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渣夫变了》 作者:手丁子   文案:   嘉禾爱慕沈云亭,可沈云亭眼里只有银朱。   他喜欢银朱,珍视银朱。银朱却嫌他出身贫寒,生怕和他沾上关系。   一向怯懦隐忍的嘉禾,头一回鼓起勇气去争取。   她的宝贝,别人不珍惜,她自己来宠。   嘉禾期盼着总有一天,她能焐热沈云亭冰冷的心,他也会反过来宠宠她。   但喜欢是勉强不了的,沈云亭对她从来只有冷漠和无视。   嘉禾用心准备的点心,他从来不吃。嘉禾一针一线缝的荷包,他丢在一边。嘉禾小心翼翼哄他,只换来他的冷笑。嘉禾把自己交给他的那晚,他没有一丝怜惜。   沈云亭不情不愿娶了嘉禾。新婚当晚,嘉禾等到半夜也没等到沈云亭,满心失落以为沈云亭不会来找她之时,沈云亭来了。   他一改往日冷漠疏离,温柔地撩起她的红盖头,捧起她的脸轻吻,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柔情。   上辈子的沈云亭从穷书生到位极人臣,人生起起伏伏数十载,嘉禾陪着他趟过泥潭,走过血路,闯出一片天。   所有的温情都是嘉禾给的。   临了什么都有了,嘉禾却不在了。   再睁眼,沈云亭重生回到与嘉禾成亲那晚。一切都还来得及,嘉禾还在,她眼里的光还亮着。   成亲后,沈云亭把嘉禾捧在手心宠着,嘉禾心里比吃了蜜还甜,直到有一天,她想起了前世的所有。   上辈子生死攸关之际,她和银朱只能选一个人活,沈云亭选了银朱……   【排雷】   架空,sc,前期不太适合女主控,结局圆满。   是那个口味的文,喜欢就看看,不喜欢也轻喷哈。   谢谢各位朋友。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天作之合 重生   主角:程嘉禾 ┃ 配角:沈云亭 ┃ 其它:泼天狗血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恨海情天泼天狗血火葬场   立意:爱自己,有原则,有底线,才能收获幸福。 第1章 婚约   “程姑娘怎么还敢来?别说沈相现下不在府里,就是在府里也不会见你。”   丞相府的下人懒得搭理嘉禾,“砰”地关上府门。   嘉禾回头看了眼丞相府紧闭的大门,眼底一片死水。   就在几日前,父亲爵位被夺,身死异乡。侯府被封,继母在危难之际卷走侯府仅剩的家底,带着继妹连夜跑了,留下一笔难偿的巨债。   私人钱庄逼着她五日内还清欠款,否则就要她卖身。   树倒猢狲散,往日里上赶着巴结侯府的亲眷,个个闭门不见。躲她躲得像见着瘟神似的。生怕稍有不慎,会祸及自己。   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她也不会去求沈云亭。   冬日寒风肆虐,嘉禾身无分文,瑟缩着身子走在大街上,手脚被冻得发麻。   昨日那群贵女的讽刺嘲笑,回荡在她耳边。   “啧啧啧真可怜,侯府倒了,亲爹死了,继母跑了不说,还留下一屁/股债。程姑娘这以后可怎么办?”   “你可怜她做什么?圣上派她爹永宁侯驻守凉州,谁知永宁侯刚愎自用指挥不利,导致军心涣散。敌军来袭,他带领的十万兵马竟被敌军不到一万的兵马击溃,说出去都笑死人。”   “永宁侯这个懦夫,打了败仗不说,还签了降书给突厥头子,害得凉州险些失守,幸好援军及时赶到才未酿成大祸。我大邺立朝至今,从未有过如此屈辱之刻。”   “援军赶到后,永宁侯自知有罪,饮剑自刎。圣上念在她家祖上开国有功,只夺了他的爵,封了他的府,已经算是便宜他家了。”   “以后怎么办?别的本事她没有,那张娇滴滴水灵灵的脸蛋,卖去风月之地还能值几个钱。”   “说的是,不卖身难不成她还在巴望着沈相会娶她当丞相夫人吗?”   “没脸没皮缠了人家那么多年,从前她还是侯府嫡女的时候,人家就没把她当回事,如今她这副惨样,就更别痴心妄想了哈哈哈哈。”   “谁都知道,沈相心里只有过银朱。”   ……   这几日一连串的事,压得嘉禾喘不过气。她疲惫地闭上眼,过去的人和事在她脑中一一浮现,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   喜欢是勉强不了的。就像她爱慕沈云亭,可沈云亭眼里从来没有她。确切的说,是对所有接近他的女子都不感兴趣。   沈云亭相当自律不沾女色,跟他那位风流成性处处留情的丞相爹完全是两个样子。仿佛没有人能打动他那副铁石心肠。   直到银朱的出现,嘉禾才知道,沈云亭也会对一个女子另眼相看。   世上总有些人生来就光彩熠熠,银朱便是这样的人。   银朱是江太傅的女儿,作为当世大儒的独女,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五岁便能出口成章,还未及笄已是享誉京城的才女。   更为难得的是她还有一副明艳夺目的倾城之貌。   相比之下,与银朱同岁的她出身将门却半点不会舞刀弄枪,也不善诗词文墨,才德平平,没什么出众之处。   也常有人夸她水灵貌美,可她那点姿色放在银朱面前就显得寡淡了。   继妹常常用长在墙角不起眼的野菊和盛放的牡丹来比作她和银朱。野菊清丽娇柔,但在盛放的牡丹面前,谁还会去注意墙角的野菊。   嘉禾想让沈云亭注意到她,咬着牙拼命的练字,拼命地背诗,眼泪无声地掉,晕花了诗集上的字。   无论她再怎么努力,都不管用。沈云亭从来不多看她一眼。   就像他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要就要最好的。”阿昏   她在他眼里不是最好的。   面对这样的沈云亭,她本来已经不报多少希望。   直到银朱及笄那天,沈云亭送了银朱一支玉簪,玉簪绾发,隐含了求娶之意。   跟在银朱身旁的一群贵女出言讽刺道:“一个乡野寡妇跟人苟/合生下的野种,刚被亲爹接回京城没几天就想着攀高枝。不自量力,也不先拿镜子照照自己那穷酸样。”   银朱轻蔑一笑,转头就把玉簪扔了。嘉禾急忙上前捡起掉地上的玉簪,小心地护在手心。   银珠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那几个惯常跟在银朱身旁的贵女取笑她:“有些人就爱捡别人不要的废物。”   “不是废物。”嘉禾低着头憋红了脸,回想起多年前在绝境中朝她伸出手的少年,紧紧护着手里的雕花玉簪,“是宝贝。”   “他配得上最好的东西,你们不许这么说他!”   那群人懒得理她,又笑话了她几句便走远了。嘉禾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微微颤着抬起头。   甫一抬头,对上了沈云亭满含凉意的眼睛。适才他一直就在不远处,她们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沈云亭比她只大两岁,个子却足足比她高一个头。   他薄唇轻抿,垂着眼,卷翘浓密的长睫轻覆在眼睑上,落下两道青影,点缀在他精致的脸上,如画的眉眼映着淡漠,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嘉禾屏着呼吸,心跳得很快,手里紧紧捏着雕花玉簪,没底气地低下了头。   沈云亭什么也没说,垂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那天晚上,嘉禾彻夜未眠,她想了很久,决定鼓起勇气再为自己争取一次。她的宝贝,别人不珍惜,那她自己来宠。   隔日,嘉禾壮着胆子拦下了沈云亭,她咬着唇呼吸微促,心中反复思量该怎么说才合适。   支吾了半天,笑着掩饰紧张,红着脸小声问他:“其实我也挺好的,你看我成吗?”   “我、我会做你最喜欢的小酥饼,每天都做给你吃,成吗?”   做小点心是她唯一比银朱好的手艺。   沈云亭没应,只凉凉地瞥了她一眼。嘉禾的心骤然一缩,低头尴尬站在原地。   没有比无声的拒绝更刺痛人心的,她连一个回应也要不到。   嘉禾没有料到沈云亭会在几天后,对她说了那句让她毕生难忘的话。   “我想娶程姑娘为妻。”   沈云亭的话在嘉禾心中激起一阵惊涛骇浪,她睁大了眼睛,又惊又羞。   嘉禾眼睛很酸,心里却像浸了蜜糖,想起沈云亭之前对她的冷落,鼓着脸故作矜持道:“你让我仔细想想,过几天再告诉你我愿不愿意。”   若是当时嘉禾看到了沈云亭嘴角浮起的冷笑,她定然不会在兴奋雀跃辗转反侧几天后,顶着眼底一圈青黑,傻笑着告诉他。   “我愿意,愿意得不得了。”   然后强拉着他到爹爹面前,求爹爹成全他们的婚事。   爹爹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很快就把婚事定了下来。待三年后沈云亭及冠,他们就完婚。   那时候嘉禾真的以为沈云亭是喜欢上了她,只是暂时喜欢得少了那么一点点,日子久了那份喜欢就会慢慢变多。   她每日都带着热乎薄脆的小酥饼去沈府找他,沈云亭忙着温书备考科举,嘉禾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杌子上给沈云亭绣荷包。   沈云亭总叫她程姑娘,从来不叫她名字。   小时候他曾夸过她有个好名字,玖拾光整理只不过日子隔得太久,他大约忘记了。   她在荷包里层绣上了嘉禾两字,希望沈云亭戴上荷包的时候能把她记在心里。   荷包绣好了,可她从未见沈云亭戴过。   最初嘉禾以为是沈云亭舍不得戴在身上弄脏她送的荷包,只是没过几天,她就在沈府后院看到了被狗啃烂的小酥饼和被丢在泥坑的荷包。   荷包里侧“嘉禾”两字满是污泥,嘉禾把荷包收了起来,把小酥饼一块一块地捡了起来。小水滴一滴滴地打在小酥饼上,是她的眼睛下雨了。   春闱过后,沈云亭被钦点为状元。这本是件喜事,可刚中状元没多久,沈云亭就要被外放去边关一个偏远之地。   骤然要分离,嘉禾心里满是难过不舍和担忧,沈云亭却异常平静。大约是不想让她担忧才故作镇定吧。   沈云亭出城那天,嘉禾追到了城门口送行,她嘴笨,心里藏着千言万语,临了却只来得及告诉他:“我一定会想你,每天都想你,很想很想你。”   回应她的只有沈云亭冷漠远去的背影。   沈云亭离去后,嘉禾每天都会写信给他,盼着收到他的回信。可是整整一年,她从未收到过回信。   收不到回信,嘉禾心里放不下担忧。第二年开春,她独自一人背上行囊去了边关找他。   见到他第一眼,嘉禾吸着鼻子,眼眶微红,用这辈子能喊出最大的声音告诉他:“我好想你。”   她在信里写了好多句想他,他都没回,现在她过来了,他可以当面回她了。   沈云亭脸上丝毫未见久别重逢后的喜悦,疏离的脸上透出一丝厌烦:“你来做什么?”   嘉禾擦了擦被风沙和汗水糊住的脸颊笑了笑:“我想未来的夫君了,过来陪你。”   “你想未来的夫君?”沈云亭脸上浮起一丝厌恶的冷笑,“说出这种轻浮的话,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羞耻?”   期盼已久与他重逢,嘉禾怎么也未料到他会这么说,抱着包袱站在一边红了眼睛手足无措,低头过了好一会儿,咧开嘴笑了笑,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梗着嗓子小声道:“我知羞的,你别生气。我太着急了,还没成亲就急着想占便宜喊你夫君,被拆穿了,嘿嘿,是我不该的,我……我再也不提了。”   边关疾苦,风沙迷眼,嘉禾陪着沈云亭跨过荒漠一座又一座的沙丘,扛过重重艰险。三年过后,沈云亭从边关调回京城。   沈云亭已及冠,本来他们的婚事该提上日程。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沈云亭生母的病忽然加重,不久撒手人寰。   沈云亭生母下葬的那天晚上,他颓废得像只受伤的小兽,嘉禾抱着他,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整整一夜他们就这样彼此依偎。就像在边关的那三年,目及之处只有彼此。   生母刚去,沈云亭并无心思成亲,他们的婚事便搁置了下来,这一搁就搁了几年。   这几年里,沈云亭以惊人的速度升迁。   江太傅给他赐字思谦,是想让他懂得谦逊,可他冒头的劲十足,这个字显然是白取了。   出仕短短几年便爬到了正二品的位置。   即使止步于此,他也已是所有人眼中的传奇。   沈云亭显然不甘止步于此,他做事从来都是不做到最好誓不罢休,要做就做群臣之首。   可这谈何容易,越往上爬越艰险。他在朝中根基尚浅,想出头只能靠博。   每一次升迁都是一场拼上全部身家的豪赌。   一年里光是刺杀,就经历了九场。每回都是嘉禾帮着清理伤口,她心疼但从不会当着沈云亭的面哭。   后来他取代了他爹沈翱,当了大邺丞相,站到了群臣之首。   从前受尽欺凌的少年终于扬眉吐气一雪前耻。   转眼距他们定下婚约已过去七年,沈云亭还未与她拜堂成亲,外面嘲讽她的闲言碎语多了起来。   嘉禾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可心底某处止不住隐隐发疼。   沈云亭好像早已忘记了这个婚约。   永宁侯府出事前的一个月,是沈云亭生母的忌日。嘉禾带着小酥饼在他府邸等他,等到黄昏,他才回府。   他喝得很醉,脚步虚浮。沈云亭酒量极好,很少有人能灌醉他,也不知是喝了多少才醉成那样。   嘉禾扶他进了屋,拧了热帕子替他擦脸,却被他一把揽进怀里。   沈云亭给了她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吻。他们就这样有了夫妻之实。 第2章 退婚   没有任何柔情蜜意。狠戾且强势,丝毫不容人反抗,让人缓不过气来。   他顶着一张斯文淡漠的脸,做着让人羞于启齿的事,迫着她接受一场激烈的扫荡。   情到深处之时,嘉禾羞怯地闭上眼不敢看他。他偏要抱着她到灯火通明之处,吻开她的眼睛。   像是一个藏匿在君子皮囊之下的坏蛋,借着酒醉褪去皮囊,藐视法则,肆意掠夺他人领地。   然而第二日酒醒,他又恢复了原先那副冷漠正经的样子。   嘉禾青丝散乱,莹洁如白玉的肌肤泛着层薄粉,娇小纤细的身子缩在塌上,像极了刚被骤雨侵袭过的娇花。   该做的不该做的,沈云亭都做了。   嘉禾抱着被子,看着他穿戴好衣冠,漠然离去的背影,忽觉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不知怎地眼眶湿了。   她扶着床沿直起身,刚套上衣服,沈云亭忽然去而复返。   嘉禾赶忙把眼里的泪水擦干,对他露出一个笑脸。   沈云亭望了她一眼:“有些话方才忘了跟你说。”   他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应该快要成亲了。嘉禾心里对婚期生出几许期盼,屏息静静等他开口。   沈云亭看着嘉禾充满期许的样子,眼里不带一丝温情,凉薄淡漠地开口:“我是想提醒程姑娘,避子汤千万别忘了服。”   嘉禾笑容一窒,指尖在掌心掐出红印,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他还是叫她程姑娘,还要她喝避子汤,婚期也没有被提及。   爹爹从凉州来信,问她跟沈云亭还好吗?她第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信。   连着下了几日雪,今年冬天比往年都冷。嘉禾连夜给沈云亭缝了几双鞋垫,她细心地给每个鞋垫都塞上棉花,想着沈云亭垫上它脚不容易受凉。   嘉禾带着缝好的鞋垫和满满一食盒小酥饼去找沈云亭。   刚到他府门口,却迎面碰上了银朱。   前几年银朱许给了东宫,谁知还未等她入主东宫,太子便意外坠崖去世。   江太傅有意为银朱另择夫婿,以银朱的姿色才名想再找个夫婿不难,只不过她一向眼高于顶,婚事便搁置了下来。   银朱是从沈云亭府里出来的,那个曾经让沈云亭动了求娶之心的女子,昂着头似笑非笑地瞥了嘉禾一眼,眼神带着怜悯。   “程嘉禾。”银朱叫住了她,凤眼微挑,“你和沈相什么时候成亲?”   嘉禾脚步一顿,手微微有些颤,故作镇定抿嘴笑笑:“快了。”   “是吗?”银朱明艳动人的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你说巧不巧,前日午后我在城东药铺附近碰见了来替你抓药的婢女,她说是替你来抓治风寒的药的,正好我也有些风寒,便让大夫给我开了一帖和你一样的药,结果大夫却给了我一帖……”   嘉禾心骤然攥紧。   银朱凑近她耳边,语气里带着刻意的关怀:“避子汤,苦不苦?”   仿佛在嘲笑她多年来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热爱却换来了一碗避子汤。   银朱带着一贯的那副胜利者姿态,目光含着深深的同情:“好可怜。”   嘉禾多年来的刻在心里的酸楚,在银朱那句“好可怜”的催化下一瞬爆发。银朱总能轻而易举就让她手足无措。   她握紧了食盒,快步冲进府里,问沈云亭:“银朱为什么会来?”   沈云亭微眯着眼,幽黑的瞳仁透着疏离与冷漠,轻描淡写地答:“程姑娘来是为了什么目的,她也一样。”   嘉禾第一次在他面前有了脾气,态度强硬道:“我不许她来。”   她想这么多年了,她在沈云亭身边总有些未来夫人的特权,可她错了。   “你不许?”沈云亭轻轻哂笑,“你能来,她为什么不能来?”   嘉禾脸上失了血色一片苍白:“我跟她不一样,我是你的……”   沈云亭反问:“我的什么?夫人吗?你是吗?”   嘉禾满腹委屈,眼眶蓄满了泪水,忽然发觉自己什么也不是。   她捏紧了给他缝的鞋垫,隐忍许久,问他:“那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沈云亭精致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成亲?”   嘉禾抬头不让眼泪掉下来,微微颤声:“你说过你想娶我为妻。”   “那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说娶你?”他问。   “因为有一点喜欢上了我。”嘉禾想,这么多年了沈云亭对她至少是有一点喜欢的。   “我从未对你动过心。”沈云亭寒着声道,“你只让人厌烦。”   外头月色正好,像极了多年前她第一次遇到沈云亭那晚。   鞋垫从嘉禾手上滑落,她回神,低头去捡,眼前一片模糊。鞋垫上沾满了泪水,她抓起鞋垫抱在怀里像是要把自己破碎的心护起来。   ……   那晚嘉禾才从沈云亭口中得知,当年他之所以说要娶她全是被逼的。   当年她喜欢沈云亭的事被传得满京皆知。   她爹爹爱女心切向沈翱要人,沈翱觉得用一个出身寒微的庶子就能换得和侯府的姻亲很划算。   起初沈云亭拒绝得很果断,即使在她爹爹用他将来的仕途胁迫他时,也未见动摇。   后来沈翱软禁了沈云亭病重的生母,向来骄傲的他不得不为此低头,那是他有生以来为数不多的屈从。   嘉禾无法想象当年沈云亭说要娶她为妻时是何种心情。那是他人生中备受屈辱之刻,却是她这辈子最欢喜的时刻。   一切被点破之后,嘉禾才惊觉这么多年来沈云亭从未说过喜欢她。才明白沈云亭为什么从来只喊她程姑娘。   在他眼里,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讨厌之人。她所有的热爱和情深都像一场笑话。   他藏在心里多年的厌恶终于在那晚得到宣泄,嘉禾抬头,恍惚间在他脸上看到了解脱。   既然他从来没想过娶她,那么厌恶她,为什么又要在那天晚上和她做夫妻间才能做的亲密之事?   他肯定知道做这种事对一个未成亲的姑娘有多残忍。   这场梦醒得太过惨烈。   她是个软弱的人,但不代表她没有尊严和底线。   “我不该喜欢你,当年求娶时你给的婚书我会退给你。” 第3章 保释   嘉禾擦掉满脸泪水,跌跌撞撞离去之时,余光瞥见沈云亭脸上笃定的笑。   笃定七年来只要他勾勾手就会贴上来的程嘉禾,绝不会轻易从他身边消失。   自那以后嘉禾再也没去过丞相府。   退亲是大事,她给在凉州的爹爹回了信,将自己退亲的决定告诉了爹爹,只等爹爹从凉州回来,便将婚书退给沈云亭。   只是没想到,没过多久凉州传来爹爹兵败做了降臣畏罪自裁的消息。   紧接着向来与爹爹鹣鲽情深的继母变了脸,趁府中大乱之时,卷走侯府仅剩的家底,带着继妹连夜跑了。   私人钱庄的打手找上门来,逼她还清侯府欠下的债。   整整六千两,她不知侯府何时在外欠下那么大一笔钱。只看见那张欠条上清清楚楚盖着父亲的大印。   大邺律法,父死子继,这笔债她逃不脱。   嘉禾连夜去找二叔帮忙,却被拒之门外。原本情深义重的手足当场翻了脸。   “嘉禾,你可别怪二叔无情,你也知道你二叔一直碌碌无为,这么多年也只混了个户部郎中,人微言轻。如今侯府出了事,我自保都难。”   “你五妹妹眼看着就要成亲,哪处不用花钱,你二叔家底薄,没有余钱借你。”   找完亲眷,嘉禾又去找了父亲生前的好友。侯府的事正在风头上,没人愿意伸出援手。   “与其找我们,不如去找沈相,如今他有权有势圣眷正浓,你跟了他那么多年,就算他无意娶你,想他也会看在你多年来一片痴情不离不弃的份上,赏你些银钱。”   ……   嘉禾所有的自尊骄傲仿佛在那一刻长埋地下。   可以找的人都找了,可以用的方法也几乎都用尽了。   她走投无路,去敲了丞相府的大门。   于是便有了先前那幕。   丞相府的下人不耐烦赶她:“程姑娘怎么还敢来?别说沈相现下不在府里,就是在府里也不会见你。”   嘉禾什么也没说,只将里头藏了婚书的木盒递了上去,托他代为退给沈云亭。   丞相府的大门在她眼前紧闭。   嘉禾想,她和沈云亭大约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了。   天下之大,她找不到一处容身之所。   离私人钱庄上门要债的日子越来越近。   嘉禾去官府报了案,托官府寻找继母王氏和继妹的下落。   只期盼官府能早日找到王氏,寻回被她卷走的财物。   再难也要撑下去。   眼下嘉禾迫切需要找一份能营生的活,她已经两日未进食了。   找来找去只找到一份浆洗衣物的活,按件算钱,洗得多得的钱也越多。   嘉禾蹲在溪边,卖力地搓洗衣物,整整一天,她的手泡在冰冷彻骨的溪水里已经没了知觉。   从昨日起,嘉禾的头便开始隐隐发胀,在受了一天寒风后,额头开始发烫。   嘉禾忽想起,从前跟着沈云亭在边关之时,沈云亭染了风寒,烧了几天几夜,她守在他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终于守到他病愈。   沈云亭难得给了她好脸色,对她道了声:“你受累了。”   她笑了开来:“不累,下回你别病了,你的病往后都我来生,我身体好,好得快。”   只有傻瓜才会上杆子抢着想替别人生病。   日薄西山,大街上喧闹声不减,街头新开的烤鸭铺门前油香四溢,不远处的摊位上糯米豆沙糕冒着香甜热气,荠菜春卷在油锅里“滋滋”翻滚……   嘉禾抿抿唇,低着头绕开这些铺子摊位,走到一处萧条的巷口,拿着浆洗衣物得来的几个铜板,换了几个便宜又果腹的胡饼,囫囵吞了起来。   正吃着,有人忽然一把夺过嘉禾手里的胡饼。   嘉禾抬头,看见一张刻薄的尖脸。   是唐露芝,银朱身边的狗腿子之一。她穿着一身华贵的百鸟裙,自上而下俯视着她。此女最拿手的便是拜高踩低,阴阳怪气。   果不其然,她开口便道:“这不是未来的丞相夫人吗?怎么不留在丞相府享福,跑来大街上吃胡饼?瞧瞧你这身衣服,几天没换了?都发臭了!”   嘉禾没搭理她的嘲讽,向她伸手:“胡饼还我。”   “不还又怎样?”唐露芝把手里的胡饼扔到地上,一脚踢远,咯咯笑了起来。   嘉禾惋惜地看了眼地上的胡饼,默不作声,转身欲走。   唐露芝一脚踩住她的裙裾:“想走没门。”   嘉禾被她这么一扯,一个没站稳,摔在地上。藏在荷包里的玉簪飞了出去,掉在地上,发出“咯噔”一声。   玉簪碎了,嘉禾红了眼。   做了二十几年闺秀,头一回在大街上跟人打架。   为了一根雕花玉簪,一根别人不要,却被她当成宝贝的玉簪。   当初沈云亭送了玉簪给银朱,却被银朱丢了。   不忍沈云亭一片心意被糟蹋,她把簪子捡了起来,小心藏在身边,一藏就藏了许多年。   有些东西宝贝习惯了,一时忘了改。   早知道该把它当了,也好换几个包子钱。不像现在,碎了之后一文不值。   嘉禾和唐露芝因为当街扭打,被巡逻的官差当场压去了离这最近的京兆府衙门。   京兆府的人没有因为唐露芝是礼部尚书的女儿就徇私。   分别笞了她俩每人三杖,罚他俩在大牢里反省一日。   嘉禾发着烧,又受了笞刑,晕晕乎乎地被抬进大牢。   跟她蹲在同一个牢房的唐露芝抽抽搭搭地指责她:“程嘉禾,你疯了吗?为了根破玉簪至于吗?大不了我赔你十根,你用的着打我吗?呜呜呜呜。”   是啊,为了根破玉簪至于吗?   唐露芝不知道,过去十年里她多么想要沈云亭送她一根同样的破玉簪,却求而不得。   多年来她梦过无数回,那人用玉簪替她绾发,喊她一声“夫人”。   嘉禾捏着碎掉的玉簪,这些日子憋在心头的委屈全都化作了眼泪,自眼眶夺出,静静从脸上滚落。   深夜,牢房里一片安静。唐露芝哭累了,靠在墙边打盹。嘉禾抱着膝盖静坐在墙角。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牢门的铁链锁发出“咔嚓”的开锁声。   来了几个狱卒打开了大牢的门,其中一个狱卒对嘉禾道:“程嘉禾,外边有人保你,你走吧。”   嘉禾眉心微微一蹙,随狱卒出去。   在这种时候,怎么还有人保她出京兆府大牢?   唐露芝见嘉禾走了,赶紧凑上前问:“那我呢?我也要出去,我爹他来保我了吗?”   “你爹倒是想保啊,可惜保不了。”狱卒头子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手下人立马上前压制住唐露芝,将她拖到行刑用的长凳上。   唐露芝慌了神,大喊:“你们竟敢对我动粗?我爹可是礼部尚书。”   行刑的狱卒丝毫不为所动:“得罪了,唐小姐。你可怪不得我们,谁让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上头吩咐了,要让你好好涨涨记性。”   板子一下一下砸在唐露芝身上,她边哭边想,怎么也想不起来得罪过什么大人物。   最近她也就只欺负过程嘉禾一个人。   该不会,那个保程嘉禾出狱的人是…… 第4章 强娶   深夜寒风夹着细雪,嘉禾跟着狱卒出了牢门,隐约看见不远处停着辆马车,还有沈云亭身边最得力的侍卫魏风。   黑衣少年抱着剑从马车上轻松跃下,快步走到嘉禾跟前。   “属下奉沈相之命来接夫人回府。”   寒风吹得耳畔嗡嗡作响,嘉禾的视线渐渐模糊,烧了一整天又挨了一顿板子,来不及细想魏风话里的意思,脑袋发沉,直直倒了下去……   意识模糊间,嘉禾忆起那晚也下着细雪,沈云亭借着醉意与她有了夫妻之实。   那夜没有红烛,也没有芙蓉暖帐,也没有与心爱之人互相交付时的欣喜。   一场事毕,床榻冰冷,她小心翼翼地爬进沈云亭怀里,想贴着他汲取一些温暖,却被沈云亭推开:“别过来。”   嘉禾的心骤然一缩,小声问他:“我吵着你睡觉了吗?我好冷,身上疼,还有些害怕,你抱抱我行吗?”   他没应,只侧着身子背对着她。   那时候嘉禾想,也许是他太累了,喝了酒头疼才没有抱她。   直到后来,他说出那句“我从未对你动过心,你只让人厌烦。”的时候,她才彻底明白他有多厌恶她。   那日,他指着她怀里的加棉鞋垫道:“别再做这种东西无聊的东西。”   “你做的所有东西,我不用,不吃,也不会穿。”   “你就那么恨嫁?”   “缠了那么多年,还不够吗?”   这么多年真的够了,她擦掉眼泪,告诉他:“我不该喜欢你,当年求娶时你给我的婚书我会退给你。”   沈云亭忽然静了下来,眼里闪过一丝错愕,怔愣了片刻,轻嗤了一声,戏谑轻笑:“好,我等着。”   ……   嘉禾惊醒,入目是丞相府妍丽的装饰。此刻她正躺在沈云亭的卧榻上,烧还没退,身上被换上了干净衣服。   盖在身上的锦被透着熟悉的熏香味,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是沈云亭惯用的香。   听见屋内动静,一群婢女鱼贯而入,手上捧着红烛、喜服、凤冠……   丞相府的门客白子墨随婢女一同进来。   此人是沈云亭的心腹谋士,平常他不想亲自出面办却不得不办的事,大多都交给他去办。   白子墨隔着花鸟石夹缬屏风朝嘉禾躬身:“夫人若是身子好些了,就赶紧把喜服换上。”   自刚才起,她就被府里的人唤作夫人,嘉禾不解:“这是何意?”   白子墨单刀直入道:“大人说了,今晚就与夫人你完婚。”   开什么玩笑?嘉禾掀开锦被,起身穿上鞋:“我已将婚书还给大人,我和他再无……”   瓜葛两字尚未说出口,便听白子墨道:“那封婚书,我已按照大人的吩咐交给官媒公证了。也就是说,从今日起,您便是这丞相府的夫人。”   嘉禾怔住,还未缓过劲来,又听白子墨道:“还有您欠的那六千两银子,大人替您还了。他还说……”   “他说什么?”   “他说,从现在起,他就是您的债主,您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不会放过您。”   嘉禾胸口不停起伏,眼里含着愠怒,咬着唇:“他怎么能不讲道理强娶?”   这话一说出口,嘉禾又觉得自己简直多此一问。   沈云亭想要什么,想方设法不择手段也会弄到手。   银朱大概是他这辈子唯一的遗憾。   若说从前沈云亭和银朱是郎有情妾无意,但现在他贵为群臣之首,银朱对他有心又未再嫁,他完全能和银朱再续前缘。   何必要强娶了她。   她不缠他了,不好吗?   嘉禾努力平复着心绪,问白子墨:“大人在哪?我要见他。”   白子墨捏着手里的山水墨画折扇,为难道:“大人外出办公,今晚才会回来。”   “哦对了,差点忘了。”白子墨拿出一只精致的彩绘镂雕小漆盒,托婢女交给嘉禾,“这是大人临走前,托我转交给夫人的。”   嘉禾缓缓着接过盒子。   “您打开看看。”   掀开盒子,里头躺着根修补过雕花玉簪,碎开的地方用金丝镶了起来,嘉禾的目光久久留在玉簪上,心底顷刻涌出酸涩,眼角浮出水汽。   摔碎的玉簪他又补好了。   静了片刻,白子墨犹豫着道:“玉簪底下有封信,也是大人给您的。”   嘉禾打开信,沈云亭行云流水的字迹映入眼眸,一行一行地看完,眼神渐渐黯了下来。   白子墨尴尬地笑了一下:“大人说,您不必多想,眼下退婚难免有忘恩负义、落井下石之嫌,如今他是百官之首,自当做好表率,免得将来落人口实,在史册上留下不必要的污点。”   “这封信上写的,还请夫人务必遵守。”   嘉禾目光落在信纸上,握紧拳指尖在掌心掐出红印,沈云亭在纸上写道——   丞相府可以做她的容身之所,只要她像从前那样温顺听话,乖乖呆在他身边,他会护她周全。   他可以娶她为妻,但他不要子嗣,每次同房,她必须喝避子汤。   另外,请她不要随意以他妻子的名头在外招摇。   嘉禾惨淡一笑,这三条每一条都戳她心窝。   从前跟着沈云亭在边关之时,日子很苦,心却很甜。   他们挤在一个小院里,日日朝夕相对。她总是不自觉地往沈云亭身边凑。常常待在他身边静坐,一坐就是一整天。   有一回她告诉他,她想就这样与他两个人待在一起一辈子。   沈云亭揶揄一笑,没应她。   那时候的她不知沈云亭心里那么憎恶她,还笑着改口:“不对不对,我说错了,不是两个人。等我们将来回京成亲了,还会有孩子。我们生两个,一个妞妞和一个壮壮,一个小小的你和一个小小的我。”   梦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他不要和她有子嗣。   后来回了京城,他步步高升,各家饮宴,她常在别人面前夸耀自己未来夫婿的好。   若是有人在她面前说他半点不是,她必要让那人闭嘴。   有一回她为了他,和别人吵起来,被人揪掉了一截头发。后脑勺秃了一小块,在长出新发前,足足被人笑话了几个月。   这大概就是他说的招摇。   天色渐晚,嘉禾坐在镜前,换上喜服,用玉簪绾起青丝,佩上凤冠,点上水红色口脂,给瓷白雪润的脸颊增些气色,细眉轻描,眼尾微垂,且娇且柔,我见犹怜。稍作妆点,喜娘为她盖上红帕。   外头静得出奇,全然没有新婚的喜气和热闹。   她成婚了,嫁给了从前深爱的人。可心稳稳地跳着,没有半分欢欣雀跃,亦没有半分期待。   爹娘都不在了,阿兄失踪多年,她没有家人送嫁,也没有拜堂,窗上连个大红喜字也没有贴。   什么都没有,新郎也不在。   夜已深,红烛即将燃尽发出噼啪响声,嘉禾静静坐在床边,心想今晚她的新郎大约是不会过来了。   风雪渐大,新房的门“哗啦”一下被人打开。寒风从门外袭来,吹动嘉禾头上的红盖头。   她隔着红纱,隐约看见门口站着个人,清隽凛然,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嘉禾捂住酸得发疼的心,努力让自己平静。   那人快步朝她奔来,他喘着气,积在头顶的雪尚未融化,鞋上滋滋冒着雪水,像极了风尘仆仆赶来的样子。   他开口喊她的名字:“程嘉禾。”   “嘉禾。”他又叫了一遍,那声音听上去掺了些许平日里没有的柔情。   奇怪?他从来都不会叫她名字。   他走上前撩开她的喜帕,轻轻捧起她的脸,吻开她半睁的眼睛。   刹时嘉禾满眼都是他。   “好久不见。”他笑。 第5章 相见   算起来有一个月没见过他了。以往日日在他眼前晃悠,一个月不见也确实算得上是“好久不见”了。   嘉禾凝视着沈云亭。   此刻他站在她眼前,银莲冠上积了雪,长睫上的雪化了开来,在他眼角眉梢覆上一层湿气,他冷峻严正的眉眼在这层湿气的晕染下柔和了起来。   他在对她笑。唇角微微扬起,幽黑静谧的瞳仁里只映了她一个人。   喜烛晃晃,在他周身渡上温暖光晕驱散雪夜凛冽寒气。   这样的沈云亭,实在是好看得紧。   迷人心窍,怦然间轻易惹人为他心动。   嘉禾视线隐隐有些模糊,头一阵一阵发沉,像是烧得更厉害了。   是病糊涂了,才有了幻觉。   沈云亭倾身过来,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   嘉禾娇小的身躯缩在那团身影之下,帐帘落下,沈云亭伸手取下她头上绾发的雕花玉簪,顷刻间乌发散了开来。   他“啧”地在她唇角轻轻一嘬,撩开她紧闭的唇瓣。   鼻息交缠间,嘉禾恍恍惚惚想起信上的字。   丞相府可以做她的容身之所,只要她像从前那样温顺听话,乖乖呆在他身边,他会护她周全。   一股涩意涌上心头,嘉禾眨掉了眼泪,闭上眼睛颤着手抱住了他。   寂静雪夜,京郊山寺击打古钟之声响起。   喜烛忽地灭了,屋外禅灯透过纸窗洒下一圈冷光。嘉禾的喜服一件一件掉在地上……   沈云亭不是急色之人,嘉禾却感到今晚的他很急切。   翻来覆去反反复复,像吃了几十年素的狼,见到了肖想已久的肉。恨不得立马将其拆吃入腹,可又舍不得一口吞下,于是耐着性子细细咀嚼慢慢回味。   晨光微曦,他才停下。嘉禾额前的几缕发丝沾了汗水贴着脸颊,额头烫得厉害,迷迷糊糊晕了过去。   昏沉间,她听见沈云亭喊了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想把她唤醒。   他语气凶巴巴的,好像她不醒过来就罪大恶极似的。   可是她的眼皮太沉了,一点也不想醒过来。   意识渐渐消散,嘉禾靠着身旁那具温暖的身躯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眼之时,天光大亮。   嘉禾侧头望去,卧榻的另一边空空如也,若不是整个人软趴趴的,那处酸得不行,她还以为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嘉禾抬手抚了抚额,烧已经退了。   嘉禾注意到自己的手腕间被绑了一根红色的东西。   是平安结。   小时候她病了,她的阿娘会在她手上绑上这样一根平安结,以求她能平安病愈。   这个平安结绑法很特别。   奇怪,为什么沈云亭会绑这种平安结?   嘉禾来不及细想,门外的婢女听到房内声响,端着热水帕子进来。   为首的婢女有些年纪了,名唤半芹,是丞相府的管事娘子,对沈云亭忠心耿耿。   半芹吩咐人将浴桶搬到屏风后边,在浴桶中盛满热水,躬身走到嘉禾身旁道:“大人吩咐我替夫人梳洗。”   大病初愈加上昨夜那般大动干戈,嘉禾浑身软绵绵,一点力气也无,红着脸应下:“劳烦你了。”   嘉禾抱着膝盖,瘦小的身体浸没在温热的水中。凝脂般白皙雪腻的手臂上、肩膀上布满了沈云亭留下的红色印记。   似在唤醒她昨晚的记忆。   她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半芹,羞得将脸埋进热水里。   “夫人。”半芹了然一笑,开口叫了她一声。   嘉禾从水里冒出头,双颊微红,浓长的眼睫上挂着忽闪忽闪晶莹的小水珠,睁着湿漉漉羞怯怯的大圆眼望向半芹:“怎么?”   半芹从屏风后提了篮子花瓣过来:“大人交代了,夫人沐浴喜欢用新鲜含露的玫瑰花瓣增香,这是特地命人为夫人采来的。”   玫瑰花瓣沿着桶壁没入水中,清香传来,嘉禾看着漂浮在热水之上的玫瑰花瓣发愣。   她觉得现下的处境比想象中的好太多了,至少在下人面前,沈云亭给足了她做夫人的体面。   这么想着嘉禾心里的难过少了几分。   沐浴完,半芹替嘉禾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襦衫长裙。   “府里没几件合身的女子衣物,夫人先将就穿着,回头再添。”   嘉禾点头应了声“好”。   沈云亭不近女色,往常就只有她在他身旁晃悠。   在昨日之前,府里除了半芹和几个年纪大的婆子,没有其他婢女。   梳洗完半芹端上早膳,甜浆粥、杏仁面汤、豆沙油糕、桂花藕粉……全是她喜欢吃的小点。   “大人说夫人太瘦,要多吃点。”   嘉禾抿了一小口甜浆粥,香滑甜糯热乎乎的,暖到心里。她眼睛亮了亮又立刻黯淡了下来,沈云亭应是对她昨晚的乖顺很满意。   正用着早膳,半芹又端了碗药汤进来,红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嘉禾的心不由紧了紧,她记着沈云亭在纸上写的话——   他可以娶她为妻,但他不要子嗣,每次同房,她必须喝避子汤。   回忆起避子汤的苦涩,嘉禾忽然没了胃口,她已经没有亲人没有家了,寄人篱下还欠了沈云亭六千两银子,没有别的路可走。   她放下手里的甜浆粥,垂着黯淡的眼眸对半芹道:“放着吧,我一会儿喝。”   半芹应了声“是”放下药碗,笑道:“这红糖姜汤得趁热喝,大人说了这对夫人的风寒好。”   姜汤?   嘉禾圆眼微睁:“不是避子汤吗?”   “避子汤?”半芹摇了摇头,“大人从未有过这样的吩咐,只叫我好好侍奉夫人。”   “可是他……”明明说过不要和她有子嗣的。   “而且我……”身无分文,根本买不起避子汤。   “夫人莫要多想,好好养身子。”半芹想起今早沈云亭对她的千般嘱托,要她好好照顾新夫人,“大人疼您疼得紧。”   半芹见嘉禾还皱着眉,好声劝道:“等您养好身子,早日为府里添个小公子。也好让这冷清的丞相府热闹些。”   嘉禾的心忽然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跳着,问半芹:“大人在哪?我想见他。”   “大人从方才起就一直在书房。”   *   丞相府书房内,缕缕烟气自铜制雕花香炉孔眼中缓缓散开,沈云亭静坐在书案前,半敛着眸看着自己的手腕。   光洁,干净,没有一丝刀痕也没有涓涓鲜血自腕间伤口流出。   盛着水的笔洗隐约映着他年轻时的模样。   他以为他死了,一睁眼却发现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新婚之夜。   一切都太匪夷所思。   沈云亭指尖托着下颌,面无表情地望了望窗外阴森森的天。   无趣,沉闷。   思绪纷乱,沈云亭习惯性地摸向袖口。   药,怎么不见了?   哦,二十多年前程嘉禾还好好的。   他还没病,不需要那种鬼东西。   不会动不动就莫名其妙的失落、暴躁、恼火,也不会日复一日的头疼梦魇。   果然,欠了程嘉禾的债总是要还的。   命他已经还了。   至于别的,她想要什么他便尽力满足。   书房门外传来哒哒脚步声,青葱年少时,听过无数回这般迫切欢喜朝他奔来的脚步声。   沈云亭抬眼朝房门看去,死水般沉寂的眼睛里微微起了一丝波澜。   来了,程嘉禾。   嘉禾小跑着去书房,到了书房门口,脚步顿了下来,伸了伸手想推门进去又缩了回去。   她在书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书房门“哗啦”一声,猛地被人从里面打开。 第6章 蜜饯   沈云亭挺拔清瘦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嘉禾眼前,素色深衣一丝不苟地套在他身上,愈发衬得他整个人清冷严谨。   他倚在门边一言不发直直盯着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专注。   两人目光交汇,嘉禾手足无措地抓了抓裙子,圆润的眼睛红了一圈。   明明有很多话想问他,比如他为什么还要招惹她?把她从牢里救出来,又替她还了六千两的债。明明说了厌烦她还要不择手段强娶她,把她绑在身边。她都已经决定好不要再和他有牵扯了。   嘉禾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忽听见沈云亭轻叹了一口气。   嘉禾睁着通红的眼睛,迷惑地抬头看他。   “你用膳太急,甜浆粥沾到脸上了。”沈云亭抬手,指尖在她鼻尖上轻轻揩了揩,揩去沾在她鼻尖上的糖渍,低头温声轻叱了一句,“冒失。”   嘉禾心弦一颤,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脚步略有些不稳,身子向后倾斜。   沈云亭忙伸手扶稳她:“笨手笨脚的,小心点。”   “非要弄的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嘉禾鼓着腮帮,红了脸。   沈云亭看了眼嘉禾绯红的脸,伸手探向她的额头:“烧退了吗?”   额前传来他手掌的温度,嘉禾愣愣地睁大了眼。   沈云亭触到她的眼神,侧过头立刻收回手,神色如常判断道:“烧退了。”   “不过该服的药,你一副也不准落下。你每回吃药都是丢三落四的,所以病才好得慢。”他一脸正色,“这回我盯着你。”   他的语调和往常一样冷淡,嘉禾的心却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似责备似关切的话从不合时宜的人口中传出,嘉禾比适才更加手足无措,她心里麻麻的,鼻尖发酸,望了沈云亭一眼,乱着脚步跑开了。   嘉禾小跑着奔出院子,微风吹开她的裙摆,裙摆下鸳鸯鞋若隐若现。   沈云亭垂眼看向她的鞋子,微微一怔。   她大概急着来见他,鞋子穿反了也没察觉。   “马虎。”沈云亭低声叱了嘉禾一句,幽黑沉寂的眼眸望向雪后初升的太阳,觉得天气似乎没方才那么沉闷。   午后暖阳高照,屋檐下的积雪渐渐融化。化雪比下雪冷,炭盆里的炭燃得差不多了,屋子里凉飕飕的,嘉禾裹着被子缩在床角。   “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进来,阵阵药味飘了过来,听见来人沉稳的脚步声,嘉禾闭上眼装睡。   沈云亭瞥了一眼缩在床上那一团,把半芹唤了进来,指了指脚边的炭盆:“去换盆新炭来。”   半芹看了眼炭盆里快燃尽的炭:“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去换。”   嘉禾躲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眼皮悄悄睁开一条缝,偷瞄沈云亭。   他把冒着热气的药放到床头的小桌几上,拿着卷书坐在靠窗的罗汉榻,安静翻起了书。狭长的眼下,落着长睫的影子,光影交错,他的眉眼如泼墨山水画一般雅致隽秀,宁静致远,荡人心魂,美好到让人挪不开眼。   一室寂静,沈云亭指尖划过书页,面无表情出声揭穿道:“你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嘉禾吓了个激灵,合上眼缝,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继续装。   沈云亭“啪”地把书合上,起身走到床边,对着装睡的嘉禾沉声道:“起来把药喝了。”   高大的人影子罩了下来,嘉禾眼睫微颤。   “程嘉禾。”沈云亭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他声音不带一丝起伏地平静陈述:“你睡熟的时候会打微鼾,回回如此,风雨不改,雷打不动。”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了:你每次睡熟都会打微鼾,你有没有装睡,我一听便知。   说得好像他跟她一起睡了很多回似的,嘉禾终于装不下去了,鼓胀着脸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沈云亭站在床边上,把小桌几上的药碗递给嘉禾,示意她喝药。   嘉禾捧着药碗,看着一大碗红褐色的药汁神色有些退却。   沈云亭见她不动,闭了闭眼,蹙起眉心,语气冷了几分,口吻变得有些严厉:“你的年纪不小了,吃个药还需要人三催四请哄着你喝?”   嘉禾眼神一黯,紧抿着唇。   沈云亭做事一丝不苟,对待自己和别人都很严苛,只讲道理不讲感情,没有人会是他的例外。   嘉禾闷声不响了一整天,忽地开口向他问了一句:“我喝不喝药,很重要吗?”   气氛陡然一静,屋外积雪从树枝上抖落,沈云亭默了好一会儿,回她:“重要。”   嘉禾整颗心提了起来,小声问:“为什么?”   沈云亭侧头往向窗外,眸中晦暗不明,只道:“我希望你能好好的。”   嘉禾听见他说希望她能好好的,有一点高兴,可心里却有一股酸涩抑制不住往外涌。问的时候她心底深处还潜藏着一份期盼,希望是因为别的什么。   可是她知道,这不大可能。   嘉禾捧着药碗,眼睛莫名覆上一层水雾。   沈云亭叹了口气,从嘉禾手里夺过药碗,舀了一勺汤药,喂到她嘴边:“喝吧,我喂你,只这一次。”   “下回别再病了。”   嘉禾一愣,抬头看了看沈云亭,又垂眼看了看勺里的药汁,张嘴抿了一口药。药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苦,她顺着沈云亭的动作一口接着一口,一碗汤药很快见底。   喝完一大碗苦药,嘉禾皱着秀眉,往嘴里塞了大半罐蜜饯。   喂完药,沈云亭捧了卷书,重新坐回靠窗的榻上,余光朝嘉禾瞄了眼,随口训了句:“咳嗽还吃那么多蜜饯,你是不想病好了?”   “别贪甜,适可而止。”   从前不论她吃多少蜜饯,沈云亭都不会管。今天沈云亭的话好像特别多,都快赶上以往十天的份了。嘉禾抿着唇,依言把蜜饯罐子收了起来。   沈云亭又安静翻起了书。   嘉禾看着他眨了眨圆眼:“你要在这看书?不回书房吗?”   “不回。”沈云亭答,“书房屋顶瓦旧了,漏雪。”   嘉禾记得这间府邸还是七年前他被钦点为状元的时候盖的。七年了,瓦都旧了,他的心还是捂不热。   既如此他为什么要放着银朱不娶,却来纠缠她?   嘉禾正想着,半芹掀开帘子进来,朝沈云亭禀道:“大人,江太傅千金在府门外求见。”   嘉禾的心猛地一揪。   银朱来了。 第7章 专属   半芹道:“前几天江姑娘来过,您没见她。”   嘉禾装作不在意似的一言不发,把头深埋进被子里,躲在被子的缝隙里偷看外面。   沈云亭专注地盯着书页,神色淡漠,看似一点也不在意银朱的样子,声音平静毫无起伏地道:“我说过丞相府不再见女客。”   嘉禾闻言一愣,想起两天前她走投无路来丞相府找沈云亭被门房关在门外的事。   怪不得门房连请示都不请示就敢断言沈云亭一定不会见她。   原来是因为沈云亭早有吩咐在前。   他连银朱都不见,怎么可能会见她。   只是无缘无故的他做什么要不见女客?   “是,我照您的吩咐让她离开了,只是她临走前让我将这份请帖交给您。”半芹将银朱的请帖递到沈云亭眼前。   什么请帖?嘉禾好奇。   “十日后江太傅寿辰,请您过府一叙。”半芹道。   江太傅是沈云亭的恩师,沈云亭的表字还是江太傅取的。江太傅寿宴,沈云亭不会不去。   果然,片刻后沈云亭接过请帖,回了句:“我知晓了。”   去了江太傅府上,沈云亭一定会碰到银朱。嘉禾想起银朱带着胜利者姿态,目露同情对她说的那句“好可怜”,心里闷闷的。   忽地有什么画面从嘉禾脑子里一闪而过。她总觉得自己好想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对了,是避子汤,她今日还没喝。   嘉禾猛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睁着水润圆眼朝沈云亭道:“避、避子汤!”   沈云亭翻书的手一滞,抬头看着她问:“你想喝?”   嘉禾朝他摇了摇头,她当然不想喝。   “那就不喝。”他眸光微敛淡淡道。   “可是……”嘉禾脸“嗖”地一下窜红,那个东西他都弄在里面了,有好多,“要是怀孕了怎么办?”   沈云亭盯了会儿嘉禾通红的脸:“顺其自然。”   嘉禾睁大了圆睛,张了张嘴。   又听见他用一惯冷淡平静的语调说道:“家里不至于连几个孩童也养不起。”   嘉禾怔了怔,侧过身扯了身上的被子罩住整张脸,她躲在被子里,嘴角向上弯了弯,眼睛里有温热的东西无声地溢出,染湿了半个软枕。   她好像又有家了。   好像变得没那么可怜了点?   嘉禾躲在被子里开心了一小会儿,哭了一大会儿,等眼泪流得差不多了,心里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前后只差了一两天,沈云亭的态度未免变得太快了点。   想起话本子上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嘉禾隔着锦被瓮声瓮气地问:“你、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   沈云亭眉心一皱,凉凉地笑了声,程嘉禾脑袋里成天在想些什么东西,真不知道该说她聪明还是说她笨。   他几步走到卧榻前,拿着书卷隔着层被子,轻轻扣了扣嘉禾的脑门:“少胡思乱想,我还是我。”   嘉禾从被子里探出一颗脑袋,委委屈屈地摸了摸脑门“哦”了声。   沈云亭的目光触到她那双哭得通红的圆睛,别过脸:“好好养病。”   之后几日,嘉禾安安稳稳地呆在屋里养病,半芹得了沈云亭的吩咐,紧盯着她吃药。   沈云亭自那日后便格外忙碌,他似乎正在忙一件十分要紧的政事,要紧到连着几日都没回过府。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穿着洗旧的衣衫躲在屋檐底下安静看书的少年。那个时候只有她看着他,他是她一个人的宝贝。   如今的他站在群臣之首光芒万丈受万人敬仰,社稷百姓都需要他。   临近上元节,每年这个时候坊东都会办庙会,连着几日夜夜都有人放天灯祈愿。   嘉禾趴在窗前望着夜空中升起的千盏天灯,思绪飘远。   前几年她生辰,缠着沈云亭相同他一起去花灯会。   沈云亭向来把他们之间的情分算得很清。早前他病了,是她照顾的他,他欠了她一份情,所以他答应了她的邀约。   生辰那日,她满心紧张与期盼,换上新作的衣裙,细眉描了又描,胭脂改了又改,花了大半日好生妆点了一番。   早早到了坊东口的大树底下等他。她买了两个小糖人,幻想着待会儿要与他一起放灯,或许还能悄悄牵个手指……   只是从黄昏等到掌灯时分也不见沈云亭来赴约。她心里开始忐忑,在想他会不会有公事耽搁了。   可转念一想,他做事素来周全,若是他有什么事耽搁了,也会派人来转告她一声,让她别等了。   于是她耐着性子继续等,又等了两个时辰,花灯会快散了,他还是不见人。她开始担心焦虑怕他在路上出事了。   她再也等不住了,着急跑去他府上找他,风在耳边呼啸,一路上没见到他的身影,也没见到有人受伤。她渐渐放心了下来,沈云亭应该没出事。   气喘吁吁冲到他府上,书房灯火通明,她推门而入,沈云亭正静坐在书案前,不疾不徐地翻着书,全身上下完好无损。   那个时候嘉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他平安是件好事,可对着他冷漠的脸,她却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沈云亭头也没抬,眼神停留在书页上,冷声道:“你这么晚过来,有事?”   手里的两个小糖人早就化了,她把自己黏糊糊的左手藏在身后,擦掉眼泪,朝他露出露出一个笑脸:“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约好了要一起去花灯会的。”   “哦。”沈云亭抬眸,幽深的眼眸不带一丝情绪,“我忘了。”   “什么日子?”   正月十五,上元节,她的生辰。   子时的打更声响起,她的生辰过去了。她藏起心里无尽的失落:“没关系,我们明年再去,明年你可不许忘了。”   可是他忘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去岁上元节,他作为丞相随万民放天灯祈福来年丰登,顺道陪她上山放了一次天灯。   她终于把积在心里多年的那个心愿给许了。那日沈云亭也随她一起放了一盏天灯,也不知他许了什么愿?   思绪回笼,嘉禾望着夜空中盏盏天灯小声叹了口气。   “穿那么点衣服趴在窗前吹冷风,你是嫌病好得太快吗?”   熟悉的冷言冷语自身后响起,嘉禾转过身,迎面抛过来一件厚厚的纯白毛绒斗篷。   “披上。”沈云亭沉着声道。   嘉禾听话地披上斗篷,斗篷里头加了厚厚一层棉花,罩得她整个人暖融融的。   嘉禾抬头看沈云亭,他那身绣银竹纹天青色大氅上雪粒子还没化开,一看就知道刚从外头回来。   沈云亭朝嘉禾道:“跟我走。”   才刚忙完回府又要出去?   “去哪?”嘉禾懵懵的问。   沈云亭沉默地看了眼灯火如昼的夜空,浓长眼睫耷了下来,仿佛陷入了回忆,在心中默答:一个傻瓜才想去的地方。   *   嘉禾呆呆地站在坊东街头,几个提着灯的孩童从她身旁嬉笑经过,眼前游人如潮,花灯绕满枝头。   她怎么也没想到沈云亭会带她来花灯节。   嘉禾看着快步走在她前面的高大身影,面上泛起一层欢欣的薄红。   天上落下细小的雪粒子,街上人潮涌动,交织着少男少女羞怯中带着欢喜的笑声。   嘉禾悄悄伸出手想去牵沈云亭的手,指尖快要触到他时,却看到他脸上仿佛覆了一层冰霜般又冷又臭,怯怯地缩回了手。   他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沈云亭沉着脸,他平生最讨厌的三样东西,人多、热闹和下雪,此时此刻全凑在了一起。   沈云亭侧头余光瞥了眼跟在他身后笑着伸手去接小雪粒的嘉禾。   恰好有的人不仅喜欢人多还爱凑热闹,一到了下雪天就恨不得扎进雪里打滚。   每年一到雪天,程嘉禾就喜欢到处堆雪人,跟兔子喜欢在窝里留下自己的“专属气味”似的,东堆一个西堆一个,每个雪人还都要取上土里土气的名字。   什么欢欢、喜喜、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甜甜、蜜蜜……   无聊透顶。   且她必定会在他书房的窗台上堆上一个扎着辫子丑得不行的“嘉禾小雪人”强行陪他度过整个冬天。   每年冬天那个堆在窗台的丑八怪雪人都异常扎人眼。   直到有一年,窗台上的“嘉禾小雪人”不见了。   他从未觉得窗台那么干净过。   第一年很干净,第二年很干净……第十年很干净,第二十年还是很干净。   明明下雪了,窗台为什么那么干净,凭什么那么干净?   他真讨厌下雪天。   雪停了,沈云亭收回思绪,心头躁郁逐渐平复了下来。他转过身去找嘉禾,眼神搜了一圈。   瞧见她呆呆地站在不远处,面颊微红,粉红的唇瓣微微张着,眼睛若有似无地瞟向被一群小孩包围着的卖糖人小摊,满眼写着:想要。   沈云亭瞥向小摊上一串串花里胡哨的小糖人,揉了揉皱起的眉心,她的喜好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俗且幼稚。   卖糖人的小摊前,有个十几岁的小少年想买糖人被同伴嘲笑:“都多大年纪了,还想买这个。”   年纪不小的嘉禾红着脸,又看了几眼小糖人,默默收回视线。刚收回视线却听见那少年扯着嗓子反驳道:“年纪大怎么就不能买了,你看那个大叔。” 第8章 银朱   嘉禾朝卖糖人的小摊看去,那群少年口中的大叔怎么长得这么眼熟……待到看清是沈云亭,嘉禾不由怔了怔。   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她走来,面无表情地把买来的糖人递到她面前。   嘉禾从他手里接过糖人小心翼翼捏在手心,红着脸小声问:“给我的?”   都捏在手里了还问是不是给她的。沈云亭未答话,快步走在前面,回头瞥了一眼呆呆站在原地的嘉禾:“傻站着做什么,走了。”   “来、来了。”嘉禾握紧手里的小糖人笑弯了眼,提起裙子小跑着跟上他。   沈云亭走在前面,背影清隽挺拔,融了一层暖光,嘉禾的心里痒酥酥的,脸颊泛起一圈红,内心挣扎了几番,伸出小指戳了戳他的手背。   见他没有丝毫躲,嘉禾第一次大着胆子牵住他的手,紧紧的。   沈云亭脚步一滞,一阵沉默,回头看她,视线从她绯红的脸慢慢移到她微微打颤的手上。   算了,她爱牵就牵吧。   比这更亲密更过分的事,他们也不是没做过。   嘉禾牵着沈云亭的手,心砰砰的,脸上带着得逞后的小得意,没走几步,还贪心地把牵手的动作改为更紧密的十指相扣。   沈云亭就这么由她扣着指尖,一言不发朝前走,各式奇巧花灯在他眼前略过,走着走着,身后的人忽然顿住不走了。   又怎么了?   沈云亭转身看向嘉禾。   “那在猜灯谜。”嘉禾指了指不远处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眼睛亮了亮。   “……”沈云亭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小的时候,阿兄带着我一起去猜灯谜,说要把整条街上最好看的那盏锦鲤花灯赢来送给我。可是他一连猜了五十三次,没有一次猜中谜底。”嘉禾两眼微微一弯,“后来你猜怎么着?”   沈云亭不假思索回道:“他强买强卖,威胁店主必须把花灯卖给他。”   嘉禾睁了睁圆眼:“你、你怎么知道?”   他当然知道,她那位名满京城的纨绔阿兄,从小跟着她爹在军营里混,打架唬人最一流,最宝贝的就是她这个妹妹。   还记得当年他刚跟她定完亲,大晚上的,程景玄举着把红缨枪,凶神恶煞跑来找他,恶狠狠地威胁:“沈二,你将来若是敢对不起我阿妹,我锤爆你的狗头。”   ……   “那盏花灯是那年上元节最大的彩头,是不卖的。阿兄强买了花灯,把买来的花灯送了我。”嘉禾回忆道,“后来这事被爹爹知道了,罚了我和阿兄十戒尺,把花灯还了回去。”   那时阿兄说,将来他一定会赢一盏比这更好看的花灯送给她。   嘉禾嘴角往下弯了弯,可是她没有等到阿兄的花灯。七年前,阿兄带兵去往西北剿匪,一大队人马走失在荒漠中,就再也没回来。这么多年过去,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沈云亭眼神沉凝在嘉禾身上,久久静默。   上辈子她死后不久,程景玄的遗体被人在西北荒漠中找到,遗体找回来的时候,身上的骨头没几块好的,都是在生前断的。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程嘉禾。”沈云亭开口打断嘉禾沉郁的情绪。   嘉禾回神抬头看他。   沈云亭脸色不佳,无奈地轻叹一口气,指了指挂在猜灯谜之处最花哨的那盏锦鲤花灯,问:“想要吗?”   嘉禾呆了呆,笑了开来,紧了紧握着沈云亭的手:“想。”   沈云亭看着嘉禾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一时怔忪。这样的笑,他太久太久没见过了。   回过神来,他已经随她站在了猜灯谜的地方。   一条小巷子里,挤满了猜灯谜凑热闹的人。沈云亭皱着眉,嫌弃地拍了拍刚被人不小心扯到的衣袖。   那盏锦鲤花灯是这次花灯会最大的彩头,尚未放出灯谜。   嘉禾先看起了别的,正好眼前的莲花灯上挂着一副灯谜,上面写着——   从前落魄无人晓,三元及第天下知。殿前扬名谪仙人,三年穷乡,一朝拜相,一子挽狂澜,提笔安天下。   打一人物。   这个谜底嘉禾最清楚,正要说出口:“我知道,是……”   身后有人抢答:“谜底,沈思谦。”   思谦是沈云亭的字。沈云亭十七岁三元及第,之后在殿试中独占鳌头,被延庆帝钦点为新科榜首。   至此一试成名,天下人称其才情世无其二,如谪仙下凡。   再之后他自请外放去偏僻边关体察民情,三年苦熬,一朝回京逆风翻盘,没过几年官拜宰辅。   这便是三元及第天下知,殿前扬名谪仙人,三年穷乡,一朝拜相的意思。   沈云亭精通四艺,尤其擅长弈棋,早几年东瀛使团造访大邺,名为议和实则意图挑起海战。   派东瀛棋圣在大邺设下棋局,并放话:如若输一子,东瀛愿割让一半海域,反之若大邺无人能胜,则请大邺割让十城给东瀛。   此人有备而来,棋路诡谲,招招狠辣,大邺国手被打得措手不及。眼看泱泱大国就要颜面扫地,临危之际,沈云亭与其对弈了三局。   三局棋,前两次都是平局,第三局沈云亭正正好好赢了东瀛棋圣一子。说输一子绝不让你输两子,冷漠严谨到可怕。   这便是一子挽狂澜的由来。   自沈云亭拜相后,致力于安民心平内患,近来小有所成。故而称其能提笔安天下。   嘉禾朝身后看去,最快猜中灯谜的是个书生打扮的人,他越过嘉禾提走了那盏莲花灯:“小娘子,承让了。”   嘉禾继续看别的灯谜,另一盏莲花灯上写着——   圣子归天,水祸人灾,圣人问道,二子临朝。   打一年份。   圣子应是指先太子李询。传闻先太子出生之时,天上乍现一片红光,久旱之地忽逢甘露,乃圣贤降生之兆。   李询温谨恭顺,胸怀若谷,文韬武略无一不精,自七岁起便被立为储君。   先太子有圣贤之能,又是当今圣上的长子,故称其为圣子。   圣子归天,指的便是太子逝世。   太子逝世那一年,黄河水患连连,新修成的大坝决堤,死伤无数,疫病横生,西北匪寇作乱,战祸不断,民不聊生。   延庆帝因太子之死大受刺/激,从此沉迷求仙问道,甚少过问朝政。   太子死后延庆帝并未再立储君,二皇子和三皇子至此开始了长达七年的储位之争。   嘉禾不会忘了这一年,就是从太子逝世这一年开始,大邺国运由盛转衰,也是从这一年起,永宁侯府开始遭难。   这一年便是……   “延庆十三年。”   嘉禾刚张口要答,方才那个书生又先嘉禾一步答道。   那书生笑得一脸得意:“又承让了,小娘子。”   嘉禾看见那书生手里已经拿了好几盏花灯,都是从别人那“抢”来的。   听附近之人的议论,那书生姓王,颇有几分才名,自恃甚高,是赴京赶考的今科举子。来花灯会就是为了拿下今年花灯会的彩头,传闻拿下锦鲤花灯之人必能高中。   连着被人抢了两盏莲花灯,嘉禾瘪了瘪嘴有些泄气,就在这时,锦鲤花灯的灯谜终于放了出来。   是一副对联,上联是: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狼猫狗彷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   下联为: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西南北模糊,虽为短品,也是妙文。(注)   打两个字。   那姓王的书生看着对联,收起笑容,皱起了眉。这副对联乃是当世大儒江太傅在二十年前的上元节留下的灯谜,至今无人猜出答案。   想不到作为彩头的灯谜竟是这副对联。   王书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挽尊道:“看来今年这彩头是谁也带不走了。我自问论才学不输沈思谦,这灯谜我猜不中,尔等凡夫俗子就更别说了。”   周遭有人附和。   “这灯谜也太难了。”   “也难怪二十年没人能解出来。”   ……   一片喧闹声中传来一男子沉稳清冷的嗓音,那人道:“两个字,上联是‘猜’,下联是‘谜’。”   众人闻言,仔细一琢磨,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妙啊!   在五色之中黑、白、红、黄都不是,便是青;狐狼猫狗这几个字的相同之处便是犬字旁,犬字旁和青合起来便是个猜字;诗词论语这四个字都有言字旁,对东西南北模糊是个迷路的迷字,言字旁加上迷字,合起来便是个谜字。(注)   灯谜一解,周遭之人再看王生的眼神就变了。   “连个‘凡夫俗子’也比不过。”   “就这还敢自比沈思谦?”   ……   王生面上一热,无地自容,待看到身后谪仙般清逸疏冷的男子随手就将彩头抛给了刚刚被他连抢了两盏莲花灯的小娘子,面色发青灰溜溜地走了。   嘉禾捧起锦鲤花灯,抱在怀里,眼眶水水的却笑得比花还灿烂:“这是我收过最喜欢的礼物。”   沈云亭眼神嘉禾脸上停留片刻,视线从她笑弯的圆眼慢慢滑到沾满糖糊的唇瓣上,别过脸凉凉道:“嘴上,沾了东西。”   嘉禾红着脸,轻轻舔了舔自己唇瓣上的糖渍,抿了抿唇:“吃掉了。”   沈云亭回头,看见还有好些糖渍留在她的唇上,花灯下照耀下小巧的唇瓣上一片晶莹。他默不作声地侧过头不去看她。   嘉禾自然而然地牵过他的手,眼睛闪着晶亮,指了指远处人挤人的月老祠:“我们一起去求个姻缘签,好不好?”   程嘉禾向来很会得寸进尺,纵容不得。   但这是债。   沈云亭:“哦。”   月老祠前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嘉禾哼着小调扯着沈云亭往前走。   没走几步,嘉禾脚步顿了下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前面不远处站了个熟人。   银朱缓缓朝他们走了过来,她直接没给嘉禾半个眼神,直接绕过嘉禾,走到沈云亭跟前。   她艳光照人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我当是谁那么厉害,解了我爹二十年前出的灯谜,原来是沈相。” 第9章 情根   嘉禾心猛地抽了抽,松开了紧牵着沈云亭的手。   银朱今日着了一身鹅黄色襦衫配藕白碎金云纹长裙,腕间挂着绣芙蓉浅金披帛,乌发用一根鎏金簪绾着,额间那一点嫣红花钿,衬得她整个人明丽照人。   嘉禾摸了摸额间那点和银朱一模一样的嫣红花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银朱的穿衣或打扮总能意外和她撞上。   嘉禾和银朱同岁,算是一起长大的,去各家饮宴和上私学经常碰在一起,被人比较在所难免。   从样貌到才情,她在别人眼里都只有衬托的份。继妹常常会拿这一点刺她。   只有阿兄会哄她:“那个什么银猪哪里有我阿妹半分可爱!我阿妹做的小点心天下第一好吃,她会吗?我阿妹缝的衣服鞋垫又软又暖和,她会吗?”   银朱从小都是姑娘堆里的头一份,谁也不能分去她半点光彩。银朱也从来没把她放在眼里。   谁也不会觉得是银朱刻意和她打扮得相似,只会笑她是学人精东施效颦。   银朱总能轻易夺走她喜欢的东西,连她万分宝贝放在心尖上的人也……没有例外。   一直被无视被怜悯让嘉禾觉得异常难受,她很想有人能站在她那一边,至少不要让她一个人,那么难堪和害怕。   清高如银朱主动走上前搭讪,沈云亭未作声响。   银珠倒也不在意,淡然大方一笑:“我爹出的这灯谜着实刁钻,小女才疏却对这灯谜颇感兴趣,我爹那个顽固也不肯和我细说。恰好在这遇到了解谜人,便厚颜上前讨教一番。”   嘉禾站在一旁,紧紧抱着方才沈云亭赢给她的锦鲤花灯。   这盏锦鲤花灯给了她一丝勇气。   嘉禾颤着手试着扯了扯沈云亭的袖子唤了声:“夫君。”   沈云亭略微一怔。   银朱朝她看去。   嘉禾努力稳住声音朝他笑了笑:“我们不是说好要去月老祠求姻缘签的吗?赶紧走吧,再不去要晚了。”   嘉禾的唇在抖,从小到大类似的场景发生过很多次,她从来都不是被选择的那个。   幸好这一次,有人走向了她。   沈云亭从银朱身旁略过,走到她边上:“走吧。”   嘉禾牵过沈云亭的手,拉着他往前跑,跑得离她讨厌的人远远的。   银朱看着两人跑开的背影,若有所思,眼眸微微敛起。   嘉禾拽着沈云亭跑,直到跑得够远,看不见银朱了,才慢慢停下脚步。   她呼呼喘着气,喘着喘着哭了出来,从小声啜泣到放声大哭,像是要把多年来憋在心里的情绪都哭出来。   沈云亭递了块帕子给她。   嘉禾接过帕子,吸了吸哭红的鼻子,泪眼涟涟地对着沈云亭,抽抽嗒嗒:“你可不可以夸夸我?”   眼泪是头脑简单感情用事之人才会有的东西。在意别人的眼光,只会限制自己。怯懦之人才需要从别人的话里寻求肯定。   沈云亭默了默,夸道:“你的四肢挺发达。”   嘉禾拖着刚哭过的鼻音,扯了扯他的衣袖:“还要再夸一下。”   沈云亭:“你很与众不同。”   冒失、马虎、幼稚、俗、傻、缠人、怯懦、爱哭这些点十分难得全集中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与众不同?嘉禾擦掉眼泪,醒了醒鼻子,嘿嘿笑了下:“原来我在你心里是最特别的。”   沈云亭一噎,别过脸不去看她晶亮的圆眼:“……你的想象力也挺丰富的。”   寒夜细雪飘,嘉禾鼻头被冻得微红,呵出白气,整张脸在花灯照耀下泛着一层薄薄的红。   她伸出小指勾住沈云亭的小指:“你在我心里也是最特别的。”   “我觉得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的。”她没有看沈云亭,只盯着手里的锦鲤花灯道。   虽然这句“喜欢你”她说了一万遍从来没得到过回应。   “若当年你没有被逼着娶我,我们没有那样子开始,你会不会也试着喜欢我一下?”   气氛陡然冷凝。   “程嘉禾……”   嘉禾垂着眉毛笑了下,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没让他说下去。这个答案她不是很想知道。   “好了,我们去抽签吧。”嘉禾神色在片刻后恢复如常,拽起沈云亭的手往月老庙去,“你答应我的,可不许耍赖。”   沈云亭跟着嘉禾去了月老祠。   庙祝给他们两人一人一个签筒,签筒里头放着九十九根签子。   沈云亭接过签筒,朝嘉禾看去,她正虔诚跪坐在蒲团上摇着签筒。   他低头看向手中签筒,沉着眼深思。   耳边不停重复着嘉禾问他的那句话——   “你会不会也试着喜欢我一下?”   程嘉禾问他喜不喜欢她?   两辈子,他的身边都只有她。   从少年落魄到位极人臣,她的身影几乎贯穿了他人生所有起伏。   只要睁眼就能找到她的身影,他的身边理所当然应该有她在。   以至于程嘉禾死了,他做的每一场梦的尽头都是程嘉禾。   梦里程嘉禾明明还好好的。   会跑会笑。   不做梦的时候找不到她,惊悸反复,用了散方,胸闷、腹痛、昏沉、极寒,但又能看见程嘉禾的影子。   就当做她还活着一样,一切又能变得和从前一样。   尽管那影子看得见摸不着。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他死了,睁眼又重新看见了她。   程嘉禾……   沈云亭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随手晃了晃签筒,“吧嗒”从签筒里掉出一支签子。   庙祝走了过来,捡起掉在地上的签子,摇头晃脑了一番,笑道:“郎君你这签,是对人家姑娘情根深种了。”   沈云亭未说话,将签子放进签筒,摇匀后重新抽了一签。   庙祝看了看他新抽的签:“和上回是同一根签,郎君你情根深种啊。”   沈云亭厚重浓睫遮着晦暗不明的眼眸,换了个新的签筒,又重新晃出一支签。   “巧了!”庙祝看着签文惊叹道,“又是上回那签子。”   沈云亭闭了闭眼,收敛心绪,静默半晌,朝四周环顾一圈,找到了嘉禾。   嘉禾跪坐在蒲团上,又一次虔诚地晃了晃签筒。   她求问的是自己和沈云亭的姻缘能不能有个好结果。   前两次抽中的都是“死局”。   嘉禾不信邪,又试了一次。   “咯噔”一声从签筒中掉出一支签。   又是“死局”,连抽了三次还是死局。   嘉禾瘪了瘪嘴,把签筒放了回去。   沈云亭从她身后走近,拍了拍她瘦小的肩膀:“不早了,回府吧。”   嘉禾点头跟上。   回到府里,半芹早为她准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水和玫瑰花瓣。   嘉禾沐浴完,换上一件干净寝衣,轻手轻脚地打开卧室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上。   沈云亭已经躺在床上,闭着眼呼吸沉稳而有力。   嘉禾褪下罗袜,赤着脚攀上床,安安静静地躺到沈云亭旁边。这是他们自成亲以来第二次同床,新婚那晚她病得昏昏沉沉的,之后几天沈云亭忙于政事连家也未归。   她平躺着侧过眼看向身旁闭着眼的沈云亭,脑海里划过和沈云亭有了夫妻之实那晚想躲进他怀里却被忽视的画面,委屈地抿了抿唇。   他不喜欢睡觉的时候她凑近。   嘉禾侧过身往床角挪了挪,让自己离沈云亭尽量远一些。夜里有些寒凉,嘉禾紧了紧身上的被子。   “程嘉禾。”沈云亭叫了她一声。   嘉禾一吓。   他还没睡?是被她吵醒了吗?是不是她离得还不够远?   嘉禾又往床角挪了挪,几乎已经缩在床角了。   沈云亭冰冷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你一个人卷走了整床被子。”   “啊!”嘉禾怔了怔,朝沈云亭看了眼,才发现她挪得离沈云亭太远了又怕冷,不知不觉把被窝全带了过来。   嘉禾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从被窝里爬出来,给沈云亭重新把被子盖好压实,然后默默地回到原处躺好。   床很大很宽,被子却不够长,嘉禾半个身子露在外边,虽然屋子里燃了炭,但整个人还是冷飕飕的。   只不过前一刻嘉禾还觉得冷,下一刻她整个人被锦被罩住了。   沈云亭翻了个身,把被子带了过来。   嘉禾身上不冷了,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眼睛闭着却怎么也睡不着,方才沈云亭翻了个身,被子是被带过来了,他整个人也跟着过来了。   他离得很近,呼吸喷洒在她脸上,好像她一转身就能碰到他的薄唇。她已经挪到了床的最角落,再挪就要被挤出床了。   嘉禾轻轻叹了口气,觉得沈云亭是不想和她睡同一张床,她记得他曾说过,她睡熟了会打微鼾,想了想默默从被子里爬出来。   嘉禾刚从被子里出来,脚踝忽然被人从身后拽住,低沉的声音传来:“去哪?”   “我去别处睡,这样不会吵到你。”   嘉禾温声回完话,乖巧地抱着枕头下了床。   沈云亭:“回来。”   “啊?”嘉禾还没反应过来,手被人一拽,整个人被带回了帐中。   室外禅灯透过纸窗洒下一圈莹白光晕,朦胧帐中,嘉禾娇小玲珑的身躯被罩在沈云亭身之下。   恍惚间,沈云亭想起适才抽中的三次“情根深种”,眉头深锁闭了闭眼。   嘉禾被压得动弹不得,挣扎着扭了扭躯体。   “别动。”   “啊?唔……”嘉禾懵懵的还没反应过来,唇被沈云亭堵上。   “程嘉禾。”他抵着她道,“我没有打算吃素。”   嘉禾被迫张嘴,惊得睁大了眼。   沈云亭盯着嘉禾,对上她那双大而圆的眼睛,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永远都是纯澈的温柔。   不对,那双眼睛也曾经灰败过。   “沈云亭,我不要你了。”   “我肚子里……嗯,与你无关。”   …… 第10章 记忆   寒意涌上心头驱散燥热,沈云亭松开嘉禾。   “对不起。”他顿了很久低声道,“睡吧。”   嘉禾愣了愣不明所以,双颊悄然爬上一片红云,抿了抿被他咬得红肿的唇,唇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他都那样做了,让人怎么睡得着。   嘉禾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悄悄往沈云亭那挪了挪。一点点地靠近,碰了碰他同样藏在被子底下的手,又握了上去。   他极配合,不躲她也不动,就这么随她握着。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嘉禾心间微喜,扬着唇道:“我有些冷呢。”   “盖被子。”身旁传来沈云亭淡淡的回应。   “噢。”嘉禾应了声,眼珠子滴溜一转,娇小的身子整个钻进被窝里。   沈云亭闭着眼休息,忽然被子里有个软乎乎的东西贴了上来,圈住他的腰,扒着他不放。   他闷哼了一声:“程嘉禾!”   嘉禾“噌”地从被子里窜了出来,扑在他身上,甜丝丝地一笑:“在。”   “下去。”沈云亭别过脸道。   嘉禾红着脸奋力摇了摇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眸光潋滟,微一低头贴上他两片薄而软的唇瓣。   沈云亭怔住。   两辈子她第一次对他做出这样“猖狂”之举。人影交叠,十指相扣,她生疏莽撞不得要领胡乱亲了一通。   沈云亭睁开眼,嘉禾的脸近在咫尺,她卷翘的眼睫不停颤着。   程嘉禾很美,不是那种张扬艳丽的美,她的美更像山涧清泉纯澈沁人,脉脉流长。经年累月,那汪清泉在心间汇聚成潭,流不尽散不开。   思绪飘然间,沈云亭忽觉唇上一痛。   “嘶”……   程嘉禾是属狗的吗?她这跟啃骨头有什么区别?   沈云亭略一皱眉,轻松挣开了嘉禾,微一用力将她摁在下方。她嘴唇通红微微呼着气,含着水光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心火“噌”一下复燃,难以抑制,蔓延至全身。   深冬寒夜,沈云亭只着了一件薄透寝衣,额前渗着层薄汗,嗓音隐忍低声轻叱了她一句:“只会乱来。”   烂。   “我教你。”他倾身,抢过主导权。   ……   嘉禾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置身于一叶扁舟之上,随波逐流晃晃荡荡。忽然,小舟不动了……   嘉禾蓦地睁眼,不明所以地看向沈云亭。沈云亭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丝窘迫:“你不知道吗?”   嘉禾:“啊?”知道什么?   沈云亭揉了揉眉心:“你月信来了。”   嘉禾:“……”   *   半芹拿了新被褥来换下了被她染脏的被褥。   他们成亲匆忙毫无准备,丞相府里几乎没有几件嘉禾的东西。   来了月信,别说月事带,就是衣服也是问人借的。   幸好半芹那有多余的月事带。   嘉禾清洗干净身体,换上月事带,重新躺回了沈云亭身边。   方才之事着实尴尬,嘉禾红着脸侧过身背对着沈云亭,刚闭上眼,忽听见沈云亭道:“你既为丞相府的夫人,该有的体面不会少。明日你出去置办些衣服首饰回来。”   说完又补了句:“库房的钥匙放在原处,要多少银两你自己取。”   之前沈云亭忙于公务,嘉禾自觉作为他的未婚妻子,该为他分担,丞相府的庶务都是她在处理。   后来她决意退婚,便把库房的钥匙退还给了沈云亭。   那日她跌跌撞撞离府,走得匆忙便把库房的钥匙塞在了前厅门口的盆栽底下。   沈云亭他一直没动过钥匙。   “哦,还有。”沈云亭道,“你既为丞相府的夫人,在其位谋其事,库房的钥匙今后你管。”   “丞相府不养吃白饭的人。”   嘉禾躲在被子里扬了扬唇应了声:“噢。”   他说了两遍,她是他的夫人。   嘉禾也不甘示弱,大着胆子钻进他的臂弯:“你既成了我夫君,就得这样。”   沈云亭闭着眼由着她。   京郊山寺钟鸣声在此刻响起,子时了。嘉禾小声道了句:“正月十五到了。”她的生辰到了。   “嗯。”沈云亭缓缓开口,“是个好日子。”   “祝你快乐。”   倏然间,嘉禾睁大了眼,他、他头一回记得她的生辰,心间“噼啪”绽开了朵朵灿烂礼花。   沈云亭问:“想要什么?”   “你、你这是要送我生辰礼?”嘉禾张了张嘴怀疑自己听错了,沈云亭不仅记得她的生辰,还要送她生辰礼。   沈云亭默了默:“不要算了。”   “要、要的。”嘉禾兴奋地扑到他身边道。   沈云亭抬手将她摁了回去,别过脸:“要什么?”   嘉禾想了想,小声试探着问:“能不能替我画张小像?”   沈云亭沉默,闭上眼年少时嘉禾趴在他桌前笑盈盈着看他作画的样子浮现在脑海,耳畔恍惚间听见她年少青涩的声音。   “你画得可真好看,天下第一好看!”   “你懂这画的布局?”   “我……我不太懂。”   “那就闭嘴。”   “那、那你能不能教教我?我一定一定好好学,下回我就懂了。”   “你懂也好不懂也好,与我何干。”   “啊……也对。嘿嘿,我就是觉得你画得好看,画什么都好看,真的好看!”   “你画得那么好看,能不能也画画我?”   “没空。”   “那等你有空了,能为我画一张像吗?我、我拿小酥饼跟你换成吗?”   “你很吵。”   “那、那好吧,我不说话了。”   ……   嘉禾见沈云亭沉默不语,有些许失落,不过仍笑了笑道:“不可以也没关系。”   “可以。”沈云亭回了句。   嘉禾抱着沈云亭的胳膊,心满意足地笑了:“那我可要打扮得漂亮些。”   这日夜里嘉禾做了个好梦,梦见往后她的每个生辰他都记得。   第二日清早,嘉禾带着半芹出门置办衣服首饰去了。   书房内,沈云亭提笔静坐在书案前,对着空白画纸一时不知该如何下笔。   算起来,他有二十年没拿过画笔了,画技也已生疏。   上辈子程嘉禾死后,他再也没画出过东西。   程嘉禾死了,再没有哪个骗子会夸他的画是天下第一好看。   “噼啪”……   硬物碎裂之声响起,桌上的砚台无意间被他撞落在地上碎了。   沈云亭闻声回神,叹了口气。   作画少不了砚,幸好家中还有一方端砚,是程嘉禾早些年送他的,收在库房从未用过,积灰已久。   沈云亭去了一趟库房。   库房门口堆着个矮个子雪人,胸前挂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它土里土气的名字——守守。   因为是守库房的雪人所以叫守守,是程嘉禾才会想出来的名字。   从前程嘉禾给他送了一大堆东西,这些东西全收在一只云纹镂雕小木箱里,堆在库房最里侧。   沈云亭从库房里侧翻出小木箱,带着箱子回了书房。   “咳、咳。”沈云亭掸了掸木箱上的积灰,用小榔锤锤开挂在木箱上生锈的锁。   “嘎吱”一声,木箱被打开,久未见天光,里头散出一股霉味。   沈云亭在木箱里头翻到了他要用的端砚。   端砚底下压着厚厚一叠信。   当年他们刚定下婚约不久,他便撇下她,去了边关偏远之地任职。   程嘉禾每天都会往他那寄信,整整一年日日不断,这些信他从未拆开看过。   之后这些信便和她送的那些东西一样,被塞进小木箱里,堆进了库房。   后来程嘉禾死了,库房失了火,这些东西也随她而去,在大火中化成了灰烬。   沈云亭盯着信静默许久,把箱子里的信全倒了出来,按顺序排好,一封一封地拆开。   第一封信竟整整写了三页长纸。   思谦见字,相距甚远,不能相见,转寄文墨。   自那日城门别过,已有月余,不知你近况如何?春寒料峭,记得添衣,边关疾苦……   从交代他别忘了天冷加衣裳,到嘱咐他多喝水,把他全身上下都问候了个遍。   最后才在信尾添了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   京城一切都好,除了我思你成疾。   第二封、第三封……连着写了一百五十六封,每封都长得塞满信封,每封信的末尾,都写了她想他。   写到第一百五十七封的时候,她终于不再长篇大论地重复“你好吗?我很好,我很想你。”这些内容。   只简短地问了一句——   你想我否?   沈云亭闭了闭眼,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因为从头到尾他连一封信也没拆开看过。   大约她也有所察觉,所以从第二百封信开始,她信上的字逐渐变少,直到最后只剩下“想你”二字。   第二百五十九封,想你。   第二百六十封,想你。   ……   第三百八十九封,想你。   第三百九十封,我想你,来找你了。   ……   “吧嗒”一声,信从沈云亭手中掉落。   沈云亭忽觉胸膛里仿佛凝着一团气,上不去下不来,闷得慌。快步走到窗前,“哗啦”推开窗户。   寒风猛地从窗口灌入,拂过沈云亭苍白的脸。   窗台上丑不拉几的“嘉禾小雪人”蓦地映入眼帘。   沈云亭慢慢笑了开来。   *   嘉禾一大早便带着半芹出门置办衣服首饰,接近晌午置办好一切,两人坐上马车回丞相府。   丞相府位于东街,东街离皇城近,住的都是些皇亲重臣。   马车咯噔咯噔驶入东街,耳畔传来欢庆的锣鼓声。   嘉禾撩开车帘探头望去,前面太傅府的门前一派喜庆。   明日便是江太傅的六十大寿,江太傅德高望重,门生满天下,还未到寿辰当日,太傅府上已经提前开始热闹了起来。   冬日寒风烈烈,吹得嘉禾脑袋发胀。马车经过太傅府门前,忽地一阵眩晕感朝嘉禾袭来,恍惚间,一段陌生的记忆涌入嘉禾脑海。 第11章 吾妻   一段陌生的记忆片段涌入嘉禾脑海。   嘉禾眼前蓦地一黑,片刻后光线驱散黑暗,脑中画面渐渐清晰。   画面中她正置身于太傅府寿宴女宾席之上。   冬日积雪未化,莹白的雪地上散着喜炮燃尽后的红色碎屑,入目刺眼。   银朱站在不远处,风轻云淡地笑笑:“我猜思谦肯定没告诉你,他刚为我开的诗社题了字。虽说思谦一字难求,不过想来夫人应该不会介意的。毕竟夫人是思谦的枕边人,不过是几个字,夫人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周遭嘲笑声四起。   “咦,程嘉禾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能不难看么?可从没听说沈相给她提过半个字。”   “倒贴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如愿嫁了,还没抓住沈相的心吗?”   “她成亲了?怎么连喜帖也不发一张。”   “从来没见过有谁成亲连喜宴都不办的。”   “说什么不喜铺张、一切从简,我看是人家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不想让人知道娶了她罢了,哈哈哈哈。”   ……   渐渐的,周遭之人的嘲笑声越来越轻,眼前的画面如画布一般碎裂。嘉禾脑袋开始嗡嗡作响,紧接着画面一转,来到了丞相府书房内。   沈云亭埋首书案,知她进来,连头也未抬。她给了沈云亭一封东西,纸上写了什么她看不清。   沈云亭看着那张纸,冷寂的脸上隐含着一丝让人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耳边嗡嗡声一阵一阵的,她听不清自己和沈云亭说了什么,只隐隐听见沈云亭沉着声问了她一句:“怎么还?”   什么怎么还?还什么?嘉禾不知道。   她只知道沈云亭刚说完这句话,她的唇就被他堵上了,又快又狠,仿佛要将她吞下一般。   她被他摁在了书案上,一会儿又被抵在了墙边、窗台、书架上,最后被抱去了卧榻……   一阵天旋地转,顷刻间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嘉禾猛地回过神来,晃了晃发胀的脑袋,捂着一抽一抽地心,大口大口地换气。   半芹见状忙上前问:“夫人这是怎么了?”   嘉禾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方才那段记忆来得古怪,莫名其妙又十分真切,恍如亲身经历过一般。   见她不语,半芹也不再多问。   很快马车到了丞相府门口,嘉禾长吁了一口气,暂时收起纷乱思绪。刚一进门,抬眼就撞见沈云亭。   他披着一身银白色大氅,面容森冷,站在积满雪的大门前,像极了杵在门前的大冰柱。   好好的他做什么站在门前吹冷风?   总不会是在等她回来吧。   嘉禾立刻收起这个不可能的念头,却见沈云亭朝她走了过来,在她面前站定。   嘉禾愣愣地看着他,指了指自己:“你……是找我吗?”   沈云亭没点头也没否认,站着看了她好一会儿,别过脸转身回了书房。   这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令人费解。嘉禾不明所以摸了摸脑袋,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不想了。带着置办好的衣物首饰回了房。   刚踏进房门没多久,半芹便送来了盅热气腾腾的山药枸杞红枣汤:“大人一早吩咐厨房炖的,驱寒暖身,夫人小日子来了,喝这个最好不过了。”   嘉禾捧着汤盅,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绵软的山药在嘴里化开,红枣的清甜带来回甘,喝了汤整颗心都暖融融甜丝丝的。   书房内,沈云亭提笔在画纸上粗粗描下嘉禾的轮廓。正凝神,门外传来急切欢喜的叩门声。   沈云亭幽幽朝门望去:“进。”   嘉禾“哗啦”一声推门进来,快步奔到书案前,一低头就瞄见沈云亭身前的画纸:“咦,你已经开始画了?”   沈云亭低头看着画纸,淡声道:“你过来有何事?”   嘉禾的脸颊挂起两片红云笑了笑:“我过来让你画我呀。”   沈云亭声音冷淡:“倒是不必特意过来。”   她的样子他闭着眼也能画下来。   “那可不行。”嘉禾搬了张凳子坐到书案跟前,“你得看着我画,这样才画得真切。”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惯来有诸多借口凑到他身边。   沈云亭由着她,低头继续描画轮廓。   “咦?”嘉禾忽发出一声惊叹。   沈云亭闻声抬头:“怎么?”   “你桌子上这方砚台怎么有些眼熟。”嘉禾疑惑,“还有这支画笔,这块镇纸,这盏金莲书灯……好像都是我从前送你的,你都换上了?”   沈云亭一噎,闭着眼声音平静道:“东西偶有相似……”   “不对!”嘉禾鼓着脸盯着他,“不是相似,就是我送的,每样东西我都做了小标记的。”   嘉禾指了指他手中的画笔:“你看笔杆子中间刻了个小小的‘禾’字。”   “……”沈云亭握着画笔的手微微一抖,眉心紧蹙,“闭嘴。”   嘉禾望着他止不住咯咯笑了声:“噢。”   沈云亭凉凉扫了她一眼,低头继续作画。   嘉禾安静老实地坐在一旁,看着沈云亭低着头一气呵成描下她的圆眼、鼻子和嘴巴,忍不住开口惊叹:“好厉害,你不看着我也能画得那么像。”   沈云亭挑了挑眉,她惯来喜欢动不动就夸他。   “一定是把我记得深刻,才能随手就画那么像。”嘉禾盯着他笑,眼底一片波光潋滟。   沈云亭笔下一顿,怔了怔。   嘉禾看着画,捧着脸笑:“这画要画多久?”   “要些时日。”沈云亭答道。   嘉禾弯着眼睛喜滋滋的:“那就好。”   沈云亭斜了她一眼:“好什么,你就不想早点拿到生辰礼?”   嘉禾悄悄伸手用书册遮住通红的脸,小声回道:“你画我的时候,心里得想着我,画得久一点,就想得多一点。”   沈云亭手中的画笔“噌”地从手中滑落,“吧嗒”一声掉落在地。   两人同时低头去捡,在桌底撞了个正着。桌底狭小,烛火微晃。   嘉禾触到沈云亭幽黑沉静的眼眸,卷睫微微颤着骤然红了脸,眼神微微一躲。可桌底本就狭窄,无论怎么多躲,都躲不开他。   周遭静得出奇,凌乱的呼吸声愈发清晰。   忽然沈云亭握住了嘉禾的手腕,扣住她的后脑勺,猛地将她整个人拽进了怀里。他低头,眼看着就要贴上她的唇,倏然间又停下了动作。   他到底在做什么?沈云亭顿在那里,看了眼嘉禾微微张着的丹唇,闭上了眼,松开了嘉禾。   沈云亭沉着眼,朝嘉禾伸手:“笔给我。”   嘉禾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画笔,醒过神来忙把捡起的画笔递给他。   两人从桌底起来,嘉禾安安静静地坐回凳子上,沈云亭回到书案前,蘸了蘸墨汁,继续低头描画。   一切如常,又好像有什么地方变得怪怪的不太自在。   书房寂静,落针可闻。   好一会儿,沈云亭随口打破寂静:“明日江太傅寿宴,邀我协家眷前往,你随我同去。”   嘉禾低头想起适才在马车上的那段记忆。记忆中的事就是发生在江太傅的寿宴之上。   沈云亭为银朱题了字,她被一群人嘲笑成亲没有喜宴。   想起这些,嘉禾垂下了眼,整颗心沉了下来。那段记忆来得邪乎,恍如隔世,仿佛曾经真的在她身上发生过一般。   “怎么了?”沈云亭问,“你不想去?”   嘉禾摇了摇头,沈云亭头一回把她当成家眷带出去,她不会不想去。   垂着头闷声不吭了好一会儿,嘉禾对沈云亭道:“等这幅画画完了,你能在上面题几个字吗?”   沈云亭:“想题什么字?”   嘉禾深思熟虑了一番,认真道:“吾妻嘉禾,吾心所向。” 第12章 大喜   “……”做作,傻瓜才会题这种肉麻的字。   沈云亭果断拒绝:“不行。”   “你只需写几个字,我不当真。”嘉禾失落,“这样也不可以吗?”   沈云亭皱着眉道:“不可以。”   题个字都不肯更别提补办一场喜宴了。   嘉禾皱着一张脸,一声不吭起身离开书房。沈云亭抬眸望向她关门离去的身影,握着笔的手紧了紧。   回到寝居嘉禾换洗了一番,正欲准备休息,半芹捧着一叠红纸走了进来。   半芹手上那叠红纸置于嘉禾跟前的小桌几上,嘉禾垂眸看去,最上面的红纸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喜”字。   嘉禾蓦地睁大了眼,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半芹笑道:“大人说他与夫人成亲匆忙,未来得及办喜宴,过些日子得了空便会补上。大人事忙,早前他请白先生帮着拟写喜帖,到今日总算是拟写完了。大人说这些拟写好的喜帖先拿给夫人过目,请夫人看看还有哪些需要改的。”   嘉禾愣了愣,等反应过来,“噌”地一下站起身冲出房门。   谁说她没有喜宴的,她分明有。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沈云亭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起身去开门。   刚把门打开,一块软绵绵的东西“砰”地撞进他怀里。   嘉禾抬起头,之前的郁气一扫,而空一双眼亮汪汪的,笑着看他。   沈云亭揉了揉眉心,内心挣扎了一番,扒开嘉禾圈着他的手:“我不写那种字。”   “怎样都不写。”   嘉禾没管他说了什么,只是对着他一直笑。   沈云亭问:“傻笑什么?”   “喜宴,我欢喜。”嘉禾高兴得一下子忘了该蹦哪个词了。   补办喜宴之事,沈云亭一早便有打算。上辈子程嘉禾心心念念想要风风光光的喜宴,这辈子能圆上了。   只是……   “有那么值得欢喜?”   嘉禾奋力地点点头。   沈云亭静静注视了她一会儿,眸光沉了沉:“会办。”   “但需等些时日。”   待所有的一切结束之后。   *   次日一早,嘉禾随沈云亭去赴江太傅六十大寿的寿宴。   昨日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今早一起来,地上又是银装素裹的一片。   太傅府门庭若市,门前的雪地上散着鞭炮燃尽后的红色碎屑,一派喜庆之色。与那段记忆一模一样。   银朱立在门前微微福着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淡笑,优雅而不失礼地朝前来贺寿的各人道礼。   她今日着了一身红中带艳的朱色长裙。这颜色太过艳丽,若是寻常人穿在身上,极易显得人蜡黄气色不佳。   但银朱本就生得艳,肌肤胜雪,凤眼嫣唇,穿上这身裙子反倒更衬得她夺目。   她还特意在裙上系了个银色镂空香囊小球作为点缀,既别致又好闻。   嘉禾垂眼看了眼自己腰间挂着的银色镂空香囊小球,微微皱了皱眉。   又撞上了,这回是配饰。   见沈云亭与她来了,银朱走到他们跟前,浅笑:“沈相。”   顿了顿,侧过头瞥了嘉禾一眼:“夫人。”   她引着沈云亭和嘉禾往里走,走至府内岔路口,顿住脚步,对沈云亭道:“我父亲常道沈相您是他最出色的学生,今日得闻沈相前来祝寿,父亲喜不自禁,早已在兰苑等候多时,盼能一叙。”   说完又轻飘飘朝嘉禾瞥了一眼,对站在不远处的婢女吩咐道:“你带着夫人先去梅苑女宾席就座。”   婢女应是,躬身朝嘉禾道:“夫人请随我来。”   嘉禾向沈云亭看了眼,抿了抿唇随婢女去了梅苑。   江太傅雅人深致,将府中四个别院分别以四君子命名,唤做梅苑、兰苑、竹苑与菊苑。   梅苑是府中女眷的住所,故此寿宴的女宾席设在梅苑。   嘉禾到梅苑之时,女宾席上已坐了好些人。府中婢女引着她坐到唐露芝身旁。   嘉禾总觉得唐露芝看见她面色略有些尴尬。不过也能理解,毕竟上回她们在大街上为了一根玉簪打了起来,还一起进了京兆府的大牢。   唐露芝为人泼辣尖酸,平日见着她的时候总会开口刺她那么两三句,今日倒是很安分,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似乎有些惧她的样子。   坐在嘉禾正对面的是岑雪卉,如今嘉禾与她算是妯娌,按理应当唤他一声长嫂。前丞相沈翱育有两子,长子为其正妻所出,取名元衡,次子便是沈云亭。   岑雪卉便是沈元衡的妻子。她出身医药世家,虽门第不高颜色也算不上好,但为人清正淡泊,嘉禾对她印象尚可。   “三姐姐,好久不见。”   嘉禾循声回头,见她二叔的独女她的五妹程令芝朝她走来。   程令芝脸上挂着同往常一样天真无害的笑,熟捻地握住嘉禾的手,关切道:“三姐姐,多日不见,我一直记挂着你。”   “劳你记挂。”嘉禾神色疏离,从程令芝手里把手抽了回来。   曾经与爹爹亲厚得能同穿一条裤子的二叔,在爹爹出事之后第一个撇清关系。   爹爹出事后,她实在迫于无奈,去求二叔帮忙。   二叔推诿:“嘉禾,你可别怪二叔无情,你也知道你二叔一直碌碌无为,这么多年也只混了个户部郎中,人微言轻。如今侯府出了事,我自保都难。你五妹妹眼看着就要成亲,哪处不用花钱,你二叔家底薄,没有余钱借你。”   二叔唱红脸,二婶唱白脸。   “你这人怎么做人叔叔的?嘉禾,你别见怪,你永远都是婶子最亲最好的侄女,只是你二叔昨日刚被人弹劾还挨了顿板子,腰都直不起来,这要是……哎,不提了,嘉禾你有什么难处,做叔婶的一定尽力。”   这话一出,嘉禾再也没法再提帮忙一事。   可她知道,二叔的腰板不是挨了板子才直不起来的,而是在青楼喝醉酒跌的。   二婶当面说得好听,待她走后又换了一副嘴脸:“永宁侯府倒了,没油水可捞了,咱府上可少了一大笔进项。千万别被着倒霉货缠上了。令芝你往后记得离她远点,可别沾上晦气。”   “知道了阿娘,你都不知道,若不是为了亲近永宁侯府傍撞好婚事,谁愿意搭理她那个愣头青。”   她一向天真纯善的五妹妹如是说道。   若不是她走的时候把荷包落在二叔府上去而复返,也听不到她们母女的这段话。   今日寿宴上,程令芝穿着精致贵气,腰间还配了一枚通透古玉。   那枚古玉,一看便价值千金。   嘉禾不免想起当日二叔对她说的那句“家底薄”。   二叔家底不算薄,但从前一直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永宁侯府倒了,他家倒是比从前阔绰了许多,也是怪了……   女宾席上人渐渐多了起来,银朱至今还未过来,嘉禾不由抬头朝对面兰苑方向望去。   *   嘉禾走后,银朱做了个“请”的姿势,柔声对沈云亭道:“父亲在兰苑候着您,我带您过去。”   沈云亭口吻疏离:“不必。”   说罢,沈云亭径自朝兰苑走去。   银朱在原地顿了顿,立马跟了上去,静静走在沈云亭身后。   身前男子步伐沉稳,举手投足清逸疏冷。   这些年来,银朱不是没有后悔过曾经错过了沈云亭。可那时比起一个前途未卜的穷小子,太子显然是更好也是最好的选择。   谁也没想到,不过短短数年,曾经卑微落魄的少年,摇身一变成了大邺最年轻有为的宰辅。而太子早已化成了一堆白骨。   她跟沈云亭是同一种人,冷情且精明,无论是什么都只要最好的。   而程嘉禾从来算不上是最好的。   大邺最年轻有为的丞相魂牵梦萦求而不得之人,这个名号的确令她愉悦。但这还远远不够。   银朱跟在沈云亭身后,淡笑始然,到了一处人少之地,忽开口唤了声:“沈相。”   沈云亭没应。   银朱倒也不介意他的冷漠反应,继续用她文雅的声音道:“上回在丞相府是我失礼了,我一直想找机会跟您解释,但……”   “不必。”沈云亭冷声打断。   银朱换了话头:“听说那日我走了之后,夫人跟您闹了一场,我也没想到这些小事会闹得这么严重。连累到了您,实在心中有愧,但我相信清者自清……”   沈云亭再次打断她,神色严肃:“她怎么闹都与你无关。”   银朱凤眼微垂,还待再说些什么,沈云亭已进了兰苑。   江太傅坐在兰苑正堂,身旁围着一群后生,正捋着胡子笑得开怀,见沈云亭进来,忙迎了上去:“思谦来了,来来快坐。”   沈云亭依言坐了下来。   江太傅惜才门生众多,对提拔后生不遗余力。借着寿宴便向沈云亭引荐自己的门生。   官场之上,此等应酬再寻常不过。   沈云亭只侧过眼看向其中一人,那人名唤温潭,家中务农,将会在三个月后进士及第,入仕后致力于农桑,五年后种出了一种旱稻,缓解了北地饥荒。   应酬过后,一群人开始聊起了书画。   正聊得热络,江太傅忽然开口对沈云亭道:“说起书画造诣,在场当属思谦你为翘楚,今日正巧你在这,老师有个不情之请。”   江太傅瞧了眼一直静静站在身侧的银朱,开口道:“小女银珠开了间诗社,正好差块匾额,今日老师便厚着脸皮替她向你求份墨宝。劳烦你为诗社的匾额题字。” 第13章 相似   周围后生跟着夸张恭维应和——   “素闻沈相书法一绝,比之书圣亦不遑多让。”   “我等今日若有幸得见,也算不枉此生。”   银朱想再怎么说她父亲也是沈云亭的恩师,今日又是她父亲的寿宴,老师开口向学生求墨宝,当着这么多后生的面,沈云亭就算再傲,也总该给她父亲一点面子,提几个字而已,他应当不会拒绝。   她正这么想着,却听到沈云亭道:“老师说笑了,老师的字比之思谦更为绮丽灵动,不若老师亲自替令千金题字。”   周遭忽地一静,明白人都听得出来这是婉拒。被当中下了面子江太傅面色不佳,当即甩了袖子,气氛陡然落至冰点。   说出这话,不止周遭之人,沈云亭自己也怔了怔,同样的场景,上辈子他随了恩师的意题了字。   脑海里划过嘉禾的脸,沈云亭闭眼晃了晃头,静默片刻,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起身离席。   沈云亭走出兰苑,银朱追了出来。   一身朱红在莹白积雪映衬下更显得她艳色无双。   她走至沈云亭跟前:“爹爹也是爱女心切,他就那固执的脾气,沈相不必挂怀,回头我好好劝劝他便没事了。其实题字一事是我求爹爹帮的忙,希望你别介意。千万别因为我而伤了师生间的和气……”   银朱话未说完,便听沈云亭冷着脸道:“你没那么重要。”   “知道前朝名将骆勇因何而死吗?”沈云亭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走远了。   银朱站在原地,看着沈云亭的背影,指尖扣紧了手心。   前朝名将不败战神骆勇,死于“自作聪明”。   *   过了许久,寿宴差不多快开席了,银朱才回到了女宾席。   她一脸歉意对女宾席众人道:“诸位久等了,实在是有事耽搁了,招呼不周还请诸位多多担待。”   “这样吧,我自罚三杯,以表歉意。”银朱饮尽三杯梅花酒,脸上起了一丝微醺后的薄红。   唐露芝笑道:“我看你这不是自罚,而是贪杯吧。谁不知道太傅府的梅花酒坛坛都是佳酿。”   银朱笑了笑,顺势提议道:“寿宴还未开始,难得美酒当前,不如大家来行酒令。当是提前热闹热闹。”   闲着也是闲着,客随主便,银朱提议行酒令,众人都没什么意见。   嘉禾隐隐有些惴惴,莫名想起了上回在玉筝公主寿宴上的那场行酒令。只眼下气氛正好,她也不便多说什么。   第一轮,以寿宴的“宴”为题对诗,诗句必须带有“宴”字,必须押韵公整。排在后边的人对的诗不得与前面人出现重复的字,否则罚酒三杯。   投掷骰子决定从那处开始。   由程令芝先开头,她思忖了一番,开口念道:“宴乐宁知白日短,时时醉拥双蛾眉。(注1)”   程令芝对得上算通顺。接着轮到岑雪卉,她精通诗词,随口便道:“宴坐小池畔,清风时动襟。(注2)”   岑雪卉对完,紧接着轮到唐露芝、银朱……轮了一圈最后轮到嘉禾。   前面之人已几乎将诗句说尽,用字不能重复着实有些难,嘉禾顿了许久没对上来,罚了三杯酒。   她本就酒量不好,三杯酒下肚,脸就红了一圈。   连着来了几轮,题目出得难,骰子又好像跟嘉禾作对似的,回回都是从程令芝开头对诗,嘉禾连着罚了几轮酒,喝得头晕晕乎乎的。   第五轮以“怅”字为题,依旧是从程令芝开始。她对道:“凭阑惆怅人谁会,不觉澘然泪眼低。(注3)”   “羞看稚子先拈酒,怅望平生旧采薇。(注4)”岑雪卉紧跟着接上。   这题颇有些难度,轮到唐露芝,她没对上来,自罚了三杯。   唐露芝之后轮到银朱,只见银朱指尖托腮若有所思,朝众人笑了笑,没对诗,直接举起酒杯自罚三杯。   见此,席间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唐露芝快人快语忍不住问道:“虽说这题的确难了点,可以你的学识,怎会对不上?”   银朱浅笑着摇摇头。   程令芝一脸懵懂地跟着附和:“说的正是,银朱姐姐怎么会对不上这个“怅”字,远的不说,就说前不久玉筝公主寿宴上姐姐作的那首长诗《云间梦》里头不就有……”   言及此,程令芝忽然顿住,捂着嘴手足无措地朝嘉禾看了眼。   不止程令芝,女宾席上但凡去过玉筝公主寿宴的人目光皆有意无意地扫过嘉禾。   也难怪这些人会如此。   那首《云间梦》诗句凄婉动人。讲的是穷书生爱上官家千金,官家千金虽心中也有他,却碍于种种原因没能与穷书生得成眷属,后来穷书生飞黄腾达,却与别人定下了婚约,两人终究有缘无分。   明白人一听便知,这首诗中那个让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别人指的便是是嘉禾。   银朱面色微红为难道:“那日玉筝公主寿宴,我多饮了些酒,一时迷糊做下了这首诗,还请大家口下留情,莫要再提此诗了。”   她这一番话,明着打圆场,实则告诉众人,她酒后一时迷糊,所以吐了真言。   嘉禾微微垂眼,该来的果真还是来了。   银朱执起酒杯走到嘉禾跟前,诚恳道:“这杯酒我敬夫人,祝夫人与沈相新婚愉快。也望夫人莫要为了那首诗的事介怀。”   此言一出,席间立时多了许多窃窃议论之声。   嘉禾行酒令罚多了酒有些醉了,看着酒杯里的酒水在眼前晃啊晃的。迷迷糊糊间听到周遭之人议论纷纷。   “她成亲了?没听说啊。”   “就是,怎么连喜帖也不发一张。”   “怪不得她一个罪臣之女还能过来赴宴,原来是有了靠山。”   “从没见过有人成亲不办喜宴的。”   “令芝,你可知道她成亲的事?”   “啊,这……我不知此事。不过我猜三姐姐不是有意瞒着不声张的。”   “她当然巴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她嫁了,那是人家沈相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不想让人知道娶了她罢了,哈哈哈哈。”   “诶,你看程嘉禾腰间那个银色镂空香囊小球,是不是跟银朱的一模一样?”   “她从前就这样,银朱怎么打扮她就怎么打扮,以为这样就能抓住沈相的心。”   “娶妻之事关乎终身,思谦一向慎重,若非他愿意,绝不会冒然娶妻。再者思谦与弟妹早有婚约,成亲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还请各位慎言,切莫胡乱臆测。”   这些议论跟那段记忆中的多有相似。   嘉禾脑袋胀胀的,银朱手中的酒杯还在她眼前晃,一副非逼着嘉禾喝下她敬的酒的架势。   从年少时起,银朱便是这样,三言两语总能让她难堪,逼着她抬不起头来。   从前她总没底气回应这一切,可现在她有了。   只不过没等嘉禾自己动手,从半空中伸出一只大手,越过她夺走银朱手上那杯酒。 第14章 占有   只不过没等嘉禾自己动手,从半空中伸出一只大手,越过她夺走银朱手上那杯酒,毫不犹豫将酒洒在了地上。   嘉禾心跳砰砰加快,他不知何时来了梅苑,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挡在了她身前。   “抱歉,内子不胜酒力。”沈云亭满含凉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先带她走了。”   周围议论声止,众人皆朝她们看去。   银朱站在原地紧抿着唇,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她没想到沈云亭竟然不顾礼节,为了程嘉禾如此下她面子。她以为沈云亭足够冷心理智,看来不是。   沈云亭扶住醉醺醺的嘉禾,低声对她道了句:“走了。”   嘉禾乖乖点点头应了声“好”,又道:“再等我一下。”   说罢,越过挡在身前的银朱,走到方才唯一替她辩解的岑雪卉跟前,从纯白毛绒斗篷的口袋里拿出一份喜帖,递给岑雪卉:“家中突逢变故,我与夫君成亲匆忙,未来得及邀约,三个月后补办的喜宴,大夫人若是得空,还请赏光。”   岑雪卉接过喜帖回道:“一定,还未来得及向你们道喜。”   嘉禾朝她笑了笑,回到沈云亭身边,眨了眨眼:“走吧,夫君。”   还未等寿宴开席,两人就这么撇下所有人走了。   作为堂姐妹却没有收到喜帖的程令芝,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下脸色略白。   众人都看得明白,人家说了不是不办喜宴,只不过先前诸多事情耽搁了,之后会补办。不是不发喜帖,只是人家不想请你。   唐露芝瞟了眼银朱和程令芝,摸了摸上回被打板子的地方,感叹幸好今天自己学乖了,一直安分守己,一句也没刺程嘉禾。否则今日丢脸尴尬的人里定有她一个。   银朱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心里仿佛梗了一根肉刺,她不会输给任何人,尤其是程嘉禾。   时隔多年,银朱耳畔恍惚又飘来那个人遥远的声音——   “比起银朱表妹孤更想选程姑娘。”   “程姑娘她……她哪都可爱,孤很喜欢。”   *   嘉禾晕晕乎乎的,嘎吱嘎吱踩着雪,像小尾巴似的跟在沈云亭身后出了太傅府,才反应过来要问:“寿宴都还未开始,我们就走了,会不会不太好。”   “无所谓。”沈云亭回道,反正要见的人他已经见了。   两人上了马车,马车轱辘轱辘驶在回丞相府的路上。   嘉禾喝了酒,面颊红扑扑的,缩在马车角落里,浅浅打了个酒嗝。   寒风凛冽,车窗不时被吹起。马车经过东市,透过车窗飘来一阵饭香。   方才在寿宴上光喝酒了,什么也没吃,嘉禾捧着肚子:“我饿了。”   沈云亭面无表情瞥了她一眼:“回府吃。”   “不要。”喝醉了的嘉禾格外固执,指了指车窗外的饺子摊,“我要吃饺子!一定要!”   街边小摊,脏乱人多。沈云亭不由皱起了眉,冷冷笑了声。   然后……   两人坐在了饺子摊前,点了两碗饺子。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饺子端了上来。   嘉禾两只眼睛冒着光,捧着大碗呼呼吹着冒上来的热气。   喧闹街市中,沈云亭静静盯着嘉禾,想起似乎他和程嘉禾很少这样坐下来一起吃东西。上辈子他总是避着她的。   偶尔一起吃也不错。   沈云亭正这么想着,面前的大碗忽地被嘉禾夺走。他面色略略一黑,虽说知道程嘉禾吃得多,但也不至于要抢他碗里的吧?   沈云亭告诉自己,嘉禾喝醉了,不要跟一个醉鬼讲道理。   嘉禾举着筷子挑走了沈云亭碗里的香菜,又从自己碗里分了几只饺子到沈云亭碗里,然后把那碗饺子还给沈云亭。   沈云亭看向嘉禾,她顶着一张绯红的醉脸,朝他笑笑:“给,挑好了。思谦不吃香菜,吃饺子只吃十个褶的,我都记得的。”   沈云亭的视线移到推至他跟前的饺子碗上。饺子碗里的饺子,每只都是正正好好十个褶。   手捧过汤碗,碗里热汤烫手,对面人笑意暖融,他忽觉心间滚过一阵热浪,眉梢微微扬了扬。   可当他的视线从饺子移到嘉禾身上时,却忽然呼吸一窒。倏然间心里空了一片,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在看不到尽头的梦魇里无数次想抓住站在前面的人,却发现一切只是幻影。   沈云亭注视着低头安静吃饺子的嘉禾,年少时的她凑在他身边像只整天叽叽喳喳的雀鸟,总有说不完的话。这些年对着他的时候,她的话越来越少了。   喝醉了酒的嘉禾,异常乖巧,吃完饺子,嘬了几口热汤,然后安安静静坐回马车角落,泪眼朦胧地打起了小酒嗝。   回到府里,又一声不吭躲进房间,扑上床塌,被子一卷乖乖闭上眼睡觉。   沈云亭坐在床边,皱着眉抓起她的脚踝,取下她尚穿在脚上的鞋子,温声叱道:“睡觉好歹脱鞋,傻瓜。”   嘉禾迷迷糊糊睁开眼,水光粼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坐在她身旁的沈云亭:“思谦,你不要再说厌烦我了好吗?”   “我也是会难过的,很难过很难过……”她道。   沈云亭静静替她褪下罗袜,扯过被子盖住她脚,极轻地应了声:“嗯。”   他还想说什么,却听嘉禾迷迷糊糊地道:“差点我就不要你了。”   不要他?沈云亭一顿,陡然间心里窜起一团火,沉静的眼底隐隐浮起一股复杂的怒意。他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地道:“不许,听到了吗?”   回应他的只有嘉禾轻轻的微鼾声。   嘉禾沉沉睡了过去,睡梦中她一直重复着在丞相府书房的那段记忆。   她带着一封东西去找沈云亭,沈云亭见到那封东西,生气地用唇堵上了她的嘴,然后抵着她在整个书房留遍了令人羞于启齿的印记。   后面连着几日,嘉禾都在重复着同样的梦,细节越来越清晰,只是记忆残缺,她始终看不清她给沈云亭的那封东西上写的什么字。   也不知道为什么沈云亭看见那封东西会生气,会……会那副疯狂的样子。   因着这个梦,这几日嘉禾去书房找沈云亭的时候,总是忍不住面红心跳。   总觉得书案、墙、窗台、书架都让人“不忍直视”。   这日,她搬了凳子坐在书案前看沈云亭提笔作画,无端端又想起了那个梦,脸“嗖”地红了起来。   沈云亭察觉到她的异样,停下笔:“怎么了?”   嘉禾红着脸摇摇头,心虚地咬了咬唇瓣。   沈云亭忽问:“月信好了吗?”   嘉禾懵懵地点头:“刚好。”   “怎么忽然问这个?”   很快嘉禾便懂了他为何要问她这个问题。   她眼里眼含水光,两颊由微红变得通红,只觉得往后怕是连她现在坐着的这根凳子也无法直视了。   到最后,他覆在她耳边低哑着声:“再说一遍,不许,听明白了吗?”   嘉禾微潮的眼睛盯着他问:“什么不许?”   他不答,可嘉禾却从他眼睛里读懂了“想占有”三个字。   没歇多久,书房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嘉禾一吓,来不及换上衣物,捡起掉在地上的裙子,跌跌撞撞躲进了不远处的松鹤山石屏风后。 第15章 滚开   来人是半芹。   沈云亭问:“何事?”   半芹道:“沈家大夫人来访。”   “不见。”沈云亭回绝地果断。   半芹得了答复,依然顿在原地未动,沈云亭疑惑:“还有事?”   半芹摇头,眼睛略略朝屏风扫了一眼,回道:“沈大夫人不是来见您的,她说她是来找夫人的。”   嘉禾一愣,岑雪卉找她?   沈云亭瞥向屏风后的人,眉心不由紧了紧,沉着眼顿了会儿,对半芹道:“让她在前厅等。”   嘉禾简单梳洗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服去前厅见岑雪卉。   岑雪卉衣着素淡,额前碎发用插梳梳起,衣摆间透着些许药香味,让人觉得清淡干净。   嘉禾没想到岑雪卉会来找她,岑雪卉清冷淡泊,平日醉心药理,不喜应酬,很少出现在各家饮宴。   再加上沈云亭分府别住,与沈家那边的人几乎不来往。   故而她与岑雪卉之间的并无过多交集。除了上回在太傅府寿宴上她出言相助之外,其余时候她们不过是点头之交。   岑雪卉知道嘉禾心中所想,见到嘉禾便开口坦白道:“其实我是有急事找思谦,知他定然不愿相见,只好厚颜请夫人帮忙了。”   嘉禾疑惑:“是何事?”   岑雪卉犹豫片刻:“母亲她想见思谦一面。”   ……   夜里,嘉禾躺在沈云亭身侧辗转反侧。   沈云亭被扰得无法入眠,缓缓睁开眼睛:“你到底要折腾到几时?”   嘉禾心里憋得难受:“你怎么不问问我,沈大夫人找我何事?”   沈云亭敛眸,还用问吗?有什么事,她都写在脸上了。   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闭了闭眼,配合地问了句:“是何事?”   嘉禾心中纠结片刻,告诉他:“长公主的病愈发不好了,怕是熬不到今年初夏了。”   嘉禾口中的长公主便是沈翱的正妻,沈云亭的嫡母李蕙。   沈云亭“嗯”了声,没再说话。   嘉禾迟疑了一会儿:“沈大夫人说,长公主想请你我回去吃顿团圆饭。”   身旁之人久久无言,嘉禾没再继续说下去。关于沈家那段过往,嘉禾是知道一些的。   长公主李蕙年轻时乃是京城第一美人,裙下之臣无数,其中之一便是沈云亭的父亲前丞相沈翱。   沈翱出身世族,才学过人,又长得一副勾人的好相貌。风流公子之称闻名京城。喜欢他的姑娘不在少数,可他却看上了长公主李蕙。   美人傲骨,再加上追随在她身后的人不在少数,李蕙不喜沈翱风流之名,初时并未将沈翱放在眼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沈翱对她的情意。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沈翱偏就越被拒绝越来劲。   他这一生除了官场,便只在李蕙身上花尽了心思。   吟诗相赠,灯会偶遇,英雄救美……使劲了招数,终于让李蕙动了心。然而李蕙并未轻易嫁给沈翱。   她托自己的兄长,也就是延庆帝,向沈翱言明:若要尚公主,永不得纳妾。   爱着的时候,为对方做任何让步都是愿意的。   沈翱允了,终于抱得了美人归。   刚成亲那会儿,沈翱也的确将李蕙疼在骨子里的,山盟海誓不知说了多少。   两人琴瑟和鸣,恩爱甜蜜,羡煞旁人。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沈翱的风流花心是刻在骨子里的。   成亲日子一长,新鲜劲一过,他立马变回了原形。   他开始夜不归宿,辗转花丛,却欺骗李蕙自己忙于公务。他不纳妾,却在外面养起了外室。   这一切原本沈翱藏得极好,直到他养的其中一个外室,使计怀上了他的孩子。   这个外室便是沈云亭的生母怜娘。怜娘原本是个失了丈夫的寡妇,在为丈夫守丧期间和沈翱好上了。   怜娘看着柔弱却是个有心眼的,想方设法有了沈翱的孩子。   东窗事发,李蕙知道真相后肝肠寸断。本决意与沈翱和离,却在此时得知自己也怀孕了。   沈翱不想失去李蕙,不停向她认错,苦苦求她原谅,发誓自己往后永不再犯,并会处理好外头那个女人,也不会留下她肚子里的孩子。   过往的甜蜜并非都是假的,且李蕙又怀了他的孩子,她心一软答应了沈翱不和离。   怜娘买通了内院的婆子,知道了沈翱要除去他们母子的消息,连夜带着身孕跑了。   后来李蕙生下了沈翱长子沈元衡,怜娘生下次子,取名云亭。   就这么相安无事了十几年,直到沈云亭十六岁那年中了解元,带着怜娘回了京城。   或许是觉得亏欠了沈云亭想弥补,又或许是惊叹于他的才学,沈翱将沈云亭接回了沈府。   只不过回了沈府,沈云亭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一个寡妇在守丧期跟人苟/合生下的孩子,卑贱至极,且名不正言不顺。   旧时寒微,沈云亭在府里受尽了欺辱。   他所受的欺辱,是李蕙默许的。   十几年的积怨,李蕙是恨的,她恨沈翱欺骗了她,也恨怜娘生了沈云亭,更恨自己精心养大的儿子,处处都不如怜娘生的那个野种。   她多次派人暗中加害沈云亭,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沈云亭对此漠然处之,直到他被延庆帝钦点为状元,赐了状元府,从沈府搬了出去,自立门户。   自此再也没有回过沈府,仿佛从未有过沈翱这个爹也不曾认识过李蕙一样。   事情本该就此结束,直到四年前,怜娘病危。   临死前,怜娘拖着最后一口气,费尽最后一丝气力,爬到沈府门口,远远地望着沈元衡的背影,大哭了一场。   沈云亭赶到沈府门口寻她之时,怜娘已经喘不太上来气了,见到沈云亭过来,蓦地回光返照了一瞬,甩开沈云亭的手,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哭着重复:“你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不是我的。”   “滚远点!”她指着沈云亭大吼了一声,睁着眼睛直直倒了下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   原来当年李蕙在城外庄子上早产,巧得是怜娘刚巧便躲在这庄子附近。   庄子里不如沈府守卫森严,怜娘趁着人多手杂,一片慌乱之际,将自己刚生下不久的儿子和李蕙的儿子掉了包。   得知真相的李蕙又恨又悔又无能为力。她自己的亲生儿子险些被她害死,永远也不可能原谅她了。   怜娘的孩子她养了二十年,早已有了舐犊之情,且稚子无辜,当年的沈元衡只是襁褓中的婴儿,元衡孝顺又懂事,她怎么也无法将怜娘所做的恶算到他的头上。   这些年李蕙私下寻过沈云亭多次,各种方法都用尽了,沈云亭从未见她。沈云亭一惯冷情,在对沈家有关的事上尤其。   去岁沈翱突发心疾倒在了大殿之上,从出事到下葬整整七天,沈云亭未跨进灵堂一步。   沈翱死了,他一切照旧,眼底恍若一潭死水,没有丝毫起伏波动,平静漠然,仿佛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夜色朦胧,心事沉沉,嘉禾恍惚记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朦胧冬夜,有个少年背着垂髫之年的她逃出烧成火海的贼窝。身后是熊熊火海,前路是一片荒岭。   少年背着她赤脚走在荒土地上,一步一喘满脸骄傲:“你别怕,听说我爹是个大官,一个为民请命的大官。他肯定不会放过那群贼人。”   “你爹可真厉害!”   “嗯,将来我也要像我爹一样。”   …… 第16章 再忆   岑雪卉临走前曾请托嘉禾劝劝沈云亭原谅那个弥留之际的母亲,嘉禾没应。   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头上是不会晓得疼的,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去劝另一个人原谅别人对他的伤害。   夜深了,嘉禾收起思绪,翻了个身滚进身旁之人的怀里,伸手紧紧圈住了他。   沈云亭装模作样推了推她,没推开便由着她。   冬日天寒,嘉禾紧紧贴在沈云亭身上汲取温暖,蹭着柔软的怀抱,很快睡了过去。   怀里传来熟悉的微鼾声,沈云亭微微低头看了她一眼。两辈子,这个固执的人一如既往地守在他身边。   她抱得那么紧。   沈云亭朝嘉禾伸出手,想揽住什么东西,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忽从心底涌现一句质问——   你怎么还敢?   还敢去染指她?   沈云亭收回了手。   睡梦中的嘉禾不知他的纠结,无意识地在他怀里蹭了两下。   下一瞬沈云亭将嘉禾整个人深深地搂进了怀里,心顿时安稳了下来。   他贪心啊。   所以染指了一次又一次。   约是白日有些累着,这晚嘉禾睡得很沉,很快入了梦,这回她没有再重复在丞相府书房的那段记忆,涌入脑海的是一段崭新陌生的记忆。   冬意渐消,春色微露。   银朱的诗社在东街开办。听闻是京城第一才女开办的诗社,不少文人墨客慕名前来,诗社门前每日都热闹不已。   这诗社俨然成了京城喜好风雅的达官贵人品茶论诗、问经交友的好去处。   丞相府就在东街尽头,嘉禾每回出门都免不了经过诗社。   每次经过诗社总能看见诗社门前那块黑色匾额上显眼的烫金题字。   她在沈云亭身边那么多年,自然能认得出匾额上的题字是他写的。   嘉禾坐在马车上,凛冽寒风贯入车窗,她捂着胸口止不住咳了起来,上回的风寒拖着拖着便熬成了病根,一直反反复复,一吹风便会咳喘。   半芹坐在她身旁,看她咳得厉害,递上水袋给她。   嘉禾喝了点水缓了缓,面色无波地问半芹:“大人今晚还回来吗?”   半芹为难地摇摇头,眼睛不敢朝她看:“怕是回来得会有些晚,夫人身子不适,还是管自个儿早些休息,莫要再熬夜等大人了。”   仿佛已经预料到了答案,嘉禾轻轻“嗯”了声,便不再做声。   马车驶在东街,经过银朱的诗社,对诗欢谈的声音从诗社传出,传入马车内。嘉禾垂着眸神色淡淡。   欢谈声中,不知是谁高声提到了沈云亭的名字。嘉禾怔了怔,不知怎地莫名有些心慌。   “停车。”嘉禾叫停了马车。   她从马车上下来,缓步走到诗社门前,匾额上的烫金题字扎得人眼疼。   嘉禾深吸一口气,不去看它。   诗社中人一人拿着一纸朱红小笺。   京城工坊所卖的纸张偏大,不便用以提诗寄信,银朱便让造纸工匠将纸张裁剪成小笺。又因着她喜欢艳丽的朱色,于是便创了这朱红小笺。   朱红小笺小巧轻便,又受了银朱才名影响,颇受京中文人墨客的喜爱,一下便时兴了起来。   时下之人,都以在朱红小笺上写诗传情为乐趣。   嘉禾站在诗社门口,听见里头人正谈论着前些日子银朱写在朱红小笺上的诗。   她隐约听见那些人口中传来沈云亭和她的名字。   “这程嘉禾还真能忍,都这样了还不和离。”   “亲爹获罪,侯府都倒了,她能不扒着沈相吗?”   “你说这同在东街,日日看着自己夫君给旧情人题字的匾额是个什么滋味。”   “这也就算了,如今还……”   一阵风起,嘉禾脚边吹来一张小笺,和方才那些人手中拿着的是一样的。   上头写着一首长诗。   嘉禾努力想看清小笺上的字,可视线忽然变得模糊,她什么也没看清,只感到心口酸涩闷胀,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小笺上……   一阵天旋地转,嘉禾脚步虚浮,难以呼吸,蓦地眼前一黑。   嘉禾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身上出了一层虚汗,大口大口地呼气纾解心中郁闷。   “怎么了?”沈云亭感觉到怀里之人的动静,问道,“做噩梦?”   嘉禾抿着唇没答话,从沈云亭怀里挣脱开来,侧过身背对着他。   