上他薄唇,连唇下那颗小痣也愈发艷丽,形如花枝吐露的蕊,勾着心尖。   江白砚安静看她许久,再开口,嗓音仍是哑:“可有手帕?”   施黛颔首应下,从袖口拿了帕子给他。   江白砚接过,左手握起她腕子,悉心擦拭。   施黛掌中,是他的欲念。   好比绑缚风筝之上的线,他的此种情愫与她交融,唯有她能随心操控,肆意定夺。   明明是丑恶的、贪婪的物事,施黛却欣然接纳,给予温柔。   江白砚温声问她:“可有不适?”   她能有什么不适?手有点酸罢了。   施黛摇头:“没有。”   江白砚抬眸:“你喜欢么?”   施黛噎住。   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当然不是不喜欢——   她停顿几息,好不容易褪去的红晕漫上耳尖:“还行。”   施黛说:“……喜欢。”   身前的桃花眼因这句话倏然弯起,江白砚拭净她的手,靠近些许。   黑眸被泪意浸湿,尚有潮红余韵,将施黛的倒影整个吞噬,黑沉一片。   “喜欢的话。”   尾鳍在她侧腰勾拢,江白砚道:“可不可以还要?” 第116章   江白砚这是显而易见的得寸进尺, 但施黛没有拒绝。   被他用一双秾丽漂亮的眼,雾蒙蒙地看着,恐怕任谁都没办法把他推开。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 结果施黛第二次也没多么熟练, 只得勉强控制好力道, 不让他更难受。   平心而论, 不管是亲亲抱抱, 还是此时此刻的亲昵之举, 她都不觉抵触。   以往得到的偏爱太少, 施黛与旁人亲近的机会不多。   在孤儿院里, 老师和志愿者偶尔会对孩子们给予拥抱,施黛很期待那个时候。   温暖而密切, 像被人全心全意对待一样。   等施黛渐渐长大,这类接触越来越少。   她成为懂事听话的学生、更多孩子眼中可靠的姐姐,必须变得礼貌矜持,不应再幼稚地撒娇。   听说在很多家庭里,孩子可以尽情地索取拥抱,永远占据父母关切的目光。   施黛只是听说。   江白砚对她似乎有超乎寻常的占有欲,施黛并不反感。   与江白砚一起时,她也在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试图与他更加贴近, 不愿让他离开。   这种如潮的爱意, 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事毕后, 施黛被江白砚仔仔细细擦拭右手,随后背过身去, 等他化作人形。   说来奇妙,人形和鲛人形态下, 江白砚的相貌无甚变化,给人的感觉却有微妙的不同。   鲛尾幽蓝,为他本就精致的五官平添昳丽,不似世中人;待江白砚着好衣衫,黑袍冷肃、腰携长剑,又成了清绝孤峭的剑客,窥不出半点旖旎。   ——前提是,忽略他眼梢尚存的潮红。   江白砚出了汗,黑袍也被染脏少许,更衣前,先拉着施黛去了水缸边,用清水和皂角为她再清洗一遍。   等他去房中沐浴,施黛前往暗道外看了看。   天色更暗,灰蒙蒙像要落雨,团团浓云堆积如乱絮,不时传来妖邪尖锐的啼鸣,压抑得叫人难以喘息。   玄牝之门即将失守,大昭各地邪潮涌动,局势不容乐观。   不知道心魔境外的真实世界,情况怎么样了。   施黛遥遥仰望半空,不安地皱起眉头。   阿狸说过,心魔境和现实的时间流速不同。她在这儿待了两天,外面没过太久。   真实的大昭也和这里一样,邪祟失控、混乱不堪吗?   施黛兀自想着,嗅到一股骤近的冷香。   江白砚走路极轻,听不出声响。当施黛回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沐浴结束,来到自己身后。   褪下黑衣,江白砚换上惯常的白,立在昏沉沉的阴影里,身姿笔挺,像把劈开暗潮的剑。   施黛展颜一笑:“你好香。”   她很中意江白砚身上的味道,尤其是沐浴后,混杂一点清新干净的皂香。   江白砚轻扬唇角,掀起眼帘。   施黛穿着他的白袍,素面不施粉黛,眉目鲜活灵动,能在转瞬攫住旁人视线。   如同一枝生机勃勃绽开的栀子花,然而身后的背景色,是一片格格不入的、冷凝的黑。   江白砚心知肚明,邪祟藏匿于他体内,一旦冲破禁锢,大昭必将面临灭世之灾。   知晓真相的那一晚,识海邪气横生,江白砚没做挣扎。   在这世上,没什么值得他去留念的人和事。   同僚惧他,百姓畏他,施黛厌他,施敬承待他如师如父,实则把他看作收容恶祟的工具,斥他辱没家门。   他于世人如妖邪,世人在他眼里——   江白砚没把这世道放在眼里。   毫无牵念,便无犹疑。   他自小就非善类,哪怕大昭当真因他毁灭,江白砚不会有分毫内疚。   现如今,他却不想了。   春风自窗牖淌过,撩起施黛颊边碎发。她轻缓抬臂,把黑发别在耳后,宽大的袖边如花瓣展开,露出羊脂玉般莹润的肌肤。   鲜妍的栀子花,理应生长在光耀昭昭下。   为了她,即便是阴湿脏污的荆棘,也愿探出一角,去触碰灼热的朝阳。   “邪气越来越浓。”   施黛靠在窗边单手支颐:“不知道玄牝之门怎么样了。”   她说罢转眸,杏眼敛出薄光,朝江白砚竖起大拇指:“江沉玉,靠你了。”   不自觉轻哂一下,江白砚道:“什么?”   “大昭乱成这样,全是上古恶祟惹出的祸。”   施黛一侧身子靠上窗棂,笑盈盈瞧他:“你要是把它彻底压制,断了它出世的路,不就救了整个大昭?”   江白砚双目沉沉,视线安静凝在她眼底。   这些日子,他听过不少人对他的骂言,“灾星”“祸患”“邪物”“为什么不早些去死”。   只有施黛告诉他,他背负的并非罪孽,而是拯救。   她为何会这样想?   连江白砚自己都觉得配不上。   “你别抱负担。”   施黛坦然说:“那只邪祟从玄牝之门里偷偷溜出来一部分,肯定要找人寄生,不是你,也有别人。”   她道:“你想想,如果它选定的宿主懦弱怕事,三下五除二被它占据身体,大昭早没了。”   时近傍晚,春风悠悠,晦暗霞光在她眉梢流动,像幅不真实的画。   施黛笃定说:“所以,你能坚持这么久,真的很好。”   江白砚的眼瞬也不瞬,直勾勾凝视她。   施黛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微扬下巴,勾出一个清凌凌的笑:“我也是大昭人嘛。仅代表我自己,谢谢你压制恶祟这么久,让我到现在还活蹦乱跳。”   话音未落,江白砚用力抱住她。   桂花香与淡淡皂香悄然相融,皆是熟悉的味道,仿佛把两人共度的时日抽丝剥茧,缕缕印刻在心上。   胸腔腾起的情愫强烈又复杂,宛如暗火烧灼着心脏,快将它融化。   江白砚抱得太紧,仿似要把自己揉进她身体里头,血肉交融。   施黛由着他,伸手回抱。   她一向善于换位思考,认真想过,如果她处在江白砚的位置,八成快要崩溃。   被整个大昭厌弃抛却,千千万万人盼他死去,江白砚一定生过自暴自弃的念头,觉得不如死掉吧?   “所以,”施黛蹭蹭他下巴,“你身体怎么样了?邪气有动静吗?”   江白砚轻声应:“邪气如常,暂无大恙。”   施黛不放心:“有异常的话,记得告诉我。”   心魔境由邪祟主导,她不觉得这地方会纯然无害。   邪祟能让那三个镇厄司的年轻人找到暗道、与江白砚发生正面冲突,当然也有其它办法,催生江白砚的恶念。   施黛瞳色微沉。   接下来,它打算做什么?   她正暗暗思忖,没来由地,听见身后传来啪嗒一响。   宅邸里除了她和江白砚,只剩三个被五花大绑的倒霉蛋,不应有杂音才对。   施黛警觉回头,听江白砚道:“无事。是我遣去城中的妖。”   施黛不解:“去长安城里做什么?”   江白砚把她松开,走向门边。   木门虚掩,门外的妖物已不见踪影,地上躺着个硕大的食盒,以及几件被折叠好的崭新布料。   “咦?”   施黛探头:“吃的?”   还有……裙子?   江白砚道:“是食材,和你的衣物。”   施黛来时受了伤,襦裙虽被清洗干净,免不了留有数条划痕。   江白砚不愿让她穿破损的旧衣裳,或是拿他不合身的衣袍将就。   他掀开食盒,里面被鼓鼓囊囊装盛的,赫然是种类不一的新鲜蔬果。   施黛倏然笑开:“好多。”   江白砚如今是众矢之的,不宜在外露面,把外出购置的任务交给小妖,是最妥当的法子。   至于施黛,江白砚自不放心让她独自离开。   想起那一溜烟没影的小妖怪,施黛半开玩笑:“你怎么让妖帮忙的?不会是拿剑说服吧?”   江白砚没否认:“还给过些许银钱。”   很符合这人的作风。   之前厨房里只有白面,江白砚难为无米之炊,当下多出食盒里的这些,施黛不必干巴巴继续吃桂花糕。   江白砚本不愿让她沾染油烟气,耐不住施黛饶有兴趣,把衣物放回卧房后,领她入了暗道旁的灶房。   施黛很少见人做饭。   孤儿院和学校有统一的食堂,她直接打饭就好。其实她很喜欢厨房里的烟火气,觉得有这一处地方,才更像家。   自己不擅长的事,看别人做起来,总能生出稀奇古怪的崇拜感——   江白砚想不明白,施黛旁观他做饭时,为何说得出那么多天花乱坠的话。   一会儿是“心灵手巧”,一会儿是“名厨水平”,当他把炒菜盛入瓷盘,施黛睁着乌溜溜的眼,称其“珍馐美馔”。   江白砚听得好笑,拈起一块黄瓜塞进她嘴里,施黛一口咽下,小嘴依旧叭叭:“好鲜好甜。”   她记挂着江白砚的伤,没敢让他忙里忙外,强行包揽了洗菜和翻炒一类的体力活,更多的,江白砚没让她做。   饭菜在傍晚尽数上桌,一共六道菜式,浓香四溢,色味俱全——   好吧,也不是很全。   施黛心虚挪一挪眼珠,望向其中几个瓷盘。   她担心江白砚伤口撕裂,负责了这几道菜的翻炒,由于不熟练,大多数菜品色泽不均,万幸没有焦黑发糊,算是可以下口。   “这是第一次。”   施黛摸摸鼻尖:“等我陪你多做几回饭,慢慢就熟练了。”   卖相不怎么好,味道应该不差吧?毕竟是江白砚调的。   施黛夹起一筷由他炖煮的茄子,没做多想放进口中。   江白砚没动筷子,抬目看她。   静静咀嚼片刻,施黛睁圆眼:“好吃!”   江白砚做菜时掐准了时间,茄子炖得软烂入味、吸满汤汁,又不至于过于粘稠,一口咬下微辣含甜,回味无穷。   兴致肉眼可见变得更高,施黛毫不吝惜夸奖:“下饭神器。”   江白砚道:“今日菜色不多,若想吃别的,我今后再为你做。”   施黛连忙摆手:“别别别,两个人六道菜,这还不多?”   对了,还得给小黑屋里的三位同僚留些,把人关在这儿,不能饿着。   “至于以后的话。”   她笑逐颜开,嘴皮子利索得很:“我想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烧花鸭……”   听施黛一股脑往外报菜名,江白砚很轻地笑:“好。”   被他哄得心里熨帖,施黛拿起筷子夹一块茄子,递到他嘴边:“你尝尝。”   一个亲昵的、自然而然的举动。   江白砚微微一怔,把茄子衔入口中,撩眼看向她。   他眼瞳漆黑,像深不见底的井。施黛被盯得茫然:“怎么了?”   江白砚笑笑:“好吃。”   他这副样子温驯乖巧,很让人心底发软。   施黛愈发欢心,又夹起一块豆腐,喂向他唇边:“这个这个!我炒的。”   清甜软嫩的豆腐入口即化,虽有一部分泛出焦黄,仍称得上回味甘甜,口齿生香。   江白砚张口咬住,刚把它咽下,又见施黛投喂来另一道菜。   像发现了新大陆,她没压住嘴角上扬的弧,看他的眼神里带点儿好奇,更多是专注。   在这般全神贯注的凝视下,仿佛她眸中所有的华彩全落在他身上,像星光兜头罩下。   江白砚轻声问:“怎么?”   “你吃东西像猫一样。”   施黛忍俊不禁:“好可爱。”   江白砚吃东西习惯小口小口,有几分矜雅的温静,被她投喂,神态乖得不像话。   “而且——”   施黛凑近他一些,目光微转,笑得嘚瑟又新奇:“你耳朵红了。”   皮肤白皙的人,面上藏不住丁点儿绯意。他耳尖原是玉白,此刻蒙上淡淡的粉,十足惹眼。   看来江白砚不太抵得住夸夸。   江白砚沉默一瞬,眼睫微颤,似有些不自在:“是么?”   “是是是。”   施黛弯着眼,戳戳他耳朵尖:“这里,摸起来是热的。”   被她一碰,那处绯红更深。   这样的反应很有意思,施黛还想再摸,尚未探出手指,唇间一热——   江白砚陡然靠近,轻咬在她下唇。   稍纵即逝,却如电流相触,把麻意揉进胸腔深处。   触碰仅有刹那,江白砚适时退开,眼瞳黑沉,像能把她吞噬殆尽的渊。   施黛默默坐回原处。   她老实了。   江白砚反而笑了笑:“不看了?”   明知故问。   施黛飞快瞅他,夹菜堵他的嘴:“好吃爱吃多吃点。”   江白砚厨艺不错,这顿饭吃得施黛心情舒畅。等用完晚膳,她记着小黑屋里的三位同僚,给他们分好饭食。   “劳烦你,为他们送饭。”   江白砚温声道:“我来洗碗。”   “不用。”   施黛踌躇满志,信誓旦旦挺直身板:“你好好歇息,等我回来。”   洗碗比做饭简单多了,她有能耐做好。   施黛提着食盒出门,江白砚一语未发,缄默看她走远。   少女挺秀如竹,髻间由他绑上的鹅黄发带飘悠飞荡,像朵探出枝头的迎春花。因为心情不错,施黛步履轻快,衣袂生风。   直至那道雪白身影打开暗室房门,消失在幽暗长道,他方阖上眼。   识海涌出撕裂般的剧痛,似有刀锋割开皮肉。竭力忍耐许久,江白砚右拳紧握,骨节泛白,指尖深陷掌中。   一缕黑气自肩头溢散,飘渺如烟,不等荡出房门,被江白砚抬手掐灭。   隐隐约约,脑海深处,一道含混不清的嗓音沉缓低喃,继而滋长万千呓语,声声如刀。   疼痛漫延,江白砚眼底却是冷峻到极致的清醒,在又一缕邪气显形之前,抽出袖中黑金短匕。   利刃刺破手臂,血珠滚落如线。他下意识的念头,是今日不该穿白衣。   不可让施黛察觉。   邪祟的侵蚀愈来愈深,于今日遽然加重,正如施敬承所言,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祸患,留不得。   至少现在,不可让她察觉。   臂上的刺痛唤来一丝清醒,江白砚目色沉冷,思忖般紧握刀柄,于心口逡巡。   似是自嘲,他无声笑了笑。 第117章 (一更)   寄生于江白砚体内的邪祟没有名姓, 亦无由来,传闻人间尚是一片混沌时,它已存在。   往前追溯千年, 九州内数名大能齐力围剿, 付出惨痛代价, 将其封印于玄牝之门。   十年前, 恶祟挣脱束缚, 重临世间。   因爹娘的缘故, 江白砚对那场正邪之战了解颇多。   上古邪祟的力量远远超乎凡人想象, 仅凭它一己之力, 可震天撼地,引天下妖魔趋之若鹜。   曾有人言, 比起“祟”,它更接近于“神”。   俯瞰世间,居高临下,无论人与妖,于它皆是不值一提的蝼蚁尘泥。   由邪念凝成的祟物天性本恶,而今扎根在他心底,正源源不绝溢散恶意。   为何要负隅顽抗?世人厌他辱他,何苦守着这世道?   不如应允它的侵入,攫取无上权柄, 生杀予夺, 全凭他喜好。   冷眼旁观大昭覆灭, 未尝不是件趣事。   心绪凌杂,乱如蛛丝, 江白砚动身前往卧房,用绷带遮掩血迹。   他的手在发颤, 神情冷戾沉凝。   恶念腾起,再被决然压下。   江白砚包扎伤口的动作行云流水,缠完绷带,恢复在施黛面前温静内敛的情态。   他足够冷静,因而清醒感知得出,自己在渐渐沉沦。   需要举国之力才可封印的邪祟,怎会被他轻易镇压。   江白砚抚上左侧心口。   掌心下的鲜活之物不断跳动,只需稍一用力,便碎作血沫。   到目前为止,他做得到勉力压制邪气。   待他濒临失控——   门外响起脚步声。   江白砚垂眸掩下暗色,若无其事地转身,勾起唇角:“送完了?”   “嗯。”   施黛从门外探进脑袋:“你在卧房做什么?”   江白砚道:“看看你的衣裳。”   江白砚差遣小妖买来蔬果时,托它购置了几套女子穿的衣裙,好让施黛换下他那件过于宽大的白袍。   施黛晃一晃袖口,看袖摆飘飘鼓动,不禁轻笑:“穿你的衣服,其实也挺好的。”   江白砚想必给了小妖不少银子,买来的衣裳布料柔软,全是长安风靡一时的款式。   施黛喜欢漂亮的物事,把它们逐一摆上床头,下意识问:“它有没有告诉你,长安城里,现在怎么样了?”   她记得初初进入心魔境的所见之景,妖邪横生,满目狼藉。   江白砚道:“朝廷集结镇厄司,于各地城池广布结界,暂且无恙。”   妖魔固然凶残,人族亦有千千万万的将士,甘愿与之一战。   即便知晓自己身处心魔境,施黛还是不由喟叹:“没事就好。”   在大昭生活好几个月,她对这儿有了感情,不忍心见百姓流离失所,也不想看到抵御邪祟的人们郁郁而亡。   希望外面的真实世界,千万要平安。   想到这里,施黛微不可察地抿唇蹙眉。   正如他们前往百里宅刀堂时,曾与心魔缠身的百里泓打过照面一样,心魔境的主人以神魂入境,本体尚在现实。   施黛身为外来者,被强行拉入这片空间,是连身体也一并进来。   进入心魔境前,她和江白砚遭受过祟物的袭击。他体内怀有邪气,在那之后,必然招引更多妖邪。   阿狸应该唤来了孟轲等人,但愿都不要受伤。   ……还有远在玄牝之门的施敬承,距离上古邪祟最近,受到的危险也最大。   江白砚发觉她的沉默:“在想什么?”   “我在想,”施黛没打算让他担心,扬出一个笑,“等这件事结束,我要在大昭的东南西北好好玩上一遭。”   江白砚笑道:“你心仪何处?”   “很多地方啊。”   施黛粗略思索:“上回去江南,我们没待多久就匆匆离开了,好多景致没来得及看。”   她说着来了兴致,掰起手指头:“还有极北,我爹去过,说四季落雪,有不少奇珍异兽。藏地也不错,我在长安见过好几个藏地僧人,特别神秘。”   施黛说这话时含了笑,是年轻姑娘独有的欢喜烂漫,心下一动,仰头去看江白砚:“你不是在大昭游历过一段时间吗?去过许多地方吧?”   江白砚颔首:“嗯。”   并非多么美好的回忆。   那时他年纪不大,刚从邪修的地牢里逃出来,因江府灭门,无处可去。   最为困窘的是,江白砚被禁锢数年,对外界的变化早已没了感知。   在少年时期的几千个日夜里,他唯独接触过痛楚与杀意。   不懂与旁人的相处之法,辨不出几经变换的青州城,对任何靠近的人与物,都怀有警惕的敌意。   像格格不入的兽,而非人。   施黛想了想,皱起眉:“不过……你当时很小吧?是不是很辛苦?”   十五岁,她坐在光明敞亮的教室里,每天为数学题和英语单词头疼,江白砚却已拿起剑,和妖魔邪祟拼命了。   与其说他在四处游历,用“流浪”更合适。   江白砚短暂地沉默。   面对施黛,他时常生出矛盾的念头。   既想在她身前服软,把过去的伤疤全数显露,得来她的怜惜;与此同时,又不愿让她觉得自己软弱。   对于那段经历,他的印象已然模糊,记得最清楚的,是剑锋一次次刺入妖邪骨髓,酣畅淋漓的快意。   从那时起,他就称不上正常。   但在施黛关切的注视下,江白砚终是答:“有些。”   果然。   施黛正色起来:“你那会儿一直靠杀妖赚银子?”   江白砚笑笑:“是。”   他不喜摇尾乞怜,也不觉当时有多凄惨,因而语气平淡:“城中常有悬赏,妖丹亦可售卖,价钱不低。”   所以江白砚年纪轻轻,已在长安城郊有了这么大一套房。   施黛眨眼:“你一个人?”   江白砚:“嗯。”   施黛又问:“做饭洗衣,是那时候学会的?”   “是。”   想起从前,江白砚漫不经意地笑:“起初不懂如何举炊,吃过几个月白水饭。”   哪怕到后来,他也不在意食材的口味,觉得吃喝一事,填饱肚子就行。   今日做的几道菜,是他在越州城菜谱里习得的手艺。   想来当年的他极为古怪,孱弱不堪,讲话含混,日夜抱一把劣质铁剑,周身总带着伤。   江白砚问:“你呢?”   施黛:“什么?”   “你那时,”江白砚道,“在做什么?”   和施黛一样,他也想更了解她。   “我?”   施黛说:“我在上私塾,顺便学画符。”   从古到今,她离不开为课业发愁。身处大昭的原主还算无忧无虑,施黛在学校里,每天要背书到三更。   她出身不好,没有倚仗,从小树有明确的目标——   像生在蛮荒之地的草,抓住所有可能攀腾向上,努力前往高处,成为更富生机的藤。   回想起来没多么难熬,施黛习惯了一门心思扑在书本里,动脑子也是一种乐趣。   只是偶尔听人说起假期、提及与父母好友天南地北随心环游,她会有一点羡慕。   仅仅一点点而已。   许因少年时过得乏味又压抑,像只困在笼里的鸟,对出游这件事,施黛常有憧憬。   “私塾里课业好多,总要背这背那。”   施黛仰面望他:“我当时想,如果可以出去看看就好了。”   江白砚垂目笑笑:“好。”   他静思道:“我去过南方和北方,南海有蓬莱仙岛,北地的昆仑声名远扬,都是好去处。你若中意,我们——”   灯烛轻晃,把这两个字的尾音灼得滚烫。   半边面颊笼罩在半明半昧的阴影下,江白砚侧目看她:“我们一并去。”   施黛就笑:“要吃很多好吃的!”   这几天发生太多事情,她过得不安生,很少和江白砚像这样宁帖地说话。   此刻静下心来坐在他身边,像被温暖春江包裹,心里的不安和焦虑尽数被抚平。   之后的一个时辰,施黛拉着他说了很多。   说起小时候喂猫逗狗的经历,在大昭见过的形形色色小妖怪,还有吃过的美食佳肴。   全是欢愉的、开心的事情。   江白砚安静倾听,末了问:“别的呢?”   施黛茫然抬头,听他道:“不称心的事。”   他看得出,施黛眼里时而掠过的低落情绪。   像是不好意思,施黛眼睫簌簌一晃,声音小些:“我想想啊。”   她很少在别人面前展露这一面。   准确来说,是几乎从没有过。   世人偏爱活泼乐观、听话懂事的小孩,施黛自幼明白这一点,渐渐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不要表现得消极悲观,不要有阴暗的想法,不要怯懦无能。   受伤了要说“我没事”,难过了要说“我很好”,永远要记得,不能让别人操心。   或许,面对江白砚,她可以试着钻出壳,朝他探出小心翼翼的触角。   “几年前,我在私塾念书,有次下大雨,忘记带伞。”   施黛说:“爹娘很忙,不在长安城,流霜姐姐去了镇厄司捉妖。同窗大多有父母来送伞,我左右等不来人,干脆淋雨跑回家,生起热病。”   这件事原主有过,也是她的亲身经历。   放学前突然下起暴雨,施黛没伞,更不可能有谁为她送伞。   她站在廊间,看一个个小孩面露欣喜,飞鸟归巢般奔入伞底,连等半个钟头不见雨停,抱着书包行入雨中。   当晚发了高烧,从那以后施黛养成习惯,无论天晴下雨,出门必定带伞。   施黛说完,有些赧然:“不是什么大事。”   她顿了顿,看一眼并拢的足尖:“不过……我其实很贪心。”   贪心想得到更多一点的爱意,是施黛从未启齿的晦暗心思。   她说罢撩睫,正对一双黢黑狭长的眼睛。   面庞笼在烛光里,江白砚的眉目像捧干干净净的雪。   “不是贪心。”   他道:“我不会让你淋雨。”   施黛遽然笑开。   “好哦。”   她说:“如果我有伞,也分你一半。”   *   与江白砚交谈太久,直到入睡前,施黛才发觉说得唇焦口燥,连喝了三杯水。   见江白砚朝这边投来视线,施黛咽下最后一口清水:“看我干什么?”   江白砚沉吟:“原来你也会口干。”   施黛:……   施黛向他象征性挥一挥拳,做个鬼脸:“嫌我话多?”   她和江白砚都有伤,等施黛换好药膏,后者已躺上床榻。   待她靠近,江白砚挪开身,为她留出大片空间。   “你试试。”   他散了发,桃花眼清涟涟望来,揉进几点微光:“应当是暖的。”   施黛恍然想起,早在数日前,江白砚就说过要为她暖榻。   “这个不用。”   施黛哭笑不得:“我贪心也不是这种贪心法……会被宠坏的。”   江白砚给她的,一向比她索求的更多。   施黛钻进被窝:“你身子不是一直很冷?好不容易暖和点,又得凉下来了。”   被他躺过,确实是暖烘烘的,还有淡淡的香。   她主动伸手,把江白砚揽入怀中:“这样好些吧?”   地下暗房透不进月色,一旦灭了光,伸手不见五指。   施黛没让他熄灯,留有角落的一支小烛,火光叆叇,透出融融暖调。   江白砚埋首入她颈窝:“再抱紧一点。”   施黛双臂用力,他闭了闭眼。   越是温馨,越是宁谧,越令他不舍。   也衬得他心底的恶念越发不堪。   之前模糊不清响在心间的语调,直至此刻变得分明。   无数男男女女的声线交织缠绕,是窃窃私语,也是刻骨铭心的恶咒。   “何必惦念世间?蒙受诸多苦难,不若让世人偿还回来。”   “自始至终,他们如何待你?你既心无大爱,何苦施舍他们半分怜悯。”   “眼前之人怎会爱你?她刻意接近,难道不是为压制你体内邪气?待邪气摒除,她必如那夜一般,把你弃之如敝履。”   “为此忍受苦楚,值得吗?”   瞳中血色隐现,江白砚咬破舌尖,以痛意将它们压下。   他抱得太紧,彼此的呼吸似乎都黏在一起。   