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后我做了皇后》 作者:糯米的尾巴   一句话简介:我帮现任抢了前未婚夫的皇位 第1章 只怕是来者不善。   大梁景初十年,四月初八。   傍晚时分,夕阳西斜,帝都长安城东南,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驶向晋昌坊。   车厢内是两名妙龄少女,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生得琼姿花貌,青丝柔亮、肤若凝脂,柳眉樱唇精致如画,虽只薄施粉黛,却难掩与生俱来的绝色,此时正闭目养神。   另一人年纪小些,模样与她有几分相似,脸庞稍显圆润,带着尚未褪尽的稚气。   周遭寂静,唯余马车辘辘的声响,年幼的女孩暗自觑了姐姐片刻,当她已经睡去,便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放松肩背。   姐姐依然纹丝不动,犹如一幅静止的画卷。让人不禁怀疑,打从坐上这车,她的姿势就没变过。   女孩没好气地别过头。   她素来不愿与姐姐同行,因她美貌绝伦,一举一动又完美无缺,活像个假人,无论谁站在她旁边,都会被衬得黯然失色。   偏生父母最喜爱这副模样,还时常对她耳提面命,要她凡事都跟着姐姐学。   就像今天,尽管她内心百般抗拒,却只能仿照姐姐平日的装扮,以金步摇绾发,再穿一条层叠繁复的朱瑾色金泥罗裙。   可谁知姐姐一反常态,头戴白玉莲花簪,身上则是一件罕见的莨纱半臂配浅碧色蜀锦襦裙。   仿佛故意与她作对似的。   她攥紧裙摆,朝姐姐望了一眼,又飞快地移开目光。   有什么了不起?这种人,整日端着,早晚有一天把自己累死。   忽然,车驾停住,婢女打起帘子,请示道:“三娘子,四娘子,前面人多拥挤,马车怕是过不去了,您看……”   女孩回过神,才发现不知何时已驶入晋昌坊,隔着车帘,喧闹清晰可闻。   她拿不定主意,看向姐姐,犹豫是否要将她唤醒。   却听她蓦然开口:“此地距离慈恩寺不远,我们走过去便是。”   嗓音柔缓悦耳,好似一阵掠过花枝的微风。   说罢,少女长睫轻颤,睁开了眼睛。   -   时缨并未睡着,只是行至半途,见时绮有些坐不住,便自个假寐,容她偷闲。   横竖今日父母不在,让她轻松些也无妨,但妹妹一贯争强好胜,当着她的面从不示弱,她直截了当地说出,妹妹未必肯承情。   她垂眸整理裙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余光瞥见时绮迅速正襟危坐,适才不紧不慢道:“走吧。”   两人戴好帷帽,先后下车。   时绮目不转睛地盯着时缨的裙角,期盼她被绊住,却未能如愿。   裙裾如流水般拂过镶珠嵌玉的鞋面,时缨搭着婢女青榆的手款款落地。   反倒是时绮自己由于分心,脚底一滑,险些站立不稳。   婢女丹桂忙上前搀扶:“四娘子当心。”   这么大声,仿佛生怕姐姐听不见似的。   时绮气鼓鼓地瞪她一眼,下意识望向时缨。   少女纤腰束素,婷婷袅袅,仪态优雅,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姐姐的样貌确实赏心悦目。   时缨对身后的动静置若罔闻,只略微抬起手臂,唤她小字:“皎皎。”   “……”时绮叹了口气,乖乖走过去挽住她的胳膊。   今日是浴佛节,晋昌坊因有香火鼎盛的慈恩寺,虽天色渐暗,仍是行人如织、车水马龙。   开国十载,四海平定,兵荒马乱的年月远去,帝都已然恢复往昔安宁。   时缨此番是接了谯国公孙女薛七娘的帖子,在慈恩寺外的戏场附近会面。   薛七娘出身望族,性情温柔大方,人缘颇好,她做东,应邀的必定不在少数。时缨带时绮一道,也是念在她刚及笄,日后免不了要与各家贵女往来,不妨借机先混个脸熟。   她出阁之后,这些交际走动便要靠妹妹了。   -   戏场边有座茶肆,被薛七娘包下,用于招待宾客。   两人由薛家的婢女引至二楼,薛七娘起身相迎:“阿鸾,你可算来了。你一贯守时,今次耽搁这么久,我只怕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正想遣人去贵府询问情况。”   时缨尚未做声,时绮脸上一红。若非她耽搁了许久,也不会连累姐姐迟到。   可转念一想,她本就不喜外出,谁叫姐姐执意要带她来的?   “是我不对,劳你挂心了。”时缨莞尔致歉,“我自罚三杯,与你赔罪可好?”   “无妨。”薛七娘并未介怀,微微一笑,转而望向时绮,“这位是……”   “舍妹四娘。”时缨道,“今日随我前来拜会各位姐妹,往后还请多多照拂。”   时绮与众人见礼,贵女们纷纷回应。   薛七娘客气寒暄一二,引她和时缨入座。   时绮初来乍到,很快就被女孩们围住,好奇地问东问西。   时缨默默留意着妹妹的身影,见状放下心来。   薛家的婢女呈上点心,是新鲜的玉露团与酪浆,时缨令她换了杯茶水。   突然,有人在她身畔落座,轻车熟路地拿走她面前的糕点,揶揄道:“反正你不吃这些,与其白白浪费,不如让给我。”   时缨一笑:“原就是要留给你的。”   来者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正是英国公府千金曲明微。   她父亲英国公出身行伍,曾与时缨的舅父林将军并肩作战,立下赫赫功勋。   时缨早年跟母亲在外祖家住过一段日子,曲明微随双亲登门拜访,同她一见如故。   两个女孩自幼/交好,关系非比寻常。   曲明微毫不客气地将酪浆也据为己有,随即凑近时缨耳边:“三天后,鄙府‘老地方’见。”   时缨眸光闪烁,许久,轻轻道:“明微,以后我不会再去了。”   曲明微一怔,再看人群中的时绮,瞬间明白过来:“阿鸾,你和卫王殿下——”   “前些天淑妃娘娘召我进宫,便是为此事。”时缨没有否认,“不出意外,会在千秋节之后。”   曲明微心领神会,没有再多言。   时缨是安国公嫡女,皇帝与卫王生母淑妃钦点的儿媳,卫王待她体贴,准她多在父母膝下承欢几年再完婚,但他长她三岁,而今已至弱冠,帝妃想必是求孙心切,不肯再纵容两人继续拖延。   待月末皇帝寿辰过后,礼部得闲,此事便可提上日程。   时缨即将离家,因此才会带着时绮,还特地穿了素净的衣服坐在席间,避免遮掩她的光芒。   时绮年纪小,从来不爱出门,但她已及笄,总不能永远躲在闺阁,而且让她接替姐姐,以安国公府的名义结交京中贵女,无论是为她自己积攒人脉还是谋划将来的婚事都大有助益。   不知时绮能否理解她的良苦用心。   至于“老地方”见……也难怪时缨会拒绝。   这个节骨眼上,她是该安分守己,倘若给安国公夫妇发现,她势必得吃不了兜着走。   “迟早要嫁,无需替我担忧。”时缨反过来宽慰道,“卫王殿下宅心仁厚,定不会亏待于我。”   “那我就先说句‘恭喜’了。”曲明微由衷为好友高兴,但思及她的秘密,又不免有些遗憾。   她在安国公府时,尚且要小心翼翼地瞒着,待嫁给卫王,便是想都不必想了。   安国公夫妇要她做个知书达理、端庄优雅的大家闺秀,无非是投卫王所好。   如今的她娴静温婉,分毫不输给那些名门千金,但曲明微却清楚地记得曾经的模样。   小时候,她可是……   “你们在说什么?”几个相熟的贵女坐了过来,有人打趣,“我似乎听到‘卫王殿下’,难不成,阿鸾好事将近?”   时缨淡定回敬:“终归是你在我前头,下次见面,我们便要唤你‘王夫人’了。”   说话这位新婚在即,忙里偷闲出来放风。   少女们掩唇而笑,未来的王夫人羞红了脸,神色间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喜悦。   两相对比,愈发显得时缨平静如水。   她着实已经习惯了。   八岁时,她与卫王定下婚约,还不懂“羞”字作何写,只知道自己长大要嫁给他,就像父亲和母亲那样。后来晓事,因彼此相识多年、过于熟稔,也未曾有过任何赧然。   时缨的反应落在贵女们眼中,堪称落落大方、毫无忸怩。   到底是要做卫王妃、乃至未来太子妃的人,言行举止都无可挑剔。   今上的原配妻子去得早,后位虚悬多年,六宫之事由淑妃打理,先皇后无所出,淑妃名下仅卫王一个儿子,论资排辈,他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其余皇子年纪尚幼,也没有与卫王竞争的本事,除了——   “我听说,岐王殿下回京为陛下祝寿,昨日已经进城。”一位贵女道,“今年千秋节,势必能在宫宴上看到他了。”   “怎么,”身边同伴调侃,“你如此惦记他,莫非是想做王妃娘娘?”   本朝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不严苛,小娘子们私底下谈论倾慕的郎君,也不算稀罕事。   “你别乱讲,我只是有些好奇。”那名贵女面色绯红,辩解道,“岐王殿下离京近十载,逢年过节都不曾露面,我还挺想瞧瞧他究竟是何模样,毕竟他的……”   曲明微轻咳一声,不由看向时缨。   气氛有些凝滞,周遭鸦雀无声,那女孩如梦初醒,自觉失言,忙不迭住口。   时缨却不以为意,顺水推舟岔开话题,仿佛压根没听见她们所说。   但聊天间隙,她喝茶时,却无端有些心神不宁。   岐王赶在这时候回京,只怕是来者不善。 第2章 在她心中占据着独一无二的……   众人聊了一时半刻,眼看着天色渐暗,家住较远的便先行离席。   薛七娘见时缨还坐在原位,好心提议道:“阿鸾来得迟,应当未及留意外面的景色。趁还有时间,不妨出去走走。”   时缨看向不远处正与人交谈的时绮,点点头:“那我和明微就失陪了。舍妹若问起我的行踪,麻烦你转告她,要她到楼下寻鄙府的婢女。”   时绮屡次抽空用余光觑她,待她回望过去,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装作无事发生。   兴许她走之后,妹妹反而能自在些。   薛七娘爽快答应,时缨道谢,和曲明微一同起身。   二楼空间有限,宾客们的侍婢都在一层等候,时缨令丹桂随行,又吩咐青榆道:“待会儿四娘子下来,让她直接回马车里。”   两人皆是她院中的婢女,丹桂年纪小,性情活泼,青榆则更为成熟稳重。   因此她愿意带着丹桂游玩,重要的事情却会托付给青榆。   出了门,曲明微道:“阿鸾,我们去放河灯吧。”   慈恩寺南邻黄渠,水竹森邃,每逢浴佛节,人们便会借此祈福。   时缨含笑应下,两人往河边走去。   暮色四合,天光消散,路旁垂柳摇缀,晚风徐徐,夹杂着湿润清凉。   寺庙前的戏场犹在喧闹不休,一派人声鼎沸。   先前那位贵女的话音浮上脑海,时缨想起一些旧事,不禁出神。   她知道对方原本要说什么。   ——毕竟他的生母曾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   时缨未曾见过那位已故的贤妃苏氏,与岐王也是素未谋面,但念及他们,她的心情却极其复杂。   十年前,长安变故陡生,局势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挟天子以令诸侯多年的摄政王染病过世,没多久,其子即今上称帝,建立新朝。   彼时,荆州一带战事未歇,有股势力盘踞此地自立为王,企图与大梁划江而治。   今上派贤妃之父苏大将军前去征讨,时缨的舅父林将军作为杭州守将,也接到传令赶赴战场,计划与来自京城的大军配合,兵分三路,对敌实施夹攻之计。   时缨与舅父一家关系亲近,在杭州借宿的那段年月,她经常随舅父舅母去城郊骑马,与表兄表姐更是打成一片。   舅父奉命出征前不久,母亲接到远在京城的父亲传信,说长安大局已定,他因有从龙之功而加官进爵,要她携两个女儿北上团聚。   临别之际,时缨颇为依依不舍,思及将来会与舅父一家在长安重逢,适才放心上路。   然而她再也没能见到他们。苏大将军与敌方暗通款曲、临阵倒戈,林将军力挽狂澜却终究不敌,林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在军中也有职务,此番与丈夫一并身陷重围壮烈牺牲。两人的儿女自小习武,长子上过战场,幼女刚及笄便自告奋勇追随父母兄长,事发后,兄妹二人都未得幸免。   林将军率部众拖延数日,为后续援兵争取到充足时间,最终击溃敌军,使大梁一统南北,给林氏一族得来丰厚赏赐与加封,连带着姻亲安国公府也沾光不少。   而苏大将军兵败身亡,苏家在京中起事造反被镇压,成为乱臣贼子,阖族下狱处斩,贤妃自尽于深宫。   岐王身为皇子,无需承担株连罪,但却被今上一道圣旨送往灵州,美其名曰让他远离纷争、到军中历练,可此事搁在一个刚满十岁的幼童身上,冷落之意不言而喻。   这些都是时缨后来听闻。她难以接受舅父一家遇难的现实,终日郁郁寡欢,直到初次随父母进宫,与卫王定亲,被淑妃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才逐渐走出悲痛。   如果说淑妃和卫王是她的贵人,苏家便是她永远无法原谅的存在。   她倒不至于迁怒岐王,事发时他年纪尚小,且久居深宫,苏家谋逆与他毫不相干,但每每听人提及他和贤妃,总能勾起她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熟悉的朋友从不与她谈论这些,今日说话的两名贵女乃新近结交,一时失言想必也是无心。   她虽未介意,情绪却难免有些低落。   “阿鸾。”曲明微见时缨长久不语,知她又想起了舅父的事,轻声安慰道,“等下为林将军一家放盏灯吧,他们在天之灵,定能感受到你的思念。”   “好。”时缨正有此意,却又不受控制地想,十年过去,或许他们已转世轮回,把她遗忘了。   忽然,曲明微身形僵住,如临大敌般在她耳边道:“抱歉,我先走一步,改日再会。”   话音未落,已松开她的手臂,飞快钻进人群,一眨眼就消失无踪。   时缨怔了怔,抬眸望见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着石青色衣衫的身影,顿时会意。   “我们走吧。”她对愣怔的丹桂道,“明微不会再回来了。”   曲明微与她同岁,却迟迟没有定下婚事,她出身将门,从小梦想像父兄一样去军中建功立业,对相夫教子格外排斥。   英国公夫人疼爱女儿,从不催促她,但英国公对此无法容忍,已经自作主张与荣昌王府通气,打算让她嫁给荣昌王世子。   因曲明微强烈抵触,订婚暂且搁置,但荣昌王世子似乎对她颇有兴趣,三天两头登门拜访,每当这时,她便先一步偷溜出府,去安国公府找时缨避难。   此君突然出现,即使是巧合,曲明微也无心跟他虚以委蛇,索性在被他看到前逃之夭夭。   时缨只得与丹桂去放灯。   -   另一头,时绮习惯性地看向姐姐,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没了人影。   她心下一怔,趁着同伴们三三两两地告辞,也借机离开。   主宾道别,薛七娘转述时缨所言,时绮谢过,下楼去找婢女。   “四娘子。”青榆如实禀报,“三娘子请您到马车上与她会合。”   时绮却没有动:“阿姐在何处?”   青榆熟悉三娘子多年的习惯,猜测道:“应是往慈恩寺……黄渠的方向去了。”   黄渠?放河灯?   给舅父一家祈福吗?   时绮不露声色,借衣袖遮掩掐了掐手心。   “你随我去寻阿姐吧。”她冲青榆一笑,“我没来过这边,也想四处逛逛。”   又道:“今日我难得出府,阿姐知我有此意,必定不会拘着我的。”   “是。”青榆恭敬道,顺从地跟在她身后。   -   时缨捐了香火钱,令丹桂接过僧人递来的两盏灯。   她取出灯里的字条,在河边临时架起的桌案上提笔蘸墨,写下为舅父、舅母、表兄及表姐的祈福之言,又在另一张字条落字,望家中亲眷福寿安康。   随即亲手河灯放入渠中。   水面上烛光盈盈,无数灯火交织成暖色洪流,僧人们的吟诵绵延悠长,被风声送远。   时缨双手合十,闭目祈祷,许久,再度睁开眼睛,隐约觉察到有人向她看来。   她不着痕迹地掩实帷帽的罩纱,挡住面容,这才谨慎地回望对方。   几步之外,站着一位身穿玄色襕袍的年轻郎君,夜色蔓延,且她隔了帷帽,看不大清楚他的长相,只觉他姿态挺拔,宛如悬崖孤松,有种难以言说的冷峭,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京中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家的同龄公子,她大都见过,此人给她的感觉十分陌生,她可以笃定并非任何一位旧识。   他的气场过于孤绝冷冽,与那些自幼生长在锦绣丛中的贵公子大相径庭。   可是……既然彼此素不相识,他为何要看她?   时缨有些怔忪,直至丹桂的声音响起:“三娘子?”   她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盯着一个外男看了良久,反省之余,颇庆幸身畔没有旁人。   倘若这副场面被父母知晓,她恐怕很多天都不会好过了。   打从许下婚事起,父母就一直告诫她,必须时刻谨记身份。她是未来的卫王妃,万不可对其他男子有失礼之举,即使在卫王面前,也要懂得矜持,以免被贵人嫌弃不庄重。   她微微侧身,离开原先站着的地方,下一瞬,那道目光似乎消失了。   时缨松了口气。   应当是误会,他八成在看别人,只是她恰巧挡在中间。   “再替我取盏灯来吧。”她压下心头不安,低声道,“我想为自己的姻缘讨个吉利。”   她语调平静,丹桂却露出笑容,兴高采烈地去拿河灯。   三娘子貌似永远云淡风轻,但她和青榆都晓得,卫王殿下在她心中占据着独一无二的位置。   片刻后,时缨将河灯缓缓置于水渠。   婚期将近,惟愿诸事顺利,卫王前途坦荡,对她永不相负。   她目送河灯渐行渐远,转身之际,却蓦然怔住。   水面划开笔直波纹,另一盏灯接踵而至,不偏不倚地撞上她的,力度之大,竟整个翻转过去。   二者同归于尽,河水倒灌进装纸条的空间,烛火噗嗤熄灭了。   变故发生在顷刻间,身后丹桂低呼出声,时缨一惊,朝罪魁祸首望去。   岸边原本站着两位僧人,用竹竿把河灯推远,但此时,一根竹竿落在方才那名年轻郎君手中,显而易见,两灯相撞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河灯翻沉并非吉兆,时缨一言不发,没有上前追究,只透过帷帽,目光悄然在他手上打了个转。   倘若仅仅是为了推灯,何须如此大费周折?   莫非他当她对武学一无所知,看不出他是用了内力,才能准确无误地控制河灯的走向与力道。   那人似有所觉,将竹竿还给僧人,走近几步,对她作揖道:“姑娘抱歉,在下不是有意。”   语调平和、字句诚恳,嗓音却略显低冷,好似寒冬松柏间笼罩的雪雾。   换做旁人或许会相信这番说辞,然而时缨不为所动,淡声问道:“此地放灯的人多不胜数,公子怎知是我的?”   言外之意,他分明早有预谋。   她仔细回想,自己最近好像并未得罪过谁,以至于对方派个陌生人来找她麻烦。   更何况,弄翻一盏河灯,除了稍许影响心情之外,也无法对她造成什么困扰。   “在下听闻姑娘的婢子惊叫,循声望来,发现别人都在看灯,唯有姑娘看的是在下,那盏灯属于谁,答案不言自明。”那人态度客气,但却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帷帽遮挡下的视线。   事出突然,只有河灯的主人第一反应不是凑热闹,而是寻找始作俑者。   时缨始料未及,他的感官竟会敏锐到这种程度。秘密猝不及防被戳破,她心头骤然一跳,罕见地浮现出些许慌乱。   这种感觉太过久违,犹如细小涟漪,在惯常波澜不兴的湖面徐徐散开。   所幸他话音一转:“在下失手,愿赔姑娘的灯。”   说着,不容她拒绝,已取了河灯递给她。   他轻叹口气,似是自嘲,却掺杂了几分意味不明:“在下本想将河灯推得更远,谋个好兆头,谁知反而弄巧成拙,导致它提前折戟,还无端连累了姑娘。看来,有些事情终究无法强求。” 第3章 他必须走旁门左道。   听闻此言,时缨蹙了蹙眉。   莫名地,她觉得此人话里有话,暗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的愿望也注定不会实现。   他维持着姿势,等待她接过那盏灯。   如此距离下,他的容貌一览无余,剑眉星目,五官轮廓精雕细琢,不输她见过的所有贵公子,甚至比起卫王也不遑多让。   视线相触,刹那间,他眼底冰雪消融,周身的冷意似乎也随之淡化些许。   时缨却无暇与他掰扯,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万一附近有熟人通过丹桂认出她,看到这副情形,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闲言碎语。   “不必了。”她淡声拒绝,“心诚则灵,公子不妨自己留着,规规矩矩地许一次愿,而非寄希望于走旁门左道。”   既然他失礼在先,摆明了故意针对,她也无需再跟他和颜悦色。   说罢,她径直离去。   那人目送她纤细窈窕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视线垂落,望向手中的河灯。   他行至桌案旁,提笔落下几行字,旋即如她所言,“规规矩矩”地将这盏灯放在水中,看着它汇入璀璨流火,直到化作一星光点。   周围看热闹的意犹未尽,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只一眼,便觉他与方才判若两人。   本就为数不多的温和消失得一干二净,仅剩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与疏离。   他们直觉这是个不好惹的主,连忙收回视线。   于是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人转身,悄无声息地去往另一个方向。   -   时绮步履匆匆来到水岸边,四下搜寻,一眼就看到了姐姐的身影。   时缨背对她立在那里,纤柔妙曼,宛如夜色中盛开的昙花,就连被晚风拂起的裙裾都美不胜收。   她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再一抬眸,才发现她身边还有一位年轻公子。   隔得太远,她瞧不清长相,只觉他仪态气质皆不俗,与姐姐这样的绝色美人站在一起,却分毫没有被她遮掩光芒,乍看之下,宛如一双璧人。   他似乎对她说了什么,然后取来一盏河灯递给她。   是卫王?   时绮有些意外,她久居深闺,不曾见过姐姐的未婚夫,但想必只有他才会与她如此熟稔。   难怪时缨要撇开她独自来河边。   原来是为了私会情郎。   时绮心中晦明难辨,只犹豫了一下,便沿着堤岸绕过人群朝时缨走去。   “四娘子您慢些,这地方路滑,小心摔跤。”青榆连声提醒,时绮充耳不闻,反而加快脚步。   突然,有几个孩童你追我赶地跑来,时绮被他们一挤,瞬间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栽向水面。   青榆大惊失色,慌忙扑过去施救,却还是晚了半步。   时绮脑海中一片空白,吓得甚至忘记惊叫,然而下坠的势头却停住,有人眼疾手快扯着胳膊将她拉了回来,还顺势抄起她掉落的帷帽,交还给主仆二人。   “多谢公子相救。”青榆千恩万谢,护住时绮,替她将帷帽戴好。   时绮这才神魂归位,双腿一软,亏得青榆在旁搀扶才没有摔倒在地。   她心跳急促,不好意思去看救命恩人的模样,低头望着对方石青色的袍角,轻声道了谢。   “河岸湿滑,姑娘最好还是从别处走。”那人嗓音温润,似乎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话音落下,他的衣袍从她眼前移开。   “四娘子,”青榆请示道,“您还要去寻三娘子吗?还是先行上车?”   时绮看向时缨所在的地方,却见她和身边的年轻公子都已经没了人影。   “回马车吧。”她恹恹道,放慢步伐心有余悸地离开水边。   -   安国公府的车驾停在慈恩寺前,时缨原本打算放完河灯之后进去上炷香,但被那陌生人耽搁了太久,宵禁将至,已经赶不及。   时绮先她一步返回,正由青榆扶着登车,时缨看了眼慈恩寺的大门,遗憾作罢。   这时,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缓缓在安国公府的车旁边停住。车帘打起,入目先是一柄玉骨折扇,紧接着,一位身穿月白色流云纹锦袍的贵公子从中走出,面带微笑:“阿鸾。”   竟是她的未婚夫,卫王慕沨。   时缨有些意外,正待行礼,却被他抬手制止:“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见外。”   她对青榆使了个眼色,青榆立刻会意,进入车中,悄声道:“四娘子,是卫王殿下。”   时绮连忙下车,恭敬行了一礼,低头望见卫王的衣角,顿时愣住。   方才在河边,她看得清楚,时缨身旁的人分明穿着件玄色襕袍,如果面前的是卫王,那一个又是什么人?   无数猜测涌上脑海,她不禁想,姐姐与旁的男子行迹亲密,卫王知道吗?   “不必多礼。”卫王与时缨相熟多年,对安国公府情况了如指掌,已然猜出这位是她唯一的嫡妹,但在看到时四娘样貌的瞬间,他眼中划过一抹难以置信般的震惊。   在场众人全部低着头,谁都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卫王迅速遮掩过去,温声道:“阿鸾,时候不早了,让令妹先走一步吧,稍后我送你回府。”   他位高权重,宵禁时间也可以在城中随意通行,时缨料想他有话要单独与自己说,点点头,吩咐青榆和丹桂跟时绮回去。   时绮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默然接受了安排。   -   进入慈恩寺,卫王陪时缨上过香,两人并肩出了大殿。   时缨是这里的常客,僧人们认识她,便没有跟随,任由他们去往后院。   弦月高挂,树影婆娑,寂静中唯有风声与脚步声在耳畔响起。   行了一段路,时缨问道:“公子来此是为何事?”   出门在外,她便没有称他“殿下”。   “我是来找你的。”卫王道,“最近我事务繁忙,多日未见你,甚是思念,傍晚终于得空,知你有浴佛节出行的习惯,便想着到这边来寻你。幸好被我赶上了,再迟一步就要与你擦肩而过。”   他生就一副翩翩君子之貌,嗓音也是优雅而轻缓。   因身份显贵、外表出众,京中不少贵女视他为梦中情郎,对时缨这个未来王妃嫉妒不已。   说罢,像是怕她不信,他变戏法似的从衣襟中取出一根白玉发簪。   簪头呈弯月状,一朵纤毫毕现的莲花在其上绽开。   “给你的。”他示意她垂下头,替她将玉簪戴好,“巧了,与你今日的衣裙还挺搭调。”   “多谢公子。”时缨莞尔道,“礼尚往来,回头我为公子缝制一条腰带可好?”   “不必了,切莫累着自己,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此等小事,又何须言谢。”卫王的表情滴水不漏,内心却长叹。   他身为天潢贵胄,锦衣玉食,怎会稀罕她微不足道的谢礼。她压根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月光朦胧,身畔少女乌发如檀,白皙肌肤泛着细瓷般的光泽,虽没有浓妆艳抹,依旧美得摄人心魂。   他从未见过比时缨更漂亮的女子,但她就像一尊无瑕的玩偶,美则美矣,却着实过于无趣。即使是独处,她的言行举止也牢牢恪守规矩,不曾有分毫逾越。   他并不喜欢这样。   换做那位,只怕早已对他投怀送抱,一番耳鬓厮磨。   今日他原本另有安排,天晓得居然在此处遇到她。   她素来守时,绝不会卡着宵禁紧赶慢赶地回府,他自以为万无一失,谁知竟如此不赶巧。   真是白白浪费了这根簪子。   也虚度了此刻良辰美景。   念及那位,他胸中生出些许愧疚与怜爱,只能等下次再好好补偿她了。   忽然,时四娘的样貌不合时宜地跃入脑海,他皱了皱眉,迅速否定了心里匪夷所思的念头。   不可能。应当只是巧合。   夜晚光线太暗,加上时四娘紧张怯懦、一直低着头,才导致他看错。   时缨见他沉默良久,不禁轻声提醒:“公子要与我说什么?”   卫王回过神来,有些啼笑皆非。   她永远都是一副不解风情的模样,这种时候还惦记着与他谈正事。   想到将来要与她朝夕相处,他只觉得索然无味,好在她长得美,勉强可以当做一个养眼的摆设,平日与她逢场作戏,待到寻欢作乐的时候再去找别人。   大业未成,他必须拿捏住她,把安国公府的支持攥在手中。   “没什么,只是想仔细看看你,和你多待一会儿。”他的语气愈发温柔,言辞却带了些许责备,“还是说,阿鸾不愿与我共处,巴望着尽早回去?”   “怎会。”时缨唯恐一言不合惹恼了他,解释道,“我是怕耽误公子的事情。”   “目前我最大的事情,便是将你风风光光地迎进王府。”卫王笑了笑,“好吧,我们走到这条路尽头再返回来,我便送你归家。”   “是。”时缨见他没有生气,如释重负,随他继续前行。   卫王的甜言蜜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一时扫兴,当即陷入沉默,不再自讨没趣。   -   二人走过的地方,有间厢房的窗户微微敞开条缝隙。   屋内站着两道人影,一个穿了件石青色衣袍,正是荣昌王世子,另一个眉目冷峻、长身玉立,倘若时缨在场,定会认出他便是她在河岸上遇见的年轻郎君。   透过窗子,岐王慕濯望着那道秀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神色淡漠,看不出情绪。   河堤边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十年过去,她变了太多,而且明显已经不记得他了。唯有放灯时,夜风将她的帷帽罩纱掀起一角,露出玉兰花般出尘绝色的容颜,让他依稀看到曾经的影子。   因距离有些远,加之周围人来人往、喧闹声不绝,他并未听到她说话,但她那婢女喜笑颜开的模样却被他收归眼底。   随即,那婢女便替她取来一盏缠着红线的河灯。不用想也知道,她要用这灯求什么。   于是问僧人借来竹竿,直截了当毁掉它。   他赔给她的是盏同样的灯,那瞬间,他还真怕她接受,重新写下之前的愿望。   毕竟他不好故技重施,再度将她的灯撞翻。   所幸,他的担心是多余。   她留下一句嘲讽,转身离开,倒是有了些许他记忆中的模样。   可惜了,终究要辜负她的劝诫。   他若想实现心愿,还必须走旁门左道。 第4章 “我确实在打时三娘的主意……   卫王和时缨原路返回的时候,没有再像之前那样交谈。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归于寂静。   确定外面两人已经离开,荣昌王世子关上窗,颇为惋惜道:“本想请你来看场好戏,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杀出个时三娘,有她在,卫王估计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存心卖关子,打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暗暗观察身边人的反应。   慕濯没兴趣配合他的表演:“有话直说,别跟我打哑谜。”   荣昌王世子笑了一下,也不恼,收起折扇,不再故弄玄虚:“世人皆称卫王殿下君子端方、洁身自好,向来不近女色,只钟情于时三娘一人,可谁又能想到,他居然偷偷豢养了一位外宅妇,且在此之前,他是平康坊那些个秦楼楚馆的常客。”   闻言,慕濯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唯有眼底的平静产生了一丝裂痕。   念及时缨放河灯时的恬淡面容,他负在背后的手不禁紧握成拳。   荣昌王世子犹在自顾自地戏谑道:“安国公府位于崇仁坊,与平康坊南北相邻,你猜,倘若安国公夫妇得知他们的乘龙快婿竟在隔壁夜夜笙歌,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可怜了时三娘,至今仍被蒙在鼓里,恐怕还以为卫王是她的良人,盼望着早日嫁入王府,与他双宿双……”   “你从何处得知的消息?”慕濯不动声色地打断他,顿了顿,“那外宅妇什么来历?”   这些年,他暗中联络荣昌王世子之外,也在京中另外安插了人手留意卫王的一举一动,甚至通过明察暗访,掌握了他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但关于此事,却是闻所未闻。   又或者潜意识里,他未曾想过卫王竟会如此对待时缨,故而从没考虑这种可能。   “十之八/九是个北里女子。”荣昌王世子沉吟,“更多的我就不知了,卫王将她藏得极好,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她所在的宅院。卫王待那外宅妇倒是格外上心,对她的住处严加护卫,我派出的暗探压根无法接近。”   又道:“今日不知为何,那外宅妇一反常态出了门,但头脸遮得严严实实,我的人无法看清她长相,只得一路跟踪,随她的马车进入晋昌坊,来到慈恩寺。”   慕濯接过话头:“你认为以她的身份,若无卫王准许,绝不可能擅自行动,所以邀我至此,看他们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没错。”荣昌王世子遗憾道,“傍晚看到安国公府的马车,我还想着万一他们与时三娘撞见,必定会很有意思,可惜我这乌鸦嘴只说对一半,卫王跟时三娘是遇上了,但那外宅妇还不知藏在何处。且今日过后,卫王定会更加小心,想要窥得她的真面目愈发难如登天。”   慕濯沉默了一下:“我倒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卫王一向谨慎,不大可能冒着得罪安国公府、甚至声名扫地的风险放她出门,还堂而皇之地与她在外私会。多半是今晚卫王照例去见她,得知她竟自作主张前往慈恩寺,放心不下,便急忙跟了过来。”   不料却与时缨迎面相遇。   “也对。”荣昌王世子若有所思,慨叹道,“我着实想不通,他得了时三娘那样的美人,竟然还不知足,莫非当真是‘远香近臭’,家花不如野花……”   “你若能想通,岂不也成了表里不一、私德有亏之人。”慕濯凉凉道,显然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荣昌王世子只当他不喜安国公府、更反感未来的卫王妃,识趣地闭上了嘴。   毕竟安国公时文柏刚被拔擢为中书令,深得皇帝信任,又与淑妃所在的孟家互为倚仗,而时三娘嫁与卫王之后,两家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想扳倒卫王,安国公府是个不容小觑的阻碍。   他言归正传:“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或许可以离间卫王和安国公府,让他们生出嫌隙。我会继续派人在那座私宅附近蹲守,若有消息,必将第一时间告知于你。”   “这段时间有劳你了。”慕濯拍拍他的肩膀,“但此事牵涉众多,还是交给我来做吧。”   荣昌王世子没有与他客套,顿了顿:“英国公府那边进展不太顺利。英国公答应将女儿嫁与我,但曲娘子本人却似乎另有想法,三番五次躲着我,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说到此处,他有些无奈摸了摸自己的脸,困惑不解道:“我觉着我长得也不丑吧?”   慕濯眼中难得染上几分好笑:“我早就与你说了,联姻是下下策,曲娘子对当年的事情一无所知,又何必将她卷进来。我还是先去拜访英国公一趟,探明他的态度,再从长计议。”   荣昌王世子点点头:“听你的便是。三天后,英国公府的曲五郎做东,在府上举办击鞠比赛,你可与我一同赴会,借机与英国公详谈。”   慕濯没有拒绝,念及击鞠,不由想起一些久远的回忆。   “对了,我有件事问你。”荣昌王世子突然道,“方才在河渠边,你怎会与时三娘搭上话?若非我及时出手拦了一下,你们便会被她阿妹赶过去撞个正着。难不成,你已经开始打时三娘的主意,计划利用她给卫王下套?我……”   “你不要动她。”慕濯淡声,“她尚未成为卫王妃,不该被卫王牵连。”   “成。”荣昌王世子应下,调侃道,“岐王殿下明辨是非,不愿殃及无辜,可曲娘子就罢了,时三娘八岁与卫王订婚,堪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么多年过去,早已是情深义重。待她再次见到你,知晓你是她未婚夫……也许那时候已经是她丈夫的最大威胁,只怕连正眼瞧你都吝啬。”   “你话太多了。”慕濯扫他一眼,不留情面道,“难怪曲娘子不肯接受你,我若是她,也会嫌你聒噪,巴不得避而远之。”   荣昌王世子:“……”   他有说错什么吗?   “不过,”慕濯话锋一转,“我确实在打时三娘的主意。此番回京,我便是要娶她为妻。”   荣昌王世子下意识道:“好,需要我帮……”   说到一半,他蓦然睁大眼睛:“什么?你……你要娶谁?”   慕濯却不再重复:“天色已晚,我先走一步,回见。”   他推门而出,徒留荣昌王世子呆在原地,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   时缨随卫王登上马车,朝安国公府驶去。   卫王一贯崇尚节俭,在朝中颇有贤名,车内陈设简单整洁,弥漫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沉水香。   时缨与他同车的次数屈指可数,毕竟还没有成婚,如若过于亲密,也会显得逾礼。   她小心翼翼地坐在侧边,仪态一丝不苟,不见任何纰漏。   从卫王的角度望去,可以看到她轮廓精致的侧颜和洁白修长的脖颈,少女身上甜美清幽的香气袭来,他一时心旌摇曳,目光沿着她纤长的眼睫游移到柔软唇瓣,低声道:“阿鸾。”   时缨抬头:“殿下有何吩咐?”   她生得花容月貌,一颦一笑极尽惑人,眼眸却清澈如水,不掺半分杂质。   卫王如梦初醒,连忙压下心头绮念,只恨面前的是她而非另一个人。   他随意寻了个话题:“阿娘已经请阿爹做主,在千秋节后定下你我的婚期。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父母亲人,但近来朝中局势复杂,阿娘终日忧虑,生怕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还望你体谅。”   “殿下言重。”时缨道,“您和淑妃娘娘待我有恩,我无以为报,理应替您二位分忧。”   卫王虽未明言,但她能够猜到,八成与岐王有关。   如今,岐王早已不是当年孤苦无依、被迫远赴北疆的童稚小儿,灵州大都督过世后,他顺势接管十万朔方军,眼下又突然回京,名曰为皇帝贺寿,是否还有其他目的却不得而知。   虽然皇帝十年未曾见他一面,平日里鲜少提他,更遑论拿他与卫王比较,但默许他统领军队,没有再委任新的灵州大都督,却是意味不明、引人深思。   淑妃急于让她嫁给卫王,估计也是内心忐忑难安,想及早看到皇长孙降生。   有了第一个孙辈,皇帝于情于理都该立卫王为太子,尽管朝中几乎无人看好岐王夺嫡,可尘埃落定之前,一切变数皆有可能。   安国公府与卫王母子在同一条船上,须得倾尽所能保证他入主东宫。   任何有意争夺储位者,都会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卫王对她的回答非常满意,略一颔首:“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你,只要你诞下麟儿,我保证不纳任何妾室。”   说罢,轻叹道:“阿鸾,我是当真喜爱你。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了。”   时缨明白这一承诺的分量,笑了笑:“是我的荣幸。”   不多时,马车抵达安国公府。   卫王亲自将时缨扶下车:“这个时辰,我就不上门叨扰了,你早些休息。”   时缨与他道别,目送马车离开,随即被等在门前的婢女迎进府中。   出了崇仁坊,卫王用折扇挑开车帘,低声吩咐道:“去‘那边’。”   车夫心领神会,驱车踏上与王府截然相反的路。   -   安国公府雕梁画栋、亭台错落,春夏之交的季节,满园时令花木绽放,显尽馥郁葱茏。   时文柏寒门出身,其妻林氏乃没落世家的女儿,早年两人成婚,还算是他高攀。后来摄政王南巡至杭州,时文柏毛遂自荐得到赏识,继而随他北上进京。   彼时,林氏身怀有孕,不宜舟车劳顿,加之长安局势未明、此去前途未卜,时文柏便让妻子和女儿们留在杭州,请林家兄嫂照拂,只带走了长子时维。   两人一别就是六年,再度重逢,已是江山易主、改朝换代。   而今时文柏功成名就,林氏受封诰命夫人,安国公府成为京中赫赫有名的权贵之家。   时缨穿过重重院落走进父母的居处,下人通报过后请她入内。   她敛衽行礼:“阿爹,阿娘,女儿回来了。”   时文柏已经从青榆处得知她遇到卫王、被对方留下叙话,却没有令她起身,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今日去了何处?”   时缨如实作答:“女儿到达晋昌坊后,先赴了薛七娘的约,又到黄渠边为亲眷祈福,最后在慈恩寺门前偶遇卫王殿下,与他在寺中散步、闲谈了片刻,由他相送回府。”   寂静在室内蔓延,她维持着纹丝不动的姿势,良久,正待询问出了什么状况,一只茶盏狠狠掷到面前,刹那间四分五裂。   碎瓷片溅起,在她的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   时文柏重重一拍桌案,厉声呵斥:“荒唐!”   时缨垂首,轻声道:“阿爹何出此言?”   “半日不见,我的好女儿竟学会了撒谎。”时文柏面色阴沉,失望地叹了口气,“阿鸾,你实话实说,你在黄渠边上究竟做了何事?为亲眷祈福,还是以放河灯做幌子,与外男私相授受?” 第5章 再任性最后一次。   在时缨的记忆中,父亲虽待她严厉,但却鲜少有如此震怒的时候。   “与外男私相授受”的指责犹如一记耳光甩在脸上,她忍不住争辩道:“阿爹,女儿冤枉。”   事情已经被父亲知晓,否认只会适得其反,她按捺心中的羞耻与屈辱,略去和那陌生人交谈的内容,解释了前因后果。   “……他撞翻我的灯,便说要赔我一盏。”她顿了顿,“但女儿并未接受,也没有与他多言。当时丹桂就在女儿身旁,阿爹如若不信,可以将她传来求证。”   “休得顶嘴!”时文柏叱道,“丹桂和青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个玩忽职守,任由你胡作非为,另一个护主不力,害得皎皎在外丢人现眼,全都该罚!”   时缨一怔,全然不知时绮出了何事。   她记得上车的时候妹妹神色如常、并无异样,不由道:“阿爹……”   “阿鸾。”林氏轻声制止,用眼神示意她别再火上浇油。   时缨深吸口气,俯身拜下:“女儿知错。”   时文柏却未作罢,语气平缓了几分:“你错在何处?”   时缨不想自讨苦吃,顺从检讨道:“我作为皎皎的阿姐,不该丢下她独自离开,作为卫王殿下的未婚妻子,不该与外男产生逾礼之举。”   “还有,”时文柏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作为女儿,你不该出言顶撞父亲。阿鸾,你素来明事理,今日行差踏错,想必只是一时糊涂,往后几天你闭门思过,好好反省。你须得牢记,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安国公府的庇佑和卫王殿下垂爱,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时缨低声:“阿爹教训的是。”   少女跪伏在地,素色衣衫反而增添了几分清丽绝尘,裙裾堆叠绽放,宛如一朵鲜妍的花。   时文柏的目光在她手背上停留了一瞬,血珠溢出,在如雪肌肤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他忽然有些后怕,倘若瓷片飞得再高些,划伤她的脸,自己只怕要悔不当初。   林氏为他诞下一子四女,大女儿和二女儿不幸早夭,小女儿内向怯懦,唯有这个三女儿容色倾城,前途不可限量。   如若她有朝一日能母仪天下,安国公府的荣华富贵都将系于她一人之身。   他叹了口气:“下去吧,以后切莫再犯。”   -   时缨向父母告退,前脚刚回到住处,林氏后脚便跟了过来。   青榆正替她清理伤痕,丹桂在旁递药端水,突然听闻外面通报,连忙一同起身行礼。   林氏屏退一众下人,携女儿落座,柔声安慰道:“阿鸾,你阿爹方才一时着急,说了重话,他怕你伤心,便叫我过来看看。”   时缨念及那句“私相授受”,依旧有些难过,可母亲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只能点点头:“女儿知道阿爹是好意。”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守口如瓶。   那人冒犯她在先,又故意毁掉她的灯,她怀疑他另有目的,想要套话,才与之交谈。   否则非亲非故,无论出于礼节还是避讳,她都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   但父母不可能相信,只会指责她强词夺理。   而且她无法直言,为何能够识破那人暗中动用了内力。   因卫王喜欢温柔贞静的女子,父亲严禁她接触与武学相关的任何事物,尤其是曾经向舅父舅母习得的本领。   好不容易才让父亲息怒,她不想再自找麻烦。   林氏轻声问道:“你可知那人是谁?”   时缨摇摇头:“女儿戴着帷帽,未能看得太清,只觉并非旧识。”   林氏眉宇间染上忧色,几度欲言又止,末了,语重心长道:“你有幸得卫王殿下垂青,将来便是太子妃、是皇后,对你心存嫉恨之人不计其数,更有甚者并不想看到安国公府与皇室结亲。他们碍于你的身份,明面上不敢如何,但背地里指不定有多少腌臜的手段。近来你一定要谨慎行事,以免遭歹人算计,我和老爷别无所求,只想看着你平平安安地出阁。”   见时缨应下,她取出一只瓷瓶:“这是上好的金创药,你阿爹特地托我送来。给阿娘看看,可千万别留下疤痕。”   说着,便要去拉时缨的手。   “阿娘,不碍事的。”时缨卷起衣袖,露出手背上的纱布,借机不着痕迹地躲开她的触碰,“青榆已经为我包扎过了。”   林氏也不勉强,放下瓷瓶,絮絮道:“你阿爹一路走来实属艰辛,因着他的出身,那些世家大族瞧不起安国公府,只等着看我们的笑话。阿鸾,你可要替你阿爹争气。”   同样的言辞,时缨从小到大听过太多,虽理解父亲不易,但却难免耳朵起茧。   她乖乖应答了几句,送母亲离开。   净房已烧好热水,室内灯火通明,白玉池雾气氤氲,泛着粼粼波光。   时缨让其余婢女退下,只留了青榆和丹桂伺候,褪去衣物,慢慢走进汤池。   二婢为她梳理头发,突然听她低声问道:“青榆,皎皎那边是什么情况?”   青榆如实交代了时绮在河岸边的遭遇,又道:“回府后,四娘子去给老爷夫人问安,奴婢们就先告退了。”   丹桂愤愤不平:“定是四娘子告的密,否则老爷和夫人怎会知……”   “不是皎皎。”时缨打断了她的指控,“她虽对我有些意见,但还不至于使用这种伎俩。她若想让我难堪,何不在卫王殿下面前揭穿我?而且……”   她没有说下去,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知道妹妹险些落水的只有青榆,可她并没有透露给任何人。   时绮从小就爱与她斗气,但却从未公然讲过她这当姐姐的一句不是。   父母对她和妹妹的行踪了如指掌,就仿佛亲眼所见,难道他们——   她望着水面上跳跃的光影,陷入长久沉默。   沐浴过后,二婢为时缨擦干头发,服侍她就寝。   继而熄灭灯烛,轻手轻脚退出内室。   -   出了门,丹桂压低声音,大惑不解道:“青榆姐,三娘子为何待四娘子这般好?虽说血浓于水,但……也就咱们三娘子宽容大度,换做别人家阿姐,谁会由着阿妹整天给自己摆脸色。”   她入府的时间晚,青榆却是跟在时缨身边多年,随她从江南来到京城。   青榆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有所不知,四娘子出生时未足月,从小体弱多病,差点没能立住,直到进京,老爷请了宫里的奉御来诊治,才逐渐好转。以前她常年卧病在床,三娘子与林家表兄表姐玩耍的时候,四娘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长此以往,她不亲近三娘子也是情有可原。”   她轻叹口气:“大娘子和二娘子去得早,三娘子就剩这一个嫡亲的阿妹,自然要对她好些。”   又道:“以后莫再编排四娘子了,免得惹三娘子不快,给你好果子吃。”   “是。”丹桂赧然,却不禁反驳,“三娘子宅心仁厚,才不会怪罪我。”   她在三娘子身边伺候也有些时日了,还未曾见过她动怒,她似乎永远波澜不惊,对一切情绪都极其克制。   但她却不是苛刻的主,今日她和青榆被老爷罚了月钱,三娘子非但自掏荷包还给她们,还额外添了许多,说是作为她犯错牵连她们的补偿。   丹桂像模像样地举起手对天起誓:“我要留在她身边伺候一辈子。”   青榆扑哧一笑,却是悄然在心底许下了同样的诺言。   -   屋里,时缨并未睡着。她在黑暗中摊开掌心,怔怔地出神。   她的手背细腻柔软,指节纤长犹如玉雕,唯有掌中覆着些许薄茧,完全不像是属于一个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贵女。   这是她不为人知的秘密,得益于英国公府帮忙,小心翼翼地隐藏了近十年。   如今,她庆幸自己和曲明微的家人足够谨慎,否则恐怕早就通过眼线传到父母耳中。   她出门在外的时候,父亲会派人密切监视,而且今日绝非头一回。   只不过以往她循规蹈矩,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也就无从知晓。   心里五味陈杂,这种感觉就像是尊长对她全无信任,生怕她惹是生非、辱没门楣一样。   而且她能想通的关窍,父亲绝无可能遗漏。   但他并不介意被她发现,以他的脾性,或许还希望她得知后会更加严于律己。   万籁俱寂,时缨合上双眼,压下心中千头万绪。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可闻。   有人在唤她的名字:“阿鸢,阿鸢。”   是了,她曾经叫做“阿鸢”。   这个小字是舅父所取,来长安后,父亲认为“鸢”不好,大笔一挥改为“鸾”。   “鸾”为鸾凤,寓意她有凤凰命,没多久,她便与卫王定亲,应了父亲对她的寄望。   而曾经叫她“阿鸢”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阿鸢,我们比试一下,看谁能将河灯推得更远。我赢定……不可能!你是怎么做到的?”   “愿赌服输吧表兄,表姐在旁边瞧得一清二楚,你比我先出手,但最后是我的跑在了前面。”   “没错,阿鸢是胜者,阿爹和阿娘也看见了,阿兄你可不能耍赖。”   “阿鸢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本事,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回头我们须得督促大郎勤修武艺了。”   “阿爹阿娘,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的亲生儿子?”   欢声笑语在河岸边传开,旋即被滔天巨浪吞噬。   时缨猝然惊醒,才意识到是在做梦。   她望着头顶幔帐,失落之余,却不禁莞尔。   彼时的画面清晰如昨,舅父趁表兄全神贯注盯着河灯,神不知鬼不觉地碰了一下她的竹竿,然后她的河灯便乘风破浪地飞了出去,将表兄远远甩开。   后来她才知道,舅父看出表兄用内力作弊,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帮她扳回一局。   她缠着舅父想学这招,舅父却说这只是雕虫小技,不值深究,他可以教她更有趣的玩意儿。   再之后……   回忆纷至杳来,时缨摩挲着掌中薄茧,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她要冒险去趟英国公府,再任性最后一次。   趁眼下还有机会。   等做了卫王妃,就永远都不可能了。   -   与此同时。   红烛罗帐内云收雨歇,卫王轻抚怀中少女香汗淋漓的面颊。   少女筋疲力竭,依偎在他胸前沉沉睡去。   光线幽暗,映照出她近在咫尺的面容,几乎与时四娘一模一样。   若非年龄和生辰对不上号,他甚至要怀疑两人是孪生姐妹。   此前他从未见过时四娘,被这女子吸引,是因为她与时缨有六七成相似。   出于不可告人的心态,他收她为外室,将她当做时缨的替身,想象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时缨在他身下婉转承欢、千娇百媚。   然而渐渐地,他发现她也有时缨难以企及之处。   他和未婚妻之间隔着礼仪道德、以及他多年来精心营造的君子声名,但对她,他可以为所欲为,无需存在任何顾忌。   况且时缨那种空有美貌、内里却乏味而无趣的女子,永远不会像她一样懂得讨他欢心。   “弯弯。”他轻唤她的名字。   旋即像是恶作剧般,低声哄诱:“……阿鸾。”   她睁不开眼睛,仿佛没有觉察到他口中陌生的称呼,喃喃道:“公子。”   “叫夫君。”   “夫君。”   他如愿以偿地听到她的回答,感受到她将自己抱得更紧,嘴角勾起,满意道:“我的好阿鸾。” 第6章 她总觉得他另有所图。……   翌日,时缨没有外出,遵循父亲的命令闭门思过。   她取出前些天寻得的一幅卷轴,小心翼翼地铺展在桌上,全神贯注地临摹起来。   当年刚入京的时候,时文柏嫌她过于活泼,打算杀一杀她的性子,便让她练笔墨。时缨与父亲久别重逢,想要讨他喜欢,自然学得格外认真,她在这方面有些天赋,曾经跟随外祖父修习基础,而今受教于名师,更是日进千里,没多久就超过兄长时维,甚至将卫王也比了下去。   那次年节,她为皇帝和淑妃献上字画,引得两人赞不绝口。然而回到府中,等待她的却非夸奖,父亲严肃地告诫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她以后切莫掐尖,尤其是抢卫王的风头。   未满九岁的时缨懵懵懂懂,不知父亲为何前后矛盾,曾经催她用功,如今又叫她隐藏真正的本事。但她已经不敢再提出反驳和疑问,父亲与母亲分开六年,期间纳的几房妾室皆有所出,母亲总是对她说,如果父亲生气,就会更偏爱那些庶弟庶妹,将她抛诸脑后。   时缨只得对父亲唯命是从,生怕自己被他反感,连累母亲和妹妹也遭受厌弃。   她收敛锋芒,学会了恰到好处地藏拙,每逢宴席,她拿出的诗文字画都经过仔细掂量,不至于给父亲丢人现眼,也绝不会衬得未婚夫面上无光。   彼时她年纪尚小,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便是仿照名家风格,如此一来,即使她做得再好,人们称赞之余,也总会添上一句“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的评价,惋惜她将来只能“瞠乎其后”。   而且那些溢美之言不过是夸她模仿得相像,归根结底并不属于她。   时文柏对此倒是十分满意,在他看来,女儿家做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他广为搜罗珍贵字画,交给时缨让她继续练习,其中不乏出自数百年前的名家之手、而今残破褪色的古董。   时缨依样誊写、转绘下来,与真迹几乎别无二致。长此以往,她逐渐从中找到乐趣,看着濒临失传的墨迹和色彩在自己笔端复现,也是一件颇有成就感的事情。   日头渐高,透过窗棂在地面洒落暖金,庭中花繁叶茂,鸟雀叽啾清脆悦耳,光景诱人。时缨却一丝不苟,每次取墨都不多不少、分毫无差,运笔行云流水,不见半分滞涩。   青榆在旁伺候,而丹桂早已站不住,走神看了一阵子麻雀争抢地盘之后,便自告奋勇出去烧水煎茶。不多时,她从外面返回,一同出现的还有两位不速之客,安国公长子时维及其妻杨氏。   兄嫂造访,时缨有些意外,搁下笔问道:“阿兄阿嫂找我何事?”   时维年长她八岁,因从小分开、性情志趣也迥然不同,除了表面的兄妹情分之外,时缨跟他算不得亲近,还比不上与长嫂杨氏投缘。   但通常都是她去杨氏那里小坐,鲜少劳烦对方走动。   “听闻你被禁足,我们过来看看你。”时维落座,劝道,“阿鸾,下次阿爹说你,你低头认个错便是,惹恼了他,你自己也落不着好。更何况阿爹怎会害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考量。”   时缨不想再提昨天的事,连忙应了几句,及时制止他的长篇大论。   她岔开话题:“阿兄近来如何,官署那边可还忙?”   “别提了。”时维托着父亲的关系在户部做员外郎,闻言没好气地抱怨道,“我就说,岐王大老远的回京准没好事,果然,开口就是要军费,北疆已经休战,天晓得他要哪门子的军费,而且谁知道他拿这笔钱是想……”   说到此处,话音一顿:“姑娘家少打听朝堂上的事,你有这闲工夫,不如提早为婚礼做准备。”   时缨没能从他嘴里套出消息,也不再追问,转而望向杨氏。   杨氏略微颔首,不动声色地示意她放心。   时维未曾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他的视线停留在端茶倒水的丹桂身上,几天不见,她似乎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他对这婢子一直有些想法,可惜她不识好歹、推三阻四,妹妹也不肯放人,他只得望洋兴叹。   丹桂觉察到他肆无忌惮的目光,硬着头皮为他斟茶,忽然瞥见他抬手,她一时紧张,便将热水洒在了他的袖子上。   时维猝不及防,惊叫着一跃而起,丹桂吓得面无血色,扑通跪下:“少爷恕罪!”   “你——”时维抖抖衣袖,自觉在妻子和妹妹面前丢了脸,正待出言训斥,看她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又不禁有些心猿意马,怀疑她是欲擒故纵。   然而没等他说什么,时缨已开口道:“快收拾干净,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旋即,朝时维歉然地笑了笑:“阿兄,我这婢子笨手笨脚,弄脏了你的衣裳,真是过意不去。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别跟她一般见识,回头我定会严加惩罚,让她长个教训。”   她打圆场,时维也不好再计较,扫兴地摆了摆手:“我去更衣,你们慢慢聊。”   说罢,瞪了跪在地上擦拭水渍的丹桂一眼,大步离开。   他走后,时缨支开青榆和丹桂,让她们做些时绮喜爱的点心送去她那边。   待屋里恢复安静,她迟疑道:“阿嫂……”   打从知道兄长想要收丹桂为妾,每逢他来,她都会让丹桂避嫌,谁知今日不巧狭路相逢。   杨氏却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轻描淡写道:“无妨。”   她嫁给时维完全是遵从父母之命,成婚多年,早就对丈夫拈花惹草的脾性一清二楚。只是她出身清贵、父兄皆有要职在身,时维顾及岳家,从不敢让那些莺莺燕燕在她面前乱晃。   横竖他没有做出宠妾灭妻之事,仅有的一双儿女都是她所出,她也懒得计较,索性由他去。   因杨氏待字闺中时经常与父亲兄弟们讨论政事,对此驾轻就熟,时维便不吝于告知她朝堂上发生的一切,甚至还要反过来征询她的意见,以应付官署政务以及父亲的考校。   虽然他顾及脸面,从未与旁人透露过,但时缨已然知晓他的秘密。   她对朝中之事的了解大都源自长嫂。   而在杨氏看来,与她聊天也远比指点资质平庸的丈夫更有趣。   杨氏知道时缨想听什么,开门见山道:“岐王索要军费确有其事,陛下以国库空虚、户部拿不出这么多钱为由,暂且压了下去。岐王究竟是何意不得而知,但要说北疆已定,却还为时过早。”   她气质偏冷,嗓音也清淡,说到最后一句,嘲讽之意昭然若揭。   时缨没有为兄长开脱,只微微叹了口气。   历朝历代,北方游牧部落对中原土地的觊觎从未停止,前些年,他们的新任首领力排众议,效仿中原各项制度,设国号为“夏”。   上一任灵州大都督便是在与北夏的战事中阵亡,所幸岐王及时挺身而出,重整旗鼓,率领灵州守军夺回失地,再次稳固了边疆防线。   然而北夏明面上与大梁休战议和,妄图有朝一日南下取而代之的野心却无法掩藏。   “陛下对岐王终究还是心存戒备,唯恐他在北疆屡立战功。”时缨暗忖,“但边防不容忽视,否则灵州失守,长安在劫难逃。谨慎起见,陛下定会借机将岐王留在京中,再另外派驻将领。”   “你与我想到了一处。”杨氏难得露出几分笑容,安慰道,“无需担忧,至少在陛下心目中,卫王殿下的分量无人可及。而且京城是卫王的地盘,岐王一旦留下,只能任人宰割。”   时缨点点头,却仍有些不安。   岐王十七岁接管朔方军,将北夏铁骑拦截在阴山外,他有如此胆识与智计,她和阿嫂能想到的,他怎会不知,可他还是以身涉险回到长安,甚至枉顾皇帝猜忌,直言军费之事。   莫名地,她总觉得他此行另有所图。   或许下次与卫王见面的时候该提醒他一句。   但她立马否定了这个念头。卫王和兄长一样,不喜欢她主动谈论这些。   罢了。   他有幕僚建言献策,他们个个足智多谋,必定远胜她这种闺阁女子。   杨氏又陆陆续续说了些近期从时维那里得到的消息,临近午时方才离开。   送走她,时缨抽出几页空白纸张,将今日见闻条分缕析地记录下来。   旋即晾干墨迹,步入内室,将它们放进角落的橱柜中堆叠整齐。   这是她来长安之后养成的习惯,至今已攒了满满一大箱。   彼时她人生地不熟,又怕问东问西让父亲厌烦,便尽己所能将得到的信息归类整理,有时是父母的一句闲谈,有时是兄长顺嘴一说,她用这些细枝末节逐渐拼凑出了京中各大家族的来历、姻亲关系,乃至某些官员、命妇以及公子贵女之间的亲疏好恶。   所有人都说她身为女子,永远无法参与朝政,因此不必知晓太多,但同时,他们又要求她言行妥当、上得台面,在日常交际中游刃有余。   她别无选择,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寻求平衡。   关上橱柜,她回到桌案前,继续描绘那张未完成的画。   -   两日后。   时缨惦记着之前的决定,大清早起来,拿了本书坐在桌前随手翻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被困府中,想出门只能寄希望于友人相邀,父亲好面子,也愿意她与同龄的小娘子们多多走动,因此会高抬贵手收回禁足令。   可她在浴佛节那天婉拒了曲明微,不知她今日还会不会再来。   这时,青榆匆匆推门而入:“三娘子,曲娘子登门拜访,请您去英国公府陪曲夫人一叙。”   时缨松了口气,当即放下书卷,令她为自己更衣。   青榆走近,低声道:“三娘子,您……”   “最后一次。”时缨仿佛明白她所想,指腹划过掌心的薄茧,不知是在说给她还是自言自语,“我保证,再也没有下回了。” 第7章 卫王不配得到她的真心。……   曲明微原本没打算造访安国公府。   三天前,时缨回绝了她“老地方见”的邀请,她以为好友今日不会再赴约。   但她却在到场的宾客中看到了时绮,跟着安国公长子时维及其妻杨氏,神情颇显局促。她过去寒暄,问起时缨,时维说她感染风寒在家休息,时绮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得到开口的机会。   曲明微与时缨相识多年,耳闻目睹,也算了解她这妹妹的脾性,时绮不善隐藏情绪,好恶都写在脸上,如果时缨确实患病、时维没有弄虚作假,时绮定不会露出一副反感至极的表情。   她隐约猜到时缨又被安国公关了禁闭,担心之余,连忙策马赶来查看情况。   这个时辰,时文柏还在官署,林氏也有事未归,时缨对管家交待几句,便带着青榆出了门。她并非不信任丹桂,而是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以免将来东窗事发,丹桂也受到牵连。   曲明微将马匹交给随行的家仆,与她一同登上马车。   车驾驶离安国公府,时缨感激道:“明微,今日多谢你了,若不然,我怕是要等千秋节才能重获自由。”   “不客气。”曲明微笑了笑,没有询问她为何被禁足。安国公惩罚时缨的理由千奇百怪,她既无法理解,又不能当面非议好友的父亲,旧事重提只会让时缨伤心,还把自己气个半死。   她岔开话题:“阿鸾,这次你不上场,我们可以在旁边观看,或者回屋里陪我阿娘聊天。”   时缨却轻声道:“我上。”   复而揶揄:“你专门跑这一趟把我捞出来,我当然要投桃报李。请转告令兄让他放心,有我坐镇,今天我们赢定了。”   她胸有成竹,眼底浮上些许得意,与平时内敛而自谦的模样判若两人。   曲明微怔了怔,见她神情坚定不似说笑,顿时面露喜色。   -   英国公府位于胜业坊,与安国公府紧邻。没多久,马车缓缓停靠,曲明微掀开帘子,撩起衣摆安稳落地,正待回头招呼时缨,却突然愣住。   时缨下了车,见好友神色古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不由怔了怔。   荣昌王世子站在不远处,应是刚到,英国公府的仆从正毕恭毕敬地接过他手上的缰绳。   他旁边一袭玄色窄袖袍的年轻郎君似曾相识,身形修长、肩背挺拔,犹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丝毫没有被风姿倜傥的荣昌王世子衬得黯然失色。   她却无端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下一瞬,对方转身望来,她的脸色微微一变。   竟是浴佛节在河边遇到的人。   当日她撒谎没看清他的长相,是怕母亲怀疑她与对方有非分之举,实际上他的外表过于出众,只消一眼,便不受控制地印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更不必说他与寻常权贵子弟截然不同的气场,犹如青锋出鞘,淬着雪亮寒芒。   他和荣昌王世子一同出现,那么……   她的胸口轻微起伏,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   如果没有猜错,自己只怕要惹上麻烦了。   今上没有同胞兄弟,荣昌王作为他的堂亲,是嫡系亲王之下身份最为尊贵者,但他抱恙多年、一直闭门静养,王妃又早早过世,王府的大小事宜皆由世子做主。   荣昌王世子是京中出了名的富贵闲人,他性情随和,逢人便带三分笑,但又很少与谁走得太近。   能让他一反常态的,应当只有儿时在猎场救过他性命的岐王。   ——这事是卫王无意间提及,因她有通过旁人只言片语提取信息的习惯,就暗自记了下来。   岐王回京,荣昌王世子与他重拾旧谊,实属情理之中。   可她万没想到,那天撞翻自己河灯的居然是他。   难怪父亲大发雷霆、母亲话里有话。   未来的卫王妃与岐王往来甚密,一旦传开,定会成为全京城的谈资。   但眼下,她无法对两人视而不见,定了定神,和曲明微过去问安。   荣昌王世子含笑点头,主动为她们介绍道:“这位是岐王殿下。”   时缨垂首行礼,表面不露声色,仿佛只是初次与他相见。   “免礼。”岐王发话,语气平淡,让她稍许放下心来。   她存着一线希望,那晚她戴着帷帽,并没有被他看到真容。   但愿他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她了。   时缨八风不动,曲明微却有些惊讶,她兄长曲五郎出于礼节给岐王送了请帖,但未曾想过对方会应邀。   毕竟他离京多年,与英国公府并不相熟,而且或许他和卫王一样,对欣赏击鞠比赛兴趣缺缺。   谁知他竟然来了,还是和……   她深吸口气,想到要应付此人,只觉头大不已。   “曲娘子无需多心,”荣昌王世子笑意盈盈道,“近些天我前思后想,既然你不喜这桩婚事,我也不好强人所难。我会劝说令尊,请他另择佳婿,往后你遇上我,不必再东躲西藏了。”   曲明微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按捺喜悦,由衷道:“多谢世子,愿您早日觅得良配。”   荣昌王世子欣然接受了她的祝福,转而对慕濯道:“殿下,这位便是英国公府的曲娘子、东道主曲五郎的阿妹。另一位是……”   “安国公府的时三娘。”慕濯顿了顿,“时娘子,你我之前见过。”   荣昌王世子:“……”   您至少演一下吧?   他好不容易消化掉“岐王属意时三娘、打算娶她为妻”的事实,还认真思考过他成功的可能性,现在却提心吊胆,唯恐他二话不说直接将人带走。   慕濯望着时缨,试图捕捉到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她今日的打扮与上次大不相同,银簪绾发,淡蓝色襦裙飘然若仙,广袖外衫宛如流动的云雾。这套衣饰虽然略显素净,但因她璀璨夺目的美貌,反而像是天宫神女降临凡尘。   恍然间,眼前的身影与梦境重合,他仿佛看到她站在咫尺之遥却永远无法触及的位置,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徒劳地伸出手,却只抓住她的一片衣角。   缥缈白雾升腾而起,转瞬将她单薄的背影吞没。   他心中一紧,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动了动。   “……”荣昌王世子如临大敌,飞快地思考着阻止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人的对策。   “殿下想必是认错了。”时缨避重就轻,委婉道,“臣女幼时被寄养在杭州,七岁进京,直到景初元年才有幸得陛下恩准,随家父及家母入宫赴宴。”   言外之意,那时候已经不在长安,断无可能见到她。   此处人多眼杂,他总不至于挑明浴佛节的事。   更何况,今日她带的是青榆而非丹桂,他没有任何证据。   泠然嗓音传入耳中,幻觉顷刻间烟消云散。   慕濯回过神,只见时缨微微垂着眼帘,纤长睫毛遮去眸中的一切情绪,她的态度不卑不亢,虽未直言他当年被放逐灵州,但字里行间却都在打机锋。   她掩饰得极好,似乎确实对那天的相遇一无所知,换做旁人,或许当真会怀疑是自己看走了眼。   他正待说些什么,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英国公幼子曲五郎闻讯匆匆而来,见礼道:“岐王殿下大驾光临,鄙府蓬荜生辉,有失远迎还望见谅,殿下与世子这边请。”   “有劳。”慕濯略一颔首,视线不经意掠过时缨的手背,就见衣袖半遮,露出一角疑似纱布包扎的痕迹。他的目光停顿了一瞬,随曲五郎离开。   他们走后,时缨如释重负,也和曲明微去往曲夫人所在的院落。   一路上,她心中浮现种种猜测,岐王当日的作为和方才所言绝非巧合,但他何必在她一个远离朝堂的闺阁女子身上浪费功夫?   纵然她与他立场有差,却也无法否认他的才干,以未至弱冠的年纪临危受命、统领十万朔方军收复失地的人,怎会做出这种毫无意义之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提高警惕,尽量对他避而远之。   -   曲五郎将慕濯和荣昌王世子引至一间宽敞的堂屋,派人去请英国公。   趁他与家仆交谈之际,荣昌王世子压低声音道:“曲公子来得可真是时候,他再晚一步,你是不是就要对时三娘说你曾经在杭州见过她?”   时三娘摆明了不会承认浴佛节的一面之缘,但他看岐王殿下的架势,显然不像要就此打住。   慕濯原本想说的并非这个,听闻此言,却也没有否认。   杭州……正是他与时缨的初见之地。   彼时他万念俱灰,她犹如一道天光驱散长夜,成为他此生再也无法割舍的执念。   他原本计划着在她出阁前拿到赐婚的圣旨,直接带她去灵州,但自从踏上回京的路,他就开始做一个重复的梦。   梦境里,他清楚地看到她长大后的模样,容颜绝色的少女与他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她的眉眼间有浓重的哀伤,旋即渐行渐远,如同一缕轻烟般从他面前消失。   浴佛节那天,他远远望见安国公府的马车,便突然不顾一切地想要接近她。   于是他留意她的行踪,目送她进入茶肆,又朝黄渠的方向走来。   她的性情与当年大相径庭,样貌却与他梦中别无二致。   见她安然无恙地站在河岸边,他心里的石头落下,若非看到那盏缠绕红线的灯,他本该离去。   他不是行事冲动之人,但却因她破了例,未及深思,便击沉了那盏河灯。   卫王不配得到她的真心。   那天之后,他的梦发生了些许变化,她的轮廓愈发清晰,似是孤身立在一座高台上,疾风猎猎,她素色广袖与裙摆翻飞不停。   继而便是铺天盖地的浓雾,以及从他掌心溜走的衣角。他还是没能留住她。   “咳。”荣昌王世子见他陷入沉默,不由出声提醒。   慕濯止住思绪,在曲五郎吩咐完毕、转身回来招待他们之前,以微不可查的幅度点了点头。   荣昌王世子:“……”   从未听说过如此离谱的谎言。   岐王殿下还嘲笑他太聒噪、惹得姑娘家嫌弃。   他自己又好到哪去?为了跟时三娘攀关系,简直信口开河。   还杭州,怎么不说在梦里见过呢? 第8章 不要奢想与她“偶遇”。……   英国公行伍出身,不重奢侈享乐,宅邸不及安国公府精致华丽,但却在府中开辟了宽阔的校场,平日和几个儿女射箭跑马,偶尔也被曲家的郎君们用来举办击鞠比赛。   时缨的骑术和击鞠是舅父传授,但至今未曾荒废,却要归功于曲家众人。   当年她被父亲训斥后,本以为自己将从此无缘这一爱好,直到某天和曲明微玩耍,被她拉着像从前那样过招,却因生疏太多而迅速落败,曲明微得知原因,当即邀请她到自家府上一同练习。   彼时,曲明微也已随父母兄长定居长安。苏大将军叛乱的战事中,正是曲将军奉林将军之命,率领一支队伍突围而出,赶在林将军夫妇牺牲、防线即将失守前带回援兵,后来他接替林将军的职位,荡平了江南、岭南一带的叛军残余,因功勋卓著得皇帝赏识,受封英国公。   旧友重逢,让时缨失去亲人的悲痛减轻些许,她受邀到曲家做客,英国公夫妇待她如己出,曲明微的几位兄长也将她视作妹妹,他们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帮她隐瞒着秘密。   那是时缨第一次忤逆父亲的意愿。   舅父不在了,作为纪念,她不想丢失他曾经教给她的东西。   习武需要日积月累、勤修苦练,她不可能再重拾,但骑术和击鞠却不尽然。   她天赋绝佳,在英国公的指点下进步神速,没多久,曲家郎君们就已经不是她的对手。   再后来,每逢有击鞠比赛,他们便会请她助阵,只要她上场,最终定是十拿九稳,这么多年,还没有谁能与她势均力敌。   京中贵公子大多是花拳绣腿,难得有身怀武艺之人,在技巧方面却要输她一筹。   她的名声很快在击鞠爱好者中传开,但因每次都戴着面具,他们从未见过她的真容,甚至无人知晓她是女儿身。   英国公府守口如瓶,对外只称她为家仆。   时缨与曲明微行至正院,等婢女通报过后,进屋向曲夫人请安。   曲五郎宴客,应邀前来的大都是年轻人,英国公夫妇索性将主场交给儿女们,自己乐得清闲。   英国公得知岐王大驾光临,已匆匆赶去拜会,曲夫人独自坐在屋里,看到时缨,不由笑道:“阿鸾还是来了。愿赌服输,明微,我答应帮你最后一次。”   时缨面露疑惑,曲明微得意洋洋地解释:“之前你说不再参加击鞠比赛,我和阿娘打赌你是否会改变主意,如果我赢了,阿娘就帮我劝阿爹……”   她想到什么,欢天喜地道:“阿娘,荣昌王世子放过我了,我可以换个要求吗?”   “什么叫‘放过’?瞧你这话,简直成何体统。”曲夫人嘴上不客气,却是眉眼含笑,并未动怒,听罢前因后果,反而担忧道,“我只怕你阿爹不会善罢甘休,回头再给你相中另一门亲事。”   曲明微浑不介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只要阿娘站我这边,阿爹又能奈我何?”   “你呀,就没有让我省心的时候。”曲夫人横她一眼,“每天和阿鸾一起玩,怎么不学学人家乖巧懂事?如果阿鸾是我的女儿,我做梦都要笑醒。”   “这有何难?”曲明微自动忽视了前半句,出谋划策道,“您回头问问安国公和时夫人,愿不愿意让阿鸾和我结拜,我们做姐妹,她不就成您的义女了吗?”   “少贫嘴。”曲夫人懒得跟她插科打诨,转向时缨,立刻换了副温柔的语气,“阿鸾,让青榆为你更衣吧,我去拿月杖。”   时缨敛衽行礼:“麻烦您了。”   曲明微带她去隔壁厢房,揽着她的肩膀打趣道:“阿鸾,你愿意跟我结义金兰吗?”   “自然是愿意的。”时缨莞尔,其实她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自己是英国公府的女儿就好了。   但这个念头大逆不道,她无法宣之于口。   父母从未在吃穿用度上苛待过她,还为她谋得一桩千载难逢的好婚事,如今的她金尊玉贵,远非在杭州时能比,可她却格外怀念那段日子,以及曾经拥有、现已永远失去的自由。   少顷,时缨换好骑装返回,曲夫人将她的月杖和面具取来。   屋内还站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公子,正是曲明微年纪最小的兄长曲五郎。英国公与岐王及荣昌王世子有事相谈,他自觉告退,想起方才看见时缨,便来曲夫人这边确认她是否参赛。   “时娘子。”曲五郎欢喜地打招呼,“我以为你不来,愁了一早上,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   时缨一笑:“曲兄这么说,我真是不胜惶恐。今日我非得赢下比赛,才无愧于你对我的抬举。”   她接过月杖,目光中不觉流露出几分怀念。   舅父亲手为她打造了一套击鞠工具,尺寸由小到大,对应她不同的年龄。那时她不懂舅父为何如此心急,现在想来,应是他已经得知父亲在京城风生水起,迟早要将她和母亲、妹妹接走。   待她去了长安,成为安国公府的千金,就不能经常往杭州跑了。   于是他索性悉数替她备齐,就算将来分隔两地,她想练习的时候也能用上他精心制作的物品。   这是舅父在世时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   她怕父亲发现,一直寄存在英国公府。   “走吧。”她戴上面具,志在必得地握紧了月杖。   -   另一边,荣昌王世子在英国公遗憾的叹息声中离开,由仆从引去校场。   他来得有些迟,观台上已经三五成群,他不想仗着身份兴师动众,干脆就近寻了个空位坐下。   有人对他行礼问候,他抬眼一看,是安国公长子时维,旁边还跟着他妻子和一位满脸稚气的贵女——三天前在晋昌坊见过的时四娘。   他们居然没有和时三娘一道?   荣昌王世子暗自惊讶,表面却和颜悦色,朝对方点头致意。   时维兴致勃勃地与他寒暄,时绮在旁听着,莫名觉得这位世子的声音有点耳熟,再一细想,顿时睁大了眼睛。   她和姐姐不一样,久居深闺,接触过的外男屈指可数,最近一次便是四月初八那天,她险些掉进水里,被一个陌生人顺手搭救。   他的嗓音不差,她当时虽然慌乱,却也记得清楚。   而眼前这位说话的音色,分明与那人相差无几。   思及那天发生之事,她窘迫得无地自容,默默祈祷他早已将她抛诸脑后。   荣昌王世子正与时维交谈,冷不丁看到她异彩纷呈的表情,微微一怔,不禁有些好笑。   时三娘这妹妹与她还真是截然相反,前者言行举止滴水不漏,后者却把所有心事都袒露无遗。   时绮觉察到他的目光,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好在这时,一阵喧闹声传来,参加比赛的贵公子们策马入场,荣昌王世子移开视线,她松了口气,也赶忙正襟危坐,将注意力投向前方。   两队各有五名成员,分别穿着红色与蓝色的衣服,杨氏倾身凑近时绮耳边,低声介绍他们都是哪家子弟。   时绮认真记下,庆幸今日阿嫂也在,否则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和兄长共处。   突然,她被红色队伍中的一员吸引了视线,那人戴着面具,身形比周围同伴显得瘦小,骑在一匹毛色雪白的骏马上,姿态格外养眼。   杨氏刚好说到他:“那位骑白马的是英国公府家仆,别看他外表瘦弱,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英国公府……家仆?   时绮皱了皱眉,其余皆是有头有脸的公子王孙,怎会让一个下人和他们同台竞技?   而且不知是否错觉,她竟从他身上看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   与此同时。   慕濯将一块木质名牌放在桌上:“曲将军,您可认识此人?”   英国公定目一看,讶然道:“此人与老臣有袍泽之谊,只是后来断了音讯。殿下,他如今……”   话音戛然而止,他本想询问昔日战友是否在岐王麾下,但又觉多余。   此物于他并不陌生,士兵乃至将领都会随身携带,倘若不幸马革裹尸,便可用来辨认姓名。   “请您节哀,他已经过世了,两年前在与北夏的作战中阵亡。”慕濯凝视名牌上干涸的血迹,轻声道,“他自言祖籍杭州,年少时与您和林将军情同手足,可惜造化弄人,他背井离乡,辗转来到灵州,至死都没能再见您与林将军一面,林将军牺牲之后,因北疆战事吃紧,他军务缠身,也一直没能回去看看。”   英国公神色伤感地闭了闭眼睛。   “临终前,他请求我将他的遗物送回故土,再替他给林将军上炷香。”慕濯用余光留意着他的反应,表面却仿佛恍然未觉,“但没有陛下的应允,我无法擅自去往杭州,而且我与罪臣苏氏存在血缘关系,林将军应当也不愿看到我。所以我将东西转交于您,望您为他达成最后的心愿。”   说罢,他把另一样物品置于桌案。   是块残缺不全的玉佩。   “这是……”英国公难以置信,“是当年老臣三人结拜兄弟时的信物,我们各持其一,拼凑起来便是整枚玉佩。多谢殿下,老臣定会替故友完成遗愿。”   慕濯又道:“也请您代我祭拜林将军,我是苏家现存的唯一后人,理应到他坟前负荆请罪。”   英国公正待拿起玉佩仔细端详,闻言动作顿了顿。   他长叹口气,宽慰道:“苏氏谋逆与殿下无关,您又何必自责。如今您在灵州守土安疆,数次击退北夏进犯,乃是大梁功臣,林兄若还在世,定会对您钦佩不已。”   慕濯没有接茬,起身告辞:“我话已带到,就不多打扰您了。”   英国公送他出门,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外,适才回到屋中将那块玉佩收好。   他素来沉稳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眼角泛起一丝泪光。   -   事情办成,慕濯打算知会荣昌王世子一声,先行离开。   他来这里只为见英国公,对凑热闹无甚兴致,而且他并不指望还能再见到时缨。   荣昌王世子告诉他,时缨不喜欢看击鞠,从未在观台出现过,叫他不要奢想与她“偶遇”。   他知道时缨不会露面,但却对这句话无法苟同。   并非她不喜欢,而是卫王。   她顺从他的意愿罢了。   卫王小时候坠过马,差点丢了性命,从此对一切需要精通骑术的活动避之不及。   何况他在人前不遗余力地营造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形象,岂会置身尘土飞扬的校场,与一群激动的公子贵女共同观看击鞠比赛。   至于时缨……   他轻轻一叹。   以她现在的模样,怕是已经连月杖怎么拿都忘记了。   英国公府的仆从上前引路:“贵人,请吧。”   慕濯收敛思绪,去往校场的方向。 第9章 无端体会到几分失而复得的……   行至半途,远远就听到一阵欢呼与喝彩,待视线开阔,只见场中你来我往、激战正酣,荣昌王世子在人群中看得津津有味。   慕濯不想招摇过市,便立在原地,打算等比赛结束后再让仆从去给他传话。   目光掠过观台,不见时缨,尽管是预料之中,却依旧有些遗憾。   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十年时间,足够一个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再是曾经的“阿鸢”,而且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可他还固执地沉浸于旧时回忆,迟迟不愿醒来。   有那么一瞬,他心底泛起些许莫可名状的波澜,但又立刻归于平复。   之前的念头反而愈发坚定。   她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卫王和安国公府难辞其咎。   无论如何,她绝不能嫁给卫王。   突然,喧闹声似浪潮般袭来,慕濯循着望向校场,顿时看到一个引人注目的身影。   那人红衣白马,在队友掩护下左突右进,从容不迫地化解对手的围追堵截,一骑绝尘飞驰而去,月杖在他手中宛若灵蛇,彩球也仿佛成为活物,被他驱赶着跳跃行进,直冲对面球门。   眼看越来越近,一名对手倏然从侧旁杀出,势头凶悍,不分青红皂白撞向他。   击鞠作为一项激烈危险的活动,磕磕碰碰实属家常便饭,稍有不慎甚至会身受重伤,但此人显然不是为了抢球,倒像是接连失利导致气急败坏,决计给他点颜色瞧瞧。   惊呼四起,队友急忙上前施救,却为时已晚。   那人的速度分毫未减,说时迟那时快,他抓着缰绳一个翻身,稳稳地贴在了马匹侧面。   同时,他的月杖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击中彩球,将它打往另一个方向。   巨大的惯性令坐骑顺势转头,堪堪避开与来者相撞,他重新跨上马背,在彩球落地前接住它,继续游刃有余地前行,整套动作酣畅淋漓,轻盈如蝶又迅疾似风。   慕濯微微一怔,刹那间,记忆深处的画面及声音跃入脑海。   年幼的女孩手持月杖,在木质的假马上练习侧身翻转,一不小心松手跌落。   他慌忙想接住她,但却迟了半步,好在她没有受伤,被他扶起来之后,随手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信誓旦旦道:“你等着瞧吧,我早晚有一天能练会!”   夕阳西沉,晚霞漫天,风中浮动着栀子暗香,她的额头和面颊浸着晶莹薄汗,比花瓣还要夺目。   “啊——”   “当心!”   叫喊声打断思绪,慕濯回过神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人的身影。   比寻常男子更为瘦小,面具将容貌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截白皙如玉的脖颈。   另一边,对手暗算失败,想要调转马头追上他,却在手忙脚乱之中摔落。   变故突生,紧随其后的球员们纷纷躲闪,及时避免了马蹄踩踏。   而与此同时,那红衣人挥舞月杖,干脆利落地铲起彩球。   半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众人只来得及看到残影,彩球已经闪电般穿过了门洞。   比分更新,红方率先取得八个球,裁判宣布获胜。   荣昌王世子带头鼓掌,观众们如梦初醒,纷纷附和。   那人勒紧缰绳,马蹄扬起,复而潇洒利落地回身停住。   他的动作不慌不忙,身形敏捷矫健,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不远处的对手——此君虽然没有被旁人的马踩中,但却在落地后挨了自己的马一脚,躺在地上难以动弹,痛苦地呻/吟着。   曲五郎连忙招呼候在场边的大夫过来检查情况,旋即令仆从将伤员抬走。   那人收回视线,既没有耀武扬威,也并未落井下石,淡定地策马离去。   他的衣衫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尘土,却分毫不显狼狈,头顶艳阳当空,金辉洒落,那道身影如火焰般明媚而耀眼,成为校场上独一无二的亮色。   随着他渐渐走近,手中月杖一览无余。   花纹简单精致,虽有些陈旧褪色,却与记忆里的模样分毫无差。   慕濯的呼吸不由一滞。   时缨。   果然是她。   当年情形历历在目,她向他展示林将军亲手制作的一套月杖,还说等她用上最长的那根,定要找齐队友与他一决胜负。   他答应下来,不止一次想象过将来彼此重逢的模样。   谁知天意弄人,一别就是十度春秋。   四月初八,她出现在他面前,不再是虚拟的幻影,但却未及此刻来得真切。   曾经恣意张扬、神采奕奕的阿鸢,长大后本就该是这样。   莫名地,他竟无端体会到几分失而复得的意味。   时缨从他面前经过,目光相触,他看到她眸中稍纵即逝的惊诧。   她掩饰得极好,几乎是转瞬就自然而然地移开,但未能逃脱他的眼睛。   场边已有仆从在等候,她跳下马背,把缰绳和月杖递了过去。   那仆从接过,不慎连她的手套一并扯掉,露出了层叠缠绕的纱布。   她飞快地用另一只手挡住,径直离场。   这时,荣昌王世子随仆从走来。   见慕濯站在此地,便知他不欲久留,正待开口,却听他问道:“那个戴面具的是何人?”   “你都看到了?”荣昌王世子一笑,“他是英国公府的家仆,只不过神秘得很,拒绝露脸,也不开口说话,坊间传言……”   他压低声音:“他和曲五郎走得颇近,或许是他私养的小倌。”   慕濯面色微沉。   荣昌王世子善解人意道:“我晓得你没见过这个,但断袖之风在京中并不稀奇。不过话说回来,那小……家仆的表现着实精彩,只要其余队友不拖后腿,他和曲五郎配合,简直一败难求,我看击鞠比赛多年,从没见过比他更厉害的,也许唯有你能与之一战。”   慕濯不为所动,似乎对他的暗示充耳不闻。   荣昌王世子叹了口气:“好吧,你不愿欺负京城里的这些三脚猫,我也无法强求。可我还挺想试试,现在他们少了一员,我已经让人告知曲五郎一声,之后由我上场。你不妨再看一局,或许我能大显神威,替蓝方反败为……”   “你不行。”慕濯打断他的自言自语,“下局我来。”   说罢,转身走向曲五郎。   荣昌王世子:“……”   敢不敢别这么肯定?   他三两步追上:“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曲五郎未必会同意,一来你身份尊贵,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英国公府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再说,他如果觉着你本事过人,舍不得你对他的……”   “这里没你事了。”慕濯冷声,“回你的观台坐着去。”   荣昌王世子:“……”   他又说错了什么?   -   时缨走进屋中,曲明微正百无聊赖地和曲夫人对弈,看到她,顿时将棋子一撂:“阿鸾,战果如何?”   “自然是赢了。”时缨笑道,曲明微欢呼一声,连忙求助地拉过她。   “阿鸾才刚回来,都没顾得上歇口气,就要给你这臭棋篓子当外援。”曲夫人挑眉,揶揄道,“行军布阵与弈棋颇有共通之处,明微,你还欠些火候。”   “上兵伐谋,阿鸾就是我的‘阳谋’。”曲明微振振有词,“若说对弈,连阿爹都不敌阿娘,我又怎么可能赢过您?阿娘有心考我,为何不与我去校场一决胜负?”   曲夫人横眉竖目,气得用棋子丢她:“反了你了!”   曲明微笑眯眯,轻巧地用两根手指抄住,扔回棋笥。母亲擅长弈棋,舞刀弄枪却要输她一筹。   时缨听惯了她们母女二人斗嘴,依旧被逗乐,低头看着棋枰,嘴角不由挽起。   旋即,她执起一枚棋子,小心翼翼地落下。   曲夫人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赞许:“阿鸾是可造之材。”   “名师出高徒,多亏您教得好。”时缨赧然,心中却愉悦。若是和父亲对弈,她决计不会这样落子,父亲不喜欢她锋芒毕露、不懂圆融与藏拙的模样。   “擦擦汗吧。”曲夫人温声,一旁的青榆走上前来,仔细地为时缨整理仪容。   曲明微问道:“阿鸾,下局还打吗?”   “打。”时缨不假思索,“今日当真是最后一回了,我定要玩个痛快。”   曲明微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为了掩护时缨,每次她都留在屋里,从未与她并肩作战。   以后怕是再也没机会了。   时缨歇息片刻,正待返回校场,曲五郎突然匆匆而入,神情激动道:“时娘子,我们有新对手了,你猜是谁?”   未等她开口,他已按捺不住:“你肯定猜不出,是岐王殿下!”   岐王?   时缨一怔,方才在校场边,她确实看到了他。   他应当没有认出她吧?   她心下犹疑,总觉得他不可能是因为她才做此决定。   曲五郎道:“原本是荣昌王世子,但比起他,我更想领教岐王的身手,毕竟……”   “阿兄,你该走了。”曲明微轻咳一声,曲夫人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儿子。   因北疆之事,曲五郎颇崇敬岐王,可未来的卫王妃还站在这,他大肆夸赞岐王,实属没眼色。   而且英国公府明哲保身,并不打算蹚争储的浑水,提及任何一位皇子都须得慎言。   时缨却悄然松出口气。   岐王与荣昌王世子交好,想必是目睹了上一局的意外,怕他受伤,便主动取而代之。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居然会以为和自己有关。   曲五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时娘子,我……我们走吧。”   时缨点点头,戴好面具,遮住神色间因莫名自作多情而露出的窘迫。   两人回到校场的时候,其他队员也结束修整,陆续上马。   曲五郎对时缨道:“来见过岐王殿下。”   又朝慕濯歉然一笑:“这仆人天生口不能言,殿下莫见怪。”   他沉浸在即将和岐王同台竞技的兴奋与喜悦中,满面通红、两眼放光,语气十分轻快。   慕濯想到荣昌王世子所言,只当他这副模样是因为时缨。尽管她已有婚约,但情之一字身不由己,曲五郎见过她光彩夺目的模样,对她心存好感也不足为奇。   目光落在时缨身上,她尽职尽责地扮演哑巴,默默行了一礼。   他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如今她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连做一件喜欢的事都要藏头露尾,受这种委屈。   等去了灵州,他定要让她随心所欲,届时天辽地阔,她想玩击鞠,他麾下的将士们个个都是此间高手,保准叫她尽兴而归。   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无碍,用球技说话便是。”他移开视线,策马去往场地。   时缨见状,彻底放下心来。   一边为之前匪夷所思的猜测感到好笑,一边被他的话语激起几分斗志。   抛去别的不说,岐王确是难得一遇的对手。   反正无人知晓她的身份,那么她就摒弃所有顾忌和杂念,堂堂正正地与他比一场。 第10章 白马胜雪,红衣猎猎。……   第二局开始没多久,时缨便觉出了岐王的不同。   她从小接触击鞠,十五岁上场比赛,虽不说身经百战,却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对手,寻常贵公子大多喜欢炫技,曲明微的几位兄长因常年随英国公出入军营,在这方面已是翘楚。   但她和曲家兄弟们一同练习时,都未曾感受到现在的压力。   岐王不似爱出风头之人,动作干净毫无拖泥带水,没有任何卖弄嫌疑,却眼疾手快地抓住她和队友们的防守破绽,从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月杖间将彩球劫走。   时缨从未领教过这种打法,一时失察,被他逮到了机会,正要补救,他已果断撤出包围,带着彩球绝尘而去。   她在后面紧追不舍,距离渐渐缩小,进入可以半道拦截的范围内,但在她找准角度、即将出手的一刹那,他突然扬起月杖,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半空弹跳的彩球。   两根月杖相擦而过,时缨慢了半拍,彩球如离弦的箭矢般穿过门洞。   开场不到半炷香,就被对面取得一分。   时缨已经许久没经历过这种情况,以往她和熟悉的队友合作,拿下第一个球易如反掌。   霎时间,她被激起了好胜心,与曲五郎交换眼神,纵马直奔岐王。   曲五郎当即会意,她是想以一己之力拖住岐王,把进球的机会让给他和其余队友。   岐王初来乍到,与同队的公子们并不相熟,堪称毫无默契可言。   再者他身手出众,旁人难以望其项背,配合上愈发显得脱节。   而对方的短板恰巧是他们的长处。   只要限制岐王,以两边的实力对比,己方胜券在握。   围点打援,兵法中的一计,在此处也同样适用。   想到能在岐王手下取胜,曲五郎心潮澎湃,对其他人点头示意。   他们虽然不及他和时缨配合熟练,但都是京中的击鞠爱好者,之前或多或少有过同台竞技,见状顿时了然,呈彼此呼应之势朝四面散开。   慕濯觉察到他们的意图,却不为所动。   他对比赛无甚兴趣,更不关心胜负,若非认出时缨,他早已离开英国公府。   日头高照,碧空如洗。   她朝他疾驰而来,白马胜雪,红衣猎猎。   这一刻,她平静如水、波澜不兴的模样荡然无存,整个人宛如一团跳动的火焰。   面具严丝合缝地遮挡了她的容貌,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却有着璀璨光华。   记忆中陈旧的影子倏然变得鲜活,一瞬间,他竟有些分不清幻境与真实。   她似乎还是曾经的阿鸢,可又与十年前不大一样了。   只一交手,他便看出她的功夫早已落下,但她却颇懂得扬长避短,将骑术和技巧的优势发挥到极致,他稍一分神,就被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见缝插针地将彩球夺去。   她反手传给曲五郎,自己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侧,提防他干扰队友。   他心念微动,骤然提速。   时缨反应极快,立刻紧随而至。   慕濯在北疆近十年,参与过的大小战事不计其数,马上的本领远胜于她,但他却不显山不露水,始终保持着适当距离,让她不至于落下,又不会怀疑他刻意放水。   然而时缨的表现超出了他的预料。   她身轻如燕,灵巧而熟练地驾驭马匹,不见半分支绌,仿佛腾云乘风。   即使天赋再好,这种本事也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掌握。   她谨慎地瞒着卫王和安国公府,私底下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与心血。   念及此,他胸中一软,竟体会到几分不知名的陌生情绪。   宛若云破日出,经年不化的冰雪悄然消融。   他不着痕迹地放缓速度,任由她拦截在自己左右,时而试图突围,却只是借此考验她的能耐。   曲五郎和队友们接二连三地进球,对面其余四人渐渐乱了阵脚。   其中一个年轻气盛,自认面上挂不住,一边心生鄙夷,觉得岐王也不过如此,一边盯着那道红衣似火的纤瘦身影,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怨恨。   他对身边的同伴使了个颜色,突然开始横冲直撞,曲五郎等人不知他心中所想,下意识避开,便让他趁乱抢到彩球,往岐王所在的位置传去。   旋即,他挥舞着月杖上前,作势掩护岐王进球,实则紧盯着旁边那道红色的影子。   此前他听闻英国公府有个擅长击鞠的家仆,平日里难逢敌手,便心生挑战之意。本以为外界口耳相传,难免有夸大之嫌,那人实则不堪一击,岂料他还真有两把刷子。   如果再输一局,简直丢尽了脸,且上一场意外受伤的是他好友,他登时又添几分怨气。   既然这样,那么便新仇旧恨一起算。   区区一个家仆,就算自己“失手”打死他,英国公府难道要为了个下人翻脸?   他如是想着,抡起月杖,卯足力气朝那红衣人的头颈击去。   时缨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岐王身上,因他着实是个难缠的对手,她压根无法分心。   待背后劲风传来,她感觉到情势不妙,已经来不及躲闪。   “小心!”曲五郎大惊失色,连忙掷出月杖,企图抢先一步将那人的手臂打落。   但隔得太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的杖头与时缨后脑勺的间隔越来越小。   观台上,众人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荣昌王世子倒吸口凉气,时绮失手打翻杯盏,茶水泼了一身也浑然未觉。   所有动作仿佛在顷刻间被放慢。   谁都没留意到,在那人蓄力的前一刻,慕濯接住了当空传来的彩球。   电光石火间,他迅速变招,调整力度和方向,地面扬起尘土,月杖应声而断。   时缨只觉一道更为凛冽的风自眼前划过,尚未看清发生了何事,背后骤然响起惨叫。   那偷袭者被彩球击中,整个从马背上飞起,随即重重摔落,口吐鲜血,当场昏死过去。   她睁大眼睛,转头看向岐王,就见他面无表情扔掉了已经断成两截的月杖。   平地上留下刻痕,是他方才击球时带起疾风所致。   ……天晓得他究竟用了多大力气。 第11章 这种行为超出了她的认知……   比赛中断,那人被抬下去,不多时,英国公府的大夫出来禀报,此人性命无虞,但因受了内伤,怕是要卧床休养至少三五个月。   曲五郎闻言如释重负,吩咐仆从好生照看,等待他转醒。   那是位郡王世子,与之前坠马的侯府公子关系亲近,两人年纪不大,却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今日不请自来,还执意要上阵,他不好公然逐客,便听之任之。   谁知他们压根没想好好打比赛,一个走歪门邪道故意犯规,另一个干脆下死手。   两人先后挂彩,完全是咎由自取。   只要没闹出命案,他倒不怕对方报复,击鞠本就有风险,而且在场宾客都能作证,他们半点不占理,尤其刚才,若非岐王及时出手,时三娘或许已经……   回想那一幕,曲五郎心有余悸,不由看向时缨。   她是明微的至交,与他也算从小玩到大,在他心目中和亲生妹妹无差。   万一她出了什么事,他定会自责不已。   时缨却比他淡定得多,顾不得刚刚死里逃生,还惦记着能否继续打完这一场。   双方进球数都不够八个,若有人愿意替补,按说比赛应当进行下去。   最后一次击鞠,她不想草草收尾。   而且岐王确是千载难逢的对手,方才的缠斗让她感到酣畅淋漓,只觉意犹未尽。   她没有回屋去找曲夫人和曲明微,便是知道一旦走出校场,就算彻底结束了。   曲五郎正待出声询问,时缨深吸口气,打定主意般指了指自己,又低头看向手里的月杖。   她不能说话,但曲五郎已然明白她的心思,稍事犹豫,最终还是点点头,走向慕濯。   他也没有尽兴,谁知道下次请到岐王会是何时。   慕濯站在不远处,与匆忙跑下来的荣昌王世子交谈,目光却三番五次飘向时缨。   只见曲五郎望着她,眉目间的担忧之色不加掩藏,她对他比划了些什么,曲五郎略作迟疑,点头应下,旋即,两人一前一后朝他走来。   “殿下。”曲五郎恭敬行礼,由衷道,“多谢您救命之恩。”   时缨低眉敛目,做了同样的动作。   “曲公子无需谢我。”慕濯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云淡风轻道,“技不如人便痛下杀手,我看不过眼,给他点教训尝尝而已。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人既是我伤的,绝不会连累到你和令尊。”   他并未将区区一个郡王世子放在心上,也不在意对方是否会从别处寻仇。   那人胆敢暗算时缨,实属罪有应得,他顾及英国公府,不想给他们招致麻烦,才收敛力道,只让那人受点内伤、没有命丧黄泉。   曲五郎却道:“殿下何出此言,您救了在下……鄙府的人一命,在下又岂能忘恩负义,让您独自承担追责。”   顿了顿:“殿下技艺超群,曲某颇为欣赏,比赛尚未结束,不知殿下是否有意继续?”   慕濯却答非所问:“曲公子宽厚待下,与这位全然不似主仆。”   曲五郎一愣,只怕他心生怀疑、导致时缨的身份曝光,连忙拍了拍她的肩膀,打哈哈道:“他有旁人难以企及之才,在下喜欢得紧,待他自然不同。”   说罢,不知是否错觉,岐王的脸色似乎冷了几分,视线落在他手上,带着些许莫名的寒意。   曲五郎满头雾水,突然福至心灵,想到某些荒唐的传闻,顿时触电般缩回手。   岐王该不会是反感龙阳之好,误以为他跟时三娘“断袖”吧?可拍肩膀又不是什么过火的动作,何至于让他露出这种表情?   他有心找补,干笑道:“都是男人嘛,如此也不稀奇。”   话一出口,便直觉似乎大不大对劲,目之所及,岐王的神情愈发难看。   ……得,好像越描越黑了。   慕濯转身去往校场:“月杖已断,劳烦曲公子重新为我寻一根来。”   语气冷漠,显然不想再就此问题发表意见。   荣昌王世子却兴奋道:“给我也取一根,正巧你们缺人手,不如让我领教一下这位……”   “不必。”慕濯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缺一人照样能打,你还是老实回去坐着。”   荣昌王世子:“……”   这人瞧不惯曲五郎和家仆断袖,为什么拿他开涮?   时缨自始至终垂着眼帘,只听见曲五郎突然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余光看到岐王和荣昌王世子离去,疑惑地抬起头。   “……”曲五郎对上她清澈如水的眼眸,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   时缨心不在焉,也没有追问,随他去牵马。   岐王的声音萦绕在脑海中,让她不禁有些出神。   按说她与他非亲非故,此时戴着面具,于他而言更是个微不足道的下人,但他却替她教训了那个背后暗算者,只因他“看不过眼”。   这种行为超出了她的认知,长久以来,她接受的教导都是“以德报怨”,否则就会有失风度。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初次在宫里遇见淑妃兄长家的幼女,对方得知她与卫王订婚,便趁她不备,将她推入了太液池中。   正值二月,天气尚未回暖,她虽然在杭州长大、通晓水性,但却被寒冷剥夺知觉,险些溺亡。   事后,卫王好言安慰,送了许多她喜欢的玩意儿,劝她莫跟那位孟娘子计较。   她至今记得,他说,她是他未来的妻子,须得有容人之度,孟娘子已经被尊长教训,往后定不敢再犯,回头便来赔礼道歉,还望她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要与对方闹僵。   那时候,她虽满心委屈,但最终却在卫王的温声劝服中败下阵来。   父母兄长也说,卫王已经放下身段哄她,她还要如何?难不成想报复回去?   孟家是卫王的母族,他的外祖父和舅父们位高权重,是他日后不可或缺的仰仗。   她早晚会嫁给他,该为他着想,若睚眦必报,实属小家子气、不上台面。   后来,她变得八面玲珑,能够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一切针对与敌意,成为所有人眼中温柔大方、当之无愧的未来卫王妃,可时隔多年,她本以为杳不可寻的记忆竟是清晰如昨。   她忍不住想,如果换做岐王,看到孟娘子对她动手,会不会出于打抱不平的心态……   “咳,该走了。”   曲五郎的声音传来,时缨如梦初醒,发现旁人都已上马。   她心跳急促,只觉自己定是疯了。   多少年前的事还记得一清二楚,而且……她为什么要拿岐王与未婚夫作比较?   所幸有面具遮挡,曲五郎看不到她尴尬的表情。   她摇摇头,狼狈地收敛心绪,接过仆从递来的缰绳。   -   那厢,荣昌王世子无奈地回到观台,路过时绮,见她面色发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场中,不由提醒时维:“时公子,令妹似乎有些身体不适。”   时绮吓了一跳,不等时维回应,慌忙道:“多谢世子关心,我……我没有大碍。”   “没事就坐好,一惊一乍成何体统。”时维不满地皱眉,“尽给人看笑话。”   又陪着笑向荣昌王世子致歉。   时绮懒得理会他,重新望向骑白马的红衣人。   若说最初只是怀疑,现在她可以肯定,那就是姐姐。 第12章 简直胆大包天。   离开杭州十年,时绮几乎已经忘记时缨曾经的模样,而今却被唤起了久远的回忆。   那时候,时缨会骑马、会击鞠、还使得一手漂亮的剑法,每次表兄和表姐在院门外喊她,她飞奔而出,衣袂飘扬宛如一只轻盈的鸟。   时绮默默看着,内心尽是难以言说的羡慕。她从未让任何人知晓,自己做梦都想变成姐姐。   时缨活得无忧无虑,如同太阳般明亮又热烈,总能轻而易举地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外祖父母和舅父一家都很喜欢她,就连母亲对上她,笑容也比在自己面前时更多。   来到长安后,父亲对姐姐颇为不满,严禁她再接触武学,可她收敛锋芒,摇身一变成为端庄闺秀,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论及诗词歌赋也能对答如流。   仿佛这世上没有事情能难倒她,自己努力追赶,却永远无法企及。   父亲为姐姐取小字为“鸾”,而她是“皎”。   姐姐被寄予厚望,终有一日会成为贵不可言的鸾凤,她却只能做夜里的月,被衬得黯然无光。   这些年,她纵使不甘,却也逐渐接受了自己作为姐姐陪衬的命运,但此时此刻,她看着那道犹如盛开红莲般的身影,心中五味陈杂。   尽管时缨已经足够谨慎,在场的熟人甚至兄嫂都未能认出她,然而却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从小观察姐姐的一举一动,熟知她每一个细微动作、以及每一分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习惯。   走路、上马、陷入沉思、听队友说话……那红衣人表现出来的样子,分明正是时缨本尊。   父亲关她禁闭,她竟敢违令出门。   而且看她的熟练程度,显然不是初次参加击鞠比赛。   她简直胆大包天。   时绮定了定神,低声问道:“阿嫂,我瞧那英国公府的家仆本领不凡,不知要练习多久才能有此水平。”   “至少十年。”杨氏耐心解释,“即使天赋异禀,也须得长期保持练习,否则就会手生。”   时绮还想再说些什么,时维不耐烦地斥责道:“皎皎,你安静些,莫打扰旁人。”   他不敢对妻子摆谱,只会拿妹妹的开刀。   时绮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吵嘴,不得不忍气吞声。   荣昌王世子的声音却悠悠传来:“时公子不必制止令妹,击鞠比赛本就是边看边聊才有趣,那家仆的球技卓尔不群,时娘子心生好奇也无可厚非。”   时维立即应道:“您所言极是,请恕在下失礼。”   时绮朝荣昌王世子投去感激的目光,再看时维,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移开了视线。   荣昌王世子见状一乐,主动道:“那人近两年开始崭露头角,一出场就杀遍京中无敌手,今日遇着岐王殿下,应是他第一次打得如此艰难。”   顿了顿:“不知时娘子看好谁赢?”   “我……”时绮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我希望红方取胜。”   荣昌王世子屡次去找岐王交谈,想必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但她却说不出违心之言。   无论如何,时缨是她的姐姐。   她当然要站自家人。   时维气恼地瞪了她一眼。   虽然安国公府是卫王的拥趸,但一些无伤大雅的场面话还是必不可少,况且她一个姑娘家的言辞根本没人在乎,还能哄荣昌王世子开心,可惜,这四妹生性愚钝,远不如三妹心思通透。   荣昌王世子却不以为意,反而笑了笑:“那人身份低微,练就一手本事实属不易,时娘子看不得他输,是惜才之人。”   时绮没有反驳,只客气道:“世子谬赞。”   时维却犯起了嘀咕。   他其实不喜欢看击鞠,为结交达官显贵才应邀出席,按说四妹久居闺阁,应当更不懂得欣赏这些,又怎会对一个出身卑贱的家仆感兴趣。   正疑惑,目光不经意掠过杨氏,竟发现她素来冷淡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怀念的神色。   时维讶然,但转瞬间,妻子的表情恢复如常,似乎方才只是他的幻觉。   “啊!”   突然,时绮的惊叫声响起,时维猝不及防一吓,刚要训斥,观台上已经一片哗然,有的还急急忙忙站起,试图看得更清。   他循着望向场中,就见那匹白马像是发了狂,使尽浑身解数想把主人甩下马背。   -   时缨后半局原本打得还算顺利,对面少人,无疑成为己方优势,直至曲五郎他们进到第七个球,立时就要终结比赛,岐王忽然加速,轻松摆脱她的纠缠,抢先救下了最后一球。   旋即,他不再与她一人针锋相对,转攻为守,将后续的进球悉数拦下。   她适才明白过来,他之前、乃至现在都未曾拿出真正的实力。   而如今,倒像是故意拖延时间,不想让比赛结束。   她心中蹊跷不已,却顾不得多加思考他的意图,和队友们跟着改变战术,三人去包围岐王,阻止他截球,她负责在曲五郎的策应下穿过对方三人的夹击,将彩球送进门洞。   但就在这时,她猛然觉出几分不对。   坐下的马匹变得焦躁难安,不停地抗拒她的驱使,随即一声嘶鸣,开始发足狂奔。   这匹马是英国公赠予她,性情温顺,与她磨合多年,从未发生过意外,她毫无防备,险些坠落,当即抓紧缰绳,调动全部的骑术,试图让它平静下来。   曲五郎正挥动月杖给她传球,还没反应过来,时缨就不受控制地冲向他。   他慌忙收手,却未能止住惯性,杖头刹那间击中了她的手臂。   时缨胳膊一麻,顿时失去了知觉,但危急之际,她竟冷静下来,迅速丢开月杖,用另一只手拉住缰绳,飞快地思考对策。   事出反常,这匹马已经超出她的控制,曲五郎近在咫尺,她现在跳下去,定能被他接到。   英国公府的守卫和仆从就候在场外,他们经验丰富,足够将惊马制伏。   然而她即将松手的刹那,冷不丁抬眼看向前方,不禁呼吸一窒。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从观台跑下来,呆愣着站在场边,惊得完全忘记了躲闪。   守卫飞身过去营救,速度却比不上疾驰中的快马。   如果她撒手,这匹马便会直奔那孩童,将他踩踏在地。   顷刻间,一人一马已冲到近前。   时缨重新挽住缰绳,向侧边倾倒,以全身重量为力,硬生生地迫使马匹转向。   尘土漫天,马蹄高高扬起,在距离孩子只剩三五尺的时候戛然而止。   恍然间,似是绚烂到灼目的火焰腾空而起,众人如梦初醒,愕然地看着那骑术精湛的红衣人。   马匹调转方向,愈发猛烈地抖动身躯,要将他掀飞。   时缨再也无以为继,激烈的比赛已令她疲累不堪,又被一连串驭马的动作彻底耗尽了力气。   见孩童脱离险境,马匹去往空旷无人之处,她最后的坚持溃散,手上一松,登时跌落。 第13章 将她整个拉入怀中,打横……   顷刻间,时缨脑海中掠过无数念头。   事发突然,其余队友都在较远的位置,她的马像中邪般一骑绝尘,曲五郎紧赶慢赶,也已经来不及施救,她被飞奔的惊马甩落,这下势必会受伤。   头顶阳光刺目,她闭上眼睛,只希望不要摔得太严重。   平时就罢了,秘密暴露,她顶多挨顿责罚,可千秋节将近,若她在此时出状况,导致无法参加半个月后的宫宴,她不敢想象父亲会作何反应。   失重的感觉袭来,她疾速下坠,仓促间,只顾得上捂紧面具,以防它脱落。   摔伤在劫难逃,但她至少要藏住自己的身份。   否则她被人指指点点事小,整个安国公府都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对皇室那边也不好交待。   曲五郎打马飞驰,吓得面无血色,只恨不能肋生两翼。   一直以来,时三娘都是英国公府击鞠比赛的常客,虽然偶尔会有些小磕小碰,但还从没出过这种意外。早知如此,他今日绝不会让她上场。   观台上的时绮也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目光紧紧追随着时缨的身影,大气都不敢喘。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策马而至,速度之快,犹如离弦的利箭,观众们尚未看清,他已在疾驰中踩着马镫站起。   半空中坠落的红衣人被他伸手一卷,揽着腰不偏不倚地放在了身前的马背上。   竟是岐王。   时缨没等到预料中的疼痛,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坐在旁人怀里。   她因惯性一头撞上对方胸口,陌生的气息侵入感官,与她闻过的所有熏香都截然不同。   目之所及,这位穿了件玄色劲装,不是她的队友或其他身着蓝衣的对手。   霎时,她心跳如擂,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他?   今日险象环生,她差点遭人暗算、以及刚刚摔下马的时候都未有分毫惊慌,如今却只觉手足无措,忍不住想要挣开。   哪怕她现在是跟曲五郎共乘一骑,也绝不至于惶恐成这样。   她和曲家公子们情同兄妹,对于某些肢体接触、比如方才曲五郎拍她肩膀,她都可以泰然处之,但岐王作为她未婚夫的弟弟,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熟悉程度甚至不及观台上坐着的那些权贵公子,即使知道他是出于好意相救,她也不由自主地心乱如麻,似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然而刚一挪手臂,火辣辣的钝痛传来,让她瞬时清醒。   现在她只是个“下人”,贸然挣扎定会引起怀疑,还不如安分些,以免自找麻烦。   慕濯觉察到她的身形僵硬了一下,旋即,似是试图缓缓放松。   但却始终绷着几分,一动不动,连转头都不敢。   她没有看到,他在接下她的同时掷出月杖,击中了脱缰的马匹。   这一下的位置和力度掌握得极好,马儿一个踉跄,没有受伤,奔跑的速度却减慢,英国公府守卫和仆从一拥而上,用套索将它制住。   慕濯垂眸望见时缨动弹不得的手臂,放轻声音,对驱马行近的曲五郎道:“那匹马十之八/九是被人投了药,曲公子最好尽快排查,方才中场休息时有谁去过马厩。”   说罢,载着时缨径直离开。   曲五郎闻言一愣,与匆匆跑下观台的兄长们说了几句,转身去追赶两人。   有几位兄长在,查明真相并非难事,比起亲自揪出幕后黑手,他更担心时三娘的情况。   出了校场,慕濯先行落地,时缨正待起身,却因失去平衡摇晃了一下,未等她站稳,他忽然捉住她没有受伤的胳膊,将她整个拉入怀中,打横抱起。   时缨殊无防备,一声惊呼险些脱口而出。   身后追来的曲五郎看到这副画面,顿时瞠目结舌,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慕濯无视了他异彩纷呈的表情,淡然提醒道:“曲公子,劳烦带路。”   语气不容抗拒,顿了顿,原话奉还:“都是男人,如此也不稀奇。”   时缨:“……”   曲五郎:“……”   实不相瞒,若是两个男人做这种动作,还真挺稀奇的。   -   观台上望不到校场外发生之事,荣昌王世子惊讶于慕濯的举措,也赶来询问情况。   岐王想救那名仆从,顺手捞他一把已经足够,又何必纡尊降贵亲自“护送”。   还牢牢地把人圈在胸前,左看右看都不大对劲。   他迟了一步,只瞧见慕濯的背影,打横抱着一人,似乎正是那名家仆。   那人的身材比普通男子瘦小,从他的角度看去,说岐王怀里的是个姑娘也不为过。   荣昌王世子:“……”   他怎么不知岐王有这种癖好?   再说了,相中谁不行,非得横刀夺爱,抢曲五郎的人?   他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觉得回头必须劝……   等等,不对。   他突然想起来,岐王不是打定主意要娶时三娘吗?   现在这又算什么?   难不成强取豪夺也会上瘾,连男人都不放过?   荣昌王世子目送慕濯消失在转角,彻底陷入了混乱。   -   时缨本来要回曲夫人和曲明微那里,但碍于岐王在场,曲五郎只得就近选了一间空屋安置她。   一路上,她屏息凝神,尽量放空脑袋,不去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可惜却适得其反。   越想忽略,越是事与愿违。   鼻端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清淡气息,不似熏香,倒像是皂角的天然香气,托在她背后和膝弯的手异常沉稳,她几乎感受不到任何颠簸。   四下寂然无声,她的心跳却愈渐急促,汇聚成耳畔的轰鸣。   在此之前,即使是卫王都未曾与她有过这样亲密的举措,卫王君子端方,从不对她动手动脚,她也完全无法想象自己被他抱在怀里的场面。   光天化日之下,简直令人无地自容。   按说岐王救她一命,她不该妄加揣测他,可她受伤的是胳膊,压根不影响行走,他就算好心帮忙,也应当让仆从们为她准备担架,而不是……   她心中百般复杂,一面觉得对不起未婚夫,一面又怀疑自己是否误会了岐王,但两种情绪叠加起来,都不及咫尺之遥的气息和触碰让她倍感煎熬。   短短一段路程,她曾和曲家兄妹们走过无数次,从没觉得像今天这么漫长。   她闭着双眼,将他精雕细琢的侧脸和脖颈线条隔绝在视线之外。   就在她即将坚持不住,考虑如何让他放自己下来时,突然听到了屋门推开的声音。   慕濯跨过门槛,径直将时缨抱进内室,小心地置于床榻。   曲五郎连声道谢,时缨正待行礼,却被慕濯轻轻按住肩膀:“不必言谢,这局比赛还没结束,改日如有机会,你我再一较高下。”   他的目光划过她泛红的耳尖,取出一只瓷瓶搁在她手边,对曲五郎略一点头,转身离去。   时缨不解,他为何要给她这个?   难道还担心堂堂英国公府会缺药材吗?   大夫已经赶到,她不便开口,把瓷瓶递给了曲五郎。   曲五郎拔开盖子一闻,不禁面露惊讶:“怎么是金创药?你并未见血,根本用不着……”   话音未落,却见她整个人骤然僵住。   半晌,时缨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脑中轰然炸开。   ——金创药不是为曲五郎误伤她的那一击,而是这个。   击鞠时她全程戴着手套,从始至终没有露出这道伤痕。   除非……他之前见过她手背上的纱布,并且知道“家仆”是她乔装打扮。   原来他早就认出了她。 第14章 “岐王殿下会不会是喜欢……   因曲五郎反应还算迅速,那一杖挥到时缨胳膊上的时候已经卸去大半力道,没让她伤筋断骨,只留下一片淤青,安心休养之后即可痊愈。   听罢大夫的诊断,时缨松了口气。距离千秋节尚有段时日,足够她恢复如常。   曲五郎也放下心来,打算去给曲夫人和曲明微传个话。   他和大夫一前一后出了门,却意外地看到岐王尚未离去,玄衣革带立在廊下,身形挺拔如修竹,面色平静而淡漠,未见分毫疲累。   若非他的衣袍稍显凌乱,衣摆沾染尘土,只怕要让人怀疑他其实并非参与方才激烈的比赛。   曲五郎连忙整理仪容,请示道:“殿下可还有吩咐?”   慕濯不答反问:“她伤势如何?”   曲五郎照实转述了大夫所言,又道:“殿下是否要随在下去看看马厩那边的调查情况?”   说罢,突然觉得有些欠妥。   英国公府不欲跟皇子们深交,他邀请岐王观看击鞠,姑且还能说是表面礼节,但私底下若再有往来,落在旁人眼中,指不定会成为他们对岐王示好的证据。   “不必了。”慕濯见他面露为难,已然猜到他心中所想,“今日多谢曲公子款待,我在贵府叨扰许久,也是时候该告辞。惊马一事还望彻查,如果不是贵府出了内鬼,便是宾客之中有人特地携带烈性药物前来,意图行不轨之举。”   曲五郎后背一凉,忙不迭应下,复而歉然道:“宴席即将开始,殿下不妨在鄙府用过午膳……”   “照顾好她。”慕濯置若罔闻,说完这句,径自转身离开。   -   屋内,时缨凝视瓷瓶半晌,褪下手套,犹豫地拿了起来。   瓶身微微发热,似乎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指尖碰到的刹那,她像是触电般松手,瓷瓶跌落,因是在床榻上,没有摔碎。   好不容易驱散的画面卷土重来,如走马灯般划过她的脑海,一会儿是岐王策马驰骋、从容不迫地以一敌多,一会儿是他以雷霆万钧之势铲起彩球,将她背后的偷袭者打落马下,一会儿是自己坐在他身前的马背上,仿佛被他圈在怀里,还有他打横抱起她,一路送回屋中。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人。   卫王不善骑术,每逢出行皆乘车,曲家的郎君们精通武艺,是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贵公子,而岐王虽生就玉树临风、矜贵出尘之形貌,气场却犹如冷冽的风雪,充满未知……以及危险。   他是统御十万朔方军的年轻将领,她未婚夫储君之位的潜在竞争者,理智告诉她应当离他远一些,但莫名地,她心生疑窦,不由自主地揣测他的企图。   他既已识破她的身份,若想针对卫王,应该任由她摔个粉身碎骨,或当众揭开她的面具,让她沦为京中笑柄,导致卫王也脸上无光。   如果说他是因为顾念安国公府才对她手下留情,那么他着实打错了算盘。父亲早年在京中受孟家照拂,后来飞黄腾达,更是与卫王一系同气连枝、互相提携,绝无可能倒戈。   何况她是他兄长的未婚妻、他未来的阿嫂,他不由分说地抱起她,实属冒犯与无礼。   他就不怕她唆使卫王报复吗?   思及此,时缨有些懊恼,早知道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她绝不会忍受他的逾越。   亏她还当他礼贤下士、自己胡思乱想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结果白白被他占了便宜。   她深吸口气,缓缓叹出,眼不见心不烦地将那只瓷瓶扒拉到一边。   回头须得跟曲五郎说一声,此事千万不能让旁人知晓。   -   不多时,曲夫人和曲明微带着青榆赶来,见时缨安然无恙,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青榆拆下时缨手背上的纱布,发现已经结痂的伤口又有些开裂,应是挽缰绳所致。   曲夫人忙让曲明微去取些药来,时缨却浑不介意,劝道:“这点小伤就不必了,等明微回来,只怕它已经愈合。”   曲明微正待说什么,跟随而至的曲五郎突然道:“岐王殿下留了瓶金创药,我还奇怪他是何意,原来时娘子手上有伤……哪去了?刚才还在这儿。”   时缨:“……”   曲五郎梭巡一圈,在床榻角落里看到了那只瓷瓶。   曲明微俯身捞过来,递给青榆,曲夫人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惊讶。   曲五郎仍在自顾自道:“我都不知时娘子受了伤,许是岐王之前与你们打过照面,看到她……”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顿时瞪大眼睛:“他既然已经认出时娘子,怎么还……那个……搂搂抱抱?”   时缨:“……”   她真是要谢谢曲兄了。   曲夫人和曲明微面面相觑,青榆为时缨上药的动作也不由一停。   “曲夫人,明微,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时缨无奈道,“岐王殿下见我受伤,好心让我和他共乘一骑,又在下马时扶了我一把而已。曲兄落在后面,看走了眼,才会以为殿下是在……非礼我。”   她实在说不出“搂搂抱抱”四个字,耳朵尖又有些发烫。   曲五郎心直口快,这才明白自己又说错了话,于是顺水推舟道:“对不住,怪我没看清楚。”   曲夫人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对曲明微道:“明微,带阿鸾去你那里收拾一下吧。”   时缨谢过,待青榆为她包扎完毕,起身与曲明微离开。   她须得仔细清洗一番,否则灰头土脸地回府,定会被父母看出端倪。   -   两人来到曲明微的闺房,趁净室那边准备热水的间隙,曲明微屏退婢女,低声道:“阿鸾,方才是我阿兄口不择言,阿娘想必正在教训他,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任何谣言从英国公府传出。”   “别这么说,我没有责怪令兄,也没有信不过你们的意思。”时缨宽慰道,当着好友的面,也不再遮掩内心疑惑,“我只想不通,岐王救我两次,还赠药给我,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她与曲明微从小无话不谈,今日却难得破例,没告诉她“搂搂抱抱”确有其事。   说罢,她无端感到几分做贼心虚,也不知是因为撒谎,还是因为想起了当时的情形。   好在曲明微凝神沉思,没有觉出她的异常。   时缨端起茶盏,却见好友蓦然抬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阿鸾,岐王殿下会不会是喜欢你?”   她手上一抖,茶水泼了自己满身。 第15章 她衣裙纷飞,一跃而下。……   时缨沐浴完毕,换上来时穿的衣裙,走出净室。   曲明微已经令人备好了午膳,都是她喜爱的食物,还特地把酪浆和掺杂鲜奶的糕点排除在外。   时缨碰不得乳制品,倘若误用,轻则发烧起疹,严重些甚至会因呼吸困难而失去意识,平日她参加宴席,为免兴师动众,都是自己从现成的菜肴中挑选,只有熟悉的人知道她的忌口。   她在桌案边坐下,曲明微凑近几分,颇不好意思道:“阿鸾,我……”   时缨反手捂住她的嘴,唯恐她再次语出惊人。   曲明微求饶地眨巴着眼睛,举手投降。   见时缨面色白里透红,又不禁有些新奇。   时缨来京城之后,一改从前开朗外向,逐渐学会七情不上面,即便是提及卫王,她也容色淡淡,从不公然表露喜怒,更遑论窘迫与赧然。   但方才她只是念在没外人的份上随口一说,素来举止端庄得体的时三娘竟手忙脚乱打翻了茶盏。   她倒觉得自己所言在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时缨生得花容月貌,一直不缺爱慕者。   虽然她早早与卫王订婚,寻常贵公子只得望而兴叹,可岐王身份特殊,不似他们瞻前顾后、束手束脚,对她心生好感,便借此机会表露,也能说得过去。   时缨询问在先,自己才提供猜测,天晓得她的反应竟如此剧烈。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时缨有过这种情绪波澜。   也是,旁人忌惮卫王,从未有谁敢像岐王一样公然对她示好。   她许是被吓到了。   时缨缓缓收手,面颊仍挂着几分绯红,郑重其事道:“往后不许再将他和我牵扯到一处,在这世上,我最该避而远之的人就是他。”   “好好好,是我不对。”曲明微识时务者为俊杰,自然满口答应。   -   那厢,曲家兄弟几人分工,一边调查马厩那边的情况,一边安抚宾客,引他们去宴厅。   宾客们兴致勃勃地聊着刚才的比赛,提及那名家仆,皆是赞不绝口。   得救的孩子也颇具胆量,非但没有被吓哭,还好奇地缠着父母问东问西,想学击鞠和骑马。   时绮听他们七嘴八舌地称赞时缨,心情百般复杂。   她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姐姐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时缨竟有如此离经叛道却又光艳照人的一面。她此前从未观看过击鞠,但却被时缨在校场上风驰电掣的身姿吸引,几乎移不开视线。   时缨她竟敢如此。   她怎敢如此?   整场宴席,时绮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离开英国公府,回到自家府上,还满脑子都是比赛时的情形。   一进门,林氏身边的仆妇便迎上来:“四娘子,老爷和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时绮回过神来,作别兄嫂,随那仆妇去往正院。   进入屋内,时绮向父母行礼,时文柏示意她落座,开门见山道:“皎皎,你既已及笄,也该将婚事提上日程。我和你母亲原本考虑与荣昌王府联姻,可惜,竟被那英国公捷足先登。”   时绮听闻“荣昌王府”四字,登时面上一红,惊慌失措道:“阿爹,女儿年纪尚幼,还想在您和阿娘身边尽孝……”   “放肆!”时文柏板起脸,“我话未说完,你竟敢顶嘴!”   他计划泡汤,心中很是不豫,自从得知岐王要回京,他们卫王一系便商量着拉拢荣昌王父子,彻底绝了岐王在京中的人脉。   孟家没有适龄且未许夫婿的女儿,他本想让幼女与对方结亲,谁知迟了一步,被英国公府抢先。   他以为,荣昌王世子应当看不上曲家那个终日舞刀弄枪的野丫头,岂料天不遂人愿,他似乎还颇中意这门亲事,反倒是曲娘子不肯就范。   也不知荣昌王世子年纪轻轻,怎的如此眼瞎。   时绮见父亲面色阴沉,噤若寒蝉,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不禁暗恨自己无用,但凡她有时缨半数的勇气……   “我和你母亲为你相中了成安王府的世子,”时文柏的声音缓和几分,“今上这一辈皇室血脉稀薄,除了荣昌王,便是成安王最为显贵,其子与你年岁相当,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林氏也道:“皎皎,你阿爹为你的婚事愁白了头,只怕亏待你。成安王世子是皇亲国戚,将来继承爵位,堪称前途无量,届时阿鸾嫁与卫王,你们也算亲上加亲,少不了互相照拂。”   两人一唱一和,时绮却只觉耳畔嗡嗡作响,全身血液直冲头顶。   成安王世子,正是今日想要偷袭时缨、反被岐王打落马下的纨绔。   父母居然要将她嫁给这种人!   她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但大致可以猜出是因为姐姐。   时缨已经与卫王订婚,安国公府若再与世家大族联姻,恐怕会招致皇帝的疑心。   成安王府没有实权,但因是皇室子弟,荣华富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无论对安国公府亦或卫王,都是不错的资源。显而易见,父母凡事以姐姐为上,她注定是要被牺牲的那一个。   时绮狠狠地掐着手心,几乎要脱口而出,让父母知道他们引以为傲的三女儿背地里干了些什么事,扮做家仆骑马击鞠,还仗着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和岐王共乘一骑……   但她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无凭无据,父母未必会信,而且姐姐有卫王做靠山,她根本不是对手。   她稳定心绪,顺从道:“女儿知错,多谢阿爹阿娘。”   父母还不知成安王世子今日受了重伤,即使订婚,也要等待数月才能举办婚礼。   在这之前,她须得自谋出路。   千秋节……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   暮色渐染,金乌西沉。   时缨与曲明微聊到傍晚,期间曲五郎来了一趟,说已经查出惊马的幕后黑手,是马房那边的一个伙计,与第一局比赛中坠马的忠平侯府公子暗通款曲,给时缨的马下了烈性药,意图报复。   内鬼亲口招供,自己进入英国公府之前曾受忠平侯府恩惠,因此当对方派人转交他一包药粉,想给那“家仆”点颜色瞧瞧,他二话不说便同意下来。   忠平侯公子早已离开,所幸曲五郎兄弟几人找到了残存的纸包,上面还沾染着些许粉末。   “这药成分古怪,府上的大夫也说不清来路。”曲五郎道,“阿爹打算赶明儿请宫里的奉御来瞧瞧。等有了消息,我们会传信给你,或者让明微去贵府相告。”   复而慨叹:“多亏了岐王殿下提示,否则我和兄长们八成会忽视药粉,只将那仆人惩治一番,再逐出府。”   曲明微叹息着岔开话题:“阿兄,你若有事忙就先走吧,别占用我和阿鸾的时间。”   五兄哪壶不开提哪壶,简直让人头疼。   曲五郎识趣地起身,看了看桌上的月杖,又望向时缨,由衷道:“时娘子,这些年多谢你了,以后……如果还有机会,希望能再次与你并肩作战。”   时缨轻声:“我也是。”   曲五郎走后,曲明微找来一只放置卷轴的狭长木匣:“阿鸾,林将军留给你的东西,你还是自己带回去吧。装在这里面,万一被令尊令堂发现,便说是我送你的画……我的画技你也知道,他们应当没兴趣打开细看。”   时缨忍俊不禁,点了点头。   她依依不舍地抚摸月杖,旋即用绸布包好,轻手轻脚地放入匣中。   从此,她再也不能骑马和击鞠,出阁前的这段时间,她必须通过休息和使用药物,将掌心的薄茧消除得一干二净。   往后对于舅父一家的怀念,只剩下她永世不忘的记忆和寺庙中供奉的长明灯。   临行前,她去了趟马厩,告别自己相处多年的伙伴。白马已经恢复往日的安静,许是药性影响,有些无精打采,但看到她,还是勉力支撑起身躯,认错般对她低下头。   时缨轻抚它的鬃毛,拜托曲明微务必请大夫医治好它,适才与她道别,离开了英国公府。   -   夜色浓酽,阴云遮蔽月光。   屋内一灯如豆,暗处立着一个人影,讶然道:“殿下是说,您在英国公府见到了疑似逍遥散的药物?”   “十之八/九。”慕濯没有否认,“但愿曲五郎动作够快,始作俑者尚未销毁证据。此番若能借英国公府之力查明逍遥散的来龙去脉,对我们倒是件好事。”   那人点点头,压低声音:“殿下,关于卫王私养外室的线索……”   他絮絮说了些什么,待最后一字落下,灯烛即将燃尽。   “属下会继续探访,殿下若没有其他吩咐,属下就先行告退。”   慕濯叫住他:“今日杨家九娘也在场,你可后悔没去看她一眼?”   那人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杨九娘已不复存在,她是时家大少夫人。我与她缘分已尽……又或许本就没有缘分,何必贸然露面,为她徒增困扰。”   他行了一礼,退出门外。   待那人身影消失,慕濯从衣襟中取出一样事物。   一条陈旧褪色的长命缕,他贴身携带,已有十年。   他的眼眸中掠过些许柔和,良久,重新收回胸口的位置。   “缘分”这种东西,不去争取,又怎知没有?   烛火熄灭,室内骤然陷入黑暗。   洗漱更衣过后,慕濯合眼躺在榻上。   许久,视线中出现一片似曾相识的白雾,时缨衣袂飘飘立在高台,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   纵然已经看过无数次,他整颗心依旧被莫可名状的恐慌攫紧,怕她再度消失,索性停在原地,试探地唤她的小字:“阿鸢。”   时缨仿佛没有听到,反而背对他转过身。   旋即,白雾如分海般疾速消散,高阁耸起,她衣裙纷飞,一跃而下。   仿佛对这世间再无任何留恋。 第16章 唯有把她留在身边,他才……   长夜未明,天空浓云密布,似是落雨的前兆。   慕濯推开窗子,风顿时涌入,将他的发丝和衣摆扬起。   梦中情形犹在眼前,他飞身而上想要拉住时缨,却不知为何变得行动迟缓,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从高台坠落,被缭绕雾气吞噬。   寒风凛冽,在九重阁楼上回旋呼啸,苍茫天地之间,她杳无踪影,从此碧落黄泉再不可寻。   惊醒的一刹那,他只觉满心萧索与空旷,仿佛充斥着严冬风雪。   便起身下榻,行至窗边,看向院中的景色。   初夏时节,本该是草木葱茏、花繁叶茂,然而这座庭院却荒凉冷清,墙壁布满青苔,青石板道路被杂草掩映,池水也早已干涸。   近处,屋檐铜铃生锈,砖瓦七零八落,梁下朱漆斑驳黯淡,如同蒙着一层阴影。   室内清扫过,还算得上干净整洁,但却散发着陈旧而腐朽的气味,长久挥之不去。   也是,废弃十年的宅子,因属于罪臣苏氏,连皇帝赏赐都无人敢接手。   这里曾经门庭若市,而今人去楼空,印刻在他记忆深处的只余行刑台上飞溅的鲜血、牢狱中绝望的哭嚎,还有母亲打发他去给父亲请安,然后一条白绫将自己悬在了房梁上。   他一遍遍回想那些场景,像是饮鸩止渴般,终于以另一重梦魇驱散砭肌刺骨的寒冷。   许久,他探手入怀,取出长命缕,宛如溺水前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缓缓合拢掌心。   暖意逐渐回归四肢百骸,将胸腔的空洞填满,他闭上眼睛,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梦境日益明晰,宛若预示,时缨的身影虚无缥缈、难以捕捉,似乎终有一日会离他而去。   唯有把她留在身边,日夜相见、寸步不离,他才能彻底安下心来。   -   时缨回府后,不出所料再次被禁足。   时文柏对于她先斩后奏跑去英国公府甚是不满,碍于曲明微是打着曲夫人的名义相邀,他不好非议英国公夫人,便将惩罚都加在女儿身上,为她布置了繁重的抄书任务。   这倒是正合时缨心意,她婉拒一切交际,闭门不出,也免得旁人发觉她受伤。   好在伤的是左臂,全然不影响她抄书作画。   摘下面具、褪去骑装,她又成为娴静温婉的千金贵女。   偶尔午夜梦回,想起当年在杭州的日子,只觉恍若隔世。   几天后,曲明微登门造访,带来一个重要消息。   英国公府查出了那包药粉的来路,是一种名叫“逍遥散”的东西,近年开始在黑市中流传,无论人畜,服食后犹如脱胎换骨,精神兴奋,力气和耐力皆得到极大提升,感觉不到疲惫与痛楚。   原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前朝已有先例,当年寒食散风行,达官显贵趋之若鹜,就连皇室子弟都参与其中,瘾君子们终日醉生梦死,不辨今夕何夕。   但这次,英国公心生蹊跷,顺藤摸瓜追查下去,竟发现此物已被人不怀好意地用在了军中。   服过逍遥散的士兵,身手及反应日进千里,平常的操练、考校表现突出,然而长此以往,药效反噬,便迅速衰弱,如灯枯油尽,倘若一次食用过多,甚至会立刻毙命。   这种药物不同于寒食散,一旦蔓延开,堪称遗祸无穷。   “我阿爹已经禀明陛下,请求严加彻查此事。”曲明微神色忧虑,“因他觉察到其间利益关系牵涉某些权贵,至少忠平侯府难逃其咎。”   “事关重大,如若他们坐实罪名,陛下绝不会轻饶。”时缨宽慰道,无端想起那天在英国公府校场,岐王对曲五郎所言。   他一眼就看出她的马被下了药,让曲五郎尽快去检查马厩,莫非那时候,他就料到事情与逍遥散有关,又或者说,在这之前,此物已经流传至北疆,出现在他的地界。   如是想着,她不禁感到遍体生寒。   逍遥散在禁军及诸卫中散播,尚有挽回余地,倘若岐王那边未能及时发觉,灵州防线因此溃败,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提醒曲五郎,应是想借助英国公府之手调查这件事。   毕竟他在长安势单力薄,而高门显贵盘根错节,他行动起来难免会有诸多束缚。   “阿鸾。”曲明微忽然轻声道,“若有一天,英国公府被卷入夺嫡,无法再独善其身,我阿爹与阿兄们选择站在……”   她有些说不下去,时缨握住她的手:“你我之间的情分不会因任何人或事而改变。”   曲明微一怔,旋即露出笑容,坚定地点了点头。   时缨却不觉出神。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和曲明微从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身为女子,一生都被父兄以及未来夫婿的立场左右,无论她嫁给卫王,还是曲明微将来或许会因为英国公和曲家郎君们投靠岐王、而被许给与他关系亲近的家族,皆是身不由己。   储位之争历来你死我活、牵连者众,卫王得势后,必然会将岐王一系斩草除根,反之,若是岐王出奇制胜,卫王和他的拥趸们也定没有好下场。   但愿她和曲明微永远不会走到那一天。   -   随后几日,时缨从长嫂那里得知了事情的进展。   杨氏特地赶着时维出门在外之际前来,两人便可畅所欲言。   “陛下率先对忠平侯府开刀,果然查出些东西。那忠平侯沉迷丹药,府上豢养了不少方士,逍遥散便出自他们之手,原本是忠平侯与朝中某些武将勾结,帮忙炼制此物,他们用于麾下兵马,在年节演武时表现出彩、博得陛下欢心。后来见收效甚好,就暗地里传开,慢慢形成市场,不少人还主动花高价购买,沉醉于那种超乎寻常的力量。”   “所以说,”时缨听罢杨氏的叙述,推测道,“忠平侯公子不知自己父亲作奸犯科,误打误撞从别处得到逍遥散,在击鞠比赛中被人压过一筹,就动了歪心思报复,将药粉加大剂量投给对手的坐骑,致使马匹发狂,意图取他性命,谁知却阴差阳错自曝家丑。”   忠平侯公子现在想必悔不当初。   早知此物的来历与自己父亲息息相关,他定会嘱咐下手的内鬼将证据销毁得一干二净。   杨氏默认,又道:“给他逍遥散的正是成安王世子,两人事先服用此物,本欲在赛场上大显身手,却依旧不敌对面,恼羞成怒之余,不敢招惹其他权贵子弟,只能暗害那名身份低微的家仆。”   时缨无奈一叹:“那家仆真是倒霉。”   “可惜你不在现场,”杨氏遗憾道,“那两个草包用药都打不过,他确实出类拔萃。我已经许久没见过像他一般技术精妙之人。”   虽然岐王也极其出众,但只有那家仆会让她想起曾经一位身份相似的故旧。   “原来阿嫂喜欢看击鞠?”时缨有些意外,长嫂性情冷淡,鲜少表露个人好恶,仿佛对世间万物都兴致缺缺。   她一直以为阿嫂随兄长赴会只是例行公事,却不料她竟乐在其中。   杨氏笑了笑:“谈不上喜欢,单纯有些欣赏而已。”   说罢,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此事牵连出一众达官显贵,不止武将,还有从中牟利者,委实令人震惊,英国公仗义执言,无惧得罪他们,也颇具担当和勇气。近几日,朝中局势天翻地覆,陛下枉顾千秋节在即,将涉案者依次处罚,尤其军中将领,更是经历了一番大清洗,相较而言,对涉案文臣的处罚便轻了许多。”   时缨暗自记下获罪的文武官员,不由陷入沉默。   她岂会不知,皇帝一直有崇文抑武的倾向,朝廷这次对将官们动手,明面上是惩罚滥用药物之人,实则却是陛下打算削弱武将势力,先拿第一批人祭刀罢了。   自家父亲因三番五次在朝堂上提议减少军费开支、节省国库钱财,而深得君心。   如今,皇帝终于找到由头打压武将,机不可失,他当然不会因千秋节将至就高抬贵手。   可是北夏虎视眈眈,始终是无法忽视的隐患,此时自毁长城,当真是明智之举吗?   还有英国公府,眼下皇帝需要借刀杀人,暂且饶过曲家,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那把刀终有一日会落在他们头上,将来,曲明微又该何去何从?   光线不知何时悄然变暗,她望向窗外,只见乌云遮天蔽日,树枝在狂风中摇摆不息。   惊雷划过天际,骤雨倏忽而降。   -   与此同时。   慕濯坐在棋枰前,凝神思索着尺寸之地的战局。   黑白两方皆由他操控,正厮杀得难舍难分。   从英国公府回来后,他就没有再出过门,京中风声鹤唳,这座破旧的宅子却犹如与世隔绝,不受任何侵扰。   外界发生的一切,他均是从属下口中听说,尽管皇帝在周围安插了眼线,对他和一同进京的部众严密监视,但却拦不住他们神出鬼没的身影。   北疆儿郎久经刀光剑影历练,见识过尸山血海,个个武艺高强,又岂是长安富贵乡之人可比。   “殿下,”先前那人忧心忡忡道,“您一直按兵不动,可是已有打算?陛下为您修建的王府已完工,今日又派人来劝说,被属下们挡了回去,属下只怕陛下突然发难,我们措手不及、陷于被动。”   “放心。”慕濯却是轻描淡写,“他很快就会明白,自己可以一意孤行,将碍眼的悉数铲除,但唯独碰不得我。我既然敢带你们来长安,就定能让你们一个不落地回到灵州。”   那人见他胸有成竹,便不再多言,行礼退出门外。   慕濯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顷刻间,大局已定。   -   四月二十八,千秋节前夕。   当晚,时缨正待就寝,却突然接到通报,时绮有事求见。 第17章 竟会在此处与岐王狭路相……   时缨有些意外,令婢女将时绮引入。   以前在杭州的时候,姐妹二人随母亲同住一间院落,但时绮鲜少主动找她玩,后来进京,有了专属的闺房,时绮从未踏足过她的居处,平常除了去父母那边晨昏定省,都是待在自己屋里。   她屏退下人,问道:“何事?”   时绮颇难为情,声如蚊呐:“阿姐,我不小心摔坏了明日要用的发簪,怕阿娘骂我,也不敢这么晚去找她,所以就……我没有其他合适的款式了,可不可以向你借一支?”   说罢,怕她不信似的,将一块布包放在桌上,缓缓展开。   金簪流光溢彩,应是新近打造,可惜前端歪斜,顶头镶嵌的玉石也出现一丝裂纹。   “我……我并非故意,”时绮脸色通红,话音结巴,“只是想再检查一下明天要用的饰品,谁知一失手……”   就为这个?   时缨觉得她未免过于紧张,但转念一想,妹妹初次入宫就赶上千秋节,难免如临大敌,而且她平日出门少,衣着打扮偏素净,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相称的首饰,倒也情有可原。   “妆镜台在那边,看中的都可以拿去。”她宽慰道,“别怕,到时候你跟着我,不会出岔子。”   她的嗓音泠然悦耳,语气温和,却有着令人安定的力量,时绮掐了掐手心,驱散一闪而过的犹豫与不忍,转身走向她的妆奁。   父母枉顾成安王世子重伤,坚持要等他病愈后定亲,她走投无路,唯有出此下策。   时缨坐在原位,任由她自行挑选,没多久,时绮拿着一支模样相似的金簪返回,告辞离开。   但不知是否错觉,她似乎比来时更慌张,脚步也加快些许,仿佛一刻都不想多留。   时缨疑惑地走到妆镜台前,随手一翻,并未发现缺少什么东西。   而且她已经说了可以随意拿,时绮犯不着因为羞于开口、宁愿行偷鸡摸狗之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将时绮的反应归结为焦虑,决定明日多加留心,谨防妹妹在宫内行差踏错、为她自己和安国公府招致麻烦。   -   时绮走进屋内,挥退婢女,脱力般在榻边坐下。   许久,急促的心跳渐渐平缓,她深呼吸,从衣袖中取出一件事物。   通体莹润无瑕的白玉簪,簪头似弯月,刻着朵纤毫毕现的莲花。   浴佛节的时候,时缨难得穿了件颜色素淡的衣服,配的便是这样一根发簪。   虽然那天她满腹牢骚,没有看太仔细,只隐约记得簪子上有朵莲花,但时缨的首饰金银较多,白玉屈指可数,应当不会有错。   她小心翼翼地将东西藏在枕下,适才令婢女进来伺候她洗漱就寝。   临入睡前,时绮没由来地想到方才,时缨披着外衫坐在灯下,明艳绝色的眉目间满是柔和,心中突然涌现出后悔。   但旋即,她迫使自己打消念头,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   与此同时。   皇宫,云韶殿。   宫人通报后,卫王疾步走入,行礼道:“这个时辰,阿娘召我前来,不知有何指示?”   坐榻上的孟淑妃睨他一眼,令宫人们退下,直截了当地问道:“忠平侯等人制作逍遥散、并以此牟利一事,你是否也参与其中?”   卫王怔了怔:“阿娘何出此言?忠平侯常年闭关炼制丹药,我与他并无往来。”   淑妃却冷笑一声:“你在外面做了些什么,别以为本宫一无所知。你私底下敛财就罢了,本宫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谁叫你炼制出这种毒物,还企图用于北疆的军队中?”   卫王的脸色刷地变白,险些以为岐王已经勘破真相、在父亲面前参了他一本,见母亲神情镇定,才略微放下心来,为自己辩解道:“逍遥散完全是忠平侯一人的主意,我发现的时候木已成舟,至于灵州那边,我也不……”   他对上淑妃冷冷的目光,顿时泄了气,如实道:“横竖北夏已经求和,最近没有战事,我想着此物若能在灵州传开,岐王势必要吃不了兜着走,天晓得他竟独断专行,非但严惩军中瘾君子,还二话不说将黑市扫荡了一遍,若非我的人反应迅速,早在觉出苗头不对的时候就舍车保帅逃回京城,定会被瓮中捉鳖。”   “简直荒唐!”淑妃斥道,看他诚惶诚恐,念及自己前段时间也是辗转反侧、提心吊胆,没有再继续责骂,“无论如何,岐王是皇室血脉,你若不想背负千古骂名,就绝不能亲自对他动手。我也是近日才知晓,陛下内心厌恶岐王至极,恨不得他去死,将来你做了太子,只需安分守己,陛下迟早会替你除掉这个碍事之人。”   卫王讶异了一瞬,就听她接着道:“千秋节后,陛下会宣布你与时三娘的婚期,同时设法将岐王留在京城,接下来,我们便可静候佳音了。”   “是。”卫王应道,顿了顿,“阿娘,先前您让我对阿鸾说的那句,只要她诞下皇长孙,我就不纳任何妾室……”   “给安国公府展示我们的诚意罢了。”淑妃悠悠道,“你放心,待她嫁与你之后,别说皇长孙,本宫保证她连一个女儿都生不出。虽说眼下时文柏的权势如日中天,但他出身微寒,其妻也不过是个江南小门小户的千金,时三娘这样的家世,怎配做未来的太子妃、甚至皇后?”   “若她成婚一年半载都没有动静,安国公府自认理亏,定不敢反对半句。届时,陛下和本宫会为你择几位清贵世家女做良娣,日后你荣登大宝,中宫之位绝不会轮到无子的时三娘。”   “多谢阿娘。”卫王由衷道,心情却复杂难辨。   他一直知道,当年父母为他敲定婚事,全然是出于利益考量,安国公府这颗棋子有大用,但在他们心目中,时缨远远配不上他,唯有世家大族的贵女才有资格母仪天下。   可是,如果父母连时缨都瞧不起,那弯弯岂不是更……   难道她只能躲躲藏藏,直到他成为九五之尊的那一天?   “天色已晚,你且回去吧。”淑妃出声打断他的思绪,“逍遥散之事,趁陛下尚未查到你身上,孟家会替你摆平,但以后未经本宫允许,你休得再轻举妄动,如有再二再三,谁都救不了你。”   “都是我的错,让阿娘费心了。”卫王起身跪拜,告退离去。   -   翌日清晨,安国公府众人收拾妥当,先后登上去往宫城的马车。   时缨与时绮同坐一辆,见她神色比昨日平静了许多,衣饰与妆容也并无错漏,便放下心来。   时绮却没有表面那么淡定,她下意识地避开时缨的视线,默默回忆进宫所需礼仪、以及宫里的地形布局,内心却希望时缨已经发现那根发簪消失,指责她为何不问自取。   她想,只要时缨开口,她就交出簪子,可是直到下车,时缨都未曾问她半个字。   宴席设在麟德殿,之后,皇亲国戚和一些朝中近臣会受邀陪同皇帝到太液池附近赏景,家眷也可前往,一窥宫禁内绝无仅有的景色。   姐妹二人随父母兄长去面圣,时缨早已驾轻就熟,时绮虽紧张,但好在今日到场人员繁多,皇帝和淑妃只与时文柏交谈了几句,并未单独问她什么。   末了,皇帝道:“时卿,朕记得四娘已经及笄,不知可有定下婚事?你若拿不定主意,朕愿为代劳。”   淑妃也一笑:“家兄名下倒是有适龄的儿子尚未婚配,倘若安国公愿意,不妨亲上加亲。”   时文柏道:“多谢陛下和娘娘关心,臣与拙荆已有打算,待尘埃落定,必将第一时间向陛下禀报,请求赐婚。”   “好说。”皇帝笑着答应,让他们退下。   众人离去后,皇帝与淑妃彼此对视,皆流露出一丝遗憾。   时三娘盛装加身,美艳不可方物,言行举止皆是端庄娴雅,相比之下,时四娘局促不安,愈发衬得她落落大方。可惜,她终归不是世家女,而安国公府也早晚会成为一颗弃子。   出了大殿,时缨疑惑地看向父母兄嫂和妹妹。   他们什么时候为时绮定的婚事?就算她被禁足,可长嫂也从未对她提过。   杨氏微不可查地摇摇头,表示自己同样被蒙在鼓里。   时维心虚地移开目光,此处人多眼杂,他无法对她解释,是父母唯恐夜长梦多,想着等确定之后再告诉她和时缨,但谁知那成安王世子竟受了伤,加上最近因为逍遥散之事,父亲忙得焦头烂额,订婚就暂时被耽搁下来。   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卫王含笑走来,众人连忙行礼。   “免礼平身。”卫王看向时缨,“阿鸾,许久不见。可否借一步说话?”   时缨点点头,随他离去。   身后,时绮余光望着时缨华丽的裙摆消失,攥紧了袖中簪子,手心及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两人拾级而下,卫王满面春风,微笑道:“阿鸾,我……”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时缨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不由微微一怔。   没想到,竟会在此处与岐王狭路相逢。 第18章 她身边的卫王着实碍眼。……   视线所及,他今日穿了礼服,身形俊朗、高冠博带,颇为赏心悦目。   若说卫王是翩翩公子,有着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他便是遗世独立的谪仙,清冷不近凡尘。   