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妇觉醒后(双重生)》 作者:其君折枝 第1章 前世 萧世子,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救她……   连着下了几天的雪,整座汴京城被茫茫大雪所覆盖,远远看着,就像一座雪城。   天气太冷又是年节期间,各家各户都还在过年,连那些讨生意的贩夫走卒也都歇停下来,打算趁着年节在家好好休息一阵子,大街小巷空荡荡的,也就只有那些真的穷得揭不开锅家里又没人的人才会选择在这样的日子出来摆摊。   却也是少数。   路上冷清清的,那些关上门挂上红灯笼贴上倒福的人家倒是十分热闹。   无论是那些官宦世家还是平头百姓,在这样一个合家欢聚的日子,都围坐在一起吃着零嘴烤着火说着话,说着说着,自是免不得说起如今城中传播最广的一桩大事——   成伯府家的世子夫人,长兴侯家的嫡长女在城郊的大佛寺偷男人被抓个正着,现在已经被夫家休弃,听说除夕夜就被夫家赶出门,娘家觉得她丢人也不肯让她回去,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待着。   此时城西街上,一个打更的更夫穿着破旧的棉衣缩在避风处与一个卖红薯的老人也在说着这件事,那老人总觉得不大可信,“这世子夫人从前看着也是端庄高雅的人,怎么可能在那样的地方偷人?是不是旁人看错了?”   “怎么可能看错?”   更夫一边吃着红薯,一边说,天气太冷,他哈出来的热气就像白雾一般漂浮在半空,好一会才散,“我听说那天正是个礼佛的大日子,大佛寺里去了不少富贵人家,许多人都亲眼瞧见了,这样的富贵人家最要脸面,若是弄错了,早该来澄清了,再说我可是亲眼瞧见那位前世子夫人被赶出门的。”   “这……”   老人还是觉得匪夷所思,犹疑道:“那位成伯府世子,我也瞧见过,长得剑眉星目不说,还是天子亲卫,也算得上是年轻这辈的翘楚了。那位世子夫人怎么如此想不开,竟放着这样的夫君不要,跑去偷人。”   “你却不知,跟她偷情的那也是位大人物呢。”   “谁?”   更夫觑他一眼,“景德九年的状元爷,你可还记得?”   “竟是那位大人!”   老人惊呼一声,有些咂舌,“若是这位大人的话,倒是真的不好论个高低了。”一个是伯府世子,天子亲卫,一个虽是寒门出身,却是清流里的翘楚,当年以十九岁的年纪连中三元,又在大理寺屡破奇案,入仕还没五年就已经成了大理寺卿,听说当朝宰执十分看重他,当今天子也对他青眼有加,坊间都在传,若无意外,不久后这位齐大人就要被提拔进政事堂了。   “可如今这样,那位齐大人还能高升吗?”老人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更夫听到这话也忽然沉默了,这位齐大人不仅被那些寒门贵子视为标杆,对于他们这样普通的老百姓而言也是他们心怀敬慕的人,那些当官的要么不干实事要么就知道贪他们老百姓的钱,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护民利民的清官,他们自然是希望他能走得更高更远,这样他们才有好日子过。   可如今发生这样的事——   “别说高升了,我听说这几日那些寒门学子整日在齐府门口骂人,朝中那些御史也参了他不少折子,这位齐大人怕是……”   “咳,咳。”   空寂寂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一道女子的咳嗽声。   更夫和老人齐抬头便瞧见不知何时竟有辆马车踩着厚重的雪出现在街道上,而那咳嗽声就是从马车里传出来的,听着像是身体不好,还有丫鬟小心伺候的声音。   “这个点,怎么还有马车在路上?”更夫看着远去的马车,目露奇怪。   老人也看了一眼,“恐怕也是无家可依的人吧。”他摇了摇头,看着那青布帏盖随风飘扬,很快便消失在小巷中,也就收回目光,看着更夫说,“你且继续,那位齐大人以后会如何?”   ……   “你回头拿着我的帖子去找下秦太师,请他帮忙照拂下齐大人。”马车中,披着狐裘的顾兰因与大丫鬟时雨交代着,“秦太师如今虽然不管事了,可毕竟还位列三公,在陛下跟前还有几分薄面,若他出面,怎么也能护住他。”   她的身体实在太差了,才说了一句话便又咳嗽起来。   时雨担心她的身体,哪顾得上旁的?红着眼眶哽咽道,“您还有心思关心别人,奴婢都说了那两人奴婢会解决的,您何必非要跑这一趟。”   “听话,这原本就是我欠他的。”   “他因我卷入这场阴谋,被人误会错失大好前程,我怎能坐视不管?”顾兰因手握锦帕抵着红唇又咳了一会,这才抬起头,悬挂在车壁上的羊角灯照出一点半明不灭的亮光,也照清了她藏于风帽中的那张脸,并不是多明艳的长相,却像是一副画让人入目难忘,眉眼冷清,恍如月下池中孤芳自赏的清莲,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清冷感,即使因为先前的咳嗽两颊微红,眼中也有了水意,可她还是冷清孤傲的,那双眼睛也黑深平淡,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   时雨看着她咬唇,“……奴婢知道了。”   顾兰因便未再谈及此事,只掀开车帘想看一眼外头,却被时雨按住手,“外头风大,奴婢来看。”   她笑笑,倒也没有坚持,只靠回到身后的引枕又拥紧身上的狐裘,见她一眨眼的功夫,连风都还没漏进来就把帘子重新合上了,不由好笑道:“到哪了?”   时雨回头答道:“进巷子了,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顾兰因点点头,又闭上眼打算再小憩一会。   她太累了。   自打发生大佛寺的那件事后,她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起初是急着与人解释睡不着,后来是懒得解释却又患了病睡不好,如此辗转反侧无数夜,到如今,在这晃荡颠簸的马车里,听着外面偶尔传来的炮竹声,她倒是渐渐有些困意了。   “主子。”   耳边传来时雨的声音。   顾兰因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眼十分平静的车帘,哑声开口,“到了?”   “是。”时雨还是担心她的身子,劝道:“不如您在这歇息?左右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奴婢进去也一样。”   她实在不想让那样的腌臢事腌臢人脏了主子的眼。   顾兰因摇了摇头。   时雨知晓她的脾性,到底没再劝,她扶着人踩着马凳走下马车。   马车停在一间民宅前,比起先前一路过来的热闹,这里十分冷清,周遭也是黑漆漆的,一副无人居住的模样。时雨上前敲门,三长两短后,门被人从里头打开,穿着黑衣劲服的松岳站在门后,看到她立刻拱手,“主子。”   他让开身子,“人就在里面屋子。”   顾兰因看着他温声,“这次辛苦你们了。”   松岳忙称不敢,他低着头,满面懊悔和痛心,“老夫人当初让属下等人保护您的安危,您却被奸人所害落到如今地步,都怪属下等人保护不力!”   听他说起外祖母,顾兰因忽然变得有些沉默。   若是外祖母还在,她必定不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无论如何,她都会信她,绝不会任由那些脏水往她身上泼。   她也不至于无家可归。   时雨总说她娘狠心,萧家也就算了,可她到底是她亲生母亲,却轻信外人的话,不准她回家,也不准家里其余人出来找她,以至于如今还在年节,她却连家都回不去。   她倒是没什么好说的。   她和她娘自打六岁那年顾情走丢后,关系就没好过,这些年因为顾情和萧业的关系,她们更是没少吵架,她哭过难受过压抑过,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再难受也该消停了。她娘对她而言也不过是比陌生人好一些,何况那个家,她原本也没想过要回。   北风呼啸着拍打在她身上。   她风帽上的那圈白狐狸毛被风吹得一簇一簇的在半空中飘动着,顾兰因压下心里的思绪,与松岳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有人整日惦记着我,便是你们守得再好,也总能被她们寻了机会钻了空子。”   眼见松岳还要再说,她抬手,“好了,你在外头守着,我进去看看。”   “是!”   时雨扶着她过去。   还未靠近,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呜咽和咒骂声。   这里是城中出了名的鬼巷,别说如今还在年节,便是平日也很少有人会来。   门被推开的那刹那,里头的声音忽然中断,只是没过一会便有人喊道,“谁,谁在外面装神弄鬼!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乃大辽公主,你们居然敢绑我!”   即使她掩饰的再好,顾兰因也能听出她话中的颤音。   那是害怕和恐惧。   全无从前的神气。   顾兰因并未装神弄鬼,门推开后就进去了。   屋中点了两、三支蜡烛,倒也算得上是明亮,只是被风一吹,蜡烛摇晃,屋中也立时变得昏暗起来,尤其门外寒风凛冽、枯叶簌簌,这一切都让传说中鬼屋的形象变得更加立体。   顾兰因刚进去就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不用去看也知道是她那位胞妹顾情,她还是那么胆小,连尖叫恐吓也不敢,即使再害怕也只敢小声哭泣。   她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手底下那些人大概是恨透了她,一点情面都没有留,把人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似乎是察觉到她在看她,她变得更加害怕,身子瑟缩了下想往后躲,可她整个人都被捆着,能躲到哪里去?   真是我见犹怜啊。   顾兰因不合适宜地在心中感叹一句。   她们虽是孪生姐妹,长得却不像,与她的冷清端庄不同,顾情的美是柔弱的美,她至今都记得顾情被找回来的那一年,一身白衣,站在萧业身后,攥着他的袖子一点点抬起头,她似是想打量下他们这些久未谋面的家人,却又因为太过胆小,目光与他们一触便又埋下头,像只随时都处于惊慌中的小白兔,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胆战心惊。   因为这一份柔弱,她的母亲王氏把所有母爱都给了她,萧业更是把她放在心尖上,他们都生怕她受一点委屈。   “……是你!”   忽然一道声音打破屋中的沉寂,“顾兰因,你居然敢绑我!”   原来屋中烛火已经平静下来了。   顾情听到这句话也抬起不敢置信的脸,“阿姐,怎么会是你?你……你为什么要绑我?”   顾兰因并未回答她的话,她只是目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朝耶律燕哥看去,语气温和地和人打了声招呼,“公主殿下。”   “哼!”   耶律燕哥冷哼,“你还知道我是公主?你好大的胆子,快点放了本公主再跪下给本公主磕头认错,不然等……”   “啪!”   巴掌声在屋中响起,耶律燕哥被打偏了脸。   屋中的气氛有那么一会僵硬,顾情也呆住了,她看着站在大辽公主面前的时雨,看着恬静安然坐在椅子上喝茶的顾兰因,忽然,什么声音都不敢发了。   “你敢打我?”   耶律燕哥看着时雨,满脸不可思议,等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她立刻坐不住朝人吼道,“你一个贱婢居然敢打我!”她拼命想起来,可她整个人都被捆绑在椅子上,刚起来又跌坐回去,甚至因为动作太剧烈,连人带椅倒在地上。   从来都自视甚高的大辽公主此时却匍匐在一个汉人丫鬟脚边,这个认知让耶律燕哥疯了,她拼命吼叫踢打,却一点用都没有。   “太吵了。”顾兰因不悦皱起好看的柳叶眉。   “啪、啪、啪——”   时雨揪着耶律燕哥的衣领,连着扇了十来下,扇得那张娇美的脸都红肿起来才停下,她自幼习武,力气本就高于普通人,又因为心中的愤怒,比用尽全力还要多添几分力道,这会看着泪眼婆娑的耶律燕哥,阴恻恻道:“望公主知晓,我家主子不喜欢聒噪的人,您若再吵一声,奴婢下一次可就不知道要再打多少下了。”   不知她是怕了还是脸肿得说不出话,左右是没有声音了,时雨满意了,这才看向顾兰因,恭敬喊人,“主子。”   顾兰因点点头,“把人扶起来吧。”   “是。”   时雨把人从地上拖拽起来,看着她看向主子时不甘愤恨的目光,眉一皱又想动手却被顾兰因拦住,“好了。”   顾兰因放下手里雨过天晴的青花瓷茶盏,拿着帕子揩了下嘴角,方才慢条斯理地看着耶律燕哥说道:“想必公主已经知道我请你过来的原因了。”   耶律燕哥并不蠢笨。   事到如今,她岂会不知?她只是没想到顾兰因会这么大胆,“大辽和大周议和在即,本公主更是身负和亲重任,难不成你还敢杀了我不成?”   她的声音含糊不清,脸也疼得厉害。   想到自己一向爱惜的脸,耶律燕哥心里恨得要死,看向顾兰因的那双眼睛也仿佛淬了毒,“顾兰因,别说是你,就连大周皇帝也不敢对我动手!”   “公主说笑了。”   顾兰因笑得沉静温和,“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敢杀人。不过——”她忽然一顿,再开口时还是那番温柔动人的声音,“今日清风馆接了一笔大单子。”   清风馆是汴京城最有名的男倌楼,里面容纳各式各样的美人,耶律燕哥来京几月,私下里也是那边的常客。   “你什么意思?”耶律燕哥拧眉。   “明日便会有人传出辽公主因食五石散与人欢好时暴毙,”看着耶律燕哥一点点缩紧的瞳孔,她仍轻声慢语,好脾气地问,“不知这个死法,公主可喜欢?”   顾情瞪大眼睛。   耶律燕哥更是惊怒不已,“你,你!顾兰因,你怎么敢!我若是死了,大辽必定起兵,你不怕大周届时生灵涂炭?!”   顾兰因双手交叠放于腿上,名门淑女和当家主母的气态一览无遗,她就这样看着人,抿唇道:“大辽公主身负和亲重责却纵情享乐,不顾大周脸面,你说,届时我们以此向大辽问责,大辽国君该向我们问责还是该向我们赔罪?”   耶律燕哥看着她沉静的脸。   她终于明白这个女人不是在跟她开玩笑,她是真的想要她死。   先前的嚣张气焰一扫而光,她白了脸,开始求饶,“顾兰因,不,萧夫人,是我错了,你别杀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萧夫人……”   顾兰因低声呢喃这个名字,那张沉静温柔的脸第一次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曾有多喜欢这个称呼,如今就有多厌恶它。   “时雨。”   “是!”   耶律燕哥看着向她靠近的女人,她尖叫着想逃想后退,可还是逃不过被人扼住下巴的命运……   顾兰因没有去看她,起身向顾情走去。   “阿姐……”看着她过来的顾情,小脸苍白,她拼命想从绳索中挣脱,却没有一点成效。她只能哭着向她求饶,“阿姐,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你的亲妹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啊,难道你要杀了我吗?”   她哭得梨花带雨。   声音一抖一抖的,下颌也在发颤。   顾兰因曾无数次因为她的这副模样而心软,可如今,她只是淡淡凝视她的脸,“你真的什么都没做吗?”   “我……”   顾情哑声。   “耶律燕哥原本是想向你动手的,因为她知道你是被萧业放在心里的人,可你与耶律燕哥说萧业爱我,顾情……”顾兰因笑着问她,“萧业爱的是我吗?”   “他……”   顾情目光微闪,心中也有些犹豫,可看着不远处的耶律燕哥,她小脸发白,正要开口,外头却传来一阵打斗声。   “他来了。”   顾兰因说。   看着目光微怔的顾情,看着她忽然目光变得清明起来,看着她扯着嗓音向外头喊,“郎君,我在里面!”   外面的打斗声忽然一顿,紧跟着是越来越激烈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顾兰因不语,也未理会顾情。   她拥着狐裘向外走去,看着松岳连带其余三个侍从也拿萧业无可奈何。   “住手。”她开口。   松岳几人收剑退后,守到她的身前,看着靠近的萧业,几人握紧手中的剑,身上依旧是剑拔弩张随时奋起的气势。看着满身戾气的萧业,顾兰因静立廊下,淡声,“萧世子如此气势汹汹,是来杀我还是来救她?”见他神情一顿,气势也略有收敛,便也和松岳等人说道,“收起来吧,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主子……”   “没事。”顾兰因笑笑,“我和萧世子到底夫妻一场,想来他还不至于赶尽杀绝。”   萧业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长眉紧皱。   他看着风帽中那张苍白羸弱的脸,想说什么,里面却传来顾情的声音。萧业心下一紧,越过他们往里头看去,原本还算沉稳的脸色立时大变,“你疯了!”   顾兰因不置可否,她站在石阶上,手握暖炉,居高临下看着被挡在外头的萧业,淡淡发话,“这点时间,应该已经够萧世子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萧业沉默。   他的确已经查清了,他没想到这件事有耶律燕哥的手笔,更没想到情儿也牵涉其中。他其实早就后悔了,她离开的这几天,他没有一天睡得好。   思妤知道这件事后跑回家质问他。   那个时候他就醒悟了,是啊,他怎么能不信她?她是顾兰因啊,那个在他最危难的时候都不曾离开他的顾兰因,她怎么可能会和别人偷情?她的骄傲她的自尊都不可能允许她这么做,可这么简单的道理,思妤明白,母亲明白,家里的下人也都明白,他却被嫉妒蒙蔽了心智,他在愤怒关头下的决定,不顾她的脸面斥令她离开,却在醒悟之后怎么都找不到她。   他去了顾家。   他以为她身后有偌大的顾家作为依靠,却忘记那个家对她而言连栖身的地方都不算。   他以为她会去金陵王家。   可城门令那并没有她离开的消息。   他苦苦找了几日,可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直到今天晚上,情儿被抓走,她的房间有顾兰因留给他的字条。   “这事是我对不起你,兰因……”在顾情的哭喊声中,萧业却在顾兰因的注视下低下头,他哑声,嗓音干涩,语气懊悔,“对不起。”   “你跟我回家吧,我会补偿你的。”   “我们以后好好过,好不好?”他忽然抬起头,眼中满怀希冀,他想向她靠近,那些侍从的刀剑根本拦不住他的去路,可顾兰因那欺霜赛雪般的目光却让他猛地僵住身形,眼中的希冀也慢慢消散。   顾兰因压抑着心里的恶心,问他,“我且问你,顾情参与此事,你打算怎么做?”   “情儿……”   萧业抿唇,他知道这件事的确是情儿做错了,他没办法为她推脱解释。即使当初她是因为害怕才说出那样的话,可她明明可以和他们说的……   可她没有。   兰因淡漠的目光就在他的眼前。   他知道她这次是真的被他伤透心,也清楚他若是想得到她的原谅,顾情必定得离开,可是……   屋中顾情还在喊他。   听着她的哭泣,萧业握紧手中的剑柄,喉结上下滑动,良久,他仍是不敢抬头,哑着嗓音说,“兰因,她毕竟是你的妹妹。”   即使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可顾兰因心里还是有点难受,这一份难受不是因为她还爱着他,成亲五载,相识二十载,她爱过恨过怨过,最终从失望到平静,她对萧业的感情早就消耗在那孤身一人的几百个夜里。   她难过的是,从小到大,她从来就没被人坚定地选择过,一次……都没有。   真是可怜啊。 第2章 重生 看着郎情妾意的两个人,顾兰因却……   看着眼前秋香色绣海棠花的垂地帷帐,顾兰因难得有些没回过神来。   这个熟悉的料子和花纹,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她成婚时,外祖母特地给她添置的,金陵云锦寸锦寸金,旁人一辈子都买不了一匹的东西,外祖母却直接给她置办了三个大箱子,各式花样应有尽有……只不过自从两年前萧业把顾情接回家中后,她看着他们郎情妾意,心肠也日渐冷却,这些富丽华贵的颜色也就很少再用了。   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的床帐好一会,她终于伸手撩开一边床帐往外头看。   这一看却让她皱了眉。   这里不是郊外暂住的庄子,而是……   她曾经住了五年的芷兰轩。   顾兰因柳眉紧蹙,她怎么会在这?早在除夕那天,她就被萧业赶出家门了,虽说那日萧业的确提过要她回家的事,可她已经明确拒绝他了。   难不成是萧业做的手脚?   顾兰因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先不说萧业对她没有那个心,即便是有,她身边那些人也都不是死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被萧业掳走。   目光忽然与床边放着的乌木方灯架撞上。   顾兰因目光微凝,有些失去的记忆也在这个时候重新涌入脑中。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一场漫天大火。   她记得那日从城西回到别庄后,她由时雨伺候着沐浴洗漱完便自己一个人睡了,不清楚是那夜用了药物,还是终于解决了耶律燕哥,她睡得很沉,中间倒是醒来了一次,她心疼时雨这些日子跟着她东走西跑,也不愿吵醒她,便自己起身去倒水,可她初醒,脑子昏昏沉沉的,走着走着就和床边的灯架撞上。   她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火舌从天青色的床帐开始烧,一下子就在整间屋子蔓延开。等到时雨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身陷火中,时雨哭着想进来救她,可火势实在是太大了,等松岳等人也醒了的时候,火已经蔓延到外面,燃烧了整间屋子。   外面哭声震天。   她这个身陷大火中的人反而是最平静的那个。   其实在最初的怔忡过后,她明明可以在火势最小的时候出去,却选择了留下。   大仇得报。   她在这世上也没了什么亲近之人。   时雨和松岳的婚事又是早就定下的,即使她不在了,那个丫头也不会受人欺负。   这样想着,无论她是活着还是死了,倒真是没什么区别。   唯一可惜的不过是没有亲口同那位齐大人说声抱歉。   她害他清名受损,纵使已经想尽法子弥补且托了秦太师为他说话,可这世道,流言蜚语总是害人不浅,何况他这些年在大理寺当差,得罪的权贵也有不少,只怕免不了有人借此向他开刀。他本来能有更好的前程,却被她连累。   顾兰因心中实在有愧。   她这一生从未对不起谁,对萧家,对萧业,对顾情,甚至于对她那位母亲……她都尽力做了她能做的。   唯独对齐豫白。   她心怀愧疚,一辈子都偿还不了。   “咦?”水红色的薄绸锦帘被人从外头掀起,外面走进一个人,是时雨,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淡黄春衫,笑盈盈走进来,“主子醒了。”   “您今儿起的晚,从前一刻钟前就该唤奴婢们伺候了。”   她边说边往外头传话,很快,便有调-教良好的丫鬟鱼贯而入,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东西,时雨更是走到一旁把昨夜熨烫好的衣裳拿过来。   大红色的五彩通袖状花锦对襟上衣搭一条金线钩花的茄紫暗花梅纹百褶裙。   看着还靠坐在引枕上,因为低头看不清神态模样的年轻妇人,时雨笑道:“管事们还等着来给您回话呢,您若还困,不如奴婢找个理由把他们打发了?”   她和顾兰因从小一起长大,自是一切以她为主。   看着眼前明显要年轻许多的时雨,顾兰因沉默许久才开口,“停云呢?”   “她去厨房了,您昨夜不是说想吃玫瑰莲蓉糕,她怕厨房那些婆子做不出您想吃的味道,便亲自去了,估计着也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一道压低的问话声,没一会便有个绿衫女子打帘进来了。   “主子醒了。”   快有两年没见的停云就站在她的面前。   顾兰因忽然有些看不明白眼前的情形了,她做姑娘的时候也曾看过不少志异怪谈,只是对于这些,她从来都是一笑了之的,并不相信。   可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真实,她在被子底下用力拧了下自己的胳膊。   疼。   她皱了眉。   “怎么了?”停云一向细心,见她皱眉,立刻迎了过来。   时雨也担心地看了过来。   顾兰因摇了摇头又深吸了一口气把浊气尽数吐出后,这才开口,“没事,扶我起来吧。”   熟悉的大红色,已经许久没有穿了。   看着镜中因穿红衣也显现出几分明艳的女子,顾兰因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未再去看镜中的自己,而是细细思索起如今的情况,停云是景德十一年出嫁的,如今她既然还在,那么现在必定是在两年前,未满二十岁的顾兰因还对她的丈夫对未来的生活充斥着美好的希望,即使有过冷遇和争吵,可她此时心中对萧业还是有一份情意在的,也因此,她眉梢眼角都愁思还不是那么浓郁。   可对萧业有情的是上辈子二十岁的顾兰因,不是她。   看着铜镜中那个尚且还有些鲜活的女子,顾兰因想到的只有她后来的境遇。她想起她和萧业的争吵,想起那一个个孤枕难眠的夜,想起……那双越来越冷清的眉眼还有怎么都捂不热的心肠。   等吃完早膳,隔着纱做的屏风,顾兰因坐在红木雕花靠背椅上听着几个管事回话,看着账本上的年月,她也终于知道自己回到了什么时候。   景德十一年,四月。   她嫁给萧业的第三年,也是……顾情进府的第一年。   管事回完话,未听到顾兰因的声音不由有些踌躇,他们这些人可不敢小看里头那位还年轻的世子夫人,当初仗着世子夫人年轻,他们私下做了不少小动作,只是还没等他们沾沾自喜,这位世子夫人就点出了他们故意写错或遗漏的地方。   她恩威并施,软硬兼用,既不会因为对方年轻而看不起,也不会因为对方年迈在伯府的时间长就纵容软弱。   这些年,就连伯夫人都从最开始的刁难变成信任放权,如今夫人和伯爷住在郊外的庄子休生养息,整个伯府都由世子夫人一人说了算,他们这些人哪还敢再做那些欺上瞒下的事?   “没。”   “你们做的很好。”   顾兰因回过神,她把手中账本交予停云。   停云从屏风绕出把手中账本都分发了下去。   几个管事见她没有旁的交代,正想起身离开便听到外头有小丫鬟兴高采烈跑进来,高高兴兴喊道:“世子夫人,世子回来了!”   一时间,整间屋子都萦绕起了浓郁的喜气,就连一向性子沉静的停云也喜上眉梢。   “主子!”   她转过屏风,看着顾兰因激动道:“世子回来了。”   顾兰因看着她脸上不加掩饰的笑颜,想了想。如果是二十岁的她听到萧业回来的消息一定会很高兴,她会让停云看她装扮如何,会立刻急着出去见他,可二十二岁的顾兰因在经历了那一切后已经对萧业没有一点感情了。   前尘事了。   大梦一场。   她都已经不恨他了,更不用说爱了,她有幸得天必佑能重来一次,虽说不能回到还未嫁给他的年纪有些遗憾,但至少她能提早选择,不至于再为这一段不公平的感情蹉跎自己的年华。   她这辈子,只想离他远远的。   越远越好。   什么顾情,什么耶律燕哥,她都不想再沾惹,她啊,就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主子?”   迟迟未听到她的声音,停云也有些诧异。   可正等她想问话的时候却见顾兰因起来了,“走吧。”   顾兰因在一众仆从、管事恭敬的行礼声中往外走去,四月的天,端得是蔚蓝无比,头顶白云朵朵,没有烦恼的燕雀停在枝桠上不厌其烦地叫着……顾兰因听着它们欢快的声音,也仿佛被它们感染一般,眉眼弯弯,唇角上扬。   “主子看着很高兴。”身边传来停云的声音。   顾兰因笑笑,“是,很高兴。”   “是因为世子回来了吗?”停云只能想到这个可能。   顾兰因这次却没有回答。   这个时候,无论是停云还是时雨都还没对萧业感到厌恶,她们都期盼着她和萧业能够好好的。   可惜。   注定要让她们失望了。   她走得不疾不徐,没有像从前去见萧业时那样。   走过抄手游廊,走过垂花门,最后到了内院的花厅。门口奴仆见她过来纷纷行礼,面上却还有掩饰未及的仓惶失措,这一点,停云看不明白,顾兰因却是清楚为何。   她在她们的问安声中颌首应下,而后步伐从容准备进去。   门口与她相熟的丫鬟看着她面露不忍,想给她透个底便听到里面传来熟悉的女声。   “阿业,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这里毕竟是你和阿姐的家,我这样过来,终归是不好的。”   停云白了脸。   她忽然明白这些丫鬟为什么是这副表情了。   她目光担忧地去看妇人,却只看到一个虽然纤瘦却十分挺拔的身影,“主子……”她轻声唤人,语带担忧,可妇人已经跨进门槛了。   “好了,你不用担心,我会和她说清楚的。你就在这安安心心住下去,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顾兰因刚进去就听到记忆中萧业说过的那句话,她记得那一次,她听到两人的对话满心仓惶,甚至有种想掉头离开的窘迫感。   可这一次——   看着不远处坐着的一男一女,她却是神态从容,好笑问道:“说清楚什么?”   玄衣男人闻声回头。   那是一张刀削斧刻般的英俊脸庞,浓眉挺鼻,无一不彰显着天潢贵胄的男人味。倒也难怪顾情对他情根深种,即使成婚后也对他念念不忘,就连那位阅遍美色的大辽公主也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就芳心暗许。   她在看萧业的时候。   萧业也在看她,他隐隐觉得顾兰因今日与往常有些不同。明明是一样的装扮,可记忆中那个端庄优雅的女子今日却有着他从前没见过的从容不迫。   不。   也不是没见过。   面对仆从和旁人时的顾兰因也是这样的从容,只是每次看到他,她的从容都会被拘束所代替。   以为她会沉默会生气。   没想到会迎来这样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萧业松气之余却又觉得心里有一处地方空落落的,直到听到耳边传来怯生生的一声“阿姐”,他才回过神,没去理会自己奇怪的情绪,他看着顾兰因交待道:“你来的正好,情儿从今日开始会住在家里,你吩咐下去让底下人好生照顾她。”   “世子!”   停云皱了眉。   哪有已经成婚的妇人住在自己姐夫家的?   即使这位妇人已经没了丈夫。   难不成……   她看着那白衣妇人怯生生站在世子身边,见她因害怕而紧绷的小脸以及怎么都不敢抬起的头,又见她指尖微微蜷起向世子的方向伸出,这让停云不得不怀疑,倘若她说话重点,这只手的主人就会紧紧抓住世子的衣袖。   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画面。   停云俏脸如覆了霜雪,她性子一贯温柔,比起大大咧咧直来直去的时雨,她行事小心鲜少动气。可如今看着这副画面,看着那一男一女站在一起,衬得主子反而成了局外人,她心里有气,正要开口,却听身前年轻妇人问道:“哦?倒不知情儿要以什么名义住在这。” 第3章 和离 那么我便替世子选择,她留下,我……   满屋寂静。   无论是侍候在屋中还是外面的仆从都是一脸目瞪口呆,见惯了世子夫人对世子的顺从,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见世子夫人以这样的方式询问世子爷。   就像是把明面上的遮羞布扯掉,露出里头最不堪的一面。   停云也愣住了,她没想到主子会开口,她以为主子这次又会像从前那样委曲求全。   萧业显然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原本空落落的一处地方忽然轻轻跳了一下,可看着身边红了眼眶的顾情,他又立刻皱了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业。”   顾情喊的是旧时的称呼,话出口后才觉不对,她不敢去看顾兰因,低着头改了称呼,“……姐夫,我还是走吧。”她说着抹了通红的眼眶,又勉强扬起一个笑脸朝顾兰因欠身,“阿姐,抱歉,你别生气,我这就离开。”   她说着就想往外走去,只是还没走出一步就被萧业拉住了胳膊,男人长眉紧皱,声音隐含怒气,“这个时候,你还想去哪里?回你那个婆家?你难道不知道……”看到女人忽然变得惨白的脸庞,萧业心下一紧,他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话,所有的怒气消失殆尽,声音也不自觉缓了下来,带着从未有过的小心和温柔宽慰她,“好了,有我在,谁也不能赶你走。”   等把顾情哄住,萧业朝顾兰因看去,看着依旧嘴角噙笑的美貌妇人,他心中忽然有些不满起来,她知不知道若是他这次去晚一步,情儿就死了!情儿发生那样的事,正是孤苦无依需要帮助和温暖的时候,她不问发生了什么还拿那样的话来刺情儿的心,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血了?   勉强压抑着心里的怒气,却还是不可避免泻出一点。“情儿是你妹妹,她住在这,有何不可?”   面对萧业的质问。   顾兰因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很平静。   或许不爱一个人就是这样,他的质问厌恶冷言嘲语都不会引起你心中的波澜。可谁又知道,她曾经面对他严苛的质问时,也曾红过眼眶,也曾彻夜难眠。   终究是过去了。   过去了才好,过去了就不会再受一次伤。   顾兰因没有理会萧业,而是自顾自朝两人走去,看到因为她的靠近而瑟缩躲到萧业身后的顾情,停云勃然大怒,顾兰因却只是轻挑柳眉,未说什么,她坐在铺着猩红绣福锦毡的圆凳上,等停云上了茶,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这才双手叠放到膝上,看着萧业说道:“若情儿只住三两日,自是可以。”   “可这里毕竟姓萧不姓顾,长久住下去,难保旁人不会多想。”   “人言可畏,世子是男人自然可以不管这些,却不清楚这世间流言对女人而言有多致命。”她说到这的时候,看着萧业面上的沉吟,眼中有着没有隐藏的嘲讽。   当初她被人陷害,百口莫辩时,他可没有一点沉吟。   原来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   “那你觉得该如何?”   “我?”顾兰因收回思绪,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顾情,见她小脸再次变得紧绷,因为害怕和不安,贝齿紧咬红唇,她都有些担心她用的力道太大会流血。   不过美人泣血,应该会是一副很好看的画面,至少会让她面前的男人揉碎心肠。   顾兰因没有立刻开口。   而是回想前世,那个时候她是怎么做的?   萧业随口一句吩咐,她即使心中难过也还是巴巴把人给安置了,不仅如此,她还特地交代下人让他们好好照顾顾情,更是下了铁令,不准人私下乱说什么。   可萧业又做了什么呢?他罔顾自己的身份,也罔顾她的脸面,每日都要亲自关怀顾情,生怕她在府中过得不好。日子久了,顾情在府中倒是过得一帆风顺,而她呢?一个不被丈夫喜欢的女人,一个被自己亲生妹妹抢了丈夫的女人,旁人在背后是怎么议论她的?   眼中泛起嘲弄。   顾兰因随口说道:“家里别庄倒是不少,我看不如请情儿去城东的别庄住,那儿风景优美,倒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去处。”   “不要!”   这一次,是顾情先开了口。她泪眼婆娑,小脸苍白,又因丈夫刚去了没多久还穿着一身素衣,更是我见犹怜。   “阿姐若不肯留我,我离开便是,何必把我往别处赶。”她抹着眼泪,说完又要往外头走。   而原本被顾兰因的话有所打动的萧业看着这副场景也变了脸,“我不是说了让你好好留在这吗?”他有些无奈,心里的那点徘徊和动摇也没了,把顾情哄住后就对顾兰因交待道,“情儿是你妹妹,你随便找个理由把人留在家中,有谁会说什么?”   “好了。”   他拍板定案,不容反驳,“这事就这样定下,我和情儿一路颠簸也累了,你给情儿安排一个去处让她好好歇息。”   “我还有事。”   他说着就想离开。   身后却传来顾兰因的声音,“我若不愿呢?”   脚步停下。   萧业回眸,看着依旧端坐在椅子上的顾兰因,他再一次皱起眉,从杭州到汴京,他一路过来已十分疲惫,差事还没结束,他这会还得出去交差,而本该让他安心做事的妻子却不知道怎么了,今日屡次反驳他的决断,从今日看到顾兰因,他心里就觉得怪怪的,如今他勉强按捺着脾气,指腹揉着眉心,疲声问道:“你今日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顾兰因实话实说,“只是与你说,我不愿,你待如何?”   她想。   萧业肯定不高兴了,一个听话了三年的妻子忽然有了自己的主意,还逼迫他在心上人和妻子之间二选一,他怎么可能不生气?   可那又如何?   她已不需要萧业的爱,甚至连这个世子夫人也不想再当,既如此,萧业是高兴还是生气又与她何干?上辈子她怕萧业不高兴,连让他做选择都不敢,或许也是心里清楚,他肯定会选顾情。   窗外有云影淡淡。   燕雀依旧不知疲惫地欢快叫着。   看着不远处着红佩金的顾兰因,萧业长眉紧皱,他放下点在眉心处的手指,看着她的目光幽深如探潭。   “姐夫……”   身边传来顾情的声音。   这次,萧业却没看她,他深邃的目光直直望着顾兰因,“我若偏要这么做呢?”   “这样……”   顾兰因抿唇一笑,她扶着桌沿站起身,在男人寒光沉沉的目光下,温婉笑道:“那我便替世子选择,她留下,我走,可好?”   ……   芷兰轩中。   顾兰因端坐在椅子上,吩咐几个丫鬟收拾箱笼。   那些丫鬟虽然不敢违背她的命令,但手脚却不快,显然是在等着她回心转意。顾兰因又岂会看不出她们在想什么,淡淡说道:“天黑前把我的东西和嫁妆都收拾好,你们都是跟着我过来的丫鬟,无论是家生还是身契,回头你们想走,只同我说一声便是。”   “若是——”她一顿,又道,“想留在伯府也不是不行,我回头找徐管家说一声。”   “主子!”   十几个丫鬟俱白了脸,跪了一地。   时雨也红了眼眶跪在她脚边,仰头说道:“主子,她们不是想留在伯府,她们只是不想您就这样离开!当初伯府和世子最难的时候,您都不肯离开,为什么如今明明能过上好日子了,您却要选择走?”   她实在不明白。   当初所有人都劝主子离开,世子爷也给了主子和离书,免得伯府出事连累主子,可主子却一意孤行选择留下。   如今世子爷前程似锦,所有人都羡慕主子,她却要离开。   “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坐上您的位置吗?!”说起顾情,时雨恨得咬紧银牙,她刚刚得知此事当即就沉了脸要去找顾情算账却被主子拦住。   顾兰因低眉去看她通红的眼眶,想到记忆中那个恨不得手刃萧业的时雨,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   而后看向身边一直不曾说话的停云,“你怎么说?”   停云看着她静默一息后,问道:“您不后悔?”   顾兰因一愣,半晌笑答,“不会。”   “奴婢知道了。”停云福身,“您的嫁妆都由盛妈妈收着,她如今归家,不过册子都还在,奴婢这就领人去校对。”   她说完就要走却被时雨拉住袖子。   “你疯了!”   时雨气得小脸都鼓了起来,“你不劝着主子也就算了,还陪着主子胡闹!”   “你何时见主子胡闹过?”停云问她。   时雨愣住了。   看着转身进屋的顾兰因,她变得沉默起来。   停云也看着顾兰因离开的背影,等人走进里间看不见了,这才叹了口气,她拍了拍时雨的手,“主子是认真的,你若真的心疼她,就让她高兴吧。”   “我看主子是真的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她记得先前在花厅,主子说完那番话后,眉间阴霾一扫而尽。   去时她问主子“是不是因为世子才如此高兴”,那个时候主子没有回答,她以为主子是不好意思,如今才明白,她根本不是因为世子,她高兴是终于可以挣出这座牢笼。   她或许早就想离开了,只是她们都未发觉。   看着离开的停云,时雨又在原地僵站了一会,最后还是咬了咬牙,在一众小丫鬟殷盼的注视下,抹掉眼泪吩咐她们做事。   罢了。   主子想走就走吧。   只要主子高兴就好了!她原本不就是盼着主子能够开心快乐吗?   时雨和停云都是由外祖母亲手调-教出来的人,下定决心后,许多事都变得容易许多,等顾兰因换了一身衣裳出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看到身穿青色披风内搭橙色长裙,圆髻高梳只着两只玉簪的貌美妇人,一众丫鬟都有些怔忡。顾兰因却十分自然,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打扮。   “都好了?”她问两人。   两人忙回神点头,停云拿着册子过来,向她禀道:“东西都对好了,除了当初您救济世子当出去的那些东西,其余都在这。”   顾兰因点了点头。   她接过册子翻看,一年前,萧业的爹,她的公公得罪当朝权贵,获罪入狱,萧家付出大半家业才勉强把人从牢里救出来,可偌大一个伯府,什么地方不用花钱?偌大的伯府人心惶惶、摇摇欲坠,顾兰因那个时候还爱重萧业,二话不说交出自己的嫁妆,不过萧业此人,在感情这方面虽然亏待了她,但在钱财方面却是尽可能地弥补她。   这一年,他被陛下看重,从一个普通的禁军侍卫升任至殿前司都虞候,而她交出去的那些嫁妆,他能找回的尽可能给她找回,不能找回的也都用铺子和银钱抵消了。   而她能如此坦然地和萧业说分开,此时想离开就离开,也是因为当初萧家落败之际,那个男人为了不连累她曾给了她一封和离书。   萧业不是恶人,只是不是她的良人。   这一点——   顾兰因一直都知道。   看着桌上放着的那只乌漆木盒,原本以为一辈子都用不到的东西,没想到换了一世,竟然有了用它的机会。   顾兰因说不出心中是何情绪,她只是静坐了一会才开口,“去把徐管家和那些管事喊过来,我交待他们几句。”虽说要离开,也不能留下一堆烂摊子就走。   这不是她的脾性。   何况纵使萧业对不起她,萧家其余人对她还是好的。   “是。”   停云出去喊人。   这一忙却到黄昏才歇。   她城中那几个陪嫁的宅子当初为了帮萧家都卖了出去,如今得到郊外的庄子暂住,怕回头城门关了,顾兰因交待完便让人去准备马车,而后便领着当初从家里带来的那些丫鬟一路往外走去。   屋外全是丫鬟、婆子,她们虽然都是萧家的家仆,但这些年也与她处出了感情,如今自是一个个抹着眼泪,不舍她离开。   “世子夫人,您放心,这辈子我们只认您做我们的世子夫人。”   “您心里有委屈,奴婢们知道,可您这样离开岂不是落了旁人下怀?”她们是真的敬重顾兰因,这样的话也敢说,“不如等老夫人回来让她给您做主,您这突然就走,老夫人和小姐知道肯定难受。”   顾兰因眉眼含笑,却不应承,等被她们一路护送要至马车的时候才看着这乌泱泱的一群人说道:“好了,你们都快回去吧,别耽误了自己的差事。”   时雨看着这副场景,心里也不好受。   尤其想到那个罪魁祸首还在里头好好待着,更是气得想打人。   没有血缘关系的奴仆都知道来挽留主子,她一个跟主子同母同胎出来的竟能这么腆着脸待在里面,一句话都不说,真是不要脸,不过若是要脸也不会跟着世子回来了。   她在肚子里骂了一通,连带着对萧业也生了气。   主子说要离开,他竟然让主子随便后就离家去做事了,虽说是气头上的话,可几个时辰过去了,他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真是……   她紧咬着银牙。   “走吧。”   顾兰因和他们交待完便拉下帘子。   时雨和停云也都上了马车,没一会,马车就往府外驶去。   黄昏落日。   等顾兰因到郊外别庄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而此时的官道上,月朗星稀,一行人马正准备进城,只是还未到城门口,远处就传来马蹄声,随行的护卫纷纷把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神情戒备看着来人的方向。   直到看清那人的相貌,一群人才松下身形,其中一人朝身后马车恭声回禀,“主子,是竹生。”   说话间。   竹生已勒紧缰绳翻身下马。   他快步朝马车走去,正想行礼,一只骨节分明苍劲有力的手掀起石青色的绸帘,那只手在月色的照映下恍如给美玉渡了色,光看那只手便能知晓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可这样年轻的人,那露出一截灰色衣袖下的手腕上却套着一串明显不符合他年纪的佛珠,此时母珠底下的如意穗子正在半空晃荡,竹生方喊了一声“主子”,马车中便传来男人低沉冷冽的声音,“她怎么了?” 第4章 双重生 齐豫白知道顾兰因和他一样,重……   齐豫白手下有一双孪生兄弟,一个叫天青,一个叫竹生。   齐老太爷从大街上把他们买回来的时候,他们才三岁,本是见他们生得好想给齐豫白当书童用。   可齐家在他七岁那年被先帝抄家,齐豫白的父亲和祖父皆在流放途中故世,而他的母亲也因心中郁结在同一年撒手人寰,原本也算是诗香礼仪大家的齐家就那么在一夕之间消失于汴京的名流圈中。   齐豫白和祖母相依为命。   从汴京到金陵,身边除了祖母身边的几个老仆也就只留下这一双怎么都不肯离开的兄弟。   那个时候,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祖母怕他出事,便斥资送了两人去学武,兄弟俩感念齐家,从小便跟在齐豫白身边,寸步不离。   可三年前,竹生却被齐豫白委以他任。   这一任务,除了两兄弟,就连齐豫白的祖母都不知道。   这厢竹生正要开口,却见马车里身着灰衣直裰的男人忽然抬手。竹生一怔,还未等他询问怎么了,便听男人说道:“下去。”   竹生这才明白主子是怕其余侍从知晓坏了那位顾小姐的名声,虽说这些侍从也都是主子的亲信,必不可能背叛主子,可只要事关那位顾小姐,主子行事便会格外小心。   “是。”   没有任何异议。   众侍从应声离开,很快,除了竹生余外的一干人等全都退到三丈开外。等他们离开,齐豫白这才垂下眼眸,看向竹生,“继续。”   “是。”竹生没有隐瞒,他把萧家发生的那些事尽数和人禀道,“今日萧世子领着顾小姐的那位胞妹回了家。”   知道主子的心意。   他和哥哥便一向以“顾小姐”称呼顾兰因,即使她已成婚三年。   察觉到身旁的空气都凝滞了,竹生心下一紧,他低着头,看不清主子此时是哪般面色,也不敢去看,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说道:“伯府侍卫多,属下也不敢靠得太近,可没过几刻钟,那位萧世子就沉着一张脸领着贴身侍从离开了。”   “申时末的时候,顾小姐也领着自己的仆从套了几辆马车离开伯府往郊外庄子去了,属下听伯府下人的意思,顾小姐今日留了和离书,与萧世子和离了!”   说到这的时候,竹生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就连声音也不自觉拔高了几分。他正想提醒主子抓住这个好机会,却听男人哑声问他,“你说什么?”   以为主子这是太高兴了。   竹生笑了起来,他和天青除去性格,相貌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却因生了一颗虎牙,笑时要比他的兄长多几分孩子气,“您也没想到吧,属下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也愣住了,顾小姐平日多温柔端庄的人啊,这次居然说走就走,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等那萧世子回去,肯定得大吃一惊了。”   “不过也是他活该!放着这样的珍珠不要,非得拿一颗鱼目当宝。”竹生说这番话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有多嘲讽就有多嘲讽,还有些幸灾乐祸,也幸亏这个萧世子是个傻的,要不然哪有他们主子的机会?他可不希望主子一辈子孤苦一人。   “属下趁着他们慌乱的时候进伯府打探过,那封和离书虽然是一年前写的,但上头有官印,是作数的!”   “主子,现在可是个好机会,不如咱们明日就去东郊跟顾小姐提亲?”   他在这絮絮叨叨,出谋划策。   齐豫白却没有说话。   马车中照明用的纱灯因为燃烧得时间太长已经不够明亮了,照不清他低头的脸,只能照出那一双苍劲有力的手,一只手随意摊放在膝上,微微悬起的手指修长有力,其中中指左侧处有一粒并不明显的痣,而另一只手依旧握着车帘,手腕上佛珠悬挂的暗红穗子衬得他精瘦手臂上裸露的肌肤很白。   这是一双识文断字文人的手。   可那虎口处和指腹处的薄茧也能看出他并不是不通武功。   外头深蓝色的天空有淡淡浮云从遮蔽的满月处往四周散去,天地忽然变得明亮了许多,可马车中的人却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低头抿唇不语。   只是这一次,男人把手腕上的佛珠摘了下来。   竹生听到佛珠转动的声音便知道主子这是在想事。   主子三年前去了一趟寺里,回来的时候手上就多了这串佛珠。自此之后,每逢主子有想不通或者做不成的事后便会拿下佛珠在手中慢慢转动,只不过这三年,主子也就只有见到那位顾小姐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举动。   齐豫白的确在想事。   他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预计萧业这次杭州一行会带顾家女回家,他以为竹生是来回禀此事,是来打抱不平,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与萧业和离并且离开萧家了。   这怎么可能?那一世这个时候的她明明还深爱着萧业。   除非……   “咔嗒”一声,两颗佛珠忽然撞在一起,在这寂静无边连鸦雀都没有的官道上发出不轻的响声。   “主子,怎么了?”竹生抬眸。   可车帘先前已然落下,他也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半晌。   里面传来男人如旧的冷冽声音,“没事。”   可若是细听的话便能发觉男人的声音其实并不似平日那般平稳。又过了一会,齐豫白说,“你继续去她身边守着,有事及时来报。”   “好嘞!”竹生已经把那位顾小姐当作自己的未来主母,自是应得十分高兴,可正等他想起来去东郊的时候却又听到里面传来一句,“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轻举妄动。”   这便是仍旧不肯让顾小姐知道他的存在。   竹生不解,有心想问,但看着那面平静的石青色绸帘,又不大敢,只能满怀疑惑应声离开。   马蹄声逐渐远去。   云阔领着其余侍从过来。   “主子。”   无人说话。   云阔等人便垂首静立等着他吩咐。   直到里面传来一声“走吧”,众人才称是启程。   马车继续向城门的方向驶去。   车帘晃动,隐约能瞧见月光下一张雅卓分明却又五官矜贵的脸,此时这张清隽面孔的主人依旧闭着双目,手中佛珠从指尖下滑过,不知道他在沉思什么。   *   “这个点,城门怎么忽然开了?”萧业的侍从周安看着不远处本该紧闭的南薰门此时竟然开着,不由有些好奇。   城中禁止策马。   萧业便擎疆慢行,听到这话,他也往南薰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见远远一行人马朝这驶来,也不在意,只淡声一句,“许是哪位大人办完差事回来了。”   他说完便想离开。   周安却说,“好像是大理寺的那位齐大人。”   他认识齐豫白身边的侍从。   汴京城中姓齐的人不少,可大理寺的齐大人却只有一位,想到那位广受赞誉又深受学子清流喜爱的年轻官员,萧业也不知怎得竟有些晃神。   这一晃神,车马便到了近前,这会再离开难免失礼,萧业便坐在马上与马车里的人打了一声招呼,“齐大人。”   云阔喊了一声“世子”,又侧头向马车里的人禀道:“主子,是萧世子。”   萧业打完招呼就想离开了,他和齐豫白虽然同朝为官,却不相熟,何况……他心里总觉得这位齐大人好似对他有所成见,有时碰上,这位齐大人看他的眼神总给他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但他仔细回想,他与这位齐大人也无什么恩怨,便只当自己是瞧错了。   “听说世子先前去杭州办差了?”   车帘被一只套着佛珠的手从里头掀起,本以为不会搭理他的齐豫白这次竟然与他打起了招呼。   萧业有些诧异,却也未曾多想,只点了点头,看着马车里一身普通直裰也掩不住清隽风华的男人说道:“今日刚回来。”   “倒是比预想的要迟,可是差事不顺?”齐豫白握着佛珠,似闲话家常。   他这般模样不禁让萧业侧目,从前看到连声招呼都没有的人,如今竟然关心起他的差事,他不由多看了两眼,可男人还是那一张冷清寡淡的脸,与从前并无什么不同。   萧业也就压下心中的奇怪,“劳齐大人关心,差事并无不顺,只不过……有些私事罢了。”   “这样……”   齐豫白转着手中佛珠点了点头,倒也没再继续问下去。   街道两旁的灯火勾勒出他清雅绝伦的脸,马车中的男人依旧手握佛珠,静坐一处,可他那双恍如寒潭般幽深的凤眼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高坐在马上的玄衣男人。   萧业被他看得心中那股不舒服又泛了起来。   他拢起长眉,薄唇微抿,正欲发问,却听他说,“更深露重,下官先行告退。”说着下官,男人却没有一点谦卑之色,他仍坐在马车里,姿态冷矜地朝人一颌首便也不管他要说什么,松手落帘。   马车从萧业的眼前走过。   看着离开的一行人马,萧业心里莫名,但今日积累在他身上的事实在太多了。顾情在婆家的事还未彻底解决,还有兰因……   想到顾兰因,萧业平展的眉宇又皱了起来,他如今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妻子了。   “卖烤地瓜咯,新鲜香甜的地瓜有人要吗?”   随风携来一道叫卖声,萧业循声看去,便看到一个推车的老人从远处走来。   空气中传来烤地瓜的香气,萧业看着这副情景忽然想起他跟兰因成婚的第一年,那个时候的兰因还不似如今这般沉稳,她也会害羞,也会脸红。   他记得他们成亲后的头一年元宵,他带着她跟思妤去街上游玩,思妤买了一堆吃的,完全不顾形象抱在手里吃得不亦乐乎,她却一点吃的都没买,只是要走的时候盯着一处地方。   他看过去才知卖的是烤地瓜。   他知道若是问她,她肯定还是说不要。   他的妻子从小就是金陵杭州两地有名的淑女,一身规矩即便是宫中再严苛的姑姑也挑不出差错,所以那日他偷偷买了等人上了马车才递给她。   想到那夜她看向他时那双怔愕又慢慢变得璀璨的眼睛,萧业心里忽然一软。   “去买个烤地瓜。”他向周安吩咐。   周安一愣,却没有多问,领命过去买东西。   揣着烤地瓜回去的萧业比起离家的时候,神情明显要变得舒展许多,原本心里的那些郁气也仿佛被这晚风吹散了,其实想想她今年也不过二十,和情儿一样大的年纪,有时候使使性子也在所难免。   等回去,他好好哄她下就是。   她一贯是最好哄的。   回想这些年兰因的温柔,萧业那双深邃的眼睛也不免含了几分笑意,“驾!”他在夜色下,在春风中,笑着扬起手中的长鞭,朝家的方向驶去。   晚风掀起他的墨发也卷起他的袍摆。   他怕更深露重,回头地瓜冷了不好吃,便小心翼翼揣在怀里,想着她拿到时会是什么模样。可等他满怀高兴回到家,等来的却是兰因离家的消息。 第5章 前尘往事 兰因死前曾听到有人在喊她,……   “你说什么?”   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管家,萧业握着手中仍旧滚烫的烤地瓜,满脸不敢置信。   徐管家听着他诧异的声音也嘴里发苦。   今日花厅发生的那些事,他也有所耳闻,从未与世子争吵过的世子夫人,今日因为她那个妹妹与世子……说吵也不合适。   夫人一向温柔端庄,便是对他们这些下人也从未说过一句重话。他也只是听那会伺候在花厅的下人说,“夫人和世子提了离开的事,世子沉着脸让夫人随便后就离开了”。   看世子这个样子,显然是没想到夫人真的会走。   也是。   若不是如今府中真的没了夫人,谁又会真的相信呢?   夫人嫁进他们伯府三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这三年,她孝顺公婆操持家业,就连伯府最艰难的时候,她也不曾离开。   那会伯爷在牢里受了苦,夫人得待在伯爷身边照顾,世子又忙着在外头打点关系,如果不是世子夫人,只怕他们这个伯府早就散了。   徐管家在伯府待了几十年,也算是看着萧业长大的。   有些话,旁人不敢说,他却是有这个分量的,此时看着脸色难看薄唇紧抿脸上惊怒不定的萧业,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与人说道:“世子这次属实是有些伤夫人的心了。”   “夫人嫁给您三年,除去子嗣艰难了一些,哪里挑得出一点差错?您这次不顾夫人的体面把方夫人带回家,还打算让她在家里长住,您可曾为夫人想过?”   萧业脸色难看,“……我只是想帮她。”   “她夫君死了,她那个小叔子……”说起方淮叶,萧业面上闪过愤怒和厌恶,事关顾情的体面,他不忍多说,只道,“她们是姐妹,如今情儿出事,她这个做姐姐的为什么就不能体谅她照顾她些?”他话中仍有责怪。   他实在不明白这样的小事竟能惹得顾兰因离家。   便是使性子,这次她做得也实在太过分些了!萧业心下恼怒,声音也不自觉带了几分苛责,“情儿自小离家,心思本就敏感,她如今这般行事让情儿日后怎么待在家里?”   徐管家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着面前高大挺拔剑眉星目的男人,徐管家的心里一阵无奈。   他忽然明白夫人今日为何这样毅然决然要走了。   自己的丈夫不顾自己的脸面,一心维护外人,这样长久以往下去,她该怎么在这个家里立足?可他到底是心疼萧业的,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便是心中再无奈,他也还是放缓声音与人好好说道:“方夫人出事自有她的娘家庇佑,何况夫人说的也不错,人言可畏,方夫人一个已经成婚的妇人长久在家中待着,旁人会怎么想?”   萧业没说话,面上却已有松动之色。   徐管家见他还是听得进去的,心下稍松,便又再接再厉,“夫人城中那几个宅子当初为了帮咱们伯府都给卖出去了,这个季节郊外最是寒凉,夫人的身体又不好。”   “她身体不好还要这般胡闹,她身边那些丫鬟也是!”萧业一听这话果然急了。   又听他说起过去兰因的帮扶,萧业心里的那点气也彻底没了,纵使脸色还有些不好看,但也还是说道:“这会城门已经关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去郊外接她。”   “哎!”   徐管家那先前布满沟壑的眉宇也终于舒展开来,他笑着说,“夫人知晓您去肯定高兴。”   夫妻间不就是这样。   给个台阶说些软话,再大的气也就散了。   也幸亏他提前把那封和离书藏了起来,明日派人和夫人提前透个气把这东西撕了才好,不然世子肯定生气。“您记得收着些脾气,夫人说到底也还小,您可不能再把人气到了。”   萧业睨他一眼,“啰嗦。”   面上却没有一点不喜,嘴上也应承道:“知道了,明日我好好哄她便是。”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烤地瓜,他一贯不喜欢这些东西,正想给人便听到远处传来一道柔弱的女声。   “阿业。”   萧业循声看去,便瞧见不远处站在红木廊柱边的女子。   她还是今日来时那副打扮,一身白裙,春日的晚风掀起她的裙摆也吹起她的黑发,她就那样手扶红柱站在那,如弱柳扶风,柔弱无依,乌压压云髻上的白色绢花在晚风的拍动下一颤一颤,而她白的近乎透明的脸只有那双眼睛是红的。   此时她正泪眼朦胧看着他。   “风这么大,你怎么出来了?”   萧业看到她,脸色微变,立刻快步走过去,看到她一身素服又皱了眉,“怎么穿这么少,你的下人呢?也不知道给你添件衣裳。”   他说着随手解开身上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顾情看着他沉怒的眉眼,忙小声说道:“是我知晓你回来,急着来见你,阿业,你莫生气。”   “我如何会与你生气?”   萧业看着她小心怯懦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他有时候忍不住想,当初把顾情带回来到底是对是错,如果她一直都是乡野中那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女孩,或许也就不会有如今这样坎坷的命运。   当初他出去公干,半路被人所伤滚落山崖,最后被顾情和她的养父母救下。   醒来的时候他什么都记不得。   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做什么的,是顾情把他留在家里,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她说若是他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就留下吧。   他就那样留下了。   顾情善良天真,在他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她用她的温柔和笑容包容治愈了他所有的不堪。他那个时候不知道自己是早有婚约的人,虽然没有和她做出越轨的行动,但他也的确不曾阻止过她的依赖和亲近。   后来他的人和顾家派来的人找到了他。   那个时候顾情的养父母已经死了,他不忍她一个人便把人带了回去,本想着把她带回家里照顾,没想到顾家派来的人中却有人认出她正是侯府走丢多年的二小姐。   顾情回了侯府。   可她就像生活在山野间的小白兔突然进了一个巨大的金丝囚笼,处处都不自在不适应,她求过他,可他为了自己的责任和承诺还是选择了兰因。   她如今变成这样,他实在是有不可逃避的责任。   他总是对她心软,只因这一切都是他欠她的。   替人仔细把披风拢上。   萧业的声音十分温柔,就像是怕吓坏她,连音量都很低,“以后有事派人来喊我便是,不必这样跑出来,你身体不好,别累着。”   顾情轻轻应了好。   想起离开的兰因,她水葱般的细白手指紧紧揪着身上的披风,带着害怕仓惶道:“阿业,阿姐走了,她……”   “别担心,明日城门一开,我就去找她。”   萧业早就梳理好自己的心情,兰因这次与他生气不过是以为他还喜欢情儿,他只消与她说清楚自己的心意,她必定会体谅他,届时兰因会回来,情儿也不必走。等日后情儿从方家脱离出来,她若不想再嫁人,他就替她布置家业,让她一生无忧,她若想嫁人,他就替她好好相看,必定不会再让她受委屈。   可他所有的憧憬全都斩断在顾情的那句话中。   “阿姐会回来吗?”顾情惊讶抬眸,“她这次都与你和离了,还带走所有奴仆和嫁妆,她……”   “方夫人!”   徐管家白了脸。   尤其是看着神色微怔的萧业,更是心乱如麻,他正想解释,却听世子喃喃,“和离?”他显然没反应过来,“什么和离?”   顾情也是看到徐管家的反应时才知晓萧业还不知道。   她小脸发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业这会也顾不上她,他扭头看向徐管家,沉声问他,“情儿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和离?没有我,她怎么……”看着徐管家欲言又止的那张脸,他似乎想到什么,萧业变了脸,猛地抬脚往内院走去,一路到芷兰轩,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他脚步一顿,随后脸色愈沉往里走去。   他知道兰因把那封和离书放在哪。   一年前。   伯府出事。   他怕连累兰因,遂写下和离书。   可兰因那会……   “世子把妾身当什么人?难道在世子眼中,兰因便只是能同富贵不能共甘苦的人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可我不愿。”记忆中那个红衣华髻的女子在满室灯火下握着他的手,“你是我的丈夫,是我要相伴一生的人,何况世子便对自己这般没信心,您堂堂八尺男儿,难不成还怕委屈了自己的妻子不成?”   她在灯火下与他笑。   她与他说,“苦难只是一时的,我相信我的丈夫,他一定能乘云直上。”   那个时候他求助无门,身陷囹圄,对前路没有一丝希望,可兰因的话拂散了他眼前的薄雾,也让他重新有了振作的力量。   那一封和离书便这样被留了下来。   那个时候他抱着兰因,没有让她撕毁和离书,他说“留着这个,等来日我为你挣来诰命,我再亲手撕了它。”   “兰因,我会对你好的。”   “好。”   旧日话语还犹在耳,可那本该放着和离书的地方却空无一物。   “世子……”   身后传来徐管家的声音。   萧业双手撑在桌上,压抑着怒气沉声问,“东西呢?”   “世子……”   徐管家想劝说。   可萧业却豁然转身,“给我。”   顾情气喘吁吁一路小跑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冷若冰霜的萧业,从未见过萧业这副模样,她不由屏住了呼吸。   她扶着门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她看着徐管家把和离书递给萧业,看着他额角青筋暴起,看着他抬手想撕碎手中的和离书,最后却只是转过身狠狠拍了下桌子。   他的力气太大了。   桌上一应物什摇摇晃晃,有些甚至都掉在了地上。   男人弓着背低着头,就像一头暴怒的豹子,喘着粗气,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说,“她既然那么想走,就一辈子都别给我回来!”   他死死攥着手中的和离书,脸上有愤怒和委屈,就像被遗弃的小孩,他转身想离开这个地方,却在这个时候瞧见自己另一只手上竟然还握着一个烤地瓜,时间过去太久,地瓜早就凉了,想到来时的期待和憧憬,他脸上神情变幻几番,最终死咬着牙把手中的烤地瓜砸向一处。   瓜落而碎。   香气也早就没了。   他大步往外走去。   顾情看到他出来,颤着声音喊他,“阿业……”   她向他伸手。   可从前无论何时都不会无视她的萧业,这次就像是没听到没看到一般,径直沉着脸往外走去。   看着他离开的顾情白了脸,整个人也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   萧家没了女主人,彻底乱了从前应有的宁静,而此时东郊的庄子却十分安详。   兰因在好眠。   许久不见庄子里的老人,她又高兴,夜里便用了几盏庄子里特有的桂花酿。   不是桂花季,酒酿却香浓。   她也睡得香甜。   离开了那个是非地,跳出前世那个搓磨人的地方,兰因只觉从未这样高兴过,她不想去管以后会如何。   只看今朝。   她是快乐的,那就够了。   “主子睡了?”看着停云从里头出来,时雨问她。   停云点了点头,“睡得很香。”她说完又添了一句,“……我第一次见主子睡得这样香。”   都说二小姐命运多舛,本是侯府千金却从小被人拐卖。   可主子又哪里过得容易?二小姐失踪后,夫人便恨上了大小姐,一日日的责怪让原本开怀的主子变得沉默起来,虽说六岁那年去了金陵有老太太照顾,可寄人篱下,王家偌大一个门庭也总有老太太照料不到的地方,好不容易嫁进伯府,原本以为有了依盼,却不想更是难有好觉。   底下的人欺她年轻。   主子要坐稳位置拿好中馈,自是不能掉以轻心,旁人看她厉害,可他们又岂会知晓她所有的冷静应对都是一夜夜用功下的结果。   “时雨,你说主子从前心里得多苦?”才能在这样陌生的地方睡得这样安稳香甜。   时雨没有说话。   她只是红了眼眶捂着嘴巴无声拗哭着。   顾兰因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她们的声音,可她实在不愿醒来,她已经太久没睡过一场好觉了,脸贴着真丝做的海棠枕面,轻轻蹭了蹭又昏睡过去了。   她做梦了。   梦中是那一场漫天大火。   下定决心后,她便无畏生死了,她在时雨等人的呼喊声中坐在椅子上握着茶盏,看着火舌烧到自己跟前,她的嘴角却还噙着一抹笑。   死亡对她而言不是痛苦,而是解脱,而梦到自己死也不是她的噩梦,是新生的开始。她听着那些哭喊声,就那样看着自己淹没于大火中。   正想进入沉睡,她却听到一声——   “顾兰因!”   穿透时雨和松岳等人,那是一道惊怒至极又悲痛至极的声音,顾兰因愣了愣,谁在喊她? 第6章 齐豫白的回忆 您只要知道,她是个好姑……   已至亥时,位于甜水巷的齐家却是灯火通明,门前时不时走出几个提灯眺望的下人,忽见远处一行车马过来,提灯的人翘首探灯一打量,待瞧见熟悉的人影,立刻喜笑颜开。   “来了来了!”   站在最前面的中年人转头和身后人交代,“快去向老夫人禀报,少爷回来了!”自己却上前迎去,等马车停下便立刻冲里面的人行礼招呼,“少爷。”   “程伯。”   马车里伸出一只手,这次车帘掀得大,露出马车里面的面貌。   茶案、孤灯,还有几本未看完的公文并一只墨水还未彻底洇干的,而身穿灰衣的年轻男人独坐一旁,看着中年男人面有无奈,“我不是说了,我会晚归,不必等候。”   “您这次出去的久,老夫人知道您要回来都睡不着,老奴等人又怎能自去酣眠?”他也是当初齐家遇难所剩不多留下的老人之一,如今执掌齐家所有庶务,这会不等云阔等人过来,他亲自上前握着车帘要扶人下来。   见青年摇头便静候一处,等人踩着马凳走下马车,才闲话家常般问,“少爷这次出去一切都顺利吗?”   “嗯,没什么大事,和从前一样。”齐豫白说着让云阔收拾好公文,又跟程伯交待,“买了一点土仪,除去祖母的那些,你回头拿着往下分了。”   “哎。”   程伯笑着应了。   看着身边月下眉眼冷清的年轻男人,程伯眼中有着藏不住的疼爱,他家少爷看着性子冷清,其实再是热心不过,打小处事妥帖,从来就没让人为他担心过。   当初以稚子幼龄就能护住老夫人。   唯一让人操心的也不过是,如今二十有一,还不曾娶亲。   想到这。   程伯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好好一个年轻人,也没什么毛病,怎么就不肯娶亲呢?有心想与人说几句,但想到里头还等着少爷的老夫人又住了嘴,左右他不说,老夫人也会提。   把人护送到垂花门前,程伯便未再进去了。   齐家一共两进的宅子,在这汴京城不算大,却也不算小,只是较起齐家当初在朱雀街自带楼台水榭的老宅,小的却不是一星半点。   当初齐老太爷因储君之位得罪先帝获了抄家之罪,老宅自然也充了公,这些年,齐家祖孙依靠自己从金陵回来,先后买了宅子铺子庄子田地,日子较起从前自是比不过,却也不差。   丫鬟提灯照路,齐豫白一路穿花拂柳,走过青转碧瓦的宅子,待到松芝苑,看到远远侯在廊下着一件半新不旧栗金丝袄子头戴抹额的银发老人,神色方才一变。   他大步朝人走去,丫鬟被他远远丢在身后。   齐豫白扶着祖母周氏的胳膊,长眉微蹙,“您怎么出来了?”说着不等老人回话,已让人掀起绸帘,扶着人进去的时候又同身边人吩咐,“准备热汤。”   屋中灯火通明。   齐豫白与祖母坐在铺着绣着万寿福软垫的罗汉塌上,低着头,亲自握着老人那双饱受风霜的手慢慢搓揉着。   他是缄默少言。   说不出什么动人的话,可做的全是关心人的事。   卫妈妈拿着热汤过来,正要伺候老夫人洗手,却被齐豫白接过活去,这事在齐家并不稀罕,卫妈妈早就习惯了便笑着站在一旁,任由姿容矜贵的青年替老夫人净手拭干,嘴里说道:“外头都说那徐家的子孙是如何孝顺,可我看,还不及咱们少爷一二。”   “回头那徐老夫人拿她孙子说事的时候,您也该说几句。”   自己孙子这般孝顺,齐老夫人自是高兴的,她那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嘴里却哼道:“孝顺有什么用,都二十一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有。”   “他祖父在他这个年纪,他爹都出来了。”   齐豫白一听这话便知道祖母这是又开始了,他心里叹了口气,看着老人的目光也有些无奈。   “祖母……”   “怎么,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   “之前拿公事搪塞我,这次你既已回来就给我好好去相看!”   “晏欢。”   齐老夫人喊了一声,立刻有一个面相柔美的女子笑着拿了东西过来,她手里捧着几幅画卷,正是齐老夫人为齐豫白挑选的人。   “这可都是我请冰人仔细为你挑选的,无论是家世还是样貌都是没得说,你且看看,若有中意的,回头我便请人撮合让你们相看相看。”   见身边青年不为所动,老夫人索性拿出杀手锏,她握着帕子抹眼泪,“家里冷冷清清的,你又是个不着家的,我这命怎么……”   话还未说完便听身边青年叹了口气。   以为他是要应允,齐老夫人正想把画卷推过去,却见他握着手中的佛珠说,“与您说句实话,孙儿心中有人。”   哭声猛地一停。   齐老夫人神色茫然地看着他,卫妈妈和晏欢两个在齐家多年的旧仆也是一脸呆怔,两人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齐老夫人更是在回过神来的时候忙握住齐豫白的胳膊,“真的假的?是哪家姑娘?”   说着又没好气的猛拍了几下他的胳膊,嗔道:“你这孩子有心上人怎么不早与我说,亏我还担心……”她差点都想去相看男人了。   不对!   老人似想到什么,面上的笑意一顿,她看着青年清隽的脸,小心翼翼地问,“你这心上人,是女人吧?”   话音刚落便见青年目光无奈地看着她。   “……祖母。”   “是女人就好!”老人松了口气,又眉开眼笑盘问起来。   “是我喜欢人家。”齐豫白转着手中的佛珠,边转边说,“人家还不认识我,等回头一切都成了,我再同您说。”   “您只要知道——”   他在灯下静坐,暖橘色的灯火勾勒出他清贵分明的五官,他素日冷清的眉眼也仿佛被灯火渡了一层温柔的光芒,屋中静悄悄的,只有他的声音,“她是个好姑娘。”   ……   亥时过半。   万籁俱寂。   齐豫白哄祖母睡下后方才回到自己院子。   沐浴洗漱完,他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春夜晚风仍有些峭寒,他却静站窗前望着头顶那轮圆月,仿佛感知不到寒冷一般。   夜里的猜测再次在他心中淌过。   齐豫白想。   她与他大概是一样的。   三年前。   他为祖母采药跌落山崖,再次醒来,人还是那个人,灵魂却换了一个。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他掩饰得太好,就连祖母也未曾发现她的孙儿不一样了。   上辈子的他从一身清名到被清流所逐,最后又官拜宰执,受万人朝拜,可他为自己最后选的路是与青灯古佛相伴终老。   他在盛名之时远走他乡,又在周游列国后去了寺庙清修,未至四十便已离世。   本以为大梦一场终有消散,没想到他却又苟且偷了一生。   齐豫白至今都记得,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顾兰因。可当他从金陵一路赶往杭州的时候,等待他的却是十里红妆,他再一次目睹她嫁给萧业,和前世一样。   只是与前世不同的是——   前世目睹她嫁给萧业,他的心中只是掀起一小片涟漪,他有叹息有怅然,却又觉得理所当然,她与他自幼订婚,嫁给他实属正常。   他那会以为他对顾兰因只是年少时的一桩遗憾、一桩虚妄,等来日遇见旁人,也就忘了。可他没想到这一杯年少时的茶会越烧越烈、越熬越浓,以至于最后明知是死局,他也落子无悔。   而这一世目睹她嫁人。   齐豫白的心中却是有火、有怨,还有不甘,他不明白既然结局又是这样,那么上苍又为何要他重生?难道他重活一次的意义就是眼睁睁看着她与别人双宿双栖?   他甚至想过冲出去,带走她。   可理智最后勒令住他。   纵使冲出去,纵使与她说前世的那些事,那又有什么用?他对她而言,只是陌生人,两辈子都是。   他不怕别人认为他是疯子,就像前世他从不在乎那些敬仰他的人倒戈相向。他从不依仗所谓的清名而活,纵使身处逆境身陷囹圄众叛亲离,他也还是他。   可他怕——   她会怕他。   他怕从她的眼中看到厌恶、害怕、惶然……   他把竹生调到她的身边,不是为了监视她,他只是不想再一次失去她。   那种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她葬身火海的情况,他再也不想看到。   他会等。   等着她失望,等着她离开,无论这个时间会有多长。   可他没想到……她也来了。   檐下描绘竹叶的悬灯在风中摇曳,齐豫白一身长衫静站窗前,他闭着眼背着手,手中佛珠一颗颗在指尖滑过。   “顾兰因。”   他在四下无人,众人酣眠之际,轻声喊她的名字。   “顾兰因……”   风吹散尾音,那个名字即将消散于尘世间,青年却又执拗地喊了一次,不肯让声音就这样散去,他眉眼沉静如那临渊而立的仙人,可那一声声喊得皆是滚烫的爱欲和贪念。 第7章 庄子 天地之间,顾兰因悠然自得,并无……   许氏昨日抱着孩子去了萧家在北郊的庄子。   自从一年前成伯爷萧志尚从牢里回来后,整个人不仅变得缄默寡言,也怕见人,他不肯留在府中便跟其妻成伯夫人去了北郊的庄子。   这一年,夫妻俩很少回来。   许氏倒是常抱着孩子去看望两个老人,兰因和萧业得空的时候也会去。   许氏尚且还不知道府中发生了什么,她在下马车前给几个月大的小儿仔细戴好虎头帽,又用风领把小儿的脸挡了大半,这才用披风裹着怀中小儿下了马车。   丫鬟伸手要来抱,她却摇头,压着声说道:“刚睡着没多久,别给弄醒了。”她说完便想往里头去,却见照壁处向她请安问好的一众人个个垂头丧气,哪有平日的精神气?   许氏微微皱眉,问他们,“这是怎么了?”   其中有个与她相熟的管事便与她说了昨日发生的事,许氏听完后,当即就变了脸,她喃喃,“怎会如此?”   昨儿半夜忽然下了一场雨,今早虽然停了,可天空依旧灰蒙蒙的,身旁延年益寿的汉白玉浮雕照壁倒是依旧光亮如初,许氏站在这边,脸被那汉白玉浮雕照得发白。   似乎是因为太过震惊。   手上力道一时没收住,怀中小儿便哭叫起来。   许氏这才回过神,她忙低头抱着小儿轻声哄着,等小儿又重新睡去,她才轻声问,“世子呢?”   下人忙答,“今日世子休沐,小的们未见他出来。”   许氏点点头。   府中发生这样的大事,她这会也顾不上怀中小儿了,喊来贴身丫鬟小心交给人,又交代几句便快步朝内院走去,路上遇见徐管家的时候又仔细打听了一番,听说昨儿夜里世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让下人送了几坛酒进屋,她那双精致的细眉更是揪得死紧。   “姨娘,如今世子夫人不在府中,伯爷和伯夫人又在庄子,也就您还能说上话。您去劝劝世子,这夫妻吵架两边都不低头,可如何是好?何况昨日夫人离开的时候虽然有些晚了,但那样的阵仗,只怕旁人也都瞧见了,要是夫人再不回来,这事可就得闹大了!”   徐管家昨夜急得一夜未睡,这会声音都哑了。   许氏苦笑一声,“世子又岂会听我的?”不过看了眼徐管家脸上的沟壑,她还是说道,“我且尽力一试吧。”   她辞别徐管家,一路去了萧业所在的院子。   这地方,她从前常来。   她本是成伯夫人孙氏的外甥女,因自幼失怙便带着家中老仆来京投奔自己的姨母,她是萧业的表妹也算得上是在萧家长大,萧业自小便生得高大英俊,她日复一日在旁边看着,如何能不喜欢他?所以明知道他已有未婚妻,也清楚以自己的身份要成为他的妻子很难,她还是对他生了情,甚至放着外头的正经太太不做,非要留在萧家。   想到往事。   许氏心里叹了口气。   但也只叹了一息,她便收起心情过去了。   院中下人见她过来纷纷向她行礼,“姨娘。”其中萧业的大丫鬟云浮更是快步向她走来,压着嗓音与她说,“世子昨夜喝了好几坛酒,这会还没醒,他又不准奴婢们进去伺候,您快进去看看吧。”   许氏点了点头,又让她们先去准备醒酒汤和早膳,这才挑帘进去。   浓厚的酒气扑面而来,许氏差点被熏得倒退一步,她拿着帕子抵住鼻尖,往四下扫了一眼,见酒坛在床边或立或倒,地上还有一堆东西,瓜果瓢盆、一片狼藉,又见床上男人还是一身出门的打扮,云靴都没脱,手里握着一张纸,这会还在睡。   从小到大,这还是许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萧业。   即使是在萧家最艰难的时候,男人也不曾露出这样落魄的模样,抑或是有,只是那会有世子夫人贴身照看着,也就无人能瞧见他这样的时候。   到底是从小爱慕的人,纵使如今对他已无多少情意,心中却还是有几分怜悯在的。她越过那一地狼藉走过去,坐在床边,看着男人颓废的模样,一边用温热的帕子擦拭他的脸,一边柔声唤他,“世子。”   萧业浑浑噩噩间听到有人在喊他。   起初,他以为是梦,皱了皱眉,不肯醒来,可那声音太清楚,就像是在耳边……他猛地惊醒,在神智都还没有彻底清晰的时候,他的手已握住床边女人的手。   “你回来了!”   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多急迫,多欣喜,又有多委屈。可所有的情绪在看清身边女人的时候却让他皱了眉,他松开手,声音也冷了下去,“是你。”   许氏看着他这一番情绪的变化,目光微闪。   可她终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起身向他屈身一礼。眼见萧业从床上起来,问她来做什么,这才柔声回道:“妾身听说姐姐离家了。”   察觉屋中气氛一凝。   即使不抬头也能猜想男人此时脸色有多看,未见过萧业这副模样,许氏心里是害怕的,却还是紧握帕子低着头说,“妾身想姐姐也只是一时犯了糊涂,不如由妾身去一趟郊外请姐姐回来……”她说完略一顿,才又说,“咱们府中少不了女主人。”   “她说走就走,何时为府里着想过?”话是这样说,但萧业脸上的阴沉终究是散去不少,只是他的骄傲让他不愿就这样低头。   即使同意了许氏的话,他也还是说道:“你要去是你的事,与萧家没有关系。”   许氏知道他的意思,不由皱眉,但看着男人的背影还是轻轻应了一声是。   “去吧。”   萧业发了话,许氏便屈身离开了。   听着她离开的脚步声,萧业眉心微松,可低头扫见屋中的狼藉,他不禁又皱了眉,就着冷水洗了个脸让神智稍稍清楚些后,他便喊人进来收拾,又进里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看到那一柜子被兰因收拾的衣裳时,他目光一顿,最后挑了一身兰因喜欢的紫色,出来时扫见床上那张和离书,他面上的神情又变得紧绷了一些,但过去一晚,他倒是也没有昨夜刚知晓此事时的暴怒了。   