江白砚犹觉不够,细嗅施黛颈间的桂花香。   可笑的是,他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今夜却在同她说将来。   离开施府的那晚,施敬承曾道,邪祟在他体内日渐苏醒,除非销毁他这个容器,否则无法封印。   江白砚起初不信,今时却有了迟疑。   邪气非但令他识海蔓延剧痛,亦可诱引他心中所想。   像根挣不开的线,牵他步入污浊的渊,浪潮起伏不定,全是无休无止的邪念。   他迟早被它侵蚀,沦为恶祟驱使的傀儡。   届时天道不存,血流千里,大昭注定倾覆。   江白砚本不应在意。   可种种苦厄他已习惯,哪舍得把施黛拽下来。   “江沉玉。”   施黛轻声说:“你不舒服?”   他身体僵硬,像块石头。   施黛不傻,当即想到邪气发作——   江白砚长年累月少言寡语,出了事惯于自己扛,哪怕身有不适,大概率不会告诉她。   所幸她敏锐得很。   掌心贴在他瘦削的脊骨,施黛说:“是邪气?”   她加重语气:“不许骗我。”   他很少骗得了她。   江白砚失笑:“无碍,只有些难受。”   他忽而道:“如若我死了——”   几个字出口,施黛覆于他后脊的掌心猛然紧拢。   咫尺之距下,她眼中盛满他的轮廓,执拗决绝,像冷凝的珠。   只这一个眼神,足以让他心甘情愿赴死百回。   江白砚拥她在怀,仿似病态的寄生。   已然猜到最终的结局,他仍攥紧最后一丝贪心:“别不要我,好不……”   施黛吻上他双唇。   “好好好,只要你。”   她的语调像在安抚,也有近乎顽固的坚执:“别说什么死或不死——”   施黛说:“我们还没成婚呢。”   邪气骤然停滞。   江白砚定定看她,双目幽沉,涌动万千情潮。   他低声问:“什么?” 第118章 (二更)   “成婚啊。”   施黛说:“你不想和我成亲吗?”   纱帐暗影浮动, 江白砚松开她些许,晦涩眼瞳里,如有光焰焚烧。   出神片刻, 他笑了笑:“想。”   怎会不想。   只是不敢奢望。   施黛侧躺看他, 弯起唇角:“那你得好好撑过这一回。不然我和谁成亲去?”   说完又觉赧然, 她讲这句话, 应该不算求婚吧?   ……算了, 求婚就求婚。   如今摆在江白砚面前的, 是个两难的选择题。   如果他自我了断, 便可制止邪祟复苏。   倘若他试图压制邪气, 常人难以抵抗邪祟侵袭,失败的可能性, 是九成甚至更多。   一旦失败,大昭将因此覆灭。   恶祟谋划了这么多年,在现实世界里,江白砚身死究竟能不能阻止它苏醒,施黛持怀疑态度。   但心魔境中,确是这个逻辑。   施黛想,所以江白砚才会说出那句,“如若我死了”。   压力太大了。   全世界的生死存亡放在他一人身上,无论谁处在江白砚的位置, 大概都想一死了之。   邪祟创造的心魔, 是个死局。   在生死攸关的境况下, 所有心绪都变得热切又直白,没什么好羞赧的。   施黛胆子大了许多, 语气也比平日认真:“你想要一个怎样的婚礼?”   江白砚静默半晌,喉音微哑:“你呢?”   “我都行。”   施黛说:“我没太多追求, 大家和和气气聚在一起,就很好了。”   绝大部分时候,她很容易得到满足。   语罢弯眼一笑,施黛仰面看他:“到你啦。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睡前沐浴过,肌肤显出水濯般的透明感,烛光拂过眉间,像幅活过来的画。   江白砚无言凝睇,环紧她腰身:“盛大些,在梅树下。”   施黛好奇:“欸?”   江白砚这人是出了名的随性,平时只穿素净的衣裳,一日三餐简单得很,怎么方便怎么来。   与他相识这么久,除了他这张昳丽的脸,施黛很难把江白砚和“盛大”一词联系起来。   与施黛四目相对,江白砚眼底是流淌的夜色,干净清冷,又极温柔。   他道:“你喜欢热闹,不是么?”   施黛被他看得心口一跳,耳后发起热来。   江白砚蹭过她面颊,吐息轻软:“你所得的,应是最好的。”   他这一生久经磋磨,从未得过太多美好,心动、欢愉、憧憬,皆与施黛有关。   只有最好的物事,才配得上她。   施黛听得心软:“为什么是梅花树下面?”   她心思活络反应快,旋即明悟:“因为我送过你一束梅花?”   那时她和江白砚不算熟,刚解决完莲仙的案子。   庆功宴后,施黛见到他那块破碎的花蝶玉,心知蝶恋花枝却不得圆满,给他摘了一大把梅花。   本以为江白砚对此不屑一顾,后来施黛去他房间,发现梅枝好生放在瓷瓶里。   送出的礼物被悉心对待,她当时很开心。   江白砚很轻地笑:“嗯。”   他微垂了头,面庞埋在施黛颈间,感受到她周身的温度,如被暖风包裹,情不自禁愈发贪恋。   “我记得,”江白砚说,“你中意此物,常用梅花香囊。”   施黛若有所思:“江沉玉,你不会从那时起,就有点喜欢我了吧?”   江白砚居然记得她用的是梅香?   施黛眯起眼。   想起来了,她把梅花送出后不久,江白砚一反常态,主动提出教她挽剑花。   她当时只觉得江白砚品行端正、是个好人,再往后,就是江白砚送她蓝色小鱼宝石。   施黛戳一戳他温热的侧脸。   所以,她真被鱼给钓了?   被她戳脸,江白砚没避开,反而主动迎上,轻轻回蹭。   两人都散了发,长发乌墨般流泻纠缠,他生有一张冷白玉面,如明月生情。   眼睫微振,江白砚衔起她指尖,没用力地一咬:“嗯。”   施黛:……   分明是严肃的话题,被他这个动作搅和,莫名多出几分旖旎。   她有时很想问一问,江白砚究竟是鲛人,还是狐狸。   “就等冬天,我们成婚,在梅花树下。”   指节下意识蜷起,施黛说:“那时梅花正盛,我穿红衣嫁你。”   她有些害羞,耳尖泛起微弱的红,长睫像小扇落下,随施黛眨眼,又倏忽扬起来。   许久,江白砚才道:“好。”   被他靠在颈窝,施黛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出尾音里暗藏的喑哑。   “到时有雪有梅花,还有爹娘、流霜姐姐、云声、镇厄司的同僚、其他亲朋好友。”   施黛音量小些:“一定很好——”   她顿了顿,想起江白砚不久前的话,补充道:“很盛大。”   江白砚轻笑一下:“我为你绾发吧?”   施黛:“啊?”   她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成婚那天?”   “嗯。”   江白砚道:“我去学。”   与施黛在一起前,他的认知中从无“成婚”二字。   确切来说,世道看重的诸多仪式习俗,江白砚都不在乎。   有剑在身,他一心寻仇便是。   直至今日,这双惯于握剑的手,无比轻柔抚过施黛的发。   成婚。   一场仪式,两厢情悦,三拜之礼。自此以后,施黛与他至死绑在一起,互不相弃。   江白砚渴求同她更多的亲近,可惜人与人没法骨血交融,经由大婚,也算让他完完全全属于了施黛。   大婚之时,她的发自然应由他来绾,至于她身着的嫁衣——   施黛没压下嘴角一抹笑,眸底亮盈盈地瞧他:“好。我想要那个……飞仙髻!到时候,我也给你梳头发。”   成婚当天新人彼此梳发,放眼整个大昭,估计也没谁这么干。   她和江白砚都不是拘泥于世俗常礼的人,他既然愿意,施黛不会拒绝。   “听说成婚前,有不少步骤。”   她话匣子打开,絮絮叨叨:“提亲、说媒、定婚……好麻烦,我们能省就省。”   继而想到什么,施黛双眼微亮:“还有婚服!要好看的。”   她对漂亮事物有天然的喜好,成婚是大事,当然要穿得满意。   大昭的婚服古韵浓郁,长安盛行绮艳之风,她通过原主的记忆想起几场婚宴,无论男女,尽是锦衣华服。   施黛很馋。   她正兀自思忖,被江白砚蹭了蹭肩头。   似是犹疑,他低声道:“婚服——”   绵长吐息散在她颈窝,很痒。   施黛垂目望去,一点火光跃上他白皙单薄的耳廓,染出绰约的红。   江白砚说:“我在为你绣。”   施黛:?   施黛:???   这回是当真彻底愣住,施黛好一阵子才缓过神。   等意识被稍微拽回一点儿,她也不过道一声:“啊?”   她没听错吧?   被施黛的反应逗笑,江白砚从她怀里抬眸。   像攀附于她的荆棘,为她开出一朵小花。   江白砚温声道:“我在为你绣嫁衣。”   施黛:……   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怔忡至极,施黛愣愣问:“什么时候的事?”   她很少露出类似的神色,乱发如云蜷在耳边,眼里是纯澈的懵懂茫然。   江白砚看了好几息:“几日前。”   几天前。   施黛努力转动发僵的脑袋。   那时江白砚被施府背弃,在他的视角里,施黛是个玩弄感情、口蜜腹剑的大恶人形象。   这种情况下,江白砚愿意为她绣婚服?   ……哦对,他还专门准备了小黑屋和铁锁链来着。   “你当时,”施黛心情复杂,“打算关着我,顺便和我成亲?”   江白砚弯眼:“不是顺便。”   话本里都说,成了婚,方称得上两心相许、情孚意合。   这是所有故事的结局,他想和施黛也有一回。   施黛好奇:“什么样的婚服?”   绣活很难,遑论最为繁复的嫁衣。几天前刚绣的话,还没完工吧?   江白砚重新贴上她:“待我绣完,再予你看。”   卖起关子来了。   施黛往他怀里缩一缩,闷声笑笑:“好。”   她不否认,自己对爱欲的需求超乎常人,江白砚给予她的,却是更深更多。   哪有人是一针一线,亲手给意中人缝制嫁衣的。   “重点是!”   没忘记正经事,施黛捏一下他后腰,加重声调:“别想着牺牲自己,知道吗?依我看,就算你真——”   施黛停顿须臾,不乐意说出那个词:“你真自裁了,邪祟也不一定被压下去。说不准,等你的魂魄消散,它刚好可以完全占据你身体。都说狡兔三窟,那是个活了千年万年的老怪物,它愿意乖乖束手就擒?”   江白砚缄默片刻,听她小声道:“我等着穿你做的嫁衣。”   他蓦地笑起来,嗓音极轻:“好。”   时候不早,施黛说了快两个时辰的话,没一会儿便昏昏沉沉,打起哈欠。   睡前习惯性又问一遍:“你身体怎么样?”   江白砚:“……无碍。”   听他语气如常,不像忍耐疼痛的样子,施黛这才乖乖睡去。   无人出声,与世隔绝的暗房归于阒然。   施黛恬静阖了眼,江白砚的呼吸也渐趋平稳,一语未发,低眉感受她的气息。   均匀的热意温柔倾洒,宛如灵药,摒退他心底的躁动难安。   不知过去多久,江白砚听她迷迷糊糊地嘟囔:“暖和点儿了吗?”   他轻笑回应:“嗯。”   施黛个子小,沉沉睡着后,软绵绵伏在他身上。   江白砚垂眸,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被捂热后泛开的薄薄粉色。   他贪婪收紧双臂,仿佛要将怀中人的呼吸与心跳全然夺去。   鲛人体寒,直到被施黛头一回拥抱的那日,江白砚才后知后觉,体肤竟可这般暖热,像浓焰烧在他冰凉的躯体。   久行寒夜,幸遇暖阳,他怎舍得放手。   角落的蜡烛徐徐燃烧,夜半子时,确认施黛熟睡,江白砚起身离开床榻。   他动作刻意放得轻,没惊醒身旁的人。   推门而出,入目是昏黑暗道。   对宅邸的构造了熟于心,江白砚一路前行。   行至长道中央,他用钥匙打开其中一扇房门。   木门吱呀,迎面扑来腐朽闭塞的味道,少年俯身,点燃门旁烛灯。   火光跃起,照亮他眼角眉梢,面无血色,白衣如鬼似魅。   这间小室杂物甚少,唯独东边一角,铺有灼眼的红。   红衣旁,是数颗莹润剔透的圆珠。   江白砚缓步走近,没发声响。   他右掌苍白,握起嫁衣,衬得锦缎殷红如血。   凝视一瞬,江白砚安静坐下,指尖触上桌面的绣针。   鲛人擅纺织,闻名于世的鲛绡,即由鲛族所制。   婚衣用的是上好云锦,寸锦寸金,彩绣由他针针线线勾织,绘作龙凤花鸟图。   施黛的婚服,理应比天下所有人更好。   江白砚眼风扫掠,经过桌面颗颗圆珠。   世上再无旁的饰物,比鲛泪珍贵。   几日前,孑然置身于这座暗室,江白砚积存下数十颗鲛人泪。   那时他心口疼得太狠,落了不少眼泪,数量不够缀满嫁衣,便以短匕刺破胸膛。   剧痛之下,鲜血与泪珠一同滚落。   他确是有病。   在钻心刻骨的疼痛里,江白砚感受到难言的快意。   施黛的嫁衣由他所制,属于他的一部分,被她容纳在身。   由此,方为大喜之日。   绣针引线,在他手中熟稔穿过云锦。   江白砚指尖一颤。   邪气再度涌起,牵出识海阵阵隐痛。   欲念滋长,无数呢喃响起,对他细语轻言。   “嫁衣有何用?一袭衣裳,如何绑得住她?”   “不若杀了她。”   “她迟早要离开,杀了她,她只属于你一个。”   “你想和她永远在一起,不是吗?”   江白砚置若罔闻,掐灭这些念头的瞬间,讥嘲般勾出浅笑。   落雪之日,梅花树下,施黛身着红衣嫁他。   江白砚比谁都清楚,不会有这一天。   邪气无法抑制,日夜妄图破体而出,某些时候,他连保持清醒都难。   他是为了什么,才来绣这件嫁衣?   明明没有未来,他像走投无路的赌徒,活一天是一天。   与施黛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侥幸。   爱欲如潮,无从发泄。   腐烂的种子开出妖异的花,花瓣掠在他心口上,刺破血肉淋漓。   江白砚瞥向左侧胸腔。   他早已做好打算,一旦邪气太盛,便自行了断。   命数如此,哪能连累她。   但眼下不行。   不能让鲜血染脏嫁衣,施黛不喜血污。   在他丧命前,至少要将鲛泪尽数缝上,把衣裳赠给她。   江白砚沉默着,倏而病态地想,即便他死了,倘若施黛穿着这身衣裳同旁人成亲……   也算是他们二人的婚礼。   喉间腥气翻涌,他无声轻笑,却从眼底滚落炽烫水雾。   水滴坠地,溢散光华,凝作浑圆小珠。   奇怪。   江白砚想,施黛愿意嫁他,应是叫人欢喜的幸事。   为何他捧着她的嫁衣,仍落了泪? 第119章   施黛这一觉睡得不踏实, 恍惚做了许多梦,醒来一个也不记得。   烛火还在燃,身体暖烘烘的, 她睁开惺忪睡眼, 发觉自己躺在江白砚怀中。   他没醒, 呼吸轻而平缓, 听不见声音。   施黛仰头瞧他的瞬息, 江白砚撩起眼皮。   四目相对, 施黛莫名觉得, 他的眼眶有些红。   不是错觉。   她睡意散去大半, 睁着圆润澄亮的杏眼,凑近了打量:“你没睡好?”   江白砚眼眶红, 眼珠旁也生了血丝,精神不太好。   他没否认,语气如常:“无碍。昨夜睡得迟。”   施黛警觉:“邪气?”   “不是。”   江白砚低笑出声:“数日未见你,想多看看。”   被一个直球打中,施黛睫毛扑簌簌颤了颤。   江白砚这辈子没听过情话,理所当然也不怎么会说,在施黛面前,他习惯表露出毫无保留的爱意。   笨拙又赤诚,对施黛而言, 盛过天花乱坠的千言万语。   她刚醒仍有倦意, 脑袋蹭蹭江白砚下巴:“你再睡一会儿吧。”   地下见不到太阳, 施黛不清楚现在的时辰,对此不怎么在意。   她进入心魔境, 唯一的任务是协助江白砚镇压邪祟,只要时时刻刻待在江白砚身边, 确保他安然无恙就行。   在这地方,仅有江白砚一人真实存在。外界更多事情,施黛不需要操心。   “不必,我睡足了。”   江白砚道:“想吃什么?”   “都可以。”   早膳是一天中的大事,施黛来了兴致:“挑你喜欢的做吧,我什么都吃。”   以前两人不熟,江白砚没理由为她下厨,后来互表心意,又出了上古邪祟这档子事,从头到尾抽不出时间。   她很少吃到江白砚做的东西,无论他煮什么,都觉得新奇。   “你的伤没痊愈,我这回继续在旁边帮忙。”   施黛说做就做,腾地坐起身,随手拂开颊边乱发:“肯定比上次好。”   她说罢顿了顿,眼珠骨碌碌一转,小声补充:“……应该。”   上次她揽过翻炒的重任,把好几道菜炒出了焦黄色,万幸有江白砚在旁调味,勉强能吃。   希望今天一切正常。   施黛头发长,睡得乱了,像一树繁茂的墨色枝桠。   几缕黑发扫过江白砚面颊,触感微凉,光滑似锦,被他伸手握住,轻轻摩挲。   施黛一低头,就看见江白砚在捏她头发玩儿,懒散耷拉着眼,眸光宁谧温和。   冷白指节穿梭于漆黑发间,像交融的墨与纱,颇有朦胧美感。   施黛看得入神,不禁笑道:“这有什么好摸的?”   江白砚:“软的。”   他对爱意没有确切的界定与认知,出于本能觉得,施黛的每一部分,皆令他欢喜。   想起昨夜的对话,施黛眉眼弯弯:“今天,还是由我给你梳头发?”   江白砚温声笑应:“好。”   很乖的样子。   不过——   之前半梦半醒不觉有异,这会儿逐渐清醒,施黛总觉得哪里不对。   垂下脑袋静默一阵,她微微皱眉:“江沉玉,我们之间转移疼痛的术法,什么时候能解?”   术法持续时间有限,过去这么久,想必已经失效,她不应该跟个没事人一样。   施黛问:“你重新用了一遍?”   江白砚:“嗯。”   “打住打住。”   施黛立马双手交叠,比划出个大大的叉:“不许再用。你识海里藏着邪祟,要是身体垮了,哪来的精神把它压下去?”   这里虽是幻境,她眼前却是江白砚真真切切的神魂,会难受会疼。   施黛还没心安理得到,要一辈子靠他来承受疼痛。   江白砚一如既往回答:“好。”   施黛:……   他的“无碍”和“好”,在她这儿一律没什么可信度。   起床更衣洗漱后,江白砚为她绾了惊鹄髻。   这种发式是把头发盘起,在头顶分出两个高髻,形如飞鸟振开双翼,在长安宫廷尤其受欢迎。   乱发堆起,整个人平添几分精神气,施黛仰起瘦削白皙的脸颊,在镜中端量好一会儿,颇为满意。   等她给江白砚也梳好头发,两人一并去了灶房。   今天做的是阳春面,步骤简单易懂,不需费神费力。江白砚做得熟门熟路,施黛在一旁帮点儿小忙,忽地笑出来。   江白砚抬眸:“怎么?”   “总觉得,”她眨眨眼,烛光在瞳底悠悠打了个旋儿,“你做起吃的,姿势和挥剑差不多。”   江白砚腰间,断水剑发出低低嗡鸣,似是抗议。   施黛更乐。   江白砚做事认真,哪怕是简单的下厨,也聚精凝神一本正经。   从施黛的角度看去,他侧脸轮廓凌厉又精致,身姿笔直,像棵挺拔孤峭的松。   施黛笑吟吟夸奖:“是觉得你好看的意思。”   事实证明,江白砚特别好哄。   她话语未落,对方已然扬唇:“那便多看看我。”   直球暴击。   施黛耳后微热,很从心地应:“好。”   江白砚做的阳春面味道上佳。   这是扬州城的特色面食,口味偏淡,葱油浓香四溢,面条爽滑入味,淡色汤汁上漂浮有绿油油的葱蒜,碧如翠玉,色香味一绝。   施黛喝一口汤,惬意眯起眼。   春天日渐回暖,这座宅邸的气温却不高,大概因为阴气太盛,又照不到阳光。   热汤下肚,清淡爽口,裹挟沁人心脾的鲜香,心肝脾肺肾全被暖意包裹,热乎乎暖洋洋,把寒意驱散无踪。   施黛由衷感慨:“好吃,好幸福。”   江白砚侧目,瞥见她因腾腾热气泛红的脸,和温玉般白净的耳垂。   他对吃食谈不上喜爱,以往饿得太狠,连野草和生肉都吃过。   奇异的是,与施黛坐于桌边,在阳春面散出的袅袅白烟里,竟感到了慰藉与欢愉。   想来情之一字,颇为玄妙。   江白砚没让施黛洗碗,干净利落收拾好碗筷。   宅子面积有限,可供活动的范围不大,施黛吃罢早膳,给关押在这儿的三人送完食物,与他回了卧房。   江白砚做事周全,连建造小黑屋,也考虑得十分周到——   忧心施黛整日无趣,他特意在房里留有几十册话本子,让她闲暇时翻开解闷。   顺理成章地,它们成了施黛打发时间的法子。   房中静谧,看起书来不被打搅,倒也舒适。   施黛原打算找些有趣的话本来读,把小黑屋环视一圈后,有了新的念头。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间卧房有床有柜,有桌有椅,还有被整齐放置的笔墨纸砚。   为了对付山里的妖邪,她带在身上的符箓所剩无几,恰好可以多画几张,以备不时之需。   江白砚没准备黄纸和朱砂,但符箓发挥作用,是靠通天彻地的一点灵光,凡灵气蕴藉之物,皆有符力。   画在宣纸上也能成符,只不过效用要减小几成罢了。   心魔境内诡谲莫测,上古邪祟不可能毫无动静,必须时刻做好防备,不让江白砚出事。   施黛的行动力一贯很强,想法刚在脑中一晃而过,当即打定主意,提起笔来。   “我是符师嘛。”   她的动作比初时熟稔得多,一边落笔,一边对江白砚解释:“多画些符,以后遇上危险,我才帮得上你。”   她好歹有十多年画符学符的记忆,倘若真出了事,肯定不会拖后腿。   “你若想画,我去购置黄纸朱砂。”   江白砚道:“宣纸存不住灵气,恐将你的灵气平白耗损四成。”   是这个道理。   施黛点点头,思量片刻,还是画了十来张威力不小的符箓,仰起下巴嘚瑟一笑:“这叫未雨绸缪。”   她把余下的灵气留给黄纸用,没接着往下画,狼毫笔在指间轻盈一转,落下两点晕开的墨渍。   纸笔在前,施黛心血来潮:“你会画画吗?”   江白砚站在她身边,闻言微顿:“仅儿时学过。”   那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他自幼聪颖,在诗词书画上极具天赋,随先生学过丹青。   后来江府灭门,江白砚不再握笔,常年执剑。   哪怕偶尔提了笔,他也没描摹画卷的闲情逸致,而是一心勾符除妖。   施黛笑笑:“我也是以前学过。”   她本人没机会上美术补习班,修学水墨,是原主的记忆。   归根结底,在某些方面,绘画和画符有共通之处。   施黛练习符术久了,对符箓信手拈来,动笔行云流水,加之与原主的记忆大部分融合,作画时,头脑和身体都有下意识的反应。   思索须臾,施黛饶有兴致攥紧笔。   笔锋游弋,不消多时,纸上现出一株花枝繁盛的树。   “是梅花树。”   她又添几笔,画上两道人影:“你和我。”   施黛侧头,双目亮如玉珠:“怎么样?”   她画得随心所欲、不拘一格,虽潦草稚嫩,却摒除了死板匠气,精巧灵俏。   江白砚一眼辨出:“成婚之日?”   “嗯。”   施黛说:“那时是冬天,长安一定会下很大的雪——”   她兴趣盎然,在纸上的空白重新作画。   这回是两人分立,中间多出个巨大团状物,似是人形。   施黛很满意:“我们可以堆雪人。”   她弯了眼,发丝在灯下淌出瑰丽色彩,一高兴起来,眉间流光溢彩,柔和得像束暖光。   灵动温暖,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施黛把笔递给江白砚:“到冬天,你想做什么?”   他垂目一瞬,长睫覆下浓郁阴影,在眼尾勾起小而浅的弧。   “冬日天寒。”   江白砚提笔:“想同你围炉夜话,煮茶赏梅。”   他有双漂亮的手,骨骼分明,修长有力,因不擅长丹青水墨,落笔稍有滞涩。   但好歹学过一两年,又常年苦修字符,江白砚笔触渐渐流畅,和他性子一样,是偏于简约的画风。   施黛凑近了看,纸上是两个煮茶的小人,身后窗牖大敞,飞雪漫天。   她笑逐颜开:“好看。”   冬天在这儿,春天也不远了。   想起曾经送给江白砚象征一年四季的生辰礼物,施黛铺开另一张纸:“春天呢?”   她抢先画下:“春天要放风筝!最近老是出事,我们忙来忙去,一直没机会出去玩。”   江白砚轻扬唇角:“嗯。”   他想了想,在一旁落笔:“春朝踏青,曲水流觞。”   曲水流觞宴,指的是在弯曲水道里放置酒杯,酒杯顺水流到谁身边,谁就拿起饮下。   在长安,这是百姓们春天消遣的风雅旧俗。   施黛瞅他一眼,似笑非笑:“你的酒量……”   想打败江白砚,正面对决的可行性少之又少,最直截了当的法子,是给他灌酒喝。   这人一杯倒。   “夏天的话,”施黛握起笔,“吃西瓜,去海边。”   盛夏热得厉害,她大可抱着江白砚纳凉。   说不定,还能顺便抱一抱鲛人尾巴。   江白砚在空处添:“暑意正盛,可泛舟游湖。”   “秋天——”   施黛想了想,画个又大又圆的月亮:“中秋赏月,阖家团圆。你和我爹会做吃的,我们试试自制月饼。”   安静片刻,江白砚轻声道:“秋高气爽,赏桂赏菊。”   施黛适时接话:“吃桂花糕栗子糕和蟹膏!”   江白砚很轻地笑:“好。”   一年四时的闲情趣致,被他们逐一画在四张宣纸上。   晃眼望去,好像真的和她过完了一生。   他定定凝视,听施黛说:“要说到做到哦。”   江白砚未语,拥她入怀。   他昨夜几乎没睡,不愿浪费所剩不多的时间。   预感到邪气的汹涌滋长,江白砚用了大半个晚上,把余下的鲛泪缝上嫁衣。   回房后,借由烛光,他久久凝望施黛的睡颜。   细柳眉,杏子眼,琼鼻朱唇,若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   是她,也只能是她。   