沈云亭低头盯着忽然空了的手心出神。   嘉禾心中闷闷,虽觉梦中记忆太过荒谬,可还是忍不住说了句:“我不是离不了你的。”   沈云亭神色一滞,朝她看去,看了很久,双手握成了拳,脸上未显半点情绪,低声应了句:“哦。”   嘉禾慢慢从梦中的情绪缓过劲来。   好一会儿,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猛地转身,呆呆地看向沈云亭:“你、你方才是不是主动抱着我睡了?”   “……”沈云亭侧过身不说话。   嘉禾揪了揪他的寝衣衣领,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嘛?”   沈云亭掰开她的手,冷着声道:“睡觉。”   嘉禾闭上眼睛瘪了瘪嘴,却听身旁那人别扭地回了句:“那又怎样?”   意思是他就是抱了又能怎样?   的确不能怎样,更亲密更过分的事他们也不是没做过。   可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抱着她睡。   更深露重,嘉禾重新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沈云亭一整夜未眠,睁着眼盯着怀里的嘉禾,眸色晦暗,耳畔不停萦绕着方才嘉禾说的那句话——   “我不是离不了你的。”   日出太阳升起,沈云亭叹了口气,伸手捋了捋嘉禾额前碎发。   一场新生,过去的事不会重演,一切都来得及。   *   嘉禾再次醒来之时,已是日上三竿。奇怪今日半芹怎么不来唤她早起。   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瞥见沈云亭坐在窗前罗汉榻上,一身素净的绣银边白袍,清逸淡漠。   他手执棋子一个人对弈,修长指尖捻起一枚白子将其落于棋盘中央,余光扫过嘉禾脸上被发丝压出的红印:“醒了?”   嘉禾抱着被子点点头,眨了眨朦胧的圆眼看向他:“你怎么在这?今日不用上朝吗?”   沈云亭:“告假。”   说完,他起身朝她走来。   他的身量本就比她高出许多,走到她身前,整个人影罩住了她,他自上而下俯视着她:“换上衣服,跟我去个地方。”   嘉禾问他:“什么地方?”   沈云亭眼神沉了沉,眸光转向窗前棋盘之上,新下的白子,启唇答道:“沈府。”   ……   嘉禾换上一身茶白绣荷长裙,随沈云亭一同坐着马车去了沈府。   站在沈府大门口,看着头顶上写着“沈府”两个字的镶金匾额,嘉禾还没缓过神来,怎么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和沈云亭一同回到沈府。   那个八年多前她与他重逢的地方。   门房崔叔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先是一怔而后脸上立刻露出惊喜之色,朝里头人喊:“快、快去告诉公主,二、二公子回来了!”   闻声,长公主身前的近身侍婢巧娘匆匆赶了过来,见果真是沈云亭来了,眼眶一下就红了,忙道:“门口风大,二公子快随我进来。”   沈云亭低头睨了呆站在身旁的嘉禾一眼:“傻站着做什么?”   嘉禾回神,跟着沈云亭进了府。   沈府里一切如旧,前院摆放的金弹子盆景还同八年前一模一样。据说这盆金弹子是从前沈翱送给妻子李蕙的。   寓意深厚而浓烈的相思。   沈翱死后,长公主没搬回公主府,一直留在沈府。   沿着曲折幽长的回廊进入后花园,入目是一座用梅花纹木栏围起来的小亭。   看见这座熟悉的小亭,嘉禾微微恍神。   八年前,她就是在那座小亭,重新找到了他。   沈翱和长公主素来对沈元衡极尽宠爱,七年前沈元衡生辰,两人为他们的“独子”办了场盛大的生辰宴。   就是在这场热闹生日宴上,嘉禾找到了拿着卷书册孤独地坐在小亭的沈云亭。没有人记得那日也是他的生辰。   他穿着件洗旧了的素色长衫,乌长的发用白色带子半束着,气质清冽,长眉俊眼,薄唇挺鼻,好看得不得了。   跟几年前比他变了很多,脸颊瘦多了,个子也长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更精致了,可嘉禾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记在心里头的人,是怎么也忘不掉的。   “看什么呢?”见嘉禾出神,沈云亭问道。   嘉禾回过头笑了笑:“在看那个小亭呢,我便是在那找到的你。”   “记得。”沈云亭敛眸,淡淡回了句。   大约想忘也忘不了。与她初遇的那段记忆,在上辈子她死后的二十年里,不断在梦里重复。   以至于过了那么多年,连那天她身上挂的玉坠是什么颜色都一清二楚。   大约也没有哪家闺秀会同她这般,对着一个陌生男子如此自来熟,一上来就报自己的名讳:“我……我是嘉禾。”   才报完名讳就开始围着他打转,堆着笑脸凑上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是在看棋谱吗?”   “你喜欢下棋?”   “我也挺喜欢,就是下得不太好,嘿嘿。”   “回头我多学学,再同你下,成吗?”   “你怎么一直不抬头呀?”   “你看看我。”   …… 第17章 孩子   自那以后,她就一直想方设法往他身边凑,没有人同她这般执着难缠。府里的一草一木皆有她年少时的影子。   巧娘引着嘉禾与沈云亭去了李蕙在府中的居所。还未走近便闻到一股汤药的苦味。   李蕙这病是从胎里带来的,因着这病延庆帝对这个胞妹从小十分疼惜溺爱,爱护有加,连皇后见到李蕙都不敢托大。   近些年李蕙的身子愈发不好了,需长期静养,一直是岑雪卉亲自在照料她的病。   得知沈云亭来了沈府的消息,李蕙强撑着病重的身子出来迎人。   她枯瘦的身子靠在门栏上,远远看见嘉禾与沈云亭走近,苍白的脸上浮出笑意,红肿的眼睛直直盯着沈云亭,声音又哑又颤道了声:“来了啊。”   岁月不败美人,即使上了岁数又在病中,依旧能清晰辨出当年她的惊艳之美。尤其是那双眼睛,狭长精致,清澈而不失英气,美得不可方物。   沈云亭的眼睛便是随了她。   嘉禾抬头向沈云亭看去,他面上平平淡淡的看不出一丝情绪起伏,微微朝李蕙礼节性地颔了颔首,并无多话。   太多年没见了,这一面李蕙盼了太多年,情绪上涌喉咙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沈云亭也不说话。   气氛冷凝又尴尬,寒风一吹,嘉禾身体缩一缩。   沈云亭瞥了她一眼,视线缓缓朝向李蕙:“能先进去吗?”   “能、能。”李蕙忙应道,又唤巧娘拿来了毛绒软垫和暖手炉。   屋内红罗炭燃得噼啪作响,嘉禾坐在软垫上,手上捧着暖手炉,身上披着沈云亭的大氅,整个人暖融融的。   进了屋之后又恢复了方才在门外时的冷凝。   围坐在梨花木圆桌前,李蕙和沈云亭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屋里安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能听清。   李蕙泪眼汪汪地看了沈云亭好半天,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思谦,你……你过得好吗?”   这一声问下去,无人回应,气氛又多了几分尴尬。   往日高傲的长公主此刻却低垂着头。李蕙也觉得自己着实多此一问,她儿子如今位极人臣,又成了家,娶了从前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两人看上去颇恩爱,哪会不好。   嘉禾抬头看了看沈云亭的冷脸,又看了看李蕙。她不知沈云亭为什么会忽然回沈府,但他既然回来了,代表着他心里愿意见李蕙了,只是此刻心里还比较别扭不喜欢开口说话。   “挺、挺好的。”嘉禾小声替沈云亭回了句。   沈云亭凉飕飕瞥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李蕙紧揪着的心松了下来,朝着嘉禾笑了笑。她的笑很美,其实他们母子的神态是极相似的。   嘉禾忽想若是沈云亭也能像这般笑出来,一定也是极好看的。   气氛比方才缓和了许多。   李蕙朝巧娘递过去一个眼神,巧娘会意从李蕙床前柜子里取出一只金丝楠木盒。   “你们成了亲,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点薄礼当是一点心意。”李蕙说着将金丝楠木盒递给嘉禾。   嘉禾顿了顿,看向沈云亭。   沈云亭回看了她一眼,对她轻声道了句:“收下。”   嘉禾小心地从李蕙手中接过新婚礼。   李蕙脸庞挂着和煦的笑容,对嘉禾道:“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嘉禾依言打开挂在金丝楠木盒上的锁,掀开盒子,里头躺着一对翡翠龙凤镯,剔透莹润,一看便知是有价无市的好玉。   传闻延庆帝登基时偶得一块宝玉,钦天监称此玉乃是难得的福玉。胞妹大婚时,延庆帝将此玉雕成龙凤镯赠给了胞妹,唯愿胞妹得此福玉后能一生顺遂、百病渐消。   如今李蕙却将这副意义非凡的镯子给了她。   “不光是这副镯子,底下还有。”李蕙告诉嘉禾。   嘉禾取出龙凤镯,朝盒子底下探去,盒子底下还躺着一把小巧精致的平安锁。   “这是给你们将来孩子的。”李蕙先是一笑而后神色黯然下来,“我怕是等不到见他的那一天了,索性提前给了。”   嘉禾心里忽有些闷闷的,她想起岑雪卉说过,长公主的身体怕是撑不到今年初夏了。   “听雪卉说,思谦打算三个月后和你补办喜宴。我……我能不能也去?”李蕙虽是问的嘉禾,眼睛却盯着沈云亭。   一室沉寂,好半晌沈云亭回了句:“能。”   这是他今日说出口的第一个字。   光这个字便让李蕙笑着湿了眼,仿佛如此一来便遗愿得了。   嘉禾侧过头看沈云亭,却看到他脸上同刚进屋里时一样,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李蕙望着沈云亭,试探着问道:“你们难得来一趟,不如就在府里用午膳吧。”   沈云亭出乎意料地应下了,甚至还回了李蕙一句:“往后还会再来。”   此言一出,只把李蕙高兴得落泪。   嘉禾总觉得沈云亭有些反常,也许是觉着别扭,他回李蕙话的时候一直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样子。   过了没多久,岑雪卉领着她和沈元衡生的一双儿女过来。   凑在岑雪卉脚边的两个小家伙,一个三岁半,一个两岁,男孩稍微大一些。   哥哥牵着妹妹,妹妹手里拿着小拨浪鼓,两人正好奇地睁着大眼睛朝嘉禾与沈云亭看。   岑雪卉指着嘉禾对两个小家伙道:“这是婶婶。”   兄妹俩奶声奶气听话地跟着朝嘉禾唤了声:“婶婶。”   小奶音异常可爱,嘉禾朝兄妹俩柔柔一笑。   妹妹眨着大眼睛朝嘉禾走来,似乎很喜欢她,一点也不怕生,稚嫩的小手圈住她的手臂。   岑雪卉又指着沈云亭对两个小家伙道:“叫叔叔。”   兄妹俩又齐齐朝沈云亭喊:“叔叔。”   沈云亭冷冷地朝兄妹俩看了眼,那眼神落在两三岁大的孩子眼里多少有些凶巴巴的。   妹妹害怕地躲在嘉禾身后。   嘉禾把妹妹抱进怀里边拍背边哄。   沈云亭瞥了妹妹一眼,略有些嫌弃,移开视线。他一向觉得孩童是世上最让人厌烦的存在,可是程嘉禾偏偏就极喜欢。   妹妹很快便哄好了,趴在嘉禾怀里露出刚长好的小牙咯咯笑,手里的小拨浪鼓摇得咚咚响。   拨浪鼓摇晃之声传来,沈云亭一怔,呼吸顿了顿。   闭上眼遥远的记忆在眼前重现。   嘉禾下葬前一天,他在她枕边找到了一只小拨浪鼓和一双虎头小鞋。   虎头小鞋底下还写了好几个土里土气的名字——   月月、小山、苗苗……   其实他心里猜到为什么她会在枕边放这些东西,可还是忍不住想确认。   “问你一件事。”沈云亭盯着妹妹手中的小拨浪鼓,眼睫不停颤着,“一个妇人为什么要在自己枕边藏拨浪鼓和婴孩穿的虎头鞋?”   嘉禾眨着圆眼莫名其妙:“你问这些做什么?”   沈云亭是只道:“偶然听同僚提起,便随口问问。”   嘉禾仔细想了想反问他:“那妇人有孩子吗?”   沈云亭:“没有。”   嘉禾了然道:“那大约是打算送给亲眷或是朋友的孩子的。”   “若是……”沈云亭侧过头不去看她,“若是她没有亲眷和朋友,且那虎头小鞋底下压着张纸,纸上写着几个人名呢?”   嘉禾一怔:“那妇人是谁?”   沈云亭答不出来。   嘉禾笑了开来:“要跟她先道声恭喜。”   沈云亭背对着嘉禾轻声应了句:“嗯。”   “她多半是有喜了。”嘉禾小声凑近沈云亭耳边回道,“过些时候便要当娘了。”   “拨浪鼓约是逗孩子的,虎头小鞋是专门缝给孩子的,那些人名是取着给孩子备用的。”   嘉禾笑问:“你的同僚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人爹爹了吗?”   沈云亭望向窗外飘雪,视线混沌模糊,默了片刻,答:“也许刚知道。”   ……   因着外头这场雪下得颇大,午膳便不去前厅用了,李蕙命厨房将准备好的膳食送到了她居所。   嘉禾与沈云亭还有岑雪卉和她的一双儿女围着李蕙坐成一圈。   不大的圆桌上堆满了精致的菜肴,翅鱼羹、芙蓉鲜虾饺、蟹肉鸡茸、云腿上汤、葱烩羊肝、什锦黄花鱼、奶鸭焖笋……   岑雪卉笑道:“这些菜全是母亲听闻思谦爱吃,特意命人准备的。”   李蕙抿唇笑笑,看向沈云亭的眼里带着被认可的渴望。   沈云亭神色淡淡看不出任何反应。   嘉禾望着这些菜肴,不由皱起了眉。这些食材的确都是沈云亭平日爱吃的,长公主还特意请大厨仔细料理了一番,看上去色香味俱全。   只不过翅鱼羹、云腿上汤和奶鸭焖笋为了增味加了香菜,芙蓉鲜虾饺里裹了碎葱去腥,蟹肉鸡茸淋了姜醋,什锦黄花鱼里掺了些添香的蒜头。   沈云亭从来不沾香菜、葱、姜、蒜这些味重的东西。   李蕙不知道,也没问他有什么忌口。   嘉禾默不作声吃掉了几盘汤品上满层的香菜,为沈云亭舀了碗没有香菜的翅鱼羹,对他道:“吃这个。”   沈云亭默不作声看了一眼嘉禾,敛眸低头望着跟前没有香菜的鱼羹,眼睫微颤。   岑雪卉见嘉禾一口气吃了许多香菜问:“弟妹是喜食香菜?”   “啊?”嘉禾吃多了香菜胃里发齁,浅浅打了个伴着香菜味的小嗝,低下头“嗯”了声。   岑雪卉笑道:“那跟元衡一样,他也极爱食香菜,恨不能每道汤里都加上。”   嘉禾一怔,悄悄看向沈云亭,见他面色如常神色无异,心里没来由的起了一丝酸楚。   原是因为沈元衡喜欢,所以这的每道汤里都添了香菜。   沈元衡从小受尽宠爱。   李蕙对沈翱死心后,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他身上。沈翱又因为愧对李蕙,弥补在了他的身上。   即使在得知沈元衡是怜娘生的孩子之后,李蕙依旧对他关爱有加。   嘉禾想,若是当初没有那场换偷换孩子的阴谋,沈云亭会是个受尽父母疼爱的孩子。   他不必活得那样辛苦,豁出命去拼才爬到如今这高位。   屋里气氛格外沉闷,嘉禾本以为会在沉默中结束这顿午膳。   谁知这时,沈元衡从外边回来了。   他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捏着把折骨玉扇,姿态闲雅地走进屋。 第18章 救妻   沈元衡见到沈云亭颇感意外,顿了顿,随和的脸上立刻挂了笑,忙把手里的鸟笼藏在身后,十分自然地坐到李蕙身旁,道:“阿娘,怎么思谦来了都不跟我说一声?我也好提前装个样子,有点做大哥的威风。”   沈元衡一来,李蕙一扫先前郁气,比起跟沈云亭说话,跟沈元衡说话时的李蕙显得轻松许多。她笑着叱了沈元衡一句:“你这顽猴,还威风,你这不成器的样子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   “改不了,阿娘便替儿多操操心,早些养好身子管管我。”   “傻孩子……”   沈元衡喜好吃喝玩乐、花鸟虫鱼是个散漫之人,他对官场毫无兴趣,也没什么上进心,如今只是靠着长公主府的关系在朝中混了份闲差渡日。   也难怪李蕙会对沈元衡偏爱有佳,一则沈元衡是她一手带大的。二则沈元衡一向很孝顺李蕙。   方方面面都以李蕙为先,包括娶岑雪卉之事,他曾言娶妻娶贤,出身门第不重要,最好能懂医理,他若不在时,能帮着照料他阿娘。   圆桌那一头是母子情深,圆桌这头,沈云亭沉默地喝完了翅鱼汤,把空碗朝嘉禾移了移:“还要。”   嘉禾接过碗,又给他添上满满一碗,笑着捧给他。   沈云亭对上她的笑,神色一顿,盯着嘉禾新为他添的翅鱼汤顿了好一会儿,伸筷夹了些蟹肉到嘉禾碗里,别过头轻声道了句:“你吃。”   嘉禾打着香菜味的小嗝,弯了弯眉毛,无奈笑了笑,极小声回道:“思谦,我吃不了螃蟹,吃了身上会起红疹。”   沈云亭垂下眸子,他一直记得程嘉禾喜食甜食,却忘了她忌口的东西。   “不要紧。”嘉禾朝他柔柔地笑了笑,指了指远处的芙蓉鲜虾饺,“我还喜欢饺子,你夹饺子给我。”   沈云亭“哦”了声,放了几只虾饺在她碗里。   低头见她吃得开怀,沈云亭眉梢不自觉往上扬了扬。   这顿午膳用得很漫长,用完膳,巧娘扶着李蕙去了寝室午休,嘉禾跟着岑雪卉和两只小家伙跑去院里堆雪人。   屋里只剩下了沈云亭和沈元衡两人。   沈云亭长得偏像李蕙,清冷精致不失锐气,而沈元衡则更像沈翱,虽不如沈云亭那般精致漂亮,但一双桃花眼天生带笑,随和中透着风雅。   沈元衡身型随了怜娘,清瘦矮小,气势上输了沈云亭一截。   不过他在面对沈云亭时倒是显得很从容,对着沈云亭洒脱一笑,提议道:“我新得了一副象牙棋子,思谦可有兴趣切磋一二。”   沈云亭微微眯眼看向在他面前举止无比自然的沈元衡。   眼前这个人从来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沈元衡自顾自地摆好棋子,厚着脸皮开口:“思谦棋艺精湛,我实在自愧不如,可否先让我九子?”   沈云亭:“随意。”   闻言,沈元衡勾着唇角,执黑子先在棋盘上落下九子。   沈云亭看了一眼沈元衡的落子之处,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枚白子,轻抵在棋盘中央。   沈元衡先沈云亭九步,占尽了先机,几步下来便隐隐有得胜之势。   沈元衡微抬头朝沈云亭看去:“思谦虽擅弈棋,我亦棋艺不差,轻易便同意让我九子,未免太过轻敌。得意忘形则难以长胜。”   说着,沈元衡在棋盘左上方落下一枚黑子,挑眉轻笑,先前他已在棋盘右面布了局,如今他又从左面夹击,将沈云亭道棋子困在中央,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说来也巧,如今这朝堂局势,倒是与眼前的棋局颇为相似。”沈元衡道,“如今圣上沉迷修仙身体大不如前,二皇子与三皇子各有各的势力,储位之争鹿死谁手尚不可知。”   “与其立身高位,受两方挟制,落得下场凄惨。不如置身事外,安逸度日,静待他日风平浪静之时再谋他算。”   沈元衡朝沈云亭笑问:“思谦,你说是也不是?”   沈云亭不语,沈元衡从来都不是个只知游手好闲沉迷花鸟虫鱼之人,相反他极聪明,也极有城府。   他懂得如何让自己获利最多。   眼下朝局动荡,二皇子为长,三皇子母族强势,谁也不是好惹的。   但皇位从来都只有一个,不站队或是站错队下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是以沈元衡才会选择当一个领闲差度日的“废人”。   谁会在意一个“废人”站不站队呢?   沈云亭未抬头看沈元衡一眼,干净的指尖捻起一枚白子,面色如常冷静平稳,在棋盘后方落下一子。   “你输了。”   沈元衡一愣,原先胜券在握的局势竟然变了,沈云亭这一步,不仅使得左右两边的伏兵动弹不得,还在后方另起势力,将他的黑子压制。无论他走哪条路,都逃不出沈云亭的掌控。   明明已经先下九子,却还是输在沈云亭手里,沈元衡不甘地握紧了拳,沈云亭永远是这样,从未输过一次。   片刻后,沈元衡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下来,脸上复又带了笑,欣然承认:“的确,是我输了。”   “可是思谦,”沈元衡沉下声,“朝局比之棋局更为诡谲更不可控,如今二子争储,二皇子心胸狭隘,三皇子暴虐狠辣,谁都不是好相与的。你虽料事如神,但还是小心为妙,切不可冒进……”   沈云亭冷淡:“与你无关。”   沈元衡弯眉长叹一声:“你始终是我的弟弟,我不能看着你出事……”   “何必惺惺作态?”沈云亭面色无波,转身朝门走去。   沈元衡似被这句话激到,咬着牙追了上去,在沈云亭身后道:“是,我是占了你的位置,抢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可这又不是我愿意的。”   “沈云亭,我不欠你的。这么多年你有在公主跟前尽过一天孝?你没有,但是我有,我做了你该做的,现在我所拥有的都是自己挣来的。”   “更何况……”沈元衡面色略有些狰狞,“你也抢了我娘,她疼爱了你二十年,可她从未有一天属于我。”   疼爱?沈云亭忽笑了,目光透过门外细雪染了寒气。   这世上总有些人喜欢粉饰自己,占尽了好处非要装作无辜的样子,良心过意不去了,就好心怜悯关切你一番,把自己粉饰成善良的样子,以求心安。   虚伪的样子让人想笑。   这笑声让沈元衡莫名打了个寒噤。今日沈云亭的到来让他有了深深的危机感,他怕沈云亭抢走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亲情、地位还有……   他清楚,只要沈云亭想要,他根本争不过他。   似是看穿了沈元衡的心思。沈云亭道了声:“你的东西,我没兴趣。”   沈云亭不再多言,推门离去。门“哗啦”一声被打开,寒风席卷而入吹落棋盘上的棋子,沈元衡伸手去捡地上的棋子,低头才发现自己手心已渗满了汗。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院子里传来沈府下人一阵凄厉的喊声——   “不好了,有人掉进池塘的冰窟窿里了!”   沈云亭脚步一顿,刹那间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转身冲向院里。   沈元衡见此情形忙跟了上去。   如今正值严冬,湖面池塘都结了冰,有些地方结的冰层薄,有些地方结的冰层厚。在冰面上行走,若不慎踩到了冰层薄的地方,掉进冰窟窿里,这么冷的天,就算救上来也得去半条命。   院中小池塘的冰面上裂了一个大缺口,府中下人正在冰窟窿里捞人,岑雪卉带着一双儿女站在小池边上。   “程嘉禾在哪?”沈云亭在周围扫了一圈,所有人都在,独独少了她。一瞬间,所有的人和事在他眼前凝滞。   “她在……”岑雪卉指了指小池塘的方向,话还未说完,便听见“扑通”一声。   周围人惊叫声连连。   沈元衡气喘吁吁赶了过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岑雪卉还未从惊愕中缓过来,结结巴巴地回道:“思、思谦,跳进冰窟窿里去了……” 第19章 屈从(二更)   沈云亭整个人没在混着冰渣的池水中,周身泛着刺骨的疼,寒冷的池水侵蚀着他的躯体。   他在水中强撑着睁开眼,池里一片晦暗,沈云亭伸手去探,什么也没有,手上是空的。   透明的冰渣划破手腕,鲜血渗出手腕与池水交融。   前世今生情景交叠,麻木、无力、失重感,所有的感觉“轰”地袭来。   他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中,水草、冰渣、泥沙……水中一切在他眼前扭曲旋转。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摸不到,摸不到,摸不到……   抓不住,抓不住,抓不住……   够不着,够不着,够不着……   嘉禾、嘉禾、嘉禾、   嘉禾、嘉禾、嘉禾、   嘉禾、嘉禾、嘉禾……   不见了,又不见了。   找不着了,又找不着了。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连她的幻影也没有。   病犯了,没有药。   意识渐渐模糊,溺水的感觉越来越清晰,沈云亭缓缓阖上眼皮,仿佛闭上眼就再也睁不开……   “上来了,捞上来了!”   “思谦、思谦醒醒!该死的,你这个狗东西,要死死到外面去,别给我死在这!”   耳畔隐约传来沈元衡催命的叫唤声,沈云亭慢慢睁眼,刺眼的天光照进眼睛,瞳孔微微一缩。   沈元衡扯着他的衣领,怒骂:“你这个疯子,是不是脑子有病?大冷天跳进冰窟窿,是去找死?”   沈云亭睁着眼,看见远处有个穿着茶白色绣荷裙子的人朝他跑来,他忽然笑了,挂在眉梢上的冰水,顺着眼角滑落,染湿了他的眼睫。   沈府下人朝岑雪卉道:“找到了,找到了,方才掉下去的只是块被风带来的大石头,不是人。虚惊一场。”   嘉禾顾不上跑掉的鞋子,火急火燎赶了过来,抓住沈云亭冻得像冰块一样的手,放在嘴边哈气。   岑雪卉向嘉禾解释道:“方才大家误以为有人掉水里了,思谦没找到你,我还没来得及说你回屋里了,他就跳了下去……”   “好了,别说了。都别愣在这,赶紧把人先送到屋里去。”沈元衡急道,“换衣服,找太医要紧。”   几人帮着嘉禾将人扶到最近的客房。岑雪卉去了太医局找她父亲岑太医,沈元衡跑去安抚得知此事受惊的李蕙。   人都走光了,屋里只留了嘉禾一人照料。   沈云亭宽大的衣摆“滴答”滴着水,炭盆里的炭燃得“噼啪”响,门“砰”地一声被风带上。   几乎是门关上的瞬间,沈云亭未留给嘉禾任何躲开的机会,低头覆上她的唇,用力掠夺她的气息。   嘉禾整个人被抵在门上动不了,她睁眼看他,她从未见过沈云亭这副样子,无论在何种境地他总是风轻云淡、成竹在胸的,可她总觉得他现在好像……好像在害怕。   十指紧扣,直到她唇红肿,他松开她,低下头抵着她的额,粗粗换着气。嘉禾面颊通红抿了抿唇,抬起眼注视他。   沈云亭目光空洞而无力,哑然良久,仿佛失去了身上所有力气,低哑着声道了句:“我没有救到你。”   说完整个人直直倒了下去,任凭嘉禾怎么喊他也喊不醒。   *   出了这事,沈府上下一片慌乱。沈元衡安抚好知道沈云亭出事后险些昏过去的李蕙,忙完一切回到房里。   岑雪卉迎了上去,边替他更衣边问:“思谦怎么样了?”   “弟妹在守着那狗东西。”   没外人在的时候,沈元衡对沈云亭都是以狗东西相称。   沈元衡长吁了一声:“性命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狗东西的右手受了伤,又在冰水里泡了那么久,冻得颇有些重,险些就这么废了。不过还好,捞上来的及时,只要狗东西之后别在乱来,修养段时日便能痊愈。”   岑雪卉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若是沈云亭真在沈府出了大事,怕是长公主身子就撑不住了。   夫妻俩换上寝衣,躺在床上。夜色静谧,沈元衡睁着眼出神,静默许久,忽对躺在身边的妻子道:“今日我忽然觉得,狗东西像个人了。”   岑雪卉好笑:“他从前怎么就不像人了?”   沈元衡:“狗东西总是那副高高在上好像看透一切旁观在侧的样子。冷漠无情,什么都无所谓什么也不在乎。怜娘死了狗东西一滴眼泪也没流,父亲死了他脸色也不变一下。狗东西的确很厉害,十七岁便在殿试独占鳌头,没过几年就成了大邺朝堂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出错,但他就像个冷冰冰的假人。”   “狗东西一惯无情理智,可今日他以为弟妹出事,连问都没问就跳进了冰窟窿。”   沈元衡嘲道:“我看着狗东西那副有病找死的样子,才知道原来他这种人也会有在乎的人。”偏偏还是他觉得最不可能的那个女人。   “这么多年我很少看见狗东西给他夫人好脸色。他开口闭口就只叫人家程姑娘。”   “可他偏偏就娶了她。”岑雪卉道,“隔着肚皮是看不见人心的。有些人看着一片真心却藏了一肚子坏水,有些人看着无情实则却不一定……”   岑雪卉忽然顿了顿。   沈元衡问:“怎么?”   岑雪卉道:“我在想,都说人之初,性本善。思谦他一直以来都是现在这副样子吗?”   “谁知道呢?”一阵困意袭来,沈元衡道,“算了,别管那狗东西了,睡吧。”   ……   *   寂静深夜,嘉禾守在沈云亭身旁,拧了热帕子替他擦拭身上的冷汗。   沈云亭倒在床上,眼睛闭得沉沉的。   意识渐渐消散,他陷入了一场旧梦。   无尽的黑暗似疾风骤雨席卷而来将他笼罩,无力、钝痛、扭曲仿佛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喉,令人窒息绝望。   黑雾渐渐消散,他在旧梦中睁眼。   夏日蝉鸣扰人,书院里王小胖和小麻脸打了一架,被夫子好生训了一顿。师娘带着一箩筐又香又脆的小酥饼分给大伙当小点心。   他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饼,忍不住问师娘多要了一个。师娘摸着他的脑袋多给了他两个,他朝师娘笑了开来。   师娘怀孕了,夫子已经连得了两位小公子,这回他企盼着师娘能带给他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   可张二牛偏猜师娘肚子里这回一定还是个小男娃,气得夫子拿小酥饼堵上了他的乌鸦嘴。   一片欢声笑语中,他下了学,收起书册回了山脚下的小屋。   小屋里,那个女人坐在门前等他回来。她眉眼清丽,貌美婉约,见他回来,一双温柔的眼睛朝他轻笑:“回来了,饿了吧?阿娘做了包子,快来吃。”   他一声不吭进了屋,分了把谷子给窗台上的小麻雀,然后依言坐在桌前。   桌上包子散着腾腾热气,那个女人朝他笑得温柔。   他捧了只包子在手心,手心却止不住发抖。   “吃啊,怎么不吃?”那个女人催他。柔和的眉眼在暗红夕阳下泛着丝诡异。   他咬了一口包子……   包子里包的不是肉馅,是烧红的炭!   烫、疼、麻,血……   舌头疼得失去了知觉,鲜血滴答滴答从他口中渗出,染红了青石地板。   他看见那个女人张开阴森的嘴,不停地朝他道——   知道为什么给你吃炭吗?因为你蠢,为什么这次课业得了第二?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字也写错?谁让你错的?不准错,一分一厘都不能差。   你京城最大的官,他只要最好的,听到了吗?最好的。你这么蠢,我们怎么上京找你爹?你爹怎么看得上我们?   哭?哭什么哭,你有什么资格哭?从现在起,你不许笑。   ……   他挣扎着捂起耳朵,闭上眼睛,告诉她,他会变得最好。   最好的。   ……   天渐寒红叶稀,师娘又带着小酥饼来书院看大家,可惜烧红的炭烫坏了他的舌头,他再也尝不出小酥饼是什么滋味。   师娘给夫子添了位小千金,夫子高兴地到处抱着炫耀。   他说:“孩子都是爹娘的宝贝。”   那为什么他不是?   是不是只要成为最好的,阿娘就会变得跟别人的阿娘一样了?   不是的。   他成了书院的第一,乡里的第一,州里的第一。   他以为这样子阿娘便满意了,可是阿娘看他的眼睛总是是那么冰冷。   她坐在绣棚边上,拿着绣花针,狰狞着脸责问他——   笑什么笑?谁让你笑了?不许笑。   为什么你那么好?凭什么你那么好?谁让你那么好的?你不可以那么优秀,绝对不能比他好……   他不解,明明是她告诉他,要最好的。到头来却问他为什么那么好?   阿娘她是个奇怪的人,情绪反反复复,有时温柔贤良,有时狠辣狂躁,看上去像是个疯子。   可他知道,阿娘没疯。   她对他很苛刻,却也有慈爱的时候。   他记得小时候,他病了,阿娘也曾把他抱在怀里哄:“阿云,要快点好起来。”   ……   梦境里的岁月转瞬即逝,转眼他们来到了京城。   怜娘终于见到了她日思夜想的男人,可那个男人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讲。   到京城没多久,怜娘病了,没几年好活了。   她得了病之后,忽然不疯了。   每天都对着他笑得慈和,唤他“阿云”,变得和寻常人的母亲一样。   她快死了,整天念叨着想再见那个男人一面,可那个男人不愿再与她有任何牵扯。   直到有一天,那个男人把她关进了荒山的一个地窖里。那个男人用怜娘的性命威胁他娶永宁侯的嫡女。   他去地窖见怜娘,怜娘哭着求他:“阿云,你就娶了那姑娘吧。你爹说你答应娶她,他就见我。”   怜娘半死不活地哭跪在地上,不停地重复那句话。   她真是病得不轻。   病得不轻。   她求他救救她。她想用他来换一个机会,一个与那个男人见面的机会。   严冬的地窖潮湿阴暗,透着渗人的寒。他看着地窖口照进来的那道暖光,那道暖光里仿佛印着幼时怜娘抱着他时的慈和笑容。   他屈服给了幼时唯一的那点温情。   “好。”他答应娶那个程姑娘。   那姑娘一点也不好,傻里傻气的,连背首诗都要花半个时辰。骂她的话,她也不怎么听得懂,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什么都不会,还很难缠,怎么避都避不开她,怎么赶也赶不走。他去了边关,好不容易清净了,没过多久她又追过来了。   真让人厌烦。为什么非要喜欢他?   春去秋来,三载匆匆而过。怜娘病危,死前一直唤着要见“阿云”。   他去见她,被赶了出来。她说:“我要见阿云,不是你,你滚!”   她死前撑着最后一口气,爬着去见了她的“阿云”。   原来“阿云”是她给自己儿子取的小名。   她的儿子不是他。   原来她留给他唯一的那一点慈爱,从头到尾都不属于他。   骗子。   原来他阿娘是那个曾经想毒死他的长公主。   长公主说爱他。   骗子。   是谁告诉他说他爹是个顶天立地的父亲。   骗子。   ……   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恍如潮水般向他袭来,顷刻将他淹没。   他沉在水中,冰冷刺骨的水侵蚀着他的躯体,失重、无力、不能动弹,仿佛只要闭上眼就能挣脱开这一切彻底解脱。   远处传来细微人声——   “我、我会做你最喜欢的小酥饼,每天都做给你吃,成吗?”   “愿意,愿意得不得了。”   “我一定会想你,每天都想你,很想很想你。”   “我想未来的夫君了,过来陪你。”   “我想一直这样,跟你两个人在一起一辈子。”   “不对不对,我说错了,不是两个人。等我们将来回京成亲了,还会有孩子。我们生两个,一个妞妞和一个壮壮,一个小小的你和一个小小的我。”   ……   烛光一丝一丝照进他眼里,沈云亭迈出旧梦,缓缓地睁开眼。   嘉禾守在他身旁,尚未阖过眼。   他迫切地抓住她的手,牢牢扣在手心,像溺水之人拼命想抓住岸边救命的绳索。   “醒了?”嘉禾一直紧皱的眉心松了下来,灿然一笑,又忙关切道,“要喝水吗?”   他刚醒过来不久,嗓音尚有些嘶哑,张了张嘴艰难地说出一个字。   嘉禾凑上前,听见他说:“要……”   听清他的话,嘉禾忙起身准备给他倒水,手却被他紧紧捉着不放,而后在听清他说的另一个字:“你。”   是要你,不是要水。   嘉禾安安静静地坐回他身边反握住他的手,脑袋隔着被子贴在他怀里:“我在。”   夜色静谧,孤月独照。   沈云亭伸手将她拉至近前,深吻了上去。   良久,解了渴,脱了力,松开她。   “嘉禾。”他极轻地唤了她一声。   嘉禾将耳朵挪到他唇边:“嗯?”   “我屈从于你。”他道,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   嘉禾眨了眨眼,懵懵地笑着问:“是都听我的意思吗?”   “……”沈云亭顿了会儿,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差不多……”   嘉禾:“那好!”   沈云亭:“嗯?”   嘉禾掰着手指一一细数:“你平日不要总忘了用膳。看公文不要看太晚,晚上要早一些睡。天寒记得添衣……”   沈云亭静静地望着她。   嘉禾叮嘱完他,垂下眸子顿了顿道:“不要老是凶巴巴地跟我说话,要温柔一些,要喊我作夫人,睡觉的时候要抱着我,还要……”   沈云亭:“还要什么?”   嘉禾戳了戳手指,红着脸庞微微抬眼盯着他:“还要很爱我……”   屋里静了静,嘉禾挣开沈云亭的手,走到小桌前打开食盒,取出里头温着的热粥,舀了一勺放在沈云亭嘴边:“不说了,先吃些东西。”   沈云亭低头看着勺子里的粥,心想其实他自己能吃。   见他不张嘴,嘉禾鼓着脸佯装生气的样子道:“不是说要听我的话吗?”   沈云亭启唇咽下勺子里的粥。   嘉禾弯眼笑了笑问:“加了些枣子调味,觉得味道如何?”   沈云亭一顿,回道:“好。”   嘉禾又舀了一勺放在他嘴边:“那你多用些。”   “哦,夫人。”沈云亭低头若无其事地用粥。   嘉禾一勺一勺地喂他,待喂完粥,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说了什么,捏在手里的勺子“哐当”一下掉进空碗里。   放下碗,“砰”地扑进他怀里,欢喜地喊了声:“夫君。”   沈云亭眉梢一扬,缠满白布的手轻轻抚了抚怀中之人的乌发。   门外大雪纷飞,巧娘扶着李蕙站在雕花木门前,两人透过门缝看见里面。   “公主,还进去吗?”   “不了。”李蕙摇了摇头走了。   连着下了几日大雪,沈云亭在沈府休养了几日,冰伤的右手渐渐能动自如。脸上略微还带了些病色,精神气倒是好了不少。   这几日整天闷在屋里,今日难得天晴,沈云亭被嘉禾强拉去院里晒太阳。   沈云亭抬头望了眼刺人眼的太阳,怕晒的他默不作声地躲进小亭子里。   他坐在亭子里,静静望着蹲在不远处堆雪人的嘉禾。   白皙莹润的脸颊在暖阳照耀下泛着光泽,一脸朝气蓬勃。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已经滚好了两个铜盆大的雪球。她砌好了雪人的身子和脑袋,又插了两根树枝当雪人的手,顺便捡了两块石头当雪人的眼睛。   很快,一个丑八怪雪人已经初现人形。   她玩得很专注,连毛绒斗篷背后沾了雪湿了一大片也未察觉。   沈云亭起身走到她身边,顺手把自己身上的外套换给了她:“披好。前阵子风寒才刚好不久,你还想再得一回不成?”   嘉禾紧了紧他披在她身上的外套,微红着脸朝他笑笑:“知道了。”   说话间,她又在原先的大雪人旁边堆了个扎辫子小雪人。   长得颇像她在丞相府窗台的“嘉禾小雪人”。   沈云亭仔细上前一看,那扎辫子的小雪人上果真用树枝写了“嘉禾”两个字。这便算了,小雪人旁边站着的大雪人上还写了两个大大的“思谦”。   沈云亭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嘉禾涨红了脸,忙起身挡住大雪人上的字。   沈云亭道:“看见了。”   嘉禾嘿嘿笑了下,羞红着一张脸:“思谦要和嘉禾靠在一起。”   幼稚。   沈云亭勉勉强强觉得面前两个丑雪人顺眼了一点。   嘉禾把冻僵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哈,还觉得冷,熟门熟路将手伸进他的里衣取暖,赖皮道:“手凉。”   怀中传来一阵冰冷,沈云亭瞥了她一眼,用他取暖这事,她已经连干了好几日。   起风了,眼看着又要下雪,沈云亭低头看了眼嘉禾被雪水染湿的鞋子,对嘉禾道:“风大了,回屋。”   嘉禾刚点头应了声“好”,整个人就被沈云亭横抱了起来,她小腿挣扎着在半空中蹬了蹬。   “鞋湿了。”沈云亭道,“冒失鬼。”   嘉禾:“……”   屋里燃了炭暖烘烘的,沈云亭将嘉禾抱上了榻,蹲在榻前,取下她沾满雪水的鸳鸯履,扯下湿透的长罗袜,盯着她被冻红的脚趾,冷声道:“知道手冷,怎么就不知道脚冷?鞋上满是雪水,还到处跑?”   嘉禾满脸通红心虚不答。   沈云亭捧来锦被盖住她的脚。   “我还冷。”嘉禾扯了扯沈云亭的衣袖,“你过来。”   沈云亭躺到她近前。   嘉禾依偎着他,闭上眼。   两人紧贴在一起,过了会儿,沈云亭唤了身旁之人一声:“嘉禾。”   “嗯?”   “要。”   嘉禾睁眼微惊:“不成,你的病……”   “还成。”他答。   第二日天亮,丞相府的马车等在了沈府门前。   在沈府逗留了好几日,是时候该回府了。沈元衡和岑雪卉带着一双儿女到门前相送。   两个小家伙围着嘉禾跑了几圈,跑去一边玩雪了。   临行前,岑雪卉看着沈云亭伤势未愈的右手,嘱咐道:“你这手伤得养些日子,切记回去了不能提重物。”   嘉禾想起昨日沈云亭还抱她回屋,瞄了眼沈云亭,见他一脸坦然的样子,心下有些虚。   听岑雪卉交代完两人正要上马车,忽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孩童啼哭声。   原来是两个小家伙吵架了。   岑雪卉忙上前抱起哭闹不休的妹妹,问身旁照看孩子的奶娘:“怎么回事?”   奶娘回道:“前几日带小小姐回外祖家,路上经过东街那家新开的诗社,得了个漂亮精致的玩意,小小姐喜欢得紧,这几日天天捧在手里玩,方才大郎调皮非跟她抢那玩意,这才闹了起来。”   岑雪卉又问:“是什么东西?”   奶娘指了指大郎手上的朱红小笺,道:“就是大郎手上捏着的。”   嘉禾闻言才注意到大郎小胖手紧紧捏着的小笺。   她越敲越觉着那方朱红小笺十分眼熟,总觉得似在哪见过一般。   对了,她想起来了。   她的确见过,就在不久前的那场梦中。 第20章 太子   嘉禾怔怔走上前,蹲在大郎跟前,跟他商量道:“大郎,你手上的东西能给婶婶瞧瞧吗?”   大郎乖乖点头,听话地把手上的朱红小笺交到漂亮婶婶手里。   嘉禾从大郎手里接过小笺。   在看到小笺的那一瞬,梦中的记忆再一次浮现在脑海。   记忆中冬意渐消,春/色微露。银朱在东街办了家诗社,那诗社匾额上的题字是沈云亭亲自为其提的。   每回出门她总能看见那块黑色匾额上显眼的烫金题字。   亮晃晃的,刺得她眼疼心酸。   记忆中沈云亭与她的感情并不好,他时常晚归,她总是等不到他,也不知该去哪处寻他。   在经过东街诗社时,偶然听见有人提起她与沈云亭的名字。   诗社里的人是在谈论前些日子银朱写在朱红小笺上的诗。   从那些人口中不时传来她和沈云亭的名字,凑近一听才知那些人是在嘲讽她“能忍”。   她正想着无缘无故那些人缘何谈论起了她与沈云亭,脚边吹来一张朱红小笺,小笺上似乎写着一首长诗,可她怎么也看不清小笺上的字……   嘉禾从回忆里醒神,看着手中那张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朱红小笺,深吸一口气。   她看清了朱红小笺上写的东西。小笺上用秀丽的簪花小楷写着一首长诗。   那字迹嘉禾熟悉,是银朱的。那诗嘉禾也熟悉,是银朱曾在玉筝公主寿宴行酒令时做的诗——《云间梦》。   大邺民风开放,诗文盛行,女子敢爱敢恨写诗寄情之事不在少数。   《云间梦》乃是首七言绝句,讲的是穷书生爱上官家千金,官家千金虽心中也有他,却碍于种种原因没能与穷书生得成眷属,后来穷书生飞黄腾达,却与‘别人’定下了婚约,两人终究有缘无分。   这首诗中还特意新加了两个句子,若不仔细看还以为只是寻常写景的句子。   实则却以景衬情,极其隐晦地暗示了穷书生对这首诗中的‘别人’无甚感情,但这个‘别人’却任对其纠缠不休,官家千金一直苦恼于这个‘别人’搅在其中。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诗中的‘别人’指得是嘉禾。   嘉禾生气却无奈,狗咬了你一口,你再追上去咬狗一口,不仅脏还沾一嘴狗毛。   这首诗估摸着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就算她堵上了银朱的嘴,也难堵普天之下众人之口。   “怎么了?”沈云亭见嘉禾脸色苍白,走上前问。   那段记忆跟现实发生的事不太一样,有些地方合得上,有些地方合不上。   嘉禾心里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把手上的朱红小笺还给大郎,管自己一人默不作声上了马车。   沈云亭被抛在原地,他回头望向嘉禾的背影,怔了怔,这辈子她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呼吸凝滞片刻,他低头从大郎手中拿起小笺,盯着小笺上的诗凝眸,脸色阴沉了下来。   岑雪卉关切地问了他一句:“思谦,怎么了?”   “无事。”沈云亭将朱红小笺收进袖子,上了马车。   马车渐渐离了沈府,从方才起就低着头未发一言的沈元衡,不由道了声:“奇怪,果然很奇怪。”   岑雪卉抱着孩子看向他:“怎么了?你这几日一直神神叨叨的。”   “我在想狗东西来的那日,我同他下的那局棋。”沈元衡道,“那局棋,我在左右两面都布了局,狗东西本来已经无路可走,可他却从后方开辟了一条新路,重新掌控了局势。”   岑雪卉白了他一眼:“你自己技不如人,还能怪别人吗?”   “不,你不懂。”沈元衡微眯着眼,“后来我重新研究了那局棋,发现其实这局棋的右面有个破绽,若狗东西直接从破绽处落子,那我输得更快。”   岑雪卉不解:“那又如何?”   “狗东西聪明绝顶,我都能看出来破绽,他必定也能。我了解狗东西,他这个人既无情又严谨,能用一颗棋子解决的事,绝对不会用两颗棋子。又怎么会刻意浪费那么多步,在棋盘后方布局。”   这到底是为什么?这几日沈元衡百思不得其解。   他站在大门前,陷入了深思。   却听身旁岑雪卉抱怨道:“大郎和小妹成日争吃的玩的,着实令人头疼。”   沈元衡一愣,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雪卉,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岑雪卉莫名其妙,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大郎和小妹成日争吃的玩的,着实令人头疼。”   沈元衡笑了起来:“是,是就是这个,原来如此!”   当日他同沈云亭下棋之时,曾用棋盘局势暗喻当今政局。   他记得当时他说:“如今圣上沉迷修仙身体大不如前,二皇子与三皇子各有各的势力,储位之争鹿死谁手尚不可知。”   若棋盘左右两边的势力代表了三皇子和二皇子,那后方的势力又是谁?   当今圣上可就只有这两个儿子,怎么会有第三个选择?   不,不对,圣上还有一个儿子。   先太子李询。   的确无论是从身份还是德行,先太子都是储君的第一顺位。   可……可先太子明明已经故去多年……   沈元衡眼睛睁得如铜钱般大,从脚底渗上来一股冷意,怔怔地问在身旁的妻子:“你说,死人还能复活吗?”   *   银朱题在朱红小笺上那首长诗《云间梦》用词唯美、凄婉动人,近日引得京城众多文人墨客争相传颂。   有位倾慕银朱才华的名伶在戏台上传唱了这首长诗,这么一传唱,又为这首诗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一时间,坊间大街小巷皆知此诗,连垂髫小儿都能吟上一两句里头的名句。   银朱的马车经过丞相府,每每想到嘉禾看到听到这首诗时的样子,她心中便觉得万分快意。   黄昏,太傅府。   银朱刚从诗社回府,便被江太傅叫去了兰苑训话。   兰苑刚掌灯,江太傅坐在书房太师椅上,神情严肃。他历经三朝,久经官场,见惯了风雨,脸上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   “爹爹,您找我?”银朱推门进书房,神情淡淡。   从小到大他们父女之间感情一向很淡。阿娘是为了生她才死的,小的时候奶娘说她长得像她死去的阿娘,也正因如此,爹爹怕见到她想起死去的阿娘。   人人都说爹爹重情,可她知道,在爹爹心里,最重要的不是阿娘也不是她,而是官位和名声。   江太傅见长女进来,声音一沉:“把门带上。”   银朱依言去关门。   门“嘎吱”阖上,书房只剩下父女二人。江太傅眼一沉,朝银朱扔了团红纸,怒道:“我答应你开诗社,是想你好好陶冶性情,不是要你写这种诗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就算大邺民风开化,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写出这种诗,你名声还要不要了?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定国公府的老夫人,意属你做宗妇,今日却着人过来说不必了。”   银朱一脸平静,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她很清楚她这么做会给自己招来什么。可那又怎样,她不会输,从小到大就没输过,尤其是不会输给程嘉禾。   定国公府看不上她又如何,她也从未看得起那个整日为母命是从的懦弱世子。   江太傅看了眼银朱,摇了摇头,一甩袖子:“沈思谦这个人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或许他以前属意过你,但那都已经过去多年。就凭你这点妇人过家家的招数,招惹不起他。”   银朱抬眼看向江太傅,语调平淡:“父亲多虑了,不过是一首诗罢了,写者无心听者有意罢了,谈不上招惹不招惹。退一步说,这事就算闹大,也不过是妇人之争罢了,爹爹不必担心会惹祸上身,影响您的官运。”   “若无其他要事,女儿先行告退。”银朱捡起地上的被揉成一团的朱红小笺,转身离去。   “你……”江太傅怒瞪了眼走出书房门的银朱,“自不量力,该劝的我都劝了,你自己不听,非要去招惹,出了事,我不会管你。”   银朱笑了,这么多年他这个父亲又管过她几次。   江太傅气极,他当自己这位独女是个难得的聪明人,谁知只是披了层聪明人的皮,里子竟如此莽撞蠢笨,冥顽不灵。为了一时意气,把自己的前途都搭上。   银朱想,这事虽牵扯到沈云亭,但究其根本,顶多算是她跟程嘉禾之间的私人恩怨,妇人间的争风吃醋,断没有哪个男子失了风度,插手管的。   只不过第二日清晨,她坐着马车来到诗社,却见到诗社门前黑压压一片站满了人。   银朱穿过拥挤的人群,行至诗社门前。却见一人领着官差将诗社层层围了起来。   为首的那人文士模样,穿着青杉,手执一把折扇,悠闲地扇着风,正是丞相府的幕僚心腹,那只出了名的笑面虎白子墨。   白子墨站在诗社门前,指挥着手边的官差:“搜,一个地方也不准落下。”   银朱闻言眉头轻皱,张开手挡在诗社门前,朝白子墨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白子墨收起折扇,面带假笑,语调客客气气却带着不容反抗的意思:“哦,是这样的。听闻贵诗社有人传谣,我等奉沈相之命,特意前来排查。”   “银朱姑娘不必担心。”白子墨道,“若排查后贵诗社没有传谣的嫌疑,外头这些人立马就会离开。”   银朱咬着唇,眼含愠怒,还待再说什么。   白子墨从袖中扯出一章盖着官印的纸,摆在银朱跟前:“官府查案,断不会没有章程,这张是京兆府的搜查令,还请姑娘过目。”   连搜查令都提前备好了,银朱再没有借口阻挡官差搜查。   不一会儿,官差从诗社里搜出一堆朱红小笺。   “大人,找到了。” 第21章 有喜   嘉禾是隔日早晨才知道白子墨带着人去了银朱的诗社。   从诗社搜出一堆写着《云间梦》的朱红小笺,当着全东街百姓的面,按造谣的罪名,将这些朱红小笺全部付之一炬烧了个精光。   银朱的诗社因传谣,被贴上了封条,永远不可能再在东街开门。   朱红小笺燃起的烈烈火光中,白子墨以丞相府之名,向众人告示,今日焚此笺,以示警告,若还有人再敢随意在京中散布诸如此类的谣言。   一律按造谣罪最高刑罚,笞二十杖,绝不姑息。   普通人笞三杖便要在床上躺上一日,对百姓来说笞二十杖已是很重的责罚。   至此银朱的朱红小笺一夜之间在京城销声匿迹,大街小巷再也无人敢传唱这首凄婉动人的情诗。   银朱也被江太傅关在家中静思己过。   此事暂时告了一个段落,嘉禾在心里闷了几日的气舒缓了不少,舒舒服服地用起了早膳。   自那日从沈府回来之后,她每次用膳,总是少不了一道饺子。   似乎是怕她吃厌似的,做了许多种不同馅儿的饺子,好让她换着吃。   这些饺子看着不像是丞相府大厨做的,大厨手艺精湛,每个饺子至少有十二个褶子,而她这几日吃的那些饺子,个个都是十个褶的,不多也不少。   也不知道是谁的手艺呢?嘉禾对着饺子笑了笑,好像现下府里也只有沈云亭知道她爱吃饺子。   最近延庆帝的病愈发不好了,延庆帝尚未立储,朝野上下乱成一团,沈云亭日日早出晚归。   有传言说比起二皇子延庆帝更属意三皇子继承大统,此事是真是假却不得而知。   没过几日,嘉禾收到了三皇子妃送来的帖子,邀她明日前去皇子府赏梅。   次日嘉禾醒了个大早,沈云亭尚在房中,刚穿戴完衣冠。嘉禾从卧榻上起身,身上只着一件寝衣,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伸手环住他。   “抓住你了。”嘉禾脸贴着他的背。   沈云亭一顿,转过身,低头捉住她的唇。   他们之间似乎少了层隔阂,变得亲密了许多。嘉禾总觉得沈云亭对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小心翼翼像捧着易碎的琉璃。   对视之时,眼底深处隐隐藏着一丝慌乱,像是在害怕失去什么。   气息乱了,衣衫皱了,好一会儿,沈云亭放开嘉禾,整了整被她抓皱的衣领,重新戴好冠。又抬手帮嘉禾理了理凌乱的发丝。   临走前,他盯着嘉禾妆奁上用金丝补过的雕花玉簪看了好一会儿。这根雕花玉簪只不过是当年沈翱随手买给怜娘之物。   她用不太合适。   沈云亭深思片刻,看了眼累倒在卧榻之上的嘉禾,淡淡道了声别,轻推门离去。   嘉禾唤了半芹进来,帮着换衣梳洗。方才与沈云亭经了那事,颈间略略有一处红肿,一会儿还要去三皇子府上参宴,嘉禾稍稍在颈上盖了些粉,有配了一串南珠颈链,以做遮掩。   妆点好一切,嘉禾坐上马车去了三皇子府。此次来赴赏梅宴的都是京中重臣的家眷。   席间嘉禾遇到了银朱。她还是同以往一般明丽动人,与人攀谈间,浅笑依旧。任何时候都是耀眼的。   嘉禾与银朱的恩怨,席间众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再加上前几日,诗社焚笺一事闹得满城风雨,众人看见嘉禾和银朱出现在一处,眼里多少带了点看好戏的意思。   嘉禾无意与她交谈,银朱亦如是。   两人正好面对面坐着。银朱举着盛满梅花酒的小酒盏,品酒间眼睛略略扫向嘉禾,握着酒盏的手紧紧扣住杯壁。   那日在诗社门前的场景历历在目。   朱红小笺在赤烈火光中一点一点化成灰烬,诗社被查封。   围在诗社前的人对着她指指点点,有笑话她的,有看好戏的,往日那些仰着脖子看她的人纷纷变了嘴脸。   白子墨笑眯眯地看着她:“银朱姑娘这诗写得着实感人,只不过这诗中写的穷书生与官家千金相互爱慕……”   “我家大人托我问您一句,这事……”白子墨揶揄地笑问她,“有过吗?”   从未有过,她没有爱慕过沈云亭,沈云亭亦是。   可从未有过又如何?   她平生所有的屈辱之刻都是程嘉禾给的。   从小奶娘就告诉她,她是爹爹的骄傲,是全京城最美最出色的姑娘,没有人能比得上。   曾经她也是这么以为的。   爹爹不喜她,可她足够出色,足够他引以为傲。   直到及笄后,姑母属意她做太子表哥的正妃。她原以为无论从任何方面她都会是表哥的最优选。   却在无意间听见太子表哥与爹爹坦诚,他无意娶她。   她永远记得太子表哥在她爹爹面前,目光坦然毫不避讳地说:“比起银朱表妹孤更想选永宁侯府的程姑娘。”   爹爹脸上一点也没有自己女儿被比下去的不快,还打趣着问他:“哦?为何?”   “不瞒老师。”他笑道,“程姑娘她……她哪都可爱,孤很喜欢。”   虽然之后,太子表哥还是因为种种原因与她定了亲,可她知道,她输给了程嘉禾。   幸好程嘉禾是个傻蛋,喜欢一个她不要的破落户,这辈子也别想再在她面前抬头。   可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在打她脸一般,她不要的破落户却成了大邺丞相,群臣之首。   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起初她只是想处处胜过程嘉禾,久而久之这份不甘心变了味,只要程嘉禾又一点好,她便浑身不痛快。   让程嘉禾过得不好仿佛成了她的执念。她的骄傲不允许程嘉禾有一点比她好。   可程嘉禾偏就过得很好。   明明是罪臣之女,却因有个位高权重的丈夫,即便是三皇子妃也不敢轻易小瞧了她。   那些见风使舵之人,变嘴脸最快,围着她嘉禾长嘉禾短的,仿佛她们之间有多熟识似的,无非是想卖沈云亭一个人情,讨些便宜罢了。   赏梅宴结束,她那位丞相夫君还亲自过来接她回府。   银朱看着嘉禾离去的背影,手心被指尖掐出了红印,眸色晦暗不明,仿佛陷入了深思。她不会输的,永远。   *   这几日沈云亭早出晚归几乎忙得不见踪影,嘉禾没想到赏梅宴结束,沈云亭竟会过来。   嘉禾小步跑到他身旁,笑着问他:“你怎地过来了?是来接我?”   沈云亭轻描淡写地道:“恰巧路过,顺便。”   嘉禾望向马车车轮上的泥,心想这个顺便还真绕了不少路。   “别愣着,走吧。”沈云亭伸手扶着嘉禾上了马车,马车轱辘轱辘驶回丞相府。   今早刚折腾了一番,紧接着又去赴了赏梅宴,嘉禾坐在马车上,听着马车车轮与地面规律的摩擦声,竟觉有些困倦。   她昏昏沉沉地揉了揉眼睛,靠着马车车壁睡了过去。   沈云亭看向她,随着马车摆动,一垂一垂的脑袋,轻叹一声,将她半个身子轻放到自己腿上。   嘉禾伏在他腿上,睡得很沉,轻轻呼着气发出微鼾声。   沈云亭抚了抚她为他盘成妇人髻的乌发,从袖间取出一支金玉桃花簪,轻轻簪进她盘起的乌发中。   马车一颠一颠地驶到了丞相府。嘉禾幽幽地从沈云亭膝上醒了过来,半梦半醒下了马车,走回了房。   她坐到镜前正要梳洗,抬头却看见镜中的自己仿佛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嘉禾微微一愣,视线聚在了乌发间多出的那根簪子。   以玉为身,金做点缀,上嵌金丝缠成的盛放桃花,精致非常。   嘉禾惊喜转向沈云亭。   猜到她想问什么,沈云亭答了句:“嗯。”是他送的。   桃花簪寓意取自桃夭,忘日后能与她夫妻美满和顺,一家和睦,子嗣旺盛。   她笑得那么开怀,想来是明白他的心意的。   夜色渐深,烛火昏黄,沈云亭走至她身前,替她卸下钗鬟,她的青丝散在腰际,朦胧的眼睛正对着他。   嘉禾双手搭在他脖颈处:“你好像变了。”   “嗯?”沈云亭解开她长裙上的系绳。   “变得喜欢我了一点。”嘉禾盯着他道。   沈云亭抱起她,轻放到卧榻上,顿了许久,看着卧榻上已经闭上眼熟睡的人,道:“没变。”也不止一点。   他轻轻在她卷翘的眼睫上落下一吻。如若早知道死了再睁眼就能看见你,他一定不会等那么那么久,早些来见你。   如若能回到相遇之初便好了,你让我抬头看看你,我一定听话抬头。   嘉禾沉沉睡去,沉睡间一段新的记忆似奔腾浪潮向她涌来,挤进她的脑海。浪潮逐渐退去,记忆中的画面缓缓映在脑海。   天光微露,丞相府卧房,她躺在卧榻上昏昏沉沉精神不济,也不知是为何,她已经连着好几日都似这般混沌困倦。   先前的病根没断,如今又添了新疾,镜中的她,脸颊肉眼可见的苍白消瘦。她撑着疲乏的身子起身。   半芹送端来了早膳,没有油腻之物,只是些清粥小菜,她却没什么胃口。许是前几日吃坏了东西,这几日晨起胸口隐隐发闷想吐。   半芹看着她消瘦的样子发愁,劝道:“夫人多少用一点。”   她抿了抿唇,依言喝了些清粥,只不过才刚喝了一口,便从胃里泛起一股恶心,忍不住吐了起来。   她吐得厉害,本就没吃什么东西,便是吐也吐不出东西,只在一边不停干呕。   半芹见状忙上前扶她回了卧榻休息,替她寻了大夫过来,又亲自跑去外头找沈云亭回府。   大夫比沈云亭先到府里,隔着纱帐替她把脉。   她捂着泛酸的胸口,双眼有气无力看向大夫,蹙着眉问:“我……这是怎么了?”   大夫闭着眼捋着胡须,确认了几遍她的脉象,脸上忽然浮现一丝喜色,笑着回道:“夫人不必担忧,您呀,没病。”   “就是有喜了。”   她觉得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大夫:“您说什么?”   大夫又笑着重复了一遍:“您有喜了,怀孕了,要做孩儿娘了。”   “可是,我一直在服避子汤,怎么会……您是不是看错了?”   “避子汤也不是一定能保管起作用的,您就是有喜了。”   她瞪大了眼,怔了许久,低头看向尚未凸起的小腹,不知为何眼里有涓涓热泪滚落。   送走了大夫,半芹回来了。   半芹是一个人回来的,她朝半芹身后看了看,没看见沈云亭的身影。   他没回来。   半芹一脸为难地对她说了句什么,嘉禾听不清……   一瞬间记忆中的画面在嘉禾眼前扭曲,一阵天旋地转后,记忆继续。   有了孩子终究是桩喜事,她独自坐在杌子上,一针一线地为未出世的孩子缝小鞋。刚出生的婴孩手脚稚嫩,得用最绵软的料子细细地缝,这样才不扎脚。   她边缝小鞋边想着将来孩子该叫什么名字。   想起和沈云亭幼时初遇的场景,那日月色很美,他背着她赤脚越过荒山,他说她的名字很好,嘉禾是好苗子的意思。   她替孩子想了三个名字备选,念月,小山,苗苗。怕自己健忘,赶紧用纸笔记了下来。   夜深,她刚缝好虎头小鞋,沈云亭回来了。   他推门进屋,见着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三日后,我会随军前往西北,此去生死未卜,你好好留在京城。”   ……   倏然间记忆画面如细沙般被风吹散,梦境结束,嘉禾猛地惊醒,额间满是冷汗,薄透的寝衣被汗水浸湿。   每一次做这种梦,都好似要花光身上所有的力气一般。   沈云亭看向惊魂未定的嘉禾,问:“怎么了?”   刚从梦中醒来,嘉禾脑袋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复述此事,喘了半天气,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孩、孩子……”   沈云亭浓睫微垂,神色让人瞧不分明,那双半睁着眼里似压抑着某种复杂情绪,半晌眼里逐渐恢复平和。   嘉禾盯着他,不知怎地,心里总有种莫名的酸楚,似是从记忆中的自己身上延续过来的情绪。   沈云亭抬手轻抚她皱着的眉心,难得温柔道:“我们生几个。”   “名字你取。”   嘉禾睁大了眼张了张嘴,想起从前他总说她取得名字俗,不由问:“取成什么样都行吗?”   沈云亭恍神,思绪渐远:“嗯,月月、小山、苗苗都行。”   理智回笼,他抬眸瞧她,却见她睁大了圆眼,惊愕地瞪着他。 第22章 唯一   理智回笼,沈云亭抬眸瞧她,却见她睁大了圆眼,惊愕地瞪着他。   “怎么?”沈云亭拧眉,“你不喜欢吗?”   嘉禾摇了摇头,垂眸,思绪纷乱。   是巧合吗?   他说的几个孩子名字,跟梦里她取的一模一样。   幽静深夜,嘉禾换了身干净寝衣,身旁之人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嘉禾下意识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他又重新将她揽进怀里,比方才抱得更紧,好似不这么抱紧她,她就会消失不见一般小心翼翼。   “别不要我。”他在她耳边道。   梦中酸涩的情绪尚未消散,嘉禾闭上眼久久未答。   身旁之人打在她脖颈的呼吸彻底乱了,忽起身覆上她的唇,想方设法讨好她,待见她起了一些反应,安心地笑了。   嘉禾再睁眼时天已亮,昨夜躺在卧榻之侧的人已经走了。   延庆帝求仙问道多年,身子早已拖垮,朝中重臣皆知,延庆帝大约熬不过这两个月了。   然天子重病,太子故去多年,储位依旧未定,致使朝中党/争纷乱,愈演愈烈。   二皇子与三皇子已公然在朝堂上撕破脸皮。   为着这事,沈云亭这些日子才会异常忙碌。他作为一朝宰辅,有稳定朝局之责。   朝堂之上暗潮汹涌,内宅亦不平静。   各家饮宴,二皇子党和三皇子党的家眷,泾渭分明,各管各的,互相嘲讽暗地设计令对方势力出丑,都是常有之事。   这场纷争最终在一个月后定下了胜负。   对于储君人选,延庆帝终于有了决断,他舍弃了生母卑微才德平平的二皇子,立了母族强势的三皇子为储君,即日入主东宫。   储位之争从来都是残酷的,在三皇子入主东宫的当天晚上,二皇子饮下鸩酒自/尽。   三皇子李炽,性情暴戾,手段残忍,毫不念手足之情。   次日,二皇子妃及其长子被人发现淹死在城外臭水沟之中。二皇子府其余家眷涉嫌各项罪责,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处死的处死。   朝政迅速落入三皇子手中。一场残酷的屠戮,悄然拉开序幕。   处理完昔日政敌家眷,他开始着手清理朝堂上的二皇子党。   这段日子,京城阴云密布,街市大乱,家家户户关门闭户。   就在此时却从太傅府传来喜讯。   银朱入了东宫,成了三皇子的良娣。   听闻两人是在上回三皇子妃办的赏梅宴上,因品鉴一副名画家的咏梅图而结缘。   三皇子从前便颇欣赏她的才华和美貌,只不过碍于银朱从前是他未过门的长嫂才作罢。   两人因对作画人在咏梅图中所传达之意理解不同而起了争执。   银朱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三皇子而放弃己见,据理力争坚持自己所理解的画意。   三皇子见惯了温柔小意,小心讨好他的女人,反而觉得银朱这样烈性十足的女子,挑起了自己的征服欲,十分有意思。   起先银朱断然拒绝了三皇子的示好。可越是得不到的越新鲜的越好,三皇子反而来了劲。   在三皇子锲而不舍的攻势之下,银朱答应了他。   三皇子大喜,对其宠爱非常。   先是为银朱一掷千金买下名家遗作,后又逾越礼制,以太子妃之礼迎她入东宫。   三皇子妃素来身子不好,传闻三皇子打算等三皇子妃过身之后,立银朱为太子妃。   待到他日三皇子继承大统,银朱便是皇后,母仪天下,世间女子无人能比。无论何时,银朱都不会让自己输。   短短一个半月的时间,京城已然彻底改头换面。   朝中的二皇子党虽尚未连根拔起,但也已清理得差不多了。   李炽手段狠戾,刚处理完二皇子党,尚未等朝局缓和下来,便随心所欲,开始处理那些从前跟他对着干的人。   沈云亭处事素来谨慎,从未与三皇子李炽有过过节。   除了之前诗社焚笺得罪过三皇子如今捧在手心的宝贝。   李炽此人做事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本来自尊心就比其他人高,容不得任何人践踏。日日上朝都得对着他心肝宝贝传闻中的“旧情人”,心里自然不会舒坦。   毫无意外,沈云亭遭到了贬斥。   这些年沈云亭在朝中威望日增,再加上长公主的庇护,也不是说能动便能轻易动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沈云亭对此异常平静,没有半分挣扎,安安分分地接受了李炽的贬斥。   从丞相之位上退了下来,赋闲在家。   嘉禾忆起,年幼时他背着她,站在荒凉山顶之上,从山顶上往下望着山下万家灯火,他说想成为父亲那样的好官。   十一二岁的年纪,嗓音略带稚气,豪言要令这脚下万里山河,永垂不朽。   多年过去,物是人非,冷漠理智代替了年少热血,或许心中对父亲的崇拜逐渐磨灭,但当年那份信念尚存心间,如滚滚奔流的江河,从未停息。   他从来没有对不起过脚下这片山河。   骤然遭逢低谷,嘉禾以为沈云亭多少会有些失意。   沈云亭却没有。赋闲在家,一大早他兴致颇好教嘉禾下棋。嘉禾担心地问了他关于被贬之事。   他静了片刻,捞起嘉禾到怀里,教她观棋局。   棋盘之上,黑子居多,已将白子的前路堵死。   “黑子之势迫使白子只能往后退。朝堂之上,李炽之势似这棋盘之上的黑子,我则如同白子,被贬斥乃是形势所逼。”   沈云亭的掌心覆盖在嘉禾手背上,执起她的手,捻起一枚白子,将白子落于棋盘之上,而后沉声道:“以退为进,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嘉禾盯着他落子之处,吃了一惊。白子若是往此处退,明明是在自断后路。可再仔细一看,方才已陷入死局的白子,竟因这看似自断后路的一步而重现生机。   所以被贬斥之事全在他意料之中?   沈云亭低头将唇覆在她眼睫上,吻开她的眼睛。   嘉禾睁圆了眼看他。   “别担心。”眼前人浓睫微垂,薄唇轻动,“我带你看一场颠覆。”   *   沈云亭赋闲在家没过几日,朝廷的调令便颁了下来。   命其为监军,三日后启程前往西北剿匪。   西北悍匪兴风作浪多年,久未平定,残忍凶猛,李炽明知沈云亭乃是文臣不擅带兵作战,却派他前去西北剿匪,显然是故意要置他于死地。   沈云亭却一派风轻云淡,甚至还有闲情替嘉禾画小像。   前些日子嘉禾生辰,他答应嘉禾要送她的小像,差不多快画完了,只差人像嘴上的胭脂未点。   沈云亭坐在书案前,提笔蘸了朱砂,正要点在人像嘴唇上,嘉禾端着小酥饼跑了进来,沈云亭手微微一抖,笔尖上的朱砂滴落,掉在画中人脖颈上,在脖颈上化开一点红印。   “啊!”嘉禾看着自己的小像皱起眉,“糟了!”   小像脖颈上多了一枚红印,着实不太好看。红印颜色较深,也不太容易用别的颜色遮盖。   沈云亭看着她发愁的脸,回了句:“不糟。”   嘉禾憋着嘴:“可是画上多了个红印。”   沈云亭将她揽到自己身旁:“可以补救。”   “怎么……”怎么补的补字尚未说出口,嘉禾忽觉脖颈上一凉……没过多久,上头被他嘬出一枚红印。   嘉禾拿起镜子羞红了脸,却见沈云亭一脸坦然,清逸的脸似晕染了一层雾气,朦胧泛潮。   往日冷厉严正尽失,他笑,嗓音低哑蔫坏:“这样便同小像一模一样了。”   ……   夜里他拥着嘉禾而眠,贴在她耳边告诉她,待他从西北回来,日日都为她画小像。   嘉禾勾住他的小指,笑了笑小声命令他:“一定要平安。”   “一定。”他应道。   嘉禾起身,从柜子里取了些红色绣线过来,在他手上编了个平安结,笑道:“平安结,很灵的。”   沈云亭盯着手腕上的平安结眸色微变,良久应了声“嗯”。   *   离沈云亭去西北还有一日功夫。   启程前留在京城的最后一夜,沈云亭带着嘉禾去山上放天灯。   山路崎岖难走,嘉禾记起去岁她生辰时,沈云亭作为丞相随万民放天灯祈福来年丰登,顺道带她上山放了一次天灯。   那日与今日走得是同样的山路,夜里光线昏暗,那日她上山之时,不小心被石子绊到了脚,沈云亭领着百姓走在前面,全然没有看一拐一拐跟着最后面的她一眼。   回去之后,他才瞥见她左脚肿了,随口问了她一句:“怎么回事?”   她垂着眼委屈地告诉他,她扭到脚了。他没问她疼不疼,也不问她怎么扭到的,只冷冷地叱了她一句:“冒失。”   今日刚到山脚下,沈云亭便将她背在了背上,一步一步地背着她上山,生怕她不小心磕着碰着了。   明明是心疼想嘉禾,却嘴硬说是因为有前车之鉴,怕嘉禾太马虎,磕着碰着后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嘉禾趴在他背上:“我还是喜欢你不嘴硬的时候。”   沈云亭噎了噎,应了声“哦”:“嘉禾,我怕你累。”   他难得老实,嘉禾圈着他的脖颈,趴在背上咯咯笑。时隔多年,他又背着她走山路,他的背还是同小时候那般暖暖的很宽阔。   夜空中飘着盏盏天灯,似星河一般。每个月十五月圆的时候,便有许多人来天上放天灯祈愿。或求姻缘或求平安。   入春寒潮未退,山顶风大,沈云亭脱下身上大氅,披到嘉禾身上。   嘉禾肩上一重,抬头看他:“我已经披了件厚绒斗篷了,不冷的,再加衣服要出汗了,大氅你自己披。”   “我热。”沈云亭回道。想起方才嘉禾说更喜欢不嘴硬的他,默了好一会儿,改口道:“我怕你冷。”   嘉禾白皙的脸上顿时覆上了一层甜蜜的红晕。在白色锦帛上写下——   望爹爹早日安息,望阿兄早日归来,望夫君此行平安。   然后将写好的白色锦帛挂在天灯上,点燃天灯,任天灯随风慢慢上天。   沈云亭望着徐徐上升的天灯,眸光渐沉,有些心愿大约一辈子也不能实现了,但尚能完成的,他会尽力。   “此去西北,途经凉州,我会带着你爹爹的骸骨回京安葬。”   永宁侯战败后自刎于凉州,数万将士血洒疆场,领兵之人不论如何都有不可推卸之罪。然究其根本乃是国力积微已久之故。   大邺早已不是二十年前万邦来朝的大邺,朝政腐朽,军备陈旧,凉州一役大邺惨败其实早有预兆,只是谁也没想到结果会那么惨烈。   此战败因,延庆帝心知肚明,却将所有罪责都算到永宁侯头上,为日渐衰败的大邺蒙上了一块遮羞布。   永宁侯戴罪之身尸骨永不得回京。深爱这片土地的高傲战士,在战场上豁出去一辈子,打了无数场胜仗,因为这场注定会败的战役,埋骨他乡,永遭世人唾骂,终究是不该的。   可惜上一世她没来得及见到他带着她父亲的尸骨回京安葬。   嘉禾眼睛起了一层水雾:“多谢。”   “不必。”他道,这世上只有她的感谢他不敢要。   夜深,沈云亭背起嘉禾下山。   嘉禾捶了捶他的背,羞红着脸小声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沈云亭不放开她,默默走了好一段山路,抬头望向天上圆月,极轻声地道:“明日便要离京赴往西北,我再背一会儿。”   闻言,嘉禾趴在他背上不乱动了。   “夫君,你去西北之时,能否代我寻寻阿兄。”   沈云亭顿了会儿,眼帘微垂藏起眼里复杂情绪,应道:“嗯。”   嘉禾伸手圈住他的脖颈:“等你平安回来,若是阿兄也能回来,便能一家团聚了。到时候我们再生一个壮壮和一个妞妞,你说好不好?”   “好。”   嘉禾心满意足地笑了,又道:“去岁我生辰那日,我在天灯上许了愿。”   沈云亭忽然脚步一顿。从前他从来没好好和她过过生辰,去岁他随一众百姓上山放天灯祈福来年丰登,只是随口提了句带她一道去,她便兴高采烈跟来了。   上了山,她便急着要写锦帛许愿,还笑着跟他说,要把藏在心里很久的愿望放上天。   他想,除了想和他早日成亲生子,她还能有什么愿望。   整日便只知道惦记这些无用之事。   程嘉禾真让人厌烦。   她到底还要缠他缠多久,一辈子吗?   他不要。   程嘉禾那么笨,他不要同她绑一辈子。   “思谦,你要不也许个愿,听说可灵了。”她笑得一脸欢喜,非要拉着他一起许愿。   ……   思绪回笼,沈云亭继续下山的脚步。   嘉禾唇贴在沈云亭耳边轻问:“你猜我许了什么愿?”   沈云亭眼睫颤得厉害,哑着声问:“是想与我早日成亲?”   嘉禾摇了摇头,在他耳边极轻地笑道:“我许的是,愿思谦日日欢喜,岁岁平安。”   沈云亭脚步一滞。   “对了。”嘉禾问,“那日你也放了盏天灯,你许了什么愿?”   沈云亭仰起头闭眼。   他在天灯上写了——   程嘉禾永不如愿。   后来她真的没有如愿。   他没有日日欢喜,也没有岁岁平安。   夜夜梦魇,年年病痛。   再也没办法抱住那个在被所有人背弃的落魄时光里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嘉禾。   嘉禾圈着他脖颈的手上忽有小水珠接连落下:“下雨了吗?”   她抬头望天:“咦,好像没下。”   “嘉禾。”他唤了她一声。   嘉禾:“嗯?”   他再也不要放开她,他想说。   次日清晨天未亮,沈云亭把嘉禾连人带行李送去了沈府。   嘉禾举目无亲,他不在京城的日子,比起待在丞相府,有长公主坐镇的沈府显然更安全。   岑雪卉带着嘉禾进府安置。   临别在即,沈云亭难得软下语气同沈元衡道:“我夫人劳烦府上代为照看了。”   沈元衡假客气了一番:“不劳烦,你放心去吧。”   “如若……”沈云亭沉下脸,“如若她少一根毫毛,我不会放过你。”   说罢,沈云亭翻身上马离去。   待他身影看不见了,沈元衡小声骂了一句:“狗东西。”   嘉禾跟着岑雪卉进府,岑雪卉领着嘉禾去了之前,她与沈云亭来沈府时住的那间客房。   客房的摆设一尘未变,熟悉的涂朱漆长凳、流云八曲屏风、雕花纹木床,睹物思人,这些东西之上仿佛都能看见沈云亭的身影。   此一去,快则几个月慢则数年,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方才临别之时都没有好好与他说会儿话。   思念翻涌,下一瞬嘉禾冲出客房。   岑雪卉惊道:“弟妹!”   嘉禾一路疾奔至马厩,从马奴手里抢了马冲出沈府去追沈云亭。   岑雪卉气喘吁吁追到门口之时,嘉禾已经骑着马跑远了。到底是永宁侯府出来的女儿,平日看着娇柔,骑上马能跑那么快。   嘉禾的马跑得极快,初春的风刮得凛冽,恍如软刀割在脸上,刮得脸生疼。   沈云亭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走大路已然是追不上他了。   行军出城必然要经官道出城门,嘉禾知道一条捷径,通往城门口的矮坡,若马匹跑得快,还能赶得上见他一面。   嘉禾骑马追上了赴西北剿匪的队伍。   军队众人看着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矮坡上的女子面面相觑小声议论了起来。   “这是谁家小娘子?”   “怕不是来追情郎的。”   只听那女子喊了一声:“夫君。”   沈云亭回首,嘉禾的身影映进他眸里,她骑在马上,藕荷色的长袖翻飞在风中。   像前世一遍又一遍在梦中找寻的幻影一般温柔固执。   矮坡与官道隔着山崖,沈云亭扯着缰绳,静静地望着嘉禾,若没有隔着前面那座碍眼的山崖,他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   耳边风声呼啸,两人对望许久。同行的将领不由催道:“沈监军,快走吧,别耽误了大家伙。”   行军耽误不得,沈云亭朝嘉禾道:“回去。”   “等我回来。”回来同你到老。   军队继续前行,眼看着离嘉禾越来越远。   不知怎的,嘉禾心里空了一片,她总觉得,此一别后,她再也等不到沈云亭了。   前路是一片荒野,太阳渐升,在荒芜的原野上撒下一层光晕,沈云亭的侧脸在这层光晕之下柔和朦胧,渐渐模糊消失。   嘉禾似用尽全身力气朝他喊道:“夫君。”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我心向你。”   她的喊声穿过遥远的距离传到他耳边,落进他心里。   他想答:我亦然。   可那矮坡已经远得看不到了。   等回去,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再告诉她。   行军的队伍在嘉禾眼前消失不见,嘉禾驾马回了沈府。   岑雪卉一直等在大门口,见嘉禾平安回来才松了一口气:“你可算回来了,这冒冒失失地骑马出去追人,若是出什么意外,回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向思谦和公主交代。”   “对不住了,让你记挂了。”嘉禾红着脸低下头。   见她服软,岑雪卉也不好再说什么,像看自家年幼的小妹一般,指了指嘉禾沾了泥的脸道:“身上都脏了,进屋洗洗,换身衣服。”   嘉禾应了声“好”,随身旁婢女回了客房。   岑雪卉看着嘉禾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近日京城大乱,她吩咐门房将大门关紧后,回了房。   沈元衡正坐在桌边,玖拾光整理拿着细竹竿逗着笼子里的小雀。   “我算是明白,为何狗东西那臭脾气会同长公主和解,他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早早地为弟妹做好了打算,京城现下乱成一团,哪处都没有长公主身边安全。”   沈元衡眸色一沉:“毕竟无论是谁做皇帝,长公主永远都是新皇尊敬的姑母,没有人敢妄动。”   岑雪卉听得糊里糊涂的。   沈元衡看着妻子迷糊的模样,笑道:“你知道思谦现下在打算做什么吗?”   岑雪卉:“赴西北剿匪。”   “不,那只是掩人耳目。”沈元衡道,“他是打算同人谋朝篡位。”   “什么?”岑雪卉惊了半天没缓过神来,将屋子门窗都锁紧,睁大眼轻声问,“谋朝篡位?可是二皇子已经死透了,那尸体现在还挂在城门口呢!他同谁谋朝篡位?”   “先太子。”   “可先太子不是已经……”   “当年先太子在白云山围猎时因马匹突然发狂不受控,不慎随疯马一同坠入山崖,粉身碎骨,事后只找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   “若我猜得没错,马匹发狂恐是遭人陷害,陷害先太子之人极有可能便是三皇子李炽,先太子被害后蛰伏多年,为的便是等待机会复仇,重夺皇位。”   “狗东西早知道先太子还活着,只怕之前早有联系。”沈元衡道,“西北之地多为先太子旧部,狗东西这次去西北明着是被贬去西北剿匪,实则是打算联合先太子旧部,颠了李炽的皇位。”   *   夜色渐深,赴往西北的荒原之上,行军的队伍就地扎营休息。   接近子时,沈云亭的营帐尚还亮着光,他的心腹幕僚白子墨撩开帘子进来,劝道:“明日一早便要行动,大人还是尽早休息。”   沈云亭放下手中的文书,揉了揉眉心:“知晓了。”   白子墨是一路看着沈云亭从微时走上高位的,知他为人谨慎,若无十足把握绝不会轻易做出如此决断。   只不过世上之事没有绝对,何况是谋朝篡位这种大事,明日一搏若是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白子墨不禁问他:“值得吗?倾其所有,扶先太子上位?”   “值得。”沈云亭回道。   二十年后的大邺,会是海清河晏,朗朗乾坤的太平盛世。   白子墨不再多言,出了营帐。   独自在外的深夜,沈云亭一闭上眼,眼里心里全是嘉禾的眉眼轮廓和一颦一笑。   他少有这样难以自控的时候。   书案前摊着一幅他为嘉禾画的小像。画上的姑娘圆眼琼鼻,丹唇小巧。这副小像早就画完了,本该直接送给嘉禾,只不过他以要再好好修整一番的借口暂时留在了身边。   离京在外,带在身边,想她了便看上一眼。   沈云亭看着画像出神,回想在矮坡之上藕荷色衣裙飘然翻飞的身影,没有谁能同她这般美得惊心动魄。   他抿唇笑了笑,素来波澜不惊的面上隐隐散着丝热气,眉眼含春,提笔在画像空白处题下一行字——   吾妻嘉禾,吾心所向,吾之唯一,吾爱永存。 第23章 三合一 全部想起   是夜, 沈府客房。   嘉禾点燃岑雪卉送来的安神香,躺上卧榻闭眼。   近来夜梦频频,记忆出现得越来越多。   这些记忆并不连贯, 像一粒粒散珠, 差根绳子才能串联在一起。   安神香的效力渐渐发散, 嘉禾渐渐沉入梦乡。   新的记忆再次袭来……   她在梦中缓缓睁眼,视线由模糊到清晰。   眼前是一片火海,身上传来火灼的痛感,嗓子被烟呛得嘶哑,每呼吸一次胸口都仿佛要撕裂了一般。   宫殿楼宇在大火中坍塌,凄厉的惨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绝望、恐惧萦绕在心头。   小腹隐隐传来刺痛, 她拼命护住尚平坦的肚子。   烈烈火光中, 她看见有个人影正朝她靠近, 浓烟滚滚看不太清那人的脸,只头上那顶银色莲花小冠,让她心头一跳。   她伸着手想要抓住他, 却怎么也抓不住。   ……   嘉禾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一摸脸上满是泪水,她告诉自己只是梦别多想, 可不知怎地眼里的泪水却止不住。   怔愣地抱着膝盖坐在床角直到天亮。   大火中朝她走来的那个人是沈云亭吗?为什么她怎么够也够不到他?   窗外天光照入, 嘉禾回神,收拾好心绪起床。   这些天在沈府,嘉禾闲着无事便帮着岑雪卉晒晒药材, 逗逗大郎和小妹。   岑雪卉见嘉禾熟练地将药材分门别类摆放晾晒,微惊:“这些药材你都认识?”   “小时候随父亲行军在外,后来同夫君在边关待了三年,那地方什么都缺, 有什么磕着碰着小病小痛的,药材不够便只能自己上山采。”嘉禾解释道,“故而对这些伤药略通一二。”   岑雪卉笑道:“你在思谦身边把事事都做妥帖了,若是有一日思谦怕是会不行。”   提起沈云亭,嘉禾心口一滞,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一般。   小妹哒哒地跑到嘉禾脚边,咿咿呀呀地要抱抱。嘉禾心里软成一片,脸上重新挂起笑容,伸手把小妹抱在怀里。   小妹小手扒着嘉禾的脖子,乖乖地呆在嘉禾怀里,没一会儿便呼呼地睡熟了。   岑雪卉吩咐奶娘将睡熟的小妹抱去了房里。   嘉禾看着被奶娘抱走的小妹远去的小妹,眼皮慢慢耷拉了下来,在梦里她和沈云亭似乎也有个孩子。   不知他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像她还是像沈云亭。   正出神,门房崔叔匆匆赶了过来。   岑雪卉看向崔叔:“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崔叔躬身回道:“东宫的江良娣派人给二夫人送来了帖子,邀您去宫中一同赏花。”   嘉禾微愣,东宫的江良娣?   哦,是银朱。   前不久三皇子李炽入主东宫,银朱做了李炽的良娣。   银朱邀请她入宫赏花?   定然没安好心思。   嘉禾皱了皱眉,回绝道:“劳烦崔叔回了那人,就说我身子不适,不便前往,还望江良娣海涵。”   崔叔将手上的木盒递给嘉禾,道:“回二夫人,这是那人让我交给您的。说是您看了这东西,便愿意进宫了。”   嘉禾接过木盒,犹豫了片刻,打开盒子。   盒子里躺着一块串着红缨绳的翡翠玉佩。   在看到玉的那一瞬间,嘉禾心骤然一抽,眼睛顷刻沁出泪水。   是阿兄平日最喜欢的翠玉,他从不离身。   嘉禾红着眼眶颤着声问:“她怎么会有这个?”   崔叔摇摇头,表示对方没说,自己也不知道。   岑雪卉朝崔叔挥了挥手,示意他先下去。   崔叔走后,岑雪卉轻轻拍了拍嘉禾的背,低声劝道:“我虽不知这玉佩对你而言是何意义,但思谦临走前交代了,让你好好呆在沈府,哪也别去。无论有什么事,你暂且先忍上一段时日,待思谦回来之后,再做处置,你看如何?”   嘉禾捏紧了翡翠玉佩,闭上眼眼睫乱颤,她深吸一口气,好一会儿抿着唇朝岑雪卉笑笑,应道:“好。”   岑雪卉松了口气。   嘉禾道:“外边风大,我有些头晕,先回房了。”   只要她不出府,怎样都行。岑雪卉应了声“好”,便由着她去了。   嘉禾敛起眸子藏起脸上的情绪,转身回了房。   回到房里,嘉禾借口要好好休息,将一直跟在她身侧的沈府婢女都支去了门外。   房里一室寂静,嘉禾紧紧捏着玉佩,手微微颤着,闭上眼心绪如浪涛般不停翻滚——   阿兄,你在哪里?   我一定会找到你。   下一瞬,嘉禾睁开眼,奔至窗前从窗口翻了出去。她以树枝做遮掩,避开众人耳目,溜进了院子。   有次与大郎玩捉迷藏,意外发现在院子角落被枯树丛遮着的地方有一个狗洞,她身形娇小,恰好能从狗洞里钻出去。   嘉禾偷溜出沈府,朝皇城方向奔去。   她快步踏上青石台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裙摆翻飞,皇城两侧红墙在她眼前略过。   阿兄的翠玉被她紧紧握在心口。   东宫的金瓦琉璃渐渐映入她眼帘。身着绣金朱色长裙的艳丽美人站在宫门前的高石阶上,自上而下望着她,笑了起来。   银朱簪着同她相似的插梳,笑脸灿然笑声得意,以俯视的姿态看着嘉禾。   “程嘉禾,你好好抬眼看看,这里的雕栏玉砌、金碧辉煌,侍人成群、金碗银筷。”   嘉禾边朝她走近,边反问她:“看见又如何?”   银朱得意地盯着嘉禾,一字一句道:“你一辈子都得不到。”   嘉禾抬头望着银朱妍丽中带着些许憔悴的脸庞,未作声响。   银朱不满指着她道:“大胆,谁让你抬头看我的?你一个贱民,有什么资格抬头看太子良娣?”   嘉禾垂眸不看她。   银朱却来了劲,似疯魔了一般,艳红的唇不停张合念叨着:“现下只是太子良娣,待以后我便是贵妃,再以后我就是皇后,会是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她的眼角略略猩红,似用尽全力一般,声嘶力竭朝嘉禾喊道:“你永远也比不上我,永远也不能抬头仰视我。”   嘉禾面色平静,缓缓走到她身侧,淡声问了句:“然后呢?”   银朱神色一滞,双眼无神,   “这样子,你开心吗?”嘉禾问她。   “我当然……”银朱顿住,好半天嗓子里没有发出一个字来。   “从小到大无论哪方面你都最好的。”嘉禾看着她认真道,“出身、容貌、学识还有你的心。”   “小的时候,私学门前有条水渠,暴雨天地上打滑,我不慎摔了进去。水渠虽不深,但那时我们尚且年幼,个子矮力气小,掉进去便是一条命。”   “那日私学下学早,所有人都走了,只余下我和你两个人留下来抄书。”   “抄完书刚出私学门口,我掉进了水渠里。暴雨之下,水流涨满,你个子没比我高多少,力气也没比我大多少,使劲拽着我的手不放,你告诉我说,别怕你在,你一定不会输给该死的暴雨和水渠,一定会把我救上来的。”   “整整半个时辰,你写字画画的那双手被泥沙冲得发红出血了,你都没有放开我的手,直到你我府上的家丁在水渠那找到了我和你,将我俩都拉了上来。”   “这辈子只有两个人跟我说过别怕。一个是你,还有一个是我夫君。”   “银朱。”嘉禾道,“我没法原谅你做的事,也没法忘记你的好。”   银朱别过脸惨笑,面色溃败:“谁要你记得?早知道那个时候就该放手,让你死了算了。”   嘉禾抬头望向东宫屋檐上的金色瓦片:“你想让我看看你现在过得有多好?”   “我看见了,可我只觉得你……”嘉禾顿了顿,“好可怜。”   银朱通红的眼睛睁大,眼泪蓦地从眼眶滴落,怔了许久,扬起下巴,要强道:“谁可怜?”   “你才可怜。”她指着嘉禾手里的翡翠玉佩,不停地重复,“你才可怜,你才可怜……”   “你知道我是从哪找来的吗?”银朱直直瞪着嘉禾,“是从一具化成白骨的男尸身上找来的。”   “那具男尸就是平日最疼你的阿兄。”   “你的阿兄早死了,早在七年前就死了。”   此言一出,“轰”地一声,嘉禾脑中似有什么东西炸开,耳畔嗡嗡作响,怔在了原地。   “程嘉禾,你真可怜。”银朱惨笑一声,“家破人亡。”   正午春日艳阳高照,凉风划过耳畔,大殿忽地一片寂静,静到风吹树枝的沙沙声都格外刺耳。   寂静中,一声声钟响穿过重重宫殿,落尽银朱耳中。   一瞬间,她艳红的唇间皓齿微露,眉梢上扬,大笑了开来。   是丧钟响了,延庆帝驾崩了。   有人欢喜有人忧。   银朱应当是欢喜的,她笑着对嘉禾道:“你听到了没有?那个人死了,我就要当贵妃了,不,以后我会是这中宫的皇后。”   银朱是笑着的,明明她赢了,可眼睛里的泪水却似断线的珠串一般滴滴答答落下,那双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悲戚。   她仰着头,逼自己笑,应该是欢欣的时刻不是吗?   程嘉禾惨成那样,应该高兴不是吗?   大殿里回荡着她惨烈的笑声,似喜似悲。   喜的是她将成帝王妻,永远都能昂着头骄傲地活下去。悲的是从今往后,她再也出不了这方金丝筑成的牢笼了。   帝王驾崩之日,丧钟当鸣百下。   丧钟浑厚的响声尚未停歇,殿外却传来宫娥黄门慌乱惨呼之声。   嘉禾回神,望向窗外,窗外浓烟四起。周遭宫人的哭嚎声惨烈响起。   “不好了,叛军杀进来了!”   “是太子,不,是先太子,先太子还活着。他带兵杀进来了!”   “太子已经被、被先太子诛杀了。”   “东宫被叛军围堵了,跑不出去了。”   银朱的脸上血色褪尽,望向窗外火光,一瞬从极喜到极悲。   叛军挥刀砍杀之声由远及近,窗外天际红了一片,血光和烈火吞噬了整座宫殿。   生死一线间,嘉禾顾不得其他,抓起银朱的手,使劲扯着往殿门口跑。   “快走。”   东宫殿门口扑面而来灼烫的热风,伴着阵阵火烧皮肉的焦臭味。   嘉禾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拉着银朱,跌跌撞撞跑到殿门口,身后之人却不动了,任嘉禾怎么扯都扯不动。   “你走吧。”银朱甩开嘉禾的手,“我不走了。”   隔壁殿宫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嘉禾不管不顾地推着她走。   “不走会死的,不被烧死也会死在叛军利刃之下。”   银朱眸色平静:“出去了又能怎样?废帝遗孀任人践踏,一辈子听着别人的嘲笑声。死在这倒好了,前朝东宫的江良娣,这个名头不会太给我爹爹丢脸。”   外头的火势越来越大,眼看着叛军就快要杀进来。   烈烈火光将银朱娇艳的脸染得通红,分不清她脸上的是泪还是汗。   只在下一瞬,她用尽全力将嘉禾推出殿门外,“砰”地使劲关上殿门。   殿门轰然在嘉禾眼前阖上缝隙,她站起身冲上前去不停地拍打殿门,叫着银朱的名字。   却听银朱隔着厚重殿门,半点不带平日闺秀矜持,大声骂道:“滚,你给我滚,滚远点,滚进御花园东边的水渠里,淹死你!”   御花园东边的水渠,通往宫外。   深重的殿门后传来银朱最后一声骂:“你要是记得我一点好,就快……快滚……”   殿门后传来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嘉禾眼眶里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她直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御花园跑。   天上带着火的箭矢“嗖嗖”飞下,绯红宫墙瓦败墙裂,这座屹立百年不倒的皇城,顷刻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带着火星子的风划过嘉禾被烟熏黑的脸,她的哭声后知后觉地从她嗓眼溢出。拼命地跑,拼命地哭。   阿兄的红缨枪,爹爹在战场上不服输的呐喊,阿娘慈爱的笑和银朱骄傲的脸交替出现嘉禾在眼前。   她哭着不停往前跑,喉咙已经干刺得发不出声来,脚上的鞋履早就跑丢了,穿进通往御花园的长廊。   身侧是熊熊烈火,她赤着脚起了泡,御花园离她越来越近。叛军还没有进到御花园来。   她想她要出去,还有人让她等他,他还没回来,她不能停下脚步。   前面是出去的希望……   “轰”地一声,廊下的梁柱撑不住大火的灼烧倒了下来,砖瓦开始坍塌掉落。   嘉禾躲避不及,脑袋被从上而下的砖瓦击中。刹时眼前一黑,直直倒在了废墟堆里。   嘉禾闭上眼,过去曾经梦到过的所有记忆伴随汹涌情绪顷刻间汇聚成团在她脑中炸裂开来。   她沉入了遥远的记忆中。   后脑的钝痛感逐渐消散,嘉禾缓缓睁开眼。周遭静得出奇,风雪拍打着纸窗,喜烛忽闪摇晃。   她穿着一身大红喜服,长了冻疮的手藏在红袖之下,眼睛透过绣金边红纱喜帕朝门望去,无神的眼睛里藏着一点点微弱的光。   父亲获罪,侯府被封,欠下巨债,被逼嫁给了从前最心爱的人。   今日是她大婚的日子,她从未想过自己大婚的日子会这样冷清寂寥。她从前以为那个人会骑着马,踢开她的花轿门,风风光光把她迎过门当他的夫人。   可惜没有。   她想至少他会回来揭开她的红盖头。   喜烛燃尽,她坐在喜床上,从天黑等到天明,那个人也没来。天亮了,她再也撑不住了,沉沉闭上了眼。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黄昏,烧已经退了,屋外开始融雪,嘉禾身上盖了被子可还是很冷,屋里炭盆里的炭快要燃尽,可她不敢唤人进来换。   她怕下人们笑话她。没有哪个新娘成婚是没有喜宴的,也没有哪个新娘洞房花烛新郎连影子也没露的。   连着好几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见不到他的人影,半芹总说:“大人在忙,怕是暂时无暇顾及夫人,夫人且安心养病。”   嘉禾不懂为什么他说厌烦她还要替她还债娶她为妻。他说是为了自己的声誉,可娶一个罪臣之女名声难道就能好听?   他娶了她,却又冷着她,那她到底算什么?   是夜,她独自躺在床榻上,两眼望着纸窗,每当有人影经过,她的心便悄然提起。   可每个人影都不是他。   烧虽退了,可病根未断,夜里天凉,稍稍有些风便忍不住要咳嗽。   忽听见门外有动静,她想是半芹来了,却没想是沈云亭回来了。   他瞧见她了,却一句话也不跟她讲。其实嘉禾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漠,可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地抽疼。   成亲后第一回 相见,他总该唤她一声“夫人”才对,可他没有,连一句话也没想对她说的。   解下衣冠,躺在她身侧。   与他躺在同一张卧榻之上,彼此之间却像隔了山海。   嘉禾不再多想,闭上眼睡觉,却止不住一声一声的咳嗽。   身侧之人不耐地翻了个身,嘉禾捂着嘴躲进被子里闷咳。   “程姑娘,你很吵。”   这是他这些天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嘉禾想,她也不想吵的。   “劳烦你记得吃药。”他又道,客气又疏离。   他找大夫给她开的那些药,她都喝了,可风寒还是迟迟不肯好,也不知为什么。   她也没有那么讨嫌,嘉禾想了想,起身穿上衣服,搬去了客房睡。这样他便不会觉得吵和厌烦了吧。   他没拦着她,自此嘉禾便搬到了西苑客房。白日替爹爹抄些往生经,绣些帕子换钱,夜里早早入睡。   没有沈云亭的日子,倒也过得清闲,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可三天后的一天早晨,沈云亭竟来了西苑找她。   “立刻换件衣服,随我同去江太傅寿宴。”   嘉禾低头看了眼身上穿了两日的素色长裙抿了抿唇。   她哪有别的衣服,唯一的那件也被唐露芝在大街上踩烂了,这件还是半芹替她寻来的。她本想等做些活计攒够钱再替自己重新置办的,只不过现下尚未来得及办。   沈云亭朝她皱了皱眉,拽着她去了成衣铺、绣坊和首饰铺子。置办了整整三箱子衣服首饰。   前头刚废了六千两替她还债,现下又置办了近千两的衣服首饰,他旧时寒微,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积蓄怕是都用在了她上面。   嘉禾都记在心里,她换了身新衣裙随沈云亭去了江太傅府上赴宴。   莹白的雪地上散着喜炮燃尽后的红色碎屑,银朱站在门前迎客,见沈云亭来了忙迎了上来。   沈云亭对谁都是一副冷淡的模样,对银朱亦然。   嘉禾想了很多年也没想明白当初沈云亭为什么会向银朱求娶。   大约喜欢是没有道理的,就像他不喜欢她一样,没有理由就是不喜欢。   入了府,沈云亭随银朱去见了江太傅,她则被婢女引至女宾席上。   女宾席上坐着唐露芝,还有她的五堂妹程令芝,另还有一些从前饮宴常见到的熟面孔。   女宾席上空了一个席位,是原本留给长公主大儿媳岑雪卉的,她方才不慎在前厅跌了一跤,摔伤了腿便回去了。   席面上不时有人朝她看来,身后窃窃私语声不断。   嘉禾多少听到一些,说她是罪臣之女,怎么有资格来参加当世大儒的寿宴云云。   好一会儿,银朱才姗姗来迟。   唐露芝调笑着埋怨她:“你怎地这会子才来?让人好等!”   银朱脸上挂着歉意:“对不住让各位久等了,我实在是有事才耽误了。”   席间有人笑问:“是什么事那么重要,还能让你把大家伙给落下了?”   银朱微微一笑:“我在东街开了间诗社,还差一块像样的匾额,正想个字好的人替我题字。”   “还有谁能比你写的字更好?”   银朱眸光转向嘉禾,轻笑:“那自然是有的。你说对吧?沈夫人。”   席间众人的目光随银朱的话向嘉禾瞟来。   嘉禾一愣,比银朱写字更好看的人是……   只听银朱道:“我猜思谦肯定没告诉你,他刚为我开的诗社题了字。虽说思谦一字难求,不过想来夫人应该不会介意的。毕竟夫人是思谦的枕边人,不过是几个字,夫人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话音刚落,周围嘲笑声四起。   “咦,程嘉禾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能不难看么?可从没听说沈相给她提过半个字。”   “倒贴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如愿嫁了,还没抓住沈相的心吗?”   “她成亲了?怎么连喜帖也不发一张。”   “从来没见过有谁成亲连喜宴都不办的。”   “说什么不喜铺张、一切从简,我看是人家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不想让人知道娶了她罢了,哈哈哈哈。”   ……   程令芝站出来“帮”她说话:“你们别说了,三姐姐已经够苦了,她不是故意不发喜帖的,只是……”   只是沈云亭从来没把她视作该珍重一生的妻子罢了。   七年都捂不热他冰冷的心,成亲短短十日又怎么可能?沈云亭心里认定的事,谁也没法动摇。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让他动心。   嘉禾默默离开了女宾席,躲在院子里的梅花树下,直到寿宴散席,她做好了决定——   与沈云亭和离。   她准备了一夜,备好了和离书和说辞,敲开了沈云亭书房的门。   他埋首书案,知她进来,连头也未抬,用惯常冷漠的语调问了句:“你来了,有何事?”   嘉禾呼了口气,将准备好的和离书递了上去,抿了抿唇试着用疏离平常的语气同他道:   “大人,我想同您和离。”   她这辈子第一次当着他的面称呼他为“大人”,如同他称呼她为“程姑娘”一样陌生。   沈云亭捏着她给的和离书,冷寂的脸上浮现出惊愕和愠怒。   嘉禾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缓缓道:“我知大人并不怎么喜欢我,却逼不得已娶了我,大人从未把我当成是您的妻子,从今往后大人也不必为难了。”   “这封和离书上写明了,我是心甘情愿要与大人和离的,大人没有忘恩负义、落井下石。我在上面画押了,所说之话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大人不必担心落人口实,在史册上留下不必要的污点。”   “我祝大人和离后能求得所爱,一切安好。”   “还有,大人替我置办的衣物首饰,尚未用过的,我都退还了给了店家,这些是退还之后还回来的钱。”嘉禾将银锭子交还给沈云亭。   “除此之外,大人还替我还了爹爹欠下的六千两债。”嘉禾诚恳道,“这笔钱暂时我还没有,不过我会想办法还给大人的。”   她把所有的话都讲明白后,书房忽陷入了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沈云亭隐怒的双眼锁着她,沉声问了她一句:“怎么还?”   嘉禾垂眸想了想,正要回话,唇猛地被他堵上,他忽然似疾风骤雨一般侵袭着她,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吃入腹。   他将她整个人摁到书案上,凶巴巴地在她耳边道:“这么还,懂了吗?”   “和离书?”他褪去了平日的淡然,冷冽的眉眼被欲气所侵染,他撞着嘉禾,“谁准你给的?”   “我……”嘉禾闭着眼,紧咬着下唇瓣,“我不要你了,沈云亭。”   “沈云亭,我不要你了。”   沈云亭似没听见这话一般,故意避开她的话,只反问她:“你说我从未将你当做是我的妻子?那你告诉我现下我们在做什么?”   他道:“只有夫妻能做这些,我只对你这样。”   “你觉得我没把你当妻子?”他笑,“好,那便如你所愿,从今往后一得空我们便这样,请你清楚明白地记得——你是我妻子。”   嘉禾眼角挂着一丝泪痕,不去看他。   “你自找的。”他道。   ……   一整夜未合眼,次日一早,沈云亭穿戴好衣冠,收起昨夜疯样,恢复了往日疏冷。   “是你先招惹我的,程嘉禾。”沈云亭看向虚弱躺在卧榻之侧的嘉禾,“我不会放过你。”   嘉禾双手紧抓着被子闭着眼。   “你搬回来。”他目光不容置喙,“或者我搬去西苑。”   放下这句话,他起身朝门走去。离开前不忘对嘉禾道:“避子汤,别忘了。”   嘉禾蓦地睁眼看向他,藏在锦被中的手伸向酸胀的小腹,轻轻按在上面。从前她也曾期盼过与他成婚后能生一个小小的他。   沈云亭站在门前睨了她一眼:“府里的避子汤,只避子不伤身。”   嘉禾不做言语,避子汤不伤身,却伤心。   “我不喜人多,也不喜热闹,府中只你我两人便够。”沈云亭盯着嘉禾苍白的脸庞,顿了片刻,“若是世上有给男子的绝嗣药,我不会让你饮避子汤。”   说罢甩门离去,过后不久,半芹奉命送来了避子汤。   如果孩子来到这个世上不是被爹娘期待祝福的,那便不要了吧。   嘉禾端起避子汤,仰头一气饮了下去。他的孩子她不想再要了。   自那日疯狂过后,沈云亭便搬到了西苑。起初那几日,他真的如同那日他在书房说的那般,一得空便不放过她。某些时候嘉禾好像也的确能沉溺在极致的愉悦中忘掉不快的过往。   只不过没过多久,他又恢复了从前冷漠,每日早出晚归,回来了也整日锁在书房不见人。   深夜西苑,嘉禾看了眼空荡荡的卧榻之侧,将今日攒下的银钱存放好。   京兆府说继母王氏卷走的那笔财物已经有了消息。若是能寻回六千两,往后她便不欠沈云亭的了。   冬日已进入尾声,她的咳疾时好时坏。京兆府来消息说寻回了一些继母王氏典当的赃物,请她前去认领。   她坐着丞相府的马车前往京兆府。连着几日,沈云亭都未归家。她问半芹:“大人今晚还回来吗?”   半芹为难地摇摇头,眼睛不敢朝她看:“怕是回来得会有些晚,夫人身子不适,还是管自个儿早些休息,莫要再熬夜等大人了。”   嘉禾一愣,原来连半芹都知道,她夜里睡得不踏实。   马车驶在东街,经过银朱的诗社。嘉禾望见沈云亭为银朱题字,心中涩涩。   寿宴上银朱对她说的那番话句句扎心。   沈云亭从未替她题过字,她求了他好多年,想他替她画张小像,可他不肯。   诗社中人似正谈论着银朱写在朱色小笺上的诗。偶然间嘉禾在那阵阵欢谈声中听见了自己和沈云亭的名字。   嘉禾走进诗社,将那群人口中话听了个明白。   “这程嘉禾还真能忍,都这样了还不和离。”   “亲爹获罪,侯府都倒了,她能不扒着沈相吗?”   “你说这同在东街,日日看着自己夫君给旧情人题字的匾额是个什么滋味。”   “这也就算了,如今还……”   如今还什么?   一阵风起,嘉禾脚边吹来一张小笺,小笺上是银朱隽秀的字迹,上面写的是一首长诗——《云间梦》。   这首长诗讲的是,穷书生爱上官家千金,官家千金虽心中也有他,却碍于种种原因没能与穷书生得成眷属,后来穷书生飞黄腾达,却与‘别人’定下了婚约,两人终究有缘无分。   这首诗后边还新加了两个句子,若不仔细看还以为只是寻常写景的句子。   实则却以景衬情,极其隐晦地暗示了穷书生对这首诗中的‘别人’无甚感情,但这个‘别人’却任对其纠缠不休,官家千金一直苦恼于这个‘别人’搅在其中。   这首诗怕是早已传遍大街小巷,所有人都知道她是那首诗中的‘别人’。   嘉禾看着小笺,心口发闷,眼里出来的小水滴掉在小笺上面,只觉得无力、绝望。   她回到府里躺在西苑卧榻上静静地抱着沈云亭睡过的软枕,孤独地抱了一整夜。   第二日天一亮,她便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京城。   曾经赶赴千里也要去边关寻他,同他在一起,现下只想离开到一个没有他的地方。   她的行李不多,只有一只很小的包袱。她把从京兆府找回来的三百两银子放在了沈云亭枕边,自己留了二十两盘缠。   夜色渐深,丞相府守备松懈了下来。沈云亭已好几日未归,今夜他也一定不会回来。   嘉禾趁着夜色,背着包袱,丞相府院子后头的小门逃了出去。   她回首望了一眼丞相府大宅,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寂静宽阔的大街上,巡逻宵禁的官差刚刚经过。   嘉禾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望着宽阔夜空。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从今往后也没有……夫婿。天大地大,她不知该往哪去。   嘉禾低着头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没走多久迎面撞上一堵人墙。   熟悉的熏香味混着浓重的酒味,嘉禾骤然攥紧手里的包袱,心猛烈地跳着,缓缓抬起头。   沈云亭正站在她前方,他刚从左侧的酒馆里出来,整个人就像从酒缸里泡过似的,两侧的发滴着酒水,神态微醺,眼睛沉静地盯着她看。   嘉禾怎么也没想到,她偷跑着离开,会以这种方式被沈云亭撞见。   她低头背着包袱大喇喇地站在他跟前。   他盯了她很久很久,眼帘微垂,看不清他眼中复杂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上前一步抱住她,头靠在她肩膀上,笑了声:“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对吗?” 第24章 想起所有   (继续前世回忆)   “你是来接我回去的, 对吗?”沈云亭紧扣着她不放。   “我不……唔……”   没让她将话说完,他轻堵上她的唇瓣,似不想让她说下去, 声音似沉似颤地对她道:“我们回去吧, 嘉禾。”   这么多年他第一回 轻柔地喊了她的名字, 不是程姑娘,不是程嘉禾,是嘉禾。   嘉禾缓缓地闭上了眼,方才紧拽在手里的包袱掉落在地上,她的手颤颤地攀上他的背:“好。”   回她的归处。   沈云亭喝得很醉,走路略有些不稳, 却背着她回了府。   嘉禾想起幼时的种种, 头轻靠在他背上, 觉得心里异常安稳。   仿佛天大地大,她又重新有了容身之所。   醉酒之夜,良宵帐中, 她随他一同酣畅尽欢。   第二日,嘉禾枕着他的手臂醒来,还带着些昨夜残存的羞, 脸上红云未散, 面上泛着浅浅甜意,唤醒身边人:“夫、夫君,不早了, 该起了。”   沈云亭慢慢睁开眼,宿醉醒来,抬手揉了揉眉心,抽回被她枕着的右臂。   嘉禾一顿, 再望向他时,他眼里一同以往一般,只剩冷漠,恍如昨晚背她回府,在帐中不停唤她名字的是另一个人。   他沉默望着嘉禾满是红点的雪腻肌肤,披上素色长袍,系上腰带,起身离去。   嘉禾垂眸,只朝着他离去的背影道了句:“饮酒伤身,少饮。”   沈云亭没应。   像是刻意要同她说的话反着来似的,连着几日都喝得酩酊大醉。   嘉禾拧了热帕子替他擦身,换水之时才偶然从下人口中得知,三皇子入主东宫成了太子,而银朱成了三皇子的良娣。   原来是因为这个,他才日日把自己灌醉吗?   嘉禾忽觉自己好笑,因为他喊了一声名字,她就巴巴地回到他身边,可他却因为别人每夜醉得不省人事。   深夜,嘉禾躺在沈云亭身侧,问了他:“你为何不娶银朱?”   清洗过后他身上微醺的气息掺了淡香,朝她靠了过来,反问她:“我为什么要娶她?”   “那你又为什么要娶我?”嘉禾问。   “你是我的。”他醉得闭上眼,贴上她的唇,“我也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夜色深沉,嘉禾望着窗外残缺的月,总觉得夜色很长难到天明。   ……   没过几日,延庆帝驾崩三皇子继承大统,银朱被封为贤妃。   三皇子从小仗着母族势力大,荒唐暴戾,登上帝位后更是变本加厉。   不理国库空虚造登仙台,强纳民女进宫,烽火戏诸侯,不理朝政,置天下黎民于不顾。   昏君二字,当之无愧。   三年下来,大邺已呈大厦将倾之势。   这三年沈云亭时常早出晚归,嘉禾同他聚少离多。嘉禾的身子一直不太好,小毛小病不断。   到了春日,犯了春困便倒在卧榻上不想起来。   费力撑着身子起身,半芹送端来些清粥小菜,她却没什么胃口。许是前几日吃坏了东西,这几日晨起胸口隐隐发闷想吐。   半芹看着她消瘦的样子发愁,劝道:“夫人多少用一点。”   嘉禾抿了抿唇,依言喝了些清粥,只不过才刚喝了一口,便从胃里泛起一股恶心,忍不住吐了起来。   从前也吃坏过东西,却从未像现下这般反胃难忍,一直呕不出东西。   半芹从未见过嘉禾这副样子,慌了神,忙让人去请了大夫,许是怕出什么事自己担待不起,她亲自出门去找沈云亭回府。   大夫比沈云亭先到府里,隔着纱帐替她把脉。   她捂着泛酸的胸口,双眼有气无力看向大夫,蹙着眉问大夫她得了什么病。   对待丞相府的贵客,老大夫格外细心,那老大夫闭着眼捋着胡须诊了又诊,脸上忽然浮现一丝喜色,笑着回道:“夫人不必担忧,您呀,没病。就是有喜了。”   嘉禾觉得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大夫:“您说什么?”   大夫又笑着重复了一遍:“您有喜了,怀孕了,要做孩儿娘了。”   她瞪大了眼,怔了许久:“可是,我一直在服避子汤,怎么会……您是不是看错了?”   “避子汤也不是一定能保管起作用的,您就是有喜了。”   嘉禾低头看向尚未凸起的小腹,复杂汹涌的情绪化作泪水落了下来。   她有了他的孩子。   这个孩子长在她身体里,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可……   老大夫忙安慰道:“夫人您莫哭,您情绪不稳对肚子里的胎儿也不好,这是大喜事,沈相若是知晓了您有了他的骨肉,定会很欢喜。”   他大约不会欢喜的。   可凡事都有万一,万一他会喜欢呢?   有的时候明知事情无望,却总想着万一。   嘉禾送走了大夫后不久,半芹回来了。   半芹是一个人回来的,嘉禾朝半芹身后看了看,没看见沈云亭的身影。   嘉禾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了下来。   他没回来。   半芹一脸为难地对她说:“大人说,他现下实在分不开身,夫人这些年总说自己身子不适,皆因夫人不肯喝药,请夫人这回记得好好喝药。”   他连她都不喜欢,怎么会喜欢她肚子里那个从未被期盼来到人世的孩子。   嘉禾垂下头,静静地回了屋,她呆呆地捂着小腹,有紧张有期盼,更多的是手足无措,不知今后自己该怎么办,在榻上坐了一整天,直到半芹过来,告诉她沈云亭回府了,正在书房。   无论如何,他是孩子的父亲,孩子的事他总该知道。   嘉禾从罗汉榻上起身,快步走去了书房,心中忐忑不安,忘了敲门,急切地推门而入。   随着她的推门而入,摆在书房门边的一盒暖玉棋子被带到地上,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这盒暖玉棋子沈云亭用了七年有余了。是从前沈云亭胜了东瀛棋圣,延庆帝刻意着人寻触手生暖的极品玉石打造来赠予他的,意义非凡。   棋子掉了一地,嘉禾忙弯腰去捡,沈云亭走上前,看了眼碎在地上的棋子,冷道:“谁让你进来的?”   “我……”嘉禾抬头对上他隐含愠怒的眼睛,鼻尖一酸,快到喉咙口的话被梗在嗓子眼。   嘉禾平复片刻,努力压下心中酸楚,道:“今日晨起,我吐得厉害,便唤了大夫瞧病,大夫说我……”   没等她说完,沈云亭寒声道:“出去。”   “我肚子里有……”嘉禾颤着唇继续道。   “听不懂吗?我说出去。”沈云亭将棋子拾起,仔细收了起来,“出去,生病就吃药。我现下分不开身管你的事。”   他对那副棋子都比对她上心。   刹时无声。   “嗯。”嘉禾看向他的眼睛只剩下灰败,“我的事,与你无关。”   嘉禾转身,书房门在她身后“嘎吱”阖上,似游魂般回到卧房锁上房门,小腹一抽一抽地疼。   桌上摆着老大夫临走时带给她的小拨浪鼓,他说他小孙儿不乖哭闹的时候,一晃拨浪鼓便不哭了。   嘉禾晃着拨浪鼓,擦掉眼泪,轻抚着小腹,骗孩子:“爹爹没有不要我们,他只是太忙了。”   次日,嘉禾寻了些轻软的料子回来。她独自坐在杌子上,一针一线地为未出世的孩子缝小鞋。   刚出生的婴孩手脚稚嫩,得用最绵软的料子细细地缝,这样才不扎脚。   她边缝小鞋边想着将来孩子该叫什么名字。   想起和沈云亭幼时初遇的场景,那日月色很美,他背着她赤脚越过荒山,他说她的名字很好,嘉禾是好苗子的意思。   她替孩子想了三个名字备选,月月,小山,苗苗。怕自己健忘,赶紧用纸笔记了下来。   夜深,她刚缝好虎头小鞋,沈云亭回了房。   他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回过房了,进屋没问起她的病,也没等她开口提孩子的事,只道:“三日后,我会随军前往西北,此去生死未卜,你好好留在京城。”   嘉禾微惊,沈云亭是文臣且身居要职,怎么会忽然要随军前往西北,她问:“怎么会让你去西北……”   “贬斥。”   “去西北做什么?”   “剿匪。”   “会很危险吗?”   “还行。”   嘉禾想起七年前前往西北剿匪却至今未归的阿兄,少见地开口托付他道:“你去了西北能不能替我留意一下我阿兄的消息?”   “程嘉禾。”沈云亭沉声,“此去是为了正事,不是游山玩水。”   嘉禾抿紧唇,过了会儿又问:“这一去要何时才能归来。”   “不定,少则一月多则数年。”他道。   也不知能不能在孩子出生前赶回来,若是回不来,她一个人在府中生子会害怕。   嘉禾低头看向小腹:“能早些回来么?我有了你的……”   “你听不明白?”沈云亭冷声打断,“不定,便是没法确定。”   嘉禾垂眸,没再说话了。   沈云亭看向默不作声的她,缓下语气,顿了顿叹气道:“我尽量。”   夜渐深,沈云亭这晚没去书房,留在了她身边。   两人躺在一张卧榻上,中间却隔了一人的距离。   嘉禾侧着身背对着他,睁着眼望向窗外圆月,手轻轻摁在小腹上。这是他们一家三口,第一次躺在一处。   沈云亭说此去生死未卜。这些年来无论何时他都能十拿九稳,这回却说生死未卜。   嘉禾轻手轻脚地起身,翻出缝完虎头小鞋的针线堆里,找了几根红绳,编了根平安结,轻轻套在沈云亭手上。   平安结是阿娘教她编的,小时候她病了,阿娘就编了平安结以求她能平安病愈。   阿娘说爹爹出征在外生死不由人,她给爹爹编了平安结,爹爹每回都能平安凯旋。   嘉禾希望这根平安结,也能保佑她孩子的爹爹平安回来。   三日后,沈云亭一大早去皇宫拜别了新帝,领着大队人马出发前往西北剿匪。   若是换做以往,她定然要赶去送他出城门,望着他走远。只不过现下,她从前对他那份热诚渐渐淡了,再也没力气去追逐了。   ……   春日天渐暖,嘉禾整日都觉得困乏晕乎,精神恹恹。   沈云亭走后没几日,宫里来了帖子,说是请各位重臣家眷赴宫中春宴。   下帖的人是如今最得盛宠的刘贵妃,她出身平康坊,原先是扬州过来卖艺的瘦马,新帝微服私访偶遇了她,将她带回了宫中。   她颇有手段,三年内从最低等的采女攀到了贵妃的高位。   宫中下了帖,不得不去,只这一去,怕是会见到那位旧人。   银朱在新帝李炽登基后被封为了贤妃,原以为皇后仙逝,李炽会抬她为后。   熟料半路杀出了刘贵妃,没过多久银朱便失了宠,自此再没有进过位份。   几个月前,她失足摔进了御花园的小池里,“不慎”失去了腹中骨肉,太医说她伤了身子往后再不能诞育子嗣。   不能承嗣,对宫中妃嫔来说,与打入冷宫无疑。   银朱的日子并不好过。   春意盎然,宫墙边柳枝挂满红墙,花园桃花浅放,四方城内春色尽显,一派闲适和美。   同来宫中赴宴有各家重臣家眷和各宫嫔妃以及皇亲国戚。   嘉禾久违地见到了银朱。   她已不再是三年前骄傲的太傅千金,而是失宠的贤妃,银朱要强,即便处境再难,也不会低头。   她身子不好却强撑着出席了春宴。她虽施了粉黛,却盖不住脸上的憔悴。   嘉禾望了眼银朱,见银朱又巧合地同她梳了相似的发髻,略皱了皱眉。她始终不明白为何从七年前起,银朱便总是照着她的样子打扮,事事都非要与她争个高低。   银朱朝嘉禾走近,刻意坐在离嘉禾不远处的位置上。   春宴席设在宫中祭天台附近。祭天台本是延庆帝为万民祈福所建。   前阵子刘贵妃说想念从前在宫外同新帝李炽一同看戏的美好日子。   李炽不顾众臣反对,将祭天台拆了,改成了戏台,又刻意在宫中养了一批伶人,专门唱戏本给刘贵妃听。   是以这次春宴刘贵妃刻意设在了祭天台附近,大有向众人炫耀恩宠的意思。   银朱素来清高,看不上刘贵妃那些媚宠的招数,两人素来不对付。   刘贵妃见银朱强撑着出席春宴,刺了句:“贤妃身子不适,还来出席我设的春宴,真是折煞我也。可千万别倒在春宴上,要人抬着回去。”   银朱哼笑了声,回道:“劳贵妃挂心,近来身子已好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刘贵妃随口回了句,眼睛在银朱身上打量,忽看见银朱手腕上挂了根红色手绳,“咦?你这手腕上的手绳倒是挺别致的。”   银朱轻笑,眼睛微眯:“哦,是某人友人赠我的。”   嘉禾闻言,抬眸望向银朱的手腕,在看清银朱手腕间挂着熟悉的平安结时,呼吸一滞。 第25章 晋江独发,谢绝转载 抉择   这根平安结的编法顺序十分特殊, 只有阿娘和她会。而她只给沈云亭编过。   她绑在沈云亭腕间的平安结出现在了银朱手腕上。   银朱意味深长地朝她笑了声。   嘉禾脸色发白,紧抿着唇,心口突突的抽疼。捂着小腹, 拼命让自己平静下来。   春宴之上, 席间人笑闹声不断, 戏台上伶人唱着时下京中最红的曲子。柳枝低垂,桃花遍地,碧绿池水静静映着宫殿屋檐上的金色琉璃瓦。   宫墙所围之处,一派繁华祥和。   戏台上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曲拉着弦。忽而弦“噌”一声崩断了,伶人歌声止。   周遭猛地一静,这才听见从宫墙那头传来阵阵的哭声, 席间众人纷纷抬头, 面面相觑。   身着紫色幞头袍衫的黄门, 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惊惧地大喊一声:“不好了,叛军冲进来了!”   “什么?什么叛军?”   “是太子, 不不,是先太子李询。”   “他没死,他回来夺回皇位了!”   “外面已经被叛军围起来了!”   “火、火, 着火了!”   起初所有人都呆愣在原地, 或觉得无稽或觉得荒诞不可能,直到不远处浓烟穿过宫墙滚滚而来,叛军的喊杀声传来, 带着火的羽箭如流星般射来……   叛军来势汹汹,顷刻间席间众人心慌意乱,向四处逃窜。   宫墙旁随风飘逸的柳枝触了火星烧了起来,火光围堵了整座祭天台。翻滚的池水被鲜血染红, 桃花瓣上沾染了斑斑血迹。叛军的嘶吼声,利刃穿透皮肉之声,宫人皇亲凄厉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   生死攸关之际,谁还管什么主子奴婢,都紧着自己逃命,祭天台旁乱成一团,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御、御花园的水渠通往宫外。”   刹那间,祭天台旁挤着的人一拥而上朝御花园方向奔去。   跑在最前面的便是刘贵妃,她头上的凤簪早掉了,满脸的黑灰血渍,踩着宫人的尸体冲在最前面,哪还有方才半分雍容华贵。   嘉禾摁着小腹,小跑地跟在最后面。跑在她前面的是银朱,她身子尚未养好也跑不快。   身后的宫殿楼宇在大火中坍塌,一群人冲向通往御花园的长廊。叛军尚未闯进御花园,所有人都看到了活着的希望,奋力朝水渠方向跑。   火光熊熊中,嘉禾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摁着小腹,浓烟滚滚,尸山火海,分不清前路东西南北,她踩在坍塌的瓦片上奋力朝前跑。   撑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出去,孩子还没出世,还没等到他回来……   长廊上的梁柱在烈火灼烧下摇晃,支撑梁柱的木条咔嚓断裂,“嘎吱”一声,粗重的梁柱倒了下来,随即长廊顶失去支撑,“轰”地坍下。   尖叫声四起,跑在后面的人来不及躲,皆被压在了砖瓦之下。嘉禾便在其中,腿脚被厚重的砖瓦所覆盖,跑不了了。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混着焦臭,每呼吸一口胸口都仿佛要撕裂了一般。   恐惧、绝望之感堵在心头,仿佛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永远都睁不开似的。   嘉禾用力睁着眼,眼前浓烟黑幕,视线模糊,她只看见银朱被压在不远处,她手腕上的红色平安结在滚滚黑烟中格外显眼。   火烧离她们越来越近,嘉禾的呼吸渐渐缓了下来,意识开始消散,不知还能撑多久。   嘉禾伸手摁向小腹,她想她大约是来不及再见孩子的爹爹一面了。   她再也撑不住,缓缓地垂下眼皮,视线模糊,远处似有人疾风似的朝长廊奔来。那人的银色云纹长袖在烈风中翻飞,熟悉的银色小莲冠在火光中格外显眼,随着他的疾奔一晃一晃的。   嘉禾强撑着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睁眼他还在,不是幻觉是真的。他从西北回来了?是来寻她的。   他离她越来越近,嘉禾嗓子被烟熏得发不出声,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朝他伸出手,笑着挤出眼泪。他们一家三口马上就要团聚了。   一切都会好的,她好想回家。追着他跑了十余年,他终于也朝她奔来了。   耳边回荡着“嘎吱”响声,嘉禾抬头看,望见头顶烧黑的梁柱摇摇欲坠,若是砸了下来,怕是……   没关系,他跑得那样快,一定来得及把她救出去的。   等从这出去,他们一家人好好过,等孩子出世,请他替孩子取个好名,他总说她取的名字土气,他学问那么好,一定能取个很好的名字。   等孩子长大了,他也该慢慢从朝堂上退下来了,等他闲了,便有空陪她了,他们要再去爬一次小时候的那座荒山,再看看那山顶的圆月……   他朝她过来了,她的手马上就要够到他了。   可他没有拉住她。   他越过她朝不远处奔去,拉住了另一个人的手。   烧焦的梁柱砸了下来,嘉禾朝他看了最后一眼。   原来她和银朱只来得及救一个,他选了银朱。   眼前一黑,她陷入了长久的黑暗……   隔世的记忆彻底复苏,一阵天旋地转,黑暗逐渐散去,嘉禾缓缓地从现世的废墟堆里醒了过来。   *   现世宫门外,沈云亭骑在玉骢马上望着熊熊烈火围堵的皇城。   属下之人抱拳朝他禀报:“报,皇城禁军大势已去,我军大胜,太子命属下前来告知沈相。”   “知晓了。”沈云亭应了声,扯了扯玉骢马的缰绳调转马头离开,对身旁白子墨吩咐道,“剩下的都交给你了。”   白子墨朝他望去:“你去哪?”   “沈府。”沈云亭眉梢一扬。   白子墨翻了个白眼:“这么急着去见她?连正事都不管了?”   “嗯。”沈云亭笑,“很急。”   “急着把画完的小像交给她。”   说罢,扯着缰绳一路狂奔朝沈府而去。   若是嘉禾看见小像上的题字一定会乐疯,他想。   闲适的沈府小院里,沈元衡头望向皇城滚滚浓烟,一脸淡定地坐在亭子里抱着儿子逗鸟。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元衡一转身抬头对上了岑雪卉焦急的脸。   “怎么了?这副见了鬼的模样?”他道。   岑雪卉扶着亭柱,大口喘气,急道:“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弟妹,嘉禾她不见了!”   