他把和离书收起来,打算回头等兰因回来问她要过她手中那封再亲眼看着她一起撕了。   ……   许氏从萧业的院子出去,还未走出几步就看见不远处走来的一对主仆,看到那熟悉纤弱的女子,她目光微凝,嘴角却仍旧噙着一抹温婉的笑,等人走近后便嗓音柔软地与人打招呼,“方夫人。”   听到这个称呼,顾情神情微变,她轻咬红唇,但还是软声回礼,“许姨娘。”   许氏笑笑,扫了一眼丫鬟手中的醒酒汤,明知故问,“方夫人这是……?”   “我听说阿业昨夜喝了不少酒,怕他醒来难受,便煮了醒酒汤给他送过来。”顾情怕回头耽搁下去,醒酒汤凉了没作用,便想着与人辞别,不想还未出口便已听许氏说道:“倒不知我们府中是没下人了还是怎么,竟让客人亲自动手,回头等夫人回来,我可得和她好好说一番,请夫人好好严惩一番。”   顾情未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只担心那些奴仆会挨罚,忙道:“与他们没有关系,是我没事做,就想着……”   “原来是这样。”许氏沉吟。   顾情正要点头,却又听她肃声,“若是这样的话,妾身却要多句嘴了,且不说夫人和世子男女有别,您这先夫去世还没几个月,胞姐又不在家中,给自己姐夫送醒酒汤是个什么道理?”见面前女人小脸苍白,像是在一瞬间失去所有血色,整个人都变得摇摇欲坠,许氏却只当作瞧不见,仍道,“方夫人也是大家出身,虽说过去待咱们世子有恩,可到底如今也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了,世子念着旧日恩情怕您受委屈,有时候纵使不对也不好说什么,可您也得顾忌着些他的体面。”   “这若是传出去,伤得可不止是您一个人的脸面。”   “许姨娘,您太过分了!”雪芽看着主子红了眼眶,当即就要替人打抱不平,可她还欲说却被顾情握住胳膊。   “主子!”   “是我不对,我这就走。”顾情白着小脸朝雪芽摇了摇头,说着就要离开。   许氏也不阻拦,只是看着女人柔弱仓惶的背影,淡淡跟了一句,“说来,方夫人,您的姐姐因为您离家,您这个做妹妹的不去看看她吗?”   察觉那柔弱妇人脚步一顿,只是很快,女人便像是逃避什么似的小跑着离开了。   许氏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唇角掀起一抹讥嘲的笑,面上更是厌恶不已,等瞧不见了,这才往照壁处走。   *   顾兰因昨夜好眠,今日更是睡到快晌午才起来。   从未有过的好觉让她即使看到外头灰蒙蒙的天空也不减兴致,甚至还在梳洗好之后与身边两个丫鬟说道:“回头让底下婆子去野外割一把荠菜回来,再把我箱子里的好茶取出来,今日我给你们做茶泡饭吃。”   两个丫鬟见她高兴,自是不会说那些坏兴致的话,何况她们经此一晚也已经想通了,既然这是主子要的,那她们陪着她便是,至于其他杂事等主子有心情了再与她说便是,左右汴京离金陵杭州都远,消息一时也传不过去。   “是。”她们屈身应下便各自去准备了。   于是——   许氏乘着马车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收拾得十分干净的庭院里,顾兰因一身青色长裙,鸦羽似的黑发用白玉簪子半挽了一个松散的发髻,其余尽数披在左肩上,她身上并无多余的饰物,可如此素雅简单的装扮却掩不住她清雅至极的美貌,她只站在那,便自成一副风景。   似乎是听时雨说了什么。   那清丽的美貌女子抬起头,四目相对,她笑着放下手中古朴别致的黄陶茶具,看着她柔声说道:“成碧来了。”   许氏看着这雅静至极的画面,看着那她面上从容淡然往常从未见过的恬静笑容,来时想说的话竟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 第8章 不后悔 萧明川不值得。   许氏陪着兰因在屋中用饭。   兰因并没有把人请到花厅中规中矩用圆桌吃饭,而是让人摆在窗边,此时雕花红木轩窗半开,露出外头的庭院,乡下虽然不及伯府富丽堂皇,却自有一派闲情逸致的好风光。   院子里种着九里香。   白色的花,有些含苞待放有些已然盛开,昨夜一场雨并未让它们伶仃消落,它们依旧在春风中迎风舒展,待那春风拂过,那花苞上的露珠便从那绿色的叶脉上一点点垂落,它们落在那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然后在地上一点点洇开湿润的痕迹,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   兰因吃得怡然自得,许氏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来时并未多想,她和所有人都以为夫人只是因为生气所以才会搬到庄子,只要家中有人来请,她便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可现在看,显然不是这样的情形。   她在夫人的身上看不到一点生气和不甘的痕迹,只有解脱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这既让她觉得奇怪,又不知道这满腹的话该从何说起。   “尝尝这个梅子小排。”思绪万千间,许氏看到兰因给她夹了一块梅子小排,还未开口便已听人说,“我记得你素来是喜欢吃这些甜食的。”   短短一句话就让许氏心下微暖。   她祖籍是在苏州,只是来了汴京后便很少吃。   寄人篱下总是不好受的,连喜好也全不由自己来。孙氏虽是她的姨母,但她母亲只是庶出,姨母能留下她已是开了恩德,又岂会去记她的喜好?许氏记得上次也是在夫人的屋子,因为多用了两块糖醋里脊,自此之后夫人便吩咐厨房每日给她准备几道苏浙小菜。   夫人是好人。   即使她曾因为萧业屡次冒犯她冲撞她,她也从来不曾同她置过气。   看着面前这张雅静的脸,许氏忽然想起她生产那日,女人生子仿佛一脚踏进鬼门关,那个时候她深爱萧业期盼着他能来看她,可萧业却只是在知道后点了点头,嘱咐稳婆照看便去办他的公务了,反倒是她一向忌惮的兰因在危难关头不顾产房血污冲撞,亲自来到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说,“活下来,你的孩子只能你自己来护,难道你想让他出生就没有娘吗?”   其实许氏知道兰因是骗她的。   便是没了她这个亲娘,有兰因在,她的儿子也不会没有人保护。   她是个好人,一直都是。   他们这些人为何会在兰因走后如此念念不忘,不仅仅因为他们需要一个能庇护他们的夫人,更因为他们都曾受过她的照拂。   她以真心待人,才有如今的良缘。   许氏记得生产之后,她曾靠在床上问过兰因,“夫人不怨妾身吗?”   她是姨母做主抬给世子的。   那个时候姨母还没那么喜欢夫人,因她无孕,即使她有一身功劳也全成了过错。   没有女人会希望自己的丈夫有别的女人,即使这个女人从未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可那个时候夫人是怎么回答她的?她手里握着一碗鸡汤,一点点喂给她,垂着鸦羽般的睫毛说着,“这世上许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何况女人能好好活在这个世上已是不易,又何必太过苛责。”   她觉得兰因傻,想嘲笑她,却又忍不住想哭。   从来没有人与她说过这样的话,她从七岁起没了爹娘的庇佑后便失去了一切可以骄傲的资格,她在萧家虽是表小姐却从小就要伺候孙氏,洗脸梳头、穿衣打扮,既是为了能够在萧业身边有一席之地,也是为了自己能在萧家过得容易些。   那日她看着顾兰因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自那日开始,她便再未使手段去找过萧业,安安分分过着自己的日子。   这样过了大半年,她与萧业的感情倒是越来越淡,与兰因反而越来越投契。   ……   旧日记忆在眼前转瞬而过。   许氏垂下浓密的羽睫,她看着碗中的那一块梅子小排,就着米饭一点点咽入喉中,甜意在齿间流窜开,眉眼也渐渐舒展开来。   “府里的人都记挂着您,知晓我来找您都托我给您带话,请您早些回去。”她看着兰因说。   顾兰因听到这话,笑了笑。   她低着头,用梅花汤勺拌开碗中泡饭,兰因尾指上翘,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怕是得让他们失望了。”说完见对面女子只看着她沉默却不说话,她笑问,“不劝了?”   “劝了,您会听吗?”许氏问她。   顾兰因笑着摇了摇头。   “既如此,我又何必多费口舌。”许氏瞥她一眼,说着竟也不再看她,低头吃饭夹菜,比起先前,她此时的神情和动作都变得自然许多。   她本以为兰因是以退为进,便想着来这一遭请她回去。如今想想,她来时就以为错了,她是顾兰因,不是其他女子,顾兰因从来就不屑用这些手段。   她有她的骄傲和尊严。   只可惜,有些人至今还未想明白。   想到今早萧业的表现,许氏有那么一瞬间想和兰因说起,但想想又觉得没这个必要,他若舍不得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若不知道怎么做,便是把人绑回去也没用。   何况她心里也是有一抹私欲在的。   那个骄傲了二十多年的男人,从来不曾为谁低过头的男人,害她哭过怨过甚至恨过的男人,她实在是很想看看在他折断傲骨挽回一个女人时会是什么模样。   “在想什么?”   耳边传来兰因的声音。   许氏收敛思绪,唇角却轻轻翘了起来,一副很好心情的模样,“没什么。”   兰因挑了挑眉,却没多问。   她从来就没有打听别人私事的习惯,旁人愿说,她洗耳恭听,若不愿,她也从不强求。   两人一道吃完午膳,许氏记挂自己的儿子便不肯再待,分别的时候,兰因喊住她,一会的功夫,停云手里拿着一双虎头鞋出来。   “早些时候做的,你给夷安带回去。”兰因亲自递给她。   许氏看着那双精致可爱的小儿鞋,默然接过后过了几息忽然看着兰因问,“您可曾后悔过?”   这一句“可曾”显然说的不是这回事。   顾兰因抬眸看她,不等她问,许氏便已看着她开口,“把我许给萧业,您后悔过吗?”她双手紧握虎头鞋,垂着眼帘哑声说,“当年若没有这回事,依照您对他的付出,您和他应该是能好好过日子的。”   姨母想把她许给萧业的时候,伯府还没出事,未想到姨母刚旁敲侧击跟夫人提起,还未定出个章程的时候,伯府就出事了,这一来,别说嫁给萧业了,整个伯府都变得人心惶惶,等事情解决,姨母感念夫人的付出,便是再想抱孙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让夫人看着办后便离开了伯府和伯爷去了庄子静养。   那会她以为她不可能再嫁给萧业了,没想到兰因会主动提及。   她亲自过来,问她愿不愿意嫁。   她当然愿意,只是那会她以为兰因是胜利者的炫耀,说了愿意后还冷言嘲了她几句,没想到几日后她真的如愿嫁给了萧业。   这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兰因倒是真的仔细想了想才记起这往昔之事。   后悔吗?   大概是后悔过的。   没有一个女人会真的愿意看着别的女人和自己丈夫恩爱。   可后悔有什么用?   无论多后悔,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选。   兰因还记得那次她和萧业提起此事,萧业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她,像是没想到这样的话会出自她的口,他第一个反应是问她是不是母亲逼她的。   她只说不是。   这事虽然的确是她的婆婆孙氏提起的,但确实算不上逼,那个时候她是伯府的功臣,她若不愿,谁也逼不了她。   可大夫说她子嗣艰难。   伯府能为了她那些功劳纵容她一年、两年、三年,难不成还能纵容她一辈子不成?萧业是伯府独子,他不可能一辈子没孩子,与其到最后被人逼到门面,闹得大家都不好看,倒不如在这个时候应允,既能全了伯府的脸面,又能稳固自己的地位。   她只是没想到萧业会那么生气。   她记得那夜他看了她良久拂袖离开,到门口时却忽然停下步子,他转身看她,大红绸帘在他身后,他站在满屋烛火下看着她问,“顾兰因,你到底爱不爱我?”   可还没等到她的回答,他却又冷笑一声离开了。   那之后,他几日不曾回家,回来也只是托徐管家给她带了句话“如你所愿”,他如她所愿纳了许氏,可与她的感情却又淡回到了最初。   兰因并不认为没有许氏,她和萧业的感情就能固若金汤了。   在他们这段婚姻里,许氏从来都不是他们的绊脚石,甚至就连顾情都算不上,顾情的存在只是让她对萧业对这段感情感到失望,可她活在这世上依靠的从来就不是男人的爱,没有爱情,她也能做金尊玉贵的世子夫人。   是萧业的态度,是他三番五次的不信任,是他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和不听解释的盖棺定论才让她迫不及待想从这段可悲的婚姻里挣脱出来。   只要想到那个除夕,她被萧业赶出家门,无论她怎么解释,他都只是站在长阶上冷眼看着她,她就不想再与他多说什么了。   窗外春风轻拍树枝,发出细微的声响,而廊下风铃阵阵,兰因从过往记忆中抽身回来,她看着许氏说,“不后悔。”   许氏默然看了她良久,最终说的却也只是,“萧明川不值得。”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萧业的名字。   屋中下人俱瞪大眼睛,兰因也有些惊讶。   可许氏却说得十分快慰,她面上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或许是因为她知道在兰因面前,她从不需要伪装掩藏自己的心思,她紧紧握着手中的虎头鞋,与人屈身一礼后方说,“过些日子再来看您。”便在兰因的注视下往外走去。   顾兰因颌首,又与停云说,“去送送。”   ……   “您先前实在是太大胆了,若是世子知道,肯定又要与您生气了。”马车向城门方向驶去的时候,莲心蹙着眉与她说道。   许氏却是一脸不在乎的模样,只握着手中的虎头鞋,看着车窗外的风景,“知道便知道,难不成我说错了吗?”   放在半年前。   许氏也不会想到面对自小爱慕的人,她会变成这样的态度。   “他会后悔的。”她语气淡淡。   不等莲心再说,她垂下眼帘,忽然声音变得很轻,“……我也后悔了。”   她尚在闺中的时候也曾有人来求娶她。   她在苏州老家的旧相识,也是她父亲的学生。在她还不认识萧业的时候,她也曾听从长辈的玩笑应允要嫁给他,可惜当他满怀诚意来汴京娶她的时候,她已满心满眼都是萧业。   面对那个望着她时会红脸的男人,她也只是站在长阶上,低头望着他轻飘飘道一句,“幼时玩笑,公子怎么还当真了?”   “莲心,你说他……如今可还好?”   莲心从小就跟着她,自是知晓她说的是谁,听出妇人话中的哽咽,她也倏然红了眼眶,“姨娘……”   “他得好啊。”   “他好,我才能心安。”   许氏想笑,眼泪却先滑落,她忙拿手去擦,可眼泪就跟止不住似的,她像是终于崩溃了,捂着脸无声痛哭起来,可也就一会的功夫,那个先前在马车中痛哭的女子除了眼睛微红了一些,竟已瞧不见她先前的失态了。   她掀起车帘,目光正好与一辆从山道上过来的马车对上。   暗色车帘被风掀起。   许氏看到马车中静坐的一个青衫男人。   男人手握书卷,闲坐于马车之中,似察觉到什么,他掀起眼帘朝她看来,那是一双极为冷清也薄情的眼,如久不见光的寒潭,只一眼便让许氏如坠寒窖。   许氏在他的注视下竟不自觉打了个冷颤,直到马车擦肩而过,瞧不见男人的眼神了,她才觉得身上的压迫没了,她悄悄松了口气。   或许是男人身上的气势太过凛冽,她甚至不敢去看马车去了何处,也就不知那辆马车正是通往她来时的方向。 第9章 请君进屋 齐豫白来了。   送走许氏后。   兰因本想着继续去院子里煮茶,未想这天就如婴孩的脸一般,先前虽然也算不上是碧海蓝天,但到底也是有几分光亮在的,哪想到只弹指间的功夫,天就忽然暗了起来。   乌压压的,像是顷刻间就能落下一场滂沱大雨。   “这天怎么变得这么快?”怕放在外头的好茶被雨淋坏了,停云忙吩咐人去把东西搬进来,时雨也想去关窗,免得回头雨大了溅进来,却被兰因阻拦。   “我面前这扇开着吧。”   时雨回头。   兰因看着窗外没看她,明明是乌云密布,她却仿佛看着烂漫晴光一般,“许久没好好看过一场雨了。”   她轻声感慨着。   做世子夫人的顾兰因要操持家业,要宴请宾客,要走亲访友,得闲时还得去庄子探望公婆,每日从早忙到晚,连睡都睡不了几个时辰,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去看雨听雨。   她都忘记上一次静下心来看书是什么时候了。   时雨看着她面上的憧憬和眼中的笑意,心下忽然一痛,她忍着哽咽声轻轻应了一声是便退了回来,在顾兰因没看见的时候悄悄抹了下湿润的眼眶。   等外边丫鬟把院中东西收拾进来后,停云和时雨又替她重新布好茶案,而后又把临窗的一架云纹海棠高几往旁边移开一些,上头摆放的青釉梅瓶里有三两枝新折的桃花,是时雨今早折进来的,正值盛放之际,鲜艳欲滴,此时在瓶口摇摇晃晃,惹人怜爱。   东西刚摆好。   外头轰地一声,豆大的雨点忽然从天上砸下来,春雷阵阵,顷刻之间,一场春雨便已降至人间。   停云正在摆弄小食,忽然听到这么一声,却是被唬了一跳,捂着心口说,“这雷声当真是吓死人了。”她轻轻呼了口气,又扫了一眼外头的九里香,回头问兰因,“主子,外头那些花要不要让人拿东西遮着?”   “都是山间野花,从前无人照拂也开得很好,如今也不必多费心思。”兰因闲闲一句,未有旁的意思,余光却扫见屋中几个丫鬟略有踯躅的脸,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   她一笑,把先前随手拿起的账本人员册子放在膝上,笑着与她们说,“我知你们在想什么,不过我主意已定,谁来都没用。”   时雨如今见她过得开怀,虽心中依旧不明她这次为何如此果断,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有停云看着她叹了口气,似有所指,“只怕您往后这些日子不轻松。”   主子不可能在庄子里待一辈子。   总是要回去的,等回到城中,那些风言风语岂会少?还有萧家,世子这会在气头上顾不上主子,可他也不可能一辈子都不来寻主子,届时,主子要怎么面对他?   便是萧家这里可以不管不去理会,可顾家呢?   若让夫人知晓主子与世子和离,原因还是因为二小姐……她必定又要怪主子。   停云一想到这些事,又是头疼,又是为主子担忧。   顾兰因倒是没那么烦恼,再难的日子,她都独自一人走过来了,如今的情形比前世好的可不止一星半点,不过是些闲言碎语,不必理会。   她既不倚仗那些人而活,他们说什么,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   有些信,她倒是得亲自写,也免得回头有人乱传什么让外祖母担忧。   若说重来一辈子,她最高兴的反而不是可以这么快摆脱萧业,而是外祖母如今还在。   想到外祖母,她的眉眼不自觉便柔和了不少。   亲自挽袖持笔。   想说的话太多,落笔之夕,所言却不是自己的事,而是慰问她身体可好,又说了不少闲事,在信的最后,她方才用寥寥几句说起自己与萧业和离的事。   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以它重要的程度还比不上她思考午膳吃什么来的重要。   “回头寻个脚程快的送去金陵。”落笔后,她吩咐停云。   停云忙应了一声,收起信纸,见她没有再动笔的意思,她跟时雨对视一眼,还是说了一句,“家里,不写一封吗?”   时雨也说,“是啊,您若不把事情先说一通,回头要让二小姐捷足先登,还不知道夫人该怎么怪您。”   兰因却是神色无波。   她接过时雨递过来的天丝帕子,擦过手后继续握着方才未看完的册子翻看着,头也不抬道:“父亲在雁门关,这点小事不必烦扰他,至于家里,祖母是不管事的,那位……”这轻飘飘又疏离至极的两字形容的是她亲生母亲王氏。   她翻了一页册子,纸张翻动声中,她的语气如平静的湖面波澜不惊,“便是我提前写了与她说,对她而言,我也是诸多过错,害了她爱女名誉。”   “既如此,我又何必多费笔墨,多讨口舌。”   她语气平静,屋中几个丫鬟却不约而同想起那些年的往事,想起夫人一声声的责骂和对二小姐的偏爱,她们一个个都忍不住红了眼为她抱屈,倒是也没再劝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   只有外头的雨声哗哗啦啦,依旧没停。   顾兰因翻着册子,天色昏暗,停云怕她熬坏眼睛,让人点灯,没一会的功夫,屋子便亮了起来,桌上一盏彩绘仕女图娟灯,橘色灯火落在近侧兰因的脸上,就像是给美玉渡了色。还没对人世感到失望的时候,兰因没有一丝忧愁,尤其如今她对日子有了盼头,更是眉眼弯弯,唇边泛笑,她静坐灯旁,却是比娟灯上的仕女还要动人,也就愈发让人不舍破坏这样恬静的一幕。   看完手中账册,知晓自己如今手里拥有的东西以及人员情况后,兰因交待道:“明日把咱们的人连带着庄子里的人都叫过来,我吩咐几件事。”   听她们应声后,又说,“盛妈妈那,你们回头也派个小厮过去说一句,免得回头她找错地方。”过了一会,她又说,“再派个机灵的去城中看看房子。”她的铺子都在城中,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这。   停云回道:“跟咱们过来的单喜是个机灵的,他从前在买办处做事,认识的人多,门路也广,回头奴婢把这事交待给他。”   顾兰因点点头,没有别的吩咐了。   时雨怕她无聊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眼睛一转就笑道:“刚才收拾箱笼的时候找到一架古琴,奴婢记得这还是您闺中时,老夫人送给您的十三岁生辰礼物,您要抚一曲吗?”   兰因轻轻唔一声,想了想,点点头,“拿出来看看吧。”   “哎!”   时雨笑着应了一声,立刻转头领着人进去拿东西。   顾兰因看到她这副雀跃的模样,眼中笑意却是又浓了一些,等人抱着古琴出来摆在琴桌上,她也就如她们所愿,扶着桌沿站了起来,待跪坐于蒲团上,她正想抚琴试音,外头却有人来传话。   是松岳。   他在帘外回话,“主子,外头来了一行人,说是雨下得太大不好行路,不知能否来家中避雨,等雨停了就走。”   兰因还未说话,时雨就没好气地甩了帘子出去,隔着一层布帘都能听到她恼火的声音,“你是傻了不成,他们要避雨自去庄子里便是,你若不认识庄子里的人,只管喊陈富过来,来咱们这,他好大的脸,你也是,你不知道主子在这清修吗?还敢让这些不三不四的人登门!”   平日总冷着一张脸的松岳面对时雨却是磕磕巴巴,兰因听他放软嗓音哄着人,“你别气,我原本也想让陈富领人去别处避雨,可来人……是大理寺的齐大人。”   原本还在笑这小两口相处模式的兰因听到这一句,神色一怔,手下力道一时没收住。   “铮”地一声,琴弦猛地颤动了一下,时雨以为她是不高兴了,忙压着嗓音赶人,“我管他是什么大人,都给我赶远点,别来扰了主子清修。”   松岳正要答应,屋中却传来兰因的声音,“……松岳,请人进来吧。”   “主子?”   时雨打了帘子,露出她皱眉不解的脸。   兰因垂着眼帘,把微红的指腹轻轻收起,她低着头,众人瞧不见她此时的面貌和神情,只能听她说,“他是好人,该礼待。”   想起前世对他的亏欠,兰因闭目,声音也不自觉变低了一些,“把人请去外边客房歇息,再备茶糕过去,莫怠慢人家。”   她发了话,松岳便应声告退了,时雨虽不解却也没说什么,只吩咐丫鬟去厨房拿茶水糕点。   她们都没有发觉兰因此时的不同。   *   而此时,门外,滂沱大雨下,天青撑着一把伞穿着雨披站在马车旁,远远瞧见撑伞而来的松岳,轻轻提醒了一声马车里的人,“主子,来了。”   “嗯。”   马车中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却无旁话。   直到松岳走到近前,带来兰因的话,里面方才传来男人的声音,“有劳。”   松岳忙呼不敢,他与这位齐大人虽未见过,却也听说过不少他的事迹,其中有一则,半年前这位齐大人路过端州正值雨季,洪水冲破大坝,端州几个村子都损失严重,那边的官员想把这事压下,却被这位齐大人撞见,而后齐大人修书一封送至汴京告知此事,又亲留端州解决水患,等事情解决才回来。   端州百姓感念他为他树立长生碑。   松岳也感激他。   端州是他的故土,虽然他家中已无人,他也有许多年不曾回去了,但故土终究是故土,何况那里还有他爹娘的墓地。   也因此。   在知晓他的身份时,他才斗胆进去向主子通传。   还好。   主子心善,并未苛责他。   车帘掀起,松岳先看见的是一片青色,并无多余装饰,只有寥寥无几的水波纹,而后是一只手,那手苍劲有力,并没有文人的弱气,与他腕上那串小叶紫檀佛珠撞上的时候,松岳目露惊诧,倒是少见这样年纪的大人戴佛珠的。   他并未多想,见那黑衣青年上前撑伞便退让一旁,与人招呼,“大人……”   声音却在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时,停住了。   松岳是王家给兰因的护卫,他跟着兰因从金陵王家到杭州顾家再到汴京萧家,这三户人家无论男女样貌都称得上是拔尖,可在看到这位传闻中的齐大人时,松岳还是情不自禁呆了一瞬。   春雨将男人的容颜修饰得格外朦胧,却依旧藏不住他清寒如玉的容貌,男人站在那,身姿挺拔如寒山雪松,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男人侧眸,恍如黑石一般的眼睛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无声无语,却让松岳的心脏在一瞬间收紧。   “兄台?”   是那黑衣男子在喊他。   松岳抬眸,听他笑语,“劳兄台带路。”他这才回神,暗责自己一声后他垂眸引路,“大人请进。”他边说边请人进屋,往里头走的时候,他与人说,“家中有女眷,只能请大人在外院歇息。”   原本还担心他们多问或是多看,可松岳悄悄打量却发现无论是这位齐大人还是他身边的随从都目不转视,他心下稍松,临到听雨阁,他正想提醒人的时候,却见那黑衣青年看着一处地方。   “怎么了?”   他循声看去,却见是一个穿着雨披样貌普通的小子,这会正傻乎乎看着他们的方向。   这是今早陈富送过来的,松岳也只当他是惊讶家中来了男客,并未多想,只侧身与齐豫白说,“大人,这里便是您歇息的地方了,请进。”   齐豫白轻轻嗯了一声,语气极淡,却在松岳未曾察觉到的时候,朝那样貌普通却目光清亮的小子看了一眼。   那一眼黑沉沉的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竹青却清楚那是警告。   他忙收回原本要迈过去的步子,低头退到一旁。 第10章 琴瑟合奏 春雨声中,他们隔着一道院墙……   松岳把人送到听雨阁后不久,便有人过来送糕点和茶水了。   来人是时雨。   这样跑腿的活,原是不需要她出面的,可她先前当着那么多人训斥松岳,心里难免有些后悔,兰因见她魂不守舍便让她过来了。   到门口的时候正好听松岳在说,“齐大人,那您先稍作歇息,若有什么吩咐……”他得去外头守着主子安宁,自是不好在这多待,想到先前穿着雨披的那个小子,略一沉吟后与人说道,“我把先前那个小子给您喊过来,您有什么吩咐或是跑腿的活只差他去做便是。”   天青看了一眼自家主子,见他眉目沉静,并无反对之色便笑着朝松岳抱拳,“那就多谢兄台了。”   “不敢。”   松岳不好耽搁太久,说着便想告辞,却听门外有人说道:“我家主子为大人准备了茶水糕点。”本以为只是个跑腿丫鬟,可听这熟悉的声音,他猛地回头,待瞧见那张熟悉的面貌,他原本略显紧绷的神情也不自觉变得柔和了不少,他未多言,只朝背身站在窗前的齐豫白一拱手便先退至外边。   时雨放下托盘里的糕点和茶水,原本也想屈身离开,余光却恰好扫见窗前男人的侧脸。   半开的轩窗外,春雨已没有先前那么大了。   蒙蒙一层细雨,随风落入窗中,也落在了男人的身上。   其实从时雨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背光而站的男人,他的样貌是朦胧的,是看不真切的,可那通身冷矜的气态,如积雪之玉,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让人入目难忘。   忽然就想到了城中的那些传闻。   传说这位齐大人颜如宋玉、貌比潘安,是汴京城不少名门贵女心中的檀郎。   三年前,他高中状元骑马游街的时候,整条御街上的酒楼、客栈全部被人占满,就连州桥上也是人挤着人,听说那日城中鲜花售卖一空,就连首饰铺里的绢花也都卖光了,可惜,那些砸向新科状元的花全都落在了地上,再鲜艳欲滴的花朵也没能引来这位新科状元的一顾。   白马踏阶。   不知碎了多少女子的心肠。   这三年,她跟主子出去做客的时候也时常听那些夫人、小姐说起这位齐大人,最早的时候,那些贵女说起他时都满怀热忱,她们都觉得自己能成为齐夫人,可时间一年年过去,那些从前说起齐大人时都会脸红的贵女们如今也都成了他人妇,偏这位齐大人仍是孑然一身。   不少人都说他有龙阳之好,这才到这个年纪也不成亲。   这个念头刚从心中浮现,时雨就撞上了一双幽沉似潭水的眼眸,那目光清冷仿佛能洞悉人心一般,时雨也不知怎得,忽然就白了脸,平日颇有些小辣椒模样的人这会却像是受了惊,直到那落在身上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收回,一道清冷如玉的男声在屋中响起,“下去吧。”   她不敢多待,忙往外退去,其余小丫鬟也连忙跟上。   走到外边院子,瞧见松岳,一路高悬着一颗心的时雨这才松了口气。   她跟松岳已经定下婚事,府中下人也都知晓,看到他撑伞站在院墙外,几个小丫鬟会心一笑,笑着同时雨说道:“我们先回去给主子回话。”   说着就把这处地方留给他们,先离开了。   松岳上前为人撑伞,见她小脸发白,不由皱眉,“怎么了?”   “……没什么。”   时雨摇了摇头,想了想,又忍不住小声道:“这位齐大人的气场太强了,我刚跟他对视了一眼,心脏就扑通扑通跳得飞快。”这么多年,她也就只有在他们侯爷身上才看到这样的气场,可侯爷是武将,又在战场待了几十年,这位齐大人才多大?   松岳听到这话倒是笑了起来。   他撑着伞与人一道往前走,嘴里与人说道:“齐大人位处大理寺,经手的案件都事关朝中大臣,他又年轻若看着不强势点,难免让人轻视。”   不过这些年,他雷霆手段让陛下都对他青眼有加,哪里还有人敢小看他?   时雨也听过这位齐大人的威名,便未多说,只是见从来都是少言寡语的男人今日却屡次为这位齐大人说好话,不由侧目睨了他一眼,“你倒是看重他。”   松岳说,“当年便是他护住端州百姓,没让洪水毁了那一洲百姓。”   时雨知道端州是他老家,也就明白他今日为何会这般冒失进来传话了,她心里忽地一软,轻轻握住他的手。   她并未多说,松岳却看懂了她的宽慰,他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只是回握住她的手。   两人继续往前走。   雨落声中,时雨与他说道:“不过日后你可别这么冒失了,这位齐大人到底是外男……”想到什么,她又问,“对了,他可曾问起主子的身份?”见松岳摇头,时雨方才点头,过了一会又说了一句,“不过今日主子会应肯,我倒是有些意外,主子从前最重规矩。”   那位齐大人不知晓主家是男是女,可主子是知晓的,她居然会放任齐大人进来,这委实让时雨惊讶,若让外人知晓,还不知道得传出什么话,也亏得这庄子内外都是他们自己人。“你回头去叮嘱下外院的人,让他们守着嘴巴,别乱传什么。”   听松岳应好,她方才没再说什么。   途径院子瞧见一个穿着雨披清扫落叶的小厮,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停下,倒是松岳与她说,“等下。”   而后喊人,“你过来。”   那生得高大强壮却躬着背容貌普通的小厮连忙跑过来,笑着问他,“松岳大哥有什么吩咐?”   “你知道我的名字?”松岳有些惊讶。   小厮挠了挠头,憨笑道:“刚才跟富爷来的时候听他喊过你的名字。”   倒是个机灵的,也怪不得陈富敢把人带过来伺候主子。松岳点点头,“里面的大人你照看着些,他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去做,只一点,垂花门里是主子休息的地方,你仔细着点,莫让他们走错了地方。”   “哎!”   小厮应道:“小的省得了。”   松岳便未再多说,只领着时雨离开,走远了,扮作小厮的竹生还能听到时雨在问,“这是哪来的小厮?我怎么从前没见过?”   “陈富怕咱们人手不足,今早送来了几个。”   时雨点头,“这个看着机灵,回头让主子掌掌眼,若是合适的话倒是可以留下。”   耳听着这番话,竹生不由眉开眼笑,他先前还躬着的背早在目睹他们离开时就已经站直了,若是松岳此时回头的话必定能够看出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厮。   目送他们离开庭院,竹生没有耽搁,立刻掉头往听雨阁走。   他是真没想到主子今日会亲自过来!   难不成主子这是准备娶主母回家了?   他满怀憧憬,三步并作两步往听雨阁那边走,刚到门口就听兄长对着临窗而站的男人恭声道:“主子,来了。”   “主子!”   竹生笑着上前给人行礼。   他为了进宅子伺候特地易了容,原本和天青一样的相貌也就有了不同。   当年他跟哥哥一起学武的时候,教他们的那位先生在江湖打滚多年,除了武艺还教了他们不少东西,他这易容术虽然不算精妙,但也能遮掩原本的面貌七八,此时他就顶着这一张普通的面貌与人说话。   齐豫白依旧站在窗前,背身问道:“怎么进的宅子。”   竹生还只当他是夸赞,不由扬起长眉骄傲道:“属下正好救了这里管事的儿子,他感激属下问属下要什么,属下便跟他要了这份差事。”   “主子,您不知道,刚才主……”本想喊主母,但一想主子的脾性忙又改口,“顾小姐身边的丫鬟还夸我了,说要让小姐掌眼,要是小姐满意,属下就能过去伺候了。”   他说得洋洋自得,却发现屋中气氛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愉快。   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了,竹生抬眸,可男人背对着他们,他瞧不见他的样貌神情,只能朝自家兄长看去,却见兄长面露无奈,竹生心下一惊,声音也不自觉低了下去,“主子,是属下做错了什么吗?”   齐豫白没有说话。   天青便说,“你可想过若让顾小姐发现你的身份,她会怎么想?”   竹生皱眉,“我做事很小心,小姐怎么会……”   天青看着他,沉声,“万一呢?”   只三个字就让竹生骄傲不羁的神情僵住了,想到这些年主子的小心翼翼,他的脸忽然变得十分苍白,“主子,我……”他单膝下跪,面上满是懊悔和后怕。   要真是因为自己一时鲁莽毁了主子的安排,他简直万死都难辞其咎!他低着头,哑声忏悔,“属下本想着离顾小姐近些可以方便做事,没想那么多……属下知错,请您责罚!”   天青也跟着下跪,沉声认错,“属下管束不严,请主子一起责罚。”   屋中静悄悄的,背对着他们的男人没有说话,他只是闭目转着手中的佛珠,那细微的撞击声在这一场春雨中并不算清晰。   片刻,男人开口,“起来吧。”   天青起身,看了眼依旧不肯起来的弟弟,正想询问主子怎么安排的时候便听男人说道:“寻个由头早些离开,别让她察觉。”   竹生忙道:“属下一定处理好,不会让小姐察觉。”   他终于肯起来了,却再无平日的活力,也不敢过问主子之后的安排,低着头站在一旁,还是天青问道:“那还要派人过来守着吗?”   齐豫白沉默一瞬才说,“经此一事,她必定会多加警惕,何况她身边那些人也不是无能之辈。”他的嗓音低沉,却没有多少失望,反而带着几分赞赏。   倘若他此时睁眼,那眼中必定满含笑意和赞扬。   他从小就知道她是聪慧的,幼时看书只一遍就能过目不忘,王家的闺学先生都曾夸她若为男子,日后一定能入朝为官,就连王家这辈最有盛名的大公子成则说起他这位表妹时也是屡屡称赞。   当年元宵。   王家举家去金陵登高楼看花灯,他也在受邀名单中。   那日成则有个死对头拿着千金买来的一纸谜题想来羞辱成则,他正想帮忙,帘中却传来一道女声,即使不回头他也能知晓那个轻声细语说话的人是她。   可即使夺得这么多掌声和名声,她也依旧不曾露出一点名声于外。   众人也就以为是王家哪位女儿回答的。   那阵子王家声名鹊起,王家女儿更是百家难求,可她却依旧待在闺中不闻不问。   她是聪慧的。   所以知道寄人篱下该做什么。   王家这样一个偌大的家宅,即使有疼爱她的外祖母,也多的是满怀其他心思的人,她若处处拔尖要强,只怕早就被王家不容了。   何况她若不聪慧,当初又岂能凭借一点蛛丝马迹就查到耶律燕哥的身上。   想到这个名字,齐豫白原本还浮着笑意的脸忽然就像是乌云压境一般,他指腹紧掐着手中佛珠,天青、竹生兄弟俩不解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到屋中的空气好像都在这一刻凝滞住了,正等两人想问的时候,忽然一阵琴音穿过庭院直入他们的房中,屋中原本僵硬的空气也在这一瞬间松动了。   齐豫白长睫微动,他在琴音中睁眼,迎着春雨蒙蒙穿透湿润的空气凝望远方。   猜到是谁在弹琴。   他先前紧绷的眉眼忽然就变得柔软了许多。   片刻功夫后。   兰因所在的屋子,本听琴入迷的停云忽然诧道,“这是什么声音?”   穿透人心的瑟声,带来烟雨蒙蒙,比兰因深沉幽远的琴音要显得空远悠长许多,它并没有压过兰因的琴音,反而给人一种相辅相成的默契,却让兰因看着远方怔了神。   “……是瑟。”过了一会,她说。   “瑟?”   停云一怔,“我们庄子还有人会奏乐吗?难不成……”想到听雨阁的那位,她有些怔然。   兰因早在瑟声出现的时候就已经猜到是谁了,她如水葱般的指尖在琴弦上停留良久,本该就此停下,可听那瑟音阵阵,仿佛拨云见雾般让人心头都敞亮了不少,她竟也不舍就此停下。 第11章 请君留歇 夜路难行,若不介意,便在这……   兰因的这一番停顿并未让瑟声消失,它依旧存于这世间让兰因无法忽视,而当兰因重新抚琴之时,天地之间仿佛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这空远悠长的琴瑟之音。   这本只是兰因随心所致随手闲谈,并无曲谱,没想到那鼓瑟之人竟也能接上。   渐渐地。   不仅是停云等人,就连兰因也沉浸其中,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直到一曲罢了,停云等人还未反应过来,兰因也坐在椅子上空对琴桌怔然无声,这并非她第一次与人合奏,年少时在金陵外祖母家,她和家中表姐表妹也时有合奏,可她却是第一次碰到这样合契的人。   无需多言。   仿佛只需你起一个调,他便知道你需要什么。   兰因还未嫁人的时候也曾想过自己婚后的日子,那个时候还没有顾情,她满心设想着她和萧业的未来,她希望能和萧业闲时抚琴弄瑟,希望他舞剑的时候,她可以在一旁伴奏,她想要……与自己的夫君琴瑟和鸣共白头。   她当初带着这架古琴嫁给萧业,其中难道一点都没有希冀这些场面出现的期待吗?   可萧业并没有给她开这个口的机会。   她也就收起了这份心思,甚至于婚后几年,她连自己抚琴都很少。   “没想到这位齐大人不仅书读得好就连弹琴也这般厉害。”停云回过神后不禁感慨道。   兰因没说话,心中却是认可的。   岂止是厉害,他仿佛能从琴音中看到她心中的郁结一般,其中有一段他甚至还用琴音引领着她从那些迷顿郁结中脱身而出。   “他可有打听我的身份?”   兰因忽然问先前去给齐豫白送糕点的丫鬟。   时雨还没回来,便由先前陪着她过去的红杏作答,“并无。”想到先前那位大人的表现,她又忍不住说,“那位大人从头到尾背对着我们,只说了三个字。”   “哪三字?”停云问她。   红杏旁边的绿拂抿唇笑道:“下去吧。”   她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外头所言果然非虚,这位齐大人可真是冰山寒谷里出来的人,走得近些就能被冻到。”   “可不是。”   红杏也跟着帮腔,“刚刚那位大人看过来的那一眼差点没把奴婢吓死,不过……”她又红了脸,“这位齐大人生得可真俊啊,比世子生得还要好看。”   她在内宅见过的男人少,能用来比较的也就只有世子了,话出口时才觉不对,见屋中气氛都变得僵硬起来,停云还拧眉看她,她不由白了脸,“主子,奴婢……”   正想请罪,却听坐在琴桌前的女子说道:“他是生得好看。”   众人听得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却也没有多想,只当她是为红杏解困,红杏更是心中感激。   怕多提世子惹她不开心,几个丫鬟忙换了话题。   兰因却在想齐豫白。   她先前那番话并非是为红杏解困,而是她的肺腑之言,齐豫白的确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那年他高中状元,一身深红罗袍圆领大袖,就那样骑着白马被众人簇拥着出现在御街上,也出现在她的眼中。   状元游街是喜事,可她出现在那却不是为了看他。   她是被萧业的妹妹,她的小姑子萧思妤拖出去的。   思妤如今的丈夫,那时的未婚夫涂以辞也是那年的一甲,位列探花。   那日是真的热闹啊,整条御街都是人,就连悬空的州桥上也堆满了人,两边的酒楼客栈更是座无虚席,也亏得她和思妤所在的地方正是她的产业,若不然只怕连个安生地都没有。   她站在窗前看着底下。   看着那无数的鲜花、绢花、丝帕、香囊仿佛不要钱似的向那位状元郎砸去,与别的女子期待着那位状元郎能回首一顾,能握住她们的心意不同,兰因想的是这样的日子若是多些,那她铺子里应该多进一些这样的物什,必定能大赚一笔。   可惜也只能想想罢了。   “不过那位齐大人这个年纪也不曾娶妻,莫不是真有顽疾,还是……”绿拂压低声,“真和传说中一样,这位大人喜欢男人?”   兰因正从旧日记忆中抽回神便听到这一句,并非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从前去宴席做客时,她也时常听那些夫人说起这些,那时她听着也无别的反应,如今却不忍皱眉。   “不许胡说。”   她轻斥道:“齐大人正值好年,岂会有什么旧疾?至于好男风……”她略一停顿,“便是他真的喜欢男人,那也是他的选择,与我们有何干系?”   “齐大人为国为民,是难得的好官,日后不可再说这样的话。”她少有这般严厉的时候,几个丫鬟哪敢多说,忙应下了。   等她们出去后。   停云不由看着兰因说,“您待这位齐大人有些不同。”   几个丫鬟里,停云的心一向是最细的,兰因又岂会不知她待齐豫白的这份不同会被她看穿,可她对他心怀亏欠,又岂能拿他如旁人一般?   她看着窗外细雨蒙蒙,说的仍是最初的那句话。   “他是好人。”   也不知道她死后,他怎么样了?秦太师可曾护住他?他……可曾后悔?   ……   成伯府。   许氏走后,萧业也不曾外出。   他在书房看了一天的兵书,可从前让他手不释卷的兵书,今日他却怎么也看不进去,眼见天色越来越晚,萧业不禁皱眉,东郊那条山路最是难行,这又下着雨,难不成是他们回来时出事了?   想到这。   萧业脸色一变,他再也顾不上还跟兰因赌着气,当即和外头的周安吩咐,“让人替我备马!”说着便扔下手中兵书,拿过书桌架子旁放着的披风,随手系上后便冒雨出去。   周安正和人吩咐完,一回头见他冒雨前行,忙要给人撑伞,可萧业步伐匆匆,没一会就越过他出了院子,他也不敢耽搁,拿起伞便跟了过去。   好在也没追几步。   “世子!”   是云浮撑着伞过来了。   萧业看到她,原本高悬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他强压着心中的高兴,停下脚步,长指掸着披风上的雨珠,佯装不在意般随口问道:“她在哪?”   “……在您的房间。”   萧业没有注意到云浮说话时的异样,只听这句便以为兰因在他房间,他长眉不由上挑,唇角也微微翘起一个弧度,眼中含着明显的笑意,嘴里却哼道:“她还知道回来。”话是这样说,可他不等云浮再说,自己便已从周安手中拿过伞,而后大步流星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世子!”   云浮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这般着急,脸色一变,要追出去。可她一个弱女子,岂能追得上萧业,她留在原地干着急,还是周安奇怪道:“怎么回事?”   “只有许姨娘回来了,夫人她,她没回来啊!”云浮都快哭出来了。   “什么?!”   周安听到这话也变了脸。   这么一耽搁,萧业早已走远,他一个外男也不可能进内院,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绝望。   若让世子知晓夫人没回来,只怕……   萧业并不知道兰因没有回来。   他独自一人撑着伞走在路上,就连平日他最不喜欢的春雨,此时他都看得没那么厌烦了,他一路想着见到兰因时要说什么,眼见熟悉的院子越来越近,脑中那些万缕千丝倒是都没了,罢了,她回来就好。   他心中这样想着。   徐伯说的对,夫妻之间总要有人先低头。这次兰因肯回来,他又何必再与她生气?她是他的妻子,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回家的妻子,即使早先时候因为许氏他们又起过争执,可兰因对他的那些好并不是假的,他也是真的想守着她好好过日子的。   这样想着。   萧业原本故意下压的唇角也就没再忍着。   他翘着唇角往里走,或许是太过急着去见兰因,他并没有注意到门外那些丫鬟仆从看着他面上笑容时的怔忡,他随手把伞收起来后交给人便一面解着披风一面迈进屋中。   “回来了?”   他边走边说,“我让厨房准备了……”   可他的声音和笑容却在看到屋中人时僵住了,他往四周看了看,没有多余的身影,只有许氏……来时那满身热切和喜悦皆在这一刻褪去,他站在昏暗的屋中脸色微白,攥着披风的手更是用了全力,明明心中已有答案,他却还是看着许氏执拗问道:“她人呢?”   许氏在他进来的时候便站了起来。   她身旁是一只景泰蓝瓶,上面还有摇曳的几枝桃花,这是前世的兰因为萧业摘的。兰因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什么时候回来,却会隔几日就替他把房中的鲜花换上一通,她做这些为的不过是她的丈夫回来时看到的永远是最好的那一面。   就像这座被她倾注心血守着的宅子。   萧业不会知道这些事,也从来不会过问,他享受惯了兰因的付出,只怕便是知道也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看到萧业面上的变化,许氏垂着眼帘说,“夫人没回来。”   “……为什么?”   萧业不明白,他都已经给她台阶下了,她为什么还要与他赌气?难道真要把情儿送走,她才肯回来?   许氏听到这一句,眼中不禁浮现冷嘲。   她从不否认萧业的本事,他若没本事也不会在伯府摇摇欲坠之际以一己之力护下伯府的荣华富贵,甚至一年不到的时间就从一个普通禁军升任殿前司都虞侯,可他绝对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顾兰因,他都算不上称职。   好在她如今已不期盼他的爱,她在这府中只想守着她的儿子,护他平安长大。   她仍垂着眸,未去看他眼中的怔然,“妾身也不知,夫人只说她如今很好,不愿回来。”这并非她最初想说的话,她原本是想把事情推到顾情身上,如果兰因真的不肯回来,顾情绝对不能做伯府的女主人,若她真的成了世子夫人,她和她的儿子绝对不会再有以前的安生日子过。   可若提起顾情,难免要牵扯到兰因。   许氏一直都知道自己算不上好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非要嫁给萧业,可看着那双虎头鞋,想到这些年兰因的照拂,她就不想再把她牵扯进来。   她既已经选择了她要过的日子,又何必再让她为这些事烦扰?   实话实说。   也算准了萧业会生气。   果然——   她这话刚说完,便听到萧业哑声呢喃,“很好,不愿?”   他说着忽然用力拂落近旁桌上的糕点,瓷盏破碎声中,在一众奴仆的“世子息怒”中,许氏垂眸下跪,她听着萧业喘着粗气也藏不住的愤怒,看着他双手撑在桌沿,怒道:“她是不是觉得我没了她就活不了了!”   无人说话。   云浮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她心里着急却也不敢多说,希冀着许姨娘能安慰下世子,可许姨娘却只是柔柔跪在那,连头都不肯抬。   恰在此时,厨房的人掐着点过来送膳食了,猛地看到这副画面,她们不由吃惊。   云浮忙朝她们使眼色想让她们离开,可她们还没动身,萧业便已经察觉了,他勉强压抑着怒气问,“谁在外面?”   云浮不敢不答,只能说,“……是厨房的人,她们来送晚膳。”   萧业默声不语。   外头的人也不敢说话,就在她们以为萧业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却听他说,“拿进来。”   “……是。”   云浮起身接过食盒,拿了进去。   “打开。”   她听萧业说。   那声音平静地没有一丝情绪。   云浮心里忽然有些害怕,却不敢不听他的话,她打开食盒,香气扑面而来,可萧业看着放在最上面的鸭血粉丝汤却忽然冷笑一声。   “……顾兰因!”   他咬着牙喊这个名字。   许氏走后,他特地吩咐厨房让她们今晚准备一桌金陵菜,他知道她从小在金陵长大,也知道她想念金陵想得紧,他甚至还想过等回头有时间了,带她去金陵看看。   可他的希冀他的盼望他的付出等来了什么?   等来的是她的不愿,是她的如今很好——   他扬起手。   食盒坠落在地,许氏长睫微颤,云浮更是控制不住尖叫出声,等反应过来又苍白着小脸跪下了,战战兢兢求饶,萧业并没有理她,他只是死死盯着那菱形地毯上的那一片狼藉,片刻后,他沉声吩咐,“以后不许再提起顾兰因三个字,若是让我知晓有人敢背着我去找她……就不必再留在伯府了!”   他说完,冷着脸拂袖而去,连伞都没撑就往外头走。   “世子!”   云浮想追出去,却及不上他的脚程,倒是身后传来动静,原本一直默然无声的许姨娘站了起来,她拿着帕子轻轻扫了扫衣上尘埃便轻移莲步走了过来。   “许姨娘!”   “嗯?”见云浮喊住她,许氏笑着止步,侧目看她,“云浮姑娘,怎么了?”   云浮看着她皱眉,“您就这样走了?”   许氏面露诧异,“那不然呢?”   云浮忍不住沉声,“世子现在去哪了都不知道,您作为他的女人,难道就这样放任不管吗?”   许氏低眉顺眼,“姑娘这话说得好笑,你才是世子的身边人,世子去哪,你若都不知,妾身又怎会知呢?”她这话说完也不去管云浮面上是哪般神情,只朝人略一颌首便喊来贴身丫鬟准备离开了,正低头站于伞下要往外头走的时候,身后传来云浮的声音,“您变了。”   许氏脚步一顿。   却没回头,也没回答。   当然变了,她若没变,先前就不会说那样的话,此时也该冒雨去找人。不过变了又如何,她如今有了自己的倚仗,又何必再去讨好一个没必要的人。   人就是这样。   不耗尽所有期待以前是不会放弃的,因为放弃了也就意味着否定了过去的自己,可若是真的放下了,那么对方所有的喜怒哀乐也就彻底与你没有关系了。   这一点。   她和兰因都已经想通,可笑有些人还以为她们在以退为进,许氏笑笑,在春雨沙沙声中,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云浮姐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廊下,小丫鬟问云浮。   云浮看着许氏的背影,紧咬红唇,她没有说话,听人说“要不喊老夫人回来吧”,她方才摇头,“世子这会还在气头上,若知道我们惊动老夫人只怕更要生气。”   她说完便又沉默起来,最后望着西边叹了口气,“我去喊方夫人。”   只怕这会也就只有她能哄住世子了。   ……   兰因不知道伯府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   因为齐豫白的到来,她一下午都有些魂不守舍,此时眼见窗外天色越来越昏暗,雨却不减反大,怕天黑山路难行,她沉吟一会还是与停云说道:“去和齐大人说一声,天黑夜路难行,他若不介意,今夜便留在客居歇息。”   停云不清楚为何主子对这位齐大人如此另眼相待,却也知晓她不会多说,知道她主意已定不会更改,停云也不好多说应声离开了,而兰因在椅子上又坐了一会,忽然合书站了起来。   时雨不知她要去哪,跟着起身问她,“主子,您要去哪?”   “厨房。”兰因说,“你不必跟。”   时雨点了点头,没多想,未几却又瞪大眼睛,她猛地追出去,到门口看着往厨房走的主子,惊愕至极,难不成主子是要亲自下厨不成? 第12章 齐豫白的打算 他要的从来不是她的亏欠……   兰因去了厨房。   正值晚膳时间,厨房热火朝天,其中一个郑妈妈是厨房的管事,远远看到有人撑伞而来,因为伞檐下压挡住女人的面貌,只能看到一抹艳丽的红唇和一抹细腻白嫩的下巴,往下延伸是纤细的脖子。还以为是主子身边的姑娘来了,郑妈妈站在门口笑道:“姑娘来得正好,刚想喊人去问主子夜里要吃什么?”   话音刚落,伞檐上抬,隔着雨帘瞧清来人后,原本还笑说着话的郑妈妈猛地瞪大眼睛,等反应过来她哎呦一声,连忙冒着雨迎了过去,“您怎么亲自来了?”   她要替兰因撑伞。   兰因却只是笑笑,“不用。”还把手中的油纸伞朝人那边移了一些,没让人淋雨。   郑妈妈又是惶恐又是感动,忙把人迎到厨房里。   其他婆子看着兰因的到来也都愣住了,等向兰因行了礼,郑妈妈问她,“主子有吩咐差人过来传话便是,这下雨天的,您何必亲自走一遭。”   “我在房中也无事。”   兰因任郑妈妈接过伞,扫了一眼厨房,随口问,“有什么菜?”   “陈富今早送来庄子里自己养的鸡,中午用了半只熬做鸡汤,这会还剩下半只,新鲜的活鱼也有几尾,还有庄子里的人孝敬给您的春笋并一些野菜还有一条猪肉。”她自顾自说完,见兰因面有沉吟,心下吃惊,“您……是想自己做?”   兰因点点头。   郑妈妈等人虽吃惊却也不敢拂她的兴致,见兰因过去,便跟在身后打算帮人打下手。   兰因不是第一次做饭。   她少时在王家跟着婆子学过,外祖母嘴巴挑还有胃病,旁人怎么劝她也不肯听,也就只有她做了之后,她才不舍浪费她的心意。   后来嫁给萧业,她也动过手,不过那也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她重新洗手作羹汤,为得却是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甚至称不上熟悉的人。   ……   等停云去听雨阁传完话回来的时候,屋中只有时雨一人。   她拿帕子掸着身上的雨水,看时雨握着绣棚呆坐在椅子上,不由好笑道:“想什么呢,这般出神?”说着又扫了一眼屋中,没瞧见主子,以为她是在里间歇息,便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主子去歇息了?”   “……没。”   时雨摇摇头,看着还有些不大清醒的样子。   停云皱眉,正要问,却见时雨忽然握着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她凑到停云面前,想说话,又往外头打量了一眼,然后扯着停云的胳膊往屋中走了几步,这才小声同她说道:“主子去厨房了。”见停云也一脸惊诧,“你觉不觉得主子对这位齐大人好像有些不大一样?”   先是留人躲雨,又是请人小住,这会居然还亲自去了厨房。   “你说……”   时雨面露踯躅,“主子她不会……”   话还没说完,额头就被人轻轻敲了下,她轻轻唔了一声,抱着额头看停云,听她说,“想什么呢?我们自小跟着主子,主子想什么做什么,我们会不知?”   “可这次主子说走就走,我们不是也没想到吗?”时雨小声咕哝。   停云哑然。   不可否认,主子这两日的确有些不大一样,但再不一样,那也是她们的主子,她轻斥,“别想东想西的,我们整日跟着主子,这位齐大人,主子从未见过,主子对他另眼相待恐怕也是因为这位齐大人是个好官。”   虽说不大可能,但这也是最大的可能了。   她叮嘱时雨,“主子刚从伯府离开,你可别乱说什么,惹主子不高兴。”   “我才不会!”   时雨嘟着嘴不高兴,“我就是怕别人多想,坏了主子的名声。”   停云垂目沉吟,“回头我去叮嘱一声,让他们守紧嘴巴,你也去同松岳说声,让他盯着些外院的人,别让那些背主的人坏了主子名声。”   等时雨应声出去后,停云在屋中又留有半晌,这才拿着架子上的披风往厨房走。   春雨蒙蒙。   炊烟也被雾气笼罩,看不清切。   只有灯火通明的屋子和那覆着白纱透出来的晃动的憧憧人影能知晓里头的热闹,停云压下思绪,走了过去,刚被相熟的婆子喊了一声,站在灶台前挽袖掌勺的青衣女子就朝她看了过来。   “怎么过来了?”   “给您带来一件披风。”停云笑着把伞收起放到一旁,走过去,“要奴婢帮忙吗?”   “不用,就差最后一点了。”   停云点点头,看了一眼旁边放着的菜肴,梅花汤饼、山家三脆、梅子小排,还有一份锅中冒着热气的笋蕨馄饨,都是山野小食算不得精贵,却每一份都要费心,尤其是这一份梅花汤饼,最是费时间。   主子是真的看重那位齐大人。   可是为什么呢?   停云心中有不解,却没有问,主子愿说,自然会说,若不愿,又何必惹主子烦扰。   “寻个人拿去吧。”   兰因盛起馄饨后,让人装进食盒。   “我来拿吧。”阻了婆子跟随,停云替兰因系上披风后,亲自拿起食盒撑着伞护送兰因往院子走。   兰因又岂会不知她这般行事是因为什么。   她是怕旁人知晓她这些菜是做给齐豫白的,她怕他们知道后胡乱猜测,坏她名声。兰因心里有些暖,她身边几个丫鬟,停云和时雨无论是能力还是对她的心都是毋庸置疑的,知道她心中有惑,只是这一次,她却无法替她解惑了。   停云也无需她解惑。   回到院子,她先替兰因分了食,而后让时雨伺候主子后便亲自提着食盒往外院走。   过去的时候,齐豫白正在看书,他手里握着一本《水经注》,桌上另有一支笔一本书,是按照书中以及前世他亲自游历看过所记,另有批注修改。   这本书到底年代久了,其中不少河流不是已经干涸便是更名汇入别的流域,也有新出现的河流,不过齐豫白尚且还没有办法一一统计记录下来。   大周山河众多,山河多则疆域广,可河流多,也有一个坏处,若不及时疏浚河道,不仅有洪水的危机也不利于农田灌溉。   尤其像江浙地区,本就多台风,若不及时管治处理,只怕前边端州之难便是江浙后尘。   齐豫白前世成为宰执后,首要任务除了更改吏治之外,做得最多的便是治理各地水患的工程,他如今虽然人微言轻,这些事也不该由他来做,但他还是想早些做成这些事,即使做这事的人并不是他。   “主子,有人来送饭了。”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天青往外头看了一眼,而原本站得笔直的竹生也立刻弓起背,他现在已然不想表现,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免得给主子带来祸患。   于是。   便由天青上前去迎停云。   “劳姑娘走一趟了。”天青笑着接过停云递来的食盒,见她并未像先前传完话就离开,不由看了她一眼,“姑娘还有事?”   停云没说话,看得却是齐豫白的方向。   看着静坐在灯下看书的青衣男子,停云心中也是有踯躅的,可想到主子的名声,她咬了咬牙,还是轻轻唤了人一声,“大人。”   齐豫白回眸。   仍是那张沉静的脸,没有多少情绪的眼睛,看着她问,“有事?”   停云不敢与之对视,低着头,硬着头皮道:“我们主家规矩森严,院子里又都是女人,大人……”   她说得磕磕巴巴,双手更是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摆,不想话未说完,齐豫白便已接过话,“我用完晚膳就走。”   停云愣住了,她甚至顾不上害怕抬起眼眸。   “还有事?”男人的嗓音很淡,却也很平静,并无生气和不满。   停云摇头。   见齐豫白收回目光,她犹豫着咬了下唇,“大人,我……”   “无妨,回吧。”   齐豫白继续翻着手中的书,未再回头。   停云朝人深深屈身一礼,这才转身离开,她走后,天青沉默布膳,竹生却有些不满,“这丫头太过分了,明明小姐都让您留下来了,她怎么还自作主张赶您走啊!”   主子多不容易才能有这样的机会,他实在替主子打抱不平。   天青也难得没有斥责竹生。   “原本就不合适。”齐豫白继续翻着书,神情无波无澜。   即使没有这一番话,他也是要走的,他今日来此,一来是为了自己这一份隐藏多年的心思,想要离她近一些,二来也是想打探下她的情形,从她的态度能够看出她大概也是死后才重生,要不然她对他不会是这样的态度。他当然想离她近些,再近些,可若在这继续留宿,难保不会有风言风语传出,毕竟这个庄子有的可不止是她的亲信。   他不能因为他的那点心思连累她的名声,何况他要的从来不是她的愧疚和弥补。   “……主子!”   竹生不满他这样说。   天青却朝他摇了摇头,等竹生闭嘴后,他才跟齐豫白说,“主子,先用膳吧。”他笑道,“顾小姐身边的人真是厉害,这几道菜做得实在好看,尤其是这碗梅花汤饼,属下当真是从未见过呢。”   本在书写的齐豫白听到梅花汤饼四个字,动作忽然一顿。   他合书起身,看到那碗熟悉的汤饼,他那双浓黑的眉眼忽然变得温柔极了,灯火照耀下,那里仿佛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不是别人。”   “什么?”   天青一愣,待瞧见他唇边的笑意时,心下一动,“是……顾小姐?”   “嗯。”   竹生听到这话也不再抿着嘴不高兴了,他忙凑了过去,看到那几份菜肴,他忽然觉得主子这些年的付出也不是毫无收获,他扬起笑容,却又奇道:“不过小姐怎么还亲自给您下厨呀?”   齐豫白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开始品尝兰因做给他的菜。   他第一次吃梅花汤饼就是兰因做的,那日他去王家找成则,成则笑着请他品尝,可他从无口腹之欲,再好的东西对他而言都一样,何况那日他又是用过午膳才去的,正想拒绝却听他说,“这是我家小表妹做的,我好不容易才从祖母那央了一点出来。”   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时隔多年,齐豫白本以为自己早已记不起那日梅花汤饼的味道了,没想到……他看着青瓷碗中漂浮着的那一片片梅花面饼,说,“还是从前那个味道。”   只是上一回他是用了她做给别人的,这一回却是她亲手做给他的。   齐豫白的心忽然变得柔软极了。   他独坐灯下,与从前一样独自饮食,却不觉孤寂,等用完晚膳,他便真如他先前所言没有久待,只是临走时,他特地交代竹生,“你留下看着些庄子里的人有没有胡乱传话的,若有也不必轻举妄动,她若没有察觉你再想法子透消息给她。”   竹生自知做错事正想找机会弥补,此时得了这个差事自是连忙答应。   齐豫白便领着天青先离开了。   坐上马车的时候,他隔着细雨看着那座灯火通明的宅子,想象着她此时在做什么,却在松岳看过来的时候收敛起一切思绪,朝人颌首后便落下车帘。   车马离开。   松岳回屋。   而刚用完晚膳的兰因也终于得知这个消息。   “走了?”   她有些怔忡。   倒是停云悄悄松了口气,却也不得不承认,主子说得没错,齐大人是一个好人。 第13章 齐大人想买新宅 不,那是给他未来夫人……   夜已经有些深了。   萧业不知道去哪了还没回来。   女主人走了,男主人又不在家,伯府上下都变得有些不安,好在还有徐管家这样的老人主持大局,没让恐慌和不安在府中蔓延开来,可徐管家到底年纪大了,从前有兰因在,他打打下手倒也得心应手,如今所有的事都堆压在他的身上,他难免有些心力交瘁。   尤其今日府外还有不少人过来旁敲侧击打听消息。   要是世子夫人再不回来,她与世子和离的消息只怕不日就要在城中传开了,到那时,可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一想到这——   徐管家就只想唉声叹气,派出去找世子的人还没回来,他倒是想派人去庄子喊老夫人回来主持大局,可世子明令在先,他也不敢在这个当口去触他的霉头,年近五十的老人急得在屋中踱着步,两天的功夫,他头上白发都多了好几根,额头上的沟壑也是越来越深,倒是一向机灵的小孙子徐锦在一旁说道:“爷爷为何不派人去找姑奶奶,前日姑奶奶不是才派人送来东西吗?从前都是世子夫人给人准备回礼的东西,她这次走的急,东西还没送过去,等姑奶奶收到东西肯定觉得奇怪,便是世子知道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徐管家听得眼睛一亮。   他怎么忘了,还有小姐呢!   小姐和世子夫人的关系一向要好,又是世子的嫡亲妹妹,有她出面,这事一定能成!本来还愁云密布的徐管家一下子舒展了眉毛,他抚了抚小孙子的头,忍不住夸道:“还是锦儿聪明!”   说着喊来自己的儿子和人交代一通后又让人寻个机灵的婆子现在去一趟鲁国公府。   ……   萧家来人的时候。   萧思妤正和涂以辞在房中逗弄他们才出生不久的儿子。   仆从都在外头,萧思妤看着身边的夫君和榻上的儿子,少时骄矜的眉眼因为岁月和生活的沉淀也变得柔软了许多。   “我听说师兄回来了?”她问涂以辞。   她说的师兄是齐豫白,当年齐豫白和涂以辞都曾在国子监上学,后来又一起被当朝宰执看上成为他的关门弟子,萧思妤这一声“师兄”喊得不差。   涂以辞点点头,他手里还握着一个拨浪鼓,一边逗弄着儿子,一边与自己的妻子说道:“昨儿夜里才回来,怎么,”他抬眸问她,“你寻他有事?”   “上回麟儿满月礼,师兄人虽没到却送来大礼,我寻思着怎么着也该请人来家中吃个便饭。”   涂以辞又岂会不知道她的打算,桃花眼上扬瞥她一眼,“吃饭可以,不过你可别像母亲似的把人喊来家中给他相看。”说着又低头与自己儿子说道,“你阿娘年纪不大,倒跟人学着做起红娘了。”   话音刚落,就被萧思妤拍了下胳膊,不疼,但涂以辞还是轻轻唔一声,一副佯装吃痛的模样,余光瞥见她不高兴的小脸,这才停下手中的拨浪鼓,把人揽到自己怀里劝道:“我这师兄脾气倔得很,他不肯的事,谁说都没用。我也是怕你回头好心办坏事,师兄那边倒是无碍,就怕你那几个朋友回头要说你不是。”   萧思妤被他一哄,气也就消了,却还是不解,“可师兄好端端的,怎么就是不肯成婚?我看他也不是不喜欢小孩呀。”   麟儿刚出生的时候,齐豫白就来过,她那天看他抱着小孩很是喜欢的模样,显然并不抗拒成婚。   至于好男风——   她却是不信的。   她家这口子跟他同吃同住三年也没见他们有什么,难不成……   “莫不是师兄心中有人?”她忽然想到这个可能。   涂以辞听到这话,目光却是一闪,好在萧思妤低着头,并未瞧见,若不然肯定要继续盘问。“或许吧……”   他说的含糊不清。   萧思妤一听这个回答就有些不满,正要继续问,翠蓉却在外头说道:“夫人,家里来人了。”   这个点?   萧思妤从涂以辞的怀里坐直身子,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问翠蓉,“可有说来做什么?”   翠蓉在帘外回答,“说是来回礼的,不过奴婢看他面色忡忡,像是有什么事。”   萧思妤拧眉,“肯定有事,大嫂一向重规矩,不可能大晚上派人过来送礼,你让人去外厅候着,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听翠蓉应声出去后,萧思妤喊人进来伺候换了身见客的衣裳也跟着出去了。   涂以辞继续逗弄着自己的儿子,两刻钟后,见儿子睡着,他正想喊乳母进来把人抱走,就见自家小妻子阴沉着一张脸回来了,少见她这副模样,他不禁奇道:“怎么了?”   萧思妤正想说话,见榻上昏睡的儿子,忙又住声,让乳母把人抱走后才与他说起这两日家里发生的事,说到后头,她又是气愤又是恼怒,“我早跟哥哥说过让他少管那个女人的事,他总是不听,现在好了,嫂嫂被他气得离家出走。”   她没有瞧见涂以辞在听到和离一事时略有些异样的目光,只继续恼道:“我知道嫂嫂的脾气,她若是能忍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她既然选择离开就是打定主意不想跟哥哥过了。”   便是清楚。   萧思妤才这般焦急。   “不行,我现在就得回家一趟。”她打小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说着就要喊人进来收拾东西,却被涂以辞阻拦,“你这会回去难保旁人瞧见不会多想,等明早天亮我陪你去一趟。”   萧思妤也知道他所言非虚,嫂嫂离家这样的事,虽然还没传开,但左邻右舍肯定瞧见动静了,她这个时候回去,只会加深他们的猜测。   “罢了。”   她叹了口气,“只能明早再回了。”   翌日天还没亮,一夜没怎么歇息好的夫妇俩便起来了。而成伯府中,同样没怎么睡好的顾情也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仍是一身素服,因为一夜没怎么合眼,眼下有些泛青,倒衬得那巴掌大的小脸愈发柔弱可怜。   雪芽听到动静打帘进来,“主子怎么这么早就起了?”她打着呵欠,正要喊人进来伺候,却听顾情哑着嗓音问她,“阿业走了吗?”   雪芽愣了下,“这个点,世子应该才起来吧?”   想到昨儿夜里云浮姑娘那一趟,之后主子就一直辗转难眠,她心下一动,困意也消失了,她忙把帘子拉下,走到顾情面前蹲下,压着嗓音问,“姑娘,您想好了?”   顾情低着头,她咬着红唇,目光微闪,“可是这样对阿姐是不是不太好?她跟阿业到底做了三年的夫妻,也许她只是在等阿业低头,我跟着阿业回来已然不该,若再在这个时候掺一脚……”   “您怎么到这个时候了还只想着别人!”雪芽为她着急,“难不成您就眼睁睁看着大小姐和世子爷继续双宿双栖?那您成什么了?再说,世子爷心中的人可是您!”   她是当年跟着顾情一起进的顾家,虽喊顾兰因大小姐,却没什么感情。   “是我吗?”   顾情听到这话忽然苦笑一声,她从前无比肯定,如今却有些不大肯定了。   “怎么不是您?”   “若世子心中没有您,怎么会您一封信就把人喊到杭州,还冒着流言蜚语把您从方家接出来,再说那日世子待您待大小姐是何模样,大家可都是有目共睹!如果大小姐不是因为世子的态度,她好端端的为何要走?”见主子原本涣散的目光慢慢定了下来,她握住那双柔软无依的手继续说道:“主子,您过去已经让给大小姐一次了,难不成这次还要把世子让给大小姐?”   顾情目光一动。   雪芽便再接再厉,“夫人会老的,何况夫人到底不是顾家的主事,侯爷倒是有本事,可侯爷常年在雁门关,鞭长莫及啊!”   “主子,您如今能依靠的只有世子了!”   她当然知道这样对大小姐不公平,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的事?再说这也是大小姐自己不要的,他们可没人逼着她和离。   见主子面上仍有踯躅,雪芽又急着喊了一声,“主子!您难不成想回顾家当一辈子老姑子被人耻笑抬不起头不成?还是您以为这世上还有比世子更优秀的男子?”   顾情用力攥紧手指,她的脸上有挣扎有犹豫,可她最终说的却是,“你去打听下,阿业昨夜宿在哪里,我……我想去看看他。”   “哎!”   雪芽喜笑颜开,她忙起身往外走去,顾情又在床上坐了一会才起来。   等雪芽回来已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彼时顾情坐在镜前梳妆,看到她脸色难看,不由问道:“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   雪芽的确受了不少气。   院子里的下人不肯跑腿,她只能自己去,过去打听世子又被几个人冷嘲热讽,她是被顾情骄纵出来的脾气,这会正想开口抱怨,但又不想耽误主子的事,只说没事,心里却把那几个下人全都记到了心里。   打算等主子来日嫁给世子,她再好好惩治那几个小蹄子。   顾情见她这般说,也就没有多问,正想把那朵白色绢花戴上却被雪芽阻拦,“主子,您心里既然已经有了成算便别再戴这个了,没得让世子看到不高兴。”   “可是……”   顾情开口,看着雪芽眼中的不赞同,又抿了红唇。   她对方俨如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他温柔包容待她千依百顺,明知她心中有人也从未责怪她,顾情想,如果方俨如还活着,他们经年累月的相处下去,她或许是会爱上他的。   可如果为何是如果,便注定了这事不可能发生。   叹了口气。   她看着那绢花良久,终究没有阻拦,任由雪芽替她插上一支珍珠步摇。   ……   萧业昨夜喝了不少酒。   也因此,平日卯正就该起的人这会还躺在床上。   屋子里乱糟糟的,顾情一路小心踩着避开酒坛和地上的狼藉,看到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冒出胡茬的萧业,她眼眶都红了。   她没有嫌弃萧业的颓废,让人送来热水亲自绞湿帕子朝床边那边走。   云浮还想留着,却被雪芽拉住胳膊,“姑娘,我们出去等吧。”   看着雪芽的笑脸,云浮冷了脸,她岂会不知这丫鬟打的什么主意?可人是她去请的,现在这个局面,她也只能自己咬牙受了。   只盼着世子当真能好起来。   看着一向气宇轩昂的世子如今躺在床上,云浮眼眶微红,心里也有些恨起兰因来,如果不是世子夫人使性子,世子怎会变成这般?到底什么都没说,她抬手抹了下眼角的湿润,转身往外走去。   雪芽忙跟上,还贴心的给两人合了门。   顾情并不清楚两个丫鬟做了什么,她满心满眼都是萧业,年少时遇见的人,也是她喜欢了七年的人,何时见过他这样面貌,她的心痛极了。   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脸。   热帕覆在脸上的时候,萧业便醒来了,或许是因为有过昨日许氏的那幕,萧业这会没有像昨日似的立刻去握她的手腕,他睁开眼,可他初醒又是宿醉,意识还未彻底清醒过来,于是,在看到那双与兰因略有些相似的眉眼以及在闻见她身上的冷欢香时,他便以为真的是兰因回来了。   萧业生来就是世子,金尊玉贵,纵使当年因为父亲颓废过,但也从未像这两日般委屈。伯府的落魄,他可以重新去挣回荣耀,可兰因的冷待和疏离却让他觉得既气愤又难过。此时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他薄唇紧抿,他有许多话想说,可他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他只是用力握住她的手腕,看着她皱眉也不曾松开。   “阿业,你弄疼我了。”   心中的滚烫热度忽然就像退潮般涌去,萧业怔怔看着眼前的女人,兰因从来不会这样喊他,会这样喊他的只有……   “情儿?”   他哑声喊人。   在她委屈点头后,萧业立刻松开她的手,他起身坐了起来,看了眼身上的衣裳,还是昨夜那一身,萧业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又朝顾情看去,这会神智清楚了便觉得自己刚刚真是昏了头,情儿和兰因纵使眉眼有几分相似,但也是不一样的,情儿的眉眼像江南的水,带着无尽的柔软和缠绵,仿佛声音一重就会泪盈眼眶,而兰因……兰因,他从未见她哭过,她每日盛装华服,眉眼矜贵,就像庙宇里高高在上的菩萨,让人敬拜之余也不敢亲近。   “你怎么来了?”他问她,余光扫了一眼紧闭的屋门,长眉紧蹙。   顾情不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她不禁红了眼,以前阿业绝对不会这样对她,终究是变了……可她还是努力压抑着心中的难过,揉着手腕细声细语与他说,“我听说你昨夜喝了许多酒,我怕你难受。”   萧业看着她面上不曾掩饰的关切,不由想起当初被她照顾的时日,他心下一暖,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下去,“我没事,你别担心。”   到底男女有别。   他正想让人先回去,外头却传来一阵响动。   萧思妤来了。   “小姐?”云浮没想到萧思妤会来,她白了脸,怕她看到里面的场景,她立刻迎过去,陪着笑脸问,“您怎么来了?”   萧思妤一听这话就皱了眉,“我怎么不能来?”一夜没睡好,她气性大的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更是冷笑一声,“我哥还真是好本事,自己的妻子都走了,他还能睡得着觉。”   她说着要去拍门,却被云浮阻拦,“小姐,世子还没醒,要不您先去花厅歇息一会?”   她这副模样。   萧思妤自是觉出不对。   “里面还有谁?”她忽然沉声。   云浮苍白着小脸不敢回答,萧思妤见她这般,心下一沉。如果是许成碧的话,云浮绝对不会是这副表现,除非……   想到那个可能,她忽然拔腿往前走,云浮还要阻拦,却被她直接甩了一巴掌。   萧思妤早年跟着萧业一起跟家里的先生习武,拉弓射箭,什么不会?她这使尽全力的一巴掌岂是云浮能承受的?云浮摔倒在地,萧思妤到了门前,正要踹门,门被人从里头推开,萧业挡在门前,看着她语气略有些无奈,“大清早,闹什么?”   萧思妤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推开他要往里头看。   萧业也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的脾气,若拦着,她只会闹得更大,只能让开身子向她解释,“情儿过来给我送醒酒汤。”   萧思妤先是看了一眼架子床,见床上虽然有些乱,但的确不像是睡过两个人的模样,她稍稍松了口气,正想狠狠瞪一眼站在床边的顾情却听到这一句,脸色刷的就沉了下来。   “情儿?”她看着萧业质问,“哥哥到底知不知道你是有妇之夫!你这样的身份如此去喊一个成过亲的女人,合适吗?”   萧业这两日已不是第一次被人质问,此时被一向听他话的妹妹这般说教,他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大好看,声音渐沉含了几分不满,“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的事了?”   “你当我想管你!”萧思妤被他气得眼眶都红了,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气愤,最后还是咬着牙问,“我只问你,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萧业薄唇微抿,没有说话。   他心中还有气,何况昨日他才在府中发了那样的话,此时又岂肯低头?   “好,好,好!”   萧思妤被他的态度气到,连说三个好字后冲他吼道,“我以后再也不会来管你的事,你就守着你的情儿好好过吧!”到底气不过,她说完还狠狠推了下萧业,要跑出去的时候,看到周遭熟悉的场景,想起这十多年被哥哥护着长大的日子。   萧思妤最终还是站住步子,她红着眼眶回过头,设身处地问他,“哥哥,如果有一天,涂以辞带来一个女人要把她放在家里,要我照顾她,哥哥觉得我该不该与他生气?”   “他敢!”   萧业想也不想就厉声说道,说完,他自己也沉默了。   萧思妤心下微暖,看着他继续说道:“哥哥若想嫂嫂回来,就立刻把里面那个女人送走,以后再也不要管她的事,要不然谁也帮不了你。”   萧业沉默。   他岂会不知思妤所言,可是……   身后传来情儿颤抖惶恐的哭声,她在喊他,想到那日找到情儿时的场景,她缩在床上害怕发抖的样子,萧业就舍不下心。他没办法丢下她,至少现在不能。   “……我现在还没办法送她走。”   萧思妤在看到他沉默的时候,心就彻底冷了下去,此时听到这番话,她更是连话都不想多说了。她冷了一张脸欲走,余光扫见地上红肿着脸的云浮,嗤声,“哥哥既然有了选择,我也不多说,左右我一个出嫁的女儿委实也管不到你的头上来,不过做妹妹的还是劝哥哥一句,身边伺候的人是个什么模样看看清楚,别什么腌臜心思都往府里带。”   “咱们伯府好不容易才起来的名声可别被这些贱蹄子败坏了!”   她说完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径直拂袖往外走去,而云浮早在萧思妤说那番话的时候就已经怕得身子在打颤,萧思妤才走出院子,她已经膝行着向萧业爬去,她嘴里喊着求饶请罪,可萧业看着这个伺候了他多年的丫鬟却没有心软,即使没有思妤那番话,他回头等情儿走后也是要彻查的。   此时他冷眼看着磕头请罪的云浮,丝毫不带感情地吩咐,“带下去交给徐管家处理。”   云浮似不敢置信,她抬起脸,光洁白嫩的额头全是尘土,鲜血一路从额头淌过她柔美的脸直往下流,直到被几个婆子押着出去,快出院子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她扭头似泣血的夜莺般哭着喊人,“世子!”   却没能引来男人的一顾。   云浮的结果让萧业整个院子的人都变得害怕起来,她们跪在一旁,谁也不敢说话,萧业也没有理会她们,回身看到里面同样苍白着脸看他的顾情,他神色一顿,可他此时也没有哄她的心情,只能尽可能的放软嗓音哄她,“情儿,你先回去。”   等顾情被雪芽带走,萧业彻底沉下脸,他看着桌上的和离书,脸上神色晦暗难辨。   片刻后。   他让人喊来周安,吩咐,“派人去杭州打探下情况,情儿与方家可曾脱离关系?若还没有,你去帮一把。”他原本是想等着侯夫人,也就是他的丈母娘来信的,可短短两日,家中已然成了这样的情况,若情儿再待下去,只怕他和兰因就真的不可能了。   他虽恼怒兰因所为,却并不想与她和离。   只能盼着情儿的事早些结束,他也能早日接回兰因。   *   涂以辞派亲卫护送萧思妤去了东郊兰因的庄子,自己则去刑部点卯,不过中途他却特地让人绕到大理寺停下。他是大理寺的常客,都无需人领路便熟门熟路绕到了齐豫白那,过去的时候,瞧见天青也在。   “哟,天青也在。”   他跟人打招呼,又故意道:“说起来很久没看见竹生那小子了,他人呢?”   天青少言寡言,喊了一声“涂大人”便不再说话,涂以辞看得委实无趣,怪乎他喜欢竹生那小子呢,总能从他嘴里套出些话,这不,齐豫白有心上人这事就是他从竹生那边套出来的,可惜,自从挨了一回打,那小子现在看到他就跟他杀了他爹娘似的,给他最喜欢的糖果也哄不好。   实在令人惆怅。   “你先下去吧。”   齐豫白发了话,天青立刻朝两人拱手退下。   等他走后,看了眼并不搭理自己的齐豫白,涂以辞也不觉得无趣,往旁边椅子一坐,自己给自己倒了茶后抱在手里冲人说道:“来跟你讲个趣事。”   齐豫白头也不抬,继续批阅手中的公文。   “我那大舅哥今天被我家夫人捉奸在……房了。”涂以辞一双桃花眼死盯着齐豫白,故意拖长尾音,见齐豫白手上动作一顿,他眉梢扬起,往人那边凑近一些,“想不想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齐豫白瞥他一眼,“不想。”   见涂以辞长眉轻挑,俨然一副并不相信的模样,他也没多说什么,继续低头批阅公文的时候才淡淡一句,“萧明川还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事。”   涂以辞啧一声,“你倒是了解他。”   倒也未再多说。   