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夫人多娇艳(重生) 作者:陈云深   文案   宋桃儿这一世经历过两个男人,一个是俊美无俦的国公府世子,她媒妁之言的夫君;   另一个则是暴戾冷峻的忠靖侯,她丈夫的四叔。   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她卑微的如落于泥淖之中,爱恨纠葛了一世终于国公府的角落里冷冷清清的病逝。   重生回来,她只想远离她高攀不起的男人,清清静静的过一辈子。   然而,他们却并不想放过她。   郑翰钰上辈子为国征战,戎马倥偬,立下赫赫战功。   人人皆道他杀人如麻,心硬如铁,天煞孤星,克妻克子,所以终身未娶。   但他始终忘不掉,他重病在床时,那个唯一肯靠近他、照顾他的女人。   那双柔媚羞怯的眼眸,始终绕在他的心头,让他难以忘却。   最终,成了他心头的一块疤痕。   于是,他决定,这辈子把她抢过来。哪怕,她曾是他的侄儿媳妇。   面冷心热的武将国公爷妩媚甜软的小桃子   天天都在修罗场本文具有宅斗属性   内容标签:重生 甜文   主角:宋桃儿 ┃ 配角:接档文《我当宠妃这些年》 ┃ 其它:其他预收《下堂妇的第二春》《当外室的那些日子》   一句话简介:我的前任现任一起重生   立意:即便是在逆境之中,女性也要自强自立追求美好人生 第一章 我不会把你还给他的   乾化三年腊月初四,燕京大雪。   这一年的冬季格外寒冷,才入冬一月有余,便已下了两场,及至进了腊月,又落了一场大雪。   俗语云,瑞雪兆丰年。   然而这场雪,却是沉沉的砸在了京城权贵圈的心头。   今上登基不过三载,便连办几桩大案,更是一举将自己的兄长、先帝钦封的慎亲王亲手送进宗人院。   慎亲王在朝中经营多年,其势力盘根错节,一朝倒台,牵连者众。   自去岁十月至今,抄家灭门者不下数十,羁押流放者更是多达数百人之众。   现下的京城刑部天牢里,依然关押着数十犯人。   这日清晨,天牢尽西头的牢房之中又传来一声大伙都熟悉了的暴喝:“就给你爷爷吃这猪食!滚!”紧随着,便是乒乒乓乓的碗盘碎裂声、人的叫骂声,乱了一阵,又静了下去。   一名年轻牢头手里提着个饭篮子,口中骂骂咧咧的向外走去。   才走至大牢门口,顶头一阵风雪险些将他推回门内。   这牢头禁不住脱口道了一句:“好大风雪!”   一旁冷不丁一人说道:“这么大的雪,来年是个好年景。就不知这里面的人,能不能挨到明年了。”   这牢头定睛一看,却见那说话之人正是自己的师父王虎。   王虎看他提着饭篮子出来,笑问道:“怎的,他又闹腾了?”   他摸了摸鼻子,冷哼了一声:“挨到明年?我看他命长着呢!师父,你老人家说,咱们爷俩干这差事几年了,几曾见过这么大谱的犯人!一日三餐,三茶六饭的伺候着,倒越发敬出些祖宗来!倒好,今儿一早熬好的粥儿又不吃,要什么银丝鲊汤。我打从娘胎里出世到现下,活了二十来年,就没听说过这么个玩意儿!这不是刁难人么!这要不是看在郑四爷的面上,我早一耳刮子打过去了!”   王虎笑了笑,说道:“好歹,人家之前也是国公世子,打小儿锦衣玉食的长大,哪里受过这等苦。”   那牢头啐了一口,浓痰在雪地上砸了个坑:“那他回国公府里耍他那威风去啊,跑到刑部天牢里干什么来了!”话未说完,他却指着远处嚷道:“师父你瞧,有辆马车过来了。这大风雪里,不知哪家的家眷这等上心,还过来。”   王虎顺他手指望去,果然见一辆马车顶着风雪向这边驶来,车上悬着两盏气死风灯。他目力甚好,饶是这风雪之中,还是看清了那灯上写着两个大大的“郑”字。   他抬手朝徒弟脑后拍了一记:“什么家眷,那是你郑四爷来了,还不快迎!”说罢,迈步走进风雪之中。   那马车来的甚快,立时就到了眼前。   车上跳下来一个伶俐小厮,开了车门,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声:“爷,到了。”   那师徒二人只见一双绣了云纹的白锦缎靴子映入眼帘,车厢之中便下来一名青年男子。   此人大约三旬年纪,身披一领鹤氅,头戴白玉冠,面色白皙,两道浓黑的剑眉瞬时便沾上了雪花。   他立在风雪之中,恍如一株高山雪松,玉树临风。   王虎领着徒弟,向他恭恭敬敬的抱拳作揖:“郑四爷,这风大雪紧,您还亲自过来。有什么要紧事,打发下人来知会一声也就是了。”   那郑四爷神情冷淡,漠然道:“下了雪,我倒有些担忧我那侄儿,所以特来瞧瞧。他可还好?”   王虎忙不迭回道:“好好好,四爷放心,公子在我们这儿,一切安好。这一日三餐,三茶六饭,都是不少的。”   郑四爷不置可否,转身向那车厢内低低道了一声:“英儿,下车吧。”   车里便响起一道软糯的童音:“是的,父亲。”   话音落,车中便下来一名身着宝蓝色锦缎棉衣的小童来。   这小童约莫四五岁,生的甚是白净可爱,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若不是梳着抓髻,倒叫人以为他是个女娃子。   郑四爷便牵了他的手,踏着厚厚的积雪,向天牢内行去。   王虎望着这父子二人的背影,不由啧啧叹道:“当真瞧不出来,郑四爷这么个玉雕一样的人,竟然能下那样的狠手。自家检举自家,把一家子人闹了个家破人散,他自己却落了个皇帝跟前的红人。”   他那徒弟在旁问道:“师父,以往怎么没听说这郑四爷还有个小少爷?他也没娶亲啊。”   王虎瞅了他一眼,骂道:“我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一天天的连个成算也没得,这年岁都活到狗身上去啦?!他那样身份的人,又常年替皇上在外头办差,就有个妾侍私房,与他生个小少爷,又有什么稀奇!他既回了京,那孩子自然要带回来认祖归宗。”话到此处,他却又低声嘀咕道:“这家都让他搅和散了,哪儿还有祖宗给他认啊。”   郑四爷牵着那孩子的手,一步步的走入天牢之中,朝着甬道深处西头走去。   天牢尽西头的牢房之中,一名缁衣男子靠墙而坐,原本健硕颀长的身躯蜷缩着。   雪光透过高居墙头的窗棂洒了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张曾令京城无数名媛淑女为之倾倒的俊美面容上,如今憔悴不已,那双丹凤眼下染上了一抹重重的阴翳。   男子看着窗外冻得结实的冰棱子,平静无波的眼眸中微微现出了一抹异色。   他将手指在桌上的茶杯之中轻蘸了一下,便在桌面上画出一个“桃”字。   天干物燥,那字迹转眼就干了,他便再蘸再写。   写了大约十来个,男子不自觉喃喃道:“桃儿……咱们成亲那日,也下的这般好雪……”说着,干裂的唇泛出了一抹笑意。   郑廷棘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堂堂国公爷世子,一世风流,红粉知己无数,及至这落魄之时,最思念的却是他那个已亡故多年、从来就看不上眼的亡妻。   亡妻娘家姓宋,其父原不过是个百夫长,后因腿伤不能再行军打仗,不得已自行伍中退了出来,还乡之后以务农卖面为业。   他这外家从根儿上起就是乡下人,与女儿起名字竟就因她出生那日,邻里送了一筐桃儿过来,遂就叫了个桃字。这等土气的名字,令他成婚之后,在一众世家子弟堆儿里,没少吃人笑话。   这般一个家世,本是无论如何也高攀不上靖国公府这样的门第的。   然而这老国公爷在世时,曾领兵往西南平叛,可巧那宋家的父亲正在其麾下当兵。期间,一次会战,老靖国公为诱敌,却反被敌方围堵在一处山坳之中。其时情形凶险无比,多亏宋父冒险外出送信,引来大军将敌方一举歼灭,朝廷一战大捷。靖国公府也因此,受到了先帝的褒奖。   老靖国公原本想重用提拔宋父,然而宋父在作战途中腿上中了箭伤,虽经军医诊治勉强好了,到底落了些病根。如此一来,宋父便无心于行伍生涯,又一心惦记着家中妻小,遂退伍归乡。老靖国公挽留不住,便赠送了百两银子以为报答,并要与其约为儿女亲家。宋父自知门第不配,执意推拒。然而老靖国公却道,若无宋父的舍命送信,他也没这条命在了,执意要结这门亲事,派了亲信将信物和聘礼送到了宋家。但那时靖国公府并无合适的子弟,唯有第二房的孙儿郑廷棘与宋家的幺女宋桃儿年岁相合,遂定下了这门亲事。   那一年,郑廷棘不过三岁。   自幼年时起,他便屡屡遭兄弟姊妹及那些世家子弟们的耻笑,说他有个乡下的媳妇。   童年遭受的耻辱,令他迁怒在了这没过门的妻子身上。   打从宋桃儿过门之后,他便没有正眼看过这个正妻,在后宅纳了几房妾侍通房,还在前往江南为慎亲王办差的任上,蓄了一房外宅。   郑廷棘在外风流快活了几年,将宋桃儿丢在后宅之中不闻不问,仿佛如此,他就能摆脱他那正妻给他带来的羞耻。   然而慎亲王一朝倒台,他靖国公府世子作为慎亲王的亲信,自然也遭到了皇帝的铲除。   仅是结党营私一条罪名,便将他从国公爷世子的位子上拽了下来,一家老小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如今,唯剩他自己一人孤零零的关在这刑部大牢之中。   不知为何,沦落入这个境地时,他最为思念的竟然是那个乡下嫁来的妻室宋桃儿。   那双温柔怯媚的眼睛,他在洞房花烛夜里掀起盖头时看见的眼睛,如今时时出现在他的梦中。   “桃儿……这些年对不住你了……”   “人都已不在了,说这些废话又给谁听呢?”   清冷且不无讽刺的话音自监牢外响起,郑廷棘顺手抹去了桌上的字迹,看向牢外。   只见监牢外,一俊逸男子长身玉立,落雪在他肩上已渐渐化去,顺着鹤氅一滴滴的滚落在地上。   看清来人,郑廷棘唇边浮起了一抹冷笑,讥讽道:“原来是四叔。四叔忠于皇上,告发了全家,如今想必高官厚禄。这等六亲不认的冷酷本事,侄儿还真是望尘莫及。这大雪天,四叔不在府中赏雪饮酒,走到这刑部大牢里看望一个阶下囚做什么?”   这来人,便是郑廷棘的四叔、老靖国公最小的儿子郑瀚玉。   郑瀚玉居高临下的睥睨着牢中之人,仿若在看一只卑微的虫子,他言道:“今日,我必是要来瞧瞧你的。毕竟,今儿是她的忌日。”   郑廷棘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半晌才厉声道:“那又如何?她是我的妻子!”   郑瀚玉不为所动,淡淡道:“你的妻子。她自进了郑家大门,你可有一日当她是妻子?你把她扔在后宅不闻不问,哪怕她病逝,料理后事之时你也不曾回来看过一眼。说她是你的妻子,你配么?认真算起来,你在江南收的那房妾,才更像你的妻子罢?”言至此处,他莞尔一笑:“我今日来,是要告诉你一桩事。你在江南豢养的那个李氏,听了你下狱的消息之后,转头便跟了一个泗水郡的客人走了。你与她置办的房舍财物被她变卖一空,一并落到了她新欢手里。”   郑廷棘面色阴郁,死死盯着郑瀚玉一言不发。   郑瀚玉剑眉微挑,又道:“今日我来,是要告诉你一桩事。我将桃儿的坟自郑家的祖坟里迁了出来,安置在了一处风水宝地。待得百年之后,我会命人将我二人合葬在一处。那墓碑之上,也不会有你的名字。”   此言一出,郑廷棘那原本俊美的脸孔顿时扭曲起来,他霍然起身,一个箭步冲至栏杆处,向着郑瀚玉吼道:“你这个疯子!她是你的侄儿媳妇!你这般不顾天理伦常,就不怕被万人耻笑么?!”   郑瀚玉凝视着他的眼眸,微笑说道:“你以为,能告发自家亲属结党营私、贪腐行贿的人,会在乎这个么?”说着,不待郑廷棘有所回应,继而道:“还有一件事,我险些忘了。”   言罢,郑瀚玉低头,向随着自己的孩童说道:“英儿,这是你堂兄,来认个人。再往后,怕就见不到了。”   那名叫英儿的孩子望着郑廷棘,灵动的大眼睛水盈盈的,倒一点儿也不畏怯,脆生生喊道:“堂兄。”   郑廷棘满脸讥讽,冷笑道:“四叔在哪儿养下的私生子,带回来认祖归宗么?”   郑瀚玉拉着英儿的手,笑道:“你仔细瞧瞧,这孩子长得像谁?”   郑廷棘听他如此说来,便打量了那孩子几眼,原本想再讽刺两句,却在看清了那孩子的眉眼之后,顿时改了神色。   这叫英儿的孩子正自目不转睛的望着他,那双水灵灵的杏核眼,倒似极了……   郑廷棘面色有些呆滞,他不敢再看那孩子一眼,重又看向郑瀚玉,粗喘了口气,低声质问:“这孩子是什么人?!”   郑瀚玉笑的云淡风轻,淡淡说道:“他叫我父亲,桃儿便是他的母亲。论起来,你是他的堂兄。”   “你胡说!!”   郑廷棘两眼赤红,猛地扑在牢门上,长臂一伸,就要去抓英儿。   郑瀚玉眼疾手快,拉着英儿急退一步,避开了郑廷棘。   只见郑廷棘满面狰狞,怒吼道:“这绝无可能!宋桃儿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室,是你的侄儿媳妇,怎会与你生下孩子?!郑瀚玉,你哪里寻来个野种,特特儿来激我么?!”   郑瀚玉眉宇微扬,水色的薄唇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极是满意郑廷棘这幅癫狂狼狈的样子。   他启唇轻轻说道:“信与不信,你心中自有论断,也不必我多费唇舌。”   郑廷棘紧盯着他,半晌低声道:“你为何不索性杀了我?”   郑瀚玉微笑:“哪有这般容易?她受过的苦楚,岂是你一死可以偿还的?”说着,他又扬声道:“念在郑家祖上有功于社稷,皇上赦了你的死罪,改为流刑。族长与几位长辈商议,不能留你辱没祖宗,将你这一支从族谱除名。自自此之后,郑家再无此人。”   郑廷棘双手紧握着栏杆,十指青白,他紧抿着双唇,目光在眼前这对父子身上逡巡,面孔扭曲狰狞。   郑瀚玉握着那孩子的手,轻轻掸去氅衣上化了的雪水,又道:“旅费盘缠,及押送你上路的差人,我都替你打点好了。怎么说,你也曾是我的侄儿,你且安心的上路罢。”   言罢,已是无话可说,他拉着英儿,转身就要离去。   郑廷棘看着他背影,忽然失声道:“且慢,你若还认我是侄儿,我便求你一桩事。”   郑瀚玉头也未回,丢下一句话:“若是想去桃儿坟前祭扫,那却不必了。我想,她并不愿见你。”   一语毕,这父子二人便出了大牢。   郑廷棘瘫倒在牢房之中,他明白郑瀚玉不会轻易放他死去,他便是要用活着这件事来折磨自己。   桃儿当真与他有私么?   郑廷棘并不十分确信,他离家数载,不知家中情形。   依着桃儿的性情为人,应当不会做下这等违背伦常、背夫偷人的勾当。然而,那叫英儿的孩子,英儿的那双眼睛又实在令他动摇。   事实究竟如何,已无人能告知他了。如今的他,不过是一条败北的丧家犬,也无力再去追寻真相。   往后余生,每一日他都要活在这疑惑、焦虑与嫉妒的煎熬之中。而这,大约就是郑瀚玉想要看到的罢?   又五日,京中风雪渐停,郑廷棘被官差押解着,一步三回头的离京上路。   郑瀚玉在府中后园卷棚内赏雪,园中栽有数棵桃树,风欺雪压,枝丫光秃秃的。   听了下人的来报,他神色淡漠,负手自语道:“桃儿,我将他撵走了,往后你再也不是他的妻子了,可欢喜么?”   这话,自是无人应答的。庭院之中,寂寂无声。   京城这场大乱,足足过了大半年方才平息。   郑家卷入其中,本应元气大伤,但因郑瀚玉的检举之功,除涉案人等,皇帝并未迁怒旁人。   又一年,郑瀚玉获封一等忠靖公。   朝野皆议论,这郑瀚玉身为郑家子孙,为求功名利禄,不惜检举揭发自家亲眷,果然刚强利落、六亲不认、狠毒利辣的好手段,是个成大事的人。   但他身居高位,又是皇帝的宠臣,生的仪表堂堂,仍旧是京城贵胄心中的佳婿人选,但凡家中有适龄未婚女儿的,无不趋之若鹜。   然而这上门求亲的,无论家世如何显贵,皆吃了闭门羹。有好事者打听出来,原来这忠靖公早娶过一房妻室,不知因何早早亡故了,膝下已有一子。因思念亡妻,忠靖公不肯续娶。   此事内情,唯有郑家的几个老人知晓。这是郑家的秘辛,自然谁也不会张扬出去,任凭这传言塞满京城的大街小巷。   饶是如此,京城那些闺秀反倒议论忠靖公痴心钟情,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世风日下这般人品性格实在可贵难得,愈发的痴迷倾情。   可凭怎样风情万种、如花似玉的美人,都打动不了忠靖公的心肠。   甚而皇帝有意将公主赐婚与其,亦被婉拒。   岁月便在这细碎的议论中,飞逝而过。二十年的光阴,转眼便如流水一般的过去了。   乾化二十三年腊月初四,又是大雪天气。   京城忠靖公府西桃花厅内弥漫着浓烈的药味儿,厅里服侍的众人皆是一脸凝重。   这间府邸的主人,忠靖公郑瀚玉久病不愈,已是行将就木。   忠靖公为了社稷百姓呕心沥血,操劳半世,积劳成疾。皇帝特从宫中遣了御医前往救治,却也是无功而返,如今不过是靠参汤吊着。   郑瀚玉僵卧于床上,他的床榻边唯有独子郑英守着。   郑英看着父亲原本英武俊逸的面容,如今干枯蜡黄,心头极是酸涩,忍不住哽咽出声。   郑瀚玉听见动静,微抬眼皮,不由浅笑道:“傻孩子,有什么好哭的,我要去同你母亲团聚了。”   郑英说道:“父亲不要灰心,皇上打发人来说,西南有神医,已派人去请了。”   郑瀚玉不置可否,只问道:“今儿是你母亲的忌日,去祭扫过了?”   郑英忙答道:“父亲放心,这是大日子,儿子不敢忘却。这些年,母亲的坟茔也是时时修缮的,栽的桃树业已成林。”   郑瀚玉嘴角轻扬:“好,待父亲百年之后,记得一定要同你母亲合葬一处。”   郑英只觉鼻头越发酸了,赶忙应了一声。   父亲这一世孤苦,前半生缠绵病榻,及至后来好了,又将全幅心思精力放在了公事政务之上,几乎没有一日想到他自身。如今行将就木,病榻跟前竟连一个血亲也无。郑氏宗族里那些人,自从老太太过世之后,父亲便同他们断了往来。   而他,他并不能算是父亲的血亲。   郑英自己心里清楚,虽是叫着父亲母亲,他却只是母亲生前收养的一名孤儿罢了。   那时候,他父母亡故,族里的人欺他年幼无人照拂,抢夺了他家的田产,竟还要把他送到庙里去,是母亲出面收容了他。   只听郑瀚玉又问道:“英儿,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模样么?”   郑英微怔,彼时他年幼,母亲的音容笑貌已大半不记,唯独母亲那双温柔美丽的眼睛记得分明。   郑瀚玉却没再问他,只是怔怔的看着床畔,口中喃喃自语:“我还记得……她坐在这里,喂我汤药的样子……桃儿……桃儿,你来接我了么?”   郑英忽觉得肩上似有风刮过,他急忙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桃儿……我和你走……我要赶在郑廷棘那厮的前头……我不会把你还给他的……”   片刻,忠靖公府响起一片哀哭之声。 第二章 桃花人面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   万物复苏,正当春播农忙时候。晨间天色未明,清泉村的村民便已陆续起床,吃了浑家预备的早食,扛着锄头下了地。   清泉村东头的老宋家,亦也燃起了炊烟。   宋桃儿已然醒了,她知道自己该穿衣起床,去帮母亲张罗阖家的早食。   然而春寒料峭,令她格外的贪恋被窝的温暖惬意,她翻了个身,妩媚的杏核眼轻轻眯着,想要再多躺片刻。   这般贪睡晏起,又不必担忧婆母苛责、小姑耻笑的逍遥日子,不知已有多久没消受过了。远的,好似上辈子的事情。   忆起昔年在家时的光景,宋桃儿只觉得鼻子微酸,细密的长睫轻轻颤着。   “这妮子,咋还不起来?这都多咱时候了?恁大个闺女,咋能这么赖床。将来嫁出去,还不叫婆家笑话?”这口气埋怨之中,又带着几分溺爱,是她的母亲刘氏。   “娘,这天儿还早,外头又冷,就让妹子多睡会儿也罢。今儿,我跟爹去集子上。阿霞也起来了,叫她上灶做饭。”这嗓音粗犷了些,是她兄长宋大年。他口中的阿霞,是年前新娶的娘子,宋桃儿的嫂子杨氏。   未嫁的闺女便是能享受这等自在快活,有母亲的疼爱,有父兄的照拂呵护。   宋桃儿只觉得心头暖烘烘的,仿佛吃了饴糖一般的甜蜜。   她翻身坐起,被子滑将下来,露出曼妙玲珑的身躯及晶莹玉润的肌肤。这般白皙细腻的皮肤,实令世间诸多女子羡慕。哪怕上一世她嫁入国公府后,妯娌们看不起她出身,却也私下艳羡嫉妒她的姿容秀色。   宋桃儿捡起昨夜放在床尾的细布棉衣穿了,又穿上裤子,便踩着棉鞋下了地。   这身衣裳还是年前一家子赶集置办年货,她爹宋大年执意为她买下的。浅桃红色的细棉布,又是京里老字号布铺里的货,那摊贩定要二十文钱一尺,比平日阖家子穿的布足足贵了五文。母亲好不埋怨父亲花钱大手大脚,父亲却说闺女大了,平日里要见人,总要有几件像样的衣裳,所以还是买了下来。   然而,宋家虽远不及靖国公府那般富贵荣华,倒也是个殷实之家,除却有十亩地租给人种,自家还在集市上有间食肆,生意也红火。宋桃儿又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倍受父兄的疼爱,一年四季总有几身新衣裳穿。父亲这般说,不过是想再给她添置件新装罢了。   母亲嘴上数落父亲,但归家之后还是连夜为她赶了一身的棉衣棉裤出来,并在棉衣一角绣了一枝桃花。   这身细布棉衣自然比不上靖国公府里那些绫罗绸缎,娘的针黹自也不如京城那些专门伺候达官贵人的苏州绣娘,但这是爹与娘亲的爱护之情,世上没有比这更珍贵的东西了。   宋桃儿低头仔细系着棉衣的纽扣,却忽然觉得一阵晕眩。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做了一场梦,还是当真死去活来了一回。   那场如真似幻的梦中,她嫁给了一个自己根本高攀不上的男人,进了那个自己从未想过要进的国公府邸。国公府的门槛那么高,高的她几乎不知要怎么迈过去,规矩多的如柳叶儿一般的稠,进了那道门,她甚至不知要怎么吃饭怎么走路。府里从上到下几乎所有人每日都在等着她的笑话,婆母与小姑从来冷眼相待,她嫁的那个男人更是将她视为耻辱,一气儿纳了几房的妾侍。明面上,她是二少奶奶,人都敬着;暗里,她饱受欺凌。国公府不似别处,杀人的刀都是阴着来的。   没过几年,她的夫君便往江南去办差了,独留她一个在国公府中。他宁可在任上养外宅,也不肯带了她一道去。她清晰的记得,婆母将那封书信丢在她面前、并用她无子息当大度容人等言语讥刺自己时的样子。   那是无所谓的,她当时心中这样想着。   她和那位所谓的夫君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情分,她从他身上得来的只有痛苦罢了。   再后来,她在秋末染上了伤害。婆母说她那病扑人,将她送到了家庙之中。她苦熬到冬季,终于一日大雪天闭上了眼睛。   那时候,她只觉得松快。   再睁眼时,她又回到了自小生长的村子里,回到了自己家里。   宋桃儿穿好衣裳,走到了日常梳妆的小桌边。   天才蒙蒙亮,屋中黑的很。   她擦燃了火折子,点亮油灯,打开镜奁取了梳子梳头。   农家的姑娘,没谁能有这样的家什。原因无他,寻常的女孩儿家实在没几样妆点门面的首饰,偶尔能从集市上买些头绳绒花,收在母亲的柜子里,便已然足够。   宋大年在外打过几年仗,很见过些世面,看着人家女儿有的,便也要为桃儿置办一份。   镜奁之中,菱花镜、桃木梳、桂花油,乃至胭脂香粉、绢花头绳无所不有,甚而她还有两支银绞丝梅花钗。宋家在清泉村,也是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村中的姑娘着实羡慕宋桃儿。   她对镜梳妆,将满头乌油的长发结了个辫子。   烛火映照之下,菱花镜中现出一张如花人面。   宋桃儿有些迷惑惘然:这是她的脸,日日梳洗妆扮看到有些腻烦的脸。然而,镜中的面容,生涩青嫩,微微扬起的唇角,灵动碧青的眼珠,都透着青葱少女的鲜活,再不是那个苦守深闺一潭死水的少妇面容。   她不由自主的抚摩着柔嫩的面颊,轻轻笑了起来:她是当真活转过来了。   不论是老天可怜她,给了她重来的机会,还是那真的只是一场警示的噩梦,她都不会去重蹈覆辙了。   国公府里,也没什么好的。   宋桃儿合上镜奁,推门出去。   走到大堂里,饭菜的香味已扑面而来。   一名青年妇人正立在黄杨木大圆桌前摆放碗筷,见她出来,向她一笑:“妹子起来啦?天眼见儿就亮了,我本说就进去叫你呢。”   这妇人话音脆亮,透着一股子干脆利落的劲儿。她生着一张圆圆的脸,姿色虽平常,但眉眼之间颇有几分动人之处,穿着乡下常见的碎花布棉衣,露着一双干净结实的手腕。   这是宋家去年为长子宋长安娶的媳妇,宋桃儿的嫂子杨氏。   杨氏是清泉村间壁陀罗庄人士,家中亦是务农的,有几亩田地。一次庙会,宋长安与这杨氏在镇上因缘际会相识了,彼此都有些意思。宋长安回来同父母说了,宋家便请媒人下了聘,二人于年前成婚。杨氏是个勤快本分的乡下妇人,嫁来之后敬重公婆,夫妻和乐,与宋桃儿相处的也甚是融洽。宋桃儿记得,她嫁去国公府之后,这嫂子还曾去看望过她,见她在国公府中受人欺凌,还曾为她出头,又要她索性回娘家躲上几日。然而国公府是什么地方,怎会把这点伎俩放在眼里,没有婆母的准许,她连二门都迈不出去,谈何归家?最终,只是闹了个不欢而散。   但杨氏对她的情谊,她是始终铭记于心的。   这,才是真正的家人。   两人正说着话,她母亲刘氏端着一大碗鸡蛋捞面一阵风也似的走了进来。   见女儿终于起床,刘氏便道:“懒妮子,终于舍得爬起来啦?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待明儿出了门子,瞧公婆笑不笑你!”   宋桃儿听着母亲熟悉的数落声,鼻尖儿却又是一酸。不知多久没有听到了,娘的责备也是好的。   杨氏快步过去,接过婆婆手里的面碗放在桌上。   宋桃儿却搂住了母亲的胳臂,将头埋在了母亲的胸前。   母亲身上,有着稻草燃烧后的烟火气,亦有几缕饭菜的香气,是久违的温暖熟悉的气味。   刘氏自是不知自家女儿这是怎么了,只当她被说了一顿,心里不服气,笑着任凭她抱了一会儿,才轻轻推开她,说道:“这么大的闺女了,还跟娘撒娇,真是一句也说不得。”   一旁杨氏笑着添了一句:“娘,我以前听老人家说,会撒娇的姑娘有福气。将来妹子出了门,一定得人疼呢。”   刘氏听这话舒心,嘴里却还是笑骂道:“什么得人疼,不叫人撵回娘家来,我就念佛啦。”   娘三个正说话,宋父及宋桃儿的兄长宋长安便从外头进来了。   宋父体格魁伟,只是左腿因为早年行军时受过伤,到如今走起路来依旧有些跛。宋长安继承了乃父的品貌,也是一副高大身材,五官周正,双目炯炯有神。莫说搁在这乡下地方,便是在京城里那些少爷之中也算的上仪表堂堂。   此刻爷俩进屋,宋大年尚且如常,宋长安却赤着上身,只着了一件单衣褂子,露着精壮的胸膛,汗淋淋的。   杨氏心疼丈夫,忙迎了上去,嘴里责备道:“虽说立春了,到底还是大冷天。怎么这样不当心,棉衣也不穿,不怕着凉!”   宋长安笑了两声,说道:“这不是一早起来看爹在劈柴,就忙着接手了。”   刘氏有些不解,向她丈夫问道:“灶下柴火还不少,尽够烧的了,一大早起的又劈柴做什么?”   宋大年摆了摆手,说道:“今儿是初三,镇子上有庙会。我和长安一道出去,这一日家中无人,怕你们娘几个受冻。”   众人顿时了然,宋家在城里有间小小的食铺,卖些包子饺子、浆水面条之类。每逢镇上出会,宋大年都会去集会上支摊,除了借着客流多赚点银钱,也有为自家铺子宣扬招揽的意思。   这是老例了,阖家人自然别无二话。   当下,宋长安进屋穿了件袄子,重又出来,一家子人坐了吃饭。   宋家今日早食,油汪汪鸡蛋焖面、热气腾腾的白菜肉包子、清淡软糯的小米粥,都是乡下风味儿。   宋家家境殷实,白日里又要做一日的活计,早上这顿自然丰盛。   宋桃儿吃的甚是欢快,那长长的一梦之后,她实在怀念这家中的饭菜。   吃着饭,听着哥嫂喁喁商议着去了庙会要买些什么物事,宋桃儿心头却忽然猛地一跳,脱口道:“爹,今儿我和您一道去摆摊子罢?”   是了,她险些忘了。   今日,她必要往镇上去一趟。   镇上今日有一桩事,与她日后嫁入靖国公府紧密相连。 第三章 仿佛初春河畔的嫩柳,正肆意舒……   她话音一出,众人皆是一怔。   刘氏当即说道:“镇子上出会,到处人挤人的。你一个没出门子的大姑娘家,跑去干啥呀?让人挤了蹭了,回来又哭鼻子。乖乖儿的,不准去。”   宋桃儿执意道:“娘,打从嫂子过门,都是嫂子跟着爹爹和哥哥去铺子里忙活了。今儿镇上出会,客人必定很多。摆摊不比在铺子里张罗,您就让嫂子在家歇歇罢,我去帮衬爹和哥哥。”   三言两语,如珠玉落盘,叮叮当当   除却嫂子杨氏,宋父、宋母及宋长安都有些吃惊,不知自家这平日里最乖巧温顺的小女儿,今儿忽然变了个人似的。   宋桃儿昔年在家时,是个温柔寡言的女孩儿,凡事都听父母的吩咐,莫说顶嘴了,连闲话也少说的。   连宋桃儿自己也忘了,自己原先在娘家时的脾性。她入国公府后,看尽世态炎凉,无一人会帮她说话,遇事只能自己为自己谋划,自己为自己出头。天长日久,那脾气可不就改了?到了如今,要她再装回昔年的柔顺模样,可当真难上加难。   宋大年未说什么,刘氏却有些不悦,说道:“不成,你今儿就在家呆着。快出嫁的人了,那嫁妆才绣了一半,不许出去瞎跑。叫人把闲话传到将来你婆家的耳朵里,可不叫人耻笑?”   宋桃儿见她母亲不答应,又去求她父亲。   宋大年是从来挨不住他这女儿撒娇的,便向他浑家说:“也罢了,桃儿想去,你就让她去。又不是京城里的小姐,乡下女儿哪儿有不出门的?我倒要瞧瞧,谁敢笑咱们姑娘。”   宋长安也从旁说了几句,连杨氏也开口道:“娘,今儿天气暖和,小妹出去也冻不着。再说,媳妇进门没几日,这些活计还做不顺手,今儿庙会人多,媳妇怕要耽误事,还是让小妹去帮衬爹和安哥吧。”   宋桃儿向杨氏望去,却见杨氏眼眸含笑,向自己微微点头,不觉心中一暖,也回之一笑。   杨氏虽有着乡下妇人的泼辣爽利,却也格外的善体人意。   刘氏一家子都同意了,便也没话好说,嘟哝了两句,遂也罢了。   待用过了早食,宋大年与宋长安去打点行装。杨氏与宋桃儿到厨房帮着刘氏收拾碗筷,趁着杨氏忙碌,刘氏把女儿拽到一边,低声责备:“你哥和你嫂子成亲没多久,正是分不开的时候,你添什么乱哪?听娘的话,今儿老实在家待着。前两日,娘同你王家大娘见了一面,她说这两日兴许就要来咱们家了。这节骨眼上,你还出去,不怕惹人家笑话?”   听了母亲的言语,宋桃儿垂首默然。   刘氏以为她改了主意,便柔声劝说道:“过了这年,你就十六岁了,差不多该是办事的时候了。咱乡下的姑娘虽不似城里的小姐规矩严,那也不是出门子前还随便乱跑,抛头露面让人乱看的。”   原本,宋家根本没想攀龙附凤,靖国公府的那桩婚事,宋家夫妻皆没做指望,二人自知门第不匹,莫说时过境迁人家也未必肯认账。即便认账,强行成配,那高门大院规矩森严,各种人事勾连,桃儿嫁过去也过不舒心。只在宋桃儿小时,宋父拿来当做趣事逗弄过女儿,待孩子年岁渐大,便再未提过,只怕她存了念想。这两年,宋桃儿已过及笄之龄,家中便也筹谋起她的婚事来。   宋桃儿人长得娇丽,宋家在清泉村又是数一数二的殷实之家,清泉村并附近几个村子,愿求娶者多如过江之鲫,宋家只需在其中挑一个配得上女儿的即可。   然而,宋桃儿在清泉村本有个名叫王大海的青梅竹马,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到了这个年岁彼此都颇有几分情意。王家家境比宋家略差些,但宋家两口子想着都在一个村子里,又是从小看着长起来的孩子,知根知底儿,何况自家女儿也算中意,算得上一件和美的亲事。因此,宋家两口子替大儿子操持完了婚事,便打算过了年替女儿完婚。这段心思,两家算是心照不宣。   果然,才过正月十五,王大海的娘曹氏便私下悄悄来与刘氏通了气儿,彼此商定了春耕之前必请媒人上门,左不过端午右不到重阳,就办了这门亲事。   刘氏满以为,自己细细的将因果利弊与女儿说个明白,女儿便能醒悟,乖乖留在家中。   熟料,宋桃儿那张娇嫩柔媚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略带了几分讥讽的凉薄笑意,生生的让那张小脸上多了一丝沧桑。   然而这笑转瞬即逝,恍惚间刘氏只当自己看花了眼。   宋桃儿向她浅浅一笑:“娘,你放心,他家不会计较这等事的。”   刘氏见她不依,也无法可施,虽有些不大高兴,但禁不住对女儿的疼爱之情,索性随了她去。   宋桃儿洗好了碗筷,又回房重新整理一下衣装,便走出门去。   院子里,宋家爷俩已将今日所用的物事都装上了车,而东方天际已是曙光渐明。   刘氏与杨氏出来相送,叮嘱了几句万事小心,和气生财,轻易莫与人口角等语,便打发了三人上路。   宋家又一辆拉货的平板车,专用来拉货,有时人病了,要往城中医馆送,便也用这车子拉。   此刻,宋长安在前面赶着车,车上放着简易的炉具锅碗瓢盆等摆摊的家伙事儿。宋家在城里虽有个小食肆,但夜间无人在城中过夜,也并未雇佣伙计,因此每逢摆摊的日子依旧是从家中搬了器具过去。   晨光熹微,宋家父女三人出了村子,沿着村头的土路向城镇方向行去。   乡村土路不比官道,前两日又刚落过一场雨,有些泥泞难行。   宋大年走了几步,忽想起了些什么,向宋桃儿道:“桃儿,路上泥,怕污了你的新鞋,坐到车上去吧。”   宋桃儿这方想起来,她现下穿的这双鞋,还是年前赶集时买的那块贵价料子,做的棉衣余下的布料做的,才上脚没几日,算得上簇新的。   这等小事,果然只有自己的亲人会惦记着了。   春寒料峭,风刮在脸上有如刀割,宋桃儿却觉的好似有一股暖流润过了心田。   她甜甜一笑道:“不必了,家里统共就这么一匹驴子,去了还要回来,都要靠它拉车,别再把牲口累坏了。”   这大牲口可是乡下农家的宝贝,犁地拉磨拉车都离不得,平常日子都是好生养活着,轻易不使唤,就怕累出毛病来。宋大年也是怕路不好走,心疼女儿,这才叫她坐车。   宋长安在前面赶着车,头也不回的说道:“妹子,你就听爹的话,安心坐上去罢。这畜生力气大得很,你才有多少斤两,就能把它累坏了?你快坐上去,我和爹腿脚也能快些。”   宋桃儿想起她爹腿有旧伤,又说道:“爹腿不方便,还是爹坐吧。”   宋大年拍了拍他姑娘的肩膀,大声道:“让你坐,你就坐,哪有那么多说的?你爹我还没老呢,身子骨利索着!”   宋桃儿这方垂首一笑,斜着身子坐在了板车上。   宋大年看着他闺女的样子,总觉着和往常好似不大一样,多了那么一分含蓄斯文,那垂首噙笑的样子,不知咋就那么顺眼儿。   旭日东升,稀薄的日光透过云层洒在了宋桃儿身上,映衬着那张小脸柔润白皙,泛着细腻的光泽,令宋大年想起了在京城老店里看见的南边进贡来的甜白瓷,光洁润泽。她将背脊挺的直直的,正仰头望着道路远方,即便是冬季厚重的棉衣包裹,也依旧能隐约看出那窈窕的身段,仿佛初春河畔的嫩柳,正肆意舒展着青春年华独有的韵味与魅力。   闺女真的大了,宋大年感慨着。   那个扶着桌子腿蹒跚学步的女娃娃,一眨眼的功夫,就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她的嫁妆也都置办的差不离了,待春耕忙过去了,就和王家把这事儿定了,定要风风光光的把闺女嫁出去。   宋大年心里盘算着,今日生意赚多少铜钱,再给闺女买上几匹好料子,将来去了婆家,想添新衣裳可没那般容易。   一路无话,在宋长安赶车的阵阵吆喝声中,逸阳镇便到了眼前。   这逸阳镇坐落于京郊二十里处,虽只有百来户人家,但它东临官道,西接港口,可谓四通八达,各方进京人士总要途径此地,便有一番小小的繁华热闹。左近村落,但凡农闲时候,便有村民来这镇上打短工赚些家用。宋大年早年间在外行军打仗,颇见过些世面,脑子活络,又有靖国公府的谢礼做本钱,便在这镇上开了间食肆。   进了逸阳镇,宋长安轻车熟路的将车赶到了镇子里的双板桥下。   此地虽非镇子中心位置,但却是去集市的必经之路,人来人往客流极大。又因不在镇子中心,这地租也要便宜许多,正是摆这面食摊子的好地方。   到了地方,宋长安将车停稳,便同父亲一道将灶具等家伙事从车上卸下,拜访桌凳,起灶生火。   宋桃儿便在案板边麻利的做起各色面食点心来,面团是昨儿晚上就活下的,醒发了一夜,到这时候已是软硬适中,做面食最恰当不过。她先将一团面擀成厚薄均匀的面胚,执起铡刀咚咚咚的切了下去,眨眼间手擀面便成了。她把面条子按堆分了,预备待会儿有客一碗碗的下。   预备完了手擀面,她又去包羊肉扁食。只见一双白皙的小手上下翻飞,宛如蝴蝶嬉戏,又似莲花绽放,一只只白胖胖的扁食,小元宝似的坐在了案板上。   宋氏父子两个,则在一旁斩羊骨,炖羊汤。   那羊汤早在家中已熬了大半夜的功夫,今儿拿到集市上,又放了许多新鲜骨头下去,一经煮沸,白汤滚滚,浓香袭人。   宋家食肆的面食,原就只仗着这一锅好汤了。   宋大年其实并没什么独到的手艺,只是在西北那几年学了些当地特色面食,这在本地算是头一份,故此他厨艺虽实在一般,宋家食肆的生意却也说得过去。后来,宋桃儿日渐长大,她于烹饪一道天赋极高,悟性又佳,不过是跟着母亲上灶帮厨,又常到铺子里玩耍,便将菜色手艺尽数学了过去。不单如此,她还能举一反三,结合了京城人的口味儿,琢磨了出许多新鲜花样来。打从她到铺子里帮厨,生意是一日比一日红火。时日略久,竟成了这逸阳镇的一块金字招牌,甚而还有贪嘴的老饕从京里慕名而来。   算起来,宋家食肆的生意,有一多半都是宋桃儿撑起来的。   此时已近晌午时分,日头高高升起,那一早就来集子上逛的人,大半饿了。有相熟的老客,惦记着这摊子,溜溜达达的就过来了。初到此地的新客,亦被宋家那口汤锅中散出的香味儿所诱,循着味儿来了。   只片刻功夫,宋家面食摊子的那五张桌子,便已坐满了人。还有些食客没地方坐,那不大讲究的,索性一撂衣摆就蹲在了地下。   宋桃儿应着食客的吆喝,那双柔白纤细的小手不住的在案板与汤锅之间来回飞舞。顷刻间,圆润白胖的扁食便一一碗碗的出锅了,由着宋长安送到食客手中。   一口下去,肉汁四溅,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诱人食指大动。   羊汤面是煮好之后盛在青瓷海碗中的,韭叶宽的雪白面条卧在奶白色的羊汤之中,撒着一把碧翠的葱花,雪白碧青煞是好看。   宋家食肆只卖这两种吃食,此外还有些白切羊肉、卤煮羊杂,客人若要,便需按斤两算钱。饶是如此,因着物美价廉,聚拢过来的食客依然将这双板桥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伙既是为了吃这口面,亦是为了那摊子上张罗的人。   宋桃儿立在汤锅边,婀娜多姿,袅袅婷婷。汤里滚起来的白汽,将那张娇嫩的小脸熏蒸的白嫩透红,额前的碎发湿润润的,越发乌黑光亮,叫人不由自主的想起三月里盛放的桃花,娇艳妩媚。   许多男客,轻描淡写的偷看着宋桃儿。她开口叫宋长安“大哥”时,那口软糯的嗓音,好像甜糯米糍粑,直甜到了人心里去。   那些青年后生,便悄悄的在心里应了一声:“哎!”   宋大年一面看着灶火,一面望着他闺女。   他眯细了眸子,心里琢磨着什么。   闺女真的大了,已到了小伙子们追逐的年龄。他心底里也清楚,来铺子里吃饭的客人里,不少也是为了看桃儿。   不是他这当爹的自夸,桃儿这般的好相貌,十里八乡没有一个姑娘比得上的。   靖国公府那桩婚事,他只当个笑话,也自知高攀不上,然而嫁给那王大海……   嗐,闺女自个儿中意,他这当爹的就不说啥了。   正在宋大年想着要替闺女再打个黄杨木箱子时,摊子那边却传来一阵骚动。   只听宋桃儿喊了一声:“大海哥,你今儿也来看会么?”   宋大年只觉眼皮子一跳,不由抬眼望去,却见面食摊子前头不远处,站着一个青年后生。   这人生的倒是眉眼周正,只是满脸窘迫尴尬之态,臊眉耷眼,好似不敢看宋家父子三人。   此人,便是前不久家中老娘亲自登门求亲的王大海。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姑娘。 第四章 竟敢这样欺负他妹子!   王大海立在面摊子前头,不尴不尬的,耷拉着头,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桃儿,我来、我来转转。”   宋桃儿仿佛没瞧见他身侧的女子,她眉眼低垂,温柔一笑:“前儿我问大海哥要不要来镇上看会,大海哥说今儿有事不得空。我想着正事要紧,不敢耽误。没曾想,原来今儿又在镇上碰见了,可当真是巧了。”说着,她抬手撂了一下鬓边的碎发,愈发显得温婉动人起来。   宋桃儿在靖国公府里苦熬了一世,旁的没有,于这人情世故却领略了个透彻。   她知晓如何拿捏言语分寸,方能让局势转向自己这边。上辈子在那人事复杂的深宅大院里,没有夫君的呵护,再没有这份悟性,她早早的就被啃的连骨头渣滓也不剩了。   这个王大海,她的确曾与他相好过。但也正是他的推波助澜,她才陷进了靖国公府的那座泥坑之中。   上一世,原本两家早已约定了儿女婚事,宋家也就等着王家请媒人上门正式提亲。   然而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王大海聘娶逸阳镇罗千户家小姐的消息。   宋家老夫妻两个气愤不过,上门理论,却反被王家人轰了出来。   非但如此,那王家人甚而还在村中四处散布宋家的闲话,王大海的娘逢人便嚼裹宋家如何贪得无厌,要起彩礼没个够,指望着闺女俊俏要卖个好价钱。又说从京城请了好阴阳先生算过,那宋桃儿是个命硬克夫的主儿,又说小时就看她身子骨不健壮,怕将来生不下来孩子云云。   总而言之,这事儿不怪他王家悔婚,全赖宋家里外不是东西。   这些闲言碎语,在清泉村这等乡下地方,足以祸害的一个姑娘抬不起头、嫁不出去。   宋桃儿的娘杨氏日日以泪洗面,更一气儿发了肝疼病,躺在床上下不来地。   她嫂子刘氏一面伺候婆婆,一面里外操持家务,原本一个善风趣爱说笑的妇人,亦罕言寡语起来。   出了这等事,宋桃儿自是没脸再出门了,只窝在家中,随嫂子干些家事。   她兄长宋长安为给自家妹子讨公道,一怒之下将王大海堵在地头打了个臭死。   按理说,此事王家理亏,宋家在清泉村也算是个富户,颇有几贯家财,便是打起官司来,也是不怕的。   奈何,那要与王家结亲的偏偏是个千户,自古民不见官,宋家原就矮着一头。那罗家的小姐又早知王大海同这宋桃儿有些过往,心里很存着些醋劲儿,便撺掇着父兄拿银钱,说人情,串通了官府,将宋长安下了大狱,说要治他个白日行凶的罪名。   这于宋家而言,更如雪上加霜。   宋父上上下下寻了许多人,衙门不知走了几趟,鞋底子也磨平了几双,只是白费功夫。   不出两日,衙门更传出要把宋长安发配流放的消息。   宋家愁云惨淡,不知如何是好。刘氏倒是贤惠,里外操持,还安慰老两口子:“爹娘不必担心,大哥犯的不是死罪,终有回来的一天。大哥不在,媳妇伺候二老,拉拔妹妹。”   彼时的宋桃儿,被这一桩桩事砸的头晕目眩。并没有人怪罪她,但看着唉声叹气的爹娘,眼下一片阴翳的嫂子,她只觉得家中这一切的灾祸都是自己招来的,畏怯恐慌,惶惶不可终日。   便在这个当口上,靖国公府却忽然派人过来传了消息,说府里老祖宗还记挂着早年间定下的亲事,如今子女们都已成年,该备办婚事了。又说,这是老国公爷离世前,最牵挂的一件事,还是早早办了,莫使他老人家九泉下不宁。   原本,宋家老两口都不是什么趋炎附势之辈,当初也是因着老国公爷执意相邀,四时八节方有些往来。打从老国公爷不管家事之后,宋家便也不曾登门拜访过。而靖国公府那边,好似也乐得断了这门穷亲戚。   这个节骨眼上,靖国公府忽然派人前来商议婚事,实在令宋家人惊诧莫名。   饶是如此,宋大年本也是不愿闺女嫁到那高门大院里去的。但桃儿的娘刘氏,心思却松动了。宋桃儿在清泉村名声扫地,她定要让闺女风风光光的嫁入公府门第,让所有人都瞧瞧,她闺女不是嫁不出去,还比谁都嫁得好,嫁得高!   两口子为这事争执不休,便问宋桃儿自家的主意。   宋桃儿惶恐不安,六神无主,她很怕国公府里那些不拿眼睛看人的贵妇们,更怕那个总对她恶言相向的二少爷。   然而,家中这场祸事,是因她而起的,她没有后路,也不能退缩。   她答应了这场婚事,有靖国公府出面,官司很快了结,宋长安被放了出来,那罗千户亦被罢免了官职。   嫁入靖国公府大约一年左右,嫂子趁着节日过来瞧她,悄悄跟她说起,官司是赢了,但罗家还是紧锣密鼓的把罗双双嫁到了王家。二人成婚还不到半年,罗双双就生了个大胖儿子。想来,这两人是早已暗度陈仓,罗双双更是未婚之身便珠胎暗结,才如此急不可耐。   宋家所有的不幸,甚而她那桩不情愿的婚事,一切的起因都在眼前这对男女身上!   宋桃儿垂首,凭着额前碎发掩去眸中的冷光。   她做错了什么呢?凭什么被欺负的人是她,而最终不得不去收拾这一切的人又是她?!   宋桃儿立在汤锅跟前,任凭锅中的热气熏蒸着那张娇俏的小脸,平添上了一抹媚红。   她轻咬菱唇,默然不言,一手还握着汤勺,无力的垂下,这幅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倒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王大海只觉得胸口一热,撒开了罗双双的手,上前一步,急切道:“桃儿,不、不是的,我今儿本是要同你一道来的,只是镇子上有些杂事儿要料理,所以才……桃儿,你莫怪我,我却才从成记点心铺子买了两斤金玉糕,本说回去就给你的。”说着便扬了扬手,果然提着一摞油纸包。   宋桃儿没瞧他一眼,只是将头低的越发狠了,细细说道:“王大哥有什么念头,直说不妨,只是不要欺瞒我才好。前儿曹大娘到我嫁来,同我娘商议你我的事,我还唬了一跳,想着你我原本也没什么道理,曹大娘怕是误会了什么。原来,王大哥早已在镇上结识了这么一位姐姐。”   她这一番话,便是当着一众人的面,将她和这王大海之间的干系甩了个干净。这意思就是说,她同这王大海甚事也没有,是王家自己上赶着要结亲。日后,王家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那都是他自家门内的事儿了,与她宋桃儿全不相干。   原本,宋家父子两个见着王大海与这妙龄女郎一处说说笑笑,游街串巷,便窝了一肚子的火。他黏着桃儿的事儿,在清泉村可是无人不知,他娘甚而前不久还来家里商议亲事,这家伙竟然背着大家伙在镇子上偷吃!   本还怕桃儿伤心,这爷俩才闷声不吭,待听了宋桃儿的话,晓得她是要甩脱干系的意思,宋长安当即上前一步,大手一挥,将王大海推了一把,横眉怒目的喝道:“我把你这臭厮,往日里看着也倒是个忠厚老实的面目,倒原来两面三刀!你趁早死心,我家妹子不是什么不干不净、低三下四的女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把镜子照照!”   这一席话,直冲了罗双双的肠子,将她气的七窍生烟。   她与这王大海是在镇子上的私塾里结识的。那私塾是一对秀才夫妻开的,秀才管男学生,秀才老婆管女学生,大家平日里隔墙读书。这青年男女混在一处,难免就有些风花雪月的故事,饶是有那么一堵墙也不中用。罗双双便看中了这王大海容貌出众,又颇能读书,很得先生赏识,说他大有可为,便串通几个女伴,三两下将他笼络到跟前。   罗双双亦私下打听过,这王大海在乡下是个有个相好的姑娘,但她自负是千户小姐,怎会及不上一个乡下村姑,莫说他们两个尚未定亲,便是定了亲,叫父兄拿出些手段来,不怕摆不平她。   她倒不曾想到,两人竟能在这逸阳镇碰上。   这村姑干着个卖面的下贱行当,满身的油烟味儿,大伙儿却跟中邪一般,眼珠子全盯在这村姑身上。偏生这天杀的王大海,见了这柴火丫头,好似自己死了,两只眼睛再看不见旁人。   又听得那村姑的兄长满口“低三下四的女子”牵着头皮叫骂,罗双双哪里受过这等气,顿时尖着嗓子叫道:“你骂哪个?!”   这会子功夫,除了面摊子上吃饭的食客,又围拢来许多看热闹的路人。大伙听了半日,大约已明白过来,那叫王大海的小子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乡下本有相好的姑娘,又在镇子上勾三搭四。这罗双双也不知廉耻,一个未嫁的女儿,偏要和这乡下小子嬲在一起。如今竟越发不顾体面,和人当面吵闹起来。人没指着鼻子骂,自己倒送了上去,这可不傻么?   众人掩口偷笑,只听宋长安啐了一口在地下:“哪个上来认,我便骂哪个!”   他当真是火发了,竟敢这样欺负他妹子! 第五章 金玉糕有个说辞,叫做金玉良缘……   宋长安烧了半日的火,虽是早春天气,亦出得一身大汗。他将棉袍脱了,只着一件短衣褂子,赤着两条臂膊。他是个在乡间常年下田做农事的汉子,身子魁伟结实,遍体的肌肉之中,仿佛蕴藏着无穷的精力。   这在乡下,都是乡间地头的常景。然而那罗双双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几曾见过这等场面,猛然见了个精壮的汉子摩拳擦掌的瞪着自己,唬的脸色煞白,连连后退了几步,缩在王大海身后,定了定神,方嚷叫起来:“你这厮,光天化日,莫不是想行凶不成?!我却告诉你,我爹爹可是这镇子上的千户老爷,莫说逸阳镇,便是京城里的官爷们,都有些门路浸润。你若敢对我无礼,京城衙门须饶不得你!”   她这番话落,众人皆腹诽道:你不自报家门倒也罢了,如此一番吵闹,这千户老爷的脸面算被你这不知检点的女儿丢干净了。   宋长安听了她这番威胁之言,哼笑一声:“罗千户当真是好教养、好家风,纵容着没出嫁的姑娘和野汉子混在一处,出来抛头露脸。这镇上的小姐果然跟我们乡下的姑娘不同!”言至此处,他忽的怒目厉声道:“你要同我见官,那正好,咱们就去京城衙门请官爷们评一评。这前脚上人家里提亲,屁股一调就去镇子上黏人家姑娘的,这世上可有这个道理!”   罗双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她原就自知理亏,只是从没把宋家放在眼中,不曾想今日短兵相接,这乡下人竟这般难缠!今日她是为了和王大海鬼混,从女学中私自偷跑出来的,身边一人未带,倒也真恐这乡下人发起狠来,自己要吃亏。   她平日里仗势欺人惯了,此刻无势可仗,一时没了主意,忽想起什么,扯着王大海嚷道:“王大海,你之前说过要娶我的,怎么你家中又去这村姑家里提亲?你戏耍我不成?!”话未完,又一眼瞥到他手中提着的点心包上,气越发不打一处来:“这点心,你原说买给我的,如今见了这村姑,又要拿去讨好她?乡下的柴火丫头,也配吃成记铺子里的点心!”嚷罢,她兀自不觉解气,将那点心包自王大海手中劈手夺过,丢在地下,又踹上几脚,仰头看着王大海。   原来成记点心铺里的这金玉糕有个说辞,叫做金玉良缘。镇上人家有喜事,便买去讨个好彩头。此外,便是未成婚的小伙子,买了送给心仪的姑娘。   王大海买这点心,本也有讨好罗双双的意思。然而撞见宋桃儿之后,耳里听着她温言软语,瞧着那娇柔婉转的模样,鬼使神差的就把点心又送到了宋桃儿跟前,竟将跟在身旁的罗双双抛到了爪哇国去。   宋桃儿冷眼旁观了半日,见罗双双去催逼王大海,方轻声言语道:“大海哥,怨不得这位姐姐生气。此事原是你无理,你既答应了这位姐姐,又怎好背着她又来我家提亲?我早已说过,你我本没什么干系,往日之事多半也都是你的误会。今日遇见,说开了也好,让大伙做个见证。”一言未休,她又垂首轻轻擦了擦眼角。   此举落在王大海眼中,只道她哭了,胸口更是热血乱撞,一心只想过去抚慰,再想不起什么罗双双。   王大海自是喜爱桃儿的,这毋庸置疑,好歹两人也是自小一道长大的青梅竹马,这份情谊与别不同。   他同罗双双好上,多少有些意外的缘故。早前在乡下时,桃儿是清泉村的头一份,便是周遭几个村子,也没有一个比得过她的。王大海当然别无他想,死心塌地的喜欢着桃儿。自打进了镇子上的私塾,见了那些镇子上姑娘们的穿着打扮,有了所谓眼界这个东西,便觉着桃儿土了。以至于罗双双自家送上门来时,他当即便笑纳了。   论及姿色,罗双双十个不及宋桃儿,但男人总是贪图新鲜的,而罗双双又是千户的女儿,何况又肯让他先尝些甜头。   几度偷欢之后,王大海便有些骑虎难下了。一面是自幼一道长大的青梅竹马,一面是镇上的千户小姐,他既舍不得温柔美丽的宋桃儿,又贪着罗双双带来的功名利禄、锦绣前程。他取舍不定,便两面瞒哄,想着能拖一日是一日。曹氏去宋家提亲的事儿,他是知道的。按理说,有了罗双双这一出,他本当跟家中说明白,然而他心底里又实在舍不得宋桃儿,索性装个懵懂不知,拖得一日是一日。   原本他算计着,今日镇子上出会,宋家未必会让女儿出来,及至出来,也必定是到铺子里帮忙,便放宽了心同罗双双出来看会。熟料,竟在这双板桥下撞了个当场。   宋桃儿穿着一领桃红色细布棉衣,粉艳的色泽衬着小脸如珠似玉,领口微敞,露出一段白皙细长的脖颈,仿佛春日池边悠游的白鹅,逗人心魄。   她立在汤锅旁,一副惶然无措、花容无主的模样,着实的招人怜惜。反观罗双双那张牙舞爪、骄横跋扈的气焰,自是讨人嫌的。   王大海瞧了瞧地下被踹成泥渣的点心,又抬头望向那叉着腰如母大虫一般的罗双双,心底不由自主的翻腾起来——他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会沾惹上这么个女人?   他再不看罗双双一眼,迈前一步,就想过去安抚宋桃儿,不论如何他是不想同桃儿生分的。   宋桃儿睨着他那副涎脸的样子,心中既是厌恶又有些纳罕:上辈子王大海勾连上这千户小姐之后,可是迫不及待的与自己撇清干系,还把宋家的名声狠狠糟践了一番,今儿却是怎么的?   原来,饶是上辈子,王大海亦不是没有反悔过,罗双双这个骄横小姐却没那般好伺候。两人婚事一定,罗双双便将那原就不多的温存体贴尽数收了起来,日常对着王大海颐指气使,横眉竖目,又常拿着他与宋桃儿那段旧情大做文章,辱骂不休。越是如此时候,王大海便越是想念宋桃儿的温柔婉约,只是走到那个时候他已是骑虎难下,而同宋家又结成了死仇,不把宋家彻底踩下去,他是没法抬头做人了。   眼下,两家尚未走到那个地步,他自是舍不得这段旧日情谊。   “桃儿……”   王大海呢喃着,正想过去,忽然眼前一花,只觉鼻子一阵剧烈的酸痛,身子便向后飞了出去,栽跌在地下。   他狼狈不堪,正要从地下爬起,宋长安早大步抢上前去,将王大海摁住,拔出一双铁锤般的拳头雨点般砸了下去。   王大海猝不及防,顿时就被打了个满头满脸,口中“哎哎”叫个不停。   众人围观多时,至此刻心中都已明白这事情前因后果,他们大多是宋家面食摊子的老客了,日日见宋桃儿,都喜欢这个温柔腼腆、面上一笑俩酒窝的小姑娘。上了年纪的,将宋桃儿当作自家闺女、妹子;年轻些的后生,难免心生爱意。眼见这混小子竟敢负了宋桃儿,还纵容姘头欺辱宋桃儿,便不由动了义愤。   虽则罗双双其实并无真个辱及宋桃儿,但看在大伙眼中,这母大虫对上个娇柔姑娘,可不就是如此。   当下,那上了年岁的老成人,纷纷数落起来,有的责骂王大海负心薄幸,不是东西;有的则指摘罗双双未婚之女,私通外男,不知检点,辱没门楣。更有些火气大的年轻人,就想上前助拳。   围观之人中,尚有不少来看会的妇人,这些姑婆平日里便好搬弄唇舌,撞上这样的事,岂有不大肆议论之理?几个妇道人家,对着罗双双指指点点,看她走路姿态,必定已不是姑娘之身云云。   那罗双双毕竟只是个青年姑娘,被人这样当众议论,只觉的脸上热辣,羞愧难当,手足无措,只想立刻钻到地下去。她大约怎样也想不到,上一世她加诸在宋桃儿身上的诸般羞辱,今日都猛烈的砸到了自己身上。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宋大年适才便一直作壁上观,他心中固然憎恨这王大海油滑浮浪、欺辱自家女儿,但到底年长之人性子更稳重些,由着儿子去教训这混账东西,眼见得那王大海被宋长安揍的毫无还手之力,片刻功夫已是鼻青脸肿,口唇破裂。眼见街上人越发多了,他顾忌惹出乱子,再惊动官府便不好了,遂要出言制止。   谁知那罗双双却是个外强中干的,被人指戳的如芒在背,挨忍不下去,尖叫了一声,扭身就想跑。   然而此刻这面食摊子已被围的水泄不通,哪容得她乱钻,又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故意挤着她不让她跑。几番推搡之下,众人竟将那口汤锅挤到了,连汤带油泼了一地,罗双双今儿穿的绣鞋是高低的底子,抓地不牢靠,一个踉跄滑倒在地下。周遭亦有两个妇人被一气儿带倒,都压在了罗双双身上。   面摊子上顿时一片混乱,有忙着拉人的,亦有拍手叫好的,吵闹不休。   热乱之中,有人惊呼道:“地下哪里来的血?!”   众人忙看过去,果然罗双双裙下,现出一片鲜红。   不远处的一胡同口,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做工考究,华贵异常,拉车的亦是一匹膘肥体壮的青骓骏马,料想车中之人必定身份不俗。   一着青布短衣的小厮在车边兴趣盎然的张望了许久,忽听得车门轻轻敲了几声,忙问道:“爷,什么吩咐?”   那车中之人话音沉沉:“拿上腰牌,到衙门走一遭。”   小厮微微吃了一惊,心道不过几个乡下村汉斗殴,就连上那个罗千户,也是个连给自家爷提鞋都不配的人家,倒能让爷出面平事儿?   然而这腹诽归腹诽,主子的吩咐是不敢不遵从的,这小厮应命,快步去了。 第六章 滑胎   宋家面食摊子上,眼见得罗双双倒在地下,裙下不住漫出血丝,众人先是一惊,急急让开。那些已婚知人事的妇人,登时明白过来,望着地下的罗双双,满脸鄙夷之情,低声议论着什么。   宋大年没料到竟能出这等乱子,两道浓眉拧成一团,大声呵斥宋长安:“出大事了,快些助手!”又向地下的王大海喝道:“王家后生,快跑请大夫去,再迟些时候,你这小相好怕是不成了!”   王大海愣愣怔怔,擦了一把嘴角的血渍,满脸莫名。   一旁有人见他一脸懵懂之态,大声道:“傻子,她肚子里的娃娃要掉啦,你还装傻?!”   王大海心头一惊,登时跳将起来,一脸铁青的冲出人群。   宋桃儿见那罗双双倒在地下,满身既是油污汤水,又染着些血迹,脸色煞白,闭目哀鸣不绝,心中倒生出些怜悯之意来,轻步上前,想将她扶起。   然而罗双双遍体瘫软,一丝力气也无,宋桃儿一人扶她不动,便转头向宋长安道:“大哥,来搭把手。”   宋长安有些不情愿,但自家妹子开口,还是走了过去,同桃儿一道将罗双双搀扶起来,安置在一旁的长凳上,又低声埋怨道:“便你是个好心的,他们这等欺辱你,就该好好丢丢脸才是。”   宋桃儿听了兄长言语,只抿嘴一笑,并无回话。   她对这罗双双倒并没十分的憎恶厌恨,即便上一世事发时,有过不甘愤懑,兜兜转转近十年,后来又历经了许多事,便也都看淡了。相较而言,她更怨恨的,却是那王大海。   倘或不是他这山望着那山高,风流浮浪,又怎会生出这些波折来?   宋桃儿看了一眼罗双双,眼中尽是悲悯之情。她知道这日之后,罗双双的名节算是完了,她只有嫁给王大海一途。   但,王大海当真是良配么?   只瞧适才他看自己的眼神,那番言行做派,便知这男子心性还是不定。   这般一个男人,以为女子终身之靠,实在是可悲可叹。   宋桃儿低低叹了口气,垂眸不语,只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   不止是因罗双双的境遇,更是想到了她自身。   上一世,她也失过孩子,并因此弄伤了身子。   她嫁入靖国公府时,正是声名狼藉、最抬不起头的时候,那份畏怯伴随了她许久许久。她的夫婿郑廷棘,原就看不上她的出身,见她日常畏手畏脚的样子,更是厌烦。然而厌烦归厌烦,郑廷棘倒是贪慕她的姿色,这夫妻间该做的事是一件没有落下。成婚一年有余,她便怀上了身孕,那时的郑廷棘倒也并没流露出几分做父亲的喜悦。她对郑廷棘也并无十分的情分,倒是极欢喜这个孩子的到来。她在国公府里孤苦无依,这个孩子便是她唯一的安慰了。可好景不长,孩子只在她腹中待了不到四个月便滑了。她这胎流的蹊跷,可婆母却只一昧的责怪她乱吃东西,不知保养。自此之后,她便再也没了消息。正因如此,她公婆便默许纵容郑廷棘纳妾养通房,甚而听说他在外面也有几个女人。   这在于宋桃儿,都是没有关系的,她甚而乐得郑廷棘不来找她,反倒清净自在。   只是,她还是可惜那个没能留下的孩子。   眼下看着罗双双那苦不堪言的样子,宋桃儿只是有些感怀自身。   然这幅样子落在旁人眼中,却都不由赞叹:“这小姑娘的心肠真好,都这节骨眼了,还可怜这淫//妇。”   正当一片混乱之时,忽有几个粗壮汉子同两个婆子一并赶来。   那些汉子挤开人群,两个婆子便走上前来。   一见罗双双的样子,那婆子便怪叫道:“啊呀,小姐,谁将你害成这样?!”叫着,便慌忙同另一个婆子,七手八脚将罗双双抬到了早已备好的小轿上。   众人这方得知,罗家人到了。   宋大年与宋长安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将宋桃儿挡在了身后。   余下的几个汉子向着宋家父子横眉怒目,领头的当即骂道:“不知死活的乡下村汉,竟敢欺凌我家小姐?!我家老爷可是镇子上的千户,军里朝里那可都是有人的,竟还敢和我家小姐争,好不好就将你们一家都发了充军去!”   宋长安听了这话,正要反唇相讥,却忽听得身后自家妹子那甜糯的嗓音淡淡的飘来:“如这位大哥所言,罗家姐姐在外所作所为,千户老爷是知情的了。”   此言一落,宋长安也当即明白过来,冷笑道:“这便是罗千户府里的门风家教了,也难怪罗家小姐未婚之身,便敢同男子出双入对,毫无顾忌。这样大胆子的姑娘,我们乡下人可从没见过。”   围观众人听了这兄妹两人的言语,不由皆嗤笑出声:“罗家小姐这做派,自然是罗千户惯出来的。今儿倒是新鲜了,罗家父女两个转着圈出来丢人。”   这几个粗汉都是罗家的家仆,耳听得众人如此议论,方才知晓事情竟已坏到这个地步,自己失言又给老爷闯了祸,一时恼羞成怒,纷纷拔出拳头,就要揪着宋家父子厮打。   这些人倒也并非多在乎自家小姐的名声,只是小姐吃了这样大的亏,倘或不讨回些面子,怕是回去不能和老爷交代。   宋大年早年混迹行伍,是上过沙场出生入死的人,如今上了年纪,但身手依旧灵活,自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中。宋长安自小跟着父亲学了些擒拿短打的本事,亦有武艺在身。   这爷俩三拳两脚,便将罗家这一干家仆打倒在地,只是自家摊子也给砸了个稀碎。   眼看场面又将混乱,便听得一人大叫:“快都住手,天子脚下,当街斗殴,还有没有王法?!”   众人一起望去,只见本地县令老爷带了几个衙役,气喘吁吁的赶来。   宋家父子对看了一眼,暗道:哪个多事的去报了官?   这逸阳镇不过是个镇子,按本朝律制,本无府衙。但因其紧邻京城,又是四通八达的枢纽所在,为控制起见,朝廷便也设置了府衙。   罗家人正被打的七荤八素,猛然见本地县令到了,如看见了救命稻草,忙指着宋家人大声道:“县令老爷,这两个凶徒竟在您老人家治下生事,欺凌我家小姐,还揪着小的们厮打,分明是不将您老人家放在眼里。这等恶徒不重重惩治,那可当真是没有王法了!”喊罢,又向宋家父子得意洋洋道:“待会儿你们就晓得了,到底是你们的拳头硬,还是衙门里的夹棍硬!”   罗家人很是自信,县令老爷必定会将这宋家父女三人押到衙门,痛打几十大板与他家小姐出气。如此一来,他们也好回去交差了。   毕竟,这县令同他们家老爷可是一起喝花酒、一起嫖过宿的拜把子弟兄啊!   县令腆着肚子气咻咻跑上前来,顾不得擦额上的汗滴,指着罗家人喝道:“将这伙人拿了,押到府衙去听候发落!”   跟随而来的差役们齐齐答应一声,上前便将罗家这起家仆摁在地下,当场便上了枷锁。   这起人被摁在地下,兀自挣扎不休,又满心惊诧,那领头的甚而嚷起来:“县令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您忘了去岁年底,我家老爷还打发小的送了两口猪、二百两银子到您府上去么?”   那县令脸憋得通红,上前朝那人腰上踹了一记:“光天化日,满口的胡言乱语,本官岂会贪图你家那点点财物!”说着,又向着宋家父子拱了拱手,陪笑道:“二位,这等凶徒竟然贵摊子上打砸闹事,当真顽劣不堪。两位放心,本官必定将他们按律处置。贵店的一应损失,本官必定令他们照价赔偿!”   宋大年老于世故,听出这县令话里的意思,是不想自己再追究下去,虽则他也纳闷这县令老爷怎会突然对着自己这个乡下人恭敬,但生意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他也不想让女儿到公堂上去抛头露面。   当下,宋大年向那县令客套了两句,就要收摊回村。   那县令一面吆喝着差役将罗家的家仆押解至府衙,一面又喝令余下的几个差人帮着将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拾掇了,装上车子。   众人眼望此景,不由皆诧异莫名,纷纷议论,这户人家到底什么来路,不单不畏惧罗家人,连县令老爷都毕恭毕敬的。   宋家父子亦是满头雾水,他们在城中可并没这样大的人情脸面,就说旧年和国公府有些交情,但打从老国公爷不管事后,也没什么往来了。宋大年不是个喜爱趋炎附势的性子,也极少跟人说起这些往年旧事。   只有县令本人,一面装模作样,一面偷眼睨着宋桃儿,看她虽一身乡下打扮,但那亭亭玉立、身姿袅娜的秀色,当真是不输城里的闺秀小姐们,心里便暗自琢磨道:那位爷怕是山珍海味吃絮烦了,是想尝尝这乡下风味儿了。这小妮子那小模样是真讨人喜欢,以往怎么没留意?若早一步看到,抬回家做房姨太太也好,可惜了。 第七章 她心底的人影   归家途中,宋家父子两个依旧如来时一般一前一后。宋长安在前头赶着驴子,宋大年默不作声的在后跟着车子,而宋桃儿仍是坐在板车上,垂首默默。   一家三口背着晚阳,各自无言的行走在土路之上。   宋桃儿摸了摸放在篮中的蓝底白花细棉布,这是大哥买给嫂子的,一共花了六十个铜子儿。底下的,是捎给娘的梨膏糖。娘的咳疾也有日子了,去年秋季发起来的,拖到如今也没好。娘舍不得医药银子,总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天暖和就会好起来。然而桃儿却记得,上一世直到她出嫁,娘的咳疾依然没好。   夜深灯下,娘一面强压咳嗽,一面替她绣着被面的影子,依稀尚在眼前。   她过去挑了挑灯芯,劝娘歇息,娘却赶了她去睡觉,怕她熬坏了身子,面容憔悴,做新娘子的时候让夫婿不满。   她出嫁时的嫁妆,衣裳被子,皆是娘亲手缝制的。   那时的刘氏虽病体沉疴,但硬是没叫她沾手,定要自己做。这是女儿出嫁前,母亲能给与的最后的呵护了。   出嫁前,国公府来人,送了许多床帐家什过来,挑明了说晓得他们乡下人家,不能替女儿置办什么像样的嫁妆。这过了门,就是国公府的人了,没得叫人看笑话。两家地位悬殊,国公府送来的家具又着实华贵,那时的宋家根本无力拒绝。   但即便如此,一向温柔寡言的宋桃儿却一反常态,坚持没要国公府送来的绣品,只反复念着:“娘与我做了,我有的。”   嫁入国公府后,不论婆母与丈夫如何哂笑她的被面式样又土又俗,她都没有更换,用了许多年。   那是她离家前,娘最后给她的东西呀。   想起旧事,宋桃儿不觉鼻子微微有些酸了,揉了揉眼睛,又重新归置了一番篮子里的物件儿。   宋大年在后瞧见,便会错了意,闷声闷气道:“闺女,别把那不成器的腌臜东西放在心上。咱这几个村子,多的是好小伙子,不差他一个!”   宋长安听到,亦出声附和:“就是,妹子,那瞎眼不识货的玩意儿,撇了就撇了!瞎了心的,有眼不识金镶玉。他今儿干出这等好事,明儿我还要上他们家好好理论理论!妹子你放心,哥哥一定替你出这口恶气!”   宋桃儿听着父兄这番言语,胸口暖洋洋的,微微一笑:“爹,哥哥,我没再想那事了,我只是在想娘的咳嗽。打从去岁起,也有好几个月了。娘不让请大夫,拿这梨膏糖去,平日没事含着一块,也能好些。”   宋大年点头:“你倒是孝顺,你娘知道了,定是欢喜的。”   宋桃儿笑道:“就怕娘嫌弃我乱花钱哩。”   宋长安到底青年,依旧愤愤不平:“妹子,你倒是想得开,就这么便宜了那混账么?!”   宋桃儿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碎发,看着道路远处,半日轻轻说道:“王大海既然瞧不上我,那就一拍两散,彼此走开。咱们再去上门,倒显得是我纠缠不休,越发叫人看笑话了。哥哥今日已教训过了他,他同罗家小姐的事儿必定也传的人尽皆知,脸面也丢干净了,不如就此罢了。”话一出口,她只觉得浑身一阵轻快——是啊,既不和睦,不如一拍两散,各走各的路去,余生再不相见。上辈子,她无日不想同那郑廷棘一拍两散,只可惜做不到。   宋大年欣赏女儿的洒脱,点头赞叹:“桃儿说的是,不愧是咱们家的姑娘,拿得起放得下,这脊梁骨是打不折的。既这么着,长安,回了村你也少提此事。他自丢他王家的人,通不与咱们相干。”说着,他忽想起来什么,又问宋桃儿:“闺女,你今儿定要跟着去镇子上摆摊,莫不是一早就收着信儿了?”   宋桃儿默然,停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前两日,我听王二狗子说起,王大海有日吃醉了酒,同他夸口与镇上的千户小姐很是要好,还说将来做了千户老爷的东、东……”   宋长安听的心里火发,还是忍着气续道:“是东床快婿!”   宋桃儿点头道:“是哥哥说的这个词儿。他说待当了千户老爷的东床快婿,将来必是能飞黄腾达的。近来,他又老往镇上跑。今儿镇子上出会,我想来这儿大约能碰上。见了面,把话说清楚了也好。只是没想到、没想到,那罗家小姐……”   那王二狗子同王大海是本家,两人又是打小一块活尿泥的酒肉弟兄,说他传出来的话,那是能令人信服的。   宋长安重重的啐了一口:“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什么东西!往日真是瞎了眼,没看出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来!回去,明儿一早我就把他家送的那些个破烂儿都给他们扔回去!桃儿既说不再与他家为难,那些个东西总得拿回去,免得叫人以为咱家贪他们的财物!”   宋桃儿没再言语,宋大年看着女儿娉婷的身姿,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疑惑——眼前的人,分明还是他的闺女。但好似一夜之间,她便成熟稳重了许多,仿佛一个历经沧桑的妇人,宿在这少女的躯壳之中。   初春的傍晚,依旧很冷,迎头而来的一阵寒风,令宋大年打了个寒噤。   归得家中,刘氏与杨氏两个妇人早已做得了晚饭,候着进城的人归来。   三人到家,宋桃儿自板车上跳将下来,宋长安把驴子牵到槽子边栓了,三人便进了家门。   两个妇人笑盈盈的迎了出来,各自问候着自家的男人。   杨氏接过宋长安的外袍,正想问候几句,但一看汉子的脸色,便又敛去了笑意,低低问道:“这是怎的了?去了一趟镇上,虎着脸回来了?”   宋长安看了那边妹子一眼,见她正环着母亲刘氏的胳臂,笑说着什么,便叹了口气:“晚上再同你说。”   宋桃儿将那罐梨膏糖拿给母亲时,刘氏虽心里欢喜,嘴上还是免不了数落爷仨乱花银子。数落着,便把梨膏糖的罐子珍而重之的收在了带锁的抽屉里。   吃罢了晚饭,宋长安与杨氏进了房说些私密话,宋桃儿亦自回屋去了,底下的事还是让爹告诉娘的好。若她在跟前,有些话反倒不宜说了。   刘氏含了一块梨膏糖,丝丝清甜润泽了喉咙,亦沁入心扉。她找了些针线活计出来,就着灯火做将起来。   宋大年见子女们都各自回房,便沏了一碗乡下人常吃的老土茶,同他浑家说道:“待会儿,你把王家之前送来的那些个东西都拾掇出来,打点清楚,明儿让长安送回去。”   刘氏一怔,停了针线,望着她汉子,问道:“这是怎的了?不是同王家都说好了,春耕之后就来提亲?我还没问呢,今儿你们去了镇上一日,怎么就只赚了那点铜板回来?出了什么事儿?”   宋大年喟叹了一声,便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向刘氏说了个明白,又道:“我原本想今儿就去王家算账,但想来想去,桃儿说的倒是在理。横竖两家也没真个儿请媒人定亲,咱们去吵闹,倒显得咱们纠缠似的。这事儿闹大了,他王家自去丢人,与咱们没甚相干。桃儿是个姑娘家,不要为这些事牵累了才好。”   刘氏乍闻此事,亦是惊怒非常,顿时将手中的活计掷在针线筐中,斥道:“王家简直欺人太甚,儿子在镇上勾搭女人,老娘还同没事儿人一般来咱们家提亲。莫不是想叫咱们闺女嫁过去给他家做妾?!咱们虽是乡下人家,但桃儿也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姑娘,怎好与这混小子做妾!当真是做他□□梦!”夹七夹八将王家猪狗不如的骂了一通,又数落宋大年:“我说你们爷俩一道去的,咱闺女吃了这么大的亏,你们竟就这般轻饶素放了那小子?两个大男人,可就这么眼看着自家姑娘被人排揎?!”   宋大年言忙道:“这怎生会!你嫁来这些年了,我宋大年可是这样的人?!长安已把那混账东西痛打了一番,那罗家小姐怕也是要滑胎,他们这一遭儿面子里子算是丢干净了。我寻思着惊动了官府,再厮缠下去怕是收不得场,便就坡下驴,先回来也罢。”   刘氏这方满意,点了点头,又叹息道:“桃儿眼瞅着大了,本说大海那孩子也是你我打小儿看着长起来的,知根知底儿,又在一个村子里。桃儿嫁过去,就在娘家旁边,也好有个照应。如今竟弄出这种事来,她的亲事可要怎么办?”   宋大年倒不甚担忧此事,宽慰他娘子:“你却不必烦恼,凭咱们桃儿的容貌品格儿,这十里八乡能挑出第二个来?就是毁了这门亲事,我也不信没人肯娶咱家丫头!”   刘氏不似他这般乐观,蹙眉道:“你说的轻巧,桃儿和王大海的事儿,村里谁不知道?就说这件事是他王家无礼,但人岂有不说闲话的?”话出口,她忽的想起来什么,咬了咬唇,半日又道:“相公,那个啥,早年间你不是给桃儿定了一门亲事……那亲事……还作数不?”   宋大年起先一怔,转而明白过来,粗声粗气道:“我还想着你要说啥,你快死了那条心!我宋大年还没穷死,不会舍着这张老脸,硬去攀龙附凤!”   刘氏多少年不见她男人发火,顿时吓了一跳,支吾道:“我就那么一问,你喊个啥。再说,我不是、不是想叫桃儿嫁个好人家么!”   宋大年这方松缓了口气,说道:“也不是我要冲你发脾气,咱们老早就说好了的,再不提这件事了。那高门大院,是那么容易进的?那里头的规矩,比天还要大!咱们桃儿在乡下自在惯了,哪里受得了那个拘束。再说,国公府是什么人家,咱是什么人家,哪里高攀的起!就是咱们舍了老脸,人家就能应了?你快休了那心思,没得自找不痛快。”   刘氏微叹了一声:“那不是,早年间你救过老国公爷……桃儿嫁过去,看在这往日救命恩情的份上,他们也该善待桃儿才是。”   宋大年语重心长道:“此一时,彼一时。你且瞧瞧,打从老国公爷不管事后,国公府里可还打发人来过?就是老国公爷还在,咱们串门的时候,那些人两面三刀的嘴脸,你我还没看够?”   刘氏倒也并非功利心重的妇人,不过是一心想她女儿有个好归宿,听了宋大年的言语,也觉有理,便再未多说些什么。   宋桃儿在自己房中静坐,听着外头爹娘的议论,心中多少松泛了些。   没有如上一世般被逼到退无可退的绝境,国公府再派人来提亲时,爹娘必定是会拒绝的。   宋桃儿提起桌上的陶瓷鸡鸣壶,替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轻抿了一口,温润的水滑过咽喉,宋桃儿心底里却忽然漾过一道人影。   国公府里,倒也不全是恶人呢。   靖国公府,西海棠苑。   一面容清癯的男子正于廊下,坐在一张做工考究的轮椅之上,望着院中那灼灼桃花出神。   春寒料峭,他披着一领鹤氅,里面着一件水清色丝布棉衫,领口微敞,露出一段白皙的肤色。   男子手边的茶盅早已无了热气,他却并不嫌弃,兀自端起抿了一口。   一旁侍立的丫鬟禁不住轻轻出言:“爷,这天气还冷,桃花茶最是寒凉,与时节不相宜,还是换了普洱上来罢?”说着,见她主子没有言语,便自作主张去端茶碗。   那男子轻瞥了她一眼,丫鬟触及那冷清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连忙跪在了地下。   半日,男子方道:“我近日懒怠言语,你们倒越发自作主张起来。念在你在内院服侍多年的份上,这一次我且不打发你,自行下去领罚。”   丫鬟背上已沁出一层冷汗,听了这番话,如蒙大赦,连忙磕了头,起身匆匆去了。 第八章 他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那丫鬟出了海棠苑的月洞门,不自禁的又回首望去。   却见花木扶疏之间,男子那清瘦的身影隐绰其中,倒好一副光风霁月的意境。   丫鬟面上一热,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拖着步子往外行去。   四爷性子冷清,待下人也算不得宽和,身负疾患之后,更是有些喜怒无常。然而便是如此,她也不想被四爷撵出去。   这丫鬟名叫怜姝,是国公府的家生子,被拨到四爷身边服侍也有四五个年头了。   四爷郑翰玉是老国公爷最小的公子,本是卧龙凤雏之才。老国公爷在世时常说,一连生了这许多子孙,唯有这最小的儿子,最似自己青年时候。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五年前,郑翰玉奉旨西征,沙场征伐之中,为诱敌深入,不慎受了重伤。虽侥幸捡得一条性命归来,又立下大功,却再不得站立行走。今上悯其功高劳苦,封其为忠靖侯,又特许御医诊治,且送来许多珍贵药材,但奏效甚微。直至如今,郑翰玉依旧不良于行。   如此也还罢了,偏又在这节骨眼上,郑翰玉原本的未婚妻家中悔婚,将女儿许配了旁人。   郑翰玉得知此事,并未加以阻拦,只是越发的孤僻古怪,时常莫名大发雷霆,近身服侍之人总不能长久,不上几月便要轮换一番。国公府的老太太、郑翰玉的生母郑罗氏想了无数法子,终究只是不中用。长此以往,京中便流言四起,靖国公府的郑四爷,容貌虽俊,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身边伺候的下人看不顺眼便动辄打杀,又说其在边关打仗,想必杀人上瘾,每日不打死两个便不快活,所以丫鬟小厮才更换的如此勤快。   这谣言虽是无稽之谈,却在京中不胫而走。郑翰玉原就身有疾患,又背上这样的名声,愈发不能结亲。   郑罗氏无奈之下,甚而宁可自降门第,要为儿子聘娶那小家子的女儿。   如此一来,倒也有那为了巴结国公府门第的人家,愿将女儿嫁来。但郑翰玉却不情愿,还同郑罗氏合气了一场。郑罗氏气恼不一,但也拗不过他,直至今日,郑翰玉依旧是孑然一身。   怜姝乖巧伶俐,悟性又好,在郑翰玉身侧服侍了数年,倒是没出什么岔子,也鲜少惹主子发脾气,久而久之也就成了这院子里的老人,府中上下待她也另眼相看。   今儿这一出,可着实让怜姝捏了一把冷汗。自她进了海棠苑,还从未因锅大碗小的琐碎事宜,被主子呵斥过。她可不想为这点点事,就被撵了出去。服侍四爷,那可是美差。四爷不良于行,平日里也少差遣他们,除却干好分内的差事,她便再没别事,很是清闲。老太太又体恤她辛苦,除月例银子外又额外贴补她一份。看四爷如今这样子,大约也是娶不了太太了,往后更无人会拘管她。无论从哪头算,都只有甜头。   怜姝心里盘算着,又不觉纳罕起来:这两月来,四爷忽然改了口味脾气,桃花茶桃花糕,爱吃起这些女人家的吃食来了。今儿还为了一碗放冷了的茶,斥责了她。真不知是吹了哪门子的邪风!   怜姝低头想着,便没曾留意路上,迎头过来一人,险些撞了个满怀。   那人后退一步,笑道:“怜姝姑娘怎么了?想必小厨房刚出锅了热点心,急等着去抢?”这话音清朗,甚是悦耳。   怜姝忙定睛看去,却见一名俊朗男子长身玉立,正眉眼含笑的望着自己。   她赶忙福了福身子:“给陈三爷请安!”行礼罢,起身笑道:“三爷又取笑奴婢了。四爷在院中呢,您自管进去就是。”语毕,便袅袅婷婷的去了。   那男子轻轻一笑,迈步进了西海棠苑。   踏进院中,果然见郑翰玉在廊下坐着。   他自迈步上前,说道:“却才见着怜姝,看她慌里慌张的,又险些撞着我,倒少见她这样子,想必是干差了什么事,落你斥责了?”   郑翰玉面色淡然,言道:“大约是我待她过于和善了,看她近日越发自作主张,所以申斥了两句罢了。”   那人笑了一声:“那又有何不好?你都二十有五了,还没有房中人,能有个体己人料理内宅家务,不好么?怜姝跟了你也有日子了,是个乖觉的,模样也说得过去。我瞧着,你不如将她收了做个房里人也罢。”   郑翰玉神情冷淡,淡淡说道:“我倒不知,几日不见,三皇子竟也干起保媒拉纤的差事来了。”   这口吻冷漠,话音里透着疏离。   那人颇有几分窘迫,摸了摸鼻子,自嘲一笑:“不过是做兄弟的为你担忧罢了,何必挖苦人呢。”   此人名叫陈良琮,乃是当朝的三皇子,故此在外行走时,人皆称其为陈三爷。   陈生母佟氏,本是当今圣上为太子时的东宫选侍,一向颇受上宠。当今称帝之后,佟氏又生下了其登基之后的第一个皇子,即为陈良琮。   陈良琮自幼便生的容貌俊俏,聪慧非常,极得上心。那佟氏又善体察上意,这母子二人皆很是受宠。终于两年之后,孝武皇后病重之时,佟氏被册封为皇贵妃,掌六宫之权。   这陈良琮同郑瀚玉意气相投,是多年的至交,打从郑瀚玉身残以来,陈良琮动用手中的人力财力,为其四方奔走,延请名医,搜罗药材,然终究并无奏效。   时过境迁,眼见郑瀚玉复健的希望渺茫,他便又操心起了这把兄弟的终身大事来。   因他二人实在交好,穿门过府的也都惯了,陈良琮又身份贵重不比寻常,故而他每每造访,也就不必那些繁文缛节。   微风时过,落英一二,拂过郑瀚玉那清癯俊逸的面容,落在他怀中,落寞却又静好。   郑瀚玉拈起那朵桃花,在指尖把玩,轻轻自语:“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这是诗经《桃夭》之中的诗句,陈良琮自是省得。   然则,他却会错了意,不由开口劝说:“瀚玉,做兄弟的倒劝你一句——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当初既放了她去,往日的事也就放水流。如此执着,只是苦了自己。”   郑瀚玉耳闻此言,便知陈良琮是误以为自己还念着那个女人常氏。   常氏文华,本是武英侯的嫡长女,十年前便与郑瀚玉定下了儿女婚约。   这常文华生的风姿出众,温柔雅韵,才冠京华,亦是名满京城的名门淑女。二人也是多年的情分,两情相悦,又门当户对,两家长辈才做主许下婚约。   郑瀚玉负伤之后,常文华倒也过府探视过几次,那握着他的手,满面哀戚之态,倒也尽显情深。但随着时日推移,眼见得郑瀚玉无丝毫起色,常文华便渐渐断了踪迹。再之后,传来的便是常文华与他人出双入对的消息。   郑瀚玉沉寂了几日,便着人请来母亲郑罗氏,推掉了这门婚事。   面上是靖国公府拒绝了婚约,但实则大伙心知肚明,这分明是武英侯家悔婚,却偏要让靖国公府先开口,好不落那背信弃义、落井下石的名声,同时也周全了常文华的名节。   这件事,陈良琮在心底里对郑瀚玉竖大拇指,他办的干净利落,也够男子汉大丈夫,但今日看他伤怀至此,只当他还忘不了那女人,方才出言相劝。   郑瀚玉薄唇轻勾,泛出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不曾恨过常文华。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如此轻易的就放过了她。   上一世,他虽愤懑不已,却只是憎恨命运不公。至今生,连这样的心思也都淡了。   常文华于他而言,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过客,既是过客,又何必徒徒浪费情感?   如今在他心底里的,是另一抹倩影。   记忆之中,她极爱穿淡粉色的衣衫,衣角上也总是绣着一枝桃花,成了那段灰暗岁月之中唯一明快鲜艳的色彩。   彼时,他还曾讥讽桃花过于俗气,但她却都含笑应下,只说她名字之中有个桃字,所以总爱绣这花朵。   她娇小柔弱,仿佛任这大宅之中的谁略使些伎俩,就能令她悄无声息的消失。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竟敢在他脾气最暴烈古怪的时候,自行请命过来照料服侍他。   她是他的侄儿媳妇,宋桃儿。   宋桃儿自请来照料他时,郑瀚玉还曾鄙夷过她的动机。她是府中最不像主子的主子,是谁也看不起的大少奶奶。他原本以为,她只是为了讨好郑罗氏,为自己谋个安身立命的所在,过来敷衍一二罢了。病中几年,这等嘴脸他见的多了。要不了几日,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女人,就会被他的喜怒无常给哭哭啼啼的吓跑。说不准,还趁机博一把长辈的怜惜。然而,任凭他如何使性发怒,又或作践她的心意,都不曾吓退了她。无论何时,她总是带着那份不卑不亢的温婉笑意,出现在他身侧。那么娇弱的一副身躯,却又那么□□,仿佛无论什么也折不弯她。她就像这树明艳的桃花,热烈的绽放着生机。   郑瀚玉曾问过她,为何自讨苦吃,揽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她没有正面回应,只笑着说:“照料病人,那有什么奇怪?待四爷好了,我就回去了。”   两人相处,从来少有言语,大多时候,都是她伴着他,静静的看着那院中的景色。   静默的岁月,竟让他品出了些许的甜意,那些早已看惯了的草木都有了不同意味。   她的柔软温润,平息了他心中那团无名怒火,正因如此,才陆续有人敢来近身服侍。   之后,他终于大好,她便再未踏入他的院子,躲避着他。即便在府中偶然遇见,也只得一句淡漠的“四爷”。   郑瀚玉晓得,这或许是对彼此最好的法子。但他更清楚,他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第九章 世上冒此大不韪的,又不独他一……   恋上自己的侄儿媳妇,在当下,自然是大逆不道的。   然而这世上冒此大不韪的,又不独他一个。   情根深种的那一刻起,郑翰玉便已决意将这些俗世的规矩禁忌统统丢弃了。   他并不清楚,宋桃儿心底里到底是如何想的。但她肯一无所图的照料自己这么久,那是不是意味着那时候她也是一样的心情?   郑廷棘待她不好,甚而阖府上下的人待她都不好。郑翰玉自身已有爵位,便打算搬出国公府,另设府邸,而后令他二人和离,再将桃儿娶过来。然而就在此时,西南匪患乍起,又同一名为‘血丹教’的江湖组织勾结在一起,朝廷亦有不稳之势。彼时,陈良琮初登大宝,急需大量可靠心腹以来稳固皇权。当此朝廷用人之际,郑翰玉也只得将一己私利暂且放下,再度领兵外出平叛。本以为不过是好事多磨,谁知一年后郑翰玉回京时,等着他的只有一方孤寂的坟茔。   “二少奶奶是病故的,不与旁人相干。”   曾服侍过宋桃儿的丫鬟抖如筛糠一般的跪在他面前,如是说道。   郑翰玉却怎么也难以相信,一向身体康健的宋桃儿只短短一年的功夫,便暴病身亡。   几番查证之下,他方才知晓,宋桃儿染上了恶疾不假,身故却并非意外。   宋桃儿染病之时,郑廷棘亦出外巡游,不在府中。桃儿的婆母蒋二太太言称宋桃儿患上了会传人的疾患,将她挪到了家庙之中——府邸西北角的一处小楼里,隔绝开来。她本就不满这儿媳出身,一心只想重新为儿子寻个大家小姐,眼见宋桃儿患病,自然不会留意照看。郑廷棘留在府中的那些个姬妾,一个个心怀鬼胎,野心勃勃,只当来了机会。虽有老太太看顾,不敢明着下手,但其或买通了大夫,或恐吓约束下人。宋桃儿病中缺医少药,饮食起居也少人照看,到了冬季时候,竟连取暖的炭火也不齐全,病情日日加重,又染上了伤寒,最终撒手人寰。   简而言之,宋桃儿是被郑家害死的。   她在国公府里无声无息的生活了四年,就如墙角无人理会的野桃树,默默的开放,默默的枯萎凋零。   郑翰玉就此恨毒了整个靖国公府,他自请离族,另立门户,最终一世未娶。   闭目醒来,他却回到了二十五岁这一年,身子依然不良于行,而宋桃儿也还未入府。   他们尚未有叔侄之分,一切也都还来得及。   郑翰玉记得清楚,宋桃儿是隔年三月嫁进来的,还有些时日。   一旁的陈良琮见他久久不言,只当他心头不快,又出声道:“你若当真放不下她,如今倒是个好时机。”   郑翰玉回过神来,微微有些疑惑,却并未发问。   陈良琮晓得他这脾气,继续说道:“常氏新寡,现下已回至武英侯府。”   郑翰玉听了,倒有几分诧异,脱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陈良琮见他问起,越发来了兴致,一五一十讲道:“年前的事了,常氏那夫婿孙小侯爷去岁就向朝廷告了长假。我打听了一下,原来是害了痨病。你也知道,这病难治。请了多少大夫,也不中用,去岁年底,侯府就挂了白幡出来。常氏嫁给他不上两载,并无留下儿女。老夫人心疼女儿,过了年就把她接回去了。”   郑翰玉剑眉微挑,面色却波澜不起,颔首道:“原是如此,但她夫婿过世尚且不满一年,她便这等迫不及待的回母家去了?小侯爷家中没有话说?”   陈良琮却叹了一声:“兄弟,你怎么忘了?那小侯爷的父母早已亡故,侯府一早就是他当家。他这一蹬腿,孙氏族里还有哪个成气候的?余下那些不成器的东西,只忙着争夺财产,倒巴不得这位侯夫人早早离去,免得一个未亡人,杵在府里碍了他们的好事。”   郑翰玉听着,不由冷笑了一声:“她倒还是这么个脾气,干脆利落,也算世间少有。”   寡妇再醮,也不算什么新鲜故事。但丈夫甫一离世,即刻便抽身走开,也未免有些过于寡情露骨。她一个朝廷敕封的诰命夫人,又不是乡野寡妇任人欺凌,就算留在侯府中主持家务,又有谁敢欺负她不成?如此一来,倒好似她是被孙氏族人赶走的一般。   然则常文华的秉性不一向如此么?   她永远没错,永远有理,永远是旁人负了她,她是可怜无辜的,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无可奈何迫不得已。   横竖,都已是陌路人了。   陈良琮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径自说道:“虽说常氏嫁过人,但兄弟你眼下这境况,想娶个好人家女子也是难事。你们两个彼此性格熟稔,想必能合得来。她之前算是负过你,往后余生若能尽心服侍,也算补偿了。”   郑翰玉淡笑不言,片刻忽直视着陈良琮的眼眸,淡淡问道:“可是常家请你来做说客的?”   陈良琮顿时一阵窘迫,颇有几分蹩脚把戏被当面拆穿的尴尬,挠了挠头,索性认了:“这不开春时候,母妃在宫里办了一场小宴,请了几位诰命夫人并闺阁小姐,她便随着她母亲入了宫。我听她言语神情,好似很是懊悔当年之举,又说很是对不住你。这意思,还不明白么?故此,我今儿来瞧你,也问问你的想法。”   郑瀚玉面色如水,漠然道:“昔日弃我去,便是憎我身残之故。我今日残疾如旧,如何能耽误她的大好终身?陈三爷不必白费唇舌,还是回去转告常大小姐,只说我郑某人匹配不上。”   陈良琮听得他口中连称呼也换了,料知他是恼了,忙道:“罢了,也是我多事。你自去恼她,咱们哥俩可别置气,不值当的。”   郑瀚玉听他一口就咬在常文华身上,仰头眯细了眼睛看着陈良琮,笑了一声:“素闻三爷有狡狐之称,果不其然。”   陈良琮见他说笑,不由也朗声大笑起来。   两人闲谈了几句,郑瀚玉忽想起一事,便问道:“皇贵妃娘娘办这场宴席,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你年岁也不小了,娘娘是想相看儿媳么?”   陈良琮颔首叹息:“你倒是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的,母妃的确有此打算。”   郑瀚玉说道:“你年岁渐长,二皇子又日益跋扈嚣张,在朝中罗织党羽,是该娶一房门第显赫的皇子妃,以来充实实力。”   此言落地,却轮到陈良琮望着桃花发怔了。片刻,他叹息一声:“身为皇子,我自然晓得许多事容不得我任性。然而……除却巫山不是云。”   郑瀚玉颇有几分讶异,见陈良琮收起了平日那副嬉皮笑脸没正形的样子,眉宇之间怅然无比,心中暗道:看他这幅样子,像是有了意中人了,然而往日倒也没听说他有心仪的女子。犹记得上一世,他登基称帝,虽也有三宫六院,却并不繁盛。他亦甚少流连后宫,落得个不近女色的贤君称号。他立为太子的皇子,生母身份亦是不明,只寄养在皇后名下,惹得前朝后宫众说纷纭,却也不理不睬。如今想来,便是这段隐情了。   郑瀚玉于这些风月故事并无兴趣,但他和陈良琮互为至交,朝廷之上自然被人视作一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上一世此刻的他尚在消沉,以致错失了许多良机。今世既然重来,那当然要好生把握,好为他与桃儿筹谋一个更好的前程。如此这般,他不能允许任何地方出现纰漏。   正兀自琢磨这些事,服侍他的小厮莲心忽从外匆匆进来,向两人行礼问安之后,说道:“爷之前吩咐小的事,都办妥当了。”说着,便不住拿眼睛瞟陈良琮。   郑瀚玉会意,说道:“三爷不是外人,尽管说来。”   莲心这方继续说道:“京城步兵衙门的童老爷上覆四爷,说都知道了,又说那罗千户内帷不清,在地方横行霸道,行贿受贿,还有许多罪状,早已有人检举揭发,如今又纵女行淫,更不得宽赦,已上书弹劾。”   