俯身埋首于施黛颈窝,江白砚开口:“喜欢你。”   他的侧脸抵着施黛脖颈,呼出的热气全落在那处,又酥又痒。   和体温一同传来的,是江白砚平稳有力的心跳,每次呼吸,都闻得到清浅微香。   没忍住轻颤,施黛不知怎么,下意识问他:“有多喜欢?”   江白砚似乎笑了下。   “什么都能给你。”   他道:“我有的,尽数予你,我没有的,便夺来赠你。”   这话换作寻常人说,无疑不切实际。   但江白砚有底气,也有实力。   才气无双,不世之才,一剑无出其右。   直至此刻,他方显出少年人独有的桀骜与笃信,凝眸对施黛道:“你所思所念,我皆可为。”   江白砚说得认真,像是承诺。   盛满烛光的桃花眼近在咫尺,一瞬惊鸿,泻出剑光般的凛色。   怦然心跳声里,施黛忽然想,如果江家灭门案未曾发生、江白砚不是由邪祟挑选的容器。   他理应如此刻一样,风骨亭亭,鲜衣怒马。   可惜没有如果。   心绪难言,施黛一把抱紧他:“不需要。”   她闷闷说:“我只要你就够了。”   眉间风雪化开,江白砚温声:“好,我是你的。”   “既然是我的,”施黛深吸口气,“不许受伤,不许自伤,也不许总想有的没的。要不然——”   她抿起唇,右手下探,触及江白砚手背。   指尖掠过冰凉肌肤,来到他掌心,顺势合拢。   以禁锢的姿态,施黛与他十指相扣。   世上哪有真如朝阳一般,纯然无瑕、心无杂念的人。   从小咬着牙一路往上爬,比起常人,她执念更深,也更坚决。   面对施黛,江白砚愿意褪下满身尖刺,赠予她少有的温驯。   置身于江白砚眼前,她亦能破天荒地倾吐执欲,袒露朝阳下晦暗的阴翳。   施黛说:“我有时也会想,要把你关起来。”   她握得太紧,江白砚没挣扎。   他只垂眸一笑,纵容应声:“关起来也无妨。”   下一刻,江白砚问她:“嫁衣,你想看看吗?” 第120章   嫁衣?   施黛不假思索, 双目微亮:“想。”   念及昨夜江白砚说过的话,她惑然追问:“你不是说,要等绣完再给我看?”   江白砚只笑:“你不试试, 不知是否合身。”   施黛恍然明悟。   都说量体裁衣, 要做衣裳, 第一步肯定是丈量尺寸。   江白砚缝制婚服时, 施黛不在身边, 他应是循着记忆, 裁了个大概。   喜欢的人亲手为自己缝嫁衣, 无论是谁, 都会打从心底觉得欢愉。   施黛不掩期待,踮一踮脚尖, 发髻悠然晃荡:“嫁衣在这座宅子里吗?”   江白砚颔首,握起桌上的灯烛:“随我来。”   施黛小小欢呼一声,跟在他身侧。   卧房外是笔直的暗道,两侧分布有数间小室。   烛火照亮狭窄长廊,施黛左右环顾几眼,见江白砚打开一扇房门。   这里太安静,木门被推开的声响像垂死的哀鸣,挠在她耳膜上,莫名不安。   随江白砚进入房中, 施黛一眼望见桌上平铺开的红。   心口似被猛地一撞, 她蓦然顿住。   嫁衣殷红, 灼灼夺目,锦缎穷极奢丽, 衬以点缀的圆珠,如霞光万道, 琳琅生辉。   刺绣尚未完工,剩余大半空缺,却已胜过施黛曾见过的各式婚服。   被鲛泪缀满的嫁衣,举世难寻。   她的指尖轻轻发颤。   “刺绣用的是龙凤花鸟,听闻贵女出嫁,多为此图。”   江白砚侧目望来:“你可中意?”   施黛不答反问:“这些鲛泪——”   她最懂江白砚的心思。   春分夜,得知容器真相、被“施黛”背叛舍弃后,他大抵是落了泪的。   可独独一两次流泪,哪积得下这么多珠子,下意识地,施黛想到江白砚身上自虐的伤。   他胸膛上的伤口,每一道都又深又狠。   施黛握拢掌心:“这些鲛泪,全是你的?”   “嗯。”   江白砚扬唇:“喜欢么?”   其他鲛人的泪水,不可能出现在施黛的嫁衣上。   他语气泰然自若,眼里是纯然的期许,施黛一时心软,没了教训他不可自伤的底气:“……喜欢。”   两个字出口,施黛音量小些,尾声涩然:“以后别这样了。”   她没感受过这种程度的偏爱,视线落在嫁衣上,心脏仿佛分作两半。   一半鼓胀充盈,往外沁出饴糖,另一半浸在苦水里,体会到涩然的酸。   两两相较,心疼占多数。   江白砚笑意加深:“你试试,我候在门外。”   他知晓男女之礼,不愿冒犯施黛,离开小室,关好房门。   江白砚走了,两个人变成一个人,房中骤然静下,落针可闻。   施黛垂头,指尖触到嫁衣上的鲛泪。   冷如寒雪,莹润生光,然而初初落下时,它应是滚烫灼热的水珠。   江白砚掉了这么多眼泪。   她怔然失神,有些透不过气,食指往下,碰到一只被绣出的雀鸟。   江白砚送她的桂花香囊,仍被施黛挂在腰上。   比起香囊,他在嫁衣上的绣工精进不少,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勾描出栩栩若生的花鸟图,红花绿叶,盎然蓬勃,不失端雅绮丽。   这是被全心全意制成的事物,值得被好好珍藏。   “江沉玉。”   施黛问:“你不会一边绣嫁衣,一边掉眼泪吧?”   门外的江白砚沉默好一会儿,嗓音才低低传来:“怎会。”   施黛摸了把鲛泪,脱下襦裙,开始试衣裳。   婚服是上下连裳的宽袖长裙,外罩一件大褙子。她穿得小心,唯恐把哪儿折腾坏,忽而听江白砚道:“我体内的邪气——”   施黛动作微僵:“怎么?”   隔着木门,他的声音稍显模糊,听不出情绪:“邪气不知何时出体,若有那一日,你留于我身侧,必受牵连。”   施黛凝眸。   听江白砚的意思,他下一句话……   该不会是让她离开吧?   “停停停。”   施黛立马制止狗血八点档的剧情展开:“你都让我穿嫁衣了,还打算赶我走?”   江白砚低笑一声。   “没让你走。”   他道:“我做你的替傀。”   施黛:……   每一次,江白砚总有远远超出她想象的言论。   她眉心跳了跳:“你,做我的替傀?”   “嗯。”   江白砚如常应她:“若我为替傀,你所受之苦,皆由我承。一旦邪气缠身,我丧失神智……”   他声音很轻:“不会伤及你。”   替傀术,施黛没真切见过,但对它并不陌生。   江白砚当了邪修多年的替傀,对这类邪术深恶痛绝,到今天,却主动向她提出。   ——只要两人绑定此法,就算是侵占他躯体的上古邪祟,也奈何不了她。   施黛毫不犹豫:“不要。”   婚服厚重,被她穿上,透出丝缕寒凉。   施黛望向襟前与袖边的鲛泪,火光掩映下,圆珠光晕流转,有如星河倒泻。   “江沉玉。”   她说:“你为什么从来不考虑自己?”   用泪珠给她做嫁衣是,心甘情愿做她的替傀也是。   不管什么时候,江白砚总把他自己放得很低。   “我想成婚,是因为你。”   施黛道:“没有你的话,这件衣裳就没有意义了。”   门外,江白砚倏然撩睫。   施黛喉音清越,平素脆生生清泠泠,眼下带了决然的冷静,仿似劈开暮色的一抹月华。   她说:“我喜欢——”   三个字堪堪吐露,戛然而止。   紧随其后,是她生涩的、轻柔的音调:“我爱你啊。”   爱为何物?   在此之前,施黛对它的认知颇为模糊。   比起爱意,“喜欢”更简单直白,也更容易说出口。   她喜欢孤儿院里的老师和志愿者,喜欢在雨天一个人发呆,喜欢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可要说“爱”,似乎与之并不相称。   这是一种更浓烈的情感,被铭刻于心,像炙热的火。   施黛的尾音犹在耳畔,江白砚倚靠门边,轻抚腰间断水剑。   心绪不稳时抚摸剑柄,是他从小的习惯。   施黛说爱他。   对于这个字眼,其实他未尝洞悉清明。   在江白砚看来,他对施黛怀有怎样的情愫,爱便是如何。   所有的爱意,都与施黛相关。   想来奇妙,他往日对情爱一事嗤之以鼻,而今却贪恋万分。即便施黛挥刀入他心口,江白砚也甘之如饴。   人人都有一死,由她给予的死亡,未尝不是幸事。   江白砚只求,她别憎恶他,别不要他。   喉间溢出近似气音的笑,少年瞳底暗潮汹汹。   “我知道,”他轻声开口,宛如自语,“施黛爱我。”   施黛披好外衫,语调轻快含笑:“当然啦。最爱你了。”   房中没有镜子,她只得低头打量一遍。   长裙略显宽松,好在影响不大,套上外衫,有点儿逸态横生的意趣,飘然若仙。   江白砚看见,应当会开心。   “我穿好了。”   施黛把碎发撩到耳后,露出明耀精致的整张侧脸,压不下笑意:“你进来吧。”   她说得欢快,下一瞬,笑意停在唇边。   ——排山倒海的灵气轰然而至,如浪潮席涌,灌满整座宅邸。   一声巨响穿透耳膜,施黛用了好几息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坍塌损毁的声音。   听上去……像不远处的墙壁,或门。   谁做的?   心脏闷然狂跳,古怪的预感攥上胸腔。   施黛顾不得更多,提起裙边行至门前,没来得及开门,便见门上浮现繁复纹路,以一点为中心,朝房中漫延。   是个困阵。   灵气缠结如蛛网,包围整间小室,把施黛禁锢其中。   房门打不开。   施黛咬牙:“江沉玉!”   江白砚声线沉凝,冷静得异常:“我在。有人来了。”   他掀起眼皮,眺望廊道入口。   入口的暗门被巨力强行震开,与墙体一并碎作齑粉。   灵气源源不断汇进来,似风起水涌,沸沸汤汤,绝非一人之力。   来这里的,不止一个人。   ——镇厄司。   施黛何其颖慧,当即猜出门外的境况,用力捶打门板:“你困我做什么?”   江白砚不必回答,她知道答案。   看阵势,镇厄司来了不少人,其中不乏高手。   目的只有一个,围杀江白砚。   无论是生是死,江白砚不可能让她入这滩浑水。   在世人眼中,施黛是施敬承之女、镇厄司前途无量的符师,一旦和他扯上关系,必定为正道不容。   他声名狼藉也就罢了,哪会把施黛拽进泥里头。   这恐怕是上古邪祟安排的最后一场大变。   引正道围攻,令江白砚无路可退,恨意越强、杀念越重,邪祟越容易占据他识海,取而代之。   江白砚走不了。   “若我回不来,你便称遭我囚禁,强留你,是我一人所为。”   江白砚的声音透过木门传来,平静无波:“房契在卧房柜中,下有积蓄可用。你不嫌弃,随意拿去就好。”   施黛凝结灵气,与门板相触,被阵法震退数步。   江白砚有意困住她,阵法精妙玄奥,想必早早做过准备。   她眼眶发烫:“你把门打开。”   江白砚拔剑出鞘。   他和施黛起得晚,又在卧房待了好一阵子,当下天色渐暗,临近傍晚。   暮色沉沉,晚霞是血般的腥红,透入几点微光。   断水嗡鸣不休,识海中的邪气不受控制,又一次撕裂剧痛。   江白砚咬破舌尖,保持清醒:“若我回得来——”   施黛凝神聚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探查困阵的结构。   再复杂,她必须把它解开。   一门之隔,垂目想起那件嫁衣,江白砚没往下说。   刹那寂静后,越来越近的凌厉杀意里,施黛听见他的低语,字字清晰。   第一次,江白砚对她笑道:“我爱你。”   爱之一字,情到浓处是灵丹妙药,亦可化作夺人性命的刀。   此生有幸尝得一回,是甘甜桂花香。   江白砚冷然抬眸,暗道入口处,已有人影攒动。   “邪物。”   为首之人与他遥遥相对,亮出镇厄司木制腰牌:“还不束手就擒!” 第121章   日近西山, 斜阳如血。   暗道入口的青年逆光而立,看不清相貌,唯独手中腰牌清晰可辨, 正是镇厄司所制。   曾几何时, 江白砚也有一块。   断水在战意中铮然轻颤, 江白砚面上寂然无波。   镇厄司寻来此地, 他不觉意外。   施敬承知晓他的生辰八字, 也有他过往的贴身之物, 足以供卜筮问卦。   更何况, 镇厄司里的奇人多如牛毛, 一旦全数出手,只怕无人可逃。   江白砚没想到, 他们会在这时候出现。   一门之隔,施黛刚穿上他缝制的嫁衣。   何其讽刺。   镇厄司有备而来,派遣的人数远超预期。江白砚眼风轻扫,目色沉沉。   施黛不喜滥杀无辜,他没想杀人。   原本的打算,是像关押那三个误入此地的年轻人一样,把擅闯者们逐一压制再囚禁,尽量避免事端。   可目前看来——   眺向远处,江白砚面色淡淡, 握紧剑柄。   繁杂的灵气越聚越多, 似千百溪流汇聚入海。这回来了多少人?十个, 二十个,亦或更多?   江白砚懒得去猜。   浮现于脑中的第一个念头, 是绝不能在暗道打起来,施黛身处其间, 宅邸坍塌,会伤到她。   “你今日逃不掉。”   不远处的青年抽出直刀,看江白砚的眼神里,有厌憎也有警惕:“我劝你莫要反抗,乖乖让我们——”   话音未落,凛冽剑光陡然袭来,仅电光石火,直逼他面门!   青年低低咒骂一声,熟稔挥刀格挡,刀剑相撞,震得他右手发麻,喉中血气翻涌。   江白砚却是容色如常,抬剑挡开另一人的突袭,足步腾挪。   他身法极佳,远非常人能及,白袍如落雪飞絮,难以捉摸。   断水破开窗牖,江白砚自窗而出,看清庭中景象,眉目更冷。   庭院不大,乌泱泱围满人影。   镇厄司应是在宅中寻他,男男女女分散各处,听得动静,纷纷转目望来。   院子里少说有三十人。   看院外和屋檐,也候有密密麻麻的术士与武者,把宅邸四面包围,无路可逃。   没有分毫停滞。   江白砚现身的瞬间,数道杀气自八方袭来,刀、剑、符、阵缭乱生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毋庸置疑,在场每个人都下了死手。   正如镇厄司发布的悬赏令上,对江白砚并非“通缉”,而是“格杀勿论”。   没人想他活下去。   唇边微扬,江白砚手腕翻转,断水挡下层叠乱流,击溃飞来的灵线与黄符。   剑气大盛,耳旁狂风呼啸。   一柄弯刀当头劈下,势不可当。   江白砚扬剑迎上,剑身轻盈似游鱼,只顺势一带,弯刀便如乱风里的船只,偏了方向。   断水再起,剑身划破冷白银弧,一根偷袭的箭矢被斩作两段,颓然落地。   镇厄司的攻势无休无止,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招一式皆攻他命门。   江白砚没用全力,挥剑多用在格挡,遽然凌空腾起,如鹘入鹰群,登上东侧守有数名黑衣人的房顶。   宅邸周围被提前设了困阵,扼杀他逃离的一切可能。   感受到灵力涌动,江白砚无声轻哂。   他没想逃,之所以来这儿,只不过因为离暗道远些,即便房屋塌毁,也不至于伤及施黛。   一把长斧落下,九张符箓汇作阵法,兜头而来。   四道铃声起,无数鬼影从铜铃涌出,似恶狼扑食,直扑他面门。   看身法和攻势,都非等闲之辈。   江白砚眉心微蹙,正欲起剑,识海响起喃喃低语。   “你走得掉、活得了吗?”   “他们都想你死。世人就是这般,你若有用,他们待你殷勤万分;你没了用处,便是卑贱的刍狗,人人喊打。”   “世间如何待你,你莫非还不清楚?只需将这具身躯交付于我,我保证,他们活不到明天……不,活不过一弹指的功夫。”   因这短促的迟疑,围作大阵的符箓激起金光万丈,倾落如雨下。   江白砚一瞬回神,凝目避退,仍被几道符光击中,胸口后背划破条条血口。   他没法分神。   长斧紧随其后,烈烈生风,轰然割开空气,声浪似鬼哭。   江白砚一面压制邪气,一面以剑气回挡,撤步之时,咽下喉间上涌的血腥味。   然而邪气愈来愈盛,大有突破桎梏的趋势。   它算准了时机,明白此时的江白砚神识不稳。   庭院中,一人愕然惊呼:“快看,是邪气!”   暮色渐沉,今夜无月无星,烟树迷离,染作浓郁的黑。   众人纷纷抬目,视野中,那抹身着白衣的影子更添冷戾。   少年人的乌发高高束起,沾有湿冷寒气,发尾轻晃,勾出眼尾狭长如刀。   在江白砚肩头与身后,几缕黑烟袅然升起,诡谲莫测。      是邪气。   “快杀了他!”   一人神情大变:“此子留不得……留不得!”   “还不明白吗?”   手持符箓的陌生女子眉间紧蹙,厉声斥道:“你活着,就是罪孽。我若是你,早已自行了断,保大昭平安。”   “算我求你。”   又一人道急忙接话:“你朝四处看看,如今大昭处处是邪祟,所有人过得水深火热。你活在世上,岂不是助长邪祟气焰,与它同流合污?”   “和他废话干什么。”   手持巨斧的男人再度劈来,声若洪钟:“他分明没存赴死的心思,杀了便是。”   江白砚轻易避开斧头,出剑狠辣刁钻,断水刺入对方臂膀,伴随男人粗粝的痛呼,巨斧应声而落。   收剑回身,江白砚眉心轻跳,蓦地抬眸。   不止他,院中数人亦是扭头,面露欣喜之色。   “这气息……”   不知是谁欢喜道:“是施大人!”   他所言不虚。   如果说方才众人的灵气如溪流入海,当下这股磅礴的刀意,便是海中无可匹敌的潮。   压迫感席卷四野,恰似飓风过境,百草折伏。   聚拢在院中的人们次第退开,避让出一条宽敞通途。   青衣男人从门外行来,长身鹤立,矜贵无双,勾织成阵的灵气映照他面庞,像镀了苍寒的霜。   施敬承。   他手中凌厉生光的长刀,俨然是渡厄。   四目相对,施敬承未如往常展露微笑,只怅然发出喟叹,神情似憎恶,也似失望。   “白砚,你不该不懂。”   施敬承道:“你乃上古邪祟复苏的容器,你活着,它就有机会重生。为了大昭,舍命又如何?”   江白砚面无表情,俯瞰院中百态。   若在春分前,他自是心甘情愿为之赴死。   可春分当夜,他从施敬承口中亲耳听见真相,所得的温情尽是虚假,身旁所有人,都不曾真正看得起他。   在世人眼里,他甚至不算堂堂正正的人。   憎与怨浓烈至此,谈何“为了大昭”。   面对眼前这群所谓的正道之士,江白砚从未想过拯救。   “十年前,你父亲背叛大昭、投靠邪祟,已令我失望至极。”   施敬承沉声道:“你为何要步他的老路?”   他神色悲恸,隐有怒容,听语气,确是义正辞严。   江白砚轻勾嘴角。   半月前,施敬承还正色对他说过:“你爹娘皆是心如明镜的善人,你爹叛逃之事恐有猫腻,待我查明,给你们一个交代”。   原来是精心编造的谎话。   思忖间,脑中又是一阵剧痛,嘈杂的声响越来越多。   “你凭什么为他们去死?”   “这样的世道,有何好护的?你本就不在乎他们,不是吗?”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邪气缭绕,距离江白砚最近的剑客见势不妙,一剑直指他眉心。   邪祟的低喃引来阵阵疼痛,江白砚咬破舌尖,任由血气漫延,勉强保持理智。   他不愿死在这里,也不愿被邪祟侵身。   他还没见到施黛。   江白砚年纪轻轻,已是镇厄司中剑术超群的强者,但面对几十名高手的围攻,任谁都无法全身而退。   遑论有施敬承在场。   分神去抵御一次接一次的袭击,对于邪祟的压制,理所当然随之减弱。   江白砚身后,黑气愈重愈浓,渐渐地,竟凝作树木枝桠般的实体。   “不好!”   有术士眼瞳骤缩,骇然惊呼:“是……是邪祟!它快出体了!”   这声嗓音落下,仿佛是对它的回应,邪气一如纸上泼墨,猛然向四面八方溢开!   上古邪祟的力量何其强大,曾以一己之力摧山捣海。   眼下它尚未完全自由,已掀起狂风汹汹,在众人面上割破血口。   前所未有的撕裂感充斥识海,江白砚因痛意一刹失神,双目腥红,终是咳出一口鲜血。   见他如此,近处几人趁机上前,却见邪气穿来——   霎时间刺破他们胸腔!   轻而易举杀了人,邪气在半空晃荡一下,抖落殷红血渍。   血水似雨珠,滴在檐下之人颊边,惹得惊呼不断。   江白砚濒临失控,邪祟即将出世。   下一刻,吞天噬地的刀光乍起,所过之处,邪气皆作齑粉。   渡厄凝作一道霜芒,淡金咒文若隐若现,斩碎大半邪潮。   施敬承冷眼觑来,杀气大盛。   体内的邪祟不断挣扎,四肢百骸剧痛难忍,江白砚险些握不住断水剑。   “没关系。”   少有地,识海中的低语格外温柔,堪比蛊惑:“我能帮你。”   江白砚咽下血,哑声应它:“闭嘴。”   他这辈子,既不为大昭活,也不可能为邪祟活。   ——那他是为了什么?   邪祟受到禁锢,力量有限,大多用在施敬承身上,与之缠斗。   其余人见状,借此时机攻向江白砚。   他的意识趋于模糊。   邪气侵入识海,千万种声音响起,饱含怨毒。   疼痛从未休止,随之而来,是无穷无尽的恨意、怒意与杀意。   双眼被血丝占据,江白砚吐出腥血,这一回,血液是污浊的黑。   有邪气傍身,无人得以靠近他。   但有施敬承在前,镇厄司众人迅速回神,几声铜铃起,鬼影、行尸、蛊虫、符箓阵法迎面袭来,无需近身,亦可制敌。   灵气密集如网,江白砚遍体血痕淋漓,刚挡下一群噬心蛊虫,身后又有鬼影幢幢,利爪掏向他心肺。   颊边鲜血坠地,隐有嘀嗒声响。   江白砚扬剑转身,瞥见一瞬金光。   是符光。   符法迅疾如电,急袭擦过他身边。   出乎意料地,目标并非江白砚心脏。   黄符引出一线长风,一举击中他身后的鬼影,令其消散无踪。   快、狠、准,绝非失误。   混沌的双瞳恢复一丝清明,戾气褪去三分,尸山血海里,江白砚怔忡抬头。   恰逢暮云合璧,夕阳洒落最后一缕薄光,于山川尽头熊熊燃烧。   映入他眼底的,是片绮丽绯红。   利用符箓登上房檐,身穿嫁衣的施黛立在不远处,微微喘着气,双眼沁出水雾,裙摆鼓荡翻飞。   灵气翻涌,溢散白光,交叠落入她眉间,像幅灵动的画卷,在地狱般的景象中徐徐展开。   跑得太急,施黛发髻乱了小半,碎发绵绵耷下,垂在耳畔。   乌发,雪肤,嫁衣则是极致的红,镶嵌其上的鲛泪朦胧生晕,她似披光行来,燃作炽烈的火。   无比明媚又鲜活。   她解开了那道复杂的困阵。   有人认出施黛,扬声惊道:“施小姐?你为何……”   施黛闭了闭眼,没理他。   江白砚设下的困阵繁复冗杂,万幸,她是个符师。   符与阵有相通之处,施黛闲来无事,也常看与阵术有关的典籍。   她不会舞刀弄枪,想多学点东西,在捉妖时为小队出些力,没料到会在今天派上用场。   没有解阵用的朱砂纸笔,便咬破指尖,以血液绘制图案。   嫁衣宽大的袖口下,施黛缓缓握紧尚在淌血的手指。   哪怕是江白砚,也不能小瞧她。   邪气源于江白砚体内,在一定程度上,受他意识所缚。   当施黛走近一步,它的动作竟凝滞半分。   感受到威胁,邪祟挣扎更凶,如鬣犬撕咬猎物,扑向在场众人,疯狂啃食血肉。   哀嚎声、惨叫声、恸哭声响作一片,鲜血横流不止,四处可见断臂残肢。   人间炼狱,不外如是。   施敬承被邪祟本体拦住去路,靠近不了江白砚,只得咬牙与之死斗。   觑见施黛,施敬承蹙眉怒道:“黛黛!你怎会在此?”   施黛当然也没理他。   她再清楚不过,这个“施敬承”只是邪祟制造的假象,看似光风霁月,内心污浊伪善。   她那位真正的父亲,绝不是这样。   心魔境究竟该如何破解?   直至此刻,施黛仍不知道答案。   摆在她面前的,是不折不扣的死局。   江白砚周身邪气环绕,饶是她,也接近不了。   灵压澎湃,如泰山压顶。施黛顶着痛意前行一步,压下哭腔:“江沉玉,你别——”   大多数人被邪祟吞食,来自镇厄司的杀招减少许多。   一道邪气直攻施黛,不等它动身,江白砚自行将它斩裂。   相距太远,疼痛太烈,神智所剩无几,他有些恍惚,只隐约辨清她的话语。   别怎么?   别向邪祟妥协,亦或别杀人?   他知道施黛厌恶滥杀无辜,自始至终没下死手,可邪祟挣脱他躯体,已屠戮二十多人。   施黛会因此不悦吗?   喉中腥甜更甚,透过无数邪祟的低喃,江白砚听见她的声音。   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施黛哽咽开口:“……你别死。”   江白砚微怔,倏而一笑。   世间千千万万人盼他去死,唯有施黛,渴念他的生。   其实他是个很自私的人。   贪恋施黛给予的温暖,妄图得来她全心全意的爱与触碰。   知晓施黛对他无意的那日,这份不堪的欲念尤盛——   暗室里的那条铁链便是证明。   他的爱称不上光明磊落,有如阴湿蜿蜒的蛛网,渐渐收紧,将施黛绑缚其中。   只有把她锁起来,藏在独他一人知晓的角落,江白砚才感到病态的、污秽的安心。   可施黛不应被困在那种地方。   她是翱翔于旷野的雀鸟,属于明月清风、苍茫九州,而非一朵被摧折的花。   念及此,江白砚自嘲勾唇。   他贪求施黛的爱意,每每展露在她眼前的形貌,却是如此不堪。   疯狂、暴戾、失控、污浊。   今后旁人论起他的一生,想必是个满手沾血的邪物,可笑又可悲。   一旦与他有牵连,施黛也将被视作异类。   江白砚清清楚楚记得,他爹娘遭人砸毁的墓碑。   邪气汹涌,血流成河。   江白砚静静望她,仿佛施黛是一抹明澈的光,因他而来,在他眼中盛满。   红裙昭昭,照亮她毫无惧意的杏眼,灼亮得慑人。   嫁衣很衬她。   这是他的太阳。   斩裂两道冲向施黛的邪气,江白砚最后一次念她的名姓:“施黛。”   