沈元衡略一心惊:“你说什么?”   “先前她说外边风大有些头晕,想回房休息,我便随她去了,谁知方才我去客房找她,却看见客房空无一人,倒是窗户看得很大……”   “找遍整个沈府也不见她的踪影,院里扫地的婢女过来告诉我说,在院角的狗洞边上找到了这个。”岑雪卉指着手上的香囊道,“这是弟妹的东西。”   “她从狗洞钻出去了?”沈元衡拧眉,“好好的,她出去做什么?”   “大概……”岑雪卉朝远处滚滚浓烟望去,手心渗出冷汗,“之前东宫江良娣的贴身婢女送来了帖子,邀弟妹入宫,弟妹一开始并不想搭理,可那婢女给了弟妹一块翠玉之后,弟妹的脸色就变了。我怀疑……”   “我怀疑弟妹她是去了皇宫找江良娣。”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画轴“啪嗒”一声掉落之声。   岑雪卉转过头,瞥见沈云亭站在身后。   只一瞬,沈云亭来不及思考,骑上玉骢马冲出沈府,朝火光朝天的皇城疾奔而去。   宫门口,白子墨刚交代完该交代的事,一抬头却见沈云亭骑着马朝宫门冲了过来。   白子墨睁大眼惊道:“你不是已经走了……”   话还没说完,沈云亭便从他身旁呼啸而过,直冲进了烈火浇灼的皇宫。   红墙围堵的青石板上,层叠着死尸,沈云亭屏息盯着每一具尸身,每越过一具,心便松下一点。   东宫门前,尸山火海,血泊中映着尚在燃烧的宫殿。昔日的京城第一才女,东宫江良娣倒在东宫大门前,尸身早已凉透。   沈云亭越过那具凉透的尸身,失魂落魄地上前翻找。   嘉禾,在哪?   双膝跪在烧得滚烫的石板上,手上沾满了鲜血,他爬上前翻遍东宫每一具尸身。   找不到,东宫没有嘉禾。   他不想回忆,可是关于上一世的种种不停地在他脑中重现。   坍塌的长廊,烧焦的梁柱,还有在废墟里的她。   心猛然一跳,随之而来的是胸口裂骨般的疼痛,他急喘着站起身,朝通往御花园的长廊冲去。   双膝被滚烫石板烫得鲜血直流,灼热焦臭的风打在沈云亭脸上,他仿佛浑然未觉一般。   待远远望见站在长廊尽头,还完好无损的嘉禾时,他几乎是吼着唤出了她的名字:“嘉禾。”   他渴盼着她能像从前那样,笑着迎他,可当他的眼神触上她的死寂瞳仁时,心蓦地一凉。   哀戚、无力,这样的眼神恍如隔世,同前世临终前的她一模一样。   他想到了什么,疯也似地朝她奔了过去。   嘉禾漠然看着他靠近,视线落在他手腕上的红色平安结上,压在心底的痛楚顷刻间弥漫开来,细细密密地贯穿全身。   前世今生所有记忆重合在一起。   为什么他会绑平安结?   为什么他忽然开始对她好了?   为什么他知道有个妇人枕边藏着小拨浪鼓和虎头小鞋,底下还压着写了孩子名字的纸条?   为什么他知道她写的孩子名是月月,小山和苗苗?   在她问他为什么像变了个人似的,是不是被夺舍了的时候,他告诉过她:“我就是我。”   原来从头到尾他就是他。   真恶心。   烈火围着长廊,嘉禾站在坍塌的废墟当中,心底涌出无限悲凉,无力、颓然……   耳畔闪过无数声音。   “我阿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谁欺负我阿妹,我打爆他狗头!”   是阿兄。   “不哭不哭,阿娘不在了,爹爹还在。爹爹替小禾选的小马驹一定是跑最快的。小禾想要什么都会有的。”   是爹爹。   “咳、咳……我的小禾才七岁,阿娘舍不得离开小禾,想看着小禾高高兴兴地长大,漂漂亮亮的出嫁,咳咳……”   是阿娘。   嘉禾望向天际,浓烟遮盖着暖融春日,整片天混沌、浑浊。   她伸手朝向天际,想抓住什么,可什么也抓不到,那些她留恋的人,她再也再也找不到了。   眼眶溢出滚烫泪水,身后是延绵不绝的火海,前方那人急朝她伸着手,喊着:“嘉禾,抓住我。”   他看起来那么害怕、焦急、疯狂。   真可笑。   恍惚间,多年前那个救她逃离火海的少年与眼前人身影重叠在一起。   “别怕,手给我,我带你走。”   嘉禾低垂着眼,看着沈云亭朝她伸出的手,视线沿着他的手臂慢慢上移,落在他脸上。   那张俊逸精致的脸庞仿佛已被时间腐蚀,变得污浊泥泞。   嘉禾忽笑了声,眼泪无声顺着眼角滑落。摘下簪在乌发上那根被她珍而重之的桃花簪,朝他甩了过去。   簪尖擦过沈云亭的脸颊,在他脸上留下深长划痕,他颤着手低头小心翼翼捡起碎掉的桃花簪。   她爱的那个意气飞扬、眉眼带笑的少年,早就死了,死得只剩下眼前这具腐朽的躯体。   她转过身,不再看他,眼里映进熊熊火海。   焚风呼啸,听不清身后之人朝她喊了什么。   没有留恋,向前奔去,冲得很快,纵身跳进了炽烈燃烧的火海之中。   她很快就能见到那些她想念的人了……   *   微风吹动耳旁碎发,带来丝丝痒意,嘉禾睁开眼…… 第26章 重生   嘉禾闭上眼跳进了火海, 想象中的灼烫感没有传来,她的视线陷入了一片黑暗。   寂静、幽深,无边无际的黑暗将她淹没, 仿佛要将她永久包裹。   她在黑暗中游荡, 两世所经历的人和事如浮光掠影般在她眼前飞速略过。   耳边开始嗡嗡作响, 一阵眩晕感朝她袭来,天旋地转之后,耳边的嗡嗡声渐渐小了下去。   代替嗡嗡声的是少女们的调笑声。   冰凉地风拂过她的脸颊,吹动耳边碎发带来丝丝痒意,鼻尖萦绕着梅花酒的淡香,嘉禾缓缓地睁开眼, 一道刺眼的天光照进她眼睛。   她瞳仁微微一缩, 渐渐适应光亮后, 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   院中草坪积雪未化,白雪覆盖的屋檐旁垂着几枝不畏寒盛放的红梅。身旁几名少女嘲讽地嗓音传入嘉禾耳中。   “一个乡野寡妇跟人苟/合生下的野种,刚被亲爹接回京没几天就想着攀高枝。不自量力, 也不先拿镜子照照自己那穷酸样。”   “说得是,凭他也敢肖想银朱?上来就送簪子想求娶。”   “诶,你别说, 那沈二倒是长了一副销魂的好相貌。”   “皮囊再销魂, 始终是一滩扶不上的烂泥。”   “可有的人就偏偏喜欢烂泥,哈哈哈哈。”   那几个贵女说着,揶揄地朝她看去。   嘉禾睁大了眼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   太傅府梅苑, 满地的雪,被少女们团团围住的银朱……   嘉禾略微侧身,朝不远处琉璃窗望去。琉璃窗上隐约映着她十五岁及笄不久时的样子。   淡粉色绣桃襦衫下系着藕白长裙,圆润的眼, 小巧琼鼻,一点绛唇,微微挂着肉的两颊,满是朝气。   十五岁的银朱,一身朱红裙装,高傲地扬着头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嘉禾深吸一口气,雪水染湿的泥透着点潮湿的腥气,腥气中还掺着墙边寒梅的淡香。   一切都那么真实,不是记忆,不是梦。   听得见、闻得着、看得清、摸得到……   她还活着。   跳进火海的那一瞬,她重生了,重生回到了十五岁那年银朱的及笄宴上。   那几个贵女的嘲笑声继续传来。   “你说那沈二长得不俗,不如你要了吧。”   “我才不要他这种废物,若是被这对不要脸的外室母子缠上,这辈子我还过不过啊。”   “有些人就爱捡别人不要的废物。”   捡别人不要的废物……   嘉禾缓缓低下头,见自己手里整紧紧捏着一支雕花玉簪。   她闭上眼,遥远的记忆在她脑海里重现。那年银朱的及笄宴,邀请了京中各家重臣家眷及皇亲过来。   宴上,沈云亭赠给银朱一支雕花玉簪,玉簪挽发,大约隐含了求娶之意。   银朱接过玉簪,连看都不看便将玉簪丢了。   她不忍沈云亭一番心意被丢弃,上前捡起了玉簪,小心地护在了手里。   跟在银朱身边的贵女们便嘲笑她喜欢捡别人不要的废物。   她记得那个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想着要护沈云亭,听见别人说沈云亭是废物,憋红了脸替他争辩维护他:“他不是废物,是宝贝。他配得上最好的东西,你们不许说他。”   自那之后,那根被银朱丢弃的玉簪便长久被她珍藏在了身边。   如今同样的场景在眼前再现。   嘉禾垂眸凝视着手上的雕花玉簪,余光扫见站在不远处角落的那一抹熟悉的素色白衫清隽身影。   屏息抬头昂起脸,深吸一口气,用力丢掉手中的雕花玉簪。   “咔嚓”一声碎裂在地。   “废物就该丢远一点。”嘉禾道。   那几个贵女惊呆了,直愣愣地看着嘉禾,似是没想到嘉禾竟会把簪子扔了,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谁都知道,永宁侯家那个傻乎乎的愣头青看上了沈丞相家的二公子。   把破烂当宝,死缠烂打追着沈府那位外室偷生的二公子有一阵子了。   沈二从不给她好脸色,她却自己送上门贴得紧,日日都守在丞相府大门口等沈二,为得就是和沈二说上一言半语。   那痴迷的样子,大家伙都看在眼里。   今日竟好似变了个人似的,平日总垂着头走路的人,忽然昂起了头,将沈二的簪子丢得老远不说,还说亲口说那是废物。   真是稀奇了。   连银朱都不禁朝她道:“程嘉禾,你没事吧?”   “没事,好好的。”嘉禾注视着她,恍然想起七年后那个在东宫门前憔悴濒死的女子,现如今她还好好的站在她面前,高傲又明丽。   银朱疑惑地撇了撇嘴,站在她身旁的唐露芝哼了声道:“银朱,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看她啊,是故意这么做想以此引起沈二对她的注意。”   银朱问:“此话怎讲?”   唐露芝道:“不过是些勾栏瓦舍里的女子为了勾住男人用的小招数罢了。人都说男子天生便是猎人,越是上杆子凑上前的他越是看不上,反倒是越是得不到手的便越在意越来劲。”   “你想啊,从前程嘉禾一刻不停地追着沈二跑,沈二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是不是就是我说的这个道理。现如今程嘉禾假作潇洒扔掉簪子,定是想耍那欲拒还迎的小把戏,吊起沈二的征服欲罢了。”   嘉禾没想到,她只是单纯不要沈云亭了,却被唐露芝脑补了这么一出,正想反驳,却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吼。   “谁在说我阿妹,给我站出来!”   声落,嘉禾心猛地一颤,眼底涌上一股热意,抬头她念了几千日夜的人映入她的漆黑瞳仁。   她的阿兄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冲了过来。   今日阿兄未把他的红缨枪带在身旁,一身青紫开骻圆领襕衫骑马装,腰间挂着九环带,眉梢扬起,意气风发。   从小到大,阿兄每回都是这样护着她,替她撑腰。   嘉禾嗓子眼卡了好一会儿,所有的想念都化成了一句:“阿兄。”   程景玄赶忙上前,见自己阿妹红着眼眶,心下急了,神色比方才更凶了。朝着围在一旁的贵女们吼道:“说,方才是谁在说我阿妹?敢做就敢当,给我站出来!”   京城第一纨绔的威名不可小觑,那几个贵女吓得噤了声。尤其是唐露芝抿着嘴站在那一动都不敢动,眼泪都被吓得掉了下来。   程景玄见那几个贵女被吓的样子,丝毫没有收敛,反威吓道:“别以为我不打女人!你们下次再敢说我阿妹一句试试,谁舌头长我就割了谁的舌头!”   嘉禾抿唇笑了,自重生来第一回 笑了。   她知道,阿兄只是嘴上凶凶那些多舌的贵女,他既不打女人,也从不割人舌头。   那些贵女平日都躲在宅子里,禁不起吓,当即点头保证再也不敢了。   不远处院子角落,头戴银莲冠的清隽男子,悄然注视着院里发生的一切,眼神慢慢沉了下来。   教训完那些贵女,程景玄直接带着嘉禾离了席回府。   参加什么劳什子的及笄宴,白白害他阿妹受一顿闲气。   兄妹俩一前一后走在大街上。程景玄想着今日发生的事,犹豫着对嘉禾道:“阿妹,为兄想跟你说个事。”   嘉禾朝他看去,问:“是何事?”   程景玄试探着道:“若是沈二不稀罕你,咱便不要他了。”   若是换了往日,她阿兄是断不会和她说这番话的。阿兄宠她,从不会说她喜欢的东西不好,干预她的选择。   只是今日她有了那一番扔簪子的举动,他才开口提了这茬。   嘉禾弯眉:“阿兄说得是,我再也不要他了。”   程景玄闻言不免一惊,他知晓自家阿妹之前对沈二有多上心,如今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不要沈二了。   “是那沈二欺负你了?”   嘉禾片刻失神,顿了会儿,摇头:“没有。”   现下这个时候的沈云亭,尚未开始欺负她。   阿妹从不对他撒谎,她说没有那便是没有,还算那沈二有点识相。   程景玄忙道:“那沈二不过就是学识好了点,长得好了点,聪明了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头阿兄替你寻个更好的,保管比那沈二好一百倍。”   嘉禾朝他笑了,由衷地道了声:“好。”   但愿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和沈云亭有任何牵扯。   “阿妹。”程景玄道,“再跟你说个事。”   嘉禾:“嗯?”   “其实我早就看那沈二不顺眼了,比看那西北悍匪头子骆远还不顺眼,以前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隐忍不发,既然你现下不要那沈二了。”程景玄捏了捏拳头,“下回我见到他,一定要锤爆他的狗头!”   *   高耸的山崖边上,停着辆马车,沈云亭静静站在崖边,似在等着什么人。   他的心腹白子墨和侍卫魏风,坐在马车上闲聊。   白子墨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朝魏风指了指沈云亭的身影道:“你觉不觉得思谦今日特别奇怪?”   魏风抱着剑,叼着狗尾巴草,不以为意道:“何以见得?”   “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他了。我本想着今日他送的簪子被银朱姑娘丢了,他多少也会有些不快,结果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紧接着,我想着他送的簪子被程姑娘给丢了,他多少应该感到高兴,一直缠着他的人终于不缠他了,结果他反而丧着一张脸。”   “不光如此,饮宴一结束,就莫名其妙跑来这悬崖峭壁上。”   魏风挠挠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也许是来透透气看看风景。”   “你懂什么!”白子墨挥起这扇砸了砸魏风的脑袋瓜,“这处悬崖是附近出了名的跳崖圣地。谁会来这阴森森的鬼地方透气看风景。”   魏风张了张嘴,看向沈云亭:“他该不会是想不开要跳崖吧!”   “不过是被姑娘拒了而已,虽说多少有些没面,也不至于为了这事搭上性命。”白子墨甩了甩折扇。   “我看他不像是想跳崖。”白子墨思忖片刻道,“倒像是等着什么人过来跳崖似的。”   魏风不解:“谁好好的会想寻死?” 第27章 团圆   临近黄昏, 东街夜市卖吃食的摊子早早摆了出来。饺子摊冒着热气伴着肉汤的鲜香,卖柿饼的小贩推着驴车沿街叫卖。   鲜香味、叫卖声,仿佛都为七年前的京城增添了一抹鲜活色彩。   程景玄颠颠地跑去给阿妹买了两串冰糖葫芦。   嘉禾看着手里两串沉甸甸的冰糖葫芦, 抿着唇酸涩梗在喉头。每次她一不高兴, 阿兄便会买冰糖葫芦给她, 哄她开心。   小时候长牙,爹爹不让她吃甜的,她便哭,阿兄心疼她,偷摸着跑去大街上买冰糖葫芦回来哄她,被爹爹知道了, 爹爹一气之下打了阿兄十板子, 把他打得在床上趴了整整一夜。   阿兄买的冰糖葫芦是世上最甜的。自阿兄死后, 她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甜的冰糖葫芦。   嘉禾张开唇,咬下一口冰糖葫芦,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 散至心间。眼前的一切由灰暗变得色彩斑斓。   能活着,真好。   嘉禾把剩下那串冰糖葫芦给程景玄道:“分甘同味,阿兄, 这串给你吃。”   程景玄摆摆手, 一本正经道:“我一大老爷们不吃这东西,小爷我怎么说也是京城有名有姓的人物,被人看见在大街上吃糖葫芦, 那多不像样子!”   嘉禾看向程景玄。她阿兄如今也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哪算的了是大老爷们。阿娘死得早,爹爹又时常领兵在外,少有闲暇管他们兄妹俩。   阿兄长着长着便成了京城闻名的纨绔, 只他这纨绔之名,多少因着他肖似爹爹那般凶神恶煞的脸,不讲道理的臭脾气,和浑身上下那用不完的蛮力。   多是唬人用的,真正打家劫舍之事,阿兄是万万不会做的。   不止如此,若是阿兄碰到有地痞敲诈街上百姓保护费,还会本着行侠仗义之心,替百姓狠狠教训那地痞一顿。   穿过东街,嘉禾随程景玄回了永宁侯府。抬头望向永宁侯府硕大的金漆匾额,一时感慨万千。   现下的永宁侯府,门前台阶上没有成堆萧条的枯叶,大门上也没有贴着封条。   老管家远远瞧见兄妹俩回来,急忙迎了出来,笑得满脸褶子,喜道:“姑娘公子回来了啊,快些进去吧,侯爷今日回了府。”   延庆帝派爹爹驻守凉州,爹爹一年里只偶尔会回府与他们相聚。   嘉禾闻言疾奔了进去,提起裙角踩着风,朝正堂跑去,老远便看见她爹爹直挺着背,精神抖擞地坐在正堂木椅上。   爹爹是父亲,也是大邺的战士,前线永远是第一位,留给家人的时间不多,他总觉得愧对他们兄妹俩。   爹爹以死谢罪前,从前线寄回来的那封信,还在对她讲:小禾,爹爹对不起你,没有像别人爹爹那样,好好看顾你。   嘉禾眼睛忽然湿了,看着如今好好的爹爹,心砰砰跳得起劲,嘴角扬得老高。   在快要跑到爹爹跟前时,却听见耳旁传来一阵熟悉尖锐的女声,嘉禾的嘴角立刻挂了下来。   是她那位口蜜腹剑的二婶卢氏。   程青松见女儿飞奔着进来,笑着唤了她一声:“小禾。”   站在一旁的二婶看着嘉禾道:“跑慢点,你这孩子冒冒失失的,这若是不小心被门槛绊着摔一跤该如何是好?”   永宁侯府从武世家,没有京城贵眷那些文绉绉的繁琐规矩。   爹爹从不拘着她,在府里她想跑便跑想跳便跳。   嘉禾瞥了卢氏一眼,没搭理她,只走到程青松唤出了那声久违的——   “爹爹。”   卢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嘉禾你倒是替二婶劝劝你爹爹啊。”   “嫂子走了那么些年了,你和景玄现下也长大了,你爹总不能做孤家寡人一辈子吧?是时候重新找个贴心之人陪在身旁了。”   嘉禾目光淡淡朝卢氏瞥去。   卢氏身着一条天水碧诃子裙外边套着件御寒的宝蓝外衫,配着一根朴素的银菊簪子,打扮朴素,面容慈和。   她这位二婶惯会做表面功夫,明明家中不缺钱财,可每次来侯府之时都是那副朴素的打扮,说家中这也缺那也缺。   爹爹是个简单的人,一门心思都在战场上,不懂她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听她说二叔过得不好,给了二叔好些财物。   二婶那一家子人几乎每次来侯府都是空手过来,满载而归。   爹爹其实不糊涂,只不过是念着跟庶出的二叔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意没拆穿罢了。   总说他跟二叔虽不是同一个娘生的,但到底是一根藤上的瓜,不必斤斤计较。   可当侯府落难之时,最先将侯府踢开的人,便是二叔一家。   嘉禾记得清楚,今日二婶过来是给父亲说亲的。说的便是她的远房表妹王氏,也就是后来她的继母。   王氏本是江南一小县县令之女,早些年失了夫婿,独自一人将女儿抚养长大。之后来京城投奔表姐卢氏。   上辈子侯府被封后,二叔家却莫名其妙富了起来,一向小家子气的程令芝竟阔绰到能买下价值千金的古玉。   她一直有所怀疑,爹爹死前欠下的那六千两银子,大抵和二叔有关。   只不过爹爹的印章乃是贴身之物,就算与二叔再亲也断然不会把印章交给二叔。   除非有人帮着二叔将爹爹的印章偷了出来。   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她继母王氏,王氏本就是二婶的表妹,与二叔一家有联系不足为奇,且她又是爹爹的枕边人,趁爹爹熟睡之时偷拿印章也不是不可能。   卢氏继续劝爹爹道:“大兄,那王氏虽出身不显又嫁过人,但胜在花容月貌、温柔贤淑,是个会伺候人的。你总领兵在外,家里多少需要人打点吧。且她自个儿也是做娘的,知道疼孩子,有她在嘉禾也多个人疼。”   王氏貌美倒是真的,当着爹爹的面也的确是温柔贤淑的好继母好妻子。   只是侯府落难之时,一向与爹爹“鹣鲽情深”的王氏卷走了侯府仅剩的一点财物,连夜带着继妹跑了,将她逼到了绝境。   卢氏道:“不论你想不想娶,这人你总得先见见吧。”   程青松正色道:“此事不小,且关乎我的家人,我需好好想想。”   卢氏见状忙朝嘉禾道:“嘉禾你是好孩子,你想想你阿娘走了整整八年了,爹爹孤家寡人了这么些年,这今后景玄是要继承他的衣钵做将军赶赴前线的,你是要出嫁的,等你爹爹老了谁照顾他?”   “说起来那王氏还有一个与你差不多年纪的女儿,那孩子跟她娘一样懂事温柔,跟你定能玩得很好。”   “王氏的容貌德行我是能担保的,她若是入了侯府,你不单多个疼你的人,还能多个姐妹作伴,多好。”   多个姐妹作伴?是多养了只黄鼠狼吧。   嘉禾笑了,她那位继妹,总趁她不在,进她房里偷拿她首饰。被发现了还理直气壮地说:“自家姐妹,有好东西要一起分享。”   卢氏费劲唇舌想把自己的远房表妹王氏塞给爹爹,不过是想在侯府安插自己的眼线,也好方便她在侯府敛财。   上辈子爹爹问她愿不愿意接纳王氏,嘉禾点了头。   她想爹爹能开开心心有个伴,不想爹爹一直孤独。   可她的点头却换来了对爹爹更大的伤害。   所以这一次,嘉禾没有点头,而是凑在程青松跟前任性撒娇直言道:“爹爹,我不想多一个人疼我,也不想要多一个姐妹。”   嘉禾话音刚落,程青松毫不犹豫转头拒绝了卢氏:“弟妹好意我心领了,我暂时无意续弦。”   爹爹很疼她,不需要任何心机和手段,只需直接告诉爹爹,她不想要。哪怕再任性的要求,只要他能办到,便会办到。   就像前两世她喜欢沈云亭,他便想尽办法帮她去要。   卢氏还待再说些什么,瞥见程青松凶巴巴的眼神,脚步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程青松朝卢氏挥了挥手:“没什么事,弟妹便先走吧。”   逐客令一下,卢氏也不好多留,捏着手帕不甘心地走了。   卢氏走了,程青松朝嘉禾道:“这下可安心了。”   嘉禾嘿嘿一笑,由衷道:“爹爹最好。”   虽不能时常伴在身边,可分隔两地之时,她总望着月亮,想着战场上的爹爹,那是她最好的爹爹,也是她的英雄。   时隔七年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嘉禾想,若是一家人能一直在一起不分离便好了。可事实总是不尽如人意,用完晚膳爹爹便要回去镇守凉州了。   临走前,爹爹拉着阿兄叙话,提起了西北悍匪作乱之事。   “西北悍匪之乱由来已久,圣上欲派兵围剿,如今凉州战事紧,圣上手下将领多派驻在前线,抽不开身去剿匪。你虽年少,但从小跟着我在军队混,行军的本事自是不赖的。圣上跟我提过,他属意你领兵前去剿匪,你可愿意?”   少年热血,赤诚之心满满,程景玄当即便道:“孩儿愿意。”   “既如此,我便替你向圣上请行。”程青松说罢,不再府里逗留,骑着他的汗血马走了。   嘉禾望着满腔热血的阿兄,回想起上辈子银朱跟她说的话。   “你的阿兄早死了,早在七年前就死了。”   阿兄会死在那场西北剿匪中。   “阿兄。”嘉禾望着程景玄,眼里起了一层雾,“你能不能不去剿匪?”   *   夜色深沉,沈府门前。   白子墨瞥眼望向从悬崖边回来,便似门神一般一直站在门口望着门外的沈云亭,摸不着头脑,对魏风道:“你说他奇不奇怪,春闱将近,他不去温书,竟然在门口呆站了几个时辰。”   魏风不以为意道:“可能是在门口等人。”   白子墨道:“等人?不可能。他那尴尬的身份,京城根本没人愿意搭理,谁会来找他。除了那位日日来给他送小酥饼的程姑娘。”   魏风道:“那就是再等程姑娘。”   白子墨拿扇轴敲了敲魏风的脑瓜:“这就更不可能了,你是没见着,每次程姑娘过来,他都像避瘟神似的避着她,恨不得用芭蕉扇把她扇到千里远。怎么可能会站在门口等她?”   魏风摸了摸脑袋:“……”   沈云亭站在门前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外,每当有人路过他的心便跟着提了起来,待看清不是他想见的那人,心又沉回底端。   随她跳进火海的那一刹,重生回到了七年前太傅府那场及笄宴上。   再次见到嘉禾,他欢喜不能自已。可在嘉禾将他的雕花玉簪丢弃的那一刹,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知道嘉禾大约也同他一样,在跳进火海的那一刹回到了七年前。   他怕极了,嘉禾固执,也许还会做傻事。他等在了悬崖边上,幸好他并没等到嘉禾。   沈云亭眼睫不停颤着,手心紧握,心绪起伏。   明知道她已经不要他了,不可能会再来了,可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想去期盼一个奇迹,或许她还会来的,像从前一样笑着朝他奔来。   可从黄昏等到天亮,那个“奇迹”也没出现。   内心挣扎煎熬,不停地反复着——   她不要他了。   不会的。   再等等,或许下一刻她便来了。   她没来。   她不会来的。   也许她还会来。   再等等,就像她从前等着他一样。   他没等到嘉禾,却等来了一张帖子,邀府中公子过些日子前去东山别苑参加“相亲”春宴。 第28章 相亲   次日天亮, 外头鸟鸣声阵阵,日光透过纸窗照进房里,嘉禾缓缓从卧榻上睁眼, 掀开绣荷丝绸锦被起身。   她朝铜镜望去, 朦胧瞧见自己年少时圆润白皙的脸。   她还留在这世上。   重活一世有许多时尚能改变, 比如这一世爹爹没有娶继母。   也有很多事改变不了,比如阿兄过些时日便要赴西北剿匪。   西北悍匪之祸由来已久,那些悍匪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延庆帝曾屡次下旨镇压,然那群悍匪似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前次镇压后那群匪贼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会儿,没过多久, 一个叫骆远的男子带着那群悍匪卷土重来, 重新称霸西北。   边关战事频发, 延庆帝本没打算那么快就出兵剿匪,想着先攘外后安内,先解决了边关之乱, 再处理西北悍匪一事。   可大概一个月前,这群西北悍匪竟干了票大事,彻底激怒了延庆帝。   那群西北悍匪, 连夜偷袭凉州驿站, 杀光了所有守驿站的官兵,劫走了从京城秘密运送至边关的三十万两合谈金块。   边关告急,那合谈金块本是打算用来同突厥议和用的, 却被这帮国贼洗劫一空。   是可忍孰不可忍,延庆帝这才起了要立刻剿匪的心。   昨夜,她问阿兄能不能不去西北剿匪。   阿兄直截了当便说:“不能。”   “大邺苦西北悍匪久矣。如今大邺朝堂正是用人之际,我是最合适的人选。边关战事频频爹爹已赶赴凉州守卫国土, 我乃他的独子,怎能在家游手好闲?”   这样好的阿兄最后却会……   “若此去西北剿匪,你……你会搭上性命呢?”她问。   阿兄只笑了声:“我还真有些怕死。不过嘛,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人终有一死,只看值不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是为国而死,也不枉我来这人世走一遭了。”   “阿妹你安心。你阿兄有几分本事,才没那么容易死。”   “嘿嘿,不说这些了,说点有意思的。听说这西北悍匪头子骆远没做贼之前乃是前朝名将骆勇的后人,武艺超群。同是从武之人,我倒想前去会会他。”   阿兄同她一样是个倔脾气,打定的主意从来没人能改变,更何况那是他从小到大的抱负和心愿,即使明知是死路也不会轻言放弃。   西北剿匪,他是必然要去的。   她该怎么办?   沉默许久,嘉禾对着铜镜轻叹了口气,心里沉沉的,暂时收起纷乱的思绪,眼神一垂忽扫见放在小桌几上的大红烫金帖子。   那是送到永宁侯府的帖子,帖子上邀她过些时日赴东山别苑的春宴。   东山别院的春宴,名为赏春日桃花,实则乃是大邺贵眷之间的“相亲”大会。   据说二十年前,延庆帝便是在东山别苑邂逅了已故的纯仪皇后,也就是太子生母。   当年延庆帝与纯仪皇后两人一见钟情,他将亲手折的桃花枝赠予了纯仪皇后当做定情信物,约好来年开春便娶她。   第二年开春延庆帝便立了她为皇后,延庆帝对纯仪皇后敬爱有佳,纯仪皇后过世多年,皇后之位一直空着。   每年皇后生诞,都要为死去的皇后大摆宴席。   延庆帝对纯仪皇后所出的太子和三皇子的宠爱,多少也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   帝后这段东山别苑折枝相赠佳话流传已久,京城贵眷纷纷效仿,久而久之便有了这春宴。   大邺贵眷十五岁以上的未婚男女都会收到邀约,若是在春宴上遇到自己心仪的人,便可折桃枝赠给对方。   当然并不是赠了桃枝便一定会在一起的,有些时候两家身份悬殊,或是男女其中一方对另一方无感,情缘便也就此作罢。   嘉禾记得,当年参加春宴之时,她和沈云亭虽明面上还未过定,可私下两家人已许了亲事。   那春宴的桃枝意义非凡,象征着夫妻和美。   她告诉沈云亭,她盼着能在春宴上收到他赠的桃枝,可沈云亭压根没搭理她,甚至连春宴也没来。   说起来那日春宴,她还收到了一枝桃枝,也不知是谁悄悄放在她席位上赠给她的。   嘉禾回过神来,盯着小桌几上的大红帖子。   如今她还是要参加春宴的年纪,是一场新生。好不容易重活了一场,前路未知,该珍惜的人和事便好好珍惜。   *   春宴之后,阿兄便要前往西北剿匪,这月十五,阿兄趁着还在京城,带着她去了东街夜市的花灯会。   花灯会上游人如织,大街两边搭了两排灯架,灯架上挂满了各式各样奇巧的花灯。   领着她朝前边猜灯谜的地方去。   他卷起袖子跃跃欲试,势必要一雪前耻拿下今日花灯节作为彩头的花灯送给嘉禾。   只可惜,阿兄天生跟灯谜有仇,连猜了几十次竟没一次猜中的。   他本要与这灯谜杠到天荒地老,最后嘉禾劝他算了,他才勉为其难收手。   刚转头,却意外在花灯会遇到了熟人。   女扮男装的玉筝公主似是与婢女走散了,混在人堆里正不知所措。   玉筝公主是延庆帝最小的女儿,是太子的胞妹,因纯仪皇后怀她之时身子已经不太好了,早产诞下了她。   她自幼体弱多病,带有喘疾,总是蔫着一张苍白的小脸,延庆帝对她呵护备至,生怕她多吹一点风,不许她随意出门走动。   这次出来看灯会,估摸着是从宫里偷跑出来的。   玉筝公主看见两个熟人,仓皇失措的样子顿时没了,高兴地朝嘉禾和程景玄跑了过来。   程景玄低头朝玉筝公主看了眼:“病秧子,你好好的不在宫里待着,跑出来做什么?”   “臭武夫,要你管!”玉筝公主回敬道。   嘉禾看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两人,想起这两人从小就看不惯彼此,一见面就吵。   玉筝公主扬起脸蛋道:“本宫在此游玩,正好在此遇着你们兄妹俩,大家都是熟人,便一起走吧。”   “哼,别是自己笨,和婢女走散了。”程景玄嗤笑一声。   “你闭嘴。”玉筝公主瞪他,“我们走吧。”   程景玄瞥她一眼,没再说话,自顾自走在前头,给妹妹和公主开路。   玉筝公主与嘉禾两人并排走在程景玄身后。   玉筝公主体弱风一吹便容易咳嗽,嘉禾脱下自己藕粉绣荷斗篷罩在玉筝公主身上替她挡风。   玉筝公主看了她一眼,紧了紧嘉禾披在她身上的斗篷。   嘉禾同玉筝公主只算点头之交,平日除寒暄外并不多话。   今日两人同行,玉筝公主主动同嘉禾搭话道:“程三,银朱及笄宴上的事我有所耳闻,听说你当众扔了沈二的簪子。”   “做得好!本公主对你刮目相看。”玉筝公主道,“我们女子就该有骨气,人家既然不喜欢,何必要热脸贴那冷屁股。没得反倒让人家瞧不起你。”   嘉禾点头应了声:“嗯。”她追着沈云亭跑了十几年,沈云亭从来没将她放在眼里。多少也是因为她毫无底线原则地将沈云亭放在第一位。   想要得到别人的爱,先要懂得爱自己。这个简单的道理她听过无数回,却在自己彻底死过一回了才渐渐明白。   程景玄走在前面,听见玉筝公主的话,哼了一声:“教训别人倒是头头是道,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整日说将来要嫁给唐律这个斯文败类。”   “唐律是个谦谦君子。”玉筝公主气道。   程景玄沉着脸反驳了句:“我看不出来。”   “你……”玉筝气得呼哧呼哧喘了起来。   她本就有喘病,这一喘便停不下来了,脸上顿时汗如雨下。   程景玄没想到会变成这副样子,顿时又愧疚又着急,背起玉筝,对嘉禾道:“阿妹你在这等我,我先背病秧子去找大夫……”   说罢背着喘得厉害的玉筝公主,头也不回地跑了。   嘉禾望着阿兄紧张到要命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前世她与沈云亭成婚后不久,玉筝公主嫁给了礼部尚书之子唐律,许是因为胎里带来的痼疾,不易有子嗣,唐律以此为借口纳了公主身边好几个婢女当通房。没过多久玉筝公主便因此郁郁而终。   嘉禾瞥了眼自家阿兄,她知道阿兄床头还藏着玉筝公主小时候送他的小香包。可偏偏玉筝公主不喜练武之人只喜欢读书人。   *   阿兄带着玉筝走了,嘉禾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灯会上。人群熙熙攘攘,她站在大街中央忽然油然而生一种无力的孤独感。   重生对她而言到底算什么?她就像这世上的一粒尘埃,普通且渺小,为历史洪流所驱赶,明知未来会发生什么,却仿佛无力改变。   嘉禾正晃神,有人上前拍了拍她的后肩。嘉禾转身,拍她后肩的是方才猜灯谜处的小贩。   他将今日花灯节上作为彩头的花灯递到嘉禾手上:“姑娘,这个送你。”   嘉禾低头看着手里的花灯莫名其妙,无缘无故的他做什么要给她花灯?   小贩解释道:“我看你阿兄猜那么多次都没猜中,这用来猜灯谜的钱都够买十盏灯了,实在有点过意不去,这花灯就送你了。”   奇怪,明明方才阿兄猜不中灯谜想问他买灯,他还口气强硬地回绝说,猜不中谜底给多少钱他都不卖的。   嘉禾皱眉,还想再问,那小贩却已经跑远了。   巷口转角处,银色莲冠的清隽男子静静地注视着嘉禾。   猜灯谜的小贩跑到他身旁:“郎君,我已按照你的吩咐,把你猜中的彩头送给那位姑娘了。”   沈云亭朝他点了下头,从袖中摸出一锭银两给了他。   小贩将银两收进钱袋,高兴地谢过沈云亭:“多谢郎君。”   道完谢后,还不忘提点沈云亭一两句:“郎君既是喜欢人家姑娘,亲自将彩头送给她岂不更好?托别人送,人家姑娘也不知道你爱慕她,岂不是白送?”   沈云亭沉默,他也想亲自送给她,可是他没有资格,也不敢。   不敢再染指她。   他望向嘉禾,灯火如昼的大街上,她捧着花灯,笑意朦胧。   只要她笑了就好。   沈云亭嘴唇微微上扬。   可下一瞬,他立刻笑不出来了。   街上几个追跑打闹的孩童,无意间撞倒了大街两旁挂着花灯的灯架。大街两旁的林列的灯架都是用绳子连在一起的,这一撞牵一发而动全身,整片灯架都倒了下来。   嘉禾站在大街中央,她正笑意融融地看着手中散着斑斓光彩的花灯,忽然间听见不远处传来“嘎吱”一声,紧接着“哗啦”一下,整片灯架倒了下来。   嘉禾没来得及跑,忽有一只大手将她扯了过去护在身之下,避开倒塌的灯架,“轰隆”一声灯架砸在地上,激起灰尘和巨响。那人用手护住她的眼睛和耳朵。   周遭人群发出惊吓的尖叫,嘉禾在尖叫声中睁眼,对上了一张笑脸面具。救她的大约是位年轻郎君,头戴金冠红缨,身姿挺拔,只他带着面具看不清他的脸。   “你没事吧?”他问。嗓音温和,带着暖意。   嘉禾朝他摇了摇头。   “那便好。”他隔着面具笑了声。   熙攘人群间,月色之下,嘉禾抬头朝他道:“多谢。”   他没说话,只片刻后,从不远处找来一个一个小兔子糖人,递到嘉禾跟前。   “给。”风动,他笑,“压惊糖。” 第29章 放下了   眼前画面似与记忆中某个瞬间重叠在一起, 嘉禾愣愣地从他手中接过兔子糖,缓缓抬头细瞧他,总觉得面具之下的人似曾相识。   不远处, 沈云亭缓缓从灯架倒塌的废墟里站起来, 额上滴答流着鲜血, 手背上是滚烫灯油浇过的烫痕。   灯架倒下的那一瞬,他飞快冲了上去,想护住嘉禾。   可有人先了他一步,带走了嘉禾。   灯架倒了整排花灯如滚石般落了下来,砸在他身上,他身上感觉不到疼, 可……   京兆府巡逻的官差问讯立刻赶来处理灯架, 见沈云亭浑身是血, 关切道:“这位郎君,你没事吧?我送你去附近医馆?”   沈云亭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只站在原地默默望着嘉禾。   她手上已经没有了方才他送给她的花灯, 那盏花灯已在这一场纷乱中摔得粉碎。   取而代之出现在她手上的是另一个男人送给她的糖人。   前所未有的酸意填满心头,心口仿佛燃起了一团妒火。   从前嘉禾的眼睛只跟着他走,可现下她的眼睛正盯着另一个男人。   沈云亭向前走了两步, 忽然顿住, 心想她定然是不想看见他的。   他望着她,见她对那人笑了,明明她笑了他该欢喜, 可胸前第二根肋骨下方止不住地发疼,密密麻麻地散便全身。   他想夺回属于他的那张笑脸,可……   他不敢。   沈云亭嗤笑自己,连谋朝篡位都敢, 却连向她走近一点都不敢,也不敢告诉她,害怕她亲口再说一遍她不要他了。   *   那头,嘉禾怔怔地看了面具人好一会儿,身后忽有人唤她的名字,声音由远及近。   嘉禾转过头,见阿兄背着玉筝公主又回来了。   “阿兄你不是送玉筝公主去医馆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程景玄没好气地转头瞥了背上的玉筝一眼:“哼,方才都是这病秧子装来吓我的,她好得很。”   玉筝公主举拳砸了一下程景玄的宽阔的背:“谁让你先气我的!”   “玉筝,休得无礼。”   面具人浑厚温和的声音透过笑脸面具传了出来。   玉筝公主蛮横的小脸瞬间就垮了下来,老老实实地从程景玄背上下来,低着头走到笑脸面具人身旁,开口低低喊了声:“皇兄。”   皇兄?   嘉禾朝笑脸面具人望去。   花灯光影交错下,笑脸面具人抬起修长指尖,轻轻撩开面具。   最先入嘉禾眼的便是他那双如桃花般灿然温柔的眼睛,而后他整张脸庞在嘉禾眼里完整。   金冠红缨之下,整张脸孔如春风般清润温雅。浓眉挺鼻,面如冠玉,金线织成的外衫在如昼的灯火下似散着光华。   这张脸多少有些眼熟,待反应过来是太子,惊得张了张嘴。   还未来得及向太子行礼,太子便上前一步,领着偷跑出宫的玉筝公主走了。   嘉禾与太子的交集不多,对太子的印象多来自于他人的传言。   传言太子李询出生之时,天上乍现一片红光,久旱之地忽逢甘露,乃圣贤降生之兆。他自七岁起便被立为储君,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世人常用温谨恭顺胸怀若谷来形容太子。   这样的人本该继承大统成为一个好帝王。可就是在这一年太子在白云山围猎时因马匹突然发狂不受控,不慎随疯马一同坠入山崖。   所有人都以为太子死了,可嘉禾知道太子没死,不仅没死还在几年后指挥叛军杀进了皇城。   前两辈子她都死在那场叛乱中。   眼下太子还未坠崖,也还没有数年后的那场屠杀。若是太子没有坠崖,便能顺顺利利继位,也许就不会发生那场叛乱。   温柔的人也不会沾染血腥。   只一瞬,仿佛有股力量牵引着嘉禾,她追了上去,张开手拦在太子跟前,圆眼直直看向太子:“殿下。”   李询顿下脚步,望她:“程姑娘,怎么?”   嘉禾认真地开口:“殿下,围猎时小心疯马。”   李询不知嘉禾为何忽然会说这样的话,可他仍温柔地对她笑了声,答应道:“好,听你的。”   话毕,抬步离开。   走了几步,太子忽回头望了嘉禾一眼。   嘉禾一愣,却听他道:“春宴上见。”   春宴……   程景玄望着玉筝公主的背影消失在东街尽头,回头朝嘉禾道:“走吧,回府。”   “嗯。”嘉禾应下,抬头望了眼天上的圆月。   月色之下,多少人藏了说不出口的心事。   *   春宴前夕,冬日的寒尚未褪去,春闱开始了。   各地举子,奔赴京城参加会试。多少人穷尽一身只为求一个功名。   会试考场设在东街附近,一大早便听见考场计时用的梆子声“咚咚”响起。   嘉禾记得沈云亭便是在那年春闱之时中了解元,之后的殿试他更是独占鳌头,当即被延庆帝点为新科状元。   那次春闱,不少重臣子弟也参与其中,沈云亭虽是凭真材实料考中了解元,然自古以来殿试之首多为世家贵子。   且当时又有李蕙那一层关系,谁也没想到最后被钦点为状元之人会是沈云亭。   平心而论沈云亭是个好官,可他不是个好丈夫,不值得托付终身,也不值得藏在心里。嘉禾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在想到这个人时,心不会痛,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   真的放下了。   嘉禾躺在屋里,带着寒意的风从门窗,渗了进来,嘉禾紧了紧盖在身上的锦被。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正吹着寒风,坐在会试考场的门外大石块上,等沈云亭考完会试出来。   初春的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般,待沈云亭考完试出来,她整张脸都冻得通红,碰一下都发疼。   而现下,她正躲在炭火暖融的屋子里,舒舒服服地赖在被窝里,过会儿还有香糯甜软的红豆汤当点心。   舒服!   *   会试考场门外,沈云亭自出考场起,便一直静坐在会试考场门外的大石之上,顶着凛冽的寒风连着坐了四个时辰,直到月明星稀。   寒风挂在脸上刺骨地疼,他抬头望向星月,眼神黯淡。   从前有个她,顶着一张被寒风吹红的脸,欢喜地迎他出考场,吸着鼻子,从怀里摸出两个鸡蛋,笑着告诉他:   “鸡蛋藏在怀里还是暖的,你饿了一天了,快吃吧。”   可推开了她的手,鸡蛋“啪嗒”碎裂在了地上。   沈云亭低头,仿佛还能在地上看见那个碎裂鸡蛋的影子。   可那影子怎么也摸不着。   魏风和白子墨架着马车赶来接他之时,看见的便是沈云亭这副神神叨叨的样子。   白子墨呆望着沈云亭:“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魏风抱着剑点头:“看着像。”   沈云亭闻声,缓缓朝两人地转过头,目光渗着寒意。   两人一吓,打了个激灵。   沈云亭朝他二人走了过去,沉默片刻,问道:“离春宴还有几日?”   白子墨回道:“还有七日,你问这个做什么?”   “七日足够了。”沈云亭道,足够他夺回属于他的东西,然后以最好的姿态站回她身边。   *   转眼便到了春宴正日。   嘉禾跟着阿兄坐着永宁侯府的马车到东山别苑之时,所有受邀之人都到的差不多了。   跨入东山别苑,入目便是一片桃林,风动花落,飘然灵动,灼灼其华。仿佛误入了世外桃源。   穿过桃林,便到了宾客席上。   席面上有不少熟人。   银朱今日配着一件梅染夹缬长裙,腕间缠着烟笼纱绣金叶披帛,打扮得明丽又不失沉稳。   其余几个熟悉的贵女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隆重精致,好似要当场进花轿一般。   和上辈子春宴一模一样的打扮。   其实春宴“相亲”只是噱头大罢了,真正靠这场春宴觅得佳偶的人少之又少。   倒也不必刻意打扮得那么隆重,里外几层裙子,弄得连走路都不好走。   嘉禾刚在位子上坐定,玉筝公主凑了过来,一副神神秘秘地样子朝她道:“程三,你听说了吗?”   嘉禾疑惑:“听说什么?”   “是关于你的旧相好沈二的。”玉筝公主假咳了几声,“前几日沈家出了桩丑闻。”   嘉禾:“丑闻?”   “嗯。”玉筝公主睁大了眼,仿佛她即将要告诉嘉禾的是一桩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前几日我那长公主姑姑,也就是你旧相好的嫡母去城外法华寺上香祈福,恰巧在那碰到了十多年前在城外庄子替她接生的婆子。”   玉筝公主给自己倒了杯水,继续道:“我那姑姑当年在庄子里早产生子,来不及回程请太医,九死一生,多亏了这婆子经验老道才保得她母子平安。”   “十几年没见,我那公主姑姑便客套地问起那婆子近来可好,那婆子自是道自己承了贵人的福,这些年都过得很好。还说起当年那个孩子的事。”   “那婆子本只是想奉承贵人几句,说自己接生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比我那公主姑姑的孩子更漂亮的孩子,那孩子一看就是大福之像,生下来脚底便有七星连痣,形似北斗七星,是这世上独一份的,是天上文曲星转世。”   “这话不说不要紧,一说可就出大事了。”玉筝公主抿了口茶水,“你猜怎么着?”   “这接生婆说孩子生下来脚底有七星连痣,只是我那元衡表兄脚底干净得很。公主姑姑心下便开始怀疑,回去便让人细差了。”   “谁知竟查出,元衡表兄不是她亲生的。她亲生的孩子竟然是沈云亭!”   嘉禾一愣,上辈子直到沈云亭从边关回来后,这事才被揭露出来,这辈子竟揭露得这么早?   玉筝看了眼嘉禾怔愣的脸继续道:“这事说到底都怪我那风流姑父。他背着我那公主姑姑在外头养外室。他那位外室外表柔弱心思却深,设计怀了丞相姑父的孩子。”   “我那公主姑姑知道后,本欲和离,谁知和离前却得知自己也有了丞相姑父的骨肉。我那丞相姑父嘴上功夫了得,又保证会处理掉那个外室,哄好了公主姑姑。”   “那外室得知消息连夜跑了,本以为这事就此作罢。谁知公主姑姑在庄子里早产,那外室恰巧就住在庄子附近,趁着公主早产兵荒马乱之际,将自己的孩子和公主姑姑的孩子掉了包。”   玉筝公主叹了口气:“我那公主姑姑知道真相的时候当场晕了过去。对沈二又愧疚又后悔。”   “那外室怜娘见事情败露,在沈府门外磕了一整晚的头,求长公主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不要赶走元衡表兄。”   “公主姑姑放不下和元衡表兄的情分,贪心打算两个儿子都要,便答应了怜娘。不过她提出了一个要求——去母留子。”   “那怜娘本来就病得半死不活没几年好活了,为了儿子当晚就自己吊死在了梁上。”   “本来这事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怜娘一死,公主有了两个儿子。所有的本该尘埃落定。”   “可谁知这消息竟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这下好了,谁都知道了沈府换子之事,长公主逼死外室之事,元衡表兄罔顾人伦为了自己的前程眼睁睁看着亲娘为自己而死。”   “人言可畏,这事传得沸沸扬扬,惊动了父皇。父皇虽疼姑姑,但他为一国之主总要给百姓树一个仁义的榜样。断不会任用一个眼睁睁逼死母亲之人。”   “元衡表兄往后若是想入仕怕是不能了。元衡表兄在沈府是待不下去了,前日便被逼着抬怜娘的尸首回怜娘的老家肃州,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替怜娘守孝去了。”   “说起来也怪讽刺的,那怜娘本想给自己儿子谋个好前程,谁曾想竟作茧自缚,反过来害了自己儿子一辈子。公主姑姑贪心想要两个儿子结果却成了一场空。元衡表兄为了自己的前程放弃亲娘,却落得前程尽毁。”   嘉禾默不作声,心下唏嘘。这辈子所有人都得了惩罚,可那个一切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沈翱却还好好的。不过算算日子沈翱也没几年可活了。   玉筝公主终于讲完了故事,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茶水。   喝完茶水休息片刻,又朝嘉禾看去,把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见嘉禾只穿了件日常的藕荷色长裙,为了御寒还用大斗篷把自己整个人罩了起来,一点都显不出她的玲珑身段。玉筝不禁皱眉道:“你今日怎么穿得如此朴素?”   嘉禾愣愣地睁着圆润的眼睛望她:“不行吗?”   “当然不行!”玉筝叉腰道,“你不记得了?今日太子皇兄也回来。”   嘉禾懵懵的,太子来春宴与她穿什么又有何干?   玉筝:“太子皇兄许是会在这春宴上选妃也不一定。”   难怪银朱她们都穿得如此隆重,原来如此是为了太子。 第30章 沈云亭送银朱簪子的原因   玉筝公主惊讶道:“看你这反应, 是不知道皇兄今日许是会在春宴上选妃之事?”   嘉禾“嗯”了声,她的确不知道。   京中贵女们流传的消息,她总是最晚才知道。那群贵女几乎以银朱马首是瞻, 银朱瞧不惯她, 那群人自然也不怎么搭理她。   至于前世, 那时她与沈云亭就快定亲了,一门心思都放在沈云亭身上,倒是没怎么留意太子来没来春宴。   不过太子来不来春宴同她关系都不大,一则她与太子之间交集甚少,二则太子之后会选银朱做太子妃她是知道的。   嘉禾默默坐在席位上剥了个橘子,一半分给玉筝一半自己吃。她掰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一咬, 酸甜的汁水顿时溢了出来, 莫名让人感到简单的满足。   嘉禾嚼着橘子, 脸颊一鼓一鼓的,百无聊赖抬头看起了今日来参宴的男宾。   有定国公府的世子周乾,大理寺少卿齐玉, 礼部尚书之子唐律……   也不知是哪一位,前世折了根桃枝送她。   定国公府世子周乾乃是个唯命母命是从的男子,他娘不让他折枝, 他绝不会动手。恰巧定国公夫人不怎么喜欢她。   所以不是周乾。   大理寺少卿齐玉, 书香世家祖上乃是□□太傅,重文轻武,最看不起武将出身官员, 觉得从武之人行为粗鄙,故祖上有训:绝不迎武将之女进门。   所以也不是齐玉。   至于礼部尚书之子唐律,乃是玉筝的心上人,两人虽未定情, 但彼此间还是透着些似有似无的暧/昧。   所以应当也不是唐律。   思及此,嘉禾朝正往嘴里塞橘子的玉筝看去。   前世,玉筝嫁给了伪君子唐律,郁郁而终。今生如果可以,她希望玉筝能好好的,像现在一样一直活泼开心。   嘉禾犹豫思忖了一会儿,对玉筝道:“玉筝,我上回出门恰巧看见唐律从小门进了怡红楼。”   唐律一惯在世人面前装成谦谦君子的样子,可背地里却常偷偷去青楼找烟花女子消遣。   这事不怪玉筝不知道,她也是多活了两辈子才知道的。   玉筝当即皱眉:“你会不会是看错了?唐律他不可能会去。”   嘉禾垂眸:“可……我瞧见他腰间的飞鸟玉坠了。”   飞鸟玉坠乃是唐律贴身之物,从不离身。   玉筝怔了怔,叉着腰维护心上人,气鼓鼓地对嘉禾道:“不许胡说!”   她无法左右玉筝的想法,就同她无法劝服阿兄不去西北“赴死”一样。   “无论如何,多加留意。”嘉禾还是道了句。   玉筝别过头不理嘉禾,不过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又吃起了嘉禾给她剥的橘子。   嘉禾正低头剥着橘子,周遭忽然喧闹了起来,在坐的贵女们似都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玉筝用小指戳了戳她,凑到她耳边道:“你的旧情人来了。”   玉筝口中的旧情人,指的便是沈云亭。   嘉禾未抬头,心如止水地继续剥橘子。   玉筝抬眼望向沈云亭,感叹道:“想不到死人脸沈二才是我亲表哥,不过想想也是,我一直都觉得,比起元衡表哥,沈二长得更肖似公主姑姑。”   小话痨一开了口就停不下来,小嘴叭叭地继续道:“你是不知道,自从换子那事被揭露之后,沈二的身份已经今时不同往日,再加上他是今科是殿试三甲的热门人选,又生得那副颠倒众生的好皮囊。如今京城各家贵女都抢着想要他呢!真是旧日寒微无人知,一朝富贵人人抢。”   “想不到沈二这样冷冰冰的人也会来春宴‘相亲’,也不知是为谁而来?”   一旁的唐露芝讥笑:“自然是为了银朱,全京城都知道他爱慕银朱,难不成还会为了某些上杆子用热脸去贴冷屁股的人?”   玉筝顶了她一句:“可沈二明明在看程三啊,一直看着。”   嘉禾塞了一瓣橘子到玉筝嘴里堵住她说个不停的小嘴,一眼不瞧沈云亭,起身离席去了外边。   七年前的沈云亭还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将所有罪责强加在七年前的他身上实在不妥。   她没法怪责一个无辜之人,可提起那个名字,想起那张脸便让她觉得厌恶。   既如此她主动避开总行了吧。   玉筝见嘉禾走了,忙像小尾巴似地跟了上去:“程三,别走那么快,等等我。”   嘉禾的身影消失在了宾客席。   沈云亭望着那张写了嘉禾名牌的,空荡荡的席位,眼帘微垂,遮住眼里的落寞。嘉禾的眼里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   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似都在叫嚣着:想要她,不能没有她。   银朱一直静坐在一边饮酒,眼角余光滑向沈云亭。她对沈云亭的印象只能用“怪人”两个字概括。   京城人人都说沈云亭爱慕她。   真可笑。   她跟沈云亭本来就没什么交集,沈云亭看她的眼里根本找不到同其他男人倾慕她时一般的神色。   只不过在及笄宴前一日,沈云亭忽然来找她,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他要最好的东西。   简直有病,竟是把她成了件东西。   不止如此,还大言不惭道:“你想找最优的男子,我便是。你我各求所需,如何?”   所以她刻意在及笄宴当众羞辱了他。   为的就是想让沈云亭照照镜子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破东西。   只是未曾想,不过数日,他的身份便来了个天翻地覆的改变。   思及此,银朱不由觉得一阵烦闷。   说来也奇怪,之前沈云亭还是外室之子时,程嘉禾日日追着他跑,如今沈云亭成了长公主独子,这程嘉禾竟开始避着他走。   *   嘉禾不想同沈云亭呆在一个地方便离席去了桃林,刚跨进桃林迎面碰上了来赴春宴的太子。   嘉禾走得太快差点与疾歩迎面走来的太子撞了个正着。两人微惊,同时道:“失礼了。”   闻声又同时道:“不要紧。”   嘉禾愣了会儿,微抬头瞧他,太子也正朝她看来。四目相对,太子似有些不知所措,面上泛着一抹浅浅的红。   正在此时,玉筝追来出来,呼呼喘着气朝嘉禾道:“程三,你怎么跑那么快?”   “咦,皇兄你来了。”玉筝朝太子看去。   太子点头轻轻应了声“嗯”,随后去了宾客席。   太子一来,参与春宴的人便都到齐了。人一到齐,原本坐在宾客席上的姑娘们纷纷离了席,赏花的赏花,散步的散步。   这同春宴历来定下的规矩有关。为了避免尴尬,男子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在大庭广众之下赠桃枝。而会等姑娘们离席之时,将桃枝摆在写了姑娘名字的席位上。   桃枝上会绑上小纸条,男子会将自己的名字和想同姑娘说得话都写在纸条上,若是恰巧他喜欢的姑娘也对他有意,指不定便能成就一桩好姻缘。   有时候喜欢同一个姑娘的不止一个男子,姑娘们私下也会比比谁在这场春宴上收到的桃枝最多。若是连一根桃枝都没收到的姑娘,心里多少会有些介意。   前世春宴沈云亭没来,嘉禾本以为自己会一无所获,可也不知是谁悄悄在她席位上放了一枝桃枝。   那时她满心都只有沈云亭,便没打开桃枝上的字条来看。也不知今生她的席位上是不是还会有那根桃枝?   大约一炷香后,姑娘们重新回到了宾客席上,几乎每个人的席位上都摆了桃枝,除了唐露芝一根也没有,她当即丧着脸跑去外头哭了。   席位上桃枝最多的要数银朱,一个人便收到了六枝。银朱将桃枝上的纸条一张一张地打开,待看完所有字条后,脸沉了下来。银朱素来要强,明明今日她风头最盛,却好像一点也不高兴似的。   嘉禾回到了席位上,低头见自己席位之上摆着的桃枝,一惊。   同上辈子不太一样,这回摆在她席位上的桃枝有……   两根。   嘉禾拿起两根桃枝,盯了一会儿,解开绑在桃枝上的小纸条。   两张纸条上都没写名字。   第一张纸上写着——   明日黄昏后山凉亭见。   第二张纸上的字迹怪怪的,写着——   明日清晨后山凉亭见。   嘉禾垂眸,将纸条和桃枝收了起来。重活一世,她是不是该给自己一个机会?   玉筝在那欢喜,说收到了一支桃枝,纸条上画了她最喜欢的小兔子,定是唐律画给她的。   嘉禾朝那纸条上的小兔看了眼,微微张了张嘴,这小兔似乎是她阿兄画的,不是唐律画的。   她转头瞥向阿兄,见他正红着脸偷望着玉筝。   明日,阿兄便要赴西北剿匪,嘉禾想他不是不敢在给玉筝的桃枝上写上名字,只是不能。   或许他心里明白,此去剿匪凶险万分,不一定能再回到京城,再见到玉筝。   春宴结束后,夜已深。   嘉禾回到府里,替阿兄整理明日赶赴西北的行装。刀具、盔甲和干粮,她都一一放好。   整理完阿兄的行装,嘉禾回了房,找了只干净的梅瓶,将春宴上得来的两枝桃枝放进梅瓶。   随后梳洗就寝,一夜辗转反侧思绪纷乱,终是在清晨太阳初升之前做出了决定。   她没有办法改变别人的决定,却尚能改变自己。   天刚亮,程景玄见嘉禾房门紧闭,猜测她大约尚在熟睡,便也不去叫醒她了,直接提着行囊骑着马孤身赴往西北军营。   走到半道上,忽察觉有人跟着他,回头却看见了女扮男装背着行囊骑着马朝他而来的嘉禾。   程景玄呆愣地瞪向她:“你这是做什么?”   “阿兄。”嘉禾抬眼认真望着程景玄,“我随你一道上西北。”   “胡闹,你一个弱女子去那能做什么?”程景玄严肃道。   “我不弱。”嘉禾抬起头鼓起勇气反驳程景玄道,“我能帮厨,可在军中伙房帮忙。也认得草药,可帮着料理伤员。我的骑术尚可不至于会拖累行军。我懂针线,若军中将领行军在外衣服盔甲破了我能帮着缝补。我会是最好的后援,永宁侯府的女儿不会比任何人差。”   “最重要的是,阿兄这回无论生死我都会守着你。”   生则同你一同归京,死也要将你的尸骨带回故土,不至于再让你埋骨他乡。   *   后山凉亭,沈云亭从清晨一直等到黄昏也未等到嘉禾的身影。   昨日春宴,他将桃枝摆在了嘉禾席位上。他怕嘉禾认出他的字迹不肯赴约,刻意用左手写了字。   他期盼着能见嘉禾一面,嘉禾能抬眼看看他,不用笑,只需抬眼瞧瞧他便好。   可他等不到。   他望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山路发怔。   也不知过了多久,山路远处似有人影靠近。沈云亭整颗心雀跃了起来,却在见到来人之时沉入谷底。   怎么是他?   来人身着浅色外袍,广袖上纹着金线,矜贵高雅。   太子李询从山路慢慢走至凉亭,在见到沈云亭时不由一怔。 第31章 夺妻   “思谦表兄?”李询道, “你怎么在这?”   “等人。”沈云亭言简意赅,“你呢?”   “我也……”   想起昨日刚参完春宴,两人略一思索同时开口。   “是来等江姑娘?”   “你来等银朱表妹?”   两人异口同声道:“不是。”   “……”   两人一阵沉默。良久李询开口化解尴尬, 朝沈云亭道了句:“恭喜思谦表兄。”   沈云亭抬起幽沉的眸看向李询。   李询道:“我提前得了消息, 这次会试第一乃是思谦你。之后的殿试相信思谦也定能独占鳌头。”   “多谢。”沈云亭淡淡回了句。   李询笑着道:“听闻姑姑已在京城替你谋了份好差事, 只等着你高中之后赴任。”   沈云亭顿了片刻,开口:“我并不打算留在京城。”   李询好奇:“那你打算去哪?”   “西北。”沈云亭道。   去救回她的阿兄。   前世程景玄的死并不简单,他尸首上浑身骨头都断了,可验骨得知他的致命原因乃是被匕首之类的利器刺穿胸膛所致,从刺穿肋骨的方位来看,杀他的人必须与他面对面且离他极近, 否则很难做到。   程景玄武艺高超, 怎会放任匪寇与他面对面离这么近。再者, 那群贼匪所用武器多为长刀长剑,匕首过短,不利交战只做防身和偷袭所用。   故而他猜测杀程景玄的多半不是匪寇, 而是他所信任的“熟人”。   他本想在今日告诉嘉禾,他定会想方设法将他兄长完好无损带回来。   等到深夜李询走了,他还在等, 嘉禾笨, 山路那么绕,她容易迷路,再等等说不定她就来了。   可山上地滑, 嘉禾冒失,若是不小心摔一跤可就遭了。沈云亭越想越惴惴不安,终于坐不住了,他开始漫山遍野地寻嘉禾, 从山顶到山路再到山脚。   重复不停地寻,可连她的一个影子也没找到。   找不到就继续找,整整找了两天,找到满手都是都是血痕,疲惫地倒在亭子里,意识在清醒和弥散之间,望向空阔的天际。   他清楚嘉禾没来。   颓然从后山下来之后,沈云亭慢慢走去了永宁侯府,他知道嘉禾不想见他,可还是来了,站在巷角望向侯府大门,可侯府大门一直紧闭着。   连着去了数日都见不到嘉禾的身影。   他慌了。   原是嘉禾同程景玄一同去了西北。   *   嘉禾骑马随程景玄由黄河北上,前往西北陇地。   程景玄起先虽不愿意跟着,但同为程家人,自家阿妹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一旦下定决心谁也改变不了。   此次剿匪之行,程景玄遵延庆帝旨意,带着虎符秘密出行,待到凉州之后,再与驻扎在凉州的军队汇合。   目的是为了出其不意,趁那群悍匪不注意将其一网打尽。   故而嘉禾与程景玄,一路都扮成做丝绸买卖的商人,有了延庆帝给的通关令,一路都格外顺畅。   连着赶了十日路,终于跨入西北地界。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土窑连绵,风卷着无尽的黄沙吹打着面孔,带来丝丝刺痛。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嘉禾的担忧也越来越深。   传闻那些悍匪杀人如麻手段残忍,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闹得西北之地民不聊生,导致每年西北交给朝廷的岁供都是最少的。   悍匪头子骆远的刀下亡魂不计其数,骆远为自己盖了一座土城,土城里堆满了金山银山、翡翠珠玉,那都是用人命换来的。   天色渐暗,嘉禾同程景玄两人寻了家客栈住。   说来也巧,西北地大物博,但这十里八方只有这一家客栈开着。   荒漠夜里常常起狂卷风,一个不慎被会被卷进去,若是被卷进去,怕是至少得去半条命。   不得已只能暂住这家客栈。   客栈掌柜见有客人忙迎了上来,吩咐小二帮忙客人搬行李。   掌柜的是个蓄着胡子的胖大个儿。   他见嘉禾同程景玄不似本乡人,且又做商旅打扮,望向他俩沉甸甸的箱子,笑着问:“二位是外地来这做买卖的吧?”   “是。”程景玄思忖片刻后答道,“做丝绸买卖。”   途径西北的商户,多是去往西域做丝绸买卖的。   掌柜的了然点了点头,眼珠子转了转道:“原是如此。”   掌柜的问完,笑着递上两把钥匙:“天字号左转右边两间。”   嘉禾从掌柜手里接过钥匙,抬眼看了眼掌柜,总觉得这客栈掌柜的笑容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怪。   嘉禾警觉地对程景玄道:“阿兄,不若我们不住店了?”   “这位郎君,不是我说,现下外边正刮着风沙,这地就我们一家店,您出了这也找不到别地住。”掌柜的道,“您真的不住?”   程景玄仔细扫了圈客栈,见客栈楼上男男女女住着好些人,桌面上地上都打扫得干净,像是经常有人打扫清理的模样,又听见窗外狂风拍打门窗之声,思忖片刻后道:“住。”   小二引着女扮男装的嘉禾和程景玄分别去了两间不同的房,与程景玄分开前,嘉禾谨慎地对程景玄道:“阿兄,尽量别吃他们送来的吃食。”   程景玄朝她点了点头:“我晓得。”   嘉禾进了屋,吩咐小二替她准备了一些热水,连日来忙着赶路,西北风沙又大,终于能停下来歇歇脚,好好梳洗一番了。   屏风后的浴桶散着萦萦热气,嘉禾将整个人没入热水中,靠在桶壁上,及腰柔顺的青丝顺着桶壁滑入水中,她抬手清洗身躯。   她总觉得方才那个掌柜好像哪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她的视线下移到自己正清洗着躯体的手上,如今这双手还从未生过冻疮娇嫩细腻,看着看着忽然愣住。   她明白是哪不对劲了。   是那个掌柜的手。   他的右手手掌长满了茧   一个常年只需看守客栈拨算盘理账的掌柜,怎么可能在右手手掌长满老茧。   除非那双手是握刀的手。   遭了!   嘉禾忽地从浴桶中站起来,热水滴答顺着她身体滴落在地上,她赶忙罩上一件外衫。   几乎就在她罩上外衫的同时,外头响起了“呲拉呲拉”的利刃出鞘之声,紧接着传来刀剑相撞之声。   这个声音让嘉禾呼吸一滞,心骤然紧缩。   前两世被鲜血浸染的皇城蓦地在她脑中闪过。   恐惧感顷刻朝她袭来,她冲了出去,大喊一声:“阿兄!”   程景玄方才察觉到不对劲,刚推开门就有几十个拿着刀的壮汉,提刀朝他砍来。   隔壁传来嘉禾的呼喊声,程景玄边应了声“阿妹”,边闪身挡住来人的袭击。   看来他们是入了黑店了。   这地方明面上是客栈,实际是个贼窝,专等着打劫过往路人。   难怪这十里八方只有这一家客栈开着,怕是此地早已被那群悍匪给控制了。   是他失策了。   尚未入军营,便在此刻遇到了这帮悍匪。   可如今后悔也没用了,只能杀出去了。   程景玄以一敌几十,将那群贼人击倒在地,正要抽身去找嘉禾之时,眼前刀光一闪,从梁上落下个人来。   胡子拉碴,浓眉大眼,不修边幅,拿刀的手粗糙壮硕,颈上用红绳串着块白玉,玉上明晃晃雕刻着一个大字——骆。   “你是?”程景玄边挥枪边试探着道,“西北之狼骆远……”   “正是你爷爷我。”骆远应声。   程景玄:“……”   这个贼头果然如传说中一般自大狂傲、脸皮极厚。毕竟一般人不会给自己取一个“西北之狼”这样臭屁的外号,还自个管自个叫得起劲。   当然这贼头的武艺也名副其实,精湛且高超。   几十回合下来,程景玄气力上略有些不济,被逼得直往后退,很快败下阵来。   程景玄与他交手前已与前面几十个贼匪交手了一番,消耗了不少精力,如若不然他与骆勇也算棋逢对手。   骆远的长刀架在程景玄脖子上,又用绳子绑了程景玄手脚,程景玄闭上眼道:“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有一事相求。听闻西北之狼不屑欺压妇孺,请你放了我阿妹,她是无辜的。”   骆远莫名其妙:“什么杀啊剐的?老子对要你的命没兴趣,把你拖欠老陈的东西的钱交出来!还有什么你阿妹?”   “阿兄。”嘉禾朝程景玄喊去。   她脖子上架着两把刀,身侧被几个歪瓜裂枣的贼匪围住。   其中一个矮冬瓜朝骆远汇报:“大当家,这里抓到个水灵灵的姑娘。”   骆远闻声缓缓抬头,视线撞在那水灵灵的姑娘身上,“咔嚓”一下,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断了。   他生在西北,长在西北,困于这一方天地,从未去过外头闯荡。   西北之地的姑娘多是高个儿长条,豪迈粗犷的,他见过的外地女子不多,像面前这样水灵灵娇滴滴的姑娘他还是头一回见。   这姑娘真的是水灵灵的。   白瓷般剔透的脸颊沁着刚出浴的薄红,额前耷拉着乌黑湿发,晶莹的水滴顺着她顺滑的乌发滴落在客栈木质台阶上,那一双圆润的大眼忽闪忽闪地,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像头生气的可爱小鹿。   骆远握刀的手有些颤,本能地吞了吞口水:“你……你叫什么名字。”   嘉禾怒瞪着他,前世失去阿兄的悲痛记忆浮上心头,眉下的眼睫沾了水渍。重活一世,难道要止步于此?   骆远慌忙道:“别……别哭。”   嘉禾忍住泪水,握了握拳,明知对方是不通情理心狠手辣的悍匪,绝望而无力地颤声向骆远求道:“求你放了我阿兄,只要你放了我阿兄,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骆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嘉禾,结结巴巴地问:“我、我放了他,你什么都愿意做?”   眼泪自眼眶夺出,嘉禾朝他点头:“什么都愿意。”   “阿妹不可以!”程景玄朝骆远狠狠啐了一口,“士可杀不可辱,你动手吧。”   骆远拿刀拍拍程景玄的脸:“想不到你这奸商不仅武艺不错,而且还挺重亲情。”   “成吧。”骆远将长刀收回腰间,抬头望向嘉禾,“我答应你的条件。”   “我放了你阿兄。他欠老陈的那些债,我替他还了,不过嘛……”   “你,”骆远无赖地笑了声,“归我了。” 第32章 追妻   嘉禾吸了吸鼻子, 闭上眼呼出一口长气,回骆远:“好,我跟你走。”   这样这辈子阿兄便能好好活着了, 那她重活这一遭也算没有白活。   骆远朝那几个把刀架在嘉禾脖子上的匪寇使了个眼色, 那几个歪瓜裂枣的匪寇当即把架在嘉禾脖子上的刀放了下来, 退到一旁。   骆远朝嘉禾走了过来,见她的眼泪像珍珠一般滴落下来,无措地挠挠头,压低声音劝道:“别哭了,你这样我、我心里还怪不好受的。”   “哎呀,该怎么劝姑娘家?”骆远烦躁地瞥向站在一旁的小弟。   小弟们各自摆手摇头。   “大当家, 我们哪知道?你又不给发媳妇。”   “就是就是!”   骆远:“……”   嘉禾止住眼泪看他, 跟前人满脸胡子拉碴, 头发蓬乱,个子同沈云亭一般高,比她高了一个头, 看上去孔武有力的样子。   他的面孔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凶悍,微垂的眼让他看上去像一头黑毛大狗,一不小心便会让人放松警惕。   可嘉禾明白她不能。   眼前这个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 血洗驿站, 洗劫合谈金,每一条都是滔天的罪孽。脱下他身上这层人皮,人皮底下流淌着恶鬼般的血。   嘉禾劝自己冷静, 方才恐慌加速的心跳慢慢缓了下来。   只要还活着,她便还有机会逃出贼窝,同阿兄一起回京。   嘉禾稳了稳心神对骆远道:“我可以跟你走,不过走之前, 我想同阿兄单独道个别。”   “那自然成。”骆远立刻点头答应。   嘉禾得了骆远的准许,拉着程景玄进了屋关上房门,屋子周围都被悍匪围着。   嘉禾对程景玄比了个“嘘”的手势,紧接着深吸一口气,吸鼻子装哭道:   “阿兄,你回去告诉爹爹,我找到要嫁的人了,嫁给他是我心甘情愿的,请他不必为我担心,我会过得很好。”   嘉禾嘴上哭唧唧,脸上面无表情,提笔在纸上写下——   我赴贼营,一可先探贼营,二可寻合谈金之下落。你去凉州军营调兵,救我以及夺回金块。   写完将纸条递给程景玄。   程景玄看到纸上写的字一愣,抬头对上嘉禾的眼睛,见她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忙假装附和道:“好,我一定会告诉他老人家此事。”   说着,提笔在空白纸上写下——   太危险,阿妹这不行。   嘉禾嘴上接着道:“告诉他,我要嫁的人,英伟神武是个不凡之人,我很喜欢。”   继续提笔写道——   眼下你我已无路可走,以退为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程景玄对着嘉禾坚定的眼神沉默许久,始终不肯点头。他死可以,但绝不能让自己妹妹受辱。   嘉禾轻叹口气,提笔道——   勿要意气用事,你且安心,我有应对之策,信我。   这是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   别忘了你我此行的目的。   程景玄握紧了拳,终是道:“好。”   嘉禾用油灯烧了方才那些写了字的纸,拍了拍僵硬的脸,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   骆远一直守在门口,见嘉禾出来,吊儿郎当歪站着的腿立马站直,胡子拉碴的脸上透出浅浅的红,挠挠头嘿嘿笑了声:“都交代完了?”   “交代完了。”嘉禾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程景玄,然后朝骆远道,“你放我阿兄走。”   骆远朝守在客栈门边的几个贼匪挥了挥手,那几个贼匪迅速为程景玄开出一条道来。   骆远给程景玄指了指路:“大舅哥,请吧。”   程景玄脸黑如泥,拳头比石头还硬,心里记着嘉禾交代他的话,生生忍住了打死这狗贼的冲动,朝门走去。   临出门,骆远还朝他喊了一句:“记得帮我问候岳父大人!”   “……”程景玄胸口郁结差点吐出血来,问候你个鬼,等死吧狗贼。   天色渐亮,大漠狂风渐歇,嘉禾望着程景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黄沙深处,松了一口气,转头对骆远道:“我们走吧。”   “好嘞。”骆远应道,“哗啦”一下将嘉禾像扛抢来的战利品似的,扛了起来。   骆远一手扛着嘉禾,一手挥刀:“兄弟们走,打道回巢!”   嘉禾:“……”   骆远带着身后一大帮悍匪回他们老巢,嘉禾垂在骆远肩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从方才起她的心就未平静过,她从来不是个勇敢的人,第一次努力在阿兄跟前装成平静理智的样子。   她明白这是唯一活下去的出路。   说来讽刺,以退为进让敌人松懈等待时机再将敌人一网打尽这一招,是上辈子“沈云亭”教她的。   嘉禾一路沉默,骆远忽开了口:“喂,媳妇,你还没告诉我叫什么名?”   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就敢抢来做压寨夫人……   “小禾。”嘉禾回道,“禾苗的禾。”   骆远道:“哦,要不我就叫你小禾苗吧。”   嘉禾无所谓地道:“随意。”   骆远接着道:“小禾苗,我方才在门外听见你跟大舅哥说的话了。”   嘉禾手心微微握紧,警惕着骆远。   骆远红着脸:“你说我英明神武是个不凡之人,还说你很喜欢我。”   嘉禾:“……”   “我第一次被人家姑娘这么喜欢。”骆远嘿嘿笑了声,“小禾苗,我也喜欢你,第一眼就喜欢你,想娶你。”   嘉禾心口一滞,三辈子第一次有人说喜欢她想娶她,她说不出是这是种什么感受,对方是个强掳了她的悍匪。   这番话未必是真的,可她的心不由地发酸。   听见骆远含着春意的笑声,嘉禾的眼泪落在了他肩膀上。   她想起从前那个自己,也是像他这个样子,笑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沈云亭:“我喜欢你。”   那份心意从来未被回应过,但那份心意是她匆匆两段人生里很宝贵的东西。   可是现在再也找不到了。   她梗着嗓,回应了骆远的心意:“谢谢。”   一行人踏在黄沙之上,留下一串又深又长的脚印,可荒漠上的风一吹,那些脚印瞬间便消失不见。   走了一段路,一行人停下来休息,骆远把嘉禾从肩膀上放下来。   他问嘉禾:“要喝水吗?”   嘉禾抿了抿发干的唇,点了点头应了声:“要。”   骆远取下腰间水囊,仰头咕嘟咕嘟先喝了一大口,然后把水囊递给嘉禾:“媳妇,剩下的都给你。”   嘉禾盯着水囊口,摆摆手道:“……不用了,我忽然觉得我不是很渴。”   休息了一会儿,一行人继续赶路。   嘉禾被风沙迷得睁不开眼。迎着风沙走了老远一程路,骆远的老巢终于到了。传闻中用金山银山堆积而成的土城出现在嘉禾眼前。   几只苍蝇绕在嘉禾脑门上,嘉禾脸色一片苍白,捂住鼻子差点就要吐出来。   *   程景玄离开客栈后,骑着马日夜兼程赶到凉州军营。   凉州驻扎着两个军营,一个是凉州以北由他爹永宁侯率领用以抵御突厥入侵所设,另一个位于凉州腹地由凉州刺史汪仁所监管,留守后方以备不时之需。   程景玄要去的便是位于凉州腹地的军营。   凉州刺史汪仁乃一州之长,他早几日便收到了朝廷送来的密函,一直在军营等候程景玄前来,还刻意着人备了酒菜替他洗尘。   汪仁走到程景玄马前,客气道:“恭候程小将军多时了。”   程景玄下了马,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汪仁笑道:“一路辛苦,不如程小将军随我先去营帐内用点酒菜。一来当是替程小将军洗尘,二来一同商议一下此次剿匪的对策。”   “不必了汪使君。来不及了,没时间用酒菜,对策边行军边商议即可。”程景玄回绝了汪仁的提议。   进了军营,程景玄未作停留,也没多废话,站上高台,举起虎符,对军营里所有将士高喊:“各将听令,立刻随我前去,剿了那贼窝,夺回合谈金,一雪前耻!”   永宁侯一身从戎杀敌无数,在军中威望甚高,底下将领多数都曾随永宁侯父子出征过。   听见程景玄高喊,将士们士气高涨,纷纷高呼应和。   汪仁站在暗处,在听见“合谈金”三个字时,眯着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   京城郊外,沈云亭骑着马,疾奔前往西北。   白子墨同魏风骑着马紧随其后。   马在飞奔,烈风扑打在白子墨脸上,他面无表情地抱怨:“真是搞不懂他,好不容易在殿试拔得头筹,明明有更好的机会往上爬,却放着京中好好的官不当,非要接什么圣上密令去西北暗访,费力不讨好。”   “老子原本就是为了将来能吃香喝辣才跟了他,结果却在这喝西北风!”白子墨翻了个白眼,“西北是有什么大宝贝吗?非去不可,不去会死吗?”   魏风面无表情:“西北有程姑娘。”   “怎么又是程姑娘。自从那日程姑娘当着所有人的面丢了他的簪子,他就开始变得神神叨叨的。先前明明是他嫌弃人家老缠着他,躲都躲不及。现在人家想通了不缠他了,他又巴巴地追上去。”白子墨骂道,“这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   “你就当他有病吧。”魏风接茬道,“心病。”   “程姑娘就是他的药,不吃药会死。”   沈云亭骑在马上迎着风,心口鼓胀着,精致的脸上泛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马上就能见到嘉禾了。   他的妻子。 第33章 成亲   嘉禾随骆远回了他的贼窝, 望着传闻中用金山银山堆积而成的土城,瞪大了眼发愣。   这哪里是什么金银堆砌的土城,分明就只是几个破旧的土窑子。   土窑子跟前还围了个猪圈, 几只翘着屁股的猪在里头“哼哼”直叫。   当贼还需要养猪的吗?   地上还有好些尚未来得及清理的鸡粪, 苍蝇嗡嗡从嘉禾眼前飞过。   嘉禾捂着鼻子, 皱眉看向骆远:“这、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骆远点头:“对,以后也是你住的地方。”   嘉禾:“……”   前世她随沈云亭去偏远边关呆了几年,那地方虽也穷苦,却也未像眼前这几个土窑子这般脏乱差。   仔细想想在边关时,因为沈云亭这个人严谨到可怕,角角落落都要严丝合缝都弄得干干净净。   那时候她追着沈云亭去了边关, 沈云亭凶了她, 可第二日他还是替她把住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曾经错以为这是沈云亭在乎她。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他性格使然一丝不苟。   而眼前这个人, 不修边幅,他住的地方也跟他这个人一样“不修边幅”。   土窑门前几百个穿着破布烂衫的悍匪,见骆远回来了, 迅速排成几列,齐声朝骆远喊:“恭迎大当家回来。”   骆远朝众匪寇点了点头,举起嘉禾的手, 对众匪寇介绍道:“这是我媳妇, 以后她就是你们大夫人了。”   众匪寇眼睛齐刷刷朝嘉禾看去,齐声喊道:“大夫人。”   嘉禾:“……”   骆远收起长刀,别在腰间, 扯着嘉禾往土窑里走。嘉禾被骆远拽进了土窑,带到了一处暗室。   他点燃暗室的油灯,暗室顷刻敞亮了起来。   嘉禾抬眼看见暗室正前方放着几个牌位,正中放着的牌位上刻着前朝名将骆勇的名字。   嘉禾听阿兄提起过, 骆远乃是前朝名将骆勇的后人。自骆勇因兵败被俘获罪后,他的后人皆被贬为庶民,永世不被朝廷录用。   这大概也是骆远为何武艺高超却要沦落到当贼头的因素之一。   骆远扯着嘉禾跪到蒲团上,对牌位上的祖宗道:“阿爷,孩儿带着孙媳给您见见。”   “媳妇,这是我阿爷,是从前的护国英雄。”骆远挺起胸膛对嘉禾道。   嘉禾垂眸,前朝名将骆勇一生戎马纵横沙场杀敌无数,却因一朝失策战败被俘,背上千古骂名。   嘉禾想起了前世的爹爹,同样的一声戎马杀敌无数,同样的一朝战败背上千古骂名。但在她心中爹爹永远都值得被称为英雄。   仅用一场战役的失败来诋毁一生纵横沙场的是不该的。   嘉禾认真跪在蒲团上,朝那个死在屈辱之下的名将叩首。   骆远看着嘉禾朝自己阿爷叩首,面上渗出浅红,真心道:“媳妇你真好,你真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子。”   嘉禾一愣,垂下眸子,鼻子一酸。   最好的女子。   她活了两辈子,也未从沈云亭口中听过这句话,哪怕上一世的最后,他对她动了情。   但那一点点,充满欺骗隐瞒和恶心的所谓真情,不足以支撑他说出违心的话。   当有人那么真诚的告诉她,她是最好的女子时,说心里没有一点触动是假的。   可……他是贼,杀人夺金的贼。   拜完祖宗,骆远领她去了自己的寝居。   骆远的寝居,并不宽敞,打开门散着一股子霉味。嘉禾捏着鼻子抬眼打量房间。   门的右侧摆放着刀枪盔甲,门左侧是张小木桌,桌上摆放着几本破旧翻烂的兵书。   里侧摆着张木床,上头乱七八糟堆放着杂物。   骆远见嘉禾捏着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忙上前将床铺上的东西都收到了床底:“媳妇,快过来坐。”   嘉禾藏在衣袖里的手握着簪子,缓缓朝他走了过去,坐在床铺上。   骆远见她坐定,转身朝门边对方着兵器的地方走去。   嘉禾小声呼吸,握紧了手里的簪子。   只见骆远像是从那里头拿出个东西,藏在了身后,扭捏了一番,缓缓走到嘉禾身旁。   忽然间,只听“哗啦”一下,骆远从身后扯出了一块东西。   搓衣板。   他把搓衣板举在头顶,对嘉禾道:“媳妇这块板你收着,我在天上的阿娘说了,将来我要是不听媳妇的话,就让媳妇用搓衣板让我罚跪。”   嘉禾懵懵地接过搓衣板“哦”了一声。   头一回见自愿跪搓衣板的悍匪。嘉禾有一瞬怀疑,他是否真的如传闻中所说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可嘉禾又回想起了昨夜骆远偷袭她与阿兄之事,贼始终是贼。   嘉禾正出神,骆远一屁股坐到嘉禾身边,凑近她嗅了嗅,嘉禾打了个激灵。   骆远傻笑了一下:“小禾苗媳妇,你闻起来好香好舒服。”   嘉禾戒备地挪到一边,那贼将她掳来做压寨夫人,定然是准备对她做那档子事的。在阿兄前来剿匪之前,她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避开与骆远亲密。   “我今日不方便。”嘉禾对骆远道。   骆远摸不着头脑:“什么不方便。”   这还需要说得那么明白?   “我小日子来了,不便与你同房。”   骆远睁着浓眉下的大眼问:“小日子是什么?”   嘉禾:“……”他连这个都不知道?   骆远蹬掉破布鞋,一头栽倒在床上,朝嘉禾招招手让她躺过来:“媳妇我们睡吧。”   她当然不会同这个贼头睡在同一张床上。   嘉禾对骆远道:“现下你我还不能睡在一起。”   骆远:“为什么?你都是我的媳妇了,我们拜过祖宗了。”   “拜过祖宗不代表我们成亲了。”嘉禾道,“成亲需过三书六礼,需办聘礼嫁妆,办喜宴宴请亲朋,还需择日将婚书递到官媒处已作公证。”   骆远挠挠头:“这么麻烦?我们这没那么多规矩,看上了拜过祖宗就能一起睡觉生孩子了。”   嘉禾:“你这是不愿意?”   骆远忙道:“愿意愿意,都依你。”   没想到这贼头这么好说话,嘉禾松了口气,道:“既如此,你替我寻间空屋子,我暂且先住那里,待我们成亲后再住一起。”   骆远:“那好吧,只不过……这三书六礼嫁妆聘礼喜宴要怎么搞?”   嘉禾垂眸:“我也不知,我从未办过这些。”   她比骆远多活过两辈子,爱过人成过亲,甚至曾经还有过那个人的孩子。   可她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嫁妆没有聘礼,没有家人送嫁,没有喜宴,只有冰冷的床榻。   觉得只要能同沈云亭在一起,其他的都可以不在乎。   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低心中的底线,除了践踏自己毫无他用。   嘉禾问过自己,重生之后的她就不是原来那个她了吗?   当然还是原来那个她,软弱、冲动、固执。   有没有变得和从前不一样?   有的。   至少变得比从前勇敢了一点点。   这一世,她一定会有家人送嫁。   嘉禾藏在袖子底下的手紧握成拳,试探着对骆远道:“我虽不知这些东西该怎么办,不过办这些东西总是要花一大笔银子的。”   从她跟着骆远回贼窝起便没看到半样值钱的东西,不说合谈金,这帮悍匪往日杀人越货抢金夺银,怎么也不至于穷成这副样子。   骆远:“这得要多少银子?”   嘉禾继续试探道:“怎么也要几十两金子吧,这你总有吧。”   “几十两金子那么多?”骆远胡子拉碴的脸上一片赧然,“小禾苗,我存的私房钱都给你阿兄还债了,回头我再想办法。”   什么叫替她阿兄还债?   嘉禾皱眉:“你替我阿兄还什么债?”   骆远答:“你阿兄做丝绸买卖拖欠了老陈的钱,害得老陈没钱给他老娘治病。兄弟们得了消息,说是你阿兄昨晚要落脚客栈,特意等在客栈就是想替老陈讨回公道,拿回被你阿兄骗走的钱。”   嘉禾明白了,原来之前这些贼想打劫的是另一个人,只不过她同阿兄扮成了卖丝绸的商人,这群贼认错了人,误以为阿兄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可……   一个心思缜密到杀光驿站所有人,一个活口都不留,杀人夺金干脆利落的悍匪,怎么可能笨到认错人。   除非骆远对她说的一切都是假话,全是装的。   又除非……   杀人夺金另有其人,骆远是被栽赃的。可若不是这群悍匪又会是谁?   嘉禾思绪纷乱。   总之,那贼头没有那么快能筹备好成亲之事,她应当还能多拖上几日等阿兄过来,这段期间她再留意留意有没有合谈金的消息。   只不过嘉禾没想到的是,第二日骆远就准备好了聘礼和喜宴。   *   深夜,临近西北地界的客栈。   沈云亭坐在书案前,修长的指尖抵着画笔,仔细描摹着嘉禾的小像。   画她的时候,心里得时刻想着她,画得越久便想得越多。   时光仿佛还停留在上一世她趴在书案前安安静静看着他画小像的时候。   他想,至少要把上辈子没来得及交到她手上的画交给她。   那是他答应送她的生辰礼。   沈云亭提笔蘸朱砂,点在小像唇间,笔尖微微下滑,又在小像脖颈处点上一抹红。   他会向她坦白的,一切的一切。   然后同她好好办一场喜宴,风风光光地将她从花轿迎进新房,娶回他最爱的新娘。 第34章 抢亲   嘉禾没想到第二日一早骆远便准备好了聘礼。   几个歪瓜裂枣的匪寇捧着一大堆东西随骆远进来。   站在前头的矮冬瓜给嘉禾递上一本红册子:“大夫人, 这是您要的聘礼,请过目。”   嘉禾看了看手上的聘礼单子,又看了看堆了一地的聘礼。   聘金一百两白银, 喜饼一担, 龙凤烛两对, 首饰头面两套,干果有枣子、花生、桂圆、莲子,蜜糖三斤二两,十二斤糯米,礼炮十对,鸳鸯鞋一双, 龙凤镯一对……   另有绣金线红嫁衣一套, 红棉喜被两床, 子孙桶一只。   嘉禾愣愣地问骆远:“才一晚上,你从哪找来这么多东西。”   站在一旁的矮冬瓜道:“这都是附近父老乡亲听说大当家要娶媳妇,特意送过来的。”   嘉禾隐忍着怒意:“你们下山打劫了乡民?”   “不不。”矮冬瓜慌忙摆手, “这都是附近的乡民主动送来给大当家贺喜的。”   乡民还会主动给贼送东西?是交保护费?   那日在客栈扮成掌柜的胖高个儿站出来解释:“大夫人别误会。我们虽是贼,但俗话说的好,盗亦有道, 一不劫良民, 二不动妇孺老人。”   矮冬瓜道:“其实原先大家都不是贼,无奈苛捐杂税一年比一年多,每年都入不敷出, 再加上那汪刺史和地主奸商勾结吞了大家伙不少好地,逼不得已才做了贼。”   “原先那位大当家的确不是个好人,可自从骆哥领头后,带着大家伙一起干养猪场, 我们也没再干大坏事了。”   “官府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任由奸商欺压乡民。实在没办法,这才逼不得已当了贼。我们多是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从不多拿别的。”   “大夫人您阿兄欠老陈那么多欠款,害得老陈没钱给他老娘看病,报官也没用,我们只好在客栈捉了您阿兄。”   嘉禾皱眉,这群贼和传闻中杀人不眨眼坐拥金山银山的悍匪完全不一样。   骆远走上前问:“小禾苗,你看聘礼齐了吗?”   嘉禾道:“齐……齐了,但是要成亲光有聘礼是不够的,还得有喜宴。”   “喜宴你放心。”骆远咧嘴笑笑,“今晚就能搞定,附近乡里乡亲的都会来帮忙。你就安心准备嫁吧。”   嘉禾:“……”   看来今日她是非嫁不可了。   也不知阿兄何时才能赶来。   *   日暮西山,程景玄带领着一对人马驻扎在荒漠上。   他正坐在营帐内,比划着西北详略地图,思考着怎样才能将这群悍匪一网打尽。   这群悍匪分布在西北各地,其中以骆远所在的土城人数最多,乃是这群贼匪的总舵。   汪仁走进营帐,问程景玄:“程小将军打算怎么攻打这群悍匪?”   程景玄回道:“擒贼先擒王,应当先从这群贼匪的总舵下手,将其一网打尽为佳。”   汪仁笑笑:“说得是,将其全部剿灭,除了这帮祸害。”   “剿灭?”程景玄皱眉,“那不行,得留活口,否则怎么寻找合谈金的下落。这回剿匪,合谈金也是重中之重。”   “说得不错。”汪仁嘴上顺着说道,眼色却微微一沉,袖中藏着的匕首若隐若现。   “程小将军。”汪仁笑着朝程景玄凑了过去。   “何事?”程景玄刚抬头,忽觉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疼痛,一瞬间眼睛瞪得直直的,看向刺进自己胸口的匕首,“你……难道……”   对着将死之人,汪仁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就当发善心让他死个明白。   汪仁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己被程景玄鲜血染脏的手,道:“不错,实话告诉你,杀人夺金一切都是我做的。骆远他们那帮蠢贼,哪有胆子劫合谈金?”   “要怪就怪你非要咬着合谈金不放,若非如此我也不想出此下策。”汪仁道。   “竟然是你。”程景玄捂着不停流血的伤口喘着气,“我死了,朝廷不会放过你的。”   汪仁笑道:“你放心,我会告诉所有人,你去贼窝探路,彻夜未归,从此下落不明。谁也不会怀疑到我身上,反正有骆远当替死鬼。”   程景玄算是明白了,所谓西北悍匪难剿都是假的,真正难剿的是这群狗官。   明面上是百姓父母官,暗地里却将脏水都泼给那群贼。山高皇帝远,恐怕延庆帝之前派过来调查赋税官员不是被汪仁控制了,就是被他处理了。   汪仁正静静地看着程景玄挣扎,等待着他慢慢死去。只要他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合谈金在他手里。   他正得意,营帐忽然外亮起了一圈火光,马蹄声越来越近,声势浩大,汪仁怔愣地抬头朝门外望去。   暮色之中,荒漠沙丘之上,狂风之下,男子骑在马上。偏冷的面容散着森森寒气,素白纹银线广袖在风中翻飞。   那男子身后的士兵已将营帐重重围了起来。   待汪仁反应过来之时,脖子上已架了两把大刀,他已如瓮中之鳖,无处可逃。   那男子从马上下来,跨步走近营帐,营帐的烛光照在男子凌厉精致的脸上,男子的脸逐渐清晰。   程景玄怔道:“沈二?你、你怎么会来?”   沈云亭没答,只朝他看去,淡道:“军医很快过来,你会没事的。”   说完没等程景玄回话,他立刻朝周遭望了一圈,心下一沉。   “她呢?”沈云亭问,“嘉禾呢?”   “快、快去……去救我阿妹,她被骆远……掳走了!”程景玄撑着最后一丝清醒道。   一瞬间,沈云亭发疯似的冲了出去。   *   土城深处,一片喜庆。   每个土窑子门前都挂满了红绸红灯笼,鞭炮声阵阵,十里八乡受过骆远恩惠的乡民围着土窑坐了几圈。   外头喧闹一片,嘉禾穿着大红喜服,坐在红被褥上,心里打着鼓。   阿兄怎么还未来?再不来她就真成骆远的压寨夫人了。   “大夫人,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扶您出去拜堂。”喜娘笑着进来找她,替她盖上红纱喜帕,嘉禾的视线被红纱所遮挡,变得通红朦胧,勉强能看清前路。   喜娘扶着嘉禾去了外头。隔着红纱嘉禾隐约瞧见土窑前搭了个台架子。台架子上摆着喜桌和骆远爹娘祖宗的灵位。   外头一堆乡民都伸着脑袋朝她看来。   “这就是大当家的媳妇啊,可真标志。”   “瞧那个身段,一看就好生养。”   “就是太瘦了些,要是吃胖些就更好了。”   ……   听着乡民们的调笑声喜庆的锣鼓声,嘉禾不由自主地想到前世与沈云亭的成亲夜,冷清惨淡,没有一丝温情。   原来被成亲的喜宴是这个样子的。张灯结彩、欢声笑语,所有人都笑得那么温暖,祝福她一生和美、子孙满堂。   嘉禾觉得这一刻自己是脆弱的。像是从来没有吃到过糖的孩子,第一次尝到了甜头,眼眶红了一圈,蓄上了泪水。   喜娘扶着嘉禾一步一步走上台架子。骆远早就在台架子上等她了,他胸前挂着一朵大红花,有些土气却朴实。   喜娘将绑了同心结的红绳交到嘉禾和骆远手里。不一会儿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锣鼓咚咚敲响。   “吉时到。”喜娘扯着红帕子大声高呼道。   “一拜天地——”   嘉禾顿在原处一动不动,骆远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朝她道:“小禾苗,怎么了?快拜啊。”   嘉禾隔着红头纱望向远处荒漠,风卷着沙,浓浓夜色之下一片悄然一个人影也没有。   阿兄还没来。   喜宴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她,嘉禾看了眼骆远挂在腰间的长刀,抿了抿唇,低下头与骆远一同朝天地一拜。   锣鼓声还在继续,喜娘接着高喝一声:“二拜高堂。”   嘉禾缓缓转过身,面向骆远亲人的灵位,朝高堂一拜。   只差最后一拜便要礼成了。   嘉禾闭上眼,藏在嫁衣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她隔着红头纱看向骆远。   他正笑着,笑得格外开心。   嘉禾一怔,一张冷漠的脸在脑海浮现。蓄在眼里的泪水,溢出眼眶。   她都不知道,原来成亲是一件那么会令人开心的事。   “夫妻对拜。”喜娘喊出最后四个字。   嘉禾闭上眼,面对着骆远缓缓低下了头。   锣鼓声激烈起来,底下乡民朝嘉禾撒去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欢呼声中忽传来“嗖”地一声。   一支羽箭正正好好射中了嘉禾手中的同心结。   倏然间,欢呼声停,锣鼓声止。热闹的婚宴忽地一片寂静。   紧接而来的是军队的马蹄声和兵刃碰撞之声。   嘉禾闭着的眼睛蓦地睁开,透过红头纱朝远处望去。   弯月之下,那个人骑在马上,垂落在肩上的乌丝在风沙中飞舞。只他打一个手势,他身后的士兵即刻冲了上来。   几万将士将整座土城围了起来。   方才在喜宴上乡民们的欢呼声变成了惨叫声。   骆远和矮冬瓜胖高个们举起长刀欲抵抗,然而土城区区千人,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那个人带领的兵手上拿着精良武器,骆远他们的破刀破剑同他们实在不能比。   很快骆远那群人便被制服,压制在地上。   那个人缓缓朝她走了过来,风吹动嘉禾的红头纱,嘉禾透过缝隙看向那个朝她走来的人。   他怎么来了?   重生以来第一次抬头看这个人。不,这具躯壳。   竟是在她同另一个男人的婚宴上。   他眼底似压抑着汹涌的怒意,又似隐忍着某种复杂情绪,浓长眼睫在风中颤着,冷冽精致的眉眼透着丝丝即将迸发的狷狂。   他走到她跟前,嘉禾才听见他紊乱的呼吸声。   嘉禾忽听他笑了声。   那笑声里夹杂了酸涩。   他抬手,指尖轻挑开她的红盖头。   眼前红色朦胧褪去,嘉禾的眼对上了他。   年少时的沈云亭,秀长的眉下,一双荡人心魂的眼睛直直盯着她,像盯着自己的所有物。   嘉禾面色无波撇开脸。   骆远怒瞪向沈云亭:“别动我媳妇!”   “你媳妇?”沈云亭伸手握住嘉禾的腕,“呵,笑话。”   他长眉微挑,冷笑:“她是我的。” 第35章 霸占   嘉禾听见沈云亭说她是他的, 忽然有些想笑。   冷笑的笑。   沈云亭这个人,不论年长年少都是那个臭德行。   她努力凑近他的时候,他拼命避开, 她想走了, 又死死要将她霸占住, 等到将她霸占之后,又冷落她。   第一世她追着他跑,他厌烦她,她想退婚,他又强娶了她。强娶了她却不将她当妻子对待,她要和离, 他就在书房强要了她。强要了她之后又冷落她, 她跑了他又把她背了回去, 背回去之后又翻脸不认人……   反反复复永无止境。仿佛她只是他的一件玩物。   每一次都是这样,毫无例外。   第二世重生回来的他有所收敛,可自始至终都只把她当成一个不可或缺的玩物。   这一世她丢了他的簪子, 不再理睬他了,他便又要开始了。   这样的人心里不会对她有分毫的爱,有的只是想得到她的执念。   “放开。”嘉禾甩开沈云亭捉着她腕间的手。   沈云亭低头看向自己空了的手心, 神色凝重。   “沈大人请自重。”嘉禾眉眼平静, 忽嘲讽地一笑,“什么叫我是你的?你是我什么人?”   “说出这种轻浮的话,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羞耻?”   当年她跑去边关找他, 告诉他,她想他,他便是这么跟她说的。   现在这话原样奉还。   沈云亭呼吸一滞,一时无言。   嘉禾扯下头上喜帕, 离他而去。   “别走。”沈云亭叫住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重新握住嘉禾的手腕,微颤着眼睫抬头看她,略哑着声朝她求道,“我知羞的,你别走。”   嘉禾未搭理他,一点一点掰开他抓着她手腕的手。   沈云亭脸色在月下愈发苍白,气息紊乱,盯着她道:“你阿兄在我手里。你若想要他平安,便跟我走。”   “你……”嘉禾咬唇狠瞪他。   沈云亭拽着她的手越握越紧。   嘉禾视线缓缓下移到他手上,努力迫使自己平静。   “好,我跟你走。”   闻言,沈云亭绽开一个笑,那笑容似在月下盛放的昙花,极美极惊艳。   嘉禾面色极淡,平静地跟上沈云亭的脚步。   沈云亭扶她上了马,他身后的将领将骆远以及矮冬瓜胖高个他们都抓进了囚车。   沈云亭冷冷剜向骆远,朝身后将领吩咐道:“着人立刻前往西北各地,将剩余贼匪一网打尽,一个也不许放过。”   沈云亭扶着嘉禾上了马,自己翻身上马坐在嘉禾身后,两人同骑一匹马,在风沙席卷的荒漠中前行。   两人皆默不作声,似乎都在积聚某些情绪。   骢马奔过数十个沙丘,来到军队扎营的地方,沈云亭从马上下来。   嘉禾望着眼前几百个亮着光的营帐,直问:“我阿兄在何处?”   沈云亭朝她伸出手,欲扶她下马,回道:“跟我来。”   嘉禾躲开他的手,径自翻身下了马。   沈云亭顿了顿,垂眸看那双被嘉禾嫌弃的手,眼底压抑着某种情绪。   他引着嘉禾一路直行,带她进了无人的营帐,积聚心底的所有情绪顷刻爆发,他上前一步凑近嘉禾。   嘉禾抬眼扫视了一圈空无一人的营帐,心下狐疑,再次询问:“我阿兄在……唔唔……哪……唔……”   未等嘉禾把话说完,他低头欺了上来堵住嘉禾的唇。情绪汹涌,禁锢着她,用在她唇间的力道却隐忍轻柔。   猛烈的风顷刻吹开门帘侵入营帐,似他一下撬开她的齿关。风侵袭着荒漠,翻滚翻卷与沙融为一体。有太多情绪融在那个口勿里。   思念、留恋、嫉妒、怒火、愧疚还有跨越两世来不及告诉她的一些东西。   外头风沙未停,营帐内人影交叠,嘉禾被沈云亭自门口逼到墙边,动弹不得,她冷淡地睁眼望着眼前人深陷其中,奋力讨好想拨动她心弦的样子,重重一咬。   血腥味弥漫开来,沈云亭却不肯放开她的唇,直到嘉禾用尖锐的银簪抵在他心口处。   他颤了颤慢慢松开嘉禾,抿唇将她残留在唇上的痕迹吞下,低头看向她抵在他胸前的银簪,眼神空洞。   嘉禾的银簪刺穿了他胸前的衣料,与他的皮肉只差一线之隔。   “我尚未成亲,大人有否想过,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做出如此轻薄之事,她往后该如何自处?”嘉禾尚存一丝理智,抬手擦掉唇上属于他的气息。   “我们成亲,你做我夫人,好不好?我们风风光光地办个喜宴。”沈云亭低声说着,上前一步想捞住嘉禾。   嘉禾手中的银簪一用力,狠狠刺破了沈云亭的皮肉。   沈云亭一愣,鲜血顺着银簪流了下来,簪子只刺破了一点皮肉,可他疼极了。   “大人若是再对我做出无理取闹的事,别怪我不客气。”嘉禾冷道,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没有愤怒,甚至连厌恶都没有,仿佛站在眼前的只是一团稻草扎成的假人。”   “我不胡来了。”沈云亭苦笑,“你不要这样看我,。”   哪怕是生气厌恶也好,不要用这样无所谓的眼神看他。   嘉禾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她只问:“大人将我阿兄藏在何处?”   沈云亭忙道:“他受了伤,军医正在为其疗伤,现正在别处静养,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担心。待他伤好些了你再过去。”   这一世阿兄应当会好好的,嘉禾脑中一直紧绷的弦松了下来。她正欲走,沈云亭挡在了她身前。   “大人这是做什么?”   “别走。”   嘉禾好笑地看他,忽问:“我倒是忘了问,大人为何来了凉州?”   沈云亭朝她看去:“寻你。”   嘉禾冷笑了声:“寻我做什么?大人不会是想告诉我,我不缠着大人了,大人却想我了?”   沈云亭立刻道:“想,很想。”   嘉禾平静替他解释道:“大人,你不是想我,只是不甘心不习惯罢了。不甘心从前一直跟着你跑的人忽然不要你了,觉得伤自尊了,所以要想方设法把我寻回来。”   “可寻了回来又觉得这个人不是你爱的那个,便接着冷待,看着这个人整天凑在你身旁摇尾乞怜祈求你疼她一回,心里是不是觉得很痛快,难得有这么个好哄的傻子供你玩弄。”   沈云亭:“不是。”   嘉禾闭眼叹了一声:“是或不是,我已经不在意了。”   重生回到了尚未与沈云亭痴缠的时候,她想就在此同他了断了吧。   “往事已矣,年少不知事,曾冒昧奢求大人怜爱,多有冒犯还请大人包涵。”   沈云亭抬眼直直盯着嘉禾,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无措:“不冒犯。”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大人身份高贵,又得圣上赏识,银朱尚未婚配,我也不再痴缠大人,你大可去寻求你心中的挚爱,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沈云亭挡在嘉禾身前一动不动,紧束在银冠里的发散了几束垂在脸侧,颓废失神颤道:“我只要你。”   嘉禾戳他心窝地笑了声:“可我不要你了。”   营帐内忽静了下来。沈云亭伸手捂住抽疼的胸口抽疼的地方,他终于还是听见了那句他最害怕听见的话。   “可我不要你了。”这句话不停地在脑海里回荡。视线开始模糊扭曲,嘉禾在他眼前,他伸手去够,却什么也够不着。   犯病了。   第一世她死后,他便患了病,熬了二十年,终于在大邺万邦来朝的那一日,看着她的幻影,割开了跳动的脉搏。   他想他早该死了,终于能死了。   可一睁眼又看见她了。穿着嫁衣的她,成为他新娘的她。失而复得,欣喜若狂却不停迷茫,为什么?   所有的失意只有在面对嘉禾的时候才会好。他不懂为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没有她,要好好对她。   每次面对她的时候,心里好像有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在疯长。想靠近想得到却又惧怕。   就像幼时怜娘递给他的包子,热乎雪白带着面香,可万一里面是烧红的炭。   等到他明白在心里疯长的东西是什么的时候,嘉禾却不要他了。   “别、别不要我。”沈云亭拼命想朝她伸着手,“求你。”   嘉禾看着沈云亭的样子,想到了过去的自己,从前她也似这幅样子,苦苦缠着沈云亭。一次又一次地幻想着沈云亭会爱上她。可是梦都是会醒的。   “你的不甘心只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便会好的。”嘉禾看着沈云亭道。   “不会。”他哑着道,“不会好了。”   沈云亭对嘉禾坦白:“我、我从未对江姑娘动过心,一点也没有。我前……”   嘉禾冷声打断了他:“你只是被不甘心蒙蔽了双眼,人在生死攸关之际所做的选择是骗不了人的。”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嘉禾沉下声问沈云亭。   沈云亭沉默。   “也许你不信,可我做了个关于前世的梦。”嘉禾抬眼看向沈云亭发白的脸,“梦里你与我定下婚约,你从未爱过我,也不想娶我,便拖着不与我成亲。我不知情追着你跑了七年才知晓你说要娶我都是被逼的。”   “我没法强求你爱我,便将当年你我定亲时写下的婚书退还给了你,本以为此生不会在与你有任何交集,可你却忽然耍手段强娶了我。”   “没有聘礼没有喜宴,可我贪心地想,你娶了我许是有点喜欢我在意我的。但我错了,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妻子对待,冷落我,强迫我,逼我喝避子汤。”   “那时我已经走投无路了,爹爹阿兄离我而去,继母卷走了家中所有财务,只有你倾尽所有帮了我,你是我的丈夫也是我活在世上仅剩的依靠。”   “日子难熬,可我总盼着苦日子能有个尽头,可惜这样的日子永无止境。”   “沈云亭,你知道吗?我们还有过孩子。我很喜欢孩子,可你不喜欢,成亲后我一直在服避子汤,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可是孩子来了。”   “当我知道我怀了你的骨肉的时候,心里想得不是该高兴,而是担心,担心我孩子的爹爹不要他。”   “满心的迷茫无措,可还是抱了那么一点点的希望,希望孩子的爹爹会喜欢他,会同我一起期盼他的到来。”   “可沈云亭,你没有。我想告诉你我有了你的孩子,可是我的事你一点也不在意,甚至连我说的话都不愿意听完。”   “我怀着孩子,你去了西北,也不知孩子出生前能不能赶回来。你去了没多久,我受邀进了宫,不凑巧那日宫变了,叛军创了进来,大火围堵了整座皇城。”   “我被困在了废墟里,本以为要死了,可你忽然出现在了宫里,朝我飞奔而来。”   “我以为你是来救我,我们一家三口能团聚了,你就快跑到我跟前了,可你没有救我。”   “你转头去救了你的心上人银朱。”   “烧毁的梁柱压了下来,我死了,和孩子一起。” 第36章 不耻   嘉禾说完, 长长呼了口气,仿佛将沉积在心中的郁结一气发泄了出去。   “你没杀人,你只是遵从本心救了心爱的人。可被你放弃那个我却死了, 那个全心全意爱了你很多很多年的我。”   沈云亭静默了许久, 长睫上染了一层湿气, 梗着声想开口:“我没有,我不是……”   “你想说你不是我梦里的那个人?”嘉禾面色发白,惨淡地笑了声,“幸好你不是。”   沈云亭呼吸一顿,垂眸不敢与她对视,因为他就是那个人。   嘉禾用银簪指向沈云亭心口, 看向沈云亭的眼睛发红发潮, 硬气道:“若你是那个人, 若那个人还敢站在我眼前,在见到他的那一瞬,这根簪子不入他肺腑, 便染我的血。我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沈云亭低头看那根指着自己心口的银簪,低声问:“无论那个人有什么苦衷都不会原谅他吗?”   “是。”嘉禾道。   沈云亭缓缓抬手握住那根对准他心口的银簪,她对准的那个地方太疼了, 疼得快死了。   嘉禾不止不要他, 还恨透了他。   他微红着眼,想就这么握着让她刺进去,可他怕……   不是怕死, 只是怕死了再也看不到她。   贪恋温柔,渴望温暖,想抓住这世上唯一爱过他的人,不要再弄丢。   坦白的话梗在喉头, 却深深地被沈云亭咽了下去。   他不敢告诉她,他就是那个人,那个她永远不想再见的人。   沈云亭气息颤着,缓缓将那根对准他心口的银簪挪开,隐忍着朝嘉禾笑了声,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温声对她道:“太晚了,我先走了,好好休息嘉……程姑娘。”   想唤她嘉禾,很想。   可是不敢不能。   他再也不能喊她的名字,只能道一声——   程姑娘。   那声他从前一直挂在口中的“程姑娘”再也去不掉了。   嘉禾面色无波朝沈云亭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朝门口指了指:“大人请吧。”   沈云亭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缓缓抬步离开嘉禾所在的营帐,直到消失在营帐。   嘉禾缓了口气,捧起水碗大口喝水,喝完水气喘吁吁地看着水碗中映照着的自己。   穿着嫁衣,发丝散乱,口脂在嘴边被沈云亭亲晕了一圈。过了许久,激动的心绪才缓缓平静了下来。   嘉禾想起前两世的自己,连去牵一下沈云亭的手,都要小心翼翼地再三试探。   可沈云亭对她从来都是想亲便亲想做那种事随时随地便做,从来也不顾及她的感受。   她告诉自己,自己绝对不会再活成那个样子。   当她把簪子对准沈云亭,学会拒绝他尊重自己的时候,她忽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营帐外,沈云亭迎着风沙呆呆望着营帐内的人影,他静静地守着嘉禾。   月色深沉,沈云亭问自己能不能放手?   答案是不能。   前两世那个混蛋已经没机会了,可这一世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嘉禾事的那个他,或许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他知道这很令人不耻,可即使再无/耻/下/流,他也不能放开她。   他一定会重新成为嘉禾的男人。   *   在西北逗留了一月,程景玄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一行人启程回京。   此次西北之行总算圆满完成了任务。   凉州刺史汪仁为祸西北多年,侵吞土地,霸占良田,欺压百姓,洗劫合谈金,此事经沈云亭彻查,将汪仁一干人等抓获,且寻回了被汪仁藏在地窖的合谈金。   汪仁在凉州根基颇深,沈云亭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将汪仁及其党羽一网打尽,得益于第一世他曾前往西北调查程景玄失踪一事。   前世嘉禾死后不久,他亲手为程景玄手刃了汪仁这个败类。   故而他对汪仁在凉州的势力分布和犯罪证据了如指掌。   至于骆远他们,不过是一群小贼罢了,汪仁刻意散步谣言,将骆远夸大成无恶不作的悍匪,目的便是为了将自己所犯的大事都推给“悍匪”,以掩盖自己的罪行。   骆远虽罪不至死,但依照大邺律,需处割手之刑。一切刑罚皆等回京之后由延庆帝定夺。   回京路途遥远,行至半路,一行人到驿站休息。深夜嘉禾正躺在驿站客房的木床上休息。   正闭着眼,屋里一片安静,窗边忽传来一阵轻轻的扣打之声,嘉禾朝窗边望去,若有似无地瞥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警惕地起身,赤着脚轻声走到窗前,默了片刻“嘎吱”推开纸窗。   她探头朝窗外望了望,没瞧见人影,低下头却见窗槛与墙的缝隙处插着个小糖人。   小糖人晶莹剔透散着甜香,嘉禾垂眸盯着看了会儿,“啪”地一声关上了窗。   她心里清楚,阿兄伤未痊愈,除了那个人之外,还有谁会给她送小糖人?   可惜她不再是那个会从他手中小心翼翼珍而重之接过糖人的大傻子。   嘉禾无视了窗前的小糖人,径自回了木床继续闭眼休息。   无视已经是她对这一世的沈云亭最大的尊重。   躲在门外拐角处的沈云亭,看着嘉禾关上窗,沉默地走上前,拿起小糖人。他不知道怎么讨嘉禾喜欢,记得嘉禾喜欢糖人,就连夜赶去隔壁镇上买了小糖人给她。   可她再也不要他送的糖人了。   沈云亭从前不懂为什么嘉禾喜欢吃糖人,他试着尝了尝手中的糖人,明明他的舌头尝不出任何味道,却觉得糖人异常苦涩。可回想起从前嘉禾吃糖人吃得满嘴糖糊的样子,又觉得这苦里还带着甜。   连着赶了几日路,终于回了京。嘉禾不在京城的日子,京城也发生了不少事。   延庆帝生了场风寒,痊愈后身体大不如前,如今由太子监国当权。还有太子选妃一事迟迟没有着落。   这些都是玉筝提着千年人参来探望受伤的阿兄时同她说的。顺道提了过些日子花朝节,约她一同去赶花会拜花神的事。   玉筝同阿兄还是一见面就吵。阿兄一见玉筝就一直板着张脸。就为了唐律前几日为玉筝庆生,送给玉筝一副题了小诗的字画被玉筝当宝挂在公主府前厅这事。   玉筝忧心忡忡地来,气鼓鼓地离开。嘉禾撇了眼躺在榻上养伤的阿兄,瘪了瘪嘴:“平日五大三粗直来直去的,怎么喜欢人家还要装样子?扭扭捏捏的一点也不像你。”   “谁喜欢她了?”程景玄红着脸看了眼藏在枕边的小香包,瞒不过去只好承认,“是喜欢,可是……”   “就是因为喜欢,我觉着我得再挣些好前程才配得上她。”   嘉禾懂阿兄的心情。就像从前她也总觉得自己不够好,想努力做到最好,让沈云亭喜欢一样。   “阿兄你很好,不要看不见自己的好。你若是不告诉玉筝,她便永远不知道你心悦她,不要等错过了才后悔。”   “可若是你告诉她你喜欢她,她还是不愿意接受你,那便不要痴缠了。不愿意看见你好的人,对一辈子都看不见你的好的。”   程景玄怔愣地看着说出这番话的嘉禾,总觉得这段日子自家阿妹好似变了个人似的。往日挺活泼的一个人,现下看着倒是沉稳了不少。   其实他觉着不止自家阿妹变了,连那清高自负到让人讨厌的沈二也变了。前几日回京的路上,沈二竟然开始对他嘘寒问暖,他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   “对了阿妹。”程景玄唤了声嘉禾。   嘉禾看他:“怎么?”   “这回西北之行多亏沈二救了我。怎么也该带上谢礼亲自登门朝他道个谢。”程景玄看向嘉禾,“我正养伤行动不便,此事便劳烦你了。”   嘉禾过了好半天才应道:“好。”   汪仁在刺阿兄的那把匕首上抹了毒,幸得沈云亭赶来得及时,否则再晚一步,阿兄怕是难救了。   一码归一码,沈云亭救了阿兄,该谢的她会谢的。   嘉禾从永宁侯府府库里寻了几幅名家字画和文房四宝装进礼盒,前往沈府。   到了沈府却被门房崔叔告知:“二公子他不在府里,二公子高中榜首,圣上刚赐了一座新府邸给他,他搬出去了。”   嘉禾向崔叔确认道:“他搬去了东街二巷第四间?”这是前世沈云亭府邸的位置。   崔叔拍拍脑袋,想了片刻道:“不对,他搬去了东街六巷第二间府邸。”   嘉禾皱了皱眉,东街六巷第二间府邸……   那不就是她家隔壁吗?   可她家对面原本住的是太子少傅张先生。总不会是哪弄错了吧?   嘉禾又问了一遍崔叔确定吗?崔叔说确定。   沈云亭该不会是故意的吧?故意搬到她家隔壁。   嘉禾气笑了。她坐着马车来到自家府邸隔壁,敲了敲沈云亭府邸的大门把手。   大门立刻被打开,门后之人似乎料定了她会来,早早在此等候。   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眉眼立刻笑了开来,似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见到了日思夜想之人一般,喜道:“你来了。”   嘉禾不多话,直接将准备好的谢礼递给他:“多谢你救了我阿兄,这些是谢礼,还望大人笑纳。”   沈云亭忙捧过嘉禾给的谢礼:“应该的,不必谢。”   嘉禾:“既如此,你把谢礼还我。”   沈云亭紧拽着她给的东西闷声不吭一动不动。   送完谢礼,嘉禾不欲多待,正要走却被沈云亭叫住:“等等。”   嘉禾脚步顿了顿,但未回头。   沈云亭清润低沉的嗓音自她身后响起:“你不想问,我为什么会搬来这里吗?”   “大人的事与我无关。”嘉禾道。   沈云亭心一抽。   她说与她无关,可他想与她有关。   原太子少傅张超致仕,他继任了太子少傅一职,设法夺了这座府邸。   只是想离她近一些,每日都能见到她。   “程姑娘。”沈云亭笑了声,“日后比邻而居,时常相见,请多指教。”   嘉禾沉下脸,心想大门口是时候该养两条会咬人的看门狼狗了。 第37章 修罗场   嘉禾送完谢礼回了府, 程景玄已从榻上直起身,见嘉禾进来忙对她道:“阿妹,我觉着你方才跟我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我想清楚了, 无论如何我得把我的心意告诉玉筝。过几些日子花朝节, 她正好要出来, 我打算那个时候跟她讲明白。”   “我仔细想过了,不能让唐律那个臭小人拱了好白菜。”程景玄义愤填膺道。   “阿兄说得是。”看着程景玄斗志昂扬誓要夺爱的样子,嘉禾由衷地笑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这辈子她定会过得很好。   *   程景玄的伤势虽无大碍,却比想象中好得慢。   过了几日东宫来召,说是程景玄剿匪有功, 按律要进宫领赏。   只不过现下程景玄行动不便, 只好由嘉禾代替兄长前去。   嘉禾递了牌子进了宫, 替程景玄领了赏。领完赏嘉禾本要出宫,宫中主事的宦官将她叫住。   “程姑娘留步,太子有请。”   于是嘉禾由小黄门领着去了东宫。   东宫的金瓦琉璃在嘉禾眼前发闪, 嘉禾望着那闪光的金瓦琉璃总能想起前世毁于大火之中的东宫,想起尸山火海和血水废墟。   太子正坐在东宫正殿品茶,指尖轻扣茶碗似在思索着什么。   嘉禾由小黄门领着到了太子跟前, 朝太子行了一礼:“臣女见过殿下。”   太子放下茶盏, 抬头朝嘉禾望去,温和道:“快请起。”   嘉禾依言起身,站在离太子三尺远处, 恭声问:“不知殿下寻我何事?”   李询看着她笑了声:“哦,是这样的。我寻你来是想问你,你要什么赏赐?”   “给我赏赐?”嘉禾一愣,不明所以。   李询笑道:“此次西北之行, 除了思谦与你阿兄,你亦辛苦。他二人皆已有封赏,只你没有,那可不行。”   “你想要什么,告诉孤,若是孤能替你做主的,你大可提出来,不必客气。”   其实这次西北之行,功劳全在沈云亭,只不过太子钦佩阿兄迎难而上的胆识,又觉此行阿兄有苦劳又受了伤,这才赐下赏赐以作慰问。   至于她实在算不得有何功劳。但太子既说了要赏,她若装模作样拒绝了赏赐,反而驳了太子的面,显得小家子气,不如大大方方接了。   只是嘉禾一时也想不到要些什么,这一世她万事圆满,爹爹没有娶继母进门,阿兄也还活着,家中也不缺金银,她实在想不到其他所求。   仔细思忖过后,嘉禾想起了骆远那双浓眉下真诚的大眼,便对太子道:“臣女想替人求个情。”   “谁?”李询望向她问。   嘉禾回道:“骆远。”   “哦?”李询略一挑眉,“你为何要替骆远求情?”   嘉禾直言道:“此人虽为贼匪,但他从未害人性命,所劫之财多为不义之财,本意只是为百姓讨回公道。骆远为人尚算憨厚,做派野蛮未受教化,但悍匪之名乃是汪仁所构陷。有罪当罚天经地义,但他罪不至死。斩手之刑对练武之人而言如同死刑。还望殿下对其酌情量刑。”   李询听完嘉禾说的话后,顿了片刻温声回道:“你且放心,骆远没事。”   “他原本是良将之后,武艺高超实乃良将之才,如今军中正是缺人之际,孤以下令将骆远及其麾下诏安于军中,为国效力将功补过。”   骆远受他先祖骆勇之连累,本应永世不为朝廷所用,然太子不拘泥于旧规,破格提用人才之举实乃真贤明。   嘉禾发自内心地道:“殿下英明。”   李询谦逊道:“倒不是我英明,此计乃是太子少傅向孤提议的。”   太子少傅?   “你还不知道吧,思谦他成了孤的少傅。诏安骆远便是他的主意。”   嘉禾:“……”   沈云亭倒是举贤不避仇。从西北回京途中,他看骆远的眼神明明恨不得要亲手掐死,回京之后还能沉下性子将骆远收归朝廷所用。   沈云亭的确是个好官,但这与她毫无关系。   李询接着对嘉禾道:“既然骆远无事,你也不必浪费了这个赏赐。这样吧,这个赏赐孤先欠着你,待你想到了再告诉孤便可。”   嘉禾微微抬眼看向太子,他眉目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见嘉禾久久不答,李询问:“怎么?这样不好吗?”   嘉禾摇了摇头:“没有不好。”是太好了,自古没有那个人能让天家欠下赏赐的。   “那便这么定了。”李询道,“孤等你来求赏赐。”   嘉禾沉着眼眸:“谢殿下。”   谢过太子之后,嘉禾不欲多在东宫逗留,便道:“若殿下没有其他事吩咐,臣女便先行告辞了。”   “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李询盯着嘉禾平静的脸看了会儿,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路上小心。”   嘉禾临出东宫前,李询忽叫住了嘉禾。嘉禾回过头看他,他朝嘉禾笑了笑:“过几日便是花朝节了,记得同玉筝玩得开心。”   “好。”嘉禾应了声,未做停留转身离开了东宫。   东宫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阖上,嘉禾回头望了眼被四方红墙围着的东宫,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太子在成为太子的那一刻,注定要成为江山之主,也注定要在这四方城筑成的金丝笼里终老。   *   出了东宫,嘉禾没有立刻回府而是去了趟东街的布庄。嘉禾为自己挑了几方鲜艳的锦缎做新衣。   她喜欢鲜艳的颜色,只因为有次她穿着鲜艳颜色的新衣,兴冲冲地跑去问沈云亭好不好看,沈云亭对她说了个“俗”字,她便很少再穿鲜艳的衣服。   去布庄挑完锦缎,又顺道去了胭脂铺挑了几盒时兴的花露胭脂。这种胭脂轻薄且带着山花的甜香,嘉禾很喜欢,只不过前世沈云亭嫌吻她的时候胭脂会沾到自己身上,不喜她总涂脂抹粉,她便很少用。   如今谁还在意他喜不喜欢,自然是自己喜欢最重要,想要怎样便怎样。要对自己好一些。   买完胭脂,嘉禾才坐上马车回了府。到了永宁侯府门口,刚下马车,忽见一男子站在侯府门前。   那人高头大马的,穿着一身干净的赤黄圆领袍,踏着六合靴,打扮得干净整齐,精气神十足,倒是位眉目俊朗的郎君。   嘉禾觉得眼前这人看着有些许眼熟,走上前细瞧,见那男子正挠头对她笑得灿烂。   这个挠头的动作她好像在哪见过。   那男子见嘉禾朝他走来,嘿嘿一笑,红着脸唤了声:“小禾苗。”   嘉禾微愣:“骆远?”   “诶,在。”骆远应道。   嘉禾打量着眼前人,张了张嘴不敢相信这个干净整齐的少年是那个又脏又乱的悍匪头子骆远。   自那夜喜宴上骆远被沈云亭压上囚车之后,她已有好一段日子未见他了。   他从前头上似野人般杂乱的毛全部梳了起来,用一根木笄簪着,脸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身上那股子霉味不见了,衣服上透着淡淡的皂香。   “小禾苗,我现下在京城军营当值,和兄弟们有了正经活计。”骆远道。   他被抓回京城后才知道自己险些和永宁侯府的嫡姑娘成了亲,这亲虽没成上,但是姑娘他倒是惦记上了。   兄弟们说要配得上人家姑娘,怎么着也得把自己拾掇得干净些,再闯出一番大事业。   嘉禾看着他道:“在京城可还习惯?”   骆远忙道:“习惯习惯,我和兄弟们一切都好,你不必担心。京城军营的伙食可比我们从前在西北好多了,还有干净的地方住,特别特别好!”   “那便好。”嘉禾道,“对了,你来这做什么?”   骆远不好意思地笑了声:“上回在西北,我和兄弟们认错人,误劫了大舅哥,哦不不不,误劫了程小将军,我今儿特意来这赔罪的。”   嘉禾道:“不是大事,不要紧。”   “要紧要紧,做错事那就得认。”更何况得罪的还可能是他未来大舅哥,那可了不得。   骆远说着,从身后拿出两段用绳子串起来的猪肉筒骨。   “这是我特意带来给大……不不程小将军补身子的。”骆远对嘉禾道,“我这东西都拿来了,人总是要见的。小禾苗,我们一起进去吧。”   嘉禾弯着眉毛无奈轻叹了一声,带着骆远进了府,穿过一段长廊来到程景玄养伤的房间。   嘉禾上前敲了敲房门:“阿兄,我现下方便进去吗?”   “进来吧。”程景玄在门内回了声。   得了程景玄应允,嘉禾刚要推门而入,门立刻“哗啦”从里边打开。   开门之人一脸欣喜地朝站在门外的嘉禾道:“你回来了。”   嘉禾抬头看向开门之人,平和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不悦道:“沈大人怎么在这?”   “我……”沈云亭顿了顿,眉间微带了些看到心上人的局促,正想告诉她,他是特意过来见她的。   躺在床那头的程景玄替他道:“阿妹,沈二他是特意来探望我的,他说见我这伤这么多日子还未好透,十分担心我。”   程景玄对着站在门边的沈云亭道:“沈二我没事,你不必担心,我阿妹也回来了,有人照顾我了,你也别在这愣着了,快回去吧。”   沈云亭:“我……”   正在此时,跟在嘉禾身后的骆远提着两根猪筒骨,从沈云亭身旁略过,大咧咧地走进房里,对着程景玄就是一声:“大舅哥,我来看你了!”   