这些天,时缨抄书之余都在执笔作画,此时出于审美,不自觉地将两人比较了一番,适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几分不妥。   便收敛心思,若无其事地停住,等待卫王与这个异母弟弟寒暄。   慕濯也打量着她。   适逢庆典,她一改前两次素雅的打扮,妆容精致,乌发间缀满珠光宝翠,一袭石榴红洒金衣裙华贵夺目,阳光照耀下,整个人熠熠生辉。   但她身边的卫王着实碍眼。   安国公一家才刚面完圣,卫王就急不可耐地蹲守在这,不用想也知道打的什么歪主意。   近来卫王去别宅的次数与日俱增,甚至不再光顾平康坊,似乎当真对那外室走了心,然而他却并无半分将她接入王府的打算,还惦记着时缨,妄图鱼与熊掌得兼,享齐人之福。   简直做梦。   慕濯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却浮起些许冷笑。   既如此,他何妨成人之美,让卫王得偿所愿,与那外宅妇双宿双栖。   卫王仗着年长,站在原地等岐王问安,岂料对方竟纹丝不动,渐渐地,反倒是他自己脸上开始有些挂不住。   岐王幼时被放逐灵州,在军中摸爬滚打至今,举止无礼、不懂长幼尊卑就罢了,可自己顾念形象,若与他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下去,给来来往往的达官显贵们看到,岂不是要笑到大牙?   他心中暗骂,却只得走上前,带着惯有的和煦笑容与对方打招呼。   又道:“阿弟想必还不曾见过,这位是安国公府的三娘子,你未来的阿嫂。”   慕濯尚未开口,时缨率先接道:“殿下有所不知,半月前臣女应曲娘子邀请,到英国公府拜会曲夫人,与岐王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她生怕岐王像那天一样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顿了顿,补充道:“岐王殿下与荣昌王世子同行,当是去观看击鞠比赛,臣女与二位问候了几句,便分道扬镳。”   卫王自然知晓岐王现身英国公府、还亲自上场击鞠之事,只是他一想到逍遥散闹得满城风雨,起因便是那场比赛,顿感郁结,笑容也有些凝固。   时缨低着头,没有发觉他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面不改色地扯谎,却不由自主思及之后发生的一切,暗自希望岐王不会公然拆她的台。尽管他口说无凭,她坚决否认,他也不能奈她何,但后续向卫王解释,却要颇费些功夫。   “时娘子所言不假。”慕濯云淡风轻道,时缨刚松了口气,就听他话锋一转,“只可惜,那天的比赛着实精彩,时娘子身在英国公府,却未能亲眼得见。”   “此之甘露,彼之砒/霜,阿弟自己喜欢便是,何必强求旁人?”卫王在时缨出声之前道,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岐王意味不明,那句“精彩”暗含讽刺。   “怪我疏忽了。”慕濯从善如流,当即致歉,“我离京多年,已经忘记兄长被某匹不长眼的马得罪过,从此反感骑射与击鞠,连带未婚妻子也必须顺从您的好恶。”   卫王:“……”   刚怀疑他“暗讽”,他就直接“明嘲”。   他面色一沉,本想以牙还牙,却见谯国公薛仆射携家眷路过,忙不迭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岐王不兴这些讲究,可他还要脸,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此人唇枪舌战,实属自降身份。   他决计不跟对方一般见识:“我与未婚妻的喜好就不劳阿弟费心了。阿弟若有事求见父亲,不妨尽快,我们先走一步,告辞。”   慕濯却没有挪动半分:“我来此并非求见陛下,而是寻找兄长。你我兄弟二人阔别已久,打从我回京,也一直未有机会好好叙旧,刚巧今日得闲,还望兄长赏光,带我在这宫里四处走走。”   卫王:“……”   信他才有鬼。   他的耐心即将告罄,奈何礼部尚书一家正从旁边经过,只得强忍火气,和颜悦色道:“阿弟想去何处,自行前往便是,你在宫中长大,想必对此间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即使没有我作陪,你亮明身份,那些内侍宫人定不敢阻拦。”   卫王难得委婉地回敬一句,但慕濯置若罔闻,反而顺水推舟道:“实在抱歉,愚弟记性很差,早已将宫中路线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才恳请兄长余出些许时间,帮我仔细回忆一番。”   顿了顿:“之前也无意冒犯兄长,是我当真没想起来兄长儿时曾经坠过马,愿兄长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   卫王:“……”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在他印象中,岐王小时候并不是这样,看来“橘生淮北则为枳”所言非虚,纵然是皇室血脉,一旦去往边疆不毛之地,与目不识丁的士兵混迹数年,照样会变得与他们同流合污。   想到昨晚母亲的告诫,他心中稍安,投向慕濯的眼神中不禁多了些许居高临下的怜悯:“好吧,既然阿弟盛情相邀,我这做兄长的却之不恭。阿鸾,抱歉失陪,回头我再和你详谈。”   阿鸾。   慕濯听到这个称呼,顷刻间就想到了对应的字。   定是安国公老匹夫的手笔。   本该在辽阔天地间自由翱翔的飞鹰,被强行剪去羽翼,束缚在笼中,化作供人赏玩的金丝雀。   他眼眸一暗,望向时缨之际,却又不觉柔和几分。   时缨觉察到他的目光,佯作不知,无端觉得岐王今日话格外多。   先前几次相见,他分明不似那种爱逞口舌之快的人……罢了,她管他做什么?看眼前这架势,他没有吃到半点亏,还将卫王逼得节节败退、有苦难言。   她倒是有心替卫王帮腔,但卫王向来不喜欢她在外冒头,更遑论赶上他吃瘪的时候,若被她扳回一城,愈发显得他颜面尽失。   卫王既已发话,她不好再多言,便告退离开。   慕濯原本只想破坏卫王与时缨独处的机会,但此时见卫王死要面子活受罪,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却还要假装兄友弟恭的模样,心中不禁好笑。   他目送时缨的背影绕过转角,收回视线,对卫王道:“兄长,请吧。”   卫王咬牙切齿,计划着将他引去偏僻的地方,再狠狠挖苦一顿。   放眼京中,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他遇见了都得三思而后行,但却唯独无需顾忌岐王。自己众望所归,就算对他恶语相向,他也诉求无门,因为没有人相信他,只会当他故意栽赃陷害。   更何况,但凡识相点的,都不可能为了岐王与他作对。   卫王打定主意,正待移驾,突然,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卫王殿下,岐王殿下。”   他一愣,荣昌王世子快步走近,笑着道:“远远就看见您二位站在这里,不知有何趣事分享?待我见过陛下,不妨一同聊聊,两位堂兄不会嫌我这个堂弟碍事吧?”   卫王:“……”   他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既有自知之明,怎么还大言不惭地凑热闹?   却不得不回以笑容:“堂弟何出此言,都是自家人,岂有‘碍事’之说。你去吧,我和阿弟在这里等你,我们堂兄弟三人多年未曾相聚,是该抽空叙叙旧。”   荣昌王世子也不跟他客气:“多谢堂兄,我很快就来。”   说罢,他转身走向大殿,徒留卫王一口气梗在心头,差点没把自己憋成内伤。   慕濯不着痕迹地垂眸,敛去了眼底的的笑意。   -   时缨返回席中,各家贵女也陆续赶到,纷纷过来与她互相见礼。   时绮安静地跟在她身旁,但接连不断有人搭话,时缨始终找不到机会向她询问婚事。   约莫一个时辰后,卫王与岐王姗姗来迟,时缨见荣昌王世子相随在侧,悄然松了口气。   卫王文质彬彬,从未有过急赤白脸的时候,遇上视礼仪与规矩于无物的岐王,必定占不到好处,有荣昌王世子这个和事佬打圆场,岐王应当也不会再对他步步紧逼。   临近午时,皇帝驾临,正式宣布开宴。   众人起身叩拜,山呼万岁,声音如浪潮般迭起,扩散至殿外。   皇帝并不贪图享受,以往生辰都是邀请皇室亲眷及近臣举办私宴,但今年赶上四十岁整数,又有北夏派使臣前来和谈,便令礼部依照大寿的规制操办了一场,君臣同乐之余,也借机彰显国威。   乐声四起,飘荡在大殿的每个角落,宫婢鱼贯而入,将热气腾腾的菜肴摆放在宾客的桌案上。   一名宫人行至时缨身畔,低声道:“时娘子,这些是淑妃娘娘嘱咐过尚食局,特地为您准备的酒菜,您可放心用。”   淑妃和卫王知晓她那罕见症状,每次都格外谨慎,时缨谢过,喝了一口清甜甘醇的饮子。   与此同时,卫王率先出列,向皇帝献上自己的贺礼。   他俯身叩拜,旋即声情并茂道:“父亲统御九州、富有四海,儿即使穷尽天涯海角,也无法寻得足够彰显您丰功伟绩之物,且您时常教导儿勤俭爱民、体恤苍生,休得铺张浪费,于是儿历时数月,亲手创作万里江山图一卷,恭祝您寿与天齐,我大梁国运昌隆、永世不衰。”   几名力气大的内侍抬出一幅卷轴,小心翼翼地拉开。   上面绘着美妙绝伦的风景,从白雪皑皑的昆仑到传说中仙气缥缈的蓬莱,从塞北风沙漫天到南海浪涛阵阵,画纸之长,十余人托着依次从皇帝面前经过,才得以展示完全。   “卫王这份礼物,确实别出心裁。”皇帝抚掌而叹,“好一个‘国运昌隆、永世不衰’。”   “父亲谬赞。”卫王笑了笑,谦虚道,“儿才疏学浅,只要您不嫌弃,就已经心满意足。儿作为兄长先行献丑,但愿能够抛砖引玉,阿弟不辞辛劳从灵州赶来,定然有更好的东西要献给您。”   他志在必得,自己说过那番话,岐王无论拿出什么贺礼,都会进退两难。若过于奢侈,则是挥霍无度,若过于朴素,难免有磕碜皇帝之嫌。   陷阱已经挖好,就看他用什么姿势往里跳了。 第19章 唇瓣触碰到他的掌心。……   听闻此言,皇帝微微一笑,话音听不出情绪:“是吗?”   慕濯不慌不忙地起身:“厚礼愧不敢当,不过是几本州县志,还请陛下笑纳。”   内侍呈上一只四四方方的檀木匣,皇帝亲手打开,不由怔了怔。   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置着十余本书册,在扉页标注名称,正是近年来岐王率军逐一收复的失地。   慕濯的语气全无邀功与卖弄,却字句掷地有声:“前朝疏于边防,对北疆各州县的记载也因年代久远,而多有错漏和残缺。臣以为,这些领土既已归属于大梁,理应编户齐民,由朝廷委派官员加以整饬,于是臣集结当地文士与百姓之力,修撰了这套方志,望为陛下略尽绵薄之力。”   内侍们又将几口箱子抬入殿中。   “这些皆是北疆各地物产,粮食、毛皮及矿料不一而足,由百姓们敬献给陛下,恭祝您福寿康泰。臣不敢妄自居功,只代他们请求陛下垂怜,愿陛下庇佑北疆长久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慕濯说罢,撩起衣袍跪下,俯身叩拜。   卫王顿时不尴不尬地立在了原地。   他本想让岐王当庭出丑,谁知最后竟是自取其辱。   一幅画就算吹得再天花乱坠,都不及这套方志实用。   岐王心机深沉,以退为进,他简直低估了此人。   在座宾客耳闻目睹,看向岐王的眼神不觉多了些许钦佩。   卫王的画作虽然也耗费心血,但“万里江山”的图景皆是来自于他凭空设想,不似岐王一刀一剑打下寸寸疆土,又亲临实地考察,以呈现寿礼的方式为黎民请命。   两相对比,高下立见。   若非岐王不得圣心、孑然一身没有母族仰仗,储位之争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众人各怀心思,皇帝却未表露出多少喜悦,只点点头,平静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凡我大梁子民,朕自当一视同仁。不过朕先前倒是没有看出,岐王还有著书立说之才,朕让你戍守边疆,实属委屈了你。”   此话一出,时缨也有些意外,早知皇帝不喜欢岐王,却没想到他竟表现得如此直白,不加半分掩饰。   现场鸦雀无声,唯有慕濯不疾不徐道:“无论身在何处,为陛下排忧解难皆是臣之本分。”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令他和卫王各自坐回原位。   其余达官显贵们也相继道贺,席间其乐融融,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时缨三番五次朝上位望去,卫王悠然自得,始终面带微笑,偶尔与皇帝交谈一二,或是应对前来敬酒的官员,不见分毫支绌。   岐王的坐席与他相邻,氛围却截然不同,他几乎没有触碰桌案上的食物,只顾自饮自酌,一如他之前带给她的感觉,像是误闯繁华地、锦绣堆的一缕塞外风,与周遭的欢声笑语格格不入。   突然,他斟酒的动作一顿,朝她所在的方向回望过来。   时缨猝不及防与他视线交汇,忙端起杯盏,借机收敛目光。   却见他似是一笑,竟遥遥举杯,旋即一饮而尽。   这是……在做什么?向她祝酒吗?   时缨微怔,竟有些忍俊不禁。   这时,殿内忽然响起一阵欢快的音乐,她回过神来,就见场中乐师和舞姬不知何时已换作北夏人的打扮,应是北夏使团借此为皇帝贺寿。   他们抬出一面颇具异域风情的皮鼓,有位盛装打扮的少女站立其上,翩然起舞,身形随着乐声越转越快,首饰清脆作响,朝霞般的衣裙纷飞不停,令人眼花缭乱。   许久,乐声止息,少女从鼓面轻盈跃下,款款向皇帝行礼。   北夏使臣操着带口音的中原官话道:“陛下,这是我大夏国的玉清公主,被称作浩渺天空里最亮的星辰、广袤草原中最美的湖泊,也是我大夏皇帝的掌上明珠。鄙国陛下有意与贵国结秦晋之好,特派公主殿下前来完成这项重任,同时,恳请陛下予以恩典,将贵国公主嫁入鄙国。”   玉清公主浅笑盈盈,用流利的官话向皇帝祝寿,丝毫没有背井离乡的凄苦。   皇帝却未应允,只避重就轻道:“贵国诚意可嘉,朕心甚慰,但涉及联姻,还需从长计议。”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玉清公主与北夏使臣们反倒轻松自若,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回到席中。   时缨被慕濯“现场抓包”后,不再往他那边瞧,从始至终望着北夏人,见状也是新奇不已。   这北夏还真是狂妄,打着和谈的旗号,实则想与大梁平起平坐,还直言要求公主下嫁。   而且看他们十拿九稳的模样,不知还藏了什么底牌。   突然,一旁的时绮侧身,红着脸招来宫人。   时缨隐约听到“更衣”二字,便没有过问,任由她离席。   半晌,她见时绮迟迟未归,心中蹊跷不已,正要派人去寻找,一名内侍走近,压低声音对她道:“时娘子,卫王殿下令奴婢给您传话,请您宴席结束后到凝霜殿见面。”   时缨眼熟此人,他在卫王身边当差多年,虽然比不上深受信任的大太监,但也知根知底。   于是点点头,隔着一段距离望向卫王。   卫王似乎在低头查看什么,随即似有所感,抬眼对上她的目光,颔首一笑。   时缨得到准信,愈发放下心来,这时候,时绮也去而复返,安安稳稳地坐好。   -   宴罢,众人移步太液池畔。   时缨将时绮托付给长嫂,在曲明微和其他贵女们的调侃声中离去。   凝霜殿距太液池不远,四周繁花似锦、草木葳蕤,又有奇山怪石环绕,颇具野趣,是个避过众人耳目、私下闲聊的好地方。   她沿九曲长廊而行,喧闹声逐渐被抛在身后,转角处,却忽然有谈笑传来。   “那玉清公主可真是不知廉耻,堂堂一国公主,竟像个舞姬般当众献艺,可见北夏蛮荒之地、蛮夷之人,即使效法中原,也不过是邯郸学步、沐猴而冠。”   “你猜,他们说的‘联姻’是想将那蛮夷公主许配给谁?卫王殿下已有国色天香的未婚妻,势必相不中她,岐王还未有婚配,如果陛下答应,这事多半要落在他头上,又或者,陛下会将她……”   迎面相遇,是两个位份低的宫妃。   她们认出时缨,莞尔致意,旋即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时缨却不觉出神。   卫王许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必定不可能迎娶玉清公主,但岐王与北夏人交战多年,见惯他们在边境烧杀抢掠、欺男霸女,又怎会接受这样一位王妃?   回廊外,枝叶沙沙作响,她如梦初醒,就见玉清公主缓缓走出,神色讥诮,用北夏的语言对婢女道:“他们南梁自诩天/朝上国,背后嚼舌根的毛病却委实小家子气……这位又是?我听那两人叫她‘时三娘’……哦,原来是南梁卫王的未婚妻。果真样貌出众,若我阿兄见了,定会喜欢。”   时缨脚步一顿,淡声回道:“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们背后非议公主确实失礼,但公主不去找她们讨要说法,反而对我评头论足,您的行为与她们又有何区别?”   玉清公主愣住,面露惊诧之色:“你居然听得懂,还会说我们夏国的语言?”   “略通一二,让公主见笑了。”时缨道,“另外,藏头露尾有失身份,公主若有心观赏园内风景,不妨堂堂正正地走大路。”   说罢,她道声“失陪”,径自离开。   她的北夏文自然不是在皇宫及安国公府习得,卫王和父亲都认为蛮夷的东西粗鄙不上台面,断不会让她接触。是曲明微有段时间阅读兵书,对此产生兴趣,邀请她去英国公府一同学习。   英国公夫妇没有阻拦,只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还给她们请了位曾在漠北潜伏多年、后来解甲归田的将官做师父,时缨上课次数少,却颇有悟性,很快就能用北夏文与好友及师父顺畅交流。   倘若卫王在旁边,为免惹他不快,她或许还会充耳不闻,但既然无人听到,她又何必受哑巴气。   霎时,卫王要她宽容大度、劝她原谅孟娘子的久远画面划过脑海,然而转瞬间,却被岐王干脆利落地铲起彩球、一杖将她背后的暗算者击落马下的情形取代。   念头一出,她不禁有些茫然。   这种感觉实在陌生,就像他亲手打碎卫王为她设下的规矩,再告诉她应该怎么做一样。   可是,以两人现在的身份,他有什么资格言传身教,她又有什么资格接受呢?   但她却不经意地被影响,并付诸行动。   思绪信马由缰,不知不觉已行至凝霜殿外。   四下寂静,许是卫王提前交代过,将周围的内侍和宫人清退,只有先前传话的内侍迎上来,默然行礼,为她推开门。   时缨轻手轻脚走进殿内,在看到陌生又熟悉的背影时怔住。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但对方听闻动静,转过身来,对上她略带错愕的眼眸:“时娘子。”   音色悦耳却低冷,与卫王截然不同。   刹那间,时缨想通了其中关窍:“是你让人告诉我,卫王殿下在此处等候,有事与我相谈。”   她容色淡定,平静无波,心跳却骤然急促,脑中飞快地掠过无数假设,只怕中了圈套。   自然也不再客气地称呼对方的头衔。   慕濯没有否认,时缨二话不说转身便走,他却倏然掠至近前,抓住了她右边的手臂。   “岐王殿下,请您自重。”时缨冷声,“如果您继续得寸进尺冒犯于我,我就……”   她话音一顿,被他轻轻接上:“时娘子就如何?告诉卫王,让他替你撑腰?可惜以他的脾性,首先绝不相信我有本事收买他的人,或许还会怀疑你和我暗通款曲,撒谎欺骗他。再者,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他被你说服,但没有切实证据,他无法请御座上的那位做主,也对付不得我,至多气急败坏地筛查府中内侍及婢女,将疑似叛徒的就地处决罢了。”   时缨蹙眉,不为所动:“岐王殿下千方百计将臣女骗来,就是为了当面编排臣女的未婚夫君吗?”   “当然不是。”慕濯话音未落,已飞快出手揽过她的腰,将她带到角落的屏风后。   时缨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他掩住了嘴,随即,他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我是想请时娘子亲眼欣赏,你那未婚夫君不为人知的真实面目。”   他站在她身后,手臂箍在她腰间,虽没有用力,却让她动弹不得。   她的唇瓣触碰到他的掌心,隐约闻见他手指上若有似无的清淡熏香。   一瞬间,她全身血液直冲头顶,仿佛可以听得震耳欲聋的心跳。   以至于忽视了他说及“未婚夫君”时,嗓音中一闪而过的寒意。   紧接着,殿门打开,透过屏风的缝隙,一个始料未及的身影闯入眼帘。   时绮?怎会是她?   她不是应该和阿嫂以及贵女们待在园中吗?为何会来这里?   未等她细想,殿门再次开启,身着青碧色襕袍的卫王独自走了进来。 第20章 这个人……就连怀抱都是……   时缨屏息凝神,唯恐发出半点声音,暴露自己的存在。   按说一个是她的亲妹妹,另一个是她的未婚夫,她本该迫不及待地向他们求救,摆脱受制于人的处境,但不知为何,她仿佛被定在原地,想要推开腰间桎梏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发现,打心底里,她不认为卫王会相信自己,觉得她是被岐王胁迫,而非瓜田李下、与他不清不楚。   还有时绮,她究竟要做什么?时缨回想宴席上的种种,脑子里一团乱麻,无法进行任何思考。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慕濯严丝合缝地将她圈在怀中,两人的身躯紧密相贴,陌生的气息掺杂着冷冽熏香,无孔不入地侵占她的感官。   思绪分明已经混沌,她却清晰地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心跳,平静而沉稳,与她形成了强烈对比。   这个人……就连怀抱都是冷的。   然而在如此暧昧的姿势下,她全身的温度都烧了起来。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她却如同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随即,她看着时绮一步步朝卫王走去。   -   一个时辰前,时绮坐在席位上,几番挣扎,终于鼓起勇气望向卫王。   不偏不倚地与他四目相对。   顷刻间,她大惊失色,背后冷汗淋漓,一度忘记了躲闪。   就见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她,俊美无俦的面容浮现出些许类似温柔的神情。   时绮难以置信,但可以确定他看的是自己,而非时缨。   从小到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时缨,她太熟悉被漠视、被遗忘的滋味,几乎已深入骨髓。这次与之前截然不同,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望着她,专注得仿佛再也容不下另一个人。   她倍感困惑,卫王只见过她两次,甚至没有单独讲过半句话,怎会对她留意?   可他的反应却犹如一颗定心丸,让她存着些许侥幸,当即以更衣为借口,起身出了大殿。   她拿着提前准备好的信笺和白玉簪,对宫人谎称是时缨想要交给卫王,奈何麟德殿人多眼杂,便让她这个妹妹代劳,以免被有心者发现、在背后说三道四。   物品出手的瞬间,她突然冷静了许多,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无路可退。   只要卫王看到簪子以及那封信,定不会产生怀疑。   这世上任何人、哪怕时缨都不知道,自己偷偷模仿她的字迹多年,足够以假乱真。   她豁出所有去做一场豪赌,就算给卫王当妾,一辈子仰时缨的鼻息,也好过被父母当成工具随意打发,从安国公府这腌臜之地跳到另一个暗无天日的火坑。   父亲趋炎附势,母亲唯父亲马首是瞻,如果卫王肯接受她,他们定不敢置喙。   回到席间,她望见卫王隔空对时缨点头,应是已经收到信笺和簪子。   她却没有感到如释重负,衣袖下,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去往太液池畔的途中,时绮不敢再看时缨一眼,也没有注意到她何时消失,只当她是和曲娘子她们到别处游玩。   这些天,她找母亲旁敲侧击,选中了僻静的凝霜殿,趁长嫂与旁人交谈之际,她以同样的借口离开,找宫人问清位置后直奔而去。   回廊曲曲折折,时绮闷头前行,险些与人相撞。   她吓了一跳,抬眼一看,竟是荣昌王世子。   荣昌王世子有些惊讶,斟酌言辞:“时娘子这是……迷路了吗?”   时绮摇头,声音略微发颤:“多谢世子关心,我去找阿姐。我……我先走一步,失陪。”   说完,她加快步伐,几乎要跑起来。   有那么一瞬,她心想,算了,已经被人看到,现在回头还不迟。   但凝霜殿的牌匾猝然跃入眼中,斩断了她最后的犹豫。   她拾阶而上,颤抖着手推开了殿门。   -   卫王拿到信纸和玉簪的时候,颇有些心花怒放。   时缨突然开窍,学会鸿雁传情,还附带了他送她的簪子,应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   他抚摸簪头弯月,不由对这玉簪原本的主人生出几分愧疚,但很快按捺下去。   弯弯满心满眼皆是他,将他给予的情分当做恩赐,绝不会有半分怨言,时缨的态度却捉摸不定,很多时候,他压根拿捏不准她究竟是否中意他,又或者只将他当做名义上的未婚夫。   也好,今日便向她求个答案。   如果她能经常像这样给他惊喜,他也不会再嫌弃她不解风情。   来到凝霜殿,他推门而入,却在看到时绮时蓦然一愣。   “时四娘?怎么是你?”卫王诧异道,“阿鸾呢?”   “阿姐不在此处。”时绮努力维持着声线平静,却还是忍不住牙关打颤,“因为……因为给殿下传信的原本就是臣女。”   “你……”卫王反应了一下,面色微沉,“简直胡闹。”   他自觉被愚弄,还空欢喜一场,心头有些来气,但念在对方是时缨的妹妹,也不好发火。   “殿下……”时绮扑通跪在地面,惭愧、羞耻、恐慌与害怕的情绪接踵而至,交织在一起,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语无伦次道,“臣女……臣女倾慕您已久,请您准许臣女留在您身边伺候。我……臣女只想做您的妾室,保证绝不跟阿姐争宠,求您给臣女一个容身之处吧,求求您……”   卫王看着她梨花带雨的面容,恍然间似是与弯弯重合。   当时,她也是这样哭泣着下跪,请求他带她走。   满腔火气莫名去了大半,他俯身托起时绮的下巴,令她站起来,将那支发簪戴在了她头上。   她的衣裙鲜亮华贵,搭配素净的白玉簪显得十分古怪,他却不禁失神,怅然地叹出口气。   今日宴席,他没忍住多看了时四娘几眼,心中百转千回。   时缨注定无法生下他的孩子,他纳妾只是时间早晚。如果弯弯像时四娘一样,有千金贵女的身份,他便能将她接入王府、封做良娣了。   可惜上天不公,容貌如出一辙的两人,命运却是云泥之差。   在他大权独揽前,弯弯注定只能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他摩挲着时绮柔嫩的脸颊,泪水晕开妆容,愈发衬得她楚楚可怜。   “阿鸾……弯弯……”他也分不清自己在叫谁,抬手便要将少女拥入怀中。   时绮已然面无血色,如此近距离地与一个男子接触,她只觉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停留在侧脸的手指像是冰冷的蛇,让她四肢百骸都被封冻。   泪水愈发汹涌,本就所剩无多的勇气灰飞烟灭,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的计划荡然无存,她不顾一切地想逃离此地。   他揽上她腰身的刹那,时绮后撤半步,偏头躲开了他在她脸上流连的手。   卫王如梦初醒,动作顿时僵住,冷汗刷地淌了下来。   他在做什么?   难道要毁了时四娘的清白,纳她为妾室,闹出姐妹共侍一夫的笑话吗?   到时候,满朝文武百官该如何看他?   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声名,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谁叫你来的?”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透着森然寒气。   “是臣女……臣女自己的主意,”时绮泣不成声,“不关阿姐的事,我瞒着她,她一无所知。”   “荒谬!”卫王深吸口气,拔下她发间的玉簪,低声呵斥道,“还不快走!”   时绮如蒙大赦,失魂落魄地夺路而逃。   卫王掐了掐眉心,待她的身影消失,也大步流星离去。   -   凝霜殿内重新归于寂静。   时缨站在屏风后,只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与她血脉相连的嫡亲妹妹,私会她的未婚夫,还口口声声说要给他当妾。   而对她承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未婚夫,明知时绮是她妹妹,还……   如果时绮没有在关键时刻表现出抗拒,她不敢想象卫王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若非亲眼所见,即使在梦中,她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慕濯从背后圈着她的腰,手覆在她唇上,原本还能感觉到急促的呼吸,渐渐地,她腰腹间的起伏归于平缓,气息也轻得微不可闻。   那两人已经离去,她却没有任何挣扎或推开他的企图。   他缓缓放下手,见她沉默无言,心里也随之像是被什么一刺。   别说是她,就连他也未曾想到卫王竟如此寡廉鲜耻,在宴席时屡次往时四娘的位置瞟,还露出一副情难自抑的神色。他本来以为卫王是在看时缨,直到时四娘起身出去,卫王的视线跟着一动。   时家姐妹身边的宫人都是他安排,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得知了时四娘的打算。   于是将计就计,卡在恰好的时间点让那名内侍去给时缨传话,邀她来见证这场好戏。   虽然想过她会伤心,但长痛不如短痛,她早点看清卫王的真面目,也能尽快从他精心编造的谎言中醒来。   “时娘子。”慕濯轻声打破沉寂,“你都看到了,虽然令妹心术不正在先,但你那未婚夫君情不自禁对她动手动脚,也是不争的事实。莫非,你觉得他们都没有错,是我不该让你目睹这些。”   “殿下多虑。事情既已发生,无论臣女有没有撞破,都不能改变。”时缨闭了闭眼睛,复而睁开,表情已恢复惯有的平静如水,她按捺心绪,一字一句地反问道,“但您说卫王对……情不自禁、动手动脚,那么您方才对臣女的所作所为又算是什么?”   慕濯见她如此迅速地镇定下来,心里一松,竟生出些许莫可名状的隐秘愉悦。   手臂似乎还残留着她后背及腰间的温度,鼻端仍有她发梢甜美的香气,他垂眸看向掌心,那里印了一抹若隐若现的艳丽红痕。   是她唇上的胭脂。   他慢条斯理地取出手帕擦拭干净,动作轻柔和缓。   余光所及,她飞快地别过头,白皙玉如的面颊绯色蔓延,灿若云霞。   “我对你的所作所为算是什么?”他低声重复她的话,忽然笑了笑,“当然也是——”   时缨不觉后退,整个人撞上屏风。   但就在屏风一个摇晃、即将倾倒之际,慕濯先一步伸手扶住,同时将她困在了自己两臂之间。   他俯身在她耳边说完了后半句:“——情不自禁、动手动脚。” 第21章 竟直言承认自己是个登徒……   这话一出,时缨不由得怔了怔。   她被禁锢在方寸之地,他的气息如羽毛般扫过耳畔,呼吸声轻缓,却清晰可闻。   一时间,她竟无话可说。   方才短暂的沉默中,她已收拾情绪,开始思索下一步的打算。   时绮和卫王刚走,她不能立刻追出去,万一与他们碰上,一时半会儿很难解释清楚。而且当务之急,必须弄清楚岐王目的何在。   她设想了千万种可能,方才所说也只为奚落他,却没料到,他竟直言承认自己是个登徒子。   还维持着一个难以言喻的暧昧姿势,身体力行地证明……他确实是个登徒子。   打从八岁起,她被冠以“卫王未婚妻”的名号,未曾有任何人敢如此胆大包天地轻薄她。平时接触的贵公子大都克己守礼,偶尔不小心多看她一眼,都会自觉冒犯,面红耳赤地躲开。   但这一位明显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揣度,他丝毫没有将卫王放在眼里,甚至可能连皇帝都不惧。   时缨定了定神,令自己冷静下来。   两相对峙,越惊慌失措,就越容易被对方抓住可乘之机。   她背靠屏风站直身子,小心翼翼地避免与他产生肢体接触,漠然道:“岐王殿下神通广大,既能熟门熟路地在宫禁内横行,又能轻而易举策反卫王的人,您若想破坏安国公府与皇室的联姻,又或者让卫王闹出丑闻、声名一落千丈,定有无数更高明的办法,何必将主意打在我一个人微言轻的女子身上?您该不会以为,臣女能够以一己之力改变家父和卫王殿下的决定吧?”   事到如今,她还有心情挖苦他,刺探他意欲何为。   慕濯哑然失笑,见她仰起脸,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却又生出些许难以言喻的怜惜。   寻常女子遭逢这种变故,只怕早就方寸大乱、哭着去找尊长寻求公道了。   可她却在最快的时间里恢复冷静,做出最理智的选择,避免贸然跑到外面、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还千方百计向他套话。与家族和未婚夫相比,她自己的喜怒哀乐似乎完全不值一提。   是谁教她的?安国公?卫王?   又或者,她其实一清二楚,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人能给她公道。   安国公利欲熏心,别说卫王没有真正对时四娘如何,即使两人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他也不会觉得委屈了时缨,反而认为姐妹共侍一夫没什么不好,待时缨成婚之后,再将时四娘送进卫王府。   至于卫王,表面光风霁月,背地流连秦楼楚馆、偷养外室的人,还指望他有什么脸皮。   他八成会咬定是时四娘不知检点勾引自己,时缨为了父亲的颜面和妹妹的闺誉,只得忍气吞声。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神色平静如水,将所有的心思都藏在了完美无缺的外表下。   从小到大,她在家人和未婚夫那里经历了多少次不公、忍受了多少次失望,才练就而今这副八风不动的样子?   慕濯微微一叹,直起身:“我的答案已经告诉时娘子,是你不相信罢了。”   时缨忽然笑了笑,想到他先前在大殿外对卫王所言,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嘲讽:“殿下谎话说得太多,难免失信于人。”   慕濯听出她的讽刺,却也不恼,眼底反倒浮上些许戏谑:“时娘子指责我惯会撒谎,可真是五十步笑百步。浴佛节那天,我亲眼看着你下了安国公府的马车,走进茶肆,随后又到黄渠边祈福,还与我交谈一二,但在英国公府的时候,你却坚称从未见过我。”   时缨正待反驳,他已竖起食指抵住她的唇,接着道:“如果你说当天有别家贵女穿了一模一样的衣服,从茶肆里走出的并不是你,未免过于牵强。实不相瞒,风吹开你的帷帽,我看到了你的面容,而且后来,你与你那未婚夫君进入慈恩寺散步闲聊的时候,我不巧就在附近。”   “……”时缨凝视他深沉如夜的眼眸,企图看穿他内心所想。   她又闻到他指间清淡的香味,一时进退两难,偏头躲开显得理亏,原地不动又过于亲密。   最终,她隔着衣袖抓住他的手腕,想要将他的胳膊挪开。   但在电光石火间被他反握,他的指腹缓缓划过她掌心,末了停留在指尖。   “其二,时娘子策马击球的英姿犹在眼前,可当着你那未婚夫君的面,你矢口否认,又算不算撒谎?”他垂眸凝视她莹白的掌心和细长指节,“堂堂安国公府千金,七岁进京,养尊处优十年,手上怎么会有茧子?无论飞针走线还是写字作画,都不会留下这种痕迹吧?”   时缨深吸口气,难得无言以对。   这段时日,她已在使用药物,但短短十多天,还不能将长年累月的薄茧消除得一干二净。   慕濯却仍未作罢,轻轻执起她的左手,抚上那道几乎已经看不出的伤口:“时娘子,我的金创药可还有效?”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肌肤相触,体温清晰地传来,时缨心跳急促,一把挣脱,压低声音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看来时娘子是让我说第二遍了。”慕濯似笑非笑,“我对你……”   “岐王殿下,请注意您的身份。”时缨打断,表面维持着镇静,却已心跳如擂,“即便算上浴佛节那次,你我也只见过三回,况且臣女是您未来的长嫂,您对臣女说这种话,不觉得荒唐吗?”   “你那未婚夫君背地里拈花惹草,转头又对你海誓山盟,论荒唐,我不及他万分之一。”慕濯好整以暇道,似乎跟“未婚夫君”四个字卯上了一般,“时娘子花容月貌,我一见难忘,更何况我还有幸目睹了你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若说我因此对你倾心,你会相信吗?”   他的声线略显低冷,咫尺之遥的距离,带着些许难以言说的诱人。   时缨却不为所动:“臣女只会将您视作一个被外表所惑的登徒子。”   “登徒子?”慕濯轻笑,未有分毫恼意,“那你的未婚夫君因何属意你,你又相中了他什么?”   时缨一怔。   她初次进宫时,卫王也才十一岁,她还记得他夸她长得漂亮,拉着她到皇帝和淑妃面前,说长大了要娶像她一样的小娘子。皇帝便顺水推舟,问过她的父亲之后,就此为两人许下了亲事。   多年来,他用心待她,儿时领着她玩,到现在隔三差五会送她些珍贵的礼物,还表示今生只要她一人……   她想到此处,止住思绪,不愿去回想方才的画面。   卫王喜欢她什么呢?   她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照此看来,他也只是喜爱她的脸而已。   或许还有她顺从父母之命、为了讨他欢心而伪装出来的假象。   贤良淑德、端庄优雅,其实并非她原本的模样,一旦卫王知晓她的真实面目,他会作何反应?   还有,她又喜欢他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将来要嫁给他,与他相敬如宾度过余生。   此前她一直以为他是千里挑一的良配,比同龄的贵公子们洁身自好,二十岁的年纪,别说纳妾,就连通房都没有一个。   但如今,她不禁心生怀疑,他面对她的妹妹尚且难以自持,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会不会……   “你不敢让他知道你真正的模样,因为潜意识里,你不确定他是否对你一往情深、以至于可以容忍你的喜好与他背道而驰。”慕濯的话音一针见血,时缨面色微变,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   方才针锋相对,她不曾表现出半分退缩,现在却不由自主地认了输。   慕濯轻叹:“时娘子,我也着实想不通,你为何会接受这样的未婚夫君。你是看中他表里不一,还是看中他虚伪下作,又或者,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骑马都吓个半死的模样……让你觉出一种弱柳扶风之美?”   时缨:“……”   她快要不认识“弱柳扶风”这个词了。 第22章 任由他与她十指交缠。……   若在以往,有人这样贬损她的未婚夫,时缨势必要回敬几句,尤其对方还是储位的竞争者,安国公府及卫王的天然敌人。   但此刻,她无动于衷,想到方才卫王深情款款地看着时绮,抚摸她的脸颊,还差点拥她入怀,时缨胃里一阵阵地犯恶心,觉得“表里不一、虚伪下作”的评价名副其实。   虽说此事疑点重重,卫王只见过时绮两回,也不曾私下相处过,怎会对她失态到这种地步,可眼见为实,无论他有什么苦衷,都不能否认他所做的一切。   还有时绮,以前她从未表现出觊觎自己婚事的念头,若说她与卫王一见钟情,适才动了歪心思,但卫王触碰她时,她的恐惧和反感又不像作假,最后堪称是落荒而逃。   难道说……与父母为她定下的婚事有关?   时绮不愿嫁给那人,于是将主意打到了卫王身上,宁愿给他当妾室,也要逃避即将到来的命运。   时缨心情复杂,有些失望,但更多却是担忧。   眼看无法从岐王这里打探到有用的消息,她也不想再跟他颠来倒去地说些没个正型的话,于是收敛思绪,冷淡道:“臣女是否喜欢卫王,与殿下您又有何干?而且——”   她顿了顿,神色嘲弄:“就算没有卫王,您以为,臣女会对一个不由分说将我骗来,还三番五次非礼我的人心存好感吗?”   说罢,她转身离开,然而手臂却在瞬间被抓住。   依然是右侧,他似乎是生怕她左臂的伤还没痊愈一般。   不过这个念头稍纵即逝,时缨有些着恼,心想若是动起手来,自己还真打不过他。   “跟我走。”慕濯拉着她走到内殿角落,转动墙壁里隐藏的机关,一阵细微声响过后,幽深的隧道缓缓开启,他对上时缨略显诧异的眼眸,“从这头出去,以免卫王杀个回马枪。”   时缨多次进宫,对此间布局的了解不亚于自家府邸,但从来不知凝霜殿里还藏着密道。   保险起见,她没有拒绝,却听他又道:“毕竟谁也说不准,你那未婚夫君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后悔错过了令妹的投怀送抱,于是两人情投意合、去而复返……”   时缨:“……”   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随他走进里面,待入口关闭,四下归于黑暗,才轻声道:“舍妹鬼迷心窍,险些铸成大错,让殿下见笑了。臣女作为阿姐,往后定会对她严加管教,还请殿下看在她年幼无知、且悬崖勒马的份上,为她……也为臣女留些脸面。”   慕濯没有回应,在漆黑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的手。   许是因为有求于他,她指尖一缩,旋即缓缓停住,任由他与她十指交缠。   “怎么,只顾着替令妹求情,不为你的未婚夫君说几句话吗?”他的声音冷了些许,说不出心中是何感受。   这种时候,她还惦记着妹妹的清誉,唯恐他对外大肆宣扬。   可她呢?她几时才能不再被旁人所累,真正为自己而活?   寂静之中,时缨轻轻叹了口气:“臣女为何要替他求情?舍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他若无心,难道舍妹能霸王硬上弓,强迫他对自己行非礼之事不成?”   “至于舍妹,”她沉默片刻,低声道,“殿下不知,身为女儿家,在这世上有多少无可奈何。少时遵从父兄之命,哪怕终身大事都无法自己做主,待出阁后,更是一辈子被受制于夫婿,或许将来还有儿子。若运气好,家境优越、亲人疼爱、夫婿体贴、儿孙孝顺,此生便可善终,但若是没有不幸……在迫不得已认命之前,但凡有一丝希望,总会想要争取一下。”   “舍妹使用了错误的手段,可如果她有旁的选择,定不至于迈出这一步。”   她自觉失言,但黑暗遮掩下,长久以来深藏心底的念头、伴随着压抑良久的情绪,在顷刻间冲垮了摇摇欲坠的防线。   卫王本就并非她相中,只是皇帝和父亲发话,她又有什么资格拒绝?这么多年,她安慰自己,他有许多其他贵公子难以企及的优点,最重要的便是用情专一……   她用另一只手背按住嘴,忍下令人作呕的不适。   在迫不得已认命之前,但凡有一丝希望,总会想要争取一下。   这话何尝不是说给自己,无论如何,她再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卫王。   尤其是他十年如一日地欺骗她,让她对身心干净的感情心存幻想,然后再亲手打碎。   她只觉得脏。   慕濯觉察出她话音里的怅然与低落,叹息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其实他并无意针对时四娘,他想揪卫王纵情声色的把柄,平康坊的证据和外宅妇才是关键,更何况,卫王犯下的错事,这只能算作最无足轻重的一桩。   “多谢殿下。”时缨轻声道,旋即趁他不备抽回手,“那么就请殿下放开臣女吧。”   慕濯:“……”   他二话不说揽过她的腰,将她横抱起:“别动,这里光线太暗,你不认识路,小心摔跤。如果时娘子不介意衣衫不整、灰头土脸地出去,我倒是可以让你自己走。”   时缨:“……”   她不介意,所以他能放下她吗?   提出异议无果,她决定省点力气,不再挣扎。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抱了。   四周漆黑,感官反而愈发明晰,她闻到他衣服上的气息,不同于先前的天然皂角,似乎掺杂了些许清淡熏香,应是今日赴宴,出于礼节所为。   这人……还挺讲究。   她心里无端宁静下来,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也随之烟消云散。   正松了口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算是破罐破摔了吗?   但上次在英国公府,迫于无奈被他抱着时,她还对卫王生出些许愧疚,如今却荡然无存。   她既已不再将卫王当做未婚夫,又何须为他背负道德枷锁?   不多时,慕濯停下脚步,放她落地,打开了密道的出口。   阳光倾泻,时缨抬手遮了遮,稍事犹豫,转过身:“岐王殿下,臣女告辞。”   “回见。”慕濯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红蝶,想要挣破长久以来束缚她的天罗地网。他收回视线,径直去往另一个方向。   那么,就让他来助她一臂之力好了。   -   时绮离开凝霜殿之后,跌跌撞撞地沿原路返回庭园。   她羞愤欲死、悔恨交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有留神脚下的路,渐渐地,周围景象变得陌生。   回廊尽头是一片宽阔的水域,她揉着眼睛,突然觉得自己跳进去淹死也挺好。   到时候,旁人皆以为她失足落水,父母兄嫂和时缨都不会知道她做过的事,她也不必整日担心会被嫁给成安王世子了。   “时娘子。”熟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时绮头皮一炸,正待发足狂奔冲向池水,哪知对方身形一晃,转瞬挡在她面前,认真道,“你是找不着路了吗?不如我送你回去。”   时绮一口气泄掉,再无法重聚,她抽噎不止,说不出完整的字句,却不受控制地点了点头。   “走吧。”荣昌王世子道,心想一会儿定得和岐王好好聊聊,他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   那边,卫王前思后想,总觉得事情有鬼。   按说时四娘一个久居深闺、性情内向的小娘子,怎会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冒险做出这种事?十有八/九是时文柏的主意,那老东西贪得无厌,想把两个女儿都塞进他的王府。   简直是昏了头!   他问清安国公的去向,得知皇帝正传召他和几个老臣议事,便派内侍过去等候,待安国公一露面,就让他直接过来见自己。   与此同时。   皇帝刚打发走北夏使臣,面色浓云密布:“那群蛮夷,果然不安好心,以求亲为借口,实则妄图挑动战争,倘若朕拒绝他们的要求,边境难免会再起事端。”   “陛下,此时开战,绝非明智之举。”时文柏道,“去岁洪涝加大旱,各地多有歉收,国库的银钱大多已用于赈灾,实在拿不出多余的军费了。不过是送一位公主过去和亲,若能换得三五载的安宁,实属百利而无一害,虽说与蛮夷联姻有损我大梁国威,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黎民休养生息,国库充实,再厉兵秣马拿下北夏,才是稳妥之策。”   此话一出,不少官员纷纷附和,近来的一番大清洗,使得武将们人人自危,此时也不敢再随意发表言论。   皇帝有些犯愁,方才北夏使臣字里行间挑拨他与岐王的关系,还暗示希望将玉清公主嫁给岐王,借此把他留在京城,他即使再厌恶岐王,也知道自己一旦同意,便是中了反间计。   眼下,他还真找不到更合适的将领接替岐王的位置。   他抱着些许希望看向英国公:“曲卿,朕认为,你堪当戍守北疆之大任,你意下如何?”   英国公一怔,迟疑道:“陛下赏识,是老臣的荣幸,但……老臣早年在江南、岭南及剑南一带作战,对漠北却是一无所知,只怕会辜负陛下的托付。还望陛下另请高明。”   皇帝无奈叹气,却也不好强迫,朝中可用的武将越来越少,偶尔需要,还得英国公撑撑门面。   一直默不作声的薛仆射道:“既然如此,陛下不妨继续让岐王殿下镇守灵州,虽说他是把双刃剑,但当前的情势,加以利用的价值远大于将他雪藏。”   在场都是近臣,皇帝对岐王的态度他们心知肚明,于是他也不再拐弯抹角。   “朕再想一想。”皇帝按着额角,陷入长久沉思。   -   时缨回到庭园,与时绮迎面相遇。   时绮看到她,顿时一个瑟缩,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度落了下来。   “时三娘子。”荣昌王世子主动解释道,“令妹前去寻你,不料迷了路,我正巧与她遇见,就顺道将她一同带了回来。”   “有劳您。”时缨行礼致意,其余贵女听闻动静,也围了上来。   “多谢世子。”杨氏揽过时绮的肩膀,安抚地拍着,心中觉出几分不对,却也没有发问。   时缨虽然未曾明说,但大致可以猜到她是去见卫王,那么时绮怎会自作主张跟着?而且她若是去寻时缨,又何须拿“更衣”做借口,消失了这么久才返回。   她低声对时缨道:“阿鸾,不妨遣人去给老爷夫人传个话,说皎皎身体不适,我们先行回府。”   时缨点点头,然而这时,一名内侍匆匆前来:“时夫人,时三娘子,安国公有急事,令二位携时四娘子速速登车归府。” 第23章 “我不想嫁给他了。”……   听到这话,时绮哭得愈发厉害,双手捂着脸,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打颤。   杨氏携她匆匆离开,时缨落在后面,对惊讶又好奇的贵女们道:“舍妹胆子小,初次进宫就不慎迷路,应是吓坏了,还望诸位勿见怪。”   宫城名曰兴安,是前朝所建,占地广阔,亭台楼阁不计其数,今上御极后推行节俭之道,遣散了不少内侍与宫人,以至于许多宫室空置已久,除定期洒扫之外并无人看守,更别说那些曲折回环的长廊和人迹罕至的庭园,独自行走其中,稍不留神就会失去方向。   贵女们不疑有他,七嘴八舌地安慰了几句,与她作别。   唯有曲明微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小心试探道:“阿鸾,明日我去贵府找你,拿几幅画请你帮我看看可好?”   时缨知她好意,没有拒绝。虽然这次出事的不是她,但她确实需要与人倾诉一番。   她转身离去,不料刚出园子,就见卫王迎面走来。他步履生风,面露焦急之色,看到她,登时缓和些许,欲言又止道:“阿鸾……”   时缨默然行了一礼,不大想与他交谈,但更无法忍受他在自己眼前晃,两相权衡,她最终还是开口道:“家父速召臣女回府,殿下有什么话,改日再说吧。”   卫王一愣。时缨素来对他千依百顺,在他印象里,还从未听过她的拒绝之言。   但此时情况特殊,他也无暇计较,好声好气道:“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罢了。阿鸾,你知我对你情有独钟,不论发生何事,我心中都唯有你一人。”   方才他质问了时文柏,对方大惊失色,坚决否认是自己指使时四娘,他恩威并施,谴责时文柏教女无方之后又宽慰了他几句,称自己只是气昏了头,怜惜时缨被亲妹妹背叛。   时文柏无地自容,再三保证定会妥善处理。   既然是时四娘自己鬼迷心窍,事情就好办得多。   婚期将近,圣旨明日就会送达安国公府,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不能有差池。   时缨早晚会知晓,倒不如先入为主、亲自告诉她,以免她听信时四娘,与他生嫌隙。   他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就见她容色淡淡:“臣女岂敢质疑殿下。”   与往常似乎并无不同。   卫王内心忐忑,但念及言多必失,便住了口,想到宴席时她投向他的目光,让他误以为那封信件来自于她,不禁疑惑:“阿鸾,方才你在何处?”   时缨报上遇到那两位宫妃的地点,又道:“北夏的玉清公主也可以作证。”   卫王悄然松口气,一本正经道:“蛮夷之人莽撞无礼,切莫与他们往来,否则有失身份。你即将嫁与我为妻,万不可辱没卫王妃的头衔。”   说着,便要作势去扶她:“阿鸾,我简直等不及想娶你过门了。”   “是。”时缨简短应下,行礼避过他的触碰,得他应允告退,当即加快脚步离开。   卫王摇摇头,果然,奢望她转性是他异想天开。   这女人一如既往地无趣,若非现在还需借助安国公府的力量,他委实不愿再跟她对牛弹琴。   弯弯眉目含情的面容跃入脑海,他胸中升起一股炽热,心想今晚必须去趟别宅。   待婚期确定,他忙得团团转,哪还有时间逍遥快活。   -   时缨被卫王耽搁了一阵,便抄近路去追赶长嫂和妹妹。   绕过一处偏僻的宫室,突然听到孩童的欢声笑语,紧接着,一个身穿淡粉色宫装的幼小身形朝她所在的方向跑来,不留神脚下一绊,被她眼疾手快扶住。   “宣德公主。”她认出这个小姑娘,是一位昭媛的女儿。   因着卫王的缘故,她与年幼的皇子公主们关系都很好,卫王不擅长与这些庶弟庶妹相处,但又需要广结善缘的口碑与名声,而且将来指不定哪一位会成为他的得力臂膀,于是便由她代劳。   “时娘子!”宣德公主喜出望外,邀请道,“我们和阿姐在玩捉迷藏,你也一起吗?”   时缨歉然地笑了笑:“今日不成,臣女有点事情,须得先走一步,改天再来陪您玩儿。”   说话间,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快步走来,与时缨打过招呼,牵起宣德公主的手,温柔哄劝道:“阿渝,那里不能去,听阿姐的话,我们到另一边。”   正是皇帝长女,德妃所出的宣华公主。她没有同胞手足,颇喜欢和异母的年幼弟妹们玩乐。   时缨知道她说的“那里”。皇帝专门为先皇后开辟了一座园子,种着她生前喜爱的白梅,严禁任何人接近,即使是淑妃和卫王,在这件事情上也不会自讨没趣。   她辞别两位公主,心中千头万绪。   人皆称道皇帝与发妻年少相识、鹣鲽情深,即使她已故多年,也未曾再立皇后,但后宫新人源源不断,前阵子刚有一位皇子诞生,且先皇后在世时,皇帝就已经纳了淑妃与贤妃为侧室。   或许世间男子大抵如此,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本就是虚无缥缈的幻想,可望而不可求。   一边想着,她来到安国公府的马车前,进去一看,才发现母亲也在。   时绮依偎在母亲身旁,似是惧怕与她独处,见到她,泪眼朦胧,脑袋埋得更低。   马车辘辘前行,很快驶出宫城。   林氏问道:“阿鸾,你怎么才来?”   “女儿被卫王殿下叫住,与他说了几句话。”时缨回答过后,便不再言语。   车厢内鸦雀无声,只有时绮的抽泣不绝于耳。   半晌,林氏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皎皎,你真是糊涂至极!”   她只当时缨已经从卫王处听闻前因后果,却听时缨道:“阿娘,皎皎这是怎么了?”   林氏一怔,见她面色平静,许是当真不知,迟疑了一下,委婉道:“她偷拿了你的簪子,冒充你给卫王殿下传信,意图……做他的妾室。卫王殿下大发雷霆,你阿爹丢尽了颜面。”   时绮哭得几近断气,压根无法辩解。   时缨递给她一条干净的帕子,放轻声音:“皎皎,你实话实说,他是否对你有非礼之举?”   时绮点点头,复而慌忙摇了摇头,依旧不肯吐露半个字。   林氏劝道:“阿鸾,卫王殿下的人品你应当信得过,他发现不是你,便立刻走出凝霜殿,去找老爷问话了。皎皎做出这种事,老爷定会严惩不贷,绝不让你受委屈。”   “卫王殿下所言,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倘若他对您和阿爹撒谎,实则对皎皎动手动脚……”时缨迎上母亲的视线,“阿娘,我不想嫁给他了。”   林氏愕然:“你说什么傻话?那么短的时间,且皎皎衣衫整齐,卫王殿下怎么可能……”   复而温声道:“阿鸾,阿娘知你心中难过,别胡思乱想了,等老爷为你做主吧。”   时缨原本积攒了许多话想说,此时突然觉出莫大的无力。   母亲对父亲唯命是从,怎会站在她这一边。   也是,当初父亲高攀林家,母亲不顾外祖父母的阻拦,执意与他成亲,到最后,父亲美其名曰保护,将她留在杭州六年,自己美妾庶子,从未对她有过半分愧疚。   然而母亲毫无怨言,觉得糟糠之妻不下堂,已是父亲顾念旧情、对她最大的尊重。   或许长嫂和曲明微可以理解,但却爱莫能助。   毕竟她们一个是时家大少夫人,一个是英国公府的女儿,谁也没有能力与堂堂安国公对着干。   她靠着软垫,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   到得安国公府,时文柏令时维、杨氏及时缨各回住处,点了两个仆妇押着时绮去往正院。   一进门,他厉声呵斥道:“不肖女,你给我跪下!小小年纪就不知廉耻,我一张老脸都被你丢光了!来人,传家法!今日我便要好生管教你一番!”   “阿爹!阿爹饶命!”时绮嗓音沙哑,膝行过去抱着他的腿求饶道,“女儿知错了,女儿再也不敢了,我可以亲自向阿姐解释,卫王他确实有对我……阿爹,女儿走进凝霜殿的时候就后悔了,千不该万不该,我……”   “你还敢狡辩!”时文柏怒不可遏,一脚踹开她,“卫王殿下何许人,岂是你能凭空污蔑?且不说你冒充阿鸾欺骗他在先,何况你也不想想,他有阿鸾这样的未婚妻,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林氏连忙扶起她:“皎皎,你不要再讲了,诚心向老爷和阿鸾陪个罪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阿鸾是个宽容大度的,定不会责怪你。”   时绮被踢在胸口,顿时尝到一抹铁锈味,父亲的言辞锋利如刀,顷刻间摧垮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自尊,一直以来积攒的怨怼霎时喷薄而出。   她咽下嗓子里的腥甜,忽然笑了起来:“确实,女儿永远比不上阿姐,在阿爹阿娘的眼里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今日犯下大错,没有脸面再面对父母兄姐,唯求以死赎罪。但您二位恐怕还不知道,你们心目中完美无瑕、向来对您二位言听计从的时三娘子,究竟是什么阳奉阴违之人!”   时文柏被前半句气得头昏脑涨,正要冲上去抽她耳光,却在她落下最后一字时倏然停住。   -   时缨听说父亲传了家法,当机立断,让丹桂去膳房取一碗酪浆。   事态紧急,她只能借此转移父母的视线,换得父亲暂且饶过妹妹。   她并非觉得时绮无辜,但卫王那伪君子颠倒黑白,所有过错都叫时绮一人承担,她被父亲打个半死不活,他却撇得一干二净,着实没有道理。   今日父亲偏信卫王,严惩时绮,以后就能将同样的手段用在她身上。   更遑论,她还在想办法说服父亲,请他出面取消她和卫王的婚事。   等候间隙,她走到妆镜台前:“青榆,浴佛节那天卫王殿下赠予我的发簪,你没有收起来吗?”   以往卫王给她东西,她都会放进库房妥善保管,于是根本没想到时绮会拿走这一根。   青榆悔不当初:“奴婢见您戴着,以为您很喜欢,就搁在妆奁里了。三娘子,都是奴婢的错。”   “不怪你。”时缨轻声叹息,谁能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这时,丹桂匆忙返回,捧着一只瓷碗,担忧道:“三娘子,您确定要……”   “去给阿爹报信吧。”时缨不容置疑地打断她,接过东西,却突然听得一阵喧哗从外面传来。   时文柏大步流星走进门,不等时缨说话,便下令道:“给我搜!”   “阿爹,出了什么事?”时缨觉出几分不妙,见他独自现身,问道,“阿娘和皎皎呢?”   时文柏失望地看着她,并未作答。   很快,仆妇婢女们翻箱倒柜,将可疑之物悉数搬了出来,时文柏逐个检查,目光停留在一只狭长的木匣:“这玩意儿瞧见陌生,不似府上的东西。”   时缨心跳急促:“是明微给我的画。”   时文柏冷笑一声:“我竟不知,曲家那丫头还会作画?打开!”   仆妇三下五除二开启匣子,解下绸缎,露出了藏在里面的月杖。   时缨深吸口气:“阿爹,我……”   “折了它!”时文柏命令道,两名力气大的仆妇立刻上前,一人踏住月杖,另一人掰动杖头,霎时,木屑飞溅,月杖应声而断。   时文柏满意地颔首:“扔去灶房吧,烧干净些,免得脏了安国公府。” 第24章 “我非她不可。”……   从时文柏下令到仆妇们出手,整个过程毫无拖泥带水,时缨尚未来得及阻止,月杖已在她眼前断成了两截。   她胸口急剧起伏,强行按捺心绪,维持着声线平稳,一字一句道:“阿爹不知,这是舅父留给女儿的最后一样物品。”   时文柏听闻月杖的由来,脸色愈发难看:“我还当英国公府的野丫头带坏了你,岂料竟是林将军虽死犹生。阿鸾,我须得提醒你,这里是长安,不是杭州,你从林家学到的那些不上台面的东西,绝无可能存在于安国公府!”   “那么就请阿爹将女儿一并逐出安国公府。”时缨上前一步,挡在门口,堵住了仆妇的去路。   她原本没想硬碰硬,但父亲先是不由分说地毁了舅父的遗物,又恶语诋毁曲明微、神色轻蔑地提及舅父,让她再也不堪忍受。   他的言行如同一把火,瞬间引燃了她的逆反。   许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还没有从卫王的负心和时绮的背叛中缓过神来,便要面对父亲的态度强硬的质询,她只觉心底里有一股不知名的情绪蠢蠢欲动,叫嚣着想要冲破压抑多年的牢笼。   “你……”时文柏始料未及,捕捉到她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决绝,愈发光火,高声问在场的仆妇婢女们道,“尔等听她还是听我的?”   “三娘子,得罪了。”两名仆妇低声说了一句,便一左一右地扯着她的胳膊,硬生生将她从门前拉开,另一人飞快地拿着月杖跑了出去。   虽说时缨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但却无法承受如此粗暴的对待,当即痛得脸色一白,额头沁出冷汗。   时文柏在桌案边落座,目光在她左臂上打了个转:“我原本还传了大夫来,只怕冤枉你,如今似乎也没有诊治的必要了。阿鸾,你简直令我失望。”   时缨轻声反问:“阿爹对我的期望是什么?把我照着卫王偏爱的样子雕琢,当做礼物送给他,换得安国公府长盛不衰吗?况且,您怎知卫王就当真喜欢我,而不是与您逢场作戏?”   “放肆!”时文柏一拍桌面,盛着酪浆的瓷碗跳了跳,洒出些许,他气不打一出来,“京中多少人眼馋卫王妃的位子,想成为未来的太子妃、中宫皇后,唯有你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是什么?”   他定目细看,顿时反应过来:“你打算喝下此物,转移我和你母亲的注意力,护皎皎逃过一劫?荒谬!你们姐妹二人全都该罚!我真是家门不幸,怎就出了这种不识好歹的女儿?”   “阿爹要如何罚我?”时缨平静地问道,“禁闭,抄书,还是用家法?”   时文柏被她的态度激怒,沉声道:“婚礼之前不得踏出这座院子半步,今后不得再跟曲家那野丫头往来,也不得再提及林家半个字,否则就——”   他看向桌上的酪浆:“喝了这个,我如你所愿,以养病为由送你去城外的庄子里好好反省。”   “老爷!老爷万万不可!”青榆和丹桂哭着求情,“闹不好三娘子会没命的,都是奴婢们的主意,您要罚就罚奴婢们吧!”   时文柏不耐烦地使了个眼色,其余仆妇和婢女便用帕子堵住了两人的嘴。   时缨挣开桎梏,缓缓行至桌边:“阿爹,女儿想请问您最后一件事……是皎皎告诉您的吗?”   时文柏知道她所指为何,并未否认:“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阿鸾,是我之前太信任你。”   她在外面表现得无可挑剔,他从未怀疑过她还有另一副模样。   以至于被她欺瞒了整整十年。   时文柏思及时绮所说,想象时缨骑着马,跟一群男子你来我往地击鞠,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岐王接入怀中,心道自己今日必须狠狠给她个教训,将她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   好似当年她刚进京的时候,他也是颇费了些功夫,才将她从林家带来的陋习逐一剔除。   按照以往的经验,她很快就会妥协。   因为与他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她讨不到半分便宜。   何况,她怎会有胆子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时文柏胜券在握,等着她俯首认输、接受他开出的条件。   时缨的手指触摸到冰冷而光滑的瓷碗。   她其实早已猜到真相,但得到父亲的肯定,才像是终于放下什么,轻轻叹出口气。   旋即,她抄起碗,在时文柏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一饮而尽。   -   正院屋内。   时绮瑟瑟发抖地缩在坐榻上,逞完口舌之快,后知后觉地感到几分惧怕与懊悔。   父亲正值盛怒,被她一席话赶去时缨那边,她不敢想象时缨会遭遇什么。   可是……父亲视她若珍宝,还指着她嫁给卫王,为安国公府满门增光添彩,定不会动她一根头发,若不然,回头他该如何跟皇室交待?   思及此,她心下稍安,愧疚之情也减轻些许。   身为姐妹,待遇却天差地别,等父亲回来,定会继续跟她算账,但时缨想必只是挨一顿训斥、再禁足十天半月,然后又是众星捧月、风光无限的时家三娘,未来高高在上的卫王妃。   至于她,大不了一死,反正她宁愿自尽也绝不嫁去成安王府。   林氏见她纹丝不动、沉默无言,一边发愁她这性子将来会被成安王世子嫌弃,一边又有些担心时缨那里的情况。   她怕时绮想不开,便留下来陪她,想着时缨是个识大体的,很快就能平息时文柏的怒火。   三女儿一贯令人省心,小时候在杭州,最懂得如何哄长辈高兴,后来到了安国公府,更是迅速变为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将一众庶妹远远甩开。   她唯一的遗憾便是未能将时缨生成男孩,论资质,时维不及她十之一二。   两人各怀心思,直到婢女匆匆而入:“夫人,大事不好了,老爷要将三娘子送走,令她去城外的庄子里闭门悔过!”   林氏一惊,霍然起身,时绮也触电般倏地抬头。   随即,她跳下坐榻,飞快地跑出去,将母亲的大呼小叫抛在了身后。   一路来到前院,就听到掺杂着哭喊声的喧闹。   时缨无知无觉地被人抬着,面如金纸,看不到一丝生气,但细察可以发现她白皙光洁的脖颈开始泛红,犹如致命的藤蔓般沿路攀援而上。   时文柏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家门不幸”,管家在旁连声劝他消消火。   时绮看到父亲,脚步顿了顿,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阿爹,这……”   “四娘子!”丹桂被其余婢女推搡着,却固执地回过头,满脸泪痕地望向她,“您可知老爷来之前,三娘子为了救您,情愿冒险饮下酪浆,四娘子,您怎能如此对她?您怎能如此对她!”   时绮耳畔嗡嗡作响,顷刻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时缨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丹桂和青榆也被押走。   父母的交谈声传来,时近时远——   “老爷,老爷您三思啊!阿鸾纵有天大的不是,您也该看在她即将出阁的份上手下留情,训斥两句便是,何至于将她逐出府?”   “我将她逐出府?是她自己的要求!她宁肯如此也拒不认错,我难道还惯着她不成?杀一杀她的倔脾气也好,免得将来嫁到皇室还我行我素,给我们全家招致祸端!”   “可万一赐婚的圣旨抵达,阿鸾却不在府上……”   “我即刻派人去给陛下传信,说阿鸾突发急症,近期不便露面,由你我代为接旨。”   时文柏大步流星离开,似乎早已忘记惩罚幼女。   时绮却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悦,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兴安宫。   宴席已经散去,达官显贵们陆续告辞,偌大的殿阁内,皇帝与慕濯一坐一站,犹如一幅静止的画卷,气氛却早已凝固。   半晌,皇帝出声打破死寂:“军费之事不必再提,待卫王与时家三娘大婚过后,朕便将玉清公主赐予你为妃,从今往后,你就留在京城,只要安分守己,荣华富贵自是应有尽有。”   “陛下好意,臣心领,”慕濯不咸不淡道,“不过恕臣难以从命。臣与北夏有不共戴天之仇,绝无可能迎娶玉清公主,陛下若是喜爱她,何不将她收进后宫?至于军费,陛下拿不出来,臣也无法强人所难,但灵州那边还有些事情需要臣回去处理,前阵子的逍遥散……”   “此事不劳你费心。”皇帝面色微沉,顾不得谴责他前半句,诘问道,“逍遥散传至灵州,朕已有耳闻,你莫不是以为,灵州那边非你不可,朕和满朝文武加起来,都不及你岐王手段高明?”   “臣不敢。”慕濯话虽如此,态度却不见半分松动,“臣只怕朝中有人徇私枉法,陛下被奸佞蒙蔽,让真正的幕后主使逍遥法外。”   “依你之言,朕难道是个耳聋眼瞎的昏君?你好大的胆子。”皇帝冷声道,语气也是不容抗拒,“你必须留在长安成婚,若执意抗命,别以为朕会顾念父子情分,对你网开一面!”   慕濯轻轻一弯嘴角,似是听到了全天下最有趣的笑话。   却依旧淡然:“既然陛下如此作想,臣无言以对,或许北夏人也有同样的念头,巴不得臣留在京中,永远不回北疆。”   皇帝一时语塞。   他本想先给个下马威,再谈论灵州的事,孰料反而落入了被动。   岐王似乎已经猜到朝中无人可用,自己只能纵容他继续戍守北疆。   而且,如果放任他追查逍遥散的来路,保不准会……   皇帝心神一凝,止住思绪:“说吧,你有何目的,不必再跟朕拐弯抹角。”   贼喊捉贼。   慕濯暗自冷笑,直截了当道:“臣本是为军费前来,陛下不给,臣也不能去劫国库。那么就请陛下准臣离京,臣愿卖您几分颜面,在长安成婚后再走。”   皇帝被他的漫不经心的言辞气得够呛:“你……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简直成何体统!”   “当年您打发臣去灵州的时候,也没想着给臣安排几位夫子,教臣规矩行事。”慕濯笑了笑,又道,“另外,臣想迎娶的并非玉清公主,而是时家三娘,还望您成全。”   皇帝愣了一下,似乎怀疑自己听错。   “半月前,臣在英国公府偶遇时娘子,便觉她天姿国色,今日重逢,愈发念念不忘,如果陛下执意要臣纳妃,我非她不可。”慕濯撂下这句,俯身行礼,“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先行告退。”   皇帝没有作答,他径自转身离去。   这时,内侍疾步走入:“陛下,安国公有要事向您禀明,时三娘回府后突发急症……”   慕濯听到“时三娘”的字眼,脚步略微一停,旋即,头也不回地出了殿门。   -   时文柏在城东南有一座别庄,依山谷而建,有林泉之胜,风景秀丽,所到之人皆赞不绝口。   马车驶出长安,绝尘而去,在夜幕低垂时分抵达此处。   时缨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脑子里昏昏沉沉,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体温灼热,仿佛要将她焚烧殆尽。   随行的大夫接连不停地施针用药,青榆和丹桂也忙得满头大汗,许久才终于稳住情况。   车驾停靠,两人将她抬下去,送到一座临水的轩榭中安置。   以往时缨来别庄避暑,都是住在这里,且此地凉爽通风,更适宜她休养。   不知过了多久,时缨悠悠转醒,身上火烧火燎的感觉已经退去,只是还有些虚弱和乏力。   她便知,自己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若是浅尝辄止,还不至于如此严重,但彼时她万念俱灰,喝得又急又快,一滴都没有剩下,本以为这次会挺不过来了。   青榆和丹桂听闻动静,皆是大喜过望,丹桂说了两句便泣不成声,青榆也不由眼眶泛红。   时缨坐起身,喝罢一杯水,终于找回声音:“我没事了,想自个静一静,你们去歇息吧。”   两人执意不肯,她柔声安慰道:“放心,我不会寻短见,只是须得认真考虑一下之后的路。如今我身边只有你二人了,你们若再累得病倒,我岂不是要任人欺负。”   别庄里的家仆皆听命于父亲,她的确使唤不动。   青榆和丹桂只得犹犹豫豫地退出去,时缨在床榻上躺了片刻,直到听不见一丝动静,适才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走到窗边,无声地翻过。   她身子还有些发虚,一下没站稳,险些摔倒。   然而一只手适时环过她的腰,阻止了她跌在地上的命运。   时缨看清来人,蓦然睁大眼睛,只觉匪夷所思:“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时娘子要去何处?”慕濯不答反问,“难不成,你想单枪匹马溜走,从此孤身浪迹天涯?”   时缨:“……”   虽然她并没有打算这么做,但……   关他何事? 第25章 她做了一个格外真实的梦……   时缨侧身退开,第一反应是回望屋内,生怕青榆和丹桂被惊动,发现她逃之夭夭。   慕濯似乎看穿她的心思:“我用了迷香,保证她们能如你所愿,安安稳稳地睡一宿。”   时缨:“……”   这登徒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直觉不妙:“外面的守卫……”   “敲晕了。”慕濯的回答言简意赅,“时文柏的走狗,还不配我浪费迷药。”   说罢,视线划过她手里提着的绣鞋:“穿好吧,地上凉。”   “非礼勿视!”时缨面颊一热,待他转身,飞快地将赤/裸的双足踩进鞋子。   ……也不知刚才翻窗的时候有没有被他看到。   慕濯听闻衣裙摩擦的细微声响,不由自主地想到她越窗而出时,裙摆翻飞、如昙花盛放,露出一抹耀眼的雪白。   小巧玲珑,脚踝纤细得不盈一握,趾尖泛着浅淡粉红,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景致。   身后足音渐远,他回过神来,看到她踏着廊桥朝反方向走去。   目之所及是一片广阔湖池,今夜无月,群星黯淡,水面浓酽如墨,浩渺无垠,因山中寒凉,笼了一层轻纱似的薄雾,随风忽聚忽散,在时缨身畔缭绕不息。   眼前情形似曾相识,隐隐与梦中画面重合,他心里一紧,悄然无声地掠至她近旁:“你为何会在此处?令妹与卫王牵扯不清,怎么反而是你被时文柏逐出了家门?”   “这话该臣女问殿下吧?”时缨有些好笑,神色却平静,“您不请自来、擅闯私园,又作何讲?”   “该不会是你替令妹出头,惹恼了他,才遭此待遇。”慕濯答非所问,打心底里觉得她待在这儿也挺好,至少有个清净,不用整天面对安国公府那群牛鬼蛇神。   时缨礼尚往来:“所以殿下应是恰巧在陛下身边,听到家父送进宫的消息,才特地找上门,确认臣女可还活着吗?”   顿了顿:“劳殿下大驾,臣女受宠若惊。”   时家别庄距离长安算不得近,她傍晚出府,入夜到达,至少用了四五个时辰。   他大费周章地跟来,究竟是何目的,她一无所知,也没心情深究。   她只想去湖心亭独自静坐片刻,脑子里乱作一团,唯有带着凉意的夜风能够让她镇定下来。   他猜得八/九不离十,可她却不欲与他多言。   尽管她已经不再自视为他未来的长嫂,但他终归是外人。   念头一出,她不禁感到讽刺。   如今她沦落到这般田地,身边除了青榆和丹桂,居然只剩下他这个“外人”。   而她的骨肉血亲、她的家人,又对她做了些什么?   经此一回,她终于看清,自己在父母眼中只是个与皇室进行利益交换的工具,兄长八成也同样,期盼她早日飞上枝头,为他谋得坦荡前程。   至于时绮……她未曾料到,时绮竟会恨她至此,却又关注她至此。   模仿她的字迹、相似得让卫王都辨不出真假就罢了,还一眼识破她在校场上的伪装。   若非经年累月细致入微的观察,绝无可能对她的每个动作习惯都了如指掌。   但如今,她已不愿再多思。   她在父亲面前饮下酪浆,的确有赌气的成分,但更多是出于绝望与无奈、明知飞蛾扑火却不得不为之的反抗。   她直觉自己一旦低头,答应父亲那些不可理喻的条件,往后便再无可能回旋。今日他可以禁足她,逼迫她和曲明微绝交、忘记舅父的存在,来日就能强行将她绑上辂车,送进卫王府的大门。   那时候,她是想着宁求一死也绝不妥协。   可既然活了下来,她也不会再去自戕。   纵使四面绝境,无人能求,但不到最后一步,又岂知柳暗花明是幻想?   总有办法的。   上天额外赏赐她这条命,定是让她去放手一搏。   行至湖心亭,时缨绕过竹榻,走到边沿席地而坐,两腿悬空,裙摆在水面上方随风飘荡。   林家老宅里也有一片湖,远不及眼前之大,更没有如此精致华美的亭台,但却承载了她许多儿时的欢乐回忆。   某次她坐在湖边,表兄一时兴起从背后吓唬她,本想看她惊慌失措掉进水中,没想到被路过的舅父现场抓包,及时抓住她的衣领,然后反手将表兄推了下去。   她和表兄表姐的水性都很好,盛夏时节,也不至于冻坏,她还记得表姐在一旁笑弯了腰,表兄狼狈地爬上来,痛心疾首地怀疑她才是舅父的亲女儿,舅母调侃舅父童心未泯,目光却极尽温柔。   有什么猝不及防地滴落在手背,时缨眨了眨眼睛,长发如流水般倾泻而下,遮住了侧脸。   慕濯看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她离开杭州十年是否还会凫水,略作迟疑,低声道:“投湖可算不得上乘之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捞起来之后样子奇丑无比,堪称面目全非。你对那两个婢子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想不开,而且,令尊和令妹也不值得你如此。”   时缨:“……”   她怕自己的声音暴露情绪,保持着沉默,没好气地别过头。   此人目的不明,强行赖在这不走,她既打不过,也懒得浪费口舌劝他移驾,索性眼不见为净。   慕濯以为她在瞧湖岸边的树,轻叹口气,幽幽道:“悬梁又能好到哪去?别说你自己遭罪,明日你那两个婢子赶过来,看见你……”   他话音一顿,时缨忍无可忍道:“殿下若是从未安慰过人,实在不必勉强。”   她的嗓子略带几分沙哑,眼尾红痕在欺霜赛雪的肌肤映衬下分外明显,眸中光华点点,仿佛浸着细碎的星芒。   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神色间稍纵即逝的尴尬,恼火及排斥莫名随之消散,反而有些想笑。   这人天不怕地不怕,视卫王、甚至皇帝为无物,竟还会露出如此小心又无措的一面。   她正待出言揶揄,字句临到嘴边,却蓦地咽了回去。   突然想到,当年苏家事败,贤妃便是自缢于寝宫,留下了未满十岁的他一人。   她移开目光,心中防线松懈,不由对他生出些许同病相怜。   可惜,这种情绪无法宣之于口,毕竟舅父一家战死沙场,始作俑者终归是他的外祖父。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万籁俱寂,仿佛光阴也在此刻停驻。   时缨从鬼门关转过一遭,本已疲惫至极,只是心里装着事情,才迟迟没有入睡,而今平静下来,始觉寒冷与困倦侵袭,下意识地收回双腿,抱住了膝盖。   身边影子一闪,不速之客消失无踪。   就这么走了?   也好,她终于能独自待一会儿了。   但鬼使神差地,她环着膝盖的手臂微微收紧,内心深处有一抹类似失望的东西潜滋暗长。   微不可查,却无端挥之不去。   突然,一件薄毯从天而降,将她整个包裹其中。   她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重新在身旁落座。   他未置一词,屈起一条腿踩在亭子边缘,手臂搭着膝头,另一条腿自然垂落,显得颇为修长。   明明是吊儿郎当的动作,他却做得闲适自如,身形流畅宛如画笔勾勒。   她的视线停顿片刻,在他回望过来的时候及时收敛,默默地扯了扯毯子。   于是她没有看到,他黑曜石般清冷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时缨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朦朦胧胧间,她似乎靠在了什么东西上,近在咫尺的温暖让她流连忘返,不觉伸手环过,想要拢住唯一的热源。   随即,她感到身子一轻,似是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脑袋倚靠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   她心满意足地蹭了蹭,刚要再度陷入梦乡,却猛然想起什么,呼吸一窒,悄悄将眼皮掀开条缝。   只一看,顿时僵住。   不出意外,她是被岐王抱着离开亭子,往水榭的方向走。   然而这不算什么。   更要命的是,她的头埋在他的肩窝,屏息凝神,仿佛还能觉察到他颈边的脉搏。   “……”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当即决定闭上眼睛装死。   待他将她放至床榻,定然不会再多留。   很快,幕天席地的凉风被隔绝,她的后背挨到被褥,不由得松了口气。   但恰在此时,脚步声从外间传来,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时缨的心跳骤然加快,倏地睁开眼睛,顾不得多加思考,一把拉住即将抽身离去的慕濯,将他推进了床榻。   按说她的力气并不足以与他相抗,但他殊无防备,觉察到她的意图,便顺势跌入了衾被中。   时缨手忙脚乱地将被子覆盖在他身上,迅速落下帷帐,动作之快,几乎是生平未有。   下一瞬,丹桂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时缨闭着眼睛,只盼她发现自己还在睡觉,尽快退出去。然而事与愿违,丹桂似乎是担心她的状况,想要凑近仔细查看。   电光石火间,她思维飞转,一边怀疑仓促之中有没有挡严实,一边考虑佯作被她吵醒,寻个借口赶她走人。   如果被她和青榆发现床上藏着个年轻郎君……两人受惊吓的程度估计不亚于看到她自尽。   短短几步,她只觉丹桂走了有一辈子那么久。   正当她无以为继,打算开演的时候,另一人走了进来,丹桂步伐一顿,旋即,一并离开了内室。   是青榆。   将丹桂拉走,以免打扰她休息。   “……”时缨如释重负,又侧耳倾听了许久,才确信两人暂且不会再进来。   她掀开衾被,质问地看向慕濯。   这是哪门子粗制滥造的迷香?她们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慕濯朝窗外望了一眼。   时缨顺着他的目光,发现天际已泛起苍蓝。   “……”   她到底睡了多久?   又或者说……她占了他多久的便宜?   她面红耳赤,毫不留情地指了指窗子。   赶紧走。   他直起身,发丝略显凌乱,眼底浮现一抹不加掩饰的戏谑。   随即轻巧地越过她,落地无声,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摆。   时缨只觉这幅画面横看竖看都不大对劲,翻身背对他,将衾被拉到了头顶。   良久,室内恢复寂静,她小心地转过去看了看,屋里空无一人,他当是已经离去。   她如释重负,急促的心跳归于平缓,安然合上双眼,逐渐失去意识。   慕濯适才从她看不到的地方走出,来到榻边,动作轻柔地为她掖好衾被。   他凝视她恬静的睡颜半晌,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   时缨陷入漫长而沉寂的黑暗,但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她做了一个格外真实的梦,梦境里,她身穿华丽而鲜艳的嫁衣,坐在榻边,望着成为她丈夫的人一步步朝她走来。   她以为自己嫁给了卫王,惊出一身冷汗,试图挣扎,却动弹不得。   绝望灭顶而来,她看清对方的面容,刹那间,她忘记了挣扎,整个人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迎娶她的并不是卫王。   而是慕濯。 第26章 【前世】她死在景初十年……   那一瞬, 时缨的感觉有些奇特。   恍若身临其境,又像是抽离于半空中,俯瞰正在发生的一切。   眼前的自己熟悉而陌生, 妆容秾艳,发间花钗灿然生辉,锦衣华服映照灯火, 丝线流光溢彩,沿价值千金的布料蜿蜒勾勒。   但她的表情空洞无神,眼角似是残留着哭过的痕迹,一动不动地坐在榻边, 犹如一尊雕像。   慕濯的模样也与印象中大相径庭,衮衣冕冠,眉目精致却冷峻,身形俊秀挺拔, 宛若尘世之外的仙姿玉质莅临凡间。   他眼底隐约有暖色流淌, 却仿佛错觉般难以捕捉。   烛影摇红, 昭示着此时正是大婚之夜。   然而屋内的气氛一片死寂,本该结为夫妻的两人彼此沉默, 仿佛隔着永生难以逾越的天堑。   终于,时缨看到自己抬起头, 望向面前几步之遥的身影。   视线聚焦,她眼中焚烧着燎原烈火般的恨意。   那是一段截然不同的命运。   没有浴佛节的初遇, 没有英国公府的击鞠比赛, 千秋节两人一面之缘,见礼之后便擦肩而过。   孰料再度相逢,竟是这样一幅情形。   -   景初十年,五月。   皇帝下诏为安国公府三娘子赐婚, 令她嫁与岐王为妃。   消息传出后,众人哗然,流言蜚语在长安城内迅速蔓延,上至权贵、下及平民,均在茶余饭后议论纷纷,猜测个中缘由。   放眼京城,谁不知时三娘是皇帝和淑妃钦定的未来卫王妃,如今另嫁岐王,着实匪夷所思。   安国公府闭门谢客,卫王也不再露面,皇室对外宣称时三娘与卫王八字不合,跟岐王凑在一处却是相生相谐,经钦天监卜卦,这桩婚事对社稷有大利。   冠冕堂皇的理由,反而愈发令人浮想联翩。   流传最多的说法是岐王见色起意,时三娘被他强行夺去清白,这才不得不委身于他。   大婚当日,金吾卫静路,箫鼓喧天,所有规格皆遵照亲王纳妃礼,但前来观睹之人皆有所觉,无论迎亲还是送亲的队伍都弥漫着一股死水般的沉寂。   岐王的母族早已灭门,此番他从灵州回京,除了寥寥几名随行的部众,在京城只有一个荣昌王世子还算关系亲近。   安国公府那边,中书令时文柏称病休养,接连数日缺席早朝,整场婚礼都没有现身,是安国公夫人及其长子将时三娘送上了辂车。   朝中官员碍于情面参加宴席,不约而同地未作久留,走罢流程就相继告辞。   新修的王府张灯结彩,但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夜深人静,喧嚣已散去。   时缨端坐床榻,看着那个导致她沦为京中笑柄的罪魁祸首,缓缓扣紧了袖中的发簪。   慕濯屏退一众婢女,在她身前停住:“饮合卺酒吧。”   嗓音清淡,听不出情绪。   时缨一言不发地起身,作势去斟酒,在转身的刹那,金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袖,直插自己的咽喉。   她已经足够快,但簪头却在挨到肌肤的瞬间停住,慕濯轻而易举地夺下她的簪子,反手扔开。   “时娘子,你就这点本事吗?”他的话音笼上一层寒意,先前的平静荡然无存,“你既然恨我至极,有胆量自裁,为何不先杀了我?”   时缨被他攥着手腕,未能挣脱,不禁发出一声绝望中掺杂着嘲讽的轻笑:“臣女与殿下您最大的区别,便是臣女有自知之明。您天纵奇才、功高盖世,连陛下都束手无策,只得把臣女作为交换的筹码送给您,臣女再异想天开,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将您一击毙命。更何况,灵州非您不可,臣女若杀了您,岂不是成了大梁的千古罪人?”   “那就节省力气,莫再寻死觅活。”他放开她的手,“留着性命,等待大梁不需要我,而你也攒够本领、足以亲手杀了我的那天。”   时缨沉默良久,垂下眼帘,轻声问道:“为什么是我?你我只在千秋节见过一回,莫非因为我与卫王殿下有婚约,你意欲对付他和安国公府……”   “我要对付他,还不至于用这种伎俩。”他打断她的猜测,语气缓和些许,“时娘子方才还夸我天纵奇才,如今又在暗示我愚不可及,不知令尊与孟家同气连枝、绝不会倒戈相向吗?”   时缨不愿再与他掰扯,深吸口气,坚定道:“但无论你出于何意,我此生都只认定卫王殿下一人,即使你不择手段将我夺来,我也永远不会接受‘岐王妃’的头衔。”   话音落下,室内温度陡然将至冰点,他眸光微凝,忽然倾身凑近几分,她下意识后撤,腿撞在床榻边缘,顿时失去平衡,跌进柔软的衾被中。   他抬手撑在她耳侧,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神色意味不明:“你可知外面都说你是因何嫁给我?虽然传言荒诞不经,但今夜过后,还有谁会相信你我之间清清白白?”   时缨瞳孔一缩,攥紧被褥,冷声道:“你敢碰我一下,我定跟你同归于尽!”   她自知这句威胁没有半分效用,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他强行要了她,她无力反抗,也只能任其宰割。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缓缓直起身:“记住你说过的话,我等着你找我报仇。”   顿了顿:“倘若你违背诺言,再度自尽,我就不能保证会对安国公府以及卫王做什么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一向不择手段,到时候指不定会把他们全部送下去陪你。”   说罢,他径直离开内室。   徒留她坐在榻上,目光恨不得将他的背影灼出个洞来。   往后几日,时缨果真没有再想不开,但她拒绝跟慕濯讲一句话,整天待在屋内,只和青榆丹桂两人交谈。   母亲教过她如何掌管中馈、将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可那都是基于她会嫁给卫王。这桩婚事非她所愿,她绝不会承担旁人强加给她的身份与职责。   慕濯似乎并不以为意,任由她闭目塞听,还为她寻了许多书籍和字画解闷。   她不想承他的情,对此统统视而不见,一旦他来,无论白天黑夜,她都躺在床榻上装睡,对他说的每个字充耳不闻。只有当他靠得太近,她才会警惕地睁开眼,防备他的进一步动作。   他从未对她有过半分逾矩,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然后在满室沉寂中离去。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五月末,他结束京中事务,启程返回灵州。   她身为名义上的岐王妃,不得不随之同往。   临行前,母亲来见了她一面。   时缨没有回门省亲,因为无颜面对尊长,时隔半个多月,母女重逢,她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林氏泪眼朦胧地握着她的手,只说了句“我的阿鸾为何如此命苦”,便泣不成声。   许久,时缨轻声问道:“阿娘,阿爹的病情可有好转?”   林氏摇摇头,叹息不止:“大夫说老爷这是心病,药石无效,只能自医。”   时缨闻言陷入沉默。   打从接到赐婚的圣旨,父亲一病不起,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兄嫂早晚来看她,生怕她寻短见,时绮也破天荒地踏进她的院子,安慰她活着才有希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的生活原本不是这样。   她的人生也不该是这样。   若非岐王强取豪夺,她此时还在安国公府,专心准备与卫王的婚礼。   而不是成为京中士庶的谈资,还要被迫远赴灵州,从此再难见到父母亲人。   她又问:“皎皎的婚事……您和阿爹作何打算?”   林氏眉宇间愁色更甚,斟酌着说道:“成安王府愿意结亲,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时缨掐了掐手心。   母亲没有明说,可她怎会不知,外界风言风语盛行,父亲为维护皇帝的脸面,不能直言其中关窍,只能装聋作哑,任凭传闻愈演愈烈,世人皆以为她失身于岐王在先。   因她的缘故,时绮和庶妹们的婚事势必会受影响。   成安王世子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时绮嫁给他,将来还会有好日子吗?   林氏见她情绪低落,宽慰道:“阿鸾,前些天卫王殿下暗中登门,他托我转告你,要你千万别做傻事,待他谋得大位,将岐王斩草除根,就接你回来,他……对你念念不忘,还想着娶你。”   时缨一怔。   林氏面露迟疑:“你莫不是已经……”   时缨摇头:“女儿以死相抗,岐王没有碰过我。”   “那便好。”林氏松了口气,“你若维持完璧之身,将来或许当真能与卫王殿下再续前缘。”   时缨没有作答。   她心知此举是妄想。   历朝历代,兄夺弟妻都是见不得光的丑闻,纵然卫王愿意,官员们又岂能容忍?   末了,林氏语重心长道:“岐王居心叵测,你在灵州人生地不熟,更须得谨言慎行,谨防被他套话,说出与卫王殿下有关的事,被他拿来大做文章,对卫王殿下不利。”   时缨点点头。   她连看他一眼都嫌多余,更不可能给他套话的机会。   虽然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对他并没有这么大的价值。   但木已成舟,他娶她究竟图什么,为了让卫王难堪,或是单纯被她的皮相所惑,她漠不关心。   林氏欲言又止:“阿鸾,阿娘知道,现在对你说这些实属雪上加霜、强人所难,可……你如果能作为线人待在岐王身边……”   时缨会意,再度点了点头,心里却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这想必是父亲的指示,事到如今,她自顾不暇,父亲却还惦记着让她帮卫王传递消息。   她送母亲出门,母亲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她的视线。   转身却见慕濯站在廊下,似笑非笑道:“你若再不出来,我便要进去了。以令堂的脾性,我毫不怀疑她会逼你为卫王殉节。”   时缨置若罔闻,快步返回屋内,关上门,将他的身影阻隔在外。   盛夏时节,她离开长安,亲眷无一人相送。   踏上驿道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传来,伴随着少女熟悉的声音:“阿鸾!我送你一程!”   竟是曲明微。   时缨拒绝了下车相见,听好友在外头焦急地询问她的情况,霎时间泪如雨下。   英国公府不欲与皇子们结交,以她现在的身份,堂而皇之地与曲明微依依惜别,落在那些奉皇命前来、象征性地为岐王送行的官员们眼里,保不准会传出什么闲话。   马车辘辘前行,她从窗子探出手,作势招呼伴驾的护卫,将手帕飞了出去。   未等那护卫捡回,平地扬起一阵风,将她的帕子吹走,不偏不倚被曲明微接住。   出阁前,她曾答应给曲明微做条锦帕,绣上她最喜爱的西子湖畔盛景。   两人还相约将来若得空,就一起回故乡看看。   她的手帕已完成,但却再也无法实现与好友的约定了。   经此一别,山高路远,后会无期。   离开长安的那一刻,时缨的时间仿佛被静止。   她寸步不离马车,到了灵州,便如同曾经在长安的岐王府时一样,足不出户地待在屋内。   四季轮回,草木枯荣,从此与她无关,她画地为牢,困守一方狭小的院落,不知今夕何夕。   慕濯依旧三天两头来找她,有时候没有军政事务处理,就在她屋中待一整日。   她无法从早睡到晚,也没资格赶他走,只能对他视而不见,渐渐地,倒也习惯了与他相安无事。   青榆和丹桂陪在她身边,时缨并未拘着她们,反倒经常撺掇两人出去玩。   她们不远千里追随她,是她在这段漫长而无望的光阴中唯一的慰藉。   某天,两人从外面回来,丹桂闷闷不乐,隐隐还有哭过的迹象,在时缨的再三催问下,青榆代为交待了事情的原委。   两人在店铺里挑选物品时,丹桂听人提及时缨,以为是夸奖,便兴致勃勃地附和了几句,谁知她听错了灵州方言,对方实则是觉得时缨这王妃配不上岐王,希望她早点滚回长安去。   “分明是三娘子被胁迫,怎么到头来反而成了您死缠烂打要嫁给岐王一般?”丹桂气得直跳脚,复述那人的字词,喃喃道,“奴婢记住了,这句不是好话,往后再让我听到,我跟他们没完!”   时缨却被她逗笑,望着从窗棂洒落的夕阳,忽然不知怎的,竟想出去看看,听一听灵州方言是否如她所说。   而且慕濯看似杀伐果断、冰冷不近人情,在当地百姓心中居然颇有声望,让她生出些许好奇。   她怕他知晓,专门寻了个他去营中的时候出门。   这是她来到灵州之后第一次踏出府邸。   此处远不及长安繁华,却也并非京城不少人以为的不毛之地,沿街走过,商贩们笑脸相迎,往来行人不论男女老幼,脸上皆有平和而满足的微笑。   时缨终于再次感觉到阳光照耀、微风吹拂的滋味,她停在路边,与一位卖瓜老农交谈,提及岐王,老农字里行间皆是敬佩,口口声声说若不是他,他们这些边境居民恐怕还处在蛮夷铁蹄的蹂/躏下,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   说着,切了块瓜递给她,好奇地问道:“小姑娘,你不是灵州人吧?”   时缨正想编造一个前来探亲的借口,突然听得有人叫道:“这不是前两天跟我吵架、替那劳什子岐王妃说好话的丫头吗?还有她同伴……诶?怎么又多了一个?莫非,你就是岐王妃?”   霎时间,周围一圈人都看了过来,目光各怀心思,胆子大的甚至开始对她指指点点。   “也不知岐王殿下看中她哪里,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换做寻常人家的新妇,早该被休了!”   “或许娶她并非殿下本意,八成是卫王不要她了,皇帝老儿才将她塞给岐王殿下。”   “说得对,别瞧她脸蛋漂亮,但就凭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可能入殿下的眼?依我看,只有顾将军麾下的那些巾帼英雄,才有资格站在岐王殿下身边!”   灵州民风开放,不似京城规矩森严,众人丝毫没把德不配位的岐王妃放在眼里,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丹桂急得与他们争执,声音很快淹没在喧闹中。   时缨狼狈地戴好帷帽,想要越众而出,却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这时,滚滚马蹄声纷至杳来,人们侧身避让,时缨正待趁此机会溜之大吉,忽然听到一句:“岐王殿下!”   她身形一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捞上了马背。   “是谁趁我不在,背后讲王妃的坏话?”慕濯单手将她圈在怀中,语气郑重道,“我好不容易才将时娘子娶到手,你们这么待她,将她吓跑了,回头我一个都不放过。”   有人大惑不解:“殿下,当真是您求娶的她……王妃娘娘?”   “怎么,不是我亲自去,难道是你替我求来?”慕濯不答反问,安抚地拍着时缨的脊背,“王妃好不容易出一回门,就被你们惊成这样,怕是以后再也不敢露面了。”   那人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旋即高声道:“草民知错,请王妃娘娘饶恕。我等冒犯您在先,娘娘要打要罚,草民们绝无怨言,还请您莫与殿下置气。”   其余人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地向她请罪。   时缨窘迫不已,连忙表示不会责怪他们,旋即,由慕濯策马载着她回到了府上。   她与他共乘一骑,大气都不敢喘,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没吃完的瓜,就这么走进屋内。   “他们没大没小惯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慕濯宽慰道,“下次再想出去,我陪你一同,他们定不敢再胡言乱语。”   时缨摇摇头,自觉欠他一个人情,便没有如往常那样冷眼相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他们说得没错,我并非你的良配,只有那位……顾将军麾下的巾帼英雄,才堪当你的妻室。”   她来到灵州后闭门不出,从未听说过顾将军,也不知其部众究竟是何方人物。   “你是在介意这个吗?”他似是笑了笑,不给她辩解的机会,提议道,“你既对她好奇,明日我让她来拜会你便是。”   又道:“不必多心,顾将军已有夫婿,她率领的女军不输男儿,但在我心目中,你无人可及。”   时缨猝不及防听到他如此直白之言,当即无话可说,转身便要回内室。   却被他叫住:“时娘子,这次我替你解围,礼尚往来,你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时缨深吸口气,回过身来:“多谢。”   她垂眸看向手里的瓜:“我今天没买到多少东西,改日出门,我会为你挑选一份回礼。”   “不必了。”他却走到她身旁,“这个就挺好。”   旋即,在她惊讶不已的目光中执起她的手,毫不嫌弃地吃掉了她剩下的瓜。   时缨目瞪口呆。   翌日,顾将军登门拜访。   她是个性情豪爽的北方女子,因丈夫在一次战事中受伤,她临时接替他的职位,坚守阵地,最终巧施妙计、成功击退敌军,从此得到慕濯重用,现已受封为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   聊了大半日,顾将军对时缨的偏见烟消云散,当即邀请她抽空一起击鞠。   “听闻京中击鞠之风也颇盛行,我倒挺想领教一下你的本事。”顾将军笑道,“若我没有记错,阿鸾,令舅父是赫赫有名的林将军,你自小在杭州长大,应当通晓此技。”   因时缨坚持不让她称呼自己为“王妃”,顾将军也不客气,直接唤她小字。   时缨却迟疑。   她曾经会击鞠,还扮做英国公府家仆打遍京中无敌手。   但自从被迫嫁给慕濯,她意志消沉,久居室内,早已将骑马和击鞠的功夫落下。   顾将军不以为意:“无妨,你有底子,只要多加练习,很快就能重拾,你若愿意,我还可以教你些简单的招式。”   闻言,时缨蓦然回想起小时候,舅父夸赞她根骨绝佳,她和曲明微比划,经常打得不分胜负。   要知道,曲明微的武艺冠绝京城,连新晋的武状元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她点头应下,与顾将军约好了时间。   傍晚,她亲自送客人离开,意外地发现慕濯又在回廊下等候。   顾将军走后,他望着她,轻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你笑过了。”   时缨这才发现自己面带微笑,整颗心轻盈得像是要飞起来。   她红着脸回到屋内,忽然想起,她似乎从未对他展露过笑颜。   那么……他为何会说“很久都没见过”?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好去求证,只当他一时口误,很快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与顾将军约定出门的前一晚,时缨擦拭着对方赠予她的匕首,久违地生出些许期待的情绪。   然而就在她打算就寝时,青榆匆匆而入,递上一封信件:“三娘子,是安国公府来的。”   这是时缨来到灵州之后收到的第一份家书,她飞快地拆开,看过头一行字,便瞬间呆住。   白纸黑字,出自兄长之手,她不敢相信般再三确认,只觉天都塌了下来。   时绮与成安王世子的婚期敲定,但在出阁前夕,时绮自缢于闺房,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断气。   庶妹们被她们这两个嫡姐一再影响,婚事成了大难题,几位姨娘隔三差五找母亲哭诉,母亲刚失去女儿,又被此事闹得焦头烂额,大病一场,至今未能痊愈。   卫王被立为太子,迎娶邢国公的孙女为妃,同时纳了一位妾室,宣称是孟家远房表亲,因体弱多病,平日从不在人前露面,但据传闻,她的样貌与时缨有六七成相似。   皇帝颇为不满,奈何太子心意已决,也只能由他去。   信件最后,时维写道,太子对她余念未了,万望她看在旧情的份上,能帮他做些事情。   虽未明言直说,但暗示之意昭然若揭。   时缨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一页薄薄的信纸,耳畔轰鸣,只觉如坠梦中。   突然,青榆和丹桂的惊叫响起,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紧紧攥着匕首的锋刃,手掌鲜血淋漓,衣袖已被浸透。   夜色沉沉,室内灯火通明。   时缨那一下切得太深,几乎将整只手拦腰斩断,大夫用了大半宿才止住血,包扎过后,说她筋脉尽损,此后别说是击鞠习武,就连写字作画都成了奢望。   慕濯坐在床榻边,看着她因剧痛和失血而苍白如纸的面容,眉目间满是担忧。   时缨却仿佛没有听到大夫所言,许久,才转身背对他,眼泪夺眶而出。   无论是废掉一只手,还是卫王另娶,她都已经没有感觉,但一想到时绮和母亲,她心如刀割,自责铺天盖地涌来,山呼海啸将她淹没。   如果不是她,时绮不至于嫁给成安王世子,落得豆蔻年华香消玉殒的下场。   母亲也不会接连失去两个女儿,还被姨娘们怨恨。   为什么?   慕濯为什么一定要娶她?   理智知道时绮的死与他并无直接关联,但诸事因他而起,她想象时绮万念俱灰地将腰带甩过房梁,想象母亲憔悴不堪的面容,再也无法说服自己继续与他共处一个屋檐下。   她在黑暗中清醒了一整晚。   他头一次在她屋里过夜,却是静坐一旁,陪她清醒了一整晚。   次日,她自请搬离,住进前朝遗留的一座高阁内。   立誓除非死亡,此生与他再不相见。   那之后,她置身九重楼阁,整日眺望长安和杭州的方向,经常从清晨枯坐到傍晚。   慕濯没有再来打扰过她,但却加派了不少武艺高强的女护卫,以防她出意外。   但对于时缨而言,是死是活都已经没有区别。   她失去了父母家族,失去了唯一的亲妹妹,失去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她已一无所有。   九月十五,她的生辰,本该是皓月当空、明镜高悬,但那一晚阴云遮蔽,甚至不见半颗星子。   时缨在高台上静坐良久,身形瘦削,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就在她木然转身回屋的一刹那,漆黑中骤然亮起点点星火,破开漫无边际的夜色飞向天幕。   不计其数的孔明灯冉冉升起,汇聚成一片耀眼的暖色,时缨怔怔地望着眼前景象,青榆和丹桂惊讶难掩,护卫们也聚过来,借着漫天星火为她道贺。   一盏孔明灯被檐角挂住,有名年纪稍小、性情活泼的护卫自告奋勇上前,飞身将它取下,时缨看着她在百尺高阁边沿挪腾转移,不由得屏息凝神,直到她安然落地才松出口气。   她接过已熄灭的灯盏,从中取出许愿的字条。   只一看,不由怔住。   ——愿与阿鸢白首偕老,此生不离不弃。   阿鸢。   连她自己都快忘记这个名字,没想到还有人记得。   “是岐王殿下的字迹。”一位年长的护卫道,“属下见过殿下亲笔所写的文书,确认无疑。”   ……居然是他吗?   可他又是从何得知她曾经的小字?   鬼使神差地,时缨收起了纸条。   或许他只是记错“鸾”字,但“阿鸢”二字让她想到舅父,以及儿时曾经在杭州的岁月。   那是她十七年人生中最快乐的光阴。   一夜无梦,她很久都没有睡得如此安宁。   次日,护卫带来消息,北夏有异动,岐王率军迎战,昨晚给她放完灯之后,已快马加鞭离去。   时缨听罢,只是点了点头,但却在内心补上了昨日未许的愿望。   愿大军旗开得胜,他……和他们都能平安归来。   兴许是她生辰已过,上天没有听到她的心声,前线经历一场恶战,虽然北夏骑兵遭受重创,至少十年内无法挥师南下,但朔方军的伤亡也不计其数,慕濯虽死里逃生,却命悬一线。   顾将军亲自来到阁楼,跪着请求道:“阿鸾……王妃娘娘,殿下心中最在意的人就是您,最放不下的也是您,这次北夏重兵压境,临行前,殿下嘱咐微臣,倘若他不幸战死沙场,便放您离开,从此天辽地阔,再没有什么能困住您。他还说,您本该是天际翱翔的飞鸟,他自以为将您救出牢笼,殊不知又亲手为您套上枷锁,终此一生,是他对不住您。”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求您去看他一眼,或许他能醒来,哪怕您恨他,对他没有半分情谊,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微臣求求您!”   时缨闭了闭眼睛,扶着青榆的手起身,轻轻道:“好,我现在就去。”   她日夜兼程,乘坐马车去往大军驻扎之地。   进入营帐,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床褥上的人影熟悉又陌生,几乎已经感受不到生命力。   她小心翼翼地坐下,稍事犹疑,缓慢而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那瞬间,他的手指微微一动,但转眼又归于沉寂。   医官摇摇头,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   当晚,时缨离开营帐,令车夫快马加鞭去往灵州附近的龙兴寺。   她请僧人们燃起上百盏长明灯,彻夜诵经,而她用左手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的名字,愿他转危为安,愿他一世长宁。她记不得自己写了多少遍,写到最后,手指都开始颤抖。   佛像威严,面含慈悲地注视着少女奋笔疾书的身影。   室内香火缭绕,吟诵声绵延不绝,长明灯的光芒盈满佛堂,恍如白昼。   第二天,顾将军赶到,告诉她慕濯已经醒来,医官见状大吃一惊,说是难得一遇的奇迹。   时缨如释重负,起身的一刹那,眼前天旋地转,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再度睁眼是在营地,顾将军亲自驾车,擅作主张将她载来,安置在慕濯的帐篷内。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无言,但他轻轻地勾住她的右手,试探地与她十指相扣。   他的手背上伤痕累累,皆是刀剑所致,她的掌心里贯穿着一道狰狞的疤痕,记录着当日不堪回首的记忆。   她却不知为何没有躲闪,默然垂下眼帘,微微叹了口气。   时缨在营中住了一段日子,很快跟将士们混熟,他们听她描述帝都长安的模样,也为她分享此前闻所未闻的趣事。   她无法再击鞠或习武,跟他们学了胡旋舞和筚篥,只可惜她右手使不得力,吹出来的音调千奇百怪,引得他们哄堂大笑。   唯有慕濯会捧场地为她鼓掌,然后罚那些笑得最响亮的人去吹风蹲马步。   时缨端着盛满水的碗经过,逐一放在他们头顶,然后幸灾乐祸的地负手离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就这样也挺好。   她和慕濯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再提及旧事,仿佛只要不说,就可以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   十二月,北夏主动请降,割地赔款,并遣送皇子入长安为质。   皇帝龙颜大悦,正式册封慕濯为灵州大都督,邀他回京接受赏赐。   慕濯以伤势未愈、不宜舟车劳顿为由婉言回绝,朔方军的将领们也对此嗤之以鼻。   皇帝崇文抑武已久,如果接受召唤回京,等待他们的必将是鸟尽弓藏的命运。   时缨隐隐觉察到他们在酝酿什么,但却不愿深思。   她搬回府邸,投入到迎接新年的忙碌中,首次担负起身为一宅主母的职责,将朝廷奖赏的物资清点完毕,分发给军中将士之后,其余挨家挨户送予灵州百姓。   人们开始对她交口称赞,夸她是当之无愧的岐王妃。   空闲时间,她都待在府上,准备灯笼和窗花,指点下人们将宅院装点得焕然一新。   她不再拒绝慕濯进自己的屋子,有几回见他不欲离去,她便将床铺让出半个,两人同榻而眠。   尽管中间横亘着衾被,但在她内心深处,曾经坚不可破的围城已悄然倾塌瓦解。   十二月末,慕濯到北边新降的几座城池处理事务,与她相约在年前赶回。   他前脚刚走,时缨便意外接到通报,林氏与时维赶赴灵州,不日便要进城。   她只当母亲和兄长思念自己,欢喜之余,想到时绮,心头不由笼罩一层阴霾。   三人见面,林氏潸然泪下,时维好不容易劝住,愁眉苦脸地对时缨说起家中情况。   “阿爹的病情还是时好时坏,五娘出阁,六娘也许了亲事,但……五娘的夫婿待她并不好,偏宠妾室,竟纵容妾室将她推入池塘,彼时她怀着身孕,经此一遭,是再也不能生育了。温姨娘伤心过度,当晚就趁人不备投了井,阿爹惊怒之下吐血晕厥,身子骨大不如前。”   时维唉声叹气:“墙倒众人推,那些个见风使舵的混账,忙不迭对安国公府避而远之,唯有太子殿下和孟家顾念旧情,未曾疏远我们。太子殿下还与我提过你,阿鸾,他一直没有忘记你。”   时缨轻声:“阿兄要我如何?”   时维没想到她如此直截了当,求助地望向林氏。   林氏叹息道:“阿鸾,岐王公然抗命,陛下与太子殿下怀疑他有不臣之心,意欲谋反。大梁刚经历了一场战事,实在禁不住内乱,万一北夏趁机东山再起,岂不是要陷黎民于水火。”   她恳求地望向时缨:“你是唯一能接近岐王之人,只要你抓住机会,取走他的性命,你便是社稷万民的功臣,陛下定会予以重赏,待太子殿下登基,也必将许你皇后之位。”   时缨静默片刻,摇了摇头:“阿娘,我杀不得他。以他的身手,我没有半点成功的可能,而且——”   她摊开右手:“我现在连握笔都不稳,您竟认为我可以执刀杀人吗?”   林氏呆呆地望着她掌心可怖的疤,抱紧她痛哭失声:“我的女儿,我的阿鸾,那乱臣贼子究竟对你做了些什么啊!”   时缨一动不动,时维在旁颓然地扶住额头。   翌日,两人返程回京,时缨昨晚在窗边站了许久,醒来时头昏脑涨,便知自己染了风寒。   她让青榆和丹桂代为送行,自己喝下汤药陷入沉睡。   傍晚时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时缨在睡梦中惊醒,披衣出门,就见一名安国公府的护卫满身鲜血闯入院子,看到她,慌忙禀报道:“三娘子,大事不好了,夫人和大少爷在城郊遭受刺杀,两位都受了伤,情况甚是不妙!”   时缨顿时一惊,顾不得身子还有些虚弱,连忙备齐车马直奔母亲与兄长下榻的驿站。   她问道:“青榆和丹桂呢。”   护卫闭口不言,她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   到得驿站,林氏和时维恹恹地躺在榻上,两人皆被刀剑所伤,因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   时缨见识过真正的战场,潜意识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未及发问,便在看到地上白布盖着的两个人影时呆在了原地。   林氏絮絮哭诉:“我们才出城不久,就遭到了歹人伏击,青榆和丹桂那两个丫头为了保护我,惨遭杀害,你阿兄背后也中了刀,差点就救不回来了!一定是岐王要杀我们灭口!”   时缨迫使自己稳定心神,嗓音沙哑地安慰道:“阿娘,事情还没弄清楚,先不要妄下定论,您有诰命在身,阿兄是朝廷官员,您二位在岐王的地盘遇难,对他又有何好处?您和阿兄先安心养伤,待他过几日回来,女儿定会帮您彻查真相。”   林氏掩面而泣:“这时候你还为他开脱?我和你阿兄差点命丧黄泉,你就一点也不在乎吗?阿鸾,你是不是对他有了感情?所以你不忍心害他,还把我们对你说的话告诉了他,他这才对我们痛下杀手!阿鸾,我的女儿,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不知廉耻!”   “阿娘!”时缨被她说得无地自容,心脏疯狂地跳动,一时却不知该从何辩解。   她的反应像是做贼心虚,林氏的哭声愈发响亮:“你不要忘了皎皎是因何而死,还有五娘,她虽然是你庶妹,但她从小就喜爱你,每天追在你身后叫阿姐,你难道全都不记得了吗?你该有多么冷血无情,才能心安理得地委身于安国公府的仇人!”   “阿娘,阿鸾,怎么回事?”时维在仆从的搀扶下走来,行至门边,便力气不支晕倒在地。   混乱中,地上的白布被掀起一角。   青榆和丹桂的躯体暴露在外,衣衫血迹斑斑,几乎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时缨令人打好热水,取来干净衣物,小心翼翼地为二婢整理了遗容。   青榆在杭州便跟着她,丹桂是她来到长安之后收下的第一个婢女,两人伺候她这么多年,不计其数地为她梳洗打扮,这一次,轮到她服侍她们了。   第二天清早,时缨回到府中,随身带着的还有母亲交予的匕首。   利刃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泛着幽幽绿光,母亲说,这上面淬了毒/药,只要沾到血液,就算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   她让管家备了些酒,自饮自酌,直到夜幕降临。   室内安静得令人窒息,再也不会有丹桂叽叽喳喳地吵闹,青榆在旁笑话她顽皮。   醉眼朦胧间,隐约看到熟悉的身影,她以为是幻觉,径自去捞酒壶,却被人握住了手。   旋即,他将她打横抱起,轻柔地放在床榻上,除去鞋袜,盖好了被子。   在他即将起身之际,她伸出手臂环过他的脖颈,不顾一切地吻住了他的唇。   酒香冷冽,呼吸滚烫。   窗外风雪交加,室内温暖如春。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但却始终维持着一线清明,知道此刻正在发生什么。   烈火蔓延,沿着血液烧穿她的四肢百骸,她的心中却冰封千里,只有白茫茫的荒芜。   她从流飘荡,忽而轻盈地越过云端,复又坠入漆黑的深海,仿佛永远无法重见天日。   夜半时分,时缨睁开眼睛,凝望近在咫尺的精致睡颜,探手到枕下,摸到了那把匕首。   她的动作寂然无声,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   然而下一刻,手腕被人牢牢握住,一如大婚之夜,再也挣脱不得。   慕濯自黑暗中直起身,神色晦明莫辨:“你认为令堂与令兄遇刺是我下的杀手?”   时缨摇摇头,勉力维持着声线平稳,千言万语汇聚在嘴边,最终轻轻道:“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有些事我以为可以忘掉,但如今才发现,终此一生都摆脱不得。”   他一时无言,许久,握着她的手缓缓收紧:“你可还记得婚礼当晚答应过我什么?阿鸢,是我的错,我一厢情愿毁掉你原本的生活,以为是在救你,却不知你最大的痛苦皆来源于我。”   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已满面泪痕,嗓子里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就听他道:“如今边疆安宁,大梁不再需要我,我给你这个机会,也算是偿还对你的亏欠。我放你离开,往后永远不必看到我,但我要你与安国公府一刀两断,从此只过自己生活。”   时缨心跳陡然加快,但她的反应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话音落下,他转动她的手腕,刀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悉数没入他的腹中。   景初十年的岁除,灵州白雪纷飞,浓云遮天蔽日。   时缨坐在九重高阁,俯瞰台下雾气缭绕,随风聚散不息。   慕濯在失去意识前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动她一根头发丝,但那天起,王府及军中所有人都视她为无物,她可自由来去,但却成为空气般的存在。   只有顾将军来见过她一次,告诉她其实慕濯无意皇位,打算在万事俱备后将权力移交给荣昌王世子,这些年,都是他在京城提供策应。之后,他会带她远离纷争,去寻找真正无拘无束的自由。   说罢,顾将军转身离去,不再与她多讲半个字。   岁除清晨,慕濯转危为安,那一刀由于时缨下意识的阻拦,偏移方向,没有伤及要害,而匕首上的毒,在她醉酒的时候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全部拭去。   彼时她神志模糊,一会儿打定主意自裁,一会儿又害怕母亲逼迫她杀他,因此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消掉了毒药,才将匕首扔在枕下。   她登上楼阁,将一沓纸张分门别类放置整齐。   都是她还在闺中时记录的文字,前后横跨十年,涉及京中事宜的各项细枝末节,还有她之前封闭在此的时候,依照回忆逐字逐句写下的关于卫王的一切信息。   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又或者,她只是不敢深思。   无论慕濯是否有意皇位,但愿这些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两人之间的恩怨纠缠早已成为一笔烂账,说不清究竟是谁亏欠了谁。   也许最初,他若没有不由分说地将她夺来,命运的走向会是另外一种可能。   但她看不到了。   她孤身走向高台,寒风凛冽,衣裙纷飞不止。   这一刻,她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宁,掺杂着些许莫可名状的遗憾,不知来源于何。   忽然,凌乱的步伐声自身后响起,时缨微微一怔,回头便看到慕濯疾步走来。   仅存的一缕遗憾霎时烟消云散,她对他笑了笑,在他飞掠而来之前纵身扑下高阁。   余光所见,他对她伸出手。   许是因为身上还带着伤,他勉力施展轻功,嘴角沁出血迹,速度也迟缓了许多。   衣角如流沙般从他指间溜走,她飞快地向大地坠落。   十七年短暂的人生如走马灯从眼前划过,她看到舅父一家,看到曲明微,看到时绮,看到青榆和丹桂,看到来灵州之后的一切。   以及前些日子,慕濯与她提及即将到来的新年,说是一定要好好过。   往年他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但今后,他会珍惜每一个与她度过的节庆。   风声如刀,四周云雾遮蔽,她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心想,如果有来世,如果有来世……   剩余的念头戛然而止。   大雪洋洋洒洒飘落,时缨望着天空,五感六觉疾速流逝,她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合上了眼睛。   她死在景初十年的最后一日。   未能如约与他看到新岁的朝阳。 第27章 【前世+梦醒】愿与阿鸢……   时缨看着躺在地上无知无觉的少女, 微微愣怔,仿佛刚从一个漫长的梦中醒来。   那种感觉过于真实,她像是完全变成了另一个自己, 直到此刻才彻底抽身。   可她却依旧动弹不得,意识清晰,却没有实体, 被困在虚空中,占据着居高临下的视角。   “她”……应当是已经死了吧?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必定会粉身碎骨。   艳丽的血色在洁白无瑕的雪地蔓延,犹如一朵盛开的花。   寒风席卷着飞舞的雪花从天而降, 覆盖少女苍白的面容和素衣包裹的身体。   灵州的雪可真大,好似要将她埋葬一般。   时缨在半空中怔怔地想着,突然被脚步声打断思绪。   慕濯走下高阁,直奔“她”而来, 他不顾伤势强行使用轻功, 腰腹间晕染着大片的血迹, 将衣衫浸透,身后管家一路小跑, 连声叫道:“殿下,殿下您慢些!”   他置若罔闻, 行至近前,缓缓跪在雪地上, 指腹轻柔地拭去少女眼角的泪痕和唇边血色, 旋即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管家老泪纵横,颠来倒去地念叨着“作孽”, 顾将军神色悲戚,劝慕濯节哀,医官匆匆而至,想说服他先回屋包扎伤口。   他却仿佛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听不到外面的一切声音。   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将他和少女的头发染成白色。   ——愿与阿鸢白首偕老,此生不离不弃。   时缨想到这句话,只觉静默中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悲伤,她被他无声的情绪感染,一颗心也跟着疼了起来,几乎让她无法喘息。   她不知道慕濯在大雪中跪了多久,白雾从四面八方涌来,遮蔽了她的视线。   随后,时间骤然加快,一些支离破碎的场景渐次从她眼前划过。   长安城外大军压境,但最终,慕濯兵不血刃进入兴安宫,淑妃和太子被废,孟家与时家满门下狱,等候处斩。   她未能看到他究竟做了什么,当画面静止,他已成为新任太子,皇帝重病不起,搬去骊山行宫休养,令他行监国之职。   天牢昏暗,狱卒举着火把引路,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作陪,慕濯走到一间牢房前。   他示意众人退下,隔着门望向里面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人影。   那人赫然抬头,竟是卫王……又或者说,是废太子。   废太子形容枯槁,显然受了不少折磨,看清来人,立时破口大骂,起初只是“乱臣贼子不得好死”之类,到后来口不择言,越来越往下流的方向去。   时缨从未听他说过如此粗鄙的言辞,只觉无比陌生。   视线所及,慕濯不为所动,任由他骂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   废太子见状,又道:“当时你威胁父亲,从我这里抢走阿鸾,我还以为你是真心喜爱她,岂料她嫁给你不到一年就客死异乡,你是不是为了报复我,所以将她生生逼得自尽?你这种心狠手辣、薄情寡义之人,将来定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你有什么资格提她?”慕濯终于开口,声音冷到极致,“你在秦楼楚馆夜夜笙歌,与外宅妇颠鸾倒凤的时候,可曾想过她一分一毫?你遵照令堂指示,谎话连篇,从见面第一眼就骗她,以婚约作为遮羞布,只为掩盖孟家和时文柏做出的龌龊事。你假意对她情根深种,实则在外勾三搭四,不说平康坊里留下的证据,去岁我回京之际,可不止一次在慈恩寺见到你和‘孟良娣’苟且偷欢。”   “你……”废太子恼羞成怒,“什么外室?弯弯是孟家女,出身清清白白,你休得血口喷人!”   “堂堂世家千金,出阁前居然住在通济坊西南一座人迹罕至的宅院里,还真是件奇闻异事。”慕濯说罢,废太子顿时脸色一白。   就听他接着道:“既是孟家女,怎会与故去的时四娘长得一模一样?时四娘生前深居简出,但并非无人见过她,你有胆量,何不将孟良娣带到时文柏面前,问他是不是看起来分外眼熟?”   废太子无言以对,怨恨地瞪着他,眼中几欲喷火。   半晌,讽刺道:“我和弯弯两情相悦,如今同生共死,也算无悔,不像你,注定孤家寡人……”   “两情相悦?”慕濯轻轻一笑,眼底满是嘲弄,“两情相悦,便是让她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宅妇,直到你觉得坐稳了太子之位,才封她为良娣,一边在太子妃床榻上流连忘返,急于生下皇长孙,一边给她灌避子汤、以免她先有孕,还因为她长得像前未婚妻,勒令她不准在外露面?”   “你……你懂什么?”废太子气急败坏,“总好过你对阿鸾强取豪夺,她宁愿死都不……”   慕濯低声说了句什么,废太子面色一僵,大叫道:“你胡言!你让我见弯弯,我要见她!”   他却未做理会,转身离去,徒留废太子刺耳的喊声在牢房中回荡。   慕濯行至另一间牢房外,里面关着时文柏、林氏和时维三人。   见到他,时文柏无望地垂下头,林氏与时维却不死心,哭嚎着求情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饶命!当年我们一个远在杭州,一个年岁尚小,对他犯下的罪孽一无所知,求您看在阿鸾的份上宽恕我们,阿鸾在天之灵,定不忍心看着她的母亲和兄长无辜送命……”   “无辜?”慕濯重复这个词汇,嗓音冷漠,没有一丝感情,“你二人自导自演,假装遇袭,还残忍杀害了青榆和丹桂,以此逼迫阿鸢对我动手,如果她知道真相,你们觉得,她还会认你们吗?”   林氏大惊,指着时文柏道:“都是他让我们这么做的,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时维连连点头,锁链哗啦作响:“其实我和阿娘后悔万分,从灵州回来,内心一直都饱受煎熬。殿下,您若能高抬贵手,免我们死罪,我们愿意出家,余生日夜为您和阿鸾诵经祈福!”   “混账!吃里扒外的东西!”时文柏忍无可忍,叫骂道,“当日你二人合计给阿鸾写信,将皎皎的死讯告诉她,试图让她因此对岐……太子心生怨恨,我才是被蒙在鼓里!后来也是你们非要去灵州,我才将计就计安排‘遇刺’,你们一个自告奋勇拿出毒/药,一个还借机糟蹋了丹桂,现在倒是学会装傻充愣,想把我一人踹下水了!我告诉你们,待我死后,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写信和去灵州都是大郎的主意,我只是遵从你们父子二人的决定!”   “阿娘,您怎么把我……丹桂的事告诉阿爹了?”   林氏和时维一齐出声,皆感到难以置信。   一时间,三人互相指责,阴暗狭小的牢房内乱作一团。   “不必吵了,省点力气等死吧。”慕濯淡声打断他们,“安国公的精神头这么好,简直看不出半点‘病情严重、药石罔效’的样子。阿鸢在世时最记挂的就是你们,你们三个结伴上路,到了底下继续拌嘴,热热闹闹,也不至于寂寞,她见到此情此景,定会含笑九泉。”   话音落下,他径直离开,将时文柏对妻儿的谩骂和另两人的哭天抢地甩在身后。   时缨的神魂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心中震撼难以言喻。   卫王……废太子从头到尾都在骗她,成婚之前就已经开始拈花惹草,而她血脉相连的父母兄长,竟算计“她”至此。   她心知只是个梦,可发生在另一个自己身上的事历历在目,如今她旁观者清,想到在驿站的时候,母亲和兄长看似伤势严重,却并没有闻到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但彼时,“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青榆和丹桂吸引,又在母亲的言语羞辱下心乱如麻,一意求死,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继续探究真相。   她叹了口气,视线被黑暗笼罩,旋即,再度看到些许一闪而过的画面。   废淑妃和废太子被赐死,孟家及时家满门抄斩,但行刑台上却不见时家大少夫人杨氏及其一双儿女,据说是在牢狱中染病身亡。   景初十一年末,皇帝病危,驾崩于骊山行宫。   慕濯私下与荣昌王世子见面,但后者拒绝了皇位,隔日便离开长安,到外地周游。   就好像晚一步便会被慕濯抓住,强行按在龙椅上一般。   慕濯以太子的身份登基为帝,不置六宫,只追封故去的岐王妃时三娘为皇后。   新帝即位,手段雷厉风行,革除积弊,励精图治,广开疆土,灭北夏,通西域,成为人们交口称赞的明君。但他终生未续娶,没有子嗣,也从不过岁除。   老荣昌王过世,昔日的荣昌王世子成为荣昌王,最终还是不得不接过了皇位。   时缨看到的最后一幅场景,是慕濯孤身坐在空旷的大殿内,依旧容颜俊朗、身形挺拔,两鬓却已染上霜雪。   窗外寒风肆虐,大雪纷飞,又是一年岁除。   殿内漆黑,没有灯盏,他缓缓合上眼睛,从此再未睁开。   风从错开的窗缝中卷入,将他面前的两张字条扬起。   一张写着“愿与阿鸢白首偕老,此生不离不弃”,是“她”生辰那天从孔明灯中取出,收在高阁内,她死后,他令人移平了那座楼阁,从她留下的物品中发现了这张字条,一直保存至今。   另一张……时缨定目一看,竟是“她”在龙兴寺用左手写就的数百张字条之一,是他得知她不眠不休为他祈福之后,瞒着她独自去了趟龙兴寺,从长明灯中取出一份。   字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格外认真。愿他转危为安,愿他一世长宁。   时缨心中酸涩,朝那个已然变成雕像的身影望去,目光不经意掠过他的手,突然发现他指间似乎缠绕着一条陈旧褪色、疑似丝线的东西。   她隐约觉得熟悉,但又不知这种感觉来自何处,正待细察,视线却已模糊不清。   黑暗中,她直直下坠,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忽然,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耳中。   “三娘子,三娘子,您快醒醒!府上出事了,那个……唉,算了。青榆姐,这可怎么办?三娘子从昨晚昏睡到现在,没有半分要醒来的迹象,是否要找大夫再过来看看?”   “大夫不是说没事吗?三娘子太累了,让她继续睡吧,别庄这边又不是缺人手,何须凡事都要打扰三娘子?实在不行,我到外边瞧瞧,随便找个由头把他们搪塞过去。”   时缨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她望着头顶幔帐,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正躺在别庄的水榭里。   室内光线昏暗,亮着微弱的烛光,似乎已经是晚上。   她竟然一觉睡到了这个时辰。 第28章 是他害死了她。……   见时缨醒来, 青榆脚步一顿,丹桂面露喜色,连忙扶她起身。   时缨低头望见完好无损的右手, 再看眼前生动鲜活的两人,没由来地鼻子发酸。虽说只是个梦,但她暗下决心, 无论之后的路该如何走,她都会尽力护她们周全。   她想起方才听到的对话,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青榆和丹桂对视一眼,斟酌言辞:“四娘子她……也来了。据说是老爷要丢掉您从杭州带来的所有物品, 四娘子上前阻拦,惹得老爷大怒,便将她送到这边,叫她跟您一同悔过。四娘子想见您一面, 奴婢们以您在睡觉为由拒绝了她, 她却执意站在门外不走。三娘子, 您看……”   “不必搭理,待过些时候, 她会自行离开。”时缨心中五味陈杂,现实与梦境交替重叠, 一会儿是幼小的时绮站在窗后眼巴巴地看着她,一会儿是时绮昨日的出卖, 一会儿又是梦中, 时绮走进她的院落,安慰她活着才有希望,还有白纸黑字的信件,传来时绮因逃避婚事而自缢身亡的消息。   只是她刚从梦里走出, 脑子里还有些乱,不想见任何人。   天色已晚,时绮等不到她露面,必定不会久留。   窗外响起雷声,似是鼓点从天际滚落,山中气候多变,降雨时常倏忽而至。   时缨下意识往外面看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倚着靠枕坐好。   青榆和丹桂得她命令,也各行其是,拿了针黹一边闲聊一边做女红。   少顷,雨水冲刷屋檐的声音传来。   时缨料想时绮已经离去,但鬼使神差地,她轻手轻脚下床,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向外头。   雨点密密匝匝,犹如珠玉倾落银盘,在湖面激起一串串涟漪,长桥卧波,被大雨冲刷得发亮,栈桥两侧,水流似瀑布般泻入湖中。   时绮孤身一人跪在门前,浑身上下已经被浇透,但她却纹丝不动,仿佛没有知觉。   时缨叹了口气,对青榆道:“给她拿把伞,让她走吧。”   青榆应下,提着油纸伞出了门。   时缨正待回内室,突然,时绮的抽泣传来,在雨中断断续续,夹杂着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阿姐,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求求你不要不理我……”   从小到大,时缨从未听过她用如此卑微又哀求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站在窗边,朝那个湿漉漉的人影看去。   青榆将雨伞打在她的头顶,她却依旧保持跪着的姿势,固执地往旁边挪了几步。   像是自罚般,任由暴雨劈头盖脸地浇下。   时绮哭得止不住,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   她的嗓子已然沙哑,话音语无伦次,也不知是说给时缨还是自己。   “阿姐,我并非要跟你抢卫王,我只是想离开安国公府,找一处容身之地,阿爹阿娘逼我嫁给成安王世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觉着唯有跟了卫王,才能让他们无话可说,我原本是想,如果卫王……如果他要我,我便求他赏我一间宅院,我待在里头,余生永远不出现在你和他面前。”   “可是阿姐,我看到他的瞬间就后悔了,我好害怕,我愧对于你,你说得没错,他对我……他居然对我……我已经一字不差地告诉阿爹和阿娘,但他们不相信我,认为卫王绝不会看中我,是我……是我勾引他在先,还倒打一耙,污蔑他的名声……阿姐,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没有……”   “我不该在阿爹面前出卖你,怪我头脑发昏、一时冲动,我只是……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同样是阿爹和阿娘的女儿,我跟你的待遇却是天壤之别,我承认,无论相貌、学识、人缘,我样样比不上你,我也从没妄想过有朝一日能够超越你,可为什么,我的婚事都要用来为你铺路?”   “只因为他是郡王世子,将来能够给卫王提供助力,我就必须嫁给这样一个性情恶劣的纨绔,阿姐,如果你是我,如果……你该怎么办呢?事到如今,我已经走投无路,可以一死了之,但我还欠你一句道歉,你是我唯一的阿姐,我不想你恨我一辈子,否则我死都无法瞑目。”   “阿姐,你可以听到吗,你看我一眼好不好,我求求你,求求你……”   时绮说得颠三倒四,一口气没接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大雨倾盆,让她想起以前在杭州的日子,那边常年有雨,大多时候,她都是躺在床榻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母亲愁眉不展地絮絮叨叨。   “阿姐,你不知道,我从小就很羡慕你,做梦都想成为你。所有人都喜欢你,表兄表姐三天两头来找你,我却连走出院子都是奢望,阿娘也一直跟我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和她早已进京与阿爹团聚了,有几回,我差点劝她带你走,我不想做你们的拖累,可是我更怕一个人留在杭州,我不是你,我和外祖父母、还有舅父他们一家都不熟,我根本无法想象寄人篱下的生活。”   “来到京城,阿娘隔三差五对我抱怨,若非被我耽搁了六年,她在阿爹身边,阿爹又怎会纳那么多妾室,阿姐,我真的很想问她,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为什么要用药物吊着我这条没用的烂命?倘若能够自己选择,我宁肯替大姐和二姐去死,当年疫病横行,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还有那天在英国公府认出你,我心里既惊讶又嫉妒,阿姐,我好恨自己废物,但凡我能拿出你一半的胆量,哪怕挣个鱼死网破,也不嫁给成安王世子,又何至于把主意打到卫王身上……”   “阿姐,对不起,对不起……”时绮一遍遍地重复着,水榭里悄无声息,她逐渐被绝望侵吞,“我犯下弥天大错,自知永远无法求得你原谅,惟愿来世,你再也不会有我这样狼心狗肺的阿妹。”   话音落下,她在青榆的惊呼中翻身跳进了湖里。   湖面掀起一片水花,转瞬将她淹没。   她不通水性,像一块石头般直挺挺地往下沉。   灭顶的窒息袭来,她却觉出几分解脱。   只是遗憾醒悟得太晚,失去了此生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忽然,眼前水流自两边破开,无数泡沫翻涌,模糊了她的视线。   一袭素色衣裙的少女如鲛人般乘风破浪,灵巧地向她游来,墨色长发似轻纱飘舞。   她在水中握住了她的手。   -   水榭中。   姐妹二人沐浴完毕,时缨从青榆手中接过药膏,小心翼翼地褪下时绮的寝衣。   女孩光洁如玉的后背及手臂青红交错,有的地方已经渗出血迹,灯火映照,格外刺眼。   时缨倒吸口凉气。   父亲虽为文官,但毕竟是个男人,被愤怒驱使,出手愈发没轻没重。   时绮终于止住抽噎,能够说出完整的字句:“阿姐,是我无用,未能保住你的东西,阿爹把它们……”   “无妨,东西没了还能设法再凑,命没了,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时缨放轻动作,温声道,“皎皎,活着才有希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我能怎么做呢?”时绮心中绝望,“阿爹和阿娘坚决要把我嫁给去成安王府,我难道要在大婚当天亲手杀了成安王世子吗?”   时缨啼笑皆非:“怎么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我以前都没发现你如此暴力。”   时绮赧然地垂下头,就听她道:“办法终归是有的,万不得已,你愿意随我高飞远走、四海为家吗?我可以去书院做女夫子、加上卖字画养你,但锦衣玉食的生活是不必想了。”   “我自然愿意。”时绮忙不迭点头,“我别的不行,至少懂些厨艺,我留在家中给阿姐做饭,还能打扫屋子,保证让阿姐每天回来都有热菜热汤和干净的床褥。”   时缨扑哧一笑,摸摸她的脑袋:“那我就放心了。别怕,最差的情况你都能接受,更别说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时候不早,先睡觉吧,我来想想办法。”   时绮听得她温婉柔和的声音,眼圈一红:“阿姐,我悔不当初,我应该早告诉你的……都怨我之前拉不下脸面求你帮忙,我真是愚不可及。我如今才知,你我其实一样,在阿爹阿娘眼里都是为安国公府谋利的工具,只因你能换得的东西比我更多,他们才对你更重视一些罢了。”   时缨安抚地拍了拍她上半身唯一完好的手背,没有否认。   旋即,她令丹桂取来几条柔软的被褥,垫在床榻,以免硌到时绮背后的伤。   青榆整理床铺,忽然发现有些不对:“诶,这条被子是什么时候拖出来的?”   时缨一怔,某些难以言喻的画面掠过脑海,故作镇定道:“我也不知,可能是我睡相不好,翻身的时候扯出来了吧。”   赶走岐王之后她困得倒头就睡,醒来又因为梦里的事心思凌乱,还被时绮闹了这么一通,早就把那条临时扯过来遮盖他的衾被抛诸脑后。   青榆掀起被子:“哎呦这怎么还蹭着土,三娘子,您该不会是添了梦游之症吧?”   时缨:“……”   她转头看向时绮:“我可能确实是会梦游,你若怕我半夜把你踹下床,就回去睡吧。”   时绮抱住她的胳膊,拨浪鼓似的摇头。   踹就踹吧,她再爬上来便是。   待收拾完毕,二婢熄了灯,退出内室。   时绮舟车劳顿,又折腾了大半天,很快就陷入睡梦。   时缨却在黑暗里出神。   她回忆着梦中情形,若在以往,她或许还会觉得荒诞不经,但亲眼见证了卫王的另一面、听过母亲的劝阻之词、被父亲逼迫喝下致命的酪浆,她无法对那个梦视而不见。   甚至心想,如果她当真被赐婚给岐王,梦里的一切没准会如期发生。   岐王……   思及他,她的心情愈发复杂,在梦里,他知道她曾经的小字,还对她……   她扯过衾被蒙住脸,别的就罢了,可她委实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梦见跟他欢好的场景。   定是因为她让他上了自己的床。   也不知她那时候在想什么,以他神出鬼没的轻功,必定能在丹桂进门之前躲起来,偏偏她昏招迭出,非要把他往床上推。   就好像做了亏心事,生怕被人撞破一样。   寂静中,她心跳如擂,无端冒出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倘若她沿着梦里的线索,找到卫王私养外室的证据,是不是可以威胁他主动跟自己退婚?   毕竟卫王在人前光风霁月,定不能容忍这样的事传出去,毁了他苦心经营的君子形象。   而且,无论是岐王还是荣昌王世子,既然他们要联手把卫王拉下马,她何不以此作为交换,请他们与她合作。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可以利用的人力物力实在有限,若能借助他们的力量,定能事半功倍。   否则她就算带着时绮逃离长安,也早晚会被手眼通天的父亲捉拿回来。   打定主意,她开始逐字逐句地回忆慕濯在梦中说过的话。   那外室住在通济坊西南,经常去慈恩寺,还跟时绮长得分毫无差。   她想起浴佛节那天,卫王莫名出现在晋昌坊,顿时明白是自己坏了他的好事。   难怪他会随身带着一根簪子。   难怪他看到时绮会失态,还将那簪子插在她头发上,呆呆地望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想通其中关窍,时缨莫名平静下来,反而生出几分庆幸。   或许是舅父在天之灵托梦给她,给她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   那么她必须牢牢抓住。   不仅是救自己,也是救时绮、救青榆和丹桂。   或许……还可以提前给岐王预警,让他早做准备,避免年末那场惨烈的战事发生。   至于他与她之间……   算了,只是一个梦而已,也不能尽信。   她抚上胸口,试图按捺狂乱的心跳。   却许久都未能平息。   -   与此同时。   平康坊,某间不起眼的院落,幽暗的斗室内,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人影。   那人被捆得结结实实,蒙着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荣昌王世子对手下点点头,那人顿时被塞上嘴,呜呜叫着拖出门外。   “果然还是你有办法。”他笑着望向慕濯,不由啧啧称奇,“我自以为发现不得了的大事,时四娘竟想不开对卫王投怀送抱,岂料你做得更绝,自己看热闹就罢,还邀请时三娘一起。但多亏你亲眼所见他在时四娘面前失魂落魄,若不然,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这条线索。”   他自言自语道:“要是果真如你所想,卫王那外室是……接下来恐怕要有好戏看了。可惜,我被曲娘子拒绝之后,还想过和安国公府结亲,让时文柏以为荣昌王府站卫王,借机打入他们内部,套出点有用的情报,但照此看来,人家时四娘一心想飞上枝头,还未必瞧得上我。”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慕濯微微皱眉,“我并不需要你牺牲至此。”   “我可不是为了你,更多是为我自己。”荣昌王世子道,“只要能让孟淑妃和她儿子生不如死,我就算搭上这条命也在所不惜。婚姻算什么大事?于我而言,娶谁都一样,并无任何区别。”   慕濯不以为然:“比起同归于尽,还是活着看到他们遭受报应更解气。”   荣昌王世子长叹,没有再出言反驳。   慕濯又道:“明天是那外宅妇初遇卫王的日子,她会照例去慈恩寺上香,机不可失,能否验证我的猜测,便在此一举了。”   荣昌王世子点点头,嘴角含笑,眼底却泛着冷光:“我简直迫不及待。”   顿了顿:“你与时三娘的事情如何了?”   “不出意外,三日内圣旨必将抵达安国公府。”慕濯说及此,眉目间染上些许笑意,“我在京中没什么亲眷,届时还请你赏光,出席我和她的婚礼。”   “自然。”荣昌王世子心生佩服,“这都能让你成功,还真有你的。”   两人出了门,分道扬镳,各自乘着夜色离去。   -   慕濯回到苏家旧宅,听罢属下汇报完今日探得的消息,适才熄灯就寝。   念及在时家别庄发生的种种,他不觉笑了笑,探入衣襟,摸到那条长命缕。   女孩稚嫩的嗓音犹在耳边回响,她解开自己手腕上的彩色丝线,望着他认真道:“我舅母每年都会亲自为我编织长命缕,所以我的福气一直很足,我把这条送给你,也算分你一些我的福气。从今往后,你定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他正待回应,眼前的女孩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身着嫁衣的明艳少女。   红烛满室,她美得不似凡间人,神色中却是彻骨的仇恨。   他怔住,便听她一字一句道:“无论你出于何意,我此生都只认定卫王殿下一人,即使你不择手段将我夺来,我也永远不会接受‘岐王妃’的头衔。”   他心中一窒,想要走近,却见她缩在榻上,厉声开口:“你敢碰我一下,我定跟你同归于尽!”   这是……他迎娶时缨之后发生的事吗?   慕濯出神之际,洞房花烛消失不见,变成一幅幅残缺不全的场景。   时缨木然坐在新修的王府中,拒绝与他交谈半个字;她倚在前往灵州的马车内,从早昏睡到晚;她住进灵州的府邸,复又背对着他垂泪,搬进空置已久的前朝楼阁。   漆黑中,她定定地望着他,声音如死水一般绝望:“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旋即,她孤身走向九重琼楼,站在高台边缘,摇摇欲坠。   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了完整的画面。   白雪纷飞,云雾缭绕,她最后回眸忘了他一眼,毫无留恋地一跃而下。   瞬间,他只觉心神俱裂,几乎要扑上前随她而去。   但有人拉住了他,他不知是谁,也无暇去管,以最快的速度直奔她所在。   她躺在地上,身下血色蔓延,将衣裙浸染得鲜红。   满天飞雪纷纷而落,一点点地将她掩埋。   他跪在她身畔,如坠梦中。   伸手想要抱起她,可她的身子太软,骨骼寸寸折断,他不由停住动作,只怕她疼。   可是,雪下得这么大,她穿着如此单薄的衣衫,会冷的吧。   他轻轻地拥她入怀,试图以自己的体温驱散她周身寒意。   但她却再也没有醒来。   她身上的温度飞速流逝,直到与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阿鸢!”   慕濯猝然惊醒,胸腔内疯狂地跳动,犹如万千钢针穿过,几乎痛到无法呼吸。   唯余脑海中的念头逐渐清晰。   ——是他害死了她。 第29章 “你离我远一些。”……   月隐星沉, 万籁俱寂,庭院中没有一丝灯火。   慕濯独自立在窗边,看着那条长命缕, 企图以为数不多的珍贵记忆压下梦魇。   但时缨浑身是血的画面却挥之不去,让他难得产生了些许动摇。   一直以来,他对儿时的“阿鸢”念念不忘, 回京之后,见她压抑本性,整日活在安国公府和卫王打造的囚笼中,愈发想要带她脱离苦海。   可是, 她当真愿意吗?倘若他自作多情地强迫她,最终导致梦里的事发生……   他按捺心绪,不禁想起九年前,母亲接到舅父几经周折送进宫的信, 说苏家大难临头, 他们走投无路,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清君侧”之名起兵, 要她设法携子出宫,以免被殃及。   这些是他后来得知, 但当时,母亲失魂落魄地枯坐了大半天, 最终选择认命。   不曾做任何反抗, 甚至未及弄清外祖父是否被人构陷,便一了百了地自尽于寝殿。   将他一人留在这九重宫阙,也没有半分心软与不舍。   母亲出身将门,性情却怯懦胆小, 若非彼时皇帝顾忌苏家的兵权,因此维护于她,只怕她早已被孟淑妃生吞活剥。   浴佛节那天,他在黄渠及慈恩寺见到时缨,发现她与曾经判若两人,唯恐她也成为那般逆来顺受、没有半分脾气的大家闺秀,但幸好,她终归是她,骨子里的某些东西始终未曾改变。   在英国公府一较高下之后,他脑海中的回忆逐渐被更多鲜活的画面取代,内心对她的渴望与日俱增,不再是作为报答、偿还她当年的恩情,也并非了却执念、给自己晦暗的人生增添一抹光亮,而是想要斩断捆绑她的锁链,带她远离是非之地,从此无拘无束……相守一生。   他想起在凝霜殿的密道里,她说,但凡有一丝希望,总会想要争取一下。   正如她为了纪念林将军,便瞒着所有人偷偷击鞠,认清卫王真实面目,便想着自谋出路。   那么梦中,她该是有何等绝望,才会从楼阁纵身跃下,连找他报仇都不肯?   在时家别庄,两人并肩而坐,她迷迷糊糊地缩进他怀中,以及后来,她面色嫣红地将他推入床榻的模样犹在眼前,他无法想象她满眼仇恨、了无生趣、亦或者……一动不动躺在雪地上的模样。   但是,他更不能忍受她继续留在长安,被安国公府利用,不得不嫁给卫王那个无耻小人。   胸口仍在隐隐作痛,他将长命缕放回原位,心想,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她摆脱家族与卫王的控制。若她拒绝嫁给他、也不愿前往灵州,他便放她离开,任她去天涯海角,得到真正的自由。   她本就是翱翔于天际的飞鸟,不该有任何囚笼。   哪怕是他,也不应折断她的羽翼、为一己之私将她强行禁锢在身边。   -   翌日清早,时缨起来的时候,时绮仍在沉睡。   她放轻脚步离开内室,刚洗漱更衣完毕,就接到通报:“三娘子,夫人已抵达别庄,请您和四娘子过去一见。”   时缨一怔。   怎么母亲也来了?   但正好,她原本还想着往安国公府传封信,说几句好话,请母亲出面劝父亲放她回去。   实施计划刻不容缓,留在这里可没法抓卫王的把柄。   “皎皎还在歇息,我随你去见阿娘吧。”她令青榆和丹桂留下照看时绮,与传话的婢女离开。   途中,她筹措言辞之余,不禁想到一些遥远的往事。   时缨对母亲的感情一直很复杂。   当年在杭州,从她记事开始,母亲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里,她从外祖母和舅母那里得知,母亲因为生时绮落下病根,须得长期休养,故而她出门的次数比时绮也多不了多少。   时缨几乎是由舅父舅母带大,与他们关系亲近,甚至胜过母亲。   来到长安,母亲时时刻刻耳提面命,要她学会讨父亲喜欢,她看着后院那些环肥燕瘦的姨娘,倒也能理解母亲的难处,她不如姨娘们年轻貌美,又伤了身子无法再生育,便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们兄妹三人身上,但打心底里,难免会生出几分“怒其不争”的情绪。   分明是父亲辜负了母亲,可她却只会自责,企图通过对父亲千依百顺来维持自己的地位。   每当父亲教训她和时绮的时候,母亲除了在旁边帮腔,就是劝她们赶快低头认错。   