在被邪祟全然吞没、丧失仅存的理智前,江白砚记起,他是为施黛而活,也甘愿为她死去。   不为苍生,只为她。   他的太阳,理应高悬不灭,永驻人间。   妖邪肆虐的山河破碎之地,怎算人间。   断水破空骤起,一泓清光如月。   猜出他的打算,施黛挥符破开散落的邪气,不顾前方黑气愈浓,疾步上前:“江白砚!”   她没来得及。   剑锋刺入心脏,江白砚与她遥遥相对。   他很轻地笑了下,眸中淌出滚烫鲜血,凝作殷红的珠。   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到什么。   也许是落雪之日,有人敲开他房门,赠他梅花一捧,笑问蝴蝶可会喜欢。   也许是静谧的春分夜,施黛在烛光下凝望他,一字一顿倾吐真言:“江白砚这样的人,谁忘得掉?”   又或许,是他曾憧憬过无数回的、同施黛度过的很多很多春夏秋冬。   江白砚想,他没什么好的。   病态,卑劣,只会为她招致灾祸。   夜幕倾覆,笼罩于大昭之上,是梦一般的黛色。   奈何好梦最难留。   “不要再遇见,”血液染红白衣,江白砚对她说,“像我这样的人了。” 第122章   与此同时。   心魔境外, 青州孟府。   上古邪祟出世的速度,远比想象中快。   昨夜玄牝之门生了异变,今日便有妖邪四起, 为祸世间。   青州城内, 处处狼藉。   邪气凝作黑雾, 盘踞半空久久不散, 渐生遮天蔽日之势, 吞噬大半阳光。   尚是申时, 天色昏暗如傍晚, 仰面望去, 可见邪物掠空而过,发出喑哑啼鸣。   毫无征兆地, 一支箭矢入空,精准无误击穿邪物胸膛。   伴随两声凄厉哀嚎,半空的黑影消弭无踪。   “射中了。”   身着红袍的女子手持弓箭,眉头紧蹙,顺势挽弓:“怎么不带消停的?到底有完没完?”   她这次对准的目标,是从围墙攀爬入院的巨型鼠妖。   青州城内充斥妖邪,孟轲的这座宅邸,是邪气最重的地方。   墙边聚满浑浊不堪的祟物,恶妖蠢蠢欲动, 投下诡谲晃动的倒影, 如暗潮狂涌, 随时能把人吞没。   红袍女子身侧,沈流霜面无表情挥起长刀, 刀锋划破一只恶妖脖颈,血流如注。   漆黑难闻的鲜血溅上她面庞, 沈流霜浑不在意——   在她脸上和身上,早已沾满腥红粘稠的液体。   沈流霜没心思去数,自己究竟杀了多少妖邪。   自从跟随那只白狐狸来到这儿,她的刀自始至终未曾停下。   思及此处,沈流霜凤目微转,看向身后。   江白砚浑身是血,正靠坐廊下,双目紧闭。缕缕黑雾自他体内淌出,正是邪气。   据阿狸所言,他的神魂入了心魔境。   沈流霜半阖双眼,握紧手里的刀。   直到施黛和江白砚的血蛊被解开以前,一切如常。   等他们两人顺利解蛊、回房歇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总跟在施黛身旁的白狐狸冲入正堂,竟口吐人言,声称大事不妙。   经由它三言两语的叙述,沈流霜才知道,江白砚是上古邪祟选定的复生容器。   而施黛,为阻止他被蚕食心智,主动入了江白砚的心魔。   这个消息给予的冲击太大,与之相比,阿狸是只会说话的精怪这件事,显得微不足道。   在大昭,成精的动物不算罕见。   ——至少比上古邪祟质朴得多。   阿狸的事日后再清算,沈流霜没分神去顾及太多,与孟轲、施云声一道离开正堂,来到后院。   形势不容乐观。   邪气缓缓复苏,引来数量众多的魑魅魍魉,孟府被团团包围,仅凭他们三人,制不住如此疯狂的杀意。   孟轲当机立断,让家仆去寻了镇厄司。   用弓箭的红裙女子便是青州镇厄司中人,对付远在天边的妖邪很有一手。   除她以外,还来了个实力强劲的阵师。   派来两人,是镇厄司的极限。   青州偌大,各地皆有魍魉横行。百姓拿它们束手无策,必须由镇厄司出面,派遣术士和武者前往四面八方,平定灾变。   万幸,在场五人勉强撑得住局面。   阵师所设的天罗地网缚住不少妖邪,奈何邪气太盛,阵眼和阵身屡屡遭到破坏,不断有漏网之鱼冲入院中。   但凡敢靠近的,尽数殒命利器之下。   手中直刀凛然生风,沈流霜垂头,漫不经意地向下瞥过。   他们在庭中缠斗,已有将近一个时辰。   毕竟是血肉之体,经过长时间的死战,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受了伤,精疲力尽。   她的青裙成了赤黑,湿濡浸满鲜血,手臂和后背全是伤痕。   施云声是半妖之体,属于狼族的煞气被激发,双目赤红,握刀的右手不时颤抖。   孟轲少有地敛去笑意,蹙眉吹响手中玉笛。笛声悠扬,有如清泉涤荡,令妖邪纷纷面露痛色。   她出生于商贾之家,少年时向往行侠仗义,与施敬承周游四海。   有别于一心修习刀法的施敬承,孟轲并非传统的武者,而是全凭兴趣去学,东一榔头西一棒,什么都会点儿。   置身青州,她没带趁手的武器,干脆拿了书房里的玉笛,吹奏镇魔曲。   “你去后面,别逞强。”   护在施云声身前,孟轲低声道:“否则妖丹发作,你会更难受。”   喉中满是血液的腥甜,施云声黑眸冷沉,声线发哑:“没关系。”   开口时,他目光一动,扫过廊下的江白砚。   施黛在他的心魔里。   一旦江白砚被邪祟侵蚀,施黛很可能回不来,或被邪气同化。   抬手拭去颊边血迹,施云声右掌发力,攥紧险些脱手的刀。   他不可能在这种时候龟缩到角落,更何况,对于疼痛,施云声早就习惯。   从小生活在狼群里,厮杀搏斗是他习以为常的事情。   哪有呜呜咽咽、只会在全家保护下缩成一团的狼。   孟轲的眼神趋于柔和,没再多劝,瞥见又一只邪物袭来,右臂上抬,用玉笛刺穿它喉管。   鲜血飞溅,玉笛殷红。   孟轲:……   孟轲挠头:“嗳呀,以前学过短匕刺杀术,习惯了。”   一旁的沈流霜扭头望来,无奈叮嘱:“笛子脏了,莫要再吹。”   用玉笛穿透另一只妖物心口,孟轲扬唇:“知道。”   身为这个家里最靠谱的人,沈流霜在腰间摸索一番,抛给她一把货真价实的小刀。   晃眼看去,不知不觉间,院中堆满了妖邪尸体。   青树翠蔓尽染血污,暗影摇曳,一如起伏不定的鬼影。鼻尖萦绕的腥湿气息挥之不去,像粘腻的蛇,钻进四肢百骸里。   不是多么舒畅的感受。   灵气消耗殆尽,意识略有恍惚,沈流霜默念一遍清心咒,捕捉到身后若有若无的杀机。   她遽然回首,却见一团白影闪过——   阿狸飞身跃起,为她扑开一只偷袭的鸟妖。   狐狸上下脏兮兮,绒毛一绺绺凝着血和泥,再无平日的柔软白净,可谓狼狈至极。   它身无灵气,当然打不过鸟妖,被一爪子抓上脸颊,疼得竖起尾巴。   沈流霜一把揽起阿狸,长刀垂直落地,刺透鸟妖心脏。   “多谢。”   她勉力笑笑:“你身手不错。”   背上好几道伤口在汩汩淌血,阿狸龇牙咧嘴,听见夸奖,立马竖起耳朵:“那当然!我可是……”   为防止被天理察觉,它需要藏好自己的身份。   再说,世上哪有这么弱的天道,说出来多掉身价,不行不行。   一句话在舌尖转了个弯,阿狸晃一晃尾巴:“我是不简单的狐狸!”   沈流霜笑笑,谈话间扬臂挥刀,眼神无波无澜,没离开阿狸半分,长刀却势如破竹,捅穿一只飞袭的蜘蛛精。   腥血迸落,她神色不变,心不在焉擦了擦侧脸,喉音如冷泉击玉:“当心。”   阿狸默默打了个哆嗦。   它总觉得……这姑娘比那群妖魔鬼怪更有威慑力。   恰在此刻,忽有寒风卷地,树叶沙沙作响。阿狸心口突突一跳,猝然回头。   不止它,在场五人同时有了动作,朝江白砚所在的角落望去。   邪气强烈得前所未有。   不过短短一弹指,江白砚身前身后黑雾四溢,宛如厚茧将他包裹。   妖邪们发出刺耳狂啸,躁动更甚,像极一场血腥盛宴的开端。   “不、不好。”   阿狸睁圆眼,尾音发抖:“是上古邪祟……”   它渐渐占据江白砚识海,即将出世了!   心魔境里发生了什么?施黛她怎么样了?不会……出事吧?   不祥的预感攥上心头,阿狸止不住战栗,牙关颤颤。   想来也对,上古邪祟谋划多年,由它创造的心魔境,必定是场难以攻破的死局。   就这样……失败了、结束了?   大昭又要重复上一场轮回中的惨祸吗?   想起彼时生灵涂炭、尸横遍野的景致,阿狸双眼发烫。   施云声压下躁动的妖丹,冷眼觑来:“我姐呢?”   沈流霜只字不语,眉心沉沉,凝睇那片有如实质的邪气。   “再等等吧。”   孟轲闭了闭眼,眸底隐现血丝:“黛黛和白砚在心魔境里,我们这些外边的人……为他们清理欺身的妖邪就好。”   如同嗅到腥气的野兽,随邪气扩散,汇聚于此的邪物越来越多。   来自青州镇厄司的红裙女子轻啧:“这么多不怕死的?”   挽弓射箭十分耗费体力,她虎口开裂,血流不止。   红裙女子不甚在意,倒是孟轲注意到那片血色,为她递来准备好的绷带和药膏。   “我们这儿,像个聚宝盆。”   阵师站在房顶,白袍翻飞如翼,两掌摊开,灵线化刀,把一只入邪的犬妖拦腰切成两半。   他俯瞰全局,目光掠过围墙外拼命攀爬的黑影,懒洋洋嗤笑道:“什么东西,都想来凑凑热闹。”   沈流霜与施云声背对而立,分守两侧,长刀横过,似银浪翻滚,掀起鲜血淋漓的红潮。   抹去唇边血渍,沈流霜吐息不稳,轻咳出声:“还好吗?”   “好得很。”   黑曜石般的瞳孔亮得惊人,施云声应她:“比陪学堂里的同窗玩过家家,有趣多了。”   沈流霜失笑:“过家家?这个没什么意思。过几天,我教你打马球。”   她说得随性,实则心知肚明,这样的状况支撑不了太久。   五人已成强弩之末,而邪物的气焰到了顶峰,两两相较,孰优孰劣不必多说。   想必大昭境内,五湖四海,也是一团糟。   只盼百姓无恙才好。   天边爆开一串闷响,恍如雷鸣,又似野兽扑向猎物时的咆哮。   庭中邪气似水,身处其中,叫人头晕目眩,直犯恶心。   沈流霜竭力定神,挥刀破开重重围剿,听闻阿狸一声惊呼。   怎么了?   她循声探去,遽然顿住。   江白砚周身的邪气本应坚不可摧,此刻竟震颤不休,隐有哀鸣之声。   不待她有所反应,一条细痕迸裂,好似蛛网密密麻麻,向四周迅速扩散。   阿狸怔忡半晌,眼眶蓦地变红。   灵气、血气与邪气绞缠交融,轰然爆发的一瞬,引来平地而起的巨浪腥风。   风浪源头,面色苍白的少年长睫轻颤,犹如从沉眠醒来、欲将振翅的蝶。   邪气碎开的一刻,江白砚撩起双目——   “破、破了!”   阿狸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抬起爪子猛拍右脸,确认不是幻觉:“……心魔境破了!”   它的声音如惊雷入耳,唤醒几分清明。   幻境破灭,施黛离开心魔、冷不防出现在庭中,一时半会儿有些懵。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江白砚扬起断水剑,刺入他心口。   倏然仰头,施黛心跳怦怦,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黑瞳。   江白砚刚从心魔脱身,目中有一闪而逝的怔忪,听得阿狸的高呼,眸光微动。   他何其敏锐,眼下记忆回笼,定定看施黛几息,哑声笑道:“心魔?”   施黛:……   没从江白砚自裁的冲击里缓过神来,施黛堪堪张口,眼中滚落大颗泪珠:“你怎么——”   他怎么这样?自作主张一心求死,连道别的话,也那么让人难过。   什么叫“别再遇见他这样的人”。   听江白砚说出那句话,施黛心底像有刀锋翻搅,生生剜出血淋淋的肉。   与江白砚不同,她是以真身进入心魔境,这会儿从中脱离,仍穿着那件绯红嫁衣。   一起被带出来的,还有最后奔向江白砚时,施黛被邪祟划破道道血痕。   好疼。   施云声心思单纯,见二人平安归来,伤痕累累的小脸浮出喜色,被他悄然压下。   沈流霜拧眉抿唇。   她妹妹跟着江白砚入一趟心魔,为何满身是伤?这衣服怎么回事,看起来像……婚服?   施黛还哭得这么凶。   孟轲若有所思,笑眼弯弯轻抚下巴。   阿狸激动得语无伦次,带一丝哭腔:“看那道凌空的邪气!就是它!”   它定了定神,加快语速:“上古邪祟只从玄牝之门里逃出一小部分,实力有限。如今心魔境崩溃,它的力量肯定所剩无几,赶紧解决它!”   为施黛拭去眼泪,江白砚回眸。   邪祟把为数不多的精力全用在心魔境上,幻境崩塌,它显然遭受重创。   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他身后邪气激涌,尚有余威。   一声低鸣骤起,四下的妖邪受到感召,齐齐涌来。   在此之前,江白砚左手拾起断水剑,腕骨断裂的右臂拥施黛入怀,像抱住失而复得的宝物。   上古邪祟由纯粹的恶念凝成,象征极恶。   创造心魔,是为步步引他入深渊,诱使他厌憎凡俗种种,甘愿为它所用。   破解心魔的唯一方式,是江白砚不入邪途,不弃人间。   由此,方可遏止邪祟入侵。   断水冷光如银,映出他清冽眉目,与施黛通红的眼。   说到底,杀戮与邪念皆非他本能。   哪怕理智被蚕食、识海被侵吞,对施黛的爱意始终留存,方为本心。   江白砚无言勾唇。   他自幼擅于杀伐,本是嗜杀之人,却愿舍弃杀念,去守有她的大昭。   而当心魔境破,江白砚终于明悟,原来是施黛不顾安危只身入局,拉他回到这世间。   被他抱在怀里,施黛眨掉未尽的泪珠,抽噎一下,拿出袖中残余的符箓。   未雨绸缪果然没错,她用宣纸画的符纸,到现在总算派上用场。   她在不久前的大战里消耗太多灵气,和江白砚转移疼痛的术法又到了时限,伤口疼得厉害。   连站立都没什么力气,指尖隐隐发颤,施黛握符的力道却很稳。   心魔境破了就好。   大敌当前,施黛不至于在这时哭哭啼啼、委屈巴巴,江白砚自裁的事,等一切结束再慢慢谈。   ——虽然脑子里还是嗡嗡在响,心脏狂跳不止,仿佛能蹦出喉咙。   她不知道勘破心魔的办法,那一瞬间,当真以为一切到了尽头。   很难说清当时的感受,头脑空白无物,像有万千心绪翻涌,又像什么也不剩,只余摧枯拉朽的战栗与刺痛。   “心魔境里,吓死我了。”   施黛小声哽咽一句,继而攥紧符纸,凝神环顾四周:“你身体还好吗?这里怎么聚了这么多邪物……”   回应她的,是断水轻挑,仅一刹,斩下数只妖邪头颅。   “无碍。”   剑气清绝,锋芒毕露,所过之处,绽放大片杀意森然的狰狞血花。   江白砚为她挡下汹涌邪潮,低眉轻声道:“它们胜不过我。” 第123章   江白砚很强。   在阿狸撰写的《苍生录》里, 被天道亲口认证的那种强。   心魔境中,他置身于围剿之下,尚能与镇厄司的高手们打得有来有回, 此刻面对院中妖邪, 自是不落下风。   剑风呼啸, 施黛强撑起涣散的意识, 双指并拢, 挥出五雷符。   剑光符光缭乱交错, 沈流霜与施云声的长刀势若游龙。   有江白砚和施黛入局, 竟一转颓势, 重新压了邪气一头。   只差最后一点了!   阿狸心跳加速,尾巴摇晃不停, 扬声高呼:“小心,它准备逃!”   正如它所言,心魔境破,上古邪祟元气大伤,化作一团浓郁黑影,大有飞窜逃离的势头。   江白砚没给它机会。   他离邪祟最近,断水划出一道威厉流光,如月下秋水,破开重重黑雾, 直入暗影体中。   邪祟吃痛挣脱, 施黛适时挥符, 喉音清越响起,似竹石相击:“江河日月入吾符, 神师杀伐,何鬼敢当——破!”   这是最强的一类符箓, 名曰威天神符。   施黛出门在外,不可能没有防身的底牌。威天符由她爹娘所赠,施黛常备于身,本打算用它对付江白砚的心魔,没想到在这儿发挥了用处。   威天符出,金光大溢,如千万琉璃珠共映朝阳。   施黛敛神,用仅存的灵气挥出四张雷符,分立东西南北,阻挡邪祟去路。   正是这时,半空的黑影急剧膨胀,身旁每一缕黑烟,都发出凄厉嘶嚎。   耳边炸开层层叠叠的呓语,声声灌入心间,像尖锐的刀。   施黛喉间一甜,咳出几点血渍。   由邪祟发出的声响无止无休,似有无数恶鬼对她低语,如泣如诉,像谩骂,也像诅咒。   这声音太过难捱,仿佛凝聚世间所有的恨意、不甘与杀念,叫人头皮发麻。   这就是……上古邪祟?   施黛反应飞快,在丧失理智之前,顶着头疼欲裂的痛意,默念几遍清心咒。   失神的一刹,她不合时宜地、下意识地想,江白砚被邪祟附体时,也是这种感受吗?   他一个人硬生生熬过了那么多天,后来与她待在一起,从来表现得平静无波。   “我的天罗地网阵,能支撑半盏茶。”   青年阵师立于屋檐,长袍染血,随风鼓荡:“你们抓紧时间。”   他灵气所剩不多,神情冷冽,牵动沾了血色的灵线。   千百灵线缚出天罗地网,随邪祟挣扎冲撞,隐有碎裂之态。   十指战栗,骨骼错位断折,阵师动作没停,迅速替换断裂的线条。   数不清的妖邪将上古邪祟团团围拢,形成牢不可破的坚固屏障。   江白砚一剑荡开邪气,转瞬屠灭数十道黑雾。   他的剑锋,即将没入邪潮正中。   这次,千万要成功。   寒风如浪,阿狸用力闭紧双眼,再倏然睁开。   回溯时空仅有一次,这是最后的、唯一的机会。   天穹浓云翻墨,密密麻麻的邪气有如过境蝗虫。   它听见邪物此起彼伏的长鸣,也听见百姓们撕心裂肺的哀呼。   青州尚且如此,不知道其它地方,当下如何了。   眉间愁云笼罩,阿狸深吸口气,帮孟轲扑飞一只偷袭的恶妖。   无论如何。   愿万民庇佑大昭。   *   申时,长安。   听闻昨夜玄牝之门生变,今日正午刚过,城中就起了异样。   妖物尽出,亢奋得前所未有,在铺天盖地的邪气里,接连撞毁数座城楼。   到现在,天色暗沉如夜,活像话本子里的百鬼群行。   处处有黑影横冲直撞,街边再无人烟,哪儿都不安生。   譬如这座立于坊市角落的小院,就涌入了几只觅食的恶妖。   所谓“觅食”,自然不是讨要米饭蔬果。入了邪道的妖,最喜食人血肉。   指尖撩开一侧窗牖,透过小小缝隙,赵流翠窥见院中景象,目色微沉。   “一共有五只妖,像虎和鹰。”   赵流翠压低音量,近乎耳语:“它们身上……”   她顿了顿,尾音一颤:“好多血。”   五只恶妖在庭院逡巡,满身浸染血迹,尤其是嘴边和爪子,让人不忍多瞧。   不用想也知道,它们刚吃过活物——   是牲畜还是人?赵流翠没敢多想。   她只看一眼,凝神屏息,望向身后的木柜:“藏好。它们暂时没发现我们。”   木柜原是储藏衣物所用,眼下藏了好几个姑娘——   都是与她一起经历过莲仙案的受害者。   姑娘们被爹娘所弃,从莲仙洞府获救后,干脆自行离了家,一同住在这间宅子里,平日相互帮衬,靠自个儿养活自己。   “你、你也快进来吧。”   孙闻香年纪最大,正把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搂在怀里,轻拍后脊小心安抚。   待在窗边不安全,她打个哆嗦,对赵流翠道:“它们若要进来……”   她话音未落,赵流翠神色骤变,做出噤声的手势:“它们朝这边来了!”   孙闻香怀里的女孩眼眶通红,不自觉颤抖两下,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   有莲仙一案在前,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曾在妖物的剿杀下走过生死关。   她年纪再小,也明了事理,心性比寻常孩童坚韧许多,知道这时绝不可出声。   另一边,程梦和几名少女握紧长刀,神态冷然。   程梦家开了刀铺,不缺武器用,加上学过点儿武,能解决实力不强的小妖。   长安城出事后,她记挂院中众人的安危,特意赶来相护,随身带了好几把刀。   都是齐心协力杀过蜘蛛精的人,姑娘们没有迟疑,很快分好刀具,戒备随时可能来临的危机。   “莫怕。”   程梦强压忐忑不安,低声道:“它们若开了柜子,我在最前。”   合拢窗棂前,赵流翠最后往外探一眼。   为首的虎妖虎头人身,遍体生有黄白相间的皮毛,半边脸被血水打湿,眼底戾气汹汹。   她分明只把窗户打开了小小一条缝隙,微不可察。   然而虎妖踱步须臾,竟直勾勾觑来此处,似笑非笑,眼风如刀——   不好。   心口咯噔一跳,赵流翠面容煞白,全无血色。   老虎……说不定是嗅得出人族味道的!   她来不及多想,正要匆匆合上纸窗,却见虎妖停下脚步,略微侧身。   ……怎么了?   赵流翠心跳如鼓,屏住呼吸。   再眨眼,她瞥见一袭似曾相识的红裙,与一条巨大白蛇的影子。   红衣似火,蛇影如纷纷雪落,两两交织,凝作无可匹敌的气势,利箭般直攻恶妖。   白九娘子化出的虚影足有一座城楼大,甫一张开血盆大口,便把两只妖物吞入腹中。   在它身侧,柳如棠聚力扬鞭,长鞭所过,堪比巨蟒张开獠牙,杀气难当。   “镇厄司!”   鹰妖脸色大变,妄图振翅逃离,被长鞭缠上咽喉,绞断喉咙。   虎妖见势不妙,转身欲逃,行至院门,撞上另一股澎湃灵力,双腿发软。   不等它有所反应,陈澈扬动长枪,一枪穿心。   “你怎么也到这儿了?”   尚未与白九娘子的魂魄分离,柳如棠两眼弯弯,吐出猩红蛇信:“这次还是我更快。”   毫不费力抽出长枪,陈澈把她上下端量一番:“可有受伤?”   柳如棠挑眉,不动声色将他也扫视几眼:“怎么会。”   她没放松警惕,扭头看向另一边。   最后一只小妖丧命刀下,已然没了气息——   持刀站在它身前、刚刚了结它性命的,正是程梦。   程梦身后,数名少女紧握或长或短的刀,虽有惧色,却未曾失态。   “没事吧?”   解除白九娘子的附身,见她们安然无恙,柳如棠展颜笑开:“今日长安城不安定,你们随我来,去有镇厄司庇护的地方。”   “不愧是从莲仙洞穴出来的人。”   白九娘子化为小蛇形态,在她肩头伸展尾巴,看了看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妖尸体:“这刀法,不赖啊。”   “过奖。”   程梦抖落刀上鲜血,蹙眉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街坊邻里都在传,说玄牝之门出了岔子……是真的吗?”   她岁数不小,对于十年前的灾变,记得格外清晰。   山河破碎、遍地尸山血海,那样难以忘却的噩梦,她不想经历第二遍。   “暂无定论。”   陈澈长身而立,携来凛冽寒气:“各门魁首已齐聚玄牝之门,镇压邪祟。”   和他搭档多时,柳如棠熟稔接话:“至少现在,门里那玩意儿没挣脱阵法,还算安全。”   白九娘子轻叹口气:“是这样。”   话虽如此,想想城里横行的妖魔鬼怪,好像也称不上多么安全。   柳如棠继续道:“镇厄司在每个坊中派了专人镇守,把百姓聚在一处,便于保护。你们跟我来吧,照己也在那儿。”   这是……安全了?   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几分,赵流翠握了握掌心,全是冷汗。   她随着柳如棠迈步向前,不经意间,察觉头顶掠过微风。   “咦?”   赵流翠抬头,透过昏暗光线,望见一只疾行的人型木偶:“那是什么?”   那木偶关节灵活、行动迅捷,比寻常人速度更快,看它手里……居然拿着一把刀?   “是傀儡师的手笔。”   柳如棠一边领众人前往避难之地,一边朗声笑道:“记得几个月前的那起连环杀人案吧?他入了镇厄司,傀儡挺好用的。”   小黑实力不弱,可供操控的傀儡数量非常可观,今天立了大功。   长安太大,镇厄司人数有限,很难面面俱到,在最短时间内抵达所有地方、救出每个百姓。   有小黑的傀儡在,相当于救援人数翻倍。   陈澈安静听她侃侃而谈,听得“傀儡师”三字,觑见柳如棠眸底不加掩饰的赞赏之意。   他缓慢眨了下眼。   “这里。”   因练武而粗糙生茧的指腹触上她侧脸,陈澈抬臂,为身旁的红裙姑娘拭去几滴血污:“有血。”   白九娘子睁圆眼,飞快晃一晃尾巴。   足步微顿,柳如棠没避开,只有些别扭地别过视线:“有什么好擦的?”   沉默瞬息,她又不经意似的补充:“我待会儿去东边,一起吗?”   陈澈黑衣沉郁,好似刀锋,眉眼本是冷峻,因她垂目一笑:“好。”   *   同一时刻,越州。   江南水乡婉约如画,刚过春分,更添姝丽。   山青花红,小桥流水,本是好景佳时,今天的景致却远远称不上怡人。   妖魔随处可见,邪气聚散不定。正午还是万里无云的天,如今成了漆黑的墨,阴沉沉压下来,仿佛将要倾覆。   缕缕阴风扫过庭间草木,树影葳蕤,全无柔情意趣,反倒像是索命的幽魂。   这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宅子,四面八方鬼影幢幢。   厉鬼属于祟物的一种,往往出现在阴气更盛的午夜,今日邪祟出世、阳气衰竭,恶鬼理所当然没了束缚,伺机而动。   