沈云亭:“……”   程景玄:“……”   嘉禾:“……”   沈云亭沉下脸,骆远这句响亮的“大舅哥”勾起了他心中无限妒火。   险些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骆远都厚着脸皮喊程景玄大舅哥了,他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留下来的。   沈云亭褪去往日沉冷,生平第一次幼稚且无赖地坐到程景玄床旁,目露担忧:“你的伤势看起来还不太好,我再多留一会儿。”   伤势恢复得极好的程景玄满头雾水不明所以,盯着站在自己床前的两尊大佛发愣。 第38章 争夺   骆远瞥了眼沈云亭, 他不算聪明,不过眼前这个长相斯文的小白脸馋小禾苗的那个眼神,傻子都看得懂。   骆远记得在西北时, 就是这个人把小禾苗从他手里抢走的, 还口出狂言说什么小禾苗是他的。   幸好比起这个小白脸来, 小禾苗看上去更喜欢他。   骆远挺起胸膛,他还是很有优势的。   见沈云亭对程景玄嘘寒问暖,骆远也不甘示弱,在程景玄面前晃了晃两根筒骨道:“大……程小将军,大伤初愈总是要吃点什么东西补补的。这两根筒骨是我养的猪里头最好的那一头身上的,你拿去炖汤补补气正好。”   “上回劫错人多有得罪, 都是误会, 还请大……程小将军多多包涵。”   程景玄摆摆手:“小事, 都过去了。”   骆远夸道:“不得不说,大……程小将军你的武艺是真不错,骆某佩服, 待下回你伤好了,咱们再好好切磋切磋。”   “好啊。”说起武艺,程景玄来了劲跟骆远热聊了起来。   两人从武艺聊到行军打仗, 颇有意气相投相见恨晚之感。   沈云亭是文臣不精武艺, 坐在一旁朝骆远微微眯眼,此人看着憨厚但不傻,知道嘉禾最重亲人, 想通过讨好程景玄来给嘉禾留个好印象。   他自然不会给骆远这个机会。   他虽不精武艺,但论行军打仗的兵法他绝不输给任何人,三言两语便能将骆远的话头堵死。   程景玄无奈地看了这两人一眼,对嘉禾道:“阿妹, 我看这两人一时半会儿争不完,今日午膳怕是要多加两副碗筷了。”   “我知晓了,我这就吩咐厨房多备些菜。”嘉禾冷冷瞥了眼沈云亭应道。   临近正午,婢女端着午膳推门进来。   不多时,小圆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肴,正中摆着的便是用骆远的猪筒骨顿的骨头汤。   四人围坐在小圆桌边上,程景玄道:“永宁侯府没太多规矩,别客气随便用。”   骆远望着一桌子好菜食指大动,程景玄一说完,他便不客气地埋头吃了起来。   沈云亭盯着圆桌上的菜,神色微凝。   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添了他不喜的东西。   筒骨汤里飘着香菜,左边的蒸鱼覆盖着一层去不掉的姜末,小酥饼里加了葱,连调味的醋里都加了蒜末。   沈云亭无处下筷抿唇苦笑,嘉禾最清楚他不吃香菜不碰葱姜蒜。   只是她再也不惯着他了。   那个会替他将香菜挑出来,又怕他为难把挑出来的香菜默默吞进肚子里的嘉禾,他弄丢了。   骆远大口大口就着菜,扒着饭发出一声声赞叹:“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   “那当然。”程景玄骄傲道,“你吃的这些都是我阿妹亲手做的。”   沈云亭心一揪,幽沉的眼眸里满是郁色。   见骆远都扒快完一碗饭了,沈云亭还迟迟未动筷,程景玄不禁问:“怎么了沈二,你怎么不吃?”   嘉禾凉凉道:“永宁侯府的饭菜不合沈大人的胃口,沈大人不如回自己府里吃。”   这话一听便知是逐客令。饭桌上忽然一片死寂。程景玄望向嘉禾,自家阿妹自那日银朱及笄宴后,对沈二的态度便一落千丈。   他阿妹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性子温软很少发脾气,很固执认定了的人轻易不会放手。沈二定是做了什么让她深恶痛绝的事。   程景玄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他阿妹,但沈云亭到底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语气尚算温和:“沈二,要不然你回去吃吧。我家的菜不合你胃口,我下回请你去酒楼。”   连续被下了两条逐客令,沈云亭面色不改,坐在桌前,举筷夹菜入口:“没有不合,很合,很喜欢。”   骆远在一旁默默扒干净两碗饭,顺手夹起小酥饼“嘎吱嘎吱”咬了起来:“小禾苗,这个小酥饼真香真脆真好吃,要是每日都能吃到就好了。”   沈云亭眼帘微垂,耳畔回荡着隔世遥远的声音——   “我、我会做你最喜欢的小酥饼,每天都做给你吃,成吗?”   “别再做这种东西无聊的东西。”   “你做的所有东西,我不用,不吃,也不会穿。”   往事历历在目,沈云亭怀念嘉禾的小酥饼的香味,也想念日日笑着跑来给他送小酥饼的嘉禾。   他为了那点可笑的骄傲,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推开,直到再也抓不到她。   嘉禾看着骆远狼吞虎咽的样子,温声劝道:“慢些吃还有很多。”   骆远立刻点头:“小禾苗做的饼,从今日起就是我这辈子最喜欢吃的东西了。”   沈云亭心中醋意弥漫,那明明是他最喜欢的,骆远凭什么喜欢?   他伸筷去抢小酥饼,忽听见嘉禾哼笑了声。他抬眼看向嘉禾。   却听嘉禾刺道:“有的人的脸比饼皮还大。”   程景玄和骆远齐刷刷看向沈云亭。   沈云亭抿唇,想抓住心中那丝温暖的念想,夹起小酥饼放进嘴里,对嘉禾笑:“味道极好。”   尽管他什么也尝不出来,只能闻到令他反胃的浓重葱味。   他想以往那么多年,没来得及对她说的那句“味道极好”,这辈子要一遍一遍说给她听。   用完午膳,程景玄要休息静养,嘉禾吩咐老管家送两位客人出去。   永宁侯府的大门“砰”一声在两人面前阖上。沈云亭沉默盯着阖上的大门,呆在门口久久不走,似还在期盼着这扇门会重新开启,嘉禾会重新站在他眼前。   骆远摸了摸吃得滚圆的肚皮,对着沈云亭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小禾苗做的小酥饼真好吃,方才她答应我,下回我来还做给我吃。哦,对了,小禾苗还答应要教我写字……”   沈云亭沉着眼:“你若不想立刻被革职就闭嘴。”   骆远叉起腰:“你还是天皇老子不成,说革我职就能革?”   沈云亭:“你试试。”   “你就是革了我职,小禾苗也不会喜欢你。”骆远扎心道。说完迈着大步走远了,走到巷口还朝沈云亭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沈云亭敛眸,他怎就认定嘉禾一定不会再喜欢他。过去他也告诉过自己永远都不会对嘉禾动心,可他还是情难自控喜欢上了。   他至死也不会放手。   *   程景玄又休养了几日,到花朝节前夕,身子总算大好了。   二月十八,花枝娇俏,艳色撩人。百花盛放的时节,花朝节如期而至。   过花朝节乃是大邺每年的传统,意在纪念百花生辰,亦有迎春之意。   花朝节当日,未出阁的姑娘们会相约一同赶花会。所谓赶花会其实同赶灯会差不多。只不过灯会的主角是灯,而花会的主角是花。   花朝节清晨,嘉禾剪了一些红绸条挂在院中花木之上,此谓之“赏红”。花朝节将红绸条挂于花木之上,有祝花木繁盛,家中和睦顺遂,家人延年益寿之意。   沈云亭坐在自家院中小亭,朝仅有一墙之隔的永宁侯府望去,看见那墙边枝头上挂着的红绸条轻笑。   前世每年花朝节,嘉禾都会在枝头挂上红绸,祈求战场上的父亲平安,失踪的阿兄早日归来,还有与他甜蜜长久。   可前世没有一条实现过。   今年她父亲在战场上平平安安,阿兄也好好地从西北归来了。   只最后一条,她不在意了。   思及此,沈云亭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心头浮过一丝涩意。   临近黄昏,嘉禾换上鲜艳的裙装,点上花露胭脂,簪上桃花小簪,带着一篮子自己做的鲜花饼前去公主府找玉筝。   程景玄亦步亦趋地跟在嘉禾身后,嘴里不停反复练习着待会儿要怎么告诉玉筝自己心悦她这回事。   他怎么练怎么结巴。   “阿妹,我……我……要不然我下会再告诉她吧。”   嘉禾瞥他一眼,不慌不忙道:“你随意,不过到时候万一唐律先你一步那就……”   程景玄急了:“那不成!”   嘉禾眨了眨圆润的眼睛:“阿兄,你加把劲。”   “成。”程景玄应道。   黄昏晚霞之下,程景玄看着自家阿妹今日打扮得万分娇俏的脸,忽觉她连日来死气沉沉消失了几分。   “阿妹,你今日格外好看。”   嘉禾笑了笑,因为她做回了自己,穿上了自己喜欢的鲜艳裙装,点上了自己喜爱的花露胭脂,不再迁就别人,重新变成了自己最喜欢的样子。   现下这个年纪,是女子最娇艳的年纪。   程景玄笑叹道:“你今日这一上街,回头提亲的人怕是要把侯府门槛踏破,爹爹要发愁了。”   嘉禾努了努嘴认真思索道:“从里头挑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做夫婿倒也不错。”   兄妹俩边走边搭着话,拐过两个巷子便到了公主府。   玉筝早就在公主府门口等嘉禾了,之前她同嘉禾约好了要一同去赶花会花拜花神。花朝节,她父皇难得准许她出公主府。   玉筝见到嘉禾脸上一喜,抬头又瞥见跟在嘉禾身后的程景玄,小脸立刻沉了下来,哼了声:“你怎么也来了?”   “我……”程景玄看着玉筝支吾了半天红着脸没说出话来。   嘉禾将带来的一篮子鲜花饼递给玉筝,笑了笑替程景玄解围道:“阿兄他说想同我们一起去赶花会。”   “那成吧。”玉筝眼珠骨碌碌一转朝程景玄坏笑了声,“本公主正好缺个提东西的,就你了。”   她本来叫了唐律,不过唐律说他今科落榜,而且他年纪不小了,要珍惜时光每日温书好好准备下次科举,待下次科举高中,也好向她父皇表明对她的心意,所以婉拒了她的邀约。   程景玄红着脸点了点头:“哦。”   玉筝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总觉着今日程景玄怪怪的,若是换做往日,她让他提东西,他非得和自己吵上几句不可,今日也不知吹得什么风,他竟这么老实任她欺负。   今日玉筝格外开心,不光是因为延庆帝难得准许她出游,更因为今日戌时,她将扮作花神游街。   花朝节,每年都会选出京城最出众的妙龄女子扮作花神游街。   纯仪皇后就曾扮作花神。   京中贵族择偶多看女子品行德行,能被选做花神的自然是家家户户抢破头想要的。   故而每年的扮花神的人选竞争十分激烈。   玉筝今年能拿下这个人选,一则是因为她是纯仪皇后的独女,二则玉筝的确容貌不凡,三则延庆帝为了讨好自家闺女从中做了梗。   三人一同来到花会上。整条街花团锦簇,枝头鲜花盛放,有卖各色花木的小贩,也有杂耍表演。   花会上遇到了熟人。   银朱唐露芝一行几个贵女,也在赶花会。   今日银朱穿着一身红紫襦裙配着青色绣荷花披帛,明丽依旧,只是好巧不巧头上簪着根同嘉禾相似的桃花小簪。   几人互相寒暄了一番,正好一起顺路去花神庙拜花神。   走到巷口,锦绣花团中隐隐有个清隽身影朝他们走进。   花色与光影衬着他素色绣云纹大氅流光溢彩,他雅致俊逸的眉眼随着走进的步伐渐渐清晰。   程景玄张了张嘴:“沈二,他怎么来了?”   “那还用说,自然是因为银朱在这,他刻意跟过来了呗,这里谁不知道他爱慕银朱。”唐露芝翘着嘴哼了声,“难不成他还是来找程三的?所有人都知道他避程三像避瘟神。”   身旁几个贵女笑着应和:“就是,哈哈哈哈哈。”   银朱眸色淡淡清高地扬着头,眼神扫过嘉禾,脸上略有畅快之色。   就算太子对程嘉禾有好感,可沈云亭不一样,沈云亭避程嘉禾如蛇蝎。   所有人都知道沈云亭“爱慕”她,厌烦程嘉禾,而程嘉禾对他一片痴心。   她倒要看看程嘉禾还怎么笑得出来。   银朱心里痛快,却假意劝唐露芝道:“露芝,少说几句。”   “事实而已,还不让人说了吗?”唐露芝快嘴道。   几人说话间,沈云亭已慢慢走近,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走向银朱之时,他眼神直视着前方,略过银朱身侧,走到了嘉禾跟前。   朝嘉禾淡声笑道:“我来了。”   想同你甜蜜长久。 第39章 嫁给我,生我的孩子……   在场众人眼睛齐刷刷看向沈云亭与嘉禾。   花团与暖光之下, 一个清隽秀逸,一个娇俏可人,站在一处养眼到让人移不开眼。   嘉禾见沈云亭走近, 皱着眉叹了一声, 未搭理沈云亭, 走到玉筝身边避开与沈云亭,离他远远的。   沈云亭追了上去,不敢离她太近,站在离她三尺远的身后,默默跟着。   唐露芝尴尬地看向银朱,银朱惨白着一张脸, 明丽的脸上多了一丝阴郁。   玉筝朝唐露芝得意笑道:“我上回春宴就说了, 沈二一直盯着程三看, 定是在意程三,你们还不相信,这回可看清了吧。”   “不是程三非要贴着沈二, 是沈二非厚着脸皮要跟着程三,程三都懒得搭理他了。”   唐露芝被堵得一句反驳地话也说不出来。   一场小插曲后,一行人来到山脚下的花神庙。这座花神庙建于百年之前, 坐落于群山脚下, 平日不常有人,只花朝节那一日会有善男信女前来拜祭花神像。   民间有诗传——   花朝节,百花开, 拜花神,求姻缘。   说的是花朝节那日,乃是花神的诞辰,百花因此盛开, 趁着花神高兴,向她祈求姻缘,花神便会赐予你如花一般美好的姻缘。   几个少女依依跪坐在花神像的蒲团前。   嘉禾睁眼看向她左侧的玉筝,她一脸虔诚地闭眼双手合十朝花神祈祷。嘉禾猜她约是在求能和唐律开始一段好姻缘。   出乎嘉禾意料,一向不怎么信神佛的银朱也拜地十分虔诚,只是不知她求的是和谁的姻缘。   嘉禾抬头盯着花神像,心想这花神庙的花神大约是不灵验的。前世花朝节之时,她也曾祈求花神保佑她同沈云亭长相厮守,恩爱甜蜜,子孙满堂。   结果事实全是反着来的,她同沈云亭做了两世怨侣。只愿第三世,不要再彼此纠缠了。   拜花神的多是女子,程景玄和沈云亭没有进庙里,只是守在门口等着女孩们拜完花神出来。   程景玄严肃地望着沈云亭:“沈二,你知道吗?若不是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我真想打爆你的狗头。”   沈云亭默不作声看向程景玄。   “我从一开始便看你不顺眼,你这个人故作清高、自傲、不可一世又不重情,不是良配。可我阿妹偏偏喜欢你,喜欢得很固执,非你不可。”   “我爹镇守边关常年在外不理家事,我是男子尚能同爹一起出征,我阿妹一年到头见不到爹爹几回,阿娘身子骨不好常年躺在病榻上,到阿妹七岁那年就过世了。”   “我阿妹从小性子软,被别人欺负了也只会忍着。我阿娘临终前教我阿妹,让她要懂事听话,不要让爹爹在外出征还要担心家里。所以她从不跟爹爹和我说自己哪里不如意,也从不像其他女儿家一样跟我和爹爹要这要那的。”   “沈二,你是我阿妹唯一争取过的。”程景玄道,“正因如此,无论我多看不顺眼你,都不曾阻挠过你和我阿妹,因为她真的很喜欢你。”   沈云亭盯着程景玄,良久沉声道了句:“她也是我的唯一。”   程景玄看着沈云亭,只觉得沈云亭说这话时的眼神像极了溺水的人抓住了岸边的稻草时的样子。   程景玄叹道:“可她现下不喜欢你了。”   沈云亭回道:“我会让她再喜欢的。”   程景玄朝沈云亭握拳:“你若再对她纠缠不休,别怪我不顾念救命之恩,用红缨枪打爆你的狗头!”   “打吧。”沈云亭面色不改。   “你……”程景玄气到笑出了声,“沈二,我第一次知道,你这人脸皮其实比城墙还厚。”   沈云亭褪去内敛的君子风范,无/耻且坚定道:“我会守到她回头看我那天,一年不行就两年,十年二十年,我这一生到死为止都不会放手。”   程景玄举起拳头砸在他脸上:“你有病!”   沈云亭的唇角渗出血迹,头上的银冠掉落,乌长的发落在脸颊两侧,月色之下精致的侧脸略显狼狈。   程景玄看着沈云亭气笑了:“守个鬼,我告诉你我阿妹迟早会嫁人,会有个好好疼她的夫婿,相夫教子,安稳度日。”   “嫁给我。”沈云亭抬起染血的侧脸,“生我的孩子。”   程景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一拳砸在沈云亭胸口,边砸边忍不住骂道:“这个混蛋!”   沈云亭不躲,站在原地任程景玄死命地打。   他想他的确是个混蛋,他本可以好好疼嘉禾,本可以和嘉禾有个他们的孩子,可他却没有好好疼她,没有救回她和他们的孩子。   程景玄看着倒在地上的沈云亭,残忍又真实地告诉他:“我阿妹不会要你的。”   沈云亭闭着眼,耳畔想起早几日骆远也对他说过,嘉禾不会喜欢他的。   他们都说嘉禾不会再喜欢他了,他不信。   嘉禾不知外头动静,正同玉筝银朱她们几个一起跪坐在蒲团上拜花神。   忽听玉筝“嘶”地轻呼了一声。   嘉禾朝她看去,见她脸色苍白捂着小腹,走上前轻声问:“莫不是小日子来了?”   玉筝苍白着一张脸点点头:“似乎是,我也未料到小日子会提早到今日来。”   她本就体弱,一来小日子身子便更加虚弱了,需人扶着才能站稳。   嘉禾看了看玉筝咬着唇脸色惨白的样子犯难,待会儿玉筝还要扮成花神游街,这样可不行。   “这花神庙后院有禅房,不若我扶你先去换洗休息一番?”嘉禾对玉筝道。   玉筝疼得实在受不了,点了点头应下了。   花神庙前厅来往香客不断,后院却鲜少有人去,传闻花神庙后院常闹鬼,半夜曾传出女鬼的哭叫声。   夜里后院静得出奇,春日凉风飕飕,后院一盏灯都没点,怪阴森的。   玉筝靠着嘉禾,声音弱弱颤颤的:“程三,我怎么觉得好似听见了女鬼的哭声?”   “莫要多想,不过是风吹动树枝的响声罢了。”嘉禾安慰她道。   玉筝吸了吸鼻子,怯怯地粘着嘉禾。   两人缓步朝禅房走近,越走近嘉禾越觉得不对劲。   她似乎也听见了女子的哭声,那哭声断断续续的,似是从禅房传出来的。   玉筝慌了神,闭上眼扑进嘉禾怀里,吓得腿软得走不了路:“女……女鬼。”   嘉禾皱眉,她总觉得禅房里那女子的声音似有些熟悉。   两人在禅房门前站了会儿,起先只能听见女子哭啼之声,过了会儿又传出男人说话的声音。   原本玉筝还缩在嘉禾怀里害怕,在听见男子说话声之后,忽然怔了怔。   这个男人的声音,她化成灰都忘不了。   是唐律。   奇怪?他不是告诉她要在家温书备考科举,没空出去赶花会吗?   怎么会出现在花神庙后院的禅房。   玉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拉着嘉禾走上前。   走近之后,禅房里的声音便听得更清晰了。女子的哭声交杂着男子不稳的呼吸声。   嘉禾脸色沉了下来,她同沈云亭做了两世夫妻,做什么的时候会发出这种声音,她清楚的很。   只听禅房里那女子边哭边道:“哥哥我们在这里不会被人发现吧?”   那男子油腔滑调地回她:“你放心,这花神庙后院‘闹鬼’,没人会进来。”   “闹鬼?说得人家心慌慌的。”   “妹妹别怕,哥哥在呢。什么鬼被哥哥的阳气一震,定然都滚远了。”   “哥哥,你可别忘了答应人家的事。”   “好妹妹,你这么听话,哥哥怎么舍得忘了呢?哥哥一定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哥哥真好,可是……”   “好妹妹你别哭,你哭得哥哥心都碎了。有什么事告诉哥哥,有哥哥在你怕什么。”   “可是哥哥不是要娶公主吗?”   玉筝站在禅房门口,听到这话时脸色苍白得似一张白纸。   嘉禾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心。   玉筝屏息听着,等待着里面男人的回话。   “你说那小病秧,那是她一直要缠着我的,我根本不想尚公主,规矩又多还得看她脸色,小病秧那身子骨怕是都不能为我唐家继后香灯。再说了……”   “再说什么?”   “小病秧哪有妹妹你身上香。”   “讨厌,哥哥你可真坏!”   初春带着凉意的夜风拂过玉筝苍白的脸,吹落她积在眼眶的泪水,“哗啦”一下推开禅房的门。   躲在禅房榻上紧贴在一起的男女大惊,那女子吓得“啊”大声尖叫一声,忙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只不过方才嘉禾已经看清了那女子的脸。   竟然是程令芝。   她竟躲在禅房内同唐律做这等事。   玉筝看着禅房内惊慌失措如臭水沟里老鼠一般的唐律,心死如灰。   那个在她面前温柔暖心,如玉一般的君子,内里竟如此下作,同未出阁的女子在花神庙后院做出如此丑事。   “玉、玉筝,你听我解释,不是你看到的那样的,是……”唐律指向躲在被子里的程令芝,“是她,她在我茶水里放了东西,我……我是迫不得已。”   程令芝躲在被子里哭哭啼啼。   玉筝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唐律强辩。   方才程令芝那一声尖叫,引来了其他人。   银朱唐露芝几个最先过来。   还有程景玄和沈云亭,怕嘉禾出了什么事,闻声赶了过来。   玉筝见众人都朝自己看来,低下头捂着小腹艰难跑了出去。   程景玄忙追了出去。   被捉奸的禅房一片狼藉,银朱鄙夷地朝榻上一男一女看去,捂着鼻子:“真是世风日下,恶心。”   唐露芝看见自家阿兄这副模样,气得脸都绿了,她早知道自家阿兄不是个好东西,但没想到他竟然能下作至此,忍不住上前刮了唐律一大嘴巴子。   程令芝裹着被子朝嘉禾爬了过来,哭求道:“三姐姐救救我,你救救我。”   此事若是私下未被他人察觉倒还有救,只不过像如此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捉奸在床,这辈子算是毁了大半。   若那个与她有肌肤之亲的人愿意娶她还算好,如若不然怕是只能伴着青灯古佛过一辈子了。   嘉禾低头看着程令芝,有一瞬想到了前世的自己。   前世成亲前她便同沈云亭有了夫妻之实,当沈云亭说出从未对她动过心之时,她心里的绝望大约不必现下抱着她的腿惨哭的程令芝少。   那个时候,如果她爱自己比爱沈云亭更多一些,懂得保护自己,也许就不会走到前世最后那一步。   嘉禾看着眼前在这一片狼藉,心中烦闷,头转向外边想吸几口干净的气,谁知一转头就对上了沈云亭的脸。   他唇边眼睛青灰一片,额角的血顺着白皙脸颊滴答流下,强撑着站着,捂着胸口对着她露出一个笑。   嘉禾:“……”   她从未见过沈云亭这副惨样。   脸虽还是精致好看的,但他惨兮兮对她笑着的样子,莫名透着点悲戚和滑稽。 第40章 疼吗   嘉禾收回眼神不再看沈云亭。   程令芝还趴在她脚边哭哭啼啼地喊着让她救救她。   唐律把所有的脏水都往程令芝身上泼, 说她勾/引他,还给他下了不干净的东西,否则他绝不会做出如此不堪之事。   程令芝哭花了眼愣愣地望着不停在那里替自己辩解的唐律, 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是方才同她共赴云雨, 甜言蜜语信誓旦旦说要娶她为妻的男人。   一个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心爱之人构陷, 衣衫不整被人看尽颜面扫地,一生都将活在他人异样的目光之下。   嘉禾望了程令芝一会儿,走上前拿帕子擦去她身上的粘腻,替她将衣服穿戴好。   同为女子,同样犯过傻,嘉禾替她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这也是嘉禾对她仅存的最后一点怜悯。   程令芝抓住嘉禾的手, 尖锐的指尖在嘉禾白皙手臂上留下红色掐痕, 像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求嘉禾:“三姐姐我错了,你救救我,救救我……”   嘉禾垂眸, 想起前世落魄街头,被二叔一家落井下石的样子,一点点掰开她的手, 冷道:“我救不了你。”   程令芝瞪大了眼急道:“公主她同你那么要好, 你替我去求公主,求她不要将此事传出去。”   嘉禾沉着眼淡声道:“一则,此地人多口杂, 你想把这事瞒住也瞒不住。这事怕是早就已经传出去了。”   “二则,我没法子替玉筝做主去原谅你的所作所为。”   “三则,你自己做下的丑事,自己好好反省。既然不顾后果做了这样的事, 此后种种便都只能由自己受着,别人帮不了你。”   程令芝在听完嘉禾所言后,眼神绝望而空洞,歇斯底里起来。   “我是你亲堂妹,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死,你好狠的心。全天下没有你这种做姐姐的。”   嘉禾低头无比嘲讽地看着她,自己做错了事,不去想想自己有什么错,不去怪那个负心的男子,却在这里指责别人不帮她。   真是柿子挑软的捏。   是她平日性子太软太好拿捏给惯的。   程令芝还在不停叫唤,嘉禾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从前世起便一直积聚在心头的情绪需要一个释放口,又或者是因为眼前人实在太令人不耻。   “啪”地一下,嘉禾一巴掌甩在了程令芝脸上。程令芝脸上顷刻红了一片,她捂住被打后刺痛发烫的脸颊,瞪着眼怔怔看着嘉禾。   她不信她认识的程嘉禾能对她做出这种事来,她认识的程嘉禾从来都是唯唯诺诺软弱无能,容易受人摆布又愣头愣脑的。   不光是程令芝,在场认识嘉禾的人无一不惊。   银朱若有所思地看向嘉禾。   唐露芝看了看自家阿兄脸上的五指印,又看了看程令芝脸上的五指印,在某个瞬间深深地觉得——   狗男女天生凑一对。   不多时礼部尚书府上来人接走了唐律和唐露芝。程令芝也被送回了二叔府上。   一场闹剧算是这么终了了。   沈云亭缓缓走到嘉禾身前,神色凝重,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天都要塌下来似的。   嘉禾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   过了片刻,却听他忧心忡忡问她:“手打疼了吗?”   嘉禾:“……”   “离我远点。”嘉禾朝他道了声,说完侧过身懒得再搭理他。   沈云亭一顿,垂眸应了声“好”,缓缓抬步走去了花神庙外守着。   嘉禾抬头望了眼天上圆月。方才阿兄去追玉筝了,也不知现下他俩怎样了。   *   山脚下,离花神庙不远的小溪边,细流潺潺,夜风凛凛,玉筝坐在溪边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边捂着一阵一阵发疼的小腹,边抹着眼泪。   玉筝想起小时候她字写得不好被先生罚抄书,都是唐律偷偷帮她抄的。唐律总是对她温和的笑,他在她眼里是如玉一般的君子,比之太子皇兄也不遑多让。   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唐律装出来。上回程三说看见唐律去了青楼她还不信,还替唐律辩解,若不是今日亲眼目睹他与人苟/合,她怕是会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仔细想想她喜欢的不过是自己想象中的唐律罢了。   玉筝心里难过,起先只是细细地哭,渐渐地哭声变大,怎么都止不住。   随身伺候的两个婢女站在远处不敢靠近。公主生气发脾气的时候,是不准人接近的。贸然上前,只怕惹得公主更伤心。   程景玄从方才起就一直跟在玉筝身后,他不会哄人,看着她流泪着急不知所措。   好半晌终于站不住走到玉筝跟前,他身上从不带帕子,只好扯了自己的干净衣角给玉筝:“别哭了。”   他今日刻意穿得精细亮堂,本想着是好好将心意说给玉筝听,结果却发生这种事。   心意说不说倒还无所谓,只求玉筝别再伤心了。该死的唐律,程景玄已经在心里骂了他一千八百回了。   玉筝肿着眼睛瞥了程景玄一眼,垮下脸“哼”了声,带着哭腔道:“你是过来看我笑话的吧?”   “没……没有啊。”程景玄急道。   冤枉啊,冤枉死人了。   都怪他平日老是与玉筝斗嘴,也难怪玉筝每次看到他都一脸不耐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和玉筝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别别扭扭的,没法把心里话说出来。   比如夏日玉筝贪凉想吃冰镇果蔬,他担心玉筝身子骨弱,怕她吃了以后会不舒服,明明能好好同玉筝讲的,但话到嘴边就成了——贪吃鬼,你快别吃了。   这样的例子实在多得数不胜数,以至于小时候他同玉筝还能一起愉快地玩泥巴,长大后玉筝一见到他就来气。   他又不是个擅长讲话的,他与玉筝之间的隔阂便越来越大了。   玉筝看着程景玄越哭越凶了。   程景玄快急死了,口不择言道:“唐律那个小人早晚我要打爆他的狗头。”   “这个唐律尖嘴猴腮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唐律这种混蛋,早晚走夜路掉茅坑。”   “……”当听到“茅坑”两个字的时候玉筝怔住,鼻子里吹出一个泡泡“砰”碎开,“噗”地笑了声。   顿了会儿,又忍不住抽抽搭搭了起来,边吸鼻子边道:“呜呜呜呜……你干嘛老提他的名字。”   “不、不提了。”程景玄手忙脚乱的用衣角给玉筝擦眼泪鼻涕,“你别哭,你哭的话我、我我我……”   玉筝睁着杏眼望他:“你、你你你什么?”   程景玄涨红了脸,不停捏着手指,终于憋不住了,闭上眼一口气道:“我会伤心。”   玉筝止住哭,愣愣张了张嘴:“我哭,你伤心个什么劲?奇奇怪怪的。”   “小笨蛋!”程景玄忍无可忍,大声喊道,“我们男人看见心爱的人伤心,也是会难过的。”   终于说出口了。   山谷回荡着程景玄方才的喊声。   这回轮到玉筝憋红了脸,什么叫他们男人看见心爱的人伤心,也是会难过的。意思是说他喜欢她?   玉筝呆了半天擦掉眼角泪痕,刚刚失去了喜欢的人,忽然又有个人说喜欢她,她都快懵了。   而且说喜欢她的那个人还是从前动不动就跟她吵嘴的人。   她还以为程景玄一直看不惯她呢?   玉筝想了想,老实对程景玄道:“可是我不喜欢你。”   程景玄噎住,心里酸溜溜的,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地这么快。   玉筝看着程景玄失落的样子,不安道:“你别难过,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老是欺负我。”   程景玄低下头,神色窘迫,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之前沈云亭那几句不要脸的话。   竟然觉得这些话和他现下的心情是一样的。   不知怎么地便脱口而出:“我会守到你回头看我那天,一年不行就两年,十年二十年,我这一生到死为止都不守着你。”   玉筝脸烧得通红,她这辈子都没听过这般肉麻无/耻的话,而且这话竟是从一个莽夫嘴里说出来的。   只是玉筝没想到,更过分的话还在后头。   “嫁给我。”程景玄抬眼认真凝视着玉筝,“生我的孩子。”   玉筝整颗脑袋红通通的,快要冒烟了,上前一个健步伸手捂住程景玄的嘴:“别说了!”   玉筝这一脚踩在青苔上,“呲拉”一声整个人没站稳滑向小溪中去。   程景玄忙伸手去捞,结果踩到溪边大石头上的青苔,两个人一起掉进了小溪里。   春夜冰冷刺骨的溪水没过两人,程景玄从浅浅的溪里起身,把玉筝从冰冷水中抱了起来:“水凉,你、你你你碰不得。”   玉筝看着冰冷溪水顺着程景玄的发滴答滴答落了下来的样子,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出来。   “怎、怎么又哭了?”程景玄慌忙替她擦泪。   玉筝红着一双眼委屈道:“我从小身子不好,唐律说得对,我也许不能怀胎生子,你不要喜欢我了。”   “你傻啊。”程景玄眼神无比认真道,“那只是唐律那个小人为自己的恶性开脱的借口,他这种人就算你将来给他生一堆大胖孩子,照样狗改不了吃屎。”   玉筝眼里含着水道:“可若我真的不能……”   “不能就不能。”程景玄道,“我们永宁侯府没有非要生孩子的规矩。”   玉筝仔细一听觉得这话哪里不对,谁说她要嫁进永宁侯府了。   玉筝伸出拳头气鼓鼓地捶了程景玄几下撒气。   忽然觉得心里没那么难过了,还有一点小开心。   程景玄背起玉筝,对她道:“你这衣服都湿透了,又来了小日子,我背你回公主府吧。”   玉筝执拗道:“可是,我一会儿还要扮成花神游街。”   程景玄语气略有些强硬:“身体重要,找别人替你去吧。”   虽然程景玄的语气不怎么好,但玉筝觉着他说的话有些暖暖的。   玉筝放松地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背上,轻轻应了声:“那好吧。”   *   玉筝走了好一会儿了。花神庙内姑娘们都聚在一起,几个贵女正议论着扮花神游街之事。   “公主伤心成那副样子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可今日是她扮花神游街,她若不在岂不是美人扮花神了,若是没人扮花神,那这花朝节还像花朝节吗?”   “说得是,不若找个人替她扮花神。”   “找谁好呢?”   有人提议:“花朝节的花神从来都是我们之中最出众的那个来当,自然是银朱来扮最合适。”   银朱站在一旁听见那几个贵女说的话,下巴微微扬起,谦虚笑道:“诸位都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门闺秀,谁来扮花神都是一样的。”   银朱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已经势在必得。   毕竟在花神庙里的这些人,论颜色论才学,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她。   正在此时,玉筝身边的贴身婢女香菱快步来到了花神庙前。   香菱先朝在场诸位贵女行了个礼,随后开口道:“公主让我替她告诉诸位,今日花神游街她来不了。”   众人一副了然神色。   香菱继续道:“公主来不了了,但花朝节的花神不能没有,需找人替她扮花神。”   这话也在众人意料之中。   银朱微微抬了抬头浅笑,似是料定了自己会代替玉筝扮花神。   只不过香菱却道:“公主说了,她来不了了,请程三姑娘替她扮花神。”   在场的人都愣了愣,包括嘉禾自己。   嘉禾指了指自己,确认道:“玉筝要我扮花神?”   香菱应了声“是”,将扮花神要穿的裙装送到嘉禾手上:“公主说了,程三姑娘是这最像花神的。”   银朱脸色发白,一双凤眼隐含着妒意,直勾勾盯向嘉禾,藏在衣袖之下的双手紧握成拳。   香菱又道:“时辰差不多了,程三姑娘赶紧去把衣服换上。”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嘉禾从香菱手中接过衣裙,离花神游街只剩半个时辰,来不及去外头找客栈换衣裙了,便去了花神庙后院禅房换。   依照惯例,扮花神游街前需提前沐浴焚香。   花神庙后院禅房一片幽静昏暗,嘉禾点燃香炉里的沉水香,站在纱制帐帘后,缓缓褪下原本穿在身上的衣裙。   跨进浴桶,没入温水之中。   正在此时,“哗啦”一声禅房的门被推开,一道人影跨了进来,“砰”地门又被风带上。   浴桶中热气氤氲,嘉禾望向来人头顶银莲冠,愤然道:“滚出去!”   隔着纱帐隐约看见浸在浴桶中的嘉禾,她乌黑长发散在朦胧湿润的雪肌上,沈云亭忙闭上眼转过身:“对不起,我……”   沈云亭尚未将话说完,门外响起有人走近的脚步声,紧接着玉筝公主的近身侍婢香菱在门外问道:“程三姑娘,瞧我这记性,方才忘记把花神裙上要绑的系带给你了,我这就拿进来给你。”   嘉禾双手护住未着寸缕的身子,抬眼看了看屋里的沈云亭,又朝门外香菱即将推门而入的身影望去,心里纠成一团乱麻。 第41章 君臣修罗场   遭了, 若是香菱进来看见她同沈云亭这副样子共处一室可就完了。   嘉禾望了遍整间屋子,这间禅房平日无人住,破旧狭小, 一眼就能望到头, 又没什么大件可藏人的家具, 且窗户上挂着陈旧腐朽的锁,根本不能从窗户出去。   嘉禾心凉了几分,手心狠狠攥紧,心里隐恨沈云亭为何会在这时候过来,可现下她没时间去细想此事。   事出紧急,眼看着香菱就要推门而入, 嘉禾一咬牙朝沈云亭招了招手:“你过来。”   沈云亭眸光微动隐含期盼, 走了上去。   嘉禾忽伸出葱白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 颈间温软,沈云亭面色浮红整个人僵在那里不敢乱动。   下一瞬,他整个头连带着人都被嘉禾摁进了浴桶中。   “哗啦”水花四溅, 片刻后水面归于平静。   ……   香菱在此时推门而入。   禅房内热气氤氲,镂空莲花香炉里升起袅袅香烟。   一室寂静,香菱一眼望到底, 望见纱帐深处正沐浴的美人身影, 迈着步子上前,隔着纱帐恭声道:“程三姑娘,系带放在这了。”   纱帐之中, 水声潺潺,嘉禾声音平静道:“劳烦你了,若无其他事你先出去吧。”   香菱应了声“是”,抬头望见浴桶边缘漫出的大片水花, 关切道:“地上湿滑,不若我过来扶姑娘出浴。”   “不。”嘉禾低头看了眼屏息泡在浴桶中的沈云亭,声音一紧,“不必。”   “劳你费心,我自个儿会小心的。”嘉禾小心呼吸着回道。   “成。”香菱缓缓退下,“那我便在门外等姑娘出来。”   嘉禾笑着应了声“好”。   香菱走到门边,回头望了眼纱帐中的嘉禾,抬手开门出去。   “嘎吱”一声,门在嘉禾眼前阖上,嘉禾才长舒了一口气。   沈云亭“哗啦”从温水中钻出来,衣服浸透了水,晶莹的水珠顺着他浓长的睫滴落,他呼哧换着气。   狭小又逼仄的浴桶中四目相对,他的气息喷洒在嘉禾脸庞。   气氛略有些怪异,嘉禾羞愤难当,抬手给了沈云亭一巴掌。   两人同时背过身去,桶内地方狭小,一转身两人的背不经意碰到了一起。   沈云亭的背颤了颤:“对不起。”   “出去。”嘉禾冷道。   沈云亭起身跨出浴桶,一溜水花顺着桶壁滑落在地上。   香菱守在外头,他暂时出不了房。   嘉禾对他道:“闭眼。”   “嗯。”沈云亭应了声,做了两世夫妻,嘉禾的所有他都一清二楚,包括她身上隐秘的那点红胎记。   他闭上眼,想起了他和嘉禾曾经有过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来得意外,那时候太子复位在即,他整日忙得抽不开身,很久都未去看过嘉禾。   好不容易抽空去见她,她恰巧在沐浴梳洗。夫妻之间做那些事都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孩子大约是那日她沐浴时有的。   他没想过嘉禾会怀孕,成亲三年他们一直在避子,再加上那时他不常回府,同嘉禾在一起的时候很少。   他讨厌婴孩,惧怕触碰婴孩稚嫩的手,好像一碰就容易碎。   更惧怕孩子将来会变得跟他一样,自私、冷漠、无情。   他最厌恶的永远都是他自己。   可当他知道他同嘉禾之间有个孩子的时候,心里有的是暖意和遗憾,而后是绵绵无尽的痛楚。   夜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只是在想若他同嘉禾的孩子平安出生,是像他多一些还是像嘉禾多一些。   可再怎么想,身为爹娘都已经不可能见到他了。   嘉禾换好花神裙装,绣满百花的褶子裙上头盖着轻薄的烟笼纱,纱上点了金粉,这身裙装在夜色下光点粼粼。   香菱走了,眼下屋里只有嘉禾同沈云亭两人,嘉禾紊乱的心绪逐渐平复了下来,朝沈云亭问道:“你为何会来这里?”   沈云亭闻声回神,顿了顿,忙将袖中的桃花小簪摸出来递给嘉禾:“我在花神庙捡到了你掉落的簪子,想拿给你,江姑娘说你在禅房,我便过来了。”   嘉禾拧眉:“她没同你说我在沐浴焚香?”   沈云亭摇头,神色凝重。他大意了,以为不过是还个簪子,满心想着能顺道再与嘉禾见一面,倒是没料到自己竟栽在这种不费脑的伎俩上。   嘉禾沉思,恐怕香菱那么巧在这个时候过来,银朱也是知晓的。   若她被香菱发现未着寸缕与沈云亭共处一室,她的名节便毁了。若她遮掩得好,香菱没发现这事,被沈云亭轻薄这哑巴亏她也不可能声张,只能自己咽下。   嘉禾想起第二世死前,她和银朱的那段对峙,还有生死关头银朱将活路留给她的画面,手心攥紧,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银朱千算万算,什么都算到了,只一点她没有料对。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逆来顺受的程嘉禾。   戌时将近,游街的时辰到了,嘉禾不再耽误了,朝沈云亭道了声:“今日之事乃是有心人所设之局,请大人全当做无事发生。一会儿我先出去,你等人走了再出去。”   话毕,嘉禾整好衣裙,推门出去。   香菱见嘉禾出来,忙道:“程三姑娘,时辰快到了,游街轿子快过来了,我们赶紧过去。”   “好。”嘉禾提起厚重精致的裙角跟上香菱的脚步。   人走远了,禅房内一室寂静,沈云亭沉默地望着盛满水的浴桶,闭眼全是方才嘉禾没在水中的模样。   呼吸微乱,沈云亭跨入水中,将整个人没入已凉透的水中,以解燥气。   水中仿佛还留着嘉禾的淡香,他闭眼屏息,前世今生画面交叠,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想重新让她怀上他的孩子。   他回想着方才之事,若方才他在公主的近身侍婢进来之时,弄出些响动引起那近身侍婢的注意,让那近身侍婢发现他在屋里。   恐怕眼下他同嘉禾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下作无/耻却能彻底得到嘉禾。   他从来不是个君子,几十年傲立于诡谲多变的朝堂之上,从来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可当他被摁进水里的那一瞬,上辈子新婚夜嘉禾伤心的眼睛映入他脑海。   她那么渴盼着能正正经经风风光光地成一回亲。   他忘不了。   *   嘉禾随香菱来到小巷口,游街的轿子已经等在那里。银朱和另外几个贵女也在那。   银朱见嘉禾与香菱神色无常的过来,心下若有所思,面上却不显。   离戌时花神游街约莫还有半柱香,嘉禾凑在银朱耳边道:“很意外吧,我还好好站在这。”   银朱笑了,轻声问:“什么意思?”   话问出口,难免心虚,银朱脸上的笑意异常僵硬。   “你清楚我说的是什么。”嘉禾道,“幼时你曾救过我,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之前无论你怎么为难我,我都一笑置之从不计较,但我觉得我错了。一味的容忍只会让他人觉得你软弱可欺,从而变本加厉。”   “你救过我的命也差点害我一生,自从今日起,你我恩仇相抵,我不再欠你。”嘉禾注视着银珠道,“若你下次再使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我必奉还。”   银朱闻言略怔,看向嘉禾的脸,竟在一向怯懦的她脸上找到了一丝决然,一时所有的话都被这决然的神情梗在喉头出不来。   她低头,眼色异样。   她的确对程嘉禾使了些坏计,在得知程嘉禾要扮花神的那一刻,妒意填满了心头。   她想:凭什么?   论出身她爹是太傅是当世大儒,她过世的娘亲乃是延庆帝的亲姐姐,比之武将与小官之女生的程嘉禾要好上许多。   论样貌程嘉禾也不如她,论才学那便更不用说了。   凭什么程嘉禾能越过她做花神?凭什么太子表兄看上程嘉禾都看不上她?   她挣扎过,一念之差选择作了恶。   在沈云亭问她程嘉禾在哪的时候,故意隐瞒了程嘉禾在沐浴之事。   她本想亲自来一场捉奸大戏,可恰巧香菱忘了把裙子的系带给程嘉禾。她想这个捉奸角色让香菱来更好,这样她便能置身事外,最后来一个一问三不知了。   话说出口后,她后悔过,心惊胆战过,甚至在看到程嘉禾平安无事之时还松了一口气。   可她不会在程嘉禾面前认输。   银朱抬头对上嘉禾的圆眼,笑着回了她一句:“你想怎样?”   嘉禾懒得再理她,将花神花环戴在头上,在银朱满是不甘的眼神下,站上游街的轿子。   夜色之下,她似水一般柔,似花一般娇,美得让人心颤。   那双似有粼粼波光的漂亮圆眼朝银朱瞥了眼,眼神里似带着怜悯。   气死银朱了。   花神巡游开始,四周镂空的花神轿上缠满了花藤和鲜花,嘉禾站在轿上,由十六个穿红衣戴红花的大汉抬着,在街上行进。   夜色之下,街道喧闹,行人熙攘,欢呼不断,锣鼓声响。焕彩的花灯照着枝头上盛放的百花,美得热烈。   街上提着花篮的姑娘们,朝轿上的“花神”撒花瓣庆祝。   零零花瓣自嘉禾眼前飘洒而下,嘉禾朝前望去,朦胧花瓣雨中,望见沈云亭站在不远处街头深深望着她。   他身上的湿衣已经换了,仪容也整理了一番,只是眼唇边上还透着一层遮不住的青灰和浅红的血丝。   他正朝嘉禾笑得好看。   嘉禾冷冷地别过脸,不去看他。工仲呺:憨*憨*推*文   换了个方向抬眼,却在街上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太子李询。   太子身旁站着几个黑衣带刀侍卫,一脸戒备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太子着一身便装站在这群人中间,微微笑着朝她看来。   嘉禾微有些晃神。   太子怎么会来?   站在街头地沈云亭,望见了不远处的李询,李询亦然。   两人眼神相交,李询朝沈云亭轻轻点头示意。   沈云亭微微眯眼,忽想起了上回他在后山等嘉禾,却意外等到了李询之事。   那会儿,他问李询为什么来后山,李询说他等人。   原先他还不知李询要等的是何人。   现下,他知晓了。   李询等的人是他的妻子。   嘉禾。 第42章 爱到发疯   沈云亭回想起第一世嘉禾下葬那日, 李询送来的陪葬品,金凤钗、金鬓花、水晶珠、玉圭、金缕衣成堆金器玉器堆满了整间礼堂,他赐给臣子之妻的陪葬品比之宫中妃子下葬还要奢侈几分。   那时李询只道:沈卿从龙有功, 尊夫人不幸逝世, 理当厚葬。   可普天之下, 李询只给了他夫人这样的待遇。   大街上喧嚣嘈杂之声拉回沈云亭的思绪,他回望李询,朝李询一笑,口中吐出四个字。   李询看着沈云亭的笑容略怔,他多少在那笑里找到些昔日京城第一美人李蕙的影子,那种颠倒众生般的绝色。   他从沈云亭口型里读到了四个字——   毛头小儿。   思谦似乎有些看不起他的意思。   李询张口回了他一句——   谁怕谁。   喧闹的大街上, 两人暗戳戳你来我往。花神游街进行到一半, 忽地鞭炮声响起, 噼里啪啦地将气氛引燃。   街上的少男少女们纷纷朝花神轿边靠拢。   每年花神游街进行到一半,“花神”会朝人群中抛出花球,花球代表着一种美好祝愿, 传闻接到花球之人,当年必能得花神庇佑事事如意。   若事农耕必得丰收,若参加科举便能如意高中, 若求娶佳人必得垂青……   据说二十年前花朝节, 接到纯仪皇后花球的那位,不仅高中榜首还娶了如花美眷。此人便是如今人人耳熟能详的大儒江太傅。   嘉禾站在花神轿上,手中捧着花球, 花球用彩色绸缎编成,中心缠着金丝,颇有些分量。   围在花神轿前的老少男女纷纷朝嘉禾伸出手。嘉禾抬眼望去见沈云亭也渴盼地朝她伸着手,他个高站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修长的手指伸在半空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又要做什么?   嘉禾蹙了蹙眉,玉葱般的手往上一抬,在鞭炮声停的那一刻,将花球抛向了沈云亭的相反方向。   花球从空中落下,人群朝花球落下的方向涌动,不一会儿落下的花球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沈云亭不顾一切朝花球落下的方向冲去,冲进争夺花球的人群中。   李询身体微微向前倾欲有所行动,然身旁带刀的侍卫拦在他身前:“殿下不可,您乃万金之躯,怎可与小民争物?再者那处人多手杂,如若您出了什么岔子,属下担当不起。”   李询微抿唇,抬眼朝远处身着花神裙柔美似水的人影望去,良久轻叹一声:“我知晓了。”   黑衣带刀侍卫道:“殿下若想要那花球,属下替您去夺便是。”   “好。”李询应了声,又补了一句道,“记住莫要伤人,适可而止。”   黑衣带刀侍卫抱拳应声,取下刀交给太子,然后冲入了人群之中。   人群中大家你争我夺,花球一再被人抛至空中,从一个人手里落到另一个人手里。   一些女子身形瘦小体力不支率先退了出来,留下的都是些精壮的男子。   人挤人互相推搡碰擦在所难免,不过大家也都点到即止,毕竟花球只是一个彩头,没有大伙的日子还是照样过。   一些人见花球难抢,也纷纷退下阵来。   余下几人里属黑衣侍卫和沈云亭两人最为激进,你争我夺互不相让。   显然论体力没有人会是黑衣侍卫的对手。   花球在人群中轮转,沈云亭在够到花球的那一瞬将嘉禾的花球死死捂在怀中。   任谁来抢也不让碰,就这么死死地护着,那副拼命的样子好像怀里的不是花球而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黑衣侍卫怔怔地望着沈云亭,忍不住想骂一句——   做出这种跟小孩争糖类似行为的人竟然是那个严谨冷漠的少傅大人。   沈云亭这副死样子抱着花球谁也抢不走,大家也只好作罢。   有人忍不住骂道:“不就是一个花球吗?又不是金子,至于这么拼命吗?”   至于,当然至于啊!这是他夫人抛出的花球,他怎么能让给别人,沈云亭如是想。   嘉禾朝乌发散乱衣衫满是褶皱的沈云亭望去,沈云亭抬眼对她比了个笑。嘉禾当即别开脸不再看他。   他未一愣,浓长的眼睫遮住失落的眸。   不远处,黑衣侍卫为没抢到花球向李询请罪,李询温和抬手对他道了句:“无妨。”   话毕抬眸朝沈云亭看去,轻骂了句:“到底谁像毛头小子?”   花神游街快结束了,身旁的黑衣带刀侍卫朝李询道:“殿下时候不早了,该回了。”   周遭围绕着男女老少欢笑嬉戏声,李询眼里划过一丝落寞,低叹道:“回吧。”   金顶马车停在李询身侧,李询不再留恋,坐上马车返回东宫。夜里春风吹动车帘,李询透过车窗最后望了眼人群中的嘉禾。   金顶马车渐渐远离人群,朝深红宫墙深处而去,而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花神游街完毕,嘉禾回花神庙的禅房换回了常服。   山脚下,参加花朝节的人在溪边搭起了篝火。   嘉禾心下烦闷,一个人坐在溪边的大石之上,望着篝火出神。   正出神,身边过来一个小童,七八岁的样子,咧开缺牙的嘴朝她笑得开心。   嘉禾抬头看小童,小童的胖手从身后摸出“花球”,将花球捧给嘉禾。   稚嫩的童声奶声奶气对嘉禾道:“大姐姐,那边那个大哥哥叫我把介个送给泥。”   说完笑嘻嘻地跑开了。   嘉禾接过花球手心一紧,缓缓抬眼朝小童指的方向望去。   篝火忽明忽暗处站着个清隽挺拔的身影,秀长眉下那双精致的眼紧盯着她。   他抬步缓缓走至她近前,清冷的音色掺着遮不住的欢喜,似讨赏一般对她道:“我抢到了你抛的球。”   嘉禾垂眸看着花球,脑中划过他抢花球时狼狈的身影,神色很淡,淡到没有情绪,反问了他一句:“那又如何?”   沈云亭微顿,低声道:“抢到花球者,若求娶佳人,必得垂青。”   “我想娶你。”他说不得婉转的情话,只直白道,“求卿垂怜。”   嘉禾微抬头触到沈云亭热切的眼神,许久未痛的心忽传来一阵钝痛。   前世场景历历在目,耳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沈云亭对她说过的话——   “我从未对你动过心,你只让人厌烦。”   前世她爱了沈云亭七年,却只得来这句杀人诛心的话。   这一世,她丢掉了沈云亭的雕花玉簪,想方设法避开他,他却巴巴地追到她身边,想方设法要娶她为妻。   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是对她的讽刺。   有那么一瞬,嘉禾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前世沈云亭最开始已经有些喜欢她了,但因为被逼着娶她,她又不知自重日日缠着他,所以产生了逆反之心,所以变得厌烦她了?   这个想法只在嘉禾心里存了一瞬,很快她便清醒了过来。   沈云亭一声不吭小心翼翼等着她说话。   嘉禾捏着手里的花球默了好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将沈云亭拼命抢来的花球丢尽了熊熊篝火之中。   花球顷刻在篝火中化成了灰。   沈云亭一怔,冲上前想捡回来已经来不及,伸手只抓了个空。   嘉禾看着他道:“这是我的答案。”   沈云亭笑笑,似早料到自己会被她这般断然拒绝一般。   “不要紧。”沈云亭对她道,“我过几日再来问。”   嘉禾没有半分犹豫道:“你问多少遍答案都是一样的。”   “我不信。”沈云亭固执地强撑。   所有人都说嘉禾不会喜欢他,他不信。   嘉禾转过身背对着沈云亭,望向夜色下潺潺流动的溪流,开口道:“请你相信,我不会再喜欢你。”   四下的一切在沈云亭眼前灰暗,他不信任何人的话,直到他亲耳听见嘉禾告诉他,她不会再喜欢他。   他惨白着面庞:“为什么?”   嘉禾不答。   他又问了遍:“为什么不能再喜欢一次?只要一次,一次就够了。”   嘉禾脸庞沉静:“我给不了大人,你找别人吧。”   沈云亭站在她身后,嗓音略有些不稳:“我从来就只有你,我要不了别人。”   “大人说笑了。”嘉禾转过身,朝他笑了声,“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嘉禾转过身面向幽深的小溪,语气平和道:“就好像大人于我一样。没有了大人,的确会伤心一阵,可过些时候,有了比大人更好的人,那个人就会代替大人住在我心上。”   沈云亭低头:“我会是最好的。”   闻言,嘉禾缓缓转身抬眼望着他。   沈云亭屏息。   嘉禾认真地问了沈云亭一句:“大人你真的喜欢我吗?”   沈云亭不明白嘉禾为何会这么问。   “大人一直在说你要我,要娶我。”嘉禾道,“可大人除了死缠烂打和强迫之外,尊重过我吗?”   “你不过是将我当成了你的猎物,越得不到越是想征服想占有,仅此而已。”   “当你占有我的那一刻,你又会觉得我这个玩物乏味无趣不过如此。”   “可当我开始挣扎着想离开你的时候,你的占有欲又开始发作。”   “这不是喜欢,沈云亭。”嘉禾抬眼凝视着他,“只是执念。”   “沈云亭,你从来没喜欢过我。”   话毕,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篝火散去,程景玄送玉筝回了公主府,又返回远处找嘉禾,带着嘉禾回了府。   沈云亭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府里的。   白子墨看见他这副满身是伤衣衫破烂的样子惊得睁大了眼。   出去的时候意气风发回来的时候似从阴间爬出来的鬼似的,死气沉沉浑浑噩噩。   沈云亭去了书房,关上书房门,将自己锁在书房内。   他缓缓地走到书案前坐下,书案上小心摆放着嘉禾上回送他的那副文房四宝。   这副文房四宝乃是难得的上品,可东西再好上头也不会再有她刻的小小“禾”字。   方才嘉禾的问话一直在他耳畔重复着嘉禾的话。   她说他从未喜欢过她。   他想了又想,反复确认了他的答案。   她说得对。   他对她不是喜欢。   他爱她,很爱,爱到发疯。 第43章 骨灰   沈云亭趴在书案上, 徐徐展开嘉禾的小像,盯着小像上正笑着看他的嘉禾,回想起第一世嘉禾死后那段疯魔的日子。   他在那场宫变的废墟里赤着手一点一点地将埋在底下的嘉禾挖了出来抱在怀里, 她整个人脏兮兮的。他伸出染着血的手擦去粘在嘉禾脸上的黑灰。   嘉禾闭着眼, 身上还温热着, 卷翘的睫一动不动。他试着唤了她一声:“程嘉禾。”   她没应。   “嘉禾。”   她又没应。   “程姑娘。”   她还是没应。   “夫人。”   她依旧没理他。   她从来没有这么冷落过他,他有些生气,威吓她道:“我带着你爹的尸骨回来了,你不说话,就别想见到你爹的尸骨。”   她还是不说话。   她定是想故意不说话气他。   他冷笑了声:“程嘉禾,我第一次知道你那么嘴硬。”   他骂了她, 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连委屈也不委屈一下。   他脾气上来了, 从废墟里起身,丢下嘉禾走了。丢下她就走这事他做惯了的,每回嘉禾都会跟上来。   可她这次没跟上来。   他怕了她了。   他面色不悦皱起眉, 往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去找她。   他将她背了起来,背着她一步一步往皇城外走,边走边道:“程嘉禾, 原先你只是有些傻, 可我今日发觉,你不仅傻还懒,连走路都不肯自己走, 非要我背着。”   她不说话,冰冷的手垂到他身侧。   他平静地背着嘉禾跨出宫门,若无其事地朝站在宫门前的白子墨道:“夫人受了伤,我先带她回去, 剩下的事交给你了。”   白子墨颔首应了声,朝他背上闭着眼的嘉禾看去:“夫人伤得很重?”   “她没事。”他边气边笑道,“就是懒不肯走非要我背她,你知道的,她这个人有多难缠。”   “嫌她难缠还纵着她缠你?口是心非。”白子墨不屑道,“夫人都受伤晕着了,你嘴里还吐不出好听的话。”   他沉默,视线变得有些混沌,良久回了白子墨一句:“等她醒了再讲。”   说罢,他稳稳地背着嘉禾,慢慢朝丞相府走。   他静默着背着她,缓缓远离深红宫墙,皇城里的火尚未扑灭,李询尚在等他回去复命,可他没什么心思再管他心中的那片山河。   缓缓地朝前走,略过宫墙,绕过巷子,跨进远离皇城的喧闹集市。   街上人群熙攘,嘈杂的人声灌入他耳中,他忽然觉得无比冷寂。   所有人都在发出声音,除了睡在他背上的嘉禾。   街上这么吵,她怎么还睡得着?   他走到卖糖人的小贩前,问嘉禾:“程嘉禾,你要不要?”   她还是没回话。   连糖人都不要了。   “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他背着她继续往前走,“回头不准怪我没买给你。”   她没反应。   他很烦躁。   就算她生他气也该有个度,这么对他视而不见要到几时?   “你说让我早些回来,我不是回来了吗?”他沉着眼质问背上闭着眼睛的人,“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   血色夕阳之下,他背着嘉禾穿过人潮拥挤的大街,回了丞相府。   半芹出来迎他:“大人回来了?”   他点了下头,又转头朝趴在背后嘉禾看了眼,对半芹道:“还有夫人,我把她接回来了。”   半芹顺着他的话朝嘉禾看去,见嘉禾闭着眼一动不动伏在她背上:“夫人这是怎么了?”   他朝半芹比了个“嘘”的手势:“睡着了,小点声别吵醒她。”   半芹放轻声音道:“夫人这几日异常嗜睡,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我照大人吩咐尽量做些酸口的开胃菜给夫人,夫人倒还吃点。”   “她喜欢吃什么,你接着照做。”他道,“准备些热水替夫人沐浴。”   吩咐完,他背着嘉禾回了屋,轻轻将她平放在卧榻上。   他碰了碰嘉禾的手,她的手很冰没有一丝温度。   她一向很怕冷。   他忙用被子里里外外将她捂起来,捂了很久手也不暖。他又将她的手扯进自己怀里,捂了好一会儿,她的手似乎变暖了一些。   他从心底生出强烈欢喜。   于是他就抓着她的手一直捂着,直到半芹和其他婢女提着热水进来,他才轻轻松开。   半芹吩咐其他婢女将浴桶摆在八曲屏风之后,往桶里装满温热的水,撒上嘉禾喜欢的新鲜花瓣。   准备好一切,半芹走到嘉禾跟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恭声道:“夫人,热水备好了,婢替您换洗。”   嘉禾没应,半芹又试着唤了声:“夫人。”   嘉禾这几年眠前,听见一点动静便容易惊醒,这一点常伴在她身边的半芹最是清楚。   可今日却唤不醒她。   半芹皱着眉,面露疑惑,又伸手拍了拍嘉禾,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稍靠近点看,忽觉嘉禾的脸上一点活人血色也无。   半芹的手有些颤,慢慢伸向嘉禾鼻下。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眼睛睁得老大,退后一步,捂着嘴泪水自她眼眶落下,她支吾着道:“大人,夫、夫人她……”   “她很能睡。”他埋怨道。   半芹:“不,不是,夫人她……”   他打断半芹的话:“你出去。”   半芹:“大人……”   “出去。”他阴沉着声低吼,将半芹赶了出去。   半芹退了下去,屋子里只剩下他同嘉禾两人。他望了眼浴桶中氤氲的热气,伸手去解嘉禾的衣带。   她身上这么脏,得帮她洗干净。   可她整个人都僵了,穿在身上的衣服怎么也脱不下来,没法替她清洗。   沈云亭躺在她身边,把头靠了过去贴着她,在她耳边叱了句:“程嘉禾,你知道你现在很臭吗?”   没人应他。   他恼极了,咬开她的唇瓣,用力去撬她紧闭的齿关,怎么也打不开。若是换做往日,她总是温顺配合他的,他总能轻易得手。可她今日就是不肯张嘴,像个木头人,迟钝、冰冷。   嘉禾不动,他也不动。他就这么贴着嘉禾安静躺到深夜。   冰冷的月色光晕自纸窗映进屋里,沈云亭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嘉禾。   他失落地问身旁睡着的人:“程嘉禾,你今日睡着了怎么不打鼾?”   他空洞着一双眼,望着她道:“你不打鼾我睡不着,我听惯了。”   还是没人应他。   他自顾自睁着眼守着嘉禾。从天黑守到天亮,又从天亮守到天黑。连着几日把自己关在屋里。   白子墨看不下去了,踹了门进来骂他:“这江山你还管不管?百姓你还理不理?你花那么多心思来守下这片山河,就这么不要了?”   “你给我醒醒,她死了,死了几天了,发臭了长虫了烂了,知道吗?”   白子墨在讲什么笑话?   他怀里她的手明明还是暖的。   死人的手怎么会是暖的。   白子墨一直对着他骂,骂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才愤然走人。   白子墨终于走了,屋子里又只有他同嘉禾两个人了。   他抓着嘉禾的手,对她说:“程嘉禾,你明日必须醒过来。”   因为明日是他的生辰。   可到了第二日,嘉禾还是没醒,直到子时他生辰过了,她都没醒。   寂静深夜,他眼睛里有咸涩的东西涌出来。   嘉禾是不会忘记他生辰的。   漫长岁月,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日子,她是唯一记得之人。   他们定下婚约那年,她明明信誓旦旦地答应他:“以后每年你生辰都有我陪你一起过。”   每年他生辰一到,她总会欢喜地朝他说一句——   生辰吉乐,万事如意。   没有哪一年是例外。   可她昨日没说。   她怎么没说?   因为她说不了了。   她死了。   不会有人再记得他的生辰。   “程嘉禾,你说话不算话。”   他这辈子眼睛里从来没有过这种咸涩的东西,可这东西现下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醒了。   清醒伴随着胸口剧烈的疼痛。   嘉禾的尸体在三日后火化。   他亲手把她送进了火堆里,静静地坐在火堆前,看着她一点一点化成灰。   她的骨灰被装在一个瓷坛里。   他抱着瓷坛,怎么也不肯松手放开她。   半芹劝道:“大人,夫人……夫人她该下葬了。”   他不肯放手。   白子墨脸色难看劝了句:“她若不下葬无法安息。”   他怕了,怕她不能安息。   他将她的骨灰坛递给了替嘉禾念经超度的高僧。   骨灰坛会在佛寺里供放满七七四十九日,而后安葬于后山风水最宜之处。   高僧接过嘉禾的骨灰坛,离他远去。   嘉禾能安息了,这是好事。   可他心里止不住地躁动难受。   他不想嘉禾离开,一刻也不想。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冲上前,去抢高僧手中的骨灰盒。   推搡间,高僧手一滑,骨灰盒“砰”一声,碎在了地上。   春风烈烈,忽一刮吹散地上的骨灰。   他拼命伸手去抓去捞,细小的骨灰粉从他指尖缝隙漏走,他怎么抓都是空。   “程嘉禾。”   他叫着嘉禾的名字,求着她:“别走。”   “别离开我。”   “别不要我。”   他踩空跌在地上,手掌被碎裂的骨灰坛划破。鲜血顺着掌心落在地上。   他似感觉不到疼一般,将骨灰坛所有的碎片都抓在手里,拼命护着那仅剩的一点骨灰。   他的鲜血同嘉禾的骨灰汇在了一起,交融纠缠。太好了,他们又在一起了。永远也不会分离。   自那日后,他夜夜梦魇,每一场梦的尽头都是嘉禾。   不停重复着与她相遇起的每一段记忆。她的一颦一笑无比清晰地映在他脑子里。   嘉禾死得越久,他的记忆就越深刻。   他不停地问自己,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然后他替自己找了个合适的答案,一个不会太痛苦的答案——   是我亏欠了你,程嘉禾。   他想若他不这么骗自己,他没办法撑下去。   他这样骗了自己整整二十年,直到那一日,大邺盛世万邦来朝,他兑现了和李询一起立下的誓。他独自坐在书案前,对着嘉禾的幻影,划开了手腕,他的眼前再也看不到一丝光,黑暗将他吞噬。   他以为他死了,一睁眼,却回到了与她的新婚夜。   深冬大雪,掩埋了尘封的一切。细白新雪渗进脚底传来彻骨的寒意,心里却涌出滚烫的东西。   他顾不上阻路的大雪,飞奔着朝新房的光而去,推开门一眼捉到了他的新娘。   她的新娘穿着大红嫁衣,好好坐在屋里,隔着红头纱朝他望来。   他的心开始疯狂地跳着,压抑着情绪朝她走去,指尖微颤,轻轻撩起她的红盖头。   喜烛摇曳,她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还如记忆中那般波光潋滟、低眉含情,一切都熟悉得让人心颤。   他眉眼顷刻染了笑,低垂下头,托起她的脸,吻开她的眼睛。   二十年了,她终于能朝他睁开眼睛。   他露出久违的笑,对她道了声:“好久不见。”   我很想你。 第44章 不要脸   可他骗自己骗久了, 习惯了。便当作真的是自己亏欠了她。   重逢没过多久,他对自己撒的慌很快便在嘉禾面前不攻自破。他收起高傲,卸下所有防备, 诚实地面对嘉禾。   可他来不及告诉嘉禾他的心意。   ……   思绪回笼, 沈云亭从尘封的回忆里醒神, 他提笔在这一世他给嘉禾画的小像上写道——   吾妻嘉禾,吾心所向,吾之唯一,吾爱永存。   无论轮回多少世,他永远屈从于嘉禾。   ***   花朝节结束后不久,嘉禾收到了爹爹从边关寄回来的家书。嘉禾拿着家书坐在寝居的小桌旁, 拆开爹爹的家书。   程青松的字如其人气势恢宏、苍劲有力。家书上说他在凉州一切都好, 问起景玄的伤恢复得如何了?他心急如焚, 然边关战事频频他实在回不来。   还提到他甚是想念她和阿兄两人。   除此之外又问家中其他人可都安好?   嘉禾遂回信道——   阿兄的伤已痊愈,她与阿兄也甚是想念他,望他远在凉州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家中一切安好, 请他勿要担忧。   嘉禾想起前世爹爹获罪一事,又特意在回信中加了一句,战场形势诡谲多变, 切忌大意, 莫要懈怠。   写完,嘉禾将回信装进信封,交给婢女送寄边关给爹爹。   嘉禾知道爹爹书信中所提到的家中其他人是二叔一家。可她在信中只字未提程令芝与唐律在花神庙后院偷腥之事。   爹爹将二叔当做自家人, 可二叔从未如此想过。二叔一家如同水蛭一般,只把爹爹当成可以吸血的大腿,若他们吸干了大腿的血,便会将大腿弃之如敝屐。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得爹爹为他们分心。   只不过嘉禾没跟程青松提起此事, 过了些时日,程青松从边关寄回的家书中却主动问起了程令芝和唐律的事。   原来是她那位“兄弟情深”的二叔给在边关的爹爹去了封家书。   那封家书中,二叔向爹爹诉苦,说自己官职低微俸禄少被别人看轻,本来想着还有亲兄长能依靠,谁知兄长不肯管他死活,家中过得愈发困难,他受尽了旁人冷眼。   程令芝存了帮扶家里的心,接近了礼部尚书之子唐律,想着若是能嫁入高门,家中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谁知那唐律竟是个登徒子,满嘴谎言诓骗良家闺女,程令芝年纪小不设防便着了他的道。   生米煮成了熟饭,唐律却不认账,唐家嫌他是庶出子又官职低微,看不上程令芝。   唐家狗眼看人低,放下狠话,想入唐家门,得从侧门进做妾。   他虽是庶出,可怎么说也是永宁侯府出来的。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要女儿做妾万万不可。   家书最后,二叔对爹爹道,程令芝走上这不归路爹爹多少有些责任,怎么说她也是爹爹的亲侄女,爹爹不能做事不理。   二叔让爹爹出面,定要让唐律娶程令芝为妻。   看完爹爹新送来的家书,嘉禾气笑了。   二叔说爹爹不管他的死活,这话简直狼心狗肺,他在外捅了篓子,每每都是爹爹帮忙善的后。   程令芝自己想攀高枝做出丑事,二叔竟然好意思怪罪到爹爹头上。   爹爹自然也看出了二叔无理取闹,他看了二叔的家书寒了心,本不想再管他们家的烂账,可最终还是管了。   不为别的,只为了她。   若是程令芝的丑事不解决,同为永宁侯府一脉的女眷,嘉禾将来的婚事必定会受连累。   大邺百年来传下的陈旧观念难以改变,二叔也是料准了这一点,才敢对爹爹颐指气使。   爹爹家书上写着一行小字——   望他的小禾能风风光光出嫁。   嘉禾看见爹爹信上的字,说不出心里头什么滋味,无奈愤怒与辛酸交杂。她想起了前两世草草嫁人的自己,觉得对不起爹爹的疼爱。   迫于无奈,爹爹给久不出佛堂的唐府老太君去了信。   多年前,爹爹曾机缘巧合救过唐府老太君一命,他请求老太君看在他的面上,收了程令芝当孙媳。   爹爹从来不是挟恩以抱之人,却不得不为此低头。   唐老太君最终看在爹爹和永宁侯府的面上,同意了程令芝和唐律的婚事。   事情到此也该告一段落了,一切尘埃落定,程令芝如愿成了唐府的准儿媳,开始绣嫁衣准备自己的婚事了。   谁知这事没过几天就出了变数。   二叔出事了。   这事要从二婶说起。二婶是个会拿捏人的,这些年二叔被她拿捏的死死的,家中一个小妾通房也不敢有。每日下了朝便回府里待着。   这些天,二叔日日说有公务在身,早出晚归,二婶便起了疑心。自家夫君是个什么懒货二婶最清楚,怎么可能为了公务夜不归宿。   二婶起了疑心,便偷偷跟在二叔身后,誓要探个究竟。   结果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   这天夜里,她跟着二叔来到一处偏僻的宅院,竟偷听到了二叔与一女子在里头做见不得人的事。   二婶霸道惯了,容不下夫婿在外养别的女人,当即踹了门进去捉人。   踹了门进去,看到二叔身上光溜溜的,正趴在她那位来京城投奔她的表妹王氏身上。两个人正纠缠在一起,做着不堪入目的事。   原来二叔早就和背着二婶偷偷和王氏看对了眼。   这二婶霸道惯了,哪里忍得下这口气,抄起门边的棍子就往那对狗男女身上砸,边砸边骂:“你这个负心汉,我跟了你十几年,你竟然背着我跟我表妹干出这种事。”   二叔力气大,一把抓过二婶的棍子,将她推倒在地,怒道:“你这个泼妇好意思说?嫁过来十几年都生不出儿子,连个妾也不给我纳,明明是要我断子绝孙。”   二婶气不过,又指着王氏道:“还有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待你不薄,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王氏躲在二叔身后,声音娇弱哭哭啼啼回道:“你哪里待我不薄?你这个黑心毒妇,要我嫁给那个永宁侯不过是想利用我贪他家的钱财罢了。那永宁侯一年到头回不了家几次,你这分明是要逼我守活寡。哪像现在,我与程郎快活得很!”   这话把二婶气得不轻,当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张嘴疯了似地去咬那对狗男女。   二叔从未见过这般架势,一下慌了神,王氏忙挡在二叔身前情真意切道:“程郎,这里有我,你快走。”   二叔忙跳着脚从后院爬墙跑了。   谁知他刚从后墙跳到大街上,就碰到了在大街上巡逻宵禁的一群官差。   被官差以宵禁夜游,衣不蔽体两大罪名关进了京兆府衙门,整整关了一个月。   巧得是,他与王氏偷腥的那出宅子隔壁住了个说书人。那日他同二婶王氏在小院里吵架的话,被住在隔壁的说书人一字不漏地听了下来,传遍了大街小巷。   没过几日,二叔的丑事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京城中人还给二叔取了个外号叫“秃鸡”,因为他从墙上爬出来的时候头上的假发髻掉了,露出了光溜溜的秃顶。   等二叔坐完牢出来,他已无面目见人。   唐家怎么说也是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二叔发生这等丑事,程令芝与唐律的婚事定是成不了了,程令芝被唐家退了婚。   此番程令芝被退婚,乃是二叔自作孽不可活。   此事虽有损永宁侯府的名声,但二叔非嫡系血脉,且永宁侯府百年从武世家根基尚在,况爹爹依旧镇守凉州乃大邺脊梁,他人亦不敢小瞧了永宁侯府去。   二叔恨极了二婶,觉得一切都是二婶的错,当场写了休书要休了她,说她犯口舌、无子、妒忌,还把女儿教废了。   最后还是二婶家人出面作保说二婶不会再犯,二叔看在十几年夫妻情分上,才没休了二婶。   不过二叔虽没休了二婶,却纳了王氏进门。那王氏还带着一个和程令芝差不多岁数的女儿。   从此二婶有了个“温柔贤淑”的好姐妹同她一起照顾二叔,程令芝也多了个“懂事”的好姐姐作伴。   二叔家里已然乱成一团鸡犬不宁。   然而这事还没完。   正所谓祸不单行,没过几日御史台收到一封匿名检举信,检举户部郎中程青杨贪污受贿中饱私囊。   御史台一彻查,发现检举属实。二叔在拨给修建黄河新堤坝的款项上做了手脚,贪了好大一笔钱。   自作孽不可活,这下连爹爹也保不了二叔了。   此事一经查实,二叔被抄了家,还判了流刑,流放二千里永世不得回京。二婶当即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半边身子都瘫了。   那王氏连夜卷走家中仅剩的财物,带着女儿跑了。留下二婶和程令芝孤女病母。   短短三个月,二叔家发生了这么多事,嘉禾不可谓不唏嘘。   命运好像打了个转,前世发生在她家身上的事,竟全数回报给了二叔家。   初夏时节,偶有蝉鸣。嘉禾坐在窗前榻上,小手捧着甜软的糯米香团嗷呜咬了一小块。   她朝窗外望去,外边腥风血雨,她的日子却安稳得不像话。   日子安稳闲适无甚烦心之事,除了住她家隔壁那位,日日都来府门口蹲她。   ***   自花朝会后,沈云亭一有空就去永宁侯府求见嘉禾,一连求见了三个月,嘉禾一面都不肯见他。   他明明只和嘉禾隔了一道门一扇墙,可见不到她的滋味抓耳挠心、辗转难眠。想拿锤子敲烂整堵墙冲过去见她。或是耍些手段让她过来见他。   可惜不行。   官场沉浮多年,弱肉强食,他习惯了去夺,去争,去要。   可对她,这样不成。   她不愿意见他,他就只能等。   他必须等嘉禾自愿见他才成。   沈云亭连吃了三个月闭门羹,白子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骂他:“天涯何处无芳草,堂堂太子少傅又是长公主独子,有的是姑娘赶着送上门,至于天天去吃闭门羹吗?男儿脸皮似黄金,要点脸吧你。”   沈云亭一本正经回道:“我不缺黄金。”   意思是我不要脸。   白子墨:“……”   别说白子墨看不下去,就是程景玄也有些看不下去。   程景玄每次在军营操练完回府,门口都蹲着一尊大佛,风雨无阻每日必到,赶都赶不走。   程景玄这几日同玉筝之间关系日近,其中多少还是有些沈云亭的功劳在。   自上回程景玄背玉筝回了公主府后,玉筝一看见他就脸红,忽然开始躲着他。他见不到玉筝心里着急又没办法。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依样画葫芦,学着沈二的样子在玉筝公主府门口蹲了三炷香不到,玉筝就舍不得他晒太阳出来见他了。   玉筝还告诉他,她好像有些喜欢你了,才会有点害羞不敢见他,不知道见了他该说什么。   这一下把程景玄高兴地差点飞起来   反观沈二在他家府门口连蹲了三个月,他阿妹连个眼神也没分给沈二。   想想还有那么点小惨。   眼看着快要入夏,日头渐晒。程景玄知恩图报,端了碗水给在太阳下晒了几个时辰的沈云亭。   “沈二,喝口水休息休息再接着站。”   沈云亭:“……”   程景玄抬头望了眼高挂的太阳,开口道:“这大太阳的,别没得被晒晕了,还要赖是我永宁侯府的错。”   程景玄也就随口一说,谁知道他刚说话这话,沈云亭忽然两眼一闭,倒在了永宁侯府门前。   这可吓坏了程景玄,他赶忙掐沈云亭的人中,怎么使劲掐都掐不醒:“还真给晒晕了?喂,沈二你给我醒醒,别装死。”   隔壁太子少傅府的大门紧紧关着,没办法程景玄只好喊人过来小心抬他进了永宁侯府。   假装被晒晕的沈云亭悄悄睁开一只眼。   嘉禾不见他,他不能强迫,那他装个病进去偷看她一眼解解馋总行吧。   程景玄刚喊了人来讲沈云亭抬进府里。身后传来一男子浑厚的嗓音:“大舅哥,我来找小禾苗了!”   程景玄长叹一口气,心道:阿妹的桃花真多,还都喜欢凑在一起送上门,该选哪一朵? 第45章 靠近   一听这声便知是谁。程景玄皱着眉转过头狠瞪向站在身后的骆远:“谁是你大舅哥?”   骆远摸了摸后脑勺憨笑一声:“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沈云亭正被永宁侯府的家丁往里面抬, 老远就听见骆远的喊声,心里堵了一口恶气。   他只能在永宁侯府门外风吹雨淋蹲着,但是骆远每次都能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去。   骆远站在门口, 老远就撇见了正被往里抬的沈云亭, 不由问道:“沈大脸这是怎么了?”   自那日沈云亭和他抢小禾苗的酥饼被骂脸大后, 骆远就顺口叫他做沈大脸。这个称呼也没什么恶意,就跟他们村里人生了娃管自己娃叫狗蛋是一个道理,纯粹是为了好记叫得顺口。   程景玄叹了口气道:“身子骨太差,太阳一晒就晕。”   骆远啧啧啧了三声跟着叹道:“他们读书人就是弱不禁风。”   十分讨厌读书人唐律的程景玄深表赞同:“说得不错,这样的人岂配为人夫。”   沈云亭闭着眼在心里回了一嘴:我行的时候还能让你们看见吗?   大门口几人说话嗓门大,嘉禾正坐在小院里看书, 闻声放下书册走了过来。   “阿兄, 出了什么事?”   沈云亭闭着眼, 时隔多日听见嘉禾说话的声音,心一颤,似久旱逢/甘霖, 全身上下都舒服了。   早知道装病能靠她那么近,他早该多装几次,真是后悔晚矣。   程景玄无奈指了指“昏死”过去的沈云亭, 把方才他看太阳太晒, 好心拿水给在门外蹲了几个时辰的沈云亭喝,结果沈云亭水还没喝,人就晕了过去的事说了一遍。   嘉禾这才看到沈云亭被家丁搬到了不远处阴凉的空地上, 不禁皱了皱眉,走过去拿穿着绣鞋的小脚轻踢了地上的沈云亭两脚。   沈云亭忍住起身一把抱住嘉禾的冲动,一动不动继续装晕,他知道只要他一醒来就会被赶走。   程景玄道:“沈二看起来病得不轻, 我掐了他人中掐不醒,我得赶紧出门给他找个大夫来看看。要不然他死在这得赖上我们。”   话毕,程景玄正要出门去找大夫,身后骆远叫住了他。   “程小将军慢着先别走。沈大脸这病哪用得着找大夫,交给我就成。”   程景玄迷惑地盯向骆远:“交给你?”   “沈大脸他这一看就是中暑。最近天热军营里的弟兄们操练辛苦,难免也会觉得头晕目眩体热。”骆远从衣袖里取出一包东西道,“我这有包灵药,弟兄们用了都有效,保管药到病除。天气渐晒,这药本是备着以防万一之用,未曾想还真派上用场了。”   程景玄接过骆远的药包打开一看,药包里头是棕黑色的粉末,一闻还散着一股怪味。   程景玄捏着鼻子问:“这不会吃死人吧?”   “吃不死人的!”骆远拍着胸脯保证,“温水冲服即可。”   爹爹不在家中,阿妹就是家中做主之人,程景玄朝嘉禾问道:“死马当活马医要不然给沈二试试?”   嘉禾冷冷地瞥了眼地上闭着眼的沈云亭,重重点了点头。   府里的家丁忙取了碗温水过来。   骆远接过温水,将整包棕黑色的粉末都倒进了碗里,粗糙地用食指在碗里搅了搅。   沈云亭悄然睁开一条眼缝朝骆远手上的药看去,微微咬牙,心想反正吃不死就行。   骆远泡好了药,上前几步走到沈云亭身旁。   随着骆远走近,一股腐烂中伴着酸臭的味道隐隐飘来,令人作呕。   是从骆远拿在手里的那碗汤药传来的。   沈云亭:“……”   这到底是什么药?   骆远伸手拍了拍沈云亭惨白的脸,见他一点反应也无,掐着沈云亭两颊的肉,迫使他张开嘴,然后把那碗透着怪味的汤药灌进他嘴里。   这碗汤药闻着奇怪,比年幼时怜娘喂给他的馊饭味道还奇怪,沈云亭想幸好他的舌头尝不出味道,不然必定当场吐出来。   骆远灌完药,挠了挠头奇怪道:“咦?怎么这东西对沈大脸没效果?”   骆远灌汤药的时候,有些汤水顺着沈云亭的脸颊流到地上,太阳一晒散出一股奇异的怪味。   嘉禾皱着眉捂住口鼻。   程景玄捏着鼻子伸手扇了扇怪味,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药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这么难闻?”   “哦,这东西本来就是用来催吐的,难闻那是当然的。”骆远道。   嘉禾:“那这是什么?”   骆远老实道:“马粪啊。”   嘉禾张了张嘴微惊:“啊?”   “哦,不光有马粪。”骆远摆着手指数道,“里头还有鸡粪和草药混在一起,风干调配而成,对治暑毒有奇效!是我们那的土方,百治百灵”   “……”沈云亭听得心一抽,从胃里泛起一股恶心,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胸口吐了起来,吐了个天昏地暗,只想伸手把骆远这只蠢狗掐死。   程景玄睁大了眼:“沈二醒了。”   骆远见沈云亭醒了,眉梢带了喜色:“吐吧吐吧,吃了药是会这样的,把秽气都吐出来就好了!”   “小禾苗你看,我就说我这药灵验吧。你看沈大脸醒了。”骆远还叉着腰向嘉禾邀功,一脸快夸我的样子。   沈云亭边吐边怨愤地瞪着骆远,原本惨白的一张脸被骆远这么一折腾,更无血色了与死人无异。   嘉禾对着骆远噗嗤笑了出声。   沈云亭一愣,心酸了。嘉禾很久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她却对骆远笑了,笑得那么灿烂。   他想对嘉禾说:“别笑。”别对骆远笑。   可他说不出口,一句话都不敢说不出口。   那药的怪味还残留在他口中,他怕嘉禾嫌他有难闻味道。   他每回靠近嘉禾的时候都是干干净净的,从来未像现在这般怪味熏天过。   嘉禾离沈云亭略远,见沈云亭吐得差不多了,淡声道:“大人若是好了,便请回吧。”   “大病初愈”的沈云亭厚着脸皮装虚弱道:“我尚未恢复好。”   嘉禾不看他,转头吩咐府中家丁:“你去把少傅府的白先生请过来,让他过来将人拖走。”   说罢,嘉禾头也不回地走了。   “嘉……程姑娘。”沈云亭朝她唤了声,但没有回应。他默不作声地敛眸,抬手拭了拭嘴角。   至少今日他见到她了。   家丁领命匆匆跑去了隔壁少傅府,把刚睡完午觉醒来的白子墨叫了过来。   白子墨到了永宁侯,看见沈云亭一张精致的脸上写满了失魂落魄,重重叹了口气。   沈云亭沉着脸缓缓出了永宁侯府,永宁侯府的大门嘎吱关上,他回头却看不到嘉禾的身影。   白子墨捏着鼻子,甩开玉骨扇,扇了扇味:“你这身上什么味啊?这么奇怪。”   沈云亭周身散着凛冽寒气,僵硬着回了少傅府,丢了身上所有衣物,泡在浴池中清洗了整整十几遍,直到身上没有一丝怪味为止。   洗干净身体又用上好的香,将整个人都熏了个遍,才算得了。   弄完一切,沈云亭去了后院。   后院和永宁侯府后院只有一墙之隔,是他离嘉禾最近的地方。得空之时,他便来这坐坐,若嘉禾也在后院时,还能听见她发出的响动。   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恰巧今日被他凑上了。   此时此刻,嘉禾正坐在后院凉亭教骆远写字。   骆远虽武艺高强,但识字不多,他一心想在京中军营混个名头出来,光有武艺是不行的,还得识字看得懂兵法。   他在京中没什么认识的人,只有她同阿兄与他熟识。   阿兄糙汉一个,五大三粗的,让他教人他是断断不会的,只能由她来。骆远学写字的时间不多,但他学得很认真,也很听话。   骆远把自己练了几日的字给嘉禾看。   嘉禾接过骆远递上来的厚厚一叠纸,看见上头写得字,微微一怔。   这一叠纸,每一张上都大剌剌地写满了她的名字。从起先的一笔一画歪歪斜斜到最后的端端正正,一看便知练了很久。   “上回我让你教我写你的名字。”骆远骄傲地扬起头向嘉禾讨夸赞,“你看我写得好不好?”   嘉禾垂眼认真地看完每一个字后道:“写得极好,我从未见过写得比这写字更用心的字。”   骆远得了夸,红着脸道:“小禾苗的名字,我当然要写得好看了。”毕竟也许是未来夫人,那一定得用力讨好。   蹲守在隔壁的沈云亭,隔着墙把骆远同嘉禾两人说得话听得一清二楚。   酸溜溜地想:若单是是比字,他比骆远写得好看一万倍。   沈云亭也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只要嘉禾同骆远在一块,他就没法像平日那般沉稳。活了几十岁了,脑中忽然生出一个极其幼稚的胜负欲——   和骆远比比谁的字写得好。   让骆远有点自知之明,离嘉禾远点。   只是……   他该如何让骆远看见他写的字呢?   嘉禾已经把他赶出来了,他不可能冲到永宁侯府去,摁着骆远的头让他看清楚。   思来想去,沈云亭去了少傅府的仓库,翻出了白子墨女儿的纸风筝。   那风筝堆在库房几个月了,已经积了灰。沈云亭掸干净风筝上的灰,拿着风筝回了书房,将风筝仔细置于桌上,提笔蘸墨认真在风筝上写满了嘉禾的名字,顺道在写满嘉禾名字的风筝上盖了个印章,宣示所有权。   待风筝上墨迹干了,沈云亭拿着风筝回了院里,假作放风筝的样子,沉着眼将写满嘉禾名字的风筝扔进了与少傅府只有一墙之隔的永宁侯府。   风筝“啪嗒”一下掉在了永宁侯府院子里。   嘉禾和骆远听见声响抬头。骆远朝发出响声的方向看去:“咦?那有个风筝。”   沈云亭隔着墙听见骆远的说话声,微微扬唇假惺惺道:“是骆远在那吗?我的风筝不小心掉那了,劳烦你替我捡起。”   骆远正要起身去捡风筝。   嘉禾微眯着眼,她总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对骆远轻声道了句:“我去捡。”   话毕,她朝风筝走了过去,捡起风筝,也看见了满风筝她的名字。   沈云亭隔着墙,听见风筝被捡起的声响,心猜骆远已经看见了他写的字,故意道:“这风筝上的字我题的。听说你也在练字,京城书斋有卖我的字帖,下回我赠你几本,方便你练字。”   说完,沈云亭神清气爽长舒一口气,他就是要让骆远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   只是一口气还没舒完,却听见墙那头传来嘉禾偏软的嗓音。   “够了。”她道,“沈云亭,你幼不幼稚?”   沈云亭呼吸一滞,意识到来捡风筝的人是嘉禾。   顿了很久,他回道:“我是幼稚。”   他从前总说嘉禾幼稚,可现在才发觉,努力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变得不像自己。   他有时候会变得幼稚且浮躁。   “我嫉妒骆远。”沈云亭眼睫颤动着,朝她坦白,“嫉妒你夸了他。”   “他写你的名字没有我写得好看。”沈云亭声音微哑,“你能不能也夸夸我?”   从前她总是对他不吝夸奖的,把他当成宝,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能听见的时候不曾在意,当听不见时才发觉,因为她这些话让他黯淡无光的前半生有了色彩。   可现下他再也听不到了,也没有人会将他当宝。 第46章 嘉禾的修罗场   沈云亭说骆远写的名字没有他写的好看。   嘉禾垂眸看风筝, 沈云亭在风筝上写满了她的名字。   他的字一如既往的好,行云流水、端正隽秀,而骆远的字一笔一画稍显稚嫩。   嘉禾如实道:“你的字写得比骆远的好。”   这句话便令在墙那一头的沈云亭狂喜雀跃, 轻笑出声。   可紧接着嘉禾补话道:“你的字虽比他好, 却不如他那般真诚。对你而言写几个字不过须臾便能完成, 他却花了整整几晚来练。”   曾经的她甚至连沈云亭一个字也求不到。   沈云亭笑容消失,心下有些慌,他隔着墙问:“那我该怎么做?程姑娘,我要怎么做你会高兴一些?你教教我怎么喜欢一个人。”   嘉禾将风筝扔还给了他:“我教不了你,我也不懂。”   她想她也不懂怎样去好好喜欢一个人。   她喜欢了沈云亭两世,喜欢到失去自我。而如今她找回了自我, 却好像没有办法同从前一样满怀赤诚地去喜欢上任何人了。   “你懂的。”沈云亭固执地追问, 是嘉禾教会了他什么是喜欢。   “我会好好学。”   “你再多看看我。”   可无论怎么说, 墙那头也没再有回应。   嘉禾走了,没再与他交谈。   天色不早,嘉禾送别了骆远。   骆远临走前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   “小禾苗, 上头说我在军营干得不错,要给我升迁。等我下回涨了工钱,给你买胭脂。”   嘉禾愣了愣, 回过神来忙朝骆远摆了摆手:“不用不用。”   “用的用的。”骆远羞红着一张俊脸道, “我听弟兄们说,女孩子都爱胭脂。我见你常用,定是很喜欢的。你喜欢的东西, 我自然要买给你。”   嘉禾不是没喜欢过人,骆远言下之意十分明了,她自然是懂的。   还未等嘉禾回话,骆远就羞赧地跑开了。   骆远走后, 嘉禾在门口呆站了好一会儿,她正出神,玉筝坐着公主府的马车来了永宁侯府。   玉筝近日气色好了不少,延庆帝见她身子日渐好转,也允了她可以偶尔出公主府散散心。玉筝从马车上下来,粉润的小脸带着笑,已全然没有了三个月前的颓色。   嘉禾看向玉筝,笑问:“来寻阿兄?”   阿兄同玉筝这些日子走得很近,两人眉来眼去的,就差捅破一层窗户纸,昭告天下他们彼此喜欢了。   玉筝面上泛起一层薄红,羞道:“的确是来寻他的,不过也有件事要找你。”   嘉禾问:“何事?”   玉筝偷笑了一声,从身后拿出一根小兔子糖人和一张折叠的纸条递到嘉禾手上。   嘉禾看了眼小兔子糖人,脑海里闪过一张熟悉的脸,微微怔了怔。   玉筝凑到嘉禾耳旁,悄声对嘉禾道:“是太子皇兄托我带给你的。”   嘉禾盯着小兔子糖人,想起了幼时同太子的初遇。好一会儿回过神来,低头打开那张折叠的纸条。   纸条上写着一行小字,上道——   明日城南诗会上见。   玉筝笑嘻嘻地看向嘉禾,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嘉禾,意味深长道:“太子皇兄很是不错,温柔和善又很会照顾人。”   玉筝话这话说得颇有深意,嘉禾一时呆愣在了原地。   她捂着嘴朝嘉禾偷笑了声,迈着轻快地步子进府里找程景玄去了。   ***   程景玄一早便收到了玉筝的小信鸽送来的纸条,说她今日回过来永宁侯府一趟,顺道来看看他。   他早早地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下等玉筝。   玉筝穿过长廊,轻着脚步走进院子里,一眼就捉到趴在凉亭石桌上打瞌睡的程景玄。   她默不作声走到程景玄身后,伸出纤细的小手一把遮住程景玄的眼睛,出声调侃道:“是谁来了?”   程景玄瞌睡一下醒了,“噌”地一下站起来,喜道:“小玉!”   确认心意后,程景玄对玉筝的称呼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更亲近的“小玉”。   程景玄伸手挪开玉筝蒙着他眼睛的手,转过身正对着玉筝,一双眼里只有他最喜欢的小玉。   玉筝瞥见程景玄炽/热的眼神,羞答答地红了脸。   那是她从未在别的男子眼睛里看到过的眼神,赤诚火热,像一团火焰将她包围,让她有一种深陷其中的感觉。   程景玄像只张着粗糙翅膀的大鸟,用自己的羽翼将她护起来。   前些日子,唐律那个登徒子又跑来她跟前哭诉说自己错了求她原谅的鬼话。她看在从小到大的情分上,对唐律一再忍耐。   可程景玄告诉她:“我的公主凭什么要受人欺负!”   他说什么便做什么,连着几日未合眼,蹲在公主府门口守着,唐律来了三次,他次次折磨得唐律屁股尿流,只喊求饶。   自那之后唐律便不再来公主府烦她了。   她整个心前所未有的解气和舒坦,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感。   好像只要程景玄在,她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玉筝想起这些事,再看看程景玄,从前总觉得这人相貌平平,可越看越觉得每个点似乎都长在了她的喜好上。   玉筝羞答答地坐到了程景玄身旁,程景玄替玉筝剥起了枇杷。   他细心地剔出枇杷黄澄澄的果肉放在玉筝面前。   玉筝挑了一块抿进嘴里满是酸甜。   两人你侬我侬害羞了一番,玉筝开始说起了正事。   玉筝戳着手指,支吾道:“有件事我想同你讲。”   程景玄立马挺直了背,认真听训:“你说什么我都听。”   “我父皇他知晓了我同你的事。”玉筝道,“他说……”   程景玄紧张地问:“他说什么?”   玉筝双手托着脸,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满含笑意望向程景玄:“他说你若想尚公主,他不是不能同意,只是……”   程景玄:“只、只是什么?”   “只是父皇说了,之前有过蕙姑姑的前车之鉴。你若要尚公主,不得纳妾,不得有通房,也不得有外室。”玉筝叉起了腰,眼珠骨碌碌一转瞎编道,“违者宫刑伺候。”   程景玄听得瞪大了眼。   玉筝哼了声:“怎么了?你怕了吗?”   “不不不。”程景玄忙掰起四根手指起誓道,“我这辈子就只要玉筝一个,若是敢做对不起玉筝的事,不止宫刑伺候,还不得好死。”   玉筝忙捂住他的嘴:“呸呸呸,后面半句是我瞎编的。”   程景玄认真且直白道:“可我是说真的。我就要玉筝一个。”   玉筝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程景玄捏了捏她红扑扑的脸道:“我也有件事要同你说。”   玉筝小声问:“是何事?”   “我前日在寄给爹爹的家中里跟爹爹禀明了我有意于你,想同你成婚。”程景玄道,“待爹爹从凉州归来,便请他向圣上提及此事,求圣上恩准我当你夫婿。”   “你……”玉筝红透了脸,“这么快呀。”   “不快,慢死了。我都等了十年了。”程景玄道,“我若不下手快些,你那么好,万一被别人盯上了就惨了。”   玉筝捏了捏程景玄的鼻子:“瞎说什么呢!我哪是那么容易见异思迁的人。”   “我不管,我现在就想在你身上打个记号。”程景玄盯着玉筝水润嫣红的唇瓣道。   玉筝抿了抿唇,羞羞地低下了头。   程景玄盯着玉筝的唇瓣,喉结微动,忍了好一会儿,还是松开了玉筝。   “还是等成亲了我再……”   玉筝小声说了一句:“可以亲,如果只是一下下的话。”   程景玄本来还能自控,听见玉筝这句话,脑中绷着的弦一下就断了。   他抬头望了眼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轻抬起玉筝的后脑勺,吧嗒一下将唇贴到玉筝唇上。   他觉得玉筝就像一颗小枇杷,酸酸甜甜的,真想一口吞下。但男子汉大丈夫,说只亲一下便一下,绝不乱来。   程景玄轻轻放开玉筝。两个人红着脸傻笑。   笑了一会儿程景玄忽然叹了口长气。   玉筝不解:“好好的你叹什么气?”   程景玄弯着眉纠结道:“我这终身大事倒是定下来了,可是我阿妹的终身大事,哎,难啊!”   玉筝:“有何难啊?”   “程令芝干出那档子事,多少牵连了我阿妹的闺誉。原先对我阿妹有意的几户好人家,大多没了下文。”   “不过倒还有两个人争着抢着想娶我家阿妹。只可惜那两人一个是贼,半点没文化。一个是官,文化绝顶好但脑子有病。选哪个,我都觉得我阿妹亏。”   玉筝轻笑了声:“若是还有一人,他不仅有文化,脑子也没病,他也想娶程三为妻呢?”   程景玄摸不着头脑,将京中所有未婚适龄的贵家公子都在脑中略了个遍也没猜透玉筝说的是哪位。   “谁?”   “太子。”   “……”   ***   那头程景玄同玉筝你侬我侬,这头嘉禾躲在房里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圆眼、翘鼻、嫣唇,同前两世的自己模样并无差别。相貌无甚变化,只这一生的境遇却大不一样了。   嘉禾想起沈云亭写满她名字的风筝,骆远答应买给她的胭脂,还有太子给她的小兔子糖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大邺的姑娘及笄那年便开始说亲,今年正好是她及笄的那一年。   多活了两辈子都没好好成过一次亲。   她对着铜镜卸下钗鬟,一头扎进了锦被之中,闭眼睡觉。   她有些害怕,不知道该如何再对一个人动心。   这夜她做了个关于成亲的梦。   梦里喜炮声噼里啪啦,入目满眼的红,她穿着嫁衣坐在花轿之中,有人踢开了她花轿的门,修长的手撩开她的红盖头。   她抬眼想看清她的新郎是谁……   然后她醒了,什么都没看见,天亮了。   嘉禾慢慢从卧榻上直起身,初夏天闷,嘉禾抬手拭去额上一层薄汗,侧头望向窗外初升的太阳。   该起了,今日还要去诗会赴一场约。   嘉禾换上一身雪青薄纱绣云纹长裙,略点了些胭脂增气色,黛色弯眉微微晕开朦胧秀美。   妆点完一切,嘉禾坐上马车赴往城南诗会。   嘉禾离开永宁侯府后不久,沈云亭如往日一般,下了朝便赶去永宁侯府求见。   沈云亭刚到永宁侯府,就撞上了来找嘉禾的骆远。   “哟,沈大脸,又是你!”   “呵,彼此彼此。”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番,互不相让,一同大步跨到永宁侯府门前,扣了扣侯府大门。   门房王叔一看这两人,便知是来找嘉禾的,于是对这两人道:“您二位请回吧,我家姑娘今日不在府里。”   骆远问:“那她去哪了?”   “去了城南诗会。”程景玄正巧打着哈欠从府里出来,“昨日特意太子遣人邀阿妹去的。”   骆远睁着懵懂的眼:“太子?”   沈云亭沉下了脸,神色变得森冷凝重。   想不到李询也出手了。   他休想得逞。   沈云亭得了消息,不再原地停留,转身回府叫了马车往城南赶。   骆远总觉得沈云亭不对劲,追着攀上沈云亭的马车:“沈大脸你要去城南?带上我。”   程景玄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口,心想竞争一定要公平,三个一起上,让阿妹好好对比对比,选个称心如意的。 第47章 君臣匪三人修罗场……   城南诗会设在皇城以南镜湖湖畔的皇家画舫之上。   每年初夏时节, 便会在镜湖湖畔举办这场诗会。这诗会由来已久,乃是原先纯仪皇后在世之时延庆帝所开办的。   纯仪皇后喜爱诗文,延庆帝便着人办了这诗会。诗会邀请各方文人墨客参与, 以诗会友。每年诗会夺得魁首之人, 不仅才名远播美誉京城, 更能得一大笔赏金,正可谓名利双收。   银朱便是因去岁在这场诗会上摘得魁首,而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   不过今年这次城南诗会,银朱怕是来不了。   不为别的,只因两三个月前,她与众贵女游湖时不慎从游船上跌进湖中, 虽救得及时未伤及性命, 但左腿因冲撞而骨裂, 需在家中养上几个月方能恢复。   这事说来蹊跷,那日游湖的游船之上围满了半人高的栅栏,一般来说在船上的人很难越过栅栏掉进湖里。   除非有人故意将人推进水里。   那日银朱被人从湖里捞上来的时候, 眼神惊恐万分,却一口咬定是自己脚滑不慎跌进湖里的。   也幸好那日同在一条船上游湖的皆是女子,倘若船上有男子在, 那银朱这一落水, 浑身上下湿透的样子被看了去,众目睽睽之下,她的清誉可就没了。   银朱出了这事, 不禁让嘉禾想起了上回花朝节上,她沐浴时沈云亭闯了进来,差点被香菱撞见一事。   倘若那日她和沈云亭被香菱抓包,那她的清誉可就毁尽了。   银朱设计了她, 没过多久自己也差点着了道。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因果循环得了果报。   说起来还有二叔一家的事。   住在二叔与王氏偷腥那屋隔壁的说书人,原先住在闹市之中,也不知是为何搬到了那偏僻的地方,才刚搬来没几日这么巧便碰上了这一处大戏。   也不知是那说书人走运,还是二叔霉运。   奇怪的地方不止如此,二叔贪污受贿一事,他做得十分隐秘,连他身旁的同僚都未曾察觉,却有人写匿名信将二叔贪腐一事检举给了御史台。   匿名信中将二叔所犯之事的罪证细数的清清楚楚,恍如亲眼目睹。   到底是谁写了匿名检举信?那人又是如何知道二叔做的事的?   嘉禾不得而知。   她总觉得今生冥冥之中似有只大手将她护了起来,所有欺负她的人都被欺负了回去。   嘉禾乘着马车来到城南镜湖旁,撩开车帘入目是镜湖浅绿清澈的湖水。   镜湖湖如其名,似一方明镜,四周群山围绕,微风轻拂湖水,艳阳之下闪着粼粼波光。   青山秀水之侧,依靠着涂满金漆的皇家画舫。   嘉禾刚从马车上下来,太子身旁的近侍走上前来,恭声道:“程姑娘请随我来。”   太子身旁的近侍引着她上了靠在河岸边的画舫。   涂着奢华金漆的画舫内,香炉里焚着雅致的香,文人墨客吟诵诗歌之声四起。   嘉禾随太子身边的近侍上了画舫二层雅间。   雅间门前挡着六曲仙鹤屏风,穿过屏风,慢慢看见一张黑漆矮茶桌。   太子李询正坐在茶桌一侧,抬手饮茶。见她进来,温和一笑,指了指他对面的空座道:“坐。”   他提壶为她沏了杯茶,笑道:“尝尝。”   嘉禾捧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汤。   画舫一层,诗会上的文人墨客正以初夏为题作诗,夸赞此时节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注)   李询朝雅间窗外望去,初夏徐徐暖风抚过他温和面容。   他忽笑道:“你还记得我同你的初遇吗?也是在差不多这个时节。”   “记得。”嘉禾回道,想起那段幼时的过往。   大概是七岁那年,她随爹爹阿兄一同进宫赴宴。那个时候她换牙,爹爹不让她吃糖,阿兄偷偷摸摸塞给她一纸包的小兔子糖人。   宴上觥筹交错,大人们忙着应酬,她嫌无趣,便趁着大人不注意,扯着小裙子跑去了御花园池塘边玩。   在假山后遇到了皱着眉板着脸一脸不高兴的李询。   她问李询:“你为什么不开心呀?”   李询比她高一些,垂眸看她,抿了会儿唇,只是对她道:“有不开兴的事,所以不开心。”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个样。李询年少沉稳,不喜与人吐露心声,有很多心事都闷在心里。   只不过那个时候嘉禾不知眼前穿着绛紫长袍的少年是太子。   她还笑嘻嘻地从纸包里拿出一支小兔子糖人,挥着小胖手递到他眼前嘿嘿笑了声:“给,不开心的时候要吃甜的东西,吃了小兔子糖人就会开心了。”   ……   这便是她同李询的初遇,太子乃大邺储君,身负重任,闲暇的时刻很少,自那之后他们少有交集,这段过往也成了尘封的记忆。   李询不声不响地望向嘉禾,多年过去,她比幼时瘦了许多,脸颊轮廓也更清晰精致了,只神态还似幼时一般,隐隐透着娇憨可爱。   与她初遇的那一日,父皇责骂了他,自继任储君后,他每日都过得喘不过气,父皇的责骂成了压垮他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日他异常沮丧,甚至生出不想做储君的念头,这样他便不用背负那些寻常人无需背负的重责。若是从假山上跳下去折断了腿变成瘸子,是不是就能解脱了,被送出宫去,永远都不要呆在着沉闷的红墙之内。   正当他压抑难过之时,嘉禾来了,送来了苦涩少年时唯一的那一点糖。   他大概永远也忘不了,那日嘉禾对着他笑得甜腻的样子。   可爱极了,甜到心坎。   多年过去,他以不像幼时那般想法稚嫩,心里有了江山也有了万民。经历苦楚,攀着荆棘一步一步走到现在,那一点记忆中的甜味是他留在心里最深的慰藉。   再过三年他便要及冠,父皇开始提及他的婚事,他向父皇请了个恩,请求父皇让他自己选太子妃,父皇允了。   宫中原本拟定的几个太子妃人选,无论家世才情都是极好的。   可他心里想的,是小兔子糖人的甜腻味道。   他的确对嘉禾有意,可若嘉禾心里有了别人,他也不欲强求。之前听闻嘉禾属意沈云亭,他本已决心成全嘉禾和思谦。   但现下嘉禾已对思谦无意,既如此他争一把又何妨呢?   李询如是想着,轻抿了一口手中清茶,心下做了一番打算,朝嘉禾淡笑道:“诗会人多口杂,此处太过嘈杂,不若你随我一道泛舟赏会儿湖光。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嘉禾心绪有些乱,盯着茶碗中浮沉的茶叶,沉默一会儿,回道:“好。”   如若她一遇到自己害怕的事便逃避,那她同前世的自己有何分别?   嘉禾随李询乘上小舟,小舟慢慢远离人声嘈杂的画舫,随静默的水流飘至湖中央。   群山抱翠,碧水静淌,李询与嘉禾对面对坐着。   李询说有事要对嘉禾说,但久久未开口,嘉禾眼睛垂着,盯着拍打着小舟浅绿湖水,好一会儿,主动问起:“殿下想对我说什么?”   李询一愣,忙道:“对不住,让你久等了。只不过这事着实有些重要,我需想想怎么说才好。”   李询默了许久,一直未开口。   气氛静谧中带着些异样,嘉禾隐隐有些察觉到李询想同她说什么。   “殿下。”嘉禾垂眸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我……”   她的话尚未说完,忽从身后响起一阵熟悉的浑厚男声。   “沈大脸,今日天气着实不错,出来泛舟最合适不过了,你说对吧。”   “很对。”沈云亭死死盯着嘉禾和李询的小舟,咬着牙道。   “哎呀这么巧,小禾苗你也在啊?”   嘉禾瞥了眼咬牙切齿的沈云亭:“……”   她看不巧吧。   骆远手里拿着浆,哗啦两下划到嘉禾的小舟旁:“诶,太子殿下也在,末将参见殿下。”   李询神色未变,温声回了句:“免礼。”   而后又朝向骆远身后的沈云亭看去,道:“思谦也在。”   沈云亭眼下乃是太子少傅,常伴李询身侧,讲习经文论国策。因着他两年纪相仿又是嫡亲的表兄弟。   私下无人之时,李询不唤沈云亭作少傅或是先生,而是唤他作思谦。   公事上他与沈云亭总能不谋而合彼此成就。   然在嘉禾的事上,他们都不是谦让之人。   沈云亭朝李询盯去,沉着声回了句:“殿下也在,真巧。奏折都看完了吗?”这么闲出来乱逛。   李询笑着道:“国事耽误不得,我自会处理。”要你多管闲事,我就是来找嘉禾,你能奈我何?   沈云亭劝道:“殿下乃一国储君,事事当以国事优先。沉迷玩乐,恐玩物丧志。”赶紧滚回去,别呆在这碍眼了。   李询脸上笑容不变:“多谢思谦提点,国事繁重,孤偶尔也需出来走走散散心。”呵,我还就待在这不走了,膈应死你。   沈云亭皮笑肉不笑道:“此处湖光山色,美不胜收,的确是个散心的好去处。我也是来这散心的。”你不走是吗?好,那我也不走,想跟嘉禾独处,没门。   李询侧目扫视了一圈镜湖,笑道:“镜湖横跨百山,绵延幽长,光是渡口便有十数个,你我竟连散心也能散到一起,真可谓缘分。”有缘个鬼,跟屁虫,厚颜无耻,实非君子所为。   沈云亭回给李询一个笑,与他对视间,眼神仿佛在向递着话:留着脸能当饭吃吗?君子?君子那一套留给你自己用吧。眼睁睁看着你抢我妻子还能君子,我就不姓沈。   李询亦不甘示弱,回给他一个眼神: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从我手上抢人。   两人暗中你来我往刀光剑影。   嘉禾:“……”   李询想法子避开沈云亭,低头对嘉禾弯眉一笑:“正午将近,出来这么久,你饿不饿?我在画舫命人备了午膳,是镜湖特有的河鲜和一些开胃的糕点,不若你我一同去吃些东西填填肚子。”   嘉禾应声道:“好。”   李询朝沈云亭甩了个告辞不送到眼神:不好意思,她跟我走定了。你就慢慢散你的心吧。   沈云亭装作没看见,道:“殿下真体恤人,正巧表兄也有些饿,不如同你们一道去。”   都叫自己表兄了,拿辈分压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李询假笑道:“当然可以,表兄请吧。”不要脸。   沈云亭:“那便多谢殿下了。”承蒙关照,我偏要蹭。   骆远与沈云亭同坐在一条小舟上,他听不出两人之间暗中你来我往的那些。听李询说到要吃午膳,抱了抱肚子,真切道:“殿下我也饿了,可不可以也一道去?”   “……自然可以。”李询扯了扯嘴角已经笑不动了,“骆卿也一起来吧。”   沈云亭、李询与骆远三个人之间笼罩着一种奇奇怪怪的氛围。每个人的眼神都仿佛想将她吞了一般。   四人乘着小舟划向画舫。   嘉禾鼓着脸托着腮,无奈长长叹了口气。 第48章 不会再有别的情   四人很快乘着小舟到了停靠在镜湖西岸边的画舫。这间画舫虽不如方才那皇家画舫般气派, 却胜在雅致。镜湖西岸少有人来,四下只余几个侍女和护卫。   几人依次上岸。小舟不稳,沈云亭上岸后, 下意识伸手扶想嘉禾上岸, 一转身却见李询已先他一步扶着嘉禾上了岸。   沈云亭垂眸看了眼抓空的手, 心头微郁,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画舫上的侍女引着几人去了船上雅间,游鱼戏水图金屏风后,摆着一张四方桌,黄花梨木制成,桌角上刻着鱼戏荷间图样, 雕工非凡, 精致典雅。   雅间四周镂空, 四面悬挂着泼墨山水画,以做避风之用。   几人分坐在四方桌四侧,侍女在旁煮茶, 以山水煮茶,至茶水翻滚,水沫飞溅, 分舀到四只茶碗中。茶水表层泡沫均匀, 乃上品。   李询指了指摆在众人面前的茶汤,温声道:“诸位请品。”   骆远从小没喝过这东西,觉得口渴直接一饮而尽, 喝完只觉得味道怪怪的。   沈云亭轻嘬了一口,闻味辨茶,眼神微变,抬眼瞥向李询。   这最上等的洞庭碧螺春, 每年只产八两,只供君主享用,李询今日竟用了此茶。   李询见沈云亭饮了一口,笑问道:“思谦觉得这茶如何?”   沈云亭眼眸微敛:“茶的确是好茶。”   呵,李询不过是想借茶暗示他,他享的是天下独一份的尊贵,不是谁都能比得上的。借此来打击情敌的信心。   沈云亭不甘示弱,借刀杀人。   他朝骆远看去,问了一句:“骆远,你可喜欢这茶?”   骆远不懂茶,捧着茶碗莫名其妙地望向沈云亭道:“你问我?我一粗人哪里懂茶。”   答得好,要的就是这句话。   沈云亭朝李询笑着,眼睛微眯看向李询:“是啊,茶再好,放在不喜欢的人面前也不过是一滩废水。”   这茶虽好,但不是每个人都懂得品茶的。太子虽好,然嘉禾不一定觉得你好,适合她的才是最好的。   他从各方面和嘉禾都是契合的,灵魂与肉/体都是,他可以带给嘉禾最大的快乐。   嘉禾没怎么察觉到李询与沈云亭话里有话,轻抿了一口茶汤:“茶很香回味很好。”   骆远立即附和:“小禾苗觉得好,那我也觉得好。这茶真好。”   沈云亭:“……”   李询意味深长抿唇轻笑:“放在喜欢的人面前,好茶回味无穷。对吗?思谦。”   沈云亭阴恻恻地看了骆远一眼:“你变脸可真快。”   来之前说好的要一同退敌共进退呢?没过几招你就给我叛变?   骆远一副小禾苗喜欢就是真理的表情。   几人谈话间,午膳端了上来。   午膳李询特意命人准备了镜湖特有的河鲜。   镜湖幅员辽阔,水深且清,湖里的鱼虾蟹都是顶好的。   太子用膳,自是随身带着御厨,那镜湖里鲜活的水产经御厨料理,便成了绝佳的菜肴。   先上桌的是一道鱼羹,取镜湖青鱼的鱼肉,剔其骨剁成末,混于鱼骨汤中,鲜香可口。   李询亲自舀了一碗给嘉禾,热络道:“尝尝。”   说完随口朝沈云亭和骆远道:“两位还请自便。”   沈云亭几不可察地冷笑了声。李询对嘉禾的不轨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沈云亭舀了碗鱼羹,看着碗里的鱼羹,他总能想起上辈子嘉禾在沈府时为他吃掉香菜后舀的那碗银鱼羹。   他这辈子想再喝一次嘉禾为他舀的鱼羹,却是不能了。   沈云亭朝嘉禾望去,见她吃得欢,粉润的脸颊一鼓一鼓地嚼着鱼肉,像极了上辈子在吃她喜欢东西时的样子。   他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只要她高兴便好。   这一世他很少见她笑。   只要她笑一笑,他愿意做任何事。   紧接着端上桌的是镜湖白灼虾,镜湖产的湖虾虽个小但极其鲜美。   骆远看见虾便上手,转头对嘉禾道:“小禾苗,我剥给你吃。”等了这么久总算有他表现的时候了。   李询忙道:“骆卿不必动手。”想表现没门。   他朝身后侍女示意了一下,几个侍女连忙上前剥虾。   骆远:“……”   李询是这画舫的主人,这局午膳他当仁不让把控了全局。   骆远瞄了眼在一旁淡然饮茶的沈云亭,凑到他身边悄声道:“沈大脸,敌人行动很嚣张啊,你怎么一点动作都没?你这个人平日那么阴险,事到临头倒是装起了风轻云淡。”   沈云亭抿茶,看向嘉禾,眼神柔和了下来,顿了会儿对骆远道:“骆远你看,她吃得那么开怀。李询做到了,而我做不到。”   骆远有些意外,他第一次在沈云亭脸上看到“认输”两个字,他道:“所以你打算放弃了?”   “不。”沈云亭道,“死都不放,只是……”   “我想她高兴。”   他永远屈从于嘉禾。   骆远安静了下来,膳桌上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如今正值初夏,是镜湖六月黄螃蟹时新的季节。六月黄外壳脆,肉质丰满鲜美很受时下达官显贵的喜爱,一只公蟹有时能值一金。   午膳的第三道菜肴上的便是六月黄。   只那六月黄端上膳桌之时,沈云亭和嘉禾几乎同时一愣。   李询将六月黄挪到嘉禾跟前之时,沈云亭与嘉禾异口同声道:   “我不能碰螃蟹。”   “她吃不了蟹。”   嘉禾怔愣地看向沈云亭,心下猛地一揪,她不能食蟹的事,只有与她亲近的阿兄爹爹才知道,沈云亭是怎么知晓?   沈云亭敛眸,声调沉稳:“我先前听程景玄讲起过。”   嘉禾微松了口气。   李询忙道:“原是如此,那这螃蟹便撤了吧。先上点心。”   身旁侍从忙将螃蟹撤了下去,随后立刻上了道小点上来。   小点是御厨提前做好的凉糕,原料乃是糯米红糖。   味甜的小点是嘉禾喜欢的,她捧起一块凉糕抿了口,扯着丝的凉糕透着股特别的鲜甜味,意外合口味,嘉禾吃了两块。   沈云亭不喜糕点,便没用。骆远倒是吃了好些。   李询对嘉禾:“这糕点是那御厨拿手的家传独门秘方,你若是喜欢用,回头我让他做好送去永宁侯府。”   嘉禾笑了笑,咽下糕点正想回话,忽觉一阵呼吸不畅,她捂着胸口喘不上气。   沈云亭最先察觉嘉禾不对劲,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怎么了?”   嘉禾没来得及回话,视线模糊,人影重叠,想伸手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嘉禾。”沈云亭急唤她,却没得到回应。他彻底慌了神,方才的沉稳消失殆尽。   李询立刻吩咐侍卫道:“速去太医局请岑院正过来。”   岑院正是大邺最好的医者。   骆远上前:“小禾苗,小禾苗。怎么会这样?你别吓我。”   嘉禾闭着眼喘着气,额头的汗打湿了碎发,手背上、脸上起了小粒红疹。   沈云亭心中一滞,恍然间记起前世嘉禾说过——   “思谦,我吃不了螃蟹,吃了身上会起红疹。”   沈云亭起身走到桌边,迫着自己冷静,她鱼羹、河虾还有糕点,里头没有蟹。   骆远跟了过来:“是吃的东西有问题?可是我们大家都吃了同样的东西,都没事。”   沈云亭沉默片刻,掰开摆在桌上凉糕,放到鼻前嗅了嗅,脸色忽变得惨白。   他舌头尝不出味道,嗅觉却比之常人灵敏,他确定这凉糕里混了蟹膏。糕点本身甜腻,那一点蟹膏只是用做增鲜解腻之用,常人尝不出来不足为奇。   这凉糕是御厨事先备好的,太子刚撤下六月黄,便吩咐上了点心,御厨自然来不及换。这凉糕是御厨家传独门秘方,除了御厨自己没人知道里头的具体配方。没人想到甜腻的糕点里会放蟹膏。   太子只吩咐人撤了蟹,御厨只道是贵人今日不喜用蟹,谁也未料到那一点点增鲜解腻的蟹膏会出事。   解了缘由,沈云亭冲过去抱起嘉禾就往画舫外去。   李询紧蹙眉冷静谨慎道:“你去哪里?不知她病为何,贸贸然挪动太危险。”   “她误食了蟹膏。”沈云亭问,“太医何时到?”   “来回最快半个时辰。”李询答。   远水救不了近火。   “等不及了。”沈云亭未做停留,横抱起嘉禾冲了出去,骆远跟了上去。   李询欲同往,身旁贴身侍卫劝阻:“殿下,今日外出已久,您跟圣上承诺的时辰只剩半刻钟。”   “知道,我会回去。”李询闭眼微叹,朝那侍卫吩咐,“你去护送少傅他们,有任何事立刻回禀。”   侍卫抱拳应声,转身跟上沈云亭和骆远。   沈云亭抱着嘉禾上马车,骆远驾车飞奔着往最近的医馆去。   嘉禾呼吸急促,神智模糊,耳边盘旋着嗡嗡噪声,在嗡嗡声中,她似乎听见有人颤着声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不能再没有你。”   红疹很快遍布全身,嘉禾浑身泛着痒意,伸出指尖去抓。她指甲细长,被抓过的地方很快起了长长几条红痕。   沈云亭捉住嘉禾的手:“别。”   嘉禾的手挣脱不了沈云亭,下意识用力掐他,在他手背上留下深深指甲印,血珠从沈云亭手上滚落,他任由嘉禾掐着,低声哄:“很快就会好的,医馆马上就到了。”   ……   嘉禾清醒过来之时,是在城南医馆的客间里。她躺在泛着浓浓药草气味的锦被之中,医馆的抓药的小童见她醒来,眉开眼笑:“姑娘你可算醒了,你阿兄守了你半天了。”   阿兄?   嘉禾抬眼看去,却只看见沈云亭。他便是小童口中她的阿兄。   抓药的小童退出房间,沈云亭走了上前,开口嗓音微有些颓哑:“醒了。”   嘉禾脑袋沉沉,抿了抿干裂的唇:“大人怎么在这?”   沈云亭用勺喂水给她:“你方才在画舫误食了蟹膏,发了疹子。我和骆远送你来的医馆。”   嘉禾撇开头没喝他送的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背,上头还有一些未消退的红疹。   沈云亭垂眸放下水碗道:“这些红疹过些日子会消,你别担心。”   嘉禾望了四周一圈,没找到骆远,便问:“只有你在?”   沈云亭回道:“骆远军营有急事,知你没事,先行去忙了。”   他接着道:“施针及时,你没什么大碍,也无需服药。就是记得过后要多饮水,还有三个月之内忌食辛辣之物和酒。”   嘉禾疏离客气地道了谢:“多谢大人相救,你的恩情我会牢记于心。”   恩情……   “不必。”沈云亭坐在床沿边上,狭长的眸静静看向嘉禾,沉声道,“你知道我要你记得的从来不是恩情。”   “我在意你。”他低哑着声道。   来医馆之时,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他不能在没有她,直到嗓子喊不行了。   嘉禾别过头不看他,恩情和感情从来都是不同的。她从前把沈云亭幼时对她的救命之恩当成了感情,所以最后一败涂地。   同样的错,她不会再犯第二次。   嘉禾断然道:“除了恩情,我对大人不会再有别的情。” 第49章 活该   密密麻麻的疼自手背上的伤口蔓延而上直达心口, 沈云亭面色略发白,在她身前蹲下,轻轻抬手替她套上秀鞋。   他避开先前的话头, 只淡笑着对她道:“天色不早了, 我送你回永宁侯府。”   这之后便是久久的沉默。马车载着两人拐进东街, 停在永宁侯府门前。   沈云亭先下马车,伸手去扶嘉禾。嘉禾绕开他的手,扶着马车车壁从侧边慢慢下来。   “欠大人的恩情,我会还的。”嘉禾垂首疏离道,“如有什么力所能及的,我能帮到大人的事, 大人尽可直言。”   她一定要将他们之间分得那么清楚, 扯得那么干净, 连一丝情分一点念想都不肯留给他。   沈云亭抿唇,看了她很久,才道:“我要小酥饼。”   嘉禾迷惑:“小酥饼?”   黄昏夕阳映照在沈云亭侧脸, 粉饰他惨白的脸,他朝她挤出一个笑:“你做一块小酥饼给我,从此你便什么都不欠我了。”   嘉禾:“就这么简单?”   沈云亭:“就这么简单。”   最简单的, 也是最难得的。   嘉禾答应了他:“好, 一会儿我派人送去少傅府。”   话毕,嘉禾转身头也不回朝永宁侯府府门走去。   沈云亭出声叫住她:“嘉禾。”   嘉禾脚步一顿:“大人还是唤我程姑娘吧,我比较习惯。”   沈云亭不甘, 偏又叫了声:“嘉禾。”   嘉禾微叹一声,不再为他停留,径直往府门走。   “别走。”沈云亭,“嘉禾。”   无人应他。   “程姑娘, 求你。”他喊道。   嘉禾闭了闭眼,转过身面对着沈云亭。   沈云亭走上前站到她跟前,十七岁的他已比她高一个头,他低头似要吻上她。   嘉禾眼睛平静似水,微微拉开与他的距离,问他:“你还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嘉……程姑娘。”沈云亭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我想告诉你,我好像懂得怎么喜欢一个人了。”   嘉禾偏软的声音带着冰冷的语调:“你懂得怎么喜欢一个人,与我无关。”   “与你有关。”沈云亭强硬道。   “我看着你高兴,我心里便开心。”沈云亭幽黑的眼眸极认真地看她,“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她永远高高兴兴,过得好。”   嘉禾神色未变:“所以呢?”   沈云亭眼底隐隐生出渴望,回道:“你告诉我,我怎么做你才会高兴,我会尽全力。”   嘉禾失笑:“你想让我高兴?”   沈云亭:“嗯,只要你告诉我,我拼……”   未待他说完,嘉禾便道:“那你离我远点。”   沈云亭话音一滞,眼睫微颤,所有想倾吐而出的爱意都吞回嗓眼。   嘉禾:“只要不用看见你,我就无比欢喜。”   她的话音不带一丝情绪,却刺得他浑身都疼。   沈云亭默了好半晌,低声问:“你真的一眼都不想见我吗?”   “真的。”嘉禾诚恳道,“很真。”   他又确认了一遍:“只要看不见我,你就会高兴?”   嘉禾轻柔地笑了声,告诉他:“会。”   这声“会”如利刃一般刺入他的心门。   他终是在她面前低下了头,隐忍地回了她一个笑:“好。”   那一声之后,他不再看她,转过身背对着她。   永宁侯府的大门再一次在他身后阖上,他一言不发地回了少傅府。   白子墨正抱着自家小闺女在前院玩,见沈云亭进门一脸丧气,见怪不怪,顺口嘲笑了句:“又被赶了?活该。”   “嗯。”沈云亭难得理了他的嘲讽,“活该。”   白子墨愣住。   沈云亭已走到白子墨身旁抱起了他的小闺女。   小女孩三岁的样子,很轻很轻,抱起来像一团棉花。   原来小孩子抱起来是这种感觉。   白子墨从沈云亭手里把闺女抢了回来,莫名其妙地看他:“你做什么?把我女儿还给我,你不是最讨厌孩童的吗?”   小闺女听不太懂大人们说的话,她眼睛圆溜溜的,躲在自己爹爹怀里咯咯笑,又伸出小胖手去抓方才抱她那个叔叔的大手掌。   温暖绵软的触感自手心传来,沈云亭会心一笑,却忽觉怅然若失。   他原本也许有个女儿。   有很爱他的妻子。   也可以像常人一样有个家。   沈云亭朝白子墨道:“早些回去,多陪陪你家夫人。”   白子墨睁大了眼:“你吃错什么药了?”   沈云亭自己是个办公狂,对自己严谨苛刻,对下属亦是。平日不把他拖到半夜三更,压榨完所有价值都不让人回去。   今日他竟然这么早就放人,放人的理由竟然是要他多陪陪家人。   白子墨大惊,天知道他因为跟着沈云亭混,总不着家,挨了夫人多少顿鸡毛掸子。   白子墨合理怀疑沈云亭是想借此扣他工钱。   却听沈云亭道:“下个月给你涨工钱。”   白子墨:“……”   白子墨捏了捏自己的大腿,确认了自己不是在做梦,忙道:“说出口的话不许反悔!”   “不反悔。”沈云亭回道。   是该多给白子墨一些,毕竟前两世他死后,想来除了白子墨,没人会替他收尸。   又加工钱又放他回家,碰上这等好事,白子墨乐颠颠抱着女儿立马走人。   少傅府前院又安静了下来。   沈云亭一直站在门前,站到夜深,直到有人扣响了少傅府的门。   他立刻上前开了门。   嘉禾身旁的婢女流月提着篮子过来。流月道:“姑娘让我把这篮小酥饼拿来给少傅大人您。”   沈云亭从流月手里小心接过篮子,道了句:“多谢。”   流月躬身回了一礼便回去复命了。   沈云亭掀开盖在篮子上的布,嗅到小酥饼熟悉的香味,眼微酸。只因为篮子里的小酥饼没有加葱。   小酥饼香脆热乎,他的舌头尝不到味道,他从来不知道嘉禾做的小酥饼是什么口味。   可当小酥饼入口的那一瞬,他觉得自己好像懂了小酥饼是什么味道。   入口是甜的,回味却是苦的。   ***   程景玄夜深从军营操练完回府,才知道嘉禾因为误食了蟹膏发了病,差点吓得魂都没了。   幼时他阿妹曾因食蟹昏迷不醒,过后爹爹便吩咐永宁侯府永不食蟹。   此事只亲近之人知道,为的是保护阿妹。   爹爹在朝中有政敌,恐防他人故意设计害阿妹性命,这才未将此事外传,只自家人留心着阿妹平日的饮食。   她自己也极小心,从未出过岔子。   未曾想今日却差点出事,他很自责自己未提前将这事告诉玉筝。   “若是我提前想到此事并告诉玉筝,阿妹你便不会遭今日之罪。”   “阿兄,这与你无关,是我自个儿不小心。”   程景玄叹了口气,幸好嘉禾没出什么大事,只需休养些时日,三个月内忌吃辛辣和酒水便可。   程景玄道:“说起来此事多亏了沈二,若不是有他在,你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了。怎么也得好好谢谢他。”   嘉禾侧过头:“谢过了。”   