起身离开的时候,他一边抚着官服,一边看向静坐在椅子上如得道高僧般的齐豫白,穿着绯色官袍的男人神色平静,仿佛这世间没有一件事能让他面有波澜,若不是他知悉他的心事,只怕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齐豫白竟深爱着他人妇。   “我可提醒你一句,萧明川派人去杭州了,我看他还是想跟我那嫂嫂好好过的。”   他故意喊嫂嫂。   见齐豫白那双沉黑的凤眼朝他看来,才又畅然一笑,“我说师兄,你怎么还瞪我呢?我这可都提早喊上嫂嫂了,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他说完大摇大摆意气风发离开。   齐豫白看着他的身影,摇了摇头,继续低头批阅公文。   而担心失望的涂以辞乘着马车离开大理寺往刑部衙门走的时候,路上却遇见天青和一个人在说话,他问外头的严明,“那是谁?”   严明看了一眼,“瞧着像是城中售卖宅子的房牙子。”他有些好奇,“齐大人这是想买新宅了?”   涂以辞却一下子就猜出了齐豫白的打算。   他长指轻敲小几,在那清脆声中,摇头失笑,“齐豫白啊齐豫白,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第14章 兰因要的是什么 不是所有夫妇能都像你……   兰因今早起来。   天已经晴了,碧海青天,金光灿烂,她坐在屋中用着早膳,身旁时雨与她说着话,“单喜已经去城里了,奴婢按照您的要求与他说了。”   说的是买宅子的事。   兰因喝着白粥,“一时半会买不到也不必着急,价钱高些也无所谓,只是一定要安全。”   时雨笑道:“您放心,单喜那小子聪明着呢。”说起单喜,她又想起昨日雨中瞧见的那个小厮,“说起来,昨日奴婢瞧见个机灵的小厮,是陈富送过来的,昨儿伺候齐大人的便是他,如今您能用的人不多,不如回头奴婢让人过来,您掌掌眼?”   兰因却没有自己相看的意思,只垂着眼眸吹着白粥,和人说,“你觉得好便留下吧,打听清楚背景就好。”   她身边几个丫鬟不论忠心还是能干都是其中翘楚,时雨虽然有时莽撞了一些,但在一些大体事上是从未犯过错的。   她既然说好,兰因便信她,她如今也的确缺些能干的人。   刚吃完早膳才捧着一盏茶喝上一口,停云便过来了,“主子,庄子里的人和我们从伯府带来的人都在外头候着了,您是这会过去,还是先晾晾他们?”   “走吧。”   兰因搁落茶盏起来。   要见仆从,她今日便未像昨日那般打扮,一身杏色百鸟牡丹的直领对襟长衫搭一条绯色马面裙,寻常马面裙多襕纹,兰因这一条因盖在长衫里,只露出一指长的裙摆,选的便是一条没什么襕纹的马面裙。头发盘成高髻,对插两支牡丹形状的金簪,另有一副镶宝金头面。   往常打扮惯了的模样,兰因看着镜中的自己也不觉陌生。   走到外面,果然乌泱泱站了一群人,松岳并一些侍从领着陈富并庄子里的男人站在一旁,头也不抬向她请安,而另一边便是兰因从伯府带来的丫鬟婆子以及庄子里的女人,听到动静,她们同样向她问安。   停云早在先前就已在廊下替她安置好太师椅,一旁还有高几摆着茶点。   兰因坐下。   她并没有要拿乔的意思,语气也温和,“你们都是跟着我的老人,我如今的情况,你们或是知道或是也打听过了,我也就不多赘述。”   不清楚她要说什么,底下的人看着都有些紧张。   兰因倒是语气依旧,她慢条斯理地与他们说道:“今日喊你们过来,只为一桩事。”她说着握过茶盏,喝一口,“你们从前跟着我时,我是伯府的世子夫人,你们出去做事自然也面上有光,可如今我孑然一身,想必日后也没那么多荣华富贵可以让你们跟着享了。”   “到底主仆一场,你们若有好的去处,我也不拦着,无论是家生子还是从前人牙子卖到我身边的,你们想走只消与停云说一声,记上名字拿走身契再拿个五两银子,我们主仆情分便到此结束。”   底下一阵骚动。   兰因看着底下窃窃私语,也不打扰,只等声音渐渐消停了,才又说道:“若不想走的,从前如何,以后还如何,我虽是女人家但到底也有些薄产有些积蓄,不至于饿着你们。只我有言在先,我这人容不得那些吃里扒外的人,也不纵容那些有二心的,若留下只为给别人打探消息,那趁早还是离开,若等日后让我查出我身边有这样的人,我却是不会给他好脸的。”   兰因语调温柔,脸上还带着笑,可熟知她性子的人却知晓她并非是在玩笑。   院中一片寂静,片刻功夫后,红杏并几个丫鬟率先开口,“奴婢不走,主子待我们恩重如山,奴婢怎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主子?何况主子脾气好,待我们也好,左右我们这些人去哪都是伺候人,又何必去伺候那些不知根底不知脾性的人!”   有人开了口,渐渐地,便有越来越多人如此说道。   陈富更是和兰因说道:“主子不必多说,昨日小的就已经问过庄子里的人了,没有要离开的,我们这些人都是老太太指给您的,若让老太太知道我们背弃您,日后我们哪还有脸回金陵?至于其他人,他们知道您好心,每年顶多只收六成租子,若碰到大旱庄稼少的时候还会减租,比起那些扒皮的东家,您可是我们的活菩萨。”   他这话说完,立刻有不少人附和道。   兰因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原本端着的眉眼也渐渐变得柔软起来。   她倒是没想到他们居然都肯留下。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   风吹竹铃,带来雀鸟的叫声,而兰因站在廊下,她那绣着大朵牡丹花的衣袂在半空摇曳,可她身姿却依旧挺拔,仿佛风雨来临,她亦不会弯曲一分。“你们这份好意,我收下,我也向你们承诺,日后除了世子夫人的身份,我从前能给你们的,以后也不会折少一分。”   满园笑声,十分欢闹。   兰因又笑着和他们聊了几句。   她脾气好,又总是笑盈盈的模样,几个庄子里的妇人原本还有些怕她,此时却都鼓起勇气请她去庄子里走走,说是今年果子长得好,兰因自是一一应下。   等他们走后,兰因正想回屋,却瞧见时雨脸色有些不大对劲。   “怎么了?”   “先前与您说的那个小厮……”时雨咬着唇,“不见了。”   “不见了?”兰因蹙眉。   “奴婢本想着这会去找他说下,可刚刚人群里没他,奴婢让松岳去找过,可松岳翻遍整个宅子也没见到人,奴婢又问了陈富,陈富说也没见他回去。”时雨咬着唇,忽然问兰因,“您说会不会是世子派来的?”   “不会。”   兰因想也没想就否认了,萧业不会做这样的事,他现在还在气头上,别说派人过来打探她的消息了,估计连她的名字都不会让旁人提起。   “问过陈富那人的身份没?”她问时雨。   时雨忙道:“说是孤儿,看他生得机灵,手脚也勤快,便让人过来伺候了。”她说到这,也有些恼,“他也真是心大,什么样的人都敢往您这边送,可亏得是没事,若有什么事……”   她有些后怕。   兰因也皱了眉,“让松岳这阵子把宅子看好,平素出去也多留个心眼,陈富那也提点一句,去的时候收着些脾气,他是好心,只是被有心人利用了。”   时雨点头。   她还白着脸,兰因面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只要想到这样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昨日被指派到齐豫白身边伺候,她就有些后怕,幸亏是没事,若真有事,她欠他的可更多了。   她在想着齐豫白,忽听一道熟悉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   “嫂嫂!”   兰因转头,便瞧见穿着黄衣的萧思妤向她跑来,跟雏鸟归巢似的,在她跟时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朝她奔了过来,整个人被她抱住,兰因被撞得往后退了几步,时雨变了脸忙要阻止,兰因却朝她摆手让她先下去,等她走后,好歹站稳脚跟的兰因看着怀中眼圈通红明显哭过一场的萧思妤,笑着哄道:“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我也就跟你小孩气。”萧思妤仍抱着她,说得瓮声瓮气。   停云正好办完差事回来,看到这副场景笑道:“二小姐来了。”又跟兰因说,“外头风大,您和二小姐不如去里屋说话吧?”   其实今日风和日丽,可兰因看着萧思妤,还是点了点头,携人进了屋,停云喊人送来茶点便贴心的领着人出去了。兰因把一碟蝴蝶酥放到萧思妤的面前,“都知道了?”   看着面前的蝴蝶酥,平日最喜欢的东西,她今日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她只是看着兰因,眼睛一眨不眨,红得仿佛在滴血,“嫂嫂,您不要我们了吗?”   兰因看着她笑,“我何时说过不要你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妹妹,无论何时,我都拿你当我的妹妹。”可她从始至终都未提到萧业。   萧思妤看懂了她的决心,她想劝想帮哥哥说话,可一想到今早的场景还有哥哥的表现,她心里就怄得要死,那劝人的话便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跟泄愤似的咬着蝴蝶酥,吃得嘴角桌上都布满残屑,兰因看得好笑,拿帕子替她擦了嘴,问他,“麟儿如何?”   说到自己儿子,萧思妤紧绷的小脸总算松动了一些,她眉眼含笑,嘴里却嫌道:“跟小猪似的,整日吃了睡睡了吃,也傻,你拿拨浪鼓逗他,就傻乎乎地看着你。”   兰因笑她,“刚出生的孩子,你还指着他陪你玩吗?等回头我搬到城里,我再去看他。”   萧思妤一愣,连蝴蝶酥都不吃了,她语气讷讷,问她,“嫂嫂要买宅子?”   兰因点头,“我总不能一直在庄子住着。”见她红唇微张又嗫嚅几下什么话都没说,她笑着与人柔声道,“等回头买好搬进去了,请你来家中玩。”   萧思妤不知道该说什么。   作为萧业的妹妹,她该竭力劝阻嫂嫂,可除去这一层身份,看着明显要比在家中快乐许多的嫂嫂,她那劝阻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她沉默半晌,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把手里剩下半块的蝴蝶酥放到桌上,擦干净手后,走到兰因身边坐下,然后把脸埋在她的腰上,紧紧抱住。   上一回这样抱嫂嫂,还是萧家出事。   那个时候爹爹在狱中,哥哥在外奔走,母亲又急得病了,她什么忙都帮不上,也没人顾得上她。只有嫂嫂,她一个人撑着家里,努力维持着原本的面貌还发觉出她的不对劲,夜里满身疲惫却还是推开她的门来安抚她。   那个时候她就像如今这样抱着嫂嫂。   “嫂嫂,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萧思妤哽咽着问她。   兰因轻轻抚着她的头,沉默良久才说道:“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吧。”   如果当初在知道萧业和顾情的那一段往事后,她毅然决然选择退出,而不是在问过萧业被他选择后以为他有了决定便安心做他的世子夫人,那么也许如今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才不是你的错,是哥哥的错,是他瞎了眼!”她为兰因愤怒委屈。   兰因却只是笑。   她垂着眼,“感情这东西,错的从来不是一个人。”   就像许氏。   如果当初她跟萧业先商量,问他的意思再做决定,那么他们那段时间或许也不会闹得那么僵。她不问萧业,不过是笃定他对她的好只是一时的,她从来就不相信她会被他一直坚定的选择。   可她该怎么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呢?   成婚时与她拜过天地拜过高堂,众亲好友下许诺会一辈子对她好的人,可只要顾情的一滴眼泪一封信就会掉头离开,这样的人,她该怎么相信他?她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刚做新妇时,她也会为他红脸,也会因为他随手买来的一个烤红薯而心动而喜悦,可这样的心动不足以支撑她全身心的信任。   “阿妤,这世间不是所有夫妇都能像你和以辞那样。”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彼此都是对方最坚定的选择。   太多的人像她和萧业那样。   只是前世兰因以为这样过一辈子也可以,毕竟也不是只有她和萧业如此,可如今,她累了,她不愿了,她不想再去吃力不讨好的管着一大家子,耗尽心思,得来的却是一句——   “顾兰因,你真冷血。” 第15章 萧业的选择 兰因早已无所谓萧业的选择……   萧思妤走了。   兰因亲自把人送上马车,又让停云送上庄子里今早新摘的瓜果,而后便在她依依不舍的目光下看着马车在山道上越行越远,眼见瞧不见了,兰因这才转身回屋。   要进垂花门的时候。   她看着远处的听雨阁,停下步子。   “昨日那把古瑟是我们的还是齐大人带来的?”她问停云。   “是我们的。”停云答道,“应该是随手买来当做装饰用的,从前也没人弹过。”   兰因点点头,而后朝听雨阁走去。这庄子原是外祖母给她的陪嫁,就连庄子里的人也都是她从金陵那边精挑细选送过来的,外祖母怕她一个人在汴京受委屈,因此提前给她布置了不少产业,生怕她在这孤立无援。   可从前这地方,她却很少来,没时间,也没精力,偶尔碰到个丰收季节或是礼佛路过也只是歇一晚就走,别说来这听雨阁了,就连她自己住的那个院子,她早前也没怎么仔细看过。   此时一路走去才觉风景雅致,完全不比伯府千金堆砌出来的园景差。   走到听雨阁前,门前一片竹林,怪石嶙峋,另有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梅树倚墙而立,虽未至时节,却也能想象出寒冬腊月飘雪时,这一片竹林一树白梅该是何等美景。   “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等冬天的时候来这赏梅煮酒,肯定是件很美妙的事。”兰因笑着说。   她从前风风火火,每日卯时,天还没亮就要起来,太多的事等着她去做,她哪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去赏梅去煮酒?便是受邀参加这样的花宴,她也是奔着与那些世家太太打好关系探听消息去的,意不在此,便是再好的风景,她也看不进去。   如今身上没了那些重担,才发觉这世间的一花一草都是这般动人。   停云听到这话却沉默了。   兰因本想进屋,余光扫见她的脸,心下略一动也知她在想什么了,她握住停云的手,“去过你该过的日子,不要为任何人停下你的脚步。”   再过几个月,停云就要嫁人了。   停云嫁得是她娘家的表哥宋岩,如今在蔡州做胥吏,兰因见过,是个容易脸红本分老实的人,前世他们夫妻美满,兰因便是再不舍也不想阻拦她的大好姻缘,便宽慰她,“蔡州离汴京也没几日的功夫,你以后想来看我,随时都可以来看,我若得空也能去蔡州看你。”   她哄着人。   停云却红了眼眶。   停云低着头,眼里滚着泪水,盈了眼睫,兰因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心中也有许多话想说,可红唇微张,最后却只是看着她柔声道:“你先回去,我四处走走。”等她应声低头告退,兰因这才继续往里头走。   推开门。   许是经常有人打扫的缘故,屋中并无霉气。   半开的轩窗旁有一株兰花已经冒出鹅黄色的花蕊,这会绿色的枝叶正迎风舒展,春风很舒服,兰因任轩窗开着,她站在门口看着屋中布局,与她所住的屋子差不多,只是空间小了些,装饰少了些,看着有些素朴。   昨日齐豫白弹过的古瑟已经重新放回到了墙上。   朱红色的丝弦,一共二十三根,兰因走过去,随手拨弄了几下便有空远的声音传出,她少时学琴,琵琶也有涉猎,古瑟却是从未碰过,相比古琴的浑厚,瑟的声音更加清澈空远,不由又想起昨日齐豫白那一手,她指尖流转,弹得仍是昨日的曲子,可同样是古瑟,她弹出来却远没有齐豫白的广阔辽远,或许还是心境吧。   兰因如此想着。   她也没有非要去学去改变去超越什么,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她觉得她如今这样就挺好,不为任何人停下脚步,随心所想随心所至,看了眼面前的古瑟,兰因畅然一笑收回手,并没有要带走它的意思。   要离开的时候却瞧见桌上放着的一沓白纸。   最上面的一张白纸上有几点残墨,像是从上一张纸上渗透下来的,看不出那人之前写了什么,可力透纸背,不难瞧出那人的书法是多么刚劲有力,兰因忽然就想起了齐豫白的那双手,那是一双修长分明且苍劲有力的手,在她浑浑噩噩的时候,他曾隔着衣服紧握着她的手腕想要带她离开那个地方。   那个雪日,她被困在屋中孤立无援,即使拿着金簪用力刺着自己的皮肉也没多少效果,浑身发热、意识不清,可仅存的理智还是让她在看到有人进来的时候握着金簪朝人刺了过去。   那个时候她想的是,即使同归于尽也不能让他碰她。   可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弱了,用尽全力的一击却没有任何成效,只是在那人的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就在她绝望之际想继续奋力一搏时却听他在她的耳旁说,“别怕。”   清冷如玉石般的声音,在她快欲-火焚身的时刻就像一道清泉注入她的心间,她忽然就停下了所有的顽抗,只是睁着水蒙蒙的眼睛,意识不清地问他,“……你是谁?”   “齐豫白。”男人嗓音依旧。   “齐大人?”她努力寻回理智睁大眼睛辨清来人后,终于松开握着金簪的力道,似松了口气问他,“齐大人怎么会来这?”   说来也奇怪。   那样的时刻,忽然出现一个她并不相熟的人,她却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不会伤害她,或许是因为他多年的名声,又或许是那一句从未有人与她说过的……别怕。   兰因还记得那日他与她说,“我来带你走。”   带她走?   她当然想走,身陷囹圄,不知害她的人是谁,但也能料定等着她的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可她那会神智已越来越不清楚,她就像溺水的人抱着最后一块浮木,她伸手想抱住他,却又用最后一丝清醒拼命推开他。   她与他说,“大人,我走不掉了,你快离开这吧。”   她不想连累他。   可惜——   那日最终他们谁也没能离开。   兰因神色怔忡地握着那张纸,看着上头的墨点,这样清风道骨的一个人上辈子却因她落到那般境地……虽然已经隔了一世,可兰因还是觉得亏欠他的一辈子都偿还不清。   ……   大理寺。   快至傍晚,齐豫白方才处理完手头上的公务,他把桌上公文分类排放,又喊来胥吏由他分发下去,见胥吏快走到门口,他想起一事,问,“地方官员考核的结果是不是就在这阵子?”   胥吏应是。   “蔡州有个叫宋岩的,我记得他有报考我们大理寺,他的考核成绩你去打听下。”齐豫白转着手中佛珠吩咐。   胥吏虽然惊讶他会管这样的事,但也没有多言,恭声应喏出去了。   他走后不久,天青便回来了“大人,已经吩咐下去了,顾小姐派来的人也已经跟阮冬接上头了。”   “嗯。”   齐豫白颌首,他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头落日余晖,最后一抹金光普照大地,而他凝望前方,右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的手背,那里光滑一片,前世跟随他几十年的疤痕已然不见,可有些习惯却早已经改不掉了。   *   萧业散值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春日昼短夜长,好在朱雀街住得都是勋贵世家,从不吝啬那点烛火钱,萧业一路骑马而归,竟也不觉黑暗,远远瞧见成伯府三个大字,红木金漆,甚是金贵,而廊下灯火摇曳,衬得门前两尊石狮子威武非凡,一切都仿佛还是从前那副模样。   可萧业还是察觉出了一抹变化。   从前总是站得笔直十分有精神气的小厮,如今因为家中的变化也变得有些不安起来,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多前家里刚出事时的模样,只是那回有兰因帮他,家中上下只颓废了一阵便又恢复成原本的面貌。   可这一回……   是兰因带来了这一切。   那个从前总是在他身边帮他的人却亲手制造了这个局面。   萧业心里无端又变得烦躁起来。   他其实并不是情绪化的人,习武之人,尤其是天子近卫最忌讳的便是易怒易躁,他活了二十二年,即使在伯府摇摇欲坠的时候也没怎么变过脸,他只是隐忍地去解决自己所能解决的一切,用自己的手和肩膀支撑起整个伯府,没想到兰因的离开居然会激起他这样激烈的情绪。   两日的时间,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却没有办法控制。   可要问他该怎么解决,萧业又不知道,兰因的说走就走,完全不替他考虑的行为让他既恼怒又委屈。今日去宫中上值,几个相熟的官员窃窃私语,看到他过去又立刻闭嘴,可他耳聪目明,岂会不知他们在议论什么?想到这一切都是兰因带给他的,他就怎么都不肯向她低头。   可心底还有一个声音在与他说。   你是男人,向自己的妻子低个头怎么了?难道你真想眼睁睁看着兰因离开你吗?   手用力握着缰绳,马儿吃痛,发出轻轻的嘶鸣声,放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再轻的嘶鸣也足以引起旁人的注意,站在门房外的两个小厮便这样瞧见了萧业。   “世子?”他们忙过来向萧业行礼。   萧业在他们过来的时候,一扫面上的凝重和沉吟,恢复从前冷淡的模样,淡淡嗯一声后便从马上跃下,随手把缰绳扔给小厮,他往里走去。   徐管家在等他。   远远看见他,忙迎了过来。   “世子。”   “何事?”萧业止步。   “云浮已经被人牙子领走了。”徐管家先说了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萧业并不在意,点点头,要走的时候却又被他喊住,见老人面有踯躅,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模样……到底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萧业心里对他还是怀揣着一份尊敬的,他放缓声音,“还有何事?”   徐管家察觉他声音变化,这才敢说,“这两日府里的下人都有些不安,外头几个铺子的管事听到世子夫人离开也都过来打探情况……老奴年纪大了,有些事纵使有心也顾不上。”   “您看……”   他把决定权交给萧业。   萧业又岂会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他也知道这样长久以往,府中必定要出乱子,可要他这个时候低头去请兰因回来,那他这两日的抵抗和怒火又成了什么?双拳紧握于身侧,他在灯火和月色下低头,漆黑的眉眼却被夜色笼罩,辨不出情绪,片刻后,他沉声说道:“先让许氏管着。”   “她自小跟在母亲身边,对府中事务也都了解。”   徐管家却皱了眉,便是了解,许姨娘也只是姨娘,但也清楚世子这会是不可能向夫人低头的,如今府里一个许姨娘,一个方夫人。不交给许姨娘难不成还交给那位方夫人吗?若真交给她,那他们伯府成什么了?   叹了口气。   徐管家额头的沟壑更深了,“是,老奴这就去吩咐。”他说着拱手告辞。   可萧业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心里的烦闷却是越扩越散,他并没有为自己解决了事情而感觉轻松,反而有种把人越推越远的后悔在心中萦绕。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穿过垂花门,原本该往自己院子走,脚步却无意识地朝兰因的芷兰轩走去,从前无论何时都会为他留一盏灯的芷兰轩如今却是一片漆黑。   兰因的芷兰轩原本是府中最热闹的地方。   她脾气好,底下的人对她也是又敬又爱,不像其他人家勾心斗角,兰因的那些下人从来都是最听她话的。他以前每次来兰因这,远远就能听到她们的说笑欢闹声,兰因从来不拘着她们……可这从前他并无多少感觉的情景,如今想起,却让他本就烦闷的心变得愈发难受了。   他站在外头,看着这黑漆漆的屋子,忽然,他掉头朝顾情所住的地方走去。   顾情住的地方和兰因的院子并不算远,萧业没多少时间就到了,可来时疾步匆匆,要到的时候看着那点着灯的屋子,他却忽生犹豫起来。   雪芽出来倒水,她眼尖,看见了萧业,“世子!”她不掩喜悦地喊人,放下水盆就朝萧业跑来,高兴问道,“您是来看主子的吗?”   萧业正要说话,便又有一道声音随风传到耳边。   “是阿业吗?”顾情穿着一身单薄的春衫,撩起锦帘走了出来,她还是平日那身素服打扮,只有鬓边白花早已不见,乌鸦鸦的云髻,如小鹿般可怜动人的眉眼,此时正一眨不眨满心欢喜地望着他。   已经被她看见,这会再走便不大好了,萧业只好应了一声朝人走去,看着她身上单薄的春衫,他皱眉,“怎么又穿这么少?”他说着习惯性地想把身上的披风给人,可手碰到布料,他忽然就想起早间思妤的那一句。   “若是涂以辞有朝一日带来一个女人让我照顾,哥哥觉得我该不该生气?”   于是,他反思,自己对情儿的关心的确是有些过了,他心中是坦荡,可旁人却不一定会那样想,萧业薄唇微抿,对兰因的怨气和苛责也少了一些,他没再像从前似的把自己的披风给人,而是喊来雪芽,“扶你主子进去。”   雪芽笑着哎一声,并未察觉不对。   可顾情心思细腻,却察觉出了萧业今日的不同,她目光微黯,面上却还努力维持着善解人意的笑。她由雪芽扶着,和萧业说,“阿业也进来吧。”   萧业正要拒绝。   雪芽却说,“世子快劝劝主子吧,您不来,她药都不肯喝。”   “怎么又要喝药?”   萧业皱眉,看向顾情,“你的病不是早就好了吗?”   “还不是……”   雪芽正要答话,却被顾情拦住,“我没事,是雪芽小题大做,你别担心。”她语气温柔,生怕他为她操心。   可萧业回想早间的事,便也明白过来了,他忽然变得很沉默,与她四目相对,看见她眼中的温柔,叹了口气,“进去吧,我看着你把药喝了再走。”   他跟着主仆俩进屋。   走进屋中闻到那股熟悉的冷欢香却再次皱了眉。   以前没发觉,如今才发现情儿用的香竟和兰因一样,也难怪早间他会认错,不过只是普通的香料,他也没在意,坐在椅子上让雪芽把药端过来,亲自盯着顾情用药。   “太苦了……”顾情不肯喝,蹙着如柳叶般的细眉,脆弱得恍如西子捧心。   萧业看着灯火下那张姣美的面容,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兰因。   兰因也生过病,也怕苦,可她从来不需要人哄,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不吃药好不了,所有人都有任性躲懒的权力,她却没有,她没法生病也没时间生病,所以再苦的药她也都是一口气咽下,顶多喝完让人拿来蜜饯缓解苦意。   其实——   比起情儿,兰因的过去更可怜。   情儿虽然被人贩子拐卖,可她运气好,半路跑掉还被一对良善无子的夫妇救下,从小虽然算不上锦衣玉食但也是娇生惯养,要不然不会养成那样天真烂漫的性子。   可兰因呢?   她虽是侯府嫡女,可父亲常年在雁门关,祖母整日礼佛不管事,母亲更是因为情儿的失踪把所有的愤怒一股脑地都怪在了兰因的头上,仿佛是因为她,情儿才会不见。即使后来去了金陵有王老夫人庇佑,可王家家大业大,人口众多,总有些另怀心思的人。   萧业记得幼时的时候,兰因也是天真烂漫的。   他家教严,许多小孩玩过的东西,他却从未碰过……他第一次爬墙,是兰因带他爬的,第一次放鞭炮,也是兰因带他放的,就连第一次吃街上的小吃,看外面的杂耍也是兰因带他经历的。   兰因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萧业以前从未问过,也不关心,可此时想起往昔旧事,他的心却忽然有些难受。   “阿业?”   萧业听到顾情的声音,回过神,他朝人看去,见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问他,“你怎么了,一直不说话。”以为他是责怪自己不肯喝药,她又说,“我已经把药喝完了,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   萧业看着她踌躇的神情,心里一软,他把蜜饯推过去,见她重新喜笑颜开,面上也柔软了一些。只是想起来时想与她说的话,他又变得犹豫起来,可最终,他还是开口了——   “我今日让周安去杭州了。”   顾情去握蜜饯的手一顿,她没说话,看着萧业。   萧业继续说,“想必不用多久,你就可以彻底和方家脱离关系了。”   “情儿,你可曾想过以后要做什么?”他问她。   雪芽尚未说话,顾情却已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忽然咬唇,哑着声问他,“阿业,你是在赶我走吗?”   “我……”   萧业本该反驳,却反驳不出,他垂下眼帘,亦沉默了。   “世子,您怎么能这样?您难道不知……”雪芽为顾情抱屈,话未说完就被顾情打断,“我知道了,我会走的。”   萧业想安慰她。   可顾情已背过身下了逐客令,萧业看着她纤弱可怜的背影,想到兰因,一咬牙还是起身离开了。   顾情没想到他竟真的说走就走,听到身后离开的脚步声,她猛地回头,可她瞧见的只有那片还在浮动的绣着万事如意的布帘,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没收住,起初只是泪盈于睫,而后像是连线的珍珠似的不住往下掉,最后她在雪芽的不满声中再也撑不住伏在桌上小声抽噎起来。   *   萧业昨夜睡得不好,但今早还是一大早就起来了。   他想趁着点卯前去一趟兰因的庄子,既然已经有了决定,他便也无畏低头不低头了,他想把他的决定说与她听,可就在他满怀喜悦,换了一身兰因喜欢的衣裳打算出门的时候,徐管家却匆匆来报——   “世子,方夫人她,她出事了!”   萧业猛地回头,他轻松的笑容僵在脸上,系腰带的动作也跟着停下,他趁眉问徐管家,“怎么回事?”   “方夫人一大早说要出去买东西,她是府里贵客,老奴也不敢阻拦,只好派人跟着,可先前派出去的人来回话,说,说方夫人和她的丫鬟自己套了马车出城去了!”   ……   东郊庄子。   兰因一夜好眠。   她近来再无失眠的症状,每日都睡得很踏实,起来吃过早膳,正想着回屋练个书法,陈富送来庄子里的水果。   兰因亲自接待他,“这点小事,你何必亲自跑一趟?随便打发个人送过来就是。”   可陈富自从经历上回那个小厮的事后,心里后怕的要死,哪还敢假手于人?兰因也清楚,便也没多说什么,倒是见他面色忡忡,不由问道:“还有别的事?”   陈富犹豫了一下,还是与人说道:“庄子里的人刚才来回话,说是先前在山下看到姑……”本想说姑爷,但回想兰因这几日的坚决,他又连忙改口,“看到世子了。”   停云和时雨皆一怔。   兰因也有些诧异,她挑了挑眉,“他来做什么?”   陈富抿唇,沉默许久才说,“来回话的人说是二小姐和世子起了争执,最后二小姐从马车里摔下去,世子他……把人抱回家了。原本庄子里的人还想上前和人请安,但世子走得太急……”   “混账!”   时雨气红了脸,手里的绣绷都砸在了地上。   停云虽然没说话,但脸色也十分难看,倒是兰因,她神色依旧,仿佛丝毫都不意外,兰因自然不意外,她一直都知道在她和顾情之间,萧业会选择谁。早已经历过不知多少次都事,哪还会觉得意外?   “我与他早已和离,他喜欢谁,抱谁,和谁在一起,原本就是他的自由。”   她并未因为这事而心生一点波澜。   照旧去里面写了一张字,到午间的时候,单喜回来了,说是相中了一间宅子,在甜水巷,与她拟定的要求十分符合……兰因知晓后倒是十分高兴,让人套了马车,打算亲自去看看。 第16章 兰因买房 看着隔壁门匾上的齐府两字,……   兰因留下停云,带着时雨和松岳下山,而另一边,萧业也快马加鞭带着顾情进了府。   徐管家自萧业得了消息离家后便有些坐立不安,心里也屡生后悔,其实方夫人就这样走了对谁都好,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可若是方夫人出事了,那别说世子,恐怕他也得自责。   他是恼她的存在害了世子和世子夫人,却没想着要她出事。   他在院子里踱着步,既盼着世子能找到方夫人,又盼着世子不要找到……忽然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徐管家回头便瞧见萧业沉肃着一张脸抱着顾情进来。   先是被萧业的举动怔到。   徐管家刚要皱眉,却瞧见他怀中不省人事的顾情,一时也顾不得去劝诫了,他匆匆迎过去问人,“这是怎么了?”   萧业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沉声吩咐,“去喊杜大夫。”而后便抱着人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徐管家也不敢耽搁,立刻出去喊人去请杜大夫。   ……   两刻钟后。   等杜大夫诊完脉又看完伤势站起身,雪芽又上前合了帐子,萧业这才从那座湖面山水蜀绣屏风转过来,他看了一眼鲛绡纱里还闭目不醒的顾情,不掩忧心问杜大夫,“杜大夫,她怎么样?”   因患者还未醒,杜大夫便压着声音与萧业说,“回世子的话,这位夫人从马上摔下又被马蹄踢到,虽然无大碍,但也需要好生休养一段时日。”   “不过——”   萧业方才松了口气便听到这么一句,他原本落下的心再一次高悬起来,“不过什么?”   “我见这位夫人忧思过重,似有弱症之相,若不好好调理,恐怕……”   萧业变了脸,“恐怕什么?”   杜大夫叹了口气,“恐怕会有早逝之相。”   萧业身子虚晃,脚步也跟着趔趄了一下,他勉强扶住身后的屏风才站稳脚跟,屋中传来雪芽的低声啜泣,萧业沉默许久才哑声开口,“这病该怎么治?”   杜大夫摇头,“弱症与其他病症不同,也无药可解,只能减轻她的忧思,让她不必再担惊受怕,心情好了,身体也就好了。”   “……我知道了。”   萧业敛眉,跟人道了谢后便让人领杜大夫出去,等杜大夫走后,他看了一眼帐子里的顾情,又扫了一眼站在一旁小声啜泣的雪芽,肃声,“你跟我出来。”他站在外间,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问她,“她为何会忧思过重?”   “世子难道不知吗?”雪芽因为萧业昨日的举动对他心怀不满,说起话来也不似从前那般恭敬,她带着愤气和萧业说,“主子自打跟您到了杭州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顾府那些人,除了夫人,哪个待主子真心过?当面一套背面一套。”   “方大公子待主子是好,可主子不爱他,他对她好一分,主子心里便多愧疚一分,后来又出了二公子的事……”   “如今您又要赶她走,主子怎么可能不忧心?!”   “我……”萧业想解释自己没有要赶她走,却又说不出口,他的确是想接兰因回来的,而接兰因回来的前提,情儿得离开。   只是他原本想的是,情儿若想回杭州,他便亲自送她回去,若不想待在杭州,他也能把她送到雁门关岳丈那,如果她想留在汴京,也行,他可以亲自为她布置产业,再买奴仆侍从护她周全。   可显然,这一些,情儿都不要。   “世子……”   雪芽还想说话。   身后却传来一阵轻咳声。   顾情醒了。   “主子!”顾不得再和萧业说什么,雪芽立刻掉头回屋。   萧业也跟了进去。   顾情原本正在安慰雪芽,猛地与萧业四目相对,她的那双含情眼一下子就红了,她别过头,“你既想让我走,又何必再把我带回来?”   她说得委屈极了。   萧业站在床边,他敛眉看着她,沉默片刻后,他终于还是合了眼,双手握拳,哑声说道:“你在家好好休养,以后……我不会再赶你走了。”   “我还要去上衙,你先在家好好歇息,等我晚上散值回来再来看你。”   萧业说完又叮嘱雪芽几句才离开。   等他走后。   雪芽一扫先前的暗淡,握着顾情的手,高兴道:“主子,我们不用走了!”   可顾情看着萧业离开的身影却不似雪芽那般高兴,她沉默的,悲伤的,眼眶依旧红着……她很清楚,她就算留下,有些东西也变得不一样了。   可除了留下,她还能做什么?   在这个世上,她能信任依赖的只有他了。   ……   “哦,弱症?”许氏从莲心嘴里得到消息,她一边低头翻着账本,一边挑起柳眉,嘴角似笑非笑,“我突然觉得萧明川有些可怜了。”   她一边翻账本,一边慢条斯理地讥讽道:“招惹了这样一朵甩不掉赶不走的菟丝花,真是可怜呐。”   “您不怕?”莲心蹙眉。   “怕?”   许氏笑笑,“若今日之前,我还会怕,可如今,我却觉得湘柳苑的那位实在不够聪明。她今日若大大方方离开,或许萧明川还会对她念念不忘,可偏偏她留下来了,她算准了萧明川不可能不管她,拿着恩情和可怜捆着萧明川让他不能抛下她。”   “可她不知道,”许氏看着窗外的好风光,嗓音却极其薄凉,“这世上的男人最烦的便是如此,你说等萧明川烦了她,咱们这位方夫人又会得到什么?”   *   兰因乘着马车到了甜水巷。   寺东门街的甜水巷虽然比不上朱雀街,但这里居住的大多也都是朝中官员以及一些清流名士,环境清雅,再加上这里通几个官衙,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不敢在这随意进出。   单喜早在外头等了。   远远瞧见马车停下,他立刻迎了过来。他虽生的矮小,却机灵,右脸一汪酒窝更是喜人,看到兰因被时雨扶着踩着马凳下了马车,他忙上前朝人行礼,嘴里也跟着说道:“想着您要来,小的已经买了会想楼的茶水和糕点,您且进里头看看。”   兰因点头,正要进去,余光却扫见隔壁府邸高挂的门匾——   齐府。   乌木黄漆,肃风道古的两字,兰因无端想到了听雨阁纸上那几点残墨。 第17章 您还会嫁人吗 我信这世上有好的姻缘,……   “主子, 隔壁便是大理寺少卿齐大人的家里。”单喜机灵,见兰因一直盯着隔壁的门匾便压着嗓音给她解惑。   “这么巧?”   时雨有些惊讶。   兰因也有些怔忡,她也没想到会这么巧。   “昨儿小的被那姓阮的房牙子带过来的时候也着实吓了一跳,不过这间宅子的确不错, 小的跟着那房牙子跑了几处地方, 这间宅子最符合您的要求。”单喜说着顿了顿, “您要是不喜欢, 小的就让人再去物色下别的宅子?”   “不用。”   兰因摇了摇头,“先进去看看, 若不合适再说。”她说着收回目光。   她虽惊讶,却也权当这是一桩缘分,并未多想。   单喜哎一声后在前带路, 兰因和时雨跟在后头,房牙子阮冬也在,看到他们主仆一行进去忙向她拱手问好,倒也懂规矩,一直垂着眼睛不曾抬头,只一边领着兰因一行,一边向兰因介绍着这座宅子的情况。   两进的宅子, 不算大,但对于如今的兰因而言却是足够了。   “咱们这宅子不仅五脏俱全,装饰也新, 上一户主人家中有钱, 特地着城中最好的匠人翻新过, 您看看这雕梁这红柱,那可都是上好的成料。还有这院中的布置,这垂花门和抄手游廊, 虽说是两进,但这布局便是算作小三进也绰绰有余。”   “小的看夫人也是体面人,想来身边也不缺奴仆伺候。”阮冬笑着指引着,“等日后搬进来,前头的倒座房就给家里的小厮、侍从住,还有这几间厢房,平日家中来客人的时候招待一番也不嫌拥挤,过了这穿堂就是正房,您瞧,这可是连带着小花园的正房,您每日在这小花园中看看书养养花,那可当真是神仙都羡慕的日子,这儿还有一块空地,可通活水,您日后想在这凿个池子养几尾鲤鱼再种些莲花也是可以的。”   “却不知这宅子的主人为何卖它?”兰因问他。   阮冬答,“您可放心,这宅子干净着呢,这宅子的主人原本也舍不得,可他家生意做到四川那边去了,正好女儿也嫁到了那边,老两口舍不得女儿怕她一个人在那被欺负便索性举家搬到了那,临走前还特地嘱咐小的说一定要给这座宅子寻个好主人。”   “原来如此。”   兰因点点头,面上倒也无甚感慨,只同阮冬说了声“稍等”便走到一旁喊来单喜,与他交代,“宅子不错,回头去打听下这座宅子的情况是不是与他说的一样,若无问题,你便做主定了。”   单喜一听这话,便知主子这是要把这差事全权交给他了,如今主子身边正缺能干的人,他若把这差事办全,还怕主子不重用他?他脸颊上的酒窝更深,嘴里跟着说道:“主子放心,小的一定好好办。”   兰因便不再说,打算先离开了。   单喜要送她出去,兰因却没让,只让他继续与人交涉便跟时雨往外走去,时雨先前憋了一路,这会总算能开口了,她知主子喜欢这宅子,自己也跟着眉开眼笑,“这宅子瞧着真不错,奴婢最喜欢的还是正房门前的那个小花园,您素来喜欢花,回头奴婢喊人进来好好收拾下,再给您架一架秋千,您平素便能在那荡荡秋千看看书,就跟以前在金陵时一样。”   兰因好笑,“我都多大了。”   时雨一听这话便有些不高兴地嘟起嘴,“您也就二十,正好的年纪呢,您怎么说得自己像是七老八十似的。”   “好好好,”兰因语气无奈,眉眼却笑得柔和,“回头咱们搬进来就架。”   “哎!”   时雨又笑了,她一路走一路看,嘴里也不吝夸道:“单喜这小子这次倒是办了件好差事。”   “就是……”她看了一眼隔壁,想着这便是那位齐大人的府邸,不由咕哝一句,“这也太巧了。”前日才在家中躲过雨的人,如今居然又要成了邻居。   兰因也觉得巧。   但这世上原本就有许多凑巧的事,就像当初谁能想到救萧业的人会是她五岁那年被人贩子抱走的妹妹呢?   兰因也未做他想,只看了眼隔壁那白面围墙延伸出来的一枝桃花,怔了会神后便收回目光与时雨交代着,“回头路过几个铺子,你让他们把这个月的账本拿过来,我趁着这几日看看。”   时雨应声。   走到外头,松岳上前询问,“主子,回去吗?”   “嗯,往东大街走,路过几间铺子停下。”兰因说着便抬手搭在时雨的胳膊上,正要上马车,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车轱辘声。   甜水巷的街道不算阔。   兰因怕挡着来人的路,便收回要去踩马凳的脚,与松岳说,“让他们先走。”   松岳应声,牵着马辔让到旁边一些,打算等后头的马车走后再离开,未想到那后头的马车竟直接停在他们身旁,时雨挡在兰因面前,松岳却往旁边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却愣住了。   “天青兄?”他喊人。   天青正从马车跳下,听到这个声音也回过头,瞧见松岳,倒是比他还惊讶,“松岳兄?”惊讶过后,他笑着和松岳拱手,“松岳兄怎么在这?”   说着,他又朝他身后看了一眼。   昨日送茶的丫鬟挡在一个女子面前,那女子低着头,只露出一片橙裙的衣料还有鬓边一支白玉簪,他并未多看,只回身和马车里的人说了一句,片刻后,他向兰因的方向郑重行了一礼,却无旁话。   时雨把这事同身后的兰因说了。   兰因点点头,心里明白这是齐豫白不想坏她的名声。   其实不必。   时下对女子并无那么严苛。   当今天子虽御体孱弱,但开互市,广纳贤才,比起先帝年间,如今的大周经济繁茂百花盛放,连带着对女子也未像从前那般苛刻了,兰因不知其他地方是哪般境况,但在这汴京城,有女学,有女商人,便是和离再嫁也不是多稀罕的事,不过想到齐豫白那端肃道古的脾性,兰因也未说什么,只是心中却不禁生出一抹奇怪。   齐豫白这样端肃道古的人前世怎么会在那样的情况救她?难道他不知道那会给他带来什么祸患吗?即便他为官为民,但对一个陌生的女人,也实在不必。   兰因觉得自己若与他身份互换,绝对做不到这样的地步,她顶多会派自己的身边人去帮衬一把。   这事兰因从前从未细想过,如今心里却存了疑,可她也只是按于心底并未显于表面。   “昨日便瞧见房牙子在隔壁走动,我还以为是谁要买宅子,原来是松岳兄的主家。”天青笑道,“劳松岳兄和主家说一句,回头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来差遣吩咐。”   “这……”   松岳还有些犹豫。   兰因却朝人说道:“多谢。”却也只当是一句客气的话,并没有放在心上。   “夫人客气。”天青忙回道。   他们说话间,那辆青缎缀顶的马车里自始至终也未传出一句话,安静得就仿佛里面并无人存在一般。   “天色将晚,夫人且先行,这路看着小,其实很阔,并肩同行也是可以的。”   那边传来天青的话,兰因便也未久留,只朝那寂静无声的马车微微颌首便由时雨扶着坐上马车。   松岳和天青拱手一礼,也跃上马车,很快,马车便调头前行,而天青看着已经离开的马车,朝身后的马车说道:“主子,顾小姐已经走了。”   “嗯。”   里面传来齐豫白的声音。   车帘掀起,齐豫白踩着马凳走下马车,他伫立在马车旁看着远去的马车身影,眼见落日余晖,马车渐远,而他依旧望着远处,指腹无意识的抚着佛珠光滑的表面。   单喜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形。   不算宽阔的巷子里,一个穿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的年轻男子背身而立,他身姿挺拔恍如松芝一般,即使背着身也不难瞧出他不凡的气度,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单喜忍不住往前看,却瞧见自家马车……   嗯?   自家马车?   所以这位齐大人是在看他们的马车?   单喜有些怔神。   “主子。”   耳边传来天青压低的声音,齐豫白回眸,朝身后看去。   他目光漆黑冷淡,四目相对,单喜只觉得自己的小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好在,很快那穿着绯衣官服的男子就在阮冬恭敬的问好声中被人簇拥着迈入隔壁的院子了。   “吓死我了。”   看着男人离开,直到瞧不见他的踪影了,单喜这才长吐了一口气,余光一瞥身边阮冬竟跟个没事人一样,他又是惊讶又是觉得自己没用,忍不住犯起嘀咕,“你不怕这位大人吗?”   阮冬一愣,倒是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了。   他倒是也不急,只扮作先前那副时常游走九流的老道模样,笑道:“我们这样的人和大人们打交道惯了,而且这位齐大人也不似传说中那般可怕,你其实也不必怕他,他不会待你如何的。”   最后一句话他意有所指。   可单喜却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他只是抚着自己的小心脏说,“但愿吧。”要不然这以后住到隔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可不想每天被吓死。   ……   兰因回到山庄已经很晚了。   晚膳早已经准备好了,一直在厨房热着,停云等了她们一天都有些坐立不安了,此时听说她们回来,立刻迎了出去,远远瞧见兰因回来,她忙让人去传膳,又问兰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走到里面,她亲自绞了一块干净的热帕子给兰因擦手。   “来的路上去几家铺子看了下。”兰因笑道。   停云点点头,又问,“宅子如何?”   “可太好了!”   答话的是时雨。   她说起那座宅子就高兴,眼睛弯成月牙形状,和停云说着那宅子的情况,“虽说是两进,但看着快有小三进大,房间也多,我今日把每个房间都逛了一遍,等去了那,我和你就住在东边那间后罩房,离主子的房间近。我知你喜欢阳光,靠窗的那张床便给你。”   “我们呢我们呢!”   红杏和绿拂也跟着问。   时雨笑道:“少不了你们,我早给你们相看好了,你们就住在我们隔壁。”   几个丫鬟笑作一团,围着时雨打听宅子的情况。兰因任她们闹着,自己走到一旁拿起从铺子里带来的账本看着情况,直到听到一句——   “咦?停云怎么走了?”   兰因翻账本的动作一顿,她抬头,看着停云离开的落寞身影轻轻叹了口气,她岂会不知停云舍不得离开她?前世她也是哄了好久,她才肯离开她。   可前世对停云而言,她是世子妃,身份尊贵,底下有的是人伺候,纵使她舍不得但也不至于不放心,可如今她离开伯府,以后是个什么情况,她自己都说不清,停云又岂会放心?如果宋岩只是个普通书生,她把人接到身边花钱养着也行,无论日后他是考功名还是想做别的,她都能帮衬一把,可宋岩是蔡州胥吏,官职虽然不高,但也是吃公家饭的。   兰因自问自己还没这个脸面能帮人在汴京谋求一官半职。   也因此。   她从来不和停云说让她留下来的话,她只能尽可能让她放宽心。   “我看这几日停云姐姐脸色都不大好看,今日午间我见她对着桌子,手里还握着笔像是要写信的样子。”   听着红杏这一句,兰因蹙起眉,她捏着手指沉吟着,等夜里吃完饭,兰因让时雨等人下去,只留了停云说话,她让人坐在自己身边,跟小时候一样,握着她的手问,“刚才怎么了?”   “……奴婢没事。”停云低着头,声音很轻。   “想继续留在我身边?”话音刚落,兰因便见身边原本低着头颓靡不振的人立刻抬了头,语气激动地问她,“主子肯留下奴婢了吗?”   “我自然肯。”兰因笑道,“可宋岩怎么办?”   “他……”   停云面上的喜意一僵,她咬紧红唇,眼睫也垂了下去。   “从前宋岩给你来信,你是最高兴的,他等了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要等到开花结果了,你真能舍得放弃他放弃这段感情?”看着她面上的犹豫挣扎,兰因笑笑,仍握着她的手轻轻拍着,“能找个自己喜欢的也喜欢自己的人不容易,你别为了我坏了自己的好姻缘。”   “日后你若是想再遇到宋岩这样的可就不容易了。”   “那奴婢就不嫁了!”停云咬着红唇说。   兰因难得见她这般小孩子模样,不由笑道:“这却是傻话了,好端端的,又没事,做什么不嫁人?”   停云没说话,只咬着唇低着头,一双手绞得手指都发白了。   兰因知道她心中的纠葛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把她的手从她手中解救出来,而后抚着她的手背柔声道:“今晚不用你守夜,回去好好歇息,明日给宋岩去封信同他说你等着他。”   这一回,停云没再说话,兰因便知她想清楚了,正想让人先去歇息,却听她问,“那主子呢?主子以后还会嫁人吗?”   暖橘色的烛火下。   兰因看着身边停云执拗的目光,略一怔愣后,低头笑了笑,“……大约是不会了。”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淡,如窗外那虚无飘渺的风一般。   她已经经历过这样失败的一次婚姻,怎么可能还有勇气再去经历一次?她相信这世上有好的姻缘,如停云宋岩,如思妤以辞,如外祖母外祖父……   可她不相信她会遇见。 第18章 兰因入齐府 兰因听到有人唤她的小名。……   翌日。   单喜带来消息, 说是已经打听过了,那宅子的确跟阮冬说的一样,没有问题。   兰因便也没再说别的话,让人交了钱后又让停云带着人先去城里整顿府邸, 而她依旧待在庄子里, 或是看看账本或是带着时雨去庄子里走走, 日子过得倒也清闲自在。   这天下午。   她刚睡完午觉醒来。   屋中无人, 她喊了一声时雨,进来的却是红杏。   “主子醒了?”红杏替她撩起帐子, 又贴心的端了一盏温水过来。   兰因喝过后问,“时雨呢?”   红杏低声答道:“伯府来人了,时雨姐姐出去接待了。”   兰因想了想, “成碧身边的?”若是萧业派来的人,红杏绝对不会是这般模样,只怕早就吆喝着要给她梳妆打扮了。   她身边这几个丫鬟虽然从不与她说,心里却是盼着她跟萧业能和好的。   红杏咬唇点头,正想说话,外头便响起了时雨的声音,似是再问她醒了没, 得到准确的答复,她便打帘进来了。   看着她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兰因好笑道:“谁给你气受了?”   时雨抿着唇, 不肯说话。   兰因看她这副模样, 心里大概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她没问,只看着她手里的包袱说,“成碧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时雨这才开口, “许姨娘给您做了一双鞋子。”   兰因听到这话,倒是很有兴致,“拿来我瞧瞧。”等时雨把鞋子捧过来,她掌了一眼又起身试了一番,大小正好,她走了几步笑了笑,“成碧的手是真巧,花样也好看。”   时雨看着她面上高兴并非作假,原本心里的那肚子气倒是也慢慢消散了。   罢了。   主子高兴就好了。   至于那个伯府,以后就算世子八抬大轿喊人过来,她都不希望主子再回去了!   兰因坐回到床上,脱了鞋子让红杏收到一旁,看着时雨脸色又恢复如初才又笑问,“现在能说了?”   “还不是二小姐。”   时雨说到这还是有些生气,“奴婢问莲心,那日世子和二小姐怎么回事,莲心说二小姐那日一大早就离开了伯府,世子怕她出事便追了出来,这才有了两人在山脚争执的事。”   兰因听到这话,挑了挑眉。   上辈子可没这样的事,怎么如今她走了,这两人反倒争执起来了?她是了解顾情性子的,如果不是萧业说了什么,她是绝对不可能从伯府离开的。   所以——   萧业这是和顾情说了什么才把人逼成这副模样?她靠着引枕沉吟着,忽听时雨说道:“奴婢以后再也不劝您和世子和好了。”   “嗯?”   兰因听到这番话,有些诧异,她抬脸,笑问,“怎么了?”   时雨咬着唇,说了顾情的病,看着兰因有些怔神的模样气道:“奴婢只是觉得有二小姐这样的人在,您和世子一辈子都好不了!”   什么忧思过重,什么弱症,什么早逝之相。   她看她就是闲的!一天到晚不干好事,就知道跟自己的姐姐抢姐夫,她倒是希望老天爷显灵,直接一道雷劈死她算了!   她也算是想通了,只要二小姐在,就算主子回去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世子一看就拿二小姐没办法,那日后岂不是二小姐说句头疼脑热的,世子就得往那跑?保不准还得责怪主子,时雨只要想到这样的情形就觉得眼前一黑,也不得不庆幸亏得主子果断,一开始就从那样的牢笼里跳了出来,要不然长久以往下去,只怕主子也得忧思缠身。   想到这个可能,时雨小脸都变白了。   这会别说让她再劝主子回去了,她恨不得自己拿把刀天天在主子跟前守着,谁再来劝主子,她就直接拿大刀招待他,什么坏心肠,把人往火坑里推!   兰因没看时雨,而是在想顾情的病。   前世顾情虽然身体也弱,但她并未听说她有这样的病,她倒是也不认为顾情伙同大夫骗萧业,她这个妹妹有心眼却没手段,何况她如今一身依靠都在萧业那边了,若让萧业知道她拿病骗他,反而得不偿失。   顾情还没这么蠢。   摇了摇头,兰因也懒得再去想这两人的事,左右如今他们桥归桥,路归路,自己走好自己的道便是。   相比去操心这两人的事,兰因倒是更愿意把心思放在自己的铺子上。   她手里如今还有十间铺子,除了顾家给她的六间嫁妆铺子,还有四间是外祖母私下给她的,一间香料铺子,收益不高不低,一间米铺还有一间书铺,别说收益了,如今只差是赔钱了,另有三间吃食铺子生意还算不错,剩下的四间却都是绸缎铺子。   这四间绸缎铺子便是外祖母给她的,早年算得上是非常赚钱,毕竟是外祖母给她傍身用的,若不挣钱也不会给她了。可这些年南北商行互通往来,蜀锦、云锦也不再是稀罕之物,光汴京城中便有不少人卖这些布料,卖得人多了,生意自然也就差了。昨日兰因过去的时候,几个掌柜就都在跟她抱怨此事。   兰因想事的时候有掐手指的习惯,她之前操忙伯府的事,这些铺子也没什么精力去管,如今既然有时间了,自然该好好整顿一番。   最主要的就是这四间绸缎铺子了,该怎么让它们起死回生呢?   余光一扫被红杏收到一旁的鞋子,兰因神色忽然一顿,外头有成鞋卖,却从来没有成衣卖,富贵人家自己家里养着绣娘,至于那些穷苦人家也都是自己抱回家做衣裳。   汴京作为天子之都,流行可谓是一季一个变化,兰因别的不会,但比旁人多活了两年的时间,看的东西也多。   她心里忽然一热,掀被起身,吩咐,“给我研磨。”   两个丫鬟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见她一脸兴致勃勃的模样,也不敢耽搁,忙应一声,红杏跑去研磨,时雨给人拿来一身外衣披着。   后面这几日,兰因除去吃饭便都待在房间想成衣铺的事。四间绸缎铺,布料自是不缺,只是少了绣娘,不过这个无碍,回头着人去请便是,最主要的还是样式和花样……样式花样对兰因而言并不困难,她从前时常参加宴会,而女子之间,说的最多的便是装扮,她心又巧,便是不喜欢那样的宴会也都会做主功课。   时雨端着茶水进来,看到兰因还坐在桌前写写画画,不由放轻脚步。   她这几日也知晓主子是在忙碌铺子的事。   她不懂赚钱,对赚钱也没什么兴趣,但人忙碌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她也就乐得见主子忙碌一些,正想跟从前似的放下东西离开,却被兰因叫住,“你回头让孙掌柜去招一批绣娘,先不必派活,等回头我去城中再交代他们。”   “好。”   “再去一趟伯府。”   时雨现在一听到伯府两字就不高兴,兰因看着她嘴巴嘟得都能吊起油壶了,不由好笑道:“你让人把这封信交给成碧。”   听说是找许姨娘,时雨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只不过……   她皱眉,“您是想让许姨娘帮您?”   兰因并未否认,只说,“成碧的生母是苏州有名的绣娘,有些花样和技法她比我更懂。”   时雨便也未再多说,要拿着信下去的时候才道:“对了,停云今早来信了,说府里收拾的差不多了,您随时都能过去。”   “这么快?”   兰因有些惊讶,略作沉吟后说,“那明日就下山吧。”   在庄子里办事到底不便,何况如今她还得处理铺子的事,“对了,盛妈妈那来信没?”   “来了。”   “她三日前来了信,估摸着再过些日子就该到了。”   兰因点头,“那你派个人在庄子里等着妈妈,等人到了就把妈妈接回府里,她年纪大了,舟车劳顿,记得给人备好马车。”她一通吩咐完,等时雨走后也有些累了,喝了口热茶醒了醒神,便站在窗前看外头的风景。   快五月了。   距离她醒来也有十多日的光景了。   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兰因想起刚醒来时,她还有些怔然,她那会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想着要离开伯府,要离萧业和顾情他们越远越好,没想到如今竟也渐渐走出了一个章程。   她还是不知道以后会如何。   但她不会畏惧,也不会再浑浑噩噩。   兰因唇角轻翘,她的脸上满是对未来的希冀和向往,看着窗外大好晴天,她舒适的眯了眯眼,她任这温暖的夏风轻拂她的脸庞,而后轻轻折下一枝临窗的一枝开得正艳的桃花,低眉轻嗅。   ……   齐府。   齐豫白也折了一枝墙边的桃花。   他今日休沐在家,看了一眼隔壁的高墙,打算去陪祖母用饭,拿花过去的时候正好听祖母和卫妈妈在说话,“我听隔壁这阵子动静不小,是有人搬进来了?”   “前几日搬进来的,不过老奴也只瞧见下人进进出出,主家倒是没瞧见。”卫妈妈给人剥着橘子,嘴里跟着说,“瞧着倒是有规矩,那日我正好出门见他们搬东西便多看了两眼,一个俏丫鬟瞧见还问我是不是动静太大吵到我们了?”   “都说奴仆随主,丫鬟如此,主家的脾气想必也不差。”齐老夫人吃了一瓣橘子,“都是街里街坊,回头你让人看着些,若有什么需要,便让人搭把手。”   卫妈妈笑着哎了一声,瞧见晏欢打起帘子,他家少爷捧着一枝开得正艳的桃花进来,她笑着站起来,给人问好,“少爷来了。”   齐老夫人一听这话立刻转过头,瞧见齐豫白,她脸上笑容更深,看着他手里的花直笑道:“今日怎么这么好的兴致?”   “瞧着不错,随手摘的。”齐豫白说着便交给卫妈妈让人找个瓶子插起来。   她这孙子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好情操了?他不是最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吗?齐老夫人略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青年神色平静,也瞧不出旁的情绪,她也就没多说什么,只继续吃着橘子和人说,“祖母年纪大了,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了,你还是多花些心思在你那位心上人的头上。”   说到这个,齐老夫人又看了一眼自家亲孙一眼,“齐豫白,你不会是唬我的吧?我看你整日除了上朝去大理寺也没去别的地方,一到休息日子就待在家里看书。”   她越说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不由对着他的胳膊拍了一下,虎了脸气道:“你这臭小子,现在还会哄骗你祖母了?!”   齐豫白无奈,“我何时骗过您?”   这……   齐老夫人神色一顿,“好像没有。”   齐豫白怕她橘子吃多了上火,让卫妈妈把那一盆橘子收起,自己给人剥着核桃,嘴里跟着说道:“她如今有事在身,我亦不好叨扰,过阵子就好了。”   他说得一脸认真,齐老夫人一时也不清楚他说的是真是假,只能哼道:“你要是敢骗我,我就跟你祖父去告你的状,让你祖父去你梦里训你。”   得了保证后,齐老夫人也就没再说这事,饭菜还没送过来,她一边吃着核桃肉一边问齐豫白,“隔壁搬来的人,你见过没?”   “没。”   看他一脸冷清的模样,齐老夫人也没怀疑,她家孙子一向只关心自己关心的,与他无关的,他从不理会。   “回头搬过来了看看,若是好相处的,也可多走动走动。”   “从前以辞没成婚的时候,你还有个伴,如今以辞成了亲有了孩子,也就没什么空闲了。”想到涂家那个小娃娃,齐老夫人就眼馋的不行,看自家清风道古的孙子也是越看越嫌,继续埋汰起人,“以辞比你还小一岁呢,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   齐豫白听着也不觉得烦闷。   只是在外头布完午膳过来回话的时候才温声与人说,“我扶您过去。”   齐老夫人恨铁不成钢,但又无法,只能抬手由他扶着她过去,嘴里却还说着,“回头隔壁主家搬进来,你记得与人去打招呼,听到没?”   “嗯。”   *   翌日兰因与庄子里的人辞别,带着时雨等人到了甜水巷。   马车停在门口,兰因看着门匾上那个顾字,一向平静的心竟然也变得有些滚烫起来,两世为人,除了小时候那段时光,无论是在金陵外祖家,还是后来回到侯府,抑或是嫁到汴京成伯府,她都没有什么太多的归属感。   仿佛这些地方都只是她的一个栖身之所,并不属于她。   而如今她终于拥有了属于她的宅子,不算大,却是完完整整属于她一个人的,再也不会有人把她赶出去了。   “主子。”   时雨仿佛感受到了她此时的心情,一向咋咋唬唬的她此时也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兰因笑笑,收回落在门匾上的目光,说,“进去吧。”   “好!”   时雨扶着她走下马车,红杏等人也连忙跟上。   停云得到消息也立刻出来了。   距离上一回见到时虽然崭新却也冷清的府邸在经由停云等人这阵子的收拾后,渐渐地,也有了一些她熟悉的气息。   见客的花厅,进门便能瞧见墙上悬挂一副对联,桌椅用的全是紫檀木,每把椅子的椅背上都铺着垂着花穗绣如意纹的红毡,一路延伸于椅面,另有一套汝窑茶具摆放于桌上,靠墙的高几上还放着一只白瓷鱼纹瓶,有一枝新摘的桃花置于其中,带来浓浓春意。   “您的书房也给您布置好了,就在不远处,您要不要去看看?”停云问她。   兰因笑着摇头,“以后每日都要待在这,慢慢看吧。”她同停云说,“布置的很好,辛苦了。”   停云红了脸,“这原本就是奴婢该做的,哪值得您这般夸赞。”   兰因笑笑,看着身后一伙已经按捺不住的丫鬟、婆子,笑着发了话,“去看看你们的房间,若有什么缺的便跟停云说,回头一道给你们补齐。”   她发了话,一群人便立刻由时雨带着她们过去了。   兰因看着她们急吼吼的模样,叮嘱一句“慢点跑”后也就由着他们去了,回头才又问停云,“这几日在府内可有什么事?”   “顶多也不过是几个路过的邻舍过来打探下情况,不过也没多问,倒是……”停云一顿,“隔壁齐家老夫人派人来说过话,道是我们初来乍到,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   “齐老夫人?”   兰因怔了怔,她以前从未打听过齐豫白的情况,如今听停云说起才想起,齐豫白父母早亡,家中如今只剩下一个祖母。   她沉吟一番,开口,“你让人去准备些糕点,回头我给人送过去。”   “您亲自去?”停云有些诧异。   见兰因点头,她倒是也没多说什么,应声后去外头吩咐了。   而兰因便去了自己房间,重新换了一身能见客的衣裳,等停云准备好糕点送过来,她便带着停云往隔壁齐府去。   “您这是?”   齐府门房的小厮瞧见她有些不解她要做什么。   停云便说,“我们是隔壁顾府刚搬来的,我家主子派人做了些糕点给你家老夫人送过来。”   兰因跟着一句,“你把东西拿进去,若老太太不愿见人,我便不打扰。”   她语气温和,妆扮虽然不算华贵,但看这气度也知晓是好人家出身,小厮不敢耽搁,请人稍候后便立刻进去回话了。   ……   “顾府?”   齐老夫人想了想,“汴京有姓顾的人家吗?”   晏欢摇了摇头,“倒是没听说过,许是外来的吧?您要见吗?若不想见,奴婢便派人去打发了。”   “人都来了,又是邻舍,没有把人往外赶的道理。”齐老夫人说着从罗汉床上坐起来,“请人进来吧。”等晏欢应声去吩咐的时候,齐老夫人似想到什么说了句,“说起顾家,我记得我那老姐姐的女儿嫁的就是杭州顾府,对了,当初我老姐姐身边那个小女孩也姓顾,她叫什么来着?”   卫妈妈也想了一番,“大名记不大清了,小名老奴倒记得,是叫明月。您那会还抱着人说要她给您当孙媳妇呢,可把人小姑娘弄得红了脸,几日都不敢见您。”   “对对对,是叫明月来着,那小月亮长得是真标志,人又乖巧,我那老姐姐有头疼的毛病,小姑娘就每日给人按头,有次我老姐姐睡过去了,小姑娘也不停,等我那老姐姐醒来直接抱着人哭了一场。王家那些人都觉得我那老姐姐偏心,可他们也不看看他们做了什么,那小姑娘又做了什么?我要是有这样的外孙女,我也得把人当心肝一般疼着。”   “对了——”齐老夫人问,“我上次回金陵的时候听我那老姐姐提过一句,说是这姑娘也嫁到汴京了,你可知嫁的是谁?”   她不大参加宴会,自是不知。   卫妈妈倒是知晓的,回了一句,“嫁的是成伯府家的世子。”   “萧家那孩子?倒是个不错的。”话音刚落就瞧见身边卫妈妈有些踯躅的神色,她顿住,“怎么了?”   “老奴听说那萧世子和这位顾小姐的妹妹有些纠缠不清,早前听了一句风言,不知是不是真的,说是那萧世子带着顾小姐的妹妹回家,把顾小姐气跑了。”   齐老夫人一听这话就皱了眉,正想说话,外头却传来一声通禀。   主仆俩便未再多言。   等帘子掀起,兰因进来,卫妈妈正要向她行礼,可瞧见她的面貌却愣了一下,她悄声和身边齐老夫人说了一句,于是——   齐老夫人也瞪大了眼睛。   在兰因行晚辈礼还未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喊人了,“小月亮?” 第19章 唤他兄长 齐豫白说,我要月亮奔我而来……   陡然听到这一句, 兰因的反应都慢了半拍。   小月亮?   她怔怔抬头。   入目是一位满头华发头戴抹额穿着一身色泽华丽交领长衫的老人,她端坐在罗汉床上,这会也在看她,带着几分怔忡和打量, 似乎是在探究她究竟是不是她口中的那位小月亮。   兰因也不清楚她喊的是不是她。   诚然, 她的确有过这么一个小名, 只是多年未曾听人喊过, 她自己都有些陌生了。   她只是觉得眼前这位老人看着有些面熟,还有些……说不出的亲切。   卫妈妈见她们你看我, 我看你的,都未说话,便在一旁给兰因行完礼后与她说道:“世子夫人, 您可还记得在金陵的时候曾见过一位姓齐的老夫人?”   兰因经她提醒,过往中一些细碎的回忆也在这个时候冒出来了,她目光呆滞地看着不远处的老人,好半天才语气讷讷喊出一声旧时记忆里的称呼,“齐祖母?”   兰因常年参加宴会,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从没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可如今——   她是真的愣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幼时有过几面之缘的齐家祖母竟然会是齐豫白的祖母。   她记得第一次见齐家祖母便是在外祖母的房中, 那会她还小,又是刚被外祖母接到身边,纵使对王家并不陌生, 可那会她也不敢离开外祖母的身边, 她怕旁人会像母亲一般把她丢掉。   所以她紧跟着外祖母, 寸步不离。   见到齐家祖母是在一个午后,那日她刚睡完午觉醒来,揉着眼睛从碧纱橱出去的时候就听到一阵隐忍的哭声, 她那会以为是外祖母在哭,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就白着小脸急匆匆跑了出去,可跑到外头却看到外祖母揽着一位与她年岁相仿的老夫人,正握着帕子在擦拭她的眼泪。   她从未见过那位老夫人,也不知道她是谁,呆站在原地,嘴里那句“外祖母,你怎么了”便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这是你孙女?”她记得那日,眼前的老夫人曾这样问外祖母。   外祖母一面让人把她抱起来,一面让人去拿鞋袜,亲自替她穿好后就把她抱在膝上与那位老夫人笑说道:“是我外孙女。”   “小月亮,这是你齐家祖母,喊齐祖母。”   她小手紧紧攀着外祖母的胳膊,低着头不敢看人,嘴里倒是乖乖喊道:“齐祖母。”   “哎。”   老人那会眼睛还红着,脸上也挂着泪,可放在她头上的手却十分温暖。   后来她还见过几次齐家祖母,除去第一次见她时,齐家祖母脸上挂着泪,后来兰因每次见她,她的脸上都是挂着笑的。   兰因也是后来才知道齐家祖母的丈夫得罪了天子,天子重怒,齐家满门获罪,只剩下她跟她的嫡孙还活着。   他们一路从汴京到金陵,本想投奔齐家祖母在金陵的娘家,可她娘家兄弟却怕他们连累他们,虽说不曾明面上赶他们走,但私下一些唠叨却是不断的,齐家祖母又是个要强的人,在娘家住了没几日就带着孙子搬出来了。   兰因对这位齐家祖母的印象很好。   她记得每次见到这位齐家祖母,她都会抱着她,亲昵地摸她的头,每年过年的时候还会包一个很大的红包给她,还会笑着与她说“小月亮要平平安安长大啊”。   她那个时候除了外祖母之外,最喜欢的便是这位齐家祖母。   只是王家家大业大,外祖母纵使有心也管不住所有人,兰因私下听他们说齐家祖母是来王家打秋风的,她不清楚齐家祖母有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只是很长一段时间,兰因只有在年节的时候才能见到她。   兰因那会年纪小,自己又是寄人篱下,纵使想帮齐家祖母说话也没资格。   不过兰因听说齐家祖母的孙子倒是与家中几个表哥相处的不错,大表哥也提过几句他的才学很好,日后一定能一举夺魁。   可兰因并没有打听旁人的习惯,何况她那会早有婚约在身,偶尔听几个表姐妹提起那位齐家公子也并未放在心上,倒是成亲之后收到外祖母的一封信,信中曾说她幼时见过的那位齐家祖母也回汴京了,还说她孙子如今在朝为官,她若有什么困难便去寻他们。只是那会她刚嫁进萧家,要操忙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也就耽搁了下来,这一耽搁,却是一次都没寻过。   暖风轻拍榆木雕花轩窗。   外头传来鸟儿欢快的啼叫,兰因却仿佛还处于极致的怔忡中反应不过来。   她的确震惊。   齐豫白的祖母竟然就是她年幼时见过的齐家祖母,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只怕她一辈子都不会把这两者联系起来。   所以齐豫白当初帮她是因为这个缘故吗?如果是的话,倒是可以解释的通了。   至少并非无缘无故。   “世子夫人?”卫妈妈又喊了她一声。   停云也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兰因这才回过神,她还带着些茫然的双目在与齐老夫人那双含笑的柔慈目对上时,这才又哑着嗓音喊了人一声,“齐祖母。”   倒是没有先前的那般不敢置信了。   齐老夫人听到这句旧时的称呼,脸上的笑容也就愈发深了,她朝人招手,唤得还是旧时的称呼,“小月亮,过来,到齐祖母身边来。”   兰因朝人走去。   刚到近前就被人亲昵地握住手腕带到身边坐下。   “我没想到会是你。”齐老夫人未曾掩饰自己的惊讶,说着又有些奇怪,“你外祖母不是说你嫁进成伯府了吗?你怎么……”   想到先前卫妈妈说的那句城中传言,老人皱了眉。   她平日多笑容,看着便很是慈眉善目,可此时肃起容的时候,多年当家的凛冽气势便一览无遗,她握着兰因的手。   老人的手有多温暖,她的声音便有多冷肃,“萧家那小子是不是欺负你了?”   兰因感受到老人的关心。   她心下一暖,也未瞒她,“我与他和离了。”   卫妈妈正从晏欢手里接过茶盏,听到这话,竟不自觉手抖了一下,还好茶水并未漏出,她把茶盏放到兰因面前,目光情不自禁地朝她看去,可说话的女子还是那副恬静从容的模样,仿佛并不觉得自己说了怎样惊天骇人的话,甚至还抬起那张清艳温柔的脸与她笑着道了谢,“多谢妈妈。”   到底也是历经风雨的老人。   卫妈妈虽然心里惊骇,但还不至于露于面上,她笑着说无事,便贴心地领着晏欢等人退到外头。   天还没有彻底热起来,屋中便仍用的是布帘,大红色的湘绣金狮如意挂帘遮挡住了里头的光景,仆从都退到了外头,屋中便只剩下了兰因和齐老夫人。   无论是从前对兰因的那份喜欢,还是她那位老姐姐的缘故,齐老夫人都不可能在知道这桩事后还坐视不管,她握着兰因的手拧眉问人,“怎么回事?”   “真是因为你那个妹妹?”   兰因没想到这事竟已传得这般广了,不过她也不在意就是了,想了想,她实话实说,“算是,不过不全是。”她笑着,“我只是觉得这个男人不爱我,也不尊重我,虽说人活着原本也不一定活得十全十美,但我就是觉得有些乏了,懒得和他们继续耗下去了。”   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齐老夫人有些惊讶,她记忆中见到的那个小姑娘是个内敛害羞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怯懦的女娃娃,不过——   “凤芝,我这外孙女命苦啊。”   “你看她现在每日捧着书,一句话不说也没事,可她从前性子最是调皮,王家所有姑娘加在一起都没她闹腾。”   “她是被活生生逼成了这样啊。”   想到旧时她那老姐姐说的这些话,齐老夫人心里也有些难受,她比谁都清楚寄人篱下的苦楚,因此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她却是高兴的,甚至是有些宽慰的握住兰因的手。   “离得好!”   “你外祖母若知晓也只会赞同你的决定。”   她与兰因说,“我们女人活在世上,不是生来就是为了做别人的妻子做别人的母亲,我们活着首先得为了自己。既然过得不痛快,就不过了!没了男人,难不成我们还活不了了?”说完,瞧见兰因呆怔怔望着她,齐老夫人扬眉笑道:“怎么?被齐祖母吓到了?”   兰因摇头,面上的惊讶却还没有彻底消去。她轻轻握住她的手,带着几分依赖,“我只是后悔当初收到外祖母的来信时,没有早些来拜会您。”   若是上辈子她能早些遇到这位齐家祖母,或许她也不会在内宅耽搁了这么多年。   齐老夫人听到这话,不掩疼惜的抚摸她的头,语气感慨与她说道:“你外祖母若知晓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肯定得心疼了。”   兰因却抬头笑道:“外祖母该为我高兴。”   齐老夫人一怔后也笑了起来,“是,你说的对,她该为你高兴,萧家那小子瞎了眼,以后有他后悔的!”   后面半句,老人语气有些重。   兰因却不想提起萧业,这样久别重逢的好时候,何必把时间和话语花在那起子没必要的人身上。她笑着岔开话题,“齐祖母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齐老夫人也看出她的心思,便也未再说起这事,而是就着兰因的话题往下说,“景德九年回来的,那年豫白高中状元需留任汴京,我怕他一个人在汴京无人照顾便带着老仆们都回来了。”   “对了,你还没见过豫白吧,他要长你一岁,你若不介意唤他一声兄长就是,你如今一个人搬出来总有不便之处,有什么事就差你这位兄长去做。”   “你不必与他客气,我和他从前借住王家时没少给你外祖母添麻烦,何况若让你外祖母知晓我们隔壁住着还任你一个人孤苦无依,保准要与我生气。”   这话。   兰因并非第一次听。   无论是齐豫白吩咐的,还是齐祖母事先派人来传话的,兰因都没当一回事。   可如今看着老人殷殷的目光,兰因那番拒绝客气的话倒是也不好说出口了,她点点头,“我若有需要,一定与您和……兄长说。”   在老人慈善柔和的目光下,兰因那一句说惯了的“齐大人”也就不好说出口了。   未想到话刚出口,门外便传来一声——   “公子回来了。”   兰因没想到齐豫白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她心下一惊,一时间旧日的从容不复存在,她不由自主地回头,那双手也无意识地扣在膝盖上,指尖用力到指甲盖都红了。   屋子里很静。   兰因便听到外头传来一声极轻极淡的“嗯”。   他似是想掀帘进来,兰因甚至都看到那只修长有力被余晖覆盖的手了,她也不知怎的,想到马上就要看到齐豫白,心里忽然就有些紧张起来,心脏也不知是何缘故扑通扑通快速跳着。   可兰因还未看到他,卫妈妈便说了话,“家里来女客了。”   那只手苍劲有力戴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后便收回去了。   她听他说,“那我过会过来。”   兰因松了口气,原本紧扣在膝盖上的手也松开一些,摊开手一看才发现手心竟有些湿腻了。她有些怔然也有些失笑,原来这就是欠着别人的感觉吗?即使没见到他的人,只听到他的声音就心跳加速,恍若做错事的小贼,惶惶不安。   “走什么?给我进来!”齐老夫人却不肯放他离开。   外头脚步声还没远去就被齐老夫人喊停了,齐老夫人说完也没理会齐豫白,只握着兰因的手与她说,“都是一家人,也没外人,我就不讲那起劳什子的规矩了。你且先见见你这位兄长,认认脸,日后有什么需要便尽管差他去做。”   老人一片好心,兰因自是不好拂却。   她低低应是,便听到帘子被人掀起,紧跟着脚步声从远及近,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   “祖母。”   比起前世传入耳畔的清冷之声,此时她身后的这道声音明显要温润许多,可兰因却还是在这一瞬变得紧张起来。   齐老夫人没有发现。   齐豫白却一下子就察觉到她变得紧绷的身形,宛如绷紧的弓弦,再拉紧一点就要断了。他长指僵停在佛珠上,目光却没有在她的身上停留,恍如蜻蜓点水一般就移开了。   “这是你王家祖母的外孙女,姓顾,如今就住在我们隔壁,你以后多照看着点,别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坏了你妹妹的安宁。”   齐老夫人跟齐豫白交待完便看向兰因,她这会也没喊兰因的小名,只亲昵地喊因因,“我这孙子看着少言寡语不好亲近,实则很是热心,你有事尽管差他。”说着还爱怜地握着兰因的手轻轻拍了拍,嘴里跟着说,“你可不许与我们客气,你若与我们客气,祖母可就要伤心了。”   兰因便不好再推拒,她此时仍背着身,想到齐豫白这会就在她身后站着,她红唇轻抿,重重捏了下手指后起身与齐豫白福了一礼,“日后便劳烦……”身后还有齐家祖母,她低着头,红唇轻咬,声音很轻,“兄长了。”   “不必。”   齐豫白还是素日冷清的声音,并未因为这一层旧识就对她和颜悦色,这令齐老夫人略带不满,可兰因却是松了口气。   齐豫白对她越好,她心中的亏欠和惶恐便越甚。   这样就好。   齐老夫人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齐豫白后,也没在这个当口说他,只跟兰因说着话,“你初来乍到,今晚不如就在家里吃饭?”   想到要跟齐豫白同桌而食,兰因的心跳陡然又快了起来。   她勉强压抑着剧烈的心跳,低着头,佯装神色如常的与人说道:“我刚搬过来还有不少事务要处理。”看着老人略显失望的眉目,兰因忽然又有些心软,顿了顿后放软嗓音说道,“等过些日子,我忙好了,再来叨扰祖母可好?”   齐老夫人自是不会说不的。   她又笑了起来,“你天天来,我才高兴。”也知她如今独自一人操持事务忙碌,她也就没再留人,却与齐豫白吩咐,“送你顾家妹妹出去。”   兰因一听这话,心脏又是一跳,她甚至不等齐豫白开口就说道:“兄长公事繁忙,我自己出去便是。”   齐豫白看了她一眼,合上嘴,也把原本要应下的回答吞了回去。   “那就让卫妈妈送你出去。”   齐老夫人喊了卫妈妈进来。   这回兰因未再拒绝,她又跟齐老夫人道完别,目光扫向齐豫白的时候,只落在他那身绯色绣着云雁补子的官袍上,不敢看他的脸,匆匆一句后便跟着卫妈妈离开了。   等她走后。   齐老夫人叹了口气,“你这顾家妹妹也是个可怜人。小时候被她亲娘冷落,如今又碰上这么个不明事理的丈夫。”她唉声叹气,见齐豫白走过来坐在兰因先前的位置上,又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胳膊,“你看看你总是冷冰冰的一张棺材脸,把你顾家妹妹都吓到了。我可跟你说了,回头多帮衬着点你顾家妹妹,她性子柔顺必定不好主动开口,你就多看着点,别总是等着别人开口,跟个棒槌似的打一下才响一下。”   被比喻棒槌的齐豫白转动佛珠的手稍稍一顿后,轻轻嗯了一声。   知道他的脾性。   齐老夫人也没再训他,只又说起兰因的事,“那姓萧的真不是东西,你王家祖母若知晓她从小疼爱长大的外孙女受了这样的委屈,只怕都该气吐血了。”   只是一想这牵扯的还有她另一个外孙女,齐老夫人一时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摇了摇头,继续叮嘱道:“我看因因和离的事还未声张,想必萧家是不大情愿放人的,你平素不在家就让天青竹生那两孩子看着点,别让萧家人找上门来,因因受了欺负。”   “不会。”   “嗯?”   齐老夫人忽听这两字,一愣,“什么不会?”   齐豫白握着手中的佛珠,垂着眼睫,语气淡淡说,“她不会再受欺负。”   ……   兰因带着停云被卫妈妈送出府门,又与卫妈妈告别目送她转身离开后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她转身朝身后看,面上神情不复从前的理智淡然,仿佛还未彻底回过神来。   停云也如此。   但她到底没有兰因前世的记忆,也不知她和齐豫白之间的渊源纠葛,虽然惊讶却不至于震惊,“主子。”   她唤兰因。   等兰因眼中涣散的光芒重新聚拢,便压着声音与人说,“我们回去吧。”   “……好。”   兰因点点头,这才离开。   *   齐豫白陪着齐老夫人用完晚膳,又与人说了会话便被打发回去了。   离开的时候,齐豫白看了一眼被祖母放在案上只动用几块的糕点,嘴上未说什么,可夜里,齐老夫人正想洗漱一番早些睡觉,晏欢便进来传话了。   “竹生过来了。”   “他说公子夜里饭用的少,这会有些饿了,厨房的婆子这会又都去歇息了,您这要是还有多余的糕点便拿点过去。”   齐老夫人忙道:“今日因因拿来的糕点还有不少,你让竹生拿过去。”等晏欢应声出去,她又皱眉,“这孩子在外头也忙公务,回来还要忙公务,哪有那么多事?”   卫妈妈笑着说道:“大理寺一向事务繁多,公子又被陛下器重,难免要多担点事。”   齐老夫人岂会不知?   可她担心齐豫白的身体,叹了口气后说,“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把他心上人带回家,身边有人照顾着,我这老婆子也能少操点心。”她说到这倒是想起兰因,“若是豫白没有心上人,我倒是想把他和因因凑在一起。”   “这……”   卫妈妈皱眉,“顾小姐到底嫁过人。”   齐老夫人却说,“嫁过人怎么了?又不是她不好,是别人瞎了眼。”   知道自家老夫人一直都感激王老夫人当年的帮衬,卫妈妈忙道:“顾小姐自是好的,老奴只是怕公子……”   “你这却是不懂豫白了。”齐老夫人笑着说,“若他喜欢,无论那女子是嫁过人还是有过孩子,他都不会理会。”   “不过说这么多也没用,他自己一向有主意,既然他让我等着,我等着便是。”   ……   竹生拿着食盒笑容灿烂地蹦回到齐豫白的屋子,“主子,拿来了。”   “嗯。”   齐豫白仍坐在桌前,手握毛笔批着公文,暖橘色的烛火照映在他的脸上,比起白日的冷然,如今的齐豫白明显要显得温和许多。他一身灰衣长衫,头也不抬,“下去歇息吧。”   “是。”   竹生也没打扰他,把糕点放到他的桌上便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夜深了。   齐豫白一盏孤灯,直到子时初才歇。   他把毛笔清洗干净悬挂于笔架上,又把批阅过的公文整合起来,而后捏了捏疲惫的眉心站起身,余光扫到一旁的糕点,他唇角微翘,眉眼也变得柔和了一些。他把食盒打开,挑了一块桃花样式的糕点,一边吃一边走到窗前,原是想呼吸下新鲜的空气,余光却扫见隔壁宅子还点着灯……想着那里住着的人,齐豫白的眉眼忽然变得十分柔和。   晚风轻拍他的袖子。   而他凝望远处,不曾收回目光。   他知道她的担心她的仓惶她的不安和亏欠,所以即便心里再想靠近,他也守着自己不曾越矩一步,他不着急,他念了她几十年,早就不会再像毛头小子似的冲动了。他会一点点让她松懈心防,让她信任让她依赖他。   他要……他的月亮奔他而来。 第20章 齐豫白的心思 他不是不近女色,他只是……   大周三日一早朝。   每逢早朝, 从丑时开始,路上车马便络绎不绝,离得远的,甚至从子时开始便要从家里出发了, 齐豫白所住的甜水巷离皇宫不算远, 却也不算近。他昨夜子时才睡, 如今才过了一个时辰就起, 竟然也没有一丝颓靡之气。   穿上绯衣戴上乌纱,齐豫白拿着上朝需要用到的玉笏便往外走去, 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隔壁的屋子。   如今天地还黑沉着,万籁俱寂,众人也都还陷在好眠之中。   头顶的月亮照在齐豫白的身上, 他看着隔壁,目光在清冷月色的照映下竟有着动人的温柔,恍若水光在其中流动,闪烁着润泽的光芒,他并没有久留,只凝望片刻便在天青等人的簇拥下往外走去。   从甜水巷出发经寺东门大街至御街便已车马成群,灯火通明, 一群着各式官袍的人或走或骑,或是由人赶车朝宣德门的方向过去。   人太多,路便显得十分拥挤, 前进起来也十分缓慢。   齐豫白坐在马车里, 依着烛火看着书, 能听到外头已有相熟的官员打起招呼,过了一会,他的车帘被人掀起, 涂以辞眉目含笑端着一只食盒走了上来。   “遇仙正店里的馄饨和驴肉包子,吃不吃?”问着吃不吃,他却已经把食盒放到了齐豫白看书的茶案上,全不管上头还放着书。   齐豫白长眉微蹙,没去说他,自己把东西收拾好后仔仔细细放到一旁的架子上,瞧见放得有些不大齐整还抬手整了整。   “破习惯。”   涂以辞嗤他一句,“以后等你有了夫人有了孩子,多的是人治你。”   想他从前也是汴京城中满楼红袖招的翩翩贵公子,可自打成了亲有了孩子,别说做什么翩翩公子了,能有个人样就已经不错了。   他家小子虽然还小,却最是淘气。   昨晚他散值回家,正想着和他夫人好好亲热一番,这混小子原本睡得好好的,突然就放声哭了起来,这也就算了,他娘哄他的时候倒是乖得很,可等他回头抱他就立刻招待了他一顿尿,直接把他那身官服给糟蹋了,亏他从前还有洁癖,如今被那对母子招待的是一点洁癖都没有了。   “说来——”   他想起顾兰因,“我那嫂嫂搬过去没?”   马车四角悬着灯,他掀起一双桃花眼,眼中光彩璀璨夺目,与齐豫白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对上又求了饶,“好好好,我不问。”   “说个正事。”他吃着包子,嘴里含糊道,“思妤说要请你吃个饭,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让她安排下。”   看齐豫白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又故意搅着馄饨道:“前阵子思妤去找嫂嫂,嫂嫂说过阵子要来家中看麟儿,这要是赶巧,你们还能一道吃饭呢。”   他面上笑盈盈的,显然是早有算计。   齐豫白又岂会不知他的心思,他看他一眼,倒也如他所愿,“安排好时间与我说一声。”   这便是随时都有空了。   涂以辞何时见过这样的齐豫白?在他的记忆中,他这位师兄无论做事还是做人,都能用两个字去概括——   端肃。   不近女色,不近人情,为官为民倒是不错,不少百姓都爱戴他敬重他,可每每想与人感谢一番,看到他这张冷脸又退却了,大家敬他的同时却也怕他。在他还不知道齐豫白心中有人的时候,他曾一度以为他这师兄来日是要到寺里当和尚去的。   谁想到那日他会从竹生的口中得知那样一个消息。   原来他的师兄不是不近女色、不近人情,而是能让他动情变色的红莲色女已是他人-妻,他恪守着规矩和本分,从来不曾迈过雷池一步,以至于这么多年,除了他身边两个近侍也就只有他知道,最初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涂以辞心里是有些疙瘩的,顾兰因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嫂嫂,要是回头思妤知道,岂不是要与他生气?   所以他去找过齐豫白。   他问他,“能不能换个人喜欢?”   可齐豫白看着他,什么话都没说,就在他以为齐豫白不会回答他的时候,却听他说,“放不下。”   涂以辞那会并不相信齐豫白的话。   哪有什么放不下的?不过是没碰到更适合的人罢了。   可三年过去了,那些曾经追求齐豫白的女子也都已经成亲嫁人生子,他却还是孑然一身。他不是没碰到更好的,只是就像他曾经说的,他放不下,与其随随便便娶个妻子回家,还不如就这样一个人。   而这三年,涂以辞的态度也从反对变成倒戈。   这实在不能怪他,他那大舅哥什么都好,偏在女人这件事上浑浑噩噩,处理不好,如今栽了跟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哎,你们听说没?萧世子和他妻子好像闹别扭了,那位世子夫人十天前就从伯府搬了出去,现在还没回去呢。”   “闹得这么厉害?可听说是因为什么?”   “说是那位萧世子带着世子夫人的妹妹回家了。”   “就因为这个?”   “你却不知,萧世子当初受伤那段时日就是被这位世子夫人的妹妹救下的,听说这两人从前就有过一段,只是后来萧世子碍着婚约才娶了如今的世子夫人。”   “这……”   “你们消息都落后了。”   “你又知道什么?”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说话的人哼一声,“早在十天前,世子夫人就派人送来和离书到我们户部让我们重新登记造册。”   “什么?!”这则消息就如惊雷一般,炸得原先说话的官员都呆住了,等反应过来纷纷询问,“居然闹到和离这步?那怎么城中还没人传?”   “这……”那户部的官员忽然小声,“萧世子迟迟不肯把属于他的那封婚书与和离书送到我们户部,我们也没办法啊,总不能逼着人去拿吧,他如今是天子近臣,真得罪了他,我们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短短一句已然把整件事的情形都概括出来了。   看来是那位世子夫人打定主意想和离,而这位萧世子不肯。   “这萧世子既舍不得自己的结发妻子,又为何要把人接回来?这岂不是……”一句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没说出,身后便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往身后看了一眼,待瞧见萧业的身影,原本说话的那些官员忙住了声,等马蹄声近前,又恭恭敬敬朝人问好,“世子。”   萧业嗯一声,同他们回了礼。   他就停在齐豫白的马车旁,原本也没注意,可等马车前行,车帘翻动,里头的情形也就落入他的眼帘。   “以辞?”他蹙眉。   涂以辞心里暗骂一声,面上倒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他放下手中东西,神色如常喊人,“舅兄?”   他一副惊讶的模样,仿佛现在才瞧见萧业。   “嗯。”   萧业颌首,又往旁边一扫,瞧见低眉用饭的绯衣男子,跟着喊了一声,“齐大人。”   齐豫白慢条斯理地用着馄饨,听到萧业喊他,这才放下汤勺,握过一旁的帕子抹完唇后才掀起那双漆黑的凤目朝人点头,“世子。”   萧业一向不知道和齐豫白说什么,打完招呼便收回目光,等宣德门的城门开了,他便率先往前。   涂以辞看着萧业的身影摇了摇头,又压着嗓音问齐豫白,“户部那边要不要派人去打个招呼。”   齐豫白看他,“这事你不必参与。”   涂以辞一愣,反应过来便知齐豫白这是担心思妤回头知晓此事与他吵起来,他心下一暖,唇边笑意愈深,他这师兄一直都是面冷心热的人。   倒也未再多说。   ……   早朝结束。   萧业往宫里的禁军营走去。   他这几日过得实在不算轻松。   他统管禁军,事关天子安危,一点差池都不能犯。   家中兰因又还没回来,虽然如今有许氏和徐管家管着家务,但到底人心不定,府中也不似从前那般有模有样。   以前让他没有一丝后顾之忧的家宅如今却让他处处头疼,他也是这几日才知道原来管家这么难。   除此之外,情儿的病也依旧没什么起色。   他不知找了多少大夫,民间的,有名望的,甚至就连关系不错的太医都曾被他请到家里,可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话,弱症忧思无药可医,只能让她尽可能放宽心。   萧业以前就算策马狂奔十数日,几天几夜不睡觉都没有觉得这样累过,可如今,一大堆事压在他的身上,身边又没有一个能帮衬的人,他每日别说多睡几个时辰了,就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偏偏这种时候,户部那边还有人过来找他。   萧业也是户部找上门的时候才知道兰因早在离开那日就已经把婚书和和离书一并送到了户部,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退路,她是打定主意想与他分开,亏他还以为她是在等着他低头,等着他去接她回家。   那日户部找上他的时候,他气得当场摔了一整套汝窑茶具,当晚还策马在城外跑了一宿。   他甚至跑到了东郊那边。   遥遥看着兰因的庄子,他都想直接上去找她,问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想到情儿。   想到每日回家情儿躺在床上,小脸苍白的看着他,他那些质问、怒火就没法朝兰因发出去。   他甚至连去找她都不敢。   找到她能说什么?他没办法赶情儿走,就算找到,也只是和兰因吵一架或者相顾无言罢了。   明明是个大好晴日。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可萧业的心里却阴沉沉的,仿佛在下雨一般,他低着眉眼,抿着唇,沉默不语地往前走去。   萧业本就生得周正威严,此时因心里积压着事,身上的气场也就变得更加凛冽。旁人或是怵他的气势,或是知晓他家的家事,此时都不敢往他身边靠。   户部尚书陆伯庭倒是喊住他。   “明川。”   他与萧业的父亲是旧相识,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等萧业停下步子与他拱手行礼的时候,陆伯庭扫了一眼周遭,而后与人说,“你随我来。”   他走到一处,趁身旁无人,便苦口婆心劝道:“你家里那点事现在已经越来越多人在传了,你要再不处理好,只怕陛下都得有所耳闻了,你如今这一切得来不易,可切莫毁了自己的前程。”看着萧业面色不好,他叹了口气,“当初你们成婚,兰因还给我敬过酒,这些年我每次去你家做客,也都由兰因招待,她是个好姑娘,趁着事情还没闹大,你把人好好哄回来,好好待人家。”   萧业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声音哑的不行,“……她不肯回来。”   “她不肯回来是因为你家里的那位,你把人赶走不就成了!”陆伯庭瞪他。   萧业双手紧攥。   太久不曾歇息好,他身心都疲累不堪。   陆伯庭不曾听他说话,还以为他舍不得,脸也沉了下来,“你还想不想兰因回来了?”   “想。”   萧业没有犹豫。   陆伯庭见他这般态度,刚松了口气,便又听萧业说,“可我没办法让情儿在这个时候离开,她……有弱症,不能过度忧思。”   看着陆伯庭怔愣的双目,萧业忽然抬起殷红的眼,看着他,沙哑着嗓音问道:“陆伯伯,我该怎么办?”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想兰因回来,却又没办法让情儿在这个时候离开。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就连陆伯庭也愣住了,当年萧家出事都能一力承担一往无前的青年此时就像是个无助的小孩一般。   陆伯庭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也只能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片刻后与人说道:“去找兰因和她好好说说,兰因脾性好,若知晓你的为难,或许……会谅解你。”   他用的是或许,可萧业仿佛自动屏蔽了这两个字一般,他原本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立刻变得璀璨起来,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他身上的精气神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说,“对,兰因脾气好,她若是知道我的为难,或许就不会与我生气了!”他心潮澎湃,倘若不是还要当值,只怕这会就要掉头出宫去找兰因了。   “陆伯伯,谢谢您!”萧业语气诚挚地与陆伯庭道着谢。   陆伯庭看着忽然振作起来的萧业,心中却并不乐观,他见过兰因,那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人,可这样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人却在离开伯府后毫不犹豫地把婚书与和离书送到户部……陆伯庭并不觉得她会轻易回头。   只是这些话,他不好和萧业说。   他眼前的这个青年显然已经经受不起这些打击了,他只能尽可能地给他拖延时间,看看这事能不能还有挽回的地步。   和萧业分开后。   陆伯庭继续往前走,走到半路却听到一声,“陆大人。”   耽搁了这么一会,此时的宫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陆伯庭顺着声音望过去就看到一个容貌清贵头戴乌纱的绯袍男子朝他走来。   没想到会是齐豫白。   虽然同朝为官,但陆伯庭从前和他并无什么往来,顶多见到的时候打个招呼,但显然今日齐豫白并非是与他来打招呼的。短暂地惊讶后,陆伯庭朝来人点了点头,“齐大人。”等人过来后,他又笑着问道,“齐大人有事?”   他比齐豫白官品不止高了一阶,按理说无需对他这般客气,可齐豫白正受陛下青睐,几次案件都办得十分出色,尤其是去年那个端州洪水案更是大受褒奖,他如今虽说是大理寺的二把手,可他上头那位沈大人早已到了致仕的年纪,如今虽说还担着大理寺卿的身份,实则却不再管事,可以说如今的大理寺由齐豫白一个人说了算。   何况他还听说齐豫白的老师,当朝宰执庞大人有意让齐豫白进政事堂,进了政事堂,那可真是前途无量,便是他们六部都得旁让。   也因此,陆伯庭看着齐豫白的目光很是客气。   齐豫白被他客待却不曾自满,他仍恭恭敬敬朝陆伯庭拱手一礼后才说,“有些户籍律法上的事想叨扰下大人。”   他这般态度,陆伯庭自是高兴,他点点头,“边走边说。”   两人一道往宫外走去,陆伯庭发现齐豫白要稍后他半步,又见青年眉目清矜,自带矜贵,神态恭敬却不卑微,心中更是满意万分。   到底是齐御史的孙儿,有他的风范。   齐豫白的祖父曾任御史大夫,可惜当年因储君一事得罪先帝全家获罪。陆伯庭忍不住想,若是齐家没出事的话,只怕满汴京的世家公子都比不过他身边这位齐大人。   “下官这几日观看大周律法,对婚姻制度这一块稍有不明。”听到齐豫白的询问,陆伯庭也正了神,“你说。”   齐豫白便说,“律法有言,男女婚姻解除,需共同到户部登记,可前年一桩案子,只因女子想和离,可签订和离书后,其丈夫又心生不愿,两人去户部登记之际,男子不忿遂当场砍杀女子,这事闹得太大,陛下也有所耳闻,那会陛下曾让人修改律法,也有言若两厢皆有意愿,只需把和离书交予户部,无需亲至,婚姻便算解除……可下官这几日查看律法却发现如今大周律法还未全部修订完毕,便不知如今这婚姻律法,我们又是按照哪个标准?”   “大人?”齐豫白说完未听到陆伯庭的声音,便又轻轻唤了他一声。   “啊?”陆伯庭看到齐豫白那张脸方才回过神,他此时面色有些难看,勉强回过神后说道:“陛下金口玉言,自是按照他说的。”   他这样说着,心里却莫名有些不安。   看来明川这事还是得早些处置,要不然真闹大了,别说明川,只怕他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他在这户部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要是因为此事让陛下不喜,可就得不偿失了。这样想着,陆伯庭竟不由自主地对着齐豫白,语气诚恳道谢,“多谢齐大人。”   “嗯?”   齐豫白目露困惑,“什么?”   陆伯庭见他这般便也不曾多说,只道:“没事没事,只是你正好提醒我得跟刑部去说一声,让他们趁早把律法修改,要不然之后陛下想起,我们可都得吃瓜落。”   唯恐夜长梦多。   等在宫门口分别后,陆伯庭便立刻套了马车,打算回到户部就立刻让人去刑部传话,至于明川那边……陆伯庭打算再给人几日时间,若是他和兰因还是不能重修于好,他也不好再碍着旧情继续帮衬明川拖延了。   齐豫白看着陆伯庭匆匆离开的身影,神色依旧如常,眼见马车从御街离开,他这才转身登上马车,往大理寺去。 第21章 兰因的弥补 她知他面冷心热,只是不知……   萧业今日一到散值的时间就立刻出宫了。   他在宣德门外的马厩旁找到自己的碧骢马, 翻身上马后便头也不回往东郊的方向赶。   城中有禁令,不准人在城中策马狂奔,萧业碍着规矩,却也不算慢行, 在限制的速度内尽可能地往城门那边赶去, 他手握缰绳, 绷着脸, 一身衣襟绣金边的玄衣愈显威严,待离了主路的官道, 更是一扬马鞭往城门口的方向绝尘而去。   这会正是几大官衙散值的时间,齐豫白今日也难得没有在大理寺久留,而是打算早些回家, 他在马车中,涂以辞坐在他对面,说是家里马车坏了,实则是想问问他关于陆伯庭的事。   听到外头的马蹄声,涂以辞往半卷的车帘外看了一眼,本是随意一扫,未想到就这么看到了往南薰门赶的萧业, 他看得一愣,“他这是……”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南薰门往外十里就是东郊, 而他那嫂嫂的庄子就在东郊。   “不是吧, 我这大舅哥还不知道嫂嫂搬到城中来了?”涂以辞想到这个可能, 脸上的表情一时不知该用目瞪口呆还是无言以对来形容了。   他只是看了看头也不回仿佛奔着星辰明月而去的萧业,又看了一眼对面四平八稳看着书,仿佛风雨在前也不改神色的齐豫白, 心里不得不感叹一句。   强还是他师兄强。   看着古井无波跟得道高僧似的,实则早就把他那大舅哥的门窗都给堵死了,亏他大舅哥还心心念念以为能把妻子哄回来,全不知情敌已经把人安排到自己隔壁住下了。   啧。   手段真多。   本来还想问下陆伯庭的事,现在也不用了,怪不得让他不必参与,原来他这心里是早有成算,也不知他那可怜的嫂嫂被齐豫白这狗东西看上是不是好事。   涂以辞都有些心疼起他那至今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嫂嫂了。   “喂,齐豫白。”他托着下巴看着人,好好一身官服,穿在齐豫白的身上显得禁欲端肃,穿在他的身上却显出几分纨绔风流的模样。   “想好怎么追我嫂嫂没?”他问齐豫白,语气骄傲自满,“你要是不知道,就讨好讨好我,我一高兴保不准还能给你支几招。”   别的他不敢说,可在追女人这事上,他这师兄绝对没他厉害。   齐豫白看他一眼,连话都没说一句便垂下眼眸,他继续翻看起手中的书册,嘴里淡道:“你要是无聊,我官衙还有不少公文倒是可以送去刑部。”   涂以辞一听这话,俊脸一变,也顾不得再去打趣齐豫白,忙求饶,几句闲话后,马车先到了鲁国公府,涂以辞拿着官帽跳下马车,手架在马车边问齐豫白,“不一起进去?”   “不了,替我跟伯父打声招呼,我……”齐豫白看着他,似随口之语,又像是在特意叮嘱,长指点着书面说,“过几日再来。”   涂以辞一愣。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忍不住闷声低笑起来,怕回头惹恼齐豫白,忙又忍着笑,“行,回头与你说。”他说完便让到一旁,目送马车离开后,方才转身往府中走。   ……   萧业到东郊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郊外无铺子,自然也没什么灯火,好在今夜天气疏朗,头顶星月当空,替他照亮了前路。他在月色下摸黑前行,一路往庄子赶去,离庄子越近,他的心情便越是澎湃。   比起早些日子心中的委屈不甘,他今日是揣着希望和歉意来的,他想告诉兰因他这些日子的想法,他想与她说他离不开她。   他想和她重修旧好。   萧业知道她这次是真的恼了,要不然她不会这样果断地把和离书送到户部,可他也相信他和兰因多年的感情不会说没就没,他和她好好说,她总能理解他的。   她一贯是大度好说话的。   他就一路揣着这样的希冀到了庄子。   可看着那黑漆漆的庄子,萧业却皱起眉,这个点该是吃晚膳的时间,怎么一盏灯都没有?他吁一声握紧缰绳,正想翻身下马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一盏不算明亮的灯笼照在他的身上,一道男声响了起来,“谁在那!”   萧业耳聪目明,依着烛火看了一会便认出来人了。   “陈富。”他喊人。   “世子?”陡然瞧见萧业的身影,陈富也有些怔愣,他正想跟从前似的给人作揖问安,可想到主子受的苦还有那日萧业的表现,老人脸上的神情也就冷却了,他神色淡淡朝人作了个揖,嘴里不咸不淡招呼道,“世子。”   萧业为他不同往常的态度而皱眉。   可他今日是来赔罪,并非闹事的,何况他还不至于为了一个仆人的态度而不高兴,他翻身下马,问陈富,“庄子怎么回事,一盏灯都没有,夫人呢?歇下了?”   陈富一听这话,连身份都不顾了,直视萧业,他神情复杂,眼中意味更是不明。   “怎么?”   他盯得时间太长,萧业忍不住再次皱了眉。   陈富看他这样,连生气都懒得跟他生气了,直接垂下眼眸淡道:“主子早就离开庄子了。”   “什么?”   萧业一愣,不解他的意思,“离开庄子?那她去哪了?”   陈富还没说话,可萧业心中的希冀与憧憬却在这一刻被恐慌所取代,这是萧业和兰因分开后,第一次产生恐慌的情绪,之前他再怎么生气不甘愤怒委屈,他都知道兰因在庄子,他想找她随时都能找到,可如今……兰因不见了。   “你说清楚,兰因到底去哪了!”他的声音彻底沉了下去,一身气势威严逼人。   陈富被他的气势冲到,脸色也不禁白了几分,他咬着牙抵抗着这骇人的气势,不仅不肯透露行踪还故意刺道:“世子是不是忘了您和我们主子已经分开了,我家主子去哪,与您又有什么关系。”   他语带讥嘲,一个您,一个我们,直接把兰因和萧业的关系分得清清楚楚。   萧业脸色微白,点漆双目却彻底暗了下去,他死死盯着陈富,眼见陈富咬紧牙关,膝盖都有些软了,正想说话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有许多人在往这边赶。   萧业抬头一看,是庄子里的人。   他们提着灯笼高高一照,先瞧见陈富。   “陈管事?”他们走了过来,近前才瞧见萧业的身影。   萧业在和兰因成婚的这三年从未来过这个地方,可庄子里的人却不乏有认识他的,几声世子出口后,再看陈富那般模样,一群护短的人都沉了脸,几个人扶着腿软的陈富,冷着脸冲萧业说道:“这是我们主家的私宅,即便萧世子位高权重也没有私闯民宅的道理吧。”   “萧世子要是再留在这,我们可就要报官去了。”   “我们这里不欢迎萧世子,请萧世子立刻离开!”   ……   萧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兰因的人会用这样的话这样的态度招待他。   他知道这个庄子里的人有不少都是兰因的外祖母送过来的,兰因在汴京无依无靠,除了府里那几个丫鬟婆子,与她最亲的便是这些庄子里的老仆了。   当初兰因也跟他提过想与他来庄子里住上几日,可他不是没时间就是懒得来,时间久了,兰因未再提起此事,他也就从来不曾来过。   偶尔兰因礼佛路过,他过来接她也只是在门口等着,一次都未进去过。   可无论是路过,还是他们把庄子里的瓜果送去伯府,他们看到他时的态度永远是恭敬的,甚至是谦卑的。   他从未被他们这样冷待过。   甚至——   算得上是厌恶。   “都是你!”   忽然一颗石子砸到他的身上,是个小孩,他手里抓着一把小石子,一边往萧业身上砸一边气鼓鼓地说道:“是你欺负主子,打死你个坏人!”   “小陶!”   众人被小孩的动作惊到,忙把人抓到身后,心里也是一阵后怕,嘴上过过瘾也就算了,这要是真把人打伤了,吃亏的可是他们。   陈富也变了脸,他皱着眉看着自己的孙子,正想和萧业说几句却见他失魂落魄转过身,昏暗的灯火下,男人背着身与他们的方向背道而走,陈富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模样,只能瞧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原本像巍峨高山般的男人,此时却仿佛连脊背都弯了。   他看到男人想上马。   可不知道是何缘故,他翻身上马的时候身子微晃,竟一副要摔倒的模样,陈富皱眉,正想上前,男人却已经咬牙上马,等到马儿嘶鸣声响起,男人和马也就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看着山道上渐行渐远的身影。   陈富止了步子,目光却还落在萧业离开的方向,等身边人说起“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才说,“明日我去城里找下主子,与她说下这件事。”   *   兰因还不知道庄子里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萧业去找她了,刚搬到新宅,她有太多事要做,从早忙到晚,即使有停云时雨的帮衬,她也一直忙到这会才算好……忙了一天,她实在没什么胃口,如今她一个人住,吃食这块倒也无需太过计较,非要按着几菜几汤准备,她让人去吩咐一声,打算夜里随便吃个鸡丝馄饨,填个肚子就好。   拿着帕子坐在椅子上擦手的时候,停云便在一旁说道:“您要找的绣娘,孙掌柜已经在安排了。许姨娘那边的信也着人送过去了,与她说了您如今住的地方,现下还没回信。”   兰因坐在椅子上闭目小歇,听她回话,等人说完才又问,“还有吗?”   停云正要说“没了”,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今日齐老夫人派卫妈妈给您送来几盆盆栽,说是祝贺您乔迁之喜,奴婢瞧那几个盆栽长得喜庆,其中一盆好像是长了金桔,奴婢便做主放到了您的书房。”   听说齐家祖母给她送来盆栽,兰因略显疲态的眉眼也不禁舒展开一抹柔软的表情。   她想了想,“我记得今早齐家派人过来送糕点的时候提过一句昨日糕点不错,你回头让人再送些过去。”本想着直接让人把糕点方子送过去,但这样未免有些敷衍,便吩咐,“日后家里做了糕点,但凡适合老人的,不必问我的意思,你都让人送一半过去。”   有了老夫人那层关系,停云自然也不再避着与齐家往来。   何况如今主子一个人住在外头,若有齐老夫人与那位齐大人的庇佑,也能好过些。   她去外头吩咐。   兰因便在屋中坐着,继续撑着额头闭目养神,许是提到了齐家的缘故,她不免又想起了齐豫白,所以前世齐豫白救她是因为这一层缘故吗?   可即使是因为这个缘故,她还是觉得欠他良多。   也不知该怎么弥补才好。   ……   兰因派人去送糕点的时候,齐家祖孙刚吃完晚膳。知道是兰因派来的人,齐老夫人一脸高兴,忙让人进来,待瞧见停云的身影,她笑问,“你家主子呢?”   “主子忙了一日才歇下用饭,她记着您喜欢吃糕点,特地让奴婢吩咐厨房做了糕点送过来。”停云低眉顺眼,语气谦柔。   齐老夫人一听这话便面露心疼,“怎么这会才用晚膳?”   她以为她家已经算迟了。   “你家就你主子一个人,日后若是在家就来家里用饭,你回去和你主子说一声,告诉她老婆子一个人在家无聊,她有空就多来陪陪我。”见停云目光往她身边青年看了一眼,知道她的困惑,齐老夫人一点都不介意拆自己孙子的台,“你别把他当人,他就是块木头,我看的都快腻死了,只盼着有个可人的来陪陪我,解解闷。”   屋中一通哄笑,齐豫白面露无奈。   停云勉强忍着才没和旁人似的笑出声,但眼中却也是一片柔和,显然也是被齐家这样的气氛所感染。她笑着应下一声好,便告辞准备回去给主子回话,刚走到外面便听到屋中齐老夫人在问那位齐大人,“今日还要糕点?”   “祖母若吃不完,我便拿些走。”   “我自是吃不完,只是我记得你从前并不爱这些。”   “如今喜欢了。”   ……   停云听到这些若有所思,所以昨日主子送来的糕点是落入这位齐大人的肚子了?她带着这份疑惑回去给主子回话,与她说了齐老夫人的话,还说了齐家祖孙的相处情况。   “外头都说这位齐大人不好亲近,可奴婢冷眼旁观瞧着他待自己家人是真好,比起那些在外头人模人样,回到家乱发脾气的人可好太多了。”   兰因这才知道齐豫白在家里是这副模样。   不过她也不算意外,若不是面冷心热,当初她身陷囹圄之际,他又岂会救她?   “还有一事。”   “嗯?”兰因抬眸,“什么?”   停云说,“先前离开的时候听了一嘴,昨日我们送去的糕点大多是被齐大人吃了。”   兰因想到昨夜准备歇息的时候,临窗一望,隔壁还点着灯,虽不清楚她这围墙隔壁是不是齐豫白的屋子,但想来他夜里应是睡得晚,这糕点估摸是他用来当夜宵吃的。   “这糕点当零嘴吃上几块还可以,夜里用来填肚子,难免腻味了一些。”   她略一沉吟,心中已有了打算,也算是对齐豫白旧日的帮衬回馈一些,只是忽然给人送夜宵也挺奇怪,想着停云先前提到的齐家祖母的那番话,兰因本是不想过去的,她从小就不爱麻烦人,何况和齐豫白同桌而食,她也难免有些不自在。   可如今——   也罢。   能弥补一些是一些,至于不自在,想来他也不是多话的人,她只与齐家祖母说话便是。 第22章 萧业的懊悔 兰因听说萧业做的那些事,……   萧业回家了。   他整个人失魂落魄, 下马的时候还差点摔倒。   守在门房的小厮猛地瞧见自是大骇,眼见一向英勇威猛的世子爷在月色下脸色苍白,两片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远远看去, 他就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需要被人提着线才能动几下。   “……世、世子, 您怎么了?”小厮跑过去扶人, 心里也有些后怕。   从未见过萧业这般,小厮有些不知所措, 就连声音也不自觉放得很轻,生怕惊扰到他。   可萧业却没有说话,他甚至没让小厮搀扶, 就自己一个人沉默着朝伯府走去,走到门前的时候,他像是瞧见了什么似的,忽然顿足抬头,檐下悬挂着两盏琉璃灯。   徐徐晚风下。   灯笼随风晃动,那上头描绘着圣母画像,每面都不一样, 每面都含着慈悲目,垂着眼眸看着世人,看着……他。   萧业也不知怎得, 看着上面的圣母像竟无端想起了兰因, 想到过去兰因的一颦一笑, 想到无论他是意气风发还是窘迫难堪,她始终都眉目含笑凝望他,萧业眼眶倏地一红, 满腔委屈无法抒发直堵在胸口让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数日不曾歇息好,今日又得到这样一个消息。   他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忽然弓下身子,捂着胸口蹲在了地上。   “世子!”   两个小厮被他吓坏了,一个跑来扶他,一个看着他肩膀发颤,心里害怕直接跑进里面去喊徐管家了。   徐管家得到消息后匆匆出来,还未到门口就看见萧业这副模样,他心里也是大惊,“世子!”他大步朝人走去,想把人扶起来,可萧业的力量又岂是他一个一脚快踩进棺材的老人能抵抗的?眼见他目光漆黑涣散,显然这会神智有些不清,怕硬拽会引起他的反抗,徐管家只能跟着弯下腰,放柔嗓音温声劝道:“世子,外面风大,我们先进去好不好?”   声音入耳,萧业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浓睫颤动几下后哑声喊人,“徐管家?”   “老奴在!”徐管家忙答应一声,见他涣散的目光稍稍聚拢了一些,他刚想继续哄人进去却听他哑着声音说,“不见了,她不见了。”   他的声音很轻,徐管家一时没听清。   “什么?”   等人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听清,初时不清楚他说的“她”是谁,等反应过来,他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夫人不见了?她怎么不见了?她去哪了?”接连三个问题,可萧业就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是压着眼帘低声呢喃,“我找不到她了。”   “……我找不到她了。”   他这幅模样,不由让徐管家想起了他的小时候。   小时候的世子还没如今那么威严,他也有过烂漫天真的时候,他记得有次世子在门外捡到一只小奶猫,那只小奶猫又脏又瘦弱,可世子却十分喜欢,不顾夫人的劝说养在房中,也不假手于人,每日自己精心照顾,谁想到有日他出去上学,等回来后,那只小奶猫就不见了,府里上下连着找了好几日都没找到,夫人说它跑了,找不回来了。   那会世子当着夫人一句话都没说,可回了自己房间,他就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蹲在地上红了眼眶。   后来他再也没见世子养过猫。   徐管家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件事,他只是觉得世子如今这副模样和从前一模一样,或许有些事,他们都想错了。   他原本以为世子爱的是方夫人,而非夫人,可当初方夫人成婚,世子虽然看着脸色有些不好,却远没有如今这般失魂落魄……徐管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他面上的难过、委屈还有仿佛遗失了心爱之物的失魂落魄,轻轻叹了口气。   “夫人不会不见的。”   他安慰萧业,“夫人或许只是搬到别的地方了,明日老奴让人去城中打探一番便是,再说夫人那几个铺子都在呢,纵使那些管事不知道,我们也可以找城防司的人帮忙。”   “您放心,老奴一定会帮您找到夫人。”   他以为这样劝说,萧业的情绪会转好,可他还是蹲在地上。   徐徐晚风吹得头顶的圣母宫灯一晃一晃,连带着底下的穗子也都纠缠在了一起。灯火把萧业的身影拉得很长,地上倒映出他的影子,他嗓音喑哑,不知是在说与徐管家听,还是说与自己听,“可她不想见我。”   萧业不是没有办法找到兰因,只要她还在汴京城,他有的是法子找到她,便是离开了汴京,他也能找到她,城防司、户部都有他认识的人,他手底下还有几百号禁军可以差遣,锦衣卫那也有他相熟的人。   想找一个人对他而言从来不是什么难事,问题是,找到兰因之后,他要做什么?她的表现还有她那些仆从对他的态度,足以证明她的果决。   萧业终于知道,即使他向她低头,向她诉说他的心意,她……也不会再回来了。   她是真的想离开他。   不。   她已经离开他了。   萧业的心里就像是有一把刀在狠狠剜他的血肉,一刀一刀,疼得他想直接跪倒在地。徐管家见他脸色发白,额头都已经开始冒出密密麻麻的汗,他心下一惊,探手一摸,彻骨冰冷,又见他整个人都开始在打颤了……“世子!”   徐管家惊呼一声。   他这会也顾不上别的了,忙跟两个小厮吩咐,“还不快扶世子进去!”   好在萧业这会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即使被人触碰也没有别的反应,徐管家稍稍松了口气,跟着进府后,一面让人去喊杜大夫,一面……他看着失魂落魄的世子,在方夫人和许姨娘之间沉吟半晌,还是吩咐,“去请许姨娘过来。”   等丫鬟应声去传话。   他看着萧业被小厮搀扶离开的身影,长长叹了口气,正想进去,身后却传来周安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徐管家一听到他的声音,立刻回头,“你去哪了?”   周安手里提着食盒,见他脸色不好,心中虽疑,却也未在这个时候多问,只道:“世子让我去遇仙正店给夫人买她喜欢的烤鸭,人太多,我排了两个时辰才买到。”   “夫人回来没?”他问徐管家。   外头有世子的碧骢马,显然世子已经回来了,却不知夫人回来没……但看徐管家的脸色,他心里倒也有了结论,想了想,他说,“那我去趟庄子,把烤鸭给夫人送过去。”就算凉了不好吃了,但至少世子这番心意得让夫人知道。   他说完便想离开。   徐管家却喊住他,“……不用去了。”   “嗯?”   周安不解,他回头看向徐管家。   徐管家却没看他,只是看着他手里的食盒摇了摇头,紧跟着长叹了口气,他不知道世子是失去了才醒悟自己爱的是谁,还是身入局中情根早已种下自己却不知,他只知道……夫人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夫人已经从庄子离开了。”   他和周安说道,见他神色从最开始的怔忡变得沉默,便也知晓这其中关键他已经想通了。   徐管家没再与他多说,只吩咐身边的小厮,“你明日去庄子里传个话,和老夫人……说下如今府中的情况。”   小厮却面露踯躅,“可世子不是不准让我们去找老夫人吗?”   徐管家沉了脸,没好气道:“都什么时候了!”   老夫人再不回来主持大局,别说世子和夫人和不好了,只怕世子和他们伯府的脸面也要支撑不下去了,这几日来打探消息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城中也起了不少流言,虽说碍着伯府和世子如今的地位,没有肆意散播,但知道夫人离开的人已不在少数……又想起世子先前那副模样,徐管家额角疼得厉害,他揉着眉心,唉声叹气转身往府中走去。   ……   “找我?”   话传到许氏这边的时候,她正在看兰因给她的信。她还在犹豫,忽从莲心口中听到这么一句,许氏不免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她放下手中的信,问莲心,“可有说什么事?”   莲心摇头,“只说是徐管家吩咐的,不过——”她略一停顿后压着嗓音说,“奴婢看来人传话传得急,脸色也有些不大好,怕是世子那有些不好。”   许氏默然。   片刻后,她还是起来了,“去看看吧。”   她对萧业虽然没了感情,但萧业到底还是她的夫君,她想要在这个伯府好好活下去,护着她的孩子享受荣华富贵还是得仰仗萧业。   所以无论如何萧业都不能出事。   她带着莲心往那边走,瞧见杜大夫在她前面。   看到杜大夫的身影,许氏柳眉微蹙,心里也有些担忧,难不成萧业真的出事了?思及此,她脚下步子也不禁快了一些,等到屋中瞧见萧业好好躺在床上方才松了口气。   “世子。”   她垂着眼帘,语气恭顺唤人。   萧业看她一眼却没理会,只和杜大夫说道:“劳你跑这一趟,我没事,你回去吧。”   “这……”杜大夫面露犹豫。   “回去。”   萧业又说了一遍,杜大夫也不好坚持,朝人拱手后便退下了。   等杜大夫走后,萧业又说,“你们也退下。”   许氏不知他要做什么,以为自己也在这退下的一员中,正想跟着离开,却被萧业喊住,“许氏,你留下。”   脚步一顿,许氏回头,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世子有何吩咐?”   萧业看着她这副恭谦的模样,忽然想起记忆中那个缠在他身边喊他表哥的少女,他长眉微蹙,有心想说什么,但又未曾多言,只在沉默一会后紧握双拳问她,“你知不知道她去哪了?”   她?   许氏一怔,正想询问,话到喉咙口的时候倒是反应过来,也就明白过来他今夜这番是何缘故了。   看来他已经知道了。   不过——   许氏按下心思,似不解般抬脸问他,“世子说的是谁?”   萧业抿唇。   他凝视她一会后方才吐出三个字,“顾兰因。”   “夫人?”许氏一愣,“夫人不是在庄子里吗?”   看她这副模样,萧业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原本还想着若是许氏知道兰因的消息,至少代表兰因还记挂着伯府,可如今看来她是真的狠心到与他有关的一个人都不想联系了。   萧业有那么一刻,是恨兰因的。   他恨她的果断,恨她的无情,可恨意过后,无尽的懊悔和痛苦又在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心脏也像是被一只大手紧攥着,那股子锥心的疼痛再次涌上心头。   萧业白了脸,他咬着牙,掌心捂在那蔓延疼痛的心口处。   他与自己说。   不过是个女人,走了就走了,难不成没了她顾兰因,他就活不下去了吗?他甚至都想让周安把那封和离书和与兰因的婚书送去户部,她既然那么想离开他,他就成全她,以后他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生!   可只要想到若是把这两样东西都交出去了,他跟兰因就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她不是许氏,她有自己的家,离开了伯府,她也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   他们之间也没有孩子可以作为联系的纽扣,如果连名义上的这层夫妻关系都没了,那么他和她也就真的一点关系都不剩了。   “……世子?”   萧业一直低着头,许氏看不清他的面貌和神情,到底怕他出事,她犹豫一番后还是轻轻喊了人一声。   萧业没有回答。   就在许氏想近前看的时候,方才听到萧业的声音,“出去。”   “什么?”   他的声音太轻,许氏一时没听见,直到萧业又冷着脸吐出一句,她才止住迈向人的步子,她在原地看了萧业许久,最后还是沉默着往外走,从她转身离开的这一路,萧业一句话都没说,甚至连目光都没有片刻时间落在她的身上。   许氏觉得好笑。   明明已经不爱了,可真的被萧业这般对待,她的心里还是会有些不舒服,有些不甘,在刚才转身离开的某一瞬间,她的心中甚至还怀有一抹希冀和期待。   她清楚萧业变成这样是因为什么原因。   因为一个被他忽视三年,如今却说走就走离开他的女人。   许氏想。   萧业如今这般,到底是因为走的那个人是顾兰因,还是因为顾兰因的离开让他觉得没了面子?是不是她和兰因一样,说走就走,也能在萧业的心中留下一道痕迹?也能让萧业为她变成这样?   不管是因为爱还是恨。   可许氏也只是想想罢了。   她不是顾兰因,也没有说走就走的勇气,红唇牵扯出一抹自嘲的笑,许氏义无反顾打开门往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顾情身边那个名唤雪芽的丫鬟捧着一双新做的靴子过来,瞧见她,也只是半打了个礼,下巴抬得高高的,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往前走。   莲心气得脸都红了,“这丫鬟太过分了!那位方夫人看到您都得客客气气,她倒好,不过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小蹄子,谁给她的脸?”   她要跟雪芽去算账,许氏却懒懒抬手阻了她想要拦人的举动,她只是闲闲朝身后看了一眼,似笑非笑,“何必与这样的人争一时长短,她也没几日好耀武扬威了。”   只是许氏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听着雪芽柔声在萧业外头禀道:“世子,主子给您做了靴子,您试试合不合脚。”正想离开却听身后传来萧业的声音,“滚。”   短短一字不仅让雪芽愣住了,也让许氏顿下了步子。   “这……”   莲心也有些惊讶,压着嗓音说,“世子这是不打算惯着湘柳苑那对主仆了?”   许氏看着身后沉默一会,淡淡道:“没那么容易。”如果萧业真能这么果断,也就不会造成如今这番局面了。果然下一刻,在雪芽还惊魂未定的时候,屋中又传来了萧业冰冷的声音,“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刚才的事不准向你主子提及。”   即使没有露面,雪芽也能感受到萧业的威压,哪敢置喙?匆匆应下一句就白着小脸放下东西离开了。   与许氏擦肩而过的时候,雪芽哪还有先前的嚣张,看都不敢看许氏就低着头跑开了。   只不过此时莲心也没心思再去看雪芽的笑话了,她看着身边神情莫辨的主子,轻轻唤了一声,“主子?”   “嗯?”   许氏回神,瞧见她眼中的担忧方才重新扯出一抹笑容,“走吧。”她往前走,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去看身后房中的人。   *   翌日。   兰因看了眼坐在对面的许氏,见她自打来了之后便一直默声不语,神色看着还有些怔忡,她把泡好的茶放到她的面前,语气温柔,“怎么了?”   “……没。”   许氏回过神,她端起茶盏,想喝,又放下,须臾,她看着兰因意味不明地说道:“昨晚萧明川去庄子找你了。”   兰因倒是不知道这件事。   斟茶的动作一顿,但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光景,茶壶里的水流便继续倾入盏中,看茶叶在盏中舒展开,兰因把手中茶壶放到一旁,而后慢条斯理地握着帕子擦拭了下手背,这才与许氏说话,“然后呢?”   她问着然后,面上的表情却还是恬静从容的,似乎并不在乎萧业做了什么。   “他把我喊过去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还训斥了顾情身边的丫鬟……”见兰因面上表情一丝未改,许氏忽然就泄了气,心里自昨日压着的那股子不甘也彻底没了。   “你是真的不在乎了。”她手指虚扶着茶盏,垂着眼帘,低声喃喃。   不在乎萧业的表现,不在乎顾情有没有受挫,对她而言,那个伯府与她已经是两个世界了。   许氏忽然由衷地敬佩起眼前这个女人,不仅仅为她抽刀断水的果决,也为她不记爱恨的大度。如果是她,如果萧业在这个时候向她低头认错,纵使她不爱萧业,她也会选择回去,她会把自己曾经受到的那些苦楚那些不甘委屈怨恨尽数还给他们。   “原本就没什么好在乎的。”   在乎是因为还记挂着,可无论是萧业还是顾情,对她而言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兰因并不想把自己的大好人生再次浪费在这两人的身上。   不过她也能理解许氏的心理。   只是这世间之事,别的尚且可以他救,唯独感情一事,只能靠自己。   “之前和你说的,你考虑得怎么样?”兰因问起正事。   “你会的并不比我少。”许氏与她相处三年,自是知晓兰因的本事。   兰因笑笑,也不否认,实话实说,“花样我是会,但我知晓你母亲曾是苏州有名的绣娘,你祖上还有一套自创的绣法。”   许氏挑眉,“你想让我教你的人?”   兰因摇头,见许氏目光疑惑看她,她握着茶盏轻啜一口茶,方才看着许氏的眼睛笑说,“是我们的人,我给你分红,日后无论铺子每年收益如何,你都能有三分利。”   许氏沉默看她。   片刻后,她从怀中掏出一本古籍以及五张票额为一千两的银票。   这下倒是轮到兰因呆住了,“你这是……”   “我不白要你的分红。”   “你并未……”兰因放下茶盏,话还没说完,许氏便开了口,“顾兰因,我没那么傻,我家这套绣法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东西,你有心想找,多的是人供你挑选。”   “我知道你是帮我。”   兰因想了想,说,“不算帮,只不过我与你相熟,相处起来也方便。”   许氏一顿。   半晌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你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让人讨厌。”许氏嘴里说着讨厌,眼中却慢慢盈起笑容,她把面前的两样东西往人面前一推,“这钱是少了点,却是我的全部家当,给出去后,我心里也能踏实点。”   她有了决断,兰因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在收东西的时候笑着问她,“不怕赔了?”   “不怕。”许氏心事已了,便有心情抱着茶盏慢慢品尝兰因给她的好茶,听到这话也只是老神在在道一句,“你顾兰因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不成功的。”   看着兰因略有些怔忡的面孔,又扯唇道:“便是真的赔了,我还怕你跑了不成?”   兰因见许氏比她还相信自己,不由有些失笑,她唤停云进来,把手中东西交给她后又让人拟了一张契约,按下自己的私章后交给许氏,等她收下又问,“要不要留在家里用饭?”   “不了,夷安还在家里。”   许氏放心不下,而且也怕萧业起疑,正准备起身离开又被兰因喊住,“你先等下。”   兰因让停云把早些准备好的册子递给许氏,“上回听莲心说如今是你在管家,我先前走得急也没与你交待,这里是家中各个管事的情况,你回头拿回家后好好看看,管家说不易也简单,把每个人的情况摸清楚后让他们为你所用就是。”   许氏看着兰因手中的册子,没有立刻伸手,她只是掀起眼帘去看端坐在对面的兰因,看着那张恬静温柔的脸,她忽然垂下眼帘,轻轻笑了笑,那低垂的眼中有着释然。   “顾兰因。”她抬头。   “嗯?”兰因看她。   “我若是个男人,一定娶你。”许氏看着她说。   她忽然的谬语不仅让停云呆住了,就连兰因也怔了好一会,回过神后又笑起来,“你若真娶了我,只怕也就后悔今日的话了,我做朋友或许不错,做妻子却不一定好。”   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脾性。   年少的经历让她很难把心交付出去,尤其如今还有了这样的经历,更是难上青天。不过她也没想过再成婚就是了,眼见许氏皱眉,似乎不喜她这样说自己,兰因却不在乎,起身后与她笑道:“走吧,我送你出去。”   她率先往外走,许氏只好跟了出去。   出去路上,她与兰因提起一事,“昨日徐管家派人去庄子里给母亲传话了,不过我听来回话的人说母亲和父亲早些日子出去游玩,至今还未回来。”   她说完又叮嘱一句,“你小心点,我看萧明川……”许氏目光复杂,“怕是不会轻易了断。”   兰因听到这话也沉默了。   不过她也没在这会多说,正想送人上马车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循声一看,原是齐豫白散值回来了。   “顾小姐!”   天青照常和她打招呼。   兰因也笑着和他点了点头。   许氏并未多想,只当是兰因近日认识的,正要与兰因话别登上马车就看到马车里走出来的那个人……那人一身绯色官袍,凤眼长眉,神情清贵自矜,正是不久前她在东郊碰到的那一位。 第23章 同行 兰因无需快步,齐豫白自会将就她……   看着从马车里走出来的男人, 许氏神色微滞,显然是愣住了。   她没想到当初在山道上让她只看了一眼便心生慌张的男人会在这出现,尤其这个男人的仆从还一副和兰因相熟的模样……看男人这番打扮,许氏心下一动, 她不动声色地朝位于身后的隔壁府宅看了一眼, 待瞧见门匾上的“齐府”两字, 心里便清楚这位年轻却穿着四品官员服饰的男人是谁了。   大理寺少卿齐豫白。   没想到会在这见到他, 更没想到他会住在兰因隔壁。   许氏有些惊讶,心情也觉得有些微妙。   兰因正和齐豫白打完招呼, 回头一看,瞧见许氏怔忡的面容,便低声询问, “怎么了?”   她问许氏。   许氏摇头,“……没事。”   想来是巧合吧。   她心里如此想着,倒也没跟兰因说什么,眼见那位大人神色淡淡朝自家府邸走去,从始至终,除了在兰因与他打招呼的时候,男人顿足颌首了下, 便再无多余的表现了,比起他那位热情的侍从,他冷淡的仿佛根本没有瞧见兰因, 就如传说中所言, 这位齐大人不近女色、不近人情, 实在是不负那句高岭之花的美称。   如高山之玉,可敬可慕却不可亲。   但看着他离开的身影,许氏还是悄悄松了口气。   也不知是何缘故, 每次瞧见这位大人,明明人家什么都没做,她却总是忍不住提着一颗心。   那种与生俱来的威压是她在萧业身上都不曾体会过的。   又见身边兰因似乎脸色也有些不大寻常,以为她也被那位大人的气势震住,许氏惊讶之余又觉得自己这般也不算丢人,毕竟就连一向无惧的兰因也被这位大人骇到,她有这样的表现也实属正常。   “我走了。”   她和兰因打了声招呼便由莲心扶着坐上马车,走之前她还特地扶着车帘叮嘱兰因,“世子那边,你注意着些,若有事……”许氏说到这,忽然顿住,她人微言轻,除了给兰因递点微不足道的消息也实在不知道能做什么了,余光在瞥见不远处那片绯色衣袍的时候忽然顿住,她心下一动,声音也跟着压低了一些,“我听人说,这位齐大人虽然看着冷清,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好官,你如今与他相邻而住,若萧明川真要对你做什么,你倒是可以去找这位大人。”   兰因看着她脸上不曾掩饰的担心,从看见齐豫白的情绪中走出来,笑着同她应了好。   又与人话别几句,她目送马车离开,本想就此回府,目光却瞧见齐府门前的那道红色身影,他站在檐下,背着身,不知身边天青与他说了什么,他侧目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男人身姿挺拔,站在那边,恍如庭中永远不败不屈的芝兰一般。   风扬起他的衣袍,兰因却觉得他仍是那般的沉静,他静得就像是寺中的松木,高山上的寒松。   他什么都没说。   可兰因与他四目相对,在看到他那双漆黑如幽潭一般的眼眸时,有那么一瞬间,她竟有些心慌的想别过头,可她还是忍住了。   按捺着激烈的心跳。   她垂下眼帘,没有再与他对视,步子却是朝他那边迈了过去。   虽然齐豫白没开口,但她心中就是觉得他有话要与她说,她便这样垂着眼帘一路走到齐豫白的面前,从始至终,她的目光都只是落在齐豫白官袍上的云雁上,仿佛不看他的眼睛,她心里的紧张便能少一些。   “齐大人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她问齐豫白。   “嗯。”   男人声音还是淡淡的,就如他此时露于人前的表情。   可只有熟知他性子和秘密的天青知道他此时按着佛珠的手有多用力,青筋在手背流动,按着佛珠的长指已经发红,他的力道太大了,仿佛不那么用力,他心中那些磅礴的情意便要掩藏不住了。   “祖母很喜欢你。”   齐豫白垂着眼帘看着顾兰因,如此说道,他似乎想起自己是来拜托人的,微微蹙眉后稍稍放缓了一点嗓音,他语速本就不快,又习惯了言简意赅,可此时面对兰因,他还是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与兰因说,“若是顾小姐有时间的话,不知可否劳烦你日后多来府中陪陪祖母?”   原来是这事。   兰因心里松了口气。   即使今日齐豫白不说,她也是这么打算的,又想到昨晚停云来回话,说起他跟齐祖母相处时的情形,想着他人前人后两副模样,兰因也不知为何,只是心里无端放松了一些,她唇边悄悄扬起一抹笑,不明媚却有着独属于她那一份的恬静。   她仍低着头,轻轻应好。   齐豫白本就要比兰因高一个头,此时又是站在比她高两阶的长阶上,他垂眸,入目便是兰因那因为低头而露出来的那一段白皙柔软的脖颈,像上好的丝缎,让人情不自禁便想伸手……齐豫白长指用力,按捺住自己的动作,喉结也隐忍地滑动了下,他轻轻嗯了一声,出口时才发觉声音竟然已经有些哑了。   有些哑然,也有些好笑。   多年的清修并未让他的欲望减退,平日看着禁欲克制,不过是因为人不在他的身前。齐豫白思考,他们日日这样相处下去,他真能等到他的月亮为他奔来吗?只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他就要把她吓坏了。   可齐豫白看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兰因,原本压抑在心中的恶劣因子倒真的不由自主冒出一些,他……有些想欺负她了。   倘若这会兰因或是停云抬头,一定能瞧见他上扬的唇角弧度。   只是主仆俩都不曾抬头。   至于齐家的奴仆全都站在齐豫白的身后,自然是瞧不见这样画面的。   “多谢。”   齐豫白压下单薄的眼帘,把原本藏于心中的那些恶劣的心思又全都压回到了心底,他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又恢复成那副冷清且薄情的模样,朝人道下这么一句便想转身离开,未想身后却传来兰因的声音。   “大人等等。”   齐豫白驻足,似是有些惊讶兰因会喊住他,他侧眸看向兰因,指尖按捺着停在佛珠上,指腹却在光滑的佛珠表面不动声色地流连,他没有说话,等着兰因开口。   而兰因因为先前那一声喊话,原本垂下的眼帘也跟着抬了起来,再次四目相对,或许是因为先前那一番对话,她此时面对齐豫白,心里因亏欠而产生的那份紧张竟少了一些。   “不知大人喜欢什么?”她问齐豫白。   看到男人明显有些怔住的目光,就连转动佛珠的手也停住了,兰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这番话委实有狭义,她红了些、脸颊,不敢再与他对视,垂下眼帘与人补充道:“齐祖母邀我来家中吃饭,我也无甚好给的,只有家中几个厨娘还算不错。”   “大人为官劳心,若不介意,日后夜里吃食这块便由我来负责,这样……我也好心安一些。”   或许是因为紧张,她就连说话声音也不自觉加快了一些,等说完,她微喘着气,却不敢与齐豫白对视,她不知道齐豫白会怎么想,心中却是盼着他能收下,这样她对他的愧疚也能稍稍弥补一些。   可她又想,按照齐豫白的性子想必是不会答应的。   想到这。   兰因忽然有些气馁。   如果他真的不肯答应,她就只能想其他法子了。   只是她能给齐豫白什么呢?论地位,他是官场权臣、天子亲信,而她不过是一个才和离什么都没有的女人,纵使父亲是长信侯,但鞭长莫及,她也靠不了顾家的地位。   难不成又要像前世那样给人钱?   可无缘无故给人钱,只怕齐豫白都该以为她疯了。   就在兰因不住想着弥补法子的时候,却听齐豫白说,“如此,便有劳顾小姐了。”   出乎她的预料,齐豫白答应了。   因为不敢置信,她猛地抬起头,带着惊讶的杏目再次与齐豫白那双沉静的凤目撞上,或许是太过惊讶,她这次竟然没有收回目光。   兰因与他对视,身前身后都有人。   风扬起她额前的发,她没有注意到齐豫白望向她时,那藏在眼底深处的柔和。   她只是静静听他说了几个喜欢的且适合夜里食用的吃食。   兰因自他开口便在心中记着,她一向过目不忘,入耳也一样,未想齐豫白只说了几个便停下了,还不到一只手的吃食,她等了一会未再等人说话,不禁问道:“好了吗?”   “嗯。”   见男人颌首嗯声,兰因蹙眉,这也太少了。   “那大人可有什么忌讳?”想了想,她又问齐豫白。   齐豫白看着她说,“我什么都吃,并无忌讳。”   兰因还是头一次见到对吃食这般不挑剔的人,便是她也有一些吃食上的忌讳,即使经历两世也更改不了……不过联想齐豫白的经历,比起她当年,齐豫白想必比她还要不容易。   这样一想,兰因的心突然变得十分柔软,她未再多问,只是和齐豫白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她打算回去先让人记下来送去厨房,正想与人告辞,又听他说,“家中每日酉时四刻用饭。”   忽然听到“家中”两字,兰因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等回过神,她看着面前神色如常依旧寡淡沉寂的齐豫白,话到嘴边也未说旁的,只点头应道:“好,我会准时过来。”   齐豫白知道她的性子,也知道她如今对他是什么想法,见她答应,便也未再多言,只同她颌首后便在她的注视下往府中走去。   而兰因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明显松了口气。   停云见她这般,难免有些好笑,与她往回走的时候,忍不住压着嗓音与她说笑,“没想到主子也和旁人一样怕这位齐大人,不过这位齐大人的气场实在厉害,少见他这样年纪的年轻官员有这样的气势,倒像是……”她略一停顿,想着怎么形容比较好,想了好一会才说,“已经在朝中打滚了几十年似的。”   兰因没把这话放在心中。   见她以为自己是怕齐豫白,也不曾辩解,只与人吩咐,“回头把齐大人的喜好去同厨房说一声,日后到点便给人送过去。”又叮嘱一句,“夜里吃食不宜过硬,那些不易消化的便不必送过去了。”   停云称是。   主仆俩到家后不久,兰因回想先前许氏的话,定了定神后,让人喊来单喜。   红杏答应一声便出去了,没一会功夫,屋中刚由停云等人点完灯,单喜便过来了,他跟兰因行完礼,就听兰因说道:“我们这间宅子的房契可去户部登记过?”   单喜面露难色,“户部人多,小的跑了几天还没排到,小的打算明日一早就去户部守着。”   历来就是这样。   你有关系,做什么都容易,没了那一层身份,自是处处艰难。   兰因倒是也不生气,只同单喜说了句,“去的时候顺便问下和离的情况,若已经办成了就问户部把回执拿过来。”   “是。”   兰因没了别的吩咐便让他先行退下了。   停云侍候在她身旁,见她面上神色淡淡,替她倒茶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奴婢看许姨娘的意思,世子爷应该没想着与您和离,户部那边……怕是要白走一趟了。”   “文书都在,纵使他想拖,也拖不到哪里去。”   只是兰因也觉得好笑,前世不听她解释就给她休书把她赶出家门的人,如今居然拖着不肯与她和离。   何必。   她也没在这事上多想,喝了一口茶,想到答应齐豫白的,问停云,“什么时辰了?”   停云知道她要做什么,往一旁看了一眼,“离酉时四刻还有两刻钟。”   还有时间。   兰因松了口气,她先去里间换了一身衣裳,又让人准备了一些水果才带着时雨往齐家去。想来是齐祖母早有吩咐,兰因这一路畅行无阻,连通传都没有,见她过去,便有人笑盈盈替她在前面领路了。   快到松芝苑的时候。   兰因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问好,“公子。”   齐家就一对祖孙,这声公子喊得自然便是齐豫白,虽然清楚日后来齐家用饭,与齐豫白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况先前也才见过不久,可兰因心中对他还是有那么一份紧张在的。此时见他从不远处的抄手游廊走来,原本的绯色官袍已被他换成一身家常的灰色道服,几次相见,他都是一身官服,看着克制且高不可攀,如今简简单单一身道服让他看起来整个人都松散了许多,原先藏在乌纱官帽中的头发也放了下来,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随意一挽。   从未见过齐豫白这副模样。   兰因一时也不知怎得,竟有些看呆了,直到那双漆黑的凤眸落在她的身上,她才猛地回过神。“……大人。”她垂下眼帘与人问好。   “嗯。”   齐豫白还是从前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并没有因为她来家中做客便待她不同。   他甚至在嗯声完便收回目光打算继续前行了。   兰因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却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反而松了口气,她正想跟着领路的奴仆继续往前走,可身后却有人喊道:“孙安,外头有人找你!”   孙安便是为她领路的小厮。   他似是有些惊讶,回头一看,细想可能是他家里来人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面上有些着急。   “你去吧。”   兰因又岂会瞧不见他眉宇之间的焦急,她笑着与他道:“还有段路,我自己走便是。”   “这怎么能行?”孙安却皱了眉,“这还有好长一段路,您回头若是迷路了可如何是好?”余光一扫不远处的公子,他倒是喜笑颜开,“您稍候!”他说着就快步朝齐豫白走去。   兰因连阻拦都来不及,就眼睁睁看着孙安跑到了齐豫白的身边。   眼见原本前行的男人停下脚步朝她这边看了过来,兰因岂会不知他说了什么?兰因额角轻跳,心中无奈万分,又见孙安笑盈盈朝她跑来,“顾小姐,您跟我们公子一起过去吧。”   兰因只觉得头都疼了。   可他是好心,兰因又岂能怪他,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心有魔障,不敢平常心。   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面上倒是无碍,同人应了声好,而后便在孙安的注视下朝站在抄手游廊中的齐豫白走去,他在等她,却没看她,兰因一路揣着跳得有些快的心脏朝齐豫白走去,等走到人身后几步便停下步子,她垂着眼帘看着齐豫白的灰色的衣袍,又轻轻唤了一声,“大人。”   “嗯。”   齐豫白并未回头,也未看她,只淡道:“走吧。”   他说完就走。   兰因原本紧张的心情也无端放松了一些。   她跟着齐豫白往前走,回想从前和萧业出去做客,萧业一步能抵她两步,怕回头被齐豫白丢下,她都已经做好准备迈大步子了,未想齐豫白的步子一直都很慢,她与他的距离从始至终都未变过。   最开始时是多少距离,到松芝苑前还是。   兰因不知道齐豫白天生便是如此,还是为了将就她……可不管是因为什么,她都感激他。   她跟着齐豫白受了丫鬟的礼,进了屋子。   而里头齐老夫人正在说起他们两个,“怎么还没来?你去喊人催催。”话音刚落,她身边的卫妈妈就笑着说了一句,齐老夫人便顺着她的话往前看,眼见两人一前一后低着头从帘子外头进来,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瞧见了自己设想了千百遍的画面。 第24章 共进晚餐 兰因忽然有些羡慕日后能嫁给……   “祖母。”   “齐祖母。”   先后响起的两道称呼让齐老夫人晃过神来, 这一回神,她心里不由暗啐自己一声,她真是想要孙媳妇想糊涂了,竟把因因和豫白牵扯到了一起, 不过……回想先前两人进来时的模样, 齐老夫人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意动。   她朝灯火下的两人看去。   他们刚进来, 晏欢正领着丫鬟拿着绞湿的热帕子请他们擦手。   上回离得远没觉得, 如今眼瞧他们并肩站在一起,齐老夫人不禁为自己先前的失神找起借口, 这实在不能怪她,要怪便只能怪这两个孩子长得太养眼了。   她家豫儿的相貌自是不必说。   齐家是一脉相承的好相貌,她当年肯嫁到齐家看中的可不是齐连的才学, 而她这孙儿的相貌比起他祖父只高不低,要不然就他这狗脾气,哪还有冰人争着给他相看?   估计早几年,她家门槛就没人肯踩了。   不过让她这般失神的也不全是因为两人的好相貌,而是两人站在一起时般配的气氛。般配可不仅仅是两人长得好看就可以的,能让人看过去就觉得般配,看得不仅是相貌, 还有两个人身上透出来的气度和气场。   于是——   齐老夫人便发觉自家孙儿今日身上的气场竟十分柔和,完全不似从前家里来女客时的冷硬。她心中刚有疑问,那头齐豫白便擦完手过来了, 许是瞧见了她面上的怔忡, 他低声问她, “祖母怎么了?”   兰因也正好擦完,听到这话,也跟着走了过来, 就站在齐豫白的身边问齐老夫人,“您怎么了?”   被两个小辈这般担忧看着,齐老夫人哪里好说自己先前想的那些事?如果豫儿没心上人,那她一定极力给两人牵桥搭线,可豫儿有心上人,她的那些心思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因因亦或是对豫儿那位她还素未谋面的心上人都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她把思绪都压在心底,未与两人说起此事,也没再去想她家孙儿今日身上透出来的温和,只笑着招呼两人,“等你们许久了,来。”她朝两人伸手,“陪祖母用晚膳去。”   齐豫白如往常一般走过去扶住她的左臂。   兰因瞧见他已经过去便想退缩,可齐老夫人盼着与她亲近,仍伸着手,含笑看着她,喊她的名字,“因因。”   兰因看着她那双柔和的眼睛,原本踯躅犹豫的步子在稍一停顿后还是朝人迈了过去,她站在齐老夫人的身边,与齐豫白一样,一人扶住她一只胳膊。   “走走走,我今日让厨房做了不少好吃的。”左右都有人,齐老夫人的脸上挂着比平日还要灿烂的笑容。   她平日虽然也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没什么烦心事,但自己孙子是个闷葫芦,听话是听话,却没什么聊头,卫妈妈和晏欢倒是能陪着说些,但到底身份不同,许多话与她们说起来也没甚意思。   如今却不一样了。   有兰因在身旁陪着,齐老夫人今日不仅胃口大开,话篓子更是没合上过。   齐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兰因起初还有些不习惯,但陪着说了一会,那股子不自在倒也渐渐没了,尤其听齐老夫人说起旧时在金陵的事,她也跟着弯了眉眼。   “我年轻的时候和你外祖母常爱去那紫霞湖泛舟采荷,紫霞湖边上有一家甜品做得十分不错,再往前走,还能去鸡鸣寺里,那里不仅环境清幽,斋菜也是一绝。”齐老夫人与兰因说完,低头看到齐豫白放在自己碗里的那几只已剥干净的油焖虾,她面上挂着笑,嘴里却嗔怪道:“别总是给我剥,给你妹妹也剥一点。”   她把兰因当自己的孙女,自然也就没那么多忌讳,可兰因一听这话,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忙要拒绝,可目光与对面齐豫白那双漆黑的目光对上,也不知怎得,那一句拒绝的话一时竟卡在了喉咙里,未来得及脱出口。   于是——   她便眼睁睁看着齐豫白重新剥了一只虾放到了她面前的空碗上。   拒绝的话先前未说出,此时更是不好多说了,兰因只能与人道谢,“……多谢兄长。”   灯火下,她对面那一身灰色道服的清贵男人即使满手油腥也不减半点风骨,他就那样端坐在椅子上,半低着头垂着眼握着帕子擦手,闻言也只是掀起单薄的眼帘看她一眼,淡淡一句。   “无事。”   身旁齐老夫人完全没把这事当一回事,她跟其他重男轻女的老人不同,她从不觉得身为男子就该享福,而女人就得干活,相反,她觉得男子更要多做些活才好,人活在这个世上有学问有功名固然重要,但也得有生存于世的本事,要不然大厦将倾,难不成要把所有生存下去的希望都寄托到女人身上不成?   那活着也实在太没用了。   她一边心安理得吃着齐豫白剥的虾,一边还跟兰因笑道:“你别与他客气,你这兄长剥虾是打小练出来的功夫了,等什么时候他休沐,我们再让他下厨。”   兰因一愣,一时竟不由自主看着齐豫白问道:“兄长还会下厨?”   齐豫白尚未回答。   齐老夫人便说,“他小时候便会。”   只是提到小时候,难免又想起往昔之事,想到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还有回到金陵时在娘家受到的窘迫,齐老夫人脸上原本的笑意忽然有些淡了下去,眉间也盈起了缕缕怅然和哀思。   原本正高兴吃着东西的老人忽然有些食不下咽。   兰因看她这副模样,也就猜到齐豫白当初下厨是因为什么缘故了,若有法子,他好好一个公子哥,又怎么可能会进厨房那样的地方?不过都是被生活所迫罢了。   齐豫白余光瞧见祖母面上的哀愁,知她是想起祖父和父亲了,正想如往常一般宽慰,只是还未出口,便见对面的青衣女子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到了祖母的碗中,跟着响起她含笑的软语声,“我早前在金陵住着的时候,也常陪着外祖母去鸡鸣寺,那边有一道草堂八素最是一绝,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那边的环境,无论有多大的烦心事只消去那待上几日便仿佛世间万物犹如过眼云烟,实在不必把那些烦恼记于心上,往前看就好。”   她语气温柔。   齐豫白见祖母脸上那点哀思已然不见,便知这回已经不需要他再说什么了。   他没说话,只是趁着兰因侧着脸庞与祖母说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凝望她,暖色烛火下,女人面庞清艳温柔,一双眼睛在烛火的照映下更是顾盼生辉,齐豫白便这样看着她,手上佛珠在他指尖轻轻滑过。   兰因的声音很好听。   或许是因为在金陵待了许多年的缘故,她的声音也带有那边独有的吴侬软语的调子,只是平日她身为当家主母需要端庄需要大气,这一把软糯的调子自是不好吐出。   何况她性子终归是冷清的,平日也没有可以撒娇的人,也就对着齐老夫人这样容易让她亲近的老人,她才会生出这份鲜少露于人前的孩子气。   齐豫白听着她不同往常的声音,看着她的目光愈发深邃。   兰因的眼睛很好看。   犹如杏子一般的眼睛,圆圆的形状,其实看着有些烂漫天真,只是她平日需端着身份和规矩,便很少会给人一种娇憨之感。   兰因的鼻子很挺拔。   恰好的弧度,高挺的鼻梁,在她那一身温婉干净的气质之余还给人一种小小的矜傲感,只不过这一份矜傲,很少能从她的身上看到,她大多时候都是温和恬静,恍如一杯温水,不会太过冰冷也不会太过炙热,永远处于一个恰好的度。   可齐豫白想起曾听祖母说过的兰因的小时候。   长兴侯的嫡长女,自出生起就备受疼爱,比起略有些柔弱的妹妹,小时候的兰因好似拥有永远不会磨灭的热情,她天真烂漫也热情璀璨,只是她所有的烂漫和热情都消失在她六岁那年。   六岁之后的兰因小心翼翼,很多时候都处于一种惊慌之中,她不敢做错一件事也不敢说错一句话,她怕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让她的外祖母为难,更怕自己会再次被人丢掉,所以她学会了察言观色,也学会了该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   齐豫白并不可惜自己没能瞧见她幼时热情灿烂的那一面,他只是有些心疼,心疼她被最亲近的人这样伤害,心疼她原本不必承受这一切。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慧根。”齐老夫人与兰因一席谈话后,如此感慨道。   兰因却笑,“不算什么慧根,只是幼时常陪外祖母礼佛,闲来无事又爱抄写佛经,比旁人多看了几本佛经罢了,说起来——”想到齐豫白手上那串佛珠,兰因有些好奇,“兄长也信佛吗?”   齐豫白听到这句,转动佛珠的手一顿。   他看着兰因的眼睛,还未说话,身旁齐老夫人便已笑着开了口,“谁知道他信不信,反正我是没在他的房中看到一点跟佛有关的东西,除了他手上这串佛珠。”她说着睇了齐豫白一眼,“也不知道他三年前发什么疯,忽然离开金陵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等回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这串佛珠。”   “我那会生怕他要出家当和尚去。”齐老夫人说到这还有些心有余悸。   兰因也十分惊讶,她先前一直看着齐老夫人与她说话,此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齐豫白,这一看,却瞧见齐豫白那双漆黑沉寂的凤眸也正在看她,兰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瞧错了,她只是在这一瞬感受到了那双深邃的凤眸里好像压抑着什么浓烈的感情,只是等她想再细瞧一番的时候,那一抹感觉便又消失了,眼前人还是那个严肃穆然不苟言笑的高岭之花,即使与她对视,她也窥探不出一丝一毫。   兰因便也只当自己是瞧错了。   这一顿饭,宾主尽欢,兰因直陪着齐老夫人聊到快亥时才离开,走的时候,卫妈妈和晏欢正好有事,齐老夫人便让齐豫白送她,兰因正要拒绝,可那边齐豫白却已经站了起来。   他不言不语,目光却看着她。   兰因那一句拒绝的话便不好再出口,只能同齐老夫人道了告辞后跟着齐豫白往外走去,还是来时那一番距离,齐豫白走在离她三步开外的安全距离。   抄手游廊很长。   齐家虽不大,却也不小,从齐老夫人的松芝苑到门口,估算一番也有一刻钟的距离。   可这一刻钟的时间,她和齐豫白却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两人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走在后面……时雨似乎是有些怕齐豫白,平日咋咋呼呼停不下话的人,这会却一个字都没说,乖顺地跟在兰因身边。   廊下几步一盏灯笼,把这漆黑的夜也照出几分通明色。   兰因闲来无事,目光便落在了齐豫白的手上,与她早些在听雨阁设想的一样,这的确是一双修长分明苍劲有力的手,她想,日后能被这双手握住的那个女子一定会过得很安心。   不由又想起夜里吃饭时,齐豫白为她剥的那只虾。   她和萧业几载夫妻,萧业别说为她剥虾了,就连夹菜都从来没给她夹过一次。   由衷地——   兰因忽然有些羡慕起日后能够嫁给齐豫白的那位女子,她一定会过得很幸福,有这样好的祖母,还有这样让人安心的丈夫,兰因走在夜色中,她的眼中有着艳羡,但也只是一点点羡慕罢了。 第25章 兰因约见萧业 二更   晚风轻拂兰因额前的碎发。   看着面前那个从始至终都身形挺拔并未回头的身影, 兰因笑着把碎发绕到耳后,她还是挺喜欢这样和齐豫白相处的,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会太过疏离, 也不会太过亲近, 彼此都知道怎么给对方下台。   就像对彼此的称呼。   他们仿佛很默契的知道对方需要什么, 平时在外头, 他们一个称呼对方顾小姐一个称呼对方齐大人,可在齐家祖母面前, 她会喊他兄长,至于齐豫白,他……兰因神色忽然一顿, 齐豫白有喊过她妹妹吗?   兰因一时竟有些记不起来了。   她看了看齐豫白,倒也没问,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只是觉得,如果一直都是这样的相处,想必她每次碰到他时那股莫名的紧张感也能慢慢渐渐减少一些吧。   兰因想到这,眼中不禁扬起淡淡的笑意。   等走到门外,要道别的时候, 兰因问了一句,“齐大人平时夜里几时歇息?”或许是因为已经有了先前的询问,又或许是因为今晚这一顿饭, 此时兰因再问起这些, 神情变得坦然了许多。   也敢与他对视了。   齐豫白知道她是想问几时派人来送夜宵比较好, 便说了个时辰,他心里虽然贪念她的好她的付出,却终究舍不得她太过劳心劳力, 手负在身后转着佛珠,他压着单薄的眼皮,垂着眼帘看着兰因说道:“其实你不必如此劳心,家中也有厨娘,我若真的饿了,吩咐她们便是。”   兰因却笑,“我夜里也有吃些东西的习惯,左右都是一道做,也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她刻意忽略时雨落在她身上的惊讶目光,只跟齐豫白说道:“那日后我便每日亥时派人给大人送来。今夜……”本想说回去让人准备,却听面前男人说道:“今夜不用,我回头看会书便要睡了。”   兰因也就没多说什么,只朝人点了点头,应了好。   事情已经谈妥,兰因也就没有久留的意思,她和齐豫白颌首告别,领着时雨往隔壁走,没有注意到齐豫白还站在身后看着她。男人负手立在门前,灯火落在他的脸上,仿佛给美玉渡了一层温柔色,他站在这漆黑的夜中凝望她离开的身影,无人注意,他看着兰因的时候,有温润的光晕在他眼中浅浅漾开。   ……   翌日。   单喜从户部回来已经是傍晚时分。   彼时,兰因正在书房思索成衣铺的事,听到停云回话,她便让人直接来书房,看到单喜进来时那副颓丧还有明显受过气的模样,兰因便知道他此去应该没什么收获,她放下手中的狼毫,接过停云递过来的帕子,让单喜起来后,坐到椅子上问他,“怎么样?”   单喜把按了户部官印的地契呈给停云,而后和兰因回话,“宅子的事已经搞定了,可您的和离文书……户部那边还没消息。”   他觉得自己没把事情办好,低着头,一脸自责,“小的在户部那边守了一天,他们起初都不肯搭理小的,只说事情太多让小的日后再来,后来有个胥吏看不过去,悄悄给小的提了醒,说……说是世子根本就没把和离书送到户部,户部的人也没敢去催,便一直拖着了。”   早已知道的事,兰因听完也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过多的表情。   倒是看着单喜一脸自责的模样,兰因出声宽慰道:“这并非你的错,本就有人压着,你便是在那待着不走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户部尚书陆伯庭是萧家旧时,也是看着萧业长大的长辈。   她跟萧业的事迟迟没有结果,想必这位陆大人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但又何必?