四下寂静,影影绰绰的鬼物分散各个角落,面孔灰白如枯木,像一块块林立的墓碑。   冷风呜咽,似哭似笑,忽有尖叫响起,打破长久的死寂——   一家三口躲藏在床底,被厉鬼发觉了踪迹。   恶鬼面如白蜡,黑洞洞的眼中无悲无喜,与女孩四目相对,勾出诡谲微笑。   父亲心知不妙,眼看恶鬼伸手探向小孩,双目通红挡上前去,试图制止对方动作。   鬼物只勾唇一笑,转瞬间,折断男人右手。   母亲落了泪,颤抖不休,把女儿死死护在身后。   恶鬼的右臂裹挟凉意,不同于冰雪,是一种浸入骨髓的森冷。   它看似枯瘦,实则锋锐如刃,足够轻而易举剖开人族心肺。   此时此刻,鬼爪对准女人的胸腔。   “求你,不要!”   男人忍痛直身,再一次挡在两人身前,不知源于绝望还是恐惧,眼底滚落大滴泪珠:“你们要杀,杀我便是。”   鬼影们一齐发出低笑,笑他愚蠢,也笑他无能为力。   恰有一瞬阴风过,男人战栗抬头,绝望更甚。   窗牖已被厉鬼破开,透过大敞的窗口,他望见几抹浓郁的黑。   数道黑影缓步行来,身如铁塔,长袍古旧,模模糊糊看不透相貌,全然隐没在黑暗中。   那是更为凶残的恶鬼吗?   视野被泪水模糊,他看见为首的巨影攀窗而入,伸出右手。   从未体会过的威压沉重如山,男人四肢发软,绝望闭上双眼。   他听到“嘶拉”一响,像纸张被撕裂的声音。   紧随其后,是恶鬼们此起彼伏的惊叫。   ……他没死?   怔忡睁眼,男人愕然屏息。   巨影们状如泰山压顶,抬臂对向的并非他,而是房中诸多恶鬼。   就在当下,为首的影子攥起鬼物头颅,只一用力,便捏碎它颅顶,令厉鬼烟消云散。   方才听见的嘶拉响,则是另一道巨影靠近床边,把几只恶鬼撕成两半。   “啊……”   想起前往长安赏玩时,某个深夜与它们的巧合相遇,女孩从母亲身后探出脑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带着哭腔出声:“夜游神!”   “是。”   阿壹语气温和:“不怕,夜游神。”   “这里,鬼和妖,好多。”   拾贰抓起一只厉鬼,啊呜往嘴里塞,咀嚼几下,浑身的黑气直打哆嗦:“不好吃。”   “它们全染了邪气能好吃到哪里去?真不知道玄牝之门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才让我们这么头疼。施敬承那伙人能行吗?”   一道雌雄莫辨的明快嗓音响起,在沉闷压抑的环境里,宛如酷暑降下的清凉骤雨。   身形高大的白影从窗口探头进来,看模样,除却颜色,竟与夜游神如出一辙。   拾陆:“你——”   “好巧居然在这儿撞上,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   白影语速飞快,吐字如倒豆:“既然你们处理了这边,那我走啰。等结束一起去喝几杯怎么样?”   拾陆:“——好。”   白影嘿嘿笑:“你好你好,多年不见,拾陆还是这么可爱。”   此为日游神。   按照惯例,日游神司掌白日,夜游神庇护夜晚,界限分明,两不相交。   和十年前一样,这是他们少有的错位和不守时,共同现身于大昭。   十年没见,这群白茫茫的家伙说话速度更快了。   好气。   “镇厄司,很快过来。”   没忘记正事,阿壹对一家三口道:“没事了。”   它说着目光一转,望向角落里的女孩。   她受了惊吓,面上血色尽失,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掉,即便如此,仍然记着她那受伤的父亲,小心翼翼去搀扶他。   夜游神动了动黑漆漆的眼珠。   忽而黑烟散开,一只大手探出,停在女孩跟前。   它体型骇人,因屠戮过鬼怪,周身杀意未消,惹人生惧。   女孩缩了缩身子,顺势垂头,抽噎一下。   在夜游神宽大的手中,攥有一抹轻软的琥珀色泽。   满室涌动的黑潮里,它是唯一柔色。   “给你。”   阿壹说:“糖人。” 第124章 (一更)   天降灾祸, 凡俗百姓遭殃最多。   这间远郊的宅邸得了夜游神相助,越州更多地方,却是满目狼藉。   哪怕是往日最繁华的街道, 如今也人迹罕至, 门扉破败, 窗棂残损, 随处可见木屑飞舞、邪气攒动。   昨夜下了雨, 地面积起深深浅浅的水洼, 透过浑浊泥泞, 似有某物潜游经过, 激起涟漪。   涟漪转瞬即逝,凝出一道蛇影。   巨蟒由邪气汇聚而成, 形体模糊不清,所行之处腥风呼啸,恶臭扑鼻。   长尾扫过,引两座房屋轰然倾塌,露出藏匿其中的男女老少。   年幼的孩童被家人护在怀中,仰面对上巨蛇的獠牙,恐惧到极点,连哭喊都做不到。   蛇影靠近前,清朗男音随风响起——   “飞流直下三千尺, 去!”   话音方落, 一片水幕凌空荡开, 裹挟万顷之力,宛如巨斧兜头落下, 斩断巨蟒七寸!   蛇影化作黑烟消散,身穿蓝衣的年轻人从房檐跃下, 高高束起的马尾随风摇摆,侧目望来,眼底含光。   “没事吧?”   聂斩迈近几步,随手掐灭半空飘浮的邪气,目光一扫,眉心微蹙。   方才蛇尾扫来,捣毁了大面墙壁。砖石落下,砸伤好几人的腿脚。   所幸伤势不严重。   “上来。”   另一名青年上前,拍拍自己肩头:“我背你们。”   莫含青跟在两人身边,抱起鲜血淋漓的孩童,轻声安慰:“没事了。”   越州地广,镇厄司没法面面兼顾,他们这些民间武者,自发加入了诛杀邪祟的行列。   跟她和聂斩同行的青年,是个游走八方的山野剑客,名为韩纵。   今天妖邪出世,三人一拍即合,一路斩妖伏魔,救下不少百姓。   当初百里府一案后,越州曾有万民请愿,恳求镇厄司放他们一条生路。   这个恩情,莫含青没忘。   “镇厄司安排了避难地,诸位随我们来。”   聂斩背起一个受伤的老人,迈步前行,朝莫含青挑一下眉:“怎么样,你之前说想看‘飞流直下三千尺’,不赖吧?”   “勉勉强强。”   嘴角勾出一抹浅笑,莫含青佯装思忖:“现在是小溪……我等你的大江大河。”   聂斩哼笑一声,眼尾飞扬:“待会儿给你看‘野火烧不尽’。”   三人将百姓们带入一座大宅,看牌匾,写有“阎府”二字。   江南多富商,大敌当前,商贾们与镇厄司合作,自愿敞开家门收留流民,不仅提供庇护,还给予药物和饭食。   阎家身为越州赫赫有名的豪族,院中已容有上百人。   几名镇厄司的术士守在门前,谢允之和众多游侠也在其中,协助除妖。   “快进去吧。”   见他们平安,谢允之扫视几眼,放下心来:“府里来了新的药和大夫。”   莫含青扔去一块干净手帕:“把脸上的血擦一擦——妖物不太安分,你当心些。”   聂斩向谢允之乖乖颔首,转头对身后的人们道:“没受伤的在院中歇息,受了伤的,继续跟着我们。”   进入宅邸,气氛比外面缓和许多。   有镇厄司驻守,百姓们虽心怀不安,但总算有了盼头,不至于如同水中浮萍,任由妖邪磋磨。   一路往里,来到正堂。   堂中或躺或坐,有二十多人,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   几位大夫穿梭其间,细细看去,居然还有五六个活蹦乱跳的黑影小人,帮忙端水送药。   “嚯。”   连聂斩也是一愣:“这是……皮影?”   “嗯。”   秦酒酒懒洋洋立在墙角,半边身子隐于黑暗,声线幽幽:“很好用。”   “确实好用。”   拭去额头汗珠,阎清欢笑道:“不管下刀还是缝线,它们从不手抖。”   他刚刚包扎好一个断了腿的青年,望见聂斩身后伤痕累累的几人,温声道:“到空处坐下吧,我来看看你们的伤。”   他一边说,一边从桌上拿起几颗饴糖,送给莫含青怀里的小孩:“要尝尝吗?别怕,等敷好药,就不疼了。”   “若是饿了,这儿有糕点和米粥。”   身着锦衣的妇人提来两个食盒,打开盒盖,俨然是新鲜的热粥:“吃食管够。”   “夫人说得是。”   她身侧的男人温和笑笑,看向阎清欢:“可有要我们帮忙的事?”   “不必。”   阎清欢笑道:“爹、娘,你们去院中歇息就好。”   他招呼着新来的人们逐一落座,不经意抬头,喜上眉梢:“这位是……韩纵少侠?你怎么来了越州?”   自画中仙一案后,阎清欢没再见过韩纵。   听说他和江白砚约了一场对决,结果如何,江白砚没说。   韩纵怀抱双剑,依旧是副冷淡模样:“阎公子。”   他停顿须臾,眼底火光明灭:“听闻江南侠士众多,我特来请教。”   他向来自视甚高,直到与江白砚交手。   ——五招之内,那人的断水剑直指他咽喉,一场对决干净利落地结束,两人连发丝都不曾乱过。   韩纵恍惚三日,痛定思痛,决定来江南磨砺一番。   时间紧迫,聂斩、莫含青与韩纵没留太久,很快离开阎府,去搜救更多人。   阎清欢擦干掌心冷汗,安置伤患、止血疗伤,事事亲力亲为,有条不紊。   十年前灾变发生,他尚是个不谙世事的幼童,今日旧景重现,举止难免青涩。   好在没出纰漏。   把新一批的伤者包扎完毕,阎清欢递给每人几颗丹丸:“服下这个,可以祛除邪气。”   “多谢大夫。”   衣衫褴褛的老人颤巍巍接下,双目含泪:“这药贵重,我们无以为报……”   “不贵不贵。”   阎清欢展眉笑道:“是我自己炼制的丹药,用的是山间草药,安心吃吧。”   他爹探头:“这孩子自己调的方子,用了半年才制出来。哎哟,那段时日,可把他愁得……”   他说话像孔雀开屏,大有与有荣焉的架势。   嫌弃丢人,阎清欢他娘塞来一块堵嘴的桃花糕,安静几息,也忍不住道:“我们都尝过,挺有用。”   阎清欢哭笑不得,听见门外一声尖啸,顺势望去。   又有只邪物企图入府,被镇厄司诛灭。   眉间掠起愁色,阎清欢眨眼,摒弃多余杂念,走向下一位伤患。   他心知肚明,粮食和药材总有耗尽的一天,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不知玄牝之门那边,究竟如何了。   *   青州边界,玄牝之门。   上古邪祟复苏,无数妖邪涌入洞穴,无一例外当场殒命。   阵术、符术、秘术、刀法、乐法……   诸多大能置身洞中,围作剿杀之势,任何活物入内不得。   困住上古邪祟的阵法,名为“立狱”。   立狱阵的阵眼,是玄牝之门。   白轻垂首,凝视震颤的阵眼。   他们已经收到孟轲传来的信报,知晓了容器一事。   她心中困惑消去大半,独独剩下一个疑问。   为何是江白砚?   江白砚自幼孤苦,常年耽于杀戮,虽说如此……   可若非玄同散人屠灭了江府满门,他哪会与邪修产生交集,以杀伐为生?   大昭有千千万万人,上古邪祟为什么偏偏选中江白砚?   玄同散人双眼猩红,似是失了神智,又像极度兴奋,长时间一言不发,问不出个所以然。   白轻抿唇,注视玄牝之门上的两道裂痕。   说是“门”,其实这个阵眼更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中混沌冥茫,是由邪气创造的小天地。   自从娘亲在大战中牺牲,白轻每年来此祭拜,对它再熟悉不过。   忽地,她听见“咔擦”轻响。   裂痕漫延,更多更密,她试图修复,奈何杯水车薪。   在场不止她一个阵师,所有人尽是面色沉凝。   立狱阵所需灵气巨大,他们只有一次重新设阵的机会——   在江白砚挣脱心魔境、斩杀体内邪祟的那一刻。   “能行吗?”   白袍男人沉声:“邪祟最懂人性之恶,由它设下的心魔……”   他话到一半戛然而止,皱眉不语。   “等消息吧。”   施敬承道:“那孩子……心性极强。”   在血与痛里长大的人,怎会是软弱怯懦之辈。   握刀在手,施敬承面色一凛。   只听数道脆响噼啪炸开,玄牝之门裂痕愈多,邪气破门,扑面而至!   熟悉的压迫感卷土重来,有人骇然惊呼:“邪祟……破阵了!”   邪气杀意腾腾,犹如浪潮侵身,欲将众人一并吞没。   施敬承挥刀斩碎黑雾,听白轻道:“不对……”   白轻凝神:“除了立狱阵……为何还有一道阵法?”   邪气凝作数条长须,以排山倒海的巨力挥上前来,施敬承拔刀斩断:“什么?”   邪气太浓,饶是他,也被压得耳畔嗡响、喉间腥甜。   “邪祟没完全出来。”   另一名阵师疾声道:“立狱阵里,有别的术法缚住了它。”   但这不对。   要想困住上古邪祟,必须启用当世最强的阵法。   立狱阵由四十九名最强的阵师齐力设下,有什么术法胜得过它?   众人惊疑不定,遽然间,视野暗下。   玄牝之门仍然伫立身前,他们所处的空间,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洞穴消散无踪,施敬承抬眼,已身处一片混沌中。   四下幽光明灭,好似一幅被墨渍打湿的画卷,处处弥漫雾气。   他面色如常,唯有双目沉沉。   邪祟被困在阵里出不来,于是反其道而行之,把他们拉入了玄牝之门内。   这里,是邪境与现实的交界。   “快。”   施敬承道:“从玄牝之门出去。”   这地方充斥邪气,不宜久留。   他堪堪说罢,脚下大地疯狂翻涌,化作一张生有獠牙的巨口,蓦地合拢!   渡厄刀横斜刺出,刀光如电,一击穿透邪雾。   不等他下一步动作,又有吞天噬地的邪潮四面涌来,叫人喘息不得。   白轻警惕屏息:“这里……”   她迟疑环顾四周:“我感受得出灵气,是除我们之外的气息。”   邪祟的老巢,怎会有灵气存在?   玄牝之门整整封印了十年,如果有别的生灵留在这里……岂不是忍受了十年邪气的侵蚀?   白轻没功夫细想。   邪气无尽,她不得有半刻分神,牵引灵线铺开,荡起莹白亮色。   整片小天地,都在与他们为敌。   冷风袭面,在她颊边割出道道血痕。   黑暗漫无边际,毫无征兆地,白轻瞥见一抹清光。   是灵气。   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人的灵气。   地面大震,如有怒涛逼近。   她侧目望去,骤然愣住——   白轻见到一把剑。   剑气破空,如白虹贯日,一瞬惊鸿。   持剑之人踏空行来,白衣翻飞,似刺破黑暗的刀锋。   在那人身后,竟是数以千计的影子,有男有女,似曾相识。   破天荒地,施敬承长刀一顿。   “敬承?”   与他视线交汇,为首的青年朗然笑开,眉目清隽,恰如旧年:“你为何来了?”   白轻认出他。   十年前,曾立下赫赫战功,却最终背负叛逃之名的剑客——   江无亦。   随他手起剑落,其他人影纷纷有了动作。   短短一刹,白轻听见藏地摄魂鼓的闷响,窥见苗疆的银月弯刀,也见到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来自四海五湖、南北西东。   恍然心下一动,她抬目眺望,穿过茫茫人海,捕捉到熟悉的红。   红袍女子凤目狭长,指尖勾连条条灵线,照亮琥珀色双瞳。   两相对望,女人扬唇一笑。   心口轰响,白轻低声:“娘……?”   于是她终于明悟,除却立狱阵外,缚住邪祟的是什么。   当年阵亡的将士们,从未转世投生。   纵使身死道消,人魂不灭。   十年来,数千亡魂长留此地,以身为阵,以魂为牢,以己身灵气,镇压了极恶的邪物。   他们殒命于此,甘愿化作最后一道屏障,托举起大昭千万人的生途。 第125章 (二更)   邪境里不安稳, 多亏有众多亡魂在,镇住了翻涌的暗潮。   经由江无亦之口,白轻得知了来龙去脉。   常人丧命后, 通常由黑白无常领路, 魂归地府。   当年的大昭尸横遍野, 鬼域亦是混乱不堪, 致使不少孤魂野鬼游荡于世间。   一来地府大乱, 二来将士们执念未消, 因而魂魄不散, 留在了战场上。   至于江无亦的“叛变”, 是邪气入体所致。   玄同散人一心得道成仙,早早遭受邪祟蛊惑, 与它同流合污。   决战之际,眼见上古邪祟即将落败,玄同散人主动提出,让它的一部分寄宿在自己身上。   不巧的是,江无亦恰好察觉那缕邪气。   一旦此事泄露,玄同散人升仙梦碎,邪祟也将失去仅有的翻盘机会,于是动用所剩无几的力量,强行侵入江无亦识海。   这是它后来异常虚弱的原因之一。   邪气入体, 邪祟附身, 江无亦大开杀戒, 被“闻风赶来”的玄同散人了结性命。   待江无亦化作魂魄,环顾周围, 是数千道同样牺牲在大战中的亡魂。   他们心有挂碍,不入轮回。   白轻的母亲名为白鹭, 是当世最强阵师。   她心知邪祟欲图卷土重来,也明白立狱阵无法真正将它束缚。在四十九名阵师齐设立狱阵时,由白鹭提议,趁此时机以魂布阵。   千百个普通人的全部灵气,当然胜得过四十九名强者。   有他们在,短时间内,封印不会垮。   由此,开启了他们长达三千多个日夜的漫长驻守。   玄牝之门里光线极少,不愧为上古邪祟的老巢,连地面都以邪气凝成,随时可能把人吞没。   身在其中,日日夜夜唯有无尽的死斗。   时隔十年,老友重逢,施敬承定定凝视身前的白衣,眼眶微红。   江无亦倒是爽朗,拍上他肩头:“十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好像没怎么变嘛。”   在交谈中,施敬承言简意赅,向他提及江白砚。   生平仅有地,开口时,施敬承犹疑许久。   纵然他见多识广,思及江白砚的这十年,仍不忍出声。   更何况是面对一位父亲。   到头来,施敬承只道江白砚娘亲早逝,入了长安镇厄司,剑术超群,是年轻一辈里当之无愧的魁首。   不待继续往下说,猝不及防地,邪境开始剧烈颤抖。   如同山崩海啸、地动山摇,地面摇晃不止,仿佛受到刺激,响起邪物的声声狂啸。   不是错觉。   站在娘亲身边,白轻警觉抬头。   邪气空前高涨,隐隐显出狂态,化作滔天巨浪径直扑来。   威压浓得惊人,连施敬承也咳出满口鲜血,挥刀而起。   渡厄寒光凛冽,近在咫尺,是另一道澄澈剑气。   江无亦抬眉,眸底掩映灼人冷光,与他一左一右,击碎狂浪。   “时间过得真快。”   江无亦轻声笑道:“十年……已经有整整十年,没和你们并肩了。”   施敬承青衣如竹,扬起唇角:“你的剑术,精进颇多。”   众人身前,灵线层叠,剿杀道道暗影,铺就一条宽敞通途。   “邪祟的力量在减弱。”   白鹭道:“我们护你们出去,趁它虚弱,尽快重塑立狱阵!”   白轻遽然回眸,对上她琥珀色的眼。   这群将士之所以留在世间,是因邪祟尚未伏诛,有再临大昭的风险。   等江白砚体内的邪气彻底清除、立狱阵重新筑成,他们了却心愿,大抵便要魂归地府。   这是最后一面了。   彼此都是所思所念之人,怎么舍得。   “去吧。”   红裙摇曳如火,女人双目沉凝,似冷焰烧灼,有凌厉杀意,也有化不开的柔色:“你是立狱阵的中心,不是么?”   她说得决绝,只在语毕时笑了笑,第无数遍凝望眼前人的面庞,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喃喃道:   “十年不见,你已是比我更强的阵师了……真好。”   “出去吧。”   江无亦笑道,推一把施敬承肩头:“我早就知道,你当得上大昭第一。”   他说着顿了顿,挥剑的瞬息,笑意微敛:“待你见到白砚,替我转告他——”   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应当对十年没见的孩子说些什么?   愿他心向正道,祝他岁岁无忧,或是督促他好好苦修剑法?   想说的话太多,在舌尖绕上一圈又一圈,江无亦终是笑笑。   “告诉那孩子,对不起,还有……”   他说:“我和他娘,很爱他。”   临近诀别,江无亦赠出几分为人父母的私心。   察觉施敬承等人离开的意图,邪潮奔涌更甚。   一名手持长斧的将领劈开迷瘴,扬声道:“走吧!”   邪风撩起他鬓边白发,残破的战袍上遍布血污,可想而知,此人的死状何其惨烈   施敬承朝他颔首:“多谢前辈。”   “哪称得上前辈。”   将领笑笑,声若洪钟:“一介莽夫罢了。”   离开邪境、重塑立狱阵是当务之急,阵师们分得清主次先后,未有逗留。   穿越连亘邪气,施敬承忽听一声高呼:“施大人!”   施敬承回首,叫住他的,正是那两鬓斑白的男人。   “大昭如今,”男人问,“还好吗?”   不止他,邪境之中,数双眼眸同时望来,映照刀剑光影,灼亮惊人。   千百道亡魂齐齐看向他,来等一个最重要的答案。   “好得很。”   沉默须臾,施敬承勾唇:“刚过春分,青州已无战时景象,处处繁华热闹,农耕正忙,放眼一片绿。”   “春分?”   将领展颜:“好……是好时候。”   他哈哈大笑:“我没白来这人间一趟!”   白轻垂头,眨去一滴滚烫水珠,再仰首,恢复了如常的冷静无波。   “诸位,请随我来。”   清冽喉音如玉石相撞,她最后望向那袭红衣,字字铿锵:“以我为首,重设立狱阵。”   *   长安,微雨。   作为大昭国都、镇厄司总司所在,长安永远有数以千计的年轻人,心怀满腔热血。   “东边邪气大盛。”   气喘吁吁的小将拭去颊边血渍,咬牙扳回骨折的手腕,笑意苍白:“随我去吗?”   “去!”   小队零零散散,四成队员重伤,只余不到十人。   他身侧的姑娘道:“我受伤最轻,打头阵。”   “城东危险,我们去的话,很可能回不来。”   小将伸出右手,凌空握拳:“……来。”   队员们熟稔抬臂,一个接一个握紧他右拳。   小将闭目,再睁开:“纵我命殒——”   这是每个将士烂熟于心的誓词。   春雨如丝,悠然微风里,荡开年轻人们掷地有声的齐喃。   “纵我命殒,魂守大昭!”   越州,大晴。   刀光破开浓烟,杀伐果决的人影如离弦之箭,不过转瞬,劈开十几只妖邪。   血污绽放如花,高挑颀长的女人挺直腰身,略略扭头,凤眼上勾。   “没事了。”   立在血海中央,百里青枝展露柔和微笑,对蜷缩角落的百姓道:“我带你们去百里府上避难。”   青州,阴。   天降灾变,人人自危。   散不尽的邪气里,一袭白袍登临望城楼顶,衣袂迎风猎猎。   “喂!”   躲藏于楼中的青年出言唤他,源于恐惧,嗓音不住哆嗦:“你站在外边,不要命了?被妖怪发现就完了!快进来!”   满身书卷气的男人含笑瞧来一眼,语调温静平和:“多谢,没事。”   楼顶冷风呜咽,他俯瞰青州众生百态,半阖双眼。   凝集十年灵气,白袍男人单手掐诀,苍白皲裂的双唇微张——   书圣道:“诛邪。”   言出法随。   仅仅两字,出口刹那,金光如网铺天罩下,方圆数里之内,妖邪尽作齑粉尘埃。   苗疆落了暴雨,摄魂铃响个没停,叮叮当当。   一只绿莹莹的蛊虫飞过天幕,钻进恶妖腹中,霎时间,妖物爆体而亡,腥血四溢。   蹙眉避开飞溅的鲜血,身穿苗服的少女抬起指尖,接住飞来的小小绿虫,语带苦闷:“这雨,什么时候是个头?”   极北一年四季大雪封山,天地上下一白,森寒透骨。   巨大的孟极身如白豹,利爪挥出,击碎数团黑雾。   在它张口吞下雾气前,年轻的御兽师一把按住它脑袋,柔声笑道:“这个不能吃。”   孟极亲昵蹭他掌心:“孟极孟极。”   玄牝之门所在的山洞内,里里外外,七七四十九名阵师笔直矗立,所有人齐齐凝神,洞中落针可闻。   阵眼中心,白轻敛眉屏息。   与此同时,青州孟府。   阵师的灵气濒临耗尽,天罗地网阵颓势渐显。   余下的这点时间,足够了。   施黛的威天符震碎邪气幢幢,沈流霜与施云声用刀劈开一条通途。   断水剑势如破竹,诛尽袭来的近百妖邪,杀气锐不可当。   江白砚扬臂,剑锋与邪祟仅剩咫尺之遥。   “为何?”   窸窸窣窣的话语再度迸开,噙满仇怨,侵入他识海。   “与我一道,便是大昭主宰。”   “想想你爹娘,想想你幼时,你莫非不怨恨?”   江白砚打断它的沉喃:“很吵。”   剑气纵横来去,流泻在他眉梢,江白砚无言垂眸。   施黛手执符箓立在不远处,嫁衣深绯,像灼烈的霞,一瞬烙进眼中。   他很轻地笑笑。   毫不费力斩开邪潮,江白砚腕骨轻转,长剑决然刺入。   托这只邪祟的福。   他此生最擅杀戮,知晓无数夺命之法,譬如此时此刻。   黑血飞溅,邪气腾涌。   邪祟被一剑剖开,江白砚弯起眼,杀心不掩。   “春时正好。”   侵略感缠缚而上,似是绞杀猎物的蛇。他低眉,耳语般温声:“宜长眠。”   数里外,玄牝之门。   洞口银铃无风自响,白轻震声:“起阵!”   大阵重启,邪物的哀鸣八方可闻。   金光笼罩四野,冲散污浊沉疴,天际浓云裂开巨缝,溢散微光。   千百亡魂得偿所愿,仰面遥瞻洞口,身形渐消。   大昭上下,男女老少齐齐抬首,翘望金芒破空。   是消亡,也是新生。   今时今日,他们见到同一轮春阳。   永和四年,春。   灾变消弭,邪祟落败,永封玄牝之门。 第126章   玄牝之门封印后, 青州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春雨蒙蒙,似琼珠乱撒,掩映在青树翠蔓间, 织成迤逦的淡色珠帘。   