程景玄“哦”了声,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按理说,沈二痴迷自家阿妹,以他那厚脸皮不择手段死皮赖脸那个劲,如今喜欢阿妹的人又那么多,沈二四面环敌,怎么可能放过这次在阿妹身边邀功的机会,怎么也要趁机守在阿妹身边刷刷脸。   程景玄环顾了一圈四周:“沈二人呢?怎么不见他?”   嘉禾顿了会儿,眼眸微垂,回道:“他不会再来了,我把他赶走了。”   程景玄对此一笑置之,沈二不会再来了,怎么可能?她家阿妹从前又不是没赶过他,他还不是照样屁颠屁颠凑到阿妹跟前来。   他这样的人,一旦用了心,就是死心塌地,赶是赶不走的。   程景玄如是想,却未料到,连着过了两个半月,太子派人送了十多回礼,骆远来了不下几十次,就是不见沈云亭的身影。   从前每日早出晚归他都能在大门口碰到蹲守着想见阿妹一面的沈云亭,如今见不到了,他倒是开始有些不习惯了。   连骆远也道:“小禾苗,沈大脸好久没来了吧?”   嘉禾手里捏着小酥饼,微微一愣,低头弯眉笑了声:“那挺好的。”   以后再也不会同他纠缠了。   夏末秋初之时,程景玄带来了一个消息。   听闻长公主正在替沈云亭议亲。   这事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邺男子成亲早的,像沈云亭那样的年纪做了爹的也有。   沈云亭仪表堂堂少年有为,十七岁便在殿试独占鳌头,又是那样的身份,他若想娶,自然有的是姑娘上赶着要嫁给他为妻。   嘉禾听了消息只笑着道了一句:“这是好事。”   夏末的夜里,蝉鸣声依旧,嘉禾躺在卧榻之上,侧头望向窗外明月,眼睛里滑出泪水染湿了枕头。   她的眼泪无关感情。   只是觉得,前两辈子她拼尽全力得不到的东西,换作另一个人却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便能拥有了。   茫茫尘世,没有谁能永远都称心如意。时光不会停歇,没有谁永远都会为另一个人停下脚步。   她如此,沈云亭亦是。   过了几日,永宁侯府收到了沈府送来的帖子。三日后,长公主生辰宴,邀永宁侯府赴宴。   嘉禾不怎么想去沈府赴宴,本想以身体不适推脱一二,无奈阿兄这几日军情紧急,连着几日都需宿在军中无法前往。   在京中还没人敢不给长公主面子,更何况长公主还是玉筝的亲姑母,纯仪皇后死得早,玉筝从小同长公主关系深厚。   阿兄与玉筝前世蹉跎,这辈子终于有了好结果,永宁侯府若是想尚公主,长公主的面子不得不卖。阿兄请托她代他去,嘉禾便应下了。   长公主生辰宴当日,玉筝一早便到永宁侯府寻她,两人坐着马车结伴去了沈府。前往沈府的路上,玉筝提起了前几日发生在沈府的一桩事。   长公主想聘定国公府嫡姑娘为媳,遣人请人家姑娘去沈府饮茶。定国公府的嫡姑娘聪慧贤良,人家姑娘也倾慕沈云亭才貌,自是愿意过去相看。当日便随定国公夫人一道去了沈府。   谁知那沈云亭一点面子也没给长公主,一整日连个人影也不见,长公主连着去请了三次,沈云亭才派了他府上的白先生过来相看。   长公主本想推脱说是因为沈云亭公务繁忙之故,才没亲自前来相看。结果白先生一到沈府便照实将沈云亭的意思给传达了。   他不娶。   长公主想稳住定国公夫人和嫡姑娘,当下自贬一番,说她家云亭没眼神差,这么聪慧的姑娘错过了是他没福。   沈云亭似乎早料到长公主会如何推说,早让白先生带了话来。   他说他只喜欢不聪慧的。   嘉禾:“……”   这话当下得罪了定国公府,还把长公主气得够呛。沈云亭原本是重贵女眼里的香饽饽,所有人都盯着这桩亲事能不能成。   那日在沈府发生的事不知怎地走漏了风声。沈云亭不好相与的名声传了个遍。他连定国公府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其他人。   那些原本有心思的人家,得了消息暂歇下了要与沈云亭结亲的心思。自家儿子亲事一下没了着落,可愁得长公主多长了好些白头发。   小话唠玉筝说了一路,很快马车便到了沈府大门前。沈府门前熟悉的镶金匾额映入眼帘。贴着“寿”字的红色灯笼高挂在府门两侧,门前宾客如云,一派热闹景象。   来人皆是景中达官贵人,下了马车便有仆从上前引客人入府。嘉禾同玉筝随着仆从穿过长廊来到宾客席上。   嘉禾久违地在沈府见到了沈云亭。席面上一片喧闹,唯独沈云亭坐的角落寂静无声。   他一言不发正敛眸饮着茶,似察觉到她来了,举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溅了出来。   嘉禾正想着坐得离他远一些,沈云亭倒是比她还自觉,见她来了直接起身走人,一眼都不多看她。 第50章 神药   嘉禾想如此甚好, 沈云亭走了,也省得她花心思避着他了。如此一来,待会儿她只需在宴席上安安心心坐着便可。   可惜事与愿违。   席间见到了两位嘉禾不怎么想见到的熟人——银朱以及程令芝。   前几个月, 银朱因落水而左腿骨裂, 一直在家中休养, 嘉禾好些日子未见过她了。她整个人看起来瘦了一圈,浓艳的妆遮不住的憔悴。   银朱淡淡瞥向嘉禾,眼里含着嘉禾看不懂的情绪。   银朱憔悴,程令芝却与之截然相反。她身着一袭桃红裙装,嫣红口脂衬得她红光满面气色极佳。   嘉禾看了程令芝一眼,想起了这几个月间程令芝的经历。   得知二叔被流放永世不得归京后, 二婶当即晕了过去, 醒来时半边身子瘫了动不了了。   王氏母女又卷走了二叔家所有家当, 程令芝走投无路只好带着二婶回了外祖家。   爹爹怜惜二婶母女俩的处境,从库房支了一大笔钱给她们。   这些钱应该够她们母女俩安安分分过完下半辈子了。   爹爹帮到这也算是尽了亲戚一场的情分。   本以为事情到这便算完了。可却未过多久传来消息——   程令芝做了晋王的妾。   晋王乃是延庆帝的皇叔,虽身份高贵但今岁七十有二, 已是快行将就木的年纪,程令芝都能当他曾孙女了。   不光如此,晋王花名在外, 年轻时便是个不正经的, 花街柳巷的常客,私下作风极乱,男女通吃。   爹爹听后气得不行, 气程令芝为什么不好好爱惜自己。   程令芝却不以为然,一副宁可死在金银堆里,也不要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的态度   这是程令芝个人的选择,旁人没什么可指摘的。   程令芝颇有一套, 哄得晋王满心欢喜,加之晋王怜惜她年纪小,对她疼爱有加。这几个月来,几乎是把这她这个小妾捧上了天。   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也不管别人用什么眼光看他。   程令芝正当宠,故而今日嘉禾见到程令芝时,程令芝看上去状态颇好。   程令芝在席面上看到了嘉禾,却装作没看见嘉禾的样子。   她记得那日她苦苦哀求嘉禾,求她看在堂姐妹一场的份上帮帮她,可嘉禾冷漠的拒绝了。   她和唐律被捉奸一事,便是她家一切不幸的开始。   若当初嘉禾肯为她向玉筝公主求个情,这桩事便能善了。虽然后来大伯父出手迫着唐家接纳了她,说到底大伯父之所以愿意低身下气替她做主像唐老夫人求亲,还不是怕她连累了自己女儿。   但若这件事能当场善了,他爹也不会因为这样看烦了阿娘,出去找那王氏偷欢。   不去找那王氏偷欢便不会被巡逻宵禁的官员捉回大牢,变成全京城人的笑柄,还害得唐家同她家退了亲。   若不是她被退了亲,爹爹心情郁郁,一时不察被人抓了漏子判了刑,她家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副惨样。   归根究底,她家之所以变成这副样子都怪她那伪善的三堂姐。   她爹出事之后,大伯父又装作善人的样子,施舍给了她和她阿娘一笔钱,要她和她娘好好过日子。   笑话,这么点钱够用什么?不过够买几年胭脂罢了。   爹爹出事,阿娘生了大病,她与阿娘回了外祖家。外祖年迈,家里中馈皆由舅母掌管,她那舅母看见她同阿娘两人像见了瘟神一般,日日对阿娘和她冷嘲热讽。   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她是过不下去了。   那日正巧在街边遇到晋王出府,她心生一计,装作不小心倒在了晋王的马车前。   那老色鬼贪她年轻貌美,她想借老色鬼上位。   之后的事便都顺理成章了。   她顺利成了老色鬼的新欢,重新回到了京城众世家的眼前。   思及此,程令芝捏紧了藏在衣袖底下的手掌。她从嘉禾身边略过,走到银朱隔壁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程令芝在席位上坐定,侧头看了一眼略显憔悴的银朱,想到银朱几个月前那段不幸中万幸的经历。   昔日京城第一才女,竟落得这副下场。   程令芝幸灾乐祸地对银朱道:“银朱姐姐别来无恙,近来可好。”   谁都知道银朱近来不好,程令芝如此说,不过是为了嘲讽她罢了。   银朱素来清高,最看不惯程令芝的所作所为,懒得同她这种人装糊涂,冷笑一声直接刺道:“我过得再不好也比某些卖身求荣的人强多了。”   “卖身求荣”这四个字恰好刺到了程令芝心上,程令芝神色凝滞。   寿宴即将开始,沈府正门口进来一队身穿禁宫制服的带刀侍卫,分列正门两侧。太子李询跨门而入。   众宾客见太子来了寿宴,纷纷低头行礼:“参加殿下。”   “免礼。”李询挥手示意众人起身,随后迈着大步走到长公主李蕙身旁,朝李蕙恭贺道,“祝姑姑生辰吉乐,寿比南山。”   未来储君如此给她面子,李蕙自然是高兴的,笑得合不拢嘴,忙吩咐身边人替太子张罗独立雅坐。   李询温声回绝了李蕙的好意,道:“今日难得能与众卿一同寻乐子,姑姑怎好将我一人隔开。”   “你呀。”李蕙笑了声,“成,那你自个寻个位坐吧。”   李询也不客气,在席间寻了个自个儿合意的位置。那位置正巧是嘉禾的对面。   李询朝对面望去,对着嘉禾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嘉禾见状微愣,朝他点了点头。   程令芝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睛一眯,轻笑着对身旁的银朱道:“从前大家伙都说,银朱姐姐出身高贵、才德兼备,必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照如今看来似乎也不一定。”   银朱捏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闭眼片刻恢复心神,朝程令芝回敬道:“同为程家女,有人升天,有人就……”   银朱这适当的欲言又止,勾起了程令芝心中隐忍许久的恨。   又是程嘉禾,她哪点好,凭什么她能青云直上,而自己却只能呆在那个浑身散着老人臭的老色鬼身边,忍着恶心讨好他。   正在心里骂着那个臭气熏天的老色鬼晋王,晋王便过来寻她了。   晋王满是褶皱的脸望程令芝脸上一靠,在她耳边缠绵道:“芝芝,本王想你了。”   程令芝咬紧牙关,想起自己在晋王府无数个不堪的日夜。每次晋王唤她芝芝时,便是要她服侍之时。   老色鬼年纪虽大,可色心不死,日日喝那补阳药酒养身,还总用那种助兴药散,想要人服侍的时候,随时随地不分场合便要。   程令芝忍住心下的恶心,娇声道:“王爷,还在宴上呢,待回去,芝芝再……”   晋王不甘不愿地松开程令芝。   程令芝送了口气,心下却无限悲凉,若不是程嘉禾,自己怎么落到如此下场?而那个让她如此不堪的人,却可以得太子青眼,凭什么?   程令芝心中凝聚着恨意,看了眼身旁令人作呕的老头,眼神微眯,心生一计。   她受过的恶心滋味,程嘉禾也要尝一遍才算得了。   程令芝在心里盘算了一番,笑着贴到晋王身上,从晋王的衣袖里摸出一包药粉。   这包药粉无色无味,是烈性的合欢散,臭老头让人服侍之时,常给服侍之人服用。   这东西的滋味她尝过,现在轮到程嘉禾了。   程令芝在身旁酒盏里盛满酒,趁人不注意偷偷将药粉洒了进去,缓缓地等待药粉融在酒水里。   待药粉彻底与酒水融合,程令芝伸手扯了扯晋王的衣袖,娇滴滴地对晋王道:“王爷,妾身的三姐姐今日也在寿宴之上,你陪我一道去向她敬个酒,好不好。”   那声音媚到骨子里,晋王骨头一酥,忙应道:“好,芝芝说去便去。”   程令芝微微眯眼,环住晋王的手,端起酒盏朝嘉禾走去。   银朱微微垂眸,心扑通跳个不停。   她看见了,看见程令芝往酒水里下了不干净的东西。那杯酒似乎是要给程嘉禾的。   银朱握紧了拳,她该不该上前阻止。若是阻止了,程嘉禾便不会有事。若是程嘉禾出了事,太子表兄便是她的囊中物了。   她心中似有两个小人在不停争吵,一个让她保持善念,一个让她狠下心为自己,反正这事不是她做的,就算东窗事发也不会牵连到她身上。   她朝李询望去,李询的脸上泛着如沐春风的笑,他一向待人温和,但今日他脸上的笑与平日不同,温和中带着甜腻的情愫。只有在面对程嘉禾的时候他脸上才会有这般笑。   银朱心慢慢沉了下来,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神色如常饮起了茶。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她选择为自己。   寿宴之上,觥筹交错。   程令芝带着晋王走到嘉禾身边,一改之前面貌,亲热地唤了嘉禾一声:“三姐姐。”   嘉禾心下疑惑,依程令芝的性子,怕是早在心里怨死她了,怎还会无缘无故上前跟她寒暄套近乎?   只眼下在众多宾客跟前,若她在此与程令芝翻脸,丢脸的只会是永宁侯府。权衡了一番,嘉禾还是顺着程令芝应了一声。   程令芝朝晋王笑了声道:“王爷这便是我三姐姐,嘉禾。”   嘉禾朝晋王行了一礼。晋王虽行事荒唐,但不失为大邺一名猛将,征战沙场多年,曾立下汗马功劳。   “嘉禾?我记得,你爹从前是我麾下,我小时候还抱过你,想不到如今长成大姑娘了。”晋王眼睛直直盯着嘉禾道。   程令芝看向晋王,晋王道眼睛里满眼写满了“馋”字。她是知道的,晋王最爱品黄花闺女,长得貌美又主动送上门的就更喜欢了。   待程嘉禾饮下那杯掺了合欢散的酒,神智不清之时,她再将她送到晋王那……   程令芝眼色微沉,将手中酒杯交到晋王手里,撒娇道:“我如今已是王爷的人了,王爷您替我敬三姐姐一杯吧。”   这般酥骨柔情的语调,晋王本就是个贪图女色之人,哪有不同意的,当即应了声“好”。   晋王执起酒杯朝嘉禾敬道:“这杯酒我敬程三姑娘,可别不给我面子啊。”   程令芝勾唇,如果这酒是她敬给程嘉禾的,程嘉禾还真不一定会喝。可这酒若是晋王敬的,程嘉禾便非喝不可。   一则晋王乃是整场寿宴身份最尊贵的人之一,连长公主也不敢驳她这位皇叔的面。二则永宁侯年轻之时曾是晋王的麾下,程嘉禾多少得看在自己父亲的份上给晋王面子。   嘉禾盯着酒杯迟迟不动:“请王爷恕罪,这杯酒我喝不了。”   晋王略有不满,皱起眉大有要质问嘉禾的苗头。   程令芝在一旁煽风点火,委委屈屈地挤出一滴泪,道:“三姐姐就算讨厌我,不愿意喝我敬的酒,可你难道连晋王爷的面子也不给吗?”   她这一句话带着哭腔,惹得周遭之人纷纷朝嘉禾看去。   今日她非逼着程嘉禾喝下这杯掺了药的酒不可。   程令芝故意放大了声音:“莫不是三姐姐矜贵到连一杯酒都喝不得了?”   话音刚落,晋王手中的酒被人接过。   嘉禾侧头看向接酒之人。   沈云亭抬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晋王难得来沈府,程三姑娘身体不适需忌酒三个月,这杯酒我替她敬了。” 第51章 折磨   沈云亭如今正得圣宠, 又是他侄孙,晋王当然愿意卖他这个面子。当下也不再与嘉禾计较,只兴致缺缺的走开了。   程令芝瞪大眼睛看着空了的酒杯, 胸口一堵, 立刻慌张起来。遭了!那杯掺了药的酒竟被别人喝了。   这若是待会儿药性发作起来, 可怎么得了?若是被人发现她给长公主独子下了药,她便完了。   程令芝心下乱成了一片,正在此时晋王拽着她的手不耐道:“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跟我走。”   程令芝只得跟晋王走了,她心虚到不行,可仍安慰自己,到时候她只要咬死不认便行了, 反正那杯掺了药的酒早被沈云亭饮尽了, 死无对证。   嘉禾抬眼看了沈云亭一眼, 随即低下头,心道他不是方才离席了,怎地这会儿又回来了, 还恰好替她解了围。   无论如何嘉禾客客气气道了声谢:“多谢大人解围。”   “不必客气。”沈云亭站在原地,眼睛一动不动停留在嘉禾身上。   沈云亭这几个月来第一次离她如此近,总想多停留一会儿。她说不想见他, 他只能偷偷在身后留意小心护着她。   见沈云亭站在原地不走, 嘉禾微抬头淡声问了句:“大人还有何事?”   “无事,我……”沈云亭对上了嘉禾圆润水灵的眼睛,心猛地扑通一跳, 他伸手捂住胸口。   奇怪,好像哪里不对劲。   嘉禾盯着他问:“大人怎么了?”   “我……”沈云亭晃了晃昏沉的头,半睁着眼神色略有些迷离,“你真美。”   嘉禾一愣瘪了瘪嘴, 刺了沈云亭一句:“大人什么时候学会这种蹩脚情话的?”   沈云亭抬头托着发晕的头:“不是情话,是真的。”   他说的没有半点作假。平日他便觉得嘉禾很美,今日觉得她美得异常。   乌发随风轻柔地在她脸皮擦过,擦得他心痒。卷翘长睫之下圆润的眼满含水光,似要将他溺死,翘鼻之下的嫣唇微微一抿似透着甜香,诱人沉沦。   她美到他心不停地颤。   他一向自制力极好从不急色,也不知怎么了,莫不是因为许久未同她靠近了想得慌,方才只盯着看了她一会儿便觉得想对她做些疯狂的事,脑中不停地浮现前两世他们翻滚在帐中的画面。   欲念越来越重,沈云亭闷哼了一声。   嘉禾皱着眉盯着他看。   沈云亭被她盯得面庞一红,抿唇转过身不去看她。再看下去他怕出事。   嘉禾莫名其妙,低喃了一句:“奇奇怪怪的。”   沈云亭隐忍着心中不堪的念想,迈步走到离嘉禾稍远的席位上坐下。他呼吸开始不由自主地乱了起来,颤着手为自己倒了一碗凉茶,一气将茶水饮尽。   他喝水的动作略急,从唇边溢出的茶水顺着脖颈滴落在衣领之上与汗水交融在一起。   沈云亭抬手拭唇,慢慢试图冷静下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仔细地在脑中将今日发生的所有事回顾了一遍,某个片段重复出现在他脑中。   是那杯酒,他替嘉禾挡下的那杯酒有问题。   是谁干的?   晋王?   不会。晋王虽荒唐但绝不屑对外人做出这种事。   是程令芝。她一直逼嘉禾喝那杯酒,如若现下喝下这杯酒的是嘉禾……   沈云亭不敢继续想下去,眸色变得极狠戾。他稳居庙堂二十年,让一个人生不如死简直轻而易举。   他隐忍着身上的火,可越忍火烧得越旺。他远远望着嘉禾,鼻尖有湿润的东西溢出,落在黑漆桌面上,晕染开来。   流血了。   他真的不能再看见嘉禾了。   沈云亭起身离席,逃离向人不多的后花园去。   嘉禾正坐在席位上,品着长公主千里迢迢自南方运来京城的荔枝。冰镇的荔枝果肉鲜甜,沁凉的汁水在她口中抿开。   太子身边的侍从走到嘉禾身前行了一礼,将太子吩咐他交给嘉禾的小纸条递给嘉禾。   “程姑娘,这是殿下让我给您的。”   嘉禾接过纸条打开后,看见上头写着一行小字——   黄昏后,后院小亭边见。   嘉禾思忖片刻,对太子的侍从道:“我知晓了。”   侍从得了回信便离开了。   嘉禾垂眸看着小纸条上的字,心想上回没机会同太子说完的话,这回该同他说清了。   她没办法再敞开心扉喜欢一个人。   她试过了,试过去接纳别人,可还是不行。   无论是沈云亭也好,骆远也好,太子也罢,她都不会动心。   前两世的经历太过惨烈,喜欢一个人对她来说痛彻心扉,她怕了,再也不想再重复过去。   如果太子对她有意,而她不能抱之以同样的情愫,这对太子来说是不公平的。她想同太子说清楚自己的心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再没法对一个男人动情。   她没有理由让太子接纳这样的自己。   戌时掌灯之刻,玉筝喘病犯了先行回了公主府。嘉禾想清楚一切,起身朝沈府后院走去。   沈府正堂因寿宴而热闹非凡,后院却在夜色下静谧非常。   去往沈府后院的路,前世今生走过无数回,嘉禾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通过幽长曲折的长廊,走进后院小亭,太子尚未过来,嘉禾掸了掸石凳上的积灰,提裙坐下。   残夏之夜,微风吹着枣树枝叶,发出沙沙摩擦声,树上蝉鸣声阵阵,细细蝉鸣声中似还伴着男子深沉的呼吸声。   这样的呼吸声,嘉禾三辈子听过无数回,堵上耳朵也能辨出来是沈云亭的。   嘉禾皱眉警觉,循声望去。   呼吸声似是从假山那头传出来的,嘉禾朝假山那头唤了声:“大人?”   无人回应,呼吸声戛然而止。   嘉禾不放心又唤了一声:“沈云亭。”   还是无人应。   奇怪。   嘉禾起身朝假山走去,她仔细地环视了一周,在小池旁的假山前瞥见了沈云亭素色上衣的衣袂。   她往前走了几步,寻到了靠在假山石缝里喘气的沈云亭。   残夏之夜,并非很热,可沈云亭整件衣衫都被汗打得湿透了,他额头的汗顺着垂在肩际的发滚落,面色惨白中透着异样的红。   他的样子像是病了,可又不怎么像。   嘉禾忙问:“你怎么了?”   “别过来。”沈云亭闭上眼低沉道,“走远点。”   嘉禾蹙眉,走近了一步:“可是你这个样子,分明像是病了。你三翻四次救我,我若弃你于不顾,岂非忘恩负义?”   沈云亭缓缓睁眼,眼前他贪恋已久的人近在咫尺,他觉得自己此刻是火,是想将她吞噬掉的火。   残存的理智在她面前溃不成军。   嘉禾一直蹙着眉,从袖中拿出绣帕递给沈云亭,抿了抿嫣唇关切道:“你先擦擦汗,我替你去找大……夫……唔。”   一句话未说完唇被堵上了,以压倒性的力量。她似暴风雨中娇弱的小花,抵抗不了来势凶猛地暴风雨,全面彻底地被疯狂的暴风雨所侵袭。   正当此时,从不远处小亭传来太子带风的步伐声。太子朝小亭周围唤了声:“程姑娘,你在吗?”   她在,可她没法出声,也动弹不得。她正被另一个男人贪婪地吃着唇。   太子身旁的侍从疑惑道:“奇怪,方才明明听说程姑娘来了后院的,怎么现下不见人了?”   太子朝外走了几步,走到假山跟前,望向四周没见到人,失落道:“许是有事先走开了,也说不定。”   侍从道:“属下去前厅找找看。”   临近秋日,夜风渐大,风吹枝头之声,蝉鸣声,似还有轻微的啧啧水声,这声音有些奇怪,然太子未做深想,只当那是池中游鱼戏水拍石之声。   太子回侍从道:“孤同你一块去。”   太子与侍从的脚步声渐远,嘉禾被抵在假山石缝内,眼睛里沁出泪水。沈云亭迷离地睁眼,模糊看见嘉禾眼里的水光,心底闪过一丝清醒,就在箭在弦上之时,沈云亭松开了她。   嘉禾被钳制的手得到解放,她抬手狠狠给了沈云亭一巴掌:“混蛋。”   “对……不起。”沈云亭断断续续出声,“对、对不起,对……不起,我……”   嘉禾脱了力腿发软顺着假山石壁坐倒在地上,抬手用力擦掉唇上一层水渍,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手背上,讽道:“恶心透了。”   沈云亭呼吸起伏,听着她的话,颤着手扶住假山壁,离她三尺远。身如火灼心里钝痛,他哑着声告诉她:“程令芝给你的那、那杯……酒有……问题。”   嘉禾止了泪,抬头看向他愣怔。程令芝给她的那杯酒,沈云亭喝了。   “她在酒里……下了……合欢散。”沈云亭隐忍到极限,几乎快要发不出声音。   嘉禾睁大了眼,看到沈云亭这幅模样,心里没来由的害怕,合欢散药性烈,且无药可解,若是不得到抒解,轻则元气大伤,重则后果不堪设想。   程令芝给她下这种东西,不是想毁她清白,便是想要她死,恶毒至极。可眼下这药被沈云亭吃了,药性发作难以自控,轻薄了她,但尚存一丝理智,没有轻薄到底。   “别……怕。”沈云亭颤着声低声哄,“我不乱来。”   嘉禾缓缓扶着石壁走人,他这幅样子鬼才信他不会乱来,力量悬殊,若他乱来嘉禾完全不是对手。   可那杯酒沈云亭终究是为她挡的,如果没有他,如今她怕是早被程令芝送到晋王榻上了。   嘉禾转过头看了沈云亭一眼,却见他倒在了血泊中,唇角溢出鲜血。这药药性本就极烈,程令芝为了害她怕是不会少下。现下再去找大夫,怕是来不及了。   “帮我。”他出声求道。   “帮不了。”嘉禾回绝。   “我……不动你。”沈云亭朝她伸出手,“只要你牵着我的手,给我一点念想。”   嘉禾盯着他精致脸上的汗水和血渍,沉默片刻后,将手交给了他。随即掌心一热,手被他紧紧握在掌中。   他强撑着道:“我自己疏解,你……闭眼,别看我。”   嘉禾依言闭上眼。整整一夜,她什么也没看见,却听见沈云亭一刻不停地喊她名字,嘉禾嘉禾唤了千万遍,从隐忍闷喊到放肆轻吼。   日头初升天色亮了,一切结束。沈云亭整个人被汗水所浸染,松开嘉禾的手。   昨夜他本已没了理性,可望见嘉禾眼角那滴眼泪的时候,犹如冷水泼面让他有了片刻清醒。   他想他不该再继续。若他继续了,嘉禾会重新成为他的妻子,或许还会因此再次成为他孩子的母亲。   可她这辈子都要遭人非议。   “嘉禾。”他嘶哑着声道,“这辈子一定要风风光光出嫁。”   不会再像前两世一样,那样子成为他的妻子。   嘉禾未答话,只淡声问:“你无事了?”   沈云亭“嗯”了声。   “既如此,我先走了。”嘉禾转过身朝假山外走。   正当此时,假山外却传来几人交谈之声。   “表兄,我昨日亲眼见到程三姑娘进了沈府后院。”是银朱的声音,她口中的表兄应当是太子。   “银朱姑娘可是确定?”太子近身侍从紧接着问道。   银朱道:“那是自然,我说谎能有什么好处?看见了便是看见了,没看见便是没看见。”   太子侍从回道:“可昨日我同殿下在后院寻了一圈都没寻见人。”   “奇怪,按理说不可能找不到人。”银朱略显担忧的声音传来,“程三姑娘一夜未见踪影,会不会出什么事?若是出了事,该怎么是好?得赶紧派人找找。”   银朱问:“整个后院都找过了吗?”   太子侍从犹豫:“这……”   李询顿了顿,思索着回道:“假山那处似乎未仔细寻过。”   银朱声音微扬:“既如此,那我们便到假山那看看。”   假山石缝处,嘉禾听见李询和银朱的话,看了眼靠在假山石壁上衣衫凌乱的沈云亭,心猛地一揪。 第52章 清誉   嘉禾踩在绣鞋底下的碎石摩擦出异样响声。这声音被银朱所捕捉, 她立马出声道:“咦?假山那好像有什么动静,会不会是程三姑娘在那?”   这话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诬人清白。太子侍从看了眼李询的眼色, 忙道:“银朱姑娘请慎言, 好好的姑娘家怎会藏在假山过一夜?”   银朱从程令芝给程嘉禾下药之时, 便一直盯着程嘉禾,亲眼看着程嘉禾进了院子,且一整晚都未从院门口出来。   她刻意一大早引着人来院子,就是为了来个瓮中捉鳖。反正药是程令芝下的,与她无关,她不过是“不小心”看到程嘉禾进了院子, “好心”带人过来找她罢了。   至于程嘉禾会在院子里做些什么, 她就不得而知。   银朱扬起下巴对侍从道:“多说无益, 过去一看便知。”   侍从朝李询道:“殿下,这……”   李询微沉着眼,抿唇道:“去看看。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   “是。”侍从应声道。   几人脚步声渐渐朝假山靠近, 嘉禾闭上眼屏息。沈云亭这副样子,任谁也看得出他刚刚经历了些什么。若是被太子和银朱撞见她同沈云亭这副样子在假山里,她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可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没有退路了。   正在此时, 沈云亭从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她惊愕地转身朝他看去,只见沈云亭做了个“嘘”的姿势。   他神志已清醒, 伸手将她抵在假山石壁上,薄唇凑在她耳畔,用只有她与他两人才听得见的气声对她道:“我能忙你脱险。”   嘉禾忽松了口气,沈云亭的聪明她从来不会怀疑, 他说能脱险便是真的能脱险。   可嘉禾还没松懈多久,便听沈云亭道:“但我有个条件,我们做个交换,如何?”   他从来不是善类,本性利益至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嘉禾眼神暗了下来,低声问:“你想要什么?”   “亲我。”他道。   嘉禾别过脸,眼里闪过厌恶。   沈云亭想起昨夜她擦掉唇上他留下的痕迹时说的那句“恶心透了”,眼里闪过刺痛:“我真的那么让你恶心?”   嘉禾欲答,却被沈云亭捂住了嘴,不让她答,似是怕听见那个答案。   “罢了。”他低垂着眼苦笑了声,“我方才都是说笑的。为你做事,我是心甘情愿的。”   前世她托他办的事,寻阿兄也好,安葬她爹也好,只要她一句话,他都会替她办好。只可惜他不肯直面对她的情愫,内心不停做着无谓的抗争,别扭地不愿意说一句实话。   现下对她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她都不会相信。   李询银朱已经近在咫尺。   沈云亭松开嘉禾,神色一沉,主动从假山里冲了出去。   嘉禾惊呆了,他这是做什么?是想同她同归于尽?   银朱未料到忽然从假山里冲出一个衣衫不整的人,吓得惊呼一声,伸手捂住眼睛。   连太子也惊到不行,以袖遮掩,语气难堪问道:“思谦,你怎么会在假山里头?”还一副纵情过度的样子。   沈云亭眸光微凝,他与李询君臣二十余年,对他了解颇深,李询聪颖谎话骗不了他,与其撒谎不如直言不讳,他顿了顿迅速理清思路,道:“我被人下了合欢散。”   李询皱眉:“合欢散?”难怪沈云亭会变成这般模样。只是这合欢散是谁下的?为何要给沈云亭下这种东西?长公主府守卫森严那人又是怎么给他下的合欢散。   未等李询开口询问,沈云亭便道:“若我猜得没错,下合欢散之人是晋王妾室程令芝。准确来说,这合欢散不是下给我的,而是下给程三姑娘的。”   银朱闻言忽而心虚起来。   提到嘉禾,李询神色微微一滞。   “昨日晋王妾室程令芝非要向程三姑娘敬酒,然程三姑娘久病未愈,需忌酒三个月,我恰巧路过,便替程三姑娘挡下了那杯酒。未过多久,我的药性便开始发作,为防惊扰在客房休憩的客人,我便躲在了这后院假山之中。”   同为男子,李询懂了沈云亭话里隐含的意思,按他的话讲,他应当是躲在假山里头纾解药性,面色微有些尴尬。   可除了尴尬,李询面上更多的是愤怒和不/耻,倘若喝下那杯酒的人不是沈云亭而是嘉禾……   银朱才懒得理沈云亭的解释,道:“那程嘉禾呢?昨日我亲眼看见她进了院子。若是你一整晚都在院子里,必定是见过她的吧?”   嘉禾躲在假山石缝内,紧张得心已经快跳到嗓子眼,却听沈云亭风轻云淡地笑了声。   “眼朱姑娘未免有些眼拙。”他神色一敛,阴沉地对上银朱上挑的凤眼,“昨夜风大,程姑娘在席面上吹了会儿风,红疹复发晕过去了,我遣人送她回永宁侯府了。”   银朱对上沈云亭阴冷的眼神,激起一阵战栗,她猛地回想起上回落水之后,沈云亭警告过她:“若你再敢动她一分一毫,我要你百倍奉还。”   他是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根本不会念着和她爹的师生之情。   骨裂的滋味银朱忘不了,迫于威势,她结巴地改口:“我、我兴许看错了。”   “她的病要紧吗?”李询只关心嘉禾的病,若不是上回在他的画舫误食了蟹膏,也不会一直身子不适。   沈云亭道:“殿下放心,应该无大碍。”   李询松了口气。   沈云亭忽掩着唇咳嗽了几声。   李询忙让侍从去扶他:“你怎么样?”   “劳殿下费心了,衣衫都湿透了,又吹了一晚上凉风,许是稍有些着凉。”沈云亭将话头引到自己湿掉的衣衫上。   李询仁厚,下句话必会说。   “我让侍从送你回屋换身衣衫。”李询道,“你这副样子若是被姑姑看见,必会心疼许久。”   一切尽在计算之中。   “谢殿下。”沈云亭道,“我这副样子也不便见长公主,劳烦殿下赶紧替我向长公主知会一声,免得她担心。”   李询应了声“好”。   几人转身抬步往外走。   银朱走在后面,眼神时不时瞥向假山。   “江姑娘在看什么?”银朱身后传来沈云亭沉冷的声音。   银朱心下一慌,立刻收回眼神:“没……没什么。”   所有人都被沈云亭支开了,藏在假山石缝里的嘉禾长长舒了口气。   未过多久,沈云亭差他身旁的心腹半芹过来寻她。这还是嘉禾重生以来头一回见到半芹。   七年前的半芹头上还没长一丝白发,她走到嘉禾身旁,悄声道:“大人让我过来护送姑娘出府。”   前两世半芹对她照顾有加,只是嘉禾来不及向她道一声谢。   今生再见到故人,嘉禾道:“多谢。”   “姑娘不必客气,都是大人交代的。”半芹忙道,“请姑娘随我来。”   半芹带着她从小道走到侧门,送她出了侧门。沈云亭身边的护卫魏风,已架着马车在侧门等候多时。   见嘉禾出来,抱着剑走到嘉禾身边,道:“姑娘请上马车,我送您回永宁侯府。”   临上马车之前,半芹对嘉禾道:“大人让我告诉姑娘,昨晚之时切勿声张,对您的阿兄亦是。此事事关姑娘清誉,越少人知道越好。程小将军行事过于冲动,恐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姑娘自个儿也切莫擅自行动,他知道姑娘委屈,这件事全权交给他来处置,他会给姑娘您一个交代,请姑娘放心。”   嘉禾默了半晌,紧抿唇轻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了。”   这世道,女子艰难。程令芝便是算准了,如若她中了药同晋王有了苟且,对她而言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赌上永宁侯府与晋王鱼死网破还落下个不贞的名声,另一条是屈服于晋王成为晋王府众多女眷中的一个任他摧残。   两条路对她而言都是死路。   而如今程令芝的谋算没有得逞,她自是想着反正一切死无对证,要死不认便可。   只是一切她想得那么容易。   一番波折,嘉禾总算是平安回了永宁侯府。程景玄早已在大门前等候,见嘉禾从马车上下来,忙扯着她进门。   谢过了送嘉禾回来的魏风,“砰”一声关上侯府大门,支开身旁其他人后,担忧地问道:“阿妹,怎么回事?你怎地一夜未归,我快急疯了,幸好沈二今早差人送信说你无事让我安心。”   嘉禾对程景玄道:“阿兄,无论谁问起来,你便只说,我红疹复发晕过去了,所以提前从寿宴上回来了。”   程景玄道:“此事你不用担心,沈二在信上都交代过了,府中上下我也都打点过了,没人敢多嘴。”   沈云亭做事素来周到。   程景玄又问了一遍:“阿妹你到底怎么了?”   嘉禾垂眸深思,沈云亭说得不错,阿兄冲动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切,如若知道此事必定会提着刀冲去晋王府。   这辈子她不再是从前遇事只会朝阿兄哭闹,要阿兄帮着出头的小女孩。更多时候她学会忍耐和不诉苦,慢慢将从前幼稚的心思藏起来。   嘉禾收起沮丧的心情,朝程景玄笑了声:“就是昨日吹了点风,有些不适,头晕嗓子疼,在沈府客房小睡了一会儿,谁知一睡便睡过头了。未出阁的姑娘家一个人在别人家过夜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的。”   程景玄心中虽还有疑惑,但嘉禾这么说,他也没再多问,就像家人之间的默契一般,只松了口气道:“原是如此。”   嘉禾想,沈云亭要唱的这出戏,她自会配合。   现下她便是要以完好无损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眼前。   “阿兄莫要担心,我无事。”嘉禾安抚好程景玄,去了净室。她褪下身上褶皱的衣衫,望了眼白皙肩侧上沈云亭昨夜留下的红印。   她的肌肤一捏便容易起红印,更何况昨日被他那样子强按着。嘉禾闭上眼没入温热浴水中,洗去昨日沈云亭留在她身上的所有气息。   程令芝的果报来得很快。   第二日一大清早便传来了程令芝突发疾病便晋王府赶出府的消息。   沈云亭被涉及中了合欢散一事,知道的人很少,涉及他清誉并未外传。   长公主是个有手段的,绝不会容忍一个破落户欺到自己儿子头上,轮不到沈云亭出手,长公主便暗中差人使了手段。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长公主命人给程令芝灌了整整十碗合欢散锁进地牢里有她自生自灭。合欢散药性强烈,少服能助兴,多服则会让人想生不如死。   整整一个晚上,都能听见地牢里程令芝的惨叫声。等到第二日,程令芝已经奄奄一息,身上脸上全身自己的抓痕,已经面目全非。衣服娇柔的嗓子彻底坏了,说起话来似八十老妪。   晋王虽宠程令芝,但说到底和宠一只小鸟没有分别。程令芝不过是个随时随地可以丢弃的妾罢了,在皇室血缘和世家权势面前不值一提。   更何况他本来就只是贪图程令芝年轻貌秀罢了,如今她容貌被自己一手抓毁,好不好得了也不知道。   他身边有的是送上门的女子,根本不缺程令芝。看见她那副臭模样,直接命人赶出了府去。   听闻程令芝被赶出府后,回了外祖家避风头养伤。不过她舅母嫌她名声差坏了自家女儿的姻缘,假装有劫匪抢劫,趁着夜色叫人塞了布条丢去了城外乱葬岗随她自生自灭。   二婶躺在病榻之上有口难言,程令芝的外祖母和舅舅又怕她连累自家隔岸观火。   往后程令芝是生是死皆由天命,怕是活着不比死了舒坦。   此事过后,嘉禾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平静。入秋后,秋猎将至,永宁侯府作为武将世家每年都会受邀行猎。   三日后便是秋猎,嘉禾正在房里准备秋猎要用的行装,忽然有人扣响了她的房门。嘉禾抬头,望见门上映这个熟悉挺拔的男子身影。   她放下手中之事,起身前去开门。 第53章 想念   雕花木门“嘎吱”一声被打开, 骆远站在门前伸着脑袋望向嘉禾,俊朗的脸上灿然一笑。   “小禾苗,快用午膳了, 我替你阿兄催你过去用膳。”   嘉禾垂首应了声“好”, 随骆远一同去了前厅。   骆远武艺高强, 为人忠厚,又受军中众弟兄的信赖。入秋后,他在京城军营升了职,成了阿兄麾下的副将。   故此骆远与阿兄之间的关系近了很多。骆远在京城无亲无故,他又同阿兄很聊得来,阿兄便经常邀骆远一同来家中用膳。   永宁侯府没太多规矩, 三人用膳间, 骆远谈及秋猎一事。   骆远往碗里夹了一块小酥饼, 顺道开口问了句:“小禾苗,三日后的秋猎你去吗?”   嘉禾捧着汤碗,卷翘的眼睫一颤, 回道:“会去。”   秋猎年年都有,永宁侯府年年都在受邀之列。武将家的儿女自十五岁起便可随皇家一同参与秋猎。阿兄已跟着去了三年,年年硕果丰富, 去年更是猎到了秋猎作为彩头的鹿, 被延庆帝大加赞赏了一番。   嘉禾虽不会舞刀弄枪,可到底从小受爹爹阿兄熏陶,骑马射箭倒是还不赖。前世她因病未参加延庆十三年的秋猎, 自程令芝那事之后,她有好长一段时日没出去散过心了,秋猎这热闹自然是要赶的。   骆远听闻她要去,欢喜地道:“这回秋猎我也会去, 太子殿下说我武艺非凡,让我带领一支护卫队一同前去。”   骆远提起太子之时,眼中满是钦佩。诚然太子虚怀纳谏又勤政爱民,是所有人都仰望的存在。   今年延庆帝身体抱恙,秋猎由东宫主持,二皇子府三皇子府也会参与。嘉禾心里隐隐有些惴惴不安。   上一世便是在围猎之时,因马匹发狂冲入崖下坠崖而“亡”的。   嘉禾前两世从未留意过太子,时隔多年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有些记不太清太子坠崖的日子具体几何,只大概记得是天渐冷的时候。   会不会就在这次秋猎?   思及此,嘉禾对骆远道:“此次秋猎你在守卫时多注意马匹,秋日天干物燥,马匹通人性也易躁,若是马匹发狂伤了人便不好了。”   骆远道:“这点你放心,秋猎用的马都是由专人看管的,都很温顺。”   “那便好。”嘉禾微微放了心。   这一世有许多事已经变得和前世不同了,比如前世太子在她与沈云亭定下婚约后不久便同银朱有了婚约,可这一世太子却未聘银朱为妃。   再比如前世这一年黄河水患频频,入秋后飓风来袭,黄河发了大水冲垮了新修的堤坝。可这一世,因为二叔贪腐之事被揭发,朝廷彻查了堤坝贪污案,寻回了被贪墨的银两,重新修建了堤坝。   故而这次虽发了大水,但伤亡人数对比前世少了一大半。大水过后,虽有疫病,但都控制在小范围内,并未祸及京城多地。   也因如此,国库拨出的赈灾银比之前世节省了不少,也有了余钱为凉州前线扩充军备粮饷。   年初灯会之时,她还提醒过太子要小心疯马。太子心细且他答应了会多留意。   嘉禾也不确定前两世发生的事是否这一世还会再重演。还是同骆远提了一嘴:“虽已准备完全,可还是多加留意为好。”   “我记着了。”骆远吃掉碗里的小酥饼郑重点头,把嘉禾交代的事记在心里。   午后,程景玄和骆远一同回了军营操练。如今突厥频频挑衅大邺,迟早必有一场大战,军中众人不敢懈怠半分。   连爹爹这些天寄回来的家书也少了。眼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嘉禾每回给爹爹寄家书,都不忘提醒爹爹莫要大意,只盼爹爹不要和前两世那般忠魂埋骨他乡。   送走骆远和阿兄后,嘉禾继续回屋准备秋猎要用的骑射装。   她的婢女流月掀开屋里珠帘走了进来。   嘉禾未抬头,出声问了句:“何事?”   流月将手中信封交到嘉禾手里,为难道:“沈少傅他又托人给您送信来了。”   嘉禾微微抬头看向流月手中厚厚的信封,冷淡道:“你放下吧。”   流月应了声“是”,将沈云亭寄给她的信摆在了床头小桌几上,随后退了出去。   嘉禾瞥了眼信,面色无波继续手头上的事。   黄河发了大水,太子命沈云亭南下赈灾,沈云亭已离京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沈云亭每日都会给她寄信过来。每回的信封都装得满满当当的,似是在信中有说不完的话要告诉她。   嘉禾抿唇,思及前世沈云亭外放去边关偏远之地时,她也曾日日不断地给他寄信。   因为那时她每日都在挂在他,想告诉他,她想他。还想问他一句,他想她吗?   整整一年她都在盼着沈云亭告诉她那两个字。   可到了边关才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得不到他的答案,因为他从未打开过她送来的信。   迷恋一个人的时候,有很多事懂了却想装不懂。总想着再等等看,再等等他就会回头看见她了。   现下她同沈云亭之间完全反了过来。看着沈云亭就像在看当初的自己一样,锲而不舍地想要抓住心里那个人。莽撞无知地想将一腔爱意都倾诉出来。   她忽然懂了当年沈云亭面对她时的感觉。   厌烦却无可奈何。   只想早日摆脱纠缠。   越是被追逐越想远离。   看着他挣扎,心中悲悯却对他同情不起来。   待等到整理完秋猎要用的东西,嘉禾起身走到小桌几前,拣起沈云亭的信,一眼未看,将信丢尽了香炉之中,用烛火将信焚尽了。   这是她烧掉的第二十七封信。   *   三日很快便过去,秋猎当日,嘉禾同程景玄一道去了白云山皇家猎场。   嘉禾一身骑射装束,长发盘起,脸颊素净白皙,秀眉长扬,多了一股往日没有的干练英气。   今年事多,先有西北悍匪之乱,后有黄河水患,京城百官忙于政务者甚多,好不容易办了场秋猎,自是都出来了。   办秋猎一则能让忙碌已久的百官散散心,二则君臣一同参与秋猎也有君臣一心稳定朝野之效。   太子遥遥站在众人之首,金冠红缨身着浅金骑射装,气度非凡。他身侧站着二皇子李铭和三皇子李炽。   三皇子李炽与太子一母同胞,乃是纯仪皇后所出,乃嫡系血脉,身份尊贵。三皇子李炽与太子李询虽是一母同胞,个性却千差万别。   太子仁厚谦恭,长得更肖似纯仪皇后温柔随和,三皇子李炽则暴虐狠辣,五官硬朗与年轻时的延庆帝一般无二。   二皇子李铭的生母卑微,长相平平,连才德平平。传闻乃是纯仪皇后身旁的洗脚婢女,纯仪皇后怀着太子之时,因一双眼睛与纯仪皇后颇为相似而被延庆帝临幸。   这名侍寝的洗脚婢女本以为攀了高枝,却没想延庆帝只拿她当纯仪皇后的替身消遣,纯仪皇后生下太子之后,延庆帝怕惹纯仪皇后伤心,本打算立即处死这个婢女,却未料她怀了二皇子。   生下二皇子后,延庆帝将她一杯毒酒赐死了。留下二皇子寄养在宫中一名无宠太妃的身侧。   也因此二皇子素来与太子和三皇子不合。二皇子在朝中势力不如母家鼎盛的太子与三皇子。   前两世三兄弟之中,死得最早的便是这位才貌平平生母卑微的二皇子李铭。   这一世二皇子李铭尚未变成挂在城门口的尸首,三皇子李炽身上还带着未褪的少年气。太子尚还温雅谦和。   皇权斗争残忍,嘉禾想起前两世这三兄弟你死我活的结局,心下有些唏嘘。   秋日风清云淡,所有的暗涌似都遮掩在平静之下。   这次秋猎,玉筝也跟着来了,为得自然是和阿兄呆在一块。她披着一件避风的小斗篷,紧挨着阿兄站着,阿兄忙站在风口替她挡风,两人藏在衣衫之下的小指正勾连在一起。   上个月,爹爹得空从边关回来了,一回来便进宫向延庆帝提了小儿女间的婚事。   永宁侯府世代忠良,且祖祖辈辈男儿从不纳妾,延庆帝又早知自家宝贝女儿的态度,欣然应允了。   如今阿兄与玉筝只待择期成婚了。   秋猎为期五日,第一日为自由狩猎,个人可以随自己的心意捕猎。白云山幅员辽阔,猎货丰富,草地丛林所分布的猎物不同,众大臣在随太子焚香祭天后,骑马分散向各处。   阿兄带着玉筝,同骑一匹马去远处山麓草地上打小兔子去了。   骆远带着一队人马守在山下。   嘉禾骑着枣红马驹独自一人往山上丛林而去。接近正午,秋日艳阳高挂山头,嘉禾骑着马向阳而去。   远处有一人,稳坐在骢马之上,午时正烈的日头照在他身侧散开一阵光华。白皙精致的侧脸在艳阳下泛着细碎的光。   山风呼啸,他的素色银纹长袖翻飞着。   他朝嘉禾走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漾开一抹笑:“好久不见。”   嘉禾神色微垮,只冷淡地问了沈云亭一句:“你怎么在这?”不是南下赈灾去了吗?更何况他素来对骑马射猎没什么兴趣。   沈云亭一愣,望向嘉禾冷淡的脸庞,微丧地垂眼:“京中有事,我便回来了。我先前在信中同你说过。”   她不知道他回来了,应是没看他送给她的信。   “信我烧了。”嘉禾道,“往后别送了,废纸。”   话毕,嘉禾调转马头避开他。   沈云亭追了上去,缓缓跟在嘉禾身后。   “南边的山水和京城不同,更绮丽秀美。可以在成片的荷塘泛舟采荷,亦可踩在石板小逛遍大街小巷。那有很多你爱的小点,芝麻糍、甜豆花、麦芽糖糕、豆沙卷,我猜你会喜欢,还有……”沈云亭跟在嘉禾身后,轻声说给她听。   嘉禾皱起秀眉打断他的话:“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想告诉你我信上写了些什么。”沈云亭嗓音略暖,似柔风划过树梢枝叶般,“我说给你听,不废纸。”   嘉禾:“……”   沈云亭道:“日后我带你去。”   嘉禾抿了抿小巧嫣唇:“不必。”   “你若是嫌路途遥远南下太累,我画给你那的风光。”沈云亭偏冷峻的脸上难得泛起了红,“千山万水,我都画给你。”   嘉禾拉了拉缰绳,枣红马停了下来,她顿在原地无比烦躁,想起前世连一张小像都要反复求,他才肯画给她。   现下他竟说要画千山万水给她。   越是这样越让她觉得过去拼尽全力深爱他的自己惨不忍睹,无限的悲哀自心头泛至全身。   嘉禾含着愠怒回头剜了他一眼:“你说完了么?”   沈云亭回道:“没。”   “我还要一句话想问你。”   沈云亭略过嘉禾冷漠的脸,低头轻抿了一下唇,苦涩一笑,问:“这些日子你有想起过我吗?” 第54章 快掉马   嘉禾回过头看沈云亭, 对上沈云亭的眼睛。沈云亭被她盯得眼睫微颤,面上血色渐褪。   嘉禾对他道:“大人还记得我曾对大人说过的那个前世的梦吗?”   沈云亭微垂下眸:“嗯。”   “前世大人被圣上钦点为状元不久便外放去了边关偏远之地。那时候我也如同现下的大人一般,日日都给心悦之人写信诉衷肠, 总想把心里所有的一切都掏出了给你看。”   嘉禾转过头, 不再看沈云亭, 她看着前方宽阔的山路,接着道:“我每日都会问大人,你想我否?这个问题,我从来没得到过答案。”   “现下大人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嘉禾道,“我也没有答案。”   “我终于懂了,那时的我上杆子用热脸贴人冷屁股, 有多让人厌烦。”   话毕, 嘉禾挥起马鞭, 策马扬长而去,只留给沈云亭一串浅浅的马蹄印。   其实沈云亭是有答案的。他一个人在边关的时候,也曾梦到过许多次, 她拿着小酥饼站在他跟前懵懂求爱的样子。   这便是想吧。   当年在她从地上捡起那根玉簪护在手心的时候,他的尊严也跟着被捡了起来。   面对紧拽着簪子不放的嘉禾时,那种茫然与不知所措是他从未有过的。   害怕却想要靠近, 心理不断地反复煎熬, 惶恐羞怯,筑起心防将尖锐的某种想要闯进心门的东西阻挡在外。   第一世迷惑困苦了一辈子,第二世解了惑却添新忧, 第三世想求一个圆满却百般不能了。   沈云亭自嘲地笑了声,抬手抚了抚紧缩的心。她说她自己让人厌烦,何尝又不是再说他让人厌烦。   拼命追逐在心悦之人身后,心悦之人却连一个好脸色也不肯分给他的酸楚, 他也懂了。   他问自己:要放弃吗?   绝对不要。   他试过照她说的不要靠近她,念想也好,偏执也罢,反正他做不到。   沈云亭拉起缰绳,朝嘉禾去的方向追去,追上她的身影。   见她正拿弓想射不远处的山兔,忙拉弓将兔子打了下来,捡起兔子奉到她手上。   沈云亭:“给。”   嘉禾:“……”   嘉禾抿着嘴憋了好一会儿,反问了沈云亭一句:“你是想展现你卓越的骑射功夫?”   沈云亭:“……不是,我想把你要的送给你。”   嘉禾道:“可我要打的是那边的獐子,结果被大人一番‘好意’给吓跑了。”   沈云亭被她拿话一堵,默了下来。   “我跟大人天生不配。”嘉禾鼓着脸气道,“我们俩的心意合不到一起。”   沈云亭顺着她的脾气,回了句:“需慢慢合。”   又不要脸,又难缠。   嘉禾骑着马走到分岔路口,圆润的眼珠子一转,转身指向沈云亭身后的方向,故作惊讶道:“你看那里!”   沈云亭转身朝她指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看见。再回过头,嘉禾已经消失在了分叉路口,不知她到底往那条路走了。   沈云亭轻笑了声,叹自己老谋深算了几辈子,竟会中她这种幼稚的计谋。大约是习惯了去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他骑着骢马在原地顿了会儿,太子身旁的侍从过来寻他。   “可算是寻着您了,沈少傅,殿下在后山有请。”   沈云亭朝太子侍从微微颔首示意他知晓了。随后扯了扯缰绳朝后山而去。   沈云亭敛眸,该来的总会来的,李炽差不多该有行动了。前世李炽谋害亲兄夺走储位设计让太子坠崖,这辈子太子围猎坠崖之事绝不会再上演。   今夜李炽必诛。   *   嘉禾避开了沈云亭,见天色不早,顺着山路往这次秋猎的住所走。   这次秋猎,众大臣的住所被安排在了山脚下的一座山庄里。那座山庄占地极大,可容纳上百人。   永宁侯府所宿的别院与太子所住的别院相距不远。   嘉禾回永宁侯府别院之时,顺道经过了太子所住的别院。   太子似乎不在别院,东宫的马奴牵着太子的御马从嘉禾身边走过。   许是想到前世太子是因受疯马连累坠崖而死,嘉禾忍不住去留意马奴手上牵着的御马。   太子的御马耳小鼻大,马眼炯炯有神,鬃毛发亮,实是一匹良驹。特别的是,马的额前还有一块朱色胎记。   嘉禾看着太子的御马心里划过一丝异样,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以一时又说不上来。   这时从太子别院走出来一名身着绛紫服饰的内侍,他指着马奴巡道:“你快点把马牵回马厩,明日殿下出猎要用。”   马奴闻言忙牵着马朝马厩快步走去。   那内侍又道:“慢着点,这可是殿下的新马,通人性的灵马,矜贵着呢?磕着碰着了你拿命都赔不起。”   马奴忙应“是”,又缓下脚步慢慢牵马。   心头莫名有些堵,嘉禾带着疑虑回了永宁侯府所住的别院。   阿兄还未归来,嘉禾骑马出了一身汗,白皙的额前鬓发微湿。她吩咐流月准备热水洗漱。流月备好热水,替嘉禾散下绾起的发。发丝一散,嘉禾原本英气十足的装扮立刻添了一丝朦胧柔美。   洗漱完,嘉禾换上一身轻便的碎花襦裙,靠在榻上小憩。许是今日射猎累了,一闭上眼便睡熟了。睡了许久她做了个梦,梦里满满都是太子那匹御马。   嘉禾在夜风拍打窗框声中惊醒。   心里想找的那个答案在不断思索回忆中渐渐清晰起来。如抽掉一层又一层的丝剥开蚕茧。   她恍然记起了前世的一件事。那时她已离京赶赴边关偏远之地找沈云亭。她在边关之时常收到爹爹从战场上提来的家书。   她隐约记得曾在某封家书中见爹爹说起过,太子冥寿,延庆帝大恸,下令屠尽整个大邺身上带有红斑的马。   这句话仅在嘉禾长长二十余年人生中出现过一回,故而她并未怎么记挂在心。可因着这事是在有些怪,故而仔细想想还是能将此事回忆出来的。   太子因疯马之故坠崖而亡,而太子冥寿之时延庆帝忽下令屠尽整个大邺身上带有红斑的马。   只有一种可能性,那便是身上带有红斑的马会让延庆帝触景伤情,想起太子之死。也就是说极有可能,令太子坠崖的那匹疯马身上恰好带有红斑。   身上带有红斑的马……   忽一瞬,嘉禾脑中闪过方才马奴牵在手里的那匹御马。那匹御马额前恰好有一块朱色胎记。   她记得方才她路过太子别院时,太子的侍从说,这匹马是太子的新马,明日太子要骑。   嘉禾蓦地榻上坐起,心里满是凉意,慎得慌。如若那匹带着太子一起坠崖的疯马就是方才她瞧见的那一匹。   明日太子就要骑那匹马。   嘉禾抬头望向窗外,夜色将明,她得赶紧去告诉太子别骑那匹马,套了件外衫,跑着冲出别院,往太子所住的别院而去。   天未明,山里正下着雨,土地混着枯叶泥泞不堪,嘉禾顾不上越下越大的雨,骑着枣红马疾奔着到了太子所住的别院。   守在正院前的侍从,见有个姑娘火急火燎朝院里奔来,认出嘉禾,知她是太子放在心尖上的人,恭敬道:“程姑娘,你这是?”   嘉禾骑坐在马上,朝院子里望去,道:“我要见太子。”   “哦,你说殿下。”侍从回道,“他不在院里,你过些时候再来吧。”   嘉禾望了眼空空的马厩,心中忐忑道:“殿下的御马去哪了?”   “殿下的御马自然是被殿下骑走了。”侍从答道,莫名其妙地望了嘉禾一眼。   太子正骑着疯马,嘉禾急了,忙问道:“他去了哪?”   侍从继续回道:“似乎是去了后山校场。”   后山校场?   大半夜的太子缘何会去后山校场?   顾不了那么多了,侍从的话刚说完,嘉禾已骑着马朝后山校场而去,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山路湿滑,嘉禾骑着马一路沿着大道去后山,地上泥泞不平,溅起泥水弄脏她的裙子。雨越下越大,嘉禾身上套着的衣服在滴水。   寒意顺着雨水渗进体内,嘉禾却浑然未觉冷,她一心只想着,赶紧赶到后山,让太子从疯马上下来。   穿过山道,离后山校场越来越近,雨幕之中嘉禾恍惚看见前方校场被一片火光环绕。   大雨都浇不灭的火光。   火光之中兵刃之声传来,矛与盾摩擦“滋啦”作响。再靠近看才发现,原本平静的校场已变成了战场。   太子的人和三皇子的人正厮杀着。   一瞬间仿佛让嘉禾回到了前世宫变之时。惨烈、残酷各种令人窒息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压得嘉禾喘不过气来。   太子骑着马处变不惊地站在不远处山丘之上,他骑的马额前并无朱红胎记,不是那匹疯马。   他身侧的骢马之上的人轻挥了挥素色银纹广袖,恍如在棋盘之上点棋为将。   冲在前锋的战士高喝一声,顷刻间校场上挂着李炽家徽的战旗倒在了地上。   三皇子李炽当场被太子的人生擒。   嘉禾恍然在火光中看清那人的脸,冷冽无情又精致到摄人心魄。   他似乎也隔着火光看见了她。   沈云亭微怔,对身旁太子说了些什么,太子朝他微微颔首。随后他骑着马朝她走来。   走至她近前,脱下身上外衫罩在嘉禾湿漉漉的头上替她遮雨,与白日顺着她脾气的样子有些不同,皱着眉,语调微沉:“大半夜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这?”   嘉禾开口:“我……”   嘉禾尚未说完,他抿唇道:“这里没地方躲雨,你随我来。”   嘉禾应声跟上了沈云亭。沈云亭带着嘉禾去了太子停在不远处的金漆马车上。   马车上有厚重的车帘遮着,风雨不进,嘉禾身子暖和了许多。马车宽敞车坐上垫了软垫子,里头摆着块檀香木,散着淡香。   嘉禾坐在马车的一侧,沈云亭坐在另一侧,两人对面而坐。沈云亭扯了马车上的软布,声音温和地对她道:“我先替你擦发。”   嘉禾望了眼自己正滴着水的长发和湿透的衣衫,从沈云亭手里取过软布,道:“我自己来。”   嘉禾用软布细细擦着湿软乌黑的长发,缓缓抬头对沈云亭道明了自己的来意:“我是来寻太子的。”   “大人该记得我之前同你提过我梦见过前世。”   “嗯。”   “此处只有我与大人二人,我便直言不讳了。”嘉禾道,“前世太子死在了这场围猎之中,原因是他骑的马忽然发疯,带着他一同冲下了山崖。”   嘉禾擦干软发上水珠,湿法散着与她身上一般无二的淡香。   沈云亭朝她微点了点头,认真听着。虽然他对此事的起因缘由皆一清二楚,但她的话他总是要好好听的。   “我偶然间发现太子秋猎要骑的那匹御马便是前世发了疯带着太子坠崖的马。”   沈云亭顺着她的话推测出了前因后果:“所以你听说太子在后山校场之后,便立即寻了过来。”   嘉禾点头,然后抬眼看他:“你可以告诉我后山校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要谋害太子。”沈云亭直截了当地告诉嘉禾,“你口中说的疯马便是三皇子李炽暗中做的手脚。为的就是至太子于死地,谋夺储位。”   嘉禾微愣,前世太子死后继承储位之人的确是李炽,难怪前世宫变太子毫不念兄弟情分斩杀了李炽。   原是因为七年前他的坠马便是李炽所设计的。   前世李炽成功设计了太子并将自己隐藏得很好,可这一世却暴露了?   太子身旁一切变数似乎皆来自于沈云亭。   嘉禾疑惑地看向沈云亭,仔细地盯着他看,眼神由平静变得沉冷。望着眼前这个满脸温和对她浅笑的男人,嘉禾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悄然升起。   眼前这个沈云亭他会不会是…… 第55章 坠崖   沈云亭瞥见嘉禾疑惑的眼, 七窍玲珑心早已将她现下想的猜得七七八八。   他不能让她认出来。   到底在朝野运筹帷幄二十余年,沈云亭满眼镇定,半真半假对嘉禾道:“说来也巧, 白日我同你分离后, 便被太子寻了去, 无意中发觉他骑得那匹马有问题。以特别的手段严刑拷问了马奴,竟寻出线索,是李炽暗中派人干的。”   “不止如此,李炽为了谋害太子,还准备了后招。倘若疯马之计不成,便在后山校场下手暗杀太子。”   “只不过李炽未料到, 机缘巧合之下, 他的阴谋被识破, 反被太子的人一网打尽。”   沈云亭将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于“机缘巧合”。   嘉禾垂首,慢慢理着沈云亭所说的话。   世间之事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似乎一切的一切都从她扔掉沈云亭的那支簪子开始而变得不同。   仔细想想, 前世秋猎之时,沈云亭已去了边关偏远之地,未参加秋猎。而这辈子沈云亭为了追逐她未去边关偏远之地, 来了秋猎。   于是恰巧发现了三皇子的阴谋。   这似乎也能说得通。   嘉禾暂时按下心头疑虑不表。   沈云亭扯开话题, 道了句:“如今李炽以被生擒,一切事端都会慢慢平息下来。”   嘉禾心不在焉随口应了句“嗯”。   沈云亭微低头捉住她眼里一丝不高兴,问:“在想什么呢?”   嘉禾侧过脸托着腮沉思道:“太子和三皇子都是玉筝的亲兄长, 玉筝善感,怕是要哭挺久。”   沈云亭默了,他想嘉禾还是从前那个嘉禾,心思敏/感, 总是小心翼翼对待自己在意的人。   “储位之争总是残酷的,然太子应当会给三皇子一条活路。”沈云亭安慰道。   这辈子的李询并非前两世那个毁了半边容颜,受尽苦难心怀仇恨的李询。这辈子的李询依旧温谨恭谦,心怀仁慈。   其实哪怕是前两世的李询,偶尔也会想起李炽在小时候跟他一起在宫殿里玩捉迷藏的日子。   人的感情总是复杂的,没有一味的恨也没有一味的爱,很多时候都是爱恨纠缠,此消彼长的。   嘉禾倒不在意李炽如何,只是怕玉筝因此难过。可如若结局没有像前世那么坏,玉筝或许不会那么难过。   天色渐亮雨却不停,沈云亭吩咐车夫驾着马车返回山庄。   “我先送你回去。”沈云亭扫了一下嘉禾一身薄透的湿衣,别开眼,“你衣裳都湿透了得赶紧换一身。”   嘉禾道:“我的马……”   “你的马我一会儿让人送过来。”沈云亭沉声道,“外边雨下得很大,我不想你淋着了。”   她就是这样的人,可以为了在乎的人奋不顾身。为了李询她大半夜冒着雨去寻他。她也曾那样奋不顾身地护过他,即使受尽他人冷眼,也坚定不移地陪着他。   马车平稳地行走在下山的路上,行过山崖边上,车轮咯噔咯噔地发出响声,似乎在昭示着一切尘埃落定。   马车外雨下得愈发猛烈了,雨水拍打着马车顶发出剧烈声响,似要将这镶金的马车车顶穿透。   嘉禾紧张的心绪伴着车轱辘声和雨声慢慢缓和了下来,她缓缓闭上眼靠着马车车壁小憩。   她闭上眼的时候,卷翘的长睫压在白皙的泛粉的脸颊上。   沈云亭轻笑了声,伸手欲抚她的脸,却在半道缩回了手,轻抿了一下唇,无奈摇了摇头。   此间静谧美好,沈云亭想如若这样的光景能一直持续下去该多好。   可事与愿违。   正当他松懈下来之时,一支羽箭划破车帘射/了/进/来,刺在车壁上。   这一声巨响惊醒了正靠着车壁小憩的嘉禾。   嘉禾睁眼惊愕地看向扎进车壁的箭矢。   沈云亭敛眸眯眼,透过划破的车帘缝隙,穿过雨幕望向远方那个指挥一队弓箭手朝马车放箭之人。   李铭。   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场秋猎真有意思,原以为只有李炽布了局谋害太子,想不到李铭也不甘落人于后。   李铭怕是以为这太子的马车里坐着的是太子,特意赶来山道上堵截行刺。这种蠢到极致的办法也只有才德平平的李铭才做的出来。   是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前两世李炽得了手,自然轮不到李铭上场。怪他先入为主,秋猎之上集中精力防着李炽,却漏了李铭这只黄鼠狼。   眼下李铭应该也已经发现马车里的不是太子,可他绝不会因此手下留情,只会杀人灭口。   羽箭“嗖嗖”向马车飞来,车夫惊得拼命鞭打着马,受惊的马死命往前冲。李铭的弓箭手紧追不舍。   事态开始不受控起来,沈云亭冷静屏息即刻在心中筹谋了一番,朝车夫道:“冷静,往左拐进隧道。”   隧道狭□□仄,只能容下一辆马车,四周有山石遮掩,易守难攻,李铭的弓箭手纵使再强也射不穿坚硬的山石。   穿过隧道便是太子部下盘踞之地,只要到了那,一切便迎刃而解。   可是接下来的一切未按照沈云亭的思路走。   车夫控制不了受惊发狂的马,马嘶叫着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右侧峭壁。马跑得极快,跳车怕是死路一条。   马车内物品颠来倒去,嘉禾的身体向前倾倒,沈云亭上前将她紧揽在怀里,护住她不被撞着。   “别怕。”他道。   嘉禾蓦地睁大眼,眼前闪过幼时他背着她逃离火海之时的样子。双手不由自主地揪紧他的衣衫。   马车不受控地向前冲着,几十支羽箭一齐朝他们而来。马车冲得很快避开了一些箭矢,但仍有几支射穿车帘冲进马车。   能避的都避了,一支羽箭直直朝嘉禾而来,沈云亭一个转身挡在她身前,随即闷哼了一声。   嘉禾抬眼见那只羽箭穿进了沈云亭的肩膀,她低声惊呼:“你……”   危难关头,沈云亭弯下长眉笑了笑:“我无事。”   话音刚落,马车忽地剧烈一颠。嘉禾扯着受伤的沈云亭,防着他倾倒。雨天山地湿滑,不受控的马直直朝悬崖冲了下去,连带着马车一起滚落了山崖。   李铭身旁的弓箭手抱着拳问李铭:“二殿下,还追吗?”   李铭摆摆手道:“罢了,崖底是万丈深渊,不死也粉身碎骨了。”   马车自悬崖滚落,马车里的人抱在一起翻滚,崖壁上的树枝不停剐蹭着马车,缓和了坠崖时的冲击力,不至于让马车坠落地太快。   最终马车“咚”地一声巨响,坠落在崖底。整辆马车几乎散架了。里头的人因着马车被崖壁上的树枝所缓和,且马车内垫了软垫,不至于丢命,只浑身被撞得发红青紫。   沈云亭率先醒了过来,鲜血顺着他的额角落下,他抬手拭去血迹,嗓音嘶哑唤了声他死命护在怀中之人:“嘉禾……程姑娘。”   “你怎么样?”他问。   嘉禾缓缓撑起身,略皱起眉:“脚……动不了了。”   沈云亭试着按了按她的脚踝,问她:“是这里?”   嘉禾紧蹙眉抿紧唇点了点头。   “别介意。”沈云亭上前脱下她的秀鞋扯开罗袜,“我看下你的伤势。”   嘉禾闭上眼别过头。   沈云亭看向她的脚踝,嘉禾的脚踝上青紫掺着血,她这么疼约是伤了骨头。沈云亭从衣袍上扯下一块布条,绑在她脚踝处先替她将血止了。   嘉禾忍着疼半睁着眼,微抬头瞥见扎在沈云亭肩上那支羽箭因剧烈撞击而折断,箭尖比起方才又深了几分。   他肩膀上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半片衣衫,他的面庞也因失血而白透如纸。   “你的伤……”嘉禾略通一点药理,“若是再不将箭矢拔/出来,怕是会伤及经脉,危及性命。”   沈云亭惨白着一张脸,肩膀处的伤绝非只是失血过多这么简单,恐怕李铭为了确保能将李询杀死,还在箭头上抹了毒。   见血封喉的毒药归朝廷管控他弄不到,慢性的毒李铭倒还是能弄到的。这箭头上的毒不会立即发作,待慢慢渗透进经脉在心脉汇聚便是死路一条。   其实把不把这箭头拔/出来都没用,不过为了不让嘉禾担心,沈云亭转到嘉禾身后,抬手一用力将肩头的断箭拔了出来。   锐物划破皮肉之声自身后响起,嘉禾闭上眼。   毒性开始发散,伤口如火灼般疼痛,沈云亭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她道:“小事。”   两人简单处理完伤口,观察了一下周遭的环境。   他们应当是在山崖底下,四周的峭壁上长满了粗枝树干,这些树干方才救了他们。   想来前世太子之所以掉下悬崖而不死,也亏的这峭壁上用来缓冲的树干。   昨夜下过一场雨,如今天色渐亮,山崖底下湿气很重,起了一层浓雾,看不见十米之外是什么。   山狼嗷叫之声不断朝他们靠近,眼下情况并不乐观。   如若呆在原地,便只能成为狼的盘中餐。只眼下嘉禾的脚伤了骨,怕是有一阵子动不了了。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沈云亭俯身把嘉禾背了起来。   嘉禾挣扎了一下。   沈云亭故意冷下脸道:“你想被狼吃进肚子?”   嘉禾摇头否认。   “那就别动,乖乖呆着。”沈云亭背着嘉禾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走起,日出东边,他记得白云山以东有个小村落。   他得在死前,把嘉禾送到有人的地方。   沈云亭一声未吭,他存着体力背着嘉禾一步一步朝前走,身体的热度在渐渐消失。   嘉禾无力地趴在沈云亭背后,望着他染红了半边的衣衫,心里空落落的。   在她垂髫之年的时候,沈云亭也像现在这般,一步一步背着她脱离危险的深渊。   不知怎么的,嘉禾眼睛开始发潮,她忽打破了沉默,诉说道:“从前有个姑娘,她有爱她的爹爹阿娘,还有疼她的兄长。”   “可是爹爹常年出征在外,兄长也时常跟着爹爹一起去,家中只剩她和阿娘两个人。”   “阿娘身子不好,时常闭着眼躺在床上,所以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自己同自己讲话看小人书。”   “七岁的时候,阿娘走了。只要爹爹和阿兄一走,府中便没有她的亲人了。”   “八岁那年,爹爹和阿兄回不来京中吃年饭,住在城外的外祖父便派人到京中接她出城一同过年。”   “她记得那是个大雪天,她高高兴兴跟着来接她的人上了马车,以为马上就可以见到在城外的外祖父了。”   “可谁知半道遇上了劫匪,劫匪杀了那几个来接她的仆从,把她绑回了山里贼窝,说要把她卖到青楼换钱。”   “爹爹同兄长都远在边关,外祖父又不知她出了事。一旦被卖家了青楼,她这辈子都完了。她虽小,可也听说过青楼是个吃人的地方,青楼的打手各个都是受过训的,姑娘进去了就别想干净地出来。   “没有人能救得了她,她这样哭着确信。”   “可有一个人却给了她救赎和奇迹。” 第56章 吸毒血   嘉禾凝视着沈云亭宽阔的背, 继续道:“她被绑在贼窝的那天夜里,那几个贼因为干了票大的,赚了不少, 买了酒肉回来庆祝。”   “他们喝得很醉, 倒在地上昏沉睡去不省人事, 屋里满是酒味,即使窗门大开也散不去。冬夜寒风烈烈,一股强风从窗口吹进屋里,恰好吹倒了烛台上的蜡烛。冬日天气干燥,蜡烛上的火顺着倾倒在地上的酒液燃烧开来,未过多久整间屋子都着了火。”   “她被绑在角落, 嘴里塞着布条, 发不出声音又动弹不得, 只能看着熊熊烈火越围越近。”   “可就在此时,从火光中冲出一个少年,他拨开熊熊烈火, 寻到了她将她带出了火海。”   “他脚上的破布鞋早在火海里烧烂了,他赤着脚背着她跨越荒山,远离贼窝。”   “她问那个少年, 他是怎么发现这地方的。他告诉她, 他见着几个提着酒的壮汉形迹可疑,便顺路跟了上来,寻到了这地方。他真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也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之一。”   “嗯,我听着。”沈云亭额前因难忍的疼痛布满了细汗,声音却显得无甚大碍。   嘉禾继续道:“他背着她翻越荒山,一步一步地踩在山石上, 明明自己疼得要命却还要告诉她,别怕。”   “他怕她害怕,就不停同她讲话。他告诉她,他爹是京城最大的官,为民请命的官。他爹肯定不会放过那群作恶的贼人。”   “他眼里满是骄傲,他告诉她将来他要成为像他爹一样厉害的人。”   “他问她,她叫什么名字?她告诉他,她叫嘉禾。他笑着说,嘉禾真是个好名字,是好苗子的意思。”   “整整一夜,他陪着她说了好多好多话,这辈子都没有人一下子和她说过那么多话,他是第一个。”   “第一个带她走出孤独的人。然后她就牢牢把这个人记在了心里。”   “他将她平安送到了官府便离开了,自那一别多年未见,直到某次她去参加别人是生辰宴,在那人府上后院的小亭里,再一次见到了他。”   “他是她刻骨铭心怎样都忘不了的人,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她满心欢喜地跑过去告诉他,她是嘉禾。可他连头也未抬,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他聪明、好看哪哪都好,就像小时候他同她说过的那般,逐渐在变成像他父亲一般的厉害人物。”   “渐渐地她对他那份独特的情愫变成了喜欢,可他不记得她了,他明明是那样好记性的人。”   “他不喜欢她,他喜欢另一个特别好的姑娘。他把象征求娶的簪子送给了那个特别好的姑娘,可那个姑娘把他的簪子扔了。”   “前世她到死为止都护着那根簪子。可这辈子她想,她一定不要再去捡那根别人不要的簪子。”再也不要把自己放到那么低的位置。   前方雾浓,沈云亭眼底蕴藏着汹涌的情绪,撑着受伤的身体缓缓朝前,他抿了抿干裂的薄唇,开口道:“他不是故意忘记的。”   嘉禾压着声音问他:“那为什么?”   沈云亭道:“十岁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之前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嘉禾追问:“什么病?”   沈云亭顿住了,一时无言。好半晌,才对她扯谎道:“风寒。”   他游走在大邺朝堂多年,是个精于算计和操控的人,无论面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未露过怯,只这会儿面对她却莫名心慌。   大约是因为在他心里只有她那么一个重要的人。因为重要,所以面对她的时候总是会乱了分寸。   嘉禾蹙起眉,心下不悦。沈云亭现下这幅模样像极了上辈子他随意敷衍她的时候。她厌恶极了他这幅样子。   她口味略强硬:“我要听实话,别敷衍我。”   伤口由火灼感变成剧烈的疼痛,沈云亭唇色发白,垂着眼道:“好,说实话。”   他放下最后那点可怜的骄傲和自尊,低下头道:“十岁那年,怜娘在他喝的薄粥里下了耗子药。”   “你知道的,怜娘不是他亲娘。怜娘是个半疯子,时而温柔时而疯癫,他没过过一天安担日子。”   “他喝了掺了耗子药的薄粥,恶心、呕吐、腹痛、晕眩差点死了,可怜娘忽然后悔哭了,抱着他去找了镇上最高明的大夫。”   “因为去的及时,他的性命保住了。可持续高烧了三日三夜,醒来之后很多事都忘了。包括他曾经救过一个小姑娘的事。”   嘉禾轻声问:“他忘了多少事?”   “忘了怎么欢欣地笑,忘了怎么去相信别人,也忘了他原先是什么样子。”沈云亭回道,“就只记得他还有个信仰。”   嘉禾接着问:“什么信仰?”   沈云亭道:“他的爹。”   “怜娘从小就告诉他,他爹是世上最了不起的官,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子。他便一直相信他有个让他骄傲的好爹。”   “惨淡孩童时,他爹是他唯一崇敬仰慕的人。久而久之他便想变得同他爹一样,做个好官,安民平江山,做个人人敬仰的人。”   “最开始他只是想,若是变得跟爹一样,怜娘就不会再对他疯了。可慢慢地那份热血融到了骨子里,他真的想为百姓想为脚下山河做点什么。他觉得至少这样子他活着还有意义。”   沈云亭眼睫忽开始乱颤:“可你知道的,他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曾经当作信仰的一切都是怜娘刻意美化过的谎话。”   嘉禾没再问了。   可沈云亭继续道:“他爹同怜娘口中的那个人全然不同。他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夜宿花楼,骄奢淫逸,虚伪至极。”   “他有爹,可他爹从来没有把他当孩子,直到他爹知道他是李蕙的孩子,他爹又假惺惺地做起了慈爱的爹,却暗中打压他,生怕他太过出色,将来会夺走群臣之首的位置。”   利用他巴结权贵,逼他娶嘉禾。   前世在边关的那三年,是他对自己的放逐,他放弃了自己,躲到了人迹罕至的偏远小地。   可嘉禾来找他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他有多好,一次又一次地让他看见光。他从火海救了嘉禾,嘉禾却拯救了他的信念,拯救了他之后的整场人生。   她说过会陪着他一起实现他的信念。   后来他实现了那个心中的信念,大邺山河平,四海清,繁华盛世,八方来朝,可她看不见了。   “你曾说过,在你的梦里,前世的我讨厌极了孩子。”沈云亭垂下眼睫遮住眸中哀伤,“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好爹。害怕变得像沈翱一样,会让我的孩子变得和我一样。”   “可当你告诉我,我们曾经有一个孩子的时候……”   嘉禾忽屏了息,双手紧扯着他背后衣衫,眼眶微潮等他把话说出口。   沈云亭隐忍着情绪道:“我很遗憾没有机会成为他的爹,没办法为他学做一个父亲。”   嘉禾嗓子口梗住了,她也很遗憾,没办法把那个小生命带到人世间来。   两人默契地沉默。   伤口的毒散开了,沈云亭的视线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他一直朝前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浓雾渐渐散开,倚靠在蜿蜒小溪边的村子出现在眼前。   沈云亭的声音哑得快要听不清。   他打破了一直以来的沉默,道:“嘉……程姑娘,你说的所有话都对,就只说错了一点。”   嘉禾伏在他身后问:“哪一点?”   沈云亭放下背上的嘉禾,唇瓣缓慢地动着,告诉她:“那个人……那、那个救你的少年,他没有喜欢过除了嘉禾以外的姑娘。”   “他从小到大只会争强好胜,什么都要争最好的,他把江姑娘当成了是他想争的东西。”   “可后来,他……他才知道……”   沈云亭没把话说完,直直倒在了地上。在意识消失殆尽前的那一刻,他贪婪地睁眼想望清嘉禾,却怎么也看不清。   为什么他总也没办法抓住嘉禾的手?   如果闭上眼,他怕是再也都见不到她。   活了三辈子,总也来不及好好认真地告诉过她,他很爱她。   闭上眼之前,他听见嘉禾一遍又一遍喊他的名字。好像应一声:他在。   可惜做不到了。   沈云亭的眼前陷入了黑暗,他昏死了过去。   “沈云亭,沈云亭,沈思谦……”嘉禾不停喊着他的名字,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他的回应。   他先前还那么不要脸,那么难缠。这回却没搭理她。他先前还好好的,背着她走了那么长的路,又同她说了那么久的话……   他真的是好好的,一点预兆也没有,忽然倒在了她面前。   沈云亭肩膀的伤口先前已经止了血,现下又开始往外渗血,那渗出的血水不再是鲜红的,而变成了黑色。   嘉禾慌了神,低头贴近他的脸庞,他的气息很微弱。性命攸关,她顾不上男女大防,伸手扯开他的衣领,探向他的肩膀。   他肩膀伤口附近已经全部发黑溃烂了,她略懂药理,这个伤口不普通,正常情况下伤口出血为鲜红,他的伤口流的却是黑血。   那支箭有毒。伤口溃烂成这样,他该早就知道自己中了毒才对。   结果这个混蛋一声不吭。   “沈思谦,我不想你死的。”嘉禾梗着声在他耳边道了句。   他没有回应。   嘉禾擦掉眼泪,努力平复情绪,她告诉自己眼下对着沈云亭哭不但一点用都没有,且会浪费时间,拖得越久沈云亭得救的机会就越小。   天已亮,浓雾散尽,沈云亭已经背着她来到了小村庄的村口。   眼下正是秋收时节,定有村民起早收麦子。   她虽脚不能走路,但嘴巴还用得上。她大声朝村口喊:“有人吗?”   嘉禾持续的喊声,回荡在山谷之中,终于有位老妇朝嘉禾走了过来。   那老妇头发斑白,用一根布条颤着头发,朴素温和的模样,她走到嘉禾跟前蹲下。   “姑娘你们这是怎么?”   嘉禾睁着红肿的眼球道:“婆婆,我和……”   嘉禾望了眼沈云亭肩上被她扯烂的衣衫,若说他们是兄妹,这副样子看着也不像,于是眼睛一闭,扯道:“我和我夫君中了山上猎户的陷进,一不小心从山崖上摔下来,那猎户射来的箭上掺了毒液,我伤了脚,我夫君背着我到村口就撑不住了。”   那老妇顺着嘉禾的话,望向沈云亭的伤口,一惊:“哎呦,伤成这样可不得了。得赶紧找大夫看看。你在这等着,我找人过来。”   嘉禾忙朝老妇道了声谢:“有劳了,婆婆。”   “这算什么,你别动了,别扯到伤口,救命要紧,我马上回来。”那老妇古道热肠,不到一刻钟便寻了几个大汉过来,抬着嘉禾和沈云亭望村里大夫那走。   不多时便抬着他俩到了村里大夫的药庐。方才救了嘉禾和沈云亭的那个老妇姓刘名翠花,大家都唤她刘大娘,嘉禾便也跟着大家伙一块唤她刘大娘。   刘大娘扯着嗓子在药庐门口喊:“岑大夫,有人得了急病快不行了,你快出来看看。”   话音刚落,从药庐深处走出来一女子,她一身青色襦裙,衣裙上散着药香,神色清冷。   嘉禾见到那女子的时候怔了怔,一瞬间恍如隔世,差点朝那清冷女子喊出一声:大嫂。   岑雪卉出身医药世家,乃是岑院正旁系的玄孙女,他父亲随岑院正在太医局做太医。她出身不显,平日醉心药理,生性淡泊不喜应酬,几乎没怎么在各家饮宴上出现过。   故而前世在岑雪卉嫁给沈元衡之前,嘉禾几乎没怎么见过她,也不了解她在嫁给沈元衡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岑家虽说算不上是高门世家,但也不至于落魄到要住在山野村落的小药庐里。   嘉禾不知岑雪卉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小村落的药庐里?   不过这些事不怎么重要,暂时先放一边,眼下救沈云亭才是最要紧的。   嘉禾指了指身旁的沈云亭,忙朝岑雪卉道:“岑大夫,你快帮忙看看我夫君。”   岑雪卉瞥了嘉禾一眼,看见她脚上有伤,又看了看沈云亭的情状,事分轻重缓急,岑雪卉先走到了沈云亭身旁。   她仔细诊了一番,道:“他中毒了,这种毒比较特殊,中毒之后不会立刻毒发,毒发后若不及时清理毒血必死无疑。眼下得先替他将伤口附近的毒血清理干净。”   又转头看向嘉禾,问:“你是他夫人对吧?”   眼下情况危急,嘉禾闭上眼点点头承认:“是。”   “那好。”岑雪卉道,“你先替他把毒血吸出来。” 第57章 真正爱的人   嘉禾微张了张嘴怔道:“我……替他吸毒血?”   岑雪卉解释道:“眼下他的毒大部分都聚在肩膀伤处, 如若等到毒素全部渗进全身,那便是神佛也回天乏力了。这毒血积聚,光用手挤怕是难以挤干净, 得用嘴吸。”   “吸毒血之人得冒着自己也中毒的风险, 且这事需与他肌肤相亲, 你与他是夫妻,这事当然由你来做比较合适。”   “我……”嘉禾所有的话都被梗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这地方的人跟她与沈云亭非亲非故,能帮到这已是仁至义尽。   她也不是没同沈云亭肌肤相亲过,别说前两世,就是这辈子也早被沈云亭这个混蛋轻薄过好几回了,她还介意什么。   眼下又没有其他人在, 她做过什么, 只有她和岑雪卉知道。岑雪卉从不是多嘴之人。   嘉禾思及此, 一闭眼一咬牙应道:“好。”   救人要紧,吸就吸吧,沈云亭不会知道, 其他人也不会知道。   岑雪卉对嘉禾道:“你随我来。”   几个村民帮着将嘉禾与沈云亭搬进屋里,随后退了出去,只余下嘉禾沈云亭以及岑雪卉三人。   岑雪卉吩咐人准备好清创用的药酒热水和刀。   一切准备就绪, 岑雪卉问嘉禾:“夫人口中可有破损或脓肿之处?”   嘉禾摇了摇头:“没有。”   “那便成。”岑雪卉语调平稳清冷, 透着一股行医已久的老成,“一会儿听我的话行事。”   嘉禾点头应允。   岑雪卉走到沈云亭身旁,先在刀身上擦了药酒, 又用火将刀烧热,此做法一为祛毒,二为止血。   随后岑雪卉用刀,小心割去沈云亭肩膀上的烂肉, 一边割一边若无其事地道:“他昏成这样,也觉察不到疼了,倒是省了碗麻沸汤。”   “……”看着岑雪卉娴熟沉着的割肉技巧,嘉禾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烂肉割尽后,岑雪卉将药酒递给嘉禾,道:“夫人先用药酒漱漱口,然后替你夫君将外边一圈黑血全吸出来便可。”   嘉禾照着岑雪卉的话,仔细漱了口,坐到沈云亭身边,低头靠近他的伤口。   沈云亭的眼睛紧闭着,眼睫一动不动,面上没有半点血色,白透如纸,薄唇紧抿着,精致的脸上毫无生气。   她从未见过这样子的沈云亭。   “活下去。”嘉禾在他耳边小声道了句,随后将她的唇贴在他的伤口之上。   绵软的唇瓣与沈云亭的肌肤相贴合,嘉禾重复了好几次吸吮的动作,将从沈云亭伤口吸出的黑色毒血,吐到外边,直到她吸出来的血重新变成红色为止。   ……   吸完毒血,岑雪卉给沈云亭上了些止血的药粉,替他包扎好了伤处。又去厨房端了碗煮好的绿豆汤给嘉禾。   “千万别把他身上的毒过给自己,先用药酒漱漱口,再饮一碗清热解毒的绿豆汤。”   嘉禾再次用药酒漱完口,歇息了一会儿,将岑雪卉给她的那晚热乎的绿豆汤给喝了。   岑雪卉处理完沈云亭的毒伤,又帮嘉禾看了腿伤。岑雪卉边替嘉禾上金疮药边道:“你这脚伤看着可怕其实不怎么严重,又提前止了血,问题不怎么大,每日早中晚换一次金创药,过个一两日便能自己走路了。”   她说完,又从院里捡了一根粗/长的树枝递给嘉禾道:“你现下行动不便,先用这树枝当拐杖。”   “好。”嘉禾接过拐杖,对岑雪卉道,“多谢。”   “不必客气。”岑雪卉清清淡淡地露了一个笑,“我是大夫,大夫的本职便是治病救人。谢是不必谢了,只期望你能好好遵医嘱就成。”   嘉禾望了眼在床上闭眼不醒的沈云亭,应道:“您尽管吩咐。”   话音刚落,岑雪卉将配好的药包交给嘉禾,嘱咐道:“他中的这毒毒性霸道,待会儿你将这副药三碗水煎成半碗,给他服用,一晚上喂两次。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你先替他煎药去吧。”   嘉禾接过岑雪卉手里的药,又问:“可他这副样子,怎么喝药?”   岑雪卉眉一挑,指了指嘉禾微张的小嘴,干脆利索道:“嘴对嘴喂给你夫君。”   嘉禾:“……”   “他能不能撑过来就看今晚了,他身上的毒会带走人身上的热气,今晚他会很怕冷,你需整晚守着他,别让他冻着。如若今晚他能熬过来,他便能慢慢痊愈。如若不然,你准备好棺材吧。”   岑雪卉话说得直白,嘉禾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一世的沈云亭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并且三番四次救她于危难,她不想他死。   他是为救她受的重伤,如若他因此死去,嘉禾想她这辈子都良心难安。   “我知道了。”嘉禾应下了。   岑雪卉看完嘉禾的腿伤,又去给等在门外的其他村民看病。   嘉禾拄着拐杖捧了药包去灶台附近取了药罐开始煎药。这药闻着味苦,嘉禾将药材分次放入药罐之中,从干净水缸里舀了三碗水倒入罐中,大火煮开之后换成小火熬。身体的记忆快于脑子,这一套煎药的动作她很熟练。   前世自她同沈云亭定下婚约后,沈云亭风寒的药也要,治胃疼的药也要,全是她亲自熬的。仿佛彼此人生的点点滴滴都有对方的影子。   嘉禾守在煎药炉子前盯着炉子出神,她想着沈云亭毒发倒下前对她说的那些话。他说他从来都只喜欢嘉禾一个人。   既如此为何第一世生死攸关之际,他救的是银朱而不是她?   这个答案她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知不知道又有什么两样?无论有什么理由,在那一刻,他心中想救的人是银朱。   嘉禾心里开始闷闷地发疼,自重生以来她一直不停回避这件事,她不是个坚强的人,从绝望中走出来需要花很大力气。   嘉禾伸手拍了拍脸蛋,让自己清醒过来,她长吁了一口气,告诉自己那个放弃她的沈云亭已经不在了。   现下躺在病榻上需要她照顾的,是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沈云亭。   嘉禾安下心来,专心守着药炉子,直到三碗水熬成了半碗。她用帕子包住滚烫的药炉边,将熬好的药倒在碗里。   端着药一拐一拐缓缓走到沈云亭身前。   沈云亭的薄唇紧紧闭着,干裂而惨白。嘉禾伸出指尖在他唇上点了点,她待会儿要将药汁送进他的口中。其实她主动亲口勿沈云亭的次数很少,撬开他的齿关的次数几乎没有。   第一世每回沈云亭口勿她的时候,总是侵入她口中肆意掠夺。她被撩得情浓想回口勿他,试探着去挑开他的齿关,他却总不让她如意,紧闭着齿关,仿佛在他与她之间竖起了一道壁垒,时刻防着她破壁而入。   第二世他又是羞怯别扭的,彼此试探着靠近,那道壁垒却仍在。   然而今生的沈云亭同前两世的都不一样,他是热切渴望着她的,今生两次口勿,他开唇启齿邀请着她,倒是换做她不愿顺他的意了。   嘉禾抿了抿唇,捧起药碗饮下一口药汁,随后低下头唇贴上他的,探入其中,将药汁缓缓送进他口中。   起先嘉禾心里还有些别扭,连着喂了几次,心里的别扭便少了。   这与口勿不同,她只是为了救他。   约这样子喂了十几次才将半碗药喂完。嘉禾拿起干净帕子替沈云亭擦拭干净嘴边残留的药渍。   她怕苦,喂完药便赶紧问岑雪卉要了佐药的蜜饯,不停往嘴里塞蜜饯子。   恍然间她忆起第二世成亲后的第一天,她病了不肯喝苦药,那个从第一世重生回来的沈云亭别别扭扭地喂她喝药。   她怕苦吃起蜜饯来从来没有节制,沈云亭便叱她,说她咳嗽还吃那么多蜜饯,这是不想病好了,让她别总那么贪甜。   那话明明听着凶巴巴的,可却慢慢是关切,漾开无限温柔。   嘉禾的眼泪珠子不停地从眼眶掉下来,她用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干净。   她察觉到了一件事。   原来深深爱着的一直都是前世那个与她共历风雨多年又成亲相守在一起,共同经历过无数心酸也曾有过彼此有过一丝甜蜜温存的沈云亭。   恨的也是那个沈云亭,那个与她相守过缠绵过最后却放弃她救了另一个女子的沈云亭。   只有对那个人爱和恨都深刻到骨子里,所有爱恋全都给了那个隔世的人。   所以她没办法再去爱别人,骆远也好,李询也好,今生的沈云亭也好。   她对眼前这个沈云亭,仅仅只剩一点点对这具名叫“沈云亭”躯体残留的牵绊,没有过多其余情愫。   当嘉禾认清这一点后,一时间五味杂陈。她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前世那个沈云亭,这既让她高兴和解脱,又让她的眼泪不停地流。   一直昏死在床上的沈云亭忽迷迷糊糊咳嗽了几声,他闭着眼,白皙的脸上全是冷汗,惨白地唇微微张开,似想说些什么。   嘉禾从纷乱思绪中醒过神来,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背抹掉眼泪,走到沈云亭跟前,俯下/身将耳朵凑到他唇边,只听他迷迷糊糊一遍又一遍地叫唤着:“冷,我冷,嘉禾,冷……”   嘉禾忙伸手进被子里探了探他手的温度。   他的手凉透了。   岑雪卉说过,今晚沈云亭会异常怕冷。   若是今晚他没有撑过去,那便没活路了。   嘉禾拄着拐杖艰难地抱了床被子过来,给沈云亭严严实实盖上压实。   可沈云亭还是一个劲地喊冷。   嘉禾又伸进厚厚被褥探了探沈云亭的手。   比方才更凉了几分。   嘉禾着急拄着拐杖去寻了岑雪卉,将沈云亭的情况告诉给了岑雪卉,又询问道:“有没有药能缓解他这种症状?”   岑雪卉比嘉禾镇定许多,她道:“中了这种毒就是会这副样子,无药可以缓解。”   “那他这副样子要不要紧?”嘉禾问。   岑雪卉叹了口气回道:“如若他受不了冷,撑不到明日早晨……”   她看了眼嘉禾着急失魂的模样,思索了一番,对嘉禾道:“药庐库房里有炭盆,你不若放在房里试试,另外再灌个汤婆子放在被窝里替他暖身。若是连这些都没有用,那便只能……”   嘉禾忙追问:“只能什么?”   岑雪卉脸上起了一层赧色,她先问了嘉禾:“他现下醒过来了吗?”   嘉禾点头:“似乎有了些意识,只是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他醒了便行。”岑雪卉继续方才停下的话头道,“如若炭盆和汤婆子都没用,那便只能用肌肤之亲来生热了。”   嘉禾没听太懂,什么叫以肌肤之亲来生热,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炭盆和汤婆子都没用,那便意味着靠外力无法将热传给他。如若靠外力不行,便只能让他自发生热。”岑雪卉道,“夫妻之间肌肤相接之时,身体便容易生热。”   岑雪卉瞥了嘉禾一眼:“你们是夫妻,这你总该懂吧?倒也不必真做什么,他现在的身子也撑不住折腾,只需点到即止便可。”   嘉禾沉默点头承认。   她自然是懂的,她同沈云亭成了两辈子的亲,在那回事上处得格外好。   只这最后这个方法,她实在不愿用。   嘉禾先去药庐库房寻了炭盆过来,将炭盆放在离沈云亭躺的床不远处。   秋日的夜虽尚算凉爽,但屋里生了炭便觉得闷热得慌,嘉禾额上沁出细密的汗,脸颊也因闷热而泛着层红。   然而沈云亭的手依然冰凉凉的,嘴里不停地喊着冷。   炭盆没用,嘉禾又忙去灌了汤婆子塞进沈云亭被窝里。   她期盼着沈云亭多少能好一点,可事与愿违,沈云亭依旧喊着:“冷。”   嘉禾想沈云亭还有力气说话,应该还能撑下去,可渐渐地他连冷也没力气喊了。   嘉禾探了探沈云亭的体温,手一触到沈云亭便吓了一跳。   他快凉透了。   只剩下那个法子了。 第58章 心肝宝贝   嘉禾颤着手探向沈云亭的鼻息。他的鼻息几乎已经微弱到察觉不到了。   “沈云亭, 沈云亭,思谦……”嘉禾试着唤了他几句,“你别这样, 你说句话?”   沈云亭昏沉间小指曲了曲, 似是微弱地回应了她。可这之后, 便再无任何反应。   他的鼻息似乎感觉不到了。   嘉禾呆愣着盯着床上一动不动的沈云亭看,猛然间眼睫开始止不住的乱颤,她的眼睛流不出一滴眼泪,心却沉到了最底下。   酸楚、麻木、悲伤、不忍各种复杂情绪纷至沓来涌进她的心。   沈云亭要死了。   原来看着他死是这个滋味。   不好受。   眼前这个沈云亭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去死?他救了她却要去死。前世那个混蛋放弃了她却活得好好的。   凭什么?   凭他够恶心,凭他够冷情?   为什么对她好的那个沈云亭就该去死?   嘉禾油然而生一种不甘,在掺着浓浓不甘的复杂情绪席卷之下, 她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 她脸上多了一丝决然。   她的手缓缓解开襦裙上的系带, 褪下绣鞋和罗袜。她摘下绾发的玉簪,顷刻间如瀑的青丝垂在她秀颜两侧,在腰间散了开来。   嘉禾白透润泽的雪肤上, 因屋里的炭盆而起了一层薄汗,似起了潮气,将她整个人都衬得朦胧了起来。   她没入锦被之中, 扯开沈云亭身上所有妨碍她的东西……   岑雪卉说的最后一个法子, 着实有效,不消半个时辰,沈云亭的手便开始回暖, 他的呼吸也渐渐开始恢复。   他又开始同之前一样,迷迷糊糊不停喊着她的名字:“嘉禾。”   嘉禾闭上了眼继续,只消他慢慢清醒便好了。她想他定能熬过今夜。临近日出,沈云亭出了一身大汗。嘉禾从锦被中起身, 换上衣服,当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昨夜的事她不会告诉沈云亭。   大约鸡鸣之时,沈云亭缓缓睁开了眼睛,昨夜他仿佛做了一场不可言说的梦。他自觉自己自控力极强,可到底受了重伤,意志力过于薄弱,这才没忍住做了那样的梦。   他仿佛刚从深渊中爬上来,全身都脱了力,连手都抬不起来,嗓子干裂嘶哑发不出声音。他身上已经换了身干净的粗布麻衣。   嘉禾正靠在不远处的小桌上闭眼小憩。她一直守在他身边。   木门响起“嘎吱”推门声,沈云亭略有防备,下意识闭上眼。   岑雪卉端着薄粥小菜和沈云亭的药推门进来。嘉禾眠浅听见声响慢慢睁开眼。   岑雪卉走到沈云亭跟前,听见他呼吸沉稳,面上渐渐有了血色,隔着轻纱替他号了脉。   嘉禾忙问:“他怎样了?”   “应是没什么大碍了,只是暂时尚未恢复元气,仍需多加注意。他身上的余毒会在体内残留一段时日,这期间容易反复发烧,熬过这段时日便好了。”岑雪卉回道。   嘉禾听见岑雪卉如是说,脑中一直绷着的弦总算松了下来。   岑雪卉将方才端来薄粥小菜推到嘉禾跟前:“你累了一天什么都没吃,多少吃点什么。你夫君的药我放这了,药还烫着还需凉一会儿,你先用点吃的。”   嘉禾接过碗勺,朝岑雪卉道了句:“多谢。”   “那法子见效很快。”岑雪卉看着床上呼吸平稳的沈云亭,随口调笑了一句。   嘉禾赧然地抿了抿唇,她对名唤“沈云亭”的这具躯体异常熟悉,哪里会让他生热她一清二楚。   “昨夜我做的那些事,烦请岑大夫莫要透露给其他人,包括我夫君。”嘉禾道。   岑雪卉微愣,不透露给其他人她能理解,只是为何连她夫君也要瞒着?她回道:“此事你放心,做大夫的不会轻易向别人透露病人的病症。只不过你为你夫君做了那么多事,一点也不打算告诉他?”   嘉禾想了想,她没想过会在这小村落里碰见岑雪卉。岑雪卉本家在京城,如若到时候她与岑雪卉在京城碰见,那她撒谎说她与沈云亭是夫妻之事,还是会被揭穿。   既如此不如如实对岑雪卉说:“其实我……”   嘉禾话未说完,岑雪卉先她一步开口道:“其实你们尚未成亲吧。”   嘉禾弯了弯眉,窘迫地一笑:“你看出来了?”   “先前只是有过猜测,不过如今看你这副样子便确定了。”岑雪卉推测了一番道,“小儿女家两情相悦,但家中不同意,便私奔跑出来了,结果遇到了意外,对吧?”   嘉禾:“啊……”   岑雪卉:“我懂你,因为我也是为了自己的婚事跑出来的。”   嘉禾:“你也是?”   岑雪卉:“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便是家里人非要我嫁给一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无用之人,我不愿意便跑出来了。”   “原是如此。”怪不得岑雪卉会出现在这小村落里,原是为了逃婚。只是想不到前世看着清冷沉稳的大嫂会有这么一面。   岑雪卉洒脱笑了声:“女子一辈子不容易,总得嫁个自己喜欢的。”   嘉禾看着她淡然笑颜怔了怔,不经意间脱口问出:“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岑雪卉想了想回道:“自然是要个高威武,长得壮实,皮肤黝黑,力气够大还要会武艺。”   嘉禾:“……”大嫂喜欢的同沈元衡完全是两个样子。看岑雪卉的样子也不像是会委曲求全的,所以前世他俩是怎么两情相悦成亲生子的?   今生沈元衡去了肃州为怜娘守孝,岑雪卉又躲在这小村落里,这两人怕是遇不上彼此了。   药庐之外又来了找岑雪卉求医的村民,岑雪卉不再多留,出去替村民诊病去了。   嘉禾舀了舀碗里清淡的粥,胃口全无一勺也未吃。见放在一旁的药凉得差不多了,端着药碗走到沈云亭身旁。   见他闭着眼似还在沉睡,便用和昨晚一样的方式喂药。她先饮了一口药,而后低下头覆上沈云亭的唇,打开他的唇与齿,将药汁喂了进去。这事起先她做得不熟,可一晚上连做了两回便顺手了。   沈云亭从方才起便一直醒着,他闭着眼忽觉唇上一软,似覆上了一层香软水润的果肉,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甜,连她送进来的药汁都是甜的。他像个刚坠入爱河沉溺不能自拔的少年一般,心“砰砰”乱跳。尽管只是喂药。   一口药汁喂完,沈云亭的心才缓缓平复下来,可尚未稳定,第二口药汁又喂了进来。   连着被喂了十次。   沈云亭不行了……   心麻了。   嘉禾药喂到一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躺在床上那人的唇瓣变得异常好撬,似是有知觉地在迎合着她。   嘉禾当即沉下脸。   沈云亭轻抿着唇等着嘉禾继续喂药,过了好一会儿没等到药,悄悄睁开一条眼缝,偷瞧嘉禾,却见嘉禾沉着脸,厌恶地看着他。   “装够了?”   沈云亭缓缓睁开眼睛,拖着低沉嘶哑的嗓音小心翼翼开口:“别气,对不起。”   嘉禾把剩下半碗药放在小桌几上,冷淡道:“你既然醒了,便自己把药喝了吧。”   “好。”沈云亭立刻应道。   他望着嘉禾,惨白/精致的脸上出现一丝红晕,轻声问:“方才那大夫说,我是你夫君?”   嘉禾回道:“情急之下,迫不得已,请大人勿要当真。”   嘉禾说罢,推门出了屋子。   沈云亭侧头看向小桌几上的药,垂下略带倦意的眸,失落地轻叹一声。   这之后嘉禾几个时辰未再进来,大约是不想再看见他,连送药都托岑雪卉送了。   沈云亭见送药来的是岑雪卉,眼神一暗。   岑雪卉瞥他一眼:“怎么,看见是我来不高兴?”   那倒也没有,隔了一世再见到往日故人,倒也颇有些感慨。沈元衡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夫人品行极好。   也不知沈元衡耍了什么手段抱得美人归?否则好好一个姑娘怎么可能看上他?   沈云亭想到这呼吸一滞,他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说沈元衡。   岑雪卉放下药碗,看向沈云亭出神的俊脸,道:“你难怪她生你的气。你受了伤又中了毒,她急得不行,衣不解带地照顾你,连东西也顾不上吃。结果你明明醒了却还装样子骗她,她伤心才怪。”   “我不想让她伤心。”沈云亭心间一堵,“该怎么做才能讨她欢心?”   岑雪卉为难了一会儿,道:“我也不懂怎么讨她欢喜,要不然你送点花给她,听闻姑娘家没有不爱花的。”   “好。”沈云亭重重点了头,“我记下了。”   姑娘家都爱花,沈云亭将这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沈云亭又问:“那姑娘家还喜欢别的什么吗?”   岑雪卉思索片刻,回道:“珠翠、绸缎、胭脂……姑娘家喜欢长得漂亮的东西。”   沈云亭默默点了点头,他日后要把所有漂亮的东西给嘉禾。   “除了这些以外呢?”他接着问,“我不太会,想学。”   岑雪卉一下子被难住了,她哪里懂那么多男欢女爱的事。   就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也未必懂女人心。女人心简单又复杂,多变又善感。   但看沈云亭目光真挚,问她她也不好推辞,只好扯了句:“姑娘家都喜欢听好听的话。”   沈云亭:“什么好听的话?”   岑雪卉:“甜言蜜语吧。”   沈云亭微拧眉:“怎么才算甜言蜜语?”   岑雪卉闭上眼,想到自家阿爹每回都亲热地叫着院里的姨娘小心肝,姨娘听见那糟老头子叫自己小心肝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凭经验道:“像是你是我的小心肝,疼之爱之吾之唯一之类的,总之一定要听起来肉麻,越肉麻越好。”   肉、肉麻……   沈云亭仔细一想,回忆起了前世嘉禾要他提在画上的那些字。   她是挺喜欢肉麻话的。   沈云亭把这一点记在了心里。   黄昏之时,嘉禾端着素菜和清粥进来。隔了大半日,沈云亭总算又见到了她,朝她绽开一个笑,他本就长得极俊,一笑起来似春日含苞的花全在一瞬绽放。   嘉禾不由看得一愣,论颜色沈云亭当之无愧乃京城第一。   “嘉禾。”他低声温柔唤了句。   嘉禾垂眸将素菜和清粥放在离床不远的小桌几上。   “这几日你在药庐好好养伤。”嘉禾道,“我写了封信把你我的情况简单交代了一番,方才去找了村里专门替人送信的刘老头,让他替我跑一趟腿,将信送给我阿兄,相信过不了几日,阿兄便会派人过来接我们。”   沈云亭“嗯”了声,看着清粥素菜问她:“你吃过了吗?不如你我一起用膳。”   “我吃过了,你自己用吧。”嘉禾回了句,转身朝门走去。   眼看着嘉禾就要跨出门口,沈云亭忙出声:“等等,你先别走。”   嘉禾脚步一顿,疑惑地看向沈云亭。她仔细打量他,见他脸上有一抹异样的红。   沈云亭在心中挣扎了好一番,连好看的长睫都因他心绪不宁而胡乱颤着。   良久他终于开口道:“我有话对你说。”   嘉禾:?   “你你你、你是我的小心肝。”他用清冷严正的嗓音如是说道。 第59章 生子秘方   嘉禾猛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整个人僵硬地站在了门口,觉得自己可能是出现了幻听。   “你说什么?”   沈云亭一张俊脸已经被羞涩的红染满全脸,似被坚硬冰层覆盖的火山就要爆发。   怕嘉禾听不真切, 他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你是我的小心肝。”   “小、小心肝……”嘉禾尴尬地结巴了, 为什么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时沈云亭的脸上一本正经到像是在处理一件极其重要的政务。   沈云亭目光锁着她, 历经三世都没机会说出口的话,再此刻说了出来。   “小心肝,我爱你。”   说得无比郑重和温柔。   沈云亭坐在病床上,摄人心魄的漂亮眼睛抬头望向嘉禾,藏着珍视和渴求,等着她开口回应。   站在门口的嘉禾微垂着头, 在听见这话的一瞬, 猛地推开门离开屋子, 留下“砰”地关门声,以及一句:“我不会爱你。”   一次次自取其辱,骄傲落地, 沈云亭脱了力靠在病榻上,沉着眼望向窗外月色,莹洁的月光映照在他发白的脸上, 显得他惨淡和失意。   沈云亭问自己还要吗?   要。   两人连着在村子里养了几日伤, 嘉禾脚上的伤已经结了疤,可以行走自如了。沈云亭肩膀上的箭伤虽已愈合,然而受体内余毒影响, 整个人看上去脸色有些糟糕,尚还不能行动自如。   岑雪卉从药庐仓库里搬出一张底座装了轮子的椅子给沈云亭用。   这椅子只能靠人来推动,岑雪卉药庐有村民来看病脱不开身,便让嘉禾推着沈云亭去外边走走, 多出去走走比闷在屋里更有利于清除体内余毒。   秋日与世隔绝的小村落里,飘着阵阵麦香,远处山峦群青出浅黄。   嘉禾推着沈云亭在田间散步。沈云亭脸上挂着浅笑,与嘉禾独处令她颇愉悦。   两人经过麦田,刘大娘正忙着收割下来的麦子,在秋天日头下,一个人忙得大汗淋漓。   刘大婶便是那日在村口救了嘉禾与沈云亭的老妇。   嘉禾见刘大娘一个人忙得辛苦,便将沈云亭推到附近大树旁,忙走过去帮刘大娘收麦子。   麦子都已经割好了,只是整片堆在田里。秋日艳阳下,嘉禾穿着素色襦裙一点一点地帮刘大娘将割下来的麦子装进驴车里。   麦子渐渐装满了驴车,嘉禾颈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头上的鬓发也汗涔涔的,阳光一照整个人闪着晶亮。   沈云亭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在太阳下发凉的嘉禾。   扑通一声,心猛地一跳。   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能美到他心坎里,连脸上沾了灰满身是汗的时候都那么可爱。   沈云亭闭上眼,此刻嘉禾被汗水浸染的模样同他今日不停重复的那个梦里一模一样。   沈云亭抬手托额,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近日总是重复中毒那夜晚上不可言说的梦。   梦里的嘉禾也如现下在田间这般大汗淋漓,浑身透着晶莹,她散着长发将他从头到脚都亲了个遍。   这个梦的感受很真,就像真实发生过的一样,他明知此事不可能,却还是总能想起。   简直像着了魔。   嘉禾帮刘大娘将麦子都装上驴车,因麦子塞得太满,两人一直用绳子将车上的麦子固定住。   做完这一切,刘大娘谢过嘉禾,推着驴车回家了。嘉禾刚劳作完,涨红着脸呼哧呼哧走到沈云亭跟前。   嘉禾正对着沈云亭,蹲下/身掸了掸鞋履上的泥,正要起身抬头,整张脸被沈云亭捧了起来。   沈云亭抬起袖子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汗水和泥,原本清冷的音色带了微微一丝甜意:“小花猫。”   嘉禾怔了怔,原因无他,沈云亭此人极律己,自律到桌上不能有一丝灰尘,衣衫不许有一点污渍。   他倒是忽然不嫌脏了。   沈云亭却想着只要跟她沾上边,连污渍也是好的。   “嘉禾。”沈云亭捧着她的脸诚恳问道,“我能不能……”   他话尚未说完,嘉禾已经睁开他一双手站了起来,撇开头回绝道:“不能。”   沈云亭道:“我还没把话说完,你就说不能。”   嘉禾抿着唇:“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是吗?”沈云亭瞧她一眼,面上浅笑,一本正经论道,“我方才是想说我能不能不亲你,你看你脸上像极了在泥堆里打滚的小花猫,我亲不下去。可你说不能,那便是非要我亲的意思。”   沈云亭一向是很懂诡辩的。单论说话,她比不上沈云亭。   嘉禾鼓胀着一张脸,微微赌气:“你不要用正经的口吻讲这种戏弄人的话。”   沈云亭抿唇:“我很认真,不是调戏。”   嘉禾被堵得没话说,只涨红着脸。   沈云亭幽黑的眼睛注视着她,轻声问:“嘉禾,你在害羞吗?”   嘉禾辩道:“我没有。”   沈云亭盯着嘉禾道:“听岑大夫说,姑娘家一提到男女之事容易害羞。”   嘉禾不说话。   “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亲密到不必害羞了,这世上我是最有希望娶到你的人。”沈云亭平静且认真,仿佛在陈述一件事实。   毕竟他救过她,她也救过他,他们就差以身相许了。   然而这话在嘉禾听来却不太一样,她羞愤地剜了沈云亭一眼。心想沈云亭莫不是知道了他中毒那夜,为了救他,她对他除了最后一步没做,其余都做全了。   有了她的把柄,遂才口出狂言,说自己是这世上最有希望娶到她的人。   简直做梦,明明他是这世上最没可能娶到她的人。   嘉禾正赌气,刘大娘把割好的麦子送回家后,又跑出来找嘉禾。   她手里拎着一小袋自家磨好的小麦粉,笑着走到嘉禾身旁道:“沈家娘子,方才多谢你替我搬麦子了,否则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了了,这是我自家种的麦子磨得粉,给你尝尝。”   小麦粉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家家都有,这是刘大娘一份小心意。   嘉禾倒也不跟刘大娘客气,客气倒显得生分了,她从刘大娘手里接过小麦粉道了句:“多谢。”   “不必客气。”刘大娘又道,“我还准备了样好东西带来给你。”   嘉禾眨了眨眼问:“是什么?”   沈云亭循声望去,见刘大娘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笑着交到嘉禾手里。   她道:“这是我家祖传的生子秘方,我都老大不小了,孙子孙女也抱了两手了,用不着了,给你你留着,将来好用。你和你夫君两人都长得那么俊,将来生的孩子一定个个漂亮。”   嘉禾:“……”   这东西她着实用不着。   嘉禾正要对刘大娘说不必,沈云亭已经从刘大娘手里接过了那张泛黄的生子秘方,并对着刘大娘露出迷人灿烂一笑:“多谢。”   “客气什么呢?”刘大娘看了嘉禾与沈云亭一眼,笑眯眯地走开了。   嘉禾皱眉剜向沈云亭:“……沈云亭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   “自然是想着日后生子可用。”沈云亭垂首含笑,“你说呢,沈家娘子?”   嘉禾眉心拧在了一起,回嘴道:“你……你明知道我不是。”   “嗯。”沈云亭沉下眼,“现下还不是。”   嘉禾强硬道:“以后也不会是。”   见她如此不愿,沈云亭沉默看她,敛眸藏起眼底失落,温声道:“听你的。”   他忽然不闹她了,嘉禾略疑惑地望他。   沈云亭笑了声,脸上有经历风雨过后的平静与老成,轻声朝她道:“尊重你的意思。”   嘉禾一怔,总觉得这几个月沈云亭变了许多,若是换做以往大约已经说出那句:“你是我的。”   嘉禾也不知怎地,见他如此平静,故意道了句:“那若是我想嫁给别人……”   沈云亭似是为了尊重她的意思,反问了句:“我能抢吗?”   嘉禾把他的话打了回去,道:“我说不能,你便不抢了?”   若是真有那么简单,嘉禾便要烧高香拜谢祖宗保佑了。先前她说了多少遍,不要不能不可以,他没一句听的。   她可还记得当日在西北,她与骆远的婚宴上,他不顾一切耍手段抢人的样子。   沈云亭回道:“如若真有那一日,我不抢你。”   嘉禾面色无波道:“望你说话算话。”   “算话。”沈云亭道,“我不抢你,我会让那个觊觎你的人娶不了你。”   “让他娶不了你,然后守着你,守到你愿意嫁为止。”   嘉禾气笑了,他说的和抢有什么区别?   日头渐落,散步散得差不多了,嘉禾推着沈云亭回药庐。静谧地乡间小道上,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田野尽头。   “嘉禾。”沈云亭唤了声她的名字。   他颠了颠怀里的小麦粉,道:“一会儿做小酥饼给我吃好吗?”   嘉禾圆眼一闭,气鼓鼓瘪嘴:“你可真难伺候。”   沈云亭笑。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药庐便到了,远远望去药庐门口站着两个高大的男子。   一个是骆远,一个是程景玄。   嘉禾远远瞧见,便兴奋了起来,朝药庐喊:“阿兄,骆远。”   程景玄闻声,转过头望见了许久未见的自家阿妹,虽然先前嘉禾已在信中同他报过平安,可程景玄仍然忍不住冲到嘉禾跟前,颤了声问:“啊妹你可好?”   “我很好。”嘉禾忙道,又低头望了眼轮椅上的沈云亭道,“沈少傅救了我。”   “沈二,你三翻四次救我永宁侯府,这恩我记下了。”程景玄忙对沈云亭道诺道。   沈云亭只淡然回了句:“不客气。”   三人刚寒暄完,骆远便跟了上来,仔仔细细把嘉禾瞧了个遍,见嘉禾一根头发丝儿也没少,安下心来。一安下心就小禾苗小禾苗叫个不停。   这两人过来寻他们固然是好事,只是如此一来,他盼了许久的小酥饼怕是没了。   沈云亭捧着小麦粉,垂眼微敛上眸子,他仿佛与他们隔了一道墙,他处在冷寂的一端而嘉禾处在色彩斑斓的那一端。   骆远想抢走他眼里唯一的色彩。   聚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几人一道回药庐收拾东西。岑雪卉亲兄弟明算账,问他们讨要了一笔医药费用来给药庐添新药材。   收拾完东西,几人上了马车。   沈云亭行动不便,骆远主动上前背他上马车。沈云亭本来勉勉强强扶着马车车栏也能上去,骆远硬是趁他体力不济做了这一番动作,沈云亭扯了扯嘴角:“你可真热心。”   骆远昂起脑袋对沈云亭道:“那是,你救了小禾苗,是小禾苗的恩人,小禾苗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背恩人上马车应该的,不必客气。”   沈云亭面无表情看了骆远一眼,心中暗笑:呵呵,装得真好。不过是想在嘉禾面前表现一番罢了。   骆远背着他上了马车,马车上正好还剩两个位置,一个在程景玄旁边,一个在嘉禾旁边。   那么问题来了,他和骆远谁坐在嘉禾边上? 第60章 掉马   骆远仗着腿脚好, 先沈云亭一步凑到嘉禾跟前一屁股坐下。   沈云亭只好暂时坐在了程景玄身旁。马车微一敛眸,忽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惨白的脸干裂的唇, 活脱脱一个病中美人。   嘉禾微蹙起眉, 先前沈云亭明明已经恢复得不错了, 怎么忽然又不行了?   见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程景玄忧心问:“沈二,你没事吧。”   沈云亭掩着唇角轻咳了一声,缓缓道:“无事,只是马车内逼仄不通风,难免有些胸闷。”   他说着还瞥了一眼嘉禾身旁有车窗的位置, 那个位置正被骆远占着。   沈云亭是他们兄妹俩的恩人, 程景玄想了想, 对骆远道:“阿远,沈二病成这样,不然你同他换个位置, 把靠马车车窗的位置让他坐。”   骆远虽想同嘉禾挨在一起,但想到沈云亭身上有伤,便也点头答应了。   沈云亭如愿坐到了嘉禾身旁, 微闭上眸嘴角轻扬。   却听嘉禾小声叱了他一句:“阴险。”   他回给嘉禾一个笑。   嘉禾不理他, 转过头对坐在马车最里侧的骆远道:“骆远,这车窗旁风吹得有些冷,我同你换个位置吧。”   小禾苗说的骆远哪会不同意, 他忙起身拍拍自己坐过的地方掸走灰,乐呵呵把位置让给嘉禾。   如此一来,沈云亭身旁便坐了骆远,骆远身旁坐着程景玄, 程景玄身旁是嘉禾,嘉禾坐在最里侧,也就是方才沈云亭装病不肯坐的位置。   沈云亭和骆远,两个人嘉禾谁也不挨着。   沈云亭沉默地看向嘉禾惨淡一笑,抬手托住自己发烫的额头,其实他方才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真的。   余毒未清发热反复,可嘉禾不信他了。   马车一路在山道上颠簸,没有回秋猎的地方,而是直接去往京城永宁侯府。   马车之上,程景玄将这几日秋猎所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嘉禾。   延庆帝的身体越发不好了,这场秋猎众人表面上和气乐呵实则朝中各大势力为了储位之争暗潮汹涌。   皇权斗争,血亲相残是常有的事。   三皇子李炽为了争夺储位谋害嫡亲兄长李询,暗中对太子的御马动了手脚,欲置太子与死地。   幸得太子发现及时,未让他得逞,派兵将意图不轨的三皇子一/党一网打尽。   嘉禾同沈云亭出事之后,二皇子李铭的狼子野心也昭然若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趁太子与三皇子恶斗之时,二皇子李铭早已派重兵围堵了白云山,幸得太子料事如神早做了准备,一声信号上天,盘踞埋伏在白云山的部下,奋起将二皇子一/党也拿下了。   沈云亭对此事的结果毫不意外。他早前为以防万一,部署了一队兵在白云山,李铭虽出其不意然跟他斗还是嫩了点。   “这次阿远手下的护卫队在二皇子围堵太子时,护送太子平安离开白云山,立下大功。”程景玄道,“太子夸阿远不但武艺精湛,连兵法也进步很快,要给阿远升职。”   沈云亭随口道了句:“恭喜。”   骆远摸了摸后脑勺,看向嘉禾:“兵法进步快,那多亏了小禾苗教我识字。小禾苗是大功臣,等我升官加了俸禄,就给小禾苗买她喜欢的胭脂。”   沈云亭心口一堵。幼时因怜娘整日在脸上涂满厚厚的胭脂坐在门口幻想着沈翱会来找她,故而他不习惯嘉禾也用胭脂。   前世嘉禾惯着他,不常在他跟前用胭脂。他习惯了她顺着他,全然未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其实嘉禾极喜欢胭脂。别的姑娘家有的他却未能给她。   嘉禾听了骆远的话忙摆手婉拒了他道:“不用不用,你这才刚来京城不满一年,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得用到该用的地方,买宅子安家哪处不用钱?我不缺胭脂,待你将来有了闲钱再说吧。”   骆远嘿嘿一笑想着存钱也是替他们未来打算,道:“都听小禾苗的。”   沈云亭神色沉沉,靠在车壁上闭上眼,隔世的记忆涌入脑海。   前世嘉禾同他一路从微时走来,他在朝中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因外室之子的身份,他受人打压。   那会儿他同嘉禾刚定下婚约不久,他官位低俸禄也少,别人嘲笑嘉禾要嫁一个无用之人,一个月俸禄都买不起一个银坠子给她。   她就为了别人说他一句没用,与人争执。   “不就是一个银坠子吗?思谦现下刚出仕要用银子的地方多得是,钱得攒着用到该用的地方。”   “待将来思谦升了官加了俸禄有了闲钱,不要说银坠子,便是玉坠子金坠子我都会有。”   末了,她被人扯掉了好些头发,顶着一头被扯乱的头发,红着眼眶,朝他笑笑:“谁也不许说你没用。”   他跟嘉禾相守了七年,始终记着那句话,后来他站在了群臣之首,给了她用不完的金银。   可别人还笑她,笑她有钱有什么用,跟了个他那么多年,他还是对她不上心。   她跟了他什么好事都没碰到。   所有的眼泪全是因为他。   马车约驶了两个时辰到了京城永宁侯府门口停下,嘉禾对沈云亭道:“沈少傅的恩情稍后我永宁侯府会送上厚礼答谢,望少傅回府好好养病,早日康复。”   话毕,嘉禾转身进了永宁侯府。   沈云亭回了隔壁少傅府,他扶着门站在门前,看着骆远随嘉禾一同进了永宁侯府。   永宁侯府的大门再一次在他眼前阖上。   他垂眸叹了口气进了府。白子墨盼了几日总算把沈云亭人给盼回来了,当即对着他破口大骂了一番。   白子墨气急败坏:“她还能比你的命重要?”   沈云亭不作声响,他想若是前世能用他这条烂命换她活着该多好。   听着白子墨一遍又一遍的责骂,沈云亭烧得厉害意识模糊,倒了下去……   *   嘉禾回到京城后过了几日平淡日子,这短短几日里,皇城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二皇子、三皇子因谋逆罪被关进天牢待审。   二皇子李铭生母卑微,自己又不得延庆帝喜爱,自觉没有活路便在天牢里悬梁自尽。   三皇子李炽被放逐至肃州,永世不得归京。这已是太子对李炽最大的仁慈。   延庆帝为此事大受打击,本就不怎么好的身子愈发不行了,传闻延庆帝大限将至,大概就在这几个月了。   也因着延庆帝的身子愈发不好了,选妃一事已迫在眉睫,一则办喜事能为延庆帝冲喜,二则倘若延庆帝先一步撒手人寰,太子需守国丧三年方可娶亲。   大邺皇室皇嗣稀薄,皇室中人都期盼太子能早日成婚,为皇室开枝散叶。   然太子那头却仍无回应。   经历了这些,如今的太子已权力在握,离千万人之上那位置只差临门一脚。   太子能稳居坐稳如今这位子,沈云亭可说功不可没,前日太子给了沈云亭太师的封号,有了身世的助力,他入仕不到一年便已几乎能在这朝堂上呼风唤雨。   这几日间还有一个关于骆远的小插曲。   骆远因此次秋猎护驾有功,在军中升了职,自己手下有了兵将可调度。   凉州战事频频,骆远被太子亲自委派前去凉州支援永宁侯。   骆远第一次被委以重任,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不入流的悍匪。   他这人想得东西简单,只觉得要上战场去,就能跟他阿爷一样,为国而战当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却未想过,战场形势诡谲多变,纵使武艺精湛,可若一个不小心陷入敌人圈套未必能活着回来。   不能活着回来尚不算最遭的,糟的是拼尽全力护国,到头来却揽上诬名埋骨他乡,青史之上永远都是罪人。   凉州战事紧急,骆远去的也急,临行前嘉禾代替临时有事的阿兄去送骆远,顺道给他带了个平安符。   骆远接过平安符,笑得合不拢嘴:“小禾苗想不到你还特地替我求了平安符,我要高兴死了。”   嘉禾一愣,怕他误会忙道:“我给爹爹和阿兄也求了,你一个人在京城无依无靠,只同永宁侯府稍亲近些,所以我顺道也替你求了一个,你们都有。没什么特地不特地的,莫要多想。”   这话意思是,你同我爹爹阿兄没什么两样,千万别多想。   可骆远偏就多想了,原来自己已经同她爹爹和阿兄一样,是她的“家人”了。   嘉禾好不容易送走了骆远,回了府却在府门口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白子墨举着把折扇,守在永宁侯府门口。   见嘉禾回来,神色凝重地走上前,先朝嘉禾行了个礼,而后面色难看地求道:“他病了,病得挺重的,你就看在他救你一场的份上,去看他一眼。”   白子墨口中的“他”不会是旁人,只可能是沈云亭。   岑雪卉的确说过沈云亭身上余毒未清,这段时日容易反复发热。   嘉禾微抿唇:“沈太师病了,白先生该去找大夫,而不是找我。”   白子墨沉着脸道:“大夫管用,我还用来找姑娘你吗?姑娘一定要这样无情?”   论无情她哪里及得上沈云亭。   嘉禾未搭理白子墨,径直朝府门走去。   白子墨苦笑一声,枉那人病得迷迷糊糊还天天喊着这个狠心女人的名字,结果人家连看也不愿意去看他一眼。   白子墨又问:“你真的不去?”   “不去。”嘉禾回道。   “他快死了。”白子墨想到他那该死的东家沈云亭,一咬牙道,“求姑娘见他最后一面。”   白子墨应当不会用沈云亭的死开玩笑。   嘉禾一愣,蓦地转身。   沈云亭快死了。   不会啊,在药庐他明明恢复得极好,岑雪卉说只要熬过这段时日,等余毒清了,身子便会恢复。   怎么好端端的,忽然……   白子墨扯道:“是身上的毒起了变化,总之姑娘快去吧,晚了他就凉了。”   嘉禾心忽一沉,未多想便踏着风冲进沈云亭府中,进了府也没人揽着她,她穿过长廊冲进沈云亭房里。   一股药味扑鼻而来,嘉禾穿过屏风,见长公主正坐在沈云亭床前,一脸忧心忡忡。   她脑袋一下子放空,缓缓走上前。   长公主见她来了,和蔼一笑:“你来看他了,他正叫着你名字呢。”   嘉禾指尖掐着手心,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他……”   “他没事。”长公主道,“大夫说及时吃药,熬过这段时日便好了。”   嘉禾眉心一蹙:“可白先生不是说他……”   “白先生说他怎么?”李蕙不解地朝嘉禾看去。   白子墨骗了她,为了让她来见沈云亭连诅咒沈云亭死这种阴招都用上了。   嘉禾闭了闭眼回道:“没什么。”   她来都来了,就当是提前预支将来临终前要见的那一面吧。   长公主见嘉禾来了,唇角带笑走上前抓住嘉禾的手道:“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说完便退了出去,留嘉禾与沈云亭独处。   此刻,沈云亭正躺在榻上,惨白的脸上因病而浮起一丝异样的红,微张着唇,不停叫着她的名字。   “嘉禾,嘉禾……”   他的样子看上去很痛苦,仿佛正陷在一场无尽的噩梦之中。   嘉禾走上前坐在床沿,叹了口气道了声:“在。”   沈云亭闭着眼似有意识般动了动手指。   嘉禾见他全身发冷的样子,上前将他伸在被子外的手塞进被子里盖好。   这一动作带动了整床被子,有什么东西随着被子扯动从床上掉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是一个画轴,掉在地上整幅画随着滚动展了开来。   沈云亭怎在床上藏画?   嘉禾去捡,刚一低头瞥见画上画的人,不由怔住。   这画上画得是她,可画上人穿得衣服却是前世她才有的。   画中人的脖子上还点了一枚红印。   那画上赫然提着一行端正的字——   吾妻嘉禾,吾心所向,吾之唯一,吾爱永存。 第61章 诱惑   嘉禾盯着画中人, 赫然是前世的她。这副小像同前世沈云亭画给她的那副一摸一样,细节都一分未改,连脖子上的那枚红印都复刻了下来。   她犹记得前世沈云亭画这幅小像之时不小心将朱砂滴在了小像中的脖子上, 她埋怨那点朱砂点在脖子上便不像她了, 沈云亭为了哄她, 便在她脖子上与小像一致的地方咬了个红印。   嘉禾自嘲地笑了声。这辈子的沈云亭怎么可能画出这样的小像。除非眼前这个沈云亭就是前两世与他痴缠不休的人。   难怪这一世多了那么多变数。   原来到头来他还是他。   她瞧见这幅画上那一行题字——   吾妻嘉禾,吾心所向,吾之唯一,吾爱永存。   那是从前沈云亭死活也不肯为她题的字,如今他不但题了,甚至还多加了两句。   真可笑, 他怎么有脸题这种字。   嘉禾颤着手从乌发上取下金簪, 抵在沈云亭心口, 她红着一双眼睛无神地盯着沈云亭的脸。眼泪顺着脸颊滴在手背上。   她又见到了那个爱过恨过的隔世之人,她想将簪子狠狠刺进他的心口,让他也尝尝剜心的痛楚。活了三世, 他还在把他当玩物,欺骗、隐瞒把她耍得团团转。   在她同他坦白自己是重生之人后,他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装作自己不是那个伤害她之人的模样接近她。   她拿着簪子抵着沈云亭心口很久很久, 最终松开了手。   