就像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梦里的事情真假暂且不表,但母亲长期以来对她和时绮的打压却属实,阿昏仿佛套上“为你好”的壳子,再加一些不痛不痒的言语关怀,便可以掩盖她本质是将从父亲那里受到的伤害转嫁给她们、转而向父亲邀功的举措。   但现在,母女尚未成为不共戴天的仇人,她还需要利用母亲的帮助完成筹谋。   到得厅堂,时缨向母亲请安,只字未提昨晚时绮跳湖之事。   林氏见她们姐妹已经和好如初,颇为欣慰,慨叹道:“皎皎年纪小,一时糊涂也情有可原,阿娘知你心软,定会宽恕她。所幸卫王殿下是个正人君子,没有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若不然,我们怎么跟成安王府交待?”   时缨略以沉默,不答反问:“阿娘,您宁肯偏袒外男,也不相信亲生女儿吗?皎皎并未否认她有错在先,但如果卫王当真无辜,没有对她行不轨之举,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又何必撒这种谎抹黑自己的清誉?”   林氏愣了愣,她身旁的仆妇劝道:“三娘子,您就别跟夫人顶嘴了,您可知夫人放心不下您和四娘子,求了老爷大半天,得到允许,就立刻马不停蹄出城、连夜赶来,一路上都没休息好。”   时缨垂眸:“女儿无意顶撞阿娘,只是为皎皎感到不平。”   林氏轻叹口气,令仆妇退下,郑重其事道:“阿鸾,并非阿娘不信任皎皎,只是……信了又能如何?阿娘明白你心里委屈,可这世上的男人,能做到一心一意的简直是凤毛麟角,卫王殿下许你正妻之位,也待你不薄,你若因此便想着和他退婚,实属小题大做、得不偿失。”   时缨忍不住反驳:“舅父就只娶了舅母一人。”   “所以现在林家嫡系绝嗣,白白便宜了那些庶出的玩意儿。”林氏没好气,“要是你舅父当年遵从你外祖父母的安排,多纳几房妾室,又怎会连个血脉都没留下?他拿命换来的功名利禄,到最后都成了为旁人做嫁衣。”   时缨闻言,明智地选择闭嘴。   话不投机半句多,母亲以世家千金的身份下嫁父亲这穷书生的时候,也没见她听尊长劝告。   而且她突然意识到,如今她还是卫王的未婚妻,根本不存在时绮被她的风评影响、只能委身于纨绔这种事。   可见父母打从一开始就想把时绮嫁给成安王世子,梦里的“她”遭受了彻头彻尾的欺骗。   他们不过是想让“她”心存愧疚、对安国公府言听计从而已。   林氏误会了她的沉默,扯回话题:“今次卫王殿下看在皎皎是你阿妹的份上有所收敛,但阿娘作为过来人,须得提醒你一句,往后这种事情只多不少,尤其是将来,卫王殿下荣登大统,难道你能指望堂堂九五之尊不设六宫、独宠你一人吗?寻常人家尚且需要开枝散叶,更何况皇室。”   时缨没有再争辩。   虽说她自己也不大相信,但却无端想到了岐王。   在梦中,他终生未曾续娶,无子无孙,形单影只直到逝世。   “再者,你与卫王殿下退婚之后,全京城还有谁敢娶你?”林氏接着道,“如今你是长姐,这么不管不顾大闹一通,可曾考虑过皎皎和庶妹们的亲事?而且换做其他权贵人家的子弟,还未必有卫王殿下的品性,他府上不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侧室通房,已经是百里挑一的良配。”   多说无益,时缨幽幽一叹,故作伤怀地低下头:“阿娘,是我的错,不该与您抱怨。道理我都懂,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罢了,但凡女子,谁不希望和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呢?况且卫王殿下先前还对我许诺,他说……说……”   她适时止住话音,恰到好处地红了眼眶。   林氏心中一酸,揽过她轻轻拍抚,涩然道:“阿鸾,以后你就会明白,男人的海誓山盟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算不得真,唯有权力和荣华富贵才能切实握在手里。待你嫁给卫王殿下,只需安分守己、不骄不妒,早日诞育皇长孙,坐稳王妃的位子,余生便可高枕无忧了。”   时缨配合地将脑袋埋进她怀里,半晌,直起身来,低声恳请道:“阿娘,您带我回府吧,我想赶在出阁之前到慈恩寺祈福,请佛祖保佑我永远不被卫王殿下厌弃。”   她默默道了声“罪过”,但愿佛祖能够原谅她的违心之言,保佑她顺利跟卫王退婚。   林氏欣慰地点点头:“我特地来此,便是想接你和皎皎回去,都是自家人,哪有隔夜的仇。老爷刀子嘴豆腐心,一直很挂念你们,他万没想到你竟敢喝酪浆,也后悔动手打了皎皎,你们见到他,好好认个错,他定不会再对你们生气。”   时缨顺从应下,又像模像样地演了一阵,哄得林氏眉开眼笑,让她去给时绮传话。   她走后,林氏敛起笑容,念及时文柏,心底浮上些许嘲讽。   经此一遭,两个女儿对丈夫生怨,必将与她更加亲近。   她先斩后奏,擅自将她们带回安国公府,就算时文柏怒不可遏,也肯定不会对她动手,到时候她装装可怜,说些好话,还能在女儿们面前搏个慈母的印象。   丈夫从来靠不住,她早已不再把希望寄托于他。   等将来,时缨和时绮一个做了皇后、一个做了郡王妃,她就可以扬眉吐气了。   -   时缨回到水榭,时绮刚刚醒来,听她说罢,差点一跃而起:“阿姐,我不想回安国公府,阿爹会打死我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依照我的指示行事,保证不会再被他为难。”时缨三言两语将计划和盘托出,“我们留在别庄只能坐以待毙,而且我若想成功,极有可能需要你的帮忙。”   时绮目瞪口呆:“阿姐的意思是,你打算找出卫王私德有亏的证据,以此为筹码,换得岐王相助?万一阿爹发现,你……”   “我既已决定离开安国公府,还管阿爹作何想?”时缨平静道,“皎皎,你信任我吗?”   时绮深呼吸,旋即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听阿姐的。”   -   午时,兴安宫。   皇帝走进云韶殿,扶起前来行礼的淑妃,携她在桌案边落座,示意宫人们退下。   他将岐王属意时缨之事如实相告,但却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考量,只叹息道:“倘若一个时三娘就能打发他,倒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你我顺水推舟,刚巧给大郎寻个新王妃。”   淑妃面露戚戚之色:“就是可怜了阿鸾那孩子,妾亲自教养她多年,岂会没有半分感情?可惜她与大郎有缘无分,而今又要背井离乡,孤身去往灵州不毛之地,与一个……不知礼仪规矩为何物的人朝夕相处。妾着实不忍想象,她该如何面对往后的日子。”   她咽下编排岐王的言辞,用锦帕按了按眼角。   “朕和你一同看着阿鸾长大,做此决定,心中又怎会好受。”皇帝安慰道,“届时你我多赏赐她一些物品,以免到灵州之后委屈她,也算聊表心意了。等到……之后,她便是大梁的功臣,回到京中,朕定不会亏待她,她若想另寻夫婿,朕便册封她为郡主,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   顿了顿:“你既没有异议,就传大郎进宫,知会他一声吧。”   “是。”淑妃忧虑道,“大郎与阿鸾青梅竹马,恐怕要深受打击。”   皇帝拍拍她的肩:“还望你这做阿娘的多多开解他,欲成大事者,怎能耽于小情小爱?”   淑妃一笑:“陛下所言极是。”   “另外,”皇帝又道,“朕欲安排宣华去北夏和亲,德妃那里,劳烦你去一趟,叫她提前有个心理准备。至于玉清公主,既然岐王不愿,也不好晾着,便封她做昭仪,让她住在宫中吧。”   “但凭陛下吩咐。”淑妃面色温婉,心底却不由泛起冷笑。   -   通济坊。   卫王张开胳膊,任由少女为他整理衣襟、束好腰带,望着她眉目含春的面容,回想昨夜蚀骨销魂的滋味,心中意动,伸手捞她入怀。   “公子……”弯弯猝不及防,羞得满面通红,小声提醒道,“您别误了事。”   卫王见她分明不舍、却不敢宣之于口的模样,暗想自己当时可真是糊涂,竟会对时四娘失神。   时缨无趣又不解风情,时四娘虽然主动,但只把他视做高枝,言行举止间没有半分情意,反而恐惧得浑身发抖,就好似他面若修罗、会吃人一般。   哪及弯弯对他真心尽付,还温柔知进退,从不让他为难。   他温声道:“我大婚在即,近日便无暇来见你了,放心,待我安置完毕,会想办法接你入府。”   说着,便觉她身子一颤,垂下眼帘,怯怯道:“得公子垂青,已是妾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妾出身低贱,不敢奢求太多,惟愿公子平安顺遂,在心里给妾留一丁点位置。”   卫王不禁动容,又好言安慰了几句,才抽身离开。   临行之际,弯弯叫住他:“公子,今天是……是妾初遇您的日子,妾想去慈恩寺为您祈福,求您应允。”   卫王犹豫了一下,看着她楚楚动人的眼眸,不由心软。   念及前日得到消息,时缨突发急症去别庄休养,便颔首答应:“小心些,赶傍晚的时候出门,切莫暴露你自己。”   “多谢公子恩典。”弯弯行礼,目送他消失在门外。   -   时缨和时绮出了别庄,随母亲登上同一辆马车。   一路上,时绮谨遵时缨的嘱咐,母亲说什么她都点头称是,实在不敢苟同便低头无言,做出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还“不小心”露出手臂上的伤痕,引得林氏心疼不已。   傍晚时分,马车由启夏门驶入长安。   此门紧邻通济坊,时缨下意识撩起窗帷往外看,谁知不偏不倚瞥见一辆马车从通济坊西门出来,沿路朝北而去。   没由来地,她心头一跳,似是被预感驱使,直觉这车暗藏玄机。   “阿娘,”她若无其事地放下帘子,“既然顺路,我想先去慈恩寺一趟,免得阿爹正值气头上,不肯饶恕我,继续关我禁闭。”   林氏听两个女儿说了一路好话,只当她们已诚心痛改前非,看着时绮伤痕累累的胳膊,也有些不忍,便没有拒绝:“那你尽快,我和皎皎先走一步。”   “让皎皎和我一同吧。”时缨央求道,“昨晚她与我聊了很多,自觉这些年不懂事,让阿爹阿娘颇费心,也想寻个机会去请炷香,为您二位祈福。”   时绮揪着衣摆,可怜兮兮地看向林氏。   这次她倒没有作假,她是真的很想跟随时缨,而非随母亲回去面对父亲的怒火。   林氏叹口气:“好吧,下不为例。”   时缨与时绮连忙道谢,换乘另一辆空马车,直奔晋昌坊而去。   少顷,马车在慈恩寺门前停住。   时缨的余光紧随相隔不远那辆车驾,就见从中走下一个戴着帷帽的妙龄少女,而她随行的婢子颇为眼熟,她仔细回想,似是在宫里见过此人。   她的记性并不差,但以前在杭州,除非尊长提醒是重要宾客,她很少主动去记谁,因她觉得,如若有缘,多见几次总不会忘掉,何须特地费脑筋,直到进入京城,尤其是去了宫里,便由不得她随性,必须牢牢记住看到的每一张面孔,以防行差踏错。   当年卫王还未开府时,这个宫婢就为他效命,应该不会无端被逐走。   那么她为何来此,身边又是何人,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亏得此人之前一直在宫内,没有见过她的妹妹和贴身侍婢。   真相触手可及,时缨却并未感到遭受欺骗与背叛的伤心或愤怒,反倒生出些许庆幸。   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正赶上父亲不知母亲擅自接她回来、没有派人监视她的行踪,兴许真是舅父在天上护佑,为她排除万难。   她戴好帷帽,令随行的护卫在外等候,只带着时绮和青榆丹桂走进寺中。   思维飞速运转,仅凭她一己之力,必定无法强行将那女子劫走,而且指不定卫王也派了人手在附近守着,贸然行动难免会打草惊蛇。   但好在她是这里的常客,托僧人们出面,寻个借口将那女子请来倒是易如反掌。   一进门,僧人便迎了上来,时缨寒暄过后,笑道:“小师父可知前面那位姑娘是何人?她的衣服颜色及款式都甚合我意,我颇想与她聊一聊,询问是在哪家铺子裁得。”   “小僧不知。”僧人对安国公府这位平易近人又出手大方的三娘子颇有好感,便请示道,“时娘子若有意,小僧可为您提供一间禅房,容您和那位檀越叙话。”   “那就有劳了。”时缨谢过,又道,“先不要报我的名号,以免吓到人家。”   僧人会意,行至大殿外,趁时缨姐妹二人进去上香时,与另一位僧人说了几句。   佛堂内,时缨缓缓在蒲团跪下,状似不经意地朝不远处的女子看去。   帷帽撩起,对方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参拜。   但瞬间,时缨呼吸凝滞,尽管早有预料,却还是暗自心惊。   她本以为“长得像时绮”只是夸张,没想到两人的五官竟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若非时绮本尊就在身边,她八成要将对方认作自己的亲妹妹。   她定了定神,与时绮上过香,悄无声息地走出大殿。   时绮心事重重,并未特地去留意其他,虽然疑惑时缨为何对旁人的衣裙感兴趣,但她知晓姐姐自有安排,便没有多问。   那少女还在跪着,时缨先一步走向后院。   四周无人,她便没有再落下帷帽罩纱。   -   与此同时。   禅房中,荣昌王世子接到通报,对慕濯道:“那外宅妇来了。”   慕濯正待开口,视线冷不丁划过窗外,突然一怔。   时缨?   她不是在别庄吗?为什么会来这里?   荣昌王世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讶然道:“时三娘和时四娘?巧了,既然有缘相聚,不如邀她们一同……”   “不必。”慕濯打断他,“按计划行事,无需牵扯旁人。”   荣昌王世子见他脸色有些古怪,内心蹊跷万分,却只能作罢,等待姐妹两个走远。   却不料时缨与僧人交谈着,突然朝她们所在的禅房望来。   电光石火间,慕濯闪身躲到窗后,速度之快,将荣昌王世子吓了一跳。   荣昌王世子:“……”   昨日还胸有成竹要娶时三娘,才过了一天,怎就避人如洪水猛兽了?   不成,他偏要瞧瞧这人在搞什么名堂。   他促狭地勾了勾嘴角,不等慕濯出手阻拦,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开了门。   时缨觉察到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出于谨慎,询问僧人道:“小师父,我和舍妹可以去那间厢房吗?”   僧人有些为难:“时娘子,那间已经被其他贵人占用,您不如另寻一处……”   时缨见状,心中已有大概。   那位权势胜于安国公府,十之八/九是皇亲国戚。   正思索着套话,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出:“时娘子。”   “世子阁下。”时缨含笑问安,心道今日未免过于顺利,忙给青榆和丹桂使个眼色,令她们去前院盯梢,与时绮走向他,“既然凑巧,臣女有件事想与世子详谈,不知您可否方便?”   “当然。”荣昌王世子无视了隔墙而来、透露着几分危险的目光,笑眯眯道,“二位时娘子请。”   时缨走进屋内,不由奇道:“世子孤身至此,莫非已经与人有约?”   “确实有约。”荣昌王世子没有否认,却在她出声之前好整以暇道,“许是我那位朋友害羞,看到时娘子便率先躲了起来,时娘子不妨找一找他身在何处。”   时缨微怔,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忽然一阵风掠过,面前凭空多了个人影,竟是岐王。   时缨:“……”   他又从哪里冒出来的?   一天到晚藏头露尾,是有做梁上君子的癖好吗?   慕濯面不改色,冷冷地扫过荣昌王世子。   荣昌王世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忍着背后寒气,假装一无所知。   “臣女见过岐王殿下。”时缨上前行礼,却没想到,他竟生生后退半步。   她以为自己看错,试探地再度走近几分。   这次千真万确,慕濯不着痕迹地与她拉开距离:“你离我远一些。”   时缨:“……”   果不其然,梦里的事根本不能尽信。 第30章 “如果你愿意,也未尝不……   室内的气氛有些难以言喻。   慕濯一再后退, 脸色也不大好看,让时缨恍然心生错觉,怀疑自己正在行逼良为娼之事。   先前她情急之下将他推进床榻的时候, 都没见过他这副神色。   而且,她只是出于礼节问安,又不是要对他做什么, 他何至于此?   她倍感蹊跷,不信邪地往前半步。   “时娘子。”慕濯低声,避开她的视线,“你有话不妨直说。”   时缨:“……”   愈发显得她像个欺男霸女的恶人了。   难不成是因为她行为出格, 彻底颠覆了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才导致他对她退避三舍?   可当时他并未抵死不从,否则她就是费九牛二虎之力也不可能扯得动他。   思及此,鬼使神差地, 那个似是而非的梦境随之跃入脑海, 她想到“自己”借着醉酒对他霸王硬上弓, 不禁面颊发热,默然移开了目光。   分明是他在凝霜殿对她说什么“情不自禁”, 梦里也是他强取豪夺,怎么反倒成了她理亏?   时缨惯会隐藏心绪, 内里百转千回,外表却未做半分显露。   罢了, 反正她本意是来寻求合作, 其他有的没的又与她何干。   慕濯余光望见面前的人影走开,些微松了口气。   今日她穿了一件海棠红襦裙,虽是姝丽绝艳,但这颜色没由来地让他想起梦中情形。   方才, 时缨步步走近,身上淡香随风而至,无孔不入地浸染他的呼吸,她的一举一动都对他有着致命的引诱,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于她而言是何等的危险。   好在她及时抽离,若不然,他只怕要改变昨晚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   四下沉寂,荣昌王世子和时绮皆一头雾水,不知这两位在打什么哑谜。   视线猝不及防地交汇,时绮触电般垂下眼帘,念及千秋节的遭遇,心里顿时七上八下。   但愿荣昌王世子确实只是碰巧出现在凝霜殿附近,再无人知晓她的丢脸之事。   荣昌王世子则是满腹疑惑。   按说千秋节当日,时家姐妹匆匆离去,应是安国公已经知晓时四娘的作为,但这才隔了两天,她和时三娘便一同出现在慈恩寺,举止亲近,完全不像有任何龃龉。   一时间,他也不知是该夸时三娘宽宏大量,还是该赞叹两人姊妹情深。   狭小的禅房内,四人各怀心思,氛围愈加诡异。   直到时缨率先出声打破安静:“既然岐王殿下要臣女有话直说,那么臣女便不与二位客气了。臣女今日至此,是为寻获卫王私养外室的证据,臣女想恳请二位助我一臂之力,作为交换,臣女可以提供更多关于卫王的消息,无论二位问什么,臣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见此情形,已然猜到两人来慈恩寺十有八/九是与她有同样的目的。   那么仅凭一个不是秘密的外室,必定不足以说服他们与她合作,她须得拿出更有价值的筹码。   顿了顿:“臣女知晓您二位也是为那外宅妇而来,之后的事不妨交给臣女,待会儿臣女与她闲聊时,二位可与舍妹在旁边听着,也算验证一下臣女是否有共谋的能力。”   她神色冷静,言语间尽是胜券在握。   时绮从未看到过她这副模样,钦佩之余,不由安下心来。   仿佛有姐姐在,不管多么棘手的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荣昌王世子面露惊讶:“我自然不会质疑时娘子的本事,但敢问时娘子,你此举是为何意?”   “让卫王主动与我退婚。”时缨并未遮掩,直截了当道,“他骗我负我,休想要我嫁给他。”   荣昌王世子一愣,顿时乐不可支:“时娘子,你已经不用嫁给他了,因为有人……”   “闭嘴。”慕濯截断他的话音,略作迟疑,对上时缨的眼眸,“因为我已经向陛下禀明,我中意于你,让他为你我赐婚,他没有反对。”   时缨:“……”   这梦怎么时灵时不灵?   慕濯原本还想说,如果她不愿意,他可以在离京之后放她高飞远走,但这句话卡在嗓子里,最终未能脱口而出。   出乎意料,时缨没有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只露出几分稍显困惑的目光,似是陷入怀疑。   旋即,她一本正经地问道:“殿下一面把臣女当瘟神,对我避之不及,一面又请……让陛下赐婚,恕臣女失敬,您是想娶我回去镇宅辟邪吗?”   慕濯:“……”   这怎么跟梦里不太一样?   但她没有拒绝,他便像是抓住了一线希望,顺水推舟道:“如果你愿意,也未尝不可。”   时缨:“……”   她是不是该多谢抬举?   时绮难得见到姐姐如此异彩纷呈的表情,惊诧之余,碍于旁人在场,强行忍着没有发笑。   荣昌王世子却不给面子,毫不客气地“噗嗤”一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他望来。   一个面若寒霜,另一个笑里藏刀。   荣昌王世子:“……”   打扰了,你们继续。   时缨收回视线,正待再说什么,这时候,一阵叩门声响起,从窗缝看去,那女子已被带到。   她对三人点点头,示意他们寻地方藏起来,落下帷帽的罩纱,独自上前打开了门。   -   弯弯本以为僧人是要与她探讨佛法之事,将婢女留在门外,走进禅房,才知等待她的另有其人。   她一惊,僧人已行礼退下,空荡荡的室内,只有一位看似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   “冒昧将姑娘请来,真是抱歉。”那女子的声音悦耳动听,不知为何,竟让她无端感到亲切,但随即,对方话锋一转,“我有些事想要询问姑娘,只要你从实交代,我定不会为难于你。”   弯弯下意识朝外面望了一眼,窗户紧闭,将她的视线阻隔。   手心沁出薄汗,无数猜测闪过脑海,她再三权衡,还是依照指示落座。   她为求低调,只带了一名婢女进入寺中,对方有备而来,肯定还留着后手,贸然反抗并非明智之举,自己丢失性命事小,倘若暴露了公子可就麻烦了。   虽然她至今不知他真实身份,但耳闻目睹,也能觉出他顾虑重重,她的存在万不能被人发觉。   她稳住心神,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却见对方轻轻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绝色倾城的脸。   刹那间,弯弯难以置信地呆在原地,因这女子与自己有六七成相似,只是比起她,对方的五官显得更为明艳摄人,还有举手投足间大方而矜贵的气度,是她此生望尘莫及。   想起公子不经意间提及的名字,她福至心灵,立时明白了对方是何人。   连忙起身跪地,俯首哀求道:“贵人,妾自知身份卑贱,从未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奢想,请您大发慈悲,饶妾不死。”   她如此机灵,让时缨觉得省力不少,轻声道:“起来吧,我并非要取你性命。”   待对方坐回原位,她细看这女子的容貌,心中莫名浮现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近距离下,她的模样与时绮分毫无差,只不过时绮再内向,终归是安国公府与杭州林氏的血脉、锦衣玉食的千金贵女,面前的少女却有着骨子里透出的卑微,即使奉命坐下、与她平视,也习惯性地低眉敛目,从头到脚流露出惴惴不安。   京中高门大户皆是人丁兴旺、儿女成群,她交际甚广,见过不少嫡亲、堂亲以及表亲的兄弟姐妹,但像她和时绮这般几乎别无二致的,唯有胡国公家的孪生子可以一较高下。   所幸时绮躲在橱柜后面一动都不敢动,只闻声音,不见来者长相。   不然殊无防备看到这张脸,定会被吓到。   可饶是如此,时绮还是吃了一惊。   与姐姐交谈的人嗓音过于熟悉,险些让她以为是自己在说话。   时缨问道:“你姓甚名谁,年方几何,是哪里人?”   就听她轻声细语:“妾无姓氏,小字弯弯,今岁十六,打从记事以来,就一直住在京城。”   “但你说话时分明带着几分江南口音。”时缨不给她反驳的余地,毋庸置疑道,“实不相瞒,我祖籍杭州,从小在那里长大,听得出你是耳濡目染还是刻意为之。”   弯弯咬了咬下唇,半晌,低低道:“贵人想要妾做什么,妾资质愚钝,还请您明示。”   时缨不答反问:“你是当真心悦他,愿意跟他一辈子吗?”   弯弯却没有立刻点头,避重就轻道:“妾不敢。”   “有何不敢?”时缨笑了笑,“只要你随我走,按照我的吩咐行事,我保证你能够得偿所愿,与他比翼连枝。”   弯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但却摇摇头:“您的好意妾心领,但妾从未想过如此。”   时缨又道:“你可知晓他是何人?”   弯弯照实回答:“妾不知。”   “他从何处与你结识?”   “平康坊。”   “你跟随他多久了?”   “一年。”   “他可曾告诉你自己有婚约在身?”   “……说过。但妾对您是何人也一无所知。”   “好,我问完了。”时缨不紧不慢道,“你原本出生于江南,极有可能正是杭州,长到十来岁,因故辗转来到京城,流落秦楼楚馆。但你不甘遭人作践,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逃离此地,某次机缘巧合,他造访你所在之处,因容貌对你表现出莫大的兴趣,于是你设法让他为你赎身,甘愿做他的外室至今。若我没猜错,他是你的第一个恩主,而你的年龄被假母谎报,实际只有十五岁。”   最后一字落下,尾音消散在空气中。   弯弯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第31章 “我已经有心上人。”……   时缨将她的表情变化收归眼底, 任由她反应了片刻,适才再度开口:“你有点小聪明,但却不擅长与人打机锋, 可见你并非真正在风月场历练过,而且就你那位恩主的脾性,倘若你是此间老手, 他或许还未必瞧得上。”   “至于年龄,我知道京中有些人偏爱未及笄的小姑娘……”她神色间流露出几分嫌恶,旋即被嘲讽取代,“但你那位恩主, 虽然与衣冠禽兽也差不离,却还要道貌岸然地维持君子形象,毕竟这种习惯已经刻在他骨子里,哪怕他正在做一件本就寡廉鲜耻的事。”   “如果你未满十五, 他定会装模作样、固辞不受, 假母知他阔绰, 见他对你另眼相看,怎能白白错失赚钱的大好时机, 于是将你虚报一岁,送上他的床榻。而你急于脱身, 自然没有置辩,就这么被他带走, 住进通济坊西南的宅子中。”   她的嗓音沉静如水, 却字字句句直击要害,甚至道出了对方的藏身之处。   弯弯惊慌失措,扑通跪下:“贵人,妾并不是故意欺瞒于您, 只是……只是公子交代过……”   “无妨。”时缨觉得她像是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就吓得魂不附体,内心同情,面上却不显,反而乘胜追击道,“我说过,我是来帮你的。我想对付你,又何必如此拐弯抹角、大费周章。”   弯弯想起她先前所言,仔细体会其中深意,委婉道:“贵人,妾不知您与公子之间有何过节,但公子对妾恩重如山,哪怕您杀了妾,妾也做不出背叛他的事。”   时缨见她神色坚定,在心底默然一叹。   自己也曾被“恩重如山”四个字捆绑,以为卫王和淑妃是命中的贵人,现在想来,这其中有多少讳莫如深的利益关系,她不得而知,但她在他们眼里充其量不过是个用得趁手的工具。   梦境里,卫王与“她”的婚事失效,转头便另娶旁人,邢国公的孙女出身世家,非她能比。   可惜“她”当局者迷,没有看清,若卫王真对她情深义重,绝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放弃她。   “我几时说过要你背叛他?”时缨笑意温和,循循善诱,“切莫轻言生死,你唯有活着,才能与他相守,试想你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得了名正言顺的妾室身份,为他诞育一二子女,从此再无人能随意决定你的命运,弯弯姑娘,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弯弯胸口起伏,似是在进行剧烈挣扎,时缨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神情,前面几句的时候,她只略有所动,当说到“再无人能随意决定你的命运”,少女眸中泛起波澜,尽是不加掩饰的渴望。   但旋即,她眼底的光芒熄灭:“人各有命,妾岂敢奢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如果这些本就应当属于你呢?”时缨放缓声音,一字一句地问,“你与我样貌相像,你当真以为只是巧合吗?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亲生父母是何许人?”   “您……我……”弯弯瞠目结舌,脑中恍若惊雷炸开,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时缨接着道:“四月初八浴佛节,你瞒着恩主来到慈恩寺,若我没说错,那天是你的生辰,又或者……你的养父母捡到你的日子。你名叫弯弯,便是因为初八正值上弦月当空,但实际上,你真正的出生时间要更早,应是在四月初六。”   弯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半晌,她低声道:“妾也不知自己出生在何时,十五年前的四月初八,妾被一位僧人捡到,侥幸活了下来,妾心怀感恩,故而一直潜心礼佛。”   时缨追问:“那你因何离开杭州来到京城?”   许是因她料事如神,又或是她肯浪费时间说这么多,不像有恶意,弯弯逐渐放松戒备:“捡到我的那位僧人不方便收留我,遂将我送至附近村子里的一户人家,也就是我养父母手上。”   “日子原本过得风平浪静,但我养父母的亲生儿子、我的兄长进城赶考的时候被骗去赌钱,欠了一屁股债,我们压根还不起。”说到此处,她不禁红了眼眶,“债主的人找上门来,将家中为数不多的财产洗劫一空,我养父上前阻拦,却惨遭殴打、当场毙命,养母也受了伤奄奄一息,那些人见我有几分姿色,便不由分说地将我抓走,我就这么一路来到京城,直到遇见公子。”   时缨未曾想到她的经历竟如此坎坷,且她话中信息量过大,字里行间暗示当地有个极为猖狂的团伙,不择手段敛财之余,还从事强抢民女的勾当。   再者,就算那些人要将她卖到青楼抵债,又何必千里迢迢带到京城。   但眼下并非深究这个的时候,弯弯的一席话更加坐实了先前猜测,她轻声安慰几句,复而郑重道:“若无意外,你多半是我的阿妹,当朝中书令、安国公与杭州林氏千金的亲生女儿。”   弯弯错愕地抬起头,似乎以为她在胡言乱语:“贵人,这怎么可……”   “皎皎,你出来。”时缨说罢,解释道,“这位是我的阿妹,也是你的姊妹,方才我没有确切证据,怕你二人猝不及防相见会遭受惊吓,便叫她先躲起来了。”   时绮正觉匪夷所思,听闻姐姐唤她,如梦初醒,乖乖从橱柜后现身。   四目相对,皆倒吸口凉气,各自呆愣在当场。   论长相,两人的每寸轮廓都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时绮衣裙华贵,绾发的玉簪纯粹欲滴、不掺分毫杂质,身形笔直,随意往那一立,犹如芬芳初绽的花树。   弯弯的穿着打扮也还算体面,经过一年的休养,肤色已恢复白皙,但早年的农家生活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她看着时绮在玉镯映衬下凝脂般的双手,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指尖缩进袖中。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娇嫩鲜妍的少女,有些无法直视她的光芒,然而却迟迟不舍得移开视线。   就好像……看到了有着截然不同命运的另一个自己。   方才,公子的未婚妻说什么?   中书令,安国公,还有杭州林氏。   都是她闻所未闻的词汇,但看着眼前光鲜亮丽的姐妹二人,她的呼吸不由变得急促。   原本,她也应该是这副模样。   锦衣玉食、高高在上,而非命如草芥浮萍,永远不知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时缨扶起她,用锦帕为她擦去额角冷汗:“弯弯,我是你的阿姐,又怎会害你?过去的十几年,你在泥淖中摸爬滚打,好不容易傍上恩主,却只能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宅妇,如若现在找上你的不是我,而是别家千金贵女,即使将你乱棍打死往外一丢,你那‘公子’也绝不会为你指责她半句。”   她借了母亲的劝诫一用:“男人的海誓山盟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算不得真,唯有权力和荣华富贵才能切实握在手里。”   帕子淡香缭绕,恣意侵入弯弯的嗅觉,顷刻间瓦解了她最后的犹豫。   “你若能回到安国公府,成为时家的女儿,就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他身边、甚至代替我嫁给他为正妻。”时缨顺势将锦帕放进她手中,“到时候别说其他人,就连你的‘公子’都不敢再轻视你。”   弯弯攥紧帕子,嗓音涩然道:“贵人……阿姐,公子他究竟是谁?我既是安什么……府的女儿,缘何会流落在外?你要我代替你嫁给他,又是因为什么?”   她心跳激烈,无数疑问纷至杳来,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他是当朝卫王,未来的太子殿下,而你的身世,我需要回府之后向阿爹和阿娘求证。至于我,他对我无意,何况……”时缨顿了顿,面不改色地扯谎,“我已经有心上人,也不想嫁他。”   弯弯信以为真,心中震惊无以复加,没再多言。   时绮对时缨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练就这番本事。   她想到方才,岐王说要求娶姐姐,莫非……   “皎皎,你和她换换衣服。”时缨的声音传来,时绮回过神,见她不着痕迹地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又镇定自若道,“弯弯,我尚未弄清当年的前因后果,无法直接带你回府,但你放心,我会寻一处合适的地方安置你,绝不让你再受半分委屈,皎皎这身衣裙是新裁,你试试瞧喜不喜欢。”   弯弯没有拒绝,看着时绮色泽鲜艳、纹样繁复的裙摆,心中涌上难以言说的羡慕。   公子喜欢她打扮素净,可让她自己选择,她又何尝不想盛装华服、珠光宝翠?   “别在这里。”时缨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此处光线不好,我们换一间厢房。”   她为两人戴好帷帽,出门去往隔壁。   院子里,弯弯的婢女正紧张地左顾右盼。   时缨怕她认出自己的声音,打手势令青榆和丹桂进屋帮忙,转身返回室内。   慕濯和荣昌王世子已从暗处走出,时缨透过窗缝留意着那婢女的动静,压低声音道:“殿下,世子,臣女有个计划,恳请您二位施以援手。”   荣昌王世子瞄了慕濯一眼,笑道:“时娘子但说无妨。”   时间有限,时缨也不再客气:“我有一块卫王给的令牌,除我之外仅他自己持有,足以证明他的身份,过会儿我将舍妹和弯弯姑娘偷梁换柱,让舍妹携此令牌进入通济坊的宅院,把它藏于其中,再寻借口出来。之后,我们放火烧了那间宅子,引来武侯,待他们在废墟中发现卫王的牌子,因事关重大,必须层层上交,由京兆府处理,不出意外,此物最终会落入京兆尹手中。”   “京兆尹为人刚正不阿,且恰巧与孟家有些过节,定不会帮卫王遮掩,届时,流言蜚语将在京中大行其道,揣测卫王为何会在通济坊有一座私宅。弯弯姑娘在那里待了一年,左邻右舍必定对她的身份有所猜想,两相叠加,越扑朔迷离的传闻越容易引人遐思,结果不言自明。”   “随后,我……”她略一停顿,“我见机行事,如果卫王不识相,我不介意为他多添一把柴。”   她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如果父母兄长选择与卫王共进退,她也不会再顾及安国公府的脸面。   至于弯弯,她帮她认祖归宗,给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已问心无愧。   “好好好,此计甚妙。”荣昌王世子忍不住想要拍手称快,“时娘子果然本事过人,卫王辜负你简直是瞎了眼。但若非如此,我们岐王殿下怎能……”   “闲话少说。”慕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调侃,“点燃那座宅子、确保令牌被找到并呈给京兆尹、还有后续放出谣言都须得万无一失,时娘子已出谋划策,这些自然该轮到你我出手。”   荣昌王世子点点头:“我这就去准备,对了,时娘子,那外宅妇莫非真是你的……先前岐王殿下也有所猜测,因此我们顺藤摸瓜到平康坊搜寻,排查从江南道尤其是杭州来的掮客及假母,已经找到当年经手她的人,得知她有礼佛的习惯,且是去年今日被卫王赎走,便想着来碰碰运气。”   他没有明说,时缨却一清二楚。   岐王看到卫王对时绮失神,推测他那外室形似时绮,于是本着赌一把的念头,以祖籍为切入点,去平康坊调查她的身世,或许还怀疑过弯弯和时绮存在血缘关系、是时家或者林家的远亲。   却不料真相复杂,远远超出了想象。   时缨轻叹:“舍妹出生的时候臣女年纪尚小,具体没什么印象了,只隐约有所耳闻,舍妹是家母在一座佛寺中诞下。更多细节还需要回府求证,但弯弯姑娘八成就是舍妹的孪生子。”   荣昌王世子啧啧称奇,但又不好对旁人的家事妄加评论,便先行离开,令手下准备车马。   室内归于安静,时缨看向身畔:“还好臣女早来一步,否则岐王殿下足智多谋,不给臣女表现的机会,就要将卫王和安国公府的秘密翻个底朝天了。”   “时娘子何必自谦,”慕濯礼尚往来,“若没有你,我们只能绑了那外宅妇,从她嘴里撬出些有用的消息。打草惊蛇不提,也无法如你所说一箭双雕,反将卫王一军。”   时缨微微一笑:“那么臣女算是过关了?”   慕濯却答非所问:“你想借用我的力量,直言便是,本就无需拿任何筹码交换。”   时缨怔住,思索他话中之意,就听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只想知道你那句话的真假。”   “哪句?”   “你已有心上人。” 第32章 “你不恨我吗?”……   时缨哑然失笑, 万没想到他竟会好奇这个问题。   她显然是在撒谎,为了彻底打消弯弯的疑虑,以免对方看出她要算计卫王。   刚满十五岁的小姑娘, 因生活环境限制,没有多少玲珑心眼,三言两语骗过她易如反掌。   而且弯弯虽然更喜爱荣华富贵, 但对卫王也并非全无感情,自己以心中另有他人作为借口,更容易引起她的共鸣。   她在京城交际场中游走十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   慕濯还在等待她的回答, 夕阳西沉,光线渐暗,他的身形隐没在阴影中,半明半昧, 一双眼眸却有着清透的光亮, 目光盈满认真。   不知是否错觉, 她竟从他的神色间觉出几分类似紧张的情绪。   莫名地,时缨心念微动, 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反问道:“是真又如何?殿下会放弃迎娶臣女, 成全我和我的意中人吗?”   他却避而不答:“你若有意中人,当日在凝霜殿就不会疑惑何为‘喜欢’了。”   时缨:“……”   那你还问?   她收敛目光, 坦然道:“殿下慷慨相助, 臣女感恩在心,可唯独感情,我想不明白,更不确定自己可以还给你同样的东西。到时候, 卫王的秘密公之于众,他多年来的君子形象土崩瓦解,但我又岂能独善其身,人们定会说我忘恩负义、睚眦必报,你又何必对我这种……”   “我不介意旁人如何置评,也不需要你还给我什么。”慕濯在她出言自我诋毁之前开口,话音平静,却斩钉截铁,“但你若想要权力和荣华富贵,我可以为你取来。”   时缨一怔,就听他原话复述道:“男人的海誓山盟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算不得真,唯有权力和荣华富贵才能切实握在手里。”   她忍俊不禁,无奈地笑了笑:“这是家母所言,我姑且一用。对弯弯姑娘来说,与其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于卫王垂怜,远不如做回安国公府千金,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孰轻孰重。”   “至于我,若是喜爱权力和荣华富贵,又怎会宁肯得罪卫王、与家族决裂,也要退掉这桩亲事?”时缨深吸口气,缓缓叹出,重新对上他的眼眸,郑重其事道,“既然殿下执意迎娶我,我愿与你做一个交易,算作我对你的回报。”   “我会尽己之力,帮你把那个位子从卫王手里夺来。”   天光消散,余晖渐隐。   她的话音不高,却字字句句甚为清晰。   慕濯的视线自始至终追随着她,此时此刻,她立在窗边,神情从容不迫,眼底光华浅淡,分明有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不恨我吗?”   “我为何要恨你?”时缨摇摇头,“若非你为我揭穿卫王的真实面目,待我一无所知地嫁给他,才是回天乏术,再也无可转圜。”   她想到那个梦:“如果你说的是赐婚的事,一个月前你这么做,我或许还会恨你,但现在,我言出必行,将随你去往灵州,担负起应尽的职责,直到你大业既成的那天。”   梦里“她”对他的恨,归根结底源自于他突如其来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且她先入为主,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他存半分好印象。   而现实却是她认清父母和卫王,主动向他寻求合作,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她的言外之意已昭然若揭,两人各取所需,这场婚姻只是幌子。   如今她四面楚歌、身心疲惫,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接受他无缘无故的感情。   他究竟喜欢她什么?   突然,“阿鸢”二字闪电般划过脑海,她望着他,不由得生出些许困惑。   梦境真假参半,她无法贸然询问,何况她能够确定,自己儿时从未见过他。   她七岁来到京城,一直在安国公府足不出户,八岁初次进宫,他已远赴北疆。   再往前,他更无可能现身杭州,彼时今上尚未夺位,朝政由老摄政王把持,他作为老摄政王最喜爱的孙辈,被祖父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又怎会孑然一人离京南下?   这时,叩门声传来,打断她的思绪。   时缨莞尔:“殿下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   说罢,径直过去开门。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灵动,随着转身的动作,仿佛在周遭的幽暗中划出一道亮弧。   慕濯微不可查地松出口气,看着她身上的海棠红襦裙,又下意识地挪开视线。   ……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克服这个毛病了。   至于她说的事成即走。   他才没有答应。   -   那厢,两人换过衣服,时缨将安国公府的信物交给弯弯,答应今晚问清真相,翌日就去见她。   弯弯给她和时绮行了个大礼,戴着帷帽出去,由荣昌王世子的手下接走。   时缨简明扼要地对满脸惊诧的青榆和丹桂解释了一番,又把自己的计划告知时绮,叮嘱道:“言多必失,你只需要寻个机会将令牌藏好,然后……”   她轻轻取下时绮发间的一根玉簪:“……借口此物不慎遗失,要求回慈恩寺寻找即可。别怕,我会在外面接应你,岐王殿下和世子阁下也在附近安插了人手,确保你的安全。万不得已,你就自揭身份,卫王的人知你是安国公府千金,定不敢动你一根头发。”   时绮点点头,嫌弃地瞥了眼熟悉的弯月莲花簪:“刚好我也不想戴它。”   一件物品送过时缨又拿来给弯弯,她都不知卫王是埋汰姐姐还是磕碜那位新认的妹妹。   她落下帷帽的罩纱,深呼吸,推门而出。   时缨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时绮缓声细语对那婢女解释了几句,两人一同离开。   她连忙走出厢房,跟随慕濯和荣昌王世子前往一处偏门。   -   马车飞驰,直奔通济坊而去。   荣昌王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折扇,故作自然地眺望窗外,尽可能假装自己是空气。   方才他说倘若时三娘不介意,索性只用一辆车,结果对方立刻答应下来,好像生怕晚半句话的时间就会跟丢时四娘一样。   跟丢倒是不至于,他已经派人在前头盯梢,通济坊的宅子周围也一直都有暗探,但重点是,打从上了马车,他无端觉得自己十分多余。   就好比现在——   时三娘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向前方,忽然,载着时四娘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她的身形明显一僵。   岐王宽慰道:“我们换另一条路走,以免跟得太紧被对方觉察。放心,子湛有万全之策。”   荣昌王世子名潇,字子湛,平日里岐王都是如此称呼他。   然而子湛本人自觉百密一疏,就不该跟他们共乘一车。   时三娘叹息:“我并非质疑你和世子的部署,只是担心舍妹,突然有些后悔让她去冒险了。”   岐王道:“你要相信令妹的能力,毕竟你也无法看护她一辈子,待你离京,她总要独自应对时……令尊和令堂,设法在贵府生存。”   不是,他刚刚只走开一小会儿,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时三娘又道:“如若可以,我想带舍妹同去灵州。”   岐王没有拒绝:“也好,有个人与你作伴,到了那边也不至于寂寞。”   ……都已经商量好去灵州了?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今日多谢殿下与世子阁下,过些天荣昌王大寿,我定携厚礼登门拜访。”   “不必客气,往后子湛该称你一声堂嫂,既是自己人,有需要帮忙之处皆可直言。”   圣旨还没下,婚礼更是没边,他就先多了个嫂子。   看得出来,他这堂兄确实非常迫不及待。   “殿下……”   “反正是迟早的事,让他提前认个亲也无妨。”   充当了一路隐形人的慕潇识相地开口:“堂嫂,今后小弟但凭吩咐。”   “不敢。”时三娘轻声,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再跟新任未婚夫交谈。   晋昌坊和通济坊相去不远,少顷,马车缓缓停靠,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那座宅子的大门,但却由于围墙及树荫遮挡无法被对方发现。   时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门,看着时绮被人扶下车,款款走进其中。   她特地嘱咐过时绮,让她稍许模仿弯弯的仪态,时绮将她所言牢记于心,微微垂着头,步履也慢了不少。   两人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时缨依旧执着地望着大门,连姿势都不曾移动分毫。   时间流逝,天色即将黑沉,门口却迟迟没有动静,她心中逐渐被不安填满。   虽然她敢走这一步,是笃信这间宅子里无人知晓时绮和弯弯样貌相同,即便时绮露出些微破绽,他们也绝不会想到她非弯弯,而且就算她被识穿,时家四娘子的身份足够保她平安无虞。   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心,难得体会到度日如年的滋味。   正待她终于坐不住,打算请慕濯和慕潇遣人探查一下里面的情况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中走出,赫然正是妹妹。   刹那间,时缨如释重负,才发觉自己背后已全是冷汗。   但下一瞬,门前的守卫架起兵刃,拦住了时绮和婢女的去路。   时缨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就见时绮似是说了些什么,竟使得那些守卫收起刀剑,侧身放行。   她与婢女进入马车,飞快驶离。   时缨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慈恩寺那边有人接应,青榆和丹桂也在,不会出任何差池。   她转过身,刚想询问纵火和搜寻令牌的事,却忽然觉察到车厢内气氛有些怪异。   慕潇的表情非常一言难尽,见她回头,连忙打开折扇遮住了自己的双眼。   时缨怔了怔,从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下抽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些许不对。   刚才她心惊胆战,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抓,居然不偏不倚地攥住了慕濯的手。   然后维持着两手交叠的姿势,不知坐了有多久。 第33章 仿佛还能感觉到那里残留……   肌肤相贴的温度袭来, 在感官中被无限放大。   她触碰到他略显粗粝的掌心和骨节匀称分明的手背,没由来地想起千秋节,他在凝霜殿里箍着她的腰、抬手掩在她唇上的情形。彼时, 他指间萦绕着一缕熏香,她对那味道仍记忆犹新。   天晓得才过了两三日,她竟开始反客为主, 屡次对他行非礼之事。   在别庄的时候还能装睡,可眼下她意识清醒,没有任何理由为自己开脱。   时缨尴尬地收回手,然而慕濯的动作更快一步, 反扣住她,制止了她企图“消灭罪证”的举措。   她念及荣昌王世子在场,不好剧烈挣扎,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我们是否可以放火烧宅子了?还有武侯铺那边, 需要有人去报信。”   “我和子湛已经布置妥当, 你方才一直盯着令妹, 没有注意到而已。”慕濯看到她眼眸中一闪而过的茫然与愣怔,心下好笑, 示意她朝窗外望。   就像在印证他这句话,霎时, 黑夜中迸出一簇火光,很快顺着风向蔓延开来。   卫王为求隐蔽, 圈了一块不小的地盘作为私宅, 最近的邻居也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倒是阴差阳错为时缨的计划提供了方便,不至于殃及无辜,且一时半会儿无法惊动他们前来救火。   门前守卫发觉出了状况, 转身匆匆而入,紧接着,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成群结队的武侯朝这边奔来,呼喊声和火苗毕剥声顷刻间撕裂黑暗中的寂静。   左邻右舍听闻响动,也纷纷提着水桶前来救火,人群越聚越多,马车悄无声息地撤回暗处。   一个黑影轻飘飘地降落在外,慕潇用折扇挑起窗帷,听他说了几句,复而对两人道:“卫王的手下见势不对已弃宅离去,时娘子若不放心令妹,可先走一步,以免宵禁之后徒增麻烦。”   时缨正想说什么,他含笑揶揄道:“无需言谢,要谢也该谢我堂兄。人尽皆知我们荣昌王府无甚实权,就占一个财大气粗,联络官衙的事可全凭岐王殿下出马。你们两个都回去吧,这里交给我就好,刚巧我在通济坊有间铺子,今晚不至于露宿街头。”   说完,他已迅速撩起帘子,消失在马车外。   不知为何,时缨竟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些许落荒而逃的意味。   马车调转方向,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通济坊。   时缨不禁有些惊讶。   虽然因着梦境的预示,她知道这两人的手段不容小觑,但他们的本事实则超出了她的设想。   她原以为荣昌王府的钱财皆来自于食邑和皇帝赏赐,不料竟还有商业这一茬。寻常里坊不设市集,但也不乏些许小门店。   荣昌王世子消息灵通,大都得益于他长年累月安插在三教九流中的线人。   至于岐王……   他离京十年,远离朝政,却能把手伸到下至偏僻里坊的武侯铺、上至堂堂京兆府,以及之前在宫里,卫王府的人竟会听他差遣。   包括卫王在内,朝中大多数人都低估了他的本事。   而他们对她予以信任,毫无顾忌地将最重要的秘密展露给她。   时缨从未在卫王那里体会过同样的感觉,卫王总说政治权谋是男人的事,与她无关,比起与她谈论这些,他更喜欢在她面前讲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让她不要辱没未来卫王妃的名号。   她对他唯一的价值就是拉拢安国公府,或许他打心底里还瞧不起她的父亲出身微寒、母亲来自小门小户,认为她非世家女,不配为他诞育皇长孙。   时缨轻轻叹了口气,只觉自己这些年实属眼瞎,居然相信卫王是难得一遇的良配。   如今幡然醒悟,亲手打破四面高墙,才知何为天辽地阔。   她看向身畔:“殿下倒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投桃报李罢了。”慕濯道,“时娘子坦诚相待,我又岂能辜负。”   他是说她公开时家秘密的事,时缨心下了然,不觉一笑。   现如今,她发现自己宁肯相信他,也不再相信血脉相连的父母。   “我承诺与殿下共谋大计,当然不是信口开河。”她说着,想要故技重施、出其不意抽回手,但他却仿佛早有预料,牢牢地锁住了她的手指。   时缨:“……”   还挺会吸取教训。   但莫名地,她竟不反感这种堪称“逾礼”的亲密接触。   饶是她再冷静理智,打定主意与过去决裂、站在亲人的对立面,也做不到内心毫无波澜。   车厢内寂然无声,他的体温透过相交的指节传来,无端让她心中变得安定。   前路茫茫,充满未知,她却忽然没那么害怕了。   -   车驾进入晋昌坊,在慈恩寺偏门停下。   宵禁将至,时缨与时绮会合之后,便向慕濯辞别,乘自家马车返回安国公府。   时绮已经将弯弯的衣服换掉,随行的婢女连带车夫也都被荣昌王世子的人控制。   姐妹二人互通信息,时缨问道:“皎皎,你在里面半天才出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时绮摇摇头:“我借机将全部屋子都转了一遍,想为阿姐找到些有用的东西,但遗憾一无所获。卫王行事谨慎,没留下任何会暴露身份的物品,还好阿姐有先见之明,我将那玩意儿放在了枕下,临走前还打发婢女出去,将灯油浇满帷帐。”   “做得很好。”时缨握着她的手,看到掌心里指甲掐出的痕迹,知晓她其实并不轻松。   “皎皎,随我去灵州吧。”她温声,“虽然离了我,你也有足够的能力照顾自己,但京中风雨如晦,留在这里,终究会被迫屈从于安国公府的利益。”   时绮坚定地点了点头:“就算阿姐赶我走,我也绝不与你分开。”   说罢,她抱着时缨的胳膊,将脑袋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   到得府中,夜色已深沉。   两人去父母那边请安,时缨解释说在慈恩寺偶遇荣昌王世子,闲聊了一时半刻,适才耽搁至此。   时绮更换衣物,则是因为她手臂上的伤势未痊愈,导致喝茶时不小心洒了水。   时文柏见女儿们态度诚恳,也有些后怕,万一时缨饮酪浆之后没有救回来,或者时绮被他失手打死,安国公府可要摊上大/麻烦。   加之林氏在旁边劝慰,他接过台阶,让两人下去休息,先前的争执算是一笔勾销。   时缨回到院落,却未立刻熄灯就寝,她仔细清点闺房内的物件,确实如时绮所说,从杭州带来的东西甚至书籍画卷,一样都没有剩下。   父亲的作为异常决绝,像被踩到什么痛脚,要将她的过去抹杀得一干二净。   幸而她的一箱手记还在,许是父亲粗略一扫,见与舅父一家无关,便高抬贵手放过了它们。   时缨在桌边坐下。   许久,她望向漏刻,估摸着父母已经安歇,便令青榆去正院,将母亲的陪嫁丫鬟陈嬷嬷请来。   片刻后,陈嬷嬷赶到,面露疑惑:“三娘子深夜传召老奴,不知有何吩咐?”   时缨示意她落座,搬出事先准备的说辞:“今日我和皎皎去礼佛,寺中高人看到皎皎,便说她命里原本有一位孪生姊妹,但我却从未听尊长提过此事。嬷嬷,您在阿娘未出阁时就跟着她,我想请问您,此言是否属实?”   陈嬷嬷蓦然睁大眼睛,支支吾吾半晌,末了长叹口气,低声道:“三娘子,实不相瞒,十五年前夫人诞下的确实是对孪生女儿,但可惜,其中一个刚出娘胎就咽了气,老奴请示过夫人,托寺庙里的僧人将她掩埋。”   “夫人那次生产格外艰难,差点没命,又失去一个孩子,她深受打击,许久都没能走出来。之后夫人再未提及此事,老奴和林家的主子们怕她伤心,只能当那位小娘子不曾存在过。彼时您也在场,因年岁尚小,什么都不记得了。老奴今日所言,还请您莫要主动与夫人说起,以免平白惹她痛心。”   时缨没有应答,搜寻记忆,又道:“阿爹知晓此事吗?另外,既然阿娘已经临产,怎不好好休息,反而带着未满两岁的我前往寺庙?大姐和二姐呢,那天是不是也在?”   陈嬷嬷的神色颇为难以言喻,似是不愿再谈。   时缨试探道:“莫非,是阿娘听闻京中传来的某些消息,想带我们去长安,却不料刚出杭州没多久就见了红,不得不在最近的一座寺庙下榻。”   她回想弯弯说过的话,报出一座寺院的名字。   不在杭州城内,周边有村落,符合弯弯交待的身世。   陈嬷嬷脸色一变,暗自心惊于三娘子的聪颖及敏锐,却还是有些犹豫。   时缨接着道:“实不相瞒,那位高僧还说,皎皎的孪生姊妹并未亡故,现仍存活于世,只是她命途坎坷,被辗转卖去了烟花柳巷。”   “这……”陈嬷嬷目瞪口呆,忍不住落下泪来,“若当真如此,那位小娘子她……她着实太命苦。三娘子,您莫不是想去找她?可谁能保证这种玄之又玄的论调足以信服?”   时缨不敢苟同:“既是我和皎皎的嫡亲姊妹,哪怕有一线希望,我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那种地方受折磨,如果此言不假,我难道要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吗?”   陈嬷嬷默然良久,旋即叹道:“三娘子,今日老奴对你说这些,若被老爷得知,老奴没准性命难保,但……夫人实在可怜,那位小娘子也无辜,您即将出阁成为卫王妃,唯有您能替她们做主了。”   “当年夫人一意孤行离开杭州,不慎在寺庙中生产,起因便是因为……”她顿了顿,神色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埋怨,“因为老爷在京城纳了一房妾室。”   在陈嬷嬷的记忆里,林氏原本也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千金贵女,林家虽日渐没落,不复祖辈荣光,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杭州那处地界,仍是赫赫有名的望族。   然而她却在婚事上栽了大跟头。   她相中了穷书生时文柏,被他英俊的外表和花言巧语迷惑,对父母以死相逼,坚持非他不嫁。林家二老不忍看女儿日渐憔悴,最终选择妥协。   早几年,时文柏的表现堪称无可挑剔,整日哄得林氏眉开眼笑,夫妻两个蜜里调油,羡煞旁人。   直到老摄政王南巡,时文柏一跃飞上枝头,撇下林氏和女儿们,携长子进京。   林氏对丈夫深信不疑,以为他是怕她舟车劳顿动了胎气,岂料未及她生产,就从长子寄来的家书中得知他另寻新欢的事。   她不敢相信,只觉天塌地陷,当即趁父母兄长不在府中的时候,带着女儿们连夜离开,决计去长安找他问个清楚。   “后来便是三娘子猜测的那样,夫人在寺庙中产女。”陈嬷嬷抹着眼泪道,“回到林家,夫人性情大变,再未说过进京的事,直到老爷亲自传信。”   “可是……可是老爷他怎能如此绝情?将夫人抛在杭州整整六年,大娘子和二娘子病逝的时候,他都没有亲自来一趟,更遑论才出生就夭折的小娘子?他北上之际夫人刚刚有孕,他甚至不知夫人腹中是双胎。夫人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竟派这样的负心人惩罚她?”   最后一句委实僭越,但陈嬷嬷老泪纵横,早已顾不得避讳。   时缨内心唏嘘,不禁思及时绮之言。   那时候,母亲心如死灰,清楚地认识到父亲负了她,却又不敢面对现实,便将自己怯懦归咎于时绮,自欺欺人地坚信留在杭州是因为顾念身体虚弱的小女儿。   她任由陈嬷嬷平复情绪,待她擦干眼泪,才道:“多谢您如实相告,关于阿爹和阿娘的事,我绝不会对任何人透露,至于我那位阿妹,还请您知会阿娘,叫她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陈嬷嬷应声,向她行礼后退下。   随即,时缨洗漱更衣,躺在床榻。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忙碌这么久,终于能够歇口气,很快就昏昏欲睡。   失去意识之前,她合拢手心,仿佛还能感觉到那里残留的温度。   明日,卫王发现弯弯失踪、而她去过慈恩寺,定会怀疑到她身上。   陈嬷嬷把她的话告知父亲和母亲,也必将在安国公府掀起惊涛骇浪。   但无妨。   她并非孤军奋战。   -   与此同时。   慕濯将端详许久的长命缕收入衣襟,在黑夜中合上眼。   这一次,他没有再梦到时缨孤身立于百尺高台,而是回到了十年前。   离开杭州的时候,他对她许诺,以后定会回来找她。   两人拉钩为誓,幼小的时缨站在驿道旁,逐渐成为一个看不清的黑点。   他回来了。   他从未食言。 第34章 岐王怎会突然相中时缨?……   夤夜, 卫王府。   子时已过,屋内却是灯火通明。   卫王坐立难安,不停地来回踱步。   他走到桌前, 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试图以此浇灭心头的焦躁,但却适得其反。   左右无人, 他将空杯狠狠掷在地上,刹那间四分五裂。   半下午的时候,皇帝传他进宫,告知他岐王点名要时三娘, 劝他以大局为重,让出未婚妻,待这阵风头过去、岐王离开京城,再为他另寻良配。   他闻言大吃一惊, 虽然母亲早先暗示过, 时缨其实并非她和父亲满意的卫王妃人选, 他迟早须得迎娶一位世家贵女,但他万没想到, 这桩婚事竟会直接作罢。   岐王怎会突然相中时缨?   莫非是为了针对他,想让他和安国公府难堪吗?   他百思不得其解, 但父母主意已定,他只能认下, 露出几分真假参半的无奈, 以及对时缨的怜惜与不舍。   倒也不是完全装样,他虽嫌弃时缨无趣,可终归是相处近十年的未婚夫妻,而且他颇为喜欢她那张脸, 不止一次想象过与她洞房花烛的情形。   将如花似玉的美人拱手相让,他难免有些不甘。   但权衡利弊,他自然不会做出忤逆父母之事,半推半就接受了现实,在宫里用过晚膳,才吹着凉爽夜风乘车回到王府。   婚事既已取消,他乐得轻松,本想换身行头去别宅,给弯弯个惊喜逗她开心,谁知还没出门,属下就慌里慌张地跑来,告诉他通济坊的宅子走水,火势之大,甚至惊动了武侯铺。   弯弯从慈恩寺回来之后,因簪子遗失再度出门,旋即凭空蒸发,随行的下人也都不见踪影。   他当即派人去慈恩寺搜查,自己在府中焦灼难耐地等待消息。   忍不住疑神疑鬼,此事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平日里小心谨慎,不大可能露马脚,弯弯也低调,出门的次数都寥寥无几,更别说招惹仇家。   他急得团团转,却束手无策,只得一遍遍地往门外看去。   就在他望眼欲穿、耐心即将告罄之际,手下快步走来,跪地禀报道:“殿下,属下们无用,未能找到弯弯姑娘和同行的婢女车夫,听僧人说,那个时间段,安国公府的时三娘和时四娘、还有荣昌王世子皆在寺中。”   卫王脑子一嗡,无数念头划过,整个人犹如被冰水当头浇下。   时缨?她不是去别庄养病,怎会突然回长安?难不成弯弯遇见她们,被她看到了真容?   他无法将宅子失火、弯弯下落不明与时缨联系在一起,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解释。   总不可能是荣昌王世子搞的鬼,荣昌王府跟他无冤无仇,慕潇犯不着得罪他、自找麻烦。   属下见他面无血色,小心翼翼道:“殿下?”   卫王回过神,摆摆手:“无碍,你先下去吧。”   属下迟疑:“那弯弯姑娘……还要再继续找吗?”   卫王叹了口气:“不必了。这个时辰,大肆搜寻难免会引人注意。”   而且她所在的地方,他的人还不一定能摸得过去。   “是。”属下应声告退。   卫王撑着额头坐在桌边,思绪已是一片混乱。   倘若如他料想,弯弯的存在被时缨知晓,她会作何反应?   他从未见过时缨动怒,因她在他面前简直像个没脾气的假人,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只会点头称是。念及此,他心中稍安,觉着以时缨的性子,应当不会主动将事情闹大。   待他赶明去安国公府探探她的口风,如果弯弯是她带走,他只消说几句好话哄一哄她,定能叫她原谅他的作为。   弯弯原本就是她的替身,若非她“可望而不可即”,他又何须“舍近求远”?   而且她还不知自己即将被嫁给岐王,那么作为未过门的卫王妃,她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名声扫地,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他越想越觉得在理,一颗悬着的心缓缓落下。   只要不是有人发觉他的秘密、设局暗算他就好。   应付时缨一个闺阁女子,以他的本事,简直绰绰有余。   -   翌日,五月初一。   时缨起来之后,例行去正院请安。   今日有早朝,时文柏已经离去,林氏屏退下人,开门见山道:“阿鸾,皎皎的孪生姊妹还活着,此事当真?”   她感到难以置信,神色间略显怀疑,却掺杂着无法遮掩的期待。   时缨将昨晚说给陈嬷嬷的话复述了一遍:“阿娘,是真是假总要去找找看,倘若她确实被困在秦楼楚馆,我们及早与她相认,也能尽快救她脱离苦海。”   林氏陷入沉默,时缨不由追问:“阿爹怎么说?”   “他不肯相信。”林氏叹息道,没告诉她自己还挨了时文柏一顿责备。   时文柏不知她当年执意离开杭州北上的因由,以为她心血来潮去拜佛,才不慎在寺中生产,直说她胡闹,还对她隐瞒另一个孩子的死讯、将其葬在荒郊野外颇为不满。   林氏无心争辩,只顾抽抽搭搭地用手帕擦眼泪。今非昔比,曾经对她唯命是从的时文柏早已不复存在,反倒是她想保住自己位子,须得在他面前忍气吞声。   实际上,当年她是抱着求死的决心,才将那个孩子草草掩埋,之后,若非兄长找来,强行将她带回林家,她本打算带着四个女儿驾车冲下悬崖峭壁,让时文柏余生都被悔恨折磨。   现在她彻底想通,何必为了个负心汉跟自个过不去,她偏要好好活着,做锦衣玉食的诰命夫人,将属于她的东西牢牢攥在手里,免得便宜了那些不上台面的贱妾。   “阿娘,”时缨的声音唤回她的思绪,“阿爹不信,您何不自己去找?毕竟她也是您的亲生女儿,您难道忍心看她沦落风尘、任人欺凌吗?”   “我……”林氏无言以对,半晌,她终于鼓起勇气,起身道,“我出门一趟,你切莫对老爷提起。”   时缨应下,告辞离开。   她真假参半地编造了弯弯的事,一来是为试探父母,根据他们的态度决定如何安排弯弯认祖归宗,二来,也是为自己的今后做打算。   父亲的考量不得而知,但十有八/九,他是觉得弯弯在风月场待过,认这样一个女儿有辱门楣,故而拒绝去寻人。   至于母亲,终究还是存着些许良心,若能劝服,或许将来关键时候,母亲会站在她和时绮一边。   时缨如实想着,返回自己的院落。   前脚刚进门,没坐多久就接到通报,卫王大驾光临,称要见她。   -   卫王突然到访,时文柏、林氏和时维都不在府中,只有杨氏携一众女眷及丈夫的庶弟们前来迎接。   这是卫王头一次来安国公府,众人不敢怠慢,前呼后拥地将他引至堂屋。   卫王内里七上八下,有些心不在焉,勉强客套了几句,便不再兜圈子:“本王今日不请自来,是有事想与阿鸾相谈,时夫人无需给安国公和时员外传信,本王跟阿鸾说过就走,不会久留。”   “遵命。”杨氏行礼退下,其余人跟在她身后,将屋子留给卫王和时缨。   偌大的空间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卫王斟酌言辞,关切道:“阿鸾,我听说你突发急症,实在担心得紧,你现在如何了?不妨让宫里的奉御来瞧瞧。”   “劳殿下挂心,臣女已经痊愈。”时缨明知他来意,却佯作糊涂,全然无视了他的暗示。   以前她还不觉得,现在想来,卫王口口声声说在乎她,但无一例外都是嘴上功夫,此番她“养病”,他也从未想过去别庄探望她一回。   还不如岐王。   卫王一时语塞,见她的表情滴水不漏,居然有些怀疑是自己多心,弯弯的事与她没有半分干系。   可是,时间地点动机全部符合的只有她一人,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试探道:“你怎么不在别庄多休息几日?万一病情复发,岂不是要……要影响我们婚事?”   顿了顿:“我放心不下你,便想着过来看看。”   “殿下好意,臣女自然明白。”时缨不慌不忙地与他打太极,“只是殿下何须亲自莅临鄙府,您日理万机,若因此耽搁了重要事务,臣女定会深感惭愧。”   “旁的事情哪有你重要。”卫王温声劝慰,心想这么扯皮也不是个办法,便暗示道,“我原打算昨天就来探望你,但你不在府上,阿鸾,你病刚好,怎么也不注意着点?……对了,你去了何处?”   “慈恩寺。”时缨如实道,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臣女与殿下婚期在即,便去祈求佛祖保佑诸事顺遂,殿下对臣女永不厌弃。”   卫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何必多此一举,你我相识多年,你还不知我的心意吗?我……”   “殿下心中唯有臣女一人,臣女自然明白,只是习惯使然,想谋个吉利罢了。”时缨的表情依旧滴水不漏,没有质疑,也没有刻意讨好,与以往别无两样。   以至于卫王根本听不出她是阴阳怪气还是的确无辜。   他犹豫地望着她,试图透过她完美无缺的外表找到一丝破绽,但却是徒劳。   没有失望,没有怨恨,没有被欺骗后的恼怒,全然不似已经得知弯弯的存在。   但也没有任何属于新嫁娘的羞涩及喜悦,嘴里说着吉祥话,眼中却不见半分情意。   弯弯可怜楚楚的眼眸浮上脑海,他心头也像是燃起一把火,焚烧着摇摇欲坠的理智。   时缨未缠着他要个解释,或许确是冤枉,但他若就此离去,万一她这么做是为了息事宁人,打算对弯弯痛下杀手,他一念之差,岂不是失去了救她性命的最后机会?   还是说,他来得太迟,弯弯已经……   “殿下,”时缨道,“您若无其他吩咐,还请移驾回府,婚前本就需要避嫌,今日之事传出去,外面定会以为是臣女无理取闹,仗着生病非要见您。”   “外面”二字令卫王如梦初醒,差点脱口而出的质问顿时烟消云散。   是了,他差点在冲动之下做出蠢事。   就算他跟时缨做不成夫妻,婚前私养外室都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行为,如果时缨尚且被蒙在鼓里,他却不计后果地捅破窗户纸,她一气之下声张出去,他岂非自寻死路?   届时外面会怎么说?人们又会如何看他?   他深吸口气,按捺对弯弯的愧疚,低声道:“那我就不打扰了,阿鸾,回见。”   时缨送他离开,行至门前,她停住,似笑非笑道:“臣女差点忘了告诉殿下,说来奇怪,昨日在慈恩寺,臣女偶遇一位年轻姑娘,居然长得和舍妹一模一样,若非舍妹就在旁边,臣女定会认错人。您说,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卫王身形一僵,瞬间呆在了原地。 第35章 “退婚吧。”……   时缨说罢, 若无其事地打开门,仿佛只是随口分享了一件趣闻。   卫王却站着没动,他逐字逐句体会她所言, 目光灼灼地观察她的表情,似乎要将她的脸盯出个洞来。   时缨面露不解:“殿下?”   卫王内心挣扎片刻,末了斟酌言辞, 故作轻松道:“兴许你看走了眼,这世上怎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千真万确,臣女怎敢欺骗殿下。”时缨依旧容色淡淡,“臣女还请那位姑娘到厢房一叙, 她和舍妹并肩而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就像没看到卫王顷刻间如遭雷击的面孔,垂首行礼:“臣女恭送殿下。”   卫王终于按捺不住,扯着她的胳膊退回屋内, 反手关上门, 压低声音道:“阿鸾, 她在何处?”   “谁?”时缨不着痕迹地挣开,状似反应了一下, 才讶然道,“殿下说那位姑娘?难不成您认识她?可她并非出身高门望族, 只是居住在城南的普通百姓,不知殿下怎会与她……”   “阿鸾!”卫王不耐烦地打断她, 索性破罐破摔道, “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他这么快就破功,着实有些出乎意料,然而时缨只觉得讽刺。   方才他分明决定放弃弯弯,若非她主动说开, 想必他已经离去。   现在他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也不知是当真挂念弯弯,还是唯恐她想借此拿捏住他的把柄、对他行不利之事。   但打从他问出这句话起,他就将自己置于了被动,只能任由她牵着走。   时缨占据上风,语速都有意无意放慢,肆无忌惮地挑战着他的忍耐:“殿下何出此言?臣女见她的衣服好看,闲聊了几句,之后便与她分别。殿下心地善良,体恤平民百姓,臣女自然不敢有异议,但她和舍妹长相别无二致,臣女觉着亲切还来不及,又怎会无缘无故刁难她?”   卫王被她堵得无言以对,心头火起,却只能忍气吞声。   他回忆属下所说,弯弯是离开慈恩寺回到别宅,再度出门的时候失去了行踪,不由思及那根丢失的簪子。   事已至此,他无法继续自欺欺人地相信她,便压下焦灼,缓和语气道:“阿鸾,一切都是误会,我可以解释。”   时缨明知故问:“殿下要解释什么?”   卫王理亏,耐着性子道:“你既然看到她的容貌,必然也望见了簪子……我先前赠予你,千秋节被令妹拿走的那根,她的发簪有点类似。你是不是因此认定她与我不清不楚,就将她带走了?”   他说得极尽委婉,却仍感到颜面尽失,话音落下,不安地等待着时缨的反应。   哪知她笑了笑:“怎会?臣女并未留意她的簪子,而且就算一样,可能也只是凑巧,殿下放心,臣女绝非捕风捉影之人。”   卫王:“……”   他以前怎就没发现,时缨这么会装?   “够了。”他的耐心终于耗尽,“你到底想如何?”   不等她出声,他兀自道:“对,我认得她,她是我的……是我养在城南的外宅妇,当初我不知她与令妹样貌相同,只因她像你,便将她收在身边……阿鸾,我心中确实仅有你一人,她不过是个消遣的玩物,你何必自降身份,跟她一般见识?”   时缨摇摇头:“殿下不必和臣女开玩笑了,京中谁人不知您洁身自好,连妾室通房都看不上,更遑论最见不得光的外宅妇?您许臣女一生一世一双人,臣女深信不疑,您何必如此贬损自己,跟那些私德有亏之徒同流合污?”   卫王闻言,一口气憋在胸腔,差点没被噎死。   奈何这里是安国公府,时缨也并非他能随意打骂的下人,他缓过劲来,好言相劝道:“阿鸾,她不过是你的替代品,你我尚未成婚,有时候我想你想得紧,唯有看着她聊以慰藉。念在她替你伺候了我一段日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我实在不忍她就此殒命,你发发慈悲饶了她,我保证她往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时缨从没听过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一时间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   她的演技无以为继,如同躲避什么脏东西一般,不自觉地朝旁边挪了挪。   “听殿下的意思,她莫不是失踪了。但臣女没有说谎,昨日的确是她先行告辞,臣女直到宵禁前才将将归府,殿下若不信,可以去慈恩寺找僧人们问个清楚。”   卫王不得不与她坦白:“她发现簪子不翼而飞,想着八成是遗落在慈恩寺,在返回来寻找它的途中被人劫走。”   时缨反问:“那么殿下坚信是臣女趁她不备偷走了簪子,然后算准她很快就会发现、并且决定回来寻找,然后派人守在路边劫走了她吗?臣女若有这般神通广大,又何至于被您蒙骗到今日。”   她停止演戏,言语平静而冰冷,卫王却如释重负。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时缨,只觉格外陌生。   不再是以往对他千依百顺的模样,虽然没有态度强硬、拒绝交谈,但却令他无计可施。   他其实不想与时缨闹僵,虽说安国公府和孟家的关系盘根错节,就算婚事取消,时文柏仍是他的拥趸,但少了姻亲这道保障,他不敢保证对方会死心塌地为他效命。   更何况,时缨若顾念旧情,到岐王身边给他做内应,将来或许能发挥意想不到的效用。   岐王宁愿背负“抢夺兄长未婚妻”的恶名也要娶她,应是被她的美貌迷得不轻,假以时日,时缨取得他的信任,从他那里套些秘密情报,或者干脆趁其不备杀了他,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卫王打着如意算盘,默念“大丈夫能屈能伸”,服软道:“阿鸾,我没有骗你,我的心属于你,和她只是肉/体……”   “敢情是人家一个弱女子强迫殿下,让您不得不隔三差五往通济坊跑。”时缨云淡风轻道,微微垂下眼帘,遮住眸中嘲讽,“同样的说辞,殿下用来污蔑舍妹还不够,还要换不同的人再使第二次,就像您那根重复利用的簪子一样吗?殿下勤俭节约,果然名不虚传。”   卫王身份尊贵,从没有受过此等挖苦,一时间,脸色青红交加,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勉力维持的虚假面具出现裂痕,话音里已隐隐浮上怒意:“时三娘,你究竟要怎样?”   时缨见他在失态的边缘徘徊,目的达成,也不想再留他在这碍眼,直截了当道:“退婚吧。”   “退……你说什么?”卫王以为自己听错,但她显然没打算浪费时间说第二遍。   他恼羞成怒,愤愤道:“阿鸾,此事绝无可能,你我的婚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陛下与安国公皆不在场,我断无资格做主,况且……”   “陛下也没有准许您在外面金屋藏娇,您不是照样我行我素?”时缨不等他说完,莞尔一笑,“殿下本事通天,定不会让臣女失望,否则臣女只好找个陛下和家父都在的时候,请他们做主了。”   卫王一张脸霎时涨成了猪肝色。   皇帝与时文柏都在场,她难道要把事情闹到宫里?   届时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齐聚一堂,人尽皆知他私养外室……   他想象那副画面,顿觉胸闷气短,眼前阵阵发黑。   几步之外,时缨的神色平静无波,与他形成了鲜明对照。   刹那间,卫王险些忍不住说出,她很快就会被赐给岐王,离开锦绣繁华的长安,去往灵州荒凉之地,但仅存的理智让他堪堪止住。   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切莫提前将此事透露给时缨,必须给她留下他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得知时木已成舟的印象,这样她才会觉得他是无辜、对他余情未了,进而帮他算计岐王。   事已至此,他不再报任何希望时缨会为他所用,只想尽快离开此地。   思及过些天,她接到赐婚时万念俱灰、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情才稍稍平复些许。   他最后问了一句:“告诉我,弯弯在何处?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臣女不知。”时缨的回答分毫未改,“安国公府上下都听从家父调遣,殿下认为臣女撒谎,直接去找家父便是,您一声令下,他定会不遗余力为您查明是谁帮臣女绑走了您的人。”   卫王拂袖而去。   时缨没有送,缓缓在桌边落座。   她八岁时订婚、相处了近十年的未婚夫,梦里梦外,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真实的嘴脸。   不知为何,她没有遗憾或伤怀,反而觉出轻松与解脱。   -   杨氏进门的时候,时缨仍旧坐在桌前。   她行至一旁,轻声道:“阿鸾,卫王已经走了。怎么,他欺负你了吗?”   时缨摇头,忽而笑了笑:“是我欺负了他。阿嫂,我要和他退婚。”   纵然她已经与岐王达成合作,将会暂且嫁给他,无需再跟卫王有所牵连,但退婚这一步必不可少,梦里,“她”深陷舆论漩涡,几乎被流言蜚语摧垮,是时候该让卫王尝尝同样的滋味。   若不然,凭什么她要被扣上“私相授受”的帽子,卫王却能另寻新欢,横竖都不吃亏?   杨氏一怔,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也未多问,只言简意赅道:“阿鸾,你很有勇气。如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大可来找我。”   时缨覆上她搭在自己肩膀的手:“阿嫂,我和皎皎走之后,你定要保重。倘若……将来有机会,设法离开阿兄吧,时家大厦将倾,没多少好日子了。”   千秋节从宫里回来之后,两人就未再单独聊过天,但此时寥寥数语,却已然明白对方言外之意。   杨氏轻叹口气,不置可否。   她想起某些久远而模糊的回忆,如果当年她能有时缨这么勇敢,只怕现在……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打破了耳畔的寂静。   姑嫂二人不约而同朝敞开的门望去,就见陈嬷嬷行色匆匆,一进屋,就扑通跪下:“三娘子,夫人已经回府,但……不知发生了什么,她的状态有些不大对劲,可否请您前去看看?” 第36章 时缨就算死,也不能嫁给……   时缨随陈嬷嬷来到正院, 进门后,就见林氏魂不守舍地坐在那,听闻响动, 似是被吓了一跳,连忙掩去神色中的异样:“阿鸾有何事?”   陈嬷嬷识趣地退下,时缨在母亲身旁落座, 问道:“阿娘,您见着她了吗?”   弯弯被荣昌王世子派人安置在一处隐蔽的地方,无论父母还是卫王都不可能找到,但直觉告诉她, 母亲这副反应必定与此有关。   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她心里沉了沉:“阿娘……”   “没有。”林氏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出门没多久, 就有点胸口发闷, 头也晕乎乎的, 不知是否外面太热的缘故。我实在撑不住了,便先行回府, 计划改日再去。”   她没想到一不留神,时缨就被叫来, 知陈嬷嬷一片好心,也不忍苛责, 只想尽快打发女儿走人。   时缨却疑惑道:“您身体不适, 嬷嬷为何不去请大夫,反而求助于我?阿娘,能让你改变主意的唯有阿爹,您是不是在平康坊遇到了他的人?他难不成要……”   “阿鸾, 我无甚大碍,自己歇一会儿就好。”林氏不由分说地打断她,字音加重几分,“你才从别庄回来,切莫再跟老爷起冲突,若重蹈覆辙,阿娘也救不了你。”   “所以阿娘放弃她了吗?”时缨轻声,“任由阿爹找到她,将她遣离京城,以免有人发现她与皎皎长得一样,传出风言风语,影响安国公府的清誉?”   “我能如何?以一己之力跟老爷对着干,抢在他的人之前找出她吗?”林氏蓦然红了眼眶,像是自我催眠道,“那僧人信口胡言罢了,她和皎皎是双胎,未足月就出生,皎皎小时候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林家花费巨额钱款求医问药,还差点没能养活,更别说她。她肯定已经死了。”   她的声音渐弱,自言自语道:“死了吧,死了也好,总比被亲生父亲灭口……”   说着,骤然回过神来,遮掩地岔开话题:“阿鸾,你回去吧,我有些困乏,想躺下歇一歇。”   “阿娘!”时缨扶住她的肩膀,跪坐在她身前,凝视她的眼睛,“您是说,阿爹要杀了她?”   林氏慌忙躲闪,却不料时缨手上的力气竟比她大得多,她放弃抵抗,颓然落下泪来:“我一出府就被老爷的人盯上,他们发现我去了平康坊,当即拦住我,说老爷有令,禁止我插手此事。我再三追问,他们才与我坦白,老爷认为她的存在遗祸无穷,绝不能留她性命。”   时缨背后窜上寒意,就听她絮絮道:“因为天晓得她已经……已经伺候过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是达官显贵。现在皎皎深居简出,他们尚且没能发现端倪,待她做了成安王世子妃,公开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一旦被认出跟个平康坊的妓子长得一模一样,她该如何自处?更何况,会不会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怀疑她们是孪生子,进而把安国公府也拖下水?”   “安国公府绝无可能认一个出身烟花柳巷的女儿,老爷的声名,还有你和皎皎、以及你们那些庶妹的闺誉,都会被她毁掉!我原想着找到她,帮她赎了身,就让她离开京城永远不要回来,但终归是老爷更快一步……我对不起她,回头我会替她做场法事,愿她来生托个好人家。”   时缨哑口无言,力道一松,林氏便忙不迭起身。   “阿鸾,我真的累了,你走吧,莫再来扰我。”她缓缓朝内室走去,只留给时缨一个背影。   时缨默然离开正院,径直去往时绮的闺房。   父亲唯利是图、薄情寡义,她早已看透,但还是未曾预料,他竟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   如果弯弯真在平康坊,只怕还没弄清前因后果,就莫名其妙地命丧黄泉。   甚至不知下黑手的是亲生父亲。   而她的亲生母亲,和她全心仰仗的恩主一样,毫不犹豫地为利益放弃了她。   她跟时绮须得见弯弯一面,与她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虽然她意图报复卫王,但却做不到一手将妹妹送上死路。   -   皇宫,紫宸殿。   时文柏跪在阶前,回想皇帝方才所说,额头冷汗涔涔,整个人如坠梦中。   今日早朝过后,皇帝将他留下,随口寒暄了两句,便称自己打算为时缨和岐王赐婚。   “时卿,朕也非常舍不得阿鸾,但现在朝中无人可用,朕必须让岐王尽快回北疆戍守,他在京城拖得太久,一来会被北夏使臣看出端倪,二来……恐怕会被他发现朕不能奈他何。他放弃索要军费,只求阿鸾,朕想不出拿什么理由拒绝。朕晓得你爱女心切,但阿鸾此行是为大梁献身,将来边境平定,朕除掉岐王,阿鸾荣归故里,朕定赐封她为郡主,让她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皇帝语气和缓,却是不容抗拒。   而且就算时文柏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然不敢质疑君令。   可女儿到手的好姻缘飞了,还要嫁给一个备受冷落、注定会被鸟尽弓藏的皇子,纵然将来受封郡主,又怎能和太子妃、皇后相提并论?   况且到时候她作为岐王遗孀,京中谁还敢娶她?即使有人愿意接受二嫁寡妇,也定是些小门小户或没落多年的家族,看中了安国公府的权势和她的郡主身份。   他做国丈的美梦破碎,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时卿,朕已拟好圣旨,今日便会让谯国公充任大媒,随你一同到府上。”皇帝提到谯国公薛仆射,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薛氏是数百年的世家,门庭显赫,薛仆射的孙女薛七娘比时缨年幼一岁,尚未许配夫家,他本欲令她嫁与卫王,岂料薛仆射推三阻四,坚决不肯松口。   薛仆射是前朝旧臣,后弃暗投明,为老摄政王效力,如今又是他的左膀右臂,他无法强迫对方,只能悻悻作罢,转而将主意打到邢国公府。   他咽不下这口气,便略施小惩,令薛仆射充当岐王和时缨的大媒,接手这门注定会被非议的亲事,作为他拒绝让孙女做卫王妃的交换。   谁知薛仆射竟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就好像只要不与卫王结亲,叫他干什么他都没有意见。   皇帝郁卒,却也只能忍着。   好在时文柏这厮绝不敢忤逆他,看着对方俯首跪地,满头大汗却不敢言的模样,他心中畅快不少,愈发端起君王的架子:“时卿,你惯会为朕分忧,朕记得你的好,往后定不会亏待你。”   时文柏犹豫了一下,嗫嚅道:“陛下,臣以为……何不让阿鸾代替宣华公主去北夏和亲?”   皇帝一愣,就听他又道:“届时,岐王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破坏两国联姻吧?宣华公主金枝玉叶,岂能忍受背井离乡、下嫁蛮夷的苦楚,至于阿鸾,知女莫若父,她既无缘与卫王殿下相守,臣相信她宁愿承担和亲重任,效仿昭君出塞、文成入藏,远赴北夏,也不想……”   “放肆!”皇帝斥道,“朕主意已定,念在你是阿鸾父亲的份上知会你一声,你还与朕摆谱?今早刚说罢宣华和亲一事,半日不到就换人,朝令夕改,朕的颜面还往哪搁?再者阿鸾并非宗室女,册封公主不合规矩,册封郡主,北夏使臣估计又要跳脚,一来二去还有完没完?”   说罢,他揉了揉额角,无奈地长叹:“时卿,你是最懂朕的,满朝上下,唯有你,你从来不会让朕失望。”   时文柏内心煎熬,最终牙一咬心一横:“臣僭越,请陛下恕罪。”   “去吧。”皇帝的神情缓和了许多,“圣旨很快就到,你先一步回府,让阿鸾有个心理准备。”   “是。”时文柏没再多言,起身告退。   出了宫门,他令车夫快马加鞭,直奔安国公府。   一路上,他将孟家问候了千八百遍。   今日之事,皇帝势必已经与淑妃商议过,但凡淑妃态度坚决,派人出宫传个信,他早做打算,也不至于落得如此被动。   当年孟家信誓旦旦,以联姻为筹码,换得他铤而走险,为他们办了一件大事,可现在,他们对他用过即丢,压根没有考虑过他的处境。   时缨与卫王的婚约作废就罢了,还要嫁给岐王,消息传开,安国公府岂不是要沦为京城笑柄?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既然皇帝让他先行归府,将此事告知时缨,那么他就可以说时缨听闻噩耗,接受不了打击,趁人不备自尽,没能救得回来。   这是他最有价值的一个女儿、甚至最有价值的一个孩子,就此取她性命,他着实痛心疾首,但皇帝亲手斩断了她飞上枝头的路,他别无办法,只能叫她以死成全名节。   孟家骗了他一次,谁知道皇帝会不会耍他第二次。   将来皇帝对岐王动手的时候,倘若因着时缨的缘故,给他们安国公府扣一个暗通反贼的罪名,那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那就干脆一了百了,谁都休想占便宜!   失去时缨,他还有时绮,成安王世子妃、未来王妃虽然远不及太子妃和皇后,但至少上得台面。   他觉得自己最近流年不利,先是得知可能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儿沦落风尘,又要被迫对寄予厚望的三女儿痛下杀手。   但时缨就算死,也不能嫁给岐王。   时文柏发狠地眯起眼睛,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受的气,他早晚有一天会找孟家讨回来。等孟家恶有恶报,也算是告慰时缨的泉下冤魂。   马车长驱直入崇仁坊,安国公府已近在眼前。 第37章 现在,唯有她能救姐姐。……   那厢, 时绮听罢时缨所说,低声道:“其实最初看到弯弯的时候,我确实觉得有些丢脸, 因为我和一个风尘女子样貌相同,而且她还给卫王那人渣做外宅妇。但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如果当年我是被遗弃的那个, 将她的遭遇全部经历一遍,我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   她望向时缨:“阿姐,你又是出于什么考量,从始至终都没有怨过她分毫?还有千秋节……你也未曾责备我一句。虽然卫王不值得你伤心, 但彼时他还是你的未婚夫,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便要枉顾是非曲直,一味地偏袒他吗?”时缨不以为然, “我只庆幸还没有与他成亲, 否则比起退婚, 和离简直难如登天。”   她起身:“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走吧, 免得阿爹回来之后又要问东问西。”   思及父亲,她心底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就凭他对弯弯赶尽杀绝的态度, 倘若他得知自己将会被赐婚给岐王,会不会也认为此举辱没了安国公府, 逼她给卫王殉节?   梦里没有这部分场景, 她无从论断,但想到“她”在大婚当晚决定自尽,八成是圣旨来得突然,父亲事先并不知晓, 既然已经领旨,违抗皇命的罪名他可担当不起。   故而“她”须得等到礼成之后,才能以岐王妃的身份死在王府,让安国公府落个清清白白。   “皎皎,”时缨心神不宁道,“今次见到岐王或者荣昌王世子,我会与他们商议,尽快帮助你我离开安国公府,否则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我。别的不提,单论我要求与卫王退婚之事,传到阿爹耳中,他必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时绮难得见她露出如此凝重的神情,连忙点点头:“我听阿姐的。”   她早就不想在安国公府待下去,能提前离开当然求之不得。   时缨下令备车,回到自己的住处更换衣物。   等她收拾完毕,正待出门之时,一群仆妇婢女突然呼啦啦地涌入院子。   她们仗着人多势众,三下五除二制住了时缨的婢女们,青榆和丹桂也被强行从她身边拉开,堵住嘴按在一旁。   旋即,为首的仆妇行礼道:“老爷有令,请三娘子留步。”   时缨没想到父亲回来得这么早,心头一跳,语气却波澜不兴:“阿爹有何事?我要见他。”   那仆妇面无表情道:“三娘子莫急,老爷马上就到。”   片刻后,时文柏端着一只瓷碗,脸色阴沉地走进院中。   他在时缨几步之外停住,揭开盖子,里面赫然盛满了新鲜的酪浆。   -   时绮来到前院的时候,刚好望见父亲大步流星走过。   她本该主动请安,可见他面如沉水,顿时被唤起了前几天挨家法的记忆,下意识躲在转角处,待他走后才小心翼翼地现身。   父亲离开的方向似乎不是正院,时绮暗自疑惑,没由来地想起时缨方才说的话。   念头一出,她心中登时七上八下,强作镇定对婢女道:“你去看看,阿爹往哪头走了。”   婢女应声离开,不多时返回:“四娘子,老爷去了三娘子那边,许是有事找她。三娘子怕是一时半会儿没空出来了,您是否还要等她?”   “我……”时绮脸色一白,随即下定决心道,“不等了,我自个走。本来就是我还愿,没有阿姐作陪也不打紧。”   因她昨日回府后得到父亲的饶恕,时缨与她统一口径,待父母问起,便说去寺庙还愿。   以往父亲与时缨谈事,都会传她去前院,上次他亲自到她闺房,是为击鞠之事兴师问罪。   那天发生的一切犹在眼前,时绮心跳剧烈,努力维持着若无其事的模样朝大门走去。   她与父亲一前一后碰巧错开,否则他定会派人将她拦下。   趁父亲尚未觉察,她必须抓紧时间。   现在,唯有她能救姐姐。   时绮登上马车,一出崇仁坊,她没有让婢女传话,直接撩起帘子,便吩咐车夫道:“调头,去英国公府。”   车夫愣住:“四娘子,不是去慈恩寺……”   “我说去英国公府,你听不懂我的命令吗?”时绮的音量不觉拔高了几分,车夫吓了一跳,连声请罪,加速直奔胜业坊。   时绮坐回原位,经婢女提醒,才发现自己满面泪痕,已经将妆容晕开。   她心里被巨大的恐慌填满,恨不得肋生两翼,飞往英国公府。   父亲究竟要做什么,她不敢细想,如若她晚了一步,没有救下时缨……   她摇摇头,驱散脑子里的画面。   时缨那么聪明,一定会设法拖住父亲,等到她搬来救兵。   马车停在英国公府门前,时绮不等婢女搀扶,径自一跃而下,对守卫道:“安国公府时四娘有急事求见曲娘子,劳烦通报一声。”   守卫见她这副尊容,惊讶道:“时娘子,我家娘子今日陪夫人出门,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时绮难以置信,绝望席卷而来,她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婢女赶忙扶住她:“四娘子,您怎么了?三娘子她……她是出事了吗?”   时绮默不作声,从未像如今这般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不爱外出,也没什么朋友,以至于除了姐姐的至交曲娘子之外,她完全不知该求助于谁。   卫王必定指望不上,他刚和时缨不欢而散,兴许父亲正是听罢他埋怨,才会回来找时缨算账。   不知何时,天色已变得暗沉,浓云压顶,零星地飘起了雨丝。   时绮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守卫邀请她进去等候,她也置若罔闻。   还有谁……还有谁……   她心乱如麻,绞尽脑汁回忆姐姐关系亲近的友人,却是徒劳。   若说儿时她还不会隐藏自己对时缨的依赖,然而来到长安之后,她从未推心置腹地与时缨交谈过,压根不了解她的人际圈。   她总不能去把弯弯请来,借她转移父亲的注意力。何况,她也不晓得弯弯身在何处……   ——等等。   弯弯现由荣昌王世子派人安顿,荣昌王府恰在胜业坊,与英国公府距离不远。   时绮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飞快回到马车,下令去往荣昌王府。   她尚未出阁,此时却要向外男求助,然而她已经顾不得羞耻,只祈祷荣昌王世子在府上。   他与岐王私交甚密,岐王又属意姐姐,但愿他能念着岐王的面子,不会见死不救。   这是她,也是时缨最后的希望。   -   时文柏将瓷碗递给仆妇,隔着几步之遥,与时缨相对而立。   乌云翻涌,雷声滚过天际,冷风夹杂着细雨,将时缨的发丝与衣裙扬起,她神色清冷而沉静,宛如一朵雨雾中盛放的白牡丹。   时文柏看着琼姿月貌的女儿,眼底浮现些许沉痛。   时缨的容颜集合了他和妻子的所有长处,他的后宅环肥燕瘦,却从未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   她本该是翱翔九天的鸾凤,为家族带来至高无上的荣耀。   可惜造化弄人,他不得不亲手终结她的性命。   “阿鸾。”他叹息道,“岐王与卫王殿下作对,故意要抢夺他的未婚妻,陛下别无办法,欲封你为郡主,遣你去北夏和亲,免得你落入岐王手中遭受折磨。为父不忍你孤苦伶仃远赴蛮夷之地,只能给你指一条路,你不妨以死明志,将来卫王殿下顾及过往的情分,定会对你予以追封。”   时缨见他连场面话没说几句,就直接令她殉节,心下已有判断。   大媒和传旨的宫人必然已在路上,他实在耽搁不起。   她嘲弄地笑了笑:“卫王顾念旧情,便是背着我在秦楼楚馆流连忘返、还偷养外宅妇吗?”   时文柏一怔,她接着道:“阿爹,您被卫王和孟家骗了。卫王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与我联姻,他只是相中了安国公府现在的权势,但实际上,他看不起您,更看不起我,因我非世家女,不配诞育他的子嗣,他和淑妃娘娘,包括陛下,他们心目中理想的卫王妃从来都不是我。”   她的话音轻描淡写,落在时文柏耳中却是水入油锅,他咒骂了孟家一路,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又瞬间被她点燃。   当即板起脸:“你胡说些什么?卫王……”   “您回府之前,卫王刚来过一趟。”时缨打断他,“他唉声叹气,说与我有缘无分,陛下已决定将我嫁与岐王。可谁知他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我追问过后,他承认自己有一名外室,因与我有几分相像,便被他从平康坊赎来,养在通济坊的私宅中。”   这话真假参半,见父亲的脸色微微一变,她便知自己赌对了。   梦中,父亲与孟家做过一件足以获满门抄斩之罪的事,具体内容她不得而知,但父亲坚持与孟家共进退,除去早年受过对方提携,更重要的原因十有八/九与此难逃干系。   “卫王要利用您,却连戏做全套都不肯,您还指望他有多少诚意?”她继续煽风点火,“至于送我去北夏和亲,您可曾想过,陛下此举是何用意?将来北夏倾覆,他会不会因为我,趁机给您扣一个暗通敌国的罪名,将安国公府连根拔除?”   时文柏皱起眉头,呵斥道:“胡言乱语!你这是大不敬!”   “女儿是为安国公府的未来考虑。”时缨上前,轻声道,“阿爹让我死,我不敢有怨言,但我着实不忍心您被皇室和孟家算计,连带阿娘、阿兄阿嫂、皎皎以及整个安国公府落得下场凄惨。”   话音未落,她抓住父亲出神的一刹那,反手拔下发间金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直刺而去。 第38章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安……   荣昌王府。   慕濯随慕潇穿过满园花红柳绿, 去往荣昌王所在的庭院。   荣昌王常年卧病静养,虽是皇帝堂弟,身份尊贵, 却已两耳不闻窗外事许久。   慕濯叹道:“回京一个多月,始终未能得空前来探望堂叔,他最近精神头如何?”   “还是老样子……”慕潇下意识答道, 突然想起他已经十年没有见过父亲,便改口,“身子骨倒还硬朗,行走不成问题, 只是记性时好时坏,估计已经认不出你了。”   顿了顿:“别说你,有时候我站在他面前,他都不知我是何人。”   慕濯思及早些年, 堂叔整天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 还总是偷偷带有趣的小玩意儿进宫给他, 心底浮现些许莫可名状的怅然。   物是人非,祖父猝不及防意外辞世, 外祖父被扣上反贼的骂名,死于沙场, 连尸首都未留下,而如今, 堂叔也慢慢将他遗忘。   他在长安为数不多的温暖记忆渐次淡去, 再不可追寻。   荣昌王的院子里栽满了红梅,眼下不到季节,绿叶繁茂,未见一片花朵, 但他却似乎对这种植物情有独钟,除此之外再未添置其他花木。   两人来到门前,仆从行过礼,迟疑道:“世子,荣昌王殿下刚刚睡下,您看这……”   慕潇一怔,却听慕濯道:“既如此,便不打扰堂叔歇息了,他寿辰将近,届时我再来拜访。”   “好吧。”慕潇无奈,“你若没有别的事情,不妨随我去小坐片刻,或许他过会儿就醒了。”   慕濯正待说什么,这时,一名家仆快步走来:“世子,安国公府的时四娘求见,称有急事。”   -   时绮被引至堂屋内,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听闻脚步声,她霍然站起,看到岐王和荣昌王世子,顿时扑通跪在地上。   未等两人发问,她便哭着哀求道:“岐王殿下,世子阁下,求求你们救我阿姐一命,家父带人围了她的院子,她只怕……只怕是凶多吉少!”   慕潇讶然,正想追问出了何事,慕濯已转身而出,径直踏进细如银丝的雨帘。   他令婢女扶起时绮,安慰道:“岐王殿下定会将令姐平安带出安国公府,不过……时娘子,你公然与令尊作对,之后又该如何逃脱惩罚?”   时绮哭得头昏脑涨,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   就见他笑了笑:“我想与你做个交易,走吧,路上详谈。”   -   雨丝渐密,被突如其来的疾风破开一个缺口。   慕濯策马飞驰,心中尽是后悔。   他无暇猜测时文柏那老匹夫要对时缨怎样,但若是他在千秋节过后进宫,催促皇帝尽快下旨,趁着时缨在外休养的时候完成赐婚,直接将她接走,她现已平安无虞。   只因他做了一个不祥的梦,唯恐她恨他至死、宁愿以最惨烈的方式自裁也拒绝留在他身边,他便心生顾忌,虽未打算让皇帝取消赐婚,却也没有再动过迫不及待的念头。   横竖也就在这几天,且昨晚慈恩寺偶遇,时缨已表明态度,他本以为不会出差池。   岂料时文柏的卑鄙与狠毒超出了他的想象。   倘若……倘若……   他止住心思,马匹风驰电掣,几乎要腾空而起。   如果时缨有个三长两短,他今日定会取时文柏的项上人头,叫他以命偿命。   进入崇仁坊,他远远望见宣旨的队伍,当即打马冲去,迫使他们停住。   御前总管看清是岐王,大吃一惊,刚要行礼问安,却被他一把夺走圣旨,绝尘而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马匹甚至没有减速,御前总管只觉一阵劲风刮过,再抬头,岐王已消失在视线中。   同行的薛仆射也掀开帘子,眼中掠过几分讶异。   御前总管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半晌才回过神来,愁眉苦脸道:“谯国公,咱家这是去传旨的,现在圣旨都被抢了,回头可怎么跟陛下交待?”   薛仆射却分外淡定:“圣旨传到便是,岐王殿下愿亲自代劳,何不由他去。我们也尽快吧,就算走个过场,也不能半路打道回宫。”   皇帝正生着气,他才不想触霉头。最好能在安国公府喝几杯热茶,待雨停了再慢悠悠地回去。   安国公府。   慕濯翻身下马,佩剑未出鞘,便将前来询问的守卫击飞。   他单手举着圣旨,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大门,其余家仆一见明黄色的卷轴,登时无人敢靠近。   管家连忙遣人去正院给林氏传信,自己战战兢兢地迎上前:“贵人,您是……”   眼前一晃,雪亮的刀刃已架在他颈边。   慕濯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带路,去时三娘的闺房,再多说半个字,立马让你人头落地。”   -   地面潮湿,泛着雨水混杂泥土的腥气。   时缨被两个仆妇一左一右按着,双臂反剪在背后,动弹不得。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她本想借助距离和速度优势挟持父亲为人质,借此逃出生天,但却低估了随身保护他的暗卫。   她的功夫已荒废殆尽,没有觉察他们是从何处现身,簪子刚触碰到父亲的脖颈,立即被他们用内力震开,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恢复知觉的时候,便是现在这副模样。   功败垂成,她已束手无策。   心想死后见到舅父,定要缠着他重新教自己武功。   最后一刻,她无端平静下来,只遗憾没能带时绮离开安国公府,也未能帮弯弯完成心愿。   还有昨日答应岐王和荣昌王世子的事,终究是要食言了。   冰凉的雨水划过脸颊,渗入衣领,她闭上眼睛。   数步开外,时文柏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抚摸自己的脖颈。   手指上沾染了一丝细微的血痕,金簪落在不远处,簪头的血迹被雨水冲散。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时缨胆大包天,竟敢对他引刃相向。   若非他心存警惕,暗卫不离身,天晓得现在倒在地上的是谁。   他躲闪时撞到旁边的仆妇,瓷碗摔落在地,酪浆全部洒了出来,只得派人重新去取。   好在他早有准备,生怕剂量不够、无法让时缨毙命,膳房还存着许多。   没多久,东西拿来,时文柏亲手接过,令那两名仆妇架起时缨,迫使她跪在他面前。   他压下心头惊惧,缓缓走向时缨,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失血的面孔,嗓音嘶哑道:“阿鸾,我的好女儿,我真是看轻了你。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你却恩将仇报,冒天下之大不韪,妄图弑父!”   时缨没有争辩,也未曾睁眼看他,脸色苍白而平静,却不见半分胆怯与畏缩。   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她的反应刺痛了时文柏,他自觉受到漠视,又因刚才的惊慌失措、与她形成对照而感到丢人现眼,一边盘算着院子里的人全都不能留,一边示意仆妇捏住时缨的下颌,抬手将酪浆灌入她口中。   他的动作又急又快,时缨剧烈地呛咳起来,腥甜的味道裹挟着窒息的感觉,肆无忌惮地侵袭着她的感官。   耳边轰然作响,只余嗡嗡的嘈杂声。忽然,惊恐交加的叫喊破空而来:“老爷!老爷救命!”   是管家。   混沌的灵台骤然被刺穿,电光石火间,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攒了一口酪浆,拼劲所剩无多的力气吐在父亲持碗的手上。   时文柏殊无防备,先是被管家吓了一跳,又沾了满手掺血的酪浆,有几滴还溅到他的脸。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为时缨还藏着后招,登时扔开碗一跃而起。   他急忙想要呼叫暗卫,然而尚未来得及发出半个音节,寒光乍现,冷铁已抵住他的脖子。   暗卫击退时缨之后一直守在他身侧,本想施救,却连对方何时出手都没有看清,便身不由己地飞出去,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仆妇婢女们久居宅院,何曾见过这种架势,瞬间面如土色,纷纷退避。   青榆和丹桂趁乱挣脱束缚,泪流满面地跑到时缨身边,试图扶她站起来。   时缨倚在青榆肩上,任由丹桂为她擦去唇边血迹,透过朦胧视线,发现来人竟是慕濯。   她松出口气,却又有些自嘲。   没想到,竟会被他撞见如此狼狈的样子。   慕濯避开她的视线,生怕多看她一眼,就会控制不住抹了时文柏的头。   他微微收手,一字一句道:“安国公,你好大的胆子。”   时文柏两股战战,兵刃近在咫尺,冷铁泛着经年不散的血腥气,仿佛将他四肢百骸封冻。   他舌头打结,哆嗦了半天,才颤颤巍巍道:“岐王殿下,臣是朝廷命官,您不能杀臣!”   “那么您便可以藐视圣谕,对我未过门的王妃痛下毒手了吗?”慕濯用另一手将镶金嵌玉的卷轴塞到他眼前,“时文柏,你接不接旨?”   时文柏刚张嘴,就感到脖颈一阵刺痛,他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道:“臣接旨!臣接旨!”   “滚。”慕濯将圣旨丢进他怀里,反手将他推开。   时文柏摔了个狗啃泥,脸朝下扑倒在雨水中,不住地呻/吟。   时缨被青榆和丹桂撑着站稳,面无血色,却莞尔一笑,轻声道:“多谢殿下。”   慕濯略一蹙眉,按捺胸中剧痛,对她伸出手:“来吧,我带你离开。”   时文柏借助仆妇们的搀扶,勉强直起身子,仗着己方势众,躲在人群中间气急败坏地叫道:“阿鸾,今日你出了这门,就不再是安国公府的女儿!”   时缨充耳不闻,步履缓慢却坚定地朝垂花门走去。   慕濯从二婢手中接过她,正待将她打横抱起,却被她制止。   时缨的意识渐渐模糊,灼热沿血管蔓延,面颊与颈侧已开始染上绯红。   她的话音轻得几不可闻,却甚为坚决:“殿下,让我自己走……你……扶着我就好。”   慕濯沉默了一下,对上她清澈透亮的眼眸,胸腔内翻滚的杀气登时烟消云散。   他小心翼翼地环过她的腰,携她一步步朝门外走去。   时文柏望见这副画面,怒火攻心,喉头一甜,立时喷出鲜血。   “老爷!老爷您息怒!”仆妇婢女们大惊,七手八脚地为他揉胸捶背,时文柏低声嘱咐了几句,有人疾步走进屋内,不多时,抱着一摞卷轴和纸张走出,皆是时缨近些年临摹的字画。   时文柏缓过一口气,沉声道:“阿鸾,你现在拥有的一切皆来自于安国公府,你若执意与我断绝父女关系,便什么都别想从我府中带走!这些字画的原件均是我为你寻得,你……”   时缨没有半分回头的迹象。   “全给我撕了!”时文柏下令道,霎时间,刺啦声四起,纸屑漫天飞扬,落入积水。   颜料和墨迹浸染开来,化作雨中涟漪。   慕濯脚步一顿。   时缨觉察到异样,覆上他的手背,摇了摇头。   旋即,她将发饰、耳珰、项链及手镯逐个卸下,衣裙褪去,锦缎织就的绣鞋也留在了原地。   珠光宝翠浸在积水中,黯淡无光,她的背影却素白耀眼,成为天昏地暗中唯一的亮色。   雨越来越大,她全身只剩下中衣中裤及湿透的罗袜。   她忍过一波眩晕,指尖触碰到衣服侧边的系带。   “够了。”慕濯按住她的手,扯下腰间玉佩,掷入一旁缩头缩脑的管家怀里,将他砸得一个趔趄。   “安国公若觉得此物抵不过一套中衣,便亲自来苏家旧宅找我,您开多少价,我定如数奉还,绝不亏您一枚铜板。”他的语气平静如水,听不出情绪,却让时文柏生生打了个寒噤。   慕濯说罢,揽着时缨继续前行,垂花门近在咫尺,仅剩三五步之遥。   短短一段路程,他用轻功,几乎是顷刻间就能跨越,但此时与她并肩,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   她脚步虚浮,分明已经难以为继,却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源源不断的力量,像是飞蛾扑火、螳臂当车般,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姿态与时文柏相抗。   他的阿鸢,他的阿鸢。   今后,他永远不会再放开她了。   时缨有些气力不支,但还是维持着一线清明,朝门口挪去。   她的长发从肩头散落,被雨水打湿,宛如漆黑的绸缎,愈发显得脸色比衣服还白。   未曾想过,自己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彻底斩断与安国公府的孽缘。   身畔传来温热,成为漫天风雨中支持她的力量。   青榆和丹桂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谁都没有转头。   终于,她跨过了那扇门。   她站定,平复呼吸,如同宣誓般字句清晰道:“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安国公府的女儿。” 第39章 【男女主开始绑定】“阿……   话音落下, 时缨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就像长久以来压在身上的重担土崩瓦解,她再也不会被层层叠叠的枷锁捆绑, 言行举止都得恪守规范,背负整个家族的荣耀与未来。   即日起,她与安国公府恩断义绝, 她再也不需要做劳什子“时三娘”,她只是她自己。   强撑着的一口气骤然散去,她双腿一软,便失去了意识。   慕濯眼疾手快, 在她滑落的瞬间抱起她,径直离去。   他准确无误地踏上来时的路,因走得太急,青榆和丹桂几乎是小跑着才勉强追上。   庭院中, 时文柏目瞪口呆, 一时不知该恼怒女儿跟岐王行迹亲密, 还是她胆敢大逆不道,扬言不再认他这个父亲。   他气急交加, 刚往前迈出半步,顿觉天旋地转, 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安国公府的家仆们也被三娘子的行为震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于是谁都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老爷就扑通一声, 再次摔进水中。   -   另一边,御前总管与薛仆射在堂屋落座,对林氏解释了来龙去脉。   林氏呆若木鸡,迟迟无法从“女儿被皇帝赐婚给岐王”的消息中缓过神, 怀疑是自己小憩时做梦还没醒。   而且听两人所言,丈夫应是已经回到府上,但他去了哪里?为何好半天都没有露面?   直到陈嬷嬷匆忙走入,凑在她耳边道:“夫人,大事不好,三娘子她……”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神色焦急:“您快去瞧瞧吧,否则三娘子就要被带走了。”   林氏一惊,对客人们说句“失陪”,忙不迭随她而去。   刚出门,她就愣在了当场。   天空阴云翻卷,雨丝连绵不绝,岐王目不斜视地穿过前庭,时缨无知无觉地被他抱在怀里,身形单薄,长发披散,钗环裙衫尽褪,只穿了中衣中裤。   林氏倒吸口凉气,差点没吓得叫出声。   她想上前询问情况,但对方却仿佛没有看到她,转眼便只留下一个背影。   一瞬间,她只觉寒意侵袭,整个人都像是被封冻在了原地。   青榆和丹桂也对她视若无睹,低着头加快脚步离开。   管家一瘸一拐地赶来,低声道:“夫人,那个……岐王殿下执意要带走三娘子,三娘子已声称跟老爷……断绝父女关系,老爷晕过去了,大夫正在救治,还请您暂且出面主持大局。”   他寥寥数语,信息量却极大,林氏身形一个摇晃,只恨不能也两腿一蹬,世界就此清净。   那厢,慕濯抱着时缨走出大门时,慕潇与时绮乘坐马车抵达。   两人前后下车,慕潇的表情轻松自如,似是刚谈成了一笔大生意,时绮思绪恍惚,望见安国公府的朱门,目光缓缓变得坚定。   双方迎面相遇,时绮顿时大惊失色。   她急忙凑到近前:“阿姐?阿姐这是怎么了?”   “时文柏要杀她。”慕濯言简意赅道,复而看向堂弟,“子湛,借你的马车一用。”   “好。”慕潇不假思索地答应,“我怕出意外,还带了府上的大夫同行,你们快回去吧,让时……堂嫂好生歇息,之后的事情交给我。”   慕濯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又在打与安国公府联姻的主意,并且已经说服时四娘。   但此时此刻,他没有心思再劝,何况慕潇是他的堂弟而非下属,对方有自己的考量,他也不好指手画脚、直接左右他的决定。   遂将时缨抱入车中,令青榆丹桂随大夫进去照看。   马车调转方向,前往苏家旧宅。   -   堂屋中。   荣昌王世子不请自来,让现场气氛变得更加难以言喻。   林氏坐立不安,御前总管忧心忡忡,唯有薛仆射老神在在地端着茶盏,与慕潇谈笑风生。   等了许久,时文柏才在仆从的搀扶下慢慢走来,脚步一深一浅,脑门和鼻子上有着显眼的淤青,更奇怪的是五月的天气,他竟裹了一件防寒用的竖领披风,将脖颈捂得严严实实。   “让诸位见笑了。”他小心翼翼地落座,不知是碰到什么地方,面色一抽,极力克制才没有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   管家在旁解释道:“众位贵人,我家老爷因三娘子之事伤心过度,行走时没看清路,摔了个大跟头,适才伤成这样,还望贵人们莫见怪。”   众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薛仆射轻咳一声,识趣地没有笑出声。   天知道他是怎么摔得鼻青脸肿,旁边的下人们也不扶着点。   时文柏忍着奇耻大辱,面色沉痛道:“今日有劳各位前来,鄙府蓬荜生辉。陛下皇恩浩荡,臣不胜感激,只是……小女自幼与卫王殿下订婚,无法接受嫁与岐王殿下,便闹着要自尽,幸而被我及时发现,将她救回,可惜她冥顽不灵,竟直言叛出安国公府,从此不再是时家的女儿。”   他长叹口气:“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涉及与皇室联姻,我着实不敢隐瞒。劳烦徐公公回宫复命时,向陛下禀明此事,如若陛下愿收回成命,我……臣绝无怨言。”   御前总管与薛仆射对视一眼,点点头:“那么咱家就不多留了,告辞。”   薛仆射看了看窗外天色,依依不舍地放下茶盏,善解人意道:“安国公……好好养伤。”   时文柏面上青红交加,却只能客气道谢。   他憋了一腔怒火,想着送走他们就去找时绮算账。   若非她趁乱溜出府,将岐王引来坏他好事,他又何至于落得如此狼狈。   还附带了这位凑热闹的荣昌王世子,简直是生怕他不够丢脸似的。   两人正待起身,慕潇突然开口:“二位且慢,既然有缘相聚,不妨顺道帮我做个媒。我跟时四娘一见如故,甚为投缘,欲缔结姻亲,不知安国公意下如何?若您不嫌弃我们荣昌王府,择日不如撞日,尽早把事情敲定,赶在家父寿辰之前完婚,也能为他老人家冲冲喜。”   他一改往常漫不经心的神态,字里行间尽是认真。   时文柏瞠目结舌,林氏如坠梦中,御前总管和薛仆射也难掩诧异之色。   慕潇悠悠道:“方才我送令嫒回府,她未曾拒绝,应当对我还算满意,就看安国公是否舍得将她嫁给我了。”   时文柏脸色微变,半晌,点点头:“承蒙世子垂青,是鄙府以及小女的荣幸。”   他的心情大起大落,气血翻涌,差点又没厥过去。   荣昌王世子愿意迎娶四女儿,实属天降之喜。论地位,论财富,成安王府远不能与荣昌王府相提并论,时绮若能与荣昌王世子结亲,她的庶妹们也能沾些光,将来许配给更好的人家。   他内心打着如意算盘,就听荣昌王世子道:“安国公答应,那是再好不过。我现在就进宫请求陛下赐婚,五月十二家父大寿,必须及早寻个良辰吉日完成婚礼。”   “另外,”慕潇话音一顿,戏谑道,“恳请安国公对四娘手下留情,既然是冲喜,我希望未来世子妃可以平平安安、完好无损地过门,否则实属不吉。”   说罢,他扬长而去,徒留时文柏一口气没提上来,摇摇欲坠,被管家和林氏手忙脚乱地扶住。   -   时缨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窗外云销雨霁,天空洁净如洗,夕阳沉沉,暮色四合。   因慕濯来得及时,她又吐掉了大部分酪浆,并未危及性命,只是染了些许风寒,服过汤药睡了一觉,如今已无不适。   青榆扶她起身,她一抬眼,便看到慕濯坐在榻边,见她醒来,眼底浮现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丹桂端来一碗热水,慕濯顺手接过,亲自用汤匙喂给她。   她稍事犹豫,终究没有躲闪,二婢见状,交换眼神,悄然退出内室。   喝完水,她轻声问道:“殿下,这是在何处?”   “苏氏旧宅。”慕濯将瓷碗搁到一旁,“以前陛下还是摄政王世子,举家居于宫外的时候,我经常来此处做客,这间屋子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你若不介意,我们就不搬去王府了。”   皇帝原本想将他留在京城,便下令为他新修了一座府邸。   在时缨的梦境中,那也是“她”与他成婚的地方。   她摇摇头:“我已无家可归,殿下肯收留我,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会挑三拣四。”   更何况,梦里情形历历在目,那座金碧辉煌的宅子留给她的可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她神色戏谑,言辞调侃,似乎没有半分伤心。   但说完这句话,她垂下眼帘,遮去了其余未及显露的情绪。   被亲生父亲如此对待,即使已经斩断前缘,心情却还是有些一言难尽。   慕濯试探地握住她的手,时缨的眼睫轻轻一颤,没有拒绝。   他掌心温暖,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半日前,就是这双手撑住她的身躯,携她步步走向新生。   她笑了笑:“殿下不由分说将我接出安国公府,那么……我就算是已经嫁给你了吧?”   慕濯微微一怔,对上她清澈如许的眼眸,良久才低声道:“是。”   他本就不是什么注重仪式之人,况且他在京中也没什么亲属,更没兴趣与那些碍于情面前来赴宴的官员虚以委蛇。   只要她不在乎,他自是不愿大费周章办什么婚礼。   能得她亲口承认,于他而言,已胜过世间所有。   尽管两人对这段夫妻关系的认知不大一样,但来日方长,以后如何谁也说不准。   “可惜,”时缨轻叹,“我孤家寡人,没有丰厚的嫁妆,也没有强大的家族能够为你提供助力。”   “安国公府的东西,我只觉得脏。”慕濯直言不讳道,“你既下定决心与时文柏那老匹夫一刀两断,往后我也不会再对他客气。”   “殿下已经很不客气了,我敢打赌,他纵使是在发迹前,也从未受过这种皮肉之苦。”时缨没有否认,只担忧地问道,“不知舍妹人在何处?我想将她一并接来,若不然,安国公定会迁怒于她。”   “她不会有事。”慕濯宽慰道,“她……罢了,如今天色已晚,明日让她来见你一面,她应当也攒了些话要对你说。”   时缨直觉时绮那边出了些意想不到的状况,但得他保证,她莫名地放下心来,没有再多问。   她望着他,郑重其事道:“父母给予的那条命,我已经还给他们,从此不再欠安国公府分毫。我现有的这条命是殿下所救,先前我对你许下的承诺,我会尽己所能履行,证明我一人之力胜过整个安国公府,绝不让你做赔本买卖。”   慕濯无奈一笑:“时娘子……”   “阿鸢。”时缨纠正道,“殿下可以称我‘阿鸢’,这是我舅父林将军为我取的小字。”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时三娘’,我是岐王妃阿鸢。” 第40章 掺杂着些许莫可名状的温……   岐王妃。   阿鸢。   时缨的语气自然而然, 就像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尽管慕濯一清二楚,在她口中,“岐王妃”与“仆射”、“尚书”之类的词汇无异, 只是个头衔或职位,但她的话音却宛若石子入水,在他心间激起些许细小的涟漪。   曾经求之不得的幻梦, 似是变得触手可及。   时缨半晌没等到他的回答,两相对望,心下一窘,在他如有实质的目光中低下了头。   不禁怀疑自己的态度是否过于热络, 好像迫不及待想要做岐王妃、让他唤她的小字一样。   虽然她本意并非如此。   正思索着怎么解释,忽然听到他的声音:“阿鸢。”   略显低冷,却犹如冰雪消融,掺杂着些许莫可名状的温柔。   “嗯。”时缨轻轻应下。但不知为何, 一时间, 竟愈发无言以对。   她已经十年未曾听到过有人这么叫她, 就连曲明微,因她害怕时文柏不满、进而反对她和英国公府往来, 便让她跟着改了称呼。   思及曲明微,她试探道:“殿下, 明日见到舍妹,我想托她给曲娘子传封信, 抽空与她见一面。否则消息传开, 她定会非常担心我。”   “自然可以。”慕濯道,“阿鸢,你不必凡事与我汇报,你想去何处、想要见谁都是你的自由。但我会派人在暗中保护你, 谨防安国公和卫王怀恨在心,企图对你不利。”   顿了顿:“你若不愿给曲娘子带来麻烦,我请子湛帮忙,安排你们在他名下的铺子里相见。”   时缨莞尔:“多谢。”   说话间,一缕发丝从额前散落,她抬手拨开,突然发现袖口卷了几折,垂眸一看,身上的衣服似乎也宽大许多,显然不是她原本的那件。   “你的衣服湿透了,我怕你穿着染病,便让青榆和丹桂替你换上了我的寝衣。”慕濯解释道,“都是新的,从未穿过。方才你睡觉的时候,我令人带她们去了趟东市,为你置办些许衣物和日常用品,还有库房里存着不少陛下赏赐的布匹,你挑喜欢的,回头多做几件衣服。”   时缨仓促离开安国公府,当真是“身无分文”,她原想着晚些时候跟青榆丹桂慢慢商量,看需要添置些什么,谁知他已经悉数安排妥当。   她再度言谢,他又道:“这里没有婢女,如果你觉得人手不够……”   “不必。”她轻声,“青榆和丹桂跟着我已经足够。”   “好。”他也未做坚持,“往后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对我直言,或吩咐下人们去做。至于我那些属下,明日他们会来向你请安,行伍之人不兴繁文缛节,说话时遣词造句不大讲究,但我交代在先,他们绝不会对你不敬。”   “无碍,殿下不必拘着他们。”时缨回想梦中情形,“尊重是要靠自己赢得的,倘若我德不配位,只能仰仗你,他们就算表面对我毕恭毕敬,背后也肯定会说我恃……”   “恃宠而骄”险些脱口而出,她略微一顿,不着痕迹地转了个弯:“……仗势欺人。”   余光所见,他眼底划过一丝笑意,她自觉窘迫,连忙转移话题道:“我问过安国公夫人和她的陪嫁丫鬟,弯弯姑娘确实是舍妹的孪生子。”   她将时文柏意图杀弯弯灭口,以及卫王和林氏先后选择放弃她之事和盘托出,叹息道:“我和舍妹须得再去见她一面,还有她说的那个故意欺骗穷苦人家的赌场,明目张胆强抢民女、并将她送至京中的团伙,我直觉不简单,殿下不妨查查他们背后的势力。”   “是孟家。”慕濯低声道,“而且十有八/九,卫王也难逃干系。”   时缨一怔,就听他道:“或许你还不知,卫王看似勤俭节约、不喜铺张浪费,暗地里却大肆敛财,他在城郊有不下十座私宅,个个不输时家别业。他不敢在京城及附近动手,银钱皆是从江南、岭南和剑南等较远地区搜刮所得,昨日从慈恩寺回来,我查找之前搜集到的证据,此事基本板上钉钉,我已遣人连夜快马加鞭前往杭州,接令妹的养母和养兄入京。”   她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当即会意:“殿下是打算借他们之力,把这件事捅出来。”   “现成的由头,何不拿来一用,也算帮他们报仇雪恨。”慕濯没有否认,“卫王为求隐蔽,盘剥民脂民膏从不亲自出面,我颇费了些功夫才找到线索,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挑明。”   时缨早已不再对卫王心存好感,听闻此言,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更是一落千丈。   她着实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伪君子将来登基为帝,露出真实面目,社稷万民会是何等遭遇。   两人聊了一时半刻,商量完后续计划,慕濯还有些其他事务要处理,便先行离开。   “晚膳想吃什么,让婢子跟膳房说一声。”他从榻边站起身,“今夜你就在此处休息吧。”   时缨见室内干净整洁,也没有许久未经人气的幽冷,料想这是他之前住的地方,迟疑了一下,问道:“我占了你的地盘,你睡哪里?”   慕濯似笑非笑,视线划过床榻,不答反问道:“你我既已结为夫妻,你说我睡哪里?”   时缨怔了怔,面色瞬间变得绯红。   按说她鸠占鹊巢,断无道理反客为主赶他走人,可是……   她能申请自己换一间屋吗?   慕濯望着她蓦然睁大的双眼和一本正经沉思的表情,心下一乐,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与你开玩笑的,我去偏房。你也不必担心传出闲言碎语,没我的命令,谁都进不来这间院子,我那些属下根本不懂高门大户的弯弯绕绕,只会当你我已经……”   他顾及她的脸面,没有明说,时缨却了然。   虽然没有婚礼,但她住进苏家大宅,在外人眼中就已经是他的妻子。   若是寻常人家,“大婚”头一天就分房,新妇定会被人轻视,好在此地不同于别处,她完全无需心存顾忌。   尽管两人只是打着婚姻的幌子共同谋事,可稳妥起见,对外还须得隐瞒真相。   道理是没错,然而被他那么一提,她面上滚烫,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尤其是梦中的某些画面不合时宜地跃入脑海,她无地自容,随口敷衍几句,直到他含笑离开,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不多时,青榆和丹桂走进来,往时缨旁边一坐,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   “娘娘,奴婢本来还怕这桩婚事让您受委屈,但……岐王殿下可真是个好人,他在这守了你一下午,让我们两个去东市,还说相中什么尽管买,不只是您的衣物,我们自己需要也不必客气。”   “我记得以前娘娘生病的时候,卫王从没主动来看一眼,没有对比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嘛,我确定他配不上娘娘,还好娘娘最终没有嫁给他,否则进了宫,才算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时缨:“……”   虽然她不想再听到“三娘子”这个称呼,但谁叫她们无师自通喊“娘娘”的?   “岐王殿下要带您去灵州,跟奴婢们说如果惧怕山高路远,不愿随行,他会看在我们忠心耿耿待您的份上,给予一笔钱财,让奴婢们余生衣食无忧。”   “奴婢和青榆姐怎会离开娘娘?我们说好了,要伺候您一辈子!”   时缨笑了笑:“等着吧,到了灵州,我便物色一下有没有未成婚的漂亮小郎君,把你们两个都嫁出去。”   见两人满脸通红,异口同声地拒绝,她终于找到几分“大仇得报”的快乐。   青榆岔开话题:“岐王殿下亲自瞧过我们为您挑选的首饰和衣物,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不大喜欢红色,看到那条裙子的时候脸色都变了。”   “但他也没让我们把那裙子扔出去,只说我们眼光不差,东西都很衬您。”丹桂笑道,“奴婢们哪敢居功?分明是娘娘天生貌美,穿什么都赏心悦目。”   红色?   时缨有些意外,但未及多想,二婢便要去为她准备晚膳,打断了她的思绪。   两人仿佛心照不宣,谁都没有谈论安国公府的事。   时缨也仿佛重新活过一遭,此前种种恍如隔世,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下了。   她躺了半日,想活动活动筋骨,便起身落地。   裤腿瞬间盖过了脚背,她略作犹豫,面红耳赤地卷了几层,终究没有更换。   没由来地,她觉得这身衣服格外暖和,让她心里也随之变得安宁。   她环顾四周,屋内陈设简单,除了必备的物品外,没有任何多余的摆件,想来应是当年苏家被抄,什么都未曾留下,这些都是慕濯回京之后自行添置。   走到窗边,就见院内池水干涸、杂草丛生,檐角的铜铃已是锈迹斑斑。   时缨:“……”   岐王殿下是不拘小节,但……这也太不讲究了。   她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   虽说她只是个冒牌岐王妃,可在其位谋其政,她顶着主母的名号,总不能终日混吃等死。   她沉吟片刻,突然有了主意。   待青榆和丹桂回来后,时缨招呼两人走近:“明日我和皎皎去见弯弯,你们再跑一趟东市,帮我买些东西。切记捂严实些,别让旁人、包括岐王殿下看到。”   她说完,丹桂面露惊讶:“娘娘怎么需要这些?难不成您想……可是,您以前从未做过这种活计,还是让奴婢和青榆姐……”   “你怎知娘娘不会?”青榆神秘兮兮道,“在杭州的时候,林夫人都夸娘娘有本事。”   时缨一笑,想到舅母的面容,心中也颇为感慨。   “对了,”她补充道,“顺便帮我挑一根月杖,上回在英国公府,我还没和岐王殿下分出高下,这次无人打扰,我必须跟他一决胜负。” 第41章 下次动手的时候能不能提……   翌日, 时缨一早醒来,想起已经离开安国公府,无需再去向父母请安, 便不紧不慢地下榻,由青榆和丹桂服侍着洗漱更衣。   丹桂呵欠连天,青榆也难得面露困乏, 时缨见状,打趣道:“看来昨晚又有人秉烛夜谈了。”   青榆横了丹桂一眼:“还不是她听娘娘提及月杖,非要缠着奴婢讲您以前的旧事,不说完就不叫奴婢睡觉。”   丹桂赧然道:“奴婢好奇嘛, 在安国公府的时候生怕隔墙有耳,问都不敢问。青榆姐就别笑话我了,你一听浴佛节那天娘娘和岐王殿下在黄渠边见过,不也是精神抖擞, 非要我说清楚?”   青榆无言以对, 轻咳一声, 动作麻利地为时缨盘好发髻。   二婢知晓岐王昨夜睡在隔壁偏房,倒是没有起疑, 反而觉得他是顾及时缨的感受,念在她刚刚经历人生剧变, 需要时间冷静,才没有急色地想要与她共居一室。   况且她们昨天打听过, 岐王身边干干净净, 不存在任何乱七八糟的姬妾、通房和外室,偌大的宅邸,只膳房那边有一些粗使仆妇和婢女。   较之表面光明磊落、背地里四处拈花惹草的卫王,实属天壤之别。   当即放下心来, 愈发对他心生好感。   不多时,两人完工。   时缨望向镜中的自己,梳着新婚妇人的发式,应她的要求,妆容并未刻意往华贵和成熟的方向靠,只轻匀淡扫,清新而明丽,不至于显得故作姿态,却也没有半分漫不经心。   因事出突然,她匆匆忙忙地“嫁来”,王妃的礼服尚且不知在何处,但却正合她意。   这次随慕濯入京的想必都是他的心腹,她不需要在他们面前拿腔拿调、用权势压人,而是要让他们打心底里接受自己。   于是她挑挑拣拣,找了一件茜红色为主、绣蔓草纹的裙子,也算不失“新婚”的喜庆。   收拾妥当,她推门而出,刚好与慕濯迎面相遇。   他抬着一只手,似乎正要叩门,见她这副齐整的模样,略显意外道:“怎么起得这么早?”   “昨日睡太多,更何况,”时缨笑了笑,“走马上任第一天就迟到,岂非玩忽职守?”   她捕捉到他神情间一闪而过的凝滞,想到青榆说他不喜红色,但莫名地,她直觉他的样子不像是反感这种颜色,却如同……害怕什么一般。   然而未等她开口,就听他道:“我陪你去堂屋,待他们拜见过你,再进宫告知陛下一声。之后会有人带你出府,与你的两位阿妹碰面。”   得知她对弯弯的态度,他便没有再称呼“外宅妇”,时缨暗自惊讶于他的细心,笑道:“陛下此时想必正焦头烂额,殿下还是尽快入宫面圣,与他说明情况。不必陪我,我自己应付得来。”   慕濯迟疑:“你确定?”   “你忘了我是谁的外甥女?”时缨胸有成竹道,“我舅父虽不及殿下统御十万大军,但也是镇守一方的名将,我儿时曾随他出入军营,对此并非一无所知。”   晨曦下,她发髻高束,露出凝脂般的一截脖颈,俨然已是新妇的模样。   但她眉梢眼角的笑容却灵动而明媚,不同于惯有的冷静淡然,让他想起在英国公府击鞠的时候,她恣意纵马驰骋,也是这般神情。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尽可能无视了那身衣裙,点点头:“那好,我先走一步。”   “我送殿下出门。”时缨吸取梦里的教训,知道自己要想人心尽收,绝不能与他“相敬如冰”,加之他三番五次救她于水火,她由衷感激,于情于理都该有所表示。   她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手臂,视线垂落之际,不经意扫过他蹀躞带勾勒的腰线,顿时触电般挪开,若无其事地朝前走去。   卫王平常都是宽袍大袖,她几乎从未见过他作此打扮,而换做旁的年轻郎君,她出于礼节,也不会往人家身上乱瞄,如今面对他,尽管在梦中已经看过无数次,甚至……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心慌意乱,不知是出于何故。   定是梦境作祟。   她如是想着,平复呼吸,与他并肩拾级而下。   来到前院,将士们已规规矩矩地站了一排,行礼毕,时缨正待感叹他们纪律严明,就听一个调侃的声音从中传出:“属下还以为要在这站到午时了,大清早就叫王妃娘娘起来,殿下可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慕濯下意识看向时缨,唯恐她未曾听过如此露骨的言辞、心生不快,谁知她虽面色嫣然,表情却无半分不悦,反而微笑回敬道:“正因殿下怜香惜玉,我才能这么早起来,至于阁下,若想在这站到午时,我倒是可以成全您的愿望。待会儿大家随我进屋,阁下就继续在院里晒太阳吧。”   众人猝不及防听闻此言,惊讶地瞪大眼睛,旋即爆发出一阵哄笑,原本想踹那人一脚、提醒他谨言慎行的,也转而同情地拍着他的肩膀,让他赶快认错求饶。   他们已经听说,岐王殿下相中卫王的未婚妻,刚设法从皇帝那里得到赐婚圣旨,就迫不及待将人接来了,甚至都没有举办婚礼。   虽然他们都是岐王最忠实的臣属,不欲干涉他的私事,但打心底里,总觉得这位时娘子是个棘手的角色,京城的千金闺秀,将名节看得比天大,她被毁了姻缘,定会对岐王满腔怨恨。   谁知她神色淡定,一颦一笑间没有分毫凄苦与哀怜,容颜似琼花堆雪,金簪红裙耀目,与一袭玄衣的岐王携手而立,犹如一双天造地设的璧人。   ……天晓得发生了什么。   这跟他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不过既然殿下喜欢,新王妃也没有给他以及他们甩脸子,他们很快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位女主人。   可能是她本来就不喜欢卫王吧,也对,高门大户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单论外表,卫王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鬼样,连岐王殿下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过。   又或者……他们殿下昨夜大显神威,身体力行地博得了时娘子的芳心。   时缨自然不知他们在想什么,见他们个个毕恭毕敬,得意地对慕濯一笑。   她本就是偏明艳的长相,平日里清冷端庄惯了,鲜少露出如此张扬的神情,而今挣脱束缚,愈发光华照人,令他不舍得移开视线。   他忍不住拉过她的手,迫使她上前半步,将她拥入怀中。   少女的身体柔软又温暖,纤腰细得不盈一握,发间香气萦绕,无言地昭示着她的真实存在。   而非虚无缥缈的幻觉。   他听到将士们起哄的声音,在她缓缓变红的耳尖轻声道:“我走了。”   旋即,他放开她,径直离去。   只怕再多抱她一会儿,就舍不得与她分开了。   时缨心跳急促,强作镇定地吩咐众人进堂屋里叙话。   这登徒子,下次动手的时候能不能提前说一句?   她没有发觉自己悄然扬起的嘴角,被青榆和丹桂尽收眼底。   两人相视一笑,跟在她身后步入屋内。   时缨在主位落座,与众人逐一交谈。   府中除了慕濯从灵州带来的仆从,其余皆是他麾下将领。   为首的叫做萧成安,是在场官衔最高的一位,受封正四品上的忠武将军。   时缨见他官话说得字正腔圆,不由好奇道:“萧将军是长安人?”   “末将曾在杨尚书府中做护卫,因犯下过错被驱逐,辗转流落至灵州,承蒙岐王殿下赏识,得以进入朔方军为他效命。”萧成安如实道,“照此说来,末将也算是长安人。”   杨尚书正是时缨长嫂的父亲,她心下讶然,但为免触及对方伤心事,便没有追问,只称赞道:“英雄不问出处,您功勋卓著,深得殿下信赖,着实令人钦佩。”   “娘娘谬赞。”萧成安说罢,主动立在她身后,帮助她熟悉众人。   时缨仔细询问他们的姓名、祖籍、官职和履历,条分缕析地记在脑中。   半上午过去,时缨与众将士谈笑风生,得到了他们的一致认可。   他们得知她已和安国公府一刀两断,纷纷出言宽慰,让她放心前往灵州,岐王定不会亏待她,他们也随叫随到,任由她差遣。   “诸位都是保家卫国的栋梁之才,我哪敢差使。”时缨客气道,“我既嫁与岐王殿下,该当与诸位同心协力,协助岐王殿下成就大业。”   先前被罚站的那位认错态度诚恳,已经得到她的饶恕,如今坐在室内,再次好了伤疤忘了疼,大着胆子道:“娘娘,卑职可否冒昧一问,您与卫王殿下……”   身边同伴反手将他掀倒:“娘娘,您别理这小子,他就是欠收拾!”   时缨却不以为意,认真答道:“我八岁遵从陛下与安国公的命令和他订婚,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也没有反对的余地,如今嫁给岐王殿下,才是我自己的决定。”   她也没有说谎,婚姻是逢场作戏,但这确确实实是她的选择,无关家族、无关父母,更是坚定地站在了前未婚夫的对立面。   所以她定会全力以赴,无愧于自己,对得起每一个信任她的人。   众人见她落落大方,颇有主见,原本的顾虑彻底烟消云散。   时缨避而不谈安国公府,与他们说起舅父林将军,彼此间愈发亲切了几分。   临近午时,她与众人作别,乘车去往荣昌王世子安排的地点。   时绮已经先一步到达,姐妹相见,看对方皆安然无恙,顿时放下心来。   “阿姐,我和阿嫂收拾了些你的东西,帮你一并带来了。”时绮道,“我知道你不愿再接受安国公府的一个子儿,但这些都是你的心血,与他们无关,理应交还于你。”   时缨看到自己的一箱手记,以及时文柏尚未来得及撕毁、她原创的诗文和画作,感激之余,再三确认:“皎皎,安国公没有为难你吧?”   时绮摇摇头,面露嘲讽:“现在他们全都指着我攀高枝,恨不得将我供起来。连时维都对我客气了不少,在我屋里赖着不走,一个劲儿嘘寒问暖,真是令人恶心。”   时缨一怔,就听她接着道:“阿姐,荣昌王世子有意迎娶我,已得到陛下恩准,因是给荣昌王冲喜,世子阁下决定赶在他寿宴前举办婚礼,日子定在五月初九,届时你可要来参加。我在京中没什么亲近的朋友,阿嫂又不能随我去荣昌王府,我的亲人只有你了,我希望你能够到场见证。” 第42章 “苏大将军其实是被冤枉……   一瞬间, 时缨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但时绮绝不会拿这种事情说笑,时缨逐字回想她所言:“是世子阁下的计策?”   “我也没什么意见。”时绮含糊道,“阿姐有所不知, 浴佛节那天我去寻你的时候,险些被人挤进河里,就是他出手救了我一回, 后来又遇着几次,我对他颇有好感,就答应了他的提议。”   “皎皎。”时缨无奈地看着她,“你这话骗骗安国公和他夫人就罢, 我可不相信。”   时绮还想辩解,对上她探究而关切的目光,登时泄了气:“是他的主意。但我觉得嫁给他也挺好,荣昌王妃已故, 荣昌王常年闭关、不问世事, 我不必伺候公爹和婆母, 还能乐得逍遥自在。反正是做戏,他要对付安国公府和卫王, 我为自己谋条出路,各取所需, 谁都不吃亏。”   说罢,像是怕时缨劝阻, 连忙道:“阿姐, 圣旨已下,婚事无法更改,安国公夫人将原本为你准备的嫁妆削减了一些,用于筹办我的婚礼。待我嫁到荣昌王府, 整理过后为你送来……与安国公府无关,是我赠予你的东西,你不想留作己用,就拿去变卖,在灵州总会有需要钱财的时候。”   她语速飞快,显然是提前备好的说辞,时缨啼笑皆非,轻声道:“你是因为我才答应的吧?为了帮我拿回字画和嫁妆,为了留在京城给我传信,也为了替我报仇。”   时绮被说破心思,一时哑口无言。   半晌,她缓缓点头:“我一无所长,跟着阿姐只会成为你的拖累,还不如待在京中给你通风报信。世子虽然与岐王殿下站在同一条船上,但他们于你我而言终归是外人,不及我和阿姐血脉相连,我永远不会背叛你。阿姐,我亏欠你太多,想力所能及地帮你做些事。”   顿了顿:“若阿姐不嫌弃我,大不了事成之后,我向他讨要一纸和离书,再回到阿姐身边。”   时缨望见妹妹神色中的忐忑,似是在等候自己的宣判,她叹息道:“皎皎,你何至于作此牺牲……”   “怎能算‘牺牲’?”时绮急忙争辩,“世子与我约法三章,他保我性命无虞,我只需与他在人前装装样子,不会有……夫妻之实。阿姐,你与岐王殿下难道不也如此吗?若说是牺牲,我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你付出,自己却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   时隔数日,她再度展现出倔强的一面,仿佛非要在这种事情上与姐姐一争高下。   时缨好笑之余,心知拗不过她,只得委婉道:“我已经别无选择,但你不同,倘若将来你有了意中人,会后悔今日的决定吗?”   “绝无可能。”时绮的回答斩钉截铁,眼底浮现不加掩饰的厌恶,“安国公、时员外、卫王,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我是该有多么想不开,才会继续相信男人,将一颗真心喂了狗?”   她从未见过好的感情,对此也不作任何奢望,如今所求,唯有姐姐平安顺遂。   时缨见她态度坚决,没有再劝。   荣昌王世子身家清白、为人仗义,时绮待在长安,由他照拂,未必不是件好事。   灵州远在北疆,山高路远,虽然是一方乐土,但又如何能及京城繁华。   过去十五年,时绮遭受了太多苛待与不公,若非迫不得已,时缨委实不想她随自己颠沛流离。   “走吧。”她起身道,“我们还要去见弯弯。”   时绮将她的反应当做默许,如释重负,与她走出门,先后登上荣昌王世子准备的马车。   -   弯弯独自坐在屋里,摸索着安国公府的玉牌,不知第几次朝窗外望去。   意料之中,院内寂然无声,分毫没有来人的迹象。   那位自称是她姐姐的漂亮娘子,答应回府查明她的身世就来见她,但她左等右等,却再未看到她的人影。   兴许是家里嫌她丢脸,不想认她这个女儿,又或者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千金贵女,与名叫“皎皎”小娘子长得相像只是巧合。   同为“明月”,对方皎洁无瑕,她却注定不会得到圆满。   她抚摸华丽繁复的衣裙,心底隐隐的期待逐渐淡去。   有什么可失望的?她本就不该做飞上枝头的美梦,被抛弃、被遗忘、朝不保夕、随波逐流,才是属于她的命运。   但……他们还要将她在这里关多久?   既不放她走,也未杀她,她已没有用处,为何还要留着她?   公子发现她失踪,又是否在找她?   念头一出,她自嘲地按捺下去。她不过是个出身低贱的妓子、不上台面的外室,公子……卫王殿下岂会因小失大,为了她跟出身显贵的未婚妻翻脸。   她将玉牌丢回桌案,没有掌握好力度,玉牌径直滑出边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但她置若罔闻,疲惫地站起身,朝内室走去。   前夜她刚得知自己的身世,翻来覆去一宿未眠,昨晚睡得也不踏实,如今终于心灰意冷,已然抵挡不住困倦侵袭。   突然,一阵响动从外面传来,弯弯脚步一顿,下意识想回头,但却生怕是负责看守她的人,再次希望落空。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弯弯,是阿姐。抱歉让你久等了。”   弯弯咬了咬下唇,眼泪猝不及防夺眶而出。   -   时缨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玉牌,触感温热,似乎先前一直被人攥在手里。   她觉察到什么,上前转过弯弯的肩膀,见她仓皇闪避,眼角挂着泪痕,顿时了然,轻声安慰道:“是阿姐的错,本想昨日来找你,但却被事情耽搁了。”   姐妹三人在桌边落座,时缨一五一十地复述了近日发生的一切:“实不相瞒,安国公并不想认你,还派手下去平康坊,打算找到你、将你灭口,安国公夫人不敢与他作对,便听之任之。至于卫王,他怀疑是我劫走了你,却装聋作哑,完全置你的死活于不顾。”   弯弯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一颤。   时缨有些不忍,但还是说下去:“我本想让你认祖归宗,拿回你应得的荣华富贵,但经历了这些,我实在无法为一己之私将你往火坑里推。安国公心狠手辣,安国公夫人软弱无能,卫王负心薄幸,你跟着他们,日子不会好过。”   弯弯突然觉出几分不对:“阿姐,你为何这样称呼他们?”   “因阿姐失去利用价值,安国公要杀她,她死里逃生,已经与他们断绝关系。”不等时缨开口,时绮代为答道,说着,挽起自己的袖子,家法遗留的痕迹仍触目惊心,“如今我将与荣昌王世子结亲,成为他们的摇钱树,备受优待,但几日前,他恨我一无是处,几乎要亲手打死我。”   时缨温声道:“你是我的阿妹,我不会对你置之不理,往后你若愿意,可以跟着我,我虽然不再是安国公府的女儿,但定能保你余生衣食无忧。”   弯弯沉默良久,最终像是下定决心般:“阿姐,我有一事相求,望你成全。大恩不言谢,来世我愿当牛做马为你所驱。”   说罢,她起身跪在了时缨面前。   -   与此同时,紫宸殿。   皇帝怒气冲冲地将桌案上的镇纸飞了出去。   慕濯没有躲闪,仿佛料定砸不到自己,果不其然,镇纸从他耳侧掠过,重重摔落在地。   “荒唐!简直荒唐!”皇帝斥骂道,“你还有脸来见朕,可知皇室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光天化日之下将人带走,你的作为跟土匪拦路劫亲又有何区别?”   “那区别还挺大。”慕濯面不改色道,“陛下已降旨,安国公也领了旨,这桩婚事名正言顺,臣为何不能接走我的妻子?臣亲眼看到安国公要杀她,难道还将她留在安国公府,任凭那卑鄙无耻的老东西取她性命吗?”   “你……”皇帝气结,一边想责备他口无遮拦,一边却又起疑。   时文柏的说辞与此大相径庭,但他虽是常参官,却因时三娘之事,今早托病没有入宫朝见,眼下,自己也无法把人传来与岐王当庭对质。   念及那天,时文柏推三阻四,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倘若他故意在圣旨传到安国公府前逼死时三娘,也并非说不过去。   皇帝面色凝重,心道这人愈发胆大包天,居然敢阳奉阴违,暗中抗旨。   虽然他不喜岐王,也认为时缨远嫁灵州是屈就,但毕竟是他的旨意,时文柏此举无异于忤逆。   杀人未遂,还编造谎言欺君罔上,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   他不愿在岐王面前暴露君臣间的龃龉,转而诘问道:“婚礼未成,你便擅自称呼时三娘为妻,又作何解释?”   “昨夜臣与王妃已拜过天地,该有的礼数一个不落。”慕濯依旧不为所动,“既然安国公不再认她做女儿,那么他和安国公夫人也没必要送亲,至于今日本来携王妃来拜见您,但她的翟衣礼冠尚未送达鄙府,为免御前失仪,只得将此行延后。”   又道:“朝廷连军费都拿不出来,臣又如何忍心大肆铺张举办婚礼,您不妨省下这笔钱,用于填补国库空虚。”   皇帝语塞,怒火中烧,却又拉不下脸跟他斗嘴,面如沉水道:“荣昌王世子要迎娶时四娘,是不是你在背后唆使?”   慕濯无声轻笑,答非所问:“臣若有这么大的本事,何不唆使他迎娶英国公府的曲娘子?”   “……”皇帝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陷入沉思。   他所言倒是不假,荣昌王世子与他仅有些基于幼时情谊的私交,十多年过去,估计早就所剩无几,如今与安国公府联姻,即使未曾公开表态,但也算挂在了卫王这边。   而英国公是武将,哪怕他选择明哲保、拒绝予以岐王支持,也断然不会帮助卫王对付他。   对岐王来说,利弊一目了然。   自己答应荣昌王世子突如其来的请求赐婚,正是出于同样的考量。   他要亲手斩断京中最有可能归附于岐王的一支力量,让他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等到北夏平定,便可轻而易举地收拾掉他。   小不忍则乱大谋。皇帝默然想着,只怕言多必失,手背朝他挥了挥,没好气地示意他退下。   慕濯也不犹豫,转身离开。   “朕对不起阿鸾这孩子。”皇帝幽幽叹道,“朕看着她长大,却任你强取豪夺,毁了她的姻缘,还让她无家可归,你……”   “您若有此觉悟,”慕濯停在门边,没有回头,淡声打断他,“还是先去给九泉之下的皇后娘娘道歉吧。当年您枉顾她已有婚约,仗着摄政王世子的身份逼迫她嫁给您时,可是一点都不觉得愧疚,臣以您为榜样,您不该感到欣慰吗?”   “放肆!”皇帝怒不可遏,“你胆敢对朕不敬,还信口雌黄诬蔑先皇后,莫不是想进牢房?”   “那就请陛下将臣打入大牢。”慕濯轻飘飘地回道,“此事并非臣凭空造谣,是十年前在梁王府的书房,意外听到祖父与旁人提及。字字句句皆是祖父所说,您若觉得他胡言乱语,诋毁了您对先皇后的一腔深情,可以请他老人家托梦给您,仔细与他理论一番。”   老摄政王封号为“梁”,大梁的国号即来源于此。   彼时慕濯与内侍们捉迷藏,躲在书房中,不慎睡了过去,直到被交谈声吵醒。他听到祖父唉声叹气地与幕僚说起父亲,语气中尽是恨铁不成钢,还得知父亲与嫡母远不是表面那般琴瑟和鸣。   以及……   他止住思绪,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殿。   徒留皇帝面无血色地瘫在御座上,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按在桌边的双手颤抖不已。   -   慕濯回到苏家旧宅的时候,时缨已经先一步归来。   他行至院内,就见屋门敞开,她与婢女们的谈笑声清晰可闻。   少女的音色泠然动听,像是一缕清风般吹散了他心头阴云,他不觉一笑,只身走入。   时缨听见脚步声,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拉过衾被,将东西一股脑地塞了进去,一抬头,就看到慕濯的身影,衣服都没换,应是刚一回府就来找她了。   ……早知他进门没有通报的习惯,她就该派一人在外头望风。   亏得自己反应及时,若不然,好不容易准备的惊喜就要打水漂。   她怕他追问,欲盖弥彰地拿起桌上的月杖:“殿下,你何时得空,我们把那场比赛打完吧。”   慕濯进来的时候已经看见她的动作,但她有意遮掩,他也不会主动窥探,只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此事,略作迟疑,低声道:“阿鸢,我听萧将军说,今日你与他们谈及了林将军。”   时缨没有否认,抚摸手中崭新的月杖,眉眼间盈满笑意:“我的击鞠本领正是舅父传授,殿下不知,当年他还教过我武功,只可惜现在被我荒废殆尽。”   他怎会不知?   那时候,他还与她交手过,她师承林将军,是难得一遇的天才。   慕濯思及林将军的面容,也颇有些唏嘘,见青榆和丹桂悄然退下,走到她身边,神色复杂道:“昨日事出突然,我未及准备,只能带你来此处,这里是苏家的宅子,如果你介意,我让人将王府收拾出来,我们搬过去住。”   时缨一怔,摇摇头,犹豫了一下,抬眸对上他的目光:“殿下,苏大将军……其实是被冤枉的,他并不是反贼,对吗?” 第43章 就好像,她和他确实是夫……   原本因为舅父遇难之事, 时缨对苏家并无好感,只是她如今无处可去,也不好意思兴师动众, 劳烦慕濯带着所有下属转移阵地。   何况苏氏一脉已满门抄斩,她又何必跟一座荒废多年的宅子置气。   慕濯拒绝住进王府,应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他不说,她也不会多问。   她小心谨慎地维持着彼此间的界限,除合作共谋之事以外,未曾逾越分毫。   但上午与朔方军的将士们闲聊时, 她突然觉出几分端倪。   谈及舅父,他们个个充满敬佩,然而却像是心有灵犀般避开了与苏大将军相关的话题,就连最心直口快的那位, 也从头到尾没有说漏半句。   以他们爱憎分明的脾性, 倘若舅父当真是被苏大将军害死, 他们不大可能表现得如此泰然,对在苏家旧宅落脚没有任何异议。   毕竟“通敌叛国”是行伍中人最鄙夷的行为, 会遗臭万年、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她将疑点记下,识趣地没有深究。   如今她只是初步打消了他们基于她原有身份的偏见, 远不到值得他们交心的程度,或许还有人怀疑她是卫王和安国公的细作, 看在岐王的份上才给她点面子罢了。   他们虽性情豪放, 但能跟随慕濯来到京城,绝非心思简单、有勇无谋之辈,在尚未彻底融入他们的时候,她必须控制分寸、循序渐进, 以免弄巧成拙。   却没想到慕濯会主动与她说起这个话题。   事关舅父,她自然渴望真相,见他眼底闪过些许意外,忙解释道:“是我自己的猜测,而非旁人告知。”   “你倒是会袒护他们。”慕濯笑了笑,听罢她的推断,神色间浮现几分复杂,“我外祖父……苏大将军早年也曾戍守北疆,在灵州,他可谓是家喻户晓,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这话有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却让时缨想起久远的传闻。   苏大将军是前朝赫赫有名的战神,彼时君王昏庸、奸佞横行,九州烽烟四起,朝廷自顾不暇,基本已经放弃北疆防线,他驻扎灵州,愣是在这种情况下孤军坚守近十年,屯田练兵,整顿防务,将戎狄拦截在贺兰山外,成为一方百姓奉若神明的人物。   后来,老摄政王大权独揽,出于赏识将他收归己用,那些年他南征北讨,殊无败绩。   若非最后一战,他本该名垂青史,但现在,他和苏家成为无人敢提的禁忌,逐渐被遗忘。   “二十多年前,灵州被围,弹尽粮绝,敌方软硬兼施勒令他投降,甚至出于钦佩答应放他一条生路,他充耳不闻,率军战斗到最后一刻。我祖父挟持天子,迫使其发兵支援灵州,朝廷的军队赶到时,他身边只剩不到十人,他们抱着必死的打算,在城破之际用血肉之躯牢牢抵住了城门。”   “这样的一个人,我不相信他会做出通敌叛国的事。”慕濯微微一叹,“再说,当年他贵为大将军,论功行赏,定能受封国公,我母亲虽然不是正宫皇后,但……苏家完全没有谋反的必要。”   他言尽于此,时缨却心知肚明。   老摄政王在世时,对他最为重视,如若当年老摄政王不曾先走一步,谁做太孙,结果不言而喻。   苏家功成名就,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苏大将军临阵投敌,实属匪夷所思。   “那场战事过于惨烈,苏大将军和我舅父麾下的将士全军覆没,唯有英国公奉我舅父之命,率领一批部众突围而出,将援兵请来。”时缨回想自己所了解的信息,“英国公与我舅父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不会拿他的性命冒险、故意拖延,况且以他当时的权势,远不够动这么大手脚。”   “三路合围,苏大将军、我舅父、还有……”她试探道,“殿下认为,问题出在第三支军队?他们在途中耽搁太久,以至于苏大将军被歹人陷害,孤立无援、战死沙场,还被扣上反贼的骂名,而我舅父……只是运气不好赶到一处,被殃及池鱼,成为苏家的陪葬。”   说着,她垂下眼帘,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若当真如此,她委实无法接受,舅父一家遭遇飞来横祸,沦为京中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事实怎样,我暂时还没有证据,”慕濯见她情绪低落,避重就轻道,“我与你有同样的怀疑,但我出手调查的时候,率领第三路大军的几位将官皆已不在人世。我觉得英国公应当知晓些什么,可惜他守口如瓶,我也不能刑讯逼供,而且人心易变,谁也说不准他是否与那件事的幕后主使存在牵扯,贸然打草惊蛇,让他们发现我企图翻案,我所做的一切都要功亏一篑。”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然而字里行间却可以想见他历经了多少艰难。   十岁流放灵州,身边没有一个亲信,到如今统领十万大军,皇帝心存忌惮却不能奈他何。   或许这些年他坚持走来的动力便是查明真相、还苏家一个公道,他选择住在此处,多半也是为了提醒自己,时刻不忘亲人背负的冤情。   时缨心有戚戚,回忆梦里的场景,试图寻找些许线索,突然,她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刹那间让她呆在原地。   如果……如果是……仿佛浑身血液直冲头顶,她的思绪乱作一团。   慕濯觉察到她的异样:“阿鸢?”   时缨闭了闭眼睛,稳住心神,轻声道:“殿下可否想过,此事或许和孟家……以及安国公有关?”   足够打入天牢、满门抄斩的罪孽。   将孟家和安国公府牢不可破地捆绑在一起,让他们以婚约作为交换,永远站在一条船上。   如果是他们联手陷害了苏家,梦中情形便可顺理成章。   那么舅父呢?他和舅母,还有表兄表姐,以及一无所知的士兵们,谁来还他们公道?   纵然她已不再将安国公视作父亲,也不禁为他的歹毒感到遍体生寒。   “阿鸢。”慕濯的嗓音温柔和缓,将她带回现实,“不要想了。”   他扶住她的肩膀,郑重道:“这件事情交给我,你放心,无论是何人所为,我都会把他们绳之以法,为你我的亲眷复仇,告慰亡魂在天之灵。”   时缨深吸口气,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收敛思绪,问道:“殿下刚从宫里回来,想必还未用午膳吧,不如我陪你一同。”   弯弯这两天都未曾休息好,她和时绮便没有多留,让她进屋睡觉。   随即她与时绮分道扬镳,以免她出来太久,引起安国公府那边的怀疑。   回到苏家旧宅,她急于查看青榆和丹桂买到的物品,早就将午膳抛诸脑后。   “好。”慕濯没有拒绝,携她在桌边落座。   他一早入宫,意料之中被晾在偏殿大半日,临近午时才接到传召,不过他也没有对皇帝嘴下留情,成功将对方气了个半死不活。   菜肴很快传上来,慕濯示意青榆和丹桂退下,亲自为时缨盛了碗汤。   “多吃点,你最近瘦了许多。”他看着她巴掌大的脸,将瓷碗放在她手边。   他还记得她十年前面颊圆润的模样,就算是浴佛节的时候,也不及她现在清减消瘦。   时缨怔了怔,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早晨她挽着他的胳膊出去,是为演给将士们看,可现在四下无人,他的行为已然“越界”,隐约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就好像……她和他确实是夫妻一般。   理智告诉她应当婉拒,但经历了方才的交心,她生出些许同病相怜的感觉,话到嘴边,却始终未能说出口。   罢了。她默然接受他的好意,却忍不住出言调侃,打破莫可名状的气氛:“殿下不知,京城贵女皆以瘦为美,巴不得被风一吹就倒,我无心插柳柳成荫,指不定有多少人羡慕。”   “你也说是京城,我们灵州不兴这套。”慕濯淡然道,“到时候你想学功夫,弱不禁风可不成。”   “学功夫?”时缨闻言,眼眸顿时一亮,“我现在……还来得及吗?”   “只要你有心,何时都来得及。”慕濯望着她灿若星辰的眼眸,不紧不慢地加上后半句,“我亲自教你,保准林将军在天上看得心满意足,不会责备我误人子弟。”   时缨:“……”   她还是去找梦里那位顾将军吧。   -   午膳结束后,两人各自做事,慕濯留在屋内处理政务,时缨则将时绮替她从安国公府搬出来的物品仔细整理了一遍。   灵州商贩众多,不乏从北夏和西域各国来的胡商,她的字画可以卖掉,至于那箱手记,她打算重新筛选,将过时和无用的信息剔除,剩余的分门别类集结,然后再交给慕濯。   梦中“她”直到坠楼,才将这些宝贵的东西为他留下,如今诸事提前,兴许可以助他早日事成。   之后……她兀自出神,自己何去何从?从荣昌王府接回时绮,带她到各地周游一番也好。   不知不觉,半下午时光悄然而逝,日影偏斜,卯时将至。   近来白昼渐长,仍是天光大亮,时缨正待起身放松,突然听得慕濯的声音:“阿鸢,走吧,去校场,我们把那局比赛打完。”   她方才急着藏东西,慌乱之中随口一提,谁知他居然还记得。   “殿下盛情相邀,我岂敢不从?”时缨莞尔,登时来了兴致,连忙拿出簇新的月杖,招呼青榆和丹桂进来帮她更衣绾发。   二婢奉命为她购置月杖的时候顺便买了几件骑装,结果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不多时,她穿戴整齐,来到庭院中。 第44章 落了一个轻如鸿毛的亲吻……   慕濯事先在外等候, 听闻动静回过身来,就见时缨一袭雪青色骑装,手持月杖, 俏生生地立在阶前,乌发被阳光镀上一层浅金,眉目灿然生辉。   不再需要戴着面具遮遮掩掩, 她步履轻快地行至他身畔,额前一缕碎发划出雀跃的弧度。   曾经梦寐以求的画面突然成真,他略微出神了一刹那,直到她近在眼前, 适才收敛心绪,与她去往校场。   时缨将他稍纵即逝的表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不禁纳闷。这次她可没穿红色,而且半个多月前在英国公府, 她和队友们全都一身红衣, 他也未曾流露出半分排斥或不喜。   但她的心神被即将到来的竞技占领, 无暇多想,已开始思考计策。   先前那场比赛, 她距离胜利仅剩一步之遥,如今只需再进一球。然而从他手下得分并非易事, 这次她没有了熟悉的队友和坐骑,要赢他必须靠智取。   不知不觉走到校场, 远远便听到刀剑碰撞的清脆音色, 以及箭矢飞过的嗖嗖声。   与庭院内的砖瓦残破、杂草遍野不同,此处清理得干干净净,将士们或三五成群、或单打独斗,正在热火朝天地练习着。   时缨随慕濯去挑选马匹, 有人眼尖看到她,顿时一阵大呼小叫。   其余将士纷纷停下,好奇地朝马厩张望。   他们事先打听过卫王未婚妻的名号,只知她端庄娴雅、循规蹈矩,是京中人交口称赞的大家闺秀,彼时他们颇嗤之以鼻,虽然经历了今早的接触,对她有所改观,但却万没想到她还会骑马。   胆子大的已经迫不及待地凑过来,打算围观她要做什么。   马厩中,时缨逐一看过,最终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前停住。   这匹马与英国公赠予她的十分相像,只是看起来体型更高大些,昂首阔步,很是威风。   “有眼光。”慕濯与她并肩而立,抬手摸了摸马的鬃毛,“它叫追月,曾陪我连夜赶路六百里,击退北夏进犯。但它心高气傲,从未让除我之外的人碰过,你确定要挑战吗?”   时缨闻言,反而被激起了好胜心,她试探地伸手,追月一声嘶鸣,毫不客气地退开。   “追月。”慕濯唤它名字,语气温和,却是不同抗拒的命令,“过来。”   追月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上前,低下头,任由时缨抚摸它油光水滑的皮毛。   时缨轻声夸奖了几句,见它不再排斥自己,对慕濯点了点头。   慕濯打开门栏,牵出追月,认真检查过马具,把缰绳交给时缨。   追月登时不耐烦地喷了个响鼻,本想挣扎,却被慕濯一个手势镇住,磨磨蹭蹭地往外走去。   两人一马刚露面,守在门前的将士们目瞪口呆。   天晓得王妃的手气这么好,上来就选中了最刺头的马。看追月那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指不定心里正埋怨岐王“重色轻友”。   青榆和丹桂也跟来凑热闹,听他们一说,不由担惊受怕,正想过去劝阻,时缨已翻身上马,体态轻盈,动作干脆利落,不见分毫拖泥带水。   追月一时不察,被人占得便宜,愤怒地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发足狂奔。   惊呼声此起彼伏,慕濯下意识想要出手,却迫使自己停住。   她胸有成竹,未见一丝惊惶,他何不信她一回。   借着“保护”的名头,事事大包大揽,将她束缚在牢笼内,与卫王和安国公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目光紧随场中身影,令萧成安将自己的另一匹马牵来,纵身而上,从外围绕到时缨所在的位置,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间隔,不至于干扰她,也能在意外发生时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施救。   时缨没有发觉他的动作,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座下马匹。   她刚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跟着舅父学习骑术,后来得英国公指点,这项技艺从未遗落,但在此之前,她确实不曾接触过比追月更烈的马。   它亲历过战场,每一次左突右进都仿佛卷起凛冽如刀的寒风,甚至让她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伐和血腥气。   但她并未因此退却,调用全部的记忆与马术,化解它一次又一次的针对与反抗。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何种心态,非要驯服这匹马。   或许只是因为喜爱它的样貌,又或许是想借此光明正大地告别过去,以示从今往后,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任何事情,不必藏头露尾,更无需瞻前顾后。   她的骑术得到过舅父和英国公的一致称赞,后来却因身份所限,再无人知晓。   现在,她要让在场的每一位都看到,她本该是何模样。   曾经的安国公府三娘子、卫王未婚妻已灰飞烟灭。   她是林将军的外甥女,岐王妃,亦或仅仅是她自己。   追月高高扬起前蹄,她迅速把缰绳绕满手臂,两腿夹紧马腹,没有从马背跌落。   旋即,追月风驰电掣般绕场狂奔,似是打算将她颠下来。   时缨始终维持着冷静,从容不迫地应对着它的疾驰与飞跃,不知过了多久,它渐渐放慢脚步,像是终于认可了她的驾驭。   夕阳微沉,雪白的马匹潇洒奔驰,动作行云流水,宛如画卷,马背上的少女发丝略显散乱,额头上汗水晶莹,面颊白里透红,一双琉璃般的眼眸却沉着而坚定。   追月跑了几圈,缓缓停下,众人如梦初醒,心头悬着的石头落地,不由发出起此彼伏的赞叹。   突然,追月猝不及防地扭动身子,以一个非常刁钻的角度甩动后背。   但时缨却似乎早有预料,轻车熟路地制住它,得意地拍了拍它的脖颈。   追月彻底认输,温顺地低下头,哒哒小跑着来到慕濯面前。   就好像负责把关一般,见这位陌生的小娘子通过考验,也不怪她抢走自己的主人了。   慕濯有些好笑,驱马走近,安慰地摸摸它的头,复而抬眼看向时缨。   她体力消耗剧烈, 犹在轻微喘息,却是神采飞扬,眉眼间盛满明媚张扬的笑意。   缰绳将她白皙的手掌勒出红痕,但她恍若未觉,兀自理了理凌乱的衣襟。   蹀躞带盈盈一束,愈发显得她身形窈窕,裤装与皮靴包裹下的腿修长而笔直。   她宛如热烈的红日,有着耀眼夺目的光芒。   “如何?我就说我可以做到。”她望向他,话音带笑,不知是否错觉,他竟听出几分邀功的意味。   “王妃娘娘技艺精湛,在下由衷佩服。”慕濯配合地拱了拱手,“过会儿还望娘娘杖下留情。”   追月不忍直视地别过头。   怀疑自家主人被夺舍,换了个芯子。   两人并辔来到场边,时缨一下马,就被将士们团团围住。   他们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时缨逐一回应,直到慕濯派人取来药箱,为她包扎手心的伤口。   时缨却不以为意,上过药之后,用纱布一裹,便要继续击鞠。   “又不是什么大伤,许久未曾骑马,有些不大适应罢了,绝不会影响我接下来的发挥。”她揶揄道,“只要殿下不觉得丑,这于我而言压根不值一提。”   她时刻谨记在将士们面前与慕濯做戏,但鬼使神差地,她竟有些期待他的回答。   此前她想方设法消除掌心的茧子,一来是怕被卫王识破秘密,二来是因他喜欢女子柔弱无骨、温软细腻的手,她被安国公夫妇逼迫着讨他欢心,不可以出任何差错。   如果是他,他会说什么?   她迎上他的视线,就见他微微一笑,顺势执起了她的手。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她的指尖凑到唇边,落了一个轻如鸿毛的亲吻。   “怎会觉得丑,在我心里,无人比你更好看。”   “哦——”将士们高声起哄,青榆和丹桂没见过世面,立时羞得满脸通红。   追月无声地离开这群聒噪的人类,愈发确信主人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了。   时缨只觉一阵细微的电流窜过,整只手都开始发烫。   ……就不该问。   她识相地没再多言,休息了一阵,趁天色未黑,开启了那场未完的比赛。   球门用竹筐临时搭建,萧成安做裁判,八名将士分作两边,成为二人各自的队友。   见识过王妃的骑术,他们对她会击鞠已经不感到惊奇,只是都心照不宣,仅在需要时负责策应,将主场的发挥空间留给岐王和王妃。   时缨清楚自己须得速战速决,否则无论是体力还是身手,她都占不得上风,拖延得越久,局势就对她越不利。   在一次险些被慕濯劫走彩球之后,她当机立断,侧身击球时假意做出力气不济、跌落马背的样子,趁他分神搭救,眼疾手快地瞅准空隙,将彩球打向球门。   竹筐应声而倒,她欣喜之余,正待收回动作,却被他拉过手臂,不由分说地带向他的马背。   她虽是使诈,但却当真不剩多少力气,殊无防备,瞬间飞身而起。   这人又要做什么?   她唯恐他将她圈在怀里,假公济私,让所有人看到他们……亲密无间,忙不迭一挣。   慕濯觉察到她的意图,没有抵抗,顺着她的力道,与她双双从马背落下。   两匹战马都是训练有素,见势不对已放缓脚步,加上时缨的力度不大,慕濯提前调整过姿势,两人落地轻缓,皆平安无虞。   他抬手垫在她脑后,翻滚了两下停住。   她居高临下地趴在他身上,一时间手脚僵硬,动都不敢动。 第45章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   这之前, 两人并非没有过肢体接触,虽然时缨总是腹诽“登徒子”,但打心底里却逐渐习以为常。   无论逢场作戏, 还是他趁她不备突如其来的“偷袭”,她发现自己竟不觉得反感。   可那些牵手和拥抱加起来,都不及此刻的处境令人感到难以言喻。   方才坠落的瞬间, 她下意识抱紧了他的腰,尽管现在已经松开,脑袋却还枕着他胸口。身躯严丝合缝相贴,她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 因剧烈运动略显急促,不复以往的平稳。   她的思维一片空白,在迅速起身和装作若无其事之间举棋不定。   青榆和丹桂匆匆跑来:“娘娘!”   时缨神魂归位,翻身躺平, 与慕濯分开, 适才在两人的搀扶下站起。   她轻咳一声, 淡定问道:“殿下没有受伤吧?”   左右权衡,还是心如止水比较明智。   那群将士一个赛一个的爱起哄, 她若手足无措,他们反而越来劲。   只要她不尴尬, 尴尬的就是别人。   再说了,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如今她摆脱卫王和安国公府, 再也不必顾忌那些冠冕堂皇的名声, 只要问心无愧,跟谁亲近都是她的自由。   一场意外而已,待她日后重拾武学,类似的情况只多不少。   ……不对。   她明明要去找顾将军, 怎么就默认让他教了?   还有刚才声东击西的时候,潜意识里也是笃定他会分神施救。   她这算什么?有恃无恐?又或者……恃宠而骄?   胡思乱想之际,慕濯已不紧不慢地起身,悠悠道:“无碍。倒是王妃这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委实叫我大开眼界。”   时缨:“……”   她该谢谢他吗?   “我赢了。”她生硬地岔开话题,“兵不厌诈,殿下如果不服,改天我们再比一场。”   “阿鸢技高一筹,我心服口服。”慕濯配合地接道,忍不住用指尖拭去挂在她眼睫上的一滴汗珠。   金乌西沉,云霞漫天,他逆光而立,轮廓精雕细琢,眉目间隐约有着类似温柔的神色。   时缨生怕他不认,准备了一堆据理力争的言辞,瞬时失去用武之地。   将士们都是行家里手,看出岐王携王妃坠马的姿势不会受伤,并未像青榆丹桂一样惊慌失措,反倒是之后的那个动作让他们调笑了好一阵。   两人回到场边,裁判萧成安斟酌着说道:“娘娘的举措不算犯规,且殿下是自愿出手搭救,故而本场比赛是娘娘获胜。”   “承让。”时缨像模像样地对慕濯抱了抱拳,但立马破功,扑哧一声笑出来。   见天色已晚,她与众人道别后,随他一同离开校场,各自回去沐浴更衣。   待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将士们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有人惊叹于王妃的马上功夫,颇庆幸她没有嫁给卫王,否则实属鲜花插在牛粪上;也有人揶揄岐王“英雄难过美人关”,输了击鞠,想必要从其他地方讨回来了。   欢声笑语四起,唯有萧成安一动不动,似是想起什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如今王妃离开安国公府,终于能够从心所欲,那……九娘呢?   她作为时家长媳,侯门一入深似海,此生还有机会脱身吗?   记忆深处的影子渐渐浮现,清冷如雪的少女,在人前不苟言笑,却会对他展颜。   只恨自己出身低贱,区区家仆,又怎配肖想尚书千金?他被逐出府中,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安国公府的纨绔草包。   那天白雪纷飞、十里红妆似火,他站在人群中,目送迎亲的队伍逶迤而过,险些没有克制住冲出去,将时大郎踹下马背,把他的九娘带走。   但终究还是屈从于理智。   他不能让九娘抛弃父母家族,同他浪迹天涯、颠沛流离,沦为京城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遂几经周折去往灵州,在军中扎根,不要命似的上战场积攒功名。   以前,他不敢细想自己究竟在希冀什么,而今看到岐王成功迎娶卫王的未婚妻,两人出双入对、如神仙鸳鸯,他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也有着同样的打算。   那是他唯一能够出人头地的机会,待他足以与安国公府抗衡,便要设法带九娘脱离泥潭。   内心深处,他一直未曾放下她。   所谓“有缘无分”,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飞鸟掠过天际,清脆啼鸣令他回过神。   他长叹口气,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但愿那一天会尽早到来。   但愿……九娘还在等他。   -   时缨脱下沾染尘土的衣物,散落长发,迈进温热的水中。   此处不比安国公府奢华,汤池年久失修,只有新添置的浴斛可供使用,但她浑不介意,放松地倚在桶边,任由青榆为她梳理头发,丹桂舀了热水从她背后缓缓浇落。   丹桂头一次观看时缨骑马击鞠,仍在兴奋地喋喋不休:“奴婢今儿个可算是长了见识,亏得娘娘没有嫁去卫王府,若不然,奴婢就再无缘欣赏您的飒爽英姿了。”   青榆也附和道:“岐王殿下是真心待娘娘好。”   时缨见她们这么快就被慕濯“收买”,笑了笑:“其实……我和殿下并非你们想象的那样。”   她委婉地说及两人只是合作共事,谁知丹桂却道:“可奴婢觉着,娘娘还挺喜欢殿下。别的不说,过去您提起卫王的时候,从没像现在这般开心。”   挺喜欢?   开心?   时缨啼笑皆非,转而望向青榆。   岂料她竟与丹桂站在一边,沉默地点了点头。   时缨:“……”   你们两个到底是谁的人?   她闭了一口气,整个沉进水中,游刃有余地躲开她们探下来捞她的手。   估摸着玩得差不多了,才跃然而出,如愿以偿地看到二婢略显慌张的面孔,恶作剧似的将水花弹到她们脸上。   “你们两个胆子越来越肥了,敢拿我寻开心。”她佯作教训道,眼底的浅笑却暴露了真实情绪。   主仆三人闹作一团,许久,时缨清洗完毕,穿着新衣回到内室。   趁着青榆和丹桂收拾她换下来的衣物、准备晚膳的空当,她铺纸研墨,按捺心绪起伏、走笔如飞,不多时便完成了一幅图画。   年轻郎君纵马疾驰,身姿潇洒如风,又似行云流水般优雅,她观摩架构和比例,发现这一次画得颇为满意,不知是否因为亲自动手“测量”过他的腰身,才掌握得格外精准。   她喜爱作画,对于美的事物更是想要留在纸上。   至于有没有掺杂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她自己也无从辨别。   时缨深吸口气,等待画纸晾干,三番五次心虚地朝门边眺望,生怕有人突然闯进来。   难道真如青榆和丹桂所言,她喜欢他?   反正……不讨厌就是了,眼下这种相处状态,也没什么不好。   夜幕降临时分,宫里派人送来了王妃的礼冠和翟衣。   时缨与慕濯一同送走传信的内侍,随即自然而然地共进晚膳,又像半下午那样在屋里继续做各自的事,直到她熄灯就寝,他才起身离开。   光线漆黑,万籁俱寂,时缨躺在榻上,恍然发觉,她和慕濯似乎确实有着些许不言自明的默契。   她才搬来不到两天时间,可除了同床共枕,彼此几乎已经与真正的夫妻无差。   只是她未曾体会过这种感受,无所适从之余,又觉得有些奇妙。   一个月前,她与他的立场还势同水火,尤其在黄渠初见,他撞翻她的河灯,彼时她做梦也想不到,之后竟会和他有这样的际遇。   她不觉一笑,合上眼睛,平静地进入梦乡。   -   翌日清早,时缨穿戴整齐,随慕濯进宫面圣。   临行前,慕濯对她道:“等见了陛下,你什么都不必说,交给我就是。”   时缨却摇摇头:“殿下此言差矣,所谓‘术业有专攻’,这次该让你看一看我的本事。”   她原话奉还:“待会儿你什么都不必说,让我来应付陛下。”   说罢,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提着裙摆登上辂车。   车驾长驱直入宫城,两人换乘步辇来到紫宸殿。   内侍进去通报,不多时返回:“岐王殿下,王妃娘娘,陛下有请。”   皇帝倒是挺给时缨面子,应当也不至于当庭刁难她。   慕濯放下心来,转头看她成竹在胸,便决定从善如流,给她一个大展身手的机会。   时缨见皇帝没有拖延时间,多半是还想在自己面前扮演慈爱长辈的形象,心中大致有数。   走进殿中,行过礼,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身吧。”   带着些许叹息与伤感,印证了她的猜测。   时缨起身站定,状似不经意地摇晃了一下,立马勉强稳住。   然后像是认错般,头埋得更低。   寂静过后,皇帝再度叹道:“阿鸾,朕实在对不住你。你与卫王情投意合,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佳偶,可前些日子,钦天监为你二人的婚事卜卦,结果大为不祥,朕只能……朕也深觉惋惜。恰逢岐王自称中意于你,对朕发誓会好好待你,朕便想着不妨成全他,也算给你一个不错的归宿。”   时缨没有答话,蓦然红了眼眶。   她盛装华服,妆容精致美艳,配上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着实是我见犹怜。   “岐王同为皇室血脉,你与他成婚,照样是朕的儿媳。”皇帝安慰道,难得看她露出小女儿的情绪,竟有些可惜她过早与卫王订亲,导致他顾及颜面,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她收入后宫。   时文柏哭丧,不就是因为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飞了,如若他册封时三娘为妃,那老东西指不定会激动得一蹦三尺高,浑身“病痛”一扫而空。   简直失策。   他念及时文柏,又道:“灵州虽远,但你早晚会回来,又何必跟自个过不去,寻死觅活,还连婚礼都没办就……唉,木已成舟,朕也不忍责备你什么,你放心,届时朕会予以你丰厚赏赐,绝不让你委屈分毫。”   时缨连忙摇头,扑通跪下:“陛下恩重如山,臣妇愧不敢受,何况……何况臣妇已不再是安国公府的女儿,论身份,是臣妇配不上岐王殿下。”   “你这孩子,何必如此辱没自己。”皇帝怜惜道,“安国公说不认你,想必只是一时气话,不妨让朕做一次和事佬,帮助你父女二人解开心结,重归于好?”   “臣妇叩谢陛下,陛下好意,臣妇心领,但……”时缨已然落泪,“安国公逼迫臣妇为卫王殿下殉节,臣妇贪生怕死,不愿从命,他竟强行为臣妇灌下酪浆,要赶在圣旨抵达之前杀死臣妇。陛下,臣妇不想死,求求您为臣妇做主!”   皇帝闻言,心下一惊,顿时黑了脸色。   他本以为是岐王说谎构陷,却不料时文柏那老贼竟当真丧心病狂。   连忙好言相劝,不再敦促她与时文柏言和,还哄着她喊了自己一声“阿爹”。   旋即,又说了些场面话,才令两人退下。   离开紫宸殿,慕濯当即对时缨投来钦佩的目光。   ——对着这种玩意儿都能喊下“阿爹”,心态非常人可及。   时缨毫不客气地回望。   ——比起她喊了十多年“阿爹”的安国公,皇帝算什么?   她除了最初的谦辞之外,没有再拒绝皇帝的赏赐。   如时绮对她所说,到得灵州后,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她须得攒点家底。   两人拾阶而下,正待登上步辇,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竟是卫王。 第46章 “殿下……是在吃醋吗?……   卫王是临时接到皇帝传召, 匆忙赶来。   他惦记着弯弯的事,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   打从被时缨说破之后,他就陷入茶饭不思、如坐针毡的状态, 一方面对弯弯愧疚不已,但更多却是恐惧,仿佛头顶悬着一把利剑, 不知何时落下。   弯弯一日不见人影,他就一日不得安眠,可她却像是凭空蒸发,他几乎将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 仍一无所获。   为求隐蔽,他还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只能心急火燎地在王府等待消息,一次次地接受失望。   他不知皇帝有何事交代, 满脑子想着赶快结束面圣, 回去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出神间, 冷不丁抬头,便与岐王和时缨迎面相遇。   目之所及, 两人穿着礼服,时缨翟衣加身, 佩戴九树花钗,俨然亲王妃的模样, 她的美貌并未被盛装衬得黯然失色, 反倒愈发摄人心魂,只远远一看,便觉莹然耀目,宛若日月光华流转。   一瞬间, 他心里颇不是滋味,原本她该是他的王妃,如今却不得不委身旁人。   他已经听说她被安国公府驱逐之事,想起过往的情分,突然又有些怜惜她。   那日与她不欢而散,他本是恨极了她,可回去细思,兴许她确实是无辜,只因在慈恩寺偶然窥得弯弯容貌,通过交谈,才推断出她的身份;话里话外夹枪带棒,也是埋怨他的欺骗与负心。   如果她对他没有一丝真情,又岂会如此?   这么一想,他稍许觉出几分痛快,幸灾乐祸地等待她遭报应。   然而时隔几天,再度见到她,他竟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视线。   活色生香的美人,还对他死心塌地,哪怕出身次了些,不能为他诞育子嗣,娶回府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谁知却闹得一拍两散,白白便宜了岐王。   他心情复杂地走上前,见岐王小心地扶她下台阶,脸色不禁变得难看。   就好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还拿到他面前耀武扬威。   时缨也没想到卫王会在此时进宫,她不欲与他废话,互相见礼过后,便要径直离开。   身形交错间,却被他叫住:“阿鸾。”   时缨脚步一顿,就听他踌躇着问道:“你……近来如何?”   “承蒙卫王殿下关心,臣妇一切安好。”她神色淡漠,并未转头看他,“而今臣妇已是岐王妃,还请您注意身份。且不说外头这么多人看着,陛下就在里面,要让他知道您对弟媳纠缠不休、言辞冒犯,您猜他会作何想?”   内侍宫人们见此情状,纷纷低下头。   时缨轻声对慕濯道:“殿下,我们走吧。”   卫王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愣住。   以前他总嫌弃时缨平淡如水、无趣乏味,但却从未听过她用这种冷若寒霜的语气对他说话。她目不斜视,仿佛他是件可有可无的物品,她甚至不愿给一个多余的眼神。   就连与岐王交谈,态度都比对他温和得多。   怎么会?   岐王强取豪夺,连累她被逐出家门,她为何还能如此坦然地与他相处?   难道是为了气自己,故意做给自己看吗?   她的嗓音略微有些沙哑,细察才发现她眼角泛红,纤长的睫毛濡湿,似是刚刚哭过。   珠光宝翠、锦衣玉带的映衬下,她的面容犹如芙蓉泣露,尽显楚楚动人之美。   果然,她还是不愿的。   他心中酸涩,不甘道:“阿鸾,我……”   “卫王殿下,请自重。”慕濯在时缨开口之前打断他,不着痕迹地挡在她和卫王之间。   “你……”卫王气不打一处来,却只得作罢。   没等他再说什么,两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岐王揽着王妃的肩膀,如同在昭示彼此间的关系。   卫王:“……”   随行的内侍小声提醒道:“殿下?”   卫王恨恨地收回目光,定了定神,转身走向紫宸殿。   -   通报过后,卫王进入殿内,行礼道:“父亲传我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混账!”皇帝一声斥骂,看着卫王茫然无措的面孔,板着脸诘问道,“通济坊私宅走水,现场怎会留有你的物品?”   卫王大惊失色,脑海中顷刻间掠过无数念头。   他素来谨慎,确保那座宅子里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而且他的手下撤离得干脆利落,未曾在现场遗留半点痕迹。   “父亲何出此言?”他强作镇定道,“事情是否存在误会?通济坊远在城南,位置偏僻、人烟稀少,我去那边做什么?”   “朕也想知道你去那边做什么!”皇帝见他还敢狡辩,顿时火冒三丈,“……那间宅子里住着个深居简出的妙龄女子,疑似某位权贵的外宅妇,你实话实说,她是不是你的人?”   卫王的冷汗刷地落了下来:“父亲,儿冤枉!定是有人使计陷害于我!”   他想到什么,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谁对您说的?是岐王?我就知道他没安好……”   “你把朕当傻子,分不清谗言还是确切证据吗?”皇帝反问道,顿了顿,“此事还真与他无关。大郎,只怪朕之前待你太好,你翅膀长硬,都敢在朕面前撒谎了!”   “父亲恕罪!”卫王手忙脚乱地跪下,连连磕头,“儿一时鬼迷心窍,铸成弥天大错,恳求父亲原谅,但……我究竟遗落了什么‘证据’,还望父亲明示。”   皇帝却没有回答。   他望着卫王匍匐在地的身影,心中忽然升起疑虑。   据京兆府调查,那外宅妇至少已经在通济坊住了一年,而那座宅子的房契从始至终没有更换过主人,虽然不是挂着卫王的名,但顺藤摸瓜,可以追踪到孟家曾经的一位仆从身上。   那仆从已离开孟家,身在何处不得而知,或许被卫王收归己用,藏在他自己的地盘。   好一个卫王,居然背着他搞了这么多小动作。   还有半个多月前的逍遥散事件,最后也是孟家推了个远亲出来顶罪,将卫王摘得干干净净。   水至清则无鱼,卫王是他内定的储君人选,经营势力无可厚非,即使他为了对付岐王,擅自将逍遥散用于边境守军,因与他的打算不谋而合,他也佯作不知,没有多加责备。   但他无法容忍自己被欺骗,尤其是孟家屡屡帮忙遮掩,总让他想起一些深埋记忆的往事。   先是时文柏,随后轮到卫王,他信任的大臣与儿子,一个两个都心怀鬼胎。   还有孟家,他们又在打什么主意?   皇帝脸色微沉,止住思绪,意有所指道:“大郎,朕掌握的消息远比你想象得多,切莫自视甚高、妄图一手遮天,否则早晚会误入歧途。你回去吧,好好反省究竟做错了什么。”   卫王如蒙大赦,赶忙俯首谢恩,也不敢再加以追问,一溜烟退下。   出了紫宸殿,他直奔云韶殿。   事已至此,弯弯的存在已无法掩藏,当务之急是请求母亲出谋划策,替他给父亲说些好话。   -   那厢,淑妃正在安慰哭哭啼啼的德妃,因着宣华公主和亲之事,德妃三天两头来她跟前哭诉,希望她能劝说皇帝收回成命。   淑妃表面温声软语,内心却早已不耐烦到极致,听闻报信,登时松了口气。   她委婉地打发走德妃,令卫王进来。   哪知卫王一见她,就扑通跪下,急声道:“阿娘,您救救我!”   淑妃听他说罢前因后果,好不容易平息的火气卷土重来,当即训斥道:“你怎的这么糊涂?陛下要你回去反省,你却耳聋眼瞎,瞧不出他在意的是什么吗?你不老老实实地出宫,转头就来找我,是还嫌他不够生气,专门火上浇油吗?”   “阿娘,儿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求助于您。”卫王自知理亏,缩着脖子犹如鹌鹑,“谁将此事捅到阿爹耳中,是否还留有后招,弯弯被他们藏在何处,我……”   “什么圆圆弯弯?你就算偷偷去青楼睡妓子,也好过私养外室!”淑妃恨铁不成钢,气急之下也开始口不择言,“你是要做太子、未来天子的人,连下半身都管不住,本宫还指望你成什么大事?”   卫王被她说得无地自容,一句都不敢回。   要让母亲知道弯弯原本是个妓子,只怕他今天不死也得脱层皮。   淑妃平复心绪,转过头不想再看他:“你先回去吧,在这耽搁太久,陛下难免又要起疑。将你所知关于那个外宅妇的一切用书信告诉我,我再思考该如何帮你。”   卫王应下,连声道谢,迅速起身向她告退。   淑妃兀自沉默,神色间掠过一丝阴霾。   -   时缨与慕濯回到苏家旧宅。   她换下厚重的礼服,走出内室时,他早已收拾停当,正坐在桌边翻阅着公文等候。   青榆和丹桂主动退下,为两人关上门。   “卫王今日进宫,想必是东窗事发,通济坊的秘密被传到了陛下案头。”时缨缓缓落座,沉吟道,“只要他看到那块令牌,定能猜出是我的手笔,或许还会怀疑到你和世子阁下,但好在他没有证据,无法认定你二人参与其中,我们仍占据主动。”   一来就说正事,不愧是她的作风。   慕濯无奈又好笑,却不以为然:“未必。方才你直言挑明安国公的阳奉阴违,已经在陛下心里结了块疙瘩,卫王赶在这个节骨眼惹事,实属自寻死路。陛下本就不满他的蒙骗,他老老实实认错就罢,但凡他敢当面否认一句,陛下定会被激怒,出于敲打和震慑,绝无可能透露自己的消息来源,更遑论将那块令牌展示给他,以便他吃一堑长一智、往后变本加厉地欺君罔上。”   “以卫王的虚伪下作的脾性,定会矢口否认。”时缨笑了笑,不禁有些意外,“想不到,殿下虽远离京城,对陛下的弱点倒是了如指掌。”   慕濯轻描淡写道:“做过亏心事的人,自然会疑神疑鬼。”   时缨知他指的是皇帝,心下讶然,正待询问,便听他话锋一转:“再者,阿鸢对卫王知根知底,我也须得贡献点有用的情报。”   时缨一怔,反应过来,忍俊不禁道:“殿下……是在吃醋吗?”   “你说呢?”慕濯望着她笑意盈盈的眼眸,轻叹道,“阿鸢,他比我多在你身边待了十年。”   时缨脱口而出:“十年又如何?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话音一落,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就好像在暗示什么一样。   果不其然,他微微错愕了一瞬,眼底浮起揶揄,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时缨:“……”   什么叫言多必失。   这时,青榆在外面扬声道:“娘娘,荣昌王府派人过来传信,请您过目。”   时缨如释重负,连忙起身过去开门。   慕濯笑了笑。   他可什么都没说。   时缨接过信件,打开一看,不由面露喜色。   昨日相会,她托时绮往英国公府捎封信,事情办得很快,曲明微迫不及待想见她,荣昌王世子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保证两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聚头。   她知会了慕濯一声,便带着青榆和丹桂一同离去。   恰巧地点在东市,她还需要她们帮忙再购买些物品,而且丹桂想跟她学击鞠,也能顺道挑选一根趁手的月杖。   乘车出府,到得东市,时缨与两人分道扬镳,独自来到一家名叫“聚贤楼”的客栈。   荣昌王世子的手下带路,从后院将她引至楼上。   曲明微已经在客房里等待多时,看到她,霍然起身:“阿鸾!”   时缨反手关门,携她入座,笑道:“明微,你忘记了吗,我叫阿鸢。”   曲明微回过味来,知她是下定决心与安国公府划清界限,点点头:“阿鸢,你没事就好,外面风言风语盛行,传得匪夷所思,我见不着你,担心得紧,却也只能干着急。千秋节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和岐王殿下,还有四娘跟荣昌王世子,怎会……”   “说来话长。”时缨叹了口气,与她讲起千秋节回府后的遭遇。   -   与此同时,青榆与丹桂分头行动,一人去采购时缨所需的东西,一人去买月杖,相约完事还在这里集合。   丹桂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满心想着学习击鞠的事,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她们的身影已被时维尽收眼底。   时维本是与几位同僚相约吃酒,不期然瞥见熟悉的面孔,顿觉喜出望外。   丹桂随时缨叛出安国公府,他深感惋惜,只想着以后再也看不到她,孰料天公作美,给他提供了一个现成的机会。   她和青榆应是单独出门,时缨并不在附近。   既然这样,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别说时缨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就算她后知后觉得知他将丹桂据为己有,堂堂岐王妃,难不成还要打上门来跟他讨人?   他最近也颇有些郁郁寡欢,做国舅的美梦破碎,安国公府还因此沦为笑柄,父亲闭门谢客,大小事务都落在他头上,短短两三日,他不知承受了多少压力。   要是能抢走丹桂,也算是一箭双雕,既得偿所愿,又能报复时缨,何乐而不为?   他叫停马车,吩咐仆从们道:“去跟王员外说一声,我临时有点事需要处理,下次再与他们约,拿上我的钱袋,就当我给他们添头助兴。”   一名家仆领命离开,他又对旁人道:“丹桂那小丫头片子往前面走了,你们跟着,把她给我绑来,切记寻个隐蔽的地方动手,不要被旁人发现。我在老地方,速去速回,别叫我久等。”   说罢,他对车夫抬了抬下巴:“走,去聚贤楼。”   马车辘辘而行,时维靠回软垫,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想象丹桂清丽柔嫩的面容,感到浑身燥热,恨不得立刻发泄一番。   至于时缨,待到生米煮成熟饭,看她能奈他何! 第47章 “我不杀他,你放手。”……   店铺里, 丹桂挑挑拣拣,终于选中一根合意的月杖。   她付了钱款,出门后, 想起附近有家点心铺,卖的蜜云饼时缨颇为喜爱,便决定顺道带些回去。   她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条小巷, 脑海中还在回味时缨纵马击球的英姿,念及自己将来或许也能学得这项本领,心情雀跃,忍不住哼起了歌。   此前, 她从未想过命运竟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及青榆成熟稳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待时缨成为太子妃、皇后,青榆任职女官, 而她到了年纪, 十之八/九会被遣出宫嫁人。   虽然因着时缨的缘故, 她的婚事不会太差,但让她选择, 她更愿意留在熟悉的主子和朋友身边。   好在如今,她们一起离开安国公府, 即将去往一处自由的地方,时缨虽未明说, 三人却似乎生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情谊, 经此一遭,她必定不会被打发走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露出笑容。   她还有意练习功夫,这样就能保护时缨和青榆, 虽说肯定比不上专门的护卫,但至少可以应对某些突发情况。她尚且未满十五岁,只要勤修苦练,定会有所成就。   届时,她和青榆一文一武,便是时缨的左膀右臂。   小巷僻静,街道上的人声鼎沸渐远。   她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中,丝毫没留意到几条黑影正悄无声息地靠近。   突然,一阵疾风自身后掠过,丹桂心头一跳,猛地蹿起不祥的预感。   不等她做出反应,一记手刀重重袭来,她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客房内。   曲明微听罢时缨所说,沉默许久,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只叹了口气。   她握着时缨的手,认真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鸢,你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就是可惜,待你离开京城,我们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时缨安慰道:“我会时常给你写信,派人送到荣昌王府,再让皎皎设法转交于你。”   梦境里,“她”怕连累英国公府,至死都没有给好友传过信,但现在有荣昌王世子从中帮忙,她再也不想留下遗憾。   曲明微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什么:“你可知我来时听到了什么趣闻?通济坊的宅子失火,武侯在废墟中发现卫王的物品,原本事关重大,谁都不敢乱说,只能交予京兆尹处理,岂料京兆府中有人嘴上没个把门,今早不小心说漏,消息就跟长了腿似的,一传十十传百,我经过楼下的时候,大家正讨论得热火朝天,这次,卫王可要成为全京城的笑话了。”   时缨不愿将她卷入是非争端,没有为她透露自己的计划,随声附和几句,心中也觉舒爽。   这一时间点卡得刚好,皇帝前脚接到禀报,刚传召卫王进宫,事情就紧跟着传开,让他们猝不及防,错失率先控制舆论的机会,而且乍看完全像是意外,瞧不出有人暗中操作的痕迹。   慕濯的手段委实不容小觑。   曲明微又道:“不过,此举也仅仅是损害了卫王的名声,偷养外室虽然不好听,但却并非原则性的大错,如果陛下执意袒护他,他的根基仍无可动摇。”   她担忧地望向时缨:“阿鸢,你既嫁与岐王殿下,往后的命运与他息息相关,他……应当不会将皇位拱手相让吧?卫王一旦得势,你们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别怕。”时缨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我们……他自有打算。”   曲明微会意:“卫王无耻小人,不配为君,他若继承大位,必将为祸苍生。”   顿了顿:“见你平安,我就放心了。初九四娘大婚,我会前去道贺,真没想到,当日我祝世子阁下及早觅得良配,最后竟是令妹嫁与他为妻。”   荣昌王世子差点与英国公府结亲,京中已有不少人知晓,但她坦坦荡荡,丝毫不介意在婚礼上露面。   时缨知她脾性,不由一笑:“明微,你呢?你今后有何计划?”   曲明微闻言叹了口气,神色间流露出些许怅然:“我一点也不想嫁人,只希望能从军建功立业,可我阿爹说女儿家上战场不成体统,纵使我的武艺胜过所有兄长,他也不肯答应。”   “谁说女儿家上不得战场?”时缨想起梦里那位顾将军和她麾下的巾帼英雄,“朔方军中便有女子为将,她们在与北夏的战事中履立功勋,不输任何男儿。”   “顾珏将军的威名,我自然有所耳闻,但……”曲明微默然垂眸,一反常态地对时缨产生了些许羡慕。而今的时缨潇洒自由,再无需为父母和家族所累,她却做梦都不敢奢望如此。   她的父母通情达理,远胜过安国公夫妇,可有些事情却终究无法达成共识。   他们是她的至亲,却也是她实现梦想的阻碍。   “也罢,”她笑了笑道,“或许将来我被阿爹逼急,就会孤家寡人逃去灵州,以避免被迫相夫教子的命运,到时候,你可要收留我。”   “那当然。”时缨莞尔揶揄,“等到曲将军功成名就,我也与有荣焉。”   “阿鸢,我已经许久没见你笑得这么开怀了。”曲明微慨叹道,“以前,你就算在鄙府练习骑术和击鞠,也总是心事重重,不像现在……”   她捏了捏时缨的脸颊:“我想起曾经在杭州的日子,那时候你比谁都爱笑,我第一眼瞧见就喜欢,打定主意要和你做朋友。”   时缨有些赧然,却听她接着道:“看来岐王殿下不曾亏待你。前些天,我听闻他登门抢亲,枉顾你的意愿将你带走,还导致你跟安国公断绝父女关系、被驱逐出府,我简直担心得夜不能寐,唯恐你想不开。”   “外面是这么传的吗?”时缨问道,见曲明微点头,不由一怔。   她还记得,梦里闲言碎语横行,皆称“她”失身于岐王,才不得不嫁给他,而非他一意孤行、强取豪夺,她清清白白,却遭受无妄之灾。   是他故意为之吗?   维护她的名誉,以一己之力担下所有责任。   若是梦中,他的确有错在先,但现实却是她自愿与他合作,他还在她危难之际从天而降,救她一命,带她离开安国公府。   她心里千头万绪,一时竟无言以对。   曲明微正待说什么,却蓦然顿住。   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屏息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   许久,她皱眉道:“阿鸢,好像是令……时员外。大白天的,他来这里做什么?”   她习武多年,内力深厚,时缨觉察不到的响动,落在她耳中却是一清二楚。   时维?   来客栈?   时缨讶然了一瞬,复而摇摇头:“谁知道,他要做什么与我无关。但愿我们出去的时候不要碰上他,不然也太晦气。”   话虽如此,她却大致猜到,多半是吃喝嫖赌那档子事。   不禁对曾经的长嫂心生同情,不知她何日才能解脱。   两人又聊了一时半刻,因曲明微还有别的事要忙,便相约下次抽空再聚。   曲明微先行,时缨等了半晌,才戴好帷帽朝门边走去。   然而在她开门之际,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连忙收回手,透过缝隙往外看去。   三五名家仆打扮的人匆匆跑过,皆是熟面孔,其中一人身后还背了一个,用披风罩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头脸,只觉身形瘦小,像是女子。   时维那厮,在外拈花惹草还不够,居然开始做强抢民女的勾当。   时缨心生嫌恶,思索着等会儿下去就报官,给他点颜色瞧瞧,不经意望见披风下露出女子的一角裙摆,样式似曾相识,登时怔住。   再看另一人,手里拿着根月杖,还有用于采购物品的竹篮……   丹桂?怎么会是她?难道……   时缨脸色一白,待那群家仆走远,她迅速推门而出,以最快的速度奔下楼。   厅堂中人来人往,临近午时,更是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时缨听到“卫王”、“通济坊”和“外室”之类的字眼,却已无暇顾及,等住两位面善的年轻郎君,恳求道:“公子,妾身与阿妹进京探亲,不慎遇到歹人,妾身的阿妹被打晕绑走,生死不明,妾身一路跟踪至此,见他们将阿妹带去客房,只怕……只怕是要行不轨之事,可否请您施以援手,帮忙报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的大恩大德,妾身在此先行谢过!”   那人一惊:“京城之地,天子脚下,是何人如此猖狂?姑娘莫怕,这事我们管定了!”   他与同伴对视一眼,同伴迅速转身离去,他望向时缨:“我兄弟这就骑马去官衙,姑娘,在下随你上去看看。”   时缨摇了摇头:“他们人多势众,不知是何方权贵,倘若因此牵连您,妾身实在过意不去。”   说罢,她牙一咬心一横,独自拾级而上。   她无法站在这干等,时维丧心病狂,天晓得她晚一步,丹桂会遭遇什么。   梦中的情形在眼前复现,恐惧一点点侵占她的神思。   青榆和丹桂被安国公府设计杀害,丹桂临死之前还惨遭时维侮辱,她却没有救下她们。   她绝不能让同样的事再度发生。   -   客房内,丹桂悠悠转醒,脖颈后传来阵阵钝痛,她仔细回想,意识到自己应是被人劫持了。   她想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突然,一张熟悉的脸闯进视线中,她吓了一跳,看清是时维,不由得倒吸口凉气,惊惧之下,眼泪夺眶而出。   时维凑过来,衣摆凌乱,面色潮红,空气中泛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丹桂适才发现自己置身于床榻,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连磕头求饶都艰难。   她极力往角落缩去,却被他扯住了脚踝,时维嘿嘿笑着道:“丹桂,你从了我,回安国公府吃香喝辣,不比去灵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强吗?识相点,别让我对你用强,你把我伺候舒服了,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丹桂拼命挣扎,直到无路可退。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感觉到他的手攀住自己肩头,眼泪愈发汹涌,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   肖想已久的美色近在眼前,时维满意地勾了勾嘴角。   他攥紧她的衣服,正想用力扯掉这碍事的布料,谁知下一瞬,房门轰然大开。   “混账东西!你给我住手!”   泠然嗓音破空而至,不复昔日悦耳动人,透着彻骨寒意,如同风雪席卷。   时维身形一僵,丹桂却犹如听到天籁,张着嘴无声地嚎啕大哭。   -   时缨闯进来之际,安国公府的家仆们还想阻拦,她反手掀开帷帽:“我看你们谁敢碰我一下!”   众人大惊失色,立时噤若寒蝉。   她虽然已经不是安国公府的三娘子,但岐王妃的头衔摆在那,他们即使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她动粗。   可少爷还在里面……   为首的试图出言相劝,然而时缨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把抽出他腰间佩刀,沿门缝横切而下。   安国公府的利刃削铁如泥,门锁应声而断,她抬腿将门踹开,提着刀大步走入。   眼前的景象险些令她失去理智。   丹桂瑟缩在床榻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维衣衫半解,满室尽是难以言喻的气味。   她眼眶一红,朝两人走去,刀尖擦在地面,隐约迸出火星。   “阿鸾,你要干什么!”时维惊叫道,“来人!快来人啊!救……”   “谁敢过来?!”时缨手腕一转,刀锋在半空中划过一圈圆弧,家仆们被她声色俱厉的模样吓住,一时陷入两难。   丹桂拼尽全力滚下床榻,膝行而至,抱住她的腿,飞快地摇了摇头。   时缨一旦杀了时维,她和岐王都会陷入麻烦,自己只是一个婢女,犯不着她为她如此。   她能来救她,她已经知足了。   时缨望着她哀求的眼睛,深吸口气,轻声问道:“他对你……”   丹桂再度摇摇头,努力向她展示自己完好无损的衣物。   时缨如释重负,心头火气却并未消减,她看到时维不堪入目的模样,就近抄起放在桌上的月杖,对丹桂道:“我不杀他,你放手。”   丹桂迟疑着没有松开,时缨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还认我这个主子吗?我命令你放手!”   双腿桎梏骤然消失,她将刀刃转移至左手,右手抡着月杖,对准时维便是一通乱揍。   时维不会武功,因耽于酒色,体质虚弱,只觉眼前一花,雨点般的殴打便落在了身上。   加之欲/念未褪、衣衫都没系好,愈发限制了他的行动能力。   他被时缨一杆子敲懵,抱头鼠窜,连声讨饶:“阿鸾,阿鸾我不敢了!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敢了!我给丹桂赔礼道歉,你手下留情,我……啊!”   时缨置若罔闻,梦境与现实交错轮换,丹桂染血的面容浮现在脑海,她不敢想象自己再晚一会儿,这个从小陪伴在她身边的女孩会如何。   她还没过十五岁生辰,时维究竟有多么色迷心窍、禽兽不如,才能对她下手?   家仆们生怕少爷被打死,跃跃欲试想要将时缨拉开,却被她刀锋横扫拦截在外。   他们万没想到她还颇有几分/身手,一人疏忽大意,被划破胳膊,鲜血直流,哀嚎不止。   时维不知自己挨了多少下,翻滚着跌落在地,时缨的杖头紧随而至,不偏不倚落在他腿间。   她已气昏了头,压根不看打到了哪里,只想着为现实以及梦境中的丹桂一并报仇。   惨叫声冲天而起,时维面无血色,捂着要害打滚,涕泪横流,再无半分体面。   时缨如梦初醒,将月杖丢开,扶起丹桂,用披风遮住她的面容,头也不回地离开。   崭新的月杖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已经出现弯折与裂痕。 第48章 “你可以随意‘仗势欺人……   时缨跨过门槛, 才看到外面聚了不少人,她求助的那位年轻公子站在最前,满脸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安国公府的家仆努力挡着他们, 试图掩上门扉,以免时维狼狈的模样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时缨已经戴好帷帽,她搂紧丹桂, 将她的头脸埋在自己肩膀,轻声对众人道过谢,快步离去。   众人适才回过神,主动为她们让开一条路, 为首的年轻公子目送时缨走远,眼神充满佩服。   方才他见这小娘子独自冲上楼,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便招呼了附近一圈顾客, 请他们共同前来帮忙。他心想, 无论是何方权贵, 总不能一手遮天,将他们这么多人全都报复个遍。   众人听罢他说, 当即决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们成群结队奔向二楼, 逐个搜寻客房,最终听到了长廊尽头传出的声音。   他们迅速跑过来, 目之所及, 身形纤瘦的小娘子一手持刀,一手抡杖,将那登徒子打得毫无反抗之力,登徒子的仆从想冲上去救主, 却仿佛心存顾忌,不敢尽全力,还不慎挂了彩。   一时间,众人呆在原地,全然忘记自己是来做何事。   直到凄厉的惨叫刺入耳中,那登徒子满地乱滚,似乎被击中了……某个难以言说的位置。   众人不禁感到胯/下一凉,但看见跌坐在旁边哭得浑身颤抖的女孩,只觉解气,纷纷拍手称快。   这时,先前去报官的人返回,武侯们动作麻利地推开家仆,走进屋内检查情况。   有围观人士本着凑热闹的心态跟上,瞧清之后,不由惊叫道:“这……这不是安国公府大公子时员外吗?”   此话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哗然。   堂堂公府之子、朝廷命官,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可言?   众人看着时维如死狗般瘫在地上的身影,心生鄙夷,愈发钦佩那位替天/行道的女中豪杰。   然而走廊空空一片,她早已不知去向。   -   时缨来到后院,将丹桂送进马车,吩咐护卫去寻找青榆。   “还有这个,”她将披风丢开,用帕子擦了擦手,“替我扔掉吧,处理得干净些。”   护卫们躲在暗处,将她杀气腾腾破门而入以及痛打时维的英姿尽收眼底,原本怕她被那些家仆伤到,随时准备护驾,但很快发现……她似乎并不需要他们。   闻言,有人连忙领命而去,另一人先行回府,为岐王通风报信。   时缨进入车中,替丹桂拭去眼泪,抱着她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我在这儿呢。”   丹桂的穴道已经被护卫解开,她伏在时缨肩头,嗓音仍有些沙哑:“娘娘……”   话未说完,再度泣不成声。   不多时,青榆赶了回来。   她等待许久,不见丹桂的人影,正着急,就被护卫找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知于她。   青榆与丹桂朝夕相处十年,关系亲近非比寻常,心下一惊,拔腿便往客栈的方向跑。   见到丹桂,确认她安然无恙,青榆松了口气,不禁后悔道:“都怪我,不该与你分开。”   丹桂摇摇头,时缨代她宽慰道:“话不能这么说,否则我让你们去买东西,才是罪魁祸首。事情已经过去,不要想了,恶人有恶报,但愿我下手够重,他以后再也无法行那淫/秽之事。”   青榆反应了一下,终于明白护卫跟她提及时维挨揍,为何会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娘娘威武。”她夸赞道,又有些担忧,“可如果他受伤严重,安国公府会不会找您的麻烦?”   “时员外的丑态被那么多人看到,想必很快就会传开,与卫王私养外室的流言‘分庭抗礼’。届时安国公府自顾不暇,哪还有闲工夫来兴师问罪。”时缨眼底划过一丝嘲弄,“再说,我……”   她略微一顿,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原想说,自己以岐王妃的身份教训一个为非作歹的朝臣之子、六品员外郎,还算是为民除害。   不知何时,她已经对这个头衔习以为常,自然而然地便要脱口而出。   她拍抚着丹桂的脊背,心想回去之后还是得跟慕濯道声歉。   如今两人休戚与共,她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他,虽然她挡住了自己和丹桂的面容,但若是时维和安国公府有意将事情闹大,他们这边也必须早做准备。   -   那厢,慕濯听过暗卫汇报,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王妃可有受伤?”   “娘娘平安无事。”护卫如实道,“属下们都没赶上出手,她就将时员外打得连连求饶,还……”   他欲言又止,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慕濯:“……”   不愧是她。   “挺好。”他放下心来,“王妃身手可嘉,出门在外也不会遭歹人欺负。”   护卫:“……”   您满意就好。   “你去吧,留意安国公府的动向,有事尽快来向我禀明。”   “遵命。”   护卫告退离开,前脚刚走没多久,时缨就回到府中。   进屋后,时缨让青榆照顾丹桂,独自去往隔壁慕濯的住处。   他似是已经得知消息,循声望来,眼中掠过些许促狭。   “殿下,我闯祸了。”时缨在他对面落座,垂眸道,“我本来是想请人报官,把事情闹大,让时员外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但我看到他……一时未能忍住,就……”   她的眼睫纤长如蝶翼,红唇微抿,双手安分守己放在膝上,颇为乖巧可人。   见此模样,谁能想到不久前,她挥舞着月杖和砍刀,将时维打了个半死不活。   慕濯探过身去,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无妨,你是岐王妃,教训一个为非作歹的朝臣之子、六品员外郎,堪称为民除害。”   时缨:“……”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会‘仗势欺人’了。”   “不是仗势欺人。”慕濯纠正道,“是惩奸除恶。”   时缨:“……”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他连皇帝和卫王都不惧,安国公府又何足相提并论。   但她依旧坚持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倘若他们找上门来,交给我便是。”   “我和你一同。”慕濯不给她拒绝的余地,“我在旁边,你可以随意‘仗势欺人’。”   “……”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见他如此态度,她心中安定,陪他用了午膳,回屋查看丹桂。   丹桂沐浴更衣过后,逐渐平静下来,主仆三人心照不宣,权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们将前后两次买回的东西整理了一遍,各自分工,开始实行时缨的计划。   忙到傍晚,青榆去给膳房传话,回来的时候神情略显焦急,频频对时缨使眼色。   时缨随她行至屋外,青榆低声道:“娘娘,安国公夫人登门求见,您看是否……”   预料之中,时缨一派淡定:“你和丹桂留在这,我去会会她。”   说罢,便看到慕濯推门而出。她对他点点头,与他一同前往堂屋。   -   堂屋内,林氏面色颓然、双眼红肿,顷刻间仿佛老了十岁。   望见两人,她忙不迭起身行礼:“岐王殿下,王妃娘娘。”   时缨冷眼旁观,没有搀扶。   待她做完整个动作,慕濯才不紧不慢道:“安国公夫人不必客气,请坐。”   林氏依言坐下,抽噎道:“请殿下恕罪,臣妇……臣妇有些话想单独与娘娘说……”   “有什么话是我能听,岐王殿下不能听的?”时缨淡声打断,“夫人无需拘礼,但说无妨。”   林氏不敢相信她竟这样与自己说话,瞪大眼睛:“阿鸾,你怎能……”   “请夫人注意言行。”时缨漠然道,“莫非您和令郎一样,视礼仪尊卑为无物吗?”   林氏脸色一白,没想到短短数日未见,女儿已与从前判若两人。   她以为时缨只是与时文柏闹矛盾,心里还有自己这个母亲,可她的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话音都仿佛带着砭肌刺骨的寒凉。   念及来此的目的,她心中万分屈辱,哀求道:“娘娘,请您可怜可怜臣妇,当着殿下的面,臣妇……臣妇着实说不出口……”   “既然如此,那么夫人就回去吧。”时缨起身便要离席,“我乏了,没心情与您掰扯。”   “娘娘请留步!”林氏急忙挽留,只得深呼吸,按捺奇耻大辱,声如蚊呐道,“臣妇管教不严,致使犬子无状,冲撞了娘娘,实在罪该万死。娘娘要打要罚,臣妇不敢有怨言,可是……可是您怎能……怎能下此狠手?犬子……犬子现在这副模样,后半辈子该怎么过?娘娘,您……”   “他意图侵犯丹桂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后半辈子怎么过?”时缨的火气瞬间被她的言辞点燃,她胸口急剧起伏,虽努力维持表面平静,语气却冷到极致,“他仗着安国公府权势滔天,就可以在外欺男霸女,随意践踏旁人的尊严与性命吗?既如此,就别怪我以牙还牙,您与安国公养而不教,我便替你们行父母之职,告诉他‘是非’二字作何写!”   “臣妇不敢!请娘娘息怒!”林氏慌忙跪下,内心苦不堪言。   长子被伤了命根,大夫们回天乏术,称他以后都无法再人道。   因是在闹市中出事,围观者众,消息不胫而走,杨家那边也已经知晓。   杨尚书父子怒不可遏,觉得自家九娘的脸面也被丢尽,立刻打上门来,接走了杨氏和她一对年幼的儿女。   时文柏再次被气昏过去,安国公府乱作一团,只能由她厚着脸皮前来向时缨求情。   “令郎得此下场,实属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时缨收回视线,不想再看她,“我要说的就这些,夫人不服,便进宫禀报陛下,请陛下出面裁决。如若陛下判我受罚,我也绝无半句辩解。”   林氏:“……”   儿子公然违法乱纪,她和丈夫正愁如何向皇帝交待,还主动进宫告状,是嫌命长吗?   她求助地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岐王:“殿下,您发发慈悲……”   “令郎得罪了王妃,自然该由王妃决定如何处理。”慕濯云淡风轻,犹如置身事外,“我来这里,不过是怕夫人您颠倒黑白、为难王妃罢了。若不然,您以为我愿意浪费时间听贵府的丑闻?”   林氏:“……”   她还想再说什么,两人却已先后起身,毫不留情地离去。   时缨的声音遥遥传来,竟有几分不真实:“送客。”   林氏身子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   事情已无可转圜,她想到回去之后要面对的烂摊子,一阵胸闷气短,险些晕厥。   然而护卫们已经上前架起她,连拖带拽将她请了出去。 第49章 难道,她想起来了?……   时缨返回院落, 一进屋,青榆和丹桂便双双从内室迎出来。   “安国公夫人走了。”她对上两人担心的目光,神色泰然, 如同刚完成一场轻松的闲聊,想到林氏孤零零的身影,又有些同情, “安国公还是不是个男人?派妻子冲锋陷阵,自己却当缩头乌龟。”   青榆和丹桂悄然松口气,被她的贬损逗乐,但顾及岐王在场, 为免失态只得压下笑意。   却听她又道:“不过我可以确定,时员外已经不是了。从今往后,他再也无法作恶。”   青榆没忍住扑哧一声,忙掐自己咽回去。   丹桂愣了愣, 立时眼圈发红, 分不清是劫后余生的委屈还是大仇得报的快慰。   青榆拉着丹桂去取晚膳, 相擦而过之际,时缨冷不丁看到丹桂衣袖边挂了条丝线, 心里一惊,借助角度遮掩, 飞快地用指尖挑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进手里。   余光所见, 慕濯的视线从始至终停留在她身上, 不知有没有觉察到她的小动作。   东西尚未做好,万不能让他提前得知。   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方才还要多谢殿下,若不然,安国公夫人定会无理取闹、纠缠不休。”   提及曾经的母亲, 她内心平静无波,仿佛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打从林氏决定放弃弯弯的那一刻,时缨就已对她失望,后来她与时文柏决裂,奄奄一息地离开安国公府,三天过去,林氏从未想过来探望她一眼。   曲明微还千方百计与她联络,而林氏作为她的母亲,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登门,却连封传信都吝啬。若非时维出事,时缨毫不怀疑自己永远不会再看到她。   “不必道谢。”慕濯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令她回过神来,“依你所言,我若是派你冲锋陷阵,自己却当缩头乌龟,岂不是与安国公之流无异?”   “殿下何必与他相较。”时缨啼笑皆非,迟疑了一下,“你……比他好太多,堪称云泥之别。”   说罢,不由想起梦中,“她”嫁给他没多久,林氏登门,请求她潜伏在他身边,伺机给安国公府和卫王通风报信。   那时候,“她”对他冷若冰霜,他却仍是不放心地守在门外,唯恐林氏加害于她。   似曾相识的场景,一时让她产生错觉,就好像那些事确实发生过,而非她黄粱一梦的幻影。   卫王、安国公、时维,他们的真面目逐一应验,就连她原本想要争取的林氏,也暴露出为虎作伥的本性。   既然她选择站在安国公府那边,与安国公父子沆瀣一气,那么就各凭本事,看是她能守住手头的荣华富贵,还是自己能如愿以偿,扳倒他们仰仗的卫王和孟家。   “阿鸢这么说,我倒是有些后悔了。”慕濯惋惜地叹道,“早知你对我评价甚高,我该向你讨要一份谢礼。”   “现在也还不迟。”时缨慷慨大方,“只要我力所能及,必定为殿下实现愿望。”   愿望?   慕濯哑然失笑,倘若她知道他的愿望是想让她永远留下——   时缨耐心等待着他的回答,手指在衣袖中有意无意地摆弄着那根丝线。   慕濯已发觉她偷偷藏了什么,只是见她神秘兮兮,似乎是故意而为,便没有戳破。   她眼瞳清澈,顾盼流转间熠熠生辉,不复先前完美无缺、每寸表情都掌握得分毫不差的模样,回敬安国公夫人时锋芒毕露,现下却又展现出少女的灵动与活泼。   他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现在太早,还不是时候。   原本他一门心思娶她,所求唯有让她离开卫王和安国公府,待在自己身边。如今他生怕梦境应验,未敢再强迫她分毫,即使她主动提出与他结亲、假借婚事图谋大业,他也不曾得陇望蜀,完全接受了这种“敬之如宾”的相处方式。   但潜意识里,他自知是在以退为进,奢望她有朝一日能够彻底对他打开心扉。   而非梦境预示的那般,她孤身登上高台,在万念俱灰中坠落。   “你……”他望着她盈满探究的眼睛,斟酌着说道,“端午将至,你送我一条长命缕吧。”   话音落下,她眸中掠过一抹愕然,甚至还夹杂了些许欲盖弥彰的慌乱。   尽管转瞬便被遮掩过去,但她攥着东西的手微微收紧,整条胳膊都不由自主地绷直。   慕濯有些意外。   一条长命缕而已,她为何会有这种反应?   难道……   她想起来了?   他心中陡然升腾起前所未有的期待,几乎是屏息凝神,以免错过她的每一个字音。   可惜她迅速恢复如常,笑道:“殿下的要求还真是简单,好吧,我会在初五当天送给你。”   慕濯暗自一叹,心底隐约浮起些许失望,见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那情绪又随之烟消云散。   他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变得如此患得患失和容易满足,关于她的念想却与日俱增。   不舍她难过,也不舍放她离去,有了她的承诺和一时相伴还不够,更奢望得到她的整颗心。   这时,青榆和丹桂去而复返,将热气腾腾的食物摆上桌案。   室内亮起灯火,将时缨的眼眸映照得愈发透亮,犹如纯粹无瑕的琉璃,温暖光晕漾开,她近在咫尺之遥,面颊白皙如玉的肌肤吹弹可破。   慕濯轻轻地执起时缨的手,携她行至桌边。   千头万绪荡然无存,只余眼前生动而鲜活的温度、色泽与香气。   就在此时此刻,触之可及。   -   晚膳结束后,时缨犹豫着该如何劝慕濯离开。   否则她不好撇下他独自待在里面,把物品拿出来,又会被他提前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他跟她要长命缕,让她怀疑自己的秘密已经暴露无遗,但他不戳穿,她也绝不承认。   好在萧将军突然有事找他,她如释重负,送走他之后,立刻进入内室,续上白天未完的工作。   丹桂得知自己一时疏忽差点露馅,拍了拍胸口,直夸时缨眼疾手快、反应敏捷。   另一边。   “殿下,据探子回禀,安国公府已陷入鸡飞狗跳,时员外的事在京城传开,安国公被气晕过去,仅剩安国公夫人在苦苦支撑。”萧成安的语气平静如常,说到此处,略微一顿,“时夫人被接回娘家,杨尚书父子态度坚决,不顾安国公夫人阻拦,强行将时夫人的儿女一并带走。”   “时文柏那老东西,装晕也装不得几天了,初九时四娘出阁,时大郎瘫在床上无法动弹,他总不能派个未及冠的庶子前去跟子湛答拜。”慕濯嘲讽过安国公父子,抬眼看向他,“至于杨尚书,既疼惜女儿,当初又何必将她嫁给时大郎?若陛下偏袒时家,他们想要和离书难如登天。”   萧成安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但如果杨家因此与安国公府生嫌隙,倒是件好事。”   对方避而不谈,慕濯便不再多说。   其实他对杨家当年发生何事了如指掌,明知故问,实则是试探萧成安的态度罢了。但他显然另有打算,自己作为上峰,也不好加以干涉。   萧成安接着汇报今日搜集到的信息,待谈完正事,他告退之际,却被慕濯叫住:“杨尚书正在气头上,自觉失了颜面,才会将杨九娘接走,等过个十天半月,他冷静下来,难保不会故技重施,为了家族利益劝女儿回安国公府,与时大郎将就度日。如你所言,杨家若能与时家反目,会极大削弱时文柏在朝中的力量,于我们大为有利,所以我想确定杨尚书的态度,再做下一步安排。”   萧成安脚步一顿,就听他道:“无人比你更熟悉杨家,故而我希望你能亲自跑一趟。以萧将军的身手,往来其中应是不在话下。”   “殿下,末将离开杨家多年……”   “王妃担心杨九娘,托我打听她的消息,萧将军,算我请你出马相助。”   他也没骗人,晚膳时候,时缨确实问起曾经的长嫂。   时四娘即将脱离苦海,整个安国公府只有杨氏还让她放心不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成安无法再推拒,应声离开。   -   夜色深沉,阴云遮掩月光。   室内灯火幢幢,气氛却仿佛已经凝固。   杨尚书唉声叹气,杨大郎担忧地看着妹妹,然而杨九娘容色淡淡,就好像两人所说之事与她毫无干系。   她对时维本就没有一丝感情,所以无论他平日里寻花问柳,还是今天闹出这种丑事,她都波澜不兴,全然不为所动。因他不值得她浪费任何多余的情绪,哪怕是怨恨。   反而还有些感谢时缨,让她得以回到杨家,享受一阵子清净。   关于这桩婚事,父亲追悔莫及,她倒没什么可说。当年父亲得罪孟家,惨遭陷害,险些贬官流放,若非她嫁给时维,换得安国公从中周旋,恐怕他们阖族都会被逐出京城迁往岭南。   现在父亲在朝中站稳脚跟,对她心存愧疚,但若是时光倒流,他必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需要考虑往后的日子,只有利用父亲的自责,让他答应她与时维和离,她才能彻底安心。   “阿晗,委屈你了。”杨尚书见女儿许久不语,长叹一声,“你别怕,阿爹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你讨回公道。”   “女儿嫁夫从夫,有何委屈。”杨九娘垂眸,“只是连累阿爹也跟着丢脸,实属不孝。”   杨尚书闻言,愈发惭愧,半晌,试探着问道:“之后你决计如何?”   杨九娘微微一叹:“想必不出三五日,时家就会派人来请女儿回去。阿爹,女儿压根别无选择,您和阿兄上门为女儿撑腰,女儿已感恩戴德,不敢再做奢求。”   “阿晗……”   “阿爹,别说了,发生这种事,您还忍心叫阿晗继续跟时大郎那渣滓过日子吗?”杨大郎义愤填膺道,惯有的文质彬彬一扫而空,“横竖是他们时家理亏,纵使和离,他们也没脸拒绝!”   杨尚书一愣,杨大郎道:“不过是索要和离书,远比您拼了老命轻松。您若拉不下脸,就让儿子去当恶人,大不了闹到御前,反正在外面偷腥、被人家打成残废的又不是我们阿晗!”   杨九娘淡漠的表情终于出现些许裂痕,她摇了摇头:“阿兄,你消消火。安国公府我们万万得罪不起,何必为我一人赌上阿爹和您的仕途?我已深陷泥潭,不必再将整个杨家都拖进来了。”   “赌上又如何?”杨大郎攥紧双拳,“当初我未能护着你,让你委身纨绔,换来我平安无虞、前程坦荡,已是毕生之耻,同样的错误若再犯一次,我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我曾以为时维就是个胸无点墨的个酒囊饭袋,岂料他竟……阿爹,您当真要看着阿晗回到安国公府,一辈子耗在里面吗?”   杨尚书无言良久,最终像是下定决心般,颔首道:“这封和离书,我们杨家要定了。但……大郎,你可想过,随后阿晗又该怎么办?她已有子女,若想再嫁,实在是……”   “嫁什么嫁?阿晗不嫁人,我们杨家难道还养不起她了吗?”杨大郎反问道,“阿爹,没有阿晗,便没有你我今日,我们亏欠她太多,理应好好补偿。”   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杨尚书心知愧对女儿,没再多说什么。   杨九娘望向兄长,目光感激,眼里浮现一抹久违的浅笑。   父兄离去之后,杨九娘缓缓靠在榻边,如同解脱般松出口气。   忽然,室内光线骤暗,她心头一跳,连忙呼叫婢女,却无人应答。   寂静之中,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面前。 第50章 偿还他的一片真心。……   视线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漆黑, 看不清来者面容。   但不知为何,她竟生出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人站在阴影中,剪影晦暗不明, 虽只是沉默地望向她,目光却仿佛潜藏着千言万语。   杨九娘本想起身寻找婢女,见状不由停住。   半晌, 试探地念出一个深埋心底的名字:“……十八?”   她的声音很轻,犹如微不可闻的耳语,那人却显然听得清楚,身形一僵, 坐实了她的猜测。   果然是他。   他还活着。   杨九娘有些难以置信,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   她按捺着逐渐加速的心跳,像是害怕打破梦境般,轻轻地问道:“这些年你去哪了?”   对方没有回应, 她自顾自道:“无妨, 你还活着就好, 你走之后杳无音信,我只怕你已经……可惜那时候我没能保下你, 让你受苦了。”   “但也好。”杨九娘笑了笑,“外面天大地大, 你可任意闯荡,好过留在我身边做护卫, 一辈子困在深院高墙, 白白浪费你的才干。”   “九娘子……”对方终于开口,嗓音略显沙哑,虽然依旧熟悉,却已不复少年时的清亮。   曾经无忧无虑的九娘子嫁为人妇, 她儿时亲手救下、后来忠心耿耿陪伴她的小家仆,也已改名换姓,变成镇守一方的大将。   光阴更改,物是人非。   “我阿爹和阿兄一言既出,定不会反悔,我将与时维和离,杨家不再是安国公府的拥趸。”杨九娘道,“你回去给岐王殿下复命吧,顺带转告王妃,无需担心,我一切安好。”   萧成安怔住,但转念一想,以九娘子的聪慧,猜出他现在的身份也不足为奇。   “你的功夫精进了许多,往来杨府如入无人之境,倘若当年你也有这般身手,我们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杨九娘难得露出揶揄的神色,“我料想你是在军中练就的本事,加之你离京多年下落不明,我自然会想到岐王殿下那边。十八,你有此造化,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萧成安望着坐在黑暗中的女子,想起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鼓起勇气想带她逃婚,却被杨家发现,将两人拦下。   她苦苦哀求,恳请他们饶他一命,最终杨夫人心软,同意放他一马,将他逐出府。   杨家有那么多女儿,时维偏偏看中了她。   为了挽救父亲和家族,她不得不接受安排,成为安国公府的大少夫人。   如今杨尚书父子飞黄腾达,杨夫人在杨九娘出阁不久后病故,也被追封为诰命。   唯有她,本是大好年华,却被迫困在安国公府那腌臜之地,与花天酒地的纨绔子虚以委蛇。   萧成安缓缓跪下:“九娘子,属下来迟了。”   她没有作答,他低着头,清楚地听到静默中的脚步声。   女子的裙裾出现在视线中,一双温软的手将他扶起:“十八,前尘已矣,你忘了我……”   他却攥住她的手,旋即轻柔而坚定地收拢:“九娘子,您等着我。”   等他功成名就,得到杨家父兄的认可,风风光光地迎她过门。   杨九娘一怔,略作迟疑,终究没有挣脱。   -   翌日清早。   时缨得知杨家的情况,放下心来,当即投桃报李,将自己所知悉数相告:“杨尚书早年在大理寺任职,八成是查案的时候阴差阳错触犯到孟家的利益,才被他们摆了一道。”   “两家联姻,最初是因时员外贪图杨九娘的美貌,闹着非要娶她,正赶上安国公开始着手培植势力,便趁此机会将杨家收归己用。他是如何与孟家达成妥协,我也不得而知,但他们之间并非铁板一块,眼下我和卫王的婚事泡汤,安国公怀恨在心,对孟家的信任定会大打折扣。”   “卫王、孟家、安国公府,看似牢不可分,但实际却不尽然。”她沉吟道,“若能加剧他们彼此间的怀疑,让他们陷入内斗,便可事半功倍,节省许多力气。”   她话未说全,慕濯却了然。   安国公和孟家被共同的秘密捆绑在一起,却又无法完全相信对方,没有了婚事作保证,他对卫王也会心存顾忌。   至于卫王和孟家,虽然是血亲,但孟家对卫王倾注越多,便会愈发贪婪,奢望更丰厚的回报,而以卫王的脾性,又岂会放任外戚做大,迟早会对他们动手。   更别说还有皇帝在暗中推波助澜,希望看到他们互相制衡,以免——   他打住思绪:“看样子,你是已经有计划了。”   时缨没有否认:“机会近在眼前,舍妹婚礼,以及荣昌王寿宴,卫王和孟家碍于情面定会出席,我为他们准备了一份大礼,当然,安国公府也能从中分一杯羹。”   她胸有成竹,字里行间尽是势在必得的决心。   慕濯含笑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时缨莞尔,“殿下等着看好戏就是。”   他独自承担了外界的流言蜚语,将她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那么这一次,便是她的回报。   她站起身:“我还有些事要做,今日就不陪殿下了。”   说罢,对他挥挥手,一溜烟钻进内室。   慕濯心下好笑,配合地离开,将空间留给她。   -   整整一天,时缨都待在屋里未曾出来,只有青榆和丹桂又去了趟集市,这次青榆作陪,丹桂重新挑选了一根月杖。   丹桂想起时缨痛打时维的英勇,暗自起誓定要练好功夫,以后反过来保护主子。   两人将新鲜采购的东西罩得严实,小心地带给时缨。   但她们的行动未能瞒过暗卫。   立时有人回府,一五一十地向岐王禀报。   “殿下,青榆和丹桂两位姑娘奉王妃娘娘之命,去东市买了些……”   “不必告诉我。”慕濯打断,“你们瞧着点,以免安国公府伺机报复她们即可。至于王妃让她们买什么,你们自己知道就罢了。”   时缨遮遮掩掩,明显是想给他一个惊喜,他岂能公然拆台,辜负她的好心。   暗卫:“……”   对不住,打扰了。   当晚,慕濯熄灯就寝,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顿时醒来。   他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时缨和两个婢女,犹豫片刻,还是当做一无所知,再度合上眼睛。   夜色已深,她特地挑这个时间点,应是当他已经睡熟。   但她并不知,他自从遭逢变故,就未有一日能睡个安稳觉。   即使是在杭州的那段时日,他都会屡屡猝然惊醒,后来到了灵州,过着枕戈待旦的生活,就更不必提。   然而他心中却升起些许久违的期待,克制着猜测的念头,只希望明天尽快到来。   -   翌日,五月初五。   大清早,慕濯推门而出,望见眼前景象,不由一怔。   入目是青翠的艾草和菖蒲,用五色丝线悬在梁下以及门前,还沾染着晶莹的露珠。   时缨含笑立在阶前,青绿的裙摆迎风轻扬,晨曦洒落,为她的乌发和白皙面容镀上暖金。   她朝他走来,将一条长命缕缠上他的手,指尖灵巧地打了个结:“殿下,端午安康。”   接着,又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只荷包,轻叹道:“以前我住在杭州,每逢五月初五,我舅母都会亲手为我和表兄表姐编织长命缕。我见这座宅邸空旷清冷,念及端午将至,便想依照我们杭州的风俗,陪你一同过,但你向我要长命缕作为谢礼,我只得另外准备一份‘惊喜’。”   “这只荷包是我亲手缝制,因时间仓促,图样比较简单,仅描绘大概,还望殿下莫嫌弃。”她对自己的手艺颇有信心,将两面展示给他,“我没有去过灵州,只从书籍中得知那边是‘塞北江南’,便绣了贺兰山下的垂柳成荫,这一边是杭州,西子湖中菡萏盛开,是我儿时最喜爱的景色。”   “我将与殿下去往灵州,将来若有缘,也望你能来我的故乡,亲眼一观真正的江南美景。”   她拉过他的手,将荷包郑重放入他的掌心。   随即,抬头迎上他的视线,面露期许,等待着他的回答。   慕濯仔细端详着做工精湛的荷包,因被她拿了许久,布料微热,还沾染着她的体温。   他仿佛看到她飞针走线,行云流水地勾勒出塞北及江南盛景,并将希冀潜藏其中。   她将与他去往灵州。   或许以后,他也会随她……再度回到江南。   他眸光微动,俯身将她拥入怀中。   时缨殊无防备,略微怔了怔,继而小心翼翼地抬手,环过他的腰身。   或许他十岁离京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一个像样的节日,梦中情形重新浮现,她有些分不清真实和幻影,想到他孤身坐在岁除的雪夜里,胸口像是被无形的手攫住,隐隐泛着些许酸胀。   此时此刻,她像是跨越虚无缥缈的梦境,拥抱了那个孤寂而冷落的身影。   如果……如果现实与梦里不同,两人在今年岁除之前成事,她会留下与他度过年节,再考虑之后的打算。   她也分辨不清自己的情绪来源于何,姑且算作替梦中的“她”偿还他的一片真心。   夏日的清晨,空气净爽,微风中透着些微凉意。   他的体温却清晰传来,她听到他的心跳,似乎渐渐与她重合。   良久,她不着痕迹地与他分开,回头便看到青榆和丹桂立在不远处,满面通红,视线无处安放,比她这个当事人还显得手足无措。   时缨轻咳一声:“殿下,我们走吧,今儿个过节,我和青榆丹桂为大家都准备了礼物。”   慕濯:“……”   原是他自作多情了。   时缨觉察到他神色变了变,扑哧一笑,悄声道:“只是长命缕而已,我忙着给你绣荷包,除了你那条,其余的全是她们两个做的。”   他适才不自然敛去眼底失落,牵起她的手,往堂屋走去。   半途中,他低声问道:“阿鸢,你以前也给别人送过同样的东西吗?”   “算不上。”时缨的回答干脆利落,“安国公不喜欢我从杭州带来的那些习惯,自打来到京城,我就再未编过长命缕。明微会时常托我做些荷包香囊,卫王么……他有宫里的绣娘,压根不稀罕我的针黹。殿下就不必介意他了,与他相比,简直是自降身份。”   慕濯不禁一笑,只觉卫王有眼无珠。   但正好,她为卫王那厮耗费精力,委实不值得。   他的心情蓦然变得极好。   就像是突然知晓在某些事上,他于她便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却听她话锋一转:“但在杭州的时候,我倒是有过亲手做长命缕、并赠予旁人的经历。” 第51章 “阿鸢,我会永远在你身……   听闻此言, 慕濯心神一凝,不自觉地放慢了步伐。   她定想不到,他随身携带着一条长命缕, 正是出自十年前的她之手。   彼时她的技艺远不及现在精妙,走线略显松散,还有些歪歪扭扭, 她含糊其辞,并未明说此物来源,但他一眼看穿这绝非林夫人的手笔,而是她亲自所做。   他如获至宝, 往后一直妥帖珍藏。   她对这件事仍有印象,却唯独不记得他了。   时缨兀自沉浸在回忆中,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   前朝末年,天下并不太平, 舅父和舅母时常率军出征, 每次班师回来, 都带着一些陌生的孩童,有的是军中阵亡将士的子女, 有些是平民百姓出身的孤儿,找不到旁的亲属收养, 就暂时住在林家的庄子里,直到他们自愿从军, 或者找到其他出路, 才会搬离。   “因年纪相仿,我和表兄表姐会去探望他们,如果恰逢节日,便准备些礼物, 陪他们一起度过。”她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六七岁的时候,我跟舅母学会编长命缕,端午就做了一条送人。那些孩子在战火中失去亲属,孤苦无依,很是可怜,殿下应当不会连他们的醋都吃吧?”   “自然不会。”慕濯哑然失笑,心里微微一叹。   看样子,她确实忘得一干二净。   也是,当年她作为林家长辈们的掌上明珠,善良大方、开朗活泼,堪称人见人爱,她的生活中有太多快乐和趣事,更是从不缺朋友,又岂会对他多加留意、时隔数年依然记得。   她如同温暖耀眼的太阳,待芸芸众生一视同仁。   他从来都不是特殊的那个。   但有幸靠近她,共度一段时日,是他足以镌刻于心、永世不忘的记忆。   他只觉是上天的恩赐。   行至前院,慕濯派人去传话,很快,将士们陆续赶到。   时缨令青榆丹桂送上礼物,众人讶然,纷纷道谢,难掩欣喜之色。   这次他们随岐王进京,皆有重要任务在身,早已将其他琐事抛诸脑后,况且远离家乡,父母妻儿也不在身边,压根没考虑过节的事。却未想到王妃如此周全,提前将艾叶菖蒲交给仆从,悬挂在他们的门前院中,还另外准备了长命缕。   “南北各地习俗迥异,不周之处还望诸位多多海涵。”时缨看着二婢将东西分发给众人,“一点心意,愿大家都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这话对于行伍之人不啻最好的祝福,将士们再度谢恩,堂屋内一片欢声笑语。   突然,时缨听到一个声音:“青榆姑娘,可以劳烦你帮我系一下吗?”   循着望去,是初见那天打趣她和慕濯、被她反将一军的小将。他名叫庄益,是在场年纪最小的一位,但也已经有从五品上的游骑将军衔,虽然私底下性情跳脱,办事却机灵可靠。   他拿着长命缕走到青榆面前,完全无视了近在咫尺、随时可施以援手的萧将军。   名曰“请求帮忙”,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青榆怔了怔,神色赧然,但却不好公然拂人面子,便红着脸三下五除二地替他系好。   旋即,借口去端茶水,逃也似的离开。   众人一阵哄笑,时缨也忍俊不禁,悄然弯了弯嘴角。   -   端午节庆,皇帝照例会在宫中设宴,邀请一些皇亲国戚和近臣。   半上午,时缨更换礼服,随慕濯乘车前去赴会。   这是她成为岐王妃之后初次公开露面,人们好奇她的反应,一路上尽是各怀心思的目光。   然而她拿出惯有的仪态,从头到尾不露分毫纰漏,让那些想要看笑话的大失所望。   时缨出身显贵,自幼与卫王订婚,又被淑妃亲自教养,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周遭从来不乏嫉妒的目光,如今她错失良缘,被迫委身岐王,连婚礼都没有,还被逐出家门,仿佛一朝从云端跌落泥泞,众人满心以为她会颓丧消沉、了无生趣,但现实却与他们的想象大相径庭。   她盛装打扮,眉目精致如画,犹如一朵绝艳的牡丹,她的一言一行都恰到好处,礼貌得体地应对皇帝和淑妃的问话、跟其他宾客寒暄,与岐王相敬如宾,没有亲密无间,但也看不出任何怨怼。   众人不禁咋舌。   因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似是将一切喜怒哀乐连根剃除,完美无缺到令人惊惧。   时缨却是故意为之。   她知道自己的每寸表情都会被拿来大做文章,索性不给他们半点发挥的余地。   而且与在朔方军的将士们面前相反,当着这些达官显贵,她绝不能表现得与慕濯太过亲近。   否则难免会引人遐思,怀疑她和他早就暗通款曲,还联手坑害卫王及安国公府。   安国公一家今日并未现身,卫王也称病缺席,众人心照不宣,知他们均是为了躲避流言蜚语。   卫王私养外室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时维的所作所为更是叫人笑掉大牙,据说打他的女子并未在现场久留,报仇之后便扶着受害者迅速离去,两人身份成谜,让安国公府想追究都无从下手。   碍于皇帝和淑妃在场,没人敢议论卫王,安国公府便理所当然地成为焦点。   作为姻亲,杨尚书父子也被“照顾”了一番,备受耻辱之余,当即跪在皇帝面前,杨尚书老泪纵横,杨大郎慷慨陈词,请求皇帝做主,准许自家女儿、妹妹与时维和离。   皇帝进来本就对时文柏有些怨气,加之此事终归是时维有错在先,犯下最为人不齿的罪行,遂点头应允。   时缨见状,彻底安下心来。   除了这桩风波,整场宴席总体还算平静,期间有人幸灾乐祸,不怀好意地谈及她的婚事,被她以“君令臣从、自己只是遵循陛下旨意”为由堵了回去。   另一边,荣昌王世子也遭到询问,但他自始至终面带笑容,枉顾安国公府正处于风口浪尖,声称与时四娘的婚礼会如约举行。   荣昌王妃过世之后,荣昌王一直未续娶,众人慨叹,这世子多半是承袭父亲,整个一痴情种子。   宴席结束,回到府中,时缨让青榆和丹桂去膳房通报,当晚又召集将士们办了场私宴。   他们不少都是穷苦出身,习惯节俭,不重口腹之欲,她便投其所好,只叫膳房准备些简单的菜式,无需大肆铺张。   天气渐热,干脆在院中设席,众人谈笑风生,一直热闹到夜幕低垂,才起身告辞,各回居处。   时缨连着两场都喝了酒,虽不多,但也隐隐有些醉意,朦胧中,有人将她打横抱起,走进室内,轻轻地放在床榻上。   她身不由己地勾住对方的脖颈,怀念道:“以前在杭州,舅父也会带我去营中,设宴与将士们同乐。来到长安,我曾以为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经历了,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宫里的宴席,人皆笑里藏刀,还非要虚情假意地推杯换盏……殿下,我好开心,就像……就像舅父还在身边一样。”   说到后来,她开始语无伦次,分明是笑着,眼角却有水滴滑落。   她将脑袋埋在他颈边,迟迟没有放开,到最后,才在酒精的作用下逐渐失去意识。   寂静中,少女的呼吸变得平稳绵长。   青榆将帕子打湿,正待为她清洗,便被慕濯接过。   他的动作轻柔小心,犹如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末了,他在她光洁如玉的额头落下一吻。   “阿鸢,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连带着林将军夫妇的那份一起。   也算是偿还他们当年的恩情。   -   翌日,时缨醒来,已经不记得昨晚发生过什么。   她听说自己喝醉酒,被慕濯抱回来,连忙追问道:“我……没有对岐王殿下做什么吧?”   梦里的一切都可以与现实印证,唯独那件事,倘若成真,她只怕以后都没脸再见他。   青榆:“……”   您想做什么?   “娘娘的酒品还算好,”她如实交待,“只是拉着殿下絮絮叨叨了一番,然后就睡了过去。”   时缨松出口气。   就听丹桂在旁补充道:“但是殿下亲自替娘娘擦洗,还……”   她忍着笑意,指了指自己额头,旋即在手背上做了一个亲吻的动作。   时缨:“……”   她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随后几日,没有人再来上门打扰,时缨自得其乐,专心整理手稿,还抽空去见了弯弯一面。   弯弯的精神头好了许多,打从离开卫王,她像是终于得到自由,虽然行动受限,但心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时缨进门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前翻阅话本,尽管不识几个字,连蒙带猜也看得津津有味。   以前家中贫穷,读书认字是她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事。   思及往后的生活,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时缨在她身畔坐下,轻声问道:“弯弯,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弯弯合上书页,神色坚定,毫无迟疑道,“恳求阿姐出手相助。”   时缨点点头,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说完最后一字,她看到弯弯眼中慑人的光亮。   在此之前,她从没见这个女孩露出过如此表情,跃跃欲试,蕴藏着不加遮掩的野心。   今次,她将掌握自己的命运,放手一搏。 第52章 万事俱备,就差她添一把……   五月初九, 荣昌王世子大婚,迎娶安国公府的时四娘。   近些天,安国公府处于风口浪尖上, 人皆闭门不出,但外头的消息还是接连不断地传进来。   皇帝准许杨九娘与时维和离,时文柏听闻后, 气急败坏却别无办法,又在床上躺了三日,才不得不爬起来,筹备时绮出阁之事。   安国公府内外交困, 荣昌王世子却并未反悔,让时文柏和林氏心生庆幸,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平平无奇的四女儿竟会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时绮成为世子妃, 安国公府也算跟皇室搭了边, 有这层关系在, 就像多了一道护身符。   而且他们将京中最有可能归附于岐王的一支势力收为己方,别说卫王和孟家, 连皇帝都会因此待他们宽容几分。时文柏对孟家仍有怨言,但他现在的处境水深火热, 只能暂且忍气吞声。   这桩婚事至关重要,阖府上下都严阵以待, 避免出任何差错。   府中清冷多日, 终于迎来一桩喜讯,气氛也变得热闹些许,一改先前的死水沉沉。   天未亮,时绮就开始梳洗打扮, 时文柏和林氏各司其职,马不停蹄地忙里忙外。   与此同时,时维躺在床榻,遍体鳞伤动弹不得。   那天时缨气昏了头,出手极重,他浑身淤青,一条胳膊骨折,下半身更是彻底残废。   他无法接受打击,心如死灰地瘫了几日,期间始终不见妻子杨氏,只有几名妾室前来照顾。   再三追问,才从婢女口中得知,杨氏被父兄接回娘家,还带走了一双儿女。   时维差点没气吐血。   他和杨氏虽已成婚七载,但直到前年才诞下一对龙凤胎,这是他唯一的子嗣,此后,他停了其余姬妾的避子汤,可惜两年过去,她们皆无所出。   如今他遭逢大变,再无法延续香火,便请求父母替他做主,勒令妻子携儿女速速归返。   他没有能力找时缨报仇,只好将怨气发泄在抛弃他的妻子身上,满心想着等她回来定要给她好看。岂料父亲嫌他在外丢人现眼,拒绝相见,母亲也劝他先避避风头,旁的事情随后再提。   然而没几日,杨尚书父子趁着端午宫宴,御前告状,向皇帝要来了一纸和离书。   时维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杨氏宁愿做个二手妇、以后再也嫁不出去,也要坚决与他分道扬镳。   他怒骂杨家过河拆桥、落井下石,只得退而求其次,表示女儿可以不要,但儿子一定要认祖归宗,安国公府仅有的嫡孙绝不能流落在外。   可谁知母亲依旧叫他等,至少要待到时绮安安稳稳地出阁,以免节外生枝。   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母亲只会对着他哭,埋怨他为何对丹桂动手,自己落得身体残疾,不能再入朝为官,还将整个安国公府拖下水,导致父亲受尽嘲笑。   时维有苦说不出。   天晓得时缨会在聚贤楼,正巧撞见他的人劫持丹桂。   那些没用的家仆已经被他重罚,但就算杀了他们,他的损失也不可挽回了。   他自知理亏,任由母亲责骂,不敢置辩。   心中却逐渐被恐惧占满,生怕父母已经放弃他,将所有希望倾注在时绮一人身上。   时绮出嫁,他们大操大办,母亲也无暇再来探望他,仿佛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按说他向来瞧不起的四妹飞上枝头,他应当感到与有荣焉,但他仕途断绝,别说时绮做个世子妃,即使将来荣昌王世子有幸当皇帝、时绮母仪天下,也与他无关了,只能白白便宜那些庶弟。   思及此,他神色间划过一丝阴狠。   等着瞧吧。   他得不到的,也绝不拱手让人。   -   另一边。   时绮穿戴整理,坐在榻边,神色平静如水。   反倒是林氏面露紧张,不住地叮嘱。   时绮左耳进右耳出,想着今晚就能见到姐姐,才勉强维持着没有展现不耐。   好不容易等到吉时将至,时绮如释重负,搭着婢女的手缓缓起身。   林氏走在旁边,语重心长道:“皎皎,你能得世子青眼,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去了王府,定要孝敬荣昌王,好好伺候世子,趁着他尚未纳妾,及早生下一儿半女,坐稳世子妃的位子。而今阿鸾叛逃,你阿兄又……安国公府的未来便要靠你了,切莫让你阿爹失望。”   时绮敷衍地点点头,心底却不屑地冷笑。   这几天,她算是亲身体会到了姐姐曾经的不易,父母表面上对她关怀备至,实则却对她严格要求,像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她雕琢成一件完美的工具,以讨得荣昌王世子喜爱。   若非她儿时体弱,没有半点习武的基础,他们恨不得赶鸭子上架,逼她学会骑马和击鞠。   她被折腾得身心俱疲,愈发悔不当初。   如果她能早些看清真相,明白姐姐的艰难,就不会别别扭扭地跟她相处那么多年。   好在祸福相依,姐姐已远走高飞,她也即将离开这鬼地方。   如是想着,她不禁笑了笑,终于有了些许新嫁娘的样子。   行至前院站定,没多久,慕潇便前呼后拥地走了进来。   时文柏在旁作陪,兴奋得满面红光,打眼望去还以为是他要嫁人。   时绮厌恶地收回视线,望向她的“新婚夫君”。   他生就一副风流倜傥之姿,身着礼服,愈发显得矜贵出尘。   她想起四月初八,自己险些落水,被他所救,还有过一瞬间的心慌意乱。   但现在,她内里一片波澜不兴,细想当日种种,多半正是他的算计。他看到她要去找姐姐,不想她打扰岐王与姐姐交谈,便故意派人去撞她,再亲手拉她一把,一来二去,足够将她耽搁住。   若在以前,她定会咽不下这口气,早晚报复回来,可这段时间经历了太多事,她犹如脱胎换骨般,迅速地长大成熟。   她不再相信男人,对情爱殊无兴趣,权衡利弊,只觉自己稳赚不赔。   往后,没有了姐姐的庇护,她要学着在王府、在京城立足。   这一次,换她帮助姐姐,就像姐姐一直以来所做的一样。   慕潇望着一步步朝他走来的女孩。   浓妆艳抹、锦衣华服,依旧挡不住她面庞的稚嫩。   她的眼神逐渐坚定,似乎是终于完成一场蜕变。   他微微一笑,温柔地执起她的手。   很好。   她有目标、有决心,而且也足够清醒冷静。   是他理想的合作伙伴。   -   荣昌王府。   暮色已降临,庭院中升起莹莹明灯。   今日宾客盈门、人声鼎沸,向来深居简出的荣昌王难得露面,穿着礼服端坐堂中。   他与皇帝是同龄,只晚半个月,但却两鬓斑白,乍看好似老了十岁。   二十年前名冠京城的美男子,如今形貌憔悴、神思恍惚,令人唏嘘不已。   时缨参加过荣昌王的寿宴,知他因患病性情古怪,不认人、不记事、尤其反感面生者在眼前久留,否则就会当众发怒,于是她行过礼,便打算像以往一样告退。   谁知却被他叫住,疑惑地问道:“你……你就是子清的妻子?”   时缨怔了怔,意识到他说的应当是慕濯的表字,应道:“回殿下,臣妇是岐王妃。”   荣昌王皱起眉头,似乎颇为不满。   时缨有些忐忑,不知自己哪里冒犯了他,正怀疑他是想起她曾与卫王订婚、觉得她不该另嫁,就听他道:“什么‘殿下’?叫堂叔。”   这个答案始料未及,她下意识看向慕濯,不偏不倚对上他的目光,盛着不加掩饰的调侃。   时缨低声道:“堂叔。”   荣昌王摇摇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时缨:“……”   她稍微提高音量:“堂叔。”   “好侄媳,快坐下。”荣昌王眉开眼笑,示意家仆为两人看座。   时缨依言照做,内心陡然生出些许奇异的感觉。   就好像……她被慕濯的亲眷接纳,从此与他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   她和他明明是契约联姻,没有婚礼,更遑论回门认亲。   苏贤妃早已故去,皇帝与他关系冷淡,平日见面都是君臣相称。   她也与安国公夫妇恩断义绝,仅剩时绮和弯弯两个妹妹。   可现在,倒像是荣昌王以长辈的身份承认了她,完成本该有的一项仪式。   忽然,慕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轻,如羽毛般拂过:“‘子清’是祖父生前为我取的表字,如今只有堂叔会叫了。”   时缨隐约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未及多想,就见一个眼熟的身影走来。   卫王。   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应是近日流言缠身、愁得焦头烂额所致。   果不其然,他出于礼节,无法躲掉荣昌王世子的婚礼。   安国公府和他仍在同一条船上,只怕他还以为时绮与荣昌王世子联姻是为他做嫁衣,打算借此机会拉近与荣昌王父子的关系。   此前,除去表面礼节,荣昌王世子与他并无私交,至于荣昌王,更是……   “你是何人?”荣昌王瞬间收敛了笑容,“护卫,护卫在何处?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了?”   “堂叔……”卫王尴尬地行礼道,“我是您的堂侄,我……”   “滚出去。”荣昌王充耳不闻,横眉倒竖,“我堂侄在这坐着呢,你又是哪来的赝品,竟妄想冒充子清?”   “我……”卫王颜面尽失,恨得直咬牙。岐王还没回京的时候,荣昌王虽然也认不出他,但还从未公然称他为“赝品”,被当做岐王的冒牌货,对他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要不是看在时四娘与慕潇结亲,荣昌王府早晚会听命于他,他才不想受这老东西的窝囊气!   荣昌王见他愣怔,嫌他动作太慢,扬声道:“来人,快来人!我不想看见他,把他给我拖走!”   卫王不再自讨没趣,行了个礼,匆匆退出门外。   时缨抿着嘴角,压下笑意。   突然觉得“堂叔”亲切了许多。   看来荣昌王是完全不记得她了,但还记得慕濯,因她是慕濯的妻子,才对她格外优待。   只是不知为何,他之前没这么讨厌卫王,顶多是不理,今天却让他在人前出尽了丑。   但正好。   天时地利人和,万事俱备,就差她添一把东风了。   慕濯在桌案下握住了她的手,倾身凑近几分,以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看见没,跟着我就能坐在屋里,换做他,只能被扫地出门。”   时缨:“……”   这是什么值得比较的事吗?   她啼笑皆非,配合道:“殿下所言极是,我倍感荣幸。”   慕濯心满意足地直起身子,却依旧攥着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   不多时,迎亲的队伍回到王府。   婚宴正式开始。 第53章 唇瓣贴上了他的嘴角。……   得荣昌王应允, 时缨和慕濯可以留下观礼。   除了两人是亲属之外,其余皆为荣昌王早年的友人,他已经分不清他们各自的身份, 但却仿佛被残存的记忆驱使,对他们表现出莫大的亲近,默许他们待在室内。   时缨没有见过荣昌王患病前的模样, 只听说他当年性情潇洒、容貌俊秀,是京城无数贵女理想的夫婿,但他唯独钟情发妻,她芳龄早逝后, 他也心病难医,逐渐神志不清。   就像不愿面对现实般,自欺欺人地闭目塞听,直到弄假成真, 再也不会醒来。   荣昌王妃与先皇后同年去世, 皇帝自诩深情, 为皇后栽种满园白梅,同时左右拥抱, 六宫美人不绝,荣昌王从未标榜什么, 却是默默地选择用一生凭吊亡妻。   时缨对后者消极避世的态度不敢苟同,可与皇帝比较, 实属高下立判。   荣昌王父子皆是重情义之人, 慕潇与时绮的婚姻虽是各取所需,但他娶了她,至少会以礼相待。   出神间,时绮已走进室内。   时缨收敛思绪, 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完成每项程式。   荣昌王不认识她,但听说她就是即将过门的世子妃,也没有加以刁难。   一切顺利完成,时绮被婢女们簇拥着离开。   时缨对慕濯略一点头,跟随她去往后院。   到得新房,时绮卸下沉重的发冠,褪去礼服,绷了一路的表情无以为继,整个人立时松懈。   哪知一抬头对上时缨的目光,又忙不迭正襟危坐。   时缨忍俊不禁,轻咳一声,对婢女们道:“我和世子妃有些体己话要说,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领命,时缨在榻边落座,拿起梳子替时绮理了理鬓边的长发。   时绮接连数日没有见她,想到她很快就会离开京城,往后聚少离多,不知何时才会重逢,不禁有些鼻子发酸:“阿姐……”   以前与姐姐朝夕相对,她不懂得珍惜,而今醒悟,却为时已晚。   “哭什么?”时缨笑了笑,用帕子拭去她眼角泪光,“我又不是明天就走,三日后荣昌王寿辰,我和弯弯都会前来赴宴。”   听到弯弯的名字,时绮一怔,旋即叹了口气,犹疑道:“她当真考虑清楚了?我觉得她只是……”   念及对方是自己胞妹,她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   时缨却接上:“只是贪图荣华富贵?但那又如何?皎皎,人各有志,你我将安国公夫妇和卫王的真面目如实相告,她依旧决定如此,我们也无权干涉她的选择。再说,你怎能保证对她而言,远走高飞就胜过做千金贵女?要知道在旁人眼中,我离开安国公府也是愚不可及。”   时绮默然。   的确,她和姐姐想方设法摆脱的安国公府,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金窝。   她问道:“阿姐,到时候需要我帮忙吗?”   时缨点点头,压低声音对她交代一番。   末了,她望着时绮,目光不觉柔和:“你在安国公府无甚根基,陪嫁的婢女大都是安国公夫人指派,随时会给她传信,往后你当着她们的面,要学会逢场作戏。另外一些原本是我院中的人,有的可以收为己用,有的还需再做观察,我将她们的名字告知于你,你记好了……”   时绮牢记她所言,心中百味陈杂。   在安国公府的时候,她从未考虑过这些事,都是时缨将精挑细选的婢女送至她身边,伺候她的起居。偏偏她还不领情,总以为姐姐想借此监视她。   曾经的她怨天尤人,只觉全世界都亏欠自己,殊不知在她没有觉察到的地方,有人悄悄为她撑起一片屏障,将风雨隔绝在外。   时缨犹在叮嘱,事无巨细,唯恐有所遗漏。   “你须得逐步培植自己的力量,但切莫操之过急,安国公府那边要继续保持往来,以免他们、尤其是老奸巨猾的安国公怀疑你有了异心。安国公对你说什么,你假意言听计从便是,对上安国公夫人,可以多打感情牌,她是个唯利是图之人,一旦看到你比安国公可靠、能为她提供仰仗,她就会立刻倒向你,且比起安国公,她更容易欺骗,关键时刻或许会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她语气郑重,提及安国公夫妇,话音里不掺半分情绪。   或许有过那么一瞬,她想起林氏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柔声哄她入睡,以及时文柏将四处搜罗到的卷轴交给她、询问还缺什么,但支离破碎的画面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只剩两人的心狠手辣。   他们骗了她十多年。   让她被浮于浅表的温情假象蒙蔽,迟迟无法抽身,直到利益相冲、性命攸关的时刻到来。   既然彼此间原本就只有算计,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陪他们玩一场。   “今日你我相见,想必很快就会传入安国公夫人耳中,她发现我仍记挂着你,多半会撺掇你跟我联络,重新将我拉拢回来,为她……没错,是为她,而非安国公府做事。”时缨思维飞转,认真分析道,“如此刚好为我们的通信提供方便,再者她出于信任,多少会对你放松警惕,一来二去,指不定会说漏嘴,为你透露些安国公府的事,这些都是有用的情报。”   时维身体残缺,再无法做官,如果杨九娘态度坚决,他唯一的儿子要不回来,时文柏只能从庶子中挑选一人,过继到林氏名下,以承袭安国公府的家业。   林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极度缺乏安全感,比起相信丈夫、寄望于没有血缘关系的庶子,更愿意投靠时绮,将她作为余生的保障。   或许还想一举多得,将自己也收入彀中,唆使自己谋害岐王,当做投名状,向皇帝和卫王邀功。   时缨眼底划过几分幽冷,接着道:“时维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只会使些膈应人的招数,他身心受创、受尽嘲笑,难保不会精神失常,将对我的恨意转嫁到你身上,你不必搭理他,但也要提防,以免阴沟里翻船。”   说罢最后一字,她摸了摸时绮的头发:“我知道让你一夕之间学会这么多事,有些强人所难,但你的进步令我刮目相看,我相信你可以做到,不只为我,更是为了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存活于世。”   时绮忍着眼泪,视线却还是渐渐模糊。   不等时缨取出锦帕,她连忙用手背抹去:“阿姐,我明白,我都明白。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除了你之外,我绝不轻信任何人,也请你信任我,我不会令你失望。”   她声线颤抖,尽管努力维持平稳,却仍夹杂着泣音。   时缨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拥抱她,抬起手臂,动作却略微一顿,转而攥住她的手。   恍然间,任性的女孩似是一夕间长大。   两人双手交叠,时缨郑重道:“我相信你,望你我此行顺利,皆能如愿以偿。”   -   与此同时,前庭已经添酒开宴。   宾客们推杯换盏,轮番向慕潇道贺。   荣昌王难得没有提早离去,也跟着痛饮几杯,看起来精神十足。   此处人多眼杂,远胜于先前在屋内,卫王不想再拿热脸贴冷屁股、给在座宾客提供笑料,便特地避开荣昌王,只端着酒杯与慕潇致意。   与他同行的还有表兄孟大郎,其祖父孟仆射正是淑妃的父亲,位高权重,与薛仆射分庭抗礼。   “堂弟,今儿个是你大喜的日子,客气的话不多说,我这做堂兄先干为敬。”卫王一饮而尽,余光梭巡一圈,不见时缨,料想她是去了时四娘那里,不由慨叹道,“可惜,你我差点就能亲上加亲,奈何造化弄人,实在是遗憾。”   “不,是我该感谢卫王殿下,”慕潇调侃道,“如若您与安国公府结亲在先,陛下绝无可能允许我迎娶四娘。我得此良配,还要多亏您‘高抬贵手’。”   卫王表情一僵。   诚然,如果他率先娶了时缨,皇帝定不会答应时四娘嫁给荣昌王世子、纵容安国公府做大,但他看着对方春风得意的笑容,心里又没由来地生出些许不快。   原本是他享尽齐人之福,有花容月貌的正妃,也有温柔体贴的外室,可现在,时缨琵琶别抱,弯弯仍下落不明,即使母亲出手也一无所获。   他心想,时四娘有什么好,长得不如时缨漂亮,性情怯懦,千秋节还妄想勾引他飞上枝头。   若非慕潇是需要争取的盟友,他简直想说出那天的事,让他看看所谓“良配”究竟是什么利欲熏心、不走正道的女子。   最近他流年不利,三番五次被迫忍气吞声,内心万分憋屈,几乎要气炸。   却只能耐着性子露出和颜悦色面孔:“缘分这种东西,谁也说不……”   “你怎么还在这?”一个恼怒的声音破空而至,荣昌王摇摇晃晃地走来,斥责道,“我说了让你出去,你竟敢赖着不走!大胆刁民,我今日非得给你点颜色瞧瞧!”   说着,挥舞着双手上前,似是想亲自将卫王轰出去。   卫王狼狈躲避,慕潇赶忙拦住父亲,劝道:“阿爹,这么点小事,犯不着动怒,今日是儿子的婚礼,您卖我点脸面,交给我处理可好?”   “你是……是子湛啊。”荣昌王认出他,偃旗息鼓,气哼哼地转身走了。   慕潇歉然道:“卫王殿下,得罪了。请您体谅家父染病多年,看在他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份上,莫跟他计较。”   卫王火冒三丈,但却不得发泄,笑着道了声“无妨”,便寻借口离开。   孟大郎生怕他恼羞成怒、一气之下离开荣昌王府,也说句“失陪”,疾步追了过去。   时家与荣昌王府联姻,好不容易啃到了这块硬骨头,他们还打算趁此东风,换得荣昌王父子死心塌地的追随,这种时候,卫王万不能行差踏错,导致功亏一篑。   两人走后,慕濯行至近前。   慕潇与他碰杯,低声叹息道:“十天前,我还说要出席你的婚礼,没想到婚礼是有了,新郎却变成我自己。”   “不打紧。”慕濯淡然一笑,“气氛到了就好,你可以假装今日是我的婚礼。”   慕潇:“……”   说得轻松,敢情这几天忙得七荤八素、现下还要应付这么多宾客的不是你。   他没好气地饮完酒,为免旁人起疑,也没有再与慕濯多聊。   在外人看来,他们堂兄弟只是有些儿时的交情,慕濯回京之后,除了在一些公开的场合碰面,两人私下并无往来。   也正因如此,皇帝同意了他和时四娘成婚,未曾将他视作慕濯的眼线。   两人心照不宣,慕濯饮过一杯,不着痕迹地回到原位。   慕潇将空杯递给仆从,转身之际,视线在卫王离去的方向停驻了一瞬,神色间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寒意。   天晓得此人有多么厚颜无耻,竟以为自己会给他效力。   当年的事情,卫王应是一概不知,否则也不可能觍着脸过来示好。   但他并非无辜,皇帝和淑妃那对狗男女犯下的罪孽,理应他这个做儿子的偿还。   这三人,谁都别想逃。   -   时缨回到宴席的时候,众人觥筹交错,饮酒正欢。   她在慕濯旁边坐下,装模作样地喝了几杯,便佯装醉态,起身出去透风。   荣昌王府的婢女正待搀扶,慕濯已先一步接手,揽着她的腰一同离开。   视线相触,两人悄无声息地交换眼神,慕濯微微颔首,时缨顿时进入状态,双目半阖,将大半重量倾注在他的臂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院走去。   荣昌王冷不丁看到两人的背影,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侄媳,酒量也太差,还不如我。”   家仆笑着奉承道:“殿下千杯不醉,岂是岐王妃一个小娘子能比。”   “你懂什么。”荣昌王低头凝视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我认识一个酒量颇好的小娘子,还答应要陪她喝一辈子,可是……可是她……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有什么滴入酒中,泛起一串涟漪。   “老了,我也老了。”他幽幽叹道,“很快,我就会见到她了。”   另一边。   卫王悻悻地走着,孟大郎在旁作陪,担心隔墙有耳,皆是沉默无言。   荣昌王府仅有两位主子,故而仆从婢女也不多,偌大的宅邸不乏空旷之处,远离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愈发显得环境清幽。   卫王方才一时气急,但知晓轻重,并未拂袖而去,只以醒酒为由,和孟大郎结伴在府中遛弯。   身后,王府的婢女不近不远地跟着,卫王懒得找麻烦,索性随她们去。   横竖他也不会在这种地方与孟大郎谈私事,无所谓避嫌。   荣昌王的爵位摆在那,王府自是一派富丽堂皇,卫王沿途观察结构布局,想着自己还有座新建的别业待收拾,不如参照一下此宅的可取之处。   念及此,他的心情稍许缓和了些。   罢了,有什么可气的。   荣昌王这副神神叨叨的模样,不知道还能活几年,他有大好前程,何必跟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一般见识。   至于时缨,他只是不甘心自己的东西落到岐王手中,她那么无聊乏味,就一张脸还能看,父母已经为他择了邢国公的孙女为妻,待岐王离京,就会为他举办婚礼。   他的新任未婚妻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虽然外表略输时缨,但性情活泼有趣,非时缨可及。   夜风凉爽,他终于冷静下来,对孟大郎道:“表兄,我们回去吧。”   “是。”孟大郎松了口气,随他转身踏上原路。   突然,不远处有细微的动静响起,在寂静的衬托下清晰可闻。   隔着雕梁画栋和斑驳树影,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飘然而至:“殿下,你肯定想不到,我其实会跳舞,比宫里那些舞姬跳得还好看。而且堂叔都答应了,你为什么还拦着,不让我大展身手?”   她似是喝醉酒,嗓腔带着些微沙哑与含混,但不知为何,落在耳中竟是别样的妩媚与诱人。   孟大郎一个激灵,再看卫王,就见他已呆愣在原地,一张脸阴云密布。   竟是时缨。   孟大郎作为孟家嫡孙、淑妃的亲侄儿,打小出入宫廷,对卫王的……曾经的未婚妻自然不陌生,但在他的印象里,时娘子优雅端庄,一言一行都仿佛比着标尺,怎会像这般举止轻浮?   他暗想,必然是近墨者黑,被岐王那没有教养的兵痞子带坏。   孟氏是有数百年积累的世家大族,骨子里有种天生的傲慢,向来看不起寒门和武人,昔日门庭显赫的苏家灰飞烟灭,金尊玉贵的岐王沦落至此,他轻蔑之余,不禁心生畅快。   想当年,苏家凭借苏大将军的战功扶摇直上,深得老摄政王宠信,一度让孟家如临大敌,但好在今上即位,崇文抑武,终究还是孟家成为士林之首。   而且那苏大将军自作孽不可活,贤妃和岐王被殃及池鱼,摆在卫王与孟家面前的最大障碍土崩瓦解,只能说是天助。   如今岐王看似嚣张狂妄,但有皇帝和卫王坐镇京中,他就像秋后的蚂蚱,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孟大郎勾了勾嘴角,旋即敛去得意之色,请示地望向卫王。   鬼知道那两人会不会在此行些伤风败俗之事,他们还是尽快离去为妙。   卫王却像是被定在地上,对他的挤眉弄眼熟视无睹。   那头,慕濯的声音紧随而至:“你是岐王妃,在众目睽睽之下献艺,实在有失身份。堂叔想看跳舞,我们寻些舞姬,待他寿辰之日为他送来便是,何须你纡尊降贵、委屈自己讨人欢心?”   “我不委屈,我是当真喜爱跳舞,殿下若不信,等我回府之后跳给你一个人看。你还记得千秋节那位北夏的玉清公主吗?我要穿和她一样的衣服,跳同样的舞,我保准比她跳得好。”   “……听你的。”   两人的对话声渐弱,卫王的脸色已阴沉得能挤出水来。   衣袖下,他双手紧握成拳,恨不得冲过去——   冲过去做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时缨还会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会喝酒,会撒娇,会跳舞,还要穿和玉清公主同样的舞裙。   他记忆深刻,千秋节当天,玉清公主的打扮妖艳魅惑,大片雪白的肌肤裸/露在外,直叫人看得口干舌燥、浑身冒火。   时缨要穿成那样。   还说给岐王一个人观赏。   卫王气得七窍生烟,想到两人或许已有夫妻之实,时缨一/丝/不/挂地在岐王身下承欢,娇声软语、媚态横生,是他从未见过、也再无缘得见的美妙景致,一时竟嫉妒得发狂。   他大步流星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管他们要做什么苟且之举,他偏就不让他们如愿!   孟大郎倒吸口凉气,顾不得尊卑,急急拉住他的衣袖,拨浪鼓似的摇头。   卫王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一把甩开他,脚下生风,顷刻间便走了过去。   一道回廊之隔。   慕濯的反应极快,觉察到不对的时候,立刻附在时缨耳边道:“他们来了。”   时缨一怔,全然不知卫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计划的第一步,原是状似不经意地给他和孟大郎透露荣昌王喜欢舞乐,引得他们上钩。   孟大郎是个附庸风雅之人,表面爱好收集古琴曲谱,豢养了不少乐师舞姬,三天两头邀请狐朋狗友到府中欣赏艺术,但背地里与卫王臭味相投,是秦楼楚馆的常客。   两人正发愁如何讨好荣昌王,得知此事,必然会趁机拿出绝活,让荣昌王眼前一亮。   她一直待在荣昌王身边,深受他喜欢,如今又醉得不轻,她这么说,他们定不会怀疑是圈套。   但事情的发展超出她预料,卫王没有调头回去,却是气势汹汹地直奔而来。   倘若双方照面,难免又要打招呼,就算她借机撒酒疯,卫王也未必会轻易放过慕濯。   言多必失,万一不慎露出破绽,另想办法又要耗费一番功夫。   她必须做些什么,好让他们主动走人。   然而脚步声越来越近,卫王立马就要转过弯来,已经容不得她细思。   说时迟那时快,时缨迅速地对慕濯使了一个万分抱歉的眼色,旋即豁出去般,一把勾住他的脖颈,在他猝不及防弯腰靠近她的瞬间,踮起脚尖,以唇瓣贴上了他的嘴角。 第54章 沾染着一抹红痕,是她的……   那瞬间, 她感觉到他的身形微微一僵,旋即抬臂环过她的腰,一手垫在她的脑后, 将她抵在了廊柱上,用自己的后背对着卫王。   这么一来,两人的亲吻虽只是蜻蜓点水, 但从卫王的角度根本看不出端倪。   时缨心跳如擂,尽可能地忽视唇上温热柔软的触感,大气都不敢喘,集中精神留意卫王的动静。   但愿他和孟大郎识相些, 本着“非礼勿视”的想法速速离去。   一眨眼,卫王已绕过转角。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仍是让他目瞪口呆。   此处没有点灯,周遭漆黑幽暗, 月光倾泻, 将紧密缠绕、难舍难分的人影勾勒出朦胧的轮廓。   时缨发间钗环反射出一线耀眼的金色, 划破四下沉寂,她的裙摆迤逦在地, 犹如繁花盛开。   卫王登时面红耳赤,不知是因气恼还是别的什么。   他宁肯是岐王按捺不住, 抱着时缨强行求欢,也无法接受时缨如此主动。   她的手臂勾着岐王的脖颈, 分明是迎合而非抗拒的姿态, 一截凝脂般的手腕探出衣袖,金镯闪耀,肤色莹白,在黑暗中格外引人注目。   若非耳闻目睹, 他绝不会相信时缨还有另一副面孔。   他与她相识、订婚九年,她永远都是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从未给予他任何暗示。他为了维持形象,只得恪守“发乎情止乎礼”的准则,别说搂搂抱抱,连她的手都没碰过一次。   如今她嫁给岐王,竟与之前判若两人,公然在这幕天席地之处亲热,简直是……   岂有此理!   卫王深吸口气,勉为其难地忍受着近在咫尺的刺眼场景,装作若无其事道:“我听见熟悉的声音,便想过来打个招呼,岂料我出现得不是时候,扰了二位的好兴致,真是抱歉。”   一旁的孟大郎尴尬地别开视线。   如果他说卫王喝多了,岐王会听他的解释吗?   时缨也没想到卫王会如此不要脸,看都看到了,还非要过来凑热闹。   以前她顶着卫王未婚妻的身份,为免醉后失态丢人现眼,在宴席上都是浅尝辄止或干脆用水蒙混过关,久而久之,卫王只当她反感饮酒,还说成婚之后要练一练她的酒量。   这次她怕卫王起疑,想方设法让自己变得与平日里截然不同,以便卫王确信她已酩酊大醉。   闹着要跳舞,一来是借机给他和孟大郎下套,二来就是为了证明她的反常。   与慕濯举止亲密,更是彻底颠覆了她曾经留给那两人的印象,定会让他们坚信她醉得神志不清。   可是,卫王为什么不按常理出牌?   她保持了半天踮脚站,一时疲惫松懈下来,身子歪斜,不由轻呼。   慕濯手臂施力,将她拥得更紧,借此承担她的重量,让她稳稳地立住。   两人谁都未曾理会卫王,再度呼吸纠缠。   虽然只是贴着唇,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冷冽的酒香已随着滚烫的气息侵入感官。   许是闭气太久,时缨有些头脑昏沉,朦胧间,却清楚地感到另一具与自己迥然相异的身体,密不透风地和她紧挨在一处,沿曲线渐次契合。   五月的夜晚,她背后沁出薄汗,又坚持了片刻,终于无以为继,放开他,重新找回新鲜空气。   若不然照这样,卫王还没走,她就先命丧黄泉了。   她脱力般倚在慕濯肩头,闭着眼睛,试图平复紊乱的心跳和呼吸。   然后便听到他的声音,不同于往日的清冷,掺杂了几分低沉与喑哑,漫不经心道:“卫王殿下才是好兴致吧?不在宴席上坐着,反而四处闲逛,请问是否需要我教一教您‘非礼勿视’作何写?”   卫王恨得咬牙切齿,看到时缨如藤蔓般攀附在他怀中,愈发妒火中烧:“你不也……”   孟大郎轻咳一声,他立时止住,差点没咬了自己的舌头。   还好悬崖勒马。   这话说出来,岂不是暗示他们两个也打算做些“非礼勿视”之事?   “……”卫王气急败坏,板着脸指责道,“岐王殿下,你贵为皇室血脉,怎能这般不知廉耻?阿鸾她不喜饮酒,你故意将她灌醉,带到偏僻之地,究竟是何居心?你……”   “卫王殿下贵为皇室血脉,不照样偷养外室、闹得满城风雨吗?”慕濯客气回敬,“您有这闲工夫,不妨先去处理一下自己的私事,我和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要做什么,还轮不到您操心。”   卫王:“……”   这混账,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而且他刻意强调“明媒正娶的妻子”,就像是在耀武扬威一般。   他正待出声,却听时缨道:“殿下,这里好吵,我们走吧,我不喜欢这两个人。他们是谁啊?我怎么没有见过?”   卫王:“……”   她是跟荣昌王那老糊涂走得太近,被他传染了吗?   可不知是否错觉,她向来泠然悦耳的嗓音酥媚入骨,乘着夜风飘至耳中,使他体内骤然蹿起一把火,烧得嗓子都有些发干。   她伸手环住岐王的腰身,脑袋埋在他胸口,横看竖看都像是……半途被打断的难耐。   卫王已分不清自己是嫉妒还是别的,只觉那火焰愈烈,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前来赴宴的宾客而已,不必放在心上。”慕濯低声安慰道,复而抬眸看向卫王,“内子喜不喜欢饮酒不好说,但她不喜欢您却是事实。我们先走一步,卫王殿下,孟公子,失陪。”   顿了顿:“这附近没什么人来,您二位自便。”   卫王:“……”   孟大郎:“……”   你什么意思?   敢不敢解释清楚?   慕濯无视了两人异彩纷呈的脸色,打横抱起时缨,在他们恨不得将他射成筛子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徒留卫王和孟大郎面面相觑,又像是触电般收回目光,各往旁边迈了一步。   -   慕濯以时缨醉酒为由,请荣昌王府的婢女引路,来到一间空置的馆舍。   婢女点亮灯烛,呈上醒酒汤,悄然退出门外。   时缨立刻停止演戏,欲盖弥彰地端过瓷碗,借着喝汤掩饰掉不自然的表情。   慕濯似笑非笑道:“你又没醉,喝这个做什么?”   “我醉了。”时缨不假思索地争辩,随即破罐破摔地叹出口气,“方才一时情急,我别无办法,只能出此下策,并没有故意非礼你的意思。”   又百思不得其解道:“卫王什么毛病?半天不走,难不成真想跟孟公子……”   慕濯心下清楚,却没打算告诉她。   他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你当真会跳舞吗?”   “……不会。”时缨诚实道,“先前我说让你看好戏,便是我今晚的所作所为都算不得真……不,除了最后一句,我确实不喜欢卫王和孟大公子。”   慕濯毫不吝啬夸奖:“你的演技很好,只是……”   他眼底浮现些许戏谑:“除了跳舞,你似乎也不大会……那个。”   她屏息凝神的样子,让他一度担心她会把自己憋死。   时缨:“……”   她不甘示弱:“就好像你会……”   说话间,她抬起头,颇为不服地望向他。   却蓦然怔住。   他形状优美的唇边沾染着一抹红痕,是她的胭脂。   光线幽暗,他立在榻边,身形半明半昧,让那艳色显得愈加惹眼。   她面颊一热,下意识垂落目光,不去看他精致的面容轮廓和疏朗眉目,然而视线划过他玉带勾系的腰线,刚才紧密相拥的触感顿时跃入脑海,那温度似是卷入重来,蔓延至四肢百骸。   慕濯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奇怪的事,好笑之余,摸了摸她的发顶:“阿鸢,你在这歇着,我去知会子湛一声,说你喝醉了,我们先行回府。”   “殿下且慢。”时缨一把拉住他的手,示意他靠近几分,取出锦帕,小心翼翼地拭去他唇上鲜艳的胭脂,“你若这样出去,定会把世子吓一大跳。”   莫名地,她的心情变得极好:“看来你也不会,都没想到那样……会沾上胭脂。”   不像卫王和孟公子,他们应当将他这副模样尽收眼底,但却没有流露出半分惊讶。   显而易见,都是风月老手。   她动作轻柔,擦得格外仔细,还一边说道:“我今日用了大红色的胭脂配这套礼服,可能有点难卸,你不要动,我怕蹭破你的嘴,更招人怀疑。”   少女吐气如兰,呼吸夹杂着酒香,如轻风吹拂,又似羽毛扫过。   慕濯一动都不敢动,垂眸看到她蝶翼般浓密的眼睫和小巧挺拔的鼻梁,再往下,便是娇艳欲滴的红唇。他忙不迭合上眼睛,却依旧能够回忆起她唇瓣的柔软与温热。   她不再说话,静谧中,只余彼此的呼吸声,起先轻缓,却不知为何逐渐急促。   “你觉着疼吗?我并没有用力。”时缨满头雾水,总觉得他在紧张什么,好在大功即将告成,她又凑近细看,确保不留任何痕迹,才放心地点点头,“可以了,你……”   话未说完,他已迅速直起身,略一颔首,便往外走去。   竟像是落荒而逃。   时缨:“……”   有这么赶时间吗? 第55章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慕濯去跟慕潇辞别, 到得宴席所在的院落,已是酒过三巡。   宾客们陆续醉倒,有的呼朋引伴、载歌载舞, 也有的趴在桌案上蒙头大睡。   荣昌王东倒西歪地被家仆扶走,卫王和孟大郎不见踪影,应是已经离开。   慕潇正忙得脚不沾地, 吩咐仆从将醉鬼们送去各自的马车,有的实在不省人事,就干脆安排他们留在王府过夜。   看到慕濯,他径直走来, 身形却不经意摇晃了一下,眼神也有些迷蒙。   “你喝了多少?”慕濯与他分别十年,不知他酒量深浅,只记得千秋节那天他并没有醉成这样。   “没多少。”慕潇摆摆手, 话音却颠三倒四, “我阿爹替我挡了大半, 还都是实打实,喝得一干二净。我没能继承他的酒量, 大概是随了我阿娘,她一杯就倒, 我还比她好一些。”   又道:“你和堂嫂对卫王说了什么?刚才他回来的时候,脸色黑得像锅底, 莫非……”   他自是知晓时缨的计划, 但照她所言,她与慕濯只是从卫王附近经过,并不需要正面相遇。   莫非情况有变?   那……卫王和孟大郎还会上钩吗?   “也没什么,放心。”慕濯看穿他的担忧, 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慎照面,见他和孟大郎行迹鬼祟,暗示两人有断袖之癖而已。”   慕潇:“……”   一个月前在英国公府,岐王殿下看到曲五郎和“家仆”勾肩搭背,还一副活见鬼的表情,现在已经能面不改色地调侃别人了。   倒是会活学活用。   但见慕濯神色如常,他也安下心来,两人互相道别,慕濯转身离去。   -   回府后,时缨沐浴更衣,正待熄灯就寝,却突然接到通报,慕濯有事找她。   她披衣来到外间,他直截了当道:“线人传回消息,孟大郎已经开始行动,准备挑选乐师舞姬到堂叔的寿宴上献艺。”   “我就说他会中计。”时缨一笑,“涉及舞乐,孟大郎自诩行家,平素最喜好卖弄,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岂能错过。随后便须得殿下与世子助我一臂之力了,孟大郎豢养的舞姬中,有些来路不正,是他通过不可告人的手段据为己有,荣昌王寿宴当天,我要……”   “堂叔听得这话,估计会不开心了。”慕濯却轻声打断,“阿鸢,你叫他什么?”   时缨:“……”   她无奈又好笑地改口:“堂叔寿宴当天,我要偷梁换柱,将其中一人与弯弯调包,让她名正言顺地在众位宾客面前现身,但凭我一己之力,完成这项任务实属困难,所以还请殿下与世子相助。另外,我有一份名单,是那些舞姬中身份存疑者,还望你们加以查证,确保万无一失。”   顿了顿:“我与孟大郎不熟,只是先前时维与他走得近,经常会带着他赠予的舞姬回来,某次正好被我撞见,我看那姑娘哭哭啼啼,似乎是有隐情,但未及细察,就听闻她患病,被时维送去别庄休养,没多久便过世了。”   “按理说她作为奴婢,又出自孟氏这样的高门大户,应是训练有素,不大可能因为被转送旁人就想不开——毕竟孟大郎和时维内里半斤八两,论外表,时维或许还略胜一筹。所以我怀疑她原本并非舞姬,而是被迫沦落至此。”时缨叹了口气,“后来有一次宴席,孟大郎的妻子失魂落魄、心不在焉,我出于关心一问,她说,孟大郎‘连个僚人都看得上,当真是饥不择食’。”   她是卫王未婚妻的时候,与孟家几位少夫人和小娘子关系都算亲近,虽然她不会像对曲明微那样和她们推心置腹,但因她善于交际,她们总会在她面前轻而易举地卸下防备。   “此言一出,她似乎觉得有些口无遮拦,连忙打哈哈遮掩过去,”时缨回忆孟夫人失落难掩却故作镇定的神色,不禁心生同情,“后宅里妻妾争风吃醋那档子事,换做旁人,八成不会多想,但我觉着以孟大郎的身份,就算去青楼,伺候他也应当都是些精挑细选、认真栽培过一段时日的妓子,绝不会连官话都说不流利,让孟夫人一个从未离开京城半步的贵女都能听出是何方人士。”   “结合先前所见,我猜测孟家……至少是孟大郎,一直在从事强抢民女的勾当。但我孤掌难鸣,根本无从查起,况且即使我能翻出真相,别说孟家,安国公就会第一个站出来阻止我。”她叹了口气,“还有弯弯的遭遇,十之八/九,这些人在江南、剑南、及岭南等远离京畿之地敛财,顺道欺男霸女,姿容出众的直接送去给孟大郎,剩余就贩卖到烟花柳巷,换一笔不菲的银钱。”   弯弯想必就是孟大郎的人挑剩下,却在他们操纵的妓馆里被卫王相中。   她心里不是滋味,没有说出口。   屋里陷入寂静,慕濯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我知道,你想借此机会为那些姑娘报仇。阿鸢,其实你不必与我解释这么多,我相信你的判断,也说过你可以利用我的力量去做任何事。”   四目相对,他深沉如夜的眼眸浸染些许暖色。   时缨笑了笑:“本来我是怕殿下乱吃味,以为我对孟大郎关注甚多,却不料……”   话匣子一打开,就不受控制了。   “无妨。”慕濯温声,“你愿意对我说,是我的荣幸。我只遗憾自己回来得太晚,让你独自承担了这么多年。”   他无法想象,她究竟花费了多少精力,才能做到将旁人言辞中的每个细节逐一解剖、与其他线索串联起来,发现孟家肮脏的秘密却束手无策时,又忍受了多少内心煎熬。   时缨却揶揄道:“殿下若早些回来将我带走,我也无从得知这些了。”   她不想做太多假设,只觉冥冥之中命运自有安排。往事已矣,如今刚刚好。   -   与此同时,荣昌王府。   夜已深,室内红烛摇曳,映照出一片旖旎的光晕。   结为夫妻的两人各躺一边,中间空空荡荡,犹如隔着天堑。   时绮不习惯点灯睡觉,加之离开熟悉的环境,与一个男子同床共枕,浑身都透着不自在。   她怕打扰到对方,也不好意思翻来覆去,只能仰面朝天,直愣愣地盯着帷帐发呆。   忽然,慕潇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睡不着吗?不如饮些酒。”   时绮一怔,他已起身下榻,行至桌边,为她斟满一杯递来。   见她迟疑不定,他笑道:“别怕,我又不会害你,四娘,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   时绮被他看穿想法,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她以前没碰过酒,方才行合卺礼就被呛得眼泪汪汪,这次喝得又急又快,顿时捂着嘴咳嗽起来。   “慢些,展示诚意也不必如此。”慕潇哭笑不得,替她拍了拍后背,“这方法是跟我阿娘学的,她酒量不好,一杯就能醉。你睡不着的时候也可以试试,但一两回就罢了,长此以往,就能练出千杯不倒的本事,无论什么陈年佳酿都会失效。”   时绮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低声道了句谢,重新躺下。   不多时,酒力上涌,眼皮越来越沉,她临入睡前,没由来地想起慕潇那句话。   他酒量这么好,喝了一晚上还能行走自如……难道便是因为失眠次数太多,三天两头饮酒,已经习惯了吗?   她犹豫片刻:“世子如不介意,往后可以称呼我的小字,以免过于生分引人怀疑。”   “我叫皎皎,‘离离天际云,皎皎关山月’的‘皎’。”   说罢,她闭上了眼睛。   声音很轻,几乎微不可闻,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   -   三日后,五月十二,荣昌王的寿宴如期而至。   皇室这一辈血脉稀薄,老摄政王仅今上一个独子,此外便是荣昌王这侄儿,而成安王之类的郡王关系疏远,只因出自同个本家,适才得到爵位。   荣昌王生辰,前来贺寿者络绎不绝,人们心思各异,有的是做样子给皇帝看,也趁机巴结荣昌王府,有的是卫王一系,念在荣昌王世子和时四娘结亲的份上,将他们视作自己人,特地前来讨好。   相比之下,单纯因着和荣昌王的昔日交情、只想为他道贺的宾客反而寥寥无几。   时缨随慕濯来到荣昌王府,见过荣昌王之后,便借口离开,由仆从引去一间偏僻的屋子。   一进门,就看到弯弯的身影,旁边站着一位衣裙鲜艳的女子,见到她,忙摘下面纱,行礼道:“贵人,奴婢是孟大公子府上的舞姬,为世子阁下效力。”   那天时缨说罢自己的想法,慕濯立即传信给慕潇,刚巧慕潇曾经救过一个姑娘,因相依为命的姐姐被孟家掳走、死得不明不白,便历经千辛万苦来到长安,要替她复仇。   后来姑娘成为他的线人,化作舞姬,潜伏在孟大郎身边伺机而动。   而今,她终于等到了。   “有劳。”时缨迅速安排她和弯弯更换衣服,待两人收拾妥当,那位姑娘先行离开,她看向弯弯,郑重道,“弯弯,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曾后悔?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弯弯笑靥如花:“阿姐,上回你就说问我最后一次,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句话,我既打定主意,便绝不后悔。”   时缨见她态度坚决,心知多说无益,点点头:“我会尽全力助你,但往后的路,我无法再为保驾护航,唯有凭借你自己的努力。保重。”   “阿姐也是。”弯弯由衷道,“此生能与你做姊妹,定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   旋即,她戴好面纱,最后看了时缨一眼,推门而出,随仆从离去。   时缨回到席间,少顷,宴会开始,宾客们逐一送上贺礼,引得荣昌王眉开眼笑。   时文柏在时绮大婚当天露过脸,如今也不好再装病,便和林氏前来赴宴。   安国公府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有宾客打着关切的名头问东问西,两人尴尬不已,无地自容。   交谈间,冷不防看到时缨,时文柏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迅速别开目光。   林氏却不自觉地多望了她几眼,有些欲言又止。   时缨也对两人视若无睹,在慕濯身畔落座,与他交换眼神,示意事情已办妥。   然后,她看向主位。   荣昌王端坐其上,慕潇和时绮在旁作陪。   初九那天,时绮一早就被送入洞房,今日算是她首次以荣昌王世子妃的身份露面,她的言行举止虽然还有些生疏,却是鼓起勇气应对每一位宾客的寒暄。   时缨为她的成长感到欣慰之余,也不由默然叹息。   如果可以,谁不想永远两耳不闻窗外事,做无忧无虑的那个?   但她们都无可回头,必须往前走。   不多时,孟大郎越众而出,对荣昌王拱了拱手:“荣昌王殿下,在下恭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听说您喜爱舞乐,在下为您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还请您笑纳。”   伴随着他的声音,一众乐师和舞姬鱼贯而入。舞姬们戴着面纱,尽显朦胧之美,衣裙光鲜亮丽,颜色与纹样分为四种,细看似乎是对应一年四季,春为粉桃,夏为白莲,秋为金桂,冬为红梅。   宾客们见状,啧啧称奇,孟大郎得意之色更甚:“这些乐师舞姬皆为在下亲自调/教,为您及在座诸位献艺一曲,愿您福泽绵延,如四季轮转,亘古不绝。”   荣昌王皱了皱眉,似是想说什么。   慕潇立时附在他耳边:“阿爹,有好戏看了。”   荣昌王笑逐颜开,拍手道:“快,快让我瞧瞧。”   孟大郎一喜,连声应下,随即回到座位,对不远处的卫王点了点头。   卫王松了口气,看着场上成群结队的美人,心想表兄还真是挺有眼光,竟能凑到这么多绝色。   突然,他觉察到一道视线,但循着望去,又无迹可寻。   他莫名有些心神不宁,忙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聚精会神等待欣赏眼前盛景。   表兄名下的乐师和舞姬堪称一绝,若走神错过,实在是暴殄天物。   四周安静,众人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将目光聚焦于场中。   然而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一名身穿红梅裙的舞姬突然冲出来,直奔向卫王所在的位置,扑通跪下。   护卫们唯恐她想行刺,迅速拔刀相向,那女子却先一步抬手摘掉面纱,哭着哀求道:“公子,公子是我啊,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弯弯,您救救我吧!”   宾客们哗然。   就近的几位看得一清二楚,这位自称“弯弯”的舞姬,眉眼与荣昌王世子妃别无二致。   卫王大惊,刹那间面无血色,时文柏和林氏也骇然不已,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整个人如坠冰窟。 第56章 “岐王妃,你休得含血喷……   弯弯走进举办寿宴的院落时, 终于明白姐姐说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是何意。   目之所及,宾客们端坐于食案前,个个身穿绫罗绸缎、佩戴金银珠玉, 随便挑出一位,都能像碾死一只蚂蚁般让她消失在世上。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人,“皇亲国戚”、“达官显贵”, 曾经虚无缥缈的词汇,顷刻间化为实体。   但转瞬,她慢慢平静下来。   她原本也该是其中之一。很快,她就会回到属于她的位置。   十天前, 姐姐问及她的打算,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不像姐姐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孤身在外也能过活,她一无所长, 大字都不识几个, 公子……卫王也从未教过她这些, 只把她当做养在笼中的金丝雀,求欢的时候才会想起。   过去一年, 她习惯了依附他的生活,明知自己只是他未婚妻的替身, 但也别无所求,甚至沉浸在他床笫间的温柔表象中, 逐渐倾注一颗真心。   直到事实摆在眼前, 才幡然醒悟,她于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就算她悄无声息地死去,他或许会有几分难过, 但不出三五日,就将她抛诸脑后,兴致勃勃地却寻找下一个“弯弯”。   因她身份低微、命如草芥,除了肉/体的欢愉之外,无法给他提供任何利益。   如果她是个平民女子,定会接受姐姐的建议,拿着一辈子花不完的钱财离开京城,但打从她知晓自己是安国公府千金的那一刻起,心底里见不得光的欲念便潜滋暗长。   她想做高高在上的贵女,哪怕不得善终,也要体会一次被人重视、自己主宰命运的感觉。   待她恢复身份,卫王会顾忌她的家族,不能奈她何,而试图杀她灭口的亲生父母,出于贪婪的本性,也会念在她和卫王的这层关系,指望她代替姐姐飞上枝头,对她客气三分。   还有抚育她长大的养父母一家,她未曾忘记为他们讨回公道,先前她不敢得寸进尺请求卫王相助,倘若能够亲手掌握权力,她势必查个水落石出。   姐姐听罢她所言,难得面露迟疑,但终究将真相如实相告。   她的养父死于非命、养母身受重伤、养兄无缘仕途、她自己被迫沦落风尘,罪魁祸首十之八/九正是卫王和他的母族孟家。   那一刻,她如遭雷击,缓过神来之后,心中的念头愈发坚定。   她相信姐姐可以庇护她的余生,但比起一辈子仰仗别人,她更愿意亲自去赌一场。   输了血本无归,至多赔上这条贱命,可若是赢了,将拥有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权势和荣华富贵。   届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她会尽己所能偿还养父母和姐姐,而卫王和安国公夫妇,她定要让他们把亏欠她的逐一偿还。   