陈良琮在旁听的眉头直跳,望着郑瀚玉说道:“哪个罗千户?小小一个千户,竟能惊动你忠靖侯亲自动手料理?”   郑瀚玉自然会不告知他自己那番私心,端起了茶碗,却并不吃那冷茶,只把玩着茶盅盖子,似全不在意道:“这千户官职虽不高,却是二皇子安插在军中的一枚钉子,早早拔除也好,免得日后成了气候,收拾起来倒费功夫。”   陈良琮只觉这事儿有点怪,却又说不出哪点儿不对。   但听莲心又陪笑道:“爷,您尽管放心,这事儿一了,那姑娘的名声也就保住了。小的都打听好了,清泉村、逸阳镇,还有好几个村子,都传宋家那姑娘人善貌美,贤惠大度。宋家退了王家的聘礼,如今好些人家都争着求娶,说媒的都快把宋家的门槛踏破了。”   莲心是不知自家爷为何忽然插手此事,只当爷侠肝义胆、义薄云天,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料想四爷虽有腿疾,但好歹也是勋贵出身,仪表堂堂,京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怎么也不会看中一个村姑。他满拟如此说来,自家主子铁定欢喜。   不想,郑瀚玉将手中茶碗重重的放在一旁的茶几之上,面冷如冰,问道:“都是些什么人家?” 第十章 退亲风波   宋家退了王家聘礼的事儿,在清河村闹得沸沸扬扬。   如今这世道,什么也缺,倒是这碎嘴搬弄唇舌的不缺。就有那日在镇子上看了热闹的村民,将这段故事底细在清河村传了回去。清河村满共就这么几十户人家,屁股大一块地方,顷刻间就人尽皆知。   人人都骂老王家不是东西,祖宗八辈儿缺了德,养出这么个不正经、不老实的儿子来。   这清白人家的好姑娘,被人戏耍了一顿,最后始乱终弃,莫说乡下地方,就是城里,那女方家里也是要上门说理的。   何况,宋桃儿可是清泉村的头一朵花儿,王大海黏她的那段时候,村里多少小伙子背地里咒骂鲜花插在牛粪上,好白菜叫猪拱了。现下这头猪自己撞树上了,十里八乡那些还未结亲的人家,听到消息,自然蜂拥而至。   这倒也不单为宋桃儿生的貌美,更因她也是出了名的贤惠能干的姑娘,宋家家境殷实,乡下有田产镇上也有店铺,可是炙手可热的结亲人家。   这一世,宋桃儿的名声并未被王家弄坏,宋家也未如前世那般倒霉,上门求娶宋桃儿的自然如过江之鲫。饶是上辈子宋家沦落到那般窘迫的境地里去,亦非当真就无人肯娶宋桃儿,只是彼时来提亲的,大多是些上了年岁的鳏夫,宋家不肯女儿受委屈,才拖延了下去。   为免死灰复燃,那些想讨宋桃儿过门的人家,越发卖力的痛骂踩踏起王家来。一时里王家的名声在左近几个村落中臭不可闻,连狗都不肯朝他家望上一眼。   王家的聘礼,是宋大年父子两个硬送回去的。   王家老两口早已收得消息,正在家中痛骂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偷吃也不知擦干净嘴巴,还让人抓了个现行。宋家父子就把聘礼送了回来,王家说什么也不肯收,想着只要这聘礼不退,两家的亲事就还作数。宋氏父子哪里不知他们的算盘,又怎会容他们得逞,将东西丢在王家院中,便就调头离开。   王大海的娘曹氏就坐在院中地下打滚大哭,满口叫喊着宋家欺负人,只说她儿子老实本分,哪里会干出那等腌臜事来。她同刘氏往日交情不错,常在一处针线闲话,多少知道些宋家同靖国公府的事,这会子发作起来,指着此事哭骂:“分明是他家想攀龙附凤,指望着把女儿嫁到国公府里去。想悔婚,又没得说了,拿这事儿扎筏子!海哥儿在镇子里读书,就认识个把同学又是什么稀奇事儿?!怎么他家闺女进一趟城,海哥儿就勾搭上人了?!怕不是他家女子在城里浪,让人拿住了把柄,无话可说,恶狗先咬人!想悔婚,想不认账,我呸!说破大天去,没有这个理!”   曹氏是个长于乡下的村妇,遇上这等事,想不出别的法子,便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撒泼。不论青红皂白,先倒打一耙,真正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她心中另有个盘算——好不好,先将宋桃儿的名声弄臭,弄得她无人肯娶,到头来还不是乖乖的便宜自家儿子。   上辈子曹氏便也是如此闹腾的,只可惜这辈子不是上辈子,如今名声臭了的是他王家。   就有几个杵在王家篱笆墙外头看热闹的婆娘,嗤笑起来:“他嫂子,你省省吧。你家海哥儿在镇子上跟人女子出双入对,那女孩子还流了孩子,你当人都是瞎子哪?还搁这儿骂老宋家闺女呢,先撒泡尿照照自家是个什么德行!”   曹氏本就如坐在火炉上烤,听了这几句话,大为光火,一骨碌自地下爬起,抓了捣衣棒就追打出去。   王父蹲在一边地下,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袋杆子,不理会他婆娘出去撒癫,瞥了一眼同在一边地下蹲着的儿子,问道:“你预备怎么办?宋家的婚事,就这么黄了不成?”   王大海垂着头,瓮声瓮气道:“那还能咋办?她爹和她哥都把聘礼退回来了,这事儿又闹得阖村皆知,我能咋办?”   王父又问道:“罗家那头怎么说?闹到这个田地,他家闺女又坏了身子,难道就这么甩手不管了?”   王大海同罗双双的事儿,王家老两口是一早就知情的。   依着这老公母原本的如意算盘,让儿子先娶了罗家的千金做正房,再讨宋桃儿当妾。如此一来,儿子既有了大好前程,又能笼络着宋家这个乡下财主,可谓两全其美。没曾想失算了,这事儿闹穿了帮,宋家又不依不饶。   王大海阴沉着脸,说道:“镇上传来的消息,罗家犯事儿了。京里来了人,将罗千户革职查办,还将人也拿到京里去了,只怕是有什么大的罪状。双双……孩子没能保住,如今在家养着。”   王父额上青筋跳起,将手中的烟袋杆子朝地下猛磕了两下,喘着粗气道:“去!”   王大海吓了一跳,问道:“去哪儿?”   王父气狠狠道:“去给宋桃儿赔不是去!事到如今,你非娶她不可。不然,咱们王家在这清河村是待不下去了!”   王大海将头一耷拉,垂头丧气道:“我不去。爹,你是没见,在逸阳镇上,桃儿的哥哥差点没把我打死。我这再去,我还有命在?”   王父乜斜着眼睛,看着他这个没用的儿子,斥道:“废物材料儿,你有本事拈花惹草,倒没本事擦屁股?你这就去宋家,他们不让你进去,你就只顾不走。我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宋家人还敢行凶不成!”骂了半截,又一口啐在地下:“毁了咱们家,他老宋家也别想清净!你这就去,叫所有上门提亲的人家都瞧着,他宋家闺女是早有人插定的,看那些人嫌不嫌膈应!”   王大海略一踟蹰,还是自地下起来,拍了拍屁股,点头答应。   王大海心里早已懊悔,姑且不说罗家已然完了,他也舍不得宋桃儿的貌美贤惠。   一路走到宋家门口,只见门上果然热闹,相识不相识的,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王大海定睛细看,大多是左近几个村落有名的媒婆。   他料知这些人必定是来宋家向宋桃儿提亲的,不由心中妒火狂烧。宋桃儿早和他相好了,又怎能另嫁他人?这起人落井下石,当真不是个东西。   王大海却早已把自己率先无礼一事,抛到九霄云外。   正当此时,宋家父子两个送了一人出来。   这人大约五旬年纪,穿着一件绸缎袄子,圆胖身材,肤色白皙,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   王大海识得此人,是隔壁大河村的财主朱员外。   这朱家广有田地,还有一所砖窑,也是乡下有名的富户。朱员外膝下有三子,两个大的已然成婚,只剩十七岁的三儿子尚未定亲,与王大海在同一个私塾里念书,去岁还考上了秀才。   朱员外此时到访宋家,必定是为他小儿子来提亲的。他没请媒人,亲自登门,可见诚意。   王大海心蓦的一沉,朱家这样的门庭,与宋家可谓是门当户对,他家要娶桃儿,宋家多半是答应的。   果不其然,宋家父子两个与朱员外谈笑风生。   但听宋大年说道:“朱员外不嫌我家小女粗笨丑陋,那是桃儿的福气。”   朱员外神情甚是和善,笑呵呵道:“宋家大哥这话太自谦了,这几个村子谁不知道你家养的好女儿,温柔秀美,又聪慧能干?能娶到这样的儿媳妇,那是我老朱家祖宗积的德。既然老宋大哥不嫌弃,那我这就回去置办彩礼,请媒人。”   两人正说话,那王大海一个箭步上前,冲着宋大年就跪了下来,咚咚磕头:“大叔,您老人家就原谅我这一回吧!我和桃儿相好多年,您可不能这样拆散我们啊!”   那朱员外见此情景,不由皱了皱眉,迟疑道:“老宋哥,这后生是……”   宋家父子勃然大怒,情知这王大海是来搅局破亲的。   宋长安上前,抬腿就是一个窝心脚,将王大海踹在一边,大骂道:“我把你这个腌臜的畜生,干出那等下作事,还有脸上门?!”   这一脚直将王大海踢的心胆欲裂,痛不可当,倒在地下,蜷缩成一团,大声呻//吟不绝。   宋大年到底年长老成,并不理会王大海,只向朱员外说道:“村里的泼皮,让员外看笑话了。”   朱员外也多少知道些这过气的事情,也是得知宋家姑娘亲事黄了,这才急急忙忙的过来。眼看着男方纠缠,心觉这倒也是常有之事,算不得什么。将来真个来迎亲时,这厮若还敢吵闹,他朱家那些个亲戚本家也不是吃干饭的。   当下,朱员外向宋大年拱了拱手,迈步离去。   待朱员外走后,宋大年踱步至王大海跟前,背着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沉声道:“海哥儿,你也是我打小看着长起来的,竟干出这样昧良心的混账事来。原本我同长安是预备到官府衙门告上一状的,倒是桃儿说都是一村的近邻,抬头不见低头见,退了亲也就是了,这才罢休。如今桃儿有好人家来相看,你识相的就离远些。倘或再纠缠不休,可就别怪我宋家不顾多年的情面。”   王大海已缓过神来,疼痛稍缓,又爬到宋大年跟前,哀求道:“大叔,我就是一时转错了主意。我现下悔了,我真的悔了,我已同罗家断了往来。求您让我见桃儿一面吧!”   王大海在外头纠缠吵闹不休,宋桃儿正同母亲与嫂子在屋里正堂上坐着,听着外头这些动静,她心中禁不住的鄙夷起王大海的为人来。 第十一章 夜袭   宋桃儿垂着头,一时没有言语。   刘氏一面收拾着那老朱员外送来的各样礼物,一面就骂起来:“这个王大海,往日也错看了他!一向以为他是个知书识礼的后生,竟干出这等下流混账事。到了这个地步,竟还有脸上门来纠缠!”   杨氏亦叱骂:“娘说的是呢,这小伙子两面三刀,绵里藏针,这读圣贤书的人,居然这等涎脸涎皮!也亏得早早现了形,若不然桃儿真个嫁了过去,还不知要吃多少暗亏!”   婆媳两个一递一句的痛骂着王家,又偷眼瞧着宋桃儿,就怕她心里还存着旧情。到底,宋桃儿与王大海是自小一道长大的情分。   杨氏脾气躁些,禁不住就向宋桃儿低声道:“妹子,你可别转错了主意。这王大海不是个东西,你要心里还存着他,往后可是要吃苦头的。这老朱家可比他王家不知强上多少倍,错过这个村往后未必就有这个店了。”   宋桃儿静了片刻,轻轻说道:“娘,嫂子,你们都放心,我是不会见他的。”   一句话,让两个妇人心里石头落了地。   刘氏又絮絮叨叨着:“咱和王家也算半辈子的交情了,怎么往日就没看出来,这家人都不是吃好草料的!送儿子去镇子上念书,啥啥没考上,倒学了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杨氏帮腔骂道:“要说这王大海当真不是个正经人,坏了人家姑娘的身子,就该好生娶了人家,也算全了人家的名声。如今可好,看人家坏了事,又调过来脸来求上咱们家,算个什么事?”   宋桃儿听着母亲与嫂嫂的言语,情知她二人也是骂给她听好让她解气的。   这来自于亲人的呵护,一时里竟让宋桃儿有些不惯。这样有人疼有人护的滋味儿,已不知有多久没有尝到过了。上一世,打从她进了靖国公府,就再没人替她说过一句话。她身边那些服侍的丫鬟,原就看不上她这个少奶奶,各个心怀鬼胎。即便偶尔能拉拢上几个,又被婆母嫌她心大,有意培养势力,便将人调开。原就是一个没有根基的人,又能怎样呢?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望着母亲与嫂子,眯眼一笑:“娘,嫂嫂,你们说的是。只是大伙也别过于恼火了,这人没碰上大事之前,是看不出其秉性的。咱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乡下人家,平日里只知低头干活,谁会想到他们背地里能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呢?横竖现下这事也了结了,日后不提也罢。”   三两句话,便使得这婆媳二人冲面一笑。   杨氏本倒还好些,她去岁才嫁到宋家来,往年的事并没掺和。倒是刘氏,这门亲事算是她主张起来的。曹氏来议亲时,也是她一口应承下来的。如今弄到这个田地,她自觉对不住女儿,自责懊悔之情甚为深切。上一世,也正因如此,刘氏才执意想要女儿嫁入国公府。   今世并未沦落到上一世那般凄惨境地,刘氏的心结也并不深刻,听了女儿这几句调解之言,也就放下了。   宋家父子两个在外头堵着门,不许王大海入内。   王大海此刻倒是把往日学堂里学来的圣贤教诲尽数抛之脑后,浑像一个乡下无赖,死皮赖脸的就是不肯去,甚而还在门上叫嚷着宋桃儿的乳名。   宋长安勃然大怒,又将王大海痛打一番,拖到大门外,丢在了地下。   围观的村民啧啧称叹,直说这老王家养的好出息儿子,镇子上勾搭了姑娘,还有脸回来求旧日里的相好。   这般闹腾了一日,到了傍晚时候,宋长安出来关门时,见王大海依旧在门外直挺挺跪着,便啐了他一口:“你愿跪便跪着,看谁会出来望你一眼!有带把的,就跪到明儿早上!”说罢,径自锁了门进屋去了。   回到堂屋,他娘子杨氏正分派筷子,宋桃儿将一碗碗小米粥端上桌来,一家子预备吃晚饭。   杨氏看她相公气哼哼的样子,问道:“咋的了?那小子还没走?”   宋长安先看了宋桃儿一眼,说道:“没呢,臭不要脸的东西,牛皮糖似的,这会儿还赖在门外。”说着,又知晓他这妹子一向面软心善,怕她转错了主意,忙道:“妹子,你可别一时心软,出去见他。这狗东西,蹬鼻子上脸的。”   宋桃儿心如止水,柔声道:“哥哥放心,我不会去的。”她在国公府里也算颇为见过些世面,情知王大海这是蓄意装出一副凄惨可怜的样子,以此来胁迫自己就范。莫说历经一世,她已然对王大海再无半点情愫,即便还是前世自己未嫁之时,出了这等事,她也绝不会再看王大海一眼了。   罗双双固然无耻不知检点,但王大海这始乱终弃,翻脸不认的样子,也实在令人齿冷。   杨氏倒有些担心,问道:“这小子要当真在咱们家门首跪上一夜,明儿一早让村里人瞧着,怕是要说闲话。”   宋大年走了过来,一挥手道:“不必理他,这早春时候,夜里天寒地冻,这厮打小儿的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个苦,过不得子夜就跑了。”   众人听了此言,皆觉有理,阖家子人坐了吃饭。   夜晚时候,干完了一日活计的宋家人各自回房歇息。   宋长安惦记着家中那些大牲口,又到棚子里去看了一眼,这方进了西屋。   他成亲之前,宋家老两口特地为小两口起了一间新房。那老杨家也是来看过,这才满意把女儿嫁来。如今宋家正房住着老两口,宋长安两口子宿在这新房中,宋桃儿住在间壁的小屋里。   宋长安进门,却见杨氏正就着灯火裁剪缎子,随口笑道:“你倒是狗窝里存不住剩馍的,昨儿才买的料子,今儿就裁上了。”   杨氏情知汉子说笑,便也笑骂道:“你才是狗呐!这是年下妹子私下让给我的料子,眼瞅着她亲事近了,我这当嫂子的,怎么也得上点心。我思想着,给她缝几件小衣,出嫁时好带过去。”   宋长安有些口渴,走到桌边,摸了摸桌上的土陶壶,见壶身温热,便自倒了一碗水,一气儿喝了,擦了擦嘴,方才满不在乎道:“我看你也是瞎操心,妹子出嫁,那些事自然都有爹娘张罗,你这是跟着瞎凑热闹。”   杨氏便嗔:“你们这些男人,知道个啥呀!这姑娘家也就临出嫁这会儿子,好添置些衣裳。待日后到了婆家去,满心里想着的就都是一家子人的吃喝穿戴,盘算着怎么过日子,哪儿还顾得上自己!这爹娘是爹娘的份子,我自尽我的心意。难得我们姑嫂处的和睦,也是我当嫂子的一片心。”   宋长安听了这话,拉过一张凳子在边儿坐了,看着杨氏做针线,点头笑叹道:“我也是有福气的,娶了你这个好娘子。往日看着别人家里婆媳不和,姑嫂不睦,一家子整日闹得鸡飞狗跳,我就怕自己也讨个这样的媳妇,还好不是。”   杨氏兀自飞针走线,微微一笑:“实不相瞒,这也是你家待得我好。打从我进了你家门,公公婆婆爱护,妹子也是个和气人,都不拿我当外人,我也尽心跟着家里过日子。这叫有来有往。倘或不,你瞧瞧我像那好脾气的人?”   宋长安看着油灯下,妻子眉眼含嗔的娇态,心里不由痒痒起来,遂低低笑道:“你啥都好,就是有一桩毛病儿。把耳朵凑过来,我私下告诉你。”   杨氏不知底里,果真倒着耳朵去听。   宋长安附耳说了几句,杨氏顿时臊的满脸通红,咬牙笑骂:“又在哪儿听来的不三不四的荤话,回来戏弄自家媳妇。你瞧我饶不饶你?!”说着,便捏着手中的绣花针,向宋长安臂膀上扎去。   宋长安也不躲不闪,由着她扎。倒是杨氏舍不得,犹豫了半晌,只轻轻点了一下。   夫妇二人耳鬓厮磨了半日,看看夜色已晚,便吹灯睡下了。   宋桃儿就宿在她这哥嫂的间壁。   虽是新盖起来的砖瓦房,但隔音依旧不好,那厢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若是换做前世这会儿的她,当然羞的手足无措,可如今她也算是个过来人了,听见哥嫂对话,只会心一笑。   在她心底里,隐隐的有些羡慕嫂子杨氏呢,遇得自家哥哥这样的良配,虽无大富大贵,却也是相亲相爱和和美美。这样的日子,比起国公府里那锦衣玉食却冷淡无味的生涯,不知好过多少。   宋桃儿的姻缘实在不顺,从王大海到郑廷棘,她算是吃足了男人的苦头。   若非家中见过父亲哥哥,她当真要以为这普天下的男子,都是这般的狠心凉薄了。   夜渐渐深了,她却毫无睡意,静静的坐在桌边。   月光如水,洒在她身上,分外的温柔娴静。   桌上放着两匹绸缎,万字不断头的花样,甚是吉祥喜庆。   这是朱员外今日送来的礼,与上一世她在靖国公府里见过的华贵绸缎相比相去甚远,但在这乡下地方,已是贵重无匹了。   朱员外说,这亲事成了固然好,倘或不成,也当他认了个干闺女。   话虽如此,朱员外对她的喜爱之情,真是溢于言表。爹娘对这门亲事,也很是满意。   那么,宋桃儿自己呢?她该满意的,不是么?   朱家家境殷实,朱员外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和气善人。朱家的三儿子,往年赶集时她也见过一次,现下依稀有些印象,是个温和有礼的人。   好似,这亲事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出了王大海那件事,人人都说她是因祸得福了。   然而,宋桃儿却怎么也欢喜不起来。   不过是重新穿上嫁衣,再坐一次花轿,重又嫁给一个并不相识的男人,面对未知的人生。   这种事情,又有什么值得欢喜的呢?   宋桃儿闷闷的想着,她想不出来拒绝亲事的理由,终不成去跟娘说她只是不想嫁人?   正胡思乱想着,西窗外却传来一道颤颤的呼喊声:“桃儿……” 第十二章 算计   深更半夜忽听得这一声,宋桃儿猛然打了个激灵。   她稳了稳心神,走到窗边,隔着窗子低声道:“王大海,夤夜敲窗,你意欲何为?”   窗子那边,便是王大海。   这厮在宋家门前跪到半夜,果然冻的受不住,哆嗦着爬起,一面骂着宋家没人性,一面往回走。   宋家在清河村南边,王家在清河村的北头,王大海绕过宋家的房舍正想回家,却见宋家屋后的篱笆墙略有些走动了,心思一动,便钻洞爬了进来。   王大海来往宋家是惯熟的,闯的狗也不咬。这又深更半夜,宋家人都睡下了,他轻车熟路摸至宋桃儿窗外,一人也不曾惊动。   王大海的盘算,宋桃儿一向是个温柔腼腆的性格,两人又相好了这么久,说不准见上一面求她一求,再讲上两句软和体己话,她就能宽恕了自己。所谓见面三分情,不是么?   只要过了宋桃儿自己肯,她父兄自也没什么好说了。   当下,他窃窃笑道:“两日没见,桃儿说话都斯文了呢。依着咱俩平素往来,还这等生分么?”   宋桃儿听这话暧昧,心中便有几分生气,只是碍着阖家子人都睡了,便压低了声儿:“王大海,往日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往后没有相干,你夜半闯入我家,非奸即盗。你快走,不然我嚷起来,我爹和哥哥必定将你当贼拿了!”   王大海到了如今这个田地,也是豁出去了,心想着今夜不把她拿下了,自己在这村里是再难立足,哼笑了一声:“桃儿这脾气一日日大了,连大海哥也不叫了。无妨,我不同你计较。你把门打开,咱们见面好说话。”   宋桃儿不料他竟厚脸至此,不由气笑了:“你干出那样的事来,还有脸来寻我?还要同我计较?真真是惹人发笑。你快走,我懒怠见你。”   王大海笑道:“桃儿妹子,我知道此事是我无礼。但男人家,谁不干两件荒唐事?我如今悔了,跟你赔不是。你哥哥也把我打了一顿,你该消气了。明儿我还请人来说媒,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宋桃儿听得心里犯恶,却又好奇这王大海怎会忽然转了性子,前世巴结上千户家的高枝儿,把自己往泥里作践,今世怎么又会来求着自己?   她这两日都没出门,并不知外头的事,便蓄意问道:“你这样说,那罗家小姐怎么办?人家怀了你的孩子,你竟要不理她么?”   王大海只当她只是耍小脾气吃吃醋,忙说道:“她回家就滑了胎,说是坏了身子,以后能不能生养也是未知。她老子也犯了事儿,被京里的官老爷拿去了。我怎好再要她的?再说了,她哪儿有你好?这等女子,一万个也及不上你呢!”他只当宋桃儿小女子心性,一番蜜语甜言说将下去,必定将她哄的五迷三道,乖乖就范。   乡村月夜,万籁皆静,偶有几声狗吠虫鸣,更显寂静。   月光如水,洒在宋桃儿的窗棂上,王大海眼巴巴瞧着,却半日不见动静。   良久,却听得宋桃儿轻轻笑了一声,“王大海,我也不好说什么的。她好歹也和你好过一场,你说不要她就不要她了。你这样一个人,叫人怎么敢信?我不好骂人的,你快走。待会儿惊动了我家哥哥,可轻饶不得你。”   王大海见软磨硬泡,宋桃儿始终不肯开门,夜又逐渐深了,也恐夜长梦多,逐渐暴躁起来,阴恻恻道:“桃儿,我丑话可说前头。你再不叫我进去,我就替你嚷起来,叫一村男女老少都来瞧瞧。我晓得今儿隔壁村朱员外来给你说亲,这大姑娘半夜私会男人的名声传开,你这亲事还能说成么?乖乖儿的听话,好多着呢。”   宋桃儿听了他这番言语,虽情知他并非虚言恫吓,却也并不惊慌。她在靖国公府中历经一世,人情世故也算历练过的。如今的王大海在她跟前,就如毛头小子一般,她又岂会因他一番恐吓言语,便乱了分寸?   她低头微一琢磨,樱色的唇浅浅一勾,柔声道:“大海哥说的倒也是,这话传开去了,我的名声是再不会好的了。但是这夜班时候,家中人都睡下了,我思想着吵醒了他们总是不好。这儿不是说话之所,我家院中那个牲口棚,倒是个万全之所,正好说话。你先过去,我待会儿就去。夜晚悄悄儿的,再惊动不了人的。”   宋桃儿在国公府里做了几年的已婚妇人,耳濡目染算是无事不知,哄王大海这样的小子,可谓是手到擒来。   果不其然,两句软话就把王大海哄住了。   王大海听得心里痒痒,只当宋桃儿就在股掌之中,再玩不出别的把戏来,未曾细想,答应了一声便快步走开。才走了三步,他兀自不放心,又折回来叮嘱:“我这便去,你却也快来,我可等不得。”他当这事十拿九稳,口吻也渐渐不客气了。   宋桃儿在里面笑了一声,说:“大海哥,桃儿何时骗过你?”   王大海喜不自胜,脚底抹油往牲口棚去了。   宋桃儿便起身,亦出了门。   她并没去牲口棚,倒是往哥嫂门上去了。   这会儿功夫,宋长安正搂着杨氏熟睡,昏沉间忽听得门外一声:“哥,你快起来瞧瞧,好似有人偷咱家的驴。”   王大海来往宋家是惯熟的,一阵步履如风就进了牲口棚。   宋家这牲口棚没窗子,这夜晚时候黑洞洞的。   王大海倒也不怕,乡下人也不嫌弃这满棚的牲畜气味儿,将身子往墙上一靠,等着宋桃儿送上门来。   黑灯瞎火,也不知等了多少时候,就听得那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黑影进来了。   这王大海有日子没沾女人,开了荤的猫没有一日不惦记着鱼腥,到了这节骨眼儿上,更是亲爹死了也顾不得去奔丧,没头没脑的就抱了上去,满口“心肝宝贝儿”的喊着就要去啃。   这一嘴下去,登时就啃了一嘴的毛。   王大海当时便觉不对,伸手一摸,只觉怀里这东西遍体是毛,脸长脖粗,鼻子喷着气,大叫得一声:“咴——!”   这哪儿是宋桃儿,分明是一头驴!   王大海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满腔□□也丢爪哇国去了。   他情知自己是被宋桃儿耍了,又气又恨,将后槽牙咬的咯吱作响,提起两个拳头,就要寻宋桃儿算账。   一脚才踏出门槛,王大海只觉脖领子好似被什么提了起来,眼前一花,顿时整个向后跌去,摔了个四仰八叉、七荤八素。   他扎挣着才要爬起,那铁锤般的拳头就如雨点般的砸了下来。   瞬时间,王大海只觉得全身上下就如那砧板上的肉,被捶了个酥烂,没有一处不疼,面上也挨了好几下,酸的辣的一起来了,昏头涨脑间只觉着这可比在宋家摊子上那日挨的揍结实多了。   他禁不住大声呻//吟了几声。   只听揍他那人喝骂道:“臭毛贼,你寻错了路!敢上我家来偷驴……咿,王大海?!你怎么在这儿?!”   王大海现下只想躲了这顿拳头,忙不迭点头:“长安哥,是我!都是误会啊,长安哥!”   宋长安也不打话,揪着王大海就出了牲口棚,将他丢在院中地下,喝道:“王大海,你半夜摸进我家,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本就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夜里只披了一件褂子,叉腰立在月下,看在王大海眼里,就如铁塔一般。   王大海吓得魂不附体,上下牙关打颤,一字儿也说不出来。   宋长安是个精细人,多少猜出来些什么——这王大海自然是不会上自家来偷驴的,那他只能是为了妹子来的。   夜里乡村宁静,一点子动静就传老远,这会儿功夫,宋家左邻右舍都听到了,陆续点灯起来,就有那好事的村人,披了衣裳过来看热闹。   宋长安故意含混了话,指着王大海斥骂:“王大海,你这个不学好的东西!在镇子里勾搭人家大姑娘,如今越发下贱了,竟然又上我们家偷牲口!你去镇上学堂,圣贤书没读几本,竟学了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你自家说,上我们家干啥来了?!敢有一字不实,我今儿就打死你!我宋长安也知道些律法,如你这等偷门盗户的窃贼,被主家拿住打死,也是不犯王法的!”   王大海眼珠咕噜噜的转,他当然知道这一遭是被宋桃儿算计了,正怀恨在心,想着无论如何也把她咬下来,糟蹋了她的名声,也不算白吃这一遭儿的亏。正盘算着,又听得宋长安这番话,抬头正瞧见宋长安双目如电向自己射来,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道:“是,大哥说的是,我不是东西,臭不要脸。你家退了我家的亲事,我就想、就想偷你们的驴来解恨。长安哥,你饶了我罢!”   宋长安听他自己招认,心里也满意了,又故意说要将他送官。   正自嚷嚷着,王家那对老公母也闻讯到了。   一见此景,王大海的娘曹氏“嗷”的一声晕了过去,乱中倒也没人理她。   王父一脸阴沉,眼见儿子失利至此,料知也这一局是扳不回去了——说破大天去,王大海夜里跑人宋家也定是非奸即盗。   他大步上前,先踹了王大海一脚,“没出息的狗东西,还不够丢人!”又向宋长安说:“大侄子,大海近来犯浑,你别与他一般见识。如今,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容我把人带回去吧。”   宋长安扫了他一眼,又看家门外围了许多村人,心道时机也算成熟,便颔首道:“都是一村子的乡里乡亲,王大叔既开口求情,那我也不说啥了。但是,王大海这一日日骚扰我门户不得安宁,也不能没个说法。”   王父耐着性子道:“大侄儿说,要多少银钱赔偿,我家出得起的,明儿早就送来。”   宋长安却摇头说道:“我家不短这几个银钱,叫你儿子在我家门上磕五个响头,说‘我王大海夜半潜入宋家偷驴,是个不要脸的臭贼,如今与宋家磕头谢罪。今后若再上门滋绕,必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那咱这遭儿便就罢了。”   王父一听这话,顿时额上青筋暴起,几句不干净的词儿蹦到唇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一出完了,他王家日后还想在清泉村立足?   王父便道:“大侄儿,你这……这未免有点过了,换个别的啥,我都依从。”   宋长安冷笑一声:“大叔,我却不知,这上门偷盗不想被主家送官,原来磕个头都算过了?”   王父无可奈何,只得又去踹王大海:“作孽的畜生,还愣着干啥!”   王大海早已被宋长安打酥了,只想赶快躲家去,让做什么便做什么,莫说只是磕头了。   当下,便依着宋长安的言语,在宋家门首磕了头。   此刻的宋桃儿正立在门内,透过门缝瞧着这一幕,满心漠然,并没有半分的怜悯可惜之情。   原来,年前宋家的母驴又产了一匹小驴,宋长安怕它挨大驴咬,平日便拴在隔壁屋里。宋桃儿是趁着大哥起床穿衣的功夫,先跑去将驴放了进去,才又进了屋。   王大海上一世将她家迫害的几近家破人亡,这一世又想着糟践她的名节,她定要让他尽数还回来不可。   今夜一过,王大海便在村中再也无处立足了。 第十三章 她今生绝不和他再做夫妻……   打从这日起,老王家的名声在清河村越发的臭了。   这王大海夜半跑到宋家意欲何为,是个有脑瓜的都猜得出来。然而他忙碌半宿,不仅人没拿下,反倒叫人戏耍了一顿,讨了一顿老拳,还在人门首磕头自认偷窃,真正是丢人到家了。   现如今,清河村那些男女,茶余饭后嚼裹起来,都笑话王大海去宋家“偷驴”,真是人驴不分,畜生不如。   王大海缩在家里,连门也不敢出,走在路上就有村里的孩童朝他丢石子儿,吐口水,笑他“偷驴贼”。   这辈子,轮到他娘曹氏气的发肝疼病了,躺在炕上下不来地,天天长一声短一声的“哎呀”喊疼。   王家请医用药,银钱花了无数,奏效甚微。   王家父子焦的团团转,病急乱投医之下,便听从了一表亲之言,自外乡请了个出马仙,请她在曹氏的炕头蹦跶,好茶好饭伺候了足两日。眼看着那曹氏倒真也不叫喊了,便给足了银钱,礼送出门。   打发了那出马仙,王大海便挨到曹氏炕前,低低问道:“娘,你可好些?”   曹氏长长叹息一声,有气无力道:“我饿呀——”   却原来,那出马仙声称曹氏被妖精附体,需两日断绝食水,再行做法,方能驱走邪祟。简而言之,曹氏这是饿的没力气叫了。   王家这笔银钱自然又是打了水漂,白叫村人又看了两日笑话。   没过多久,镇子上又传来消息,王大海的功名也被本方学政以其作风不正、有辱斯文为由革除。   罗家的顶梁柱罗千户被京城官府羁押,祸福难料,女儿又坏了名声,损了身子,一家子乱如麻团。眼看着王家怎么也不上门提亲,罗家人也恼将起来,只说白占了女孩儿家的便宜,就想这样甩手不管么?就于一日晌午,用了两个身体强壮的仆人一顶小轿将罗双双送到了王家,再不理会。   王家只能收下,别无他法。   如今他家炕上躺着个一身病痛的老娘,又有个下不得地、做不得活的儿媳妇,儿子功名也被革了,王家的日子可谓是一地鸡毛。   罗双双本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这被迫到了王家更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怎会去执帚下厨,洗衣做饭?只是整日的大骂王大海废物材料。王大海出去便听爹娘的唉声叹气,进屋就挨媳妇的骂,里外里受夹板气,终于一日夜里拿了家中仅剩的一点银钱,跑了。   王老汉气急败坏,索性找到罗家,索要罗双双的嫁妆,被罗家夹枪带棒一顿骂了出来,说他家彩礼还不知在何处,有脸上门要嫁妆!   王老汉一怒之下就把罗家告进了衙门,罗家自然也不甘示弱,跟他对簿公堂。   这场糊涂官司从年头纠缠到年尾,县官见两家着实也榨不出油水来了,便判定王罗两家无媒没聘,这门亲事不能作数,责令罗家接回女儿,待王大海归来再做判定。   王家人财两空,罗家女儿白输了一场身子,当家的老爷也丢官罢爵,各自讨了一场没趣儿。   这与两家上一世蒸蒸日上的日子,可谓大相径庭,算是替宋家出了两辈子的恶气。   王家如何热乱如何倒霉,宋家并不甚关切,如今让一家子上火的,唯有小女儿宋桃儿的亲事。   原本,朱员外亲来相看,两家彼此满意,这门亲事该是最稳妥不过的。   没想到,只过了三日,那朱员外又亲自携带礼物,登门致歉,只说这亲事谈不成了,但他愿认宋桃儿做干闺女,日后两家还是亲戚云云。   宋家老两口惊疑不定,追问之下方才得知,原来朱家那小儿子也早有了喜爱的姑娘,只是瞒着家中长辈。听说父亲要给他定一个隔壁村的女子时,这小子方才急了,说了实话。爷俩在家干了一仗,朱员外恼归恼,却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思来想去还是回了宋家为好。   宋大年与刘氏听见这消息,顿时就没了话说。   宋大年倒还镇定,同朱员外说些面子上的言语,刘氏则立时便回屋抹泪去了。   其时,宋桃儿同嫂子杨氏正在里屋坐着,针线闲话,忽见刘氏一阵风也似进来,两眼又红红的,忙各自丢下活计,一左一右上前问讯。   刘氏一行哭一行说,絮絮叨叨总算说明白了,又哭诉:“我就不明白了,我上辈子到底做了啥孽,要报应在我闺女身上!桃儿的婚事,谈一桩黄一桩。王家那畜生,不必提了。好容易有这么一门好亲,又生出这等差错来。有什么不好,叫我这个为娘的去一力承担,何必闹我女儿!”   杨氏倒了一碗热茶,递与婆婆,说了些开解宽慰的话。   宋桃儿在旁听着,心里着实有些不是滋味儿。   上一世便是如此,仿佛她的亲事,便是阖家不幸的由来。今生好容易摆脱了王家的纠缠,但爹娘却依旧为她的婚事烦心。   适才听说朱员外来退亲时,她并无任何不悦之情,反倒松了口气。   她知晓以当下自身的人物家资,与那朱家是再匹配不过的。朱家的孩子,也是个知书识礼、温文尔雅般的人品。这样的亲事,于她而言或者是最相宜的。然而,要去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她到底是不快活。只是眼看着爹娘那么欢喜,她怎样也说不出口。如今朱家自行退亲,那当然是再好不过。   宋桃儿看着母亲抹泪的样子,起身走到她身侧,轻轻搂着她脖颈,腮贴着腮,轻轻说道:“娘,桃儿不急着嫁人,多陪您两年,不好么?”   被女儿娇软的身子环抱着,刘氏那激荡不定的心绪便渐渐平静了下来,拍了拍女儿的手,叹息道:“傻闺女,你说的轻巧呀。你如今青春少小,不趁着这花儿一样的年岁赶快找个好婆家。拖上那么一年两载的,那年貌相合的好亲事都没了,你可咋办?”   宋桃儿浅浅一笑,柔声细语道:“娘,老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世上的事儿,大多不能强求。倘或朱家硬是准了这亲事,他家儿子心中早有人了,女儿嫁过去,夫妻之间岂能和睦?若他再将这股气撒在女儿身上,那日子还能过么?凡事,都还是朝好的地方想想。”   杨氏亦从旁帮衬:“娘,妹子说的在理。这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再说了,凭着咱家桃儿的人品容貌,还愁没有好人家相中么?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桃儿的缘分不在这家,兴许就有那门第儿更高的人家来说亲呢!”   刘氏原本胸口闷了一口的气,听了儿媳、女儿的宽慰之言,便渐渐纾解开了,笑了笑:“你们姑嫂两个,嘴上抹香油了,尽会哄你娘开心的。罢了,事已如此,再等着就是了。”   宋桃儿见母亲不再丧气,这方娇憨一笑,重新拿起那针线坐在一旁低头绣将起来。   刘氏看着女儿那满头乌油的发,不觉若有所思——听闺女适才这番话,哪像个青涩稚嫩的闺中女儿?倒像是个久经风霜的妇人,沉稳干练又不失温柔体贴。这换成旁的小姑娘,连连遭遇这等窝心事,怕是寝食难安,羞的连门也出不得,她倒会自相排遣,且有余裕去照应旁人。女儿这等性情,想必将来不论嫁到何等人家去,都能游刃有余的应对。   思忖着,刘氏不由微微一笑,女儿自己能立的起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不必她这个为娘的去操心了。   父母再如何劳心费神,这往后的路,终归是要儿女自己走的。   朱员外退了这门亲,但因其礼数做足,宋家也没曾着恼,算是好合好散。   只是,清河村不大,满共那么些人家,一丁点子事儿便随着风传到了各家各户的饭桌炕头上。   村人虽大多淳朴,但总有那么几个身闲碎嘴的,又或是嫉妒宋家日子红火,眼看着宋桃儿亲事又黄了,就编排出些不中听的话来四处嚼裹,甚而连一个巴掌拍不响的话也冒出来了。人虽不听他们的,但一户人家这等闲言碎语多了,总会令人避忌些,唯恐麻烦上身。那要给宋桃儿说亲的,便也少了许多。宋家的门庭,顿时冷清了下来。   宋家人对这等情形,虽是忧心不已,却也无可奈何——讲这话的,毕竟不是一张嘴一个人,总不好一个个打过去。若当真打了,便是没完没了的糊涂官司。   宋桃儿倒是安然自若,她并不发愁自己的亲事,也没想过要嫁与何人。   经过上一世的磋磨,兴许孑然一身,也没什么不好。她或者该做些什么营生,衣食荣辱一切自主,而不必去依赖什么男人。   这般又过得两三日,虽暂且无人上门求亲,但也无事发生,阖家子日子倒清静了几分。   春耕渐忙,宋家颇有几亩田地忙活,县里铺子又要张罗,阖家上下皆忙的不可开交。每年此时,地里必要雇上几个短工,宋家父子在城中开铺子,女人们就得给地里的工人做饭,一家人时常忙碌的一日也说不上一句话。   宋桃儿每日只随着母亲嫂子上灶做饭,又或做些杂事,心里倒是安宁。   算算日子,离靖国公府的人上门,大约还要两月有余。   今世家中一切太平,爹娘不会再要她嫁给郑廷棘了。   她宋桃儿今生,绝不和郑廷棘再做夫妻!   这日晌午时候,杨氏正在院中地下蹲着剖鱼。这鱼还是宋长安在镇子集市上买得的,说是近日家中忙碌,叫她烧了,晚夕阖家子好生吃一顿团圆饭。   正当这刮鳞剖肚之际,杨氏忽听得一阵马车轮子碌碌滚动声响,不由抬头望了一眼,却见一辆挂了蓝布帘子的马车正自村道上驶来。   她心中不由有些纳罕,这等乡下地方,村人寻常出行只凭着两条腿,若要进城又或者有什么要紧事,不过坐板车或是骑骡马。马车这玩意儿,那都是城里老爷们乘坐的。这会儿见着马车,敢是有什么达官贵人来?   只见那马车由远及近,竟在自家门前停下,杨氏的眼珠子都要凸出去了。   那马车停靠稳当,便自车上下来两个穿戴不俗的中年妇人。   两人张望了一眼,便走到宋家门首,扬声问道:“敢问,这儿便是宋老爷府上么?” 第十四章 柿子单拣软的捏,于这等人不……   杨氏微微一怔,张口回道:“我家公爹是姓宋。”   这两个妇人,皆是一样的穿戴,一个容长脸面,湖绿色缎子比甲,杏黄色长裙;另一个大圆脸,水红色绸子比甲,绛紫色绵裙。听得杨氏所言,这两个妇人扫了一眼这地下的鱼鳞血水,又看了看那立着的妇人手中的剪子,面色微变,旋即堆下一脸的笑来:“大嫂子,我说的是宋大年宋老爷。”   杨氏点了点头:“那便是了,他是我公爹。二位大娘从哪儿来,找我公爹敢是有什么事体?”   二人倒有些怔了,那容长脸面的妇人先开口道:“我等是从京城过来的,寻宋老爷说几句话。”说着,便不肯言语了。   杨氏眼见这二人穿戴不俗,又是打从京城里来的,张口便是流利的京腔,心中寻思着怕有什么来路,便忙忙进去告知婆母。   今日宋家父子照旧在县里开铺子,独留刘氏在家。   其时,宋家的女人们才做过午饭,刘氏正在厨房收拾家伙事,听了儿媳的言语,微微错愕。   半晌,刘氏点了点头,擦了把手道:“我知道了,去把咱收着的茶叶取来,再烧壶水。”   须知这乡下地方待客,往往一壶白水就罢了,唯有要紧的客,才会有茶点款待。   杨氏听了婆婆的话,不敢怠慢,忙取茶叶烧水去了。   刘氏便走到外头,见了那两个妇人,淡淡招呼道:“王嫂子、李嫂子,有日子不见了。”   那两名妇人见着她,满脸堆欢的应了。   寒暄了一阵,刘氏便将她二人迎入正堂坐下。   二人打量了一番这堂屋,见不过是寻常乡下的房舍,墙上甚而还挂着些农具,心中便皆有些不以为然。然而她二人都是久经世故的人了,脸上自然一丝儿也没带出来。   那容长脸面的妇人夫家姓王,便是刘氏口中的王嫂子,她当先说道:“宋太太好,府里老太太并各房的老爷太太都惦记着宋老爷、宋太太。只是这两年府里杂事多,所以没顾得上过来问候。原本去岁年底,老太太本意打发人过来问安,又想接府上姑娘过去小住几日。奈何年底府中备办年节事宜,到处忙乱,硬接了姑娘过去倒恐一时怠慢了,所以就罢了。幸得今年开春,老太太身子好些了,记挂着这边,所以打发我们两个过来问候,又问府上怎么好一阵子不走动了?老国公爷在世时,两家是通家之好。如今虽说老国公爷不在了,这段交情还是不要断了才好。”   刘氏听着这些话,按捺不住心里冷笑了一声。   这两个妇人是靖国公府的内宅管家,以往刘氏带女儿过去做客时,常与这二人打交道。她二人最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的,起初听闻宋桃儿是老国公爷亲自定下的儿媳,宋大年又是老国公爷的救命恩人,只当如何富贵权势,巴结的很。后见宋家如今不过寻常农户,又给不出几个赏钱,便渐渐怠慢起来。后见二房老爷太太很不中意这门亲事,料想成不得事,明里暗里没少使绊子,给宋家母女暗亏吃。   刘氏起初心里不忿,回家同宋大年讲。   宋大年却是个通透的,说:“这等事,在他们高门大院里想必司空见惯。罢了,既是门第不匹,你也少带桃儿过去,没得自寻不痛快。当初我搭救国公爷,不过是职责所在,没想过要什么答报。这等门第的答报,咱也受不起。”   刘氏闻听丈夫言语有理,便也歇了这心思,少了往来。待老国公爷丧事一过,索性再不登门。   如今听王氏这一番言语,倒好似断绝往来是宋家的缘故,这等便宜占尽还要做好人的嘴脸,当真叫她膈应!   刘氏尚未开口,杨氏便将茶水送上来了,便又让茶。   王氏接了茶碗,看了一眼杨氏,笑道:“想必这就是府上新娶的大奶奶了?好标致的容貌,大少爷当真是好福气。”   杨氏不明就里,看了婆母一眼,没接这话,笑了笑便端了茶盘子出去了。   刘氏心里越发奇怪,这国公府里的下人从来鼻孔看人,今儿忽喇叭的找上门来,又竭力奉承,真不知有何意图。   她索性耐着性子与她们周旋,看她们到底意欲何为。   果不其然,这两个妇人扯了几句闲篇,便渐渐将话题引到了宋桃儿身上。   王氏问道:“桃儿姑娘怎么不见?”   刘氏心底暗道:这便来了,想必那靖国公府里的少爷到了说亲的岁数,有这门亲事在怕日后让人说出不好听的来,所以今儿打发人来。虽说他爹也说这门亲事成不得,但我家却不能先开口,免得日后叫人说起来,是我们老宋家不识好歹退了亲,与他国公府无干。我且先与她周旋着,看她如何说法。   当下,刘氏淡淡说道:“这不春耕活计忙,田里雇了几个人,这大晌午头的,桃儿送饭去了。”说着,又笑盈盈道:“两位嫂子打从京里过来,可吃过饭不曾?若不曾,便在寒舍一道吃了罢。只是我们乡下人家,饭食粗陋,难免玷了二位尊口。”   这话算是个软钉子,底下的意思大致是正是吃饭时候,你们这两个家伙毫无眼色,这个时候撞上门来。   王氏与那李氏脸色微微一僵,颇有几分挂不住,想起此番前来的差事,还是耐着性子,陪笑道:“宋太太客气了,我们是吃了饭来的,就不打搅府上这顿饭了。”一语未休,停了片刻方又说道:“这次过来,一则是老太太、太太打发小的来府上问安;这二则,也是太太说起,眼见着两个孩子都大了,这两年就要置办亲事,想把桃儿姑娘接过去,相处相处,待将来桃儿姑娘过了门,也不至彼此生疏。”   这一番话,倒是出乎刘氏的意外。   她只当靖国公府今儿打发人来,必定是来回绝这门亲事的,没想到竟有这么一番话说。   靖国公府一向不待见桃儿,那二房尤其如此,今儿来接桃儿,安知打的什么主意,总归不是什么好意思。   按理说,虽则本朝风俗,男女成婚之前,夫家接未过门的媳妇去小住也算常情,但其往往是成婚在即。如此一来,两方皆不能退婚,不然日后传扬开来,彼此名声都不好听。   宋家并不想高攀这门亲事,如何愿意把女儿送过去?   然而倘或一口回绝,难保不落人话柄——敢说你家连这点子事都不答应,可见对这门亲事毫无半点诚心。   原本也是无碍,但桃儿的婚事屡屡不顺,若再出了这件事,话传开去,倒要叫人以为这老宋家眼界儿到底有多高,连国公府都瞧不上了,怕是以后更难说亲。   刘氏只是个乡下妇人,于这高门大院里的人事周旋甚是生疏,一时竟想不出个应对。   再则,她也捉摸不透,靖国公府唱这一出,到底是何意图?倘或宋家当真应了,他们可也是骑上了老虎背,上的去下不来。   难道靖国公府真的想迎娶桃儿过门么?   正当这沉默之际,门外忽传来一道脆甜的嗓音:“娘,嫂子,我回来了。咱家东头那些个麦田已差不离了,明儿就能种完。待这茬种完,还替咱们收拾水塘子。”   话音落,众人眼前一亮,但见一道粉色的俏丽身影轻轻巧巧的走了进来。   王氏与李氏乍见着宋桃儿,不觉满眼惊艳。   宋桃儿今日穿着一件粉色的小夹袄,紧扣着身子,便把那把子窄腰裹了出来,越发显得身段婀娜多姿。粉色的衣衫衬着那银盘子似的小脸,非但不觉俗气,反倒像那初春清晨沾着露水的桃花,娇艳可人。那挺拔的身姿,更像林子里的春笋,透着灵动与活力。   两人暗自对望了一眼,心中皆忖道:才两年功夫不见,那个柴火丫头就出落的这般动人了。这副模样,落到二少爷眼里,还不知是个什么局面哩!   这念头一转,巴结的心思就起来了。   二人忙起身上前,拉着宋桃儿的手一面嘘寒问暖,一面又夸她出落的极好,又说起府里的各房主子如何记挂。   宋桃儿打从进门起,便见着了这两个妇人,心底还暗自微微吃惊——上一世倒也是这两人来家中说亲,然则也该是几月之后的事情,如何今世提前了?   按着心中疑问,她不动声色,浅笑着同这两人周旋应对。   这落在两人眼里,倒觉得她举止言谈落落大方,不似寻常乡下村姑,见人忸怩,羞手畏脚的。   她们却哪里知道,宋桃儿上一世与她们两个没少打交道。她二人可都是宋桃儿前世那婆母的左膀右臂,宋桃儿自她们手中吃暗亏,至能辖制她们一二,可也费了许多功夫,如何能忘!   眼下,却是她们二人对宋桃儿的性情一无所知,而宋桃儿对她们知晓甚深了。   待她们说明来意,宋桃儿浅浅一笑,一番说辞便到了口边:“劳府里老太太、太太们记挂,桃儿原不应辞的。只是这边农事忙碌,爹娘正缺人手,一人也缺不得。我在国公府里享福,却听凭老父老母在这里操劳,我如何忍心?二位还请回去上覆老太太并各房太太,只说这边谢过了。”   一番话,倒是圆滑周到。   当今天子以孝治天下,有孝道二字压着,这两人再挑不出个理来。   宋桃儿又走到刘氏身侧,轻轻依偎着她,嘴角浅勾,慢条斯理道:“二位管家大娘,远道而来本当留你们吃顿饭。只是二位怕还要赶着回京里去回话,这一路颇有些路途,晚了恐误了时辰。二太太的规矩严,我倒怕误了两位的差事挨她的呵斥。所以,便不留二位了。”   这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了。   宋桃儿并不知这里面出了什么岔子,但她并不想再和这靖国公府的二房有何瓜葛。   而眼前的这两人,她也深知她们的脾气,最是趋炎附势、欺软怕硬的。   柿子单拣软的捏,于这等人不必客气。   王氏与李氏,当即变了神色,她们满拟宋桃儿那葳蕤懦弱的脾性,还不手到擒来,今儿就得乖乖同她们走?   却不想,竟碰了个大大的钉子。   眼看日头渐西,二人思量着确也得赶着进城,便起身告辞。   杨氏乡下妇人,秉性朴实,眼见贵客来了一遭儿,便将家中收着的土产瓜菜等物收拾了一口袋,权当与人做个礼物。   宋桃儿却拦了下来,向她笑道:“嫂子有所不知,这城里贵人们的口味自然也高贵。这些东西,怕不是白污了人家的口,且还不知落了谁的口袋呢?”   她这话向着杨氏说,却直扎了王李二人的心肠。   靖国公府这些内宅大小管家们,中饱私囊算是常情。也不独靖国公府,京里这些个人家,哪家没有这些事?   但这些事,宋桃儿又怎会知晓? 第十五章 儿子恳请母亲,不若就把这门……   王李两个妇人离了宋家,重又坐上马车,命车夫上路。   李氏擦了一把额上的汗,从车窗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后面,却见宋家门首空无一人,便缩回头来,自嘲一笑:“这宋家倒是傲气,咱们自说是国公府里来的,宰相门人三品官呢,人倒不把咱们当回事。”   王氏哼笑道:“她自当是坐稳了二少奶奶的位子了,哪里还会把咱们放在眼里?要不往日咱们怎么总说,这乡下女子没见过世面,小眼薄皮的。这世上的事儿,哪儿那么容易呢!”   李氏也随之一笑:“嫂子说的是,莫说这门亲事成与不成还是两可。即便二少爷真迎娶她进门,进了内宅,还不是任凭咱们摆布?这等小户人家女子,什么二少奶奶,空架子罢了!”   二人在宋家吃了一肚子气,一路尽是冷嘲热讽。   回至国公府,两个妇人先行各回住处梳洗了一番,便进了内宅见二太太。   老国公爷一世养了四个儿子,长子已于三年前病逝,只留下一个寡媳守着根独苗;二子为妾生子,讨得一位县丞女儿蒋氏为妻,人皆称为二太太;三子四子亦是老太太养下来的,三子亦已成婚,四子便是不良于行的郑翰玉。   蒋二太太虽则出身不甚高贵,为人却甚是泼辣,且如今靖国公府中,大房太太是个寡妇,三房太太则温克懦弱,皆不成气候。故此,老太太虽不大喜她,家中的事务又常指着她,倒也不常来拘管她。   彼时,蒋二太太正在房中吃茶,听着几个丫鬟算账,眼见这两人进来,懒懒问道:“如何了?那边怎么说?”   两个妇人遂添油加醋,将在宋家的见闻述说了一番。   王氏又挑拨道:“太太是没瞧见,宋家小姐都不拿正眼看我们的。我们都是下人,挨几个冷眼也没得叫屈。只是,我们好歹也是奉了太太的命去的。宋家小姐不待见小的们也罢了,如此这般岂不是削了您老人家的颜面?”   蒋二太太今年三十有五,虽是小官宦女儿出身,但自入了靖国公府以来,平日里养尊处优、保养得宜,倒也有了三四分贵气,人近中年更是珠圆玉润。   她本就是个尖刻的脾气,又对这门亲事不满已久,听了王氏的言语,一腔怒气顿时直冲上来,两道扫帚眉一掀,便将手中的描金五彩瓷茶碗重重放在小几上。   “傲的她!一个乡下丫头罢了,也敢这等狗眼看人低!不是当年她那泥腿子爹,祖坟冒青烟儿,有幸搭救过老太爷。她知道国公府大门朝哪儿开么?!死丫头片子,那时候给了她一顿好看,我只当她老实了,再不敢纠缠我家棘儿。两年不见,倒越□□起来了!”   她本小户出身,又恼怒起来,口中的言语便不甚干净。   王氏见她果然恼了,趁机说道:“太太且消消气,小的们本就是作奴才的,挨主子气受,那也不敢说委屈。”   蒋二太太冷哼一声:“俗话说得好,打狗还看主人面。她一条腿还没迈进国公府的门槛,就敢给你们脸色瞧,分明眼里就是没我这个婆婆!我岂能容她?!”   李氏连忙打蛇随棍上:“太太若拿的定主意,那便好了。小的们私下也说,那宋家小姐……”   话未完,蒋二太太便喝断道:“什么小姐!破落户家的乡下丫头,倒好意思叫起小姐来了!”   李氏改口道:“太太说的是,那宋家姑娘虽说模样俊俏,宋家老汉早先又搭救过老国公爷,只是这身份门第实在不般配,怎能嫁给二少爷做二少奶奶呢?就算强行成配,日后怕是夫妻之间也不和睦。总算这些年来,府里没谁提起这门亲事,老国公爷又不在了,依着小的说,不如就算了吧。早些为二少爷寻一房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也好叫那起子乡下人死了这条心。”   原来,王李两个妇人今日奉命去接宋桃儿,本当她是未过门的少奶奶,有意先行巴结,又思量着她往日性格温顺软糯,易于拿捏,想着一举将她拿下,日后好任凭自己摆布。不料,两年没见,宋桃儿出落的越发出色不提,性子也越见精明了,话里话外含着机锋,显是还记着往日的仇。她二人都是往日狠狠得罪过宋桃儿的,自是不想迎这么一位主子进门,转身就改了主意,寻思着破为上计。   蒋二太太听了她的言语,眉头皱了皱,粗粗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一来恐老太太那边不好交代;二来么,棘儿从江南寄信回来,忽然就提起这门亲事,叫把那丫头接过来,他一回来就拜堂成亲。若非如此,谁稀罕理睬她!”言至此处,她话锋一转:“我倒也有些奇怪,往年看他对那丫头也是不理不睬的,心里嫌弃的很,怎么忽然就惦记上了?”   王氏陪笑道:“这小儿女心思,那是一会儿一个样儿的,都不算什么。待二少爷回来,太太给他寻一位才色俱佳的佳人,他哪儿还会想得起来那个乡下村姑?”   蒋二太太却皱眉摇头:“怕是不成,棘儿此次来信,口气很是坚决,仿佛不娶到那丫头便誓不罢休。我不敢擅自做主,只怕母子生分。”   王氏说道:“太太这话就差了,自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讨媳妇做什么?还不是孝顺老子娘的?倘或二少爷为这么个乡下丫头就跟太太生分,那这丫头可就更加不能进门了。”   蒋二太太听着,只说不妥。   主仆三个鬼鬼祟祟商议了半日,也不得个正经主意,转眼就到了晚膳时分。   国公府规矩,一日三餐,各房媳妇先行伺候老太太进膳,方能归去自行用餐。   这日可巧,大太太归省,三太太卧病,唯有蒋二太太一人拾掇了前往。   走至老太太郑罗氏日常起居用膳之所松鹤堂外,守门的丫鬟通传了,便打起了棉门帘子。   蒋二太太入内,只见郑罗氏已然在座,面前那张红木嵌理石面八仙桌上却是一片光净,一碟菜也未上。   蒋二太太心中疑惑,随口笑道:“今儿上灶的该打,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送饭菜上来?想饿坏老太太不成?”   郑罗氏正襟危坐,满面肃然,摒退左右,向蒋二太太沉声喝道:“跪下!”   蒋二太太不明就里,却不敢违抗老太太话语,依言跪了,嘴里却道:“老太太今儿为什么事责罚媳妇?”   郑罗氏冷声道:“你犯了什么错,你不知道么?我将下人摒退,便是为了给你留个太太的颜面。”   蒋二太太思来想去实在不知自己到底何处有错,说道:“老太太索性说明白话罢,若只是心里不爽快,想惩治儿媳出气,儿媳也无话可说。”   她这话算是事出有因,国公府二房本是妾生子,与郑罗氏一向不甚和睦。这蒋氏自进了国公府起,于此时常耿耿于怀。   郑罗氏斥道:“你还敢顶嘴?!我且问着你,什么叫做横竖老国公爷不在了?!”   蒋二太太脸色顿时一白,心想着这内房里的私话儿怎么竟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去了?   郑罗氏看着她的脸色,知道她心下所想,冷笑一声:“这些年我让你当家,原不过是看你还算安分守己。你莫不是以为,这国公府内宅已是你的天下?由着你横行霸道么?!老国公爷才走了几日,便连他留下的吩咐也不听了。赶明儿,是不是连祖宗也不要了?!口口声声看不起宋家姑娘的出身,你的出身又高贵到哪儿去?!”   一顿话,数落的蒋二太太脸上热辣辣的疼。   她自知娘家门第不高,一向忌讳人说这个,今听婆母当面揭短,又羞又愧,怒极胆壮,竟嚷道:“老太太既恁般说,如此看得起那宋家,当初何不将那宋家的丫头许给你那几个宝贝儿子?!怎么单单就挑上我们二房了?!不就是嫌着我们二房老爷不是老太太您亲生的骨肉么?!厚此薄彼,什么好的,但有好的也轮不到二房了!”   “你!”   郑罗氏亦没料到蒋二太太竟敢当面顶撞自己,气怒交加,竟至口唇哆嗦,一时说不出话来。   蒋二太太却另有一番盘算,她情知在这等人家里,如此顶撞婆母,那是要受家法惩治的。但她宁可破着受一遭儿的罪,也要替儿子退了这门亲事。这等撕破脸大闹一场,兴许事情就有了转机。   她自嫁来起便一向堵着一口气,都是一样的主子,凭什么她二房就该尽得些破烂货?!她偏要替儿子娶上一位身份显赫的大家闺秀,好扬眉吐气!   正当这僵持之际,门外守着的丫鬟忽传声道:“老太太,四爷到了。”   郑罗氏被蒋二太太气的头昏脑涨,但听郑瀚玉到来,还是道:“快请进来。”   门上人掀了帘子,便见莲心推着一座轮椅缓缓入内。   那轮椅上坐着一名清癯男子,身披玉色长衫,膝上盖着一领毡子,正是国公府里第四房的主子郑瀚玉。   郑瀚玉入得门来,只向地下跪着的蒋二太太点头致意,便朝郑罗氏道:“儿子今日想出来走走,看已是晚饭时候,所以过来想陪母亲一道用晚食。走到门口,听人说老太太同二太太为廷棘的亲事在口角?”   郑罗氏本看儿子愿意出门走动,心中甚是欢悦,忽听他说起此事,脸色复又沉了下来,说道:“你来的倒是时候,你二嫂子正造反呢!”遂将适才之事讲了一遍。   郑瀚玉眉眼温和,淡然一笑:“儿子此番过来,倒是还有一件事要同母亲商议。当年父亲留下的吩咐,自然不能不遵,宋家于咱们府上有救命之恩,随意悔婚,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也堕了咱们靖国公府的名声。然则,既是二嫂子如此不满,宋家女儿恐也非廷棘良配。既如此,儿子恳请母亲,不若就把这门亲事许给儿子罢。” 第十六章 桃儿就是最相宜的女人……   屋里一老一少两个妇人,倒一起怔了。   郑罗氏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道:“那怎生能够?那宋家……这可是当年老国公爷定下的亲事,指明定给廷棘的。你二人可有叔侄之分,这宋家姑娘许给你,不惹人非议么?”   郑翰玉莞尔一笑:“母亲,父亲当年定亲之时,廷棘尚小,一切未明。如今廷棘年纪已大,二房又甚是不满这段婚事,何必强扭成配,徒增一对怨偶?”   郑罗氏抿唇不言,面上神色晦暗不明,只将手中的一串玫瑰念珠转的飞快。   郑翰玉见母亲不语,微微一笑,扫了一眼地下跪着的蒋二太太,说道:“地下寒凉,母亲还是让嫂子起来说话罢,免得日后坐下病来。”   郑罗氏这方颔首道:“也罢,既然你小叔替你求情,你便起来说话。”   蒋二太太正欲起身,却觉跪了这半日,双腿早已麻痹,动弹不得。无奈之下,她也顾不得什么太太的体面,扬声唤了自己的大丫鬟娇奴进来搀扶。   待她好容易站稳身子,郑罗氏吩咐丫鬟搬了椅子,许她坐下说话。   诸事妥当,郑罗氏说道:“老四,宋家的姑娘,当初是老国公爷定下的,是你二哥二嫂的媳妇儿。你突然出来横夺一刀,怕是不妥。”言罢,又拿眼神去盯蒋二太太。   蒋二太太垂着头,避开婆母的视线,双手绞着帕子,眼珠子咕噜噜的转,心里不知打什么主意。   郑翰玉只望着母亲,微笑言道:“这些年,府里不肯声张,知晓这门亲事的人极少。咱们不说,谁又知道呢?儿子听闻二嫂与母亲为此事口角,想必二嫂于这门亲事极是不满。若母亲肯将宋家的姑娘许给我,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郑罗氏便又不语了,停了片刻,长吁了口气,言道:“时候不早了,空着肚子也不好说话,先用过晚食罢。瀚玉既来了,那便陪我一道吃。今儿我吃斋饭,倒没什么好的。”一语未尽,又看着蒋二太太:“今日便不用你在这儿立规矩了,你且回去,自家好生想想,这般和婆母说话失不失礼。这一遭儿我且先记下,如不知悔改,家法惩治。”   蒋二太太低头咬唇,福了福身子,便任娇奴搀着出去了。   郑罗氏正欲同儿子说上几句话,下人已鱼贯而入,送了饭食上来,又只得停下。   自打老国公爷过世,郑罗氏便信起了佛,每月逢三、五、七必持斋。今日正好四月初七,国公府大厨房自是又备的素斋。   芙蓉豆腐、酱黄芽菜、春笋炒白芹、松菌荸荠片、煨口蘑、天花煨粉浆、桂花糖饼、三鲜素馅儿小水饺子,七碟八盘,登时就摆满了一桌子。   郑罗氏平素一日三餐,皆是这个排场,素菜细做,一顿饭也要耗费许多银钱。   靖国公府到了如今,已渐式微,老国公爷辞世,郑瀚玉身残,族中更无指望的上的子弟。仅靠着祖荫留下的那几处庄院,很有些入不敷出。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偌大一个家业,顷刻间倒也不见怎样。   郑瀚玉看在眼中,并未言语。   上一世,他只当二房蠢拙,郑廷棘更是冥顽不灵,只为一己私利投靠慎亲王,最终才将靖国公府拖入泥淖。但如今看来,国公府的衰落早从这一日三餐之中便已显露迹象。既无开源,又一昧的铺张浪费,府中财务只能一日日衰颓。二房上下都是鼠目寸光的,无计可施便受了慎亲王的拉拢,最终走上了不归路。   上辈子,郑瀚玉只是恨靖国公府逼死了他心爱的女人,如今想来他自己颓废,毫无作为,亦不能算无有干系。今生,是要着手整治内务了。   郑瀚玉腹中思量,面上不动声色,亲手替郑罗氏盛了一碗绿豆百合粥,奉至她面前,温然一笑:“儿子病了许久,不曾尽过孝道,今儿便侍奉母亲用晚食。”   郑罗氏呆呆的看着四儿子那张清俊温柔的笑颜,仿佛看见了老国公爷青年时的模样,又回想起二人新婚如胶似漆的光景,不觉鼻中一酸,落下泪来:“我这一世养下你们三个儿子,唯有你最像你父亲,也唯独你是个出息的。怎么老天就是不开眼,老大没了也罢,又让你遭这飞来横祸,分明是天要绝我!”说着,便呜呜咽咽起来。   郑瀚玉只得将粥碗放下,吩咐丫鬟拧了帕子,亲自替母亲擦面,安慰了好一会儿工夫,郑罗氏才渐渐回转过来,重又笑开了,母子二人一道用饭。   郑瀚玉不良于行已久,性子变得格外孤僻,日日困在那海棠苑之中不肯外出一步,今日居然肯过来陪老母用饭,着实令郑罗氏开怀,多吃了一碗百合粥。   晚食已毕,母子两个又挪到明间内吃茶讲话。   郑罗氏尚记着方才之事,先说道:“你方才说的事,你可是动真格儿的?”   郑瀚玉浅笑:“母亲看养儿子长大,儿子几时这等说笑过?自然是真格的。”   郑罗氏面色顿时沉了下来,紧捏着手中的茶盅,半日说道:“不可,为娘的不同意。宋家于咱们府上确有恩情,那姑娘许给廷棘倒也罢了。但你,娘还是望你寻上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若不然,也未免太委屈你了。”   在郑罗氏私心之中,宋家的恩情是要答报的,但宋桃儿嫁给郑廷棘这个庶出的孙子也足够了。她今日将二房的叫来训斥,也并非全是为着宋桃儿打抱不平,更有拿捏敲打蒋二太太之意。如今府中并没一个成气候的儿媳,她本想着在二房放个人。这个来历清白的宋桃儿,便是不二人选。   思忖着,郑罗氏又道:“四儿,你可想清楚了。这婚姻大事乃是一辈子的事,人不对了,可要生一世的气。宋家那姑娘,早年间我也见过,是个温柔的好姑娘。可你,你是娘最得意的儿子,你不能讨个乡下女人为妻!”   郑罗氏眼中,哪怕郑瀚玉残了,也依旧是那个名满京城的才俊郎君,本当该有名门淑女相配,怎能娶个村姑?!   郑瀚玉笑意微敛,眸色渐深。   他自知母亲看不上桃儿的出身,可如此直白的当面讲来,依然令他心中隐隐恚怒。   郑瀚玉对于母亲,多少是有些埋怨的。   上一世,尽管那时候府中已尽落蒋二太太掌握之中,但她若能照料一二,也未必见得宋桃儿就会香消玉殒。   若没有桃儿,此刻的他依然还是那个窝在海棠苑之中,舔舐着伤口的兽,满怀愤懑,憎恨着上天不公。   什么出身门第,桃儿就是最相宜的女人。   触及儿子的目光,郑罗氏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郑瀚玉看她的神情,仿佛带了那么一丝怨恨。   然则,这一抹神情转瞬即逝,郑瀚玉垂下了眼眸,看着自己膝上盖着的毛毡,一时里郑罗氏只当花了眼。   只听郑瀚玉淡淡说道:“母亲,出身门第,不过世俗之见。儿子如今已是这幅模样,又岂有名门贵女肯屈尊下嫁?不见常氏当年么?”   郑罗氏哑然,半晌说道:“四儿,你敢是还念着常氏?莫不是为了怄气……”   郑瀚玉微微摇头:“儿子不会拿终身大事怄气,桃儿的性情品格,昔年她入府之时,我看的分明。母亲,我是真正看中了她。”   郑罗氏哑然,她如何也难以相信儿子的这番话语。   宋桃儿最后一次来府中做客也是两年前了,那时候她不过十三四岁,还是个扎着丫髻的半大丫头。而其时的郑瀚玉,已然二十有三,他怎会看中一个小丫头?   她双手微颤,茶水险些便泼洒出来。待拿稳了盅子,她方才颤颤说道:“四儿,你……你跟娘玩笑不成?那时候她才……”   郑瀚玉自知这由头略牵强了些,但除非如此,他不能令母亲就范。   不等郑罗氏说完,他便抢先道:“母亲,桃儿是儿子今世唯一想要的女人。若不是她,儿子一世不娶。儿子言已至此,还望母亲思量。”撂下这句话,他竟不等郑罗氏回应,便吩咐莲心推了自己出门。   郑罗氏看着儿子出门而去的萧索身影,心中一时不忍,想遂了他的意;一时又不甘,只觉宋桃儿那么个乡下女子,如何配的上他。思来想去,竟至愁肠满腹。   大丫鬟灵燕进来挑灯添茶,见郑罗氏呆怔不言,不由低声问道:“老太太?”   郑罗氏喃喃道:“他还从未这般顶撞过我……他竟叫起了桃儿……”   桃儿,那是姑娘家的乳名,出自一个男人之口,是何等暧昧!   郑瀚玉离了松鹤堂,由莲心推着,向海棠苑行去。   正当春夜,夜风微凉,带来无名花香,像女子纤纤玉手,抚在郑瀚玉的脸上。   郑瀚玉双眸轻眯,未曾饮酒,竟有几分熏熏然。   上辈子,这一出也曾闹过,蒋二太太为退亲与母亲大动干戈,却也于事无补。郑罗氏甚而抬出了族规,声言若二房悔婚,便要请族长出面发落。无奈之下,郑廷棘这才迎娶了宋桃儿。也因有此事,二房上下越发的憎恶这个二少奶奶。   那时候,他并不知她是个怎样的女子,冷眼看着。事后,便懊悔了一生。   看着新月高悬,郑瀚玉轻轻笑着:“桃儿,无论如何,我都要定你了。” 第十七章 我可没说要让她当正室   蒋二太太铁青着脸,一路无言,回至居处。   二房服侍的众人眼看她这等脸色,便晓得这位二太太是又刮起旋风来了。   所谓刮旋风,乃是京中俗语,意味乱发脾气。   这蒋二太太在自家住处,便是常乱刮旋风,一见她脸色不对,一众服侍的下人无不提心吊胆。   蒋二太太进了房,径在炕上坐了,一字儿不发。   娇奴跪在地下,替她脱鞋。   蒋二太太盯着娇奴头上乌漆漆的发髻,忽从一旁绣筐里拿起一把量尺,直直的掷在娇奴头顶。   娇奴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正着,吃痛不已,面上却还笑着说道:“春季天干物燥,太太心里有些火气也是常有的,该备些莲心菊花茶去去燥了,身子要紧。”   蒋二太太眸色一利,厉声道:“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还有脸在我跟前说这些有的没的?!”   娇奴慌忙叩首,回道:“太太,奴才打从进二房服侍至今,一向忠心耿耿,时刻记着太太待奴才的好。太太这话,奴才实在担待不起啊!”   蒋二太太冷笑一声:“你担待不起,你胆子倒是大的很,两面三刀的东西,一头放火一头放水。我在房里同人说的话,怎么一转眼老太太就知道了?你是我近身服侍的人,你敢说此事同你没有干系?!”   娇奴两眼含泪,咬牙剖白道:“我的好太太,这等事,你容奴才说,奴才敢说。你不容奴才说,就是打死了奴才,也只是冤杀人,亲者痛仇者快,白让那起小人看笑话罢了!”   蒋二太太气咻咻道:“你且说来!”   娇奴开口道:“虽说奴才是太太房里人,但这屋子也并非只有奴才一人能来得,翠玉、玲珑、香兰她们三个也不时过来。便说今日,奴才下午看太太与两位嫂子在房中说话,想着不易打扰,便吩咐了人不要过来。又记着太太一早交代的,晚夕要与老爷泡参茶,便去库房里寻。奴才找了东西出来,就见秦姨娘在廊下立着。奴才因想着秦姨娘身怀有孕,站在廊下吹风怕是于身子不相宜,便过去问了一声。秦姨娘只白了奴才一眼,就回房去了。奴才本想着没什么大不了的,便不曾同太太说起。”   说着,她便偷眼觑着蒋二太太。   蒋二太太一听“秦姨娘”三字,一腔怒火便转到了东厢房去,切齿道:“好个贱人,我还道她近日安些了,原来是专等这个时机下手呢!我不过懒怠了两日,她就想骑到我头上来了!”说着,又瞥了一眼地下跪着的娇奴,淡淡道:“如此说,我冤枉了你,你起来罢。”   娇奴从地下起身,满面堆笑:“太太最是明察秋毫的,只是一时被小人蒙了眼。这当奴才的,哪有不挨主子打骂的,敢说什么委屈不委屈?”说着,便瞧着太太脸色,试着问道:“今儿老太太说起的事,二太太以为如何?”   蒋二太太有些倦怠,懒散说道:“这真是碰上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我是不知四房的发什么癫。但老四既然想讨那乡下丫头为妻,那我自然乐得顺水推舟。我正愁怎么回廷棘这事儿呢,可巧就出来这么一宗事儿,免得我们母子置气了。”   娇奴说道:“只怕老太太不答应呢,四爷一向得老太太看重,宋家的姑娘身份实在低了些,这个媳妇老太太怕不中意。”   蒋二太太哼了一声:“那乡下丫头片子配不得老四,便配得我们廷棘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便是我们二老爷不是她亲生的,如今也是一样的养老孝顺,如何这等偏心!她不答应,与老四争执去,我倒安闲自在看大戏呢!想把这等货色塞给我们廷棘,朝我们二房里插钉子,没门儿!”说着,又兀自添了一句:“老四一个瘫子,能娶到媳妇已是烧高香了,还想什么呢!”   娇奴叹息了一声,轻轻说道:“太太如此说来,倒是两全其美之事。只是,这宋家姑娘原是太太的儿媳,如今竟同太太成了妯娌。这段缘法真不知从何说起。”言语着,忽又一笑:“今儿下午,奴才碰见王嫂子,说了几句闲话。听王嫂子说起,那宋家的姑娘如今出落的格外美貌,比照着京里的小姐也不差什么。想来,四爷当年真是慧眼如炬,还是美人坯子便一眼相中了。”   几句话,一下便戳中了蒋二太太的心肠。   蒋二太太其人,自高自大,又甚是自负,又因自家爷们是庶出,凡事便总想与那几位嫡出的爷一较高下。往往事情本只有一分,到了她眼里便成了十分。   她原没想那许多,但听娇奴说起,那个乡下丫头竟要同自己比肩,成了自己的妯娌,那日后相见岂不是平起平坐?思及此,蒋二太太心中便老大不自在起来。   再一则,她本是不稀罕宋桃儿的。只是她若是老四看上的人,那又另当别论了。   蒋二太太眼里,但凡四房稀罕的,那便都是好的;但凡四房想要的,她便都要想方设法替儿子抢过来,无论是人还是物。   无它,她就是想争口气。   蒋二太太默然,看着那黄铜梅花熏香炉中的青烟袅袅散出,半晌沉吟道:“你说,那宋家丫头,如今当真出落的格外出众?”   娇奴忙鸡啄米也似的回道:“正是,奴才听王嫂子,宋家姑娘果然有十分的姿色,算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呢。王嫂子还说,只可惜她生在那等人家。若不然,怎么也该是个官家夫人的命。”   蒋二太太端起桌上的茶盅,也不理茶水已冷,径自抿了一口:“如此说来,倒也配来伺候廷棘。”   娇奴侧首,试着问道:“太太的意思,敢是要认了这门亲事?”   蒋二太太笑了笑:“认,那自是要认的。怎么说,也是老国公爷在世时亲口许下的亲事。只不过是,我可没说要让她当廷棘的正室。”   傍晚时分,日落西山,宋家出外干活的两个男人,终于踏着暮色回到了家中。   杨氏已按着丈夫吩咐,将那两尾大草鱼烧做一大盆的红烧鱼。宋桃儿熬了小米粥,做了贴饼子,又配些年前冬日里做下的酱菜,又是热热闹闹的一顿晚食。   吃饭时候,刘氏一面替丈夫夹菜,一面数落道:“爷俩开一日铺子,不知赚得几个铜板,花钱却晓得大手大脚!”   原来,宋氏父子今日从镇上开店回来,又买了两斤祥和庄点心,并些水粉头油等物,给家中的女人。   宋长安是做儿子的,自然低头吃饭,任凭数落。   宋大年却呵呵笑道:“也算不得什么大手大脚,这几日铺子里的生意实在红火,流水足足翻了两倍还多。若不是挣得了银钱,我怎会胡花银子?我和长安在铺子里忙活,家里并田里这些事都交给你们几个女人,也着实辛苦了。既挣得了银钱,我与长安便商议着买些东西回来犒劳犒劳你们。”   刘氏听了丈夫言语,登时喜上眉梢:“真个么?生意咋忽然就那么好了?你别是唬我。”   宋大年莞尔:“咱俩夫妻这些年,我啥时候唬过你?”说着,便自盘中夹了一大块鱼肚肉放进宋桃儿的粥碗,笑说:“这可全是咱闺女的功劳。前儿桃儿跟我说琢磨了几个菜谱,我拿去一试,果然好的很。吃过的客人,没有不夸赞的。这一传十,十传百,客人可不就源源不断的来了?就连镇上几个员外老爷,都慕名而来呢。”   宋桃儿正低头吃粥,听得父亲之言,心中也甚是欢喜,甜甜一笑道:“我不过是出个主意,真正辛苦的还是爹和哥哥。”   听闻铺子赚钱,自己的法子果然管用,宋桃儿极是高兴。   那些菜色,大多是她上一世在靖国公府中的所见所闻。那辈子过的孤寂,她便搜罗整理各府邸的食谱并加以琢磨实践,以来打发时光。她于烹饪一道天赋甚高,许多失传菜肴无须指点,照着食谱便能做个似模似样。即便是国公府里最老道的厨子,也对她的厨艺赞不绝口。只是那个时候,总没让她发挥才干的余地就是了。   这辈子回转过来,宋桃儿眼看着家中那小面食铺子,生意虽也说的过去,但总有些不上不下的光景,她便想着将上辈子习学来的菜色用在自家铺子里。虽说那些菜肴用料大多名贵,但烹饪一道万法归一,只消精通了其中道理,便是一通百通。她并未让父兄使用那些昂贵食材,只在做法上稍作改动,又增添了许多香料调味,菜肴风味立时便不可同日而语。那些香料本不值几个银子,甚而有许多都可从山林田野之中采摘过来,如此便省了许多银钱。   宋桃儿心里盘算着,家中的面食铺子生意好起来,或许可以盘一处更大的店面,更甚而她自己也可以有一家小小的店铺傍身呢?   如此一来,无论日后遭遇如何,她都有个自己的容身之地了。 第十八章 我不想嫁人   待用过晚食,宋桃儿同着嫂子杨氏一道收拾了碗筷,姑嫂两个便钻到屋里说女人家的悄悄话去了。   走到屋里,杨氏便取出之前替宋桃儿缝制的衫子,在她身上比,又问她样式可还中意。   “这两日家里忙,赶得紧了些,妹子你先瞅瞅合不合穿。”   杨氏口中虽这般自谦,但那眉飞色舞的样子,显是对自己的女红极是自得。   衫子是粉色碎花的,用的盘花纽子,衣襟上还绣着一枝桃花,正应着宋桃儿的闺名。   宋桃儿历经了上一世,眼界自是开阔了许多,面前这件衫子虽说样式花色都远不及前世在国公府中所见,但其珍贵之意远胜那些绫罗绸缎。   她当即脱了外衣,将衫子穿在身上给嫂子看,笑盈盈道:“嫂子的手真巧,也不曾要过我的尺寸,做的衫子就这般合体。瞧这上面的针脚,细密工整,就连京里绣房的绣娘,也不差什么呢。”   两句甜言蜜语,果然哄的杨氏极是欢悦,得意笑道:“那是当然,当初我还没嫁到你家来时,在我们庄上绣活可是最好的,我认了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你哥哥讨了我,那是他的福气。”   宋桃儿也抿唇浅笑,挨着杨氏坐了下来,低声道:“嫂子白日里要做家事,要照料哥哥,还要替我做衣裳,我实在过意不去呢。嫂子往后还是不要太辛苦了,保养身子为上,早早的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小外甥才好!”   杨氏到底是个初婚的妇人,差不离几个月前还是姑娘,听小姑子当面说起生孩子等语,不觉面上微红,轻轻打了她一下,笑嗔道:“说什么呐?!没嫁人的大姑娘,满口生孩子生孩子的,也不嫌臊得慌!”   宋桃儿笑意温软,轻轻说道:“待嫂子有了娃儿,我来替嫂子带,我给小外甥做小衣裳,好不好?”   杨氏看着宋桃儿那张娇柔的小脸,烛火映衬之下,竟有了那么一抹晕红,便凑了过去,搂着她的肩,低声道:“妹子这么喜欢娃娃,早日寻个好婆家,自己生一个呀。”   宋桃儿垂首,□□着衣襟,浅笑说道:“嫂子,我不大想嫁人呢。”   杨氏柳眉一挑,说道:“咋的就不想嫁人?咱们这世道,哪有女人不嫁人的?”问了,忽想起了先前的事,忙又劝和:“妹子莫不是因着王家那小畜生的事儿,寒了心?那也不用,这个不好,咱们再找个靠谱的人家就是。王大海是个狗东西,但这等负心汉也不算多见的,寻个好男子汉就是了。不瞒妹子你说,我嫁来之前,家里给我说这个亲事,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就怕长安哥不是个好人。可如今你看,我俩日子过的还不是蜜里调油?”   宋桃儿噙着一抹笑,目光却有些迷离。   哥哥和嫂子确实过的不错,甚而爹爹和娘亲这一世也是和和美美。然而狠心的男子当真就很少么?她上辈子可一下就遇到了两个呀!   她没有胆量再冒这个险,女子不比儿郎,迈出了那一步想再抽身回头,是难上加难。就好比上一辈子的郑廷棘,不喜欢她这个媳妇,就可以纳妾养外宅,而她却只能困死在那个后宅之中。有多少的苦水,都只能一个人默默的吞下去。   这两日,她思来想去,只琢磨出一个主意来,或者不嫁人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只是,家中是否能一直容得下她?   宋桃儿低低说道:“嫂子,我同你说一件事。我……我是不想嫁人的,但也不用哥嫂养我,只消把我住的那间房让我住下去就是了。我会到铺子里帮忙,将来我想自己开个小店,赚钱养活自己。可好?”   杨氏睁大了眼眸,宋桃儿这一番话在当下,可算是惊世骇俗了。   这除非是庙里的姑子,又或者是死了男人的寡妇,可从未听说好端端的大姑娘一辈子不嫁人的。   当下,杨氏说道:“妹子,你咋突然有这个念头了?你又不是那脸丑脚大、无德无行的行货子,没人肯娶,嫁不掉。这十里八乡愿讨你的人多的是。就是黄了老朱员外家的那桩婚事,咱们消停一段,再找一户就是。再说了,不是嫂子我看不起谁,这世道男人尚且不好干营生,女人家要自己养自己,也忒难了些!”   宋桃儿无言,望着桌上的杯盏出神。   是啊,她也知道难。但再怎么难,总归还是会有法子的。   她摇了摇头,柔柔说道:“嫂子,我不怕难。怎么艰难的日子,都能熬过去。但所遇非人,那可就不好说了。好比这茶杯茶壶,虽是配在一处,合不合适,瞧是瞧不出来的。可它们自己也说不出来,只能一辈子捆在一块。”   杨氏越发糊涂了,她不知道宋桃儿这么个青春妙龄、未经人事的姑娘,哪里来的这许多感慨。就说前儿有王大海闹事,但到底桃儿也未在那男人身上吃太多亏,怎就吓成这样?   宋桃儿见她不应声,又笑道:“嫂子,我所以把这些话跟你说,一来是咱们姑嫂两个脾气对;二来爹娘渐渐有了年岁,这个家早晚是要大哥来当的。自来是男主外,女掌内,我既打了这个主意,当然是要同嫂子讲。”   杨氏听着,心里颇为不是滋味儿,就说道:“这是啥话,你是老宋家的闺女,是你哥的妹子,在家住着,那有啥可说的?只是,做嫂子的还是得劝你,万不必这等灰心丧气。好男人,那还有的是呢。不说远的,就我娘家的陀罗庄,还有咱们清泉村,不脸红不吵架的小两口,就好少么?”   宋桃儿心里有些烦乱,她怎好同嫂子说那辈子的事儿?   她的确也曾见过许多和美的夫妻,但日子都是各人过各人的,人家过的好坏和她也没甚关系,也不见得她就真能找到合意的男人。   再说,今日靖国公府打发来的那两个妇人,虽没讲明白那个意思,但话里话外显然是国公府那边又提起了这桩亲事,这不得不令她警觉。   她是不知为何这辈子提亲会比上辈子早了许多时候,但她是决不能再嫁给郑廷棘了。   虽说,爹娘大约会顺她的意,然而国公府是什么人家,倘或他们执意如此——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要娶她这个村姑,都是胳膊拗不过大腿。   杨氏见她久不做声,又添了一句:“妹子,嫂子没啥见识,也不好多劝你什么。只是有个道理,嫂子还是懂的。这人呐,还是不能因噎废食。你细想想,当真就一个像样的男人都碰不上么?”   宋桃儿没有答话,不知怎的,心里却恍然冒出一个影子来。   乡下晚间,各家都是最安宁祥和的时候,吃罢了晚食,各自归房,掩上了房门,说些茶余饭后的闲话。   宋家老两口亦不能免俗,刘氏打点出些针线做将起来,宋大年便核算着白日铺子里的流水账目。   刘氏缝了两针,忽听丈夫笑道:“咱们家桃儿倒真是有能耐的,脑袋瓜子就是灵光,也不知她哪儿学来的那些法子,就是好使。这才几日功夫,铺子就赚了这许多银子。”   刘氏想起白日的事儿来,便停了针,述说了一遍,又道:“桃儿将那两人赶走了,说话也没怎么客气。虽说那两人往日待咱们也不怎么好,我倒怕留后患呢。”   宋大年却不以为然,摆了摆手:“随她们去,我看桃儿没做错啥。老国公爷在的时候,那府里还有个体统,如今成个什么样子。他们瞧不起咱们,咱们也不想着去沾他们的光。横竖,咱也没想着攀这高枝儿。”   刘氏点了点头,又说道:“那啥,早年间除了老国公爷送来的信物,还有别的什么物件儿么?”   宋大年想了一阵,先问道:“你咋突然问起来这个?”   刘氏不无忧虑道:“今儿那两个妇人来,话里的意思,国公府好似竟还惦记着这门婚事呢。”   宋大年面色微沉,半晌说道:“……倒是,换过庚帖。”   刘氏惊了一跳,将手中的活计丢下,问道:“啥时候的事儿?这换庚帖,我咋不知道?”   换了庚帖,意味着两家认了这门亲事,就算作数了。   宋大年微微有些窘迫,说道:“那是早了,一日你带着桃儿回娘家,老国公爷亲自登门造访,说起此事。我本是不答应的,奈何老国公爷言辞恳切,又一意要答报恩情。我这……我也是跟了老国公爷多年的人,哪里好驳他的面子?一时没有顶住,就答应了。”话至此处,他看着浑家面色不好,忙又说道:“我本想着,国公爷也就是一时兴起,这股劲儿过去就不会再提了。这么多年过来,那府里除了国公爷,旁的人对咱们都没个正眼儿,这门亲事不用人讲自个儿就黄了的。没曾想,他们竟然还记着?”   刘氏颇有几分没好气,但想想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再埋怨丈夫也是于事无补,只得说道:“这么着,那可怎么办?咱们真要把桃儿嫁过去么?” 第十九章 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宋大年听了妻子的问话,一时没有回应。   乡下上了岁数的人,都爱抽烟袋杆子,但宋大年不好这口。闲时,宋大年好嚼自家腌的咸笋干子。若遇上什么烦心事,也会嚼上一片。   因他有这个嗜好,刘氏便在房中时常备着咸笋干子。   当下,宋大年自桌上的小碟子里取了一片笋干放入口中,慢慢咂摸了一会儿滋味儿,方才说道:“我寻思着,倘或国公府当真有心结这门亲事,顶上的主子就该交代下面的奴才,对你们娘俩恭敬些才是。他们之前如此作为,自然就是要咱们知难而退。如今又闹这一出,谁知道他们府里出了什么变故?那大宅门里是非多,闹腾起来,外人知道咋回事。咱们也不必急,待他们府里风波过去,自然也就消停了。我便不信了,难道国公府里那些贵人们,当真肯让他们少爷娶个乡下姑娘做老婆。”   刘氏听了男人这番说辞,悬着的心倒放下了些许,又说道:“你说的倒也是,我是一时慌了神。”一语未休,又问:“哎,那换了庚帖的事儿,可不是玩笑的。倘或传扬开来,咱们桃儿还咋说亲?人敢说,一个女孩儿,你许几家?”   宋大年嚼着笋干,说道:“这你是多虑了,他们既不会认,又哪有去宣扬的道理?咱们更不好传扬。这事儿统共没几个人知道,不会闹开的。”   刘氏却不依他,“你说的倒轻巧,纸里包不住火,世上没不透风的墙。你就敢打包票,他们府中哪房服侍的下人,不会说溜了嘴?再说了,桃儿年岁在这儿,这两年不紧赶着说人家,等到啥时候?难道一定要拖到他家公子娶过亲了,才算数?”   宋大年瞟了她一眼,问道:“那你说咋办?”   刘氏抿了抿嘴,竟没了话说。   按理说,既不想结亲,该把庚帖退回去。可一来到底不知国公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二来这退亲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对方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一方却要退亲,那便是失信于人。更何况,自家还是个姑娘。这世道,对女人总是不公些。   这事儿,怎么都让人觉着窝囊。   两口子正在相对无言,门外忽传来女儿的声音:“爹娘,我有句话说。”   二人先是一怔,刘氏忙起身去开门,宋大年已脱了褂子,见女儿进来,重又披上。   刘氏开了门,将宋桃儿迎进门中,说道:“这时候了,咋还不安歇?”一面就掩上了门。   宋桃儿走进屋中,向宋大年道:“爹,我才从嫂子那边过来,走到门口听见您二老说话。”   这夫妻两个面上顿时一阵尴尬,宋大年咳嗽了一声,言道:“桃儿啊,那国公府看着富贵……”   宋桃儿不待她父亲说完,已先开口:“爹,您能把庚帖给我么?”   宋大年脸色微沉,问道:“你要去干啥?”   刘氏看出丈夫不悦,过去拉了他一把,宋大年却也不睬她,只盯着女儿。   宋桃儿说道:“我拿到国公府去,亲自还给他们,再把我的那份要回来。”   这两口子顿时讶异不已,不明白这一向乖觉胆小的小女儿,怎么突然能有这样大的胆量。   宋大年莞尔一笑:“桃儿,听爹的话,这事儿咱家不急。你娘那般说,但你想啊,他家的少爷这两年也该说亲了,他们应当更急。”   宋桃儿一字一句道:“爹爹,我不急,我只是想去同他们把话说清楚,免得他们上门纠缠。”   她并不在乎此次之后还能否说亲,只想尽快摆脱这门亲事,摆脱郑廷棘。   宋大年倒是有些乐了,便问道:“你且说说,你拿了庚帖,咋去国公府?你认得路?”   在宋大年心里,女儿去一趟逸阳镇,都要靠着父兄,何况跑到京城去靖国公府?   宋桃儿回道:“我跟着爹和哥哥乘驴车先去镇子上,再搭车子到京城。早年间娘带我去,我还记得路。再不,偌大一间府邸,我问着就是了。”   宋大年诧异不已,只觉这个长年不大出门子的小姑娘,怎么一晃眼脑子就这般清楚了,他又问道:“你去了,人家那么高的门槛,就放你进去么?”   宋桃儿便说:“我跟门上人说我是谁,今儿他们还派人来接我,我既然来了,还能不让我进么?”   宋大年拊掌大笑道:“好呀,我家桃儿出息了,说话做事这等有条有理,日后出了门子,也不用我和你娘操心了。但只是,你也想的太简单了。你孤身一人到那深宅大院里,底下人若要戏弄你,不替你传话怎么办?再说,你一个姑娘家,跑到人家里去,还不定让人怎么说嘴。你放心,这件事,我和你娘自有主意。”   宋桃儿还想说什么,一旁刘氏拉了她的手,道:“桃儿乖,听你爹的话,这事可乱来不得。天晚了,你快回去睡下吧。”   宋桃儿眼见父母都不答应,只得转身去了。   这厢,宋大年便向刘氏笑道:“闺女刚进来那会儿,我还当她转错了主意,要图这场富贵。”   刘氏啐了他一口:“我养的闺女,会是那种人么?”   玩笑了几句,两口子便收拾了睡下。   宋桃儿回至自个儿房中,看着一室寂静,索性也脱衣睡下。   人躺在了被窝之中,睡意却迟迟不来,她翻了个身,看着窗纸上那朦胧的月色出神。   嫂子的话是对的,她心里明白,只是她没有那个胆量。   世上有好的男人吗?那必然是有的,只是她未必可以遇到了。   思及那一世,王大海,郑廷棘,国公府里的那些老爷少爷们,似乎都并无大的不同。   一张张男人的脸,在她眼前晃过,她越想便越觉乏味。   硬算起来,照料郑廷棘四叔郑瀚玉的那段日子,倒还算得上宁静太平。   那时候,郑廷棘出门远游,她独守空房也是百无聊赖。老太太郑罗氏找到她,言说老四卧病在床,无人照料,仆妇小厮丫头一律不敢近前,便想托付她照看一二。   直至今日,宋桃儿也不明白,为何郑罗氏就看中了她,把这个宝贝儿子交给她照看。只是那时候,郑廷棘不在家中,她闲着也只是应付婆母与他那些姬妾的挑衅。有件差事做做,既打发了辰光,也好避开这些人。   郑瀚玉的脾气很坏,但却比郑廷棘好上许多,很多时候他乱发邪火,打砸物件儿,也只是在生他自己的气,从未伤及过她。   他本性高傲,到了这个田地,更是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起初,他不肯与她说话,她便不说,每日只在一边静静做些针线。   即便是不良于行,他也不肯让人喂饭,一日三餐定要在桌前用膳。原先服侍的人,战战兢兢,唯恐伺候不周到被老太太责怪,全然不顾他的感受,这才惹的他大发雷霆。   换言之,那些人从未真正想过郑瀚玉的感受,他们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必要伺候的主子,一个不得不应付的麻烦。   原本他有一个那样光明且不可限量的前程,是京城那些达官贵人口中的青年才俊,是老太太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他还有一个门当户对、才貌双全的未过门娘子。可一夕之间,这些都不复存在了。   从万众瞩目到人人可怜,宋桃儿肚中文墨有限,说不出什么来,却能明白这滋味儿定然很不好受。   彼时的郑瀚玉,其实并没有外人说的那样可怖而不可接近。在她眼里,他就像个骄傲的孩童,不肯让人看他的伤处。   宋桃儿悟不出来别的道理,却能懂得,他并不需要可怜同情。   她便只是陪着他,端茶倒水,或张罗些杂事,简简单单,也平平淡淡。但这样的日子,却是安宁祥和的。   渐渐地,郑瀚玉也愿意同她说几句话了,只是所谈大多是他往日军中见闻,及外头那广阔天地的雄壮自在。她所知无多,见识也有限,但看他说起外头的事兴致勃勃的样子,她便也觉得开心。   如此一来,郑罗氏对她便是格外的另眼相看,便是她婆母也不敢再肆意的欺凌她。   甚而有一次,郑廷棘的一房宠妾,因着些杂事跑到海棠苑寻她的麻烦,被他撵了出去。隔日,她便听说,那女人被送出了府。   宋桃儿甚至觉得,并非是她在照料郑瀚玉,而是郑瀚玉庇护着她。   后来,他的腿疾终于大好,她替他感到由衷的欢喜——这样一个男人,怎能一世困在病榻之上?他该去外头,一展拳脚才是。   她记着两人的身份,自此再也没有踏入海棠苑一步,然则府里还是渐渐传起了些闲话。   那个久不归家的郑廷棘,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归来,勃然大怒的质问着她到底做了什么,有没有对不起他。而后,完全不理睬她的否认,将她推倒在床上,行使他丈夫的权力。   “没有的,真的什么也没有……”   宋桃儿双眸轻阖,喃喃自语着。   的确什么也没有啊,他们本就是不可能有交集的两人。   唯有那么一次,那日她去小厨房拿了些洗剥好的果子,回来却见内室有人,便避在了软壁后面。   来客,便是郑瀚玉当初悔婚的未婚妻常文华。   宋桃儿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她。   那女子生的极美,姿态娴雅,一袭素淡衣妆,好似在守节,却越发像仙娥下凡。   郑瀚玉喜欢上这样的女子,那是不足为奇的,他二人在一处,便是一双璧人。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郑瀚玉便吩咐下人将她领了出去。   常文华离去之时,满脸泪痕,薄施的脂粉也被冲开了。   她回到屋中,才走到榻边,郑瀚玉却忽然搂住了她,将头埋在了她的怀里。   她吃了一惊,本想挣脱,却在觉察到他微微的颤抖时,停了下来。   “别瞧这男人下不得地,力气还是一样的大呢。”彼时的她,脑中竟只有这一个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郑瀚玉才推开了她,复又是一脸漠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只有这么一次越矩了,真的就这么一次。   那时海棠苑无几人侍奉,屋中更是唯有他们两人。之后,他们谁也没再提起那日的事情。   若说还有什么好男人的话,郑瀚玉大概算一个吧。   宋桃儿想着,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第二十章 前夫登门   随着最后一茬苗下了地,春忙渐休。   今年雨水丰沛,差不离隔上五六天就有一场雨下来,余下便是大晴天。庄稼最喜这等天气,一日比一日长得茁壮,倒也不必人多操心。如此一来,人便闲了下来。   清泉村的人,每到这个时节,便会进城打些短工,或采了早春第一茬的野菜,去镇子上贩卖,挣些银钱。城里人大多稀罕这口时鲜,不用小半日就能卖个干净。   