不值得,他若死了长公主不会放过她和永宁侯府,与他同归于尽不值得。为了这么个人一次又一次地搭上她自己的命不值得, 搭上永宁侯府不值得。   嘉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沉默地盯着躺在病床上不停唤着她名字的沈云亭,心沉稳地跳着。   她不杀他,可这么放过他, 她可不要。沈云亭耍了她这么久,凭什么要放过他。她要他也尝尝被人耍是什么滋味,尝尝从云端坠到谷底有多痛。从前沈云亭对她做的一切,所给他的伤痛,她都要加倍奉还。   沈云亭不是想玩吗?好,她就陪他玩。   嘉禾平缓地呼吸着,沉着眼慢慢将手里的簪子簪回发髻上。又将掉在地上的画捡了起来,卷进画轴里,重新放回床边。   她擦掉脸上的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守在沈云亭身边。   未过多久,长公主端着熬好的药推门进来,走到沈云亭床旁,瞧了沈云亭一眼,道:“到时辰吃药了,该把他叫醒了。”   嘉禾从李蕙手中接过药碗,道:“我来吧。”   嘉禾压下心中愤怒和恨意,轻轻推了推沈云亭的肩膀,放柔了嗓子唤了声:“思谦。”   沈云亭被推了肩膀微有些意识,隐隐听见熟悉柔软的唤声睁开眼来,睁眼便看见嘉禾在他身边。   眼前朦胧模糊,他以为这是幻觉,伸手向前探了探却触到了实物。   他微启唇:“嘉……禾。”   嘉禾道:“我在。”   这一声“我在”让沈云亭彻底清醒过来,小心翼翼地起身靠在床边一动不敢动,生怕一动嘉禾就不见了。   李蕙浅笑着看他俩一眼,掀开帘子推门出去,留两人独处。   嘉禾捧着药碗,舀了一勺药,放在嘴边吹凉,送到沈云亭嘴边:“喝药。”   沈云亭垂眸看着勺子里的药一愣。   嘉禾见他愣住不动,瘪了瘪嘴劝道:“你不喝药病怎么会好?”   “喝的。”沈云亭受宠若惊,忙启唇将勺里的药吞下,嘉禾喂一勺他吞一勺,顺从至极。   嘉禾来看他了,还主动关心他,给他喂药。沈云亭白如纸的脸上多了一点因欣喜而产生的红。   房门外李蕙偷眼看着里头的动静偷笑,白子墨经过房门外看见李蕙,行礼道:“长公主。”   李蕙忙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小声点。   白子墨压下声音问:“您怎么了?”   李蕙指了指门缝里头的嘉禾与沈云亭,笑着道:“我儿的婚事快有着落了。”   白子墨摆摆手笑了笑,婚事得了吧,程姑娘对他那一副冷样,他那非程姑娘不娶的模样,怕是这辈子都难成亲。   如是想着,白子墨朝门缝望了眼,却见嘉禾正一勺一勺地给沈云亭喂药,这样子看上去还颇甜腻。   屋里,嘉禾喂完药,拿湿帕子一点一点擦掉残留在沈云亭嘴角的药汁。   沈云亭抿唇微微一颤,抬起厚长的眼睫睁着眼专注看向嘉禾的脸。   她散着果香的水润嫣唇轻轻抿着,往上小巧的鼻尖泛着红,再往上一双圆润的眼睛泛着浅浅水光,眼眶红了一圈,眼睫上沾着晶莹的水珠。   沈云亭呼吸微一颤,捉住嘉禾正替他擦药渍的手,问:“你哭过了?”   嘉禾委屈地抿抿唇,泛着水光的眼睛直勾勾盯向沈云亭:“方才白子墨为了逼我来见你,跟我说……你快死了。”   “他这样骗你?”沈云亭紧皱眉头严肃着一张脸,“你放心我会罚他。”   在门外偷看的白子墨摸了摸自己的钱袋,深感这个月工钱怕是要减半。真是气死他也,若是没有他,人家姑娘能过来吗?   这个该死的沈云亭还要罚他。   真是在他身边做牛做马不如人家姑娘第一滚烫泪珠。   不看了不看了,酸臭味!   白子墨扇着扇子气愤地走开了。李蕙也不再做打扰,悄悄走开了。   嘉禾擦着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他说你快死了,我快担心死了。”   沈云亭心猛地一颤,差点丢了魂,说话声都颤了:“你担心我……”   嘉禾红着脸垂下头默认。   沈云亭心中有窃喜却又见不到嘉禾难过,在官场上沉稳老练了一辈子,在她面前却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我无事的,好得很,过几日便又能去永宁侯府外蹲点守你了。”   嘉禾愣愣地抬头看沈云亭,伸出纤细的手,抓住沈云亭的衣袖,吸了吸鼻子:“沈思谦,白子墨骗了我,可在听到你要死去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事。”   沈云亭目光一瞬不瞬注视着嘉禾。   嘉禾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着,指尖狠狠掐住掌心,疼痛由手掌蔓延而上,激出她眼角一滴假泪,柔软地声音掺着几分虚假的爱意。   “我在乎你,很在乎你。我告诉自己不要在乎你,可是我不争气。”   话毕,嘉禾立刻被拥进了一个怀抱。   沈云亭没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她,越抱越紧。耳畔不停重复着她说她在乎他。   他抱着嘉禾,眉梢肆意扬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嘉禾一句:“你可不可以永远都这么不争气?”   嘉禾被沈云亭拥在怀中,鼻尖萦绕着沈云亭衣衫上清润的香,沉着眼面色无波。   她没想到沈云亭这么好糊弄,随便丢了个饵便顺着钩上来了。   很好,第一步走得很稳,沈云亭以为她开始原谅他了。下一步要让沈云亭毫无防备地沉沦在爱河里,让他深深地陷下去,快乐到极点。   到他以为要彻底得到她的那一刻,再狠狠羞辱他丢弃他。让他尝尝从前她所受的滋味,她要亲自告诉他什么叫可怜,什么叫绝望,什么叫戏弄。   嘉禾这么想着,忍着恶心,伸出纤细小手慢慢环抱住沈云亭:“我再也不想争气了。”   沈云亭抱着嘉禾许久怎么也不松手,仿佛一切都苦尽甘来,他道:“你不必争气,有我。”   “我会争气,让你过上很好的日子。”不会再因为他而遭受一丁点屈辱。   嘉禾在沈云亭怀里闷闷地应了声“好”,在他怀中挣扎了几下:“唔,你先放开我,抱太紧,我要喘不过气了。”   沈云亭忙松开她,他似刚沉入爱河的少年一般,眼睫不受控地颤着:“抱歉,我……”   嘉禾伸出食指抵住沈云亭的唇,在他唇肉上轻碾而过,圆润的眼睛勾着他:“不要抱歉,若不是实在喘不过来,我也想一直这样抱着你。”   是啊,如果是前世的她,巴不得能时时刻刻都这样对他撒娇,想他一直拥着她。   骗沈云亭一点也不费力,只需将自己装成前世的自己便可。   沈云亭抿唇,被嘉禾指尖碾过的唇肉隐隐发烫,心间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我……能不能再拥你一会儿?”他眸色渐沉,略压着声问。   嘉禾没答他,直接上前拥住了他。   她贴在沈云亭怀里,听见他的心正猛烈跳动着,他身上某处也随着心跳加速而起了变化。大邺最年轻的状元,哪处都是状元般的好,脸也好,才学也好,别的什么东西也好……   他总是能轻易被她撩出火,正如他中毒的那夜,她轻易就能将他全身点燃。   沈云亭回抱住她。   “思谦。”嘉禾颤着声道,“我想再不顾一切爱你一回。”   当嘉禾还在想着如何一步一步诱沈云亭沦陷之时,沈云亭的脑袋已将这一步迅速略过,他直接跳到了终点。   “嘉禾。”沈云亭轻笑,“我会是你孩子的父亲。”   嘉禾对着他浅浅笑着,心却沉入了底端。她暗嘲道:他这样的人不配。   沈云亭忽朝她耳边轻声道:“上回在小村落里,刘大娘给的生子秘方,我还没打开看,要一起看么?”   看个鬼。   嘉禾羞红着一张脸推脱道:“还没成亲呢。”   沈云亭微有些赧然:“我有些急。”想立刻完整拥有她。   成亲?笑话。   “不急的。”嘉禾道,“慢慢来。”   沈云亭应道:“是,得好好准备。”   总算有机会能同她好好办一回婚宴了,那得是全京城最好的。   秋日午后,天气舒爽,嘉禾推着沈云亭坐在院里晒太阳。   院中扎着个秋千,嘉禾坐在秋千上晃荡,沈云亭靠在不远处的躺椅上望着她。   很久没有同她有过这样闲适的时光了。      上一回还是前世,他坐在院中小憩,她非要挨着他给他讲民间话本上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那些听起来乱七八糟的故事,从前她很喜欢。她常会把自己的喜欢的分享给他。从前他嫌过,可此刻只想再从她口中听一次那样的故事。   “嘉禾。”沈云亭朝她轻声道,“我想听你讲话本。”   嘉禾闻言一愣,从秋千上下来,搬着小石凳坐到他跟前,双手托着腮眨了眨眼看他,回道:“好啊,那我便讲秋娘与负心汉的故事吧。”   嘉禾靠着沈云亭的手臂,绵软地声音自她口中传出。   “从前有个花魁名叫秋娘,她爱上了穷书生将所有的积蓄给了穷书生,供他上京赶考。可穷书生高中后便翻脸不认人抛弃了秋娘,后来……”   “后来怎样?”   “后来这个穷书生遭报应死了。”   “……”   “还想听吗?”   “想。”   “从前有个公主,她嫁给了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将,扶持他做了大将军,公主怀了孩子,小将却为了另一个女人抛妻弃子,后来……”   “后来怎样?”   “后来这个小将遭报应死了。”   “……”   秋日天气适宜,沈云亭静静地听着嘉禾讲了十几个“坏男人”遭报应地故事,直到她讲累了,闭着眼靠在他身侧睡了过去。   沈云亭脱下素色外衫,披在嘉禾身上替她挡风。   嘉禾睡熟了,沈云亭细瞧着她的睡颜。   修长细眉之下,一双眼轻轻闭着,睫毛长且卷随着她均匀地呼吸轻轻颤着,一双眼下是微微泛粉的脸颊。   刚及笄不到一年的嘉禾,脸颊圆润那泛开的一点粉衬得她异常可爱且……迷人。   她哪都迷人,尤其那小巧的嫣唇,微微张着,诱人采撷。   秋风轻拂过脸庞,带动脸颊两侧碎发,撩出一丝痒意。   沈云亭慢慢靠近嘉禾,挣扎良久,难忍心痒,微低下头,在嘉禾微张的唇上蜻蜓点水般地落下一吻。   吻毕,他正想抬头,脖颈却忽然被一双纤细的臂膀圈住。   嘉禾睁开眼,忽而一笑,压下他的头,猛地对着他的唇咬了上去。 第62章 口脂   沈云亭未料到嘉禾会对他突袭, 毫无防备地陷了进去。她太会了,也太了解他的点在哪里,热切又温柔, 令他情难自已。   他只能在她手里沉沦不醒。   不知何时, 嘉禾整个人爬到了他上面。狭小的躺椅支撑着两人的重量嘎吱作响。   好久之后, 嘉禾松开他,她笑着抿抿自己的唇,指尖揩去沈云亭微肿薄唇上的口脂。   见沈云亭怔在那儿一动不动,调笑了句:“怎么,吓着了?”   “不。”沈云亭盯向她,“在回味。”   “倒是不必回味, 想什么时候有都有。”嘉禾笑了声, 低下头继续方才对他做的事。   她边探进他的齿关边睁开眼看着沈云亭, 他正闭着眼放任她的所作所为,无比顺从应和着她每一个动作。   真讽刺,她小心翼翼捧着他的时候他对她那么残忍, 她耍他玩的时候他又那么容易上钩。   在沈云亭沉溺到最动情之时,嘉禾抽身离开,故意退他几尺远, 看着他够不着的样子发笑。   她笑着问沈云亭:“喜欢吗?”   “喜欢。”沈云亭敛眸低声答道。   嘉禾:“还要吗?”   沈云亭微抿唇:“要。”   嘉禾弯着眉毛摇了摇头:“没有了。”   “不是想有就能有吗?”沈云亭望向她紧抿的唇。   嘉禾抬头望了望夕阳, 道:“不早了我得回府了。”   话毕,嘉禾整理好被压皱的衣衫,一步一回头地朝府门走去。似依依不舍又似在勾人, 沈云亭默不作声跟了上前,在她跨出府门前的那一刻,试探着开口道:“明日见。”   “明日见。”嘉禾转头朝他弯眉一笑,随后消失在他眼前。   沈云亭沉默着, 伸手朝空无一物地前方探去,仿佛此刻在他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他垂眸密而长的眼睫微颤着,心绪纷乱,一切都是他所期盼想要的,可却那么不真实。   送走嘉禾,沈云亭回了书房,书房香炉里焚着提神的香料,沈云亭坐在书案前揉了揉眉心,翻开太子送来的文书看了起来。   这几日他多在府中养病,然需他处理的繁冗政务他一件也没落下。活了几辈子他都将律己勤勉刻在骨子里。   夜渐深,沈云亭掩唇轻咳,唇色泛白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大氅。书房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沈云亭朝门望去,望见站在书房门外白子墨的身影,道了声:“进。”   白子墨推门而入,把一篮热乎薄脆的小酥饼放在他跟前,道:“你那心肝宝遣人送来的,我顺道带给你。”   沈云亭将整篮小酥饼挪进怀中轻捧着。   白子墨看他这副模样,无奈叹了口气,劝道:“思谦,你惯来谨慎。程姑娘先前还对你爱搭不理、一副厌烦不耐道样子。可今日忽然间便对你换了一副态度。多少有些不对劲。”   沈云亭唇角微微扬了扬道:“说起来还得谢你。你骗了她,她以为我要死了,才发觉她没法不在意我。”   白子墨笑了:“你真的信?你先前也不是没在她面前‘死’过,你见她动容过吗?思谦,连我都能看出来她不对劲,我不信你这般聪颖警觉之人会察觉不到。”   沈云亭垂下眼帘半遮着眼睛,默了默道:“那又如何?”   他望着篮子里的小酥饼,对白子墨轻笑一声:“先生,我想傻一回。”   他聪明了两辈子,两辈子都没有能同她圆满。   白子墨摇头:“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   沈云亭回他一句:“你又怎知彼之砒/霜非吾之蜜糖?”   白子墨:“你……”   沈云亭:“先生,我想赌一回。”赌嘉禾对他是真心的。   白子墨:“世上有多少抱着侥幸的赌徒最后都输得倾家荡产。思谦,我认识的你从来都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先生你不知道。”沈云亭道,“原本我连赌的机会都没有。”   可现下有了。   “呵,愿你抱得美人归。”话毕,白子墨不再多言,摇着折扇退了出去。   沈云亭回道:“多谢先生。”   书房门“嘎吱”一下阖上,书房一片静谧。   沈云亭捻起一块小酥饼欲吃,可小酥饼太酥脆,一上手便碎成了几块。   他小心翼翼地把碎掉的小酥饼拼成圆满的形状,可碎掉的地方怎么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   他眼睫颤着,久久无言。   其实他明白。   沈云亭轻叹了一声,收回思绪。   第二日一早天刚亮,沈云亭乘坐马车去了云胭阁。   云胭阁主卖首饰妆品,沈云亭仔细问过李蕙,云胭阁出品的东西精致华贵,款式独特,很受女子的喜爱。   马车停在云胭阁,沈云亭走进阁里,一股香风扑面而来。   云胭阁内,时下女子爱用的香囊球、金镶玉钏、玫瑰香粉,胭脂首饰衣饰皆有之。   掌柜的眼尖,一眼认出了门外太师府的马车,忙将云胭阁内最好的物件都找了出来,任沈云亭挑选。   金玉耳坠、花露胭脂、点翠插梳、翡翠簪子、玫瑰香粉、南珠项链、玛瑙璎珞……   整整选了一箱子。   带着这箱子胭脂首饰,等在了永宁侯府大门前。   以外等整整一日都无人理睬,今日嘉禾身旁的贴身婢女流月,早早地便为他开了门,迎他进了府。   “大人里边请。”   沈云亭环顾了一圈周遭,没见平日生怕他靠近自己妹妹一步的程景玄,便问:“你家大公子呢?”   “大公子今日一早便去了军营操练,玖拾光整理不在府中。”   怪不得他今日那么顺利便进了府。   他总觉着今日永宁侯府人并不多。   流月十分擅长察言观色,见沈云亭面有疑色,大概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便道:“今日是初八,永宁侯家心善,每个月初八准许府中买断了卖身契的家仆回家中与亲人相会,故此今日留在府中的都是家生子,人并不多。”   原是如此,也就是说今日留在永宁侯府的人都是永宁侯府的老人,绝不会将他来过永宁侯府的事对外泄露半分。   嘉禾向人隐瞒与他共处之事。沈云亭敛眸,遮住某种不安情绪。   他同嘉禾尚未有名分,传出去未必是好事。   考虑周全些也好。   他跟着流月来到嘉禾屋前,等了一会儿,抬手轻扣房门,对里头的人道:“我来了。”   屋里传来嘉禾甜腻的一声“进”字,沈云亭推门而入。   刚跨进门槛,嘉禾伸手拽着他的衣袖往前一拉,他整个人便顺势进了房里。   “砰”一声,房门在他进屋后紧紧关上。屋内只有他同嘉禾两人,嘉禾就站在他跟前,赤着脚散着青丝,似是刚醒不久。   小鹿般生动水灵地眼睛直勾勾望着他,脸上还挂着一抹红云:“我睡久了。”   沈云亭心颤了颤,抿唇眸色沉沉,喉结微滚动,别过头不敢看她:“无事,多睡会儿也好,养养精神。”   嘉禾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前世她贪睡可是被他嫌不够勤勉。   她笑了笑:“那我再睡会儿养养精神?”   “嗯。”沈云亭点头,“你再睡会儿,我去前厅等你。”   说罢沈云亭转身欲走,却被嘉禾揪住了袖子。   她垂着一双水灵的圆眼,柔柔地道:“我说笑呢,你怎么还当真。日上三竿了,再睡就成小猪仔了。我去屏风那换身衣服,你在这等我。”   沈云亭点头应下。嘉禾赤着白皙透粉的小脚,小跑去了屏风后面。   隔着屏风沈云亭影影绰绰望嘉禾褪下衣衫后的玲珑轮廓,她的动作极轻极缓,似蓄意勾引。   沈云亭抬手支着额头,似乎昨日嘉禾也是这样,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若有似无地再勾着他。   她勾着他又若即若离,偏不让他得手,似故意要让他难忍。   终于等到嘉禾换完衣裳从屏风后出来。   嘉禾换了身茶白长裙,走到梳妆镜前坐下,抬头瞥见梳妆台上多了一只大木箱,转过头问沈云亭:“你拿过来的。”   “嗯。”沈云亭道,“送你的。”   他抿唇紧张:“打开看看。”   嘉禾依言打开木箱,木箱子里垫着块红色绒布,上头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堆首饰胭脂。   “望你喜欢。”沈云亭温声道。   嘉禾从木箱里取出胭脂,奇怪地望向他:“你买胭脂送我?”   他前世不喜她点胭脂。   “嗯。”沈云亭嗓音微沉,“今后你的胭脂归我替你添,轮不到骆远。”   嘉禾心道:哦,原来是吃醋了。   “你不是不喜我点胭脂吗?”嘉禾故意问道,“那今后我天天在你跟前点胭脂,你受得了?”   沈云亭神色正经,直言道:“你的口脂我喜。”   他想嘉禾给了他一次机会,他也该给自己一次机会,从过去走出来。   嘉禾微愣,想起昨日她留在他唇上的口脂,面色泛红,轻轻“哦”了声。   她捧着木盒,笑得像头一回收到心爱之人礼物的小姑娘,回他道:“这些东西,我都喜欢。”   沈云亭拧着的眉心终于松懈下来,眉梢微扬,道:“你喜欢便好,等云胭阁有了新东西,我再带给你。”   “嘉禾。”沈云亭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再别扭,所有的情绪都直接说给她听。“我会疼你的。”   嘉禾背对着沈云亭抿紧唇,藏在袖中的手掌紧握成拳,无声冷笑一声。   “好。”她道,“我等着。”   看看他想完什么花样。   嘉禾对着镜中的自己将满头长发绾起,她看了眼木箱,对沈云亭笑道:“思谦,你替我挑支簪子吧。”   沈云亭缓步走上前,从木箱里取了支润泽剔透的白玉簪,轻轻簪进她的柔软乌发中。   嘉禾笑问:“怎么选这支?”   “白玉养发,也可除秽。”沈云亭指尖微凉动作轻柔,“配你正好,惟愿你顺遂平安。”   这一世事事顺心,长命百岁,他默想。   沈云亭选的簪子与她今日这身茶白相称得宜,嘉禾又从木箱里取了一对白玉耳坠配上,又点了一些浅浅的胭脂。   点完胭脂,嘉禾忽问沈云亭:“思谦,我这样好看吗?”   “好看。”沈云亭如实道。   嘉禾拧眉:“可我觉着似乎还差了那么一点。”   沈云亭看向她:“嗯?”   嘉禾拾起妆镜前的眉笔,递给沈云亭,扑闪着眼道:“差一双情郎画的眉。”   她有些故作娇态,沈云亭不习惯,却也立刻接过眉笔应道:“……好。”   他坐在嘉禾身边,凑近她,抬手仔细替她描眉。他从未替人画过眉,手有些生,不停回想着前世嘉禾喜欢什么样式的眉,尽量照着她喜欢的来。   沈云亭描得认真,手微有些颤,他凑得嘉禾很近,嘉禾凌乱的呼吸全数打在他面庞,令他心绪不宁。   他心有些不稳,可嘉禾似全然不知一般,又离他近了些。   “不好画么?”她睁着无辜圆眼问,“我离近些,你会不会好画些?”   并不会,他心道,略无措往后一退,她却追着凑了上来。   许是她不小心追得太急,他没来得及躲,唇瓣无意间蹭到了她的鼻尖。   “滋”……有什么东西划在沈云亭心弦之上。   她一吓忙捂着被他唇瓣无意间剐蹭到的鼻子,委屈又甜腻道:“你偷亲我!”   “我……没。”他想解释,可心出卖了他。   沈云亭毫无遮掩直白地告诉她:“是,我很想……”   没等他说完,嘉禾的唇如他所愿覆了上来。   她很坏,只轻碰了一下便离开了。   沈云亭闷哼了声。   嘉禾弯着秀眉笑问:“很想刚才那样?”   沈云亭没答,只半睁着眼,像是在克制什么。   嘉禾见他不答便没再问,平复了一会儿,沈云亭继续替她画眉。   他画得极其认真,似要将每根眉毛都刻画到最精细。   “嘉禾。”沈云亭道,“往后每日起早,我替你画眉。”   只有最亲密的夫妻才这样。   嘉禾眯着眼意味深长笑了声:“好。” 第63章 子孙   秋日宜出游。画完眉妆点完一切, 嘉禾与沈云亭同乘一辆马车去了城外万枫山赏枫。   万枫山上遍布了枫树,一到秋日漫山遍野的红叶极美。马车入了万枫山境内,嘉禾从沈云亭肩头醒来, 揉了揉半醒的眼睛, 撩开马车车窗, 朝窗外看去。   入目满眼的红,风吹动树梢,带起片片红枫,嘉禾惊叹于眼前的景。她从小就待在京城,父兄整日不在府中,她也没多少能结伴同游的亲朋。她很少出城游玩, 今日是她头一回来万枫山。   一片红枫随风落进车窗, 嘉禾忙伸手将它接住, 捧在手心看。沈云亭朝她轻笑:“山脚下枫树不算漂亮,一会儿山上成片成片的,才好看。”   上山的路崎岖且狭窄, 马车上不去了,得靠人自己走上去。嘉禾迫不及待地下了马车,正要往山上走, 却被沈云亭拦下。   嘉禾不懂他为何要拦下她, 问:“做什么?”   沈云亭把她娇小的人背在身上,回道:“前面路不好走,我背你过去。”   “好。”嘉禾稳稳地趴在沈云亭背上, 双手圈住他的脖子,“你对这地方似乎很熟。”   沈云亭背着她缓缓朝山上而去,边走边道:“小时候家贫常来这座山上拾柴火。”   “你很少和我提起你小时候的事。”嘉禾道。   沈云亭道:“无甚可提的,都是过去的事。”   嘉禾:“我总觉得那时你过得很不好。”   “幼时的确过得不怎么好。”沈云亭道, “与你重逢后,一切都好了。”   可惜他再也记不起来那段与她初遇的时光。   沈云亭稳稳地背着嘉禾度过最难走的山路,又走了一段平缓的小路,到了山上。山上红枫密布,枫树的枝叶也比山下茂密,颇有遮天蔽日之感。   嘉禾嚷嚷着要摘树上最高最红的枫叶,沈云亭纵着她的小性子,一把托起她的腰将她高高举起。   嘉禾如愿摘下心仪的枫叶,拍了拍沈云亭托在她腰间的手,要他放她下来。沈云亭将嘉禾慢慢放了下来,嘉禾的衣衫轻轻刮蹭在他脸颊,带来丝丝痒意。   他将她彻底放到地上稳稳站住。他低着头,嘉禾的脸正微微扬着,她浅浅的呼吸轻轻打在他的发梢。   此处乃无人之境,又有枫树遮蔽,清净幽美。   “嘉禾。”沈云亭凝视着她的唇道,“这里不会有人来,所以……”   嘉禾圆润的眼一眨不眨地回望他:“所以什么?”   话一问完,沈云亭的两片薄唇便覆上了她的唇。   连着两日受她撩拨终于在这无人之地爆发。起初他温柔婉转而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铺满红叶的地上滚过两人你占我夺的身影。   许久之后,沈云亭松开嘉禾,嘉禾躺在红叶堆里大口换着气,她睁大了眼去看沈云亭,方才他明明也被她使劲掠夺了一番,可他却一副脸不红气不喘的样子。   嘉禾不甘,非要弄得他也缓不过气来为止。可她刚凑近沈云亭便听见他闷哼了一声,道了声:“别。”   嘉禾才发觉他也并非如表面上看起来一般淡然。   他一直尽力隐忍。   “我不能太对你乱来。”他克制道。   嘉禾微一愣:“为什么?”   是她先勾的他,他顺着杆子上来没人会指摘他。   沈云亭抬手抚上她的侧脸:“想你正正经经嫁给我,有场风风光光的喜宴。”   嘉禾心里五味杂陈,曾经很渴盼能与他有个热闹的婚宴,可当他说出要给她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喜宴之时,她已经不想要了。   她扯着唇角假装笑笑,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枫叶,扯开话题道:   “听说前边山腰处有个月老祠,那的姻缘签很灵。”嘉禾道,“我们去求求看。”   提起姻缘签,沈云亭不禁想起前世他在月老祠里得的那三支“情根深种”的签子,他点头应下了:“好。”   两人一块去了万枫山山腰的月老祠,这间月老祠看上去有些老旧,没什么人过来添香火,只庙祝一人坐在门前守着。   蒲团上已经积了灰,显然很久没人来求过姻缘签。   沈云亭取下摆在香案上的签筒,晃动手里沾满灰的签筒,想着心中所求,不一会儿一根签子从签筒中掉了出来。   庙祝走上前来,拿过签子一看,不禁摇头叹气,他问沈云亭:“郎君所求是何?”   沈云亭朝嘉禾看了眼,道:“与她的姻缘。”   “不妙。”庙祝道,“此签乃是下下签,意为死局。郎君与那位姑娘怕是有缘无分。”   沈云亭敛眸没作声,将签筒放了回去,转身去寻嘉禾。   他走到不远处嘉禾身旁,目光朝她探去,见嘉禾手中签筒正掉出一根签子。   沈云亭轻笑着问:“嘉禾求了什么?”   “求问姻缘如何。”嘉禾朝他笑了笑,转身跑去找庙祝解签。   庙祝见到嘉禾的签文,点头便笑了:“是上上签,恭喜了,姑娘此生定能有段好姻缘。”   沈云亭静默着,远远看着喜笑颜开的嘉禾,抿唇随她笑了笑。   求完签子,两人一同出了月老祠,嘉禾笑着对沈云亭道:“你猜我求的签文上头写的什么?”   “是什么?”沈云亭顺着嘉禾的话问。   嘉禾羞红了脸小声对他笑了声:“签文上头写的是子孙满堂。”   沈云亭默了,缓缓别过头,眼角微潮。他同嘉禾是死局,可嘉禾却求到了子孙满堂。   他们已经是死局了,她又怎么还可能同他子孙满堂?   良久,沈云亭压制住眼里汹涌的悲意,转过头抬手轻轻摸了摸嘉禾的头,由心而发温柔笑道:“这是好事。”   如果这辈子她能如愿有几个哭着喊她娘的孩子,对她而言是极好的事。   嘉禾看向沈云亭问:“你方才抽的是什么?”   沈云亭一愣,垂眸不看她,骗道:“很巧,我同你一样,也抽的是子孙满堂。我们会有孩子的。”   嘉禾抿唇笑:“是吗?”这月老祠大约不太灵验。   下山的路与上下好走许多,天色渐晚,两人并排走着下山,坐上马车回府。   沈云亭将嘉禾送回永宁侯府,下了马车,他站在永宁侯府门前不肯离去。   “我阿兄下值回府了。”嘉禾朝他挥挥手,“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去。”   沈云亭道:“我不走。”想再多看你一会儿。   嘉禾对他道了声:“明日见。”话毕转头进了府里头。   “嘉禾。”沈云亭对着她的背影道,“一会儿你记得去院子里。”   嘉禾不解为何要去院子,但还是应下了。   永宁侯府的大门轰然阖上。   程景玄正好从前厅出来,见嘉禾从外头回来,便问她:“今日你去哪了?”   嘉禾瞥了他一眼,只随口答道:“去了附近诗社品茶。”   “既是品茶,那为何沈二会送你回来?”程景玄接着盘问,“阿妹你若是喜欢沈二便光明正大同他来往,何必如此偷偷摸摸?”   嘉禾不紧不慢道:“我与他只是凑巧碰见,顺路罢了。”   说罢,嘉禾避开程景玄转身朝院子里去。   程景玄长叹了口气,他早就盘问过府中人,怎会不知她撒谎?   他猜不透他家阿妹到底在想些什么。   嘉禾依着沈云亭的话,去了院中,隔着一堵墙听见沈云亭在隔壁太师府唤她名字。   “嘉禾。”   嘉禾循声走到墙边,对着墙那头的沈云亭回了句:“我在。”   未过多久,嘉禾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抬头忘记沈云亭纵身从墙那头越到了她跟前。   他清逸的身影出现在她跟前,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嘴便被沈云亭低头堵上了,他拥紧了她,许久才松开唇。   “嘉禾。”他道,“我真的想同你儿孙满堂。”   可他抽的是死局。   沈云亭唇贴在她耳畔跟前,轻声道:“我心悦你。”   “爱慕你。”   “爱重你。”   “很喜欢你。”   “很爱你。”   ……   如若现在不说,他很怕将来会像前世那般再没机会说出口。   沈云亭一直不停在嘉禾耳边重复那些话,激得嘉禾整张脸滚烫:“别说了。”   可他不肯停。   嘉禾红着脸:“往后日子还很长,你现下都说完了,往后说什么?”   “往后?”沈云亭应道,“嗯,我也很想同你有往后。”   嘉禾故作生气的样子,对他道:“当然有往后,我们……”   她忽然顿了下来不说了。   “我们什么?”沈云亭想知道她戛然而止的后半句话。   嘉禾鼓胀着脸,极小声道:“成亲的事,总该男人来提。”   成亲……   沈云亭眼神亮了亮,忙道:“……好,我、我明日便提亲。”   嘉禾摇摇头,瘪嘴道:“明日也太快太草率了,你总得好好准备一番吧,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   沈云亭:“说得是。”   嘉禾朝他微微笑着:“过些时日待我爹爹从战场上得空回来再提,这些日子你先准备准备。”   再让你多快活一段日子。   沈云亭灿然一笑:“好。”   “思谦。”嘉禾埋头进他怀里,“我要全京城最风光的婚宴。”   “会有的。”沈云亭喜笑颜开应道。   在那一刻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抽到的那支“死局”签子。   夜色之下,嘉禾靠在沈云亭怀里:“对了,临近中秋,明日东街会有一场花灯会,我想同你一起去。”   沈云亭抿唇:“明日啊……”   明日他本要前去为太子讲经。   “怎地?明日你有事?”嘉禾略皱眉看着他。   沈云亭浅笑:“无事,我同你一起去。”   讲经之事下回再补上吧,三世算起来,他给李询讲了二十几年的经,从未告过假,也该为自己告假一回了。   夜色渐深,沈云亭不再久留,顺着墙回了太师府。   嘉禾从院里回房,疲惫地坐在镜前闭上眼,睁眼看了眼镜中自己被沈云亭咬到红肿的唇,耳畔还回荡着他一遍又一遍告诉她,喜欢她爱他的声音。   她自嘲地笑了声,卸下钗鬟,熟悉后躺上榻闭眼入眠。   眠久入梦,她梦见了她用心做的小酥饼和荷包被沈云亭丢在泥里,梦见沈云亭与她有了夫妻之实才告诉她从未对她动过心,梦见沈云亭叫了她七年的程姑娘,梦见了沈云亭明知她想要一个孩子却要她喝避子汤,梦见他几乎不曾记得她的生辰,梦见成婚之后他处处冷待,梦见沈云亭连她病了都肯不来看她一眼,梦见她恳求沈云亭去寻一寻阿兄沈云亭却不当回事,梦见沈云亭在生死攸关之际救了银朱。   一场噩梦醒来,嘉禾汗湿了衣衫。她捏紧了拳,指尖在掌心扣出深深红印。心间闷堵,仿佛快要喘不过气来。   好一会儿嘉禾才缓过气来。她望着窗外夜色深思,她想她对沈云亭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将原本沈云亭对她所要做过的事都一五一十换给他罢了。   *   次日,东街花灯会。   沈云亭推了同太子的约,自午后便等在街口大树前等着嘉禾前来赴约。他一直等到戌时,嘉禾还未过来如约而至。   他捏在手中的两串糖人开始化了,街上花灯锦簇、游人如织却唯独不见嘉禾的身影。   昨日嘉禾同他说好戌时前定会前来,可如今戌时已过。   沈云亭开始担忧,想回去看看可又怕此刻走开了回头嘉禾来了会找不见他。又等了一个时辰还不见嘉禾,他不等了,他早已心急如焚,怕嘉禾是出了什么事。   正欲离开街口去永宁侯府之时,嘉禾的身影在远处街角现身。   她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地跑到沈云亭跟前,秀眉一弯道:“等很久了吧?”   沈云亭一直吊着的心总算沉了下来,一个健步上前将他揽进怀里,低沉的嗓音略带着些颤,他回道:“不久。”   为你,等多久都不迟,只要你好好的。 第64章 选妻   听见沈云亭说“不久”, 嘉禾极轻地哂笑了声,垂眼瞥见他手上快融化的糖人。他这副模样怎么可能是只等了不久。   嘉禾装作松了口气的样子,轻声笑了笑:“没有久等就好。”   “对不住, 思谦。”嘉禾垂下眼小声道, “我不是故意来迟的, 只是因为……”   沈云亭顺着她的话问:“因为什么?”   嘉禾缓缓从沈云亭怀中挣脱开来,与他对视,瞧见他一身精致打扮,为来赴约刻意换了新的银冠,衣袍也是新的,上头散着淡淡的熏香味, 是她最喜欢的那种甜腻香味。   为了同她赴一场约, 他倒是费心了。   这副样子真同前世生辰, 焦急等着他赴约,却什么也没等来的她一模一样。   “因为啊……”嘉禾弯下眉,说出了前世他同她讲过的一模一样的话, “因为我忘了昨日和你约好了要去花灯会。”   因为忘了。   沈云亭心猛地一抽,酸楚由心间渗透向四肢百骸。不是因为她失约而难过,只是因为想起了从前自己的所作所为。   等待的焦虑担忧和不安, 他也体会了一次。   不过以后, 这样难受的事便都由他来承受吧。   嘉禾瞥见沈云亭略微发白的脸色,心中划过一丝嘲弄,她笑了笑又道:“不过后来我勉强又想起来了, 所以我便来了。”   这话说得似故意耍人一般,嘉禾留意着沈云亭的脸色,想从他脸上找到一点难受和不悦,可她没有找到。   沈云亭只是温柔地朝她笑着, 抬手轻轻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理到耳后,轻声对她道:“来了就好。”   嘉禾抬头愣了片刻,问他:“我忘了赴约来晚了,你一点也不气吗?”   沈云亭朝她摇摇头:“不气。”   嘉禾满眼写了“为何”两字。   沈云亭自然看得懂,回她道:“听闻姑娘家爱同那人闹是因为在乎那人。你同我闹,在乎我,我高兴的。”   原先他不习惯直白地表达爱意。直到前些天起,他连着请教了白子墨好几个晚上。   白先生教他,在姑娘面前不能别扭,爱她就告诉她,要用嘴说,不要光做事不懂说话。不会说话,姑娘就跑了。   沈云亭也记得前世嘉禾说过,更喜欢他坦白的样子。   嘉禾听了沈云亭的话,一时间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喉咙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好半晌才道:“可我只是在对你无理取……”   沈云亭盯着她的圆眼睛认真道:“我家的姑娘,我得纵着。”   嘉禾微微张了张嘴,睁圆了眼睛回望沈云亭。好半晌,眼睛有了一点湿意,撇过脸躲开沈云亭的视线。   她大概有些难过,难过前世万分期盼从沈云亭嘴里说出的话,在她想要狠狠报复沈云亭的时候才听见。   街灯如昼,阵阵夜风中,沈云亭脱下身上的素色银纹大氅,披在嘉禾身上,对她道:“这里风大,小心着凉。”   嘉禾低头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小声“哦”了句。   灯会上的灯已经暗了一半,嘉禾来迟了,街上的灯会临近结束,似乎也没什么可逛的了。只还来得及到附近的河边放河灯许愿。   中秋灯会与上元灯会不同,中秋灯会许愿多用河灯,上元灯会则因为元月天寒湖面结冰而改放天灯许愿。   传闻东街附近的如梦河绵延无尽通向天河,中秋那几日所放的河灯能被月神看见,月神会帮着许愿之人如愿。   沈云亭同嘉禾到了如梦河边,夜光星河之下,河水泛着斑斑光点,河水拍打着河岸青石,发出潺潺水声。   附近成对的游人手捧莲花河灯说笑着,嬉闹吵嚷声不断。   嘉禾同沈云亭一人捧着一只莲花河灯,站在如梦河河岸边上。   沈云亭侧头看向嘉禾,问她:“你打算写什么心愿?”   他问这话是想着,若是她许的事他能做到的心愿,也不必等月神帮着实现,他便先替她都做好。   嘉禾神神秘秘地朝他一笑,遮住手上的纸条,道:“这不能告诉你,心愿若是被别人知道了就不灵了,你不许看。”   沈云亭唇角微扬了扬:“好,我不看。”   嘉禾道:“那你转过身去。”   “好。”沈云亭依言转过身。   在沈云亭转身的那一瞬,嘉禾原本挂着笑的脸垮了下来,在月色之下显得阴沉惨白。   她前世最大的心愿是望沈云亭日日欢喜岁岁平安。   捧着真心到他跟前,他却一遍又一遍地将她的真心践踏。他不想要的时候边肆意践踏她,想要的时候又无底线追捧着她。   越是这般嘉禾越觉得不安和愤恨。沈云亭等到失去了再来追悔,越发显得她原先爱得不值。   沈云亭在生死攸关之际救了别的女人,还有脸再过来贴着她,装作一片深情的样子。   这多可笑。   日日欢喜岁岁平安,他不配。   嘉禾沉下眼,提笔在纸条之上写了七个字。   “我写完了,你可以转过来了。”   沈云亭转过身,见嘉禾将纸条折叠了起来,放进莲花河灯里,走近河边,将点燃的莲花河灯放进缓缓流动的如梦河之中。   嘉禾双手合十,又对着河灯祈祷了一番,盼心愿得成。   “我放好了,轮到你了。”嘉禾没话找话,笑着问他,“你打算许什么愿?”   沈云亭道:“你说的,心愿若是说不来便不准了,我也不能同你说。你也转过去,不准偷看。”   嘉禾依言转过身不看他,心中暗笑了声:以为她真稀罕知道他许什么?   沈云亭见嘉禾转过身去,轻轻走到河边,嘉禾的许愿河灯还没有飘远,沈云亭走到嘉禾的许愿河灯前,缓缓蹲下/身,伸手取下放在河灯里的纸条。   他犹豫了片刻,打开嘉禾写的纸条。纸条上的字慢慢映入眼帘,他眼睫忍不住颤着,鼻息凌乱。   嘉禾用簪花小楷在纸上写着——   沈云亭不得好死。   良久他重新将嘉禾写的纸条折叠起来,放回许愿河灯里,任许愿河灯随河水飘向远处。   沈云亭提着笔,低头看向自己手上空白一片的纸,没有犹豫也在纸上写下七个大字——   愿嘉禾心想事成。   写完后沈云亭将纸条仔细折叠起来,放进他的许愿河灯里。   “我也许好了。”沈云亭对嘉禾道。   嘉禾闻言转身,转身之时正瞧见沈云亭将他的许愿河灯放进缓缓流动的如梦河之中。   夜风阵阵将沈云亭与嘉禾的许愿河灯吹向远方,沈云亭轻牵起嘉禾柔软的手,望向水天相交之处的盏盏河灯。   “嘉禾。”沈云亭望着河灯唤了嘉禾一声。   嘉禾应道:“嗯?”   沈云亭对她温柔笑了笑:“你许的愿都会实现。”   嘉禾怔住,一时无言,垂下半片眼帘遮住眼睛里复杂情绪。   夜色深沉,河边的人渐渐散去。   嘉禾抱着膝盖坐在河边大石头上,听着河水一阵一阵地拍打着河岸。   她望着远方的河灯出神,沈云亭凑了上前,坐在她身旁。   周遭无人,他抬手握住她的侧脸,低头轻柔地覆上她的唇,温柔贪婪地碾着。   嘉禾半睁着眼,看见沈云亭眼里映着星河。   她断断续续地问:“你、你最近……动不……动就亲……我。”   沈云亭吞掉她所有的话,他没回答她,只继续碾着她。   他只是怕往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的口勿很长久,若不是嘉禾肚子里发出“咕噜”一声打断了他,他怕是要亲到天荒地老。   沈云亭松开嘉禾:“饿了?”   嘉禾红脸垂了垂脑袋。   东街的夜市便在不远处,夜市东边多是些卖小玩意的摊贩,转头往西便都是些卖吃食的小摊。   沈云亭领着嘉禾去了嘉禾喜欢的饺子摊上。   老远便闻到一股鲜香,这饺子摊乃是全东街闻名的,专做虾仁饺子,那饺子所用的汤头是用虾头里的髓吊的,异常鲜甜。   沈云亭要了两碗饺子,吹凉了一碗,挪到嘉禾跟前:“你饿了,快吃吧。”   嘉禾看着他帮她把饺子吹凉的样子,想起了前世在饺子摊前为他挑他不喜欢吃的香菜的自己。   此刻沈云亭和前世的她很相像。   嘉禾抿了抿唇,低头看着饺子碗里的饺子,举起筷子夹了一只放进嘴里。   她嚼了几下,鼻子一酸,瘪嘴嫌弃道:“好咸。”   沈云亭忙把自己跟前那一碗挪到她跟前,对她道:“你吃吃看这碗。”   嘉禾依言夹了一只沈云亭碗里的饺子放进嘴里,皱眉道:“你的也好咸。”   沈云亭:“是吗?”   嘉禾疑惑:“你自己不知道吗?”   沈云亭无言。   他的确不知道。   嘉禾起了疑,她同沈云亭在一起很多年,无论她做的东西味道如何,是咸是淡,沈云亭永远都只会说一个“好”字。   沈云亭见嘉禾这顿饺子吃得不如意便对她道:“你若是觉着外头的东西吃不习惯,回头我亲自包给你吃。”   “好。”嘉禾笑了笑,没有拒绝沈云亭。这段日子她自然不会拒绝沈云亭任何“好意”。   花灯会结束,沈云亭送嘉禾回了永宁侯府。   他站在永宁侯府大门前,望了望周遭,见空无一人,临走前凑上前在嘉禾额头印下一吻,而后才放她进去。   沈云亭朝嘉禾嘱咐道:“早些休息。”   嘉禾:“嗯。”   “明日你醒来便能吃到饺子。”沈云亭承诺道。   嘉禾一愣应道:“好。”   待嘉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永宁侯府大门前,沈云亭才转身回了太师府。   一回太师府,沈云亭便朝厨房而去,顺道喊魏风把在客房打瞌睡的白子墨给叫了起来。   白子墨骂骂咧咧进了厨房,见沈云亭站在一堆白花花的面粉前正揉着面。   “你过来。”沈云亭朝站在厨房门前的白子墨唤了声。   白子墨翻了个白眼:“你大晚上把我叫起来就是为了让我看你揉面?”   “不。”沈云亭朝白子墨指了指摆在桌上的几碗饺子,“我找你来,是想请你替我试试,这几碗饺子哪个口味最好。”   沈云亭尝不出味道,这府里他信得过的人里,只有白子墨一个人同嘉禾一样是地地道道的京城人士。白子墨的口味应当同嘉禾更相近。   白子墨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几碗饺子,心想反正自己也饿了,帮着尝尝就尝尝没什么损失。   这碗里的饺子每只都是十个褶子做得还挺精细。就当是沈云亭亲自伺候他白大爷了。   白子墨本以为只要吃摆在桌上那几碗便行,谁知道最后竟整整吃了一晚上,连吃了几十种不同口味的十个褶子水饺,终于在其中挑选出了口味最好的那一种馅料。   这一晚上饺子吃下来,白子墨这辈子看见饺子就想吐,尤其是十个褶的饺子。   沈云亭熬了一夜,仔细包了一百只饺子,派魏风送去永宁侯府给嘉禾。   嘉禾喜欢吃饺子,望她吃到这些饺子能欢喜。   *   永宁侯府,流月捧着一大碗十个褶饺子和一封请柬,进屋掀开帘子走到嘉禾跟前。   嘉禾瞥了眼流月手中那碗饺子。   流月心领神会,开口道:“这饺子是沈太师派人送来的,整整送了一箩筐过来,我下了几只先给姑娘尝尝。沈太师让我同姑娘说,若是姑娘喜欢吃他下回再让人送来。”   嘉禾瞥了眼碗里饺子,面色无波道了句:“我知晓了,你先放下吧。”   流月将手中饺子放在小桌几上,又将请柬交到嘉禾手中。   嘉禾接过请柬,抬头问:“这请柬是?”   “是皇宫派人送来的。”流月回道。   皇宫?   嘉禾拆开请柬,请柬上用工整的字写着——明日东宫赏菊宴,请永宁侯府程三姑娘入宫赴宴。   东宫赏菊宴不过是表面上的名头,这场赏菊宴实则是太子选妃宴。   眼下太子立妃已迫在眉睫。 第65章 告白与争夺   流月将宫里送来的请柬交给嘉禾后, 便从房里退了出去。   嘉禾盯着赏菊宴的请柬看了一会儿,早些日子便传出太子选妃迫在眉睫的消息。   听闻淑贵妃,也就是太子的亲姨母, 在纯仪皇后死后一手将太子带大的淑贵妃, 正着手准备办一个赏菊宴, 打算宴请各家贵女,在宴上为太子挑选合适的正妃与良娣。   这事传出来没几日,嘉禾便收到了赏菊宴的邀请函。嘉禾想到早前太子在镜湖时未对她明说的话,垂眸轻叹了口气,看着请柬出神。   好一会儿,嘉禾放下请柬, 抬眼看向摆在小桌几上正冒着腾腾热气的饺子。她走到小桌几旁坐下, 捧起汤碗凝视着碗里的饺子。   碗里每个饺子都包的端端正正, 都是十个褶子的,就同那包饺子的人一般,认真严谨, 一丝不苟还挑剔。   沈云亭巴巴地给她送她最喜欢吃的饺子的样子,像极了她从前日日捧着食盒给沈云亭送他最爱吃的小酥饼的样子。   看着沈云亭的一举一动就仿佛在回顾从前自己所做的一切。沈云亭像极了把一颗真心捧到不爱自己的人面前任人糟践的自己。   她现下要对沈云亭做的,和过去沈云亭对她做的有什么两样。她痛恨沈云亭, 自己却成为了自己最痛恨的那副样子。   嘉禾夹了一只饺子放进嘴里, 轻轻一抿饺子里鲜甜的汁水“噌”溢了出来,嘉禾的眼泪也不知不觉从眼眶溢出。   她忽然没了胃口,吩咐流月将饺子端出去, 并交代以后不要再送过来了。   *   午后,沈云亭忙完要事便去了永宁侯府找嘉禾。好不容易想办法进了侯府大门,却被流月拦在嘉禾房门外。   流月为难地对沈云亭道:“大人请回吧,姑娘今日身子有些不舒服, 正躺在里头小憩,不想见人。”   沈云亭急问:“怎么会不舒服?哪不舒服?请过大夫了吗?”   沈云亭问得太快,流月一时答不上来,愣住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姑娘受了凉,身子有些乏,休息休息便好了。”   沈云亭担心嘉禾,欲推门进屋:“我进去看看。”   流月张开双臂挡在他跟前:“不成,姑娘交代了她谁也不见。”   沈云亭略疑惑皱着眉问流月:“她连我也不见?”   流月心虚地低下头,她家姑娘还刻意交代了,谁也不见尤其是沈太师一定不见。这话她自然不好同沈云亭明说。   沈云亭扫了眼流月的脸色,心下明了,只怕嘉禾并不是真的身体不适,只是今日不怎么想见他罢了。   沈云亭轻叹了一声:“她今日不舒服不想见人,那我明日再来看她。”   “明日姑娘不在府中。”流月道,“明日宫中赏菊宴邀了姑娘前去。”   她要去赏菊宴……   沈云亭一愣,朝雕花木门望了会儿,敛眸藏起眼中苦涩,默不作声转身,只道了声:“我知晓了。”   流月刚松了口气,却听沈云亭又问:“一早送来的饺子,她喜欢吗?”   流月支支吾吾了半天不知该怎么说。   见流月答不出来,沈云亭也没再为难流月,默不作声离开了。   流月见状忙道:“我送太师出去。”   “不必。”沈云亭独自沿着长廊朝永宁侯府大门而去。   长廊连通永宁侯府大门、后院和厨房,甬/道幽长,期间提着泔水桶的家仆从他身侧经过。   泔水桶里装的都是些的厨余剩菜。   沈云亭不经意间瞥见泔水桶里的东西,那泔水桶里赫然躺着一堆十个褶的饺子。   他做的饺子被嘉禾丢了。   沈云亭眼睫颤了起来,抿唇掩饰心中酸苦,他不是心疼自己,只是想起了嘉禾的小酥饼。   前世刚定婚那会儿,她日日来沈府给他送小酥饼,可那时他只是外室之子,府里都是长公主安插的人。   那群人受了长公主的指示日日折磨他,随意进出他住的院子,弄坏他的东西丢弃。   嘉禾日日送来的小酥饼,还有他放在枕边的荷包,都被丢了找不回了。   后来嘉禾在后院泥坑里找回了荷包,她红着眼眶跟他说:“不要再把它弄丢了。”   精心为心悦之人准备的东西被丢弃的酸楚,那时她的心情他也体会到了,想说一句抱歉却来不及了。   沈云亭失魂落魄回了太师府,白子墨正在前院逗自家小女儿,见沈云亭一副愁容,凑了上来问道:“你怎么了?”   沈云亭朝白子墨苦笑了声:“先生,我赌输了。”   嘉禾不爱他,一丁点也不爱。   沈云亭死死抓紧了藏在袖中的红色小册子。嘉禾说想同他成亲,那本红色小册子上写了他为嘉禾准备的聘礼。   今日他去永宁侯府,本是想将熬夜整理好的聘礼单子给嘉禾看看,问问她还有哪里不足,想要再添些什么。   今日她不愿见他,他明日再去找她。不对,明日她要去参加李询的选妃宴。   沈云亭低头笑了声,垂下眼帘遮住眼里悲意。   如果将来他不得好死,那李询对嘉禾来说的确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人选。   可他见不得嘉禾同其他人子孙满堂,沈云亭抬手遮住眼睛苦笑,如果他活着,他会嫉妒到发狂。   *   宫里下的帖子不得不去,如若不去便是藐视皇权。   次日,嘉禾坐着马车去了宫里。皇城门口停着几十辆马车,均是来参加东宫赏菊宴的闺秀。   这些闺秀不是身世显赫便是闺誉极佳,个个都是标志美人。   银朱亦在其中,她还是顶着那张高傲的脸,下巴微微扬着目下无人的模样。   除了银朱之外,护国公家嫡女梁婉秀也在其中。   她虽相貌平平,然端庄聪慧,京中若论及才名,唯一能与银朱匹敌的便是她,只不过与银朱张扬的性子不同,梁婉秀为人低调,鲜少在人群中出头。   淑贵妃一早便派宫人前来迎接。   几十个姑娘随着姑娘一道进了东宫。东宫的金瓦琉璃在秋日艳阳之下有些晃眼。   宫内摆着一盆盆罕见非常菊。   穿着一身浅金色钿钗礼服的淑贵妃高坐在席首。   她是纯仪皇后的亲妹妹,在纯仪皇后去世后进宫做了贵妃照顾纯仪皇后留下的三个皇家血脉。   她如今已三十有七,养尊处优看上去保养得宜,脸上没有一丝皱纹。   淑贵妃见一个个容貌端丽的贵女入了席就座,脸上摆出客气的笑,对众贵女道:“大家不必拘谨,就当这是自家府上,桌上的菊花酒和菊花做的小点,各位都请自便。”   众贵女应声:“是。”   话虽如此,可席面上谁也不敢把淑贵妃的话当真。   太子妃之位,所需担负的责任重大,端庄持重必不可少,如若真把淑贵妃的话当真,在皇宫毫无拘束,那这场选妃宴便算是出局了。   不仅是选妃出局,如若在皇宫出了丑,传到外头还会令家族蒙羞。   故而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嘉禾没太多这方面的顾虑,永宁侯府靠军功起家,本就与京中土生土长的世家不同,外头人看永宁侯府也多是不拘小节的印象。   她便也不故作矜持,拣了块菊花做的豆酥吃。   在所有人都端坐之时,她这一举动引来了淑贵妃的目光,她慈爱地朝嘉禾笑笑:“味道如何?”   嘉禾如实回道:“极好。”   淑贵妃朝嘉禾满意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指地开口:“太子妃虽将来会是一国之母,然她也是太子的妻子,作为国君日理万机已是十分辛苦,如若回了后宫还要看自己妻子板着一张脸,那多无趣。”   “平常过日子像程三姑娘这般不拘束些才更好。”淑贵妃着重强调道。   这话说得好像淑贵妃已经内定了嘉禾是太子妃人选一般。此言一出,众贵女隐含妒意的眼神纷纷朝嘉禾飘了过来。   嘉禾:“……”   这些眼神让嘉禾瘆得慌,她瞬间觉着手中的豆酥不香了,讪讪地放下手中豆酥。   正当此时,太子李询回来了。他穿着一身玄色广袖长袍,大步朝里走来。   延庆帝病危,太子监国以来在沈云亭的辅政下逐步在朝堂站稳根基。如今的太子看上去比早些日子多了几分锐气少了几分温润。   太子身侧站着位银冠俊美郎君,气度比之太子沉稳不少,不是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的太师沈云亭又是谁?   见太子过来,众贵女朝太子起身行礼,齐齐道一声:“殿下万安。”   李询朝众人微微抬手,语调温和道:“诸位不必拘礼。”   此话过后,众人才又重新坐回席位之上。   李询坐到淑贵妃身侧,轻声问了句:“母妃觉着如何?”   淑贵妃笑道:“程三姑娘倒是不错。”   李询闻言喜笑颜开,回道:“我也觉着不错。”   这两人坐在上首,说话声音不大,底下人听不清,可坐在离上首最近席位上的银朱却听得一清二楚。   银朱幽幽地饮着菊花酒,眼里透出狠戾的光,在心中做了个决定。   众人饮完酒用过小点,便各自离席赏菊。   嘉禾独自走在东宫一处拐道口,身后有人唤她名字:“嘉禾。”   嘉禾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唤她之人。   沈云亭朝她缓缓走来,似踏着风。   周遭无人,他熟门熟路地覆上她的唇,扫遍她的唇齿,吞尽她的气息。直到她没了气才放过她。   他抱她进怀里,安抚地拍着她的背,由她在他怀中大口换气。   “我好想你。”沈云亭一本正经对怀中嘉禾道,全然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半分调戏的意思。   当沈云亭习惯了说肉麻话,就想一直说给嘉禾听。   嘉禾却不习惯,她用力想挣开他,抿唇皱眉道:“这里是东宫,别乱来……”   “没有人看见。”沈云亭轻声对她道,“我再抱一会儿。”他贪婪地揽着她,似怕以后再也抱不到了一般。   在太子的选妃宴上与太子重用的股肱大臣唇齿相依搂搂抱抱,嘉禾忽有种莫名羞耻感。   可嘉禾力气不如沈云亭,便任由他抱着。   嘉禾问他:“你怎么忽然来了东宫?”平常这时候,沈云亭应在太师府处理公文。   “我知道你在这,我想见你。”沈云亭紧揽着她,“嘉禾,聘礼单子我准备好了,这就拿给你过目。等准备完聘礼,我再着人准备婚书。”他想比李询快一步。   嘉禾闭上眼,拖延道:“不急,等明日再看吧。”   沈云亭藏起眼里失落,抿唇浅笑了声,一切都顺着她的心意:“好。”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有人过来了,沈云亭这才松开嘉禾,小心捧起她的脸,又吻了吻她的额头才罢休。   他看着她,笑得格外温柔,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在有人临近前,转身离开了。   嘉禾望着沈云亭消失的身影,回想着他走之前那个眼神。   她总觉得他那双眼睛,笑着的时候带着涩意。   太子的贴身侍从朝嘉禾走来,朝她行了个礼道:“程三姑娘,太子有请,请随我来。”   嘉禾应了声“好”,随着侍从走近正殿。   正殿除了太子正坐在上首,空无一人。门窗随着侍从的离去,都被带上。正殿之内一时悄然无声。   李询从座位上起身,朝嘉禾走了过来,极温和地朝嘉禾一笑:“来了。”   嘉禾点了点头。   “嘉禾,其实我宣你过来,是有事想问你。”李询开口道,面上还带着一抹腼腆的笑。   李询对她改了称呼,嘉禾微愣,片刻后回过神来,对李询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李询唇角扬起的笑容不见,换上一副郑重面孔,对嘉禾道:“既如此,那孤便快人快语了。”   嘉禾抬眸凝视李询,等他开口,未过多久,听他道:“嘉禾,你愿不愿意做孤的太子妃?” 第66章 求爱   宽阔的大殿在李询说出那句“嘉禾你愿不愿意做孤的太子妃”后, 倏然间变得寂静无声。   嘉禾站在原地沉默,好一会儿才开口问李询:“为什么是我?”   她同李询此前交集甚少,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谈不上有什么刻骨铭心非卿不娶的感情。   论才德她不认为自己能比得上外头赏菊宴上那些贵女。论家事, 她在这些贵女里头只能算是平平。   “因为孤喜欢。”李询掩唇轻咳了声, 笑着道,“从小便喜欢。”   “你笑起来的时候可爱非常,孤每回烦忧之时,只要回想起你小时候拿着兔子糖甜笑的模样,便觉得烦恼尽消。”   “你是孤深深记在心里多年的人。”李询凝视着嘉禾的眼睛,“成亲娶妻, 你是孤第一个想到的人。”   李询恳切地望着嘉禾, 耐心地等着嘉禾的答案。   嘉禾抿了抿微有些红肿的唇, 认真问了太子一句:“那我是殿下唯一想到要娶的人吗?”   李询忽一愣,顿了片刻,长吁一口气, 如实答道:“不是。”   他身为一国储君,任何事都会先将大邺放在首位,其后再为自己争取。不可能只有一位太子妃人选。   延庆帝能答应他自己选太子妃, 也是在确定他所想选的人, 身世、才德各方面都能当得起皇室颜面的情况下才同意的。   李询诚恳对嘉禾道:“对不住,希望你明白,眼下已是孤能为自己争取的最大限度。”   嘉禾回道:“我明白的, 殿下。”   外头人看来风光无限的储君,从来没有自由可言,困在四方红墙之中,身上背负着皇室荣耀和万民生计。   李询这个答案, 全然在嘉禾意料之中。   “孤有很多不得已之处,望你能谅解。”李询思量了片刻对嘉禾道,“虽是如此,但孤可以向你承诺,将来你会是孤的皇后,孤有的东西都愿意与你同享。”   “你在孤身边不必有太多顾虑和烦忧,将来你与孤共养两三小儿,孤会护你一生无虞,享荣华安宁。”   李询击掌与她承诺道:“君无戏言。”   嘉禾手掌收回衣袖之中。   李询向她描绘了一个美好的未来,那个未来里她会过得很舒坦,会有个宠她的夫君,也能同她的夫婿拥有期盼已久的孩子。   一家人和睦而处,年月节气都聚在一起团圆。   如论她怎么过,嫁给李询后她的日子都不会比前世差。只要她现在答应太子,太子能轻而易举就给她曾经所渴望的一切。   美好离她那么近。   她不是太子的唯一,但可以过得很好。   嘉禾眼睛有些酸,这种时候她耳畔却该死的回荡起了沈云亭的曾对她说过的话——   “那个救你的少年,他没有喜欢过除了嘉禾以外的姑娘。”   “我就只要你。”   她脑中略过沈云亭在她小像上的题字——   吾妻嘉禾,吾心所向,吾之唯一,吾爱永存。   嘉禾的眼眶莫名开始发热,沉默良久,她抬头看向李询问:“殿下,如若我成了您的妻子,您一定会很宠我的,对吗?”   李询回道:“是。金银珠翠,山珍海味,只要是你要的,孤都能满足你。”   “全部都能?”   “嗯。”   嘉禾垂着眸,抿唇笑问:“那殿下,我喜欢吃饺子且嘴很挑,殿下会亲自替我包饺子,直到我满意为止吗?”   李询沉思片刻,温柔道:“孤不擅庖厨,若是你喜欢吃饺子,孤可以命御膳房依你的口味做。御膳房的御厨手艺极好定能做出你喜欢的口味。”   “殿下说得及是。”嘉禾垂下秀眉,“庖厨之事不该是一国储君所做的,的确没人能比御厨手艺更好。”   李询见嘉禾垂着秀眉,关切地问:“这样子你会不高兴?”   嘉禾摇摇头:“没有不高兴。”   “只是殿下……”   “孤在,你且说。”   嘉禾又问李询:“殿下您说您喜欢我,那如若我无理取闹,殿下会事事都纵着我吗?”   李询顿了顿道:“你若身为国母总有需要自律的时候。”   “假设殿下与我两情相悦,然你我尚未定婚,不能在人前走得过近,可殿下实在想我,会不会为了见我一面,半夜翻墙过来寻我?”   “这……”李询窘迫地笑笑,“半夜翻墙实在失仪,恐怕不妥。”   嘉禾眼睛里起了水雾,侧过身背对着李询,继续问:“那如若我也想见您,您会来吗?”   李询面上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他平着声对嘉禾道:“抱歉,孤是储君,无法对重臣之女失仪。如若你实在想孤想得厉害,孤可以召你进宫陪玉筝,到时我们便可相见。”   嘉禾回了句:“殿下说的是。”   太子是储君,盼着能得他临幸的臣女千千万,着实不必为了她半夜翻墙。   太子沉稳守礼,反观沈云亭好歹也是一品大员,权倾朝野,为人师表,却那么不自重,半夜爬墙过来偷吻她。   嘉禾的眼泪抑制不住从眼眶落下,似滚珠般落在手背上。   李询听见嘉禾嗓子有些哑,微有些慌张,道了句:“抱歉。”   嘉禾忙道:“殿下不必如此,您没有做错任何事。”   李询道:“可孤似乎惹你伤心了。”   嘉禾用力摇头否认:“我不是伤心。”   只是发现她很贪心,她想要成为“唯一”,太子给不了。   嘉禾道:“殿下喜欢臣女,喜欢的是殿下回忆里曾给殿下糖人安慰殿下的小姑娘。”   李询微愣,默了片刻后,承认道:“的确喜欢那小姑娘多一些。”   嘉禾问:“殿下喜欢那小姑娘有几分。”   李询坦诚道:“七分。”   嘉禾又问:“那您喜欢玉筝有几分?”   李询思索片刻后,回道:“亦有七分。”   他不会对任何人有十分的喜欢和十分的讨厌,这是从小父皇教他的为君之道。   李询很坦诚,嘉禾亦未有所隐瞒,直言对他道:“臣女想要未来的夫婿对臣女有十分的喜欢。”   李询失落地笑了声:“孤没办法承诺你这一点。”   嘉禾擦掉脸上泪痕道:“我明白。”   就在方才,她想明白了一些事。   她转过身,正对着李询,屈膝行君臣之礼,对李询一字一句认真道:“承蒙殿下厚爱,臣女受之有愧。”   这话便是婉拒了李询。   李询不作声响,看向琉璃窗外自由翱翔的飞鸟影子,良久终是对嘉禾道了声:“好。”   他不会逼迫她屈服于权力之下,如若他真的用了强权,那便玷污了藏在他心中永远天真烂漫的那个小姑娘。   嘉禾道:“多谢殿下。”   “不必。”李询依旧对她温和笑笑,“是我唐突了。”   猛烈的秋风吹开正殿的窗,一股凉风涌了进来。李询平和着声对嘉禾道:“天光正好,孤不留你了,去赏菊吧。”   嘉禾应声后,缓缓从正殿玉石地面上起身,起身朝正殿外走去。   走到门口,她脚步忽一顿,转过头朝李询弯眉轻笑道:“殿下还记得上回您赊给过臣女一个赏赐吗?”   李询朝门口看去,回道:“自然记得。”   半年多前,程景玄剿匪归来时,他曾答应过嘉禾,要给她赏赐,如若她暂时想不出来,他便先欠着,等她想到了再同他提。   嘉禾道:“那时臣女想不到要同殿下要什么赏赐,而今臣女想到了。”   李询顺着她话问:“想要什么?”   嘉禾朝李询道:“臣女想要殿下平安喜乐,愿殿下早日觅得良人。”   李询起初愣了愣,而后笑了开来,应声道:“好。”   如此这般,他们便两清了。   嘉禾的身影消失在正殿门口,李询抬手唤来了贴身侍从。   “你替我告诉淑贵妃,太子妃人选我心中已有决断。”   *   赏菊宴席间,众贵女正聚在一起议论太子妃人选。   “你们听说了吗?就在方才太子妃的人选定下了。”   “此话当真?”   “太子身旁贴身侍从,带着太子亲笔写的诏书去找了淑贵妃,我亲眼看见的,那还有假。”   “你们说这太子到底中意谁?”   “还能有谁?自然是程三程嘉禾。你没看见方才她进了太子正殿,进去没一会儿,出来之后太子便拟下了诏书吗?”   “程三虽尚算是个姝色娇美人,可她并不出众,论起家事和才德,怎么也轮不到她啊?”   “这你就不知了,咱这位储君主意可大着呢?在朝中用人便别出心裁,娶妻自然也不会按常理出牌。”   ……   沈云亭坐在一旁席位上,闭眼饮着菊花酒。这酒颇烈,虽有菊花花露中和却依旧辣口。   他口中破了皮,是在吻中被嘉禾咬破的。伤口沾了酒,隐隐渗着疼,自口中慢慢渗透至心间。   他在赌,赌嘉禾还愿意继续耍他。   银朱坐在沈云亭不远处,她明丽的容颜在听见那群贵女说,太子定下嘉禾为太子妃时而阴沉下来。   她又输给了程嘉禾。   她始终记得那日听见太子表哥同她爹爹说:“不瞒太傅,比起银朱表妹孤更想选程姑娘。程姑娘她……她哪都可爱,孤很喜欢。”   她爹爹眼中一点也没有女儿被轻视的不快,反倒附和太子:“程姑娘的确不错。”   太子表哥看不上她便罢了,连爹爹也跟着附和他。   她输得彻底,一败涂地。   阿娘死得早,这世上她就剩爹爹一个亲人。可阿娘因生她而死,爹爹对她并不怎么待见。   从小她便费尽心机,处处争第一,望爹爹能知道她有多好,希望他多疼她一些。   可到头来却换来爹爹一句:“程姑娘的确不错。”   她自然是不服的,跑去问爹爹为什么。她那位当世大儒的爹爹却不咸不淡地回了她一句:“你看看这几个月你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断腿差点成了残废,长公主生辰宴又差点在太子面前闹了笑话,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谁让你自己没本事,在这里问为什么有用吗?你若能干,就自己把人给抢回来。”   把人给抢回来。   银朱捏紧掌心,心下做了决定,她要将太子妃之位从程嘉禾手中夺回来。   中秋佳节,这段日子入夜之后东宫都会放礼花庆贺佳节。   一会儿,淑贵妃会带着来参加赏菊宴的众贵女一同去观赏礼花。   来参宴前,她便准备好了有问题的礼花。   她阿娘乃是延庆帝的亲姐姐建安公主,往日跟随在她阿娘身侧的嬷嬷如今正好在淑贵妃身旁当差。   一会儿她会将礼花交给那位嬷嬷,请她将有问题的礼花混在今夜要放的礼花当中。   待淑贵妃待着所有人一起观赏礼花,将有问题的礼花放在程嘉禾附近,再偷偷放些引燃之物。   正常礼花点燃自然不会有问题,可有问题的礼花,一经点燃便会顺着引燃物爆裂开来。   放在程嘉禾附近的礼花自然会波及到程嘉禾身上,到时……   她不会让程嘉禾死,只是让她受一点烧伤而已,一切都只是意外。   这样她便自然而然地失去了成为太子妃的资格。   可……   这么做程嘉禾下半辈子大约也毁了。   银朱捏着拳紧张得呼吸急促,心跳很乱良心的不安愧疚与她的利益所冲突,原本下好的决心又开始动摇。   *   嘉禾自东宫正殿出来之后,坐在偏殿台阶上吹着风出神,就在方才她明白了一些事,也决定好了一件事。   迎面飘来一股酒味,嘉禾回过神来,抬眼看见沈云亭正踉跄地朝她走来。   “嘉禾。”沈云亭凑到她跟前,低头靠上嘉禾窄肩。发现嘉禾没推开他,他满意地笑了声。   他身上带着浓烈菊花酒的酒味,嘉禾皱眉问:“你这是喝了多少?”   沈云亭酒量极好,喝得那么醉少说灌了两坛子菊花酒。   偏殿就在前面不远处,嘉禾扶着他道:“你醉了,我扶你去殿里休息。”   沈云亭顺从地点了点头。嘉禾扶着他进偏殿,门“嘎吱”关上,沈云亭倚靠着门坐倒在偏殿玉石地砖上,他抬手抵着昏沉的额头,闭上眼醉得喘气,神志不清。   嘉禾唤了他一声:“沈思谦。”   沈云亭朦胧地“嗯”了声。   嘉禾朝沈云亭伸出手:“我扶你去榻上歇息。”   沈云亭像只听话的大狗,迷蒙的眼半睁着望着她,伸手握住嘉禾伸来的手。   嘉禾扶着沈云亭去了偏殿小榻上,扯了薄毯盖在他身上,道:“你先在这里歇息,我去同宫人要碗解酒汤来。”   说罢,嘉禾起身欲走。   “别走。”沈云亭抬起修长的指尖勾住她的衣袖,紧接着上前捉住嘉禾的手,往自己身前一拉,将她整个人揽进自己怀里。   一手揽着她,一手轻扣住她的后脑勺,身子微微前倾,低头吻上了她。 第67章 醉公子   沈云亭轻扣着嘉禾, 缓缓将她带到榻上,扯上帐帘,慢慢地吻着嘉禾, 似雾似云般轻柔。   吻毕, 他笑了开来, 醉酒后的朦胧眉眼散着潮气,长眉之下一双看似清冷的眼睛,透出点点温热暖意,温柔地盯着嘉禾。   他喜于嘉禾对他的亲近没有任何反抗,这代表着她没有答应李询。   她这样简单的人,如若她答应了李询, 现下就不会任由他亲或抱了。   “嘉禾,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李询。”沈云亭笑得格外欢喜。   嘉禾被他锁在怀里, 抿着红肿微胀的唇,半垂着眼问道:“为什么?”   沈云亭紧了紧怀抱,低头吻她柔软的发, 轻笑出声:“我知道你是想嫁给我的。”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她都是想嫁给他的。就算是骗他的那也好。   “嫁给我挺好的,我听话又干净, 比李询能干。”沈云亭眉眼染了欲色, “我哪都比他能干,你知道的。”   “你很喜欢。你喜欢我用枕头垫高你的腰,还喜欢我亲你的……”沈云亭抓着嘉禾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道, “你嫁给我,我伺候你。嗯?”   “我见你罗袜高挑,金钗斜坠。又闻得恰恰莺声,不离耳畔。”   “鸳鸯被里成双夜, 楚腰纤细掌中轻。我愿为你憔悴死,与卿颠倒到天明。”   状元郎喝醉了秀起了好文采,简直不堪入耳。这种秽诗都念的出来,往日那层清冷持重的皮全褪了。   嘉禾又羞又愤:“你喝多了。”   沈云亭笑:“你知道我听见那恰恰莺声从你口中传出之时,想的是什么吗?”   他自说自话地答道:“想堵上你的嘴,入侵和攻占,因为……”   “细声破碎的莺啼听起来更美妙。”他低哑着声道。   他简直坏透了。   嘉禾:“别说了。”   沈云亭“嗯”了声。   似乎是知道了嘉禾不会再和李询有瓜葛,沈云亭“嗯”过之后,闭上眼安心睡了过去。   他呼吸声格外平稳,面上带着温柔浅笑,微透着点薄红,似入了一场春意浓浓的梦。   嘉禾从熟睡的他怀里挣脱出来,抬手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和头发,替沈云亭压好薄被,穿好鞋履起身朝门走去。   幽静的偏殿回荡着嘉禾的脚步声,她走到门前,回头望了眼躺在榻上安心闭着眼的沈云亭。   沈云亭把一颗真心捧到了她面前,期盼着她能回应他的真心,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在知道眼前的沈云亭就是与她纠缠前世今生的人之后,她很愤恨,也想让沈云亭尝尝自己当初被他耍的滋味。   可眼下一切都在照着她原本所计划地进行,她却开心不起来。   她这样子去践踏一个人的真心,同从前她最厌恶的沈云亭又有什么差别?   报复了沈云亭,她就能得到解脱吗?   方才同李询那一番谈话,让她知道她一直在自欺欺人。   她骗自己接近沈云亭只是为了报复他,可除了报复他,是否还有一点她的私心?   因为从前没有被沈云亭偏爱过,所以想知道被他爱着是什么样。   可知道了又能怎样?她没办法过去自己心里那道坎,也不会原谅沈云亭。   眼下她所做的一切,都像个在泥潭里挣扎的傻子。她想从泥潭里挣扎着出去,却又深陷其中。   嘉禾抬手打开偏殿的大门,“吱呀”一声,月色照了进来,洒在嘉禾苍白的脸上。   嘉禾决然地跨出殿外,闭上眼任由夜风拍打着脸,让自己清醒。   她告诉自己,该从过去彻底走出来,作为程嘉禾,好好活一次,才不枉她重新在这人世走一遭。   不该再骗沈云亭也不该再骗自己,放过沈云亭也放过她自己。   是时候该做决断了,是要继续耍他直到完成报复,还是放手还自己和沈云亭一个海阔天空,永不牵扯?   *   嘉禾自偏殿出来,吩咐宫人为沈云亭准备好醒酒汤送去,而后径自回到了席面上,她一入席,周遭贵女们带有深意地眼神便朝她看来。   那些贵女的眼神里有不甘和隐隐的酸意,可她们在嘉禾面前所做的一举一动却都恭恭敬敬的,不敢有一丝一毫怠慢。   嘉禾想她们应是误会太子要立她做太子妃,才会这副样子。   不过等到明日,太子宣布他选的太子妃人选,一切误会便会解开。   已到戌时,太子派人传话过来,说是暂时要忙脱不开身,便不来晚宴了。   淑贵妃不等太子了,命人开宴。   宴中各色酒菜都是顶好的,也很契合这场菊花宴。有菊花醉酿鸡、菊汤莲子羹、水菊豆腐烩鱼,点心是香菊糖蒸酥酪。嘉禾用得很愉快,唯一不快的便是她用膳时,银朱总向她看来,且那眼神不善,让人觉着不适。   用完晚膳,又欣赏了几支舞,西域来的波斯舞姬穿着绣菊长裙翩翩起舞,跳来支《春江花月》,舞姿翩然,令人心醉。赏完舞,席间众人又随淑贵妃一道去了东宫后花园。   临近中秋,宫中匠人准备了贺中秋的礼花,这礼花乃是特制的,比之外头放的那种普通礼花绚烂多彩百倍,只中秋才能见上一回,十分难得。   如今能近距离观赏礼花,众人都兴致勃勃,满脸期盼。   除了银朱。   她沉着眼紧盯着嘉禾,看见嘉禾脸上带着期盼的样子,握紧了藏在深长衣袖下的拳。   眼下太子属意程嘉禾,只有程嘉禾出了事,她才有可能成为太子妃,站到最高处。   她不想,却不能不做。爹说得对,她要自己把人抢过来。   眼珠看着淑贵妃命人将摆在库房的礼花,一个个搬出来。她在人群中瞄见了从前伺候过她娘亲的嬷嬷,那嬷嬷手上捧的是她给的有问题礼花。   嬷嬷经过她身侧之时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一切都准备好了。   眼珠静默望着嬷嬷将有问题的礼花摆在嘉禾附近。   嘉禾站在东宫后花园的台阶上,忽有个年长的嬷嬷笨手笨脚撞到了她身上。   嘉禾微一趔趄,险些跌倒,扶着台阶边上的石柱才站稳。   淑贵妃朝嘉禾的方向望去,恰巧看到这一幕,当即皱了眉。   那嬷嬷忙跟淑贵妃和嘉禾跪下赔罪:“是奴婢不长眼,冲撞了姑娘。”   嘉禾摆了摆手对她道:“我无事,你先起来。”   那嬷嬷不敢擅自起来,直到淑贵妃道:“程姑娘既叫你起来便起来。”   那老嬷嬷得了淑贵妃的令,才从地上爬起来。   淑贵妃严厉道:“往后半年你不必在我身边伺候,去偏殿负责洒扫。行了,你自个儿下去领罚。”   那老嬷嬷应了声“是”,缓缓退了下去。   银朱留意着嘉禾的一举一动,她看到嬷嬷已经将灯油偷偷洒在了程嘉禾的衣衫上。   一切都随着她的计划在走。   宫人已点燃了第一个礼花,“砰”地一声,礼花在夜空绽放,流光溢彩。   摆在程嘉禾身旁的那个礼花排在第九个,再有不过一刻钟,程嘉禾就完了。   银朱心开始乱跳,她抬手捂住胸口,大口呼吸平复心绪。   她一边告诉自己除掉程嘉禾她就能上位,一边又不停地想这样做真的好吗?即使她这么做,太子妃之位也不一定是她的,她真的要为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去害一个人吗?   礼花在天上炸裂之声四起。   偏殿。   沈云亭在礼花绽放声中捂着昏沉的脑袋,从榻上醒来。守在他身旁的小黄门,忙将嘉禾吩咐的醒酒汤给他端去。   “太师,这是程姑娘交代的醒酒汤,嘱咐您若是醒了便将这碗汤药喝了。”   沈云亭从小黄门手中接过嘉禾吩咐的醒酒汤,顺从地一饮而尽。   穿着绛紫衣衫的小黄门接着道:“太子殿下知道您饮多了在偏殿休息,交代说若是您觉得舒坦些了,便去紫宸殿找他,有些急务他需与您商讨。”   沈云亭回道:“我知晓了,这就去。”   顿了片刻,问那小黄门道:“程姑娘现下在哪?”   小黄门道:“程姑娘眼下应是正同淑贵妃与其他贵女一道在东宫后花园赏中秋礼花呢。”   沈云亭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衣冠,朝门外走去,前往紫宸殿前,可顺路去后花园看一眼嘉禾。   *   东宫后花园,礼花已经燃到了第七个。   银朱心里的弦绷得越来越紧,她直直盯着嘉禾,呼吸开始紊乱。   很快第七个礼花灭了,宫人上前点燃了第八个礼花。   第八个礼花很特别,绽放在夜空之时,出现的是月宫玉兔的图样,巧夺天工引人惊叹。   礼花“砰砰”之声在耳畔回响,银朱抬头望向夜空出神,忽听见嘉禾平和着语调对她道:“你瞧,真有人能做出小兔子烟花。”   银朱蓦地回神,忽回想起年幼时和一同上私学的贵女们,在院子里看中秋礼花。   程嘉禾看个礼花还咋咋呼呼的,对着天上礼花欢呼,一看就是平日困在家中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程嘉禾那时还在换牙,口齿不清拖着童稚的奶音:“介个礼花真滴豪好看呀。”   她那时“哼”了声,扬着头回她:“这算什么,我见过更好看的。”   程嘉禾便羡慕地看向她道:“你好腻害!”   “更好看的?”程嘉禾歪着脑袋,“那有小兔纸形状的嘛。”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她还能骄傲地抬起头,回程嘉禾一句:“那自然是有的,就算现下没有,将来我也能让人做出来。”   那是家事和才貌给她的底气,她才能说出那番硬气的话。   从小到大她就是骄傲的。   可是现在她为了维护那份骄傲,要害别人一辈子。要去害曾经跟在她身后,仰望着她说“你好厉害”的小姑娘。   之前她还看不起程令芝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如今的自己又与程令芝有何两样?   为什么她现在要变成这副令她自己都不耻的样子?   这样做或许能让她站到最高位,但她骄傲的一生就会沾上了永远都抹不掉的污点。她不要变成这个样子,不想害人一生。   银朱眼眶里落下豆大的滚珠。   她真的不够坏,应该坏得彻底一点,如果坏得彻底一点,就不会因为要害别人一生而良心不安了。   第八个礼花燃尽,月宫玉兔的图样的礼花在天宫消失。   宫人拿着火烛点燃了第九个礼花,也就是那个有问题的礼花。   礼花的引绳已经点着了,马上那个有问题的礼花就要……   “砰”礼花炸裂之声响起,然而礼花却未在夜空绽开,而是朝着人群方向爆裂开来。   所有人看见眼前的景象都惊呼出声。   因为方才嬷嬷在地上洒了灯油,银朱知道很快这个有问题的礼花便会朝着嘉禾炸来。   只在一念之间,银朱朝嘉禾冲了过来,猛地将她推开,推向没有灯油的地方。   礼花炸裂地很快,一瞬间朝银朱,也就是灯油聚集的地方袭来。   银朱来不及闪躲。“砰砰”几声,银朱发出一阵凄厉地喊叫声,从礼花炸裂开来的火花溅到银朱身上,经灯油引燃,在她身上烧了起来。   火星沿着她身上繁复的衣裙蔓延开来,银朱的手臂和侧脸,被炽热的火焰灼伤。她在烈火中痛呼不断。   宫人提着水桶过来,将水桶里的水泼到火上歧途灭火,但因地上有灯油,火不但没灭反而变得更大了。   淑贵妃在深宫呆了多年,马上就明白过来这事不对劲,忙吩咐附近的工人道:“地上有油,别用水,去搬黄沙盖火!”   宫人得令忙跑去后花园东侧搬黄沙。   嘉禾被银朱猛地推开,火星一丁点都没有沾到她身上,只她忽然被人用力往外退,整个人失去了平衡,直直朝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倒去。   身旁没有可以扶的东西,她眼睛一闭,正准备迎着地面倒去,可意料中与地面相撞的剧痛并未传来。   她稳稳落尽一个怀抱,一个温柔急切的怀抱。   嘉禾睁开眼,见到了熟悉的银莲小冠。沈云亭紧紧将她护在怀里,微颤着声对她道:“没事,我在。”   后花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银朱和那场“意外”的大火所吸引,所有人手忙脚乱忙着救火,没有人注意到不远处被沈云亭紧紧护在怀里的嘉禾。   礼花炸裂的大火越燃越烈,嘉禾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如若方才银朱未推开她,那她眼下必定陷身火海,容颜毁尽尚算小事,她会死在大火也未可知。   眼眶潮了一圈,下意识揪紧将她护在怀里的那人。   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我怕。”   “别怕。”那人道,“没事了。”   这声“别怕”跨越岁月,她再一次从救她那位少年的口中听见这话。   恍然间,嘉禾的眼睛变得清明。   她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第68章 登徒子   这场火事来得突然, 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还好因着要放礼花,宫人们提前在东宫东侧准备啦水缸和黄沙用以防范火灾。这场火事才没有闹大, 半个时辰之后, 火扑灭了。   太子的选妃宴在这一场意外中落幕。淑贵妃那乱成了一团, 宫人们忙着善后和向赶来的太子禀报来龙去脉。   来参宴的贵女们受了惊,纷纷由家人接了回去。此事是冲着嘉禾而来的,嘉禾惊吓尤甚,沈云亭护送着嘉禾回了永宁侯府。   大夫说嘉禾只是受了惊,休养一会儿便会好。沈云亭总算松了口气,亲眼看着嘉禾在榻上闭上眼, 擦掉她额上冷汗, 才放心离去。   却未曾想到了半夜, 嘉禾忽然发起了高热,昏迷不醒。沈云亭得知消息立刻赶去永宁侯府,却被程景玄拦在大门外。   程景玄取出红缨枪拦住沈云亭的去路, 道:“沈二方才情况紧急你送我阿妹回屋也就算了,我阿妹尚未谈婚论嫁,你若是半夜闯我阿妹闺房, 这传出去实在有损我阿妹闺誉。太子派太医来过啦, 阿妹她没什么大碍,只是惊吓过度外加受了点风寒,休养几日便会好。你不必担心, 快回去,不必来了。”   沈云亭应下了:“好。”   永宁侯府大门阖上,沈云亭转身立刻冲进了太师府后院,从后院那面与永宁侯府连接的高墙上一跃而过, 纵身进了永宁侯府后院。顺着院中石子路来到嘉禾房门前。   流月正守在房门前,沈云亭未上前打扰,只是隐在石墙后朝里头望去。里头点着盏昏黄的灯,隐约能从纸窗上看见屋子里头的影子。   他沉默盯了好一会儿,程景玄从嘉禾房里推门出来。程景玄是练武之人,当即就察觉石墙那不对劲,朝沈云亭扔里颗石子过去。   沈云亭被尖利的石块划破手掌,隐忍着极轻地闷哼了声。程景玄闻声朝他走来,怒叱他道:“沈二你这个登徒子!你竟然……你别告诉我你是爬墙过来的,你要不要脸?”   沈云亭没否认,任由程景玄责骂。   程景玄越骂越气,气得只想把沈云亭狠狠打一顿,最后生生忍住,他想到躺在病榻上迷迷糊糊叫着沈云亭名字的阿妹,长叹了口气:“想见就去见吧,我不拦你了。”   “多谢。”沈云亭闻言立刻抬步朝嘉禾房门走去。   “站住。”程景玄喊住沈云亭。   沈云亭停下脚步,等程景玄发话。   程景玄道:“你若是想来看她我不拦你,你只能从后院小侧门进来。我非存心为难于你,只不过为了阿妹的名声,只好委屈你了。”   这大邺各家大户的后侧小门是专门让家仆和妾室进出的,堂堂重臣竟要从这小门而过,这对于当朝太师来说算是莫大的羞辱。   “好。”沈云亭应道,只要能看见她,他不在意是什么地方进来。   程景玄见他应下了,也不再为难他,放了他进去。   沈云亭快步进了屋,嘉禾正躺在病榻之上,面色苍白中透着病态的红,呼吸深重,闭着眼似乎正做着噩梦。   她不停地梦呓着——   “火,火,好疼。”   “夫君,孩子……”   “救……我。”   她正梦着第一世临死前的一切。   她今日被火惊到,方才那场吞噬人的火让她回想起了藏在心底深处最痛苦的记忆。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深陷。   沈云亭颤着眼睫,将浸在冰水里的帕子拧干,置于嘉禾发烫的额头上。   他慢慢抓起嘉禾的手,放在唇边碰了碰,悄声道:“我从未想要抛下你。”   那是他的罪责,也是个意外。可他不敢告诉她,他怕嘉禾发现他就是那个让她讨厌到极点的沈云亭。   他知道嘉禾恨透了那个人,不想再看见那个人,一见到那个人就恨不得用银簪刺穿那个人的胸口。   嘉禾闭着眼昏沉着。   沈云亭将前世嘉禾向天祈愿的那句话原原本本地还给了她。   “往后你的病都由我来生。”   夜色深长,沈云亭一直守到天亮才从永宁侯府后院小侧门出去,来不及更换衣衫便去了皇宫。   处理完昨夜剩下的急务又匆匆从永宁侯府后院小侧门进去。   他再次赶回到嘉禾身边时,流月告诉他,嘉禾烧退了,方才已经醒过一次,喝了点粥又昏沉地睡下了。   沈云亭坐在床沿静静守在她身边,直到黄昏时分嘉禾再次醒了过来。   “醒了?”沈云亭紧皱的眉终于松了下来。   嘉禾缓缓睁眼,眼前人慢慢在她眼中清晰,她瞥见沈云亭下巴上的小胡茬,哑着嗓子嫌弃道:“长胡子便显老憔悴了,不好看了。”   沈云亭笑了开来,怕她嫌弃,忙对她道:“我这就回去处理,你等我我马上回来。”   嘉禾虚虚回了他一个笑,在把沈云亭骗走后,收回了脸上的笑。   沈云亭忙回了太师府,焚香沐浴了一番,又换了身干净衣裳,将脸上胡茬都清理干净,待一切都整理完,又去了永宁侯府后院小侧门。   可他却发现后院小侧门上了锁,怎么推都推不开。   没法子,他只好去了正门,趁程景玄在府里,便借口说找程景玄有事,好进去见嘉禾。   程景玄从正门走了出来。   沈云亭急道:“侧门上了锁,我进不去,你快请人替我打开。”   程景玄为难道:“沈二,是我阿妹叫人锁的。”   沈云亭一愣,眉眼沉了下来。   程景玄道:“阿妹说,你辛苦了,回去休息吧,这几日她也有些累,想好好休息一下,你便……”   “便不要再来了。”   沈云亭抿唇笑了下:“好,我知晓她累,那我过几日再来寻她。”   程景玄叹气:“沈二,她不是这个意思……”   未等程景玄把话说完,沈云亭转身离去。   程景玄看着沈云亭懂装不懂的样子,气地跺了跺脚,对着太师府的大门喊了声:“冤孽啊!我不管你们了。”   *   自那之后,嘉禾过了几日平静的日子。   这几日她虽过得平静,外头却发生了很多事。   那日太子选妃宴上的那场火,烧毁了银朱整个后背,以及她最引以为傲的容貌。   她的小半边侧脸因被火灼而毁了。   银朱从大火中被人救出来之后,因身上大面积被火灼伤,陷入昏迷,高烧不退。太子派了太医局最好的几个太医,整整费了两天两夜才将她从阎王爷那拉回来。   命虽救了回来,容貌却是回不到过去了。   听闻自她醒来之后,整个人陷入了呆滞,至今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最令人唏嘘的是,那场火灾的真相。   火灾一事经淑贵妃之手查了个一清二楚。   原是有人暗中将好好的礼花换成了有问题的礼花。那有问题的礼花被人暗中做了手脚,只要一经引燃便会爆裂开来。   而之所以有问题的礼花只朝她的方向爆裂开来,是因为有人在她身侧滴了灯油。   而在她身侧滴下灯油之人便是那个在赏礼花前故意撞在她身上的老嬷嬷。   淑贵妃将那老嬷嬷严刑拷问了一夜,又以那老嬷嬷的家人做威胁,那老嬷嬷终于受不住,将所有的一切都托盘而出。   原来那老嬷嬷从前是银朱母亲建安公主身边伺候的,指使她犯下这一切的人正是银朱。   银朱做这些的目的不言而喻,是为了太子妃之位。因她与太子的种种流言蜚语,让银朱起了歹心。   银朱想害她,却在最后关头下不了狠手将她推开,最终却自食其果,名动京城的第一才女美人,下半生大约是毁了。   银朱在东宫起了害人之心,险些害人性命一事,嚣张狂妄目无王法,太子本要追究全责,然江太傅以三朝元老之身恳请太子放自己女儿一条活路。   此次火灾只有银朱一人自食其果受了伤,其余只是烧毁了一些器物,也算未造成太大损害。   太子终是看在江太傅的面上,未下狠手,交代了等银朱在京城养好伤后,便送出京城,永不准再踏进进京一步。   说来讽刺,如若银朱没有存害人之心,太子本在立太子妃的诏书上写下了她的名字。她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坐上太子妃之位。   结果不仅到手的太子妃之位没了,还害了自己一生。   太子妃之位倒是便宜了梁婉秀,不声不响却成了最后赢家。   前日,在淑贵妃与延庆帝首肯后,太子已颁下诏书,昭告天下立梁氏为妃,令聘工部尚书之女齐春华与太常寺卿之女柳迎为良娣于吉日吉时入东宫。   太子立妃之事终于在平静的秋日午后终了。   嘉禾病愈后的几日,闲暇之时她或躺在榻上闭眼休息,或坐在院中披着大衣晒晒秋日暖阳。   只每当她在院子里时,连接着隔壁太师府的那堵墙,总扔进来一些带香味的小花。   嘉禾皆无视了。   先前她问自己是要继续报复沈云亭欺骗他,还是放手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在沈云亭抱着她喊出“别怕”那一瞬,她想好了。   她决定放手。   又隔了好几日,她的风寒完全康复了,沈云亭终于忍不住来了永宁侯府寻她。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嘉禾让门房将沈云亭迎到了无人的前厅。   沈云亭久违地站在了她面前,一身精致干净的装束,一看便知是为见她精心整理过的。   才几日未见,沈云亭看见她第一眼便道:“瘦了?”   嘉禾摇摇头抿唇弯了弯嘴角:“是吗?”   “是。”沈云亭笑着逗她,“得养养肉了。”   “我养。”   嘉禾望向他的脸,见他眼下一片青灰,略显疲惫。   嘉禾:“我有事想同你讲。”   沈云亭:“我有事寻你。”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口。   嘉禾抿了抿唇对沈云亭道:“大人先讲。”   沈云亭微愣,她对他的称呼变了,从“思谦”变成了“大人”。   他垂眸遮住眼里情绪,朝嘉禾笑了声,从袖中摸出红色的小册子,递到嘉禾手中,道:“你说想同我成亲,这是我准备好的聘礼单子,早就想交给你先过目,只是因为事情耽搁了。”   嘉禾接过他手中的聘礼单子,垂下秀眉,盯着聘礼单子看了好一会儿,将聘礼单子还给沈云亭,道:“大人我想同你说的事,与成亲有关。”   沈云亭道:“嗯,我听着,你觉着这单子哪里不妥,我改。”   “这单子没有不妥,是我不妥。”嘉禾对沈云亭道,“我们不能成亲。”   沈云亭脸色苍白,静默在原地,却不去问嘉禾一句“为何”。   以他之能,早就猜到了一切。   嘉禾长长吸了一口气,朝沈云亭道:“对不起大人,先前同你说要跟你成亲都是骗你的。”   沈云亭未作声,嘉禾继续对他道:“只是因为你一直纠缠于我,将我当做玩物,我心中起了怨念,想要报复大人,让大人也尝尝这被人戏耍的滋味。”   “故而我利用大人对我尚存的好感,刻意接近大人,欺骗大人说我想同大人成亲。”   “目的是为了让大人放松警惕,在大人深深坠入爱河之时,再将大人狠狠抛弃。”   “我本打算一直欺骗引诱大人,直到大人将三书六礼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在大人来我家提亲时狠狠羞辱你,告诉大人我从来没爱过大人。就像大人前世对我做的那样,我要原原本本还给大人。”   “让大人也尝尝在所有人面前颜面扫地,被人当成谈资在背后一直嘲讽的滋味。”   “不过幸好,如今尚未酿成大错。大人尚未备下三书六礼,一切都还来得及,来得及停止这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报复。”   沈云亭眼睫颤着,笑问了她一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不想再戏耍大人了。”嘉禾抬眼缓缓看向沈云亭,“这么做只会让我越陷越深,陷在谎言和恨意中无法自拔,我的心并不会因为报复了大人而释怀。”   “这段日子,多谢大人圆了我一个从前没有的梦。大人想念我时会像孩童似地翻墙过来只为了见我一面,大人熬夜包饺子只为讨我开心,大人冲过来将我护在怀里告诉我‘别怕’,大人为我尽心准备了聘礼单子。”   “大人的真心是曾经我渴盼过的东西,对我来讲是一场救赎。像是干旱荒漠里缺水濒死之人,得到了祈求已久的水源,从此有了生机。”   “大人将一片真心都交给了我,如若我真报复了大人,践踏了大人一片真心,那我同从前的大人有什么差别?”   沈云亭滞了很久,脸上划过一丝苦笑,眼帘之下的瞳仁潜藏着汹涌的情绪,压着声问她:“那你想怎样?”   “重获生机之人,站了起来,想跨出深陷已久荒漠。”   “我想要求一个解脱。”嘉禾第一次笑得很释然,“我放手了。”   “不再对大人心存任何执念。” 第69章 骄傲   周遭寂静, “吧嗒”一声红色的聘礼单子从沈云亭手中落下。他浓长的眼睫颤着,缓缓开口:“什么意思?”   嘉禾看着他认真回道:“就是从今往后不会再和大人有任何瓜葛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会的,你是说笑的。”沈云亭强撑着笑了声。   嘉禾将掉在地上的聘礼单子捡了起来。   她道:“我没有说笑。”   “是我的错, 习惯了顺从于你, 对你态度总是不够强硬, 让你误会了。软弱的人想站起来总是很难的,向前迈第一步很痛苦,但迈了第一步才会有第二步。”   嘉禾将聘礼单子重新交还到沈云亭手上:“这个还给大人,祝大人能觅得真正的良人。”   沈云亭回她道:“可我的良人只能是你。”   嘉禾未搭话,只朝沈云亭指了指敞开的大门,道:“我要说的都说完了, 请大人回吧。”   沈云亭强硬回绝:“不要。”   他上前几步堵在她跟前, 想靠近却又怕她把他推得更开。高大的人影将她整个人笼罩起来。   他仓皇失措道:“嘉禾, 你看看我。我与从前不同,已经学会尊重你和爱你。你瞧,你把我教得极好。”   嘉禾闭上眼毫不动摇道:“大人请回吧。”   沈云亭装作未听见的样子, 道:“秋高气爽,今日日头极好,我带你去游湖散心怎样?你憋在家中这些日子, 定是觉得闷了。”   “别这样, 大人。”嘉禾道,“你该是骄傲的。”   沈云亭笑了声:“你教会了我很多,其中一样便是在心爱之人面前放下无谓的骄傲。只要能在你身边, 骄不骄傲我不在乎。”   “我屈从于你,嘉禾。”   嘉禾道:“放过彼此对你我都好。”   “我不好,嘉禾。”沈云亭执拗道,“我不好。没有你我好不了。”   “留在我身边, 就算是骗的也好,你再骗骗我,成吗?”沈云亭颤着一双眼睫道。   嘉禾:“大人,别这样。”   “我宁愿你继续骗我,多骗我一日也好。”沈云亭长睫遮掩着发红的眼睛,面如死灰道,“求你再骗骗我。”   嘉禾不希望她同沈云亭的最后一次相处闹到不堪的地步,她温柔而强硬地礼貌对沈云亭道:“大人若再不走,我便只好请府中护卫亲自护送大人离开。”   沈云亭问鼎朝堂二十余年,他最懂攻心,他知道嘉禾是心软的人。   他似走在已经溃败的棋局之上,以退为进:“我不要,嘉禾。那这样你看行不行,你再给我几日时间,若是几日后你还不能接纳我,我立刻走,永不回头。你我各退一步,成吗,嘉禾?我不逼你,我等你。”   “你骗我的那段时日,也是心动过的。”沈云亭反问道,“不然你为什么要那般情动地吻我?你心里既还有我,为什么还要骗自己说不爱,要放手?”   “沈云亭,你太聪明,我玩不过你。”嘉禾低下头,“你定是觉得,我善感,只要多给你几日,你一直对我好,我就会心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拖着拖着我们便能一直纠缠在一起。”   “只要我现下往后退一步,我便会溃不成军。可我不会再为你退一步,我想往前走,大步地往前走,摆脱你。”   摆脱纠缠三世的噩梦。   嘉禾冷声道:“沈云亭,别在消磨我对你最后一丝耐心。”   “嘉禾,就一日,再多给我一日。”沈云亭僵在原地,花尽最后一丝力气企图动摇她。   “半日,我只要半日。”   “两个时辰,成吗?”   “一炷香,我只要一炷香。”沈云亭伸出指尖勾住嘉禾的衣袖,低头求道,“我再抱抱你。”   “大门开着,太师是想让全东街的人都知道你有多无赖?”嘉禾用力甩开沈云亭的手,朝守在远处的府中护卫高喊了声,“来人,送太师出去。”   沈云亭不走,固执地站在原地,府中护卫亦不敢对当朝太师随意动粗。   嘉禾走了,只留他一人呆在原处。   他一动也不敢动,只等着嘉禾回来看他一眼,可她不肯,一眼都不肯。   程景玄劝他走吧,放弃吧,他就是不愿意。他怎么能再放手,这一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她。   几昼夜过去,前厅的桌椅积了灰,他等在原地滴水未进,直到挨不住倒了下去。   再醒来之时,沈云亭已躺在太师府卧房的榻上。白子墨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递了碗肉糜粥给他。   沈云亭从床上爬起来,未去看白子墨递过来的那碗肉糜粥,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到院子里。   他望着那面与永宁侯府相邻的墙笑了声,强撑着发虚的身体,越墙而过。   与往日幽静不同,墙的那边站满了永宁侯府的护卫,府中护卫一人拿着一柄长刀,对准偷摸着翻墙而入之人。   逼着沈云亭寸步难行。   沈云亭每往前走一步,长刀便离他身侧近一步。他缓缓向前走,直到数炳长刀的刀尖抵在了沈云亭脖子上。   程景玄得到消息赶了过来,叹了口气吩咐护卫将刀都放下。他缓缓走到沈云亭面前,劝道:“沈二,算了吧。”   沈云亭苦笑了声,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阿兄,我上回救过你一命,从未问你要过回报,请你承个情,看在我对你有救命之恩的份上,让我见她一面,就一面。”   “谁是你阿兄?”程景玄怒斥,“沈二,全京城没人比你脸皮厚!”   “我只想见她一面,求你。”沈云亭又说了一遍,眼神固执。   程景玄望着沈云亭惨白的脸终是没再拦着他。   沈云亭抿着泛白干裂的唇笑了声,踉踉跄跄地沿着院中石子路朝嘉禾所在的屋走。就是倒下了,爬起来也要再见她。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倒在嘉禾房门口,强撑着靠在门柱上,温声唤道:“嘉禾,我来了。”   嘉禾正在房中整理着远行需用的衣服和行李,她已在准备离京。   她隔着门听见了沈云亭唤着她的名字,手上整理行装的动作未停,反加快了些。   沈云亭隔着门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嘉禾的名字,无论沈云亭怎么唤她,说些什么,嘉禾都未搭理他一丝一毫。   嘉禾的房门栓了门闸,沈云亭怎么也敲不开那扇隔着他与嘉禾的木门。   “嘉禾,开门。”   没有人为他开门。   “我放不下你。”   门内没有一点动静。   嘉禾决然地将所有行李都打包好。   所有的放不下都是一时的,待她离开京城,远离他的视线,要不了几年他的执念便会慢慢淡去。   夜色深沉,门外的动静渐渐消失。   阿兄骗沈云亭,让他养好身子明日再来,这是场持久消耗战,千万别先把自己耗没了。   可他聪明,一点也不肯上当。   只守在她屋门口,寸步不离。   直到嘉禾从门内开口道:“沈云亭,我想吃饺子,要你亲手包的。”   时隔多日嘉禾同他说的第一句话,沈云亭眼眶染上了红,他明白是嘉禾想骗他走。   可他答:“好,我这就去。”   “你等我回来。”他向她祈求道,明知道她不会等他回来。   可他答应过要纵着嘉禾。   程景玄轻叹了声,上前扶着病中的沈云亭,亲自送他回了太师府。   沈云亭走了,嘉禾带着行李上了停在后院侧门的马车,寂静深夜,她悄然离开永宁侯府,朝京城城门而去。   沈云亭回了太师府,终于脱了力倒在了正门前,昏沉不醒。   嘉禾独自拿着行李坐在马车里,寂静深夜,只能听见马车车轱辘在不平的路面上滚动的声音。   她回想自己与沈云亭在一起那段长长岁月里,曾有很多次机会能够摆脱他,为什么那时候总也没有离开他?   因为她同沈云亭在一起的日子,不全是坏的,他们也有过相依欢愉的时候。每次想脱离他的时候,总会在最难过的时候,想起他曾经的好。为了那一点好,又开始心软给自己希望。   她紧了紧手里的包袱,心想程嘉禾真不是个坚强的人。   嘉禾撩开马车车窗朝外看去,繁星夜色之下,街巷空无一人,马车穿过东街,约走了两个时辰,天亮前到了城门口。   晨曦微露,嘉禾在城门前遇见了熟悉的人。   银朱坐在太傅府马车上,猛烈的风不停吹开马车车帘。嘉禾透过车窗望见了银朱。   前些日子太子下了令,命银朱伤势恢复便即刻离开京城,永远不得回京。   此时此刻,她应是正好要离京。此一别,再也无法回到生养她的土地。   银朱面上缠着一块纱布,将她被火烧毁的侧脸遮了起来,隐约可见她从前明丽的容貌。   烈烈风吹过她缠在脸上的头纱,嘉禾瞥见她脖颈上被绳索缠绕过的红痕,那红痕直至颈后。   银朱寻过死了。   也是,像她这般骄傲的性子,宁可死了也不愿意同现在这般在这世上浑浑噩噩渡日。   嘉禾恍惚间想起第二世的那场宫变里,宁愿困死在东宫死得骄傲,也不要苟活下来给她爹丢人的银朱。   ——“出去了又能怎样?废帝遗孀任人践踏,一辈子听着别人的嘲笑声。死在这倒好了,前朝东宫的江良娣,这个名头不会太给我爹爹丢脸。”   隔世的话,言犹在耳。   银朱,善恶难辨矛盾之人。   嘉禾不会原谅她从前做过的恶,也不会觉得她有如今这样的下场很可怜。   只有句话,隔了一世,想告诉她。   “银朱。”嘉禾出声唤她。   银朱循声朝嘉禾望来,往日灵动的上挑凤眼似一潭死水。她知道自己愧对程嘉禾也愧对自己,可她不能认输低头,低下头眼泪会掉。   银朱看见嘉禾伸手指了指前方,而后听见嘉禾大声朝她说了句话。   “向前看。”嘉禾道,“银朱,向前看。”   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对银朱说这句话。   她死过,在绝望中死去,也绝望地去寻过死。曾经懦弱,无能,没有勇气去面对惨淡的一切。   再到一步一步从深渊站出来,告诉自己要坚强一点,用力挣扎着想好好活着。   这普通又残酷的人生,难以改变,无法逃避、推脱、无视,只属于她自己。没有人能代替她活着,所以才要为自己好好活着。   向前看。   她对银朱说,也对自己说。   银朱怔住,望了眼嘉禾,侧过头不再看嘉禾,却不知怎地想起了她爹爹。   她的爹爹一向最在乎名声和官位,她惹出了祸事,爹爹为了不拖累他帝师严父的名声,不顾她身体未愈将她关在了祠堂。   “我错了,爹爹。”她从祠堂狭小的气窗向站在祠堂外的爹爹示弱,想从爹爹那求一点安慰。   却只得了爹爹一句:“的确错得离谱,要使坏就坏彻底,不够坏,还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用。”   阿娘去的早,爹爹因阿娘难产之故,并不怎么喜欢她。她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爹疼,尤其羡慕程嘉禾。羡慕她能骑在永宁侯脖子上,而自己连爹爹一句疼人的话也得不到。   她记得小时候她作诗得了第一,爹爹头一回夸了她,夸她有本事,不愧是他的女儿。   从小到大她做什么都要争第一,为的便是一句让爹爹认可的话。   离家前一晚,她告诉爹爹,她努力去争取,只是为了成为爹爹的骄傲。   爹爹却笑了:“有你这般不堪的女儿,你让我骄傲?”   这句话摧毁了她,她寻了一根白绫想了断,却被奶娘救了下来。再醒来之时,她已经在马车之上。   天亮了,城门缓缓打开,嘉禾和银朱的马车朝不同方向而行,远离繁华京城。   嘉禾的话回荡在银朱耳边。   向前看。   银朱掀开马车车帘缓缓朝前看去,前方是无尽的荒原。滚烫的眼泪从她眼眶夺出,顷刻间沾湿了脸颊。   她的人生之路还未走完。   嘉禾的马车与银朱背道而驰,深秋烈风吹开马车车帘,她抬眼看向辽阔荒原与天相接之处初升起的太阳。   暖光烘照在她侧脸,她湿了眼眶轻笑了声。明日依旧,迈向新的征程。   *   京城太师府,时隔两日,沈云亭从卧房榻上醒来。屋里散着浓重的药味,白子墨看向他:“你醒了。”   沈云亭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起身穿上鞋履朝门外走去。   白子墨拦着他问:“你去做什么?”   沈云亭低头,凌乱的发贴在他脸颊两侧,道:“她说要吃饺子,我马上去做。”   白子墨侧过头不忍看他,叹气道:“别做了,用不着了,她走了。”   沈云亭惨淡一笑:“走了?”   白子墨道:“她已离京两日,你追不上了。” 第70章 婚事   什么叫离开了, 追不上了。   沈云亭猛地推开门冲了出去,寒风拂过他的面颊,几点冰凉落在他脸上, 他抬头见天上下了雪。   今秋气候无常, 较之过去寒冷, 尚未立冬天上便下起了雪。这细密的雪已然是从昨夜下起的,地上已积了一层银白。   嘉禾最喜欢下雪天。   沈云亭笑了笑,好看的眼睛跟着生亮。   他踩着地上一片银白,走到永宁侯府大门前。永宁侯府大门前的石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沈云亭望着积了雪却空荡荡的石阶,热切的心蓦地凉了下来。   怎么少了守门的丑八怪雪人。   门房见到沈云亭, 忙将他又来了的消息告知给了程景玄。程景玄无奈叹了口气, 吩咐门房把人放了进来。   程景玄道:“沈二, 我阿妹她走了,不在府里了,你若不信便自己进府找找看。”   沈云亭不甘心, 去了院子、小亭、花园、主屋、仓库……他找遍了永宁侯府每一处,可哪一处都找不到丑八怪雪人。   他无力地抬手扶额,许久未犯的病发作了, 暴躁、失落、恼火各种情绪伴随着眩晕而至。   沈云亭脑中不停回想起第一世嘉禾死后他再也没法在下雪天看见丑八怪雪人日子。   麻木、痛苦、绝望。   他真讨厌下雪, 明明下雪了却看不见嘉禾小雪人。   因为他爱的人消失了。   程景玄看他这副样子,无奈道:“我没骗你,她真的不在了。”   沈云亭问:“她去哪了?”   程景玄摇头:“她为了躲你, 走得匆忙,没细说去哪,我只知道她去了南边。”   沈云亭知道就算程景玄知晓嘉禾的去处,他也不会将嘉禾的去处透露给他。   大邺地大物博, 京城以南这么多地方,人海茫茫该往何处去寻她?   沈云亭道:“既如此,我便日日来这等她回来。”   “你……”程景玄皱起眉,“沈二你冥顽不灵,你怎么就不肯放手?”   沈云亭只淡笑了声:“她总不能永远都不回家。”   程景玄只道:“随你。”反正也等不到。   *   这场早雪连下了好几日。   京城以南云州城,嘉禾在小舅舅家的四方小院里同五岁的小外甥一起堆雪人。   她出了京城以后,去了云州城舅舅家。   嘉禾的外祖和阿娘前些年皆已去世,外祖家只留下小舅舅一个血脉。嘉禾阿娘的母家姓姜,她这位小舅舅名唤姜宴。   姜宴喜欢云游四方居无定所,然这几年因着要做药材生意,需在云州定居几年。前世永宁侯府出事的时候,舅舅一家已从云州搬离去了隔壁察哈国做生意,少有音讯。   这事只有姜家血亲才了解,故而她住在小舅舅那沈云亭并不好找。   小舅舅整日忙于药材生意,他倒乐得嘉禾住在云州,正好可以看着他家那顽皮小儿。   嘉禾在舅舅家的小院里堆了个大雪人,小外甥拍着小胖手嘟着嘴夸:“好漂酿!”   嘉禾笑嘻嘻地点了点小外甥的小鼻子,道:“还得给它取个名字。”   小外甥茫然地唆着手指:“叫什么呀?”   嘉禾低头笑了笑,道:“叫念念。”   思念缺“思”便是“念”,从今往后她的生命里不再有思谦的“思”。   嘉禾在云州城安顿好,给在京城的阿兄去了信,将自己的情况向阿兄交代了一番。告诉阿兄她一切都好,让阿兄不要替她担心。   日子过得平静,帮着小舅舅理理药材,每日逗逗小外甥。入冬后,嘉禾收到了程景玄从京城寄来的回信。   信的内容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交代了她,在舅舅家不要太给舅舅舅母添麻烦,照顾好自己,天凉记得添衣云云。   只是在信的最后,提了一嘴——   阿妹,沈二每日都来府上等你。   咱家最上品的茶叶都快被他喝光了。可他就是赶不走,非要等你回来。你看该怎么办?   嘉禾顿了顿,提笔写下回信给程景玄。   *   入冬来连日飘雪,沈云亭日日忙完公务便去永宁侯府“做客”,做客做得程景玄都怕了他。   偏沈云亭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压下来,程景玄也不好赶人。   外头雪下得很大,沈云亭端坐在永宁侯府前厅,捧着茶盏饮茶。   程景玄冒着雪从军营回府,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嘉禾从云州寄回来的信。看见沈云亭在前厅喝茶,见怪不怪。   往日他都懒得同沈云亭搭话,这一次却主动走到了沈云亭跟前。   沈云亭抬眼望他,语调平稳:“阿兄,有事?”   “说了让你别叫我阿兄。”程景玄将手中的信递给沈云亭,白了他一眼,“这是我阿妹给你的信,你自己拆开看看吧。”   沈云亭捧着茶盏的手一颤,接过程景玄递来的信,举在鼻下微嗅,久违地扬唇一笑:“这信封用的纸挺特别,多产自益州、扬州以及云州。”   程景玄愣了愣,面色微变。   沈云亭眉微挑笑:“她在那三个地方的其中一个,对吗?”   程景玄不答,只对他道:“你先看信,看看她有什么想对你说的。”   沈云亭仔细小心地拆开嘉禾寄来信封,屏息从信封中取出信。   捏着信忐忑且欢喜,期盼着能从信里找到一些,嘉禾想念他的痕迹。   打开信,在看到信上写着的那个字后,信纸“啪”地从他手中滑落。   那信上只写了一个字——   滚。   只一个字,泯灭了他所有的祈盼。这个“滚”字让人钻心的疼,她已经对他没了一丝一毫的耐心。   程景玄道:“沈二,你莫要再来等了,这是她的意思。”   沈云亭敛眸收起情绪,平静地回了句:“好。”   他会依她的。   程景玄怕他想不开,真心劝道:“沈二,很多事过几年无论好坏便都能淡忘了。京城那么多好姑娘,依你的身份什么样的要不了。不合适的便莫再强求了,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忘了吧沈二。你那么聪明定然懂我所言。”   沈云亭笑笑不做言语,冒着雪离开了永宁侯府。   几年便能淡忘?   程景玄是好意,可他不知道,再没有嘉禾的那二十多年里,他没有一天忘记过她。   自那日后,沈云亭再没有去永宁侯府。   程景玄将这事写信告诉了远在云州嘉禾,嘉禾得了信,心事全然了了,似乎从那日开始,她同沈云亭便不再有任何交集。   冬去春来,岁月流转,转眼嘉禾在云州舅舅家已待了三年有余。   这三年,舅舅舅母又添了个小外甥女,小外甥也已经长成了一本正经的小大人。   嘉禾帮着舅舅舅母打理药材生意,别的没学会,对药理和记账倒是学得颇精。   今年入冬后,舅舅的药材生意便忙得不可开交。   不为别的,是因为今年入秋后多飓风,黄河沿岸连日多雨,狂风不止,导致水患频频。水患过后总少不了要闹一场时疫。   今年的这场时疫来势汹汹,云州离水患地不远,不少难民都跑来云州避难。这些难民有些染了时疫未曾察觉,来了云州后又将时疫染给了云州百姓。   致使云州各大药铺药材紧缺,舅舅的药材生意也因此忙了起来。   好在朝廷派了重臣南下黄河赈灾,听闻那重臣颇有几分本是,只用了短短一个月便将灾情和时疫粗粗控制住了。   这算是个好消息。   过了几日又从京城传来了另一个好消息。阿兄来信说,他同玉筝不日便要成婚办喜宴。   这实在是她重生以来最大的一件喜事。   阿兄信上说,不日爹爹便会回京主持他的婚宴,云州离凉州近,到时爹爹从凉州回京会路过云州,顺道将她一同接回京。   能回京参加阿兄的婚宴,她自然高兴,只她有所顾虑。   回京会见到她不想见的人。   幸好阿兄提到,沈云亭这段日子离京办公去了,她若回京不会见到他。   那便好。   三年时间,京城物是人非。   沈云亭不再是挂名太师,自三年前延庆帝逝世,太子登基后,沈云亭以令人惊异的速度,取代沈翱做了大邺丞相。   嘉禾对此毫不意外。   这本就是必然的,一则沈云亭确实有能,二则沈云亭前世当了二十多年丞相,屈屈夺位而已对他而言不在话下。   自沈云亭出任丞相一职后,励精图治,安内攘外,被百姓称颂为“贤相”,甚至有几个过分的马屁精,还叫他作“千古一相”。   并非嘉禾放不下沈云亭刻意打听他的消息,实在是沈云亭得民心,她随便路过街市,便能听见说书人夸张地讲那些他励精图治感人肺腑的小故事。   总之得了阿兄和玉筝即将成亲的消息后,嘉禾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回京。   待到她收拾完行装,程青松骑着马从凉州赶到云州,接嘉禾回京。   出乎嘉禾意料,这次与她爹爹一同回京的还有一人。   骆远。   他穿着一身盔甲,精气神十足地跟在她爹爹身后。三年未见,骆远跟着他爹爹在边关征战三年,从小将做到了将军。   如今再看他,整个人意气风发,哪还有当年半点匪首的影子,看上去威风八面神气极了。   只有一点没怎么变,那便是每次见到她时,他便笑得憨厚。   这么多年了,见到她还是会喊:“小禾苗。”   嘉禾从再见骆远的怔愣中回神,应了句:“阿远。”   骆远朝她含羞地笑:“我正巧要回京述职,便跟着你爹爹一道来接你,顺便还能回京喝个你阿兄的喜酒。”   这些年凉州战事频频,突厥野心勃勃缕缕挑衅大邺国土,所有人都料想着几年之内大邺突厥之间必有一场大战。   虽自太子登基沈云亭拜相后,大邺颓势渐渐开始扭转,然延庆帝在位之时,到底积微已久,大邺在战场上打得十分吃力,甚至于可以说败多胜少。   长此以往,对百姓和国体都是一种消耗。   骆远此前回京述职,便是为了此事。   程青松、骆远、嘉禾三人各骑各的马,一路北上回到京城。嘉禾骑着马到了京城城门外,站在京城脚下,嘉禾不禁惊叹,不过三年,眼下的京城已截然不同。   比之前世更繁华也更富有生机。   京城街上一派喜气,不仅仅是因为公主大婚在即,更是因为国丧已过,梁皇后前些日子被诊出怀了身孕。   梁皇后腹中的子嗣,皇室盼了太久。   三人骑着马拐入东街,穿过长巷口到了永宁侯府。婚宴在即,侯府门前已挂起了喜庆的红灯。   嘉禾不经意间瞥见隔壁丞相府。丞相府的大门紧闭着,门前一片冷寂,寒风瑟瑟扫过门前枯叶。   程景玄在侯府为三人摆了接风酒,席间他一脸喜色,间或还流露出一丝紧张不安的神色。   嘉禾笑程景玄:“阿兄你紧张什么?”   程景玄红了红脸,一急口不择言:“第一回 成亲,怕做得不好。”   程青松闻言一板一眼叱他道:“混账!什么叫第一回 成亲,你还想有第二次不成?”   程景玄忙摆手:“不不不,我哪敢!”   “不敢就成。”程青松喝了口接风酒道,“待会我去祠堂给你在天上的阿娘上柱香,告诉她你快成亲了,也好让她高兴高兴。”   接着又叹道:“你这臭小子的婚事算是了了,就是小禾年纪不小了,是个大姑娘了,婚事还没有着落。”   “……”嘉禾莫名其妙被牵连,尴尬地笑笑。   程景玄道:“成婚那是一辈子的事,怎么也得慎重。怎么也得家世不凡、相貌英俊、人品出色、温柔体贴才勉强配得上我阿妹。”   一直静坐在一旁吃菜的骆远,忽然放下筷子,害羞地摸摸后脑勺,道:“那你看我成吗?”   “我家先祖从前也是名将,怎么也算得上是家世不凡,我身材英武相貌俊朗,人品那就更不用说了只能说一个‘好’字,对小禾苗那更是温柔体贴,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   “我娶她就最合适不过了。”   嘉禾愣住,筷子上的花生一个没夹稳掉了下来。 第71章 成亲   接风酒后, 嘉禾去了院中消食散心。永宁侯府后院墙边的梅树绽满了红梅,满枝红梅越过墙长进了隔墙的丞相府。   嘉禾在院子里走了会儿后坐在池边小亭出神。方才接风酒宴之上,骆远说出那番大胆求爱言辞后, 爹爹的意思是, 骆远这几年跟在他身旁南征北讨, 人品贵重又勤奋老实,是个好孩子,他一直视若己出。   若是她愿意,亲上加亲自是好事。   *   建元三年正月十四宜嫁娶,玉筝公主出降永宁侯府。   永宁侯府门前鞭炮声响,宾客盈门, 东街整条挂着红绸, 连隔壁冷寂的丞相府也被带得添了一些喜色。   府门前铺了红色绒毯, 玉筝从公主送嫁的金轿子上缓缓下来,踏着绒毯由喜娘扶着走到永宁侯府门前。   阿兄满脸喜色背着玉筝进门,两人捧着同心结, 在爹爹面前行了礼。   宾客席上坐满了来观礼的人,嘉禾坐于席间,听着席间人吃着花生枣子说着闲话。   “今日这场婚宴可真气派, 京城所有报的上名的达官贵人可都来了。”   “谁说的, 还差那一位没来。如今这位可是京城炙手可热人人都想巴结的香饽饽,倒是还没见过他给过京中谁的面子。”   “你是说沈相?传闻沈相不喜热闹,从不往人多的地方凑。再说他不是南下赈灾去了吗?没些日子回不来。”   “可靠消息, 昨日他连夜从赶了回来,算算时辰这回儿应该到京城了。”   嘉禾闻言一愣,沈云亭昨夜回来了。   她起身离席朝门而去,她几乎可以肯定沈云亭仓促赶回京城是为了她, 她得在沈云亭来宴上之前离开。   身后喜宴之上人声嘈杂,嘉禾越过人群快步冲到门前,正要出去差点迎面撞上一堵人墙。   素色银纹长衫撞进她眼里,嘉禾眼睫一颤,缓缓抬头对上了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三年未见,这双眼睛里多了沉稳和愁绪。一身长袍矜贵清冷,站在满街红绸中格外显眼,出尘俊逸。   他站在门前,双手紧握着,眼睛直望着她,似想将她锁紧眼里。隔着一尺远却能赶到他眼里的压迫感,三年未见他身上更添了几分上位者的气势。   嘉禾窘迫地低头想躲开他的眼神,却未曾想他不再看她,只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与她擦肩而过。   沈云亭自带一股气场,他从门外跨入院中,嘈杂的席面上顷刻间静了下来。   如今的他权倾朝野,就连当今圣上也仰仗于他。   席间众人见到他时多少存了畏惧之心。   沈云亭找了个偏僻的位置端坐了下来,举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清茶,敛眸朝坐在席面上安静不安吱声的众宾客道了声:“诸位请随意,不必在意沈某。”   俨然他是这的老大一般。   此言过后席间才复又热闹起来。   嘉禾抬出门外的脚收了回来。明明永宁侯府是她家,她拼什么要主动避开。更何况沈云亭既已不在意她,那她就更不必在意沈云亭了。   嘉禾重新回到席面上,大大方方地在原处坐下。   远处沈云亭眼角余光扫见嘉禾的一举一动,抿唇轻笑了声。   这一面他等了太久。   宴席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散席,等所有人都走了,只沈云亭还留在席上。   嘉禾送完宾客从府门进入院内,见他还留在席位上,没好气地吩咐家丁打发人走。   家丁却回来告诉她:“姑娘,那人赶不走。”   嘉禾皱眉没好气地瞥向不远处的沈云亭,道:“用嘴赶不走就改用扫把赶。”   “嘉禾。”嘉禾与家丁说话间,沈云亭已走到她跟前,“我有句话想告诉你,说完我立刻便走。”   寂静冬夜,城郊山寺的钟鸣声响起,正月十四子时一过便是上元节。   上元节是嘉禾生辰。   沈云亭从袖中取出一只小木盒,递到嘉禾跟前:“给你的生辰礼。生辰喜乐,嘉禾。”   他前些日子亲赴南下赈灾,跑死了三匹马才赶得及在上元节前回到京城对她说一句“生辰喜乐”。   嘉禾大大方方地回了句:“多谢沈相,心意领了东西您拿回去,我这不收杂碎东西。”   木盒里头放着一支禾穗玉簪,三年来他思念她的时候,一点点雕的,承载着他的思念。   沈云亭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将小木盒放在了嘉禾够得着的窗台边上,道:“给你的便是你的,你若想当成杂碎也随意。”   嘉禾冷笑了声,朝站在一旁的家丁阿瞳道:“阿瞳,立刻把窗槛上那东西丢出去。”   “是。”阿瞳应声照办,跑到池边将小木盒甩手扔了进去,“哗啦”一声,承载着沈云亭思念的禾穗玉簪被丢尽了永宁侯府院中绿汪汪的小池中。   嘉禾笑着望向他:“大人满意了吗?”   “不要紧。”沈云亭抿唇朝她笑笑,“丢几次都不要紧,我再做便是。”   嘉禾未搭理他,转身欲走。   骆远闹完程景玄洞房,到院子里来寻嘉禾,还未走近老远便朝嘉禾喊道:“小禾苗!”   嘉禾朝沈云亭瞥了眼,对阿瞳吩咐了句“送客”,便抛下沈云亭,朝骆远走去。   沈云亭微眯了眯眼朝骆远望去,三年未见骆远还是那么爱粘嘉禾,整日“小禾苗”地叫,仿佛自己与嘉禾多亲密似的。   骆远比之从前更英挺健硕了,他用红绳挂在脖颈上的那道明黄平安符惹了他的眼。他知道那是嘉禾给骆远的。   曾几何时他也曾有过这道平安符,可现下再也不会有了。   沈云亭出了永宁侯府回到丞相府,径自走到丞相府只与永宁侯府只隔着一堵墙的小院里,站在墙边留意墙那边的动静。   永宁侯府小院里,月色幽静,嘉禾随骆远去了院中小亭。   骆远凑近她身侧,唤了她一声:“小禾苗。”   嘉禾抬眼望向他,应了声:“阿远。”   骆远坐到嘉禾身旁不远处的石凳上,红着脸取下脖子上那只明黄的平安符。   “这是三年前我上战场的时候你给我的,这三年我一直能在战场上逢凶化吉,肯定是这东西起效了。”   嘉禾看向那道平安符:“你一直戴在身上?”   骆远:“你给我的东西可不得好好戴着。”   骆远的脸在月色之下泛着铁锈色,他平日大大咧咧的,此刻却拘谨起来,端坐在石凳上,道:“小禾苗,我先前在接风宴上说的话都是认真的,我想娶你。”   站在墙另一侧的沈云亭沉下了脸,胸膛仿佛积郁了一股气,在他心头肆意流窜,撞得他生疼。   墙这头,骆远捏着拳,认真望着嘉禾道:“遇到你之前,我还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当个贼,不过现在不是了。将来我的孩子也不会有个当贼的爹。我挣了功名,将来肯定给你们娘俩好日子过。”   嘉禾想骆远说得对,一切都在改变,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她跟沈云亭的事已经过去了,将来会越来越好。   “我保证绝不纳妾,每个月工钱都上交给媳妇。”骆远道,“就是有一点我做不好,就是打仗总要在外,陪媳妇的时候少了。”   他说话的时候并着腿红着脸,羞涩又满脸真诚。   嘉禾笑了下道:“现在陪媳妇时候少,待往后天下太平,你便得空了,不是吗?”   骆远脸上露着笑回道:“那必须是。”   嘉禾接着道:“爹爹认了你当义子,说想我同你成亲,亲上加亲。”   骆远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下:“你觉着如何?”   嘉禾想了许久,道:“我觉着可以。”   骆远:“小禾苗,你、你……”   墙那头的沈云亭怔住,掌心被指尖掐出了血,隐忍着藏在心里汹涌的情绪站在墙边。   墙这头骆远大笑着把嘉禾扛了起来,高兴地在原地转圈:“我要娶小禾苗了!”   嘉禾晕乎乎地道:“别这样,先放我下来。”   骆远忙听话将她放了下来。   嘉禾道:“成亲不是小事,还有好些事需要准备,得先禀报爹爹,而后准备聘礼嫁妆以及婚书。”   骆远道:“那我现下立刻去找你爹,告诉他这事。明日我们就开始准备,争取在和你爹回凉州前把这事办了。”   嘉禾愣道:“这么急?”   “那当然急。小禾苗这么好,我不快些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特别是那个沈大脸,我看他一直贼心不死。三年前若不是他捣乱,如今咱孩子都能喊爹娘了。”骆远哼了声道。   嘉禾垂眸道:“不会的。”   骆远道:“就是不会,我也想早些娶到媳妇。”   嘉禾默了片刻,答应道:“好。”   得了嘉禾应许,骆远兴冲冲地跑去告诉永宁侯,大晚上把在喜宴上喝得醉醺醺的永宁侯摇了个清醒。告诉他要亲上加亲。   只要嘉禾愿意,永宁侯自是没什么不同意的,当即点了头。   下个月月初是个黄道吉日,婚宴便定在那日。   决定好了一切,次日,嘉禾随骆远去了云胭阁置办成婚要用的头面。   去了之后却发现云胭阁所有成婚用的头面全被人买下了。不光是云胭阁,整个京城都找不到成婚用的头面。   除了头面,婚宴用的喜烛、婚服、喜饼统统都买不到,好像有人将整个京城操控了起来,为了不让她成婚煞费苦心。   所有买家都告诉嘉禾,昨夜丞相府来人将所有东西都定走了。   嘉禾气笑了,马车回到永宁侯府大门前,嘉禾让骆远先回府,她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隔壁丞相府大门前,扣响了丞相府的大门。   门房将她引至沈云亭书房。   沈云亭正端坐在书案前,似乎在此等她已久,见她进来,起身走到她跟前:“你来了。”   嘉禾哂笑了一声:“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   沈云亭不否认。   嘉禾道:“你为了不让我同骆远成婚,故意买下了全京城办婚宴必须用的东西,真是煞费苦心。”   “我买下这些东西只我将来的夫人用。”沈云亭道,“你若是想要,便做我的夫人。”   嘉禾垂着眼苦笑着问:“一定要这样吗?”   沈云亭道:“是。”   “那好。”嘉禾转身离去不再多话。   沈云亭衣袖之下双拳紧握:“站住。”   嘉禾停下脚步,没回头,深吸了一口气道:“就算没有那些东西,我也会同骆远成亲。我的确想要一场风光的喜宴,可若没有也不会影响我的决定。”   沈云亭道:“如果你嫁的是我……”   嘉禾:“没有如果。”   沈云亭抿紧了唇不作言语。   嘉禾低头湿了眼眶:“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你一定不让我好过?前世今生,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连我想嫁给自己想嫁的人,都不能如愿?”   沈云亭沉默了半晌,垂下眸眼睫颤着,问:“他真是你想嫁的人?”   嘉禾道:“是。”   沈云亭问:“你喜欢他?”   嘉禾回道:“我会喜欢上他的,他那么好。”   沈云亭苦笑了声:“嫁给他你一定会过得好?”   “我会让自己过得很好,比前世好。”嘉禾答。   “好。”沈云亭眼眶微湿,在那一瞬心中沉重的大石彻底落地,心里眼里满是过去嘉禾凑在他跟前说要嫁给他一辈子在一起的样子。   “祝你新婚吉乐。”他终是开口道了句。   “多谢。”嘉禾毫不犹豫跨出书房。   *   永宁侯府,骆远正为婚宴的事着急,嘉禾回来了,笑着对他道:“没有婚宴也不要紧,天地高堂尚在,到了吉日吉时拜三拜便是。”   她刚说完这话,外头来了一队人马。那些人手上抬着五六十只箱子。   嘉禾抬眼瞥见那一个个箱子里装着首饰头面、喜烛、喜饼等东西。   站在那些人前头的白子墨开口道:“奉沈相之令,给程姑娘送贺礼,祝程姑娘与骆将军新婚吉乐。”   “多谢沈相心意。”嘉禾一转身朝身旁流月道,“你去账房支一笔钱给丞相府送去,永宁侯府不能白要他的。”   “姑娘万万不可,您若是送了银两,咱不好交差。”白子墨道,“沈相说,只要您过得好,一切便都值得。”   “他还说,这段日子他很忙,姑娘的婚宴他便不来了,送这些只是聊表一点心意,请姑娘不必介怀。”   白子墨说完这番话带着一队人马撤了。   自那之后,沈云亭仿佛真的在嘉禾眼前销声匿迹了。   嘉禾专心准备与骆远的婚宴,到了婚前前一日晚上,喜帖也发了,府中也备好了酒菜,只等着明日一早吉时开宴。   接近冬末,久未下雪,偏嘉禾成亲前一晚,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嘉禾一身喜服,抬眼望向窗外肆虐的风雪,心中不知为何隐隐开始忐忑。 第72章 光明正大   窗外风雪肆虐, 夹着雪的寒风拍击着门窗。   敲门声“噔噔”响起,骆远推门而入。他挺拔的身上套了鲜艳喜服,眼角眉梢都透着浓浓期盼。   他朝嘉禾走了过来, 只他太兴奋, 一不留神撞到桌旁的凳子, 崴了脚差点摔倒。   嘉禾一惊:“你小心些。”   骆远扶着桌子站稳,窘迫地嘿嘿一笑:“都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我太心急了,一不小心撞了。”   嘉禾掩唇笑了笑:“你得稳重些好好看着路,不然一会儿在这么多人面前摔了, 可是要闹笑话的。”   骆远忙应道:“我媳妇说的是。”   听见骆远改口叫了她“媳妇”, 嘉禾愣了愣, 低下头浅浅一笑。   骆远红着脸向嘉禾讨要:“我都叫你媳妇了,你是不是也该喊我一声夫君?”   “啊。”嘉禾恍然,“是。”   屋外风雪呼啸, 嘉禾抬头望向骆远笑了笑,正欲开口,屋门“哗啦”一下被人推开。风雪闯了进来, 带来满室凉意。   是爹爹来了。   永宁侯高大威严的身影站在门前, 寒风刮着他长袍翻飞,眉间紧皱着,神色严肃焦急。   嘉禾疑惑:“爹爹, 您怎么来了?”   “我来找阿远。”永宁侯神情沉重道,“阿远立刻得跟我离京。”   骆远怔了怔,即刻反应过来:“是战场上出什么事了吗?”   永宁侯道:“三十万突厥大军忽然来袭,已经到了玉门关外三十里处, 边关来信,着你我即刻前往前线赴援。”   骆远看了看穿着红嫁衣的嘉禾,问道:“等不到明日了吗?”   “情况紧急,耽误不得。明日启程恐有失战机。”永宁侯道,“婚宴怕是办不成了……”   这些年突厥频频犯境,小磨小擦不断,知内情之人都明白,大邺同突厥迟早会有一场大战,却未曾想这场大战来得如此之快。   三十万大军来势汹汹直逼玉门关,大战即将来袭,情况不容小觑。   骆远脱下了新郎帽子,对永宁侯道:“您先去,我过会儿马上就跟来。”   