时入傍晚, 孟府灯火绰绰, 数盏灯笼随风摇曳, 洇出柔光。   屋外春风料峭, 寒凉不尽。施黛蜷缩在被窝里, 捂得暖和了, 面颊渐渐浮起活泛的血色。   在心魔里走上一遭, 又与邪祟的本体正面相抗,一整天下来, 她受伤不轻。   浑身上下有不少被划破的口子,最严重的,是心魔境里江白砚挥剑时,施黛不顾安危冲上前去,邪气经身,留下几道深且长的伤痕。   施黛讨厌疼痛。   在和上古邪祟的决战中,她自始自终咬牙强撑,一心思考如何制敌,注意力分散了, 不觉得多难受。   等灾变平息, 施黛甫一放松, 还没喘上口气,就双腿发软向前倒去。   幸好距离最近的沈流霜将她一把接住, 护在了怀里。   上古邪祟被江白砚一剑诛灭,其余妖物没了邪气傍身, 眼见大势已去,纷纷作鸟兽散。   这一战打得艰难,每个人都遍体鳞伤,在那之后,府里请了几名大夫前来医治。   包扎上药的过程不太好受,药膏咬进伤痕里,像熊熊烈火在烧。   施黛把脑袋埋进枕头,闭眼咬着牙,全凭一股子劲,愣是没痛呼出声。   大夫看得好笑又心疼,一边为她清理血口,一边柔声安慰:“叫出来也无妨。”   额角满是冷汗,施黛从枕头中露出黑溜溜的眼,尾音不住在颤:“我还可以再撑一撑……嘶!”   在镇厄司捉妖,受伤是常态。   她虽然不喜欢疼痛,但清楚知道,自己必须适应疼痛。不说像江白砚那样淡然处之,至少不能因它畏畏缩缩。   她忍。   包扎用了近一个时辰,等大夫告辞离开,施黛浑身缠满绷带,两眼望天。   回想起今天发生的种种,她有种不真实的错觉,像做了场漫长的梦,虚无缥缈。   阿狸打破了这个错觉。   小白狐狸在房中上蹿下跳、蹦来蹦去,绒毛落了满地,四处飘飞。   “居然成功了!”   阿狸蹭上她掌心,大尾巴左右摇个不停:“不愧是施黛,我就知道你能行!”   “所以,”被它的情绪感染,施黛两眼亮盈盈,“灭世之灾不会来了?”   阿狸抬起下巴,欢欢喜喜:“当然。”   灭世之灾是它和施黛的秘密,像颗压在心上的巨石,沉甸甸落不下。   心心念念记挂着这件事,几个月来,阿狸几乎没睡过好觉。如今危机解除,它的激动和快活溢于言表。   “上古邪祟被彻底禁锢,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没法挣脱玄牝之门。”   阿狸尾巴摇得更欢:“多亏有你。”   它凡事拎得清,知道邪祟败落,施黛功不可没。   要不是她毫不犹豫进入江白砚的心魔境、顺利稳住后者的神魂,到这会儿,邪祟肯定成功附了身。   “大昭死劫已破,万象更新。”   阿狸道:“我身为天道——”   它话没说完,听见咚咚敲门声音。   阿狸习惯性噤声,听施黛道:“进来。”   一人推门而入,是同样绑了绷带的孟轲。   孟轲身后,跟着一袭青衣的沈流霜。   “黛黛怎么样了?”   孟轲不掩关切:“大夫说你流血太多,这几天要好生静养。我让厨娘煮了滋补气血的人参乌鸡汤,等熬好了,给你送来。”   “好多了。”   施黛展颜一笑:“你们呢?云声和江白砚怎么样了?”   “我们没事,大多是皮外伤。”   沈流霜道:“云声……妖丹的躁动刚刚平复,他在房中睡着了。”   施云声体内有颗狼的妖丹,每当他气息不稳、精疲力尽,识海都有妖气涌动,很不好受。   这一次,他是拼尽全力透支灵气,才坚持这么久的。   上古邪祟消失后,施云声当即昏了过去。   听他没事,施黛舒了口气。   “白砚也没受致命伤。”   孟轲道:“大夫说了,他主要是灵气消耗太多。”   ——毕竟出了心魔境后,是江白砚单方面在屠杀妖邪。   “你爹来了传信。”   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纸,孟轲把它递给施黛:“邪祟被压制后,玄同散人做了交代。”   玄同散人把全部希冀寄托在邪祟身上,得知它被永久封印,万念俱灰。   他不愿被镇厄司处死,为求宽限,透露了十年来的前因后果。   江无亦是他所害,用来掩埋邪祟在世的真相。   至于为何选中江白砚,原因有三。   其一,江无亦的魂魄是镇压邪气的主力。   让他的孩子被邪祟附体、沦为万民嫌憎的容器,是邪祟恶意的报复。   它本就是世间极恶的化身,以旁人的苦痛为乐。   其二,江白砚身为鲛人,体魄比常人强劲,足以容纳沉重的邪气。   加之他的剑术与身法皆是一流,远远胜过别的年轻躯壳。   其三,是江白砚的经历。   俗语有言,狡兔三窟。   邪祟活了万年不止,准备容器时,不可能只挑一个。   它寄生的人,必须心存至恶、对世间毫无挂念。   十年前,除开灭门江家,邪祟和玄同散人还选中了别的孩子,动用手段,让他们孤苦无依、受尽折磨。   三千多天过去,这些孩子有的自暴自弃,有的孱弱不堪,更多的,是伤痕累累,死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江白砚是其中最好的,也是最强的。   他能从邪修手里活下来,连玄同散人都觉得讶异。   施黛安静听完,心底闷然,右手不自觉攥紧被褥。   就因为这样,江白砚在苦血里过了半生。   “今天来府上解除血蛊的大夫,她听见的‘神谕’,是邪祟所为。”   孟轲轻叹道:“邪祟要附身,血蛊肯定不能留。于是它做了伪装,以神的身份,引导巫医来解。”   可谓做得面面俱到。   邪祟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它分明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却败在了最后关头。   施黛百感交集,心里最多是涩然的酸,猝不及防,又听见敲门声。   这次的声响不急不缓,孟轲了然挑眉,沈流霜半眯起眼。   施黛回神:“请进。”   房门被推开,搭于门扉之上的,是只骨节分明的右手。   屋外凉风细雨,江白砚进门时带进水雾,浸湿他鬓发。   他换了件干净的白衣,没有多余装饰,断水剑别在腰间,透出剑客独有的冷意。   听施黛说过心魔境里的事,孟轲眼珠一转:“你们先聊着。”   她拽起沈流霜手腕:“我和流霜去瞧瞧人参乌鸡汤。”   沈流霜:……   沈流霜沉默须臾,向江白砚略微颔首。   据施黛所言,破除心魔的方法,是江白砚自裁。   沈流霜从不觉得,江白砚是心怀天下、为万民肝脑涂地的圣人性格。   她看人很准,心明如镜,江白砚甘愿放弃性命,多半是为施黛。   说到底,这小子对她妹妹还算不错。   沈流霜和孟轲适时离开,施黛坐在床榻,仰面对上江白砚的眼。   正是这时,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小腹伤口的疼痛,不知什么时候全然消散了。   施黛心下一跳:“你又用?”   只三个字,两人都明白问的是什么。   江白砚温声:“今日灵气殆尽,用得晚了,抱歉。”   自他挥剑斩灭邪祟,余下的灵力不足以启用咒术,直到一盏茶前,才恢复少许。   很疼。   邪法一出,痛意涌入,是从施黛身体各处传来的战栗,也是她长久忍受的磋磨。   江白砚并不厌恶。   感她所感,受她所受,于他而言,是某种意义上的两两相融。   江白砚道:“你因我受伤,我理应——”   他话语未尽,戛然而止。   施黛坐在灯下,黑曜石般的杏眼里,蒙出浅浅水色。   她的眼眶很红。   “我真的,”施黛说,“担心死你了。”   在此之前,她很少想到“死亡”两个字,尤其把它和江白砚联系起来。   他比长安城所有的世家公子都厉害,永远像把不折的刀,就算面对百年修为的恶妖,也能泰然自若地拔剑。   心魔境里最后的一幕历历在目,到现在,她仍脊椎发冷。   由断水溢出的剑气悄然消弭,江白砚立在床边,目色是被春雾洇过的柔软。   再转瞬,他拥施黛入怀:“抱歉。”   江白砚俯着身,怀里有些凉,带一丝药香。   施黛把他抱紧,指腹按在他坚硬的脊骨,又一点点摩挲到后腰。   不是做梦,江白砚还活着。   黑沉的影子罩下来,像密密麻麻的网。   施黛身处其中,闷闷说:“以后不许这样了。你出事的话,我会很难过、很难过的。”   对江白砚,她没法苛责。   当时的江白砚进退两难,前有镇厄司围杀,后有邪祟在虎视眈眈。如果施黛是他——   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话虽如此,可亲眼目睹江白砚自裁,她哪能心无波澜。   “再说,”施黛道,“如果没有你,我的嫁衣穿给谁看?”   说来也巧,她以身入境,脱离心魔境时,恰好穿着那件婚服。   在死斗里一番折腾,嫁衣破开好几道口子,万幸鲛泪没丢,刺绣也在。   擦药前,施黛把它脱下,托侍女去洗净。   面颊靠在她颈窝,江白砚静默半晌,带出清浅的笑:“只为我穿,好不好?”   他说话时蹭了蹭施黛侧颈,微微仰头,撞上她目光。   江白砚的眼睛最是漂亮,清润狭长,好似近在咫尺的明月弯钩。   明月含情,水雾袅袅,施黛被他看得耳后一热:“你别……”   她磕巴一下:“别想用撒娇来转移话题。”   江白砚轻笑出声:“好。”   他语气温静,定神看施黛片刻,忽地道:“我想吻你。”   比起陈述,这句话更像不容抗拒的邀约。   下一刻,江白砚的气息将她浑然笼罩。   他下意识遏制侵略性,这个吻柔和绵密,却依旧带几分化不开的占有欲。   施黛喝过药,为了压退苦意,吃下不少瓜果和点心。   尝起来,是清甜味道。   疼痛被剥离,身体的其余感官格外敏锐。   施黛仿佛坠进一场温柔的诱杀,被江白砚的舌尖一遍遍舐过唇瓣,再探入牙关,有意勾弄,细雨般萦缠。   像凶狠的兽露出獠牙,却不咬断她咽喉,只用齿尖轻轻浅浅地触碰。   施黛招架不住,被刺激得尾椎发麻。   安抚似的,江白砚抵上她虎牙,缓慢厮磨。   两人亲吻的次数不算太多,他已摸透了施黛的习惯,看出她气息将尽,及时退离。   施黛堪堪深吸口气,又见他薄唇落下。   深吻变成浅尝辄止的抚弄,江白砚一下又一下蹭她唇珠:“想同我成婚?”   他眸色极深,宛如暗流涌动的海面,其下是阴晦漩涡。   这样的亲昵最为难捱,像羽毛从心口挠过,施黛的呼吸早乱了节拍:“嗯。”   她耳根烫得厉害,好在理智没丢,胡乱吸口新鲜空气:“前提是,你得把自己好好养着,别让我整天提心吊胆。”   施黛本打算板起脸,用更加冷肃的口吻讲出这句话,奈何被江白砚细细密密吻了一遍,她呼吸不畅,面上浸满桃花色的红。   ……她也不忍心真对江白砚凶。   江白砚笑道:“好。”   他的性命不值一提,卑贱如尘埃,世上除了施黛,大概没人在乎。   这条命理应是她的,为她舍去也无妨。施黛对他这般说,江白砚愿意把它从尘泥里拾起来。   江白砚的“好”,一向没有可信度。   施黛狐疑:“真的?”   “真的。”   江白砚说:“你若不信——”   他撩起眼睫,喉音如山间晨雾,轻缈含笑:“将我关起来,如何?”   施黛:……   完蛋。   一瞬连心口都是酥麻,她像被蛊惑的猎物,栽进柔软的网。   把这几个字在脑子里过上一遍,她确认自己没听错。   瞥见她颊边的红,江白砚道:“你不是说过,想这样做?”   她确实说过这句话,在心魔境里,怀疑江白砚打算赴死的时候。   施黛万万没想到,江白砚会主动来提。   还用这么暧昧的、引颈受戮般的语气。   ——小说和电视剧里,像江白砚这样病病的人,不应该更倾向于把对方关进小黑屋吗?这是哪门子的反向操作?   她一时怔忪,眼尾沾着点儿泪,湿漉漉的,像雨后的湖。   这副模样轻俏又柔婉,江白砚安静注视,为她拭去未干的水渍。   囚禁与被囚禁,他不在乎。   禁锢的意义在于相守,倘若能与施黛长久待在一起,江白砚不介意被她关起来。   施黛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视线扫过江白砚修长的脖颈,又飞快摆正。   “不用。”   话题逐渐奇怪,施黛尝试把它往正轨去扳:“关起来做什么?小黑屋多没意思,你不想和我天南地北到处玩儿?”   这话似乎让他有些愉悦,江白砚一笑:“好。”   施黛放松下来,端量他几眼,想说的话一句句往外蹦:“你的伤怎么样了?身体里残留有邪气吗?转移疼痛的术法别再用了,你不是也难受着?”   最后一句话她说过很多次,江白砚一次也没遵守。   施黛苦恼皱起眉头。   江白砚没戳破她生硬的转移话题,耐心回应:“青州镇厄司派了驱邪的术士,邪气散尽,已无大碍。”   他说罢一顿,嗓音微哑:“……抱歉。”   施黛不解:“抱歉什么?”   “因我,你受了伤。”   江白砚道:“心魔境中——”   之前吻上来时,他的耳尖就泛了红,当下红晕渐染,暗潮一样漫向眼梢。   心魔境破碎的刹那,江白砚方知一切是假。   施黛从未说过那些绝情之言,所谓的厌弃,不过是邪祟编织的梦魇。   心魔境里,与施黛相遇的第一日,江白砚便逾矩吻上她后身,发狠般询问,为何不杀了他。   还有后来的铁链与暗屋。   他心底的贪欲污秽不堪,因一场幻境,全无保留呈现在施黛面前。   很稀奇。   江白砚头一回露出这样的神态,唇边抿起,长睫半垂,像水墨画里匀出的一线。   施黛凑近了瞧,眉眼弯弯:“你害羞了?”   有生之年,她居然能在江白砚脸上见到如此刻一般的表情。   他肤色是趋于病气的苍白,烛火映照下,眼尾的嫣红尤为显眼。   被施黛直勾勾盯着看,江白砚与她对视,眼里是难以看懂的情绪。   不等他开口,施黛噗嗤笑出声。   “心魔嘛,我不告诉你,你哪知道。至于身上的伤,又不是你留下的,你道歉做什么?”   施黛道:“再说,受伤怎么了?有句话叫‘伤疤是勋章’。”   她挺直身板:“就算受了伤,也是我勇敢的证明。”   江白砚一瞬不瞬望着她。   施黛双目明亮,专注看向某一个人时,瞳底盛满对方的倒影。   像片静谧深邃的湖,能把人溺进去。   经她一笑,粲然生辉。   “不过你真的好凶!”   施黛有话直说,语速飞快:“好几次故意吓唬我,还把我关在小黑屋。”   江白砚收臂把她抱紧:“吓到你了?”   施黛立马接话:“我才没那么胆小。”   江白砚无言勾唇。   此话不假。   施黛从不是胆怯之辈,今日的心魔境九死一生,她自愿入局,已胜常人。   无论何时何地,她不应被任何人看轻。   “是。”   他道:“施黛秉性过人,灵心慧性,确为勇毅。”   江白砚声线好听,把每个字咬得清晰,尾音噙出轻缓的笑,像小钩。   怀里的姑娘欲言又止,略微抬头。   他一眼看出施黛的心思,垂目轻声问:“想继续听?”   江白砚很少夸人,遑论用这么直白的措辞。   施黛被他哄得开心,心里像有只猫在不停摇尾巴,嘴角动了动,压不住上扬的弧。   谁不喜欢听夸夸。   江白砚话里的小钩晃晃悠悠,施黛一口咬住他钓来的饵,放弃佯装矜持,扬起下巴:“有点儿。” 第127章   施黛如愿以偿, 被江白砚夸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   窗外春雨飘摇,房中暖意融融。   柔黄的烛火驱散寒气,连带江白砚的声线也蒙上温度, 像冬雪融化后的潺潺水流。   施黛蜷在他怀里, 听得不时轻笑。   不可否认, 她贪恋和江白砚亲昵的相处。   江白砚看似不近人情, 实则冷淡只对外人。   他有与生俱来的温柔, 浓烈的爱意刻在骨血里头, 对她近乎纵容。   说他偏执也好, 占有欲太强也罢, 施黛坦然接受。   爱欲往往伴随着向往和占有,与江白砚待在一起, 让她前所未有地安心。   像心底长久以来的空洞,被轻轻柔柔填满一样。   从心魔境出来,施黛有很多话想和他说。   房中只剩两人,她话匣子啪嗒打开,一会儿说起心魔里的事,一会儿又畅想起后日的出游,誓要走遍大昭。   江白砚静静地听,适时回应几句,为她描述东西南北的风土人情。   不知不觉过去一个时辰, 施黛渐渐感到身体里传出的痛意。   江白砚灭了上古邪祟, 灵气消耗殆尽, 论存续时间,这次的转痛之术比以往结束更快。   在他表现出重新启用邪术、继续转移疼痛的意愿后, 施黛一把将他抱紧:“不需要。你陪我说话就好。”   她舒舒服服躺了一个多时辰,现在痛意席卷, 说实话不太好受。   腹部和后背像被火烧,施黛忍下不适,声音有点闷:“我们刚刚谈到什么来着?对了……苗疆。”   江白砚是怎么做到,顶着这样的疼痛,神色如常和她谈天的?   施黛仰头,一本正经:“转移注意力大法,常用常新。你不用邪术,多说说话转移我的注意力,效果是一样的。”   江白砚沉默一瞬,环紧她腰身。   他自然知晓,施黛不愿让他受疼。   这具身体被人利用得久了,连江白砚自己也不曾把它放在心上,能用则用,从未在意。   此刻听施黛开口,他心有憾意,却也熨帖。   房中熏香淡淡,江白砚细嗅她独有的气息,如同一株渴求甘露的藤,汲取温热芬芳。   他温声道:“苗疆多蛊师,山中居有大巫。蛊术与巫术皆为秘法,诡谲万分。”   江白砚去过不少地方,平日又常看书,施黛感兴趣的问题,他几乎全能给出答案。   听他耐心阐述大昭各地的特色,施黛在心里的小本子上再记一笔:   江沉玉,行走的百科全书。   她被勾起兴致,忙不迭追问:“苗疆的蛊毒,真有传说中那么神奇?我们去苗疆玩儿,不会被操控心智吧?”   江白砚低笑:“蛊有千百种,归根结底,只是炼化的虫豸。若真有人图谋不轨——”   十年前,闯入江府的黑衣杀手里,就有一个蛊师。   江白砚寻到他后,把那蛊师的蛊虫一只只塞入他脑中,心不在焉驻足打量,观看每只蛊虫不同的用途。   江白砚道:“剑比蛊快,我会杀他。”   施黛:……   不愧是江白砚,说起杀人,用得出这么温柔如常的语气,像在安抚。   她后来絮絮叨叨又说了很多,和江白砚待到深夜,终是压不下困倦,打了个哈欠。   “你看。”   施黛仰头去看他,露出个嘚瑟的笑:“我没喊疼吧?与其用邪术,不如多来陪陪我。”   她失血太多,脸庞血色淡薄,这一笑,平添鲜活的色彩,生机勃勃。   江白砚低眉凝视,温声应她:“嗯。”   想起今夜的对话,他笑了笑:“此痛难耐,你能忍下,确有胆气。”   江白砚这是打开了什么夸夸开关?   施黛嘴角微勾,摸一下鼻尖:“你别总夸我。太天花乱坠的话,我会不好意思的。”   她说罢抬手,戳了戳江白砚侧脸:“你也知道很痛啊。”   世上没有不怕疼的人,更何况江白砚的身体非常敏感。   对于痛楚,他向来是习惯性地忍受,而非当真毫无感觉。   施黛今天累得头昏脑胀,时候不早,生出困倦的睡意来。   江白砚为她掖好被子,告辞离去。   他刚出门,半敞开的窗牖外,探进一个白绒绒的脑袋。   阿狸左右环顾:“你们说完了?”   它来人间一趟,锻炼出了眼力见。   早在孟轲与沈流霜离开时,阿狸就跟着出了卧房,给二人留出独处的时间。   施黛笑吟吟招呼它:“冷不冷?我给你捂一捂。”   阿狸抖抖身子,纵身一跃,如同巨大雪球,轻盈跳上床榻。   一整团毛绒绒进入怀中,施黛没觉着凉意,像抱住温暖的火。   她有些纳罕:“你好暖和。”   眼里闪出亮色,阿狸晃动两下大尾巴:“我的力量,在逐渐恢复了。”   施黛:“什么时候的事?”   “玄牝之门封印后。”   阿狸道:“我强行回溯时间,属于上一场轮回,游离于这一次的因果之外。直到上古邪祟被束缚、灭世之灾解除,因果重置,我才重新融入这个世界的天道。”   它晃一晃尾巴,尾尖凝聚灵气,在半空勾出莹白光晕:“你看,这是天道之力。”   施黛为它高兴,喜上眉梢,忽而想到什么,面露迟疑:“那你……”   它会离开吗?   猜出施黛的意思,阿狸轻声说:“天道不可干预人间,今晚,我必须回归天位。”   它目光闪烁,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柔软,停顿须臾,接着道:“虽然说过不少次,但施黛,多谢你。”   “不用说谢。”   施黛轻揉它耳朵:“我要谢谢你才对。如果不是你把我带来这儿,我早就因为车祸没命了。”   她顿了顿:“你还会回来吗?”   来大昭的几个月,阿狸陪她度过了大部分时间。   起初她记忆混沌,对大昭的认知少之又少,是阿狸日日夜夜守在施黛身边,为了让她尽快适应,特意写出那册名叫《苍生录》的话本子。   担心她捉妖出事,最初的傀儡师一案里,阿狸更是时时跟着施黛,助她勘探潜藏的危机。   在那段人生地不熟的日子里,小白狐狸是她唯一的路标。   “应该可以。”   被她摸得惬意,阿狸眯起眼睛:“我虽然归入天道,但本质是上一场轮回中的碎片,与天道相融,又独立于天道之外。还有——”   它卖起关子:“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施黛果然被勾起兴趣:“什么好消息?”   “灭世灾变平息,世间因果大变。”   阿狸道:“我身为天道,理应做出答谢——十年前和今天,为了抵御邪祟,不是有很多人牺牲在战场上吗?”   天道之力恢复后,它感受得出一花一木的喜怒哀乐,也无比真切体悟到了人间的思与愁。   世人常说,“天佑大昭”。   只有阿狸最清楚,保护大昭的,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天道,而是扎根于此的千千万万百姓。   “我没法做到逆转生死,不过……可以短暂打开鬼门,让他们回到阳间。”   阿狸轻叹:“魂魄入世,能看看如今的大昭,再和亲人好好道别。”   施黛心下一动:“开鬼门?你这样做,会不会遭到惩处?”   在她的印象里,阴阳两界秩序分明,古往今来的千百年里,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放心,不会出岔子。扭转灭世之局是大事,天道降恩,属于情理之中。”   阿狸哼哼一笑,仰起脑袋:“我是最厉害的狐狸。”   *   青州落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月明星稀。   施黛与阿狸的对话不为人知,镇厄司观星台上,白发童颜的占星师手持星盘,闭目静思。   观星台伫立山巅,浓雾缭绕。夜风拂面,雾气宛如流动的轻纱,掠过她侧脸。   星盘生光,忽地,占星师陡然睁眼。   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惊异,侍立一旁的弟子恭敬道:“大人,何事?”   “即刻传令,天道降谕。”   白袍鼓荡,占星师凝眸:“灾祸临世,幸有万民护佑大昭。今日天道施恩,开鬼门,谢苍生——”   她侧目,看向弟子惊愕的脸:“凡逝去之人,可于梦中相会。”   弟子双目微红,颔首应下。   子时一刻,九声钟响自观星台起,绵延悠长,震彻长安。   子时三刻,鬼门大开,春风入榻。   无数人做起迥异却相似的梦,是千里江河的惊鸿一瞥,也是阴阳两隔的久别重逢。   江白砚回到十年前的江家。   恰值正午,身着白袍的男人背身而立,无言烹茶。   瘦削高挑的女人静候旁侧,听闻声响,倏而回眸:“沉玉。”   暖阳和畅,她轻笑抬手,露出腕间一个莹润玉镯。   江白砚见过这镯子。   当初施黛随他前往江府,发现藏匿于地下的两具白骨。   她非但没惊惶逃离,反而摘下自己随身的玉镯,戴在他娘亲的尸身上,说是见面礼。   这份礼物,温颐收到了。   “玉镯品相极佳,应是由一位姑娘常戴。”   温颐笑道:“是何人送的?”   *   昨夜的入梦与施黛无关,她与阿狸见了最后一面,看着小白狐狸在身前消散。   说“最后一面”也不对,阿狸提起过,它大概率偶尔回来看看,算是体察民情。   和它好好道了别,施黛第二天醒来,已到正午时分。   伤口隐隐作痛,想必江白砚听了她的话,没再动用邪术。   施黛长长舒一口气。   她洗漱完出门,想起住在隔壁的施云声,试着敲了敲房门。   意料之外地,卧房里响起孟轲的声音:“进。”   施黛推门而入,见孟轲和沈流霜立在床边,施云声总算从昏迷中醒来,小脸苍白。   他昏睡了将近一天一夜,这会儿饿得厉害,嘴里塞着块玉露团,腮帮子鼓鼓,双眼漆黑。   四目相对,施黛笑开:“云声怎么样?”   她听沈流霜提起过昨天的死斗,为保护她和江白砚,施云声顶着妖丹爆发的危险,一直护在最前。   “这孩子刚醒不久。”   孟轲解释:“他体内妖气被压制大半,已经没事了。不过气息不稳,还需歇息数日。”   施云声咽下玉露团,嗓音干巴巴:“我没事。”   施黛佯装思忖,慢悠悠笑问:“听说云声一直在保护我?”   眼睫飞快晃悠几下,小孩语气淡淡:“举……”   他停顿片刻,回想学堂上的知识:“举手之劳。”   