宋桃儿往年也干这行当,但自从宋家食肆开张,她便只到铺子里帮忙去了。食肆的老客,也大多喜欢这个长相甜美,乖巧伶俐的小姑娘。许多客人,甚而是看着宋桃儿长起来的。   这日清晨,天色微微发白,宋桃儿便先起身到自家地头转了一圈,采了些刚露头的泥胡菜、菊花脑、地肤子。这时节,种下的菜蔬还未长起来,唯有这些天生地养的东西,能给饭桌添些新鲜。   但宋桃儿今日采这些野菜,也并不全为了自家吃食,是想拿到县里铺子中添菜佐味的。   原先,她同父亲说起此事,宋大年还疑惑不解,这些玩意儿乡下遍地都是,城里人口味刁钻些,若说买了自家回去做两顿尝尝鲜也罢了,还能上饭铺子里花这冤枉钱?   宋桃儿原先也不懂这些,也还是上辈子得来的经验。   城里这些有钱人家,鱼肉大菜每日是吃腻了的,便总想有些不常见的新鲜吃食换换口味。野菜这东西,没人种,只能靠着乡下有人采了进城去卖,但这是没个准数儿的。再则说来,便是各家能买着,也得看如何烹调。若不然,吃两口新鲜一顿也就罢了,再不会想它第二顿。上辈子国公府里有个老妈妈子,倒很会调理这些东西。她无儿无女,家中贫寒,宋桃儿时常接济她,她便将这一手都教了宋桃儿。那时候,她还想着或许能让府中众人高看一眼,有时下厨做了去孝敬,饶是蒋二太太那般尖刻挑剔的人,也能吃的干干净净。只是野菜这东西,国公府中不常有,这般人家也没道理派人下乡去采,没得失了体面。于是,上至老太太郑罗氏,下到蒋二太太等人,时常念叨。宋桃儿便明白了,这天下人无论他是个什么身份,舌头都是一样的。   镇上似宋家食肆这等小饭铺子,林林总总也有那么十几家,现下生意虽还说的过去,但没自家的特点,总是没什么大的起色。   这野菜肴馔,或许能成自家食肆的揽客之方。   人既一脚踏进门来,便不能只吃两口小菜,总需点些吃食,生意便就做的开了。   宋桃儿摘了满满一篮子野菜,便迎着晨光往家走去。   在家用过早食,宋家父子早已打点好车马行装,宋桃儿便乘了车,辞别母亲嫂子,跟了父兄进城。   这边婆媳二人站在大门首,望着一行三人没了踪影,方才回去。   刘氏叹了口气:“我昨儿还跟她爹说,不要叫桃儿在去城里帮忙了。她这个岁数,就该在家里好好的绣嫁妆,等着婆家上门相看。这样动辄出去抛头露面,真不怕人说闲话!”   杨氏想起那夜宋桃儿跟她说过的话,便劝解道:“娘,您也甭操心啦。我瞧妹子好得很,能干聪慧,人又漂亮,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再说了,那些人若是为着那些流言蜚语就不敢上门,这样的人家也不值得妹子嫁过去。”   她只是个乡下妇人,没见过多少世面,但她心里却能觉察,宋桃儿不是平日里见惯的那等女子,她有主意,也必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宋桃儿跟着父兄进了逸阳镇,到了自家铺子前。   宋大年父子两个忙着下了门板,宋桃儿将酒帘子挂出去,便进了厨房。   宋家食肆雇佣着一个小伙计,本是湘南人士,一年多前家乡遭了洪水,一家子人都卷走了,独剩下他一个。他逃难进京,靠乞讨为生,宋家父子可怜他,便收了他当伙计。这小伙计感恩戴德,死心塌地为宋家做事。铺子夜间无人看管,他便睡在铺中,也顺带照管灶火。   宋家这锅羊汤,是昼夜不熄火的,每隔一段便下新的羊骨下去,如此熬了许多年,方才有今日这个味道。宋家的面食,全仗着这锅老汤了。   宋桃儿走进厨房,果然见那小伙计正蹲在灶前吹火。厨房燥热,虽还是春季,他也只穿着一件短衣褂子,赤着臂膀,火光映照在两条结实的胳臂上。   那小伙计听见动静,站起来回望了一眼,忙招呼:“姐,来了。”   宋桃儿点了点头,吩咐伙计把火生大,将汤烧滚起来,她自家便去收拾带来的那些野菜。   烟囱将羊汤的香味儿送到了街巷上,左近食客便知晓宋家食肆是开张了,陆续走来。   宋家卖的羊汤切面、卤羊头肉、羊蹄子,食客来此大多也是点这几样。   宋大年在铺中招呼客人,有几个相熟的老客便笑道:“老哥,你家这羊肉面是越发好吃了。以往只是吃惯了,还不觉啥。上回来你家,你说改了汤头,我心里还嘀咕,多少年不改的老味道,瞎折腾个啥?这一口汤下去,嘿,还真就不一样了!辛辣辣的,开胃的很,下了肚,暖烘烘的。这以前的汤,不怕您着恼,好吃是好吃,就是吃多了犯腻,一碗也就到顶了。上回这汤不一样,一点儿不会腻舌头,三五碗也吃的下去。再有那碟子酸萝卜,嘿,绝了!感情老哥是从哪儿请了手艺高明的大厨了?”   宋大年摸了摸下巴,莞尔道:“我这小铺子,庙小哪里请得起大佛,这是我家小闺女自己琢磨出来的。”   一众食客登时睁大了眼睛,问道:“当真?”   宋大年答道:“自然是当真,我没事干了,哄你们干啥?”   正说闲话,宋桃儿端了饭菜上来,送到各桌上去。除却各人自点的吃食,额外又配送了一小碟子凉拌小菜。   一人便大呼小叫起来:“哎,小姑娘,我可没点这小菜!”   宋桃儿抿唇一笑:“这是我家新上的小菜,给各位尝尝新鲜。若好,往后就请各位多赏光了。”   众人听了这话,放下了心,各自吃将起来。   这道小菜便是宋桃儿一早采摘的野菜做的,热水焯了,剁成碎丁,洒上蒜蓉,再配上盐、白糖、醋一道拌也就成了。上一世在国公府里,吃这道菜还要放香油和一种名为海肠粉的作料提鲜。但宋桃儿配这道小菜,本意就是给人去腻的,自然也不必再放什么香油海肠粉了。   野菜有苦味儿,即便焯了水,也依然不能去个干净,然而这味菜搭配厚重的羊肉羊汤,却是相得益彰。   果不其然,众食客搭着这小菜,原本裹住舌头的油腻,吃得一口小菜,便尽数涮了去,仿佛又能吃许多,不知不觉,都比往常多吃了些。还有些食客,意犹未尽,又问店铺切上八两一斤的羊肉,搭配着小菜,拎回家去。   有那懂门道的客人看出端倪,遂私下向宋大年玩笑:“老哥,你当真是养了好女儿,这般聪慧能干,又这般水灵,她婆家可是祖宗积了大德了。”   宋大年微微一笑,说:“您错夸她了,我家闺女啊,还不曾许配人家。”   堂上用饭的诸多客人,闻听此言,不觉各自动了心思。   家中有未婚配男子的,心里自然活络起来。   那些未婚配的青年郎君,更是心中一热。他们盯着宋桃儿可有时日了,只是一向听说她有个相好,且就要成婚,所以不敢造次。   即便之前王大海与罗双双那丑事在逸阳镇闹的人尽皆知,王宋两家的亲事也未必就黄了。   如今听宋大年亲口说出,众人不禁摩拳擦掌,心里皆盘算着回去就请媒人去宋家提亲。   当下,众人看着在铺中忙碌的宋桃儿那袅娜身姿,不由眼热不已。   宋桃儿也听见了父亲的言语,她面上微热,故作不知。   她心中清楚父亲为何要当众说出来,无非还是想要多多的人家上门提亲,替她选个好夫家。   只是她现下,实在没这个心思。   日头渐渐高升,已至晌午时分,镇上分外热闹起来,来铺中吃饭的客人亦纷至沓来,乱如开水锅。   正当这忙碌之际,宋桃儿忽听外头街上一阵急促马蹄声响,又是一阵嚷乱,仿佛许多摊子一起打翻的响动,其中夹杂着妇人孩子的惊叫声。   她不由眉宇微皱,暗道:什么人这等无礼,闹事之上竟然纵马疾驰,丝毫不管旁人死活的。   想着,那马蹄声越发近了,竟在自家铺子前停了下来。   坐在门首的客人只见一俊美青年骑着一匹青骢骏马直至门前,他翻身下马,大步迈进门槛,扬声便道:“桃儿!”   众人皆目瞪口呆,但看这青年头束金带,身穿锦袍,面红纯白,一双眼睛宛如桃花含水,风流至极,活脱脱就是潘安在世。   他踏进门来,就如一道光华,照的一室人自惭形秽。   宋桃儿眼见此人,不见面色煞白,竟后退了一步,将唇紧抿,一字不发。   这青年一眼望见了她,一步步走上前去,莞尔道:“桃儿,我回来了,你可欢喜?”   话音温润,甚是悦耳。 第二十一章 桃儿不想见你   此人,便是靖国公府二房的少爷,宋桃儿上一世的夫君,郑廷棘!   众人眼看着一个富贵俊俏的公子哥突然跑来,进门就与宋桃儿热络,话里透着格外的亲热暧昧,便寻思着两人关系必定非比寻常,方才热乎的心思顿时冷了一大截子。   这小姑娘既有这等好儿郎看中,哪还有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的事体?   甚而还有人在心中埋怨起宋大年:闺女既有人相中,何必再说那等话出来,惹人乱想!难不成想仗着女儿姿色,多挑几户人家?   宋桃儿只觉得心跳如鼓,脑中一片昏乱,她不明白郑廷棘为何会突然现身于自家铺子,还这般亲昵的同自己说话。   望着郑廷棘那双晶璨如星的眼眸,宋桃儿心中涌起的却是上一世这个男人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无边苦难。她只觉双腿酥软,在他面前竟是立也立不住,扭头就往厨房跑去。   郑廷棘微微一怔,登时就想跟上前去,却被宋大年拦住了。   宋大年看着郑廷棘,心中甚感莫名,这位公子爷往年也曾见过一面,那素来是眼高于顶,不把他们放在眼中的。甚而,因着桃儿的出身,他自觉蒙羞,年小时候还曾欺负过桃儿。打从老国公爷过世,他们再未登过国公府的大门,郑廷棘和自家闺女也有几年不曾见面了,怎么如今忽然跑来亲热?   这位少爷,该不是脑壳烧坏了罢!   郑廷棘眼看着宋桃儿跑了,正想追上去,便被宋大年拦了下来,心中便有几分不耐烦,只是思及他是宋桃儿的父亲,还是拱了拱手:“宋家老丈,久违了。”   宋大年看他这幅漫不经心的样子,一双眼睛只朝厨房瞟,心中不觉来了几分气:我还在这儿立着,你就打我闺女的主意,真是一点儿没将我放眼里!   他淡淡应道:“二少爷今儿怎么贵人脚踏贱地儿?您这三年五载来上一次,当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这话便是明晃晃的讥讽了。   郑廷棘久在宅门浸淫,如何听不出来?他望着眼前之人,微微一笑:“老丈,我之前是去外公干,这才回京,惦记着桃儿,所以过来看看。毕竟,我们也是定过亲的。”   至此时,众食客之中已有人认出来他来,悄悄儿的说了他的出身来历。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禁暗道:原来老宋家的闺女,是被靖国公府定了去的!也不知这里头又出了什么变故,这宋老哥看着好似还不大情愿?罢罢罢,管他有些什么变故,这等权贵人家岂是我等招惹的起的!宋家这闺女,可是沾不得!   此事一出,许多人便觉乏味,起身结账离去,余下的只是看热闹的闲汉。   宋大年见他竟大众揭破此事,心中气恼越深,沉声道:“二少爷,您莫不是在说笑?这昔陈年旧事,谁还记得?便是你国公府中的长辈,也没谁提过。您今儿突然跑来提起此事,可同家中长辈商量过?”   郑廷棘有些疑惑,说道:“我在江苏时曾书信一封去往家中,请我们太太主张,就于今年迎娶桃儿过门。怎么,老丈不知情么?”   宋大年冷冷一笑:“还说婚事,几曾见有个人来!二少爷,咱们两家门第不匹,桃儿便是过了门,想必你们夫妻也不能和谐。不如,此事就此作罢。”   郑廷棘面色骤然一变,横眉冷言:“老丈,我敬您是桃儿的父亲。您作为长辈,话可不能乱说。当初我与桃儿的婚事,可是我们老国公爷亲自定下的,换了庚帖,岂能说不认就不认了?你宋家虽是乡下人家,但也是清白之家,难道儿女婚事就这等儿戏么?!”   宋大年听他竟语出威慑,更是勃然大怒:你若当真想娶桃儿,便该对我们礼待些。如此轻慢,甚而当面威胁,可见桃儿在你心中并无几分分量。不知是看中了桃儿姿色,还是发了什么邪火,忽然想起这茬来。我岂能将桃儿嫁与你这等轻薄浪子!   宋大年到底是有了年纪的老成之人,遇事不惊,沉沉说道:“二少爷,我们并不曾见到府上来人商谈婚事。您还是先回府去,问问府上的长辈再做打算罢!”   宋桃儿跑回厨房,满面灰白,紧咬着唇,浑身颤抖不住。   宋大年与那小伙计正在灶上忙着干活,忽见宋桃儿急匆匆进来,神色惶然,不免各自惊了一跳,齐齐迎了上去。   “妹子,出啥事了?”   “姐,咋的了?”   宋桃儿双手掩面,豆大的泪滴自指缝间淅淅沥沥的落下。   见她竟哭了,这一大一小两个汉子顿时急了。一个是疼爱妹妹的兄长,另一个则是将宋桃儿当亲姐姐敬重的伙计,两人只当她在前头受了欺辱,立时气炸了胸膛。   那小伙计年纪轻,血气方刚,想也未想,抄起擀面杖就想向外冲。   宋长安年长些,想着父亲亦在前堂上主事,当不至于出什么乱子,他问宋桃儿:“妹子,你莫哭,出什么事了,跟哥说,哥替你做主。”   宋桃儿抽噎着,高耸的胸脯起伏不定,好容易才喘匀了气息,低低说道:“郑廷……郑家二少爷不知怎的,忽然跑来了。”   那小伙计不知宋家前头的事,只听的一脸茫然。   宋长安倒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多少年不见,这厮怎会来了?”说着,又看自家妹子哭的双目红肿,泪痕满腮的模样,脸色一沉,丢下一句:“你且在这里,不要出去。”便往外去了。   那小伙计不知端倪,也不敢轻举妄动,便去灶上提了热水壶,将宋桃儿日常饮水的茶盅找来,冲了一泡滚茶,捧到她面前;“姐,莫哭了,擦把脸,喝口热茶压压惊。有掌柜和大哥在,谁也欺负不得你!再不,还有我刘三儿呢!”   宋桃儿接过茶盅,抿了一口。热茶下腹,那激荡不已的心绪方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谢过刘三,让他继续照管灶火,自家便在一条长凳上坐了,望着灶下那红腾腾的灶火出神。   宋桃儿不知郑廷棘为何鬼使神差的会出现在自家铺子里,还一脸亲昵之态。她只晓得,自己原来这般惧怕于他!   她本以为,自己再见到他时,可以应对自如,将话说个清楚。她不稀罕什么国公府里的富贵,也不会不知羞耻的纠缠于他,把庚帖互换回来,就此桥归桥,路归路。   然而,郑廷棘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却只是发自心底里的恐惧着他。   上辈子,她只经历过这么一个男人。他生的俊美,身份尊贵,是京城名门淑女竞相追逐的男子,人人都道她是烧了高香、祖宗积了大德,才有这个福气嫁给他。   然而,宋桃儿宁可自己没有这个福气,嫁给他还不若再乡下安宁度日。   他性子凉薄,看不起她,甚而养婢纳妾都罢了,她也只当自己早早守了寡。但郑廷棘却并不想给她清静,每月里总有那几日是在她房中过的。每当他到她房里歇宿,那必定是一个难熬的夜晚。她要强忍着羞耻,承受他的磋磨及那些令她羞于启齿的趣味癖好。她胆敢有半分抗拒,便会招来他变本加厉的对待。   “别同爷摆你那正房夫人的架子!你就是爷从乡下讨来的女人,进了国公府的大门,你就是爷的人,爷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如此这般一番折腾,隔日起来,她还要应付那些醋意横生的姬妾们。   宋桃儿本道自己已将这些旧事忘了个干净,却在见到郑廷棘那张脸时,回忆便如潮涌一般的袭来,生生将她吞没。   禁不住的,捧着茶盅的小手又在微微发颤。   宋桃儿死咬着唇,用尽全力不让自己发抖,她深吸了几口气,只在心里告诉自己:“绝不,这一次绝不!”   郑廷棘正在堂上与宋大年周旋,他将江南的公差三下五除二料理干净,把余下的杂事丢与随从,归心似箭快马加鞭的回至京城,就是想见上宋桃儿一面。   虽则他情知她早晚是他的妻子,可这炽烈的情焰日日夜夜灼烧着他。   毕竟,这于他而言,已是数十载不见她了。   好容易一路风尘赶至京城地界儿,他甚而都未回国公府去见老太太并老爷太太,就先来看她了。   上辈子起他就知晓宋家在逸阳镇有家卖面食的铺子,宋桃儿未嫁之前,差不离也日日在铺子里帮忙,遂拨转马头赶了过来。   果不其然,才踏进宋家食肆,就见那朝思暮想的窈窕身姿正在铺中忙碌。   郑廷棘自知上辈子夫妻二人处的极僵,但如今两人尚未成婚,一切都还未发生,她见到自己当是欢喜的。   熟料,才见着宋桃儿一面,她便躲到了后厨。   他本想跟上前去,却被宋大年拦住纠缠到这个时候,这老爷子还口口声声二人的亲事不能作数。   他郑廷棘是堂堂国公府的少爷,几时受过这等窝囊气?!   郑廷棘越发光火,正想推开宋大年,忽见一青年汉子自后面走来。   那汉子站定,面色铁青,望着自己,说道:“郑二少爷,你走吧,桃儿不想见你。” 第二十二章 唯一的法子便是尽快与闺女……   郑廷棘看了这汉子半晌,方才认出他是宋桃儿的兄长,好似叫个宋长安。   他还记得上一世宋桃儿过世之后,这人上门大闹,口口声声要他赔宋桃儿的性命。彼时他正烦闷不已,哪还有闲心应付这等事,只吩咐了府中下人拿些银钱与他,并将他撵了出去。   郑廷棘自谓这些乡下人,向来狡诈刁钻,惯会倚尸讹诈,给些银钱没什么了结不得的。   宋长安却并不买账,将银子连包裹砸在国公府的铁叶钉钉门上。他浑家是个泼妇,竟在国公府门首足足烧了三日夜的纸钱,哭闹不休。郑廷棘在后宅之中,都能闻到那股子香灰气!   这两口子满口嚷嚷,直骂他们靖国公府吃人不吐骨头,要他们把宋桃儿的遗体棺椁还来,宋家的女儿不能葬在郑家的坟地里。   莫说郑廷棘不愿,整个靖国公府都不能答应此事。宋桃儿既嫁入了国公府,那么生是郑家的人,死是郑家的鬼,怎能再回葬娘家?这脸面,靖国公府可丢不起。   于是,他父亲一封拜帖送至地方府衙,官府派人驱散了他们。再之后,他便不知这家的好歹了。   自然,他也没兴趣知道。   郑廷棘回想了些旧事,心中有些不大痛快,更没了耐性,只昂首道:“我不与你厮缠,你且让开,我要见桃儿一面。”言罢,一步上前就要绕开宋长安。   宋长安大步一跨,挡在他面前,“我已说过了,妹子不愿见你。”   郑廷棘甚是光火,俊脸上漫过一丝怒色,斥道:“我是桃儿的未婚夫婿,与她相见合情合理。你们这般阻拦,莫不是想悔婚?!”   宋长安将手一挥,大声道:“我妹子不会嫁给你的,你走罢!”   他声音浑厚有力,震的郑廷棘耳中嗡嗡作响。   郑廷棘本欲再争辩什么,忽见宋长安额上青筋暴起,又看他双臂鼓胀,显是有十足的力气,思及自己孤身前来,并无带一个随从,倘或这乡下人竟撒起邪火,将自己一顿好打,这皮肉之苦可不必去吃他的,顿时又有些畏怯。   宋大年走上前来,淡淡说道:“二少爷,您还是先回府去,问问你家中长辈的意思,再做打算为好。”   郑廷棘看了这父子二人一眼,又不住望向后厨,满眼只巴望着宋桃儿能出来,好让他暂解相思之苦。   过得片刻不见半个人影,郑廷棘只得作罢,回身向外走去。   行至铺子外头,他一跃上马,呼啸一声,又飞驰而去。   街道两侧景物飞逝,不住有路人尖叫声传来,郑廷棘却充耳不闻,他只觉胸膛之中有股热血沸腾不已。   宋桃儿不肯嫁他?这怎生会?!   宋家是发了哪门子的疯,乡下泥腿子能与国公府联姻,那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绝不会容许宋家悔婚的,宋桃儿上一世是他的女人,这一世也必然得是!非但如此,他还要和她生许多的孩子。   上辈子,他最终最为懊悔的事情,是没能留住桃儿的那一胎,以致他最终绝后。想及上一世京城刑部大牢之中,郑瀚玉带着那野种来他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他便觉牙根儿痒痒。   当初,他就不该草率离府,即便去江南,也该将桃儿也一并带去才是!不然,也不会让郑瀚玉有机可乘。   郑廷棘忆起那虚幻如梦中般的上一世,忙碌不休却最终一败涂地,无论是女人还是前程都输给了他四叔,他流放于西北苦寒之地,孤老而终。他曾自负年少风流,红袖添香、秦楼管弦方才合他本性,怎能让一个女子捆住。即便要娶妻,那也当是风华绝代的佳人才是。爷爷替他定下这门亲事,真是令他倒足了胃口,丢光了脸面。少年时,他也在国公府里见过她几面,因着族中子弟的嘲笑戏弄,便越发的憎恶起宋桃儿来。这乡下女人,除了一张脸蛋,可谓一无是处,肚里没几两墨水,穿着打扮也是又土又俗,怎配得上他!   依稀记得,娶她那日,郑廷棘被迫去乡下迎亲,他满腹光火,那一路上行人面上的笑容看在他眼中都像极了讥讽嘲笑。   堂堂国公府少爷,娶了一个乡下村姑!   郑廷棘已不记得他是如何将宋桃儿迎进府中的,那时他一门心思只想着怎样给这个女人一个下马威,好叫她明白,别以为做了他的正妻就能拘管他。   那夜挑开她盖头时,郑廷棘并未如自己事前所想那样见到一张娇羞欢喜的脸。   宋桃儿那张被精心装扮过的面容并无半分喜悦之情,因出嫁修饰过的柳眉轻轻蹙着,清澈的双眸乌黑的像一汪不见底的池水,带着一抹幽怨哀愁,几乎瞬间就将他吸了进去。   两人便就这般,做了夫妻。   成婚之后,郑廷棘自谓并不曾薄待了她,衣食用度都没短了她的,便是纳了几个侍妾,这等事在京城子弟之中又算的了什么?何况,每月总有那么固定的几日,他会留宿在她房中。   然而,宋桃儿和他在一起时总是不快活,那副别扭的样子让他大为光火。娶了她,他才是真正吃了亏,一日日的做出那副样子来是给谁瞧呢?!甚至于,郑廷棘还觉得宋桃儿这是在拿乔,是想勾着他讨宠。这乡下女子,争起宠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呢。   再之后,郑廷棘便因事去了江南,没想到夫妻这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桃儿辞世之后,他这才明白她在他心底的分量。那双温柔清澈的眼眸,几乎夜夜都出现在了他的梦中,仿佛触手可及,但醒来又是南柯一梦。   宋桃儿和他四叔到底有没有猫腻,这件事足足折磨了他大半生。最终,他将这份疑惑带进了棺材。   想及此,郑廷棘狠狠的抽了马匹一记鞭子。骏马受惊,愈加发力狂奔。   也无妨了,横竖这辈子所有的事情都还不曾发生,宋桃儿到底还是要嫁给他的,有她的庚帖在手,他不愁娶不到她。   宋家父子不足为虑,便是他们想悔婚,国公府也不会容许他们妄为。再则,这些乡下人爱的是钱财,聘礼下足没有成不得的事。   至于宋桃儿,郑廷棘薄唇轻弯,他不信桃儿不情愿嫁与他。   他还记得,上一世两人成婚之初,她也曾对他温柔以待,只是不知怎的夫妻之间越来越僵。这辈子,他是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打发走了郑廷棘,堂上的食客亦三三两两的离去。宋大年打起精神,一一结算了饭钱,便吩咐宋长安下了酒旗,上了门板。   闹了这一出,他们是没心思再做买卖了。   正收拾着,宋桃儿忽从里面出来了,走上前来帮忙。   父子两个急忙叫她放着,宋桃儿不理会,依旧低头做事。二人见状,知道她心中烦闷,不好拂她的意,便也随她去了。   待拾掇完毕,三人围桌而坐,小伙计刘三提了一壶热茶上来,给三人满上。   宋桃儿面色依旧微微发白,双眸泛红,但神情之间已镇定了许多。她望着父亲,一字一句道:“爹,我不嫁他。”   宋大年颔首:“闺女放心,我也不会让你嫁给这等轻薄儿郎。”话出口,他却有些犯难了。   今日这出闹将出来,必定传扬的人尽皆知,桃儿的婚事只怕更要为难。人人都知道,他宋家的女儿已经许给了国公府,即便婚事不成,又有谁敢娶?   宋大年越想,心中越发恼怒:这个郑廷棘,当真混账至极,仗着身份尊贵就肆意胡为!总也好在早早看清了他的面目,若真将桃儿稀里糊涂嫁过去,还不知闺女要受多少磋磨。   想着,他一时又懊悔愧疚不已,当初自己怎么就一时糊涂,没挡住老国公爷的殷切企盼,换了庚帖?即便他是老上司,自己惯听他吩咐,这儿女姻亲上也断不该如此窝囊啊!   正当胡思乱想,忽听宋桃儿那软糯的嗓音响起:“爹,你送我当姑子去罢。”   宋大年登时吃了一惊,抬头看向女儿。   宋长安更禁不住道:“妹子,你……你说啥呢?!不许胡说!”   宋桃儿柳眉轻蹙,温柔姣好的面容上竟满是悲怆决绝,她说道:“爹,我想过了。国公府不是咱们能得罪的起的,我也不愿意嫁给郑……那人,为免招灾祸,我还是当姑子为好。青牛山上的观音庵,主持仪真师太最是和善好说话的,我去她那里……”   “瞎胡整!”   宋桃儿话未说完,便为宋大年怒斥打断,“这是啥主意?!你老子就这等窝囊废,护不住自家女儿,倒要叫女儿去当尼姑来躲灾?!”   “爹……”   宋桃儿还欲劝说,她这辈子本就未做嫁人的打算,当姑子虽是个下下策,但能使一家人躲过国公府的责难,那也不算什么。   她便不信,国公府还能去尼姑庵强迫尼姑成亲么?   宋长安从旁说道:“妹子,你也未免忒傻了。姑且不说,咱一家人都舍不得你。你且仔细想想,那郑二少爷若是铁了心要讨你,你出了嫁不是生生得罪了他?国公府岂能放过咱们?”   宋桃儿一时语塞,垂首不言,这一节她是不曾想过的。   宋长安看着女儿,喟叹一声,说道:“罢了,今儿铺子不开了,咱先回去再做打算。”   眼下这关头,唯一的法子便是尽快与闺女找个婆家做靠山。然而,能和靖国公府硬碰硬的人家,怕也不愿讨宋桃儿为妻。   这该如何是好? 第二十三章 他很少这样对着她笑呢。……   宋家父子三人回至清泉村家中,一路无言。   刘氏与杨氏有些诧异,今儿时候尚早,这三人怎么就回来了?   宋桃儿只喊了一声:“娘,嫂子。”便进了她那屋。   刘氏接了丈夫手中的篮子,揭开苫布却见底下只有宋大年的衣裳和些杂物,便问道:“早上走前儿,我嘱咐你买的东西,咋都没买?”   宋大年摆了摆手,没有言语,径直走到堂中上首在椅子上坐了,沉着脸不发一语。   杨氏看这情形不对,走到宋长安身侧,想问几句,便被宋长安拉到了房中。   见儿女皆不在跟前,刘氏走到宋大年身侧,替他倒了碗水,低声问道:“咋地了?一个个都皱着眉头。”   宋大年将水喝了大半碗,擦了把嘴,便将今日之事告诉了浑家一遍。   刘氏颇为纳罕,在一旁坐了,看着她汉子,问道:“那可咋整?你原先说国公府看不上咱丫头,我也没放在心上。如今咋又钻出来这个事儿?”说着,不由又埋怨起宋大年:“都赖你,当初糊里糊涂的就换了庚帖。弄到如今,这不上不下的境地,叫咱们闺女咋办?”   宋大年本在烦心,又听娘子牢骚,不免烦上加烦,言道:“你且让我清静些,只顾烦恼,也无什么益处。”   刘氏张了张口,但看丈夫愁云满面,心中又感不忍,只叹息了一声,“这可该怎生是好。”   宋大年起身,在堂屋之中来回踱步。   西方天际忽飘来几朵阴云,将一片晴空遮的严严实实,院中凉风四起,顿时就落下万千雨点。   风将雨丝吹进屋中,落在人身上,颇有几分寒意,然而两人却皆没起身去关门。   半晌,刘氏禁不住开口道:“不然,既然郑家少爷口口声声要娶桃儿,可见他对桃儿是有些情意的。咱们之前所以发愁,不过是怕闺女进了国公府遭人白眼儿。如今,既然这二少爷喜欢咱桃儿,那桃儿就嫁给他,也是顺水推舟的一件美事……”她话未说完,就见丈夫满面阴霾的瞪着自己,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宋大年切齿道:“我今儿告诉你,我就是死,也不会把闺女嫁给这等浪荡子!你不知道,这两年我也寻人打听过,这郑二少爷品性实在不好,小小年纪便穿街过巷的养老婆。京城好几家窑子,当红的窑姐儿都叫他包了。咱桃儿是个老实孩子,嫁给这样一个人,那日子能过得舒坦?再说了,你今儿是没瞧见,那大少爷都不拿正眼瞧我们的。咱是桃儿的娘家人,他不将咱放眼里,桃儿在他心里能有多少分量?两日新鲜一过,还不是看的马棚风一般了。”   刘氏原怀了满腹希望,听了汉子这一番话,又心灰意冷,不觉掩面抽泣:“我这闺女,咋命就这么苦!”   宋大年看着门外大雨,面色沉郁,片刻说道:“我是桃儿的老子,总没有闺女吃了亏,老子却不出面的。这般,明儿天亮,我就拿了桃儿的庚帖,去国公府一趟,同他们说个明白。我想着,国公府那么大个门第,总该讲些道理。”   刘氏只觉希望渺茫,却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只索罢了。   宋桃儿自不知爹娘的打算,她回至房中静坐了片刻,天上便落下雨来。   她起身走至窗边,推开窗子,冷风夹着雨丝吹拂在脸上,凉森森的。   西墙根下面,开春时她洒的一些凤仙花草籽儿,如今已陆续开花,凄风苦雨之下,被打的垂头丧气。   眼下看来,父亲并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然而国公府权势熏天,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可以招惹的起的,硬碰硬只能是鸡蛋碰石头。   那不然,索性就跑吧?   这念头只在宋桃儿心中一晃,就被她压了下去。   且不说没有盘缠,她一个孤身女子,无亲无靠能跑到哪里。这逃跑,同当姑子又有什么不同?最终,仍然是给家中招祸。   娇软的身躯不由自主的微微轻颤,她只觉得心头苦涩不已。   上一世,她的姻缘就仿佛是阖家不幸的根源,到了这一世,这局面也并没有什么变化。   倘或,倘或她能有个靠得住的人,能制住郑廷棘的人,那就好了。   宋桃儿轻轻吁了一口气,拍了拍有些热的脸颊,重又关上了窗子。   胡思乱想什么呢,这一时半刻又上哪儿去寻这么个人!   这一晚,宋家众人一宿难免。   隔日起来,风停雨散,院中一地泥泞,只是那些草花昨夜经了雨,倒越发精神了。   宋桃儿起来梳洗过,出门帮衬母亲家事。   昨儿一晚上,她想明白了,只是这样愁眉苦脸,也是于事无补。倘或当真无路可退,那国公府就是龙潭虎穴,她也情愿再闯一遭。好歹,国公府里魑魅魍魉她也算是心里有数的,总不至于再如上世那般束手无策、处处被动。   至于郑廷棘……   宋桃儿眼眸微黯,轻轻抿了抿唇。   这厮的风流脾性,她是知道的,要不了几日,那后院之中必定又是美妾如云,她总不去理他们就是了。   不论如何,她都要护着自己的家人一世平安。   宋桃儿走到厨房,只见烟筒白烟憧憧,便晓得母亲已在做饭了。   她快步入内,果然见刘氏正在照管锅台,大锅之中,白汤滚滚。   宋桃儿见着母亲面容略有些憔悴,两只眼下一片阴翳,心头猛地一揪,便知必是为着自己的事。   她上前低低唤得一声:“娘,还是我来。”   刘氏抬头望了她一眼,口唇微动,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叹息:“你去把葱油饼子摊了,油面我已和得了,就在那青瓷缸里。今儿是为着你的事,可得让你爹早饭吃饱了。”   宋桃儿依着娘的话去摊饼,一面问道:“爹要做什么?”   刘氏抿了抿唇,低声说道:“你爹今儿要到国公府去,同他们当家的老爷退了你这门亲事。”   宋桃儿微微一惊,不由道:“爹……”   刘氏兀自说道:“你爹说了,他是你老子,闺女有事,老子当然要出面。没有叫你吃亏,一家子人都乌龟缩脖子的道理。桃子啊,你放心罢,爹娘不会叫你吃那个苦头去。咱们虽是庄户人家,硬骨头还是有两根的。”   宋桃儿只觉鼻子蓦地一酸,忙垂首揉了一下眼睛,轻轻应了一声。   她本已打算好了,到了实在不成的地步就把自己豁出去,可却忘了家人也是会护着她的。   大约是一个人太久了,早已忘了她是有家人可以依靠的。   又片刻,杨氏也赶来帮忙,三个女人忙忙碌碌将早食送到了堂屋桌上。   宋家父子两个早已起身,下地看了一眼今年作物长势,赶着早食上桌前回至家中。   一家五口坐下吃饭,众人皆知今日宋大年要进京去,气氛不免有些沉闷。   待用过了早食,宋桃儿去厨房烧汤刷锅,她本想跟着父亲一道去,却被宋大年斥了一句:“没嫁人的姑娘家,跑到男人家里去做啥?叫人知道了,又四处学嘴!”便也罢了。   宋大年自回屋中取东西,宋长安便在院里套车。除了庚帖,还有往年老国公爷送来的一些财物——这些年了,竟是分文未动。   正当忙碌之际,宋长安忽听门外一阵车马喧闹之声,便抬头望去。   却见一辆华丽考究的马车停在门首。   宋长安那两道浓眉顿时拧做一团,他之前听娘子说起过前儿的事,只道这国公府不知又派了什么人来找麻烦,不觉将赶驴的鞭子攥在了手中。   马车停靠稳当,车夫下来走到后方打起一道帘子,却从车上抽下一道板子,正接着地面,成了一道斜坡。   宋长安越发好奇,心里忖道,这国公府就是花花名堂多,不知又是个什么讲究。   片刻,他只看那车中竟有个小厮推下一名乘坐着轮椅的男人来,地下侍立的车夫甚是紧张,双手接着,才将那男子连着轮椅稳稳放在地下。   宋长安颇为讶异,却看小厮竟推着那男子径直向这边行来。   待行至门上,那男子望着宋长安,莞尔一笑:“敢问,这是宋世叔府上么?”   宋长安愣愣看着这男子,他面容清癯,发如墨染,只用一条水蓝色带子束着,虽是简练,却显着随性洒脱。   他披着一领大氅,膝上盖着一袭毡子。那大氅不知是什么牲畜的皮毛所制,雪白光洁,罩在男子身上,仿若一团光晕。   清泉村亦有能干的猎人,巧手的皮革鞣匠,宋长安却从未见过这样华美精致的皮毛。   男子身上装饰无多,却贵气非凡,风致出众。   看宋长安没有言语,那男子又笑问了一句:“敢问这位先生,这儿是宋大年宋世叔府上么?”   宋长安回过神来,他已猜到眼前之人如此做派,必是国公府来,原本不待给他好脸色,被他那双狭长的眸子凝视,竟不由自主道:“是,宋大年是我爹。你……你有什么事?”   那人微微一笑:“叨扰了,请去上覆一声,小侄郑瀚玉求拜。”言罢,竟自袖中取出一封帖子,交给一旁的小厮。   小厮甚是伶俐,双手接了,跑上前来,又双手递上前来。   宋长安读过两天书,也曾见过几个客,晓得这是拜帖,满腹狐疑接了过去,打开看了一眼,不由微微一惊,便丢下一句:“你且稍等。”转身往屋里快步走去。   不知怎的,他对国公府的人素无好感,可眼前此人却偏偏生不出什么恶感。   小厮莲心看自家爷屈尊降贵亲自到这乡下地界儿来,本就十分的委屈,如今又看这乡下人连屋都不让进,就把爷丢在院中,委屈又变成了十二分,禁不住低声嘟噜道:“爷,这些乡下汉子好生无礼……”   话未说完,却见郑瀚玉将手一抬,他便立时住口。   正当此时,莲心忽听得“哐啷”一声,吓了一跳,忙扭头望去,却见一名妙龄少女正蹲在地下捡拾瓷器碎片。   那少女低垂着头,额上的乌发垂散遮住了容貌,但看那袅娜的身姿,领口处露出的白净脖颈,便也知是个美貌女子。   莲心正出神,却忽见自家爷已磨着轮椅的轮子,向那边过去了。   郑瀚玉到了宋桃儿跟前停下,温言道:“你还好么?仔细扎了手。”   这口吻,倒像极了两个熟识之人的久别重逢。   宋桃儿手上微微一颤,果然被一片碎瓷划破了指尖。   郑瀚玉便看着那嫩葱也似的指尖慢慢的沁出了一颗红色的樱桃来,眉间轻皱,取出一方白绢丝手帕,捂在了她的手上。   宋桃儿之觉两颊滚烫如火,愣愣怔怔的抬起头来,就对上了他的眼眸。   郑瀚玉望着她莞尔:“不包好,还是要出血的。”   宋桃儿亦是怔怔然的望着他,只觉着他笑的好看极了,宛如一道春风拂面而来。   记忆里,他很少这样对着她笑呢。 第二十四章 求亲   望着那乌亮的眼眸之中,映出了自己的影子,宋桃儿起先并无动静,忽然就把脸飞红了,起身匆匆跑回自己房中。   掩了房门,她便在床沿子上坐了,只觉得心口砰砰直跳。   他怎会来?   宋桃儿只觉得疑惑,在她入国公府之前,郑瀚玉同她宋家从无往来。甚而,即便是她嫁入国公府之后,也鲜少有所交集。这位四叔同二房的关系并不甚好,自然也不会关切二房的姻亲往来。   那如今又是怎样?   宋桃儿在床畔坐了片刻,拍了拍滚烫的脸颊,又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隙,悄悄朝外望去。   郑瀚玉望着宋桃儿那几乎落荒而逃的身影,未置一词,只淡然一笑。   莲心走过来,低声道:“爷,您这是?”   这小厮心里忽冒出一个念头,爷该不是当真看上了这村姑罢?   思及这两日府里的风波及传言,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府中下人堆里皆传,四爷看上了老国公爷原先替二房定下的儿媳,二房的太太少爷不答应,闹得不可开交,甚而都吵到了老太太跟前。   莲心原对这传言嗤之以鼻,只说他家爷身份贵重,又是个风清月朗般的君子人物,怎会去抢二房的儿媳?再说了,这也错了辈儿啊。   老国公爷旧年里定下的这门亲事,早先府中所知者甚少,然因着近日二少爷吵闹,几乎传的府中人尽皆知,莲心便也因此听了些风言风语。因着护主心切,他还同几个二房碎嚼舌根的下人打了一架,为此险些挨板子。   他怎么也不信,主子会瞧中一个乡下的村姑!   然看眼前此景,再联想起前不久爷吩咐的差事,却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难怪昨儿爷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忽然就吩咐今日要出门。爷打从不良于行以来,便鲜少出门会客,每日家连海棠苑的门也不肯出,更莫说走到这乡下地界来了。   莲心不由有些扼腕,便是有些什么事,差遣他们这些下人走一遭就是,何必亲自辛苦?更破天荒的是,今儿一大早起,爷竟然吩咐怜姝替他选衣裳,衣装打理许久方才满意出门。   须知,四爷往日在这穿戴上可不甚留心。   足见,那女子在四爷心里的分量。   便当此时,主仆两个但听人咳嗽声响,一起望了过去。   莲心只见那适才的青年汉子陪着一名中年男子自堂屋中走了出来,心中忖道:这人约莫便是爷口中的宋世叔了。又看这男子穿着一袭赭色绸缎褂子,头戴网巾圈,倒是干净利落,心底又道:这乡下人倒也有些体面,知道见客要穿身像样的衣裳。   他哪里知道,眼前之人今日本要上他们国公府去说理,所以才换了这身行头,可并非为着出来见他家爷。   宋大年听得儿子所言,又看了拜帖,心中有些狐疑,自谓同国公府这四房老爷从未有所往来,怎么今日他竟会前来,想着便同儿子一道出了门。   才走到院中,便将郑瀚玉及宋桃儿那一幕收入眼中。   宋大年心中顿时有些薄怒,只道这靖国公府的公子哥儿莫不都是些轻狂之辈,见了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就要黏上去!   当下,他沉着脸大步上前,淡淡问道:“贵客登门,有何事指教?”   这口吻不甚客气,郑瀚玉倒不以为意,云淡风轻的一笑:“宋世叔,晚辈不请自来,叨扰了。”   宋大年将手一摆:“郑四爷,咱们云泥有别,您还是别折煞我了。”话虽如此说,但见郑瀚玉言谈温和有礼,他心中的怒气稍稍平息了几分。   郑瀚玉微笑道:“世叔过谦了,若无您当年舍命相救,便无今日国公府的基业。当年家父在世时,便时常向晚辈们说起,教诲我等知恩图报。小侄早年间忙于学业,近年来又不能行走,鲜少出门,疏于往来,还望勿怪。”   这番客客气气的高帽子一戴,宋大年倒也不好只顾冷着脸,说道:“郑四爷客气了,有什么话,咱们进屋说罢。”言罢,便当先一步,向堂屋走去。   莲心在旁问询:“爷,您看这……”   郑瀚玉说道:“推我进去。”   莲心自是听话的,依言行事。   早在郑家马车进村时,便引了一群孩童追逐笑闹,更有几个闲人,见连着几日,都有城里的贵人来宋家,也都跟着过来,勾着头看了半日的热闹。   眼见得一名衣着华贵、长相俊俏的贵气男子在宋家院中同宋老爹攀谈了半日,又自报家门是国公府来的,人顿时便炸开了锅,只说清泉村这等小地方,几时来过这样的贵客,便一传十十传百,传的全村人都来瞧,将宋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就有那昔日知道些旧情的老人,陆续将这宋家同国公府的纠葛讲了出来,说道:“早年间听闻,这老宋家的闺女其实许给了京城里的靖国公府。如今人上门,怕不是来说亲事的。前儿来的两个妇道人家先来说项,眼下新郎官儿自己来了。”   就有那或醋妒的或诧异的,问了出来:“莫信口胡说,这宋家不过是庄户人家,同咱们一般的人。老宋头的闺女,敢就许给国公府了?我家二丫头,咋没达官贵人来下聘?!我看,怕不是宋家老大在外跟人打架闯了祸,人家上门来问罪的罢!”   先前说话之人气的脸色通红,大声道:“你知道个屁!早年间宋老爹还在行伍中时,曾救得那老国公爷的性命。老国公爷亲自带了礼物前来酬谢,村里敲锣打鼓,在老宋家摆了足足三日流水席。那老国公爷还拉着宋老爹的手,亲口说若没有宋老爹的舍命相救,就没有国公府的泼天富贵,还定要与宋老爹结成儿女亲家。那时候我还是个光屁股娃娃,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宋家那流水席从村头摆到村尾,就是过年都没这等丰盛的酒宴,所以记得牢靠。当时两家有没有结亲我是记不得了,眼下瞧来,该是结下了的。”   这人是村中的老辈人了,平日里说话颇有几分威望,村人也都信他的。   当下,便有人笑话:“葛老四,你家二丫那大胖黑粗丫头,三十好几嫁不出去,只好许给咱村头的老光棍。还指望有达官贵人来下聘?癞□□等着天鹅掉锅里哟!”   几句尖刻的俏皮话,说的人群哄堂大笑。那葛老四讨了个老大没趣儿,摸了摸鼻子,灰溜溜的挤出人群去了。   余下村人说笑了一阵,有夸那男子衣饰华贵,一辈子不曾见过;有赞男子容貌俊秀,好似潘安在世的;亦有艳羡宋家闺女鸿运当头,就要嫁到京城豪门当少奶奶的。   唯有一人低声道:“可那公子爷好似腿脚不灵便,坐着个轮椅,行动都要人推着。这好端端的女儿家,谁愿意要个这样的丈夫?”   宋桃儿眼看父兄将郑瀚玉迎进了堂屋,一颗芳心突突直跳,弄不清他为何而来,亦不知里头情形如何。   她想了想,便出门走进了厨房。   刘氏与杨氏正在里面言说此事,见她进来,便都停下来。   刘氏问她:“你咋过来了?”   宋桃儿脸色微红,说道:“家里来了客,我思量着、思量着烧茶送过去。”   刘氏责备道:“你个没出嫁的姑娘,跑到堂上去像个啥样子?不许去!”她心中对国公府中人成见颇深,自是不愿女儿去见那边来的人。   宋桃儿见母亲不许,倒也没有执意,趁着母亲出去,从橱柜上取下一个皮套子来,自灶上提了烧水壶,将热水灌了进去。   杨氏正在一旁冲茶,眼见此景,心里有些纳闷,问道:“妹子,你还冷么?”   原来,乡下地方不大用手炉这等贵价玩意儿,冬日暖手便用这皮套子,洗剥鞣制好了,外头裹上一层棉布,灌进热水,口子扎死了,一点儿也漏不出来。冬日抱在怀中,很是暖身。这皮套子,算是乡下怕冷姑娘们的恩物了。倒也不是家家都有,如宋家这等家境殷实的人家,方有能力置办。   宋桃儿灌好了热水,扎死口子,递给嫂子,柔声道:“嫂子,那人……那位客人有腿疾,想必常发寒症。春日天气虽暖和些,到底也是难过。待会儿你送茶进去,把这个给他。算是……算是咱们乡下人家的……地主之谊……”话至末尾,已如蚊蝇嗡嗡,细不可闻。   好容易说完这些话,她便放下皮套子,头也不回的去了。   杨氏满头雾水,不知小姑子这算是闹得哪出。   想了半日,她明白过来——这什么靖国公府上次来人,便是趾高气昂,明明是奴仆之身,那言谈神态却不把他们放在眼中。妹子此举大约也是想令那些人知道,便是乡下人家,亦明白礼数道理,自有待客之道。   至于旁的,她只不用说出来这皮套子是桃儿弄的,便也无碍了。   杨氏不大清楚前面的事,宋长安同她也没说明白,更不知道宋桃儿那辈子的故事,只是胡猜了一通,便端着茶盘子并那皮套子去了。   宋桃儿本想回房,心里却又似猫挠一般,总想知道那堂屋里的情形。思来想去,她便绕到了堂屋后面,那边本有一扇为通风开的窗子,这会子倒是关着的。   她便悄悄立在那边,一声儿也不出。   郑瀚玉有腿疾,春秋两季极易发寒症,因而出门之时便总盖着一袭毡子在腿上。每当他发了寒症,脾气总要较平日大许多,偏生他又是个孤傲的脾性,不肯将病痛告知与人,闹的神鬼莫近。   这件事,上辈子宋桃儿还是琢磨了许久,又问了几个大夫方才知晓。她晓得郑瀚玉的脾气,并不向他挑明,只算着日子看着天气,便熬煮姜汤、笼火盆等。对着郑瀚玉,她只笑说自己怕冷。只是那时候,与他暖腿的则是银熏笼、镀金手炉等华贵物件儿了。   宋桃儿想着这些旧事,影在窗子下头,脸上还是有些热热的。   这便当是,答报他上一世的照拂罢。   但听里面郑瀚玉说道:“小侄今日前来,不为别的,正是为了令千金的婚事。小侄敢请宋世叔,将府上千金许配与在下。” 第二十五章 宋桃儿,必是他这一世之……   宋桃儿只觉耳朵蓦然嗡的一声,余下他们再说什么,便再也听不进去了。   郑瀚玉想娶她?   这可是上一世从未有过的事情。   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初次踏入海棠苑,见到郑瀚玉时的情形。   他卧于榻上,盖着一领水墨绸缎薄被,乌发如瀑垂在脑后,一双眸子宛若锋利的刀刃,上上下下的扫视了她一番,便移开了视线,再不看她一眼。   那目光,冷峻如冰,含着一抹厌憎,似乎在审视她是不是二房使来的探子。   郑瀚玉同二房的关系甚僵,阖府皆知。   宋桃儿平日里也没少听蒋二太太咒骂四房的爷占着茅坑不拉屎,老太太偏心不公等语。   甚而,郑廷棘吃醉了酒来她房中,尽兴之后也曾说过,多亏得老天有眼,让他四叔瘫了,不然这国公府世子之位,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头上。   丈夫婆婆皆是如此,她一个侄媳妇更不可能同四房有什么往来。郑瀚玉对她没有好脸色,那也没有什么。   哪怕后来,两人关系相对融洽,那也是后来的事了。   此刻的郑瀚玉,该不识得她才是!   宋桃儿几乎站立不住,带着几分惊慌失措,踉踉跄跄的回屋去了。   堂屋之中,鸦雀无声。   宋大年与宋长安父子两个,皆被郑瀚玉这一席话惊的说不出话来。   郑瀚玉端坐于轮椅之上,虽行走不便,却丝毫没有那久卧病榻之人的憔悴窘迫,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之态,气度洒脱超然。   他微微一笑,望着宋氏父子,那份上位者特有的贵气与威压,竟生生的压了这主家一头。   同往日见国公府里那几房主子不同,宋大年是打从心底里觉察,眼前之人绝非易与之辈。甚而,恍惚间,他有种在面对昔年老国公爷时的错觉。   外头有几个小猢狲看着热闹,自宋家篱笆下的洞钻了进去,顺着柴垛爬到屋子上头,偷听了半日,被送茶过来的杨氏觑见,撵了下去。   这几个小猢狲出来便嚷嚷:“那位老爷要娶桃儿姐姐哩!”   众人听了,见果然如此,顿时一阵咂舌。   有夸赞宋家闺女好福气,这一下就跃上高枝儿了,艳羡不已的;亦有嫉妒有加的,瓮声瓮气的说那位爷看着身份贵重,却是个瘫子,日后咋过日子。倒是那些村中少女,未嫁之身,正是怀春之龄,望着郑瀚玉那如玉姿容,在一村赤膊老爷们堆里,更显得鹤立鸡群,不由心向往之,暗自羡慕宋桃儿,甚至恨不得取而代之,都道若是将来夫婿能有如此容貌,那怎样也是甘愿的。   宋大年清了清喉咙,镇定了心神,说道:“四爷能看上我闺女,那也是她的福分。然而,当初老国公爷厚爱,与我家定亲的,可是贵府上二房的少爷。倘若我没记错,他应该是您的侄儿。这……这不是乱了辈分么?”   郑瀚玉莞尔:“小侄今日前来,是为自身求娶令千金,与当年父亲所定,并无关系。”   宋大年与宋长安面面相觑,郑翰玉这意思,是把他老子定的亲给否了?   宋长安禁不住脱口道:“郑……四爷,您这话,感情国公府是要退亲么?”   如此倒也好了,郑瀚玉求亲的事暂且不提,他们本就想把国公府的亲退了,对方先提出来,倒也省了一番力气。   郑瀚玉微微一笑,自袖中取出一封帖子,放在了桌上。   宋大年满腹狐疑,拿起打开一瞧,顿时满面惊喜。   这帖子,赫然便是当初送到国公府上的宋桃儿的庚帖。   郑瀚玉望着宋大年的神态,但笑不语。   上一世,从和桃儿闲谈之中得知,宋家对这门亲事其实并不乐意,只是当初的他们并无选择。   之前,宋家被提亲之人踩塌了门槛的事,他知情;朱员外的事,他亦知情。派人打探得一番,朱家的小子早有相好,他便知那些亲事都成不得事。当今这世道,前有王大海,后有朱员外,虽统统不与宋桃儿相干,但于一个女孩儿家的名节而言,必然是极其不利的。   与此同时,他又得知郑廷棘正赶回京中。   郑瀚玉虽不知郑廷棘这一世是受了什么刺激,忽然转了念头要娶宋桃儿,然则如此倒正中他下怀。   他使了安插在郑廷棘身侧之人,将他想娶宋桃儿之事告知于其。依着他对郑廷棘性情的拿捏,这厮最是沉不住气,怕不是要冲动行事。   果不其然,郑廷棘快马加鞭的赶回京中,尚不及回府,便闹了那一出闹剧。   如今,此事传扬开来,人皆知晓宋家的女儿是京城国公府定下的人。   现下情形,宋家只能在他和郑廷棘之间做抉择了。   郑瀚玉也明白,趁人之危不算君子所为,但谁让他就是看中了她,想要她呢?   他郑瀚玉不是什么谦谦君子,更不是大善人,上一世他最懊悔的事情便是当初没有不择手段的将她掳走。   好在,如今一切重头再来了。   恰逢此时,杨氏送了茶水上来,替众人斟茶,又把那灌了热水的皮套子取出,交给郑瀚玉。   郑瀚玉微怔,莲心急忙上前,低声喝问:“你拿什么东西给我们爷?!”   杨氏白了他一眼,斥道:“你这小猴崽子,这是我……我家婆婆,看你主子行走不便,又想着昨儿夜里下了场雨,今日天气寒凉,怕你主子发了寒症,说我们乡下人家待客不周,所以灌了这个热水皮套子来给他暖着。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丢下这一句,扭身出去了。   乡下人家虽不讲那么多规矩,但家有男客,女人还是不在屋里站的。   宋家父子两个有些莫名,刘氏可从未做过这等事。   宋大年看着那皮套子,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他当然知道,那是闺女一直用的物件儿。   郑瀚玉接了过去,拿在手中端倪了一阵,忽而一笑,竟就放在了毡子下面。   上一世看多了她做针线,他识得那针脚。   宋大年看在眼中,只当不见,说道:“郑四爷,您把这庚帖还来,我们阖家子都记着您的人情。改日若有……”   他话未说完,便见郑瀚玉挥了挥手。   只听郑瀚玉言道:“世叔倒也不必客气,往后做了一家人,晚辈还要叫您一声岳丈。”   宋大年心里便有几分不悦,暗道我还没答应将女儿许配与你,你改口倒快,遂说道:“郑四爷看上我们家闺女,那自然是她的福气。只是小女性情娇柔,且被家中宠坏了,乡下女儿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懂规矩,去了府上怕是惹人笑话,不敢高攀。”言下之意,自然是拒绝。   郑瀚玉料到他必有这么一番言语,并未答话,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面色如常,又将茶碗放下。   一旁的莲心看着只觉得揪心,他家爷自来饮用的,都是头茬的御前贡茗,每年上了新茶,皇上总要特特的赏赐一份过来,几时吃过乡下这等粗劣茶叶?真真儿是委屈了爷!   郑瀚玉浅笑道:“世叔不必自谦,当年世叔舍命相救家父,这份仁义德行世所罕见。世叔教养出来的女儿,品格也必定不俗。至于旁的,什么门第什么规矩,小侄并不在乎。京里有这两样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芝兰玉树却甚是难得。”   宋桃儿的品格俗不俗,他上一世就知道了。   宋大年粗通文墨,听不大懂他嘴里文绉绉的咬文嚼字,只晓得他大概是在夸自己女儿人品好,所以他肯娶。   这话倒是不好接,他是不情愿将桃儿嫁给他,但难道要自认家风不正、孩子人品不端?   不喜他身有疾患,自也没有当着瘸子说人挫的道理。   正当宋大年斟酌言语时,郑瀚玉又笑言道:“世叔当年与家父定下婚约,家父最重承诺。如今父亲虽已辞世,但吾等后辈岂能不守诺言。再则,父亲离世不久,国公府便行退婚之举,难免令人齿冷,指责忘恩负义。若世叔实在不中意小侄,那小侄也只得将庚帖带回了。”   宋家父子登时便有些急了,宋长安更脱口而出道:“你……你这次来,不是来退亲的么?”   郑瀚玉直视着他的眼眸,说道:“在下是来求亲,不是来退亲。”   这父子两个这方明白过来,郑瀚玉这意思国公府是娶定了宋桃儿,只是新郎换成了人选罢了。   宋大年沉吟道:“郑四爷,咱打开天窗说亮话,宋家高攀不上贵府,也没想过让女儿攀龙附凤。这门亲事,不如就此作罢。您郑四爷也好,郑二少爷也罢,自去娶那配的上的名门小姐。我家桃儿,在乡下度日已是足够。不怕您笑话,乡下人家就怕女儿远嫁,守在身边爹娘放心些。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还请国公府退了这门亲事。”   郑瀚玉眸中无波,薄唇轻勾:“国公府不会背信弃义,亦不会退亲。”   这一言,是堵死了所有的后路。   这一世,无论是谁挡在前面,他都不会放弃她的。   宋桃儿,必是他这一世之妻。 第二十六章 夺妻   郑瀚玉一行走后,宋家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宋大年在堂上来回踱步,刘氏送了一碟咸笋干过来,他本欲伸手去取,却又忽的停住,那手便僵在了半空之中。   片刻,宋大年向刘氏道:“闺女在干啥呢?”   刘氏不明所以,回道:“这会儿想必在屋里。”   宋大年说道:“去把她叫来。”   刘氏看着丈夫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急忙一阵风也似的去了。   杨氏过来收拾茶碗,眼见堂上这情形,悄悄拉了拉宋长安的衣袖,低声问道:“咋的了?咱爹虎着个脸。”   宋长安瞅了父亲一眼,同杨氏走到一旁,低语告诉她道:“今儿来的那位贵人,想讨咱妹子做老婆。”   杨氏之前不在屋里,自然不知前面的事,听了丈夫的话,压低了声问道:“感情,这位爷就是之前咱妹子许的那位?”想了一下,又觉不对:“倒也没听你们说起,他是个瘫子啊?”   宋长安摇了摇头,说道:“咱妹子许的是国公府二房的少爷,今儿来的这位先生是那小少爷的四叔。”   杨氏起先有些迷糊,待明白过来,陡然吃了一惊,看着公爹那阴沉的脸色,再不敢多言语一句,拾掇了客茶碗就出去了。   杨氏出去,恰逢宋桃儿进来。   宋桃儿低着头,迈步进门,行至宋大年跟前,低低唤了一声:“爹。”   宋大年应了一声,负手而立,脸色沉沉,问女儿道:“今儿来的这人,你识得?”   他本以为,宋桃儿早两年随着刘氏去国公府走动时,因缘际会兴许见过郑瀚玉。女儿家早慧,或者就动了心思。   宋桃儿垂着头,鬓边的乌丝散了几缕下来,细声细气道:“他是国公府里四房的老爷。”   宋大年面色又阴了几分,问道:“他今儿来咱家是来做啥的,你可知道?”   宋桃儿霎时就把脸飞红了,她当然是知道的,却依然摇了摇头。   宋大年斥道:“他想讨你做老婆!”   宋桃儿那娇柔的小脸上,红的越发狠了,心中却有些茫然。   郑瀚玉想娶她,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情。她对于这男女之事早没了什么期盼,而郑瀚玉那样的男人,该配一个更好的女子。   比如,常文华那样的。   上辈子,惊鸿一瞥,常文华那如谪仙降世的模样让她念念不忘。她时常想起,倘或四爷身子骨健朗,同那常大小姐在一处,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她从没想过,自己同郑瀚玉会有什么样的纠葛,上一世不能想,这一世不敢想。   宋大年看女儿不语,又问:“这是你自己的事儿,你咋想的?!”   宋桃儿细嫩的小手捏着衣襟,只是垂首无言,她只觉得心中乱如麻团。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余下的便只有茫然无措。   宋大年颇为不悦,他不稀罕国公府的什么富贵,也不想女儿飞上高枝儿当凤凰,只要女儿一世平安喜乐便是足够。嫁到国公府里去,锦衣玉食看似有了,可这苦乐荣辱皆由不得自身,更不要提那郑四爷是个瘫子!   这普天下有哪个为人父母的,愿将女儿嫁给一个瘫子?!   然而,看着面前女儿那乖巧无措的样子,宋大年却也不忍心责备什么,他是心疼小女儿惯了的。   当下,他摆了摆手,说道:“你先回房去,好生想一想。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别错了念头。”   宋桃儿默不作声,又低着头出去了。   这日,宋氏父子没去镇子上开铺子,阖家子也没在一起吃饭,午晚两顿都在各自房中用的。   杨氏将饭送到宋桃儿屋里,见她总是坐在床畔发怔,便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了,劝道:“妹子,别犯愁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总归是有法子的。”   宋桃儿喃喃自语道:“有法子,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她不再是昔年那个无知无识的乡下少女,经历那一世她清楚权贵的分量。   杨氏无言,她只是个村中妇人,除却安慰之言,也想不出别的来。   宋桃儿忽而抬头望着她问道:“嫂子,女人是不是必得嫁人?”   杨氏不明所以,只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我还没见过不嫁人的姑娘,再说了,不嫁人能咋办?”   宋桃儿咬了咬唇,似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似的,“我晓得了。”   既然她横竖都要嫁人,既然她横竖都要在他们之间选一个,那么她宁愿嫁给郑瀚玉。   那边房中,宋大年与刘氏两个对着发愁。   老两口子合计了半日,也没商量出个主意来,宋大年禁不住又埋怨起浑家:“没事带闺女进那府里干啥?还让闺女乱走,撞到人家眼睛里了!”   刘氏满腹委屈,说道:“我咋让她乱走了?往年去那边,一向也只是在老太太、太太房里坐着,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去哪儿也都是丫鬟们领着,哪儿敢乱跑!我咋知道那四老爷眼就那么鬼尖,在哪儿瞅着我们桃儿了。”   宋大年叹了口气,又自责道:“说来说去,都怪我当年糊涂,没换那庚帖,就啥事也没了。”   刘氏便戳了戳他,问:“他爹,今儿郑四爷过来,庚帖可还给咱们了?”她心里意思,倘或庚帖还回来了,国公府里便没了字据把柄,大不了一家子人不认账就是。   宋大年瞥了她一眼,瓮声瓮气道:“那郑四爷是个精细人儿,脑子清楚的很,又把桃儿的庚帖带去了,还留下话,说等咱们的信儿。我看那意思,国公府是要定了桃儿,只看咱们想把桃儿嫁给哪房了。”一番话说毕,他禁不住吐了口气,“这郑四爷,小小年纪手段倒这般干练!还真有、真有老国公爷当年的样子。”   郑瀚玉出身于名门世家,又是官场上历练了一世的人,对付他们这样本分的乡下人家,自是游刃有余。   刘氏便自言自语道:“我瞧这郑四爷比二房的少爷好,他那样的人,今儿来咱家吃茶,眉毛都没眨一下,家里待客的点心也吃了两块,倒不似京里那些寻常的贵人们,动不动拿鼻子孔看人。往年,我带着桃儿去那府里,叫桃儿带些自做的点心什么的,人家大少爷瞧都不瞧一眼,甚至有一次还当面拿去喂了狗。这郑四爷,倒把咱们当个人看承。”   “嗐!”   宋大年重重叹了口气,只觉得浑身乏力,他是一家之主,阖家子人都望着他拿主意,他却能怎样?   靖国公府之于宋家,就像高山之于蝼蚁。   正当这沉默之际,但听吱呀一声门却开了。   两口子一起望去,宋桃儿走了进来。   宋桃儿走到了屋中,满面平静,说道:“爹,娘,你们不必烦恼了,我愿意嫁给郑家的四爷。”   刘氏只觉鼻子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了,忙忙的用手掩了。   宋大年望着女儿那娇弱的身躯,单薄的肩膀,心中忽然像被刀捅了一般,酸涩难忍,半日说道:“桃儿,那郑四爷是个瘫子,你……”话未完,竟再也说不下去。   宋桃儿却神色从容,浅浅一笑,有些苍白的面颊上浮出了一抹浅浅的酒窝,她说道:“爹,没事的,我想明白了。横竖我都是要嫁人的,既然郑四爷情愿娶我,我便嫁他。这是女儿的命数,不与旁人相干。”   或许上天就是注定了她要嫁到国公府去,既然如此,与其让郑廷棘糟蹋,还不如跟了郑瀚玉。   她自己站出来,也不必家人为难了。   那国公府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她已去了一遭,不怕再去一遭了。   宋桃儿望着父母那颇为沧桑的面容,又笑道:“说起来,还算是女儿配不上他。”   郑瀚玉正坐在海棠苑西花厅之中,面前桌上摊开着一册兵书,一旁的青瓷茶盏之中正冒着袅袅白烟,茶香四溢。   这本书停留在这一页上,已有半个时辰了,他自知并未看进去。   从清泉村回来,府中沸反盈天,人人纳罕这自打腿残以来便再不肯出门的郑四爷,怎么会破天荒的去了一趟乡下。   郑瀚玉并未理会,任凭府中流言四起,他知道那些都传到了二房中去。   今生,他正是要郑廷棘眼看着他迎娶桃儿,眼看着桃儿变成他再也不能触碰的女人。   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拿起放于桌上的皮套子。   从清泉村出来时,宋家人也失魂落魄的,竟忘了讨回这物件儿,他便一道带了回来。   皮筒外裹着的棉布套子上绣着喜鹊登枝,口子处的针脚亦扎的牢牢的,好不令里面的热水洒将出来。   这针黹自是及不上府中豢养的绣娘们,但如此细腻体贴的心思,便也唯独是她了。   郑瀚玉抚摩着皮套子,温然一笑,低声自语:“桃儿,咱们就要成亲了,你可欢喜?”   今儿见着她家人,显然她父兄对于这桩婚事并不满意。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与宋桃儿相处便知,宋家的家风绝非贪图富贵之辈,更遑论卖女求荣。   宋家疼爱女儿,又怎舍得让女儿嫁给自己这样一个不良于行的男人?   上一世,宋桃儿病逝之后,宋家好似还来府中大闹了一场,在京中弄的人尽皆知,靖国公府的名声很是臭了一阵。最终,依然是被国公府强行弹压了下去。   那时候,他正出外剿灭邪教,回京之后得知此事,派人寻访,才知宋家已阖家迁往外地。他也曾派出许多人手寻找,却终究是茫茫人海,渺不可寻。   这些遗憾,这一世都不会再发生了。   郑瀚玉正沉浸在这对往事追忆之中,却忽听得莲心在外头嚷道:“二少爷,四爷正小憩,您不能进去!二少爷!”   但听得一阵杂沓脚步声响,果见郑廷棘自外闯将进来,他双目圆瞪,竟向自己戳指大骂:“郑瀚玉,你未免欺人太甚!”   郑瀚玉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淡淡一笑:“好侄儿,如今连四叔也不叫了,想必上一回的家法,并没能让你记着什么是长幼尊卑。” 第二十七章 她已答应嫁我了   郑廷棘怒视着面前的男人,只觉满腔怒火,恨不得上前就将他打倒在地。   返家路上,他便听府里送信过来,说事情有变,他四叔竟想娶他未过门的妻子,甚而还说动了老太太。   郑廷棘原本不信会有这等荒唐事,郑瀚玉与他有叔侄之分,桃儿算是他未过门的侄媳妇,这哪有叔叔抢侄儿媳妇的?   便是上一世,那也是他将桃儿娶到府中,又常日不在家中,方才让郑瀚玉有机可乘。   当下眼前,郑瀚玉该当还不识得宋桃儿才是!   话虽如此,但郑廷棘生性多疑,仍旧是快马加鞭的回了京城。   才踏入府邸,他母亲蒋二太太便急忙将他招了去,把这段日子以来的事统统告诉了他。   前世在天牢之中所受的羞辱,及至日后于西北孤老而终的凄凉,新仇旧恨一股脑儿的发作起来,嫉恨交加之下,郑廷棘竟忘了长幼有序,冲到海棠苑揪着郑瀚玉就要厮打,却被海棠苑服侍的几个下人拦了下来。   朝着自己叔叔挥拳,已是顶撞忤逆长辈了。   郑瀚玉自也没同他客气,吩咐下人将他扭送至族长处。   依着郑氏族规,忤逆长辈要杖责六十,革月例一年。   蒋二太太心疼儿子,在老太太处跪求了一夜,老太太方才吐口,亲自出面向族长求情,方才免了郑廷棘的杖责,然那一年的月例依旧是扣了,此外更罚他在祠堂里跪了一日夜,将族规抄写百遍。   当郑廷棘好容易从祠堂出来时,便听下人说起,就在他受罚之时,四叔已同老太太要去了桃儿的庚帖,更亲自去了一趟清泉村。   郑廷棘惊怒交加,便又来寻郑瀚玉对峙。   望着面前四叔那云淡风轻的神情,似笑非笑的眼眸之中含着一抹轻蔑,郑廷棘只觉血冲头顶,上一世在天牢之中被他嘲弄的一幕仿佛又在眼前。   “四叔?!你倒还知道你是我四叔!这哪有惦记自己侄儿媳妇的叔叔,你为长不尊,却倒还敢提什么长幼尊卑!”   郑廷棘双目赤红,两拳紧握。   “打从你起这个念头时,你便不再是我四叔了。”   郑瀚玉莞尔一笑,看着这如困兽之斗的侄子,淡淡说道:“你们尚未成婚,她还不是你的妻子,自然也不是我的侄媳。”   郑廷棘低声嘶吼:“当初,是祖父与我们定下的亲事!祖父把她许给我了!郑瀚玉,你要忤逆父亲么?!”   郑瀚玉面色如常,甚而还端起茶碗吃了一口,一字一句道:“当年,父亲只说要同宋家结为儿女亲家,是你父亲为争宠之故,强行揽了过去。他宋家的女儿只消嫁进国公府便是,至于嫁给谁,自有长辈定夺。”   长辈两个字,已将郑廷棘压的喘不过气来。   他是郑廷棘的四叔,二人长幼有别,自然无需与他多说。   果不其然,郑廷棘目眦尽裂,若非一旁有下人阻拦,似乎立时就要扑将上来。   郑瀚玉莞尔一笑,又道:“你也不必如此动怒,婚姻大事,虽说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若当事者心中不愿,那婚后岂能和谐?桃儿姑娘不想嫁你,你又何必勉强?”   “你胡说!”   郑廷棘怒吼出声,桃儿不肯嫁他,郑瀚玉又是如何知道的?!   这一世才初初开始罢了,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桃儿不可能不愿意嫁他。   郑瀚玉微笑道:“那你瞧这是何物?”说着,便将抱在怀中的皮套子放在了桌上。   郑廷棘目光落在那物件儿上,满面鄙夷道:“不过是个皮套子罢了,做工这等粗陋,不知四叔从何处淘换来,也还当个宝贝!”话才出口,他便猛然想起来什么,俊美的脸上漫过一丝苍白。   郑瀚玉是靖国公府的四爷,更贵为忠靖侯,身边怎会有这等不开眼的下人,将这般粗陋的物件儿拿与他使?   那上面喜鹊登枝纹样的走针甚是眼熟,是他上一世在西北受苦时,无数个不眠之夜摩挲过的。   那是一枚香包,亦是桃儿留给他的最后一件绣品。   上一辈子,他风流成性,阅女无数,自有许多红颜知己馈送各种香艳信物。桃儿长于乡下,诗书品性及至绣工花样,自是远不及那些名媛尤物,他也从未将她替他做的那些东西放在眼中。然则,临到最终,他在西北孤老之时,心里唯一能念起来的,却是她的温柔质朴。他总想着,如若她陪在身边,这凄苦孤寂的日子想必也不会那么难过。   至他临终之际,那枚香包上的纹样已被磨的毛糙不已,那每一针的走势都深深刻在他心版上。他后半生清苦,至死亦无几贯家财,只将这香包带入了坟中,以为夫妻二人合葬之意。   是以,只看了一眼,郑廷棘便认出了那皮套子上的针黹出自何人之手!   郑瀚玉审视着他脸上的神情,淡淡笑道:“这是桃儿赠我的信物。”   这话自然是信口开河,然而郑瀚玉便是想如此打压刺激郑廷棘。   毕竟,上一世他和桃儿做了一世的夫妻,而今生他还曾与她有过婚约。如此种种,郑瀚玉不能不在意。   思量着,郑瀚玉又笑着丢出一语:“桃儿答应嫁给我了。”   这绝无可能!   郑廷棘几乎暴跳如雷,他牙根紧咬,双拳握了又握,半晌骤然转身风也似的去了。   看着郑廷棘出门,一旁莲心方才心有余悸道:“爷,今儿这二少爷吃枪药啦,竟敢对您这等无礼。”   郑瀚玉敛去面上的笑意,漠然言道:“他自打知晓人事起,大约还从未在女人身上吃过亏。我夺了他的亲事,他愤懑罢了。”   莲心瞅着他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道:“爷,您当真要娶那……要娶宋家的小姐么?”   这人还没过门,就已将府里闹得家宅不宁,二少爷还想对四爷动手。那戏台子上唱的红颜祸水,就是指这个罢?   莲心原就腹诽,那乡下姑娘配不上他四爷,又看她搅的四爷与二少爷不和,心里便越发不喜欢她了。   虽则四爷同二房一向不和,但无论怎样到底还是一家子人,为着个乡下女人大动干戈,实在不值!   郑瀚玉一世混迹官场,岂不知这小厮肚里想些什么?   无非是上辈子看他还算忠心耿耿,于是如今还肯用他,他院子里原本那些心怀鬼胎、手脚不净的,这一世他醒来所做头一件事便是打发了他们。   府中人只道郑四爷缠绵病榻,脾气暴躁,并不疑有他。   然而,如今他即将迎娶桃儿,不会容许身边服侍之人看轻了她。   郑瀚玉食指轻轻点着案几,淡淡说道:“她日后便是你们的主母。”   这一言,已是定了宋桃儿在海棠苑的地位。   莲心面色顿时一凛,忙低低应了一声是。   但凡爷用如此口吻交代的,那必定是极为看重之事,若敢不放在心上,那便是触了爷的逆鳞。   莲心还记得,年前这院里还有个叫金宝的小厮,爷吩咐他早早给桃树裹上草帘子冬日里防冻,那小子没放心上,过了两日下了一场大雪,当年栽下去的桃树苗便冻死了几株。爷发了雷霆震怒,罚了他八十鞭子。冰天雪地的,剥光了上衣,就在这院子里抽。   饶是爷的奶母林大娘过来求情,亦没能保下人来。八十鞭子,足足将鞭子打断了才好。完了,爷便将那金宝撵出了海棠苑。   忆起这些旧事,莲心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再不敢生轻视之心。   郑瀚玉又问道:“前两日,我吩咐怜姝寻几个老实本手、伶俐勤快的丫头,她去寻了?”   莲心忙回道:“怜姝姐姐这几日都在忙此事,已看好了几个,改日就带来给爷瞧。”   郑瀚玉微微颔首,桃儿性子淳朴老实,没有那许多花花肠子,服侍她的人必得是忠心可靠,且脑子灵活的。那有二心的不必说,蠢笨的弄来,反倒还替桃儿招祸。   主仆两个各自无言,屋中陷入沉寂。   片刻,但听外头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怜姝走了进来,上前先向郑瀚玉福了福身子,问了安,又报道:“爷,武安侯夫人来了,在老太太房里说话呢。”   郑瀚玉一时未能想起,疑惑道:“武安侯夫人?”   一旁莲心便递上话道:“爷,就是常大小姐。”   郑瀚玉这方想起,常文华那亡夫生前是朝廷敕封的武安侯,她自然便是武安侯夫人了。   想起这个女人,他面色如旧,只说道:“她来做什么,靖国公府同她家已再无瓜葛了。”   怜姝便道:“爷,常大小姐如今就在院子里候着,想见您一面。”说着,似是明知郑瀚玉会回绝,又赶着说道:“老太太打发人传了话儿过来,只说答应了爷那件事,但爷还是见她一面为好。不然……不然庚帖,就还请爷还回去也罢。”一气儿说完,怜姝只觉心口砰砰直跳,偷眼瞧着郑瀚玉面上的神色。   郑瀚玉一时无言,面上神情冷漠如霜,片时才道:“既是老太太的吩咐,那便叫她进来。” 第二十八章 你就不能再叫我一声文卿么……   怜姝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忙应了一声,扭身去了。   一旁莲心提了壶,朝郑瀚玉的茶碗里添了些茶水,笑嘻嘻说道:“常姑娘往日最爱吃水仙茶了,屋里收着的还有,小的这就取去。”   说着,放下壶就要抬步过去,却被郑瀚玉一声喝止:“不必与她预备什么茶水,她很快便去!”   莲心倏地一惊,便停了下来,垂手退在了一边,心里直犯嘀咕:爷待客还从未这般不顾礼数过,这常大小姐可当真是把爷得罪狠了。   郑瀚玉与常文华之前的事,府中下人尽皆知晓。那时节,人人只道是郎才女貌,好一对神仙眷侣。之后郑瀚玉受伤,靖国公府退亲,又都扼腕不已。郑瀚玉夺了二房的亲事,求娶宋桃儿,府中各房私下议论纷纷,只道这郑四爷是因着退亲赌气方才要硬娶一个乡下女子。   现下常文华过府做客,如莲心这般的侍从,只当事情来了转机,心中便有几分雀跃。   片刻,郑瀚玉透过软壁夹缝,只见一名淡妆素服的美貌少妇随着怜姝缓步进来。   怜姝引她进门,福了福身子,便出去了。   那少妇倒是轻车熟路,转过软壁走了过来,行至桌前停下,微微欠身:“忠靖侯安好。”   郑瀚玉冷眼看着她,口吻淡漠道:“我不能起身回礼,你也自便罢。”   常文华闻声,便直起了腰身,凝望着郑瀚玉,那双如一汪秋水的眼眸里,满是欲语还休的热切。   她穿着一袭荼白色绸缎夹衫,领口高高的束着,裹出一段雪白优雅的脖颈,下着一条同色的掐银丝褶裙,裙上散绣了竹叶暗纹。一头乌发高高的盘起,云鬟雾鬓,耳下坠着一对珍珠坠子。秀美端庄,如仙子出尘,又极合乎她新寡的身份。   常文华一向精于妆扮,姿色本又出众,是以哪怕母家早已式微,京中名门子弟亦不乏追求者。也正因如此,郑瀚玉受伤之后,她转身便能搭上武安侯。   常文华的双眸生的极好,总是湿润润的,望着人时便如含情脉脉,令人为之痴迷。   即便是郑瀚玉,当初亦为那双眼睛所惑,沉溺了下去。两人定亲之时,好友之中有人相劝,常文华母家失势,于他前途无益。然则那时郑瀚玉正当情迷,并不将这些规劝之言放在心上,直说自己是中意她的人,而不是她的母家。他郑瀚玉的前程,并不需要女人的母家相助。   是以常文华琵琶别抱之后,郑瀚玉一度一蹶不振。若非桃儿救赎了他,他还不知要自暴自弃到几时,或者也再不会有后来的忠靖公了。   如今他已是两世为人,再看着眼前的女人,心湖波澜不起,既无情愫亦无愤恨,不过是个陌路人罢了。   常文华看着他,轻轻开口道:“你,过得可好?”   郑瀚玉回道:“不劳记挂,一切尚好。”   常文华听出他语气冷淡,不由说道:“这两年间,我一向在那边府里,咱们疏于走动,但其实我心里一直很惦记你的。”   郑瀚玉笑了一声,将手中的茶碗放在了桌上,缓缓说道:“武安侯夫人身为有夫之妇,心里却惦记着一个外姓男子,未免于礼不合。”   常文华面色微微一红,正欲说些什么,却听郑瀚玉又道:“我母亲嘱咐我见你,我方才见你。如今我尚有许多家事公务在身,并无闲暇与人闲谈。夫人倘或并无要事,便恕郑某不能留客了。”   常文华眼眸一红,微带了哽咽道:“四哥,你可还怨我?那时候、那时候我也是身不由己,爹爹娘亲一起来逼我,我只能依从了他们。嫁到武安侯府之后,我没有一日是快活的……”   “那也是你的事。”   郑瀚玉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她的述说,并言道:“我并不怨你,郑某已是废人,如何还敢耽搁你的大好青春。如今你已是武安侯夫人,这些陈年旧事再不要提起,免得被人听去,自惹麻烦。”   四哥这一称谓,是当初两人情浓之时,常文华之于郑瀚玉的爱称,目下听在耳中,郑瀚玉只觉刺耳。   常文华见他冷淡如斯,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轻轻说道:“听伯母说起,你自腿伤以来常患寒症。我府中有上好的寒症丸药,是我娘年年吃的,倒很有些效验,已拿给伯母了,你记得吃。”   郑瀚玉冷言道:“郑某这残废已无药可医,不敢再糟蹋夫人的良药。”   常文华面色哀楚,低声唤道:“四哥,你就不能再叫我一声文卿么?”   郑瀚玉凝视着她,满目清冷,一字一句道:“武安侯夫人,郑某即将娶亲,还请自重。”   常文华闻言,面色越发白了几分,半晌才凄凄一笑:“原来,外头的传言都是真的,四哥当真是要成亲了。”言罢,她向郑瀚玉道了个万福,嗓音清朗道:“那么,妾身便恭祝侯爷新婚和睦,夫妻相谐。”   一语毕,她便红着双眼,转身匆匆离去。   莲心看的咋舌不已,自家爷可当真是绝情,往年这两人好的时候,自己也曾在一旁瞧着,哪曾想到会有今日这局面!   爷这一席话,算是伤透人心了,哪个姑娘能经受的住?   但想必,爷就是要常大小姐死心吧。   莲心正胡思乱想,却听郑瀚玉忽然喝道:“莲心!”   莲心冷不防的打了个激灵,慌忙回道:“爷吩咐?”   郑瀚玉斥道:“把往日收着的那些物件儿,还没清理干净的,统统拾掇出来,放在院子里焚了!倘或日后再让我瞧见,唯你这小厮是问!”   莲心哆嗦了一下,哭丧着脸应了一声是。   那些物件儿,还是之前怜姝姐姐说爷一向看重,暂且收着,免得日后爷忽然想起来要,找不着了担待不起。   如今可好,倒连累的他在这儿挨爷的呵斥!   常文华步出正房,却见怜姝正在抄手游廊上坐着。   怜姝一见她出来,连忙起身迎上前来,浅笑道:“夫人这是要去?”   常文华含笑微微颔首,轻轻说道:“四哥好似心情不大好,我留在这里,只是打搅了他休息,还是早些去的好。”   怜姝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暗道这武安侯夫人分明是被爷撵了出来,便开解道:“爷自打受了这伤,气性一贯大些,夫人不要放在心上。过上两日,爷回转过来,怕是要懊悔呢。”   常文华微微一笑,没接这话。   她下了台阶,跟随而来的小丫鬟忙跟了上来,怜姝便送她们主仆两个出门。   大约走至海棠苑大门处,常文华忽而低声问道:“四哥……当真是要娶亲了么?这娶的是哪家的小姐?”   怜姝听她问起,轻轻叹了口气:“夫人有所不知,我们爷近来也不晓得是堵了哪一口气,突然要娶一个乡下的姑娘做正房太太,任是谁劝都不管用呢。大伙说起来,都是惊诧不已。”   常文华听在耳中,面色不改,依旧笑道:“那想必这位姑娘一定生的国色天香,因缘际会与四哥相识,四哥一见倾心,方才一定要娶她吧。”   怜姝却皱了皱眉,说道:“好似不是这样呢。论起来,我们爷从未去过乡下地方。这宋姑娘……哎呀,说起来也是一桩奇闻,当初我们老国公爷奉旨出兵打仗,这宋姑娘的父亲便在麾下服役。也不知宋家怎有这样大的造化,宋家的老爹搭救了老国公爷。有这救命之恩在,老国公爷说要答报,便将二房的小少爷同那家的姑娘定了亲事。那时候亲族里的人都说不配,姨娘也哭的死去活来的,老国公爷就是不肯松口,到底还是定了下来。后来倒也相安无事,那宋家的娘俩也常借着这层关系与府中往来。若说相识,四爷大约也就是那时候在府里见过那小姑娘一面。然则那时,宋姑娘不过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实在幼小。四爷几乎长她九岁,又怎会……并且那时,四爷他……”话至此处,她忽然想起,那时候的郑瀚玉同常文华正当情浓,自料说错了话,再不言语了。   常文华微笑道:“如此说来,倒也是天赐的缘分了。”   怜姝看她神色不改,言辞沉稳,倒颇为佩服起她的气度来,赔笑道:“夫人倒是好气量,不愧是大家出身的闺秀。换成那小性子的女子,还不知要怎样呢。”   常文华容色惆怅,喟叹道:“说来说去,当初都是我对不住他,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   怜姝将她们主仆两个送至二门上,看着常府的下人接住,方才回去。   常文华又到松鹤堂郑罗氏房中坐了片刻,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出府。   自靖国公府偏门出来,待上了常府的马车,常文华那清丽脱俗的脸上,泛起了些许阴霾。   服侍她的丫鬟芳草为她主子抱不平道:“这郑四爷好生不留情面,当初姑娘那等全心全意的待他,如今这样冷言冷语的,一点儿好脸色也不给。这男人,当真就是凉薄!”   常文华一字不发,倒将手中的一方素白掐丝手帕捏的紧紧的,修饰的精致美丽的指甲泛出了些许白。   郑瀚玉还是怨她的,然而她又能如何呢?   当初他受伤卧倒,她不是没有等过他,但他的伤始终没有好转,甚而宫里的御医也来诊治过,依旧如此。   父母都不同意这门婚事,她还年轻,实在受不得往后余生就伴着个站不起来的男人,她能有什么法子呢?   她常文华的命实在苦,好容易嫁了出去,夫婿不上两年竟就撒手人寰。转头回来,郑瀚玉竟要娶亲了,还要娶一个乡下女子!   他此举,分明便是在讥讽于她。 第二十九章 咱们的亲事就算了吧   郑廷棘从海棠苑夺步而出,一路向西角门直奔而去。   跟随的小厮见主子爷乌云满面,显是山雨欲来,不敢多嘴多舌,只随着他一路小跑过去。   到了西角门上,郑廷棘忽的抬腿踹了那小厮一脚:“瞎了眼的东西,爷要出门,还不备马!”   小厮冷不防挨了这一记窝心脚,直痛到心肝里去,又不敢叫疼,忙从地下爬起,奔去马厩将郑廷棘平日里的坐骑牵来。   郑廷棘接过缰绳,一跃上马,就驰骋而去。   小厮愣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他没问爷这是去往何处!   郑廷棘纵马疾驰,狂奔而去,出了京城大门,便奔往清泉村。   郑瀚玉的说辞,他一个字也不信!   他不信宋桃儿便当真会舍了自己,转而投入他四叔的怀抱。他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人,还及不上郑瀚玉那个残废么?!   与桃儿定亲的人是他,郑瀚玉凭什么将她夺走?!   何况,他依稀记得,桃儿还来府中走动时,曾将自己亲手做的点心和绣件儿赠与自己。只是那时候自己糊涂,一样也没看在眼中。及至婚后,夫妻之间相处,她也总是温柔体贴,任他予取予求。还有那香囊,那伴他至临终的香囊……   是以,郑廷棘坚信宋桃儿于自己有情。   他甚而将之前在江南豢养的两名外宅给予了一笔养老银子遣散,只想着今世好好的待她,两人好好的做夫妻,怎会杀出郑瀚玉这桩事来?   郑廷棘遣散那两名外宅之时,看着往日倍受自己宠爱的艳丽妇人在面前哭成一团,花容无主的模样,他竟无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只觉心硬如磐石。他可记得分明,上一世自己遭难,养的那些个女人,府里的不必说,罪人家眷自有律法处置,外头的这两个女人,饶是自己平日对她们百般宠爱,一听闻消息,立时便做鸟兽散,带着自己往日赏她们的珠宝财物,转身就给别人当外宅去了,连一滴儿泪也没有掉。这些事,都是他在江南的旧仆写信告知的。   郑廷棘实则也心知肚明,这些欢场女子逢场作戏,心里贪图的也不过是自己的财势,然则好歹露水夫妻也做了那么久,竟连半点情分也无。   到了落魄潦倒的境地里,他方才明白过来,这世上能真心待他的女人,大约也唯有她了。   唯有这结发夫妻,才是患难与共的人,可她却早早的病逝了,自己甚至还不及见她最后一面。   这些旧事不断的翻涌上来,撕扯着郑廷棘的心肠。   骏马飞驰,风自脸颊两侧呼啸有如利刃划过,郑廷棘只觉两耳嗡嗡作响,胸口气血沸腾。   老天让他重活一回,就是挽回这曾经失去的人,难道不是么?!   清泉村距离京城颇有一段路途,然则郑廷棘所乘马匹甚是神骏,一路又不停歇,平日里要走两个多时辰,今日只一个时辰便到了。   郑廷棘进得村中,方才暗骂自己草率,他并不知宋家在何处,来时却也忘了问。   无奈之下,只得在村中四处打探,这方撞到了宋家门口。   村中人见这老宋家,前一日才有个乘坐轮椅的清癯贵人造访,今儿又有个骑乘着高头大马、一袭华服的俊秀公子前来,不由越发惊奇,都暗道这老宋家是交了什么鸿运,让城里的达官贵人如此惦记。   郑廷棘到了宋家,还未下马,就见篱笆门上拴着锁,不觉有些发蒙。   一旁有那好事看热闹的村人,便指点他:“这位公子爷,宋家父子两个连着老娘一起到镇上采买去了,就他家媳妇和姑娘在。如今这姑嫂两个都在村口河边浆洗衣裳,你要寻,就出村顺着河道往下游去,有一大片浅滩的地方就是。”   郑廷棘心烦意乱,随口道了一声谢,又骑马前往。   出了村子,依着那人所说,顺着河流往下走去,不出半里路程,眼前豁然开朗,果然好大一片浅滩。   浅滩之上,聚拢着许多村妇,老少不一,皆蹲在地下使着捣衣棒,咚咚声中夹在妇人们的嬉戏笑语,倒好一派溪边浣衣图,颇有些田园野趣。   郑廷棘心中有事,自是无心观赏,眼神在这些妇人堆里流连,寻找着宋桃儿。   少顷,他便看见了宋桃儿。   她在河道转弯处,独自一人蹲着,手里握着一柄枣木棒槌,一下下的捶着摊在石头上的衣服。   郑廷棘微微干咽了一下,迈步向她走去。   宋桃儿今儿穿着一领粉桃色细布扣身夹衣,两只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节嫩藕似的雪白胳臂。她梳着乡下姑娘常见的发辫,两鬓碎发滑落,遮住了那光洁的面颊。   她全神贯注的洗着衣裳,并未留神周边的动静。   郑廷棘一步步的走至她身侧,满目痴迷的望着地下那娉婷身影,轻轻唤了一声:“桃儿。”   宋桃儿不防竟有男子呼唤自己的名讳,蓦地一惊,抬头望去,见到是他,手臂一软,那捣衣棒便滑脱入水。   她站起身来,慌忙后退了几步,便踩在了水里。河水没过鞋面,打湿了她的绣鞋。   郑廷棘一眼一眼的看着她,目光之中满是贪婪与迷恋。   已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她了,前回在宋家食肆里,惊鸿一瞥,她便躲到了后厨,并没有好好的看过她。   眼前的宋桃儿,便是上一世初嫁他时的模样。她的面容光洁饱满,一双菱唇红润润的,让人情不自禁的就想咬上去,清澈明亮的眼眸之中,满是震惊错愕,映出他的影子。   一时里,郑廷棘几乎就要忘了此行目的,满心只想上前,将她搂入怀中。   倒是宋桃儿先开了口:“二……二少爷,您来这儿,有什么事么?”   两人隔世相见,她几乎忘了该如何称呼他。   郑廷棘当了她一世的丈夫,却从不许她喊他的名讳,只准她唤他夫君、相公。   宋桃儿记得,有那么一回,两人起了些争执,自己一时气恼,便直呼了他的大名,惹得他动了雷霆大怒。郑廷棘怒不可遏的向她吼着,他是她的夫,她的天,她永生永世都不配喊他的名字。那一次,郑廷棘将她锁在房中,足足一个月没准她出门。后来还是赶上中秋,老太太开口,才把她放了出来。   宋桃儿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只是望着眼前的男人,又问了一句:“您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她的畏惧,在郑廷棘的眼中,却成了羞怯。他就爱看她这幅模样,那时候两人新婚,她便是这般样子。之后,不知怎的,两人越处越僵,她说话时再不会看着他,也不在意他去了谁的房里,秀丽的容颜上总是如死水一般波澜不起。   听她问起,郑廷棘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脱口而出道:“我来,来瞧瞧你。”说着,又见那地下筐中大堆的衣裳,不由皱了皱眉,说道:“桃儿,咱们即将成亲了,家中怎么还让你来做这些粗活?”   他是娶过亲的人,也见过许多族亲出嫁,晓得这些姑娘们临出阁之际,无不是在家中听从女性长辈的教诲,又或是绣着嫁妆。   这话一落,原就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洗衣妇人们,顿时如锅里滚开了水也似,叽叽喳喳起来。   前不久,郑瀚玉来宋家求亲的事儿,大伙可都看在眼中,今儿又见这么个画里一样俊俏的公子,跑来同宋桃儿说成亲,哪儿有不好奇的!   众人七嘴八舌,讲什么的都有。   宋桃儿只觉羞赧不堪,浑身上下都滚烫不已,只想掘个地缝钻将进去,躲开这些指指点点的目光。   她壮着胆子向郑廷棘说道:“二少爷,这儿说话不方便,咱们到一边去。”说着,便当先一步走开。   郑廷棘牵着马,跟在她身后,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待两人一走开,余下这些妇人更没了顾忌,越发肆意谈论起来。   “你们说说,这老宋家的闺女,咋就这么招人稀罕?这京城里的贵人,一个个争着娶?”“前儿来的那位爷,就是少见的美男子了。今儿这位公子,活脱脱就是那戏台子上的潘安。当初我要是碰上这么个男人,立马就答应嫁了。这宋家丫头,怎么瞧着好似还不高兴呢?”“你快拉倒吧,你瞅你那老样子,你家那三寸丁肯娶你就是造化了!”   众人正说得痛快,宋桃儿的嫂子杨氏忽然过来。   却原来,她适才小解,走开了片刻。   一见她回来,众人唯恐天下不乱,忙告诉她:“宋家大嫂子,你那小姑子跟一个俊俏公子钻树林子去啦!你还不快去寻寻,晚了还不定弄出什么事来呢!”   杨氏一愣,只当来了歹人,自地下抄起捣衣棒,就依着众人所指方向,跑了过去。   郑廷棘随着宋桃儿走到了河畔的杂树林中,林中静谧,唯有两人踩在枯枝败叶上的嚓嚓脚步之声。   走了片刻,宋桃儿方才停了下来,回过身来。   郑廷棘满面春风,笑望着她。   他眼下的心境快活极了,郑瀚玉果然是在骗他,桃儿怎会忽然要嫁他四叔呢?   却听宋桃儿软糯的嗓音响起:“二少爷,咱们的亲事,就算了罢。” 第三十章 美貌姑娘都爱长得好的男人……   郑廷棘一时只道自己听错了,怔怔的并未言语。   但听宋桃儿絮絮说道:“……我晓得,你其实心里始终看不起我。我这个身份的女人,是配不上你的。前几日,我爹就说进京去你们府上,把这件事说开了。二少爷自去娶心仪的女子,我、我家是不会纠缠二少爷的。”   郑廷棘望着眼前的女子,半晌才明白过来,路上好容易平息了的怒气,又一丝一缕的爬了上来。   他问道:“桃儿,你莫不是糊涂了?咱们的亲事,可是老国公爷定下的。你说悔便悔,你可问过我?”   宋桃儿嗫嚅着,好半晌才低声道:“我……我眼下不是正同你说么?二少爷,我没糊涂。”   郑廷棘看着她,尽力的压制着脾气,强颜一笑道:“桃儿,别说傻话了。我想娶你,别的女子我看不入眼,我会好好待你的。”   宋桃儿有些茫然,她不明白郑廷棘为何会忽然跑来跟她说这些话。   他不是,一向就看不上她么?   从记事起,他就从没有正眼看过她。两人成婚之后,他对着她不是颐指气使,便是呼来喝去。有时他高兴起来,连着在她屋中歇宿个三五夜,又或使人送来几样金银首饰,这便是他对她好了。   想着上一世的种种,宋桃儿摇了摇头,轻轻说道:“二少爷,我不想嫁给你。桥归桥,路是路,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是个乡下丫头,不懂你们府里的规矩,也不想当什么少奶奶。你该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这才般配。”   话出口,她忽觉一阵松快,仿佛压在胸口的千钧巨石陡然被人搬开。   郑廷棘自一旁的柳树上扯下一根嫩柳条,递到马的口边,看着它细细的嚼了,方才慢条斯理道:“你说完了?”   他口吻平和,眉眼之间却漫过了一丝戾气。   宋桃儿忽而有些惊惧,她晓得郑廷棘这副样子便是要大发雷霆了。   狂风暴雨都在云淡风轻之后,她再熟悉不过了!   果不其然,郑廷棘将手中的嫩柳枝抛在地下,大步向她走来。   恐惧如同一只巨大的铁爪,狠狠攥住了她的心口。   上一世,所有被他暴虐对待的记忆,如潮水般一起涌来。   宋桃儿惊恐万分,扭身就想逃开。   郑廷棘一个箭步上前,扭住了宋桃儿的胳膊,将她拖到了跟前,低声切齿道:“你配不上我,难道你以为你便配得上我四叔了?!你想悔了同我的亲事,转头去嫁给他,是么?!”   眼看着宋桃儿与上一辈子判若两人的言行举止,郑廷棘那多疑的脾性又再度发作起来。他甚而疑心,或者宋桃儿与四叔并非是在他离府的那两年里勾搭上的。早在她嫁来之前,两人兴许彼此就有了意思。   虽说,那时候的宋桃儿年岁尚小,然则女儿早慧,早早通晓了人事,那也没什么稀奇   想到此节,郑廷棘只觉暴跳如雷,妻子背夫偷情的耻辱席卷了心头——尽管,眼下宋桃儿还不是他的妻子。   宋桃儿听他提起郑瀚玉,心头竟快跳了几分,转过了头去,只低声斥道:“二少爷,快放开我,这不像样子。”   郑廷棘见她竟不否认,越发的嫉恨交加,俊美的面容竟有几分扭曲,他怒道:“你别做梦!爷爷当初把你许给我,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既放着二少奶奶的位子不想坐,那就给我当妾!今儿你就同我回府,我要纳了你。我倒要瞧瞧,我那好四叔要怎么娶你!”   郑瀚玉年长宋桃儿近十岁,甚而还是个不良于行的瘫子。宋桃儿竟然舍弃自己这个才貌俱佳、四肢健全的男人,要去跟郑瀚玉,这令一向自视甚高的郑廷棘自觉蒙受了巨大羞辱。   狂怒之下,那些柔情蜜意被他尽数抛之脑后,他只想尽快得到她,好让她死心塌地的跟了自己。   宋桃儿听着郑廷棘那些癫狂的言辞,倒越发焦虑起来。她熟知郑廷棘的脾气秉性,他发狂的时候,那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郑廷棘强扭着宋桃儿,便想将她拖到马背上去。   宋桃儿自是不愿跟他去的,她竭力挣扎着,紧咬着唇,几乎咬出血来,不知不觉中泪便涌了上来。   这一辈子,她分明并没有嫁给他,却为何还要受他的欺凌?   情急之下,她竟张口,狠狠咬在了郑廷棘的手臂上。   郑廷棘吃痛,却并不肯放手,口中吸着气斥道:“竟然还敢咬我,你长本事了!”   他亦疑惑不解,那个前世对他体贴柔顺,无事不依的小女人,如今去哪儿了?   正当这僵持之际,郑廷棘忽觉脑袋被什么重重敲了一记,还来不及疼痛,便觉两眼一黑,滑倒在地。   宋桃儿挣脱出来,立在一旁,惊魂不定的望着躺在地下的男人,又看向来人,失声道:“嫂子……”   杨氏提着手中的捣衣棒,面色有些发白,颤着声儿道:“妹子,别怕,嫂子在这儿。”