永宁侯看了眼嘉禾,又看看骆远,叹了口气应允了,转身离去将门带上。   精心准备的婚宴是办不成了,本以为来得及却未曾想会出了这种意外。如今正是深夜,连准备好的婚书也无法给官媒公证。   风雪夜外边狂风呼啸飘雪乱飞,嘉禾的心也如窗外狂风乱雪一般纷乱。   一室寂静,骆远低着头捧着从头上摘下新郎锦帽,平日五大三粗的人细细思量了好半晌,才开口对嘉禾道:“小禾苗,我……”   “快去吧。”嘉禾懂骆远要对她说什么,“先有国,后有家。你我都是将门出身,国有难,自当以国为先,我明白。”   “对不起。”骆远眼里满是失落和愧疚,失落因为期盼已久的婚宴落了空,愧疚他不能给嘉禾一个风光的婚宴,在婚宴前夕要弃她而去。   嘉禾摇头:“没有对不起。”   骆远惭愧地笑笑,脱下身上大红外褂:“时辰不早了,我得走了。”   骆远曾说过自己想跟他阿爷一样,为国而战当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最初只有这个念头,可真正站在战场之上为护卫国土,抛头颅洒热血之时,他忽然体会到了,为何当年他阿爷一生为了信仰而战,即使被信仰所背叛,被迫背上骂名,也不悔战死在这片疆土之上。   因为热血和赤诚之心。   嘉禾摘下头上珠翠凤冠,道:“走吧,送英雌出城门。”   风雪夜,寒风刮得人脸生疼,嘉禾骑着马同骆远前行在无人的街道上,天上落着雪,地上积了银白,她一身鲜红嫁衣成了茫茫白色中唯一的色彩。   马蹄声略过无声的大街,终是来到了城门口。   等在城门口的小将,看到骆远来了,走到他跟前道:“将军,我们赶紧启程吧。”   骆远转头不舍地看向嘉禾:“小禾苗,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嘉禾吸了吸被冻得通红的鼻子,朝骆远点了点头。   此刻她穿着嫁衣,口脂鲜艳,是新娘出嫁前最美的样子。   看着嘉禾美好的样子,骆远忽摸着后脑勺低头笑了声:“其实你没有嫁成我也挺好的,这次去吉凶未卜,万一我这小命没了……”   嘉禾沉下脸道:“不许胡说,尤其是临上战场前,最忌讳说这样的话。”   骆远忙把嘴闭上了。   嘉禾指了指骆远脖子上挂着的明黄色平安符,极认真的告诉骆远:“你得活着,平平安安的。”   身旁的小将催了催骆远:“将军……”   骆远点了点头,最后朝嘉禾笑了句道:“好嘞,我一定活着回来,同小禾苗完婚,你可不许跑了。”   嘉禾笑了:“不跑。”   骆远调转马头朝城门而去,背对着嘉禾朝她招了招手道别。   风雪愈大,骆远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白雪之中。   马蹄声渐消,周遭除了风雪声,再听不到别的声音。嘉禾身上的婚服被漫天的雪打得湿透,她调转马头回程,往永宁侯府方向走。   脸上被雪打湿,一片晶莹,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好事多磨,她总没办法过得一帆风顺。   嘉禾抬手抹掉眼睛上的水珠,吸了吸冻酸的鼻子,抬起头驾着马朝前而去。婚宴上还有一堆摊子需要收拾。   婚宴临时不办,该遣人去通知宾客不必来了,准备好的酒菜也许妥善处理,府中还有一堆杂事需要人主持,哪还顾得上难过。   嘉禾的马嗒嗒地走在风雪之中,远处透过白雪,沈云亭手上拿着把油纸伞,直直望着嘉禾。   白子墨撑着伞身子缩在绒毛大氅中发抖,瞥了他一眼道:“人家正伤心,你怎地不趁虚而入,上前关怀一番。伞都带来了,怎么不送给人家?”   沈云亭低头看着手上青色油纸伞。   他的东西她不会要的,他上前也只是给她添堵罢了。嘉禾离开的这三年,他想了很多,他爱重嘉禾,想占有她,但比起占有更希望嘉禾能过得好。   不要再像前世那般一直愁眉苦脸过得不如意。   嘉禾决定好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就会一直坚守下去,就像从前她全心全意追逐在他身后的那七年,固执得像一个愣头青,怎么也不会轻易放手。   那日她告诉他想嫁给骆远的时候,眼神无比认真,没有半分敷衍和欺骗。   顿了会儿,他对白子墨道:“回去之后,你悄悄派几个人帮着收拾残局。”   白子墨回道:“知道了,定然好好帮你的心肝宝。”   悄悄地忙有屁用,当然是要光明正大地让你那心肝宝知道你做什么,笨死!白子墨腹诽道。   嘉禾回了府,派了几十个家丁待明日一早过去通知各家宾客不必来赴宴,紧接着又安排人将喜宴上要用的炮仗、灯笼、席面都收拾起来。   分了一波人出去通知宾客,府中人手不够有些忙乱,未过多久府门前来了一批帮忙的人。   “我等奉玉筝公主之命来这帮忙。”   说罢这几人动作麻溜地收拾起了席面。   嘉禾平日虽想得简单,倒不至于笨到连这些人有问题都看不出来。   阿兄与玉筝成亲后,为了方便照顾体弱的玉筝,便随玉筝住在公主府。   阿兄与爹爹负责的军队阵营不同,爹爹在前线阿兄在京城,分管两处,前线之事来得急,阿兄未必马上就知道此事。   如今正是深夜,她才刚派人前去公主府通知阿兄和玉筝关于婚宴取消之事,就算快马加鞭赶过去算算时辰,她派去的人也还在路上,这些人怎么可能是玉筝派来的。   若是以阿兄的性子,知道了这事非得亲自赶过来不可。怎么会只派几个人来帮忙?   但那些人看起来是真心实意来帮忙的,不像是来捣乱的。   古古怪怪的。   天快亮的时候,总算是将残局差不多都收拾完了,那些来帮忙的人走了,嘉禾长了个心眼,吩咐流月偷偷跟上去看看。   没过多久流月回来禀报:“那些人似乎是沈相派来的,我方才见那些人悄悄进了丞相府后门。”   嘉禾垂眸抿了抿唇,朝连接着丞相府院墙方向望了眼,不作声响回了屋卸下沉重钗鬟躲进锦被之中,疲惫地闭上了眼。   婚宴之事便这样过去了,不论有什么缘由,临时变卦不办婚宴一事,多少让嘉禾成了各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歪曲事实者有,看好戏者有,同情安慰者亦有。   骆远同爹爹在边关战场上近况并不顺利,一则突厥来势汹汹,二则大邺积微已久。这场仗不好打,未过多久便传来我军节节败退的消息。   太子也就是现在的陛下,经深思熟虑之后,由阿兄领兵从京城派援军前去前线支援。   为此阿兄不得不与玉筝分离,阿兄赴往前线那日,玉筝刚诊出怀了身孕。   玉筝身子弱,本也没想到刚成亲不久就怀上身孕,腹中骨肉来之不易,他刚来爹娘便要分离。   阿兄赶去了前线,玉筝身子骨弱孕中心思敏/感,程景玄不在京中嘉禾常去公主府陪玉筝。   给玉筝念兄长从边关寄来的信,阿兄的信中多是逗玉筝开心的玩笑话,只他们都明白,战场之上哪有像阿兄信中写得那般轻松。   看到玉筝孕中因多思而日渐消瘦,嘉禾感同身受担忧不已,尽力陪在她身旁逗她开怀。   李询见皇妹这副样子亦不忍心,在开春后为玉筝办了场马球会。一则让玉筝热闹热闹好分她的心让她开心些,二则京中百官因边关战事节节败退而萎靡不振,正好可以借此次马球会重振士气。   此次马球会在镜湖旁的马球场举办,开春雪融,马球场上洋溢着肆意的欢笑声,似乎冲淡了前阵子萦绕在京城的愁绪。   上场打马球的多是各家小儿女。玉筝怀了身孕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坐在观看席上,嘉禾陪着她。   玉筝却道:“你这些日子总待在我身边陪我窝在屋子里,人都快发霉了,今日难得的好天气,不如上去打一场。我听夫君说你骑术极好,今日倒是想见识一番。”   “你想看?”嘉禾眨了眨眼,“成吧,我去。”   嘉禾离了观看席,去马厩选马。刚跨进马厩,就与一个马厩喂马的女工装了个正着。   那女工脸上用布巾包了起来,头发乱蓬蓬的,弓着身子,沙哑着几乎听不太清楚的声音:“贵人对不起,冲撞了你。”   嘉禾忙道了句:“无事。”   那女工身旁肥头大耳的管事,对着那女工怒喝道:“你搞什么?还不快去喂马,耽误了贵人,这罪名你担当得起吗?”   女工忙应了声“是”,粗糙的手提着饲料走了。   嘉禾径自选马,忽觉背后一凉,转身朝背后望去却只见到那女工的身影。她总觉得这个女工让她觉得熟悉。   嘉禾思索了一番,认真想了想,似乎她熟识的人中并没有谁是喂马的。且那女工看上去很苍老枯瘦,像是上了年纪一般。   她所知晓的上了年纪的人,多半都是京中养尊处优的贵妇,并没有这号人物。   约是她想多了。   不一会儿,嘉禾选好了马,一匹棕色的马,性子温顺且跑得快。她牵着马朝马球场跑。   马球赛四人组局,两两对阵,此刻场上刚打完一场马球,正为了下一局凑人数。   场上除了嘉禾,已有定国公府世子周乾和唐露芝,还差一人才能凑成局。   方才那一场马球打得激烈,参与过的都坐在一旁休息调整,一时凑不上人。三人又实在想来一局。   恰在此时,定国公世子瞄见了,坐在附近观看席上喝茶的沈云亭。传闻沈相一惯喜静,不爱随意搭理生人,像这样人多的场合他很少出席。今日破天荒来了马球赛,也不知为什么?   定国公世子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随口提了句:“沈相若是有空,不如来一局。”   未曾想,沈云亭放下手中茶盏,答应了:“好。”   定国公世子周乾也没想到自己有那么大面子,竟然能说动沈相,一时喜形于色。   沈云亭自方才起便一直坐在观看席上,马球场离他近,他知道嘉禾想打一场马球,却苦于凑不到人。   如今整个马球场上,也只有他得空,他自是愿意陪着嘉禾的。   如果嘉禾愿意的话。   没一会儿,沈云亭牵着马走了过来。他举止自然,也没刻意往嘉禾身旁挨。   唐露芝觉着自己同定国公世子算是青梅竹马,比较熟识,先声夺人道:“我与周乾一对。”   沈云亭目光缓缓瞥向嘉禾。   定国公世子与唐露芝一对,便只剩下沈云亭同嘉禾要组一对。   沈云亭轻声朝嘉禾问了句:“你不介意吧?”   如果她介意他便离开。 第73章 赐婚   嘉禾平和道:“不介意。”不过是打场马球而已, 没什么好扭扭捏捏的。   两两组队完成,马球场上开局的梆子声“砰砰”敲响。玉筝在不远处看台上挥着手给嘉禾呐喊助威。   马蹄声起,传球间尘土飞扬, 两组人你争我夺, 互不相让。   打马球不仅考验骑术策略, 对同组人相互之间配合的默契也十分重要。   唐露芝与定国公世子从小青梅竹马一起玩泥巴长大的,感情虽深厚,但小打小闹不断,喜欢互相斗气,故而配合算不上多默契。   相比之下,因早些年养成的习惯, 沈云亭只需一个眼神嘉禾便能明白他想要什么。而沈云亭足够聪明, 不需嘉禾开口, 她的每一个动作他只需稍一思索便能猜到她想做些什么。   两人配合默契无间,一局马球打三场,三场全胜。   打完一局马球, 唐露芝气得从马上下来,累得边喘气边跺脚,狠狠瞪向定国公世子, 嘲了句:“你怎么这么没用!”   定国公世子周乾用下巴指了指沈云亭和嘉禾道:“不是我没用, 是人家太厉害,配合得太好。”   唐露芝小姐脾气一上来,“哼”了声不甘地朝嘉禾和沈云亭瞪了眼, 口不择言:“你俩这么配,干脆成亲得了。”   说完又自知说错话了,忙捂住嘴灰溜溜地走远了。谁都知道程嘉禾已同骆远定了亲,虽然前些日子喜宴没办成, 但这事不能当做没发生。   待骆远从战场上回来指定还要完婚的。   她说这话,可不就得罪了沈相吗?沈相怎么可能会要一个和别人有婚约的女人。今非昔比,如今的沈相权倾朝野,已不再是从前被调笑的外室子。   嘉禾没把唐露芝的话放心上,她这人一向说话不过脑子尖酸刻薄,但真让她干什么坏事却又干不出来。   比赛结束,她抬手拭去额前的汗,顶着一张累到涨红的脸,默不作声牵着马离开马球场朝马厩而去。   沈云亭朝嘉禾远去的身影望去,远远跟在她身后。   嘉禾把马牵回马厩,马厩只有那位奇怪女工正在喂马。嘉禾将马还了回去,转身离开马厩。   女工望向嘉禾转身离去的身影,露出一双含恨的眼睛,风吹开她包在头上的布巾,露出她一张遍布疤痕的脸。   嘉禾还完马便朝马球场走去,球场之上又开始了新的一局,唐露芝为了挽回面子,逼着定国公世子再来一局。   球场上正打得火热,“砰”一声唐露芝一杆子打偏了,马球“嗖”一下朝嘉禾的方向飞来。   唐露芝远远地望见了,朝嘉禾喊道:“程三,帮我把球捡回来。”   嘉禾应了声“好”。   唐露芝打过来的马球朝镜湖边滚了过去,缓缓滞在了湖岸边上。   嘉禾走到湖岸边,蹲下/身捡起河岸边上的马球,正要转身回马球场,忽从身后传来一股力量。   有人趁她毫无防备,从身后猛推她,把她逼近了镜湖里。   “扑通”……   在掉进湖里的那一瞬,嘉禾看清了推她之人的样子,是那个马厩里喂马的女工。   她包在脸上的布巾被风吹开,露出狰狞的脸庞,这张脸赫然是她的堂妹程令芝。   三年前,程令芝为了陷害她,在她酒中下了合欢散,谁知那酒被沈云亭喝了。长公主替儿子报复,给她喂了大量合欢散,让她生不如死。   她被赶出晋王府后,被人丢进了乱葬岗。至今音讯全无,本以为她死了,原来她还活着。   嘉禾整个人没入了水中,她伸手挣扎水花四溅。程令芝随嘉禾跳进镜湖之中,趁嘉禾慌乱,扯住她的发,发狠地将她的头死死按进水里。   发了疯的人力气很大,程令芝摆明了要置嘉禾于死地。嘉禾整个人浸没在水里,旁边模模糊糊传来程令芝沙哑含糊的嗓音。   “你不会水,我教你啊。”   “都是你害了我,如果不是你,我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地步,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凭什么你就能高高在上坐在那里享福?”   “我早就不想活了,还攒着一口气,就是为了让你也不好过。”   “去死吧。”   春日冰凉的水灌入嘉禾鼻腔,没法呼吸,意志逐渐涣散,挣扎着的手没了力气,垂在了水中。   失去意识前,她听见“咚”一声,有个素色衣着的身影跳进了湖中。   窒息令她眼前模糊,她感觉到有人伸手托住她的腰,那人身上素色衣袂在水中飘荡,将她扯离了程令芝的魔爪。   沈……云亭。   程令芝一声痛呼,鲜血同她背后渗出,浸染了整个湖面,她没有任何求生之欲,只是狰狞地睁着眼随水流沉入湖底,似怀着满腔遗恨离世。   沈云亭托着她整个人往上,直至她的头浮出水面。   嘉禾恍恍惚惚望着将她抱在怀里的沈云亭,他长而浓的眼睫上挂着晶亮的水珠。   沈云亭沉声紧张唤着她:“嘉禾,醒醒,没事了。”   嘉禾气力全无昏昏沉沉挂在他身上:“你……怎么……在这?”   “我……”沈云亭不敢说他一直远远跟在她身后。   初春镜湖水凉,长时间泡在里头非冻伤不可。沈云亭顾不了那么多,托着她往岸上走。   “马上舒服了。”他安慰道。   沈云亭抱着嘉禾上了岸,两人身上滴着水,留了一地水渍,寒风一吹让人瑟缩。沈云亭尽量为嘉禾挡着风。   嘉禾没力气,一动都不能动,昏沉地闭上了眼。却忽然听见一声尖利熟悉的女人叫声。   嘉禾挣扎着睁开眼循声望去,迷迷糊糊看见唐露芝站在不远处,用手指着浑身湿透的她和沈云亭,满脸惊愕:“你、你你们……”   唐露芝涨红了脸,抬起双手捂住眼睛。   她原先只是看程嘉禾捡个马球怎么迟迟未来有些奇怪便跟上来看看,谁知道却看到了程嘉禾与沈相两个湿漉漉地贴在一起。   简直不堪入目。   唐露芝这一声尖叫引来了不远处马球场上的人。沈云亭湿身抱着嘉禾的样子被众人尽收眼底。   周围人指指点点惊叹声不断,一脸看戏地盯着沈云亭和嘉禾。不管什么缘由,孤男寡女湿着身贴在一处都令人不耻,有嘲讽的,有鄙夷的,还有不屑的。   “这程三可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借着这场落水搭上沈相和长公主府,手段了得。”   “那不成吧,程嘉禾不是已经有婚约了吗?”   “可光天化日之下,她和沈相都……若是不成亲怎么说得过去。”   “沈相就算身份再高,也没道理光明正大夺人/妻子的。更何况那骆远也算是名将,这传出去还像话吗?”   “更何况,长公主那骄傲性子,怎么可能让名节有损的女子进门。”   “有了婚约还倒在别的男人怀里,都这样了我不信她那未婚夫心里能一点芥蒂都没有。”   “就算青灯古佛伴一辈子也洗不去这不贞的污名,我看不如一条白绫了结算了,也算以死明志了。”   沈云亭沉下脸,朝人群望了眼,人群陡然噤声。   玉筝在婢女的搀扶下赶了过来。看见嘉禾这副样子吓得一惊:“嘉禾!”   沈云亭把嘉禾交给玉筝,嘱咐道:“殿下先带她去换身衣裳。”   玉筝忙吩咐人过来将嘉禾带去了厢房。万幸嘉禾身体无碍,其余的事之后再想办法吧。   出了这种大事,玉筝给远在边关的程景玄去了封信,将嘉禾落水被沈云亭救起之事仔仔细细说了一边。问他骆远打算怎么办?   这封信玉筝让八百里快马加急送去边关。   这场风波过后,外头风言风语不断,将上回嘉禾临时取消婚宴之事同这回落水之事连起来讲,沈云亭作为男子倒还好,嘉禾却是在流言蜚语受尽冷眼和嘲讽。   沈云亭下令京兆府控制谣言扩散,为令传谣者杖十。然谣言仍不绝于耳,似乎只要是有关女子名节之事,大邺人都异常苛刻。   不光道貌岸然的男子嘲讽,连女子谈论起这事都目露鄙夷。   没有多少人关心嘉禾为何会掉进湖中,又受了怎样的惊吓。   日子平淡,他们只是乐于看热闹。茶余饭后,谈论起来甚至还有添油加醋说一通,把人说得更不堪的。   反正出事的也不是他们。   嘉禾一直将自己锁在房里,五日后快马带着边关来的回信而归。   上头只写了两个字——   战急。   边关形势复杂,家人与未婚夫归不得。类似的事,自幼时起嘉禾便遇着好多回了。无论是她病了或是受伤,一旦与战事相冲突,都不得不退让。   家人自是爱重她的,心中自然是焦急自责的,只是责任重如山,万千百姓的命同她一个人的命谁轻谁重?她是将门之后,自然明白万事国当先。   丞相府。   白子墨带着边关传来的消息,去了书房找沈云亭。   沈云亭放下批公文的朱笔抬眸问:“骆远怎么说?”   白子墨无奈叹气:“世事不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边关战急不可能回来完婚。”   沈云亭起身从雕花木椅上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白子墨追问:“大半夜的,你这是去哪?”   沈云亭简答:“皇宫。”   白子墨隐隐猜到沈云亭要做什么,忙上前拦住他:“你疯了,半夜惊扰圣驾,一个不成那就是死罪。”   沈云亭道:“我知道。”   白子墨气笑了:“那你还去?”   沈云亭只道:“必须去。”   *   深夜,李询寝宫灯火昏黄,春夜细雨,沈云亭踏在潮湿青石板路上,朝寝殿而去。   沈云亭有李询特许令,能自由进出宫廷。   在寝殿门前守夜的老黄门见着沈云亭,忙走上前朝他行了个礼,恭敬问道:“这深更半夜的,沈相,您这是?”   沈云亭回道:“我要见陛下,立刻马上。”   “这……”老黄门为难道,“陛下为边关之事操劳好几日,这大半夜的,陛下好不容易才歇下,您若是没什么尤为要紧的急事,不若明日再来。”   沈云亭:“急事,非常要紧。”   老黄门将此事禀报给了内殿总管,安静的寝殿内忽然有了声响。李询的侍从小跑着到外头迎沈云亭进殿。   殿内的灯燃了起来,一室通明,李询身披明黄龙纹外褂,坐在上首桌案上,看见沈云亭也不同他客气和绕弯子。   直接问:“何事这么晚过来?”   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与沈云亭直来直往相互信赖。   沈云亭朝李询微躬身行了一礼,抬眸道:“臣恳请陛下替臣赐婚。”   “赐婚?”李询揉了揉眉心,即刻明白了沈云亭想求的是谁,“你要嘉禾?”   沈云亭:“陛下英明。”   李询摇摇头,笑看了沈云亭一眼:“我若是不肯呢?”   沈云亭眯眼笑了:“陛下总不会还对她念念不忘吧?皇后娘娘如今身怀有孕,若是知道陛下如此念旧,不知作何感想?”   李询坐在书案前,之间支着额,道:“少胡扯,你应该知道朕的原则。你与骆远皆是朕的股肱之臣,朕从来都是一视同仁,不会偏帮任何人。”   沈云亭一副了然的模样:“知道。”   李询垂着眼似笑非笑道:“更何况你这可是要夺人之妻,此事不够道义,朕作为一国之君,若是如此昏聩纵容了你,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这我也知道。”沈云亭神色微凛,“我知陛下不易,不会轻易同意赐婚,故而我想同陛下做个划算的交易。”   李询来了兴趣:“哦?”   沈云亭缓缓屈膝,朝李询行君臣之礼,正色道:“臣向陛下保证,十年、不五年之内,定会还陛下一个四海升平的天下。臣此生愿为陛下所用,为陛下一往无前,死而后已。”   用一道圣旨换一个好未来。   这话其实很虚,不过是一个口头保证而已,若是换做别人定会觉得他是说大话,但沈云亭堵李询会信他。   一如前世,他一无所有只是外室子时答应李询携手共创太平江山,毫无权势力量,李询却没有犹豫信了他。由此开启了一段长达二十余年的亦师亦友亦君臣的关系。   正如沈云亭所料,李询未过片刻便点了头应允。   “好。”李询道,“朕允你婚事。”   沈云亭眉头舒展:“口说无凭,臣立刻为陛下立字据。”   李询笑道:“表兄不必。”   “说来奇特,朕从年前起夜里多梦,总是能梦见一些古怪之事。那些梦恍如隔世,却像真是存在过一般,从前朕不信又什么前世今生,但现下信了,那梦里的多半是朕的前世。”   “那梦里朕自幼被封为太子,万人尊崇,本该如愿登基,却不料十七岁那年突逢变故,遭三弟设计陷害,随疯马坠入崖底。”   “本以为就此万劫不复,直到朕遇到了表兄你。表兄与我互诺要让这江山四海升平海清河晏,只为这一诺,表兄与朕携手颠了李炽的朝纲,重塑大邺,二十年苦熬终得偿所愿。”   “表兄一生克己奉公,唯亡妻因意外去得早,孤苦二十余年,病痛缠身药石无灵,终在大邺万邦来朝之日,去见了亡妻。”   “君子一诺,言出必践。”李询道,“在朕眼里,表兄乃是真君子。”   “故而朕信表兄所言。”   李询抬笔蘸墨在圣旨上写下赐婚之言,写完拿起身侧玉玺亲自在上头印下国主之印。立刻遣人将圣旨传了下去。   “朕祝表兄与亡妻再续前缘,百年好合。”   沈云亭站在一侧,看向想起前世记忆的李询久久不言,心绪复杂沉默良久,终开口道:“多谢陛下。” 第74章 走完一生   次日一早赐婚圣旨便传到了永宁侯府。   兹闻永宁侯府嫡长女程氏嘉禾品貌出众、温良敦厚, 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行侍中事沈云亭慕卿已久,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永宁侯府嫡长女许配于沈云亭为妻, 则良辰完婚。(注)   嘉禾异常平静地接过圣旨。她同沈云亭湿着身在一起的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见光后, 留给她的就只有三条路。   要么骆远立刻从边关回来给她名分, 让所有人知道他的态度。   要么她真如外边人说的那样,一条白绫了断了自己以正世风。就算不了断,也该青灯古佛相伴一辈子,否则就该受尽世人冷眼。   要么沈云亭娶她。   边关战急,骆远不可能抛下肩上重任回京娶她。活着不易,她不会为了名节去死, 只是怕因为自己连累家人, 让家人因她受人冷眼。   前两条路走不通便只剩下第三条路, 沈云亭娶她。这个圣旨在边关传来消息说骆远回不来之时传来。   圣旨上的一字一句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沈云亭爱慕她已久,这亲是他向李询求来的。   这是沈云亭的态度, 妻子是他不惜打破君子操守宁愿担负不仁不义骂名也要夺来的,如珠如宝容不得他人欺辱。而李询下了圣旨也昭示了他对此事的认可。   当今圣上金口玉言所认定之事,自是再没有人敢多嘴一句, 恐防因藐视皇权而被降大罪。   圣旨一出流言蜚语渐渐消停了下来。于嘉禾而言这是出路, 也是另一道枷锁。她同沈云亭这个亲是必须要成的。   次日深夜,沈云亭去去了永宁侯府寻嘉禾。赐婚圣旨下了之后,沈云亭与嘉禾的婚事算是定了下来, 门房没拦未来姑爷。   沈云亭自长廊而过走到嘉禾房门前顿下脚步,房里尚亮着灯,沈云亭抬手敲了敲房门。   嘉禾坐在妆奁前,闻声朝门望去, 瞥见门上印着的熟悉身影,未作声响低头吹熄了油灯。   沈云亭站在门外,看见屋里灯灭了,他明白嘉禾不想面对他。他站在门外顿了会儿,隔着门朝里头人道:“我知你不想见我,但我有话想告诉你。”   “落水一事到了如今这地步皆非你我所愿。你不愿嫁给我,我也不愿在你心里还有别的男人之时娶你。”   “事已至此,明日我同你一起置办成亲之事,喜服、聘礼不可能再用上次你同骆远用过的。我会给你最好的,只盼你能稍欢喜一些。”   沈云亭知道嘉禾在屋里醒着,可她一句话也没回他。   沈云亭道:“我让过骆远机会,只要他有所行动,我便不动手,加上上回成亲,两次他都没好好护着你。”   此话一出,屋里的人终是开了口。   她质问道:“你给过他机会?你这么聪明怎会不知道,战事紧急,他为一军之将,怎能为一己之私抛下几万将士?你若是他,你就能吗?”   沈云亭未答。   嘉禾气笑:“承认自己有私心趁人之危有那么难吗?你何时才能同我坦诚相对?”   沈云亭低头承认:“是,我承认我有私心。”   嘉禾缓缓抬头望向映在门上的影子,垂下眼帘:“除此之外呢?”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都要成亲了,他依旧瞒着她他是前世那个人的事。一个坦诚一个道歉,主动真诚地面对她,有那么难?   “圣旨已下,你是我的妻子,我不会再让你跟骆远有一丝瓜葛。”沈云亭紧抿唇道,“除非我死。”   屋内陡然寂静无声,良久传来嘉禾一声怒叱:“无耻。”   沈云亭垂眸压下浓长羽睫,轻叹一声:“好好歇息,明日我来寻你。”   次日天光一亮,嘉禾晨起换上一件轻便的素色襦裙,推门便见沈云亭守在了屋外。   他似等了多时,发梢被风吹得有些许乱。见嘉禾出来,伸手牵过她的手紧紧握住,光明正大宣示占有权:“走。”   沈云亭牵着嘉禾出了永宁侯府,扶她上了马车。   马车咯噔咯噔驶在路上,车内两人安静无声。嘉禾平静地靠着车壁坐着,若是换做三年前打算出走之时的心境,她不可能如此平静地与沈云亭呆在一处马车。   时间是良药,岁月过去,伤口逐渐结痂,她的心性逐渐变得沉稳。   沈云亭望了眼嘉禾既瘦又苍白的脸,这几日风波下来,她憔悴了不少。出来时她未点口脂,更显得气色不好。   她与骆远一同去置办成婚需用的东西时都是笑着的,可换作与他置办便如同了事般敷衍。   云胭阁内,无论店家拿出什么头面,她都只有一句:“随意,都成。”   见嘉禾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店家有些为难地看向沈云亭。   沈云亭走上前,亲自细选新娘凤冠的样式,这些头冠上大多镶嵌着金银珠翠,沈云亭选了个镶嵌南珠的,上品南珠价高且少见,美且不俗,最重要的是小巧精致,婚宴整整一日嘉禾戴在头上不累。   沈云亭小心翼翼地问:“嘉禾,这个你看喜欢吗?”   答案大概是——   随意,都成。   嘉禾随意看了眼回了句:“就这个吧。”   沈云亭抿唇笑了笑,她大约是懒得挑了。   挑完凤冠,已接近晌午,沈云亭让马车停在了城东饺子摊前。他扶嘉禾下了马车,带她坐在了饺子摊前。   他对嘉禾道:“这家的饺子一定合你的胃口。”   她离开的那三年,京城的饺子摊他带着有味觉的白子墨寻遍了,总想寻一处她喜欢的味道。如若能等到她回来,定要带她去尝尝。   饺子摊老板看见沈云亭笑道:“贵人,您又来了?”   沈云亭朝他颔首致意:“嗯。”   饺子摊老板瞥见沈云亭身旁的嘉禾,笑问:“这位是?”   沈云亭道:“我夫人。”   饺子摊老板:“哦,这位就是您出门远行的夫人。如今这是回来了?”   沈云亭抿了抿唇:“嗯。”   “出门远行的夫人?”嘉禾哼了声,“你可真能编。”   沈云亭道:“就算过去不是,过几日便是了。嘉禾,你我要过一生。”   嘉禾道:“若能选,我不会选你。”   饺子摊老板专心包着饺子,未过多久,他端了两碗饺子,一叠香菜一叠醋。   嘉禾望了眼桌上的香菜,略疑惑地看向沈云亭:“你要了香菜?”   沈云亭将汤碗里的饺子吹凉放到嘉禾跟前,应了声:“嗯。”   “从前我不怎么习惯闻见这东西,可白子墨说这饺子加了这东西味才正宗,是你会喜欢的,我便开始尝试。”   “试过之后慢慢便觉着能接受了,成了亲之后不需你再将就我。”   嘉禾察觉沈云亭的话有一丝怪,问他:“为何是白子墨说?你不知这味?”   沈云亭指尖一顿,释然地笑了声,而后坦诚道:“我没办法吃出东西的味道。幼时因怜娘之故,我的舌头没法尝出味道。”   嘉禾睁大了眼愣怔,前世今生沈云亭用膳时怪异的举动是为何,她总算明了。   曾经她问过沈云亭很多次她做的东西味道如何,沈云亭都不作答。   她习惯了他的冷漠,只当他是不喜,却从未想过有这层缘由。   嘉禾垂下眸子,抿唇:“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沈云亭解释道:“我总不想让你见着我不堪的过去,直到昨夜你问我什么时候能向你坦诚。我会都告诉你的,给我些时间。”   面对她的时候,骄傲与自卑交杂,与生俱来不肯轻易服输向人低头,又恐慌将所有的一切赤/裸/裸的坦露在她面前,会让她觉得自己不像她心中那般光鲜。   嘉禾问:“要多久?”   沈云亭思索良久,给了答案:“一年内。”   沈云亭夹起碗中饺子,蘸了蘸香菜与醋,放到嘉禾嘴边,意有所指道:“嘉禾,试试看,如果不试试怎么知道一定是不好的?”   嘉禾听出他话里有话,他是想借饺子指代婚事。   “我知我们之间有隔阂,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让你满意的。”沈云亭道,“于骆远我有亏欠,他的事待战事过后,我会处理妥当。”   嘉禾默然,没吃沈云亭夹过来的那只饺子,径自举筷夹了一只放进嘴里。   午后,沈云亭又带着嘉禾去定了喜服。三月初五成婚喜宴前一日,定好喜服送到了丞相府。   丞相府连带着永宁侯府都挂了红绸,这次婚宴圣上赐婚,声势浩大,几乎整条东街都添了红色。   沈云亭穿上喜服试了试,觉着合身。   平日沈云亭皆是清淡打扮,白子墨头一回见他穿艳色,不由赞他人间真绝色。   “啧啧啧,夫人真是‘艳福不浅’。”   沈云亭微一挑眉,好看便成,样子好看总是比不好看招人喜欢,也更容易让人心软。   沈云亭试完自个儿的喜服,修长指尖指了指摆在一边的新娘喜服,对白子墨道:“这件喜服你吩咐人送去永宁侯府。”   白子墨应道:“知道了。”   沈云亭想了会儿又道:“等等。”   白子墨:“又怎么?”   沈云亭抬手提起喜服,道:“我亲自送去。”   夜色深沉,嘉禾坐在妆镜前望着那顶镶满圆润南珠的凤冠出神,叩门声响起,沈云亭提着厚重喜服推门而入。   嘉禾闻声回过神来,望向身着一身喜服的沈云亭,微一怔,沈云亭的脸一向好看,穿上红色尤为惊艳。   沈云亭将喜服摆到她身旁,道:“穿上试试。”   嘉禾轻叹了一声,接过喜服去了屏风后,喜服繁复精细,好一会儿她才从屏风后出来。   一身真红百花裙衬得她整个人娇艳欲滴。   “我的新娘很美。”沈云亭由衷叹道。   沈云亭望着为他穿上喜服的嘉禾,心中油然生喜,抬眼间却瞥见嘉禾眉宇间的忧色,呼吸一滞。   这场婚宴她未必欢喜。   “我试过了,很合身。”嘉禾瞥了沈云亭一眼,“你若是无其他事……”   沈云亭懂她想赶他,敛眸微点头:“我先走了,明日我来迎你过门。”   嘉禾望向沈云亭转身离去的背影:“不送。”   房门“嘎吱”关上,沈云亭刚出门便撞见了去屋里给嘉禾送茶水夜点的流月。   嘉禾几乎不用夜点,今日怎么会让流月送来?   他仔细一撇,瞥见那装夜点的托盘之上还放着一小包用黄纸包着的药粉。   流月朝沈云亭行了一礼,从他身侧走过:“相爷。”   话毕,推门进了房。   未过多久,流月从房内出来,手中托盘已不在。   沈云亭心思缜密,总觉事出突然,直觉哪不对。走上前急问:“方才那托盘里的药是什么?”   流月支吾不言。   沈云亭严肃命令道:“说。”   流月迫于威势,结巴道:“是……是砒/霜。”   砒/霜……   嘉禾要这东西做什么?   沈云亭心中隐隐慌了起来,来不及仔细思考冲进屋里。   嘉禾坐在小桌几旁,小桌几上摆着方才流月拿进来那只茶点托盘,茶点托盘之上,黄色药包已被打开。   嘉禾手中正握着一只茶碗,低头欲饮茶碗中的水。   恍然间,沈云亭想起了第二世的那场宫变中,嘉禾毅然决然冲进火海的样子。   更想起她前些日子说过,若能选,她必不会选他。   这话在沈云亭耳边不停回荡,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脑中重复映着嘉禾厌恶极了他跳进火海的样子。   陡然间全身生出一股冷意。   赐婚那夜他说过,除非他死否则他绝不会放手。   是啊,除了他死,还有另一种方法能让他放手。   若死的不是他,而是嘉禾自己。   打开的砒/霜药包和嘉禾满是忧色的脸。   沈云亭怕。   他一个健步冲上前夺走嘉禾手中茶碗,嗓音几欲崩溃,求道:“不要。”   他颤着手举起茶碗道:“该死的不是你。”   是他。   沈云亭想起三年前嘉禾写在河灯上的心愿,笑道:“万事如意,嘉禾。”   话毕,饮下茶碗中的茶水。   可惜,你想我不得好死,我却想和你走一生。 第75章 可能是糖   “哐当”一声, 沈云亭手中的茶碗碎裂在地上,他强睁着酸涩的眼睛,想趁自己还活再这人世多看一眼嘉禾。   嘉禾一脸无语凝噎地看着他。   沈云亭心中抖然生出一股悲哀, 他连死也得不到嘉禾一个笑脸。她甚至还鼓着脸恼怒地望着他。   “什么该死不该死?”嘉禾气得笑了, “谁要死?”   “你……”沈云亭沉重地望着茶点托盘上拿包拆开的□□, 沉着声道,“如若不然你拿□□做什么?你往日从不在夜里用茶点,今日为何特地让流月送来?”   嘉禾一愣:“所以你以为我方才是想服毒自尽?”   沈云亭不否认。   嘉禾皱眉:“既然你以为我要服毒,为何还要喝下那碗‘掺了砒/霜’的茶?是傻吗?”   沈云亭闭眼:“我该死。”   “你不要为了我这样的人去死。”   嘉禾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你死不了。”   “那茶水没毒。”   沈云亭一噎,窘迫地抿了抿唇, 而后握紧的拳头松懈了下来。   “寻死很容易, 活着却艰难。”嘉禾道, “我离开京城的那三年住在云州舅舅那儿,他是做药材生意的,也开医馆, 在那见多了生离死别和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人。人的命脆弱又宝贵,合该珍惜。好好活着,向前看比什么都重要。”   三年过去, 她总是要比过去长进一点的。   嘉禾平缓着语调, 慢慢说道:“我虽不满婚事,但不至于为了这事寻死觅活。”   虚惊一场,沈云亭彻底松了口气, 缓了口气后问道:“那你为何深夜要砒/霜和茶点?”   嘉禾瘪了瘪嘴道:“前几日府库里装米的桶漏了,连日下雨后闹了鼠灾,清理了府库之后还有几只漏网之鱼,逃到了我屋里。”   “这砒/霜同寻常砒/霜不同, 里头加了别的草药,毒性不强,只能用来杀鼠,比之寻常毒鼠药要安全许多。救人的药用得不好也会成为毒,毒若用得合理也能派大用场。”   “至于茶点,则是因为明日这场婚宴得从早办到晚,这期间我什么也吃不了,不趁现在用些茶点,难不成要挨一整天饿吗?”   沈云亭应道:“不成。”   “只是这些茶点太粗糙了些,还吃得惯么?”   嘉禾道:“明日需忙上一整日,这大晚上的,府里大厨都歇息了,我随意用些茶点填填肚子便可。”   “你在这等我。”沈云亭说罢转身推门出去。在回来之时,他手里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他浓长眼睫上还沾着雪白的面粉,对嘉禾道:“趁热多用些。”   嘉禾抿了口热汤即刻生暖,夹了只饺子放进嘴里,饺子是熟悉的味道,一尝便知是沈云亭包的。   嘉禾低头极轻地嘀咕了一句:“你每次就只会包饺子哄人。”   沈云亭:“你说什么?”   嘉禾:“没什么。”   沈云亭望了眼渐渐变亮的天色,道:“我先回去了,还有好些事需准备,一会儿……我来迎你。”   嘉禾平静地点头“嗯”了声。   既来之则安之。      沈云亭走后,长公主的贴身婢女巧娘和喜娘便进屋来替嘉禾沐浴焚香梳妆。   她阿娘去得早,父兄都在战场上杀敌,她出嫁府中也没有家人送嫁。   长公主亲自来了永宁侯府,替她梳头送她出嫁。   李蕙慈和道:“按理该让你长辈做这些,如今他们都不在,思谦放心不下,我便厚颜过来代劳了。”   嘉禾明白长公主这般身份,亲自过来替她梳头,皆是因为看在沈云亭的面上。   “有劳您了。”嘉禾道。   长公主道:“不必客气,他可交代了,丁点委屈也不能让你受。思谦一点不像他爹,他这孩子死心眼认准了就不肯放手,我等了这么些年,可算把你盼来了。”   长公主说着举起红木梳,轻轻梳着自上而下梳着嘉禾的乌发。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白发齐眉。”   长公主叹了声:“我这身子骨日子也不多了,就想着你俩好好过,早日让我见到小孙儿,我便满足了。”   嘉禾未答应,子嗣是她永远的痛,至少她现在还无法接受,腹中再怀上沈云亭的骨肉。   所以她已让流月为她准备好了避子汤。   她学了三年药理,这副避子汤是她照着自己体质调配的,避子药效好且加了调理身子药材。   天光微亮时,喜炮声响起,迎亲的队伍在锣鼓声中前来。   喜娘为嘉禾盖上喜帕,扶着她出去。   嘉禾站在屋门外的台阶上,透过红纱喜帕,望见长廊那端沈云亭朝她走来。   堂堂丞相,成了三回亲了,他竟看上去步伐有些不稳。   他一步步走到她身边,朝她伸出手,修长的指尖扣紧她的,叫了声:“夫人。”   这声夫人终于又能唤出口了,嘉禾见他脸上虽不笑眉梢却飘着喜色。   新娘子看不清路,得由新郎背着,永宁侯府到丞相府统共才几步路,沈云亭稳稳地背着嘉禾,跨进丞相府大门。   进了这丞相府,往后便是他的人了。   沈云亭低声调笑了句:“往后夫人若是生我的气,出门就是娘家。”   嘉禾瘪了瘪嘴顶了他一句:“你这是已经打算好成亲后要惹我生气?”   沈云亭惶恐一滞:“哪敢?”   话毕,他笑了,笑得格外灿然。   行完礼,嘉禾被喜娘送进了丞相府新房。这间新房格外宽敞,布置得干净清爽,窗边刻意放着张小榻,方便她平日靠在窗前小憩看书。   沈云亭还在外头忙着应酬喜宴上的宾客。   喜娘悄悄将避火图塞进嘉禾手里,笑着朝她道:“愿夫人与相爷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说完悄悄退出了新房。嘉禾独自坐在喜床上,随手翻了翻避火图。   都是曾经沈云亭玩剩下的花样,没什么新意不看也罢。   嘉禾静静坐在床沿边上,本以为得等很久沈云亭才会来。未曾想没过多久,沈云亭便来了。   与他一同来的还有喜娘。   待他轻轻撩开嘉禾头上喜帕,喜娘忙将准备好的合卺酒端了上来。   “相爷,夫人,该行合卺礼了。”   沈云亭“嗯”了声,端坐在嘉禾身旁。两人拿起托盘上的合卺酒,交杯合卺。   喜娘提着一颗心,见两人将杯中酒水饮尽,心缓缓稳了下来,端着空了的酒杯推门出去。   喜娘一出来,就转去院子里找了长公主身边的贴身婢女巧娘。   “我都照着长公主吩咐的做了,那暖情的酒给相爷夫人送去了,亲眼见着相爷夫人将那酒喝了。”   “这便好。”巧娘从袖中摸出一粒银锭给喜娘。   长公主到底是忧心相爷,不忍看着相爷求而不得,只愿这杯暖情酒,能暖暖夫人和相爷之间的情。   新房内,沈云亭与嘉禾静坐着。   嘉禾先开了口:“你怎不去外头酒席,这么早便来了。”   沈云亭直言道:“着急见你。”   嘉禾“哦”了声,随后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沈云亭望着忽明忽暗的喜烛,喉结微动:“夜深了,我们早些歇息了吧。”   嘉禾吹熄了身侧的蜡烛,屋内忽一下暗了下来。两人默不作声各自解开繁琐的喜服扣子,嘉禾喜服背后还有几个自己不好解开的扣子,沈云亭解开自己腰带上的玉扣,微抿唇:“你……要我帮你吗?”   嘉禾微顿,这话与其说是好意,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着问她:“今夜可以行夫妻之礼吗?”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躲得了一时还能躲一世吗?   嘉禾回道:“有劳了。”   沈云亭闻言心随指尖一颤,嘉禾这话便代表着她愿意让他碰了。他缓缓抬眼望向嘉禾,伸手触到她喜服上的扣子。   只碰到了衣衫的扣子,身上便似被什么点燃了似的,他狂喜着吐息紊乱,忽用手一扯,将嘉禾整个人拽进怀里,低头将她的口脂吞得一干二净,拥她倒在了榻上。   喜服的扣子与其说是被解开的,倒不如说是被撕扯掉的。   沈云亭正随心席卷嘉禾口中,嘉禾嘤呜间断断续续地道:“你……放心,我……备了……避子汤,不会有……你的……子嗣。”   沈云亭骤然停下了动作,顿在了原处。   她的话似冰凉的水泼在他心上,寒意中伴着刺痛席卷他整颗心,沈云亭颤着眼睫,抿着沾了她口脂的薄唇,慢慢松开了嘉禾。   替她压好被子,侧身躺在她身旁,轻声哄了句:“今日你累着了,早些睡吧。”   他中途停下动作,嘉禾奇怪:“你不要了?”   沈云亭扯了扯嘴角,低声回道:“不要了。至少这事,我想等你愿意。”   嘉禾莫名其妙:“我没有不愿意……”   沈云亭道:“我想要子嗣。”   嘉禾闭上眼:“抱歉,除了这个……”   沈云亭道:“我明白。”   “睡吧。”   “嗯。”   外头喜宴喧闹之声渐渐安静,春夜地风拍打着窗框,扰得人心烦意乱。   沈云亭闭着眼,轻皱着眉,他总觉着自己不对劲,头昏沉得厉害,满脑子里都是……不怎么干净的东西。   他莫名觉着心热,似有把火灼烧着他的心,煎熬至极。   这感觉同从前中合欢散时有些像,却未像合欢散那般猛烈,一股脑让他控制不住。   如今他只觉着有一股涓涓热流一浪接着一浪地冲击着他的心房,缓慢却心痒难耐。   他侧着身,却忽然听见躺在身旁的嘉禾闷哼了几声,那声音粘腻且……诱人。   沈云亭察觉到了不对劲,转身望向嘉禾。   她额间、脸上、脖颈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洁白的齿紧咬着下唇,吐息不似惯常那般平稳,脸颊通红。   “嘉禾?”沈云亭抬手去拭她额间的汗,大手一接近她,便被她紧紧捉住不放。她带着他的大手压进心口,一个翻身压在了他身上。   嘉禾:“我……”   沈云亭:“合卺酒有问题,我也。”   嘉禾:“嗯……那我们……”   沈云亭隐忍:“不成。”   嘉禾惊骇:“你……能忍?”   沈云亭:“我能。”   嘉禾:“可……我不能。”   沈云亭深吸一口气:“我帮你。”   嘉禾:“怎么……帮?”   沈云亭低头缓缓向下:“比如这样?”   嘉禾:“……”   夜色深沉,两个时辰后,沈云亭独自去了净房。很久之后,他才重新回到新房。   嘉禾已累得昏睡过去,他缓缓躺在她身侧,抬手将她拥进了怀里。   一夜无梦,第二日巧娘来府里打探,一问府里管事的婆子,听说昨夜相爷夫人一晚上要了三回水,乐颠颠地跑去找长公主复命。   新婚后次日,因昨夜合卺酒之故,嘉禾累得昏在榻上睁不开眼。昨夜她与沈云亭并未行夫妻之礼,只是沈云亭单独地讨好她罢了。   嘉禾一直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待完全醒来之时,床榻旁已没有了人。   半芹进来替她梳洗换衣,笑着道:“夫人可算醒了。”   嘉禾问:“几时了?”   半芹回道:“晌午了。”   “什么?”嘉禾惊道,“为何不唤醒我。”成亲第一日,她还未去长公主府请过安。断没有她这样做人媳妇的。   嘉禾忙着起身,半芹忙道:“是大人吩咐我不要吵到您休息的。”   “您呀放心。”半芹笑道,“方才长公主府的巧娘交代了,长公主说了往后您今日不必去请安了,让您好好歇息,千万别累着了。”   嘉禾闻言羞赧万分,什么叫千万别累着了?   半芹替她梳洗完,便安排人上了午膳。   嘉禾望着满桌的午膳,觉着自己这也太过火了些,不去请安便罢了,这一睁开眼就用午膳,着实有些不妥当。往后可不许再这般懒散,她默默在心中道。   正出神想着,沈云亭上完朝办完事回了府,他一回府就进屋去找嘉禾。   笑着看她:“昨夜睡得好吗?” 第76章 多谢夫人   昨夜因那杯酒的缘故一直折腾到深夜怎么可能睡得好?   沈云亭明知故问。   嘉禾未给他好脸色。   半芹退了出去, 留两人独处。沈云亭望着一桌子尚未用过的午膳,坐到嘉禾跟前,笑道:“正巧, 我也还未用过膳, 我陪夫人一起用。”   他顺手夹了块苏造肉到嘉禾碗里:“夫人辛苦, 请用。”   “……”嘉禾皮笑肉不笑地夹了虾仁到他碗里,回敬道,“还是大人比较辛苦。”   昨晚又不是她在动。   沈云亭回道:“不辛苦,我乐意。最重要是夫人喜欢。”   嘉禾噎了噎,低头顾自己用膳。   沈云亭注视着她,她乌黑的秀发再次为他盘成了妇人髻, 轻笑了声:“夫人, 能唤我一声夫君吗?”   嘉禾举着筷子的手抖然顿了顿, 回道:“大人食不言,寝不语。”   沈云亭微抿唇苦笑,她这是不愿意。   “好, 我不多言。”沈云亭答应道,“有件事得向夫人汇报。边关战急朝堂事忙,你我新婚燕尔, 然这几日我不能常陪在你身旁, 望夫人见谅。”   做人丈夫这件事,他需向“贤夫”白子墨从头讨教。以往他独来独往,做任何事都没有向嘉禾交代的习惯。一则性格使然习惯独行, 二则事情太过复杂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三则行走于朝堂之上时时刻刻如履薄冰,不想让她担心。   只夫妻是一双人,即便三言两语说不清, 也该支会她一声。他什么都不说,反倒会让她更忧心。   嘉禾回了句:“大人随意。”反正在她眼里他们只是搭伙过日子罢了。日子无论如何都要过下去。   她话里话外都透着疏离与冷淡。沈云亭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任何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慢慢来吧。   陪嘉禾用完午膳,沈云亭便出门去了皇宫。紫宸殿内,李询高坐上首神色凝重,殿内众臣一个个低垂着头不作言语。沈云亭跨入殿内那一瞬,殿中人仿佛有了主心骨。   也难怪殿中气氛沉郁,就在方才边关传来战报,突厥大军压境,我军大败,死伤无数,凉州随时可能失守。   虽自李询登基后,朝纲民生开始逐渐有复苏之迹象,然而大邺积微已久,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头换面一跃跻升强国的。   相比之下,突厥自二十年前变革之后,国运蒸蒸日上,国富民强。国内已安,突厥王便开始扩征土地,第一个盯上的便是积微已久的大邺。   然古语云烂船也有三千钉,大邺虽积微已久,但到底曾兴盛百年,亦不是好欺辱的主。此次出征竟节节败退至凉州险些失守的地步,实在令人始料未及。   前线士气大伤,强撑着打下去不是办法。前日突厥亲王来函告曰,连绵战事不光大邺苦突厥亦不堪其苦,故而有心与大邺议和。议和对于久战疲乏的大邺而言是个休养生息的好机会,然有心人一听便知其中有陷井。   突厥连胜,士气大振,趁此机会攻下凉州岂不更好,何故要在这等关头提出退让?不过是见大邺式微,想趁机再讹大邺一笔合谈金罢了,顺带羞辱大邺一番罢了。可眼下议和是深思熟虑各方考量后损失最小的法子。   只是派去凉州议和的人选迟迟未定下来。此人既要能代表大邺朝廷,且需才智过人应变快,否则言辞行动稍有不慎,都可致使凉州失守。   议和责任重且艰难,众臣未有人敢轻易应下议和使之责。故而才有了沈云亭刚进殿时那副李询神色凝重众臣低头的场面。   沈云亭进殿后,李询禀退百官。殿内只剩沈云亭与李询两人,李询直接问道:“此事你怎么看?”   沈云亭道:“议和是机会。突厥亲王为人刚愎自用,自大狂傲,且他出身市井眼界比不上野心大。自以为此战他占了先机,故而才提出议和。”   李询道:“这点我亦知晓,议和之事已定,只是这前往凉州议和的人选不好定。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没人抢着去。”   “没什么不好定的。此去议和一则拖延时间,二则详探败因。”沈云亭应道,“我去。”   的确,在大邺论智谋布局无人能及得上沈云亭。大邺丞相也足够代表大邺。且沈云亭是李询最信任之人。   君臣两人心照不宣,仔细思量后定下了议和人选。由沈云亭携合谈金代表大邺前往凉州议和。   沈云亭临走前,李询多嘴调侃了一句:“表兄新婚燕尔,倒是舍得抛下娇妻,为国效力。”   沈云亭敛眸:“我去凉州倒也不光是为了国,还有一半是为了夫人。”   李询挑眉:“哦?”   沈云亭转身朝殿门外走去,只留下缥缈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她的父兄和前未婚夫皆在战场,我总不能坐视不理。”   商议完议和之事,从殿外出来之时已是夜里,丞相府的马车在宫门口等候多时。沈云亭坐上马车由皇城回府里。沿路途径东街,街上夜市人声嘈杂,前边百香楼桂花藕粉糕的甜香从车窗飘了进来。是嘉禾喜欢的点心,前世嘉禾临终前因怀孕身体不适胃口不开那段时日,他常派半芹去买。   沈云亭命车夫在前头停下,下了马车走去百香楼。   百香楼是京城出名的点心铺,其糕点精致味美,京城中人为买他家刚出炉的糕点,排长队是时常有的事。沈云亭等在长队后,小半个时辰后,他捧着热乎糕点回了马车。   回府之后,立刻去屋里找了嘉禾,却未见她人。一问之下才知她去了府库查看账务。沈云亭忙快去走去了府库,府库窗前亮着油灯。   沈云亭推开府库的门进去,一眼便瞧见嘉禾手里拿着账本和记账笔坐在大箱子上细细点算府中的器具和存银。   前世他在朝堂奔波,她总把府里的一切都打点地妥妥当当,令他无后顾之忧。   眼前画面同前世她拿着算盘坐在丞相府库房大箱子上点算账务的样子像极了。   “夫人。”沈云亭忍不住冲到她跟前,趁她不备蜻蜓点水般偷亲一下她小巧的唇瓣。   嘉禾一惊,记账笔“啪嗒”一下掉了,侧过头避开他,拧眉道:“做什么?”   沈云亭笑着抿了抿唇,举着桂花藕粉到她跟前,同她道:“还热着,夫人尝尝。”   嘉禾瞥了一眼热乎香甜桂花藕粉糕,微一抿唇,抬眼又看见沈云亭那张不怎么讨喜的脸,便道:“我不饿,不想尝。”   话音刚落,腹中不争气地发出咕噜一声,嘉禾的脸一下变得微红发胀。   沈云亭扬眉一笑,捻起一块桂花藕粉糕,放到嘉禾嘴边,道:“为夫亲自去百香楼买来的,夫人就当给我面子,勉为其难用一些。”   话都说到这份上,嘉禾勉为其难接过沈云亭手里的桂花藕粉糕小口吃着,清香甜糯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沈云亭看着嘉禾一点一点把桂花藕粉糕吃掉的样子,心满意足地笑了声,凑上前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吾妻甚美。”   嘉禾不搭理他,吃完桂花藕粉糕,继续抬笔点算府库的东西。   沈云亭静坐在她身旁看着她。   嘉禾边低头看着账本便道:“大人今日似乎很闲,公务都忙完了?怎地就赖在府库不走了?”   沈云亭道:“我想趁我还在京城多看看你。”   什么叫趁他还在京城?   嘉禾顿下笔,抬起头看向他问:“这是何意?你要离京?”   沈云亭朝嘉禾微微颔首承认:“边关战事有变,陛下着我做议和使前去凉州商谈与突厥议和一事,事出紧急,明日我便要启程。”   “是吗?”嘉禾搁下账本和笔,吹熄了府库的灯起身离开府库。   沈云亭追问:“夫人去哪?”   嘉禾道:“你明就要走,我去替你整理行装。”   这是成亲后她为他做的第一件事,沈云亭心中忽一喜:“多谢夫人。”   嘉禾淡道:“大人倒是不必客气,作为交换,我想托大人带些东西给父兄和骆远。”   沈云亭面上笑容渐消:“这些都只要你吩咐一声便可。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嘉禾淡笑了声:“要的,大人。”   说罢嘉禾回了屋,打开黄花梨木衣柜,熟门熟路地替沈云亭整理明日出行的换洗衣物和必须带的一些东西。   她了解沈云亭习惯,知晓哪些东西是他平日必不可少的。没一会儿就将行装整理妥当了。   西北天寒,嘉禾准备了三副棉护膝,本想过几日托信差稍去边关,如今正好放在沈云亭的行装中,托他顺道带去边关给父兄和骆远。   沈云亭看着嘉禾缝的棉护膝,心里酸得慌,问了句:“你父兄都有,连骆远也有,那……我的呢?”   嘉禾轻巧地答道:“没有你的。”   沈云亭“哦”了声。   转头去了趟书房,拿了卷画轴放进行李里头。   嘉禾瞥见那卷眼熟的画轴,愣了愣道:“这画……”   沈云亭没说实话,只道:“路途遥远可以赏玩排解一二。”   嘉禾真没见过有人拿自己妻子小像赏玩排解的。她懒得与沈云亭争辩,整理好行装夜色深沉,嘉禾梳洗完上卧榻休息。   她躲在锦被之中闭着眼,不一会儿身侧便躺了人。锦被之下,沈云亭悄悄伸手与她交握。她挣了挣没挣开,却听沈云亭道:“我明日便走了,别躲我。”   此行名为议和,听起来不动兵刃很安全,实则并非如此。   他凑了过来,覆在嘉禾之上。月色自纸窗透入,清冷的月光打在嘉禾脸上,替她罩上一层朦胧光晕。沈云亭低头覆上嘉禾丹唇。   沈云亭做任何事都谋算彻底,唯独这次他并无全胜把握。重生之后,许多事的发展都与过去脱节,甚至变得更为复杂。此行凶险,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京见她,也许再也……   但沈云亭没说出口,未知的事,说了也只是徒增她的烦忧罢了。她想得简单点,过得也舒心些。   沈云亭总想在临走前与她更近一步,他随自己心意扯开了嘉禾的里衣。一番亲密到底还是留了底线,没有真的动嘉禾。   他身上的汗水与嘉禾的相融,轻声对嘉禾道:“夫人,明年冬日你能也做副棉护膝给我吗?”也不知还有没有来年。   嘉禾身上未着寸缕躲在锦被里没答应。   沈云亭又道:“今日的桂花藕粉糕你若喜欢,便吩咐魏风替你跑腿去买。”   嘉禾闭着眼未出声,沈云亭不再多言,只是抱了她一夜。   次日清晨,沈云亭睁眼,凑近身旁妻子在她唇上轻嘬了嘬,起身穿戴好衣衫和头冠。   沈云亭将白子墨留在了京城替他处理事务。清晨无人相送,他静静地骑着马离了府。   昨夜又是一番折腾,嘉禾整个人都似散架一般。抬不动手臂,只觉着浑身都乏力酸软,肩膀上还留着几个红印。嘉禾醒来之时已天光大亮,沈云亭早已出发前往边关。   如今她的父兄丈夫,一切与她亲近的人,都为了大邺上了前线。亲人守国,她得守着家。嘉禾闷闷地用完了早膳,继续去府库清点账务。   她才刚拿起账本看了没多久,流月急匆匆推开府库门,冲了进来冲到嘉禾跟前,喘着粗气将手中的信递到嘉禾手上。   “夫人,边关来了急信,说是要您立刻过目。”   嘉禾心骤然一缩,颤着手从流月手中接过急信。所有人都明白,家人在战场上厮杀,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一旦来了急件,那便说明……   出事了。   嘉禾立刻撕开信封取出装在里头的信,急匆匆拆了开来。   她望着信上写着的字,手心一颤。那信纸上赫然写着——   骆远重伤病危,情况危重,恐活不了多久了。 第77章 改嫁   沈云亭一行人马载着合谈金谨慎行进在官道上。沈云亭驾着马走在队伍最前, 身后跟着大队士兵护送着合谈金。   有了三年前和谈金遭“悍匪”洗劫一事在前,护送合谈金的官兵各个提心吊胆,生怕一不留神出点什么事。   一个晌午过去风平浪静, 正当所有人提着的心稍稍沉下之时, 忽从前方矮坡冲出一匹马来。   马蹄声奔来, 马上之人骑术极佳,一拉缰绳,马长嘶一声,冲到路前方,挡了队伍前行的去路。   骑在马上的是个女子,颇有几分姿色, 圆润的眼睛眼波潋滟, 一头乌发仅用一根玉簪绾起, 温柔外表之下透着清爽刚毅。   护送和谈金的士兵,脑中弦一绷,刷刷刷拔/出长刀对准突如其来独闯官道的“女贼”, 正要冲上前,忽听队伍走在对前方的沈相命令道:“诸位把刀放下。”   士兵头子为难道:“可是这贼……”   “她非贼。”沈云亭道,“她是我夫人。”   身后士兵松了口气, 纷纷将刀藏进刀鞘之中。听闻沈相新婚燕尔与夫人感情甚笃, 却因议和之事不得不分离。眼下分离必定不舍,追了上来定是为了沈相。   别说那些士兵们,就连沈云亭自己也觉着嘉禾是为他而来的。当着众多士兵的面, 沈云亭脸上还绷着严正之色,心中已然欣喜不已。嘉禾心里还是有一点他的位置的。   他骑着马凑到嘉禾身旁,放柔了声音:“你来送我?”   嘉禾回道:“不,不是的。沈云亭我和你一起去边关。”   沈云亭这才看见她挂在马背上的包袱。一时百感交集, 有被嘉禾重视的欣喜还有深刻的担忧,思量片刻劝道:“边关凶险,你跟着我去只会受苦,回去等我。”   说着他朝嘉禾轻声笑了笑:“我会尽快回来,勿念。”   “你误会了。”嘉禾道,“我去边关与你无关。只是我方才接到了边关送来的急信,信上说骆远病情危重,恐不久于人世,我要去见他一面。”   沈云亭忽一滞,瞳仁微缩,默了很久,轻轻“嗯”了声。   她眼里满是固执,像极了前世背着包袱追着他到边关偏远之地时的样子。此刻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嘉禾的决意他无法改变,就算他现下把她劝回去,她也会想别的法子去边关,倒不如带着她同走官道,还安全一些。   一队人马未在途中多作停留,日夜兼程赶赴西北。马不停蹄走了五日,总算入了西北境。   到西北之时已入夜,连日奔波疲累交加,加上西北入夜之后风沙袭人,一行人在靠近绿洲的黄土地上扎营就地休息。   临时扎营营帐简陋,嘉禾同沈云亭在狭小营帐内,沈云亭坐在铺好的软被褥边上,深夜还点着油灯翻着突厥地理志,只轻声对靠在软被褥上的嘉禾道:“夫人早些休息。”   嘉禾瞥了他一眼,见他还需忙,便自顾自闭上眼睡。前世她总是要等沈云亭忙完一起入眠,常从黑夜等到天明也不见他回来。这辈子她不会再这么傻。   见嘉禾闭上眼,沈云亭低头在她唇畔印下一吻,而后继续手头上的事。   外头风沙吹得营帐哗啦作响,嘉禾伴着风沙声入眠,几日未休息,这一觉她睡得异常沉。   再醒来之时,晨曦微露,只是天还未亮。她睁开眼望见沈云亭还在翻地理志,他这是一整夜都没睡。   沈云亭朝她望去:“醒了?”   嘉禾迷迷糊糊应了声,困意未消。沈云亭放下书册挨到她身侧,低头便捉住了她的唇,浓烈地席卷了起来。   一夜无眠他还有精力做这种事?   离大队人马启程还有一个多时辰,吻毕,沈云亭拥着嘉禾靠了会儿。   外头烈风拍着营帐,营帐内两人挨在一起,很快就要到边关了,到了边关之后所有事都是未知的,这仿佛像迎接风暴前的最后一刻平静。   气氛静谧适合坦白,沈云亭闻着她发间淡香,道:“嘉禾你记不记得我们三年前一同坠下崖时,你问过我,我幼时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嘉禾“嗯”了声,其实她不知三年前问过,前世也问过多次,那时候总想多走近他几分,只是无论怎么做都被他拒之门外。   沈云亭紧了紧怀众人,而后道:“在遇到你之前,我过得很不好。”   “幼时我随怜娘过,怜娘有疯病,常拿藤条打人。待到了学龄,怜娘便开始逼着我读书认字,她把所有的积蓄都用在了让我读书学艺上。”   “她要求我事事都要做到最好,只要我在学问上犯一点小错,她便发了疯似的惩戒我。她用绣花针扎人,绣花针针眼小不易被人察觉,扎得人满身是伤,我若是痛晕了,她便用夹着碎冰的井水泼醒。”   “那时候年纪尚幼,总以为是怜娘望子成龙,其他人的母亲或许也是这般严苛。十岁那年便察觉自己只是怜娘的工具。”   “她想只是利用他来接近沈翱罢了。怜娘这一辈子都念着要再回沈翱身边,她回沈翱身边唯一的筹码便是我。”   “不论我是谁生的,始终是沈翱的血脉。她既想要我优秀得引沈翱注意,又不想我比沈元衡过得好。所以她很矛盾,对我总是反反复复时好时坏。”   嘉禾心里不是滋味,闷声道:“若你能早些告诉我便好了。”   她便能懂得为什么前世沈云亭被逼着要娶她时,会那般厌恶她。   不仅仅是因为被迫屈服。怜娘当他是筹码,唯一被当做信仰的爹,却为了一己之私出卖了他。他的信仰在那一日消失殆尽。   这副样子开端,他怎么能够爱上她。   沈云亭却道:“但这些都不是随意践踏你心意的借口。”   “对不起。”他道。   他没说对不起什么也没说对不起谁,可挨在一起的两人却心照不宣。   还剩一个时辰启程,沈云亭贴上了嘉禾的唇瓣,险些没把持住。   他心思缜密,缜密到从她一个动作就能猜到她心中的抵触,故而及时停了下来,指尖抵进温软又退了出去,只靠着她闭上眼小憩了会儿。   太阳初升之时,大队人马再次启程,马蹄消失在风沙中,到晌午时分终于赶到了边关战场。   驻扎在黄土地上的大片营帐透着沉寂阴郁之感,还未走近便飘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战败不仅意味着输和耻辱,更意味着伤痛和死亡。   断了肢的士兵由人抬着自嘉禾眼前经过后送到军医所在的营帐。   军中来迎议和使的将士早已等候在外,见着沈云亭一行人过来,忙上前恭敬道:“参见沈相,永宁侯已恭候您多时,请您随我前来。”   沈云亭从马上纵身跃下,颔首道:“我随你前去。”   来迎接的将士,朝沈云亭做了个请的姿势,道:“沈相,请。”   沈云亭转头对嘉禾道:“我先去见岳父,你……”   嘉禾道:“我去见骆远。”   沈云亭眸色黯了黯,抿唇道:“那回头见。”   说罢随来迎接的将士走去了永宁侯所在的营帐。   永宁侯坐在营帐上首的书案前,见沈云亭进来,起身朝沈云亭致礼:“见过沈相。”   “岳父不必多礼。”沈云亭对永宁侯道,“此间只你我二人,您直呼我思谦便可。”   平日冷脸高高在上的沈相忽然成了自己的女婿,永宁侯极不习惯,但还是道:“思谦,小禾还好吗?”   作为父亲却没法送女儿出嫁,永宁侯一直愧疚于心。   “她很好。”沈云亭道,“此次她也跟着我来了。”   永宁侯闻言眉头一皱:“胡闹,她一个女子来军营做什么?总不会是为了骆……”   沈云亭默然。   永宁侯明白眼前这位才是如今自己的真正女婿,在女婿面前提起女儿从前的定婚对象着实不妥,立刻闭上了嘴。   他咳了几声,绕开这个话题,直奔主题:“思谦此次前来是为了议和之事?”   沈云亭应道:“是,依照突厥亲王的条件,明日午时以合谈金作为交涉。”   永宁侯眸色一凛,叹了口气道:“此事没那么简单。”   沈云亭抬眸:“哦?”   永宁侯将手边的一封信函交到沈云亭手上,道:“这是方才突厥亲王派亲信送来的信函,上头写了突厥亲王临时改了主意,觉得之前要求的合谈金数目太少,要求再加十倍。限大邺十日之内备好合谈金,否则便要大举进攻。”   沈云亭幽深的眼眸扫过信函上的字,眸光渐渐沉了下来。   永宁侯重重拍了拍书案:“本来合谈金的数目就不少了,再加十倍那等于是要了大邺半片江山,还要在十日之内凑齐,简直欺人太甚!突厥这一举动,是想将大邺逼至绝境。”   沈云亭冷静道:“根源在于国力之差,突厥料定了大邺没有退路。”   可若真如了突厥的愿,给了这一大笔合谈金,那大邺便算是气数已尽。   真是进退维谷,骑虎难下。   沈云亭闭上眼思索片刻,睁眼沉声道:“倒也不是全无退路。”   永宁侯在凉州驻守多年,立刻明白了沈云亭话中的意思,道:“其实我军与突厥交战只输了一头,若是能从离凉州不远的肃州调派十万援军过来,此战尤可一拼,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只是肃州……”   若是从别地调兵倒还好说,可偏偏要从肃州调。   难。   难只因为,肃州是李炽的地盘。   三年前李炽因刺杀太子未果,从京城被贬往肃州就封。李炽与李询都是纯仪皇后所出,一母同胞,他们的外家承国公在延庆帝时掌有二十万兵权。   老承国公去世前,将兵权交还给了延庆帝,彼时李询李炽兄弟尚未出现嫌隙。延庆帝为表一视同仁,将兵权一分为二,一半给了李询一半给了李炽。   但李询与李炽积怨已久,他恨透了李询,凉州战事频发,李炽只在肃州作壁上观,却不肯出手援一把凉州。   沈云亭深思后,决定:“我今晚赶去肃州一趟,或许还有转机。”   永宁侯道:“你要去肃州找李炽?”   沈云亭察觉永宁侯神色有异:“怎么?”   永宁侯为难道:“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李炽前两年聘了位幕僚,如今在李炽跟前正当红,很受李炽信赖,如今李炽什么都听他的。”   “他那幕僚你也认识,姓沈名元衡。”   沈元衡……   沈云亭垂眼,算算日子,自沈元衡被驱逐出京前往肃州为怜娘守孝以来,已有三年多了。   想不到今日还能与他再见面。   沈云亭默了片刻,对永宁侯道:“我知晓了。”   *   沈云亭虽迎接的将士离开后,嘉禾由军中小兵引着去了骆远所在的伤兵营帐。   走到伤兵营前,小兵给了嘉禾一副面罩,道:“军医交代了,里头血气重,进去要带上面罩。”   嘉禾依言带上面罩,掀开营帐的帘子进去。此次大战伤亡惨重,重伤者就有几千人,分别安放在不同的伤兵营内。   一个伤兵营大概收治近百士兵。营内混合着血腥味和药草味,间或还有一丝腐肉的味道。   嘉禾由小兵引着走到营帐中间,营帐中间躺着个人,全身上下缠着白布,额头上的伤口溃烂渗着血,哪还认得出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悍匪头子。   小兵道:“骆将军为了掩护大队人马撤离,深陷敌阵,被救回来的时候头破血流,满身是伤,高烧不退。军医说他伤得很重,若是过两天烧还不肯退,那便不成了。”   小兵说完退出了营帐。   嘉禾走到骆远跟前,唤了他一声:“阿远。”   骆远虚弱地睁开眼,眼前朦胧一片,好久之后才看清眼前人是嘉禾,有气无力地笑了声:“我怎么又梦见小禾苗了?”   “不是梦。”嘉禾道,“是我。”   “你……怎么来了?”   “我总要来看看你。”   “沈大脸呢?”   “他也在……”   骆远望见嘉禾头上梳着妇人髻,挣扎着伸手扯住嘉禾的手腕,吃力地朝嘉禾道了句:“对不起,我没能赶回来。”   嘉禾道:“此事非你之过。”   骆远苍白着脸喘着粗气:“可若是我……”   嘉禾打断了骆远的话,只道:“别说了,说话废力气。现下你什么都不必管,只需好好休息,把伤养好。”   骆远盯着嘉禾,望了许久,许久之后忽拽着她的衣袖问她:“若我的伤恢复,还能活着。你愿不愿意同沈大脸和离,改嫁给我?”   骆远说这话时,沈云亭正好从永宁侯府营帐出来,到伤兵营找嘉禾。   正撩开帘子进入伤兵营,恰恰巧巧把这话听了个正着。他远远望向嘉禾,心里没了底。 第78章 不会改   骆远问嘉禾, 如果她伤好了还活着,她愿不愿意和沈云亭和离改嫁给他。这个问题在嘉禾心中有答案。   骆远问了,她便如实答。她不想骗自己也不想骗重伤在身的骆远。正要开口却发现方才还有力气说话的骆远, 因高烧昏了过去。   她一吓, 忙起身去找军医, 转身撞见了站在伤兵营门口的沈云亭。人命关天,顾不上同沈云亭说话,嘉禾跑出营帐去寻军医。   沈云亭望着她跑远的背影,轻叹了一声。对一个濒死之人什么样的答案最好,即使嘉禾不说,他心里也明白。   嘉禾由小兵引着去了军医营帐, 掀开帘子急道:“军医, 骆远高烧昏迷, 您快去看看。”   “知道了,这就去。”回话的军医抬起头,瞥见来人是嘉禾后惊叹了一声, “是你。”   嘉禾听见熟悉的声音,朝回话的军医望去,那军医穿着一身干净轻便的青色襦裙, 身前系着一条白色围裙, 面容清冷。   是岑雪卉。   自小村庄一别后已有三年未见,没想到会在边关遇见。   嘉禾:“怎么是你?”   岑雪卉:“说来话长,我正巧随叔父来军营行医……”   如今不是该叙旧的时候, 未等岑雪卉说完,嘉禾急忙拉着她去了伤兵营。   伤兵营内,沈云亭已经走了。嘉禾扯着岑雪卉到骆远跟前察看病情。一路跑着来回,嘉禾捂着胸口喘着气问:“他怎么样?”   岑雪卉仔细察看了骆远的伤势, 把了好几遍骆远的脉象,摇摇头道:“还是没有好转……”   岑雪卉欲言又止。   嘉禾心沉到了底,抿唇道:“军医有话不妨直说。他在这无亲无故,如若他撑不住了,请务必告诉我。我好替他提前准备棺椁。”   岑雪卉摆了摆手道:“棺椁倒是还不用准备,只是我发觉他这伤有些不对劲。”   嘉禾问:“这如何说起?”   岑雪卉扯开盖在骆远身上的被子,指着骆远手臂上的伤道:“你也懂药理,你看他手臂上的伤,上了那么多天药,不但不见好反而愈发烂得厉害了。以往我收治过的类似伤患从未出现过像他这样的情况。”   “还有他高烧不退,咳嗽无痰,呼吸不畅,额间有红印,这些不是受刀伤的症状。”岑雪卉道,“其实不光是骆远一个人,这几日伤兵营内有好些士兵都出现了类似的症状,人数还不少。”   嘉禾拧眉:“你的意思是?”   岑雪卉道:“我怀疑这些人都生了同一种病,可能是会传染的病,故而我让人进来之时都戴上面罩。”   嘉禾仔细思索着岑雪卉所说的症状,道:“你说的这些症状倒是很像先前在黄河水患后发生的时疫。”   岑雪卉道:“可黄河离西北那么远,再者先前沈相下令从黄河那头过来的人,若有身体不适者不得入西北境,这的人从哪染上的时疫?”   嘉禾道:“时疫凶险,一旦染上只有五成几率能救回来。当务之急是先确定有哪些人有这些症状,他们在这之前都去过哪些地方。”   岑雪卉道:“此事紧急且有风险,这有空闲又懂药理的人只有你,我需要你的帮忙。伤兵众多,你负责左边五个营,剩下的我去。”   嘉禾应了声“好”,两人分头行动起来。   *   沈云亭自伤兵营出去后,骑着马赶去了肃州见李炽。自凉州骑马到肃州时,已日近黄昏。他来到肃王府求见李炽,门房倒是客客气气地迎他进了府。   肃王李炽骄奢淫逸,府内雕砌金瓦玉阶,铺面而来的女子香风和脂粉味令人不适。   管事引着沈云亭来到王府前厅,恭敬道:“王爷正忙着,请相爷先在此等候。”   说罢转身离去,只留沈云亭一人在前厅静坐。   沈云亭自然明白这一等,没等到半夜是见不到人的。他倒也沉得住气,举着茶盏慢悠悠饮着茶,品了品肃王府的茶点。   约过了两个时辰,终于有人来了前厅。   不是肃王李炽,而是他身边正受宠信的幕僚沈元衡。   沈元衡通身气派的打扮,碧玉冠、墨绿镶金丝长袍、黑金靴,腰间还挂着一枚通透莹润的古玉,这身装扮无一不彰显着此时此刻他的地位非凡。   兄弟俩三年未见,沈元衡瞥向沈云亭的第一句话便是:“没想到吧,当初你使计将我打入泥潭,想让我永世不得翻身,我却照样能从泥潭里爬起来,坐到肃王府第一幕僚的位置。”   沈云亭闭了闭眼,气定神闲地抿了抿杯中茶水,平淡道:“你确实有这个能耐,我不意外。”   沈元衡憎恶沈云亭,从最开始以为他是外室之子时便讨厌极了他。讨厌他明明是外室生的却处处都比自己强。   后来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外室的亲生子时,他更憎恶沈云亭,他承认他是个自私的人,沈云亭的到来不仅夺走了原本他所拥有的一切,还毁了他的前程。   尽管那一切原本就不属于他,他依然无法从失去一切的恨意中平复过来。从云端跌落泥潭,不如一开始就呆在泥潭中,至少不会因为曾经拥有而躁郁烦扰。   沈云亭是无辜的,难道他就不无辜?   他也想恨那个罪魁祸首怜娘恨沈翱风流。可怜娘为他而死,沈翱从小待他如珠如宝,要他怎么恨?   沈云亭害得他从繁华京城到了肃州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可他不甘心就这样过一辈子,他总有一日还会回到京城去。   在肃州他遇到了肃王李炽,一个同样被亲手足贬到肃州之人。他们一拍即合成了同盟。如今他是李炽身边最信任之人。   沈云亭瞥了眼目露狰狞的沈元衡,冷声道:“我今日过来不是为了和你扯皮的。”   沈元衡坐到了沈云亭对面的位置上,他盯着沈云亭嗤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来肃王府所谓何事。想不到沈云亭你也会有来求我的一天。不过你放心,无论你怎么求,肃王都不会借兵给你。”   沈云亭无谓说多余没用的话,直切要点:“唇亡齿寒,如若凉州不保,国门一破,肃州必破。”   沈元衡大笑了起来:“沈思谦你是聪明人,心思缜密神机妙算,可你不懂,不懂疯子的执念,早在离开京城那一刻起,我同李炽便什么都没了。你以为我和李炽会在乎这些东西?看着你束手无策求而不能的样子,我通体舒泰,解气啊!”   沈云亭闭上眼,指尖在桌面上轻敲三下,而后起身离去。   “既然不论我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无法改变肃王与沈幕僚的主意,那我便就此告辞。”   沈元衡得逞一笑:“慢走不送。”   沈云亭抬步跨出门槛,忽一顿,回头望向沈元衡:“哦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长公主甚是想念你。”他道,话毕不再久留。   “呵。”沈元衡望着沈云亭离去的背影自嘲一笑,沈云亭他总是懂什么最攻人心。   他自以为能赢沈云亭,却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   凉州军营中,嘉禾与岑雪卉从晌午忙到深夜,总算将伤兵营里,所有有时疫症状的人都找了出来,记在纸上。   受伤将士一共两千六百八十九人,其中有三百六十三人都有时疫的症状。   嘉禾同岑雪卉一起将这三百六十三人与其余没有症状之人隔开,单独收治在两个大营帐之内。   岑雪卉和嘉禾分头行动,尽量询问这三百六十三人这些天去过哪些地方,又吃过什么,做过什么。   对比了三百多人的行迹后发现,这三百多人半个月里都去过一个地方。   白城。   白城位于凉州北面的谷底,是前往边境的必经之路,这三百多人在半月前曾为与突厥作战而埋伏在白城附近。   也就是说疫病的来源很可能在白城附近。   岑雪卉皱眉道:“白城是否有问题要去探一探,若是真的有问题,得及时处理。否则等到疫病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嘉禾点头应了声“是”。这不是小事,她得同沈云亭说。想到这嘉禾也是一愣,似乎只要遇到难以办妥的事,她总会第一个想到沈云亭。   似乎只要沈云亭在,就一定会有办法。   深夜伤兵营,骆远从昏迷中睁开眼睛,哑着嗓子唤嘉禾:“小禾苗。”   嘉禾闻声走到骆远身旁:“我在。”   骆远虚弱地抬起指尖扯上嘉禾的袖子,问她:“小禾苗,你还没回答我方才那个问题。如若我恢复了,还能好好活着,你会不会同沈大脸和离,改嫁给我?”   嘉禾低下头垂眸,回道:“我不会。”   “对不起,我不想欺瞒于你。”嘉禾道。   骆远眼里流露出哀伤之色,劝慰道:“其实沈大脸也还不错。不过他抢了我的未婚妻,如果将来不补给我一个,我跟他没完。”   “嗯。”嘉禾道,“你可要好好养病,坚持下去。”   骆远抿唇苦笑了声:“那是自然,我死了这世上就得多几个为我伤心之人,我可得好好撑下去。”   他高烧微退,醒了一会儿又立刻昏睡了过去。嘉禾替他拧了冰帕子盖在发烫的额头上,而后起身离开伤兵营,摘下面罩和围裙,洗净了手,去沈云亭营帐找沈云亭。   这一整日她都在忙,来到营帐门口,才发觉营帐里未点灯,沈云亭不在营帐内。   正欲走,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沈云亭骑着马回来了。他身上的衣服皱着,连日未合眼休息,眼底有一丝青灰。   见到嘉禾,立刻从马上跃下来,走了上前轻轻地唤了声:“夫人。”   沈云亭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递给嘉禾:“这是你喜欢黄金酥,边关没这东西,不过方才我恰好去了趟肃王府,那里有。”   方才在肃王酥等人的两个时辰,用的茶点便是黄金酥,他想到嘉禾喜欢,耍了点小计策,让那的厨子多做了一份给他带走。   嘉禾接下喷香油润的黄金酥,低头抿抿唇弯了弯嘴角。可现在不是吃东西的时候,嘉禾忙道:“大人我有事想同你细说。”   沈云亭很少见嘉禾那么着急。   “你说,我听着。”他道。   嘉禾将这一日认真记录在册的东西交给沈云亭看,道:“我方才同岑军医发现,军营里似乎开始蔓延起了时疫,这时疫的源头可能在北边白城附近。”   沈云亭立刻翻看了嘉禾递给他的册子,上头仔仔细细记录了这些染了时疫的将士们十五日之内的行动和吃食。   他越看眸色越深沉。事情恐怕不妙,如若时疫真的在军营蔓延开来,又在此刻遇上突厥入侵大邺,后果不堪设想。   沈云亭将小册子合拢,沉声道:“此事不小,耽误不得。为今之计,我需立刻前往白城一趟一探究竟。”   刚从肃州回来,未有一刻停留又需赶赴另一个地方。   嘉禾道:“我同你一起去。我懂药理,万一白城真有问题,有我在你身边,会方便很多。”   白城凶险未知,他自然不赞成她跟去,可她眼里满是坚定,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   沈云亭知道多说无益,叹了口气,纵身跃上了马,伸手朝向嘉禾:“走吧。”   嘉禾牵上沈云亭的手,沈云亭稍一用力,将她拉上了马背。深夜,两人同骑一匹马朝白城而去。   北上春寒更重,寒风刮在嘉禾脸上如刀割般生疼,沈云亭朝嘉禾拢了拢身上披风,替她挡住风沙。   两人一路北上,太阳处升之时总算到了白城。   抵达白城的那一刻,嘉禾整颗心都凉了下来。   白城原先是商贸必通之要塞,古城历史悠久繁荣昌盛,民风淳朴。   只嘉禾如今再看眼前这座古城,哪还有半点往日繁盛的模样。 第79章 死局   白城护城河边上堆着不少尸体, 老弱妇孺壮汉皆有之,护城河的河水飘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西北烈风一吹, 弥漫在风中。   朝阳初升之时, 微红的光束映照在护城河岸边躺着的尸体之上, 徒添几分诡吊。悲痛哀嚎声此起彼伏。   人间炼狱不外乎如是。   那些尸体全身泛着青灰,额前都有一块红色的印记,是时疫的症状。   白城乃是商贸要塞,往来商贾无数,多以买卖丝绸、茶叶、纸张居多,人流来往众多。时疫由黄河沿岸流转至此多半是因此。   白城的情况比沈云亭与嘉禾想象中更严重。代替往日繁华的是城门前的一片荒芜死寂。   城门半开着, 守城门的士兵早已不知所踪, 间或有背着包袱之人从半开的城门逃出去。土楼高城远远望去掩埋在了风沙之中。   沈云亭与嘉禾带上面罩, 骑着马由白城城门而入。有一瘦高个麻子脸的男子正背着包袱从城门口出来,见有人要进城,忙劝道:   “你们来这做什么?还不快走, 不走等着送死吗?这地方发瘟疫了,连县老爷都病死了。”   那男子身旁穿粗布麻衣的女子忙扯了扯他,催促他道:“你跟他们说那么多做什么?咱快走吧, 自个儿逃命要紧, 别管人家了。”   说完两人从城门跑走了。   沈云亭脸色阴沉,风沙遮着白城的天沉郁阴冷。城里的街道上摊倒着穿破布的乞丐和流浪汉。   医馆闭门不开,医馆门前却挤满了来求医的人。那些人多半是抱着孩子的妇孺和体弱无法逃离白城的年长之人。   他们痛哭着祈求医馆开门, 拿着银两声嘶力竭地求药。可银两买不到命,医馆老板前日早就带上全铺子的药材逃出城了。   马蹄跨过躺在街上的尸首,嘉禾紧攥着一颗心一言不发,沈云亭轻声安抚了她一句:“别怕。”   嘉禾想此刻比起担惊害怕更多的是无措和悲伤。   骢马渐行至白城县衙门口, 县衙门口一个人也没有,方才那逃出城的高瘦麻子脸曾说过,白城的县令病死了。   嘉禾由心底生出一丝凉意,现在的白城无人管制做主,已然乱做了一团。   不光是白城的百姓要遭殃,白城位于商贸要塞,连接后方十城,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后方时辰怕也会遭连累。   这片地方乃是连通西域诸国和大邺的商贸要塞,商贾多往内陆流通,一旦时疫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得尽快做出举措阻止事态蔓延。   沈云亭同嘉禾下了马,朝县衙里头走,县衙里头满地的纸钱和驱鬼驱病符,整个县衙静得出奇,连两人走在青石地板上的脚步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嘉禾左侧房间木门发出一阵响动,她惊道:“那有人。”   沈云亭循声望去,隐约在那扇木门后,望见一抹青衫。沈云亭朝那躲起来的青衫道:“出来。”   青衫听见沈云亭森冷的嗓音身子一抖,扭扭捏捏从木门后面走了出来。   书生面孔青衫长袖,相貌平平唯唯诺诺。   温潭走到沈云亭跟前,大量了一番,见他通身矜贵,腰间还配有丞相府的玉质刻印,猜到沈云亭身份,忙不迭行了一个大礼。   “拜见沈相,我乃是在白城曹县令手下当差的师爷温潭。”   沈云亭抬眼打量他:“这只有你在?”   温潭老老实实回道:“实不相瞒,自一个月前起白城便开始出现瘟疫,这场瘟疫凶险,生了病的人,大多数没过几日人就没了。白城县令便不小心中了招,没过几日人就没了。他死了之后,整个白城便乱了。谁也不想留下来等死,能逃的人都逃了,留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   沈云亭问:“此事可有上报给朝廷?”   温潭道:“曹县令临终前将白城之事写成函件,着人快马加急送去了京城。然西北与京城相距甚远,且这时疫来得又急又凶,待信送到京城之时白城已乱。”   “白城孤立无援,城里的药材铺如您所见,关的关逃的逃,没关的里头药材也快空了支撑不了多久了。”   “前日我才收到京城来的回信,说是圣上已调派了人手和物资过来,只是物资离这尚有一段距离,还需好些时日才能送到白城。”   “临近白城的那几座城池自己都应接不暇,根本支援不了白城。只怕白城熬不到京城送物资过来的那时候了。”   沈云亭盯着他问:“这县衙除了你之外可还有别的人手?”   温潭叹了口气道:“除了我,还有捕头老王和账房的老朱。其余的都跑光了。”   眼前青衫儒生着实不像是个胆大之人,嘉禾疑惑道:“所有人都跑了,你们为何不跑?”   温潭道:“谁不想活着呢?老王是为了他家卧病在床的母亲,老朱是为了他家那根七岁的独苗,我嘛是为了我家先生。”   沈云亭道:“你家先生?”   温潭微红了红脸:“我家先生就是我媳妇,她学问好,我平日都唤她先生。她要留在这,我便随她留在这。”   此刻顾不得闲话家常,沈云亭粗略了解情况后,便直接了当地下令道:“你和捕头两人先将城门封锁起来,然后召集城中可用之人来找我,账房先生跟我去县衙库房清点剩余可用来救济的东西。”   关城门是为了将白城与外界阻隔起来,防止时疫外传。城中那么多人染时疫,只有他们几人根本不够应付,需再多找些能帮忙的人。   离京城派送物资过来还有几日,隔壁城池自顾不暇,为今之计需得先了解白城县衙府库中还剩多少物资,还能撑多久。   嘉禾问沈云亭:“那我呢?你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沈云亭默了默,才道:“我们来的时候带过来一些药,你先把药送去离这最近的医馆,你懂药理,应该能帮上忙。你先去,回头我来寻你。”   嘉禾应道:“好。”   嘉禾骑着马带上两麻袋药材望附近医馆去了。   沈云亭望着嘉禾的背影抿唇,沉下眼心绪纷乱,心中盘算着一个决定。   账房老朱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您找我?”   沈云亭不多话,只道:“走吧,随我去县衙府库。”   账房老朱和沈云亭一起去了县衙府库,打开府库门迎面扬起一层灰。   沈云亭挥手咳了两声,朝府库里看去,这白城的府库里没多少东西,仅有三十担陈旧的糙米,以及一些艾草叶。   这白城原是繁华之地,府库怎会如此?   账房老朱很懂看人眼色,知沈云亭心下有疑惑,解释道:“白城隶属于凉州,原凉州刺史汪仁贪腐,在位之时将凉州各城府库里值钱的东西都捞了个遍。三年前汪仁落马,他贪的那些东西尽数上交给了朝廷。”   “汪仁死后,朝廷对西北各城免征三年赋税,咱这府库好不容易积攒下一些东西,可这回时疫一来,患病的人太多,靠府库里三年积攒下的那些东西根本不顶用,没几日便用完了。这已经是白城县衙仅剩的一些东西了。”   沈云亭闭上眼倒吸了一口凉气,沉默片刻后道了一句:“别慌。”   账房老朱苦笑了一声:“本来我还真有些慌,可相爷您来了,告诉我这一句,我安心多了。”   “我知道我们白城的百姓没有被丢弃。”这几日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老朱心里积聚的泪水一下子崩了出来。   “你放心。”沈云亭望了眼风沙席卷的土城,“我会一直在这。”   白城如今已是弹尽粮绝、山穷水路了。   沈云亭闭了闭眼,对账房老朱道:“给我纸笔,我想写信。”   账房老朱应“是”,忙去衙门书房取了纸笔过来。   沈云亭捏着笔,沉吟片刻,蘸墨提笔写下两封信。西北的风混着泥沙没一会儿纸上的墨迹便干了。   沈云亭将信装进了信封里,藏在袖子中,转身推开府衙的门朝附近医馆快步而去。   衙门附近的医馆,老大夫正挨个替赶来求医的病患探病,嘉禾正在医馆后院的药庐里头煎药。   忽有人从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嘉禾转身瞥见沈云亭来了。   “夫人。”   “你说,我听着。”嘉禾顾不上和他多话,正忙着往药罐子里头加药材。   沈云亭道:“白城危急,我有件事想交给夫人去办,这我只信你,只有你能帮我。”   嘉禾问:“何事?”   沈云亭从袖中取出方才写的信,交到嘉禾手上,抿唇笑了笑,对她道:“白城之事,总得有人将消息递出去,这信是我写给岳父的,你让岳父照着我信中所言做,将时疫带来的不便降到最低,还有些关于议和的事宜,我这几日都要在白城走不开,想委托他替我办事。”   嘉禾手上都是药汁,她擦了擦围裙,从沈云亭手中接过信,应了声“好”,又回道:“我立刻去。”   沈云亭藏起眸子里淡淡哀色,温声对她道:“去吧。”   去了就别再回来了。   嘉禾正欲走,沈云亭扯住她的手臂,往回轻轻一拉,将她带进怀里,微低下头浓烈吻了上去,温柔中掺杂了一点不舍。   “夫人,我心悦你。很,非常。”   如今不该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嘉禾抬手推开他,擦了擦唇:“我先去了。”   沈云亭:“嗯。”   嘉禾带上信骑着马奔出城门,白城的城门在她离开之后轰然关上。在城门关上的那一刻,整座白城以护城河为界,与世隔绝。   沈云亭站在城墙之上,远望着嘉禾娇小的身影消失在滚滚黄土之中。   温潭领着近两百人,上城墙来找沈云亭:“大人,这些都是得用之人。”   沈云亭看着这近两百人,多是些无可奈何留在城中的妇孺老人。   他吩咐温潭,给那近两百人分了面罩,带上百余人将城中生病之人和无病之人分开,然后将急重的病患带到主城来优先救治,其余症状较轻者封锁在各地医馆中,不准随意出门走动。   剩下几十人随他留在主城,将医馆和客栈腾出来接纳重病之人。   风沙中的白城飘起了一股燃烧艾叶祛晦的气味。   沈云亭望了紧闭的城门许久,转过头去了主城医馆。   算算日子,离朝廷拨物资过来最起码还需十日之久,白城近万百姓,府库仅剩三十担米,药材紧缺,孤立无援,时疫来势汹汹。   眼下就是一场恶战。   沈云亭从未觉得十日会如此之久,让人望不到头。   熬,熬下去,尽管前路是死局。   *   嘉禾带着沈云亭的信,赶着风沙回到了军营,直冲永宁侯营帐。   永宁侯此刻正与程景玄分析凉州战局。   嘉禾忽然冲进了营帐,上气不接下气:“爹爹。”   永宁侯一愣:“小禾?”   嘉禾来不及细说,直接将沈云亭的信递给了永宁侯,简略道:“我与岑军医发现军中开始蔓延时疫。”   永宁侯点头道:“此事岑军医已告知与我,我已吩咐下头做了举措,你放心。”   嘉禾摇头道:“那时疫是从白城蔓延开来的,如今白城沦陷,沈云亭留在白城等援,他让我将消息递出来,并将此信交给你,他说他有事要交托于你。”   永宁侯接过信,打开来细看。   程景玄站在一边,看不见信的内容,急问:“沈二都说了什么?”   永宁侯道:“他交代了,白城缺粮短药,但如今凉州军中存余军粮不多,不可轻易擅动,否则万一突厥在此刻来袭,没有军粮只有死路一条。凉州一破,大邺国门一开后果不堪设想。”   “派人封了各条要塞,凡是从白城出去的人,一律不准进入别的城池。以免将疫病带去别的城池。”   “还有……”   “小禾。”永宁侯将沈云亭的信交到嘉禾手上,“除了他交代的这些,底下还有封信是他写给你的。”   沈云亭写给她的?   嘉禾拧眉,抬手打开沈云亭的信,上头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放妻书。 第80章 坦白   入夜, 土城风沙狂卷,戏谑着死寂的街道。   主城医馆内,收治了白城各地病情急重之人, 留在白城的老大夫和小药童忙着煎药和替病患诊脉换药。   医馆不大, 病患却多。沈云亭亦没有闲下来, 帮着一起给病重之人换药,还需不停安抚所有人躁动紧张的情绪。   温潭见他自来到白城后就没停歇过,不由劝道:“沈相您还是停下来歇会儿,这么扛铁人也支持不住。”   沈云亭抿了抿泛白的唇道:“我无事。”   “城里还有多少粮食。”沈云亭转而问温潭。   温潭道:“已经点算过了,除了县衙府库里那三十担糙米,城中各处又搜罗到了高粱米面三百十二担, 豆子五担, 其余杂粮十三担, 只剩这些了。”   白城位于西北以北,四面皆是黄土,西北干旱雨少, 种不出太多米粮。大多数粮食都是从别处买来的。   平日商贸繁盛,来往人多倒也不缺米粮。只如今时疫盛行,商贸中断, 城中无粮食补给, 前几日已消耗了大量储备粮才会如此。   城中近万人,如今搜罗过来的这些粮,倒是还够这里的人吃几日, 只是能不能撑到朝廷送物资过来还是未知数。   比米粮更棘手的是城里能用来治时疫的药材已经快要用尽了。   别的城池自顾不暇,一时间不知该往哪寻足够白城众人所用的药材。   沈云亭托嘉禾交给永宁侯的信中,写明了请托永宁侯派人去离这近的各州搜罗可用的药材,但这并非易事。   一则眼下大邺时疫盛行, 人人自危,有药也宁可自家屯着,或囤积居奇或以备万一。   二则药材生意多由朝廷管控,前些日子大部分药材都送去了黄河一带时疫高发区。   沈云亭闭上眼,无奈地叹了口气。纵他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为这无米之炊。   深夜医馆中喘息痛呼声此起彼伏,沈云亭掩唇轻咳了几声,视线有些模糊,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让自己清醒。   捕头老张急匆匆跑到医馆找沈云亭。   “相爷不好了,城门前积聚了许多百姓嚷嚷着要出城,说若不让他们出城就要同我们的人拼命!”   沈云亭闭了闭眼:“知晓了,我去看看。”   城门边上,几百人围堵在那里,有老有少,群情激奋,有的跪着哭求,有的手上拿着铁锹正指着守城门的人。   “要粮没粮,要药没药,呆在这只有等死,我们没病,凭什么不放我们出去?”   “时疫如此凶险,染上了多半活不成。你们这是要眼睁睁看着我们全死光死透才肯罢休!”   “我们这是被朝廷抛弃了。”   “官爷我家小儿病得不行了,求您开开门,放我们出去找大夫。”   “滚开,老子今日出不去就打断你的腿!”   ……   捕头老张挤入人群中,高喊一声:“诸位冷静,沈相来了。”   众人闻言噤声齐齐朝沈云亭望去,白城土地之上,素白色银纹长袖在风沙中翻飞,月色之下整个人沉静冷寂。   捕头老张道:“诸位就算信不过我,也该信沈相,若是朝廷真的抛弃我们了,沈相怎可能还留在这里?封城自有封城的道理,如今白城时疫横行,谁能保证自己出去不把时疫带出去?”   “这我们也知道,可那也不能让我们在这等死啊!”   捕头老张:“这……”   那拿着铁锹的壮汉乃是这群人的领头,他上前一步,朝沈云亭道:“既然沈相在这,我就替在场的诸位问个明白。封城等援,缺粮少药,敢问沈相我们还能等到活着出城的那日吗?”   气氛陡然冷寂,一双双绝望挣扎的目光盯着沈云亭。   夜风吹着枯叶簌簌作响,冷寂过后,沈云亭开口道了句:“能。”   这一声“能”明明只是一句虚无缥缈的口头承诺,却让手足无措无助绝望之人似忽然得了信仰和支柱。   大邺沈相,安民心平内患定江山,严谨清正从不轻易开口承诺。   眼下时疫横行,出去了也未必能得救,拿铁锹的壮汉掂量过后道:“好,我就信沈相这一回。”   围在城门口那些人多以老弱妇孺为主心中没大主见只是害怕,那拿铁锹的壮汉一带头,众人便也各回各家渐渐散了。   人都走了,城门前又安静了下来,沈云亭一阵眩晕,终于支持不住往后踉跄了一步。   捕头老张忙上前扶住他:“您没事吧?”   沈云亭摇了摇头,对捕头老张道:“走吧,回医馆。”   回了医馆,温潭便急着跑来见沈云亭道:“剩下的药材不多了,这么怎么是好?”   沈云亭稳着声对他道:“先把药给危重病者。”   “好。”温潭正要去忙,离去前却注意到沈云亭脸色有异,额前似有若隐若现的红印。   “沈相,你……”   沈云亭抿唇:“无事。”   温潭叹了一句:“其实当初您若是走了,没留在白城,也不会有人知道影响您的名声,您也不会有事……”   沈云亭淡声道:“我走了,谁来守这城?”   温潭清楚眼下所有人都把沈云亭当成主心骨,他不能倒下。   “我总不能丢下这满城百姓跑了。”沈云亭低垂着眸,“信念不许。”   温潭愣了许久,道了句:“您是一个好官。”   沈云亭眸色晦暗不明,似想起了很久远的记忆,心神恍惚道:“我夫人以往也常这么夸我。不论我这人是好是坏,她总要想方设法将我夸个遍。”   温潭默了,眼神微闪,小声问:“夫人还会回来吗?”   沈云亭笑了声:“我夫人她死心眼,我不想法子弄走她,她不肯走的。好不容易才想办法把她赶走,我期望她别回来。”   温潭怔了怔:“您故意的?”   沈云亭道:“算不上故意,我的确需要人替我递信出去。”   白城早已穷途末路,生与死就像一场豪赌,赌赢了所有人都能活着,赌输了便……   更何况此时此刻他的身染恶疾,与其留她在这里陪自己等死,不如放她走。   嘉禾那么不喜他,看见那纸放妻书合该高兴才是。   他终于如她所愿放她走了。   只望夫人此生岁岁平安日日欢喜。   *   深夜医馆里响着病重男童止不住的哭闹声,温潭上前哄了好几次都哄不好。   沈云亭走上前来看情况,那男童四、五岁的样子烧红着脸不住地喊着爹爹阿娘。   沈云亭抬手拭去男童小胖脸上的泪痕,抬头问温潭道:“他的亲人呢?”   温潭迟疑着开口道:“他阿娘前日病死了再也没有了,他爹……早就丢下他跑了。”   四五岁的幼童听大人说话似懂非懂,却听出温潭说自己爹坏话,边哭边口齿含糊地嚷嚷着:“爹爹出城是给我买糖葫芦去了!”   温潭别过脸去,叹了口气,事实太残酷,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豆大的泪珠从男童葡萄似的大眼里掉落,沈云亭抱起男童放到自己膝盖上,拍着男童的背哄:“不哭了,你若是这般苦恼,回头你爹爹买糖葫芦回来看见了会不高兴。”   男童闻言抽抽搭搭地止了哭,抱着沈云亭的胳膊不放。   温潭叹道:“您可真会哄孩子。”   沈云亭低头垂眸,他不是会哄,是懂。懂一个渴望得到父亲怜爱的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   千方百计想做个讨父亲喜爱的孩子,生怕做错一点事就惹父亲不高兴。   漫长少年时,他同怀中孩子一样,也曾经把父亲当做心中的依靠。   沈云亭笑了声,仿佛在期盼一个不可能的奇迹:“或许他爹真的是出城买糖葫芦去了,只是回程之时恰巧赶上城门大闭,进不来罢了。”   男童在沈云亭安抚下逐渐静了下来,他小脸捂在沈云亭怀里,小声道:“我爹爹也经常抱着我拍我背背,你的手同我爹一样大。”   莫名地沈云亭心里一酸,似有某种尖锐之物正试图刺入他的心口。   温潭不由道:“您若是有孩子,定是个好父亲。”   “我有过。”沈云亭眼睫不停地颤,“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可我没机会抱他。”   失去孩子的父亲紧抱着没了父亲的孩童,顷刻间沈云亭手背上满是掉落的水渍。   往后他也不会再有孩子,放妻书已给,算算时辰她该看见那封放妻书了,往后他的夫人会同别人子孙满堂。   窗外夜色深沉,他心沉沉,漫漫人生,想寻一地归处,到头来却发现无家可归。怎样都无法得一个圆满。   温潭默默地侧过脸去。   漫长的夜过去,从窗边得见一处曙光。沈云亭熬过了在白城的第一个夜。   他的身体愈发不成了,连抬起臂膀都觉得沉重,可他不能倒下。   他在头上添了一条抹额遮住了时疫留下的红印,苍白的脸上挂了条素白抹额,更显人气色憔悴。   他交代温潭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如若城中众人知晓他也得了病,好不容易稳下的局面又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城内笼罩着阴霾,捕头老张又急匆匆地跑来医馆找沈云亭,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道:“沈相,城外、城外……”   沈云亭起身看向他:“慢慢说,城外如何了?”   捕头老张慢慢缓了口气道:“夫人、夫人回来了。”   “她说要您给她开门。”   沈云亭眉眼颤了颤,顿了好一会儿,对他道:“你告诉她开不了,请她回去。”   捕头老张道:“我提了,可夫人她不肯走。她、她还骂您……”   沈云亭垂下眉一笑:“她骂了什么?”   捕头老张为难地回道:“她骂您……骂您混蛋。”   温潭拧眉:“这、这该怎么办?”   沈云亭垂头:“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温潭摇摇头,塞给沈云亭一根拐杖。   捕头老张惊疑道:“沈相这是怎么了?走路还要拐杖?”   温潭顿了顿,编道:“昨夜不小心崴到脚了。”   沈云亭缓缓走到城门前,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朝城楼上走去,越往上风就吹得越烈,每走一步都在想该怎么将嘉禾赶走。   终于走到了城门之上,城门之上烈风呼啸,风沙席卷而来,打得脸生疼。   “沈云亭,混蛋!”他忽听见城门外嘉禾喊了一声,声音里饱含着怒气和埋怨。   沈云亭平和着与气,朝嘉禾笑了声:“夫人。”   “你还有脸喊我夫人?”嘉禾怒瞪了城墙之上的沈云亭一眼。   沈云亭顿了顿改口道:“嘉禾。”   嘉禾骑在马上扯了扯缰绳,仰头对着站在高处的沈云亭,又气又笑:“你给我放妻书算什么意思?”   沈云亭嗓眼一梗,沉声道:“字面意思。”   “我与你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是吗?”嘉禾低头哼笑了一声,“你不是说,除非你死,否则绝不会放过我?”   嘉禾抬头,眼睛微红:“沈云亭,你要死了吗?”   沈云亭沉默。   是,他大约快死了。   这话他自然说不出口。   嘉禾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道:“你这个混蛋说要就要说丢就丢,你把我当什么了?”   “好啊,你给了放妻书,我立刻在军中找个好儿郎,同他成亲百年好合,生儿育女恩爱白头。”   “说什么心悦,爱重,倾慕?”嘉禾苦笑,“这世上没有比你这混蛋更会骗人的人了。”   沈云亭抿唇:“对不起。”   两人间一阵沉默,只静静看着彼此,积聚的情绪随风沙翻滚过后又平复。   嘉禾指着城门道:“你开门。”   “让我进去。”   “不成的,嘉禾。”沈云亭道,“不值得。”   前世今生都来不及告诉她这一句:“不值得为我这样的人去死。”   嘉禾眼睛一片红,指尖在掌心掐出深深红印。   她问:“什么叫你这样的人?你……是什么人?”   沈云亭凝视着她,良久沉声回道:“我是那个人。”   “一直是。” 第81章 真相   沈云亭望着骑着马堵在城门之外的嘉禾, 她茶白色的布裙在掺着黄沙的风中翻飞。   他低头不敢再去看嘉禾微红的眼睛。   “我骗了你。”他道,声音几乎埋没在风沙之中。   沉默中积聚着情绪,他再一次将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说了出来。   “我是那个人。”沈云亭知道嘉禾听得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前世今生我还是我。”   那个前世抛妻弃子, 她恨得只想用银簪刺进心口, 亲手杀之而泄愤之人。   而今不用她动手,他马上就能如她所愿不得好死。   人临死前总是不想带着遗憾离开。他不想永远都将真正的自己掩藏在那具皮囊之下。   说了更好,说了之后她才会对他恨得彻底,一个欺骗她隐瞒她强行占有她的人,不值得她放心上,不会再对他有一丝一毫留恋。   嘉禾被风沙迷了眼, 眼眶里积攒的眼泪滴落在衣袖上。   沈云亭注视着嘉禾, 她脸上没有沈云亭意想当中的愤怒和恨意, 平静得仿佛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敏锐如他,不禁苦笑一声,彺他自负聪明, 今时今日才知,他的夫人怕是早将他看穿了。   “我以为我藏得很好。”沈云亭强撑着笑笑,“你早认出来了?”   嘉禾讽他道:“不巧, 我看见了大人替我画的那副小像。若不是大人自负情深, 在上头写了‘吾妻嘉禾,吾心所向,吾之唯一, 吾爱永存’这首肉麻到底的情诗,我还真快要被大人骗了。”   沈云亭道:“你看见了?”   “看见了,看得清楚明白。”嘉禾道,“初看之时, 不禁想问大人一句,你要脸吗?”   沈云亭笑:“嗯?实话实说不成吗?”   他身上的力气已被时疫蚕食得所剩无几,却不想在她面前示弱。   嘉禾朝站在城墙之上的人道:“是谁说过,怎样都不会题这种字,死也不会题?是你吧,大人?脸疼吗?”   悲伤的话,用轻巧的语气说出来,想让自己看上去不这么狼狈。   沈云亭扯了扯嘴角,弯下长眉无奈道:“疼。”   一个字堵得嘉禾湿了衣袖。   “吾心所向,吾之唯一?你怎么敢提这样的字?怎么敢?”这句话她几乎是骂喊出来的。   沈云亭放柔了声音:“为何不敢?”   嘉禾低垂着眼,手紧紧拉着缰绳,轻抿着的嘴角满是涩意。   “吾心所向,就是将她亲手做的小酥饼和荷包丢进泥坑?你不喜欢她就要这样践踏她的心意?”   沈云亭:“我没有丢。”   人之将死还有什么话不能讲的。   “长公主憎恶我为外室子,为了赶我走,命人将我房里之物都丢了,荷包和小酥饼皆在其中。”沈云亭道。   “自那之后,凡是你送之物,我皆仔细收进了府库。府库里有只上锁的木箱,里头藏了你送我之物,那些东西上头都刻了个小小的‘禾’字。”   沈云亭:“卿交付之物,弗敢丢弃。”   嘉禾垂下眼睫,往日沈云亭说过的话历历在耳:“就算未丢,在你眼里也只是无聊的东西罢了。”   沈云亭清楚记得自己从前对嘉禾所说过的恶言。言语如刀,扎过别人留下伤口,愈合了还是会留疤。   “是我之过。口是心非,自负聪明却不敢认清自己想要什么。”   “想要娶你,明明可以明媒正娶却偏要用抢的。想留你在身边,明明可以同你好好说,却偏要用最不该用的方法。”   “好像只要不承认自己动过心就赢了。”   隔着一座城墙,沈云亭让嘉禾觉得他离自己很远伸手够不着,又好似离得很近,马上就能扒开他身上厚厚一层皮,看见他的心。   沈云亭抬眼望向天际,视线模糊分不清云与沙,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一个受人鄙夷的外室子,生父弃养母欺生母厌,一步步走到青云之上的官阶,不肯屈服于世事,不肯低头放下骄傲。”   “给自己找了个极烂的借口,强娶了你。”   “冷落你、回避你,却未曾想你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得清清楚楚。”   “记得这世上有人会记得他的生辰,会每日都做他爱吃的小酥饼,会坐在府门口等着他深夜回来。”   “但他是个混蛋,真混蛋。你对他的点滴好他都习以为常,他不以为意地想反正你一定会留在他身边。”   嘉禾眼睫上湿了一片,垂着眉笑问:“所以连她想告诉你她怀了孩子,你都不愿意等她把话说完?”   “那时我同太子李询一道谋划颠了李炽的权,谋逆一事一旦出了差错牵连甚广,我只想着你知道得越少越安全,那段日子刻意避开了你。”   嘉禾苦笑道:“难道你故意瞒着我,将来如若你谋逆失败,就不会牵连我同孩子?”   沈云亭眸色渐深,嗓音渐沉:“至少能保你一命,你能好好活着。”   活着?   嘉禾抿紧了唇道:“可我却死在了你亲手谋划的宫变之中。”   沈云亭陷入了沉默,久久无语,良久才微颤着声道:“是我没有护好你。”   风沙迷得人眼睛疼,嘉禾哭得眉眼愈陷,吸了吸通红的鼻尖:“我还想问大人一件事?”   沈云亭道:“你问,我什么都答。”   嘉禾嗓音哽咽:“既然大人说‘吾之唯一’,我是否是大人最重要的人?”   沈云亭应道:“是。”   嘉禾道:“方才大人说过,从未丢过我送的东西。那为何你最重要的人套在你手上的平安结会出现在银朱手上?是大人你给她的?”   “不是我给的。”沈云亭道,“我说过多次,我对她无意,与她几乎无交集。”   “只谋逆前,为谨慎起见我进了一趟宫。等到上路之时才发觉平安结不知何时丢了。不知那平安结是落在家里还是落在宫里。计划耽搁不得,我来不及去寻回。”   “只我到宫变之后才确定,那平安结落在宫里,被时为宫妃的江姑娘捡了。”   提到那串平安结时,沈云亭的脸变得煞白。   嘉禾低头沉思,银朱曾在永宁侯府安插了自己的眼线,穿衣打扮全仿着她来,她必然清楚沈云亭掉的那条平安结是她编的。   银朱百般想胜过她一头,必然不会错失用平安结让她难堪的机会。   可即便如此也解释不了为什么在当日宫变的废墟之中,他放弃了她。   “嘉禾。”沈云亭道,“那日宫变我……”   “沈云亭。”嘉禾深吸着气,闭上眼睛,问出了她一直不敢去面对的问题,“那日宫变你为什么要放弃我去救银朱?”   沈云亭道:“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想放弃你呢?”   嘉禾心一颤,怔愣地看他:“我不懂?”   沈云亭整个身子已没了力气,全撑在了温潭给他的那根拐杖之上,眼皮开始泛沉,他拼尽全力在嘉禾面前佯装无事。   “那日宫变,太子拿下了李炽的人头,大势已去我便先回了府,你说过望我能早些回来。”   “可我回了府半芹却告诉我你进了宫,我立刻进了宫寻你。”   沈云亭还记得那日,整座皇城都陷在火光之中,他骑着马冲入宫门,踏过一句句冰冷的尸体,近乎绝望之时在祭天台附近发现了嘉禾的丝帕。   那只有御花园东边的水渠才通往宫外,滚滚浓烟之中,他心急如焚地沿着崩塌的长廊寻她的踪迹。   嘉禾哑着声:“你是来寻我的?”   沈云亭自愧地低头,再也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可我没能救回你。”   嘉禾闭上了眼,烈火烧灼之痛过去多年仍难以忘记。   “废墟之中我寻着长廊找到了一丝你的踪迹。”沈云亭默了摸,“是那个绑法特殊的平安结。”   “宫墙之内浓烟密布,坍塌的灰烬掩埋着好些人,我只能看清一双戴着平安结的手和那人肖似你的发髻。”   “我以为我找到了你。”   当他冲过去将人从废墟里拉出来的那一刻,附近的梁柱轰然倒下,他看清了人是谁,心凉了下来,沉到了深渊,然后便是呆愣不知所措。   他问江银朱:“程嘉禾呢?”   江银朱临死前朝梁柱底下指了指,而后静静死去。   他极静地走到烧焦的梁柱前,宫墙之内烈火愈少愈烈,他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只安静地用手刨着废墟里的土。   一点一点将她挖出来。   他忘不了她没了呼吸却依旧睁着绝望的眼睛那个模样。他颤着手将她睁着的眼睛阖上,可她阖上了眼睛,他又想她再睁开眼看看他。   话语声凝滞在了西北狂卷的风沙之中。   嘉禾没再说话。   沈云亭捏着拐杖的手开始发软。   他没时间了。   “如你所见,沈云亭就是这样一个连自己夫人都没护好的无用之人。”他高声道,“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为了他冒死。”   嘉禾望了他许久,缓缓启唇:“的确不值得。”   “嗯。千万不要原谅像他这样的人。”沈云亭指尖微颤,浅笑了声,“你走吧。”   话毕沈云亭转过了身,不再看嘉禾一眼。他强撑着站在城墙上许久,直到温潭赶了过来。   他小声问温潭:“她走了吗?”   温潭望了眼城外,顿了顿道:“走了。”   他又问:“回头了吗?”   温潭回道:“没有。”   沈云亭颤着眼睫笑道:“这就好。”   温潭没说话,只扶着他下了城楼回去了医馆。   缺粮少药的日子格外难熬,账房老朱负责每日清点余粮,温潭同沈云亭在医馆忙,捕头老张负责镇压。   起初一两日还勉强能熬下去,百姓尚有耐心,沈云亭也还能强撑着身子忙碌。   余粮一日接着一日少下去,能用的药材已经见了底。他们封锁在这孤立无援的土城之中绝望笼罩着土城上空。   朝廷的物资还需好几日才到,远水救不了近火。永宁侯那头也没有任何消息,沈云亭知晓他的难处。   到了第三日,沈云亭的病情终于转恶,他一个人倒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   城外百姓的耐心渐渐磨没了,开始躁动起来。几百人游/行的横队堵在医馆门口嚷着要见沈云亭。   捕头老张加几个帮手寡不敌众,根本挡不住那群来质问的人。   “沈相呢?怎么没见他,该不是自己趁机溜了吧?”   “话说得好听,官字两个口,我就不该信这官的胡话。”   “别的我管不着,我只知道我儿子病了连药都喝不上!你们是想逼死我们,反正我们这死几个人又不影响他这种贵人升官发财。”   ……   外边声势愈演愈烈,沈云亭颤着手扶着墙一点一点起来。   温潭见状过来扶他,心酸道:“您别动了……”   沈云亭闭了闭眼道:“扶我出去。”   温潭拗不过他,沉默着扶他去了医馆门口。   喧闹人声在见到沈云亭出来那一刻,渐渐消停了下来。   沈云亭冷冽的眉眼扫过在场众人,沉稳着声道:“是谁说我走了?”   人群噤声。   “我说过,有我在一日,白城不会倒。”   “温潭。”沈云亭朝温潭道,“拿把椅子过来,放到医馆门前。”   他朝人群道:“我就坐这日夜守着,哪也不去。”   “信我。”他此刻的话无异于望梅止渴,“我们能活着出去。”   没有人想死,几乎在绝望的崩溃边缘,所有人都要一个信仰,这句话就像是唯一的希望。   只要信仰还在,他们就还有希望活着出去。   温潭道:“你们在这闹事无用,不如养足体力等待。”   温潭望向沈云亭,短短几日,身体已清瘦得不像样子,他端坐在椅上,似梁柱一般撑起了整座白城。   人群散去,入夜,温潭给沈云亭送水,不忍道:“这会儿没人瞧见,您进去休息会儿。”   沈云亭严肃道:“不成的,温潭。”   “别人可以倒,我得撑着。”   可现实过于残酷,到了第五日,粮没了药也耗尽了。   沈云亭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望向风沙遮掩的天。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倒在了所有人面前。   在听见有人高喊:“夫人回来了。夫人带着药材和粮来了。”之后。 第82章 圆满一回   沈相夫人回来了, 还带来了粮和药材,白城有救了。   百姓高喊着夫人回来了,眼睛里是劫后余生的热泪。   沈云亭在一片高喊声中倒了下去, 在场中人这时候才知, 眼前这位被当成信仰支撑着白城的人, 染了时疫身子早已撑不住了。   一时欢呼声止了下来。   城中百姓帮忙将沈云亭抬进了医馆,温潭领着捕头老张去城门口迎嘉禾。   关闭多日的城门轰然一声落下,温潭望见嘉禾骑在马上,她脸上挂着面罩,茶白色的裙摆溅满了泥沙。一看便是连夜兼程赶过来的。   她身后跟着一车队物资,药材和粮食皆有, 虽不算多但撑到朝廷送物资过来应该是够了。   温潭愣道:“您怎么回来了?”   嘉禾看温潭愣在城门前, 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让人将东西搬进城里处置好。”   温潭忙回过神应下:“是。”   招招手, 让来帮忙的百姓一起同随嘉禾跟来的车队卸货。   捕头老张走上前拍了拍温潭的肩膀问道:“你愣什么愣呢?”   “没什么。”温潭道,他只是没想到夫人还会回来。明明几日前走得那么决绝,连头也不回一下。   怎么也没想到夫人会回来, 不仅带了粮和药材过来,还带了好些懂药理的人手。也不知她从哪找来的这些。   城中有了物资,多了人手, 温潭心中紧绷的弦也暂时松了下来。   多亏了夫人, 否则沈相一倒,城里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子。   如此一想,嘉禾在温潭心中顿时成了一个抛却私人恩怨有大局观的女中豪杰。   只那女中豪杰一开口便道:“沈云亭死了没?”   虽然语气听上去比较冷淡, 但夫人还是关心相爷的。   温潭忙道:“没、没。”但也差不多了。后半句话温潭没说出口。   医馆内,沈云亭由老大夫亲自照料着,百姓们凑合着用屏风搭了个小隔间出来,供他养病。   嘉禾走进小隔间, 沈云亭正闭着眼躺在一层软垫上。   想起方才温潭问她,她怎么回来了。   沈云亭赶她走的时候她的确想过一走了之,骑着马狂奔在风沙之中,风沙刮得她脸刺痛不已,积在心中的汹涌情绪随着马蹄声渐渐平复。   她顺着黄沙上坡,奔至高处,从上往下望着白城。往日挂满丝绸五颜六色的白城如今已看不见任何色彩。   她望着白城,平缓着吐息。重活了三年多少有点长进,做事不再那么冲动。   情绪平复后,她静下心细想。   白城的情况恐怕比沈云亭给爹爹的信上写的更糟糕。   糟糕到沈云亭这般偏执强硬之人愿意主动放她走。   她默了片刻调转马头回凉州军营。永宁侯已照沈云亭的吩咐向周边各州调粮,各州很快给了肯定的答复,不日粮就会送过来。   调粮尚且可行,只大批药材不好找,若要一点点搜罗起来,需花费极长时间,根本来不及送去白城。   永宁侯自然想到了嘉禾在云州做药材生意的小舅。已派人去找过了,只她小舅也说自己缺货,只能供一点点出来。   那一点点药材根本不顶用。   嘉禾听着小舅给的回复叹了口气。这几年她住在小舅家,帮着小舅一起打理生意,小舅心里想什么她一清二楚。   小舅经商多年是个重利的药商,时下药材紧缺,有些药甚至千金难求,他自然不会放过囤积居奇大捞一笔的机会。   说他缺货,嘉禾不信。不过是因为爹爹上来就问他征收药材,他自己花费大把力气攒下的药材,自然不肯白给。   嘉禾来不及停留,骑着马连夜赶往云州去找小舅,给小舅扣了好几顶人命关天、仁心积德的大帽,外加承诺药不会白给,终于说服小舅让药。   连夜带着一车药材和小舅身边几个懂药理的手下一道从云州赶往凉州。   ……   嘉禾从记忆里回过神来,转身要离开屏风搭的隔间,身后传来沈云亭虚弱的气声:“夫人。”   嘉禾转过身瞧见沈云亭醒了,提醒道:“放妻书都给了,还叫夫人?”   沈云亭一顿,面有难色,随即笑了开来:“多谢你……嘉禾。”   “不必客气,只是为了白城的百姓,救你只是顺带罢了。”嘉禾道,“哦对了,我送来白城的药是赊账的。”   嘉禾从袖子里摸出账单递给沈云亭,理直气壮道:“这账记在丞相府了,一万两你记得还。”   沈云亭吃力伸手接过账单,笑了笑:“我一定好好活着,替你还债。”   嘉禾不免心里道:脸真大……   嘉禾出了隔间,去帮老大夫煎药了。   温潭捧着熬好的药进来,正巧碰见嘉禾离去,他探头朝嘉禾望了望,又看了看沈云亭。沈云亭手中正视若珍宝般地捏着张纸条。   温潭奇怪道:“您拿着什么?”   沈云亭笑:“债。”   “呵呵呵。”温潭假笑了几声,没见人欠债还这么高兴的,竟高兴得连病都看上去好了三分。   沈云亭接过温潭手上的药,轻吹了吹,问道:“外头如何了?”   温潭道:“夫人带来了粮食药材和帮手,总而言之局面暂时稳下来了。”   沈云亭舒了口气,温潭道:“今晚夫人在您身边,我就不守着您了,我好些天没回家,我家先生得跟我急。”   温潭这位夫人神神秘秘的,从不在人前露脸。   沈云亭是认得温潭的,在他第一次在白城看到温潭时他就认出来了。前世温潭会在几年后中进士,入仕后致力于农桑,之后他种出了一种旱稻,缓解了北地饥荒。   乃是大邺难得一见的奇才。不过前世温潭年过不惑还未娶。   沈云亭看着他,朝他道:“好好考科举。”   温潭顿了顿笑道:“进不进京考科举也无所谓,哪都能为百姓效力。”   沈云亭默然,若温潭无意入仕他也不欲强求,这辈子很多人和事都改变了。   *   过了好几日,朝廷的物资送来了,李询从京城派了人过来接管白城。   也不知是否因为心情极佳,沈云亭的时疫好的很快。   凉州军营还有事待他处理,他不能在白城久留。停药后的第一日,他便收拾包袱同嘉禾离开白城。   走到半道,许多百姓出来送行。   “多亏了沈相和夫人,我们才能没事。”   “咱也不会说什么恭维话,这鸡蛋是我家鸡刚生的,相爷您拿好。”   “夫人,这个送子观音送给你,求子很灵的。祝你和沈相百年好合。”   白城的百姓很热情,走出城门时,两人满载而归。   沈云亭朝嘉禾伸了伸道:“夫人,观音像沉,我替你拿。”   “你又忘了放妻书?”嘉禾瞥了他一眼,骑着马走在他前头,沈云亭追了上去。   两人骑着马,并肩行过沙丘,回了凉州军营。   时疫蔓延得很快,虽发现的及时,永宁侯及时采取了措施,但军中仍受到不小的影响。   嘉禾同沈云亭回来之时,军中全然不似往日那般士气汹汹。   收治兵将的伤兵营里挤满了染了时疫的兵将。   士气颓然,沈云亭神色凝重,去找了永宁侯。嘉禾赶去伤兵营帮岑雪卉的忙。   沈云亭撩起帘子走近永宁侯帐内,见到永宁侯顾不上寒暄,直问:“军中未得时疫者还剩几何?”   永宁侯不做隐瞒,答道:“不到六成。”   原本十成的兵与突厥交手都惜败一份,如今军中可用兵士只剩六成,如若此刻突厥来袭,我军必败无疑。   先前以败一局,如若这一仗再败,不仅仅是凉州失守这么简单,突厥人心狠手辣,若如凉州被攻下,屠城烧杀抢掠不可避免。   永宁侯道:“京中的军队已有一半都随景玄一起来了西北,剩下那半总得留下来护着京城,肃州王李炽也不愿调派援兵支援。”   “眼下强敌环伺,军中积弱,举目无援,突厥大军眼看着快要攻过来了,已经走投无路。”永宁侯问沈云亭,“你说,该如何做?”   “博。”沈云亭回道,上前几步坐到书案前,提笔写信,信上书——   大邺愿交于突厥议和金,只路途遥远,金块尚在运送途中,请求尊贵亲王再多宽限十日。   沈云亭道:“你派人将此信交于突厥亲王。”   永宁侯拧眉:“我知你这是缓兵之计,可且不说突厥亲王会不会信,就是短短十日军中将士也不可能全部恢复。”   沈云亭搁下笔,抬眸眼睛微眯:“此计对别人无用,却对突厥亲王有用。”   “一则突厥亲王生性贪婪自负,刚愎自用喜欢听人恭维话。二则去岁突厥亲王之子阿木成谋逆,这场谋逆虽最后以阿木成被斩首告终,然突厥境内内乱仍未彻底平息。于突厥亲王而言,此时此刻攻打大邺并非最好的时机。”   “三则我在信中只写了延缓十日,短短十日不够京城调兵到凉州。这事你我能想到,突厥亲王自然也能想到。”   “他是聪明人,既知十日之内大邺无法翻出他的手心,自然是愿意等一等的。”   永宁侯道:“拖了这十日,如若十日后叫不出议和金,突厥照样还是会打过来。”   “十日,足够翻天了。”沈云亭沉声道。   永宁侯惊异地盯着沈云亭。   沈云亭道:“从京城调兵到凉州十日不够,可从凉州来回密州却只需要九日。”   永宁侯道:“你的意思是从密州调兵过来?”   沈云亭点头:“是。”   密州永安王乃是延庆帝的亲弟弟,自延庆帝故去后,便由京城迁到了密州。   永宁侯道:“永安王与陛下关系并不算亲厚,他未必肯伸出援手。”   沈云亭道:“他与陛下关系只是不亲厚,与肃王李炽关系极差。两人在京中之时,便常对着干,起因是李炽暗中弄大了他府里侧妃的肚子。自此只要是能让李炽吃瘪之事,永安王定会参与。”   “前些日子,我去肃王府求援遭狠拒羞辱的消息算算日子也该传到永安王耳中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猜永安王有九成愿意出兵。”   永宁侯惊道:“你早就设计好了?”   “嗯,不然明知去肃王府会被羞辱,我还傻傻跑去吗?如若肃王府愿意出兵援助那是最好,如若肃王府不愿意出兵援助,此为后招。”沈云亭敛眸,“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没想到真能用上。”   永宁侯睁大了眼,眼前这个人年纪轻轻便能坐上丞相之位绝非徒有虚名,谋略、胆识、人心他摸得一清二楚。   “岳父。”沈云亭唤了他一声。   永宁侯回过神来应了声:“在。”   “另外还有件事。”沈云亭道,“劳你派一队信得过的精锐日夜守在军营门前,切勿让军中时疫泛滥的消息传到突厥亲王耳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永宁侯道:“好,我立刻派人。”   粗略谋划了一番,沈云亭交代完要交代的事,转身离营。   永宁侯忽叫住他,唤了他的字:“思谦。”   “还有何事?”沈云亭回头。   永宁侯顿了片刻,道:“我们小禾心思单纯,你可千万别欺负她。”   沈云亭忽笑了极轻地应了声:“嗯,让她欺负我。”   *   军中患时疫的将士众多,嘉禾投入医帐中一忙就是一整日,待夜里才有时辰休息。   她卸下身上沾满药汁和血的围裙,摘下面罩,跑去不远处静谧的小水沟边上清洗了一番手和脸。   眼睫上渗着小水珠,微一睁眼水光潋滟。   有人从身后递了只水壶上前,道:“夫人辛苦。”   嘉禾瘪了瘪嘴道:“我说了好多遍了,放妻书都给了别叫我夫人。且眼下军中危急,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沈云亭应道:“我清楚。”   “所以……”他盯着嘉禾水光潋滟的眼睛,问,“如若这次我们能顺利度过难关,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同我圆满一回?” 第83章 意料之外   周遭忽静了下来, 沈云亭屏息望着嘉禾,心下忐忑,浓长的眼睫微微颤着。   越简单的人的心思他越难猜透。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嘉禾道。   西北夜风刮起沈云亭身上衣袍, 凉意席卷全身。   嘉禾道:“重生了可是过去的伤痛不会因为重新活过来就消失不见。即使重新活过来, 我还是那个我, 没有变得更聪慧更美。”   “那重生还有什么意义?”嘉禾抬眸望向沈云亭,“我想是有的。重新活过代表着我还可以重新选择将来要走什么样的路。”   “若是我愿意选择你,一定是我从心里接受你,而不是因为强迫、同情、不甘、仇恨,只会是因为你值得被选择。”   沈云亭轻声“嗯”了声:“那你愿意吗?”   “我……”嘉禾正欲开口,不远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嘉禾朝发出声响的地方望去, 瞥见一截灰色衣角, 红着脸掩唇咳了几声。   骆远拄着拐杖嘿嘿笑着走了上来:“不好意思,路过打扰了。”   骆远的时疫已经痊愈,在战场上受的伤也渐渐开始恢复。   “伤兵营缺人少, 我先去忙了。”嘉禾低头抿唇窘迫地跑开了。   沈云亭扫了骆远一眼,凉飕飕来了句:“你路过的可正巧。”   骆远白了他一眼,拄着拐杖慢悠悠走了。那眼神仿佛在告诉沈云亭, 他就是故意的, 偏要给你使点绊子。   军中时疫比想象中更严重,因着感染时疫的多是带伤的士兵,用药需更谨慎, 恢复也比寻常人要慢。   嘉禾每日起早贪黑,煎药配药,替伤兵包扎伤口,忙得连话都顾不上同沈云亭说。   另一头, 沈云亭收到了来自突厥亲王和密州永安王的回信。   一切皆在他意料之中。   永宁侯营帐内,沈云亭问永宁侯恭声问:“密州援兵已在赶来的路上,若是有了密州的援兵,岳父觉得我军能有几分胜算?”   永宁侯驻守凉州二十年,论对凉州局势和敌我两边兵力的了解程度,无人能出其右。   永宁侯神色凝重道:“七成。”   沈云亭深思片刻后问:“如若战败,岳父以为最坏的处境是什么?”   永宁侯直言道:“屠城,生灵涂炭。”   沈云亭默不作声沉思,永宁侯上前拍了拍沈云亭的肩膀。   沈云亭一顿,却听永宁侯道:“放心,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突厥人野蛮残忍,骨子里带着侵略性和征服欲,一旦城破,屠城是必然,越是拼死抵抗,突厥人杀得就越狠。”   “如若到时真的抵挡不住。”永宁侯抬手取下头上将军战盔郑重道,“我便以凉州主帅之名,靠降突厥。”   “输死抵抗固然气节可追,可赔上凉州几十万人的性命去换一份气节,这些人中间有尚未经人事嗷嗷待哺的婴孩,有对未来充满渴望的少男少女,有含饴弄孙守着家门的老者……这些人都死了不值当。”   “我嘛一条老命,在战场上捡回过好几次命,这些年算是多活的,赔了也就赔了。小禾有你,景玄也成家了,陛下看在我永宁侯府多年功绩上不会太过为难他们。”   永宁侯说得轻巧。一生杀敌铁骨铮铮,最后双膝屈服于敌人铁蹄之下,保住了全城人的命,等来了援军,自己却因屈辱以身殉国。   沈云亭想起了前世保家卫国驰骋沙场的永宁侯,到头来却落得埋骨他乡受千万人唾骂的下场。   他沉下眼道:“我们会渡过难关的。”   至少现在还有七分胜算。   军中悄然准备着大战的来临,嘉禾一头扎进了伤兵营里,沈云亭忙着排兵布阵。骆远伤刚好便投入了前线阵营,扬言要亲手灭了突厥亲王的气性。   康复的伤兵越来越多,密州的援军也在赶来的路上,日出日落,一切皆在稳步行进。   到了第九日,清晨时分沈云亭便派人在军营门前守着等着密州军来会师。   可没等到半个人影,到了夜里从密州传来了一份紧急军情——   密州军路上突遇地震,山石封路需绕道前行,耽搁数日。   这便意味着,凉州失去了援军。   刚才收到密州军的急信,守城门的将士急跑着来报——   “前方来报,突厥亲王带着二十万大军压境了。”   我军能战者尚只有七成,算下来不过十五万将士,原先十成兵力尚不能敌,如今堪堪只剩七成,胜算可想而知。   没有退路,整个凉州已被逼至绝境,唯有殊死一战。   城门外突厥铁蹄踏来,全军戒严。   西北狂风卷沙,扬起的黄沙席卷着马蹄,声势浩荡,如巨浪翻涌着沙海。   城门之上埋下数千防御兵。   沈云亭站在城楼上,由上而下俯视着突厥亲王。   突厥亲王一身战甲有备而来,他望向沈云亭:“看来沈相今日是不打算交付议和金了。”   沈云亭回道:“亲王以为呢?”   