短短几步路,她的思绪百转千回,行至近前,一眼就看到了姐姐和皎皎,以及坐在主位下首的卫王。   视线交汇,他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但并未深究,自顾自地喝了口酒,便将注意力投向场中。   十多天未见,他依旧俊朗无俦,身着高冠博带,更显雍容华贵。   但她只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乐声将起,她当即出列,直挺挺地跪在了他面前。   余光扫过裙摆上盛放的红梅,她下意识地想,即使是孟家的舞姬,衣着之华贵都是她望尘莫及。   她看向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惊惧,躲闪,恐慌,种种复杂的表情交织,却唯独不见久别重逢的喜悦和对她的担心。   哪怕一丝都没有。   霎时间,她内心深处仅存的一缕侥幸荡然无存。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对他有任何感情。   他和那对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他们巴不得她死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那么她偏要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好好欣赏他们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的模样。   -   现场鸦雀无声,唯有弯弯的啜泣清晰地传开。   她泪水涟涟,巴掌大的小脸楚楚动人,这曾是卫王最喜爱的样子,但如今他却像是见了鬼,迅速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呼喊道:“来人!快来人护驾!把这刺客给我拖下去!”   护卫们一拥而上,将弯弯围住。   另一边,时绮紧张得攥紧了裙子,她记得时缨的嘱托,如果卫王急于遮掩,她便要设法拖住,以免弯弯被他的护卫带走。   她深呼吸,正待惊讶起身,却突然听荣昌王道:“干什么呢?好好的表演,为何要打断她?”   宾客们惊讶地朝他望去,荣昌王置若罔闻,饶有兴致地看着弯弯:“让她继续,我喜欢。”   卫王:“……”   这老东西!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耐着性子道:“堂叔,这女子来路不明,多半图谋不轨,我……”   “谁是你堂叔?”荣昌王瞪大眼睛,差点拍案而起,“怎么又是你?我的生辰,你来做什么?”   “阿爹,请您息怒。”慕潇忙拉住他,劝道,“来者是客,卫王殿下是诚心至此为您贺寿。”   “哼,虚情假意。”荣昌王别过头,眼不见心不烦,卫王正想示意护卫速速动手,他又倏地望向弯弯,“小姑娘,你说什么?他不认你?是他始乱终弃、辜负了你吗?”   卫王顿时头大如斗:“堂……荣昌王殿下……”   “闭嘴!我几时让你开口了?”荣昌王怒喝道,复而缓和语气,“小姑娘,你尽管说,别怕他,我替你做主,他不敢对你如何。”   弯弯不认识他,一时有些愣怔,但想起姐姐说过会为她拦住卫王和安国公夫妇,以便她尽可能地露面、将身份公之于众,只当这位也是姐姐的安排,连忙叩拜道:“多谢贵人,奴婢确实在公子身边伺候,但绝不敢言‘辜负’,只是……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公子。”   荣昌王奇道:“你不是这位——”   他指了指孟大郎:“这位府中的奴婢,怎么又成了在他身边伺候?”   弯弯摇头,眼泪簌簌而落:“奴婢本来住在通济坊,前些天出门礼佛,途中被歹人劫走,然后……然后就……奴婢不想死,只能听从他们,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公子了,谁知……”   她泣不成声:“贵人,您救救奴婢,奴婢不想回去,他们会杀了奴婢的……公子,公子您行行好,看在奴婢伺候了您这么久的份上,您给奴婢一条生路吧……”   话音落下,宾客们瞠目结舌,联想到之前沸沸扬扬的传言,只觉匪夷所思。   卫王私养的外宅妇阴差阳错被孟大郎掳去,充作舞姬,带到荣昌王的寿宴上,与卫王当众相认……   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   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卫王矢口否认,众人倒是也能理解,此前,无论外面怎么传,都没有确切证据,但这女子突然出现,坐实了卫王私德有亏,更稀奇的是她与荣昌王世子妃长得一模一样,又该作何解释?   无数目光在时绮、卫王和安国公夫妇周围流连,时绮茫然而诧异,不知荣昌王是要闹哪出,落在旁人眼中恰好成了对这陌生女子容貌的震惊。   卫王的面色异彩纷呈,满脑子都是“大祸临头”四个字,安国公夫妇脸上青红交加,难看至极。   如此反应,愈发证明了他们的猜测。   这女子必定就是卫王的外室,而且她的身份或许还另有隐情。   荣昌王扼腕叹息:“可惜,他坚决不认你,这不是负心、不是始乱终弃又是什么?”   卫王气得头昏脑涨,心里问候了他千八百遍,暗自发誓今日之耻以后定让他数倍偿还。   孟大郎见卫王脸色不对,急忙出来打圆场:“荣昌王殿下,请您恕罪,都怪在下管教不严,让您见笑。这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回头在下定妥善处理,眼下就不叫她在这扰您雅兴了。”   他表面春风和煦,后背的衣衫却已被冷汗浸透。   这些舞姬他亲自查验过,完全记不得有此女,他一想到可能是有人要陷害他、将他的秘密抖出来,吓得魂不附体,几乎无法维持冷静。   孟氏家大业大、人丁兴旺,有些远房旁支为求攀附,时常会给他送些好处,他知道那些钱财和美人来路不正,但也欣然笑纳,世上见不得光的地方多了去,他这点微不足道小动作,哪能与那些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相提并论?   即使是卫王,都有些不清不楚的财源,上行下效,他又做错了什么?   好在他还存着几分理智,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为今之计,必须先控制住那女子,再调查她究竟是受何人驱使。   他定了定神,再度提醒道:“荣昌王殿下?”   荣昌王却不依:“交给你?天晓得你、还有那个后生会不会欺负人家小姑娘,我看她和我这新儿媳样貌无差,不如让她留在我们荣昌王府,给世子妃做个伴。”   这话一出,不只卫王和孟公子,弯弯也有些愣住。   她忍着没有去看姐姐,手心里却不觉沁出薄汗。   僵持中,先前一直沉默的时缨款款站起:“堂叔,这恐怕不行,您见她和世子妃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没想过她可能是世子妃的孪生姊妹、安国公府的千金吗?”   她走到弯弯身边,将她扶起:“我与这位弯弯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四月三十傍晚,我和舍妹到慈恩寺祈福,偶遇弯弯姑娘,见她与舍妹长得极像,便与她交谈了几句。她自称是杭州人士,年方十五,生辰也和舍妹不差一两天,我心生疑窦,觉得她可能与安国公府存在血缘关系。”   弯弯颇为配合,抬起朦胧泪眼看向她:“贵人,奴婢还记着您,您怎么也来了?”   时缨没有回答她,却有意无意地让她微微侧身,将容貌展露给另一侧的宾客。   她心知肚明,越多的人看到,弯弯就越安全。   “事关重大,我也不敢擅自论断,何况弯弯姑娘急于离去,我们就分道扬镳。回到安国公府,我询问了安国公夫人的陪嫁婢女,证明当年出生的确实是一对孪生子,只是他们误以为其中一个已身亡,便将她就近掩埋。幸而弯弯姑娘福大命大,活了下来,至于她如何辗转来到京城,又如何被卫王殿下养在通济坊的私宅中,我不得而知,还请卫王殿下为诸位答疑解惑。”   说罢,她叹了口气,语气怜惜而同情:“早知如此,那天我该带你去安国公府与亲生父母相认。你是在什么地方被人劫走的?今天安国公和夫人均在场,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弯弯扑通跪下,连声道谢,哭得止也止不住。   卫王终于忍无可忍,枉顾会被荣昌王羞辱,呵斥道:“岐王妃,你休得含血喷人!”   他看着呆若木鸡的时文柏和林氏:“安国公,您说句话,她信口雌黄,污蔑本王和您夫妇二人的清白,您就这么坐视不管吗?”   “含血喷人?信口雌黄?”时缨轻笑,“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您三位比谁都清楚。我只是可怜弯弯姑娘,有家不得回,父母在世不能认,全心全意侍奉的恩主翻脸无情,还被恩主的表兄强行掳走。你们才是心狠手辣,一个个都恨不得她去死。”   她环视一众宾客,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在座诸位都瞧得清清楚楚,不妨评评理,如果自己有一个失散多年、好不容易找到的亲生女儿,你们会眼睁睁地看着她任人欺凌、连性命都难保吗?” 第57章 一出令人目不暇接的大戏……   宾客们万没想到, 今日本是来参加寿宴,却欣赏到一出令人目不暇接的大戏。   倘若岐王妃所言不假,她应是早在与卫王退婚之前就得知了他的秘密, 他偷养外宅妇,而且那姑娘极有可能是她的血亲。   换做旁的女子,发现自诩深情的未婚夫在外寻花问柳, 多半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心软的忍气吞声,狠一点的也不过是先下手为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外室做掉。   无论如何都不会像她, 当众与卫王对质,让他和安国公府颜面扫地,还要帮外宅妇讨回公道。   众宾客目瞪口呆,无人敢应答。   一模一样的面容摆在眼前, 那女子的身份不言自明, 若是他们, 当然会与失散多年的女儿相认,可时缨以卫王前未婚妻、曾经的安国公府三娘子的身份反戈一击, 将卫王和安国公夫妇架在火上烤,还把孟家也牵扯进去, 就算是一贯与他们不对盘的,此时也没勇气做出头鸟率先附和。   寂静中, 荣昌王慢悠悠地鼓掌, 称赞道:“侄媳说得是。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也就罢了,但为人父母的,怎能对亲生骨肉如此绝情?我做梦都想有个女儿,奈何内子走得早, 这辈子没指望了,我的亲家生在福中不知福,真是可惜,可惜。”   时文柏:“……”   林氏:“……”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进退维谷。   如果是时缨和那女子,还能一口咬定长得像只是巧合,偏偏时绮坐在这,众人也不瞎,他们若坚称时缨谎话连篇,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难道真要当庭认亲吗?   一个做过妓子、外室的女儿,让她回到安国公府,他们的脸还往哪搁?   时缨朝两人望去,目光平静似水,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不见幸灾乐祸的嘲讽,但却仿佛穿透他们强弩之末的镇定,让两人无可遁形。   时文柏与林氏如坐针毡,皆后悔今日没有托病缺席。   早知这样,他们说什么都不会来赴宴。   弯弯循着时缨的视线,望见自己的亲生父母。   两人衣饰华贵,虽是年逾不惑,仍能看出少时姿容出众的痕迹。他们的表情与卫王别无二致,满脸写着为难与抗拒,没有半分失而复得的欢喜。   她心中漠然,面上却含着泪水,露出哀求的眼神。   卫王倒也“教会”她一些东西,过去她为了投其所好,没少练这种可怜兮兮的表情。   林氏于心不忍,低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时文柏转头看向卫王和孟大郎,心里直犯嘀咕。   时缨离开安国公府那天,告知他卫王私养外室,他只当她临死前想拉个垫背的,专门给卫王泼脏水,后来出了通济坊的事,流言蜚语风行,他仍存着一线希望,卫王是被人诬陷。   虽然孟家背信弃义,但若卫王诚心与他合作,他也稳赚不赔。   现如今真相大白,千秋节那天,时绮究竟有没有撒谎,似乎也水落石出。   卫王表里不一,假意对时缨情根深种,实则在外金屋藏娇,还误打误撞收了他的亲女儿。   家花没有野花香,卫王此举其实无可厚非,倘若在以前,他还会劝时缨不要计较,给卫王留个宽容大度的印象。   孰料卫王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闹得人尽皆知,连累他们安国公府也被拖下水。   还有孟大郎,怎就有眼无珠,连卫王的人都敢劫?   而且看样子他没少苛待舞姬们,否则那外宅妇也不会哭着向卫王求救。   他心不甘情不愿,着实不想承认是他的女儿。   原来这些天她在孟家,难怪他遍寻不获,想杀她都无从下手。   两人觉察到他狐疑的目光,孟大郎心虚地装死,卫王却是气不打一处来。   老东西还有脸质问他们,他堂堂安国公、中书令,亲生骨肉沦落风尘,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先前他也怀疑弯弯和时四娘的关系,但年龄和生辰对不上,加之时文柏从未提过自己还有个女儿,他便逐渐打消疑虑。   现在想来,弯弯谎报出生年月、怕他因年纪小而抛弃她,姑且还情有可原,可时文柏那老匹夫,竟连自己播过的种都记不得了吗?居然敢对他隐瞒这么大的事!   既然他不仁在先,就别怪自己不义。   反正瞧他们夫妇的样子也没想认这个女儿,不如他做回好人,替他们了却一桩心事。   卫王眼底闪过一丝阴狠,悄然对护卫抬了抬手。   寒光乍现,刀锋直冲弯弯而去。   宾客们只顾着看戏,谁都没有留意到他的小动作,待惊叫声四起,为时已晚。   唯独时缨从始至终用余光关照着卫王,生怕他狗急跳墙行暗算之事。   护卫动手的刹那,她直觉不妙,却已来不及多想。   电光石火间,她下意识地拉过弯弯,将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在兵刃下。   长刀卷起疾风,携裹着刺骨寒意,顷刻间便能令她血溅当场。   “锵——”   一声脆响传入耳中,她从短暂的空白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和弯弯安然无恙,那把刀却已打着旋飞出去,插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护卫踉跄后退几步,还是没能稳住平衡,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卫王被泼了满头满脸的酒水,脑门上泛红一片,似是被什么东西砸中。   “卫王殿下有话好说,何必急着杀人灭口?”慕濯缓缓落下手,语气如冰冻三尺,听不出任何情绪,“实不相瞒,我对您裤/裆子里那点烂事并无兴趣,也不想知道安国公究竟有多少血脉流落民间,但若伤到我的王妃,就莫怪我不客气。”   众人如梦初醒,才明白千钧一发之际,是他掷出手里酒樽,将护卫的刀击飞。   力道相冲,酒樽被弹开,不偏不倚地砸到卫王头上,将他弄成了落汤鸡。   宾客们愕然,谁都没想到卫王竟会如此。   他这样,岂非彻底证实了那女子和岐王妃的指控?   众目睽睽之下,卫王已然陷入呆滞。   他生为天潢贵胄,长这么大,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他原以为可以趁人不备杀了弯弯,到时候死无对证,无论给她安个刺客的罪名或是别的由头,很快就能将事情揭过。   但却始料未及,时缨竟会给她挡刀,而岐王的反应如此迅速。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不知是气得还是被砸得,朦胧中觉察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充满了探寻与质疑,似乎还夹杂着些许看好戏般的嘲笑。   荣昌王抚掌大笑:“堂侄好身手!好看,好看!这出戏不错,今天我真是过足了瘾。”   “阿爹,您喝酒。”慕潇无奈地为他斟满酒杯,堵上他的嘴,又吩咐仆从道,“你带卫王殿下去清理一番,帮他换身衣服。”   “是。”仆从应声,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卫王殿下……”   卫王霍然起身,强忍破口大骂的冲动,沉着脸拂袖而去。   尽管此事疑点重重,他坚信其中必有蹊跷,但他无法在这里多待一刻,只能回头再跟安国公和孟大郎算账。   弯弯对他的离席视若无睹,她怔怔地望着时缨,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卫王铁了心要灭口,那一刀根本就没打算给她留活路。   姐姐却舍身护下了她,如果岐王没有及时出手,只怕她已经……   她按捺心绪起伏,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隐去眼底泪光,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决然。   姐姐送她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往后只能靠她自己的本事。   接下来,该她大显身手了。   她双眼一闭,软软地倒向地面。   “弯弯姑娘!快来人!”时缨大惊失色,荣昌王府的婢女们连忙上前相助,七手八脚地将弯弯抬下去救治。   现场乱作一团,宾客们趁机开始交头接耳,只觉亲眼见证了一场精彩大戏。   慕潇和时绮出来主持局面,荣昌王美滋滋地品着酒,似乎丝毫没有被此事影响心情。   时文柏与林氏尴尬地坐在位子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甚至遗憾被泼酒水的不是自己,无法名正言顺地离开。   时缨回到席间,一个“谢”字还没说出口,慕濯已低声道:“你疯了?”   他惯有的冷静不复存在,攥着她的手,素来沉稳的指节竟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   “抱歉。”时缨安抚地回握,她并非想不开,只是那时候压根没功夫深思熟虑,一切行动皆是本能驱使,换成是他、时绮、青榆丹桂,她应当都会这么做。   她也未曾想到,卫王竟会对当众对弯弯痛下杀手。   好在计划如期进行,弯弯的表现出乎她意料,堪称天/衣无缝。   或许她和自己、和时绮一样,经历过风刀霜剑的考验,才能从彻骨的蜕变中得到新生。   之后,三人各处一方,愿他日重逢,皆是得胜而归。   在荣昌王的示意下,宴会继续,但出了这事,孟大郎也无心再展示舞乐,匆匆打发他的人退下,一言不发地缩在座位,尽可能地当自己不存在。   宾客们好奇得抓心挠肝,迫不及待想知道卫王和安国公府会如何收场,孟大郎抢了卫王的人,又该如何谢罪。   全程只有荣昌王若无其事,对方才的“表演”心满意足。   宴席结束后,时文柏与林氏正待打道回府,却突然有婢女赶来,慌里慌张地对慕潇道:“世子,那位弯弯姑娘她……”   她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旋即,慕潇朝两人看来:“安国公,令嫒受了极大的惊吓,情况有些不好,您二位身为父母,不如随我和皎皎去瞧瞧。”   正待溜之大吉的时文柏:“……”   令嫒,令你个头! 第58章 原来是早有预谋,就等他……   时文柏迫于无奈, 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他倒想寻个借口先走一步,打发林氏独自去查看情况,可是荣昌王还在旁边, 他生怕自己拒绝会引得对方不满。   眼下安国公府腹背受敌,好不容易抓住根救命稻草,他绝不能再得罪荣昌王父子。   虽说荣昌王又痴又傻, 但他活着一天,就仍是与皇子平级的亲王,旁人见了都得礼让三分。   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讨得荣昌王欢心, 自己去瞧瞧那女孩,横竖也不会少块肉。   果然,荣昌王见状,登时眉开眼笑:“这才对嘛, 做父母的有谁会不疼爱子女?”   时文柏干笑附和, 从头到脚都写着勉强。   时绮行至时缨身畔:“阿姐, 一道过去吧。”   时缨点点头,对慕濯道:“殿下可先行回府, 或者在这里等我。”   “我跟你走。”慕濯知她们是在演戏,依旧不假思索道, “以免安国公效法卫王殿下,再来一出杀人灭口。”   时文柏后背一僵, 却只能假装没听见, 悻悻离去。   这时候,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自己和妻子都中了时缨的计。起初她说那个失散多年的姊妹被困在平康坊,他还信以为真, 连忙派人去搜寻,结果却像没头苍蝇似的,被她耍得团团转。   时文柏百思不得其解,按说时缨作为卫王的未婚妻,听闻他养外室,应该比他们更想除之后快,但她却反其道而行,先帮忙试探他们夫妇的反应,又当众与卫王、孟家及安国公府对着干,刚才还差点为了保护那女子而丧命,如果她只是想报复自己,代价也未免太大。   罢了,事已至此,他须得尽快考虑对策,将安国公府的损失降到最低。   -   另一边,卫王好不容易等到宴席结束,本想等宾客走得差不多了,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却接到婢女通报,说弯弯突然晕倒,醒来之后谁都不认识了,只哭着要见“公子”。   卫王一愣,略作迟疑,还是决定去看看。   他心里一团乱麻,冷静下来之后,对弯弯的愧疚重新占据上风,觉得她实在无辜。她平白无故被人掳去,不知遭受了什么苛待,猝不及防认出他,自然会不顾一切向他求救。   但他情非得已,唯有忍痛对她动手,待事后查明真相再为她报仇。   孟大郎的所作所为,他略有耳闻,因他的一部分钱财也来源于孟家,只是这么多年风平浪静,他便没有放在心上,而且孟大郎断不至于傻到在京城当街强抢民女。   难道,劫走弯弯的另有其人,他们趁此机会将她与舞姬调包,想要陷害孟大郎?   可是今日宾客云集,到场的不乏位高权重、手眼通天者,在混乱中换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每个人都有嫌疑,他又不能挨个刑讯逼供。   这时,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行人迎面走来,慕潇、时四娘、安国公夫妇,还有……时缨与岐王。   他尴尬地站住,听着时文柏对他见礼,突然福至心灵——   不会是老东西自导自演吧?   这厮从时缨那里得知弯弯的存在,暗中绑了她,与她父女相认。后来他与时缨的婚事告吹,时文柏心有不甘,才偷偷搞了这一出,让他下不来台,只能接受弯弯代替时缨嫁入卫王府。   定是如此!   老东西气不过他和孟家的隐瞒,以为被抛弃,便一箭双雕报复回来。   难怪当着宾客们的面,他像个缩头乌龟似的一言不发,原来是早有预谋,就等他出丑!   卫王想通其中关窍,只恨自己失策,没想到时文柏还有弯弯这张底牌,否则也不会放心地先斩后奏,未曾事先与安国公府商量。   他满打满算,以为时文柏就算得知婚约取消也束手无策,最终还是得回来巴结他和孟家,却不知彼时自己的秘密已暴露,对方正谋划着如何给他下套。   那天他就不该同意弯弯去慈恩寺,或者翌日他应当强行搜查安国公府、将她解救出来。   若是这样,现在他早就鱼和熊掌兼得,一边期待新未婚妻过门,一边考虑给弯弯安排个孟家远亲的身份、纳她做良娣了。   他悔不当初,在心底问候着时文柏全家,不知不觉来到弯弯所在的屋子。   进门后,慕濯、慕潇和时文柏自觉待在外间,三名女眷走入内室。   卫王犹豫了一下,也跟过去。   他确实有些记挂弯弯,想知道婢女说的“谁都不认识了”是何意,且念及在宴席上遭受的耻辱,委实不愿跟岐王共处一室。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岐王落到他手中,他定要将此人千刀万剐,才能解心头之恨。   屋里飘着汤药味,弯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上,听见声响,吓得一个瑟缩,旋即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公子……贵人……你们怎么也来了?这是哪里?妾为何……为何会在此处?”   她的视线在卫王、时缨和时绮周身打转,疑惑又惊喜,望向林氏,又浮现些许茫然。   大夫解释道:“这位姑娘似乎受了什么刺激,记忆发生错乱,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在下为她开了些安神的汤药,但之后她是否能重新想起来,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时绮和林氏面面相觑,时缨上前,轻声问道:“弯弯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弯弯点头:“妾在慈恩寺见过您。”   她低眉敛目、温声细语,若非时缨知晓她在演戏,怕是也要以为她变回了初见时的模样。   “还有我。”时绮道,“你记得我吗?”   “记得。”弯弯再度点头,“您和妾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妾永远不会忘掉。”   时缨与时绮对视一眼,看向弯弯:“弯弯姑娘,我们分别之后,你去了哪里?”   弯弯蹙眉思索,踌躇道:“妾回到通济坊,发现丢了东西,便想着来慈恩寺寻找,之后……之后就没什么印象了。”   她痛苦地捂住额头,似是在忍受极大的折磨。   卫王适才在榻边落座,试探道:“你……”   “公子……”弯弯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时潸然泪下,“妾还以为……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您了。”   卫王:“……”   他抱着几分侥幸,倘若弯弯能彻底遗忘他,从此一了百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但她记忆似乎停留在被劫走那一刻,随后发生的一切荡然无存,先前的却还完好无损。   但看她这副楚楚动人的模样,他又没由来地心软下来。   虽然他有些怀疑她是受时文柏指使、假装失忆骗人,可转念一想,以她单纯柔弱的脾性,还有他对她的了解,她若做戏,他定能一眼识破。   多半是他想杀她的举动刺激了她,导致她变成这副模样。   要怪就怪时文柏,也不知他脑子里想些什么,自己颜面扫地,他安国公府就能好过吗?女儿当外宅妇,或许顺藤摸瓜还能查出她曾是妓子,传出去恐怕要令人笑掉大牙。   弯弯失踪后,他派人去平康坊寻找当初将她交给他的掮客,但那人和假母一同不见踪影,随即他的手下带回消息,说是看到了疑似安国公府的人。   那时候他急得焦头烂额,并未往时文柏身上想,只当他是去秦楼楚馆寻乐子、物色新的美人,却不料又一次错失良机。   卫王气得七窍生烟,却是叹息着安慰道:“没事了,你好生歇息,我这就送你回……”   “通济坊的宅子失火,已经烧成废墟。”时缨不动声色地打断他,“再者,卫王殿下,弯弯姑娘是安国公府的千金,人家亲生母亲还在这站着,何时轮到您决定她的去处?”   “那么岐王妃又是以什么身份在这说话?”卫王恼羞成怒,反唇相讥,“本王若没有记错,你已经不再是安国公府的三娘子,旁人的私事又与你何干?”   “上次临别前,我答应弯弯姑娘会帮她查明身世,现在当然是来践行我的承诺。”时缨莞尔一笑,字句清晰道,“弯弯姑娘,你本是当朝中书令、安国公与杭州林氏的女儿,皎皎的孪生姊妹。这位夫人便是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也在外面等候,你若愿意,可以出去与他相见。”   弯弯愣住:“贵人……阿姐,您……”   “因卫王殿下、也就是你的‘公子’与我的婚约作废,令尊逼我殉节,我没有从命,他便将我逐出家门,我已经当不起你一声‘阿姐’。”时缨轻叹,“见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我话已带到,也算没有对你食言,如今你们一家团聚,我作为外人不便打扰,先行告辞,再会。”   说罢,她转身离去,将咬牙切齿的卫王和失魂落魄的林氏抛在身后。   -   与此同时。   孟大郎跟在父亲孟侍郎身后,噤若寒蝉,一句话都不敢讲。   他知道回去之后必定免不了一顿重罚,绞尽脑汁思索如何为自己开脱。   为今之计,只能先咬定自己不知情,是有人构陷他,将卫王的外室混进了舞姬中。   他已经派人将那群舞姬牢靠看住,势必要查出里面还有多少吃里扒外的叛徒。   宴席已经结束,宾客们却磨磨蹭蹭不肯离开,像是唯恐错过卫王和安国公那边传来的消息。   孟家的乐师舞姬经过园子,有一个年轻女孩放缓脚步,看着眼前人头攒动,不由得掐了掐手心。   她是岭南人,某天进山采药时被人打晕,五花大绑运送至京城,训练成孟家的舞姬。   那些人对她恩威并施,拿她亲人的性命威胁、用锦衣玉食诱惑她,让她渐渐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身份,甘愿留下为孟大公子效力,可方才那女孩的哭诉让她如梦初醒,孟大公子脸色惨白、不由自主颤抖的样子一清二楚,她发现,原来此人也会心虚理亏,并非无所畏惧。   她和同伴们平日里禁止交谈,一旦给管教嬷嬷逮住,就会丢掉性命,故而她也不知她们当中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样,是被迫背井离乡,沦为孟家的奴婢。   此前,孟大公子从未带她们出府,今日过后,必定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如果她继续装聋作哑,会不会有更多的女孩遭到他们的毒手,与亲人分离,一辈子回不了家?   那……就让她站出来吧,告诉所有人,孟大公子究竟做过什么龌龊事。   既然同伴得到正义的贵人帮助,她相信自己的家人也会得到保护。   她没读过什么书,阿爹阿娘也都是平民百姓,但她从小就听他们的教诲,要做一个对得起良心、坦坦荡荡的人。   倘若他们知道她的选择,定会感到欣慰。   打定主意,她当即越众而出,高声道:“贵人们,青天大老爷们,行行好,救救我们吧,孟大公子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我们都是被他强行绑……”   她立马被随行的孟家仆从制住,捂着嘴往外拖去。   孟大郎赔笑道:“这奴婢怕是得了失心疯,诸位莫见怪。”   少女知晓自己是活不成了,但出了王府的门,事情定会被孟家糊弄过去,她的同伴们八成也要遭殃。   她拼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向那家仆的要害,对方殊无防备,立时哀嚎着松手,她挣脱束缚,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奔向最近的假山。   耳边疾风猎猎作响,恍然间,她似是重返家乡,在苍茫山林间纵情奔跑。   她几乎已经忘记这种感觉,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找回自由。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鲜血四溅,少女扑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呼吸。   孟大郎笑容凝固,已然傻眼。   宾客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人群中霎时炸开了锅。 第59章 “美人计也不失为一种方……   时缨走出内室, 与慕濯一同对慕潇道别。   时文柏被她视为无物,却因身份尊卑,不得不对她行礼。   时缨没有理会他, 和慕濯并肩离去。   经过举办宴席的院落时,突然听到一阵喧哗,就近寻人一问, 才知是孟大郎带来的舞姬中有人状告他强抢民女,随后挣脱钳制,撞上假山自尽身亡。   一石激起千层浪,舞姬们接二连三地开始哭诉, 场面陷入混乱,已经有家仆去知会荣昌王世子。   孟侍郎见情况不妙,连忙对儿子打眼色,示意他趁乱先溜。   此事已经遮不住, 当务之急, 是让孟大郎回府, 将他送去外地避避风头,再设法压下风波。   时缨识破孟家父子内心的小九九, 正待上前阻拦,却被慕濯拉住。   衣袖下, 他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示意她往那边看。   就见薛仆射从人群中走出, 不慌不忙地挡住了孟大郎的去路:“事情还没弄清楚, 孟公子为何急着逃之夭夭?”   孟大郎冷汗如雨,犹自争辩道:“谯国公,在下冤枉!这些奴婢受人指使,故意诬蔑在下!”   薛仆射却是老神在在:“所以才要孟公子稍等片刻, 待真相水落石出,也好当着大家的面还你一个公道。”   孟大郎无言以对,求助地看向父亲,孟侍郎强忍着想要抽这不肖子一顿的冲动,笑了笑道:“犬子在席间喝多了酒,有些不适,在下便让他先行回去,谯国公有心仗义执言、为犬子洗脱冤屈,在下感谢至极,自当奉陪。”   他心下暗恨,今日父亲孟仆射不在场,没人能和薛老头叫板。   时文柏作为中书令倒是有一战之力,可惜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而今也不知去了何处。   “孟侍郎这番解释,不妨留着跟陛下说。”薛仆射话音落下,一阵脚步声传来,御前总管徐公公带领一队禁军长驱直入,孟侍郎父子登时面无血色,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陛下有令,传卫王殿下、孟侍郎及孟大公子速速进宫,有事相询。”徐公公看向呆若木鸡的两人,“孟侍郎,孟公子,请二位随咱家走一趟吧。”   这时,卫王和慕潇也先后赶到,听闻此言,卫王一惊,旋即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对徐公公点点头,率先朝院外走去。   皇帝的态度还不得而知,他绝不能自乱阵脚。或许……皇帝会为了保他,推孟大郎做替死鬼。   徐公公与慕潇寒暄了两句,将那群乐师和舞姬一并带走调查。   宾客们也不敢再看热闹,陆续告辞,王府的仆从连忙上前,清理假山附近的血迹。   幸而荣昌王醉得不浅,已经回屋小憩,否则生辰当日见血可并非吉兆。   时缨走过假山,看着血色被清水一点点冲刷干净,默然叹了口气。   今日发生了太多计划之外的事,本以为孟家权势滔天,揭发孟大郎之事无法一蹴而就,后续还须得慕濯动用手上的力量,暗中推波助澜,却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位勇敢的女孩站出来,用鲜血和性命为武器,对一众高高在上的宗室与官员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   她的牺牲不会白费。   这一次,孟家应是在劫难逃。   -   回到府中,时缨换下礼服发冠,令青榆去隔壁请慕濯过来。   他也已经更衣完毕,穿着身寻常的襕袍,却显得姿容俊逸出尘。   落座后,时缨开门见山道:“你猜到薛仆射会提前给陛下传信?”   慕濯没有否认:“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孟家日渐嚣张,陛下又岂是宽宏大量的善人。薛仆射曾是我祖父的心腹,当年陛下夺位,他出力不少,一直深得帝心,如今他拒绝与皇室联姻,陛下虽有不满,但却会更加信任他。”   “既然陛下决定出手,孟家也无力回天。”时缨思忖道,“只是我怀疑,陛下偏袒卫王,今次未必会处置他,要想让他伏罪,仅凭弯弯姑娘还不够,须得将他大肆敛财的证据公之于众,这样一来,陛下再想保他难如登天。”   “不必怀疑,陛下势必会帮卫王遮掩过去。”慕濯道,“扳倒卫王并非易事,只能循序渐进,得益于你的妙计良策,他和安国公府之间已经生嫌隙,如果孟大郎再折进去,孟家不会善罢甘休,定要找他讨回相应的报偿,卫王养虎为患,迟早有一天遭到反噬。”   顿了顿:“这次辛苦你了,之后的事交给我就好。”   “殿下何必与我见外。”时缨笑道,“计划提前完成,我们是否能尽早离京去灵州?”   慕濯一怔,对上她秋水盈盈的眼眸:“这么迫不及待吗?”   “当然。”时缨坦然承认,“我早想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了,而且我还等着到灵州之后与……”   她一时不察,险些将顾将军的名号脱口而出,忙掩饰道:“……重拾武艺。”   “你想习武,直言便是,又何必等到去灵州。先前你不提,我当你又改变主意了。”慕濯顺手抄起盘中一枚果子,“来,让我看看林将军教你的本领还剩多少,我坐着不动,你从我手上抢到它。”   时缨:“……”   她也没说要跟他学吧?   “我……”她叹息着低下头,委屈巴巴道,“殿下恃强凌弱,我岂是你的对手。”   说着,似是红了眼圈。   慕濯没想到她突然变脸,一时愣怔,不禁有些无措。   正待相劝,一道劲风扑面而来,她猝不及防展动身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果子。   慕濯哑然失笑。   又是这招。   时缨知两人实力悬殊,只能使计令他放松警惕,再一击而中。   岂料他的反应极快,在她指尖即将碰到果子的时候飞速移开了手臂,她顿时扑空,不由自主地倒向他。一时间,她来不及收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整个扑在他身上。   慕濯发觉她的企图,没有刻意抵抗,顺着她的力道仰面倒向地毯,果子脱手,不知滚去了哪里。   他轻轻一叹:“虽然美人计也不失为一种方法,但你大可不必如此。”   时缨:“……”   现在挖个洞钻进去还来得及吗?   她手忙脚乱地起身,作势去寻找果子,避开他戏谑的目光。   却听他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好整以暇道:“身法还算敏捷,但招式过于单一。看来我必须好好教一教你了,阿鸢,这招对我用就罢,遇上旁人,可不能故技重施。”   时缨:“……”   她拒绝认这个师父,她要去找顾将军。   -   金乌西沉,暮色四合。   紫宸殿,皇帝沉吟许久,长长地叹出口气。   方才,他将前来说情的孟仆射拒之门外,枉顾孟侍郎的辩护与哀求,将痛哭流涕的孟大郎押下去审,从头到尾,卫王都避重就轻,只字不提自己私养外室的事。   倒是懂得随机应变。   倘若他亲口承认和那外宅妇的关系,自己就算想帮他也无能为力。   孟家并不是省油的灯,一旦被他们咬住机会,卫王绝不可能独善其身。   他早就想对孟家开刀了,将来卫王即位,留这种尾大不掉的外戚,定会招致祸事。   皇帝看向立于下首的薛仆射,神色不明道:“薛卿,朕欲保卫王而削孟家,你认为如何?”   “陛下主意已定,老臣又岂敢置喙。”薛仆射从容不迫,“您本想立卫王殿下为太子,谁知在这个节骨眼上三番五次出事,您只怕夜长梦多,尤其岐王还在京中,若此时生变,卫王受罚,难保不会有人令起心思。”   “薛卿懂朕。”皇帝欣慰道,复而眼底掠过些许阴云,“你也知晓,朕就算多活几年,等其余皇子长大,也绝无可能让岐王坐东宫之位。当年……”   他闭了闭眼睛,咽下后半句,岔开话题道:“此番你立了大功,朕敲打敲打孟家那老头子,也算作予以你的奖赏。”   “能为陛下排忧解难,是老臣的荣幸。”薛仆射淡定道,“老臣不敢居功,更不敢向陛下讨赏。”   “你呀……”皇帝的心情缓和几分,脸上浮现笑意,“下去吧,朕不会亏待你的。”   “老臣告退。”薛仆射行了一礼,离开紫宸殿。   另一边。   卫王跪在淑妃面前,等待迎接劈头盖脸的斥责。   然而淑妃沉默无言良久,末了,语气却是风平浪静:“我儿,你可曾想过,阿鸾……岐王妃也参与其中?通济坊的宅子失火,里面发现你的物品,你觉得当真只是巧合吗?”   卫王愣住,半晌,难以置信道:“可她一个女人……”   “你瞧不起女人,还被女人耍得团团转!”淑妃没好气道,“本宫怀疑,那什么弯弯也是听从她的指示,姐妹两个唱双簧,针对的就是你。”   “可是……”卫王仍然不信,“明明是时文柏那老匹夫在搞鬼,唯一的嫡子成了废人,庶子将来能否担当重任还未可知,老东西无计可施,只能将我拖下水……”   “我们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淑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只她们姐妹二人,还有时四娘、以及荣昌王府。我无法信任荣昌王世子,必须给他个机会证明自己,是否诚心与我们合作。”   卫王迟疑道:“阿娘决计如何?让他暗算岐王吗?”   “孺子不可教也。”淑妃忍着没有翻白眼,“本宫对你说过的话,你全都当了耳旁风。我们不能动岐王,要等陛下亲自解决他,但岐王妃就不一定了。至多等到月底,她和岐王就会离京,届时荣昌王世子定要前去践行,我托他给阿鸾带份礼物……”   她低声说了几句,眼中冷笑更甚。   卫王恍然大悟,忍不住夸赞道:“还是阿娘高明。”   “知道就学着些,你总不能依靠本宫一辈子。”淑妃道,“至于你那小外室,时文柏骑虎难下,多半会接她回府,再之后,正妻之位指望不得,但他必将想方设法将她嫁与你为妾。你不妨顺水推舟接受他的‘好意’,到时候,本宫再亲自教你,如何让他自食恶果。”   卫王喜出望外,先前的沉郁一扫而空,赶忙叩首:“多谢阿娘!”   “起来吧。”淑妃悠悠道,“本宫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在这九重宫阙之中,你小看谁都不能小看女人。”   卫王连连称是,想到母亲刚才所言,心中涌上报复似的快慰。   时缨和岐王如胶似漆、在夜色中相拥亲吻的画面浮现脑海,他暗想,等到母亲的计划付诸实践,他倒要看看,慕濯还会不会要这样一个女人。   届时,时缨被岐王休弃,无处可去,他倒是乐意发发善心,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给她一个归宿。 第60章 负心汉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卫王在淑妃这里吃下定心丸, 先前的不安与焦虑一扫而空。   他正待告退,突然接到宫人通报,皇帝要他再过去一趟。   卫王登时又提起一口气, 见淑妃神色平静,示意他不必惊慌,才整理衣冠, 随那宫人离开。   他走后,淑妃兀自陷入沉思,表情变得凝重。   皇帝打发卫王来见她,现又重新传召, 应是决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姑且饶他一回了。   但外甥孟大郎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他自作孽不可活,恐怕凶多吉少。   方才她听闻兄长和外甥被禁军“请”进宫, 父亲也忙不迭前来求情, 却佯作不知, 安分守己地待在云韶殿,并未上赶着掺和。   皇帝素来多疑, 何况孟大郎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想为他开脱都难。她才不会做火上浇油之事, 只飞快写了封信,遣人送往孟家, 待父亲回府, 立时就能看到。   如今最明智的选择是舍车保帅,孟家大义灭亲,推孟大郎一人出去顶罪,总好过彻底激怒皇帝, 把卫王和整个家族牵扯进来。   虽然此事过后,父亲和兄长难免都会吃挂落,但世家大族根基深厚,假以时日定能东山再起。   等卫王坐稳太子之位,还怕少了孟家的好处不成?   为长远计,牺牲区区一个孟大郎又何妨。   父亲一定明白其中道理。   毕竟二十多年前,他也是为了他自己和兄长的仕途,毫不犹豫地牺牲了她。   他们欠她的债,而今必须原数奉还。   -   那厢,时文柏和林氏别无选择,只得将弯弯带回安国公府。   一路上,时文柏愁眉紧锁,心想这个女儿绝不能认,大不了给她安排一个时家远亲的身份,收为义女,无论外界如何议论都绝不改口。府中就当多一个闲人,反正又不是养不起。   她和卫王不清不楚,铁定是嫁不出去了,既如此,便将她关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经年累月,人们渐渐遗忘这出闹剧,他再派人送她离开京城,回杭州或是去别的地方安置。   马车驶入崇仁坊,刚在安国公府的大门前停下,宫里忽然来消息,称皇帝有事急召。   时文柏一惊,顾不得与妻子商量收义女的事,迅速更衣,调头去往宫中。   弯弯随林氏走进安国公府。   夏日时节,庭院中草木葳蕤、花繁叶茂,目之所及,亭台错落、廊桥回环,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致。   先前在通济坊,卫王为了隐瞒身份,未曾将宅子修缮得过于华丽,白天在荣昌王府,她心里揣着事情,生怕出差池,也没有工夫仔细欣赏其间美景,眼下不由得望呆。   林氏见她难掩好奇却又局促不安的模样,心里的愧疚卷土重来,语气随之温和了几分:“你先去沐浴更衣,我令人为你收拾一间院子出来,往后你便在此处住下,需要什么尽管与我提。”   弯弯如梦初醒,规规矩矩地行礼:“多谢夫人。”   林氏有些欲言又止,她接着道:“我……奴婢晓得自己给您和安国公添麻烦了,您二位大发慈悲,赐予奴婢一席容身之处,奴婢感恩戴德,绝不敢得寸进尺。”   她乖巧懂事的模样让林氏愈发惭愧,但丈夫不在,她无法擅作主张认下这个女儿,只能含糊其辞地宽慰道:“既来之则安之,你不必害怕。”   旋即唤了两名婢女,带她到时绮出阁前的闺房暂且安顿。   弯弯牢记时缨的指点,要想在安国公府立足,争取到林氏便可事半功倍,洗漱更衣过后,去正院见林氏,回答了一些她的提问。   说到养父母和之前的经历,她声泪俱下,引得林氏也不禁红了眼眶。   夜色降临,时文柏回府。   林氏接到通报,为免惹他不快,便让弯弯先行离去。   她有些忐忑,只怕他因白天之事挨了皇帝斥责,却不料时文柏进门时春风满面,衣服都顾不得换,挥退下人,笑着对她道:“安国公府有救了,陛下要我配合他与卫王殿下演一场戏,将罪名全部推给孟大郎,至于那……弯弯,卫王殿下愿意纳她为良娣,但前提是她须得认祖归宗。”   林氏错愕,恍然间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时文柏已迫不及待道:“那孩子在何处?你同我去见她一面。”   两人来到时绮的院落时,弯弯正与婢女们相谈甚欢。   因生长环境的缘故,她脾性温和、没有半点架子,不一会儿就与她们打成一片。   见到时文柏,弯弯立刻起身,收敛笑容,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   时文柏看着这棵从天而降的摇钱树,颇为感慨。   谁能想到,半日前他还觉得大难临头,转眼却是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皇帝终究还是需要他,卫王也重新拿出诚意,愿与他冰释前嫌。   虽然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尽信对方,但摆在眼前的好处不要白不要,横竖弯弯留在府上是浪费,不如顺水推舟给卫王做妾,待到将来卫王继承大统,再图谋中宫之位,也为时不晚。   他叫她起身,屏退婢女,开门见山道:“好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今日回归家族,再也无人敢欺辱你。我为你取名为‘绾’,以后你就叫时绾。”   弯弯始料未及,他的态度竟转变得如此之快,但此举正合她意,她跪地俯首,语气哽咽道:“多谢安国公……阿爹。阿爹阿娘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好好好,快起来吧。”时文柏笑逐颜开,又道,“弯弯,卫王殿下对你余情未了,有意封你做良娣,我知道妾室的身份有些委屈你,但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夺回原属于你的东西。”   “卫王殿下对女儿不离不弃,女儿心怀感恩,又岂敢有怨。”弯弯顺从道,“阿爹放心,女儿既已是安国公府的人,往后必将尽己所能,和安国公府荣辱与共。”   近些天她日以继夜地阅读话本子,也学了些文绉绉的言辞,见时文柏点头,她笑得更加柔和,心底嘲讽却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   等着吧,这次换她来体会一把将卫王与安国公府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时文柏欣慰地看着她,心想这女孩还真是识大体。   本来还担心她遭受了多年不公,会是个愤世嫉俗的脾性,但她却温柔如春风化雨,与一身反骨的时缨和孤僻内向的时绮截然不同。   但愿她能如“绾”这个名字,牢牢捆绑住卫王,为安国公府谋得荣华富贵。   时绾。   弯弯默念,看着时文柏提笔蘸墨,为她写下新的姓名。   她觉得“绾”字有些眼熟,突然想起曾在书中看过。   原本她不认得,是后来问过姐姐才知,“绾”有掌控之意。   她双手接过纸张,再度谢恩。   安国公对她“寄予厚望”,她定会还给他一份“惊喜”。   -   随后几日,消息逐渐在京城传开,安国公府寻回失散多年的女儿,因她与时四娘是孪生子,当年先于时四娘出生,遂由她取代先前叛出家门的那位,成为新的“时三娘。”   这位“时三娘”身世坎坷,被杭州的一户普通人家收养到十四岁,却不幸遇上孟氏的走狗打家劫舍,将她掳至长安。   她被孟大郎藏在通济坊的一座私宅中,本想与其他女孩一同训练成舞姬,却被卫王偶然发现,但未等他查明前因后果,房屋走水,女孩们皆不知去向。   再度见到,便是在荣昌王的寿宴上,时娘子因记得卫王的容貌,当场向他求助,进而揭穿了孟大郎隐藏多年的秘密。   所以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外室,而卫王的物品为何会遗落在那座宅子,也能解释得通了。   归根结底,一切皆是孟大郎搞鬼,卫王无辜背黑锅,如今终于重获清白。   至于岐王妃的控诉,纯属胡言乱语,是为了报复卫王和安国公府。   ——话是这么说,然而众人听了,却只觉荒谬。   事到如今,还能粉饰太平,编造出牵强附会的说辞,简直是将大家当三岁孩童耍。   但皇帝的态度昭然若揭,他执意袒护卫王,甚至甘愿得罪孟家,识相的谁都不会去当冤大头忤逆他,索性闭口不言,无人提出异议。   反正私养外室至多是德行有亏,远不及孟大郎触犯律令来得严重,皇帝不给孟家留情面,将孟大郎下狱,已经算秉公执法。   但人们心照不宣,卫王实则与寻常男子并无差别,表面上洁身自好,背地里却也会寻花问柳。   先前他自诩对未婚妻情有独钟,如今想来,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笑话。   而且他找这位与未婚妻样貌极度相似的外室,究竟作何想,着实耐人寻味。   一时间,卫王苦心经营的君子形象坍塌,风评一落千丈,尽管明面上没人敢说,但命妇贵女们私底下提及岐王妃的所作所为,不约而同拍手称快,表示负心汉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说罢,又为她感到可惜,这样一位奇女子,竟要背井离乡远赴灵州。   不知岐王是否也跟卫王同等做派,毕竟边塞之地、行伍之人,相比京中皇族更加不讲规矩,天晓得岐王在灵州有没有姬妾成群。   还有刚刚追认回来的另一位“时三娘”,人尽皆知她给卫王做过小,再想寻门好婚事怕是难了。   外界纷纷扰扰,时绾置若罔闻,她心安理得地待在安国公府,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她不怕苦累,态度极其认真,让时文柏和林氏深感满意。   时绮回门的时候,时绾托她为时缨带话,将时文柏对她所言悉数转告。   与此同时,时缨与慕濯定下了离京的日期。   皇帝信守承诺,赏赐给时缨不少古籍字画和金银财宝,淑妃也赠予她诸多衣饰,说了好些依依惜别之语。   时缨没有与二人客气,照单全收,盘算着如何将这些东西物尽其用。   临行前,她约曲明微私下相见。   虽说在时绮的婚礼以及荣昌王寿宴上,曲明微均有出席,但今时不同往日,碍于英国公府的立场,两人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光明正大地交谈。   时缨将一方绣着西子湖畔盛景的手帕放在曲明微手中:“明微,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今日提前饮过饯行酒,我走那天,你就不必来送了。”   曲明微难得落泪,轻声道:“阿鸢,答应我,如有机会,我们定要一同回家乡看看。”   “好。”时缨举杯敬她,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这一次,她终于能与好友体面道别。   随即,她随慕濯去了趟荣昌王府。   若是与慕潇和时绮接头,在外面反而更方便,但两人念及荣昌王,觉得还是应当与他说一声。   时缨踏进荣昌王居住的院落,就见满园青翠欲滴,不见半点鲜艳之色。   院子里种的是红梅,现下还远不到花期。   她有些诧异,慕濯在旁解释道:“堂叔早年经常隐姓埋名云游四方,这些红梅是他从外地寻得,甚为喜爱,便移植了几株回京,种满一整座院子。”   时缨闻言,突然想起五月十二那天,弯弯……时绾扮成的舞姬正巧穿了件绣红梅的裙子。   莫非荣昌王是看到这条裙子,爱屋及乌,才主动出手相助?   但无论如何,他的参与堪称神来之笔,屡次让卫王吃瘪,还帮她和时绮省力不少。   进屋落座,荣昌王得知两人即将离开长安,幽幽叹道:“灵州啊……灵州是个好地方。”   时缨心生好奇:“堂叔也曾去过?”   “我去过?我没去过。我也记不得我是否去过了。”荣昌王摇摇头,“我倒希望我没有去过……罢了,我还是去过吧,若不然……若不然就没人记得她了。”   他语无伦次,时缨也听得云里雾里,只好随口附和,带过这个话题。   作别荣昌王之后,两人随慕潇与时绮来到另一间屋子。   时绮将时绾所说如实相告,时缨到没有觉得意外,依照时文柏的贪婪,发觉时绾有利用价值,定会急不可耐地拉拢她。   造化弄人,现在的时绾竟比她和时绮都更适合安国公府,短短几日,她已经混得如鱼得水,收获阖府上下一众人的喜爱。   只是想到她之后的路,时缨仍有些放心不下,托付时绮与她互相照应。   时绮应声,这时,宫里派人前来传话,淑妃邀请荣昌王世子及世子妃一见。   “去吧。”时缨温声道,“不必怕她,你在安国公夫妇面前如何做戏,同样用在她身上便是。另外,如果我没猜错,她应当会让你和世子明日代她出席饯行宴,若她托你们转交什么东西……比如说酒水或者食物,你们不必调包,原封不动拿给我就好。”   时绮怔了怔,听懂她话中之意:“她怀疑我和世子有异心,借此试探我们吗?”   时缨默认:“孟淑妃早在陛下还是摄政王世子的时候便跟着他,二十多年过去,后宫新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她虽无皇后头衔,却是名副其实的六宫之主,而且这次孟家出事,她没有求情,足以证明她是个理智而清醒的对手,比卫王难应付得多。所以我打算将计就计,为你们免除后顾之忧。”   慕濯却不敢苟同:“阿鸢,你切莫冒险。她心存顾忌、杀不得我,却不会在意你的生死。”   “殿下放心。”时缨笑了笑,“我被她亲手教养了近十年,对她的了解远胜于对卫王。我将卫王害成这样,她还能耐着性子与我谈笑风生,那么她绝不可能在饯行宴上取我性命,否则不是昭告所有人,因我揭露卫王的丑事,她便气急败坏,要对我下手了吗?她绝不会让自己沦为世人眼中狗急跳墙、心狠手辣的毒妇,她想报复我,多半是……”   顾及慕潇与时绮在场,她没有细说,只信誓旦旦道:“总而言之,你们相信我,我绝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第61章 “我愿与你白首偕老,此……   五月十八, 岐王携王妃离开长安。   同日,宣华公主赴北夏和亲,先前进京和谈的北夏使臣一并归返。   皇帝亲自出城相送, 因淑妃抱恙缺席,便由德妃和受封昭仪的北夏玉清公主随行。   母女惜别,德妃泣不成声, 最终当场晕厥,反倒是玉清公主出面宽慰了宣华公主几句,还与她讲了好些北夏的风土人情。   同样是和亲公主,她从未表露出半分愁眉苦脸, 即使被年龄足够当她父亲的皇帝收入后宫,也浑然不以为意,整天在宫里寻欢作乐,今日还特地穿得花枝招展, 不亚于嫁衣似火的宣华公主。   “我们大夏的国师是汉人, 便是他教会我贵国官话。”玉清公主拉着宣华公主的手, 笑语盈盈,亲近宛如姐妹, “到时候你若想家,可以找他聊聊, 我们大夏的宫城才不似贵国这般,严得仿佛铁桶, 进去就出不来, 更遑论与外男接触。唉,着实无趣。”   她的话音飘进皇帝耳中,险些没将他气得仰倒。   这异国女子时常语出惊人,但性情热烈奔放, 是个极其玩得开的,他尝到甜头,对她也颇有几分纵容,眼下不好当着女儿的面跟她辩驳,索性装聋作哑,任由她大放厥词。   宣华公主情绪低落,不知该如何回应她这番不着调的言论,出于礼节,只轻声谢过。   北夏那位汉人国师她有所耳闻,早些年,他们各部落分崩离析,是此人挺身而出,帮助如今的北夏皇帝谋得首领之位,平息境内动荡,效法汉人制度,重振国祚。   大梁的官员们、包括皇帝提及他,都称他为吃里扒外的奸贼,但她却觉得他多半是有苦衷。   倘若能在家乡安居乐业,谁又愿意跋山涉水远赴千里之外,或许终生都无法再回归故土?   她隐去眼角泪光。   心想,自己这一走,怕是也永远回不来了。   另一边,时缨和慕濯作别皇帝,慕潇立时派人呈上一坛酒。   “堂嫂,这是淑妃娘娘托我和皎皎带给你的桂花酿,她今日无法前来为你送行,只能以此聊表心意。”慕潇面不改色,却暗自感叹时缨料事如神,“娘娘还说,这坛是去岁秋天酿成,本想今年中秋与你共饮,可惜却是不能了。她让你留着路上喝,也算作对您二位过往缘分的纪念。”   一瞬间,时缨感觉到慕濯和时绮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身上。   她微笑道:“淑妃娘娘有心,还请世子代我谢过。刚巧我今日颇想饮酒,不妨现场开封,容我遥敬娘娘一杯,作为辞别。”   说罢,她令宫人开启酒坛,斟出两杯,其中之一洒向地面,另一杯由她饮尽。   “再会。”时缨莞尔,青榆和丹桂抬起酒坛,随她朝马车走去。   时绮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强行忍住没有哭出声,眼泪却已决堤。慕潇拍了拍她的肩膀,将一方干净的手帕递给她。   因是顺路,两支队伍同行,比起浩浩荡荡的送亲人马,岐王夫妇的阵仗便显得寒碜了些,前来饯行的官员们见状,纷纷唏嘘不已。   想当初,岐王妃也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如今却沦落到这个地步,名义上的亲王妃,实际却与和亲公主无差,不过是皇帝用来搪塞岐王的工具,而且看待遇,还不如宣华公主。   时缨却表现得风平浪静,她让慕濯先行上车,自己走到宣华公主身边。   宣华公主望着她,想到昔日在宫中无忧无虑的光景,眼中泪水摇摇欲坠。本以为她会嫁给卫王,自己也将觅得如意郎君,却不料天意作弄,两人的命运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望公主殿下保重凤体,”时缨压低声音,语气却坚决,“有朝一日,你我都能重回故里。”   宣华公主听得这句不似祝愿、而更像是承诺的话,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   时娘子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帮她呢?但莫名地,她稍许生出几分期盼,若有生之年能看到北夏覆亡,她的牺牲与付出也算值得了。   她点点头,转身登上马车。   时娘子遭受卫王背叛,不得不委身岐王,却未曾因此消沉,还予以卫王一场漂亮的还击、让他成为京中笑柄,自己该当以她为榜样,也试着做些什么。   总之还是要努力活下去,如果等不来好事发生,她便亲自去寻找希望。   一阵微风平地而起,她闻到清甜的桂花香,似乎还带了些酒气。   抵达北夏国都的时候,应当正值秋季,不知那里是否也有金桂飘香,一如长安盛景。   时缨回到马车,展开衣袖,露出上面的水渍。   她虽然大致猜出淑妃的意图,但也不敢完全豁出去,万一淑妃一反常态,就是要置人于死地,她命丧黄泉岂不是太冤枉。   思及淑妃,她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早些年,她是真心实意地将淑妃视作一位可敬的长辈,而今得知对方的本来面目,理智虽清醒,却难免有些莫可名状的怅然。   车驾辘辘而行,将长安恢弘的城门抛在身后。   她在这里度过的十载光阴,充满了谎言与欺骗,到最后,可信之人寥寥无几。   好在这次离开京城,与梦境中凄凉的情形截然不同,她挂念的人各有归处,而她也摆脱了道貌岸然的未婚夫和贪得无厌的家族,奔赴一段全新的人生。   时缨收敛心绪,从酒坛中舀出桂花酿,灌进一只青瓷小瓶,递给慕濯:“殿下可以寻个机会让大夫瞧瞧,里面下的药是否如我猜想。”   淑妃让她路上喝,定是因为在宣华公主的陪嫁宫人中安插了眼下,她这里一出事,那边就能接到消息,迅速派人回京复命。   如果她所料不假,只要当众演一场戏,便可将对方搪塞过去,也证明慕潇和时绮没有告密。   慕濯接过,装作交代事情撩开窗帷,交给骑马伴驾在侧的萧将军。   因事先有过安排,萧将军会意,不多时去而复返,假借回话,将大夫写的字条送来。   ——绝嗣药。   时缨松了口气:“幸而不是毒,否则我方才当众‘喝下’,非得在人前死一次才不至于穿帮。”   慕濯却不似她神色轻松,他凝视字迹半晌,复而看向她:“阿鸢,你怎会猜中她要走这一步?”   此药不至于夺命,但通常药性猛烈,会留下终身难医的后遗症。   他早知淑妃手段下作、阴险狠毒,却仍有些心惊。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她一手带大,深宫后宅中的事情殿下不知,我却耳濡目染,了解甚多。”时缨轻叹,“那里的女子争宠,不能直接取对方性命的时候,几乎都会选择在子嗣方面大做文章,因为这是她们飞上枝头最有用的工具。她从未对我明言,我也鲜少恶意揣测她,但离开安国公府之后,我回忆她曾经说过的话,才发现她和卫王一样,根本不是什么善茬。这些年,后宫不知有多少人遭她毒手,陛下未必被蒙在鼓里,但比起权势滔天的孟家,几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说到此处,她自嘲一笑:“当初我也是糊涂至极,竟会相信卫王的鬼话,上梁不正下梁歪,陛下和淑妃娘娘尚且如此,他又能好到哪去?”   如今卫王吃了大亏,淑妃要为他出口恶气,也只能给她下绝嗣药。   一来是为报复,觉得她定会如寻常女子一般,因此痛不欲生,二来,或许是等着慕濯休弃她,让她无处可去,给人看笑话。   但……   她突然想到什么,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寂静之中,慕濯忽然覆上她的手背,答非所问道:“阿鸢,以后你不必再考虑这些勾心斗角的事,终此一生,我心中唯你一人,绝不会有旁的女子。”   时缨怔了怔,想提醒他这桩婚姻只是交易,但不知为何,却沉默着没有接茬。   半晌,她避重就轻道:“殿下不必跟他们比较,‘上梁不正下梁歪’也并非适用于任何人,若不然,我便要把自己和舍妹都骂进去了。”   她怕他再继续这个话题:“殿下与我讲讲灵州吧,作为回报,我可以与你说杭州。长路漫漫,总要想些办法消磨时间。”   “好。”慕濯见她心存躲避,不愿强迫她,便顺水推舟答应她的提议。   但他却清楚地看到她一刹那的慌神。   再等等吧,她必须自己想清楚。   -   傍晚,两支车队在驿站歇脚。   因空间有限,大多数人在外安营扎寨,只有岐王夫妇、宣华公主和一些近臣得以入内。   时缨下了马车,步履虚浮,似是酩酊大醉,旁人看在眼里,不由心生同情。   原来岐王妃也只是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内心苦闷,刚出长安,就借酒浇愁,喝成这副模样。   突然,她一皱眉,面露痛苦之色,旋即整个人身不由己地倒向地面。   “娘娘!”青榆和丹桂一声惊叫,慕濯迅速抱起她,大步流星朝驿站走去。   众人被动静吸引过来,就看到她的裙摆沾满星星点点的血迹,沿途滴落一串暗红。   屋内。   一阵忙活后,确保风声已经透出去,青榆和丹桂退下,榻边仅剩慕濯和他从灵州来带的大夫。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眉头紧锁,并未因演戏结束而如释重负,他重新为时缨诊脉,许久,斟酌言辞:“娘娘……当真没有喝一滴桂花酒?”   “没有。”时缨见状,料想是自己在车厢中想到的那件事坐实,主动替他道,“您是否想说,我以前就服过此药,这玩意儿已经起效了。”   大夫默然,肯定了她的猜测:“只是先前的剂量不如这次猛烈,娘娘受孕艰难,但并非毫无希望。老夫为您开些药方调养身子,兴许会发生奇迹。”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时缨的表情,却见她依旧淡然,仿佛只是件无关紧要之事。   “有劳您。”最终是慕濯率先开口,吩咐他下去煎药。   大夫走后,时缨抬眸望向他:“其实我早该告诉你,淑妃和卫王认为我非世家女,不配诞育皇长孙,迟早会对我动手脚。而且,如果我婚后迟迟没有子嗣,卫王就能名正言顺地纳妾。”   她终于明白卫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承诺只要她生下皇长孙就绝不纳妾,如此胸有成竹,便是料定她绝无可能孕育他的孩子。   现在回想,许是千秋节那天,淑妃就已经将药物放在了她特制的食物中,若非她和卫王的婚事突然告吹,只怕往后她进宫,都会得到同样的待遇,日积月累,待她嫁给卫王,早已无药可医。   慕濯见她平静如水,不禁有些担忧,思索片刻,终究却只说出一句:“阿鸢,你不要难过。刘大夫医术极好,我许多次在他手上捡回一条命,这种下三滥的东西,必定难不倒他。”   时缨却摇摇头:“我不难过。说实话,我对于孩子……并没有什么执念。我成长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有那样一对父母,我被侵染日久,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可以教养好子女,所以……”   她有些语塞,难得感到词穷。   按理说,她该正巧借此机会回答他的真心表露,他若有意争夺储位,绝不能没有子嗣。但她没由来地想起梦里,他终生未再续娶,至死孤家寡人,将皇位传给了慕潇。   可现实中也要如此吗?   他对她执念难消,宁肯对抗世俗的流言蜚语,也要与她相守。   霎时间,她心底泛起些许不知名的涟漪,隐隐约约……夹杂着一丝或许可以称为遗憾的东西。   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那就好。”慕濯似是放下心来,“我和你一样,自幼被父母抛弃,从来不知该如何养育孩童。你若不介意,往后余生,只有你我相伴,不会存在任何人打扰,也是件难得的幸事。”   “阿鸢。”他看着她清澈剔透的眼瞳,半日前“徐徐图之”的念头蓦然烟消云散,郑重其事道,“他们对你的伤害,我会令其如数奉还,但现在,我想请你留在我身边,事成之后也不要离开。”   “我愿与你白首偕老,此生不离不弃。” 第62章 “殿下今晚就睡在此处吧……   话音落下, 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时缨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想起梦中,他将这句话写在漫天孔明灯里, “她”取出一份保留,后来又落到他手上,一直陪伴他到生命尽头。   而今, 字字句句由他亲口说出,清晰地在她耳畔响起。   霎时间,那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卷土重来,让她怀疑梦里发生的事情曾真实存在。   她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被梦境影响、适才产生动摇, 还是她潜意识里已经对他打开心门,逐渐接受了他。   如果是前者,于他未免不公,但说后者, 她也不敢肯定, 现在对他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成分。   倘若没有那场梦, 她不会萌生与他共谋大计的念头,两人更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她无法将梦境的影响排除在外, 在心无旁骛的条件下对他说句“愿意”。   慕濯没有催促,只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墨玉般的眼眸中倒映着她的影子。   他在旁人面前似乎永远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唯有对她会露出如此温柔的表情。   时缨无法将那个玄而又玄的梦如实相告, 认真想了想, 迎上他的目光,以同样郑重的语气道:“殿下,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觉得口头承诺是世间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即使我现在答应,哄得你一时开心,到最后仍然能临阵变卦,选择背弃誓言,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略一停顿,似是怕他起身离去般,轻轻地勾住了他的手指:“过往已矣,前路未定,我只想活在当下,至少此时此刻,我愿意留在你身边。待你我相约的期限来临,我没有更改主意,那么……”   “我愿与殿下白首偕老,此生不离不弃。”   她鼓起勇气,将他所言逐字逐句复述,说罢,便看到他眼底泛起一抹浅笑,渐次浸染开来。   “一言为定。”慕濯反手与她拉钩,轻声道,“阿鸢,我很期待那一天能够成真。”   略显幼稚的动作,却仿佛承载着千斤重量,两人小心翼翼,如同在进行一项缔约。   慕濯虽然没有得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答案,但时缨能说出这番话,已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   无论如何,这一次,她不会再孤身登上高阁,怀着恨意一跃而下,留给他无边无际的梦魇。   这时,青榆通报:“殿下,娘娘,宣华公主在外等候,说有事询问娘娘,不知可否方便。”   “请她进来吧。”时缨道,旋即拿起床头的小圆镜,确认自己“面色苍白、神情憔悴”,放心地倚在靠枕上,反手将镜子塞到枕头下。   慕濯摸了摸她的发顶:“你和她聊,我去外面看看情况,以免有疏漏。”   说罢,他转身离开。   宣华公主进来时,刚巧与慕濯擦身而过,双方见礼,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   她对这位异母兄长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彼时她年纪尚小,依稀记得他性情外向、爽朗大方,会动作麻利地爬上树,帮她摘下挂在树梢的风筝。卫王在旁边摇头叹息,指责两人贪玩不懂规矩,他便揪了几枚小果子,准确无误地砸到卫王脑门上,然后迅速收回动作,假装一无所知。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宣华公主在床榻边落座,担忧地问起时缨的病情,得知她没有性命危险,松了口气,复而欲言又止地望向青榆和丹桂。   时缨令两人退下,宣华公主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声支吾道:“阿鸾,我知道不该在这时候问你,但……但我别无办法,我……我想问,那个……淑妃娘娘给你的桂花酒还有富余吗?”   时缨怔了怔:“公主殿下,您要做什么?”   宣华公主沉默了一下:“我听说,那里面放着……放着绝嗣药,所以……我也想喝一杯。阿鸾,算我求求你,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无力违抗陛下的命令,但我着实……着实不想给北夏人生儿育女。到了北夏,我绝无可能接触到这种药品,可若现在服用,过十天半月就会不留任何痕迹,更别说我抵达北夏国都,最早也要在九月。阿鸾,这是我最后的尊严,你可以成全我吗?”   说着,她的眼泪簌簌而落,兀自站起身来,竟是要给时缨下跪。   时缨连忙拉住她:“公主殿下,万万不可。”   她望见宣华公主充满哀伤与请求的双眼,深吸口气,传青榆入内,吩咐她去马车中取酒。   那坛酒她一口未沾,本想着回头偷偷处理掉。   宣华公主见状,连声道谢,眼底仍含着莹莹泪光,娇艳如花的面庞上却露出一抹解脱的笑容。   -   另一边,慕濯问过属下,果不其然,有人状似无意,悄悄检查了门外的血痕。   那些都是动物血,倘若被他们取到新鲜的,定能发现其中端倪,然而驿站外皆是黄土铺路,血渗入泥土砂石,转瞬就会干涸,从颜色看,不见任何蹊跷。   淑妃留着后手,时缨已悉数考虑在内。   少顷,大夫提着煎好的汤药赶来,慕濯接过,朝内室走去。   却被丹桂拦住:“殿下,娘娘和宣华公主有些事情处理,您不大好进去,可否稍等片刻?”   屋里飘来浓重的血腥味,全然不似作假,慕濯暗自心惊,见丹桂虽脸色发白、却并无慌张,突然意识到什么——   这时,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宣华公主的身影绕过屏风,步履缓慢,面上没有丝毫血色。   “岐王殿下。”她轻声致意,旋即搭着青榆的手,径直离开。   慕濯进入内室,血腥味愈发浓烈,时缨失神地坐在榻上,不远处立着一架屏风,气味正是从那里飘来。   丹桂匆匆跑去屏风后面,强忍着没有发出惊叫,屏住呼吸,飞快地将狼藉收拾干净。   听到脚步声,时缨抬起头:“宣华公主喝了桂花酒,她说不想……”   她的嗓音渐弱,再无以为继。   宣华公主与她不同,从前在宫里,她见过她和那些年幼的皇子公主玩得不亦乐乎,她对孩子的喜爱完全写在脸上。   但如今,宣华公主毅然决然饮下绝嗣药,没有哪怕一瞬的犹豫。   皇帝避而不战,一边将和亲视作耻辱,一边却听从朝中主和派的建言献策,送女儿远赴漠北。   他不肯出半点军费给北疆守军,但又幻想慕濯可以成为一把有用的刀,荡平北夏,再回京自投罗网,接受鸟尽弓藏的命运。   她按捺心绪,嗓音沙哑:“殿下,她做梦都想回来。她不会永远留在北夏的,对吗?”   “不会。”慕濯握住她冰凉的手,“待我攻破北夏国都,定将她以功臣的身份迎接归乡。”   时缨点了点头,看向他另一只手里的瓷碗。   “这是刘大夫给你开的药,趁热喝了吧。”慕濯坐在榻边,亲自用汤匙喂给她。   汤药苦涩,时缨不禁蹙起了眉,待她饮完最后一勺,他将事先准备好的蜜饯放入她口中:“我小时候生病不愿喝药,祖父便是用这种方法哄我,可惜我不领情,非要他拿出别的东西作为交换,比如一把新匕首,才肯乖乖吃药。我只当自己了不得,还会跟人讨价还价,现在想来,不过是恃宠而骄罢了,祖父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手段雷厉风行,只对我会有求必应。”   时缨难得听他提及老摄政王,虽然心生好奇,但却不想惹他伤感,便故作打趣道:“殿下莫非是在暗示我,也对你提一些‘恃宠而骄’的要求吗?”   慕濯哑然失笑:“你想提什么?”   “我……”时缨本是揶揄,见他认真,反而不知该作何选择。   忽然,青榆疾步而来:“娘娘,宣华公主身边的宫人求见。”   时缨心头一跳,唯恐是宣华公主服药的秘密泄露,便将人传了进来。   宫人对她行了一礼:“娘娘,奴婢扰您歇息,还请恕罪。公主殿下不慎弄丢一件首饰,奴婢奉命寻找,想着可能会遗落在您这边。”   她搜寻过后,再度道歉,毕恭毕敬地退出内室。   时缨与慕濯对视一眼,皆有些神色凝重。   淑妃对她防备至极,非要派人亲眼查看她的状况。宣华公主待嫁那段时日,德妃悲伤难以自抑,嫁妆和随行宫婢都是淑妃这六宫之主安排,她往里面安插自己的人易如反掌。   若没有宣华公主的插曲,她原本准备闭门谢客,但那样指不定又会引起淑妃的怀疑。   宣华公主代她喝了酒,倒是误打误撞弄出满室货真价实的血腥味,将淑妃的眼线蒙骗过去。   青榆和丹桂进来开窗通风,燃起幽幽熏香,驱散那股令人不适的空气。   不多时,晚膳呈上,驿站中一切从简,只有些清粥小菜,慕濯生怕时缨不习惯,但她压根不以为意,陪他用过后,拿了卷书靠在床头翻阅起来。   天色渐暗,直至夜幕笼罩。两人像还在苏家旧宅的时候那样,共处一屋,默契地做着自己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时缨渐渐觉出困意,正想着洗漱就寝,青榆再次匆匆而入,神情复杂道:“娘娘,安国公夫人来了。”   时缨一怔,青榆接着道:“她说自己是瞒着安国公来的,只想见您一面。”   “让她走吧。”时缨不假思索地回绝,“我累了,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是。”青榆领命,正待出去答复,却被慕濯制止。   “让她在外间等着。”他吩咐道,“就说王妃已经歇下,她有什么要事可以向我禀报,如若不愿,就多些耐心,待王妃睡醒之后再考虑见不见她。”   青榆应下,不多时返回:“殿下,安国公夫人说她愿意等。”   “那便由她去吧。”慕濯淡声道,随即看向时缨,“阿鸢,你早些休息,我……”   “殿下今晚就睡在此处吧。”时缨轻轻打断他,“这张床的位置足够,我睡相还好,保准不会将你踹下床。”   梦里“她”没有和林氏闹翻,离开京城之前,林氏登门,口口声声劝她帮卫王做事,还庆幸她尚且是完璧之身,往后还能重获卫王的恩宠。   这次十有八/九又是同样的事,她懒得再跟对方扯皮,索性绝了她的念想。   天晓得林氏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事已至此,还觉得她会回心转意、依旧对卫王抱有期待。   慕濯微微一怔,从她的表情和语气中猜出她所想,却没有戳穿:“好,我留下陪你。你先睡,我去办些事,很快就来。”   他走出内室,无视了坐在桌边的林氏,直接去往萧成安和另一位将官的住处。   先是淑妃,又是安国公夫人,既然这些牛鬼蛇神非要接二连三送上门来,叨扰他和时缨的清净,他不准备一份回礼,实在对不住她们的锲而不舍与兢兢业业。 第63章 怎么还赖上她了?……   时缨洗漱过后回到床榻, 主动往里面挪了几分。   青榆和丹桂见状,相视而笑,又立刻不约而同地忍住。   打从时缨成为岐王妃, 一直与岐王分居,如今破天荒地同床共枕,若非她先开口, 岐王绝不会强迫。无论出于何种因由,她做到这个份上,足以证明她已逐渐对他卸下心防。   这些天,二婢将岐王对自家主子的好记在心里, 由衷地希望两人能够得到圆满。   时缨对两人的眉来眼去视而不见,兀自拉过衾被躺下。   她原本面朝内侧,想了想,还是转过身。   这样, 等慕濯回来, 看到的就是她的脸而非背影。   青榆熄灭灯烛, 只留下一盏,丹桂端着水盆和衣物离去。   一墙之隔, 林氏忐忑不安地坐在桌边,屡屡抬头朝内室张望。   她知道时缨没有睡, 只是不愿见自己罢了,但她此番瞒着时文柏擅作主张, 委实不想无功而返。   时缨还认时绮, 待时绾也不差,让她燃起几分重修旧好的希望。   上次在苏家旧宅见面,时缨对她冷若冰霜,完全是因为她替时维求情, 而今她再三权衡,时维的事已经板上钉钉、无可转圜,她何必为一个没用的儿子跟时缨翻脸。   她耳闻目睹,之前几次,时缨与岐王公开露面,态度都不咸不淡,远不及他对她上心。   是了,任谁被未婚夫的兄弟强取豪夺,导致无家可归,被迫去往北疆不毛之地,定会对罪魁祸首心存怨恨,她想借此机会劝说时缨回头是岸,争取重返安国公府、恢复曾经的身份。   卫王找外室都要选个与她有六七成相似的,若说对她没有半点情分,又怎会如此。   如果她保持着清白,将来或许还能与卫王再续前缘。   时缨是聪明人,必然懂得审时度势,跟着岐王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利用他的喜爱做一番大事。   倘若她能从岐王那里窃取些有用的情报,或者算计他一回,更有甚者……直接将他除去,待她功成名就,得到皇帝和卫王的褒奖,自己这做母亲的也与有荣焉。   刚才岐王走出内室,一去不回,愈发证明了她的猜测。   时缨必定反感他至极,从未与他有过夫妻之实。   林氏犹豫了一下,心想她若直接进去,青榆和丹桂应当也不敢阻拦。   但……门外立着的几名护卫令她望而却步,万一时缨二话不说向他们呼救、将她扫地出门,她未免得不偿失。   思索间,她看到丹桂径直而出,连忙道:“丹桂,阿鸾还没有就寝吧?你与她通报一声,我是当真有要紧之事。”   丹桂从林氏脸上看到时维的影子,下意识后退半步,旋即稳定心神,不卑不亢道:“安国公夫人有急事,何不与安国公商议,反而要来找岐王妃娘娘?娘娘与贵府无半分关系,念您有诰命在身,卖您几分颜面,才未曾将您驱逐,您还是早些回去吧,不要在这白费功夫。”   林氏没想到她竟敢跟自己顶嘴,不由愣住:“你……”   丹桂快步离开,仿佛再跟她说半个字都嫌多余。   林氏感受到莫大的羞辱,脸色青红交加,着实想不通丹桂吃错了什么药,宁愿跟随时缨叛出安国公府、前往不毛之地,也拒绝接受时维的垂青。   在她看来,给安国公府继承人做妾室,吃穿不愁,生下孩子还能母凭子贵,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就算时维强迫她在先,可以她一个出身低贱的婢女,难道要他三媒六聘娶进门吗?   正失神,就见岐王去而复返,径直步入内室。   他似乎换了件外衣,没有系腰带,松垮地披在身上,但未及看清,就消失在视线中。   这……这是要做什么?   林氏陡然生出不祥的预感,登时呆若木鸡。   接着,青榆出来,丹桂也收拾完毕,进屋关门。   两人只当林氏不存在,简单清洗一番,躺在临时架起的矮榻上,承担守夜的任务。   另一边,时缨并未睡熟,迷迷糊糊间听到细微的动静,便将眼皮掀开一条缝。   目之所及,慕濯散落发丝,脱去罩在肩头的外衫,露出已经换好的寝衣。他许是怕她尴尬,特地在外面洗漱更衣,然后才回来找她。   他转身瞬间,她赶忙闭上眼睛,旋即,仅剩的烛火熄灭。   黑暗与寂静蔓延,感官被无限放大,她感觉到他轻手轻脚地躺在旁边。   驿站的床铺自然无法与京中相比,地盘有限,将将能容纳两人,不知是否错觉,如此近的距离下,他身上的暖意清晰传来,她还闻见了皂角的香气。   她忽然清醒了不少,却一动都不敢动,唯恐他发现她在装睡。   与此同时,慕濯也没比她好到哪去,温香软玉在侧,让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有记忆开始,就从未与旁人睡过同一张床,即使早些年行军作战,他和将士们风餐露宿、幕天席地,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挨得如此紧密。   时缨的面颊近在咫尺,月色透过窗棂,洒落银辉,仿佛为她细腻如瓷的肌肤镀上一层莹润的釉。   她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了脑袋在外,下半张脸几乎都隐没在衾被中,睡颜恬静而安稳。   慕濯有些好笑,内心紧张随之缓解,怕她闷着,便小心翼翼地替她把被子拉开了一点。   突然,他觉出不对,她的呼吸频率略显急促,根本不像是睡着的样子。按说以他的内力早该觉察,但方才不知为何,他竟完全忽略过去。   指尖触碰到衾被的瞬间,她气息一凝,随即轻轻地拂过他的手,如同草叶微微颤动,抖落晶莹的露珠。   他略作迟疑,试探地越过被子,勾住她放在身侧的手。她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抽出。   时缨蒙混过关失败,耳尖绯色弥漫,干脆继续闭眼装死。   然而掌心的温热源源不断,让她整颗心归于安定,不多时便坠入睡梦。   外间,林氏魂不守舍地望着内室,灯火寂灭,屏风横亘在门前,隔绝了她的视线。   岐王竟然与时缨同榻而眠,那他们是不是已经……   她心灰意冷,正欲放弃游说,打道回府,却又有些举棋不定。   此举八成是岐王逼迫,时缨一介弱女子不得不从。这时候,自己对她加以关怀,无异于雪中送炭,兴许她会因此心软,改变之前冷硬的态度。   来都来了,还是再等等吧,免得功亏一篑。   林氏胡思乱想着,许久,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   翌日一大早,时缨醒来的时候,慕濯已经穿戴整齐。   她回想昨夜情形,只觉手心里还存留着他的体温,连忙低头避开他含笑的目光:“她走了吗?”   “还没有。”慕濯知她指的是安国公夫人,“你若嫌她杵在那碍眼,我去打发她离开。”   “让我去吧。”时缨道,林氏素来养尊处优,甘愿受这么大的委屈,应是孤注一掷,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她。   唯有她亲自出面,才能彻底令对方死心。   她收拾停当,不紧不慢地用过早膳,接到启程通知,适才悠悠闲闲地动身。   慕濯听她所言,先行离去,她生怕他按捺不住,派人将安国公夫人丢出驿站。   林氏趴在桌案上将就了一宿,浑身酸痛,发丝和衣衫凌乱,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看到时缨,她慌忙站起来,双腿一麻,险些摔倒在地。   “阿鸾。”她壮着胆子用以前的称呼,察言观色,试图从时缨的表情中捕捉到哪怕一丝动容,“你受苦了,阿娘知道你并非心甘情愿遭受岐王轻薄,也知道你对老爷和你……大郎有怨,但你为何要跟自己过不去?此行山高路远,你……”   “安国公夫人多心了,我怎会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为难自己?”时缨冷淡道,“我之所以选择离开长安,是因为我不想跟你们共处一城。别说宫里宫外皆有可能遇上,只要一想到会与你们呼吸同样的空气,都令人作呕。再者,贵府我高攀不起,您也不必跟我装腔作势,我知您因何而来,我方才说的‘你们’当中也包括卫王,比起贵府,他不但令人作呕,还肮脏至极。”   从始至终,她面朝门外,没有看林氏一眼,说罢,她毫不客气地携青榆和丹桂离开。   林氏被她夹枪带棒的言辞惊得哑口无言,她百思不得其解,时缨究竟在计较什么。   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向来不都是天经地义吗?时文柏要杀她,她怀恨在心还情有可原,但她对卫王的指责却荒诞不经,但凡有身份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时文柏也曾对她海誓山盟,可他飞黄腾达之后,还不是立刻马不停蹄地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姨娘。   她思及旧事,顿觉胸闷气短,加之昨夜没有休息好,眼前一黑,便身不由己昏厥在地。   时缨听到背后声响,没有回头,只淡声对门口的护卫道:“告诉安国公府的人,让他们来抬。”   慕濯站在马车边等候,见她迅速搞定,放心地扶她登上车。   没多久,车驾前行,大队人马继续北上。   他这才问道:“安国公夫人说了什么,她没有为难你吧?”   时缨摇头:“她只来得同情我遭受你轻薄,就听我将安国公府和卫王贬损一通,被气晕过去。”   “我……轻薄你?”慕濯啼笑皆非,“她若知道是你让我留下……”   “是我轻薄了殿下,”时缨飞快地打断,“我追悔莫及,今晚便请殿下与我分房睡吧。”   慕濯看着她白里透红的脸蛋,轻声笑道:“那不成,这座驿站离长安不远,条件尚可,但再往北,陈设会愈发简陋,王妃娘娘当真要铺张浪费,由你我霸占两间屋子吗?”   时缨:“……”   怎么还赖上她了?   “而且,”他靠近些,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你既轻薄了我,难道不该对我负责?”   时缨:“……”   这算哪门子“轻薄”?她终于明白了何为“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但她却没有再与他争辩。   车架粼粼,踏上蜿蜒山路,满目苍翠,凉风沁人心脾,似是要将浑浊的空气驱散殆尽。   她在摇摇晃晃中觉出些许困倦,不知不觉地睡去。   慕濯见她险些一头撞到车壁,抬手一垫,顺势把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   她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嘴角微翘,兴许在做什么好梦。   他也不觉笑了笑,为她盖好薄毯,调整姿势,尽量让她睡得舒服。   从前,他的人生中除了守边征战便是翻案复仇,如今却生出从未有过的期待。   来日方长,他头一次体会到这四个字沉甸甸的分量。   -   林氏灰头土脸地回到安国公府,已经是傍晚。   时文柏面如沉水,忍不住对她大发雷霆:“你怎么如此糊涂?不肖女既已滚出家门,便该自生自灭,她的死活与你我无关!那种忘恩负义之徒,你莫非还奢望她会幡然醒悟、弃暗投明吗?你贵为安国公夫人,一举一动有多少人盯着,稍不留神就要落下话柄,这个节骨眼上,你非但不谨言慎行,还瞒着我偷跑出去,你可真是长本事了!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传些什么?”   林氏低声抽泣着,闻言,大惑不解地看向他。   “岐王妃在驿站突发急病,疑似中/毒,有传闻是她喝了淑妃娘娘的桂花酒,也有说是安国公夫人暗自前去,亲手对她下了药。”时文柏说到此处,连喘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来,恨恨道,“我料想是淑妃或者卫王趁机报复,又不好对外明说,你这么一闹,刚好给他们递上台阶!”   林氏傻了眼,难怪她在外间闻到一阵药味,难怪时缨对卫王恨之入骨,原来竟是如此!   “近些天你不必出门了,在府中给我好好反省,等风声过去再说。”时文柏丢下这句,令下人对她严加看管,头也不回地离开。   “老爷,我……”林氏急声解释,他却充耳不闻,转眼就走出了她的视线。   林氏身形一晃,欲哭无泪地瘫坐在地上。   -   云韶殿。   淑妃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中/毒?本宫再问你一次,你确定她喝了那酒?”   “奴婢确定。”宫人言之凿凿,“她在马车上买醉,一到驿站就开始发作,满地都是血,不少人都看到了,宣华公主担心她,进去瞧了瞧,回来的时候吓得浑身打颤。”   又道:“奴婢听从您的指示,寻了个借口进到她那屋,血腥气刺鼻,除非她现场杀人取血,否则绝无可能弄虚作假。”   淑妃放下心来:“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宫人告退后,她将刚才听到的信息逐个回忆了一遍,觉得应当十拿九稳,无甚纰漏。   她倒不怕时缨告诉宣华公主是自己下的手,宣华一个和亲公主,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再回京,而且就凭她温婉懦弱的性子,只会噤若寒蝉,自觉守口如瓶。   否则得罪了自己这个六宫之主,她母亲德妃余生都别想好过。   所谓“中/毒”的传言,八成是时缨向安国公夫人告状,安国公府气不过她的暗算,又不敢公然跟她作对,才想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损招,将她和他们一并置于风口浪尖。   毕竟在外人看来,虎毒不食子,安国公夫人绝不可能谋害时缨,而她想替卫王报仇,有十足的理由对时缨动手。   “绝嗣药”这种后宅手段上不得台面,他们欲盖弥彰,便用“毒/药”代替。   淑妃想通前因后果,嘴角扬起一丝冷笑。   她让卫王纳时绾为妾,算是给了时文柏那老东西一次机会,没想到他得陇望蜀,还不明白何为知足。既然如此,就别怪她不留情面了。   至于时缨和岐王,等他们到得灵州,再着手收拾也不迟。   皇帝自作聪明,在灵州安插了诸多眼线,殊不知其中有不少已经归附孟家。她只消耐心些,便能借刀杀人,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还以为是皇帝下手。   她有的是时间陪他们慢慢玩。 第64章 增添了些许不言而喻的亲……   岐王妃在驿站中/毒的消息传开, 一时间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是岐王妃毁了卫王的名声,故而淑妃伺机报仇,安国公夫人爱女心切, 不能光明正大地出席饯行宴,便独自前往驿站为女儿送行,结果正好撞见女儿毒发。她气得大闹了一场, 随后有意无意地将事情泄露出去,让淑妃成为众矢之的。   但也有人觉得,淑妃堂而皇之地送一坛毒酒给岐王妃,此举并不高明, 如果她当真殒命,以岐王的脾性,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安国公夫妇既已不认这个女儿,又何必惺惺作态?荣昌王寿宴那天, 他们同样颜面尽失, 有充分的理由记恨反戈一击的岐王妃和背信弃义的淑妃母子。或许安国公夫人才是幕后黑手, 为了洗清自己故意嫁祸淑妃,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   更有甚者猜测到卫王头上, 因他与岐王妃反目,新仇旧恨叠加, 难保不会起杀心,淑妃和安国公夫人纯属运气不佳, 碰巧赶在一处, 无辜替他背了黑锅。   至于他是派人在饯行宴动手,还是在队伍中安插眼线、偷偷下/毒,便不得而知了。   人们聊得津津有味,处于话题中心的却苦不堪言。   林氏禁足在家, 被时文柏骂得狗血淋头;淑妃面对皇帝的疑问,用一句“妾若想杀阿鸾,她还活的成吗”应付过去,让皇帝坚信是安国公府弄巧成拙,林氏原本奉时文柏之命去灭口,却妇人之仁没有下够剂量,导致时缨死里逃生,然而宫外的流言蜚语却甚嚣尘上,直说淑妃心思歹毒。   卫王更是哑巴吃黄连,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一步。   按照母亲的计划,时缨就算后知后觉地发现桂花酒里的端倪,也只能忍气吞声,她总不能半途折回来告御状,何况那酒还是慕潇和时四娘亲手给她的,她又怎敢保证他们没有暗做手脚?   思及荣昌王世子夫妇,他的心情稍许缓和,看来两人是诚心实意投靠,没有将酒开封查验。   也是,时四娘从小被时缨遮掩光芒,与这个姐姐的关系能好到哪去?现在时缨落难凤凰不如鸡,易地而处,他若是时四娘,肯定巴不得时缨永远无法翻身,又怎会当滥好人,给她通风报信?   一想到时缨已经喝下绝嗣药,他终于出了口恶气,她费尽心机想让他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皇帝执意要保他,还暗示他等到解决完孟家的事,就正式册立他为太子,为他举办婚礼。   是以他不得不顶着风言风语来上朝,尽可能地挽回自己在众臣心目中的形象。   只要做到勤政爱民,他仍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豢养外室算什么?别说皇帝都是三宫六院,就满朝文武官员,家里没有三妻四妾的实属凤毛麟角。   分清是非轻重,卫王在朝政上更加卖力,皇帝有心帮他造势,顺水推舟给他安排了不少任务。   六月初三,卫王到京兆府办事。   他打着如意算盘,以秘密调查孟大郎的罪名为由,借机拉拢与孟家不和的京兆尹,若能与他搭上关系,也好问清自己当时是将什么物品落在了通济坊,导致弯弯的存在暴露。   反正孟家正闭门躲避风头,不会知道他“出卖”他们,再说了,孟家的荣辱皆系于他,牺牲一个孟大郎,换得他全身而退,对他们何尝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他进门落座,刚与京兆尹客套两句,突然有小吏来报,外头有百姓击鼓鸣冤,请求贵人做主。   那两人是一对母子,自称杭州人,原本靠种地为生,看儿子在读书上有些天分,便节衣缩食送他进学堂,希望他将来能够金榜题名。   孰料两年前,儿子进城赶考的时候被骗到赌场,被迫欠下巨额钱款,紧接着,那些歹人便上门讨债,不由分说将他们的家底洗劫一空,还打死父亲、重伤母亲、拖走了他们年幼的女儿。   当地官官相护,平民百姓诉求无门,母子二人只得沿路乞讨,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伸冤。   京兆尹最近忙着核查孟大郎在京中的私产,对他的斑斑劣迹了如指掌,闻言不由联想到一处,立即下令将人带来。   卫王却有些犯嘀咕,觉着事情未免过于凑巧。五月十二孟大郎东窗事发,距今刚刚二十天,皇帝将他论罪之后,派去各地搜集证据的官员还在路上,这两人恰在此时出现,若说他们没有受人指使,身无分文走到长安简直是奇迹,可若说他们背后另有其人,那么这事就复杂了。   从杭州到京城,就算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地赶路,大概也要一个月,也就是说他们早在五月十二之前已经动身,只等着充当证人,坐实孟家的罪名。   不成,回头必须要对他们严加拷问,将藏在暗处的主谋拖出来。   出神之际,方才的小吏去而复返,随行的却有三人。一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母子,母亲似乎是腿脚不便,走路一瘸一拐,儿子身形单薄,乍看好像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还有……   卫王蓦然愣住,没想到竟会是时绾。   她穿得光鲜亮丽,与两人如同云泥之差,却不顾他们身上脏污,帮忙搀扶着行走困难的女人。   看到卫王和京兆尹,母子二人顿时扑通跪下,时绾表明身份,规规矩矩见礼,复而解释道:“我乘车去集市,途经此地,听闻有人敲响鸣冤鼓,出于好奇看了一眼,谁知竟是……”   她深吸口气,声线微微颤抖:“竟是我的养母和养兄。”   京兆尹与安国公府往来不算多,但却知道最近发生之事,据说这位时娘子也是被孟大郎强抢民女的受害者,如今收养她的人家找上门,言辞印证了孟家走狗的恶行,实在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时绾请求道:“他们为了给我和养父讨回公道,不远千里进京,途中还差点被歹人追上,求您帮帮他们,我怕……”   她小心翼翼地望了卫王一眼,鼓起勇气道:“我怕孟家会杀人灭口。”   卫王:“……”   她分明已经失去记忆,但他总觉得“杀人灭口”四个字意有所指。   京兆尹道:“本官会妥善安置他们,立时进宫向陛下禀报。时娘子放心,本官保他们性命无虞,那些宵小之徒绝无可能在我京兆府杀人灭口。”   时绾再三道谢,与形容憔悴的养母和养兄相拥而泣。   京兆尹要去面圣,卫王只好起身告辞。   他白来一趟,讨了个没趣,既未得到有用的信息,也无法逼问这两人背后是谁,一时间被气了个半死,怀疑时绾专门跟他过不去。   但他唯有忍耐。   他还要利用她对付时文柏,这次可绝不能重蹈覆辙。   -   傍晚时分,时绾回到安国公府,立刻被传去正院。   时文柏听说了京兆府的事,看着她懵懂的眼眸,语重心长道:“弯弯,孟仆射早年于我有恩,如今孟家遭难,安国公府无力帮助,但又岂能落井下石?你不懂其中关窍也无妨,往后长个心眼,少掺和这些事,免得惹祸上身。”   “阿爹恕罪,都是女儿的错。”时绾登时泫然欲泣,“我……我看到养母和养兄,一时激动,没有想太多,就……阿爹,他们也于我有恩,当年若非他们,我早就没命了。”   她一哭,时文柏头大如斗,连忙道:“知恩图报是好事,但可以换个更聪明的方法,下次再有同样的事情,你告诉阿爹,让阿爹替你解决。”   这女儿温顺乖巧,对他和林氏言听计从,未曾有过半句顶撞,只是太柔弱了些,一言不合就掉眼泪,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叫他着实不忍对她发火。   时绾心想,交给你解决,焉知你不会把他们送给孟家邀功。   表面却千恩万谢:“女儿遵命。我就知道,阿爹待我最好。”   时文柏彻底没了脾气,挥挥手叫她下去。   时绾离开正院,心情尚好,就想着到后花园里散散步。   行至园中,隐约听到一阵争吵,走近才发现是庶出的时二郎,另一人有些面生,身旁的婢女低声提醒道:“三娘子,那位是大少爷。”   时绾看到那人胳膊吊在胸前,似是骨折未愈,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被姐姐一顿胖揍的时维。   这些天时维闭门养伤,她一直没有见过他,反倒把庶弟庶妹们认得一清二楚。   她过去一问,才知是时二郎先来一步,占据了园中的亭子,时维也想进亭子里小坐片刻,觉着他碍眼,就搬出嫡兄的架子要赶他走,但时二郎寸土不让,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时绾了然。   如今时维仕途断绝,杨家又推三阻四,搬出五花八门的借口,拒不交还他和杨九娘的儿子,于是时二郎愈发得到时文柏的关照,个中意思不言自明。   加之林氏受罚,中馈暂且落在时二郎的母亲孙姨娘手里,他们母子近来几乎要横着走。   下人们心惊胆战,正打算去向老爷求助,时绾制止了他们,上前劝架道:“都是自己人,何必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阿兄和阿弟不妨卖我几分薄面,我们一同坐在这亭子里喝杯茶可好?”   时二郎对她的印象还算不错,悻悻作罢,时维却不依不饶:“不过是个庶出的,还妄想骑在我头上?谁跟他是一家人?赶紧滚蛋,莫脏了我的眼!”   “庶出的?”时二郎怒极反笑,“总好过偷腥被人打断腿的孬种。”   说罢,他扬长而去,时维被戳中痛处,想冲过去揍他,被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拦住。   “阿兄息怒。”时绾柔声道,待他气喘吁吁地坐下,她屏退一众家仆婢女,“小人得志罢了,阿兄贵为安国公府的嫡长子,跟他计较岂不是自降身份。”   时维适才仔细打量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妹。   她认祖归宗不到一个月,就成为父母新的掌中明珠,他们全都扑在她身上,仿佛已经将自己这个嫡长子遗忘。他对时绾原本存着几分怨气,但见她如此通情达理,反而无话可说。   明明与时绮长得一模一样,但不知为何,她看起来比时绮讨喜得多。   他叹道:“你叫弯弯吧?而今,整个安国公府也只有你还惦记着我了。”   时绾一笑:“既是亲兄妹,我自然该惦记着阿兄。日后我出阁,全指望阿爹和阿兄为我撑腰。”   时维神色复杂:“你可知我再也不能做官,压根无法为你提供仰仗?”   “那又如何?”时绾不以为意,“你终归是我的嫡亲兄长,比那些庶出的阿弟更值得我信任。阿兄,实不相瞒,我生怕再过一两年,孙姨娘的女儿长大,阿爹会将她也送到卫王殿下身边。”   “他们想都别想!”时维恨恨道,“阿爹不会这么做,除非想与杭州林氏和荣昌王府为敌!”   时绾却摇摇头:“阿爹身为中书令,位高权重,哪里还会把林家放在眼里?至于皎皎,你敢肯定她会帮我们吗?倘若荣昌王府选择明哲保身,她八成不会为了你我挺身而出。”   说着,她眼圈泛红,尽是无言的委屈。   时维心软不已,听她口口声声说“我们”,更是将她视作了自己人,当即信誓旦旦道:“别怕,只要我还在安国公府一天,绝不会让那些居心叵测的庶出玩意儿得逞!”   “阿兄,你真好。”时绾笑得纯良无害,“我会记着你的。”   时维被她夸得心花怒放,一个不可告人的念头悄无声息地爬上脑海。   他必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待她做了良娣,将来成为皇妃,便是他后半生的依靠。   为表诚意,他要拿出足够分量的东西与她交换。   -   六月中,孟家的案子尘埃落定。   孟大郎瞒着祖父和父亲,与家族的某些旁支沆瀣一气,在江南、岭南和剑南等地搜刮民脂民膏、霸占民女,罪证确凿,性质恶劣,判处流放,终生不得回京。   虽是免除死刑,但人尽皆知,他得罪了太多百姓,只要一出长安,必定命不久矣。   随后,皇帝开始清算涉事的孟家旁支,孟仆射求情无果,病倒在床,孟侍郎也被迫停职反省。   经此一遭,孟家元气大伤,若非淑妃和卫王未受牵连,只怕要一蹶不振。   紧接着,皇帝枉顾朝臣劝阻,册立卫王为太子,为他和邢国公的孙女定下婚期,同时纳了两名良娣,其中之一便是安国公刚找回来的女儿。   众人目瞪口呆,但先前反对卫王做储君的或被罚薪、或被降职,谁都不敢再有异议。   皇帝对卫王的偏爱全然写在脸上,让人不禁怀疑,卫王其实并不清白,只是孟大郎做了替死鬼,一己之力扛下所有罪名,掩护他逃过一劫。   六月末,孟大郎被流放出京。   禁军将孟家围得水泄不通,皇帝下令持续三月,所需物资皆由宫中配送,所有人不得离开半步,谨防他们偷偷劫囚。   孟仆射卧床不起,孟大郎的父母和妻子苦苦哀求,想见他最后一面,却悉数被拒绝。   与此同时,谯国公府。   薛仆射悠然自得地吹着茶:“这个时候,应该出城了吧。”   “是。”属下应道,“老爷,我们要即刻动手吗?”   “去吧。”薛仆射点点头,“出了城,刑部的人会与你们碰面,用牢里的死囚替换他。选个偏僻的地方,做得自然些,让旁人以为他是被百姓打死就好。务必保住孟大郎的命,他还有大用。”   -   长安城里风雨如晦,时缨随慕濯走在路上,陆陆续续听到京中传来的消息。   时绾的养母和养兄露面,孟大郎获罪,孟家遭受重创,卫王入主东宫,迎娶一妻二妾……皆在计划之中,只是没想到皇帝如此急不可耐,顶着诸多反对之声将卫王推上了储位。   “站得越高摔得越狠,让他得意几天也无妨。”时缨想到梦中,慕濯一己之力都能让他沦为废太子,这次加上自己,更不愁将他拉下马来。   一个多月的时间,她的文稿差不多整理完毕,很快就能给他过目了。   “今晚我们便能抵达灵州,明日七月十五中元节,我可以陪你去城里逛逛。”慕濯问道,“或者说,你有什么其他想去的地方?”   “城里何时都能逛,不必特地赶在中元节,”时缨思索一番,忽然福至心灵,“我听闻灵州附近有座龙兴寺,殿下带我去瞧瞧吧。”   “也好。”慕濯料想她是给林将军一家祈福,便答应下来。   时缨揉了揉眼睛,毫不客气地靠在他肩膀上开始打盹。   她第一次醒来发现自己倚着他睡觉,还有些难为情,让他下回放她躺在车厢里便是,但他却置若罔闻,她再度醒来,又是将他当做了枕头。一来二去,她索性破罐破摔,主动遂他的意。   这段时日,两人朝夕相处,夜晚也同床共枕,堪称形影不离。   虽然除此之外并未更进一步,但却似乎增添了些许不言而喻的亲密。   她渐渐睡去,忽然,萧将军的声音从车窗外传来:“娘娘……”   慕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过他递来的信件,是时绮所写,要交给时缨。   时缨不觉睁开眼睛,扫到信封上的“皎”字,困倦瞬间一扫而空:“皎皎给我写信了?”   这么多天,京中的消息全都是慕濯的暗探带回,她知道自己和时绮不能联络得过于频繁,但还是期盼能收到她的传讯。   她刚直起身,就听慕濯叹息道:“这信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时缨哑然失笑,重新靠在他肩头:“现在能给我看了吧?”   多大人了,还跟她玩这套。   她眉眼含笑,三下五除二拆开信封,只看了两行,表情便凝固在了脸上。   慕濯感觉到她身子一僵,垂眸望向信纸,也不由得怔住。 第65章 “殿下,我不是什么好人……   白纸黑字, 写着庶弟时二郎的死讯,并非病逝或意外身亡,而是被时维亲手杀害。   时缨反复浏览了几遍, 实在无法将时维和“杀人”两个字联系起来。   时维外强中干,平日里仗着安国公府的权势,没少做耀武扬威、拈花惹草之事, 但若说亲手取人性命,她直觉他没有这个胆子。   慕濯也感到些许意外。他的暗探始终监视着安国公府的动静,但最新传来的密报中却未提及此事,应是时文柏觉得家丑不可外扬, 对外隐瞒时二郎的死,将消息压了下去。   就时维杀人的事,他却不像时缨一样难以置信:“时文柏唯利是图,见嫡子失去价值, 立刻转手培养庶子, 时维骤然从云端跌落, 难免心态失衡。父母忽视,妻离子散, 倘若这时候庶弟再来挑衅,他忍无可忍, 积攒许久的怨气爆发,冲动之下行凶倒也说得过去。”   时缨回过神来, 收敛心绪, 继续阅读信件。   慕濯移开了目光。   他本不愿窥伺她的隐私,只是见她神色有异,出于担心才下意识扫了一眼。   时缨觉出他的心思,飞快地看完, 将来龙去脉如实相告。   事情发生在一个多月前,时绮没有亲眼目睹,是随后听时绾讲述。   六月初,时绾偶然撞见时维和时二郎在花园里争执不休,若非她好言相劝,两人险些大打出手。次日,她含蓄地对时文柏说起,时文柏便寻了个机会召来两人,告诫他们切莫再窝里斗。   那天时维一反常态,主动跟时二郎道歉,还拿出珍藏的美酒,敬他和时文柏。   席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时文柏心花怒放,时二郎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更是洋洋得意,逞能般喝了不少,很快就不省人事。   时维亲手将时二郎扶进屋里歇息,又跟时文柏聊了一时半刻,才去叫庶弟一同告辞。   时二郎依旧蒙头大睡,时维便让家仆将他抬回住处。   两人分道扬镳,行至半途,时二郎转醒,非要挣开家仆自己走,结果失足落入水中,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咽了气。   安国公府有片占地广阔的人工湖池,正值夜晚,家仆们也不是个个通水性,摸黑搜寻半天才找到人,错过了施救的最佳时机。   这事横竖都像是一场意外,但时二郎的母亲孙姨娘因此发疯,神智混乱,颠来倒去地说胡话,称儿子死得冤枉,是有人故意害他。   时文柏起了疑心,请仵作查验过时二郎的尸身,发现他的死因果真另有蹊跷。   他早在落水之前就已经身亡,是时维扶他躺下的时候,将衾被蒙在他脸上,让他在酩酊大醉之际窒息而死。   那些家仆被时维收买,故意将时二郎扔进湖池中,又装模作样地捞出来,伪造他溺水的假象。   真相大白,时文柏怒不可遏,用家法狠狠抽了时维一顿,暗中将涉事家仆处理掉,对外却守口如瓶,甚至没有告诉林氏和孙姨娘。   时绾之所以知道得一清二楚,是时维亲口相告。他以此作为交换,请她日后对他多加照拂。   时文柏的妾室当中,孙姨娘资历最老,且有儿女傍身,是嫡支的最大威胁,如今时二郎亡故,孙姨娘得了失心疯,中馈大权回到林氏手中,时维旧伤未愈再添新伤,不得不卧床休养,但却一箭三雕,除去心腹大患、让林氏欠下他一个人情、还博得了时绾的信任。   排在后头的时三郎年仅十岁,生母是个出身卑贱的婢女,暂时没有能力兴风作浪。   时文柏顾及脸面,草草将此事揭过,待时绾出阁后,以病逝为由,匆忙将时二郎下葬。   时缨说罢最后一字,叹了口气:“世人皆瞧不起后宅女子,鄙夷她们鼠目寸光,终日着眼于尺寸之地,毕生都在勾心斗角,手段残忍狠毒令人不齿,但时维一个男人身处此间,不也是如此吗?他做官的时候碌碌无为,而今赋闲在家,‘争宠’的本事倒是日进千里,可能他先前仗着安国公长子的身份,觉得自己尸位素餐也能飞黄腾达,现在一无所有,只好使出浑身解数放手一搏。”   “就是可怜了无辜的二郎。”她心情复杂,“那孩子虽然骄纵,本性却不坏,以往当着我和皎皎的面,从未有过逾礼之举。明日去龙兴寺,我也为他上炷香吧,但愿他来生能托个好人家。”   慕濯迟疑了一下,轻声道:“阿鸢,你可曾想过,令妹……时三娘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她撞见时维和时二郎争吵,明面上充当和事佬,转头却透露给时文柏,她将前因后果告知时四娘,把时维所言记得一字不落,但为何只字不提自己说过什么话?”   “我知道,若非她在背后推波助澜,时维也不可能突然铤而走险。”时缨折起信纸,“但如果追本溯源,其实我也有参与,当时她坚持要回到安国公府,甚至不惜嫁给卫王,只为图谋更高的权位,我劝阻不过,便将他们的性情、弱点事无巨细地告诉她,以助她一臂之力。”   “我对她说,玩弄心术是一种本事,但绝不能草菅人命,让自己踏上不归路。她定没想到时维会恶毒至此,最初只是打算引得时家父子争斗、兄弟阋墙,陷入鸡飞狗跳。她恨透了安国公府,巴不得他们自相残杀、永无宁日。”说到此处,她顿了顿,“我也一样,所以我默许她去搅浑水。”   她直起身,对上他的眼眸:“殿下是在怪她……又或者说,是在怪我吗?”   “怎会?”慕濯望着她,“我和时二郎非亲非故,并没有闲工夫为他打抱不平。况且冤有头债有主,将他的死归咎于你们姊妹,还不如说是时文柏夫妇教子无方,或者压根不该生下时维。”   时缨闻言,略微绷紧的心弦悄然松懈。   她也不知那瞬间自己在害怕什么,她不介意旁人如何看待自己,否则也不会在荣昌王的寿宴上当众与卫王和安国公府撕破脸,但打心底里,她却想要知道他是如何作想。   当他发现她的另一面,与曾经贤良淑德的表象背道而驰,离经叛道已不足以形容,甚至有些睚眦必报和心机深沉,他还会像从前那样喜欢她,对她说什么“白头偕老、不离不弃”吗?   她直言提醒道:“殿下,我不是什么好人。”   慕濯笑了笑:“巧了,我也不是。”   他握住她的手,微微一叹:“阿鸢,我曾以为你心悦卫王,因他深藏不露,至少在你面前,他是个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佳公子,而你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人。我也想过假扮君子端方,让你对我多些好感,所以四月初八时,我撞翻你的灯之后,对你说……”   话音停顿了一瞬,时缨没忍住笑出声来。她想起他那番“姑娘”、“在下”的言辞,当时总觉得别扭,与他的气场格格不入,原来都是刻意为之。   她不客气道:“殿下,在你决定撞翻我的灯时,就已经和‘君子’所为不沾边了。”   慕濯:“……”   这样的君子不当也罢。   他见她心领神会,也不再自揭短处,轻咳一声遮掩过去:“好在我没有继续装模作样,而是依照最初的计划,要求陛下降旨赐婚。亏得我不是个好人,否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卫王。这世上本就没有纯粹的好坏,比起时文柏、时维、孟家祖孙、淑妃母子、还有陛下这些恶贯满盈之人,你我的作为算得了什么?时三娘仅仅对安国公和时维说了几句话,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他眼底流露出些许嘲讽:“我母亲出身将门,性情却……说好听是温柔,难听便是懦弱,从小到大,她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却在苏家最需要她的时候悬梁自尽,父母尊长、兄弟姊妹和亲生骨肉都可以抛弃不顾,依你之见,她算是个‘好人’吗?”   时缨无言以对,良久,避重就轻道:“安国公夫人曾经也是无忧无虑、开朗活泼的林家小娘子,后来却被摧残得面目全非,九重宫阙、高门大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或许贤妃娘娘有自己的苦衷。现如今,我只求舍妹能够恪守初心,等我归来与她重逢。”   “我只求你得偿所愿。”慕濯温声,他很少劝人,思索半晌,才宽慰道,“令妹命途坎坷,经历了诸多苛待与不公,却还能明辨是非曲直,她已经让这世间的大多数人望尘莫及。你要相信她,对旁人而言乌烟瘴气的大染缸,或许恰是她一展身手的舞台。”   他以为时缨不知妹妹在安国公府做的那些事,还担心她无法接受,而今松了口气,由衷地对姐妹三人生出赞赏。   时三娘恩怨分明,时四娘知错能改,但更重要是时缨,她是真正从淤泥中开出的花,若无她的提携与引导,她的两个妹妹十之八/九都会误入歧途。   所以,他怎会因为得知她的另一面就不喜欢她?   反而是交心越多,愈发懂得她的难能可贵。   她是他千金不换的珍宝。   时缨在他的劝说中安下心来,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她唯有祈求上天保佑自己在意的人,做好力所能及的事,尽早让一切尘埃落定。   她回握他的手,郑重道:“我们都会得偿所愿。”   夜色降临,暮霭沉沉,灵州城已近在眼前。 第66章 “阿鸢,我们到家了。”……   一路上, 时缨亲眼见证诸多景色,巍峨群山、茫茫旷野,不似长安锦绣成堆, 与江南的小桥流水更是截然不同。   她没有像梦里一样闭目塞听,而是沿途欣赏,将画面用纸笔描绘下来。因与人数庞大的和亲队伍同行, 路途中耗费的时间也增加,她刚好能够不慌不忙地采风,仿佛置身一场悠闲的旅程。   而今终于抵达灵州,马车速度渐缓, 她掀起窗帷,看到似曾相识的城墙。   不及长安的恢宏壮阔,却有几分古朴苍凉,屹立在北疆的风沙中, 守卫着身后秀丽山河。   玄甲铁骑两侧排开, 似是等候多时, 士兵们个个神情肃穆、岿然不动,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恍然间, 她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舅父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台上检阅军队, 旋即骑着高头大马带她穿过校场,曲将军开玩笑说, 待她长大后必定也能成为舅母那样的巾帼英雄, 舅父却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可舍不得阿鸢上战场拼命,将来她做个军师,为她的表兄表姐出谋划策就好。”   曲明微在旁振振有词:“待阿鸢长大,林家阿兄阿姐早已功成名就, 我与她年龄相仿,她何不来做我的军师?”   舅父和曲将军忍俊不禁,她却觉得好友所言在理,便愈加努力地学习兵法,希望将来有朝一日,能够和表兄表姐或是曲明微并肩作战。   但可惜,表兄和表姐没有等到她,曲将军加官进爵,再也不提什么“巾帼英雄”,曲明微成为英国公府千金,被迫困在京城,横刀立马的梦想变得遥不可及。   旧时回忆像是一场梦,埋葬在逐渐远去的岁月里。   车驾长驱直入城门,慕濯的声音忽然响起:“这里不比京城繁华,怕是要委屈你了。”   时缨如梦初醒,笑道:“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反而有些……”   她脑海中没由来地冒出一个词:“近乡情怯。”   慕濯怔了怔:“你以前应当没有来过这里。”   “确实没有,”时缨回想梦中情形,“但我总感觉,我似乎本就属于此处。”   那些热情好客的百姓、性情豪爽的士兵,慈祥和蔼的老管家,英姿飒爽的顾将军,还有漫天流火般的孔明灯和予以她一颗真心的人。   梦境之外,她重新找回了他们,这次,她定会好好珍惜。   她抬眸朝他望去,不偏不倚与他视线交汇。   光线已经彻底暗下来,他的眼睛却亮若星辰,她素来知他长得好看,浴佛节初见的时候,便觉着卫王都不及他姿容无双,但此刻,分明已经日夜相对了近两个月,她依旧不由自主地出神。   万籁俱寂,车厢内无端酝酿出些微不知名的气氛,一时间,两人心有灵犀般,谁都没有出声打破安静。   直到马车缓缓停住,慕濯率先回过神来,对时缨伸出手:“阿鸢,我们到家了。”   -   这座宅邸原本是灵州大都督府,慕濯十岁至此,到今年年初,一直未曾离开。   上一任大都督崔将军战死后,其家眷带着他的棺椁还乡,朝廷没有委派新的人选,只剩下慕濯居住在这里,宅子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旁人眼中的王府。   府中人员不多,唯有一老二小三名内侍是当年随慕濯从京城而来,如今年长者担任管家,年轻的两位负责照看他的日常起居,只是他这次进京轻装简行,便没有带着他们贴身伺候。   其余仆从都是当地百姓,有的在战争中失去亲人、无家可归,有的是受伤严重无法再上阵的士兵,他予以他们一方容身之地,让他们在灶房或校场从事些简单的杂役工作。   众人提前收到消息,得知岐王携王妃归来,已经将正院从里到外打扫得洁净如新。   宣华公主今晚也在此处落脚,慕濯吩咐管家引她去事先收拾好的院落,与时缨并肩前往正院。   青榆和丹桂落在后头,协助家仆们整理搬运时缨从京中带来的物品。   “万公公是我母亲宫里的旧人,万全和万康是他的干儿子,自幼在我身边做事。”慕濯边走边介绍道,万公公已经同宣华公主一行离开,万全和万康规规矩矩地向时缨行礼,却是趁干爹不在,壮着胆子抬头,好奇地看向新来的女主人。   他们与岐王年纪相仿,出宫时还是稚龄孩童,十载光阴倏忽而逝,对长安的印象已经模糊了。   难得有个京城客,免不了感到新鲜,试图从她身上找到些许故乡的痕迹。   此前,干爹千叮咛万嘱咐,王妃曾是安国公府千金、卫王的未婚妻,但现已与家族和卫王决裂,让他们嘴上把门,切莫当着她的面提及相关字眼。他们本以为王妃该是个愁云惨雾、弱柳扶风的女子,却不料她举止端庄优雅、谈吐谦虚得体,与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时缨慷慨打赏,两人眉开眼笑地接过,对她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慕濯叹息道:“你出手这么大方,都要把他们惯坏了。”   “没什么,就当我送给两位小公公的见面礼。”时缨莞尔,“我和青榆丹桂在这人生地不熟,往后还有很多事情跟他们请教。”   他虽未明言,但她却心里有数。   当年皇帝将他打发到北疆,就算做表面功夫,也不会仅派三个人随行,只是时过境迁,那些心怀鬼胎、奉皇帝之命监视他的人被逐一除去,剩下的皆是忠心耿耿,值得信赖。   于情于理,她都该与他们打好关系。   而不是像梦里,终日闭门不出,和他的人几乎没有往来。   “青榆和丹桂请教他们就罢了,”慕濯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收紧,“你是把我当摆设?”   时缨无奈:“殿下,你怎么谁的醋都吃?”   “谁叫王妃娘娘颇受欢迎,到哪里都能广结善缘,有事压根轮不到我这个夫君。”   “……”   这算不算得了便宜还卖乖?   也不知是谁非要跟她共乘马车,把青榆和丹桂赶去另一辆,还连续在她屋里赖了一个多月,某天她偶然听到二婢聊悄悄话,她们竟以为她与他已有夫妻之实。   但这种话当着旁人也不好讲,她装作没有听见,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   万全和万康跟在后面,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满脸通红。   谁能想到岐王去了趟京城,非但带回来一位如花似玉的王妃,也变得鲜活许多。   要知道,自从十年前他遭逢变故,大多时候都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即使在他们这些熟悉的侍从面前,也很少展露自己的情绪,仿佛没有喜怒哀乐。   崔将军在世时,他偶尔还会笑一笑,后来就愈发七情不上面,与年幼时判若两人。   现如今,他们才依稀想起,十年前他也曾是个活泼开朗的小郎君。   这位王妃娘娘当真是个妙人。   但愿她的到来能使得整座王府的氛围焕然一新。   时缨走入院内,只觉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甚为眼熟,让她生出错觉,自己并非初来乍到,而是故地重游。   慕濯离开灵州数月,有不少事务须得处理,陪她小坐了片刻,待青榆和丹桂进来,他起身道:“这一路舟车劳顿,你累了就早点歇息,我兴许会回来得迟些,今晚便不打扰你了。”   “无妨,”时缨下意识道,“我跟她们收拾东西,也不知何时才能完工。”   话音落下,顿觉得些不对,但已经来不及后悔。   慕濯眼底浮现一抹揶揄之色:“阿鸢千方百计挽留,我却之不恭。先走一步,晚点再来找你。”   时缨:“……”   她直觉,一旦开了头,以后就再也别想独占一屋了。   然而未等她说什么,他一阵风似的走出内室,不给她任何改口的余地。   -   夜已深。   青榆和丹桂简单归整了一下物品,将时缨常用的东西摆出来,服侍她去沐浴更衣。   路上条件有限,时缨又不愿大张旗鼓,故而大部分时间都是凑合,如今泡在温热的水中,只觉神清气爽,恨不得就地睡去。   待收拾完毕,她穿着干净的寝衣回到内室,子时已过,慕濯却尚未归来。   她想了想,决定等他一会儿,便在书架上随手抽了本兵法,借以消磨时间。   书籍有些陈旧,似是被人翻来覆去地看过许多遍,批注的字迹行云流水却不失工整,丝毫不显杂乱,甚至格外赏心悦目。   用词也恰如其分,字句言简意赅,分析解读鞭辟入里,令人眼前一亮。   她读过几页,不禁叹了口气。   也就京中那些人觉得他是个胸无点墨的兵痞子、对上卫王一系毫无胜算了。   不知道皇帝究竟在想什么,似是执念般,枉顾众臣非议、无视社稷未来,一意孤行地将卫王立为储君。   又或者说,由于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慕濯的存在成为他的心病,让他始终无法直面,适才表露出极大的反感与憎恨。   她突然思及他在马车上说的一句话:“比起时文柏、时维、孟家祖孙、淑妃母子、还有陛下这些恶贯满盈之人,你我的作为算得了什么?”   陛下……恶贯满盈?   若说是当年苏家的冤案,没有皇帝的默许,时文柏与孟家也不可能翻得起风浪,但如果单论此事,皇帝断无道理记恨一个年幼孩童。   正出神,忽然听得丹桂禀报道:“娘娘,宣华公主驾到,想要见您一面。” 第67章 “我才是你的夫君。”……   时缨搁下书, 突然发现屋里只有她一人,便问道:“青榆去哪了?”   丹桂神秘兮兮道:“青榆姐被庄小将军叫走了,说有正事要对她讲, 天晓得是哪门子‘正事’。”   时缨会意,不禁一笑。   傍晚进城后,将士们都迫不及待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 只有萧成安和庄益住在王府,打算明日直接随慕濯去营中。   萧成安年方二十六,仍是孤身一人,满心都扑在事业上, 似乎对娶妻殊无兴趣,庄益未及弱冠,母亲早逝,父亲在战争中牺牲, 他得崔将军照拂, 自幼生长于军营, 已然将袍泽们视作亲眷。   这一路,庄益总有各种理由与青榆搭话,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对她颇具好感,时缨旁敲侧击过几回, 青榆却支支吾吾,表示不想这么早嫁人。   见她推三阻四, 时缨就没再提, 但若是青榆将来改口,郎情妾意,她也乐见其成。   她压下笑意,对丹桂道:“请宣华公主进来吧。”   丹桂应声, 很快,宣华公主缓步走入内室。   时缨与她在桌边落座,不等发问,就听她道:“阿鸾,明早我便要启程,我知岐王殿下事务繁忙,要他不必饯行,你也好生休息,无需为我劳驾。我……是特地来跟你告别的。”   “这么急吗?”时缨讶然,“殿下赶路辛苦,何不在灵州多休整几天。”   “不必了。”宣华公主叹息,目光里盈满哀伤,“多留几日,也改变不了我的命运,我还是及早动身,以免在大梁境内耽搁的时间越长,越不舍离去。”   她望向时缨,恳求道:“阿鸾,我有个不情之请,你沿路作的那些画,可否赠予我两张?”   时缨当即找出所有画纸,全部交给她,无数安慰的话到嘴边,最终却只剩一句:“殿下保重。”   “你也是。”宣华公主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厚厚一沓纸张抱在怀里,起身告辞,“再会,愿有生之年,你我还能重逢。”   时缨送她出门,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适才返回屋内。   不多时,青榆归来,时缨好整以暇地问道:“‘正事’说完了?”   青榆没好气地瞪了旁边偷笑的丹桂一眼,无奈道:“娘娘,您就别拿奴婢寻开心了,庄将军只是对奴婢说了些灵州的事,比如集市上有哪些物美价廉的店铺,以及……”   “瞧把你紧张的,我又不是刑讯逼供。”时缨笑道,“时候不早了,我这里也没什么要帮忙,你们下去歇息吧。”   “是。”青榆行礼告退,迫不及待要跟丹桂算账。   两人走后,时缨继续翻书,不知过了多久,她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你喜欢读兵法,书房那边还有许多,明日可以抽空去挑选几本。”   时缨全然没有发现慕濯是何时回来的,一抬头,就见他站在床前,正垂眸看向书页:“此处的批注有些问题,应当修改为——”   书上字迹繁多,他俯身指给她看,随着这个动作,沐浴过后尚未干透的发丝滑落,拂在的她颊边和脖颈处,微微发痒。她一动都不敢动,待他说完,才不着痕迹地往床榻里面挪了几分。   “以前跟舅父学过一些,后来得英国公提点,还隔三差五陪明微推演沙盘,也算没有荒废。”她续上方才的话题,冷不丁看到他领口处的锁骨,赶忙移开视线,欲盖弥彰地揶揄道,“倘若殿下不嫌弃我外行,愿意收我为弟子,我倒是挺想更上一层。”   “阿鸢难得有求于我,在下岂敢不从。”慕濯在她让出的位置落座,“习武的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先容你休息两天,中元节之后,早晨便要起来随我去校场。”   时缨:“……”   难道他真要亲自教她?   她挣扎道:“殿下,听说灵州有位顾将军,我久仰其名,她……”   “你想见她,明日和我去营地便是。”慕濯一眼看穿她的想法,“但她忙得很,平常待在军中,为数不多的闲暇时间,都要回家陪伴夫君和女儿。”   时缨:“……”   她认命地选择放弃。   又随意聊了片刻,倦意袭来,她侧身躺下。   慕濯适时熄灭灯烛:“睡吧,明天从军营回来,我们就去龙兴寺。”   时缨轻应一声,突然想到什么:“殿下,明早我们还是送送宣华公主吧,她不喜欢太大阵仗,只有我们两个也好。”   她和他算是宣华公主最后的朋友与亲人,至少能给予她些许慰藉。待出了灵州,向北越过阴山,很快便要进入北夏境内,她着实不忍宣华公主孤零零地离开。   “我是打算送她一程。”慕濯没有拒绝,“无需兴师动众,你我就站在城楼上,她若回头,便知有人还记挂着她、盼望她归乡。”   时缨闭着眼睛道:“然后我们去军营,你不让顾将军教我功夫,总不能拦着我约她击鞠吧?我和她一队,你我抽空再来比一场。”   “好。”慕濯自是答应,“阿鸢,这次有旁人参与,我不会再中你的计了。”   时缨莞尔:“那就放任我摔下马吧。”   慕濯:“……”   她还真是有恃无恐。   “改日我想去趟集市,将从京城带来的东西变卖一些。”   “我陪你,边境之地鱼龙混杂,胡商尤其诡计多端,你和青榆丹桂未必能应付。”   时缨正待点头,却忽然玩心大起:“让管家他们跟着我不也一样……”   “阿鸢,我才是你的夫君。”意料之中被他打断,还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似乎在强调自己的身份。她弯了弯嘴角,莫名地,总觉得看人前一本正经的岐王殿下吃飞醋非常有趣。   怕他较真,她没有再出言逗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意识消散前,却蓦然想到,这张床榻好像是梦境里她借着醉酒,对他……霸王硬上弓的地方。   时缨心头一跳,喃喃道:“殿下,以后如果我在这间屋子里喝酒,你定要在我酩酊大醉前阻止,或者离我远一些。若不然,我怕你……”   清白不保。   末尾几个字没说出口,她便沉沉坠入梦乡。   慕濯疑惑地望着她的睡颜,良久,确认她不会再接上后半句,才笑着摇摇头,在她身畔躺下。   黑暗中,他望着头顶的幔帐,竟生出些许不真实的感觉。   他已经记不得独自在这里度过多少夜晚,相伴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噩梦,祖父病逝,外祖父谋反,母亲悬挂在房梁上,崔将军浑身是血地倒在他面前,还有时缨一次次离他而去。   但如今,朝思暮想的人安静地躺在他身侧,她将与他并肩穿过重重黑暗,寻找当年的真相,让那些奸恶之人悉数伏法。   在驿站时,他也未曾想现在这般清楚地认识到,往后醒来,眼前都不会再是空旷冰冷的房间了。   他轻轻地扣住了她的手。   如同在漆黑中踽踽独行许久,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星辰与篝火。   -   翌日,时缨一大早就起来,与慕濯策马赶往城门。   和亲的队伍在天未亮的时候就已动身,两人登上城楼,刚巧望见宣华公主的马车驶出不远。   朝阳初升,为群山镀上金边,大队人马沐浴着晨曦,走向大漠草原。   宣华公主坐在车中,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掀起窗帷,朝身后越来越小的城墙望去。   她看到城楼上相携而立的一双人影,不由地怔住。   突然,那少女抬起手臂,对她挥了挥,似是在做最后的送别。   她坐回原位,刹那间泪如雨下。   却不由想起曾经听过的传闻,据说背井离乡的远行客,只要家中还有人候着,就定能去而复返。   时缨、岐王、还有远在长安的母亲和弟妹们,这么多人挂念着她,她必定会再度归来。   待队伍走出视线,变成微不可查的黑点,时缨收回目光,忽然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站满了人。   萧成安、庄益、还有其他熟悉的将士,原本慕濯给他们传话,要他们过些时候到城门口集合,一同前往军营,却不料他们提前抵达,自发登上城楼,默然为宣华公主送行。   有人叹道:“是我等无用,未能将北夏打个落花流水,才要连累公主殿下一个小姑娘牺牲至此。”   话是这么说,但众人心照不宣,皇帝与主和派消极避战的态度才是罪魁祸首。   八面透风的地方,他们无法出言不逊非议皇帝,只得恨恨道:“待将来踏平北夏国都,我定要擒获北夏的皇帝老儿和那吃里扒外的国师,为公主和战死的弟兄们报仇。”   “走吧。”慕濯不动声色道,揽过时缨的肩膀,和她先行下了城楼。   时缨今日穿着骑装,婉拒了坐车或者与慕濯共乘一骑,却是独自策马跟在他身边。   她头一次以王妃的身份去军营,不想给人留下娇气碍事的印象,再说这一个多月虽然都在路上,但她也见缝插针地练习骑术,丝毫没有生疏,还比从前大有长进。   出城后,她骤然提速,宛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去。   到达目的地已临近午时,进入营地,立即有将领前来迎接,将岐王和王妃引至帐中。   此处是朔方军的大营,在北疆的整条防线中处于核心地位,和其余散落在周边、规模较小的营地互相策应,一旦某处有敌情,这里会第一时间收到消息,以最快的速度调兵支援。   得知岐王回到灵州,各营地都派人过来述职,汇报近几个月的情况。   时缨面带微笑,与他们逐一见礼,只字不提安国公府,仅报舅父的名号,以林家的外甥女自居。   顾珏将军也在其中,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袭劲装,眉目间自带英气,和梦里的模样分毫无差。   时缨心生感慨,与她交谈后,彼此一见如故,立时相约有空一同击鞠。   众将士见她性情随和、平易近人,与岐王相敬如宾,纷纷接纳了她。   他们才不管她是什么公府千金、谁的前未婚妻,只要岐王喜欢她,而她也对得起他的珍视,他们便会以王妃之礼待她。   待寒暄过后,说回正事,时缨本想主动回避,却被慕濯叫住:“想学兵法,闭门造车可不成。在座各位都是此间行家、军中栋梁,难得相聚在一处,你听一听他们的见解,必将获益匪浅。”   旁人见状,也都没有异议,既然岐王和京中回来的同僚们都信任她,他们自是不会怀疑对方的眼光。   反而听闻她要学习兵法,更将她看作志同道合之人。   会骑马、会击鞠、对兵法有所涉猎的王妃……和他们的设想还真是南辕北辙。   时缨安分守己地坐在一旁,听他们依次汇报事务,慕濯有条不紊地回复,为他们部署下一步的工作,自始至终游刃有余,尽显运筹帷幄的从容。   从前在杭州的时候,她年纪太小,未曾见识过舅父与将领们议事,梦境中又因“她”的躲避,视角受限,无缘目睹慕濯在军中的模样。   而今看着他与众人问答自如,不由心想,他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艰难的考验,才以十九岁的年龄得到现有的一切,以及将士们的心悦诚服。   不知不觉,时间悄然流逝,等到众人散去,已是申初。   顾珏留在最后,将一封密信交给慕濯:“殿下,这是北夏的线人传来,臣怕耽搁军情,已事先看过。因陛下答应和亲,北夏也暂且休战,近日都没什么异动,但那位国师却以患病休养为由,连续两个月缺席朝政,实则暗中带领一支精锐南下,无人知晓他意欲何为。” 第68章 她绝不能让他再度落入险……   关于那位国师, 时缨自是有所耳闻,若非他为北夏皇帝出谋划策,便无今日南北对峙的局面。   大梁上至皇帝群臣、下至黎民百姓提及此人, 皆恨之入骨,称其通敌叛国。   他是用兵高手,但却从不亲自领军作战, 这么多年,即使是慕濯也未曾见过他的真容。   听闻他破例离开北夏国都,时缨不由心神一凝。   事出反常必有妖,今次只怕是来者不善。   慕濯取出信纸, 顾珏接着道:“北夏国师生性多疑,此番秘密行动,更是慎之又慎,线人为免暴露, 之后没有再冒险传信, 但前些日子, 在阴山一带巡逻的将士们发现熟悉的记号,应是线人偷偷留下, 证明他们已经抵达此处。臣派麾下士兵扮做采药人,在山里搜寻了几天, 也找到几处记号,只是北夏人马神出鬼没, 臣的属下怕打草惊蛇, 未曾继续深入。”   “我三月出发回京,消息传到北夏国都,快马加鞭只需一个月,如果他想趁我不在灵州的时候作乱, 压根不必拖到此时。”慕濯默然计算日期,“但从陛下答应和亲,到线人传来密报,时间则是刚刚好。若无意外,他亲自出马,带人埋伏在山里,多半是要对宣华公主下手。”   顾珏一怔,立时明白过来,不禁啐道:“这狗杂碎……”   慕濯转而看向时缨:“阿鸢,你如何想?”   时缨略作迟疑,回忆方才他和将领们交谈的内容,试探道:“北夏狼子野心,千方百计挑起战事,陛下选择和亲,他们定会大失所望。那国师许是计划偷袭宣华公主,嫁祸给灵州守军、甚至殿下,反过来说是你们冒充北夏人袭击和亲队伍,只为接走公主、中止和亲事宜。随后,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谴责大梁不是诚心求和,以此作为开战的借口。”   屋里静默了一瞬,她以为自己说错,连忙道:“我只是猜测而已。因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差池,那国师才会亲力亲为,再者,如何能让一群真正北夏骑兵做出‘汉人假扮的北夏人’的模样,恐怕唯有原本身为汉人的国师了如指掌。”   顾珏面露欣赏:“娘娘能想到这茬,着实令末将刮目相看。”   慕濯笑了笑:“我新收的弟子,资质当然不容小觑。”   语气虽依旧平静,但字里行间的骄傲与炫耀之意却无从遮掩。   就像是千辛万苦寻得一件稀世珍宝,忍不住想要展示于人。   顾珏从未见过岐王如此一面,反应过来,有些忍俊不禁。   看得出,他对这位王妃是实打实的喜欢了。   慕濯行至沙盘前,问道:“那些记号位于何处?”   顾珏收敛神思,在沙盘里做出标记:“大都集中在南坡。”   阴山呈东西走向,南麓陡峭、北麓平缓,且这个季节,北坡时常会有降雨,若半道埋伏,无疑南坡的地形与气候更为适宜。   “那国师心思深沉,为求万无一失,定会考虑到我们的侦察兵。或许此举只是在故布疑阵,妄图引得我们上钩。”慕濯的视线落在北坡,“地势平缓、降水充沛的地方不适合埋伏,其实也未必,当年林将军率军横扫江南、岭南,最擅长的便是伏击战术。”   听他提及舅父,时缨心念微动。   当年舅父的名号响彻江南与岭南两地,后来英国公取而代之,使用的战术有不少是承袭于他。   没想到,他久居北疆,却对此一清二楚。   “和亲队伍人员众多,行进缓慢,抵达阴山尚有几日,顾将军,请你传令下去,让前线的将士们加强戒备,谨防突然生变。我会派遣一队人马扮做商贩,到北坡那边探一探情况。”   “是。”顾珏应下,见岐王没有其余吩咐,便行礼告退。   “顾将军的父母曾经是我祖父安插在北夏的线人,”慕濯轻声,让时缨回过神来,“他们在一次任务中牺牲,至死都没有主动暴露身份以求活命。那年顾将军只有十三岁,得知噩耗后,当即决定接过他们的衣钵,主动请缨前往北夏。她在北夏潜伏了整整五年,先后暗杀敌方三员大将,还功成身退,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灵州,与最后一战中同她携手杀敌的小将军结为夫妻。”   “后来的事情人尽皆知,你既然‘久仰其名’,应当并不陌生。在情报方面,她经验丰富,因此在我之下,便是由她负责与线人们联络。”他还记得她昨晚所言,说罢,如愿看到她耳尖染上绯红。   时缨辩解:“我是当真久仰顾将军大名,殿下若不信,我可以将自己知晓的都说给你听。”   ……才不是为了躲避跟他习武,想“另寻良师”。   虽然她指的是顾珏替夫上阵、一战成名,对于她先前做线人的经历却闻所未闻。   毕竟是军中机密,而且为了保护线人的安全,绝不会对外透露。   慕濯看穿她的心思,也不戳破,一边欣赏她故作镇定的窘态,一边揽过她的腰身:“走吧,现在去龙兴寺,还能赶上中元节的法事。”   -   军中伙食简单,时缨也不以为意,随便用了些,与慕濯离开营地。   临走前,顾珏赠给她一把精美的小匕首,与梦境中的别无二致。这次,她珍重地别在腰间的蹀躞带上,将随身携带的平安扣摘下作为回礼。顾珏含笑收下,与两人作别。   到得龙兴寺的时候,已是夕阳西沉。   龙兴寺坐落于灵州城外,不及长安的寺庙香火繁盛,但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正值中元节,不少人前来进香,僧人认出慕濯,行了一个佛礼:“岐王殿下。”   慕濯示意他不必声张,低声道:“今日寺中繁忙,小师父不必特意招待我,我陪内子上过香,带她在贵寺走走就好。”   “原来是王妃娘娘。”僧人微微一笑,识趣地离开。   时缨有些意外:“看不出,殿下竟是此地的熟客。”   “与崔将军来过几回。”慕濯言简意赅道,顿了顿,语气中增添几分复杂的意味,“崔将军是位虔诚的信徒,每次出征前,都会亲自为麾下的将士们祈福。”   熟悉的面容浮上脑海,十年前,他初来乍到,浑身上下透露着戒备与拘谨,那位自称是灵州大都督、留着一把络腮胡的将官出城迎接,念他年纪尚小、又突然遭逢变故,便邀请他住进自家,与他的儿女们共同起居。   崔将军外貌粗犷,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私底下其实是个极其温和的人,坊间都说他打仗时是阎罗王,对着自己治下的百姓,却无异于活菩萨。   对于他,两人表面虽有君臣尊卑,实则在他心里,崔将军一直都是亦师亦父的存在。   皇帝喜好猜疑,对于武将更是百般钳制,边境守将大都是三年一换,至多也撑不过四载,但崔将军任职灵州大都督,前后却有六年。   他原以为皇帝承认崔将军治军有方、劳苦功高,特地网开一面,直到崔将军被人陷害,马革裹尸,他才明白,皇帝迟迟没有调离他,是因为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衣锦还乡。   那次,他因负伤没有随行,只陪崔将军到龙兴寺礼佛,借着大殿中盈盈烛光,他蓦然发现,昔日战无不胜的大将,两鬓已浸染霜雪。   他隐晦地问起崔将军,是否有过告老还乡的念头,对方却笑道:“灵州还需要我,陛下也需要我,只要我还能披挂上阵,就绝不会离开。比起在京城垂垂老矣,我宁愿战死沙场。”   皇帝的猜忌他心知肚明,但为人臣者,守护一方百姓,他从未想过明哲保身。   孰料竟一语成谶。   他敌得过穷凶极恶的北夏骑兵,却没能防住皇帝从背后刺来的一把刀。   “殿下节哀。”时缨的声音将他带回现实,她似是看出他的情绪,安慰道,“崔将军虽然牺牲,但你和灵州百姓记得他,他便会永远存活在世间。”   慕濯略一点头,按捺心中起伏,与她走进正殿内。   佛像威严,慈悲地俯视着芸芸信众,时缨想起梦境里的情形,不觉出神。   那时候,“她”被铺天盖地的绝望包围,心底却不依不饶地残存着一缕希望,在佛堂燃起无数长明灯,用尚且完好的左手一笔一划地写了整整一个通宵。   她转头看向身畔,忽然感到莫大的庆幸,如今一切都还未发生,她绝不能让他再度落入险境。   时缨捐了些香火钱,写下祈福之词,放入长明灯,复而跪在蒲团,轻轻合上双眼。   慕濯稍事犹豫,也如法炮制,点过灯后,跪在她旁边。   他其实不信佛道,以往跟随崔将军来,都是哄他高兴做做样子,打心底里,他觉得与其恳求神佛垂怜,倒不如亲手掌握自己的命运。   可如今,他却似乎懂得了那些善男信女的心态。   哪怕仅有一丝玄而又玄、微乎其微的作用,也想祈求上天保佑自己在意的人一生平安顺遂。   但愿佛祖不会责怪他临时抱佛脚,能够满足他的念想。   出了大殿,中元节的法事尚未开始,两人不紧不慢地往后院走去。   龙兴寺占地不大,不同于寻常寺庙中松柏森森,却是辟出一块地方,种满了梅树。   “我在冬天来过,白雪遍地、红梅盛开,倒是颇有一番意趣。”慕濯说道,“据称当年建立龙兴寺、并在此出家的高僧曾是名身居要职官员,为人刚正不阿,却因此遭到奸臣排挤,被昏庸无道的君王贬谪流放至此。他心知世道艰难,自己无力回天,便在郁郁中遁入空门,栽种梅花以明志。”   梅林旁树立着一座木架,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牌,时缨走近一看,上面形形色/色的字迹,有书生留下的诗文,有为全家老少祈愿的吉祥话,还有的写着两个名字,似乎是一对有情人。   那位高僧必定没想到,多年之后,自己的伤心失意之地,竟会成为旁人的许愿之所。   但他或许也会感到欣慰,百姓在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时候,才有心情奢望生存以外的事物。   一阵风吹过,木牌清脆作响,其中一块似是久经风吹日晒,线绳断裂,突然掉落在地。   时缨俯身拾起,就见上面刻着两个名字,怀远和阿离,背后则为“一生一世、比翼连理”。   “怀远?”慕濯循着望来,“堂叔的表字便是怀远,还真是凑巧。不过天底下同名同姓者尚且不计其数,表字重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时缨点点头:“我们去交还给僧人,请他们帮忙重新悬挂一下吧。”   两人调转方向,朝禅房走去。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   荣昌王坐在室内,面前摆满了已经喝空的酒壶。   饮尽杯中最后一滴,他伸手想要斟上,壶里却倒不出任何东西。   他扬声招呼仆从,然而屋门开启,进来的竟是慕潇。   荣昌王眯着眼睛看了看,笑道:“子湛,你怎么来了?你是来陪我喝酒吗?”   慕潇默然一叹,轻声劝道:“阿爹,大夫上次说了,要您少饮酒,我知您伤心,可您就算看在阿娘的份上,也不该这么作践自己。”   荣昌王自顾自地笑着,没有应和,对他的言语置若罔闻,但却也不再喊着要喝酒。   慕潇松了口气,令家仆进来收拾残局,扶荣昌王就寝。   走出院门,他与时绮迎面相遇,时绮抱着几卷抄完的经书,询问道:“世子,物品已经备好,我们去何处为王妃娘娘上香?”   “随我来吧。”慕潇看到她手里还夹着一封信,不由好奇,“这是什么?”   “我……”时绮斟酌言辞,“我写给王妃娘娘的信。你若不放心,怕我失言冒犯她,可先行过目。”   她嫁入王府两个多月,慕潇待她彬彬有礼,荣昌王除了偶尔会催她尽快生个孙子孙女之外,其余时候都是位和蔼的长辈。   相较以前在安国公府的日子,她仿佛从地狱来到了仙境。   故而中元节,得知慕潇有意为荣昌王妃祈福,她主动帮忙抄写经文,还亲笔写了封书信。   她现在占着世子妃的位子,出于礼节,也该向长辈问候一声。   慕潇见她满脸忐忑,好笑道:“阿娘知你有心,在天之灵定会感到欢喜。我就不打开看了,不妨你来告诉我都写了点什么。”   时绮逐一回忆,除了开篇的客套寒暄,便是些家常事。   说到“王府花园里的芙蕖开了”时,慕潇轻声打断:“我阿娘的闺名里有个‘芙’字,但不知者无罪,她应当不会介意,下次你再写到,记得缺笔避讳即可。”   时绮应下,因自己疏忽,不禁有些赧然。   “无妨。”慕潇宽慰道,见她失神之际,全然忽视脚下阶梯,忙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小心。”   “多谢世子。”时绮愈发窘迫,顿时不敢再想其他,聚精会神地留意眼前的路。   -   夜色蔓延开来,月上中天,透过窗棂洒下满地清辉。   荣昌王已陷入睡梦,他喃喃地叫着一个名字,眼角淌下一行热泪。   如果慕潇在场,便能听到他口中的不是“阿芙”,而是“阿离”。 第69章 弑父杀妻。   夜幕低垂, 满月高悬,龙兴寺内灯火煌煌,僧人们倾巢而出, 齐聚在正殿外。   法事即将开始,后院的禅房空旷无声,几乎不见半个人影, 时缨和慕濯找来时,只看到一位上了年纪老僧在慢悠悠地踱步。   双方照面,老僧行礼道:“岐王殿下,王妃娘娘, 不知二位有何事?”   时缨怔了怔,对方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笑着解释道:“以往殿下大驾光临,都是与崔将军一同, 崔将军过世后, 唯有在他忌日那天, 殿下才会孤身造访敝寺。十年来,老衲从未见过殿下与某位小娘子同行, 想到今早听灵州来的香客提及,岐王已携妻归返, 那么檀越应当就是王妃娘娘。”   而且此处光线昏暗,青石板凹凸不平, 岐王许是怕她摔跤, 小心翼翼地伸手护在她身侧,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她。   少女面色绯红,也不知是因为方才走得太急还是什么。老僧适时止住,没有再说下去。   时缨听到慕濯从未与旁的姑娘同行, 不禁抿唇一笑,旋即递出木牌,道明来意。   老僧接过,借着幽暗灯火看清上面的字迹,静默片刻,点了点头:“多谢娘娘,待法事结束,老衲会把它重新挂回去。”   慕濯将他那瞬间的欲言又止收归眼底,去往前院的途中,状似闲聊般问道:“您还记得刻下这块木牌的人?”   他主动说起,老僧也没有否认:“很多年前的事了,那两人约莫十七八岁,姑娘眼角有一块形似梅花的红色胎记,实在罕见。他们自称是在云游期间相识,颇为投缘,索性结伴而行,彼时临近年节,灵州是他们的最后一站,公子说回去之后就到姑娘家提亲,好巧不巧,两人还是同乡。”   慕濯并未表态,在默许他接着讲。   “做这块木牌的时候,姑娘说,笔墨书写不牢靠,日晒雨淋,字迹很快就会消失,公子便拿出一把刻刀,亲自将两人的名字刻在了木牌上。他刻了三次才成功,前两块木牌皆是无缘无故断裂,就像在预示他们注定不会如愿。”   “两人离开敝寺之后,老衲再也没见过他们,原本都快把这件事忘记了。”老僧回忆道,“又过了几年,某天突然有人找上门来,称自家老爷年轻时到过敝寺,颇为喜爱寺中红梅,他们捐赠了一大笔香火,足够敝寺从里到外翻修一遍,只为换几株梅树,带回去让老爷开心。”   说到此处,他有些感慨:“老衲一下就想起了那位公子,问他们老爷是不是叫‘怀远’,他们支支吾吾搪塞过去,答案却显而易见。或许他和阿离姑娘终究未能相守,才会在多年后看着红梅睹物思人,不过也可能是老衲多心,他们已经喜结连理,移植梅树是为留作纪念罢了。”   交谈间,三人行至正殿外。   庭院中亮如白昼,僧人围着一只硕大的灯轮席地而坐,灯轮上放置着数百蜡烛,是香客们对已故之人的悼念与哀思。   老僧颔首致意,转身走进人群中。   诵经声悠扬而起,乘着夜风飘荡开来。   时缨望着眼前灯火通明,心想,愿庶弟早入轮回,愿舅父在天之灵庇佑她,尽快寻得当年真相。   七月流火,天气已开始转冷,北疆的城郊,风中携裹了丝丝凉意。   慕濯不着痕迹地将时缨挡在下风口,见她闭目沉思,也将视线转向璀璨火光。   祖父、崔将军、还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将士,他们的面容渐次划过脑海,又消散在灯火中。   他会替他们报仇,让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   走出龙兴寺,风渐渐有些大,呼啸着在旷野中席卷而过。   时缨下意识拢了拢领口,正要去牵缰绳,忽然被慕濯抓住手腕:“来吧,骑我这匹。”   她未及反应,便身子一轻,与他一同落座在马背上。   快马飞驰,另一匹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慕濯将她圈在怀中,用体温为她驱散夜晚的寒冷。   她抬手环住他的腰,脑袋埋在他肩窝,不知何时悄然睡去。   半梦半醒间,似乎回到了王府,她睁不开眼睛,隐约感觉到被他一路抱回屋内。   时缨在青榆和丹桂的交谈声中转醒,颇不好意思地让慕濯放她下来。   他依言照做,摸了摸她略显散乱的头发,温声道:“早些睡吧,我一会儿过来找你。”   时缨应下,去净室洗漱更衣。   二婢跟在她身后,丹桂啧啧称奇:“娘娘可真是厉害,在马背上都能睡着,今日我试了试骑马,还是人家在旁边帮忙牵着,慢悠悠地走,我都差点没被颠得吐出来。”   两人今日留在府中,时缨让她们随意出去转转,她们便请万全和万康带路,到集市上玩了一圈。   回来之后,丹桂得知兄弟二人都会骑马,想到自己习武的梦想,也心血来潮跃跃欲试,然而她高估了自己的胆量,在颠簸中吓得魂飞魄散,落地的时候双腿发软,许久才神魂归位。   青榆调侃道:“娘娘刚会走路就被林将军带着骑马了,与你自然不一样。再说,娘娘分明是殿下抱回来的,又不是自己边骑马边睡觉。”   时缨轻咳一声:“有些人很懂啊,我是不是也该给她找个会骑马的小郎君,把她嫁……”   “娘娘恕罪,奴婢知错。”青榆忙不迭讨饶,丹桂毫不客气地在旁边笑得见牙不见眼。   “丹桂,你还想学功夫吗?”时缨问道,“今日去营中,殿下与顾将军说,打算从她手下调些人做我的护卫,那都是身手俊俏的姑娘,我原想着可以请她们教你,但你若改变主意,也就罢了。”   “我想学。”丹桂急忙道,“万事开头难嘛,我是初次骑马才有点害怕,等我多练几天,胆子肯定会越来越大。我还想陪娘娘击鞠,还想保护娘娘和青榆姐,怎能这么快就打退堂鼓?”   “好吧。”时缨一笑,“那你做好准备,等着明日拜见师父们。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到时候你可要坚持住,千万别半途而废。”   丹桂连声答应,像是生怕她反悔一般。   待收拾完毕,时缨回到内室,躺在床榻上,却忽然有些清醒。   慕濯和那位老僧的对话犹在耳边,“怀远”十之八/九正是荣昌王,他的院落种满别处移植的红梅,提到灵州时闪烁其词,似乎都印证了她的猜测,但……“阿离”又是谁?荣昌王妃吗?   她未曾见过荣昌王妃,也从没听说过关于她容貌的事,如果她眼角有梅花胎记,这么别具一格的特征,定会有人在闲聊时提起。   