说着,又踹了地下躺着的郑廷棘一脚:“人模狗样的,倒来欺负我妹子!”   却原来,杨氏听了众人的言语,又想到近日家中的风波,只道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是从来不拿平头百姓当人看的,唯恐他伤及自家妹子,便取了个家伙寻了过来。   才走进林子,杨氏便听两人争执吵闹之声,又远远的瞧见那公子哥儿想把妹子掳走,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忙快步上前将他一棒子打倒。   杨氏这等乡下妇人,自幼干惯了农活,颇有一把子力气,又是奋力一击,郑廷棘自然便应声倒地。   这姑嫂两个看着躺在地下的男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还是宋桃儿说道:“这是靖国公府里二房的少爷,不能丢他在这里,怕要生祸端的。咱们还是先把他弄回去吧。”   杨氏于这等事本没什么主意,便依从了宋桃儿之言。   两个妇道人家使出浑身的力气,将郑廷棘扶到马背上,顺着林子后面的路,回到了家中。   这条路背,平日罕有人行,不怕碰到什么人。   回到家中,正巧碰上宋大年等人回来,猛可儿见了这等情形,众人皆吓了一跳。   宋长安先把郑廷棘背到了卧房中安置下来,宋家老两口便拉着闺女问起事情经过。   宋桃儿虽觉羞臊,但不想瞒着爹娘,便一五一十的说了,又道:“我也不知这二少爷,为何忽然跑来找我,还……还说了许多疯疯癫癫不中听的言语。我说了不愿意嫁他,他便疯了,拉扯着我要我跟他回府,给他做妾。后来,嫂子过来了,打了他一下子,他就栽倒了。”   宋大年听了闺女言语,气的在堂屋里来回打转,又道:“我当真想不到,老国公爷一世英名,如今就养下这些败坏门风的子孙来!堂堂国公府少爷,跑到乡下来强抢民女,像话吗?!”   刘氏倒甚是发愁,出声道:“但眼下这二少爷显是对咱闺女上了心,那可咋办?这□□,他就敢上门抢人,往后还不定要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宋桃儿站在堂屋角落之中,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襟,一声儿也不言语,满心寻思着什么。   杨氏听说了这床上男人身份何等尊贵,心底一阵阵犯怵,拽了一把宋大年,低声道:“咋样?这人没啥大事吧?”   宋大年瞅了她一眼,嗤笑道:“你这会儿怕了?拿棒槌打人的时候,咋不知道怕?”   杨氏没好气道:“我那还不是怕咱妹子吃亏!这国公府的少爷,又不是那地痞登徒子,怎会这样胆大妄为。”   宋大年便宽慰妻子道:“我瞧过了,脑袋后面肿了个包,没啥大事。待他醒了,就说他是被树上掉下来的树枝子给砸的,你总不认就是了。”   说着话,却听外头父亲喊他名字,他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走到堂上,却见老两口子分坐在上首椅子上,刘氏一脸苍白,宋大年气咻咻的说道:“你去,骑骡子到京里,进国公府见他们家老太太,把这事告诉给她听,看他们怎么说!”   宋长安答应着,正要出门,宋桃儿却忽然出声喊住了他,说道:“哥,你去他们府里,见一见郑四爷。就说……就说我答应了。”   这一言既出,阖家子人都怔住了。   刘氏是做娘的,率先哭了出来。   宋长安脱口道:“这不成,妹子,你别糊涂。那郑四爷……可是个瘫子!”   宋桃儿却望着他一笑,眉眼柔和,说道:“哥,去吧。”   宋长安并不动弹,只把眼睛看向宋大年。   宋大年沉着脸,问女儿道:“闺女,你想清楚了?”   之前,宋桃儿同他们说起,有意嫁给郑瀚玉时。老两口子犹豫不决,并未答应。那郑四爷虽说生的一表人才,待人接物也好,又有个显赫的门第,然而他到底身有残疾,这些年都治不好,怕是一辈子也好不了了。他们都是过了大半辈子的人,如何不知嫁了这样的男子,日子该如何难熬,又怎舍得女儿去吃这个苦?   然而,宋大年到底也是饱经世事之人,明白这里头的利害关系。   事情闹到如此地步,桃儿的婚事已陷入僵局。若不能找个辖制的住郑廷棘的人,怕是后患无穷。何况,现下这情形,怕也并没有人还敢娶桃儿了。   如此一来,能指望的便只有郑瀚玉。他是郑廷棘的四叔,身有爵位,是能护着桃儿的。   虽则,如此处置看似荒唐,却也是眼下唯一行之有效的法子了。   但只是,桃儿是他最为疼宠的小女儿,他如何舍得?   宋桃儿柔白的肌肤上泛出了些许绯色,她微笑道:“我想明白了,爹,我愿意嫁给郑四爷。他是个好人,我想……总会比二少爷强许多。”   宋大年重重叹息了一声,朝着宋长安摆了摆手:“去吧。”   郑廷棘再醒来时,已是在国公府自家卧房之中了。   他睁眼,只见头顶悬着的翠色蝉翼纱帐,脑后仍有些闷闷的疼,不由低低呻//吟出声。   一旁坐着的蒋二太太听见动静,忙扑过来,颤声道:“我的儿,你可算醒了,心里觉得如何?”说着,又咬牙道:“好个浪货,自家勾搭野汉,还敢动手打人!亏得她没进门,这等歹毒的妇人,日后还不行出毒杀亲夫的事儿来!”   郑廷棘看着母亲双眼红肿如烂桃模样,不觉眼神迷蒙,一时弄不清出了何事,言道:“母亲,这是怎的了……”话才出口,那晕厥之前的回忆便涌了上来——他见着桃儿了,她说不肯嫁他,自己一怒之下就想将她掳回府来,而后便是人事不知了。   他正欲起身,却觉身躯沉重不已,头晕目眩,竟动弹不得,只得躺着,说道:“母亲,桃儿……桃儿呢?”   蒋二太太见儿子被宋桃儿迷得如此神魂颠倒,恨不得要吃她的肉,咬牙切齿道:“你还惦记那浪货!她家来人了,说答应了四房那边,将庚帖退了回来。”   郑廷棘乍闻此事,惊怒交加,只觉心口如钢刀绞过,失声道:“不可能的,桃儿是我的……”说着,他忽的抓着母亲的胳膊,大声道:“母亲为何不阻拦?!”   蒋二太太有苦说不出,她本是一贯宠溺儿子的,原也想着要同四房争上一争,可谁知郑廷棘弄出这等事来。老太太郑罗氏一向偏倚四房,本就在犹豫不定,又见郑廷棘近来行事荒唐,忤逆长辈,还跑到宋家闹事,险些连累靖国公府成了大笑柄,大怒之下便答允了郑瀚玉。   这两家的亲事,当初原就只有双方长辈的口头之约,并换了庚帖为证。如今不过是宋家将郑廷棘的庚帖退回,另写了郑瀚玉的庚帖送去,也就了了。   郑瀚玉手脚倒快,即刻便请了一位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为媒,前往宋家提亲,连着聘礼一道送了过去。   待郑廷棘醒来之时,已是生米熟饭。   正当这时候,外头守门的娇奴传话道:“太太,四爷来了。”   蒋二太太忙拿帕子擦了脸,坐正了身子,便见郑瀚玉由莲心推着,自门外进来。   二房与四房一向不对付,蒋二太太眼下也并无十分耐性去应付郑瀚玉,坐着也不动身,淡淡说道:“四爷这会子过来,敢是看我们娘两个笑话的?”   郑瀚玉莞尔一笑:“二嫂说笑了,廷棘受伤,我来瞧瞧他。上月,宫里送来两株成型的首乌,滋补身子是极好的,我打发人送来。”   蒋二太太不欲与他多言,遂下逐客令道:“四爷客气了,我二房便是庶出,也还不缺这点子东西。您且拿回去,我倒怕我儿吃了上火。廷棘这伤,大夫说要静养,不便打搅,就不留四爷吃茶了。”   床上躺着的郑廷棘却忽然出声道:“母亲,你且让我与郑……四叔说几句话。”   蒋二太太违拗不过他,只得起身道:“那你们叔侄两个说话,我去小厨房瞧瞧参汤如何了。”说着,便步出房去。   郑瀚玉亦摒退了莲心,自家推着车行至床畔,看着床上的侄儿,眸光清冷,淡淡说道:“若非你受伤,这一遭我本当该将你送到族长处。”   郑廷棘凝视着他,冷笑一声:“四叔要将我送到族长处,却要以何罪名呢?难道四叔要说,强夺了侄儿未过门的妻室,所以要将侄儿按族规处置?”话才出口,他便仰面大笑起来。   尖利的笑声在屋中回旋,门口守着的小厮丫头惊颤莫名,只道二少爷是疯了。   郑瀚玉面色淡然,平静的看着他笑到发喘,方开口道:“你意图强掳民女,难道不犯了郑氏族规么?”   郑廷棘狠狠的捶着床板,几近咆哮道:“宋氏是我未过门的妻室,当初爷爷是将这门亲事定给我的!郑瀚玉,你强夺□□,又合了哪条族规?!”   郑瀚玉言道:“她既未进你门,便不是你的妻子。亲事既可定,亦可退。她是人,不是个货物,定给你便由着你。她不愿嫁你,你又何必勉强?”言至此处,他又禁不住添了一句:“横竖,你又不会好好待她。”   郑廷棘驳斥道:“你怎知我不会好生待她?!你怎知我不会怜她,爱她?!”说着,他反唇相讥道:“难道你这么个身体残障、连路也走不得的男人,便能爱她了么?四叔,不是侄儿当面揭短,你怕不是与她连正经夫妻都做不成罢!”   郑瀚玉面不改色,只是握着扶手的双手越发用力,修长的指尖微微有些泛白,半晌才道:“这些事,便不必侄儿操心了。她日后是你四婶儿,你言辞间放尊重些。咱们靖国公府,讲究长幼有序。”   一句长幼有序,便将郑廷棘压的爬不起来。   他重重喘息了几声,忽半坐起了,两眼紧盯着郑瀚玉,压低声质问:“郑瀚玉,我听母亲说起,你已将聘礼婚书送到了宋家,甚而媒人也找好了。你,是一早就算计好的?你早就在觊觎桃儿了,是也不是?!”   郑瀚玉晓得他必是误会了,郑廷棘不可能知道上辈子的事情——然则,这也无妨。   他轻笑一声:“是,又如何?我很早之前,就想要她了。郑廷棘,你这等流连欢场、将轻浮当风流的浪荡子,你不配有这样好的女人。”   话至此处,敲打已毕,郑瀚玉也不欲在此地过多停留,丢下一句:“我即将与她成亲,待她过门之后,你且放老实些。若敢有犯,莫怪当叔叔的不顾情面。”便扬声唤了莲心进来,推了自己出去。   郑瀚玉走后,郑廷棘又栽倒在床铺上,双目圆睁,瞪着头顶的帐幔。   郑瀚玉一早就看上了宋桃儿,那么宋桃儿呢?她如此痛快的就答应了退亲另嫁,是不是也早就心仪他四叔了?!   这个女人,难道上一世对他尽是虚情假意不成?!   他们是否有私情,那个野种到底是否是他们亲生的孩子!   郑廷棘多疑的脾性发作起来,前世便弄不清的种种再度席卷而来,将他逼迫的几近发狂。   无论如何,宋桃儿都将不再是他的妻子了,甚而这一世都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她成了他再也碰不到的女人。   但想及这一点,郑廷棘便觉胸口仿佛被剜去了一大块心头肉也似,撕心裂肺的痛着。   郑廷棘从未想过,宋桃儿会舍弃他,仿佛她就该理所当然的成为他的妻子,任他予取予求,满足他贪婪的索要。   “宋、桃、儿!”   郑廷棘一字一字的咬着这个名字。   郑瀚玉自二房出来时,真正是满面春风。   他心里舒快极了,郑廷棘果然如他所料,冲动行事,将事情闹到了无可挽回的余地。也并无意外的,宋家回了消息,桃儿就要嫁给他了。   郑瀚玉微微仰面,任凭和煦的日光洒落在脸上,不由自主的薄唇轻勾。   一旁推车的莲心几乎看愣了眼,自打出事以来,四爷一年到头也不见笑上一次,从来就是冷着脸,再不便是意气消沉,一整日也不说一句话。   莲心对这即将过门的太太生出了些许好奇,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竟能让爷如此欢喜?   倘或她当真能让爷快活起来,那么他也情愿打从心底里的敬着她。   常大小姐固然好,她却在爷最难熬的时候,抛下爷改嫁旁人。原本莲心还觉着这也是人之常情,常小姐能回心转意,也算破镜重圆的佳话。但如今看来,也并非所有人都会如此啊。   “莲心。”   清润的嗓音,打断了莲心的臆想,他忙回道:“爷,您吩咐?”   郑瀚玉瞧着这小厮,神色有些古怪,问道:“你傻愣愣的盯着我的脸做什么?”   莲心搔了搔头,冲面一笑:“我就是觉着,觉着爷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就跟那话本子上写的人物一样。”   郑瀚玉笑了一声:“你这小厮,竟还看话本。”说着,他不觉低声问道:“你说,这女人家也会喜欢相貌俊俏的男人么?”   莲心如鸡啄米也似的猛点头:“那是自然,爷没听那些戏文里唱的,美貌姑娘都爱长得好的男人。这世上的人都说男人好色,其实她们女人也是一样的呢。”   郑瀚玉俯首,轻捋着鬓边垂下的发,看着指尖浓黑如墨的发丝,心中暗道:他这个样子,应当还可以吧? 第三十一章 今生,他就是她这辈子的……   靖国公府前来下聘之时,几乎震动了整个清泉村及左近的十里八乡。   仅是聘礼,便送来了足足十二抬,每一抬都由两个身着青衣的健壮汉子挑着。礼盒高叠,盖着红色绸布,满绣着象征吉祥如意的花样。   除却民间嫁娶礼单里必备的九样钗梳外,鹅羊美酒,金银满盘,各种花色的绫罗绸缎高高堆起。   这些礼品是不必遮盖的,不为别的,这是姑娘的脸面。   清泉村打从有这地儿起,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村里的老少妇孺都围拢过来,对着院中摆放的聘礼指指戳戳,皆咬指赞叹不已。   有人言道:“这国公府出手就是阔绰,还从没见过哪个姑娘出嫁,聘礼这等丰厚的。”有那老成的,看出门道来,捋须颔首道:“这国公府有钱归有钱,人家情愿拿出这么多彩礼来,那便是对这未过门的媳妇满意。这宋家的姑娘啊,就等着过门享福喽。”自然也有那心里冒酸水儿的,言语尖刻道:“有钱有啥用?新郎官儿是个瘫子,听闻也二十好几了,怕不是没人肯嫁,花银子上乡下来买媳妇的。这老宋家就是贪图人家钱财,指着姑娘卖个好价钱。跟着个瘫子男人,能过啥好日子?”   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村里的顽童便自篱笆下头钻了进去,在院中跑来跑去。   这国公府来的人,自是遍身绫罗,衣衫华美,式样新奇,这些个村人岂有不爱看的。   当先一人,乃是个矍铄老者,鹤发银须,面目慈和,又颇有几分威严之相,便是郑瀚玉请来的媒人了。   此人亦是郑氏宗族中人,名叫郑棠,乃是郑瀚玉的堂伯,亦算是打小儿看着郑瀚玉长起来的,颇为疼爱器重这个侄子。后来郑瀚玉受了腿伤,这位堂伯亦是扼腕叹息不已,没少过府探视,于郑瀚玉的亲事也甚是上心,也曾替他相看了几个姑娘,郑瀚玉却尽数回绝了。   郑棠原当这事再没了指望,不曾想郑瀚玉忽请他当媒人,真正是喜出望外。   然而待听说了那姑娘的出身家世,郑棠却又犯起了愁。   宋家与靖国公府往日瓜葛,他也知道些许,只是那时候堂弟将这门亲事定给了庶出的孙子,他便也没言语。   郑瀚玉可是国公府正经的嫡出子弟,且文武双全,美玉良才,年岁尚轻已身有爵位,备受朝廷看重。哪怕他的腿残了,那也不是这等出身低下的乡下女子可以觊觎染指的。   两人家世境遇、衣食教养都有天壤之别,如此成婚,日后岂能相谐?   郑棠甚而以为,是这宋家的姑娘,心机深重,想要攀附上国公府嫡出的公子,不顾身份体面,诱惑了郑瀚玉。郑瀚玉身负残障,又有前头常文华退婚一事,心中怄气,便应了这门婚事。   他过府相劝,郑瀚玉却极力维护宋桃儿,力赞宋桃儿的人物品性,又称是自己看中了她,与她并无干系。   郑棠看他态度如此坚决,又隐约听说了郑廷棘闹出的乱子,甚而国公府老太太郑罗氏尚无二话,这方答应了媒人一职。   今日过来,他便也有心瞧瞧这能令郑瀚玉如此惦记的姑娘,是个什么模样性格。   宋家父子两个今日亦换了崭新的衣袍,将郑棠迎入正堂。   进得堂中,自是免不得一番寒暄。   郑棠见这宋家人虽是庄户人家,待人接物却甚是有礼,言行谈吐也并不见粗俗,心中早先存着的偏见便减了几分。   众人落座,说了些面子上的言语,宋桃儿便端了茶上来。   这时下的风俗,媒人上门下聘之时,姑娘亲自端茶,也是为了让男方家里瞧瞧女孩子容貌人物。虽说郑瀚玉早已识得宋桃儿,这一套却依然是不能免俗的。   郑棠坐于堂屋上首,就见一妙龄少女端着茶盘,自后面缓缓走来。   他眯细了眼眸,将那少女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姑娘生着一张鹅蛋脸,脸盘小小的,下巴颌尖尖的,便添了三分妩媚。她肌肤莹润如雪,并未擦什么脂粉,倒显出一段天然的好肤色来。满头的秀发乌黑浓密,整齐光洁的梳在脑后,额顶露出个精巧的美人尖儿,又添了三分秀气。她身段婀娜娉婷,虽穿着宽松的大袖衫,却依然隐约可见底下的丰盈宛转。眸光如水,却双眼微垂,目不斜视,又添了四分的端庄。   如此这般,便是十分的颜色。   郑棠端详之后,不由在心中暗道:原来宋家养了这样一个女儿,怪道让他们一个个都上了心。我那侄儿连忌讳也不顾了,定要娶回去。二房的侄孙,甚至还要抢人。   宋桃儿端了茶盘过来,先将盘子放下,又双手捧了茶碗递给郑棠,说道:“伯伯请用茶。”   好一把娇软嗓子!   郑棠自问也是富贵场中过了大半辈子的人,什么样的绝色佳人没有见过,却也禁不住为这一口甜软嗓音叫了一声好。他这么个上了年纪的人尚且如此,也莫怪那些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愿为这丫头这般倾倒了。   宋家生有此女,算是造化。   郑棠于宋桃儿容色已是十分满意,又观她举止稳重,并无丝毫轻浮之态,心底那轻视之意便又减了几分。   他接过茶碗,抿了一口,不动声色,便同宋大年商谈起婚配事宜,一面暗中观摩宋桃儿神色做派。   宋桃儿坐于下首的一张长条凳上,双膝并拢,两手放于膝上,垂首默然,倒是一副娴静安分的样子,只是两颊微微有些绯红。   郑棠便十分满意起来,这般教养在乡下人家已算十分难得,即便是在京城那些闺房小姐伙里,也不差什么了,还算进得了他郑家的门槛。   他心下念头微转,忽向宋桃儿问道:“宋家丫头,听闻你父兄在镇子上开有食铺,你常去店里帮衬?”   宋家人听着,顿时捏了一把冷汗,宋长安禁不住要开口,却忽被郑棠一瞥,便生生咽了回去。   卖面的勾当,可算不得什么体面营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在饭铺里抛头露面,招待客人,在他们乡下还不算什么,放到这些权贵人家眼里,怕不要招人耻笑。   却听宋桃儿朗声回道:“伯伯所知不错,我家在逸阳镇上确实有间饭铺,生意还算说得过去。铺中人手不足,我便也常到铺中帮忙。”   她心中倒是坦荡,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倘或郑家因此事而看不起她,她说谎也并无益处。更何况,她一没偷二没抢,凭靠自己的劳力为家中挣银钱谋生活,又有哪里见不得人了?   郑棠倒喜她这段光明磊落,暗中颔首,又问道:“那铺中盈亏如何,你可知晓?”   宋桃儿点头回道:“铺子每月流水虽不定,但总不过在五两银子上下,刨除本钱,一般也有三两银子的盈利。”   她其实晓得郑棠为何如此问她,左不过是这些人考究她心性如何罢了。   宋桃儿极善心算,银钱往来过目不忘,有她在便是个活账本,打从她十二岁起,宋大年便将铺中银钱收发、账目核算等事尽数交付与她。郑棠所问,只不过是她心头烂熟之事。   郑棠却眸中一亮,甚是欢喜,于他们这等门第的人家而言,好容颜、好教养的女子并不难寻,但头脑清楚,善于持家理财的,却不大好找了。   郑瀚玉本就有爵位在身,娶过门的妻子,便是执掌一房的太太。他身子不好,公务繁忙,倘若妻子是个稀里糊涂,治家无能之辈,这后院就要着火了。   娶妻娶贤,色还在其后,眼见宋桃儿仪态端庄、口齿清楚,又善理财,郑棠便十分中意起来,心中原就所剩不多的偏见尽数如冬雪向阳化了去。   当下,郑棠捋须颔首,向宋大年莞尔道:“宋家老哥哥,你倒是教养了个好女儿。”   宋大年闻听此言,心中略生出几分宽慰来——这场门第相错甚远的婚事,女儿出嫁之前能得婆家的赞赏,往后的日子兴许会好过几分。   两人客套了几句,便依着俗世礼节,定婚书,商议嫁娶事宜。   宋桃儿不便在堂屋逗留,起身去了母亲房中。   杨氏正伴着刘氏坐着,刘氏满脸泪痕。   宋桃儿有些诧异,她迈步上前,低声问道:“好端端的,娘怎么哭了?”   杨氏看了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聘礼送来,娘先是欢喜,可欢喜了没多久,就又哭了起来。我咋劝都不中用。”   宋桃儿心里顿时便明白过来了,她走到母亲身侧,扶住了刘氏的肩膀,将脸贴着母亲的脸颊,柔声笑道:“娘,桃儿就要嫁人了,你不高兴么?人家还送了这么多东西过来,往后您和爹再不必为年景担忧了,不好么?”   杨氏也劝着:“娘,这国公府的四爷,使人送来这么贵重的彩礼,可见妹子在人心里那是有分量的。日后妹子过去,可有享不完的福,您哭啥呢?”她是个头脑清楚的女人,当然晓得这世上的事儿没这般容易。然则,事已至此,她也只能拣好听的说了。   刘氏抹了一把眼睛,哽咽道:“阖家子人,独独抛了你保平安,叫娘心里怎么安生!”   聘礼抬入门时,刘氏也欢喜,她做梦都想女儿风光出嫁,这份风光今日可总算进了门。   然而这份重礼的背后,越发彰显着两家地位的天壤之别,又想到女儿即将离家,去到一个她再也管不着、碰不到地方去时,刘氏只觉满心的苦楚。   她只是个乡下妇人,眼前这般境地,已是什么也做不了了。   正因无力,所以凄楚。   宋桃儿神色平静,她揉着母亲的肩,浅笑说道:“娘,我不怨谁。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郑四爷是个好人,我也情愿嫁他。”   直至黄昏时分,乱了一日的宋家,总算清静了下来。   定过婚书,下了聘礼,这桩婚事便已尘埃落定。   宋家人谁都没多议论什么,刘氏躺在屋中不出来,杨氏便熬了一大锅米粥,切了一碟子咸菜,全家人对付了这顿晚食。   入夜,宋桃儿闭了房门,便在梳妆台前坐了。   屋中没有掌灯,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在她年轻洁白的脸上。   她打开妆奁,铜镜如一泓秋水,看着镜中自己的面容,依旧是青春少女的模样,饱满光润,如初春桃花,灼灼绽放。这样的一张脸,在国公府经历了数年磋磨之后,也会变得憔悴沧桑起来。   宋桃儿依稀记得,上一世临终之前,她吩咐小丫头春子拿镜子过去。   春子那时候不过十五岁,是国公府里最末等的小丫头,因她年岁小做不得什么,蒋二太太时常嫌弃她蠢笨,便打发到了家庙之中服侍宋桃儿。   春子虽不甚机灵,人倒颇有几分痴心,小小年岁在病榻边忙前忙后,从无一句怨言。   宋桃儿也曾让她另寻主家,她却不肯走。问着她,她只说二少奶奶病着,不能没人伺候。   便是这样一个不甚机灵的小丫鬟,那时候也是躲着不肯给她镜子,直到逼急了方才去拿。   那时候的镜中,映出一张如女鬼般的脸孔。   皮肤雪白如纸,双唇亦失了血色,她还未满三十,眼角便已生出了皱纹。   宋桃儿笑了,原来自己已是这副模样了。   自回忆中醒来,她轻轻摩挲着自己细嫩的面颊,如上好绸缎般的肌肤,今生还会变成如前世那般么?   宋桃儿自妆奁里取出一副赤金嵌红宝石的镯子,戴在了手腕上。   这副首饰当然是白日里国公府送来的聘礼,刘氏将布匹收了起来,余下的首饰便都拿到了她房中。   二指宽的金镯子扣在细瘦的腕子上,有些不相称。这份富贵华丽,仿佛在嘲笑着她的自不量力。   宋桃儿微微一笑,国公府又如何,她又不是没有去过。   这一回,她可不会再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今生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也必然会好生的走下去,不管前方有什么等着她。   宋桃儿将镯子取下,脱了衣裳,上床入眠。   闭上眼眸,国公府里的各样人物脸孔一一在眼前飞逝而过,他们的为人性情也在心头浮出。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却,原来还记得这样分明。   直至思绪停在那张清隽冷漠的脸上时,宋桃儿只觉面上有些微微的热烫。   今生,他就是她这辈子的男人了。 第三十二章 娶妻   过了端午,六月十七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两家便约定了这一日成婚。   余下的日子,飞一般的过去,转眼就是六月十七。   到了这日,天色未明,宋家便忙碌起来。   宋桃儿身为新嫁娘,自是早早起身,换上了嫁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家中请来的全福人给梳妆打扮。   这所谓全福人,乃是个有些年岁、儿女双全、家庭和睦的妇人。各家女儿出嫁,必要请上这么一个人,来给新嫁娘整理妆容,好讨个吉利。   宋家今儿请来的这位,是逸阳镇上的人。她走家串户,替无数新娘子打扮过,梳头的手艺极好,便是京里一些富贵人家亦会请她出马。   宋桃儿穿了嫁衣,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映出的娇美容颜,却是一脸平静。   身上的嫁衣是以极上等丝缎制成,金丝银线绣出繁复的花纹,配以合体的剪裁,当真华贵无匹,裹在她身上,将她衬的妖娆如火。   身后替她梳头的全福人心里不由啧啧称叹,只道这国公府出手果然豪阔。她见了无数新嫁娘,看过多少身的嫁衣,乡下没钱的人家不必说了,一身红布裹了姑娘送过去的也大有人在,便是那富裕些的人家,亦不曾见过这等华美的嫁衣。   论理,这嫁衣该是娘家为姑娘预备。但宋家这等家境,必定是置办不起这样的嫁衣的,那自然是国公府送来的了。   这是新郎官儿对新娘子极其中意,才会有的举动。   全福人一面替新娘子梳头,一面在心里念叨着,这姑娘虽生在乡下,却倒生了一副罕见的好相貌,也难怪会有这样的福气,被京里的贵人看中。   只是,这新娘子好似有些奇怪,别家的姑娘出阁不是喜就是羞,再不就是又喜又羞,眼前的这位平静的像冬日冻结的湖水,好似今日要嫁的人不是她。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全福人按着世间礼节,念着那些吉祥如意的祝词,看着铜镜之中新娘娇美的容颜,禁不住低声问道:“姑娘,今儿是你出阁的大好日子,你咋不高兴呢?”   宋桃儿被水红色胭脂染过的唇轻轻弯起,露出一抹浅笑:“该高兴么?”说着,又若有所思的微微点头:“是了,大喜的日子,是该高兴。”   不过是再穿一回嫁衣,再乘一次花轿,再一次迈入那个门槛罢了,既没有什么新鲜,也没有什么期盼,宋桃儿实在不知自己该高兴什么。   与前世唯一不同的,是她所嫁的男人。   她不明白为何今生郑瀚玉会忽然打斜里杀出来,定要娶她,但她既然答应了嫁给他,那便会将他当做自己这一世的夫婿来敬重照料,并好生的尽自己为妻的职责。不论如何,面对郑廷棘的逼迫,他给了她庇护。   出了会儿神,全福人已为她梳好了头,又开箱取脂粉替她匀脸上妆。一切完毕,一方大红喜帕便遮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外头忽然喧闹起来,杨氏急匆匆跑了进来,催促道:“可好了没有?迎亲的车马已到,等新娘子上轿啦!”   宋桃儿并非首次出阁,晓得这是催妆,只是坐着不动身,由着全福人笑呵呵的将嫂子打发出去。如此这般,往复了三次,她方才起身,由全福人搀着,向外走去。   走到外头,宋桃儿目不能视,只能瞧见脚下的路,却听周遭一片热闹,来客的祝贺声,自家父兄的还礼声,母亲嫂子招待女客的声响,夹在着孩童吵闹、幼儿啼哭及至一些长嘴妇人的尖锐嗓音,几乎将她淹没。   不知谁嚷了一句:“呀,那瘫子新郎官,今儿倒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看着却英武的很呢!他既能骑马,之前还装什么瘸?”   宋桃儿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郑瀚玉那腿她是晓得的,他并非当真是瘫了,而是双膝有伤,难于行走,宫中的御医曾叮嘱,要他仔细保养,少让双腿受力,免得伤上加伤,及至无以复加的田地。今日,他竟然强行骑在了马上?   她忽然有些担忧,甚而有些埋怨他,不知轻重,更不知保养自己!   只是碍于眼下这境况,她当然说不得什么。   待成婚后,她可不许他这样了,宋桃儿暗暗想着。   郑瀚玉骑着一匹白蹄乌立在院中,他今日一袭喜服,头戴玉冠,灿烂的日头自上洒下为他罩上一片光辉。他本是武将出身,身材健硕,虽这几年不良于行,却并未懒怠修业,这副身躯魁伟依旧,骑在高头骏马之上,有如战神临凡,令人不敢直视。   来宋家看热闹的妇人皆咬指叹息,有几个甚而还红了脸——她们原本是来瞧宋桃儿笑话的,却不曾想她夫婿竟如此英伟,这天下好事都落她宋桃儿身上了!   郑瀚玉并未下马,他今日是命人用捆带将自己绑缚在马匹上的,为的便是能亲自登门迎亲。   这于他的腿伤不好,但他不在乎,他便是要亲自将桃儿接回府中,看着她成为自己的妻室。   老太太郑罗氏曾同他商议,自族中请一位堂兄弟来宋家代他迎亲——这也算是民间□□俗了,多的是那不能亲往而请兄弟相代的,甚而代为拜堂的都有。   郑瀚玉想也未想,一口回绝,这是他娶亲,他怎能看着他的桃儿被别的男人带回去?   宋家父子知晓这段内情,于他不能下马一事并未苛责,待行过诸般礼节,便将女儿送到了院中。   宋桃儿走到院里,已知吉时将至,由全福人搀扶着,向父母兄嫂弯腰行礼:“爹娘,哥哥嫂嫂,桃儿今日去了,万望珍重。”   宋家两个男人尚且罢了,杨氏却红了眼眶,刘氏更是失声痛哭起来,握着女儿的手不放。   民间婚配有哭嫁习俗,人尽皆知,倒也无人觉刘氏举动失礼,迎亲队伍里便走出几个妇人,劝住了刘氏,将宋桃儿送入喜轿之中。   郑瀚玉向宋家老两口拱手行礼道:“爹,娘,小婿便将新妇迎回,回门那日再一道前来看望二老。”   这一声爹娘,倒也叫的宋家夫妻心里稍稍宽慰了几分。   时辰既到,门口放过了鞭炮,迎亲队伍便即动身,向京城行去,他们须得赶着黄昏时候将新人送到府上,这清泉村距京城颇有些路途,脚力可慢不得。   待送走了迎亲队伍,宋家大开流水宴席以待来客,自是不在话下。只是宋家老两口站在门首,看着路上车马轧出的痕迹通往远方。怔怔了许久,宋大年方才长叹一声,拍了拍老伴儿的手,道:“回吧!”两人才又折返院中。   宋桃儿独自坐在轿里,脸上盖着喜帕,那自然是什么也瞧不见的。   她不是第一次出嫁了,比起上辈子坐花轿时心里的惶恐不安,现下她却只有些茫然,心底却是踏实的。   兴许,是因为这次嫁的男人是他吧。   不知怎的,宋桃儿忽然想看看他,她晓得新娘子的盖头没经新郎手之前是不能挑开的,然而她就是极力的想看他一眼,看看这个将自己从他侄子那里抢去的男人目下是个什么样子。   她轻轻掀起了盖头一角,顺着轿帘缝隙向外望去。   郑瀚玉骑在马上,她坐在轿子里,只能瞧见他宽阔的背脊,他腰身挺的笔直,雄姿英发,白皙的侧颜清隽英武。   宋桃儿只觉脸上蓦地一热,忙放下了盖头,心口突突的跳着,好似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郑瀚玉若有所感,低头看去,只见轿帘微微晃动,却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他心中暗暗自嘲:桃儿如此安分老实的姑娘,怎会偷看男人。   一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这花轿之中坐着,即将成为自己的妻子,郑瀚玉只觉着满心说不出的快活,浑身上下由里而外的欢喜着。   为了得到她,自己的确使了些手段,桃儿或许只是无可选择才嫁了自己。   但那又如何呢,她终究是舍弃了郑廷棘,转而跟了他的,这便是说至少她心中,自己要比郑廷棘强上许多。她已是他的妻了,这是一生都不会再改变的事,他会好好疼宠她,让她欢愉快活,最终打从心底里的认了他这个男人。   想到欢愉一次,郑瀚玉忽想起了什么,心中颇有几分不痛快。他面色微沉,又旋即释然:来日方长,又何必急在一时。   紧赶慢赶,迎亲队伍总算踏着时辰将这对新人送进了靖国公府。   国公府前的街巷,今日亦是热闹非凡,人人皆知靖国公府的四爷要娶媳妇儿了。他的故事,差不多也算人尽皆知,故此来瞧新鲜的也甚多,加之前来道贺的宾客,将整条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新人入府,便要拜堂。   郑瀚玉可不能再骑在马背上,入府之后,莲心便带着七八个小厮赶忙上前,一起将他四爷从马上搀扶下来,又把一早预备的轮椅推了过来。   郑瀚玉重坐在了轮椅之上,却忽行至新娘跟前,伸手过去:“来。”   宋桃儿蒙着盖头,看不见旁的,却能瞧见一只宽大的手掌探到了自己面前。她心头轻轻一抖,便将小手覆了上去。   郑瀚玉便握着她的手,一道向正堂行去。   院中观礼的宾客眼看此幕,禁不住各自议论起来,直说这郑四爷是娶新欢喜糊涂了么,此举显是不合规矩。又有人叨叨起这位新娘子身份门第与国公府如何不匹,郑四爷却执意求娶,看来是被那新娘迷的神魂颠倒。众人七嘴八舌,倒对那新娘的容貌生出了几分神往,只恨喜帕蒙面,不能一观。   郑廷棘今日自然也在府中观礼,他杵在众人之中,遥遥的看着四叔牵着本该属于他的宋桃儿,进得堂中。   他只觉胸膛之中似有一团烈火,烧灼着自己的四肢百骸,若非自己尚且保有几分理智,早已冲上前去将宋桃儿夺将过来了。   她盖着喜帕,看不到其下的娇美容颜,但看那喜服裹出来的娉婷身姿,便也能想到新娘子的风情万种。   今日在那里同她拜堂的,本该是他。   成为她夫婿的男人,也本该是他!   郑廷棘从未想过,一向流连欢场,露水姻缘,逢场作戏的自己,竟会有一日对一个女人这般的渴求执着。   当日在宋桃儿那里吃了大亏之后,被送回府中,母亲哭求苦劝,连一向不问内宅事宜的父亲也动了肝火,大骂他毫无出息,竟为了个乡下女人不顾身份。   郑廷棘自觉丢脸,便也恼火起来。   是啊,不过是个乡下女人而已,又有什么可稀罕的?他可是堂堂国公府的二公子,才貌双全,仪表堂堂,招一招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即便是那寒门薄宦之家的小姐,愿与他当妾伺候他的,也大有人在。   这几日,郑廷棘四处飘风戏院,眠花宿柳,一时在戏班子名旦身上砸下重金,一时又在院中调弄当红的姑娘,风流浮浪的行径,一时竟难以描述。如此种种,他只想告诉自己,宋桃儿算的了什么?一个毫无情趣可言的木头女人,出身还那么低下!   然而今日看着她终究成了旁人的妻室,郑廷棘这方恍然,这两世的执着,他终究是放不下了。   木已成舟,难道还有回旋余地么?   宋桃儿被郑瀚玉牵着,一步步向正堂走去。   那只手很宽大,足以将自己的手包裹住,他的掌心有些茧子,粗糙却温暖,不知怎的,让她想起了秋日里翻晒的谷堆,惬意且安心。   一对新人进得大堂,向着郑罗氏行礼拜了天地,主婚人便高唱礼成。   外头喜宴开了,新郎自然是要招待宾客的,新娘便先一步送入了洞房。   国公府的四爷成婚,郑氏宗族里那些个长辈心头的大石也算落了地,饶是新娘出身不尽如人意,但好歹他也算成家了。靖国公府也许久没有出过喜事,郑罗氏又偏宠这第四个儿子,刻意将婚宴办的奢华无比。宴上各种山珍海味高堆盘盒,羊羔美酒金盏玉尊,一众来道贺的宾客都禁不住暗中赞叹,这郑家果然富贵。   郑瀚玉今日虽是新郎,但众人知他腿上旧伤,又晓得这位爷性情冷清,不喜与人玩笑,并无人敢真个灌他,不过是举杯聊表贺意也就罢了。   郑瀚玉由莲心推着,在各桌之间转着,心中颇感无聊,只想尽快应付了这些人,好进去看桃儿。   正当乏味时候,一人忽从桌边站起,举着杯子向郑瀚玉高声道:“四叔,你今日娶亲,小侄敬你一杯!” 第三十三章 新婚   郑瀚玉望了过去,那举杯之人果然是郑廷棘。   郑廷棘高举酒盏,立在桌边,眼神乜斜,竟已有了三分醉态。   本如开水一般沸腾的大厅里,稍稍安静了几分。   来贺喜的宾客虽大半懵懂,但郑氏宗族里的人,颇有几个知道内情,不由暗自捏了一把汗。   挨着郑廷棘坐着的是个堂房的兄弟,他扯了扯郑廷棘的衣袖,郑廷棘却全不理睬。   郑瀚玉看着郑廷棘,莞尔一笑,示意莲心推了自己过去,自一旁下人手中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微笑道:“侄儿的贺酒,做叔叔的自然要喝。我自今日成家,往后也该多多看顾着些小辈才是。你年岁不小,这作男子的,自来是先成家后立业,你也该寻觅一位品貌相合的女子成亲了。”   这几句话,听的郑廷棘恨的牙根发痒。   今日成亲的本该是他,他的新娘是被郑瀚玉给抢走的!这郑瀚玉竟还敢如此大言不惭,在他面前说这些堂而皇之的言语!   郑瀚玉却好整以暇的望着自己侄儿,只觉心情甚是畅快。   桃儿已嫁他为妻,这郑廷棘再如何不甘,也无法挽回局面,眼前的他不过是败犬狂吠罢了。   郑廷棘怪笑了一声,亦将手中的酒盏饮干,又提起酒壶自斟了一杯,向郑瀚玉举杯道:“再敬叔叔一杯过门盏,祝叔叔与新婶娘夫妻恩爱,早生贵子!”言罢,又仰脖喝尽。   这番话,便生生是在膈应人。   郑瀚玉有腿疾,这夫妻之道也是一件难事,然则谁也不会那么没眼色,大喜的日子当面把这事挑出来。郑廷棘这话明着是在祝贺,底下自然是讥讽之意。偏生,你还挑不出理来。   他蓄意在婶娘之前加了个新字,生生的就是让人联想起郑瀚玉昔日那段旧情。   郑家的人面上皆颇有些尴尬,郑廷棘的生父、二房老爷郑泷泽亦在席上。他虽与这四弟素来不睦,但到底大庭广众还要顾及些自家的颜面,便呵斥道:“孽障,你吃醉了,还不快坐下!”   郑瀚玉微微一笑,吩咐人又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干,言道:“那便多承侄儿的吉言了,你婶娘若知晓你祝贺之情真挚若此,必定十分欣慰。延续香火,传宗接代,那是头等大事,我与你婶娘自会上心。”说完,便不再理会郑廷棘,吩咐莲心推着自己向别桌行去。   这若是上一世,听郑廷棘这般当面戳人痛处,他必定恼火万分。   毕竟,哪个男人能在自己新婚宴席上,被一个小辈当面嘲笑指摘不能行人道而不发怒的?   然则,今生眼下他是不会乱发脾气,称了郑廷棘的意,毁了自己大喜的日子。   郑瀚玉知道,自己这双腿并非无药可医,他已派人去寻找上一世为自己治腿的大夫。只是或许现下机缘未到,还尚且没有消息。   总归,他还是会和桃儿做一对真正的夫妻的。   想到做夫妻三个字,郑瀚玉忽觉身上有些发热,又联想到宋桃儿正在房中等着自己,便更是浮躁起来,只嫌眼前这些宾客尽皆面目可憎,言语乏味,恨不得立时丢下他们,就进房去。   但豪门贵族之间往来,自有礼法分寸,饶是郑瀚玉亦不能任性行事,少不得耐着性子一一应付。   宋桃儿独自坐在床畔,蒙着喜帕,眼前一片红花花的,什么也瞧不见。   她垂首,看着手腕上戴着的那副赤金嵌红宝镯子,正自熠熠生辉。   这是夫家送来与新娘子的添妆,她今日出嫁,自是要戴来的。   红宝石金镯子与她并不相宜,但扣在白腻的手腕上,却显出了一份别样的妖娆。   相较于上一世那份惶恐不安,宋桃儿此刻的心境倒甚是平静,只因着枯燥无聊却想起来出嫁前夜,嫂子过来的叮嘱。   女孩儿出嫁,总要有年长些的女性教导闺房里的那些事,免得什么也不懂,嫁到夫家竟闹出笑话来。   她还记得上一世也是嫂子来讲,她那时怕的很,也没听进去几句。   待进了洞房之后,她在忐忑之中等待着,郑廷棘一身酒意的闯将进来,将伺候的喜娘撵了出去,连喜秤也未用,便扯掉了她的盖头。这不合规矩,也不吉利,但或许郑廷棘眼里,她这样的女人也不必讲什么规矩。而后,郑廷棘便教她彻底明白了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   如今,她再不怕了,男人的身体及所谓的闺房之乐,她都尽皆知晓的,只是她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乐,也并没什么企盼。   上辈子,宋桃儿甚至疑惑,为何会有女人为了这种只有他们男人在快活的事情去争风吃醋。   想到今生这位即将踏入房门的夫婿,宋桃儿倒是有些松快,郑瀚玉腿脚不好,大夫叮嘱他平日里不可使腿脚用力,以免伤势加剧。这般情形,他约莫、应当不会再想干那事儿了罢?   宋桃儿脸上有些热了,不由自主的转了转腕子上的镯子,转念却又想,倘或郑瀚玉不顾惜身子,一定要行房呢?他今日,可不就是强行骑马来迎亲了?   那也无妨,她暗暗想着,那些事情、怎样应付男人,她都是明白的。   伺候的喜娘端了一碗红枣银耳莲子羹,一盘果馅儿椒盐金饼过来,递与宋桃儿,笑道:“四太太,喝点汤填填肚子罢。”   宋桃儿自早起梳妆便没吃什么东西,闻到那羹汤甜美的香气,倒还当真饿了,当即接了过去,将一碗汤喝了个干净,又吃了两块果馅儿饼。   喜娘在旁瞧着,颇有几分咋舌,虽说这新嫁娘多半都是饿了大半日的,可那些女子不是羞手畏脚便是惶恐不安,又怕落人耻笑,一个个端着架子宁可挨饿,像眼前这位大胆吃喝的,当真是百里无一,心底倒也佩服她胆量,口里笑道:“四太太好胃口,可见身子骨健壮,四爷好福气。”   怜姝亦在房中服侍,瞧着这一幕,看在眼中,不发一词。   宋桃儿吃过了汤饼,忽问了一句:“四爷他几时过来?”   喜娘闻言愕然,半晌噗嗤笑出声来:“还待一会儿呢,四太太别心急,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宋桃儿这方察觉失言,脸上一红,有些语无伦次道:“不是的,我是想着外头这许多客人,必定会有不少敬酒的。你们谁去劝上一句,叫他少吃几杯。”   郑廷棘借酒发性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她也当真是怕了男人吃醉了之后的样子。虽说她深信郑瀚玉与郑廷棘不同,但在这等事上,谁晓得男人是否都是一个样子?   喜娘却会错了意,只道这四太太是担忧四爷的身子,颔首道:“太太放心,四爷自有分寸的。四爷是有福气的,能娶到您这样的夫人。”   一旁怜姝瞧着,脸色却微微一变,才进门罢了,就想拘管着爷不成?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宋桃儿忽听门板开合声响,似有人进来,而后一阵脚步杂沓之声,房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身侧床畔忽微微一陷,仿佛有谁坐在了她身旁。   宋桃儿心头猛然一紧,适才还平静无波的心湖忽搅起了无数波澜。   一杆束着红绳的秤杆探入喜帕之内,瞬时就将那帕子挑开了。   宋桃儿眼前蓦地一亮,却还来不及打量周遭情形,郑瀚玉的身影便已映入眼帘。   他一袭喜服,胸前绣着的盘螭栩栩如生,烛火之下,金纹闪烁,将他衬的贵气脱俗。   郑瀚玉已摘了头上的冠带,鬓发如墨垂散肩上,清隽英气的脸上漾着一丝笑意,明亮清澈的眼眸正紧紧盯着自己。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郑瀚玉,记忆之中,郑瀚玉从来冷峻漠然,对人对物都并无一丝多余的情感,及至后来两人相处久了,他对她也只是多了一些和气,甚而连笑都很少见到。   今生的他,令她倍感陌生。   然则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的郑瀚玉,宋桃儿都自觉那不是自己可以碰触的男人。   她垂下了头,不敢回望那双灼热的眼眸,那里面有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郑瀚玉凝望着面前的玉人,满眼皆是迷醉。   艳红的嫁衣将她包裹的如一团火焰般的妖娆,玲珑有致的妖媚身段,甜美娇怯的小脸,合在一处成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撩拨着男人的心弦。   郑瀚玉深信,不会有哪个正常的男人会对眼前的桃儿毫不动心,但桃儿是他的了。   几杯薄酒罢了,甚而还是掺过水的,他的酒量绝不至于如此浅窄,可当下他却觉得自己好似醉了。   忽的,他伸臂将她搂入怀中,少女轻轻叫了一声,却乖觉的任他抱了。   抱着这幅温软柔媚的身躯,嗅闻着女子独有的馨香,郑瀚玉轻轻叹息着:“桃儿,你终于是我的了。”   历经两世,她终于到了他的怀中,成了他的妻子。   上一世,在得知宋桃儿病逝之时,他若非还保有着最后一丝理智,几乎就要去刨棺见尸,满天下的寻觅方士,求那白骨生肌的神药了。兴许老天怜他这段痴心,让他重活了这一世,也将桃儿送到了他身边。   宋桃儿跌入男人怀中,不由惊了一跳,本能的扎挣了一下,却在觉察到男人双臂的力量时,就软下了身子。   她已是他的妻子了,这幅身子自然也早晚归属他了,任他抱着,那也没有什么。   被男人的气息淹没,宋桃儿迷迷糊糊的想着。   男人的低语在耳畔响起,甚而还在她细润的耳上轻轻咬了一下,麻酥酥的,倒是一点儿也不疼。   宋桃儿轻轻颤栗着,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经验。   在她心里,这所谓男女之事,不过是为了传续香火,男子或可从中享受些乐趣,于女子而言实在乏味之至。   往昔的经历,待这事一了,郑廷棘便会放开她,躺在一旁沉沉睡去,独留她一人去清理身体。   郑瀚玉的举动,令她有些糊涂了。   宋桃儿喃喃道:“四爷,您在做什么?”   郑瀚玉轻轻笑了一声,将她扶起来,望着她的眼眸,言道:“这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你说我在做什么?”   宋桃儿面色绯红,她原想着郑瀚玉因着腿疾或许并不急于此事,但倘或他眼下就要,那也没什么可说的。   她嘤咛了一声,自郑瀚玉怀中挣脱出来。   郑瀚玉满眼错愕的看着她,见她竟解开了衣带,将外袍脱下,只穿着中衣,又要上来解自己的衣带。   “桃儿?”   郑瀚玉握住了她的小手,嗓音粗噶:“你这是干什么?”   “咦?”   宋桃儿立在地下,红着脸,颇有几分不知所措——这种事不就是这样么?做妻子的服侍宽衣,伺候床笫,待事完了,清理收拾之后方能就寝。这都是上一世郑廷棘及蒋二太太给她的告诫,并称这豪门世家皆是如此,他们管这叫妇德。   宋桃儿不懂那些,只知道这就是国公府里女眷的规矩,嫁给他们这样的男人,必得如此。   郑瀚玉看着眼前的小女人,她晕红满面,双眸乱晃,好似并不敢看自己,脱去了喜服,底下凹凸有致的身段更是一览无余。这副羞怯却又大胆的模样,着实将他的火勾了起来。   这大概是宋家教女儿的罢?   他一把揽过宋桃儿的纤腰,翻身将她压在了床铺上。   郑瀚玉并不是一个喜欢让女人占据主动的男人。   尽管今日他并没打算和她圆房,但总归还是可以做点别的。   郑瀚玉摩挲着怀中的女人,一面琢磨着该怎么做。   房中的烛火忽明忽暗,烛芯猛地跳了一下,发出噼啪声响,又旋即暗了下去。   宋桃儿躺在枕上,一头乌丝早已散乱,她额头沁汗,水亮的眸子大睁,美艳不可方物。   “累么?”   郑瀚玉微微撑起身子,低声浅笑。   宋桃儿看着他,满目的不可思议,男人的衣衫依旧完好,甚而连衣带都未解开——他不想要么?若不想要,又为何要如此对她呢?   “四爷,”她开口,嗓音竟有些柔哑,“这样不对。”   这种事,不该是这样做的。   郑瀚玉微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那你说,怎样才对?”   宋桃儿羞红满面,再说不出话来。   郑瀚玉抚摩着她的脸颊,低语道:“桃儿,我年长你许多,其实不知该怎么对你。嫁给我,你欢喜么?”   他长她近十岁,在世人眼中,就算是老夫少妻了罢?他腿伤未愈,使不上力,虽不是不行,却不想就此糟蹋了洞房夜,给她留下一个不快的回忆。   宋桃儿微肿的唇瓣轻轻嗫嚅着,半晌才轻声说道:“四爷,我是情愿的。”   尽管这段婚事多少有些被迫,但她本也是因着信他的为人,方才自己提出许嫁的。   宋桃儿虽没读过什么书,但也不是什么榆木疙瘩,这一日下来,郑瀚玉对她的温柔体贴,她能感受的到。嫁给他,她不后悔。   郑瀚玉莞尔,又说道:“别叫四爷,那是外人的称呼。”   宋桃儿双眸微垂,低声道:“相公。”   郑瀚玉有些不满,她这一声像是在应付。   他俯身,在她耳畔道:“叫我瀚郎。”   宋桃儿不由睁大了眼睛,但听郑瀚玉又道:“私底下叫。” 第三十四章 敬茶   宋桃儿再醒过来时,天色已然莹亮。   神思尚未全然清醒,她轻轻翻了个身,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眼眸微睁,大红洒金床帐映入眼帘,宋桃儿这方彻底苏醒,她昨夜已嫁入靖国公府了。   眼见天色不早,她慌忙坐起身来,身侧床畔却已是空空如也,那睡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此刻已不知去了何处。   想起昨夜,宋桃儿脸上止不住的烫了起来。   连着前世,她不算是初为人妇的懵懂姑娘,却没想到这件事仍旧如此的羞人。   不知是因为那是自己不熟的男人,还是因那不一样的对待。   洞房花烛,郑瀚玉却并未真正抱她,他让她领略到了别样的滋味儿,还让她睡的很沉,以至于今日晏起。   这事,原来还可以这样……   宋桃儿正自胡思乱想着,帘子外头传来一道温润的女音:“太太起身了?”   宋桃儿微微一怔,轻轻应了一声。   床帐便为一名丫鬟打了起来。   宋桃儿看过去,见那丫鬟容貌俏丽,穿着一件藕荷色薄罗衫子,使银鱼钩轻轻巧巧的勾住了帐幔。   她默不作声,静等着丫鬟发话。   经了上一世,宋桃儿已算知晓了,他们这等人家,在上位的主子就得端着身份,拿着架子,不然反倒是要被这些个婆子丫头看不起的。阖府人,唯有老太太郑罗氏不顾忌这些,可谁让她是老太太呢。   果然,那丫鬟拾掇完了,向她欠身赔笑:“太太,伺候着穿衣?”   宋桃儿盯着丫鬟的脸,心念一动,说道:“你叫怜姝?”   怜姝心头一咯噔,忙回道:“正是,原来太太知道小的。”   宋桃儿点了点头,说道:“穿衣吧。”   怜姝心头颇有几分惴惴不安,她原想着这房太太是从乡下来的,多半没见过世面,又听府里姊妹说起往日的事,这宋氏老实巴交且生性胆小,该是个好拿捏的。没想到,她竟能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   自己可是四爷内院服侍的丫鬟,莫说外头的人,便是二门外的小厮也没几个知道自己的名字,这新太太却是从何处知晓的?这要么是四爷告诉她的,要么便是她自家打听的。若是四爷告诉她的,足见她在爷心中的分量。如是她自己打探的,那这位新太太也算是个心机深沉、筹谋长远之人了。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好应付的善角色。   当下,怜姝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将之前那份轻慢之心收了几分。   宋桃儿并不知她心里这些个事情,只是她还记得,上一世郑瀚玉院中见过这个丫鬟。那时候,她不过是个府里三等四等的丫头,指派在海棠苑做些浆洗衣裳,升炉烧火的粗使差事。没成想,这辈子,她竟然登堂入室,到郑瀚玉身边服侍了。   在这等人家,主子近身侍奉的丫头,可要比那些不得势的姨娘们还更有些脸面。能从一个下等丫鬟,一跃跳到内院侍奉,这怜姝想必很是得郑瀚玉的重用。   宋桃儿在心中细想着,她今生既选择了重新踏入靖国公府,便必然不能再如前世那般任人践踏宰割。大宅门里人事繁杂,这些个人事须得提早理清。上辈子,她不是不知要养几个臂膀,只是蒋二太太压着,郑廷棘又是那副样子。一个母家低微的少奶奶,再没有丈夫的维护,在府里可不就是谁也不放在眼里。直至最后,对她最为忠心的,竟然是半道才来服侍她的春子。   这会儿功夫,怜姝已替她穿起了衣裳。因是新妇,今日穿的依旧是彰显吉庆的大红遍地金比甲,烟色水波纹长裙。宋桃儿容色娇艳,身姿曲线玲珑,穿起这般艳色衣裳,越显的妖娆如火。   便是怜姝,亦禁不住心中暗叹:这新太太如此姿容,也难怪爷一定要抬她进门了。   穿罢了衣裳,宋桃儿便起身向梳妆台前款款落座,倒也颇有几分闺阁气度。   怜姝在旁觑着,不敢怠慢,笑道:“太太,爷之前吩咐寻觅下四个丫头服侍您的,日后跟您出门子。这待会儿就要去给老太太敬茶,您可就要见见?”   宋桃儿不睬这话,只说道:“时候已不早了,先与我上妆。”   她不知这怜姝是有意还是无心,新妇过门,隔日清晨与长辈的请安茶是格外要紧。她今日起的不算早,再折腾着见丫头,更不知要拖到什么时辰了。   怜姝听她说,急忙替她洗脸匀面,梳头理妆,一面拉开了妆奁,静观她如何处置。   她今日是安心想瞧这新太太的笑话,适才一计不成,又施一计。   想必一个乡下出身的女子,没曾见过这许多胭脂水粉,各样如何使用,她未必就知道。   倘或宋桃儿将自己抹成了一个大花脸,自己当然也会替她重新理妆,但如此一来,时辰必定是要耽搁的。   怜姝满腹盘算,不料宋桃儿却并不动弹,只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杵着做什么,你是要我自己来么?这若是耽误了时辰,我是要如实去跟爷说的。”   怜姝吓了一跳,忙笑着赔不是道:“太太勿怪,我是想起一件事来,所以出神了。”说着,便先取了杭州粉,替她拍面。   宋桃儿任她施展,又说道:“你在爷跟前伺候,也这般不机灵么?”   怜姝死咬着唇,一声儿也不吭,只腹内忖道:这新太太的性格脾气,怎么同那些姊妹说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如此这般,怜姝再不敢耍什么花样儿,老老实实的替宋桃儿梳头上妆已毕,又取首饰与她佩戴。   宋桃儿看着昨晚上取下的金镯子依旧在内,另选了一副韭叶宽金绞丝菊花纹的戴了。   怜姝在旁瞧着,一声儿也没再言语。   那副赤金嵌红宝的镯子,可是爷亲口吩咐让打的。上面的红宝石,是南滇国的贡品,还是爷早年在外行军打仗立下首功,皇上赏赐下来的。这新太太,敢情是不知爷的好呢。   当下理妆已毕,宋桃儿便起身,道了一句:“走吧。”遂当先一步,向外行去。   怜姝一呆,忙追将上去。   主仆二人走到院中,迎头便见一年过四旬的中年妇人,笑盈盈的走上前来。   这妇人生着一张圆胖脸,细眯缝眼儿,面色极白,好似一个大面团子,一笑起来,一双眼睛变成一道缝。   她身着翠绿绸缎衫子,腰里系着一条老鸭黄长裙,头上插戴着几样首饰,擦的光鲜明亮,与寻常仆妇打扮格外不同。   宋桃儿一见此人这幅模样,便晓得这必是府里哪个要紧的管事娘子。如她这样的人,深得主子信赖,比之怜姝这等大丫鬟还要更得些脸面。   那妇人走上前来,便拉着宋桃儿的手,笑眯眯道:“这位便是新太太了罢?生的当真是标志,我们爷是个有福气的,有这样仙女儿般的人物肯嫁给他!”   宋桃儿不知她是何人,一时没有言语。   怜姝这时倒机灵起来,忙说道:“这位是四爷的乳娘,府里人都叫她林大娘。”   宋桃儿这方了然,各房小姐少爷的乳母,虽也是下人,在府中的地位却是大不相同的。莫说下人,便是各房的主子也是要敬着三分的。   当下,她浅浅一笑:“林大娘。”   林大娘为人倒和气,应了一声,又说道:“这会子,想必是要去给老太太请安罢?我不耽搁太太了,太太快去罢。”说着,便将路让了出来。   宋桃儿便提着裙子,拾阶而下。待走出几步,她忽想起什么来,又回望了一眼,见那林大娘果然已闪身进了房,蓦地脸上一红。   新婚隔夜,夫家是要找人看的。然而昨儿晚上,郑瀚玉只是搂着她睡了一觉,自然什么也没有。   宋桃儿心里微微有些慌乱,倘或一会儿老太太问起她来,该如何应对?   片刻功夫,她已走到了松鹤堂外。   海棠苑距松鹤堂是有些路途的,怜姝一路跟着她,疾步匆匆,竟至有些气喘吁吁,额上也沁出汗滴来,心里不由抱怨道:这新太太哪儿像个贵妇,走起路来跟风也似的,险些把人肠子也跑断了!   进到松鹤堂院内,只见院中遍植苍松劲柏,葱翠茂密,却唯独少了些娇艳的花卉。   宋桃儿知晓,郑罗氏这是年岁大了,爱讨那增寿的吉利,故此院中只栽种这些寓意老人长寿的树木。   正堂外抄手游廊上坐着几个丫鬟,一见她们进来,忙不迭起身,都笑道:“方才老太太还问,太太几时来呢,可巧这就到了。”说着,打起帘子,向内传报道:“四太太来了。”   宋桃儿上得台阶,才走到门上,却听里面一道尖刻声响:“这都日上三竿了,才知道过来请安。新媳妇才过门就敢这般怠慢,这往后她还把谁放眼里?”   宋桃儿识得这口嗓子,便是她上一世听了半辈子呵斥的蒋二太太。   怜姝在旁偷瞧着宋桃儿脸色,见她神色如常,腹中道:真是新媳妇什么也不懂,你还不知蒋二太太那刀子嘴的厉害呢。   正堂之中,丫鬟是不得入内的,宋桃儿便独个儿进了门。   走到堂上,只见正面上首坐着一名六旬老妪,头戴梅竹菊岁寒三友抹额,身着松香色鲤跃龙门对襟衫,福禄寿黄绸裙子,一手腕上戴着一串玫瑰念珠,另一只手腕上则是一只翡翠镯子。那镯子莹润剔透,显然是极上等的料子。   这老妇虽则眼角已满是鱼尾纹,皮色保养的却甚是白净,如牛奶一般,正自笑呵呵的望着宋桃儿。   这人便是郑瀚玉的生母,靖国公府如今最年长的长辈,老太太郑罗氏。   底下分两侧坐着三个妇人,郑罗氏左手起第一个,是个容长脸面,削肩膀,水蛇腰,约莫三十有余,穿着一件天水碧绸缎比甲,月白色盖地褶裙,头上装饰无多,眉梢眼角颇有几分风韵。紧挨着她坐的,便是蒋二太太,珠翠满头,一身锦衣华服,只欠没把有钱二字写在脸上,自是不必赘述。右手边那列椅上,只坐着一个妇人,年岁甚轻,容色秀丽,淡妆素服,甚是端庄。   宋桃儿晓得,这三人便是靖国公府里如今三房的太太。   大太太娘家姓林,闺名清霜,嫁入府中已有八个春秋,不幸大爷早年去世,膝下留一独子,守节至今。蒋二太太不必细说,嫁了二房老爷郑泷泽,二人育有一子郑廷棘,一女郑寒梅,此外更无所出。三太太名苏月珑,本是南安郡王家的小郡主,老郡王过世的早,府上一无主事之人,靖国公府求亲,她便嫁给了三房老爷郑湘汀。她身子孱弱,至今尚无所出。   适才,蒋二太太抛下那句带刺儿的话,众人却仿若不闻。林清霜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苏月珑则回身向身后侍立的丫鬟低声说了些什么,唯有蒋二太太,两眼凶隼也似,紧盯着宋桃儿。   宋桃儿迈步上前,向着郑罗氏道了个万福,口中道:“给老太太请安。”   这嗓音清亮甜润,盛暑天气,直听的人心头为之一爽。   林清霜抬头看了她一眼,蒋二太太还是那张刻薄脸孔,苏月珑则坐正了身子。   郑罗氏倒很是高兴,呵呵笑着命人扶她起来。   当即有人从一旁出来,扶了宋桃儿起身,又端了茶上来。   宋桃儿明白,这盏茶是敬长辈的,双手捧着,送到了郑罗氏面前,说着:“老太太,请用茶。”   郑罗氏接了茶碗过去吃了,看宋桃儿礼数周全,心里倒是宽慰了几分,点头笑道:“好孩子,坐过来,让我好生瞧瞧你。”   宋桃儿依言上前,便有丫鬟在下头放了一张春凳,她就在那春凳上坐了。   郑罗氏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了片刻,放又笑道:“果然是个好孩子,这副模样品格儿,教养举止,比之京里那些个大家小姐也不差什么了,倒也不枉了四儿一心一意要娶你过门。想着当初,你爹搭救了老国公爷,才有了这么一大家子人。老国公爷在世的时候,时常念叨着你,说一见着你,便知道是个顶好的女孩儿,不知有没有这个福气娶你过来做媳妇。今儿果然如愿以偿,他在天上知道也该很是宽慰了。”   宋桃儿见郑罗氏待己的态度,与上一世几乎大相径庭,心中微觉有些奇怪。   前世,她嫁来隔日来与郑罗氏递茶,郑罗氏虽也和气,言辞之间却透着几分疏离冷漠,全然不似眼下这般亲昵热络。   她心头一动,片刻想明白了——前世,她嫁的是郑廷棘。   二房老爷不是郑罗氏亲生,天然就隔了一层,这些年相处下来,这对嫡母与庶子情分极淡薄,又有蒋二太太在一旁兴风作浪,关系便越发差了。她是二房的儿媳,郑罗氏又怎会待见?今世则不然,郑瀚玉是郑罗氏的亲生骨肉,更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自是亲疏有别。 第三十五章 一箭之仇   郑罗氏眼看宋桃儿举止合度,容貌比之先前在府中所见,又出挑了许多,也是老怀甚慰。   她一世养了三个儿子,长子资质平庸,又早早离世。自长子之后,她多年未有身孕,期间老国公爷偏宠姨娘,便有了庶次子郑泷泽。郑罗氏眼看着庶房母子得宠,心里岂有不急的,偏生自己再无消息,又隔了两年方才生下三子郑湘汀。有郑泷泽母子在前,郑湘汀自幼又体弱多病,郑罗氏极是宠溺三子。   郑湘汀幼年已见顽劣,府中聘来的先生向郑罗氏告状,却反被驳斥其教徒无方。这等府邸请来的,大多也是一方学究,盛名在外,如何受得了这份鸟气,拂袖走人。老国公爷见儿子如此不堪,大怒之下要亲自管教,又被郑罗氏哭哭啼啼的拦着,口口声声便说要逼死他们母子。老国公爷是个武人,不耐烦受妇人这等纠缠,只得撒手不理。靖国公府教书先生走马灯也似换了几任,这郑湘汀仗着母亲溺爱,父亲难管,又怎会将这些教书匠放在眼中,越发放肆胡为。待郑罗氏醒悟过来,为时已晚,郑湘汀性子已成,再难回头。   郑湘汀之后,夫妇二人本已没再指望,谁料郑罗氏竟老蚌生珠,年近四十又生下了郑家第四个儿子,便是郑瀚玉。   靖国公夫妇两个对这老来得子视若珍宝,靖国公为免重蹈覆辙,自郑瀚玉懂事起便将其带在身侧亲自教导,又请了当世大儒、退役名将为师。郑罗氏也自知郑湘汀教养失败,倒也当起了严母。   郑瀚玉果然不负所望,习武读书甚是上进,天赋又高,小小年岁便在京城一干名门子弟中脱颖而出,得了皇帝青睐,亲口赞其为美玉良才,选为皇子伴读。未及弱冠,其已能领兵出征,战事频频告捷,府中人皆称靖国公府是后继有人了。在郑罗氏心中,郑瀚玉是她最得意的儿子。即便他如今不良于行,身有残障,那也是她的骄傲。他的妻子,必得是一个配得上他的女人才可。   郑瀚玉提议娶宋桃儿时,郑罗氏心中是极不情愿的。虽她也知晓,儿子如今这幅模样,想选个名门淑女也是一件难事。之前看着那常文华与自家儿子好的如胶似漆,本道冲着这份情意,她能不计较儿子伤病,然而熟料她转头便另嫁他人。   但饶是如此,让自己卧龙凤雏般的儿子配一个乡下女子,郑罗氏是一万个不甘心,只是拗不过郑瀚玉执意,勉强点头。今日一见宋桃儿容貌出挑也还是其次,其性情温良,言行规矩,竟是一副闺秀模样,郑罗氏心中那些不快便消散了许多。转念再想,人家好端端一个女子,原本配的又是个四肢健全的少爷,肯嫁给郑瀚玉,已算是难能可贵了。   待想通此节,郑罗氏对眼前这儿媳的疼爱之情便又浓厚了几分,慈和笑道:“你肯嫁给玉儿,那是玉儿的福气。往后啊,在家中不必拘束,没事儿就到老祖宗屋里来。缺了什么自管告诉老祖宗,若是玉儿敢对你不好,也告诉我。”   宋桃儿很有些不惯郑罗氏这两辈子截然不同的态度,只喏喏应了一声。   这幅样子落在郑罗氏眼中,倒是合了那新媳妇腼腆害羞的情状,心头更是大乐。   蒋二太太在下冷眼瞧着,出声笑道:“这老话说的好,旧人不如新,今儿一瞧啊,果然如此。老太太有了小儿媳妇,就把我们这几个老家伙丢后脑勺了。老太太偏疼小的那也罢了,人之常情。只是啊,这儿孙得不得人疼,得看能否孝顺老人。倘或不把孝字放心里,天天眼中无人的,那成个什么话。”   堂上众人一听,便知这蒋二太太的老病又发了。   这妇人最喜嫉宠吃醋,在房中与秦姨娘日日闹得不可开交也罢,见着郑罗氏待哪房儿媳好了,她也要絮絮叨叨愤愤不平,总嫌自己是庶房媳妇,老太太偏心眼儿。   大太太、三太太都吃过她的排揎,大太太是个寡妇,三太太身子不好,都懒怠同她争执。   当下,她撂出这个话来,众人皆知晓,她是要给这位新来的四太太下马威了。   郑罗氏笑道:“老二家的,这话是在理,但是咱们这一家满门哪有那不懂事的人呢?就算新来的你弟妹,我瞧着,也是顶好的。”   弟妹!   蒋二太太听着这言语,肚里冷笑得一声:分明是她的儿媳,却被横刀夺了过去。一个乡下丫头,莫名其妙成了自己的弟媳妇,和自己比了肩。说来说去,不就是欺负二房是庶出么!这等昏聩事,也唯有这靖国公府行的出来了!   她笑了一声,说道:“老太太,您是一家之长,阖家子人都以您为尊。谁若是对您不敬,那可真是大逆不道。论真格儿的,就该拿到祠堂里挨板子去。您说是也不是?”   郑罗氏不知这二儿媳又闹什么幺蛾子,顺着她的话道:“老二家的这话倒是有些道理,只是大清早起,怎么平白说起这个?”   蒋二太太微微一笑,说道:“每日晨起卯时二刻,府中女眷皆来与老太太请安。卯时四刻,侍奉老太太用早食。今儿还是四太太进府第一日与老太太请安呢,看看什么时辰了?”   林清霜与苏月珑对望了一眼,二人皆没言语。   今日宋桃儿来请安,委实是迟了一刻钟。然而昨儿毕竟是她的好日子,按说不该这个时候挑理。   宋桃儿看了蒋二太太一眼,见她脸上笑的欢畅,心头不觉翻涌了起来。   这笑容,她当真是熟极了。上一世,蒋二太太想出来什么惩治她的法子时,便会笑的这般开怀。   三太太苏月珑似看不下去了,忽开口道:“二嫂子,昨儿毕竟是四弟妹的洞房夜,事出有因,不如这遭就罢了。日后,下不为例就是。”   蒋二太太横了她一眼,浅笑道:“三弟妹素来心肠慈善,府里下人都说你是尊活菩萨。是以,你院中大小事时常颠倒,丫头小厮不守规矩常惹笑话。从根上算起,都是你这个三房太太心慈手软之过。正因如此,这阖家中逵老太太才让我掌管,我少不得要立下规矩。倘或今儿这个事出有因,明儿那个可以宽宥,往后还有谁把规矩放在眼中?”说着,又向郑罗氏笑问道:“老太太,您说是也不是?”   蒋二太太这一言,算是把郑罗氏的后路堵死了。   郑罗氏即便有心要回护宋桃儿,眼下也少不得要做出个样子来。   大太太林清霜是个寡妇,从来少过问府里的是非。三太太苏月珑性格温柔懦弱,被蒋二太太这般一呛,顿时红了脸,再不言语了。   正当这僵持之际,宋桃儿忽起身,行至蒋二太太跟前,向她福了福身子,柔声道:“多谢二太太教诲,我记在心上了。”   蒋二太太倒是不料她如此,她满拟这挑衅之言放出去,宋桃儿倘或实在懦弱,也就任她罚了,往后府中这四太太再无威信可言;若宋桃儿不肯俯首听训,竟闹起了,她更有理由惩治她不敬尊长,无视族规。里外里,宋桃儿都在劫难逃。   宋桃儿这一举,却让蒋二太太一怔。   “既如此说……”   她正欲开口,宋桃儿却又说道:“只是,我才到府中,这些规矩还不甚明白。我本打算,今日与老太太请安之后,就去拜望二太太,请二太太教导。眼下可巧了,二太太这就教了我,桃儿感激不尽。”   蒋二太太愣怔怔的,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她猛然回过神来,暗道了一声不好,正要说些什么,却听一旁苏月珑柔柔说道:“老太太,我记得,四爷成婚之前,是有打发人去宋家教导四弟妹规矩的,怎么这么要紧的事儿却没告诉一声?这打发去的人,不知是哪个?”   郑罗氏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今儿这事须怪不得桃儿。老二家的,那个打发去传话的,采她出来,打她二十板子,革她一月的银米。”   蒋二太太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堂上人皆知道,打发去教导宋桃儿礼仪规矩的,乃是蒋二太太的一个远房亲戚。那媳妇子早年亡了丈夫,无儿无女,便投靠了蒋二太太,与她在靖国公府中做个臂膀。   这会子,却人人装作不知道,冷眼瞧着蒋二太太自罚自个儿的心腹。   蒋二太太狠狠盯着眼前的宋桃儿,只见她一脸的诚挚无辜之态,不甘道:“四弟妹这样说,我怎知你说的便是实情?若是四弟妹当真是贪睡晏起,迟了给老太太请安,为怕受罚便找来的说辞呢?”   这话极不客气,已是在质疑宋桃儿的人品了。   郑罗氏甚是不悦,说道:“老二家的,你说这话可有凭据?这是你四弟妹,不是外面的丫头小子,能随意指摘排揎。”   蒋二太太笑了一声:“老太太这般说,那可更好了。四太太说我打发去的人没有好生教导她府里的规矩,又有什么凭据呢?无过都是靠着上下嘴皮子一碰——一张嘴在这里说罢了。”   宋桃儿向郑罗氏福了福身子,说道:“老太太,可容桃儿说句话?”   郑罗氏甚是欢喜她这般守礼,忙道:“你是玉儿的媳妇,在我跟前,有什么便说什么,我看哪个敢为难你!”   蒋二太太自知这是说给自个儿听的,只作没懂。   宋桃儿柔声细语道:“早先还在娘家时,府上来的嫂子教导我。我生怕记不住,到了府里来闹笑话,所以那位嫂子所说的每句话,我都记了下来,按着日子排好的。这本册子,我也一并带了过来。倘或二太太不信,我这就去取来。”   蒋二太太脸色铁青,她原道此事必定是个死无对证,强辩一顿赖过去也就罢了,不想宋桃儿竟能拿出所谓证据。   如此一来,她当真有些下不来台了。   宋桃儿双手握着帕子,乖觉的立在一边,不言不语温柔恬静,让人看着心生怜惜。   任谁也想不到,这些都是她一早便筹谋下的。   蒋二太太这个心腹,上一辈子宋桃儿便与其打过交道,晓得这人是个口蜜腹剑、两面三刀之人,当初没少在她手里吃苦头。她便想了个法子,将此人日常言语一字一句都记录下来,以备不测。果不其然,今儿就用上了。   事发突然,这东西顷刻间也造不得假,人自然皆信宋桃儿的言语。那册子,当然也不必看了。   郑罗氏倒也不欲闹个家反宅乱,遂说道:“罢了,误会一场。老二家的一向执掌家务,严明固然是好事,可也得明辨是非,不要让小人钻了空子。桃儿心性纯良,又是初来乍到,有些不到之处,我也不是什么刁钻的恶婆婆。我不言语,旁人也不必再多说什么。”   这一席话,算是打了个圆场,蒋二太太心中纵有不甘,当下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得起身向郑罗氏欠身:“多谢老太太教导。”   宋桃儿眼瞧着,心中颇有几分感慨——原来这么个强势的人,也有在自己面前绊脚的时候。   这些人,没有三头六臂,更没有什么神通。这辈子,即便是她又回到了国公府内宅,也要为自己的命数争上一争,绝不再任他们□□欺凌。   闹了一场,请安的风波总算过去了,厨房送了郑罗氏的早食过来。   国公府的规矩,老太太一日三餐,皆要儿媳伺候。待她吃过了,各房方可散去自用饭食。   今日宋桃儿入府第一日,三房的太太都让在了后面,要她给老太太布菜。   旁人暂且不提,这蒋二太太又存着一番心思,郑罗氏的口味有些刁钻。寻常老年人爱吃香甜软烂之物,独她喜好有嚼劲儿的吃食。宋桃儿不知深浅,若依着世俗观念揣摩郑罗氏的喜好,怕不是要招惹郑罗氏厌烦。一次两次也罢了,时候长了,郑罗氏自然也就不待见宋桃儿了。   宋桃儿跟她打了半辈子交道,哪里不知她心里的盘算。   她也不怵,上前自丫鬟手里接了筷子,依着上一世的记忆,将醋渍海参、松子瓤、清炖牛筋、桂花米糕等物一一夹到郑罗氏盘中。   郑罗氏果然甚喜,便问道:“桃儿,你才到府中,怎晓得我的喜好?我可知道,我这老婆子的嘴很有些刁钻,与平常人家的老太太不一样。”   宋桃儿抿唇一笑,说道:“是我瞧着老太太黑发皓齿,显然是身强体健、长寿有福之人,口味怎会与平常的老人一样呢?再则,既然厨房送来的饭食里有这些,又不是外头老人会吃的菜肴,我琢磨着必定是老太太自己的喜好了。”   这话前半截是不着边际的奉承话,后半截倒还有些影子。   然而郑罗氏上了年岁,就爱听这等吉利话,当下笑的合不拢嘴。   蒋二太太在旁冷眼瞧着,直将自己气的眼斜鼻子歪。   好容易用完了早食,郑罗氏这里的事便都了了,四人各自散了。   郑罗氏在明间中炕上坐着吃茶,她平日里使着的内房嬷嬷孔氏端了一方果盘上来,搁在一旁。   孔嬷嬷看郑罗氏面色尚好,陪笑道:“四爷娶了新媳妇,老太太心里石头落了地,饭也能多吃一碗了。”   郑罗氏笑了笑,说道:“我原本还担忧,这么个小家子出身的女人,怎好配得玉儿。还好,是个当得了台盘的丫头。”   孔嬷嬷心里明白,郑罗氏口中能说出这个话来,那便是极中意宋桃儿了,便笑道:“瞧不出来,这四太太看着柔柔弱弱的,好个温克性儿,恬静少言的,竟敢和二太太当面锣对面鼓,倒险把二太太弄的下不来台。今儿若不是老太太圆场,二太太还真不知要怎么办呢。”   郑罗氏点了点头,颇为赞许道:“是个聪明伶俐的好丫头,嘴巴上的来,心眼子也够使。”说着,又叹息道:“这若不是老大走的早,三房两口子都是扶不起来的,这一大家子的事我又怎会指望着二房的。老大家的不必提了,我那大儿命苦。这老三家的,怎么说也是个郡王府的千金,如何就懦弱到这个地步?我原是看好她,她却被二房的辖制的死死的。”   孔嬷嬷便试着问道:“老太太的意思,这四太太……”   郑罗氏想了一回,说道:“我本想着,她能好生照料玉儿也就罢了。但今儿一瞧,倒是个可造之材。也罢,再看看。”   正说着话,外头的丫头传话:“林大娘来了。”   主仆两个当即停下,只见郑瀚玉的乳母林大娘迈步走了进来。   这林大娘进来,正要行礼,郑罗氏便道:“你是府里多少年的老人了,玉哥儿又是你奶大的,这些个虚礼都免了罢。快说,情形如何?玉儿、玉儿和他媳妇可成了没有?”   林大娘摇了摇头,低声道:“被褥上干干净净的,想是没事。”   郑罗氏听着,愣怔不语。   孔嬷嬷便劝解道:“老太太,四爷那腿,是成不了事。来日方长,这事也急不得。”   郑罗氏长叹一声:“我哪里不知这个理儿?只是,如此下去,玉儿岂不是要断了香火?”言罢,只是发愁。   宋桃儿自是不知这后面的事情,她出了正堂,却不见怜姝的影子。   正疑惑中,忽有个小丫头子跑来,说道:“四太太,四爷请你到浣花屋去。”   宋桃儿心里微有些奇怪,问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四爷叫我去那儿做什么?”   这小丫头道:“我是在外书房伺候的,四爷说早食摆在那边了,等着太太过去一道用膳呢。” 第三十六章 醋(一)   宋桃儿听了这丫头的言语,心里越发奇怪了。   这浣花屋她知道,是靖国公府东花园里的一处凉棚,三面环水,四面透风,是个盛夏纳凉的好去处。   上辈子,酷夏心烦之时,她也常一人来此散心。   只是后来,郑廷棘因此事屡次冲她发火,她便渐渐不来了。   郑瀚玉腿脚不便,平日里甚少出门,那地方距海棠苑有些路程,大清早起他怎会去那儿用膳?   上一世,他可没这习惯。   宋桃儿微一犹豫,那小丫头便催促起来:“太太快走吧,四爷可等了好一会儿了呢。”言罢,竟不由分说扭头向东跑去。   宋桃儿心中微一琢磨,这事倒没什么好扯谎的,便跟了那小丫头往东花园行去。   进了东花园,只见四处花木扶疏,鸟雀声声,怪石嶙峋,流水淙淙,清雅安静。   靖国公府算得上当世极富贵的几大世家之一,这私家园林自也盖的华丽阔绰,亭台轩馆自不在话下,园中栽种花木更不乏名种。   只可惜,宋桃儿大多不识得。   那小丫头脚步轻快,在前蹦蹦跳跳,须臾功夫就领着宋桃儿穿过碎石小道,走到了浣花屋外。   凉棚外,一条自湖中引来的溪水由阶下流过,不时有花瓣坠落,随水飘零,却是一派风流意境。浣花屋之名,也由此而来。   宋桃儿自然是不知这些典故的,只是深喜这地方清幽雅静。   走到门外,果然见郑翰玉贴身服侍的小厮莲心守着。   莲心一见她来,忙上前作揖赔笑:“太太可算来了,爷等了好久呢。”一面向里报道:“爷,太太来了。”   宋桃儿仰头,只见那凉棚四面竹帘微卷,一人高居其中,身姿颀秀,正是郑瀚玉。   她垂下脸来,提着裙褶,踏着乳白色碎石台阶,一步步的上去。   郑瀚玉手中端着一只冰瓷茶碗,正自饮茶。   他今儿换了一件淡月白色竹布衫,头上的发依旧只用一根浅青色带子束了。微风时来,吹拂着他鬓边碎发,抚过那清癯俊逸的面容。   直至此刻,宋桃儿依旧不敢置信,这样一个俊秀脱俗的男子,竟成了自己的丈夫。   她走上前去,道了个万福:“四爷。”   郑瀚玉看她来了,放下茶盏,向她莞尔一笑:“来了,坐吧。”   宋桃儿轻轻应了一声,依言与他相对而坐。   郑瀚玉便侧首向莲心吩咐道:“将饭菜拿上来罢,我同太太就在这里吃。”说毕,便向宋桃儿微笑言道:“早起,我看你睡得熟,便没有叫你。我有些公务急需处理,天不亮便去外书房了。没曾等你起来,不生气吧?”原是想等她一道起来的,谁知一大早就有加急密报进来,盖着火漆印,还有专属于三皇子的印记,他便知必有急要紧的事了。不然,陈良琮如何也不至于打搅他的新婚夜。无奈之下,他只得暂且先去书房,待处置之后,天色早已大亮,而宋桃儿业已去了松鹤堂,他便想着至少早食同她一道用了。   宋桃儿忙摇头道:“四爷公务要紧,我怎会生气。”   她微垂着头,并不瞧他,一袭大红的衣裳将她衬的肌肤胜雪,明艳动人。虽已是妇人装扮,却仍旧是一副少女之态,带着将熟未熟的青嫩与稚涩。   原来她为人妇时,是这个模样么?   郑瀚玉看着她这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心中忽起了几分促狭之意。他执壶,往宋桃儿的杯中注满了茶水,微笑道:“昨天夜里……”   宋桃儿的脸猛然一烫,昨天夜里的情形顿时涌上心头。   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男人衣衫齐整,甚至衣带都未解开,仅凭着唇和手就将她奈何到神魂俱醉。   相较于她的失态,郑瀚玉却好似始终冷静如一。   他和她说了些话,她却都记不得了,问了她什么,她也忘了自己是怎么答的。   迷乱之中,她只记得郑瀚玉那双眼眸,狭长的眸子黑亮的犹如一口深潭,仿佛自己就要溺死在里面。   而今日,他又衣冠楚楚,坐在这里,云淡风轻的与她笑谈昨夜的事情。   宋桃儿忙抢声道:“四爷莫再提起!”   郑瀚玉剑眉轻扬,轻轻一笑:“怎么?我只是想问问娘子,昨夜睡的可好?卧房床榻铺盖,可还习惯?”   宋桃儿越发窘了,只好暗自责备自己胡思乱想,口中含糊道:“都好,多谢四爷记挂着。”   郑瀚玉微笑道:“夫妻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说话间,已有丫鬟将早食送来。   因是在外头,各样汤水粥饭点心菜蔬都以食盒盛装。   四个乌木八宝攒心盒子,摆于桌上,正好十六个碟子——四荤四素、一甜一咸两样粥、又两甜两咸四碟点心。   宋桃儿细细看了一眼,其间竟有七八样自己素日爱吃之物,倒也欢喜。   打从昨儿一早起来备嫁,直至晚上入洞房,几乎一日水米没打牙,统共也就吃了喜娘拿来的那些糕饼甜汤。到了今晨,又得耐着性子,应付周旋蒋二太太,又要服侍郑罗氏用膳,早已饿的有些头晕眼花。但饶是如此,她依然记得这靖国公府里爷们用膳的规矩,便要起身替郑瀚玉盛粥。   郑瀚玉却率先拿起一只小碗来,自青瓷海碗中盛了一碗冰糖红枣银耳粥,轻轻放在了宋桃儿面前。   望着怔怔的宋桃儿,郑瀚玉笑言:“我记得,你爱吃甜的。”   宋桃儿迟疑了片刻,小心问道:“四爷,不必我服侍了么?府里的规矩,不是说……”   郑瀚玉未等她说完,便淡淡道:“别房的规矩是别房的,在我房中,我的话便是规矩。咱们是夫妻,对桌而食,天经地义。”话至此处,他重又笑意温然,向宋桃儿道:“再说,我想和你一道吃顿饭。”   宋桃儿听他如此说,软软的应了一声,便端起了粥碗,心里却道:这四爷变脸跟翻书似的,方才还冷言冷语的,转头又笑的这样好看了。   想至此处,她抬头悄悄瞧了郑瀚玉一眼,却看他正自夹了一块鸡片递入口中,如行云流水,洒脱自如。   宋桃儿脸上有些热,心里暗道了一句:四爷好看的像那戏台子上的人呢。   也不知怎的,直到了现下,宋桃儿对于自己已嫁给了郑瀚玉一事都并无几分实感。这样好的一个男人,竟然成了她宋桃儿的丈夫,当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许是上一世被郑廷棘欺凌践踏,她总觉得并不会有哪个男子真心实意的喜欢自己,更遑论是这样一个身份尊贵、风姿卓众的男子了。   心中正自想着,一块油酥卷被人递到了口边。   宋桃儿微微一惊,抬头望去,却见正是郑瀚玉拿着那块点心。   郑瀚玉向她一笑:“怎么只喝粥?也吃些点心。这油酥卷是宫里的御膳,因着老太太喜欢,圣上开恩,特意准许御厨到府中来传艺,所以府里才能做。外头吃不到的,你尝尝。”   宋桃儿看着那递到唇边来的油酥卷子,金黄灿烂,脂香扑鼻,捏着点心的指修长结实,指甲亦修剪的干净齐整,瞧着便令人舒心。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心里有些异样,竟没接那点心,小口微张,将那点心一口口的吃掉了。   郑瀚玉瞧着眼前的少女,仿若一只乖巧的小猫,就着自己的手一点点的吃着点心,樱花瓣一般柔软的唇最终吻过了自己的指尖,软嫩的舌甚而还舔了一下,他的心头便忽的荡漾了一下。   压着这股子悸动,郑瀚玉含笑看着宋桃儿吃完了点心,低声问道:“还中意么?”   宋桃儿红着脸,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郑瀚玉轻笑着,自莲心手中接过毛巾擦了一把。   一旁莲心看着,直将眼珠子也瞪出来了。   这是他的爷,这是他伺候了多年、一向冷面冷心、对人不假辞色的爷!   他在海棠苑当了多年的差,几曾见过爷对一个女人这般温柔体贴过。即便是当初爷和那常大小姐热络的时候,也不曾见爷这般待她。   亲手给女子盛饭,甚而亲手喂她吃点心。这事儿若是旁人告诉的,他莲心打死也不会相信。然而偏偏,爷就在眼前做给他瞧了。   即便新太太容貌娇美,又生的娇小玲珑,这幅乖巧样子极讨男人的喜欢,但爷从来也不是个会为女色所迷之人啊。   二房的爷有姨娘,少爷常嫖院;三房的爷也有几个通房姨娘,唯独自家爷,莫说通房侍妾,便是平日伺候的丫头也没几个。   郑瀚玉自是不去理会自己的小厮内心如何狂风暴雨,他忽觉得亲手侍弄着自己的小娘子用膳,别有一番情趣,便依次将盘中的各样点心喂与她吃,又亲手给她布菜。   宋桃儿颇为不好意思,吃了些,便小声道:“四爷,我自己来,您也吃饭罢。”   郑瀚玉微微一笑:“我爱看你吃。”   这一来,宋桃儿越发不好意思了。   小两口吃完了早饭,丫头上来撤去了碗盘,重新上了香片。   新婚夫妇,今日本当是无事可做的。   当下,郑瀚玉便拉着宋桃儿在凉棚之中看景,将园里各处景点名称与典故如何一一讲给她听——这块石头来自哪处湖泊,那处轩馆又有何人住过,匾额又是谁题写云云。   宋桃儿听得懵懵懂懂,她枉在靖国公府活了一世,却不知这花园之中竟有这许多故事与讲究。倒也是的,前世她跟了郑廷棘,那厮一向看她不起,如何会有这等兴致。   郑瀚玉坐于轮椅之上,宋桃儿便立在他身旁,趁着莲心走开,棚中只余两人之际,郑瀚玉忽长臂一揽,将宋桃儿搂在怀中,放于膝上。   宋桃儿猝不及防,又羞又惊,扎挣着想要起来,却被郑瀚玉牢牢抱住。   男人的力气极大,几乎容不得她抗拒,她试了几下,只觉他却抱的越发紧了,便就罢了,软了身子,垂着脸低声道:“四爷,□□的,这样不好。”   郑瀚玉低低笑了一声,说道:“你叫错了。”   宋桃儿先是一怔,但立时便明白过来,停了好一会儿,才柔声柔气道:“瀚郎。”   这细柔娇软的一声,倒愈加撩拨了郑瀚玉的心弦。   他俯首,瞧着怀中的女子。   桃儿身材娇小,而郑瀚玉又是个颀长高大的身材,哪怕她坐于他膝上,也如陷在他怀中一般。她娇红满面,螓首微垂,眸光微颤,仿佛不敢看自己。   昨夜里,她也是这幅模样。   谁能想到,这么个玲珑娇小的姑娘,衣裳底下竟藏着那般冶艳的风光,她如成□□人一般的丰润饱满,又似闺中女儿腰肢细软如柳。   郑瀚玉能够明白,为何前后两世,郑廷棘都对她执意不放,她确实拥有勾住男人的本钱。   但,这个女人归属于他了。   “乖孩子。”   他在她耳畔呢喃着,吻上了她的唇。   宋桃儿不住的轻颤着,白日里在外头做这个是可以的么?   她只觉得羞,而郑瀚玉时而温柔时而强横,又让她的心头止不住的战栗甜蜜。   其实,宋桃儿直到现下还不知郑瀚玉为何定要娶自己,但他这个样子,或许他是有点喜欢自己罢?   她迷迷糊糊的想着。   郑瀚玉拥抱着她,心头只觉得分外充实满足,上一世梦寐以求的身躯,这一世终于搂在了怀里,他说不出的快活。   只是她催生了他另一种焦渴,如野火燎原,灼烧着他。   一个吻,并不能平息,但眼下他还不能够。   宋桃儿或许有些晕眩了,她抬手,竟勾住了他的脖颈。   郑瀚玉先是一怔,旋即将她更紧的拥在了怀中。   “桃儿,吾妻……”   “四爷,四太太……”   莲心不知何时回来了,哆哆嗦嗦的禀告着,心中欲哭无泪。   谁能晓得,他才走开一会儿的功夫,爷和太太就腻歪上了?若是让他知道爷正干这好事,打死他都不会这节骨眼上回来。如今可好,爷怕是要打断他的腿了。   宋桃儿果然羞的恨不得钻地底下去,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就从郑瀚玉怀中挣脱出来,立在一旁背过身子整了整揉乱的衣裳。   郑瀚玉倒是神色如常,平静的仿佛适才在这儿和妻子亲昵的男人不是他,他嗓音平稳道:“什么事?”   莲心见主子并无责怪的意思,忙回道:“外头送来一盆兰草,说是给爷赏玩的,庆贺爷新婚大喜。”   郑瀚玉看了宋桃儿一眼,吩咐道:“拿过来罢。”   莲心忙不迭答应一声,一溜烟取那兰花去了。   见又无人了,郑瀚玉拉过宋桃儿的手,低声笑道:“你得习惯。”   宋桃儿不知如何答话,悄悄在心里斥了一句:真不害臊。   不远处一株海棠树下,一名青年男子已站立多时,看着那凉棚中的一举一动,将树上的枝叶拽下许多。 第三十七章 醋(二)   昨晚,郑廷棘几乎整夜未眠。   但想到今夜是宋桃儿与他四叔的洞房夜,嫉妒与愤恨的怒焰便在他胸膛之中咆哮着,撕扯着。   若非还存在着一丝理智,他当时就要冲到海棠苑去,将宋桃儿夺过去了。   郑廷棘自诩风流多情,却从未想到竟有一日,会为一个乡下女人失魂落魄,神魂颠倒。   足足一夜,他都在想着,宋桃儿在他四叔怀里,该是什么模样。   继而,他又尽力的回想着,前世两人成婚那夜,她在枕上的万般情致。   一夜未眠,至清晨梳洗之时,他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眸中血丝满布,原本俊美的容颜竟有些憔悴。   郑廷棘只觉得可笑,不过一个乡下女人罢了,她当真不愿跟自己,随她另嫁他人就是,他又不是娶不来妻。何况,他若肯,有的是那诗书满腹的美貌女子肯委身于他,何必执着于宋桃儿?   心烦意乱之下,他也未吃早食,只说来园中走走。   不知觉的,他便走到了这浣花屋外。   隔着浣花溪,郑廷棘远远的便瞧见那凉棚之中两个人影。   宋桃儿今日穿着一袭大红遍地金比甲,脸上薄施了脂粉,一把青丝被盘了起来,鬓边别着一朵金绞丝石榴珠花,正是初为人妇的模样。   她艳丽如火,美艳不可方物,与郑瀚玉站在一处,倒真是应了那句佳偶天成。   两人谈笑风生,忽的郑瀚玉将她抱在了怀中,肆意亲热起来。   宋桃儿一脸娇怯,眉梢眼角的春情,竟是他从不曾见过的模样。   郑廷棘只觉心口突突的跳着,有些口干舌燥,他应当走开的,却如中了邪一样被钉在了当场,一步也挪不动。   郑瀚玉搂着宋桃儿,清冷的眸光却向这边瞥来。   郑廷棘瞬时便明白过来,郑瀚玉是看见了自己,做给自己瞧的。   他这是在告诫自己,桃儿是他的了,要自己死心,休想再觊觎桃儿。   郑廷棘只觉一股热血直向头顶冲去,双手攥拳,握了又握。   片刻,他转身大步离去,满面阴霾。   上辈子,宋桃儿时常喜爱一人来这浣花屋小坐,十次里有九次都能撞见他四叔。那时候,府里谣言四起,下人都议论纷纷,说这二少奶奶与四爷怕不是有些暧昧。他心中烦躁,便拘管着宋桃儿,不许她再随意出门,尤其不准来这浣花屋。彼时,他还不大相信宋桃儿会背着他与郑瀚玉有什么勾当。如今看来,他还当真没冤枉了她,他们那时果然就是在此地私会!   嫉恨恼怒之下,郑廷棘已然忘了,上一世与这辈子未必有什么绝对的相连,而今生宋桃儿也不是他的妻子。   在他心里,她就是一个背夫偷情、改嫁他人的女人。   不把她夺回来,他誓不罢休。   郑瀚玉看着海棠树下的郑廷棘离去,抿了抿唇,一字也未向宋桃儿提起。   那厮看着桃儿的眼神,那副痴迷沉醉的样子,令他极其不悦。   桃儿已是他的妻子了,郑廷棘难道还不肯死心么?   联想之前他们曾有婚约,甚而上一世桃儿还曾嫁过他,郑瀚玉心头微微有些醋意,他便拉过宋桃儿,当着郑廷棘的面,有了那一出。   他知道郑廷棘在看着,然他就是要这厮知道,桃儿是他的女人了。   宋桃儿整理了衣衫,只觉心口依旧砰砰跳着,腿也有些软了,她看着郑瀚玉唇畔竟有些淡红色痕迹,便想起约莫是自己唇上的胭脂染了上去。   适才用过早食,她重新点了唇的,被郑瀚玉这般一闹,多半又全被他吃下去了。   宋桃儿红着脸,自袖中取了手帕,替郑瀚玉擦去唇上的红痕,低声道:“往后,不要这个样子。”   郑瀚玉瞧着她,笑问道:“为何?”   宋桃儿轻咬了咬唇,说道:“大白日,不能做这种事。”   郑瀚玉扬眉道:“谁说大白日,便不能同娘子亲热了?”   宋桃儿被他问了个哑口无言,她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个男人竟然如此厚颜?   上辈子,才照料他那会儿,他对她可是不苟言笑的,即便后来两人熟了,也从不见他说笑。   无言以对之下,宋桃儿索性扭过身子,不再理会于他。   郑瀚玉望着她俏丽的背影,那露出的一段脖颈白生生的,尤为可爱动人。   他垂眸浅笑,手掌不自觉的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倒是有些心急了。   今儿同桃儿在这浣花屋用饭,也算是一段心愿。   前世他腿伤痊愈之后,桃儿便不再来服侍他,即便二人在府中偶遇,她也只是淡淡的叫他一声四叔,而后便躲的远远的。那时,他偶然知晓她常来这浣花屋静坐散心,便也常常到此走动,想着或许会与她偶遇。果然,他们便经常“偶遇”了。即便不能够做什么,多看她两眼也是好的,只是后来他再也没在这里见过桃儿。隐约听府中下人说起,二少爷冲着二少奶奶大发雷霆,斥她不守妇道,勒令她守在屋中不许外出。   念起旧事,怒气又如小火苗似的一簇簇蹿了起来,但瞧着一旁娴静的桃儿,郑瀚玉的心境转瞬便平复了下来。   何必为这些还未发生的事烦恼,如今桃儿是他的妻子了。   趁这会儿功夫,莲心已将那盆花送来,双手端着,小心翼翼进了凉棚,将盆栽放在桌上。   宋桃儿细细看去,只见这花约莫尺许来高,箭也似的拔出数十片叶子,顶上开着些许花朵,黑红二色,甚是别致。微风时过,幽香袭来。   这花栽在一方玉盆之中,显然娇贵异常,也难怪适才莲心捧着它时,那般小心翼翼了。   郑瀚玉见着这盆花,心里微微一动,问莲心道:“这花却是谁送的?”   莲心摇头道:“小的也不知,是老太太那边打发人送来的,说是这两日外头送来许多给四爷的新婚贺礼,渐渐打点出来送到海棠苑去。这盆花,是老太太特意交代给爷赏玩的,说是花期短,过了就可惜了。”   郑瀚玉面色微微一黯,便有几分不悦,本待让他撤下去,却看宋桃儿盯着花瞧个不住,好似甚有兴趣,不由莞尔道:“你喜欢?”   宋桃儿轻轻点头,微笑道:“不瞒四爷说,我打小儿就喜欢些花花草草的,在家时还种过一些。我爹娘常笑话我,说漫山遍野都是,我还往自家院子里种。然而我还是种,我就是喜欢呀。”   郑瀚玉听着,倒是喜欢她这段痴性子,便问道:“那你可知,这是什么花?”   宋桃儿摇头道:“我只认得这是兰花,不知它的名目。”   郑瀚玉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我教给你,这花名叫金边墨兰,算是兰花名种。原本中原无有此物,是滇南小国进贡来,宫里的花匠培育成功,后来皇上以此花遍赏群臣,方才渐渐种开了。虽是如此,也是极难得的。”   宋桃儿听得有些咋舌,说道:“原来这么一盆花,也有这么大的来头。国公府里人金贵,花也金贵呢。”   郑瀚玉原不想再见此物,但见宋桃儿如此喜欢,便道:“你既爱它,便拿去养着玩吧。这东西倒是不算娇气,只别乱浇水,轻易死不了的。”   宋桃儿连连摆手道:“还是罢了,这花如此名贵,让我养出个好歹来,那该如何是好。何况……何况这么贵重的花,与我原本也是不相宜的。”   郑瀚玉有些不愉,他不知桃儿到底有何心结,言辞举止从来卑微小心,昨夜还在他怀里时,她便屡屡说起配不上他,今日又对着一盆花自惭形秽。   他先吩咐莲心道:“把这盆花拿回去,就摆在太太房中。”   待莲心走后,他又将宋桃儿扯至跟前,凝着她的眸子,郑重其事道:“桃儿,你是我亲自登门迎娶、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正房夫人,是靖国公府的四太太,不必觉得在谁跟前抬不起头来。总归记得,我是你的丈夫,有我在,没人敢欺凌你。一盆花罢了,你喜欢,才是它的福气。若非你爱它,我便吩咐人将它拿出去丢了……”   “那可丢不得!”   不待郑瀚玉说完,宋桃儿便慌忙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好歹也是个活物,丢了出去,怕就活不成了。