突厥亲王轻蔑道:“我倒要看看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说话间,突厥军上万弓箭手拉弓对准城门。   战鼓声擂,沈云亭一挥手,身后将士高呼一声:“立盾。”   倏然间,城墙之上立起一面面长盾。   成千上万根火箭朝凉州城门划来,只听远处一声嘶吼的“攻——”字,城门远处数万长/枪手滚着沙尘冲来。   城门前以程景玄骆远为首的先锋上前迎敌。   大邺军士气不输,奋起而战,伤好了站起来又是一条好汉,骆远冲在最前面,浓眉下的眼迸着杀气。   做匪首时常脱口而出的粗言,肆意吐了出来。   “老子上次怎么伤的,你他爷爷的全给老子还回来。”   程景玄紧随其后杀入敌阵。   “冲——永宁侯府誓死守卫国土。”   马蹄声伴随着嘶吼声,长/枪/刺/入皮肉之声,哭嚎声响彻天际,滚滚黄沙染上了鲜红的血,初升日光残照下透着点滴残忍悲凉之色。   前方将士拼死厮杀,伤员急增,一个接一个地送往后方伤兵营。   嘉禾岑雪卉和剩下几个军医不仅要看顾原先因为时疫留下的兵将,还需应付前线送来的急重伤兵。   伤兵越来越多,医帐陷入崩溃忙乱。   等到入夜已完全应付不过来,岑叔父年纪稍长,连日来不停歇的操劳,终于让他支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嘉禾岑雪卉几个小的还算能撑,可也剩不了多少力气了。   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撑不住了。   夜色深沉,嘉禾眼里透着疲惫和绝望,强撑着替伤兵换药,眼前忽一片模糊,她托着头让自己清醒。   父兄丈夫皆在战场,无论如何她得撑下去。   汗水沿着脸颊顺落,意识迷蒙间,忽听见有人喊她:“夫人。”   嘉禾茫然抬头却见温潭带着一大批从白城赶来的百姓走到医帐跟前。   嘉禾:“你们……”   温潭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有难,我等岂可坐视不理。虽不会舞刀弄枪,但搭把手帮着照顾伤兵还是会的。”   他身后百姓附和:“说得对。大家伙都是来帮忙的。”   “先前夫人相爷守城之恩,我等铭记于心,能帮夫人的忙,我们乐意。”   “先前在白城我等也照顾过得时疫之人,且我等都是温师爷精挑细选过粗通医理之人,知道该怎么做,定不会给夫人添乱的。”   说着这些百姓自发地加入医帐,帮着换药、熬药、诊脉、接骨,多了这些人帮忙,医帐里的阴郁之气少了好几分。   嘉禾对温潭道:“多谢你们。”   “不客气,应该的。”温潭从袖中摸出一只小锦囊,“这个锦囊是我家先生托我转交给夫人的。”   他家先生?   嘉禾来不及细问,温潭已随白城那群百姓投身医帐之中,嘉禾将锦囊藏了起来,也随之跟上忙了起来。   前方战线。   夜色之下,满地尸首有七成是大邺战士,火光熊熊,血腥味混杂着火烧尸体的焦臭味,骆远举着长/枪,刺破突厥兵的喉咙,鲜血喷洒在他脸上,火光一照狰狞凶悍,全无往日憨厚样。   自早到晚一刻不停地战斗,体力几乎快要耗尽。   他朝不远处同样在斩杀敌人的程景玄喊道:“阿兄,你如何?”   程景玄高亢地回了声:“二两酒。”   这是他同程景玄之间的暗号,可以撑下去就喊“二两酒”。往日曾是官兵同匪寇,战场之上为国而战,是同盟也是挚友。   骆远也朝程景玄回道:“我也二两酒。”   “拼了!”骆远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举着长/枪冲了上去,“我这辈子可算对得起我祖宗了!”   冷风阵阵袭在程景玄伸手,他捂了捂胸前某处,那里头藏了玉筝从京城寄来的信,上头写说,肚子里的小家伙已经会动了。   他想回去,回去抱抱妻儿,可不成。国门若破,怎保妻儿?   他向玉筝保证了要活着回去,恐怕他要失约了。   程景玄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横刀立马奋勇迎了上去。   战鼓声第五次擂起,报信的士兵接连朝指挥帐中来报。   “报——前方战线退败。”   “报——突厥军压近城门。”   “报——后方防御手不敌,恐……”   永宁侯盔甲上的血迹未干,凝重地闭上了眼,颤着手脱下头盔。   沈云亭缓缓看向摆在书案上的“请降书”。   “岳父可想好了?”沈云亭出声问了句。   永宁侯抹了一把脸,不知是抹掉了脸上的血还是泪。   “自然。”永宁侯道,眼底一片决然。   指挥帐中一阵沉默,沈云亭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坛酒和两只碗。   “我敬岳父大义。”沈云亭举起酒坛在两只碗里倒满酒,“这碗酒算我替岳父送行。”   “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永宁侯叹了口气,大笑几声,豪气地干了碗里的酒。   “多谢你思谦,临走前能喝口好酒,也算了畅快了。”永宁侯将空了的酒碗交给沈云亭,最后道了句,“好好照顾小禾。”   沈云亭没应。   只听“轰”一声,永宁侯直直倒在了沈云亭身前,闭上眼昏了过去。 第84章 结局上   密州军路上遇阻, 等了这整整一日还未赶到西北,可凉州军却再也撑不下去了,凉州几十万人的性命皆在一念之间, 如若战败……   沈云亭将永宁侯从地上扶起来, 放到不远处的小榻上。   他在方才敬给永宁侯的酒里下了会令人昏睡的药粉。今生他不会再让前世重蹈覆辙。不会让英雄枯骨, 也不会让嘉禾失去父亲成为罪臣之女。   好不容易重活了一回,她总要过得好才成。   这一纸降书就算要给也不该由永宁侯去给。沈云亭缓缓走到书案前,垂眸望着摆在书案之上的请降书。寥寥几字书尽屈辱。   沈云亭坐于书案前,抬笔在空白纸上写下——   侯爷掌兵,乃军中兵将所倚仗憧憬之人,你若去降, 士气不存, 又有谁堪配领兵?某不过纸上谈兵之辈, 愿替之。   写罢,沈云亭将信纸放进了永宁侯微握着的手心里。   他忽想起孩提时抱着书憧憬:“我要同爹一样做个好官。”   怜娘难得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像你爹好,人人敬仰, 千秋万古。”   那是他幼时少有的温柔,于是“好官”两个字便成了刻在他心里的信念。   前世他从来没有对不起过脚下这片山河,万民称颂、青史称道。   沈云亭闭上眼, 将摆在书案上的请降书收进了衣袖。   帐帘从他身后被撩起, 他一顿转过头看见嘉禾背着只小医箱站在他身后。   连日忙碌,同在一个军营,自那日他问她愿不愿意同他得一个圆满后却再未见过。乍一相见, 他心猛地颤了颤。   他收起思绪,朝她笑了声:“夫……嘉禾怎么来了?”   沈云亭忽然改了口不叫她“夫人”而唤了她名字,嘉禾微愣了愣,回道:“我听闻爹爹受了伤, 这才赶了过来。”   “嗯,永宁侯无大碍,只是受了些轻伤,他方才有些乏,这会儿正在榻上稍事歇息。”沈云亭指了指躺在榻上闭着眼的永宁侯。   嘉禾提着医箱走了过去,仔细查看永宁侯手背上的伤口后,替他简单上药和包扎了起来。   沈云亭目光深深停留在嘉禾身上,静默地望着她。   嘉禾低头包扎着伤口,留意到沈云亭的眼神,低声开口问:“你看什么?”   沈云亭道:“你。”   嘉禾低垂着眸,脸上印着点红:“那你看吧。”   沈云亭忽一愣,未想到嘉禾和这么答,他总以为她会不许他看。   嘉禾转过眼,看了沈云亭一眼,微抿唇道:“上回你问我……愿不愿意同你圆满,我想过了,我……”   “别说。”沈云亭眼睫微颤了颤,“我不想知道。”   若她不愿意,他一场爱慕扑了空,失落。   若她愿意,他大约也没法同她赴一场圆满了。   嘉禾鼓起腮帮气鼓鼓地道:“你这人好奇怪,问是你问的,现在又让人别答。”   “可我偏要答,我不想回回都错过。”她执拗道。   沈云亭心跳一滞,微睁大眼。   嘉禾道:“我这几日想了想,从前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不光是因为你曾救过我。你就了我,我感恩于心,可那份情谊不是喜欢。”   “在京城重逢时,你长得更俊了些,的确令人赏心悦目,可也不至于让人放到心里那么多年。”   “你很聪明,不过天下也不只有你一个聪明人。”   沈云亭脱口而出:“那为什么?”   嘉禾垂眉红脸一笑,眼里有光:“我初见你那时你说你要做个像你爹一样的大官,这条路于你来说艰险万重,可你做到了,对得起社稷百姓,对得起脚下这片山河,也对得起你心中信念。人人都敬仰你,我亦如是。”   “思谦,我同你在一起那些年里,你一直是我的骄傲。独一无二的。”   沈云亭指尖颤了颤,捏紧袖中的请降书。   嘉禾眨了眨灵动的圆眼:“你问我愿不愿意同你圆满,我仔细想了想,对你记恨也有,爱慕也有,喜欢比讨厌多了那么一丁点。此番在凉州生死未知,若是还能活着,我不想让自己后悔,所以……”   “若是这回我们能渡过难关活着回去,我愿意同你圆满一回。”嘉禾红着脸顿了顿,刻意补了句,“只一回!”   嘉禾说完了,却未听见沈云亭给反应,瘪了瘪嘴背起小药箱就往外走:“不要就算了。”   她尚未走出门口,手臂忽被人往后一拉,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沈云亭未出声,指尖轻触上嘉禾的脸颊,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嘉禾,他似乎有话想说,可开了开口又没说出什么。   顿了顿只低头吻了上去,只碰了碰,没等嘉禾回应,他忽挪开唇,眼里满是嘉禾看不懂的情绪。   嘉禾睁着眼望他,启唇:“你……”   话未说完便淹没在了另一个缠绵的吻里,像极了这一世新婚那晚他解开了她的衣扣之后给的那个吻。   深刻却温柔细致。   嘉禾挣开他,羞耻道:“爹在呢……”   “他不会醒。”沈云亭低头又一次没入她齿间。   这个吻本该更长久,却戛然而止,沈云亭轻轻松开嘉禾,指尖轻轻揩去她唇上的痕迹。   嘉禾抱着小医箱,低头微喘了会儿,红着脸跑开了:“我去忙了。”   “回见。”她朝沈云亭道。   沈云亭没应她这一句,只问了她一句:“放妻书可藏好了?”   嘉禾恃宠蛮横起来了,故意道:“藏好了,你小心点,你若是对我不好,这东西立刻生效。”   藏好了就好。   沈云亭出声唤了她一声:“嘉禾。”   嘉禾看向他:“嗯?”   他默了默,最后的最后,嗓音微颤,只说了一句:“回京之后夜里少踢被子。”   嘉禾涨红了脸应了声好,急匆匆跑出了帐外。   天光微露,凉州城门外,突厥大军节节逼近城门,兵刃交接之声伴随着血肉被划破的声音回荡在辽阔西北大地之上。   敌众我寡,多地失守,突厥军已将凉州军逼至城门口近前。   骆远胸前渗透了血,甲胄破损得只剩残片,血与汗染湿了他整片发。他同程景玄将身后交付给对方,奋力厮杀。   前方袭来百人大军将两人团团包围,前锋手挥刀向两人斩去,骆远长/枪柄朝程景玄一顶,奋力将他从敌人刀下顶开。   突厥军的长刀刺进骆远胸膛,刹那间鲜血喷洒而出。   “阿远!”程景玄嘶吼一声。   骆远终挥不动长/枪,直直倒了下去。   城门就在近前,眼看着凉州将颇,骆远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捉住身前突厥军的脚踝,阻着突厥军前行。   泥沙渗进骆远满是伤疤的手掌,十指连心密密麻麻地刺痛席卷而来。   突厥军不耐,长刀在初升艳阳下泛着血光,向骆远挥去。   城门外放眼可见曾经那些一起喝酒讲荤话的弟兄们破碎的尸首,骆远闭上眼。   可挥刀声响起前,他却听见了一阵鼓声从城楼上传来,那鼓声三长三短乃是……靠降的信号。   战场之上兵刃之声渐歇,骆远睁大眼抬头朝城墙上望去。   城楼战鼓旁,一人凛然站在其上,他褪下了往日长着的素色银纹衣衫,着一身象征着大邺最高级官员所穿的庄严绛紫官袍。   西北风沙带着宽长衣袖翻滚,他手中高举着白色降旗,垂眼朝城门之外的突厥亲王高声道:“凉州,愿降。”   此一举激起突厥亲王及突厥军一阵轻蔑哂笑。   沈云亭面不改色地站在城墙之上,凉州军皆愣,片刻后群情激奋讨伐之声四起。   “我们还能战,让我们打,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也不要最后后人贻笑大方,输了我大邺人的骨气!”   “靠降这算什么?难道要让弟兄们的血都白流了吗?”   “呸,你这个废物孬种,怎配为我大邺之相,我大邺有你这等怕死之徒,真乃国耻!”   骆远趴在地上,脸上血与黄沙交融,怒睁着眼竭力嘶吼道:“沈大脸你怎么敢?你背信弃义,你这是叛国你知道吗?快给我滚,滚下城墙!”   程景玄朝骆远摇了摇头,低声道:“阿远,别说了。”   骆远不听,他继续骂着,不甘弟兄们枉死不甘为人鱼肉不甘受屈辱,可他骂着骂着眼泪却顺着沾满血泥的脸颊落了下来。   他们长久驻守在凉州,比谁都清楚,这场仗再打下去也只有输,他们可以死,凉州城里几十万百姓不能死。   可不甘啊,他们还没有死,还战到最后,还有一丝力气和敌人拼却不得不屈服。   伤兵营内,嘉禾正忙着替伤兵包扎伤口,温潭急急跑了过来,告诉她道:“夫人,糟透了。”   嘉禾有些懵:“怎地?”   “沈相举着降旗要靠降突厥!”温潭破口而出。   *   城门外辱骂之声此起彼伏,痛骂者有,愤而捡石头砸向城墙者有。   城门缓缓打开,沈云亭举降书从城门而出,抬步朝突厥亲王走去。   西北呼啸风沙中,辱骂声伴随着前世回忆里的赞誉之声在耳边响起。   ——“大邺沈相,殿前扬名,天下皆赞,一子挽狂澜,提笔安天下。”   “我大邺立朝至今最屈辱之刻全是拜你所赐!”   ——“千古一相,名垂千史,圣人相貌皆由沈思谦起。”   “叛国狗贼,凭什么死了那么多人你这种人/渣还活着?”   ——“朕与思谦亦师亦友亦君臣,朕信就算所有人都背弃朕,他绝不会背弃朕背弃大邺。”   ——“狗贼你扪心自问,你怎么担得起陛下对你的信任?”   青史一行字,平生皆带过,对错谁人管,好坏任人评。   他这一生为夫对不起深爱自己的妻子,为父对不起未出声的孩子,为臣对不起信任自己的君主,为官对不起脚下这片黄土。   沈云亭眼睫颤着,挺直了身走到突厥亲王跟前。   “亲王,此乃请降书,请鉴。”   突厥亲王冷笑一声:“想不到大邺沈相竟如此不堪一击的软弱无能没有半点文人风骨,到这就服输了?沈相该不会又想玩什么花招?”   沈云亭压着声回道:“未敢。”   “我倒也不是不信你,只是你太狡猾聪明,我怕了你了。”突厥亲王勾唇笑道,“你要我信也不是不成,总得显示出一点诚意吧?”   沈云亭:“亲王请讲。”   “这降书我要你跪下递给我。”突厥亲王大笑起来,身后的突厥军也开始大笑起来,如看苟/且蝼蚁一般嘲讽地望着沈云亭。   沈云亭一顿,举着降书的手微一颤。   突厥亲王:“怎么?不愿意?那可就……”   沈云亭沉声开口:“我……”   正欲说话,城门口传来嘉禾的喊声:“沈云亭!”   沈云亭不敢转头看嘉禾一眼,耳畔想起她说——   “思谦,我同你在一起那些年里,你一直是我的骄傲。独一无二的。”   骄傲啊……   可我想你活着,好好活着。   突厥军地长刀在艳阳下泛着暗红血光。   沈云亭折下满身傲骨,屈于黄土之上。   “亲王,我愿请降。” 第85章 正文完   黄土与绛紫官袍相触的那一刻,突厥军中轻蔑笑声此起彼伏,顷刻间敌军的欢呼声震响天际。   朝阳初升,城门前凉州军溃败噤声。   突厥亲王副使接到突厥亲王的眼色从马上下来,扬着头走到沈云亭跟前,沾了血的军靴恨踩在沈云亭的官袍上。   他鄙夷且得意地俯视着沈云亭伸出手:“那就请‘大邺沈相’亲自将降书递过来。”   他刻意高声强调了“大邺沈相”四个字,言语间戏谑之意到了极致。   沈云亭沉着眼,抬手将降书举了上前。   突厥亲王副使正要笑着从沈云亭手里接过降书,指尖刚触到降书那一刻,从远处飞来一支暗箭“嗖”一声狠戾地刺穿了突厥亲王副使的手掌。   突厥亲王副使“啊——”一声嘶吼,抬头朝暗箭飞来的方向看去。   远处高坡之上,射箭之人骑于马上手拿着弓,顶着一张沈云亭略有些肖似的脸,漫不经心地朝他看来。   黄沙奔腾,被西北狂风席卷之声遮掩的马蹄声逐渐清晰,声势浩荡地朝凉州城门外前行。   是大邺的援军。   沈云亭敛眸,唇微一扬。   骆远看向气势汹汹的援军,援军前锋扛着偌大一面军旗,那旗帜上赫然写着一个“肃”字。   怎么会是肃王李炽的援军?   远处高坡之上沈元衡身旁的心腹孙祥不禁问:“大人趁肃王酒醉偷了肃王的军令,偷偷援凉州,回到肃州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为了凉州豁出性命去值吗?”   平日也不见你多爱国,孙祥暗自腹诽道。   沈元衡笑笑,朝远处绛紫身影看去,半真半假道:“狗东西可是我亲弟弟,我还真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不成?我若眼睁睁看着他去死,长公主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见我。”   孙祥悄悄白了他一眼:明明每日都咒狗东西不得好死。   就在不到一日前,沈元衡忽然收到了沈云亭的密信。   沈云亭在信上问他想离开肃州这个穷乡僻壤回京城吗?   肃州王李炽昏庸无道沉迷酒色,肃州早已民心大乱,早晚没有好下场。跟着李炽好日子不会长久。   最后也只会是死路一条,他是聪明人该懂得为自己打算,不要意气用事,仔细思量思量,千万莫贪图嘴上之快,耽误了自己前程。   李炽信任他,凉州有难,如若他愿意背着肃州王李炽调兵援凉州,便可将功补过重返京城。   且沈云亭向他保证,凉州战场最大的功劳都会是他的。   他做这些绝不是卖主求荣,而是为国铤而走险的大义之举,陛下会明白的。   信得最后还恶心吧啦地写道:“长公主重病,发病时常念着你的乳名,盼你回京送终。”   该死的。   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竟然是这个狗东西。他最在意的是什么,最想要什么,狗东西真是一清二楚。   冤孽。   沈元衡挥着军令,肃州军得了令,大批人马一路从高坡上扬沙而下。   看到援军来了,本来颓废的凉州军,瞬时振奋了起来,嘶吼着冲上了前。   孙祥望向凉州城门外,不禁问道:“大人既然早决定要援凉州,为何方才赶到凉州之后不立刻派兵过去?”非要等到亲弟弟被人这般折辱才去。   沈元衡毫不掩饰道:“狗东西得意了那么久,我偏要看看他束手无策难堪的惨样。”   孙祥:“……”   凉州城门外,凉州军由绝对的败局起死回生有了胜机,士气大振,先前受过的屈辱仿佛有了倾泻的口子,一时间群情激扬冲锋上前。   肃州军自后面夹击将突厥军重重围堵。   突厥军先前已在与凉州军的对战中消耗了不少战力,面对豁出命去的凉州军和从后包抄而来的肃州军,显然力有不逮。   然突厥这支精锐大军绝非轻易容易对付的,两军激战中仍死命撑着不肯退败,与大邺军死耗着。   一直耗到夜里,突厥军被逼至凉州二十里外,突厥亲王见实在撑不下去了,下令撤军。   “撤——”   突厥大军正要往回撤离之时,忽又听见号角一声响,前方不远处又见一大队人马包抄而来,领头的那将士高声喊:“密州军奉永安王之令前来援凉!路上耽搁两日,久等了。”   这一声高吼,沈元衡忍不住朝沈云亭呸了一声。该死的,他竟然被狗东西给摆了一道,他说怎么狗东西舍得低头来求他。   原来他早做了两手准备,他恐怕先是利用肃王同永安王之间的过节调来密州军。密州军来不了才来找他。   他不过是沈云亭准备的下下策。   什么功劳都会是他的,全是屁话!   沈元衡气得心堵,可眼下他没有回头路了,回去肃王那里只有死路一条,只能留在这里继续援凉。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面对一波又一波的援军,突厥军早已精疲力竭。   密州军一来,突厥亲王便知大势已去。然他这一生从未向人低过头,临死前依然提着长刀冲在最前面。   次日天光破晓之时,这场大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大邺胜了,突厥军大败,突厥亲王被斩杀,不仅守住了凉州城,还令突厥元气大伤,几年内不会再有大动静了。   大战胜利后的整整三日所有人都在庆贺着胜利,喝酒吃肉庆幸劫后余生,等待着未来的封赏。   除了沈云亭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手上铐着沉重的铁链,不许任何人探视,不日将会被送到京城天牢等候处置。   当日战场之上有不少人替他辩解,认为他此举情有可原,若不是他拖延了突厥进攻,等来了援军,凉州怕是早已不保,成了鲜血横流的鬼城。   虽丢了大邺的脸,但那降书最终也没让突厥人得手,实在罪不至死。   亦有一些人觉得士可杀不可辱,国士之气节不能丢,如若他殉国已证其心,倒还能被称一声英雄。   凉州大捷后,李询亲自来京城城门口迎接由凉州归来的各军代表,在宫中为各路英豪准备了接风酒。   并亲自对各军进行犒劳和封赏。   骆远、程景玄父子、沈元衡皆在此次封赏中加官进爵。   李询对所有人都做出了态度,只沈云亭一直被关押在天牢之中,李询迟迟未提要如何处置他。   沈云亭为相多年,虽威望犹在,然难免有人对他不服,借机落井下石,欲排除异己。   凉州大捷过后次月,有人在朔望参朝之日借机发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询问李询。   “陛下,沈思谦所犯乃叛国之罪,若不严惩何以慰民心?”   一句话下去,殿内瞬时炸开了锅。从前在朝中与沈云亭站在对立面的政敌纷纷站了出来附和。   “所言极是,如若连这等辱国之人都能放过,那我大邺颜面何存?”   “陛下迟迟不肯处置沈贼,莫不是想保他不成?万万不可,如若陛下偏袒沈贼,岂不是告诉天下人,辱国这等大罪都能轻饶,又如何向天下黎民交代?”   李询正坐在龙椅之上,幽幽开口:“哦?其他爱卿觉得如何?”   江太傅闻言站出来道:“臣以为沈思谦情有可原罪不至死。”   “沈思谦本意不过是想保城中百姓之性命,国以民为本,如若失去了子民守着这一抔染血的黄土又有何意义?”   江太傅言罢立刻有人反驳道:“就算如此,沈思谦辱国乃是事实,辩无可辩,犯了重罪便该重罚。”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时鸦雀无声。   李询眸色一沉,似是早在等着这一句。   不多时,站在群臣上首永宁侯开口道:“启禀陛下,臣有句公道话要说。”   李询抬手:“请讲。”   永宁侯道:“历来降书皆由主帅提笔,且需主帅帅印方可生效。臣今日想同陛下坦白其实那封降书臣……”   大殿之上所有人都朝永宁侯看去。   素来刚正不阿的永宁侯有生以来头一次面不改色撒谎道:“臣从来没有写过。”   永宁侯一本正经肯定道:“也就是说沈相在战场之上递给突厥亲王那份降书乃是假的,一切皆是沈相的权宜之计。”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惊愕。   凉州军刘副将上前一步道:“那时凉州军营瘟疫肆虐,本就战况危急,沈相请来了密州援军,本打算就此与突厥一战,谁知密州军在半路突欲地震被耽搁。我军本就因时疫军力单薄,根本不敌突厥猛将精兵。”   “若非沈相在得知密州军无法及时相援时,以诚打动了兄长,劝说其为大义出兵,又不惜牺牲自己演了这一处靠降戏码等来了援军,凉州恐怕早就城破人亡尽了,哪还会有如今的好日子。”   “且永宁侯也说了,他从未写过这份降书,我想敢问在场曾在凉州战场之上的各位,你们有见过那份降书上写了‘靠降’二字吗?”   程景玄第一个站出来,高声道:“未曾。”   骆远亦道:“未曾。”   此二人皆是此次凉州一战中的功臣,他俩带头开口后,其余人纷纷跟着开口。   “未曾。”   “臣未曾看过。”   “臣也未曾。”   ……   沈元衡因凉州一役立了功,被李询特许回京,李询惜才封他做了礼部侍郎,此刻他也站在大殿之上,翻了翻白眼,跟着附和了一句:“未曾。”   别人倒还罢了,只在大殿上之人谁人不知沈家兄弟势同水火,竟没想到连他也说未曾。   沈元衡绷着脸:“都看我做什么?实话实说罢了。”   他还真就没看见,早知道就不/射那一箭,现在倒好,他射/出的那一箭,阻了突厥副将拿降书,倒成了沈云亭的保命符,便宜他了。   永宁侯接着站出来道:“不光凉州大战沈相有功,且先前白城时疫,若不是有沈相在,后果不堪设想。”   “沈相虽有过,但功大于过,恳请陛下开恩轻惩沈相,若是有功之人反要被处死,那才真是寒了百姓的心。”   程景玄立刻站出来:“臣附议。”   骆远抱拳:“臣附议。”   沈元衡想起长公主的交代,不情不愿道:“臣……附议。”   一时间除去少数敌对一派,在场众臣纷纷附议。   李询微微点头:“既如此,朕便小惩大诫。”   下朝之时,朝堂定格在了君臣一心的画面上。   沈云亭被贬斥去了察哈国,到察哈国做交流使臣三年。察哈国地处偏远且贫瘠,这份受罪苦差事历来没什么人愿意去,去了就等于待遇稍好的流放。   李询之所以做这样的决定,一则若惩罚得太轻无法安抚朝中反对派,二则如今关于他靠降突厥的传闻正闹腾,等过几年风头淡了再回来。   天牢之中,李询派来的侍卫,打开了他套在手上多日的手铐,他的手上布满了铁链留下的难消红印。   “陛下说了,今夜就送沈相出城,沈相请吧。”   李询安排沈云亭夜里出城,也是为他考虑,如今他是众多百姓口中的“国贼”,大白天上街怕是难免会遭人围堵,遭逢不必要的麻烦。   沈云亭随李询派来的人上了出城的马车。他几日未开口讲话,重见天日的那一刻,问人的第一句话便是:“出城前,我想去永宁侯府见一个人。”   他想同她道个别。   侍卫点了点头,出城前载着沈云亭去了永宁侯府。   马车停靠在永宁侯府时,永宁侯府灯火通明,沈云亭从马车上下来,朝永宁侯府门前走去。   门房见沈云亭来了,忙进去通传。   永宁侯府自府中出来,看见沈云亭便知他是为什么而来。他朝沈云亭摇了摇头:“小禾她不在府里,你今晚是见不到她了。”   沈云亭垂了眸,低头苦涩一笑,离开了永宁侯府。   嘉禾从不会晚上无故夜不归家,大约是不想再见他了。   如今的他,满身屈辱怎么配再做她心中的骄傲。   放妻书,她说她藏好了的。   侍卫催促道:“沈相再不走天就亮了。”   “走吧。”沈云亭淡淡道了声,上了马车。   马车驶过夜里安静的街道,约莫天亮时分,马车出了城门,驶入了城门外的荒原之上。   初升的朝阳透进马车车窗的缝隙,昏暗的马车内,渐渐开始亮堂。   马车咯噔咯噔驶在荒原之上,沈云亭静默地坐在马车内。   忽然间只听马“嘶——”一声长吼,马车猛地停了下来。   沈云亭身子往前一顿,问外头车夫:“怎么了?”   车夫未答,却听见前方有姑娘假咳了一声:“咳、咳。”   闻声,沈云亭心猛一揪,眼睫轻颤了起来。   那姑娘颇生气地埋怨道:“在这等你好久了?怎么才来?不是说想同我圆满的吗?那话是骗人的不成?”   “没。”沈云亭手心一紧忙道,“想,很想。可是我……”没资格。   马车车延忽然一沉,嘉禾背着包袱跳上了马车,抬手撩开了车帘,捉住了沈云亭的眼睛,直直盯着。   “既然想,那就做,不要总是可是,人活着没有那么多可是。”   沈云亭笑了,拽着嘉禾连同她身上的小包袱一起进了怀里,道:“那你可跑不了了。”   嘉禾眨了眨眼:“没想跑,这不是跟来了吗?”   马车重新驶在了路上,前路荒原像极了幼时他背着她逃离火海的那条路。   “沈云亭。”嘉禾唤了他一声,凑在他耳边轻道了一声,“我心向你。”   隔了一世,沈云亭终于能对她说出那句——   “我亦然。”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了,感谢一直支持到最后的朋友们。   之后是一些甜番外和交代一些和主线没大关系的配角的事。   不知道能不能搞个抽奖给一直支持到最后的朋友们,我去看看规则,要是不行就发红包。   推一个自己的预收《折金枝》   虽然梗很老没什么新鲜的,文案因为作者头秃写得略花俏,但是真的会是一篇好文的。温馨甜。   三年前,权倾朝野寡淡冷情的摄政王谢行朝被迫娶了长公主明姝。   新婚当晚,谢行朝当众抛下美艳妻子,连夜出征西北。   三年后,谢行朝得胜归来,明姝递上一纸和离书,美眸轻抬,朱唇微动,冷道:“和离。”   谢行朝未作声,只将人抱进屋里,低头堵上她的小巧朱唇。   明姝:“你要做什么?”   谢行朝:“圆房去。”   没和过怎么知道要不要离?   *   摄政王夫妇感情不合相看两厌众所周知。   最近频频传出摄政王在温泉山庄私会神秘美人,长公主面容日渐憔悴卧床不起的消息。   众人推测离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和离的日子不远了。   直到某次在王府书房,众大臣正隔着屏风向摄政王述职。   喝醉酒的明姝顶着一张泛红娇艳的脸,跌跌撞撞从里间出来,熟门熟路靠在谢行朝怀里。   她眼角透着细碎的光,不满地控诉:“我不要再同你一起泡温泉了,再也不要了,再去我就要被你……”   “闭嘴。”谢行朝冷着脸俯身堵住她的话。   隔在屏风之外的众大臣:??!   众大臣识趣退下,夜深人静,谢行朝关上门将醉酒迷离的明姝抵在门上,放肆低声道:“张嘴。”   娇艳富贵花作精长公主X又冷又欲杰克苏摄政王   表面禁欲修佛斋戒无欲,实际上把老婆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摄政王和美到极致娇气长公主的甜甜婚后日常。   -   感谢在2021-07-3000:08:47~2021-07-3100:0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81937362个;七七八八、汐风弦音、漫漫、小螺号滴滴滴吹、西瓜二锅头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曾大刀10瓶;berries5瓶;木木4瓶;橙橙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番外1   察哈国地处偏远,嘉禾同沈云亭坐着马车在路上颠簸了大半个月总算入了察哈国境内。   察哈国人游牧为生,如今正是春末夏初,境内正是芳草萋萋遍地花红的好景色。   入了境沈云亭先同来迎接他的察哈国使臣去拜会了察哈王上。   先前察哈国来访大邺时两人曾见过,王上十分欣赏沈云亭的才学,今次得知大邺皇帝派沈云亭来做交流使臣,他心甚喜,本想邀请沈云亭共饮夜酒,却被沈云亭婉拒了。   理由是:夫人尚在宫门外等他,不能让夫人久等。   察哈王上乃爽直之人,沈云亭不愿多留,他也不作为难,只道改日有机会定要与沈云亭共饮。   拜别了察哈王上,沈云亭朝宫门外的马车上走去,撩开车帘一眼望见靠在马车车窗旁,伴着微鼾声熟睡的嘉禾。   他轻笑了声,靠坐在她身旁,轻点了一下她小巧挺翘的鼻子。   睡梦中的嘉禾微微拧了拧秀眉,唇边溢出轻微的嗯唔声。   沈云亭心颤了颤,低头凑上去亲住那两片水光润泽的唇瓣,轻描慢摹。   嘉禾渐渐觉得呼吸不畅,迷蒙地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沈云亭,微惊张了张嘴,他顺势没入。   马车的车轱辘压过察哈国的草原,车内微晃,路遇小石子,车夫一拉缰绳,马车猛一震,让两人贴合得更紧。   嘉禾脸颊绯红,羞怯谨慎地不敢发出丁点声响,越是如此越是让人难以自持。   情渐浓吻渐深衣带渐宽,沈云亭将她整个人放到自己膝盖上……   “大人,到您府上了。”车帘之外车夫耿直地朝马车内汇报道。   嘉禾:“……”   沈云亭:“……”   两人轻轻松开对方,整了整凌乱衣衫和头发。   “知晓了。”沈云亭嗓音不改道。   察哈国地域辽阔,多为草原,察哈王上为交流使臣准备的居所在离镇上不远的草原上。   是间朴素的小院子,里边有三间空置的小木屋,虽简陋但足够两个人住了。   车夫道:“这间小院是原先那位交流使住的,他走了三年便空置了三年,里头难免积了些灰。王上已遣了人过来替大人洒扫,一会儿就过来了。大人和夫人可以先进去看看还需要添些什么东西。”   沈云亭朝车夫点了点头。   车夫道:“既如此我先告辞了,您二位请便。”   说罢车夫架着马车走了。   嘉禾拎着包袱推门进院子,院子很大长满了杂草,嘉禾想着把杂草收拾收拾可以养些花草。   沈云亭抬手接过嘉禾手上包袱,问:“觉得这地方怎样?”   “挺好。”嘉禾道,“比前世我们在边关偏远之地那会儿好多了。”   沈云亭朝主屋望了眼:“进去看看。”   嘉禾点头应了声“嗯”,提起裙子小跑进主屋里头,谁知一进门就被灰熏了一脸,捂着鼻子咳了起来。   主屋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陈旧的积灰和大张大张的蜘蛛网。   沈云亭缓缓走到主屋旁的两间耳房看了看,同主屋一个样什么都没。   嘉禾皱着眉盘算道:“这屋里所有东西都得重新添,床榻、帷帐、桌子……算下来得花好大一笔银钱。”   “丞相府库里的存银都用来买药材给白城的百姓了所剩无几。”嘉禾掰着手指算道,“我出门走得急只带了三十两白银,怕是不够。”   沈云亭微一挑眉,从衣袖里摸出一张二百两银票,交到嘉禾手上:“夫人莫急,方才在宫里我已让察哈王上预支了这三年的俸禄。”   嘉禾接过银票呆呆地看着他。   “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沈云亭捏了捏她瓷白的脸颊,“不能亏待了我夫人。”   嘉禾眨眨眼白净的脸颊上泛起一抹红。   沈云亭看她红着脸便猜到她那颗简单的脑袋瓜里想的是什么。   叹了口气,摸摸她脑袋:“不必想省着花,于为夫而言谋财不是难事。”   嘉禾点头应了,不过话虽如此,如今他二人身在异国他乡,不必在京城那会儿要什么都要,还是谨慎点花销比较好。   未过多久,察哈王上派来洒扫之人到了,夫妻二人将小木屋交给洒扫之人,一同去了镇上添置日后要用的东西。   嘉禾盘算了一下,小院简陋一共只有三间木屋只能先将就着住,一间做卧房,一间做书房,另有一间便先挪做正堂用。   院子大,等将地方都收拾出来,还可以搭个两个小棚,一处当伙房,一处做净房。   大邺人喜净,每日沐浴必不可少。   这么想着,夫妻二人在镇上置办了一顶雕花八仙桌、床榻、笔墨纸砚、书案、椅子等大物件。   顺带又拉了一截竹帘挂在书房,碗筷、杯著、酒壶以及几床被褥。   置办这些约莫花了整整一日,待到入夜夫妻二人才将所有东西都放到屋里布置好。   原先积灰的小木屋,点上银烛,变得干净亮堂有了烟火气。   入夜两人梳洗完,躺在卧房的床榻上,听着各自的呼吸声,不知怎地心怦然而动。   嘉禾闭着眼,心思却飘了。   先前成婚那会儿有隔阂,两人心照不宣地留了底线,哪怕做再过分亲密的举动也没有越过那条线。   现在都说了要圆满,可这房还迟迟未圆,她也不知沈云亭心里是怎么想的。   若说前几日是为了赶路,可眼下他们都已经安顿下来了。她都躺在他身旁了,他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似狼转了性子。   沈云亭平躺在嘉禾身侧,喉结微动,心想这些日子连日赶路加上近日忙了一整日嘉禾必然累了。   他若是像前世那般肆意妄为,那先前好不容易存下的那一点好感就没了。   不急,反正已经等了三年,多等一日罢了,他等得及。   话虽如此,可她的手好像若有似无地探了过来。   错觉,定是错觉。   他闭上了眼,说服自己感觉入眠。   刚闭上眼却听一阵雷鸣声自窗外想起,紧接着外头下起了瓢泼大雨。   这个时节多雷雨没什么奇怪的。   奇就奇在这雨哗啦哗啦下进了小木屋里。   这小木屋年久失修,屋顶漏雨。   沈云亭:“……”   嘉禾:“……”   雨下得又急又大,噼里啪啦从屋顶渗进来,卧房的地面顷刻间湿了一大片。   这雨一时半会儿没有停的意思,若是放任不管,今日他们刚置办的家具可就都遭殃了,木头浸久了水便发软不能用了,还容易生虫。   沈云亭忙从床榻上起身,对嘉禾道:“夫人,我去处理漏雨的屋顶,你先睡。”   说罢穿上鞋履披上外套,推门出了主屋。嘉禾眼见着沈云亭出去,起身跟了出去。   外头雨如瀑般,沈云亭一人跃身屋上,为漏雨之处换上新瓦。他只穿了一身蓑衣,身上被雨淋透了。   嘉禾从小梯/子上爬上了屋顶。   草原夜里天凉,冰凉凉的雨水渗透了沈云亭整个身子,带来透彻凉意。   忽地他头顶多了把小伞。他抬眼见嘉禾娇小的身影撑着把大伞为他遮雨。   嘉禾扑红着一张脸:“夫妻可是两个人。不需要你一人为我硬撑,我与你风雨同舟。”   夜雨冰凉,沈云亭心里却融进一股暖意。   有家真好。   他会心笑了笑:“有劳夫人。”   嘉禾眼珠朝外边一转,假咳了一声:“不客气。”   这场雨太大,虽有伞遮着,但两人修完屋顶重新回屋之时,身上衣衫都湿透了。   嘉禾的发丝上滚落晶莹的水珠,湿透的衣衫贴着瓷白玉肤,冷得嘉禾一激灵,缩成一团。   “冷。”她道了声,可怜巴巴地望向沈云亭。   “别冻着。”沈云亭抬手去解她的湿透的衣带,解着解着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觉得自己似乎并不觉得冷,反而有些燥热。   嘉禾解下他腰间的扣:“你也湿透了。”   沈云亭一双幽深的眸锁在她身上,低声问了句:“怎么办?”   嘉禾低眉红了脸:“都可以。”   话音刚落,沈云亭的吻便落了下来,他轻巧地抱起娇瘦的嘉禾,一路跌跌撞撞从门那头亲到墙那头。最终将她放在了八仙桌上。   嘉禾眼里氤氲着雾气,凌乱的散发铺在桌面上,想到这是重生以来第一回 ,不由小声问:“你还会吗?”   沈云亭倾身覆上她:“会,很会。”   梦里演练了几千遍了。   作者有话要说:设了个抽奖,回馈全订的读者,抽两个TF口红,中奖后可联系我换色号,联系方式见专栏,提醒需14天内填写地址哦。 第87章 番外2   天光微亮, 嘉禾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她正靠在身旁温热的人肉软垫上,红着脸从鸳鸯被里探出头。   小屋里凌乱地丢着昨夜被雨浸湿的衣衫, 回想起昨夜那些衣衫一件一件从她身上掉落的画面,嘉禾又将脑袋重新躲回了被窝里。   身旁温热的人肉软垫动了动, 伸手将揽进怀里。   “醒了?”他问。   嘉禾闷声点点头。   沈云亭将她整个人翻过来朝着自己:“不多睡会儿?”   嘉禾摇摇头, 用刚醒来黏糊糊的声音道:“睡不着了。”   趁着睡不着应该做些有意义的事。沈云亭抬手托住嘉禾的后脑勺,凑上前口勿上了她软润的唇瓣。   嘉禾心跳怦然迎上了他, 清浅回应着, 无意间碰到他口中昨夜发狠咬破的那处伤口, 他闷哼了声, 嘉禾一吓想松开他, 却被他一手捉住扣得更紧了些。   沈云亭覆了上来,嘉禾僵硬地推了推他。他微一愣松开了嘉禾。   昨日她呼痛来着。   那方面他们一向很契合,只昨日是重生过后的头一回,再加上她现在的年纪比起前世小了点, 尽管花尽心思, 还是有不尽如人意之处。   沈云亭将嘉禾散乱在脸上的发理到她而后, 薄唇轻碰了碰她的额头,起身抱起她朝净室走。   昨日结束后太昏沉, 未来得及沐浴清洗。   她走路不方便, 沈云亭是想帮她洗的,不过却被嘉禾臊红着脸拒绝了。   想到她身体不适,眼下又还是青/天/白/日, 沈云亭笑笑应了声没有为难她。   净房内热气氤氲,嘉禾整个人浸在热水中,望了眼自己手臂肩膀上那些红色星星点点, 不由羞得闭上了眼。   他真不像个人。   ……   嘉禾清洗干净换了身干净的天青襦裙,出来的时候,八仙桌上已备好了清粥小菜。   嘉禾眨了眨眼,微张了张唇:“你做的?”   “嗯。”沈云亭道,“要学如何照顾你。”   “夫人尝尝。”沈云亭舀了一碗清粥给她,“身体不   适不宜吃得太过油腻。”   嘉禾红了红脸,捧起碗抿了一小口,米香浓郁稠而不粘,沈云亭做什么事都能做到最好。   那事是,连熬粥也是。   嘉禾偷眼望着他,脸颊越变越红,直到他喊了一声“夫人”,嘉禾才回过神来。   她嘴唇上沾了一圈迷糊愣愣地抬起头,忽被他轻啄了一口。   “夫人,我上值去了。”   “去吧。”   “会早些回来。”   “好呀。”   今日是沈云亭在察哈国第一日上值,需走得早些,他同嘉禾腻完便走了。   沈云亭走后,嘉禾收拾了碗筷,回了屋拿出昨日买的纸张和小算盘,开始清算中剩余存银。   除去昨日买具物件的花销,另算上柴米油盐所需用度,手头上还剩一百五十两存银。   一百五十两存银,倒是够花上一段时日了,只是他们得在察哈国待三年之久。   三年一百五十两若是只有她同沈云亭两个人,省着点也大约够了,只是万一……   嘉禾低头望了眼自己的小腹。   一切尽是未知数,还是早做打算为好,免得到时候真有了孩子手忙脚乱。   嘉禾昨日趁着置办具物件,在小镇周边转悠的一圈,恰巧有间药铺因东要搬而转让,她琢磨着能不能将那药铺盘下来。   药材的事她熟,且早前她同小舅学了不少经营之道。   如若能盘下来,做些小本买卖谋个营生也是好的。不过此事她得先查清楚可不可行,毕竟察哈国同大邺的行情不同。   沈云亭第一日在察哈国上值,交流使臣这份差事比较清闲,每日抽一两个时辰给察哈王上讲解大邺经书名著。   批阅一些与大邺察哈有关的公文,每隔七日教授给小公主小王子们讲些大邺先贤大道。   剩下的时间都由他自己支配。   沈云亭自入仕一来从未有过如此清闲的日子。他想如此甚好,多了时辰能好好陪伴嘉禾。   下值时天色还早,沈云亭回前顺道去了趟镇上药铺买   了些清凉镇痛的药膏,和几包察哈国的特有的酥饼、芝麻糕。   回到他们小之时,灶上已飘着饭香,嘉禾挽着袖子忙着准备晚膳。   见沈云亭回来,嘉禾从灶台旁转身朝他甜笑了一个:“回来了呀。”   沈云亭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低头堵上了她的甜笑。   灶旁米饭滚熟“咕噜”声伴着啧啧相口勿声在伙房回响。口勿了会儿,沈云亭一把抱着她朝卧房去。   嘉禾手上还握着饭勺,挣扎了一下:“做什么去?我还在准备晚膳呢。”   “待会儿再准备。”沈云亭语气略有些强硬。   嘉禾想起他昨晚的猛劲,瘪了瘪嘴小声道:“可我还不舒服……”   沈云亭看着她笑了:“不做那回事。”   嘉禾睁眼盯着他:“那去做什么?”   说话间沈云亭已将她抱进卧房的榻上。   嘉禾平躺在卧房的榻上,天青色襦裙被撩起,皱眉红着脸瞪沈云亭:“你……还说不做那回事!”   沈云亭哄了声:“别动。”   嘉禾抿抿唇平躺着不懂,睁眼看着他,却见他从衣袖中取出一只白色的小药瓶,从小药瓶中倒出一些白色的药膏于指尖之上。   他问嘉禾:“昨夜哪疼?”   嘉禾侧过绯红的面不答,扯过被子盖住自己通红的脑袋。   “你比我清楚,我又看不见。”   沈云亭笑:“哦。”他拨弄着指尖将伤处里里外外都抹了药。   嘉禾眼睫猛一颤,支吾了一声,他已上完了药。   “好好休息。”沈云亭抚上她的脸颊,“晚膳我去准备。”   沈云亭从床沿上起身,缓步朝外走去,嘉禾心里砰砰的,忽开口问了句:“你会一直这样爱护我吗?”   沈云亭明白因前世的事,嘉禾总会不安,无论她问多少遍,他都会好好答她一句:“会的。”   他日日践行着“会的”两个字,将嘉禾照顾得很妥帖。   春去秋来,入冬之时,嘉禾脸上已不像原先那般瘦削。   这天黄昏,嘉禾收到了远自大邺传来的书。这   封书足有厚厚的三页纸,是阿兄寄来的。   察哈国的冬夜,虽尚未下雪却异常冷。夫妻俩穿着厚厚的棉衣裘帽,坐在院中围着篝火取暖。   天上夜空星点摧残,沈云亭抱着嘉禾坐在膝上,看向嘉禾手中那封程景玄寄来的书,轻声问:“上头写了些什么?”   篝火的光映照在嘉禾脸上,她笑得一脸暖意:“阿兄信上写,玉筝前些日子生了对龙凤胎,母子平安。他说他一个武夫为了给孩子取名头都大了,最后还是请孩子的皇帝舅舅赐的名。女孩子叫映映,男孩子叫照照。”   沈云亭附和了一句:“是个好名字。”   “说起来,皇后应也诞下子嗣了吧?”沈云亭随口问了句。   嘉禾看着信回道:“嗯,入秋时皇后诞下了小皇子。”   嘉禾笑了笑:“转眼身边的亲朋皆成了孩子爹娘。”   不过他们却一直未有这方面的消息。   怕嘉禾多思,沈云亭绕开这话茬,又问她:“信上还说了些什么?”   嘉禾翻了翻信,忽惊了一瞬:“我爹爹他在凉州遇到了位爽直的婶子,两人意气相投很合适。”   “这也是好事。”沈云亭道,望了眼嘉禾见她愁眉不展,“夫人不高兴?”   嘉禾摇摇头:“爹爹若能老来有伴自然是极好的事,只望这回这个婶子莫像前世王氏一般,欺我爹爹愚弄于他。”   沈云亭点了点嘉禾的鼻子:“瞎担心,景玄在信上不是说了么,你爹和那婶子意气相投,这便是互相喜欢的意思。前世你爹可对王氏意气相投?”   嘉禾摇了摇头。   沈云亭道:“那不就成了。”   嘉禾点了点头,继续看信,望见信上一行字,噗嗤笑了:“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沈云亭顺着她问:“什么?”   嘉禾笑道:“哦,信上说大哥大嫂在一起了。听说是上回在凉州大战的时候在军营碰巧遇到的,不知怎地便看对了眼。”   沈云亭道:“我大哥那人你说他是碰巧遇见,不知怎地看对眼的,我不信,怕是早就看中了   人,在心里暗暗谋划好久了。”   嘉禾“嗯”了声,点点头:“你们沈人都这副心机沉沉的模样。”   沈云亭:“……”   嘉禾翻到信的最后,眼睛一亮:“听闻骆远身边有了个小冤,两人整日吵都吵不开,怕是将来要凑一对。”   沈云亭心中暗舒一口气,这个大麻烦终于也有了着落。   嘉禾读完信,抬手打了个哈欠,迷蒙道:“我困了,想休息。”   沈云亭望了望天色,才戌时这么早便困了,近来她比往日嗜睡多了。 第88章 番外3   “你最近很累吗?睡得都挺早。”沈云亭问。   嘉禾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不累, 只是困乏,大约是冬困。”   嘉禾迷迷糊糊地爬上床榻,扯了被子倒头就睡。沈云亭坐在她身旁替睡熟的嘉禾褪下罗袜和棉衣。而后躺在她身侧抬手拥着她一起入眠。   算算有大半个月了, 她每次对着他倒头就睡。   他有那么令她乏味么?   沈云亭闭上眼,紧了紧怀里的人。嘉禾在睡梦中觉得被紧紧桎梏, 微微挣开他的怀抱, 抬起小腿踢了他一脚。   沈云亭:“……”   她最近不仅不爱搭理他了,对着他连脾气都变臭了许多。   夫纲不振, 患得患失。   他睁眼眼神沉沉地望着怀里的嘉禾, 低头吻了吻她的唇瓣, 算是在她身上打上记号。   一个明日开吃的记号。   沈云亭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 草原深处羊群咩咩叫着。嘉禾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睡眼。   她尚未完全睁开眼,忽然眼前一黑,沈云亭将她整个人扯进了被子里。   嘉禾一惊张嘴正要出声, 却被他用他的唇堵上了。断断续续支吾了几声, 不争气地沉入了他温柔的吻里。   吻渐渐变得浓烈, 嘉禾瓷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绯红久久难消。   见她动了情,沈云亭敛眸, 松开了她的唇, 捉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吊着她沉声问:“心里可还有我?”   嘉禾懵懵地望着沈云亭,可怜巴巴地抿了抿唇:“有呀。”   他满意地笑了笑, 低头继续温柔吻她。嘉禾揪住他的衣衫,轻柔回应他。   正投入,他却又松开了她。   嘉禾:“唔?”   沈云亭沉着眼, 认真在她耳边道:“不许厌烦我。”   “才没有。”嘉禾委屈地吐了一句,抬头捉住了他的唇,惩罚性地咬了一口。   沈云亭闷哼了声,启唇回敬了上去……   床帐在你来我往中被扯了下来掉了一地,许久之后两人才歇下。   嘉禾脱了力倚靠在床栏上,沈   云亭神清气爽地起身,换上衣衫正了正头冠,“衣冠楚楚”地上值去了。   临走前满意地亲了亲嘉禾:“夫人甚美……味。”   最后那个字,他咬得甚重,得意轻笑。   嘉禾抱着被子抿了抿尚留着他气息的唇瓣,埋头躲进被子里,羞红了脸躲了好一会儿才敢从被子里钻出来。   他真是坏透了。   天色不早了,嘉禾欲起身去药铺忙生意。   早前她接手了镇上的药铺,如今是镇上药铺的女东家,每日需去药铺清点药材和账目。   只嘉禾刚从床榻上坐起来,一下地忽然觉得小腹传来一阵坠坠的疼。   莫不是方才她与沈云亭之间动静太大……   可这疼得不太对劲。   她皱了皱眉,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小日子推迟了三日,大约是今日要来了。   疼了一阵又好了,以往要来小日子的时候亦是如此,嘉禾没怎么放心上,换上衣服便去了药铺。   药铺里平日忙,嘉禾请了两个伙计,一男一女兄妹俩,男的唤阿才,女的唤小花。阿才平日干些粗活帮忙搬搬杂物和库房里的药材,小花则负责包药煎药。   嘉禾来到药铺的时候,正有个腰伤的大婶来配跌打药膏,那药膏在药柜的最上层。   阿才正在院子里晒药材,小花正忙着煎药,嘉禾便亲自搬着凳子去柜子上取药。   只她刚一站上凳子,小腹忽然传来一阵坠疼,比之方才在家时还要烈上几分,嘉禾额前渗出冷汗,身子一软便要从凳子上摔下来。   整个人轻飘飘地滑了下来,却跌入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今日宫中无事,沈云亭早早下值,知道嘉禾平日会去药铺忙,便直接从宫里去了药铺。   一进药铺便见嘉禾要从凳子上摔下来,心一紧疾奔上前接她到怀里。   沈云亭:“夫人?”   嘉禾捂着小腹,几乎发不出声来:“疼……”   “别怕。”沈云亭如此哄着嘉禾,自己却慌了手脚,急抱着她去了不远处的医馆。   医馆里老大夫正替摔伤的病人查看伤口,沈云亭抱着嘉禾闯了进来。   他这一下动静不小,老大夫和摔伤病人皆是一惊。   他急道:“我夫人腹疼难忍,甚急,劳烦您帮忙看看。”   老大夫回过神来,见嘉禾面色发白,身上冒着冷汗,赶紧让沈云亭将她抱到榻上。、   察哈国的老大夫拿出丝帕盖在嘉禾手腕上,细细诊脉,好一会儿,他问:“夫人觉着哪处疼得最厉害?”   嘉禾抬手伸向自己的小腹,轻轻摁了摁。   老大夫眉头深锁,看得沈云亭心惊肉跳。   “夫人这个月月信可有来过?”   嘉禾摇摇头:“尚未,但应该就在这几日。”   老大夫面色有异样,将那看摔伤的病人先请了出去,关上门轻声用蹩脚的汉语问了两人:“今早敦伦了吗?”   嘉禾:“……”   沈云亭忙认下:“是。”   眼下她身体最重要,要不要脸面他顾不上,认就认了。   老大夫闻言叹了口气,骂道:“祸端在此。你夫人腹中胎儿尚小,哪里经得起你那番折腾。”   “是。”沈云亭正自责,话一出口却忽愣住,心忍不住猛颤。   沈云亭一时间只觉得眼前混沌,意识荡了荡才回过神来,急切又问:“您说什么?”   老大夫回道:“我说你夫人有孕,胎儿尚小,经不得你折腾。”   “往后记牢了,这段日子别折腾你夫人了。如今坐胎尚不稳,这动了胎气可大可小。”   “是。”沈云亭忙应道,“那我夫人她可无碍?”这是他最挂心的。   老大夫摇头道:“无碍,一会儿开服安胎药服了,好好休息几日便可。”   沈云亭这才松了口气,忙随老大夫去药汤煎了药,煎完药忙喂嘉禾服下。   服了药后躺了一会儿,嘉禾舒坦了下来,沈云亭背着嘉禾出了医馆往家中走。   一路上两人静静的,嘉禾趴在沈云亭背上,眼泪滴滴答答落在沈云亭脖颈上,吓得沈云亭不行。   “别哭。”他自责道   ,“是我不好,若不是今晨我贪欢……”   嘉禾抹了抹眼泪,眼睫上挂着晶莹,弯着眉对他道:“不是因为这个。”   “我只是在想,这辈子大概能见到他长什么样了。”她在他肩膀上极小声地说了句。   沈云亭沉默,眼睫颤了起来,心堵了很久,他抿唇嘴角扯出一个笑,逗她:“你得多想点开心的事,他才会好。”   “孩儿他娘。”他如是唤她。   嘉禾破涕为笑,扯了扯他背后的衣衫,带着鼻音道:“我想到一件开心的事。”   沈云亭听着:“嗯?”   “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嘉禾噗嗤笑了声道。   沈云亭思索了会儿,问她:“是小山,月月还是苗苗?”   嘉禾摇摇头:“都不是。”   沈云亭微一挑眉问:“那你取了什么?”   小孩子嘛贱命好养活,他觉着夫人想取什么都成,只要夫人高兴。   “愈,疗愈的愈。”嘉禾开心且认真的告诉沈云亭她取的名字。   疗愈的愈啊,疗愈其心。   真好。   “嗯。”夕阳西下,冬日瑟瑟寒风中,沈云亭嘴角荡漾起了暖融笑意,“挺好的。”   “疗愈的愈,就叫……”沈云亭侧头笑看她一眼,“愈宝。”   我们的愈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02 00:04:11~2021-08-03 00:0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日落大道、七七八八、4777192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福所倚 6瓶;cranberries、椰子椰汁汁 5瓶;47771928 2瓶;pearl、51822200、打酱油的豆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是我不好,若不是今晨我贪欢……”   嘉禾抹了抹眼泪,眼睫上挂着晶莹,弯着眉对他道:“不是因为这个。”   “我只是在想,这辈子大概能见到他长什么样了。”她在他肩膀上极小声地说了句。   沈云亭沉默,眼睫颤了起来,心堵了很久,他抿唇嘴角扯出一个笑,逗她:“你得多想点开心的事,他才会好。”   “孩儿他娘。”他如是唤她。   嘉禾破涕为笑,扯了扯他背后的衣衫,带着鼻音道:“我想到一件开心的事。”   沈云亭听着:“嗯?”   “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嘉禾噗嗤笑了声道。   沈云亭思索了会儿,问她:“是小山,月月还是苗苗?”   嘉禾摇摇头:“都不是。”   沈云亭微一挑眉问:“那你取了什么?”   小孩子嘛贱命好养活,他觉着夫人想取什么都成,只要夫人高兴。   “愈,疗愈的愈。”嘉禾开心且认真的告诉沈云亭她取的名字。   疗愈的愈啊,疗愈其心。   真好。   “嗯。”夕阳西下,冬日瑟瑟寒风中,沈云亭嘴角荡漾起了暖融笑意,“挺好的。”   “疗愈的愈,就叫……”沈云亭侧头笑看她一眼,“愈宝。”   我们的愈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02 00:04:11~2021-08-03 00:0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日落大道、七七八八、4777192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福所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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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嘉禾噗嗤笑了声道。   沈云亭思索了会儿,问她:“是小山,月月还是苗苗?”   嘉禾摇摇头:“都不是。”   沈云亭微一挑眉问:“那你取了什么?”   小孩子嘛贱命好养活,他觉着夫人想取什么都成,只要夫人高兴。   “愈,疗愈的愈。”嘉禾开心且认真的告诉沈云亭她取的名字。   疗愈的愈啊,疗愈其心。   真好。   “嗯。”夕阳西下,冬日瑟瑟寒风中,沈云亭嘴角荡漾起了暖融笑意,“挺好的。”   “疗愈的愈,就叫……”沈云亭侧头笑看她一眼,“愈宝。”   我们的愈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02 00:04:11~2021-08-03 00:0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日落大道、七七八八、4777192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福所倚 6瓶;cranberries、椰子椰汁汁 5瓶;47771928 2瓶;pearl、51822200、打酱油的豆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番外4   沈云亭背着嘉禾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回家, 轻轻把她放在床榻上。   嘉禾靠在床沿上,心扑通扑通跳着,抬手抚上小腹。   算算日子, 愈宝该是上个月她同沈云亭一起在草原上赏月观星时有的。   察哈国的夜色很美,那夜他同她在漫天繁星之下沉沦。   繁星迷人眼, 他亦然。他把一株株口勿种在她额头上, 鼻尖上,脖颈上, 而后天旋地转, 哄之诱之, 解带遍尝之, 抵入占有之。   两厢欢愉, 你侬我侬,爱意丛生,不知今夕是何夕。   然后愈宝就这么悄无声息来了。   沈云亭一瞬不瞬地盯着嘉禾尚平坦的小腹,有些愕然又夹杂这复杂的欣喜之情, 抬起手贴上嘉禾的小腹, 与她的手盖在了一起。   “他在里面。”沈云亭声音有些颤颤。   嘉禾点点头笑着“嗯”了声。   沈云亭紧张:“他有弄得你很不舒服吗?”   “方才有一些。”嘉禾老实道, “不过现在一点儿也没感觉。”   甚至于在发现他之前,嘉禾都没怎么察觉, 他就像跟爹娘捉迷藏似的, 不让人发现他已经在了。   沈云亭想起前世那会儿她有孕,总吐得厉害病恹恹的,愁道:“会想吐吗?”   嘉禾摇摇头, 这一胎好像怀得极安稳,没什么特别不适的地方。   她摸了摸小腹,心想愈宝是个乖孩子。   沈云亭舒了口气, 可心却没放下来,一直提着不敢有一丝懈怠。因为有了前世发生过的一切,他格外谨慎且紧张。   好在愈宝十分好养,愈宝渐渐长大,嘉禾除了嘴刁了一点,只爱吃酸食外,没什么大毛病。   但怀着孩子嘉禾的脾性难免变得骄纵难哄。还好她夫君比较上道,懂得怎样哄她护她。   察哈国地处偏远,多草原气候干旱昼热夜寒,因此少果蔬,仅三更早市有卖从外地进来的蔬果。   因嘉禾喜食酸果,沈云亭每日晨起去早市挑新鲜的青梅。   嘉禾捧着微凸起的小腹看着沈云亭起早为她去早市带来的青梅,抿抿唇道:“其   实你不必每日都三更起早替我去买,我只有一点点想吃而已。”   一点点想吃也是想。   “我总想这辈子为你多做些。”沈云亭道,“这算不了什么。”比起怀胎艰辛来说。   他没法代替那种艰辛,对于愈宝他有欣喜,对嘉禾深刻的爱里多了一分愧疚。   愈宝长到四个多月大,已经开始会在阿娘肚皮上“吐泡泡”了,时常“吧嗒吧嗒”逗着爹爹阿娘玩。   沈云亭刚说完那句话,愈宝小小动弹了一下,嘉禾愣了愣抬手轻抚上小腹,笑了笑问愈宝:“你听得懂爹爹说什么吗?”   愈宝没动静了,他只是个爱动的小调皮。   沈云亭低头将耳朵覆在嘉禾小腹上,试着去听愈宝的动静。   嘉禾边用贝齿啃着小酸梅边问他:“你听见什么了吗?”   沈云亭抿着唇轻摇了摇头,孩子似乎不怎么爱搭理他。   嘉禾看懂了沈云亭的表情,抿唇笑笑:“他也不爱搭理我!”   话刚说完,愈宝踢了踢阿娘表示抗议。   沈云亭了悟:比起爹来他似乎更喜欢阿娘。   多年后沈云亭被沈愈小朋友折磨到直皱眉的时候总是能回想起眼前这一幕,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句:臭小子,还没出生就偏心。   春去夏来,愈宝从小宝贝变成了大宝贝。嘉禾整个人变得笨重了起来,愈宝平时挺乖的没怎么折腾阿娘,只不过他会长大,长大了撑大了阿娘的肚子,顶得嘉禾走路不便。   再加上夏日燥热,嘉禾难免觉得不适,严重之时会觉着头晕目眩。   从前在丞相府,自然是要用多少冰有多少冰,夏日有风轮也不至于会让她觉得难忍。   沈云亭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嘉禾受苦。他耍了把心计让察哈王上将宫中少有的冰赐给了他。   他得了冰,巴巴地送到嘉禾跟前替她解暑。小木屋里有了冰块,比起外头来凉快多了。整个夏日,他都没让家中断过冰。   蝉鸣阵阵中,嘉禾和沈云亭收到了从大邺寄过来一大箱东西。   又是阿兄寄来的。   沈云亭抬着扇子替夫人扇风,嘉禾打开木箱看起来里头的东西。   木箱里头装的全是亲朋提前送给愈宝的礼。   沈云亭边扇着扇子边问:“都送了些何物?”   嘉禾取出放在箱子底部的送礼清单,对照了起来。   她从木箱子里摸出一只黄金打造的镂空小巧平安锁,这把平安锁嘉禾不用对照礼单也知道是长公主送的,同她上辈子送她的那把平安锁一模一样。   嘉禾拿着精致的平安锁隔着肚皮在愈宝面前晃了晃,愈宝反应平平,看起来不怎么喜欢这把小锁。   于是她放下平安锁,又从木箱子挑两只小金镯子出来。   沈云亭瞥向金镯,这金镯做工精细上面镂雕着小锦鲤和玉兔,绝非民间可见的凡品。   他猜道:“是玉筝公主送的?”   嘉禾看了眼礼单点了点头:“是阿兄同玉筝送的,送了两个,一只小玉兔一只小锦鲤。阿兄信上说,因不知道愈宝是男孩女孩才刻意送了两个。女孩子用小玉兔,男孩子用小锦鲤。”   孩子是男是女这个问题从嘉禾有孕以来,沈云亭便时常会想。   愈宝又乖又听话,比较像嘉禾。   嘉禾左手捏着小玉兔镯子,右手捏着小锦鲤手镯,先在愈宝跟前晃了晃小锦鲤手镯,手镯上的金玲叮叮当当响。   嘉禾问愈宝:“喜欢这个吗?”   愈宝似乎没什么动静。   嘉禾又抬手晃了晃小玉兔,问:“还是喜欢这个?”   愈宝“吧嗒”翻了个身。   嘉禾张了张嘴,而后笑道:“原来愈宝是女孩子呀。”   沈云亭:“……”   竟然还能这么干。   嘉禾抬眸朝沈云亭扬了扬下巴:“愈宝他爹爹,可以给愈宝准备小襦裙了。”   沈云亭轻笑着应了声:“好。”   虽然刚出生的奶娃娃也穿不了小裙子。   嘉禾继续摸箱子里的东西,不一会儿她从箱子里摸出了一把小木剑,随手甩了甩。   也不知怎么地,愈宝此刻格外兴奋,连着在阿娘肚子里动了两下。   嘉禾眨了眨眼望向沈云亭:   “我们愈宝似乎很喜欢这把小木剑。”   沈云亭微愣,问了句:“谁送的?”   嘉禾低头去看礼单,在礼单上找到送礼人的名字。   “骆远送的。”嘉禾安抚了一下愈宝,“愈宝看起来很喜欢骆远叔叔送的东西。”   沈云亭:“……”   这种喜欢不要也罢。   箱子里头除了方才嘉禾摸出来的那些个东西,还有小拨浪鼓、小画册、玉坠子之类东西。   是永宁侯、李询及白子墨送来的。   不过相比起这些,愈宝还是比较喜欢小木剑。   嘉禾沉思了片刻得出结论:他们愈宝是个喜欢舞刀弄枪的女孩子。   此时此刻的嘉禾还不知道,将来的沈愈小朋友完全跟她想的正相反。   她低头望着鼓起的肚子,期盼着愈宝平安来到这个世上。无论他将来是男是女,漂不漂亮,只望着他能康健安乐。   夏日过去,入秋后不久,在爹爹为他准备好了十几条花色各异的小襦裙的时候,沈愈小朋友终于在一个放晴的早上,长熟透了要从阿娘肚子里出来了。 第90章 番外5   入秋后的一日清晨,太阳刚从山脚下升起,嘉禾刚睡醒便觉着小腹坠坠的,起初说不上有多疼,只有些不舒坦。未过多久疼痛慢慢紧促了起来。   大夫算的临盆之日就在这几日,沈云亭提前告了假守在家中。见嘉禾开始发动了,心急火燎地去镇上请了最好的稳婆和大夫过来。   稳婆赶到之时嘉禾只刚见了红,离孩子出生尚早。嘉禾疼得哼了几声,沈云亭一脸凝重坐在床旁拽着嘉禾的手颤着。   二十余年傲立朝堂之上未露过半分怯,此时此刻额前慌得渗出汗来。   稳婆瞥了沈云亭一眼,拿着棍子将沈云亭赶了出去。   察哈国的妇人个个健壮粗犷,抄着棍子一脸凶悍,大骂吩咐道:“别在这坐着碍事,赶紧去烧热水过来,热水不能断。”   沈云亭忙跑去伙房烧水,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烧过水,从水缸里舀水,添柴,平常到再平常不过的动作,每一步都做得小心翼翼。   大邺千古一相在妻子生产当日被赶去伙房烧水之轶事,后被人记在野史流传万载。   木屋里传来嘉禾细细密密的喊声,沈云亭心里焦灼万分迫着自己沉稳如常。与其冲动行事冲进产房说些虚头巴脑的安慰话,不如好好烧水替夫人和孩子做点实事。   沈云亭往产房来来回回送烧开的热水,等将第二十三盆水送到房里时,稳婆忽不赶他走了。   她来不及理进来送水沈云亭,只坐在嘉禾身旁使劲喊:“用力点,出来了。”   沈云亭心一滞托着水盆的手微颤。   在听到孩子那一声啼哭的一瞬,手中的水盆“哐当”一下从他手中滑落,浓长眼睫之上沾了些许水汽。   几辈子才同她修了这一次圆满。   孩子出来了,母子平安,稳婆也不再拦着沈云亭了。沈云亭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捉住嘉禾的手,放在嘴边低头吻。   “受累了,夫人。”   嘉禾汗水湿了鬓发,半睁着靠在枕上休息。   稳婆抱着哇哇大哭的愈宝,忽问了一句:“孩儿他爹,孩子洗澡要用的热水呢?不是让你去烧吗?”   沈云亭噎了噎,热水……热水方才被他弄翻了。   稳婆抱着怀里的愈宝边哄边骂沈云亭:“怎么会有你这种当爹的?还不快去重新烧!”   沈云亭应了声,来不及看孩子,急匆匆又跑去伙房。   嘉禾悄然抿唇笑了声。   稳婆将愈宝抱给嘉禾看,愈宝稚嫩的小红爪子在空中乱舞,嘉禾伸手将他的小手握在手心,方才哭唧唧的愈宝止住了哭声,小腿在襁褓里蹬了蹬,乖乖地让阿娘握着。   方才太累了没来得及问,待缓了过来,嘉禾问稳婆:“是男孩女孩。”   稳婆笑容满面地解开襁褓给嘉禾看愈宝两条小粗腿间的那一小点,道:“夫人您看。”   嘉禾:“……”   嘉禾想起了放在柜子里那十几条花色各异的小襦裙,抬眼朝窗外伙房望了眼正忙着烧水的沈云亭,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   此时此刻在外头烧水的沈云亭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个巨大的变故。   他端着热水进屋,稳婆从他手里接过热水,替愈宝擦洗了一番之后将干干净净的愈宝塞给了沈云亭。   “来,给爹抱抱。”   沈云亭身子一僵,伸手小心翼翼从稳婆手里接过愈宝,抬手托住愈宝的脑袋。   愈宝从稳婆怀里到了爹爹怀里,不哭不闹的,眯着眼伸出又小又稚嫩的粉爪,抓住了爹爹的手指,发出咿咿呀呀的哼唧声。   愈宝的小手很柔软,贴着沈云亭的手指,沈云亭触动万分。   看着襁褓中自己孩子的小鼻子小嘴巴眯眯眼,从心底笑了出来。   深觉夫人这名字取的真好,疗愈的愈。愈宝就像一味药,从此让他心里又多了一道温暖。   “思谦……”嘉禾低低的唤了声。   “在。”沈云亭抱着愈宝到嘉禾跟前。   愈宝夹在爹娘中间,小嘴巴张了张,哭了几声,声音细细的。   沈云亭笑了,对嘉禾道:“愈宝长得像你,漂亮。将来穿裙子定然好看。”   嘉禾:“……”   不知道他哪里看出来愈宝长得漂亮,这皱成一团的脸,丑兮兮的哭像……   最重要的是愈宝他穿不了裙子。   方才沈云亭忙着烧水,眼下刚将愈宝抱在怀里,心里还没缓过劲来。   正如她方才一样,刚生完看见愈宝的样子心里麻麻的,好久才缓过神来,记起要问愈宝是男孩女孩这件事。   “愈宝爹爹。”嘉禾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沈云亭爱不释手地抱着愈宝,望向嘉禾:“嗯?”   “我们愈宝他怕是穿不了小花襦裙。”嘉禾笑了声,轻轻抬手撩开愈宝裹在腿上的襁褓道,“愈宝他是个男孩子。”   愈宝张着小嘴哼唧了一下。   沈云亭愣了愣,低头看了看愈宝笑了笑。   哦,原来你是个臭小子。   这可难办了,先前一直以为愈宝会是个小丫头,准备的都是小襦裙和花棉鞋,这些东西愈宝用不上的话,可就浪费了。   虽爹爹是当官的,家中也尚算富足,但浪费是万万不成的。切不能让孩子从小养成奢靡之风。   待出了月子,嘉禾将原先沈云亭为愈宝准备的那十几条花色各异的小襦裙用剪子针线改成了小花开/裆裤。   花棉鞋上缝了只小虎头继续穿。   等愈宝稍稍长大些,便穿着阿娘亲手缝的小花开/裆裤和虎头花棉鞋,咯咯笑着在爹爹身上爬。   愈宝长大了,五官长开了,眼睛又大又滚圆,像极了他阿娘。小小年纪唇红齿白,好看得紧。   配上小花裤的愈宝特别可爱,总让人忍不住想亲亲抱抱他。他自己也喜欢得紧,每日早晨醒来就抱着爹爹的大腿说要“发发”。   发发就是花花,指的是嘉禾缝的小花裤。小朋友单纯,就只喜欢颜色鲜艳好看的。   愈宝乖乖巧巧吃奶不闹也容易哄,皮肤瓷白像了他阿娘,性子软也像了他阿娘,笨笨好骗的样子也像了他阿娘。   沈云亭想除了愈宝这张肖似他的脸,其余地方都更像嘉禾。   不过这样也好,天真无邪无忧无虑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好。   愈宝不会说话那会儿就已经懂得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逗阿娘笑了。   待到愈宝会说话时,他俨然就是一只甜心暖宝。   两三岁的愈宝,口齿不怎么清晰,但撒起娇来一口一个顺嘴。   最常有的便是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张开小胖手向爹爹阿娘邀宠。   “阿凉美,愈宝亲亲。”   “要叠叠抱。”   别看他人还小,他不仅会撒娇,还会哄人。入了冬,察哈国天寒地冻,愈宝就会趴到嘉禾怀里,伸出小手抱住嘉禾,像小暖炉一样乖巧地挨着嘉禾,哄道:“阿凉冷,愈宝给泥暖暖。”   暖完了嘉禾还懂得不厚此薄彼,跑到沈云亭腿上蹭蹭。   “愈宝的好叠叠。”   上天赐了沈云亭和嘉禾一只小甜宝,疗愈其心,抚慰伤痛。   冬夜外头下着鹅毛大雪,木屋里点着炭盆,一家三口窝在被窝里互相取暖。   愈宝小胖手抓着被子,霸道地插在爹爹阿娘中间,没一会儿缩在暖乎乎的被窝里打着小呼噜睡着了。   嘉禾同沈云亭相视一笑,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相互交握着。   沈云亭朝嘉禾笑着哄了句:“夫人睡吧。”   “好。”嘉禾挨着他们的愈宝闭上了眼。   未过多久,沈云亭身旁响起了母子俩深浅不一的呼吸声,他伴着这阵让人心安的呼吸声,心满意足地入了眠。   次日一早起来,雪停了。下了一夜的大雪,院中积了厚厚一层雪。   愈宝戴着厚厚的毛绒帽子,裹上棉衣,套上小皮手套,吧嗒吧嗒地跑进院子里去玩雪。   沈云亭从前极不爱下雪,但现下却改了主意,因为下雪的时候,嘉禾同愈宝都开心。   愈宝在院门口捧着小雪球玩,嘉禾在院子里熟门熟路地滚了两个大雪球,又用伙房的稻草给雪人编了条小辫子,堆了个嘉禾小雪人。   沈云亭望着熟悉的雪人笑了笑,那些回忆里酸涩且甜蜜的味道在心里泛起。   他同嘉禾道:“再多堆一个。”   嘉禾望了他一眼,会过意来,又在嘉禾小雪人身旁多堆了一个大雪人。   沈云亭捡起一旁的树枝在雪人身上端正题上“思谦”两个字。   她从前说过的,嘉禾要同思谦在一起。   如今总算又在一起了。   再也不要分开。   沈云亭眼睫微颤,望着嘉禾:“雪人要成对才行。”   嘉禾会心地笑了,应了声:“人也要成双才行。”   你和我。   天上复又下起了小雪粒,银白落在眼睫上化作一片晶莹。   愈宝玩了会儿小雪球,一蹦一跳地朝爹爹阿娘跑了过来,张开手扑进爹爹阿娘的怀里。   “愈宝来了!”   沈云亭无奈笑着摇摇头,一下子把愈宝抱着骑在脖子上。   嘉禾抬手与愈宝的小手相互牵在一起,摸过雪后冰凉的手顿时生了暖意。   哪止成双啊,这都成仨了。   *   一家三口过完了在察哈国的最后一个寒冬,刚入春便收到了来自大邺的急诏,诏沈云亭回大邺。 第91章 番外6   春日红花盛开之际,沈云亭一家去察哈国行宫辞别了多年来对他们一家照顾有加的察哈王上。   而后一家人背着包袱抬着行李箱,坐上马车从察哈国回大邺。   愈宝从小喝着草原上的羊奶长大,第一次离开草原,他的小手扒在车窗上,圆滚滚的眼珠子眨巴着朝马车车窗外看。   窗外山岭绵延,江河入海全是愈宝从前没见过的景象。   愈宝呆呆地问嘉禾:“阿凉,介里是哪儿呀?”   嘉禾伸手摸摸愈宝的小脑袋:“是爹娘长大的地方,往后愈宝也要在这里长大。”   愈宝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好,愈宝会乖乖。”   他趴在马车车窗上看了半日风景,看累了就熟门熟路跑进嘉禾怀里,伸了伸小胖手抱住阿娘,闭上眼呼噜噜地睡了。   沈云亭靠在车壁上对着母子俩笑。   嘉禾瞥他一眼:“你笑什么?”   “我高兴。”沈云亭眉梢微扬。   离开之时还是两个人,现下变成了三个人,也许将来还会变成四个人,他还需努力。   怎么努力好呢?沈云亭深思。   嘉禾深深地望了沈云亭一眼,总觉得从他眼里读懂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心猛一颤想起了昨夜他说为了纪念在察哈国的最后一晚,拉着她在窗旁……   窗外冰天雪地大雪纷飞,窗内热火朝天挥汗如雨。   怕吵到在屋里熟睡的愈宝,嘉禾一点声响都不敢出。她越是隐忍,他就越过分,到最后嘉禾险些哭出声来。   坏透了。   嘉禾想着这笔账总有一天她要算回来。   一家三口奔波了大半个月,终于从察哈国回到了京城。时下京城比之多年前繁华了不止一分。   这其中多少有沈云亭一份心血在其中。   离开京城前往察哈国之前,沈云亭一直主张实施新政,他走后李询一直沿用他所指定下的新政,多年过去新政成效显著。   大邺自那次凉州大战后慢慢开始恢复生机。   入京后沈云亭先行进宫去见李询,嘉禾抱着愈宝带着行李,坐马车先回永宁侯府。   马车停靠在永宁侯府门口,嘉禾牵着愈宝的小手朝里走去。   门房听见动静出来一看,见是嘉禾回来了,喜极而泣朝里头通报:“姑娘回来了!”   凉州大战后,突厥大伤,边关军情和缓,永宁侯回京长住。   此刻听到女儿回来的消息,在院子里耍红缨枪的永宁侯,扔下红缨枪就跑了出来。   父女间时常书信联系,都知对方过得很好。   在见到彼此的那一刹,喜悦中多少伴随着一丝酸楚。   愈宝刚到京城进了大宅子见了陌生人有些怕生,怯怯地躲在嘉禾身后。可他又有些好奇,边躲在嘉禾身后,便伸出小脑袋往外打量。   永宁侯高大魁梧,一低头看见自己可爱的小外甥,心头酸楚顿时烟消云散。   一手将愈宝拎了起来放到脖子上:“这是我们愈儿吧。”   愈宝年纪不大,脑袋瓜像了爹爹极聪明,他大眼睛滴溜一转看看嘉禾又看了看永宁侯,小手吧嗒一下抱住永宁侯的脖子:“好外公。”   这声叫唤,甜进了永宁侯心里,抱着愈宝进屋里去吃点心去了。   嘉禾回来的消息没过多久传到了京城军营和公主府。   玉筝带着映映和照照来侯府同嘉禾相聚。多年不见玉筝气色大好,一点也不见病色。映映和照照比愈宝大一岁,因早产较瘦弱个头同愈宝差不多。   三个小朋友捧着梅花盒里的点心一蹦一跳跑到院子里玩去了。   玉筝同嘉禾多年不见,虽以往常有书信来往,然见面之时小话痨玉筝依旧有说不完的话。   玉筝同嘉禾说起如今京城形势。   凉州一战后,沈云亭成了大邺罪人,那段时日群情激奋,人人喊着要讨伐他。   不过时间是一剂良药,多年过去许多百姓渐渐从冲动和激愤中平复下来,再仔细回头看当年战场上所发生一切,慢慢也能理解沈云亭的做法。   再加上这几年沈云亭所施行的新政卓有成效,百姓日子过得红火自然也记着沈云亭的好。   沈云亭走后,由礼部尚书唐潜暂代丞相一职,如今唐潜致仕,丞相之位空缺,李询心中能胜任此位的人选从来都只有沈云亭一人。   故而他将沈云亭从察哈国急召了回京。   未过多久,程景玄从京城军营赶了回来,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如今已是镇威大将军的骆远。   多年不见骆远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老样子。他在京中无亲无故,凉州大战后骆远同阿兄拜了把子,成了异姓兄弟,永宁侯认下了骆远当义子。   在京中有了照应,去年骆远攒下银子在东街买了栋宅子,算是正式在京中安了家。   愈宝从记事起最喜欢的玩具便是骆远送的小木剑,比爹爹送他的小狼毫笔还喜欢。他常常叫骆远:小木剑叔叔。   愈宝睡不着的时候常听阿娘给他讲小木剑叔叔从贼变成将军的故事,虽然愈宝听不太懂,但在愈宝心中,小木剑叔叔可能是跟爹爹一样厉害的人物。   他看见骆远,一点也不认生,大眼睛亮晶晶的,拿着小糕点给骆远,仰着头奶声奶气道:“小木剑叔叔吃糕糕。”   愈宝喜欢把好东西跟喜欢的人分享,骆远是他喜欢的人,所以他要把甜甜的糕点给骆远。   骆远看着甜笑的愈宝,心里滋一下有暖流划过。抱起小愈宝在半空中转了好几个圈圈。   心中感叹:为什么沈大脸这么讨厌,他儿子却这么好这么惹人怜爱,一定是沾了小禾苗的光。   晌午几人聚在一起为嘉禾洗尘,永宁侯准备了一桌子酒菜,正准备开宴,门房急急进来通报。   “嘉诚郡主在外求见,说是来找骆将军。”   一听见嘉诚郡主四个字,骆远拿着筷子的手一抖,放下筷子挠挠头:“你们吃,我……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灰溜溜地朝永宁侯府后院溜走了。   嘉禾好奇地望了眼骆远。程景玄补了一句:“这两个冤家,你追我赶的不知何时才休。”   原来嘉诚郡主便是骆远的那位小冤家。   洗尘宴结束,嘉禾牵着愈宝的小手和爹爹阿兄玉筝道了别,回了隔壁丞相府。   夜里沈云亭忙完一切从宫里回府。嘉禾同半芹以及府里几个婆子已将行李收拾妥当。   沈云亭回了主屋,只见嘉禾一人靠在榻上翻着账本,往日住在察哈国的小破木屋里,一直都是一家三口挤在一间房里,今日回屋沈云亭没见到愈宝,不由问了句:“愈宝呢?”   嘉禾放下账本,缓步走到沈云亭跟前,替他卸下沉重冠冕,回道:“他呀。今日我带他回了永宁侯府。玉筝带着映映和照照来替我洗尘,愈宝和映映照照兄妹俩玩得很好,听照照说男子汉大丈夫要自己一个人睡才了不起,今日回了府就闹着要自己一个人努力睡觉觉。”   “他年纪虽小,却很固执,像极了你我。哄不成我便由着他,让半芹收拾了间小房间出来给他。”   愈宝不过三岁,话都讲不利索,到底还小,又从未离开过爹娘身旁,沈云亭不免有些担忧:“放他一个人没问题吗?”   嘉禾笑了笑,扯着沈云亭的手,去了愈宝的小房间。   半芹守在小房间门外,见两人过来,正想开口说话,嘉禾做了个“嘘”的手势,让半芹别出声。   嘉禾轻轻推开小房间的窗户,牵着沈云亭朝里望去。   愈宝正躲在小锦被里打着小呼噜睡得正熟。他翻了个身,砸吧着小嘴,说着梦话:“嘿嘿嘿,愈宝吃不下了。”   沈云亭望着傻儿子轻笑了声。   愈宝总要慢慢长大。   沈云亭眸一敛,心想愈宝睡在别处也是好的。   两人看完儿子,回了主屋。   夜色深沉,主屋的门“嘎吱”一声在嘉禾身后关上。   嘉禾正要拿起账本继续翻阅,沈云亭忽从身后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嘉禾惊呼了一声,回头看向沈云亭:“做什么?”   沈云亭将她整个人放在榻上,笑道:“你说呢?”   “愈宝不在,夫人尽可放开嗓,想怎样就怎样,不必再忍。”   “为夫甚是思念夫人的……嗓音。”   嘉禾脸色被他的话激得绯红,轻哼了声:“你又欺负我。”   沈云亭眼一沉,抬手一用力,同身之下的嘉禾换了个方位,低声道:“我不欺负你。”   “换你欺负我。”沈云亭问,“怎样?”   “你许久未欺负为夫了。”   嘉禾自上而下望着眼前不要一丝一毫脸面的丈夫,眼睛望向他松开的腰带,轻笑了声:“这可是你说的。”   沈云亭:“嗯。”   话音刚落,嘉禾似疾风骤雨一般袭了过去。她心想总算有机会将上回被欺负的那一份要回来了。   想是这么想的,做也是这么做的……   但次日清晨,她才发觉累的还是她自己,她那个不要脸的丈夫,一脸满足得意。   临出门前狠狠亲了她一口,赞扬道:“夫人甚好,今晚继续。”   嘉禾:“……” 第92章 番外7   愈宝四岁大的时候,嘉禾开始盘算着送愈宝去私学读书认字。   京中贵族子弟要满七岁才可入国子监,在入国子监前需先进私学修习。记事早的孩子三岁便要送去私学。玉筝家的映映和照照便是如此。   可愈宝出生在察哈国,三岁多一点大才随爹娘一起回了京。回京之后的一切对愈宝来说都很陌生。   嘉禾怕愈宝一下子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习惯和害怕,故而回京后没有立刻送愈宝去私学。   回京的这半年来,愈宝已经渐渐习惯了京中的人和事。在京中最喜欢的人是疼爱他的外公,最喜欢的吃食是藕粉桂花糕。   嘉禾坐在院中小亭望着在不远处花园草坪那咯咯笑着扑小蝴蝶的愈宝,朝坐在身旁捧着茶盏看书的沈云亭道:“是时候该送愈宝去私学了。”   沈云亭对此没什么意见,只应道:“听夫人的。”   嘉禾看着愈宝皱眉忧心道:“可我担心愈宝现在才入学有点晚,念书怕是会有些吃力。”   沈云亭抿了抿茶盏中的茶水,挑眉回了句:“不会。”   嘉禾:“你这么肯定?”   沈云亭朝愈宝招招手,把愈宝唤了过来。愈宝摆着两条小胖腿一蹦一蹦跑到沈云亭跟前乖乖站好。   “愈宝,把你昨日新学的诗背给阿娘听听。”   愈宝眨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小大人一般负手而立,奶声奶气一本正经地背了起来。   愈宝背的这首诗挺难的,通常七八岁的小童才会。   嘉禾惊得张了张嘴,她每日都只见愈宝在院子里玩闹,这是什么时候学的?   沈云亭瞄她一眼便知她心中所想,回道:“你每日午睡的时候。”   嘉禾瞥了沈云亭一眼道:“可我每日才午睡一小会儿。”   “一小会儿足够他学了。”沈云亭顿了顿道,“毕竟……他是我的儿子,像我。”   嘉禾轻哼了一声:“你很得意嘛。”   沈云亭笑着回道:“自然。”   说完他又谨慎地补了一句:“但我们愈宝那么好,大部分功劳都是夫人你的。”   花言巧语……   嘉禾轻哼着笑了声,捻起梅花盒里的桂花藕粉糕咬了一小口。只那原本清甜的桂花藕粉糕一入口,嘉禾忽觉有些反胃。   那桂花藕粉糕的味道变得怪怪的。   沈云亭注意道嘉禾轻皱的眉头,放下手中书册,忙问:“夫人怎么了?”   嘉禾捂着胸口朝他摇了摇头:“无事。”   话虽如此,嘉禾却在心中细想着,算算日子月信已迟了好几日,她这想吐的反应很像是害喜。   嘉禾想起上个月月初,她刚去愈宝的小房间看着愈宝睡下,而后梳洗了一番回到卧房躺在榻上休息。   深夜,沈云亭忙完一切回房,轻轻躺在她身侧,唇凑近她亲了亲她细小的耳垂。   嘉禾迷迷糊糊地望向他,嗓音带着刚醒的鼻音:“你回来了。”   回京这段日子,沈云亭重新接受丞相一职,多少有些忙,这几日每日都是深夜才归来。   “嗯。”沈云亭轻声在她耳畔回了句,紧接着细细密密的口勿便落了下来,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嘉禾面颊泛红:“唔……你不累吗?这么晚还要?”   沈云亭解开她里衣的衣带:“不累。”   “非要现在么?”嘉禾呼吸快了起来。   沈云亭回道:“嗯。”   “我们是时候再添个孩子了。”沈云亭道,“我细算过,今日是你的好日子……”   你倒是挺老实,心思未免太深了些,这日子连她自己都没算着,嘉禾心想。   “好日子不可错过,对吗夫人?”他边问着边将嘉禾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   屋内潮且热,嘉禾红着脸,拖着细碎地声音应道:“应、应该……对吧。”   沈云亭满怀期盼地笑了声,靠近她耳畔征询道:“若有了,叫她穗穗好吗?”   嘉禾抓着枕头咬着唇,这都还没有已经连孩子名字都起好了,也太快了。   “为什么要叫穗穗?”   沈云亭挺身:“哦,因为是我的小禾苗结成的,所以叫穗穗。”   “你知道的,稻穗结之不易。”他正经的嗓音从薄唇中滑出,“需先加水润泽,松土耕耘,而后再将稻种播于沃土之上。”   嘉禾:“……”怎么觉得哪里奇奇怪怪的。   沈云亭清冷的眉眼沾了欲,嗓音低且沉:“我们到哪一步了?哦,水润了土松了该撒种了,对吗夫人?”   嘉禾好气,这种话是怎么给他要问出口的?   混蛋!   嘉禾满脸通红伸手捂住了耳朵。   与此同时,“吱”地……   最后一步圆满完成。   小禾苗结穗记拉开序幕。   ……   嘉禾从记忆里回过神,低头看了眼平坦的小腹,余光扫向正为愈宝像他沾沾自喜自鸣得意的沈云亭。   若是让沈云亭知晓穗穗发芽了,他定然更得意了。   嘉禾虽已有六七分确信自己又怀了身孕,只不过这事得谨慎,需找个经验老道的大夫再仔细看看确认一番,别没得只是肠胃不适,白白空欢喜一场。   愈宝上私学的事确定了下来,嘉禾同玉筝商量了一番,让愈宝同映映和照照上同一个私学。   那私学的先生学问好,对三四岁的孩子也耐心,平日多教孩子一些简单的字和道理。   三日后,愈宝第一日去私学,一大早小愈宝身上背着一只小书袋由他丞相爹爹亲自领着去了私学。   嘉禾送走了父子俩,同半芹一道出门去了城中最大的医馆。   这几日她忙着准备愈宝上私学之事,到今日总算闲了下来去医馆好好查查。   马车内,听闻嘉禾要去医馆,半芹忧心道:“夫人可是哪里不适?”   嘉禾低头望向小腹,抬手轻抚了上去,回道:“也许……”   半芹见此,立刻猜到了嘉禾的意思,惊喜道:“太好了,这真是天大的惊喜,大人知道吗?”   “尚未。”嘉禾道,“万一是我猜错了便是空欢喜一场。”   嘉禾一点也不着急,该有的总会有,若是没有也不强求。   不过等到进了医馆让大夫把了脉,确定了这不是一场空欢喜,她肚子里是真的又有了孩子。   有身孕的妇人心思异常敏/感,不知怎地嘉禾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段遥远且隔世的记忆。   她曾经对着沈云亭满怀希冀地许愿:等我们将来回京成了亲,还会有孩子。我们生两个,一个妞妞和一个壮壮,一个小小的你和一个小小的我。   好像现在一切都要实现了。   嘉禾在医馆开了几副安胎止吐的药,而后同半芹回了丞相府。   孩子到来前,她得提前做好准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嘉禾回了府去了趟丞相府仓库,看看还缺哪些东西。   临近黄昏,沈云亭牵着愈宝的小手回府。愈宝一进门就放下身上的书袋,一蹦一蹦地跑进屋里找嘉禾。   “阿凉人呢?”愈宝一天人生头一回一整天看不见阿娘,好想念阿娘。   半芹笑着指了指府库:“夫人在里头呢。”   沈云亭微瞄了眼半芹,见她似乎有话想对他说却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半芹捂嘴笑:“您自己去问夫人。”   沈云亭微愣,心颤了颤,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抱起又白又胖的愈宝,快步朝府库走去。   到了府库,愈宝挣扎着从爹爹身上爬下来,小手推开门,抬起小胖腿跨进门槛,吧嗒吧嗒跑着冲到嘉禾怀里。   “阿凉,愈宝好想泥!”   嘉禾接住儿子,抱在怀里香了香他的小胖脸:“阿娘也想你,今日在私学可听话。”   愈宝点点头:“很听话的。”   沈云亭走了上前,坐到嘉禾身旁:“先生说愈宝很聪明也很乖,夸你教导有方。”   嘉禾老实道:“是你教得好。”   沈云亭回她:“是你生得好。”   嘉禾抿唇朝他笑了笑。   “你今日怎么忽然来了府库?”沈云亭忽问嘉禾。   嘉禾指着自己方才从府库翻出的精致棉布道:“我得提前准备呀。”   沈云亭看向棉布,微一思索,想到了一个答案,他试探着问:“你要准备什么?”   嘉禾摸了摸愈宝的脑袋,抬头望着沈云亭道:“得准备小棉衣,小裤子,小鞋子,小平安锁,小金镯子。”   准备这些东西的理由不言而喻。   沈云亭从心底漾开一阵笑意:“哦,原来要开始准备了。”   嘉禾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微垂着眼红着面颊,羞道:“穗穗在里面了。”   沈云亭一把将她锁进怀中,笑出了声,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多谢夫人。”   愈宝睁着同嘉禾一样滚圆水灵的眼睛,歪着头奶声奶气地问:“阿凉要小棉衣,小裤纸,小鞋纸做什么呀?”   沈云亭刮了一下愈宝同他一样直挺的鼻子,笑着答道:“愈宝要当哥哥了,阿娘肚子里有了弟弟或妹妹。”   愈宝听懂了,很快他的身后就要跟着条小尾巴了。   愈宝抬了抬自己的小胖胳膊,信誓旦旦地道:“叠叠阿凉放心,愈宝会好好保护她的。” 第93章 番外8   嘉禾从府库出来身上沾满了不少积灰,便去了净室清洗沐浴。   沈云亭抱着愈宝去书房温习他今日在私学学的功课。愈宝乖乖巧巧地坐在小椅子,小胖手捏着笔认认真真练起了字。   嘉禾在净室中沐浴了一番之后,换上轻薄素净的长裙回了卧房,她坐在镜前擦着湿发,未过多久沈云亭进了屋。   嘉禾回头瞥了他一眼:“愈宝呢?”   沈云亭回道:“练了会儿字,趴在桌上睡着了,我让半芹抱他回小屋睡了。”   嘉禾“嗯”地应了声。沈云亭走上前接过她手中柔软的棉布,替她擦发。   入冬天寒,恐嘉禾受凉,沈云亭将她的发一丝一缕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小心翼翼抱着她上了卧榻。   “夫人有了身孕,需多休息少操劳。”沈云亭劝道。   嘉禾道:“那也不需要如此夸张,天还未暗便要躺卧榻上休息。从前有愈宝的时候也没有这副样子。”   “这回不一样。”沈云亭轻轻摁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这回不必像在察哈国怀着愈宝时那般艰辛,很多地方需你操劳忍耐,现在我能给你更好的日子。”   嘉禾摸着肚子,低头嘿嘿笑了声:“已经过得很好了。”   京城盛传沈相惧内,其实他不是怕她,更多的是忍让和包容。这些年他同她都在变得更好。   有孕不代表没手没脚,能自己办的事嘉禾还是想自己去办。   嘉禾弯腰从卧榻边上抱起方才从府库找来的小箱子,箱子里头装的是一些贵重柔软的锦缎。   她准备用这些锦缎替未出世的穗穗做些小鞋小衣服。她自己缝的小衣服,针脚细密隐秘,不容易硌着孩子。   嘉禾翻着锦缎挑着合适的颜色,忽一愣从箱子里翻出了一只锦囊。   沈云亭看向嘉禾手中锦囊,问:“这是?”看起来不像是嘉禾的针脚和刺绣。   嘉禾盯着锦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答道:“这个锦囊似乎是几年前在边关之时温潭给我的。他说这是他先生让他给的。”   “我与温潭的先生未有过交集,再那时凉州危急,我忙着在伤兵营替将士们疗伤换药,无暇顾及其他,便先将这个锦囊收了起来。”   “之后战事结束,你被带进天牢,我心急如焚,哪还记得这个锦囊。这个锦囊便一直收在府库里未打开看过。”   沈云亭记得温潭那位从不露面的先生,是温潭的夫人。他前两个月听白城前来述职的官员说温潭与他夫人刚添了个女儿。   时隔多年嘉禾打开锦囊,锦囊里头似乎装着什么东西,嘉禾伸手将装在里头的东西取了出来。   是一张小纸条,纸的颜色已经泛黄。   嘉禾将折叠的纸条打开,纸条上写着三个娟秀的小字——   对不起。   纸条背面还写着另外四个字——   万事如意。   嘉禾看着上头的字迹久久无言,神色微变。   沈云亭看向她:“怎么了?”   嘉禾垂着眸捏着纸条,良久之后回道:“这个纸条上的字是银朱写的。温潭的先生是银朱。”   沈云亭“嗯”了声,面上没有太大的惊讶之色。   嘉禾望向沈云亭道:“你早就知道了?”   沈云亭回道:“隐约猜到一些。”   他顿了顿理着思绪对嘉禾道:“前世我曾与温潭熟识,他家中务农,后入京赶考中了进士,一生致力于农桑,种出过一种旱稻,救过饥荒。陛下很赏识他,想封他做户部尚书,却被他拒了。”   “他这人很有意思,别人上京赶考多少为了博个前程,他却是为了个女子。陛下问他为何不愿做大官,他答说:佳人已逝,没意义了。”   “前世温潭到死都未娶妻,也没人知晓他的佳人是谁。”   “今生在白城时倒是挺他提起过,他年少时去京城游玩偶遇一位姑娘,一见那姑娘就误了终身,非卿不娶。”   嘉禾眨了眨眼:“可光凭这些也猜不到啊。”   沈云亭捏了捏嘉禾的脸颊,笑道:“光凭这些只能断定温潭娶的女子必然是他心悦的那位女子,以及那位女子是京城人士。可你知前世我第一次遇见温潭是在何地?”   嘉禾顺着他问:“何地?”   沈云亭道:“在江太傅的寿宴之上。”   “温潭这人特立独行从不与人应酬脾气怪得很,这样的人却去做了江太傅的门生,我猜他心悦之人大约与江太傅有关。”   嘉禾看向窗外,成对的麻雀正停靠在树枝上叽叽喳喳。   似乎很多事冥冥之中皆有关联。   银朱离京后便与江太傅府断了关联,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江太傅也从未派人去寻过她,仿佛从未有过她这个女儿。   去岁江太傅纳了房貌美小妾,那小妾为他添了位小公子,听说江太傅对那位小公子疼爱有加给予厚望。   嘉禾对银朱感情复杂,一时五味杂陈。   沈云亭低头啄了啄她的唇瓣:“想什么呢?”   嘉禾伸手捧住他的脸,回给他一个吻,轻声回道:“想能被人爱着挺好。”   沈云亭加深了这个吻,我会一直爱你,他心想。   *   日子一天天过去,穗穗安安分分在嘉禾腹中长大,嘉禾害喜倒还好,只是总觉得犯困。   嘉禾躺榻上休息的时日多了,照看愈宝这个重担便正式落到了沈云亭身上。   沈云亭边忙公务还需分神盯着愈宝读书习字。   臭小子平日最喜欢在阿娘面前卖乖,轮到对着他时就喜欢变着法子折腾他。   愈宝正是对任何事都好奇的年龄,总会问他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比如:“叠叠,为什么蚊子喜欢咬愈宝?”   他不知道。   再比如:“叠叠,为什么愈宝长得这么像你?”   他是他儿子,长得不像他难道像他的小木剑叔叔吗?   还比如:“叠叠,愈宝为什么会有弟弟妹妹,弟弟妹妹是从哪里变粗来的?”   “……”他不想答。   自嘉禾有孕起,愈宝就乖乖地跟在爹爹身边,不去打扰阿娘和肚子里的小宝宝休息。   沈云亭信誓旦旦地同嘉禾保证,自己照看愈宝照看得很好。   嘉禾起初很放心,知道某次无意间看见了愈宝的功课。   愈宝在私学读书习字,除了每日需练写先生教的字之外,隔几日还得学写一句话杂记。   一句话杂记,多记的是些生活琐碎。   嘉禾无意间翻开了愈宝的杂记,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   在嘉禾心中沈云亭同愈宝应该是父慈子孝的样子,直到她看见愈宝的杂记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父父好凶,口宝好怕,口宝不喜欢父父了。   他太小了还不会写愈宝的“愈”字,只画了个小圈代替。   嘉禾:“……”   她忙拉来沈云亭皱眉问:“你都对愈宝做什么了?他这么害怕你?”   沈云亭风轻云淡道:“没什么,前些日子他粗心写错了字,我训了他训得语气很重,他哭鼻子了。”   嘉禾瘪了瘪嘴,静下心道:“你好好同他说便是,为何要把他凶哭?”   沈云亭垂眸,他自以为要求并不高,幼时他若是写错一个字,怜娘便拿针刺狠刺他。于是他习惯了严苛对待任何事。   时至今日都未从过去的阴影中彻底走出来。   嘉禾望着沈云亭,见他神色有异,微顿了顿,抬手将他环抱住:“我在,思谦。”   沈云亭顺势接住了嘉禾,将她紧抱着。   他总会从过去彻底走出来。 第94章 番外9   愈宝正在小书房练字,小小一个人独自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小胖腿离地面一尺远,憋着嘴两眼泪汪汪地写字。   他方才学写兔子的“兔”,少写了一个点,写成了“免”,被爹爹狠狠责骂了一番。从前爹爹一点也不凶,自从他开始读书认字之后,爹爹就像变了个人。   愈宝心里委屈,眼泪像珠串似的吧嗒吧嗒掉下来,下决心不要再喜欢爹爹了。   “嘎吱”一声小书房的门被人推开,愈宝抬头望去望见了爹爹的身影。   愈宝翘起小嘴巴,倔强地抬手抹掉眼里的泪水,害怕又要挨爹爹的骂,忙低头继续练字。   沈云亭推门而入,瞥见儿子那副样子,垂眼叹了口气,轻手轻脚走近儿子的书桌前。   愈宝正在写自己名字里的“愈”字,沈云亭一走近他就想起爹爹凶巴巴的样子,小胖手抖了抖墨汁滴在宣纸上,写在纸上的字立马晕了开来。   字糊了爹爹怕是又要凶凶地教训他了,愈宝委屈地一瘪小嘴,忘记自己是个小小男子汉了,眼眶红了红。   见愈宝眼睛发红,沈云亭心里沉沉的,他缓缓走上前将整只胖愈宝抱了起来,搂进怀里拍了拍,而后抱着愈宝一起在椅子上坐下,让愈宝坐在他膝盖之上。   沈云亭抬手轻轻摸了摸愈宝的小脑袋,怀着愧意对怀里的愈宝道:“是爹爹不好,不该那么凶你。”   愈宝水汪汪的眼睛顿时睁得老大,愣愣地抬起头看向爹爹,小奶音细细地道:“真的吗?”   沈云亭点头“嗯”了声。   “往后愈宝写不好字,爹爹慢慢教你。”沈云亭抬手捏住愈宝的小手,把着他的手写下一个“愈”字。   愈宝看着爹爹写的字,端正又好看,张了张嘴:“愈宝也能写得像爹爹那么好看吗?”   “自然是能的。”沈云亭笑了笑答道。   愈宝拿着笔破涕为笑,马上又喜欢上了爹爹。   沈云亭温柔地看着怀里的愈宝,他一定不会让愈宝同他一样。   父子俩一起练字,练了好一会儿,愈宝忽然眨巴着眼抬头喊了他一声:“爹爹。”   愈宝渐渐长大,口齿开始利落起来,已经不会将“爹爹”喊成“叠叠”了。   沈云亭回道:“嗯?怎么?”   愈宝托着自己两坨小巴掌肉,认真道:“再过几日就是阿娘的生辰,愈宝想画画送给阿娘,爹爹教愈宝画画好不好?”   沈云亭应道:“好。”   “太好了。”愈宝笑嘻嘻道,“愈宝最喜欢爹爹了。”   沈云亭眸光浮动,温和笑了笑,不再别别扭扭,大方地回道:“爹爹也爱愈宝。”和愈宝的阿娘。   *   此时此刻,愈宝的阿娘正躺在院子里的吊椅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穗穗大了,嘉禾的小腹渐渐鼓了起来,身体变得不如从前轻盈,也比平日更容易累。   嘉禾正闭眼躺着,半芹匆匆跑了过来道:“夫人,骆将军来了。”   骆远怎么忽然来了府上?   嘉禾闻言直起身朝正堂走去。   正堂处,骆远挺拔的身躯堵在门前,他一脸萎靡背着包袱,见着嘉禾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小禾苗。”   嘉禾望了眼骆远身后的包袱,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骆远叹了口气:“求丞相府收留。”   嘉禾:“……”   骆远与永宁侯府和丞相府交情匪浅,他都撇下脸这么说了,嘉禾自然没有什么理由拒绝。   让半芹找了间空置的客房给骆远。   晚膳时沈云亭看见自家膳桌上多出来的昔日情敌,冷眼道:“你怎么在这?”   骆远抬头瞥了沈云亭一眼:“沈大脸,别这么小气嘛,收留我住几日你也不会少块肉。”   沈云亭低头瞥向膳桌上夫人亲手做的小酥饼,轻轻冷哼了声。是不会少块肉,但是会少块饼,夫人做给他的饼。   而且……   方才还嚷着爹爹最好,愈宝最喜欢爹爹的儿子,眼巴巴的就跑到小木剑叔叔身边去了。   嘉禾轻轻戳了戳沈云亭的手臂,低声对沈云亭道:“他有难处。”   沈云亭冷笑了声,到底是什么难处,让骆大将军有家归不得,连永宁侯府也不去了,拉下脸面投奔他丞相府?   别是这么多年还贼心不死吧。   沈云亭这却是错怪骆远了,其实骆远也不想来丞相府看他这张臭脸,这不是实在没办法才不得不躲到丞相府。   这事说来话长,得从三四年前说起。   四年前,骆远受李询之命前去城外苍云山黑风寨剿匪,他带着一队精兵不到三个时辰就将满山的恶匪一网打尽。   完成任务后,骆远同几个一同剿匪的将士在山脚下喝酒庆祝。几个将士酒量不如他好,喝了没几坛就趴下了。   骆远只是有些微醺,走去山路上吹风散散酒意。   谁知道他刚走到山路边上,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他警觉地循声望去。   山路中央停着一座银漆轿子,轿子前面躺着几具丫鬟婆子小厮的尸体,一名从黑风寨逃出来的流匪正背着大刀想要对坐在轿子里的黄衣小娘子劫色。   那流匪嘴里说着:“小娘子若是乖乖从了我,也免你受皮肉之苦。”   轿子里肤白貌美的小娘子,惊惧地望着凶狠的流匪,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只是话还没说出口,骆远的刀便刺穿了流匪的胸膛。   血雾飞洒中,骆远踹开杀人如麻的流匪,朝轿子里的小娘子问道:“你没事吧,不用慌,他死了。”   那小娘子细长漂亮的丹凤眼微眯,看向红着脸醉醺醺的骆远,开口问:“你是……”   “哦,你问我啊。”骆远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报家门,“我乃京城军营中将,奉陛下之命前来剿匪,恰巧碰见姑娘你遇险,路见不平总是要拔刀相助的。”   轿中的小娘子微愣了愣,低下头眨了眨眼:“那你……叫什么名字?”   骆远爽朗一笑,没想太多便道:“我叫骆远,骆驼的骆,远方的远,好记吧!”   那小娘子轻声回了句:“确实好记,忘不了了。”   未过多久,那小娘子家中之人寻了过来,将受惊的小娘子和地上不幸落难之人的尸体都带了回去。   这事骆远本没放心上,只当是路上偶遇的一件小事。   只是没想到自那日过后,他的身边便发生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事。   那时候骆远还未在东街安家,只在城东附近与同僚一道租赁了一间两进两出的小院子当做居所。   他每日走在回家路上都觉得有什么人在跟着他,可是一回头又见不着什么人。   骆远一直以为是错觉,直到他每次回家,总能看见膳桌上摆着各式各样他不常见的山珍海味。   同僚跟他一样没什么存银,自不会是他好心准备的。他问同僚,同僚却笑笑什么都不肯说。   这山珍海味来得奇怪,骆远自是不敢吃的。   连着被送了一个月的山珍海味,骆远实在忍不住了,假装离家偷偷躲在街角深处,终于看清楚了日日送来山珍海味的是何人。   那人身上穿着安王府侍从的衣服。   骆远心中疑惑渐深,安王乃是陛下亲叔叔,其母出身书香门第,故而安王也更偏爱文士,不喜武将粗糙。   他同安王府素无交集,安王府的侍从怎会日日送山珍海味过来?   抱着疑问,骆远去了安王府求见安王。   安王府守门的下人见骆远来了,神色微变,对骆远说:“请您在这稍事等候,我这就去禀报郡主。”   骆远这才想起,前几个月安王外出游历至今未归,安王妃死得早,如今府里应是安王独女嘉诚县主当家。   过了一会儿,守门的下人从里头跑了出来,朝骆远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将军,郡主有请。”   骆远随下人穿过王府长廊来到王府正堂。正堂上首坐着位秀丽貌美的姑娘,丹凤眼翘鼻梁点绛唇,头上簪着一只小巧精致的百灵步摇。   骆远刹一见只觉得郡主有些面熟,再仔细一看他想起来了。   这位郡主不就是上回他在山路上救下的那位小娘子。   骆远从前草莽出身,不过这些年在京中也识得了许多礼。忙客客气气恭敬地对坐在上首的嘉诚郡主道:“上回末将不知轿中人是郡主,言语间多有失礼之处,还望郡主见谅。”   骆远本想皇家郡主高高在上,定然看不惯他这种粗人,很自觉地站远了点。   谁知却听到嘉诚郡主银铃般清脆的笑声:“骆将军哪有失礼?我觉得不失礼,倒是……”   骆远喉头微紧,紧张地望向嘉诚郡主。   “倒是可爱得紧。”嘉诚郡主凤眼一抬笑道,“我喜欢。”   这句话无异于平地一声雷,骆远觉着自己耳边仿佛响起了一阵惊天雷,吓得往后连退几步。   这喜欢来得也来突然了,骆远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姑娘家也是要脸面的,总不能粗声粗气讲话。   于是骆远忙学着沈大脸斯文的样子,别别扭扭地笑了笑道:“多谢郡主抬爱,只是末将实在受不起。末将只是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罢了,这点小事郡主不必挂怀在心。”   嘉诚郡主眨了眨眼,盯向骆远,她渐渐靠近,身上书卷香也随之朝骆远袭来。   她笑了笑道:“怎么能不记挂于心呢?按理说,这救命之恩,合该以身相许啊!”   “啪嗒”一声,骆远无措地碰坏了身旁桌几上的茶盏,全身吓得抖了抖。   “……”   以、以身相许?   骆远早已不是从前未受教化的野蛮匪头,尊重姑娘是必须的,娶妻得正儿八经三书六礼才行,绝对不能再干强抢之事。   他还真没想过,救个姑娘就能得个媳妇!   人家姑娘千娇万贵,这万一人家姑娘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就不好了。   于是骆远忙劝嘉诚郡主清醒:“末将粗人一个,实在与郡主不合适。”   谁知话音刚落便听嘉诚郡主回道:“粗人?粗人好啊,我就喜欢粗人。”   骆远:“……”   这绝对是上天派来克他的克星。 第95章 番外10   这辈子头回听到姑娘家说喜欢他,骆远整个人惊呆了。   这天晚上,骆远做了个梦,梦见嘉诚郡主弯弯的眉下,漂亮的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是勾魂妖精一般牵引着他靠近。   她娇笑着,嫣红的唇瓣越离越近,衣袖中的书卷香将他整个人包围。   “扑通”心猛跳了一下,睡梦中的骆远滚到了床底下,醒了过来。   骆远睁开眼揉了揉摔疼的脑袋,叹了一口大气,竟然做起了这般香/艳的梦,实在不太妥。   他觉着自己年纪越大,火气越旺了。从前他喜欢小禾苗的时候也没做过这种不太好的梦。   提起小禾苗,骆远想起前次听阿兄说小禾苗肚子里怀了沈大脸的孩子,骆远作为孩子的叔叔,精挑细选替孩子买了把小木剑作为他的出生礼。   小木剑一来防身二来辟邪,可护佑孩子平安长大。   天亮了,骆远想皇家郡主喜欢他说不定只是一时意气和冲动过几日便好了,他还是不要主动招惹人家,免得影响人家声誉。   他托人带话给嘉诚郡主,说郡主的心意他领了但是山珍海味就不必再送了,他也吃不惯。   就这样骆远暂将此事放下了,还是继续过他平淡快活的日子。每日去军营操练,夜里回来无心无事倒头就睡。   几个月后,李询为小太子办百日宴,百日宴上开了场马球赛。骆远代表京城军营的将士出战马球赛。   巧的是,他正好和嘉诚郡主凑了一对。   小郡主文弱纤纤,轻声细语地对他道:“阿远,马球我不太会,可我想要那个彩头。”   骆远五大三粗根本没怎么留意到人家姑娘称呼有异,只想着要赢了这场比赛替京城军营争光,顺带着帮队友将彩头赢过来。   他信誓旦旦地对嘉诚郡主保证:“放心吧,有我在想输都难。”   他不知自己讲这话时,郡主眼睛里满满都是光彩。   一场激烈的马球打下来,骆远一直护着小郡主不受伤,之后也毫无意外拿下了彩头。   比赛结束他满头大汗从马上下来,将作为彩头的玉簪给了小郡主。   “给,你要的彩头。”   小郡主笑着接过玉簪将玉簪簪在了绾起的发上,将手上的水袋递给骆远,道:“累了吧,喝些水解解渴。”   骆远不疑有他,直接接过水袋喝了整整半水袋。   嘉诚郡主眼波微动,柔着声问:“好喝吗?”   骆远点点头,咕嘟咕嘟喝着水,这水有股淡淡的茉莉味,喝着沁人心脾。   嘉诚郡主眼一眨:“我喝过的。”   骆远:“……”   “噗嗤”一声,骆远身子一抖,嘴里的水喷了出来,“咳咳”捂着胸口咳个不停。   一时间手足无措嘴唇上一热脸憋得通红。   这水她喝过,那岂不是……   这可是他的第一次!   嘉诚郡主漂亮的眼睛盯着他,抬手将丝帕递了过去:“擦一擦。”   骆远闻见帕子上的香味,红着脸退后了几步,结结巴巴地回道:“不、不……”   骆远望了小郡主一眼,头一回与女子有那么亲密的接触,他一个大小伙羞得不行,转身跑开了。   耳后传来嘉诚郡主低低的甜笑声。   骆远跑回了家,连忙拿冷水洗了全身,总算平复了心绪。   自那之后小郡主娇娇甜笑声便时常出现在他耳畔,她常来军营看他,给他带些他需要的物件。   物件虽小,但心意却重。   骆远记在心上,还觉得心里挺高兴的。同僚打趣他说:“远哥艳福不浅啊!”   骆远虽然平日五大三粗的,不过提到姑娘的事还是会羞的,忙回道:“别瞎说。”   “好好好,我们不说。瞧你这羞的。”同僚几个笑了笑,忽有人叹了句,“这姑娘虽好,可咱们这样的粗人要不起。”   骆远一愣:“为何?”   他心思单纯,平日除了练武带兵,不怎么留意男欢女爱。在他看来,彼此有意,想在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将来会有出息,会给人家姑娘好日子过,会让人家姑娘以他为傲的。   同僚们你一句我一句道。   “安王皇亲贵胄,自来喜文人厌武夫,怎么会要一个乡野武夫。”   更何况他从前还是土匪罪臣之后。   “就算舔着脸入赘,人家也未必看得上你,这以后日子能好过吗?俗话说得好,结亲是两家人的事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   骆远想这话说得也有道理,这也怪不了人家挑剔。人家辛辛苦苦将独女养大,自然是希望女儿将来能找个门当户对的良人。   “身份不配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听闻嘉诚郡主之前不是在同武昌侯嫡子议亲吗?”   前面那些话骆远还没放在心上,这话一出他心凉了。   “人家说不定只是觉得日子无力一时兴起罢了,皇室中人咱也惹不起。”   骆远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拿得起放得下。   次日,骆远恰巧接到了李询的调令,调他去益州剿匪,这一去怕是得要个两三年。   临去益州前,骆远到安王府找了嘉诚郡主。   骆远主动来找,嘉诚郡主面上带笑迎了出来:“阿远找我?”   “我是来同郡主道别的。”骆远低头道。   嘉诚郡主眨眼愣了愣:“道别?”   骆远道:“护佑山河乃是军中将领的责任,职责所在不得不去。明日我便去益州剿匪,得两三年不在京城。”   嘉诚郡主脸上的笑慢慢消失,小声“哦”了句。   “你这般忠肝义胆,我更喜欢了。”小郡主对着骆远道。   骆远顿了许久,最后只挠了挠头,温声道:“听闻郡主此前在议亲,我再此祝郡主觅得佳婿,末将先告辞了。”   说罢骆远潇洒地走了,次日天未亮便随军出了城。   这一走便是三年。   三年后骆远得胜归来,被李询封做了镇威大将军,今日不同往日他有了地位又在京城东街安了家。   替骆远说媒之人络绎不绝,他却迟迟未成亲。他回来后,小郡主派人来请过他几次,骆远想着三年前自己早已与人家姑娘诀别,话都说得很明白了,没必要再纠缠,便避着没再打扰人家姑娘。   骆远二十四岁本命年的生辰,正好是大年初一,阖家团圆的日子他却没家,只好一个人去酒楼快活地点上一桌子好菜,来了几坛好酒。   骆远喝得醉醺醺的,迷迷糊糊间似乎出现了幻觉。   好像小郡主忽然出现在了他眼前,替他擦掉身上的汗和滴落的酒水,细心温柔和梦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骆远呆呆地道:“怎么喝醉酒还会做春/梦?”   “春/梦?”眼前的小郡主咯咯一笑,缓缓凑近他在他唇上印上淡香口脂,“是不是这样的?”   骆远唇上一软,脸烧得通红,懵了片刻直接昏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骆远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绣花大锦被之上,四周散着熟悉的淡香。   未过多久,小郡主推门进来,端了碗醒酒汤给骆远。   “阿远,你醒了?”   骆远愣了半晌:“这里是?”   小郡主道:“我家客房。”   他怎么会在人家姑娘的客房?骆远捂着昏沉的脑袋,看向不远处的铜镜,铜镜中映照着他的脸。   他唇上分明印着嫣红的口脂。   骆远:“……”   昨晚的一切竟然都是真的,小郡主她……亲了他!   他看向小郡主,见小郡主笑得羞涩,顿时心跳如鼓。   可这不行啊!万万不可啊!   骆远外套都没来得及披上,就灰溜溜冲出门外。他想他要好好冷静一下,避避风头才是,再这样下去他怕自己把持不住要抢人未婚妻了!   想来想去,家里容易被小郡主找到,永宁侯府郡主也能找到,最后骆远灵机一动躲到了丞相府里。   然而他还是小看了嘉诚郡主的行动力。   晚上,骆远正洗完澡躺在丞相府客房睡觉,忽然有人扣响了他的门。   他起身去开门,见到了半夜来敲他门的沈云亭。   “沈大脸,大半夜你搞什么鬼?”   沈云亭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安王府来信说,嘉诚郡主忽染重病……”   沈云亭话尚未说完,骆远便冲出了丞相府朝安王府而去。   匆匆赶到安王府,还未等门房通报骆远便冲到了小郡主房前,扯开守门的婢女婆子:“别挡着,让我进去!”   “让他进。”房中传来一声细弱的女子声音。   骆远顾不了那么多,冲了进去。   谁知刚进去,就有人冲进他怀里。他低头一看,见是嘉诚郡主,微怔道:“你、你……不是生了重病吗?”   “重病?”嘉诚郡主摇摇头,“没有呀。”   好你个沈大脸竟然骗他。   不过嘉诚郡主没病,骆远也送了口气:“你没事就好,我先走了。”   话毕,他正要离开,手却被小郡主紧紧拽住。   “来都来了,还走什么?”   骆远低头:“这不妥。”   小郡主看穿了他的别扭,道:“我未遇见你前,爹爹是曾想替我议亲,不过我没答应。”   “大傻瓜,我要你,懂了吗?”她直白道,抬手摁下骆远的头,垫脚覆上了他两片柔软的唇瓣。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大结局全文完了!生妹妹了。   谢谢朋友们一直以来的支持。   害,没想到在网页输入我的文名,出现的信息条竟然是“重生后渣夫变了手子丁”!   呜呜呜呜,尔康流泪.jpg 第96章 全文完   骆远唇上一软,生辰那夜的记忆涌了上来。这种事怎么好总让女子主动,他顺手拉了一把怀里的小郡主毫无章法地猛亲了起来。   小郡主被猛袭过来的骆远弄得措手不及,连连往后退,退到榻上,两人一同滚了进了帐里,亲了好一会儿才放开彼此……   是夜,丞相府。   骆远夜里闹出那么大动静,惊醒了睡梦中的愈宝和嘉禾。   愈宝伸伸胳膊打了个小哈欠就继续躲进小被子里睡了。   嘉禾套上外套和棉绣鞋推门出去看,却见沈云亭站在客房门前。   “怎么了?”嘉禾抚着微微鼓起的小腹朝沈云亭问道。   沈云亭笑着答道:“哦,骆远他有事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客房不必再替他留了。”   嘉禾懵懵地应了声,抱着肚子转身慢吞吞地走回了房。   沈云亭微眯着眼盯着自家夫人的背影,唇角微微扬起得逞的笑。   他可费了一番功夫解决掉了昔日情敌,从今以后大约不会再有人再来同他抢小酥饼了。   沈云亭走上前,从身后将嘉禾打横抱起,低头啄了啄她的唇瓣:“走吧,回房。”   嘉禾稳稳地靠在他怀里应了声:“好。”   沈云亭抱着嘉禾回了房,轻轻把怀着身孕的嘉禾放到榻上。   夜深烛火晃悠,晃得人心颤,穗穗在阿娘肚子里有些大了,长得稳稳当当的。夫妻间有些时候难以自控小心些也是可以的。   沈云亭低头轻轻覆上了嘉禾的唇,入侵与她相融。   嘉禾忽抬手推了推沈云亭。   沈云亭微愣,松开嘉禾:“怎么?”   嘉禾微张了张嘴,指着隆起的小腹:“穗穗动了……”   这是穗穗自跑进阿娘肚子里以来第一次动得那么起劲。   来日方长,沈云亭停下动作低头小心吻了吻嘉禾隆起的小腹,欲色渐褪,轻笑了声,温柔地对孩子说了声:“乖。”   而后揽着嘉禾抚着穗穗一起闭眼入眠。   穗穗顶了顶爹爹隔着肚皮覆在她身上的大掌,沈云亭掌心生热。   冬夜,相守在一起的日子总是暖意融融的。   正月十五元宵那日,在外游历多年的安王回了府。臭媳妇总要见公婆,骆远第一次去安王府给安王请安。   骆远紧张地不行,听说安王十分注重礼教和学问,他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惹“未来岳父”不高兴。   可出乎骆远意料的是,传闻中对乡野武夫十分厌弃的安王竟然对他出乎意料的热情。   才认识不到一刻钟就开口唤他做了“阿远”。   安王还大气地表示:“英雄不问出处,卫国不分文武。我就欣赏你这样的护国英豪。”   有其父必有其女,安王说这话时嘉诚郡主看着骆远的眼睛亮堂堂的。   安王对小男女之间的感情没什么意见,只交代了一句话:“你可要好好待嘉诚,若你敢负她……”   未等安王话说完,骆远抱拳行礼道:“我愿倾其所有娶她为妻,必不负她。”   话说的极重也极认真。   父女俩皆是一愣。   临走前小郡主在骆远脸上留下了一圈口脂。   骆远害羞地挠挠头:“够了够了,等咱们成亲再……嘿嘿嘿。”   嘉诚郡主笑弯了眼跟着“嘿嘿嘿”笑了三声。   *   那头丞相府,沈云亭嘉禾同愈宝一家三口一起围着正堂的小圆桌吃元宵。   吃完元宵,愈宝“扑通”从凳子上跳了下去,小胖墩一抖一抖跑出了正堂,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回来之时背后藏了些什么东西。   愈宝同自己爹爹对视了一眼,父子俩相视一笑。   嘉禾看向神神秘秘的父子俩。愈宝从身后拿出一卷画,捧到嘉禾跟前道:“祝阿娘生辰喜乐,愈宝和爹爹给阿娘备了生辰礼。”   嘉禾愣愣地接过愈宝手中的画卷,这是愈宝送给她的第一份生辰礼。   嘉禾眼睛一酸,觉得儿子个子小小却长大了。   沈云亭摸掉嘉禾眼睫上的泪珠,哄着道:“快打开画卷看看。”   嘉禾吸了吸微微发红的鼻子,依言打开了画卷,看着上头画的东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画上画的是她的小像,是愈宝画的。愈宝把她画得胖乎乎塌鼻子小眼睛歪脸的。虽不好看却能看出来画画的人画得很认真。   嘉禾好笑地瞥了沈云亭一眼:“你教他画的?”   “嗯。”沈云亭笑着点头应了,“这画画功略显稚嫩,布局还需再考究些,不过天赋十足,想来假以时日好好练练必能成器。”   有这么夸自己儿子的吗?嘉禾低头笑个不停。   愈宝眨巴着眼睛,小指抵着下巴,懵懵地问:“阿娘喜欢吗?”   “喜欢,很喜欢。”这是她今年收到最好的礼物,嘉禾笑着摸了摸愈宝胖乎乎的小脑袋。   愈宝开心得咯咯笑了起来,一下子扑进嘉禾怀里,低头抱住嘉禾微隆起的小腹。   他拖着小奶音问:“穗宝什么时候出来呀?愈宝想做大哥哥。”   沈云亭将母子俩连带着嘉禾肚子里的穗穗一起揽进怀里,轻声温柔的回道:“很快她就出来了。”   尚在阿娘肚子里的穗穗,翻了个身表示同意。   头一回摸到胎动的愈宝,呆了呆然后哗啦一下笑了开来。   一家人拥在一起度过了这个生辰夜,院里梅花开得正艳,似乎预示着来年是个好年。   次年春暖花开之时,接连传来好消息,帝后相敬如宾,后宫和睦,迎春花开满宫墙那日,皇后又新添了位小公主。   去岁是个丰年,百姓风调雨顺,大邺国运蒸蒸日上。如今大邺有仁心仁德的国君,亦有贤臣良将共同守着这片山河,往后定然会越来越好。   骆远和嘉诚郡主在入春时成了亲,这场婚事有人看好,有人唱衰。   嘉禾、永宁侯和安王一众人自然是盼着这对小夫妻日日蜜里调油的。尤其是沈云亭,在骆远大婚那日送了一份大礼金,只盼着他能同嘉诚郡主永永远远都恩爱如初,生生世世都不分开。   不过也有不少人背地里嚼舌根,说骆远一个匪头出身的小将军配不上皇室郡主。   门不当户不对,肯定成不了良缘。   很多年后,骆远狠狠打了那些唱衰之人的脸。他成了大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镇国大将军,身居高位夫妻恩爱儿女成双羡煞旁人。   *   嘉禾是去年入冬之时怀的穗穗,待到今年夏末一过,穗穗便急着要从阿娘肚子里出来。   穗穗出生那日离太医预估的临产日要早许多,这日早上嘉禾忽然发动了起来。   未料到穗穗会忽然降临,沈云亭尚未来得及同李询告假,这日他照常去上朝。   一得知消息,沈云亭立刻从早朝之上匆匆赶回家中,一路上心肝脾都揪着。孩子发动的早,嘉禾会不会生得艰难。   谁知他刚骑着马冲进府里,便从房内传来细细的婴儿啼哭。   稳婆出来报喜道:“恭喜相爷,夫人为您添了位小千金,好看着呢。”   虽已做了父亲,可听到这个好消息之时,沈云亭还是微愣了愣,忙问:“夫人可好?”   这是他最在意的。   稳婆忙回道:“好,夫人和小千金都好。小千金来得急却长得好胎位也正,夫人生得很顺利,这还不过一个时辰,便诞下了小千金。出血不多,应是无血崩之兆。”   她好就好。   顷刻间沈云亭欣喜溢满心间,撩开帘子去见嘉禾。   嘉禾脸上汗渍未干,正笑着抬手去握穗穗的小手。   沈云亭上前捉住她的手:“别乱动,好好休息。”   嘉禾笑了笑:“思谦,你快抱抱小禾苗结的穗穗。”   沈云亭从半芹手里接过襁褓中的穗穗,穗穗安安静静地呆在襁褓里,小脚丫踢了踢爹爹的胳膊。   很有力,沈云亭想将来他家这姑娘力气可不小。   沈云亭抱着眼睛弯弯的穗穗给嘉禾看,低头亲了亲嘉禾汗湿的额头,温柔道:“小禾苗了不起。”   春去冬来,穗穗茁壮成长,几个月大的时候小姑娘已经很会笑了。   穗穗笑起来的时候乖乖软软,个性比较粘人,最喜欢粘在阿娘身边,其次喜欢自家大哥哥愈宝。   愈宝每日从私学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去阿娘房里看妹妹,给妹妹摇小拨浪鼓玩。   每次一摇小拨浪鼓,穗穗便咯咯开心笑个不停,小手小脚手舞足蹈的,极惹人怜爱。   玉筝带着映映和照照来看穗穗时,不禁发出一声感叹:“这小丫头美得像爹爹,甜得像阿娘,往后怕是个倾国倾城的迷人精。”   沈云亭同嘉禾望了眼在摇篮里晃荡的小穗穗,相视一笑立刻明白了对方所想。   迷人不迷人不重要,只要穗穗能岁岁平安,年年如意便可。   正如玉筝所说,穗穗一岁大时已能看出是个极美的美人胚子,白皙如雪的皮肤,漂亮的长睫下一双明亮的眸灵动地转着。   穿上小襦裙,梳上浅浅的小辫子漂亮得不像话。   他爹爹对自己造的孩子很满意,在外总是不经意间炫耀几句。   骆远听得酸极了,刚暗骂了沈大脸几句,没过多久府中家丁便急急跑来告诉他,嘉诚郡主有喜了。   这下子骆远乐开了花,欢天喜地回了府,再也不要理这个该死的臭不要脸的沈大脸。   让你炫耀,我也有!   穗穗一岁多时,沈云亭同嘉禾为穗穗办了场周岁宴,周岁宴上众人起哄着要穗穗抓周。   抓周算是大邺的习俗,孩子满周岁了要抓周,孩子抓什么将来就有可能成为什么。   抓周多是美好的祝愿,所以抓周准备的东西,会是笔墨纸砚,小木剑,小算盘,小金锁之类寓意比较好的东西。   抓到笔墨纸砚说明孩子将来很可能会是个才女,小木剑说不准将来是个女将军,小算盘代表着孩子精通算术,小金锁则代表着孩子一生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桌子上摆满了这些个寓意好的物件。   永宁侯等众人围在桌子前。嘉禾把会自己爬来爬去的穗穗放到大桌子上。   穗穗穿着粉色绣荷小襦裙,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桌子上的东西。   她抬着小胖腿一点一点挪向桌子上摆着的东西,可她什么都没拿,只抬起头望了望自己的爹爹。   穗穗一点一点爬到沈云亭面前,笑着指了指爹爹的官帽“啊啊”叫了几声。   沈云亭微愣,将头上冠冕摘了下来。   穗穗一把就抓住了爹爹的官帽笑了起来,抬手朝自己阿娘招了招小手,表示自己想要这个。   众人皆惊,嘉禾一把抱住穗穗,问怀中的女儿道:“穗穗想要爹爹的这个?”   穗穗懵懵懂懂地眨了眨大眼睛,抱着爹爹的官帽不肯放手。   永宁侯开着玩笑道:“都说子承父业,穗穗将来怕是要接过思谦的衣钵,做个于社稷有益的大官。”   身旁众人也笑着附和道,夸穗穗虽小但有志向。   不过众人大多也没当成真的,毕竟大邺立朝至今从未有过女官,更何况是执掌朝政的女官。   就算穗穗似她爹一般出色,也不可能。   只是众人皆未料到,二十年后眼前这位小姑娘成了大邺史上第一位女官,之后更是接掌了大理寺,重新册立了大邺法令,于大邺后世司法功不可没。   与其兄沈愈,也就是后来的小沈相,共同开创了大邺天元盛世。   这却是后话,眼下穗穗还只是个喜欢粘在阿娘怀里在牙牙学语的小姑娘。   穗穗周岁宴后,中秋佳节将至,恰逢永宁侯要过六十大寿。   几个儿女便商量着,这次寿宴同中秋家宴一起办,取个团圆圆满的好彩头好寓意。   中秋那日,永宁侯府。   程景玄牵着玉筝,映映和照照跟在爹娘屁/股/后头。骆远和嘉诚郡主抱着刚出生的小女儿带着一大份贺礼前来。   愈宝领着自家刚会走几步路的妹妹,跑来找外公。   沈云亭同嘉禾住的离永宁侯府最近,一早便到了府里帮忙。   夜里圆月高挂,永宁侯府正堂里一片热闹。   今朝团圆,欢声笑语。   众人欢欢喜喜吃过团圆饭,一同到院子里祭月。   几个孩子拿着芝麻月饼笑嘻嘻地围着院中小亭打闹嬉笑。   嘉禾双手合十对着天上圆月虔诚许了愿。   沈云亭低头望了眼自家夫人,笑了声问:“许了什么愿?”   嘉禾眼睛里带着光:“愿年年有今朝岁岁有今日。”   “会实现的。”沈云亭轻声对她道了句,余光扫向不远处的孩子们,顿了顿趁孩子们不注意低头轻轻覆上了嘉禾的唇。   美好月色之下,嘉禾红了脸,轻轻回应了他的吻。   天上绽开中秋第一朵礼花之时,沈云亭轻轻松开了嘉禾。   嘉禾抬头望向天上璀璨礼花,礼花五色光芒映照在她脸庞之上,她整张脸熠熠生辉。   “思谦。”她道,“我从未想过有一日能同你这样圆满。”   沈云亭伸手与她十指相扣,默了默道:“日子还很长。”   余下的岁月,我都会与你圆满。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了,谢谢一直支持的朋友。   之后显示更新都只是修一点逻辑bug和字。   再见了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