她跟萧业显然是过不下去了,即使没有前世的事,当她提出和离的时候也就没想过回头了,破镜难以重圆,覆水更是难收,何况即便能够破镜重圆、覆水重收,那些裂痕也都存在彼此的心里了,与其总记着这些事,闹得双方心里都有疙瘩,何不趁早分开?   再说他们早有文书在前,便是如今拖着,也终有了结的时候,与其闹到最后,两边都不好看,还不如现在体体面面分开。   她心里想着这事该怎么处理比较好,说句实话,她还是不希望把这事闹得太难看的,她跟萧业只是感情不睦,何况即便她不满萧业为人处事,但萧家其他人是无辜的,她实在不希望因为他们两人这段失败的婚姻连累旁人也跟着受到外人的指点。   “主子,陈伯来了。”   外头忽然传来时雨的声音。   “陈伯?”   兰因一怔,脑中忽然回想昨日许氏说的,略一思索,便也摸透陈富的来意了,她把人请了进来,又让单喜先退下,对于自己身边这些老人和旧仆,兰因一向是极好说话的,何况陈富是看着她长大的老人,和外祖母差不多的年岁,也是外祖母的亲信,她让人停云准备茶水,等陈富被时雨领着进来,不等人请安便笑着与他说道:“陈伯不必多礼,你来去一趟不便,且先坐下说话。”   “多谢主子。”   陈富却还是朝兰因抱了手,方才坐下。   他原本昨日就想过来,可前儿夜里他的儿子儿媳怕萧业回头怪罪陶儿,担心了一宿,他也被闹得一夜未曾歇息好,昨天早上陶儿又忽然起了高热,一直到今日午后,高热才算退下。折腾了两天,陈富简直称得上是精疲力尽,这让他今日看起来十分颓废,原本他儿子是不想让他来的,可陈富怕旁人解释不清,也怕主子不知道全部的情况,最后受制于人,还是让人套了马车亲自赶了这一趟。   只是该从何说起,陈富一时却有些犯难,最后还是兰因先开了口,“萧业去庄子了?”   “您怎么知道?”陈富愣住了。   兰因也未瞒他,“昨儿许姨娘来过一趟,与我说了前夜的事,只是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还不知。”见陈富脸色难看,她略一沉吟,茶盖扣回到茶碗握于手中,声音也低了下去,“前儿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富便把前儿夜里的情况与她一五一十说了一遭。   兰因坐在桌子后面,身后轩窗在她身后渐次打开,露出院中大好光景,早些时候时雨说的秋千架已经架好,如今正是紫藤花开的季节,一簇簇紫色的花粟在风中荡漾,秋千跟着一晃一晃,有鸟儿停在上面叽叽喳喳。   此时已值黄昏。   太阳西沉,未点烛火的房中显得有些昏暗,兰因低着头,这让人一时看不清她的面貌。陈富见她不语,心里难免有些慌张,“主子……”   可他刚吐出两个字,兰因便说话了,“这事我知道了,没事,我会处理的。”   “可陶儿……”   他们那日那样待萧业,陈富难免担心萧业有后招,他就这么一个孙儿,陶儿年纪又小,可经不起折腾。   “放心,萧明川还不至于对一个孩子动手。”兰因这话说得倒是没有一丝犹豫,又见陈富年迈的脸上依旧揣着担忧,又笑着宽慰一句,“放心,我不会让陶儿出事的。”   陈富这才松了口气,却还是与兰因说道:“倘若萧世子真要拿陶儿的事说事,也请主子不要为了庇护我们而委屈了自己,老奴老骨头一把,也不怕旁人为难,如果萧世子真有愤懑,那就让老奴来承受。”   他是担心兰因为了他们而跟萧业低头。   兰因自是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她心下稍暖,眉目也变得十分柔软,“放心,我省得的。”她宽慰人,又和陈富说,“夜深了,山路不好行走,陈伯今晚不如在府中留上一晚?”   陈富心系自己的孙儿,却是不愿留宿。   兰因也就不勉强,让松岳派人护送老人回去。   等陈富走后,兰因才淡下眉眼,身边停云、时雨对望一眼,最后还是时雨先说了话,“世子他到底想做什么?”她自打看清主子的境况后,便再也不想把主子和萧家人凑在一起,此时说起萧业也是一脸不耐烦。   “他又解决不掉二小姐,何必再来招惹您。”时雨没好气道。   再说他如今知道找主子了,那他早干嘛去了,都过去十多天了才知道来找主子,也亏得主子如今对他早已经没了念想,要不然只怕都得被他这番做法气死。   兰因也不知道萧业究竟想做什么,她原本以为自己的离开能让他跟顾情没了后顾之忧,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谁都不去碍着谁,可如今看来……这两人没了她,反而走得没前世那般顺畅了。   可为什么呢?   因为她的说走就走让萧业觉得没了面子,还是觉得她没有成全他们反而让他们因为她的离开受旁人的唾沫星子不好就这样在一起,或是觉得伯府如今没了她的看顾,一塌糊涂让他看不下去了,所以他终于肯纡尊降贵过来找她了?   可不管是因为什么,她都不会因为萧业的转变和态度而去改变自己的心意。   沉默片刻后,兰因开口,“派个人去萧家传话,说我有事找萧明川。”她想了下,记得三日后正是萧业休沐的日子,便说,“请他三日后戌时于清风楼会面。”   “主子……”   时雨一听这话就皱了眉,她不想让她见萧业,正想规劝一番,可停云知晓她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她既然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用意,便按住时雨的胳膊,同兰因答应一声后便出去吩咐了。 第26章 萧业的第二次选择 这一次,顾情,顾兰……   成伯府。   萧业散值归来。   又是一个漆黑夜, 今日天上无星无月,墨蓝色的天空一如他此时的心情,阴郁压抑,快有大半个月没见到兰因了, 外头流言也越来越多, 或许是碍着他的身份, 又或许是还不清楚府中的大致情况, 那些御史们倒是还未上奏参他,可即便如此, 萧业也明显感觉这几日朝中官员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是越来越多了,窃窃私语也有不少,就连禁军营里也是。   他任殿前司都虞侯还没多少时间, 禁军营里也不是每个人都看他顺眼,今日他几个下属便与他说有人已经在查他府中的消息了,若是他再不及时处理好,只怕不久就有人要联名参他了。   陆伯伯那边虽然没说什么。   但萧业知道,这事要是再不处理好,连累的就不止是他一个人。   精疲力尽。   可萧业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顾情还在家里, 他即使找到兰因又能与她说什么?期望着她的大度可以容许顾情在府中继续待着?若是未去庄子之前,萧业或许还会有这样的期盼,可如今……他嗤笑一声。   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   如今他怎么可能还看不懂兰因的果决?   萧业有时候甚至在想, 是不是即使他把顾情赶走, 她也不会再回来了……想到这个可能, 他心里忽然一抽,就像是被一把极钝的刀剜着心口的肉,丝丝密密的疼痛蔓延至他的五脏六腑, 以至于四肢百骸都开始抽痛起来。   他咬着牙,脸色煞白,无意识地握紧缰绳。   直到马儿吃痛发出痛苦的嘶鸣声,萧业才反应过来,眼见马蹄前肢已经上扬,他连忙松手,又安抚似的拍了拍碧骢马的头,等它慢慢平复下来,萧业才继续前行,待至伯府时,他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之外,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了。   他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门房的小厮便独自一人握着佩剑往府中走去。   院中灯火如昼,来往仆从无一不向他恭敬问安,可萧业却没有反应,他就这样沉着脸,没有情绪地往前走,直到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世子!”   是徐管家。   萧业抬眼看去,面上依旧没什么反应,步子倒是停了下来,等老人气喘吁吁跑到面前,方才淡声询问,“徐伯,怎么了?”   “夫人,夫人她今儿个给您传来口信了!”   陡然听到这一句,萧业还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母亲带来的口信,想也知道母亲会说什么,他按捺着心里的烦躁正想问说了什么,可看着徐管家眼中的光彩,萧业神色忽然一顿,手上力道无意识收紧,佩剑上的雕花纹路被用力烙在他的手心,有些疼,可他却没有松开,反而哑着嗓音出声询问,“你是说……兰因?”   看着他满脸不可置信,徐管家弯了眼,脸上笑意愈浓。   “自然是世子夫人!”   话音刚落,胳膊就被男人用力握住了,那个先前还没有什么反应,冷酷漠然的年轻男人,此时紧紧握着他的胳膊,语气紧张且急迫地询问,“她,她说了什么?”   这样的急切——   竟让徐管家恍惚间想到世子小时候第一次受到先生表扬,回家时满脸期待等着伯爷夫人夸赞他时的样子。   甚至比那时还要更为期待。   看着男人脸上藏不住的惊讶和惊喜,徐管家也没去理会此时被他用力握着有些疼的胳膊,只笑着与萧业说道:“今早停云送来的消息,夫人请您两日后戌时时分于清风楼会面。”   远处灯火打在萧业的身上。   肉眼可见的,萧业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变得激动起来,他很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自小家中礼教都教他要当好世子,不可以肆意妄为,更不可以纵情声色。   可如今——   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行尸走肉十数日,萦绕在他身上的阴霾在这一刻倾然消散,慢慢地,他的眉梢眼角也扬起了笑容,他素日严肃穆然,不苟言笑,很少有这样外放情绪的时候,可此时他却再也藏不住了,也不想去藏。   他很高兴。   心脏扑通扑通跳着,映证着他此刻的心情。   萧业忘记上一次这样高兴是什么时候了,被天子亲封都虞侯的时候?他想了想,那个时候他的心情还是很平静的,他得来的一切都源于他的付出和努力,理所应当,没有值得高兴的时候。   回忆不起来,他也懒得再去想。   他只知道他如今很高兴,兰因并没有放弃他,她还是给了他机会的。   想到这。   萧业忽然有些懊恼为何要在两日后,他迫不及待想去找兰因,想早些见到她。但想到两日后便是他的休沐,想到兰因还记得,他脸上的神情忽然又变得温柔极了,也就按捺住了这会想派人出去找她如今在哪的冲动。   十数日没见到她了,也不在乎再等两日,没必要为了这个让兰因不高兴。   萧业的心里忽然很柔软。   这阵子萧业总是阴郁着一张脸,纵使是徐管家也不敢与他说什么,此时见世子面上有着从未有过的温柔,他也放了心,便开始叮嘱起他,“您见到夫人后记得与她多说些好话,女儿家都喜欢听好听的话,您可不能再像平时似的,冷冰冰硬邦邦的对夫人了。”   萧业早有悔恨。   此时听到这番话自是点了点头,他握着佩剑,低垂的眉目在远处灯花的照映下显出柔情-色,“我以后会好好对她的。”   他这些日子回想和兰因的这些年。   他从小就知道兰因是他以后的妻子,第一次被爹娘领着去临安去长兴侯府的时候,他心里对从未见过的兰因也是怀揣着期待的,那个时候的兰因热烈烂漫,她爱穿红衣,身上永远挂着叮叮当当的珠玉,只要有她在的地方,笑声总是要多余别处地方的。   比起柔弱少言的顾情,那个时候,他更喜欢兰因。   他被兰因身上不同于其他女子的炙热所吸引,甚至期盼着能早早与她在一起,他想,虽然是指腹为婚,但兰因的性格一定能给他贫瘠的生活带来一抹秾丽的色彩。   后来,兰因也跟着长兴侯和侯夫人来过伯府。   他那会尽地主之谊,就像兰因从前在临安带他出去玩时一样,他也带兰因去了许多地方,他喜欢兰因,喜欢兰因的笑容,喜欢她弯着眉眼喊他“业哥哥”的样子,可那些日子的情形落入旁人的眼中,却成了那些人用来取笑攻击他的手段。   等他回书院的时候便有不少人说起他和兰因的事。   年少仿佛总伴随着自尊和骄傲,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最羞耻的便是被旁人议论这样的事,于是他心中原本对兰因的激动和热烈也就慢慢淡了下来,仿佛不去触碰,就不会被旁人议论。   那会他和兰因原本还有每月给彼此写一封信的约定,可自打那件事后,他便单方面毁约,兰因倒是每个月都会给他写信。   月月不落,也不问他缘由,只是傻乎乎又执拗地坚持着他们的约定。   直到她六岁那年——   他从父亲母亲的口中知道了侯府发生的事。   那会他是真的担心兰因,他甚至想跑到临安去找兰因,可他那会还太小,没办法去找她。他想给兰因写信,可当他提笔书写的时候,正逢书院的同窗来他家中玩,他不肯让他们发现,匆匆撕碎了纸张,连带着兰因那日送来的信也被他当着他们的面直接撕了。   事后。   他想去把兰因的信拼凑起来,他想知道兰因到底说了什么,可纸张七零八碎,他根本凑不全,他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给兰因回信,他让她别太难过。   事后一个月,他收到了兰因的回信。   信中,兰因再未像从前那样洋洋洒洒几大页纸诉说她近月来的所作所为,只有一句“劳世兄记挂,我一切安好,勿念”,他那会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未曾多想,只当兰因是因为家中出事才会如此,再之后,他却再未收到兰因的一封信。   他想过写信问兰因,但又觉得这样不好。   他想着若她有事自然会与他说,也就搁置一旁,慢慢地,等他长大后,知道了男女大防就更加不会主动给兰因写信了,倒是打听过她的情况,也去金陵看过她。   只是记忆中那个热烈灿烂的女子却变得沉默寡言。   她不再唤他业哥哥,而是唤他世兄。   萧业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长大后再见到兰因的情形,他只是觉得那个曾经给他带来鲜活和生命力的女子仿佛变了个人,她有着无可挑剔的礼仪,却和汴京城中他曾经看过的每一个名门淑女一样,骨子里的规矩和礼教束缚着她们,让她们在被人欣赏的同时也想敬而远之。   他那时去的时候还有些激动,离开的时候却只余失望。   再见兰因,却是几年后的事了。   在临安长兴侯府。   她被接回侯府,而他担心顾情初回家中不安惶恐,也暂时留在了侯府。   那个时候兰因曾来找过他,她知晓了他和顾情之间的往事,来给他选择,她说,“世兄若觉得为难,可自退婚事,或是娶妹妹也可,左右当初只说萧、顾结亲,并未说是谁。”   明知道那是最好的选择。   对他们三个人都好,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他还是选择了兰因。   ……   萧业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丈夫。   当初既然选择了兰因,他就该好好对她,而不是一面娶了兰因一面又担心着顾情,诚然,他的身体从未背叛过兰因,也从没想着娶到兰因后再娶顾情,可这些日子回想和兰因的这三载夫妻,他实在是错得离谱。   他不该在与她拜完天地在众亲朋友的见证下应允她会好好对她,却一次次因为顾情的来信,知道她的不安惶恐丢下自己的妻子跑去临安看她。   更不该不经过兰因的同意把顾情带回家中,甚至在她和顾情之间选择顾情。   他当初责怪兰因为他纳妾,质问兰因对他的感情,可若他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她又何至于此?   还好。   还不算晚,兰因给了他弥补的机会。   萧业面上有庆幸,有感激,也有藏不住的爱恋和怀念,他想,等这次把兰因接回来,他一定要好好对她,她想去哪,他就陪着她去哪,他再也不会理所应当让兰因为他付出了,他会把从前所有亏欠给兰因的都弥补给她。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萧业一路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路上有仆从看到他过来,自是纷纷行礼,萧业此时心情好,便也朝他们点了头,这番模样却让府中的一干下人都愣住了,这些日子世子是何模样,他们可都是有目共睹的,虽说世子从前也少言寡语,但也没有这些日子那么可怖,浑身散发着阴郁的气场,让人都不敢靠近,没想到今日……有胆大的仆从悄悄打望一眼,竟在世子身上看出一抹如沐春风。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世子往前走。   萧业也未曾理会他们在想什么,他就这样一路好心情的到了自己房中,门前丫鬟从他手上接过佩剑,正想与他说方夫人来了,萧业已经嘴角噙笑进了房间。   本想吩咐下人把屋子收拾一番,再去把兰因的房间打扫一番,目光便瞧见了坐在房中的顾情。   陡然看到顾情的身影,萧业脸上的笑容一顿。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顾情便已笑着站了起来,她并未注意到萧业的变化,扶着桌沿站起身后柔声喊人,“阿业,你回来了!”她面上是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腿伤刚好,她又听说阿业这几日心情不好,便做了吃的过来看他。   此时看到他唇边还未散去的笑意,也跟着一笑,原本悬着的心也彻底落了下来。   看来阿业已经把心情收拾好了。   她很高兴。   原先还担心阿业记挂着姐姐,如今看来阿业也只是一时没想通才会如此……她并不在意,阿业是重感情的人,姐姐陪了他三年,两人之间就算没有爱情也有那一份陪伴之情。   如果姐姐的离开,阿业一点反应都没有,她虽然会高兴,但同时也会害怕,她怕阿业以后也会这样对她。   所以这些日子虽然雪芽一直在她耳边说着阿业和姐姐的事,但她伤心难过之余,也有那么一份庆幸,庆幸阿业从始至终都是她认识的那个阿业,也就只有这样的阿业,才值得她记挂这么多年。   她不担心。   就算阿业现在还记着姐姐,可只要她陪在他的身边,假以时日,他总会忘记姐姐的,毕竟阿业心中那个从始至终的人选,一直都是她。   她笑盈盈朝萧业走去。   “我给你做了竹叶粽,你过来尝尝,看看是不是和以前我们在乡下吃到的一样。”她说着就要像从前似的去牵萧业的手。   可萧业看到她伸过来的那只手,眼皮一跳,却是想也没想就躲开了。他是下意识的举动,等反应过来就看到顾情仍僵在半空的那只手,以及她望向他时怔忡不敢置信甚至是有些受伤的眼睛。   若是以前,萧业一定会出声安慰她。   可如今——   看着顾情受伤的目光,萧业薄唇微抿,一咬牙,还是没有安慰,却也记挂着她的病情不敢让她太过伤心,只能说,“我今日刚从校场回来,身上全是灰,别脏了你的手。”   他不敢去想顾情有没有相信。   他只是逃避似的躲开了她的目光,似真的饿了一般,率先迈步,“正好饿了,我去尝尝你做的竹叶粽。”   顾情看着那道高大伟岸的身影,眼中水波粼粼,她又岂会察觉不到阿业的疏离,不清楚是因为什么,但她也不敢多问,只能趁着阿业背身离开连忙拿帕子抹了抹眼角,而后勉强重新扬起一抹笑容跟着人的步子走去。   她坐在萧业身边,亲自替他拆开粽叶。   “我知你不喜欢吃甜的,便做了几个肉粽,还有几个白米粽,你回头配着酱油正好入口。”她知道粽子不易消化,所以做得都很小,一口一个,多吃也不会难受。   “不过这里的酱油还是没有我们从前在乡下吃过的好吃。”   萧业听她语气温柔,并未因为他先前的举动而生气难受,心里也就稍稍松了口气,再听她说起过去的事,面上也含了一点笑,“你若是喜欢,回头我让周安派人跑一趟去买些回来就是。”   “这也太麻烦了。”   顾情嘴上这样说,脸上笑容却变得明媚了许多,心里因为萧业先前疏离带来的难过也在顷刻间消散了。   她就知道阿业心里是有她的。   眼见萧业开始吃粽子,她托腮看了一会,想到什么,她低头去看萧业的鞋子,本想问他好不好穿,若是好穿的话,她就再给他做几双,阿业脚大,走路又多,以前在乡下,她做得最多的就是他的鞋子。   可她脸上的柔情蜜意在看到萧业脚上的靴子时却是一顿。   萧业脚上的那双靴子并不是她做的那双。   “阿业……”   她出声唤他。   “嗯?”萧业却不知她心中所想,闻言也只是如常应了一声,“怎么了?”   看着他的神情面貌,顾情原本想脱口而出的询问僵在喉咙里,她吞咽几番,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没事,就是想问你好不好吃。”她想,也有几日了,阿业或许只是今日换下没穿罢了。   可她心中这样想着,却还是不敢发问。   她怕……   结果不是她想要的。   “味道和从前一样,你的手艺还是很好。”萧业夸道。   他这样说着,脑中却不禁想起了兰因的厨艺,其实兰因的厨艺也很好,他们刚成婚那会,兰因也下过厨,那会他不知道便夸了几句,兰因那会什么都没说,她身边那个叫时雨的丫鬟却说“主子做了一下午呢,她还怕您不喜欢,不肯奴婢们与您说”,他自是惊讶,惊讶他的妻子名门闺秀出身竟肯为他下厨。   后来只要他去兰因那边吃饭,总能吃到兰因亲手做的菜,即使有事去不了,兰因也会派人送过来。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兰因便没再做了呢?萧业想了想,发现已经记不起来了,他从前对这些并不在乎,妻子第一次下厨,他或许还会惊讶,可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他也就习惯了,以至于究竟是她做还是厨娘做,对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   从前觉得没什么,如今却又是一桩亏欠。   兰因也是大家小姐出身,每日不仅得操持家业,还要为他洗手作羹汤,他居然那么理所当然,连一句辛苦也从未说过。   “阿业?”   顾情见萧业僵坐在椅子上垂着眼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由轻轻唤了他一声,等萧业回过神,她问他,“你怎么了?”   萧业摇摇头,出口的时候,声音却有些哑了。   “……没事。”   他清了清嗓子,又吃了一口,想到什么,忽然说,“你回头教我下。”   “什么?”顾情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等知晓萧业说的是包粽子,不由失笑出声,“阿业想吃与我说便是,何况,你是男人,怎么能进厨房?”   萧业虽然没进过厨房,但也不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就不能进厨房了,此时听顾情这般说也只是与她道:“马上就是端午了,你姐姐喜欢吃粽子,我回头包几个给她尝尝。”   他语气如常。   顾情却白了脸,她原本脸上的笑容,此时是一点都没了,明明屋中灯火如昼,五月的夜,即使是风也算温柔,可顾情却仿佛如坠寒窖一般,她僵坐在椅子上,看着身边的萧业,如水葱般的手指想抓住膝盖上的衣服,一时却没抓稳,几次才成功抓稳,她紧握着衣裳,尽可能语气如常地问她,“阿姐要回来了吗?”   “是。”   萧业如今说起兰因,眉眼俱是温柔缱绻的笑。   他没有察觉到顾情的失态,只是语气温和地说,“她约我两日后去清风楼。”   “她肯主动见我,想来已经不再生我的气了。”余光瞥见顾情苍白的脸,知晓她在想什么,萧业略一停顿后放下手中的筷子与她说道,“你别担心,我既然应允过你,便不会再赶你走。”   “等你姐姐回来后,我会与她说清楚,日后我和你姐姐会一起照顾你。”   顾情却没有因为萧业的话而放心。   相反,萧业这样的坦然反而让顾情立刻红了眼眶,她想质问萧业难道不知道她的心意吗?可她问不出口,她怕得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日后阿业连如今的关怀都不会再给她。   对视半晌。   最后还是顾情先收回目光,她忍着泪,低着头,哽咽道:“……我知道了。”   “我先走了。”   她说着便站起身,要离开的时候,她刻意放慢步子,可即便这样拖着走到门口,身后都没传来萧业的声音,顾情便知道萧业这次是真的已经做好选择了。   她突然就绷不住了,红着眼眶跑了出去。   萧业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神情也有些复杂,他不是不清楚顾情对他的情意,只是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从前他就没想着娶她,如今他心里明确自己的心意,就更加不能让顾情误会了。   他知道顾情如今会难受。   可与其长痛,倒不如短痛,她还年轻,总会遇到她想要的。   届时。   他会和兰因一道祝福她。   想到兰因,萧业脸上原本的复杂也慢慢变成了笑意。 第27章 不甘和痛苦 三更合并   自打那日被萧业训斥过后, 雪芽便不大爱往萧业面前跑,生怕开罪他受了瓜落,如今世子性情大变,就连自小跟在他身边伺候的云浮也是说罚就罚, 她前些日子听伯府的下人说起, 云浮被人牙子带走后又被转卖到了一户富贵人家, 还被那户人家的老爷看上, 可那老爷的嫡妻是出了名的母老虎,云浮刚进府就挨了几顿打, 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   于是今日顾情去找萧业,她便没有跟过去。   她坐在房中绣花,可绣到一半, 她的右眼便止不住狂跳,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雪芽想到前些日子世子的表现,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又想到如今主子就在世子的房中,忽然就变得心慌起来。   眼皮跳个不停,她心里又不定, 手里的绣花针就这么扎到了自己的指腹上。   鲜血在白色的绢布上溢开,破坏了她今日才绣好的花样,可雪芽此时却顾不上去心疼, 她慌慌张张的, 一边神神叨叨说着“不会的”, 一边嗦着手指给自己止血,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几声“方夫人”的称呼,知晓是主子回来了, 雪芽连忙放下手里的绣绷站起身,她正欲掀帘往外头去迎人,却见帘子一动,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捂着脸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顾情已经转过屏风到了里间,等她晃过神来的时候,便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   听着这阵哭音,雪芽想到先前的猜测,心脏猛地一紧,她连忙跟了过去,看到主子整个人伏在锦被上,哭得身子都在打颤了,看着这样的主子,雪芽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她坐在床上,一面低头弯腰,轻轻安抚拍着顾情的脊背,一面放轻声音问她,“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顾情没被安慰的时候,尚且还能勉强压抑着自己的难受。   可听到亲近之人的声音,她却是再也忍不住,她哭着回身抱住雪芽,出口便是泣不成音的一句,“雪芽,阿业他,他不要我了!”   虽说早有猜测,但真的从主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雪芽心脏还是忍不住狂跳了一下,她任顾情抱着,神情有些怔忡,语气喃喃道:“好端端的,世子怎么会……”   “阿姐要回来了。”顾情哭出声,同她说起今晚萧业与她说的话,“阿业说阿姐主动约他见面,他还说日后要好好对阿姐。”   “他,他不要我了。”   顾情哭得凄惨极了。   想到先前她还信誓旦旦笃定阿业心中的人是她,她便觉得自己丢人极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阿业明明是喜欢她的,要不然这些年不会她一封信,他就千里迢迢跑到临安去见她,更不会在阿姐说那些话的时候站在她的身边斥责阿姐。   可为什么,为什么自从阿姐离开后,一切都变了?   即使阿业还是像他承诺的那样把她留在家里,但顾情就是觉得不一样了,以前即使他们隔着千山万水,可她依旧觉得萧业心中是有她的,可如今他们明明同在一个屋檐之下,就算走路也不过一炷□□夫就能到的距离,她却觉得他们之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般,甚至,她渐渐感觉到了自己对他而言成了麻烦,成了他想丢却又丢不掉的累赘。   她甚至忍不住想,若是这个时候她向阿业提出离开,他是不是会松一口气?   想到这。   顾情哭得更加凶了。   她本就生得好颜色,又因病情和心事显得柔弱可怜,此时她伏在雪芽肩头,乌鸦鸦的云髻下是一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只有一双眼睛因为痛哭而显出两汪殷红。   与兰因的端庄不同,顾情的美是脆弱的。   或许脆弱的事物一向惹人心疼,雪芽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第一次恼恨起兰因,她不明白大小姐既然都已经选择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反悔回来!偏她又拿兰因没办法,除了在心里诅咒她一番,她什么都做不了。   可她又不能什么都不做。   若是大小姐回来,按照世子现在对她的感情,日后这府中哪还有主子的容身之处?她自然想阻止大小姐回来,可她一个小丫鬟哪有这样的本事?雪芽愁得眉心都蹙了起来,她思来想去,忽然双目一亮,她扶着顾情的肩膀与她说道:“主子,您给夫人写信吧!”   “母亲?”   顾情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挂着眼泪红着眼眶问雪芽,“为何要给母亲写信?”   雪芽面露无奈,“我的傻主子,您如今无依无靠,自然是让夫人过来为您做主!她一向疼您,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   “可是……”顾情有些犹豫,她咬着红唇,“阿姐到底是阿业的妻子,若是他们能和好,想必母亲也会高兴吧。”   “您可别忘了,当初夫人可是盼着您和世子好的,若不是老夫人不同意,如今您才是伯府的世子夫人!”雪芽在一旁撺掇,见她目露挣扎,知道她已经心动,便又继续说道:“您不必管,奴婢给夫人写信,也不多说,只说您身体不好便是。”   “至于旁的,您为世子丢了名声,总不能任他们这般轻贱您!”   她说着又忍不住责怪起兰因,“要说还是怪大小姐,她既没想着跟世子和离,当初又何必走,如今您和世子背了那些坏名声,她倒是受尽怜惜……都说她心怀慈悲,可奴婢看,她才是那条不出声的狗,最会咬人!”   “雪芽!”   顾情听到这话,蹙起眉尖,她低斥一句,“不许这样说,她毕竟是我阿姐。”   雪芽撇嘴,“您就是太好心,才会被人欺负到头上!”但到底也未再说兰因的坏话,只和顾情说,“奴婢这就去写信,让夫人趁早来为您做主。”   她说着便掉头往外间走去。   顾情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犹豫一番,到底还是没把人喊住,她那双细白的小手紧紧抓着裙角,眼中的光在一旁灯花的照映下半明半灭,最终也只是咬着唇,什么都没说。   ……   萧业第二天从徐管家的口中知道雪芽派人送信去临安的事,只当是顾情昨夜在他这受了委屈想跟岳母抱怨一番,亦或是想回家了。   他也没多想。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对情儿不公平,可他不能一错再错。   他不否认自己对她有过情。   那一年的相处,偏远的山村,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顾情的善良天真在那个时候极度治愈了什么都不记得的他。所以即使恢复记忆,即使知道自己有未婚妻,他也想过要把她带回家中,他那个时候想,若她愿意,他会一辈子照顾她,对她好,除了正妻的名分,他什么都能给她。   可他没想到顾情会是长兴侯府的嫡次女。   那个曾经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却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拐走的侯府次女,亦是他未婚妻的胞妹,顾家不会允许自己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给他做妾室,他还没这么大的脸面。   那个时候,他不是没有纠结,一个是让他心动的顾情,一个是从小与他指腹为婚的兰因……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兰因。   或许是责任,或许是义务,也有可能含着一些年少时最初萌发的心动。   何况兰因虽然说得好听,可那会谁不知道他要娶的人是顾家嫡长女,若他真的娶了顾情,她该如何自处?她的母亲并不喜欢她,父亲远在雁门关,祖母又不管事,难道她又要回到王家回到她外祖母的身边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想看到那样的画面,不想看到她再次寄人篱下无处可依。   所以他娶了她。   他在天地高堂众位亲友面前应允她与她白头偕老。   他的承诺是真的。   即使那个时候他心里还有顾情,但当他应允娶兰因的时候,他就没再想过要和兰因分开,更没想过和顾情藕断丝连……可他又没法对顾情坐视不管。   她是被他带回去的。   她在外头待了十年,根本不习惯在侯府生活,他因为自己的责任和承诺没办法娶她,只能尽可能地护着她。   所以只要顾情来信,他无论在哪都会跑去临安找她。   他这么做,只希望她能过得如意些。   可他们也已经很久不曾联系了,在顾情嫁给方俨如之后,他们之间便断了联系,他不可能主动联系顾情,顾情或许也想通了,未再给他写信……也因此前不久顾情给他写信,他才会那么着急。   如果没有出事,顾情不可能会在这种时候联系他。   他在接到信后,连夜赶往临安。   果然。   自从方俨如死后,他的庶弟就把持了方家,与方俨如的君子作风不同,他那个自小就见不得光的庶弟就像行走在黑暗里的鬼魅,平时无声无息,却会在紧要关头要人的命。   他架空了方父,又软禁了方母,整个方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顾情……便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萧业如今想起那日赶到方家时看到的画面还是忍不住气血上涌,那个庶子把顾情关在纯金打造的鸟笼里,还用金链绑着她的脚踝,她躲在最深处,惧怕和人交谈,直到听到他的声音才逐渐清醒。   那个时候顾情除了他,跟谁都没法交谈。   为了她的名声和安全考虑,他只能和岳母商量之后把她带回汴京放在身边照顾,只是他没想到兰因会和他闹到这种地步。   他责怪兰因冷血,责怪兰因不为他考虑,可到了今日,若真要他选择,他只会选择兰因。   兰因才是他的妻子,才是他余生共度唯一的人选。   他依旧会像他承诺的那样护着顾情,却也终于明白谁是主谁是次,他会和兰因说临安的事,与她好好商量,他相信以兰因的柔善一定会体谅他。   其实如今想想他们三载夫妻,几次误会,不过都是源于彼此的不沟通。   他们理所当然地做了自己以为最正确的选择,却从不去考虑这个选择对方能不能接受。   “让人好好照顾她,平时她若有什么需要尽量满足。”萧业最后也只是这样交代了徐管家一句,旁话并未多说一句。   ……   等到和兰因约定的那天,萧业一大早就起来了,他认认真真梳洗一番,甚至还换上兰因最喜欢的紫色,他平日习武多穿劲装,今日一身圆领长袍,玉带束腰,挂着香囊荷包,倒显出几分平时瞧不见的温润气质。   他打算早些去清风楼等兰因,正欲出门,外头却来了人。   来人是陆伯庭的私仆陆生。   萧业这几日精神气貌与前些日子截然不同,此时听说陆家来人,也是好心情的让人进来,他坐在椅子上,一手搭在桌沿,一手垂落于身侧,等来人问完安后,他便笑着问道:“可是陆伯伯有什么吩咐?”   陆生闻言看了一眼萧业身后的黑衣侍从,他面露犹豫,萧业却说,“无妨。”   “是。”   陆生便不再纠结,直截了当与人说道:“老爷前些日子身体不适,今日才知晓户部的事,三日前……”他不知该怎么称呼兰因比较好,想了想萧业的态度,还是称呼她为世子夫人,“世子夫人派家仆来户部询问,要拿和离文书的回执,虽说户部上下得了老爷的指点无人理会,但想必世子夫人不会就此罢休。”   他说到这时,便已察觉屋中原本和煦的气氛一僵,也察觉到对面男人忽然冷下去的脸,他心里蓦地有些慌张起来,头埋得更低,却又不能不说完,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老爷今日派小的来跟您通个气,世子夫人想必是打定主意要与您和离,为了您的名声考虑,您还是趁早把这事解决了,要不然闹到后面,大家都不好看。”   这也是陆伯庭最后给萧业的机会。   若是萧业再不把和离书送过去,等下次再派人来,就是户部的官差了,真等户部的官差来了,萧业以至于整个伯府的名声也就彻底没了。   无人说话。   萧业低着头,原本面上的温和与笑容早在陆生说那番话的时候便已消失不见,此时他沉着脸低着头,放在桌沿上的手用力紧握,力气大的连骨节都凸起了。   他想去握住桌上的茶盏,可手指一颤,不仅没握住茶盏,还直接把它弄倒了。   茶水沿着桌面往四处散去,弄湿了萧业今日精挑细选的衣裳,袖子在一瞬间被浸湿,他却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陆生低着头没瞧见。   周安站在萧业的身后却看得一清二楚,眼见世子沉着脸咬着牙龈,漆黑的眼中似有风暴涌起,他忙和陆生说道:“这事我们已经知道了,多谢小哥跑这一趟,今日便劳你先回去,我们一定会妥善处理好这事,绝不会给陆大人带来麻烦。”   萧、陆两家是世交,陆生今日过来也不是要萧业立刻给个结果,此时听闻这番话,他也没有反驳,答应一声后又朝萧业拱手一礼便往外退去。   可步子刚走到门口,他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瓷盏碎裂的声音。   他眉心一跳。   却没回头,只是低着头快步离开。   而屋中,周安看着砸了茶盏扶着桌沿喘着粗气的萧业,心里忽然有些心疼起他。   他是萧业的侍从也是他的亲信,他清楚知道在得到夫人邀约的消息后,世子有多高兴……昨晚世子特地留住他,问他女子喜欢什么。   他还听说昨天夜里厨房的灯亮了一夜,世子一个人待在厨房研究怎么包粽子。他听说这事寻过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一向体面的世子站在灶台前满身狼狈,听他问起也只是笑着说,“端午节马上就要到了,兰因从前最喜欢吃粽子,我想提前练下,等到那日给她一个惊喜。”   世子如此期盼着和夫人见面,却没想到夫人找他并不是念着旧情,也不是为了回来,而是……为了和离一事。   她打定主意不肯回来,也不给世子一个弥补的机会。   “世子……”   他轻声喊道。   可萧业却没有听到,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英俊的面庞满是阴郁之色,双目更是通红。忽然,他起身抬手用力扫掉桌上的茶具,瓷盏碎裂声中,是萧业藏不住怒气的厉声,“她就这么想离开我?”   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却又充斥着无尽的痛苦和难过。   “为什么……”萧业撑着桌沿低着头,声音沙哑极了,“为什么她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为什么……我明明都已经在改了。”   “我在改了啊。”   他不理解,也不明白。   成亲三载,相识十数载,兰因为何能够这般果决,说断就断。   她到底有没有爱过他?   从前萧业并不怀疑兰因对他的爱,即使有许氏那桩事,他也相信兰因心中是有他的,如果兰因心中没有他,她不会对他这么好,可如今,他忽然不确定了。   如果她真的爱过他,怎么会这样对他?   想到兰因或许从未爱过他,萧业整个人都处于极致的暴怒和痛苦之中。   他此时低着头,周安并不能瞧见他的面貌,只能小心翼翼问道:“世子,那我们今日还去吗?”   他以为萧业不会回答,未想到男人说——   “去?”   “去做什么?跟着她一起去户部跟她和离?她做梦!”萧业阴沉着一张脸,他说完忽然抹了一把脸站起身,他的袖子还湿着,此时湿答答落着水珠,短短一会功夫就在他所站的地面洇出一团湿润的痕迹,他却好似并未察觉,依旧冷着脸说,“你去和她说,想和离,除非我死!”   “萧家没有和离,只有寡妇!”   他说完也不顾周安是何反应,径直往外走去。   “世子!”   周安见他离开,连忙追了几步,却没能追上,他站在原地看着萧业离开的方向,抬手按着额角头疼不已,等外头徐管家派人来询问何时出发的时候,周安叹了口气,知道世子不会去了,只能自己骑马赶赴清风楼。   *   清风楼外。   兰因约的是戌时,却早一刻就到了,她没有让人等的习惯,即使面对萧业,也是如此。   “主子,到了。”   马车停在茶楼门口,停云回头和兰因说。   兰因轻轻嗯了一声,由着停云替她戴好帏帽,嘴上却笑,“不戴也没事。”又不是没出阁的小姑娘,被人看几眼对她而言实在没什么大碍。   停云却不肯。   如今城中流言不断,清风楼又是城中有名的茶楼,虽说这个点人少,但也难保碰上熟人,她可不愿那些人打量主子,等仔细替人戴好,确保一丝都瞧不见的时候,停云这才扶着人走下马车。   松岳早已把厢房安排好了。   兰因没让他跟着,只由停云陪同踩着阶梯上了二楼厢房。   正是靠着汴河的一边,没有摊贩铺子,十分安静,兰因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望着外头风景,而停云便在一旁煮茶。   只是相比她的悠然自得,停云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水煮开了才回过神,听着水开的声音,她连忙收回思绪,待把泡着武夷茶的茶盏奉到兰因面前,她看着依旧望着外头风光的兰因,略一迟疑后问道:“世子会来吗?”   兰因闻言,难得没有说话。   若是从前,她自是会笃定答会,可如今……她的确是有些看不懂萧业了。   于是实话实说,“不知道。”   她双手握着茶盏,轻嗅茶香,语气闲淡,“不过他来不来都不重要,我只需让他知道我是何态度就够了。”能好聚好散固然好,若不能,她也不介意和萧业闹一场。   只是难免要祸及旁人了。   这并不是兰因想看到的结果。   “主子。”   停云忽然轻轻喊了她一声。   “嗯?”   兰因并未抬头,依旧合眼嗅着茶香。   停云看着她轻咬红唇,“如果……如果世子把二小姐赶走,日后守着您好好过日子,您会回头吗?”   兰因愣了下。   但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光景,她便笑着摇了摇头,“不了。”若是她还爱着萧业,或许会回头,可她如今对萧业已经一丝感情都没有了,顾情在还是不在,都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停云听到这话,也不知怎得,竟松了口气。   她先前那样问,不是想劝主子回头,只是担心主子日后会后悔,如今既然已经确定主子的心意,她也就安心了。   “时间到了。”   她听到兰因这样说。   而后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响起一道男人的声音,“夫人。”   “是周安。”   停云听出来了。   兰因轻轻嗯了一声,“去请人进来吧。”她说着放下手中茶盏,素手轻抚裙摆,等着外头的人进来。   “是。”   停云答应一声便往外头走,打开门却只见到周安,往外头看去也没有旁人,她不由蹙眉,“周护卫,世子呢?”   “停云姑娘。”   周安和她打招呼,闻言,面露难色,“世子他……”怕外头的人瞧见,他又闭上嘴,压着嗓音说,“夫人在里面吧?”   外头的动静,兰因也听到了。   知道萧业没有过来,兰因也没多余的反应,只开口说道:“进来吧。”等停云领着周安进来,周安向她行完礼后,她便问周安,“萧世子呢?”   周安一听这个称呼,心里便不由叫苦,本来还想着好言好语劝夫人一回,可如今看,只怕劝再多,夫人也不会听,他又不敢把世子的话说与她听,踯躅半天也只能干巴巴吐出几个字,“……世子他今日有事,来不了。”   “是有事,还是不肯来?”兰因问他。   见周安低着头,面露难色,兰因轻轻叹了口气,她双手依旧十分有仪态的叠放在膝上,面朝周安的方向说,“周安,我今日来此,无论能不能见到他,都不会改变我的心意。”   “他既然不肯来,我与你说也是一样的。”   周安眼皮一跳,岂敢应声,他正要开口,那厢兰因却已开口说道:“今日找他,原是为了两桩事,头一桩,我已知晓庄子里的事,家仆鲁莽,那日拿石子砸世子,原是我管教不周之过,世子若有受伤或是觉得不满,可遣人来与我商议,或赔或还,我都答应。”   周安皱眉,“夫人,世子不是这样的人。”他都没听说这事,显然世子根本没当一回事,夫人这样说,实在让人觉得有些寒心。   兰因摇头,“他不计较,我作为主人家却不能心安理得什么表示都没有。”见周安沉默,兰因也没再提这事,只继续说起第二件事,“另一桩事,想来你也清楚,我向户部交出和离文书已有大半月,如今户部虽碍着世子的面子不肯处理,但事情已成定局,再拖延下去也委实没什么意思,与其最后闹到双方都没面子,倒不如好聚好散。”   “周安,你自幼跟着他,知道他如今走到这一步并不容易,实在不必为了一个女人毁了自己前程,你说是吗?”   兰因语气温柔,可她话中的弦外之音却让周安哑然,他自然听出她温柔语气下的夺命刀,也清楚若是世子再不把这事处理好,夫人也不会任其发展了。   她会用她的手段解决这事。   该说的,兰因都已经说了。   此时见他还是站在屋中并不答话,兰因也未再说旁的,她扶着桌沿站起身,落下一句,“我知萧世子事忙,我再给萧世子七日时间,七日后,我希望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她说完便打算离开了。   与周安擦肩而过的时候,却听他哑着嗓音说,“夫人,世子他已经后悔了,您离开后,他一直都没怎么歇息好,每天浑浑噩噩,除了在宫中办差的时候还好些,回到家后,他就跟个行尸走肉似的。”   “府里的下人也都越来越怕他了。”   “属下都担心再这样下去,世子要废了。”   “可这两天——”他忽然提了声,眼中的光亮也要比先前明亮许多,他语气激动,看着兰因说道,“这两天世子不一样了,自从知道您要见他之后,世子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他说您喜欢紫色,今日特地穿了一身紫色圆领袍,打算来见您。”   “他还说您喜欢吃粽子,昨天夜里,他一宿没睡,在厨房研究怎么包粽子,他想着等端午节您回到家后可以给您惊喜。”   说到后面,周安的声音都带有几分哽咽,他看着兰因,低声劝道:“夫人,世子真的知道错了,您就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兰因沉默。   她没有说话,只是等周安说完后便重新往外走去。   周安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这样冷血,他忍不住握紧拳头,看着兰因的背影说道:“夫人,您实在太冷血了!”   兰因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她想到旧时记忆里也曾有人与她说过这样的话……萧业,她的母亲,这两个本该是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人,却为了别人指责她。   或许是已经经历过一次,又或许是因为说这番话的人并不是她在乎的人,兰因此时再听到这样的话,已经不会有过多的反应了,她继续向前走,停云却看不得她受委屈。   原本沉稳老练的人此时唰地一下沉下脸。   她止步转身,怒视周安,厉声斥责,“冷血?周安,你可真有脸说这样的话!你日日跟着世子,不知道他跟二小姐的往来?你在这指责主子,可世子与二小姐往来,把人带回家中,不给主子留脸面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   “现在你知道装好人了,觉得你家世子受委屈了,可凭什么?!”   “凭什么他如今悔悟回头,主子就要答应他?”   “这三年,主子为萧家付出了多少,你难道不知道?她一个人从临安嫁到汴京,人生地不熟,被伯府老人欺负的时候,世子在哪里?老夫人指责主子没有孩子,想把许姨娘纳给世子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他只知道主子给他塞女人,觉得主子不替他考虑,可但凡他能对主子好点,但凡他不要一心想着二小姐,主子会做这样的事?”   “你觉得世子换身主子喜欢的衣裳,做个粽子便是天大的恩典了,可主子因为他一句夸赞,日日待在厨房绞尽脑汁为他做吃的时候,他又在做什么?”   她的一番话说得周安面色煞白。   刚刚还满面怒火的人此时看着兰因纤弱却坚韧的背影,一时却连个字都说不出。   停云见他这般,冷笑一声。   她还想训斥,身旁的兰因却在这个时候说道:“周护卫,还有七天。”她并未去指责周安,也没有为自己鸣不平,她只是淡淡一句交代完便与停云说,“好了,走吧。”   停云忙扶住她的胳膊往外头走去。   这次,周安看着她离开的身影,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   走到外面。   停云还是一肚子火,压着嗓音骂道:“我以前还觉得周安是个人物,如今看来,也是个睁眼瞎,还有世子……他这样拖着究竟有什么意思!”   “现在后悔了,早做什么去了?”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看着身旁女子,即使隔着青纱,也能察觉出女人正在含笑凝望她。   “怎,怎么了?奴婢脸上粘什么东西了吗?”停云说着不自觉抚上自己的脸。   兰因笑道:“我在看,我今天是不是带错人了,还是时雨那丫头披了你的皮?”   “主子!”   停云听懂了,刚刚还满身气焰的人此时却红了俏脸,但被兰因这么一打岔,她心里的怒火也的确消散了不少,未再多说,她扶着兰因往外走,正想去找松岳在哪,却见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却是齐豫白的侍从天青。   两人正在说话。   天青率先看到她们,他立刻收敛面上的笑,过来跟兰因问好。   “顾小姐。”   “齐护卫。”兰因也朝他客气点了头。   天青和竹生自小便被卖到齐家,根本不知道自己姓什么,齐家老太爷便为他们赐了齐姓。   “我正好路过这看到松岳兄便过来打个招呼。”天青说着,瞧见停云面上的神情,那里还有没有彻底消散的怒容,他神色一顿,声音也跟着轻了下来,“您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兰因刚想说话。   停云却先开了口,“还不是伯府!”   她如今是一点都不想主子和伯府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又怕回头伯府还是拖着不肯处理,顾家根基不在这,纵使主子担了个侯府长女的身份也不比萧家有势力,怕回头他们官官相护,这事没个结果,更怕主子和他们鱼死网破坏了自己的名声,停云便想着请齐大人帮忙。   若有齐大人帮忙,这事就容易多了。   可她还欲再说,兰因却按住她的胳膊,“不过一些小事,并无大碍。”见天青皱眉,兰因想了想,还是添了一句,“齐祖母年岁已高,齐大人又公事繁忙,我不希望他们为我担心。”   天青便知道她这是不想主子插手,他沉默一瞬还是点了头。   兰因便未再多言,朝他点了点头,便先离开了。   天青在原地目送她的车马离开,眼见马车远去,本想就此离开却瞧见身后茶楼走出周安的身影,萧业身边的侍从,他自是认识的,此时见他一脸焦头烂额,连人都没看,找到自己的马便连忙离开,天青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   等到夜里。   齐豫白散值回来,他便与他说了这件事。   “顾小姐给了萧世子七日的时间,若七日后萧世子还不肯和离,她便不等了。”天青说完后,见自家主子并未说话,略一停顿才又说道,“只是她一个女人家,又无处可依,也不知道会想出什么法子,您看我们要不要先帮顾小姐一把?”   五月已经摸着边了。   原本昼短夜长的天也渐渐延长了白天的时间,就如此时,齐豫白散值归来已换好常服,他站在廊下时,天边还逶迤着烂漫的云彩,他握着佛珠,边转边说,“她怎么与你说的?”   天青沉默一会才开口,“……顾小姐不想麻烦您。”   早已猜到的结果,齐豫白也没有什么反应,他在廊下隔着层层绰绰的绿叶眺望远处,看着兰因乘着落日余晖往外走来,看到那个走在晚霞中比平日稍显艳丽的人,齐豫白手上动作一顿,过一会,他才重新转动佛珠,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兰因,嘴上淡淡吩咐道:“都察院也该干点事了。” 第28章 他是神佛 神佛若向你低头,你会如何?……   兰因也看到了齐豫白。   他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抄手游廊里, 远远看去,黑瓦红柱、雕梁画栋,那上头的雕花纹样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却不显一丝陈旧落魄, 反而透出一股子岁月悠远的沉淀感。   从兰因这个角度看过去, 能看到两只雀鸟依偎着停在那漆红的栏杆上, 而齐豫白的身后是一道通透敞亮可以通向齐府后花园的月亮门, 层层绰绰的绿叶在他身后若隐若现铺展开来,隐约能瞧见几抹红白, 是还未彻底败落的桃杏,而他一身灰衣常服,一手握着佛珠, 一手负在身后,许是听见了脚步声,他向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还是那双漆黑沉寂的眼眸,没有任何波澜。   若是从前,兰因碰到他,只怕还未靠近,心脏就要跳个不停了, 可或许是因为已经相处过几回,如今再碰到齐豫白,兰因已不会像最初那般紧张, 也没有了逃避的心思, 她在他看过来的那一刻朝他点了点头, 正想过去和他打招呼,身后却传来孙安的呢喃声,“奇了怪了, 这几日怎么总能在这碰到公子?”   兰因脚步一顿。   她不知道孙安是什么意思,却也不会主动去问,因此也只是略一停顿便重新提起步子朝齐豫白的方向走了过去。   “大人。”   她站在游廊外头,仍停在离人几步的距离与他问好。   “嗯。”   齐豫白低头看她,天边落日还在,艳红色的晚霞在她身后,而她沐浴其中,像是古画卷中的神仙妃子带着高洁的圣光,他漆黑的目光在她细腻白皙的脖颈处流连瞬息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天青早在兰因来之前便已经走了,此时长廊里只有齐豫白一个人,他转着手中佛珠,微垂的目光落在她的唇畔处,即时不沾口脂也显得十分秾丽的唇部饱满水润。   齐豫白目光深得发沉,手中的佛珠也转不下去了,怕兰因瞧见,他垂下眼帘,隐藏住陡然间变得乌黑深邃的目光,而后似闲话家常,又似随口提起,与她说道:“这几日,有劳了。”   他习惯言简意赅。   若不熟悉他的人,恐怕很难立刻了解到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可说来也奇怪,兰因明明与他不熟,可她只是一想,便立刻明白过来齐豫白的意思了,她眉眼略弯显出月牙形状,看着齐豫白说道:“正想问您习不习惯家里厨娘的口味。”想着她又添了一句,“您若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尽管说,我让厨娘改进。”   她从伯府带出来的那几个厨娘都是当初离开金陵的时候,外祖母送给她的。   虽说其他菜系也会,但还是更擅长金陵菜,兰因上回问过齐豫白的喜好,见他没有特别喜欢的菜系,想着他曾经在金陵住过几年,便让人先做了金陵菜看看,若他不喜欢,她回头再去叮嘱一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如今已习惯和齐豫白说话了,说话的时候也不会再像从前似的低着头,此时她便是看着他的眼睛说的,可她比齐豫白足足要矮一个头,又因为他站在游廊里,更得仰头看他。   兰因丝毫不清楚自己的优势,也不知道自己仰起头时,那修长的天鹅颈让她看起来有多优越,与生俱来的贵气和多年仪态练就下来的气质让她即使不做妆扮也难掩容色,她只是目光平静的看着齐豫白,眉眼弯弯,唇畔含笑,却让一向自制冷静的齐豫白眉眼再度黑沉。   齐豫白长指压着佛珠。   他的指腹与佛珠上的佛字所对抗,偏偏乱了他方寸的人依旧目光坦然的看着他,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他眼中的暗涌,齐豫白的心中难得生出一些无奈。   好不容易等到她没那么怕他了,也尝试着与他接触了,却并没有朝着他希冀的方向走去。   这应该是让人觉得痛苦的。   等待了两辈子,几千个日夜,无尽的孤独和寂寥,可只要看着此时安然无恙站在他面前的顾兰因,齐豫白竟丝毫不觉苦楚,反而在其中品尝出了一抹甜。   他并不觉得受挫。   他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再多等些时候了。   何况比起那一世迎面相逢也不语的情形,如今已然很好了,至少她在向他靠近了,他不急,与其在自己无法控制的局面下把人逼退,倒不如一点点让他的小刺猬向他走来。   他把眼中浓黑深沉的欲望压退,尽可能地表现的和平常一样。   “走吧。”   他说完率先收回目光,却没有像从前一般直接向前走去,而是站在一旁等她。   兰因本想跟上,见此不由奇怪。   她抬头看他,正想问,便听齐豫白淡淡说道:“祖母昨日怪我不等你。”他笃定兰因不会去问,随便摘来一句话解释自己的所为。   “啊……”兰因一怔,反应过来,便觉得不好意思,她向齐豫白赔罪,声音满怀歉意,“给大人添麻烦了。”又说,“其实不必,我走在您后面就挺好的。”   “或者等到了松芝苑,我再跟……”她的声音在男人那双乌黑凤目的注视下越说越轻,到后面,她看着男人漆黑的眼睛甚至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除去幼时刚去金陵的时候,她为人处事小心了些,大多时候她都是从容不迫的,即使从前面对萧业,她也没有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偏偏在齐豫白这边……与他对视片刻,兰因到底未再说下去。   似是没有拒绝的勇气。   她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步子却终究是朝人那边迈了过去。   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才发觉男人身上有淡淡的乌木沉香,从前离得有些距离并未发现,如今离得近了,便能察觉齐豫白身上的沉香要比寻常的沉香显得清冽一些,像是裹着凛冽的风雪一般,兰因不喜欢沉香,她觉得沉香的味道太过浓郁,闻久了会让她觉得头晕目眩,很不舒服,可齐豫白身上的沉香,她却很喜欢。   仿佛辽阔的天地在她面前缓缓铺展开来。   远处是雪山,鸿雁越过山巅,葱葱郁郁的寒松在风中簌簌拂展身姿。   闻着这个味道,兰因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从前参加宴会时,那些人形容齐豫白的话……立于天山之巅永远常青不败的寒山雪松,让人觉得冷清之余却又被吸引着靠近,想要看看脱掉这层清冷外衣下的他是何模样。   兰因想。   汴京城中这么多人喜欢齐豫白,不是没有道理的,除去他本身的优秀,光凭他这一身与众不同的气质便十分吸引人,她知道在这汴京城中有许多人爱慕着齐豫白,除去那些少女怀春的小姑娘,还有不少妇人。   兰因从前就没少在那些宴会场合听一些夫人评价齐豫白。   夫人们的聚会和姑娘们不一样,小姑娘们即使再喜欢那也是少年慕艾,顶多红着脸诉说一些欢喜的话,绝不敢逾越半步,可成了婚的妇人却不一样。   尤其是城中几位有名的寡妇,她们胆大肆意,从不在乎旁人的指点,兰因记得其中有位夫人便曾这样评价过齐豫白,她说,“像齐大人这样的男人,看着书生气,可那腰那肩那腿,只怕脱了那身衣裳,比起那些威猛有力的武将也不差。可那些粗鲁武夫哪有齐大人赏心悦目?若是齐郎肯与我好一回,我便是折寿十年也情愿。”   有人笑她。   她却嗤道:“人生短短几十年,活得不就是个痛快?与其循规蹈矩活一辈子,倒不如纵情声色,何况难道你们不想看到那位大人剥下那层冷清面具是何模样?这样的男人若是动情,就像佛陀天尊向你低头,这种滋味,你们不想尝一尝?”   那个时候兰因听到这些话,只想皱眉。   她那会虽然不认识齐豫白,但想着那人的习性作风,恐怕是不会喜欢被人用这样的方式和言语评论的。   可如今——   从前只能远观的人就在她身边,他们离得很近,不过半臂的距离,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香味,这让她忍不住悄悄打量起他。   落日余晖。   她身边的男人凤眼长眉,气质冷清,真的仿佛高高伫立在山巅俯瞰众生无情无欲的仙人,让人忍不住想把他拉下凡尘,看一看这副仙人之姿染了情-欲,患上爱恨嗔痴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神佛若向你低头,你会如何?这句久远记忆中的话忽然在这个时候从她脑海中冒出来,兰因也不知怎得,近距离的凝望身边人后,心尖竟蓦地悄悄一颤。   像石落湖面,泛起圈圈涟漪。   “怎么了?”   她长时间的凝望自然引起了齐豫白的注意,他以为她是有话要与他说,不由止步低眉,垂眸看她,他的语气中有着兰因没有察觉到的关切。   齐豫白在廊下低头看着顾兰因。   可兰因听到他的声音,原本散漫失神的目光在重新聚拢后与齐豫白那双漆黑的凤目对上,她起初还算沉静的神情在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时猛地一变,又想到自己先前所想,兰因耳尖都红了,不知是羞还是恼,她在心中暗啐自己。   她真是疯了。   她怎么能这样想他?   兰因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她根本不敢去看齐豫白,她把颤抖的手指藏在袖子里后,低低说了一句“无事”便快步往前走去,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把人丢在身后。   而伫立在原地的齐豫白看着她略显慌张的身影,难得疑惑地蹙起长眉。 第29章 心上人 你喜欢的人是兰因?【二更】……   兰因走了几步, 情绪方才算是缓过来。   刚刚脑子一热,没察觉自己走得那么快,此时停下步子,她便发觉本该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并未跟上……身子猛地一僵, 兰因捏着手指, 迟疑了许久才僵硬着身子回过头, 而后便瞧见有些目瞪口呆看着她的时雨还有站在原地静静凝望她的齐豫白都被她远远丢在了身后。   “我……”   兰因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解释, 却又无从说起,难道她要跟齐豫白说我刚刚如此失态是因为想到外头那些人传你的话了, 不仅想到了,还失神了,甚至也想亲眼看一看……   简直荒唐。   循规蹈矩活了十多年, 从前别说想这些事了,只怕听到都该直接避开,没想到如今她居然拿这些从前让她觉得皱眉不堪的话去想她的救命恩人。   真是疯了。   她在这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失态。   那边齐豫白却已经向她走来。   未想刚靠近,他面前的女子便忽然往后退了一步,齐豫白脚步一滞,他并未说话, 目光却沉默地看着她。   兰因也发现了。   明明刚刚自己才答应他一道走,如今却……她从来都是冷静理智的,此时脸上却清楚地闪过一抹懊恼。   她在懊恼自己的失态, 也在纠结自己该怎么解释。   好在齐豫白并没有追根究底, 他只是看着她低声说了一句, “走吧。”而后便收回目光,没在这个时候给她压力。   他的体贴让兰因不禁悄悄松了口气。   她真怕齐豫白会追问她。   此时见他率先提步,她犹疑了一会也连忙跟了上去。   她心中其实是有些不大想跟齐豫白并肩走的, 刚刚只是闻到他的味道,她就忍不住想起从前宴会场上那些混账话,可她又担心不跟着他,他回头又要拿那他那双漆黑的凤眸看着她。   这会她可不敢跟他对视。   何况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他再被齐祖母说道。   兰因想到这,还是选择紧跟着人的步子,与他并肩前行。   倒也不费力。   男人明明身高腿长,却走得很慢,就如第一次她来齐府跟着他时一样,他的步子永远恰好与她的脚步重合,让她可以轻轻松松跟上。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   先前兰因还能与他聊几句,如今因为心里那抹慌张,别说和齐豫白说话了,她看他一眼都不敢,齐豫白倒是想说话,可他也看出她此时心弦紧绷了,心中不由好奇她先前究竟想到了什么才会如此失态。   却也没选择在这个时候发问。   于是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到松芝苑,待瞧见那熟悉的场景还有那些熟悉的人,兰因那颗悬了一路的心才稍有松懈。   “公子,小姐。”门前丫鬟瞧见他们过来,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行完礼后又掀起锦帘请他们进去,嘴上还笑着说道,“老夫人等你们有一会了。”   “是我路上耽搁了。”   兰因这会情绪稍稍松泛了一些,闻言便笑着回了丫鬟这么一句,余光瞥见身边的齐豫白还在等她,想到先前他说的,怕回头齐家祖母责怪他,她也不敢停下,忙跟着他一道走了进去。   她没有注意到侍候在门边的丫鬟在看到这副情形时面上流露的惊讶。   “总算来了。”   齐老夫人听到外头的动静,笑着朝他们看了过来,目光却在瞧见两人并肩走来的画面时一顿。   门就这么大,两人一道走着,中间根本没有多少距离,甚至,齐老夫人还能看到两人因走路而不时交叠在一起的袖子,她看得有些出神,这个距离并不算多近,旁人即使瞧见也不会多去评判什么,可她了解自己的孙子,他一向不喜欢与人走那么近。   尤其是和女人。   从前有喜欢他的姑娘故意摔倒在他面前,期盼着他能伸手搀扶,可他只是淡淡垂眸看着,顶多吩咐身后的天青、竹生上前帮忙,他从来不会主动或是被动和女子接触。   但等他们行完礼,齐老夫人见他们神色从容,与从前并无二样,她也就收起心思,权当自己想多了,或许两人都没注意到吧,亏她总标榜自己开明,没想到如今竟也变得如此迂腐了,她笑着摇了摇头,未再多想,与他们说道:“你们来得正好,我刚刚还在和卫妈妈他们说端午节的事。”   再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了。   老人家一贯喜欢热闹,何况如今又有兰因在身边,她自然更想热闹一番,原本是打算去外头看看龙舟,踏踏青,可兰因如今这个情形,她现在出去难免遭人非议,她不想要那些人评价兰因,便想着关上门,在家里热闹一番也是好的。   “因因,你端午那日可有安排?”她笑着问兰因。   兰因看着老人眼中的期待,她想了想,成衣铺子的事已提上进程,绣娘也都已经招募完毕,但这些事并不需要她每日盯着,便与人温声说道:“我没事。”   “齐祖母想怎么过?”她问齐老夫人。   “我年纪大了,也懒得出去凑热闹,在家里热闹一番就好。”齐老夫人笑着朝她伸手,等人走过来后便握着她的手把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而后与她说起自己的提议,“我记得你从小就喜欢吃粽子,那天我们不如早上一道包粽子,下午就在院子里摆上桌一起打打叶子牌,对了,你会打叶子牌吗?若不会,我们就再换其他玩。”   兰因自然是会的。   不过对于这些玩乐的东西,她并不算精通,但跟老人打牌,原本就不是为了赢,只是哄人一个高兴罢了,也不需要精通。   兰因便笑着点了点头,应了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齐老夫人眉开眼笑,她已经许多年没这么高兴了,拉着兰因说了好一会话,余光瞥见坐在一旁的齐豫白,才又问他,“你那天出不出去?”她心里自然是盼着兰因和豫儿都能陪着她,可比起陪伴,她更想早些看到她那个还不知道在哪里姓甚名谁的孙媳妇。   本以为这种难得举国同庆,未婚男女都能一道踏青的好日子,他家孙子应该是要与他心上人见面的,哪想男人却说,“我陪着您。”   齐老夫人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皱眉。   她要他陪什么,她要她的孙媳妇!这要不是兰因还在,她肯定又要对他耳提面命了,不过这会,她也只能作罢。   心里却越发狐疑起他那位“心上人”的真实。   这些日子她看她这孙儿每日早出早归,比起以前时不时还要在官衙熬夜办差半夜才回,他现在几乎是每日点着卯回来的,可空下来后也没见他出去,每日陪着她吃饭,吃完饭就回到自己房间看书,从前要忙差事也就算了,大晚上邀请人家姑娘出来也的确不合适,可就连这种公休的日子也不出去。   有他这样喜欢人的?   就他这喜欢人的方式,她这孙媳妇能看上他就怪了!   要么就是根本没这个心上人,是他随口拿来搪塞她的,但齐老夫人觉得这个可能不大,她这孙儿不是那种为了让她安心就会拿谎言哄骗她的人,想来,还是他读书读傻了,不知道怎么追姑娘,倒是跟他祖父一样……齐老夫人觉得头疼。   她这孙儿打小就没让她担心过。   没想到在追心上人的路上竟是如此一窍不通,还得她这个老太婆出手,她在心里唉声叹气,想着回头等因因走后,还是好好跟他聊一聊。   媳妇是要追的。   这每日呆在家里,难不成靠心灵相通?   她心里想着这些,嘴上却没说这个,只是交待道:“你老师还有从前照拂你的几位大人那边记得送点东西过去,你如今能走到这,他们对你的帮助不小。”   齐豫白应好。   又聊了一会。   晏欢过来传话,说是可以用膳了。   齐老夫人便像从前似的,由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往外间走去。   桌上有不少兰因喜欢的金陵菜,这是齐老夫人特地吩咐的。齐老夫人一边给兰因夹菜,一边问,“我听晏欢说,这几日你总送宵夜过来?”   兰因每次派人送过来的东西都不少。   除去齐豫白的份额,齐老夫人自然也是有的,只是齐老夫人睡得早,一次都没吃到,她也是今早才从晏欢口中得知此事,又问了豫儿便知她这么做是因为什么,这会她与兰因说道:“你不用和我们这么客气,我让你来是想着与你亲近。”   说着又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齐豫白,“你个呆子,以前也没有那么不通人情世故,如今怎么犯了傻,你妹妹来家里吃顿饭,她不好意思,你也由着她?居然还让你妹妹给你送了几晚,你也好意思!”   兰因见齐豫白又因为她受了一次“无妄之灾”,心中歉然之余忙跟齐老夫人说道:“不是客气。”   “您和兄长待我好,我自然也想待你们好。”兄长说惯了,兰因如今也不会觉得磕磕巴巴了,她边说,边用公筷给人夹了一筷子盐水鸭,“再说我夜里也要吃的,做一份是做,做三份也是做。”   她语气温和。   明明是不肯欠旁人,可她这样说,却让齐老夫人觉得舒坦极了,于是那些话也就不好再说,只能亲昵又无奈地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道一句,“你呀。”   “你既然这样说,我也就不管了,只你别惯着他,也无需费心,有什么剩下的东西给他拿来便是,他不挑食。”   她跟兰因说。   兰因嘴上应好,心里却是不肯让齐豫白这样将就的。   “别总给我夹,你自己吃。”齐老夫人见兰因顾着给她夹菜,自己却没吃多少,忙拦了人,等人乖乖应好,吃起饭,她看着灯火下面庞犹如上好美玉的兰因,当真是越看越觉得欢喜。   只是她对兰因的喜欢有多少,对那并未谋面过的成伯府世子以及她那位胞妹的嫌恶便有多少。   好好的姑娘被他们这般糟蹋,要她那位老姐姐在这,恐怕拆了萧家的心都有了,也不知道她那老姐姐知道没,只这到底是兰因的私事,她也不好多问,心里又想着,也不知道兰因日后还想不想嫁人,若是想的话,她可得好好帮她参谋一番,绝不能再让她被人欺负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齐老夫人也清楚如今与她说这些只会让她觉得难过,自是不会多提,一顿晚膳吃完,兰因陪齐老夫人又说了会话便先离开了。   等她走后。   齐老夫人看着也想告辞的齐豫白,却让他留下。   “你们先出去。”   她让卫妈妈领着其他丫鬟先退下,等屋中只剩下他们祖孙,她方开口说道,“你过来坐。”   先前兰因坐在她身边,齐豫白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远不近的距离,此时听祖母发话,他也从善如流站了起来,走了过去。   “祖母有何吩咐?”他问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却只是看着他,端详许久才看着他开口问道:“你跟你那位心上人如何了?”   齐豫白听她这话便知她要说什么了。   他唇边泛笑,眼中却有无奈。   “你还有脸笑?”齐老夫人没好气的瞪着眼,“刚刚因因在,我给你留面子,有你这么追人的吗?连人都不去见,你追得哪门子人?”   “谁说我没见?”齐豫白转着佛珠看她。   齐老夫人一听这话,更是来气,“你每天不是去衙门就是回家,休息也不出门,你见的哪门子人?你……”声音却在看到齐豫白那张沉静从容的脸时一顿。   看他这副模样也不像骗她,难不成真是她误会了不成?   “那你与我说,你这心上人究竟是谁?”她今日还非要刨根问底了。   齐豫白闻言却没有立刻答话,他把佛珠重新套回到手腕上,又给人续了茶后方才开口,“您认识。”   她认识?   齐老夫人一愣。   她认识的姑娘可不多,顶多几个玩的要好的老姐妹家的孙女,可那些小姑娘,她哪个没给他介绍过,也没见他对谁心动过啊,齐老夫人冥思苦想,忽然──   几副清晰的画面出现在她的眼前。   两人并肩站在一道洗手,两人一道从门外进来,两人宽大的袖子交叠在一起……那些画面中,她孙儿身边站着的那个人,无一例外皆是同一人。   “是我喜欢她,她还不认识我。”   “您只要知道,她是个好姑娘。”   ……   那日的话在耳边浮现,齐老夫人神色呆滞地看着齐豫白,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喜欢的人,是兰因?” 第30章 齐豫白的爱恋 不苦吗?-孙儿甘之若饴……   窗外打进一阵夏日里温暖的夜风, 屋中藏于灯屏中的烛火被吹得微微晃动,可祖孙两显然此时心思都不在这上头,也无人去理会。   齐老夫人目光死死地盯着身边容貌清隽的灰衣青年。   “是。”   她听到他毫无保留的回答,却还是止不住一怔, “……怎么会?”   她轻声呢喃, 面上依旧有着不可思议。   “你和因因以前从未见过, 何况因因早就嫁人, 你和她……”她说到这微微蹙眉,脑中闪过几个念头, 只是还未浮现就被齐老夫人压了回去。   她清楚这两个孩子的为人。   都是好孩子,绝不可能违背伦理含有私情,何况因因近来的表现也能看出她跟豫儿并不熟悉。   “难不成……”   她心中隐约有个猜测, 忍不住抬头看向对面的男子。   齐豫白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没有隐瞒,点点头,“您猜的没错,我早在金陵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她了。”   他第一次见到兰因就是在王家老夫人的房中。   那时他被王家祖母交给要比他大几岁的王观南,她让王家几个孩子带着他出去玩,等差不多时间回去的时候, 他就看到了兰因。   她坐在祖母的腿上,比他还小的年纪,却比他会心疼人。   看着祖母落泪, 她抬起肉乎乎的小手给祖母擦拭着眼泪, 嘴上呼呼吹着还说着, “吹吹就不难过了。”   他那会虽然只比兰因大一岁,却因自幼早慧要成熟许多,那个时候, 他觉得小兰因挺傻的,这世间的难过哪里是吹一吹就能赶跑的,却也由衷地羡慕她这一份天真。   能够天真活着是好事。   至少代表她没有经历过世道的阴霾。   那日。   他并没有选择进去。   他自幼承祖父教导,知道男女大防,即使他和兰因的年纪远没有到大防的时候。   他记得那日他拿这个缘由不肯进去时,王观南目瞪口呆的脸,他笑得捂着肚子就差在地上打滚,他却只是面容沉静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身离开。   他没有问兰因的名字,也没有问她是何身份,心中却觉得以她这样的烂漫天真,一定是王家某一房被爹娘长辈娇宠着长大的小姐。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才知晓她的身份。   那时他和祖母已经搬离王家,可王家祖母心肠好,让他跟着王家其余男丁一起在王家族学上学,某日放学,他被王成则邀请去王家吃饭,路上过去的时候便听几个下人在议论长兴侯府的事。   长兴侯府的事,即使是他也略有耳闻。   他听祖母说那日元宵两个孩子被带出去玩,可回来的只有长女,另一个女儿在街上走散,侯府找了大半个月都没找到次女的踪影,他还听说那位长兴侯夫人把所有的过错都怪在了长女的头上,甚至把长女当成了仇人。   “你说咱们这位表小姐还回得去吗?她不会在咱们家待一辈子吧?”   “谁知道呢?我可听说了,咱们这位表小姐来之前还被咱们那位姑奶奶丢掉过,要不是她身边的婆子机灵,只怕这位表小姐也得走丢。”   “这……到底是母女,姑奶奶这样做也委实有些过分了。”   “说是母女,但如今姑奶奶看她只怕跟看仇人也差不多了,要不是因为闹得太厉害,咱们老夫人又何必亲自跑到临安把人接过来?”   “倒也是个可怜的。”   刚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齐豫白并不知道她们说的是兰因,他也没有多余的反应,正想离开便瞧见一旁灌木丛站着个小人,正是那日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兰因。   她面向两个丫鬟的方向,小脸苍白、泪盈眼眶,却一步都不曾迈过去,反而在旁人还没发现的时候红着眼跑掉了。   那时他才知道她的身份。   长兴侯府的嫡长女,王家的表小姐,她的确如他所想金尊玉贵,却并非受尽长辈疼爱,相反,她比他还要可怜一些,他虽然家破人亡,但有祖母与他相依为命,祖母甚至为了他直接与娘家脱离关系,家中奴仆也都以他为尊。可她纵有王家祖母的疼爱却要受尽旁人言语,甚至……连亲生母亲都把她当做仇人,恨不得把她丢掉。   或许是因为都有寄人篱下的经历,齐豫白的心里慢慢有了兰因的身影。   他开始默默关注她。   他知道她伤心难过的时候喜欢躲到王家一个废弃的后花园哭泣。   她从不把软弱示于人前,也不会让王家祖母为她担心,她只会一个人默默吞咽所有的难过和委屈,走到外人面前,她还是那个总是笑面迎人乖巧温柔的表小姐。   顾兰因不会知道他曾在一墙之外听她哭过多少回,雨天、晴天、下雪天……   几年寒暑。   她在院内,他在院外,即使没见过一回,即使她从来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   他以这样的方式目睹着这个小女孩一点点长大,他见过她许多模样,她可怜哭泣双目殷红的样子,她走到人前时温柔端庄的笑容,他曾在雨中撑伞听她混合在雨声中寻不着音的哭声,也曾在酒醉之时向她靠近。   顾兰因不会知道当年他酒醉撞向她时,他并非醉得一塌糊涂,他还保留着一份清醒,却像是真的醉糊涂了,以至于在看到她时忍不住向她靠近。   那是他第一次失态。   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或许是席间听成则说她马上就要走了,她自幼就有婚约,在金陵待了这么多年,也是该回侯府准备成亲了。   于是就这么跌跌撞撞朝人走去。   丫鬟斥责他的冲撞,可她却只是摇摇头,她并未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却把丫鬟留下,还让人给他准备了醒酒汤。   酒不醉人人自醉。   她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齐豫白转着手中佛珠,看着祖母面上的呆怔,知她在想什么,他把目光移到跳跃的灯花后缓缓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说过话,也没怎么相处过,怎么就非她不可了?   其实在兰因嫁人前,齐豫白都不觉得自己是喜欢她的。   他以为他对兰因只是因为比旁人多了一份关注,他以为等她嫁人就好了。   可结果却并非如他所愿。   兰因嫁人之后,他对她的关注不减反增,他从来不会刻意去打听她的情况,却总会无意识的在旁人谈及她时止步倾听。   他知道兰因婚后过得并不幸福。   因为难孕,即使拥有出挑的本事,婆家也对她诸多不满,而萧明川,她的丈夫因为一场渊源认识顾家二女,即使与兰因拜过天地还是放不下那位对他而言心怀亏欠的顾家二女,甚至在婚后第三年把人带到府中,让兰因成了整个汴京城的笑话。   也是那个时候,他平静的心终于慢慢有了波澜。   他开始想,若是兰因嫁给他,他一定不会这样对她,那样好的一个姑娘,本该被人捧在手心好好疼爱,而不是被人这般磋磨。   他想过去找兰因。   可即使找到兰因,他又能说什么?   他什么都说不了,也什么都做不了,这世道对女人总是那般苛责,它纵容男子为所欲为,却束缚着女子的灵魂,让她贤良淑德,让她唯夫是从,让她即使满目疮痍还只能困死在那个后宅。   ……   齐豫白想。   他对兰因的爱恋大概是日以继夜,一点点慢慢增长起来的,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她种在了心里,等知道后,伦理道德束缚着他的行为,却也让他的心在烈火里不住煎熬着……从平静的湖面到狂风骤雨,暗潮波涌,兰因不会知道她对他有着什么样的影响。   