四爷既不喜欢它,那我放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不叫四爷看着心烦……”   郑瀚玉看她说的认真,不由失声笑了,双臂一环,搂紧了她的纤腰,低低说道:“一盆花也值得你这么看重,你该把心思全用在我身上才是。”   他却不知,她竟有这般烂漫可爱的一面。   横竖他们还有漫长一生去相处,他可以慢慢的去知晓她的一点一滴,她的所有。   宋桃儿脸色微红,这男人不能行走,臂膀力气倒大,被他抱着真是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两人在这凉棚坐了一会儿,外书房的小厮便来请郑瀚玉,说有几个大人请见。   郑瀚玉听了来人名姓,便知都是朝里要紧的人物,想着多半又为昨天半夜突发的事务有关。虽舍不得与娇妻缠绵,但到底还是正事要紧,便让小厮推了自己去。临行前,却又嘱咐宋桃儿:“午饭我未必回来吃,不必等我。晚夕留着灯,等我回去再安歇。”又留下莲心伴她回去。   宋桃儿答应了一声,看他远去了,方才同莲心一道回了海棠苑。   回至房中,那盆金边墨兰果然安置在了一处红木镂雕松竹梅高几之上,宋桃儿立在下面看了一会儿,见面土有些干了,便舀了一勺水倒了进去。   正当此时,外头一阵绣鞋擦地声响,怜姝却走了进来。   一见此景,怜姝先是一怔,又上前笑道:“原来太太早回来了,倒是让我一地儿好找呢。”笑了几声,又说道:“太太既要回来,怎不使人传我一声?”   宋桃儿看了她一眼,见这丫头肤白眼亮,颇有几分姿色,今日穿着衫裙虽皆是家常旧衣,却尽显娇艳。她没有理会,淡淡说道:“我要回来,难道还要先知会你一声么?”   怜姝面色一僵,忙陪笑道:“太太哪儿的话,我不过是白说一嘴罢了。我在松鹤堂等了许久,却不见太太的影踪,心里焦躁。国公府内院大,太太人生地不熟的,我唯恐太太走失了路途。”   宋桃儿不吃她这一套,这幅嘴脸说辞她上辈子可看的够了,说道:“我并不曾在松鹤堂外见你。你既怕我走迷了路,就该好生候着我才是。怎么我侍奉完老太太,出来却没见着你?四爷喊我去园里用早食,又坐了片刻,这才使莲心送我回来。我在房中有片刻了,你才进了门,足见你在外闲晃的时候不短了。你去哪里了?”   怜姝不得已,连忙跪了,哀哀告饶道:“太太明察,我当真不曾去了哪里。太太进正堂去后,我只是和几个姊妹在一边屋里坐着吃茶闲话,竖着耳朵只等堂里传唤。我在四爷身边服侍有年头的,不敢对太太说慌。”   宋桃儿看着她这幅样子,倒好似有些可怜。   然而,上一世她于这等情形见得也实在太多了,那些个下人平日里欺她势单力薄,不将她放在眼中,及至被她抓住把柄,又哭哭啼啼的来求饶,一时心软饶恕了,便越发蹬鼻子上脸,以为她软弱可欺。今生,她该当出个太太的样子来。   如郑瀚玉所说,她是靖国公府正头的四太太,且目下郑四爷看来也还算喜欢她,她应当趁这时机把架子端起来。待威立下了,日后哪怕郑瀚玉日久情淡,总也没人敢就看轻了她。   宋桃儿看着怜姝的眸子,轻轻说道:“怜姝,你不老实。你说在松鹤堂偏房里同几个姊妹坐,那怎么我出来时,眼见着老太太房里的那几个丫鬟都被叫了进去,独独不见你出来?你莫不是要告诉我,人都散了场,你一人还在里面枯坐着?”   怜姝口张了几张,却说不出话来。   她倒是没料到,这位小太太的脑子如此灵光,转的这般快,一下就把她给问住了。   正当这个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人道:“哟,我来的不巧了。这怜姝因着什么事,惹太太生气了不成?”   这话音响亮,正是郑瀚玉的奶母林大娘。 第三十八章 海棠苑是当真变天了……   林大娘走进房中,笑呵呵的向宋桃儿福了福身子,请了安。   宋桃儿看着林大娘,没有言语。   那怜姝却如看见了救星一般,爬至林大娘跟前,揪着她的裙摆,哭诉道:“林大娘,林大娘,您救救我吧。求您跟太太说句话,开恩饶了我这一回。”   林大娘眼底扫了怜姝一眼,见她哭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心里念叨:这狐媚子怕不是老病发了,施苦肉计呢。   心中虽这般想着,但她到底是爷房里伺候的人,四爷用了她这么多日子,难保没几分情面在。   想着,林大娘便向宋桃儿笑着开口道:“太太,不知这丫头哪里招惹着您了?昨儿是您的大好日子,何必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冲了您的喜气?今儿,想必爷还进您房里来。您听老奴一句劝,就饶了这丫头吧。”   这若是换做旁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对着丈夫往日房中用久了的丫鬟,又有奶母求情,总要给上几分颜面。   偏生,宋桃儿轻轻说道:“若要我饶她,那也不是不行。只是林大娘可知,她做了什么?”   林大娘顿时语塞,她自然是不知情的。但按常理,此时这新太太不就该移船就岸,顺势饶了怜姝便是么?   宋桃儿继而说道:“晨起,我去给老太太请安,侍奉老太太用早食。出来后,这丫头便不见踪影,倒叫我一地里找她。后来还是四爷打发人来喊我,这方罢了。我却不知,她往日伺候四爷时,可也是这副样子么?”   林大娘暗暗叫苦,只懊悔自己求情求早了,全没想到这怜姝竟闯这样大的祸。   也怪道这小太太如此生气,入府第一日,身边又没个相熟的人侍奉,伺候了老太太出来,丫头却不见了。   瞧这小太太面色柔嫩,一副娇柔之态,那会儿还不知怎样害怕呢。   想到此,林大娘也不再为这怜姝说情,顺着宋桃儿的话道:“这般说来,这怜姝可当真作死。她在四爷跟前敢有这么一遭,腿早打折了。”   宋桃儿点头道:“我也这般想着,一向听闻四爷治家严明,如何房里会有这等不知规矩的丫头。不过,既是林大娘为她求了情,我也不多罚她什么,就让她到屋檐子下头跪一个时辰罢。”   怜姝跪在地下,抽抽噎噎,满面泪痕,心底却是惊骇不已。   今儿这出,她自然是故意,不过是想试试这太太的深浅脾气,也好叫她知道,她在这府里一无根基,得倚着她这个房中老人才是。这也不是新鲜花样,这些内宅当差久了的仆婢,大多会这两手。   虽则早起吃了她一顿排揎,怜姝却仍是不信,这个看起来娇气懦弱的太太,竟真敢罚她。   不曾想,她还真就罚了!   事已如此,林大娘也不好说什么,只向怜姝斥道:“没听见太太说什么?还不出去跪着!”   怜姝无法可施,花容带泪的出去了,出了门果然就在屋檐子底下跪了。   院中几个扫地的小厮瞧着,便指指戳戳起来。   “这怜姝姐姐可是咱爷房里服侍的老人了,咱爷衣食穿戴哪样不指着她?今儿怎么也罚跪了?”   “爷这会儿不在房里,咱这院里能罚她的,可不就只有爷新娶的太太啦?想必她何处得罪了太太,所以太太叫她跪。”   “那这位太太可当真厉害,怜姝和莲心两个都是爷一贯倚重的人,她说罚就罚了。甚至前儿不久,我还听人说起,老太太有意叫她给咱爷做房里人呢。这样的人,太太也敢罚,不怕爷回来跟她置气么?”   “你懂个屁,这位新太太那是爷一眼相中,从二房少爷那儿夺过来的,下聘的时候一应的彩礼都亲自过了目,又亲自登门迎亲,可见爷有多看重太太,那太太还怕什么?”   其内有个在府中当差老了的人,挥手道:“你们都不知晓,这里头的关节独我清楚。怜姝是四爷房里的老人,太太新进门,总要拿个人出来扎筏子,好立立威。这怜姝呢,又想压着太太,稳自己的根基,俩人这才掐上了。这一场如何,还得看四爷怎么处置。”   一众小厮正自听的津津有味,林大娘忽从屋里出来,喝道:“猴崽子们,干你们的去!”遂撵散了他们。   转回头,她看了一眼怜姝,低声叹息道:“你也是的,好死不死的这会子往她刀锋上撞。她才进府罢了,又年轻,爷待她尚好,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你便是想,也该挑挑时候。”说着,顿了顿又道:“你给太太磕个头,服个软,叫她饶了你也罢。”   怜姝一字不发,只默默流泪。   林大娘看她如此,又叹了口气,只索罢了,重又回房。   怜姝还从未栽过这种跟头,心头虽觉羞耻,但转念又道:我且在这里跪着,待会儿爷回来,一眼就能瞧见。她才进门,便责罚屋里侍奉的老人,必会给爷落下个不能容人的印象。   林大娘进回到屋中,见宋桃儿独个儿在炕边坐着,手里把玩着一方博山琉璃花球,走上前去,笑道:“原来太太喜欢这样的物件儿,我记得库房里还放着好几样。待会儿拿了钥匙开库房,让太太尽情挑一挑,摆到房里来。”   海棠苑库房的钥匙,素来是怜姝管着。   林大娘如此说,便是想逗宋桃儿问钥匙的事儿,引出怜姝在院里的身份,余下的话便好说了。   她却没什么恶意,实则林大娘的心中倒很是喜欢郑瀚玉新娶的这房太太。   郑瀚玉是她从小一手带大的,她本有个儿子,八岁那年不幸淹死了,此后一无所出,更将郑翰玉视若己出,对他的亲事也格外上心。郑瀚玉受伤之后,眼看着他退亲且一蹶不振,林大娘也担忧不已,如今看他成家,心里倒也高兴,就如自己儿子娶了媳妇一般。   虽则这位新太太的出身略低了些,可郑瀚玉喜欢就好,再说郑瀚玉如今这个情形,有身家清白、品行良好的女子肯嫁已是极好了,还计较什么出身?那日,堂房里的郑棠老爷回来,力夸宋家姑娘教养好、德行高,配得上玉儿。林大娘听着,心里也很为郑瀚玉高兴。   今儿过来一瞧,这位新太太别的如何尚且不知,这模样倒是一等一的好。   她面貌娇嫩,皮肤雪白柔滑,倒丝毫没有乡下女子操劳之后的粗糙之相。日头自窗棂洒入,落在那只握着琉璃花球的小手上,剔透的琉璃耀着细细碎碎的金光,衬得那只手越发小巧白净,宛若一只莲花。   往年,太太还是当姑娘时候,来府中做客,林大娘也曾远远见过她一面,那时只觉着这丫头模样甚好也就罢了。然而今儿再见着,当真是女大十八变了,眼前的太太不止模样娇美,更有一股沉静端华的气韵。瞧着,一丝儿不比当初的那个常大小姐差呢。不,还更好了。   林大娘自是偏心奶儿子郑瀚玉的,对于那抛弃了郑瀚玉,还令他一度消沉的常文华无几分好感。   是以林大娘倒想着提点宋桃儿几句,这深宅大院里可比不得乡下,人心复杂,勾当也多,倘或为着一个丫头,便伤了四爷与四太太的情分,那可不值当的。   熟料,宋桃儿将那琉璃花球放下,摇了摇头,说道:“这是下聘那会儿,四爷送到我家去的,我嫁过来时又带过来了。这琉璃花球固然贵重,我倒不算喜欢,只是想起来有这物件儿,所以这会儿拿出来了。”   林大娘见她竟不接话,顿时哑然,半晌索性直言道:“太太,怜姝虽是可恨,但您大人大量饶了她这一遭儿也罢了。她不比外头的丫头小厮,四爷自从腿坏了,这几年都是她扶持的,没有功劳也有几分苦劳。待会儿若四爷回来,瞧见她跪在外头,怕要过问。她素来服侍四爷跟前,怕哪日您不在,这小蹄子就要轻学重告。不是老奴多嘴,来日方长,何必为了个不上台面的小丫头坏了跟爷的情分?”   林大娘因着近两年腿脚不大利索了,已告老出去,不在国公府内当差了。但她是郑瀚玉的乳母,在府中地位与那些寻常仆从自不能相提并论,郑瀚玉也极敬重这个自小养他长大的奶嬷嬷。原本今日,还是郑瀚玉托她过来的。   郑瀚玉思虑宋桃儿并不善于理家治内,上一世她身为二少奶奶竟至被郑廷棘的爱妾宠婢欺凌,虽说今生院子里的人都是他仔细挑选过的,但上一世他也并未娶妻,焉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便托了林大娘过来照看。   林大娘一则受他所托,二来也是想瞧瞧新娘子。一见之下,她甚是喜欢,便说了几句由衷之言。   宋桃儿看着林大娘,片刻微微一笑,说道:“多谢大娘告诉我这些,我初来乍到,都不懂。只是,四爷今儿要到了傍晚才回来呢。”   她的眼睛极美,碧青的眼珠,宛如一颗琉璃珠子,被这双眼睛凝着,饶是林大娘是个女流,也几乎要呆了。待听清她口中所言,林大娘又蓦地一惊——这新太太原来是盘算好的!   她是早知道了四爷今儿要傍晚才回来,待他回来,怜姝罚跪早完了,断然是见不到这一幕的。她既罚了怜姝立了威,又不至在四爷心里落个才入门便苛待下人的罪责。   哪怕日后有人跟四爷说起这事,但事情也过去了,总不如他亲眼看见来的印象深刻。   林大娘心里不由感叹,或者四爷是白担心了,他娶的这房太太可不是面团做的,随意任人揉捏。   宋桃儿也不想再谈怜姝的事,余下的事情不是她要思量的,由着他们担惊受怕、搜肠刮肚的想主意去。她在这府里可谓一无所有,唯一的凭仗不过是丈夫的宠爱。虽说她并不能明白郑瀚玉为何执意娶她,但眼下看来他还算喜欢她。她定要趁着这个时机,在府中站稳了。   当下,她撇开怜姝的事,向林大娘轻柔笑语道:“大娘,我才入府,也真要多向你们这些当差久了的老人习学呢。您是四爷的奶嬷嬷,四爷心中必定看重您,往后就请您多担待了。”   宋桃儿知道林大娘其人,只是上辈子,她去海棠苑照料郑瀚玉时,林大娘已因中风倒下了,半边身子几乎动弹不得,所以不曾见过。但郑瀚玉对她,还是很有几分敬重的。   这些言语不过都是面子上的言语,但依旧让林大娘听的心里发甜。   她爽朗一笑:“太太这是哪里话,往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差使就是了。”说着,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将手一拍:“瞧我,什么记性,只顾和太太说这些有的没的。太太才进府,娘家也没陪嫁跟来了,所以爷一早吩咐怜姝挑了四个丫头来服侍您。谁知这小蹄子闹了一场,怕还顾不上说这个事。”一言毕,她起身出门拍了拍手,扬声道:“都进来吧。”   话音落,便见四个丫头鱼贯而入。   四人进得门内,依次跪了,向宋桃儿磕头,口中齐齐道:“见过太太,给太太磕头。”   宋桃儿坐着不动弹,仔细打量着这四个丫头。   只见四人两个大些,约莫有十六七岁,另两个小些,大约十四五。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都是些花容月貌、姿容艳丽之辈,便是最小的一个,也生的肤白眼明,一副乖巧可人之相。   这是怜姝给她挑的丫头?是来给她添堵的罢!   宋桃儿心里有些可笑,这些个伎俩,上辈子她早就见识过了,内宅妇人们常用的手段。弄来这些个容貌出众的丫头在房中服侍,她若忍了,哪日哪一个和郑瀚玉近乎了,甚而入了郑瀚玉的眼,抬起来做姨娘,岂不膈应她?若她不忍,当即闹起来,又或不闹,却吩咐人撤换掉这些丫头,那量窄善妒、难容人的名声便也要落下了。   以后如何,她不能未卜先知,但眼下的郑瀚玉对于女色是毫无兴趣的。   她见过太多狠辣诡谲的手段,怜姝到底只是个丫头,只好在这等小事上做做手脚。   心里思量着,耳边只听林大娘的声音响起:“这个叫翠竹,今年十七,是咱们府上的家生子;这个叫晴雪,今年十六,去岁进府的,原本在外书房侍奉;这个小些的,叫紫燕,十五岁;这个最小的叫水清,今年十四。”   宋桃儿不置可否,默然不言,屋中一片静寂。   地下跪着的四个丫头,翠竹与水清还算老实,将头埋在地下,一动不动。晴雪和紫燕就有些按捺不住,紫燕身子微微发颤,晴雪忍不住抬头悄悄往上瞧了一眼。   只见四太太坐在那里,大红的衣装,金丝银线绣出繁复的花纹,华美异常。太太腕子上戴着一只翠玉镯,显是上等的料子,油亮通透,将那手腕衬的白腻。日光自后面洒了过来,落在太太身上,为她笼上了一层光晕。   她年岁和自己相仿,生的极美,眉眼之间却尽是疏离。正巧,太太也向她看来,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她便微微一笑。   晴雪身子一颤,忙将头死死的压了下去。   林大娘见宋桃儿久久不言,不由也皱了眉头,挑出这么几个丫头来,太太又年轻,难保沉不住气。   她正想说什么,却听宋桃儿忽然开口道:“既然挑了你们几个进来,想必都是些手脚勤快、性子伶俐的。往后房里的事情,我便指着你们几个了。旁的都罢了,我喜欢守规矩、忠心为上的。侍奉的好,往后自有你们的结果;侍奉不好,那也有你们的结果。”   这府里的丫鬟,将来命运如何其实全捏在各房太太手里。这话一出,四人岂有听不懂的?连忙又一起磕头,赌咒发誓日后一定勤谨忠心。   一旁林大娘听着,忍不住心底叫了一声好,这番话恩威并施,不急不躁,足显太太的体面。这莫说一个从未在宅门里生活过的乡下女子,便是那教养略差些的闺阁小姐也未必应付得来。想至此,林大娘又有几分好奇,这位太太怎么全然不似一个新嫁娘,倒好似一个资历深厚的深宅妇人那般老练?   宋桃儿嘱咐过,便自袖中取了些碎银赏赐给四个丫头,挥手让她们起身各自去服侍。   上一世她嫁给郑廷棘时,虽也有些聘礼送到家中,但那时家里正自艰难,那些财物差不多都留下了。入了府,除了月例,再没什么进项,日子时常捉襟见肘,想打赏都要先掂掂钱袋子。今世家中一切安好,郑瀚玉送来的彩礼又格外丰厚,娘家父兄为她嫁人之后的颜面,几乎尽数让她带来,她便也能赏些什么了。   怜姝在外跪着,竖起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   她心中窃喜,这四个丫头可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也不全是自己的主意,里面还有一层是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甚是关切四爷的香火后继,情知他房事恐有不便,也担忧这新进门的太太年岁轻、面皮薄,许多事拉不下来脸,便特特嘱咐她选几个知道事的丫头。   这在国公府这等豪门世家里,可实在算不得一件事。哪家的爷们不养通房?而这等事,往往无需本人点头,甚至不用告知,只消母亲又或正妻做主即可。所以,郑罗氏也没问郑瀚玉的意思,想着新媳妇即将进门,四房后宅空虚,正巧郑瀚玉又吩咐怜姝替宋桃儿寻几个使唤丫头,便交代了怜姝几句。   这等人家大凡如此,连正妻爹娘都可做主,别说置办几个通房丫头了。如郑瀚玉这般到了二十岁上,房内空空的,才是当世异类。   但四太太是乡下来的,听闻乡下女子脾气爆,爱吃醋,甚而有为这些事跟丈夫动手打架的。   这下,她可有好戏瞧了。   四太太倘或敢为这事闹腾,四爷那边还不知如何,但头一个得罪的就是老太太。何况,她也说不出理来,这事儿没过明面,老太太只是随□□代了一句,叫她挑几个头脸周正、机灵知事的丫头。四爷看不上,那就只是房里使唤的丫头;看上了,更没她闹的余地。   正当怜姝心里计较时,忽见那四个丫头从屋里出来,面上都挂着笑。   她甚是奇怪,也顾不得自己还在罚跪,忙问道:“你们怎么出来了?太太、太太留用你们了?”   翠竹性子稳重些没有说话,晴雪倒是一撇嘴,言道:“太太留我们服侍了,还赏了我们些银子。怜姝姐姐,你说的不对啊,太太分明是个和气的主子。你怎么那样编排?”   翠竹拉了拉她衣袖,说道:“别说了,快回去收拾东西。太太说房里空,叫咱们赶着过来伺候呢。”言罢,两人便手拉手一道去了。   怜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死死的咬着唇,几乎咬出血来。   外书房里,郑瀚玉正同朝中几位大臣商议政务。   西南匪患渐起,圣上为遣将一事迟疑不决。若是郑瀚玉身子康健,这一遭必定又是他去。然而如今他不良于行,慎王瞅着这个空子,便举荐了自己的人上去。   三皇子陈良琮与他一向不和,只是近来为些旧事遭了皇帝斥责,实难有所举动。于是这等事,自然由他们这些心腹干将来操持了。   郑瀚玉听几个人议论多时,都觉不妥,开口道:“各位大人所言倒是在理,只是这举荐人选决不能草率。落了痕迹,难保不使皇上以为三皇子殿下罗织党羽,结党营私,培植势力,反倒招祸。然则,西南匪患也是本朝一害,将当地百姓弄的苦不堪言,也必得是个能干之辈前去,除此大患,方能造福一方。”   众人听着,都道有理,只说实在难挑出个人来,朝中能干的武将,早已分成两派三皇子与慎王两派,余下的都是些混饭的闲人。那些低阶武官,他们也不识得。   正自议论时,郑瀚玉忽瞧见一小厮在门外探头探脑,心中有些不悦,斥道:“哪个东西,这等不守规矩,竟敢在这里偷听!”   莲心听见,忙快步出去,半晌又回来,一脸难色。   郑瀚玉见他吞吞吐吐,有些不耐烦,说道:“既不好说,那就别说了。”   莲心忙低声道:“爷,银朱传信儿过来,房里出事了,太太罚了怜姝姐姐在廊上跪呢。”   银朱,那是三房用着的小厮。   郑瀚玉起初听他说房里出事,还道桃儿出了什么事,心陡然提了起来,待听他说了余下的话,松了口气,淡淡说道:“我还道什么事,房里的事由着太太主张就是了,还用的着跑到这儿同我说。”说着,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吩咐道:“今晨,你陈三爷送来一斛东珠,拿到房里给太太,说留着给她镶嵌首饰。”   莲心连连应声,转身跑的飞快去办差,心里想的却是:海棠苑是当真变天了。 第三十九章 苏月珑   六月的天气,已很有几分炎热。   烈日当空,炽热的光灼烫着怜姝的脖颈,汗珠子自她背脊上不断滑落,将衣衫打了个透湿。   喧哗笑语声如浪潮般一波一波的自屋中翻涌出来,打的怜姝阵阵晕眩。   自从她进府当差以来,一向勤谨小心,还从未吃过这等苦头。   正当她几乎挨忍不过时,恍惚中忽见莲心从外快步进来。   怜姝顿时精神为之一振,只道四爷收得了消息,打发莲心过来放她起来。   如此一来,便算是打了太太的脸,她这顿苦方算没有白吃。   只见莲心快步过来,一跃上了台阶,就要迈步进门。   怜姝有些慌了,忙低声唤他:“莲心,爷……爷不是让你来传话的么?”   莲心有些摸不着头脑,说道:“爷才自陈三爷那边收得一斛东珠,打发我拿给太太,并没说别的。”话出口,他便明白过来,压低了声儿道:“怜姝姐姐,我劝你一句,你省省吧。爷对太太,那是上了心的,你这是鸡蛋碰石头。”丢下这一句,便进门去了。   怜姝死咬着唇,面色蜡白。   屋内,宋桃儿正与三房的太太苏月珑坐着说些家常话。   却才处置过丫头的事,苏月珑便过来了,含笑说长日无事,在屋里也是闷着,想过来见见新弟妹。   宋桃儿便忙让她坐了,又吩咐才上来伺候的丫头晴雪端茶食过来。   苏月珑坐着,见茶碗里是六安瓜片,心中一喜,酷暑难耐,她一路过来倒也有些渴了,端起便喝了半盅。   宋桃儿在旁瞧着,菱唇轻轻一弯。   苏月珑放下茶碗,微笑道:“妹妹别笑话,太阳下走了这一会儿的路,很有些渴了。妹妹这里备着的是瓜片,我就爱这个。”   宋桃儿轻轻笑道:“天气煊热,人难免浮躁些。这瓜片消暑解渴,清心降噪,是最合适不过的。”   她当然知道苏月珑爱喝怎样的茶,毕竟也是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   前辈子,苏月珑与她还算说得来,虽则也不大瞧得起自己的出身,但她与三房的老爷夫妻情淡,为人又极是懦弱。郑三爷内宠颇多,府里人也多不把她放在眼里。只是因着她是郡王府千金的身份,老太太郑罗氏尚且还高看一眼,日子还算过得去。两人也算同病相怜,时常在一起坐坐。那时候,苏月珑是她的长辈,有时还照拂着她些。宋桃儿心底里总觉得,苏月珑肯和她往来,不过是觉着自己比她还要凄惨,有个可供她可怜的对象罢了。   人性便是如此,哪怕自己过得一塌糊涂,但只要有个比自己还糟糕的在,那日子就能过得去。   但总归来说,苏月珑已是这府邸里少有的能同她说上话的人了。上辈子,她是自己的长辈,这一世却成了同辈,这世上的事当真是奇妙。   宋桃儿心里念着往昔旧事,打量着眼前之人。   苏月珑容貌秀丽,也算是个佳人,身上穿着一领杏黄色大袖衫,一条葱绿色齐腰襦裙,头上挽着一个螺髻,耳下坠着一对碧玉坠子,细白的颈子上挂着一串银鎏金的如意云纹串,腰上配着一枚草绿色香包。虽是家常装束,但显然也是刻意妆扮过才来的。   这身衣裳不算新了,这靖国公府的各房主子,出来见人哪肯穿旧衣,两人又不算极熟,可见苏月珑今生的日子依旧不大好过。   宋桃儿心里也疑惑不解,自己出身贫寒也罢,这苏月珑好歹也是郡王府的千金小姐,怎么也弄到这个田地。上辈子她自然是不能问的,毕竟那时候这府里但凡一个正经主子,都比她过得像样。   苏月珑看了一眼一旁势力的翠竹,笑道:“这丫头看着倒是面生,好似不是服侍四爷的?”   翠竹不答话,先看向宋桃儿,见太太点了头,这才开口道:“回三太太的话,我是今儿才调到海棠苑来的,蒙太太恩典,准许我到屋里服侍。”   苏月珑微微颔首,浅笑道:“倒是很知道规矩,是个听话伶俐的。”说着,微一迟疑,便说道:“我才进来时,见着怜姝在廊上跪着,说是弟妹你罚的?”   宋桃儿倒不避讳,将早上的事说了一遍,又道:“我才入府,她便敢这样草率怠慢,可见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若不拿着她做个样子,往后还不人人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苏月珑听着,心里倒有些羡慕她这利落果断的性子,口中说道:“弟妹倒是好性子,但怜姝总归是四爷房里的人,老太太也常招她过去问话。弟妹若消了气,不如放她起来。这天气酷热,人若跪出毛病,传出去对弟妹的声誉不好。”   一个两个,都来劝说,宋桃儿不由自主的轻轻一笑。   房里的丫头,与外面侍奉的大有不同,这一点宋桃儿再清楚不过。   能放在房中服侍衣食起居,那是主子已经默认了的,只差过个明面,因此同外头的丫头比起来要格外体面些。那时候,郑廷棘房里也有几个这样的丫头,一个个尾巴翘的比天还高。   她是不知这辈子怜姝算个什么,到底只是个丫头还是当真已是“房里人”,但郑翰玉并未向她交代,那她也只当不知。   宋桃儿正想说些什么,莲心已捧着那一斛珍珠进来,上前陪笑道:“给太太、三太太请安。”   宋桃儿疑惑道:“你不在外书房里伺候四爷,跑回来做什么?”   莲心笑道:“四爷还在同几位大人议事,想起今儿一早陈三爷使人送来一斛东珠,吩咐小的给太太拿来,说让太太瞧着使,镶嵌首饰也得,补了衣裳也得。”说着,便将手里捧着的珍珠呈上前去。   宋桃儿看过去,果然器皿之中堆着满满的珍珠,一个个指顶大小,闪烁着细腻的光泽。   一旁的苏月珑颇有几分艳羡道:“这可是吉林产的东珠,每年采捕都是有数儿的,朝廷管束极严,最是珍贵异常,唯有皇亲国戚有份例方可分得些许。四爷这些,想必是三皇子所赠,一共这许多都拿来给弟妹了,他可当真是看重你。”   宋桃儿心里倒也有几分甜意,吩咐翠竹收了。   财物不当什么,但财物实在有用。更何况,男人表示对一个女人的喜爱,大多也就是通过这些,她又故作什么姿态?   莲心送过珍珠,就要回去当差。宋桃儿看他跑的满头大汗,便吩咐丫头拿了茶给他喝,方才放他去。   苏月珑一边瞧着,心里颇为不是滋味儿。   她嫁来有些年头了,三爷郑湘汀对她一向不冷不热,情分寡淡。每月除却月例,便是郑湘汀偶然想起来,要顾着她这个正房夫人的颜面,方才使人送来些什么,此外再没有什么了。她何曾自丈夫手里得过这样厚重且满含情意的馈赠?   想着,苏月珑便有些无味了。   她今儿过来,果然是闲的发闷,想找人说话。大房的林清霜要侍弄孩子,且不知怎的,两人始终说不来。二太太蒋氏素来张牙舞爪,言语尖刻。四房才进门,她便想过来看看。这是其一,底下还有一层深意,四房太太是从乡下娶来的,入府之前便非议颇多,她过瞧瞧一是好奇,此外心底里也是觉着自己必定还是比她强的。   正自胡思乱想,却听宋桃儿又柔声道:“既然是三嫂子替那婢子说情,那我便宽恕了她这一遭儿。”   算算时辰,其实也差不多了。目的已然达到,便不必执意。过犹不及,反倒令人以为她刚愎自用。顺带,还可以卖苏月珑一个人情。   苏月珑微微一怔,见宋桃儿正望着自己微笑,方回过神来,忙道:“弟妹肯听我劝,那是再好没有了。”   此刻翠竹正在里屋安置珍珠,宋桃儿便向晴雪示意。   晴雪了然,出门向怜姝道:“太太宽恕了你,饶你起来。”   怜姝已跪了大半个时辰,又羞又愧,双膝疼痛,头晕目眩,想要起来,却又一个晃荡,险些栽倒。   晴雪见她如此,少不得上前扶了,又低语道:“怜姝姐姐,太太其实是个和气的人,你何必硬要去碰这个钉子?我瞧着,四爷待太太还是很有些情意,做这些事也是无用功,往后还是本分当差为是。”   怜姝面皮发白,额上沁汗,气喘吁吁的切齿道:“小蹄子,我抬举你起来,你倒吃里扒外!”   晴雪无端被骂,心里便有几分不悦,说道:“我一番好心,姐姐不领情也罢了,何必言语伤人?姐姐既不爱听,我再不说了。太太还说了,屋里的事暂且不必你来伺候了,下去歇着吧。”   怜姝折腾了半日,白费了许多力气,反倒与人做嫁,还凭白挨了一顿责罚,心中自是不甘,然眼下她也无法可施,只得暂且回房,慢慢盘算。   苏月珑在海棠苑直坐至晌午时分,松鹤堂那边打发人过来传信儿,说老太太今日请了观音庵的妙义师太来家讲经用素斋,不必各房太太再过去立规矩。   宋桃儿眼看到了晌午时候,思量着郑瀚玉已留了话不回来,便留苏月珑一道用午食。   苏月珑想着长日无聊,回去也不过是看着几个妾侍通房争风吃醋,遂答应下来。   一时,翠竹过来问:“讨太太示下,饭菜摆在哪儿?”   宋桃儿微一思索,说道:“横竖就我与三嫂子两人,摆在碧玉涧罢,那儿凉快。”   翠竹答应了一声,忙去布置。   一旁苏月珑看着,有些愣愣的,这四太太才进门第一天罢了,遣人办事倒老练的很,言谈之间比她这个进门有年头的三太太还自如些。   宋桃儿看她神色,晓得她心中所想,只是一笑。   碧玉涧是紧挨着正堂的一间厢房,四面开窗,后面种有大丛的金镶玉竹,盛夏时分倒是个避暑的去处。   片刻功夫,翠竹便来报饭菜齐备,请两位太太挪歩过去。   两人便起身,去了碧玉涧。   进得房中,顿时一阵凉风拂面而来,令人为之一爽。   郑瀚玉之前是个独身男子,苏月珑几乎从未踏入海棠苑一步,今儿还是头一次进碧玉涧,但见这屋子四壁糊的雪洞也似,悬挂古人字画,博古架上安放博山侍女捧心香炉,另有兰花数盆。只为着正当饭时,房中并未用香。   房间正当中摆着一张乌木嵌理石面四角海牙方桌,桌上六碟四碗,时新菜蔬,鱼羊鲜物,精细点心,不在话下。   宋桃儿便让苏月珑入座,两人说了些客套话,各自坐下了。   苏月珑看着满桌饭食,显是比自己素日所用高些。   这国公府除了老太太郑罗氏百无禁忌,其余什么人什么份例,都是有定数的。若是个人想点菜,就得自己补上。四时八节之外,唯有郑湘汀在她房中歇宿用饭时,饭菜才会有些格外的好东西。眼下这些菜式,精致也还罢了,甚而还有些时令里没有的东西,显然是郑瀚玉交代厨房的。   苏月珑心中又有些不是滋味了,她堂堂一个郡王府千金,怎么就还及不上一个乡下女儿?   宋桃儿一面让她吃菜,一面微笑道:“天气酷热,怕嫂子没有胃口,将就用些吧。”   苏月珑含笑应了,一溜眼儿瞅见博古架上的兰花,心里一动,浅笑道:“这四爷还是一贯的喜爱兰花,这小书房里也摆了这么多。”   宋桃儿一怔,这件事她可不知道,前世从未见郑瀚玉房中摆过兰花,之前那盆金边墨兰又险些被他扔了。他亲口说起厌恶此花,又怎的喜欢上了?   苏月珑看她面色微凝,唇角微微上扬,轻轻说道:“弟妹初来乍到,许多事还得慢慢知道。这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   宋桃儿看着苏月珑面上那自得神色,只淡淡一笑,言道:“多谢三嫂子提点,我记下了。”她并未追问苏月珑兰花一事,倒也不是不好奇丈夫的旧日私事,但她更情愿亲自去问郑瀚玉,而不是由着一个外人戳嘴戳舌,然后去胡猜乱想。   苏月珑见她不问,准备好的一肚子话没了出处,倒是噎住了,半晌才讪讪笑道:“自然,弟妹与四爷夫妻情好,这些事往后自也会慢慢知道的。”   宋桃儿浅笑不言,只客客气气、殷殷勤勤的请她多吃些菜。   用过午食,两人皆要午歇,苏月珑便起身去了。   待苏月珑走后,宋桃儿重回明间,晴雪送了一泡茉莉白毫过来,助她消食解腻。   宋桃儿端着茶碗,任凭茶香四溢,白烟袅袅,并未喝上一口。   晴雪在旁瞧了一会儿,她是个心思灵透之人,微一思索便明白端底,遂说道:“太太不必把三太太那些话放在心上,四爷待太太极好,三太太看着眼红罢了,所以故意说那些话好让太太心里不痛快。其实四爷和太太恩爱和睦,何必把这些外人的言语放在心上。”   宋桃儿闻言先是一怔,看了那丫头一眼,笑道:“你倒是敢想敢说的,只是背后这样议论别房的主子不好。”   晴雪听着太太口吻并无责怪的意思,忙笑道:“太太说的是,但我心里只晓得侍奉、敬重太太,不知道旁的。”   原本,怜姝挑她们进四爷房里服侍、又有老太太那些言语,她心里本还真存着几分念想。但今日瞧着四爷待太太的样子,又看了太太惩治怜姝的手段,足见这位新太太不是个好惹的。既如此,她不如趁早歇了那些心思,好好侍奉太太,日后求着太太给指一门好亲事,强过似怜姝这般弄得灰头土脸,不上不下。   正说着话,翠竹过来报道:“太太,各样器皿已经收回库里,一样不少。四爷打发人来传话,今儿事多,白日回不来,晚上必定回来用饭,叫太太务必等着他。”   翠竹才说毕,晴雪便不由自主的笑了一声。   宋桃儿看了她一眼,问道:“你笑什么?”   晴雪说道:“我就说四爷待太太极好,可不如此?四爷公务实在繁忙,却还不忘打发人回来传信儿,好似生怕太太不等他吃饭。”   宋桃儿当了两世妇人,听丫头这样取笑,忍不住脸上还是有些热,但心底里却还是有些高兴的。前世,可没有人同她说这些。   她没有看走眼,晴雪机灵,翠竹老实,可堪一用。   晴雪瞅着宋桃儿面色尚好,便又大着胆子说道:“太太如今当务之急,是先为四爷生下个小少爷。如今府里香火不旺,大爷走的早,丢下一个孤子;二爷不是老太太亲生的,二少爷又是那个样子;三爷与三太太成婚多年,至今尚无消息;咱们四爷,从来得老太太看重。莫说老太太,就是族长都十分重视。若太太进门就怀上,一下生个小少爷出来,这脚跟儿就稳了,什么也不必担心的。”   宋桃儿听的面上发烧,便低声斥了一句:“没嫁人的姑娘家,满口乱说什么呀。”   翠竹也接口道:“这倒是实话,老太太很为香火事烦心。二爷虽有一儿一女,到底是隔丛儿的,何况二太太如今也没消息了,倒是秦姨娘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起来。三太太许多年了,就是无儿无女,弄得如今在府里一句话也说不上的。其实这事儿不能怪她,三爷总不进她的房,她能有什么法子?”   宋桃儿听着丫头们闲磕牙,忽的想起一件事来。   上辈子,她是隔年才加入府中,那件事已经发过了,这一世不知是不是有所转机?   坐了一会儿,困倦上来,她便到房中睡下了。   朦朦胧胧睡了半个时辰,宋桃儿便醒了过来,重新漱口洗面之后,又吃了一盏泡茶,就看着那日头渐渐偏西了。   思量着天气闷热,郑瀚玉又为了公务忙碌一日,未必有什么胃口,宋桃儿便想着亲自做两道他爱吃的饭菜,遂叫来翠竹往小厨房去。   因着郑瀚玉身子不便,海棠苑便有个小厨房,平日里只备茶水点心又或宵夜,一日三餐还是大厨房送来。   主仆两个进了小厨房,厨房里当差的两个妇人,见大热天气新太太居然走来,吓的一起蹦了起来,只当她是来查账的,忙上前连连陪笑,满口阿谀奉承。   宋桃儿瞧着她们这个样子,心里倒有几分好笑,敷衍了几句,便说要亲自下厨。   那两个妇人听着,又急忙捅开灶,寻了各样食材过来。   宋桃儿洗了手,卷起袖子,便在灶台边忙活上了。   翠竹在一旁择菜帮忙,只觉得灶下的火甚烈,外头天气本就热,这厨房里越发的像个大蒸笼,汗如水滴一般的滚落下来。   她苦不堪言,偷眼看向宋桃儿。   但见她额上发丝亦被汗水打湿,湿漉漉的,越显的黑亮,衣裳早已湿透,都裹在了身上。一滴汗水自额上滴下,落入那雪白的峰峦之中。   翠竹一面在心底暗叹她容色艳丽,一面小声道:“太太,这等事让下人做就是了。这么热的天,您何苦自己跑来?别房的太太也好,姨娘也罢,就算那些得脸的通房,嘴上说亲手做,其实都是交给别人做的,最后自己端去也就是了。”   宋桃儿照管着锅里的鸡汤,一面麻利的将嫩笋切做薄片,听了翠竹的话,只觉得好笑,随口问道:“这就糊弄过去啦?”   翠竹老实,就说道:“其实各房爷们心里也都清楚,但难道还为些吃食跟女人较真儿吗?索性也就装糊涂了。”   宋桃儿微笑道:“这就是了,不过对着敷衍罢了,有什么意思?”   她现下还说不好对郑瀚玉是什么心情,但既当了他的妻子,他对自己也是呵护爱怜备至,她便也想投桃报李、真心待他。   她出身微末,没什么大的本事,就这些还做得来,但若是连这些小事都要假手于人,那便尽是糊弄了,她自己心上也过不去。   这日,直至日落西山,月上柳梢,郑瀚玉才回至海棠苑,莲心在前头推着,一名小厮提着大红灯笼在前头引着。外人瞧着,便是一盏红灯,一晃一晃的过去。   回至海棠苑,晴雪便先上来拜见。   郑瀚玉扫了她一眼,知是今日新进来当差的丫头,也未多言语。进房转了一圈不见宋桃儿,他便问道:“太太呢?”   晴雪恭谨回道:“回爷的话,太太这会儿正在沐浴。”   郑瀚玉有些奇怪,问道:“这个时候在沐浴?”   晴雪回道:“是,太太下午亲自下厨为爷预备了几样菜肴。这个时节的厨房,爷是知道的,最闷热不过。太太衣衫都被汗湿透了,怕爷回来瞧着不雅,便吩咐热水沐浴。”   郑瀚玉听着,心头忽然一动,便吩咐莲心道:“推我过去。”   莲心是个一点就透的人,哪里不知主子说什么,忙推了轮椅往西厢房去——这儿便是海棠苑平日沐浴之所。   到了厢房外,果然见一青衣丫鬟在门口侍立,热腾腾的水汽自门缝之中不住溢出。   翠竹守着门,忽见郑瀚玉到来,连忙福了福身子。正要开口请安,却见郑瀚玉将手一抬,便止住了。   郑瀚玉看着那门板糊着的明瓦,朦朦胧胧的水汽凝结成了一层看不透的纱,低声道了一句:“将门打开。”   翠竹微微一怔,不由道:“四爷,太太在里面……”   话未完,莲心便连连顿足小声道:“你傻呀,爷吩咐了,还不照做!”   翠竹脸上一红,再不敢多说什么,连忙将门打开。 第四十章 那你娶我干啥   门开了,一股子水汽混着蔷薇花香扑面而来,其间还有些似有若无的女性体香。   这是桃儿的气息。   郑瀚玉缓缓入内,翠竹正想扬声传报,却被莲心捂住了嘴。   莲心冲她摆了摆手,将门掩上了,两人就守在门前。   房中,六扇紫檀木锦缎苏绣鱼戏莲叶间屏风矗立当中,阻住了擅闯者的目光。房内燃着粗如儿臂的河阳花烛,烛火照的一室晕黄,一截婉转妩媚的女性躯体就投映在屏风之上,仿若悠游于莲叶红鱼之间。   郑瀚玉看着那屏风上的人影,眸色渐深,正想转过去,却听一阵细细的歌声自后传来:   “春又老。南陌酒香梅小。遍地落花浑不扫。梦回情意悄。红笺寄与添烦恼。细写相思多少。醉后几行书字小。泪痕都揾了。”   嗓音柔嫩,只是低低的哼着,却搔在了人的心头。   郑瀚玉听着曲中之意,轻笑出声,径自绕过了屏风,言道:“相思写给谁?”   宋桃儿正立在宽大的楠木浴桶之中,撩着热水浇在身上,又拿茉莉花胰子揉搓着肌肤,兀自哼唱着几句旧日里学来的歌谣,全没留神外头的动静,忽听有男人说话,几乎吓的魂飞魄散,抓起那胰子就朝来人丢去,又忙忙捂住了身子。   郑瀚玉猛然见一物事朝自己砸来,扭头避开,待那物落地,定睛看去,却是一块雪白的胰子,已摔的四分五裂。   他忽有些好笑,倒是瞧不出来,这个温柔腼腆的小娘子,竟还有这么泼辣的一面,当下说道:“莫怕,是我。”   宋桃儿看清来的是自家丈夫,一颗心这才放进肚里,又觉羞臊起来,向后退了几步,腰身便抵在了浴桶边上。   这浴桶是往日郑瀚玉身子健全时所造,他身形高大,浴桶造的宽阔深大。而宋桃儿身量远不及他,只得站在里面,若要坐下,水就淹了口鼻。   如今郑瀚玉洗浴,已不用这个浴桶。林大娘听说太太要沐浴,便使人将此物寻了出来。   无计可施之下,宋桃儿只好以双手遮掩身躯,然缝隙之间依旧有春光泄露,看着丈夫的目光热烫胶黏在自己身上,她的心也禁不住快跳起来。虽则两人昨夜成了婚,没到最后圆房,那也相差不远了,但这等相处还是令她羞赧不已。慌乱之下,只说道:“四爷进来也不知会一声,唬了我一跳!”   郑瀚玉瞧着她,她洗了发,乌黑的长发湿粘在身上,半截身躯立于水中,宛如美玉雕成,嫩藕也似的臂横于胸前,却多了几分若隐若现的魅惑,柔美的小脸满面红晕,烛光之下,凭添了媚意。   有那一瞬间,郑瀚玉只当自己竟在这斗室之中遇见了洛水女神。   他薄唇轻勾,如今这万种风情都唯他一人所有了。   当下,郑瀚玉莞尔一笑:“除了我,还有谁能进来?”说着,他竟缓缓移到了浴桶跟前,撩起那飘着粉色蔷薇花瓣的热水,低低笑道:“生气了?”   宋桃儿只觉得脸上的热烫直烧到了胸口,可若说生气,那倒也没有,她只是觉得害臊。   这些,于她而言都太过陌生,看着那热水与花瓣顺着郑瀚玉修长的指重落入桶中,不由的心跟着猛跳了一下。   恍惚中,她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没生气。”   郑瀚玉瞧她垂着脸,那副乖觉可爱的模样直逗着心头,他原本只想瞧瞧她,现下却改了主意。   他看了一眼桶,问道:“这浴桶于你而言,有些高了,你是怎么进去的?”   宋桃儿不明所以,如实答道:“翠竹扶我进来的,本打算洗完了,再叫她扶我出来。只是没想到,四爷倒来了。”   郑瀚玉浅浅笑道:“那我抱你出来,可好?”   宋桃儿茫然之下,竟忘了此举更是羞人,反问道:“但四爷可成……么?”他双腿不宜用力,哪能有力气将她抱出来?   郑瀚玉听她如此说,笑意越发深了——这丫头眼下竟还有心思担忧这个。   “无妨,你攀着我的臂膀。”   宋桃儿果然依他所言,扶着他的左臂,郑瀚玉便揽住她的腰身,双臂发力竟将她从桶中抱了出来。   待跌入郑瀚玉怀中,宋桃儿方醒悟过来,然到此刻她已是羞无可羞了,只是心里纳闷道:怎么这男人说个什么,自己就那么听话呢?   听着郑瀚玉那畅快的笑声,宋桃儿将头垂的越发狠了,没话找话道:“当真是胡来,这不是把四爷的衣裳弄湿了?”   郑瀚玉笑道:“洗浴,湿两件衣裳又当什么?”言罢,他竟捏着那精巧的下巴抬了起来,低低问道:“你很怕我么?怎么总是不敢瞧我?”   宋桃儿只觉得燥热,喉咙干渴难耐,嗓音不觉也柔哑起来:“四爷……”   郑瀚玉打断了她道:“连着方才,你叫错三次了。”说着,又轻轻笑道:“往后,咱们得立个规矩,你若再叫错,我得罚你。”   宋桃儿瞧着男人的脸,看他幽深的眸子中映出自己的模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瀚玉抚摩着她的脸,低声问道:“你适才唱的曲儿,心里想着什么?”   宋桃儿摇了摇头,实则她压根不懂曲中之意,她没有读过书,都是兄长宋大年上私塾时教她识过一些字。这曲子,还是旧日里她曾听府中歌姬所唱,只觉曲调悠扬悦耳,又微带着几许愁意,心中很是喜欢,便记了下来,闲时自己也唱来解闷儿。   郑瀚玉料想她也不懂曲意,遂说道:“宋时王安石的《谒金门》,讲的是女子思念旧日情郎的心思……”   宋桃儿实没想到这曲里竟有这么风流的意思,忙说道:“我再不唱了。”   郑瀚玉却唇角轻扬,道:“再唱这曲子,心里便想着我。”言罢,俯首竟吻住了她。   宋桃儿目眩神迷,只觉着男人的怀抱很热,他的唇也很热,自己竟只能陷入进去,再逃脱不得。   无知无觉之下,她竟搂住了郑瀚玉的脖颈。   实在太热了,夏天果然是到了吧。   莲心与翠竹立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木雕。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来郑瀚玉的声音:“门口的丫头,进来。”   翠竹如梦方醒,忙答应一声,推门而入。   进得内里,却见屋中一片狼藉,地下四处泼着水,太太却在四爷怀里,她低着头紧缩成了一团,身上只裹着一条素白色薄罗。   翠竹有些纳闷,怎就弄成这个样子,莫不是四爷和太太一道洗浴了?然看四爷的衣衫,又是齐整的。   郑瀚玉淡淡吩咐道:“伺候太太穿衣,再扶太太出去,叫莲心进来伺候。”   翠竹答应着,便抱着早已预备好的衣裳过去,伺候了宋桃儿穿衣。   待收拾齐整,宋桃儿朝郑瀚玉福了福身子,说道:“晚食预备下了,等四爷过来用。”便由翠竹扶着出去了。   郑瀚玉微微颔首,待她二人出去,莲心便进来,问道:“爷什么吩咐?”   郑瀚玉道:“也伺候我洗浴罢。”   宋桃儿扶着翠竹的手,双腿止不住的发软,便走的甚慢。   翠竹瞧着,说道:“太太想必在浴房里久了,热气熏着了。待会儿我冲一盏梅子泡茶,太太吃了,静静心就好了。”   宋桃儿看她懵懂,便也顺着她的话道:“是啊,静静心就好了。”   浴房之中的一段亲昵,她心中虽甜,却生了些许疑惑。   回到房中,她在梳妆台前匀了脸,只拿一根镂雕白玉兰的水玉簪子绾了发,略坐了片刻,吃了翠竹冲的梅子泡茶,方才又到明间里。   郑瀚玉平日用膳皆在此处,宋桃儿便命人将饭摆在这里。   才布置妥当,郑瀚玉便已过来。   他换了一袭天水碧的长衫,身上的一应饰物都已除了去,只落下一个配着天青色梅花络子的双鱼配,倒只像个寻常的富家公子了。   夫妇两人落座,郑瀚玉目光扫过满桌规矩里的饭菜,落在了一大海碗的嫩笋鸡丝面及一盘凉调苦瓜上。   鸡丝面汤色清澈见底,足见熬制的人是一直守着,费了许多力气去捞浮沫,方能如此。那盘凉调苦瓜安置在一方冰盘里,碧翠晶莹,如玉一般,倒叫人眼目为之一爽。   宋桃儿径直说道:“盛暑天气,想着四爷又劳碌了一整日,怕没什么胃口,就弄了这两道菜,也不知合不合四爷的口味。”虽这样说,她却很有把握,他一定会喜欢的。   言罢,看郑瀚玉并无言语,她便动手舀了一碗鸡丝面,送到了郑瀚玉的面前。   郑瀚玉执起银筷,吃了两口面,登时就将一碗面吃了个干净,又夹了两块苦瓜。   笋切的极薄,鸡丝腌的极嫩,面也是她亲手擀的,甚而面汤里还点了些香醋。那苦瓜也焯过了开水,拌了些许虾仁,微微的苦,更觉爽口。   这倒都是他爱吃的,且是按着他的口味儿烹制的。   郑瀚玉放了碗,看着宋桃儿,心中一动,问道:“桃儿,这都是你亲手做的?”   宋桃儿倒没多想,说道:“是啊,我午睡起来就去弄了,苦瓜好做,但擀面要些功夫,鸡汤是鸡骨架子熬的,也需火候,又得盯着,浮沫不捞了去,汤就浑了,滋味儿也不好。”   郑瀚玉没有言语,这个时节,天气何等闷热,那厨房之中怕更是火炉也似,平常得脸的丫头小子都不大肯去,莫说各房的正经主子了。往年,常文华也曾熬过些甜汤送来,以证她情意。然他从来不爱喝那些甜腻腻的羹汤,也知晓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哪儿晓得如何熬汤,但体谅她是个千金小姐出身,也就从不跟她较真。   可是,桃儿却愿意为了他在那个火炉也似的厨房待上几个时辰。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诚心的待他,尽力的体贴着他。   得妻如此,他幸甚焉。   宋桃儿哪儿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这在于她倒不算什么,往年在家时,收麦时节也酷暑难耐,家中要用些短工,她也要随着母亲在厨房为那些人做饭,一忙许多时辰,闲下来时衣衫都拧出水来了。   她极热爱烹饪,更喜看人吃她亲手做的饭菜吃的香甜,眼见郑瀚玉吃光了鸡丝面,心中欢喜,便絮絮说起哪道菜如何做法,食材怎样挑选等语。   郑瀚玉瞧着她,忽道了一声:“桃儿。”   宋桃儿应了一声,问道:“四爷,何事?”   郑瀚玉眸子微垂,说道:“无事。”   这两道菜,都是上辈子她来照顾他时,看着天热他吃不下饭,做给他吃的。如今,是歪打正着么?   两人用着晚食,说了几句闲话,郑瀚玉倒喜欢听她说她在乡下娘家时那些闺中往事及乡下趣闻,不时问上几句,含笑听着,倒是宋桃儿说的多些。   须臾,看着妻子额上渐渐又出了些汗,郑瀚玉便道:“若是觉得热了,明儿我叫人到地窖里把冬日存着的冰块起出来,拿到房里给你祛暑。”   靖国公府有地窖,能在冬日里存放大块的冰,及四季时新蔬菜水果,到了盛夏时分便可起出来,供各房主子纳凉祛暑。然则,这些冰块都是京郊玉泉山来的,也唯独那里的山泉水冻成的冰,方能做饮食之用,各府邸都是按位分领取。而京中也不是什么小可人家都能挖地窖,唯有这些豪门贵胄之家方可如此,不然便是违制。是以,靖国公府地窖所存有限,每年也要先仅着老太太郑罗氏,余下才能分各房太太,再余下才是少爷奶奶等人。前世宋桃儿在靖国公府里过的狼狈,能分得的冰块自是少之又少,于这些规矩却是听得耳朵长茧。   听郑瀚玉如此说,她不免有些诧异,问道:“这府里的冰块,老太太不用,旁人能用么?”   郑瀚玉听着,微笑道:“原是如此的,但我与他们都不同。我已有爵位,自有产业,本当另开府邸的,只是母亲舍不得,一直不放,所以还未出去。但其实,我与那三房的账是分开算的。你想用什么,不必看他们。”说着,又想起一件事,便道:“请封的折子过两日我便递上去,都是面上的文章罢了。待皇上批了,你便是诰命夫人了。”   这些话,听得宋桃儿一阵晕眩,这都是与以往的她不相干的事情。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不知说什么,便没话找话道:“其实还不算太热。”   郑瀚玉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不必委屈求全。”   今生回来娶她,他再不想看她受半点委屈。   宋桃儿浅浅一笑,摇了摇头,眼下她根本没想冰块的事。   晚夕就寝,郑瀚玉免不得又抱着娇妻亲热了一阵。   一时事了,他正欲睡去,宋桃儿却忽的翻了个身,伏在他胸膛前,问道:“瀚郎,你不要女人也行得?那你娶我干啥?”   郑瀚玉登时睁开了眼眸,垂首看去,却见宋桃儿双眸正自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第四十一章 她是天生的媚骨   郑瀚玉看着俯卧在自己胸口的小娘子,一时哑然。   今世打从娶了她,他便隐隐觉察,桃儿并非是自己以为的那个只是一昧温柔沉默的姑娘。   她一时羞怯乖觉,令人忍不住心生欺负逗弄之意;一时又大胆的令人咋舌,妩媚冶艳的撩拨着男人的心弦。这两种截然相反的风韵,竟能同时揉在一个女子身上,当真有些不可思议。   宋桃儿看他不言语,又向前挪了一下,整个身躯便都压在了郑瀚玉身上。   温热娇软的身躯腻在他身上,少女清甜的淡香一丝丝的钻入他的鼻息。   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眸,宛如一汪秋水,没有沾染丝毫情//欲,唯有纯粹的疑问。   然而愈是如此,便愈是挑逗。   郑瀚玉几乎可以断言,她是天生的媚骨。   轻抚着她细窄的腰身,他轻笑问道:“怎么这样问?”   宋桃儿嫩红的唇嗫嚅着,小声说道:“都两日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要我?”   昨日洞房花烛夜,今日浴房里的亲昵,再到夜间就寝,他亲她,摸她,抱她,却唯独不肯真个和她圆房。   他又不是不行。   白日里丫头们的言语,苏月珑语焉不详的话音,都在她心里一点一点的抓挠着。   宋桃儿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初嫁姑娘,当然明白子嗣对于后宅妇人的重要,但她有更为在意的事情。   直到了这会儿,她也不明白郑瀚玉为何忽然要娶自己,两人身份家境悬殊,她还曾与郑廷棘有婚约,他不惜大费周章,将自己抢来,却又迟迟的不肯和自己圆房,那是何意?她实在不懂,自己并无可取之处,唯一或许能让他看上的也就只有她的姿色了,可若是连这副身子他都不想要,那他为何还要娶她?   上辈子,她从不在乎郑廷棘宿在谁那儿,或者在外又包占了哪个外室,他不来找她,她反倒轻松自在。   嫁给郑瀚玉,她心里其实也早有预备。他们这等人家的爷们,房里放上七八个都是些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甚而前世,她还曾听闻某家公子,正妻进门之前,通房已先生下了一位庶女。那位小姐过门之后闹得不可开交,最后硬将那通房撵出府居住,又把孩子收到了她膝下,方才勉强收场。入门之前,她没奢望什么,只是把郑瀚玉当做了一个可以倚靠的男人。   进门之后,不过短短两日相处,她便觉着好似有什么不一样了。   想着郑瀚玉往日那些□□,想着或许老太太已经默许了的怜姝,她心头微微的酸涩起来,好像小时候淘气贪嘴,吃了不熟的柿,涩的张不开口,却又不肯丢下。   这于她而言,实在是陌生的滋味。她和王大海相好,也不过就是打小的情分,一些朦胧的喜欢,及至他负心,她也只是想着他为何会这样对她。至于郑廷棘,更不必提起,压根连夫妻情分也没有的。可是如今面对着郑瀚玉,这个长她许多岁的男人,她却忽然格外在意起来。   她无法再满足于这面子上的相处,她想要更多的、连自己也不清楚的东西。   宋桃儿虽则也曾嫁人,为人之妇数载,但历经两世却不识情爱滋味,全然不懂自己眼下心境为何。   她只想弄明白,郑瀚玉到底在想什么,又为何不肯跟她圆房。   然而,她这一举动,落在郑瀚玉的眼中,却成了十足十的勾着丈夫求宠。   而他,也当真是被她勾了。   郑瀚玉狭长的眸子轻轻眯着,沙哑着嗓音问道:“乡下的姑娘性子都这样野么?还是你娘家教给你的?”   宋桃儿微微一怔,未及多想就说道:“不是的,娘家也没人教我,是我自己……”话未完,她倏地住了口,红了脸,忙道:“瀚郎莫打岔,快告诉我。”   郑瀚玉并不答话,温热而微微有些粗糙的手掌在怀中的身躯上滑动着,他低低笑了一声:“那便是你急了?”   宋桃儿还欲说些什么,却忽的被郑瀚玉一翻身,按在了枕上。   余下的,便依旧是热烈的亲昵。   浮沉之间,她恍惚听见郑瀚玉似在她耳边说起:“桃儿,还不是时候。”   那何时才是时候?   她想问,却说不出话来。   待郑瀚玉回过神来时,宋桃儿早已伏在枕上沉沉睡去,她乌发散乱,眸边噙泪,玉体//横陈,床上更是一片狼藉。   他抬臂想要轻抚那圆润的肩头,在触及肌肤的瞬间,又如梦醒一般猛然收回手去。   不能再碰她了,今夜算是把她折腾坏了。   郑瀚玉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好色之徒,上一世桃儿离世之后,他终身未娶,也再未亲近过任何一个女子。只是长夜漫漫,锦衾之间难免寂寞,他便寻了些香艳话本来看打发过去。看的多了,总会把书中描绘的万般缠绵之态拟想成自己与桃儿,可美梦醒来便只余无处着落的空虚。如今桃儿总算来到了他的怀中,他却无法真正的抱她。郑瀚玉以为自己能够忍耐,却在面对她的风情时,方才明白过来自己不过是个世俗男人。   桃儿会疑惑,实在人之常情,夫妻之间也不过就是这些事情。   硬要行事,其实也不是不可。但他腿伤未愈,实在不大能用得上力气,勉强为之,怕要出丑,郑瀚玉的自尊心绝不容许这种事情。何况,他也怕吓着了她,桃儿会就此厌恶他。   胡思乱想了一阵,郑瀚玉轻轻撩起了大红帐幔,向外头守夜的晴雪低声吩咐道:“去打盆热水,再拧条手巾过来。”   晴雪应着,轻步出去,片刻便端着一只铜盆进来,铜盆里果然飘着一条绣花手巾。   郑瀚玉拿起那块手巾拧干了水,替宋桃儿轻轻擦拭着,见她睡得极熟,丝毫没醒来的迹象,不觉浅笑。   晴雪看着这一幕,心中颇有几分感慨,尽管尚在新婚,热乎劲儿还没过去,但四爷待太太这般情状,也算世间少有了。幸亏她没听怜姝的,把那段心思早早收拾了,这哪儿有自己施展的余地呢?   郑瀚玉替宋桃儿清理过身体,将手巾抛掷在盆中,挥退了晴雪,重新躺下抱着宋桃儿入眠,一夜无话。   翌日,按民间风俗,便是新人回门的日子。   宋桃儿坐在马车之中,听着马车轮子碌碌压地声响,身子也不知觉的微微摇晃着。   她今儿穿了一套墨绿色熟罗遍绣缠蔓牡丹大袖衫,精细的绫罗裹着身子,很是透气,倒不觉闷热。   宋桃儿并膝而坐,双手安放于膝上,目光便落在绣在袖口长春石榴纹样上。石榴意味多子,这是俗世流传的吉祥兆头。新妇衣上,也多是这等花纹。   这衣裳是一大早晴雪自柜里寻出来的,昨儿穿的那套大红遍地金掏袖便收了起来,豪门贵妇绝无两日穿同一身衣裳的道理。   何况,郑瀚玉早早便替她置办下了四季衣裳,一季便是一柜子,便是每日一套一月也穿不到头。她穿着华美簇新的衣裳回门,爹娘瞧着心里也必定高兴些,至少能叫他们安心,她在国公府过的还好。   郑瀚玉今儿陪了她一道回门,同在车内与她并肩而坐,又提早预备下了丰厚礼物,她知道自己本该开心的,却总有些不大痛快。   这哪有嫁出去的姑娘都要回门了,却还是个完好的女孩儿身子?   “一早就出来了,早食也没见你好生吃。可是饿了,带的有点心,可要吃两块?”   郑瀚玉的声音自一旁传来,沉稳之中带着几许体贴。   宋桃儿摇了摇头,朝他浅笑:“不必了,我不饿。四爷若饿了,就自便吧。”   “我素来不喜吃甜的。”   宋桃儿便心不在焉的回道:“那便吃咸的。”   郑瀚玉听她话音淡淡,不觉看了过去,墨绿熟罗大袖衫上,以银线绣成的缠蔓牡丹,比之昨日那件大红的裙衫,更能衬托出她的端庄秀美,如一轮明月柔婉。   她今儿梳了个朝云近香髻,鬓边插着一支雕刻莲花的芙蓉玉乌木簪,同她额上贴着的粉色面花相得益彰。她这次用的梳头婢倒是很会打扮人,是个得用的。   只是小娘子神色平淡,眉宇之间竟还有几分落寞神色。   他不爱看她如此模样,心念微转,问道:“今儿回门,带的礼物不知是否合乎岳父岳母的心意。倘或还缺漏了什么,前面尚有集镇,你说了,咱们好去添置。”   宋桃儿低声道:“四爷厚意,却是不必了。这回门礼已过于厚重,再添置什么,只怕我爹娘要过意不去的。再一则,爹娘也不是看重财物的脾气,四爷不必在这等事上费心。”   郑瀚玉听她这般说,索性径直问道:“你今儿怎么了?回娘家,却是一点儿也不高兴?”   宋桃儿听着,转过脸来,向他一笑:“四爷多心了,我高兴的。”   这笑意浅淡,只浮在唇角,令那张娇若春桃的脸蒙上了一道薄纱,朦朦胧胧的竟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   望着眼前这冷淡如水的女子,郑瀚玉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昨夜伏在自己怀中,妩媚万般的宋桃儿。   他从未遇到过这等事,也从未揣摩过一个女子的心思,这般胶着的情状令他有些燥了。   二人无话,他却忽然握住了宋桃儿搁在膝上的小手。   宋桃儿微微一惊,便想抽了回去,却觉男人握的用力,她越是想挣脱,那手的力道越大。她看了郑瀚玉一眼,却见他正望着车窗外头,神色淡漠,并无说话的意思。她便软了下来,任凭他握了。   二人无话,车内寂寂。   马车才行至清泉村,赶车之人便见一壮年汉子立在村口。   那汉子扬声问道:“敢问,可是靖国公府的马车么?”   那赶车之人认得他是四太太的兄长宋长安,忙应了一声:“正是,小的见过大舅爷!”说着,又向内报道:“四爷,四太太,大舅爷亲自过来接车了。”   宋桃儿适才便听见兄长的声音,心内狂喜之下,竟豁然起身,钻出了车去。   郑瀚玉倒并未强行扯着她,但那小手离开手掌之时,他心中还是一阵失落。   看她如此雀跃,与适才在车中与己相对之时判若两人,郑瀚玉有些不大舒坦。   或许,两人还是相处时日尚短罢。   宋家知今日必是宋桃儿回门的日子,早早打发了宋长安来村口接她,也是想瞧瞧女儿在靖国公府过的如何。   倘或宋桃儿竟是独自回来的——这等事也不是没有过,婆家门第高,蓄意欺凌媳妇,甚事都做的出来。宋长安来接着,也能在村中遮掩一番。   宋桃儿自车里出来,果然见兄长在路边立着,顿时喜笑颜开,说道:“哥哥,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宋长安看妹子安好,又一身的绫罗绸缎,满头珠宝首饰,心也放下了几分,便说道:“爹让我到村口接你和妹夫。”说罢,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问道:“妹子,妹夫没来么?”   宋桃儿抿嘴一笑,指了指车上,轻轻说道:“他来了,只是哥哥也知道,不大方便。”   宋长安心又放下来几分,当下笑道:“那咱们快回去,爹娘可等着了。”   宋桃儿其实想和兄长一道走走,一群国公府的下人眼睁睁瞧着,只好重新回至车中,坐回郑瀚玉身侧,却又不时瞧着车窗外头,兄长那雄健的身姿。   郑瀚玉瞧着,说了一句:“你们兄妹的情分倒好。”   宋桃儿笑道:“那是自然,从小哥哥就很疼我。我小时淘气,惹的爹娘生气要罚我,都是哥哥挡在前头。”   郑瀚玉看着她笑意嫣然的模样,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了。   顷刻就到了宋家,宋家老两口今儿也换了新衣,在屋中等着。   宋桃儿先下了车,莲心等人将郑瀚玉也扶了下来,众人簇拥着往堂屋走。   老宋家闺女嫁了贵人,今日回门的事在村中传的沸沸扬扬,村人早早的就把宋家篱笆墙围了个水泄不通,来看热闹。   众人眼见宋桃儿衣着华丽,又前呼后拥的,匹配的夫婿也俊逸洒脱,便再没人挑剔郑瀚玉腿疾的毛病了,只是一味的眼热。   进得堂上,宋家老两口见着女儿女婿回来,心里的石头便也落了地。   行礼已过,郑瀚玉便在堂上同岳父岳母寒暄,宋桃儿同着嫂子杨氏进了房中说女人间的体己话。   杨氏先拉着宋桃儿上下打量了一番,满脸笑着点头说道:“好呀,瞧着那边没亏待你,相公待你也好,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也都放心了。”   宋桃儿应了几声,又问了几句嫂子家中如何。   姑嫂二人说了些家常闲话,杨氏见她神色不大愉悦,便问道:“妹子,你咋了?这新婚得意的时候,你好似不高兴?”   宋桃儿将唇咬了几咬,本觉这事太过羞臊,但又一想若不问嫂子也没人可问了,便道:“嫂子,你说,若是男人家怎么都不肯碰,那是什么意思?” 第四十二章 银耳羹   杨氏听她所问,颇有几分诧异,压低了声问道:“妹子,你问这个……莫不是你和妹夫还没……”   宋桃儿涨红了脸,半晌点了点头。   杨氏脸色微沉,这事儿若放在乡下,可委实不成话。新郎官一连两日都不肯和新娘子圆房,那意思不就是这新娘子不中意、不喜欢,所以不愿碰?   杨氏本欲发作,但忽的想起这门亲事可是郑瀚玉自己硬求的,便按压了一腔火气,说道:“这倒也真怪了,要说当日可是妹夫自个儿来咱家,硬要定的这门亲。后来上门下聘、迎娶,我瞧着也是很有几分诚意的,怎么你过了门,他又弄这等事?”   原来,成亲那日,连着杨氏在内宋家阖家上下都亲眼瞧着他是骑了马来迎亲的,便当他腿伤并无大碍,纵使平常行走不便,那床笫之间也还是行得的。   是以,听宋桃儿说起这事,杨氏起先发怒,转而又觉疑惑。   当下,她又问道:“那,你没问问他?”   宋桃儿垂着脸,轻轻说道:“问了,他没说。”   昨儿夜里,她便是想问他此事,但不知怎的,没说几句话,两人便又滚在了一起。待她再醒来,已是今日清晨了,又要忙着穿衣打扮回门事宜,这事儿也就搁下了。   杨氏面色便愈发的阴了,低声斥道:“那他是个啥意思?他不肯碰你,莫非竟是不喜欢你?那他当初巴巴儿的跑咱家来硬要讨你干啥?”   想着这两日里夫妻之间的相处,他却也不像嫂子说的那般。   倘或,他当真不喜欢她,那些热烈至极的亲昵接触,却又作何解释呢?   杨氏看她不答话,默默的出神,那张小脸上却逐渐泛起了绯色,眉梢眼角似喜还嗔,仿佛在念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甜蜜□□。   她到底是过来人了,见宋桃儿如此模样,哪里还不明白,遂柔声说道:“妹子,我是你嫂子,看着你出门子的,有什么可害臊的?有话,就自管跟嫂子说,嫂子替你拿主意。”   宋桃儿听了,觉得这倒也是不错,免得自己互猜乱想,不着边际,便将这两日与郑瀚玉相处事宜一一告诉了杨氏,只抹了那些羞人的琐碎。   杨氏听了,皱眉静了片刻,忽将手轻轻一拍,低声道:“啊呀,这莫不是……他不能?”   宋桃儿连忙摇头,红着脸小声道:“嫂子,应当不是如此。”   杨氏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桃儿,你还小,经历的事儿也少。你不知,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男人。或者因为伤,或者因为病,不是他不想,就是成不得。我还没嫁到咱家之前,在我们村里,有个宫里退下来的老宫女养老。她是个孤寡,我时常送些吃的用的与她,她教了我些宫里的刺绣手艺及花样,有时也跟我讲些宫里的事情。她说这皇宫里当差伺候皇帝娘娘们的人叫太监,都是阉了之后的男人。虽然是阉了,但他们到底还是男人,心里对女人也还是渴想的。宫里的宫女也委实太多,只得皇帝一个囫囵男人,那些大龄却不得出宫的,耐不住寂寞,便同太监们做个假夫妻,叫做对食。如此这般的夫妻,纵然过在一起,也不过是做些虚应勾当,其实成不得事。”   听了嫂子这番话,宋桃儿也顾不得害臊,脱口就道:“可他不是……”   杨氏说道:“只是说有这么一班事罢了,不止外伤,生了什么病,也是有的。”   话出口,杨氏心头也一阵阵的发紧。   宋家上下其实心底里都在疑惑,郑瀚玉如此身份人物,便是双腿有伤,也当能寻一位门第略低些的小姐,何必定要执着于宋桃儿?难道除了他不良于行之外,竟然还有这么一层隐情?   若当真如此,那岂不是毁了桃儿的终身?!   宋桃儿也糊涂了,这等事上她是知道些但也有限,经历过的男人也只得郑廷棘一人,旁的便也一概不知了。   一时里,姑嫂两个皆无言语,屋中一片寂然。   外头,堂屋之中一阵阵的笑语浪潮般翻涌进屋。   宋桃儿微微有些好奇,便顺着门缝向外望去,只见爹娘都在上首坐着,郑瀚玉依旧在轮椅上,坐在下首,不知说了些什么,哄的宋家二老十分开怀。他眉眼温润,面含笑意,正自望着上方,一身气度洒脱磊落。如若不看他座下轮椅,谁能瞧出这竟是个身负残障的男子?又哪里有丝毫病容?   杨氏顺着她目光望了一眼,又回至宋桃儿面上,见她有些痴痴的,心中不由喟叹了一声。   她上前,拉了宋桃儿的手,语重心长道:“妹子,既嫁了人,娘家便也管不了那许多了。往后如何,都是看你自己过得。旁的不说,单看今儿妹夫陪你一道回来,他那样一个身份的人,爹娘跟前也肯低头恭敬,心里该是很看重你的。两口子过日子,有些事也不是那么要紧。横竖他们国公府家大业大,有的是银子,请个好大夫,吃上几贴药,没什么了不得的事。”   宋桃儿心底其实还是有些疑惑杨氏的话,她怎么都觉得郑瀚玉不像她说的那个样子。两人共度了这两夜,她分明也瞧见了……   自然,这些话是不能再同嫂子说的了。   宋桃儿微微颔首,露出一抹浅笑:“嫂子教诲,我省得。”   不论如何,她终归已是嫁了郑瀚玉,总想这些有的没的,也是于事无补。   郑瀚玉或者有什么事瞒着她,但她想总有一日,他会告诉她的。   原本,宋家人甚是担忧今日宋桃儿会孤零零一人回门,成了清泉村的大笑话也还罢了,更是忧虑女儿在靖国公府中的境遇。   今看女婿陪着女儿一道风风光光的回来,且携了重礼,宋家人心头的石头也算落了地。   郑瀚玉心思倒是精细,回门礼虽丰厚,但也仍旧是按着民间风俗置办的,为的便是不使宋家人、尤其宋家二老自觉他以钱势压人。   宋桃儿既做了他的妻室,他便也将她的家属视作亲人,一样的敬着她的双亲。   郑瀚玉谈吐不俗,对着宋家二老又甚是谦和有礼,甚而还与宋长安兄弟相称,几番谈论下来,哄的宋家人开怀不已。   尤其刘氏,看着女儿一身绫罗绸缎,满头珠翠,便道女婿待女儿必定是极好的,为娘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转眼到了晌午时候,宋家预备了酒席,款待女婿,院中亦摆了几张席面,招待靖国公府来的下人。   料想着靖国公府来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一双双尽是势利眼睛,宋家唯恐酒菜上略有慢待了,便使得女儿在那边府里抬不起头来,所以今日这顿回门宴是格外下了本钱的。   好在,郑瀚玉连这一节亦想到了,提前一日已使人送了猪羊美酒过来。宋家本不待收,来人却说四爷的吩咐,今儿回门带来人手众多,必是多有打搅,不过是权作一日酒菜使用,实在不当什么,情知宋家殷实不缺这些,但只当是新女婿的孝心罢了。这般面子里子都顾到了,宋家人便也没甚好说,收了下来。   酒席上,宋桃儿依着母亲嫂嫂坐,看着郑瀚玉同父兄谈笑风生,敬酒来者不拒,尽数入腹。见夫婿如此,她心中明白,他这是为了自己,倒也欢喜。   菜过五味,宋桃儿看着杯来盏去,老少三个男人都已吃了不少,有些担心,便道:“四爷,少吃些酒也罢。”   郑瀚玉向她一笑,说道:“无妨。”   宋大年与宋长安父子两个却颇有几分脸红脖子粗,宋大年略好些,宋长安却因和妹夫斗酒,多吃了十几钟,酒劲儿越发浓厚。听闻妹子开口,他便瞪着两只红通通的眼睛,向宋桃儿道:“妹子,你听——哥的!这酒桌上的事儿,你们女人少管。我和妹夫喝的好着了,你要管汉子,回家再管!”   宋桃儿微微有些羞窘,这等事在他们乡下不算什么,可郑瀚玉会如何看她这一家子?   她看向郑瀚玉,却见他正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满是促狭之意。他薄唇轻启,无声的说了几个字,看唇形那意思是:等回家。   宋桃儿脸上一热,低了头,执起陶瓷小酒盅,将杯中的梨花白一饮而尽。她是能吃几杯酒的,这梨花白又是国公府里专为女眷们酿造的,入口绵长清甜,微带着些梨花清香,酒劲儿却淡,上一世她便极爱饮此物。   杨氏看不下去,便朝她男人低声道:“你省些罢,不是自家酒便没命的喝。驴也似的,不怕妹夫看笑话。”   刘氏亦权了宋大年几句,如此这般,这顿拼酒方才止住。   待上了甜汤之后,宋桃儿只觉脸热,便起身出门走走。   她今儿带了晴雪一道过来,见太太动身,晴雪也忙跟了过来,低声道:“太太,去哪儿?”   宋桃儿轻轻道:“天儿热,去外头走走,透透气。”   晴雪应声,陪着她一道出去。   院中人正自吃的酣畅,并无人留意。   主仆两个出了篱笆门,倒也不敢去远,只在房屋后头一带走动。   宋家房舍后头有些杂木林子,盛夏时分,杂花生树,蝉鸣阵阵。   宋桃儿便在林子里走了走,不知是否因着回春晚,今年的槐花开的时节甚晚,这个时候了,林中竟还有不少槐树开着,大片大片的槐花卧云堆雪,洁白如玉。风来,漾起阵阵淡香,中人欲醉。   “怎么出来了?”   清朗的男子嗓音自后传来,宋桃儿晓得是郑瀚玉到了。   她回身一笑,果然郑瀚玉正在身后,不远处莲心与晴雪站在一处。   “屋里闷热,又吃了几盅酒,所以出来走走。”宋桃儿说着,走到了一株略矮些的槐树跟前,抬手便摘了一枝槐花下来。   郑瀚玉瞧着她摘花的样子,大袖滑下些许,露出一截嫩藕似的手臂,戴着的水玉镯子,莹润剔透,衬的底下的肌肤一如上好的缎子,泛着细腻的光泽。   妻子头上戴着的金镶玉蝴蝶流苏随着她举动亦微微的颤着,蝴蝶两翅轻扇,仿若就要飞去。   流苏晃动着,亦在郑瀚玉心头撩动着。   这样的宋桃儿,他有些陌生,她的疏离淡漠,仿佛无声的将自己推了开去,但他又说不出什么来。   宋桃儿□□着槐花,摘下了几朵送入口中,轻轻咀嚼着,顿时清香满口,散去了那些荤腥油腻。   郑瀚玉往前推了几步,与她立在一处,问道:“这原来是能吃的?”   宋桃儿点了点头,轻轻说道:“小时常吃,那时候嘴馋,娘又不舍得常给买糖,就跑到这后林子里摘槐花吃。这花多的很,随我吃多少。有时也摘一篮子回去,求着娘给炒鸡蛋吃。”她笑的柔婉,夏日的阳光透过那些枝叶缝隙落在她脸上,如点点碎金。   郑瀚玉听得胸口有些发紧,只这点子东西便能让她这般高兴了?   不论前世或是今生,她似乎都没有多少物欲,好像只要过得去,便怎样都行得。   那桃儿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清了清喉咙,说道:“你若喜欢,回去我让人在庄子上采了,拿到府里交代厨房给你做点心。”一语未休,他停了停又道:“你爱吃什么点心糖果,自管吩咐下人采买就是了。”   宋桃儿却道:“那也不必,不是小孩子了,也没那般贪嘴。”话出口,她忽想起来昨日清晨在浣花屋用早食的事,便问道:“四爷,你是如何知道我爱吃冰糖红枣银耳粥的?”   成亲之前,二人几乎从未有所交集,郑瀚玉是从何处知晓她这段喜好的?   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眸,郑瀚玉先是一怔,旋即答道:“早年间,你来府上做客,有人送了一碗银耳粥,我瞧着你吃的香甜,所以记下了。”   他的确曾看她吃银耳粥吃的香甜,却是在他的房里床边。   新来的下人不知事,送了一碗甜汤进来,他素来不爱吃甜的,便要叫人拿去泼了。宋桃儿瞧见,便说别浪费了,她吃了就是。   于是那个清朗静谧的午后,他便看着她把那碗银耳粥津津有味的吃了干净,殷红的丁香小舌舔去唇边蜜渍的样子,刻在了他的心底。   如今想来也是可叹,除了这碗银耳粥,自己竟再不知晓她还喜欢什么了。   果有此事么?宋桃儿已是不记得了,那时候她年岁还小,何时何地的一碗银耳羹,便是有也已然忘却。 第四十三章 传她   夫妻两个在一处,暂且都没有言语,唯有风过树梢的沙沙声响,及至那阵阵蝉鸣之声。   “你……”   郑瀚玉本想同妻子说些什么,开口却又觉无话可说。   桃儿生性温良柔婉,仿佛易于亲近,但当真接触,她却又把人都阻隔于心门之外,任谁也不能轻易接近,只除了她的那些至亲。   “四爷,谢谢你。”   宋桃儿忽然回首,向郑瀚玉柔媚一笑。   望着妻子如春风柔软的眉眼,郑瀚玉微怔,脱口问道:“谢我什么?”   宋桃儿轻轻说道:“我爹和哥哥都是乡民,惯了这等乡下习气。你今儿肯来,还陪着我爹和哥哥吃酒,我心里是很感激你的。”   郑瀚玉听着,却有几分不大痛快,宋桃儿这些话说的甚是生分,仿佛并非是在同丈夫说话,而是一个外客。   他拉住了宋桃儿的手,握在掌心,淡淡说道:“你既嫁了我,咱们便是一世的夫妻了,一桌而食,一枕而眠。你进了我家,你的亲人便也是我的亲人。同自家人一道吃饭罢了,有什么可谢的?”   理的确是这么个理,宋桃儿默默在心里念着。   上一世,她嫁了郑廷棘,回门那日他倒也是陪着她回来的。只是从出国公府大门起,他便满脸的不耐烦。及至到了乡下家中,他的耐性仿佛也到了顶,凳子必要使下人擦了几回方肯坐下,宋家端出来的茶一口也不肯喝,谁与他说话都不理睬,还总嫌弃院落里牲畜的气味儿大。未过晌午,他便催着宋桃儿,急匆匆回去了,并没留在宋家吃饭。   宋桃儿怎样也忘不了,那时候父母脸上的怆然神色。   回去路上,郑廷棘便在一旁不住的絮叨,下乡一趟如何让他受罪,能陪宋桃儿来已是她的福气云云。   这等话听得多了,宋桃儿便想着,嫁给他们这样的男人,就只能受着。   今生嫁了郑瀚玉,她方才晓得,原来自己也是可以被夫婿呵护疼爱的。   宋桃儿忽而想起适才嫂子杨氏的话语,她将另一只手覆在了郑瀚玉的手上,握住了他的。   有些事情,其实并不那么要紧。   郑瀚玉微顿,便越发用力的揉捏着妻子柔弱无骨的小手。   便当此时,一人忽在后吆喝道:“好啊,你们两口子摇席破座,跑到这个旮旯地儿说悄悄话来了。”   宋桃儿回首,见果然是宋长安寻了来,见他走路颇有几分踉跄,一脸醉态,便责备了一句:“哥哥,少吃一杯也罢了,回去嫂子又不准你上炕。”回至乡下娘家,和亲人处在一块儿,她便有些忘了顾忌,平日里说惯了的话脱口而出。   郑瀚玉听着,忽然笑看了她一眼。   宋长安走上前来,忽然握住了郑瀚玉的双肩,满面诚挚道:“妹夫,今儿我瞧的出来,你是个实在的好人,我家妹子终身就托付给你了。”   他这番举止,放在京城权贵公子堆儿里,实在有些粗野不合礼数。   宋桃儿有些担心的瞧了郑瀚玉一眼,又轻轻说道:“哥哥,相公待我很好。”   宋长安却一脸凝重道:“我也知道妹夫待你好,但妹子出了门子,有些话做哥哥的还是要交代。”   郑瀚玉却莞尔一笑,颔首道:“大哥交代,我自当铭记。”   他或许还比宋长安大些,但为了宋桃儿,他还是叫了这一声大哥。   心底里,他还是很敬佩宋家的为人的,前世宋家家境拮据至那般地步,宋家人也未要国公府的和解银子,一门心思只想为宋桃儿讨回公道。这事渐渐在京中引起非议,二房便用了些不入流的手段逼的他们一家搬离了清泉村。待他公干回来,已不知他们一家去向。   幸得,今生这些事都不会了。   一行人重又回至席上,已是酒冷羹残。宋家二老一早天不亮便起来张罗,至此刻已面露疲惫之色。   郑瀚玉看出端倪,便吩咐下人预备车马,携着宋桃儿告辞离去。   宋家人一路送至清泉村村口,眼看着夫妻二人都上了马车,这才回去。   宋桃儿归宁的风光,在清泉村又成了一段佳话。除却眼热郑瀚玉对老丈人的孝敬,看着其对宋桃儿的呵护宠爱,村人便也不觉得这腿不好有些什么了,甚而反倒以为与其寻个不知冷热的穷小子,还不若寻个这样的男子。是以,一段时日内,村中那些有未嫁闺女的人家,四处打听有没有眼瞎腿瘸的公子哥儿要娶妻,被当地引以为笑谈。   郑瀚玉与宋桃儿坐着马车往京城驶去。   宋桃儿兀自默默,只望着窗外出神。   日头逐渐向西,柔和的余晖洒落在她身上,那张秀气的鹅蛋小脸显得娇嫩柔媚,一双小手乖巧的放于膝上,端庄且静好。   郑瀚玉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自在,她没有什么不对之处,却又好似哪里都不对,两人之间总隔着一层什么。   沉默良久,他开口道:“往后你若思念家人,大可使人接了你母亲嫂子入府相见。”   宋桃儿软软的应了一声,又道谢。   郑瀚玉微一思量,又道:“你家在镇子上的食肆,间壁那屋子如今空下来了。改日,我让莲心去一趟,把那屋子盘下来,打通了墙壁,与你家食肆连成一间,生意还可再翻几倍。”   宋桃儿这才答话道:“四爷的好意,我心里很是感激,但还是罢了。我家中只有父兄两个男人,生意若再大了,怕是周旋不过来。再一则,四爷若如此行事,我想父亲和哥哥并不会高兴。”宋大年与宋长安都不是会靠着家中女人求富贵安泰的人,若非如此,当初宋桃儿与郑廷棘的婚事也不会令家中那般愁云惨淡了。   但郑瀚玉的话却勾起了她另一段心事,她始终想有间属于自己的食铺,及至到了眼下她还是想。   她有一副好手艺,府中用着的大厨都曾夸赞过,二少奶奶厨艺了得,放在外头开间饭馆酒楼,门槛也要叫食客踩塌了。   宋桃儿心底里一直有个小小的念想,想在外头试试这手艺到底如何,能受多少人的喜欢。之前在自家食肆之中,她不过是略微施展了些手段,就有了那样大的效验。看着食客大快朵颐,满口赞着好吃,她心里便格外的快活。这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快乐。   目下,她嫁了郑瀚玉,自然不能再去开铺子掌勺了,这身本事似乎也只能用来伺候丈夫。她不是觉着伺候郑瀚玉不对,只是依然有些小小的不甘心。   回至国公府,已至掌灯时分。   原本夫妻两个还当去松鹤堂见见老太太郑罗氏,请安以示回来了,但松鹤堂那边却先打发了丫鬟秋染过来传话:“老太太今儿白日里去远宁侯府赴赏荷宴,回来有些累着了,这会子已歇下了。四爷四太太不必过去请安,明儿一早吧。”   听了这话,两人自然是不去了。   外出一日,天气又热,宋桃儿便吩咐备热水洗浴。   晴雪在屋里替她寻了一套家常的小衫绸裤,翠竹收拾胰子、澡豆、香油等物,紫燕与水清便担了水去浴房。   宋桃儿在房中脱了外袍,又卸了满头珠钗,将头发放松下来,余光扫至菱花镜中,只见郑瀚玉正在后方看着自己。   郑瀚玉朝她一笑:“天气热,我也需洗浴。”   宋桃儿知他想做什么,想及昨日浴房里闹的事,她面上微微一红,只当不知道。   她起身,向外行去,走过郑瀚玉身侧时,低低嗔了一声:“今儿不许进来。”便往西厢房去了。   郑瀚玉轻嗅着风里极淡的香气,不觉唇边泛起了一抹笑意。   片刻,他传来莲心:“推我到廊上去,再把怜姝传来。”   莲心不明所以,依言行事,推着郑瀚玉到了外头廊上,又指了另一名小厮去传怜姝。   今儿两位主子不在府中,怜姝无事可做,本想同院子里几个丫头拉扯拉扯情分,奈何那四人皆是人精,看出来四太太不喜欢她,而四爷与四太太正在如胶似漆的时候,怕也不会理睬于她,各为前程,便都避着她。   晴雪嘴快,甚而当面说道:“怜姝姐姐,你也莫说你抬举我们这样的话。这事儿原就是四爷要为四太太选几个内房里使唤的丫头,你出来办差罢了。如此这般,选中了谁,你都能说是你的抬举。往后,咱们各干各的差事,没事别扯唠这些有的没的。我还怕传到四爷耳朵里,也如你一般的去罚跪呢!”   两句话,几乎把怜姝当场气死。   然而她能有什么法子,她不过是个四爷用顺手了的内房丫鬟罢了。   如她这等的丫鬟,命就是如此。主子宠信了,便有体面,下人堆儿里也都敬着。失了宠,那就一落千丈,人人践踏。   怜姝其实并没有跳高枝儿的念想,她对郑瀚玉的敬畏多于其他。   打从她进了国公府,从四等丫鬟做起,任劳任怨,什么粗活重活都做得,只望主子高看一眼。好容易得了四爷的信赖,将她提拔起来,进了内房。海棠苑没有女主人,于是郑瀚玉便将财物收管等事交由她主理。她自问一向兢兢业业,起早睡晚,把持严明,财物掌管从无疏漏,别房尚有小厮丫头偷盗事宜,海棠苑却从来太平,自己做的算是很好了。这差事当久了,不止府中下人都敬着她,连各房的太太姨娘也都对她另眼相待,甚而老太太也时常叫她过去,闲聊几句。   无它,郑瀚玉迟迟不肯娶妻纳妾,人便以为他必是看上了这怜姝。   这话传的多了,怜姝自己也都飘飘然起来。   但她心里其实明白,郑瀚玉除了吩咐她各种差事,从来不会多与她交谈半句闲话。这个男人对女人仿佛没有半分兴趣,每日家除了见同僚、议政务,便是对着满园的桃花发怔。   怜姝本以为四爷一辈子都不会娶亲了,这在于她是最好不过的。毕竟,海棠苑一旦有了女主人,无论是妻是妾,这份权柄便要易手。   而失去了这份权柄的自己,在这国公府里,便什么也不是了。她死都不要再沦落为当初那个任人打骂、无休无止浆洗衣裳的四等丫鬟。   四爷最终还是娶妻了,这其实也是情理之中,哪有不娶妻的爷们儿呢?   怜姝原本以为自己也可以好好服侍这位新娶进门的四太太,直至她知晓这位四太太是个乡下女子。   凭什么呢?   她当丫鬟之前,父亲也曾当过秀才,实在是穷的过不下去,才会将她卖进国公府。   若是哪位名门千金也还罢了,凭什么自己要去伺候一个乡下女人?!   怜姝当然阻止不了郑瀚玉娶亲,她使那些个手段也无非只是想让这新入门的四太太晓得,海棠苑里还得倚靠她怜姝,别想踹开了她。可时至今日,她似乎错了。   胡思乱想着,怜姝便在自己的小床上逐渐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有人道:“怜姝姐姐,四爷传你过去,你还睡呢!”   怜姝猛然醒来,揉了一把眼睛,见说话的是个小厮,便问道:“四爷不是陪太太回门去了?”   那小厮道:“爷和太太都回来了,才入门,便叫你过去。”   怜姝听着,料想着大约什么事不成了,要交代她去做,满心欢喜的起来,匆匆洗了脸,又拢了拢头发,出门而去。   走到正房前,却见郑翰玉正在廊上坐着,神色依旧如往日那般淡漠如水,不辩喜怒。   怜姝伺候了他这些年,还是揣摩不透这位主子的心意,忐忑不安的上前,道了个万福:“四爷。”   郑瀚玉扫了她一眼,看她低垂着头站着,身上穿着一件桃红色夹衫,牙白色的齐腰裙,头上挽着发髻,插着一枚银珠子钗,低眉顺眼,仿佛很是恭敬。   诚然,这丫头在上辈子的确是恭敬忠心的,她办差勤谨,心思又极细腻仔细,从她手里过去的账务一无错漏。自己后来用了她那么多年,她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从丫鬟熬到嬷嬷,从无生过事端,也从无非分之想。所以这一世,自己才早早的把她提拔至内院当差。底下,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是桃儿进门之后,身边立刻有个得用之人。   说来有些讽刺,怜姝其实是郑瀚玉为宋桃儿预备下的人。 第四十四章 她这是……不让他上炕了……   大约,是自己用她的时机不对吧。   早早的提拔了她,让她存了不该有的念想,这才有了近日这一出。   靖国公府与世间所有的世家一般,男主外女掌内,内宅便是女人的天下。若无大乱,男人轻易是不过问内宅事的。   郑瀚玉虽已有爵位加身,但因着之前并无娶妻,海棠苑里的事便交给了怜姝打理。至于国公府,老太太郑罗氏早已不再过问家务,都交给了二房的蒋二太太。是以,之前他娶亲时的诸般事宜,也都是蒋二太太操持的。   他的脾气,原是厌烦这些女人间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勾心斗角,但因着桃儿初入府邸,他还是着人留意了。果不其然,依然生了些是非。   诸如蒋二太太之流也还罢了,毕竟几房从来就不和睦。但怜姝生事,却在他意料之外。海棠苑生了内贼,这是他不能容许的。   郑瀚玉看着怜姝,一字未发,那双清冷的眸子,仿若三九天的冰棱子,看的她遍体生凉。   她心中满是怖意,却不敢开口询问,知晓郑瀚玉的脾气,多嘴多舌,是要挨罚的。   良久,郑瀚玉淡淡说道:“怜姝,这么些年也算难为你了。你本是靖国公府死卖的丫头,如今我新婚大喜,给你个恩典,无需你的赎身银子,放你自由。”   怜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然抬头,看向郑瀚玉,喃喃道:“四爷……”话未出口,眸子便先泛了红。   她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泣诉道:“四爷,婢子何处行错了,您罚我、打我、骂我皆可,万望不要把婢子撵出府去。婢子家中父母早已亡故,唯剩一对兄嫂,不过以卖我为事。您撵了婢子出府,婢子只有死路一条!”   郑瀚玉看着她头上那支银钗,言道:“那,又与郑某有何相干呢?”   怜姝骤然抽了口冷气,不觉向前膝行了两步,哀求道:“四爷,婢子打从进了海棠苑伺候您,一向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从未干错过半件差事。您便是要怜姝死,怜姝也无二话,只是还要给怜姝一个明白。”   郑瀚玉这方正视着怜姝的脸,冷漠的目光之中带了一丝厌烦,他说道:“怜姝,便是念在你这些年来辛苦,我才想给你留几分体面。你既不要,那我也不必替你留着。”言罢,便向莲心示意。   莲心上前一步,自怀中取出一册本子,打开来便荡荡如流水般念了起来。   怜姝跪在地下,耳里听着那一件又一件事,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末了身子一软瘫在底下,吐出一句:“原来四爷从未信过怜姝。”   郑瀚玉睥睨着地下的丫头,说道:“原本我也未曾料到,自我成婚至今,短短几日功夫,你就做了这许多事情。这一桩桩,可曾冤了你?”   怜姝面色木然,枯坐地下,只两眼不住流泪。   片刻,她忽想起什么,又猛然抬头道:“四爷,我这也都是依从老太太吩咐行事,便是与各房有些往来,那也都是主子的言语。主子有命,婢子从命,我有何错?”   郑瀚玉厌憎之情越甚,反问道:“那么,四太太可是你的主子?”   怜姝哑口无言,一时愣在当场。   郑瀚玉又道:“老太太、各房,你行事之前,可有为四太太着想过?你是海棠苑的人,却倒听外头各房的吩咐?”言罢,他更不再看怜姝,扫了一眼院中侍立的众人,扬声道:“我娶了太太,到底令你们何处不满?!”   海棠苑的仆婢,无论大小,都在阶下立着。   郑瀚玉已有日子不发脾气了,今儿忽动了肝火,不免人人自危,恭聆教训,院中连声咳嗽也不闻。   郑瀚玉又道:“今日,我便将话放在这里。四太太是我郑某明媒正娶的正妻,是海棠苑的女主人,往后海棠苑里的人事财物皆由太太主理。倘或再让我听到,有恶奴胆敢阳奉阴违、不将太太放在眼中,我不论他当差多久,是几时的老人,又是多少辈的脸面,一概杖打五十,逐出门去!且不单是海棠苑,靖国公府也容不下这等刁奴!”   众人屏息凝神,敛身直立,一个个如木雕也似,大气儿也不敢出。   便在此时,两名身着青衣的健壮仆人押了一名丫鬟、一名小厮进来。   到得阶前,那两名仆人上前拱手回道:“四爷,人带到了。”   此时天色已晚,月上柳梢,海棠苑廊上挂起了灯笼,忽明忽暗的烛光映在那丫头与小厮的脸上,显出满面的狼狈。   怜姝认出这两人,不觉神色大变,一人是三房的小厮银朱,那丫头竟然是三房太太苏月珑的内宅侍女碧青。   银朱缩头缩脑,看了一眼上头,连忙耷拉了脑袋。   碧青仗着自己是三太太的陪嫁,胆子大些,强笑说道:“不知四爷夤夜将婢子摄来,有何差遣?三太太今儿着了些暑气,婢子还急着回去伺候解暑汤呢。”   郑瀚玉淡淡道:“跪下回话。”   碧青一怔,那两个仆人便摁着碧青与银朱,跪在了地下。   郑瀚玉也不看这二人,只问怜姝:“你还有何话说?”   怜姝木然答道:“四爷既要治罪,婢子认罪就是。”   银朱自进了海棠苑的门,便晓得之前与怜姝串通的事儿发了,已然认命,如蔫儿鸡一般,一声儿不吭。碧青却慌了,大声道:“四爷,我是三太太的陪嫁丫头,您不能处置我!我……”话未了,一旁摁着她的仆人抬手便是一记耳光,将她打的嘴角出血,捂着脸再不敢言语。   郑瀚玉冷笑道:“三房真是好规矩,想必三嫂性子太过慈和,才会纵的你们一个个犯上作乱。主子没发话,就敢胡乱抢着说话。”说着,便发落起来:“靖国公府不容这下人私相授受、串通作弊的事。银朱杖五十,同怜姝一道逐出府去。碧青是三嫂的丫头,我自不好越俎代庖,杖二十,放还宜兰居。”   宜兰居,便是三太太苏月珑的住处。   怜姝与银朱都已认命,不发一言。那碧青瞪圆了眼睛,她可是三太太的陪嫁丫头,一路跟着三太太从郡王府过来的,平日里伺候三太太穿衣梳头,便是苏月珑本人尚且不对他说一句重话,这隔了一房的爷们竟然要打她?她当然不依,正要起来大闹,就被一旁看守的仆人摁住。   片刻功夫,长凳、板子一起到了,登时就上了刑。   银朱与碧青被捆在长凳上,两指厚的板子一板一板下去,衣裤上登时就见了红,惨如杀猪般的叫声响彻云霄、远聆数室。   怜姝在旁看着,面上血色全无,娇软的身子不住发颤。   郑瀚玉扫了她一眼,淡淡道:“我适才说了,新婚大喜给你个恩典,便免了你的杖刑。说起来,你该对太太感恩戴德才是。若非有她进门之喜,今儿你一样在这里受刑。”   怜姝瑟缩着身子,心底怖意丛生——单看银朱与碧青被押来,便知四爷是早已布置好的。他也是早已捏准了自己不会甘心被撵出去,必定要争上一争,才好引出下头的事。也是杀鸡儆猴,为四太太在海棠苑,不,是在靖国公府中立威。可笑自己一日一日被装在缸里,还道自己聪明。   想到此处,她心底又禁不住冷笑,自己服侍了多年的四爷都还揣摩不透他的心思性情,那个才从乡下来的女人,便能么?   怜姝向着郑瀚玉端端正正的磕了几个头,说道:“怜姝今日去了,望四爷日后多多珍重。”言罢,起身竟就这么一步步出了海棠苑。   她要洗干净眼睛看着,待郑瀚玉厌了之后,会怎么收拾那个乡下女人。   那一仆一婢嘶吼之声极大,连尚在浴房之中的宋桃儿亦听到了。   她正踩着水,闭目听凭晴雪将泡了香花的热水浇在身上,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喊声,不由低声问道:“外头什么动静?”   晴雪忙差使了小丫头紫燕去看,那小丫头腿脚伶俐,飞跑出去,只片时就回来了,说道:“爷在院子里审三房的碧青与银朱哩,还将怜姝姐姐也撵出去了。”   宋桃儿与晴雪一起怔了,晴雪忙在心里念佛,只说好在自己机灵,早早跟她撇清了干系,不然今儿只怕自己也免不了这一场罪受。   宋桃儿便问道:“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紫燕摇头,“四爷脸色冷的跟冰一样,院里没一个人敢说话,我也不敢去问,只看了看就回来了。”   晴雪忽放下香花胰子,在地下跪了,给宋桃儿磕了几个头,说道:“太太,婢子有几句话告诉。”   宋桃儿无奈道:“你这个丫头,我还在洗浴,你是要我光着身子在这儿听你说话么?先伺候我洗完再说。”   晴雪忙爬起来,服侍宋桃儿洗完了,穿了素白薄绸衫裤,长发以素银簪子绾了,扶着她在一边的香妃榻上倚了,方才又跪在地下说话。   她便将怜姝如何找上自己等四人,如何交代话等一一说了,便垂首听上发落。   宋桃儿瞧着这丫头的头顶,倒是乌油油的好头发,白净的皮肤,黑亮的眼珠,算得上一位美人,她不由一笑:“怜姝找上你,算是有些眼光的。”   晴雪一呆,不由抬头看去,疑道:“太太……”   室内烛光昏黄,灯下看着太太,那张鹅蛋脸上泛出如珍珠般细腻的光泽,倒越发显得端庄和气。   一时里,晴雪竟而想起了庙里的观音娘娘。   宋桃儿微笑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晴雪心道这也没什么可瞒的,便说道:“不瞒太太,当初怜姝找到我们,我心里实在也存了几分念想。我们这做奴婢的,能一步上进,放过去那便是傻子。