但她搜寻记忆,不见任何相关字眼,再次默念“阿离”二字,突然,有什么倏地从脑海中划过,她起身下榻,行至书案前,开始翻找自己的一摞手记。   近些天她全部整理过一遍,尚且记忆犹新,很快就在故纸堆中找出了那一张。   景初二年,上巳节,她随父母进宫赴宴,与卫王、宣华公主等同龄人玩捉迷藏时,躲在假山后,偶然听到两名妃嫔窃窃私语:“……姓名这种东西,其实也有些玄乎,那位小字为‘离’的,不就落得芳龄早逝,当初生了个儿子也没能留住吗?如果那孩子活下来,哪还轮得到……”   另一人匆忙打断:“你小点声,隔墙有耳,万一传到陛下那里,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鬼地方,会有什么人来?”那人不屑一顾,“也不知她的父母为何会给她取如此不祥的名字,按理说,他们的家族……”   谈话声远去了,当晚,九岁的时缨回到安国公府,用稚嫩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写下今日见闻,末尾特地标注,以后在宫里不能谈论一个名叫“离”的人,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   现如今,她望着那张泛黄的纸发愣。   宫里妃嫔多不胜数,每年都会有人悄无声息地死去,更遑论出生没多久的皇子。   但是,能让皇帝讳莫如深,被视作禁忌的……似乎只有一个人。   她为自己猜测感到匪夷所思,却也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倘若真是如此,一切就能解释通了。   这时,慕濯从外间进来,见她坐在桌边出神,走过去道:“怎么了?”   时缨抬头:“殿下,‘怀远’就是堂叔对不对?‘阿离’不是荣昌王妃,而是先皇后。”   慕濯怔了怔,看到她摊在桌上的纸页,心下了然:“是。她眼角有块胎记酷似红梅,平时会用脂粉遮盖,见过的人屈指可数。”   “那她和堂叔……”   “他们原有婚约,是两家父母早年定下,但未及堂叔正式登门提亲,陛下就抢先一步,以摄政王世子的身份强行娶走了先皇后。”   时缨得到肯定,顿时想到一些旧闻。   先皇后出身阮氏,家族赫赫有名,有过不少登阁拜相者,而荣昌王的父亲是老摄政王的胞弟、今上的亲叔父。   荣昌王的父母去得早,老摄政王待他如己出,他从小众星捧月、吃穿不愁,养成了一副潇洒恣意的脾性,长大后更是一年到头鲜少在京城,拿着花不完的钱财四海云游。   阮氏则娇养深闺,据说是体弱多病,在人前露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现在想来,‘体弱多病’恐怕只是幌子,先皇后是个颇有主见的姑娘,喜好四处游历,在一次旅途中结识堂叔,彼时,两人还都不知对方真实身份,但因互相倾心,为了反抗婚约,便在龙兴寺私定终身。”时缨颇有几分唏嘘,“可惜终究是有缘无分,被陛下棒打鸳鸯。”   摄政王世子抛来橄榄枝,阮家权衡过后选择接受,“阿离”迫于无奈成为世子妃,“怀远”也在摄政王的安排下另娶旁人。   有情人咫尺天涯,红梅成为不可触碰的伤痕,当被问及喜欢的花卉,她用“白梅”敷衍过去。   后来,她在深宫里郁郁而终,他变得疯疯癫癫,连是否去过灵州都已经记不清楚。   ——我还是去过吧,若不然,就没人记得她了。   荣昌王的话音清晰如昨,世人皆知阮家千金才貌双全、名满京城,是皇帝心头白月光,却无人知晓,她也曾是活泼爱笑的“阿离”,与意中人在灼灼似火的梅林许下愿望,成为他一生的朱砂痣。   时缨迟疑道:“这件事,世子阁下可知情?”   “应当不知。”慕濯叹了口气,神色也有些复杂,“他一直以为父母琴瑟和鸣,父亲精神失常全然是因为母亲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时缨讶然,据她所闻,荣昌王妃是病故。   “他与我合作,便是要为母亲报仇,将近二十年前,堂叔夫妇新婚燕尔,时常到梁王府做客,但某一天开始,堂婶身染疾病,就再也没有治好,堂叔寻遍名医,为她拖延了十年寿命,却依旧未能留住她。再之后……堂叔就逐渐变成了今日这番模样。”   慕濯略微一顿,也不知该将荣昌王的颓废归因于王妃的逝世还是先皇后香消玉殒。   “在外人眼中,此事是不折不扣的意外,唯有子湛坚信其中有蹊跷,他查了许多年,最终找到些线索,无一例外,全部直指淑妃。先皇后与陛下刚成婚时感情并不好,我母亲又生性内向,接待客人的任务基本落在淑妃身上,她趁机给堂婶投/毒轻而易举。或许她是受了陛下的指使,毕竟我祖父待堂叔如亲生,当年有不少传言,说我堂叔才是他中意的继承人。陛下不能直接对堂弟动手,见他与新婚妻子鹣鲽情深,便出此下策,打算以此将他慢慢逼疯。”   “却没想到摄政王猝然病逝,并未留遗言更改继承者,”时缨接道,“陛下登基,计划作废,但覆水难收,他为一己私利害了堂叔一家,而今心怀愧疚,才千方百计补偿,予以堂叔一人之下的财富与地位,让他和世子衣食无忧,却又出于防备,不肯给荣昌王府半分实权。”   “愧疚?”慕濯轻声复述,嗓音不觉冰冷,眼底尽是嘲弄与讽刺,“他做贼心虚罢了,唯恐旁人起疑,将荣昌王府的不幸归咎在他头上。他弑父杀妻,毒害我祖父,堂而皇之地占据原属于他的皇位,又取走先皇后的性命,还将为他鞍前马后的阮氏一族逐出京城,这种心狠手辣、过河拆桥的人,岂会知道‘愧疚’二字作何写?”   他的话音云淡风轻,落在时缨耳中却不啻惊雷。   弑父杀妻。   她仿佛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字眼,愕然抬眸看向他。   “阿鸢,你被他骗了,世人都被他骗了。”慕濯对上她的眼睛,语气缓和几分,“照此看来,卫王……太子殿下与他也算是父子同宗、一脉相承,一样的道貌岸然,一样的虚伪下作。” 第70章 俯身封住了她的唇。……   桌案上的烛火跳了跳, 屋内归于沉寂。   时缨没有做声。扑面而来的信息量让她有些怔忪,思维却飞速运转,先前的认知在顷刻间分崩离析, 仅存那些道听途说、浮于表面的传闻,与慕濯所言交替重叠,拼凑出模糊的真相。   当年, 老摄政王大权在握、众望所归,改朝换代只是时间早晚。   阮家再三考量,最终还是选择投靠名正言顺的今上,放弃了与荣昌王的婚约。   今上看中阮家的势力, 横刀夺爱,假意对先皇后深情款款,转头却在登基称帝、坐稳皇位之后卸磨杀驴,谋害发妻, 并将阮家驱逐离京。   还有先皇后那个刚出生不久就夭折的孩子, 个中原因不堪深究。   九年前, 宫里宣称先皇后病逝,没多久, 其父主动辞官,举家归隐。外人还道是阮公痛失爱女、悲伤不能自已, 却不知皇帝用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手段,迫使阮家陪他演最后一场戏。   或许阮家急流勇退是明智之举, 否则便会像苏家, 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皇帝不会容许任何一个家族做大,他装作念念不忘元妻,只是为了不再立后,断绝其余妃嫔、尤其是淑妃对中宫之位的肖想。   他可以让淑妃掌管六宫, 但绝不会给她凤印,她没有皇后的名分,孟仆射就无法以国丈自居。   妃位与后位一步之遥,为家族带来的身份地位却有着天壤之别。   皇帝也未必真心喜爱卫王,而是别无选择。他急不可耐地册封太子,是因为卫王与孟家的口碑急转直下,立储拖延越久,局势愈发不利,朝臣们或许会转而支持岐王。   他绝不能容忍慕濯入主东宫。   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时缨思及“弑父”二字,有些不敢再细想,她下意识攥住慕濯的手,却反常地触摸到一片冰凉。   她深吸口气,平复心绪,缓慢而坚定地与他十指紧扣,旋即轻声道:“殿下是从何处得知?”   少女的指节纤细修长,指腹与掌心覆着薄茧,本已消退了些,但在叛出安国公府、重新拾起骑术之后恢复原样,甚至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肌肤相贴的温热传来,慕濯垂眸看向那只纤瘦却不柔弱的手,内心里肆虐的风雪没由来地偃旗息鼓,那种无处着落的感觉似乎也随之烟消云散。   他何尝不明白她的意图,想要倾听他埋藏心底的秘密,但又谨小慎微,生怕揭开他的伤疤。   她却不知,在从前没有她的夜里,他一遍遍地重温不堪回首的回忆,只为提醒自己永远不忘。   那些事情他未曾对任何人提起,原本也只想独自一人承担,可望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眸,敷衍的话在嘴边转了个圈,终究还是悉数咽回去。   或许潜意识里,他并不排斥说给她,而是渴望对她敞开心扉,让她走进他的世界。   他轻轻回握她的手,指尖触碰到她手背细腻如玉的皮肤,恍然间,凝滞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体温逐渐回归四肢百骸。   顺着她的询问,他如实道:“先皇后与堂叔有婚约,是从祖父那里听得,陛下对先皇后痛下杀手,是宫中线人告知,至于我祖父被……则是我自己亲眼见证。”   记忆回溯,那年他九岁,祖父尚在,皇帝还只是梁王世子。   年幼的时候,他也像寻常的孩子一般,对父亲存着些许期待与幻想,但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待自己和异母兄长都不咸不淡,除了晨昏定省,几乎没有多余的交谈。   相比之下,他与祖父关系亲近,远胜过父母。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大权在握,架空幼帝多年,一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但在他面前,却是个威严又不失慈爱的长辈,会教他写字作画、带他骑马弯弓。   祖父对他的偏爱写在脸上,像极了如今的皇帝对太子。   然而正是这份独一无二的待遇,让皇帝看到了突破口与可乘之机。   “我祖父在朝中树敌颇多,但因他武艺高强、周围布满精挑细选的暗卫,旁人近不了他的身,即使是陛下,与他议事时也只能站在和幕僚们同样的位置。”慕濯的话音平静无波,却是微微一顿,才接着道,“所以当他发现我可以畅通无阻地出入祖父的住所,跳上他的膝头、乃至与他同榻而眠,他决定让我代替他去下/毒,因为在这个世上,祖父唯独不会对我心存防备。”   那日,父亲破天荒地送给他一枚平安符,说是亲自在荐福寺求来。   他喜出望外,爱不释手地戴在身上,就连睡觉都舍不得摘下。   殊不知,那里面放着致命的剧毒。   父亲利用祖父对他的信任,以他为介,毫不留情地夺走了祖父的命。   “虽然打心底里,他巴不得我跟祖父一起死,但那时候,传言不只有我祖父会选择侄儿为继承人,也有人说,我祖父称帝之后会越过儿子,直接让我这个孙子即位。所以他将解药下在食物中,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服下,否则我和祖父同时‘染病而亡’,他必定无法洗脱嫌疑。”   “阿鸢,是我害死了祖父。我戴着有毒的平安符,与他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直到他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他看到时缨眼中的震惊,移开视线,“最后还是祖父觉察到端倪,告诉我是谁下的手。他拦住我,不让我将平安符丢进火盆,他说一旦‘那人’发现我已得知真相,我也活不成了。”   他还记得祖父粗糙的手掌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感觉,那双素来沉稳的手,百步穿杨箭无虚发,而今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拉着他一个未满十岁的孩童,仿佛已经耗尽了祖父所有的力气。   祖父喘息着望向他,似是有无数话要对他讲,但末了,只低声道:“子清,你一定要活下去。”   尾音落下,一口黑血喷洒而出,祖父不省人事。   那竟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他牢记祖父叮嘱,未曾在旁人面前表现出任何异常,后来,他放在衣袋里的平安符莫名“丢失”,他还装模作样地带着内侍们在梁王府找了大半日。   父亲欲盖弥彰地安慰几句,送给他许多礼物,都是他以前梦寐以求、却从未得到的东西。   但他却弃置在一旁,不想多看哪怕是一眼。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谋杀生父,坐稳江山,也再无法摆脱心病。每当看到我,他就会想起自己犯过的罪孽,我的存在便是提醒他,他是个大逆不道的伪君子。”   “但他不能杀我,他还需要苏家为他南征北战,扫清各地义军。所以直到十年前,荆州那场战事中,眼见胜利在望,他才默许某些人诬陷我外祖父,在荡平江南最大的威胁之后,一箭双雕,将苏家连根拔除。”   “苏家不复存在,他终于可以对我下手,却还要充当滥好人,名曰把我送去北疆‘历练’,实则让我自生自灭。在他的计划里,如果我能意外死于战场上,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惜我得到崔将军照拂,而且命太硬,一直活到十五六岁,还没有半点要死的迹象。”   说到自己,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全然无关紧要,但提及崔将军的名字,他静默了一下,才缓缓道:“他在灵州安插了诸多眼线,那些人暗示过崔将军无数次,劝他为陛下分忧,尽早除掉我这个罪臣之后、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可崔将军没有对我透露半个字,他或许还觉得,我若知晓,定会感到难过。崔将军……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一直把我当成孩子对待。”   “陛下恨极了他,世上怎会有如此冥顽不灵之徒?放着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不要,偏偏守着一个注定不得善终的皇子,简直是愚不可及。他破例让崔将军镇守灵州六年,但对方却不为他所用,他开始后悔,怀疑崔将军有不可告人的企图,于是他令自己的走狗们在战场上安排了一场‘意外’,趁崔将军筋疲力竭、殊无防备之际杀害他,对外却伪造成他战死的假象。”   “这些是我后来查明,倘若我一早知道,必定会让崔将军加以提防。阿鸢,我总是慢一步,害了祖父,又没能救下崔将军。”他微不可查地叹出口气,“崔将军估计也想不到,世间怎会有人如此厌恶自己的骨肉。他一直以为,陛下是因苏家之事耿耿于怀,还安慰我说虎毒不食子,只要我多多建功立业,陛下定会引以为傲,将我召回京城。我没有告诉他,我宁愿一辈子留在灵州。”   “我这种人,应当就是传说中刑克六亲的煞星,但天意作弄,我克死的都是自己在意的人,唯独我的生身父亲安然无恙,背负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却不见他遭受分毫报应。”   梦里的画面浮上脑海,白雾分海般散去,时缨从高阁一跃而下。   他闭了闭眼睛,嗓音生涩道:“阿鸢,其实我……”   “殿下不要这么说。”时缨打断,放开他的手,脑袋抵在他肩头,手臂环住他的腰,“错不在你,是陛下无耻恶毒,天道轮回,如今只是时候未至。而且若没有你,我早就死在了安国公府,你给我一条生路,是我命中注定的贵人。我还在你身边,我定会好好活着,证明给你看。”   她维持着声线平稳,胸口却剧烈起伏,强行按捺翻涌的心绪。   较之于皇帝的所作所为,安国公夫妇这对父母实属小巫见大巫。   她无法想象,倘若是自己在不经意间害死最重要的亲人、连累敬爱的长辈,被后悔与自责日夜折磨,该如何度过余生。   梦中情形复现,她念及他不顾伤势,一动不动地抱着“她”跪在雪地上,竟有些难以呼吸。   那一刻,他又在想什么?   老摄政王、苏大将军、崔将军……他们曾给予他短暂的温暖,却先后离他而去,“她”陪他度过一段岁月静好的时光,与他约定共同迎接年节,却死在岁除当天,留给他终生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心里如同万千钢针密密匝匝地刺入,眼泪无声地打湿了他的寝衣。   手下却收紧几分,用略显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我绝不会食言。”   慕濯哑然失笑:“阿鸢,你哭什么?你不要哭了,我……”   他本想说“我都没有哭过”,却觉得这好像不是什么劝人的话。   顿了顿,他索性用行动代替言辞,为她拭去满脸泪痕。   因穿着寝衣,锦帕不在身上,他便以干净的衣袖取而代之,但不知为何,她的泪水却仿佛决堤般,无论怎么擦都止不住。   他无奈一叹,轻柔地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封住了她的唇。 第71章 她确实技不如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 让时缨蓦然睁大了眼睛。   唇瓣上温热柔软的触碰和略微窒息的感觉似曾相识,她看着慕濯近在咫尺、根根分明的睫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正在做什么。   霎时间, 她脑中一片空白,如他所愿止住了哭泣。   目的达成,慕濯本想放开她, 但见她没有抗拒,便又得寸进尺地多停留了片刻。   她的眼睫被泪水濡湿,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仿佛揉碎漫天星辰,薄红一点点浸染她莹白的面颊, 樱唇宛如娇嫩花瓣,无声地蛊惑他采撷她的甜美芬芳。   他觉察到她又在条件反射地屏息,微微分开些,嗓音含混, 夹杂着几分循循善诱:“阿鸢, 放轻松, 不要闭气。”   旋即,他重新覆上, 试探地撬开她的唇齿。   时缨被胸口传来的擂鼓声唤醒,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 感官却渐次回归。   慕濯一手落在她背后,安抚地顺着脊骨游移, 另一手按着她的脖颈, 手指轻柔地插/入发丝,温度却灼热而滚烫。   他的声音和动作如同引诱,她恢复呼吸,许是紧张, 双手不由自主在他腰际攥紧。   本就形同虚设的防线瞬间瓦解,她感觉到他的身形略微一滞,稍一出神,自己的领地便接二连三地沦陷。   没有疾风骤雨般的掠夺,也没有长驱直入的侵占,起初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带着些许彼此安慰、互相汲取温暖的意味,两人都略显生涩,全然依靠本能而行,试图将自己的印记永远镌刻在对方的气息中。   但渐渐地,某种难以言说的知觉随着血液流动蔓延开来,体温水涨船高,她变得昏昏沉沉,却身不由己地将他抱得更紧,贪婪地想要汲取更多。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刹那间,一线清明划过脑海,时缨想到什么,整个人立时僵住。   慕濯发觉异样,如梦初醒,缓缓放开她,难得也有些呼吸紊乱、面色潮红。   昔日清冷孤高的模样不复存在,仅剩意乱情迷之际的妖冶与诱人。   时缨怔怔地与他对视半晌,触电般垂下眼帘。   胸腔内有什么东西急促跳动,似是要破膛而出。   许久,慕濯轻声打破沉寂:“抱歉,我只是为了让你……”   “你……”时缨忙不迭截断他的话音,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冒出一句,“你学会了?”   慕濯怔了怔,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不禁好笑:“又不算难,多试试总能学会。”   略一停顿,又道:“事实证明,我们上回那样只算作‘贴嘴’,而非‘亲吻’。”   时缨:“……”   荣昌王府的事已经过去两个月,现在想来,却依旧记忆犹新。   她深呼吸,压下杂念,好整以暇道:“殿下还真是自学成才、进步神速。”   慕濯礼尚往来:“教学相长,你也颇有悟性。”   时缨:“……”   她起身离去,被他拉住了手腕。   慕濯见好就收,岔开话题道:“阿鸢,这是什么?”   时缨看向桌上泛黄的旧纸,重新坐回原位:“殿下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我从孟大郎夫人的一句无心之言中发现端倪,推测他豢养的舞姬另有来路?这些都是我收集到的‘情报’,原本是为了提醒自己,以免行差踏错,现在觉得,或许可以物尽其用,为我们在京中做事提供便利。”   她三言两语解释后,拿起另一摞簇新的纸张:“我从头到尾整理了一遍,筛除过时和无用的信息,分门别类做成索引,以便翻看。本想明日给你,但既然你已经发现,也没什么保密的必要。”   纸上的字迹清秀工整,还标注了些许谋划思路,再看原稿,横跨十载时间,落笔从青涩稚嫩、寥寥数语到行云流水、简明扼要,最初的信息渠道只有安国公一家和淑妃母子,至多是宫宴上的些许见闻,到后来,她的交际圈扩展到几乎全京城的高门大族,掌握了越来越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十年如一日地记录着,未曾有一天间断,如此毅力,实非常人可及。   但想到她写下这些东西的初衷,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七岁进京,便要学着讨安国公的喜欢,与庶弟庶妹们争宠邀功,以免安国公夫人和时四娘一并遭受冷落。   八岁被扣上“卫王未婚妻”的帽子,更是言行举止不容出错,将家族的兴衰荣辱都担在了肩头。   然而安国公和卫王之流从未留意到她的才思敏捷、以及她惊人的洞察力,一个把她当做光耀门楣的工具,另一个只当她是徒有虚表的绣花枕头,除了一张貌美无双的脸之外别无所长。   好在今非昔比,她重获自由,蒙尘已久的明珠再度焕发光彩。   他叹道:“阿鸢,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时缨莞尔:“若非遇到殿下,这些东西也只能沦为废纸。”   说话间,视线相对,他的目光如有实质,令她不觉低下了头。   方才的画面卷土重来,她轻咳一声:“时辰已晚,我们歇息吧。”   “你先睡,我去换身衣服。”慕濯展开被她哭湿的袖子,见她神色赧然,不由一笑。   时缨回到床榻,躺在黑暗中长长地松出口气。   因为那梦境中的感觉过于真实,仿佛身临其境,她清楚地记得醉酒那次,“她”主动亲吻他,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刚刚那一瞬,与当时的情形实在相差无几,虽然谁都没有沾酒,她却觉察出些许失控,只怕重蹈覆辙。   尽管她不排斥与他亲密接触,而且两人现在是名义上的夫妻,就算之后分道扬镳,她也没必要为了不确定的将来守身如玉,但她说不出缘由,总觉得现在还不到时候,她还有些东西没有想通。   之前的十多年,她认为敦伦之礼并无什么特殊,与同牢礼、合卺礼等仪式一样,只是一件必经的流程,唯一的区别在于为了得到子嗣,须得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   可是那个梦颠覆了她的观念,梦里的“她”并不是想要一个孩子,才主动与他共赴云雨,她能感受到彻骨的绝望,仿佛飞蛾扑火,哪怕以燃尽生命为代价,也要拥抱稍纵即逝的温暖。   她无从知晓“她”在想什么,也分辨不清自己如今又是什么样的心态。   以前和卫王相处的时候,她知道将来要为他诞育子嗣,内心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憧憬与期待,只当是一件任务,更遑论想象与他呼吸交缠——   她皱了皱眉,迅速驱散这个令人反胃的念头。   但彼时,她尚未对卫王厌恶至此,却也不明白话本里写的亲吻有何用意。   不是生儿育女必须,甚至让洁癖之人稍一设想就避之不及……   她有些啼笑皆非,上次在荣昌王府,她和慕濯……姑且算作“贴嘴”,是情急之下别无办法,这一次的理由更一言难尽,他为了让她不要再哭,竟会出此下策。   但……好像确实不大一样。   她下意识按了按唇瓣,不觉一笑。   他的气息清爽干净,让她没有丝毫反感,不知是否错觉,似乎还尝出些许蜜糖般的甜味。   远非之前那回的提心吊胆、手足无措可比。   在某些事情方面,她确实技不如人。   ……不对,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时缨扯起衾被蒙住脸,良久才重新露出脑袋,面红耳赤地闭上眼睛。   -   慕濯走进隔壁厢房,正在整理衣物的万全和万康吓了一跳,刚要询问他有何吩咐,就听他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换身衣服。”   两人应声退下,却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分明是干净的寝衣,怎么才穿了一会儿就要换掉?   他们本以为岐王很快就会出来,但左等右等,里面却没有半分动静。   万全打了个呵欠,压低声音:“不会是殿下和娘娘闹别扭,今晚要在厢房睡吧?”   万康拧眉沉思,摇头道:“回来的时候还搂搂抱抱,怎会转眼就翻脸不认人?殿下的脾性你也清楚,娘娘更不似蛮横无理的女子,别乱猜了,殿下有事定会交代我们。”   两人在阶前并肩坐下,百无聊赖地抬头看月亮。   矮榻上堆放着清洗晒干后尚未收起的衣物,慕濯随手拿起一件,三下五除二穿好,将褪下的寝衣扔进一旁的水盆中。   他在桌边落座,不顾壶里的茶已经凉透,自己斟满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夜风从错开的窗缝涌入,许久,他心中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慢慢平复下来。   他自知并非圣贤,与时缨同床共枕这么久,对她不是没有任何绮念,但她不愿做的事,他怕伤害到她,绝不会强迫她分毫,加之驿馆条件简陋,他着实不想她忍受一星半点的委屈。   今晚却出了些许意外,刚才若非她及时抽身,他的理智险些就要失守。   幸而她未经人事,一个亲吻就羞怯难当,眼神躲闪,完全没有觉察出他的一反常态。   想到明早还要教她练武,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上赶着跟她亲近,究竟是不是明智之举。   好不容易抛诸脑后的画面去而复返,她穿着薄薄一层寝衣,藤蔓般依附在他身上,他从来不知,女子的身体竟能如此柔软。   他深吸口气,再度斟了一杯凉茶,犹豫还要不要回去跟她睡了。   最终,他还是推门而出。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习惯了佳人在侧,之前孤枕难眠的状态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万全和万康在门口昏昏欲睡,突然听到开门的声响,差点一跃而起。   岐王已经一阵风似的走过,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万康得意地笑道:“看吧,我说什么,殿下和娘娘感情好得很,怎会莫名其妙分居?”   万全不由慨叹:“咱们殿下……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吧。我希望他们能早点生几个小世子、小郡主,嘿,到时候别提会有多热闹。”   他们还记得当年崔将军犹在,他的孙子出生时,这座宅院里四处都是欢声笑语,岐王尚且是个半大少年,架不住崔家父子热情相邀,小心翼翼接过襁褓抱在怀中,整个人一动都不敢动。   但他眼底悄然浮现一缕温和与柔软,却被万全和万康看得清清楚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笑着回到屋里,继续收拾衣服。   慕濯轻手轻脚来到内室,周遭寂然无声,时缨似乎已经陷入沉睡。   她起了个早,又策马奔波大半天,疲倦可想而知。   他在她身侧躺下,心疼又怜惜为她掖了掖被角,突然,她翻了个身,准确无误地滚进他怀中。   她的睡相一向老实,今日不知怎的,一头撞在他胸前还没有醒来,反而抬手搭上他的腰,仿佛觉得这个姿势舒服还暖和,心满意足地睡去。   慕濯:“……”   他就不该回来。 第72章 还不允许她讨回来吗?……   第二天, 时缨醒来,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榻中间。   以往她和慕濯都是泾渭分明、相安无事,即使在驿馆狭窄的床铺上, 也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从没有过碰到一处的情况。   ——当然,他主动越过衾被牵她的手时除外。   这张床位置够宽, 她“擅自越界”也不至于将他挤下去,但他似乎没有往旁边挪动,两条被子互相堆叠,两人应是紧挨着睡了一晚。   他刚走没多久, 被褥还是热的。时缨收回手,想起昨晚好像做了一个暖意融融的梦,她抱着什么东西,手感……还不错。   青榆和丹桂适时捧着水盆和衣物走进来, 打断她的思绪:“娘娘, 殿下要奴婢们伺候您洗漱更衣, 随他去校场练武。”   时缨回过神,飞快下榻, 清凉的水扑在脸上,驱散蒸腾而起的灼热。   不多时, 她收拾完毕,出了内室, 慕濯已经在外等候。   她行至他面前, 视线从上到下转过一圈,忽然伸手比比划划,最终停留在他腰侧。   果然,是这种感觉。   昨晚她抱着什么睡了一觉, 答案水落石出。   时缨贴近的瞬间,慕濯身形微微一僵,他克制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将注意力集中在待会儿要教她的内容上,但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些许不同。   一袭窄袖劲装包裹着她窈窕的身子,束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细腰,她的姿势仿佛整个倚在他怀里,先前莫可名状的柔软却不复存在。   待她退开,他的视线不经意掠过她的衣襟,才突然反应过来,她为求行动方便……穿了束胸。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视线,怀疑自己是中了邪还是登徒子上身。   以前他并非没有抱过她,但大都是横抱,还有共乘一骑时,她的后背靠在他胸前。迎面相拥的次数算不得多,而且彼此衣衫整齐,也从未产生任何难以启齿的杂念。   昨晚是两人头一次穿着寝衣亲密接触,以往他进屋时,她已经躺在被子里,或是拿本书倚在靠枕上边看边等他,见他回来,便熄灯就寝。   打从那个亲吻开始,有些事情似乎变得不一样了。此前她并不抗拒与他亲近,却不及今日难得主动,殊不知,他心底里关于她的念想潜滋暗长,突破防线之后就再也不受控制。   想到习武的招式用在她身上,还要不厌其烦地为她纠正动作……   他总算是明白了何为自讨苦吃。   时缨不知他心中天人交战,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我想给你做条腰带,量一量尺寸而已。”   她装得有模有样,才不会告诉他其实是为了验证昨晚的睡姿。   平心而论,那个姿势还挺舒服,他的身材极好,腰腹劲瘦没有一丝赘余,即使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潜藏其下的力量与体温。   反正现在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都不由分说亲她的嘴唇了,难道还不允许她讨回来吗?   等到天气渐凉,有这么个活生生的热源同床共枕,她须得充分利用,才不算暴殄天物。   时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嘴角不觉扬起。   怕他不信,又道:“我用手量得比尺子还准,到时候绝不让你失望。”   慕濯:“……”   她高兴就好。   青榆和丹桂掩唇而笑,万全与万康也心领神会地挤眉弄眼。   虽然岐王昨夜在厢房静坐许久,还喝完了大半壶凉茶,但他和王妃感情尚好,口味独特些又算什么?要是多喝凉茶能尽快生下小世子和小郡主,他们不介意每天给他准备一壶。   -   天刚蒙蒙亮,校场上已经有人在操练,都是王府的亲卫,以及萧成安和庄益等将士。   慕濯身边有几位心腹近臣,偶尔与他议事到深夜,便会在府中留宿,只有那两个没家室的单身汉常年居住在此,和慕濯一样是王府军营两头跑。   见王妃出现,众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但立刻被岐王一个眼神扫回去,不敢再分心。   顾珏派来的女护卫也已经到达,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姑娘,她们与时缨见礼过后,听闻丹桂想习武,欣然接受了这个徒弟,当即将人拉到一边,为她讲授入门知识。   万全和万康看了一阵,便回去做活,青榆无所事事,本想跟他们一同离开,却被身后跑来的庄益叫住:“青榆姑娘,你……你想不想骑马?不用害怕,我可以牵着马带你走几圈。”   少年用袖子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一双眼睛大而明亮,期待又忐忑地望着她,青榆迟疑了一下,正思索着如何婉拒才能不让他伤心,万全和万康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庄益笑道:“来吧,你试试看,说不定会喜欢,到时候娘娘和丹桂姑娘骑马出行,你也能跟她们一起了。”   青榆无言以对,默默地跟他走向马厩。   另一边,比起丹桂这个初出茅庐的菜鸟,时缨因着儿时的功底,还有后来在英国公府耳濡目染,很快就找回了熟悉的感觉。   徒弟天资聪颖,慕濯作为师父本该感到欣慰,但他一想到照这进度,没多久就能跟她过招,喜忧参半,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时缨摆着姿势练基本功,他随手拿了把刀,温习崔将军教给他的刀法。   两人各自做事,一如在屋里那样,有着无言的和谐与默契。   时缨听到刀刃卷起的风声,抬头望去,顿时被他行云流水般的身法吸引。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晨练,之前他起得太早,每次她醒来,他已从外面返回。   路途中人多眼杂,为免招惹麻烦,她与他约定到了灵州之后再开始练习,故而也从没想过跟去凑热闹。   他身手出众,她早已有所领教,如今却依旧看得目不转睛,甚至忘了自己的下一个动作。   朝阳初升,晨曦洒落,他的身姿沐浴着浅金色的光芒,宛如苍鹰振翅,又似白鹤翩跹,每寸线条都流畅至极,颇为赏心悦目。   长刀仿佛带着千钧之力,一招一式却不拖泥带水,变化灵活自如,前一刻还是北疆肆虐的狂风暴雪,转瞬又化作江南的潺潺雨帘,只见密不透风的光影。   待他收招,周围聚了一圈人,将士和亲兵们司空见惯,仍然不遗余力地鼓掌,丹桂惊讶地张大眼睛,青榆骑在马上,目光中也满是欣赏。   时缨走过去,用锦帕为他擦了擦额头和脖颈的薄汗,叹息道:“徒儿还立下雄心壮志,梦想有朝一日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现在觉得,我离师父好像还差得远。”   清甜的香气侵入嗅觉,不知是来自锦帕还是凝霜般的皓腕,慕濯屏息凝神,待她收回,才道:“来日方长,三年五载不成,你练个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能打败我。”   时缨还未说话,庄益起哄道:“殿下才舍不得跟娘娘动手,而且到那时候,小世子和小郡主都能陪您二位过招了。”   慕濯看到他手里的缰绳,云淡风轻道:“有人今早只顾着陪姑娘家骑马,没认真练功,回头大家去吃早膳,让他一个人留下加练。”   众人哄堂大笑,庄益不以为意,反而开心道:“应该的,应该的,为青榆姑娘受罚,值得!”   青榆登时羞红了脸,偏生还坐着高头大马,被大家看得一清二楚。   -   晨练结束后,回到正院,刘大夫例行来给时缨诊脉。   原本他年事已高,慕濯进京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带他同往,但他醉心医术,主动请命,想去长安见识一番,慕濯才答应下来,还为他谋了个恩典,让他到尚药局和宫里的奉御们共事了一段日子。   宫中妃嫔众多,奉御们大多是千金圣手,刘大夫获益良多,刚巧将新学到的东西运用在时缨身上,两个月过去,他的药方初见成效。   诊脉结束,他连连点头:“娘娘的身子已出现好转,再调养一段时间,应当会有喜讯,但此事也急不得,少则数月、多则两三年都未可知,殿下和娘娘还年轻,大可慢慢来。”   时缨道过谢,见刘大夫胸有成竹,却不由想,她和慕濯并不存在夫妻之实,倘若她迟迟未有身孕,他会不会质疑自己的医术?   算了,横竖轮不到她解释,到时候让慕濯去安慰他老人家吧。   用过早膳,慕濯接了封密信,看过之后,对时缨道:“阿鸢,你还想去集市吗?”   时缨点点头,却有些好奇:“你不需要处理事情吗?”   “所以才要去集市。”慕濯一笑,“你有所不知,堂叔早年的愿望并非继承我祖父的位子,而是效法陶朱公,远离权力纷争,四海经商。他暗中置办了不少产业,后来落在子湛手上,除了积攒财富,也被用于收集情报。今日我便是去见他的线人,顺道陪你逛一逛。”   时缨欣然而起,忽然意识到什么:“你的军费……不会也是靠世子阁下接济吧?”   所以被皇帝拒绝之后,看起来也不慌不忙。   “被你发现了。”慕濯没有否认,“但也只能用在行军作战中,填补武器和粮草的空缺,无法赏赐将士们太多良田屋舍,以免被陛下的眼线看出端倪。”   顿了顿:“那些人都在灵州刺史府,本来军中也有,陛下许是计划着崔将军过世后,扶持自己的忠实走狗取而代之,可惜,我让他失望了,我用他们对待崔将军的方法,令他们全都死在了战场。我没能救下崔将军,绝不能再看着他一手练出来的朔方军沦为上位者一己私欲的牺牲品。”   时缨略作沉吟,计上心来,问道:“如何对付刺史府那些文官,殿下可有想法?”   慕濯见她眼眸晶亮,便知她跃跃欲试,顺水推舟道:“暂时还没。”   “我有一个办法,不知殿下愿不愿意配合。”时缨附到他耳边,轻声道,“这些人上不得战场,想让他们‘意外身亡’又不被陛下怀疑并非易事,但如果你我在灵州举办婚礼,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邀请他们出席,到时候,我们人为制造一场混乱,即可将其一网打尽。”   慕濯闻言微怔,思索道:“你的办法很好,只是要想做得自然,火灾最为合适,王府储水丰富、空间宽敞,并不适宜纵火,而且……”   这里是崔将军曾经居住的地方,有他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着实不忍心毁掉。   “无需在王府,”时缨道,“我听说灵州有座前朝建立的楼阁,殿下如不介意,我想借来一用。那里远离闹市和民居,不会伤及无辜,加之年久失修、上下楼梯狭窄,一旦发生事故,就能瓮中捉鳖,保证他们一个都逃不掉。理由我也想好了,京城那些人皆以为我对婚事不满,我酒后失态、寻死觅活点燃婚礼现场,在他们眼中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说罢,她邀功似的看向他,等待他的夸奖,却意外地发现他面色一白,许久没有作答。   她心头一紧,只怕又勾起了他不堪回首的记忆,轻轻地覆上他的手:“你若不喜欢,我再想别的地……”   “没有。”慕濯反握住她的手,平复心绪,“就按你说的做吧。但仅凭你我二人远远不够,事关重大,回头我须得与萧将军他们商量,拟定万无一失的对策。”   “那是自然。”时缨见他恢复如常,也没再追问。   -   两人策马来到集市,已临近晌午。   时缨戴着帷帽,慕濯也用面具遮掩容貌,以免被认出。   日头高照,街道上摩肩接踵,行人和商贩往来穿梭、络绎不绝,货摊与店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灵州扼守河西,是连通大梁、北夏与西域的必经之地,集市虽不比长安的两市繁华喧嚣,却也颇有一番热闹景象。   时缨没有直接将自己的物品拿去当铺,而是作出随意遛弯的架势,走走停停,与商贩们闲聊,将随身佩戴的首饰摘下,询问能卖个什么价钱。   她本意是试探,以便对此处的物价大概有个估摸,慕濯见她自得其乐,也不打扰,只安静地跟在她后面,在她相中喜爱的物品时付账。   有人见时缨年纪轻轻,也不是本地口音,便起了作弄之意,将她的金耳珰贬得一文不值,趁她一言不发,似是陷入犹豫,企图将东西据为己有。   突然,一把带鞘的匕首压在他手上,顿时让他动弹不得。   慕濯不疾不徐地敲了两下,看着对方呲牙咧嘴的面孔,轻描淡写道:“乌老三,再让我撞见你这奸商坑蒙拐骗,你就别想再踏入灵州半步。”   乌老三浑身一凛,连忙陪笑道:“殿……公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冲撞了您与尊夫人……您高抬贵手,饶小的一次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油嘴滑舌。”慕濯没好气地收回匕首,对他略一点头,走进他身后的店铺。   这便是他与慕潇的线人接头之处。   乌老三也出自荣昌王府,如今常年行走在边境之地,表面是汲汲营营的小贩,实则武艺高强,早年曾给荣昌王做护卫,随他走南闯北,还在劫匪手下救过他的性命。   他对时缨拱了拱手,用一口灵州方言道:“夫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小人给您赔罪,您看中小店的物品,都可自行拿走。”   时缨被他的演技逗笑:“那就不必了,我又不是仗势欺人的恶霸。随后我要去当铺卖东西,您帮忙打个眼,让他们不要骗我就成。”   乌老三想到当铺那群难缠的主,头大如斗,只恨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   却只能认下,满口答应。   那厢,慕濯已经进门,时缨正待跟上,却蓦然被人抱住了腿。   她回头望去,竟是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孩子。 第73章 “那……我穿给你看便是……   慕濯跨过门槛, 见时缨没有跟来,回身望去,就看到乌老三骂骂咧咧地挥舞拳头, 将一个缠着她不放的小孩赶走。   时缨似乎是想劝他不要这么凶,孩子已经一溜烟地跑开。   “小兔崽子,抢生意抢到老子门前, 也不打听一下灵州是谁的地盘!”乌老三扯着嗓门嚷嚷,周围的摊贩们哈哈大笑,他又瞬间换了一副表情,毕恭毕敬对时缨道, “夫人,里面请。”   抢生意?   时缨心生困惑,但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多问, 连忙三两步走到慕濯身边。   进入屋内, 外面的嘈杂顿时被隔绝, 乌老三点了个伙计出去看店,将两人引向库房。   库房里别有洞天, 他越过堆叠如山的货物,打起帘子, 露出一间宽敞的宅院。   落座后,乌老三立马换上一口字正腔圆的雅言, 开门见山道:“殿下, 京中传来消息,孟大郎已被截获,下个月就能抵达灵州,另外, 太子大婚当日,世子和世子妃进宫赴宴,淑妃借机传召他们,说是……”   他看了眼时缨:“说是放心不下娘娘您,但又怕您对她有误会、将她的人拒之门外,因此她请世子帮忙,派人打探您的近况。她知道荣昌王府在灵州有铺子,把心思打到小的们身上,还出了个主意,八月份,灵州刺史府的老夫人过寿,届时殿下定会携您前往,我们这些商贩趁着送货上门,替她瞧瞧您就好。”   “嗤——”他忍不住冷笑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老妖婆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惺惺作态。”   时缨摇摇头:“她可不关心我的死活,而是在试探世子阁下。她肯定想不到您转头就把消息告诉了我们,更想不到我和殿下已经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按照她的计划,世子若是刻意讨好她,定会说我过得不错,但她在刺史府另外安插了眼线,就会发现我分明是凄凄惨惨,与世子所言截然不同。如此便可看出,世子是另有目的、才急于对她说漂亮话,还是真心实意与她和太子合作。”   乌老三一愣,突然福至心灵:“灵州刺史府?难道说……”   “那些原本是陛下的人,其实已经为孟家所用。”慕濯不紧不慢地接道,面露嘲讽,“她恐怕还以为,我对眼线的存在一无所知,可惜我不像陛下,自己的地界被渗透成了筛子,还像个傻子似的被蒙在鼓里。但也多谢她选中刺史府,主动暴露了秘密,若不然,我还真没发现那些细作是左右逢源的墙头草,吃着皇粮,却为孟家鞍前马后。”   他调查过那些细作的出身背景,有些是孟仆射的门生,有些曾受孟家恩惠,当时未觉出端倪,毕竟皇帝和孟家是一丘之貉,他们听命于谁并无差别,而今去了趟京城,才知并非如此。   孟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重复阮家和苏家的老路,皇帝也不知孟家仗着他对灵州鞭长莫及,暗度陈仓的小动作层出不穷。   还都觉得自己是螳螂捕蝉,殊不知真正的黄雀已在背后坐看好戏。   “既然如此,我们又岂能辜负淑妃娘娘的一片苦心?”他似笑非笑道,“将孟大郎在灵州的消息分别透露给她和陛下的人,让他们两位好好玩一场。也不必说得太绝对,越是捕风捉影、扑朔迷离之事,越能加重他们对彼此的怀疑。”   时缨和乌老三了然。   倘若孟大郎现身灵州的谣言传至宫中,皇帝首先会想到孟家头上,进而思考他们把人送去灵州是为何意,或许还会念及刺史府,猜测自己的眼线之中出了叛徒。   淑妃同样,会认为只有皇帝可以瞒天过海,把孟大郎偷偷藏在北疆,至于刺史府那边,眼线们的忠诚将遭受质疑,他们究竟为孟家效力,还是听命于皇帝、故意戏耍孟家,便成了未解之谜。   这一步棋有些冒险,但就是赌皇帝与淑妃各怀鬼胎、互相算计,绝不会与对方通气,尤其孟大郎东窗事发后,他们之间的信任早已摇摇欲坠,只剩一息尚存,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灰飞烟灭。   乌老三迅速起身去安排,他走后,慕濯叹了口气:“阿鸢,看来我们的婚期要推迟了。”   在刺史府老夫人过寿、孟大郎到达灵州、以及他没死的流言透出去之前,那些眼线还须得留着。   “最迟也不过是八月中旬,殿下连一个月都等不及吗?”时缨笑道,“婚礼本就是个幌子,无论举办与否,都不能改变我如今的身份,难不成,你一直耿耿于怀,觉着在京城时过于草率了吗?”   慕濯心念微动,明知故问道:“你如今的身份?什么身份?”   “岐王妃,你的妻子。”时缨一字一句道,“满意了吗?”   她看到他眼中涟漪般徐徐荡开的浅笑,旋即,他轻叹道:“我只怕委屈了你。寻常女子出阁,都是十里红妆、风光大嫁,你却直接被我从安国公府抢出来,连喜服都未曾穿过。”   此言意有所指,时缨微微一怔,对上他墨玉般的眼眸。   她曾说过,这桩婚姻只是各取所需,一切礼仪流程皆无关紧要,但现在,他一本正经地旧事重提,不再以逢场作戏的名义,而是真心实意想要迎她过门。   一旦她点头,便算作答应,两人的关系将从此变得不同。   虽然这段时间,她在尝试接受他,偶尔午夜梦回,看到他在身畔安睡,会觉得从来不存在什么交易,她是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将与他共度余生。   但却始终未曾说破。   长久的寂静,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   在他垂下眼帘,即将开口打破沉寂时,她率先出声:“那……我穿给你看便是。”   话音落下,他赫然抬眸,眼底光华流转,似是熠熠星河。   这次轮到时缨窘迫地低头,任由慕濯将她的双手拢在掌心,生硬地岔开话题:“孟大郎是谁救出来的?”   荣昌王府没有实权,荣昌王世子纵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劫囚。   “薛仆射,还有刑部尚书。”慕濯按捺笑意,如实道,“他们是我祖父的人,而今为我效忠。孟大郎罪无可恕,但他暂时还不能死,他掌握着太子的诸多秘密,日后会是最好的人证。”   时缨心下震惊,转念一想,却也在意料之中。   慕濯远离京城多年,对朝政了如指掌,还能将手伸到京兆府,绝非一己之力可以做到。   这时,乌老三去而复返,称已经部署完毕,并遣人快马加鞭回长安给世子传信。   慕濯又交代了他几句,与时缨起身离开。   临走前,乌老三叫住他:“殿下,小的求您,一定要为荣昌王殿下报仇。”   慕濯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听他说这句话,却还是郑重道:“我答应你。”   乌老三眼眶通红,目送他和时缨的身影消失,才用手掌狠狠地抹去。   他自幼跟随荣昌王,是他形影不离的暗卫,见证了他从童稚小儿长成风华正茂的郎君。荣昌王失去神智、认不出他的那天,他也疯了,提着砍刀便要进宫,被十岁的世子拖住,打发至北疆。   世子对他说:“你相信我,我会为阿爹和阿娘复仇。你去灵州吧,堂兄也在那里,我让他跟你联络,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线人,你愿意像效忠阿爹一样效忠我吗?”   他跪在世子面前,立下毒誓,当即改换容貌,收拾包袱北上,在边境之地一待就是十年。   也不知荣昌王现在如何了,自己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到他。   但无妨,只要皇帝和淑妃那对狗男女遭报应,他便没有遗憾了。   -   出了店铺,两人继续沿街而行。   时缨在货摊前挑选时,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循着望去,竟是方才被乌老三喝退的小孩,正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露出期待的目光。   慕濯不动声色地揽过她,低声道:“有些店铺会用年幼的孩子招揽顾客,专挑异乡人下手,有的不知其中关窍,一时心软,就会被他们拖去店里狠宰一顿。”   时缨讶然:“这么小的孩子,父母就不怕他们被拐走,或是招来脾气不好的顾客……”   “他们并非为自家店铺做活,很多都是农户的孩子,逃学过来挣钱。”慕濯解释道,“灵州有位曾在前朝做官、后来致仕归乡的老先生,他开设学堂,教穷苦人家的孩子们读书,只象征性地收一丁点束脩。父母们倒是愿意送孩子去学习,希望他们将来考个功名,但有些孩子不服管教,觉得读书哪有经商来钱快,就主动跑到集市这边帮人揽客,收取提成。”   顿了顿:“我让刺史府下令,严禁商贩们雇佣童工,但此事管起来并不容易,许多行商非本地人,听闻风声,跑得比兔子还快,而且有些父母见孩子去趟集市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也不再要求他们去学堂。他们儿女众多,全然不担心孩子会遇到危险,就算一个没了,还有他的兄弟姊妹。”   时缨无言以对。   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从未体会过缺钱的滋味,没有任何立场指责那些父母和孩子。   沉默着走出一段路,那孩子小心翼翼地跟上来,顾忌慕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不敢靠得太近,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时缨的镯子,眼神里满是渴望。   时缨停住脚步,摘下金镯,问道:“你喜欢这个吗?”   小孩点头,又摇摇头,见她语气温和,壮着胆子道:“夫子说,人不能贪得无厌,我……我只喜欢上面那颗珠子。阿姐,您来我的店铺,我用其他东西跟您交换好不好?”   稚嫩的童音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却说着故作成熟的话,时缨莞尔一笑:“我去店铺买东西,钱也不会全落在你手上,你岂不是亏本?不如你我做个约定——”   她将一只同样是黄金镶嵌珍珠的耳珰递过去:“今天下午,你拿着此物到夫子那里等我,叫上你的伙伴,我有更好的东西给你。你找来的人越多,能得到的宝贝就越值钱,如何?”   孩子眼睛一亮,连忙答应,飞快地跑走了。   耳珰被他攥在手中,太阳下反射出一线耀眼的金光。   时缨直起身,含笑望向慕濯:“我从京城带来的那些物品,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她迫不及待地挽住他的手:“走吧,东西不少,须得回府整理,下午还要劳烦你带我去学堂。”   慕濯会意,吩咐暗卫跟上那个孩子,以免他被商贩强行扣押。   复而揶揄道:“你千辛万苦攒下的私房钱,就这么散尽,不心疼吗?”   时缨叹气:“待我身无分文,便只能恳求你收留了。”   “是我的荣幸。”慕濯与她十指交缠,并肩离开集市。   -   回到王府,时缨直奔正院,让青榆和丹桂将她的物品全部清点一遍。   万全万康也被叫来帮忙,万管家得知王妃的用意,感动之余,召集府中所有仆从,一同加入到整理的行列中。   半下午,众人完工。   时缨原本的嫁妆、以及皇帝和淑妃的赏赐都是些金银财宝,外表漂亮又值钱的珍珠玉石不计其数,还有些绫罗绸缎,分门别类摆开,乍看之下,满室流光溢彩,令人瞠目结舌。   “我计划问问夫子,按照孩子们听讲和完成功课的次数拟定一个奖励章程,只要在同等的时间成本下,比去黑市赚得多,他们定会争先恐后前来报到。这些东西……少说也能应付十年八年了。”时缨说着,心中五味陈杂,这些在她看来稀松平常的事物,却不知能供养多少平民百姓。   她看向一众家仆:“大家有什么喜欢的,可以先行拿去。”   众人连忙推拒:“娘娘还是给那些孩子们吧,我们得殿下恩典,有一处容身之地、衣食无忧,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不像他们缺吃少穿,否则也不会舍得让孩子去黑市受苦。”   时缨也没有再坚持,却是记住他们在整理时多看了几眼的物品,打算用作年节时的赏赐。   都是苦出身的人,只是出于善意,才会劝她先去救济更需要的家庭。   慕濯从慕潇那里得到的钱财只能用在军中,但她的东西却不尽然,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去接济百姓,将士们愿意送子女去读书,也同样可以分得。   众人走后,慕濯轻轻拥住她的肩膀:“阿鸢,灵州会记住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记住。”时缨轻声道,“我只想尽己所能做些事情,和你一起,代替崔将军守护这些百姓罢了。他们生长于边境,时刻面临战火威胁,却常年被朝廷忽视,着实不易。”   “阿鸢。”   “嗯?”   她一抬头,猝不及防地被他夺去了呼吸。   日光透过窗棂,满室灿金生辉,唯有相拥而立的一双人影身着素衣,却分毫未被夺去颜色。   时缨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闭着眼睛,下意识地环住慕濯的脖颈。   熟悉的气息肆无忌惮地侵占感官,她心想,他算是知道“食髓知味”作何写了……   -   白发苍苍的夫子站在屋里,无奈地摇头叹息。   又比昨日少了三人,明天或许还会更少。   七八月份,正是各地商贾云集的时候,孩子们纷纷逃课去挣快钱,有的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   他摊开书卷,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领读,突然,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孩子们一窝蜂地涌入,空旷的教室登时显得热闹起来。   夫子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何事,一个孩子举着枚金耳珰道:“有位阿姐要我在这里跟她碰面,说要给我们比这个更好的宝贝,夫子,您可有看到她?”   “这……”夫子满头雾水,只当他在说笑。   放眼灵州,唯有那些腰缠万贯的富商巨贾能拿出这么贵重的物品,谁会大发善心,平白无故给一群孩子?   孩子见他茫然不语,露出失望的表情。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从门外传入:“我在这里。”   时缨走进门,手中提着一只竹篮,她揭开绸布,露出堆叠如山的珠光宝翠。   -   金乌西沉,孩子们散学而去,欢呼声从窗外飘然而至,许久未曾散去。   夫子折身下跪,慕濯先一步扶起他:“您不必拜我们,倒是我们要感谢您,不辞辛劳,日复一日为他们传道授业。”   十年前他来到灵州,夫子的须发还有一丝苍色,而今白雪满头,腰背也弯了许多。   时缨试探道:“您若不介意,我希望女孩们也能来听讲,与男孩们一起,不必另外分开,我平日里得闲,可以帮您为他们授课,我虽不比您三元及第,但教这些孩子应当不在话下。”   夫子一怔,见她神色认真,连声道谢:“愿意,老夫怎会不愿意?女娃娃们若能从娘娘这里得到奖赏,也不会早早被父母卖掉了。”   时缨放下心来,与他商议课程与奖励制度,直到夜色降临,才与慕濯打道回府。   随后几日,她言出必行,一得闲就去学堂讲课,到场的学生越来越多,甚至有些和她一般年纪的,也想分一杯羹。   她对此早有预料,规定只收适龄儿童和超过年纪但渴望学习知识的女子,其余人员不得因贪图便宜而耽误家中农事。王府的亲卫们随行镇守,那些人只得老老实实地离去。   慕濯从军营回来,顺道去学堂接她,在门外听到朗朗读书声,不禁会心一笑。   突然,有个男孩问道:“娘娘,我阿爹和阿娘说您是菩萨派来造福我们的善人,但……您既然想帮我们,为何不直接给予钱财,还一定要我来这里听课?”   时缨的声音响起,并未因此感到冒犯,而是平静温和:“我并非菩萨派来,我的钱财也迟早有散尽的一天,但你若能考取功名,谋个一官半职,便会有源源不断的俸禄,吃饱穿暖,还能兼济天下,帮助更多像你一样的人。”   另一个女孩怯生生道:“娘娘,我们这些不能考取功名的人,又是为何要读书?”   “为了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时缨的语气带了几分笑,“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我已经被生身父母逐出家门,但我离了他们,并非一无是处,我能教你们知识,还能写字画画拿去集市贩卖,即便将来岐王殿下也把我赶出王府,我还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慕濯站在窗外:“……”   她能不能换一个例子?   散学后,待孩子们悉数离开,他在门前堵住她:“我几时说过要将你赶出王府了?”   “我只是假设……”时缨对上他危险的目光,忙不迭改口,压低声音,“我原想说,我有安身立命的本领,才能得你的赏识,与你成就一段姻缘,但都是些孩子,我怎能对他们讲这种浑话?而且外面人多眼杂,我表现出十分喜欢你的模样,到时候怎么在刺史府和婚礼上演戏?”   慕濯适才饶过她,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不远处打算送一送时缨的夫子:“……”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   当晚,前线传来密报,阴山北坡发现行军的痕迹,比起南坡故意留下的破绽,显得更为隐蔽。   果不其然,北夏国师决计埋伏在北坡,袭击途经此地的和亲队伍。   慕濯衣服都没换,便要调头回军营,时缨心中担忧,本想一同跟去,但军务不是儿戏,她一个王妃强行凑热闹,怕是会给人留下不分轻重的印象。   最终她决定还是留在王府等他,只拉住他道:“殿下,我就占用你一点时间,把舅父和英国公曾经教给我的兵法说给你听。”   阴山北坡与江南丘陵地带有相似之处,但愿能给他和将士们提供些许参考。   却不料他当机立断:“你和我一起去,亲自说给他们。”   时缨怔了怔,迟疑道:“我……合适吗?”   “有何不妥?”慕濯已牵着她朝门外走去,“你尽管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无需害怕出错导致延误军情。大家都是身经百战,通晓兵法之人,可以判断你所言是否有用。”   时缨稍许放松了些:“我以什么身份与你们共同议事?林将军的……”   “自己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慕濯轻轻打断她,“你是岐王妃,我的妻子。”   “无论何时,你都有资格站在我身边。” 第74章 她生出不祥的预感。……   因时间仓促, 时缨来不及更衣,只能与慕濯共乘一骑。   所幸他的马匹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即使多载一人, 也不会影响速度。   夜色从天而降,一行人离开王府,飞驰去往营地。   疾风如刀, 在耳畔猎猎作响,时缨眺望远处绵延不绝的群山,脑海中回忆着舅父和英国公传授的兵法,却没由来地想起一件陈年旧事。   那时候, 舅父经常用沙盘模拟地形,为表兄和表姐讲山林间伏击的技巧,她虽然年幼,但也在旁听得津津有味, 偶尔还能凭借孩童的直觉语出惊人, 让舅父大为赞赏。   某次舅父考校表兄与表姐, 堆了一座山,画出敌军的行进路线, 问两人该如何埋伏。   表兄和表姐选择了不同的位置,舅父还未评判, 她率先开口道:“表兄,你要输了。”   表兄一愣, 颇为不服道:“阿鸢此话怎讲?阿月那条路循规蹈矩, 太容易被对方猜透,我另辟蹊径,如若真在战场上,定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阿月”是表姐小字, 她叫做“山月”,表兄则为“思归”,两人出生时都赶上舅父在外征战,他便以归心似箭的情绪和抬头望见的一轮明月作为儿女的名字。   她拿起桌上的一杯水,从“山头”浇下,表兄的旗帜顿时被冲得七零八落,表姐那边却幸免于难。   “怎么样,我可有说错?”她振振有词道,“表兄,你只想着赢,压根没把天气考虑在内,倘若是暴雨天,你便要不战而败。”   “这……”表兄哑口无言,半晌,才底气不足地辩解道,“你说的情况未必会发生,首先就算下雨,也不一定有山洪,其次如果艳阳高照,我早就……”   “山中气候变化万千,你应当考虑到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舅父打断他,语重心长道,“如今推演沙盘,你眼中只有输赢胜负也罢,但上了战场,不知会有多少人因为你的决策而送命。”   表兄涨红了脸,颇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舅父温声道:“虽说‘慈不掌兵’,却也不能视人命如草芥,否则便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将星,只能沦落至一个不择手段的凶神。”   “阿爹所言极是,儿子受教。”表兄诚恳应下,对舅父拱了拱手。   舅父面露欣慰之色,重新整理沙盘,教他们怎样在兼顾气候与地形的同时做到声东击西。   表姐从始至终没有插话,只咯咯笑着,她的用兵风格与表兄截然不同,每次演练,表兄都有层不出穷的奇招,她却是稳扎稳打,从不涉险冒进。   舅父时常感叹,如果两人能互相中和一下就好了。   复而抱起她:“阿鸢小小年纪,却已懂得审时度势、随机应变,你快些长大,跟他们一同出征,你做军师,看着他们两个,我才能放下心来。”   她自是满口答应,四人在夕阳中笑作一团。   回忆淡去,时缨有些出神。   不知为什么,这桩小事留给她的印象格外深刻,十年过去,仍历历在目。   这时,黑暗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营地已近在眼前。   快马长驱直入,刹那间撕裂了夤夜的寂静。   -   走进帐中,将士们纷纷起身相迎,看到时缨,皆惊诧不已。   慕濯三言两语说明缘由:“若由王妃告知我,我再转述给你们,一来二去会耽搁不少时间,还难免会有错漏,不妨让她直接与诸位交谈,也好共同商议。”   近些天,众人已听闻王妃散尽私财、到学堂讲课的事,知她的眼界与见识远胜寻常闺阁女子,便没有反对,看着她与岐王并肩站在地图与沙盘前。   夜幕低垂,营帐内灯火通明,时缨穿着白天去学堂时的衣裙,在一群披坚执锐的将士中显得格格不入,但她神色冷静,言辞条理清晰,一开口就打消了众人的疑虑,到最后,他们无不心悦诚服。   一个时辰后,作战计划大致敲定。   前线已经在排兵布阵,护送和亲队伍度过阴山绰绰有余,但慕濯的意思是调兵支援,若能将那国师擒获,将极大地削减北夏的战斗力。   而且他既然铁了心要挑起争端,一次失败定不会作罢,之后指不定要故技重施,再次对和亲队伍下手,届时,灵州守军鞭长莫及,宣华公主和随行人员只怕凶多吉少。   众人纷纷附和,思及那作恶多端的国师,恨不得将他就地正法。   末了,时缨拿起一枚小旗,插在当日表兄选择的位置:“诸位皆称北夏国师用兵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么他很有可能不按常理出牌,或许他会在这种地方设伏,还望诸位多加提防,以免落入他的圈套。”   她有些心神不宁,说不清自己为何会生出不祥的预感,离开之际,她拉住慕濯,轻声道:“殿下,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梦里那场惨烈的战事盘亘在她心头,虽然如今还不到九月,地点也对不上号,但因“她”初到灵州时闭目塞听,也拒绝跟慕濯交流,她不记得宣华公主和亲是否同样遇袭。   她只能安慰自己,梦中他一直安然无恙,应是没有发生意外。   慕濯见她脸色苍白,摸了摸她的头发:“有王妃娘娘相助,我们定能得胜而归。”   他语气轻松、话音揶揄,让她的紧张略微缓和,她不顾他穿着冷硬的铁甲,轻轻环住他的腰身,脑袋贴在他胸前,字句清晰道:“我在营地等你。”   旋即,她退开半步,目送他走出营帐。   夜半时分,一支精兵策马离开大营,如利箭般直奔而去。   时缨不能再跟着,便向顾珏借了身衣服,随后勤队伍前往。   虽是后勤部队,行军速度也非寻常车马可及,好在她骑术出众,从始至终不曾落下,更未抱怨过一声辛苦,士兵们不由心生敬佩。   顾珏麾下的一名副将旧伤未愈,此番没有上阵,本是在大营修养,但出于好奇,主动要求与时缨同行,顾珏念在姑娘家彼此照看方便,令她保护王妃的安全。   那副将与时缨同龄,有个妹妹在学堂里读书,说及这事,颇为感激道:“我阿娘身子不好,只生了两个女儿,阿爹整日唉声叹气,舍不得休弃阿娘,却总想着将我和阿妹卖掉换钱。岐王殿下重用顾将军,准许她训练女军,我幸而入选,不必嫁给邻村五十岁的鳏夫,娘娘收容女孩家进学堂读书,还予以赏赐,我阿妹脑袋聪明,功课做得又快又好,得了不少奖励,阿娘的药钱也有着落了,现如今,阿爹再也不提卖掉我们,您和殿下对我们简直是有再造之恩。”   时缨客气了两句,心情却变得轻快。   灵州又何尝不是她的福地,她在这里重获久违的自由,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还拥有了彼此志同道合、互相珍惜的人。   思及他,她不禁笑了笑,这时候,他应当已经抵达阴山山麓。   她抬头望向流云舒卷的天际,心里默默想,她第一次作为军师出谋划策,不知舅父可有看到。舅父在天之灵,定要保佑此战大获全胜,众人平安凯旋。   -   七月二十六,阴山北坡,暴雨如注。   马车陷入泥泞,护卫们好不容易推出来,请示道:“公主殿下,这里雨太大了,您看是寻个地方躲避,还是迅速下山?”   宣华公主听着外面瓢泼的雨声,权衡片刻:“我们还是尽快离去吧,山中气候无常,不知何时才会雨停,万一等到天黑仍未放晴,无法生火,或许会遭到野兽袭击。”   护卫领命,飞快传令下去,大队人马踩着泥泞,艰难地挪向山下。   天边雷声滚动,豆大的雨点敲在密林间,汇聚成水流冲刷而过,遮掩了一切细微的动静。   宣华公主忧心忡忡,捻着手里的佛珠,暗自祈祷能够顺利越过山脉。   突然,一阵嘈杂传来,隐约夹杂着惊慌失措的呼喊,下一瞬,护卫高声叫道:“公主殿下,大事不好了!有埋伏!护驾!保护殿下撤退!”   宣华公主心头一跳,刀剑碰撞的清脆声响已越来越近。   内侍和宫人们的哭喊混杂在一起,护卫们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不知为何袭击他们的竟是自己人,穿着灵州驻军的盔甲,冒着漫天雨水直奔而来。   同行的北夏使臣也有些愣怔,但很快镇定下来,佯作害怕,瑟缩在车中,等候接应。   他们收到消息,国师率军亲征,企图攻击和亲队伍,嫁祸给灵州,引得南梁内斗,再以南梁皇帝诚意不足为由悍然开战。   杀喊声渐近,他们相视而笑,赞叹国师妙计如神。   突然,有人觉出几分不妙,撩开车帘一看,才发现另一支人马从山林间杀出,与袭击者缠斗在一起,没多久,己方寡不敌众,飞快逃离,却被后方赶来的援兵包围。   真正的灵州守军杀到,冲入和亲队伍,将他们这些北夏使臣的车驾圈在了中央。   那人颤抖着收回手,如烂泥般瘫倒在车厢内。   与此同时。   萧成安策马行至慕濯身边,禀报道:“殿下,没有发现北夏国师的行踪。”   慕濯环视四周,目光停留在一处山坳,当机立断道:“萧将军,你带两支小队跟我来,那里应当还藏着后手。”   “是!”萧成安应道,蓦然发现地面汇聚的雨水中夹杂着一缕血迹,心中一惊,正待询问,慕濯已转身打马离开。他也来不及再犹豫,连忙下令,带领两队人马紧随而至。   北夏的弓/弩手藏身在地势较高的一处山坳间,积水蔓延,他们半个身子已浸泡其中。   这一趟,国师做了万全准备,如果消息不慎走漏,或是被南梁侦查到端倪,灵州定会出兵,他们埋伏在此,便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待朔方军现身,即可万箭齐发,令他们伤亡惨重。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的前锋刚一出击,尚未靠近宣华公主的车驾,就被半道冲出的朔方军拦截,对方似乎也早有准备,人多势众,他们的兵马不敌,死的死伤的伤,其余被俘虏,算是悉数折在了里面。   国师却面色沉静,迟迟未曾下达撤退的指令,此处不宜久留,南梁的和亲队伍和灵州守军定会先行下山避雨,这里是必经之地,只要他们再往前走一点,就会被箭雨射成筛子。   积水仍在上涨,有人已经拿不稳弓/弩,胳膊开始颤抖。   左右禁不住侧目,突然,血花四溅,那人的头颅滚落在水中,整个扑倒,转瞬被水淹没。   “废物。”国师低沉沙哑的嗓音阴恻恻地掠过,刀刃滴血,立时被雨水冲刷干净。   众人噤若寒蝉,忙不迭绷直身子,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生怕步同伴的后尘。   这位来自南梁的国师心狠手辣,调兵遣将只求取胜,但这种不计伤亡的打法颇有成效,皇帝龙心大悦,国师也因此被重用,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是以谁都不敢忤逆此人,唯有受他驱使,为大夏国的复兴而战斗。   “拿下南梁,数以万计的良田骏马都是我们的,你们可曾尝过南梁女人的滋味?细皮嫩肉、貌美如花,远非粗鄙丑陋的大夏女人可比,只要我们赢了,女人应有尽有,人皆有份,让你们玩个够。”国师似是在笑,他早年做奴隶时嗓子受过伤,音色粗噶难听,但却有着神奇的蛊惑力,令他们个个热血沸腾,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前的处境,满心满眼只剩中原的财富与美人。   望风的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看到下面的队伍开始缓缓移动,大喜过望,正待传话,一道劲风破空而来,箭矢不偏不倚射中他的后心。   他喜悦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如断线风筝般从高台跌落。   国师面色一变,才惊觉对方不知何时已包抄而来。   他按了按脸上贴着的络腮胡,拾起先前那人留下的、飘浮在水中的弓箭,恨恨地攥紧了拳头。   既然被俘在所难免,他索性不再挣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能趁此机会行刺岐王,也算没有血本无归。   他乖乖束手就擒,混在一群北夏士兵中,被灵州守军带走。   -   北夏伏兵一败涂地,横尸遍野,和亲队伍和俘虏们一同被带回南麓的梁营。   萧成安快步走进营帐:“殿下,臣等在山中搜查过,未能发现北夏国师。”   慕濯略作沉吟,起身道:“这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逃太远,除非他压根没有随行,或者已经在乱军中身亡。但以此人的行事作风……我怀疑他十有八/九逃脱不及,藏在了那群俘虏中。”   萧成安犹豫了一下:“殿下,您还是先……”   “带我去见他们。”慕濯径直走出帐外,萧成安只得快步上前,将他引至关押俘虏的地方。   慕濯逐一看过,走到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北夏人面前,脚步一顿,随意寻了个由头,下令将他和另外两人带到另一间帐篷。   走进去之后,他二话不说手起刀落,杀了另两人,旋即亲自抬手,一把扯掉那人的胡子。   国师不由得轻嘶一声,以头抢地,颤声求饶道:“饶命,饶命啊!”   “不必装了。”慕濯淡声道,“你分明是汉人,为何非要扮做北夏人的长相。”   “我……我……小的……”国师嗫嚅道,“小的本是大梁的行商,被杀千刀的北夏马贼打劫,商队的同伴全死了,小的为求活命,就……就跟他们……”   “抬起头来。”慕濯漠然打断,用刀侧挑起他的下巴,在看清他容貌的一瞬间,却怔在了原地。   他以为自己看错,但在杭州的那段记忆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多年过去,也未曾遗忘分毫。   时缨,林将军夫妇,他们的女儿林山月,还有……长子林思归。   他按捺心绪,未曾表露分毫异常,却绕到此人背后,一刀划开了他肩头的衣衫。   丑陋的伤疤蜿蜒盘旋,昔日的胎记早已荡然无存,但却仿佛坐实了他的猜测。   世上绝不可能有如此凑巧之事。   汉人,熟悉的兵法套路,似曾相识的样貌,以及不知为何消失掉的胎记。   少年清亮的嗓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你看,我这里有块胎记,形状有点像……阿鸢和阿月都说像西子湖里的莲花,啧……真是可气,你说我堂堂大男人,顶着这么个玩意儿算什么?我倒希望能在战场上受点伤,把它抹掉。”   画面消散,慕濯看向眼前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目光阴沉的男子。   搁在他肩头的刀锋缓缓收回。   北夏国师,竟是当年与林将军一同“死”在荆州那场战事中的林思归。 第75章 张开手臂,任由她观瞻。……   先前在山上, 时缨的推测被逐一印证,慕濯便隐约有所预感,北夏国师与林家关系密切, 甚至曾是林将军的心腹。   当年林将军率领的人马在荆州全军覆没,留守杭州的旧部去向不一,或是转而投至英国公麾下, 或是解甲归田,亦或是远离故乡,从此不知所踪。   若说其中一位辗转来到北夏,出于某些原因选择为虎作伥, 也并非没有可能。   却始料未及,会是林思归“死而复生”,从忠烈之后摇身一变,沦为通敌叛国的千古罪人。   帐内气氛归于凝滞, 慕濯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不禁陷入沉默。   北夏国师曾是身份低微的奴隶, 机缘巧合下得到当今北夏皇帝的赏识,帮助他战胜其余兄弟、夺得部落首领之位, 随后统一漠北各部,效仿汉制, 建立夏国,以南下占据中原为己任。   此人冷血无情、诡谲狡诈, 是大梁击败北夏的最大阻碍, 灵州将士们提及他,皆恨之入骨。   而在他的记忆中,林思归是个太阳般明亮耀眼的少年,说起兵法, 脑袋里有数不清的奇思妙想,最大的愿望便是封狼居胥,做名垂青史的大将军。   那时候,漠北各部对中原虎视眈眈,皇帝却为了清扫江南叛军,将驻守多年的苏大将军调走,换了另一位主和派将领取而代之,导致北疆城池接二连三陷落。   在皇帝看来,北狄入侵只是为了劫掠财富,可暂缓击之,而南方叛军则是要攻入京城、将他拉下龙椅,所以他要除之而后快,一刻都等不得。   消息传到杭州,林思归义愤填膺,许下了有朝一日踏平漠北王帐、收复河山的豪言壮语。   彼时,慕濯本想从此浪迹天涯,再也不回宫里,闻言却产生了些许动摇,如果林思归做了大将军,朝中没有人帮他,以皇帝和卫王的脾性,他会吃大亏。   所以后来林将军识破他的身份,劝他回宫,他只犹豫了一下,便点头答应。   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祖父千辛万苦开创的基业被乱臣贼子挥霍一空、外祖父这样有心杀敌的良将被雪藏,以及像林思归一般冉冉升起的新星,在还未照亮夜空之前就陨落。   还有时缨,待天下太平,她就会北上和父兄团聚,他唯有回到京城,才能再度与她相见。   而如今,他想到蒙冤而死的外祖父、被殃及池鱼的林将军、九死一生逃离安国公府的时缨,还有……与从前判若两人的林思归,只觉造化弄人。   半晌,他听到自己低哑的声音:“林兄,你还记得我吗?十年前在杭州,我……”   林思归一愣,面露惊诧,恍然大悟道:“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你!你不是……是那个……”   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让慕濯差点信以为真,但下一瞬,寒光从他口中射出,慕濯挥刀挡开,三下五除二卸去他藏在嘴里的暗器,冷声道:“国师阁下,您最好省点力气。”   林思归也不再装,阴恻恻一笑,嗓音仿佛从砂纸上刮过:“成王败寇,我既落在你们手中,要杀要剐随你,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套,乖乖被你们套话?我知道,南梁人做梦都想将我碎尸万段,你若发发善心一刀砍了我,给我个痛快,我下地狱后还能念着你的好。”   慕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企图从他的神色间找到从前的痕迹,然而除了愈发长开的五官,他眉目阴冷,眼里满是化不开的暗色,已经没有半点曾经那个少年的影子。   他掩去心底稍纵即逝的怅然,低声道:“你不记得我,应当还记得阿鸢吧?”   林思归置若罔闻,垂首桀桀笑着,凌乱的长发遮挡面容。   他和其余俘虏一样被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但慕濯不敢掉以轻心,飞快出手,封住了他全身的穴道。   突如其来的内力打入经络,林思归的笑声微微一顿,露出些许痛苦的神情,慕濯心中一震,赫然发现,他已被化去武功,堪称手无缚鸡之力。   林将军的独子,昔日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林家大郎君,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   荆州那战之后,他是如何活下来,为何不回杭州,宁愿逃亡漠北,做仇寇的国师?   慕濯有无数疑问,但他知道林思归不会对自己吐露半个字,也不再浪费工夫,默然起身离开。   出了营帐,他对候在外面的萧成安道:“萧将军,派人将尸体清理出去,剩下那个严加看管,切莫让他逃走。”   说罢,他心想,以林思归现在这副身子,除非有人接应,否则别说军中精锐,一个普通士兵……或许时缨再多练两天,都能轻而易举将他制伏。   “是。”萧成安压低声音,迟疑道,“殿下,他是……”   “他嘴硬得很,不肯交待。”慕濯未置可否,“晚些时候我再审。”   方才他说出“国师”二字时刻意收声,只有林思归听得清楚,外面的人一无所知。   北夏国师作恶多端,若他落网的消息在营中传开,士兵们只怕会不顾一切冲进来,将林思归千刀万剐。   他们的亲人、战友死在北夏骑兵的铁蹄下,今次得益于时缨相助,顺利击溃敌方阴谋,但伤亡也在所难免,新仇旧恨叠加,罪魁祸首能否活过今夜都难说。   林思归可能是荆州之战唯一存活于世的见证者、最后的知情人,他必须从他嘴里问得真相。   还有时缨。   北夏国师必须死,但她肯定还想见表兄一面。   念及此,他的心情万般复杂。   这么重要的事,他没有资格瞒着她,可她看到表兄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又该情何以堪?   “殿下,您还是尽快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吧,”萧成安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似是怕他继续拖延,又道,“免得王妃娘娘看到之后心疼。”   慕濯哑然失笑,抬手想拍他的肩膀,看到新缠绕的绷带,转而落在手臂上:“有劳你了。”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天边残阳似血,晚霞挥洒,如火焰般灼红山巅。   -   帐中,林思归缓缓侧躺在地上。   双手反绑在背后,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但他浑然未觉,只感到全身散架似的疲惫。   他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乏累的滋味,多年养尊处优,大夏皇帝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这次他决定亲征,皇帝还想方设法劝阻,说兵败倒是其次,如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大夏得不偿失。   他不以为然,灵州守军和大夏骑兵一样,习惯了在草原荒漠中作战,对山间的埋伏与周旋技巧却知之甚少,他胸有成竹,就算南梁人知道他在阴山北坡设下陷阱,也只能束手无策。   可惜,南梁岐王当真有两把刷子,将他的每一步后路都算得明明白白。   他自嘲地弯了弯嘴角,内心却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大限将至的惶恐、或是对皇帝的愧疚。   这次随行的都是精兵良将,经此一役,损失惨重,就算皇帝会看在他过往的功勋上饶他一次,南梁也绝不会放虎归山,岐王已经认出了他,他必死无疑。   无所谓,死就死吧,反正他早就该死了,做了这么多年行尸走肉,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游荡在世间,实在没意思。   也不知南梁岐王那小子发什么疯,尽跟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叫他“林兄”,林兄又是谁?   他嗤笑一声,在铺天盖地在倦怠中合上了眼睛。   “林兄,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你去何处?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我打算去长安,待你做了大将军,我会在朝中护着你,不让那些奸佞宵小挡你的路。”   “哟,看不出,你还有颗封侯拜相的心。我倒觉得,以你的资质,该跟我上阵杀敌,我们并肩作战,将北狄人打回老家吃草,至于朝堂……说句大逆不道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指不定哪天皇帝老儿就两腿一蹬,换个当世明君即位。依我看,岐王殿下就很不错,他是梁王亲自教养,将来必成大器,到时候你我为他效力,建功立业,一起当大将军!”   谁?是谁在说话?   睡梦中,他双眉紧蹙,脑子里仿佛重锤敲击,疼得像是要炸开。   支离破碎的画面闪现而过,那是他深埋在心底、刻意遗忘的记忆。   江南烟雨霏霏,父母立在屋檐下,父亲单手抱着妹妹,另一手揽着母亲,他欢快地冲进雨里,在水坑中跳跃,妹妹咿咿呀呀地伸出胳膊,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西子湖菡萏飘香,晚风习习吹皱水面,他头顶扣着荷叶,乘一尾孤舟顺流飘荡,不知不觉睡去,再度睁眼,漫天繁星灿烂,倒映在湖中,他仿佛置身银河。   中元节,河灯璀璨,光华流泻,年幼的表妹俯身,小心翼翼地将一盏灯放入水中,奶声奶气道:“我没有故去的亲人,那就向佛祖祈愿,希望大家永远好好活着,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他突发奇想:“阿鸢,我们来比赛吧,看谁能把河灯推得更远。”   阿鸢……阿鸢?   是,表妹叫做阿鸢,父亲给取的名字,愿她能够乘风万里,无拘无束地翱翔。   “表兄,我要去长安了,待你得胜归来,陛下定会予以重赏,到时候你和表姐、还有舅父舅母在长安住下,我就能像从前一样,随时去找你们玩了。”   “傻丫头,都多大了,还整天想着玩?等我做了将军,是要去北边打仗的,你在长安待着,我荡平漠北之后,再回来跟你……得了,你指不定已经嫁为人妇,孩子都会喊我表舅父了。”   那是十年前,新帝登基,尚未改元,他即将随父亲出征,围剿江南一带的叛军,而姑母携表妹北上,与长安的姑父和表弟团聚。   他从没去过长安,也不由生出几分好奇,还有先前和他约定的小子,不知道有没有认真读书。   表妹登上马车,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跟他挥手,直到消失在道路尽头。   彼时他未曾料到,那一眼竟是诀别。   杀喊声四起,身边不断有人倒下,父亲浑身是血,将一封书信塞进他怀中:“阿归,你带一支小队,速速突围……”   他不假思索一口回绝:“阿爹,我不走!要去就让阿月去,她……”   “啪——”   父亲一巴掌将他的头抽歪,呵斥道:“你给我清醒些!现在是你逞英雄的时候吗?你难道看不出来是有人暗做手脚,打算让我们和苏大将军的兵马全都折在这儿?阿月不及你身手高强,她……出不去了,我们今日都出不去了,阿归,你是我们的希望,一定要将让真相大白!”   他从未听过父亲用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说话,父亲是位儒将,战场上无往不利,私底下却有着江南人与生俱来的温文尔雅,据说他年轻时是无数闺阁少女的梦中情郎,每逢出行都掷果盈车,直到他迎娶母亲。   母亲是将门之家的女儿,性情泼辣直爽,一杆红缨枪所向无敌,成婚后依旧是赫赫有名的女将,但也会洗手作羹汤,一针一线为他和妹妹缝制衣物。   妹妹漂亮可爱,继承了母亲的好枪法,年方十五岁就敢披挂上阵,勇气与胆量不输男儿。   他举目四望,在人群中搜寻到母亲和妹妹的身影,最后留恋地看了她们一眼,咬牙跨上马背,抡起长刀,不要命般杀出重围。   左右将士一个接一个地跌落马背,至死护着他,他的视线被血污遮掩,用衣袖一抹,才发现衣袖早已被鲜血浸透。   他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也不知身上添了多少伤,恍惚间,他似乎听到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阿爹!阿娘!”   他从未听过那么凄厉的声音,心头巨震,下意识便要回身援救,但旋即,妹妹的哭声戛然而止,他还没来得及多想,身边的将士便高声吼道:“小郎君,快走!再不走就走不得了!”   话音未落,那人合身扑来,以血肉之躯替他挡下纷飞的箭雨。   血色漫天泼洒,他强忍着不敢哭,只怕稍一疏忽就被敌人斩落马下。   他的命是无数将士用自己的命换来,他承载无数人的希望。   父母、妹妹、苏大将军、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将士,他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   他终于突围而出,筋疲力竭,一头栽落。   但下一瞬,埋伏在暗处的黑衣人如鬼魅般现身,闪着寒光的锋刃朝他砍来。   “啊——”   他骤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之所及,四下漆黑,似乎已经入夜。   帐帘掀起,有南梁将士举着灯烛走进来,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狗东西,鬼叫什么?”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人。   “一个死到临头的俘虏,看给你能的!”对方抬脚就踢,良久,缓缓蹲下,借着烛光打量他的面容,“你就是那劳什子国师吧?岐王殿下不让杀你,我不要你的命,断你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可好?虽然我觉得这么做实在便宜了你,你这种人面兽心的恶鬼,凌迟处死都不为过!”   寒光闪烁,他低低笑起来,丝毫不以为惧。   但恰在此时,另一个人影从外面走入,低声道:“庄益,你干什么?”   “我……”年轻人悻悻地收回手,“萧兄,换班吧,我不想在这守了,我怕自己忍不住杀……”   “去吧。”被唤做“萧兄”的人接过烛台,年轻人又狠狠踹出一脚,才大步流星走出帐篷。   林思归冷笑着闭上眼睛,偏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   时缨进入营地,得知己方大获全胜,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   顾珏迎上来:“娘娘。”   “顾将军。”时缨仔细打量她,关切道,“你还好吧,还有没有受伤?殿下和其他人呢?还有宣华公主……”   “末将无碍,”顾珏笑了笑,“公主也平安无虞,只是受惊不小,已经歇息了。岐王殿下……正在与人议事,您连日赶路,想必也累了,不妨先休息片刻再去见他。”   时缨心下蹊跷:“他连商讨战术都不避开我,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难道……他在何处?顾将军,我现在就要去见他。”   顾珏无奈,只得将她引至岐王的营帐。   时缨来到帐外,不等卫兵通报,径自打起帘子只身而入。   草药味弥漫开来,慕濯身上穿着一件中衣,正在低头系带,听闻动静,抬眸看到她,不由一怔。   时缨三两步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拉开他的衣服,露出了手臂和背后的纱布。   “一点皮肉伤而已,你再来迟一时半刻,说不定就痊愈了。”他攥住她的手,戏谑道,“倒是王妃娘娘一言不合就脱我衣服,着实将我吓了一跳。”   时缨见他面色如常,稍许安心,却仍是没好气道:“既然是小伤,为何要让顾将军把我引开?”   “这不是怕你心疼吗?”慕濯环过她的腰,“横竖都被你看到了,往后几日就不劳烦大夫,由你来替我换药吧。”   一旁的大夫:“……”   他真该先走一步。   时缨面颊一热,点点头,却突然想起什么:“……只有胳膊和后背吗?不是,我没乌鸦嘴的意思,我……”   “我知道。”慕濯按捺笑意,余光瞥见大夫飞快跑走,眼中调侃之意更甚,“真没有了,你若不相信,亲自检查一番便是。”   说着张开手臂,任由她观瞻。   时缨对上他赤/裸的胸膛,整张脸都烧起来,慌忙垂眸躲避,却又望见他肌理分明、线条流畅的腹部,以及再往下……裤子的系带。   她转过头,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北夏国师呢?你们抓住他了吗?”   帐中忽然安静下来,许久都未曾等到回答。   她料想是那国师逃之夭夭,宽慰道:“你没事就好,这次让他跑走也罢,总还有机会再抓到。他吃了败仗,说不定会……”   “阿鸢。”慕濯抬手拥住她,深呼吸,斟酌言辞,“我抓到他了,只是还没有公之于众。因为我怕他的身份一经曝光,愤怒的将士们就会一拥而上,取走他的性命。”   时缨会意:“他是北夏重臣,掌握着不少敌方的重要机密,处死之前定要好生审问。”   她的侧脸贴在他胸前,耳畔心跳急促,也不知是自己还是他的,一瞬间,她有些困惑,他都不介意对她“袒诚相见”,还会因为一个拥抱就紧张吗?   她想到方才撞入眼帘的优美线条,鼓起勇气,忍不住想要伸手触碰他的腰腹。   每天隔着衾被和寝衣抱他,还没尝试过赤/裸时的触感。   正做着心理建设,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不知为何竟带着几分沙哑:“你可以去见他一面,但你须得答应我,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叫出声,否则……他就危险了。”   时缨的动作顿住,仔细体会他话中之意,最终定了定神,忐忑不安地应道:“好。” 第76章 “阿鸢,我回不去了。”……   夜已深, 整个营地都归于寂静,巡逻的士兵们举着火把,成为黑暗中唯一的光点。   弯月如钩, 渐渐沉落山坳,林间传来风声,夹杂着不知名野兽的嗥叫。   时缨随慕濯行至关押北夏国师的地方, 就见帐篷被围得水泄不通,前后左右都有卫兵把守。   “殿下,娘娘。”萧成安出来相迎,禀报道, “此人一直在睡,中途醒来一阵子,但什么也没说。”   慕濯略一颔首:“你去休息吧,我和王妃进里面看看。”   夜间是意志力最松懈的时候, 适宜进行审讯, 萧成安没有多言, 将营帐留给两人。   时缨走进帐中,先前心神不宁的感觉愈发强烈, 她不由屏息凝神,看向那个瑟缩在地上的身影。   林思归听闻响动, 昏昏沉沉地转醒,只觉半边身子又僵又麻, 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   他艰难地换了个姿势, 因许久滴水未进,嗓音愈发嘶哑:“岐王殿下口口声声与我称兄道弟,出手却一点也不客气,把我捆成粽子还不够, 连穴位都要封上,这就是您的待客之道吗?”   慕濯淡声:“若是立志保家卫国的林兄,我自当以礼相待,但阁下恶贯满盈、诡计多端,保险起见,我唯有如此对你。”   说着,明显感到时缨身形一滞,他扣住她的手,试图予以些许安慰。   “林兄”二字清晰地传入耳中,时缨瞳孔一缩,不敢去细想这句话的含义。   然而舅父的兵法、铤而走险的藏身之处、还有慕濯的提醒,国师究竟是何人,答案呼之欲出。   她下意识回握他的手,发觉自己正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哈哈哈……”林思归低声笑起来,似乎被某个字眼戳痛,神色间陡然划过一抹狠戾,透过散落在脸上的发丝,他看到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想起之前隐约听到什么“王妃”,顿时用轻佻的语气道,“怎么,王妃娘娘夫唱妇随,也要跟在下拜把子?或是说……岐王体谅在下孤枕难眠,愿意献出如花似玉的妻子,与在下共度良宵?好吧,看在您如此诚心的份上,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他费力地坐起来,如愿望见岐王顷刻间面若寒霜,心中涌现报复的快意:“可惜,我现在这个样子着实有点不方便,您不妨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帮我脱——”   一阵风拂过,他本以为自己不死也要掉层皮,谁知却是那岐王妃扑到他身前,怔怔地凝望他,眼眸中飞快地凝结了一层水雾,仿佛秋日飘荡在湖面的白纱。   他略一失神,压下突如其来的心悸,犹在恶语相向:“王妃娘娘就这么迫不及待吗?难道您嫁给岐王殿下之后,日日夜夜都在守活寡?那你可要感谢今天遇到了我,我会让你尝尝何为……”   话音戛然而止,终结在一个温暖馨香的拥抱中,少女抱着他,脑袋埋在他衣衫破烂的肩头,泪雨滂沱,转瞬便淹没了他肩上蜿蜒丑陋的疤痕。   她哭得无声无息,拼命咬着唇,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霎时间,慕濯心神一凛,虽然已经搜过身,确认林思归没有多余的暗器,但却唯恐他再使诈,下意识便要将两人分开。   然而林思归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嘴里滔滔不绝的脏话也消失无踪,愣怔着看了时缨半晌,又疑惑地抬头望向他,眼底常年挥之不去的阴霾渐次散去,露出一抹久违的清明。   他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来到两人身边,拍抚时缨的后背,顺势将她带到自己怀中,复而开口:“林兄,她就是阿鸢,你的表妹,你还记得吗?”   林思归有些懵,无数久远的记忆纷至杳来,在他内心深处一点点复苏。   他像是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踽踽独行的游魂,不知来处,没有归途,直到一缕微光破开长夜,照亮了他曾经的路。   父亲、母亲、妹妹……他们的容颜如同走马灯般掠过脑海,旋即消失不见。   少女从岐王怀里抬起头,他看清她的眉眼,依稀有着儿时的痕迹,却已然出落得明艳照人。   他用生锈似的嗓子一字一句地念出了她的名字:“你是时家缨娘,我的表妹……阿鸢。”   十年前临别之际的话语浮上脑海,时过境迁,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他扬起嘴角,低声揶揄道:“你有没有将孩子带来,让我听一声‘表舅父’?”   时缨满面泪痕,竭尽全力才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良久,她手忙脚乱地擦去眼泪,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最终轻声道:“我已经不是时家人了,我和安国公府一刀两断,与岐王殿下来到灵州。皎皎还在长安,做了荣昌王世子妃,还有弯弯……表兄,你可知皎皎有个孪生姊妹?我们找到她,帮她认祖归宗,她现在是太子良娣。曲将军受封英国公,每天催明微嫁人,但明微不愿相夫教子,只想当女将军,就像舅母一样。”   她一股脑地将妹妹和好友的近况告诉他,仿佛阔别重逢的亲人叙旧,末了,她凝视他憔悴的面容,指尖轻触侧脸狰狞的伤疤,声音轻轻打颤:“表兄,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你为何不回家?”   林思归沉默不语,良久,一行眼泪淌了下来。   “回家……”他反复咀嚼这两个字,似是有些想笑,表情却比哭还难看,“阿鸢,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打从他们中了自己人的圈套,被围困在荆州战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谁都回不去了。   ……   那一天,他死里逃生,身边只剩三人,个个身负重伤、命不久矣。   他想将他们送去就近的镇子上诊治,却提不起半点力气,仰面瘫倒在密林中的草地上,喘息了片刻,挣扎着爬去河边饮水。   变故就发生在此时,潜藏在暗处的杀手现身,二话不说朝他们袭来。   同伴们为保护他而丧生,他在危急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十余人,最终浑身是血地将那杀手头领按在地上,逼问他们是谁派来。   对方受伤不轻,却笑而不语,断断续续道:“林公子,您若一意孤行,非要回杭州,林家满门都要为您陪葬。林将军给了您什么,何不交给我,如此一来,您或许还能活命。”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条件?”他怒极,手下发狠,卸了那人的两条胳膊,“老实交代!你的主子姓甚名谁?”   那人疼得直抽气,却依旧不肯松口:“我也是为您好,您若不信,大可试试,从荆州至杭州路途遥远,您每天都会活在无穷无尽的追杀中,就算您武艺高强、运气绝佳,成功回到杭州,您又如何护得住上了年纪的老太爷和老夫人?您是在拿林家所有人的性命做赌注。”   林思归闻言,脑中飞转,突然想到远在长安的姑父,据说他因有从龙之功,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宰辅,他定会看在姻亲的份上出手相助。   如是想着,他扬起已经卷刃的长刀,便要将那人的脑袋砍下,那人却大笑起来,似乎看穿他的念头,嘲讽道:“我奉劝您一句,最好别打北上的主意,那条路比去杭州困难千倍百倍,而您进京之后,更是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间沙沙作响,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发觉是对方来了援兵,迅速手起刀落,旋即撑着一口气,纵身跳进河中,顺流潜下。   他是在江南长大的孩子,水性甚好,然而逃脱之后,他取出怀中的信件一看,字迹已被洇湿。   那人的警告言犹在耳,起初他不信邪,避开大路,抄山中小道往东走,打算尽快赶回杭州,但没出两日,就有杀手缠了上来。   他抢了一人的武器,边打边逃,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加之他在战场上受的伤一直未曾得到医治,几番厮杀之后,他终于无以为继,身中数箭,坠入湍急的河流。   一支途经该地的商队发现他,将他送去医馆救治,他在床上躺了十天半月,刚能下地,就迫不及待溜出城。   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姑父身上,决定孤身前往京城,那些杀手以为他已死,定会停止追杀。   数九寒天,白雪纷飞之时,他形容狼狈、衣衫褴褛,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长安,叩响了安国公府的朱漆大门。   他被当成乞丐踢开,翻遍里里外外,都没有找到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品。宵禁将至,他藏入街边的暗渠,在寒风凛冽中等了整整一晚,才在翌日拦下了安国公夫人的马车。   半年不见,姑母盛装华服,一身诰命夫人的行头,正待去赴宴,见到他,大惊失色,忙令人将他带去一间空旷的厢房。   他收拾过后,本想见一见表妹,但门外守卫森严,不准他离开半步,要他在这等夫人回来。   林思归心下纳罕,不愿对姑母府上的人动粗,便乖乖回到屋内。   天黑时,姑母归来,两人促膝长谈,他说罢自己的遭遇,跪地请求姑母为父母妹妹做主,借助姑父的权势,将荆州一战的真相大白天下。   姑母哭哭啼啼,得知父亲给他的信件已经损毁,就说要去找姑父商量一番,让他先好好休息。   至于阿鸾和皎皎,时候不早,她们歇下了,只能明日再见面。   他才知道阿鸢被改了名字,姑父觉得女孩家用“鸢”不好,大笔一挥换成了“鸾”。   人家父亲给女儿更名,他这做表兄的也不好置喙,心里却有些失望,觉得姑父一个读书人,居然这么没品位。   他喝下姑母遣人送来的补汤,安心睡去,想着明日见到表妹,定要考一考她,看她的功夫有没有落下。   父亲和母亲不在了,往后只能由他来继续教她习武。   他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再度睁开眼睛,视线里一片漆黑,手脚被绑,身下摇摇晃晃,似乎是在一辆马车上。   对危险的直觉让他瞬时清醒过来,侧耳倾听动静,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已经离开长安五日。   他惊诧万分,想不通自己为何前一刻还待在安国公府,转眼就置身于这种鬼地方,试着调动内力,却感到一阵挫骨扬灰般的剧痛,立时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武功尽废,还被点哑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就这样来到漠北,沦落为奴隶,起先还想着逃跑,被穷凶极恶的主人家用鞭子和烙铁弄得奄奄一息。   脸倒是得以幸免,只留下一个证明归属的印记,因他样貌英俊,主人家寡居多年的老母亲看中,点名要他伺候。   那天,他撺掇其余奴隶,一起杀了主人全家,却在奔逃中误入草原深处,被狼群包围。   彼时尚是部落王子的大夏皇帝途经此处,顺手救了他一命,听说他杀死主人的事,没有将他处决,反而大为赞赏,把他收为己用。   他有了新的名字,逐渐遗忘过去,成为王子手中一把无往不利的刀,助他一统漠北,建立大夏国,自己也跃居为身份显贵、高高在上的国师。   有时夜半梦醒,他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和记忆碎片,尚未显形,便被他按捺下去。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是谁在背后暗算苏大将军、导致父亲被牵连,谁派人追杀他、千方百计阻止他归乡,他又为何会武功尽失、被扔至异域自生自灭。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血液冷却,心如朽木,浑浑噩噩地游荡在草原上,直到变成令人闻风丧胆的凶神。   皇帝要他设法打下南梁,他便顺从照做,不计代价地消耗兵马,在日复一日的运筹帷幄中感受杀戮的快意。   南梁朝廷中主和派为数众多,边防不堪一击,他坐在王帐,听前线捷报频传,只觉铁蹄南下指日可待。等到大夏入主中原,他……   他要做什么?   脑海中朦朦胧胧闪过江南小桥流水、满池莲荷,却转眼归于寂灭。   他已了无牵挂,那些陈旧的画面恍如隔世,他没有家,也永远回不去了。   几年前,灵州更换新的守将,他头一次踢到铁板。   那位姓崔的将领训练兵马、整饬防务,筑起一道无坚不摧的长城,好不容易挨到他战死,年仅十七岁的岐王又横空出世,一鼓作气收复了数十座城池。   南下计划受阻,皇帝送玉清公主前去和亲,同时要求南梁公主北上,企图刺激南梁皇帝出兵。   然而他们高估了南梁皇帝的尊严与脸面,他与一干朝臣权衡数日,竟然答应下来。   于是才有了这一遭,他亲自出马,打算袭击和亲队伍,再嫁祸给朔方军,以期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只要南梁皇帝除去岐王,灵州防线不攻自破,届时,大夏也能顺理成章地宣战,直取长安。   “……却没想到岐王殿下技高一筹,又或者说,是阿鸢技高一筹。”林思归自嘲地笑了笑,看着时缨泣不成声,想像儿时一样为她拭去眼泪,却意识到自己还被反绑着双手,动弹不得。   “阿鸢,不要哭,阿爹……林将军在天之灵见你学有所成,定会甚感欣慰。他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你是我们当中最有本事的那个。”他放轻声音,粗噶的嗓子也因此温和几分,这是他最初做奴隶的时候逃走被抓回来,主人灌下滚开水,烫坏了喉咙,从此便只能以不堪入耳的音色说话。   时缨哭得头昏脑涨,慕濯揽过她的肩,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低声问道:“林兄,关于荆州之战,除了那封你还没来得及查看的信件,你还记得什么?”   林思归凝神沉思,许久,缓缓道:“当初,我……林将军奉命驰援,与苏将军夹击叛军,在抵达荆州的前夜,有人找上门,对他说了一些话。我是偶然听到,已经无法一字不落地复述,大概意思……是荆州恐将生变,他最好选择按兵不动,免得被卷入朝廷斗争白白牺牲。”   “那时候,我年少无知,并没有放在心上,从未想过朝堂的勾心斗角怎会波及千里之外的战场,后来苏大将军受困,另一支援军因为天气不好,被耽搁在途中,迟迟无法赶到、与林将军的兵马进行合围,眼看着苏大将军以寡敌众,即将全军覆没,林将军最终还是下达了冲锋的指令,决计拖延三五日,等待后援抵达。他……和他的妻子儿女都敬佩苏大将军的为人,无法见死不救。”   说到此处,他冷冷一笑:“他与苏大将军会合,夺下荆州,重新整编队伍,足足坚持了八天,数次击退叛军,但己方也只剩些残兵败将,敌军若再增援,荆州将不堪一击。好在援兵终于到了,所有人欢天喜地,就等着与同袍里应外合,将叛军一举歼灭。但你猜,他们等来了什么?”   他深吸口气,平复急剧起伏的情绪,字字句句道:“光天化日之下,自相残杀,数倍的兵马围在荆州城外,要把我们……要把他们和叛军悉数屠杀殆尽!”   “苏大将军自知连累了林将军,派人出去与他们交涉,希望以自己的死换得林将军及其部众平安出城,但他也明白,这是无谓的挣扎,林将军定会将真相昭告天下,为他平反。那些人怎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他们只能死。”他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里溢出,“除去狗皇帝的默许,能有如此本事,调动大军围剿自己人,还做得天/衣无缝、至今仍然逍遥法外的,还有谁?你们说还有谁!”   幕后主使昭然若揭,慕濯一时没有应答,林思归也不做追问,然而他正待继续,时缨已轻声道:“安国公,还有孟家。”   说罢,她的眼泪簌簌而落。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当她沉浸在舅父一家战死的悲痛中无法自拔时,表兄曾来过安国公府,她与他所在的位置只隔了几间院落。   时文柏与孟家勾结,害死苏大将军,除去卫王夺嫡的最大对手,为了隐瞒秘密,狠心用舅父一家和数以万计的无辜将士做了陪葬。   开战前,时文柏派人隐晦地暗示舅父,要他明哲保身,但舅父低估了时文柏的无耻下作,没想到他会和孟家一同陷害忠臣,便在苏大将军落难之际挺身而出,与他并肩战死。   追杀表兄的正是时文柏,所以杀手会“好心”劝阻他去长安,因为那反而是自投罗网。   表兄一无所知,历经千难万险来到京城,却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因林家是安国公府的姻亲,时文柏与孟家交换条件,苏大将军被扣上反贼的帽子,林将军则成为力挽狂澜的功臣,林氏一脉加官进爵,没落世家重振昔日荣光。   木已成舟、盖棺定论,安国公夫人岂会看着到手的荣华富贵白白飞走?如果为苏家平反,安国公府和孟家都要遭殃,而林将军的功勋也会不复存在,她怎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她不忍心杀了血脉相连的侄儿,便将他弄成废人,远远送走,要他再也无法回到大梁。   或许她还自以为做了件善事,否则被时文柏知道林思归还活着,定会派人追杀他至天涯海角。   离开安国公府后,时缨经历了太多风浪,本以为已经能够做到冷静自持,如今却依旧哭到失声。   “对了,还有曲将军。”林思归突然道,“林将军最先觉察到情况不对的时候,派他杀出去,到周边的州县请援兵,他已经不指望朝廷的军队,只能就近求助。我不知道林将军私底下是如何交代他的,但就现在看来,曲将军好端端地做着他的英国公,时家和孟家也安安稳稳。”   他仰头笑出声:“是啊,是啊……天底下哪有不爱权势、不贪钱财的人?只有林将军是个傻的,人家都跟他说到那个份上,他还没有听懂,我也是个蠢货,如果我早点想明白,就是死也要拦着他,哈哈哈哈……但八成没用,他估计会一刀宰了我,然后去支援苏大将军。”   “阿鸢,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呢?”他望着时缨,“我哪里都回不去了,你和岐王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不……”时缨摇摇头,“表兄,你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她对上林思归的眼睛,抽出了藏在袖中、顾珏给她的那把匕首:“你是我的表兄,我无法看着你被人千刀万剐,但你通敌叛国,已经是大梁的罪人,我也不能出于私心给你一条生路。那些死在北夏骑兵刀下的将士、妻离子散的家庭,我没有权力替他们赦免你。”   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攥紧刀柄:“我亲手送你上路,你见到舅父,好好跟他认个错吧。然后你就安心等着,用不了多久,安国公府和孟家都会下去给你们磕头谢罪。” 第77章 他输得彻彻底底,却甘拜……   慕濯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阿鸢, 不要冲动。”   时缨无言垂泪,用力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血腥。   林思归却神色平静, 笑意难得抵达眼底:“也好,阿鸢送我上路,我算是没有遗憾了。只可惜, 我犯下滔天罪孽,已无颜面对林将军,如果他知道……他绝不会原谅我。他一生都在守护大梁百姓,我却让他们流离失所、与亲人朋友阴阳两隔。”   他仿佛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望着满手无法洗刷的鲜血,再也回不到过去。   “动手吧,不要害怕,你一刀下去, 我就能解脱了。”林思归语气温和, 落在时缨耳中, 就像小时候练习功夫,他总是对她说, 试试看,不要害怕。   她的手指无力地松开, 匕首掉落在地。   他是罪大恶极的北夏国师,却也是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表兄。   她和时维关系平平, 反而是表兄在她眼里无异于亲生兄长, 他比她年长十岁,会把她驮在肩上一阵风似的跑开,逗得她咯咯笑,还会和表姐一起带她去西子湖泛舟, 回程的时候她困得颠三倒四,他便将她背在身后,踏着夕阳归家,少年的肩背单薄却安稳,她伏在上面,沉沉地睡着了。   可对于大梁、尤其灵州的将士和百姓而言,他是个罪无可恕的刽子手,三言两语,就能调动北夏铁骑倾巢而出,信手拨弄沙盘,便有不计其数的家庭支离破碎。   她无法代替死去的人原谅他,也没脸劝他改邪归正、将前尘恩怨一笔勾销。   纵然她已经脱离安国公府,但终究是她的生身父母害他至此,她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宽宏大量?   “阿鸢,你先冷静一下,别做傻事。”慕濯将匕首插回刀鞘,扶着她站起,“你放心,只要你我不声张,就无人知晓林兄的身份,没我的命令,他们不敢碰他一根头发。”   时缨埋在他胸前,许久,平复呼吸,轻轻地点了点头。   但她知道,他不过是安慰她罢了,以他公私分明的脾性,断不会因为是她的表兄就网开一面。   他必须给麾下将士和灵州百姓一个交待,而且表兄的存在终归是个隐患,梦里那场恶战犹在眼前,朔方军付出了难以估量的代价,才打得北夏元气大伤、至少十年无法东山再起。   若是十年前的表兄,她定会毫不犹豫地信任,但如今物是人非,打心底里,她拿捏不准,表兄是当真万念俱灰、但求一死,还是藏着后招,笃定她不忍杀他。   她甚至不敢割开捆绑他的绳子,因她不能拿营地这么多将士的性命、以及灵州的未来冒险。   一宿未眠,又哭了太久,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借着慕濯的力量站稳,低声道:“我回去冷静,但请殿下看在他功力尽失、无法反抗的份上,给他点水和食物……好吗?”   “好。”慕濯应下,他原本担心林思归会负隅抵抗,打算以此消磨他的意志,却没想到时缨的出现唤醒他曾经的模样,而林思归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也让他产生了些许恻隐。   但他不是时缨,旧时记忆虽弥足珍贵,眼前的北夏国师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林兄,他无法将二者混为一谈,他须得对更多人负责。   他携时缨离开帐篷,将她送回自己的住处。   天刚蒙蒙亮,士兵们经历了昨日的激战,大都还在沉睡,巡逻站岗的也不敢盯着时缨看,故而无人发觉她脸上哭过的痕迹。   走进帐中,待她躺在被褥间睡去,慕濯才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   那边,萧成安歇息了两个时辰,放心不下,便出来查看情况,正巧与慕濯相遇。   与此同时,顾珏步履匆匆行至近前,神情凝重:“殿下,臣有要事禀报。”   慕濯将两人引到另一间帐篷,不多时,萧成安率先告退,径直去往关押林思归之处。   -   帐内,林思归依旧维持着坐姿,一动不动地发愣。   恍然间,他生出错觉,似乎昨天刚和时缨在杭州分别,今日便在长安相见。   直到脚步声传来,伴随着铁链哗啦作响,他回过神,就见那个姓萧的将官搬来一块铁墩,用链条扣住他的一只手腕,旋即划开了绳索。   他的活动范围依旧限制在帐内,但却能自由伸展身子,姿势舒服了许多。   “你若识相,就放老实点。”萧成安低声道,“外面重兵把守,你插翅难飞,如果你妄图逃跑,我就算被殿下革职惩处,也要用这铁链给你扎个对穿。”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林思归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通常而言,这玩意儿会被绑在脚上,就像北夏人对待奴隶一样。   也不知岐王是念他使不上半点力气,才放心这么锁,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   他试着挣了一下,铁链纹丝不动,正正好好卡住他的腕骨,除非他把骨头敲碎,或许才能从里面挣脱。   目光落在铁块,那瞬间,他心底里长期浸染的邪念死灰复燃,抬手在上面比划了一下,寻找一击成功的位置。但最终,鬼使神差地,他停住动作,疲惫地叹出口气。   再等等吧,那人所言不假,没有接应,他确实插翅难飞。   他回想对方单手拎铁块、举重若轻的模样,无奈地弯了弯嘴角。   自己曾经也能做到,可现在,就算用尽全身力气,都无法将铁块挪动哪怕一寸了。   半晌,就在他即将睡着的时候,一阵风从敞开的帐帘吹入。   他一个激灵,瞬间坐起,却见是岐王独自现身,走到他身边,将一只托盘放在地上。   “林兄久等。”慕濯微微一笑,“本想尽早给你送来水和食物,却被你藏在北麓的援兵耽搁,只能多委屈你一会儿了。”   林思归面色微变,旋即认命地叹息:“这局我输了,趁着阿鸢不在,你速速杀了我吧。”   他算无遗策,料想到自己失手的可能,便在阴山北麓不远处的北夏营地中安排了一支援兵,万一自己不幸被擒,北夏骑兵会趁着梁营人困马乏、防备松懈的时候突然发动袭击,趁乱解救他。   那股不可告人的念头化作轻烟,如同太阳下的雾气,迅速消散无踪,他这才带着几分棋逢对手的欣赏,认真地打量面前未至弱冠的年轻将领。   身形俊朗、五官精致,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轮廓,气度却是不符合年龄的冷峻与成熟。灵州大都督死后,正是此人临危受命,将北夏铁骑拦截在阴山外,让皇帝一鼓作气南下的愿望化作泡影。   他渐渐想起些什么,心情复杂地收回视线。   当年承诺要在朝堂上护着他的孩子,竟是他决意效忠的岐王,可惜造化弄人,彼时谁都没料到,他将流落异乡,变得不人不鬼,岐王被驱逐出京,与他在战场上狭路相逢。   而今,他沦为阶下囚,对方随时可以让他人头落地。   “我并不是来要你的命。”慕濯在他对面盘膝落座,兀自斟了两杯水,又掰下一块馒头,“我陪林兄用顿早膳,顺便与你做笔交易。”   “我倒没有怀疑你在里面下/毒,”林思归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连续喝了四五杯,才缓过口气,接过他递来的馒头,笑道,“诚如殿下所言,您还有需要我的地方,岂能让我一死了之。”   顿了顿:“你想要什么?”   慕濯也不跟他打哑谜:“自然是关于北夏的情报。”   林思归问:“那么殿下决计拿什么跟我交换?难不成要赦免我?”   “我不会赦免你,但你可以多活一段时日,直至我和阿鸢为苏家翻案、林将军牺牲的真相大白。时文柏夫妇,还有左仆射孟庭辉,你的仇人们,我可以悉数交给你处置。”慕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试图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归眼底,“到时候,你就是将他们切片下油锅,都悉听尊便。”   林思归不为所动:“我要他们作何用?他们死个千八百次,我……林将军一家也回不来了,还有那些从杭州赶赴战场的将士……”   他话音一顿:“岐王殿下难道觉得,他们三个人的命这么值钱,能抵得过成千上万冤魂?”   “四个,加上大梁皇帝。”   “……”   林思归攥紧了拳,内心似乎陷入激烈的挣扎。   许久,他的手缓缓松开,平静道:“若是十年前,我做梦都想将那狗皇帝碎尸万段,但如今,已经迟了。殿下,我与您说过,他们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换不回那么多无辜送命的人,而且我为何要信您?大梁皇帝毕竟是您的父亲,倘若您为了身后名……”   “你不信我,难道要信那北夏皇帝吗?”慕濯反问,“你助纣为虐,图的是什么?如果是为有朝一日攻占长安,手刃昏君奸臣,我亲自将他们送给你,岂不是节省了许多力气?还是说,你认为两国交战、血流成河,更多无辜的人白白丧命,才算作大仇得报?”   林思归没有回答。   报仇吗?其实并非如此,虽然他恨极了狗皇帝和朝中那些个兴风作浪的宵小,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以踏平长安的方式为家人和将士们讨回公道。   为了一己私利,致使生灵涂炭,这么做与他们又有何区别?   ——虽说“慈不掌兵”,却也不能视人命如草芥,否则便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将星,只能沦落至一个不择手段的凶神。   父亲的话音划过脑海,他按捺翻涌的心绪,拿着馒头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那时候,他已经活得没有半点人样,封闭记忆、忘却前尘,只求能够减轻内心的痛苦,父亲的教诲被抛诸脑后,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汉人还是北夏人,也不知打下南梁是为了什么。   “阿鸢从没杀过人,我也不想她的手沾上血,你若拒绝开口,我便不会再留情面。”慕濯看出他的心理防线已经摇摇欲坠,乘胜追击道,“没有你,北夏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半年之内,我军必将长驱直入王庭,把北夏皇帝送下去陪你。还有时家和孟家,他们罪有应得,你却看不到了。”   林思归抬眼:“殿下,我一个将死之人,又岂会在乎……”   “你在乎。”慕濯打断他的置辩,“你若不在乎,就不会避而不提‘父亲’二字,改称他为‘林将军’,你若不在乎,就不会把当年的事情告诉我和阿鸢,你若不在乎,更不会在说及大梁皇帝和安国公之流时咬牙切齿,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你根本没有放下,不然就会像阿鸢——”   他问道:“林兄,你可还记得阿鸢对你说过什么?她与安国公府如何了?”   林思归一怔,仔细回想,却不剩半点印象。昨晚时缨似乎是说过自己的事,但她的语气格外平和,仿佛只是陈述,他神思恍惚,完全没有记在心里。   “她与安国公府一刀两断,已经不再是时家人。”慕濯不紧不慢地接上,言简意赅地说了时缨在遭遇,“她差点死在时文柏手里,从那之后,安国公夫妇再未能引起她的激烈情绪,除去两次,一次是猜到当年林将军遇难与安国公有关,一次是昨晚,她得知安国公夫人对你做的事。”   林思归浑身一震,良久,苦笑道:“论排兵布阵,兴许我还有与殿下一较之力,但若是谋取人心,我承认,我远非您的对手。”   “林兄贵为国师,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皇帝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何尝需要图谋人心。”慕濯不置可否,“况且北夏人嗜杀成性,对待大梁战俘,从来都是凌虐后一刀砍死,压根用不着玩弄心术。”   他意有所指,林思归自嘲一笑,与他对视片刻,以一个极其放松的姿势缓缓倚在铁墩上,咬了一口馒头。   慕濯也没再催促,两人宛如相识多年的旧友,共进早膳,期间还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   “就冲你胆敢得罪皇帝和卫王……现在是太子?呵,有其父必有其子,真是什么东西都能……不,我没有骂你,就冲你直接把阿鸢从安国公府抢出来,我觉着你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林兄谬赞。所以也请你往后不要再拿她开玩笑。”   “开什么玩笑?啊……你是说昨晚,抱歉,我口不择言,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虽然是阿鸢的表兄,林将军早年也揶揄过,要我们亲上加……好吧,没什么,我从来都只把她当阿妹看。至于‘守活寡’么,我这不是看在她连孩子都没……”   “林兄的算学一如既往的差,我与她五月初成亲,就算怀胎十月,最早也要等到明年了吧?”   “也是,那……她有了吗?”   “还没有。”   “三个月了还没有?莫非你真的不行?”   “……”   林思归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个馒头被抢走,连忙认输,说了半天好话,才终于将口粮拿回来,狼吞虎咽吃下,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成交。你想问什么,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日上三竿,营地里逐渐喧闹,众人听说岐王连夜审讯俘虏,至今都没出来,对那俘虏的身份愈发好奇。   然而萧将军亲自在外镇守,将探头探脑的士兵远远拦下,不许他们窥伺,众人只得自行猜测。   营帐内,林思归说罢最后一字,等待慕濯继续提问。   慕濯却没有再出声,从怀里取出枚玉佩,递到他面前。   林思归看清之后,呼吸蓦然一窒。   玉佩通体莹白,雕琢着繁复的花纹,那分明是父亲的东西,当年随身携带,后来莫名消失不见,他好奇问起,父亲只说是不慎丢失了,却没想到会在他手里。   “我原想将此物作为与你交换的筹码,你看到它,应当会立即缴械投降,我也不必花大把时间与你掰扯。”慕濯将玉佩放到他掌中,“但再三思索,觉得还是不要玷污林将军的遗物。你是他的儿子,此物本该属于你,被我越俎代庖保管了这么多年,现在物归原主。”   林思归合拢手心,摩挲着上面的纹饰,仿佛看到儿时的自己跟在父亲身边,跃跃欲试地拽他腰间的玉佩。   父亲假装不知,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转动身子,每次都让他的动作落空,在他急得快要哭出来时赫然回过头,故作惊讶道:“阿归,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这些年,他像个随波逐流的浮萍,找不到任何与过去的联系,而今,父亲的玉佩沉甸甸地落在手上,似是在提醒他究竟是谁。他蓦然红了眼眶,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入衣襟,低声道谢。   尽管他心知肚明,岐王这一招才是真正的上乘之策,倘若一早就拿出来与他交换,他或许会答应,但却不及现在,取得他的信任之后再送出,换得他心悦诚服。   这次对战,他输得彻彻底底,却甘拜下风。 第78章 岐王将在灵州重新迎娶王……   那厢, 时缨睡得并不踏实,虽疲累至极,却因心里装着事情, 翻来覆去地做噩梦。   她梦见许多小时候的事,舅父教她骑马射箭,舅母将长命缕系在她手上, 表姐带她去采莲蓬,表兄将她拉到河边,要跟她比赛谁能在水里闭气更久。   突然,安国公从不知名的地方跳出, 挥舞利刃,将他们砍得浑身是血,她哭喊着想要施救,却无法动弹, 表兄用尽全力朝她伸出手, 转瞬被安国公夫人拖入深渊。   指尖相擦而过, 她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表兄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   旋即, 耳畔传来喧哗声,画面突转, 回到营中。她看到愤怒的将士们一拥而入,将表兄团团包围, 他们双眼通红, 叫骂一浪高过一浪,旋即抽出刀剑,发疯似的扑上去,要将他凌迟处死。   她拼命挡在表兄身前, 可惜却是徒劳,她的存在宛如空气,兵刃不多时便沾满了血。   她猝然惊醒,心跳如擂,耳畔嗡嗡作响,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四下寂静,慕濯不知所踪,她一把掀开衾被,抓过外衣飞快穿好,大步走出帐篷。   外面人来人往,有伤员被陆续抬进大夫所在的营帐,时缨心头一跳,正想找名士兵打听发生了何事,就听到慕濯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阿鸢。”   她转过身,在看到他的瞬间,无处着落的心归于原位,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般攥住了他的手。   -   两人回到帐内,时缨忙不迭问道:“殿下,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我表兄他……”   “他确实藏了后手,但那些北夏人还没来得及营救他,就被我方侦察兵发现,我派顾将军出马迎敌,现已将他们击退。”慕濯宽慰到,“林兄的事你不必担心,他还活着,只是与我聊了很久,想必也累了,让他歇一会儿吧,你也不要一直去看他,否则更引人怀疑。”   时缨闻言放下心来,听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倦容难掩,不觉轻声道:“你脚不沾地忙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了。”   他日夜兼程赶到战场,一番厮杀之后,又陪她去见表兄,天亮时她回去睡觉,他又接着跟表兄交谈,直到现在。她摸了摸床褥:“我刚起来,还是热的呢。”   怕他拒绝,她主动伸手,试探地解开他的外衣。   慕濯有些好笑,见她面色通红又强作镇定的模样,只能忍住,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摆弄。   突然,时缨想到什么:“对了,我还没给你换药。”   慕濯按住她的手:“让大夫来吧。”   “我言出必行,岂能反悔。”时缨似是明白他的顾忌,“没事,我不怕血,以前明微练武时受伤,我也曾帮她上过药。而且大夫现在正忙,我们就别去打扰了。”   说罢,她到外面打了盆干净的热水,提着药箱在他身畔落座。   褪下中衣,她轻轻地拆开纱布,动作不由一顿。   与曲明微在校场摔摔打打的伤口相比,战场上真刀实枪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虽然只是些不算严重的外伤,还是让她吸了口气。   梦中情景复现,但那时,他每次换药都会将“她”赶出帐篷,她羞于观瞻,也就依言照做。   而今她无从想象,他当时的情况有多严重。   即使最终死里逃生,却也元气大伤,导致他后来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就与世长辞。   慕濯觉察到她的停顿,以及逐渐急促的呼吸:“阿鸢,还是让……”   “没事。”时缨如梦初醒,“我没有害怕,就是……有点心疼。”   慕濯怔了怔,复而带着几分调侃,得寸进尺道:“有点?”   “……”时缨深吸口气,“好吧,非常。所以殿下以后要少受点伤,免得我终日提心吊胆。”   话虽如此,却知边疆一日不宁,他就还会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距离那场大战还有不到两月,她一边为他换药包扎,一边回忆梦境,因为梦里没有“她”相助,表兄应当并未落网,之后两军交战,北夏来势汹汹,想必也是出自表兄的手笔。   她存着些许希望,现实既已发生改变,或许未来也将截然不同。   一时失神,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肌肤,她像是被烫到般,刷地缩回了手。   旋即,又觉得自己何必做贼心虚,反正是在背后,他看不到,而且……细想方才稍纵即逝的触感,似乎还挺不错。   她恢复镇定,若无其事地继续,壮着胆子有意无意地多碰了几下。   计划得逞,她的整张脸都快要烧起来,却又不禁扬起嘴角。   忽然,他微微一叹:“阿鸢,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摸。”   “我没有。”时缨条件反射地否认,话音落下,立时觉出不对,这简直是……不打自招。   她索性破罐破摔:“后背而已,不小心碰到了,又不是故意占你便宜。”   慕濯轻笑出声:“敢做不敢当吗?怕什么,我是你的夫君,你想摸哪里都可以。”   什么叫……想摸哪里都可以?说得她好像是个登徒子。时缨尴尬得无地自容,飞快换完药,拢起他的衣服,命令道:“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睡觉,不许再说话。”   慕濯抬手碰了碰她的脸颊。   得,都快烧熟了。   他言听计从地躺下:“有事一定要叫醒我。”   被褥暖热,残留着她的香气和体温,他紧绷许久的心弦渐渐松懈,很快睡了过去。   帐内陷入安静,时缨走到桌案前,将文书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随后,她去了趟宣华公主那边。   宣华公主得知自己遇袭的前因后果,震惊之余,神色间流露出一丝期待,她虽未明言,时缨却一清二楚,她指望着皇帝会因为北夏背信弃义而终止和亲。   消息已经快马加鞭传回京城,在皇帝下达指令之前,她至少可以暂且待在灵州了。   -   傍晚,营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灵州刺史听闻前线有异动,疑似和亲受阻,连夜乘车至此,带来一封书信。   “陛下知晓殿下不愿委曲求全与北夏求和,特地派人嘱咐下官,如若宣华公主未能顺利离开灵州,便要将这封信交给殿下。”他双手递到慕濯面前,“陛下的旨意是,和亲势在必行,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切莫冲动行事,挑起两国战争,陷黎民于水火。”   慕濯面无表情地接过,信件的落款是五月末,和亲队伍离京之前,皇帝就留了后招,似是唯恐他阻挠此事,要求任何人不得抗命。   “这可不是我抗命。”他冷笑,“是北夏袭击和亲队伍,妄图嫁祸给灵州,借此挑起战争。人家都骑到头上了,陛下还执意要‘以大局为重’,君令臣从,我自然无话可说。”   灵州刺史脑门冒汗,闻言如释重负,趁热打铁道:“那么还请殿下莫再耽搁,翌日便让宣华公主启程吧。”   “急什么?不知道还以为你打算代替公主去北夏。”慕濯收起信纸,反问道,“北夏态度未明,倘若和亲队伍离开之后他们故技重施,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你能担待得起吗?”   “下官不敢。”灵州刺史连忙低头,又道,“不知殿下决计如何?”   “我已派人往北夏传信,要求他们予以解释,如果他们并没有十足的诚意,”慕濯话音嘲讽,“还请陛下三思,上赶着用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究竟是否明智之举。”   灵州刺史哑口无言,内心叫苦不迭。   从这里到北夏国都路途遥远,单是往返一回,少说也得两个月,更遑论加上双方在此期间的扯皮周旋。照这样下去,宣华公主猴年马月才能抵达,他该如何向皇帝交待?   但岐王占理,他也不能枉顾公主安危,逼迫和亲队伍出发。   只得耐心请示道:“殿下是否已经派人前去送信?”   “还没有。”慕濯不假思索地回答,“战事刚歇,我这儿有很多军务要处理,送信得往后稍稍,你若实在等不及,就自己去写。”   灵州刺史:“……”   让他一个刺史给北夏传信,也太抬举他了。就算他愿意代劳,北夏皇帝估计都不屑看。   “那……下官告退。”他行了一礼,“殿下如有吩咐,可随时传唤下官。”   他铁了心要留在营地,厚着脸皮一天催个三五遍,让岐王尽快给北夏传讯。   “你不回去吗?”慕濯意外道,“我这里没有多余的地方给你和你的人住,只能委屈您老人家到自己的马车上过夜了。”   “……”灵州刺史忍气吞声,“是。”   出了帐篷,灵州刺史打听到宣华公主的住处,适才回到车中。   今日天色已晚,明天再去拜会,皇帝在另一封信里交代他,宣华公主柔弱心软,如果岐王油盐不进,不妨从她那里入手,劝她主动向岐王请辞。   灵州刺史走后,时缨回到帐中,听罢他的来由,默然叹了口气。   她心知慕濯也拖延不得太久,或许不等北夏那边给出答复,长安就会派人前来施压。   然而谁都未曾料到,第二天半上午,几名北夏使臣登门求见。   询问过后,竟是北夏太子遣来,为国师的行为致以歉意,并派遣军队迎接宣华公主入境。   安顿了他们,时缨去见宣华公主,慕濯独自来到林思归的帐篷。   “太子?”林思归嗤笑,“那小子果然坐不住了。我前脚刚离开王庭,他就尾随而至,恐怕只等着我失手,再跳出来充当好人。他向来看不惯我,认为效法汉人的典章制度是种耻辱,巴不得他父亲早日翘辫子,他登基……不,是做回他的‘可汗’,重新推行漠北原本的部落制。”   慕濯道:“我记得你昨日说过,他并非主和派。”   “没错,殿下也知道,北夏人嗜杀成性,怎会有‘主和派’?”林思归一笑,“他不过是想趁机除去我罢了,他笃定我已落入敌手,凶多吉少,便与你们讲和,待回去之后,再把屎盆子扣我头上。横竖我死了,随行的人马也全军覆没,说什么还不是由他?”   他略作迟疑,低声道:“殿下,我有一个计划,但不知……您是否信任我。”   慕濯对上他的视线:“愿闻其详。”   “您放我回去,三个月内,北夏定不战而亡。”林思归胸有成竹,“我能一手扶起他们,便能让他们重新变成一盘散沙。届时,你我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踏平北夏国都。”   说罢,他也觉得有些牵强,见慕濯没有应答,无奈自嘲道:“确实,我用什么让殿下信服?但我当真想要将功补过,如此一来,我到了那边,也算能给林将军一个交待了。我已将北夏的机密悉数相告,如若我使诈,殿下大可将我的真实身份和背叛之事透露给北夏皇帝,他那个人……”   他笑了笑:“这么说吧,与其让他得知我临阵倒戈、被关进他的死牢,啧……我宁愿告诉大梁的将士们,我便是北夏国师,让他们将我切片下油锅。”   “况且,”他拍拍胸口藏着玉佩的位置,“这一次,我不会再忘记自己是谁了。”   慕濯依旧没有言语,林思归还想再解释,却听他道:“我并非不信任林兄,而是此去困难重重,你稍有不慎,就再也回不来了。”   “殿下每次临上战场前,可曾想过稍有不慎,就再也回不来了?”林思归问道,眼中浮现些许微笑,“以前我做梦都想当大将军,奈何此生再也无法征战沙场,只能干些背后放冷箭的勾当,而今我终于能堂堂正正做一回英雄,殿下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他折身下跪,郑重其事道:“我曾说过要效忠殿下,只是迟了整整十年,还望殿下见谅。”   在他的膝盖触碰到地面之前,慕濯率先扶起他:“林兄,你计划如何?”   林思归压低声音:“我想跟殿下借点东西,然后……请殿下答应我一件事。”   -   时缨走进宣华公主的帐篷,看到灵州刺史的瞬间,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灵州刺史匆匆退下,宣华公主失魂落魄地坐在榻边,眼泪已夺眶而出。   时缨轻声道:“殿下……”   “阿鸾。”宣华公主站起身来,“我这就动身出发,你去跟岐王殿下说一声,我……”   “殿下且慢,”时缨拉住她,“岐王殿下还在与北夏太子的使臣交涉,您要给他些时间。”   “没用的,”宣华公主绝望地摇头,“北夏已表明态度,又遣人护送我去王庭,岐王殿下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他难道要为了我违抗陛下的命令吗?我不值得灵州的将士们冲锋陷阵,他们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就算马革裹尸,也要牺牲在两军交战中,而不是为我白白送命。”   时缨欲言又止,她斩钉截铁道:“现在还不是打仗的时候,皇命难违,本宫去意已决,岐王妃无需再劝。”   她难得强硬,时缨一怔,她又有些过意不去,语气缓和了几分:“阿鸾,你别担心,我会好好活着,等待时机成熟,岐王殿下……阿兄到王庭接我回家。”   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她已经许久未曾这么叫过。   本以为岐王幼时遭逢变故,性情大改,不再是曾经那个开朗活泼又讲义气的兄长,但他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她才恍然明白,他还一如当年。   少女眼含泪光,却缓缓展开一个美到极致的微笑。   -   最终,两国达成共识,和亲继续,北夏军队沿路护送,确保宣华公主平安抵达王庭。   北夏太子适才亲自露面,将宣华公主迎走,有他本人作陪,这一路必定不会再出差池。   至于先前战败的北夏俘虏,全部交由大梁处置,以此证明他的诚意。   当天傍晚,俘虏们被驱赶至一处新挖的坑边,刀光接二连三闪过,他们被堵着嘴,尚未发出惨叫,就身首分离,坠入坑中。   萧成安行至一人面前,动作不觉顿了顿。   岐王吩咐留他一命,却也没说他究竟是谁。   暮色蔓延,光线逐渐昏暗,如果他先斩后奏,捅死这人,再回去告诉岐王自己失手——   他握紧刀柄,一刀砍去,终究还是偏移了几寸,没有伤及要害。   那人无声扑倒,他高声下令道:“填土。”   这是仅他一人知道的秘密。   岐王如此信任他,那么他也愿意报以信任。   月色隐没,山林漆黑,周遭寂静得落针可闻。   林思归拂开脸上薄薄的一层土,探手一摸伤口的位置,叹息着摇了摇头。   那位“萧兄”倒是对岐王忠心耿耿,即使怀疑他、恨他入骨,却碍于岐王的命令,根本没有下死手,甚至未曾借机报复,在不取性命的前提下给他穿个三刀六洞。   这怎么行。   如果他伤得太轻,怎能打消北夏人的怀疑?   他抽出岐王给他的匕首,避开致命之处,毫不留情地刺入了自己的身子。   温热缓缓涌出,很快浸湿了衣服,他擦干净匕首,踏入茫茫夜色。   时隔十年,他终于重新感觉到血液流淌的滋味。   是暖的,也是热的。   -   翌日,晨光熹微,原地修整了一夜的北夏军队拔营返程。   北夏太子回望山头,不禁露出笑容。   碍手碍脚的国师终于死透了,父亲年事已高,想必过不了多久,漠北就会是他的天下。   还有花容月貌的宣华公主,昨日初见,他登时被迷了心神,搜遍脑海,都想不到合适的词汇描述她的美。这趟他算是值了,不但看到国师马失前蹄、自己都赔了进去,还得到这么个美人。   南梁依旧要打,但须得等到父亲退位,他大权在握。   在这之前,他就好好享受美人,将那些居心叵测的改制派连根拔除。   他们是草原子民,才不屑于学习汉人的东西,等到打下南梁,整个中原都是他们的放马场!   太子沉浸在幻想中,整个人飘然欲仙,这时候,一阵喧闹声由远及近,他循着望去,霎时目瞪口呆,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来者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浑身皆是半干未干的血污,仿佛从地狱中爬出的索命恶鬼。   “国师!是国师阁下!”有人叫道,“国师得神明庇佑,从南梁狗贼手里活下来了!”   太子沉着脸走过去,问道:“国师这是打哪儿去了?一直没看到您,我还以为您翻山越岭跑回南梁老家了。”   “是啊……”林思归勾了勾嘴角,嗓音嘶哑,“我是回了趟老家,顺带为殿下您捎了份礼物。”   他慢悠悠地上前,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将匕首扎进太子胸口。   太子殊无防备,猛然睁大眼睛,却身不由己地喷出鲜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太子通敌,出卖情报,陷害我军将士,致我兵败,我替天/行道,为陛下清理门户!”林思归的音量不高,在场的北夏将士却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这位国师虽不通武艺,他们随便一人都能将他撂倒,但他以卑贱的奴隶一步步爬上来,可怕之处远非他们能想象。   他若死了就罢,他们自当听从太子差遣,可他逃出生天,显然是有神明护佑,待他回到王庭之后,陛下定会选择相信他而非太子。   陛下有数十个儿子,却只有一位国师。   太子没了还能再立旁人,国师没了,则是无可估量的损失。   他们纷纷下跪,像参拜神明般对他俯首。   林思归冷冷一笑,踏着北夏太子的血走过。   他的嗓音低哑而阴森:“太子殿下忘性大,已经不记得我的老家只有一个,那便是地狱了。”   有人战战兢兢问道:“国师阁下,我们要回王庭吗?还是……”   “太子叛变,我大夏损兵折将,拿什么再战?”林思归一脚踢开他,阴冷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马车,“回王庭,我与陛下商议过后再做决策。至于那宣华公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美人儿,能把太子殿下迷得神魂颠倒,命都不想要了。”   -   马车内,宣华公主倚靠在车壁上,额头沁出冷汗。   她没有亲眼目睹现场,只听说北夏国师归来,一刀捅死了太子。   想到先前正是此人下令袭击自己,她心惊胆战,直觉此行不会顺利了。   忽然,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影撩起帘子,在随行宫人和内侍的惊叫声中出现在她面前。   血腥味刺鼻,她不由得后退,却已无路可逃。   那人没有温度的目光扫过,在她瑟瑟发抖之际端起桌案上的杯子一饮而尽。   “也不过如此。”他撂下这句话,转身撤出马车。   宣华公主自觉受辱,噙着眼泪将那杯子挥开,想让宫人拿去扔掉,却赫然发现下面压了一张字条,有些发皱,边角被血迹浸染。   她犹豫片刻,还是用两根手指拈起,小心地打开。   只一看,她便愣住了,字迹龙飞凤舞,写道:恳请公主与在下联手,合谋倾覆北夏。   -   一场冲突落下帷幕,军队撤回灵州大营,前线发生之事也在城中传开。   百姓们议论纷纷,明面上不敢非议皇帝的决策,背地里却将他骂得狗血喷头,将士们提及那北夏国师,虽然有知情者心生疑虑,但岐王说那人只是国师的走狗,套问出一些有用的情报,已经别无用处,便扔到山中就地处决,他们便没有再问。   崔将军战死后,岐王镇守灵州,率他们夺回失地,他们自是不会怀疑他的判断和决策。   随即,一件喜讯传出,岐王将在灵州重新迎娶王妃,测算过良辰吉日,定在了八月十七。   据说之前在京城,两人因故并未举办婚礼,岐王内心遗憾,才想要予以补偿。   众人自是欢呼雀跃,纷纷奔走相告。   在京城办婚礼有什么意思?铺张浪费,还要跟皇帝老儿虚以委蛇,对于岐王而言,灵州更像是他的家,而他们这些百姓也愿意与之同乐,送上祝福。   灵州城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没有人注意到,一辆马车悄然驶入。   孟大郎双眼被蒙,手脚捆得严严实实,麻木地躺在冷硬的地板上。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途中走了多久,稍一发问就会遭受拳打脚踢,每天吃着馊了的饭菜,只能勉强充饥,与从前山珍海味的生活完全是云泥之别。   茫然无措的恐惧让他近乎发疯,神思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数不清的少女在黑暗中注视他,眼眶流下血泪。   她们也曾遭受这样的待遇,被人蛮横地拖走,背井离乡,带去陌生的地方,至死无法回家。   他涕泪横流,连声求饶,却挨了一顿胖揍,说再叫唤就割了他的舌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宁愿自己在刚出长安的时候就被寻仇的百姓打死,而不是被不认识的人救下,经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马车停下,孟大郎被抬进一间院落,重重扔在地上。   他半死不活,不住地呻/吟。   “孟家的人?”乌老三问道,来者没有否认,他立时拍了拍手,“太好了,我就喜欢孟家人。”   孟大郎瑟缩了一下,送他来的人道:“你悠着点,别搞死了,回头我们没法跟上面交差。”   “放心,我懂分寸。”乌老三哈哈大笑,“我可有太多方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孟大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呜咽,当即尿湿了裤子。   -   八月中,来自灵州的情报百里加急传至京城,分别抵达皇帝和淑妃手上。 第79章 【深夜加更】 【京城剧情,没有男女主……   八月十一, 早朝。   偌大的宫殿内一片死寂,皇帝面如沉水,对阶下俯首叩拜的人影怒目而视。   其余官员大眼瞪小眼, 完全不知英国公今天抽什么风。   无数视线投来,众人各怀心思,皇帝更是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英国公却置若罔闻,犹在劝谏道:“北夏狼子野心,从未想过与大梁相安无事,他们一再试探陛下的底线, 就是为了挑起战争,陛下三番五次退让,只会让他们得陇望蜀、更加肆无忌惮。宣华公主遭此劫难,您还要坚持和亲, 北夏人将如何看待我们?下一次, 他们会不会直言割地……”   “放肆!”皇帝打断他,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没法发脾气, 只得耐着性子问道,“那么曲卿有何高见?依你之言, 朕给你十万大军,你长驱直入北夏王庭, 提他们皇帝的头来见朕, 如何?”   英国公长跪不起:“陛下恕罪。臣自知不如岐王殿下,且十万朔方军就在灵州待命,随时愿为大梁讨伐敌寇,您又何必舍近求远?”   说完这句, 殿内气氛陡然凝固,霎时间,温度仿佛降到了冰点。   英国公知道此言一出,自己就再也无路可退。   他明哲保身多年,深受皇帝喜爱,是武将中难得安享荣华富贵之人,但昨晚他一宿未眠,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无法继续装聋作哑。   皇帝厌恶岐王,只将其当做戍守边疆、威慑北夏的工具,他虽心有同情,却不敢置喙,因此一直视而不见,可现在,皇帝变本加厉地打压灵州,宁愿纵容北夏兴风作浪,似是生怕岐王立功,他作为武将,再也无法忍受。   他自小参军,从名不见经传的士兵一步步成为将军、国公,浴血奋战,拼死搏杀,是为守护万千黎民,而非尸位素餐,看着皇帝忍辱求和,视前线将士与百姓的性命为无物。   倘若犯颜直谏的下场是贬官还乡,他也绝不后悔。   这样的朝廷,他耻于效忠。   果不其然,皇帝立时变了脸色:“曲卿莫非是谴责朕用人不当,不及你慧眼识珠。既然你这么有主见,朕的位子让给你坐可好?”   “臣不敢。”英国公暗自叹息,语气依旧平静,“臣向来忠诚于陛下,还望陛下明鉴。”   “忠诚?”皇帝重复这二字,“那好,朕给你一个展示忠心的机会,朕册封你为新任灵州大都督,亲自前往北疆,接替岐王的位置,顺带令他迅速回京向朕复命。”   顿了顿,话锋一转:“否则你就收拾细软滚出京城,回杭州给朕闭门思过!”   众人听出他压抑的怒火,大气都不敢喘,唯有太子劝道:“英国公,您就不要跟陛下犟嘴了,和亲之事,陛下自有考量,我大梁的江山社稷,陛下难道不比您更珍视吗?”   英国公想起什么,在心底里给出否定的答案。   旋即,他再拜顿首:“陛下厚爱,臣不胜感激,只是灵州大都督一职,臣能力有限、愧不敢受。臣辜负陛下赏识,无颜食君之禄,自请还乡,但求陛下成全。”   “滚,你现在就滚,不要让朕再看到你。”皇帝强忍着没有失态,衣袖下,指节咯嘣作响。   英国公行礼退出殿外,转身拾阶而下。   天空万里无云,秋高气爽,一如当年他与林将军结拜兄弟,立誓并肩杀敌的那日。   是时候该回杭州,找林兄叙叙旧了。   不知……林兄是否会原谅他曾经的胆怯与懦弱。   他抬头看向碧蓝如洗的天幕,隐去眼底泛起的潮意。   -   散朝后,时文柏被单独留了下来,他心里直打鼓,生怕皇帝拿自己撒气。   “时卿,”皇帝幽幽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可知阿鸾的近况如何?”   “臣……臣不知。”时文柏忐忑答道,“岐王妃早已不认臣这个父亲,臣岂会自讨没趣,上赶着打听她的消息?”   “阿鸾长本事了,”皇帝的神色晦明难辨,“拿着嫁妆、还有朕和淑妃的赏赐,在灵州做起了女夫子和散财菩萨。现如今,灵州百姓对她感恩戴德,就差给她建庙烧香了。”   时文柏大惊,扑通跪下:“臣冤枉啊,臣一无所知,还请陛下明察!”   他唯恐皇帝怀疑是他指使,情急之下慌忙辩解:“阿鸾必定是被岐王胁迫,不得不散尽私财、帮他收买人心。”   “是吗?”皇帝问道,“你又怎知,她不是自愿而为?”   时文柏连连叩头:“陛下,臣用性命担保,阿鸾出阁前就对太子殿下情根深种,虽无缘相守,却也绝非朝三暮四、水性杨花之人,臣的女儿,臣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脾性。”   他已顾不得辨析时缨究竟还是不是安国公府的一员,血脉相连无可更改,万一皇帝咬定他有异心、与岐王及时缨合谋演戏,他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英国公的前车之鉴摆在那,他不敢想象自己也被逐出京城,灰头土脸地回到杭州。   二十多年前的情形历历在目,岳丈和妻舅虽未明说,但他能感觉到,他们打心底里都瞧不起他,嫌他出身微寒,不配迎娶林氏千金。   而今他好不容易出人头地,若被打回原形,林家人定会笑掉大牙,他还不如一死了之。   “下去吧。”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   时文柏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离开了大殿。   他前脚刚走,御前总管便只身而入,将一封信件呈给皇帝。   皇帝拆开一看,反手将桌案上的砚台、镇纸和笔架挥到了地上。   “陛下息怒。”御前总管连忙低头,等候他的指示。   一时间,空旷的大殿中只剩下皇帝剧烈的喘息,许久,他起身道:“摆驾,去云韶殿。”   说罢,他大步流星走向门外,徒留一室狼藉。   -   云韶殿。   淑妃端着茶碗,不慌不忙地用盖子将飘浮在水面的茶叶拂开,适才抬眼看向太子:“你是来替时良娣求情的吗?”   月夕将至,按照惯例,当晚会有宫宴,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子妃感染风寒,卧病不起,她便让时绾协助处理宴会事宜,也算借机敲打她一番。   她本以为时文柏新认的这个女儿出身寒微,是个好拿捏的主,谁知她看似纯良无害,实则心机深沉,入宫不到两月,就发挥狐媚子的手段,将太子迷得颠三倒四。   按说太子被她坑了一遭,应当恨透了她,天晓得他又是搭错了哪根筋,对她旧情复燃,三天两头往她那边跑。   虽然他一直在给她喝避子汤,还算没有糊涂至极,但如此偏爱,迟早会得罪太子妃的家族。   今日她寻了个由头,罚时绾跪在殿外,没想到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太子一下朝便匆忙赶来。   没用的东西。她默然啐了一口,也不知这儿子像谁,简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阿娘,”太子陪着笑脸道,“您就饶她一回吧,您也知道,她以前只是个农家女,在安国公府待了一个月就嫁入东宫,那些高门千金从小学习的东西,她堪称一概不知。太子妃患病,您让王良娣多担待些,回头我派两个嬷嬷,好好教养她,弯弯是个聪明人,她……”   “太子妃,王良娣,怎么轮到她就是‘弯弯’了?”淑妃恨铁不成钢,“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你已经栽在她手上一次,难不成还想重蹈覆辙?”   太子面红耳赤:“阿娘,您放心吧,儿自有分寸。”   “你懂什么?”淑妃越看他越来气,忍不住说了句粗话,“滚,本宫不想看到你。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本宫刚罚了她,你就将人接走,以后本宫的脸还往哪搁?”   太子见她没有半分松口的意思,担心再说会让她更讨厌时绾,只得垂头丧气地告退。   走出殿外,他看到时绾独自跪在门前,身形单薄,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他心中怜爱,行至近前:“弯弯,阿娘正在气头上,不听孤求情,委屈你了。”   时绾摇头:“殿下何出此言,妾惹得娘娘动怒,受罚理所应当,您切莫为妾顶撞娘娘,伤了母子和气。”   太子愈发愧怍,还想再说什么,她又道:“太子妃娘娘正在病中,您多去瞧瞧她吧。不必担心妾,妾在这跟着娘娘,学到不少东西,受益匪浅,感谢娘娘还来不及。”   太子见她如此识大体,甚为感动,权衡过后点了点头:“好,孤先走一步,阿娘刀子嘴豆腐心,想锻炼你罢了,你诚心跟她认个错,她也不会为难你。”   时绾乖巧应下,从始至终纹丝不动,仿佛不知疲倦。   太子内心感慨万千。   时绾失忆后,非但忘了他想要杀她灭口,反而比从前更加通情达理、温柔小意,让他想到当初与她在通济坊岁月静好的时光。   如今他稳坐东宫之位,娇妻美妾在怀,春风得意,别提有多快活。   等到皇帝亲手处理掉岐王,时缨低三下四请求他收留,他就了无遗憾了。   那英国公实属自寻死路,脑袋被门板夹了,才会替岐王说话。   今日皇帝杀鸡儆猴,想必往后再也无人敢冒险。   思及此,他脚步轻快,恨不得仰天大笑。   太子走后,淑妃接到宫人传话,得知他跟时绾交谈的内容,不禁冷笑:“狐狸精。”   傻子都能看出来时绾是以退为进,偏生太子被她哄得团团转,当她是朵柔弱小白花。   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都是这副德性。   她放下茶盏,凝神沉思。   时绾是不能留了,否则早晚会成为太子的把柄,他自以为做了储君就能高枕无忧,却忘记从古至今有多少太子功败垂成,倒在即位的前一步。   只有皇位无可撼动,待他成为天子,她才能彻底安下心来。   这时,另一名宫人匆匆走来:“娘娘,老爷的信。”   淑妃回过神,拆开信封,飞快扫过父亲的笔迹,登时面无血色。   “娘娘?”   “没什么,你们都下去吧。”   淑妃屏退众人,掐了掐眉心。   许久,她目光微沉,无声地念出了三个字。   狗皇帝。   -   皇帝来到云韶殿,一眼就望见了跪在门口的人影。   他认出是时绾,不禁有些惊讶,正疑惑发生了何事,时绾突然一个摇晃,倒在地上。   旋即,她又强撑着爬起来,一言不发地跪好。   皇帝纳罕,走过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参见陛下。”时绾叩首行礼,“妾愚钝,冒犯了淑妃娘娘,特来向娘娘请罪。”   她嗓音细细,如同一阵轻风摇曳花丛,面色苍白如纸,愈加显得楚楚动人。   皇帝叹了口气:“你回去吧,东宫本就没几个人,太子妃已经病倒,你再有个好歹,月夕还过不过?”   时绾却没有从命:“妾有错在先,断无逃避责罚的道理。”   皇帝无奈,径直走进殿内。   淑妃前来迎驾,他抬手扶起她,好言相劝道:“你堂堂淑妃,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令妾掌管六宫,妾自然要担负起责任。”淑妃笑意温和,内心却鄙夷,“今日若为她网开一面,之后还有谁会听妾的话?”   皇帝想到孟大郎的事,气不打一处来,不知是否错觉,横看竖看,都像是淑妃在端架子,用权势对他示威。   孟家还真是越来越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他意有所指道:“不知你可曾听闻灵州之事?”   “灵州?”淑妃只当他是试探,指甲掐入手心,表面却不露声色,“妾久居深宫,与父兄都许久未见,更别提千里之外的消息。难道……是阿鸾怎么了吗?”   皇帝见她装傻充愣,心里冷笑不止,避而不谈孟大郎,却一五一十地将时缨的事告诉她:“安国公再三保证,阿鸾绝不是朝秦暮楚的女子,她被岐王威胁,才迫不得已这么做。但朕觉得,只有女子最懂女子,淑妃认为,阿鸾是受人胁迫,还是早已琵琶别抱,心甘情愿为岐王筹谋?”   淑妃心思急转,最终叹道:“阿鸾对太子一片痴心,两人青梅竹马,相识十年,如此情深义重,又岂是一个强取豪夺之徒可比。”   她试图加重皇帝对岐王的反感与猜疑,神色戚然,惋惜道:“阿鸾着实可怜。”   皇帝道:“他们成婚也有三月余,朝夕相处,谁能保证不会生出感情?”   “陛下当真不懂女子。”淑妃轻轻一叹,“在女子心里,对于不喜欢的人,即使出于无奈、被迫与之共度一生,也终究不会付出半点情意。”   ——就像她对他一样。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心悦,而今更是只剩下恨。   “是吗?”皇帝似笑非笑,“淑妃倒像过来人。”   “妾比阿鸾幸运得多,”淑妃莞尔,“能够伴在陛下身边,是妾几世修来的福分。”   说罢,却又在心里骂了一句。   狗东西。   -   皇帝离开云韶殿的时候,时绾已经再度晕倒在地。   他火冒三丈,故意跟淑妃作对,吩咐宫人道:“送时良娣回东宫,找奉御给她看看,若淑妃责怪,就说是朕的命令。节日将近,把人一个个都弄病倒了,未免太不吉利。”   时绾被宫人扶起,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双目含泪,轻声道:“陛下……”   然而话未说完,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皇帝看着她被抬走,裙摆在风中飘荡,胳膊垂落,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   没由来地,他有些出神,心头像是被什么掐住,酸中带着些痒。   “陛下?”   御前总管的声音令他如梦初醒,他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负手离去。   可惜,她已经是太子的人,他万万做不出抢儿子妾室的事。   时绾闭着眼睛,思维却异常清晰。   淑妃早晚会对她下手,时文柏自顾不暇,肯定不会为了她跟孟家翻脸,太子又是个对淑妃唯命是从的货色,指望他给她撑腰,只怕她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皇帝……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如果能搭上这条船,引得他和太子父子生隙,淑妃束手无策,岂不是一箭三雕?   想到大梁最尊贵的三位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她心里涌现难以言喻的兴奋,夹杂着无法形容的快慰。   虽然是铤而走险,失败了就会一无所有,但……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英国公曲君诚举家搬离长安,登上去往杭州的马车。   当晚,一行人没有去驿馆,而是选了间客栈歇脚。   曲君诚对妻子儿女举杯,歉然道:“这次是我连累了你们。”   “老爷哪里的话,”曲夫人含笑,“我离开故乡多年,早就想回去看看了。咱们全家人还在一起,已是莫大的幸事,今晚月色正好,我们开怀畅饮,才对得起这良辰美景。”   曲明微揶揄道:“阿鸢离京之前,我还和她约定,将来一同回杭州,如今我先走一步,她只有羡慕的份了。”   事已至此,她也不再隐瞒自己与时缨私下往来。   曲君诚稍许松了口气,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的几个儿子们纷纷效仿,阖家欢声笑语,顺着敞开的窗户飘向夜色。   与此同时,兴安宫。   宴会已开始,酒过三巡,正是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有人前来祝酒,时绮刚令宫人斟满,却被慕潇伸手夺去,替她挡下。   “没见过你这么老实的,连兑水都不会。”他无奈又好笑道,“少喝些,到时候你醉得一塌糊涂,我可不负责扛你回去。”   时绮语塞了一下,小声争辩道:“我可以留在宫里过夜。”   “留在这里做什么?”慕潇大惑不解,“你是喜欢跟一群拍须溜马之人推杯换盏,还是愿意看他们喝醉后丑态毕现、站在桌上载歌载舞?”   时绮:“……”   她默默地放开了酒杯。   “等会儿我们早点回去,阿爹肯定还没睡,我们陪他喝酒。”慕潇碰了碰她的胳膊,放轻声音,“还有……别忘了你的任务。”   时绮点点头。   她自然不会忘记姐姐传信嘱托给她的事。   不多时,便有命妇贵女前来寒暄,时绮在脑海中回忆着时缨告知给她的内容,状似无意地将那些“秘密”放了出去。   说是秘密,其实是之前她们自己偶然提及、或是不慎说漏嘴,被时缨记下的只言片语,有些涉及后宅隐私,有些则能将她们的父兄或者夫婿拉下马。   今晚趁着酒劲,大家都有些神思不清,但一传十、十传百,总会有人记得。   第二天回想起来,早就不知是谁第一个说出去。   她便是要引得众人互相猜疑、人人自危,就算怀疑到她身上,也会以为是淑妃的授意。   现在人尽皆知荣昌王府是太子的拥趸,淑妃借此立威,全然是情理之中。   她们或许已经不记得自己失言,只会以为受到监视,心惊胆战之余,必将对孟家敬而远之。   孤立、分化、挑拨离间,不止是朝堂上的手段,交际圈里也同样适用。   时绮持着酒杯,翩然游走在人群中,她已不再是曾经那个唯唯诺诺躲在姐姐身后的女孩,反而逐渐习惯了姐姐曾经的生活。   以前,她梦想活成姐姐的样子,只为争一口气,如今,她终于活成了姐姐的样子,却是内心平静,仅有对姐姐的牵挂。   一家团圆的日子,她和时缨相隔千里,但看着同一轮明月,便觉得重逢并非遥遥无期。   慕潇坐在席位,看她往来穿梭、应对自如,端起酒杯仰头饮尽。   他无端有些羡慕时绮,因她是怀揣希冀,朝心中的盼头奔赴。不像他,除了报仇之外没有任何念想,甚至不知目的达成之后还有什么愿望。   想到事成后,他和时绮就会一拍两散,莫名地,他心头悄然涌上些许类似遗憾的情绪。   打从她来到王府,整座宅子的氛围都变得欢快了许多,父亲时常被她逗得开怀大笑,自己也不再终日沉浸于不堪回首的记忆,笑容越来越多。   他又默默地喝了一杯酒。   她必定不会为他留下,她心里只有时缨,兴许还有时绾,他不过是一个外人罢了。   除非……岐王成功博得时缨的欢心,她愿意与他相守,时绮无处可去,也许、可能会考虑继续跟自己搭伙过日子。   他心想,堂兄,你可要争口气。   -   夤夜,宴席散去。   皇帝兴之所至,喝了不少酒,索性没有回寝殿,留在园中歇息。   穿过一座庭院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走进才发现是名宫人。   宫人似是被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行礼,月华如练,洒落在她身上,他忽然觉得她的声音有些熟悉。   “抬起头来。”他低声命令道,在看到她的面孔时微微一怔,旋即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抱起。   御前总管欲言又止,最终,对随行的内侍宫人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退下。   翌日。   皇帝醒来,只觉头脑昏沉如坠千斤。   他隐约记得自己昨晚临幸了一个女子,便朝身边望去。   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直冲头顶,那女子纤柔楚楚地跪在榻上,浑身颤抖,眼眶盈满泪水。   他深吸口气:“怎么回事?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时绾泫然欲泣:“陛下饶命,昨晚妾与太子玩闹,扮成宫人去寻他,孰料冲撞了圣驾,陛下……陛下……妾知错,求求您放妾一条生路吧。”   皇帝揉了揉额角。   想必是自己酒后失态,她反抗不过,才……   昨夜销魂蚀骨的滋味挥之不去,他看着她犹如雨打花瓣般的面容,犹豫了一下,沉声道:“此事不许说出去,否则就算你是安国公府千金,朕也有办法叫你从这宫里消失。”   时绾缩了一下肩膀,眼泪簌簌而落:“妾绝不会胡言乱语。只是……只是妾在宫里也没多少日子了,淑妃娘娘……娘娘不肯原谅妾,妾恐怕……恐怕……”   她掩面而泣,许是害怕,极力忍着没有出声,只有断断续续的抽噎。   皇帝心头一软,温声宽慰道:“别哭,你听话,朕绝不会让旁人动你一根汗毛。”   时绾怔住,似乎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迅速翻身下榻,连连磕头道:“多谢陛下,多谢陛下为妾做主!您的大恩大德,妾无以为报,来世必当结草衔环,偿还您的恩情。”   皇帝哑然失笑。   还真是个农户家出身的女儿,临时抱佛脚学了些文绉绉的词句,都不晓得该怎么用。   但……也难得可爱。   他扼腕叹息,不知为何美人都让太子摊上,先是时缨,又是时绾。   时缨他动不得,只能便宜岐王,时绾么……   近水楼台,他又何必拘束?   他心底打着如意算盘,压根没有看到时绾唇边浮现的一抹弧度。 第80章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   时缨回到王府之后, 日子恢复了从前的风平浪静。   她依旧每天早上去习武,趁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青榆和丹桂都学会了骑马, 虽然只能平地慢跑,但也算进步飞快。   闲下来便到学堂点卯,有富商大贾得知她家底丰厚, 想与她做交易,她只卖了些字画和体积庞大的珍宝摆件,其余还是留给孩子们。   尽管换成银钱再分发也一样,但毕竟是些半大孩童, 同等价值下,金光闪闪的东西更能激发他们的学习热情。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比起接济他们一时,她更希望他们能够从读书这件事本身当中获益。   偶尔也会去军营, 和慕濯又比了几场击鞠, 她与顾珏以及她麾下的姑娘们一伙, 默契十足,双方各有输赢, 每次都能尽兴而归。   她献策破敌和勇敢跟去前线的事迹传开,将士们对她刮目相看、佩服不已。   孟大郎被送至灵州, 她随慕濯去乌老三那里看了一眼,昔日光鲜亮丽的贵公子不复存在, 孟大郎浑身脏污, 被铁链拴在墙角,听到开门声,犹如惊弓之鸟,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   她受不了屋里刺鼻的气味, 迅速转身离开,想到那个毅然决然撞向假山、为指控他而付出性命的女孩,但愿她在天之灵得以安息,回到魂牵梦萦的家乡。   随即是灵州刺史为母亲过寿,她与慕濯一同赴宴,一改在王府和军营中的模样,全程容色淡淡,除了应付宾客们的寒暄之外,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   灵州刺史频频看向她,想必宴席结束就会立刻给京城传信。   再之后,便是定下婚期。   灵州城内欢天喜地,百姓们自发帮忙,知两人不收财物,便送来许多亲手做的礼品,有绣着鸳鸯的手帕,有并蒂莲造型的木雕,学堂里的孩子作画题字,稚嫩的笔迹写下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或是描绘一对白白胖胖的娃娃。   时缨悉心整理,妥帖收藏起来,看到那幅寓意“早生贵子”的画,微微停顿了一瞬。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喝刘大夫开的药,虽然打心底里,她自觉对孩子并无执念,但也不知出于何故,还是皱着眉头喝下了一碗又一碗苦涩的汤药。   慕濯总会为她准备一碟蜜饯,有次见她被苦得脸色发白,竟然直接拉过她吻了上去。   半晌,两人分开,苦味烟消云散,她轻轻喘着气,迷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眼底掠过一抹促狭,分明是趁机占她便宜,却装得若无其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她面色通红,无奈又好笑:“药是能乱吃的吗?万一用在你身上有相反的效果……”   话说一半,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不禁怔了怔。   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担心?   难道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设想两人的未来了吗?   她会永远留在他身边,白头偕老、不离不弃,或许还将有几个孩子,喊他们阿爹阿娘。   出神之际,他已扣住她的腰,再次俯身封上了她的唇。   阳光从窗边洒落,两道影子映在地面,如藤蔓交缠,难舍难分。   八月十五,明镜高悬,王府众人聚在院中饮酒,时缨想着后天婚礼有大事要办,须得保持绝对清醒,今晚便难得多喝了几杯,很快就感到些许醉意。   她想到时绮和时绾,这时候,宫里应当正值晚宴,她们抬头望向天空,便能看见同样的景色。   灵州的圆月比京城更明亮,不似宫中万千灯火,将夜晚映照得犹如白昼。   还有表兄,他仍在路上,不知歇息的时候有没有喝口酒。就像以前在杭州的时候,每逢中秋,舅母就会搬出桂花酿,他们念在她年纪小,不给她碰,她却趁着舅父舅母不注意偷偷拿走一杯,没多久就酩酊大醉,滚落在桌下,被舅父扒拉出来扛回屋里。   当日她听闻表兄的计划,第一反应便是劝阻,但最终还是被他说服。   他造下的杀孽已无可挽回,唯有戴罪立功,免除更多无谓的伤亡,他见到舅父才会心安。   她思及梦中情形,剩余的话音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   朦胧间,她缓缓靠在慕濯肩头,旋即就感觉到身子一轻,被他抱着走向屋内。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刚要抽身离开,就被她抓住手腕:“殿下,你要去哪?”   “我出去,让青榆和丹桂帮你换衣服。”慕濯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尽管婚期已经敲定,两人却一如往常,她沐浴更衣时他会回避,而他自己也只有换药的时候才在她面前褪去上衣。   时缨却没有放开,反手探到枕头底下,来回摸索。   那瞬间,慕濯神思一恍,总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但不知为何,脑海中划过的画面竟是她拿出一把淬着寒光的刀,毫不犹豫地扎向她自己的胸口。   她抽出手,他立时便要去制止她的动作,但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条腰带,绣着低调而精美的竹节暗纹,一瞧便知耗费了不少心血。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对上她洋洋得意的目光。   “之前我说要给你做条腰带,怎么样,喜不喜欢?”时缨说着,亲自上手比划了一番,“看吧,我就说我用手量得比尺子还准……”   醉意上涌,她晕晕乎乎, 半天没能系好,只当是他的外衫碍事,三下五除二脱掉,重新将腰带绕过去。   可惜她眼花手抖,这次又没能成功,慕濯按捺笑意,轻声道:“我自己来吧。”   “不行。”时缨却固执地不给他,振振有词道,“我听说,做给心上人的腰带第一次定要亲手系,这样就能牢牢拴住你,再也不会与我分开了。”   心上人。   因为醉酒,她的嗓音带着几分低哑,有些飘渺不真实,如同一滴水珠坠入他的心湖,稍纵即逝,却转瞬掀起惊涛骇浪。   都说酒后吐真言,这……是她的心声吗?   他稍一失神,原本的腰带便被她解开,她却犹且没有停下,又将“毒手”伸向他的衣带。   她找不准位置,胡乱地摸来摸去,慕濯一把捉住她的手:“阿鸢。”   “怎么了?”时缨有些委屈,“你的衣服太碍事了,导致我总也系不上,你为何拉着我,你不愿意吗?你是不是觉得那个传说很可笑,不想跟我永不分离?”   “我求之不得,又怎会不愿?”慕濯啼笑皆非,“只是……”   “那就好,你稍等一下,我很快就好。”时缨忙不迭打断,继续跟他的衣衫作斗争,手上不停,很快就把他的襕袍褪去,旋即抽开了中衣的带子。   这些天换药,她已经将他上半身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待他的伤势好得七七八八,她也没有借口再继续占便宜,如今再度望见赏心悦目的肌骨与线条,她心中满意,郑重地将腰带系在他劲瘦的腰间,如同宣誓主权般,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说罢,她跪在床榻上直起身,试图离远些观察全貌,谁知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她整个人一晃,便朝他倒去。   慕濯连忙接住她,时缨一手抵在他胸前,怔了怔,随即不受控制地滑向他的腰际。   她也不知自己是当真醉了还是借着酒劲壮胆,肌肤相贴,温热而紧实的触感抵达掌心,仿佛一阵细微的电流,瞬间蹿至四肢百骸。   原来……是这种感觉。   “阿鸢。”慕濯握住她的手腕,耐心哄劝道,“既然系好了,你就早点歇息吧,我让……”   “我不睡。”时缨面颊滚烫,却牛皮糖似的黏在他身上,露出得逞的笑容,仗着他看不到她的表情,故作埋怨道,“你为何急着赶我走?你明明说过,你是我的夫君,我想怎样都可以。”   慕濯:“……”   他一时无言以对,她凝脂般的侧脸贴在他胸前,肌肤温暖而细腻,长发却宛如微凉的绸缎,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交织,他的心跳也随之变得急促起来。   她的指尖在他腰腹间游移,薄茧划过,激起几分酥麻,以及……些许难以言说的东西。   他一动不动,落在时缨眼中全然成了默许,她得寸进尺,沿着肌理的走向去往不知名的位置。   “阿鸢,够了。”慕濯终于无法再维持冷静,攥着她的手挪开,却被她反握住,轻轻贴在了自己腰侧。   “你是觉得被我占便宜吃亏了吗?”时缨笑了笑,“我给你讨回来便是。”   隔着衣裙,少女柔软的腰肢随呼吸起伏,宛如无声的诱惑。   她觉察到他手上的僵硬,忍着羞怯,问道:“……还是说,你也要我脱了衣服给你摸?我……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能脱上衣,但腰还是可以……”   说着,她牵着他的手往裙摆探去。   慕濯只觉脑中一片空白,顾不得再陪她胡闹,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动作麻利地系好衣衫,转身离开内室。   青榆和丹桂见他突然走出,吓了一跳,就听他道:“替王妃洗漱更衣,再给她一碗醒酒汤。”   话音未落,他已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外。   二婢匆匆而入,只见时缨伏在榻上,闭着眼睛,似乎已经倒头睡去。   那边,慕濯径直走进厢房,万全和万康正待跟过上,他却先一步关门落锁。   两人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为何岐王前脚刚把王妃抱回屋子,这么快就自个跑出来了。   万全想了想:“殿下莫非又想喝凉茶了?可天气越来越冷,这玩意儿喝多了不太好吧?”   万康忧心忡忡:“我们还是问一问吧。”   正待上前,却被万公公拦住:“你们两个小子偷闲了一晚上,现在酒也喝完了,月也赏了,还不快去干活?后天便是殿下与娘娘的婚礼,咱们这王府须得好好装扮一番。”   两人不疑有他,应了声是,飞快地跑开。   万公公笑着摇了摇头。两个傻小子。   方才岐王衣衫凌乱、脚下生风,面色泛着潮红,也不知是王妃借酒做了什么“好事”。   他有些欣慰,此前岐王从未表现出对某个小娘子的兴趣,自己差点以为他压根不会动情。   还好,能扰乱他心绪的女子终究还是出现了。   想到后天的婚礼,万公公背着手,乐呵呵地走开。   -   次日,时缨悠悠转醒,已是日头高照。   第一反应是自己睡过头耽误了晨练,随即,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争先恐后涌入脑海,她抱着衾被呆坐了片刻,记忆复苏,脑子里轰然炸开。   昨天晚上她喝醉酒,好像……好像……   做了什么无法描述的事。   她后悔不迭,只记得提醒他,如果她在屋里喝醉要及时阻止或者离她远些,却疏忽大意,忘记了在外面酩酊大醉之后回屋里“为非作歹”的可能。   慕濯适时从外间走来,见她魂不守舍地发怔,不由道:“你还好吗?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时缨如梦初醒,仔细观察他的表情,鼓起勇气问道,“我昨晚没对你怎么样吧?”   慕濯好整以暇:“你说呢?”   时缨顿觉大事不妙:“……我干什么了?”   “也没什么,”慕濯在榻边坐下,“你先是坚持亲手给我系腰带,还说新腰带第一次要由你系,我才会成为你的人,永远不跟你分开。”   时缨松了口气。   还好。   “但你喝得晕头转向,半天未能成功,就非要说是我的衣服阻碍了你发挥,把我的上衣脱个一干二净。”   “……”   “再之后,你觉得我被你占了便宜不公平,慷慨地让我讨回来……”   “所以……你讨回来了吗?”   “并没有,”慕濯倾身凑近她,“阿鸢,我不会趁人之危,但明天你最好一滴酒都不要沾,欠债还钱,你在我这赊过的账,我须得逐一跟你讨回来。”   时缨:“……”   她在认真思考解决完那些眼线后、飞快地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的可能性。   两人用完早膳,萧成安前来禀报事务,慕濯与他去往书房。   时缨迟疑了一下,问道:“顾将军今天有空吗?我是说,殿下有没有给她安排任务?”   “今天是她女儿生辰,她告假回去,此时应当在家中。”慕濯道,“怎么,你找她有事?”   时缨点点头。   她有件事想不明白,必须找位“过来人”问一问。 第81章 八月十七,岐王与王妃大……   既然赶巧, 时缨便挑了些礼物,决计策马前往顾珏的居处。   京城有诸多繁文缛节,灵州边塞之地却不那么讲究, 男人们在外征战,女子当家是常事,独自外出并不稀奇, 于是她没有让青榆和丹桂随行,戴着帷帽出了门。   顾家与王府相隔算不得远,她不多时便抵达。   现如今,顾珏已有正四品下的官衔, 但却依旧住着间普通宅院,并未搬去更宽阔的府邸。   她的亲人只剩下丈夫和女儿,还有一位在战争中失去独子的老婆婆,平日里与他们共同起居, 顾珏大多时候都待在军营, 老婆婆便帮忙照顾她的小女儿。   时缨突然造访, 三人皆有些意外,反倒是顾珏的女儿不认生, 见时缨面善,迈开小短腿直往她怀里扑。   “昭昭, 不得无礼。”顾珏轻声叫道,“这位是岐王妃娘娘, 来, 给娘娘问安。”   “她只是个三岁孩子,顾将军何必如此严格?”时缨莞尔,将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抱在臂弯,听她奶声奶气地唤了句“娘娘”, 一颗心顿时柔软得一塌糊涂。   “见过王妃娘娘。”顾珏的丈夫秦将军行礼,笑道,“明日便是娘娘大婚,您还特地为小女的生辰跑这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他也曾是带兵打仗之人,但却并非粗犷豪放的莽夫形象,玉簪束发,一袭浅灰色衣衫,显得文质彬彬,与英姿飒爽的顾珏并肩而立,颇为相得益彰。   “秦将军客气。”时缨回以微笑,“我不请自来、上门叨扰,你们不嫌我一个外人碍事,已经是我的荣幸了。”   她抱着昭昭走进屋内,在桌边落座,取出一枚平安锁为她戴好,又将一对镯子套上她的小手:“昭昭,愿你一生平平安安、诸事顺遂。”   这本是她的嫁妆,后来用作时绮出阁,她离京前,时绮又原封不动交给了她。   她的孩子还不知在何处,索性为昭昭做生辰礼,见小姑娘眼睛一亮,甜甜地道谢,她的心情也变得极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细嫩的脸蛋。   顾珏夫妇一看便知此物贵重,见王妃执意要给女儿,不好推辞,只得连声谢恩。   时缨在顾家蹭了顿午膳,又陪昭昭玩游戏,直到小姑娘开始犯困,被嬷嬷抱去睡觉。   秦将军知道她是为见妻子而来,便主动到隔壁陪女儿,将空间留给两人。   顾珏斟上茶水,奇道:“娘娘大婚将至,不在府中试嫁衣,来找我做什么?”   时缨有些难为情,组织语言,豁出去道:“实不相瞒,先前在京中,我和岐王殿下仓促成婚,他待我甚好,我也甘愿以王妃的身份自居,但……我们一直都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这次,他想认真办场仪式,我却对婚礼所需的事情知之甚少,我的阿姐去得早,与安国公夫人更不会说起这些,因此只能求助于你,请你提点一二。”   她说得委婉,顾珏先是怔了怔,旋即恍然大悟:“你不懂该如何行周公之礼。”   两人已经熟稔,私底下也不讲那些虚礼,她如此直白,时缨面红耳赤,在她肩膀上推了一下,挣扎道:“我懂,我也看过些医书和话本子,我只是想不明白,如果说,我现在的身体并不适合生儿育女,那我应当以什么样的念头睡……和殿下睡觉?”   她本想换个文雅点的词,看到顾珏努力忍笑的模样,干脆破罐破摔,不再含蓄了。   “阿鸢,你可真……”顾珏还是扑哧笑出声来,思索半天,也没能找到合适的言辞,“是谁告诉你,‘睡觉’只为生孩子的?难道你们京中贵女、高门千金都是如此作想?”   “我怎知别人在想什么?”时缨叹了口气,“我从小与卫王订婚,长大之后,安国公夫妇对我念叨最多的就是好好伺候他、尽快生下皇长孙,换做是你,你会作何想?”   顾珏同情地望着她,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   时缨睁大眼睛,脸上腾地烧起来,顾珏已将她拉起来:“走,我带你去买些东西。”   -   两人骑马来到集市,顾珏轻车熟路地带她走进一家书肆中。   她与女店主是老熟人,趁着时缨随手翻看之际,她跟女店主低声交谈了片刻,很快,女店主将几本薄薄的书册交给她,她转而递向时缨:“拿回去看吧。”   时缨不知是何物,料想她一片好心,于是含笑谢过。   天色已晚,她明日还有的忙,便打道回府,顾珏将她送至王府门前,适才互相作别。   王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时缨走进正院,但见满目鲜艳的红绸,卧房里也一派喜庆景象。   以前在长安,她看过时维娶亲,也曾出席别家贵女的婚礼,但那时候,她只觉仪式庞杂繁琐,并无半分羡艳或憧憬。   她本以为自己不在意这些空泛的东西,而今才知,是因没有遇到值得的人。   心中盈满莫可名状的欢喜,她步履轻盈,仿佛要飞起来。尽管明天还有一场至关重要的交锋等着她,但此时此刻,她只想到自己很快就会成为慕濯真正的妻子了。   不再是逢场作戏,没有任何利益交换,仅仅是他欲与她白头偕老,她也愿和他携手余生。   慕濯还在书房那边议事,应是在部署将眼线们一网打尽的计划,时缨心知自己只需借酒装疯,完成纵火,之后会有他接应,便先行回屋,像往常一样等待他归来。   内室的布景也换成了大红色,她沐浴更衣过后,坐在榻边,怀揣几分期待,小心翼翼地翻开顾珏给她的书。   第一眼有些愣怔,没想到顾将军竟会送她一本画册,但越瞧越觉得不对,回想两人今日闲聊的内容,她一个激灵,差点没失手把书扔出去。   胸口怦怦直跳,她啪的一声合上书,半晌,又被隐秘的好奇心驱使,偷偷摸摸再度打开。   匆忙看完,她拾起另一本,凭借从小练就的阅读速度,飞快地将所有书籍和图册浏览了一遍。   末了,她放空思绪,呆滞地坐在床榻上,满脑子都是那些千奇百怪的……姿势。   她自幼博览群书,自诩还算见多识广,而今才发现世界之大,有些东西她是当真闻所未闻。   “阿鸢?”   熟悉的声音突如其来,时缨差点没一蹦三尺高,她以生平仅有的敏捷将手边的书塞到了枕头底下,故作镇定道:“怎么了?”   慕濯已然将她的动作收归眼底,却颇为配合地装没看到:“没什么,早些休息吧。”   时缨做贼心虚,下意识正襟危坐,有些紧张地看向他。   她穿着寝衣,纤瘦的身子陷在被褥间,加上满室耀眼的喜庆之色,霎时勾起了他的回忆。   那个梦境已经许久未曾造访,如今却卷土重来,无数画面闪现而过。   她脸色苍白,望着他的目光里尽是仇恨,她终日画地为牢,对他避而不见,还有她衣衫单薄、在寒冬腊月的朔风中摇晃,旋即毫无留恋地一跃而下。   他往后退了半步,刹那间面无血色。   “殿下?”时缨觉出几分不对,突然想起他见不得她穿红衣服,忙道,“你不喜欢这间屋子,我们今晚去厢房就寝便是。”   话音未落,她起身下榻,鞋都没穿,就轻轻地拥住了他的腰身:“殿下,我在这儿呢。”   她心中纳罕,按说他久经沙场,也不像是惧怕鲜血的样子,而且先前他只是无法看红色衣服,现在已经连其余布景也难以接受了吗?   虽然她并不介意撤去这些花里胡哨的装饰,但他的状态让她心生担忧,不知是有什么隐情。   体温交缠,少女头发上清甜的香气侵入嗅觉,慕濯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无碍。”   大喜的日子在即,他总不能跟她说,自己屡次梦见她死于非命。   “走吧,去厢房。”时缨见状,也没有追问,怕他拒绝,又道,“今晚你我都要好好休息。”   “嗯。”慕濯轻声应下,手臂不禁收紧,似是唯恐她凭空消失一般。   旋即,他用衾被裹住她,将她打横抱起,走向隔壁的厢房。   -   第二天,八月十七,岐王与王妃大婚。   因没有尊长在此,流程也省去了些,两人事先商定,一起自王府出门,乘车沿着灵州城的大道走一个来回,与民同乐,然后原路返回,就算作迎亲结束。   之后,便是按照计划去往高阁,宴请将士们和刺史府的那群官员。   大清早,时缨起来梳妆打扮,嫁衣是灵州的一众绣娘加班加点赶工制成,虽不及她梦中的那件雍容华贵,却依然让青榆和丹桂惊叹不已。   待穿戴完毕,她对镜一照,就见自己眉梢眼角都盛着喜悦,将精心描画的妆容都衬得失色。   黄昏降临,吉时已至,她由二婢扶着,款款走向门外,行至前院。   慕濯立在庭中等候,礼服加身,愈发显得姿容出众、清贵不似凡间人。   隔着灯火煌煌,她看到他眼底浅笑氤氲,犹如摇曳漫天星河。   目光交汇,相视一笑,她一步步来到他的所在,将手搭在他的掌心。   这一次,两人十指交缠,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分离。 第82章 【文案剧情】“殿下怎能……   时缨入乡随俗, 没有穿戴亲王妃的翟衣花冠,而是像寻常的闺阁少女般,红裙似火, 绣线勾勒的金凤振翅欲飞,一头青丝用步摇挽起,熠熠光华随着她的行走不住轻晃。   黑发雪肤、黛眉红唇, 却都不及她眼中笑意晕染,若清辉流泻,美得光艳照人。   慕濯望着她的眼睛,梦魇带来的心悸缓缓平复。   没有强取豪夺, 没有身不由己,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他,从此不离不弃。   她的体温自手心传来,他牵着她走出王府, 扶她登上车驾。   暮色四合, 归鸟掠过天际。   灵州的百姓们倾巢而出, 齐聚大道两旁,争睹这场空前的喜事。   士兵沿路站岗, 众人却是秩序井然,只在迎亲队伍经过时欢呼喝彩, 叫喊声伴随着鼓乐,整座城池都陷入热闹。   目之所及, 岐王一身喜服, 策马而行,脸上难得带着春风和煦的笑容,虽然他一贯爱民如子,但却素来七情不上面, 鲜少在人前表露欢喜。   王妃坐在马车中,虽不见真容,但透过晚风中纷飞的窗帷,隐约可窥一抹倾城绝色。   车驾辘辘而行,穿过长街,时缨听到外面欢声雷动,不由得弯起了嘴角。   旋即,她收敛表情,想着过会儿在宴席上可绝不能露馅。   她惯会做戏,但以前混迹京城交际圈的时候,就算心情恹恹,也要摆出无可挑剔的笑容,如今,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她须得按捺即将满溢的喜悦,做出失魂落魄的模样。   成败在此一举。   -   回到王府,两人完成同牢礼、合卺礼与结发礼,因府中不设宴,并没有人声鼎沸、喧闹非凡,但在场都是熟悉亲近的人,气氛也颇为欢快。   时缨看着两缕发丝被红线缠绕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赧然垂眸,然后便感觉到一个轻柔的亲吻印在了额头上。   旋即,慕濯执起她的手:“走吧。”   马车再度出府,划破夜色,直奔宴会所在的地点。   那边,宾客们陆续抵达,被引至九重高阁。   灵州刺史满心蹊跷,想不通为何不在王府开宴,反而要大费周章来这么远的地方。到得顶层,一众官员们已然呼哧带喘,与气定神闲的将士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多时,通报声传来,岐王携王妃驾到。   众人适才明白,岐王将宴席设在此处,是出于炫耀的目的,以便王妃公然露面,否则按照礼节,他负责应酬宾客,王妃只需待在屋里等他回去。   灵州刺史摇了摇头。   前段时间,岐王夫妇到他府上赴宴,王妃全程态度冷淡,视岐王的关怀备至为无物。想来也是,时娘子原本有着大好前程,却被岐王毁了婚事,流落边塞,换谁都不会有好脸色。   听闻她曾是名冠京城的才女,如今被家族舍弃,只能抛头露面去学堂教书、从中谋取一星半点的快乐,嫁妆还要用来帮岐王收买人心,灵州刺史唏嘘不已,暗叹岐王作孽。   强扭的瓜不甜,可惜有人偏偏不懂这个道理。   正感慨,两人已并肩出现在宴席上,盛装打扮的岐王妃花容月貌,仅是往那一站,便能夺人心魂,刺史府的官员们窃窃私语,难怪岐王不惜忤逆皇帝、得罪太子,也要将她娶到手。   这样绝色的女子,就算只当个没用的摆件,都令人心情舒爽。   但可惜,她神情漠然,不见半分新嫁娘的喜悦,仿佛周遭的欢声笑语全部与己无关。   众人扼腕叹息,花枝被风雨摧折,着实叫人心生怜意,然而他们除了替她惋惜,也别无办法。   皇帝和太子都没能阻止岐王掳走时娘子,更遑论他们这些芝麻官。   宴席开始,众人纷纷上前敬酒,岐王妃来者不拒,很快就有些醉眼朦胧。   岐王试图劝阻,将她的杯子拿开,她却挣扎着想要抢回来,推搡间,一杯酒悉数泼在岐王的衣服上。王妃置若罔闻,令婢女重新斟满,兀自一饮而尽。   众人看在眼中,心思各异,岐王却没有动怒,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无奈,起身去更衣。   美酒甘醇,都是从京城带来,灵州刺史也忍不住喝了许多,渐渐地,他感到头重脚轻,眼前开始出现重影,举目四望,宾客们醉的东倒西歪,耳边的喧嚣却缓缓归于寂静。   莫名地,他生出些许不祥的预感,但看岐王妃依旧在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又觉自己多心。   王妃还在这里,岐王总不可能弃她于不顾。   酒香扑鼻,似是有着无形的蛊惑力,他不由自主地又干了一杯。   一阵晕眩袭来,他再也坚持不住,扑倒在桌案上。   时缨看着满室东倒西歪,无辜人员已经被清醒的将士们依次抬出去,只剩下慕濯用几年时间排查出来的细作。   她站起身,裙摆迤逦而过,拿起另一只酒樽,不动声色地将灯油倾倒在屋内的每个角落。   灵州刺史头昏脑涨,却不知为何心口直跳,没有睡死过去。   迷迷糊糊间,他闻到一阵古怪的气味,强撑着掀开眼皮,顿时倒吸口凉气,瞬间清醒了几分。   满目红光,火舌席卷,飞快将帷幔、地毯吞噬,岐王妃沿途走过,将灯台接二连三推倒,旋即提起裙摆直奔楼梯。   灵州刺史适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圈套,惨叫声四起,他的同僚们纷纷被火海淹没,有的满地打滚,有的喝下太多迷药,尚且不省人事,就稀里糊涂命丧黄泉。   他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划开掌心,鲜血和剧痛让他一个激灵,当即起身,直追那道红裙飘扬的窈窕人影而去。   就算今天活不成,也要拉这毒妇陪葬!   为了保证火势快速蔓延,这座楼阁已经被动过手脚,角落处铺满易燃的干草,灯油也洒遍了整个宴厅,待时缨逃脱,底下就会落锁,同时自下而上再点一股火,确保眼线们变成糊家雀。   承重也已被凿开,本就年久失修的建筑摇摇欲坠,想必很快就会在烈火中坍塌。   她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往楼下跑去。   身后脚步声跌跌撞撞,余光所见,竟是灵州刺史追赶而至。   或许是性命攸关的时刻能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灵州刺史大叫一声,朝她直扑过来。   时缨回想近来学习的内功要领,提气纵身,脚步愈快,刚巧与他擦肩而过。   灵州刺史一把抓住了她垂在地上的裙摆,她也不做犹豫,抽出匕首划开布料,轻巧地脱身。   那瞬间,灵州刺史垂死挣扎,猛地朝她掷出匕首,她侧身躲过,头也不回地飞奔离去。   火苗哔剥,不断有砂石簌簌落下,头顶掠过疾风,她还没来及看清,已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阿鸢,我来了。”慕濯将她揽在胸前,闪身躲开倒塌的房梁,飞速朝楼下掠去。   耳畔风声作响,她被他严严实实地护着,越来越多的砖瓦木块从上面砸落,整个楼阁已不堪重负。   恍然间,她想起梦中,另一个“她”无数次地坐在这里,如朽木死灰,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她下意识地抱紧他的腰身,迫使自己回到现实。   幻觉立时烟消云散,行至两三层的地方,慕濯径直踹开窗户,携她飞身而下。   这一幕被站在楼前空地的人群看到,惊呼声此起彼伏。   万全和万康一左一右扶着干爹,心跳如擂却又忍不住去看,青榆被庄益护送出来,立在他身旁,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丹桂与师父们一起抬头,心中默默祈祷。   顾珏抱紧怀里的昭昭,秦将军拥住她的肩膀。   昭昭丝毫没有惧色,拍着小手,兴致勃勃地叫道:“阿爹阿娘,我要学功夫,我也想飞!”   萧成安看到两人顺利脱险,当即下令点火,烈焰腾空而起,如灵蛇吐信般缠绕而上。   将士们拍手称快,他们对那些朝廷走狗不满已久,终于将其除去,只觉神清气爽。   旋即,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半空的一双人影。   夜幕低垂,笼罩一望无际的远山与旷野,明月当空,洒落遍地清辉。   少年与少女的发丝和衣摆纠缠在风中,相携落地,身后高楼倾塌,火光映红天边。   时缨呼吸急促,从慕濯怀里抬起头:“你没受伤吧?”   “没有。”慕濯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揶揄道,“我们这婚礼,还真是……惊心动魄。”   “我可一辈子都忘不掉了。”时缨笑着说罢,环过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了他胸前。   慕濯抱紧她,悬着的心缓缓归于原位。   方才,他眼前出现大片幻觉,她自琼楼坠落,衣裙纷飞如蝶,鲜血在纯白的雪地晕染开来。   好在一切都是假象。   梦境里,他的指尖与她相擦而过,但如今,他接住了她,两人皆平安无虞。   -   大火还在烧,将士们自告奋勇留下收拾残局,让两人先行打道回府。   有心腹们坐镇,倒不怕出什么差池,说是清点尸身,但照此情况,估计根本分不出谁是谁了。   慕濯交待了萧成安几句,与时缨乘车离去。   回到王府,已是夜色浓酽。   时缨走进净室,洗去一身汗水与尘土,换上干净寝衣,来到灯火通明的卧房。   她想到即将到来的事,心跳剧烈,试图回想昨天新学到的东西,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青榆和丹桂才知晓她和岐王未曾有过夫妻之实,面面相觑,丹桂低声道:“青榆姐,我想起来了,以前在安国公府的时候,嬷嬷教过我,待小娘子出阁后,倘若郎君来此过夜,须得在外候着,随时准备热水。”   而之前,时缨从没让她们做过此事。   青榆迟疑道:“那我们今晚是不是要……”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时缨听得满面通红,忍不住想开口轰她们出去。   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时缨抬头,便对上了慕濯黑曜石般的眼眸。   青榆丹桂识趣地退下,来到外间,就看到同样在交头接耳的万全和万康。   四人心照不宣,各自去准备热水和浴汤。   内室寂静,时缨揣着些许忐忑,与慕濯视线交汇。   他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宁,她正待询问,他便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阿鸢……”   她的长发如锦缎般自肩头散落,面色嫣然若朝霞,一袭素色寝衣,却不知为何,渐渐与另一个身影重叠。那个少女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容颜,却了无生气地躺在雪地上,没有了一丝呼吸。   他的整颗心像是被什么攫住,不由转身。   一双温热柔软的手臂却从背后环过,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背心,轻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殿下怎能弃我而去?”   觉察到他的身形一僵,时缨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殿下,你究竟在怕什么?”   “……没什么。”慕濯闭了闭眼睛,覆上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只是一个不好的梦而已。”   时缨一怔,骤然想到些什么,迟疑道:“不好的梦?你是不是梦见……我死了?”   “阿鸢。”慕濯回过身来,将她拥入怀中,良久,才嗓音沙哑地低声道,“我梦见你不愿嫁给我,因我强行迎娶你,你恨我入骨,一直将自己关在那间阁楼里,然后……跳了下来。”   时缨闻言愣住,万没想到世上竟会有如此玄幻的事情。   心中酸胀,她的手落在他背后,温声道:“一个不好的梦而已,又岂能与现实混为一谈?我分明是心悦殿下,想要与你长相厮守,终此一生,我绝不会离开你。”   她听见他紊乱的呼吸与心跳,突然下定决心般,字句清晰道:“既然殿下看到婚房、看到红色便会想起那个不祥的梦,那么何不用一些美好的记忆取而代之?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从此以后在看到同样的事物,会想起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说……”她笑了笑,踮起脚尖,吻住他的唇。 第83章 “其实在梦里,你是喜欢……   月夕那天, 她说出“心上人”三个字时,因是半醉半醒,让他一度不敢信以为真, 加之后来她的行为过于惊世骇俗,他未及细细品味她所言,就落荒而逃。   如今她神思清明, 语气郑重,毫无保留地将满腔情意宣之于口。   她心悦他,想要与他长相厮守,终此一生不离不弃。   慕濯略微失神, 就被突如其来的亲吻夺去了呼吸。   这件事情上,一向都是他占据主动,她虽然不会拒绝,但碍于情面, 也鲜少有热络的时候。   每次她被他吻得气息凌乱, 轻喘着倚在他怀中, 双颊嫣然、眼尾泛红,犹如春日灼灼盛放的桃花, 他都要用尽全部的定力,才能克制住不要奢想更多。   今日她一反常态, 他有些新奇,于是并未反客为主, 任凭她灵巧地撬开自己的唇齿。   少女气息如兰, 已不复最初的紧张与生涩,吐纳自如间攻城略地,身躯相贴,隔着寝衣, 她的温热与柔软烙印在感官中,他情不自禁地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亲吻。   青丝微凉如缎,呼吸纠缠却似春暖花开。   结束的时候,时缨微微喘息,却执着地问道:“如何,现在是不是有一点好的回忆了?”   “是。”慕濯笑了笑,嗓音却愈发染上几分低哑,“但阿鸢,你可知晓,人都是贪得无厌的?”   时缨平复呼吸,抓住他放在她腰后的手,忍着羞怯,带他探进了自己的衣摆。   “昨天你说欠债还钱、要跟我讨要赊账,我摸过你的腰,现在给你摸回来,能否满足你的‘贪得无厌’?”她说着,整张脸已经灼热宛如火烧,他指腹和掌心的茧子蹭在光滑细腻的肌肤上,引得她一阵颤栗,她却没有躲,抬眸望向他,“这样够了吗?你梦里的那个我,肯定不会……”   话未说完,身子一轻,他将她打横抱起,径直走向床榻。   后背触碰到柔软的被褥,她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心跳再次鼓噪起来,但旋即,她伸出手臂,坚定地环上他的脖颈,再度将唇瓣贴在了他的嘴角。   只要他能忘记那个不堪回首的噩梦,她愿意做任何事。   而且……她原就打算与他当真正的夫妻,之后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是他,她都不会畏惧。   想到顾珏在她耳边悄声说出的那句话,她鼓足勇气,手指绕到他身侧,解开寝衣系带,旋即尝试地探入了他的衣襟。   熟悉的触感,却似乎比往日滚烫,她的指尖渐次向下,从胸口滑落至腰腹。   “阿鸢……”慕濯攥住她的手腕,看着她晶莹红润的樱唇,低声笑道,“你会吗?”   “我……”时缨动作一顿,昨日走马观花看完的东西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但她不想临阵投降,至少气势不能输,于是原话奉还,“那你会吗?”   “听他们说过一些,却也仅限于此,都是纸上谈兵。”慕濯坦然承认,却是趁着她偃旗息鼓之际,先一步解开了她的寝衣和腰间系带,“但无妨,就像亲吻一样,多试几次总能学会,你其实颇有天分,比起在荣昌王府的时候,已经算是突飞猛进。”   时缨望见他眼中戏谑的笑意,脸上红得快要滴血,一时分神,衣衫已如昙花绽放般散开。   雪覆莹白,似是月光洒落,指尖所过之处,却如烈火燎原,将一切焚烧殆尽。   细碎而温柔的亲吻落在光洁如瓷的额头,蜿蜒而下,在唇边长久流连,短暂的窒息令她昏昏沉沉,却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手抚过身躯,就像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重复她方才所为。   最后,他做到了她没有完成的事。   指节小心翼翼地去往那片隐秘之地。   她禁不住轻吟出声,本能地收紧双腿,却适得其反,瞬间激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殿下……”她眼角沁出水光,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不受控制地打颤。   “换个称呼吧,”慕濯俯身吻去她的泪水,“今夜我不想做岐王,只想做阿鸢的夫君。”   “夫君。”时缨从善如流,却未能让他手指的拨弄停止,想到他曾经提到过的表字,又忙不迭道,“……子清。”   慕濯微微一顿,轻声应下,清晰地感觉到理智的防线渐次坍塌。   幔帐垂落,红烛长明,窗外月隐星稀,晚风拂过庭中桂树,摇落一地芬芳。   时缨只觉自己整个化作一汪湖水,仰头看着他,不禁抬手轻柔地描摹他精致如画的眉眼与轮廓。   昔日清透眼瞳变得深不见底,额角已然被汗水浸染,却依旧耐心与她周旋,生怕伤到她分毫。   穹顶倒扣、银河垂悬,意识朦胧间,她仿佛看到江南连日不绝的雨,缠绵悱恻,打落满庭海棠,忽而又望见北疆辽阔无垠的天空,她策马疾行在茫茫平野,几乎要乘风而起。   许久,她闭上眼睛,回抱过去,放纵彼此的体温与气息肆意交缠。   -   长夜未央,灯火阑珊。   时缨早已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隐约听到有人进来换水,恨不得将脸埋到枕头底下。   慕濯将她拥入怀中,扯过衾被裹住,怜爱地亲了亲她的颈边。   她黑亮的长发散落在枕上,衬得肌肤白皙如雪,眼眸水色浸染,唇瓣娇艳欲滴,整个人透着迷离与妩媚,好似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   梦里场景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她躺在他眼前,雪白胸口随呼吸起伏,昭示着她的生动与鲜活。   她的目光缠绵悱恻,尽管羞怯万分,凝脂般的玉臂却贪恋地攀附在他身上。   “……现在呢?”她的声音已经沙哑,落在耳中有着难以言说的诱人,她固执地望着他,问道,“你可以忘记那个梦了吗?”   “忘记了。”他一笑,心中柔软得不可思议,拂开她脖颈间被汗水打湿的长发,“疼不疼?”   时缨摇摇头。   以前贵女们相聚,背地里会聊些私房话,她听已经出阁的同伴说,这事又累又痛,但为了尽快有个孩子,只能咬牙承受。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自认忍耐力尚可,保证不会疼得叫出声,但事实却与想象南辕北辙。   他的一举一动都极尽温柔,直到最后抵达失控的边缘,都未曾忽视她的每一分感受。   不过那时候,她也已经身不由己,没有觉察到任何不适,还……   令人羞愤欲死的画面历历在目,她无法再想下去,偏头躲开了他灼热的目光。   他轻笑,手指落在她的腰侧,缓缓地攥紧。   漏刻滴答,夜色仍漫长。   外间,青榆低着头匆匆走出,丹桂及万全万康立时围上来:“如何了?”   “殿下和娘娘还未歇息,我……”青榆面红耳赤,“我全程盯着地毯,压根不敢乱瞟。”   内室熏香缭绕,层层叠叠的幔帐掩映旖旎,她垂眼看自己的脚尖,正纠结要不要过去伺候,就听到岐王的声音,让她将水盆和布巾放在桌边就好。   她如蒙大赦,匆忙应了一声,便转身逃之夭夭。   “青榆姐可要学着点,”丹桂揶揄,“我们几人当中,往后只有你会用……”   “丹桂!”青榆羞恼地瞪她,丹桂却不以为惧,跟万全和万康笑成一团。   -   黎明时分,时缨终于困得睁不开眼睛,沉沉睡去。   慕濯将她抱去净室清洗一番,旋即回到内室,拥着她合上双眼。   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定,梦中断断续续的画面变得完整,他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惊惶。   他看到时缨站在街边,被成群结队的百姓围住,她在他们的揣测和质疑中狼狈地躲闪,他策马而去,为她解围,回到府中,她提出回头买份谢礼报偿,他却只低头咬下她手里吃了一半的瓜。   出征前,适逢她的生辰,他为她放飞不计其数的孔明灯,每一盏都藏了他亲笔写就的字条——愿与阿鸢白首偕老,此生不离不弃。   策马踏入夜色,他未曾看见,她将其中一张字条取出,珍藏在书页中。   他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日子里,总能感觉到身边有人轻轻地握着他的手,那抹温度犹如黑暗里的星光与篝火,带他走出漫无边际的夜。   恢复意识之时,她就躺在他身边沉睡,两人十指相扣,她右手心有一道狰狞而扭曲的伤疤。   后来才知,她独自去往龙兴寺,彻夜不眠不休地为他祈福。   无数长明灯将佛堂映照得亮如白昼,她跪在佛像前,用左手一笔一划地书写字条,愿他转危为安,愿他一世长宁。   她走街串巷,成为灵州百姓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岐王妃,与家仆们将王府装点得喜气洋洋,和他约定共迎新岁。   直到这份平静被安国公夫人和时维的到访打破。   寒风雪夜,她醉倒在桌前,却没有忘记拭去刀刃上的毒/药。   她的衣衫自肩头分开、落下,在炭火旺盛的室内与他抵死痴缠。   暗夜中,她手中刀锋泛着寒光,分明心如死灰,眼眸里却有他看不懂的东西。   他握着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利刃转向,刺入自己体内。   刀尖直指肋下致命之处,她反抗不过,却用尽全部力气使之偏移。   岁除清晨,他醒来,直奔她所在的高阁,然而终究迟了一步。   她似乎在等什么,看到他的瞬间,回头笑了笑,随即纵身而下。   血色绽放,雪花纷纷扬扬降落,洒满他和她的头发。   她的面容却平静而安详,没有痛苦、没有憎恨,仿佛只是陷入永远不会苏醒的长眠。   他终于明白了她的那个眼神。   她对他并非无情,但却未能抵过命运作弄。   错误的开始,注定他与她必将走向分道扬镳。   但孰料,她竟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致使彼此阴阳两隔。   他终生未再续娶,守着一条陈旧的长命缕和两张泛黄的字条,在一个岁除之夜与她殊途同归。   “阿鸢……”慕濯睁开眼睛,窗纸已透亮,只是天气阴沉,可闻风声大作。   时缨安然依偎在他身侧,呼吸悠长,嘴角有着甜美的弧度,他抬臂想要拥抱她,却感觉到腰腹间一片温热。梦境里匕首没入的地方,此时覆着她的一只手,温热而绵软。   她被他的动静惊醒,一双美目张开,睡眼惺忪,又往他怀中钻了几分,低声喃喃道:“什么时辰了?”   “还早,继续睡吧。”他轻抚她圆润的肩头,雪地之上红梅盛开,说不出的暧昧与旖旎。   时缨静默了片刻,当慕濯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她叹息道:“你是不是又做梦了?”   他没有否认,斟酌言辞,将梦中情形逐一讲给她听:“阿鸢,其实在梦里,你是喜欢我的。”   时缨未曾接话,却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灼热的呼吸拂在他胸前,语气透出几分难为情:“我就说,如果我喝得酩酊大醉,你须得及时阻止我,或者离我……”   罢了,现在再提这些又有何意义。   她想到什么,扑哧一笑:“还好你是昨晚才梦见,如果提前几日,你会不会记着我与你睡过之后,立刻翻脸无情给了你一刀,从而产生心理阴影,再也不想跟我睡?”   “是我自己给了自己一刀,不是你。”慕濯认真纠正,“至于心理阴影……”   他话未说完,她已经把手伸向枕下,忽然,她的表情一僵,倏地缩回了手。   然后继续闭眼装死,就差把“此地无银三百两”写在脸上。   “你藏了什么?”他心下好笑,想起昨晚他回来的时候,她手忙脚乱地将几本书塞了进去,顿时好奇,趁她没有看到,飞快地把东西捞出。   “别……”时缨睁眼,刷地从床上弹起来,腰间一阵酸软,又身不由己地落回原位。   阻拦失败,她只得看着他翻开其中一本图册。   他的笑意登时凝固,表情变得异彩纷呈。   时缨哀叹一声,生无可恋地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第84章 经此一遭,才算真正结为……   慕濯合上书, 慢悠悠地拉开被子:“阿鸢如此勤勉好学,我真是受宠若惊。”   虽然就她昨晚的表现而言,她应是看过就忘, 一点都没留在脑子里。   时缨直挺挺地躺在榻上,依旧双目紧闭,只将扯着被子的手移到胸前, 挡住了微微敞开的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风光。   昨晚她记不得自己是何时沐浴、又是如何回来,而今才发现寝衣与床单都换过一遍,何人所为不得而知。   她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辩解道:“那都是顾将军给我的。”   顿了顿, 又觉得出卖朋友不太仗义,支支吾吾道:“……不过是我先问她,如果我现在不能生小孩,和你‘睡觉’有什么意义。”   慕濯哑然失笑:“然后她就给你了这些?”   “没有, ”时缨面色绯红, 底气不足道, “她先跟我说了一句话,之后才带我去集市买的书。如果我知道是……我肯定不会要。”   慕濯好整以暇地追问:“她对你说了什么?”   “女儿家的私房话, 才不要告诉你。”时缨拒绝回答,愈发嫣然的脸色却暴露了她心中所想。   顾珏跟她说, 这事也讲究技巧,倘若两情相悦、默契十足, 其实比击鞠还好玩。   所以就算不生小孩, 也可以……   她觉得无法跟击鞠比。   击鞠才没有这么累,而且她压根不是慕濯的对手,不像击鞠还能有来有回。   脑子里满是些难以言喻的画面,她捂着脸, 摸到一片滚烫。   许久没有听到慕濯开口,她低声道:“你不要罚她,若非我上门询问,她也不会主动跟我讲这些……”   “我为何要罚她?”慕濯好笑,“阿鸢,我感谢她还来不及。”   目光垂落,她的长发铺散开来,乌黑如檀,雪白的肌肤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红痕,衣襟半掩,隐约可见饱满的轮廓,腰身露出一截,平坦纤细,嫩滑宛若凝脂。   他随手翻开一页书,将她整个捞入怀中,在她耳畔轻声道:“顾将军用心良苦,我们可不能辜负她的好意。”   时缨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便要点头,觉察到不妙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就从这里开始吧。”他的嗓音低哑惑人,早已不似往日的清冷,“阿鸢天资聪颖,想必会学得很快。”   “我……”时缨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他俯身压在了衾被中。   窗外风声未息,摇晃枝叶,吹散满庭落花。   -   时缨再次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天色昏暗,似乎已经是下午。   慕濯尚未离去,见她睁眼,目光里噙着一抹笑:“醒了?还睡吗?”   “睡”字一出,时缨的困意瞬间烟消云散,忙不迭摇头。   虽然两人昨晚回来的时候夜已过半,折腾到凌晨她才闭眼,上午又……但在此之前,她一天内从未睡过这么久。   倒不是因为赖床而羞愧,她只觉得自己再躺下去,十有八/九会重蹈覆辙。   下次见到顾珏定要问问她,谁家击鞠连着比好几场,都不嫌累的?   慕濯看穿她的心思,轻笑一声,还未说什么,就被她抢先道:“你快穿上衣服。”   她视线停留在他不着寸缕的胸前,看到星星点点的印记,以及消失在衾被中精雕细琢的腰身,慌忙移开,却赫然发现自己的寝衣也不翼而飞。   ……她就这么睡了一觉。   许是筋疲力竭,竟丝毫没有觉察。   “现在急着让我穿衣服了?”慕濯似笑非笑,“彼时也不知是谁……”   “快把我的衣服拿来。”时缨红着脸打断,抛出杀手锏,“若不然你今晚就去厢房睡。”   “遵命。”慕濯配合地应下,将两件寝衣一并从脚踏上拾起。   有东西掉落出来,时缨定目一看,是两条缠绕的长命缕,其中之一是今年端午的时候她亲手编织送给他,另一个略显陈旧,似乎常年被揣在衣袋里,已经起了毛边。   她好奇地拾起,仔细端详,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通常而言,长命缕都是五色线,但她出于个人喜好,会在里面加一缕金丝,以彰显与众不同。这条长命缕编得歪歪扭扭,配色和走线方式却与她那条堪称别无二致。   她想起梦里,最后的风雪夜,除了桌案上的两张字条之外,他手里还拿着一件似曾相识的物品,只是当时她没有看清,就醒了过来。   他将这两条长命缕放在贴身的衣物中,昨晚沐浴过后换了一次寝衣,都未曾忘记将它们一并带走。   重要性不言而喻。   她心生疑惑:“这是哪儿来的?”   慕濯叹了口气:“果然,你非但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连自己的手艺都认不得了。”   时缨怔住,搜寻记忆,突然想起些许早已模糊的画面:“……你是那个与我约定要在长安见面的孩子?”   慕濯没有否认,她又道:“你的身手不错,我舅父和表兄都夸你是个好苗子,想把你送去军营,但你不去跟他们习武,只想看我练击鞠,还说等我学会,就与我比试一场。”   “看样子你记得‘他’,却没认出是我。”慕濯笑了笑,“也罢,总比查无此人来得好。”   时缨无言以对,终于明白四月十二在英国公府狭路相逢的时候,他说与她见过是何意。   她还当他指的是浴佛节那天、众目睽睽之下故意找她麻烦。   她心虚道:“十年未见,我怎能将你和一个九岁小孩对上号?再说了,你当时隐姓埋名,而人尽皆知岐王殿下从未去过杭州,我压根就没想到这茬。”   况且,她在杭州无忧无虑,每天都有数不尽的快乐,即使他长得好看,让她多关注了一时半会儿,她也不会铭记于心,更遑论他只在林家的宅子里待了不到一个月便离开了。   先前他称呼表兄为“林兄”,她也没觉出端倪,还以为他设法查明了表兄的身份,出于表面客气和对舅父一家的敬重才会这么叫。   表兄的经历以及荆州一战的真相过于惨烈,她沉浸在震惊中,全然没有多余的心情细想。   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童年玩伴,她早就抛诸脑后。   但他却一直记得。   甚至……记了一辈子。   她岔开话题:“当年你为何会去杭州?”   按说那时候老摄政王“病逝”的消息传开,他本应待在宫里,而且他一个童稚小儿,又是如何偷偷离开京城,不远千里来到江南的?   “说来话长。”慕濯的视线垂落,在她衾被掩映的胸前打了个转,“你确定要这样听我讲?”   时缨:“……”   登徒子!   -   最终,慕濯含笑起身,披着外衣离开,去隔壁厢房洗漱。   青榆和丹桂走进来,眼观鼻鼻观心,若无其事地像往常一样伺候时缨收拾。   ……只不过这次起床的时间着实非同寻常。   天都快黑了,也不知道她躺了一整日,今晚还睡不睡得着。   两人尽量忽视她身上暧昧的痕迹,但她肤色雪白,衬得那些印子格外显眼,二婢都是未经人事的少女,看得脸红心跳,目光登时无处安放。   末了,还是时缨出言打破尴尬:“前天晚上我没在这屋里睡,你们怎么都不收拾一下床榻?”   那些书和画册本就没多厚,加之寝具柔软,她枕着睡了一晚上都浑然未觉,还以为书已经被两人整理床铺的时候拿了出去。结果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   青榆和丹桂面面相觑,互相推搡了半天,最终青榆败下阵来,硬着头皮、声如蚊呐道:“我们还以为……以为娘娘专门放在这里,作为新婚之夜……与殿下的情趣。”   时缨:“……”   青榆见她脸色不对,连忙找补:“毕竟娘娘自幼勤奋好学,纵使出门在外,也书本不离身,所以……所以我们想着,您以前都没有过……兴许是打算现学现用……”   “闭嘴吧你。”时缨没好气地打断她越描越黑的解释,飞快地穿好衣裙,走出内室。   慕濯已经先一步穿戴整齐,坐在桌边,眼底盈满笑意。   时缨行至他身畔落座,桌案上已经摆了热气腾腾的食物,都是她喜欢的口味。   她对上他的目光,赧然低头,却任由他牵住她的手,掌心贴合。   尽管离开京城之后,两人都是同床共枕,只在与北夏交战的那几天分开过,但经此一遭,才算真正结为夫妻。   从今往后,再无任何人或事能将她与他分离。   用过这顿不知是晚膳还是什么的菜肴,时缨问道:“阁楼那边情况如何?”   “事情成了,”慕濯道,“细作们一个都没能逃出来。”   虽然傍晚开始下雨,但他们做了万全准备,阁楼里存有大量灯油,以免计划被天气影响。   且在火势彻底熄灭之前,一直都有将士在外守着,确保不会有人死里逃生。   时缨放下心来。   那些人葬身火海,她难逃干系,但一想到被朝廷细作暗算的崔将军,以及时刻紧盯朔方军、一直跟慕濯作对的灵州刺史府官员,她便觉得他们死有余辜。   如今没有了那些桎梏,慕濯和将士们也不必再束手束脚,无论与表兄里应外合拿下北夏,还是长驱直入京城、将皇帝和太子一网打尽,都指日可待。   她笑了笑:“那么现在可以说了吧,当年你去杭州,究竟是因为何事?” 第85章 【童年初遇回忆杀】……   天光渐隐, 秋雨敲打窗扇,烛火微微跳动。   慕濯低头看了看懒洋洋倚在自己肩头的少女,思绪回到十年前的初夏。   ……   那年, 梁王“病逝”,世子袭爵,继续把持朝政。   没多久, 幼帝“主动”禅位,今上登基,改换国号。   一夕之前,京城的局势天翻地覆, 皇帝及其近臣们忙着党同伐异,将前朝势力逐一铲除。   后宫也是暗潮涌动,皇后患病,闭关静养, 贤妃柔弱内向, 德妃温吞平和, 六宫大权毋庸置疑落到淑妃头上,连带着卫王也春风得意, 就差没横着走。   彼时,卫王还不及后来会装样, 至少在他面前,骄傲之色根本难以掩藏。   以前祖父在世的时候, 对他的偏爱有目共睹, 如今风水轮流转,他的靠山已倒,皇帝倚重淑妃远胜于贤妃,自然会予以卫王更多优待。   苏大将军一介武将, 等到四海太平,早晚有鸟尽弓藏的一天,孟家却不尽然,朝堂上的纷争一日不休,皇帝始终需要培植自己的左膀右臂。   德妃的父兄也是文官出身,但论家世、论权位,全然无法与阮家与孟家相提并论。   孟家得势,淑妃母子风头无两,朝中也开始出现关于的立储的猜测,阮皇后丧子之后身体病弱,一直没有再孕,年长的皇子只有卫王与岐王,不出意外,东宫之位会在两人当中决出,而照眼下情势,卫王的胜算与日俱增。   这些都是他到了灵州才慢慢想通。最初那段时间,他沉浸在自己作为帮凶、害死祖父的打击中,为免皇帝觉察,还不敢有所显露,几乎被积攒许久的情绪压垮,外界纷纷扰扰于他而言如过眼云烟,卫王的幸灾乐祸就像是跳梁小丑,未能在他心里激起半点波澜。   祖父下葬之后,他独自去了趟军营,以往祖父经常带他来这里,观看将士操练,还会亲自下场指点他们,他就亦步亦趋地跟在祖父身后,梦想有朝一日也能习得祖父那样的好功夫。   将军们都认识他,先前还毫无顾忌地与他玩闹,如今却对他毕恭毕敬,称呼也由“小公子”改为“岐王殿下”,还劝他速速回宫,免得陛下和贤妃娘娘担心。   他心想,那两人才不会担心,皇帝忙着争权夺利,母亲因淑妃获宠而愁眉不展,今日受了些委屈,却又不敢跟皇帝告状,自个在寝殿里哭哭啼啼,都没有留意到他出门。   看着熟悉的校场和陌生的将军们,他心头忽然涌现莫大的悲哀与无趣,以及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他想离开皇宫,终此一生都不再回来。   宫里唯一对他好的人不在了,他已没有任何留恋。   至于母亲,她的性情更适宜做个随遇而安、不争不抢的妃嫔,他的存在反而让她怀璧其罪,淑妃唯恐他做太子,却又不能公然针对,便想方设法找他和母亲的不痛快。   他向来都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态度,但母亲总是要他忍气吞声。因她认为武将式微在所难免,皇后又两耳不闻窗外事,淑妃仗着孟家的地位扶摇直上,远非他们能够得罪。   既然如此,没有他,母亲定会过得比现在更轻松自在。   于是他趁人不备,登上一辆装载货物的马车,就这么离开了长安城。   怕暴露行踪之后被送回宫,他悄无声息,在里面躲藏了整整三日,直到因为缺水晕过去,被清点物品的士兵发现,立刻禀报给上峰。   醒来之时,他看到了郑将军,那是位与祖父差不多年纪的老将,深受祖父信任,曾奉祖父之命传授他兵法,待他也如同亲孙子一般,见他平安脱险,当即老泪纵横。   郑将军告诉他,自己是被皇帝派去杭州,请一位姓林的将军出山,与苏大将军共同夹击南方叛贼。   按说此事只需一道圣旨,但皇帝有意拉拢林将军,为表诚心,便令郑将军携厚礼前往。   林将军是安国公时文柏的妻舅,时文柏唯孟家马首是瞻,如果林将军来到京城,孟家堪称如虎添翼,卫王夺嫡也会多一道保障。   但,与他何干?   他已决定远走高飞,无论谁做太子,都不关他的事了。   郑将军还安慰他,据说那位林将军两袖清风、为人正直坦荡,定不会掺和朝中勾心斗角。   他敷衍过去,说自己是因思念祖父,伤心欲绝,才想出宫放放风,请求郑将军不要赶他走。   原本他以为郑将军不会答应,还思索用苦肉计让他心软,但他说到一半,压抑已久的眼泪夺眶而出,到最后,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打从有记忆以开始,他掉眼泪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怕习武时被利刃割掉一块肉、血涌如泉,都能咬牙忍着一声不吭,郑将军许是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心有戚戚,便同意让他随行。   他怕皇帝怪罪对方,亲笔写了封信,让郑将军回京复命时呈上。   尽管他可以确定,皇帝巴不得他永远消失,将他自己弑父的罪名一并掩埋。   四月末,一行人来到杭州,陈将军带着圣旨和赏赐到林家登门拜访。   他留在驿馆,搁下一封书信,凭借出众的轻功逃之夭夭。   初夏时节,江南的气温已有些炎热,天空万里无云,风中夹杂着馥郁的草木香。   他却不知自己要去何处、之后又有何打算,倘若皇帝得知消息,会不会派人追杀他?毕竟在宫里还要假装父慈子孝,但让一个流落民间的孤儿消失,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然而他心里没有半分恐惧,甚至觉得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唯独对不起祖父,辜负了他嘱托自己一定要活下去的时候充满寄望的目光。   想到祖父,他不禁有些失神,时缨的马车便是在这个时候奔来,差点与他撞上。   车夫勒紧缰绳,唯恐车中女眷受惊,忙隔着帘子询问情况。   骑马跟在旁边的少年跳下来,查看他是否被伤到。   他无心与人交谈,也怕驿站那边发现他失踪找过来,匆匆客套了几句,便要离开。   却见车帘掀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探出身,温声细语道:“表兄,还是送这位小公子去医馆瞧瞧吧,我们可以改日再出城玩,耽误人家的伤势可就不好了。”   小公子。   久违的称呼传入耳中,让他的脚步不觉一顿。   他从未听过如此悦耳的嗓音,像是风中的银铃,又似溪流淙淙,干净明快,不见一丝阴霾。   同龄女孩他接触得不算多,只有一个异母妹妹宣华公主,她母亲德妃未能诞下皇子,背后的家族又比不过淑妃,自觉抬不起头来,宣华公主长年累月受她影响,也是一副文静低调的性情。   而这个女孩,纵然一口软糯的江南乡音,却恣意张扬,仿佛生来就不知忧愁与悲伤为何物。   “小公子?你还好吗?”   她又问了一句,他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想起她方才所言,计上心来,称自己并未被马车撞到,请求他们顺路将他带走。   他没有公验,出城必将被拦下,再继续拖延,给郑将军的人追上,他就走不得了。   那个被她称作“表兄”的少年有些犹豫,似乎在揣测他的身份,他心思急转,正考虑编个谎话搪塞,却听她道:“表兄,我们就捎他一程吧,车里还有位置,多一个人也无妨。”   “你还真是心大,”少年讶然,“你就不怕他……”   “他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不是坏人。”她狡黠一笑,“再说了,就算打起来,他未必是我和表姐的对手,还有表兄你在外面守着,我有什么可害怕?”   他被当做潜在的“坏人”,却未着恼,听她和表兄你来我往,心底里竟有些羡慕。   祖父走后,再也没有谁会这么亲切地与他说话了,苏家的几位表兄表姐倒是待他不错,但却难免透露几分基于身份尊卑的恭敬。   他低声谢过,刚要上车,却被少年提起腰带,拎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车里都是姑娘家,你一个小子去凑什么热闹?”少年振振有词,“你跟我骑马,不然就趴车顶上,你自己选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自是乖乖地坐好,随他们一路出了城。   这少年的骑术甚好,比起军营中的将士们也不遑多让,他想到那位林将军,怀疑此人正是他麾下的一员,唯恐自己暴露,被捉拿回去,若无其事地道了声谢,便要与他们分道扬镳。   “等等!”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他拔腿就跑,却听到渐行渐近的猎猎疾风。   饶是他轻功学得再好,也敌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很快,他就被对方一把擒住。   “你跑什么?”少年疑惑,“你不是杭州人吧?你可知大路应当往哪走?”   那个小女孩和她的表姐也下了马车,三两步赶过来,探寻地望着他。   “……”他斟酌言辞,神情低落地扯谎道,“我的确不是杭州人,我……我父母双亡,被伯父卖给人牙子,才辗转来到贵地。我被卖给一户人家做仆人,管事的对我非打即骂,我不堪忍受,便设法逃了出来,还请诸位行行好,高抬贵手,给我一条生路。”   说着,颇庆幸自己出宫时没有带行李,衣服都是郑将军在镇子上随手买来,料子普普通通,从外表看,与寻常百姓无差。   三人面面相觑,少年迟疑道:“可你一个小不点,孤身跑出来,打算如何谋生呢?”   少女也有些担忧:“你就不怕旁的人牙子再来抓你,把你卖给更穷凶极恶的主人吗?”   “……”   他一时语塞,最终还是女孩帮忙解围:“表兄,表姐,他都这么可怜了,不妨把他送去舅父的庄子吧,我看他也会些功夫,说不定能被舅父相中。”   说罢,还宽慰他道:“我舅父是杭州守将,收养了许多像你一样无处去的孩子,你放心,有我们林家罩着你,那恶棍主人绝不敢再欺负你了。”   “……”   一时间,他竟不知自己算是幸运还是倒霉。   权衡过后,他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既然林将军的庄子里有很多孩子,他混迹其中,反而比游荡在外更保险,而且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郑将军绝对想不到他竟玩了一招“灯下黑”,藏身于林家的地盘。   他在那里住了不到一个月,却成为往后十年的人生里最弥足珍贵的时光。   ……   “我得知你们三人的身份之后,只觉得时文柏脑子被驴踢了,”慕濯收了收手,将时缨抱得更紧些,“把这么好的女儿丢在杭州,却带草包儿子去京城,重金聘请名师栽培。我见过时维几次,确定时文柏的银钱都打了水漂,他胸无点墨,压根不是做官的料。”   时缨莞尔:“现在想来,你的说辞到处都是破绽,但我那时候泡在蜜罐子里,也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还被你的外表蒙蔽,只想救你一命。”   她有些好奇:“你该不会看多了话本子,觉得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才一直惦记着我吧?”   “怎么可能。”慕濯啼笑皆非,“九岁小孩懂什么男女之情,我对你念念不忘,是因为……”   窗外雨声不绝,与他记忆深处的江南烟雨交织在一起,远去的画面逐渐清晰。   ……   他在林家的庄子里住下来,林将军和妻子来过几次,试了试他的身手,连声称赞,夸他是难得一遇的好苗子,林思归也开始跟他称兄道弟,盼着他快快长大,一同上阵杀敌。   时缨和表姐林山月也三天两头往庄子跑,她体谅他初来乍到,又不太熟悉江南方言,总会与他多聊几句话,还在临睡前亲自为他送来一碗乳酪。   那段时间,他日日夜夜梦魇缠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杀死祖父,却无能为力。   他惊叫着醒来,遭到其他孩子的抱怨,拒绝再与他同屋。   她端着乳酪,一本正经道:“我阿妹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阿娘就会喂她喝这个,我让膳房给你做了点,你喝完它,今夜定能睡个好觉。”   他有些过意不去,想给她分一半,她笑着摇摇头:“我不能喝乳酪,否则会死的。”   是夜无月,晚风习习,吹拂满院栀子花香。   她面容素净、衣裙飘飘,宛如传说中从天宫莅临凡间的仙娥。   林家表姑娘在庄子里颇受欢迎,稍大一点的男孩提及她,都梦想将来能够娶她为妻,他们还因此起争执,互相大打出手。   他从不参与他们幼稚的斗嘴,但某天,他没去习武,偷偷溜去观看她练击鞠,被人发现,他们当即将他围住,说他一个来路不明的异乡客,竟敢觊觎表姑娘,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自己是谁。   彼时他对时缨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感情,只是将她视作一道温暖的光,照亮了他无边无际的长夜,但见他们理直气壮,仿佛她是他们的私有物品、却被他这个外来者染指的模样,他心头火起,二话不说与他们打成一团,以一敌多,将他们悉数制伏。   他们关上屋门,不让他进去,他一人在院子里淋雨,却也浑不介意,任由衣衫渐渐湿透。   时缨带着家仆来为他们送端午节的礼物,看到这副画面,忙将自己的伞罩在他头顶,旋即推门而入,将那些比她年龄还大的孩子斥责了一通。   有人告状道:“表姑娘,那小子胆大包天,妄想娶你过门!”   “休得胡说八道!”她难得在他们面前黑了脸,有模有样地教训道,“他才多大,我才多大,谈什么嫁娶?你们不好好练功夫,每天想着如何排挤别人,简直愧对舅父对你们的期望!”   那些人顿时面红耳赤,无言以答,只得向她低头认错。   她拉着他走出门,诚恳道:“他们都是苦出身,没读过书,有时难免口不择言,你不要难过,我说过之后,他们肯定再也不敢了。”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犹豫了一下:“我……我也是苦出身,也没读过书的。”   她怔住,半晌,喃喃自语道:“奇怪,为什么我会感觉你和他们不一样?”   不等他解释,她已抬眸看向他:“真是抱歉,让你受委屈了,回头我送你一件礼物,他们都没有,算作给你的补偿可好?”   他自觉并未吃亏,反而是那些人被他揍得不轻,但望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推辞的话终究未能说出口。   翌日雨过天晴,她将一条亲自编织的长命缕系在他手上,复而郑重其事道:“我舅母每年都会亲自为我编织长命缕,所以我的福气一直很足,我把这条送给你,也算分你一些我的福气。从今往后,你定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他从未收到过这种东西,无论是在梁王府还是宫里,他锦衣玉食,想要的都应有尽有,但长这么大,不曾有任何人亲手为他做一份礼物。   她的笑容明媚而耀眼,露出缺了的门牙,又飞快地捂住嘴,眨着圆溜溜的眼睛,支吾道:“还好阿娘不在,被她看见我这样,定会说我没教养,一点都不像大家闺秀了。”   顿了顿:“我才不想做大家闺秀,我想做军师,随表兄表姐、还有我的朋友曲娘子打仗。”   “愿你梦想成真。”他郑重道,“你定能成为运筹帷幄、战无不胜的军师。”   “借吉言。”她眉开眼笑,“你也要好好练武,到时候给我表兄当副将,你们一起做大将军。”   他点点头。   那瞬间,他想,永远留在林家,与林兄并肩作战,还有她做军师……似乎也挺好。   他甚至仔细想过,为免将来被皇帝认出,须得想个办法将容貌毁去。   但她可能会失望了,她不止一次夸过他好看,应是颇喜欢他这张脸的。   随后几天,他辗转反侧,不知该如何决断,只是还没等他纠结出个所以然,林将军找上门来,识破了他的身份。   他凭空蒸发,在驿馆引起轩然大波,郑将军急得焦头烂额,四处搜寻却无功而返,只得与林将军说明,请他施以援手。   林将军当即想到他,三言两语便揭穿了他的伪装:“小殿下虽吃苦耐劳、没有半点架子,但您忽略了一点,真正穷得揭不开锅、被迫卖儿鬻女的人家,绝不可能有富余的钱财送孩子去习武读书。臣听您说话、看过您出招之后,便料想您出身不凡,只没想到,您竟是岐王殿下。”   他立时慌了神,低声恳求道:“林将军,您不要送我回去,我想留在杭州,将来跟您和林兄上战场,我会好好习武,绝不偷懒,我……”   林将军却微微一笑:“小殿下跟着臣,只能做个出生入死的士兵,就算您自有本事,做到大将军,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年。但您回到宫里,凭借您现在的身份,可以少走许多路,早日成为镇守一方、庇护万千百姓的王侯,更遑论您若成为太子,不知又能造福多少将士与黎民。”   他沉默片刻:“但我听闻您是安国公的姻亲,他与孟家及卫王关系匪浅,您理应替他们扫除我这个绊脚石。”   林将军的笑意更甚,却是一字一句道:“臣为百姓请命,只效忠爱民如子之人。”   他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放在他手中:“小殿下,或许您生性淡泊,无意涉足权力斗争,但您既为天潢贵胄,有些责任便是您与生俱来所有。臣出于私心,请求您替社稷百姓着想,臣看得出来,倘若您做了……将会是大梁千秋万代的福分。”   “臣将此物交予您,来日有缘,臣愿为您鞍前马后,供您差遣。” 第86章 【回忆杀+现实】他又何……   他一时没有应答。   突然想起前些日子, 林兄怒气冲冲地与他抱怨,皇帝为了尽快平息南方叛乱,将戍守北疆的苏大将军调离, 并要求林将军出兵合围的情形。   林思归说,等他在军中积攒点功名,就进京面圣, 自请北上保家卫国,还邀他同行。   他早就从郑将军那里听闻消息,对此并无半分惊讶,只心想, 以林兄耿直的脾性,到了京城不知会得罪多少人。   朝堂杀人不见血,文臣三言两语,就能把一个身经百战、统领数万大军的武将置于死地。   林山月在旁道:“苏大将军战功赫赫, 女儿在宫中为妃, 都无法再继续留在灵州, 阿兄仅凭一人之力,又如何能说服陛下?”   “姑父贵为安国公, 看在姑母的面子上,应当会为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吧。”林思归也有些不确定, 遗憾道,“倘若阿鸢是个男孩就好了, 定能二元及第、位极人臣, 向陛下引荐我。”   “三元及第。”他忍不住提醒道,也不知林兄是算学太差,还是根本对科考一无所知。   时缨和林山月毫不留情地笑起来,惊起芦苇丛中的一群水鸟。   林思归窘迫地摆摆手:“得, 这次我记住了。”   旋即,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惊讶地看向他:“你小小年纪,知道的不少啊。”   他心里一惊,表面却垂眸道:“我曾目睹村里的书生衣锦还乡,也做过金榜题名的美梦。”   林思归自觉惹他伤心,连忙致歉,主动提议道:“你若有志从仕,我可以告诉阿爹,请他送你去书院。但就是可惜了,你擅长武艺,学习兵法一点就通,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估计完全不是你的对手,你若从军,必将名垂青史,我们联手荡平漠北也如探囊取物。”   他被夸得满面通红,胡乱岔开话题,却无端冒出一个念头。   若他回到京城,是不是就能庇护林兄,而且……时缨迟早会与安国公团聚,他何不向宣华举荐她,让她做公主伴读?她性情活泼、待人友好真诚,宣华定会喜欢。   但这个想法只存在了一瞬,就被他按捺下去。   他看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西子湖,觉得自己还是想留在江南。   皇宫不是他的家,他在京城反而像个格格不入的异乡客。   而今,林将军的一席话却让他心生动摇,如果他回宫,哪怕不是太子,仅仅以岐王的身份,都能为他和外祖父、还有未来的林兄这些忠肝义胆的将领们撑起一片天空。   若不然,就像现在,朝中主和派随便动动嘴皮子,镇守灵州多年的外祖父就要被迫南下。   还有祖父苦心经营的基业,难道真要白白落入皇帝和卫王之手?   林将军没有催促,目光温和,安静地等待他的答复。   玉佩莹润无瑕,不掺一丝杂质,他缓缓合拢手心,恍然间,竟似有千斤重。   他请求道:“林将军,再给我五天时间好吗?五天一到,我立刻启程回去……三天也行。”   林将军笑了笑:“郑将军还要留在杭州处理些事情,大概还须得十天。”   他喜出望外,面上却维持着冷静,又道:“还有,我的真实身份……请您不要告诉林兄和阿鸢他们。”   倘若他们得知他是岐王,可能就不会将他视作朋友了。   “你的什么身份?”林将军故作惊讶道,“你不就是一个翘家的孩子,为免被仆人追回,才隐姓埋名躲在林家的吗?”   “……您说得没错。”他忍俊不禁,与林将军相视而笑。   之后几日,他若无其事地与时缨和林家兄妹往来,只恨不能令时间停驻。   比起林思归和林山月,时缨同他年纪相仿,自然也更熟悉些,除了夜晚睡觉,他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原本要回林家大宅,见他这副模样,便在庄子里多住了几天。   临行前一日,碧空澄澈、流云翻卷,两人坐在屋顶,眺望远处青翠的山林和明镜般的湖泊。   她揶揄道:“你都来杭州快一个月了,为何还这么怕生?你是打算粘我一辈子吗?”   他有些难为情,却也没有辩解。   她又道:“但我就快离开杭州了,阿爹传信,要阿娘携我和阿妹去长安,舅父他们也要奉命赶赴荆州征讨叛军,你只能自己待在这儿了。”   “你还会再回来吗?”他问道,虽然她去了长安,两人终究还能重逢,然而打心底里,他还是更喜欢此处,自己不必做劳什子岐王,她也可以无拘无束地生活。   “或许会回来省亲吧,”她叹息,“其实我有点害怕,我已经六年没见过阿爹了,对他的印象所剩无多,我听说他纳了几房妾室,添了不少庶子庶女,我担心自己不能讨他喜欢。”   她难得露出郁郁寡欢的一面,他顿时手忙脚乱地安慰道:“你……你是我见过最招人喜欢的小娘子,令尊看到你,定会后悔将你丢在杭州这么多年。”   “他若后悔,当年就不……”她说到一半,蓦然打住,面露歉意道,“我不该对你抱怨这些。”   他才想起自己“父母双亡”,她许是怕揭他伤疤。   “无碍。”他语气轻松道,“也许我会改变主意,弃武从文,去考取功名。将来你若在京城见到我,可千万不要感到惊讶。”   她扑哧一笑:“那我就等你高中状元,参加曲江池的杏园宴了。不过,你长得这么好看,兴许会被点为探花,到时候,要当心高门大户的老爷们榜下捉婿,直接将你抓去和女儿拜堂。”   说着,她乐不可支,眼底愁云一扫而空。   他在她的调侃中面红耳赤,却想着,如果能让她开心起来,被说几句又何妨?   只意外道:“你还知道‘榜下捉婿’?”   “之前听长辈们聊天,他们提起过。”她止住笑容,擦了擦笑出的眼泪,“如果新科状元郎们个个都像你一样养眼,我就请阿爹出面,给我也捉一个如意郎君回来。”   他哑口无言。   她还真是……没有半点千金闺秀的矜持。   然而鬼使神差地,他突然很想问问她,为何不省点事,干脆将他捉回去?   正斟酌言辞,林思归的声音从底下传来:“阿鸢,你在房顶上做什么?”   时缨忙不迭施展轻功纵身落地,直奔他而去:“表兄!”   徒留他沉默地坐在原位,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他只是她诸多玩伴中的一个,对她而言无足轻重,迟早会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谁知林思归觉出他的反常,待时缨走后,他飞身而上,若有所思道:“怎么,瞧上我表妹了?不是我说,你小子懂‘瞧上’的意思吗?”   “林兄莫拿我打趣。”他对此人可不及对时缨宽容,当即反驳,“我和阿鸢仅是朋友,你作为她的表兄,怎能拿她的闺誉开玩笑?”   “你还知道什么是‘闺誉’?”林思归哑然失笑,却愈发来了兴致,“你不喜欢她,为何天天跟着她?你见过哪家小郎君整日追在小娘子后面的?”   “我只是想和她玩。”   “将来你娶了她,每天都能跟她玩。”   “……”他忍无可忍,反问道,“既然林兄认为娶妻如此有趣,你为何还是孤家寡人?”   “这个嘛……”林思归有理有据,“我是要做大将军的人,怎能这么早就娶妻?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难道没有听过冠军侯的名言吗?”   他想起林兄的壮志豪情,静默片刻,忽然道:“林兄,我要走了,后会有期。其实我并非孤儿,而是一时想不开逃家,现在他们通过林将军找到我,要把我带回去。”   林思归一怔:“你去何处?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他闪烁其词道:“我打算去长安,待你做了大将军,我会在朝中护着你,不让那些奸佞宵小挡你的路。”   “哟,看不出,你还有颗封侯拜相的心。”林思归只当他要做官,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倒觉得,以你的资质,该跟我上阵杀敌,我们并肩作战,将北狄人打回老家吃草,至于朝堂……”   话音一顿,他神色复杂道:“说句大逆不道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指不定哪天皇帝老儿就两腿一蹬,换个当世明君即位。依我看,岐王殿下就很不错,他是梁王亲自教养,将来必成大器,到时候你我为他效力,建功立业,一起当大将军!”   这是林兄第二次对他说这些话,但他答应林将军的事不会食言,况且他自己也想了许久,打定主意回宫,日后在朝堂上为武将们谋得一席之地。   他避重就轻道:“你不要告诉阿鸢,我……想给她个惊喜。”   待时缨回到长安,在宫中与他不期而遇,定会非常开心。   “噗……”林思归差点没喷出来,对上他恼怒的目光,连忙忍住,“好好好,我绝不多嘴。”   他没好气地收回目光。   有什么可笑的?   五月十七,他依依不舍地离开杭州。   时缨最初听闻他要走,着实大吃一惊,但转瞬又松了口气,替他感到高兴。   因他父母尚在,并非无家可归。   她语重心长道:“以后你跟家人闹别扭,千万别再一时冲动跑出来了,这次遇到我和表兄表姐算你幸运,万一真被人牙子抓去,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应下,却不禁想,御座上的那位可比人牙子恶毒不知多少倍。   人牙子只会把他卖掉,皇帝却恨不得他去死。   郑将军从林将军那里得知他不愿暴露身份,便派了几名将士扮做家仆,将他这位翘家的“叛逆少爷”请上马车。   车中,一身老管家打扮的郑将军幽怨地望着他,每根胡须都写满心力交瘁。   道路尽头,时缨的身影逐渐缩小,直到再也看不清。   他压下心中落寞,诚恳地向郑将军道歉。   郑将军似是积攒了许多话要对他说,但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臣原以为,殿下出走是因赌气,可现在看来,殿下在林家过得甚好,倒是臣做了次恶人,非要请您回宫。”郑将军的神色无奈却欣慰,“您比来时开心多了,之前,臣只怕您……没什么,见您平安无事,臣就放心了。”   他知道对方的未尽之言。   郑将军唯恐他想不开寻短见。   彼时,他了无生趣,虽然不会故意自戕,但也确实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意义。   所幸他遇见了时缨和林将军一家,而今他思及日后,竟难得体会到一种名为憧憬的情绪。   期盼与他们重逢,一起实现共同许下的心愿。   ——河清海晏,盛世太平。   云霞灿烂,天光消融,马车辚辚飞驰,驶入江南如画的暮色。   ……   室内灯火氤氲,屋外雨声渐止。   “回到京城,任我千般求情,郑将军还是吃了挂落,彼时我外祖父刚从灵州归来,陛下指望他南下平叛,怎么也要装出很重视我的样子给他瞧。他表面上大发雷霆,谴责郑将军置我的安危于不顾,实则肯定在埋怨他为何没把我丢在外面自生自灭。但郑将军也算因祸得福,他本该随我外祖父一道前往荆州,若非此番闭门思过,便要一去不复返。”   “苏家出事后,郑将军急流勇退,主动告老还乡,前些年已经过世,也算喜丧。”   “至于你,虽然我后来食言了,没能等到你,便被发配至灵州,但……”慕濯轻叹,“阿鸢,我的亲人、朋友、师长接二连三离我而去,整整十年,我是想着你,才在漫长的无望中看到一线生机。虽然在你眼中,我和其他孩子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   “还是有的。”时缨认真道,“你比他们都长得好看。”   “多谢。”慕濯一笑,她的手指已落到他的眉梢,沿轮廓细细描摹。   “只论样貌,你除了长开些之外,其实并没有变化太多,”记忆中的孩童渐渐复苏,她不由慨叹,“但气质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你又闷又倔强,却一眼就知是好人,现在么……”   她戏谑道:“浴佛节那天,你撞翻我的灯,导致我先入为主,认定你绝非善类,更不可能把你和以前的玩伴联系在一起。当年你会因为旁人言语冒犯我,为了我跟他们打架,他们十来个,全都比你年长,你一点都不惧,居然还打赢了。”   “我倒是不介意再为你打一场,可惜对手不堪一击。”慕濯顿了顿,似是有些遗憾,“太子殿下不禁打,我怕一时没控制好力道,直接送他去见阎王。”   时缨忍不住笑出声,将脑袋埋进他怀中,尽情呼吸他衣服上皂角的香气。   “你已经为我‘打’过了。”她轻声,“而且同样是以一敌多,与陛下、安国公和太子相抗。”   他说她是他的光,但他又何尝不是她绝境中的救赎。   “阿鸢,我只庆幸梦里的事情没有发生。”慕濯收拢手臂,“这一次,我没有选择错误的路,为自己的执念而毁掉你的人生。”   不再是贪恋儿时的温情,枉顾她所想,二话不说将她禁锢在身边。   他想与她共赴余生,只因心悦她,倘若她永远不会为他动情,相守带给她的唯有痛苦,他纵然不舍,也会予她自由,任她天辽地阔随心而去。   时缨抬起头,灯火在眼底跳动,映照出熠熠光华。   她明知故问道:“那如今,你如何看待我?又是出于什么念头想要我留下?”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钟情于你,此生别无所求。”他说罢,如愿看到她莹亮的眼眸,以及绯色渐染的面颊与耳尖,轻轻笑了笑,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第87章 “就……就在这?”……   随后几日, 灵州刺史府经历了一番改头换面的整顿。   虽然这些年,此处被皇帝和孟家的眼线盘踞,里里外外几乎渗透成了筛子, 但也不乏勤勉做事、一心为民的官员,慕濯代行灵州大都督之职,令其掌管庶务, 直到新刺史走马上任。   他并未急于向朝廷传信、要求调派新刺史,反而有模有样地安抚遇难者家眷,仿佛婚礼当天走水的确是一场意外。   将士们也颇配合,不少人装作在事故中受伤, 甚至“诈死”,以免露出端倪。   百姓议论纷纷,他们虽未到场,无缘目睹真相, 但横看竖看, 都像是灵州刺史等人在婚礼上闹事, 企图暗算岐王和王妃,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 将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   一时间,对那群平日里庸庸碌碌、只会给军队使绊子的官员更加鄙夷。   时缨却乐得清闲, 因留在阁楼内的细作悉数葬身火海,将士们又刻意含糊其辞, 导致整桩事件变得扑朔迷离, 她作为当事人,迟迟没有露面,细作们的家眷以为她被岐王强取豪夺,反抗失败, 落得心灰意冷,才拒不现身,百姓们则以为她也受了伤,休养期间不得不闭门谢客。   只有王府的家仆们知道,她整天逍遥自在,与岐王的感情也更胜从前,有时候仅仅一个对视,都能瞧出如胶似漆的意味。   也是,毕竟经历了一场正经八百的婚礼,还携手逃出阁楼,怎么说都算是生死与共了。   九月初,那些家眷陆陆续续搬离灵州,至于是老老实实回乡还是进京告御状,便不得而知。   但灵州终于成为慕濯的地盘,念及林思归在北夏的行动,他决计去各大营巡视一圈,让将士们早做准备,以便随时启程,与林思归里应外合、攻入王庭。   林思归的身份仍是秘密,但北夏太子突然暴毙的消息已经传开,军中将领皆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北夏皇帝子嗣众多,储君一死,其余皇子必将争得头破血流,倘若北夏陷入内乱,大梁赶在此时出手,定能使之元气大伤,保边疆十余年太平。   有人担心北夏国师尚在,他一出马,想必会迅速稳住局面,但慕濯胸有成竹,只让他们耐心等待。   他的态度令众人稍许安定,以为是潜伏在王庭的线人将有大动作。   这天下午,时缨正在屋里作画,近日她没有去学堂,便派青榆和丹桂代为跑腿,把奖励用的财物交给夫子。   二婢都已经能骑马上路,加之有护卫随行,从未出过任何差池。   即将完工的时候,突然听见开门声,慕濯来到她身畔,看着她勾勒最后一笔,将自己要去营地巡查的事情告诉她:“这次不好带你,你便自个待在府中,我会尽快回来,陪你过生辰。”   时缨点点头。   灵州城内清理干净,他终于无后顾之忧,而今时间紧迫,他须得以最快速度将所有营地走过一遍,她明白轻重缓急,自然不会去凑热闹。   “殿下忙正事要紧,无需挂念我。”她对上他的目光,不禁打趣道,“还是说,殿下舍不得我,一刻都不想与我分开?”   “你知道便是。”慕濯伸手将她捞进臂弯,幽幽叹了口气,“我这一走,少说也要十天,按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算,也未免太久。”   时缨被逗笑:“你这副模样,好像我才是征人远行,你是思妇望眼欲穿。”   “怎么,”慕濯轻声反问,“阿鸢就不想我吗?我不在的时候,你的‘功课’可别落下。”   时缨听闻“功课”二字,顿时面色潮红,脑子里涌上些许不可言说的画面。   打从他发现顾珏给她的那些书,就仿佛找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三天两头要考校她的“功课”,有时心血来潮,还让她自己随手翻一页,然后……   她又羞又窘,抬手便要将他推开。   他却似乎预料到她的动作,先一步将自己的外衫在桌面铺开,复而攥着她的腰身,让她整个人坐在了桌案上。   时缨一怔,生出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他的手指轻车熟路地勾住她腰间丝绦,只一抽,便整个解开。   她面颊滚烫,连忙按住他的手:“别,现在可是白天。”   “晚上我就要走了。”他没再继续,只迎面将她抱入怀中,在她耳畔低声道,“院子里空无一人,屋内也仅我们两个,白天与黑夜又有何差?”   身躯紧贴,他站在她双腿之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她的脊背。   觉察到颈侧灼热的呼吸,她稍事迟疑,旋即默默地环住了他的身子。   也罢。   看在他要走的份上。   得到她的允许,他笑了笑,指尖探入她的裙摆。   时缨本以为他会抱她去床榻,见状不由得睁大眼睛:“就……就在这?”   “偶尔换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好。”慕濯轻吻她的唇角,嗓音已染上喑哑,“阿鸢,你照本宣科学了小半月,该试着举一反三了。”   时缨:“……”   词是这么用的吗?   日光洒落,秋风吹拂,将两人的发丝和衣摆纠缠在一起。   时缨反手想要合上窗扇,却只觉周身松软,情不自禁地沉沦在他的引诱中。   许久,她伏在他肩头微微喘息,乌发倾泻而下,细瓷般的额头沁出晶莹薄汗,衣衫半敞,露出如雪的手臂与胸口,大红色的裙裾恣意盛放,底下却已不着寸缕,修长而笔直的双腿搭在桌边,凝脂般的肌肤白皙耀目,足踝不盈一握,小巧玲珑的脚趾泛着淡粉,似是朵朵花瓣。   强烈明艳的色彩对比,乍看竟是美不胜收。   慕濯平复呼吸,用帕子为她细细擦拭过,将她抱回床榻,轻声道:“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再不走,今晚就要走不成了。   时缨已经没有力气应答,任由他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实属失策,当初为了驱散他对于她穿红衣的阴影,便用崭新的记忆取而代之,如今他的噩梦一扫而空,甚至颇喜欢她身着红色衣裙的模样,但大婚之夜发生的一切仿佛烙印在他记忆中,每次都会让他想起……   回忆那晚情形,她将脑袋埋在衾被间,却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嘴角。   -   翌日,时缨醒来,看着身边空落落的床榻,竟有些不习惯。   若非昨天太累,青榆和丹桂回来后,她随便用了些点心,匆匆洗漱一番便再度沉入梦想,恐怕就要体会到孤枕难眠是什么滋味。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昨天她还笑话慕濯,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起身更衣,她和丹桂同去晨练,青榆随两人来到校场,目光四下搜寻,不由愣了愣。   丹桂故作惊讶:“青榆姐,你在找谁?”   青榆忙不迭否认:“我没有……”   “庄小将军随殿下去巡视营地,大概十天后回来。”时缨轻飘飘丢下一句,径直走向场中,余光所见,青榆面红耳赤,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丹桂毫不客气地掩唇而笑,青榆气得瞪她一眼,转身离开。   练习结束后,时缨好奇地问道:“丹桂,青榆私底下有没有跟你提过她和庄小将军的事?”   丹桂摇头:“从未,每次我和青榆姐开玩笑,她都叫我住嘴。但我觉着,她应当不讨厌庄小将军,只是不知出于什么顾虑,不敢接受他的示好。”   “这种事情也强求不来。”时缨宽慰,“终归还是要她自己愿意。”   “话是如此,但……”丹桂犹豫了一下,“青榆姐说过,她想留在娘娘身边伺候一辈子,莫非是因为这个,她才打定主意不嫁人?其实她大可放心,我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就算她之后改变想法,我一个人也会照顾好娘娘。”   时缨揶揄道:“指不定你比她嫁的还早。”   “不不不,”丹桂连忙拒绝,“娘娘,我是绝不可能嫁人的,您知道,我……”   她垂下眼帘,情绪有些低落,时缨反应过来,揽着她的肩膀,温声道:“不嫁就不嫁,你想永远陪着我,我求之不得呢。”   丹桂登时眼睛一亮,再三确认,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她见过时维禽兽不如的模样,虽然未曾遭到侵害,但也受惊吓颇深,从此对男女之情失去兴趣,只想认真习武,做王妃的贴身小跟班。   两人说说笑笑回到屋里,时缨用过早膳,独自一人看了会儿书,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慕濯现在走到哪里了。   她的生辰在九月十五,这之前他定会返回,她数了数日子,突然想到什么,推门而出。   如若她没记错,他的生辰在十月份,只是梦里的那段时间他出征在外,“她”并没来得及为他庆祝。   这一次,她想代替梦中的自己了却遗憾,投桃报李,给他一份特别的礼物。   只是在她印象里,他没有任何特别喜欢的事物,除了她,他似乎对什么都兴致缺缺。   可……她总不能将自己当做礼物吧……   她决定去问问万管家,毕竟他在慕濯身边十多年,从宫里追随他至灵州,看着他一路长大,应是这座宅子里最了解他的人。 第88章 【本章含京城剧情】……   那厢, 万公公正与万全万康坐在廊下玩牌。   王府只有两位主子,家仆们原就不需要做太多活计,况且时缨来到灵州之后, 体谅万公公上了年纪,主动接管中馈,如今他每日的任务便是听众人汇报事务, 然后依轻重大小禀明时缨。   慕濯去了军营,万全和万康也闲下来,索性到干爹这里陪他同住,将正院留给时缨主仆。   隔着道墙, 时缨远远就听到一阵的谈笑声,穿过垂花门,只见万康兴高采烈地站起来,提笔蘸墨, 在万全脸上花了只硕大的王八。   她扑哧一笑, 三人听闻动静, 忙不迭起身行礼。   万公公道:“娘娘有何吩咐,让丫头们传个话便是, 何必亲自跑一趟。”   “我想与三位打听些事情。”时缨莞尔,直截了当说明来意。   万全和万康对视一眼, 绞尽脑汁回想道:“殿下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以前崔将军还在的时候, 每逢殿下生辰, 都是送些刀剑和马匹,殿下自然是喜欢,但却并非因为这些东西本身,而是因为崔将军的一片好意。殿下对娘娘一往情深, 想必您送什么他都会很开心。”   时缨啼笑皆非:“殿下从小到大,一贯如此……清心寡欲吗?”   她原以为,老摄政王过世之前,慕濯也是一个活在万千宠爱中的孩子,定会有些自己的喜好。   万公公忆起往事,慨叹道:“殿下小时候着实不容易,当年陛下为了拉拢苏家,纳贤妃娘娘为侧室,但娘娘性情温和,不擅与人争斗,她只想安分守己地活着,最多再有个女儿傍身、闲来陪她说说话,便已知足。可惜她生了殿下,立时成为淑妃的眼中钉、肉中刺。”   “最初,她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遭人暗害,对殿下也算不得亲近,梁王看不过眼,派老奴去伺候,待殿下稍大些,又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说到此处,他神色欣慰,“殿下是个争气的孩子,懂事听话,读书习武都勤勤恳恳,梁王心花怒放,对殿下的重视远胜其余孙辈。”   万公公说得含蓄,时缨却了然。   “其余孙辈”也就是太子和宣华公主,但德妃同样是不争的性子,只有淑妃会感到忿忿不平。   “殿下本想着,他讨梁王喜欢,贤妃娘娘便能在旁人面前抬起头,可惜娘娘却愈发惶恐,反而劝诫他低调行事,以免树大招风。”万公公叹了口气,“其实也怪不得娘娘,她出生的时候,苏大将军和儿子们四处征战,不忍她们母女跟着颠沛流离,便让苏夫人带她回娘家休养。”   “苏夫人的娘家啊……那可是门庭显赫的望族,老太爷一把年纪了,还有好几房侧室,苏夫人的兄弟们也个个三妻四妾,娘娘常年处在那种环境里,见多了后宅阴私,难免心存恐惧,嫁给陛下之后,她千方百计明哲保身,生怕被卷入争斗,死无葬身之地。”   “但她一再退让,也未能换得安宁,淑妃不肯善罢甘休,她……”万公公话音一顿,看了看万全和万康,两人会意,起身向时缨告退。   风吹过庭院,满树黄叶沙沙作响,纷纷扬扬飘落。   “十年前,苏家出事那天,娘娘接到传信,原计划按照兄长的安排,带殿下出宫,但却被淑妃发觉,派人告知娘娘,她和殿下留在宫里,兴许还能活命,若不然,只能一道给苏家陪葬。”   时缨讶然,未曾想到淑妃竟嚣张至此。   或许她心知贤妃软弱,笃定她翻不起风浪,才特地来落井下石。   “娘娘在寝殿哭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殿下从崇文馆回来,她强打精神,令殿下去给陛下请安,之后……她说自己想静一静,把所有人都屏退了出去。”   万公公看向时缨:“娘娘悬梁自尽之事,您想必也有所耳闻,其实她临终前留了一封信,字字泣血,揭露淑妃近些年的所作所为,请求陛下保护殿下免遭其毒手。那应当是贤妃娘娘此生最勇敢的一回,她以为能够换得陛下开恩,就算淑妃仗着孟家的势力免遭惩罚,至少殿下将会性命无虞。她还让我等不要告诉殿下她因何而死,免得他心存愧疚。”   “娘娘说,她自知没用,无法为殿下谋取一个大好前程,只能豁出这条命,换他余生安稳。”   “可惜,她低估了陛下的狠心与绝情,若她看到殿下会被送往灵州自生自灭,一定会后悔白白牺牲。”时缨心中五味陈杂,虽然自裁最得不偿失的手段,反而正中淑妃下怀,但对于贤妃而言,彼时的她已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她对皇帝了解甚少,对他的本性一无所知。   她不知皇帝利用亲子谋害生父,不知他默许苏家遭受陷害,更不知自己母子本就时日无多。   她一辈子只会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唯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破釜沉舟,但她的抗争却如石子入水,还没来得及激起波澜,便消失在幽暗无光的深渊中。   皇帝看过她的信,或许只是发出一声嗤笑,然后随手扔进火盆中。   “殿下回来后,得知贤妃娘娘仙逝,在寝殿枯坐了一整晚,他没有哭也没有闹,但那副表情……”万公公有些不忍,“他不知淑妃威胁娘娘,还以为娘娘听闻苏家遭难的消息,便承受不住寻了短见,连他这个亲生骨肉都不要了。”   时缨搁在膝上的手指不由收紧。   贤妃的想法无从得知,也许她不止一次遗憾自己未能生个女儿,慕濯的存在打破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因他过于出色,连累她成为众矢之的,他的性情、观念都与她南辕北辙,但却会在她被淑妃母子刁难的时候挺身而出,用稚嫩的童音为她打抱不平。   她从未对他表达过喜爱,导致他以为母亲对他没有丝毫感情,但她束手无策之际,却愿意付出性命为他谋一条生路,如同流星默默消失在漫长的夜色里,至死不曾让他知晓。   “抱歉,与您说了这么多。”万公公叹息,“殿下不是那种被娇惯长大的孩子,即使在梁王面前,也从不会提要求,虽然他未曾说过,可老奴知道,他所求不过是亲眷与友人予以的温暖,别人不经意给他一点好,他都会在心里记很久。崔将军过世之后,老奴生怕他会变成心如朽木死灰的模样,所幸娘娘您出现了,让他知道世上还有人珍视他,他付出的感情会有回报。”   “所以您无需刻意准备什么,因您的到来,于他便是最好的礼物。”   时缨深吸口气,按捺心头酸涩,由衷道:“多谢您。”   关于那份生辰礼,她却是已有答案。   -   与此同时,云韶殿。   淑妃拆开宫人呈上的信件,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仍大吃一惊。   孟家派去灵州探查孟大郎下落的人马空手而归,孟大郎似是凭空蒸发,不见任何指明他去向的蛛丝马迹,但他们却带回另一个重大消息,岐王与王妃的婚宴上走水,死伤惨重,刺史府的官员们因醉酒逃跑不及,几乎有大半折在了里面。   同日去赴宴的军中将士也有伤亡,但这些人毕竟会功夫,有的逃离时还顺手救了一两个。   淑妃逐字浏览遇难者名单,孟家的细作全在其中,无一幸免。   她不禁陷入沉思。   是谁?会是岐王故意设局吗?可据说时缨也受了伤,许久没露面,连学堂都不再去了,而且有传言称,宴席上的大火正是出自她手,她怨恨岐王强取豪夺,决计与他同归于尽。   如果不是他,难道……是狗皇帝?   除了他,谁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至于时缨,她想到那个女孩素来沉静淡然的面容,时缨生性善良,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让那么多无辜的人陪葬,十有八/九,此举是时文柏胁迫,他与皇帝沆瀣一气,专程与孟家作对。   狗皇帝觉察到刺史府藏了孟家的人,便让时文柏联络时缨,令她配合他们演这场戏。   时缨不甘流落北疆,想要回到安国公府,只能听之任之。   想通其中关窍,她恨恨地将信纸揉成一团,这时,宫人通报,太子大驾光临。   太子走进门,淑妃收敛心绪,不动声色地问道:“前些天,本宫让你传奉御给太子妃请个平安脉,结果如何?”   太子妃嫁进东宫已有三月余,却始终没有喜讯传出,她虽不好直言催促,内心却难免着急。   皇帝已经开始不信任孟家,太子若想坐稳储位,皇长孙会是一个重要筹码。   太子额头冒汗,陪笑道:“奉御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子嗣的事急不得,须得看缘分。他开了些药方给太子妃调养,假以时日,定能让阿娘抱上孙儿。”   淑妃又问了几句,稍许放下心来,神情却依旧严肃,将灵州那边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太子大惊失色,难以置信道:“阿娘的意思是,陛下与时文柏联手对付孟家,唆使阿鸾纵火,将孟家安插在灵州的线人一网打尽?”   他才知道,孟家已经把手伸到灵州,难怪先前他自以为“逍遥散”的事做得天/衣无缝,却还是被母亲觉察。   但眼下更重要的并非这个,倘若皇帝与孟家翻脸,倒霉的定是他们母子二人。   “本宫没有确切证据,也无法下论断,但你表兄被暗中送往灵州,必定是陛下所为。岐王在朝中无人可依,仅凭一个没有实权的荣昌王世子,绝无可能在刑部和大理寺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淑妃凝重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陛下终将抛弃孟家,你会作何选择?”   太子连忙跪下:“儿自当与阿娘共进退。少了我,陛下还有其他皇子,但阿娘却仅我一个儿子,我也只有您一位阿娘。”   淑妃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你回去吧,记得多与太子妃亲近。至于那时良娣,倘若时文柏居心不良,她也未必是清白之人。指不定他们早有准备,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给你下套。”   她此言并非给时绾泼脏水,近来不知为何,她屡次想惩罚时绾,都会被皇帝劝阻,说什么时家现在还动不得,时绾区区一个太子良娣,难道还会威胁到她的权威不成?   而今看来,狗皇帝果然早就和安国公府暗通款曲,才对时绾处处维护。   时文柏忘恩负义,也不记得当年是谁把他一个穷书生扶持到达官显贵的位子。   见太子犹豫,她顿时声音一冷:“听到没?”   太子不敢顶撞她,顺从应下,行礼退出殿外。   出门后,他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没胆量告诉母亲,太子妃迟迟未曾怀孕,问题实则出在他身上。   早些年他随孟大郎出没烟花柳巷,纵情声色,落下后遗症,导致子嗣艰难。在他的威逼利诱下,医官答应守口如瓶,暗中为他调理。   但愿那些药方能够尽快起效,了却他一桩心事。   回到东宫,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去往太子妃的宫殿。   母亲正为时家的事恼怒,他没必要赶在这时候拱火添柴,否则对时绾也没有好处。   他不相信时绾会和时文柏串通,她性情单纯,又失去了一部分记忆,那些勾心斗角、弯弯绕绕的事,她这辈子估计都想不明白。   而且她在宫里能做什么?母亲怀疑她有诈,简直是杞人忧天。   他打定主意,先在太子妃寝宫待半日,等到夜深,再悄悄去时绾那里快活。   -   时绾收到宫人传讯,天色已渐暗。   今日皇帝得闲,约她到“秘密地点”相会,她嘲讽地勾了勾嘴角,起身去沐浴更衣。   那次之后,皇帝食髓知味,与她一直维持着见不得光的关系,但他言出必行,淑妃再也没能刁难她,她在宫里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每次看到淑妃内心里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表面却只能强颜欢笑的模样,她就万分愉悦,与皇帝玩一玩,换得自己神清气爽,这笔买卖实属稳赚不赔。   待她慢条斯理地收拾完毕,穿上皇帝最喜爱的衣裙,窗外夜色浓酽,整座皇宫仿佛都陷入沉睡。   宫人送她出门,她提醒道:“万一太子殿下来找我,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日不便伺候。”   -   另一边,荣昌王府。   慕潇将新收到的信件递给时绮:“堂兄与堂嫂借婚宴设局,将陛下和孟家的眼线一并铲除。”   时绮喜出望外,认真看过,长长地松了口气:“阿姐平安无事就好。”   慕潇望了眼信封:“你不瞧瞧里面还有什么吗?”   时绮一怔,伸手摸进去,抽出另一张信笺。熟悉的字迹,是时缨写给她的家书。   她的眼睛瞬时亮起来,雀跃不加掩藏,手上的动作却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将信纸弄坏。   慕潇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待她反复浏览了三五遍、复而认真收好,才试探地问道:“皎皎,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堂嫂对堂兄动了真情,愿意彼此相守余生,你一个人,以后作何打算?” 第89章 【配角剧情,没有男女主……   时绮闻言有些意外, 不知他为何会问起这个。   却如实答道:“倘若阿姐心甘情愿与岐王殿下假戏真做,我自然为她高兴。至于我,虽然还没有明确的打算, 但我绝不会再回安国公府,大不了平日里一个人住,闲暇时去找阿姐……”   说着, 她的话音微微一顿。   岐王扳倒太子后,便是顺理成章取而代之,时缨也会做太子妃、将来成为皇后。   到时候,姐姐不得随意出宫, 又如何经常与她见面?   除了时缨和时绾之外,她没有旁的亲人,朋友也不多,以前不擅交际, 现在混迹于命妇贵女中, 却是终日虚以委蛇, 真心相待者屈指可数。   而且,关系再好的友人终究还是要出嫁, 不像她自由身,来去无牵无挂。   忽然间, 她赶到些许迷茫,不知离了时缨, 自己孤身一人能否过好以后的生活。   她不像时缨会教书, 只对烹饪和刺绣略通一二,难道要去开家食肆,或者做针黹赚钱?   ……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时缨在偏远的北疆都能闯出一片天,她置身京城繁华地, 有更加得天独厚的条件。   慕潇见她无言,本想说些什么,但未及开口,她眼中的茫然已自行散去,恢复清明与透亮。   时绮笑了笑,语调轻快:“现在考虑还早,走一步看一步吧,天大地大,总会有我的去处。”   说罢,她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熄灯就寝吧。”   她的语气平静如常,但不知为何,“我们”二字却让慕潇为之心念一动。   他已经习惯与她朝夕相处、出入成双,即使永远只做名义上的夫妻,都好过她抽身离开,留他独自面对空旷而寥落的庭院。   时绮转身的刹那,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皎皎。”   旋即斟酌言辞,对上她疑惑的目光,鼓起勇气道:“如果堂嫂最终选择与堂兄厮守终身,你可不可以也考虑一下……继续留在荣昌王府?”   时绮怔住:“世子此话何意?”   慕潇定了定神,轻声道:“我们还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你想做什么都好,没有人会拘着你,闲来无事,我便陪你下下棋、聊聊天,或者干脆离开京城,到别处看看。”   “陪我?是世子觉着府中冷清,想找个人陪你吧。”时绮不禁一笑,“将来你会有世子妃……不是我这种逢场作戏的冒牌货,而是像岐王殿下对我阿姐一样,你真心实意想要与她共度余生的人。到时候,你会忘记我,娶她为妻,等你们有了孩子,王府就会变得热闹起来。”   慕潇没有否认她前半句,却也没有放开她:“我找不到这样的人。”   “怎会找不到?”时绮揶揄,“京中不知有多少女子喜欢你,每次宴席或聚会,我与她们交谈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她们对我这个半路杀出的世子妃有多不满。”   灯火下,少女的明眸映着烛焰,似有湛湛光华,比起刚成婚时的拘谨,如今她愈发落落大方、进退从容,仿佛经过漫长蛰伏后破茧成蝶,即将飞往更广阔的天空。   慕潇一时有些出神,她已不着痕迹地抽走了手,含笑转身离开,目光澄澈,没有丝毫意动。   他暗自一叹,只得将后半句咽下去。   ——我只想要你。   时绮洗漱更衣,慕潇所言却不住地在脑海中回响。   她知道他话中之意,故而只能避重就轻。   因她分不清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为了消解寂寞,还是当真对她心生情愫?   倘若是前者,她并不想委屈至此,若是后者,她再三考虑,也无法说服自己立时接受。   这四个月,她走出四方宅院,学着接触外面的世界,始觉天辽地阔。   她不再是活在姐姐光环下的时四娘、安国公夫妇眼中一无是处的小女儿,她学着察言观色,逐渐克服心中的胆怯与恐惧,与众人谈笑风生。   他们夸她漂亮,称赞她举止得体,她也听他们说了许多趣闻。   她才发现自己可以做很多事,也有许多未完的心愿。   过去十五年,她如同被关在密不透风的笼子里,而今好不容易获得自由,她不想再次被束缚。   她绝不会让自己变成安国公夫人那样,被男人的甜言蜜语蒙蔽,大好年华却耽于情爱,将喜怒哀乐都倾注在丈夫一人之身,活得歇斯底里、面目全非。   但如果……如果……   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中的温度,她按捺心绪,暗自做出一个决定。   -   夜已深。   宫人打着灯笼,时绾悄无声息地行走在青石小道上。   秋日萧瑟,满庭枯叶纷飞,寂静中唯有风声清晰可闻。   这时,一个人影自树丛后闪出,宫人惊叫,险些将灯笼扔在地上。   “慌什么?”时绾皱了皱眉,定目一看,竟是那位受封昭仪的玉清公主。   近来因着北夏的事,皇帝心烦意乱,对玉清公主也冷落了许多,但她却似乎不以为意,整天像个没事人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吃喝玩乐照常不误。   双方相遇,玉清公主奇道:“这不是时良娣吗?深更半夜,你来此处做什么?”   时绾垂眸低声:“妾睡不着,想出门散散心,又怕惊扰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于是就……”   “你倒是个体贴人的。”玉清公主笑了笑,“既然有缘,不如一起走走?”   “昭仪娘娘相邀,是妾的荣幸,但……妾想自个静一静,就不打扰您了。”时绾做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关切道,“不知娘娘是为何事烦忧?”   “也没什么烦忧,”玉清公主一摆手,神色轻松自如,“只是未雨绸缪,觉着陛下对我们大夏日渐不满,会不会迟早有一天将我赶出宫门,我要趁着还没离开的时候把宫里好好转一遍,如此美景,以后可就看不到了。”   时绾对这个说法始料未及,不由愣了愣。   这位……还真是心大。   她忍不住问道:“大梁与贵国生隙,或许还会交战,娘娘一点都不担心吗?”   “我为何要担心?”玉清公主哂然一笑,“当初我阿爹听从国师所言,决计与贵国和亲,我那些姐妹们个个退避三舍,把我一人推出来,阿爹也劝我以大局为重,尽早上路,根本不顾我阿娘病入膏肓,我一走,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离开王庭当天,阿娘过世,是她的婢女追出城,把消息告知于我。从那时候起,我就下定决心,以后大夏如何都与我无关了。中原是个好地方,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将来陛下把我逐出皇宫,我便四海为家,寻访名山大川,在中原安度余生,永远不回漠北。”   说到最后,她神采飞扬,眼神里满是憧憬和期待。   时绾内心啧啧称奇,表面却是客套了几句,与她告辞。   临别前,时绾恳请道:“今夜之事,还请娘娘不要告知旁人,万一太子殿下知晓,以为妾对他和太子妃娘娘心存不满,妾在东宫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那是自然,我可没有嚼舌根的习惯。”玉清公主爽快应下,两人分道扬镳。   脚步声渐远,时绾消失在重重树影后。   玉清公主回头看了看,神情间露出一抹玩味。   真是巧了。   刚才她看到皇帝也往那个方向去,今夜失眠散心的人怎就这么多?   她转身离去。   时良娣是个妙人,比装腔作势的妃嫔们有趣得多,难得让她萌生了结交之意。   她逃离皇宫的时候,若能拉个同伴,岂不美哉?   -   那厢,太子好不容易等到太子妃睡着,蹑手蹑脚地起身,掀开被子下榻。   然而就在他落地的瞬间,一道幽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殿下去何处?”   太子浑身一僵,若无其事道:“孤还有些公文要处理,你睡吧,不必等孤回来。”   “殿下是要去找时良娣吧?”太子妃毫不留情戳破他的谎言,眼圈蓦地红了,“因我生不出皇孙,您连在我这儿留宿都不愿了吗?”   太子顿时头大如斗,连忙安慰道:“你说什么傻话?孤是当真有事,而且奉御给你看过,不是没什么大碍吗?你可千万别急,安心调养身子就好。”   太子妃却不肯善罢甘休,她在黑暗中坐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您以为我是瞎子,瞧不出您对时良娣的情意吗?只怕在您心里,我和王良娣加起来,都比不上她的一根头发!”   她待字闺中时,就已对他心生仰慕,可惜他与时缨有婚约,她不甘做妾,只能望而兴叹。   直到他和时缨的婚事告吹,皇帝有意与邢国公府结亲,祖父和父亲询问她的意愿,她几乎是不假思索答应,哪怕后来传出他私养外室的事,她也坚信是时缨倒打一耙诬蔑他。   荣昌王寿宴那天,她因病缺席,没有目睹经过,只觉得他一个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绝不可能做出最为人不齿的勾当。   她义无反顾嫁进东宫,大婚翌日,两位良娣来向她请安,她看到时绾与时缨有七成相似的容貌,瞬间面无血色。   流言蜚语顷刻间被坐实,她哭了许久,才安慰自己,不过是个妾,难道还能骑在她头上?如今她是太子妃,只要她用心待他,经年累月,定能取代时缨和时绾在他心里的位置。   可三个月过去,她一无所获,他唯有在床榻上会对她热络,平时相敬如宾,没有半分多余的感情,与她幻想中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情形截然不同。   她原以为时绾只是时缨的替身、他心血来潮时的调剂品,但他却似乎对时绾动了真情,看她的眼神都与看自己不一样。   两相对比,愈发显得她的一厢情愿像个笑话。   一个“时三娘”走了,又来另一个给她添堵,她简直要怀疑自己命里跟“三”犯冲。   太子妃也是从小被父母娇养大的女儿,此时满心委屈,这些日子积攒的怨言不禁脱口而出:“我知道,时良娣在您身边伺候得更久,我无法与她相提并论,但我才是您明媒正娶的太子妃,您怎能如此对我?论样貌,论出身,我究竟哪里比不上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农家女?”   太子脸色一变,当即沉声:“时良娣与太子妃同日入东宫,何来‘伺候更久’?太子妃既然知晓自己是东宫主母,为何没有半点容人之量?时良娣身世凄惨,你非但没有心怀同情,还拿来冷嘲热讽,邢国公和令尊便是如此教养你的吗?”   太子妃呆住,仿佛压根没想到他会这么跟自己说话。   太子冷着脸道:“你累了,好生歇息吧,记得自己的身份,切莫再胡言乱语。”   说罢,他拂袖而去,徒留太子妃扑倒在床榻上,哭得梨花带雨。   出了门,夜风夹在着丝丝凉意,却未能平息他心中烦躁。   太子妃对他情根深种,都默认他养外室是真,外面那些人又该怎么想?   闹剧过去三四个月,他本以为流言蜚语已消弭,而今才知自欺欺人,发生过的事绝无可能被抹杀得一干二净。   照此下去,皇帝会不会对他产生不满?孟家逐渐失去圣宠,又该如何帮他稳固地位?   他背后沁出冷汗,却是准确无误地朝时绾的寝殿走去。   思绪一团乱麻,只有她的温柔安慰能让他镇静下来。   行至殿外,宫人被他的突然造访吓了一跳,面露为难道:“殿下,良娣她身子不适,很早就歇息了,实在不方便伺候,您看……”   “她病了?几时的事?怎么不来知会孤一声?”太子心下担忧,“无妨,孤就进去瞧瞧她。”   说着,无视宫人劝阻,径直推门而入。   殿内漆黑,没有一盏灯火,他走到床榻边,看到帷幔下凸起的人形,内心归于安定。   他笑着探手进去,落在她背后,然而下一瞬,异样的触感让他的表情登时凝固。   掀开衾被,就见里面塞着两个靠枕,时绾已不知去向。   -   天未亮的时候,时绾回到东宫。   行至寝殿,便觉出几分不对,值守的宫人不见踪影,殿门大开,里面是死水般的寂静。   她走进内室,只见宫人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太子坐在榻边,听闻动静,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问道:“弯弯,昨晚你身在何处?”   时绾扑通跪下,眼泪簌簌而落,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形容憔悴,像是一宿未眠,太子念及母亲的提醒,脸色又沉了几分,咬牙切齿道:“时良娣,孤平日待你不薄,现如今,连你也敢骗孤了?”   “殿下饶命。”时绾小声啜泣,见他怒不可遏,才似是下定决心般开口道,“妾睡不着,到太液池附近的园子里转了转。因为……因为殿下近日来妾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妾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没勇气询问,又怕自己在东宫游荡打扰您和太子妃娘娘休息,便只能……”   太子一愣,不觉心软,走过去扶起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慰:“没什么,孤是挂念你的安危,怕你遭逢意外。”   他挥退内侍宫人,解释道:“孤近日来得少,是因为太子妃许久没有身孕,阿娘那边催得紧,孤不得不多临幸她。你放心,待她有喜,孤就停了你的避子汤,让你也给孤添个一儿半女。”   时绾点点头,轻声道:“是妾的错,妾得殿下垂青,已是三生有幸,该安分守己,悉心服侍您与太子妃娘娘,岂能拈酸吃醋,对主母心存妒忌?”   太子温声:“你一片痴心,何错之有?只是时候不早,孤要去上朝了,回头再来陪你。”   “妾替殿下更衣。”时绾顺从地离开他的怀抱,眉目间却尽是依依不舍。   “好弯弯。”太子摸了摸她的长发,感慨道,“在这东宫,孤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   早朝时候,众人见皇帝隐隐透着疲态、却神情愉悦,便知他又在哪个美人殿里春风一度。   但鬼使神差地,太子想到时绾,心中直犯嘀咕。他自知大逆不道,没勇气深究,然而时绾苍白而困乏的面容浮现脑海,导致他整个朝会都心不在焉,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散朝后,他派内侍去打听皇帝昨晚宿在何处,很快,内侍返回,告诉他是玉清公主。   太子不禁纳罕,按说皇帝现在烦透了北夏,恨屋及乌,待玉清公主大不如前,怎会突然回心转意?他思索片刻,又令人到玉清公主那边探消息。   少顷,内侍去而复返,告知他玉清公主昨晚不在寝殿,直到后半夜才回来。   太子瞬间变了脸色,大步流星朝时绾的住处走去。   刚出门,就见宫人慌里慌张地跑来:“殿下,大事不好了!时良娣她……她想不开自尽,奴婢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求求您,您快去救救她吧!”   太子愣住,加快脚步直奔寝殿。   殿内,时绾气若游丝地躺在床榻上,听闻通报,一个瑟缩,便要撑着起来行礼。   太子看到她雪白脖颈间的淤痕,忙派人去传医官,复而低声道:“怎么回事?你有何想不开的?难不成还在埋怨孤冷落了你?”   时绾摇摇头,泣不成声,任他如何哄劝,都不肯吐露半个字。   太子思及什么,令宫人退下,表情复杂地问道:“弯弯,有人欺负你了?是不是……”   “没有……殿下,妾没有受欺负……”时绾毫不犹豫地否认,眼底骤然掠过的慌张却出卖了她心中所想。   “是不是……”太子深呼吸,“是不是……陛下?”   时绾浑身颤抖着,哭得愈发厉害,坐实了他的猜测。   太子脑中一片空白,闭上眼睛,转身背对她,许久才哑声道:“你……你怎么会……”   “是陛下逼迫,妾也没有办法……”时绾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道,“他威胁要杀了妾,妾不想死,只能从了他……可是,妾后悔了,您对妾这么好,妾却背叛您,殿下,妾已经不干净了,妾对不起您,着实没有颜面见您,您就让妾以死谢罪吧,妾来生再报答您的恩情。”   话音未落,便跳下床榻,扑向香炉。   太子忙不迭拉住她,被她一并带倒在地,摔得龇牙咧嘴。   他抱着她喘气,许久,神色间掠过一抹阴狠。   既然皇帝不仁在先,打压他的母族,还枉顾人伦、霸占他的爱妾,就别怪他不义了。   母亲说得对,储君有太多变数,唯有坐上那个位子,才能高枕无忧。   他轻抚时绾的头发,温声道:“弯弯,你想不想报仇?”   时绾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咬了咬下唇:“请殿下明示。”   -   几天后,时绾再度接到皇帝传召,提着一盒糕点,来到约定的老地方。   太子的人就躲藏在附近,一旦她得手,便会立即冲进去控制局面。   她表面风平浪静,心里却泛起冷笑。   那天,太子让她一不做二不休,利用皇帝对她的宠爱取其性命,待他即位,就封她做贵妃,过个三年五载,牢牢控制朝政,就废掉正妻,册立她为皇后。   她信他才有鬼。   他口口声声说不在意她委身旁人,实则再也没去过她的寝殿,连肢体接触都勉为其难,打心底里,还不是嫌弃她脏?   也不知是谁常年出没烟花柳巷、睡过的妓子不计其数,论肮脏,她不及他万分之一。   走进门,皇帝已在等候,见她提着食盒,惊讶道:“这是何物?”   “妾为陛下做了些点心,还请陛下尝尝妾的手艺。”时绾巧笑嫣然,揭开盖子,香气顿时冒出来,“只是陛下用惯了山珍海味,或许会觉得难以入口。”   “你一片好意,朕怎能辜负。”皇帝笑着揽过她,让她坐在自己膝头,“来,你喂朕。”   时绾拈起一块糕点,手指微微颤抖,但皇帝正闭着眼睛,享受地等待她的伺候,完全没有留意到她的反常。   她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反手丢开点心,挣脱他的怀抱,跪地磕头道:“陛下,求陛下饶命,这里面掺了毒/药,太子殿下发觉您与妾暗中往来,他……他要妾杀了您!”   皇帝大惊,厉声道:“此话当真?”   “妾不敢骗您!”时绾哭着道,“他威胁妾,否则就要痛下杀手,妾不想死,只能听从,但是……但是您待妾甚好,妾不敢、更不忍心利用您的信任,这次回去之后,妾必定没命了,横竖是死,妾愿意为您试毒,证明妾所言非虚!”   说罢,她便要去捡那块掉落在地的糕点,皇帝先一步拦住她,问道:“他还有什么计划?你从实招来,朕按你护驾有功,保你不死。”   时绾点了点头,将太子交代的事情和盘托出。   皇帝脸上阴沉得仿佛能挤出水来,传御前总管入内,匆匆吩咐了一番,待他领命离去,才颓然落回座位,扶着额头长叹口气。   深埋心底的阴影破土而出,他想到十年前,手指不由有些发颤。   平日里,他的食物都有人试毒,可面对时绾,他殊无防备,若非她良心尚存,他岂不是就……   难道……这就是他的报应吗?   时绾膝行至他身畔,抱着他的腿安慰道:“陛下息怒,切莫伤到龙体。”   皇帝回过神来,摸了摸她的头顶,不知过了多久,心中翻涌的情绪归于平复。   不,太子的手段远不及他高明,此番未能成功,便是证明他天命所归。   他千方百计得来的江山,绝不能就这么拱手让人。   太子的脾性他了解,如果无人推波助澜,他岂会铤而走险?   时家和孟家,他默念这几个字,眯了眯眼睛,指节捏得咯嘣作响。   原本他今日心情就不好,所以才想到找时绾消遣,半下午时他接到通报,灵州刺史的家眷告御状,说自家老爷被人暗害,死于非命。   他得知前因后果,立刻想到时家与孟家身上,气得把手边能摔的东西都砸了个稀碎。   孟大郎的事情还没跟他们算账,他们就再度兴风作浪,现如今,竟然还打算弑君夺位!   可惜他还动不得他们,否则朝中闻风而动,定会有更多人偏向岐王。   太子不能再留,但他更无法容忍岐王后来居上。   反正他还有那么多皇子,不妨一步步来,扶植一位新的储君。   很快,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太子的伏兵被禁军抓获,一股脑押至皇帝面前。   时绾已经躲起来,皇帝令内侍取出一枚点心,塞进其中一人嘴里,那人立时面色发青、口吐白沫,抽搐了几下便再也没有动静。   “来人,传朕命令。”皇帝声音低沉,仿佛从齿缝中挤出,“太子感染时疫,须卧床静养,没有朕的允许,他不准离开寝殿半步,任何人都不得前往东宫探视!”   御前总管应声而去。   时绾站在屏风后,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   翌日早朝,众人出于意料地发现太子缺席,皇帝的面色也极其难看。   接着,左仆射孟庭辉和中书令时文柏先后吃了挂落,被勒令停职反省。   群臣哗然,散朝后互相打听,才知太子突然染病,不得不闭门休养。   他们满腹狐疑,联想孟家和时家一同遭殃,只觉其中大有蹊跷。但谁都不敢触皇帝霉头,只装作一无所知,迅速离去。   慕潇和时绮来到安国公府的时候,里面一片愁云惨雾,时文柏强打精神出来迎客,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岁。   时绮去陪林氏说话,将堂屋留给两人。   慕潇关切道:“安国公这是……怎么回事?”   时文柏唉声叹气:“我也不知,我到底因何得罪了陛下,好端端的,他为何要拿我开刀?”   “或许是孟家那边出了问题,”慕潇压低声音,将灵州发生之事悉数相告,“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陛下怎会不多心?为今之计,您须得明哲保身,与他们撇清关系,免得无辜遭受牵连。”   那些细作的家眷们在灵州刺史一家老小的带领下进京,已经走漏风声,他说出来,也不怕时文柏怀疑。   反之,他会被巨大的恐慌席卷,自己将成为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果不其然,时文柏目瞪口呆,半晌,神色惊惶道:“敢问世子有何高见?”   “孟家尚未表态,您若急着跳出去落井下石,或许会适得其反,况且陛下在气头上,也未必听您解释。”慕潇诚恳道,“不如您先将名下财产转移,免得陛下抓到把柄,趁机要您好看。”   时文柏想到自己那些庄子和库房中银钱,陷入长久沉默。   墙倒众人推,安国公府的境遇已大不如前,倘若皇帝决计对付他,这些可不就是现成的理由。   他认命道:“我要怎么做?”   “交给我吧,”慕潇胸有成竹道,“鄙府名下有不少商铺,可助您瞒天过海。”   顿了顿:“您放心,您是皎皎的父亲,我看在她的份上,也绝不会害您。”   时文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桩亲事当初还真是结对了。   -   与此同时,漠北。   宣华公主盛装华服,静坐室内,望向眼前的人。   林思归问道:“傍晚便要进宫,我与殿下所说之事,殿下可记住了?”   宣华公主点点头。   依照他的计划,北夏太子已死,其余皇子将为储位大打出手,他作为国师,将会成为他们的头号拉拢对象,届时,他在其中搅动风云,引他们自相残杀、北夏内乱,而她则负责煽风点火,利用他们对美人的喜爱,与他配合行使离间计。   她是大梁的和亲公主,只会嫁给北夏太子,对他们而言,她无异于一件极其诱人的战利品。   “北夏人不及中原人讲究礼仪,那些皇子举止粗俗,公主或许会受点委屈,但您不必害怕,我定能保您性命无忧。”林思归道,“我提前告知于您,望您有个心理准备。”   宣华公主再度点点头。   打从她被皇帝派出去和亲,就已经没有任何尊严与骄傲可言,如今能为大梁百姓做些事情,或许还能重回故乡,已经是她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幸运。   “好,那我先告辞了。”林思归放下心来,转身就要离开。   “公子。”宣华公主叫住他,略作迟疑,还是问道,“我可以知道您真正的名字吗?”   她不愿称他为国师,也不想唤他的北夏名号,私下便一直以“公子”相称。   一路走来,她对他的误解烟消云散,反倒生出些许惺惺相惜。   其实她还想问他,除了让她游走在北夏皇子之间,他还有没有更好的主意?   他把她送出去,直言她会“受委屈”的时候,有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犹豫与不舍?   但她终究未能说出口。   “我没有名字。”林思归笑了笑,“我只是一个与您同样盼望归家的异乡人。”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90章 沉沦在这场缱绻的美梦中……   九月十四, 大清早,时缨便开始望眼欲穿。   她捧着本书坐在窗前,却一再走神, 目光每隔一会儿就要往院门处飘。   然而直到天色渐暗,都未能看到熟悉的身影。   她有些失落,只能安慰自己, 慕濯许是被公务绊住了,如果他明天也赶不回来,她就和青榆丹桂、管家父子三人、还有府中家仆们共度生辰。   其实她没什么仪式感,以往每年都会设宴, 却是借此与公子贵女们交际,打心底里,她宁愿免除繁文缛节,只和亲眷友人庆祝一番。   洗漱过后, 她躺在床榻, 存着最后一丝念想, 没有熄灭灯烛。   她合上眼睛,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慕濯踏着月色回府, 一进院门,便看到了室内温暖的光晕。   这个时辰, 时缨应当已歇下,他放轻脚步, 走进内室, 就见她陷在衾被中,似乎是睡熟了。   却空着半边铺好的床榻,仿佛还在等待他归来。   他不禁一笑,俯身替她掖了掖被子, 将她露在外面的手放进去。   漏刻滴答,九月十五悄然而至。   时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靠近,熟悉的气息让她心中安定下来,她笑了笑,没有睁眼,却是轻轻勾住他的手:“殿下,我就知道你不会食言。”   慕濯回握她,低声道:“阿鸢,愿你福泽绵延、长命百岁。”   这是她十七岁生辰收到的第一份祝福。   时缨轻应一声,沉沉坠入梦乡。   转型的时候,已是天光初亮、窗纸微明。   慕濯与她同榻而卧,将她拥在怀中,他的体温清晰地传来,证明昨晚的情形并非她在做梦。   心中被无言的满足与欢喜占据,她抬手环住他的腰,脑袋贴在他胸前,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久违的皂角清香。   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走了不到半月,她却觉得仿佛过了许久。   她的寝衣在翻身时卷起,细微的动静让慕濯也醒过来,他的指尖摩挲着她背后一截细滑的肌肤,戏谑道:“阿鸢一大清早就投怀送抱,简直让我受宠若惊。”   时缨顿时怔住,想起他临走前说的“考校功课”,当即屏息凝神,一动也不敢动。   好在他只是抱了她一会儿便放开:“走吧,今日带你去大营,他们都想给你过生辰。”   怕她拒绝,又道:“不算兴师动众,只是一起热闹热闹。两军交战在即,纵然有林兄策应,刀剑相向却无可避免,有些人一走,或许就永远回不来了,趁此机会让他们放松一下也好。”   时缨搁在他腰间的手不由收紧,半晌,闷闷地应下。   虽然现实与梦里大相径庭,表兄弃暗投明,定能减少伤亡,但她还是免不了心有戚戚。   那些生动鲜活、会笑着向她请安的将士,有的人今日便是诀别。   可她却不能阻止他出兵,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必须牢牢把握,予以北夏重创,令其重回一盘散沙,十余年无法东山再起。   边疆太平、百姓安康都系于这支军队,将士们必定也是如此想,才甘愿前仆后继冲向战场。   她知道他是出于信任才坦诚相待,而不是用无关紧要的漂亮话将她哄过去。   他们都是他朝夕相处、同生共死的战友,他用平静的语气说这些,心里又岂会比她好受,而今,该她成为他的依靠,陪他和将士们度过欢乐的一日时光。   便收敛情绪,岔开话题问道:“他们怎知我的生辰在何时?是你告诉他们的吗?”   “我也没有刻意提及,”慕濯轻叹,“还不是那天在帐中为你准备礼物,被顾将军眼尖看到,消息就这么传开了。”   时缨不由好奇:“什么礼物?”   “秘密。”慕濯眼底掠过些许促狭,“晚上给你看。”   时缨便没有再追问,只笑道:“好,今晚我要不醉不归。”   慕濯在她背后游移的手指不觉一顿。   他怀疑,她完全是为了逃避“考校功课”。   -   时缨起身洗漱,没有刻意打扮,只穿上行动利落的骑装,随慕濯策马出府。   青榆丹桂和万全万康同行,万公公与家仆们一并向时缨道贺,目送他们离开。   北疆之地,入秋之后日渐昼短夜长,出门时,天色还有些灰蒙,薄雾笼罩远山,到得营地,却已旭日高升、万里无云。   时缨远远就听到一阵喧闹声,走进营中,但见人来人往,一派欢喜景象。   将士们正忙里忙外,商量着进山打些猎物,时缨闻言,立时来了兴趣,眨巴着眼睛看向慕濯。   以前在杭州,她曾见过舅父舅母带着表兄表姐和营中将士去打猎,可惜她年纪小,骑射技术不到家,一直无缘参与,后来进京,因皇帝崇文抑武,原本一年一度的秋猎随之废除,改换为宫宴。   如今机会难得,她练习了两个月的功夫,也有些跃跃欲试。   慕濯看穿她的心思,吩咐属下取来几副弓箭,带她驱马前往林间。   进入山里,两人放缓速度,慕濯忆及往事,也颇有几分怀念:“小时候,祖父与堂叔每年都会带我和子湛到骊山打猎,虽然我们两个稚龄孩童,压根打不到什么东西,偶尔运气好,射中几只山鸡野兔,就能高兴很久。”   时缨想到什么:“我听说,你曾在猎场救过世子阁下一命。”   “子湛贪玩跑进深林,不小心落入陷阱中,我发现他的时候天色已晚,便让随行的一名侍卫去找人,自己和另一个侍卫撕开外衣,结成绳子把他拉了上来。”说到此处,慕濯庆幸道,“还好我们动作够快,刚把他救出,就有野兽掉进里面,稍晚一会儿,后果不堪设想。”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世子是个好人,定会有好报。”时缨不觉莞尔,“从舍妹的家书来看,世子宅心仁厚,待她甚好,将来回京见到世子,我定要好生感谢他。”   “他善待令妹可不只是因为‘宅心仁厚’。”慕濯悠悠道,“前些日子,他还传信给我,问我有没有成功抱得美人归。他虽未明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巴望着你与我长相厮守,这样一来,令妹无处可去,子湛就能询问她是否愿意留在荣昌王府了。”   时缨怔了怔,反应过来,扑哧一笑:“你可以回信告诉他,瞧上我们皎皎就直说,拐弯抹角的,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已……”慕濯话音一顿,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时缨立时会意,循着他的目光,就见草叶沙沙而动,一只灰色的野兔若隐若现。   她悄无声息地挽弓搭箭,仔细调整角度,在瞄准猎物的同时倏然松手。   伴随着劲风,箭矢破空而去,野兔应声而倒,一击毙命。   时缨松了口气,反手擦去额头沁出的薄汗。   慕濯在旁配合地称赞道:“才练了两个月就有如此本事,不愧是林将军的外甥女。”   时缨含笑接受奉承,跳下马背,将自己的战利品捡起。   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她不再是“林将军的外甥女”,而是……   但这须得等表兄回来之后与他商量,而且还要去杭州一趟,问过外祖父的意思。   半下午时,两人满载而归,回到营地。   将士们也都收获不少,空地上升起篝火,美酒佳肴的香气已蔓延开来。   丹桂看到她,连忙打了清水过来为她擦拭,时缨洗去面颊和双手沾染的尘土与血污,疑惑道:“怎么就你一个,青榆呢?”   “青榆姐去拾柴火,不小心摔跤,扭伤了脚踝,正在帐子里休息。”丹桂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娘娘,是庄小将军载她回来的。”   时缨哑然失笑。   庄益对青榆有好感,几乎已经人尽皆知,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共乘一骑回来,只怕以后更不是秘密了。   