他曾在她死后走遍万水千山,他以为走的多了看的多了,也就不会再记着一个女人了,可他看山是她,看云是她,看万水千山都是她。   后来青灯古佛。   他曾以为佛能带走他的一切贪嗔痴爱的妄念,可几千个日夜,不仅没让他学会放下,还让他在日复一日中更加清醒知道一件事──   他爱她。   他放不下她。   屋中灯火如昼,而齐老夫人看着身边青年面上的笑容,那里有着她从未见过的满足。他是如此高兴,可她的心里却莫名有些难过。   她忍不住哽咽出声,“……你这傻孩子,怎么从来就没跟我提起过?”   齐豫白看着她笑,“最初我也不清楚我对她是喜欢,何况她那会还有婚约,与您说,也只是让您为难。后来清楚了,她又嫁人了,再提反而让您难过。”   他握着帕子给她擦着眼泪。   平时稍显冷清的面庞此时在烛火的照映下显得温柔动人,他放缓声音,“先前不肯告诉您她是谁,是怕您不喜欢。”   “我怎么会不喜欢?因因这样的好姑娘,我疼惜还不够!还是你觉得我是那些迂腐的人,容不得因因嫁过人?”齐老夫人不高兴,还欲说话,忽然想到什么,神色一顿,她转头看向齐豫白,瞧见他面上的淡定从容,突然就明白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又是好气好笑,看着他似笑非笑问道:“好啊,你这是怕我欺负你媳妇呢?”   “怎么,现在不怕我欺负了?”   “您待她比我还好,我只怕日后您为了帮她连孙儿都不顾。”齐豫白诚实道。   “哼!”   “因因生得乖巧,自是比你招人疼。”齐老夫人说着从他手里拿过帕子,自己擦拭一番后才又问他,“你既然喜欢因因,何不与她说清楚?”   如今明白自己孙儿的心意,也就明白他和因因相处时不同寻常的那面是因为什么了,可那一面还是太少,哪像追心上人?   她不由又担心起自己孙儿不会追人。   正欲帮他参谋一番,却听他说,“祖母觉得她如今可想过嫁人?”   齐老夫人一愣,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后,她仔细回想近日和兰因的相处,余后她摇了摇头,蹙眉叹道:“她怕是被伤透了。”   “那你……”她蹙眉。   “徐徐图之。”齐豫白却还是那副神色平静的模样。   “只是可能要您再等些时日了。”他温声与人说道,“也请您暂时不要让她察觉,她这个人看着温和好相处,仿佛与谁都能说上几句话,其实就跟个小刺猬似的,碰到一点点危险就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   他不怕被她身上的刺扎到,却怕她一辈子都不肯见他。   齐老夫人也知道以兰因现在的情况,只能慢慢来,可看着身边孙儿的脸,她还是忍不住为他感到难过,“你这样,不觉得苦吗?”   齐豫白转着佛珠,低笑一声,“孙儿甘之若饴。”   他什么都不怕,只怕她又像上一世似的消失在他的面前,他还没有强大到与天争一线生机的能力。   只要兰因还在,只要她还好好活着,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都这样说了,齐老夫人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她点点头,“你放心吧,我不会让因因察觉的。”   “还有一件事。”齐豫白看着齐老夫人。   “什么?”   齐豫白手中转着佛珠,目光却落在老人的脸上,不疾不徐与人说道:“她的身体不清楚能不能怀有身孕,孙儿知您喜欢孩子,可有些事本是天定,孙儿没法向您保证一定能让您有嫡亲的曾孙抱。”   齐老夫人目光复杂。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无论兰因能不能怀有身孕,他日后身边只会有她一个人。   到底事关子嗣,齐老夫人说高兴是不可能的,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她手里也有一串佛珠,只是素日只有礼佛时才会用到,如今却跟齐豫白一样放在手中慢慢转着,转完一圈,她才看着齐豫白叹了口气,而后淡淡开口,“我原本也没想着能抱到。”   早些年她这孙儿一心扑在公事上,连女人的面都不肯见,她都想着他要真喜欢男人,给他找个男人也行。   只要别一个人冷清清活在这世上。   是前阵子听他说起有心上人,还是女人,她这才又起了心思。   如今,若说一点都不失望,自是假的,但也并非接受不了,总归她原本最期盼的也不过是他能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他身边罢了。   “你几个曾伯祖父那边子嗣不少,你……回头和因因若真没有孩子,过继也成。”说出口后,倒是一身轻松了,齐老夫人再看着他时又变成从前那副模样了,“说了这么多,你要是没把因因娶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齐豫白笑了笑,“孙儿努力,争取能早些让她喊您一声祖母。”   齐老夫人这才满意。 第31章 结束 天子震怒,萧业受罚。   兰因回到家中后, 心里那抹残留的懊恼才又再次涌现出来。   屋中无人,她坐在软榻上,想到今日在齐豫白面前的失态,忍不住懊恼的拿手揉了揉自己的脸, 未想刚刚才做出这番动作, 停云就打了帘子进来了, “主子……”   声音却在看到兰因这般举止的时候停住了。   停云怔怔看着兰因。   而兰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也有些头疼,今日怕是真的没看黄历, 才诸多不顺,可面对自己的丫鬟总好过面对旁人,兰因也只是轻咳一声便把手放于膝上, 而后便恢复成从前端庄的模样,端坐在软榻上,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了?”   “啊……”   停云这才反应过来,她放下手中布帘,答话,“没什么事,就是来与您说一声, 今晚给大人的夜宵已经派人送过去了。”又问她,“今晚厨房做得是酒酿圆子还有五香糕,您要不要尝一些?”   兰因没有夜里吃东西的习惯, 今晚原本也想说不用, 但想了想又说, “送点酒酿圆子过来,糕点就不用了。”   停云点点头,她往外走去吩咐, 转身离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拿余光看了一眼身后,瞧见主子坐在榻上,她的仪态还是那般端庄,指腹却在不住揉着眉心,而那张好看犹如美玉般的脸庞似乎还留有一些懊恼。   她心中自然是诧异的,有多久没见过主子这般孩子气的模样了?   太久了,久到她都不记得了。   可她心里却是柔软的,主子的能力和本事让人很多时候都忽视了她的年纪,可其实,她今年也才二十。能瞧见她这副不同往常的模样,停云心里实在高兴,却也好奇,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主子变成这样?   她怀着这份疑问走到外头问起时雨。   时雨正在熨烫兰因明日要穿的衣裳,闻言,她摇了摇头,奇道:“主子今天没什么不对的呀,怎么了?”她问停云,见停云摇头,也没当一回事,刚要继续熨烫衣裳,忽然想起傍晚时候在长廊的事,她转头和停云说,“哦,对了,主子今日在长廊那会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走得很快,我和齐大人都被她丢在了身后。”   长廊,齐大人……   停云沉吟一会,实在想不出,也就暂时不作她想了。   ……   兰因这一晚很早就躺在床上了,她睡前还有些辗转反侧,可或许是因为夜里用了酒酿圆子的缘故,等酒香上头,她就慢慢睡过去了。睡着后的兰因又开始做梦了,她平日很少做梦,偶尔几回也都是与前世有关。   说梦,倒不如说是回忆。   未想这一回做的却是小时候的梦。   梦中,她刚被外祖母带到王家不久,从前熟悉的地方并不能让她心安,她还处于母亲把她丢在大马路上扬长而去的恐慌中,以至于即使有外祖母陪在身边也总是惴惴不安。   可外祖母身为一家之主还有不少事,她也不能整日赖在她那,怕外祖母担心,她尽可能地表现出自己没什么事的样子。   可怎么可能没事?   从前疼爱她的舅母们怕她从此要多占据王家一份财产,表姐表妹也觉得她分走了外祖母的宠爱,就连那些下人也都背着她窃窃私语……她在人前不敢露出一点异样,回到外祖母房中还得让外祖母放心,只能自己找地方排解难过。   倒也真的让她找到了那么一个地方。   王家西边的一个废弃花园,杂草丛生,平日连下人都不会过来。   于是那么一个废弃的地方就成了她一个人的天地,她所有的难过委屈都可以在那尽情的宣泄。   兰因本以为这只是一个追忆过往的梦,未想到这次梦中却让她发现了一个从前并没有注意到或是被她忽略忘记的细节,那个雨天,她手中撑着的那把伞根本就不是她的。   那是有人放在门外的。   ……   所以当年那把伞究竟是谁放在那的?   兰因醒来后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可到底年岁久远,何况那人想来也没有恶意,他把伞放在那却没有进来打扰她,甚至都没有让她发觉,想来也是怕她觉得尴尬……或许是王家哪一位好心的老仆?   兰因实在想不出索性也就不再想了。   她喊停云、时雨进来伺候,自己也从床上坐起身,离开伯府后,她起得是越来越晚了,这一觉更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时外头早已是晴空万里,即使透过那覆着白纱的窗子,也能感受到外面的天气是极好的。   推开窗。   迎着夏日的暖风。   碧海蓝天、万里无云。   看着这样的好天气,兰因的心情也很好,她被暖风迷了眼,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可此时位于宫中的大庆殿却是乌云密布。   大庆殿是群臣上早朝的地方,今日本与往常一样,天子让人有本上奏,底下的臣子说了几桩事后,本该散朝,未想到忽然有人从群臣中迈了出来,开口便是一句,“微臣要弹劾殿前司都虞侯以及户部尚书陆伯庭。”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人。   他官职不高,今日却着一身红衣,这身红衣与朝中高官的绯袍又有所不同,早在太-祖年间就有实例,只要都察院的那些御史穿上红衣就代表有人要被弹劾了。   刚刚上朝前就有人在想,到底今日谁会被弹劾。   如今好戏上场,群臣虽然各个低着头,内心却一个比一个八卦。   听说弹劾的是成伯府家的萧世子,他们也不意外,早听说成伯府近日发生的那点事了,只是如今萧业因当初救驾有功正值圣宠,旁人也只敢私下说道说道,未想到都察院的这些御史胆子这么大,当着天子就如此直言不讳,甚至把陆伯庭都给弹劾了。   陆伯庭所处的户部可是个好地方,事少、油水多,要是这次能把他拉下马,这空出来的位置……一群人心中都开始有些意动起来。   当今天子赵乾今年三十有余,他自小体弱,身形不似先帝那般威猛,他清瘦长得又高,那身黑红色的帝服穿在他的身上稍显宽松,远远看去就像一根瘦长的竹子,而冕旒后面那张天家如出一辙好看的脸上也稍显苍白,听到这话,他微微蹙起眉尖。   多年未在朝中见人弹劾了,何况弹劾的两人,一个是他如今正信任的近卫,一个是掌管财政户籍的要臣。   赵乾虽病弱却不是昏聩之人,他昨夜染了风寒,这会喉咙正痒,本该散朝回去用药,听到这话也就没再动身,只是抬手接过近侍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止了喉咙的痒意之后便开了口,“说。”   那年轻御史被这么多人看着也无惧无畏。   他直接走到列前,把近些日子坊间流传的那些话一五一十都向天子秉言,说完,掷地有声撂下一句,“早年陛下就男女和离一事便曾有言,若二者皆有和离意向只需拟定文书后呈交户部既可,可如今长兴侯长女已呈交和离文书半月有余却迟迟不见回执,屡次派家仆至户部都无功而返……两位大人身为大周重臣,本该尽心为民,却不想为了一己私欲官官相护,不顾百姓不达天听,更是视律法视天子金口玉言为无物!”   “这样的臣子怎么配做我们大周的重臣!臣请旨陛下重罚此二人,以儆效尤!”   御史府的那些人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就连说话从来也是铿锵有力,此时这一番话被他说得抑扬顿挫,直接让赵乾变了脸,他看向位于群臣中的萧业和陆伯庭,沉声,“可有此事?”   陆伯庭早在那都察院的人说话的时候就已变了脸,此时被天子质问,更是慌张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走到列前跪下,想辩却无从辩解,当初的确是他按下此事,甚至在顾兰因屡次派人登户部官衙的时候都被他底下的人想法子推了回去。   如今——   “臣……”他支支吾吾,战战兢兢,急得额头都冒起了冷汗,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时候,位于一旁的武官,位置要比他稍后几位的萧业已走出列中,他走到陆伯庭身边,同样双膝下跪,面向天子。   “此事与陆尚书无关,是臣……”萧业抿唇,“是臣拜托陆尚书宽限几日。”   “宽限?”   都察院的御史弹劾人的时候,从来是不顾天子的,此时那年轻御史不等天子问话便直接质问起萧业,“下官请问萧世子,这和离书是不是你亲笔所写?”   “……是。”   “既然是你写的,你如今又为何要宽限几日?”年轻御史冷笑一声,“两姓结姻本是好事,既然过不下去和离也无可厚非,萧世子拟定文书又不肯和离,难不成是在跟我们大周律法开玩笑吗?”   他一张利嘴,让萧业无话可说。   萧业跪在地上,他紧绷的脊背就像一头拉满的弓,看似坚不可摧,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他知道现在最好就是什么都不说,承认下自己的错误,请天子责罚,再与兰因和离趁早解决此事……   可一想到与兰因和离,他这颗心就像是被无数根针刺着,密密麻麻的疼痛让他觉得心口仿佛都被开了一道口子,漏了风。   不甘。   不想跟兰因和离。   他不想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他,他想要她永远和他在一起。   天子在他不远处,朝臣在他身后,萧业的内心忽然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他压抑着滚烫的心跳,在天子还未发话的时候忽然捏紧拳头开了口,“陛下,微臣知罪,微臣不该拿大周律法开玩笑,您要罚要打,微臣都受!但微臣只是与妻子争执几句,并不想与她和离,等回去微臣就领着妻子去户部拿走文书,日后微臣一定和妻子好好过日子,绝不会再给您添麻烦!”   他说这番的时候,心脏在胸口砰砰跳动,震耳又聒噪。   他知道这样对兰因不公平,可他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要兰因能回来,只要她回来,他以后什么都听他的,为此,无论是被陛下斥责,还是贬官,他都认了。   只要兰因不与他和离……   朝堂之中的大臣几乎没有一个人想到萧业会说这样的话,涂以辞更是目瞪口呆。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萧业的方向,他这大舅哥是疯了不成?仗着陛下不知道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想让陛下金口玉言,要是陛下真的发了话,无论有没有和离书,嫂嫂都得回萧家去……   他第一次对自己这位大舅哥生出嫌恶之情。   妻子在的时候不好好珍惜,现在妻子想离开了又诸多阻挠,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人留在自己身边,却不站在妻子的角度考虑,这是不是她想要的。   他摇摇头。   觉得萧业已经无可救药了。   却又忍不住心生紧张,若是陛下真的金口玉言,那……   想到这,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前两排看过去,即使前面都是绯袍,但齐豫白还是最出挑的那个,在一堆年长甚至年迈的官员中,他是如此年轻,看不到他此时的面貌,但涂以辞还是能从他的背影感觉到了他在生气。   若是以前,看到齐豫白生气,他保不准还能调笑几句。   如今——   他却只剩担心。   他清楚师兄对嫂嫂的感情,若是这事真的不了了之,他这师兄怕是……涂以辞握紧手中的玉笏,薄唇也轻轻抿了起来。   那年轻御史显然也没想到萧业会这么说,他浓眉一皱,还欲说话,一旁却传来一阵轻咳声,是位列第一排的庞相。   他在咳嗽。   庞相是两朝元老,就连赵乾也对他青眼有加,此时见他咳嗽,赵乾也顾不得萧业的事,忙关切问道:“爱卿这是怎么了?”   “劳陛下关怀,微臣只是偶感风寒,稍有不适。”庞相温声。   赵乾自己今日也不舒服,倒是十分能理解这位年迈的老大人,他与人宽怀几句,再次看向萧业时,眼中已带有不满,这么多朝臣就为了他一个人留到现在,现在还把律法当玩笑!   赵乾原本对这位年轻的臣子是十分看好的,他身边青睐的文臣不少,可能被他信任的武将却不多,萧业对他有救驾之功,背景又干净,他把人调到跟前伺候,对他何尝不是一种看好?原本还想着把那件事委托给他,如今看来,连自己的家务事都搞不定的人,怎么能处理好他的安排?   他心有不喜,声音也彻底冷了下去,“你当大周律法是什么,你想离就离,想和就和?朝堂不是议论你家务事的地方,日后再处理不好家里的事,再让朕听到一件关于你家里的事,你这差事也就不必当了!”   他今日身体本就欠安,一句话说完便又不住咳了起来。   在群臣的“陛下息怒”和“陛下保重龙体”声中,赵乾接过身边近侍递来的茶盏又喝了一口,略作缓解后,他沉声发话,“殿前司都虞侯枉顾律法,贬为六品训练官,鞭笞三十,以儆效尤!户部尚书陆伯庭身为尚书却勾结朝臣欺上瞒下,罚俸一年,日后若再有欺上瞒下,你们二人这官都不必再当!”   这已是开恩。   陆伯庭自是跪下谢恩。   可萧业却没有丝毫反应,眼见赵乾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怕惹怒天子再受瓜落,陆伯庭连忙伸手扯了扯萧业的袖子……萧业这才回过神,他僵持半晌,最终还是俯首跪拜,额头触及冰冷地面的时候,他紧握双拳,闭着眼睛,哑着嗓音,艰难吐出几个字,“微臣领旨,叩谢……圣恩。”   赵乾见他应允,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他懒得再理会他们,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群臣连忙跪送天子。   等天子走后,群臣看了一眼还跪在那边不曾起来的萧业,也没说什么,结伴离开。   陆伯庭也还跪着,看着身边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子侄,他的眼中有失望也有怨言,自己这一遭也算是无妄之灾了,但能怪谁?早先时候齐豫白就给他提了醒,他却碍着和萧家的情分一直压着不放……再说先前萧业也的确替他说了话。   摇了摇头。   “阿业,走吧。”陆伯庭看着萧业说道,可身边青年就像是没了魂魄一般,依旧伏跪在地上,一丝反应都没有,陆伯庭皱了皱眉,到底也没再多言,他摇了摇头,打算起身先离开。   为官二十余载,还是第一次被天子斥骂,陆伯庭的脸色并不好看,也不想再在这待着被人看着。   可他到底年纪大了。   跪得久了,膝盖难免有些发麻,起来的时候差点就要摔倒。   这里可没人搀扶他。   就在陆伯庭以为自己要摔倒的时候,一只手却横伸过来,恰好扶住了他的胳膊。   “大人小心。”听着这熟悉的清冷嗓音,陆伯庭回头,眼见果然是齐豫白,他心中微暖,面上也终于挂了一点笑意,“多谢齐大人。”   “无事。”   齐豫白收回胳膊,见他腿脚还在颤抖,沉默一瞬后说道:“大人若觉得腿脚不舒服还是先歇息一会,或是叫太医过来看看。”   陆伯庭苦笑一声,“我一个罪臣,哪有什么脸面喊太医?”   “陛下心中还是看重您的,罚俸一年不过是为了告诫旁人,大人无需忧心,好好做事便是。”齐豫白的嗓音是一贯的冷清,可这一番话还是说得陆伯庭心下熨帖了许多。   又想到今日遭受这番诘问,往常熟悉要好的大臣一个都没来与他说话,仿佛生怕受到牵连,反倒是这位从前根本没怎么往来的齐少卿来宽慰他,他心里不禁又对其生出几分感激之情。   “我若是……”   他开口,本想说起那日齐豫白与他说的话,可身边还有一个萧业,何况如今走到这一步,再说这些旧事也没了必要,便也只是朝人点了点头,又语气郑重朝人道了句多谢。   原本想问他要不要一道走,不远处却传来庞相的声音,“敬渊。”   敬渊是齐豫白的字。   知道这两人的情分,陆伯庭忙闭上嘴,他朝庞相拱手,又见齐逾白与他打完招呼后走到庞相身边,谦逊恭敬地喊人,“老师。”   师生二人在那说话。   陆伯庭也没了待下去的兴致,离开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没有反应的萧业,他摇了摇头,从前觉得自己这位子侄日后必定大有作为,可如今看来,相仿的年纪,那位齐大人无论为人还是处事都比他老练多了。   若萧业一直如此,日后这萧府也就不必再来往了。   他怀揣着这个念头,摇着头,脚步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   而身后,齐豫白师生还在说话。   庞相握着齐豫白的手,此时殿中除去还跪着的萧业已无旁人,他便跟齐豫白一面携手往外走,一面闲话家常,“你师娘想你们师兄弟了,回头你和以辞有空来家里看看你师娘。”   “是。”   齐豫白扶着老人的胳膊,眉目恭谦,低声答应,他与伏跪的萧业擦边而过,却视他为无物,只扶着身边的老人往外走去。   走出大庆殿。   天高海阔,气朗天清。   齐豫白方才说,“今日,多谢老师了。”   庞相看着他笑,“这是你第一次拜托我做事,我做老师的,怎能不帮?”今早天还没亮,家中下仆就说敬渊来了,等他把人喊进来的时候,他肩上发上全是露水,显然是在外头等了许久。   他让人去里间收拾,可男人却不去理会自己的落魄,只是看着他说,“学生有事想请老师帮忙。”   ……   想到今早的情形,庞相还是有些不可思议,此时看着身边眉目沉静的青年,不由笑道:“就这么喜欢?”喜欢到明明已经提前布置好了一切,却还是怕有变故发生,大半夜不睡觉跑到他家门前请他帮忙。   “嗯。”   齐豫白垂着眼帘,他面上神色还是和从前一样。   可身为他的老师,庞相还是轻易地听出他话中那抹明显不同往常的温柔,“喜欢。”   庞相惊讶,他看着男人的眉目迎着这大好晴天,一点点变得舒展起来,听他用低沉却又温柔至极的声音说,“很喜欢。”   ……   兰因正在家中处理铺子的事务。   早些时候她画的花样和衣裳样式已经派人给孙掌柜送过去了,今日孙掌柜就是带来绣娘的样品请她点评,兰因正与孙掌柜说完,本想与他商议个时间重开店铺,外头单喜就匆匆忙忙跑了进来,“主子,主子!”   他的声音惊得停在枝上的雀儿都扑闪着翅膀离开了,停云更是蹙眉斥道:“匆匆忙忙像什么样子!”   单喜这才勉强按捺住步子,但眉眼之间的欢喜却还是怎么藏也藏不住。   兰因不愿拘束着底下的人,见他这般倒也未曾苛责,只放下手中的茶盏,温声问他,“怎么了?”   单喜看了一眼停云,还是没忍住,笑盈盈和兰因说道:“主子,户部那边有消息了,不日就能把回执送过来了!”   这下。   不仅是兰因,就连停云都愣住了,她也顾不得自己刚刚还在说单喜不稳重,上前一步握住单喜的胳膊,语气紧张地问他,“当真?”   单喜也不生气,仍是笑盈盈的那副模样,右脸颊上的那汪酒窝若隐若现,更显憨态可掬,“是真的,小的今日路过户部,眼见户部那边动静有些大,便过去凑热闹,一个相熟的胥吏瞧见我便拉住我与我说了这桩事。”   “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但好像今日上早朝的时候,世子和那位户部尚书被陛下斥责了。” 第32章 知晓 是大人吗?   萧业是躺在马车里被人送回来的, 被鞭笞了三十,纵使行刑的人给他留了一手,但也不可能一点事都没有,他此时面无血色, 嘴唇发白, 目光……是自天子金口玉言后便一直处于涣散的状态。   周安看着他这个状态, 怕他出事, 刚把人扶着走下马车就连忙让人去请大夫。   门前两个小厮看到萧业这副模样也都变了脸,他们匆忙往外跑去, 因为太过慌张甚至忘记告诉萧业“老夫人已经回来”的消息。   周安也是进了府后才察觉到不对劲,从前满是奴仆的庭院,今日却一个人都没有, 他皱起眉,心里思索着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会也不是去想这些事的时候,他扶着萧业,嘴里一面与人说着“世子,快到了,您撑着一些”, 一面跨进月亮门朝世子所在的屋子走去,刚走到那,却见奴仆跪了一个庭院, 而廊下一把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穿着栗色绣金纹长袖短袄的妇人。   妇人盘发为髻, 头戴翠叶金花的首饰, 正是萧业的母亲,成伯府的老夫人孙玉容。   孙玉容今年四十有余,她出身良好, 有手段也有智慧,养尊处优多年,如今虽然早不管事,但那一身气魄却是丝毫不减,她还未注意到萧业回来了,手里握着一盏茶,也未抬眼,坐在太师椅上,拿茶盖刮着茶叶,而以许姨娘为首的一群人俱跪在底下。   顾情不在。   她先前听说萧母来了之后想过来给她请安,却被萧母身边的丫鬟绵里藏针用一句“老夫人这会还得处理家务事,没空接见外客,请方夫人稍作歇息,等老夫人处理完事务,若还有空再见您”。   站在孙氏身边的景兰看到周安扶着萧业进来,忙俯身和孙氏说道:“夫人,世子回来了。”   孙氏听到这话,方才掀起眼帘。   门外,周安早已愣住,后知后觉想给孙氏请安,但萧业现在能站着全仰仗他,他若是跪下,只怕萧业也要站不稳了,便只能扶着人讷讷朝孙氏喊道:“……老夫人。”   “这是怎么了?”   孙氏看到萧业这个状态便觉出不对劲,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纵使对他这阵子的行事不满,但孙氏也不会在家仆面前给他没脸,她放下手中茶盏朝萧业走去,近前才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原本还面容沉静的妇人当即变了脸,声音也不自觉变得尖锐起来,“怎么回事!”   她说着便去扶人,又让人去准备热水。   孙氏带来的那些奴仆忙去做事,而院子里还跪着的那群人没有孙氏的吩咐不敢动身更不敢回头,他们心里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老夫人如此,直到萧业被扶着走过来,闻到那股子浓郁的血腥味,一群人也纷纷跟着变了脸。   许氏也还跪着,看着萧业双目无神被人扶进去,不由神色微变。   能如此责罚萧业的,放眼整个大周也没多少人,又见萧业那番模样,她猜测应该是与和离的事有关。   她看着萧业被人扶着走进房中,红唇轻抿,猜测着事情的利害,而屋中,眼见萧业一点反应都没有,孙氏更是心生惊惧,她让人把萧业扶着趴在床上,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伤势,她也不敢随便动萧业,只能守在一边拿绞湿的帕子给人擦着脸,直到杜大夫过来看过,告知并未伤到筋骨,只要好好休养一阵子,她方才松了口气。   让人跟着杜大夫去拿药,又留下人伺候萧业换衣裳,孙氏朝外间走去,看到依旧跪在屋中的周安,听人喊“老夫人”,她也没有过多反应,直到坐到椅子上,她才开口,“今日早朝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问是谁鞭笞萧业的,而是直接问发生了什么。   眼见周安面露踯躅,孙氏怒不可遏,直接抄起一旁的茶盏便直直朝人砸去,周安不敢闪躲,任杯底砸中自己的眉心,他忍痛跪稳,不敢泄露一丝痛呼。   青瓷茶盏落在地上,发出破碎之音,孙氏的震怒紧随其后,“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瞒什么!”   “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业儿怎么会挨罚?陛下还说了什么?”   周安不敢再瞒,把他打听到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和孙氏禀道:“今日早朝,都察院的御史弹劾世子和陆尚书为一己私欲,不准世子夫人和离,天子震怒,责罚陆尚书罚俸一年,世子鞭笞三十,还……”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   “还什么?”孙氏单手扶着太师椅的扶手,整个人神情紧绷,声音也不自觉沉了下去。   “……世子被陛下贬为了训练官。”   短短一句话让孙氏头晕目眩,她坐在椅子上,却差点要摔倒,被侍候在身边的景兰扶住,等重新坐稳后,孙氏还是煞白着一张脸,她两片嘴唇一张一合,低声呢喃,“训练官……”   训练官虽比普通禁军要好,做的却都是些训练入营新兵的活,不是什么重要的职位,最为重要的是,这差事不在天子跟前,日后再想晋升上去却是很难。   如今天下太平,武将本就难以升迁,原本萧业在陛下跟前伺候,尚有晋升的机会,如今……   好不容易才盼到家中重新起势,没想到现在一朝回到往昔,还让天子不喜,孙氏心中又气又急,手拍在桌上,她震怒道:“这个逆子……!”   周安不敢说话。   景兰也不知该怎么规劝。   正在这时,门外来人通禀,说是户部来人了。   孙氏听到这话连忙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天子赏罚,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她若敢露出一丝不满,就是违背圣令,自己儿子刚被天子责罚,若是再传些不中听的话进宫,只怕他们这伯府的爵位也要被没收了。她深吸一口气后,抚平衣摆,又朝景兰使了个眼色,待地上狼藉被处理干净,她才请人进来。   来人是户部专门处理户籍这块的一位官员。   官职不算高,却也不算低,比起从前只派胥吏过来,今日户部显然是动了真格的。   孙氏也清楚因为他家的事牵连陆伯庭被天子一道责罚,于是,等户部官员进来的时候,不等人说明来意,她已开口,“大人来得正好,我正想着走一趟户部,如今你来了,我也正好免去这一趟。”   伯府爵位毕竟还在。   何况孙氏言语温和,那户部官员面上的紧绷也稍稍松懈一些,他朝孙氏拱手,“如此,便有劳伯夫人把和离文书交予本官,这事拖得太久,如今就连陛下也已经知晓,再耽搁下去难免再添风波。”   “理应如此。”孙氏笑着说完便转头吩咐周安,她面上神色不改,声音却添了几分严厉,“还不去把文书拿出来?”   他是萧业亲信,自然知晓文书放在哪里。   周安答应一声便走了进去,可他不仅没能把文书拿出来,还让原本怔神趴在床上的萧业回过神来,很快,屋中传来打斗的声音,还有萧业的怒喝,“谁准你拿的!”   隔着一道帘子,里面的情形虽然瞧不见,但声音却是毫无保留地传到外间。   孙氏原本还挂着笑的脸,如今是一点笑意都没了,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尤其余光瞥见坐在客座的户部官员,想到被外人瞧见家中这般情形,她心中更添羞恼,勉强压抑着怒火,她给景兰使了个眼色。   景兰意会,笑着与那位官员说道:“我家世子受了伤,屋中味道不好闻,大人不如先去花厅喝盏茶?等我们处理完再给大人送过去。”   官员又岂会不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但萧家根基还在,他虽不喜,也未多说,只朝孙氏拱了拱手便站了起来。   几乎是那官员一走,孙氏便再也按捺不住,她沉着脸朝屋中走去,见周安被击倒在地,而刚刚还一点反应都没有的萧业此时抱着一只乌木盒子,就像是在抚摸什么心爱之物一般,拇指不住摩挲着盒子表面,面上的表情也十分柔和。   “东西给我。”孙氏压抑着怒火沉声与萧业说道。   萧业听到她的声音,看过来。   “母亲?”他似是才发现孙氏回来了,诧异道,“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可看着孙氏面上的神情,想到她说得那番话,他又抿了唇,他不仅没有交出,甚至还把盒子藏到了身后。   孙氏见他这般,额角被气得直抽,声音也彻底沉了下去。   “给我!”   “……我若是给了您,我和兰因就彻底完了。”萧业沉默半晌后如是说道。   此时的他再不复从前英明,他就像是个穷途末路见不到光明的旅人,明知前面已经无路,却还是执拗地想要握住手中的东西,仿佛只要不把这个东西交出去,他和兰因就还是夫妻,谁也没办法分开他们。   可他所有的执拗都被击碎在孙氏的一巴掌中。   “混账!”   “你疯了不成,还敢违抗君令!”   “你是不是想要我和你爹,还有我们萧家上百口人都陪着你送死,你才开心?!”   这是孙氏第一次动手打萧业。   从小到大,她都没动过萧业一根手指,她膝下一儿一女,对女儿稍显宽容,对儿子却十分严厉,而她的儿子也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即使当初伯府大祸临头,他也依靠自己一己之力重新在朝堂站稳脚跟,让那些原本想看他们笑话的人纷纷闭嘴……没想到这个从来就让她放心的儿子,今日却闯出这样的弥天大祸!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恼怒,孙氏一双眼眶通红。   她从来都是骄傲的,当初即使伯府出事,她也没掉过一滴眼泪,可此时看着面前这个被她打偏了脸的萧业,她却仿佛忽然之间老了十岁,她目光悲哀地看着他,就连声音都带了几分哽咽,“业儿,我和你爹已经老了,我们俩已经折腾不起了。”   “你爹的身体好不容易才好些,我连家里发生的事都不敢告诉他,你是想眼睁睁看着他再次发病吗?”   “还有你妹妹……”   “你妹妹在鲁国公府,根基本就不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家都出事了,以后谁去护着你妹妹?”   眼见面前只穿着中衣的男人原本执拗的眉眼稍显松动,孙氏用力握住他的胳膊,她看着人,近乎恳求地和人说道:“业儿,放手吧,她不会再回来了。”   “就算你把人强留在家中,也只是相看两厌,还是这就是你要的结局?”   “不……”   被相看两厌所击中,萧业白了脸,他颤着薄唇说道:“这不是我要的。”他要的不是相看两厌,他要的是和兰因回到最初,他想要他们回到一开始,他想要兰因爱他。   他也红了眼,他侧过头看向孙氏,眼中依旧有着困惑委屈,他用沙哑的声音问孙氏,“母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和她会走到这一步……”   孙氏同样不解。   她也不清楚自己那个一向乖巧的儿媳这次居然会动真格到这一步。   孙氏在来前还以为兰因只是闹个脾气,她回来做个表率再跟人说说好话就能把人哄回来,可如今看……她摇摇头,天子金口玉言,和离之事不可能再改了。   她心中也有可惜。   虽说兰因刚嫁过来的时候,她对她也有些不满。   大概婆婆和儿媳天生就是仇敌,即使兰因做得再好,她也没办法把她当做亲生女儿那般来疼爱,何况兰因也不知怎得,子嗣格外艰难,于是那几分不满又添三分……可兰因实在太好了,除了子嗣这一块,她几乎无可摘指。   等到伯府出事,兰因不仅没有离开,还拿出大半嫁妆供伯府走出当时的困境,她对她便连一丝怨言也没了。   要不然像她这样看重权势的人,当初怎么可能会放权给兰因?还一走一年多,从来不过问家中的事?   可惜了。   孙氏心底叹了口气,看着身边一脸落魄的萧业,她没说话,她只是拍了拍萧业的胳膊,而后喊来周安。   “你把东西给户部那位大人送过去,说话客气些。”孙氏说着便想去拿萧业手中的盒子,可她的手刚刚触碰到盒子就发觉萧业拿着盒子往后缩,可也只是缩了半寸,他似是想到什么,生生停住,最终……任孙氏从他手中拿走那个乌木盒子。   孙氏拿到盒子后,立刻交给了周安。   周安生怕再生异变,也不敢耽搁,拿走盒子就立刻往外走去。   很快。   屋中便只剩下萧业母子。   孙氏看着脸色苍白的萧业,心中到底不忍,“你还有伤,先去歇息吧。”   此时的萧业又开始恢复成先前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他臀上有伤,坐不了,只能趴着,孙氏给他掖好锦被,方才坐在床边,说起这一趟原本的来意,“我现在问你,湘柳苑那个女人,你是怎么想的?”   湘柳苑住着顾情。   萧业原本神色沉默,此时听到这三个字,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升起一抹反感和厌恶,如果不是因为她,他和兰因何至于此?如果不是因为她,兰因根本不会离开,他和兰因也不会分开……   都是因为她!   萧业心里仿佛涌着一团火,他从前有多怜惜顾情,如今就有多厌恶她。   她的存在告诉他。   就是因为这个女人,你才会和你的妻子分开。   他想让她离开,想以后一辈子都不再见到她,可同时还有一抹清醒的理智在与他说话,这一切是你的错,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偏颇,你的不公,你的理所当然,你的妻子不会离开你,这和旁人没有关系,如今一切的结果都是因为你……   于是,他只能沉默。   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说。   看着这样的萧业,孙氏眼中是有失望的,她这儿子在其他事上一向果决,却在男女之事上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摇了摇头,到底没再多说,只替人又掖了一下被子,便起来了。   走到外面。   看着满园奴仆,她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却也没再让他们继续跪着,由景兰扶着往外走的时候,路过许氏身边,她方才垂下眼眸,目光淡淡看一眼自己这位侄女,她说,“你随我来。”   而后也未理会旁人,径直往外走去。   许氏跪了几个时辰,腿脚早就麻了,可她不敢耽搁,见孙氏离开,立刻扶着地站了起来,小跑着跟了过去。   路上。   孙氏让人去请顾情过来,可等她坐在自己房中,看着许氏呈上来近段日子的账本时,景兰却来回话,“湘柳苑那边来回话,说是那位方夫人……晕倒了。”   孙氏翻看账本的手一顿,半晌,点着册子,似笑非笑,“这是赖上我们萧家了。”   *   傍晚时分。   今日早朝发生的那些事已经在城中散播开来了。   当初碍着成伯府的脸面和萧业的地位,众人只敢窃窃私语,不敢把这些事拿到明面上去说,可如今天子亲自责罚这位萧世子,又是鞭笞又是降职,众人自然也就没了约束,肆无忌惮说道起来。   说什么“成伯府家的世子相中自己的妻妹,不顾妻子的体面把人带回家中金屋藏娇,又舍不得妻子离开,遂一直压着不肯和离”,也有说“这位萧世子是失了脸面心有不甘,所以不肯和妻子和离,打算把妻子带回家中后再好生磋磨她”,甚至还有人说顾情作为寡妇却勾-引自己的姐夫,让姐姐姐夫为了自己和离,只可惜,疼惜她的姐夫也不是只肯要她一个人……   说什么的都有。   但比起从前那些流传甚广的流言中,兰因时不时也要被人提起说上几嘴,如今的兰因俨然成了被人怜惜可怜的那一位。   自己的丈夫不给自己脸面,还拖着不肯和离,不仅那些夫人小姐看不下去,就连那些男人也对萧业多有唾弃,甚至已经有说书先生编写好戏折子,在城中各大茶楼、酒楼指桑骂槐开始骂人。   事情传到兰因耳中已近黄昏。   听着单喜绘声绘色说着外头传播的那些话,兰因尚且还没有什么反应,屋中几个丫鬟却都变了脸,尤其是时雨,她一向就不是个多好的脾性,这会更是沉下脸骂道:“这萧世子也太不是东西了,居然敢跟陛下说那样的话,要是陛下真的容了他的请求,那主子……”一想到如果陛下真的同意,主子只能被迫回到萧家,她就怄得不行,她一面绞着帕子,力道大的手指都变红了,一面沉着脸啐道,“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他是个好的。”   她从前若说这样的话,肯定是要被停云说的,可今日停云却一句摘指的话都没有,不仅没有,她亦沉着一张脸,没什么好脸色。   两个大丫鬟如此,底下的红杏绿拂也都纷纷低骂起来。   屋子里全是咒骂萧业的声音,停云在一旁说道:“您上次还给人机会,如今看来,只怕便是真的等到七天之后,那萧世子也不会给您一个答复。”   “还好有那位御史大人……”   她仍心有余悸,抚着心口看着兰因说道,“要不然真的跟那萧世子硬碰硬,只怕您也讨不到什么好。”   她最怕的就是主子为了和离把自己的名声也给赔进去,这世道对女子本就多有苛责,若真如此,只怕日后主子在这汴京城中也不好继续生存下去了。   兰因没说话。   她还在想先前单喜说的那些话。   萧业的所作所为让她震惊,甚至感到厌恶。她没想到这个与她相处多年的前夫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她以为萧业迟迟不肯与她和离,只是因为心有不甘,可如今看来,萧业顶着被天子斥责也要把她强留在他的身边,是想证明……他是爱她的?证明他心中有她,证明为了和她在一起,他不惜得罪天子?   这也太可笑了。   她宁可萧业从未爱过她,也不想要他这样自以为是的爱,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感动的,也不认为这是爱,爱一个人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受欺负,不会一味苛责冷待还理所当然觉得理应如此,更不会用这样的方式逼迫对方跟他在一起……   如果他真的爱她,他会尊重她,纵使想要跟她重修旧好也会采用其他方式,而不是拿天子来压她。   他觉得只要她回去,回到他的身边,她从前缺失的那些,他都能弥补给她?积年累月,她总能看到他的好?可看看他这些日子做的那些事,他们分开大半月,他从最初的愤怒到如今的逃避,他把他身边人一个个推到她的面前,让那些人一次次来与她说“他是爱你的”,“他为了你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你不能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却从来没有亲口与她说一句抱歉。   如果这就是萧业的爱,那她只觉得窒息。   不过不重要了。   她从来就没想过要和他再续前缘。   无论萧业是真的爱她,还是他的不甘不满在作祟,都与她无关。   她更在意的是为什么今日早朝突然有人弹劾萧业和陆伯庭。   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坊间传得那么广,她不信都察院的那些御史如今才得到消息,他们从前秘而不宣,那么为何到了今日要在早朝说起此事?   兰因不觉得这是偶然,更像是有人的安排。   可……   会是谁呢?   萧业的劲敌,亦或是……   兰因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身边停云还在说话,“也不知道那位御史大人姓甚名谁,回头奴婢还是着人去打听一番,这次多亏了他,我们怎么着也该好好谢他一番。”   她刚说完,正想询问兰因好不好,便听她忽然说道:“你刚刚说,今日早朝的时候,庞相咳了一声?”   兰因问的是单喜。   单喜一愣,过了好一会才讷讷答道:“是……外头的人是这样说的。”不知道是谁把今日早朝上的事传播出来的,反正现在流传在坊间的那些话是绘声绘色、栩栩如生,甚至就连今日早朝陛下用了几口茶,骂萧世子时用的是什么样的语气,还有离开时脚步踩得有多重都说得一清二楚,庞相的那声咳嗽自然也没被遗落……但相比那位御史大人的铿锵话语,这一声咳嗽不过是一并带来的话,根本不会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他们说那位萧世子说完后,陛下许久都不曾说话,后来那位庞大人忽然咳了一声,陛下与他说了会话后就开始发作世子了。”他说完,忽然小心翼翼地问兰因,“主子,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屋中其余几个丫鬟也面带不解,不过是咳了一声,那位庞大人年纪大了,听说这阵子还患了风寒,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兰因低着头没说话。   水葱般的手指却轻轻点在膝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些琐碎的细节根本不会有人察觉,大家都被那位御史大人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又怎么会注意这位庞大人的一声咳嗽?可她偏偏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时间太巧了。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庞相这一声咳嗽,谁也不能保证陛下那会会有什么决断,对他而言,臣子的家事根本无关紧要,到底是和是离,他都不会过多关注,可对她而言,他只要轻飘飘说一句“你们自己去处理”,她跟萧业便不可能再和离了。   甚至以后都不能。   所以那个时候庞相的那一声咳嗽对她而言至关重要。   而让她会联系到庞相的原因,是因为这位庞相……他是齐豫白的老师。   “主子?”   停云见她垂眸不语,不由轻轻喊了她一声。   “嗯?”   兰因抬脸,瞧见一屋子的人都目光关切看着她,她方才压下思绪,同她们笑道:“没事。”又问停云,“你刚刚与我说什么?”   停云看了她一会,见的确没什么异样,方才把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兰因听闻却摇头,“不好,那位大人本就是做自己的差事,我们贸贸然给人送礼,落在旁人的眼中,反而让人觉得他是受了什么好处才会有今日的弹劾,平白给人增添骂名和麻烦。”   都察院的那些御史最重视的便是名声。   停云听她这么说,小脸跟着一变,她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幸好问了您一声,要不然奴婢就真的害了那位大人了。”   她还在说,兰因却没再听,而是继续低头想着先前未有答案的事……会是他吗?怀揣着这个想法,兰因这天夜里去齐府吃饭的时候,便想着好好问一问齐豫白。   倒也是巧。   她今日和齐豫白竟是先后脚进的门。   彼时天光还没有彻底被黑暗所侵袭,艳紫色的晚霞挂在天边,映着那金光呈现出一种瑰丽多姿的景象,是很好看的景致,若是从前,兰因一定会驻足观赏,可这会,她却丝毫没有赏景的兴致,她迫不及待想知道那个答案,于是远远看到齐豫白走在她前面,身上还穿着那一身绯色官袍,她忙喊了人一声。   “大人!”   齐豫白正在吩咐天青,忽然听到这一声,驻步回头,便看到兰因向他走来,比起平日走路时莲步轻移的样子,今日的兰因走得明显要比从前急一些,走到他跟前的时候,她还微微喘着气,齐豫白怕她走得太快,不好站稳,很想伸手扶住她的胳膊,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他碾磨着指尖藏于身后,垂眸看人,刚想问她怎么了,却见她仰着头,一眨不眨看着他问道:“是大人吗?” 第33章 对他好 兰因忽然也想对齐豫白好一些。……   短短几个字, 没头没尾,齐豫白却一下子就听懂了她的意思,他显见地挑了挑眉,似乎有些诧异她会猜到, 但又不是那么诧异。   他很清楚她的聪慧。   那些别人即使看到也察觉不到的之末细节, 她却会接连在一起, 然后盘算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齐豫白仍旧垂着眼眸看着眼前人, 看着她那双明丽干净的杏眸,他藏于身后的长指开始慢慢转动起手腕上的佛珠, 他并没有也并不打算隐瞒自己做的那些事。   他从来都不是圣人。   圣人无法让他离他的心上人更近些,如果感激能让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他不介意做个卑劣的小人。   “怎么这样问?”   他这样问兰因, 却也变相地告知了兰因他的回答。   兰因听到这个回答,居然并不觉得惊讶,甚至有种果然是他的感觉。   她低着头在感慨,却因不曾说话而让齐豫白逐渐变得沉默起来,片刻后,他转着佛珠的那只手开始慢慢收紧,而另一只手也微微捏紧成拳藏于绯色官袍的宽袖之中, 沉默片刻后,他仍低垂着眼帘,轻抿薄唇问兰因, “怪我吗?”   他的神色看起来还是和从前一样, 话语中却有着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不安。   “什么?”   兰因一时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 她抬头,目光不解地看向齐豫白,见男人沉默凝望她, 又问了她一遍,“怪我吗?”   “为什么怪你?”兰因愣道。   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齐豫白看着她说,“你有你的安排,也嘱咐过天青,而我……还是选择了我的方式。”他似乎格外执着于她的回答,说话的时候,那双沉寂的凤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若是兰因再了解他一些,便会看出这位行事一向果断的齐大人齐少卿,此时眼中是有些犹豫和不安的。   他做了这么多,不怕萧明川和陆伯庭知道后报复他,却担心被她不喜。   “你会不会觉得我破坏了你的部署?”佛珠已经许久不曾转动了,他的指腹在佛珠间流转,而他低声问她。   或许是因为太过惊讶,兰因甚至都忽略掉了一向言简意赅的齐豫白今日说了许多话,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齐豫白,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忙与他说道:“怎么会,您帮了我,我感谢您还来不及,又岂会怪您?”   她是真的没有责怪齐豫白。   那日她告知天青让他不必告知齐家祖孙,不过是因为她从小就习惯了自己去处理那些复杂的事务,她没有这个习惯,身边也没有能够帮她解决困境的人。   可她并非不识好歹的人。   没有别人帮了她,她还反过来责怪对方的道理。   “我没有怪您,相反,我很感激您,我的确没想到萧业会变成这样……”想到萧业今日的所作所为,兰因的脸上还是有些不大好看,但也只是稍纵即逝,她没有让这样的坏心情在她面上停留很久,很快她就重新扬起一张笑脸看着齐豫白说道:“若不是有您帮忙,只怕我和他……只能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了。”   别看她平日为人处世十分温和,可她并不是会走回头路的人。   即便有陛下的金口玉言,可她若不想做的事,谁说都没有用,大不了……心中的想法还未彻底浮上心头,耳边却传来一道男声,“不许冲动。”   男人声线压得比从前还要低,带着明显的不赞同和不高兴,甚至,还有一抹兰因未曾察觉到的紧张,她怔怔抬头,便看到齐豫白正蹙着长眉在看她。   习惯了齐豫白波澜不惊的模样,陡然看到他这副神情模样,兰因是惊讶的,就像你习惯了这个人不带悲喜不染情绪,就像庙宇之中那些让人敬仰尊敬却又不敢亲近的佛陀天尊一般,然后有一天你忽然发现,原来他也会皱眉,也会不高兴,也有属于人的情绪。   “万事都有解决的法子,没有什么比你活着更重要。”   耳边再次传来齐豫白的声音,而兰因也从最初的惊讶,慢慢变得眉目舒展起来,她不知道齐豫白是怎么猜到她心中所想的,但……他的这番话的确很大程度上抚平了她的内心。   是啊。   万事都有解决的法子。   何况老天爷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不是为了让她再重蹈覆辙,看着面前沉默凝望她的男人,兰因的眉眼忽然变得十分柔软,她郑重其事与他道谢,“多谢大人。”   说完却未听到男人的回答。   抬眼看,才发现男人还在沉默看她,似乎在等她的保证。   齐豫白不说话抿着唇看人的时候,是极其具有压迫性的,但很奇怪,面对齐豫白这样的压迫,兰因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有些无奈。   她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但现在齐豫白看她的眼神,就仿佛她是不听话的小孩。   多少年没被人这样对待过了,也就外祖母才会总把她当做长不大的孩子。   偏偏这人还在等她的保证。   前后都有人,兰因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着男人执着的目光,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在他的注视下放轻嗓音与他说道:“我不会做傻事的,以后……都不会了。”   齐豫白这才满意,他点了点头,漆黑目光又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才移开,他和兰因说,“你先去找祖母,我去换衣裳。”说完又看向天青,“你带她先过去。”   “是。”   天青应声。   兰因已经得到自己的回答,自是不会阻拦,她福身一礼目送齐豫白离开,起身的时候,见身边天青看着她时面上还有些踯躅的模样,知道他在想什么,兰因笑了笑,同样温声与他说道:“这次多谢齐护卫了。”   天青听到这番话才松了口气,“您不责怪属下自作主张就好。”   兰因笑着摇头,她带着停云跟着天青朝齐老夫人的松芝苑走去,路上,她问天青,“这次的事,可会影响到大人?”   她担心齐豫白因为她在朝中树敌,日后被萧业和陆伯庭针对。   “您放心,大人做事一向很小心,那位都察院的御史并未跟大人接触过,至于庞相……”说到这,他方才诧异地看了一眼兰因,“对了,您怎么会猜到和大人有关的?”   他才想起这个。   找李御史的事,他做的很小心,只怕就连李御史都不知道这事和主子有关。   至于庞相——   今日早朝,庞相根本没说什么,顾小姐是怎么猜到的?   兰因也未瞒他,把自己的想法与人说了一下,“起初只是觉得有些诧异,毕竟这事太巧了,后来听大人那样说才确定的。”   能从之末细节感觉到不对,还能顺藤摸瓜猜到大人身上,这位顾小姐是真的聪慧,倒也怪不得主子要这般小心了。   不过刚刚主子的表现,倒像是知道顾小姐说的鱼死网破会是什么一般,他轻轻皱了下眉,但也没多想,只是又宽慰了兰因几句。   兰因听他再三保证不会影响到齐豫白,这才放心,等到了松芝苑,她与天青道别,由丫鬟打帘进了屋中。   齐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听到动静,她看了过来,瞧见只有兰因一个人,她还有些诧异,“怎么只有你?豫儿呢?”   兰因听到询问,笑着答道:“路上碰到大人,他去换衣裳了。”她说的时候没有感觉,说完才觉得不对劲,怎么齐祖母这话,倒像是她跟那位齐大人理应在一起才是。   又想到来齐家的这几日,她好似的确每日都是跟那位齐大人一起过来的。   除了今日。   “在想什么?”齐老夫人并不觉得自己先前的话有什么不对的,也未多想,此时见她低着眉一脸思索的模样,不由问道。   “没事。”兰因笑笑。   或许是因为这几日和齐大人同进同出习惯了,齐祖母才会有这样的疑问吧,她也没多想,笑着接过晏欢递来的帕子同她道了谢擦了手后便朝齐老夫人走去,走到跟前的时候,她跟从前似的被老人握着手拉到身边坐下,却清楚地察觉到老人今日看着她的神情面貌要更欢喜几分。   她有些好奇,笑着与人说,“齐祖母今日看着很高兴。”   “是啊。”   齐老夫人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兰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含笑问道:“是有什么好事吗?”   当然有。   她那不成器的孙儿终于开窍了,不仅开窍了,还给她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孙媳妇,她昨儿夜里做梦都在笑,此时她的乖孙媳妇就在她的身边,她怎么可能不高兴?   不过她那孙儿有言在先,齐老夫人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坏了他的布局。   若把她的乖孙媳妇吓走,她可没处哭去。   于是老人一边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兰因那双好看又柔软的手,一边也不全是睁眼说瞎话的与人说道:“你好不容易脱离苦海,我自然高兴。”   原来是因为这个。   兰因却是信了,她柔声与人说,“让您操心了。”想了想,她还是把齐豫白做的那些事与人说了一遭,最后落下一句,“我原本没想着麻烦兄长。”   齐老夫人却一点都不意外,反而说道:“他帮你是应该。”   兰因听闻此话,却只想摇头,这世上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就连至亲都有不顾你死活的时候,便是夫妻,也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何况她和齐豫白还不算熟悉。   她还欲说话,齐老夫人却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一般。   她让卫妈妈领着其他人先退下,等她们走后,她握着兰因的手,第一次放低嗓音,语重心长地与她说道:“因因,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客气了些。”   看着兰因怔忡的眉目,齐老夫人并未停下,而是继续与人说道:“客气放在外人那边是好事,可放在家人这,难免有些伤人。”   “齐祖母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拿你当自己的孩子看。”   她这话并不假,即便没有齐豫白这层关系,她也是真心拿顾兰因当自己孙女看的,所以她才更加不希望她总是这般客气,仿佛这世间的温情人暖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局外人。   知道她的原因和心结所在,老人并不生气,反而有些心疼,她抬起略显粗糙和沟壑的手,看着微微怔神的兰因,轻柔又爱怜地抚摸她的头,而后放软嗓音与她说道:“齐祖母希望你能真的放下所有的戒备,拿我和豫白当你的家人,你可以对我们展露所有的情绪,也可以和我们说所有你不能与外人说道的话。”   老人的声音很温柔,神情也很慈祥,可兰因却第一次在她面前沉默了。   她在人情场中长袖善舞,在宴会场上左右逢源,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她接不了的话,可在老人这一片慈爱温柔的注视和包容下,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   顾兰因知道自己的毛病,小时候的经历让她很难把自己的真心交付出去,她习惯了走一步看三步,也习惯了事先把所有不好的结局都考虑到,就像萧业,她不是没有爱过他,但当初她察觉到了萧业的推诿以及他对顾情的留情后,她便立刻把所有交付出去的情意都收了回来,仿佛只要提前收回,不去期待,就不会受伤……   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这样过下来的。   她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的,与其从满怀期待到支离破碎,最后闹得一地鸡毛不好收场,倒不如一开始都不要过多期待。   可面前老人的目光实在太过温柔,温柔得让兰因根本无法拒绝。   也舍不得拒绝。   顾兰因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她的内心竟然还是期盼着有人能毫无保留地疼爱她,怜惜她,相信她……明明曾经受过那么多伤,明明已经经历过那么多次失望,明明一次次告诉自己学聪明些,不要再陷进去了,可只要有人对她温柔一些,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去。   于是——   她在老人殷切的注视下,点了点头,她哑着嗓音说,“……好。”   她没有办法保证自己能够向他们展露她所有真实的模样,但她会试着让自己不再那么戒备,不再那么抗拒去接受他们的好意,她愿意真实的且真心的同样把温柔回馈给他们。   而这一次,不仅仅是因为齐豫白曾经救过她。   “好了,不哭了。”齐老夫人握着帕子,动作怜惜地替兰因抹着眼泪。   兰因也是听她说才知道自己竟然哭了,她有些怔愕,抬手摸到自己脸上,果然一片湿润,有多久不曾哭过了,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恍惚间最近的那次还是她十三岁那一年,外祖母让她回家去。   她知道外祖母这么做的用意,她终究是长兴侯府的嫡长女,日后出嫁她出的是长兴侯府的大门,她不可能一辈子待在金陵,她总要回家,总要和家里人打好关系,可即使清楚,她还是舍不得外祖母,于是在下人们都退出门外的时候,她伏在外祖母的膝上无声哭了一场。   兰因正要说话。   帘子却在这个时候被人打了起来,齐豫白穿着一身青色常服走了进来,看到兰因双目殷红,明显哭过一场,他脚步一顿,就连眉心都在这一刻聚拢成了山峰,“怎么回事?”   “为什么哭?”他问兰因。   兰因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进来,她还有一滴眼泪挂在浓睫上,因为看到他出现的怔愕,眼睫微微一颤,眼泪便这么掉了下来。自从搬到金陵后,她就不习惯让别人看到自己哭了,尤其这人还是个男人……兰因后知后觉的,脸忽然变得有些红,心里也盈起了一抹不好意思,她不敢去看齐豫白,只能低着头,轻声说,“没事。”   可齐豫白却没有因为这“没事”两字而宽心,他仍看着她,皱着眉,抿着唇。   屋中灯火如昼。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低着头,倒把齐老夫人给忽视了。   被忽视的齐老夫人也不生气,只是看着自家孙儿那副少见的模样,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昨晚告诫她的时候倒是头头是道,什么别让因因察觉了,可如今她冷眼旁观,就她孙儿这副样子,不被察觉就怪了。   还是得她出马。   “我和你妹妹在聊小时候的事,你怎么进来也不让人传一声?”齐老夫人一面没好气地瞪了齐豫白一眼,一面去握兰因的手,与她说,“别理他。”   齐豫白被她一瞪,情绪倒是也收敛了一些。   他没再一直盯着兰因看,只是眼中那抹深沉依旧还在,偶尔看向兰因时,他还是会忍不住抿紧唇线。   他不喜欢她哭。   兰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是察觉到身上那抹压迫人的气势没了之后,悄悄松了口气。   时雨说的没错,这位齐大人身上的气势的确骇人,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   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   桌上大多还是兰因喜欢吃的金陵菜,其中还有一道兰因最喜欢的油焖虾,她从前自己在家,停云和时雨便会给她剥一大碗,可如今在齐府,齐家祖孙并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身边有人伺候,做什么都是亲力亲为,兰因自然也客随主便,不想矫情。   可因此,那道她喜欢的油焖虾,她却不好碰了,她不喜欢吃饭的时候弄得手黏糊糊的。   齐老夫人瞧了一眼兰因,又看了一眼对面的齐豫白,见他看过来的目光就知道他是在等着她说话,可齐老夫人偏生不想这么轻易地满足他,她故意给兰因夹了好几筷子菜,与她说着话,直到看到对面青年的薄唇都往下抿了,他这副模样就跟小时候逼着他吃不喜欢的菜时一样,她这才笑着跟齐豫白说道:“你闲着没事就给你妹妹剥点虾。”   兰因原本正在吃菜,听到这话却是一愣。   “不用……”   她正要说话,却见身边青年已经放下筷子动手剥虾了,又想到先前齐祖母说的那番话,她犹豫了一会到底是没拒绝,在男人把虾放到她碗中的时候,她轻轻与人道了谢。   想了想。   她看着男人面前那一盘东坡豆腐,她不知道齐豫白喜欢什么,但这么多菜里面,他好像吃这道菜的次数更多些。   她来齐家这么多天,给齐老夫人夹了许多菜,却从未给齐豫白夹过一次。   如今看着身边男人还在沉默地给她剥着虾。   兰因忽然也想对他好一些,她没有犹豫,拿起一旁的公筷夹了一块豆腐,而后放到了男人面前的碗里。她清楚看到男人在看到那块豆腐时,面上神情有些微滞,而后原本低着头的男人忽然抬头向她看来,不知道是不是兰因的错觉,亦或是屋中的灯火太过明亮,她仿佛看到男人漆黑的眼眸在这一瞬变得有些明亮。   就像暗黑夜里,天上挂着的星辰。   他并未说话,兰因却感觉到了他此时的好心情,她原本悬着的那颗心也终于落到了实处,她还担心他会不喜欢的。   看着他身上柔和的气场,兰因想,其实这位齐大人真的挺好相处的。   虽然少言寡语了一些,却很让人安心。   这样的人无论是做家人还是朋友亦或是夫君,都会让人很心安。   两个晚辈的互动自然让齐老夫人看得十分满意,她一会看看兰因,一会看看明显要比平日高兴许多的孙儿,看着般配的两人,她恨不得两人明日就能直接成亲,但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太快,所以在屋中重新变得沉默后,她问兰因,“户部可有说什么时候给回执?”   “傍晚时候,户部来过人,说是已经从萧家把和离文书拿过去了,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就能拿到。”   她说着略作停顿后,又说了一句,“我打算明日亲自去一趟。”   齐老夫人一听这话就皱了眉,“那边乱糟糟的,你去做什么?让底下的人跑一趟便是。”她不希望兰因被人瞧见说闲话。   可兰因心意已决,不会更改。   她正想和齐老夫人说话,却听一旁齐豫白说道:“我陪你去。”   兰因一怔,侧头看去,便见齐豫白把最后一尾虾放到她的碗中,而后握着帕子擦着手,看着她的眼睛与她说,“不必在乎别人想怎么,也不必去看别人是怎么看你的,你想去,我便陪你去。”   兰因知道自己该拒绝的。   这件事已然麻烦他太多,怎能再让他陪着她去那样的地方?可看着齐豫白望着她的眼睛,看着那里头的浩瀚星辰,兰因嘴里那一句拒绝竟迟迟都未能吐出。 第34章 新生 兰因,去拿走属于你的东西,走向……   有齐豫白的话, 齐老夫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她对自己的孙儿一向是十分信任的,有他在,因因绝不会被人欺负。   于是三人便未再继续说道此事,而是继续吃饭说起旁的闲话, 说话的自然还是齐老夫人和兰因, 两人负责说话, 而齐豫白负责给两人夹菜, 许是因为有之前的互动,如今齐豫白再给她夹菜, 兰因虽然还是会忍不住看他一眼,但也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   “你跟萧家的事,和你外祖母说过没?”齐老夫人问兰因。   这事原先不好说。   如今既然都已经有结果了, 提起倒也无妨。   兰因果然不介意,笑着回道:“离开伯府那日,我就给外祖母写了信与她说了这事,按照脚程,外祖母如今应该也已经收到信了。”   “她会为你高兴的。”   齐老夫人点点头,而后看着兰因说。   兰因闻言,笑了笑, 也跟着点了点头,“是,她肯定会为我高兴。”   她这话说得没有一点犹豫, 这么多亲朋长辈里, 外祖母永远是那个无论她做什么都会毫不保留信任她、爱护她的那个人。   因为长辈毫无保留的疼爱令兰因的心情变得更好, 她吃了一块齐豫白夹给她的东坡豆腐,混着肉沫煎出来的豆腐很香,兰因先前没吃, 这会吃了一口倒是十分满意,怪不得齐豫白先前吃了这么多块。等吃完,她方才继续和齐老夫人说道:“我想着过阵子,等铺子的事整顿的差不多了,去金陵看一看外祖母。”她上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为了操劳伯府那点事,忘记了自己的生活,也忽视了外祖母,以至于连外祖母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如今能重新开始,她最想要的便是去金陵探望外祖母。   如今和离的事已经解决了,铺子的事马上也要提上日程,等她把汴京的事安排妥当,再好好去金陵陪一陪外祖母。   自然,除了陪伴,她还有一件事要去处理。   前世外祖母那病实在古怪,明明早先时候她们还通过信,信中外祖母也没说起自己的病,甚至还与她说过阵子天气好了来汴京看她,不想几个月后,她没能等来外祖母,却得到她仙逝的消息……只是前世等她得知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外祖母都已经入土为安,她也无从查起。   若是外祖母真是身体缘故,她这一世便尽力为她寻找名医,为她好好调养身体。   若不是……   兰因红唇轻抿,微垂的眼眸也忽然变暗了许多。   齐老夫人并未注意到她此时的异样,可一直看着她的齐豫白却没有忽视她的变化,知道她跟王老夫人的感情,也清楚她上一世最耿耿于怀的便是王老夫人的死……   他至今还记得那次王老夫人的忌日。   她一身素服风尘仆仆从汴京赶来,从前稳重端庄的人,那日却像是再也撑不住自己的体面一般,在老人的灵位前泣不成声。   她想要守护的那些人和事,这一世,他陪她一道守。   “吃菜。”   他给兰因夹了一块梅子小排。   兰因听到他的声音才从过往的思绪中抽出神来,她循着声音抬眼看向齐豫白,见他也垂着眼帘看着她,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可兰因却有种自己所有想法都被他看透的感觉……这让兰因觉得既惊讶又好笑。   她未免也把齐豫白想得太神了,他始终是人,即使看着像无欲无求的神。   但心里因为想起前世外祖母去世带来的那些哀思倒是在齐豫白的注视下一点点消失殆尽,她轻轻应好,然后垂下眼帘把碗中那一块梅子小排吃了干净。   齐老夫人乐得看他们互动。   她心里高兴,甚至还多用了半碗饭,原本还想问问兰因有没有给家里写信,但想到她跟家里的关系还有她那个妹妹,到底没再问。   只是等吃完饭,丫鬟们进来收拾的时候,她又拉着兰因说了好一会话,不肯就这样放人离开。   兰因想着夜里无事,便也留了下来。   她们说话的时候,齐豫白也未离开,坐在一旁给她们剥松子。   兰因偶尔看过去,见他一脸沉静地坐在一旁,灯火下那张如玉一般的脸庞没有一点不耐烦,心里也不禁感慨这位齐大人对自己的祖母是真好。   她很少见到这个年纪的男子会这样耐得住性子陪着家里长辈的。   或许是因为自小被外祖母养大的缘故,兰因一向很欣赏孝顺长辈的人,此时看向齐豫白的目光也不禁变得更加柔和了。   齐老夫人却知晓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她让晏欢把齐豫白剥的那些松子用一个小荷包装了起来,兰因原本还以为她是想收起来回头再吃,看到也未做他想,哪想到老人竟然直接把荷包塞到了她的手里。   兰因一愣。   她看着人,语气讷讷,“齐祖母……”   “你拿着,回头当零嘴吃,”知道她不擅长接受别人的好意,老人又笑着添了一句,“我这多的很。”老人说话不容抗拒,兰因只好回头看向齐豫白,期盼着男人能替她说一句。   可齐豫白又怎么可能替她说话?   这原本就是他要做的,祖母只不过是把他想要做的事说出来罢了。   只是兰因此时看着他时略带祈求的目光实在太过可怜了,齐豫白也没想到,原来卸下了外面那层带着盔甲硬刺的兰因会是那么的柔软,这样的兰因让人无法拒绝,就像他从金陵带回来的那只猫,它平日并不理睬你,可每当它想吃东西的时候就会用这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你,仿佛笃定你会心软一般。   齐豫白的确心软了。   他没办法在兰因那样的目光下还不心软。   他……从来就拿她没办法。   他看着兰因,藏于袖中那微微蜷起的指腹不住碾磨着佛珠光滑的表面。   沉默半晌后,他最终还是在她的注视下,败下阵来,他与她说,“你若不喜欢,便不拿。”他的声音十分低缓,有着不同于面对外人时的柔软。   兰因倒不是不喜欢。   相反她还挺喜欢吃松子的,可这是他一粒粒剥给齐祖母的,虽说答应了齐祖母日后不会再跟他们客气,但兰因自问自己还没这么大的脸把齐豫白对她的那片拳拳孝心拿走。   于是兰因也没否认这个回答。   她稍稍松了口气,再度面向齐老夫人的时候便多了一份底气,拿着齐豫白的话回了老人,“齐祖母,我不喜欢吃松子,您还是自己吃吧。”   齐老夫人自是没忽略两人先前对视的场景。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孙儿一点点眉目变得柔软,然后说出违心的话,齐老夫人简直觉得自己快要不认识他了。   这还是她的孙儿吗?   心上人还没进门就已经这么听她的话了,这要是等以后进门,该宠成什么样?忽然想起外头吐槽她孙儿的那些话,齐老夫人以前从来没有觉得他们说的不对过,如今──   她笑着摇了摇头。   所以说这世上的男人啊,哪有什么真的冷若冰霜,碰到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冰山都能自己融化。   她觉得好笑,倒也没再强求,只是略带遗憾的让晏欢把东西收起来,眼见身边兰因松了口气,又问,“要走了吗?”   兰因点点头,“差不多了,明日得早起,回去洗漱一番就该睡了。”   齐老夫人想着她明日要办大事,虽然舍不得,却也不好再拦,只能点点头,“那你早些回去歇息。”却没让她一个人走,而是跟齐豫白说,“你送因因出去。”   “齐祖母,不……”   兰因习惯性要拒绝,目光却撞进老人那双温柔慈祥的眼睛,傍晚时分的那番话恰时在她耳边响起,兰因不好拒绝,只能再次寄希望于齐豫白,只是先前帮她的男人,这会已经抚着衣摆先站起来了,他就站在不远处等她,灯火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挺直的脊背宛如永不弯曲的青竹,见她看过去,他看着她,脸庞美如玉,乌黑双眸也被灯火照得熠熠生辉,“走吧。”   他都开口了,兰因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心里却是有些亏欠的。   又得麻烦他了。   明明最开始接近齐家祖孙是想着好好弥补上辈子对齐豫白的亏欠,可与他相处的时间越长,她亏欠他的东西反而越多。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还清。   怀揣着这个心思,兰因和齐老夫人告别跟着齐豫白出去的时候,她便没忍住压着嗓音满怀愧意地与人说道:“抱歉,大人。”   齐豫白低眉看她。   兰因以为他是在询问她这话的意思,便继续与他说道:“我答应齐祖母日后不跟她客气,所以有些事不好拒绝,只能麻烦您了。”   “不必抱歉。”   齐豫白这才看着她说。   满天星辰在他们的头顶,不知什么星宿的星星就在那蓝黑色的夜空中闪烁着,天青和停云走在稍后他们几步的地方,她和齐豫白一并走出院子,步入长廊,两旁垂挂的灯笼被夜风吹得微微摇晃,而兰因听到男人与她说,“我很高兴。”   高兴?   兰因目光讶然看着齐豫白,高兴什么?   齐豫白看着近在咫尺的顾兰因,他们离得那么近,他能感受到她轻微匀速的呼吸声,也能闻到她身上的淡淡香味,她发上是好闻的玫瑰露,齐豫白从前并不喜欢这样的味道,如今却恨不得再离她近些,仔细闻上一番才好。   灯花落在她的身上。   看着兰因那张鲜活的面貌,有那么一刻,齐豫白想把所有事都与她全盘托出,可内心那个名为理智的琴弦却及时勒令住他,他在沉默凝望她半晌后垂下眼帘,遮掩住漆黑目光中的贪欲,缓慢道:“祖母很喜欢你,你这样,她会高兴。”   原来是这样。   兰因点点头,却还是说了一句,“可是这也太麻烦您了,不如您回去吧?我自己出去就是。”   话音刚落,男人就侧目看了她一眼,“祖母会问。”   “啊……”   兰因没想到齐祖母这样的小事都会盘问,她忍不住拧眉,想着还能有什么法子,便听到齐豫白又说了一句,“无妨,我正好消食。”   “消食?”   兰因看他,似乎有些诧异他的话。   齐豫白看着她,面容严肃,一本正经,“嗯,吃多了不走,会胖。”   却在刚说完的那一刻,让兰因没忍住笑出声。   等笑声出口,兰因反应过来的时候,她顿时红了一张脸……活了这么多年,她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没想到这一个晚上,哭也没他看到,笑也被他听到。   兰因觉得自己今日出门又没看黄历。   要不然怎么总在他的面前做这样丢人的事?   她拿帕子捂着红唇,面上有着不好意思,刚刚哭,齐祖母还能帮她解释,可如今……红晕从脸蔓延到耳根,兰因甚至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可能红了,要不然怎么会烫得那么厉害?   可这会已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正被男人用那双漆黑的凤眸看着。   明明对方什么都没说,兰因却忍不住在他的注视下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似的无措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她真的不是。   可谁让他这样说呢?   这样仙风道骨的人用那样正经严肃的声音说着那样的话,兰因又不是真的菩萨,自然忍不住。失态以及仿佛笑话他的笑声让兰因既不好意思又觉得羞愧,她不敢看齐豫白的眼睛,却又怕不看他,自己这话说得没那么真诚,只能压抑着那些情绪抬起眼帘看着男人说道:“您不胖,一点都不。”   岂止是不胖。   兰因想起傍晚时看他穿着一身绯袍的样子。   她向他走去那会,他身上那件宽大的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衣服被风吹得紧裹住他的腰身,显出男人的宽肩窄腰还有那一双大长腿。   兰因不合时宜地又想起当日宴会场上那些人的话──   齐大人比起武将也差不了多少。   只是武将多威猛,而她身边的男人却是劲瘦有力。   想到自己又想起了这些,兰因本就有些红的脸颊更是变得滚烫起来,齐豫白倒是以为她还在因为先前的笑而不好意思,便体贴的收回目光,“嗯,我知道了,走吧。”   他说完率先提步。   兰因这会自然也不好再提起让人不必送的事情了,看着男人提步,她也连忙跟了上去,心里想着男人的体贴,她更是懊恼自己的想法……日后那些宴会场还是不要再去了,省得再多听几句,她都不敢见他了。   后面这一路倒是没再出其他事。   两人一路无话走到门外,兰因看着那道熟悉的大门,不自觉松了口气。   “多谢大人,您快回去吧。”站住脚步后,兰因与齐豫白说道。   齐豫白点了点头,却没立刻离开,而是垂眸看着她说,“明日等我。”   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兰因点了点头,她对自己应承过的事不会反悔,“好,明日走之前,我派人来喊大人。”想了想,她还是又添了一句,“真的不会麻烦大人吗?”   “不会。”齐豫白看着他,“明日正好没事。”   兰因这才放心,她唇边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看着齐豫白嗓音轻柔说,“那我先走了。”   “嗯。”   齐豫白点头。   兰因便没再多说,在齐豫白的注视下领着停云回了家。   而齐豫白却是看着她走进大门,直到隔壁门关了才转身回屋,刚进屋子,便听到窗边传来一阵响动,紧跟着一声“喵”在屋中响起,一只胖橘朝齐豫白走来。   他的体型十分壮硕,皮毛也油光发亮,显然被人照顾得很好。   大概是太久没见到齐豫白了,他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到齐豫白的面前,然后直接往地上一躺,把肚皮一摊,看着齐豫白又喵了一声……   齐豫白垂眸看他。   片刻后,他把胖橘从地上捞起来走到窗边,任他在自己怀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而他一边替他揉着肚子,一边看向隔壁屋子。   “你说,她还记得你吗?”   ……   翌日清晨。   大概是心里积了事,昨儿夜里兰因睡得并不太好,她睡不好的时候就容易做梦,于是,她昨夜又梦到了小时候。   不如那日喝了酒酿圆子做的梦顺畅,昨夜她的梦乱七八糟,涵盖了许多画面和时间段。   “我记得我小时候是不是养过猫来着?”坐在铜镜前由停云给她梳发的时候,兰因想到昨儿夜里的梦,忍不住问她,“我记得好像还是一只小橘猫。”   这都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停云一时半会实在想不起来,还是时雨打帘进来的时候听到给了兰因回答,“您是养过,可是三小姐猫毛过敏,您只能把那只小橘猫送走了。”   时雨自己也喜欢猫,所以对这个印象特别深刻。   她记得那是一个雨天,主子突然抱着一只小橘猫回来,老夫人见她难得欢喜自是准她养,甚至还专门给那只小橘猫做了窝,可谁想到第二天三小姐来找小姐玩的时候忽然就气喘晕倒,经大夫诊治,众人才知晓三小姐这是对猫毛过敏。   虽然没有人责怪主子,但主子还是格外自责。   她本就是借住在王家,平日做事说话都格外小心,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喜欢却让她差点害了人,即使有老夫人安慰,主子还是萎靡了很久。   甚至于后来,她什么都不敢再养了,连花花草草都不敢。   “我记得我是托人送了出去,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遇见一个好主人。”兰因听她说起,那些记忆倒也变得清晰起来,不由喃喃道。   三妹出事后,府中就不准养猫了,兰因有心却无力护住他,怕他被打死,她只能拜托府中下人送到府外,期盼着他能找到一个好的主人。   “他有您记着,自然过得万福顺遂。”停云见她难过,不由说道。   “你也会说这些讨巧话了。”兰因笑着睇她。   停云笑道:“您若喜欢,不如回头让人去市集上买一只回来?”   