但进来之后,看着四爷待太□□爱情深的样子,太太又是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儿,我就知道了这里头绝没我们什么余地,必是怜姝那个蹄子怕太太来了之后夺了她的权柄,所以使的坏。当了这两日的差,太太待我们极好,明猜到怜姝的心思,也没有折辱凌虐我们。这样好的主子上哪里寻去?我们都心甘情愿伺候太太。只是,若太太心里觉得不好,嫌我们碍眼,那明儿我们就自己求去,绝不给太太惹麻烦。”   宋桃儿听着,面上的笑意却越发飘忽起来,淡淡说道:“其实,这些事和你们有什么相干呢?”   晴雪怔了,又听宋桃儿道:“这件事,是怜姝动了心思,可关窍实则还在四爷身上。四爷若不理会你们,你们就只是丫头罢了。四爷如看中了你们,那才有下面的事。哪怕我撵了你们,四爷如当真有这个心思,还是一样的从外头弄人回来罢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从前世的郑廷棘,她便觉得,这些事其实都要怪男人,男人不动心思,那哪儿会有那么多所谓的狐狸精、浪蹄子?女人之间相互挤兑折腾,不过是想将彼此驱逐出自己的地盘。然而这个地盘,其实从来不由女人说了算。那时候,郑廷棘的后院养着几个爱妾宠婢,人人都笑话她不会管束,甚而老太太都曾私下敲打她,要她好好的做个正房夫人。但且莫说郑廷棘压根不会听她的,即便是她能把眼前的人撵走,但转眼郑廷棘就能再找一拨人来。与其痛骂整治这些个所谓的狐狸精,不如责怪丈夫德行不修。   当然,宋桃儿也清楚,自己这想法大概是不为世俗所容的,只能悄悄的压在心里。   嫁给郑瀚玉,她心里也是提前想过的。原没指望他是个会守她一世一人的痴情汉子,只要他能好好待她也就罢了。   至于这四个丫头,她横竖总得用人,撵了她们还得换一批丫头。她终不能用一群小厮在内房服侍,又或者寻几个面容残损、又蠢又笨的进来,那也忒不成话了。   明着来的,总比暗着来的好。   正自想着心事,她忽听一阵细细的抽泣声。   抬眼望去,竟是晴雪在抹泪,一面陪着跪的紫燕年岁尚小,还不知这些人事,只是好奇的看着她。   但听晴雪道:“太太体谅,当真是世所罕见了。旁家的大妇太太,但知道了这些事,泼辣的当面就骂到头上了,隐忍些的也要使各种手段,活活折磨死的,被逼着自己跳井上吊的。太太若不嫌弃,以后婢子勤勤恳恳、忠心耿耿的伺候您!”   宋桃儿看着她,浅浅一笑:“你们若差事当的好,待日后大了,我会替你们几个置办一份嫁妆,寻一门好的亲事。自己做正房,强过与人做妾,生死荣辱都在别人手里捏着。这话,回去之后你也说给她们几个听吧。”   晴雪更是感激涕零,她原就歇了那些心思,今又听太太如此许诺,愈发的死心塌地。   宋桃儿到底是历经了一世的人,晴雪在她跟前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看她神色便知她已被收服了。这四个丫头里,属晴雪最机灵跳脱,能管束了她,余下的也就都不在话下了。   郑瀚玉梳洗之后,回至房中,只见妻子已在帷帐之中坐着了。   她只着薄绸衫裤,烛火之中,隐隐可见底下莹润的肌肤。   他不觉一笑,便挪了过去。   宋桃儿看他来,抬头便问道:“听闻四爷撵了怜姝?”   郑瀚玉应了一声,便要去搂妻子的细腰。   宋桃儿任着他抱了,低声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她当然能猜到是因着什么,可是她想听他亲口说。   郑瀚玉瞧着她那波光粼粼的眼眸,笑了一声:“你不知道?”   他眸光炽热,看的宋桃儿脸上微红,便转了开去,“爷自作主张的事,我知道啥?”   郑瀚玉将她抱在怀中,一起倒在了床铺上,在她细白的颈子上轻咬了一口,低声道:“你都猜着了,还问什么。”说着,又道:“我看你还用着她们,不吃醋么?”   宋桃儿笑意嫣然,轻轻问道:“四爷看上了她们之中哪个吗?”   郑瀚玉道:“自然没有。”   宋桃儿说道:“既是没有,那我又吃什么醋?”   郑瀚玉忽的有几分不大舒坦了,他的桃儿这般大方的么?   宋桃儿却捉了他正在解自己衣带的手,嗔了一声,“今儿累了,不闹了。”说毕,竟翻了个身。   郑瀚玉躺在枕上,看着妻子圆润的肩头,细软的腰肢,只觉腹中的那团火越燃越烈了。   成婚几日,两人也多有亲热,可这非但没有令他满足,心底里的焦渴却愈加炽烈。   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子,如今还躺在他的身边,可他心底里那从前世起由她而生的空虚渴望却并没有填补。   郑瀚玉只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的拥有这个女人,在她的心底里,或者有她的丈夫,靖国公府的郑四爷,可有他郑瀚玉么?   郑瀚玉向前凑了些,低声说道:“横竖也不是来真的,你便将就我些……”   话落,却不听宋桃儿的回话。   他轻轻抱了她一下,发觉她竟然已经睡着了。   “吃多了酒,仔细晚上嫂子又不让你上炕。”   白日里她对她兄长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她这是……不让他上炕了?! 第四十五章 四爷的外书房里,也有人伺……   隔日起来,宋桃儿便觉,海棠苑里的下人看自己的眼神都与往日不大一样了。   自己才入门时,底下服侍的人面子上倒也恭敬,但不经意间,神色之中依旧会流露出些轻蔑不屑。   有上一世的经历,宋桃儿对于旁人的眼光态度甚是敏感,那些人掩饰的再如何周密,她还是有些感知。   而今日,这些下人看向自己时,目光之中才带上了一份真正的敬畏。   昨儿晚上,郑瀚玉那场雷霆震怒,算是令她在海棠苑乃至国公府中真正立足了。   晴雪机灵,早已把昨夜的情形打听了个清楚,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宋桃儿。   宋桃儿听了,不由叹息了一声。   晴雪正服侍她梳头,奇道:“太太叹什么气?莫不是还可怜那怜姝么?那蹄子心肠坏,暗地里给太太使绊子。爷没打她,只是撵了她出去,已是十足的恩典了。”   宋桃儿看着镜中自己晨间初醒时的娇嫩面色,浅浅一笑:“那却也不是,我还没这般的烂好心。只是觉着,也是四爷待的我好了,大伙才会敬着我。”   眼下郑瀚玉喜欢她,情愿把她捧在手心里,所以她才有这个体面。倘或有朝一日,郑瀚玉对她的这段情分逐渐薄淡,那她又将如何?   镜中的自己,饱睡初醒,宛如带着纯露的桃花,娇软柔媚。再过三个月,自己就满十七了,这正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青春烂漫,光华照人。   眼下已不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了,院中那粉艳艳的花朵早已凋零殆尽,枝头已有了碧青的小果子。   待自己也到了姿容凋零的年纪,郑瀚玉还会待自己这般好么?   晴雪只是个丫头,平日所知无过只是内宅妇人的那点子心思,想不了那么深远,只说道:“那是自然的呀,爷待得太太好,那不就成了吗?太太再早早的为四爷生下一位小公子,那就什么也不用怕了。您看三房的太太,好歹也是郡王府的千金小姐,只因着三爷不待见,那日子过得也不怎么快活。若非老太太为着她身份还高看一眼,在这府里还不知怎么没脸。但饶是如此,她进门子几年都没有生养,三房到现下也只有个姨娘生的小小姐,老太太再见她时,口里的话也就不那么和气了。”   她虽入府当差不过一年,但因性子活泛,又好打听,这些内宅的事也知道不少。   宋桃儿听她提起苏月珑,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昨儿晚上,四爷是把三太太的贴身婢女也押来审了?”   晴雪点头如鸡啄米也似,说道:“是呀,说是怜姝和三房的丫头小厮有勾缠,里应外合的往外送消息。爷说府里容不下这等事,就把碧青和银朱一道拿来,各自打了板子。银朱是府里的小厮,已经撵出去了。碧青因是三太太的陪嫁丫鬟,打完板子,还是交由三太太自己惩治。”   宋桃儿听了,便向翠竹吩咐道:“先去打探一下,老太太今儿身子如何,早膳可要侍奉。”   翠竹答应着便出去了,片刻回来,说道:“老太太这会子还没起来,说是或许昨儿着了暑气,已命人请太医去了,又说天气燥热,不喜人多搅扰,叫各房的太太也不必过去请安了,早膳也不必过去了,还是清清静静的好。”   “知道了。”宋桃儿微微颔首,又道,“收拾了,用过早食,同我到宜兰居走一遭。”   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面,郑瀚玉既打了三房的仆婢,她这个做太太的,总得去描补一二。   近来郑瀚玉似乎很是忙碌,通常早起天色未亮,便往外书房去了,早食也在那边用了,宋桃儿便独个儿在房中用饭。   厨房也晓得四爷很是看重这位新娶来的四太太,有意巴结,一日三餐使出了浑身解数,打听得知四太太爱吃甜食,早食之中便有诸如蜜酿奶酥、玫瑰糖饼、冰糖琥珀糕、银丝卷子、杏仁豆腐之类的精致甜品,甚而连蜜饯果子也有四碟儿,横竖也是记四房的账,他们赔不了。   宋桃儿看着桌上各色精致菜肴,心里也猜到了里面根由,不由笑道:“一顿早食罢了,就弄来这么多点心,他们也不嫌麻烦。”   晴雪倒很是雀跃,笑说道:“太太管她们呢?这是厨房的几个娘子有意孝敬,她们既不怕麻烦,您受着就是了。”   宋桃儿心想这倒不错,便也没想那许多,遂将奶酥和糖饼的碟子推了推,说道:“我吃不了那么多,这两碟点心,你们拿去吧。”   晴雪连忙谢过,翠竹老实还没怎样,水清与紫燕两个年岁小的丫头正是贪嘴的时候,很是高兴。   待用过了早食,宋桃儿换了一件出门的衣裳,吩咐翠竹看守门户,只带了晴雪一个出门。   时近七月,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便是晨间也没几丝凉意了。   晴雪唯恐晒坏了宋桃儿,一路寻那树荫浓密之处行去,穿了几个院子,两条回廊,便到了宜兰居。   这宜兰居是个小巧院落,位于国公府东花园南侧,一水儿的水墨墙裙,白墙黑瓦,却是江南建筑风格,大丛大丛的凌霄花攀于墙上,露出红艳艳的花朵,格外雅致幽静。   主仆两个走到门上,那门板只虚掩着,内里悄然无声。   宋桃儿推门而入,却见院中果然空落落的,唯有廊下悬着的鸟笼子里不时传出些叽叽喳喳的鸟雀儿鸣叫,却越发显得空阔寂寥。   院子中栽有几株巨大的合欢,正当花开时节,那粉绒绒的花落了一地,踩在其上软绵绵的。   苏月珑所居的这宜兰居是一所一进院落,东西两侧是厢房,是平素姨娘丫头们的睡觉之所,正面一栋二层小楼,上悬匾额“宜兰居”。   院落倒也洁净,却不知怎的,瞧着颇有几分蒙尘寥落之感。   宋桃儿上一世常来此地,晓得苏月珑就住在那楼里,遂轻车熟路的向楼前走去。   上得台阶,才走至门外,晴雪正要通传,却听里面一嗓音老哑之人说道:“我的好太太,您自己个儿也当立起来才是。昨儿晚上,四房的爷拿了咱三房的丫头小厮去审,那板子打的哭爹喊娘,嚷嚷的全府的人都听见了。那银朱是个小厮,不说了。碧青可是您的贴身丫头,从郡王府带来的陪嫁。打了她,不就是削了您的脸面?你自家就不气不臊的慌?”   宋桃儿闻听此言,便拦了晴雪,只立在门首。   那人说罢,就听苏月珑那软绵绵的嗓音响起:“银朱、碧青同怜姝私相授受,串通作弊,原就是他们不对。四爷是按照家规处置他们的,我能说什么?”   先前那人将手一拍,道:“哎呀,我的三太太呀。摊上您这样的主子,可算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前世不修。什么私相授受,串通作弊,无过只是替怜姝递了一句话罢了,那叫什么事儿啊。说起来,这件事还不是为着怜姝替四太太选的几个丫头,长得实在太出挑了些。四太太心里不高兴,不知怎么绕着弯子跟四爷说了,四爷就打了他们几个给四太太出气。这都是当太太的,怎么别房的爷就愿意护着太太?您但凡在三爷跟前说得上一两句话,也不至昨儿连问都不问一声,四房就把碧青拿了去,打的皮开肉绽送回来了。”   话音落,苏月珑却是半晌无言。   那人又说道:“太太,不是老身倚老卖老。您也这个岁数了,和三爷这么不冷不热的,膝下无儿无女,往后预备怎么办?如今老太太看承您还好,不过是看着郡王府的面子上。可您也知道,郡王府眼下就是个空架子了。待您那老郡王叔叔百年之后,承袭爵位的可是姨娘养下的世子,那和您还隔了一丛儿。到了那会儿,你打算如何?”   苏月珑这方又低声道:“顾妈妈,三爷不肯来,我也没有法子。”   那顾妈妈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法子,您看看那个周姨娘。原只是老太太做主,给爷收的房里人。前些年,爷也没放眼里。可人家就知道自己上进,去了前头书房两趟,就怀上了,有了小小姐。虽只是个丫头,但有她在,三爷每月不都要进她房几次?见面三分情,爷跟前说得上话,可不就有体面了?我瞧着这些日子,周姨娘都要渐渐不把您放眼里了。”   苏月珑淡淡说道:“那也是个人的命数。”   “命数,那可……”   宋桃儿听不下去,索性径直迈步进门,笑呼了一声:“三嫂子,我不请自来了。”   门上一方白玉石雕刻梅兰竹菊屏风遮挡,看不见内里情形,却听两人低低呼了一声,便是一阵脚步声响,一身着绛紫色绸缎衫子的老妪快步出来。   这老妪面色黝黑,额顶想是秃了,耷着一块老鸦色汗巾子,一见宋桃儿,她满脸堆笑:“哟,这大热天儿的,四太太怎么来了。三太太才起来,在里面梳头,不妨事,您进来吧。”   宋桃儿扫了她一眼,面上笑意浅浅,朝内里走去。   这顾妈妈,是苏月珑的奶母,也是她从郡王府带来的老人。上辈子,据她所知,这位老人家对三太太苏月珑可也是忠心耿耿的。然则方才听她说话的口吻,竟无半点敬意与客气,竟还隐隐带着几分教训之意。   那一世她去的早,也不知苏月珑后来结局如何。只知道自己病中,那个为三爷生下小姐的周姨娘,又有了身孕,甚而太医诊脉之后,还是个男胎。苏月珑的日子,怕不是更加难过了。   想着,她已走进了苏月珑的卧房。   苏月珑正在梳妆台前坐着,头上挽着一窝丝,穿着家常的天青色薄罗单衫,底下是一色的裙子,面上气色却不好,颇有几分憔悴,涂了厚厚的杭州粉也盖不住眼下的阴翳。   她看宋桃儿进来,微微一笑:“四太太来了,请坐吧。我今儿晏起了,到这会子还没收拾完,让你看笑话了。”说着,又似无心的添了一句:“也是我用惯了的丫头受了杖刑,今儿断起不来了。我身边没个趁手的人,所以就乱了套。”   宋桃儿才在一旁的核桃木拐子方凳上坐了,便听见这么软软的一根钉子。   她抿唇一笑,也不提此事,轻轻开口道:“三嫂子气色不佳,今儿又晏起,想来昨夜没睡好么?”言语着,也不待苏月珑回答,便自言自语道:“是了,天气闷热,丫头又不省心,闹出那样的乱子来,难免搅扰了嫂子好睡。”   苏月珑正抿着鬓边碎发的手停了下来,深深的看了镜中的宋桃儿一眼,但见她端端正正的坐着,青春貌美的脸上正漾着一抹极甜的笑意。   那是得夫婿爱重,春风得意的女人才有的样子。   苏月珑强迫自己也绽出一抹笑来,说道:“我御下无方,让弟妹见笑了,又劳烦四爷替我们三房教训奴才。”   宋桃儿却笑道:“三嫂哪里话,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若不是我嫁进门来,又没管好怜姝,怜姝也不至同嫂子的丫头勾搭,就没有昨儿晚的事了。嫂子若要怪,那怪我就好,万万别去怪了四爷。好歹,四爷和三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咱们内宅的事,闹得他们兄弟不合,家宅不宁,那可不好。”   她这算是以退为进,将那些事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倒迫的苏月珑说不出话来。   半晌,苏月珑才笑了笑,说道:“弟妹这是客气了,丫头不守规矩,四爷罚也就罚了,怎说得上怪罪?”话至此处,却犹有几分不甘,幽幽吐出一句:“四爷如此看重弟妹,连多年侍奉的内房丫鬟都撵了出去,还当真是难得。只是做嫂子的劝你一句,过刚者易折,用力过猛难免会惹夫婿厌烦。往后的日子啊,还长着呢。”   苏月珑说这话时,只是对着镜子打理妆容,竟连头也未曾回得。   宋桃儿看着她脑后发髻,微微一笑,说道:“三嫂子,不好意思了,我没读过几本书,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话呢。”言罢,便起身道:“想必三嫂还未用过早食,我便不多打搅了。天气炎热,嫂子仔细身子,别总思虑重重,易染了暑气。”丢下这句话,她便同着晴雪出去了。   待她走后,苏月珑再掌不住身子,软软的伏在了梳妆台前。   两道泪自眼眶中滚落,她无声哭泣着,瘦弱的身躯不住发颤。   或者当初,她就不该一意孤行,一头撞进这靖国公府的后宅。   想着那年,正是烟花三月,她随着家中亲眷往京郊踏青,在那醉烟阁上遥遥望见郑家几房兄弟亦在湖畔游玩。   郑家男人皆生的好,这是京中出了名的。   那时的郑三爷,少年英姿,鲜衣怒马,只那么惊鸿一瞥,便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房。   她回至家中,不顾一切的求府中长辈,定要嫁给郑三爷。   任凭娘苦口婆心的劝说,那郑家老三不是良配,她亦听不进去,只是口口声声日后必定不悔。   好容易嫁进了郑家,心愿也算达成了。   郑湘汀待她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他仿佛只是需要娶一房妻子,而这个妻子恰好是她罢了。她徒有太太的名分,却只是个摆设,三爷能连着十多日都不进她房来,这样的太太不是摆设又是什么?   到如今,她连一个乡下女人都不如了。   那个宋桃儿,到底比她强到哪里?她生的娇美,可自己当初也是出众的美人,及至眼下青春也还未逝去,容貌也依然动人。   她不过是,不过是嫁了个好男人罢了。   倘若,当初自己嫁的是四爷……   这念头才起,苏月珑猛然一惊,整张脸霎时惨白,连忙止了,她怎可有这等无耻下作的心思?   宋桃儿出了宜兰居,晴雪跟在后面,念念叨叨:“这三太太也真是的,她不得三爷待见,倒在太太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也不瞧瞧,阖府上下,谁把她放眼里。大爷没了,二爷三爷也就那个样子,也就咱们四爷才是国公府的顶梁柱。四爷是按照府里规矩罚的,谁能说一句什么?也就太太好心,还来看看她,她倒起劲儿了。”   郑家目下三房老爷,郑泷泽与郑湘汀都在翰林院领个文职闲差,身份清贵,却无甚实权,一个家族若要延续荣光,没个成器的人才是不行的。郑家氏族的长辈耋老,将希望全部压在了郑瀚玉身上。   宋桃儿看了她一眼,轻轻责备道:“算啦,少说一句。丫头议论主子,成什么话。”忽又问道:“三爷……时常住在外书房么?”   晴雪听她问起这个,顿时来了精神,点头说道:“是呢,几位爷都有外书房,若公事忙碌,就宿在那边。太太们不方便,有时便招姨娘或者通房过去伺候。那个周姨娘,就是赶着三爷在外书房住宿的时候,逮的空子,又是送羹汤,又是小意儿温存,就有了小小姐。”她也在外书房当过差,对这等事可谓了若指掌。   宋桃儿咬了咬唇,又问道:“那么,四爷的外书房里,也有人伺候么?”   从上一辈子郑廷棘那儿,宋桃儿也明白了,这所谓各房的居所其实不过是太太们的住处,姨娘丫鬟及至子女也随之而居。至于男人,那是不一定的。若在外头有了人,连着数月宿在外头,那也是有的。   正自说着,两人已走到了一处假山石子旁,猛可儿的打斜里走出一人来,道了一声:“四太太。” 第四十六章 你想杀了我?!   宋桃儿主仆两个被这一声唬了一跳。   宋桃儿稳了稳心神,将脸轻轻侧开,淡淡道:“二少爷。”   来人果然便是郑廷棘,他立在山洞子跟前,一袭家常的竹青色缎子长衫,腰里束着一条雪青色汗巾子,头上没戴冠,只束了一条金带,居高临下的望着宋桃儿。   宋桃儿扫了他一眼,便没再看他,这是郑廷棘不出门时常做的装扮,那时觉得风流洒脱、气度不凡,如今看来却也只是平常。那条汗巾子,她如无记错,还是他那通房丫鬟玉颜亲手给他做的。   郑家的男人,无论其品性如何,倒是皆有一副好皮囊。   郑廷棘听她口吻冷淡,那张秀气娇媚的小脸竟还微微转开,清水般的眸子只看着攀爬于假山石上的薜荔,眼中毫无自己。   她根本不想见他。   这念头才自心底冒出,郑廷棘便大为光火。   他没日没夜的想她,她竟然不想看见他?!   “二少爷若无要紧事,我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   宋桃儿不欲与他多缠,转身就要绕开。   郑廷棘却一个箭步上前,捉住了她的胳膊,道了一声:“老太太今儿身子不爽利,什么人也不见,四太太一早也打发人去问过了,又何必寻这个由头。我有话同你说,咱们借一步说话。”言罢,竟拽着她往那山石洞子里去。   宋桃儿被他拉的踉跄,大声道:“二少爷,你这般作为,可合乎礼数?!”   郑廷棘料知她作何打算,冷笑得一声:“你尽管高声叫喊,待招了旁人来看,我瞧四叔还会不会给你好脸!”说着,又朝晴雪斥道:“贱婢,敢声张出去,爷活剥了你的皮!”   晴雪被他这狠厉话语吓的魂不附体,便想仗着胆子去叫人,但转念一想,这要如何去跟人说,人来瞧见了又要如何解释。大凡这等事情,总是女人吃亏些。   宋桃儿被郑廷棘拉扯着进到了那山洞之中,郑廷棘这才放手。   这假山石里头是空的,底下洞穴甚是宽绰,颇能容人。   郑廷棘才松了手,宋桃儿连连退后,直至背抵在了那山洞岩壁上,一股湿凉之意顺着背脊便爬了上来。   洞中昏暗,郑廷棘那张白皙俊美的脸,却是越发显眼,眉梢眼角沾染着一丝戾气。   宋桃儿不由自主的想起,上一世这个男人在自己身上恣意妄为时的情形,便总是这副神情。   恐惧之余,她只觉得心口紧缩也似的疼着,且隐隐的生出了些许气愤。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被他如此对待?   前世,她身份不配,但也曾极尽用心的去做一个好娘子,自问没有一丝一毫对不住他的地方,却被他弃如敝履;今生,她既配不上他,便改嫁了他人,却又要被他纠缠不休。   原本的宋桃儿,并不会想那许多。被郑廷棘践踏了一世,她只当一切都是自己配不上的缘故。而今生跟了郑瀚玉,她的心才渐渐活泛过来。她是很好很好的,是值得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   “桃儿,我很想你。”   踟蹰了半晌,郑廷棘却只说出来这么一句话。   打从她嫁入郑家起,他便在想她了。想她在何处,在做什么,是不是在陪着四叔,但想及她就在这府邸之中,与自己同饮一井水,同沐一片月,他便情难自已。再想到,她夜里在四叔怀中如何的婉转承欢,便遏制不住的生出许多疯狂念头。   郑廷棘也尝试了许多次,但无论往日自己有多宠爱的爱婢美妾,如今到了跟前,都如泥塑木雕的人一般,再提不起半点兴致。夜半风月正好时,他满心里想起的,便是前世桃儿在枕畔时的柔软。   “你不该想。”   宋桃儿不想看他,挪开了眼神,半晌又淡淡言道:“也没什么好想的。我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乡下女人,哪里敢让二少爷惦记。二少爷后院那许多佳人,哪个都比宋桃儿强。”这话里,带着两世的愤懑。她对郑廷棘毫无情分可言,只是郑廷棘纵容着那些女人来欺凌折辱于她,她便意难平。   郑廷棘却错会了她的意思,面上竟泛出了些喜悦之色,忙道:“桃儿,你必是听了小人谗言,我其实、其实……”他本待说其实自己并未有许多女人,但想来这等鬼话连自己也不信,便又改了口:“自从再见了你,我便一心只有你了。全都是四叔不好,若非他横刀夺爱,把你抢了过去,你现下便该……”   “二少爷!”   宋桃儿打断了他的言语,她竟不知该怎么评述这个男人,他仿佛比上一世更加的肆意狂放,连伦理二字也不放在眼中了。   她稳了稳心神,一字一句道:“二少爷,宋桃儿是个人,不是一个物件儿,没有谁能把我抢走。郑四爷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来我家提的亲,是我亲口答应了这门亲事。哪怕没有郑四爷,宋桃儿今生也断然不会再嫁给你。”言至此处,她终将目光重新落到了郑廷棘的脸上,看着他满脸错愕,说道:“二少爷,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他以前怎么不知,她的口齿竟然这样利落?   这念头自心头滑过,郑廷棘陡然暴怒。   “……既不喜欢我,那便是喜欢我四叔了?”郑廷棘一步步逼近宋桃儿,他满面阴鸷,尽是山雨欲来的暴戾,“一个废人,你也当个宝贝。我那四叔,在床上能让你快活么?”   宋桃儿涨红了脸,郑廷棘一旦发了性子,嘴里荤素不忌,她是知道的。她所不能忍受的,是他言语辱及郑瀚玉。   “四爷不是废人,他是你四叔,你口中放尊重些!”   “哼!”郑廷棘冷哼一声,劈手就将宋桃儿拽到了跟前,“我早没他这个会抢侄子女人的四叔了!宋桃儿,你怎知你不喜欢我?你又没试过。”   目光慢扫过那张娇艳的脸庞,平日里明亮清澈的眼眸,此刻正怒视着自己,宛如一对燃烧着的黑玉。   她姿容一向出众,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白净柔嫩的肌肤,配着清亮如水的眸子,丝毫没有乡下女子惯常带着的土气。上一世,因着出身,她不招靖国公府所有长辈的待见,却唯独这一点人人赞许。   郑廷棘起初便是为她的容色所痴迷,但逐渐的便沉迷在了她的千依百顺,温柔体贴之中。   她才嫁给他时,也曾对他十分的好过。   郑廷棘总是以为,只要将她重新娶回来,自己再不行那宠妾灭妻的事体,他们就能好好的过日子。上辈子,他只是对她不好罢了,那这辈子对她好些,不就行了?   然而,宋桃儿竟然告诉他,她不喜欢他。哪怕两人还未曾如上辈子有了那许多不愉快的经历,她原本也是不喜欢他的。   她从未像如今这般,怒气冲冲的瞪过他。   但这样的宋桃儿,却让郑廷棘越发的兴奋起来。   轻易便能到手的东西,那也没什么意思。   对于前世那如泡影般的温存的贪恋,及至今生的难以得手,都刺激着郑廷棘的征服欲,令他越发难以放手。   更何况,在宋桃儿眼里,他竟还及不上郑瀚玉那个残废的男人?   对于男人,这可谓是莫大的羞辱。   “桃儿……嘶!”   正在迷乱之中的郑廷棘忽觉面颊上一阵刺痛,猛地推开了宋桃儿,抬手一试,果然一手血痕。   却见她不知何时摘下了头上的金花蝉纹发簪握在手中,锋利的簪头闪着一抹血色。   郑廷棘怒不可遏,低声吼道:“宋桃儿,你想杀了我不成?!”   他一向极看重自己的姿容,倘或竟留了疤痕,岂不坏了他京城玉面公子的称号?   宋桃儿身子微微发抖,轻轻喘//息着说道:“二少爷,若非你想伤我,我也不会如此。”愤怒压过了心头对于郑廷棘的恐惧,无论是出于要捍卫作为一个女人的尊严,还是想要维护丈夫的声誉。   看着郑廷棘脸上那一道血痕,她心中竟生出了微微的快意。   她不想再遭受他的欺凌却毫无反抗之力,这不是上一世。   宋桃儿不觉露出了一抹极艳丽的笑容,她说道:“二少爷,无论你认还是不认,我都是你的四婶娘。我说的话,或者府中未必有人信得。但你脸上的伤,却要如何解释?调戏自己的婶娘,按着族规,该如何处置?”   郑廷棘满面阴鸷的看着她,一字不发。   宋桃儿心里明白,二房对于靖国公世子这个位置始终有所图谋,如今府中大房的孙儿年纪尚小,其余两房各无子嗣。郑廷棘是现下国公府第三代儿孙之中最为年长的,自然也最有希望,这便也是蒋二太太在府中张牙舞爪的倚仗。   倘若郑廷棘竟然干出这等丑事,再传扬开来,闹到朝廷上去,被御史言官参上一本,他便再也无望成为国公府世子了。   她虽不懂朝廷官场中事,但上辈子耳濡目染,大约也知道些规矩。   果不其然,郑廷棘再未有所举动。   宋桃儿也恐夜长梦多,再刺激的郑廷棘不管不顾起来,一个男人的力气也当真不是她能抗衡的。   她亦未再多言,扭身往外行去。   郑廷棘在她身后,忽然扬声道:“宋桃儿,你以为我四叔娶你,当真是因为喜欢你,中意你么?你一个乡下女人,哪里能入得一个公府公子的眼?”   宋桃儿回首朝他一笑:“那也与二少爷无甚干系。”   从假山石洞里出来,明媚的阳光洒落身上,宋桃儿忽有种重回人间的错觉。   晴雪正守在山洞门口,见她出来,忙迎了上去,低声急切问道:“太太,无事罢?”   宋桃儿摇了摇头,只问了一句:“可有人来过?”   晴雪忙道:“没有,我一直看着呢,连鸟儿都没飞过去一只。”   宋桃儿心下稍安,适才她略托大了些,姑且不说郑廷棘会不会发了狂性,不管不顾的做什么荒唐事,这一幕若是落入什么人眼中,那是再也说不清的。好在,郑廷棘总还不算无所顾忌。   她快步向前行去,只想快些离开此地。   晴雪紧紧跟着她,小声斥道:“这个二少爷,怎能如此放肆胡为!即便当初太太和他定过亲,那现下太太也嫁给四爷了……”   宋桃儿忽的转身,看着晴雪,压低了声道:“晴雪,今儿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晴雪看着太太目光幽冷,大不似平日里那平和之态,忙道:“太太放心,我晓得,嘴拧烂了也不会说出去的。”   宋桃儿又道:“倘或有朝一日,被第三个人知道了……”   晴雪机灵,会意道:“那都在婢子身上,太太尽管放心,这事儿若走漏了风声,婢子就先一根绳子吊死了。”   宋桃儿却是一笑,说道:“倒也不是别的,只是这事到底有些不好说清。让族里知道了,只怕要先拿了你去审,倒是麻烦。”说毕,遂又往前行去。   被族里拿去审?   想到之前几个因涉盗案而被几个内宅管家提去的小姊妹,走前还是好好的囫囵人。审问两日再放出来,都要变成血葫芦了。晴雪不由打了个冷战,她晓得太太是再以此事警告自己。一旦事发,太太毕竟是主子,未必就会怎样,但自己这顿皮肉苦是吃定了。她虽未说什么狠厉的恫吓威胁之言,这淡淡的两句话却比那一切都厉害。   宋桃儿走后,郑廷棘在山洞之中发了一会儿怔。   佳人已去,余香仍在。   郑廷棘忽的一拳砸向岩壁,用力之猛,甚而指缝开裂,渐渐渗出血来。   他只是想和她说几句话,问问她过得如何罢了,怎么就弄到了这个地步?   半晌,他步出山洞,洞外自是已空无一人。   踏入湘竹馆时,他便听正堂里传来蒋二太太那骂骂咧咧声,不由眉头一皱,也未进去,径直就进了东厢房。   他尚未成亲,便还未分院居住,依旧与母亲一道住在这湘竹馆中,日常居所便是那东厢房。   进得房中,他那通房丫鬟玉颜迎了上来,软软道了一声:“二少爷。”   郑廷棘正自满心惦念着方才的情形,未多理睬,只口中慢应了一声,便在自己日常坐惯了的鸡翅木躺椅上仰了。   他双目微阖,默想着适才宋桃儿每一句言语。   “哪怕没有郑四爷,宋桃儿今生也断然不会再嫁给你。”   再?! 第四十七章 你为什么不肯看我一眼……   郑廷棘倏地睁开眼眸,细细的在心中玩味着这句话。   什么叫做不会再嫁?   若非有过一次,怎能有这个再字?   桃儿怒极所以昏了头?可再如何昏头也当不至于错用一个这样的字眼儿。   何况,说实在的两人今生还未怎样,宋桃儿连他的门槛都没迈进来,对他这段异乎寻常的怨怼又是从何而来?   郑廷棘那双狭长的丹凤眼轻轻眯着,不由自主的自腰间取下一枚草绿色绣了宝葫芦纹样的细布香囊,修长的指细细把玩着。   这荷包还是两年多年前,宋桃儿随着她母亲入府做客时带来的。那时正逢他生辰,两人也还有婚约在,宋桃儿便做了这个当做贺礼。   花样是最寻常的样式,料子也是平日里不入眼的货色,彼时的他心里还嗤笑,料这等乡下人家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货色。只那上面细密的针黹,能瞧出刺绣之人的细腻心思。而后他便将这枚荷包丢到了一口盛放平日不穿的衣裳的箱笼之中,再无问津。这辈子一醒过来,他便从箱中寻了出来,日日佩戴在身上,只想着或许她能瞧见,而适才她却连一眼也没细看他。   桃儿根本不想看见他。   前回她咬他,这一次又拿簪子刺伤他,以往他怎么不知她竟有这等烈性?   莫非……   上天能眷顾他,便不能眷顾旁人么?   “二少爷。”   软糯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一道娇娜倩丽的身姿端着一只山水白瓷盖碗行至身侧。   通房玉颜微微俯身,妩媚的脸上挂着一抹柔软的笑意:“天气燥热,少爷出去走这一遭儿,想必存了些火气,这是才沏的杭白菊莲心茶,吃一盅去去火气罢。”   郑廷棘目光落在玉颜的脸上,白皙的皮肤,小巧的鼻梁,水红的菱唇,柔软的眉眼,及那多情羞怯的笑意,尽是令人想捧在手心的柔媚风情。   原本的他是极喜欢这样的女子的,她们娇弱柔软且妩媚多情,又只属于他一人。前世,他纳的妾收的通房,及至养在外头的外室,也大多是这样的女子。   眼前这个通房,是打从他十三岁时起被蒋二太太拨来伺候他的,他十六岁时便收在房中,也曾极得他宠爱。他亲口许诺,待日后娶了妻,便抬举她做姨娘。   上辈子他娶了宋桃儿进门,果然也封了她做姨娘,妻妾两个却屡屡不和,弄的镇日后宅不宁。玉颜时常向他告小状,在他去桃儿房里时,又装出许多的头疼脑热,使了丫鬟将他拉去。这枕头风吹的多了,他心里便以为是桃儿善妒容不下人。偏生,桃儿是个不会向他辩解的。他还记得,质问桃儿的时候,她只是无奈的看着他,淡淡说道:“既是你不肯信我,那便随她说去罢。”她这逆来顺受的样子,却着实激怒了他。后来,他坏了事,流放边关,桃儿已然过世,这玉颜却即刻便琵琶别抱,又给一个外来的客商做了外室。而自己则一人在边关孤苦度日,陆陆续续的想明白了她那些挑拨之言。   若没有这个玉颜,他也不会和桃儿置气,直至弄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眼下,看她走来谄媚殷勤,郑廷棘只觉得一阵恶心。   他抓起她手中托盘上的茶碗,朝地下狠狠一掷,只听“哐啷”一声,碎瓷热茶泼洒一地。   玉颜吓的面无人色,也不嫌地下汤汤水水污了裙摆,立时就跪了,娇声道:“二少爷,婢子何处做错了,您罚婢子也罢,何苦砸那茶盅子,仔细烫了手。”   郑廷棘满脸嫌憎,斥道:“你背着我干的那些事儿,打量着我不知道呢?!收拾了你的东西,立刻给爷滚出这院子!”   玉颜没有求饶,她几乎怔住了。   她实在不能明白,前几日还和自己缠绵温存,亲口许诺要封自己做姨娘的二少爷,怎么会忽然要撵了自己出门。   郑廷棘看她不动弹,更是大为光火,忽的又瞧见她发髻上戴着的一只银嵌玉秋蝉草虫头面,不觉又想起适才桃儿拿来划伤了自己的那枚蝉纹金簪,登时劈手过去,抓下那枚草虫头面丢在地下,大骂道:“贱婢,不过随意赏你的首饰,你便戴出来炫耀!”他用力甚猛,将玉颜的发髻也抓散了,还揪下了一缕青丝。   玉颜疼痛难忍,更是惊恐莫名,这才大哭出声,又咚咚的磕头撞地,嚎啕道:“二少爷,婢子不知何处犯错,还请二少爷明示。婢子一定改过,求二少爷不要撵了婢子。”   往日美人这般梨花带雨的哀求,郑廷棘必定会生出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此刻却只觉烦躁。   他猛然起身,揪着玉颜的衣裳领子,就要把她拽出去。   玉颜在地下连滚带爬,狼狈不堪。   正在这热乱之时,蒋二太太走了进来,一见此景,斥道:“又在浑闹些什么!”说着,不分青红皂白便先骂玉颜:“又不好好伺候少爷,惹他发了脾气。倘或少爷气坏了身子,小蹄子你仔细你的皮!”   玉颜痛哭流涕,爬到蒋二太太脚边,揪着她的裙摆,抽噎道:“求太太救命,二少爷要把婢子撵出去!”   她当然不能出去,这身子早已归了郑廷棘,真撵了出去,丢人现眼不提,也再难找婆家,怕是只有那年老鳏夫才肯娶她罢。   蒋二太太皱了皱眉,看向自家儿子,问道:“这却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为何要撵了你的通房?”说着,不待郑廷棘回话,又添了一句,“丫头不好了,打得骂得,就是一个玩意儿,何必同她一般见识。如今这个节骨眼不好,撵个通房事小,传到老太太耳朵里,怕又是一场事端。”   郑廷棘却耿着脖子,看也不看那地下的玉颜,冷声道:“儿子见着她就烦,不想再让她近身服侍。”   蒋二太太叹了口气,先对跟着来的丫头娇奴道:“先把玉颜扶到我房里去。”   娇奴答应得一声,便搀着玉颜去了。   待丫头去了,屋里只余这母子二人,蒋二太太便一屁股在一张红木镂雕桃花椅上坐了,乜斜着眼睛看着自己儿子,言道:“说吧,又为些什么。”   郑廷棘站在那儿,阴着脸,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我不想要她了。”   蒋二太太皱了眉,问道:“玉颜伺候你一向细心周到,我看你也算喜欢她,怎么忽然就说不要了?”话出口,她想到了什么,沉了脸,“娘晓得你心里想谁的账。可她如今已嫁给你四叔了,那是没法子的事儿!这件事族长都发了话,不许人再乱传乱说,甚而还放了消息,当初老国公爷只说定亲,压根没说这宋家丫头许给哪房,但只要是国公府子弟便可。到了这个天地,你也死了心罢。谁叫咱们是庶房的,不招人疼呢?一个乡下女子,有什么好的。待你当上了世子,什么好女子娶不得?”   郑瀚玉强行娶了宋桃儿,蒋二太太实则也不甘心,这倒并非她有多中意宋桃儿这个儿媳,只是看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被四房夺了去,只是自觉又被嫡出的四房压了一头罢了。   再一则,这门亲事其实底下还埋着另一段因缘。   郑廷棘脸色阴沉,半晌说道:“桃儿被四叔娶了去,怕是四叔也惦记着这段好处。失了这个倚仗,更是难办了。”   蒋二太太咬指默然,片刻啐了一口,厉声道:“我便不信了,什么好事都要让四房的占了去么?一般的都是老国公爷子孙,隔了层肚皮就隔了层山不成!横竖现下除了廷棘你,国公府就没个成气候的子孙。大房那个打小儿就是病秧子,还不知能活到几岁,三房是个下不出蛋来的鸡,四房男人不济事,娶了媳妇我看也没什么用。当下最要紧的,便是廷棘你要在下个月的族学大考中拔得头筹。”   郑氏宗族有一私塾,聘得当世名儒,专一收容族中子弟读书。族中更定下规矩,每年私塾行大考两次,拔得头筹者可由族中向朝廷举荐。郑氏本是京城望族,被举荐者往往能入朝为官。这也是老国公爷为免三房郑湘汀的前车之鉴,定下的规矩。郑氏子弟若想一步上进,多走此途。当然,朝廷每年亦开科选拔人才。但族中私塾考核尚且过不去,这科举也就不用想了。再不然,便是如郑瀚玉这般,自有一身才干,靠本事挣下功名。   郑廷棘虽流连风月,书读的却是不错,四书五经都是通的,一手八股做的亦是很好,连私塾先生也颇多赞许。   上辈子他能夺了靖国公府世子的位子,便与族学大考拔得头筹,经由族中举荐入朝为官,大有干系。   听得母亲勉力,郑廷棘倒来了精神,颔首道:“母亲放心,这个儿子心中有数。”   他现下无法与四叔抗衡,待他有了官职,再拿到了世子的位置,便能与郑瀚玉一争高下。今生,他必定要施以更狠厉的手腕,令郑瀚玉万劫不复,方能抢回桃儿,报他两世之仇!   宋桃儿是否如他一般,也重来了一回,他无从验证。但这都无妨,倘或当真如此,那更好了。待将她夺回来后,他定要狠狠的盘问她,她是否上辈子就和郑瀚玉好上了!   蒋二太太心下稍有宽慰,又劝道:“所以,你就别再撵玉颜了。你用她有日子了,老太太那边也是过了明面的。这会子给人撵了,倒要使人骂你凉薄负心,谁再去族里说几嘴,越发好了。那起子小人专等着看咱们笑话,之前你挨板子的事儿还没过去呢。四房的才撵了怜姝,你便要做出个和他不一样的样子来,那才是好的呢。”   郑廷棘听了这话,心下称奇,忙问道:“四叔撵了怜姝?为的什么?”   蒋二太太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不是每日家当夜游神,也不会什么都不知道了。昨儿夜里,四房的连夜大审,把三房的一个小厮一个丫头,拿去打了几十大板,又把怜姝一道撵了出去。说起来,还不是女人间那点子事。怜姝给四太太挑的几个丫头模样太俊了,四太太容不下,不知怎么挑唆了你四叔,这才发作起来。”说道此处,她冷哼了一声,“这老四越发不把人放眼里了,我先前用的好好的李大娘子,他说赶出去就赶出去。昨儿更是连三房太太的脸面也不顾了,陪嫁丫头也一道拿去打板子,龇牙咧嘴叫所有人看着,把主子的脸面往地下踩!”   这李大娘子,便是蒋二太太那个心腹臂膀,之前去宋家教导宋桃儿规矩的婆子。昨日郑瀚玉整顿家务,索性连着她一道撵出了国公府。   郑廷棘也记得此人,上辈子没少给宋桃儿明里暗里使绊子,自也没什么好感,随口道:“娘你用的那都是些什么混账人,整日不干好事,挑唆是非,把钱说事倒是放在心上,撵了倒也清静。”口中说着,心里却道,桃儿不是那等会挑唆男人出气的性格,多半是郑瀚玉为讨她喜欢,自发主动罢了。想着,转念又道,我分明也能为你驱散了外室,撵了通房,你怎么就不看一眼?!   蒋二太太便来了气,冲他叫道:“小兔崽子,我白养你这么大,你胳膊肘朝外拐!没这些个心腹臂膀,这后宅你当我镇得住吗?!”   母子二人呛了一顿,郑廷棘终究是没将玉颜撵出去。   虚惊之后,宋桃儿慢慢走回海棠苑,一路默默思量着什么。   晴雪看太太不言语,也晓得适才的事可大可小,太太必定心烦,也不敢言语。   回至海棠苑,宋桃儿便拿定了主意,招来翠竹问道:“去二门打发个小厮,到四爷外书房瞧瞧有没有什么外客。”   翠竹答应得一声,便去了。   宋桃儿遂带着晴雪又去了小厨房,早起她便吩咐厨房熬了一锅鸡架汤,这会子火候正好。   宋桃儿包了些鸡肉小馄饨,用虾米皮、榨菜、紫菜合着鸡汤冲了一碗鲜汤,馄饨只下白水煮,熟了捞起盛入鸡汤之中。点了些香醋和一点辣油,辣油是她自做的,除却用了几种不同的辣子,还使了些磨细的芝麻花生沫子,热油一泼椒香扑鼻。   待馄饨做得,翠竹也正巧回来,回道:“外书房今日无客,也无人送拜帖过来,只四爷独个儿在。”   宋桃儿点头说知道了,于是将馄饨安置在一盅青花瓷小盖碗内,差晴雪拿一方紫檀木八宝提梁食盒来盛了,就一道往外书房去。   今日这件事,她不能容许郑廷棘再来放肆第二回 。   一路之上,宋桃儿仔细斟酌着话语轻重,无论郑瀚玉脾气如何好,他到底是个男人。   冒失了,还不知会怎样。 第四十八章 迷乱   主仆两个一路出了二门。   宋桃儿上一世并未来过郑瀚玉的外书房,路径不熟,便由晴雪引着。走了些路途,又穿了一道垂花门,便进了一所小小的院落。   这院落布置的甚是清幽雅致,院中绿植一律不用四时花卉,只栽以松柏冬青这等常年苍翠树种,另有两株成年男子合抱粗细的参天榕树,树冠茂盛繁密,便如两顶巨伞,将院落盖住,只有些稀碎的日头洒落下来。酷暑盛夏,这小院却甚是清凉。   院子东侧还有一口池子,内里漂浮着几片莲叶,两朵莲花,水中游鱼数尾,观来活泼可爱。   宋桃儿只觉这院落与别处颇为不同,便随口说道:“这院子倒是别致,一株花也没得。”   靖国公府内宅哪里不栽有奇花异草,便是郑瀚玉的居所海棠苑,也栽了一院子的桃花,唯独此处无有花卉。   晴雪听了,笑回道:“这里原是老国公爷晚年修养之处,所以甚是幽静。老国公爷看重咱们爷,就把这地方挪了给他做外书房。原本这院里也种着些海棠,只是前几年爷说看着碍眼,就给伐了。”话出口,她忽然想起些什么,看了宋桃儿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心下稍安,便再不言语了。   宋桃儿微微一笑:“四爷这脾气,倒也有趣。”   郑瀚玉外书房用着的小厮菊心正在廊上守着,见太太过来,忙迎上前来赔笑行礼。   宋桃儿浅笑道:“来给四爷送些吃食,不知方便么?”   菊心便进去报了一声,又出来说道:“四爷请太太进去。”便打起了珠帘。   宋桃儿便自晴雪手中接了食篮,进了书房。   迈步进房,一股清凉的梅花香气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京城这些达官贵人酷爱用香,上一世在靖国公府内宅浸淫一世的宋桃儿登时便闻了出来,这是梅花冰片。   上好的梅花冰一两价值百金,寻常也多做合香使用,如郑瀚玉一般单熏一味梅花冰的,倒甚是罕见。   外间堂上驾着一扇红木嵌螺钿山水人物屏风,两列枣木圈椅,空无一人。   内室传来郑瀚玉那低沉的嗓音:“桃儿,过来。”   宋桃儿依言转步过去,绣着折枝梅花的薄罗绣鞋轻轻巧巧,一路无声。   走进内室,那股子梅花冰的气味越发浓郁,梅香之中带着些许的清苦。   郑瀚玉正坐于书案之后,依旧一袭竹布单衫,手中执一紫檀狼毫,正埋首写着什么。听见她进来,他停了笔,抬首向她一笑:“大太阳底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宋桃儿款步上前,柔媚一笑,说道:“起来后,听丫头们说起,你天不亮就来书房理事了。早食没大好生吃,到这会子,怕是也饿了,所以煮了一碗馄饨过来。”   郑瀚玉轻轻一嗅,果然闻到了那鸡汤馄饨的香气,便搁笔莞尔:“你倒是贴心,我腹中当真有些饥了。”   宋桃儿便将食盒盖子揭开,双手端了碗放在郑瀚玉面前,又安置好调羹等物。   郑瀚玉看着妻子神情专注的侧颜,心底不由自动的微微悸动着。   这一幕,上世他不知在心底里拟想过多少回,她是他的妻,守在他书案旁。   比之闺房情趣,这是别样的缱绻。   宋桃儿安置妥当,抬首却见郑瀚玉正望着自己出神,赧然笑道:“看着我做什么?吃馄饨。”   郑瀚玉莞尔:“娘子美,我心悦。”   宋桃儿虽听不懂文绉绉的话,却也明白他这是在说她生的美,他喜欢,不由脸上微热,低头无意说了一句:“以前,只有娘才会说我生的好。”   郑瀚玉淡然道:“你喜欢,往后我便常说。”   宋桃儿看了他一眼,却见才说出这句话来的男人,却如无事般执起调羹,慢条斯理的吃着馄饨。   先吃了一颗馄饨,郑瀚玉眯细了眼眸,不置可否,又抿了一口汤。   桃儿将馄饨包的小巧,只如小元宝也似,皮子劲道,馅儿用的也是细嫩的极嫩,不比用了猪肉,酷暑天气吃着丝毫不觉油腻。鸡汤也是炖到了火候,汤汁金黄清澈,虾皮又提了一层鲜味,佐以剁成细丁的榨菜,点了香醋与辣油,鲜美爽口。多饮了几口汤,郑瀚玉额上便沁出了些汗滴,身子骨却觉着越发爽快了。   一碗鸡汤馄饨,看似简单,却藏着下厨者的细腻体贴,绝不是那些个只能应付年节大宴、做官样文章菜式的厨娘们可比的。   他吃了几颗馄饨,似无意问道:“桃儿,我看你几次替我煮面熬汤,都点了香醋,可是有意为之?”   宋桃儿只当他随口问,便道:“天热,想你没什么胃口,放些醋能开胃,也助消食。再则,我听府里的老人说,瀚郎吃汤面喜爱放醋。”   郑瀚玉微微颔首,未多言语,默默吃着馄饨。   宋桃儿头次来他书房,不免好奇,四下打量着屋中陈设。   相较于海棠苑的华丽,这外书房收拾的倒是简洁朴素,东边靠前设着一座博古架,除却满架的书册,便是几个古董花瓶,一口博山炉散着袅袅青烟。西窗底下,则安置着一张桐木大床,床上被褥齐整。   除此之外,便只余郑瀚玉的这方书案,再无其他。   她也曾去过郑廷棘的外书房,那里面的布置,可要比这边精致许多,古玩字画不消说,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舶来玩意儿,甚而不乏一些床笫之间助兴的东西,那床铺上还能寻着女人丢下的手帕子、汗巾子。   郑瀚玉这外书房,瞧来是只能做读书办公之用了。   她今儿过来,除了那件事,其实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那便是想瞧瞧这外书房是不是有什么美貌体贴的丫鬟,伺候着她的四爷呢?   好在,除那几个小厮,未见着什么人。   一心等着郑瀚玉将馄饨吃完再说话,宋桃儿便把玩起了书案上的镇纸。这镇纸是绿冻石雕的,其上刻着士子临风图。   看着眼前此物,宋桃儿心中忽而一动,打从嫁给郑瀚玉起,除却房中会同自己亲热玩笑,郑瀚玉对那些风月情//事似乎毫无兴趣,莫说人了,便是这些日常所用器具上的纹样花式,连只母苍蝇也瞧不见的。   待一碗馄饨陆续见底,郑瀚玉放了调羹,忽而淡淡问道:“桃儿,我那件鹤羽毛领大氅,补起来没有?”   宋桃儿正在出神,忽听丈夫问得这一句话,不加细想,心底里的那一句便回了上来:“还未补得,那时我病倒了,便……”话未完,她倏地住了口,抬首看向郑瀚玉,眸中满是惊异。   郑瀚玉所说的那件鹤羽毛领大氅,是上一世的事儿了。那是入秋之后的事了,她替他晒旧日里的衣裳,翻出这件大氅,发现上面有一处被火星子燎出来的豆粒儿大小的窟窿。郑瀚玉倒不以为然,只说不成就撂着吧。宋桃儿看着衣裳华贵,心疼可惜,便说替他补了。只是紧接着,郑家便寻着了那位替他医腿的大夫,紧着治疗,海棠苑不时有外男出入,她便不好再过来了。再之后,郑瀚玉双腿复原,行走如常,也不必宋桃儿再过来照料,补衣裳的事就搁下了。再之后,她便病倒了。   眼前当下,这件事还没出来呢!   郑瀚玉亦凝着她的眸子,说道:“汤面点醋,我现下还不会这样吃,府里也没人知晓我会这样吃。桃儿,这还是你替我做的,我才惯了这等吃法。这时候的我,也不爱吃苦瓜,也是你替我做的,我才爱上的。一桩也罢了,但连着几件事……”言罢,他抬手,修长的指轻轻摩挲着妻子柔软的面颊,低声呢喃着:“你是我的桃儿么?”   郑瀚玉缠绵炽热的目光,却令宋桃儿心慌意乱起来。   透过那双眸子,她看见了当初的那个男人。前世两人相处的种种,瞬时便涌上了心头,一时里她竟不知要如何面对他。   慌乱之下,宋桃儿匆匆收拾了碗盘拎起食篮,就想离去。   “桃儿!”   郑瀚玉抢先一步,拉住了宋桃儿,尽力一拽,将她扯到了怀中。   男人衣衫上那清苦的气味儿,将宋桃儿淹没,背脊靠着他温热宽大的胸膛,几乎能听见其下低沉的心跳。她垂首,咬唇不言。   “你跑什么……”   喑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湿热的吐息搔的脖颈又热又痒,宋桃儿紧紧捏着手中的食篮,手心之中隐隐渗出了些汗。她将头深深的垂着,露出一片白皙的脖颈,细软光泽的肌肤,在此刻的郑瀚玉眼中,是一种极致的诱惑。他俯首,轻轻啄吻着那片皮肤,双臂越发用力的紧抱着怀里的身躯。   “桃儿……”   重活这辈子,能娶她那自然是好。但在他心底里,没历经过那些事的桃儿,失去了那段相处的桃儿,终归还是缺了些什么。两世为人,他最大的憾事,便是没能在桃儿生前娶她为妻。本当这是再难弥补的事了,却没想到她也一道回来了。   上天,对他还当真是眷顾。   但想到能将她再度拥入怀中,郑瀚玉便觉情难自已,呼吸逐渐急促,举动迷乱。   宋桃儿却觉满心的惶惑与混乱,郑瀚玉那灼热的吐息,越发不安分的双手,仿佛都在诱惑着她去到一个不该去的地方。   上辈子两人相处之时,他对她实在很好,她心里也都明白,也知他是个极好的男人,但到底两人有那么一层关系,她在心底里便划了那么一道界线,始终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哪怕临终之际她也从未跨过那道门槛。   这一世,他登门求娶,她自认两人还没那一层关系,也委实是情势所迫,遂也点头答应嫁了过来。   可当下,郑瀚玉竟也是重来了这一世,那么他们这便是继续了那段人生么?   身上的素纱褙子被他扯落,滑脱在腰间,露出圆润的肩,光洁的背,她只觉得背脊上一阵湿热,身子便酥软了下来。   不该这样的。   “四爷,请……停下。”   宋桃儿轻轻喘//息着,捉住了那在身上作乱的手。   身后的男人稍稍一停,她便钻了出去,将已解开的抹胸带子重新系上,又把褙子穿上。   看着眼前低头打理衣装的宋桃儿,郑瀚玉有些疑惑,却也只当她羞怯,浅笑道:“怕什么,没我的吩咐,没人敢进来。桃儿过来,我想抱你。”   这外书房是他的办公所在,他素来不喜公私不分,但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在这书房之中对着妻子陷入意乱情迷。   郑瀚玉一向看不起那些个将妻妾风流韵事闹到书房的朝臣,然则自己如今却也落得如此俗套,不由自嘲一笑。   宋桃儿将衣裳收拾齐整,将脸微微侧开,躲着他的视线,紧咬着下唇,半晌轻轻问道:“四爷,您娶我,是什么时候的主意?”   郑瀚玉微怔,只听宋桃儿又问道:“是这一辈子的事,还是……”   郑瀚玉懂了她在问什么,凝视着她,答道:“你当初来照料我,后来我便想娶你了。”   宋桃儿只觉心跳甚快,秀美的鹅蛋脸上却微微的白了,她咬着唇默然不语。   郑瀚玉看着她,话音沉沉,又道:“若非当时我领命外出公干,我已去族中请族长出面,让你同他和离了,然后我来娶你。只是没想到我回来时,你已病重不治。那之后,我没有娶妻。待我也要死了,我吩咐了家人将你我的棺椁葬在了同一座坟茔里。活着不能娶你,死了我也要与你同穴。”一席话说毕,他却莞尔一笑,“大概上苍可怜,竟让你我一起重活了这一辈子。”   “四爷,你不要说了。”   宋桃儿不知如何去面对他,若这是一段全新的人生,她可以将他当作这一世的丈夫敬重对待,那一世的事就当一场幻梦,可如今却是两人那段关系的延续,甚而郑瀚玉那时就对自己起了这男女之间的心思。   在踏入靖国公府之前,她只是个最寻常不过的乡下姑娘罢了,这迷乱的局面令她难以承受。 第四十九章 那一切是都还没发生,但之……   “四爷,我这算是……改嫁么?”   宋桃儿如是问道。   自幼从父母那里受到的教养,令她满心混乱。   郑瀚玉看着妻子,柔媚的脸上却无半分喜悦之情,唯有茫然无措,俊朗的面容亦沉了下来,半晌说道:“那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可是你我都记得……”   宋桃儿失神言道,没有前面那一段记忆,郑瀚玉想必不会肯娶她,既然如此,她便无法坦然接受。   那一切是都还没发生,但之余他们两人,其实也都发生过了。   男子与妇人所想所感,到底不同。   郑瀚玉眼见宋桃儿如此纠结,不免想岔了。但想及那万一的可能,他便觉胸口发闷发堵。   酷夏盛暑,窗外的蝉鸣甚是聒噪,直吵的人满心烦躁。   郑瀚玉只觉喉咙发干,片刻嗓音滞涩道:“桃儿,你莫不是……他不值得你守什么。”   “我不是为了他!”   宋桃儿急忙打断了他,尽管眼下她还不知如何面对这段缘分,却也不想被他误会,继而又喃喃道:“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为了我自己……”   两人相对无言,只听着满室的蝉声。   半晌,郑瀚玉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书案上写了一半的奏疏,淡淡问道:“你这会儿过来,想必有话跟我说?”   乍然知晓真相,怕是对她冲击过于剧烈了,他不想逼迫她。   宋桃儿这方回神,颔首道:“今儿早上我去看三嫂子,回来在园子里遇到了二少爷。他……他来跟我说话。我不想同他说,他却执意。”   话到此处,点到为止。   说的过了,一切摊到了桌面上,反而不美。   郑瀚玉自是明白她意下所指,原就不好的脸色,便又沉了几分,颔首道:“我记下了,这里还有些公事处置,你先回去罢。”话了,停了停忍不住还是添了一句:“天气炎热,路上寻那树荫浓密处过去,仔细晒着了。”   宋桃儿点了点头,轻轻说道:“我省得,晴雪带了油纸伞在外头。”言罢,提了食篮,向郑瀚玉福了福身子,便向外去了。   郑瀚玉看着那窈窕身姿没入门外,又重新执起狼毫,怔了半晌,却一个字也没能写出,不由将笔重搁在砚台上,重重叹息了一声,只觉心烦意乱。   想着她也和自己一般,一时狂喜冲昏了头,他却忘了一件事,那时候的桃儿当真是喜欢他的么?   桃儿待他的确很好,心思细腻,温柔体贴,照料他饮食起居无不周到,可二人相处之时,她也从未有过任何违礼之处。   郑瀚玉望着碧纱窗外摇曳生姿的竹子出了会儿神,压下了这满腹的心烦意乱,提起笔来,继续写那奏疏。   无论怎样,这都是他内宅家事,他不能让这些儿女私情、家宅私事乱了心神,耽误公务。   前回西南匪患一事,已是越演越烈,短短两日功夫,那伙山匪竟占据了数座村落,已隐隐有肆扰边境城镇之势。   这件事,上辈子也曾有过,郑瀚玉如今自然是知晓内情的,那伙所谓山匪实则是乌奴国兵将假扮。   本朝与乌奴国交恶已久,那乌奴国人生性嗜杀残暴,且贪婪成性,上至国主下至寻常百姓,不耕不织,只以游牧为业。年头好时,水草丰美,牛羊肥壮,彼国尚且安分。一旦年景不好,发了旱情,乌奴国必定要派遣骑兵东进,屠杀男子,抢夺粮食妇人。西南边陲之地的百姓,常年不堪其扰。朝廷亦想斩草除根,奈何边陲远离中原,至乌奴国边境接壤处已是朝廷武力末梢,加之前些年中原亦是蝗旱涝疫接踵而至,好容易休养生息了这些年,委实有些有心无力。   郑瀚玉这双腿,便是在西南驱逐匪患时落下的毛病。那一役,他以主帅之身为饵,诱导乌奴国军队孤军深入,四面合围,一口吞了乌奴国八千精兵,连曾被乌奴国主亲口封为第一猛将的主将哈嘎亦被斩杀阵前。这哈嘎的首级,还是乌奴国出价千金,才自本朝手中赎回。   这一役,郑瀚玉虽坏了一双腿,却也为朝廷争取了两年的经营时间。朝廷便在西南兴修工事,建营房,亦在当地组建了戍边军。这戍边军并非朝廷原本的王军建制,而是在当地征召青壮年新建成的民兵军。朝廷颁了律法,将自乌奴国匪兵手中夺回的土地分给这些兵户。既有农田便有粮食,足以养活军队。加之乌奴国那一战元气大伤,并不敢再轻言战事。这两年里,西南边陲倒也算安宁。   这股匪患,原本也是有的。大多是被朝廷流放的犯人,逃脱而去,在那左近山坳树林等处住了下来,最终成了一小股势力。   原本这些个山匪,倒也成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打家劫舍,偶尔绑个人票勒索赎金,当地府衙一向也不放在眼里,百姓前来报案,便派人去驱赶捉拿。闹得狠了,地方戍边军便会出动。驱赶一阵,便消停一阵,倒也不算大害。   只是近来,这些山匪忽然实力猛增,且再不是往日那般只是胡乱闯入村镇,搜刮一顿逃跑了事。其攻受进退,已隐隐有军队作战之相。寻常的府衙差役抵挡不住,若赶戍边军前来,又急速退去,从不恋战。山匪人数稀少,进退皆快,大军行进却不能这般机动灵活。一时里,竟是无可奈何。山匪肆虐之下,边陲的几座村落百姓四散而去,或流落他方,或进了城镇讨生活。而至此刻,这波山匪竟已摸掉了两座哨卡营房。如此这般,朝廷的边防线实则是在后退。   上一世,朝廷最终查明,这所谓的山匪实则受了乌奴国的收编,充当游骑斥候,四处骚扰村落不过是为探清守边军力部署,各方防守虚实。   上辈子此刻的郑瀚玉,仍旧沉浸在残疾退婚的阴霾之中,消沉自弃,再不理会朝廷中事。待他再度振作起来时,这股山匪已然露出了本来面目,占据了边陲两座城池。与此同时,江南又闹起了五道门,朝廷腹背受敌,郑瀚玉便去了江南平乱。平了五道门,朝廷王军也在西南边陲杀退了来犯的乌奴国军队,只是损兵折将不说,仅被乌奴国糟蹋过的两座城池,百姓休养生息都要数年才能恢复元气。   这场大乱几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便是与目下尚未二皇子的慎亲王有着莫大关系。   二皇子图谋皇位已久,遂与乌奴国王子彼此勾结,又在江南一带扶持邪//教势力。他原本的打算是先荐几个人过去,里应外合,自然是退兵无望的。待战火越烧越烈,他毛遂自荐,领兵前往,驱散了乌奴国军,自是大功一件。而江南五道门又是他自家豢养的狗,收拾起来还不易如反掌。有这两件大功,不愁皇帝不将太子之位给他。他许诺乌奴国王子,事成之后送三座城池与他,且年年送上黄金千两,中原美女十人。可熟料,那乌奴国王子却是个胃口极大之辈,假戏成真,趁机在阵前将麻痹大意的慎亲王俘虏,以为人质,要挟朝廷划出一半的城池土地与他们。   彼时,朝廷内忧外患,江山社稷皆在风雨飘摇之中。三皇子陈良琮临危受命,领兵前往西南平叛,郑瀚玉则南下收拾五道门。这场大乱平定,慎亲王被废黜为庶民,陈良琮顺理成章的成了太子,郑瀚玉因有这场大功,被封为了忠靖公。   这件事,靖国公府牵涉颇多,郑廷棘及至整个二房都站在了慎亲王那一边,没少为慎亲王做马前卒,助纣为虐。   郑瀚玉镇压了五道门,也将二房一家子都检举给了朝廷。那时,人人都道他冷血无情,六亲不认,为了功名利禄,能对同族下此狠手。然则,除了桃儿的缘故,他这也是为了让郑氏一族和二房一家子蠢物切割彻底,好保全宗族。   桃儿来找他之前,他正在思虑这两件大事,一则是西南平叛的人选,这次可决不能再派个庸碌之才过去,贻误战机那不仅关系两位皇子内斗事宜,受苦最深的还是边陲百姓;另一则,便是郑廷棘。   郑廷棘眼下必定已和二皇子有所勾连,但要拿到关键证据,却并无那般容易。他先前在江南豢养的两名外室,郑瀚玉已私下遣人查过,那两个妇人除却伺候床笫外,其余一无所知。郑廷棘驱散了她们之后,她们业已重操旧业,给别人当外室去了。   人若不动,便难有破绽。   他当然可以随意编个由头给郑廷棘派个差事,以历练为由将他打发出去。然则这厮虽性情狂躁,刚愎自用,却又狡诈多疑,没个正经的事由,只怕要打草惊蛇。   正在这关头上,桃儿送了这把刀过来。   郑瀚玉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将那折奏疏写完。   待公事完了,郑瀚玉搁了笔,轻轻按压了一下眉心,便又想起了适才之事。   桃儿知晓了他也是重新来过后,第一件事竟然是想逃开他……   片刻,他扬声道:“莲心!”   小厮莲心应声入内,见着主子爷,却愣了一下。   爷那俊朗的面容蒙上了一层阴翳,浓密的剑眉轻轻蹙着,似有什么极其烦心之事。   打从他服侍四爷以来,还从未见过爷这般模样,爷可一向是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   想及太太才出去,莲心心底里嘀咕着,怕不是又和太太有关,从这位新太太入门,所有的事儿都透着古怪。   他小心翼翼回道:“爷,什么吩咐?”   郑瀚玉本欲说什么,却又住了,修长的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半晌才道:“你去,瞧瞧太太在做什么?或者……她有没有什么话说?”   莲心一愣,却并没动弹,反问道:“爷,这叫小的如何去?没头没脑的,没得叫太太骂我呢。”   郑瀚玉微微一滞,顿时斥道:“你这个小厮,平日里耍嘴弄舌倒是伶俐。交代你办些要紧事,便有的没的!这点子小事都做不好,我要你何用!”不分因由的将莲心骂了一顿,想了一会儿,又拿起桌上的绿冻石镇纸,交给小厮,说道:“把这个拿去,就说……就说爷看太太喜欢,送她了。”   却才看她摆弄了半日,虽也未必当真喜欢,就拿这物件儿当个说辞也罢。   莲心接了镇纸,看郑瀚玉再无吩咐,便退出了书房,苦着脸往海棠苑去。   他算是明白了,这是爷和太太闹了别扭,拿他当个传话儿的。弄得不好了,他可就要受夹板气了。   宋桃儿回至海棠苑,才进了正堂,便觉一道凉气扑面而来。   她起先一怔,立时就瞧见正堂地下摆着一口青瓷大海缸,缸中盛着大块大块的冰。   这盛暑天气,乍然看见这么一大盆冰,当真令人暑气全消。   翠竹走来,微笑道:“太太回来了,这是却才四爷吩咐人到冰窖里起出来的冰块,使人抬过来的。太太试试,人在一边坐着,拿扇子扇着,那是遍体生凉呢。还有些碎冰我收在梅花瓷瓮里了,太太若想吃什么甜汤果子,拿那些冰湃了,最是解暑不过的。”   宋桃儿这方想起,前日同郑瀚玉一道用饭时,他提起的冰块事宜。   这两日一桩事连着一桩事,她几乎忘了这一茬。   想起郑瀚玉,宋桃儿只觉着心口阵阵的发紧。   他对她自然是很好的,无可挑剔的,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一样的庇护着她。前世不消说了,今生想必也是为了让她不再落入郑廷棘之手,才娶她的。   她也明白,目下已经嫁给他了,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已是矫情了。   然而,她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在他们乡下地方,听说过死了男人嫁给小叔子,那也只是家贫实在娶不起第二个女人的缘故。饶是如此,平常大伙说起来,一面叹息,一面却又私下当作笑话。可她这等情形,根本是闻所未闻。 第五十章 结合   宋桃儿没有言语,径自走到了内室,换了一身衣裳,便到明间内炕上坐了,望着窗外一地的桃树,怔怔的出神。   茫然无措之间,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海棠苑原本是有许多海棠树的,春日花开盛景,令人为之心醉。眼下却不知为何,竟成了一院的桃树,那些个海棠一棵也不见了。看那桃树都不甚粗壮,显然是栽下不久。   这般一想,不免又有些好奇,她招来翠竹问道:“听闻你是府中的家生子,可知道这海棠苑里的海棠树,为何换了桃树么?”   翠竹是个老实肠子,听见太太问,便如实答道:“是去岁秋季,我还在会客厅里当差,就听里面的姐姐说起,四爷嫌院子里的海棠树不好了,叫人全砍了,尽换上桃树。府里的花匠那时候还劝,说秋日移树不大容易活,不如待今春再移,易成活。四爷不答应,据说还发了一通脾气,到底让人给桃树栽上了。”   宋桃儿只觉得心跳的越发快了,口舌也有些发干,半日问道:“我倒是不知,竟有这段故事。可知为什么?”   翠竹摇了摇头,回道:“没人知道,四爷也没和人说过。大伙都只是猜,那些海棠树原本……”   她话未完,晴雪过来轻轻拉了她一把。   翠竹会意,登时不语了。   晴雪便向宋桃儿笑道:“太太,四爷可宝贝这些桃树了,听说去岁有个叫金宝的小厮在咱们海棠苑里当差,就照管这些桃树。一时没留神,竟让桃树冻死了几棵,四爷恼了,抽了他一顿鞭子,将他撵了出去。所以,府里人人皆知,这些个桃树就是四爷的宝贝。您瞧,这桃树里就有您的闺名儿,可不是好意头么?”   宋桃儿也知晴雪这话是为了哄自己高兴,垂首不言,半日一笑:“大约如此。”便又怔怔不语了。   翠竹见她这般,便拉了晴雪到一旁,低声问道:“你跟太太出去的,怎么一会儿工夫回来,太太就这个样子了?不说笑,不喜欢。”   晴雪叫苦道:“我怎晓得?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太太在外书房同四爷说了会子话,出来就是这幅模样了。我也没跟进去,不知出了什么事。”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却兀自猜测,莫不是二少爷调戏太太的事,太太同四爷说了,四爷反倒生了太太的气?男人多半如此,面子上抹不开,自觉丢了脸,不去怪那个挑事的,反倒要生自己女人的气。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房里的丫头喜鹊过来找翠竹要个鞋样子,翠竹出去了。   晴雪眼见四下无人,遂取了一盒子核桃酥糖递到宋桃儿面前,说道:“太太,这是一早老太太打发人送来的,您尝一块?”   看着宋桃儿拈了一块,晴雪又试着问道:“莫非花园子里的事,四爷同太太置气了不成?”   宋桃儿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的,不要乱猜。”   晴雪看她淡淡的,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恰逢这会儿,小丫头紫燕跑进来,报道:“太太,莲心过来了。”   晴雪听见,倒很是高兴,先向宋桃儿说道:“想必四爷惦记着太太,打发了莲心过来瞧瞧。”   宋桃儿心里也是惴惴的,一时怕见,一时又想听听郑瀚玉说些什么,便点头道:“让他进来。”   紫燕出去传话,只片刻,那小厮便快步进来,先向宋桃儿问了安,说道:“四爷打发小的,给太太送个物件儿过来。”言罢,便双手捧着那方镇纸呈了上去。   宋桃儿看见这镇纸,登时哑然,她不通文墨,也不会读书写字,要这镇纸何用?   心念轻轻一转,她问道:“四爷打发你来,是有什么话说么?”   莲心只在心里叫苦,这四爷让他来看太太在做什么,太太又问他四爷有什么话说,他是夹在里面两头为难。   当下,只得硬着头皮道:“四爷让小的来瞧瞧太太在做什么,再则太太可有什么话能让小的捎回去?”   宋桃儿也是在后宅过了大半生的人,立时便明白过来,停了一会儿,便道:“那你回去,告诉四爷,我等他回来一道用午食。”   莲心得了这一句话,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下来,暗道这可算是能向爷交差了,忙忙道了告退,飞跑也似的去了。   晴雪看着,向宋桃儿笑道:“莲心这小贼,脚底抹油一般,这屋里有老虎吃他不成!”   宋桃儿不理她这玩笑之言,只交代道:“天气太热了,四爷回来必是闷了一身的汗,去小厨房吩咐烧热水,预备四爷洗浴用。”   理不清的心思,那便暂且放下。无论怎样,她目下是郑瀚玉的妻子,还是要将他当作丈夫去敬重的。   这两日,老太太郑罗氏的身子一直不甚爽利,免了各房媳妇前去侍奉用膳的规矩,宋桃儿在自己房中倒是自在。   待到晌午时分,郑瀚玉果然回来了。   回至屋中,宋桃儿上来接着,替郑瀚玉脱了外袍,微笑道:“沐房有备好的热水,午食也好了,四爷是想先吃饭还是先洗浴?”   郑瀚玉看她换了一件玉色对襟薄衫,一条蝶恋花水波纹长裙,发髻上簪环尽数摘了,只插戴着一支碧玉双鱼银钗,虽是家常装束,却令人眼目为之一爽,且格外的温婉可人,遂浅浅一笑:“你穿这样的衣衫倒是好看,改日喊裁缝进来,与你再做两身。”   宋桃儿微笑回道:“四爷给我置办的几大箱子衣裳都还是新的,一年到头也穿不完了,不必再做。”   夫妻两个便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家常闲话,只字不提适才在书房的事。   郑瀚玉这一来一去,果然出了许多汗,身上黏腻不已,便先洗浴过,方才回来用午食。   天气酷热,宋桃儿今日别出心裁,煮了些细面,以冰水过了,佐以黄瓜丝、荆芥嫩叶、撕碎的嫩鸡丝,再将水泻过的麻酱蒜汁一泼,搅拌停当,面条劲道,清爽适口,甚合这夏季食用。   果不其然,郑瀚玉原没什么胃口,却将这素凉面足足吃了两碗有余。   用过午食,略歇了歇,郑瀚玉便要午休,唤宋桃儿。   宋桃儿避着他的目光,轻轻道:“四爷自去歇息,我不困的,还要看着他们收拾东西。”   郑瀚玉看着妻子,她低首垂眸,显是在避着自己。   “……也好。”   他未有多言,自去午歇。   宋桃儿便一人在明间内坐着,实则也无什么要紧事,她初初入门,许多事还没交到她手上,不过是同丫头们说几句有要没紧的话,做了些女红针黹。   郑瀚玉只睡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起来了,宋桃儿便又张罗着服侍他洁面漱口,端了碧螺春过去,问道:“可还要去书房?”   郑瀚玉抿了一口香茶,摇头道:“不必了,我吩咐莲心将文书等物拿到房里来。往后,我就在这儿办公,书房只做会客之用。”   宋桃儿哑然,郑瀚玉看了她一眼,淡淡问道:“有何不妥么?”   宋桃儿笑了一下,说道:“并无,只是……房里人多口杂,怕吵了四爷清静。”   郑瀚玉说道:“那也无妨,把丫鬟打发出去就是了。”   说话间,果然见莲心抱着书奁并各样文房四宝进来,另有两个小厮抬进一张酸枝木四方素面书桌。   宋桃儿便又替他收拾,一番忙碌不在话下。   这下半日,郑瀚玉便在明间内书写奏疏。宋桃儿自然不知他在写什么,也看不明白,便在一旁或替他研墨,或替他添些茶水,夫妻两个竟是半日无言。   一晃眼的功夫,又到了晚间就寝时候。   郑瀚玉午间已沐浴过了,便只吩咐莲心洗了脚,就在床畔坐了。   丫鬟小厮一起退了出去,只余宋桃儿独个儿在梳妆台前坐。   她穿着薄纱亵衣,烛火之下,隐隐透着底下丰满润泽的肌肤,卸除了头上的簪环,将发髻也散了下来,拿着梳子慢慢梳着。   室内一片昏黄,镜中人面亦模糊不清,其实与他也同床共枕了几日,今日却又紧张起来。   大约是因为,知道了这是那个他罢。   “桃儿,你要在那边梳到几时?快过来。”   男人的嗓音里,带着隐隐的急切。   宋桃儿心性极其敏感,如何察觉不到?她心头倏地被揪了起来,却也情知自己是躲不过去的,缓缓起身,一步一步的过去。   郑瀚玉坐于床畔,披着一件绸布单衫,敞着怀,露着结实的胸膛、麦色的肌肤。   他自幼习武,尽管双腿不良于行,却也没丢下上肢的习练,依旧遒劲有力的不似个身负残疾的男人。   他盯着宋桃儿,飘忽不定的烛火投在那张俊容上忽明忽暗。   宋桃儿低着头不敢看他,好容易挪到了床边,正欲说些什么遮掩之言,她整个人便已跌入了郑瀚玉的怀中。   郑瀚玉不由分说,低首重重吻住了她的唇。   宋桃儿几乎立时便想逃去,却被郑瀚玉牢牢禁锢在了怀中。他的力气很大,双臂如铁箍一般,紧紧的扣着她的腰身与后脑,令她动弹不得。   他的唇很热,胸膛也很热,成熟男子的力气与气息,几乎湮灭了她全部的神智。   搁在他阔肩上的手,越发无力的软了下去。   “四爷,不……”   在喘//息之间,她轻轻呢喃着。   “为什么不?你是我的发妻!生而同枕,死而同穴,你我才是夫妻。”   扯下了她的亵衣,继而剥掉了水红色的抹胸,郑瀚玉双眸渐暗,蓦地俯首下去。   宋桃儿嘤咛得一声,脑海之中一片混乱,好似自己回到了上一世,现下抱着她的男人,是那个时候的郑瀚玉。   “你想躲着我,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我有哪里不好,你走了之后,我一世都没有娶妻,也没有碰过女人,心里只有你一个罢了。”   “桃儿你知道么,那时候我有多难熬,每一个夜晚,每一个夜晚我都在想你,想着你若还在,咱们两个会如何。好容易这辈子得到你了,你以为我会放手?”   “四爷,不要再说了……”   身子仿佛已不再是自己的了,耳边不断的响起他沉沉低语,宋桃儿只觉的晕眩不已。   “为何不说?我要你知道,你在我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分量。”说着,男人低低笑了一声,“以为我是什么君子人物么?不,早在我看上我的侄媳妇那一天起,我就已经预备当个十足的小人了。我只不过是,怕吓着你罢了。”   望着枕上已经软成一滩的宋桃儿,郑瀚玉扯下了自己的腰带。   原本是有所顾忌,总想着要给她最好的,也担心吓着了她,方才迟迟没有与她动真格的。然而,她若是那个曾经见过他本来面目的宋桃儿,他又有什么可顾忌的?   他不是一个可以忍受禁欲的男人,尤其是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   他只想尽快的去占有她,拥有她,想看她在自己怀中意乱情迷,让她怀上他的骨血,两人血脉相连,再也不分彼此。   宋桃儿神智迷乱,好像如他所说,自己正在变成他的。   她不能抗拒,也不想抗拒,心底里并没有什么恶感,甚而……还有些她自己不愿意承认的欢悦。   这一夜过去,她要怎么面对她自己呢?   “既是记得上辈子的事,你却还肯嫁给我……桃儿,你心里有我的,是不是?”   “……”   “喜欢我么?”   没得到她的回答,郑瀚玉自是不肯甘心,一步紧过一步的逼迫着她。   “……”   当然抵挡不了他的攻势,已陷入情海狂潮之中的宋桃儿,无意识的吐出了那被自己深深埋在心底里、甚而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话语。   “你是我的妻子,我不许你躲着我,更不许你有那样的念头。”   “若觉着不好,推给我就是了,是我一定要你,你没有错。”   “桃儿,我只要你一个。”   疼么,还是有一些的,但也没有那么疼。   郑瀚玉口中说的霸道,却很爱怜她,仿佛对待一件易碎品般的小心翼翼。   沉迷之中,宋桃儿心底里竟然只有一个念头:这样对他的腿,是不是不好? 第五十一章 昨天夜里,辛苦你了。   夜间,一场瓢泼大雨,将连日以来的燥热酷暑,打下去了几分。   松鹤堂中,那因着了暑气躺倒的老太太郑罗氏,至今晨,面上气色总算好了几分。   大丫鬟云樱坐在床榻旁的一张春凳上,端着一只描金青花小瓷盅,手握着青花瓷调羹,将香薷饮解暑汤一勺勺的喂给躺在榻上的郑罗氏。   郑罗氏眯着眼睛,微微启唇,将汤水咽了下去。   云樱瞧着老太太的面色,微笑轻轻言道:“老太太这两日身子不爽利,大太太带着小少爷,来了好几遭儿呢。只是老太太不见,她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得亏老太太福泽深厚,身子渐好,不然咱阖府的人牵肠挂肚还不知要到哪日。”   郑罗氏笑了一声,也未睁眼,懒洋洋道:“你这个妮子,惯会嘴上抹蜜的来哄我这老婆子开心。”   云樱笑道:“老太太,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呀。您这一病倒,大伙饭也吃不香甜,觉也睡不踏实,可不都牵肠挂肚的。”   郑罗氏当然也知她所言非虚,作为靖国公府最尊贵的老妇人,她咳嗽一声,都牵扯着阖府上上下下人的心肠。   至于那心肠是好还是坏,便不必去计较了。   到了她这个岁数,糊涂已是难得的福气。   “早已吩咐了下去,这几日不必她们过来了,她怎么又这般殷勤起来,还拉着鸿哥儿。这样大的太阳,不怕晒坏了孩子!”   这话音里,隐隐已带了不满责备之意。   云樱赔笑:“大太太也是惦记着老太太的身子,大少爷挂心祖母,都是一片孝心。”   郑罗氏冷笑一声,“她若当真有孝心,便该好生养育我那孙儿。堂堂国公府的小公子,被她教的,通身小家子气,人前畏手畏脚,成什么样子!”   云樱不敢接这话,默然不言。   她心里明白,老太太心底里一直埋怨着大太太。   林清霜早年丧父,少年丧母,郑罗氏心里便始终不待见她,只觉她命硬福薄,奈何儿子喜欢,硬是娶进门来。大太太进了靖国公府的门,当年便怀了身子,养下一个儿子。奈何这大少爷没能活过一岁,便出花没了。之后连着数载,林清霜一无消息,为着香火子嗣计,她将自己带来的几个陪嫁都给大爷做了通房。可这大爷大概子嗣福分本就极淡薄,几个通房一无所出。数年之后,林清霜才又有了小少爷郑鸿鹄。然则,大爷果然没福,孩子生下来没看两眼,就一病西去了。   为这此事,郑罗氏心中始终觉着是大儿媳妇克死了自己儿子,一直不待见她。   林清霜丧夫,娘家又无人,只能在靖国公府守寡,顶着婆婆的白眼,还是日日来请安侍奉。总好在她有个孩子,看在这嫡孙儿的份上,郑罗氏倒也还不会太过为难她。   正当此刻,孙嬷嬷快步走了进来。   云樱正愁不知如何接话,一见孙嬷嬷,忙笑道:“孙嬷嬷来了,这般欢喜,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孙嬷嬷笑瞅了她一眼,先斥道:“你一个没嫁人的姑娘,过那边去,没得听这臊人的话。”说着,便走到榻边,向郑罗氏附耳低声道:“老太太,四爷同四太太,昨儿夜里圆房了。”   郑罗氏倏地睁开了眼眸,满面喜色,低声问道:“消息作准么?”   孙嬷嬷点头回道:“作准,今儿一早,林嫂子便递了话儿过来,说见着落红了。”   郑罗氏顿时坐起身子,慌的云樱忙去搀扶,又拿软枕给她垫着。   她满脸堆欢,喜孜孜道:“好啊,我原先还为这事发愁,想着老四腿脚不便,你们四太太又年轻脸嫩,所以才交代了怜姝。如今看来,倒是我白操心了。”   孙嬷嬷与云樱对望了一眼,各自不语。   因着郑罗氏这两日卧床,海棠苑里那场风波,并无人告知她。   凑巧此时,外头小丫头子报道:“大太太、二太太过来与老太太请安。”   郑罗氏面上笑意渐淡,片刻颔首道:“让她们进来罢。”   小丫头出去传话,屋中众人各自无言。   片刻,林清霜便与蒋二太太一道走了进来,一起向着郑罗氏道了个万福,口中说些看望老人家的言语。   郑罗氏吩咐人与她们放了椅子,扫了两人一眼,林清霜依旧淡妆素服,低眉顺眼的,瞧着便觉丧气;再看蒋二太太,依旧一身大红大紫的衣裳,头上插金戴银,明晃晃的,这盛夏天气当真耀的人眼花。   她以为她几岁了?还穿这样艳丽衣裳,自家也不觉丢丑。   郑罗氏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老大老二老三,这三房的儿媳妇硬论起来,竟无一个令她称心满意的。   待丫头上了茶,她淡淡说道:“大热的天,难为你们肯过来瞧我这个老婆子。”   林清霜在婆婆跟前素来抬不起头,只捧着茶碗默默吃茶。   蒋二太太笑了一声,说道:“老太太哪里话,儿媳妇孝顺婆婆,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何况,老太太体恤我们,不让我们来伺候汤药,难道连请安也算是为难了么?”说着,她眼珠子一转,又笑道:“三太太昨儿夜里又不爽利,她那身子骨,没事便七病八痛的,今儿不来便不来罢。这怎么四太太,也不见人影儿?”   郑罗氏瞅了她一眼,晓得这二儿媳妇必是又绕着弯子来挑唆,便有些没好气道:“是我放了话,不叫人来打搅。她不来,原也不算失了礼数。”   蒋二太太嘴角微挑,颇有几分不屑,言道:“哎呀,这俗话说的好,老人家偏疼小的,果然没错。四太太才进门,又是小儿媳妇,所以这般得老太太疼爱。我们平日里那等小心伺候,也不见老太太多待见些。”说着,又扯林清霜,“大嫂子,你说是不是?”   林清霜哪里敢接她的话,只低头唯唯诺诺的。   郑罗氏只觉她这话酸气冲天,皱了皱眉,没有理会,示意云樱拈了一块醉梅入口。   没人搭理,蒋二太太自说自话,也把这台戏唱了下去:“老太太护着,四爷又那样宠着。怪道前儿,四爷不止撵了怜姝,还把三房的丫头小厮一起打了。怜姝也罢了,到底是老四的丫头,他要打要罚都是他的事,旁人插不得口。但那银朱与碧青可是三房的人,奴才犯了错,好歹有自己的主子去惩治。四爷这样越俎代庖,不怕伤了三房的颜面?那碧青,可还是三太太的陪嫁丫头呢。”   郑罗氏并不知此事,心下不由一怔,但她也料知这必定是蒋二太太的挑唆之言,岂会令她称心如意,遂笑道:“丫头小厮犯了错,主子各个皆可罚的,还问什么哪房的人!老四处事素来公正,我想他不会乱发脾气。再则说来,老二家的,如今府中是你掌家主事。底下的丫头小厮犯了事,你竟不知晓,还要让你小叔来出面收拾。这失职之罪,你可担得?”   蒋二太太本是打听好了,郑罗氏还不知海棠苑里之前那场事端,她捏着怜姝是郑罗氏点过头的丫头,且郑罗氏素来厌憎妻妾争风吃醋,想以此言激的郑罗氏厌恶宋桃儿,却不想郑罗氏竟转而给她治了一桩罪。   她面色一僵,随即笑了笑,“老太太这话说得,竟叫我无可回了。既这么着,往后老太太这房里的姐儿们犯了什么过错,我也秉公处置了?”   蒋二太太这话实在张狂,且有了忤逆之嫌。   孙嬷嬷看不过眼,低声出言道:“二太太,老太太跟前,仔细规矩。”   蒋二太太冷笑着,正欲说什么,守门的小丫头忽进来道:“四太太来了,说送了些解暑的梅子汤过来。”   郑罗氏顿时来了精神,忙道:“快请进来。”又瞥了蒋二太太一眼,“我这几个儿媳妇,都是一般的孝顺。”   说话间,宋桃儿已走了进来,向着郑罗氏行礼问安,又与两房的太太见过。   郑罗氏忙命人与她端了椅子,先慈和笑道:“好孩子,你今儿便该好生歇着,怎么又来了?”说着,又打量了她几眼。   宋桃儿今日穿了一件天水碧轻纱大袖衫,同色的碎花齐胸襦裙,梳着高髻,发髻上只插戴了一支碧玉梅花钗,鬓边簪了些时新花卉,小脸上脂粉淡淡,夏日天气里看着只觉清爽宜人。   看过,郑罗氏又笑道:“你是新嫁娘,正该好生妆扮妆扮,怎么打扮的这样素净?倘或老四不给你做新衣裳,我这里有银子,你自管拿去用。”   她当然知道蒋二太太想打压宋桃儿这个新来的弟媳妇,好稳固自己在府中的根基,那她偏要做出个格外宠溺的样子,好分一分蒋二太太的权势。   宋桃儿听了前两句话,已知晓昨儿夜里的事,必定是老太太知道的了。   打从早起,看见晴雪与林大娘在廊下嘀嘀咕咕,她便猜到,这必是要给郑罗氏送信儿去的。   上辈子,她嫁过来第二日,也见过这样的情形,只是那时候是蒋二太太的心腹臂膀李大娘在外打听的消息。   宋桃儿面色微红,柔声道:“老太太厚爱了,四爷给我置办了许多衣裳,这一天换一套也要穿不完了。”说着,又道:“老太太着了暑气已有两日了,我心里很是记挂,今儿一早起来听丫头说起,老太太已可以起身了,所以熬了些解暑的梅子汤,过来探望。梅子汤已给丫头们拿去盛碗,带会儿便送上来。”   郑罗氏含笑点头:“果然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一大早起,还惦记着给我做梅子汤。”   蒋二太太瞧着这个本该是她儿媳、如今却和她比肩了的弟媳妇,耳里又听着老太太那不咸不淡的话语,心中的愤懑越发盛了。   “酸梅汤罢了,有什么了不得,自入夏以来喝的人牙也酸倒了。”   宋桃儿看着她,微微一笑:“二嫂子,这不是酸梅汤,是用盐腌渍过的青梅熬的,夏季最能祛暑,待会儿你吃上一盏,就知道了。”   她是不知前面她们说了些什么话,但如今她是不会再畏惧她了。   片刻功夫,几个丫头果然将盛着梅子汤的青瓷小碗送了上来。   郑罗氏接过碗去,见青瓷碗中,凝着一汪碧翠的汤汁,清可见底,碗底卧着一枚皱皮的梅果,还未入口,清冽的梅子香气已扑入鼻中,执勺舀些汤汁入口,酸甜的汁液顿时在口中四散开来,梅香沁入心脾,令人口齿生津。   郑罗氏恹恹两日有余,早没了饮食胃口,一碗梅子汤下去,那久不见的食欲,竟又回来了,便呼人传饭。   孙嬷嬷瞧着,微笑道:“老太太厌食也有两日了,四太太送来这梅子汤可当真是神丹妙药了。”   郑罗氏亦笑呵呵道:“也不知怎的,这两日酸梅汤、山楂水也饮了些,都不及这个奏效。”言罢,意有所指道:“谁是真孝顺,谁是假孝顺,行动就带出来了。嘴上说着来探望,却两个肩膀架着个脑袋过来,我可没见过这样的孝顺媳妇。”   这话,算是顶了蒋二太太的肺眼子。   她铁青着脸起身,向郑罗氏福了福身子,直着嗓子说道:“老太太,外头送来些账,我还没算清楚,便不伺候您老人家用早食了。横竖,这不是有您最孝顺的小儿媳妇在。”   说着,她转身便想离去。   郑罗氏却出声道:“那梅子汤,好歹也是你弟媳妇的心意,喝了再走也不迟。不然,没得叫底下人看着,以为你们妯娌不合呢!”   适才送来的梅子汤,蒋二太太可是一口没吃,就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她嘴上虽硬气,却不敢当真违逆郑罗氏,还是端起碗来,咚咚一口饮尽。   这一饮不打紧,蒋二太太半张脸都酸拧了。   宋桃儿这梅子是腌渍过的,又只放了少许冰糖调味,如一口一口慢慢喝下倒也无妨,这牛饮一般下去,自然是酸倒了极处。   偏生郑罗氏还笑道:“这梅子汤,还是一口口的抿着,才有滋味儿。如此豪饮,怕不是糟蹋了。”   蒋二太太又道了个万福,气哼哼的离去。   独撇下林清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郑罗氏从来不正眼看她,只将宋桃儿招到跟前,握了她的手,微笑道:“好孩子,昨儿夜里,可是辛苦你了。” 第五十二章 玲珑骰子   望着郑罗氏面上那带着几分深意的笑容,宋桃儿面上有些发热。   郑罗氏所言,自然不是昨儿晚上她与郑瀚玉圆房了那般简单辛苦。   在这老太太心里,怕不是以为自家儿子腿脚不便,这种事还要儿媳多操劳几分。   她眉眼微垂,低低回了一句:“老太太……”话出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郑罗氏只当她羞怯,微微一笑:“傻孩子,婆婆就跟你母亲一般,有什么可害臊的。昨儿夜里,你才吃过苦,想着今日必定身子不爽利,该在房里歇息才是,倒还惦记着我。”说着,笑睨着宋桃儿,轻声问道:“身子疼的厉害么?倘或吃不消,便请大夫来抓贴药。”   她自当昨夜的事尽是宋桃儿出力,一个才出阁的闺女,如此行事,那可是遭了大罪。   宋桃儿脸红过腮,连话也不肯说了,只摇了摇头。   郑罗氏笑盈盈道了一句:“若真是不必,那就罢了。倘或吃不消,也不用害羞硬忍着,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能说的。”说了两句闲话,登时话锋一转,问道:“听闻,日前老四为了你,把通房给撵了?还将三房的丫头小厮一起惩治了。”   宋桃儿心头一顿,抬头看去。   只见郑罗氏面上还挂着笑影,只是那笑意已淡了许多,眉梢微微向上挑着,瞧着便带了几分戾气。   她垂下眼眸,轻轻回道:“是有这么一桩子事,只是那是因着丫头不守规矩,又私相授受,几房的丫头小厮串联在一起作弊。四爷是因着他们犯了家法,这才处置了他们,且也是事后才告诉我。我才来,并不知道前头的事,也没人告诉我怜姝是通房,四爷也没交代,只说她是个寻常的房内贴身婢女。”   郑罗氏是个什么脾气,经历了上一辈子,她还能不清楚么?   这老太太看上去面目慈和,一家子母慈子孝,实则将权柄看的极重,哪一房都有她安插的人手,四处不得安宁,她才能安宁。越老,越是想不开,越是要把一切都攥在手心里。   她今日说出这番话来,想必就是为了告诫自己,不要以为能仗着丈夫宠爱,独占郑瀚玉,不把她这个婆婆放眼里。   不然,一个善妒不容人的帽子就扣下来了。   倒是个脑子聪明的,三两句话就把自己择了出去。   郑罗氏心中暗道了一句,面上笑了笑说:“话虽如此,但有些道理,我今儿却得教给你。宋氏,这世家大族不比你们乡下小门小户,一辈子就两口子,只要男子汉喜欢,养几个孩子,就过到了头。世家讲究开枝散叶,子孙众多才能代代相传,永世繁荣。眼下,你才进门,新婚燕儿,如胶似漆,老四也是当真喜欢你,所以才能够如此,我也不说什么。但日后,四房终归还是要添人进口的。到了那时,你是四房的太太,可要有容人之量。我不希望听到,妻妾不和,争风吃醋,甚而弄出什么事端的风声。”   不再叫桃儿,而改叫宋氏,是将她纳入了国公府后宅、郑罗氏的管辖范畴之中。在她郑罗氏跟前,她只是个娘家姓氏为宋的儿媳,不再是一个有特质的人。   郑罗氏说着,口角边的笑越发薄淡了,“当初,老国公爷在世时,他去边关打仗,我在京中独自掌家,那番辛苦,实在难以同外人言说。国公爷回来后,握着我的手,说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后来,为着香火子嗣计,还不是纳了姨娘,有了你二哥这一家子?这等事,人人都免不了俗。”   她免不了俗,便要所有的媳妇都同她一样。   宋桃儿听着这些话,心里格外的不自在。   在靖国公府内宅浸淫了半生的她,其实明白这就是这些世家大族的惯有的事。   郑廷棘养了那么多的侍妾、通房、外宅,她也没觉得如何,除了每日被那些女子聒噪的心烦,实在没有什么别的情绪,更不用提什么争风吃醋了。论吃醋,那也是那些侍妾通房。   然而现下,只要想到以后海棠苑里或许也会多出几个妖娆妩媚的女子,分走郑瀚玉对她的宠溺柔情;想到或许有朝一日,自己坐在海棠苑明间炕上,眼巴巴的望着窗外,听着丫鬟过来报:“四爷今儿歇在某某房里,不过来了。”她便觉胸口一阵阵的发闷发堵。   郑罗氏看她久久不言,那张恬静柔媚的小脸波澜不起,心中只道自己这番话是说到她心里去了,不觉微微有些快意,正欲再说几句面子上的言语。不想宋桃儿却忽然抬首,向她一笑:“老太太,这些道理我都明白。然而这样的事,该由他们男人做主。倘或四爷不愿纳妾,我也不能勉强。”   一句话,却噎住了郑罗氏,将她堵的再说不出话来。   是啊,说一千道一万,再怎么自我排解,到底还是男人愿意要。不然,谁能自己封自己当姨娘么?   短短的一句话,却挑起了郑罗氏往日那段不堪的回忆,她眉梢微微抽搐着。   宋桃儿瞧见,心里有些诧异,她知道这是郑罗氏脾气大发的前兆,只是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能惹她大怒?   好在,郑罗氏终究还是顾念着自己老太太的身份体面,并未当场发作起来。   她勉强一笑,说道:“行了,我乏了,不同你们闲话了,也不必你们在这里立规矩。老大家的,老四家的,你们一路去罢,让我清静清静。”   这话落,宋桃儿与林清霜便起身,道了个告退,一起出去了。   待两个儿媳妇走了,郑罗氏的脸便再也按捺不住的垮了下来,她抓起一旁盛过梅子汤的小碗,狠狠掷在地下。   但听“咣”的一声,那碗应声碎裂,慌的云樱忙拿了笤帚过来扫地。   孙嬷嬷在旁劝说道:“好容易身子才好些,老太太何苦跟小辈儿的置气,再添上些症候,越发不好了。”   郑罗氏满面阴沉,气狠狠道:“这小蹄子,仗着老四宠她,竟敢如此顶撞我!连着她,我一共娶了四个儿媳妇,哪个敢在我跟前这般说话!”   