沈流霜毫不留情,直接戳穿:“后来云声打得吃力,我让他退开歇息,被他拒绝过好多次。”   她笑眯眯:“他当时说什么来着……‘施黛还在心魔里’。”   施黛拖长尾音:“欸——?”   孟轲忍着笑,学他那时的语气:“‘我姐姐呢’?”   施云声:???   用心险恶的大人。   耳根子发烫发红,施云声面无表情垂下脑袋,狂吃点心。   施黛靠上前去,揉一把他脑袋。   她进入心魔后,哪怕妖邪众多、九死一生,孟轲、沈流霜和施云声始终寸步不离守在一边,未曾退却过。   昨日种种,阿狸全告诉过她。   对于施黛而言,这是很陌生的体验。   家人护在跟前,给予她全心全意的照拂,让她再无后顾之忧,可以放心大胆一路前行。   施黛很开心。   这不妨碍她逗小孩,故作沉痛:“好可惜,云声挥刀的样子一定很厉害,我没见着。”   她是故意的。   一口绿豆糕堵在嘴里,施云声咀嚼的动作略微停顿。   沈流霜接过话茬,一本正经:“不必多言,炉火纯青。”   孟轲憋不住笑:“翩若惊鸿,游刃有余。”   施云声照例板着脸,咽下绿豆糕,甫一抬眼,发觉床边三人的神情不大对劲。   孟轲欲言又止,沈流霜嘴角轻勾,施黛杏眼圆睁,直勾勾看向他身后。   这很不对。   心里咯噔一下,施云声僵硬回头。   等定睛看清,他脑中嗡地发响,定格般一动不动。   他妖气紊乱,不受控制,许是被夸得心绪不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背后冒出一条毛茸茸的狼尾巴。   十分暴露情绪地,这条尾巴受了夸,正左右晃来晃去。   施云声:……   从耳尖涌开滴血般的潮红,小孩猛地按下那条尾巴,奈何顾此失彼,他心神不定,头顶冒出一对深灰色狼耳朵。   施云声咬牙切齿。   施云声脸色通红。   与此同时,房中响起施黛脆生生的疑问:“云声……可以变出狼身?”   她以前从没见到过。   怎么可能让施黛看见他的狼形。   每次阴差阳错地见面,施黛总把他认作黑狗,最近的那次,小狼主动蹭过她手心。   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事了。   耳朵一抖,施云声咬牙:“什么狼身?没有狼身。”   话音方落。   小孩消失无踪,床榻上的凌乱衣衫间,露出一个圆溜溜的狼脑袋。   要命。   它生无可恋,两眼空空。   孟轲以手掩面。   沈流霜低低笑出声,觉得不太礼貌,改为安静地继续笑。   施黛:???   这熟悉的大小,黑豆豆样的眼珠,对所有人爱搭不理的神态。   施黛:“小狗……小狼?” 第128章   掉马很突然, 施云声很茫然。   茫然之后是无尽的苦闷,小狼动也不动,表情呆呆。   这副模样实在可怜, 孟轲把它从衣物里抱出来, 放进被褥里头, 向施黛和沈流霜概述了前因后果。   此事说来简单, 无非是妖丹作祟, 妖气入体。   施黛细细地听, 眼神往床榻上瞟, 与她弟弟四目相对。   施云声:……   小黑狼暗暗磨牙, 侧开脑袋。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孟轲道:“你们知道, 云声一向脸皮薄。他不好意思现出狼形。我和敬承便没告诉你们。”   “记得冬天的时候,我们在府里见过它一回。”   沈流霜轻抚下颌,恍然挑眉:“原来是云声……实在意想不到。”   施云声:……   你那天明明一眼就认出来了!好拙劣的演技!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施黛格外坦然:“小狼很可爱啊。”   还很好摸。   想起把整只狼崽揉进怀里的触感,施黛眼风一动,瞥过它毛茸茸的脑袋。   她心思细腻,不需多想,就明白施云声羞赧的原因。   这孩子性情敏感,有别扭的自尊心,分明是条狼, 却被身为姐姐的她当作小狗揉来揉去。   最重要的是, 被施黛摸脑袋后, 小狼好几次表现得十分开心,尾巴乱晃。   以他的性格, 绝对想把这个秘密撕得粉碎。   “话说回来,”施黛贴心地转移话题, “云声体内的妖丹,什么时候能彻底消解?”   妖丹并非施云声与生俱来的内丹,而是被邪修强塞进他识海,这种外来之物,尽早移除才好。   自从他回府,孟轲和施敬承始终在尝试解丹。奈何妖丹在施云声体内待得太久,与他渐渐相融,祛除的难度很大。   “此事不急一时,需以灵气将它缓慢逼出。”   孟轲道:“再过一年,应该能完全消除。”   这几个月以来,她和施敬承一直在动用灵气,滋养施云声的识海。   妖丹除得去就好。   施黛松了口气,一扭头,恰好撞上小狼的双眼。   人形与狼形相通,施云声斩除邪祟时受的伤,在狼身上清晰可辨。   他的伤口数量不少,纵横交错,红得刺眼。   想必很疼。   施黛一颗心变得软趴趴:“可以摸摸头吗?”   施云声看她一眼,很快低头。   沉默半晌,他闷闷说:“随你。”   于是施黛伸手,暖热的掌心覆上他头顶,轻缓揉一揉。   “谢谢云声。”   她话里带了笑,没有调侃的意思,清凌凌响起,像山涧春泉:“妖丹发作一定难受。你愿意保护我,我很开心。”   耳朵颤动两下,小狼悄悄抬头。   今早雨过天晴,一轮暖日当空。   阳光透过木制窗棂,从密密匝匝的树叶中落下来,明暗交迭,在施黛脸庞勾出融融剪影。   她的目光温柔专注,蕴藉一层薄光,一笑起来,好比糖丝化开。   ……算了。   施云声想,他姐姐刚从生死关里走过一遭,他已经足够大,不应当和她闹别扭。   不自在地挪开视线,施云声板着脸,尾巴一晃。   再眨眼,小狼仰起脑袋,就着摸头的动作,在施黛掌心轻蹭一下。   就当安慰安慰她。   *   灾变尘埃落定,这日之后,大昭重回正轨。   听说昨晚有亡魂入梦,施黛特意问了江白砚,他在梦里见到什么。   “我爹娘。”   江白砚如实作答:“我娘很喜欢你送的玉镯,托我向你道声谢。”   施黛讶然:“玉镯?叔母她真收到了?”   “江府是他们埋身之地,可比坟冢。”   江白砚解释:“你将玉镯放置其中,便是祭拜。”   正如烧的纸钱可以直入地府,祭奠时献上的供物,也能被亡魂感知。   据江白砚说,他向二老描述了当今大昭的繁盛景象,也对他们提起施府和施黛。   时隔十年,一家三口得来迟误的告别,没有相顾垂泪的煽情,只像数年前平静的午后一样,彼此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共度了一场梦的时间。   离别之际,江无亦笑言,他与温颐心愿已了,即将双双转世投胎——   魂归地府后,温颐等了他十年。   用他对江白砚的原话来说,是“等今后有缘再见,我恐怕得唤你大哥了”。   温颐听罢只笑,挥手道别时,腕间玉镯莹莹生辉。   这夜过后,大昭境内,无数恩仇画上句号。   以此为开头,是长达好几个月的盛世平安。   上古邪祟落败,妖邪死伤惨重,短时间内没功夫瞎折腾。   镇厄司的案子大幅减少,施黛得了久违的清闲时光。   在此期间,江无亦得以平反,被朝廷追封忠武将军。   感念他与温颐的护城之举,青州为二人建成合葬大墓,施黛去过几回,见到不少前来悼念的百姓。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入了夏末。   夏秋交接的时日最为舒适,暑气褪去,微风送凉,入了夜,便是明月相照、星河灿灿。   施黛和家人吃完西瓜,回房后正准备歇息,听见敲门声响。   打开房门,是立于月色下的江白砚。   他仍穿白衣,除却袍边几道云纹,再无其它修饰,乍一看去,仿佛身披一抹清寒的霜。   江白砚手里,是个方方正正的檀木盒子。   施黛心有所感,让他进屋:“这是——”   “嫁衣,”江白砚道,“绣好了。”   他长身玉立,把檀木盒置于桌面,微微侧过头来:“你来开?”   胸腔里传来鼓噪的鸣响,施黛没压住粲然的笑:“好。”   她走上前去,站在江白砚身边,嗅到鲛人幽冷的香。   在略显沉闷的夏天里,这股香气犹如一根冰线,带着沁入心底的寒意,叫人上瘾。   檀木长盒精致华美,雕刻有繁复图绘,施黛小心打开,屏住呼吸。   该如何形容此刻的一眼。   烛火轻摇,流光溢彩。   铺天盖地的潮红好似水浪,于火光下迤逦流泻,浸入夜色,涌向眸中。   颗颗鲛泪色泽皎白,让人想起昼夜交替的刹那,万道霞光明灭不定,一轮淡淡明月悄然攀上来。   施黛张了张口说不出话,凝神细看,嫁衣上的刺绣丝缕分明。   龙凤呈祥,祥云逶迤,衣襟上是用金线勾织的花鸟图,被烛光一照,漾漾生辉。   云锦为底,鲛泪为饰,世无其二。   这是江白砚绣了整整四个月的婚服。   江白砚轻声问:“可中意?”   嫁衣静躺,流光不尽,如同一簇滚烫的火,让施黛颊边也染上绯意。   她脸上发热,展颜笑道:“喜欢。”   江白砚勾唇:“去试试?”   施黛自是一口应下。   江白砚不便看她更衣,去了门外静候。施黛脱下襦裙,一件件穿好大红的嫁衣。   当初从心魔境离开后,江白砚丈量过她身形的尺寸,对婚服进行了修改。   目前的大小,与施黛完全相衬。   嫁衣繁重,施黛用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穿完,冲门外道:“进来吧。”   木门吱呀作响,江白砚推门行入,睫羽轻颤。   施黛今日梳了简单的双髻,发间插一支蝴蝶玉簪。嫁衣鲜妍炽烈,衬得她肌肤莹白,不喧宾夺主,反而为少女平添姝丽艳色。   当她仰面看来,双目盛满璀璨灯火,有如水中明月。   施黛有点紧张,心里更多是欢愉,双手负在身后,笑出一颗白亮亮的虎牙:“怎么样?”   凝睇她半晌,江白砚嗓音放柔:“很好看。”   施黛止不住笑意:“谢谢你。”   她垂下脑袋,视线落在嫁衣上细密的针脚:“绣这个,很难吧?”   她端量着婚服,看不见身前人晦暗的眼,等抬起头,才辨清江白砚浓稠黑沉的双瞳。   他平素看人神情淡淡,对万事万物不甚在乎,而今凝了目,桃花眼幽邃含情,让人无端心口一轻。   没人逃得开这样的目光,像紧缚下来的锁。   施黛凑上前去,仰头亲亲他侧脸,认真道:“嫁衣很漂亮,我特别——特别喜欢。”   她向来如此,无论发生何事,总能给予对方最热切直白的回应。   江白砚低眉笑道:“喜欢就好。”   施黛犹疑几息,神秘兮兮拉住他指尖:“你跟我来。”   她小指一勾,领着江白砚走向床榻,停在床边的木柜前,打开柜子,从中拿出一个小盒。   抱着盒子想了想,施黛把它递给江白砚:“礼尚往来,你来开。”   这份回礼不在意料之中,江白砚略一怔忡,伸手接下。   盒子不大,他轻易打开,入目所及,是一沓小册和满满当当的银票。   施黛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你翻开看看。”   修长五指搭上书册,江白砚打开其中一本。   昏黄烛火落在睫边,他眨落光晕几点,无言轻哂。   全是被施黛精心整理过的手写册子,这一本上,记录有与极北之地相关的种种。   最适宜观游的路径、途中行经的去处、以及当地独有的民风民俗。   最醒目的一页里,写满了北地名声在外的美食美景。   拿起另一本,是关于江南。   “我们不是说过,要一起出游吗?”   施黛摸摸鼻尖:“我都准备好了,周游路线、注意事项、需要的银票。到时候,你跟着我就好。”   她眨眨眼,红唇勾开一线:“虽然比不上嫁衣珍贵……这是我给你的回礼。”   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施黛不习惯一味被付出。   成婚是两个人的事,江白砚愿意为她耗费精力绣成嫁衣,施黛觉得,自己理应给予回应。   过往十年里,江白砚多数时候被困囚牢,少有得见天日的机会,从邪修身边离开后,又久经杀伐,几乎没体会过寻常人的生活。   从某个方面来说,他有近似纯澈的稚然。   从前江白砚缺少的,施黛想为他补回来。   “整个大昭尽在这盒子里了。”   施黛踮一踮脚尖,难掩欢愉:“山山水水,五湖四海,你想去哪儿,我都带你去。好吃的好玩的,我也全可以送给你。”   她说罢仰头,声调绵软轻柔,笑意像灯花迸开:“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话音方落,江白砚拥她入怀。   嫁衣如火,他的白袍不染尘埃,两相交叠,似红梅映雪。   心口饱胀,江白砚略略侧首,轻吻她白皙脖颈。   遇上施黛之前,江白砚不曾想过,会有如她一般的人长留于身。   他的一生仅为复仇而活,污浊阴晦、无趣乏味,如同一眼望得到头的荒芜长夜。   唯有施黛,像陡然出现的朝晖,扰乱一池死水。   只有她。   “嗯。”   尾音清润,江白砚的吐息落在她侧颈:“施黛待我好。”   被吻得酥酥痒痒,施黛环住他劲瘦侧腰,下巴搁在江白砚肩头,轻轻蹭了蹭:“你喜欢吗?”   江白砚眨眼,掩下瞳底幽邃暗潮:“嗯。”   他说着一笑,把施黛散落颊畔的发丝拂至耳后:“施黛如此待我,我很欢喜。”   江白砚声线好听,靠近了温言细语,尾音是缭绕的轻,像春风拂在耳边。   施黛最受不了他这种语气,听得耳后发热晕晕乎乎:“以后会更开心的。”   她缓了缓神,忍不住好奇:“你是怎么想到,把鲛泪镶嵌到嫁衣上的?”   “最好的东西,应当都给你。”   江白砚转眸望来,倏而勾唇:“我想让所有人知道,我是你的。”   施黛:……   被他一句话说得怔住,施黛耳廓漫上浓郁绯色,听江白砚继续道:“你曾说过,想要天上星。”   一时没反应过来,施黛大脑一刹宕机。   好一阵子,她才回忆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是几个月前,在今年的除夕夜。   那时她与江白砚尚且不熟,向他道贺了“新年快乐”。   江白砚不愿与外人有所牵连,认定施黛的接近别有所图,因而冷言询问,她想要些什么。   施黛没想从他身上得来好处,干脆信口胡诌,“想要天上的星星,江公子能摘就去摘”。   半开玩笑的一句话,江白砚居然一直记得。   施黛下意识低头,嫁衣绣满金线,其上祥云叆叇,一颗颗鲛泪细密点缀,当真犹如满天繁星。   完蛋。   脸上更烫了。   “你你你等会儿。”   心口怦怦跳个没停,施黛抬手捂住半张脸:“我有点害羞。”   江白砚轻笑:“好。”   静默半晌,施黛放下右手,露出浑圆杏眼。   月色温柔,江白砚的侧脸笼在光晕下,仿佛描了一层柔软金边。   浅淡阴翳里,他的双目宛如寒潭,倒映出她的影子。   静谧痴缠,隐隐含出诱意。   施黛摸了摸襟口圆润的小珠:“这是你给我摘的星星?”   很漂亮。   这一刻的心绪难以形容。   胸腔似被填满,只余下柔软的欢愉,浪潮般一波一波打来,让她的心口也成了片落满星光的湖。   一瞬息的光华流转,胜过千百回的悸动。   施黛笑开:“它比天上的星星更亮嘛。”   江白砚敛目扬唇,行向装盛婚服的檀木盒,打开内部隔层。   更小的盒子里,是一堆纸页。   不对。   不是纯粹的纸张——   面额巨大的银票张张堆叠,组合成极为可观的天文数字,除此之外,还有几张房契。   “是这些年积攒的银钱。”   江白砚侧目,迤迤然撩起桃花眼,眉间姝色化开:“我和它们,都是你的。”   猜到接下来的话,施黛放缓呼吸。   灯烛噼啪一响,在他眼尾晕开薄红,绮丽痴缠。   江白砚道:“一旦同我成婚,我便永远属于你了。”   颊边红晕愈浓,施黛抬眼,被江白砚俯身抱住。   少年的薄唇擦过她耳边,似温柔诱哄:“要我,好不好?”   静谧春月下,心尖雀跃,悸动难休。   嫁衣潋滟,如有星光坠落。   她听见自己说:“好。” 第129章   施黛与江白砚的婚期, 定在这年小寒。   入冬后,长安照例下起雪。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铺满白墙黑瓦。天地雪白一片, 映出府邸中的满目红绸。   举办大婚的地方, 是江白砚购置的一座私宅。   宅院位于长安城内, 采用江南园林的建筑风格, 回廊幽深, 清幽素雅, 多有亭台楼榭、假山池塘。   放眼庭中, 梅花开得正盛。   “婚礼”由古时“昏礼”而来, 取阴阳交替之意,多在黄昏举行。   已近傍晚, 施黛坐在房中镜前,被江白砚绾好飞仙髻。   飞仙髻绾发于顶,属高鬟,发丝尽数盘起,露出她一张绮丽明媚的桃面。   施黛抬眼,镜中姑娘也撩起眼睫,额间绘有花蝶状花钿,眉如远山,杏目盈盈, 湛然有神。   她端量须臾, 弯起眉眼, 指一指自己的发髻:“像兔子。”   江白砚笑笑,修长五指穿梭发间, 为她插上最后一支金玉步摇:“好了。”   施黛回首朝他一笑,从椅上轻盈起身。   为了践行在心魔境里的约定, 今日她与江白砚成婚,是彼此梳发。   虽然不合规矩,但江白砚有意,施黛当然由着他。   她给江白砚的束发简单得多,与之相比,飞仙髻的难度高了几倍有余。   方才全程目睹绾发的过程,施黛叹为观止,从“心灵手巧”到“神乎其技”,把他夸了个遍。   “这样……”   摸了摸头顶,施黛很从心地说:“好重。”   她没梳过这么复杂的高髻,发间还有诸多鸳鸯与雁鸟样式的金钗流苏,稍稍一晃脑袋,听得见首饰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施黛的第一感受是,她连脖子都快转不动了。   江白砚道:“你若不喜,不妨拆去。”   他这些年来不受礼法拘束,过得随心肆意,对于大昭冗杂的婚嫁习俗,本身并无兴致。   之所以耐心筹备,是因施黛喜欢。   于他而言,如果施黛愿意,舍弃婚宴也无妨。   “哪有不喜欢?复杂些才好,这叫隆重。”   凑近镜子左右打量,施黛展颜道:“我听古话说,‘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是好兆头。”   她说着回头,望向江白砚。   江白砚很少着红衣,尤其是像婚服这般精致繁复的衣袍。   他相貌偏冷,被红袍一衬,生生融成眉间的艳色,不知是不是错觉,连双唇也比平日更红,绝艳非常。   实在很好看,让她下意识多瞧了几眼。   绾发与上妆完毕,婚宴正式起始。   大昭礼节颇多,施黛被侍女们簇拥着递来一把团扇,以扇遮面,行出院落。   酒宴设在后山,梅花开了满满当当,红白相间,仿佛从天边摘来的簇簇落霞。   筵席盛大,长安勋贵齐聚于此,热闹非凡。   待新人露面,席间宾客无不讶叹。   新郎君面如冠玉,风姿卓绝,施黛夭桃秾李,一袭嫁衣可称惊艳。   云锦价值不菲,鲛泪更是不可多得的珍奇,纵观整个大昭,奢华至此的婚服,大概没有第二件。   却扇礼,同牢礼,拜天地。   施黛认认真真走完一遭,被江白砚轻握左手,有些紧张。   好不容易结束,施黛憋不住满心想说的话,压低音量,和他窃窃私语:“比起看我们走流程,客人们更想赶紧吃东西吧?”   江白砚笑问:“饿了?”   施黛义正辞严:“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能贪图口腹之欲?”   她只有一点点馋。   身为出生入死的同僚,今日镇厄司来了不少人。   白轻正饶有兴致地用膳,主打一个风卷残云,身旁坐着殷柔和犬妖。   因在邪祟出世时立下大功,小黑的罪责减轻许多,傀儡救下无数平民百姓,不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象征。   阎清欢回了长安,赠来的贺礼数量惊人,据他所言,大多金银珠宝源于他爹娘的心意。   “他们说是,祝你们金玉满堂。”   穿着一身简朴布衣,阎清欢挠头:“剩下那些丹药,是我送的。”   一旁的柳如棠咽下梅花糕:“名门望族的快乐,果然朴实无华。”   白九娘子由衷感慨:“可不是嘛。”   陈澈神情淡淡,给它喂来一口珍珠圆子。   白蛇张嘴吃下,优哉游哉晃动尾巴,朝他递去个“小伙子不错很上道”的赞许眼神。   懒洋洋靠着僵尸休憩、目睹一切的宋凝烟:……   好家伙,陈澈之心人尽皆知。   没发觉一人一蛇的小动作,柳如棠止不住微笑,紧紧盯着新婚夫妇瞧。   好好好,妙妙妙,不愧是她看中的一对,连婚宴都这么惊世绝俗。   她有种老母亲看女儿出嫁的激动。   莲仙一案获救的幸存者们也在宾客之列,一桌姑娘欢欢喜喜,望见施黛,投来欢欣的笑。   “招娣改名了,如今叫宋萧竹,取一取竹子的风骨。”   赵流翠兴冲冲对施黛道:“她在苦练刀法,打算一年后去衙门当差,像你们一样除暴安良。至于我嘛——”   她粲然一笑:“等明年,我邀你们来我的食肆用膳。”   书圣坐在小孩那桌,一身素净青衫,用儒术给孩子们变戏法玩,得来连声喝彩。   除却人族,以画皮妖为主,精怪们也有单独的席座。   夜游神忙于巡游,遥遥赠来贺礼,是九州各地的特色宝物。   “不知不觉,黛黛已经这么大了。”   孟轲坐在主桌,单手支颐,满面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作为娘亲,今日女儿出嫁,她固然欣喜,心中亦有不舍。   施黛闻言一笑:“都在长安城,我们肯定常回家。”   “你们不是打算趁四海平定,去外地逛逛?”   施敬承道:“无论如何,万事当心。”   说完又觉得,以江白砚的实力,就算遇上心怀不轨的歹人,也应是对方更担心。   提及这件事,施黛信誓旦旦:“给你们带很多好吃的!”   沈流霜笑意温和,向江白砚礼貌颔首:“照顾好黛黛。”   言外之意是,否则你小子就死定了。   她摸一摸腰间的傩面。   施云声啃着玉露团,腮帮子鼓鼓,眼珠忽闪。   小孩没太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只觉得姐姐今天很好看,她能嫁给意中人,施云声也为她开心。   “檀郎谢女,佳偶天成。祝二位百年——”   百里青枝眼波一转,倏而笑开:“年年好合。”   大昭虽无法成仙成神,但修道之人有灵气滋养,寿命很长。   像书圣,已活了几百来岁。   这时祝福“百年好合”,似乎太短了些。   恰逢冬风拂面,吹落满地梅花。   席中有人轻呼:“快看天上!”   施黛仰头,心下一动。   天穹泛起祥云朵朵,淌出七彩色泽,一时灵气如浪,充盈她肺腑。   祥云滚滚,天降吉兆,预示安康美满、鸿运当头。   在她头顶的正空,云朵聚了又散,凝出一只小狐狸的轮廓。   施黛了然失笑,天道赐福,这是阿狸送来的礼物。   渐渐天色昏沉,月出西山,府中灯笼次第亮起,到了入新房的时候。   白日累得够呛,周身沾有脂粉酒气。施黛盥洗一遍,里着寝衣,外边仍套着婚服的外裳,来到婚房,江白砚已立在桌边。   他也沐浴过,乌发逶迤垂下,眉间笼了层薄薄水雾,闻声回头,温静一笑。   借着火光,施黛看清江白砚颊边的小小酒窝。   像一幅在她眼前展开的旖丽美人图。   长发乌黑,婚服绯红,江白砚的肤色冷白如玉质,耷拉着眼皮望来,慵懒又冶艳。   他头一回穿上如此华贵的服饰,锦衣明耀,灼灼风流,内里的寝衣略微敞开,露出一截白皙锁骨。   施黛有理由怀疑,他是故意的。   以江白砚面对外人时冷然正经的脾性,他的衣襟永远紧紧合拢,不露缝隙。   施黛:……   不得不承认,她有被钓到。   离开喧闹人群,夜色罩下,万籁俱寂,她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是她与江白砚的新婚夜。   只有他们两个人。   “合卺酒。”   江白砚端起桌上一个木杯,抬臂递给她:“喝么?”   “当然喝。”   施黛接过酒杯,警觉道:“你不是酒量很差?不会喝醉吧?”   新婚夜晕晕乎乎睡过去……江白砚开心就好。   江白砚轻笑:“怎会。”   两人一同把酒饮下,施黛细细回味,勾起嘴角。   合卺酒是孟轲等人准备的,显而易见,考虑到江白砚的酒量,他们用了度数最低的果酒。   酒液入喉,是沁人心脾的草木味道。   她抬头,一眼瞥见江白砚颊边的红。   施黛没忍住笑:“你还好吗?”   江白砚:“嗯。”   他极轻地眨眼,黑瞳好似蒙了雾,像在看施黛,又像在看她身上明光灿灿的嫁衣。   须臾,江白砚靠近她一步:“要亲。”   许是因为满室阒静,他低语出声,仅仅两个字,足以让人面红耳赤。   施黛攥一下衣袖,半仰起头,坠进暗香萦绕的网中。   江白砚吻得轻柔。   带着微醺的迷蒙,他唇间满是香气,舌尖擦过,好似一朵单薄柔软的海棠花。   施黛听他开口,裹挟凌乱吐息:“我们成婚了?”   她点头,用认真的语气:“嗯。”   一个字出口,施黛凝了凝神。   想起来了。   