时雨也在一旁应和道。   兰因却在沉默许久后摇了摇头,“不了。”   她已经没有小时候的爱心,也怕自己养不好。   梳洗完毕后,兰因想起齐豫白昨日的嘱咐让时雨跑一趟齐府,哪想到她在一旁别别扭扭咕哝道:“我还是让松岳去吧。”   “这是为何?”兰因不解。   她红了脸,没说话,停云却知她缘故,给兰因布菜的时候笑道:“咱们的小辣椒怕齐大人,您没发现这几日都是奴婢跟着您去齐府的吗?当然……”她也有些无奈,“奴婢也怕就是了。”   兰因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不由愣了下。   “你们真是……”   她笑着摇了摇头,“他其实挺好说话的。”   哪想两个丫鬟皆是一脸缄默,过了一会停云才说,“您好似从来就没怕过这位齐大人。”不仅不怕,这些日子她作为局外人看着,发现主子如今与那位齐大人相处起来的时是越来越自然了。   兰因闻言想了想。   她对齐豫白有愧疚有紧张有不知所措,但的确不曾怕过他。   大概是她打心里知晓他是一个好人吧。   尤其相处久了,她渐渐发现他有血有肉,并不像传闻中说得那般冷漠。   “你既然不敢,就让松岳去吧。”见时雨笑着应好,她又嘱咐一句,“人若没好也不必催,左右什么时候去一样。”   等时雨应下跑出去。   兰因才收回视线,继续吃起早膳。   可等她吃完收拾完出去的时候,齐豫白已然已经在了。   他今日不上朝也不去大理寺,穿得便是自己的常服,一身紫色竹纹圆领长袍,头发一丝不苟束起戴着寻常的乌纱帽,方巾四角下垂下两条带子,这会正乖顺服帖的垂在他的肩上,看到兰因过来,他朝人点了点头,语气自然地和她打招呼,“来了。”   兰因忙过去朝他见礼,问他,“您来多久了?”又说,“怎么也不让人进来传话。”   “不久。”齐豫白看着她,“走吧。”   兰因点头,本想问齐豫白怎么去,便听他说,“我的马车跟在你后面,等到了户部,我就在外面等你,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就让你的护卫来传话。”   兰因其实还挺担心齐豫白真的跟她一起去户部的,她倒是不介意旁人的闲话,早在上一世,她就已经听惯了,可她担心因为自己再次连累他的名声。   所以齐豫白这么安排,她还是松了口气的。   她朝人点了点头,而后在齐豫白的注视下由停云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就向巷子外驶去,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停下,外面传来松岳的声音,“主子,到了。”   “嗯。”   兰因应了一声。   停云想替她戴上帏帽,这次兰因没让,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掀帘走下马车,看着不远处的户部,不知道为何,她的心脏忽然如擂鼓一般敲动起来。   可就在此时。   她感受到了一抹注视。   回头看,长街上,一辆青缎缀着车顶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暗色绸帘被一双好看的手握着,而那个熟悉的男人就在不远处看着她。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可兰因却仿佛能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一抹温和的力量。   那个温和的力量在与她说──   顾兰因,不要怕,去拿走属于你的东西,走向你想要的新生。   兰因忽然就什么都不怕了,她的心脏不再狂跳,她的红唇不再紧抿,她隔着人群,隔着长街,含笑与他点头,然后在他的注视下一步步往里面走去。 第35章 兰因的改变 齐豫白感受到了兰因的亲近……   兰因带着停云和单喜走进户部大门, 又经胥吏指路后朝处理和离文书的户籍部走去。   或许是因为这会时间还早的缘故,这个点,户籍部竟然没多少人,不少官差胥吏坐在一边喝着早茶吃着早点, 说着近来城中的各种八卦。   历来户籍部就是最容易滋生八卦的地方, 什么昨天谁家的丈夫在外面偷女人被自己家里的母老虎嫡妻知道, 非要对簿公堂要求和离, 但最后又因为种种原因没和离,反而被人看了笑话。   还有什么谁家的少爷看着一表人才, 是人口称赞的君子,没想到在外头早已有了私生子,还不止一个, 现在被未婚妻知道,未婚妻闹着要退婚。两户本来有头有脸的人家,现在已经成了满城笑话。   ……   如此种种之后,自然也有人说起昨日城中传播最广的那桩流言。   “说起来,成伯府闹了大半个月,昨日可总算是把那封和离书拿回来了。”   “陛下都发话了,难不成伯府还能抗旨不成?不过我可听说昨日李大人过去的时候, 那位萧世子还不肯给和离书呢,闹了好久,他家护卫才拿出来。”   “他这又是何必?现在闹得人尽皆知, 还被陛下降职。”   “也不知道这顾家姐妹究竟是什么国色天香, 才让这位萧世子这般……”   停云跟着兰因进去的时候, 正好听到这么一句,眼见他们越说越过分,她当即就冷了脸, 多年大丫鬟的生涯让她即使面对这么多官员也不曾惧怕。   她站在门口,看着里面厉声斥道:“放肆!”   那些官员显然也没想到会被人这般斥责,原本说话的一群人愣了愣,他们循声看去,因为逆光的缘故,他们一时瞧不清来人的相貌,只能从轮廓瞧出那是两个女人,在自己的地盘被女人训斥,这自然让这些被人捧惯了的官员十分受不了,他们刚要训斥就瞧见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人朝这跑来。   主仆三人进了屋。   没了外头的光线,三人的样貌也就变得清晰起来,户籍部的那些官员还在为兰因的美貌而怔神,余光便瞧见了单喜,这一瞧,却让他们纷纷变了脸。   他们不认识兰因主仆,却不可能不认识这个屡次登门的小厮,又听他对着那黄衣女子喊“主子”……   刚刚还气焰嚣张的一群人,这会不仅一个个偃旗息鼓,甚至都有些面露尴尬起来,被他们议论的当事人当场抓包,尤其这还是一个漂亮女人,这让他们简直尴尬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屋中一片沉寂。   停云仍冷着俏脸,而对面那些官员也都不曾说话,最后还是兰因开了口,“叨扰诸位,我是来拿和离的回执,不知可曾处理好了?”   她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浅浅笑容,语气也温和,这让屋中那些官员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好了好了。”   其中一个明显官阶大些的蓝衣官员忙和兰因客气道,他一面让人去拿东西,一面看着兰因继续说道:“原本想再过会给您送过去,没想到您亲自来拿了。”   “正好路过便想着也不必麻烦户部的大人们再跑一趟了。”兰因笑着说。   胥吏拿着回执过来。   无需兰因说什么,单喜便立刻上前一步,拿过来后恭恭敬敬呈给兰因。   这是兰因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东西。   上一世她被萧业休弃,户部也没人找她,她那会忙着去查是谁设计陷害她,自然也分不出闲心去想这个,后来事情解决,她又死于一场火灾,也就不清楚后来户部有没有登门了,就算有,她也看不到了。   于是这会兰因手握回执,忍不住看了好一会。   原先说话的蓝衣官员还以为她是担心回执的真实性,不由笑着与她说道:“您放心,这上面有我们户部的官印,作不了假。”   兰因自然不会怀疑这个回执的真假。   如今天子都发话了,户部的人便是再胆大包天也不敢欺瞒天子,何况萧业也还没这个本事让户部所有人陪他欺上瞒下。   她只是觉得有些恍惚……   虽说她早就跟萧业提出和离了,也早就离开伯府了,但真的拿到回执的这一刻,她才生出一种以后她就真的只是顾兰因,而不是成伯府的世子夫人,不是谁的妻子了。   她沉默看了好一会。   而后才收起回执,一点点,动作轻柔缓慢,等递给停云后,她方才抬头看着对面的官员温言笑道:“多谢大人。”   “不用不用,这原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   说起来还得感谢这位顾小姐,也是她脾气好,没把这事闹大,要不然这事可不会这样轻易收场。想到当初为了萧业,他们屡次推脱,不肯把回执交出去,蓝衣官员再和兰因说起话时,更是不由自主放缓了声音,“对了,还有一件事,原本是想派人去问您的,既然您来了,便一道问了。”   “您说。”兰因看他。   “您的户籍原本迁到了伯府,如今自是要一并迁出来,不知您是想迁回临安,还是……”他还没说完,兰因便问,“我听说和离的女子若有自己的家宅是可以单成一户的?”   她过去对律法并不精通,但前阵子闲来无事就此事而言倒也曾翻书查阅过。   “啊,是……”官员一愣,问她,“您要自己单成一户吗?”不等兰因开口,他又说,“其实迁回临安也没事,虽说是有些麻烦,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以为兰因是担心麻烦他们。   这若换成其他人,他自然不会多说一句,对于他们而言,既然是拿一样的俸银,自然是能少做点事就少做点事,可面对兰因的温柔以及对先前谈论她被她听到的不好意思,官员忽然觉得麻烦一些也没事。   兰因自然不是怕麻烦。   她知晓即便自己真的成了一户也无法斩断骨子里带有的血缘,时下对亲情血缘看得很重,无论他们之间有多大的恩怨,在世人眼中,他们都是一家人,但……她笑了笑,还是看着官员说道:“不必麻烦了,就自成一户吧。”   官员便不再多说。   他让兰因坐在一旁稍等,吩咐处理这块的胥吏去做事,大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便有人给了兰因一张户籍凭证。   看着这张户籍凭证,兰因倒是未像先前那般看上许久,只是看了一遍,她便起身朝人颌首,再次与人道谢,“多谢大人。”   而后又跟其余官员点了点头,这才领着停云和单喜往外走。   目送她离开,刚刚还鸦雀无声的官邸这才重新有人说起话来,“这位世子……”差点习惯性喊人世子夫人,临到嘴边才又想起,那人忙啐了一声后改口道,“这位顾小姐真是又漂亮又温柔,那位萧世子真是瞎了眼才会放着这样的珍珠不要。”   “不过这倒是也能理解那位萧世子为何顶着降职也不肯与这位顾小姐和离了,这样的妻子,谁舍得和离?”   “离了才好,那萧世子玩谁不好,非要玩自己的妻妹,不过这位顾小姐的妹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还是寡妇呢,就跟着自己姐夫回家,现在闹出这么多事一句说法都没有,我看如今这个局面就是她想要的!”   “不过现在闹得这么大,那个萧世子还真能娶她不成?”   “谁知道呢?”   “不过话说回来,如今顾小姐都已经把回执拿走了,伯府怎么还没来人?他们不会是不敢来了吧。”   “嘿,还真被你说对了,你们是不知道如今伯府的情况,门外不少人围观着呢,听说昨日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拿了那些烂菜叶臭鸡蛋往人门前砸,把伯府的那些人气得够呛。还有一些读书人在外头骂那位萧世子金屋藏娇抛弃……”本来是该说糟糠的,但那人一想到兰因的美貌和气质,这糟糠两字就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含糊带过。   这倒是桩新消息。   众人不由被说得起了兴致,“那些人胆子这么大,也不怕伯府的人报复?”   “怕什么?伯府现在这个情况,那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再说,人少还怕,人多,谁顾得上来?不过说来,那位伯府的老夫人也不是个厚道的。”   “怎么?”有人好奇,“我记得那位老夫人挺乐善好施来着。”   “昨日那些人骂得太过,这位老夫人只好出面,她说萧世子收留那位方夫人是因为方夫人在夫家受了欺负,萧世子看不过去才把人接到汴京,如今不让人走是因为那位方夫人身患疾病不好忧思,她还让几个大夫作证……”   “结果如何?”   “结果……”那人笑着摇头,“差点那位老夫人都被人用烂菜叶砸了。”   “她是打量着别人不清楚,可且不说他们伯府是怎么回事,就说那方夫人一个出嫁女又不是没有家,为何有家不回,跟着自家姐夫往汴京跑?那方家跟那长兴侯府可都在临安呢,放着近在咫尺的家门不去,非要来汴京,还把自己姐姐气得和离,若说她跟那位萧世子没点猫腻,谁信?”   一群人听完后,啧啧感叹,“这伯府的名声是彻底毁了,也不知道那萧世子现在后悔不后悔……”   ……   屋中议论纷纷,一会斥骂萧业和顾情不要脸,一会又感慨兰因的可怜不易。   而兰因却一概不知,她还走在户部的官衙内,这会人多了,自然有不少人打量起兰因,那些人既惊艳她的美貌也猜测她来此要做什么……停云和单喜看得直皱眉,他们想挡在兰因面前喝退那些打量兰因的人。   兰因倒不介意。   早在离开伯府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日后少不了被人打量。   何况日后她打开门做生意,总是要被人看,被人议论的,她任他们看着,还跟停云和单喜说了“没事”,而后便在众人的注视下往外走去。   还未走到外面,就看到了被人簇拥着进来的陆伯庭。   陆伯庭起初并未注意到兰因,听身后陆生说了一句,他才停下脚步朝兰因的方向看过去。   兰因倒是他出现的那会就看到了。   此时被人看着,她也没觉得什么,看着身边紧张到身形都变得戒备起来的停云和单喜,兰因笑了笑,她没说什么,抬脚朝人走去,到近前的时候与他福身一礼,然后温声喊人,“陆大人。”   习惯了听她喊陆伯伯,还是第一次听她这样称呼他,知道她如今是因为离开伯府开始避嫌,陆伯庭看着她的目光不由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他被天子责罚,若说一点都不责怪兰因,自是不可能的。   如果不是兰因非要和离,事情不会闹到天子都知道,而他也不会被人弹劾以至于当众受罚。   可又该怪她什么呢?   她只是做了她想要的选择。   要怪也该怪他自己,怪萧业……陆伯庭为官多年,心胸算不得宽大,却也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他还不至于把自己如今的境况迁怪到兰因头上。何况兰因对他态度依旧,并未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冷待苛责,他心里叹了口气,眼中复杂一扫而尽,与她说话时也不自觉放缓了声音,“事情都办好了?”   “是,”兰因温声,“几位大人都很帮忙,已经处理好了。”   陆伯庭点头,又与她说,“我听说你还置办了宅子,你一个女人在汴京不易,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差人来说。”怕她拒绝,他又添了一句,“我曾喝过你的茶,即使没有萧家,你这一声伯伯也喊的。”   这倒是兰因没想到的。   她有些诧异,却也感激,只是心里终究没把这份好意放在心上……别人体恤帮忙是好事,却也不能真的死皮赖脸找人帮忙。   各人有各人的不易。   因此兰因也只是与他笑了笑,温声答话,“多谢陆伯伯,我记下了。”   陆伯庭却以为她这是答应了,便不再多说,继续由人簇拥着往里走去。   兰因站在一旁避让,等人走后,方才领着人往外走,刚到外头便瞧见天青与松岳站在一起,两人都有些面色焦急地看着户部,远远看到兰因三人出来,两人才松了口气。   “怎么不陪着大人?”   兰因走过去后看到天青,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她说话的时候,目光朝不远处看去,见那熟悉的马车正停在柳树下,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而那柳树下的马车却安静得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   “大人看您一直没出来,有些担心,便让我过来看看。”天青说着又松了口气,“您要再不出来,属下都得让松岳兄进去找您了。”   “耽搁了一会,让大人担心了,劳烦你去与大人说一声我没事了。”见天青应声要退下,兰因犹豫了下,忽然喊住人,“算了,我与你一道去。”   她让停云先上马车等着,自己跟着天青往汴水河畔走去。   暖风拂面,杨柳依依。   天青上前与坐在马车里的齐豫白说道:“大人。”   “嗯。”   车帘并未被里面的人掀起,只有一道低沉的男声隔着那层锦帘从里面传来,直到天青撂下一句──   “小姐来了。”   车帘忽然就被人掀了起来。   兰因原本以为齐豫白不会露面的,未想他忽然掀起车帘,因为动静太大,兰因不由循声看去,她仰着头,目光与马车里男人那双漆黑的凤目对上。她看到齐豫白在看她,似是诧异她会亲自过来,又或许在担心她出事,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在她身上足足转了一圈,确保没有出事,目光方才落在她的脸上,问她,“好了?”   语气较起先前那一声没有波澜的“嗯”,此时虽然也同样低沉,却明显要低缓温和许多。   他没有过多询问,只是问她好了没,可兰因听着,心里却有些暖。   她与人点头,嗓音轻柔,“好了。”想了想,她还是把先前在里面发生的事与人说了一遭,其中包含了迁户籍的事以及遇见陆伯庭的事,事无巨细,明明她从前也没有与人交代的习惯,可不知道为什么,在齐豫白那双沉寂凤眸的注视下,她竟不自觉想与他交代起今日发生的那些事。   而齐豫白也没有只是点头或是用一句“我知道了”来回应她,他在听完后,看着兰因说,“陆伯庭不是小气的人,纵使这次受了罚,也不会迁怪到你的身上,他那话是真心,你不必担心。”   兰因正要点头,却又听男人说道:“不过你若有事也不必寻他,与我说便是。”   兰因一怔,原本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里,她仰头看着齐豫白,却见他面容平静,似乎自己只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看着这样的齐豫白,兰因不由想起昨日齐祖母说的……   是齐祖母又对他有所交代了吧?   兰因本想与他说抱歉,目光却撞在男人沉默认真的眉眼上,她能看出男人说这话时是认真的,不只是因为交代,而是他真的这样想。   想到这,兰因的眉眼忽然变得越发柔和起来,她没再像从前似的那样拒绝齐豫白,而是在他的注视下轻轻点了点头,语气轻柔地与人说道:“我知道了,我若有需要,不会与大人客气的。”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齐豫白说这样的话。   齐豫白自然也感觉到了她态度的变化,他原本漆黑的眉眼也仿佛染了一抹温和的光。   “大人现在要去做什么?”   齐豫白听她问,却没回答,而是问她,“你想做什么?”   “我?”   兰因想了想,“我打算先回家了。”   她想说若是男人有其他事,她自己回去就可以,反正现在事情也都已经办好了,可男人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他坐在马车里,低垂眉眼与她说,“那就回家。”   “走吧,”他看着兰因,“我跟着你。”   夏日暖风拂人面,兰因看着面前的齐豫白,忽然觉得自己刚刚应该带停云一道过来的,让她看看,她没有说谎,他真的不冷也不凶,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好。”   兰因轻轻应下,又和齐豫白福身一礼,方才转身往前走。   等马车启程前行的时候,她忍不住掀起车帘往后看去,车水马龙的官道上,男人那辆青缎马车一直跟在她的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即使被人瞧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停云也瞧见了,她忍不住说,“齐大人还挺体贴的。”   如今主子刚刚和离,难保被一些有心人盯着,这位齐大人以这样的方式保护着主子却又不会让她坏了名声。停云觉得,这位齐大人虽然看着冷了一些,但他的心,的确如主子所说那样,是热的。   “嗯,他是很体贴。”兰因笑着说。   停云看着她面上的笑容,想到主子和这位齐大人相处时的模样,心里不由一动,虽说主子明确说过日后不会再嫁人了,可她怎么舍得主子孤零零过一辈子?若是主子能和这位齐大人在一起,且不说这位齐大人是不是疼人的人,便说那位齐老夫人……   那可是老夫人的闺中姐妹。   若有她的照拂,主子一定不会再被人磋磨。   “在想什么?”兰因刚放下车帘,一回头就看到停云看着她的方向在出神。   停云听到她的声音,方才回神,她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与主子说她的想法,她知道主子的脾性,刚刚从一个牢笼里挣脱出来,她最不想接触的便是感情的事。   如今主子能和齐大人自然相处,也是因为她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她若这个时候跟主子说起这个,只怕主子不仅不会再像如今这样与人自然相处,保不准还会避讳。   “没什么。”   停云摇了摇头,随便摘了个理由和兰因说道:“就是在想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回头到家了得让厨房准备一桌好菜,好好热闹下。”   兰因不喜欢热闹,但也乐得看他们高兴,便笑着点了点头,想着端午快到了,她又添了一句,“你回头和时雨记得准备些封红,马上端午到了,给大家弄点吉祥钱,铺子里的管事小厮还有庄子里的人也不要落下。”   “哎!”   停云笑着应是。   马车一路到家门口才停下,停云扶着兰因走下马车。   兰因本想着等齐豫白的马车停下后,与他说一声再进屋,未想到还未回头去看齐豫白的马车到哪了,她便瞧见家门前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   上好的乌木材质,就连顶上缀着的锦帘也是时下正流行的蜀锦,上头花样繁复,彰显着世家名门的尊贵。   停云原本脸上还带着笑,与兰因说着午间做什么菜比较好,陡然瞧见那辆马车,忽然就变了脸,扶着兰因的手也稍稍收紧了一些,“主子……”   萧家那些传闻,他们这一路没少听。   她怕萧母是来报复的。   兰因神色倒是如常,她认出那是萧母的马车,却不怎么担心,她跟萧业已经没关系了,也不怕萧家人过来为难,何况以她对萧母的了解,她也并非是会在这种时候来为难前儿媳的人。   即便她心中不满,也不会露于表面。   她正想出声宽慰停云,身后却传来齐豫白的声音,“怎么回事?”   声音是从身后响起的,兰因转身,便瞧见齐豫白就站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她这一回头,和他离得便更近了,除了他身上熟悉的那抹清冽的乌木沉香的味道,她甚至还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声,这样近的距离,兰因心里不禁漏了一拍,心脏也跳得有些快,在她自己都还未曾察觉到的时候,她已经往后退了一步。   等距离拉开,兰因情绪恢复如常,她方才看向男人,压着嗓音与他说,“是成伯夫人来了。”   齐豫白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后退,对此,他的脸上并未有什么变化,反而在听到“成伯夫人”的时候轻轻皱起眉。   兰因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她笑着宽慰道:“大人别担心,没事的。”   便是担心,他也不能陪她进去,齐豫白抿唇看她,沉默半晌后说,“若有事,随时让人过来传话,”停顿片刻后,他说,“我和祖母会来。”   “好。”   兰因弯了眉眼,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又听他说了一句“去吧”,方才转身往府中走去。   “主子。”   兰因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可身边主子还站在原地,天青忍不住喊了齐豫白一声。   齐豫白这才收回目光,却没忘记嘱咐,“看着点里面,有事及时来报。”   “是。” 第36章 交锋 二更   兰因走进府中, 才过月亮门,就看到几个丫鬟站在院子里翘首以盼,远远看到她过来,几人甚至顾不上盛妈妈从前的教导, 纷纷提着裙子向她跑来, 气喘吁吁喊她, “主子!”   红杏、绿拂两个丫鬟, 平日跟着时雨学得伶牙俐齿,这会却连话都说不清楚, 磕磕巴巴与兰因说道:“主子,老,老夫人来了。”因为太过紧张, 她们甚至用的还是旧时的称呼。   停云听到后,立刻沉下脸,没好气的斥道:“什么老夫人,主子和他们伯府早就没关系了!”   她虽然这样说,但显然脸色也不大好看。   对她们而言,成伯夫人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存在,虽说这一年多, 她对主子改观,待主子也客气亲切了许多,但前两年, 主子可没少被她立规矩, 什么早起伺候婆母都是轻的, 有时候还得给人布菜,若是做得不好,倒也不至于挨骂, 但冷着脸不理人或是皮笑肉不笑的对待反而更加渗人。   主子刚嫁进伯府的时候还不适应。   有次起晚了,那成伯夫人明面上不说,却连着冷了主子好几日……上头的主子这么做,底下的奴仆管事自然也是有样学样,以至于主子刚嫁进伯府就被萧家上下一顿磋磨,偏偏那位萧世子那阵子忙差事也不着家,每日早出晚归,根本不曾过问主子一句。   主子那个性子又是不可能同自己夫君告状的。   也是慢慢摸透那位成伯夫人的脾性和习惯,主子的日子才好过些,可为此,主子付出的却实在是太多了,那阵子主子虽然还没管家,可每天天还没亮就得起来,有时候怕耽误时间,她连早膳都来不及吃,得等成伯夫人吃完用完才能回屋吃上几口,可那都过去多久了?长久以往的,主子身子自是扛不住。   想到那阵子主子躺在床上捂着肚子冒冷汗,停云心里就恨得不行。   她在一旁咬着银牙绞着帕子。   兰因看着面前两个因为被斥责而面色苍白的丫鬟,温声宽慰道:“好了,我都知道了,别担心,你们若不想见到她便去厨房那边转转,正好你们停云姐姐说午间让厨房多做几道好菜,也给你们换换口味,你们一并去出出主意,看看做些什么菜。”   她的冷静让两个原本仓皇不已的小丫鬟也都定了心神。   虽然惧怕萧母,但两人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奴婢们陪您一道过去!”她们怕主子一个人过去会被萧母像从前那样欺负。   兰因又岂会不知她们在想什么?她笑了笑,没让她们跟着,也没让停云跟着,只让她们去厨房那边……三个丫鬟拗不过她,只能同意。   兰因便独自一人继续往前走。   萧母被请到了花厅,兰因到那只瞧见时雨以及萧母的贴身丫鬟景兰在门口候着。   “主子!”   时雨看到她回来,立刻朝她迎了过来,她想说些什么,但想到后面还站着萧母的人又绷着小脸抿紧唇线,脊背也挺得很直,似乎不想被萧家的人看轻一般。   兰因见她小脸紧绷,整个身子也如绷紧的弓弦一般,不由好笑,她握着时雨的手轻轻拍了拍,在景兰略带复杂的一声“顾小姐”中,也是神色依旧与她点了点头。   “上回让人给你送去的药吃完了吗?”走过去后,兰因语气温和与人说话。   景兰一听这话,原本复杂的神色不禁露出动容的神情,她实在没想到兰因会问这样的话,虽说这并非兰因第一次关心她,可她从前是萧母的身边人,兰因这样关怀,纵使好心也终归有几分希望她能替她在萧母面前说话的意思,可如今……她已经离开伯府,和伯府再没有关系了。   于是这一份关怀便更加让人觉得动容和感激。   她低着头,是极其谦卑恭顺的模样,语气也十分温和,“谢您关怀,您上回让人送来的药多,奴婢那还剩下不少。”   兰因点头,又与她说,“我早些时候与成碧说过,你日后不够便与她说一声,你是老夫人身边的贴心人,可别为了省那几服药坏了自己的身体,老夫人在庄子上离不了你。”   景兰听到这,声音都带了几分哽咽。   她轻轻应是,再次看向兰因的时候,眼眶都忍不住红了。   兰因却未再多说,她朝花厅走去,时雨要上前替她掀起帘子,却被景兰抢先一步。景兰站在帘子边,无视时雨的愤慨不满,极其谦卑地看着兰因,把那句曾经喊了千百回的“夫人”吞回口中,只是恭敬地垂下眉眼请她进去。   兰因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又按捺住要一道进去的时雨,而后垂下鸦翅似的羽睫走进花厅。   屋中一位穿着大红长袍四十有余妆扮富贵的妇人坐在主位上,她年纪虽然有些大了,但多年养尊处优下的贵气依旧一丝未减,柳眉凤眼,是很张扬也并不好相处的长相。   不过还是能瞧出她眉眼比起从前略显疲态。   那双好看的凤眼中布满了红血丝,眼底更是一片青黑,那样的疲惫是即使涂再多粉也遮不掉的。   兰因想到这一路回来,单喜与她说的那些传闻,也清楚如今伯府是个什么情况,她这前婆母最在乎的就是脸面和名声,偏偏如今这两样东西被人扔到脚底下踩却还没有办法回击。   她心里肯定恼恨极了。   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并不会为此生出一丝抱歉和心软。   如果不是因为萧业做得太过分,他们原本是可以好聚好散的,而且昨日她面前这位妇人在伯府门前说的那番话,何尝不是在指责她不顾亲妹生病,不够宽容大度。   如果真被她煽动成功,那么她如今也就没法过得那么安宁了。   兰因其实能理解她的行为,作为伯府的女主人,肯定事事都会为伯府考虑,别说她已经和萧业和离了,就算没有,在萧业、伯府和她之间,她也一定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可理解并不代表要原谅,能心平气和待她已是她对她最后的体面。   看到因为她进来,主位上的妇人明显腰背坐得挺直了一些,神情也变得紧绷了许多,明明心力交瘁至极却还是不肯流露出一丝落魄……兰因没有因为她坐在主位而心生不满,也没有因为她这一份细微的变化而流露什么讥讽的表情,她的情绪还是平静的,甚至算得上温和,她在妇人的凝视下走过去,神色如常向她行礼,只是从前的“母亲”却被她换成一声恭敬却也疏离的“夫人”。   可这已足以让萧母变脸。   看着面前向她行礼的年轻女子,她明明还是那么恭顺,可萧母却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一抹从前没有的东西,她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束缚在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好像不见了。   外头的光线透过红木窗格打进屋中,空气中满是漂浮的白色尘埃,而立于光线中的兰因比起从前竟是更添几分美貌,看着明显要比从前过得更好的兰因,萧母忍不住想到这阵子城中的流言,家中的杂乱,还有……变得面目全非、浑浑噩噩不知如何度日的儿子。   这样一对比,萧母放在红木扶手上的手都忍不住收紧了一些,红唇也被她绷紧成了一条直线。   没办法不怪兰因。   如果不是兰因的坚持,萧家如今不会沦为汴京城的笑话,业儿也不会被陛下降职。   但责怪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然了结,何况都在陛下面前过了明章,她若责怪,就是对圣令不尊。于是无论心中再怎么想,萧母看向兰因时的目光还算得上柔和,“起来吧。”   她笑着和兰因说话,等兰因起来后,她如从前一般,亲昵地让人来身边坐,待兰因坐稳,她方才与兰因说起今日的来意,“你我如今虽然已经不是婆媳,但到底多年情分,我想着总该来看看你如今过得好不好,再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替我那混账儿子与你道声歉。”   她看似言语温和。   可与生俱来的倨傲让她即使嘴上说着抱歉,却也不会真的向兰因低头。   兰因自然也瞧出来了,却不在意,闻言也只是摇头淡道:“我与世子之间本就没有谁错谁对,您这声抱歉,实在不必。”   萧母听到这话,倒是沉默了好一会,片刻功夫后,她方才看着兰因继续说道:“孩子,我自问对你还算了解,可你这次的做法实在让我有些惊讶。”   她的声音还是温和的,看着兰因的目光却带着几分探究,她目光死死地看着兰因,一字一句说道:“你让我觉得你变了个人。”   这才是她来找兰因的根本原因。   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兰因才会让她做出这样的事,更想知道她是不是被人挑唆,她背后有没有帮她的人,伯府会不会出事。   兰因笑笑,不去理会萧母的试探,她只是握着青瓷茶盏,笑着抬眸,“是吗?”   萧母直言,“你一直都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对你是最有利的,我相信即使有你妹妹的存在,她也阻碍不了你在伯府的地位。”所以她才如此惊讶兰因的选择。   “那您觉得我本该怎么做?”兰因问她。   萧母说得没有一丝犹豫,“你会听业儿的话,好好照顾你妹妹,把所有事都做得完美无缺,做好伯府的世子夫人,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最后她看着兰因平静的面容,撂下几个字,“就和从前一样。”   兰因倒是没想到萧母会这样了解她。   的确。   前世她就是这么做的。   她把所有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让人挑不出一丝差错,唯独……算漏了一件事。   那就是她还是个人。   是人就没办法真的不去理会七情六欲。   她也会难过,也会怨恨,也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问自己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兰因放下手中茶盏,而后看着萧母温声答道:“您是很了解我。”或许因为她跟萧母本质就是一样的人,她们都知道什么对自己而言是最重要的。   丈夫的宠爱,有固然好,没有也不会让她们一蹶不振。   对她们而言,名声地位荣耀才是最主要的。   若真要说不同。   那就是萧母膝下有一儿一女,而她什么都没有。   可就是这一份不同,造就了她跟萧母不可能一样,萧母可以为了她的孩子去争去斗,去做一个完美的妻子让成伯爷离不开她,而她……午夜梦回,一人独坐屋中时,想的却是她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连争斗拼搏的意义都没有了,那么完美的面具终将会被剥落。   所以即使前世没有那桩事,她和萧业也走不长远,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早就让她心浮气躁,总有一天,她会在沉默中爆发,而结果只会和如今一样。   她又垂下眼帘,看着杯中微微晃荡的茶水,慢慢说道:“这么多年,您可曾对您的婚姻您的夫君感到后悔、厌烦?”   兰因的直言和大胆让萧母一向从容的脸变得微沉,她看着兰因的目光逐渐变得有些陌生,她沉默凝望兰因,似乎真的快要不认识身边这个年轻美丽的女人了。   可兰因即使被这样冷厉的目光看着却还是那样温柔的笑着,她的杏眸微微上扬,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弧度。不再是从前面对她时的恭顺,即使她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我有,我曾不止一次对这段婚姻,对我的夫君……”   “不对,该说是前夫了。”   看到萧母骤然变得更为冷凝的脸,兰因却未加理会,她的唇角还漾着一抹浅浅的弧度,而后继续慢声细语地说道,“我对他,不止一次生出厌烦、厌恶的情绪。”   如果前世她只是厌恶萧业的偏颇、袒护,不给她应有的脸面和尊重,那么这一世萧业的做法更是让她对他的厌恶翻了一番,她厌恶他的自大,厌恶他的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厌恶他各种想当然的以爱之名却做着伤害她的事……   兰因很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停下,她摇了摇头,“罢了,不说了。”   没意思。   她有些厌倦了,“我知道您今日来找我的原因,您放心,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而我所求也不过一个解脱,如今我已拿到我想要的,便不会再多生事端。”   她管家三年。   尤其这一年,萧母全权交托给她。   她想要做一些伤害萧家根基的事,实在太容易了,要不然她这位高傲的前婆母又怎么可能会如此纡尊降贵来她这边呢?   萧母见她猜到她来找她的原因,也没觉得惊讶,她这儿媳一贯是聪明的,要不然不会几年光景就把萧家上下都给收服了,连带着她的贴身丫鬟都抢着要伺候她。   可她并未说这个,她只是凝视兰因片刻后,方才说,“你是真的不一样了。”   萧母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是复杂的。   兰因却笑得温柔,她甚至还把耳边一绺头发绕到耳后,才说,“或许吧,但我觉得如今这样挺好的。”   过得自在。   也不必看谁的脸色。   萧母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又沉默了好一会才站起身,要离开的时候,她垂眼看向兰因,仿佛只有这样居高临下的视角才能让她恢复一些从前面对兰因时的模样,她跟兰因说,“我或许也后悔过,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选择。”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完美无缺的婚姻,更没有完美无缺的丈夫,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嫁给谁都是一样的,把握住自己想要的就好。”   她说完便想转身离开,要走的时候忽然想到自己家里还留着的那个祸害,她留步回头,依旧是以俯视的角度去看兰因,似笑非笑问,“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你那个妹妹,你就当真不管了?”   兰因仍坐在椅子上,对前话不置一词,闻后言方才抚着鬓发笑了笑,“她不是萧世子请来的贵客吗?”   萧母一听“贵客”两字,便知道昨日伯府门前发生的那些事,兰因都已经知道了。她脸色微变,却不是尴尬不安,而是一种被人撕扯脸皮践踏名声的不满,却又因为无法诉说,只能憋闷在心,致使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   有那么一刻,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直到目光瞧见兰因面上挂着的清浅笑容。   那是一种不在乎,亦或是早就知道会这样的笑容,这副神情倒是让愤怒不满的萧母忽然沉默下来,片刻功夫后,她看着兰因沉声说,“你别怪我,如果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决定。”   兰因笑笑,不置可否。   萧母抿唇半晌,本想和兰因说起业儿如今的情形,最终也没有,只是在临走前跟人说了一句,“我打听到你的那位母亲已经动身从临安过来了。”   想到她那位前亲家的疯魔,萧母也忍不住蹙眉,看着兰因的目光难免带了一些同情,“你,好自为之。”   兰因倒是没想到这次她那位母亲竟然会来这么快,想来是因为萧业的变化和她的决定让她那位好妹妹坐不住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她对她那位母亲早就没什么期待了,她是责骂还是冷待,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不过兰因还是同萧母道了谢,“谢您告知。”   萧母便也未再滞留。   她转身离开,兰因未曾像从前似的恭送她离开,她只是朝萧母离开的方向微微福身,依旧是挑不出错的淑女仪态,眼见萧母打帘走出,她也就起来了。   时雨是等萧母刚走就立刻打帘进来了。   看到她面上的紧张,兰因方才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   “没事了。”   她柔声安慰时雨。   ……   而门外。   萧母领着景兰往外走。   今日这一趟,虽说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萧母的心情其实并不算太好,她对兰因的态度是矛盾的,既有抱歉也有不喜和责怪,于是余光瞥见身边的景兰,想到先前的情景,她不免冷声质问,“刚刚她和你说了什么,让你这般主动伺候她?”   景兰听她语气就知她此时心情不好。   知道这会不好为兰因说话,但景兰犹豫一番还是把先前兰因与她说的话和萧母说了一遭,原本以为萧母会生气,未想到萧母反而沉默起来,片刻功夫后,她忽然听到萧母轻轻叹了口气。   满园好风光。   萧母驻步回头,看向不远处的花厅。   那里枝叶繁茂,是勃勃生机,而她眼中神色复杂,既有不满苛责也有欣赏赞扬……顾兰因是她见过所有晚辈中最有本事的人,便是从前不喜欢她的时候,她也从来不会否认她的能干。   只可惜,这个儿媳妇以后不再属于他们萧家了。   倒也庆幸。   她并没有与萧家为敌的意思,要不然,她还真有些担心。   “回头给庄子去封信,我要在府中多待一段时间。”萧母收回目光往外走的时候,交待景兰。   景兰忙应一声。   “还有,等风头过了,找个冰人来家中一趟。”   冰人?   景兰一怔,她抬头,目光讷讷看着萧母,小半天后才小声问道:“您要给世子相看?”   “难不成我还能给他守一辈子后院不成?”萧母没好什么脸色,“还是你觉得如今府中那两个女人能担任世子夫人?”一个有地位却没本事,整日不是生病就是掉眼泪,一个……其实萧母对许氏是有些看好的,这阵子她处理伯府的事务,虽然比不上兰因,但也算是井井有条,可她那个身份,她摇摇头,终归是配不上业儿。   景兰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应是。 第37章 香囊 兰因给齐豫白做了一个香囊。……   兰因没多久便知道了萧母和景兰的对话, 萧母先前说那番话的时候并未避着人,正好单喜又在门房那边站着,他为人机灵,等萧母一走便立刻把听到的这番话传到了兰因这……彼时, 停云等人已经回来, 听到这话, 四个丫鬟又是一顿变脸。   相比一屋子脸色难看的丫鬟, 兰因的神情却很平静。   她似乎早就猜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偌大一个伯府,不可能长时间没有女主人, 就算萧业肯,萧母也不会同意。   兰因并不觉得有什么好难受的,她早就过了难受的时候, 甚至还十分有闲情雅致地猜度起伯府下一任女主人会是谁,若是以前,她肯定以为会是顾情,毕竟她跟萧业情比金坚,纵使顾情在管家这一块没有什么太大的能力,但有萧业和她那位母亲顾着,总归也不会被人为难。   历来都是如此。   虽说后宅是女人的天地, 可一个得宠的女人总归是要比不得宠的女人更加容易笼络人心。   可如今,面对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萧业,兰因一时也有些分辨不清他对顾情的感情是不是真的那么情比金坚、非卿不可了。   摇了摇头, 兰因懒得花心思在这两人的身上, 也懒得去猜萧业会不会同意, 这些不是她该操心的问题,若真要说可惜,也是可惜了成碧。   如果萧家没女主人, 她一个有子嗣的姨娘,纵使无法被抬成正妻,也不会受什么委屈,可若是萧家重新有了女主人,若是这女主人的脾性好些,那还好,若不然,她如今这个情况,日后怕是也不好过。   只是这些也不是她能管的事。   兰因摇头。   余光瞥见身边几个为她打抱不平的丫鬟,兰因心情倒是好了一些,她笑了笑,也没说什么,想起先前进门时齐豫白的叮嘱,倒是跟时雨说了一句,“你去找下松岳,让他跑一趟齐府,跟齐护卫说一声我没事了,让大人和齐祖母不必为我担心。”   时雨应是,出去吩咐。   停云见她面色无碍,也不再说道此事,而是与她说起午膳的安排。   ……   日子过得很快。   转眼就快到端午了。   自那日从户部回来,不管城中流言传播得多么厉害,兰因依旧还是家里齐府两点一线,日子过得轻松自在,半点没有那些传言中落魄可怜的模样。   期间孙掌柜倒是给她带来几个消息。   因为原本的绸缎铺子要改为成衣铺,兰因早些时候便让人把四间绸缎铺先关门了,又着了城中有名的工匠把四间铺子装饰一新,打算等到五月中旬再一道开门。   原本铺子关门装饰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汴京城中店铺多了去了,谁会盯着几家没什么特色的绸缎铺呢?可如今兰因名声正盛,一举一动,即使她不出现,但只要与她有所涉及的事情,都会引来旁人的关注。   这阵子便有不少人过去打听这是要做什么。   那孙掌柜也是个聪明的,知道这是一个大好的宣传机会,他自是不肯放过的,却也怕事情太早传出去让人觉得没了新鲜感,便只跟那些人说“五月十五,新店开张,请各位老板届时光临”……他还聪明的让人在外头贴了告示。   这番话一出口,很快便在汴京城的大街小巷流传开来,现在城中不少人都知道兰因的四家绸缎铺五月十五重新开张。   即便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但还是有不少人对此关注起来,所有人都想看一看这位刚刚和离不久的前伯府世子夫人在和离后会变成什么样。   连带着兰因其他几家店铺这阵子收益也是大幅度增长。   这会兰因的书房中,停云跟时雨,两人一个拿着账本,一个拨着算盘,算到后头,两人的脸上都忍不住扬起了笑容,嘴上直说,“这还真是意外之喜。”   “要是每天都能有这么好的收入就好了。”   兰因接过停云递过来的账本看了眼,在看到那串数字的时候也有些惊讶,她没想到和离这事闹大居然还能有这样的成效,或许人都有看热闹的天性,不过兰因也不至于被眼前的这些蝇头小利而冲昏头脑,她冷静地与两人说道:“人多热闹是好事,但这种时候最是要注意,尤其是那三间吃食铺子,一定要严格把控好。”   “千万不能因为人多忙了阵脚而做出欺瞒客人的事。”做生意最重要的便是诚信。   两个丫鬟自然清楚,忙答应一声。   兰因便又说,“不过也不必怕事,若有那起子眼红故意来闹事的,只管派人报官去。”   等两人又应下一声,兰因又问时雨,“上回让你送去酒楼的方子,成效怎么样?”她这阵子闲来无事,写了几道吃食的方子派人送去酒楼,大多都是后来流行起来,如今在汴京城却还没什么水花的小吃。   时雨一听这个,笑容愈深。   “正要与您说呢,您让奴婢送过去的那几道方子,成效很好,尤其是那道蜜煎梅花脯每日都会售卖一空,三家掌柜都托人来问要不要每日多准备一些,要不然真的不够卖。”   “不用,”兰因摇头,“吃不到才会有人等,若是早早把那些人都给满足了,他们的期待值也就渐渐降低了,日后也就没那么惦记着了。”   说来也是好笑,兰因也是如今才察觉原来无论做人还是做生意都是一样的道理,尤其是这男女感情,你总要留着一些才好,万不可一开始就一股脑的把所有东西都给抛出去,得适当保留着,这样才会有神秘感,才会让人忍不住想去探索,一张白纸若是一开始就五彩斑斓,纵使好看,很快也就看腻了,可若是每日在白纸上添上一笔,纵使开始没那么完美,但还是会引着人往下去挖掘更多的东西……只是有些东西,身处囹圄中的时候,自己根本不会有所察觉。   不过兰因很清楚自己的为人。   她这样的性子,即便如今想得头头是道,可她若是真的再踏入感情,还是无法保持现在的理智。   或许有人能在感情中收放自如,但那个人一定不会是她。   所以不去踏入就好了。   不去踏入,就不会受伤。   兰因没再想这个,她把手中账本放在一旁,又嘱咐停云了一句,“思妤那边记得送一小坛梅花脯过去,她从前就爱吃这些东西。”   停云还未说话,时雨便皱了眉,不大高兴嘟囔道:“主子,您跟萧家都这样了,何况她又没联系您,保不准她正因为萧家如今的情况怨怪您呢,您何必给她送吃的。”有了萧业和萧母的事,她自然不希望主子再跟萧家人有所联系,即使萧思妤和萧家人不一样。   停云虽然没说话,但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想法显然与时雨想的一样。   兰因却摇头,想也没想就说道:“她不是怨怪我,而是怕面对我。”她相信思妤的为人,上一世她被人陷害,被萧业不喜,身陷囹圄之中,也是她去跟萧业争论,最后她被萧业用一纸休书赶出家门,也是思妤夫妇护着她离开。   那是那年除夕,她唯一感受到的温暖。   她态度坚决,两个丫鬟也不好多言,只能应是。   “外祖母那也派人送去一些,金陵路远,果脯虽然能存放的时间长,但如今天气热了,让人路上还是跑快一些。”兰因又说了一句。   “正好要和您说这事。”停云忽然开口。   “嗯?”   兰因停笔抬眸,“怎么了?”   停云看着她说,“您早些时候不是让奴婢去打探下盛妈妈的消息吗?”   “嗯。”   这是兰因早些时候吩咐下去的。   按理说,盛妈妈前些日子就该到了,可过去这么久,兰因连她的人影都没看到,她担心她路上出事,便让松岳吩咐底下的护卫出去找人,此时看着停云这副模样,兰因不由捏紧手中的狼毫,神情也变得紧绷起来,她沉声问,“妈妈出事了?”   “……没。”   停云摇头,“盛妈妈没事,只是她派人过来传信,说是……中途碰见老夫人,便与她一道过来了。她让您别担心,只是老夫人年纪大了,路上不免要耽搁些日子,恐怕还得有阵子才能到。”   从来都是冷静的兰因这会却变了脸,她撑着桌子站起身,狼毫前端的墨水弄得白纸一塌糊涂,她却顾不上去理会,只是满脸惊愕地看着停云问道:“你说什么?”   停云忙又重复一遍,眼见兰因面上满是焦急自责,自是劝道:“老夫人也是担心您,怕您一个人在这受委屈,何况她身边多的是人伺候,不会有事的。”   时雨也在一旁帮腔。   “早知外祖母会这样做,我那时就不该派人传信给她。”   却也清楚。   即便她不传信,外祖母若知晓她跟萧业的事,还是坐不住要来一趟的。   上一世她为什么能一直忍受萧业,除了这个世道对她的告诫,也有一部分原因,她不想让外祖母为她担心。虽然她很清楚,无论她做什么,外祖母都会同意她的决定,但想到她这么大年纪却要为了她的事千里迢迢走这一趟,兰因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停运时雨见她这般自是又一阵宽慰。   兰因也没在自责的情绪中沉浸太久,她问清楚停云外祖母是怎么从金陵过来之后便嘱咐两人,“让人这些日子看着些码头,若是瞧见外祖母的船只立刻派人来报。”   两人忙应下。   ……   而此时的大理寺官衙。   涂以辞今日来大理寺交接工作,闲来无事便又摸着去了一趟齐豫白那边,他是大理寺的常客,门前胥吏瞧见他也未通传,只是笑着朝他拱了拱手,便放涂以辞进去了。   齐豫白正在批阅公文。   涂以辞一进去就瞧见他脊背永远挺得跟青竹似的,手握公文端坐在官椅上,又见他不时从油纸包里拿起果脯慢慢吃着,不由好奇道:“吃什么呢?”   走过去一看才发现竟然是橄榄做得果脯。   他有些惊讶,“你以前不是不爱吃这些东西吗?”他是坐没坐相,站也没站相,平时在外头还有点人样,这会却跟个软骨头似的倚靠在长桌上,毫不见外地也拿了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倒是意外的好吃,虽是蜜煎果脯,却酸甜正好。   “味道不错,哪买的?”他想着回头也买一些给他家夫人尝尝。   他家夫人这几日因为她家里的事,情绪一直都不高,连饭都吃的少了,这东西味道不错,应该能给她开开胃。   想到这,他不免便想起顾兰因,想到顾兰因,再看到这个果脯的时候,涂以辞的脑中倒是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听说这阵子他这嫂嫂的几间酒楼出了好几个新品,其中便有一道蜜饯果子。   难不成?   “这就是嫂嫂那道梅花脯?”他问齐豫白。   齐豫白看着他说话间又拿了好几块蜜饯,也不生气,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翻看手中公文,嘴里倒是应了一声,“嗯。”   还真是……   他就说他这师兄一向就没有吃零嘴的习惯,怎么如今倒是吃起蜜饯来了。   涂以辞笑道:“不错啊,天青花了多长时间才排到的?我听我们刑部那几个人说有人天还没亮就去蹲着了,还有人排了几个时辰才买到,但也就一小包,你这……”   看着齐豫白桌上一大包蜜饯,也不知道是不是半夜就去排队了。   齐豫白把手中公文批阅好后放到一旁,又从另一边的公文拿起一本,嘴里回道:“没排。”   “嗯?”   涂以辞不解其意,正要挑眉询问,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他神色一顿,半晌才压着嗓音问,“嫂嫂给你的?”见身边君子端方的男人点了点头,涂以辞忽然觉得嘴里的蜜饯有点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夹着酸意看着齐豫白说道:“你这平日看着不声不响的,没想到动作这么快,嫂嫂都肯给你送蜜饯了?”   涂以辞本来还想好好观赏一番他这师兄的追妻辛酸史,哪想到自己反而被酸到了,他有些郁卒,却也好奇,不由撑在桌上问齐豫白,“你们现在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我才能正经喊人一声嫂嫂啊。”   说得倒像是从前都是不正经喊着似的。   齐豫白却没回答他的话,而是侧眸问他,“你家夫人这阵子怎么样?”   涂以辞一听这话也没了好奇的心思,他站直身子后长吁短叹,俊美的脸上满是苦恼,“还能怎么样?前几天回了一趟家,我去接她的时候见她眼圈都红了,这几天觉也睡得少了,饭也不肯吃……”他说到这忽然看了一眼齐豫白,迟疑一会后,轻声说道,“你如今跟嫂嫂熟了,知不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心思?思妤担心她因为我那大舅兄做的事迁怪到她头上,这阵子都不敢去找她。”   本想着让齐豫白帮着劝一劝,又觉得这事实在不好开口,毕竟他都觉得萧业那日的做法实在是可气又可恨。   即便嫂嫂因此怪罪到他们头上,也是应该的。   不想齐豫白却说——   “你让她放宽心便是。”   涂以辞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他说,“你这话……”   齐豫白却没看他,他早已收回目光继续批阅起公文,嘴里倒是继续说着,“她不是会因为这些事而迁怪别人的人,你家夫人从前与她怎么相处,以后还怎么相处便是。”   涂以辞一脸狐疑,显然并不全然相信,不过齐豫白都这么说了,他打算夜里回去的时候还是和自家夫人说一番……“对了,我上次听老师说,你从蔡州调了个叫宋岩的胥吏过来,那人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能让你主动开口?”   “文章写的不错,做事也认真。”   就这?   涂以辞显然不信,倘若没点什么特殊的本事,哪值得齐豫白开这样的口?除非……这人又跟他那个嫂嫂有关。他没遮掩自己心中的疑问,说完见他并未反驳,便清楚这宋岩真是他嫂嫂认识的人了,一时,他看着齐豫白的神情当真是一脸不可思议。   他看得时间太长,齐豫白终于转过头,男人漆黑的凤眸落在涂以辞的身上,“怎么?”   涂以辞摇头,依旧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就是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   古有周幽王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没想到他这师兄为了讨好心上人竟连这些小事都管起来了,不过他倒也不担心他师兄真如那周幽王昏聩,宋岩上次考核的成绩还有文章,他也看过,比起汴京城与他同考的那些官员有过之无不及,只是他人在蔡州,家中又无帮衬的人,便是成绩再好也不过是淹没在众多考生之中。   如果不是有他师兄的帮衬,估计这人得在蔡州待一辈子。   知道他心中自有一杆秤,涂以辞也未多言,只朝人一挥手,“走了。”走的时候,倒是十分顺其自然地顺走了桌上那一包果脯,在齐豫白看过来的时候,也只是一笑,“你跟嫂嫂离得那么近,吃什么没有,这东西我就拿给我夫人尝鲜去了。”   他说完就走。   齐豫白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摇了摇头,倒也未说什么。   涂以辞这天散值后,揣着新得的果脯正想回家好生宽慰自家夫人一回,哪想到还未进屋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久违的笑声,门前丫鬟见他回来也笑着喊了声“二公子”。   俨然是与前几日死气沉沉截然不同的模样。   涂以辞点了点头,也未问丫鬟发生了什么,心里却是一肚子的困惑。   他自己打帘进去,便瞧见前些日子还以泪洗面的萧思妤今日焕然一新,穿着一身崭新的绣喜鹊牡丹的鹅黄色竖领长袄,青丝挽成一个高髻,戴有翠叶金花,这会正坐在软榻上握着一个拨浪鼓逗儿子。   看着她满面笑容,涂以辞不由挑眉。   他在一众请安声中笑着问萧思妤,“哪来的喜鹊飞到家里来了?竟让我夫人这么高兴。”   萧思妤见他回来,更是眉开眼笑,她放下手中的拨浪鼓,迫不及待要把今日的事分享给他,走近却见他手里握着一个油纸包,“这是什么?”   她目露好奇,伸手想去拿。   涂以辞任她打开,平日玩世不恭的人,这会看着她,声音却十分温和,“你这几日不是胃口不好吗,我便带了点果脯给你来开开胃。”说完,他亲自拿了一块递到她嘴边,“尝尝?”   当着这么多人,萧思妤也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她红了脸,一时也顾不得去看什么,囫囵吞枣似的咬进嘴里,入口才觉熟悉,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嫂嫂家的果脯?”   这下倒是轮到涂以辞惊讶了。   “尝过了?”他问萧思妤。   萧思妤却不说,她让屋中奴仆先抱着孩子退下,而后牵着涂以辞的手往里面走,待走到桌边宝贝似的拿起一只青花瓷的小坛子,跟献宝似的捧给涂以辞看,“嫂嫂给我的。”   说完犹嫌不够,又添了一句,“嫂嫂知道我喜欢,特地让人给我送来一坛子,我听说外头有些人连着排了好几日队都不一定买得到呢。”   前些日子还担心会被顾兰因不喜的人,这会就跟个孩子似的不住跟自己的丈夫献宝。涂以辞看得好笑,摸了摸她的头,又听她说,“我给嫂嫂回信了,打算初十请她来家中吃饭。”   原本早该请人的,但先前,她担心嫂嫂刚搬到新宅事务繁多……后来又出了哥哥那档子事。   她对兰因又羞又愧,别说请人来家中了,她连见人都不敢。   现在知道嫂嫂对她态度依旧,她自是不再担心了。   涂以辞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想到齐豫白倒是又说了一句,“这倒是巧了。”   “什么?”   萧思妤不知道他说的巧是什么。   涂以辞一脸为难,“我今天和师兄碰面,说的也是初十。”   “啊?”   萧思妤愣住了,她皱眉,“这怎么办?”   “不如你问下嫂嫂,若她不介意,便初十一道请他们……”见萧思妤柳眉轻蹙,他又添了一句,“你知道的,师兄在大理寺一向忙碌,若这次初十过了,下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了。”   原本就是她自己提议的,萧思妤沉默一会,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我先问问嫂嫂吧。”   她说完想到自己改不了的称呼,不由皱眉,“日后不要再叫嫂嫂了。”这次哥哥做事太过分,她都觉得难堪羞愧,“你提醒着我点,若我再喊,你就拍我胳膊。”   涂以辞见她一脸坚决要改的样子,实在好笑。   他抬手摸着她的头,嘴上应着好,心里却笑着……左右也改不了多少时间。   他那师兄可等不了太久。   *   兰因得到这个消息是在第二天,也就是端午这天。   来传话的是萧思妤的贴身丫鬟翠蓉,陡然听到这个消息,兰因是惊讶的,不过想到涂以辞跟齐豫白同门师兄弟的关系,也就没那么惊讶了,若是以前,兰因或许会避讳,但如今她跟齐豫白都不知道同桌共食多少回了,自是不介意。   她笑着与人说,“无妨,你让思妤安排便好。”   翠蓉听到这话明显松了口气,她笑着应好,又听兰因问果脯的事,更是柔声回道:“主子很喜欢,原本她今日想亲自登门来与你说,可国公夫人要去庙里礼佛,主子只能一道陪同。”   说到后面,她带了一些抱歉。   兰因却不介意,只说,“左右过几日就要见到了,也不急在这一阵。”她说完等翠蓉告辞要走的时候,又让时雨给人打包了一些糕点,让她带回家中吃。   翠蓉自是又一番道谢才离开。   兰因让人送她离开后,继续拿起桌上的香囊打量有没有不完善的地方,一共两只香囊,一只是黄底松鹤纹,一只是青色竹纹……端午一向有佩香囊的习惯,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习俗,端午这天佩戴香囊的话可以驱邪祛病,她今日要去齐府做客,思来想去不知道送什么,便亲手做了这两只香囊。   正想喊人进来让人找东西装起来,却见一向沉稳的停云忽然红着眼跑了进来。   很少见她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兰因蹙眉,她握着香囊,一双舒展的柳眉也渐渐拢了起来,“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已然沉了下来。   时雨正好送完人回来,看到这副情形也皱了眉。   停云却摇头。   她手里握着一封信,一会哭一会笑,张嘴想说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倒像是癫狂了一般。   时雨本就性子急,见她这般,更是急得不行,“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   兰因也皱了眉。   直到停云把信递给她,兰因看到上面的内容,杏眸微睁。   “当真?”   出口时,兰因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也有几分轻颤了。   “……是!”   停云这会总算能正常说话了,却还是泣不成声的调子,“宋岩特地让人快马加鞭送过来的,说,说进了大理寺,他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估计过阵子就可以来汴京报道了。”   时雨一听这话也瞪大眼睛。   等反应过来,她忽然叫了一声猛地抱住停云。   两个人在那又哭又笑,兰因虽然没有那么激动,但眼眶也有些湿润,她坐在椅子上笑看着她们,可激动退去,冷静袭来,兰因心中便又生出一抹诧异,上一世宋岩一直都在蔡州,并未来过汴京。   脑中划过大理寺三个字,她情不自禁想起了齐豫白,可名字刚冒出,她又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呢? 第38章 端午 齐豫白和兰因说,“我给你赢回来……   因为宋岩的这一封信, 整个顾宅都充满了喜气。   停云性子温和,为人又低调大方,府里的人都很喜欢她,也都舍不得她离开, 如今宋岩能来汴京任职, 停云自然也就不用因为远嫁而离开汴京, 继而离开兰因身边了。   兰因自然也高兴。   停云、时雨都是外祖母亲自挑给她的丫鬟, 从她搬到金陵开始,她们就在她身边伺候了, 十多年的感情,不是家人也胜似家人了,说句不好听的, 别说顾情,就连她那个母亲都远没有这两个丫鬟对她而言重要,何况停云做事又能干,有她在她身边,兰因能省心不少,所以不管于公还是于私,她都舍不得停云离开她的身边。   可她也不能因为自己去阻碍她的幸福。   宋岩是个好人, 他跟停云多年情意,等了她这么多年,就盼着能跟她结为连理, 所以即使再不舍, 兰因也不会把停云强留在自己身边。   可如今不一样了, 宋岩马上就能来汴京任职了,停云自是不必再去蔡州了,为此, 兰因还特地把原本定下给大家的端午封红又多添了十几贯钱,用来庆祝这件大喜事。   顾宅上下热热闹闹的,兰因因为今日要去齐府赴宴的缘故,不好留在家里陪他们热闹,也怕自己留下来反而拘着他们,于是便只交待厨房让他们做些好菜给府里的人吃,清楚时雨依旧对齐豫白存着畏惧,停云今日情绪又十分激动,她也没打算带人,自己拿着盒子便打算去齐府赴宴。   左右也就是走几步的距离,没什么大碍。   未想刚刚走出院子,身后就传来了停云的声音,“主子!”   兰因留步回头,看到停云朝她气喘吁吁朝她小跑过来,“慢些跑。”她嘱咐人,等人跑到跟前的时候,怕她站不稳,兰因又伸手扶了一把,问她,“不是让你今日留在家里歇息吗?”   “……我有话想去问一问齐大人。”停云等呼吸稍稍变得平缓一些后与兰因说道。   兰因一听这话便知道她想问什么了,她沉默一瞬,问停云,“宋岩的事?”   停云点头,半晌咬着红唇与兰因说道:“奴婢就是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宋岩虽然有些本事,但汴京城中与他一样的官员并不少,他们比他更会和人打交道托关系……”   她虽然高兴宋岩能来汴京城。   但存留的理智让她不得不担心他是不是被卷入了什么阴谋之中,要不然他一个在蔡州一没根基二没关系的人,从前几年考核都没过,怎么偏偏今年就过了考核,还进了大理寺?   其实就算停云不开这个口,兰因回头也是要问齐豫白的。   她也觉得这事有些古怪,明明那一世宋岩一直都是个蔡州胥吏,为何这次会入选大理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被卷入了什么阴谋之中,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被人故意调到汴京,方便日后对他控制,或是直接让汴京官场这个旋涡圈神不知鬼不觉解决掉他,要么……就是有人对他徇私。   可谁会对一个普通胥吏徇私呢?   宋岩身家清贫,生性又腼腆,所以兰因也跟停云一样猜测宋岩可能是被卷入了什么阴谋之中,眼见她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兰因温声与她说道:“别担心,回头我问齐大人一声,便是真有什么,齐大人作为大理寺少卿,他的领头上司,日后等宋岩进了大理寺,请他帮忙看着一些便是。”   就是又得麻烦齐豫白了。   停云一听这话,那颗高悬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她连声向兰因道谢。   兰因知道她心里着急,也未再赶她,主仆俩一道去了隔壁齐府,来的次数多了,如今即使没有人领路,兰因也不会再迷路了,于是眼见今日齐府门房就孙安一个人,她怕回头有人过来给齐府送东西,外面无人招待,便没让他领路,自己带着停云进去了。   几乎是刚过一道月亮门,她就看到了一身青衣走在小道上的齐豫白。   两旁葱葱郁郁。   而他走在其中,脚步从容缓慢,身姿如松如柏。   “大人!”   齐豫白停下步子,见兰因拿着一个乌木盒子朝他走来。   她的脚步有些快,或许连兰因自己都未曾察觉,每次她去见齐豫白的时候,脚步总是要比去见旁人时快上许多,直到齐豫白对着她说了一句“慢些”,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想到自己平日自诩名门淑女,却总在他面前失态,兰因的脸上不由腾升起两抹红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齐豫白却仿佛能看懂她面上的红晕是因为什么,他握着佛珠的手微收,薄唇却微启,目光依旧落在她的脸上,与她轻声说道:“路上石子多,小心摔倒。”   兰因一听这话,心里的赧然明显少了许多。   她抬头。   再次看到齐豫白这双漆黑幽深的眼眸,她已不会像最初那般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了,她在他的凝视下唇角漾开一个极浅的弧度,杏眸也忍不住跟着上扬了一些,这是与平日那副端庄冷清截然不同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在齐祖母面前喊齐豫白“兄长”习惯了,她心里倒是真的有些拿他当自己兄长看,此时她便轻轻嗯了一声。   那是很轻快的语调,能彰显出兰因此时的心情很好。   齐豫白看着她明媚的笑容,本就漆黑的目光却变得更为深邃,他身后握着佛珠的手收的是更紧了,两人对视半晌,最后还是齐豫白先移开目光,余光瞧见她手里握着的那只盒子,他也没问里面是什么,只跟兰因说,“走吧,祖母应该已经在等我们了。”   “好。”   兰因点头,跟齐豫白一道朝松芝苑走去。   余光瞥见身后的停云,见她低着头,便知道先前那话她当着齐豫白的面是绝对问不出来的,她便主动开口询问身边的齐豫白,“大人可知晓宋岩?”   齐豫白点漆眼眸落在她的身上,语气淡然如常,“蔡州那个胥吏?”   “您知道?”   兰因有些惊讶。   停云此时也顾不上害怕了,她攥着袖子抬头问齐豫白,一脸急切地问道:“齐大人,您可知晓他怎么进的大理寺?”   这话太过冒失。   齐豫白看了一眼停云,并未回答。   而一向沉着冷静的停云在齐豫白那双点漆凤眸的注视下,别说再说话了,她都觉得冷汗要从她的额头滴落了。   兰因瞧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停云,心中无奈,也不知道这几个丫鬟怎么这么怕齐豫白,明明他什么都没说,最后还是她开口解救了停云的困境。   “您别介意,宋岩是她的未婚夫,她就是担心他才有此一问。”说到这,兰因忽然也停顿了一下,她看着齐豫白小心翼翼问道,“是不是不好回答啊?若是不好回答,您就别说了。”   她倒是忘记官场还有官场的规矩了。   “没什么不好回答的。”齐豫白这才收回目光,看着兰因与她说,“宋岩这次文章做的不错,老师对他也有所夸赞,我后来看过他的履历,知道他在蔡州曾破过几起案子,想着大理寺有空缺便让他过来了。”   兰因怎么也没想到还真是齐豫白开的口。   她见他一脸坦然的模样,似乎这只是一件再正常不过,亦或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虽说不清楚为何与那一世不一样,但兰因想着她都跟萧业和离了,有些事改变原本的走向也不是多奇怪的事。   心中的疑惑和担忧在这一刻散去,兰因看着齐豫白,唇边漾起两抹弧度,她由衷地向他说道:“多谢您。”   “嗯?”   齐豫白看她,似乎不明白她的谢从何而来。   兰因说,“我身边能用的人不多,停云更是从小陪着我一起长大,感情与旁人不同,如今宋岩能来汴京,我也就不必担心与她分隔两地了。”   她这话说完,停云也仿佛终于回过神来。   纵使对齐豫白仍旧有些敬畏,停云还是朝人盈盈一拜,感激道:“多谢大人。”   齐豫白却不受这一礼,他垂眸去看停云,淡声说道:“若他自己没本事,谁开口都没用。”青年负手站在光影交叠的小道上,神色平静,“所以不必谢我,这是他应得的。”   他虽然这样说,但停云心中对他的感激却一丝不减,她很清楚若是没有这位齐大人的开口,宋岩再有本事也来不了汴京,她想好了,等宋岩来了,她就好生嘱托他让他日后好好做事,绝不能辜负齐大人的厚望!   “走吧。”   齐豫白未去理会停云的想法,他收回目光后和兰因说道。   “好。”   兰因点了点头,看到自己手中的盒子,忽然又喊住他,“大人等等。”   齐豫白驻步看她。   眼见她打开了手中的乌木盒子。   他顺着看过去,便瞧见里面放着两只香囊,目光落在那只青底竹纹的香囊上,纵使是齐豫白也止不住心下一动,就恍如小石击进平静的湖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听她说,“今日是端午,我也不知道该送您和齐祖母什么,便亲手做了两只香草袋。”   端午节一向就有“佩个香草袋,不怕五虫害”的说法,这里面的药材都是兰因亲自挑选的,齐老夫人的那只香囊里放着助眠的菊花、决明子和艾叶,而齐豫白因为经常出门的缘故,又得处理案件这些,保不准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兰因便为他放了散寒驱邪抑菌的白芷、藿香和艾叶。   不清楚齐豫白会不会喜欢,但兰因犹豫了一会还是把手中的盒子递了过去,“这只竹纹的是您的。”   齐豫白当然知道这只竹纹是他的,他甚至都能闻到里面放了什么,白芷驱邪除湿,藿香提神醒脑,艾叶抑菌……她一直都是如此,别人待她好一分,就恨不得拿十分去回报。   别瞧她看着聪慧,其实她有时候就像个小傻子似的。   别人是做一分也得说成六、七分,她却是把事情做到最满也不会为自己多说一句……齐豫白的心在这一刻变得软乎极了,又心软又心疼。   “谢谢。”   他看着兰因,那双漆黑的眼眸变得很柔软,他和兰因说,“我很喜欢。”而后,他在兰因的注视下,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直接当着兰因的面把香囊系在了腰上。   兰因看着他这个举动,原本的犹豫和担心也一扫而尽,她重新扬起笑容,合上盒子后,和齐豫白主动说道:“走吧。”   两人继续朝松芝苑走去。   日渐熟悉之后,兰因虽然还是不怎么擅长和齐豫白聊天,但也能主动说起一些话题了,想到今早翠蓉来传的话,兰因便问齐豫白,“大人初十也要去鲁国公府吃饭吗?”   她用的是“也”。   齐豫白也就装作现在才知道,“也?”   他问兰因,“你也要去吗?”   兰因果然一点都没有怀疑,她笑着点头,“昨日收到的消息,我也许久未曾见到麟儿了,不想今日翠蓉来传话,说了您也要去的消息,问我方不方便。”   “嗯,”齐豫白问她,“你怎么说的?”   “我说,方便的。”   两人边走边说,就仿佛闲话家常一般,走在一起的两人没有觉得什么,可跟在后面的停云却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早些几次大多都是在夜里,她低着头也瞧不大见什么。   可今日,天朗气清,不远处走在一起的一男一女正在说话,两人一个稍稍仰起一些下巴,一个低着头,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莫名有种两人这样生活了许多年的感觉……不说齐大人此时那番算得上温和的态度了,就说主子,从前主子跟那位萧世子走在一起的时候,她都没见主子有过这样舒适自在的神情。   “在聊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松芝苑。   今日天气好,齐老夫人便让人把桌子椅子都搬到了外面,这会她正坐在椅子上跟卫妈妈还有几个下人在包粽子,远远瞧见两人进来,老太太眼睛都止不住亮了一下。   当真是越看越般配。   兰因也是听到她的声音才发现竟然已经到了,她有些诧异自己和齐豫白竟然聊了这么久,却也未多想,迎着老人的询问,她笑着与她问完安后又说了一句“齐祖母端午安康”便开始回答老人的问题,“昨儿个收到鲁国公府的来信,请我初十去吃饭,我也是今早才知道那日兄长也要去,便聊了几句。”   “鲁国公府?”   齐老夫人想了下,倒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涂家那孩子和她孙儿是过命的交情,他家媳妇,她自然也是见过的,虽说是萧家的人,但脾性什么都很好,她自然是不会阻拦兰因去和人来往的,便是兰因日后和萧家人往来,那也是她的自由,旁人无权干涉,何况她也清楚这孩子的脾性,看着柔弱,骨子里却很坚定,不是会回头的人,她不担心她会和萧家那个世子再续前缘。   “这倒真是巧了。”   她朝兰因伸手,拉着人坐到自己身边,余光去看不远处的齐豫白,见他神色坦然,仿佛这真的是一桩巧合。齐老夫人心中好笑,也没多说,只瞧着兰因手里的盒子有些诧异,“这是什么?”   “给您做了一个香囊。”   兰因打开盒子,“前几日听晏欢说您夜里睡得不大好,我便往里面添了一些决明子和菊花,您看这味道您习不习惯,若是习惯的话,回头我再给您做个枕头,您夜里枕着也能舒服些。”   齐老夫人听着这番话,心里就像是大暑天喝了一碗酸梅汤,又仿佛冬日在烧着地龙的屋子那般熨帖,她握着兰因的手感慨道:“怪不得都说女儿家是长辈的小棉袄,我以前就羡慕你外祖母身边有你这个小棉袄,没想到如今我也能享受一番了。”   她是当真高兴,握着兰因的手夸个不停,直把兰因都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齐老夫人笑着拿起香囊,也不让人检查,直接就佩戴起来,原本还想跟自己的孙儿炫耀一番,余光却正好瞧见他的腰上也挂着一只崭新的香囊。   从前少见他戴这些。   如今见他这副宝贝模样,齐老夫人都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做的了。   兰因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便与她说,“我给兄长也做了一个,兄长总要出门查案,我便做了个驱邪抑菌的。”香囊不是什么私密的物件,何况端午香囊本就寻常,她也不担心旁人瞧见会多想。   齐老夫人看着因为兰因的这番话,她那孙儿眼中闪过的温柔,她笑着收回目光,与兰因说道:“我跟他都是性子糙的,平时我也想不到这些,多亏了你。”   兰因自是摇头。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小事了。   看着桌上包粽子的材料,兰因主动开口,“我帮您一起做吧。”   她说着便要卷起袖子。   齐老夫人却不让,“女儿家的手金贵着,你别碰,”她说着使唤起齐豫白,“你来做。”   “这怎么能行……”兰因蹙眉,可那边齐豫白却已神色如常站了起来,他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半点不高兴,卷起袖子走到一边,动作熟练地包起了粽子。   桌上的材料有不少。   除了各式馅料之外,还有专门包粽子的粽叶和棉绳。   兰因看齐豫白那双擅长习文断案好看的手,动作熟练地从桌上拿起两三片粽叶分铺交错折叠弄成小漏斗的样子,然后往里面加材料,桌上材料这么多,他却先选了她最喜欢的红豆和蜜枣混着江米包裹起来。   “上回就和你说过,等他有空让你尝尝他做的,今日做菜就算了,就让他包几个粽子给我们吃。”   耳边传来老人的话,兰因这才回过神,她把凝滞许久的视线从齐豫白那双修长有力的手上收回,兰因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看着齐老夫人嗫嚅道:“这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   齐老夫人笑道:“我家就这个规矩,从前他爹在的时候,也是这么照顾他娘的。”   陡然说起这些旧事,老人笑着笑着,忽然又变得有些难过起来,而这抹难过倒是正好冲散了她说的那句话,兰因没再去说什么,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只能握着老人的手看着她。   看着她眼中的关怀和担忧,齐老夫人心里的难过倒是也渐渐散开。   她看着兰因,心里想着若是儿子、儿媳在天有灵,看到现在豫儿有这样好的心上人也该高兴了,她笑了笑,没再去想那些伤心事,“走,我们打叶子牌去。”   她拉着兰因起来。   兰因跟着起来,目光却踌躇着看向身后的齐豫白。   齐豫白也正好在看她,看到她的目光便朝她点了点头,“去吧。”   兰因这才没再犹豫,跟着齐老夫人去了另外一桌,下人很快就拿来纸牌,兰因看着身边的卫妈妈和秋然,有些惊讶一向伺候在齐祖母身边的晏欢今日不在,不过她也没问,只当她有事去了。   叶子牌玩法很简单,在场的也都玩过,头一个庄家是秋然,她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后,众人便开始第一轮。   不过她们谁也没想到,兰因最开始说的那句“不大会玩”竟然不是自谦,她是真的不擅长……总共玩了十轮,兰因一次都没赢。   就在齐老夫人犹豫要不要放点水的时候便瞧见她家孙儿朝这走来。   他站在兰因身后,垂着眼帘在看兰因手中的牌。   除了兰因之外的其他三个人都看到了,秋然正要起来给齐豫白请安却被卫妈妈按住胳膊,兰因对此并未察觉,她仍坐在椅子上看着她手中的牌,虽说她一开始就是打着陪老太太玩玩也没想着要赢,但她也不想一直输啊,尤其卫妈妈和秋然都各赢了两次,她却每次都是输家,这也太丢人了……   于是这次兰因仔细思索着该怎么出牌比较好。   说来也奇怪,明明自己算数什么都不差,偏偏每次打牌就跟昏了头似的,怎么出都觉得不对。   她一边看着桌上已经出过的牌,一边想着出什么比较好,就在兰因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瞧见一只好看的手停在她的牌堆上,他从她的牌堆里直接抽了两张,一点犹豫都没有地扔到了牌桌上。   兰因一怔,她后知后觉回过头,便瞧见齐豫白站在她身后。   他点漆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四目相对,兰因听到他说,“我给你赢回来。”依旧是清冷低洌的声音,却让兰因心口猛地一跳。 第39章 心动 兰因很清楚,她对齐豫白是动心了……   兰因神色怔怔看着出现在身后的齐豫白, 她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和他那双点漆凤眸又对视了好一会,她眼中原本涣散的光芒这才重新聚拢。   “这怎么能行?”她回神后说道。   虽说打叶子牌不像下棋有“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说法,但也没有找外援的先例啊。   她刚想说这局不算, 正准备给钱算这把自己输了的时候, 那边齐老夫人却已经笑着开口了, “没事, 都是自家人玩闹,没那么多规矩。”瞧见兰因蹙眉, 她又笑道,“我也是才知道你是真的不会打牌,若是早知道, 我就不说玩这个了,现在齐祖母赢了你这么多钱也不安心,且让豫儿先教教你,总不能我们一直赢着,这样你也太亏了。”   两边卫妈妈和秋然也帮着说道。   眼见兰因还有些犹豫不决的模样,齐老夫人又说,“大不了这几把我们先不算钱。”   “这……”   兰因有些心动了。   