倘若青榆当真是顾及她,才屡次回绝庄益的满腔情意,或许她该抽空与她谈谈心。   虽然她无法左右青榆的想法,也不会强迫她嫁人,但却不愿她因为自己而留下遗憾。   夜色笼罩,众人成群结伴地围在篝火前,欢声笑语四起。   不时有将士来向时缨祝酒,却被慕濯挡下,似乎生怕她喝多。   时缨料想他是惦记贺礼,以免她在收获惊喜之前醉倒,便去找顾珏聊天,以此躲避敬酒。   昭昭今日也来了,正兴高采烈地逗弄顾珏捉给她的小兔子,望见时缨,立即放下兔子,一溜烟跑回营帐,不多时,拿着一顶歪歪扭扭的花冠出来:“娘娘,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   时缨忍俊不禁,低下头任由她替自己戴上:“谢谢,我很喜欢。”   昭昭顿时笑逐颜开。   突然,一阵乐声传来,竟是有人拿出筚篥吹奏,旋即,有歌声应和其中,将士们霎时沸腾,呼朋引伴,围着篝火跳起了舞。   时缨也被顾珏拉着,半推半就地加入了他们。   满月当空,星辉闪烁,火光映照着少女如花似玉的面容,她随节奏翩跹起舞,衣袂如蝴蝶般飞扬,眉梢眼角盈满笑意。   慕濯的目光长久停留在她身上,饮尽杯中酒水,低声对万全和万康交代了几句。   片刻后,人群中传来惊呼,纷纷抬头朝天空望去。   时缨停下,只一看,便原地怔住。   无数孔明灯腾空而起,飞向深蓝色的天幕,一如梦境中的那个生辰夜。   但此时此刻,她并非困守高阁,却是与将士们……还有他一同,度过了这个难忘的日子。   隔着人群,她不偏不倚地对上了慕濯的视线。   将士们自动朝两边分开,他微微一笑,向她张开手臂。   时缨眼眶一热,径直奔向他,她越跑越快,几乎要乘风飞起。   她准确无误地落入他怀中,被他托着腰举起来,转了数圈之后重新揽在胸口。   旋即,他俯身吻住她。   时缨只觉天地都在旋转,周围欢呼与叫喊声震耳欲聋,她心跳急促,似乎要破膛而出。   但却情不自禁环上他的脖颈,随他沉沦在这场缱绻的美梦中。   许久,他放开她,如愿以偿地看着她嫣然的脸色与秋水浸染的晶亮眼眸。   时缨赧然垂眸,轻声问道:“你在灯里写了什么?”   ……该不会又是“愿与阿鸢白头偕老,此生不离不弃”吧?   “你取一张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慕濯揶揄道,见她四处环顾,似乎真打算这么做,又连忙拉住她,“我昨晚回府的时候,已经告知过你。”   时缨一怔,搜寻记忆,却没有半点印象。   彼时她迷迷糊糊,他说了什么,怕是也左耳进右耳出,听过就忘了。   慕濯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攥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一字一句道:“愿阿鸢福泽绵延、长命百岁。” 第91章 小别胜新婚。   待宴席散去, 一行人回到王府,已是半夜。   原本有将士见天色太晚,提议留宿营中、明早再动身, 却被慕濯婉拒。   时缨念在光线太暗,青榆和丹桂的骑术不足以应对路况,便让两人留下, 翌日再回,她自己与慕濯和万全万康策马离开。   她满心沉浸在今晚的欢乐中,无暇多想,还当慕濯有什么正事要办, 哪知刚一进院门,他就抱起她,径直去往内室,用亲吻堵住了她未及出口的疑惑。   这一次不同于以往缠绵悱恻的温存, 而是如疾风骤雨般, 他的气息夹杂着些许酒意, 肆无忌惮地侵占她的感官。   时缨顿觉大事不妙,敢情他非要今晚回来, 是为了验收她的“学习成果”。   她也喝了些,虽然没有醉, 但轻微的窒息却让她感到头晕目眩,回过神来, 已经与他双双倒在地毯, 她伏在他身上,看到他眼中浓酽的夜色。   下一瞬,他揽着她的腰,略施巧劲便调换了位置。   心跳陡然变得剧烈, 她连忙抓住他的手,试图讨价还价:“能不能先沐浴?”   骑马走那么远,还进山里转了一趟,她满身都是汗水和尘土,自己都有些不堪忍受。   他没有应答,但却依言停住动作,只轻柔地吻着她,从唇瓣一路滑落至脖颈。   所过之处,如烈火燎原,炙热的温度让她周身的血液都仿佛变得滚烫。   她本以为自己远不及他迫切,然而分别日久,她的身心由内而外写满了对他的思念与渴望。   他觉察到她紊乱的呼吸,轻笑出声:“阿鸢,你还是想我的。”   她羞得无地自容,直到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将她横抱着走向净室。   万全和万康准备好热水和干净的衣物,已经识趣地溜之大吉,青榆丹桂不在,慕濯亲自为时缨解开头发、褪下衣衫,把她抱进汤池中。   这座汤池的大小不能与安国公府的相提并论,但容纳两人却是足矣,水温正好,时缨惬意地倚在池壁上闭目养神,突然听到水声,旋即就被慕濯整个拥入怀中。   烛火倒映在水面,碎成斑驳光影。   波澜渐起,湍流作响,她沉浸在旖旎的幻梦里,眼前恍若绽开璀璨星河。   时缨终于明白了何为“小别胜新婚”,她记不得自己最后是在什么时辰睡去,从净室出来之后,慕濯没有抱她回床榻,而是去了……除床榻之外的几乎每个地方。   地毯、妆镜台、黄梨木脚踏……还惋惜地说,他不在的时候,她压根没有认真“读书”。   她忙着为他准备下个月的生辰礼,哪有时间看那些玩意儿?   但她已经无力争辩,任由他为她收拾一番,相拥着陷入睡梦。   时缨一沾枕头就失去了意识,睁眼时,日上三竿,天光已大亮。   慕濯早已醒来,嘴角含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想起昨日情形,只觉浑身酸软,也不知是因为白天骑马打猎还是什么,恨不得倒头再睡。   然而漫天灯火跃入脑海,她清醒了些许,好奇地问道:“那些孔明灯都是从哪来的?”   “我临走之前,托灵州的百姓们所做。”慕濯念及此,也有些感慨,“我派人在集市租了一间铺子提供材料,有意者可前往领取,结果他们蜂拥而至,第一天就把东西拿光了。阿鸢,灵州人是真心实意爱戴你,想尽己之力为你送上祝福。”   时缨不禁动容,又道:“那些字条……”   “自然都是我写的。”慕濯笑了笑道,“每天晚上回到营中,有空就写,一共九百一十五张,刚好对应你的生辰。我准备的孔明灯材料也是同样数字,还想着如果愿意帮忙的人不够,剩余就交给家仆完成,好在你平日里积德行善,广收人心,替他们节省了不少工夫。”   时缨有些不好意思,想到什么:“这次为何不写‘白头偕老、不离不弃’了?”   “因为你已经答应与我相守,”慕濯温声道,“而且……阿鸢,我更希望你永远无病无灾。”   时缨沉默了一下,轻轻道:“我也是如此想。所以你定要保重,平平安安从战场归来。”   “别怕。”慕濯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梦里是因北夏大军倾巢而出,赌上举国之力重兵压境,而今有林兄鼎力相助,虽然战事在所难免,但我们可以智取。”   时缨点头,心神稍安,复而沉吟道:“殿下,你我为何会做同一个梦?你有没有觉得那个梦有些怪,就像真实发生过一般?”   “的确很蹊跷。”慕濯叹了口气,若说以往只是影影绰绰的景象,大婚当夜,他的梦境却完整又清晰,且除去他和时缨的恩怨纠葛,还有与北夏的战事。   倘若再次交锋,他会有更丰富的经验对付北夏骑兵,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幸运。   但他也不由生出与她同样的困惑,这种玄而又玄的事情,用“巧合”当真能解释通吗?   “算了,多思无益,不过是一个梦,何必纠结于此。”时缨的话音打断他的思绪,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他听。   她起身下榻,笑道:“近来我都有好好习武,殿下随时可以查验。”   说完,才意识到青榆和丹桂还没回来。   “我伺候你穿。”慕濯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解开系带,触碰到光滑细腻的肌肤。   “还是我自己来……”时缨忙不迭道,话未说完,寝衣已如花瓣分开落下。   -   同一时间,京城。   云韶殿内寂静得落针可闻,宫人跪在地上,忐忑不安地等待命令。   淑妃的面色阴晴不定,似是气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   许久,她起身行至桌前,令人铺纸研墨,飞快地写了一封信。   “送去安国公府。”她淡声吩咐,见宫人面露惊讶,又道,“不必知会本宫父亲。”   宫人不敢多问,匆匆而去。   殿内重新归于寂静,淑妃闭着眼睛,衣袖下的手轻轻颤抖。   东宫戒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打听到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   太子疑似犯上作乱,妄图弑君夺位。   她做梦都想不到,一直对她言听计从的儿子竟如此胆大包天,而且在行动之前未曾与她商量。   尽管匪夷所思,她还是忍不住揣测时绾,但……时绾只是一个良娣,就算有些勾引男人的本事,也不至于让太子为她彻底昏了头,走上最愚蠢的那条路。   这些天,她也没有见到时绾,皇帝对外宣称太子感染疫病,东宫上下一概不得出门。   时绾和太子妃、王良娣、以及所有内侍宫人一起,被困在了各自的寝殿中。   不知为何,她直觉这事疑点重重,但现在别无办法,只能另辟蹊径。   如果能转移矛盾,引得皇帝和岐王父子争斗,或许太子还能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安国公府那群废物,也该发挥一下他们应有的作用了。   -   紫宸殿。   皇帝望着立在阶下的杨尚书,不紧不慢道:“杨卿,朕决计派你前往灵州,替朕给岐王传几句话。你为人正直,与孟家、时家也算老死不相往来,若是你,岐王应当会放下戒备。”   杨尚书小心翼翼道:“不知陛下想让臣说什么?”   皇帝长叹:“朕年纪大了,愈发思念儿女,你若能把他劝回来,朕必将有重赏。”   顿了顿:“杨卿,朕相信你可以做到,你擅长辞令,连孟庭辉那老东西都不是你的对手。”   杨尚书早年便是因为与孟仆射当庭对质,导致对方怀恨在心,利用权势把他整得够呛。   皇帝意有所指,他没胆量顶撞,只得应下:“……臣遵命。”   回府之后,杨尚书将此事告知儿女们,无奈道:“陛下此时召岐王回京,能有什么好事?岐王绝不会听我劝诫、自投罗网。现如今我进退两难,倘若空手而归,必定免不了责罚,你们早做准备,这一次,我们或许真要搬离京城了。”   杨大郎劝道:“阿爹,此去山高路远,您多多保重,回乡又如何?比起您的安危,京中繁华、高官厚禄不值一提。”   杨尚书欣慰地笑了笑,正待说什么,突然听杨九娘道:“阿爹,让我随您一起去吧。我与岐王妃相熟,或许能略尽绵薄之力。”   杨大郎摇摇头:“阿晗,你就别凑热闹了,这……”   “让她去吧。”杨尚书缓声道,“她在家中闷了这么久,出去散散心也好。”   打从杨九娘与时维和离,京中风言风语盛行,虽然时维声名扫地,但杨九娘也未能幸免,人们议论纷纷,嘲笑她空有一副美貌,却不得丈夫宠爱,时维宁肯在外偷腥,也不回家与她亲热。   而且她一意孤行将两个孩子带出来,只怕以后都无法再嫁了。就算有人看中她的外表,不介意她是残花败柳,可……谁愿意替别的男人养孩子?   杨九娘倒是不以为意,终日待在闺房读书练字、弹琴作画,一派悠然自得。   几位兄长劝过她,要她把孩子送回安国公府,以便将来另寻良人,却都被她打发走。   孕育双胎本就不易,她九死一生诞下的亲骨肉,为何要交给安国公府那群渣滓?   何况以前她还是时家大少夫人的时候,孩子都是她和乳母、婢女在带,时维忙着寻欢作乐,对他们关心甚少,让孩子自个选择,也不愿回去跟他同住。   至于嫁人……她想到十八,只淡淡一笑。   如若她和他有缘,自会走到一处,否则她就是永不再出嫁,也无甚要紧。   男人本就不是必需品,摊上时维那样的丈夫,反而不如没有。   杨尚书自知愧对她,并不催促,只担心她终日待在府中会闷出病来。   现在她主动提议跟他去灵州,他求之不得,父女两个结伴而行,旅途也不算枯燥乏味。   他看向女儿:“那你回去收拾行李,我们尽快启程吧。”   “是。”杨九娘莞尔,语气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   另一边,安国公府。   时文柏收到宫里的来信,大为诧异。   按说淑妃有什么吩咐,应当告知孟家,再由孟家决定是否需要他相助。   想到孟家,他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被他们殃及,失去圣心,受尽外人嘲笑,这笔账还没跟他们算,淑妃竟大言不惭要他帮忙。   一旁的林氏见他面色难看,关切道:“老爷,发生了何事?”   时文柏懒得搭理她,三下五除二拆开信封,只一扫,就呆愣在原地。   半晌,他神色复杂地看向林氏:“淑妃娘娘要你去灵州一趟,设法将阿鸾约出来,挟持她回京,拿她的性命威胁岐王,然后……让岐王以为是陛下的指示。”   林氏迟疑:“这……为何要让我们安国公府做出头鸟?一旦失败,我们岂不是两边得罪?”   时文柏心烦意乱:“你所言,我又怎会不知?但现在还能如何?坐在这里干等死吗?淑妃说,太子这次惹了大/麻烦,万一他获罪,安国公府也一个都逃不掉!”   他与孟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加上时绾还在东宫做侧妃,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   思及此,他忍不住来回踱步,猜测太子究竟犯了什么事,让一贯冷静自持的淑妃都开始病急乱投医,好声好气恳请安国公府出手。   荣昌王世子答应帮他将财产转移出去,让他即使被罢官还乡,也不至于穷困潦倒,但……倘若皇帝根本就没想让他活着离开京城呢?   他背后沁出冷汗,结合近日传闻,心头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难不成……太子要造反?   如果真是这样,安国公府也要大难临头了。   林氏见他面无血色,连忙道:“老爷,您别着急,我去就是,但……我想带大郎一同,他已经许久未曾出门,我怕……”   “你想带谁带谁,今晚收拾一下,明日清早就上路吧。”时文柏不耐烦地挥挥手,“只是切记不要让他在阿鸾面前出现,以免适得其反,惹她恼怒,连你也一并轰出去。”   林氏自是答应,转身走进内室。   -   翌日,杨家和安国公府的马车先后离开京城。   而在他们抵达灵州之前,九月末,来自荣昌王府的信件已经先一步送达慕濯手中。   信是慕潇亲笔所写,一五一十地转达了月初发生的一切。   太子意图谋反,借刀杀人却被皇帝识破,如今在东宫禁足,连带孟家和时家都未能幸免。   慕濯看完,转手交给时缨,斟酌言辞:“令妹……时良娣是个狠角色。”   虽然个中真相不得而知,但宫里的线人却隐晦透露,事发当晚,是时绾去给皇帝通风报信。   至于时绾为何会在深更半夜与皇帝暗通款曲,皇帝又为何会相信她、果断对付太子,便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殿下的人也不差。”时缨礼尚往来,“论安插眼线,陛下压根不是你的对手。”   皇帝放在灵州的细作,先是被孟家据为己有,后又被慕濯一网打尽,而御前总管为慕濯效力,将宫内的秘密悉数透露给慕潇,皇帝却一无所知。   “徐公公并非听命于我,而是想为我祖父报仇。”慕濯解释道,“早年他家中遭难,与亲人逃命时,曾被我祖父顺手搭救,虽然后来他父母双亡,他被迫流落宫中为奴,却始终记得那份恩情。再之后,他被分配至梁王府,做了陛下的内侍,若非陛下对我祖父痛下杀手,他原本会安分守己地伺候主子,将往事深埋内心,此生再也不会提及。”   时缨闻言,颇有些意外。   在她印象里,徐公公生得慈眉善目,脾气也好得很,却不知,他还背负着这样的过去。   她从未见过老摄政王,但他应是个颇为人敬仰的长辈,否则便不会有一批忠心耿耿的朝臣和内侍,为了维护他千辛万苦打下的基业,甘愿留在皇帝身边鞍前马后,却又蛰伏等待时机,一旦有合适的新君即位,便会毫不留情地替他复仇。   梦里慕濯兵不血刃进入长安,黎民免遭战火,想必也是托他们的福。   “阿鸢,”慕濯的声音令她回过神来,他看着她,郑重道,“我收到北夏线人的传讯后,就会即刻率军北上,你独自留在灵州我放心不下,因孟家与时家现在穷途末路,指不定会动什么歪心思,你带着青榆和丹桂回长安,与子湛及薛仆射他们接头,等我进京。”   时缨想了想,没有拒绝。   她知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唯恐梦里的情形复现,而且她待在灵州也帮不上他的忙,还不如分开行动,尽快成事。   只是……   “长安那边有世子和薛仆射坐镇,无需我横插一脚添乱,我不妨去趟杭州,与我外祖父、还有英国公见一面。”时缨提议道,“当年我舅父牺牲,遗物送回林家,我外祖父母悲痛欲绝,将他的东西封存在屋里,从此再未碰过,我试着找找,或许能发现些有用的证据。”   “至于英国公,”她叹了口气,“这次他挺身而出为你和灵州守军辩护,落得贬官还乡的下场,足以见得他良心尚存,当年隐瞒真相,或许也有他的苦衷。我会设法劝一劝他,如果他愿意站出来充当人证,定能坐实孟家与时家的罪名。”   “也好。”慕濯略作沉吟,点点头,覆上她的手背,“只是如此一来,你便要辛苦些了。”   “殿下在战场上拼杀,我作为你的妻子,又岂能拖你后腿。”时缨回握他的手,“比起你和将士们出生入死,我只是经受舟车劳顿,已经算是坐享其成。但我这一走,便要数月无法与殿下见面,你的生辰,兴许还有岁除……我们都无法一道庆祝了。”   “无妨。”慕濯看着她琉璃般通透的眼睛,不由俯身轻吻她的樱唇,“来日方长,我还会我许多生辰,你我也还有无数个岁除与新年。”   时缨笑了笑,轻柔地做出回应,很快便陷入意乱情迷。   她心想,所幸她已经为他备齐礼物,就算她提前离开灵州,由管家和万全万康转交,他也能准时收获那份惊喜。   -   十月初三,北夏线人的密报快马加鞭传至灵州。   北夏太子暴毙,其余皇子对储位虎视眈眈,互相之间已是剑拔弩张,宣华公主抵达王庭,出席宫宴的当晚,便有两人被她的美貌所惑,醉酒后为她大打出手,导致一死一重伤。   北夏皇帝勃然大怒,先是国师失利,又是太子背叛,如今这些儿子也不省心,他还没死就开始惦记夺位,还为个女子丢人现眼,他高声叫骂了几句,竟活活气晕过去。   他本就上了年纪,这次的病情来势汹汹,虽然侥幸保住一条命,行动却是不利索了。   慕濯收到情报,当即决定出兵。   他不敢拿线人的性命做赌注,因此并未向林思归透露大梁的细作名单,只让他尽管放手去做,消息自会传到自己手中,待林思归完事出逃时,也会有人负责接应。   这些都是他的人耳闻目睹、再三确认,证明绝无诡诈。   如今宫里乱作一团,皇帝被太子的事闹得焦头烂额,无暇多顾,正是先斩后奏的最佳时机。   否则等朝廷知晓,皇帝定会千方百计他发兵,他和林思归的谋划便会付诸东流。   时缨那厢也收拾妥当,临行前,她决定去龙兴寺祈福。   慕濯陪她同往,也规规矩矩地上了炷香。   时缨还要供奉经卷、请长明灯,慕濯便先行退出大殿,去后院禅房等她。   途经挂满祈愿牌的木架,他稍事犹豫,正想着要不要也刻一块拴上去,就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岐王殿下,别来无恙。”   正是中元节那天见到的老僧。   中元节后,时缨又来过几趟龙兴寺,但她知他对求神拜佛殊无兴趣,每次都是带着青榆和丹桂,今日是他时隔近三月,再次踏进寺庙的大门。   他略一颔首算作回礼,老僧却没有离开,慢悠悠地走到他身畔,轻声慨叹道:“看来,您与王妃娘娘已经化解前世的劫难,如愿获得今生圆满。”   前世?   劫难?   慕濯怔住,转头看向他。   老僧微微一笑:“殿下,屋里请吧。” 第92章 “以自己的阳寿为代价,……   禅房内, 檀香幽幽。   老僧提起茶壶,将面前的两只杯盏斟满,袅袅白气升起, 清香弥漫开来。   慕濯谢过,问道:“大师如何称呼?”   “老衲法号缘空。”老僧开门见山道,“既然殿下已经想起一切, 老衲不妨直言。殿下与娘娘梦中所见,正是您二位的前世。”   慕濯一时无言以对,“转世轮回”的说法过于玄乎,他从来不敢苟同, 但梦里的情形犹在眼前,难得让他产生了些许动摇。   缘空似乎看穿他内心所想:“殿下一直觉得,人死如灯灭,祈求来世实属荒诞不经, 但前世, 王妃娘娘香消玉殒, 您却来到敝寺,询问有何办法能够召回她的一缕芳魂。那时候, 您只想再见她一面,然而当您听闻‘起死回生’之术, 便说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神形俱灭、再不入轮回, 也要换得娘娘复活。”   慕濯迟疑道:“所谓‘起死回生’, 便是忘却前尘、重新来过?”   缘空点头:“您无需魂飞魄散,只是失去此生全部的记忆,回到降世的那一日,您须得重新经历少时的苦难, 但凡有半点差错,您的命运便会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或许未能等到与王妃娘娘重逢,就会先一步意外离世。彼时,您距离帝位仅有一步之遥,但您没有半分犹豫,便要立刻献祭性命,您说,即使只有一线希望,为了再次见到娘娘,您也愿意去尝试。”   “可惜,此事无法强求,您必须寿终正寝,才能得到崭新的来世。”缘空叹息道,“老衲本以为,您坐拥万里江山,随着时间流逝,执念会逐渐消弭,届时,您将进入新的轮回,与娘娘的恩怨爱恨也将一笔勾销,但您终生未再续娶,没有子嗣,直到逝世那天,都是孑然一身。”   “原来我与内子今生有缘,皆得益于大师相助。”慕濯拱了拱手,由衷感激道,“我们做过的那些梦,莫非也是您特地予以提醒,让我们避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这倒没有。”缘空笑了笑,“殿下有所不知,娘娘辞世后,执念难消,魂魄跟随您许久,直到日渐虚弱、无以为继,才在老衲的劝说下陷入沉睡。她的执念不亚于您,对您的情意也非作假,前世您在与北夏的作战中性命垂危,本是时日无多,她来敝寺为您祈福,生生以自己的阳寿为代价,换得您转危为安。那次您伤得太重,她强行逆天改命,结局……您也已经知晓。”   “她想不开自尽,分明是……”慕濯语塞了一下,本想说是安国公夫人和时维的推波助澜,但时缨走到那一步,他难道就全然无辜吗?   前世终归是他对不住她,他没有任何借口为自己开脱。   缘空道:“万事皆有缘法,倘若娘娘没有用阳寿换您的命,您故去后,她会被安国公府接回京城,如您前世一般,在郁郁中度过余生。”   慕濯深吸口气,按捺心绪,嗓音已有些沙哑:“所以说,是她前世的执念引发了那些梦,若不然,今生我们依然有可能落得……与前世同样下场。”   “是。”缘空没有否认,“但您低估了娘娘的坚定,这一世,您做梦的时间比她更早,是刚动念头、打算回京迎娶她之际,而她却先于您拥有了完整的前世记忆。”   顿了顿,他解释道:“千秋节之后,她开始抗拒婚约,并对您暗生情愫,您去时家别庄探望过她,她便梦见了前世。至于您,您终于克服内心偏执与前世的阴影,明白如何真心待她,她也意识到自己对您的感情,坦然向您表露,您才得以恢复记忆。”   慕濯沉默了许久,轻声道:“请问大师,先前内子到贵寺礼佛,您可曾将此事告知于她?”   “并未。”缘空摇摇头,“前世您恳求老衲,如果有来生,千万不要让她想起那些痛苦的回忆。虽然老衲无法阻止娘娘梦见前世,但却言出必行,不曾对她道明真相。”   慕濯闻言放下心来:“多谢,还请您继续保守秘密,过往已烟消云散,她当做黄粱一梦就好。”   缘空自是答应,又随意闲聊了几句,提醒道:“殿下,娘娘那边多半已经结束了。”   慕濯辞别他,推门而出,就看到时缨远远走来。   寒风席卷,满庭枯枝摇晃,她一袭衣裙明媚似火,成为眼前最鲜艳的亮色。   他几步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冻得有些发红的脸颊,旋即拢住她的手,试图用体温驱散凉意。   “殿下刚才去哪了?”时缨回握他,不由喟叹,“好暖和。”   “遇到中元节见过的那位大师,与他喝了杯茶。”慕濯温声,“要回府吗?”   “先不急。”时缨笑道,“我这一走,就不知何时才能再来,此地与你我颇有缘分,不妨多待一时半刻,四处看看。”   “好。”慕濯想到缘空所言,下意识收了收手,牵着她慢悠悠地往梅林的方向去。   途中,时缨发觉他三番五次看向她,不由疑惑:“殿下瞧我做什么?”   慕濯答非所问:“阿鸢,你是从何时开始……对我心存好感的?”   时缨一怔,搜寻记忆:“其实在英国公府比试击鞠那次,我对你的印象已有改观,若说好感,应是我被安国公打发至别庄,你溜进来探望我的时候。”   她叹了口气:“那会儿我就在想,你与我非亲非故,都愿意跑这么远,只为确认我的安危,而太子作为我的未婚夫婿,却压根没担心过我的死活。”   说着,不解道:“殿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好奇。”慕濯笑了笑,“原来那么早的时候,阿鸢就开始喜欢我了。”   时缨:“……”   有好感和喜欢是同一个意思吗?   她原话奉还:“殿下呢?你又是从何时开始改变想法,不再因为儿时旧事而执意要娶我?”   “我离开时家别庄,回京之后,就梦见了你……跳下阁楼的场景。”慕濯轻叹,“但若说我何时开始心悦于你,而不是对十年前的林家表姑娘念念不忘,当是击鞠那次。你与我想象中的模样截然不同,我却未曾感到失落或遗憾,只觉得,我想让你永远这么快乐下去。”   时缨赧然低下头,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牵手行至梅林。   十月份还不到花期,仅有些光秃秃的枝桠,时缨望见风中清脆作响的祈愿牌,突然心血来潮:“殿下,我们也刻一个吧。”   慕濯正有此意,当即向僧人要了木牌与刻刀,工工整整地写下酝酿许久的字句。   子清与阿鸢。   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   翌日清早,慕濯动身前往大营,时缨送他出门,又去了趟学堂。   孩子们正在跟着夫子读书,她在外面听了一会儿,没有打扰,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给慕濯的生辰礼装进一口匣子,被万全和万康收拾在他的行李中,为学堂准备的财物也交给万公公打理,她已经没有后顾之忧。   傍晚时分,趁着天色昏暗,她乘车出了城。   最后回望了一眼夜色下的灵州,她感慨万千,却是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旋即,她令车夫和护卫启程,快马加鞭直奔杭州。   她与慕濯南下北上、天各一方,但她心中平静而安宁,已然在期待数月后的重逢。   只因心意相通,纵使相隔万里,却也仿佛还在彼此身边。   她落下窗帷,靠回软垫,车厢内寂然无声,向来活泼的丹桂也难得没有说笑。   时缨只当二婢也心有不舍,便未多言,直到后半夜,一行人在客栈下榻,她才觉出几分不对。   进屋后,她问道:“青榆,你怎么了?”   青榆从始至终心不在焉,跨过门槛的时候还差点被绊倒,所幸丹桂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奴婢无碍。”青榆勉强打起精神,“只是……只是离开灵州,有些伤感而已。”   时缨无奈又好笑:“你是放不下灵州吗?你依依不舍的另有其人吧。”   青榆欲言又止,丹桂觑着她的脸色,鼓起勇气道:“娘子不知,今天早上,庄小将军问青榆姐,倘若这次他能活着回来,她是否愿意嫁他为妻,青榆姐答应了。”   出门在外,两人不再称呼时缨“娘娘”,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我只是为了给他一个念想。”青榆忙不迭争辩道,“如果我一口回绝,他……”   她不愿说不吉利的话,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时缨和丹桂对视,试探地问:“你为何不愿接受他?只是因为想留下伺候我吗?”   青榆略作迟疑,低声道:“奴婢确实舍不得娘子,而且……庄小将军少年英雄,功成名就、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奴婢出身卑贱,自认配不上他,现在他喜欢奴婢,可等他接触过家世显贵、样貌也远胜奴婢的女子,谁能保证他不会见异思迁,将奴婢弃若敝履?”   说罢,她哀求地望向时缨:“娘子,奴婢只想跟着您,您别不要我。”   时缨哑然失笑:“放心,你若不愿意,我又怎会擅作主张将你许给他?但是,你用尚未发生的事情揣测他,对他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青榆语塞了一下,神情低落道:“奴婢的阿爹便是这样抛弃了阿娘,在他变心之前,他们也是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的一双眷侣。他被一位富家千金相中,毫不犹豫地丢下了我们,阿娘带我登门讨要说法,他避而不见,还让家仆将我们打出去。阿娘为了保护奴婢,被打成重伤,当晚就咽气了,奴婢不得已卖身葬母,被老夫人看到,发善心带回林家,才得以活下来。”   她口中的“老夫人”便是时缨的外祖母。   时缨想起自己三四岁的时候,某天,外祖母引来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孩,说是给她做婢子。初见之时,青榆沉默寡言,性情也颇为拘谨,但她勤劳能干,跟嬷嬷学习的时候最为努力,做事也干净利落,很快就得到了自己的喜欢,从此带在身边,直至今日。   她才知,青榆竟有过这样的遭遇。   “好,不嫁就不嫁。”她执起青榆的手,语气轻缓,却郑重其事道,“不必担心,无论你以后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即使改变主意嫁了人,后又感到反悔,也随时可以回来找我。你和丹桂早已被我视作姊妹,我这里永远都有你们两个的位置。”   青榆顿时红了眼眶。   丹桂见状,心情也松快了些许,凑热闹般,将自己的手与两人叠在一处。   青榆扑哧一笑,泪水却倏然滑落。   -   十月十八,漠北。   虽然是深秋,此处却已飘起细雪,草叶枯黄,被朔风卷起,飞向苍白的天空。   慕濯走进帐中,听属下们逐一禀报事务。   北夏皇帝重病不起,王庭已陷入混乱,皇子们争斗不休,改制派与守旧派针锋相对,林思归凭借多年积攒的声望和权势,在各方势力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兵贵神速,他们日夜兼程直指王庭,便是要杀北夏一个措手不及。   北夏虽效仿汉制,但草原上毕竟不能与中原城池相比,消息传达不及时,加之他们利用线人收集来的情报,沿途避开重要关卡,几乎是兵不血刃就跨越了半个北夏国境。   接下来,将长驱直入王庭,尽可能赶在隆冬之前结束战事。   他详细吩咐了一番,众将士领命而去,萧成安落在最后,面色犹豫:“殿下,今日是您的生辰,弟兄们本想为您庆祝一番,但这个节骨眼上,怕闹起来扰乱军心,就只得作罢,您看……”   “无妨。”慕濯不以为意,“我的生辰每年都可以过,这一战却不容有失。辛苦你们了,待得胜归来,我请你们痛饮三日,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萧成安笑道:“那臣就等着喝殿下的美酒了。”   他走后,慕濯忽然想起离开王府前,万全和万康替他搬上行李车,要他生辰当天再打开看的木匣子。   那玩意儿被他放在后勤物资里,几乎抛诸脑后,但恰好今日在此处休整,后勤队伍也跟随而至,他不禁想要拿来瞧瞧是什么。   他派了一位士兵去取,很快,士兵返回,将东西放在他的桌案上,行礼退出帐外。 第93章 他此生难以割舍的牵挂。……   慕濯打开匣子, 不由怔了怔。   最上面是一封信,他取出一看,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排列工整,走笔却闲适自如,正是时缨所写, 纸张隐约还泛着清甜的香气。信中说,这些都是她送给他的礼物,不只有今年的份,还有打从十年前两人初识起, 她错过他的每个生辰都补了份贺礼。   十一件礼物,种类不一而足,九岁那年是孩童喜爱的弹弓,她回忆道, 当时在杭州相遇, 正逢盛夏, 她还和他比赛用弹弓打树上的知了,看谁的准头更好, 可惜她的弹弓带到京城之后被时文柏发现,跟其他玩具一同扔掉了, 只能搜遍集市,买回一把非常相似的, 送给他作纪念。   他自然也记得。那时候, 她还说把弹弓送给他,但他料想这种东西带回京城,给皇帝看到,定会指责他玩物丧志, 或许连母亲都要遭殃,便口是心非地拒绝了她的好意。   来到灵州,他终日勤学兵法、苦修武艺,再也没提过玩乐的事,崔将军只当他天生严于律己,却不知他几次午夜梦回,都有些遗憾当初没有收下那把弹弓。   十岁那年是一只半个巴掌大的小瓷瓶,她说,里面装着长安的雪。   杭州冬天也会下雪,却不及北方的雪花,如飞絮般纷纷扬扬从天而降,覆满整座京城。她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兴致勃勃地拿瓶子接了些许。   此物一直放在她的妆奁中,时绮收拾出来,和嫁妆一起交予她。   现在,她送给他作纪念。   信里继续写,彼时他初至灵州,不知有没有思念家乡,她自己从杭州带来的东西几乎悉数被没收,无法睹物念旧,但却可以把长安的雪遥寄给他。   他会心一笑,竟是想起以前还在梁王府的时候,大雪纷飞,天地洁白,院子里银装素裹,他和内侍们堆雪人、打雪仗,祖父坐在廊下,乐呵呵地看他玩闹。   内侍们说,祖父只有在他面前,才会笑得如此开怀。   ……   十三岁那年,是她亲手缝制的荷包,针脚松散、刺绣歪斜,与她如今的技术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他却忍俊不禁,仿佛看到豆蔻年华的少女坐在窗边,愁眉苦脸地穿针引线的场景。   她幼时活泼好动,除非是读书,否则压根坐不住,来到京城,却不得不学习女红,以免将来出阁后丢人现眼。   尽管太子从未收过她的针黹物品,时文柏却还是未雨绸缪,勒令她多加练习以备不时之需。   她信中写道,如果当年与她订婚的是他就好了,她会把自己做的东西都送给他,他铁定不会嫌弃,反之或许还会炫耀地戴在身上,巴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未婚妻的礼物。   他想了想,的确,她还挺了解他。   如果能有她做未婚妻,他估计梦里都会笑醒。   ……   十七岁那年是枚同心佩,他长她两岁,同年她及笄,便可以与他完婚了。   如果是他,她愿意赶赴灵州,早些陪他戍守在这片北疆之地,还能见到待他如己出的崔将军。   他们会提前过上现在这般出双入对的生活,或许还会有一两个孩子,白天他去军营,她就到学堂授课,然后与孩子们一同等待他归来,他赋闲的时候,便和她策马带孩子们去踏青。   等孩子长大些,还可以教他们击鞠,他带女儿,她带儿子,分成两队一较高下。   他不觉弯了弯嘴角,目光也变得温柔。   她总担心自己受安国公夫妇影响,不会养育儿女,但他直觉,她若有了孩子,将会是个很好的母亲。而他会和她一起,悉心陪伴他们长大,绝不让自己经历过的事重演。   ……   今年的礼物——   他意外地发现,居然是一沓画纸。   她的丹青堪称一绝,尤其擅长描绘风景和静物,但眼前却是他的画像,有的是策马驰骋,有的是端坐桌前奋笔疾书,有的是从容不迫地倚在门边,眉目含笑,似乎在看她。   最早一幅还是在京城的时候,最近则是他在龙兴寺专心致志地雕刻祈愿牌的情形。   信件末尾写道,原本还有一句话,若她在他身畔,才算得上是吉语,如今分隔两地,便暂且搁置,等重逢之日,再由她亲自说给他听。   也算为他留点牵挂,让他安然无恙地从战场回来。   慕濯轻轻一叹。   她何必多此一举。   殊不知,她的存在便是他此生难以割舍的牵挂。   两人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才换得一世圆满,他定会信守承诺,与她走到白头。   合上信笺,他心中百味陈杂,无数情绪纷至杳来,将他的胸腔填满。   霎时间,漠北的寒风远去,阳光穿过云层洒落,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她用这样别出心裁的方式回溯十载光阴、横跨地域阻隔,替他找回曾经缺失的温情,也向他呈现出另一种可能。   虽然他的命运没有改变,她也被迫屈从于安国公府的生活,但彼此相伴,前路便不再孤独。   阿鸢。   他默念她的名字,珍重地将纸张贴在胸口。   -   夜色浓酽,月上树梢。   长街寂静无人,一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前。   车夫请示道:“娘子,我们已临近长安,您看是要进城,还是直接前往杭州?”   “时间紧迫,当然要走最近的路。”时缨不假思索道,“明早卯时出发,不去长安。”   车夫应下,回身帮忙搬行李。   时缨抬头看到客栈门外挂着的橘色灯笼,念及今天是慕濯的生辰,不禁一笑,令青榆去跟店小二要了壶酒。   上楼走进客房,趁着青榆和丹桂打水、收拾床铺,她斟满两杯,对着窗外月色举了举,一饮而尽。他在外征战,碰不得酒,应当也不会庆祝生辰,那么就由她一并代劳。   她在心底默念那句未能说给他的话,将另一杯也喝下。   -   十一月,杨尚书父女抵达灵州。   到得王府,万公公恭敬地请两人进门喝杯热茶,去往堂屋的路上,杨尚书忍不住一问,才知岐王与王妃都不在,一个先斩后奏挥师北上,另一个据说是南下省亲,说不准何日才能回来。   杨尚书脑袋一嗡,瞬间呆在原地,寒风凛冽,他的后背沁出的冷汗却打湿了衣服。   岐王未经允许,就擅作主张对北夏出兵,倘若皇帝知晓,一气之下迁怒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杨九娘劝道:“阿爹,事已至此,您若立刻回京复命,陛下雷霆震怒,定会降罪于您,或许您还将遭受牢狱之灾,与其这样,还不如暂且留在灵州,等岐王殿下班师,再向他请求帮助。”   杨尚书听出她言外之意,念及万公公在场,不好议论岐王,一时陷入沉默。   杨九娘却毫无顾忌,接着道:“岐王殿下十月初发兵,日夜兼程,此时多半已经到达北夏王庭、兵临城下,如果进展顺利,年前他定能返回灵州。至于京城那边,您久久未归,陛下再派人前来询问情况,少说也要十二月之后,届时,您与岐王殿下商议对策,总好过您孤军奋战、独自面对陛下的怒意。女儿知道,您不愿插手夺嫡,但现在,已经由不得您置身事外。”   她嗓音温和,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杨尚书缓缓叹出口气,认命地点了点头。   太子的品性他看在眼里,本就德不配位,况且他“患病”后,京中风言风语盛行,甚至有人猜测皇帝要另立储君。   相较那些年幼的皇子而言,岐王入主东宫自是好事,将来他即位,定能彻底整肃一下朝中风气。什么孟家、时家,整日狼狈为奸、结党营私,早该好好收拾一番了。   “管家,”他看向万公公,“老夫和小女须得在贵府多叨扰一段时日,还望见谅。”   “杨尚书不必客气。”万公公笑眯眯道,“王妃娘娘以前经常跟我等提及令嫒,杨娘子深明大义,也是您教女有方。二位贵人大可放心在此落脚,静候殿下凯旋。”   杨尚书拿定主意,便不再慌张,谢过之后,随他走进屋内。   与此同时,安国公府的马车驶入灵州。   林氏害怕吃闭门羹,不敢去王府,便与时维在客栈住下,打算观察几天,摸清时缨的日常动向,最好能趁她外出之际将她拦下,再软硬兼施“请”她回长安。   半下午,时维百无聊赖,带了两个家仆到集市上闲逛。   他左顾右盼,打心底里瞧不起灵州的寒酸,不由开始想念京城的纸醉金迷。   原本他并不想出门,只是母亲好言相劝,若能依照计划绑走时缨,也算是大功一件,他跟着沾沾光光,就算无法官复原职,能从皇帝手中讨要些赏赐也不亏。   再者,他出事之后沦为京中笑料,颜面尽失,已经许久未曾出门,也该趁此机会换换心情。   他感觉自己的心情并未好转,尤其是看着那些婀娜多姿、花枝招展的胡姬对他暗送秋波,却只能望洋兴叹,愈发憋了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恨得咬牙切齿。   冤有头债有主,时缨要捉回去讨赏,他不能奈她何,但丹桂那小贱/人,他绝不会轻饶!   到时候,就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掌柜的,这个怎么卖?”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入耳中,打断了他的幻想,他回过神来,循着望去,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目之所及,杨九娘站在隔壁的摊位前,眉梢眼角浅笑盈盈,正与卖家相谈甚欢。   她怎么会在这里?   时维目瞪口呆,若非她说着标准的官话而非灵州方言,他八成会以为只是样貌相似的两个人。   和离小半年,外界的流言蜚语他自有耳闻,本以为杨九娘遭到冷嘲热讽,定会郁郁寡欢,却不料她似乎压根没有放在心上,还一改从前的冷淡,反而活泼许多。   他忿忿地收回视线,攥紧拳头,气得快要炸开。   时缨、丹桂、杨九娘……敢情所有人都逍遥快活,只有他深陷泥沼,了无生趣,像个行尸走肉般,在漫长的无望中日渐枯朽腐烂。   既然如此,他死也要拖一个下地狱给他陪葬!   杨九娘轻快的声音刺穿他的心扉,渗出浓稠的毒液,他眼中浮上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霾。   -   同日。   夜幕降临,朔风席卷鹅毛大雪,血色蔓延,北夏皇宫已被火海吞噬。   南梁大军压境,皇帝病危,国师聚集几位年长的皇子和朝中重臣共商计策,却突然引爆了事先填埋在殿内的火/药,将现场所有人一锅端。   北夏人从未见过此物,只有曾经和南梁交战过的武将略知一二,他们万没想到宫里竟会藏有这么多火/药,当即反应过来是中了国师的阴谋。   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波接一波,大火从外面烧起,他们被困在其间,插翅难逃。   漫天血雨喷洒,残肢断臂横飞,昔日金碧辉煌的宫城犹如阿鼻地狱。   林思归乔装易容,扮成内侍,装作惊慌失措,抄小道直奔宫外。   突然,不远处有宫婢道:“你听说没,陛下扣押了南梁的宣华公主,要求国师前去见他,否则就让他们的公主死无全尸。”   他的脚步不禁一顿。   昨晚,他给宣华公主传信,告知她今日将有变故,让她早做准备,尽快出宫。按说她此时应当已经平安离开,而且北夏皇帝身边也有大梁的线人,怎会如此疏忽大意,置她的安危于不顾?   另一人道:“那畜生绝不会去赎她,陛下待他恩重如山,授予他国师之位,大夏百姓敬他若神明,他都能背叛陛下、背叛我们,这样的人,岂会在乎一个女子的死活?罢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大难临头,我们还是速速逃命吧!”   交谈声消失,林思归稍事犹豫,转头去往北夏皇帝的寝宫。   -   大殿内,北夏皇帝斜倚在王座上,面无血色、气若游丝,显然已病入膏肓。   在他身旁,深目高鼻的护卫手持利刃,抵着宣华公主的脖颈,少女双手被反绑,站姿却笔直如松,神色平静如水,没有半分濒临死亡的恐惧。   皇帝喘着气道:“说……他究竟是何人?”   “我已说过,我不知道。”宣华公主冷冷抛下这句,便闭口不言。   寒光逼近几分,白皙的颈边渗出一缕血迹,她却浑然未觉,甚至露出一抹轻蔑的嘲笑。   皇帝的目光蓦然变得阴沉,对护卫使了个眼色,复而重新打量宣华公主:“你想死?哈哈哈……做梦!来人,给……给朕扒光她,横竖今日谁都走不了,何不纵情享受?朕先来,你们也都有份!”   宣华公主瞳孔一缩,便要咬舌自尽,但护卫的动作更快一步,飞快地捏住她的下颌,三下五除二塞上了她的嘴。   霎时间,她浑身的血液都冷却到冰点,然而与护卫视线交汇的刹那,许是错觉,她竟从中看出一丝稍纵即逝的歉意。   护卫转向皇帝,犹豫道:“陛下,您的身体……”   “少废话……朕已命不久矣,还在乎早死晚死吗?”皇帝不耐烦地斥骂道,“朕到想看看,待……待南梁大军攻入城中,目睹他们尊贵的公主衣不蔽体,千人骑、万人睡的样子,会是什么表情,哈哈哈哈……”   他笑得剧烈,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护卫咬咬牙,正想放弃计划,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入:“欺负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放了她,我任由你们处置,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   林思归走进殿内,抬手揭下了人/皮面具。   北夏皇帝一看到这张脸,呼吸急促,颤抖着指向他,怒火攻心,几乎要断气。   “陛下息怒。”护卫走上前,作势要为他揉胸顺气,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封住了他的穴道,旋即一把抓起宣华公主,飞快地纵身掠向殿外。   一连串动作极其迅速,皇帝瞪大眼睛,喷出满口鲜血。   护卫与林思归相擦而过,一掌拍向他后背,继而头也不回地冲出寝殿。   林思归清楚地看到那护卫的动作,但却无力躲闪,被高高击飞,摔落在北夏皇帝身前。   其余护卫见势不妙,拔刀冲来,这人越战越勇,以势不可挡的杀气横冲直撞,劈开一条血路,护着宣华公主破门而出。   两人突围的瞬间,偌大的宫殿轰然坍塌,扬起一片尘土。   宣华公主惊叫出声,拼命挣扎起来,那护卫迫不得已放开她,折身下跪:“小的失职,让公主殿下受惊了,只是现在情况危急,还请殿下速速出城,与我军会合。”   说着,他掀开颊边卷曲碎发,露出耳侧人/皮面具的痕迹。   “你是……大梁的线人?”宣华公主的眼泪夺眶而出,“可是,你为何要杀他,他……”   “他弃暗投明,帮忙覆灭北夏?”护卫忍不住道,“但若不是他,漠北又岂会统一,北夏又岂会建国?他身为大梁子民,吃里扒外,本就该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殿下可知,小的全家都是北夏骑兵戕害,若没有他,我又何必忍辱负重,为仇敌出生入死,在这蛮夷之地潜伏近十年!”   他极力压低嗓音,声线却难以抑制地发颤,字字泣血,让宣华公主无言以答。   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就算背井离乡来到异国,依旧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她纵有天大的委屈,也无法跟那些死于北夏人刀下的百姓相比,更没有资格代替他们原谅。   可是……他会死的。   他还想回家看看,他还没能完成心愿。   她记得他提及家乡时,眼中不加掩藏的怀念与温柔,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他原本的名字是什么。   眼泪无声地落下,被凛冽刺骨的寒风吹散。   “殿下,得罪了。”护卫反手擦了擦眼角,封住她的穴道,扒掉地上一个死去宫婢的衣服,给她胡乱一裹,携她马不停蹄地往宫外跑去。   -   破晓时,大梁铁骑长驱直入王庭。   说是国都,但无论居民数量和屋舍排布,完全不能与长安相提并论,因慕濯事先已有命令,将官们分别率领人马到各地控制局面,他自己则带精锐去往皇宫。   宣华公主的车驾紧随其后,她坐在马车内,满面泪痕,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北夏宫禁内潜藏了不少大梁的线人,有些是老摄政王在世时派遣,有些则是崔将军和慕濯先后安插,他们几年、乃至数十年如一日地游走在漠北,源源不断地传递情报。   这些线人各个背负着血海深仇,提及作恶多端的国师,将他碎尸万段都难消心头之恨。   因此,当他们发现她与国师暗中往来,截获两人的传信,得知国师对她重视非常,便合谋设局,先是在皇帝寝宫的承重上暗做手脚,之后利用她将他引来,和皇帝一并埋葬在废墟中。   虽然岐王嘱咐过他们,定要留那国师一命,但他们念及亲眷旧友的惨死,满心皆是不甘,一人起头,其余纷纷附和,宁愿被岐王降罪,也不能再让国师继续苟活于世。   她只觉是自己害死了他。   否则凭他的本事,早已顺利脱身。   很快,皇宫近在眼前,里面残垣断壁、尸体横陈,马车无法入内,宣华公主索性一跃而下,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向皇帝寝宫。   寝殿外,遮天蔽日的尘土已经散去,她跪在地上,不要命似的刨着木块。   细皮嫩肉的双手被刺破,精心保养的指甲也根根折断,鲜血浸染,淌落雪地,宛若红梅盛开。   慕濯策马赶来,立即翻身而下,扶起宣华公主,吩咐萧成安和顾珏去搜捕潜逃的北夏皇室,随即令士兵们拿工具帮忙挖掘。   宣华公主挣开他的阻拦,还想上前,却双腿一软,脱力般跌倒在地,捂着脸泣不成声。   天光大亮,火势渐弱,雪花仍在飞舞。   不知过了多久,有士兵高声惊呼,然后七手八脚地抬出一个人。   那人作内侍打扮,衣衫被暗色浸透,满脸血污,已不辨真容。   宣华公主飞扑过去,轻声道:“公子,公子您醒醒,我们可以回家了,公子,您听到了吗?我们能回家了……”   她哭了几乎整整一夜,甜美悦耳的嗓音早已嘶哑,他却似是听到,眼睫一颤,勉力张了张嘴。   宣华公主忙不迭侧耳凑到他唇边,问道:“您说什么?公子,您再说一遍好不好?”   她屏息凝神,尽可能不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音节,就听他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两个字。   “杭……州……”   -   景初十一年,元月。   杭州浓云笼罩,细雪洋洋洒洒,却不减百姓们庆祝年节的热情,街道上张灯结彩,行人喜气洋洋,孩童们穿着新衣,你追我赶地跑过,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重归故土,时缨却无暇怀旧,在客栈下榻后,立刻派人去给林家传信。   不多时,白发苍苍的老管家亲自登门,见到她,神情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赶忙下跪行礼。   时缨先一步扶起他:“周伯,别来无恙。”   “表姑娘……王妃娘娘,老奴……老奴做梦都没想到,还能再见您一面。”周伯热泪盈眶,语无伦次,“快,老太爷和老夫人已经等不及了。”   时缨让青榆和丹桂自行去外面玩乐,戴好帷帽,随周伯去往林家大宅。   因她南下的事是秘密,为免被有心人传开、落入皇帝耳中,她特地交代不要声张。   周伯心领神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家仆们,将她带到了林家老太爷和老夫人的住处。   祖孙见面,林家两位老泪纵横,时缨也鼻子发酸,伏在他们怀中哭了一场。   许久,才各自平复情绪,林老太爷抚摸着她的头发,叹息道:“阿鸢,你受委屈了,时文柏那狼心狗肺的混账,怎能如此待我的女孩儿?”   林老夫人痛心疾首:“阿嫣也是猪油蒙了心,自己的亲生骨肉不疼,非要和时文柏沆瀣一气。”   时缨忍不住再度红了眼圈,她深呼吸,握住二老的手,低声道:“外祖父,外祖母,我一点也不委屈,和他们划清界限后,我不知有多快活。”   她跪在两人面前:“这次我来杭州,是为查明舅父他们当年牺牲的真相,同时,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您二位成全。”   二老闻言,面露惊讶,复而道:“好孩子,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我不想再和时家有任何牵连,”时缨一字一句道,“恳求您二位做主,将我过继到舅父舅母名下,从今往后我改姓林,是他们的女儿。” 第94章 “从‘上’到‘下’都是……   二老始料未及, 转念一想,却是情理之中。   时缨已经跟安国公府断绝关系,不愿再姓时无可厚非, 她自幼与舅父舅母亲近,过继到两人名下是最好的选择。   儿子儿媳素来喜爱她,必定不会反对。   遂点头同意:“既如此, 你抽空去看看大郎和阿慧,告知他们一声吧。”   “是。”时缨松了口气,“我原就打算去祭拜……阿爹阿娘。”   说罢,她心中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有些欢喜,却又携裹着铺天盖地的悲伤。   她曾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变成舅父舅母的女儿,会是怎样一副情形。而今终于得偿所愿, 但……他们却再也看不到了。   林老太爷叹道:“还有阿归和阿月, 他们听闻你做了他们的阿妹, 定会高兴得一蹦三尺。”   林老夫人别过头,用锦帕轻轻拭了拭眼角。   时缨见状, 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告诉他们表兄还活着。   表兄回到北夏之前, 恳求她和慕濯不要对任何人透露他尚存于世的消息,她明白他的顾忌, 答应下来, 如今万不能失信于人。   只是,她突然陷入犹豫,倘若两位老人得知当年的前因后果,他们能否承受得来?   但纸里包不住火, 等到苏家翻案那天,舅父因何战死也会水落石出,还不如现在说破,她在二老身边,至少能予以些许安慰。   时缨斟酌言辞,正待开口,却听林老太爷道:“阿鸢,方才你说,要查明大郎他们牺牲的真相,这话又是何意?难不成,是有人在朝中暗做手脚,致使他们战死荆州?”   见时缨神色挣扎,他与林老夫人对视一眼,又道:“不必担心,先前曲将军来过,他说了些话,我们已有心理准备。你若查到什么,尽管告知我们,大郎、阿慧、阿归、阿月、还有成千上万的无辜将士,我们两个虽然年事已高,不中用了,但也想尽己之力,为他们讨回公道。”   时缨点点头,却先问道:“英国公对您二位说了什么?”   林老太爷仔细回想:“那天他一见我们,就跪下来,自称对不起大郎。彼时,大郎托他去请附近州府的援兵,直言已经不相信朝廷的人马,可惜之后,未等他返回,大郎一家就和苏大将军、以及其余将士们在荆州全军覆没。这么多年,他未曾将此事说与任何人,因他知道大郎的死与朝中斗争有关,但他接替大郎的位置,又受封国公,就昧着良心选择了隐瞒。”   他还记得曲君诚痛哭流涕、连连磕头,年近半百之人,南征北战、威风凛凛的英国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哽咽得连完整音节都发不出。   “我们自然没有责怪曲将军,害死大郎的毕竟不是他,而且那些人构陷忠良、冤杀苏家满门,却还能继续逍遥法外,足以见得他们权势滔天。曲将军与他们对着干,无异于螳臂当车,只能白白送死,还要搭上一家老小的性命。”林老太爷话音平静,眼底却透着浓重的哀伤,“阿鸢,我们想知道,罪魁祸首究竟是何人,孟庭辉吗?时文柏……他是不是也曾参与其中?”   他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让时缨反而松了口气,她没有立刻回答,以此当做默认。   是了,个中利害关系明显,稍稍一想就能找出罪魁祸首。   苏家遭难,最大获益者便是孟家,而时文柏身为孟仆射的忠实走狗,又岂会置身事外?   林老夫人抹着眼泪,不住地叹息:“家门不幸,真真是家门不幸。若能回到二十多年前,我就算叫人打断阿嫣的腿,也绝不会允许她与时文柏成婚,如果她知道大郎被时文柏所害……”   她无法再说下去,林老太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时缨心情复杂,决定还是隐瞒安国公夫人的作为,让二老永远不要知晓。   她岔开话题:“我向您二位保证,定会将恶人绳之以法,还请祖父祖母带我去趟阿爹生前的住处,我想找找看,是否有确切的证据能够指认安国公。”   林老太爷迟疑了一下:“实不相瞒,当日听罢曲将军所说,我们已经把大郎的遗物悉数检查了一遍,试图发现些蛛丝马迹,但却一无所获。或许那时候情况危急,他忙于应战,压根没有时间写下只言片语。”   时缨怔住,眼神不由黯淡。   四个月时间,她没日没夜地赶路,从塞北跑到江南,将所有希望寄托于舅父的遗物,可现在,一切化为泡影,仅凭英国公的证词,并不能为孟庭辉、时文柏及他们的党羽定罪。难道最终还是要表兄亲自露面,顶着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以玉石俱焚的方式揭穿他们丑恶的阴谋吗?   到时候,表兄免不了也是一死,外祖父和外祖母又该怎么办?   舟车劳顿的疲惫在顷刻间扑面而来,她脸色苍白,身子微微一晃,险些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林老太爷看出她的低落,起身走进内室,取出一管竹箫。   时缨顿时认出是舅父的东西,以前他经常吹奏。   “这是曲将军转交给我,你特别小时候特别喜欢此物,不妨拿去做个纪念。”林老太爷递给她,“阿鸢,大郎看到你不辞辛劳为他奔走,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时缨接过,眼泪猝不及防地滴落在上面。   她曾缠着舅父想学吹箫,但年纪小、手指太短,够不着末尾的孔,只得遗憾作罢。舅父说,等他得空,就亲自为她制作一把尺寸合适的,可她再也没等到他归来兑现承诺。   现在,她早已是诸多乐器的行家里手,然而他却永远听不到了。   视线愈发模糊,她将竹箫抵在唇边轻轻吹响,但突然,她觉察到几分滞涩,不禁一愣,抬手揉了揉眼睛,往里面看去。   旋即,她拔下发簪,小心翼翼地从中挑出一卷泛黄的纸张。   林老太爷和林老夫人也惊讶万分,三人凑近,展开一看,不约而同地抽了口凉气。   信纸上凝固着暗色的手印,应是时间紧迫,林将军来不及擦拭鲜血,提笔匆忙写就。   他的字迹龙飞凤舞,却详细讲述了进城援助苏大将军之前,有人劝他明哲保身的始末。   因他态度坚决,那人急了眼,声称自己是时文柏派来,时公念在姻亲的份上想救他一命,要他识相些,切莫敬酒不吃吃罚酒。   最后,笔画几乎要飘起来,他连书三遍“家贼难防”,沾血盖印,请求父母劝诫妹妹回头是岸,尽早离开时文柏,以免惹祸上身。   这封信被塞在竹箫中,交予英国公,原想着他会送去林家,但英国公心存愧疚,不敢面对林家二老,私藏了十年,才良心发现归还他们。   林老太爷会吹箫,但他上了年纪,又悲伤过度,哪还有心情碰它,便迟迟未曾发现其中端倪。   时缨当即起身:“我须得去见英国公一面。”   -   曲君诚接到通报的时候,正坐在后院,和妻子儿女们聚在一起把酒言欢。   因他战功卓著,多年来又谨小慎微,未曾留下任何把柄,皇帝不能重罚他,只能气得干瞪眼,他罢官还乡之后,远离京中纷争,日子反倒舒坦许多。   听闻林家有人求见,他让仆从引去堂屋,亲自前往一问究竟。   进门后,发现来者竟是位戴着帷帽的姑娘,仪态气质不似婢女,隐约还有些眼熟。然而未等他多想,对方已摘下帷帽,微笑道:“英国公,好久不见。”   英国公一愣,忙不迭行礼道:“臣参见王妃娘娘。”   “不必多礼。”时缨道,“我不请自来,打扰您清闲,还望您见谅。”   “娘娘哪里的话。”英国公笑了笑,“只是您千里迢迢来到杭州,不知是为何事?”   时缨也不跟他打哑谜,略去表兄的存在,言简意赅地说明荆州之战的真相,诚恳道:“我登门拜访,一是为了感谢您在朝堂上为岐王殿下和灵州守军仗义执言,二是想要请求您再度出面,作为证人,将您所知的一切昭告天下。”   说着,她枉顾身份尊卑,缓缓跪在英国公面前。   英国公大惊失色,也连忙跪下:“娘娘,使不得!”   时缨按捺心绪,声音轻缓却坚决:“苏大将军在北疆戍守十余年,护山河无恙,却不得善终,林将军舍生取义,本是驰援他心中的英雄,却非但死于自己人刀下,还被他们利用,成为诛灭苏大将军这‘叛贼’的的功臣,着实死不瞑目。还有数以万计的将士,他们出征之前,何曾想过自己未能为国捐躯,而是做了奸佞争权夺利的牺牲品?英国公,曲将军,我求求您,您是现存于世的唯一证人,是为苏大将军翻案、还林将军和将士们一个公道的最后希望。”   英国公闭了闭眼睛,禁不住淌下泪来:“早些年,那帮人怀疑我知晓内情,三番五次想对我下杀手,我终日提心吊胆地防备,日复一日装聋作哑,以战功自保,才躲过他们的刺探,让他们相信林兄什么都不曾告诉我,放我全家一条生路。可是我胆小如鼠,辜负林兄信任,十年里受尽良心煎熬,未有一天睡得安稳,甚至没勇气检查林兄的箫,我……此生都无颜再见他。”   时缨叹了口气。   英国公是她敬重的长辈,曲家是她去往京城之后与故乡和童年仅剩的联系,事到如今,她没有立场谴责英国公,因他的作为实属人之常情,他能在功成名就之际寻回本心,放弃到手的荣华富贵,并且坦然直面自己的懦弱,已经是难得可贵。   许久,英国公冷静下来,平复呼吸,看向时缨,郑重道:“娘娘所言,臣自当全力相助,以求将功补过,告慰林兄英魂。”   时缨得到承诺,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她俯身叩拜:“那么我就代替家父向您道谢。”   英国公手忙脚乱地扶起她,突然反应过来:“……家父?”   时缨没有遮掩:“我已请林家二老做主,将我过继给林将军夫妇做女儿。”   她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只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英国公却从中觉出几分深意。   改换姓氏,等于彻底洗脱与安国公府的关联,加上她决计将荆州一战的真相公之于众,岐王那边有何打算,已是不言而喻。   京城……只怕要变天了。   而这一次,他不会再退缩。   他毕恭毕敬道:“娘娘有何计划,臣愿闻其详。”   -   翌日。   时缨和曲家众人连夜书写了上万张檄文,将林将军的书信一字不落地抄下,由英国公派人快马加鞭散发至江南各地。   三天后,附近州府的兵马源源不断齐聚杭州,以“清君侧”为名,启程赶赴长安。   孟庭辉与时文柏丧尽天良,其罪当诛,既然皇帝被蒙在鼓里,他们便替天/行道,将这些奸佞宵小从陛下身边铲除,以正视听。   苏大将军声名远扬,林将军和英国公在江左之地备受拥戴,越来越多的人被檄文激怒,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一同进京讨要说法。   营帐中。   时缨在地图前拨动沙盘,与众人商议下一步路线,引得英国公赞不绝口。   曲明微笑道:“十几年前我就说,阿鸢是做军师的料,怎样,我是不是所言非虚?”   说罢,颇为慨叹:“只没想到,你我初次并肩作战,竟是这样一幅场面。”   她一身雪亮的甲胄,青丝挽成男式发髻,俨然她梦寐以求的模样。   时缨莞尔,也由衷为她感到开心。   英国公终于允许她上战场施展抱负,昨日有驻守在杭州附近、效忠于孟家的将领前来讨伐,曲明微率军冲散对方阵型,一马当先杀入敌军,直取那将领首级,令人刮目相看。   曲五郎打趣道:“名师出高徒,虽然王妃娘娘天赋异禀,但林将军、阿爹、还有岐王殿下的悉心教导也有功劳。”   他刻意加重了“岐王殿下”四字,众人笑起来,时缨面颊微热,不禁有些出神。   这个时候,与北夏的交战应当尘埃落定,慕濯也该准备进京了。   荣昌王世子一早接到传信,与薛仆射、徐公公他们谋划数月,必定已万事俱备。   接下来,便是三军会合。   重逢指日可待。   -   与此同时,灵州。   因林思归之事,慕濯班师回城的时间被耽搁,晚了半月余。   他索性在途中整编军队,让伤员留在灵州休养,其余尚有作战能力的直接随他赶赴京城。   那些擅作主张的线人向他请罪,甘愿接受军法处置,却也只是因为违抗了他的命令,对于使计谋杀罪有应得的国师,他们没有半点后悔,甚至可惜未能一击致死。   刘大夫用诸多珍贵药材勉强吊住了林思归的命,但他每天昏睡的时间远大于醒来,慕濯本想让他留下养伤,但他却执意要求去京城,亲眼见证仇人得到惩罚。   宣华公主坚持与他同乘一车,已然不顾自己名节清白与旁人的眼光,慕濯责罚了几个乱嚼舌根的小兵,任由庶妹如此,也不再相劝。   杨家父女到访,他已从万公公的信中知晓,决计在灵州停留一日,与杨尚书见面。   萧成安听说九娘子在,也跟着回到王府,他在与北夏的战事中立了大功,慕濯许他从三品云麾将军之衔,只次杨尚书的正三品官职一级,足够他光明正大地求娶杨九娘。   然而进屋一问,才知杨九娘清早出门,往集市的方向走了,他立即转身离开,策马直奔而去。   -   集市上。   杨九娘站在货摊前挑挑拣拣,殊不知背后不远处,时维怨毒的目光正牢牢盯着她。   他和母亲在灵州多方打听,才知时缨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两人没了主意,怕回去受罚,又觉得在这只是浪费时间,拖拖拉拉等到年后,林氏认命,打算返程,他却央求母亲再宽限几日。   自从看到杨九娘,他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对她下手,但她日常出行都有婢女和护卫相随,他唯恐被王府觉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鬼鬼祟祟地跟着她,等待天赐良机。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机会却始终不来,眼看母亲耐心告罄,令他明早必须动身,他心急火燎,杨九娘灿烂的笑容也愈发刺眼。   此时此刻,杨九娘拿着一把颇具异域风情的匕首认真端详,掌柜的满脸堆笑:“这是小店仅存一件的宝贝,娘子若看得上眼,可以买回去送给夫婿。”   “我没有夫婿。”杨九娘笑了笑道,“但……我可以买给我的心上人。”   说完,她令婢女付钱,让掌柜的帮忙将匕首包好。   时维听得清楚,肺都快气炸,他从未听她用这种暗藏情意的语气提及自己,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漠然疏离,他以为她天生性情冷淡,却没想到她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一副怀春少女般的风骚模样,是要做给哪个奸夫看?   理智骤然崩塌,他不顾家仆阻拦,大步流星走上前,一把抓住了杨九娘的胳膊。   杨九娘猝不及防低呼一声,看清是他,不由睁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时维已高声叫道:“这贱/人背着我和奸夫私奔,从长安跑到灵州,寡廉鲜耻,有违妇道,我捉拿她回去收拾,还望诸位父老乡亲莫要阻拦!”   人群顿时聚集过来,杨九娘挣脱他的禁锢,反手甩了他一巴掌,冷声道:“你我分明已经和离,我来灵州与你又有何干?再者,我与家父同行,你出言不逊辱我尊长,该向我道歉!”   时维没想到她竟如此凶悍,脸上火辣辣的疼,面子也丢得一干二净,狗急跳墙,不由分说地开始拉扯她:“好你个臭婊/子,贱/人,居然还敢对我动手?今天我非得给你点教训尝尝,让你知道何为天高地厚!”   婢女尖叫着阻拦,护卫也扒开围观的人群,急急忙忙往里冲。   时维无意间瞥到货摊上的匕首,伸手抓过来,拔出刀刃便朝杨九娘刺去。   电光石火间,他的手腕被人擒住,那人的手宛如铁钳,任凭他用尽全身力气都动弹不得。   他骂骂咧咧正要回头看去,就听嘎嘣脆响,剧烈的疼痛霎时在整条胳膊上炸开,他扯起嗓子高声惨叫,面无人色,倒地不停翻滚。   杨九娘心有余悸,定了定神,刚要道谢,却愣怔在原地。   萧成安对上她的眼睛,低声道:“九娘子,您没有受伤吧?”   方才他来到集市,远远就听得一阵吵嚷声,以为有无赖闹事,还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谁知竟是他的九娘子被一条疯狗纠缠。   他惊魂未定,难以想象自己再来迟半步,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心里愈发来气,对着时维便是一通拳打脚踢。   安国公府的家仆们冲过来施救,被他轻而易举地制伏,躺在地上痛苦呻/吟。   这里不少商贩都认得他,好奇地问道:“萧将军,他是何人?”   “安国公府的大少爷时维,去年五月在外偷腥,被受害者的家眷打废,再也不能人道,陛下已罢免他的官职,令他与妻子和离。”萧成安又狠狠踹了时维两下,看向杨九娘,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杨九娘对他一笑,落落大方道:“我便是他曾经的妻子,杨尚书的女儿。皇命在上,我与时大郎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无关联,全然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灵州,还要跟我同归于尽。还请各位评评理,他对我冒犯在先,意图伤我性命在后,这样的泼皮无赖,在贵地该当何罪?”   “打死他!打死他!”百姓们义愤填膺,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时维吓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着萧成安,颤声骂道:“你就是奸夫……”   萧成安一脚踩住他的胳膊,用力在地上碾了碾,时维杀猪般的嚎叫炸开,萧成安眯起眼睛,重重地踢在他的后背。   杨九娘拉住他,轻声道:“够了,为他弄脏你的手,实在不值当。”   她用锦帕擦了擦被时维碰过的匕首,递到他面前:“送给你的。”   摊主适时道:“杨娘子刚才说,此物是要送给自己的心上人。”   萧成安怔了怔:“九娘子……”   杨九娘迎着他的视线,含笑道:“我阿爹就在王府,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跟他说吗?”   萧成安深吸口气,抬手揽过她的腰,纵身掠向停在不远处的马匹,绝尘而去。   众人纷纷鼓掌,旋即看向地上半死不活的时维和家仆们。   “我们要不要惩奸除恶,把他弄死?”   “他是安国公府的人,那么王妃娘娘被逐走,是不是他也有份?”   “得了,我觉得娘娘与他们一刀两断,反倒是她的福分。”   他们跃跃欲试,有人已经在摩挲腰间佩刀。   突然,乌老三越众而出,忍着嫌弃扒拉了时维几下,竖起食指摇了摇:“弟兄们,听我一句劝,他现在这副鬼样,送他去死反倒是做善事,让他滚吧……不对,他滚不动了,得看他的狗腿子们何时醒过来,将这大少爷抬回去。”   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做出一个极其怪诞的动作:“现在,他从‘上’到‘下’都是废的了。”   众人哄堂大笑,鄙夷地朝时维吐了几口唾沫,纷纷散去。   -   王府。   杨尚书与慕濯交谈过后,彻底安下心来。   这段时间他待在灵州,耳闻目睹,才知岐王在当地百姓心目中有着何等声望,如今他平定北夏,守边疆安宁,更是功德无双,将那道貌岸然的太子甩出八百十条街。   岐王若能即位,也算是件造福社稷的好事。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屋门开启,萧成安和杨九娘并肩出现在视线中。   杨尚书睁大双眼,有些不敢相信:“……十八?怎会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杨九娘对慕濯行了一礼,旋即快步走到父亲身边:“阿爹,方才我在集市上遇到时维,他言语侮辱,又对我行凶,若非十八及时出现,我只怕会没命。”   顿了顿:“十八现在是萧将军,为岐王殿下效力。”   杨尚书被突如其来的信息量砸得头晕脑胀,还没反应过来时维怎么也来凑热闹,就听女儿又道:“萧将军有话对您说。”   萧成安难得涨红了脸,规规矩矩地在杨尚书面前跪下,一本正经道:“杨尚书,我……在下仰慕九娘子已久,求娶她为妻,请您成全。在下定当珍惜九娘子,如有食言,天打雷……”   “打住。”杨尚书想起早年两人差点私奔之事,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犹豫道,“阿晗已嫁过人,还带着一双儿女,你……当真愿意娶她,并保证绝不辜负?”   “在下愿意,九娘子的骨肉,我必将视如己出,否则就……”   “好好好,老夫信你便是。”   “多谢杨尚书!”萧成安喜形于色,与杨九娘四目相对,皆是一笑。   “咳。”杨尚书板着脸道,“婚礼还未举行,切莫逾矩。”   “遵命。”萧成安拱手,杨九娘已扑哧笑出声来。   慕濯从头到尾见证他如愿以偿,也不由一笑。   萧成安适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请罪道:“殿下,臣无礼,打断您与杨尚书交谈,愿受惩处。”   慕濯叹道:“我当着你未来岳丈和夫人的面罚你,是有多么没眼色?”   萧成安低下头,又道:“臣一时没忍住,揍了时大郎……”   “揍就揍了,难道还要上门致歉,请他原谅?”慕濯不以为意,“他未经允许跑来灵州,在我的地盘撒野,冲撞我的客人,我还没找他算账,他若识趣,就该收拾细软尽快滚回安国公府。”   说罢,朝外面走去:“你们三人想必还有不少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萧成安送他出门,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杨九娘那里飘。   慕濯将他的小动作收归眼底,脑海中悄然浮现时缨的面容。   他也想她了。   -   傍晚,时维被抬回客栈。   家仆们也受了伤,一瘸一拐,还差点把他摔在地上。   林氏问清来龙去脉,登时哭天喊地,找大夫来为他诊治。   大夫看过,摇了摇头:“这位公子伤及颈骨,以后脖子以下都没有知觉了,请恕我无法医治,这种情况……就算扁鹊华佗在世都回天乏术。”   他提起药箱,一溜烟退出客房,徒留林氏失魂落魄地瘫倒在地,时维在床上哀叫不休。   半晌,林氏勉强爬起来,吩咐家仆道:“现在立刻出城,再晚恐怕就走不得了!”   殴打儿子的是岐王麾下将官,消息必定已经传到岐王耳中,新仇旧恨叠加,岐王估计不会放过他们母子。   然而她话音未落,披坚执锐的士兵已冲上二楼,将客房团团围住。   林氏吓得魂不附体,只能硬着头皮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能擅闯客房?你们可知我是谁?我……”   “安国公夫人,我当然知道您是谁。”   士兵们往两边让开,慕濯不紧不慢地行至门前,面无表情道:“我还想问问您,您与令郎在灵州盘亘数月,又是为何事?”   林氏支支吾吾,慕濯却懒得等她编造借口,毫不客气地下令道:“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你凭什么抓我们?灵州还有没有王法?”林氏惊慌失措,“你们放开……”   “安国公夫人,我劝您闭上嘴。”慕濯打断她的叫唤,“否则惹烦了我,我就派人割掉您的舌头,让您永远保持安静。”   林氏魂飞魄散,不敢再嚷嚷,只颤抖着问道:“你……你要把我们……都……都杀了吗?”   “那岂不是便宜了您二位?”慕濯眼中浮现一抹嘲讽,头也不回地离开。   士兵们一拥而上,将两人五花大绑拖走。   -   翌日清早,大军拔营,前往长安。   萧成安得知安国公夫人母子和孟大郎一同被押送回京,不禁惊讶:“殿下不是说……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吗?”   “我又改变主意了。”慕濯云淡风轻道,“我妻子不在身边,还要看旁人浓情蜜意,心里不痛快,就想找安国公夫人和时维的麻烦。”   萧成安:“……”   敢情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殿下以前和王妃出双入对,何曾顾及过他们的感受?   他强忍住笑,赶在岐王出手揍他之前飞快地策马跑远。   -   二月末,来自杭州和灵州的两支大军在同一天抵达长安城外。   黑云压顶,城门紧闭,集市与街道空无一人,皇宫里也已陷入死水般的沉寂。 第95章 她终于再次见到他了。……   兴安宫内。   皇帝魂不守舍地瘫在御座上, 早已没有昔日居高临下的气派。   他看着阶前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朝臣,仿佛置身于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境。   岐王擅自对北夏开战,英国公在江南兴风作浪, 如此天大的事,他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   九月杨尚书奉命去往灵州,他左等右等不见消息传来, 原本已经起了疑心,却收到密信通报,杨尚书不适应北疆苦寒气候,突然病倒, 须得休养一段时日,至于岐王,很快就会回京。   事情进展顺利,着实出乎意料, 但他只当是杨尚书凭借出众的口才说服了岐王, 还想着给他加官进爵。   那段时间, 宫里忙着设宴庆祝年节,他春风满面, 白天听臣子们歌功颂德,夜晚得空, 就召时绾寻欢作乐,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唯一的烦恼便是如何处置太子、以及派何人接替岐王戍边。   时绾明面上和太子一起被幽禁在东宫, 实际却依旧与他维持着不可告人的关系,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纯粹而天真的女子,每次都能被她哄得心花怒放。   宫里的妃嫔们碍于家族利益,行事总是瞻前顾后、畏手畏脚, 时绾没有受过千金贵女的教育,对相处只有一个月的亲生父母也无甚感情,加之无名无分,在他面前便随性许多。   她唯一害怕的似乎就是死,自从她揭发太子、得到他永不杀她的保证后,整个人如释重负,愈加放得开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过,等除去太子一系,何不设法将时绾据为己有,给她贵妃的名分,然后让她对外称病,不在人前露面便是。   不知不觉,年节结束,据说“很快就会回京”的岐王却依旧没有露面。   他适才觉出几分不对劲,连忙派人快马加鞭前去灵州打探情报。   半个月后,他没等到北疆的消息,反倒是江南发生动乱,曲君诚公然散布流言蜚语,旋即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进军京城,还得到沿途州府的拥护,这架势,简直就是要谋逆。   但他得知之时,大军已逼近长安,他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先前“心心念念”的岐王也忽然凭空现身,率领数万朔方军和周边归附的人马兵临城下,还带来了北夏覆亡的“捷报”。   今天本是朝参日,他正想召集群臣商量应对之策,然而到得殿中,才发现前来点卯的人数少了大半,只有薛仆射、几位尚书、寺卿、及一些侍郎和御史,武将们全都不知所踪。   他反应过来,背后冷汗瞬间打湿了衣服。   偌大的宫殿内鸦雀无声,半晌,皇帝愤怒地攥紧拳头,直视立在首位的薛仆射,声音带着变了调的嘶哑:“薛卿,朕待你不薄。”   孟庭辉和时文柏先后落马,此人执掌机要,若非他暗箱操作,自己又怎么被隐瞒至今?   当年,他毒杀父亲,封锁消息,将其幕僚收归己用,这姓薛的第一个站出来投靠,连带着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服从于他,后来他登基为帝,此人做官兢兢业业,从不钻营取巧,甚至为了避嫌拒绝与皇室联姻,他几乎深信不疑,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正直之臣。   却不料,他一开始就骗了自己。   薛仆射却殊无愧疚,神色平静道:“梁王殿下对臣有知遇之恩,在前朝昏君手中救过臣一家老小的性命,臣立誓效忠于他,而今不过是奉他的遗言行事。”   皇帝像是触电般,差点从御座上一跃而起,想对他怒吼,嗓子里却像是被石块堵住,说不出半个字。   内心深处的恐惧铺天盖地袭来,他勉力迫使自己镇定,咬牙切齿道:“什么遗言?”   话音中的颤抖却难以掩藏。   薛仆射答非所问:“其实在梁王殿下心目中,您并非继承他位子的最佳人选,当然,也不是荣昌王殿下。荣昌王生性喜爱自由,如果不是您想要永绝后患,三番五次谋害他,逼得他走投无路、只能装傻充愣以求活命,他定会远离京城权力斗争,做个寄情山水的富贵闲人。”   皇帝的脸色刷地变白,薛仆射视而不见,犹在自顾自道:“梁王殿下原想着过个一年半载,就称帝另立新朝,培养岐王殿下做未来的继承者,可惜他低估了您的心狠手辣。他一生叱咤风云,躲过无数明枪暗箭,最终却阴沟翻船,栽在您这小人手里,真是可悲可叹。”   “放肆!”皇帝大怒,“狼心狗肺的老东西——”   “但更可惜的是,他仅有您一个儿子,”薛仆射对他的叫骂充耳不闻,“臣等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半生心血付诸东流,只能扶持您上位,等候岐王殿下羽翼丰满,拿回原属于他的东西。”   “混账!你们全都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的混账!”皇帝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部挥落在地,仅存的一丝体面也不复存在,“早知道,朕就该把那小兔崽子杀了,再送你们跟他一起下地狱!”   “您将未满十岁的岐王殿下流放灵州,难道不就是想他再也回不来吗?”与他的暴跳如雷相比,薛仆射依旧泰然自若,这些年他作为皇帝的心腹近臣,深知他对岐王厌恶到何种地步,“换做旁人,只怕会意志消沉、郁郁而终,或是学艺不精,在战场送命,孰料岐王殿下未能如您所愿、幼年早夭,反而绝处逢生,在边疆屡立奇功,让您也受制于他,否则,去年初他回到京城,您又何至于因为他的才能无人可及,不得不放虎归山,妄想利用他最后一次?”   他对上皇帝几欲喷火的双眼,笑了笑:“梁王殿下在天之灵,看到孙儿没有辜负他的栽培与期望,定会甚感欣慰。”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皇帝翻来覆去念叨着,愤怒地咆哮道,“你们给朕滚出去!”   “臣等若是滚出去,您也命不久矣了。”薛仆射气定神闲,“您御极以来,对武将处处打压,十年前江南战事未歇,您便纵容奸佞害死苏大将军,去岁太子殿下妄图将‘逍遥散’用于灵州守军,您非但置若罔闻,还借机处置了一批兢兢业业的良将,就连硕果仅存的英国公,年底也被您亲自贬谪还乡。武将们人人自危,事到如今,您以为两衙还会心甘情愿听从您的调遣吗?”   “你……你们这是谋反!”皇帝愤怒地叱道,脸上却已没有半分血色,冷汗沿着额角落下,他脑子里只余一片空白。   他岂会不知,武将们做梦都想回到父亲摄政的时候,原本有一些因自身能力不足,长期不得重用,被迫攀附孟庭辉等文臣之人,也在荆州一战后被逐个鸟尽弓藏,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除去。   而今,他无人可用,禁军已经被这群叛贼把持,绝不会前来救驾。   他悔不当初,倘若多留孟庭辉和时文柏一段日子、不早早将他们打发回家闭门思过,姓薛的也不可能只手遮天,但凡自己早些得知北疆和江南的异动,先发制人,又怎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眼下,不管再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陛下,老臣奉劝您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您最好还是放弃抵抗,速速起草圣旨,迎岐王殿下入城,否则,老臣也无法保证能够护您安然无恙。”   薛仆射说着,与徐公公对视一眼,后者主动上前铺纸研墨。   满地狼藉,徐公公却仿佛早有准备,预料到皇帝会摔东西撒气,立即取出了另一套文房四宝。   “徐应恩。”皇帝牙缝里挤出几个音节,“你不配这个名字!”   密探的传信都是御前总管呈交给他,徐应恩自幼侍奉在他身边,向来恪尽职守,未有一次令他失望,他本以为他对自己的忠诚毋庸置疑,却不料这狗奴也是个吃里扒外的玩意儿。   “咱家正是念着梁王殿下的恩情,才忍辱负重,在您杀害他之后,还任劳任怨伺候了您十一年。”徐公公慈眉善目的模样荡然无存,语气再无恭敬,“将近四千个日日夜夜,咱家没有一天不想杀了您为梁王殿下报仇,但您一死,将会遗祸无穷,咱家赔上这条贱命无关紧要,可若是太子之流捡便宜即位,孟氏一族鸡犬升天,咱家到了那头,怎么跟梁王殿下交待?”   他像往常无数次那样备好笔墨交予皇帝:“陛下,薛公所言,您也听得一清二楚,您是个聪明人,咱家相信您会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皇帝气极反笑:“你们就差把刀架在朕脖子上,又何必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倘若朕拒绝,你们难道会遵从朕的意愿,出去劝岐王和英国公撤兵?”   “陛下此言差矣。”薛仆射微笑道,“您是想做幡然醒悟、痛改前非诛灭奸臣的君主,还是冥顽不灵、自甘堕落的昏聩之人,后世史书会如何记您,全在您一念间。”   皇帝顿时像被踩中痛脚,本就是强弩之末的一口气终于散了。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弑父夺位,将父亲仰仗的武将势力连根拔除,只为青史留名,做革故鼎新、开启一代盛世的千古帝王,他岂能容忍史官将他的功业一笔勾销,扣上听信谗言、偏宠小人的帽子,和孟庭辉、时文柏之流混为一谈?   但……岐王必定不会就此放过他的吧。   自己对他的作为有目共睹,如今成王败寇,他会不会将这些年遭受的苦难如数奉还?   他打破脑袋也想不通,这些人为何宁愿相信一个不受宠、随时都可能死去的皇子,都不愿给自己效力?   况且十一年前,岐王只是个稚龄小儿,他何德何能,竟有这么大的本事收买朝廷重臣?   皇帝百思不得其解,浑浑噩噩地盖下印玺。   徐公公拿起圣旨,由薛仆射和同僚们查验过后,派人快马加鞭送出城。   -   此刻,长安城外。   初春时节,万物萌发,远方群山青翠,一扫经冬的萧索。   近处却是黑云压城,旌旗连营,遮天蔽日,士兵们列阵排开,铁甲淬着慑人寒光。   时缨与英国公一道步入营帐,第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五个月未见,他似乎清减了些,精致如画的面容轮廓却分毫未该,望见她,眼底浮起笑意。   她的视线瞬间变得模糊,像是昨日才与他分别,又像是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   但众目睽睽之下,且还有要事商谈,她只能忍住,缓缓走到他身畔,抬起手,复而垂落。   日思夜念的人就在咫尺之遥,但她却有些近乡情怯,唯恐一切都是幻觉。   下一瞬,他扣住了她的手。   修长有力的手指轻柔却坚定地钻进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缠。   略显粗粝的掌心和指腹,骨节分明的触感,还有肌肤相贴的体温,在刹那间侵占她的感官。   不是梦。   她终于再次见到他了。 第96章 【点击就看大型打脸现场……   双方会面, 互通情报,方知两边各自还都算顺利。   去年孟大郎强抢民女的事情曝光后,江南一带的百姓怨声载道, 虽然罪魁祸首被处死,那些仗着孟家势力作威作福的旁支被问罪处罚,但孟仆射父子仍在京中为官, 淑妃所出的卫王还做了太子,着实无法平息群情激愤。   如今荆州一战真相大白,无异于火上浇油,英国公率军所过之处, 皆有人自发投奔,州县官员们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些与孟家沾亲带故、侥幸逃脱孟大郎一案牵连的前来阻挠,也仿佛以卵击石, 不是被杀就是被擒, 其余的见势不妙, 闻风而逃。   他们日夜兼程,以急行军的方式赶路, 几乎可以说是兵不血刃,就来到了长安。   另一边, 因朔方军人多势众,行进速度不及英国公的人马, 但灵州距离长安更近, 于是恰巧赶在跟他们差不多同一时候到达。   北夏倾覆的战报传开,北疆百姓欢天喜地,往后许久都不必再过提心吊胆、唯恐蛮夷骑兵南下劫掠的日子,激动之余, 已然将岐王和灵州守军视作拯救黎民于水火的英雄。   是以慕濯也未曾遇到什么麻烦,就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京城。   人心向背昭然若揭,胜负已无悬念。   只需等待宫里尘埃落定,即可完成一场没有伤亡的交战。   皇帝崇文抑武,引得武将们惶惶不可终日,如今大难临头,他倚重的文臣集团却未能帮他抵挡这来势汹汹的千军万马。   昔日为他鞍前马后的太子一系备受冷落,孟庭辉和时文柏赋闲在家,与罢官无异,派不上任何用处,薛仆射等忠于老摄政王的官员们反戈一击,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此时此刻,也不知皇帝是被突如其来的逼宫吓破了胆,还是想起孟庭辉与时文柏等人,为自己对忠实走狗们的过河拆感到追悔莫及。   但无论他作何想,都已无力回天,只能接受既定的现实。   英国公和将领们汇报完情况,自觉告退,帐中只剩下慕濯与时缨。   四目相对,时缨隐去眼底水雾,拉着他上下打量。   尽管现实与梦境截然不同,但她始终存在隐忧,必须亲自确认他平安无事,才能彻底放心。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好笑道:“也就一些皮肉伤,几个月过去,已经痊愈了。”   旋即将她揽入怀中,压低声音:“你若不信,晚上好好检查一遍便是。”   语气一本正经,却让她瞬间面红耳赤。   她岔开话题:“公主殿下和……我兄长呢?”   方才交谈的时候,她已经将自己认舅父舅母为父母之事告诉他,如今便直接改换了称呼。   慕濯稍事沉默,斟酌言辞道:“林兄被线人们报复,受了点伤,但目前性命无虞,他禁不住快马颠簸,只能乘车缓行,宣华和他一同,会迟几天到。”   时缨心里顿时一沉。   大梁的线人们对北夏国师恨之入骨,若有机会报复,怎会让他只是“受一点伤”?   慕濯环着她的手臂收紧:“阿鸢,抱歉,我没能保护好令兄。”   他亲笔写信,对线人们再三叮嘱,说国师掌握北夏的重要机密,他必须活着接受审问,才能发挥价值,线人们也答应下来。   却未想到,他们临时反悔,竟在最后关头利用宣华设局。   兴许他们觉得林思归诡计多端,想杀他难如登天,才不得不妥协。   然而一旦逮住可乘之机,压抑多年的仇恨终于找到宣泄口,便失去理智,只想让他速速偿命。   宣华……   慕濯微微叹了口气。   当初分别时,林思归并未说过会找宣华帮忙,应是怕他不愿庶妹涉险、出言阻拦。   谁知最终,却是他自己对宣华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听闻她身陷险境,甚至来不及细想其中蹊跷,就匆匆赶去相救。   估计线人们原本也没抱太大希望,“阴险狡诈、心如铁石”的国师居然会上钩。   “殿下不必自责,发生这种事也非你所愿。”时缨闷声道,脑袋抵在他胸前,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自我安慰,“兄长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慕濯轻抚她的后背,没有再多言。   -   那厢,青榆和丹桂立在帐外,见萧成安和英国公一行人走出,便上前问候。   青榆有意无意地左顾右盼,却并未看到熟悉的人影,正犹豫该不该开口,就听萧成安道:“青榆姑娘,庄益托我转告你一声,先前他求你答应之事……就此作罢。”   丹桂惊讶地捂住嘴。   青榆愣了愣,反应过来,低声道谢,脸色却已一片苍白,眼底倏然浮现泪光。   “青榆姐……”丹桂正待劝慰,却被青榆摇头打断。   “没事。”她深吸口气,露出轻松的神色,“我本就不愿,既然他这么说,也算正合我意。”   丹桂欲言又止,她已转身离开。   “青榆姑娘。”萧成安三两步追上她,神色迟疑,最终还是豁出去道,“你不要误会,他没有移情别恋,也不是对你始乱终弃,他在北夏王庭受了伤,情况……有些不大好,自觉时日无多,不想耽误你,才让我对你说……”   “……他怎么了?”青榆怀疑自己听错,立时慌了神,“萧将军,您可否再说一遍?”   萧成安叹息:“那天我们进入北夏皇宫,殿下令我和顾将军去搜捕潜逃的皇室余党,庄益跟我一路,发现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被火/药爆炸波及的幼儿,不知是北夏皇帝的儿子还是孙子。他动了恻隐之心,将那孩子从废墟中救出来,却全然没有提防,被一刀捅进胸口。”   青榆整个人呆在原地,半晌,才颤抖着问道:“那他现在……现在……”   “他留在灵州休养,病情时好时坏,毕竟伤得太重,没有当场毙命已是幸运。”萧成安心有戚戚,“他再三恳求我不要将真相告知于你,但他是我同生共死的战友,我实在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你误解他,甚至记恨他一辈子。”   青榆满面泪痕,摇摇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随即,她看了看时缨所在的帐篷,拔腿便要走过去。   这时候,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内侍奸细的嗓音:“圣旨到!请岐王殿下速来领旨!”   -   皇帝下令打开城门、迎接岐王入内的消息在营地传开,连日赶路的将士们也松了口气。   慕濯清点了一支精锐,携时缨一同进城。   两人没有带礼服,只简单收拾一番,便策马离去。   丹桂待在帐篷里等待,青榆已得到时缨允许,乘车奔赴灵州。   快马长驱直入,来到宫门前,一行人下马,行至朝殿外。   禁军列阵,将整座宫殿围得水泄不通,但望见来者,当即让开一条路。   “臣参见岐王殿下、王妃娘娘。”禁军统领行礼,“殿下这边请,陛下已等候多时。”   时缨主动站到旁边,慕濯略一点头,独自拾级而上。   厚重的殿门缓缓开启,皇帝面如死灰的模样展现在眼前。   视线交汇,饶是皇帝竭力忍耐,依旧不由自主地迸出一句:“乱臣贼子,其罪当诛!”   “这话还是说给您自己听吧。”慕濯看着皇帝由于气急败坏而涨的通红的脸,淡声道,“您想骂我,以后有的是时间,但现在,我没空与您掰扯,因我准备了一场好戏,打算邀您共赏。”   “你……你要干什么?”皇帝心头浮现几分不祥的预感,但不等他反抗,禁军统领已走上前,大有他赖着不走就直接动粗的架势。   此人原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士兵,自己一手将他提拔至此,便是相信他与那些存有私心的世家子弟不同,会死心塌地为自己尽忠。   他做梦也想不到,此人怎么也跟那群叛贼同流合污?   但眼下没人为他答疑解惑,他被迫从御座上起身,浑浑噩噩地走出殿外。   薛仆射与一众官员向慕濯行礼,随即交换眼神,徐公公飞快去往不远处另一座宫殿。   不多时,人群鱼贯而出,皆是今日前来上朝的官员,被徐公公以皇帝的名义引至该处,直到现在才一头雾水地重见天日。   “诸位,咱家奉命行事,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徐公公一挥拂尘,言辞客气,却不容拒绝道,“岐王殿下准备了一场大戏,诚邀诸位共同观瞻,请诸公随咱家来。”   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却听出他言外之意。   岐王已经控制宫禁,识相的都不会跳出来自找麻烦,他们依言照做,走向朝殿外的广衢。   -   安国公府。   时文柏郁郁寡欢地倚在榻上,年轻貌美妾室在旁为他揉肩捶背,他却已没有心情多看一眼。   他被勒令停职反省已有小半年,却再未接到皇帝传召,个中之意显而易见。   这么久以来,他连门都不敢出,生怕面对昔日同僚的冷嘲热讽,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林氏和时维身上,等着他们将时缨绑回来,挑拨皇帝和岐王的矛盾,太子坐收渔利,登基后顾念他们安国公府的功勋,为他官复原职。   然而两人一走就像是石沉大海,再没有返回。   年节时分,他没有资格入宫赴宴,妻子和长子皆不在府中,次子先前又死于非命,阖府上下愁云惨雾,没有半点辞旧迎新的喜庆。   他长叹口气,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倒头。   突然,管家慌里慌张地跑来:“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陛下传召您进宫——”   “你说什么?”时文柏一跃而起,喜出望外道,“陛下令我进宫?”   是不是皇帝回心转意,要重新起用他了?   管家扑通跪下。   能进宫确实是好事,但……   披坚执锐的禁军紧随其后,话音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安国公,劳烦您随我等走一趟。”   时文柏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失去力气般惨然跌坐在地。   -   午时,天空依旧阴云翻卷,朝殿外,群臣百官齐聚,目瞪口呆地看着跪在阶前的五个人。   又或者说,四人跪着,剩下一个直挺挺地躺在地面上,周身散发出臭不可闻的气味。   孟庭辉和时文柏被强行从府中拖出来,衣服都没赶得及换,里里外外尽是狼狈,早已没有半点光鲜亮丽的样子,林氏披头散发、形容憔悴,哭得双眼通红,完全无法跟穿金戴银的诰命夫人相提并论,孟大郎失魂落魄,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时维面如菜色,身不由己地尿湿了裤子。   众人极力辨认半天,才发现竟是安国公夫人和时大郎,另一个头埋得太深,也不知是谁。   唯有一并被禁军“请”来的淑妃和太子猜出他的身份,霎时间面无血色。   皇帝立在阶上,像个提线木偶般,呆滞地望着乌泱泱的人群。   慕濯行礼道:“陛下,臣率军进京,便是要为您惩奸除恶,将这些祸乱朝纲的奸臣绳之以法,您被蒙蔽视听,不知其所犯何罪,才会偏信他们如此之久。但无妨,臣会逐一为您道来。”   他与时缨对视一眼,时缨按捺情绪,从怀中取出沾血的信纸,当着众人的面缓缓展开。   “今日,我以林将军女儿的身份站在此处,将他十一年前留下的书信公开,恳请诸位亲眼见证孟庭辉、时文柏的丑恶罪行。”她平复呼吸,字句清晰地念出,现场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她的嗓音和风声纠缠,然而渐渐地,他们开始露出震惊难掩的表情,随后转变为愤怒。   时缨始终维持着冷静,但念到末尾的“家贼难防”,声线还是忍不住染上了些许哽咽。   “苏大将军英勇就义,林将军为了援助他,慷慨赴死,临终前还在惦记嫡亲的阿妹,但诸位可知,安国公夫人又是如何回报她的兄长?林将军唯一的儿子林思归死里逃生杀出重围,只为揭穿荆州之战自相残杀的阴谋,却遭歹人追杀,好不容易来到长安,投奔亲生姑母,却被灌下迷魂药,废去一身功力,扔出京城自生自灭!依诸公所见,想要杀他以绝后患的又会是谁?”   众人哗然,林氏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嚎,时文柏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仿佛要用目光将她穿透。   这贱/妇,居然瞒着他偷偷送走了林思归!   倘若他知道林思归找来,杀了灭口,哪还有现在的麻烦?   再者……时缨是怎么知道的?   她自称“林将军的女儿”,又是在搞什么鬼?   他脑中乱作一团,无法进行思考,只剩下颠来倒去的四个字,他要完了。   孟庭辉却还存着些许理智,诘问道:“岐王妃仅凭一封真假莫辨的信,便血口喷人,让我背负不白之冤,实属荒唐!荆州一战的亲历者均已不在人世,谁又能证明你的满嘴谎言?”   “孟仆射当我是死了吗?”英国公越众而出,讽刺道,“虽然您千方百计想杀我,但我这人终归命大,未能让您如愿,还真是对不住了。这封信件是林将军交付给我,他藏在竹箫里,导致我多年未曾发觉,前段时间,我将他的遗物归还,亏得王妃娘娘心思玲珑,才使得真相大白。”   他想起林兄,心中酸涩不已。   林兄怕他招致杀身之祸,没有对他吐露半个字,而是让自己的儿子冒险去揭发恶人,为求万无一失,将另一封书信塞进竹箫中,也是盼着他送回林家,由林家人自行解决。   现在,该是他报答这份情谊了,尽管他的醒悟来得太迟,但好在还能尽一份力。   他深呼吸,将所知的一切悉数道出,官员们瞠目结舌,不约而同地看向孟庭辉和时文柏。   孟庭辉犹在挣扎:“林将军指控时文柏,于我又有何干?我……”   “孟公这就翻脸不认人了?您当年与我讨价还价,请我扶持卫王殿下的时候,可不是现在的态度。”时文柏阴阳怪调地打断他,“您要我跟您合谋篡改诏令,买通援军将领,将苏大将军和林将军困死在荆州,再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处置苏家,您莫不是忘得一干二净吧?”   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听到的第一句就是孟庭辉妄想独善其身,登时气得火冒三丈。   横竖今日都是个死,他绝不能让姓孟的全身而退,黄泉路上有人作伴,也算值了!   “你……”孟庭辉横眉竖目,“你答应把林将军一并做掉,给他个殉国功臣的名号,换得妻族加官进爵的时候,也没见你有半分心慈手软!你还大言不惭与我讲条件,要求卫王和你女儿订婚,难道不是抱着日后做国丈的念头,试图从寒门落魄子摇身一变成为权贵外戚吗?老夫手上不干净,难道你时文柏就清清白白、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   时文柏还要再骂,却听得慕濯的声音冷冷传来:“我奉劝孟公和时公省点力气,留着进大牢里再继续吵。安国公夫人、时公子和孟公子也有话想说,你们须得给个机会,不要抢尽风头。”   他转向林氏:“安国公夫人,就从您开始吧,您与令郎在灵州滞留数月,究竟是为何事?”   林氏双目无神,面容枯槁,闻言当即一个哆嗦。   这一个多月,她和时维及孟大郎共处一车,尊严已抛到九霄云外,又因他们一个被吓得精神恍惚,一个脖子以下失去知觉,车里时常弥漫着难以言喻的臭味,几次熏得她呕吐不止。   现如今,她也快被折磨得发疯,没有任何抵抗,就将淑妃给时文柏传信,丈夫令她前往灵州绑架时缨威胁岐王,再嫁祸给皇帝,引得他和岐王父子争斗,为太子求得生机之事如实招来。   淑妃摇摇欲坠,若非身旁宫人搀扶,怕是已经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太子比她好不到哪去,面如菜色,抖得宛如风中落叶。   慕濯又看向时维:“时公子,您是否有话要说?”   时维牙关打颤,双眼紧闭,身下水渍蔓延,显然已经吓破了胆。   “孟公子,您呢?”慕濯移开视线,“您见到太子殿下,没有什么想问他吗?对了,我差点忘记,您不知谁是太子殿下,只知道卫王。”   孟大郎一听“卫王”,“嗷”的一声大叫,涕泪横流:“我是有错,我不该欺男霸女、囤积私财,但……但卫王殿下分明也参与其中,为何该死的只有我一个?求求你们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不要再把我关进那个地方……卫王想杀我灭口,我是他的表兄啊,他怎能对我如此狠心!”   他语无伦次,凄厉的声线却划破周遭死寂,落入每个人耳中。   官员们面面相觑,看到同僚一模一样的表情,才敢确信并不是自己做梦。   慕濯来到皇帝身前:“陛下,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您认为,该如何处置这群乱臣贼子?” 第97章 【本章继续打脸】……   皇帝尴尬地杵在那, 一时间进退两难。   他本以为,自己对岐王言听计从,还能落个体面的下场, 谁知对方不留半点情面,看似礼仪备至,实则将他架在火上烤。   光天化日之下, 当着群臣百官,他把十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公之于众,自己装作一无所知,便是无能昏聩、识人不清, 反之,就是姑息养奸、是非不分,将背负千古骂名。   他左右权衡,最终一咬牙选择了前者:“孟庭辉和时文柏欺君罔上、残害忠良, 实乃罪无可恕, 全家打入大牢, 听候发落。重审苏家旧案,再加封林鹤云为大将军。”   霎时, 现场一片鸡飞狗跳,林氏嚎啕大哭, 时维抖如筛糠,孟大郎吱哇乱叫, 时文柏高声怒骂, 正待扑过去厮打孟庭辉,却被禁军制住,只能原地跳脚。   孟庭辉嫌恶地擦去溅到脸上的唾沫星子,脸色灰败, 拒绝了禁军的拉扯,自行起身离开。   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   倘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对苏家及岐王下手,因权力斗争本就是你死我活,放任对方做大,便是将孟家和太子送上绝路。但他绝不会再跟时文柏合作,此人做了十多载朝廷大员,骨子里的穷酸劲却始终挥之不去,当年不懂取舍,只想鱼和熊掌兼得,而今又丑态毕露、丢人现眼。   他岂会不知时文柏在想什么,表面上答应让妻舅给苏家陪葬,换个功臣名号,让时家也与有荣焉,却又心存侥幸,倘若林将军幸免于难、取代苏大将军在武将中的地位,凭借他的才干,日后能为安国公府提供的帮衬远胜过一个盖棺定论的死人。   因此时文柏会瞒着他,在开战前偷偷联络林鹤云,劝他明哲保身。   如果没有这事,林鹤云又怎会留下书信,成为今日翻案的关键?   归根结底,都怪他当年瞎了眼,竟然信任时文柏这种贪得无厌之人,导致自食恶果受其拖累。   时文柏见孟庭辉满脸鄙夷、没有任何死到临头的恐惧和慌张,衬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愈发恼怒,也不再顾念形象,市井粗话滔滔不绝地脱口而出,引得围观的众官员瞠目结舌。   五人被带走,时文柏的詈骂和诅咒渐渐飘远。   朝殿外终于归于安静,皇帝看向沉默无言的淑妃和惊慌失措的太子,只觉头大如斗。   但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他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寝殿内,皇帝悠悠转醒,奉御诊治过后,低声道:“陛下今日受惊不小,加之急火攻心,才会晕厥,如今已无大碍,只需悉心休养,再喝几副汤药就好。”   话音落下,匆匆行礼告退。   皇帝并不觉得自己“无碍”,抬眼看到慕濯,不愿被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强撑着坐起来,冷笑道:“何必惺惺作态,朕死了,岂不是正合你心意?”   “您想多了。”慕濯的语气云淡风轻,“现在的局势,您是死是活又有何区别?我只是觉得,您心里应当还有诸多疑问,就这么两腿一蹬,估计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皇帝面色涨红,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平复,气若游丝道:“滚,你给朕滚出去。”   “您是在怕我吗?又或者,我让您想起了另一个人,您怕的是他?”慕濯笑了笑,眼底却寒冰封冻,“他已经故去十一年,您却还活在他的阴影下,而且终此一生都无法摆脱。”   “滚!你给朕滚!”皇帝失态地吼道,“他有什么可怕的?任他无所不能,最后还不是死在了朕手上!当初朕就不该对你仁慈,朕该让你跟他一同去见阎王——”   “您并非对我仁慈,而是您不敢杀我。”慕濯冷声打断,“因为您心里清楚,偷来的东西终究不牢靠,您唯恐一次杀的太多,引起旁人怀疑,让您身败名裂、竹篮打水一场空。”   皇帝急促地喘息着,似是下一刻就要咽气,慕濯置若罔闻,毫不客气道:“您计划夺位,却又做得束手束脚,您就像阴沟里的耗子,只会躲在暗处,用见不得光的手段算计,除此之外一无所长。但凡您有他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落得众叛亲离,时至今日,莫非您还没有想明白,您之所以能稳坐皇位这么多年,仅仅是因为您生来幸运,投胎成了他唯一的儿子吗?”   “薛仆射、徐公公、还有禁军统领……您肯定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也要背叛您,当然,您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真正的礼贤下士和出于一己私心培养鹰犬有何区别。”思及祖父,他的语气缓和了些,“哪怕是一个普通士兵,在祖父面前都能体会到何为尊重,而您呢,对人呼来喝去,略施小恩小惠,就指望他心甘情愿为您赴汤蹈火,世上哪有如此好事?更何况,您处处敲打武将,他昔日的上峰和战友不是被贬官还乡,就是在您的默许下、被孟庭辉时文柏之流搞得死无葬身之地,他是有多么想不开,才会效忠于您,等待有朝一日重复同样的命运?”   皇帝怒目而视,好不容易才出声道:“你又能好到哪去?逼宫篡位,与朕还不是半斤八两?难不成你想说,你要大发慈悲,留朕一条性命吗?”   “您我的区别就在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光明正大,不像您藏头露尾。”慕濯顿了顿,放轻声音,却是一字一句道,“还有,就算我如此待您,群臣百官也都选择了我,而不是您。”   “你……”   “我并不介意史官写我逼宫篡位,因为我从不在乎身后名,但您弑杀生父、偏信奸臣、谋害良将的事迹将会被白纸黑字记录下来,永远洗刷不掉,后世提及您,想到的都会是您身上的累累罪业,以及全凭生父曾经的幕僚相助,才得以改朝换代,做了十一年皇帝。”   皇帝恼羞成怒,被漫无边际的惶恐席卷,嘶声叫道:“你答应过朕,绝不会让史官乱写……”   “您老糊涂了,那是薛仆射所言,并不是我。”慕濯话音清晰,却没有一丝温度和情绪,“再说,他只是为您提供了一种可能,您放我进城,免除一场兵祸,确实‘深明大义’,但这并不代表其余事情可以一笔勾销。我小心眼得很,还颇记仇,既然您一生都在努力摆脱祖父的阴影,那么我偏就不让您如愿,我会将您弑父之事昭告天下,将薛仆射他们忍辱负重辅佐您的原因公之于众,您会成为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最没用的一位开国之君,遗臭万年、受尽耻笑。”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皇帝抓着胸口的衣服,嗓子里发出“嗬嗬”的怪声,旋即,一口鲜血喷洒而出,整个人仰面倒在床榻上,徒劳地瞪大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另一边,东宫。   时缨和徐公公走进太子寝殿,后者手中持着一卷圣旨。   皇帝被气晕过去,慕濯也无暇等他苏醒,直接模仿他的字迹,代为下令废除太子。   太子被幽禁了数月,本就有些神志恍惚,方才又亲眼见证孟家获罪、永无翻身之地,还沉浸在打击中没有回过神来,看到两人,愣怔了一下,随即发现徐公公手里的事物,立时大惊失色。   徐公公却不啰嗦,示意禁军押他跪下,直截了当地宣读圣旨,将卷轴举到他头顶。   废太子双手颤抖着接过,当即瘫倒,废太子妃泪流满面,连连磕头。   她未曾经历过这种事,被吓得魂不附体,称自己对孟家的阴谋和太子造反一无所知,希望陛下看在她还没有为太子诞育骨肉的份上准许她和离,饶恕邢国公府。   “阿菀,你这又是何苦?”时缨叹了口气,她未出阁时,与这位邢国公府千金也有过往来,看得出她对自己的未婚夫心存爱慕,但出了弯弯的事之后,她本以为她会幡然醒悟,谁知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你对此人一往情深,可知他欺你骗你,自个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无法让女子受孕,还将黑锅甩在你头上,导致你日夜焦虑、受尽淑妃挖苦?”   废太子妃呆呆地怔在原地,废太子满面通红,咬牙切齿道:“岐王妃,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你现在春风得意,来我这儿落井下石,等到岐王即位,你以为他还会留着你一个生不出孩子的正妻?你无父无母、没有家族支撑,他一旦抛弃你,你会比我凄惨千倍万倍!你……”   “阁下请慎言。”时缨冷声道,“家父林大将军虽已不在人世,但也是社稷功臣,容不得诬蔑,家母宋将军也是巾帼英雄,几时轮得到您议论?我将来如何还未可知,不过您身为一介庶人,已经没有资格再居住在此处,还请速速移驾,去到属于您的地方,免得禁军将士对您动武。”   废太子一张脸变成猪肝色,看着高高在上的前未婚妻,还有忙着跟他撇清关系的正妃,深感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想破口大骂,又怕被虎背熊腰的禁军收拾,胸中郁结,把自己憋得够呛。   末了,他双肩垮下来,低声道:“我想见时良娣一面。”   这段时间,他被困在寝殿里寸步难行,今日被“请”去朝殿,才终于见到自己的一妻二妾。   她们也是被强行带出来,耳闻目睹了这场大戏。太子妃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继而飞快地别过头,王良娣默不作声,从始至终没给他一个眼神,唯有时绾,依旧含情脉脉,眉目写满怜惜。   回来后,太子妃强行冲进他的寝殿,与他闹了一场,自称被他连累,她字字句句冷硬如刀,早已不复昔日深情,若不是时缨和徐公公突然出现,他差点忍不住要对她大打出手。   他原本还对时绾存着几分怨气,怪她不小心,被皇帝发觉糕点里的端倪,才致使他事败,但如今树倒猢狲散,或许只有她还惦记着自己,仍在牵挂他的安危。   徐公公请示地看向时缨,时缨点点头:“他已时日无多,满足他的愿望也好。”   禁军领命,将废太子妃带走,很快,时绾步入殿内。   废太子一喜,眼巴巴地望着她,却意外地发现她神情冷漠,之前的温柔恍若幻觉。   他迟疑道:“弯弯……”   “听说太子殿下……啊,您已经是废太子了。”时绾勾了勾嘴角,“听说废太子想见我,不知是有何事?”   “你……你……”废太子目瞪口呆,做梦都不敢相信她竟会这样跟自己说话,半晌,怒不可遏道,“你也觉着我不是太子了,想跟我撇清关系,转而对时缨那个贱/人示好对不对?”   时绾咯咯一笑:“您未免太高看自己。实不相瞒,我并不是见风使舵、现在才向阿姐示好,相反,我和阿姐从头到尾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去年在荣昌王府,我扮做舞姬出现在您面前,当众揭穿您的丑闻,您真以为只是巧合吗?还有您毒杀陛下的计划暴露,您可曾想过又是为何?”   废太子听闻此言,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你——”   “没错,是我,我请求阿姐助我一臂之力,将您施加给我的屈辱悉数奉还。”时绾见他面无人色,顿觉神清气爽,“在您眼里,我只是个命如草芥的外室,玩弄过后即可弃若敝履,但风水轮流转,最终却是您被我戏耍于股掌之间。我还要多谢淑妃娘娘,若不是她对我百般刁难,我也没机会搭上陛下,借助他的力量让您从云端跌落泥泞,永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废太子震惊:“你这不要脸的娼/妇,竟敢勾引陛下,简直无耻!”   “论无耻,我岂是您的对手?”时绾巧笑嫣然,“我只睡了你们两个人,而您碰过的妓子,怕是我的十倍还不止吧?难怪您虚成这样,命里注定断子绝孙。”   废太子几乎被气得吐血,恨恨道:“好你个歹毒的贱/人,也真是委屈你了,分明从未心悦过我,还要整天装样,我从未见过你这种——”   他一时语塞,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表达心中狂怒。   “那您还不是信以为真?”时绾面露嘲讽,其实她在通济坊的时候,曾经对他生出过些许微妙的情愫,但打从他下令杀她的那一刻起,她就彻底死了心,只想复仇。   她看着废太子因愤怒而扭曲的丑陋面容,满心乏味,不想再跟他扯皮,便不紧不慢地添上最后一刀:“横竖大祸临头的是你,马上要进天牢、很快会被处死的也是你,我这娼/妇、贱/人却要长命百岁,数十年后还能与旁人谈论你这笑柄。”   废太子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倏地转向时缨:“你是来接她走的?”   “不然呢?”时缨容色淡淡,“否则您以为,我还愿意看到您这张脸?”   说罢,她对禁军颔首,禁军一左一右架起废太子,在他撕心裂肺的叫唤中将他拖出门外。   -   徐公公回去复命,时绾换了件宫人的衣服,与时缨悄无声息离开东宫。   忽然,有禁军前来通报,玉清公主求见。   时缨一怔,让他将人带来,一照面,玉清公主便说道:“王妃娘娘,您放时良娣一条生路吧,她跟废太子不是一伙,她……”   她说着,看清时缨身边的宫人,顿时一愣:“你们这是……”   “我要随阿姐出宫,往后再也不回来了。”时绾含笑答道,“昭仪娘娘,多谢您替我求情,您放心,阿姐不会伤害我,经此一别,望您多加保重。”   玉清公主睁大眼睛,有些欲言又止。   她看看时绾,又看看时缨,深吸口气,豁出去道:“出宫带我一个吧,算我求求你们。”   -   马车驶出宫城,直奔荣昌王府。   时绮接到婢女通报,飞快地迎出来,一见时缨,就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时缨让两名“宫人”自行进去,任由时绮扑进自己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慕潇站在旁边,默默叹息。   也不知有生之年,还有没有希望看到时绮对他如此亲热。   良久,时绮抽抽搭搭地止住哭泣,第一句话便是:“阿姐,你当真决定与岐王殿下相守,不带我离开京城了吗?”   时缨斟酌言辞,正想着该如何回答,就听她接着道:“不打紧,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走不得,我就自己去外面游历一番,你不必担心我,我带上几个护卫,保准不会有事。”   慕潇刚想说什么,时绾和玉清公主已经围过去,兴致勃勃道:“我们两个刚才还在商量同样的事,你若愿意,何不与我们结伴而行?”   时绮讶然,忙不迭应下,与她们相视一笑。   慕潇:“……”   他就不该答应堂嫂,让时良娣暂且住在府上,还捎带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玉清公主。   她们简直是“恩将仇报”。 第98章 百年三万六千夜,愿长如……   时绮听闻时文柏获罪、林氏和时维也被关进监牢, 自是欢喜。   她与舅父一家的感情不似姐姐深厚,但因她从小受尽那三人欺辱,对其厌恶至极, 如今他们伏法,她颇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慰。   时缨还要随慕潇去正院,将消息告知荣昌王, 时绮便带着时绾和玉清公主前往安顿。   行至半途,确认时绮听不到了,慕潇才支吾道:“堂嫂,你可否帮我劝劝皎皎, 让她不要与我和离?”   时缨心下好笑,表面却一本正经道:“皎皎对我言听计从,我说的话,她即使不愿也会答应。我不想强迫她做违心之事, 所以请恕我爱莫能助。世子既然舍不得她, 何不亲自与她言明?”   慕潇叹息:“我说过, 但她不相信我是真的……真的喜欢她,只当我在排解寂寞。”   “这也怪不得她, ”时缨轻声,“皎皎长这么大, 从未见过好的感情,父亲花天酒地、妻妾成群, 母亲为了个负心汉, 愣是把自己活成怨妇,阿姐被一纸婚约困住,变得面目全非、与从前判若两人,未来姐夫则是个伪君子, 她亲眼见证了此人有多么下作不堪。”   顿了顿:“世子有所不知,她与你结亲前夕,曾对我说,她耳闻目睹这些事之后,是有多么想不开,才会继续相信男人,将一颗真心喂了狗。她如此排斥情爱和婚姻,您若想让她回心转意,须得拿出实际行动证明给她看,你和那些渣滓不一样。”   慕潇无奈道:“我跟她成婚以来,尊她敬她,也未曾在外拈花惹草,自诩胜过安国公和废太子千百倍,但她打心底里觉得,我们联姻只是权宜之计,我不知还要如何才能打动她。”   “皎皎受父母影响那么多年,又看着我和废太子十载未婚夫妻反目成仇,世子妄想用几个月时间改变她根深蒂固的观念,谈何容易?”时缨劝道,“日久见人心,你须得让她慢慢接受。”   见他神情低落,她又道:“至少她不讨厌你,还时常在信中对我提及你,说你待她甚好,她在贵府每天都很快乐,与从前过的日子简直是天壤之别。”   慕潇闻言,眼睛一亮,心间怅然也随之消散些许。   彼时他提议与时绮联姻,脑子里只有复仇计划,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情绪竟会被她牵动。   但他甘之如饴,十几年来,他的生命中终于有了另一个盼头,而非被仇恨占据。   交谈间,两人来到荣昌王门前。   家仆通报后,将他们引进去,屋内,荣昌王倚在坐榻上,与一年前的模样没什么不同。   时缨行礼:“堂叔,我是子清的妻子,您还记得我吗?”   荣昌王掀开眼皮看她,惊讶道:“好侄媳,你们不是去灵州了?怎么这就回来了?”   时缨有些意外,他仅见过她两三回,居然还记着。   她只当自己是沾慕濯的光,在荣昌王的示意下落座,小心翼翼道:“堂叔,我和子清回来办些事情,孟庭辉与时文柏犯下滔天罪孽,已被投入牢中,淑妃和太子被废,陛下也被子清控制,禁足在寝宫。我特来知会您一声,堂婶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还有阿离。   她心想,碍于慕潇在场,没有说出口。   荣昌王愣怔了一下,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但旋即,他赫然站起来:“子湛,令人备车,我要进宫。”   话未说完,便径直往门外走去,脚步生风,与平日里晃晃悠悠的模样截然不同。   -   少顷,马车停在宫门外,慕潇扶着荣昌王缓缓落地。   时缨从另一辆车里走出来,吩咐内侍去慕濯那边通报,与两人直接去往皇帝的寝宫。   那厢,慕濯刚借皇帝的名义发号施令,将孟家与时家阖族下狱、等候审问,正和孟仆射等人商量后续事宜,这时,徐公公走进来,说有内侍前来禀报,荣昌王已入宫。   薛仆射叹了口气:“殿下还是过去瞧瞧吧,荣昌王与世子皆恨陛下入骨,若两人控制不住,闹出什么事,王妃娘娘一己之力怕是无法阻拦。”   见慕濯起身,他低声道:“荣昌王殿下为求活命,提心吊胆地装傻这么久,实属不易。老臣担心他一朝解脱,撑着的一口气散了,会想不开,还请殿下劝劝他,让他尽快走出来。”   慕濯一怔,郑重答应。   到得寝殿外,正巧与三人迎面相遇。   “堂叔。”慕濯看向荣昌王,就见他神色间隐隐有些急迫,除此之外与往常别无二致。   荣昌王点点头,难得没有寒暄,视线不住地往殿内飘,显然已经等不及。   慕濯请他和慕潇先行,自己与时缨并肩入内。   寝殿中。   皇帝躺在床榻上,无声无息,似乎早已不省人事。   荣昌王停在几步之外,看着他,兀自开口道:“堂兄,你我应是有很多年没见了吧。”   皇帝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周遭寂静,他陡然急促的呼吸显得格外粗重。   荣昌王一笑:“你不睁开眼看看我吗?还是你也知道自己没脸见我?当年你明知我和阿离有婚约,且我二人郎情妾意,只待上门提亲,却还是仗着梁王世子的身份、逼迫阮家把她嫁给你的时候,怎就对我没有半点愧疚?”   慕潇在旁扶着他,心下疑惑,还以为他神志模糊叫错了名字,但他口齿清晰,目光灼灼,全然不似平常颠三倒四,倒像是十年前……尚且没有发疯时的样子。   慕潇和时缨倒是淡定得多,只没想到荣昌王开门见山,上来就要与皇帝翻阿离的旧账。   荣昌王道:“你娶了她,却分毫不珍惜,任由淑妃对她未出世的孩子下手,令她郁郁而终,还在她死后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为她种植满园白梅……哈,她压根不喜欢白梅,白梅太素,不及红梅鲜艳热烈,可她那么一个生动活泼的小娘子,却被你害得心如死灰、在宫中香消玉殒,你对不起我,更对不起她,你这样的人,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皇帝面色惨白,仍闭眼不答。   他知道慕濯也在,生怕一张嘴就会被他羞辱。   心里却不服,分明是阮家趋炎附势,枉顾婚约,将女儿拱手相送,又怎能赖到他头上?   阮皇后也是个不识相的,既然嫁给他,就不该存旁的心思,但她只在人前跟他扮演相敬如宾的戏份,私下里从不给他好脸色,这样的女人,还指望他上赶着去讨好吗?   荣昌王歇了口气,接着道:“若非阿离将孩儿托付给我,我真恨不得跟她一起去,对了,陛下想必还不知,阿离的孩子没有死,而是被她跟一个夭折的婴儿调包,偷偷送出宫给我。现如今,他就站在你面前,你真的不想看一看吗?”   慕潇讶然,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   皇帝也无法再装下去,震惊地朝两人望来。   荣昌王笑意更甚:“但可惜,子湛并不是你的孩子,他是我和阿离的骨血。你记不记得有段时间,阿离一反常态,对你格外热络?因为她发现自己有孕在身,为了瞒天过海,必须如此。我很后悔,直到她派人将孩子送来鄙府,才得知这事,否则,我赔上性命也要带他们母子逃离京城,哪怕穷困潦倒、四海为家,也再不回来。”   皇帝绿云绕顶,眼中喷出怒火。   那段时间,淑妃产子,贤妃也被诊出怀孕,他还以为皇后是受到家族压力,想要个孩子傍身,才对他改变态度,却没想到她竟是为了给腹中孽种打掩护。   他越想越气,差点忍不住叫骂出声。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两名禁军押着废淑妃走进殿中,复而退下。   废淑妃双手被反绑,神情委顿,荆钗布衣,早已没有昔日的雍容华贵。   看到荣昌王,她眸光微动,像是黑暗中燃起一星烛火,但转瞬又归于死寂。   荣昌王冷冷地望向她:“孟娘子一生汲汲营营,不择手段争名夺利,先是害死阿芙,又企图毒杀阿离和她的孩子,手段残忍,简直令人发指!而今你一无所有,家族倾覆、儿子被废,一家老小马上就要到地下团聚,也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废淑妃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许久,自嘲地移开。   她待字闺中时,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人,然而父亲攀附梁王世子,无视她的哀求,将她嫁去梁王府给世子做侧妃,从此,与他再无缘份。   故而梁王世子让她对他的新婚妻子下手时,她没有拒绝,甚至感到一丝窃喜。   那个名叫“阿芙”的女子,论容貌、论才名都远不是自己的对手,凭什么能与他相伴一生?   后来,她无意得知,先皇后便是他曾经的未婚妻,当即起了杀心。   但那时候,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出于嫉妒,还是觊觎六宫之主的位子。   二十年过去,她在宫中浮沉,见惯了风浪,已经不再是天真烂漫的孟娘子,看着旧日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内心如死水般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或许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在宫宴上悄悄看着他,但往事久远,也没必要再提。   “当年令兄来找我,说你想嫁与我为妻,如果我愿意娶你,你就不必进入梁王府,给我堂兄做妾室。”荣昌王的声音响起,废淑妃如梦初醒,眼中掠过一抹诧异,就听他道,“但我拒绝了,因我对你没有半点印象,完全想不起你究竟是谁。”   废淑妃脸色一白,荣昌王已收回目光:“这一天我等了太久,此前我无数次想过亲手送你们去给阿离和阿芙道歉,但现在,我觉得你们更该活着忍受折磨。孟娘子,你死的时候,我绝不会去凑热闹,虽然看着你命丧黄泉大快人心,但你这副面孔过于丑陋,我多瞧一眼都嫌脏。”   说罢,他对慕濯略一颔首,见他欲言又止,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心,随即,转身朝门外走去。   徒留皇帝气得满面铁青,废淑妃身子一晃瘫软在地。   -   马车辘辘而行,慕潇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阿爹,您说我是……”   “子湛,我对不住你。”荣昌王闭着眼睛倚在靠垫上,整个人仿佛突然苍老了许多,“我是个懦夫,当年被迫与阿离……你母亲分开,意志消沉,听从伯父的命令娶了王妃,却又对你母亲念念不忘,那次去行宫避暑,我一时情难自禁,就跟她……”   慕潇一时无法接受,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时候,王妃的病情反复无常,将近一年未在人前露面,宫人把你交给我的时候,我请求她配合做戏,把你当成她的孩子,她虽然伤心,但还是答应了。我也愧对于她,若不是我,她怎会被狗皇帝和废淑妃暗算,白白丢了性命。”荣昌王叹道,“我已打定主意,待子清处理完朝中事务,就再进宫一趟,请他准许我出家为僧,用余生为你母亲和王妃诵经祈福。”   “阿爹……”慕潇嗓音低哑,“您不要我了吗?”   “怎么会。”荣昌王心中涩然,“我只是无颜面对你。十年前,你母亲和王妃相继过世,我无法承受,又不忍将你独自留在世间,就走上了最懦弱的那条路,虽说是装疯卖傻躲避狗皇帝的迫害,但也何尝不是我没用。你比我坚强得多,我以你为荣,如今你已长大成人,不再需要我,就让我归隐吧,皎皎是个好姑娘,你若能说服她留下,定要好好待她,切莫步我后尘。”   他态度坚决,慕潇心知多说无益,便没有再劝。   -   回到王府,慕潇问过下人,得知时绮与时绾、玉清公主待在一处,便去往她所在的院落。   行至院墙外,就听见说笑声隔空飘来,时绮兴高采烈道:“你们看,这是我闲暇时整理的文稿,摘录了不少的方志游记,就等着阿姐归来后,携我闯荡五湖四海。”   时绾揶揄:“你对荣昌王府就没有半分留恋吗?之前在宫宴上,我见你跟世子阁下琴瑟和鸣,还以为你会与他假戏真做。”   时绮立即答道:“那说明我的演技大有长进,我才十五岁,一辈子困在后宅未免太无趣。”   玉清公主连忙附和:“就是,世间好玩的东西那么多,哪个不比相夫教子有意思?”   时绾却纠正:“你才不是十五岁,还有一个半月,你就十六了。”   时绮不甘示弱道:“你还比我早几个时辰呢,要十六也是你先。”   三人笑作一团,声音清脆愉悦,让墙外的慕潇止住了脚步。   罢了。   自己何必去扫她的兴。   他默然离开。   或许她本就不属于他,她向往天高地阔的自由,他强行将她困在身边,反倒是害了她。   先是她,然后父亲也要走,这座王府……终究会只剩他一人。   -   是夜。   慕濯处理完事务,来到寝殿的时候,时缨和丹桂正在玩叶子牌。   这是他十岁离开京城之前的居处,彼时,卫王和宣华公主都与母亲住在一起,唯有他的母亲称病静养,打发他独自出去住。   此后,除了晨昏定省,他与她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   如今时过境迁,记忆中冰冷的宫殿也悄然镀上一层暖色。   他笑了笑,朝时缨走去。   丹桂半下午时入宫,青榆不在,时缨身边只有她一人,但比起去年此时,她已经干练了许多,飞快打点好各项杂事,还能得空陪时缨玩乐。   听闻动静,她忙起身行礼,自觉退出内殿。   时缨笑着走到慕濯面前,正待抬手拥抱,就被他先一步捞进怀里,俯身吻住她的唇。   久违的熟悉气息,如同疾风骤雨般扑面而来,她情不自禁回应,贪恋地汲取着他的温度。   烛影摇曳,幔帐轻垂,两道身影难舍难分地交缠,满室旖旎生香。   许久,她喘息着伏在他胸前,满头青丝散落,如绸缎般铺展。   她言出必行,检查过他身上的每一寸地方,确认没有什么严重伤痕,才彻底安下心来。   当然,结果就是他变本加厉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边用手掌丈量她的腰,说她瘦了不少,一边毫不留情地侵占了她的每一寸领地。   灭顶的情潮褪去,她心里莫名有些迷茫。   离开灵州前,刘大夫为她最后诊了一次脉,说她的身体好转许多,药效的残留基本所剩无几,于是前一两个月她时常多心,唯恐自己发现有孕,影响接下来的行程。   然而她的担忧未能成真,庆幸之余,也难免生出几分担忧。   想到废太子诅咒自己的那番话,她轻声道:“殿下,如果我一直没有孩子……”   “没有就没有。”慕濯攥着她的腰,颠倒位置,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阿鸢,这种时候,你是不是该专心些?”   时缨哑然失笑:“不是都已经……”   结束了吗?   “我说过,只有你我两个就很好,不需要多余的人来碍事。”他的亲吻沿途滑落,嗓音有些含糊,语气却毋庸置疑,“那些老顽固若是搬弄是非,我就把他们打发回家,若不然,我带你远走高飞,把那位置让给子湛,他——”   “你放过他吧。”时缨无奈,“堂叔忍了太久,终于能一解胸中之气,只想着刺激陛下和废淑妃,压根没有顾及他,他突然得知身世,不知要多久才能消……”   她的话音淹没在一声轻呼中,惊慌失措道:“殿下,你……”   他……他怎么能亲……   “有令妹陪着他,你就不必为他操心了。”慕濯似是对她的分神颇为不满,动作愈发得寸进尺,很快就让她失去力气,化作一滩柔软的湖水。   他将她纳入怀中,身躯紧密相贴,附在她耳畔,嗓音沙哑而诱惑:“阿鸢,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时缨只觉自己置身于一叶扁舟,几乎被绵延不绝的浪潮冲垮,她咬着下唇,生怕一开口就泄出令人羞愤欲死的声音。   他却将她的反应当做承认:“看来你是真的忘了,那……我是不是该从别处讨回来?”   时缨摇摇头,企图辩解,但却是徒劳。   良久,他将她抱去净室清洗,再度回到内殿,她终于缓过一口气,伸手探向枕下:“那份生辰礼,我还欠你一句话。我没有忘,只是某些人根本不听我解释。”   她将东西摸出来,念及字条上的内容,突然不太想给他看了。   慕濯却眼疾手快从她指缝里抽过,展开后,不由一笑。   时缨面红耳赤,争辩道:“我说的是你的生辰。”   ……才不是现在这副难以言喻的场景。   字条上,她的笔迹清隽飘逸:百年三万六千夜,愿长如今夜。   慕濯小心地将字条收好,拥着她合上了眼睛。   过往阴霾烟消云散,他已找到此生的光。 第99章 正文完   随后几日, 京中局势稳定下来。   孟家和时家满门锒铛入狱,淑妃和太子贬为庶人,皇帝深受打击, 一病不起,册封岐王为新任太子,代为监国。   那天在朝殿外发生的事情已经传遍大街小巷, 两个罪魁祸首身败名裂,家族蒙羞,皇帝的形象也一落千丈。   与此同时,皇帝利用亲子毒杀生父的消息不胫而走, 人皆哗然,私底下将他唾骂得体无完肤。   某日皇帝迷迷糊糊醒来,听到两名内侍交头接耳,说的便是外界如何贬损他, 才知慕濯所言并非故意气自己, 而是已经付诸行动, 当即气得吐血晕厥,被救回来后, 身子骨大不如前。   慕濯令医官们用大量药材吊着他的命,等待林思归抵达京城。   三月中,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长安,紧接着, 一个穿着内侍的衣服、头脸却遮得严严实实的人悄无声息地走进皇帝寝殿。   时缨得知表兄回京, 匆忙赶来,一见面,就没忍住落下了眼泪。   林思归面色苍白,脸颊和手背上的疤痕触目惊心, 其余地方的伤情不堪设想,说话几乎只能用气声,行走时须得有人左右搀扶,刚进门,就疲惫地坐了下来。   他勉力笑了笑,抬手去擦她的眼泪:“阿鸢,别哭,我还能坚持到这里,已经知足。”   慕濯将他的轮椅推进内殿:“林兄,我一言九鼎,此人任凭你处置,你就是现场杀了他,也不会有人阻拦。”   林思归眼底闪现一抹久违的阴狠:“杀了未免太便宜他,不妨让他尝尝北夏秘药的厉害。”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只瓷瓶,慕濯正要接过,却被他制止:“殿下,不要脏了您的手,我父母阿妹和麾下将士们的仇,我定要亲自报。”   慕濯会意,想起他曾说过,北夏皇帝有诸多可以令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将轮椅推近几分。   皇帝半睡半醒间听到陌生的声音,嘶哑刺耳,夹杂着刺骨的寒意,一个激灵,猝然惊醒过来。   他对上一张伤痕累累的面孔,那人的眼睛里仿佛淬着毒液,令他全身的血液都被冰冻。   “啊——”他大叫出声,一张嘴,就有什么东西灌进口中,他被迫咽了下去,咳得天翻地覆。   灼热与刺痛的感觉立时蔓延开来,仿佛顺着经络直至四肢百骸,他想呻/吟嚎叫,嗓子里却发不出半个音节,渐渐地,每根骨头都像是被蚂蚁啃噬,又麻又痒,他无法承受,在床榻上不住地翻滚,涕泪四溢,给那陌生人和慕濯连连叩头,一国之君的尊严荡然无存。   “他暂时还死不了,必须熬过整整七日才能咽气。”林思归嘲讽道,“殿下大可放心,这药虽然霸道,但只会让他里面寸寸腐烂,外表看不出任何端倪。届时,您只需令人替他整理遗容,擦干净满脸鼻涕口水,再换换被尿湿的裤子,绝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说罢,歉然地望向时缨:“只是委屈阿鸢了,让你看到此等画面。”   时缨摇头,她一想到荆州之战,还有慕濯儿时遭遇的苛待,只觉皇帝死千万次都不为过。   林思归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皇帝的惨状,别开视线:“走吧,殿下还欠我三个。”   慕濯知他说的是孟庭辉和时文柏夫妇:“那是自然,但这几个还要斩首示众,望林兄手下留情。”   “好说。”林思归应下,他为北夏皇帝效命多年,最不缺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本事。   -   天牢幽暗无光,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除了孟庭辉和时文柏,当年涉事的其他官员也被下狱,有的禁不住受刑,供出更多同伙,于是接二连三牵扯出越来越多的人,供词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彼时新朝初立,里里外外有忙不完的事,皇帝令薛仆射等老臣主力镇压前朝余孽,以孟庭辉为首的居心叵测之徒趁机揽过其余政务,偷偷篡改了下达给军队的诏令。   暴雨拦路只是凑巧,即使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援军也会拖延时间,等到苏大将军的人马被消耗得差不多,就冲上去将其和叛军一网打尽。   如果没有林将军支援,此事堪称天/衣无缝,再无可能翻案。   林思归听闻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父亲义无反顾献身,留下书信,成为苏大将军洗刷冤屈的关键,他知道父亲从未后悔,而他泉下有知,应当也会甚感欣慰。   时缨将自己去往杭州之事如实相告,轻声道:“阿兄,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兄长了。”   “好,好……”林思归连声答应,眼中浮现笑意,“其实我一直都把你视作亲生阿妹,如此,也算得偿所愿。以后,你就叫林缨……不,叫林鸢吧,‘鸢’才是阿爹亲自给你取的小字。”   “长兄如父,阿爹不在了,我当然听阿兄的。”林鸢含泪点头,对慕濯道,“殿下,今后我就是林家二娘子林鸢了。”   “嗯。”慕濯轻应一声,不管她姓甚名谁,都是他独一无二的珍宝。   行至牢房外,就见孟庭辉和时文柏关在一处,时文柏仍在中气十足地叫骂着,孟庭辉忍无可忍,反唇相讥。   这些天,他们亲耳听到昔日同僚们的鬼哭狼嚎,心惊胆战,却迟迟未曾被上刑,久而久之,两人逐渐放松警惕,甚至生出些许侥幸,以为自己还有希望被赦免。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外面传来:“这两人全须全尾,都给林兄留着,请自便吧。”   莫名地,两人悚然一惊,顿时止住互骂,不约而同循着望去。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们看到岐王穿戴者太子的衣冠,王妃……太子妃立在他身侧,还有一个人坐在轮椅上,不知是谁。   时文柏隐约觉得有些眼熟,猛然想起方才听到的“林兄”,身形一僵,全身血液霎时直冲头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大喊:“有……有鬼啊!”   “太吵了,先让他们闭嘴吧。”林思归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慕濯召来两名狱卒,让他们拿着林思归给的药瓶,为两人灌下去。   时文柏骤然变色,孟庭辉八风不动的镇定也出现裂痕,两人被铁链束缚,无法挣扎,只能呛咳着吞下药水,再也不能出声。   林思归自言自语道:“既然你们不能死,容我想想法子,怎么才能让你们逍遥快活。”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一片死寂中清晰可闻,两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冷汗浸湿囚服。   牢中刑具被逐一抬来,林思归打眼扫过,对慕濯道:“殿下,您让狱卒按我的指令行事,我教他们几种新用法。您有什么想审问这两个老东西,可要抓住机会,虽然他们已经无法说话,我会暂且留着他们的手,直到他们亲笔招供结束。”   时文柏肝胆俱裂,孟庭辉也骇然失色,两人将铁链摇得哗啦作响,恨不得下跪磕头。   慕濯揽过林鸢的肩膀,试图阻隔她的视线,但她却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往牢房里看去。   今日,她便要代替数以万计被他们害死的人,亲眼见证这两个恶棍罪有应得。   不多时,刺鼻的血腥气飘散,铁链的声音愈发急促,许久,终于不动了。   狱卒拿着两份沾染血迹的供词走出,慕濯令其妥善保管,推着林思归去往下一间牢房。   那边,林氏与时维一站一躺,皆被铁链牢牢拴住。   两人表情空洞、双目无神,与行尸走肉无异。   按说罪臣女眷会被安排在另外的牢房,但林氏将这百无一用的儿子视为命根,去灵州作恶都不忘带上他蹭功劳,慕濯索性下令将两人关在一处,让林氏时时刻刻都能看到自己的宝贝。   林思归望着里面披头散发的女子,沉默许久,语调平静地叫道:“姑母。”   林氏下意识抬起头,旋即惊得大叫出声,嗓音凄厉,仿佛已经崩溃。   慕濯问:“要让她闭嘴吗?”   林思归略作迟疑,握着药瓶的手慢慢落下。   “我不想动她,也不想再看见她了。”他收回视线,“我阿爹在世时,最疼爱自己的阿妹,我阿娘也待她如同胞姊妹,然而此人为虎作伥,还把我弄得半死不活,他们……不知该有多伤心。倘若我以牙还牙,让她把我受过的苦全部经历一遍,我阿爹……罢了,我不想他难过。”   林鸢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轻声道:“阿兄……”   “我不是打算放过她。”林思归吃力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殿下,如果可以,她和时文柏不要斩首示众,把他们流放至……儋州吧。”   “好,依你所言。”慕濯问道,“林兄可还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林思归透过监牢的栏杆,看着林氏,开始与她说起旧时的回忆。   有些是父亲讲给他,自称和妹妹感情深厚,要他以后也要当个好兄长,保护阿月和阿鸢,有些是母亲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两人亲如姊妹,关系好得羡煞旁人,有些是他小时候,她陪他玩耍的经历,母亲去营中时,她会代为哄他入睡,她一口江南乡音温柔软糯,他很快便进入梦乡。   林氏泪流满面,林鸢也红了眼眶,将脑袋埋进慕濯怀里,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姑母,你原本不是这样,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定会千方百计阻拦你嫁给时文柏。”林思归的话音沉静如水,却是彻骨的绝望,“你到了儋州,用余生好好想想吧,为了区区一个男人,活得低三下四,还对自己的骨肉血亲倒戈相向,落得今日这般田地,究竟值不值得。”   林氏哭得头昏脑涨,视线模糊不清。   朦胧中,三人渐行渐远,她竭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一片漫无边际的漆黑,如同墨汁如水,顷刻间散开,铺天盖地占据了她的视线。   从灵州回来的一路上,她几乎每天都以泪洗面,时至今日,终于将双眼哭瞎了。   -   走出大牢,阳光倾泻而下。   林思归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多谢殿下,如今我了无遗憾,只想回趟杭州。”   林鸢好言相劝:“阿兄现在的身体不宜舟车劳顿,还是在京城暂住一段时日,待伤势好转,我陪你一起回……”   “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林思归微微一笑,“阿鸢,我手上沾了太多大梁百姓的血,幸得上天垂怜,才能亲自为父母阿妹及战友报仇。放我去吧,若死在杭州,也算落叶归根。”   林鸢泪如雨下,半晌,轻轻地点了点头。   翌日,林思归乘车离京,宣华公主执意相随,他拗不过她,只得听之任之。   七天后,皇帝驾崩,群臣百官碍于情面前来吊唁,当他是被活活气死,心中愈发鄙夷。   太子登基为帝,册立太子妃林氏为皇后,有官员提议选妃充盈后宫,却被驳回,新帝拒绝得斩钉截铁,令他们不得再提此事。   宫里一口咬定皇后其实是林大将军的亲生女儿,因故才过继到妹妹名下,而今安国公府获罪,皇后顺理成章认回父亲,与时家再不沾边。   灵州来的将士们纷纷传颂她的事迹,包括她妙计退敌、识破北夏国师的阴谋,散尽私财、救济当地百姓,与陛下合谋诛灭刺史府的奸贼,还日夜兼程南下,寻找孟庭辉和时文柏的罪证、并恳求英国公重新出山……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再非议她独占圣宠。   三月末,旧案彻查完毕,罪犯们对当年陷害忠良之事供认不讳,苏大将军的冤情得以昭雪。   孟庭辉作为主犯,判处满门抄斩,时文柏罪行较轻,褫夺国公爵位,举家流放儋州。   废淑妃和废太子被赐毒酒,死在监牢中,废太子妃和废良娣王氏被遣送回府,家族降爵贬官,以示惩戒。   废良娣时氏对废太子情深不渝,自裁身亡,倒是免除了随时家一同流放的命运。   此外,孟家、时家及废太子大肆敛财、搜刮民脂民膏的证据曝光,百姓义愤填膺,骂声愈发激烈。   他们的财物被充归国库,用于犒劳北疆的将士们,以及减免各地税收。   行刑当日,士庶争睹,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   孟庭辉人头落地的刹那,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欢呼。   同天,时文柏一家被押送出京,百姓们守在他们的必经之路,用烂菜叶和石头投向囚车,时文柏被砸得头破血流,却已喊不出一句痛。   有人提着潲水甚至大粪泼去,熏得他们面如土色,只恨不得当场晕厥。   囚车出了城门,去往遥远的天涯海角。   -   四月初,长安城中飞花拂柳,满目尽是鲜妍。   慈恩寺檀香袅袅,佛音绵延不绝,荣昌王虔诚跪下,半白的长发寸寸落地。   慕潇和乌老三立在殿外,彼此对视,心情皆是复杂难言。   乌老三千里迢迢从灵州奔回来,得知主子要出家,差点没跟他一起遁入空门。   荣昌王却拒绝了他的陪伴,让他留下继续辅佐世子。   两人悄悄跟到慈恩寺,没有进去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西沉,慕潇转身离开,乌老三回过神,忙不迭追上。   慕潇心中百味陈杂,虽然父亲还在京城,他若愿意,每天都能见到,但父亲潜心修佛,一心忘却世俗牵挂,父子间的缘分终归还是断了。   策马回到王府,一进屋,就见时绮正开心地收拾着行李,嘴里还忍不住哼着欢快的歌谣。   他深吸口气,走上前,一字一句道:“皎皎,你可不可以……不要与我和离?”   时绮惊讶地抬眼,他唯恐她拒绝,不给她出声的机会,紧接着道:“你不愿留下,我无法强迫你,但……看在你我朝夕相伴将近一年的份上,我只有这一个请求,你能不能……”   “世子何必执着于我?”时绮低声道,“我这一走,不知何日方归,倘若你遇到心仪的……”   “不可能,我只喜欢你。”慕潇不管不顾地打断她,“你可以走,也可以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年后再回来,我会永远等着你,直到你愿意接受我的那天。”   时绮静默片刻,末了,以微不可查的幅度点了点头。   旋即,她落入一个怀抱,他身上沉水香的味道钻进嗅觉,她听见他急促的心跳。   她低声:“如果……永远没有那一天呢?”   慕潇收紧手臂,却在心底默默给出答复。   他愿意等她。   一辈子。   -   翌日,林鸢乘车出城,送别时绮、时绾和玉清公主。   时绾请她帮忙照拂一下自己的养母和养兄,以免孟家余党报复他们,玉清公主告诉她,北夏不复存在,自己也不再是什么劳什子公主,往后就叫玉清了。   时绮犹豫地凑近林鸢耳边,压低声音道:“世子……荣昌王殿下若与哪个小娘子走得近,待我归来,阿姐定要告诉我。那个……我正好与他和离,没有别的意思。”   林鸢但笑不语,目送她们登上马车,驶出视线。   一回头,却见慕潇从暗处现身,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堂嫂,皎皎对你说了什么?”   林鸢如实相告,慕潇一怔,神情间露出一抹喜色。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堂嫂放心,皎皎不在的时候,我定会为她‘守身如玉’。”   林鸢忍俊不禁,与他道别,乘车回宫。   -   第二天,林鸢和慕濯一同送走了萧成安、杨九娘和曲明微兄妹。   萧成安受封云麾将军、灵州大都督,携新婚妻子前去戍边,杨九娘的一双儿女已经跟他打成一片,将他当做父亲,全然忘记了时维是哪根葱。   曲明微没有见到传闻中的顾将军,听说她留在漠北,收拾北夏覆灭后的残局,立即决定亲自去灵州一见,曲五郎也自告奋勇,打算到灵州驻守。   顾珏受封归德将军,曲明微也有了自己的军衔,英国公虽然依依不舍,但却不再阻止。   他和曲夫人皆来相送,看着女儿纵马远行,伤感之余,发自内心地一笑。   回宫的途中,林鸢倚在慕濯肩头,轻声叹道:“现如今,我身边只有你和丹桂了。”   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的亲眷友人们各得其所,她由衷为他们感到高兴,但又难免有些人去楼空的怅然。   慕濯吻了吻她的发顶,宽慰道:“过些时日,或许万公公他们会回来。”   “未必。”林鸢不以为然,“管家上了年纪,万全和万康乐不思蜀,八成会留在灵州。”   慕濯将她揽入怀中:“那就只能你我相依为命了,还望皇后娘娘不要嫌弃在下。”   林鸢扑哧一笑,伸手环住他的腰身。   而今,他与她成为世间最尊贵的夫妻,高处不胜寒,但一生得此一人,也就足矣。   -   光阴飞逝,转眼便是年末。   距京城千里之外的儋州阳光明媚,一个瘦骨嶙峋、形容枯槁的女子摸索着走出屋门。   她穿着一袭粗布衣裙,曾经保养得宜的乌发悉数花白,双手皲裂粗糙,满是劳作的痕迹。   此人正是昔日风光无限的安国公夫人林氏。   如今她孑然一身,时文柏和时维已先一步离她而去。   时文柏从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沦为庶人,半生如大梦一场,兜兜转转又回到落魄寒门子,因是戴罪之身,还不如一介白丁。他一路上受尽押送官兵的侮辱和打骂,加上在牢里受刑严重,伤口未愈,就被百姓们泼来的污物感染,还没走到儋州,就在痛不欲生中断了气。   时维行动不便,随着路途往南,气候日渐炎热,他身上的臭味愈发浓烈,官兵们不堪忍受,趁着渡海之际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他抛出船舱、沉进茫茫深水。   至于他死前最后一刻有没有想过被闷死后扔入池塘的庶弟,就再无人得知了。   林氏来到沙滩上,摸索半天,俯身拾起一枚贝壳,但下一瞬,有人用力将她推得一个趔趄,抢走东西,飞快地跑远了。   她呆呆地跌坐在海水里,混沌的脑海中忽然掠过些许支离破碎的画面。   那天,她带着女儿们逃离林家,只想去京城找负心的丈夫讨要说法,行至荒郊野外,却被成群结队的流民拦路,向她讨要食物和钱财。   流民面黄肌瘦,树皮枯枝般的手扒着她的车窗,眼睛发绿,仿佛恨不得将她们生吞活剥,她在惊吓中动了胎气,好不容易冲破包围,来到一座寺庙,九死一生诞下了两个女儿。   生来锦衣玉食的林家千金,第一次直面贫穷与潦倒,内心被恐惧侵占,她神思恍惚,唯余一个念头,便是男人终究靠不住,她必须尽己所能争取荣华富贵,才能保护自己。   她只是想要花不完的钱财,享不尽的权势,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朦胧中,她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那人大步走进寺庙,对泣不成声的她道:“何必为了一个不值当的男人伤心?大不了与他和离,回林家,阿兄养你们母女一辈子。”   林家?阿兄?那是什么?   她浑浑噩噩地走进眼前起伏的浪潮,直至消失不见。   -   与此同时。   长安白雪纷飞,岁除已来临。   因先帝驾崩不久,年节没有大操大办,喧嚣散去,夜色笼罩,宫里灯火憧憧,室内温暖如春。   林鸢依偎在慕濯怀里,看着漏刻滴答,不知不觉,子时过半。   “陛下,新岁吉祥。”她眉眼含笑,抬头轻柔地吻住他的唇。   许久,两人分开,她面色嫣然、灿若云霞,微微喘着气,却是慨叹道:“这可是我与你度过的第一个岁除。”   “以后还会有更多。”慕濯拥着她,再次将亲吻落在她的额头。   林鸢莞尔一笑,想到刘奉御白天所言,促狭道:“明年便会是三个人了。”   见他怔住,她牵过他的手,动作轻缓地放在了自己的小腹。   “恭喜陛下,你要做阿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