孙嬷嬷默默不语,她清楚四太太那番话是戳中老太太心中痛处了。   当初,老国公爷在边关之时,收了一名女子伺候床笫。后来,老国公爷得胜返京,便也将这个女子带回府中。   郑罗氏身为国公夫人,当然要做出一副贤良大度的样子,不止将那女子接纳入府,还亲自为她置办了院落,选了丫头。   老国公爷在边关数载,身边一直是这个女子服侍,两人日夜相处,自有一番别样情分。他对郑罗氏是敬,对这女子才当真是爱怜有加。那时候,一月里除了初一十五这等整日子,余下几乎日日都歇在那女人的院里。没出几月,那女人便怀上了身子。然而她这一胎还尚未坐稳,就小产了。府里人风言风语,都传是夫人容不下姨娘的孩子,暗里用了药打掉的。老国公爷为了此事,还曾与郑罗氏狠狠置了一场气。   那时的郑罗氏忍气吞声之余,还要延医请药,亲自照料那女子的身子。之后,那女子又赶在郑罗氏前头怀上了孩子。外头人更传言,郑罗氏其实已不能生育了,不然怎么这小姨娘一胎接着一胎的怀,她却始终不见消息?郑罗氏满腹苦水无处倾泻,男人根本不进她的房,她怎么有孕?   好容易熬出了年头,老国公爷对那女子的情分逐渐淡了,心又被郑罗氏拉了回去,有了郑湘汀、郑瀚玉这两个儿子。尤其是郑瀚玉,天资聪敏,自幼便是一众子弟中的佼佼者,深得老国公爷的宠爱,由子及母,待郑罗氏也格外的恩待。   这件事,算是郑罗氏生平大恨,她从不许人当面提起。   如今过去许多年,除了他们这些老一辈的,大多已无人知晓这段旧案。   孙嬷嬷想着这些陈年旧事,不由开口劝道:“老太太,四太太才嫁进府中,年纪又小,哪里知道过去这些事?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您还是别放在心上了。”   云樱已扫了地下的碎瓷渣滓,另送了一碗宁神茶上来。   郑罗氏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兀自气恼不休,言道:“我当然知道她是随口一说,但便是这随口一说,就能瞧出这小丫头片子的心性,就不是个愿意服软好拿捏的。有她这样不能容人的太太,那四房以后如何安宁?”   即便不是这样性子的太太,那几房也未必见得安生了。   孙嬷嬷心里默默念着,她知道郑罗氏这是受气的媳妇熬成了婆,自己当初吃过的苦,定要让儿媳们也都尝尝。   何苦呢!   郑罗氏念叨了几句,忽的想起一件事来,便问道:“那个妇人,近来如何了,可还算安分?”   孙嬷嬷自然明白她问的是谁,回道:“老太太放心罢,她如今还能搅起什么风浪来?连二爷都不认她这个娘了,她能有什么作为?现下不过吃斋念佛,求着安度晚年就罢了。”   郑罗氏心下稍平,哼笑了一声:“凭她当初怎么狐媚成性,手腕如何了得,现下还不是在家庙里了此残生?”   孙嬷嬷陪着笑,“老太太说的是,无论怎么说,老太太才是老国公爷的正房夫人,那梁氏再如何得宠,最终还不是捏在老太太手心里?”   郑罗氏颇为得意,长舒了口气,微微一笑:“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妾侍罢了,她以为她生了儿子,得老爷的宠爱,就能成气候,实在是鼠目寸光。”   这梁氏便是老国公爷自边关带回来的爱妾,虽宠极一时,但她到底是个不上台盘的妾,唯有郑罗氏才是他的正妻,能为他掌家理事,为他出面扫平那些不便的事宜。这一时的情分是极容易淡去的,恒久不变的,唯有一致的利益。老国公爷待那梁氏日渐薄淡,郑罗氏把握住时机,将梁氏早前为争宠做下的几件不光彩事都掀翻了出来,惹的老国公爷越发厌恶了梁氏,一举击倒了她。还是老国公爷亲口下的令,梁氏妇人佛口蛇心,不宜为国公府子嗣庶母,去发入家庙修行,终身不得出,彼时尚为二少爷的郑泷泽亦归到了郑罗氏名下。   如此,郑罗氏方出了这口恶气。   孙嬷嬷观她面色尚好,便试着说道:“老太太,您也为老国公爷劳苦了一辈子,目下便是最该享清福的,何必再管小辈的事呢?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凭着他们去吧。几位太太都是好的,不会闹出乱子来。”   郑罗氏笑了笑,说道:“孙嬷嬷跟了我这一世,还是不晓得我的脾气啊。”   孙嬷嬷打了个激灵,忙道不敢。   郑罗氏说道:“你当我是为了一个不值一提的小毛丫头,才与你四太太置气么?”说着,她摇头道:“不,我只是要敲打她,记着自己的身份,这国公府内宅到底是谁说了算!她是我的儿媳,凡事便该听从婆婆的号令。怜姝是我看好的丫头,她都没放在眼里,三两句话就挑唆了老四撵出去,分明是没将我放在眼中。”   孙嬷嬷小心翼翼道:“老奴瞧着,四太太不是这样的脾性,四爷也不是个会胡乱就听枕头风的脾气,这事儿怕是有什么误会。”   郑罗氏淡淡说道:“人都已经出去了,还能有什么误会。老四的确不是个会乱听枕头风的脾气,然则这事还是出来了,所以我才担忧。”言语着,又长长叹息了一声。   郑瀚玉是她最引以为傲、最看重的儿子,她可以让他娶妻纳妾,延续香火,却不能容许另一个女人去盘踞他的内心,将他自身边夺走。   至此时,郑瀚玉娶新的喜悦,在郑罗氏心中,已然冲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则是儿子即将被夺走的焦虑。   郑罗氏默然不语,片刻沉吟道:“镇安郡王妃前儿送了赏荷帖子来,说是几日办这赏荷会?”   这等请客会茶的帖子,素来是云樱收着的,她忙回道:“回老太太,说是七月初十。”   郑罗氏又问:“可有说,请了什么人?”   云樱自是记不了那么清楚,走去取了帖子出来,将上面记着的请客人选一一念了出来。   郑罗氏笑道:“好呀,郡王妃难得好雅兴,咱们也该捧捧场去。待会儿传话至各房,七月初十那日,都别在家闷着了,好生打扮了,都出去逛逛去。”   云樱答应了,孙嬷嬷明白郑罗氏心中在做什么盘算,只浅浅叹息了一声。   她是郑罗氏的陪嫁,也算陪着这位主子从闺中小姐到靖国公府的掌家大妇,一路风风雨雨的过来,实在不想临到头了,再看着主子犯糊涂。   宋桃儿与林清霜一道出了松鹤堂,明媚的日光顿时自头顶倾下,直耀的人眼花。   两人的丫头都迎了上来,接着各自的主子。   宋桃儿以手遮了遮这日头,却见林清霜低着头与丫头花珠吩咐了几句什么,就要离去。   “大嫂子!”   脆甜的一嗓子,叫住了林清霜。   林清霜扭头望去,见宋桃儿笑盈盈的向自己走来,颇有几分不解。   “四弟妹,何事?”   宋桃儿走上前来,微笑道:“进府这些日子了,一向也没和大嫂子亲近过。闲日无事,可否到嫂子的院子里坐坐?咱们妯娌之间,也说说话。”   林清霜听着,不觉看了她一眼,她言笑晏晏,眉眼柔媚,只看一眼便觉光华照人。   眼前这位四太太可谓是近来府中的风云人物了,一进府便闹了许多事端出来,底下的丫头小厮张口闭口都是四太太如何如何,蒋二太太背地里也没少咒骂她。这样一个人物,做什么来攀扯自己这不合时宜的人?   只是,她也没什么借口推拒,便浅浅一笑:“倒也没什么不便,只是我那院子寒酸的很,怕委屈了弟妹。”   宋桃儿菱唇轻抿,笑意柔和:“嫂子这话,实在客气了。”   当下,一大一小两个妇人,便往林清霜的院落走去。   林清霜居所坐落于靖国公府的东北角上,甚是偏僻,一路上也没个遮阴处。好在昨儿夜里下了一场大雨,今日清晨便凉爽了许多,微风时来,令人遍体生凉。   两人走了一路,终在一条巷子尽头,到了林清霜的院落跟前。   这院子极小,上着两扇薄薄的红木门板,颇有些陈旧了,风一吹便吱呀吱呀的响。   林清霜不以为意,推门而入,宋桃儿便随着她一道进去。   踏入门内,见是座四方院落,甚是浅窄,只有一进的房舍,配着四面高墙,更显逼仄。地下铺着大块的青石地砖,连地砖也有些开裂。院中并无花卉,唯有西墙下一溜露土面的地,种着些指甲草一类的草花。日头自高墙上落下,也显得稀薄了许多。   林清霜并未自谦客气,这院落果然十分寒酸,与松鹤堂、海棠苑这等宽大华丽的院落自不能相提并论,亦及不上二房、三房的居所。   这院中栽着两株胳膊粗细的槐树,悬了绳子,晾着些孩子衣裳。   廊下吊着两只鸟雀笼子,笼子里却是空空的,屋檐上有时落下几只麻雀,发出些孤零零的鸣叫。   林清霜走到院中,廊下坐着的一个丫头忙搁下手中针线,迎上来道:“太太回来了。”说着,一眼望见宋桃儿,不由一怔,也福了福身子,“见过四太太。”   林清霜应了一声,“四太太过来坐坐,去将拣妆里收着的毛尖冲一泡拿来。”   那丫头应声去烧水,林清霜便请宋桃儿进屋到明间内炕上坐。   宋桃儿上一辈子其实并没有来过这里,那时候郑廷棘对她拘管严厉,甚少允许她出门,林清霜与她也隔了好几层,两人几乎无甚往来。   这屋子西边靠窗设着一方炕,一方半旧不旧的炕几,漆皮已剥落些许,东边靠墙放着一架描金兽头把手橱,兽头的描金亦剥脱了不少。屋中的一切,都是半新不旧的。   目下,府中各个院子已陆续用上了冰,唯独这里连盛冰的缸子也不见。   宋桃儿是知道林清霜在国公府过得不如意,却没想到竟寒陋至此。   片刻,丫头送了两碗茶上来,果然是适才林清霜所言的毛尖。   宋桃儿取了一盏,轻抿了一口,却觉这茶叶多少有些陈味儿了。   林清霜倒也不做作,径直说道:“我这儿实在没什么好东西,这茶叶还是去年存下来的。今年开春上新茶,二太太说各处都不宽裕,新茶要先紧着老太太,便拿了去岁存下来的过来。四弟妹若觉不合口味,便将就着喝罢。”   宋桃儿浅浅一笑,说道:“也是很好的茶了,我在乡下时候,还吃不到呢。”   林清霜却笑了一声,“弟妹不必说这些面子上的话了,你在乡下时候吃不到,四爷那边也还吃不着么?这段日子府里人都传,四爷都要把你捧到心坎上去了,你要什么好的没有?”说着,顿了顿,却又道:“我倒劝弟妹一句,你和四爷夫妻恩爱是好事,但以后的日子还长,别为了眼前意气之争,因小失大。”   宋桃儿有些讶异,在她记忆中,大太太林清霜一向是个懦弱寡言的性子,人不理她她不理人,不声不响的活在靖国公府的后宅里。若非她还有个小少爷养在膝下,怕不是府里早没人记得,原来还有个大太太。她却不知,林清霜竟有这般爽利的性情,能说出这等犀利的话语来。   林清霜看着她的面色,微微一笑:“自然,四太太现下与四爷正恩爱情深,四爷又是他郑氏宗族炙手可热的人物,一时也不会有人敢来为难你。只不过,四弟妹倘或执意违拗老太太,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大好过了。”   宋桃儿越发诧异起来,她可是记得,大太太对老太太是最孝顺不过的,每每老太太有了病痛,都是她伺候榻前,那份体贴细心,连一干丫头都自愧不如。怎么如今她说出话来,言辞之间对老太太显是隐隐的不敬。   林清霜眸中亮莹莹的,继续说道:“我晓得你今儿为什么来,所以我也告诫你一声。咱们这府里,自来是男主外女掌内,爷们儿是不管里头的事儿的。你当国公府内宅谁当家?二太太么?不,是老太太。儿子都是她养下来的,若是谁让忤逆了她,任你怎样恩爱的夫妻,她都能让你快活不下去。饶是二房,二爷不是老太太亲养的,她还不是绕着圈子塞了个秦姨娘进去?二房镇日家闹的鸡飞狗跳,二太太那样强势的一个人,任是一点法子都没有的。”   宋桃儿只觉手心微微出了些汗,便将茶碗放在了几上。   “想当初,我和大爷也是好的如胶似漆,她看不过眼,日日生出些事端来,又拿着无子做文章。我又不是那容不下人的性子,索性把几个丫头都陪上了。只是大爷他不肯,硬是一个都不要,还为这些事同他娘恶吵了几架。老太太当然是心疼儿子的,自然免不了就把账都记在了儿媳妇头上。其实,那时候但凡有一个能留下来,我如今也多一个臂膀,不至于凡事孤掌难鸣了。”   林清霜说着这些往事,口吻淡漠,仿佛是在谈论外人身上的事。只是话语到了尾处,微不可查的有些哀凉之意。   正说着话,小少爷郑鸿鹄忽从外头跑了进来,伸着小小的拳头递到他娘跟前,口中喊着:“娘,这是先生给的。”   林清霜不由伸出手去,一物落在掌心,定睛望去,却是一枚内里安了红豆的白玉骰子。   嫣红白润,在掌心中闪烁着细腻的光泽,甚是可爱。   林清霜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抹绯红。 第五十三章 她是喜欢他的,并且从很……   林清霜面上那抹绯色转瞬即逝,她倏地将手心合上,片时似是又觉不妥,遮掩斥道:“这是去上学呢,怎能玩这样的东西,还能用功念书么?”说着,一面吩咐丫头花珠,“把这骰子收起来,再不要叫小少爷看到。”   小少爷郑鸿鹄平白无故被母亲呵斥了两句,甚是委屈,瘪了小嘴嘟嘟囔囔道:“先生给的,叫我带回来的,不是我玩的……”   林清霜的脸色微微一沉,并不接口,只叫过奶母:“带小少爷去洗把脸,吃了点心,做功课。”   奶母连忙上前,拉了郑鸿鹄下去。   宋桃儿看在眼中,不觉笑道:“大太太教养孩子,倒是严格。”   林清霜笑了笑,抹了抹腕子上的玉镯,面上柔情无限,说道:“待你有了孩儿,也会这样的。”言罢,微微一顿,又似怅然般说道:“大爷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只有这个孩儿罢了。我如今旁的也不想,只守着他平安长大成人,也就知足了。”   宋桃儿听她话说的有些丧气,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没有接话。   林清霜看着她,浅浅一笑,又道:“四弟妹,我晓得你今儿为什么过来。我不过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你拉着我,那是没用的。你别看我如今膝下养着个孩子,我们母子在府中实则没什么地位。若不是鸿鹄还小,不不成气候,入不了人的眼,你道我们母子在府中有安宁日子过么?我这般巴结着老太太,还不是如此。”   宋桃儿知道她话里的意思,自老国公爷过世之后,靖国公世子一位始终空悬,二房一直有所图谋,只是二房的老爷是庶出的,仕途上一直平平,实在有心无力。是以,二房便把主意打到了第三代的身上。国公府孙辈,唯有郑廷棘、郑鸿鹄这两个少爷,郑鸿鹄年岁尚小,自然是郑廷棘的希望更大。   上辈子,宋桃儿也不知郑廷棘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将靖国公府世子的位子收入囊中。   郑罗氏虽气恼不已,但似乎也毫无办法。   只是有那么一次,郑廷棘吃醉了酒,回房搂着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废话,却有一句令她有些在意。   “桃儿,你只替我带来一桩好处。若不是娶了你,我也当不了这个世子。”   宋桃儿想了许久都没能明白这话的意思,而郑廷棘一向看她不起,酒醒来是不会与她说那么多的。再后来,又出了许多事,她也就把这句话搁下了。   今日听林清霜提起世子承继之事,她便又想起来了。   她微微一笑,放下茶盏,看向林清霜,说道:“大太太倒是为我着想,思虑的周全。但我今日过来,倒也不是为了这些,只是有件事想问问。那日怜姝罚跪,是不是您手下的人,送出去的消息?”   林清霜脸色骤然一变,勉自镇定,浅笑道:“四太太说什么糊涂话呢,碧青银朱不是都被四爷惩治过了?这两个奴才,哪个是我的人?我手下还能有什么人。”   人一心虚,便容易话多。   宋桃儿凝视着她的眼睛,轻轻说道:“银朱与碧青的确都是三房的人,但碧青要贴身伺候三太太,必不能走远,银朱又在二门外当差,这中间又是谁去传的话?”   林清霜不由自主握紧了手,纤纤玉指顿时泛出了些青白颜色,那光洁的额头上也沁出了些许汗滴。   “彤儿虽是我的人,不过是路经罢了,怎见得消息是她递出去的?”   话才脱口,林清霜便猛然察觉过来,将唇紧抿成了一条线,再不言语。   宋桃儿垂首浅笑,甚是温婉可人,她轻轻言道:“我还未说呢,大太太怎知我说的便是彤儿?”   嫁进来的这几日,她闲中无事,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林清霜盯着她,片刻压低了声道:“你想如何?为着你,四爷已和三房闹翻了,难道还要再请四爷出面,对付我这个寡妇不成?!”她嗓音嘶哑,竟有了几分歇斯底里。   宋桃儿摇了摇头,“我只是奇怪,我才嫁进来而已,与几位太太几乎从未说过一句话,何处得罪了你们,要一起来对付我?其实怜姝是留是撵都无关紧要,只要府中因我生事即可——国公府内宅,因我不得安宁。”   林清霜低了头,不再说话,日头自她背后的窗棂里穿纱而过,落在她身上,映得她脸色明暗不定。   宋桃儿又道:“大太太……”   “哼……哈哈哈……”   林清霜忽的掩口笑出声来,一面笑一面溜眼瞧着宋桃儿。   笑声嘶哑,突兀的在屋中盘旋。   她说道:“你,竟不知道因何嫁入国公府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进门了?”   这话问的突然,宋桃儿微微一怔,便没有言语。   林清霜越发笑的畅快,颔首道:“好呀,这国公府里又多一个命苦的人了。”说着,放下了手,望着她道:“四爷之前有过一位相好的姑娘,你可知道?”   那位常大小姐,宋桃儿自然是知道的,但眼下的她该是不知道的。林清霜忽提起此人,她也不知是何用意,索性不语。   林清霜看她不言,那张白的近乎毫无血色的脸上却浮起了一抹幽艳的笑,她说道:“那可是位真真的千金小姐,书香门第出身,容貌品格都是一等一的好,风流清雅,琴棋书画不在话下。四太太,我若没猜错,你是没读过几天书吧?”虽是问语,却也不待宋桃儿回答,径自又道:“那位小姐和四爷才是真正的般配呢。四爷腿没坏时,与她站在一处,谁不夸一句郎才女貌,良偶佳配?”   这言下之意,宋桃儿是决然配不上郑瀚玉的,那么郑瀚玉求娶宋桃儿,必是另有缘故。   宋桃儿岂会听不出来她话中深意,只是不知她还要说出些什么来,便只淡笑不语。   林清霜看她始终不肯接话,只得继续说道:“那样的女子,才当真匹配的上四爷。往常,老太太也曾说起,这样的儿媳妇才是合她的心意。只可惜后来四爷出了事,那位小姐也只得另择梧桐。”   她绕来绕去始终不肯说底下的意思,宋桃儿便道:“大太太,有话直说吧。三太太之前已来同我打过哑谜了,我没读过书,猜不出来。”   那盆兰花的事,她还记着,只是近来没机会去问郑瀚玉。   她今儿肯过来,也并不是为了与大太太亲近,只是想弄个清楚明白。自她进门起,蒋二太太不必说了,可连着大太太与三太太也串联着给她使绊子。犹记得上一辈子,这两位待她虽也不算多么慈善亲和,却也并未如眼前这般敌意分明。   林清霜看着她的双眼,碧青的眼珠,纯净的眼白,好一双青春少女的眼眸,相较而言,自己已可算是人老珠黄了。   按着原先商议好的,她们本该诱着宋桃儿自己去追寻真相,而后与郑瀚玉吵闹翻脸,夫妻不睦。想她一个乡下妇人,郑瀚玉这样的贵公子能容她到几时?及至弄到休妻,那才当真是热闹呢。   但眼下的林清霜已忍不下去,那对于正沉浸于新婚甜蜜的年轻姑娘的嫉妒,啃噬着她的内心,妒火焚烧,忘掉了理智。   她唇角轻勾,轻轻吐出一句话:“昔年,老国公爷过世前曾留下遗嘱,后世子孙务必谨记忠孝仁义礼智信。宋家于吾有大恩,能娶宋氏女为妻者,当可为世子。”   老靖国公晚年之时,深感自己所养的这些子孙能成器者寥寥无几,曾报以厚望的四子郑瀚玉,偏生又伤了腿。为免家业无以为继,于是定下了这一条。虽则,他起初是将这门亲事硬定给了二房的孙子,但瞧着二房那每日蝇营狗苟的样子,自己过世之后,这门亲事怕不是要黄。他想的倒也简单,宋氏女儿身份委实不匹,但能不介意此节而践行他当初诺言、报答宋家救命之恩的,自然是有礼有义有信者了。   林清霜抛出这句话,再不言语,只默看着宋桃儿,静待她癫狂。   宋桃儿直视着她的双眼,片刻露出一抹淡漠的笑,她说道:“多谢大太太告知,原来我竟这般要紧。不论四爷是因何娶了我,如今这四太太都是我。前头有过什么人,那也都是外人。”   林清霜不过是想看她的笑话,她岂能令这妇人如愿?   此行目的已然达成,竟还有些意外收获。   宋桃儿起身淡淡说道:“我出来好一会儿,怕四爷寻我,我便先回去了。大太太要看养哥儿,我便不多打搅。”   丢下这句话,她便出了屋子。   走到院中,林清霜并未送出来,身后屋子静悄悄的,仿若无人。   晴雪随着主子出了大太太的院子,方才忙忙说道:“太太,您别听大太太的胡溜八扯!四爷待太太那样好,怎会是为了世子之位才娶太太的呢?”   “四爷是何等样人,我心里清楚。”   宋桃儿仰头看了看天,晴空之上漂浮着几朵云,日头直刺的眼眸有些发痛,她抬手遮了一下,又道:“晴雪,你去替我打听两件事。一则,这白玉骰子里安红豆是什么意思;二来,小少爷的先生是什么人。倘或第一桩不大好问,就找个小厮,专一到那些书院学堂里问去,那些读书人一准儿知道。”   晴雪适才没跟进去,只在外头听见了两句,并不知这白玉骰子的事,但既是太太吩咐,她低头办差就是,当下便点头应了。   宋桃儿顺着甬道缓缓行去,心里想着适才林清霜的言语。   若是如此,前后所有的事便都串了起来。先前三太太意有所指的金边墨兰,怕不又和常文华有什么关系,及至海棠苑里无故被伐的海棠树。   桩桩件件,不过是想勾着她自己去求索,弄个明白。搅和的她与郑瀚玉不和,便是她们的目的。   她若不能忍,去同郑瀚玉大闹,郑瀚玉将她休了,一个休过妻的男人,总归是有了瑕疵污点,世子之位自是不好承继。如郑瀚玉竟容了她,那娶了一个日日吵闹不停、妇德有亏的女人,必也要落个治内无方的名声。   她如不闹,这些人必定也还会想方设法的刺激她。   如今想来,前世苏月珑与她言谈之间,那些怜悯之情底下的意思,却无不是在扎她的心。可郑廷棘倒也没休她,她也不是一个会撒泼撕闹的女人。及至后来,郑廷棘又做了什么,才当上世子,她却不得而知了。到底,这些正事,他是不会同她说的。   郑廷棘如此执着于她,这缘故想必就是如此了。   那么,郑瀚玉呢?   宋桃儿只觉的胸口一阵阵的发紧,昨夜枕上云雨情浓又浮上了心头。   那个激烈的渴求着她身体的男人,抱着她一声声说着爱恋的男人,千方百计要她说喜欢的男人,又是怎么想的?   她深信郑瀚玉的为人品性,他绝不是一个会为了地位权势而屈身的男人,但他心底里真的连一丝丝这样的念头都没有么?   昨夜事后,两人都未再交谈,郑瀚玉久久的抱着她,最终沉睡过去。   她却直躺至子夜时分,都未能入睡。   尽管身体已极其疲倦,神思却一反常态的倍加清醒。   看着枕畔男人的睡颜,宋桃儿自己也明白,不论她如何看待这段关系,他其实早已扎在她心底里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始的,她并不敢去细想。只是当初他来家中提亲,尽管她也被逼的无路可走,但嫁给他却也是她心甘情愿的,及至婚后两人之间多有肢体亲密,她也并无什么不适之感,甚而还有些甜蜜。   郑瀚玉并不知道,在他沉睡之后,宋桃儿曾轻轻凑上去,悄悄亲了他。   这一夜,郑瀚玉硬生生打碎了她心中最后的那一层壳。   她不许郑廷棘辱骂他,想要替他扫除后宅隐患,这一切不由自主的言行,其根由都只有一个。   她是喜欢他的,并且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喜欢了。 第五十四章 我更不会勉强自己,为了名……   “四太太,你怎么在此处?”   一穿着碎花衫子的小丫头自一道月洞门里钻出来,跑跑跳跳到了宋桃儿跟前,笑嘻嘻道:“四爷打发我来请您到外书房去,我去了海棠苑,没见着太太。房里的姐姐说太太给老太太请安去了,我又去了松鹤堂,依旧没见太太。还是松鹤堂里的舒月姐姐告诉,我才晓得太太来这里了。”   这小丫头口齿甚是伶俐,说起话来刀剁砧板一般,咚咚咚的。   宋桃儿认出来,她还是上次那个领着自己去浣花屋的丫头,微笑道:“不是说,四爷这会子在书房见客么?我能去?”   早起用过早食,外头小厮过来传话,说陈三爷过来了,郑瀚玉换了衣裳便过去了。   他这些外客,宋桃儿自然一个不识,也不晓得这位陈三爷是多大的来头,只是看郑瀚玉去会客,心里倒松快了些。   一早起来,郑瀚玉绝口不提昨夜的事情,与她谈笑如常。   倒是她自己,有了这样一层关系之后,不免别扭。   那小丫头嘻嘻笑道:“我也不知,四爷只打发我来传话,太太还是快去吧。”   宋桃儿微一沉吟,对晴雪吩咐:“你先去,办我交代的两件差事。”   晴雪倒有几分不放心,又恐前回郑廷棘半路劫人的事再度发生,迟疑道:“我还是先送太太去外书房罢。”   宋桃儿略略思索,忖着前脚才离了大太太的屋子,后脚就打发丫头去探听消息,未免过于刻意,故也没再勉强。   主仆三个便向外书房行去,一路上倒也没碰见什么人。   进了外书房,照旧是莲心在外守着,见她过来忙迎上前去行礼,陪笑道:“太太来的早了些,陈三爷还没去。”   宋桃儿便驻足停下,说道:“我心里也奇怪,四爷正会客,怎么叫我来。只是这孩子又说,四爷这会子叫我来这里。”   那陪她来的小丫头,走到书房门口,就又跑了。   莲心道:“四爷确实打发人请太太来着,原当陈三爷坐不了这么久,谁晓得又有别的事缠着了,所以到了这会儿还没走。要不,太太您先到一边的耳房里歇着?小的给您端盅茶去。”   宋桃儿摇了摇头,“这也不必了,我就在这儿等罢,看看院子里的景儿也好。”说着,又问道:“可知道是什么事这么要紧?”   莲心冲她一笑,满面雀跃,道:“是大喜事,陈三爷寻到一个好大夫,说能医好四爷的腿!”   宋桃儿乍闻此言,心头也是骤然一阵狂喜,顿时喜笑颜开,低声问道:“信儿准了么?”   莲心猛点头,“准的,准的,陈三爷本事大,人脉广,什么名医都能请来。小的在外头伺候,听见两位爷说起,这位大夫别看年纪轻,医术倒很是高明,常在西南一带行医,最会疗毒治腿伤的。有他出手,四爷的腿一定能好起来的。”   说着,莲心竟抹了一把眼睛。   他打小伺候郑瀚玉,深受四爷的恩惠,见过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光,也见过他一蹶不振消沉的样子,时常恨不得以身代之。此刻听闻四爷有望重新站立,自是欣喜若狂。   宋桃儿顿时便明白过来了,这位大夫便是上一世替郑瀚玉医腿的那一位。   只是上辈子,这件事又推后了数年,也是误打误撞,这位大夫替一郑氏族中子弟医病,药下的狠了,弄的那子弟当场上吐下泻,几乎呜呼。其后病虽好了,可那房亲戚却不依不饶,定要寻这大夫的麻烦,于是找到国公府,想借着国公府的势力狠狠惩办这大夫。   郑瀚玉得知,打发了那房亲戚,将大夫叫到府中,问他可能医治自己腿伤。其实也没抱希望,不过是聊胜于无。不想,那大夫还当真能治,也是意外之喜。   这一辈子,郑瀚玉既然重生,想必便是着紧找此人了。   想到他即将恢复往日风采,宋桃儿心里也甚是高兴,但一想及上一世那个身子健全、意气昂扬的郑瀚玉,她忽的又自惭形秽起来。那样的男人,是她能配的起的么?   她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出身还极低,既无几分可取之处,又帮不上他什么。   “宋家于吾有大恩,能娶宋氏女为妻者,当可为世子。”   大太太的话,又在她耳畔响起。   宋桃儿只觉得心猛地一沉。   “……四哥,你这步棋走的倒是高妙。你那侄子委实不成器,偏生老国公爷糊涂,偏偏留下那么个话来。你截了他的胡,也算断了他这条门路。待你腿伤痊愈,行走如初,那这靖国公世子一位必是你的了。”   这话音清朗,甚是悦耳,于宋桃儿而言,却又极为陌生,想必就是那个陈三爷了。   这些话如重锤般,一锤锤的砸在她的心头。盛夏天气,她只觉得掌心有些竟有些发冷。   “三爷,我对世子之位并无兴趣。我的前程,我自己去挣,不需要倚靠女人襄助。再一则,我更不会勉强自己,为了名利,娶一个不中意的女人。”   隔着屏风,郑瀚玉这话音仍是掷地有声。   “啧,四哥,听你这意思,新娶的这房夫人,看来极得你的欢心啊。我可是听闻,这位小夫人出身不高,父亲原只是个百夫长,退了行伍之后,更成了个乡下地主。如此这般人家出身的女子,怕是不能知书识礼,琴棋书画更不必提,那么想必是貌美如仙了?可否请来一见,让小弟一睹芳容啊?”   “三皇子殿下,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郑瀚玉的口吻微冷,似是极为不悦。   “哎呀,小弟一时失言,四哥莫怪!如此,我也不多打搅了,那位大夫已打听到了,我派了极妥帖的人过去,定将他请到京中。”言罢,这位陈三爷又说了些辞别之言,宋桃儿便听一阵脚步声响,朝门这边过来,便急忙避到了廊后。   但见一身着锦衣的颀秀男子下了台阶,莲心直送出门去,她方才出来,转步进了书房。   绕过屏风,转进书房内室,郑瀚玉正在书案前坐着。   书房之中依旧熏着梅花冰片,清苦的凉意一丝丝的沁入心脾,驱散了盛夏带来的闷燥。   “桃儿,过来。”   郑瀚玉正自埋头写着什么,头也未抬的道了一声。   宋桃儿缓步过去,在书桌一侧立了,轻轻道:“四爷。”   郑瀚玉兀自低头书写,默然不言。   宋桃儿看他手旁的青花瓷茶碗之中,茶水半残,转眼望见墙角安置的鸡翅木小茶几上放着同一款式的提梁壶,便走了过去,先伸手摸了摸,见壶身温热,遂提了壶过来,替他将茶碗注满。   “多谢。”   郑瀚玉依旧并未抬头,宋桃儿浅笑了一下,放下茶壶,没有言语,望着他出起了神。   日光洒在男子的侧颜上,落下了一层薄薄的金,眉眼如刻,鼻梁高挺,水色的唇极薄。   郑家的男人都生的极好,即便如郑廷棘那样的人,也是京中淑女圈里出了名的俊俏公子,甚而还曾有人艳羡嫉妒宋桃儿,能嫁得这般丈夫。只是从上辈子起,宋桃儿心底里便一直觉得,郑廷棘面相单薄,好看却轻浮,也因着那一抹轻浮,竟不觉着好看了。   郑瀚玉今年二十有五,足足长了她九岁,就寻常世间观念而言,两人算是年岁不相配的。   然而,他身上那属于成熟男性的稳重与韵味,却令她痴迷。   想及眼前这般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与昨夜那个在自己身上恣意胡为的男人,竟能重叠为一人,宋桃儿只觉脸上有些热。   良久,郑瀚玉才放下笔杆,轻轻舒了口气,似乎料理了什么棘手之事,那拧着的眉心这方舒展开。   “有什么烦心的事么?”   宋桃儿轻轻的问,原本她是想问郑瀚玉那老靖国公遗言一事的,但适才在外听了那番对话,忽又觉得不必再问了。   她该信他的,不论是他的品性,还是他对她的心意,他都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烦心的事倒是没有,快活的事却有一桩。”郑瀚玉抬首看她,眉眼温润,薄唇轻勾。   陈良琮带来的消息,让他颇为心烦,但看到她的那一瞬,这些烦恼便也都烟消云散了。   宋桃儿不解,微微侧着头看他。   “……边关战事告急,朝廷要运送大批粮草前去,需一名粮草先行官。这些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肯去。”   郑瀚玉口吻淡淡,仿佛事不关己,却听得宋桃儿心猛地揪了起来,莫不是他想去?   行兵打仗,那是极危险的事。饶是不上前线,这押运粮草也不是什么轻省的活。她虽对朝政军事无知,但也曾听父亲讲过行伍中事,尤其这押运粮草,其实分外凶险。粮草是前方将士的底气,地位非同一般,总会有敌军伺机杀官抢粮,以来打击士气。除此之外,一路之上山匪流寇,甚而难民,亦会抢粮。宋大年从军数载,朝廷连换了三位粮草先行官,皆是死于非命的。   郑瀚玉抬眼瞧她,莞尔一笑:“你说,咱们那个侄儿,是不是该出去历练一番了?”   宋桃儿颇有些讶然,一时便没有说话。   郑瀚玉看着妻子脸上的神色,捏了捏她的手,浅笑问道:“怎么,你还担忧他?”口吻平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   宋桃儿却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觉着,他没有这个本事。我不懂这些,但想必这件事对四爷很重要吧?四爷不必为着我要撵他出去,便派这样要紧的差事给他。我怕他坏了四爷的事。”   郑瀚玉不料她竟是这么个意思,心头一乐,不觉笑了两声,“你不必担心这个,粮草先行官也是一正一副,即便让他去不过也只是个副手。再则,此次押运粮草是自中原腹地前往西北边陲,倒也不算十分凶险。”   近来,他处置了两件事,一件是举荐了一名低阶军官前往西北驱逐匪患,另一件便是郑廷棘。   那名低阶军官原是他上一世后来赏识的将领,那时他已做到了游骑将军,是个难得的领兵之才。然而眼下,这人还在低阶杂色军官中混着,尚未崭露头角。   郑瀚玉举荐了此人,引得两派一片哗然。   于慎王一派而言,谁去驱除匪患都不打紧,只要匪患不平,最后慎王毛遂自荐,前往边境与乌奴国相互勾结即可。眼见得陈良琮如此倚赖仰仗的郑瀚玉,竟举荐了这样一个无名之辈,慎王等人自是乐得袖手旁观看热闹。   陈良琮的谋士幕僚亦炸开了锅,对于郑瀚玉此举颇为不解,甚而有人在陈良琮跟前密议,言说郑瀚玉怕是已被慎王拉拢,蓄意如此。   好在陈良琮对于郑瀚玉极其信赖,一力弹压,方才平息了这些言论风波。   然则如此一来,此人必得大获全胜才可。提他上来,郑瀚玉也算是下了一把赌注。尚未有过上一世的历练,他此刻是否能担重任,其实还未知。   但郑瀚玉却相信,是金子自会发光,璞玉经过打磨才有光彩,然则那也是因它本身就是一块璞玉。既然他日后能立下卓越功勋,那么天赋必定是好的,今生这场匪患就算作他的历练也未尝不可。   自然,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郑瀚玉是明白的。倘或此人当真作战不利,他便打算亲临西北坐镇指挥。   也因此,他必要把郑廷棘也打发出去。   不论他是否在府中,郑廷棘留在府里,对桃儿都是不利的。   此外,郑瀚玉也记得,郑廷棘正是参考了下月郑氏宗族的族学考,拔得头筹,才有了后面的事。他真正发迹,便是因族中举荐,入了刑部担任要职,替慎王做了许多捕风捉影、罗织罪名之事,这方得了慎王重用。   郑瀚玉于世子一位虽无意,却不能让郑氏毁在这不肖子的手中。   打发他去西北押运粮草,除却将他撵出府邸,不让他参与下月的族考,另一则也是为了拿住他与慎王勾结的把柄。   这等要紧的差事,他不信慎王不会有所动作。 第五十五章 交心   宋桃儿听着郑瀚玉侃侃而谈,娇嫩的美人面上不觉泛出了一抹迷惘的笑意。   她当然是听不懂这些的,什么朝廷局势,什么行军兵法,听来只如天书也似。   只是,看着丈夫谈兴甚浓的模样,她自也不忍心打断。   “……如此,便是一石四鸟之策。”   郑瀚玉一气儿说了许久,方才觉着口干,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转头看了妻子一眼,微微一笑:“一路过来,又站了许久,想必腿酸了?”   宋桃儿正欲说没有,她自幼在家干活,不是什么娇弱的大小姐,郑瀚玉却不等她答话,长臂一揽,将她抱了过去,轻轻放在了膝上。   宋桃儿微微一惊,低声道:“四爷,这样对你的腿不好。”   郑瀚玉莞尔一笑:“无妨,我伤在膝上。”说着,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又问道:“昨儿夜里,你好似没睡好?”   宋桃儿听他提起昨夜,脸上漫过一阵浅浅的胭脂色,没有言语。   郑瀚玉又道:“身子还疼么?虽说……但昨儿毕竟是你今生的第一次。”   听他越说越露骨,宋桃儿只觉羞赧难言,虽说她已是两世为人妇,依旧不惯青天白日里同丈夫调笑夜里床笫之事。自然,上一世郑廷棘找她不过是为他自己痛快,何曾顾及过她的感受,平日里又嫌弃她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美人,更不会与她这般亲昵。   简言之,宋桃儿足足一世都没有真正品味过男欢女爱,如今撞在郑瀚玉手里,才渐渐知晓个中滋味。   “四爷不要说了……”声音细如蚊蝇,几不可闻。   郑瀚玉看她羞怯如斯,倒更来了兴致,抬手轻抚着她的面颊,脖颈,又向下滑去。   “一早就能出去,看来还好。那……可还喜欢么?”   这一问,更是令宋桃儿羞到无地自容。   她知道他们是夫妻,可这样的话,叫她如何回?   纤腰轻扭,她便想挣脱出去,不止是郑瀚玉的言语,他的手也令她坐立难安,再任凭他如此下去,她不知自己是否会失态。   这等事,不可以在白天,更不可以在书房里。   郑瀚玉岂会任她逃遁,他臂膀微收,便将她困在了怀中。   掌心摩挲着那细腻如极上等丝绸般的肌肤,他睨着怀中的小妇人,低声呢喃着:“怎么不说话?你不喜欢么?我让你……不快活?”   得知她也记着前世的事,郑瀚玉起先是欣慰兴奋的,但随后便有那么些在意了。倒不为她二嫁,诚然郑廷棘待她很不好,然而自己在她心里又是个什么样子?   桃儿安静寡言,性子又过于温良服顺,有什么事都爱藏在心里。   想到桃儿与那厮也曾有过夫妻之事,他是有些吃醋的,便愈发想知道她到底觉得如何。   倘或一个男人,竟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快活,那可当真是挫败至极。   “昨夜,你有求我来着……”   看她低头不语,他便继续追问。   自己有求过他么?宋桃儿已然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那一场癫狂,自己渐渐承受不住,神思不清之中似乎被他哄着说了许多话,但说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握住了郑瀚玉的手,轻轻嗔道:“四爷,别这样,我要生气了。”   “你又叫错了,到底要我教几遍?”郑瀚玉轻轻笑着,却到底是停了手,“你不喜欢,那便罢了。”   “……并不是不喜欢。”宋桃儿将头偎依在了他胸前,双眸微阖,听着男人的心跳,“我实在不惯白天干这些事,如是、如是你这般想,那便等晚上……”能说出这些字来,已费了她极大的力气。   她是羞,却并不讨厌。上辈子郑廷棘带给她的痛苦,令她一度极其厌恶这种事,可昨夜郑瀚玉抱她时,她并无什么恶感,甚至于他对她的渴求,那激烈的索要,让她几乎晕眩一般的喜悦着。只是这份喜悦,实在让她羞于承认。   知晓如此这般对于宋桃儿已是极限,也就不再逗她,郑瀚玉剑眉微挑,停了下来。   夫妇两个偎依在一处,静享着这段时光。   片刻,郑瀚玉出声道:“这会儿让你来,有样东西要交给你。”说着,便开了右侧抽屉,自里面取出一册极厚的账本,并一串钥匙。   宋桃儿眼见这些,不由有些诧异,只听郑瀚玉道:“我一早同你说过,海棠苑与国公府不走同一本账。往常我并未娶妻,海棠苑也没有女主人,钱财账务都由怜姝管着,如今都交给你了。”   宋桃儿心头微颤,她当然明白执掌中馈意味着什么。蒋二太太能在国公府中如此横行,不也是为着老太太要倚靠她来治理内务么?阖府人的衣食都在她手里,甚而连大太太的茶叶她都敢克扣。上辈子,她上有蒋二太太这个婆母,下面郑廷棘这个丈夫又始终看她不上,她这个二房少奶奶就是一尊摆设,以至于妾侍仆婢都在背后耻笑她。久而久之,连她自己,出门见人都抬不起头来了。   郑瀚玉愿将这些都交给她来管理,那是认可了她是可以和他并肩而立的女人。对于已嫁的妇人而言,这其实才是最终的底气。   寻常而论,这实在是一件平常事,毕竟男人娶妻,除了生儿育女,也是为了有人掌家理内。可对于宋桃儿,却又非同一般。   她接过钥匙并账册,默默不语,片时忽的问道:“四爷,你到底看上了我哪里?”   郑瀚玉微怔,不明她为何忽有此问。   宋桃儿又道:“我实在不懂,我只是个乡下出身的女子,没有读过什么书,只识得些字,你们说的那些什么诗词又什么琴棋书画,我一概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娶我?”   郑瀚玉眉宇一皱,他知道郑廷棘磋磨了她一世,害的她始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是个没有男人会爱的女人,但和他在一起这些日子了,都不能化解了她心中的扭结么?   “但凭咱们那段相处,还不够么?没有你,也没有后来的郑瀚玉。”   宋桃儿却摇了摇头,说道:“那些委实不算什么,谁都可以轻易做到的。”   郑瀚玉握着她的手,话音沉沉,“然而,那时候到我身边的只有你,并没有别的什么谁。或许换做别人,又是另一段故事,但来的人是你,所以才有了我们这一段因果。没有什么假如,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只有你。”   宋桃儿垂首,郑瀚玉的话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然而情分这东西,往往经不住岁月的消磨,何况两人之间的差距也实在悬殊。   倘或她并没有那么喜欢他,也许就不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就如上一世她对郑廷棘那般。可在被他温柔的抱过之后,她想她是承受不来那爱恋散去之后的苦涩的。   “我见过常小姐。”隔了好一会儿,宋桃儿才轻轻说道,“那时候,四爷腿还没好,她来探望,我在内堂望见过。”   她的嗓音绵软清甜,好似沾了蜜水的糯米糍。   “她及不上你分毫。”   郑瀚玉立时明白过来,必是桃儿看见了那一幕,又听说了往日的那些事,所以心中始终存着这个芥蒂。   宋桃儿没接这话,只是兀自说道:“那位小姐生的很美,人又清雅,说出的话来,用的词儿都是我说不出来的。我不会那样同四爷说话,也不会弹琴画画。咱们做夫妻时日尚短,也许四爷不觉什么。但等天长日久之后,四爷难免就会觉着我是个乏味无趣的妇人。我……”话至尾处已近无声,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带着些惆怅的茫然。其实这些话,同男人说了又能怎样呢?   “不会有那么一日。”   听着她娓娓叙说,郑瀚玉只觉心口似被什么狠狠的揪着般生疼。   打从识得她那天起,她便是这么个性子,从不抱怨,也从不自伤,哪怕那时自己已对她上了心,百般暗示她不必忍受那些后宅里的委屈,她也绝口不提,像听不懂又像不在乎。然愈是如此,他便愈是心疼,几乎就想要赌咒发誓来换取她的安心。   大约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副样子在心仪她的男人眼里,会惹起怎样的怜惜。   郑瀚玉哑然失笑,她天生就会勾人。   “既然你见过她,而我亦与她没了干系,那你便该明白,这样的女子与我其实是不相宜的。桃儿,你能有如此念头,也未免太过看轻了我。我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我还不清楚么?如是我执意于所谓的名门淑女,我再寻一个常文华就是了,何必大费周章,定要娶你?”说着,郑瀚玉俯首,与她口唇相碰,恣意的亲吻着她。   宋桃儿两手搁在他的肩上,没有逃避这个吻。   “那么……我对四爷来说,有用么?”   唇齿之间,她轻轻问着。   在宋桃儿的心里,男欢女爱是靠不着的,但如是郑瀚玉真的需要她,那便不同了。   郑瀚玉垂眸,深凝着她的如水般清澈的瞳子,长吸了口气,低语道:“你对我来说,甚是要紧,没有谁能顶替你的位置。”说着,他略停了停,又道:“再过一段时日,有件事要交给你。这事除了你,无人能做。”   原本,他还想等一段日子,两人新婚燕尔,桃儿该好生享受几日清闲。但如今看来,与其同她说那些甜言蜜语,还不如让她实在的明白,她是他郑瀚玉的夫人。   宋桃儿有些疑惑,什么事定需要她来做?   郑瀚玉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又道:“桃儿,这一次你定要帮我。”   宋桃儿闻言,心中有些惴惴不安,更多的却是欣喜,她点头道:“我一定尽力。”   两人在书房亲热了小一个时辰,宋桃儿方才离了书房。   郑瀚玉虽舍不得撒手,但眼下还有些事要做,再一想到还有夜间,也就含忍下来,放她离去。   回至海棠苑,宋桃儿换了一身衣裳,依旧到明间内坐了,将郑翰玉交给她的账册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觉心中颇有几分惊叹之意。   她虽未读过书,却精于计算,未嫁之前,家中食肆的账目便已交由她管理从未有过错漏。只是上辈子,蒋二太太与郑廷棘这对母子都看她不起,以至于她这段才干竟白白埋没了。   只翻了这一遍,也未用算盘,宋桃儿在脑中大致计算了一番,便粗粗得了个数字。   四房只半年的收益,便已越过了整个国公府,海棠苑人口又少,自然花销也低,账本上结余的银子,是国公府的两到三倍有余。   蒋二太太虽不许她插手财务,但平日里看着那些进出流水,私下心里略微算计,也能大约知道个数。   国公府外头看着光鲜,内里实则已有些入不敷出了,郑罗氏衣食讲究排场,又极好面子,各房都用着七八个丫头,四五个小厮,蒋二太太只会四处克扣却不懂或者不能开源,任凭多大的家业也要亏空了。那时候,她也曾私下隐隐听说,国公府其实早已要四爷出银子贴补家用了。   郑罗氏如此宝贝这个四儿子,除却他确实才干出众,底下也有这么一层缘由。   郑瀚玉自有爵位,便有庄园土地每年交粮收租,此外京中还开着三间当铺,两间生药铺子,每月都有百八十两银子流水进账。偌大一比家财,就这样轻轻巧巧都交到了她的手中,宋桃儿竟至有些晕眩。   合上了账册,她端起一旁翠竹新泡的碧螺春,啜了一口,静了静心神。   郑瀚玉交代她的事,眼下虽还不急,却也得慢慢着手了,不然事情一旦发了,必是手忙脚乱。   坐了一会儿,晴雪便回来了,上来问了安,便立在一边不说话。   宋桃儿会意,打发了其他人出去,问道:“怎样了?”   晴雪颔首,说道:“打听了,说是京里今年兴起的,书院里那些个夫子秀才,都用安了红豆的白玉骰子送心爱的姑娘,以为信物。有一句诗在里头,说是……”她皱眉想了一会儿,才又记起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第五十六章 我来   宋桃儿没正经念过书,只些许识得几个字,但这句诗含义浅显,她还是能听明白的。   她默不作声,心里思量着,但听晴雪又道:“至于那小少爷的先生,也打听到了,是荆桐书院的徐夫子。”   宋桃儿回过神来,说道:“原来小少爷没在族学之中读书。”   她这并不是问语,上辈子她便知晓大房的小少爷不在族学之中上学,而是在外头的一间私塾里,那时也没曾多想,如今细琢磨这事,满满的透着古怪。   郑罗氏再如何不待见林清霜,郑鸿鹄可是她嫡亲的孙子,郑家自有好学堂,念得好了,连科举也不必参加,可凭宗族举荐之力,直接入朝为官的,怎会任凭他飘零在外?   晴雪机灵,自然明白太太在问什么,笑回道:“这里头有个缘故,这各房的开销都是走各房的账。大太太那情形,太太您也知道,就连个新鲜茶叶也要看二太太的脸色,怎还有余力送小少爷去族学念书?太太不知,族学都是郑氏宗族的子弟,人人皆是一双富贵势力的眼睛,小少爷衣食只稍差个半分,就要让人背地里嘲笑丢了国公府的颜面。大太太也是无法可施,所以在外寻了个名声尚佳的学堂,将小少爷送在此处。”   宋桃儿迟疑道:“然则小少爷好歹是国公府嫡出的子孙,如此落魄,难道老太太便不过问么?”   晴雪面色有些怪异,半晌低声浅笑道:“这里头有件旧日的缘故,府里没人提,所以太太也不知道。”说着,出去看了一眼,见外堂廊上果然没人,方才回来说道:“这事儿还得从大爷在世时说起,自打前头那位大少爷过世,大太太多年未有身孕,后来是吃了一个游方郎中的药,才怀上了这一胎。没多久,大爷便患了痨病去了。听原先在大房伺候的几个通房私下说起,那郎中的药竟不是给女人吃的,是给男人服用的。逢月缺之夜,男人吃了这药,再与女人行//房,妇人便能有孕。这坐胎药自来都是女人服用,事情如此反常,老太太不免就存了疑惑,偏生那郎中是个游方的,再也寻不见了。老人家白头丧子,悲痛至极,便迁怒在大太太与小少爷身上,说大太太害死了大爷,小少爷的命是拿大爷的命换的,自此再不想多见这母子两个一眼,凡事皆撒手不理。只每月初一十五,逢年过节,见一见小少爷就罢了。”   宋桃儿这方了然,原来底下还有这么一层缘故。   她不置可否,又问道:“那位徐夫子,是个怎样的人物?”   晴雪办事周到,早知她必定会问,全使小厮打听清楚了,当即答道:“他本不是京城人,进京赶赴科举的,只是连年未中,便开办了这座荆桐书院,一面教书一面伺机再考。听闻这位夫子一手八股做的极好,京中读书人伙里也算小有名气,所以拜师的还不算少。他原有一位妻室,两年前不幸病故,并没留下一男半女。这位夫子倒是个痴情人,任凭媒人来说,只是不肯续弦,连侍妾也无一个,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若真是痴情人,也就不会勾搭人家府里的太太了。   宋桃儿想着,面上不动声色,又问:“那荆桐书院的底细,可有打探?”   晴雪一愣,这却是她不曾想到的,片刻回道:“就是这位夫子开设的,还能怎样?”   宋桃儿微微一笑,“他一个外乡人,客居京城,能办起一间书院,怕是不易。听你适才所说,他有名气也是办了这书院之后的事。偌大一间书院,说办就办了,这后头无人资助,恐是不能。”遂又道:“再仔细打听打听罢。”   晴雪倒没想到这一节,不由深深佩服太太的心思缜密,忙答应下来。   过得片刻,她见太太茶碗之中茶水残了,便出去提壶,独剩宋桃儿一人坐着。   宋桃儿纤手托腮,默默想着上一世的事。   她深刻记得,大太太林清霜是被火烧死的。   那是一年冬季,连月不见雨雪,格外的干燥寒冷,夜间她正睡着,就听外头下人高呼走水救火。她爬起来向外望去,便见大房方向火光冲天。那火势甚大,国公府足足闹腾了一宿,还惊动了街面上的救火队,才将火势扑灭。隔夜起来再看,林清霜所居院落已被烧成废墟,几个仆婢围着一具焦尸痛哭不已,满口高呼大太太,而小少爷郑鸿鹄那夜正巧在三太太苏月珑处过夜,躲了这场大火。林清霜娘家势微,她死了也不过来了几个亲属问候几声。国公府为颜面起见,更不会将此事报官,只一领棺材板收敛了林清霜的尸身,葬在了祖坟之中。后事办罢,郑鸿鹄便归到了三房苏月珑膝下抚养。   那时她并无资格过问这些事,但如今想来里外都透着诡异。   林清霜那院子,高墙石瓦,都是烧不起来的东西,院子里又并无多少绿植,即便冬季天干物燥,屋里屋外都有下人上夜值守,只是炭盆火星子溅射出来,又怎会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何况,平日里也并不见郑鸿鹄与三太太如何亲近,怎么单单就那日宿在了三房?   宋桃儿心里盘算着这些事,面上同晴雪一字未提,她自觉这些事背后有着什么密切的关联,只是并无确凿的证据。   一日无事,转眼夜间,郑瀚玉回海棠苑歇息。   用过晚食,丫鬟们伺候着梳洗之后,便各自退了出去,独留下夫妇两个。   郑瀚玉握着一卷书,却并未看进去,只是望着在窗畔发怔的宋桃儿,目光在那挺直的脊背、纤细的腰肢上流连着。   半晌,他挪了过去,自后搂着妻子的腰身,低声问道:“发什么呆?”   宋桃儿并未回神,却喃喃自语:“玲珑骰子安红豆……”   郑瀚玉浓眉一挑,莞尔一笑:“哪里听来这么一句?”   宋桃儿回首,向他浅笑:“四爷知道下一句是什么么?”说着,忙又道:“呀,我是糊涂了。四爷精通诗书,当然知道。”   郑瀚玉低声问道:“那下一句是什么?”   宋桃儿脸上发热,他这是要她亲口说出来,片刻还是轻声道:“入骨相思知不知……”   郑瀚玉在她耳畔啄了一下,问:“这是谁教给你的?”   桃儿没曾读过书,自然不知道这些诗词歌赋。   宋桃儿摇了摇头,她暂且还不想将那事告诉郑瀚玉,毕竟其间关联她还没有全弄明白。   郑瀚玉看她不说,倒也未作多想,只当她是听人念叨的,便不去追究,只说道:“夜深了,就寝吧。”   宋桃儿脸上红色愈盛,微微颔首。   夫妇两个一道上了床,宋桃儿掩好了帐幔,郑瀚玉便要来解她衣裳,她却按着郑瀚玉的肩膀,将他轻轻推到了枕上。   郑瀚玉不解,却见宋桃儿双眸微垂,粉面绯红,如擦了胭脂一般,低低言道:“那样对你的腿不好……你躺着,我来就是了。”   她这一举,实令郑瀚玉诧异不已,尽管她不是头回嫁人了,但许是郑廷棘那混账磋磨,令她从未体味过这夫妻之乐,如今跟了他便总有些羞赧放不开,怎么今日……   “你……”   话未了,便见宋桃儿已轻解罗衫,露出那圆润光洁的肩头,饱满丰腴的双峰高耸在肚兜之下,艳红的肚兜上绣着鱼戏莲叶间,妖娆如火。她眼眸如水,脸儿微低,菱唇抿着,半晌轻轻说道:“不要说话。”   她学着他的样子,轻轻的吻他,小手抚摸着他遒劲结实的肌肤,而后微直起身。   郑瀚玉只觉一阵阵的晕眩,他奋力保持着神智,不想轻易就被她的妩媚妖娆卷了进去,尽力的想要延长这场欢愉。   他很快活,快活极了。   “桃儿……额啊……桃儿……”   喑哑的嗓音,几乎是咬着牙念出来的。   宋桃儿长发如瀑,散在脑后,长长的直垂至如蜜桃般的臀上,不住的上下跳动飞舞,须臾又止了。   她软了下来,窝在郑瀚玉的怀中,香汗淋漓,神色懒散,一句话也不想说。   郑瀚玉搂着她,良久说了一句:“桃儿,早些怀上我的孩子吧。”   宋桃儿已在将睡半醒之间,迷迷糊糊的就应了一声。   郑瀚玉低头看了一眼,微微一笑,眸色深深,满是宠溺的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便也拥着她一道睡去。   一夜无话。   如此这般,郑瀚玉一连四五日都在海棠苑正房过夜一事,随着下人的嘴,传到了各房主子的耳朵里。   原本,他二人是正头夫妻,丈夫在妻子房中度夜算的什么稀罕事。但因郑瀚玉自双腿残疾之后,便再不曾接近女人,一向用着的怜姝,有事没事人也不知,旁人但提起要与他添个侍妾婢女来伺候,也都言辞冷淡,一概拒绝。时日一久,人便在背地里猜,这四房的爷怕不只是腿坏了,人也不行了。郑罗氏几乎操碎了心,却也毫无办法。   如今看着他们夫妻和睦,这谣言便也不攻自破,然则人又好奇起另一桩事来。这四太太是从乡下娶来的,就算模样娇美,身段撩人,但那性子必是比不得知书识礼的小姐,郑瀚玉是大家世族的公子出身,便是贪她两日新鲜,又怎会真心喜欢上这样一个女子,如今看他夜夜都在宋桃儿房中留宿,不免诧异。   这话便也传至林清霜与苏月珑两房太太的耳朵里。   如今府中,唯有这两人最是清闲,虽则脾气彼此不大对付,但聊胜于无之下,也还是会凑在一处坐坐,说几句闲话。   这日,待林清霜打发了郑鸿鹄出门上学,便折去了三房寻苏月珑。   两个太太在明间内坐了,丫头送了茶水点心上来。   苏月珑笑了笑,言道:“这是昨儿厨房送来的玫瑰果馅儿饼,嫂子尝尝。”   林清霜哪里有心思吃什么点心,看也不看,脱口而出道:“那件事,你可有主意了?”   苏月珑笑意淡薄,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说道:“什么事,嫂子这样焦心。”   林清霜看着她那副淡然自若的脸,几乎恨不得撕下她这张脸皮,却又不得不按捺着脾气,说道:“那骰子的事,可被四房的看见了。”   苏月珑笑了一声,说道:“那与我何干呢?”   “你!”   林清霜顿时气结,当初若非自己一时失策,又怎会钻在她的套里?   “我已按着你的心思行事了,你竟想丢开手不管么?!这事当真弄穿了,咱们谁也讨不了好果子吃!”   她几近切齿道。   苏月珑一手拈着茶碗盖子,轻轻刮着茶水,一面笑道:“大嫂莫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鹄哥儿拿了个玩意儿回来罢了,能怎样?小孩子贪玩,在外乱捡东西也是有的,人能说什么?再说了,她一个乡下女人,知道什么风月寓意?睁眼瞎子罢了,说不准她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呢。”   林清霜双手绞缠着锦帕,心中七上八下。   她不是不恨苏月珑,更恨自己一时没能克制住,从此落了把柄在苏月珑手中,然而如今想这些也是于事无补,只能听从她心意行事。   “我瞧着,四房的未必如你想的那般傻。那件事我告诉她了,也没见她如何生气。你瞧这两日,她和老四倒越发的如胶似漆起来。听小厮们说起,老四把公务都拿到内房去处置了,就为了与她整日厮混在一起。能有这般手腕心性的妇人,那会是个傻子么?”   “她傻不傻确是未必,但她出身乡下,必定是没有见识的。”   苏月珑口吻生硬,冷冷说道。   上辈子,宋桃儿可谓是国公府里最悲惨的主子,她高高在上,自然能生出些令自己愉悦的怜悯来。如今形势已变,妒忌扫光了她心中最后一丝温柔。   “可是……”   林清霜看了她一眼,最终欲言又止,自己已然矮了她一头,说什么也是白费了。   正当此时,苏月珑的贴身侍女玖儿进来报道:“四太太打发人送了七夕礼来,是一方缎子,两块手帕,还有些银绣花针。”   这七夕节却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节日,只是因有向织女乞巧的习俗,这些内宅妇人格外看重些。   林清霜看了苏月珑一眼,先问道:“怎么是四太太打发人送来的?不是府里的份例么?”   玖儿回道:“如今四爷已把四房的账务都交由四太太打理了,四太太打发来的人说,府里的份例归府里的,这是四房的心意。”   林清霜正听着,忽闻身后“咣”的一声,不觉吓了一跳,忙回首看去,只见一只茶碗碎在了苏月珑的脚边。 第五十七章 两人一站一坐,在一处却好……   苏月珑不动声色,只向一旁侍立的丫鬟吩咐:“把这地下的碎渣子都扫了。”   那丫鬟答应着,便去寻笤帚簸箕去了。   玖儿又道:“咱们这份是晴雪姐姐送来的,大太太那份子,是翠竹姐姐送去的。”   林清霜想笑,却又碍着苏月珑,半日说道:“倒也难为她能惦记着,这日子不大不小,算不得什么正经节日。”   玖儿又问可要把礼物拿进来一观,苏月珑冷声道:“不必了,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世面的,也稀罕!”说着,略一思索,道,“两方帕子,赏了你与招儿,绸缎放起来,余下的劳什子绣花针,你们拿去分了,不必与我说。”   玖儿一愣,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林清霜正朝她轻轻摆手,便住了,福了福身子出去办差。   那绣花针可是银制的,随意就赏了她们这些下人,三太太这是怎么了?   打发了丫鬟,林清霜看着苏月珑,说道:“你何必拿这些物件儿出气,传到人耳朵里,还不定怎么想。”   苏月珑轻笑了一声,快摇着手中的绢纱团扇,言道:“她怎么想,我何必在乎?真正有本事的,挑唆了汉子分门立户去,何必在这儿演这些戏!”   这话说的刻薄,大不似她往日脾性,惹得林清霜侧目不已。   苏月珑心头不快,不想留客,说道:“大嫂子,我这儿还有些琐事,不留你坐了。待鹄哥儿下了学,再带到我这儿来做做,有新腌的鹿肉脯子。有日子没见这孩子了,我倒有些想念。”   林清霜听了前半句便要起身告去,猛地又听见后半截,脸色一白,好半日才道了一声好,慢慢出去了。   待她走后,苏月珑再也忍耐不住,一张秀美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她将团扇狠狠掷在绣筐中,银牙暗咬。   玖儿办过了差事,回来瞧见这幅样子,心里明白了几分,便去掩了房门,回来劝道:“天气热,太太仔细身子,何必为这些不相干的生气?四太太再如何,那也是四房的事,同咱们三房没甚相干。”   苏月珑自言自语道:“没甚相干?!三爷不待见我,老太太偏心四房,那蒋氏是个什么浊物材料,也能把持家业。如今可好,连一个乡下女人也爬到我头上了!我嫁进这国公府来……嫁进这国公府来,是来当笑话的么!”   话音不高,却透着愤懑。   玖儿不敢接话,她是苏月珑的娘家陪嫁,当然明白小姐的这段心结,然而那又如何?   这个世道,女人可不就是如此,要么嫁个好夫婿,得夫婿宠爱,那就万事无忧;要么有个好娘家,这般即便不得丈夫欢心,也能得婆家的敬重;再不然,就只好修修妇德了,早早养上几个儿女在膝下,也不愁别的。   可苏月珑目下却是个不上不下的情形,娘家其实无人可靠了,三爷待她始终淡淡的,膝下无儿无女,周姨娘倒是有孩子,却看的死死的,怎会让她拉过去?   然而,执意和四太太过不去,又能有什么好处?倒不如和四太太交好,府里总归还有个人能说句话。   苏月珑静了片刻,忽问道:“郡王妃办的那场赏荷宴,是在七月十号?”   玖儿忙回道:“太太记得不错,正是七月十号。”   苏月珑笑了笑,说道:“替我好好挑衣裳首饰,好歹镇安郡王妃,我还要叫一声姑妈呢。”   玖儿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叹息了一声。   林清霜离了三房,出来走在太阳地里,看着地下自己的影子被拽的长长的,就如游魂也似。   跟她的丫头花珠,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担忧,轻轻唤了她两声:“大太太!”   林清霜醒悟过来,道:“嗯,怎么?”   花珠道:“太太这是怎么了?木木的,不说话,可是着了暑气?回去要吃碗解暑汤了。”   林清霜怔怔的,片刻忽流下泪来,却把花珠吓坏了,忙扶着她到一边的树荫底下站了。   林清霜哭了一会儿,推开了花珠,踉跄向前行去。   苏月珑在图谋什么,她怎会看不出来?但事到如今,她还能怎样?这条路,她只能走下去了。   晴雪翠竹去各处送了这七夕礼,又各自回至海棠苑。   才进了门,晴雪便高呼天热,走了一圈腿也断了,叫小丫头紫燕倒凉茶给她。   宋桃儿正在屋里算账,听见这声音,透过窗子看了一眼,笑了笑没言语。   林大娘也在地下坐着,近来四太太执掌家务,担忧她不知过去的事,便过来一一讲给她听。见这情形,林大娘笑道:“晴雪姑娘真是个嘴快的,才办了丁点儿差,就要嚷的所有人都知道。翠竹倒老实头,不言不语的。”   宋桃儿看着账簿,心里算着近日流水,口中说道:“我心里都有数,晴雪虽爱贪些小便宜,但实在出的上力。翠竹人老实可靠,但也就是如此了。”   林大娘看着眼前这个静好的女子,言谈举止都合乎礼数,上得台盘,再看她算出的账目,笔笔清楚,心里愈发的宽慰,颔首笑道:“这还是太太会用人,又宽宏大量,容得下人。想着当初晴雪她们才来的时候,大娘可是捏了把汗呢。”   宋桃儿微微一笑,没有接这话。   片刻,晴雪与翠竹进来回话。   翠竹先开口:“禀太太,三房的礼都送去了。”   宋桃儿点了点头,问道:“可有什么话说么?”   晴雪忙抢着说道:“依着我说,太太便不该送这些东西与她们。太太好心挑出来的手帕绸缎,连绣花针也是银打的。可好,二太太的嘴头子,太太是知道的,那也不必说了。三太太竟连看也不看,就都赏了人。我出来时,亲眼看见三房几个小丫头吃了蜜蜂屎似的,在那里分绣花针。”   林大娘颇有些讶异,说道:“这三太太往日里可是个好脾气,今儿怎会如此行事?”   宋桃儿自然晓得苏月珑心底里的计较,面上倒也不说起,又问道:“大太太呢?”   晴雪会意,回道:“送东西过去时,大太太不在,走到三房,才见着原来两房的太太都在一处。”   宋桃儿了然,颔首不语。   晴雪又道:“依着我说,太太真是白好心了,没一个领情的!”   宋桃儿吃了口茶,依旧不言。一旁林大娘替她出声道:“小蹄子,你懂什么!太太如今执掌了四房的财务,是借着此事告知各房一声。”   晴雪不过是为了自家太太抱不平,听林大娘如此说,搔了搔头,笑着不语了。   片刻,宋桃儿说道:“四爷待会儿回来,翠竹去预备热水,林大娘替我到小厨房里看看那锅老鸭汤好了没有。”   这一老一少知道是要支使她们出去,各自告退,独留下晴雪。   宋桃儿问道:“你过去时,可听见大太太与三太太说些什么?”   晴雪仔细回忆了一下,说道:“我在外头,听不清楚,只模糊听到三太太说什么小孩子贪玩……又什么乡下女人……知道、知道什么风月寓意。”说着,忙看了宋桃儿一眼。   这乡下女人,当然说的就是四太太了。   宋桃儿倒也不恼,唔了一声,又问道:“前儿让你打探的事,可有眉目了?”   晴雪忙不迭点头,上前一步,低声道:“果不其然,如太太所料,那座荆桐书院外头瞧着是间小书院,背后来头却是不小呢。这事儿原本还不大好打听,好在那徐夫子虽不好女色,却好酒,吃醉了就爱闲讲。我让我一个表哥哥去问的,足足请他连吃了三日的酒,才问出来。徐夫子到京里连年科举不中,盘缠早已告罄,自己开了私塾授课,但收来的不过是些市井孩童,能得几个银子。后来,有位贵人寻到了他,愿出资助他开办书院,又在京城读书人伙里散他的文章,这才逐渐声名鹊起。”   宋桃儿听到此处,心里大约已猜到了七八分。   偏生晴雪要卖关子,笑问道:“太太可知,那出银子的人是谁?”   宋桃儿含笑道:“想是三爷?”   晴雪颇有几分失落,言道:“啊呀,原来太太早知道了。”   宋桃儿笑而不语,如此一来,这些事就串在一起了。   再之后的那场大火,林清霜的焦尸,被苏月珑收去的郑鸿鹄……原来上一世国公府内还曾有这么一段热闹。   又过两日,郑瀚玉便以忠靖侯之名,向吏部举荐了郑廷棘做粮草先行副官。   派令下到郑家时,蒋二太太立时昏死过去,郑廷棘目眦欲裂,直冲到海棠苑,揪着郑瀚玉就要厮打。   郑瀚玉虽双腿不良于行,臂膀上的功夫却没落下,不过使了个巧劲儿,便将郑廷棘推了出去,险些栽了个狗吃屎。   他理了理衣裳,淡淡言道:“为朝廷效力,不是你之所望么?如今夙愿得偿,你有何不满?”   郑廷棘被几个小厮按在地下,挣扎不得,双目血红瞪着郑瀚玉,一手指着内院,吼道:“你当我不知?!你是为了她,要把我撵去送死!”   郑瀚玉瞧着地下犹做困兽之斗的郑廷棘,言道:“为江山社稷,黎明百姓,该当九死不悔。这是老国公爷在世时,对郑氏弟子的教诲。你,难道不该守么?她是你的四婶娘,你对她言语无礼,按族规,又当如何处置?!”   郑廷棘爬不起来,忽然大笑了几声,又厉声吼叫:“宋桃儿,你出来!老子就要被你男人赶去送死了!”   宋桃儿在内室听见外头的动静,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晴雪啐了一口,走去将门关上,回来说道:“这二少爷当真昏聩,四爷举荐他去当官,连族学考也不用参加了,他却不识好歹!我虽是个丫头,但也明白,所谓富贵险中求。这般前怕狼后怕虎,哪个给他官做,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宋桃儿低头看账,本欲不理会,却听外头嚷叫的越发厉害,便叹了口气,下地穿了绣鞋。   晴雪见状,忙道:“太太,您要去见他?他如今可是个疯子,见了怕愈发污言秽语了。”   宋桃儿轻轻道了一声:“不妨事。”便向外去。   走到外头廊上,郑瀚玉眉心微拧,轻轻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宋桃儿点了点头,走到他身侧,将手放在丈夫肩上,却看着郑廷棘,道:“二少爷,你要见我。”   郑廷棘奋力仰起头来,瞪着她,狞笑道:“怎么,肯出来了?不躲在屋里了?!你如今出息了,长本事了,知道找靠山了!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妇人,竟敢背弃丈夫!宋桃儿,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就和你没完!”   知道三人都是重新来过的,也没必要遮掩什么了。   宋桃儿容色平常,并不为他的辱骂所动,话音平淡如水道:“你曾向我夸口,你有多大的本事,只是苦于无处施展,又说哪怕是国公府世子的位子,也是委屈了你。如今四爷给你一展长才的机会,你怎么倒怕了?”一语未休,她咯咯一笑,“这般贪生怕死,也算是个男子汉么?”   这口吻,带着无尽的讥讽。   郑廷棘顿时只觉一股热血直往上冲,喝道:“哪个贪生怕死了?!你这个长头发没见识的妇人,知道些什么!”   他从来自负,被宋桃儿嘲笑,便更加难忍,口不择言的将往日数落她的言辞也用了出来。   长头发没见识的妇人,上一辈子他也这么骂她。   再听这话,宋桃儿却并不生气,她早已不是他的妻子了。   她微微一笑,“既然不是贪生怕死,那为何不肯去呢?押运粮草罢了,又不是赶你上疆场。四爷这爵位,可是亲自上阵杀敌换来的。你呢,你有些什么?仰赖祖宗余荫,写两首酸诗,便算是本事了?”   郑瀚玉起先还想说些什么,但听她后来那些话,便不再言语,莞尔一笑,环住了妻子的腰身。   两人一站一坐,在一处却好似一对璧人。 第五十八章 她心头是甜蜜的,郑瀚玉……   望着眼前此景,郑廷棘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骤然明白过来,如今再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枉然。   这个女人,早已一颗心都扑在他四叔身上了。   郑瀚玉是忠靖侯,更是他的长辈,而他只是一介白丁,若要抗衡,无官无职那是不能的。   他推开按着自己的小厮,斥道:“狗东西,把爪子拿开,什么玩意儿也敢按着爷!”   几个小厮看着郑瀚玉的脸色,见他微微颔首,便各自退开。   郑廷棘自地下爬起,掸了掸衣衫上的土,狠狠瞪了两人一眼,目光甚是阴冷,转身踉跄离开,一字未发。   宋桃儿看着他狼狈离去,心中不知怎的却生起了一丝快意。   这个磋磨了她一世的男人,原来也有今天啊。   正自出神,一只温热的大手覆盖在了她的手背上。   宋桃儿垂首,见郑瀚玉正望着自己,双眸温柔如一汪湖水。   “还怕么?”   宋桃儿笑着摇了摇头,有他在身边,她什么也不怕。   料理了这一出,两人又重回屋中,一个看书写字,一个算账对数。   屋中大清花海缸中盛着巨大的冰块,凉意丝丝升起,倒是一点儿不觉酷暑难熬。   郑瀚玉早吩咐了人每日送冰过来,果子酒水蜜露尽可拿冰湃过再行食用,盛夏天气甚能解暑。只是宋桃儿记得上辈子有大夫叮嘱过,妇人要少食寒凉,对身子不利,尤其青年妇人,吃多了怕要难于生养,故此也不敢多吃。   不时有下人进来回话,宋桃儿问明白事由,见无错漏,便发了筹子。   郑瀚玉一心二用,一面看着书,一面静听妻子算账,听她心思细密,口齿清楚,钱财出入往来毫无错乱之处,不觉面露笑意。   片刻,翠竹进来回道:“太太,三日后去西江源赴赏荷宴的礼物,都打点妥当了,可要过目?”   宋桃儿抬首道:“不必了,你们几个做事,我是放心的。只是仔细封装了,不要磕了碰了,里面的琉璃炕屏风最经不得撞的。”   翠竹答应着,又出去了。   郑瀚玉便望着她,问道:“这赏荷宴?”   宋桃儿点了点头,微笑道:“是的,镇安郡王妃之前送了帖子过来,说七月十日在西江源办赏荷宴,请了咱们府上所有的女眷。昨儿一早,老太太叫我过去说这件事,要我也一道去。”   郑瀚玉听罢默然,片刻问道:“你想去么?”   宋桃儿有些疑惑,轻轻说道:“四爷不想我去么?”   郑瀚玉淡淡说道:“那样子的宴会,我想你该当不会喜欢。”说着,又笑道:“若你想看荷花,改日我闲了,带你到城郊的雁鸣湖去走走。”   宋桃儿侧了侧脸,带着几分俏皮的笑说道:“怎么,四爷是怕我丢脸么?”   郑瀚玉忙道:“你怎会这样想?只是……”   “我知道四爷怎么想。”   宋桃儿打断了他的言语,笑着回道。   “四爷是怕我与那些贵妇人格格不入,甚而受她们的奚落嘲笑?”   这般所谓的赏荷宴、赏花会,她上辈子也曾赴过,那些自幼便锦衣玉食的夫人小姐们,自然是看她不起的,但这班子人说话绕弯子,骂人不带脏字,一句话带着三四个典故,令人又发作不得。上辈子,她委实是不快活。   不过,今生不同了。   宋桃儿微笑道:“无论怎样,我是四爷的妻室,总不能一直缩在海棠苑里,一人不见,一会不去罢?不妨事的,我不怕。”   郑瀚玉闻言,默然无语。   这话其实在理,男人有男人的交际,自然女人也有女人的交际。便是连市井乡村,那些个妇人也还有一个圈子,何况是这些世家贵族。   妇人的圈子自有妇人圈子的用处,这些女人虽身在深宅大院里,但日夜伴着为官做宰的男人,往往能看见些男人看不到的东西,甚而一些官面上打听不到的消息,娘子堆儿里却有额外的收获。是以,男人们不便出面的事,也常让夫人们去交涉。   郑瀚玉原没想过要宋桃儿去做夫人应酬,但她毕竟是他的正室妻子,是忠靖侯夫人,自家关起门来的事也都罢了,然要在京城这些贵族圈里立足,可不是只靠着夫主宠爱就够了。将来,桃儿还要以忠靖侯夫人的身份出入宫廷,拜会那些后妃娘娘们,这些历练还是越早越好。   他不可能总将桃儿藏在身后,她是妻不是妾,是要与他并肩而立共度一生的女人。   然而,他实在不想让桃儿去受那些委屈。   宋桃儿其实明白他心里想什么,她下了地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肩膀,柔声道:“四爷,不用担忧我,这些事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说话若实在难听,我走开就是了。再者说来,还有老太太和几个嫂子呢,总也不至闹的太过。”   郑瀚玉见她执着,也不再勉强,微微颔首:“若有什么不快,回来告诉我。”   宋桃儿噗嗤一声笑了,说道:“告诉四爷,难道四爷还要去寻人家的麻烦不成?”   许是两人年岁相差大了些,郑瀚玉待她总是多了几分呵护照拂之意。   两人成婚这些日子,宋桃儿已渐渐活泼自如起来,面上的笑影也渐渐多了,再不复当初那畏怯自卑的模样。   郑瀚玉见她笑的开怀,也不由一笑,未再多语。   郑廷棘回了二房,却并未再闹,倒是蒋二太太寻死觅活了一回,又跑到松鹤堂去跟郑罗氏哭诉,什么她如今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绝了她。四房的小叔子当真不是好人,分明不怀好意,选这样的差事派遣给侄儿云云。   郑罗氏起先还好言好语的宽慰,但听她责怪起郑瀚玉,脸便也耷拉了下来,冷声道:“上阵杀敌,为国出力,那是理所当然。当初老国公爷怎样九死一生,才挣下如今这份家业,你小叔更为了黎民百姓坏了一双腿。如今不过是让你儿子押运粮草,又不是去阎罗殿拜会阎王爷的丈母娘,你号什么丧!那些个没见识、没出息的话,也只好由着你这种墙角炕头的妇人去说!还不干你的正经事去,越发惹的我说出好的来了!”   郑罗氏有了年岁,又是国公府里最年长的长辈,平日里总端着一副慈和爱护小辈的样子,今儿却实在恼了,骂出这些话来。   蒋二太太其实个色厉内荏的货,见老太太发了脾气,顿时也吓懵了,料知这事儿已没转圜余地,便哭嚎着回去与郑廷棘收拾行李。   待打发了蒋二太太出门,郑罗氏面上泛出些倦怠疲乏的神色来,吩咐云樱取了茉莉薄荷油膏按揉太阳穴。   孙嬷嬷端了碗茶过来,在一旁笑道:“二太太向来聒噪,今儿可是过分了,竟吵的老太太头痛起来。”   郑罗氏并不睁眼,淡淡道:“一个不争气,两个省心!”   孙嬷嬷大约明白她所指何人,并不接口。   郑罗氏又道:“廷棘这差事,来的可是蹊跷。”   孙嬷嬷支吾道:“想来是四爷看着侄子大了,有意提携,他本是行伍出身,靠着军功挣下的爵位,自然以为这一途是最好的。”   郑罗氏鼻中哼了一声,说道:“我可是听闻,是四房新娶来的那个,与廷棘有些什么龃龉,不知怎么绕着弯子吹了枕头风,挑唆着老四撵廷棘出门,所以才有了这么一出。”   孙嬷嬷不语,半晌道:“老奴瞧着四太太不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识得她几日?”郑罗氏不以为然道,“这样的女人最难收拾,面上瞧着乖觉柔顺,与世无争,其实满腹野心,只要把男人捏在自己的掌心里才罢。当初我看她是乡下出身,是个老实本分的,原来竟这等狐媚。任凭她这样妖调下去,日后这府里还不天下大乱了?”   哪至于此?   孙嬷嬷心中想着,却不敢说,只道:“老奴瞧着四太太这些日子替四爷打理家务,很是尽心竭力,钱财出入也比以往更清楚明白些。老人们说起来,都道比往日怜姝管账时利落许多。”说着,瞧着郑罗氏的脸色,又补了一句:“也比二太太好上许多。她性子温良,下人送来账目若有对不上的,只是细细的问询,仔细核对明白,不像二太太非打即骂,惹的大伙背地里总埋怨。”   “那就是个上不得台盘的货!罢了,庶房的媳妇,我没工夫理会。”郑罗氏沉吟不语,片刻又自言自语道:“她确实是个理家的人才,但我总不能让她独占了玉儿的心。总得有个人,分一分她这宠爱才是。”   孙嬷嬷在心头叹了口气,料知劝不动,只好罢了。   隔日起来,郑瀚玉以要替宋桃儿挑选赏荷宴的衣裳为由,吩咐丫鬟拿了许多还未及穿的衣裳头面出来,叫宋桃儿一一换上、妆点了与他瞧。   宋桃儿连换了四五套,自己都有些腻烦了,但看丈夫那兴致盎然的样子,又不忍拒绝,只得继续换下去。   好容易挑出一套藕荷色织银熟罗大袖衫、绛紫水波纹绣莲叶荷花盖地长裙,郑瀚玉方才拊掌:“好,这套好,清爽又不失娇艳,明日穿去了必定艳惊四座。”   宋桃儿这才晓得,原来他是存着这段心思,颇为无奈笑道:“四爷,明儿赴会的都是女人。”   郑瀚玉道:“正因都是女人,才更要好生妆扮,免得叫人看低了你。”言罢,长臂一伸,搂过妻子的纤腰,低语:“怎么,难道你还想穿给男人瞧?”   夫妻两个笑闹了一阵,小厮莲心进来报道外头有客等见,郑瀚玉这方撒手,理了理衣裳,出去了。   待他去后,宋桃儿走到炕边,看着适才脱下的衣裙,料子自不必说,杭州来的最上等的绸缎,其上的绣工亦也是苏绣,最时新的样式,最精巧的针黹,不知耗费几许金银,才得了这么两件衣裙。明儿穿过去,确实不会被一众贵妇埋没了。   她心头是甜蜜的,郑瀚玉连这等小事也替她想到了。   正自出神,外头人传:“大太太到了。”   宋桃儿回神,转身就见大太太林清霜迈进门来。   原来,用过早食,她便吩咐翠竹去请了林清霜过来。   林清霜面上挂着一抹浅笑,走上前来,说道:“四弟妹一早就打发人请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说着,一眼瞥见炕上摊着的衣裙,眸中闪过一抹艳羡,不由称赞道:“好娇丽的裙衫,等闲可是见不到这等好货。”   宋桃儿微微一笑,说道:“这是四爷为着我明日赴赏荷宴,替我预备的。”   林清霜一愣,片刻强笑道:“四爷当真是爱重弟妹。”   宋桃儿点了点头,吩咐晴雪将衣衫收起,又着人上了茶水点心,让着林清霜上炕坐了,开口道:“四爷的确爱重我,很多事都愿意听我说。”说着,便直盯着林清霜的眼眸,道:“大太太,玲珑骰子安红豆,可是何意?”   林清霜的脸上顿时煞白,双手指尖冰冷不已,端着茶碗的就捧不住了,茶水溅出来,打湿了衫子。   偏生,宋桃儿并不想放过她,继而说道:“我替大太太说,入骨相思知不知?”   林清霜将茶碗放下,满面阴沉,压低了声道:“你待如何?凭一枚骰子,就要定我的通//奸罪么?!孩童贪玩,在外拾了什么物件儿回来,也要算在我头上?”   宋桃儿浅浅一笑,面上泛出酒窝,甚是甜美可人,她颔首道:“大太太又急性了,我还没说呢,您自己个儿就把这罪名认了。”   林清霜面上一白,索性将心一横,来个抵死不认,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自己胡猜乱想,与我有何相干?没有别事,我就走了。”言罢,她起身竟欲离去。   宋桃儿在她身后扬声道:“荆桐书院的徐夫子,一手八股做的精彩,有他授业,想必小少爷是能成才的了。小少爷将来成了大器,怕是要好好的孝敬三太太呢。只是那时候,大太太又在何处?”   林清霜猛然转身,双目圆瞪,口唇哆嗦道:“你……你……” 第五十九章 常文华   宋桃儿微笑道:“大太太还是坐下说话。”   林清霜紧咬下唇,半晌挪步过来,依旧在炕边坐了。   宋桃儿提起茶壶,亲手替她将茶碗满上,浅笑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未经历者,恐不能体味其中辛苦,又怎会视若己出?大太太,我说的可对?”   林清霜满面木然,如一尊雕塑,一字不发。   宋桃儿又缓缓说道:“大太太每月省吃俭用,送小少爷去外头私塾里念书,这番良苦用心,想必不是为了让将来小少爷成才之后,去孝敬旁人罢?”   林清霜嘴角微微抽搐着,又片时,忽然大哭起来。   宋桃儿便知这话是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倒也不劝,只静静坐着。   一碗茶吃了半盅,林清霜方才渐渐止了哭泣,宋桃儿递了一方手帕过来。   她接了过去,擦了一把泪,带着浓浓的哭腔,道:“我不是甘愿的,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哪里舍得。只怪我一时糊涂,就落了人家的圈套。”   宋桃儿听着,问道:“大太太,你对那位徐夫子,到底是怎么个主意?”   林清霜垂首,片刻轻轻说道:“他也是个孤苦的人,受人摆布,身不由己。”   宋桃儿听出她这话里对那徐夫子还是有几分情意的,遂说道:“大太太,那徐夫子与你……显然是刻意为之,你还是放不下么?”   林清霜晓得她也查的差不离了,索性也不隐瞒,说道:“已是输了身子,还能怎样?”   宋桃儿微微一惊,倒没料到他二人竟已到了此种地步。   但听林清霜淡淡说道:“那时候,我正发愁鹄儿上学的事。三太太向我引荐了荆桐书院,说了许多好处,还一力请我去看看。我个寡妇了,还怕那些个?于是一日,我就带了鹄儿同着老三家的一起,乘了车过去。”   宋桃儿有些奇怪,插口问道:“大太太,身为女眷,你竟可随意出门子么?”   林清霜自嘲一笑:“我这不合时宜的人,谁在乎我的行踪?二太太管家,我不过跟她说一声就完了。”言罢,继续说道:“到了书院,就见到了他。那日,他穿着藏蓝色细布长衫,抱着许多画卷出来。走出来,却绊了一跤,画卷就滚了一地,好不狼狈。那时我就在想,怎会有这样笨手笨脚的人。”   话到此处,她原本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了一抹红晕,嘴角亦噙着一抹笑,轻轻说道:“他的才学自然是高的,人也很温和,说起话来又和气又斯文,又爱掉书袋子。鹄儿拜他为师,我也是放心的。后来,为着鹄儿,我有时过去瞧瞧,他跟我说话总是很温柔,偶尔还会有些孩子气……”   说到这里,她却不再往下讲,回过神来,重看着宋桃儿,问道:“四太太查知了这些事,预备如何处置我们母子?”   宋桃儿便道:“大太太想必心里也清楚,鹄儿到底是国公府的嫡亲子弟,无论如何,都波及不到他身上。但如是人疑心,小少爷的血脉……”   林清霜抢着道:“那必然不能,鹄儿就是大爷的孩子!”   宋桃儿耐着性子道:“我晓得,我只是说,倘或有人拿着鹄儿的血脉做文章,那是说不清的。大太太,你倒实心,将鹄儿托给人养。她如今人还青年,往后若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儿,这抱来的儿子岂不成了眼中钉、挡路石?待到那时,她若要为了给自己孩子谋前程,保不齐就要揭条这件事。你人都不在府里了,还怎么保护鹄儿?”   林清霜呆若木鸡,半晌又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道:“那我能如何?我已是她掌中物了,只能听凭她揉搓!”   宋桃儿笑了笑,说道:“大太太,你如信得过我,咱们联手如何?”   林清霜一愣,睁着一双泪眼看着宋桃儿,迟疑道:“四太太、不,四弟妹,你是说……”   宋桃儿微笑道:“大太太适才也说,四爷爱重我,我说什么,四爷总肯听上几句。这等事,咱们妇人家虽不好办,但四爷若肯出手,还有不了的事么?”   林清霜将信将疑,说道:“你……说话作数?你预备如何?”   宋桃儿说道:“大太太,你如今只能信我。不然,你就只好听凭那人的调拨,叫你假死就得假死,你的儿子也只能送给她。”   林清霜想了片刻,银牙一咬,道:“好,我听你的。你要我如何?”   宋桃儿唇边微勾,露出了一抹极娇媚的笑,说道:“明日的赏荷宴,她们又预备着什么好事等着我了?”   林清霜至此刻,已算是被宋桃儿收服了,再无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又看着她的脸色道:“其实也没什么,四爷待弟妹那样好,怎会还记着那个旧人?何况,她还嫁过人。”   宋桃儿听了,不置可否,颔首笑道:“我晓得了,多谢大太太告知。”说着,又问了一句:“还有一件事,大太太可有什么信物在那位徐夫子手里么?”   林清霜仔细想了想,摇头:“并无,我还没蠢至这般地步。”   宋桃儿听了,遂说道:“大太太,我这里还有些事,便不留你了。”   见下了逐客令,林清霜自也不会再留,便起身去了。   丫鬟晴雪送了她出来,下了台阶,她不由回首看去,却见院中寂寂,不由感慨了几分,暗道这国公府怕是要变天了,遂出海棠苑而去。   晴雪回至房中,替宋桃儿重新沏了茶过来,笑道:“太太神机妙算,大太太果然乖乖听命了。”   宋桃儿却长叹了一声:“不过是爱子心切,令她丢不下手罢了。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人。”   晴雪又道:“这大太太也是的,怎么恁般糊涂,这样的事也是可以随意做的么,就落了三太太的圈套。”   宋桃儿却心有感触,道了一句:“若不是这吃人的世道,她也不至于走了这一步。这样人家的孀妇,岂能容她随意改嫁。再说,改嫁了,孩子也是带不去的,又是两难之事。”言罢,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年纪尚轻,自然没这些感悟。”   撂下此事,她又想起适才林清霜所言,不由一笑:“我倒也没想到,原来老太太与三太太这般看得起我。”   晴雪却有些忧虑,说道:“太太,大太太所言之事,不可不防备。”   宋桃儿浅笑:“我心里有数。”   是日,一日无事,至傍晚时分郑瀚玉方才回来,夫妇两个一夜温存自不在话下。   隔日清晨,宋桃儿一早起身,梳妆打扮已毕,草草吃了些早食,便到松鹤堂去服侍郑罗氏。   郑罗氏才起身,其余三位太太也未到,见她过来,点了点头,淡淡道:“你倒是孝顺,来的这般早。”说着,打量了她两眼。   宋桃儿今日穿的正是昨日郑瀚玉说好的那一身,头上更挽了一个随云髻,插着赤金嵌玉孔雀衔珠步摇,碎金草虫头面,面上脂粉匀净,显着细瓷也似的皮肤,水润殷红的唇。不论别的,她这个小儿媳妇当真是个出众的美人。   然越是如此,郑罗氏心中便越是嫉恨,就是这般妖孽占据了她爱儿的心。   郑罗氏一面总觉着唯有最好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她的儿子,一面却又绝不准任何一个女人夺去了儿子的心。   宋桃儿料知不过面子上的话,随意敷衍了几句,便伺候她梳头穿衣,又侍奉早食。   一顿饭,吃的寡言少语。   待用完了早食,其余人也都来了,蒋二太太是个碎嘴头子,少不得说些盐少醋多的言语,宋桃儿也只当没有听见。   众人出门上了马车,便往西江源去。   郑罗氏独自乘了一辆车,蒋二太太亦是独自一辆车,大太太与三太太共乘一辆。   蒋二太太还嗔了一句:“这老大和老三什么时候恁般好了?”   大太太临上车之际,偷眼看了宋桃儿一眼,见她双眸微垂,面色如常,心下稍安。   车行甚快,出了城,转瞬就到了西江源。   这西江源原是西陵江入京畿地方的源头,西靠翠屏山,东入杨林湖,山环水绕,风景秀逸。前朝起,便是京中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最爱的踏青游玩之所。至本朝先帝年间,有位闲散王爷看中这里景色怡人,于是大兴土木,修建园林,更在水面栽种近千亩红霞荷花。盛夏时节,荷叶千里,碧波荡漾,映日荷花,当真美不胜收,是一处极好的游玩之所。是以,京中这些名门望族,宴客会友多爱借这所园子的。   靖国公府的马车一路行去,在一处园子门口停下。   众女眷下了车,早有软轿等着,又换轿子,入内走了许久方才真正到了。   宋桃儿由晴雪搀扶着下了轿子,才站稳了身子,就听晴雪低低道了一声:“太太。”   她抬头,见晴雪一努嘴,便向那边望了过去。   只见一白衣丽人正立于不远处,同一位年纪相仿的贵妇说话。   那妇人亦看见了宋桃儿,向她微微一笑,竟转步过来,说道:“忠靖侯夫人,一向久闻大名。”   宋桃儿认得她,她就是那个曾与郑瀚玉海誓山盟、最终却又扭头另嫁他人的常文华。 第六十章 郡王妃   常文华今日穿着一领天水碧的杭州熟罗褙子,月白色生绢水波纹盖地长裙,褙子上绣着几丛兰花,娴雅秀丽。   她是孀妇的身份,自是不能穿艳的,亦不能戴什么娇丽的首饰,只将一头乌发盘成高髻,插着一支白玉流云簪,鬓边簪着两朵掐了银丝的白绢花,花心以珍珠点缀。如此打扮虽未用什么名贵珠宝,倒格外显得清秀雅致,如谪仙降世,艳光照人。   宋桃儿瞧着她,看她眸光闪闪,薄唇轻轻上勾,笑意之中似含着一份不屑,亦微笑回之:“武安侯夫人。”   常文华长眉微扬,笑意渐深,说道:“咱们往日不识,夫人何处得知我的身份?”   她当然识得宋桃儿,早年间与郑瀚玉相好时,她常过府做客,远远的见过宋桃儿几面,有些印象。现下虽隔了些年头,宋桃儿也长开了身子,但大致模样是不错的,她还记得。   只是宋桃儿不该记得她,毕竟两人并不曾接触过。常文华便想着,或许是郑瀚玉向她提起过,如此这般,郑瀚玉心中还是有自己的。   熟料,宋桃儿却浅浅一笑,软声道:“我自然并不识得夫人,只是常听下人说起,京里有位武安侯夫人,出身名门,姿容不群,只可惜红颜薄命,早早没了夫婿,只好守节,无儿无女,怪可怜的。”说着,竟还叹息了几声,似是当真在可怜常文华。   常文华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颇有几分挂不住了。   偏生宋桃儿并未收口,继续说道:“人又说,这位夫人性子好生风流,极好交际,当初在闺阁里时,就喜欢四处赴会交友。后来出了阁,依旧不甘寂寞,常出来走动。郡王妃的请客帖子送到府上时,我瞧着上面有武安侯夫人。今儿一见着,可不立时就认出来了?”言至此处,她上前一步,握着常文华的手,甜甜一笑:“夫人果然名不虚传,是个仙女一般的人物。今日得见真容,可当真令小妇人惊艳不已呢。”   常文华那张清丽出尘的脸越发僵了,宋桃儿这话明面听着是在夸她,实则是暗讽她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前面才点了她是寡妇,后面又连不甘寂寞这样的词儿也出来了。   一个不甘寂寞的寡妇,那成了什么?   偏偏她又说不得什么,毕竟宋桃儿所言句句属实。   她的确是寡妇,也的确爱好交际。若不然,今日怎会在这里?   这宋桃儿分明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如何会有这等犀利的口舌?!   正巧此刻,一贵妇朝她点手:“武安侯夫人,里面郡王妃叫呢,咱快进去罢。”这方替她解了围。   常文华便向宋桃儿强笑了一下:“那边喊我,便不与夫人多谈了。”说着,却到底不甘心,又添了一句:“我与夫人一见如故,之后还有多多亲近才好。”一语毕,脚下步子如风般过去。   宋桃儿望着那旖旎背影,但笑不语。   一旁晴雪低声嘀咕:“好个不知体面的侯夫人,明明知道……还硬要凑上来。”   宋桃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念道:“出门在外,谨言慎行。”便迈步向郑罗氏等人走去。   阖府女眷会齐了,就有园中使唤的仆婢过来请:“王妃娘娘在咏荷堂等候诸位夫人。”   郑罗氏遂笑道:“既如此,咱们步行过去也罢,正好瞧瞧一路上景致。”   一家子出门,自然以郑罗氏为尊,皆听她的号令,当下众人皆道极好,簇拥着郑罗氏一道过去。   宋桃儿从未来过这西江源,不识路途,只随着众人一道。   一路之上果然见景致绝伦,秀色可餐。   过了一架石拱桥,众人只觉眼前豁然一亮,千里荷田跃入眼帘。   水中荷叶田田,碧翠浑圆的荷叶彼此挨碰,硕大的荷花绽放的、含苞的,在夏日骄阳之下尽情展示着妖娆妩媚。   饶是宋桃儿在乡下看惯了野山野塘子,依旧禁不住为眼前的景色一震。   其余妇人,几乎半生都困在后宅方寸之地中,更是啧啧称叹不已。   下了桥,便见不远处空地上矗立着一座高大楼宇,琉璃瓦,歇山顶,屋檐下悬着匾额,上书“咏荷堂”三个大字。   国公府一众女眷进得堂中,里面早已坐满了各种年龄的贵妇小姐,夭桃秾李,环肥燕瘦,莺莺燕燕一大屋子,叽喳笑语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宋桃儿便也见着了镇安郡王妃。   郡王妃已是四旬开外的年岁,圆胖脸,眉眼甚是慈和,笑容可掬。   镇安郡王府与靖国公府也算世交,王妃见着国公府女眷,自然格外亲热。   她拉着郑罗氏的手,笑道:“国公府的老太太,有日子不见了,看你气色这般好,身体又硬朗,寿星老儿也没你这般多福多寿咯!”   