江白砚与人亲密接触的经验少之又少,起初连亲吻和拥抱都不太明晓。   他该不会…不懂吧…?   “新婚夜。”   施黛鼓起勇气,佯装镇定:“你知道要做什么吗?”   耳边静谧瞬息。   江白砚无声一笑,薄唇沾湿酒色,显出招展的红。   少年剑客眉目清寒,平素常带几分懒倦的轻傲,恰如山巅一捧冷肃的雪,无人胆敢近身。   今时今日,寒雪低眉,融化在她掌心。   干净清冽的鲛香贴上来。   江白砚启唇,字字句句,皆似小钩:“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第130章   小寒将尽, 夜深人静。   整座长安城陷进睡梦里,万籁俱寂,只听得见几声簌簌雪落的响音。   婚房中流淌着浓郁的红, 从门边到床榻, 再漫向施黛侧脸。   她不是容易害羞脸红的性格, 可面对江白砚, 常常难以招架。   把他方才的话在心头过了一遍, 施黛不答反问, 差点咬到自己舌尖:“你想让我对你做什么?”   看出她的局促, 江白砚笑了笑:“我知道。”   知道什么?   施黛大脑卡壳一下, 旋即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那句“新婚夜要做什么”。   她耳尖透着粉意, 江白砚眼风扫过,声调很轻:“我看过书册。”   被囚禁数年,他对世上许多事情知之甚少,了解它们的途径,是看书。   话本、医书、内经详解,关于今夜的种种,江白砚都翻阅过。   几日前,筹备婚宴时,施敬承还塞给他一本图册。   江白砚很难理解图中内容。   男男女女, 纠缠不分, 让他只觉嫌恶。   不合时宜地, 江白砚的第一反应是,倘若以剑刺穿图中之人的体肤, 血染白骨,洇出鲜红, 是更有趣的景象。   此时面对施黛,他却有了别的明悟。   眉间仍存清冷疏朗的意味,江白砚启唇,吐出的话语却是暧昧:“你要来吗?”   施黛看见他抬起右手,漫不经心似的,碰了碰半敞的襟口。   没什么好紧张的,亲亲抱抱都做过了,难不成还怕这个。   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施黛迈开一步。   江白砚没说话,坐上床榻,仰面看她。   烛火下,他眼底朦胧,如有云雾缭绕。   施黛走上前去,指尖触及他衣襟。   江白砚喉结滚落,半垂下眼,专注凝视她手指,静静等她解开。   她平日里最擅叽叽喳喳,总有说不完的话,独独这时偃旗息鼓,一个字也讲不出口。   脑子里倒是稀里糊涂的,一瞬间涌上许许多多念头,乱七八糟缠作一团。   婚服敞落,寝衣是纯净无瑕的白。   在极致的白里,江白砚周身艳色退减几分,仿佛玉石雕琢而成,多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冷。   施黛头一回做这种事,动作十分生疏。好在寝衣易解,经由她手,终是落了下来。   她一直清楚,江白砚身上有很多伤,有些是儿时受虐待留下的疤痕,有些缘于厮杀死斗。   比起最初见到他身体时的景象,而今看去,疤痕淡了不少。   施黛问:“你用了祛疤的药?”   “嗯。”   江白砚道:“几个月后,便可消去大半。”   施黛喜欢漂亮的物事,曾夸过他相貌出众。   可惜他仅有一张脸入得了眼,衣物之下,是伤痕交错、丑陋狰狞的躯体。   伤疤如蜈蚣盘踞,实在不堪。   送给施黛的,需是最好的。   江白砚道:“你若不喜,今夜闭灯……”   不待说完,施黛吻上他薄唇。   指尖下意识蜷起,江白砚仰头,迎合她的动作。   “怎么会不喜欢。”   施黛说:“很好看。”   许是因为这个吻,江白砚脖颈以下,泛起连片粉红。   乌黑发丝迢迢垂落,与施黛的长发交缠在一处,拂过肩头与胸膛,很痒,让他的呼吸略有急促。   夜色愈深,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   明月隐没在云层中,只余几点银白碎星,风雪的声响渐渐静下,万物宁谧柔和。   施黛浅浅吸口气,冷意进入肺腑,令她清醒一分。   刚刚沐浴过,她褪去首饰和妆容,不施粉黛的面庞清丽秀美,肤色莹白,唯独双唇嫣红,如同沾染露水的桃花。   一点点,施黛的吻缓慢向下。   她和江白砚相识了整整一年,期间的亲吻拥抱不在少数。   江白砚一如既往很是敏感,但凡被她气息扫过的地方,全浮起薄红。   似是难耐,他喉间倏动,喘音轻微,环上施黛腰身。   绵密的轻吻来到侧颈。   施黛蹭蹭他颈窝:“我很开心。”   江白砚只发出微哑的低声:“嗯?”   “成亲呀。”   施黛展颜道:“这是一辈子最重要的大事之一吧?”   她说着笑笑,毫不掩饰心中情愫,双眼灿亮如星:“能和你成亲,很开心。”   源于儿时的经历,江白砚心性乖戾,安全感淡薄。   与之相对地,施黛很乐意向他一遍遍表达欢喜,填补他胸腔的罅隙。   被她笑盈盈注视,杏眼里喜悦、欢愉和一丝羞赧的情绪汇作涓涓小溪,清粼粼的,一股脑涌上前来。   一句话说完,施黛在他侧颈啄了啄,仰起脑袋。   四目相对,她屏住呼吸。   江白砚一瞬不瞬看着她,疏冷的眉眼晕出淡粉,像菩萨低眉,堕了欲色。   少年人难得情动,面上晕开剔透干净的月光,禁欲又靡丽,宛如璞玉生辉。   他倏而勾唇:“我亦欢喜。”   江白砚抱着她侧腰,笑意清浅:“你再亲一亲。”   此情此景,面对他,没人说得出拒绝的话。   施黛壮着胆子低下头,这次的吻落在他心口。   她懂得分寸,不轻不重,像蝴蝶振翅的力道。   环住施黛的双手骤然收拢,江白砚指尖轻颤,无意识将她抱紧。   施黛仰头:“痒?”   “有些。”   江白砚抬眉,眼梢勾出小弧:“喜欢。”   施黛:……   对方如此直白,反倒让她这个主导者有点儿不好意思,很没出息地一时愣神,被江白砚蛊住。   月亮穿过云层,光华透进纱窗,碎金般洒了满地。   施黛顺势垂首,向下看去。   江白砚肤色太白,肌骨分明,如同一尊任由她雕琢的玉像,当下浮起绯色,欲而不秽。   横在他胸口的疤痕成了浅褐色泽,施黛试着碰一碰,触感不算明显,和肌肤一样,细润又柔韧。   江白砚并未抗拒,被她触碰,身形紧绷。   “江沉玉。”   施黛笑道:“你很漂亮。”   她说的是真心话,目光下移,掠过江白砚劲瘦的腰身。   腰线紧窄,肌肉纹理舒展分明,施黛扫视而过,有了刹那的迟疑。   江白砚未语,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喉结一滚,似笑非笑撩起眼睫。   下面是禁区。   施黛指尖发烫,热意从掌心烧到耳根。   也正是此刻,江白砚倾身靠近,低声唤她:“黛黛?”   他用了疑问的语调,尾音是喑哑的轻。   施黛从中听出一丝笑意——   江白砚一定是故意。   她迅速瞪了一下。   撞上这道眼神,江白砚扬起唇。   “余下的,”他道,“我来教你,好不好?”   ……救命。   最受不住这样的语气,施黛表情骤凝,整张脸全是热。   她听得懂江白砚的意思,心下有赧然也有期许,眼珠忽闪,点头说:“好。”   笑意微深,江白砚起身将她揽紧,把怀里的姑娘置入床榻。   卧躺于床铺,施黛的乌发如流泉荡漾,大红嫁衣随之敞开,好似霞光千丈。   江白砚俯身,薄唇触上她耳廓:“可要用术法?”   施黛一愣:“什么术法?”   舌尖勾起她耳尖,江白砚的声线明晰可辨:“转移疼痛。”   施黛:……   施黛:???   自从她明确表示过,不愿由江白砚代受疼痛后,他尊重施黛的意愿,很少动用这个邪术。   只不过,有时见施黛太难受,江白砚仍会把疼痛移到自己身上。   她大脑宕机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脸颊通红。   “不用。”   施黛想也没想,语速飞快:“这有什么好转移的?”   要真转移的话……也太奇怪了!   江白砚乖乖应一声好,右掌抚上她外裳。   这是由他所绣的嫁衣。   鲛泪莹润,锦绣灼目,宛如一片盛开的霞。   江白砚拽开系带,亲手剥去那抹霞色。   红霞褪去,入目便是盈盈满月。   圆月皎白,掩映玉质微光,江白砚垂眸,听见几声鼓噪的心跳。   他不曾见过此般情形。   凡俗之人的躯壳,理应千篇一律、索然无趣。无论红粉骷髅亦或羸形垢面,于他皆如草芥——   分为杀起来顺手的,和杀起来不顺手的。   七情六欲,贪怨嗔痴,在江白砚看来,都比不过剑锋没入皮肉时,鲜血淋漓的快意。   直至遇见施黛,他来这人间的欲情刀海走上一遭。   那只拿惯了剑、能轻而易举捏碎旁人颈骨的右手,如今只轻轻抬起,在她心口触了触。   他指尖所及,满是过电般的痒意。施黛好似被烫到,心觉羞赧,用手背遮起眼。   视野一片漆黑,其余感官更加明显。   江白砚的气息落在唇角与颈肩,细细舐过,留下嫣红痕迹。   常年握剑,他掌心带茧,像暖乎乎的玉,顺着施黛侧颈往下,化作阵阵涟漪,勾起连绵不尽的战栗。   她挪开眼前的右手,被江白砚抚过膝弯,很轻地一捏。   施黛大概明白,江白砚不久前的感受了。   神智被他牵引,仅仅是微小的动作,也引来长久的失神。   温柔最难捱,织成铺天盖地的囚笼,叫人心甘情愿溺在里头。   施黛缩起小腿:“……痒。”   江白砚撩眼,笑意化开:“你也漂亮。”   施黛:……   心尖像被羽毛不停在挠,她难受得紧,脑袋往被褥里钻了钻。   一个晃神的功夫,江白砚再度吻上她心口。   少女心腔藏有半轮白月,被灯烛一晃,泛开暖融融的色彩。   江白砚悉心将它衔起,轻蹭几下,倏而抬眸。   心跳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怦怦作响,施黛对上他目光。   平素疏朗淡漠的少年人,一旦含情,最让人意动。   烛光下,江白砚伏于她身前,眼底光晕散开,眼梢与耳尖全作绯红,透出无辜的纯然。   可那红唇又似娇旖的花,袭上圆月,轻缓一抿。   江白砚问她:“喜欢吗?”   她整个人都快烧起来。   施黛闭了闭眼:“嗯。”   于是她听见对方清润的笑:“继续?”   月色被挡在窗外,零星光斑穿透树叶的缝隙,落入她眉梢。   身体几乎绷成一张弓,施黛说:“好。”   得到应允,江白砚继而向下,虽极克制,却有种要将她吞食入腹的错觉。   侵袭感似有似无,渐至她腹腔,施黛一个激灵:“等、等一下!”   她止不住磕巴:“往下不用了。”   听出她嗓音里的颤,江白砚不再啄吻,温声笑应:“好。”   施黛被他笑得脸热,没再出声。   房内红纱悠荡,灯烛黯淡。她有些昏乱,好不容易把杂念压住,江白砚欺身入榻。   鲛香清冽,分明是偏冷的味道,今夜笼上来,却透出异样的蛊色。   一根手指贴上她唇间,江白砚道:“倘若不适,你咬便是。”   隔得太近,施黛余光扫过,瞥见他唇下小小的痣,衬着唇红齿白,像一点碎玉,莫名招人。   随之而来,起初是微小的试探。   施黛的虎牙蹭过他食指,控制了力道,没留下印痕。   “无事。”   江白砚低声:“用力。”   施黛的痛意由他而起,若能得来她给予的疼痛,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痛与乐,今夜皆源于她。   这是活着的实感,他因陌生的情和欲茫然无措,也耽溺其中。   不久前沐浴过,施黛满头乌发如枝桠散开,发间水汽清湛,有皂香,亦有淡淡花香。   被她的气息包裹,宛如陷入深海,挣脱不得。   眼底嫣红更甚,江白砚不舍得胡来,只一遍遍吻她,时而启唇,呢喃唤她名姓,软语声声。   徒劳张了张口,施黛说不出话。   热气飘飘忽忽,她脑子里乱糟糟,什么也抓不住,不自觉仰首,撞进江白砚的桃花眸。   黑瞳盛满月色,湿意浮起,明晃晃的,昳丽得惊人。   “我是你的了。”   江白砚弯起唇边,似诱似哄,喘音如丝:“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他这辈子活得不堪,一无亲眷二无挂念,甘愿把身家性命交付施黛手中,从此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牢牢缚于她身。   他是她的。   所有偏执贪恋,所有爱恨痴缠,以及久浸血污的身与心。   全是她的。   夜色沉沉,江白砚的笑意近乎绮艳,眼中是浓烈到极致,也克制到极致的潮。   犹如行船,始不得发,波澜渐起,方入水流潺潺。   几缕乌发濡湿在他额角,被施黛抚开。   她很少被人这样珍惜对待,从小到大,得到的每一份善意都弥足珍贵。   正因如此,施黛的快乐来得容易,只需要旁人赠予一点关切与照拂。   一缕微小的光就能令她满足,江白砚送给她的,是满目星河。   那样灼眼炽热,像场缥缈的美梦。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体悟到何为珍而重之。   施黛的眼眶有些红。   “当然啊。”   她认真说:“我有那么、那么喜欢你。”   江白砚很轻地动了动,贴上她耳边:“黛黛,唤我。”   施黛磨一下他指尖:“江沉玉。”   细碎的轻语响在寂静婚房,江白砚张口,用低哑的气音:“再唤。”   施黛思绪模糊一刹,像被托举上雾蒙蒙的云端。   意识回笼,她吐字生涩:“……夫君。”   两个字堪堪出口,施黛便觉懊恼——   江白砚蓦地顿住,下一刻,再难受控。   毫无防备,施黛霎时失神,衔紧他手指。   她迷迷糊糊地想,像过了一场春夏秋冬。   褪去嫁衣时冷风入骨,凛冬侵身。   细密的啄吻是场漫长的秋,连呼吸都是温柔。   盛夏炽烈,江白砚的软音萦在身畔,把躁动一点点揉进骨子里。   太过灼热,施黛快被融化。   紧随其后,一瞬春燃。   春意无边,涌入细雨绵绵。   原本空荡的心口被充盈得满满当当,连带着别的什么地方,如温水初生,暖意融融,让她陷入无法自拔的温柔梦境。   江白砚勾起施黛指尖,同她十指交缠。   此般快慰,远比痛楚更摄人心魂。   似要烧干血液,磨碎肌体,让他想起曾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被剥鳞取血、重伤濒死的感受。   相似,又浑然不同。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极乐极痛,犹死犹生。   恰是此时,施黛拥他入怀。   近在咫尺,她的体息有了形状,好似一树生机盎然、层叠绽开的梅花。   江白砚因而知晓,生死之外,是她给予的人间。   窗边风过花枝,疏影横斜,窸窣作响。   少年垂目浅笑,一滴泪珠垂坠,落在施黛颈窝。   施黛一怔,把他抱紧,下意识抬头:“你怎么……”   视线所及,是江白砚黑沉的眼,内里水色泫然。   他天性嗜杀,如同一条不知餍足的毒蛇,食髓知味,以捕食者的姿态缠紧猎物,静候绞杀时机。   然而当他靠近,终是温驯眨眼,掩下病态贪念。   烛影婆娑,良夜幽谧。江白砚眼尾濡红,鼻尖蹭过施黛颊边。   他蹭得轻,声线也软,用微哑的喉音问:“喜欢吗?” 第131章 正文完结   婚宴后的第三天, 施黛与江白砚前往施府归宁。   在大昭,新婚夫妻回门探亲,是自古以来的习俗。   两人的新居与施府相距不远, 施黛坐在马车里, 掀开窗边的帷幔。   天气正好, 日色明媚, 长安城银装素裹, 处处可见玉树琼花。   上古邪祟引起的灾变早已销声匿迹, 幢幢楼阁次第重建, 长街恢复了往日的祥和热闹。   施黛倚窗远眺, 几个孩童欢声跑过,近处的小楼燃起炊烟, 妇人推门而出,招呼孩子们尽早归家。   商贩来来往往,吆喝声、叫卖声、铃铛般清脆悦耳的童声交织不绝,织成一幅朝气蓬勃的烟火画卷。   “街上越来越热闹,”施黛回头,粲然笑道,“快到除夕了。”   和往常一样,今天是江白砚给她梳的发髻。   垂挂髻娇俏明媚,发间插有一支花鸟簪, 泻出夺目华彩。   施黛说罢, 从案桌上拿起如意酥, 递到江白砚嘴边。   仿佛成了习惯,当她右手探来, 江白砚张口咬下。   施黛笑眯眯。   成婚以后,江白砚愈发亲近她, 索吻和拥抱是常态。施黛对此并不抗拒,渐渐地,发展出了全新的爱好——   投喂江白砚。   必须承认,他吃东西的模样很可爱。   江白砚吃得不慢,习惯小口小口,腮帮偶尔鼓起来,被撑出小小一个弧度,看上去很乖。   等他把如意酥咽下,施黛十分从心地探出食指,戳戳江白砚脸颊。   好软。   他体温偏冷,脸上没多少肉,像块温软的玉。施黛只轻轻一捏,就见那处漫出薄红。   她看得新奇,又捏一捏,半开玩笑道:“江沉玉,你这就是传说中的脸皮薄?”   江白砚笑笑,略微侧头。   施黛的食指停在原处,被他唇瓣触及,缓缓蹭过。   不等她撤离,江白砚含住指尖,为她舐去糕点的残留。   唇舌轻扫,他望向施黛发红的耳朵。   江白砚道:“嗯。”   他语调含笑,仅一字出口,话外之意不言而喻。   两人之中,施黛才是脸皮更薄的那个。   “等除夕过去,初春的时候,我们就去大昭别的地方玩。”   收回右手,施黛决定转移话题:“你想去哪儿?”   “都可。”   江白砚道:“春朝多好景,随你心意。”   “不如去苗疆。”   施黛早就打好小算盘,兴冲冲道:“苗疆多山多树,还有各种花花草草,我们春天前去,能赶上风景最好的时候。”   虽然蚊虫也多,但镇厄司里有蛊师大能。   殷柔拍胸脯保证过,施黛如果想去苗疆,可以找她去要驱虫的香囊,保准蛊虫不敢近身。   再说,她是和江白砚一起。   断水剑很强,他给的安全感足够多。   施黛眯起眼,笑得狡黠:“记得心魔境吗?你亲口说过,春天要饮酒。”   当初置身于心魔,江白砚自认命不久矣,经由四幅画,与施黛说起今后的四时之景。   春朝饮酒踏青,盛夏泛舟游湖,中秋阖家团聚,冬夜围炉煮茶。   他那时只当是奢望,连做出浅尝辄止的设想,都像偷来的欢愉。   江白砚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成真。   他敛目轻哂:“记得。”   江白砚酒量差劲,是不折不扣的一杯倒。   施黛笑意加深,在明灿灿的朝晖下抬起眉,瞳底像有细碎琉璃珠:“不怕喝醉吗?”   新婚夜的合卺酒近乎于果酒,一点儿也不醉人,她已经许久没见江白砚面露醉意的样子了。   听她发问,江白砚偏头望来。   阳光铺满他干净的白裳,平添和煦暖调,不见戾气,反倒有几分恬静绰约。   他牵一下嘴角:“让你看见,无妨。”   江白砚轻声补充:“只让你看。”   他说话时噙了笑,眼睫勾着日光,簌簌一眨,光影全落进乌玉般的黑瞳上。   施黛心间像被一挠,飞快凑近,亲一亲他嘴角。   心下一动,她转而下挪,蹭上江白砚唇边的小痣。   笔直坐在桌侧,江白砚微仰了头,迎合她的亲昵。   施黛轻快笑出声:“好。”   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像江白砚这样让她心动了。   他们二人看似性格迥异,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极端,施黛却心知肚明,她与江白砚有恰到好处的契合。   如同两块零碎的拼图,各有缺损,相去甚远。   直到试图拼接时才发现,每处残缺的棱角都完美紧贴,严实合缝。   正如江白砚一般,施黛也喜欢这种至死不渝、满心满眼只有对方的爱意。   “话说回来。”   施黛遥望窗外白雪,颇为感慨:“距离我见到你,过去整整一年了。”   恍惚回忆起从前,桩桩件件的往事尤其分明,像昨天刚刚发生似的。   那时她初来大昭,对一切不甚熟悉,全靠阿狸护在身边。   犹记第一次遇上江白砚,雪夜雷鸣,剑气袭人。   他身穿与今日无异的白衣,宛如游离于天地之外的蜉蝣,杀意冷然,无所归依。   其实施黛也是。   厢中静默几息。   煦煦暖潮里,施黛环住江白砚腰身。   后者垂首,掌心牢牢覆上她后脊。   欲壑难填,此话确是不假。   分明已与施黛体肤相贴,他仍心觉不够,欲图和她更近更紧,血肉相融。   江白砚问:“怎么?”   “时间过得好快。”   施黛说:“谢谢你。”   江白砚轻抚她发丝:“谢我?”   “一年前我失去记忆,在那座处处是妖魔鬼怪的宅子里,是你救了我嘛。”   施黛在他怀里仰头,上扬的弧度如小雪初融,勾在嘴角:“你还送我剑气烟花和蓝宝石小鱼、给我做嫁衣、教我剑法……”   她想着笑了笑,小声嘟囔:“虽然剑法一点儿也没学会。还有——”   微风吹过帷幔,日光影影绰绰,荡漾如水波。   施黛眼瞳盈盈:“谢谢你喜欢我。你是最最好的人,被你在意,是我赚到了。”   沉凝看她许久,江白砚垂眸,落下轻轻一吻。   细吻缠绵,如丝如缕,随他舌尖浅舐,漫入骨血深处。   施黛的爱意永远不加掩饰,灿亮灼人。   相较于她,江白砚形如荆棘,生于恶浊之地,满携阴翳。   他的爱念晦不见光,饱含常人难以忍受的痴欲,理应深埋在血污里。   偏偏他见过朝阳。   江白砚愿意为了她,悉心掩藏所有尖刺,从而将她拢紧,永不放开。   哪怕是抵死纠缠。   “我这个人,其实很麻烦的。”   施黛扬起下巴,黑白分明的杏眼一弯:“往后更多的日子,要靠你多多担待啦。”   江白砚静静凝睇她,面上映开薄光一线,像暖阳底下清寒的霜。   “怎会麻烦。”   他道:“是我求之不得。”   马车一路前行,不过片刻,停在施府门前。   江白砚先行一步,扶着施黛下了车辇,少女绯色的裙摆随风摇曳,好似蝶翼翩跹。   “黛黛,白砚?”   孟轲手里拿着一沓纸簿,正往府里走,听闻声响回过头来,面带讶然:“你们不是要正午才来?”   施黛挺直身板,展颜笑开:“是惊喜!”   江白砚颔首:“伯——”   施黛迅速瞅来。   喉间微动,他将“伯母”二字咽下,语含生涩:“娘。”   孟轲乐乐呵呵:“对对对。外边冷,快进来。”   施黛好奇:“娘亲拿着的是什么?”   “账本。”   眉梢迸出喜色,孟轲显然心情大好:“上一年里,皎月阁、送了么和夜游快递赚得不少——等我看完账本,给你分红利。”   和鬼神精怪的合作生意由施黛提出,理所当然,她是其中份额不小的股东。   年末分得的利润,想必十分可观。   施黛两眼晶亮,拽一拽江白砚袖口,和他讲悄悄话:“带你去吃好吃的!”   “今天你们回门,敬承亲自下厨。”   人逢喜事精神爽,孟轲道:“云声和流霜在练刀。敬承新得来一把好刀,由极北寒铁所炼,他俩头一回见,就拿去用了。”   她话音方落,不远处匆匆行来一道颀长人影,正是身着青衫的施敬承。   “爹。”   施黛一笑:“您去哪儿?”   “这么早来了?饿了没?”   施敬承遥遥指向武场方向,好几回欲言又止:“流霜托人传话,说云声不信邪,舔了寒铁——”   施敬承神情复杂:“舌头被粘在上面了。”   施黛脸色一变,目露关切:“怎么会这样?”   是熊孩子冬天舔铁!她要速速围观!   孟轲大惊失色,语带心疼:“怎么会这样?”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必须抓紧时间去看看!   江白砚:……   他不是很懂。   “流霜已让丫鬟去准备温水了。”   施敬承道:“一起去武场瞧瞧?”   施黛止不住笑:“嗯。”   冬天的早上碧空晴朗,当她回头,恰有微风拂过,撩动梅影纷繁,暗香流淌。   迎着高悬的暖阳,施黛朝江白砚伸手:“走吧。”   他低眉抬臂,指尖触上她。   回想此生,江白砚不曾感知过太多情愫。   他的心腔犹如荒原,死气沉沉,唯有剑锋染血,才可得来片刻欢愉。   像个疯戾的赌徒,不惧生死,不畏苦厄,把性命肆意挥霍。   愤怒、恐惧、悔意、妒忌,诸如此类的心绪,于他全然陌生。   准确来说,连他自以为的欢愉,也是种扭曲畸形的病。   江白砚正是这样一个人。   成婚后的几日,施黛寸步不离他身边,有时拉他一起看话本子,有时教他堆雪人打雪仗。   更多时候,是她笑吟吟递来各式各样的糕饼蜜饯,一面兴致勃勃为他介绍,一面双手托腮,看他乖乖吃下。   全是江白砚从未品尝过的苦辣酸甜。   曾经缺失的种种滋味,因为她,尽数得了圆满。   原来这种内心饱胀的情绪,才是真切的欢喜。   日暖风和,晨曦拂煦。   江白砚轻扬唇角,眼底泠然如水,盛满一个她。   握紧施黛掌心,他低声道:“好。”   何其有幸,他与施黛走过一回春夏秋冬。   从此一年四季,五谷三餐。   爱欲痴缠,人间烟火,皆是与她的岁岁年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