郑罗氏笑呵呵道:“王妃还是这样会说话,老婆子倒是羡慕您,儿女双全,子孙满堂,这才当真是有福之人呐。我老婆子这把骨头,留在世上也是白白现眼。”   镇安郡王妃这辈子生了三儿两女,如今除却幺女尚在闺中,三个儿子业已成婚,各生有子女,长女亦入宫为妃,听了郑罗氏这番恭维之言,自是春风得意。   她笑了两声,又不好表露太过,遮掩道:“老太太也是有福之人,四个儿子都是好的。玉哥儿更是年纪轻轻就上阵杀敌,为国立下汗马功劳,被圣上亲口封为忠靖侯。这在小一辈里,哪个能及?您啊,就好生等着享福吧。”说着,便想起之前自己那个外甥女所托,不着痕迹的看了苏月珑一眼,见她低眉顺眼,一副乖觉模样,心中满意,遂向郑罗氏笑道:“我可是听闻,玉哥儿娶了一位好媳妇,哪个是?让我瞧瞧,不许藏着掖着。”   郑罗氏微微一顿,还是将宋桃儿招到跟前,向王妃道:“喏,就是这个孩子。她娘家姓宋,家里以前也是做官的。她爹在世时,还曾救过我们老国公爷。所以老国公爷留下遗嘱,定要将这女孩子娶进家门,只是没曾说好许给哪房的子弟。也是天缘凑巧,前两年这孩子随她娘来府中做客,就叫我们老四相中了。”说着,又向宋桃儿道:“快见过郡王妃。”   虽说郑罗氏现下对宋桃儿已是满腹牢骚,但在外头,国公府的颜面那是不能丢的。她先说出宋家于老国公爷有救命之恩,便是为了遮掩宋桃儿出身低微一事,之后即便有人提起,那也没什么好丢脸的了。   宋桃儿向着郡王妃福了福身子,轻轻道了一声:“见过王妃娘娘。”   郡王妃上下打量了宋桃儿一眼,见她容颜娇艳,嗓音甜美,身段软款,心道果不其然,和我外甥女说的一般,不是如此狐媚的女子,断不能迷住了玉哥儿那样的男人。看她这幅品貌,同前头那常氏也不相上下了。这般想着,念头却又一转:看她礼数周全,言辞有礼,怎么也不像个粗野的乡下女子。想着,脸上依旧笑的温和可亲,说道:“好,好个孩子,这个容貌品格儿,同咱们这样家里的女孩儿也差不离了。玉哥儿能娶你,那是他的福气。”又一叠声吩咐丫鬟拿见面礼过来。   丫鬟呈上一方托盘,上放着两方销金大红缎子手帕,一对翡翠耳坠,一支凤穿芍药步摇,两匹水红色吉祥如意缎子。   郑罗氏眼看这份礼甚厚,心头微感快意,一面说着太过贵重,抬举了小辈,一面叫宋桃儿谢过收下。   面子上的寒暄已过,郡王妃让大伙落座,吩咐丫鬟上了茶,便向宋桃儿含笑问道:“过门这些日子了,可有喜讯?有了,说来也让我高兴高兴。玉哥儿在我跟前也要喊一声伯母,都是自家子人,你也没什么可害臊的。”   便是再如何亲熟,这般当众问一个新嫁妇是否有孕也算冒昧了些,然则她一是郡王妃,身份尊贵;二来又占着长辈的便宜,倚老卖老也没人敢挑她的不是。   宋桃儿心底冷笑,知道这是连环套的第一套,索性看她如何表演,便假意低头含羞道:“还未有。”   郡王妃当然知道不可能有,正欲说些什么,一旁坐着的郑罗氏却有些不悦,率先开口道:“王妃说笑了,她过门不过一月有余,也未免忒快了。”   郑罗氏倒不怎么在意宋桃儿的颜面,但这在外面,各家女眷看着,宋桃儿是国公府的儿媳,她失了脸面,那当然就是排揎了国公府的脸面。身为靖国公府最年长的尊者,她当然要出面。   郡王妃早知会如此,也不以为意,笑道:“是我心急了。毕竟玉儿这孩子,也是我打小看着长起来的。他有了孩儿,就好比我有了亲孙子一般的高兴呐。到底,他年岁也不算小了。”   这末尾一句,颇有深意。   众人皆不言语,丫鬟使女们送了荷叶茶、荷花酥这等应景时令茶食点心。   郡王妃便让了一回,大伙各自取食,都称赞了几分王府厨艺精妙。   这一路过来,宋桃儿倒也有些渴了,喝了半盅荷叶茶,倒觉着清心宁神,又很能祛暑,细品了品,茶里除却荷叶还放了些薄荷,倒是极佳的解暑饮品,心中便琢磨着回去为郑瀚玉泡茶时,也如法炮制。   正当此时,却见常文华忽然起身,向郡王妃福了福身子,笑道:“王妃娘娘盛情款待,我却有个提议,如此良辰美景,不如咱们作诗填词以记今日盛况,如何?” 第六十一章 相争   清润的女声在屋中回旋,众人皆停了闲聊,看了过去。   郡王妃端着描金瓷茶盅,一双眼睛笑成了一道缝,说道:“侯夫人这个主意倒是很好,既风雅又有趣,胜过咱们在这里坐着闲谈,说来说去留给荷花的只有口水。”一句话,说的众人一起笑了。   常文华掩唇一笑,又道;“独这样,倒也不算有趣。我的主意,不如咱们焚香赛诗。以一炷香为限,今日盛景为题,不拘诗词歌赋,作出什么便是什么。由王妃娘娘品评,咱们也选个状元榜眼探花出来,如何?”   众人听着,倒都觉着新鲜。   就有人道:“武安侯夫人,您是享誉京城的大才女,大名鼎鼎哪个不知?这作诗填词的事儿,于您而言不在话下,我可不擅这些。待会儿做不出来,不是看我的笑话嘛。”   常文华尚未开口,倒是镇安郡王妃先说道:“这倒也无妨,横竖是个玩意儿,又不是真的科考选状元。有不能做的,咱就到临波亭去看看花儿赏赏景儿也好。”   王妃既已开口,自也没人再说什么,都齐齐叫好。   于是,王妃便吩咐丫鬟送了文房四宝上来,又点了一株清远线香,以此为限。   今日前来的女眷,都是京城豪门公府的妇人,多有那自幼饱读诗书之辈,遇上这等事谁也不甘示弱,纷纷执笔研墨。   宋桃儿自是不会做诗的,闲坐也是无趣,遂与林清霜说了一声,叫晴雪跟着,出去走走。   待出了咏荷堂,晴雪便念叨起来:“这武安侯夫人真是爱出风头,别人都没话,偏她有新鲜花样,什么赛诗状元。难道比赢了,她还真能当状元不成?一个寡妇,天天在外抛头露面,四处抢人风头。真不知小侯爷地下有知,心里会怎么想。”   她知道郑瀚玉与这常文华前面的事,自家主子跟前,那当然没好话了,尽力的踩了常文华几脚。   宋桃儿任凭她说,也不加制止,笑了笑走到湖边,眺望那些荷叶荷花。   好清雅出尘的花卉,却被这么个心机深沉的妇人拿来做文章,当真可惜。   微风拂面,温和之中带着几分燥热。   “忠靖侯夫人。”   清润的女音自身后响起,宋桃儿唇角微微一勾,知道来了。   她转身,露出一抹得体的笑意,说道:“武安侯夫人,怎么不在里面作诗,倒走出来了。”   常文华浅笑道:“诗词罢了,须臾的事情,不算什么。我想与夫人说说话。”   宋桃儿当然知道她有话要说,但笑不语。   常文华走上前来,浅笑道:“听闻,当初老国公爷为夫人定下的亲事,是二房的少爷。怎么如今……”说着,她忙又改了口,假做懊悔失言道:“啊,是我不是了,姻缘一事中途易道倒也是常事。郑四爷一表人才,人中龙凤,夫人心仪于他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自是暗中讥刺宋桃儿水性杨花,自毁了亲事,强行攀上的郑瀚玉。   宋桃儿轻轻眯细了眼眸,笑了一声。   这样的女子,若是在乡下,可是要挨耳刮子的。   她本性温和,不喜与人争斗,但遇到如此一个图谋自家男人的妇人,那也没什么好客气的。   原先,宋桃儿心底里始终觉得自己在常文华跟前自惭形秽,她出身名门,满腹诗书,仙姿出众,和四爷相配的该是这样一个女子。   正因被这样的念头压着,她总是畏手畏脚,唯唯诺诺的。   但如今不会了,郑瀚玉早已向她剖明了心迹,她又怕什么呢?   她淡淡回道:“不错,那又如何?”   常文华却给噎住了,这个乡下女子怎么总是不按牌理出牌?   被人当面揭开先前的丑事,那不是该当恼羞成怒,而后当众出丑么?   她甚而早已想好了,能激的这宋氏出手打人,那是最好不过的。   这场赏荷宴,也是她精心策划出来的,宋桃儿的出丑宴。   她要令她将靖国公府的颜面丢光,间接的也让郑瀚玉的颜面扫地。   舍了她去娶一个乡下女子,就是这般下场!   常文华曾在心底描绘过无数次,郑瀚玉痛心疾首,又回来央求自己的情形,那份痛快让她几乎晕眩起来。   只是没料到,这个宋桃儿却全不吃她那一套。   风吹过,扫起常文华额前碎发,光影斑驳。   她笑了一下,说:“夫人性格好爽快,不是我这样人家出身的女子可以比及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我自幼所受的教养。”   宋桃儿没有理睬她,只向晴雪道:“那边荷花开得娇艳,你去采上两朵回来,再摘一朵含苞的,咱们拿回去插瓶。”   晴雪应了一声,便走去摘花。   宋桃儿这方对着常文华道:“言出必行,诚实守信,也是我自幼受得的教养。”   常文华脸上青白不定,半晌笑了一声:“看来,夫人知道过去的事。”   “我自然知道,”宋桃儿淡淡言道,“四爷什么也没瞒我。他当初腿不好了,你如何弃他而去的。你演的戏,他都清楚,不过是顾忌你身为女子的脸面,不想与你较真罢了。”   常文华将唇咬的泛白,一字不发,半晌忽话锋一转,笑道:“今日王妃盛情,如此盛况,夫人怎么不进去赋诗一首,也算不辜负了……”   “我没读过几天书,不会作诗。”宋桃儿看着她的眼眸,直言不讳道。   “夫人想必说笑罢,四爷可是喜欢……”   “四爷如今不喜欢了。”宋桃儿一字一句道,“武安侯夫人,人是会变的。正如当初你可以变心改嫁他人,四爷所好也是会变的。难道只许你变,不许旁人么?”   “海棠苑里已没有海棠了,那盆金边墨兰如今是我养着。”半猜半查,宋桃儿早已弄明白了这些事物之间的联系,“四爷现下很不喜欢兰花,那盆墨兰若不是看我喜欢,早已丢出去了。”   常文华的脸色越发的惨白,呼吸也渐渐急促。   宋桃儿又道:“武安侯夫人,往日如何那都是往日了。不论你有多少人脉,我们老太太如何喜欢你,真正能让你进门的,只有四爷。但四爷,不想让你进门。”   林清霜昨日已将她们先前所谋向她和盘托出,包括郑罗氏想借王妃之口,逼迫她点头让常文华进门,以及所谓的咏荷赛诗,只是想令她颜面无存。   “你怎知?!”   常文华那原本清丽如仙的脸孔扭曲起来,她几乎声嘶力竭道:“你又不是他,你怎知他心中如何想法?!我……我与四哥当年……”   “再怎么样,也是当年了。”宋桃儿并不给她这个机会,一步步的逼近了她,“武安侯夫人,请你顾惜些自己的身份体面。四爷如今厌恶你,并且十分厌恶。诗词歌赋又如何,你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抛弃了他。做下那样的事,还能指望什么?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只有你会疼。”   常文华目光阴沉,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小自己许多岁,青春正好,娇艳柔嫩的脸庞,纤秾合度的身条,最好的年华,最美的模样,如何也看不出乡下女子的土气。   想必就靠着这些,她才迷惑住了四哥罢?   常文华没有回嘴,也不能回嘴,宋桃儿所说句句在理,她能说什么?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底冒了出来,抽枝蔓延,吞噬了她的理智。   倘或四哥知道了,他执意娶进门、全心爱护着的女人,是个狠毒至极的人,那又会如何?   她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朝湖畔走了两步。   湖边是一片湿地,泥泞湿滑,贵妇所穿的绣鞋,是走不了这种路的。   宋桃儿心念一动,上前一步,扯住了常文华的臂肘。   常文华惊了一跳,回头怒视着她,斥道:“你做什么,莫不是我走走也不行么?!”   宋桃儿微微一笑:“湖边湿滑,地下又泥,仔细脏了武安侯夫人的鞋。”   常文华奋力扎挣了,却惊觉宋桃儿力气甚大,怎样也挣不脱。   这是自然,宋桃儿打小在乡下劳作,一身力量当然比这些养尊处优的妇人大许多。   她追了一句:“时候已是不早了,夫人不如早早回堂上去作诗。这事儿是夫人提议的,届时若交了白卷,夫人脸上须不好看。”说着,又凑上前压低声道了一句:“湖水腥臭冰冷,且下面暗流密布,人掉下去,可当真是救不上来的。”   便在此时,晴雪已摘了荷花回来。   常文华眼见再不得成,也被宋桃儿适才末尾一句唬着了,将手竭力抽了出来。   宋桃儿也不再拉着她,将手一松,常文华几乎跌了个踉跄。   晴雪不知出了何事,却乐得看她出丑,假意惊呼道:“哎呀,武安侯夫人仔细身子,别摔着了。”嘴上喊着,却并不去搀扶。   常文华瞪了主仆二人一眼,白着脸回堂上去了。   晴雪便看着她主子的脸,问道:“太太,这武安侯夫人……”   宋桃儿笑了笑:“可惜了这样一个人,满腹龌龊心思。”   常文华回至堂上,归位去作诗。   她自嫁人之后,不碰书本已久,又出了适才之事,心烦意乱,哪还有心思作劳什子的咏荷诗。   当下,只得勉力做了一首绝句交差搪塞。   待香烧尽,丫鬟把卷子收了,送到王妃手上。   郡王妃看着常文华所作,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   这首诗只勉强合了韵律,实在平庸无奇,竟和那些三流秀才所作相似,难以相信这出自一位才女之手。   即便她有心偏袒,也难将这样的诗作捧上榜首,只得勉强择了三首诗词分为状元、榜眼、探花,余下的亦送了些珠花等物权作彩头,说了些面子上的话。   虽不过是个玩意儿,但既有赛事,人便必有好胜之心。   常文华爆了这样的大冷门,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底下怎么回事,皆在肚里讥笑。 第六十二章 你真吃人惦记   赛过了诗,郡王妃又使丫鬟自湖边采了荷花进来,分送与众人,便吩咐开宴。   郑罗氏与郡王妃一道坐了主席,其余三房太太一起坐在一桌上,唯宋桃儿独自坐了另一桌。   满桌的妇人,她一个也不识。   经过适才郡王妃那一出,人人却都识得她,都偷眼儿打量着,你看我,我看你,抿唇低笑,窃窃私语。   便有那不怀好意、想看热闹的,向宋桃儿搭话,说些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及人情世故等语,话里话外见宋桃儿于这些事情不甚清楚,遂向一旁的好友低语笑道:“这武安侯夫人,白生了一副好模样,不想竟是个傻子。”   宋桃儿自是听到了,只微笑不语。那些个妇人看她如此,越发肆无忌惮,无话不说,只当她是个摆设。   侍女鱼贯而入,将饭菜一一送上。   羊羔美酒,时新菜蔬,鱼虾河鲜,膏腴鲜味,精细点心,高堆盘盒。众人所使餐具酒盅,皆是描金镀银的官窑名品。如此一餐宴席,郡王府也耗费了百两银子。   上辈子宋桃儿从未被准许来过这等场合,自也从未尝过这王府的手艺,今看菜肴之中有一道冰盘鲈鱼、一道荔枝肉圆很是新鲜,夹了两筷子入口一尝,极合口味,便吃了许多。   众人看她竟真的只顾埋头吃菜,更笑的欢快。   宋桃儿身侧的两个妇人,甚而谈起了家中新近置办的别苑宅子。   桌上衣香鬓影,言笑晏晏,独宋桃儿如隔绝世外。   郑罗氏在郡王妃旁坐着,眼见此景,连连摇头叹息,心底直叹这小儿媳妇不上台面,又向郡王妃低声道:“娘娘,我这心事可全拜托你了。”   郡王妃轻笑了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说道:“老姐姐,你安心罢,我定替你把这事说了。”   待宴席散了,郡王妃果然将宋桃儿唤至一旁暖阁之中,与她一道坐了,吩咐丫鬟送了茶上来。   宋桃儿取了一盏,揭了盖子,只见其中茶汤碧翠,芬芳扑鼻,轻抿了一口,果然润透心脾,不由轻轻道了一声:“好茶。”   郡王妃笑了一声,拿着茶盅盖子轻轻刮了茶水,不疾不徐道:“那么,武安侯夫人可知道这是什么茶?”   宋桃儿知道她如此问来,其中必有缘故,并不答话,只将茶盅放在了一旁。   郡王妃颇有几分得意,说道:“这茶名唤云峰玉露,是西南高山之巅,取百年老树嫩芽,炒制而成。这茶树生于云端,朝饮露水,暮吮融雪,所以这茶也鲜烈芬芳,最是解渴消腻的。一两茶叶,价值百金。”   宋桃儿不觉一笑,果然又是这老一套。   她们这些名门贵妇,想压她一头时,便会抬出这么一套做派来,常文华卖弄文采,适才饭桌上的人谈衣食,如今这郡王妃又说茶叶。   没一点新鲜伎俩。   “我晓得你必定不知,这不奇怪,你这样的出身,能见过、吃过、用过什么好的?”   宋桃儿索性说道:“王妃娘娘,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必这般远打周折。”   郡王妃一愣,片刻才复了神色,清了清嗓子又道:“玉哥儿是我打小儿看着长起来的孩子,他的家世教养与你可谓是天壤之别。他爱什么样子的女子,我最清楚不过。娶了你这样的女子,想必他心里也不痛快。再则说来,他年岁也不小了,后宅却只得你一个女眷。身为正室,自然要以夫婿子嗣为重。”   话至此处,她又抿了一口茶,笑道:“你身份原是不配的,但既做了正房夫人,就好生修修妇德。玉哥儿原先有位相好姑娘,你也是见过的,就是那位常氏。模样不在你之下,家世既高,才学又好。更难得的是,她与玉哥儿有旧日情分,当初若非玉哥儿出了那事,早已喜结连理了。旁人玉哥儿或许不可,但若是她,想必玉哥儿不会拒绝。自然,你还是正房夫人,人人都还敬着你。往后你专一掌管家事,常氏专一伺候玉哥儿,生儿育女,岂不甚好?”   一席话毕,郡王妃只觉自己处置的极好,各处都想到了,脸上便露出了一抹极闲适的笑意来。   常氏伺候郑瀚玉,为他生儿育女,我去掌管家事——这岂不是说,要让郑瀚玉与常文华去恩爱缠绵,自己则当个管家的老妈子?   这算盘打得当真是精妙,打量她真是傻子呢!   宋桃儿不动声色,只装作听不明白,懵懂问道:“王妃娘娘,这常氏也是武安侯夫人,让她嫁与我夫婿做小,岂不是委屈了她?她岂会情愿?”   郡王妃只当她性格懦弱,无甚主见,笑盈盈道:“这却不用你担心,常氏嫁过去做平妻,与你不分大小,只以姊妹论之。”   如此说来,常文华大她许多岁,她岂不是还要叫常文华一声姐姐?   宋桃儿禁不住笑出声来,她倒有些好奇了,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欺辱旁人却说的这般理所当然。   她缓缓起身,说道:“王妃娘娘,常文华当初弃我丈夫而去,四爷早已厌弃了她,如今更是连看都不要再看她一眼。我是不知,您从何处猜到四爷对她还有旧情。这件事问着我,我是不答应的。她想进我海棠苑的门,那得四爷点头。”丢下这句话,她福了福身子,“多谢王妃教导,桃儿告辞了。”   言罢,她竟不等郡王妃说话,扭身就出去了。   郡王妃被晾在当场,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恼羞成怒道:“好个乡下的粗野丫头,竟敢如此蛮横无理,连我也不放在眼中!我这等好声好气与她说话,她居然听也不听的!”   一旁服侍的丫鬟,各个都在心里翻白眼,腹诽道:那是啊,您硬要给人家丈夫安排个平妻,这当面添堵的事儿,还要人家笑脸相迎不成?   唯一个心腹陪嫁,大胆进言道:“娘娘,奴婢斗胆说一句,这等事您何必沾手?别人家内宅里的家长里短,没得给自己惹一身骚呢。”   郡王妃叹了口气,“我何尝想管这等事,只是先前一件事欠了常氏的人情。来求我的,又是我那位老姐姐。当初不是她一力周旋,我也坐不到这郡王妃的位子上来。这两件人情砸下来,我怎能拒绝?”说着,片刻又道:“也罢,横竖话我也说了,王妃的架子我也拿了。她儿媳妇既不肯听,我能有什么法子。余下的,由着她们闹去吧。”   宋桃儿出了暖阁,走去与国公府的女眷汇合,就要一道乘车回去。   郑罗氏倒有几分心虚,偷偷打量着她脸色,见这小儿媳妇神色如常,仿若无事发生,心中越发惴惴不安。   宋桃儿却丝毫不提适才之事,只与众人招呼了一声,就上了自己的马车。   一路无话,回至国公府。   待门前下车之际,宋桃儿抢先一步走到郑罗氏跟前,抬手搀扶她。   众人只当她卖弄孝顺,讨好郑罗氏,也不言语。   过角门时,宋桃儿却在郑罗氏身侧,以极低的声量道:“老太太,您为四爷娶平妻、纳姨娘,何不直跟我说?找这些外人,不怕丢了咱们国公府的颜面?您平日最重颜面,怎么如今又不看重了?”   郑罗氏又惊又怒,禁不住低低斥道:“你……”   宋桃儿轻笑了一声,“这件事我也早说过,那常氏有本事让四爷收了她,那她就进门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不必干这偷鸡摸狗的事。那时候,也不必她做什么平妻,我这位子让给她,我收拾包袱回娘家就是。”   话至此处,已走到了内宅院门上,海棠苑与松鹤堂方向相反,宋桃儿便停下了步子,向郑罗氏道了个万福:“媳妇便不送老太太了,老太太仔细走好。”   郑罗氏将拳头握了几握,最终拂袖而去。   看着她那狼狈身影,宋桃儿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回至海棠苑,一众仆婢迎了上来问安,又向内传报:“四爷,四太太回来了。”   宋桃儿迈步进门,只见屋中窗明几净,郑瀚玉正坐在桌前看书。   他未戴冠,长发披垂,穿着一袭家常的竹布夹衫,温润如玉。   看她回来,郑瀚玉放下书卷,莞尔一笑:“回来了,玩儿的高兴么?”   宋桃儿含笑点头,走上前去,摸了摸丈夫的脸,轻轻说道:“我可是得罪了好大一圈人呢。”   郑瀚玉就势抱住了妻子的纤腰,抬首看她粉面发红,娇腮欲晕,吐息之间微带酒香,微笑道:“吃酒了?”   宋桃儿颔首笑道:“镇安郡王府自酿的荷花酒,很是清甜适口,我便多吃了几盅。”   郑瀚玉笑言:“这有什么,你爱这样的鲜花酿,我也吩咐庄子上酿就是了。”   许是吃了酒的缘故,宋桃儿只觉胸口一阵阵的沸腾,她只想狠狠的独占着眼前这个向自己微笑和煦的男人。她垂首,向郑瀚玉的唇上吻去,说道:“你倒还真吃人家惦记呢,都嫁过人了,还心心念念的要过来!” 第六十三章 酒后   柔软的身躯,似有若无的体香,撩拨的郑瀚玉思绪逐渐迷乱。   他搂紧了宋桃儿的腰肢,深吸了口气,声音喑哑道:“怎么了?”   宋桃儿却不答话,只是执意在他身上磨蹭,轻声耳语道:“抱我吧。”   郑瀚玉本欲再问些什么,却禁受不住她的诱惑,便同她一道进了内室。   许是吃了酒的缘故,今日的宋桃儿格外的大胆妖调,一再的诱惑着他。   直至郑瀚玉都已筋疲力竭,宋桃儿早已倒在枕上沉沉睡去,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云雨方才散去。   郑瀚玉看着熟睡的桃儿,汗湿的黑发紧贴着脸颊,不由伸手替她掠了一下,拉过一床纱被盖了,披了衣裳,向外唤道:“来人,取水来。”   少顷,晴雪端了黄铜盆进来。   郑瀚玉拧了手巾,替宋桃儿与自己擦拭了身子,方才问道:“今日你跟着太太去西江源,可出了什么事么?”   晴雪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宋桃儿,压低了声儿道:“回四爷,今日咏荷宴上,武安侯夫人也来了。”   郑瀚玉瞬时明白过来,又道:“仔细讲来。”   晴雪遂将今日在宴席上所见之事尽数讲了一番,又道:“临走之前,王妃娘娘还将太太叫到内室去喝茶,说了许多话。太太出来之后,就不大高兴了。”   郑瀚玉沉吟不语,片刻颔首道:“我晓得了,伺候我穿衣,去松鹤堂。”   晴雪赶忙服侍郑瀚玉穿了衣裳,唤来莲心,推着郑瀚玉出去。   来到松鹤堂时,丫鬟云樱正往外端水,见他过来,赶忙上前道:“四爷来的可是不巧,老太太这会儿正歇午觉呢。”   郑瀚玉淡淡说道:“既如此,那就请老太太起身罢。”   云樱颇为惊诧,这请还在午休的老太太起身,可是大不敬之事。   四爷往日对老太太甚是孝敬,今儿却是怎么了?   云樱哪儿敢去打搅郑罗氏午休,只得苦着脸道:“四爷,这事儿不合规矩,奴婢实在不敢。不若……不若请四爷暂到暖阁中坐,奴婢给爷泡盏茶,爷慢慢等?”   郑瀚玉不置可否,只是沉默不言。   云樱看他这架势,竟是不立刻见到郑罗氏誓不罢休了,自己一个小小的丫鬟,哪里做的了主,偏生这两位主子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   正当左右为难之际,孙嬷嬷自屋里走了出来,说道:“四爷,老太太醒了,请您进去。”   云樱宛如见了救命稻草,这方松了口气。   郑瀚玉进得室内,却见郑罗氏倚着一方销金秋香色湖缎软枕,半躺在香妃榻上,膝上盖着一领薄毯,面上微戴着几分愠色。   郑瀚玉上前,道了一声:“母亲。”   郑罗氏嗯了一声,语带薄怒道:“好呀,长本事啦,连老娘午睡都不顾惜了,就这么闯进来!”   郑瀚玉说道:“儿子无礼,待会儿再跟母亲请罪。只是今日赏荷宴,母亲做了什么,难道不该给儿子一个交代么?”   “嘭!”   郑罗氏举手重重拍向一旁的红木小茶几,将安置其上茶碗也震倒了。   慌的孙嬷嬷忙上前说道:“老太太仔细手疼,有什么好好同四爷说,母子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事脸红。”   郑罗氏声色俱厉道:“我含辛茹苦,养了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今日来质问我么?!如今你是堂堂忠靖侯了,了不起了,连母亲在外的言行也要过问了?!”   这口吻虽凌厉,郑瀚玉却听出了底下隐隐的心虚。   他不理这话,只说道:“母亲,我这一世只要桃儿一人,这话当初在我成亲之前就已说的明白了。母亲可是忘了?”   郑罗氏只觉胸口一闷,气堵不已。   只听郑瀚玉又道:“那个常氏,她抛弃儿子改嫁他人,如今日子过不下去又要回头。如此反复无常,是为小人。难道母亲想要一个背信弃义的女人来做儿媳么?母亲如有此念,直接来跟儿子说就是,何必麻烦郡王妃,又何必为难桃儿。”   这一席话不疾不徐,却铿锵有力,将郑罗氏问的张口结舌,好半晌她才支吾言道:“你……你已这般年岁,只得一个女人,怎能开枝散叶?”   “难道定要娶许多女人,生下一堆孩子,然后嫡庶纷争,家宅不合,才叫多子多福?儿子不老,桃儿更是年轻,母亲又急什么。”   眼见郑罗氏被问的窘迫不已,孙嬷嬷禁不住插口道:“四爷,老太太也是为着您着想,到底也是一片苦心。”   “是啊。”郑罗氏也不看孙嬷嬷,垂下了眼眸,似是疲惫又似是委屈,苦口婆心道:“我不过是为着你着想罢了,娶一个乡下女子为妻,当真是你所愿么?她如今年轻貌美,你同她好的如胶似漆,不放在心上。但这夫妻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天长日久,事情多如柳叶儿,她这么个不上台面的女子,如何能做你的正室夫人?往后……”   “可她是我的妻子,上不上得台盘,由我做主!”郑瀚玉不待他母亲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言语。他双手紧握,臂膀的衣衫紧绷,显然是在克制着自己的脾气。   “我以往不知,原来母亲竟这样看不上桃儿。既是如此,我也不会让桃儿碍了您老人家的眼。”郑瀚玉长舒了口气,盯着郑罗氏,沉沉说道,“朝廷划拨的忠靖侯府长日空闲,只两房家人看守屋舍,这久不住人也不是长法。如今我已成家,本当分门立户,明日我便打发人去收拾侯府,下月带桃儿住过去。”   言罢,他竟吩咐莲心推了自己离去。   独留下郑罗氏呆如木鸡,坐在榻上,眼看着郑瀚玉背影出门而去,忽然嗷的一嗓子嚎哭起来。   孙嬷嬷早已吓坏了,她怎会料到,为了四太太,这母子两个竟会弄到要决裂的地步。   她一面拿了手帕替郑罗氏擦泪,一面倒热茶,一面劝说,手忙脚乱。   郑罗氏大哭不止,又拖着哭腔拉着孙嬷嬷的手道:“明月,明月,四儿不听我的话了,为了一个乡下女人,他竟要分家离我而去!”   明月便是孙嬷嬷往昔闺名,她如今年老这名字自是无人叫了。眼下郑罗氏是六神无主,才把这旧日名字重新唤起。   孙嬷嬷心里没好气道,这不全是自找的吗?吃饱了闲的,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定要折腾这些事,弄到这个地步才后悔,又有什么用?   然而这些话,她嘴上自是不能说起,只劝道:“老太太明知四爷和四太太好的如胶似漆,何苦定要干这些事。那个武安侯夫人不知廉耻,四爷早已恼恨她了,如何还会要她!老太太这是被她小意儿迷昏了头了!”   郑罗氏大睁着眼睛,不住流泪,“我怎知道?当初他们俩好的那个样子,山盟海誓的,就要粘在一块儿了!我这一世统共就养了这么一个像样的儿子,他若再走了,我……我真不要活了!”   孙嬷嬷便道:“老太太,如今这事既是为四太太起的,老太太不如明儿一早过去,跟四太太私下陪个不是……”   “休想!做梦!”   她话未完,郑罗氏便高声叫了起来,“要我同那小蹄子赔不是?!谁是婆婆,谁是媳妇儿!”她喘息了片刻,咬牙说道:“去,打发人去太医院请王太医过来,说我发了急病。”   孙嬷嬷暗暗叹息了一声,情知拗不过她,走去吩咐。   郑瀚玉离了松鹤堂,就听身后炸雷也似的哭天抢地之声。   莲心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问道:“四爷,这……”   “不必理会。”郑瀚玉脸色阴沉,示意他推自己回去。   这两世为人,他心里对于郑罗氏这个母亲都是深有怨言的,上辈子若非她撒手不管,桃儿也不会凄惨病死。原本这辈子重活一回,桃儿也回来了,他本想就此作罢,她能好生待桃儿,他们也就好好的做母子。   但现下竟闹出这样的事来,他无法容忍。纵使作为人子,有孝道压着,他也不愿桃儿在这种事上受什么委屈。既过不到一处,不如两不相见。带桃儿出去另立门户,也免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回至海棠苑,宋桃儿已然睡醒起身,竟还洗浴了一番,只穿着素白色薄绸小衫与撒腿裤,在梳妆台前坐着,开了那些瓶瓶罐罐,取香脂匀脸。   夏季衣料轻薄,隐隐透出底下的冰肌玉骨,妖娆身姿。   郑瀚玉遂就在一旁托腮静观,含笑不语。   宋桃儿被他看的全身不自在,随意擦了一点香脂,便起身过来,说道:“盯着我做什么,方才还没看够?”   郑瀚玉莞尔一笑:“我瞧着,你好像比才嫁来那会儿胖了。”   她胖了?   宋桃儿有些狐疑的低头打量着自己,好似没见哪儿胖了,往日的衣衫穿着也还算合体,只有一处略紧了些……   她脸上忽的一红,便轻轻啐了一口:“没正经的。”   郑瀚玉握着她的手腕,不让她跑,笑道:“我没有正经,难道你有?桃儿,我才知道,原来你酒后会乱性的?”   宋桃儿脸上红色越甚,今儿她一路上都在想着郑瀚玉和那常文华的旧情,想着郑瀚玉也曾把这对她的柔情用在常文华身上,那常氏还不死心觊觎着她的丈夫,便觉醋意翻涌,回来见着了他,又被酒劲儿顶着,竟就放浪起来。   若换在往日,她说什么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全都怪你!”   她又羞又窘,索性迁怒在了郑瀚玉身上。   郑瀚玉笑着拉了她在自己膝上坐下,望着她的眼眸,轻轻说道:“管他往日如何,你是我第一个女人,也是最后一个了。桃儿,别吃醋了。”   他竟轻轻拍了拍她的臀。   这哄孩子似的语气,让宋桃儿脸上烧的厉害。   谁让郑瀚玉大她许多,她在他跟前闹起脾气,当真像个孩子。   他又道:“明儿一早起来,我就打发人到那边收拾房子。下个月,我就带你搬过去住。你不必再想着如何应付这府里的人了。” 第六十四章 急病   宋桃儿一时没回过神来,脱口问道:“搬出去?”   郑瀚玉颔首:“是,其实当初我封爵之时,朝廷已划拨了一间宅子与我做府邸,只是老太太不肯放人,我腿又不方便,去了那边怕无人照料,所以一直没动。如今我娶了你,也算成了家,该搬过去了。”   宋桃儿颇为讶异,上辈子她可不知道原来郑瀚玉别处还有宅邸,哪怕今生嫁过来,也是头次听他说起。   郑瀚玉捏了捏她的手,微笑道:“你想想,要怎么布置房舍。那边是咱们自己房舍,随你喜好收拾。你爱什么花卉,就打发人去买来种下。”   陡然间出来一座宅邸,还尽供着自己搓弄,宋桃儿倒欢喜的有些糊涂了,半晌竟开口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这会儿盛夏,不适宜移栽,任凭什么也种不活的。”   这话倒将郑瀚玉逗笑了,越发爱怜她这幅痴性子。   夫妻两个说了一会儿闲话,宋桃儿想起白日宴席间事,向他道:“我记得,永安侯夫人说起,在南郊置办了一所别院,听来占地极广。可巧,平大将军夫人也说家里近来添置了些房舍,也在南郊,说是以后踏青上坟供他们内宅娘们玩耍的去处。”   郑瀚玉起先微顿,霎时明白过来,捏了捏她的脸,问道:“你怎么晓得要听这些个?”   宋桃儿笑道:“这什么赏花宴,又什么茶会,不就是打听这些个消息么?再来,你前儿还同我说起那些个烦心事来着。”   前两日,郑瀚玉在屋中看搪报,随口就同妻子说起,近来边关打仗,押送去的粮草数额总是不对,可是查来查去账上也没什么毛病。要说路上耗损,那也未免忒大了。推算来,京里督办这事的就是这两位大人,然而没个实在把柄,兵部、刑部、大理寺都不好派人去查的。这等滑不留手的老油条,委实不好对付。   购置别院不算稀奇,但是两家子凑在一起盖房子做邻居,那就有些新鲜了。   郑瀚玉笑了笑,“你真聪明。”   “那是自然。”   宋桃儿晓得听来的这些事是有用的,颇为得意的笑了。   这些日子过来,她逐渐褪去了当初那怯懦羞惭的样子,一日比一日活泼开朗,且渐渐露出了本来的烂漫模样。   这一日出去,上至她们这些太太主子,下到跟去伺候的丫鬟仆从,无不闹得人困马乏,整一日无事。   隔日清晨,郑瀚玉与宋桃儿才起身,就听人来报信:“不得了,老太太昨儿下半晌发了急病,请了王太医看诊,如今已病的下不来床,招各房的太太过去侍疾呢!”   两口子都吃了一惊,宋桃儿先说:“昨儿回来时,我看老太太精神头还很好,怎么一下就病了?”   郑瀚玉沉默不言,只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来人举袖抹了抹额头的汗,回道:“四太太说的是,但王太医说,老太太有了春秋,各样的事都是说不准的。”   郑瀚玉这方问道:“王太医可说了是什么病?”   那人道:“说是,瞧着像中风。”   老太太病倒,又是中风,可不是一件小事。   虽则两人心里都存了些疑惑,却也不敢轻视,忙起身收拾了,一起往松鹤堂去。   才进了松鹤堂院子,就见廊下果然生着个小铜炉子,一口药锅在上炖的啵啵响。   看炉子的小丫头子小鸠抬头见着二人前来,连忙起身问安,又掀了帘子通报。   拾级而上,就听里面蒋二太太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号,一会儿高呼老太太平安,一会儿低声嗟叹不孝子忤逆母亲。   越是这个节骨眼上,她便越是抖擞了精神裹乱,尤其听闻昨儿四房两口子同郑罗氏合气了一场,愈发有她发挥的余地了。   她倒要瞧瞧,这老太太平素最看得起的四儿子,如今怎么下台。   郑瀚玉与宋桃儿都不理她,进了门,就到内室探视了一回   只见郑罗氏齐眉戴着抹额,太阳穴上贴了膏药,僵卧床上,双目紧闭,进的气少,出的气多,脸儿煞白,倒真像发了急病。   郑瀚玉轻轻唤了两声母亲,郑罗氏毫无动静。   宋桃儿便问守在床畔的孙嬷嬷:“孙嬷嬷,老太太这病怎么来的如此急,又这般猛烈?”   孙嬷嬷叹了口气,说道:“昨儿从西江源回来时还好,回来躺了一会子起来,就是四爷走了之后,老太太就说头疼,眼瞅着就不对了,忙打发人去太医院请了王太医过来,说是天热,又气急攻心,痰迷心窍,发了中风,开了两贴药要熬了吃。吃下去也不见好,下半夜老太太这半拉身子都不能动了。”她嘴里说着,眼皮子却耷拉着,不敢看宋桃儿。   郑瀚玉望着床上的郑罗氏,突然问道:“王太医原话怎么说?”   孙嬷嬷愣了愣,支吾道:“王太医说……说老太太是中了暑气,气急攻心,痰迷心窍,诱发中风,开了两贴药……叫好生静养。”   郑瀚玉又问道:“药方子呢?”   孙嬷嬷不明就里,只得快步走去开了描金红木橱柜小抽屉,取了药方子回来,双手递过去。   郑瀚玉拿了药方子,却也不看,只往袖子里放了,便道:“也罢,老太太病体沉重,我们留在这里也是搅扰,就先行回去。这里你们仔细服侍,待日后老太太病好了,各自有赏。”言罢,竟拽了宋桃儿要走。   孙嬷嬷当即傻了眼,老太太的吩咐,无论如何要把四太太留在这里伺候病榻,她哪儿敢放了他们走?   无奈之下,她只得硬着头皮进言:“四爷,老太太病的沉重,按着府里规矩,各房太太都需留下侍疾……”   便在此刻,郑瀚玉分明看见郑罗氏放在身侧的左手轻轻动了动。   他正欲说些什么,却是宋桃儿开口道:“罢了,四爷,老太太病的这般重,身为儿媳我也该留下伺候。你有公务在身,还是先回去。”   她不是不疑惑郑罗氏这病来的蹊跷,但她病倒了却是眼跟前儿的事。   她已听说昨儿为了常文华的事,郑瀚玉同他娘嚷了一场,如若此刻再添些什么把柄,让外头那起与郑瀚玉不对付的言官听见了,写了奏疏上去,弹劾他不守孝道、忤逆母亲,饶是郑瀚玉有军功在身,怕也要沾些麻烦。   她旁的不懂,但这些事还是知道的。   郑瀚玉暂且无法可施,沉默了半晌,只得独自离去。   待郑瀚玉前脚出了松鹤堂,后脚郑罗氏竟有了动静,慌得宋桃儿与孙嬷嬷一起上前照看。   这老太太也当真有本事,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微睁着,朝宋桃儿含混道:“……水……”   宋桃儿便走去端了茶盅子过来,握着一只鎏金小汤匙喂了她两勺水。   郑罗氏咽了下去,又闭上眼睛。   宋桃儿同孙嬷嬷都在床畔站着,孙嬷嬷偷眼打量了这四太太几眼,看她年岁极轻,身条瘦嫩,又想想这两日的事,心里也生出几分怜惜来,便低声道:“四太太,您先到外头坐坐罢,这儿有老奴呢。”   宋桃儿道了一声谢,挪步走到外头。   外屋里,其余三房太太也都在,老太太有令,把她们都拘管在这儿,一个也跑不了。   蒋二太太正同那两房太太说些不咸不淡的言语,什么:“招进门来的狐媚子搅家精,枕头风吹的呜呜的,能挑唆着儿子跟亲娘不和,还像不像诗书礼仪传家的孩子!”   那两房太太也都待听不听,各自摇着手里团扇。   宋桃儿走出来,也不理睬她,只向大太太林清霜招呼了一声,就在她身侧坐了。   林清霜倒有些不好意思,向蒋二太太先道了一句:“二太太,老太太病着,还是不要高声喧哗,仔细吵着老人家。”这意思,就是为宋桃儿说话了。   蒋二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说错了?老太太这场病,谁不知道因谁起的!爷们儿收房里人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勒掯着不让进门。连乡下柴火丫头都能抬进门来做正房了,堂堂千金小姐做个平妻都不行的?!”   她心里还恼恨着郑瀚玉为着宋桃儿的缘故,把郑廷棘垫发充军去了,逮着空子便要寻衅生事。   宋桃儿看着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听里头孙嬷嬷叫:“四太太,老太太叫你!”只得起身进去。   郑罗氏无别的事,不过是又叫她替自己翻身。   这一日,郑罗氏放着一地的老妈子丫鬟不使,且遣散了其余三房儿媳,独留下宋桃儿,吃饭喝水,翻身便溺,都指着她伺候。   孙嬷嬷看不过眼,想上前,郑罗氏又不许。   人前,郑罗氏便说自己这小儿媳妇极是孝顺,自己非得她伺候才能舒坦,汤药她不尝过,自己便不喝,饭也要她亲手喂了,才吃的下去。   这般直闹到傍晚,郑瀚玉见妻子还不回来,发了脾气,亲自到松鹤堂,直言他来伺候母亲,郑罗氏这方放了宋桃儿。   晚夕,看着妻子略显疲惫的倦容,郑瀚玉又是气恼又是心疼,说道:“明儿不去了,又不是没人服侍。”   宋桃儿却笑道:“这算什么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犯不着再把事情闹大。无论怎样,老太太如今当真是‘病着’。”   郑瀚玉面色不愉,又说不出什么来。   那药方,他也托相熟的太医看了,倒当真是治疗中风的方子。   郑罗氏这病,当真就来的这般急切么? 第六十五章 出击   自这日之后,郑罗氏就躺在松鹤堂中养病。   她这病来的快,又甚是凶猛,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靠着人喂汤喂药。   老太太病倒,府中的小辈自然要来问候侍奉。她撇着自己四个儿子不用,只点儿媳妇来伺候。因着头一日郑瀚玉来发了一顿脾气,她倒也不敢只勒掯着宋桃儿,叫四房的媳妇都轮流过来点卯,只是逢到宋桃儿,总要生出许多是非来,不是嫌弃水烫了,便是药苦了。   那位王太医是当今圣上钦点的、常年伺候靖国公府的,按理说对于郑罗氏的脉息、医案当十分熟稔,然宋桃儿每逢问他郑罗氏这病症,他都支支吾吾,含混着说些不着四六的敷衍言语。开的药,郑罗氏日日吃,也不见什么起色。   宋桃儿在松鹤堂中侍奉汤药,倒也没闲着,除却依旧管着海棠苑的账务,还顺手照管着松鹤堂的药金进出。   孙嬷嬷看在眼中,有时趁着宋桃儿不在跟前,也悄悄劝郑罗氏两句:“老太太,四太太要管着海棠苑的内务,这边还一日不差的伺候着您,松鹤堂里的事也多得她照应着,方才没出什么大乱子。这等能干贤惠的儿媳妇,上何处寻去?不若,就算了吧。”   郑罗氏却哼哼着:“你也说了,这等贤惠的儿媳妇,我打着灯笼也没处寻,那总不能任她就这样跑了。”   孙嬷嬷伺候了她半辈子,晓得这老太太脾气固执倔强,颇有些刚愎自用的意思,说不动她,只得罢了,心里却诽道:倘或这四太太也如法炮制,一病躺倒,你不也毫无办法?那几个太太,看见这边这样,都寻借口躲着。大太太说怕过了病气给孩子,二太太忙家事,三太太是个美人灯,吹一下就坏了,不过露个脸就完了,也就这四太太实诚,还照着日子不错的过来,来了就是一整日,分明就是欺负老实人。   她心里存着这念头,不免就偏向宋桃儿,有时私下叫她去歇息,不必管外头的事——总归闹不到天塌地陷。宋桃儿却也总是摇头一笑,说她不累。   日子一晃,就到了七月下旬,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国公府各处早用上了冰块,但照旧有些难熬。   这日,王太医又来看诊,伺候了郑罗氏,便出来见宋桃儿。   宋桃儿待了一盏茶,问道:“王太医,依您看,我们老太太这病可还能好么?怎么都这些日子了,一点儿起色没有?”   王太医略一迟疑,答道:“回四太太,医家有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老夫人上了岁数,正赶盛夏,病又来的凶猛,所以好的慢些。幸而老夫人平素保养得宜,底子好,入了秋兴许就有了转机。”   宋桃儿听着,嫣然一笑:“原是如此,因我总是听人说起,太医院的王太医,是祖传的医术,手段高明。您都看了这些日子了,还没有什么起色,我还当要预备板材寿衣了呢。”   王太医听着前半截儿话,正连连自谦不敢,又听见后半截儿,只惊的脸也白了,暗道这哪家的儿媳妇敢这样咒自己婆婆!不由抬头看了一眼,见这位小夫人年岁甚轻,容貌娇嫩,正是青春少小,不免联想起近来京中传闻,那个孤僻寡言的忠靖侯对新娶的小夫人甚是娇宠溺爱,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甚而为了她不惜和亲母翻脸,又想起郑罗氏强叫自己一起干的这些荒唐事,心头就有些发憷。   他常年太医院供职,久知宫闱秘辛,并这些深宅大院的勾当,若非不得已,实在不想趟这浑水。   他倒还真怕这小夫人一时发了狠,竟药死了郑罗氏,栽到自己头上来。   正当他瞎捉摸着,宋桃儿却笑道:“多谢王太医走这一趟,太医事务在身,不敢多留。”一面吩咐丫鬟拿了诊金,一面着人送他。   王太医出了靖国公府,忽觉背上一阵湿凉,竟是出了通身的冷汗,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上了自己的轿子,连连催轿夫启程,竟回太医院告假去了。   宋桃儿打发了王太医,回身走到堂上,看着冰瓷大海缸中的冰块,出了会儿神。   孙嬷嬷过来见着,问道:“四太太,这冰块怎的了?”   宋桃儿说道:“这冰块,怎么和份例上的对不上?老太太一日用冰十斤,但我这些日子冷眼瞧着,每日能送来五斤就算不错了。”   孙嬷嬷忙笑回道:“四太太这就是有所不知了,因老太太病着,不敢让屋子太凉了,更用不上冰饮冰食,所以这每日的冰例就只让送了一半。”   宋桃儿微微颔首,却说道:“话虽如此,这没用的冰却去何处了?”   孙嬷嬷愣了半晌,迟疑道:“许是……该是退回冰库了。”   宋桃儿摇头道:“这话糊涂。”当即吩咐人去冰库把账本取来。   松鹤堂里伺候的几个内侍,听见此事,面面相觑,磨磨蹭蹭,谁也不肯去。   孙嬷嬷便呵斥道:“你们是怎么了?没听见太太的吩咐?腿断了?!”   宋桃儿看着这情形,却并不奇怪,只笑道:“这会儿使着她们,她们自是不愿去的。”说着,便差遣了自己的丫头去。   这次跟来的是翠竹,她素来沉默寡言,一声没言语就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带着账本回来,说道:“想着太太既查账,便把松鹤堂有干系的账本都拿来了,所以耽误了一会儿,太太勿怪。”   宋桃儿笑了笑:“你倒是机灵。”便坐下查那账目,将自郑罗氏病倒之日算起,每日的所用冰例一一核对了,又拿到孙嬷嬷跟前,说:“孙嬷嬷瞧,这账本上记的,自老太太生病之日起,每日松鹤堂自冰库支取冰块依旧是十斤足数,并非送到这里的五斤,账本上也并无冰块退回的记录。”   孙嬷嬷看了,顿时哑然,好半晌才道:“那这余下的冰块,却到哪里去了。”   宋桃儿摇着团扇,含笑说道:“还能去哪里,偷拉出去卖了便是。外头可有那有钱却不能修冰库的人家,愿花大价钱买这冰块夏日里消受的。前儿去那个赏荷宴上,我还听一些夫人说起,家中不宽裕就把朝廷赏赐的冰块拿去卖了换钱,得利很是可观。这些日子老太太病着,忙的颠三倒四,谁有工夫过问这些鸡零狗碎的闲事。待过了这一阵儿,又有谁会想起来问冰块的事。再一则,老太太生病是突来的,冰块本是按着每日十斤的例囤的,就算到了年下盘账,也看不出来什么端倪。如此这般,倒是便宜了这些个老鼠。”   这话落地,屋里服侍的丫头里有几个顿时就白了脸。   众人沉默不语,一室寂静。   孙嬷嬷顿了片刻,方又强笑道:“这冰块确实少的莫名,但四太太说人偷拉出去卖,实在……”   宋桃儿也不待她说完,径自说道:“且不用慌,既有冰块,想必别的东西上这起人未必不敢动手脚。横竖老太太病着,这里无人管事,我就越俎代庖一回,好好理一理这些乱糟糟的账目。免得出了家贼,还一个个都在睡梦里。”   她这话说的凌厉,与往日那和气态度大不相同,倒把人都震慑住了,竟无人敢上前来阻拦。   当下,宋桃儿便将近一个月内的账,从一日三餐所用的蔬菜瓜果、鸡鸭鱼肉至松鹤堂开销的香料、茶叶等物一一理出来,和每日实际耗费一笔一笔的对照。翠竹捧着账本在旁念,她就在纸上记。   她算账极精,竟不用算盘,只心算片时就能得出数目。   又记性甚好,哪日该用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比如——   “七月十日,午食用鸭子两只,如数开销。”   “胡说,那日老太太去赴赏荷宴,不在府中,鸭子难道喂了狗?!”   “七月十二日,檀香二两,供佛之用。”   “十二日,老太太已然病倒,是哪个亡魂去佛前上香的?!”   如此这般,不胜枚举,一个时辰的工夫,已把一个月的账目都核算清楚。   翠竹停了下来,道:“账本记到今日,已完了。”   宋桃儿搁了笔,冷笑道:“不过一月罢了,孙嬷嬷你瞧瞧,这亏空了多少。这是我点出来的,还没去盘库呢!”   孙嬷嬷勾头看了一眼,顿时就吓了一跳,只一月功夫,仅松鹤堂就亏空了一百余两银子,日积月累更不敢想。   宋桃儿坐正了身子,正色道:“平日里内堂服侍老太太的人,都给我跪了!”   于是,连着云樱、祥云这些一等大丫鬟在内,一共八人都在堂下跪了。   宋桃儿说道:“你们侍奉主子,竟而监守自盗,真正不可饶恕!今日起,都出去罢,不必留在这里服侍了。”   众人先是一呆,回过神来又都嚎啕起来,云樱和祥云更大喊冤枉,这些事与她们无干。   宋桃儿却又喝道:“都住口!老太太病着,你们若是吵闹的她老人家病体越发沉重,又是一桩罪过!”   众人只得收了声,云樱抽噎小声说道:“四太太明察,这些事想必都是外头账房干的,奴婢们只在内堂服侍老太太,怎能盗卖财物呢?”她当然要大喊冤枉,国公府老太太近身侍奉的丫鬟,衣食用度可比那寒门薄宦家的小姐还尊贵些,这等锦衣玉食的日子,她怎能撒手?再说了,老太太早已私下许诺她,待她满了十八,就让她去伺候三爷,也不必当什么通房,过去就是姨娘,终身也有了倚靠。如今四太太竟把她撵了出去,那她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桃儿笑了一声:“你这话,只好糊弄三岁的娃儿。谁不晓得你们,欺上瞒下,各样武艺都是齐全的。这些事,没有你们里应外合,怎能做的周密。你们平日伺候老太太衣食,用过什么吃过什么,心里没数么?谁又说你们一定要亲自出去卖这些东西了?再往下细查查,管账房的,管库房的,管采买的,再有二门上、大门上伺候的小厮,哪个跟你们沾亲带故,不就全明白了?你们懂事的,如今收拾了出去就罢。再要厮缠,往下深究起来,终究拔出萝卜带出泥,可就不好看了。”   这话一落,算是打到了七寸,一众丫鬟总算没了言语,半晌给宋桃儿磕了头,一个个起身去了。   宋桃儿说的那些人,大多是她们的老子娘又或是兄弟,若是阖家子一起出去,可就连吃饭营生也没了。   孙嬷嬷在旁眼睁睁看着,竟是一句话也插不上。   四太太清理家贼,在情在理,她一个老仆能说什么?   也是稀奇,平日里隔不上一炷香的工夫,郑罗氏就要叫宋桃儿做这做那,这会儿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内房里却是悄无声息,也不知她是否睡了过去。   待人都出去了,孙嬷嬷才出声:“四太太,这起人果然可恶,撵了也罢。可是人都撵干净了,谁来伺候老太太呢?”   宋桃儿微微一笑,道:“原本,我不该管的。国公府里的家务事,一向该由谁处置呢?”   孙嬷嬷哑口无言,那自然是蒋二太太。   这再往底下说,奴婢小子偷盗至这般地步,蒋二太太竟然无知无觉?这若不是无能,便是牵涉其中,中饱私囊了。   可闹到这个地步,这会子谁敢去跟蒋二太太说这些事?她那个炮仗脾气,还不把去的人骂的狗血淋头。   宋桃儿当然明白她的为难之处,这本也在她的谋划之中,便说道:“我晓得,二太太家务缠身,一个大忙人,不好拿这些事烦她。如此,我让林大娘去挑几个合适的丫头,即刻叫进来伺候老太太。她是府里的老人了,又是奶过四爷的,最是忠诚可靠。她选的人,该当放心。”   林大娘可是府里伺候过两代主子的老人了,一向为人正直,宋桃儿既搬了她出来,那自是没什么可挑的。   孙嬷嬷果然无话可说,只好满口道:“林大嫂子做事,那自是稳妥的。”   当下,看天色不早,宋桃儿便起身道:“我这就回去交代这事,这里孙嬷嬷先照看着,想必四爷也要回房了,我也要回去伺候。”   没有郑罗氏吩咐,孙嬷嬷也不敢阻拦,就放任她离去。   离了松鹤堂,宋桃儿长舒了口气,只觉胸口一阵畅快。   翠竹一向不声不响的,这会儿却忽然道了一句:“太太好生精明,奴婢当真佩服。”   宋桃儿轻笑了一声,国公府里内贼偷盗成风,她上辈子就知道了,不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偌大一间府邸也不至于就败落到那个地步。   静观了这些日子没有举动,也就是为了拿住确实的把柄。   原先,她也不想管这些事,郑瀚玉已跟她说了,不管怎样那边府邸收拾出来就带她搬过去,另立门户,国公府如何她并不在意。但人既欺到头上来了,她也不能就总这么被动挨打。内宅是女人的天下,郑瀚玉不能总护着她。何况,她也想为他了却这些后顾之忧。他是做大事的人,不能一天到晚都被这些乱七八糟的琐碎事缠着。   这一局,算是一石二鸟。   换了郑罗氏身边的丫头,让林大娘选几个可用的过去,往后消息也灵通些。郑罗氏如要装病,那就装的彻底些,就该一直躺着不能动弹。倘或她竟跳起来,自己换了这些丫头,那就是她没有病。   出了这样的事,蒋二太太难脱其责,不论她是否牵涉其中,治家无能的名声她是定要落下了,再往下林清霜的事就好说了。   倘或不把她搅和进来,其实也就没今日这事了,她们怎么就那么笨呢?还是说,她们果然心里还是觉得她是乡下来的,傻兮兮的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可以任凭□□?   她可是在这后宅里浸淫了半世,若再没有长进,被人嚼成骨头渣滓也是活该了。   再说,郑瀚玉会给她撑腰的,她什么也不怕。 第六十六章 您早点见喜啊。   郑罗氏在屋里,竖着耳朵,将外堂上的情形听得一清二楚。   她心里火发,却无可奈何——本说病的不能动弹,难道眼下为了这事儿忽然诈尸蹦起来,冲出去跟那小蹄子争辩去?即便她不顾体面,舍了这张老脸,这事儿又有什么可争辩的?那八个丫头做内贼,里应外合盗卖财物的事,宋桃儿查的明明白白。她若要护着这些个家贼,那这老太太也不用做了。   然而如此一来,宋桃儿算是把她这一屋子的心腹臂膀给尽数折了,这新派过来的人,天知道又是哪房的内鬼。   偏生她又挑不得理,林大娘是她年轻时候手底下使出来的老人,就为着这一层干系,当初才把郑瀚玉交她奶了。难道如今又说她挑的人不靠谱?那岂不是自打嘴巴。   今儿这一出,算是把郑罗氏架在火上烤了。   实则丫头小厮偷盗,她多少也知道一些。这些大户人家,人多手杂,仆婢成群,保不齐就有些不干不净的事,只是没料到她们竟敢有这么大的胆量,一个月就瞒昧了一百多两银子。   她一时恼怒宋桃儿竟敢这会子耍手段,一时又气恨那些丫头小眼薄皮,干这些不光彩的事,只将一口牙咬的咯嘣响。   孙嬷嬷走进门来,窘了片刻,才低声道:“老太太,四太太把松鹤堂……”   郑罗氏没好气打断道:“我没聋,听着呢!”   孙嬷嬷抿了抿唇,硬扯出一抹笑来:“四太太倒是精明,几日的功夫就看出这么多猫腻。可恼云樱她们,如此不顾体面,都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了,还学这些手脚不净的毛病……”   郑罗氏鼻子里哼了一声,斥道:“这几个丫头,撵出去也没什么可惜,不必替她们说情。”   孙嬷嬷便瞅着她的脸色,试着劝道:“老太太,四太太这几日伺候您很是尽心竭力,这些个家贼内鬼也多得她留意,才抓了出来。不如就水推舟……”   “休想!”   郑罗氏将床板锤的咚咚作响,眼下让她鸣金收兵,岂不是说她服了软?!   郑罗氏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服软。   她微一沉吟,道:“打发个人,将这件事告诉老二家的,且问着她,就说我说的,她是怎么管家的,竟闹得老太太屋里出这么些贼,她也还在睡梦里?”   孙嬷嬷跟了她一辈子,哪里不知她盘算什么,依着蒋二太太的脾气,更要恨宋桃儿多管闲事了,这就是鹬蚌相争,她坐收渔利。   她微叹了口气,起来出门,本预备着在院里先挑两个粗使的小丫头顶着,却见林大娘已带了四个丫头走进院来。   孙嬷嬷迎上前去,跟林大娘招呼了一声,说道:“林嫂子,这么快就送人来了?”   林大娘还是笑呵呵的,说道:“听四太太说了这里的事,就怕老太太身边没人伺候,这不紧赶着选了四个丫头过来——都是家生子,靠得住。老太太屋里,按例是八个丫头,但这节骨眼上一时也找不来那许多,暂且凑合着使吧。”言罢,又交代那几个丫头:“如今老太太病着,你们可要尽心服侍,不要耍奸躲懒。待老太太好了,必定赏你们。”   跟来的四个丫头,连忙齐齐答应。   孙嬷嬷看在眼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大娘这算是把话堵死了,老太太病着,没有换丫头的道理,待老太太病好了,她们就都是病中服侍主子的有功之人,更没有打发的理由。   四面光八面净的,也不知是不是四太太让她这样说的。   当下,孙嬷嬷只得把四个丫鬟收下,领进去交代了规矩,才往二房去。   蒋二太太正躲在床上发头风,听闻孙嬷嬷来了,满口子哎哟呻//吟个不住。   孙嬷嬷进来,先问了安,也懒怠看她这幅样子,便将适才之事告诉了一番,说:“老太太叫老奴转告二太太,松鹤堂里都出了内鬼,二太太主持中馈,难脱其责,请您好生反省。”落下这句话,便告退了。   孙嬷嬷前脚踏出门,蒋二太太后脚就自床上跳了起来,扯着嗓门高声叫骂。   骂的话也没什么新鲜,无过是小浪蹄子搅家精,先挑唆着把她儿子祸害了,如今又来祸害她。   在屋中闹腾了好一会儿,蒋二太太却也没什么法子,只像没头苍蝇似的,满屋子乱转。   这件事,她还没处发作,那些丫头偷盗的事,她多少也沾了些,其家人没少孝敬。   如今郑廷棘被撵了出去,她原先用着的李大娘也早被打发了,想找个人商量也不成。   须臾,她用着的丫鬟如玉端了果盘子进来,见她在地下推磨盘,讶异道:“太太,您头风好啦,怎么就下床了?”   为免再出一个秦姨娘,蒋二太太身边不止不用漂亮的丫鬟,连聪明机灵的也少见,这个如玉素来憨蠢,她也懒怠多说什么。   自果盘里拈了一枚冰好的杏子,蒋二太太咬了一口,酸的直皱眉,便又掷回盘中,骂道:“哪个不长眼的,这么酸的杏子也往我屋里送!又不是怀胎害喜要吃酸口!”   如玉大睁着眼睛,懵懵懂懂道:“太太,管采买的说,这可是胭脂杏,连宫里的娘娘们都爱吃的紧。方才我看拢翠又端了一盘子给秦姨娘送去呢!”   提起秦姨娘,蒋二太太顿时就来气,这又是个冤家!   “这个贱婢,生恐人不知道她怀着个崽子,正害喜呢!她既稀罕,把这一盘都给她端过去,我看她能吃多少!”   看着如玉端了杏子出去,蒋二太太看着丫头的背影,心头忽然一转。   晚夕掌灯时分,宋桃儿正伴着郑瀚玉在房中用晚食。   酷暑时节,人难免食欲不振,郑瀚玉不良于行,更易影响胃口,这点事宋桃儿上辈子就知道了。今日庄子上送来几尾肥硕的斑鱼,她便亲自下厨,做了一道姜醋斑鱼,再调了几味凉菜,皆以青梅汁佐味,酸甜开胃,且能助消化。   近来军务忙碌,郑瀚玉与同僚又谈了一整日,此刻果然没什么胃口,但看了桌上菜肴精致,还是夹了一筷子鱼肉在口中,原本拧着的剑眉逐渐舒展开来,他淡淡一笑:“你白日里忙着照看老太太,还要管着海棠苑里的事,怎么还亲自下厨?这些事,交给底下人就是了,不然只是白养着他们。”   宋桃儿一头乌发盘在脑后,圆圆的发髻之中插着一枚金丝扭心宝花簪,小脸上脂粉匀净,身上穿着一件大红细稠扣身衫子,没再穿裙子,腰里系着一条白绫子裤,显着一把细瘦的蛮腰,虽不曾精心打扮,但这幅随意的样子,更显得柔媚艳丽。   她抿着筷子,轻轻一笑,颊边就泛出一个酒窝来,“这些菜都好做的很,不费我什么工夫。何况,我高兴替你做菜。”   郑瀚玉瞧了她一眼,唇边一弯,又吃了两口斑鱼,说道:“你如今是越来越像个小媳妇了。”说着,那眼神就往她腰身溜了一遭,“就是怎么还不见消息。”   宋桃儿正想着她本来就是个小媳妇了,又听见后面那一句,越发摸不着头脑,不由脱口道:“要有什么消息?”   他们夫妻两个吃饭是不要丫鬟在边伺候的,郑瀚玉嫌她们碍了自己和宋桃儿说话,只留一个在旁站着听吩咐。   今日站着的是晴雪,这是个机灵鬼,嘴又快,掩口笑了一声,“太太,四爷的意思是,您早点见喜啊。”   宋桃儿脸蓦地一红,抬眼看向郑瀚玉,却见他正慢条斯理的吃一碗银丝面,并未反驳。   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平平坦坦的。   六月嫁他,到如今还不满两月,能有什么消息?   “哪里就有这么快的……何况,我也不是不急……”   她垂头小声嘀咕着,心里却有些不大好受。   上辈子,她滑了那一胎之后,再也没了音讯,太医为她诊脉,说是小产之后失了调养,往后子嗣上也是艰难了。和郑廷棘是没有什么情分的,但她实在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儿,如此她就有了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这遗憾,从上辈子带到了这辈子,这辈子她有了郑瀚玉,父母兄嫂也都安好,自也没了那份刻骨的寂寞,但这不意味着她不想和郑瀚玉有一个孩子。   郑瀚玉似若未闻,将一碗银丝面吃完,递到晴雪手中,说道:“那也无妨,夜晚我多操劳些就是了。”   看着他一脸正色的说着床笫间事,好似在说一件极正经的事体,宋桃儿脸上只觉得烧的慌,低声嗔了一句:“丫头在呢,也不嫌害臊!”   打从两人圆房起,郑瀚玉就如开了荤的猫儿似的,没一夜能饶了她。为了他的腿伤着想,倒是她辛苦的时候多些。硬要说起,还真不知谁操劳呢!   夫妻正说笑,就听外头守门的丫头道:“四爷和四太太正用晚食,这会儿不见人,什么要紧事,定要这会儿说。”   宋桃儿听见动静,就向晴雪道:“去看看是谁,如是要紧事,就带进来。”   郑瀚玉并无言语,他早已把海棠苑里的事都交给宋桃儿,也信她能主理得当。   晴雪出去片刻,回来说道:“是二房的如玉,二太太打发她来跟太太说,二太太头风重了,如今也下不来床。府里的事,请四太太代为管上几日。” 第六十七章 “我不要别的女人碰你”……   两人听着消息,顿时停了筷子。   宋桃儿心里多少有些数,还是问了一句:“二太太怎的忽然就病的这般重了?可请大夫了不曾?”   如玉将头摇的拨浪鼓也似:“还不曾,中午还好好的,饭也照常吃了。傍晚时候,孙嬷嬷来了一趟,二太太忽然就说头疼的厉害,连床也下不得。到这会儿,还不及去请大夫,只是打发奴婢过来跟四太太说一声,将家务都托付给四太太。”   宋桃儿听这丫头谈吐,就是个没心眼儿的,心里忍不住发笑,面上却是一脸焦急:“这事办的糊涂,病的这样厉害,怎么不先请大夫?如今天热,府中一口气病倒了两个,可要怎么办呢?我要照顾老太太,还要管着海棠苑的家事,实在抽不开身子。这掌家大任,还是另托旁人罢。”   那如玉登时就傻了眼,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她性子本就不机灵,又拙于言辞,事情略有变故,便不知如何是好了,半晌哭丧着脸道:“四太太,我若这般回去回话,二太太会打死我的。”   这话回的,连郑瀚玉亦忍不住皱了眉头。   宋桃儿略一思索,言道:“二爷不在府中么,怎么无人主事?”   “二爷自昨日起出了门子,到眼下还没回来。”   二房爷们都爱外宿嫖院,宋桃儿上辈子就知道了,也没什么好稀奇。   当下,她颔首道:“知道了,你暂且回去罢。”   如玉只当她应下了,总能回去交差,欢欢喜喜的出门而去。   待她一出门,郑瀚玉便道:“二嫂子怎么用着这样的丫头,连话也说不清楚。”   宋桃儿回身向他一笑:“二太太什么样的脾气性格,你又不是第一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丫头,我才好奇呢。”说着,又重新坐回炕上。   郑瀚玉想着这话倒也没错,拈了一颗醋泡花生丢入口中,又问道:“那你待如何?”   宋桃儿不答话,转头吩咐晴雪:“去,叫林大娘到二门上差个小厮,请个大夫回来,为二太太瞧瞧。”   晴雪答应着就去了。   郑瀚玉瞅了她一眼,瞧她笑眯眯的,便晓得必定又是在打什么鬼主意了,只一笑了之,并不过问。   用过晚食,夫妇两个又在灯下吃茶小叙。   宋桃儿正看账本,忽然一阵疾风自窗外刮入,吹的案上灯烛猛地晃了一下,几乎就要烧了账本。   她急忙直起上身,伸臂过去关了窗子,口中说道:“起这样大的风,眼瞅着就要下雨了。”回首却见郑瀚玉浓眉拧着,额上沁出汗来,平日里一向云淡风轻的俊容,竟现出了几分苦意。   宋桃儿顿时明白过来,下了地挪步过去,轻轻问道:“可是膝上痛了?”   郑瀚玉已答不出话来,只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他两辈子的老毛病了,因着那箭伤,每逢阴雨天气,膝盖总要作痛,发作起来,甚是难熬。   宋桃儿也不言语,一面向外喊道:“翠竹,拿烧艾来。”一面就在他身侧跪坐了,替他揉捏着双膝。   少顷,翠竹将烧好的艾送来,宋桃儿接了过去,小手擒着,就替郑瀚玉熏着,又仔细不燎了他的衣裳。   这也是上辈子宋桃儿摸索出来的法子,郑瀚玉常被阴雨所苦,每逢此时必定大发脾气,迁怒左右,无一人敢近前。她想起村中有老妪,亦有类似的毛病,就是拿烧艾熏着,说会好上许多,于是如法炮制,果然奏效。   这一世,郑瀚玉的箭伤尚在,这一套自然还是按着上辈子的来了。   如此折腾了一番,郑瀚玉果然觉双膝疼痛减轻许多,他长舒了口气,低头看去,只见桃儿神情专注,小手一点点挪着那艾,一双水一样的眸子却给熏的通红。   他心头不忍,说道:“让丫头来也罢。”   宋桃儿却摇了摇头,揉了一把眼睛,好似哭了一般,“我不要别的女人碰你。”   这话戳到了郑瀚玉的心坎上,他从未见过一个女人敢这样直白的表示出对男人的占有。平素相交,皆是名门淑女,她们被各种礼教束缚着,端庄贤淑,连多看男人一眼都觉越礼,心中纵有再多的情绪也要撑出那副不在意的样子。饶是当初和常文华相恋之时,她也总是做出一副贤惠大度的模样,仿佛日后任凭他养多少通房小妾,她都能笑纳。虽是守礼贤惠,却也无趣至极。   女人不会吃醋,在于男人,那就是不在意。久而久之,便是有情分,也要淡了去。   赏荷宴回来那夜,桃儿吃了醋,爬在他身上的样子,于今想来依旧妖娆可爱,仿佛在说——你是属于我的男人。   他轻轻触碰着妻子柔嫩的面颊,指尖滑过那纤细的脖颈,心思越飘越远。   宋桃儿被他搔的颈子里发痒,不由嘟哝了一句:“四爷,不要闹了。”口中说着,眼神随意扫了一眼,却发现……   她面上一红,惊吓也似的猛抬起头,正撞上郑瀚玉的注视。   “你……”   这时候还想这事,疼的轻么?   郑瀚玉乜着她,哑着嗓音问道:“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   宋桃儿将艾放回翠竹捧着的黄铜盘中,挥退了她,自己跳下地去,再不理会郑瀚玉,走去倒茶。   “明儿,三皇子引荐的那位大夫就到京了,目下正在城郊住着,今日没赶及进城。”   宋桃儿恍然,上辈子就是那位大夫治好了郑瀚玉的腿。   想到他双腿健全,行走如初时的样子,她也雀跃不已。   不知何时,郑瀚玉坐着轮椅挪到了她身后,搂住了她的腰。   “待腿好了,我就能抱你到床上去了。”   他原来竟是在想这个!   湿热的吐息灼烧着宋桃儿的脖颈,撩的她身上也一阵阵的发软。   待他重新站立起来,那高昂挺拔的身姿,一定会将她衬的越发娇小了。她可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只到他胸口来着。   “就寝吧。”   宋桃儿轻轻点了点头。   夫妇两个在海棠中床榻缠绵,风流快活,蒋二太太那边却是火快烧上了房梁。   林大娘打发小厮在京中请了个出夜诊的大夫,径自进了二房大门。   二房老爷不在家,太太病倒在床,秦姨娘怀着身子也从不管事,房中再没一个能顶事的。守门的听闻是来替太太治病的大夫,就任凭他们长驱直入。   林大娘带着大夫直到了正房大堂上,她自家进去走到床畔,道:“请二太太安,四太太听说二太太头风发作,不能下床,特特打发人请了大夫过来,给太太诊治。”   蒋二太太哼哼唧唧:“多谢你们太太好意了,我这病也没什么大碍,静养个两天就成。这深更半夜,熬油费火的,何必请什么大夫,就回了吧。”   林大娘哪里听她的,皮笑肉不笑道:“二太太,这可是四太太亲口吩咐下来的,老奴也是听主子吩咐。您看您都病的下不来床了,怎么还讳疾忌医呢?”说着,竟也不管蒋二太太情不情愿,就将那大夫请了过来。   好在,京中医馆皆收的有女弟子,就为了伺候这些内宅女眷们。今儿过来的,便是一位女医。   蒋二太太大怒,却又无可发作,只得眼睁睁看着大夫进房,朝自己床铺走来。   这位女医有些岁数了,替她搭了搭脉搏,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瓮声瓮气道:“这位太太,元气健壮……”   蒋二太太沉不住气,说道:“我头疼的要死,怎会元气健壮?”   那女医继而道:“虽是元气健壮,却有邪风入体之兆,并无大碍……”   蒋二太太斥道:“我都邪风入体了,怎么还无大碍?你究竟会不会医病?我这把岁数,便没个三病九痛的?!”   那女医算听出来了,眼前这妇人分明没什么病痛,偏要装病,自己不给她诊出点病来,怕是要沾一身腥了,遂说了几句八面风万金油的医家用语,立时就让蒋二太太生了七八个病,药方子开了两页,让人抓药去。   林大娘接过药方瞧了一眼,便向蒋二太太笑容可掬道:“二太太放心,这方子上的药,海棠苑库房里都有。四太太心慈,听闻二太太病倒,焦的跟什么似的,定不会吝啬这点点药材。老奴这就打发丫鬟去取,回来熬了,给您服下。”   蒋二太太急道:“也不必忙在一时,这半夜三更的,何必闹的人仰马翻。”   林大娘连连摇手:“二太太不必操心这个,您玉体尊贵,可不敢耽搁,这小病拖到大,那不是闹着玩的。”一面付了诊金,着人送这女医出府,一面就使跟来的小丫头回海棠苑拿药。她自家则在床板站着,两眼直直瞪着蒋二太太。   蒋二太太气生气死,偏又不能发作。   大约半个时辰,小丫头就送了一碗热腾腾、乌漆漆的汤水进来,送到床边。   林大娘端了药碗,向蒋二太太笑道:“二太太,快趁热喝了吧,免得一会儿凉了,伤了药性。”说着,执起汤匙,就去喂她。   蒋二太太无法可施,若她身边有个机灵可靠的仆婢,此刻还能抵挡一二,偏生她平素那飞扬跋扈、好醋揽酸的性子,生恐人爬头上来,用的都是些如玉之类憨蠢奴婢,不止帮不上忙,倒还帮衬着林大娘劝她吃药,几乎将她气死。   被林大娘强行灌了一肚子苦水下去,蒋二太太可真成了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吃完药就躺倒再不说话。   林大娘替她盖了被子,说叫她发汗,便搁了药碗回海棠苑复命。   她是国公府内宅两代的老人了,当然明白这个蒋二太太又在闹什么幺,也清楚四太太吩咐自己请大夫的真实用意。   既是她愿意装病,那就索性好好的病上一病。   回至海棠苑,走到院门前,便见里面灯火俱灭,守门的丫鬟告诉:“大娘来的晚了,四爷和太太都歇下了。”   林大娘笑着点头,低声道:“明儿一早起来,告诉太太一声,都办妥了。”言罢,也回家去了。   隔日清晨,宋桃儿起身之后,听了丫鬟报了昨夜的事,只笑了笑,梳洗用过早食,打发郑瀚玉去了书房,就着人请林清霜过来。 第六十八章   打发的人去了片刻,林清霜应邀前来。   宋桃儿款待了一盏茶,便开门见山道:“昨夜里的事,想必大太太也听说了。我也不多饶舌,如今二太太病倒,府中内务不能无人料理。她原是托的我,但我管着海棠苑的事,无暇分//身。所以我想请大太太伸把手,不知大太太心下如何?”说着,她看着林清霜的眼眸,又添了一句:“如此,大太太原想做的事,就便宜许多。”   林清霜原不想揽这些事,但听了她后面一句,却动了心,垂首想了片刻,便打定了主意,说道:“既然四太太信得过我,那我便管着试试看。”   宋桃儿微微一笑:“徐夫子的事,我也会托四爷照管的,总不叫大太太吃了暗亏就是。”   林清霜面上微红,半晌才道:“我同他也是有缘无分,我总不能丢下鹄儿不管。”   苏月珑心里打什么主意,她当然明白。   然而,郑鸿鹄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儿,又含辛茹苦抚养至这么大,她怎能拱手让人?   她对徐夫子确实有情,然而这儿女私情并不能令她丧失理智,她舍不得儿子,也明白两人其实不会有什么未来。只是被苏月珑抓住了把柄,束手束脚,事事得听她的。哪怕她要自己假死、和那徐夫子私奔,也无法可施。   若能把掌家之权握在手中,哪怕只是短短的几日,事情也会有所转机。   当下,宋桃儿又同林清霜商议了些事情,便各自散了。   林清霜掌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秦姨娘自二房挪了出去,同自己住在了一处。   蒋二太太原躺在床上正得意洋洋,本想借着这件事,趁着宋桃儿掌家,拿着秦姨娘的胎做文章,嫁祸给宋桃儿,如此一石二鸟之计。   忽听得外头一阵骚乱,派人打听得知竟要把秦姨娘挪出去,蒋二太太大吃一惊,也不顾自己还在养病,当时就爬了起来,散着头发冲出去就要阻拦。   林清霜倒也不吃惊,只说她既病的这般沉重,秦姨娘又将临盆,怕过了病气,不如分隔开,彼此放心。   她是有备而来,带了一众丫鬟婆子,众人一拥而上,就把秦姨娘搓弄了过去。   蒋二太太大睁着两眼,只能看着,气不打一处来,却毫无办法。   她院中所用丫头,都是憨蠢无能之辈,底下的婆子又都是见钱眼开的,如今管家的人变了,自都袖手旁观,静观其变。   林清霜临去之前,甚而还留了两个心腹,放话道:“二太太病体沉重,怕身边人照料不周。我既管着家,自要尽心。留下这几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蒋二太太气的仰倒,一怒之下重又回房仰倒,细细琢磨。   郑罗氏的日子也不好过了,自宋桃儿换了她的丫头,如今这些个伺候的人,满口老太太的叫着,倒更像监视她的眼线。   在这几个丫头面前,她真正的连床也下不得,认认真真装起病来。   原本生这场病,她是想拦着郑瀚玉,再给宋桃儿找些不痛快,更要挑着蒋二太太与宋桃儿相争相斗,然而不曾想蒋二太太不止没能辖制住宋桃儿,反倒被人将了一军,自家把掌家之权送了出去。   夏季酷暑难熬,郑罗氏装病自不能用冰,每日又要吃那些个苦汤水——原本是自己心腹伺候,不过装个样子,如今却是一滴不落的全喝掉,当真苦不堪言,再着了气恼,不过三五日功夫,她可当真得了气臌病,倒下了。   蒋二太太那边,那位医女不知开了什么虎狼药,吃得上吐下泻,足足闹了几日不得安宁。   那位王太医是怕了国公府后宅内斗,已向太医院告了假。偏生此时宫中也发了时疫,太医们在宫中伺候,没一个能抽出空来。外头的医馆,郑罗氏那矫情脾气又不肯用,于是就拖了下来。   这一老一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讨了一场苦吃。   就这两日,那位能医治郑瀚玉腿疾的大夫,终于进了府,暂且安置在了外书房里。   人既进了府,这医治自然也排上了日程。   那位大夫是关外异族人士,脾气倒也爽利,没有那么医家背书的弯弯绕绕,上手便是如何针灸、如何敷药、如何日常药物调理。甚而,郑瀚玉的这箭伤有些年头了,仅靠这些常规手段,难以尽数拔除余毒,所以他想为郑瀚玉动刀开创,自外将余毒拔除。   这事听来瘆人,其实上一世他也都经历过,虽疼痛难熬,但也实在有效,当下也就点头答应。   当下,海棠苑里将一应闲杂人等都撵了出去,只余宋桃儿及几个近身侍奉的仆婢伺候。   这场治疗颇有几分惊心动魄的意味,郑瀚玉本要宋桃儿到屋里去,恐那副鲜血淋漓的场面吓到了她。她却偏不走开,定要伴在他身侧。   郑瀚玉见她如此,便也不再勉强。   那大夫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见主家定了,将把素来用惯的柳叶刀在火上烤了,给郑瀚玉服了麻沸散,登时动起手来。   上辈子那钻心的痛楚重又涌了上来,郑瀚玉只痛的汗如雨下,又担忧妻子焦虑,只忍痛不语。   大约过了大半顿饭的工夫,那大夫将刀放了,替郑瀚玉拿纱布裹好了膝上的伤处,说道:“这般养上个半月,待伤口愈合,能下地走动,也就好了。只是这位爷许久不曾下地,怕是要劳动一番了。”   这些事,郑瀚玉上辈子就知道了,当下点头答应。   他回首看去,却见宋桃儿泪流满脸,几乎将唇咬出血来,不觉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傻丫头,无事了,哭什么。”   宋桃儿摇了摇头,只握着他的手,半晌说道:“我不知道,四爷竟会吃这样大的苦。”   郑瀚玉莞尔一笑:“又不是头一回了。”言罢,又道:“待我能起身,更能护着你了。”   自这日起,宋桃儿便一心都在海棠苑中护持郑瀚玉,府中的事都交给了林清霜。   林清霜果然不负所托,把持的里言不出,外言不入,加之没有蒋二太太搅和,倒是四平八稳。她性格比之蒋二太太平和许多,赏罚分明,底下家人都道她管着比蒋二太太要好,何况她并不从中勒掯扒皮,反倒好过去跟二太太算账。   这话传到蒋二太太耳朵里,当然又是一场合气。然而她被那医女的药灌倒了,此刻实在没有精力爬起来去对付林清霜。   虽是如此,她也不能任凭林清霜就此总揽大权,思来想去,还是决意铤而走险,将原本打算对付宋桃儿的伎俩用在了林清霜身上。   于是,翌日傍晚,秦姨娘的晚食里,就出现了红花麝香这等堕妇人胎的俗套玩意儿。   林清霜也早有预备,秦姨娘既搬到了她的院子里,一日三餐都有老成的嬷嬷伺候。   自然就把那些个脏东西揪了出来。   这等低劣幼稚的把戏,在后宅那是极容易查的,谁送的饭,谁烧的菜,一忽而的功夫就查出来了。   顺水推舟,当然就摸到了蒋二太太头上。   林清霜依着宋桃儿先前的嘱咐,先按兵不动,只拿住了确凿的把柄,把相干人等尽数扣了。   蒋二太太久久不见秦姨娘落胎的动静,白担惊受怕了几日,又不敢打发人去探问,一则自己手下的人都是些不中用的;二来也恐打草惊蛇。   过得三五日,林清霜便带着一应人证物证到宗族族长处,揭发了蒋二太太给秦姨娘下药堕胎、谋害子嗣并贪污作弊及至这些年来所干的种种恶毒勾当。   这些事,原该老太太郑罗氏出面处置,但郑罗氏现下病的厉害,根本下不来床,便由族长及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料理了。   因人证物证俱全,蒋二太太多年作弊等事,亦有账簿、采买管事等作证,她也分辨不得。   如此妇德有亏之辈,自是不能再当国公府的掌家大妇了,只是国公府也没有休妻的先例,于是将蒋二太太送到了家庙之中软禁,责令她吃斋念佛,忏悔己过,终身不得出。   蒋二太太自不情愿,撒泼大闹了一场,但郑家上下统无一人为她说话,唯一的亲儿子郑廷棘目下还远在边关。   二老爷郑泷泽与她情分实在平常,看她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又险些害了自己的爱妾,更是袖手不理,任凭她被送到了家庙。   一并倒了台的,还有三太太苏月珑。   她倒没别的事,只是被人检举出来其听信街上三姑六婆之言,在自家院中动用巫蛊之术,吃药求子。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最是容不得这样的事。若被外头那些御史言官得知,一本子奏到皇帝跟前,阖府上下吃不了兜着走。   这事揭发出来,也没人在乎她是个什么出身,将她关在了平素居住的院中,院门用木板钉死了,只留一个口子往来送饭。   苏月珑虽不会撒泼,但到了这个地步便再也顾不得什么贤淑端庄,趴在院门上日夜喊叫,又扬言要揭发林清霜的丑事。   但旁人尚未怎样,三爷郑湘汀先行恼了。   这房妻子本就不是他自愿娶的,如今又闹出这件事来,几乎害他丢了官职,一怒之下更下令将她关进了卧室之中,每日派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看管,对外只说苏月珑发了失心疯,口中言语一概信不得。   这些事,其实也并非林清霜如何精明果断,又或如何未卜先知,皆是宋桃儿先行点拨的。   她如今对宋桃儿佩服的五体投地,言听计从。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书写的太糟糕了,也马上就要完结了。   还在看的小伙伴留个言,我给你们发点书币。 第六十九章 终   这些日子,宋桃儿只在海棠苑中陪伴郑瀚玉,端汤奉药,替他擦拭身体。   郑瀚玉虽是回头重吃这二茬苦,但今生有娇妻相伴,软玉温香,这份苦楚倒也添了几分甜蜜,仿佛一碗暑天里的冰湃蜜水苦瓜。   那大夫的医术还如上一世一般高超精妙,内服外敷,加之日日药浴,只过了大半月的功夫,郑瀚玉膝上余毒便已尽数清除,伤口也收疤愈合。   只是因他长年坐轮椅,双腿乏力,要重新下地走动,恢复如常,还需费一番功夫。   宋桃儿每日起来,便是伴着郑瀚玉在海棠苑中拄杖行走,初时站立都算难事,但逐渐能走个五步,十步,百步。   一月之后,郑瀚玉已能在院中走上小半个时辰而不停歇。   此时已至九月上旬,天气渐凉,院中芬芳落尽,几树桂花却绽开了簇簇金黄,米粒大小,点缀于苍翠枝叶之间,有如一穗一穗的金珠子,海棠苑中满是馥郁甜香。   郑瀚玉依旧在树下行走,那位大夫已于上月底告辞离去,他的双腿也逐渐恢复了力气,虽还与当初战场杀敌时颇有不如,但比起上一世已是进境迅速。   能有这一切,都是因着桃儿。   “我可还等着你,能起身行走之后,抱我去床上呢?”   每每当他只觉腿疼难耐,支撑不动时,宋桃儿便会在他身侧勉励,昨儿就说了这句话。   郑瀚玉侧首望去,却见宋桃儿正立于桃花树下,指点着几个丫鬟打下合适的桂花,以来酿酒、做点心之用。   须臾,有桂花坠下,落在她发髻之上,乌黑中点缀着碎金,衬着那精致的小脸,甚是精致可人。   他起身,轻步走至妻子身后,环住了她的腰身。   宋桃儿吃了一惊,回首嗔道:“跟猫儿似的,吓死我了!”   郑瀚玉搂着她,轻轻一笑:“那边收拾妥当了,过段日子,咱们就搬过去罢?”   宋桃儿先是一怔,旋即点头浅笑。   “好。”   郑罗氏那场病,经历一个月的调养,终是好了,只是人上了年岁,被这么一通折腾,元气大损,憔悴了许多,一蹶不振。   听闻郑瀚玉依旧要带着宋桃儿搬过新府,她在松鹤堂中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大骂儿子心硬如铁,却依旧不能阻拦。   蒋二太太入了家庙,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三太太苏月珑被三爷软禁了两月,她娘家得知消息,过来探视了一番,却被郑湘汀挡了出去。这两人本无夫妻情分,她这一番闹腾,险些连累郑湘汀削官,郑湘汀已厌极了她,竟上了一封折子,称苏氏患了失心疯,不堪诰命之衔,请准予夫妻和离。   妇人身染恶疾,犯七出之条。郑湘汀只要和离,已算看在苏月珑娘家的份上了。   这消息传至郑家内宅,苏月珑竟一条白绫悬在梁上,自尽身亡。   这两月之间,西北捷报频传,郑瀚玉力荐的那位将军倒是不负所望,大退敌兵。在大破两座匪兵巢穴之后,果然拿到了慎王私通敌国的罪证。军中也稍稍出了些乱子,郑廷棘奉了慎王之令,本欲带人刺杀将帅。但郑瀚玉也早已暗中示意他警惕,有备之下,那郑廷棘本又是第一次入行伍生涯,自是一败涂地。慎王拨派的一众死士,不是被擒拿就是被格杀,唯有郑廷棘一人逃脱。   京中的盗粮案业已告破,果然与平大将军及永安侯相关,他们在京郊置办的宅子,外头看着是宅子,内里便是私藏军粮及兵器的处所。不消说,这两人亦是慎王一党的。慎王原本的打算,如一计不成,索性破罐子破摔,便起兵造反,刺皇杀驾。   此案告破,震惊朝野。   龙颜震怒,将慎王收缴玉碟,发宗人府处置,涉案一干人等,抄家、灭族、充军、流放。整整一月,京城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菜市口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这一场□□,足足过了数月才平息下来。   宋桃儿深居内宅,并未受此风波波及。   迁府之后,她便被诊出有孕,郑瀚玉狂喜之下,勒令她在府中安静养胎,哪里都不准去,也什么都不许做。   宋家人得知喜讯,也都欢喜不已,刘氏与杨氏便进府探望。   郑瀚玉如今自立门户,再也不必守靖国公府里的臭规矩,桃儿的娘家亲戚也可以随意上门走动。府中下人知道那是太太的娘家人,也都不敢小觑,再也没了上一世那阖家受辱的情形。   入冬之后,宋桃儿便渐渐察觉身子笨重,便想到城东观音寺上一炷香,以来祈求平安生产。这观音寺在京中颇有名声,人人口耳相传,里面的菩萨保佑女眷安胎生产极是灵验。她思量着再往后就是年关,再出不得门子,便央求了郑瀚玉。   郑瀚玉拗不过她,只得多多拨派了人手跟着。   自从他双腿恢复行走,朝中军务又排山倒海也似的压了过来,每日都有忙不完的公务,也不好再陪她出门。   是日,宋桃儿乘了马车到观音寺,林大娘、晴雪、翠竹及家仆数人跟随。   观音寺中众尼自都晓得她是忠靖侯的夫人,待她上香已毕,便恭敬迎入静室,送上清茶素点,主持陪坐说话。   宋桃儿本不善同这些出家人闲话,没说几句,便借口净手,出来走动。   这观音寺后院有一处梅园,今日落雪,人迹罕至,正当花开时节,暗香浮动,冷艳动人。   宋桃儿披着大红羊毛斗篷,独步于梅林之中,她怀了身孕,不喜人多吵闹,吩咐丫鬟在门口候着,一人独行。   转到一处白梅树下,冬青树丛之后忽闪出一个人影,一跃上前,揪住了她,就把她拽到了树后。   宋桃儿惊叫了一声,脖颈之中却觉一抹冰凉,定睛看去,劫持了自己的人竟是郑廷棘。   他双眸血丝满布,唇上胡子拉碴,双颊枯黄,头发亦有几分凌乱,身上也只穿这一件破旧布衣,当真狼狈到了极处。   如此模样,哪里还有当初京城第一美男子的风光?   “郑廷棘!”   宋桃儿高声叫了出来。   “呵呵,连二少爷也不叫了。”   郑廷棘冷笑了两声,目光阴冷,有如毒蛇一般紧紧盯着宋桃儿。   “贱人,为着你,我的好四叔真是把事情都做绝了!”他打量着宋桃儿,眼神一溜向下,停在了桃儿微微隆起的肚子上,脸色越发的阴沉,“好啊,你竟然怀了他的孩子。他一个废人,居然能让你怀上孩子!你肚子里的这个,当真是他的?”   听他说的浮浪轻薄,宋桃儿斥道:“四爷不是废人,你也别血口喷人!你自己污秽肮脏,不要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个样子!”口中蓄意高声叫骂着,虽被他利刃抵喉,她心中却是不慌的。   郑廷棘眯细了眼眸,忽的将她衣领扯开了些许,露出一截白嫩细润的脖颈。   凉气灌了进来,宋桃儿打了个寒噤。   “上辈子你没能给我生,这辈子你也休想给他生!你们这对奸夫□□,别想今世能做成夫妻!”   他死里逃生,一路狼狈逃窜,好容易潜伏回京,却听闻慎王已然倒台,母亲关进了家庙生死未卜,父亲被罢官流放,更被郑氏宗族除了名。   但想及这一切都是为了宋桃儿,若非不是为着这个女人,郑瀚玉也不会提早动手。   郑廷棘几乎恨毒了这两人,他动不了郑瀚玉,便盯上了宋桃儿。   好容易今日看到她出府来了观音寺,他一路跟踪而来,只想伺机将她掳走。   重活两世,都一败涂地,宋桃儿更成了他的执念。   看她身披大红羊毛毡,款行于白雪红梅之间,身上那宁静娴雅的气韵,已逐渐有了贵妇的风姿,几乎成了自己再也够不到的女人。   上辈子那个总是畏畏缩缩,颠三倒四,最后憋屈死去的女人,今生竟然能成长至如此地步!   想到她的蜕变,都是郑瀚玉一手调//教而来,郑廷棘便妒恨不已,眼看四下无人,便一步上前,劫持了她。   看她见到自己,虽有惊讶,却并无一丝恐惧之意,郑廷棘越发怒火中烧,便扯开了她的衣领。   这抹艳色,再也不会为他所有了。   郑廷棘改了主意。   “好,你骂我肮脏,我现下就脏给你看。我倒要瞧瞧,堂堂忠靖侯夫人在尼姑庵里被人玷污,传扬开去,我那四叔还有没有脸做人!我那好四叔,还会不会要你!”   正当他想有下一步举动之时,只听一道破空之声,后背便传来一阵剧痛,几乎肝胆俱碎。   郑廷棘本想回头,眼前却阵阵发黑,就此滑倒在地,人事不知。   看着地下不知生死的郑廷棘,及那在雪地上渐渐漾开的鲜血,宋桃儿长舒了一口气,心跳渐渐平稳了下来。   这一番辛苦布置,总算没有白费。   四面埋伏的兵丁,自墙头跳下,自门外潮涌过来。领头的那个,当然是她的夫婿,郑瀚玉。   郑瀚玉大步过来,满面焦急之情,大步上前,他握住了宋桃儿的手。   “桃儿,你可无恙?”说着,却又忍不住轻轻埋怨,“如此托大,他又这般疯癫,你偏生执意。”   宋桃儿望着他,含笑摇头。   郑廷棘始终不能落网,到底令人难以安心。   郑瀚玉在京中布下了天罗地网,撒出去了无数耳目眼线,偏偏此人就像消失了一般。   可宋桃儿总有一种直觉,他就在京中,且不知在哪个暗处,看着自己。   或者是因为上一辈子在他手里吃了太多的苦,他但凡靠近,她都会有察觉吧。   于是,她便向郑瀚玉商议,定下这个引蛇出洞之计。   郑瀚玉起初绝不肯答应,根本不愿她亲身涉险,然而宋桃儿却定要如此,并说一日不将他抓到,自己便一日寝食难安,长久如此,会损伤身子及腹中胎儿。   郑瀚玉这方勉强答应。   于是,宋桃儿有了今日观音寺之行。   郑瀚玉将她搂入怀中,感知着她的完好无损,那悬着的心才逐渐放了下来。   风吹过,扬起了雪花纷纷,鹅毛飞舞,为一段故事落下了帷幕。   郑廷棘并未中箭死去,只是受了重伤,待救醒过来,却又判了个斩立决。   他这辈子果然没有重复上辈子的覆辙,被流放边关,而是掉了脑袋。   郑瀚玉于慎王谋反案居功甚伟,被上加封为一等忠靖公,赐五百户食邑,良田三百亩。   宋桃儿也随之成了忠靖公夫人。   乡下女儿一跃鲤鱼跳龙门,成了堂堂国公夫人,在京中一时传为佳话。   不知内情的人,只打听得知这忠靖公是为答谢当年父亲救命之恩才娶了这个姑娘,便又纷纷揣测必定夫妇不和,这国公爷怎么不也得纳个七八房小妾。这话没传多久,就被忠靖公府里出来采买的小厮仆人给打了脸。且不说忠靖公为着这位夫人不惜和家中决裂,就出来之后,也不见国公爷纳妾养婢。哪怕夫人身怀六甲,国公爷也是夜夜宿在正房的。   隔年六月,天气初热。   忠靖公府人人喜气洋洋。   六月十三,夫人宋桃儿诞下了一对龙凤胎,忠靖公大喜过望,替长子取名琮,次女取名蓉。   这个名字,便已是属意这个长子就是他日后的继承人。   果不其然,孩子百日之后,他便上了一封奏折,为儿子请封为世子。   这等事,不过都是礼部走过场。   郑瀚玉下朝之后,回到府中,就得知宋桃儿正带着一双儿女在园中看景。   换了家常衣裳,走到花园,果然见宋桃儿同着孩子都在凉亭里坐着,丫鬟奶母服侍在侧。   郑瀚玉上前,莞尔一笑:“原来你们都在这里。”   宋桃儿正抱着女儿哄,也不起身,含笑说:“闷了好几日,昨夜下了雨,今天园子里凉快些,就带孩子出来透透气。”   她原想两个孩子都自己喂养,奈何一起来了两个,奶水实在不够,只好还是请了奶母。   郑瀚玉凑上前,看见一双孩儿逐渐退去了新生儿那红通通的样子,已变得玉雪可爱,遂说道:“现下长得好了,像我郑某的孩子。刚生下来那会儿,跟猴子似的。”   宋桃儿盯了他一眼,没生下来的时候他高兴的好像上了天,生下来了又天天叨叨,竟然还敢埋怨孩子把她占了去,太不像话了。   郑瀚玉被她瞪了,缩了缩脖子。   打从当上了母亲,桃儿是日益凶悍,常在房中训他,哪句话说的不对付了,就连着数日不让他在房中歇宿,把他撵到书房去。   郑瀚玉正当年富力强时候,如何熬得住?   问她想不想,她说不想。嘴上说着不想,却偏爱到书房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招惹他。   撩拨的他狂性大发之后,又得跟她赔罪。   他怎么不晓得,她是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小妖精的?   然而这样的桃儿,他也爱极了。   “你瞧我买了什么?”   郑瀚玉想起自己今儿带回来的东西,便叫莲心送了上来。   宋桃儿抬头看了一眼,是一包糕点,随口说道:“又是点心,你瞧瞧我胖的,还敢吃么?”   自从生了孩子,身子胖了一圈,她正愁怎么减下去,郑瀚玉却偏说她如今这样子好,以往都太瘦了,还想着把她再喂胖些。郑瀚玉浅笑:“这是成记点心铺的金玉糕。”   金玉糕?   宋桃儿柳眉轻蹙,登时想了起来。   成记点心铺的金玉良缘糕,王大海的事已远的像上辈子发生过的了。   郑瀚玉捏了捏她的手,温言道:“我说过,按着你们的规矩来。”   看着丈夫英武的眉眼,宋桃儿心头触动,不由自主的也泛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想她重生苏醒那会儿,何等的彷徨无措,茫然懵懂,怎能想到会有今日的甜蜜幸福?   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   “瀚郎,谢谢你。”   没有他,就不会有今日的宋桃儿。   郑瀚玉剑眉轻挑,又旋即笑了。   “桃儿,也谢谢你。”   没有她,也不会有今日的郑瀚玉。   执手相伴,相濡以沫,是为夫妻。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   大家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