恰在此时, 身边又传来了齐豫白的声音,“不想赢吗?”   就像被人蛊惑似的,兰因心里很少出现的那抹斗志彻底被人激发出来, 她仰头, 男人就站在她身边, 他正微微低头,用平静的目光凝望她……看着那双眼睛,兰因忽然就不想拒绝了。   她在他的目光下, 轻轻点了点头,“……想。”   齐豫白便未再说话。   有人搬来椅子,他坐在兰因的身边。   齐豫白没有刻意坐得离兰因很近,他在一个恰当的位置,既不会让兰因觉得被冒犯,也不会让她心生压力。   牌局继续,还是就着先前齐豫白打出去的那两张牌,卫妈妈和秋然看了看手中的牌,没要,齐老夫人倒是跟了两张。再次轮到兰因的时候,兰因看了眼齐老夫人扔出去的牌,又看了眼自己的牌后便不由自主地朝自己的外援看去。   齐豫白接到她递过来的目光,却没有立刻替她出牌,而是与她说,“叶子牌总共四种花色,从一到九,你先看下桌上的牌,看看能不能推算出来。”   兰因也知道打牌跟算数有关。   可她每次拿到牌的时候就已经一脸懵了,怕别人等久了,怎么可能再去算牌?但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会听着齐豫白的话,或许是因为他的声音和情绪都太过冷静,兰因竟然真的按照齐豫白说的重新冷静地看起牌桌上的牌。   与先前的杂乱无序不同,这一次她脑中就像酷暑时日被人注入了一道清泉,神智都变得清楚了不少。   兰因心里大致已经清楚该扔哪两张牌了,却因为先前输多了,这会还是不敢立刻就扔牌,她继续扭头看向身边的齐豫白,指着两张牌小声问他,“这两张可以吗?”   她自己不清楚她此时有多软。   声音是软的,神情是柔的,尤其那说话声还被她压得格外低,只够齐豫白一个人听到,落在齐豫白的耳边让他的耳朵都变得酥麻起来……齐豫白只觉得手里的那串佛珠都快被他碾碎了。他在她的注视下,轻轻点头,在兰因转过头神情高兴地把手中牌扔出去的时候,他却像是在压抑什么似的,垂下眼睫,拿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喉结滑动,等苦涩和清香同时在唇齿中溢开,齐豫白的内心才稍稍平静了一些。   有了这个开端,兰因再打起牌时就没有那么犹豫不决了。   毫无疑问,这一局是她赢了,看着被推到她面前的银钱,兰因难得孩子气的一笑,想到这次赢多亏齐豫白,她又忍不住和他分享起自己的喜悦,“我还是第一次坐庄家呢。”   只有赢家才能做庄家,她还以为自己一次都做不了。   齐豫白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和难得的孩子气,浓黑的眉眼也带了一些笑。   他在这大好晴日下,那双乌黑的凤眸仿佛揉碎了所有的日光,晃荡着温柔的璀璨光泽,这落在兰因的眼中,让她那颗先前才有过起伏的心脏再次被轻轻一击。   平静的湖面再次泛起涟漪,而她理牌的手也忽然一顿。   “怎么了?”   直到耳边传来齐豫白的询问,兰因这才回过神,她笑着摇头,“没事。”说话间,她收回目光,继续整理起桌上的纸牌,眼睫鸦翅似的垂落,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有兰因自己清楚这两回不自觉的心跳是因为什么。   她不是少不更事亦或是没体会过感情的小姑娘,她当然知道自己刚刚那两次是心动了。   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齐豫白。   她……也不能。   想到当初宴席上那些喜欢齐豫白的妇人说得那些话,兰因从前只觉得荒诞可笑,为了一个男人的青睐而选择折寿,何必?可如今……这样一个冷清的男人,看着他对你好,和你笑,为你处理事务关心你。   神佛若向你低头,你真能不心动吗?   脑中再次想起这句话,兰因轻轻抿唇,从前没有答案的话,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怎么可能不心动?   她又不是真的无欲无求的女观音,会被这样的齐豫白吸引,实在太过正常。   兰因不会为自己这一番心动而觉得可耻,却也不会为此做什么,心动只是心动,人活一世,会为许多东西许多人感到心动,但能在一起并且能够长久走下去的却不多,何况她早就过了因为心动而一定要在一起的年纪了。   美好的事物,站在一旁欣赏也很好,没必要非要让他属于自己。   她也并不想让他属于自己。   齐豫白太好了,好到她连对他心动都觉得是糟践了他。   还好。   她一向都能守住自己的心。   纵使有过短暂地心动,她也不会让人瞧出半分端倪。   她是那样的平静和理智,理智到就连聪慧如齐豫白一时竟也未曾堪破她此时的内心。   又打了几局。   兰因从最开始还要齐豫白指点,到后面已经完全可以靠自己去赢牌了,直到婆子过来回话,说是粽子已经蒸熟可以吃了。兰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面前竟然已经垒起了一个小金库了,先前打牌的时候没觉得,这会才发觉自己失去了原本要老太太高兴的本意,她看着自己面前的小金库有些面露难色。   齐老夫人却一点都没有不高兴,相反,她很高兴。   她笑着把手中的牌推到牌桌上,看着兰因说,“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她让身边的丫鬟替兰因把赢的钱收起来,而后主动挽住兰因的手朝食案走去,嘴里语气依旧和兰因说道:“现在学会了,以后找时间,我们再一道玩。”   “得多亏兄长,要不然我肯定还得输。”兰因柔声说。   她没有因为察觉到自己那一番心动而去远离齐豫白,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不过心里因为赢钱的那点忧虑倒也因为老太太的这番话语而被她按压下去了,她没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心里却打算回头用其他方式把赢的钱给三人还回去。   尤其是卫妈妈和秋然,虽说钱不多,但到底也是她们的体己钱,本就是陪她们玩的,不能让她们亏了。   “他在这些事情上一向聪慧。”齐老夫人说着还跟兰因透露了齐豫白的一桩往事,“那年他来汴京参加科考,随行的盘缠被人偷了,他又是个孤僻的性子,同行的,连个关系好的都没有。”   兰因一听这话就蹙了眉,“那兄长后来怎么样了?”   齐老夫人看着她面上的担忧抿唇一笑,却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看向对面正在替她们剥粽子的齐豫白,“能说吗?”   她问齐豫白。   齐豫白知道她是故意的,略有些无奈的抬头,“孙儿若说不能,您就不说了吗?”   “自然不是。”齐老夫人眉梢轻扬,说得理所当然。   倒是兰因听到这话,以为这是不好说的私事,刚想说话,齐豫白却又开口了,“您说吧。”他说着又看向兰因,“不是什么不能听的事。”   说话间,他把一份瘦肉蛋黄粽递给了齐老夫人,又把一份红豆蜜枣粽给了她。   兰因看着面前的粽子,还在诧异齐豫白竟然一下子就挑了她喜欢吃的甜粽,耳边便又传来齐老夫人的声音,“他啊问客栈老板借了三文钱进了赌坊,赢了能够他在汴京存活到科考结束的十两银子便出来了。”   “也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   “我后来问过他既然能赢,怎么不多赢点,你知道他与我说了什么?”齐老夫人看着兰因笑道,“他跟我说君子取之有道,够了就该收手,要不然就会迷失本心,坏了自己最初想要的东西。”   兰因看着对面的青年,她实在没想到齐豫白还有这样的本事,更没想到他年纪轻轻还能有那样的领悟。   齐豫白被她这样看着,倒是难得有些不自在,他轻咳一声,“情势所逼,我也就去过一回。”   兰因听到这话忍不住唇边又漾开一个弧度,想他那会也才十七、八岁,都说一文钱逼死英雄汉,他倒是不慌不忙,还知道怎么解决燃眉之急,兰因眉眼轻弯,还真有些想看看那个时候的齐豫白。   那个时候的齐豫白……   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怎么了?”   她看的时间太长,齐豫白不由出声问道。   兰因听到他的声音方才回过神,她在青年的注视下,笑着摇了摇头,“没。”轻轻说完后,她便收回目光,没让自己的情绪泄露一分。   而坐在她对面的齐豫白也看了她一会,方才垂眸拿了一个没什么味道的糯米粽蘸着酱油慢慢吃了起来。   粽子到底是不易消化的东西。   眼见齐老夫人吃完了一整个肉粽,还想再夹一个蜜枣粽放到自己碗里,齐豫白不由长眉微蹙,他出声阻止,“您已经吃了一个了,不能再吃了。”   可齐老夫人一向喜欢这些糯米做的东西,平日齐豫白管得严,不准厨房给她做这些不易消化的东西,也就只有端午这天,她才能吃到,心心念念了一整年,刚刚才尝出点味道,她自然不肯就只吃这点,便跟齐豫白商量道:“我再吃一点,就一点。”   她这会就跟个老小孩似的,为了一口吃的,语气都带了些讨好。   偏偏齐豫白仍皱着眉,不肯退让,“您忘记您去年端午连着吃了三个粽子,后来请大夫的事了?”   齐老夫人被他说起旧事,也有些不高兴了,“你怎么跟你祖父似的!你祖父在的时候就爱管我吃喝,现在你祖父走了,你也来管我!”   齐豫白蹙眉。   他张口想宽慰老人,但若是他开口说话,老人一定会顺杆子要求再吃一个,他思索着该用什么法子打消老人的念头还能不让老人生气,一时便未曾说话。   他不开口,齐府其他下人就更加不会开口了。   若是卫妈妈和晏欢在还好,偏偏晏欢今日回家了,卫妈妈先前又去厨房了,这会只有秋然一干人等,她们一会看看齐老夫人,一会看看齐豫白,一时都有些不知道该劝谁。   最后还是兰因放下手中筷子。   兰因实在没想到祖孙俩竟能为了一口粽子争执起来,她惊讶之余又觉得有些好笑。   却也觉得亲切。   这样才像一家人,会争会吵会闹,而不是几张面具坐在一起。   她看了看身边这对祖孙,而后招来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秋然,与她耳语几句后,见秋然应喏跑开,兰因想了想,还是打算先和齐豫白说,“今日到底是端午,齐祖母既然想吃,兄长便让她再吃一些吧。”   齐老夫人眼看有了帮手,本来难看的脸色立刻乌云转晴,她挽着兰因的手仰着下巴看着齐豫白说,“你看因因都帮我,就你跟个小古板似的,连口吃的都要管。”   齐豫白薄唇微抿,浓黑的眉眼似有无奈,却也清楚兰因不是那种纵容老人而不顾老人身体的人,又想到先前她和秋然不知道耳语了什么,他便未再这个时候多说,只是看着兰因,想看看她怎么解决。   正逢秋然拿了东西回来。   兰因便在青年的注视下,再度转过头和齐老夫人说起来,“兄长也是关心您,粽子容易积食不好消化,吃多了回头难受的还是您自己……”见老人微微抿唇,并不是很抗拒的模样,她又柔声与人说道,“我让秋然把每个粽子都绞成了片状,您喜欢哪个就尝一点,”话音刚落,身边老人就双目放光地盯着秋然那边,兰因见她这般,眉眼含笑,嘴上却还跟着一句,“但只能尝一点,若是吃多了,您回头难受,我可就要和兄长一道盯着您吃药了。”   她知道这个年纪的老人早就过了贪口舌之欲的时候,真要让她每个都吃,全部吃完,她也吃不下,只是心里一直惦记着方才想都尝试一番。   这个时候,你若不让她吃,她肯定得生气。   倒不如顺着她的脾气。   兰因从前在金陵的时候就是这样哄外祖母的,没想到如今居然用同一招对付齐祖母,倒也一样有效。   齐老夫人看着兰因,见她神情温和柔软,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态度却和她孙儿一样坚决,她看着看着,忍不住小声咕哝道:“你们俩,真是一个管家公,一个管家婆,都爱管人。”   她语气无奈,眉眼之间却含着笑意,显然也是乐意被人管着的。   那边秋然已经用棉线把粽子绞成片状,齐老夫人顾不上两人,她忙夹了一小块蜜枣粽慢慢吃了起来,等那糯米香味在嘴里散开,她的眼睛也跟着慢慢弯了起来。   心愿满足,老人在一旁吃得开心,兰因却因为她那一句“管家公、管家婆”,心脏止不住砰砰跳了两下,她不由自主地朝对面的齐豫白看去,见他神色如故、眉眼依旧,并未因为这番话而如何,方才稍稍松了口气,心里却想着回头找个齐豫白不在的时间和齐祖母说一声,如今齐豫白没有喜欢的人还好,若是日后有了,这样的话可得引起别人误会了。   不过如果齐豫白真的有心上人了,只怕她也不会再和齐家走得那么近了。   她一向知道怎么避嫌。   “因因,你也尝尝这个肉粽,这臭小子虽然管得多,东西却做的好吃。”齐老夫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自己满足口舌之欲后,也给顾兰因夹了一块。   兰因回过神,她轻轻应了一声好,也埋头吃了起来。   她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肉粽,总觉得肉粽里带着肥肉,吃起来有些让人反胃,可齐豫白做的肉粽却十分符合她的口味,肥瘦相当,既不会太干也不会太腻。   她忍不住吃了两块。   齐豫白见她们吃得高兴,到底未再说什么,只招来丫鬟让她去准备一壶开胃解腻的山楂茶。   粽子吃多了果然腻,好在有齐豫白喊人吩咐的山楂茶及时送了过来,方才解了他们嘴里的那股子腻味。   刚刚不满只吃一个的是齐老夫人,现在揉着肚子蹙眉说“以后不吃了”的还是齐老夫人,兰因看着她这副老小孩的模样,弯了眉眼。可想到如今端午佳节,本该在家颐养天年的外祖母却在来京的路上,她又忍不住蹙眉。   “怎么了?”   齐豫白见她蹙眉,沏茶的动作一顿,声音也渐渐沉了下来。   “怎么?”   齐老夫人听到这一句也跟着问了一声,待瞧见兰因微蹙的柳眉,也跟着担忧道:“怎么回事?”   她握着兰因的手问。   兰因也未瞒她,与她说了外祖母来京的消息。   “外祖母从前也最喜欢吃粽子,可如今……”兰因轻声说道。   齐老夫人也没想到她那位老姐姐这么坐不住,不过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若她是她那位老姐姐,恐怕也恨不得插翅过来,她安慰兰因,“相比这些东西,你外祖母最关心的还是你如今过得好不好。”   “大不了回头等她来了,我们再给她补办一次端午就是了。”   “还让你兄长包粽子。”   她哄着兰因。   兰因心里的那些难过也渐渐散开,她看着老人没忍住笑了起来,“哪有过两次端午的,何况兄长也忙……”   “没事。”   齐豫白看着兰因说,“不忙。”   “他现在大理寺没什么事,再说你外祖母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们自然得好生接待。”齐老夫人也在一旁帮腔,她是真的有些想念她那位老姐姐了,甚至都顾不上去管齐豫白的事,只握着兰因的手不住说道,“我也好多年没见你外祖母了,本来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了,现在好了。”   兰因一听这话,柳眉紧蹙,一时也顾不上和齐豫白说话,她反握住齐老夫人的手沉声说,“您和外祖母会长命百岁的。”   齐老夫人好笑,这世上哪有什么长命百岁?不过都是活着的人的期愿罢了。   可她不愿兰因难过,便也未再多说,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继续与她说,“等你外祖母到了汴京,我可得多留她一阵,好好带她逛逛汴京城。”   她说着又问兰因,“你外祖母可说什么时候到?”   兰因摇头,“前几日收到的信,说是已经在路上了,从金陵到汴京,走水路怎么着也得要个半个月。我已经派人去码头看着了,若有外祖母的动向,家里的下人会立刻来报。”   “我让水防营的人帮忙看着点,若是有王老夫人的情况便来和你说。”   身边传来齐豫白的声音,兰因下意识想拒绝,但看着齐豫白那双漆黑的凤眸,想到他当初的话,又想到这事事关外祖母的安危,她到底未拒绝,她朝人点了点头,真心实意和人道谢,“多谢兄长。”   说话间。   卫妈妈终于回来了,她先前去厨房吩咐人准备午膳,这会眼见他们吃的差不多了,便让人把剩下的粽子先撤了下去,又换上今日的午膳摆在食案上。   有过粽子打底。   午膳便未像从前似的大鱼大肉,只做了几道小菜和一道汤羹。   都是些清爽开胃的菜肴,菜有蒿蒌菜、蜜煎樱桃、莲房鱼包,羹是玉蝉羹,玉蝉羹虽然有个蝉字,却是一道正经鱼羮,因为鱼片会被切成如蝉翼般轻薄,看着像是白玉,才有此命名。   兰因其实有些吃不大下了。   但齐老夫人让她一定尝尝这道玉蝉羹,说是这道羹是齐府厨娘的拿手菜,她不忍拂她的心意,便也盛了一碗慢慢喝着。   席间还是兰因和齐老夫人说话,齐豫白负责给他们夹菜,不过他今日大概也看出兰因吃不下了,便只给她夹了几颗开胃的蜜煎樱桃。   兰因察觉到他的细心,不由朝人感激一笑,正想让齐豫白不必再给她夹菜了,外头便来人了,来人是齐府的管家程伯,他是来找齐豫白的。   像齐豫白这样的朝廷命官,即便端午休沐也不得空闲,一大清早,齐府便已有不少人过来送礼。其余那些官员派人送礼过来,程管家自行掂量处理就好,可这次来的是庞相家的人,于公,庞相位高权重,于私,那是齐豫白的老师,程管家自然不好越俎代庖,便过来喊齐豫白去处理。   齐老夫人听说庞家来人,也放下筷子跟齐豫白说,“你快过去看看,顺便让厨房打包一些你先前包的还没下锅的粽子给你老师送去。”   “是。”   齐豫白应声,他起来的时候又看了兰因一眼,说了句,“我去去就回。”才往外走去。   兰因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想他连个饭都没吃完就得去处理庶务,不由蹙眉道:“兄长真是辛苦。”   “谁说不是。”齐老夫人顺着她的话叹了口气,“他爹娘去的早,家里又没兄弟姐妹帮着,什么事都得他自己处理。”她说到这,忽然看了兰因一眼,似有若无地感慨道,“若是他身边有人能帮他,想必他也能过得轻松点。”   兰因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自是回眸笑道:“您放心,兄长日后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妻子帮他的。”   齐老夫人心下一动,问兰因,“你不觉得他性子冷清孤僻还不讨人喜欢吗?”   兰因和齐豫白相处久了,自是不觉得他冷清孤僻,若他真的冷清孤僻,又岂会帮她那么多次?他是外冷内热,不善表达。至于讨人喜欢……喜欢这东西原本就很难说。   若喜欢,他什么样你都喜欢。   若不喜欢,你连一句话都懒得与他说。   不过她相信齐豫白一定是会让人喜欢的那一类,只要与他接触过便一定会被他所吸引。所以她想也没想,就柔声回道:“自然能,兄长只是看着冷清,其实心肠很好,只要与他相处过,便一定会喜欢上他的,您就放心吧。”   齐老夫人一听这话,心里就定了。   她最怕的就是因因不喜欢豫儿,可如今看因因对豫儿的评价,至少她对豫儿的感官是好的,现在最主要的就是解决因因心里不肯嫁人的防线,不过这事不能急,纵使齐老夫人再想要孙媳妇,也不可能在这个当口和因因说这个。   好在她那老姐姐也快来了,因因又一向听她那位老姐姐的话,若是有老姐姐开口,想必因因也一定会重新考虑以后的事。   齐老夫人想到这,不禁眉开眼笑。   她也不提这事,只一个劲地给兰因夹菜,嘴里直说,“多吃点,你太瘦了。”   兰因不知道她忽然这么高兴还这么激动是因为什么,她只是看着面前小山堆的菜碗,面露难色,这么多……她忽然希望齐豫白能快些回来,他要是在的话,一定知道她想什么,也一定能够阻止齐祖母。 第40章 长命缕 长命缕的含义除了平安顺遂,还……   送走庞府的人后。   齐豫白没有立刻回松芝苑, 而是让人喊了云阔过来。   彼时他正站在书房窗前,抱着他那只肥硕的胖橘,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他明显好几层的下巴,胖橘舒服的在他怀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齐豫白看着外头的风光, 头也不回吩咐, “你回头去下水防营,和那边的李教头说一句, 这阵子会有一辆从金陵过来的船只,船上的主人姓王,若是他麾下的人瞧见请帮忙看顾着些, 别让那起子没眼力见的水贼坏了老人家的安宁。”   金陵王家。   云阔一下子就猜到是谁了,他忙应是。   “竹生回来没?”齐豫白又问。   “正要向您禀报。”云阔答,“今早收到的信,竹生几日前已经从临安回来了,估计再过几日就能到了,他送来的书信中说长兴侯夫人已经拿到那位顾二小姐的和离书,不过方家那位二少爷不见了。”   齐豫白手上动作一顿, 他沉默一瞬后继续抚着胖橘问,“和王氏有关?”   “是,”云阔低声, “长兴侯夫人不止一次想买凶杀了那位方二少, 不过一直没有传来方二少的死讯, 想必他如今还活着,只是我们的人暂时也还没有查到他如今在哪。”   说完。   云阔略一停顿后问齐豫白,“您看这事我们要不要插手?”   若是从前, 云阔自然不会多此一问,可如今主子的心思,他便是再蠢笨也已经猜到了,那位长兴侯夫人到底是顾小姐的母亲,若她出事,难保不会牵连到顾小姐。   “不必去理会方淮叶的死活,至于王氏——”只提到这个称呼,齐豫白心里就一阵反胃,他点漆凤眸里是没有隐藏的厌恶,薄唇更是紧抿成一条直线,他其实对这世上许多事都没有特别大的喜恶,活了两世,他碰到的人不算少,有好自然也有恶,可无论是小时候祖母家人的对待还是朝中那些对他落井下石的同僚,都不至于让他心生厌恶。   世道如此,不必介怀。   唯独这个王氏,只要想到她对兰因所做的一切,齐豫白心中便油然而生一股子厌恶。   虎毒尚且不食子,牲畜都知道怎么爱护自己的孩子,可王氏身为母亲却只知道一味地把过错推到自己的孩子身上,完全不去考虑那一年兰因也才六岁,正是最需要家人关怀的年纪。   她把兰因扔到外祖家,生死不顾,任由她一介孩童在外祖家看脸色讨生活,后来又因为心疼次女,不顾兰因的处境,屡次指责兰因维护次女,让兰因在汴京丢尽名声,甚至在兰因出事后还不准顾家派人接她回家,任由她在外面,完全不顾她的死活。   这样的人,怎么配做母亲?她还算是个母亲吗?   不。   他说错了。   王氏当然算是母亲,她不是不清楚怎么照顾自己的孩子,只是她念着的,护着的,是顾情,不是兰因。想到她对顾情和兰因截然不同的做法,齐豫白还是为兰因觉得心寒,顾情受了委屈,王氏连买-凶-杀-人的事都做得出来,为得就是替自己的宝贝女儿一雪前耻。   可兰因呢?   兰因受伤、受委屈,需要人关怀的时候,她在哪里?她在一味地斥责,她觉得兰因丢人,觉得兰因败坏了顾家的名声,觉得她不配做顾家的女儿。   齐豫白绷紧的唇线依旧不曾放松,那张素日清隽的脸上更是显出几分凌厉的肃杀。   即使后来她后悔了,可那又有什么用?斯人已逝,再多的懊悔也无法弥补兰因曾经受到的那些伤害。   他曾不止一次想,如果王氏对兰因好些,那兰因是不是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即使没有丈夫的疼爱,即使被众人唾弃,可她至少还有疼她护她的家人。   但凡这世上还有一个她留念的人,她又怎么可能会那样安然甚至算得上是解脱般赴死?   她是对那一段人生有多失望,才会觉得死是解脱?   想到那世兰因在火中的情形,齐豫白闭目,浓密的眼睫在艳阳底下不住颤粟。   “喵呜。”   他太久没有动作,胖橘睁开眼,发出不满的一声。   齐豫白这才从过往的思绪中回过神,他手上继续先前的动作,冷清的眉眼在浓烈的艳阳下却显得比平日还要深邃,声音也低沉,“把临安的消息还有王氏的所作所为送到雁门关去。”   “至于买-凶-杀-人,”齐豫白是真不想管王氏,却也担心因此连累兰因,只能沉声吩咐,“飞鸽传书给竹生,让他留人在临安看着些,只要没闹到明面上连累顾家名声就不必插手。”   “是!”   云阔答应一声。   许是看出主子对王氏的态度,后面那句话,云阔说得有些犹豫,“……主子,还有一件事。”   听出他话中的迟疑,齐豫白侧眸,他不带情绪的目光落在云阔身上,“什么?”   “那位侯夫人……”云阔不敢直视齐豫白的眼睛,低着头,轻声说,“前几日已经登上来临安的马车,只怕不日就要到了。”几乎是话音刚落,屋中的气氛就骤然变得冷凝了许多。   仿佛空气都在这一刻凝滞住了。   在这样的气氛下,云阔只觉得脊背僵直,他不敢抬头,也不敢吱声。   屋中静悄悄的,齐豫白目光冷凝,没有说话。   胖橘大概也察觉到他这会心情不太好,没再闹他,而是很通人性的从他怀里跃到红木窗上,然后又动作轻快地从摆着花瓶的高几一路跳到地上。   屋中很快就没了胖橘的踪影,而齐豫白仍旧沉默负手站在窗前。   他很少有这样不高兴,甚至算得上凌厉肃杀的时候。若是可以的话,齐豫白甚至都想让王氏再也不要出现在这个世上,为官多年,纵使他未曾做过这样的事,却也并非没有法子让人神不知鬼不觉消失,这世上想让一个人消失其实很简单,一点意外,就能让人尸骨无存。   他是真的不希望兰因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平静再次被人破坏掉。   可他不敢。   他不怕罪孽深重,可他担心……兰因会知晓。   那毕竟是她的母亲,就算她对她已没有亲情,也不再抱有期待,可她也绝不可能和一个杀害自己母亲的人在一起,即使他有把握做得干干净净……   可万一呢?   万一他没瞒住,万一她知道了呢?他没办法,也不能接受一点意外。   齐豫白垂眸。   在官场游刃有余的齐少卿,此时却难得面露疲惫,他抬手轻揉眉心,最后却也只是淡淡说了几个字,“知道了。”   还好。   王老夫人也来了。   她一向疼爱兰因,必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受欺负。   “下去吧。”   他发话,云阔应声离开。   等云阔走后,齐豫白又静站片刻方才朝书桌走去,那里放着一个锦盒,里面有一串已经编好的长命缕。   昨夜祖母说长命缕代表平安顺遂。   端午佳节若把亲手编的长命缕送给对方,也就代表着把平安和顺遂一并送给了她。   女儿家的东西,看着简单,实则却很复杂。   昨儿夜里他在灯下试了一次又一次,熬到天明才成功。   平安顺遂。   这是他对兰因唯一的期愿。   他希望她这辈子能长命百岁、顺遂如意。   橘红色的阳光透过轩窗洒进宽敞的屋中,齐豫白指腹轻柔地抚着那串长命缕,肃杀的眉眼也终于慢慢变得柔软起来。   他拿起盒子重新往松芝苑走去,刚走到松芝苑,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熟悉的笑语声,齐豫白听着这个声音,心里因为知晓王氏来汴京而生出的那股子阴霾总算是渐渐散开了。   秋然就在门前,见他回来,笑着说,“公子回来了。”说着便主动给他打起竹帘。   齐豫白点了点头,他低着头走进屋中,看到兰因陪着祖母坐在罗汉床上,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脸上都挂着笑,看到这一幕情形,他那冷清的眉眼也骤然变得柔软了许多。   他不愿打扰这一份美好,便没有立刻过去,而是站在竹帘边看着她们。   眼看着兰因眉目含笑的模样,齐豫白就忍不住想,若是她知道王氏已经在来的路上,会怎么样?想到王氏,齐豫白方才扬起笑意的双目立时又变得漆黑一片。   兰因说得渴了正想端起茶盏喝一口,余光却瞥见齐豫白的身影,见他一身青衣站在竹帘边,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停下喝茶的动作笑着喊人,“兄长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也让齐豫白一扫心中的沉闷,他把心里那些烦乱的思绪压到心底,而后掀起如故的眉眼朝兰因看去。他看着人轻轻嗯了一声,一边朝两人走去,一边闲话家常般问,“在聊什么,这么高兴?”   他问兰因。   兰因笑着回道:“我和齐祖母先前聊起才知道晏欢和停云是同一天出嫁,我们就商量着回头给两人一道办喜事,两家一起也更热闹些。”   她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晏欢今日不在是带着天青回家看爹娘去了。   后来和齐祖母聊起发现晏欢和停云成亲的日子竟然一样,其实丫鬟出嫁哪有什么吉日,一般都是主家发话,随便挑个日子就好了,可停云和晏欢都是受器重的大丫鬟,无论是齐老夫人还是兰因都不愿委屈了她们,便早早地问人算了吉日,每月吉日就那么几天,便这么凑巧,定在了同一天。   这倒是齐豫白不知道的事。   不过这是好事,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担心兰因操心累着,便出声嘱咐,“你不必一个人操办,齐府也有不少人,你有什么只管交待给他们去做便是。”   兰因笑着应好。   丫鬟过来上茶。   齐老夫人眼尖,瞧见齐豫白手里握着东西,便问他,“你手里拿着什么?”   兰因却是听到这话才注意到,瞧见他手里握着一个手掌大小的黑木盒子,她也没有多想,笑着坐在齐老夫人身边,还拿了个橘子慢慢剥着。   直到齐豫白走到她面前,把手中握着的那个盒子递给她。   兰因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停下手上的动作,仰头问齐豫白,“……给我的?”   “嗯。”   齐豫白看着她,薄唇微启,“香囊的回礼。”   兰因无奈,“不用回礼,兄长帮了我这么多回,我怎么能再要您的回礼?”   可齐豫白态度坚决,齐祖母又在一旁让她收下,兰因也只能应下,她把手中那个没剥完的橘子放回到桌上,而后拿帕子擦干净手后才伸手接过,嘴里说着,“多谢兄长。”   接过锦盒的时候,她看到齐豫白的袖子上沾着几根黄色的毛,看着像是动物的毛发,却不清楚是什么动物。   又见他胸口处也沾着一些,兰因便猜想齐豫白应该是养了什么宠物,要不然不会连胸口处都沾到,没想到他这样性子的人居然还会养宠物,兰因惊讶之余又有些想笑,也不知道他养起宠物来会是什么样子。   “兄长。”   她握着盒子,出声提醒,“你的袖子。”   “嗯?”   齐豫白顺着她的视线垂眸,看到自己袖子上沾着的猫毛,倒是也不嫌弃,抬手掸掉。   齐老夫人知道是什么缘故,在一旁笑道:“元宝又去哪玩了?”   齐豫白摇头,“不清楚。”   知道元宝的脾性,齐老夫人也不意外,只跟兰因解释道:“是只猫,打小就被豫儿养着,不过他性子孤僻,平日只有他想出来的时候才出来。”   猫?   兰因想起自己小时候才养过几日的小橘猫,有些怔神。   “怎么了?”   齐老夫人问她。   齐豫白也在看她。   “没事。”兰因回神,她笑着摇了摇头,也没说自己小时候也养过一只猫,她只是握着手中的盒子,又跟齐豫白道了一声谢。   齐豫白摇头,他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齐老夫人却笑着撺掇兰因,“快打开看看。”她也不知道她这孙儿送了什么东西。   第一次见孙儿送姑娘东西,齐老夫人俨然是在场最激动的那个,她很想看看她这个孙儿能送出什么东西!   兰因也不介意,笑着应好。   可她脸上的笑容在瞧见盒子里的东西时,却有些凝住了。   盒子里放着一根颜色繁复的手绳——   长命缕。   长命缕是用五种颜色的绳子编织而成的手绳,端午佳节手巧的人会编一串给自己,用来祈愿来年平安顺遂,也会赠送给亲友,兰因今日就见过不少,甚至早上起来的时候,时雨和停云也都给她各编了一串,这会还挂在她的床上。   礼物很普通。   兰因并不介意,越普通的礼物,她反而越能接受,可偏偏这个长命缕,说普通却也不普通,它的确是端午佳节用来祈愿的东西,可偏偏若是由未婚男女送给对方的话,除去平安顺遂之外,还有一层意思……   知道齐豫白不可能知晓这个寓意,兰因一时有些为难,早知道是这个,她就不收了,偏偏如今已经收下,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再退给他。   她面上的踯躅毫不保留地曝露在齐豫白的眼中,他一向关心她,她一点变化,他都能注意到,以为她不喜欢,他喝茶的动作一顿,出声询问,“不喜欢?”   兰因听到这话,忙道:“不是,我……很喜欢。”   这是他的一片好意,她怎么可能不喜欢?只是这东西,她拿着实在烫手,又怕说出其中的含义,反而让他尴尬,兰因一时是真的有些为难。   “什么东西呀?”   齐老夫人也终于察觉到兰因的不对劲了。   以为她这孙儿送了什么要命的东西,虽然觉得不可能,但齐老夫人还是凑过去看了一眼,待瞧见盒子里放着的东西,她一愣,倒也清楚兰因这般为难是因为什么了。   这个傻小子。   齐老夫人扶额,她是真没想到他会送这个。   怪不得昨日晏欢在她身边给她编手绳的时候,他看得这么认真。   她是知道这长命缕由未婚男女送给对方是什么含义,可她也清楚她这傻孙儿一定不知道这层含义,若知道,他不会这样贸然送给因因,他比谁都关心因因的名声,怎么可能在这种事上让她为难?   看着两个小辈,一个是知情却不好说,一个是不知情以为对方不喜欢。   齐老夫人摇了摇头。   这两个傻孩子,怕他们继续这样僵持下去,齐老夫人只能自己和兰因说,“这小子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关心人也是干巴巴的,但他希望你平安如意的心是真的。”知道五色绳戴上后就不能随意丢弃,更不好随意摘下,她也没让兰因戴上,只是握着她的手说,“没事,就当是个祝福,你拿回去收着便是。”   她说到这轻轻抚着兰因的头,目光也含了几分柔意,“我们因因啊就得平安顺遂,万事如意才好。”   她知道豫儿是怎么想的,这也是她对因因的祝愿。   兰因看着老人的含笑目,也看到了里面的期待和祝福,犹豫一会,她到底未再拒绝,她把盒子合了起来握在手中,而后起身和齐豫白道了谢,“多谢兄长。”   “不用。”   齐豫白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是抱着一份奇怪的。他能察觉到兰因和祖母对这手绳的反应很大,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见兰因这会已然坐下,他也未再开口,心中却想着回头还是问她一下。   因为齐老夫人有午睡的习惯,兰因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便也未再打扰。   她往外走。   停云就在外头候着,看到她手中握着一只黑木方盒,正要询问是什么,便见齐豫白跟了出来。   “大人。”   看到齐豫白,停云忙退后半步向他行礼。   兰因听到声音回过头,瞧见立在竹帘前的齐豫白,以为他要像从前似的送她出去,她忙与人说,“大人不必送我,这路我已经走惯了,不会迷路的。”   她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为这串手绳不自在的。   她当然清楚他不知道这个含义,他若知道,怎么可能会送?   她只是……自己不自在。   “我有话要问你。”齐豫白看着她说。   不清楚齐豫白要问什么,不过兰因也不好再拒绝,她跟齐豫白一道往外走,停云跟在他们身后几步的距离,待走出院子,不等兰因问他要说什么,齐豫白便看着她直截了当问道:“这个手绳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含义?”   他问得太过直接,直把兰因都给问住了,似乎没想到齐豫白会这么直接,她愣愣看了他好半晌才讷讷点头,“……是。”   还真是。   齐豫白蹙眉,“什么含义?”   兰因这下却没有立刻出声,她犹豫着要不要回答,亦或是随便扯一句话搪塞过去?可在齐豫白那双凤眸的注视下,她实在无法用谎言去搪塞,何况便是她如今搪塞了,回头他问起别人也会知道,“……如果未婚男女送对方的话,代表把自己的心意也一并交了出去。”这话她说得很轻也很慢,说完,余光扫见齐豫白微蹙的长眉,她忙又与人说道,“没事,只要不戴就好了,若是您介意的话,现在拿回去也没事。”   先前屋中还有其他人,她顾忌齐豫白的脸面不敢还回去,这会四下只有停云,倒是不必担心。   齐豫白听到这个回答,难得露出些错愕的表情,他的确不知道还有这一层含义,怪不得她先前会是那副神情,只是听到后话,他不由拧眉。   他问她,“你不介意吗?”   为什么会是他介意,明明她才是被迫接受的那一个。   “什么?”   兰因一愣,与他漆黑的凤目对上,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笑了笑,“您先前并不知道这个含义,只是为了祝愿我平安,我感激您还来不及,怎么会介意?”   齐豫白闻言,却沉默了。   该说她信任他,还是该说她是真的没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男人来看待?齐豫白有些无奈,可他能说什么?他一早就清楚她的脾性,她习惯了顺从,习惯了接受,也习惯了不给别人添麻烦。   尤其她此时面对的这个人还是他,那个对她而言有所亏欠的人。   轻轻叹了口气。   齐豫白说不出是心疼还是什么,只是看着兰因说,“我的确不知道还有这个含义,给你带来不便,我很抱歉。”   “我若知道的话......”   他若知道,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让她为难。   “这东西,”他看着她手里的东西,沉默片刻后说,“你若觉得收着不舒服便扔了吧,我日后再给你寻件适当的东西。”   其实他一早想送的也不是这个,只是那个想必她更加不会接受。   “不用。”   兰因一听这话忙摇头,“您不必再送我什么了,这个就已经很好了。”   现在和齐豫白说清楚了,兰因的心里也变得坦然了许多,自然也就没有像先前那样不自在了,这是他的心意,她怎么能随手扔掉?何况她从一开始犹豫不决也不是因为不舒服,而是……怕坏了他的名声。   齐豫白闻言也未说什么,只是看了兰因一会后,与她说,“走吧,我送你出去。”   兰因仍想说不用,不过齐豫白已经提步,她也只好跟了上去。两人这一路未像来时那样聊天,直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兰因忽然听到身边的男人与她说道:“以后若是还有让你觉得为难的事,你可以直接说,不必委屈自己。”   最后几个字,齐豫白是停下步子看着兰因说的。   “我……”兰因习惯性想说自己没有觉得为难,也不觉得委屈,可四目相对,在那双漆黑深邃的目光下,她仿佛有种自己的灵魂都被他看透的感觉,心脏在他的注视下微微颤粟。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声说好。   ……   这天回去。   兰因没把黑木方盒像从前似的交给停云让她处理,也没有与她说这是谁送的。她自己一个人走进屋中,待坐到铜镜前,她方才打开木盒,长命缕静静地躺在黄色的绸布中,兰因目光平静地凝视那串手绳,繁复华丽的颜色代表了最美好也最原始的愿望……平安顺遂,万事如意。   她伸手,想去触碰,可那如水葱般的手指还没碰到手绳便又被她收了回来,她把手指微微蜷起藏于掌心之中,能清晰地感受到手指在微微颤粟。   兰因红唇紧抿没有说话,目光却始终看着那串手绳。   齐豫白有件事说错了。   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委屈求全的顾兰因,上一世的顾兰因或许会为了得到别人的赞许而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可如今的顾兰因再也不会因为别人的一声夸赞亦或是不满,而再去委屈自己成全别人。   今日若换做是其他人。   她不会收下,即使一开始收下,在知道里面放着的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她也会退回去。   是因为他。   因为送她手绳的这个人是他,她才会收下。   兰因自己也说不清楚,如果从前面对齐豫白无法拒绝是因为亏欠,那么如今呢?如今的她,对齐豫白还只是亏欠吗?   外头是丫鬟们的嬉闹声,而兰因静坐屋中,她不知道看了多久才闭上眼睛,满是光尘的屋中,兰因鸦翅似的眼睫也在不住颤粟,等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终于把眼前的盒子盖上了。   她小心翼翼把它放进一只上锁的锦盒中。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叹过一声,只是这天夜里,兰因看着隔壁的灯火,很晚才睡。 第41章 赴宴 兰因不知道,在她和齐豫白去赴宴……   没过几日。   便到了五月初十, 也到了兰因要赴宴鲁国公府的日子。   这天一大早,兰因就起来了,梳妆打扮完,又吃过早膳, 眼见时辰差不多了, 她便带着时雨往外走, 未想到刚出去, 便见齐府门前也已经停好马车。   距离手绳一事已经过去五日。   这五日,兰因还是像从前那样和齐豫白相处, 并未露出一丝端倪,此时眼见齐豫白竟也这么早出去,她有些惊讶, 刚要过去和人打招呼,便听到一声十分响亮的“顾小姐”。   齐豫白身边的护卫,她也算是见了不少,天青和云阔都是性子稳重的人,其余不知名姓的也都是少言寡语之辈。   有时候兰因都觉得齐豫白应该是不喜欢聒噪的人,要不然身边怎么会都是与他差不多性子的人?可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兰因一时未察,俨然是被吓了一跳。   她停下步子。   时雨也被唬了一跳, 她一面握住兰因的胳膊,一面没好气地往前看过去,想看看是谁这么没规矩, 在看到那张和天青相似的脸庞时, 她有些错愕,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也顾不上他究竟是不是天青,只是碍着齐豫白只能敢怒不敢言地瞪着他。   “主子,您没事吧?”瞪了一眼黑衣青年, 时雨方才转过头来压着嗓音问兰因。   兰因摇了摇头,她也看到了那个穿着黑衣劲服的高马尾青年,大概也察觉到自己过于莽撞了,他在齐豫白皱眉的注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着兰因过来,他放轻嗓音和她小声赔礼道歉起来,“抱歉啊,顾小姐。”   “无事。”   兰因朝他摇了摇头,目光却看向齐豫白,“他是……”   即使和天青长得一模一样,但兰因还是能够分辨出这两人不是同一人。   “这是竹生,天青的弟弟。”齐豫白向她解释。   兰因惊讶,“双胞胎?”   齐豫白点头,“前不久他有事出去了,如今才回来……他自小在祖母面前养大,性子有些闹腾,你别见怪。”是在解释他的莽撞。   兰因先前的确被吓了一跳,任谁没做好准备被人这么一喊,都会吓一跳,可这本就不是多大的事,她笑着摇了摇头,“没事。”说话间,她又忍不住朝竹生看了一眼,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相似的双胞胎,不过虽然相似,但还是很容易能分辨出他们的不同,天青做事沉稳,看着明显要成熟许多,而这位竹生却要多几分长不大的少年气。   想来也是从小被照顾的很好,要不然也不会养出这样的性子。   不过兰因还挺喜欢这个性子截然不同的竹生,有朝气,她朝人点头,而后便收回目光问齐豫白,“大人今日也这么早过去吗?”   “嗯。”   齐豫白说:“严明和我还有件案子要讨论。”   严明是涂以辞的字。   想他休沐也不得空,赴宴还得处理案子,兰因不得不感慨他是真的辛苦,不过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点头,“那我先上去。”在齐豫白颌首后,她便想上马车,回头看却发现身边时雨还看着竹生。   以为她还在不忿先前竹生那一声。   兰因轻轻喊了一声,等时雨视线慢慢聚焦,她开口,“走了。”   时雨忙扶着兰因登上马车,自己跟着坐上去要拉下车帘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朝竹生那边看了一眼。   她总觉得那双眼睛看着有些熟悉,只是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马车启程。   齐豫白也转身上了马车。   仍旧是不远不近的距离,慢慢跟在兰因身后。   *   差不多时间。   成伯府中,萧母领着景兰走进萧业的房中。   距离萧业被打已经过去有阵子了,他卧病多日,身上的伤早已养得差不多了,到底自幼习武,他的身体素质要比普通人好上许多,这要换作别人,起码得养一个月,他却养了半个月不到就好了。   可即使身体好了,他看着却还是有些一蹶不振。   每日待在房中也不出去,有人进来也不理会,就跟个行尸走肉似的。   这阵子萧母用尽了法子,她让许氏抱着孩子来看萧业,让才会说话不久的夷安到他身边喊他爹爹,甚至……她连顾情都给他找来了,可没有用,他谁也不理,谁也不看,整日不是睡觉,就是睁着眼睛看头顶的帷帐,一动不动,跟死了一样。   萧母今日过来,一为送药,二来也是想劝说人一番。   走进房中,被药气熏染了大半个月,即使整日开着门窗通风,还是有股难闻的味道。萧母握着帕子抵着鼻尖,把那股子味道挥散一点才抬脚走进里间,眼看着萧业依旧躺在床上和从前并无不同,她心中又是生气又是痛心,汤药刚从药炉里出来还烫着,她让景兰把汤药放在一旁便让人先下去了,屋中只剩下他们母子,萧母看着郁郁不振的萧业勉强放柔嗓音与他闲话家常说道:“今儿个日头好,你既然身体好了不如出去转转,别整日待在家中,就是没病也得被你养出病来。”   萧业没说话,也没兴趣。   他不想出去,也不想见人,他甚至连从前一日不落的武艺也都懒得去练。   被他这副颓然厌世的模样激怒,萧母终于忍不住沉下脸,她起身,怒声喝道:“萧业!”   可看着他比起从前明显要瘦一圈的苍白脸颊,萧母的喉咙就像是凭空被一只大手攥住,终究舍不得,她看着萧业胸腔不住起伏,又喘了半晌的气,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她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萧业说道:“我前不久去看过你妹妹,你妹妹为了你的事吃不好睡不好,瘦了一大圈。你自小就疼她,如今却连问一句都没有。还有麟儿……他大了许多,我看再过阵子,他就能喊你叫舅舅了,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个孩子吗?如今你既然赋闲在家,不如去看看他?”   萧业听到这个名字,长睫微动,他原本对一切都不在乎的神情也终于有了一些变化。   “麟儿……”   他沙哑着嗓音喊这个名字。   想到麟儿,他就忍不住想到兰因,这个被他努力压抑着想忘记却从来没有一刻被他真正忘掉的人。   他记得麟儿刚出生的时候,他和兰因去鲁国公府看他,小小的孩子被大红色的襁褓裹着,皮肤皱巴巴的,毛也没几根,眼睛睁不开,都说外甥像舅,可他那会看着那个又丑又皱的孩子,实在看不出他们哪里像了。   他那会没忍住咕哝了一句。   思妤还在坐月子,听到那话差点气得从床上跳起来打他,兰因也没好气地拿手拍他胳膊,和他说,“刚出生的小孩都这样,再说,他哪里丑了,明明很好看。”她嗔怪似的瞪他一眼后又回头抱着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柔声哄道,“我们麟儿才不丑,我们麟儿啊以后一定长得又高又俊,比你舅舅还好看,是不是呀?”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艳阳晴天。   兰因穿着一身丁香色的衣裙,她动作轻柔地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还拿自己的鼻子去碰触小孩的鼻尖。   她是那样的温柔。   温柔到萧业至今都能想起那日她被阳光沐浴时的模样,从头到脚,就连头发丝都散发着温柔的光芒。   萧业记得那个时候他看着兰因,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是兰因有孩子的话,她一定会对孩子很温柔,她会教他读书写字,教他琴棋书画,她不会苛责他去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她会在他摔倒的时候第一时间上前扶起他,会拍掉他手上和身上的泥土和他说“不要怕”,而不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还不准别人扶他。   他不会像他。   他会拥有一个世上最好最温柔的母亲。   萧业其实并不喜欢小孩,即使他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可那个时候,他却由衷地希望他跟兰因能有一个孩子,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孩子,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他,把他所有会的东西都教给他。   眼眶倏然变得通红。   萧母原本还在劝他,忽然见他红了眼,吓了一跳,“业儿,你怎么了?”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她急着扑过去,却见他忽然闭紧双目,眼泪一路从眼角滑落至被褥上,看着被褥上洇开的那摊水迹,看着青年不住颤抖的双唇,猜到他是因为什么,萧母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闭上嘴。   她没再劝他,也没再说话,只是神色复杂地站在床边凝望他许久。   忽然,她转身向门外走去,步子即将要迈出门槛的时候,她才背着身冷着嗓音和萧业说道:“萧业,你要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身上担负的责任,伯府还得靠你撑着。”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萧母咬牙,“你跟兰因已经分开了。”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提到兰因,没去理会身后男人是何模样,她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嗓音都沉了下去,“你在这伤心难过,一蹶不振,可你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已经重新开门做起了生意,她那几家酒楼现在高朋满座,是汴京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她马上还要开新店了,你去外面看看,现在外头的人是怎么说你们的?你……”听到身后传来的沉重呼吸声,萧母抿唇,她到底没再说下去,只是吐出几个字,“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句,她便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景兰就在门外候着,见她出来,忙喊了声“夫人”跟在她身后。   萧母没理她,她自顾自往外走。   明明外面是艳阳晴日,可她却仿佛身处寒冬一般,头顶的暖阳并不能给她带来一丝温暖,反而让她觉得刺眼极了,就像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忽然碰见太阳,她不由半眯着眼拿手挡在头顶,走了几步忽然又咳了起来。   “您没事吧?”景兰忙扶住她。   萧母摇头,咳嗽声却不曾间断,她捂着帕子不住咳着,咳到后面,她胸腔发紧,甚至佝偻起了身子,不过数日的功夫,她就已经心力交瘁、精疲力尽,甚至还变得苍老了许多,从前那一头人人夸赞的亮丽乌发早已鬓边生白,藏也藏不住了。   偏偏落到这种地步,萧母还不敢让旁人知晓。   现在伯府就靠她一个人撑着,要是她再出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儿子是这副模样,孙子又还不知事,至于她那个丈夫……   前不久她收到萧志尚的来信,那个远在庄子上的男人终于知道了城中发生的事,刚接到信的时候,萧母心中还有些期待,可打开信,那里面写的全是责怪业儿的话,却没有一个有用的法子。   想到那个懦弱无能的男人,萧母忽然想起那日兰因的询问——   “这么多年,您可曾对您的婚姻您的夫君感到后悔、厌烦?”   那个时候她斩钉截铁说没有。   不管萧志尚是什么样,她都有能力支撑起一个家,他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维持她的体面和身份罢了,可如今她才发现这种时候若身边能有个可以依靠的夫君是多么的幸运。   萧母的咳嗽声越来越激烈了,而她身边却只有一个景兰对她关怀担忧。   天朗气清,萧母却悲从心来。   ……   不知道萧母已经离开多少时间了,萧业依旧紧闭双目躺在床上,他没有睡着,却也不愿睁开眼睛,脑中回绕着萧母说的那些话“你和兰因已经分开了”、“你在家里一蹶不振,可你知道她在做什么?”、“你去外面看看,看看外面的人是怎么评价你们的?”   眼球在紧压的眼皮下不住滚动着,放在身子两侧的手也在慢慢收紧。   “哗”地一声。   萧业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低着头,不住喘着粗气。   冗长的安静后,萧业终于起身,他走到铜镜前,这是他近来第一次看镜子里的自己,即使每日有下人伺候,可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颓废还是让萧业立刻皱了眉。   凝视半晌。   他喊人进来,亲自梳洗一番后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出门。   他没让周安跟着,只是让他给母亲传了个话,至于顾情……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提到过她,也没有派人去理会她。他只是沉着一张脸往外走。   过去这么久。   伯府门前自然不像从前那样人围着人了,但还是有些闲着没事干的人过来打探消息,陡然瞧见萧业,他们还愣了下,从前张口说道萧业还有伯府的人,这会与萧业那双阴沉的眼睛对上,竟一个字都吐不出,纷纷退到一旁。   萧业也未理会他们,径直骑着他的碧骢马往巷子外去。   *   鲁国公府。   萧思妤和涂以辞已经在门前等了有一会了,远远看到兰因的马车,萧思妤激动地待不住,她连忙松开涂以辞的手,在涂以辞的“慢点”中,她踩着石阶一路往下小跑,眼见马车停下,她扬起灿烂的笑脸,一声“嫂嫂”差点要从喉咙口脱出,还好她及时反应过来忙吞咽回去,眼见时雨扶着兰因走下马车,她也过去搀扶了一把,嘴里跟着喊人,“姐姐。”   她喊的是旧时的称呼。   虽说她打小就把兰因当嫂嫂看,但兰因重规矩,未嫁进伯府前,只准她喊姐姐。   那会她总是喊错,兰因也不怪她,只是目光无奈地看着她,她就会就喜欢挽着兰因的胳膊撒娇,“姐姐快嫁给哥哥吧,我是真的再也不想喊这个称呼了,姐姐哪有嫂嫂亲昵啊。”   没想到时光境迁,她竟又喊起了从前的称呼。   心里自然是有无奈的,可萧思妤很清楚她和哥哥之间是没可能了,也许从前还有一点可能,可当哥哥在大庆殿中说出那番话后,他们之间唯一的那点可能也被他彻底掐灭了。   她这一声称呼倒是让一直紧绷着小脸的时雨脸色好看了一些,这会和她打起招呼的时候也变得温和了许多。   “二小姐。”她喊人。   萧思妤笑着应了一声。   涂以辞也过来了,站在萧思妤身边看着兰因打了一声招呼。   兰因也朝他点了头。   萧思妤不耐烦一直在外头,便挽着兰因的胳膊与她说,“外头太阳大,我们先进去,我给姐姐准备了不少吃的,正好麟儿这会也醒着呢。”   她说着就要带兰因往里走,余光却瞥见又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   看到那辆熟悉的马车和赶车的人,知道是齐豫白来了,萧思妤作为主人家,自是不好就这样离开,本想让兰因先进去,但想着回头还得一道吃饭,总得碰面,她想了想便和兰因小声说道:“是齐大人。”   以为兰因没接触过齐豫白,萧思妤不等兰因开口便在一旁继续说着,“外头都说他性子冷清,不好接近,其实不然,姐姐回头与他接触过便知道了。”她没去过兰因的新宅,自然也不清楚她和齐豫白是邻居,便是知道,只怕她也不会想到这两人如今每日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涂以辞却是知晓的,看着还被蒙在鼓里的妻子,他有些好笑,却也没说什么,只在马车彻底停下后,和萧思妤与兰因说了一句,“我去迎迎师兄。”便往前走去。   “我们也过去。”   萧思妤握着兰因的手,跟着涂以辞的步子一道过去,刚到那,正好齐豫白也下了马车,她笑着和齐豫白打招呼,“师兄!”   她因为涂以辞的缘故一直都这样喊齐豫白。   见齐豫白和她点了头。   萧思妤正想把兰因引荐给他便见齐豫白和兰因已点了头,而兰因也笑着和他点头,语气如常喊了一声,“大人。”   两人这番模样,俨然不是第一次见面。   萧思妤一脸惊讶,兰因也未瞒她,与她说了她和齐豫白的渊源。   “……竟有这样巧的事。”   萧思妤直到听完还是一脸不敢相信。   兰因也觉得巧。   “好了,外面太阳大,你们先进去,我和师兄先去书房处理点公务。”涂以辞在一旁说。   萧思妤晃过神,也未再想兰因和齐豫白的缘分,只当这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她点了点头,而后握着兰因的手说,“姐姐,我们先进去。”她说着又和齐豫白招呼一声才牵着兰因的手先往里走去。   “人都走了,还看呢?”   涂以辞看着身边的男人,见他还盯着顾兰因离开的身影,不由嗤笑起来。   刚嗤笑完,还没听到齐逾白说什么,竹生就开始怼他了,“我们主子想看就看,关你什么事?”   “哟?”涂以辞一副现在才注意到他的模样,“原来是我们小竹生回来了,哥哥前些日子还问起你家主子你去哪了,说说吧,你这次又去哪玩了?”   竹生在涂以辞手里吃过不止一次的亏,早就学聪明了,这会他一扬下巴,继续双手环胸啐道:“关你屁事!”   “嘿,你这孩子!”   涂以辞眼见说不过他,只能把脸转向竹生的主子,“喂,老齐,这你都不管?”   齐豫白看他一眼,并不理会,只轻轻掸了掸衣摆便抬脚朝鲁国公府的大门走去,竹生连忙跟上,路过涂以辞身边的时候还重重哼了一声,俨然还记得当初那一骗之仇。   “啧,合着我成了受气的?”   涂以辞看着离开的主仆俩,笑着摇了摇头,却也不见生气,背着手跟着主仆二人一道往府中走去。   ……   兰因见过鲁国公夫人,就去了萧思妤的房间。   麟儿果然没睡,穿着一身小衣服躺在罗汉床上,正被丫鬟拿拨浪鼓逗着。萧思妤一看到自家儿子,心也软了,从前咋咋呼呼的人,这会放软嗓音抱着小孩面向兰因说,“麟儿快看,谁来看你了?”   可这个月份的小孩哪里记得住人?被萧思妤抱着看了兰因一眼,便又伸手去够拨浪鼓。   兰因却不介意,她站在一旁,看着小孩童趣,眉目都变得温柔了许多。她记得上一世离开人世那年,麟儿已经快三岁了,他跟着思妤夫妇来找她,还用他那双带着肉包的小手擦她的眼睛,嘴里还说着,“舅妈不哭,麟儿呼呼,舅妈就不难过了。”   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兰因忍不住伸手,“姑姑抱抱,好不好?”   或许是兰因的声音太过温柔,小孩还真的看了兰因一会,似乎是在思索自己有没有见过她,又见兰因伸着手,这个姿势他很熟悉,每次别人朝他这样伸手就是要抱他,麟儿看着兰因犹豫一会还是朝兰因伸出了手。   兰因见他伸手,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形状,她高兴地把他抱到自己怀中。   动作熟稔且轻柔。   萧思妤原本还担心自家儿子会吵会闹,他虽然还小,却格外认人,除了她和涂以辞,也就他的乳母才能抱他,其他的,就连她的婆婆鲁国公夫人想抱他都得看他心情,心情好的时候施恩般让你抱一会,但也只有一会,超出时间就立刻开始哭闹起来。   没想到他在兰因怀里待了好一会也没哭闹,甚至还玩起了兰因的手指,嘴里还咿咿呀呀叫着,俨然是高兴和兰因一道玩的。   她看得又惊又奇,却也高兴,悬起的心重新落下,她在一旁看着两人。   麟儿是真的很喜欢兰因,自打被兰因抱着之后,他就没再让其他人抱过,于是等齐豫白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穿着一身领抹上绣着玉兰花紫色长衫搭抹胸长裙的兰因抱着穿着紫色小衫的麟儿坐在罗汉床上。   她身后八幅红木轩窗都大开着,露出外头的夏色,也照进一片初夏正好的暖阳。   风光正好。   兰因身后是几株杏树,风吹过,杏花簌簌落下,而坐在屋中的兰因半低着头,她那一段细白的脖颈在阳光的照射下白得跟发光似的,头顶那一支玉兰簪也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她一手抱着麟儿,一手握着一只布老虎,正在柔声哄着人,兰因并未注意到有人进来,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齐豫白此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是多么柔和。   “你们处理好了?”   直到听到萧思妤的声音,兰因才察觉他们过来了,她抬头,瞧见站在帘边的齐豫白,她也如从前一般,笑着喊了一声,“大人。”   涂以辞笑着回答了萧思妤的话,“处理好了。”余光一瞥身边男人,他心思一转,便笑着和齐豫白说道:“师兄,你也去抱抱麟儿?看看他还记不记得你。”   萧思妤听到这话,头一个念头就是阻止,上回师兄抱麟儿是麟儿刚出生的时候,意识都还没有,可如今麟儿正是闹人的时候,她怕师兄降不住她家这个小猢狲。但转念一想,也许师兄多抱几回就肯成亲了呢?她那几个闺中密友都不知道催了她多少次了。   于是也就没有阻止。   “大人要抱抱看吗?”兰因坐在罗汉床上,笑着问齐豫白。   齐豫白沉默一瞬还是点了点头,他朝兰因走去。   兰因便笑着把麟儿递过去,她一边递一边还指导人怎么抱孩子,“你把手肘抵在麟儿的头颈上,对,就是这样,这只手可以放在他的腿上,他喜欢有人陪他玩,手里得拿着个东西。”   麟儿刚刚被人从一个怀抱移到另一个怀抱,睁着跟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有些迷迷瞪瞪的,等察觉到这个怀抱没之前的柔软,又见熟悉的面容站在他面前,而没再抱他,他一下子就有些委屈地瘪起了小嘴。   齐豫白正好低着头,自然瞧见了他这一番变化,与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对上,从来就没在跟别人对视下败过的齐少卿这一下却是脊背僵硬,他僵硬着身子看着麟儿,眼见他小嘴都在往下压了,眼中也是泫然欲泣,一副委屈到不行的样子……齐豫白活了两世也没跟小孩怎么亲近过,这陌生的一切让他第一次生出不知所措,就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拨浪鼓声。   兰因站在他面前,熟练地摇着手中的拨浪鼓。   熟悉的鼓声一下子就攫取了小孩的注意力,刚刚还想放声大哭的小孩这会立刻睁着眼睛,够着手要和兰因玩。   眼见把麟儿哄住了,兰因就抽出空来和齐豫白笑说道,“您别担心,小孩很好哄的,他要哭的时候,您轻轻哄他下就好了。”话音刚落,兰因的杏眸与齐豫白那双漆黑又略带疑惑的凤目对上,想到他那冷清的性子,她稍稍停顿后,眼中忽然忍不住浮现出一抹浓郁的笑意。   她好像……有些过于为难他了? 第42章 碰见 看着兰因和齐豫白走在一起的身影……   知道自己是被嫌弃了, 齐豫白也不生气,只是有些无奈,他的确不会哄人。跟兰因那双笑眸对视一会后,他再度垂眸去看怀中的幼崽, 刚刚还瘪着小嘴一脸委屈的小孩现在又乐呵呵伸手跟兰因玩闹起来了。   有人陪他玩, 他也就忘记现在是在谁的怀里, 只是这个月份的小孩最喜欢新鲜的事物, 拨浪鼓玩了一会,他又觉得没意思了, 他看看兰因,仿佛才想起自己不在她的怀中,便转过头想去看抱着自己的是谁。   再次四目相对, 齐豫白看着那双纯澈干净的眼睛,还是没忍住脊背一僵。   生怕他又跟刚刚似的哭起来,齐豫白一时神情紧绷,脑中想着该怎么哄他才好。   谁能想到在官场上无往不利的齐少卿如今会在照顾幼崽的事情上栽跟头?好在齐豫白一向是不怕困难的,他没有照顾孩子的体验,只能回想自己从前照料元宝的模样,想了想, 看着已经泫然欲泣的小孩,他忽然伸手,试探性地在小孩的下巴处轻轻挠了挠。   他的动作很轻, 可还是一下子就吸引了麟儿的注意。   眼睫都已经挂上泪珠的小孩忽然眨巴了下眼睛, 他的眼睛是真的大, 睫毛也很长,他看着齐豫白,大概是觉得之前的动作很舒服, 他眼珠都不转了,直勾勾看着齐豫白,见他没再有所动作,他还不满地瘪着小嘴抓着他的胳膊“啊啊”了两声。   可小孩的话,谁又听得懂呢?   齐豫白却仿佛能看出他想要什么,他犹豫了下,又伸手挠了挠他稍稍有些肉肉的下巴。   麟儿觉得舒服,竟跟小猫似的仰起头,喉间还发出咯咯的笑声。   兰因是听到麟儿的笑声,这才注意到齐豫白的动作,呆呆看着男人挠着麟儿的下巴,片刻后她回过神,看着两人一个挠一个笑,她实在没忍住笑出声。   她看着齐豫白,忍着笑音问,“您是把麟儿当元宝了吗?”   齐豫白以为自己做得不对,不由蹙眉看她,此刻的他像极了一个不耻下问的好学生,“这样不可以吗?”   兰因笑着说,“没有不可以。”   只是她从前从未见过把小孩当猫逗罢了,偏偏被逗的那个还乐在其中,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他会哄小孩还是不会哄了。   两大一小在这旁若无人地互动着,萧思妤却在一旁看得怔神。   她虽然和齐豫白相处的次数不多,但也知道他的脾性,纵使面对熟人没有面对外人时的冷清,但也从未与人离得这么近过……看着他跟嫂,顾姐姐的距离,竟是一只手都没有。   这也太近了些。   还有顾姐姐,她们认识十多年,她最清楚她的性子和为人。即使顾姐姐平日看着温柔好说话,心里却有一杆秤,不会轻易交付真心,尤其面对外男,更是能避则避。   可她能看出顾姐姐此刻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而且她似乎很习惯和师兄相处?那态度熟稔地仿佛曾经这样相处过千百回。   要不是她认识两人且知道他们是什么情况,只怕她都要以为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对新婚夫妻了。   涂以辞倒是没她那么震惊,不过也有些惊讶这两人相处竟这么熟稔,看来他这一声嫂嫂当真是不必等多久了,他心情很好地挑着唇角牵着萧思妤的手走了过去,“在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说话间,他看了眼自家儿子。   刚才离得有些距离,又有兰因挡在面前,他也没瞧见他们在做什么,这会一看……涂以辞目瞪口呆,紧跟着没好气嚷起来,“姓齐的,你把我儿子当猫玩呢?!”   他说着直接从齐豫白的手里把麟儿抢了回来。   可麟儿玩得正高兴,忽然被抱走,一懵,反应过来立刻哭喊起来。   他安静的时候有多可爱,哭喊起来的时候就有多让人头疼,涂以辞也觉得纳闷,齐豫白那狗东西拿他儿子当猫逗,他儿子笑得牙不见眼,他这做爹的明明是想关心他,他反而哭得像杀猪一般。   还是哄不好的那种。   他怕不是生了个傻子吧?   涂以辞皱着眉一脸凝重地看着自家儿子,还在怀疑他脑子有没有问题,就被萧思妤重重拍了下胳膊,“师兄抱得好好的,你作什么乱!”   自家儿子哭个不停,萧思妤也顾不上去想先前看到兰因和师兄站在一起时她心里所产生的震撼,她从涂以辞的手中接过麟儿,自己抱到怀里轻轻哄着。   麟儿闻到熟悉的香味,这才止了哭声,却还在不住抽噎着。   他哭得可怜极了,萧思妤看得心疼,一边哄着,一边没好气去骂涂以辞,“都怪你!”   涂以辞既无辜又心塞,又不好回嘴,只能在一旁尽职尽责哄他家小祖宗高兴。   夫妻俩在那逗弄小孩,因为涂以辞也在,兰因不好过去,余光瞥见身边的男人,见他低着头,不由小声宽慰起来,“大人抱得很好,日后多抱几回会更好的。”   齐豫白点漆的凤眸落在她的身上,须臾,轻轻嗯了一声。   小孩的哭声渐渐消停下来。   兰因闲来无事,想到男人先前逗弄麟儿的模样,她闲话家常问:“大人喜欢小孩吗?”   她想他一定是喜欢的。   刚刚看到麟儿笑的时候,他的神情是那样的柔软。   她又忍不住想,如果齐豫白有孩子的话,他会是个怎样的父亲呢?严父,慈父?可不管是严厉还是慈爱,他都一定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父亲。   他这样有责任感的人,一定不会亏待自己的妻儿。   “还好,有也可以,没有也没事。”   “什么?”   兰因呆呆看着他,因为太过惊讶,她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呆滞了,没事?男子娶妻不都是要传宗接代的吗?还是说齐豫白根本不想娶妻?   这倒也有可能。   上一世,她就没见他娶妻,好像身边连个亲近的女子都没有。   又想起早先时候几个丫鬟的议论,难不成……他真喜欢男人?   若真是这样的话倒是说得通了。   兰因对性别喜好这块没有特别大的想法,她自己没有这样的癖好,却也不会反对别人,齐豫白喜欢男人也好,喜欢女人也罢,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只是他若当真喜欢男人的话,日后这路只怕要走得艰辛许多。   世道对此终究不容,尤其像齐豫白这样的朝中重臣。   若他只是喜爱,养些男伶倒也无碍,保不准传出去还是一段风月佳话……可她清楚齐豫白的为人,他若真要和心爱之人在一起,绝对不会让旁人看轻了他喜爱之人,更不会用那些腌臜的名声去折辱他。   只是这样的话,他要付出的实在太多了。   想到齐豫白或许会因此被旁人奚落指点,兰因心里忽然有些闷闷的。   齐豫白就站在兰因的身边,她的神情变化,他自是看得一清二楚,他正想问,门外却传来丫鬟的声音,“少爷,奶奶,可以用饭了。”   “知道了,我们这就出来。”   萧思妤压着声音回了一句,又让人把乳母喊过来。   涂麟先前哭了一场又被自己亲娘一顿好哄,这会已经睡着了,萧思妤放轻动作交到乳母的手中,等人出去后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真是生了个祖宗。”   她嘴里抱怨着,脸上却带着笑,余光瞥见兰因,她笑盈盈说道:“我们先去吃饭,我今日让厨房给姐姐准备了不少金陵菜。”萧思妤说着,主动朝兰因走去,瞧见兰因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由问道:“姐姐在想什么?”   兰因听到她的声音,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朝萧思妤笑了笑,而后把那些心思都压在了心底,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去看齐豫白,也没有把自己的心思泄露一分。   萧思妤本就不是爱多想的人,听她说没事,自是不再多问,她笑挽着兰因的手往外走。   齐豫白却看着兰因的身影蹙了眉,他能感觉到在他说完那句话后,兰因的情绪变了,看着也不像是因为说到孩子而变得难过,更像是为他……   “想什么呢?”   涂以辞见他蹙眉,明知故问,见他不答,便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语重心长与他说道:“我说师兄,你未免也看得太紧了一些,追姑娘得有松有驰,你这整日盯着嫂嫂,可别把嫂嫂看得透不过来气。真到那个时候,你看她躲不躲你?”   他原本只是随口一说。   未想到身边男人竟真的看了他一眼,“真的?”   “什么?”   “真的太紧了吗?”齐豫白抿着唇,重新问。   他语气认真,涂以辞有那么一会头脑空白,半晌才讷讷应了句,“啊……是啊!”他一向是在小事上不着调的性子,这会回过神又变得吊儿郎当起来,勾着齐豫白的肩膀小声说,“我跟你说,追女人技巧多着呢,你啊做事态度都得有松有驰,不能事事都听她的,最好啊吊着她,你要现在都事事以她为主了,等你成婚,还能有什么地位?”   就跟他似的。   涂以辞想到自己艰辛的婚后生活,就有些辛酸。   齐豫白瞥他一眼。   他那漆黑的凤眸深得跟黑谭似的,涂以辞被他看着,勾在他肩膀上的手默默缩了回来。见他一副悻悻的模样,齐豫白也没理他,他收回目光看着不远处兰因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信涂以辞那套,也不想那么做,但他好像……是真的把她看得太紧了一些。   这样,她也会有压力吧?   还是不问她了。   ……   吃过午膳。   兰因又陪着萧思妤说了会话,便提出告辞了。   齐豫白是跟她一起走的。   出去的时候,仍是齐豫白和涂以辞走在后面,兰因和萧思妤走在前面。余光瞥见身边那张不舍的脸,兰因忍不住笑道:“这么近的距离,你下次想我了直接来找我便是,我若有空也会来看你的。”   萧思妤红唇紧抿,还是一脸不舍,挽着她的胳膊说,“姐姐说话得算数。”   兰因笑睇着她,“我何时不算数了?”   萧思妤想了想,好像……还真没有。   自她们相识,顾姐姐所行所言从来都是一致的,所以当初知晓她跟哥哥提出和离,她才那般担心。想到哥哥,萧思妤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份愧疚,她握着兰因的手,想道歉,“我……”   可她才开了一个口,兰因便笑着与她说,“不用道歉,都过去了。”   兰因说着还安慰起萧思妤,“倒是你,才一阵子没见就瘦了这么多,你得好好照顾自己。”   萧思妤一听这话,眼圈都红了。   兰因又安慰了几句。   走到门口,时雨先到马车旁站好,兰因要上马车前又和萧思妤说了句,“过几日新店开张,你若有空就过去凑凑热闹。”   萧思妤红着眼睛哽咽道:“我一定去!”   兰因笑笑,未再多说,她由时雨扶着走上马车,等坐稳后又跟涂家夫妇招呼一声,车帘落下前,她看到齐豫白也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朝巷子外驶去,和来时一样。   涂以辞和萧思妤看着马车离开,却没有立刻回府,两人站在门口,目送马车离开,眼见马车快瞧不见了,涂以辞方才低头,看着身边目露怅然的妻子,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柔声说,“进去吧?”   萧思妤兴致不高地点了点头。   夫妻俩转身进府。   而就在他们进府后不久,国公府门前却又迎来了一位熟悉的贵客,正是许久不曾登门的萧业。   门房小厮眼见萧业从马上下来,手里还提着两袋油纸包,一时都有些没反应过来,甚至有人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萧业走到近前,两个小厮确定无误方才目露震惊。   “世,世子……?”   萧、涂两家既是姻亲,也是世交,萧业与涂家大公子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他自小便是鲁国公府的常客,今日过来又是探望自己的妹妹和外甥,自然不必递帖子再等邀请,他就跟从前似的抬脚进去,余光瞥见几个小厮略有异样的神情也未曾理会,直到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   “这也太巧了吧,那位顾小姐今日才来,萧世子也跟着来了。”   “这也亏得那位顾小姐已经离开了,要不然……这场面得多尴尬啊!”   即便小厮声音压得再轻,可萧业作为习武之人,六识本就较于常人,在听到那声“顾小姐”的时候,他原本慢行的脚步就彻底僵住了。   “你们在说谁?”他猛地回身,质问小厮。   没想到会被他听到,两个小厮都白了脸,他们不敢回答,可萧业却冷着脸厉声道:“说!”   “是不是顾兰因?”他边说边往回走。   “是不是她?”为了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他接二连三的质问,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冷厉,甚至于变得急迫起来。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急于知晓一个答案。   他只是想知道是不是她。   萧业高大的身躯就像一座巨大的山峰,在他这样强有力的威压和逼视下,两个小厮哪敢撒谎?他们在萧业那双沉得如幽潭般眼睛的注视下,颤颤巍巍点了点头,“是,是……是顾小姐。”   真的是她……   原本绷紧的脸庞忽然一松。   萧业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可他能清晰的感觉到他那颗枯寂多日的心终于重新拥有了心跳,咚咚咚,匀速而有力的心跳在他的心口微微震动着,他一手捏紧手里的油纸包,一手紧按在心口处,感受着他重新拥有的生命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哑着嗓音问道:“她往哪个方向走的?”   “什么?”   他的声音太轻,两个小厮没听清,“什么?”倒是萧业此时的状况让他们有些担心,两人对视一眼后还是开口问道,“世子,您的脸色看着有些苍白,您没事吧?”   萧业没有回答。   他只是站直身子抬起头,重新问了一遍,“她往哪个方向走的?”无人注意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许多。   带着几不可见的柔软。   两个小厮怕出事,犹豫般抿了下唇,可萧业的威压实在让他们害怕,在他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他们实在坚持不了多久,只能伸出手指了一处地方。   几乎是刚刚伸手,站在他们面前的男人就立刻转身离开了。   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男人已经策马离开了,远处尘埃轻扬,短短一会功夫,已经看不见萧业的身影了。   “完,完了!”   “快,快去禀报二公子和二奶奶。”其中一个小厮说着跌跌撞撞往里头跑去。   萧思妤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和涂以辞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正握着帕子擦着手,就见翠蓉急急忙忙从外头进来,少见她这般惊慌,萧思妤皱眉,“出了什么事?”   “世子,世子来了!”   翠蓉是真的慌了,她一向稳重,此时却连行礼都忘了,白着小脸说道:“他知道顾小姐来过,现在已经追出去了!”   “什么!”   萧思妤也变了脸,她手里的帕子都掉在了地上。   “快,”   她吩咐,“快去准备马车!”   翠蓉急急忙忙应了一声,正想出去却被涂以辞喊住。   “你做什么?!”   萧思妤急道。   涂以辞平日不着边际,大事关头却很有理智,他让翠蓉先下去,又把其余下人也都打发出去,而后握着萧思妤的手问,“你这会过去是帮你哥哥,还是帮你顾姐姐?”   萧思妤想也没想就说,“自然是帮顾姐姐!”   “她一个女人家孤立无援的,要是被哥哥欺负了怎么办?”若是以前,她绝对不会这样想萧业,可如今……她自己也看不清她那个哥哥了。   生怕去晚了,兰因受欺负,她挣扎着要挣脱涂以辞的手,“你快松手。”   “你先别急。”   涂以辞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却还是先安慰了萧思妤,而后才问她,“可你有没有想过岳母?若是让岳母知道你帮着顾兰因而没帮你兄长,她会怎么想?还有,外面的人会怎么想?”看着身边人怔忡的眉目,涂以辞叹了口气,把人揽到自己怀中,又出言宽慰,“放心,有师兄在,不会让你的顾姐姐受了委屈。”   萧思妤眼圈通红,半晌才又气又恼道:“哥哥他到底想干什么!”   ……   萧业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即使他此刻还在策马奔驰,可他其实头脑空白,根本不知道找到顾兰因要做什么,要说什么。   今日出门,他听了不少话,也见了不少事。   城中编排他跟顾情的话本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乱,起初他听到还会生气愤怒,到后来也渐渐麻木了,他在众人略带异样的目光下走在大街上,甚至还去了兰因的酒楼。   和母亲说的一样。   兰因的酒楼一扫从前的颓靡,成了如今汴京城中最热门的地方,不止是因为和离给她带来了名气,还有她那些新奇的菜肴。   他知道的,她一直都很聪明。   可他的确没想过,离开他后的兰因竟比从前过得还要好。   她没有一丝颓废,她比起从前还要耀眼。   生气吗?   当然生气。   看着高朋满座的酒楼,听着那些指指点点的言论,萧业心里是愤怒的,不是因为她离开他后赚了许多钱,也不是因为她的那些点子没有用在萧家身上,而是因为……他终于认清了,他对她而言是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他在家中颓废难过,一蹶不振的时候,她却已经开始拥抱她的新生活。   萧业愤怒、不甘还有委屈。   那个时候念头百转千回,他想他一定要过得越来越好,他一定要让顾兰因后悔!   直到——   他听说她去了鲁国公府。   所有的愤怒不甘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他不清楚那一刻他究竟在想什么,他只是忽然生出了一抹希冀。   或许她对他也不是那么决绝。   或许……   她的心里也还是有他的。   萧业知道自己这样很丢人,明明已经被她抛弃了,却还在奢望着她心里有他,甚至因为这一抹奢望迫不及待想见到她。   萧业自嘲一笑,可下一瞬,他高扬马鞭,以更快的速度往前冲去。   街上人群众多。   萧业策马疾驰,有不少人都被他吓到了。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有人在身后骂骂咧咧,“跑那么快赶着去投胎啊!什么素质!”   他知道自己这样若是被城防营的人看到,肯定要被拉过去训话,可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只想快点见到兰因。   他想与她说,他还想她。   他想与她说,他还爱着她。   他想与她说……   兰因的马车!   萧业忽然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他当即扬鞭想追过去,可想着此处还在主街,人群众多,兰因一向不喜欢被人围观,便又强行按捺了下来。   他跟在马车身后,没有理会另一辆多余的马车。   他就默默跟在马车后面。   这样无聊的事,他第一次做,竟也觉得满足和开心。   眼见马车走进一条巷子,而后停在一间府宅面前,他看着兰因走下马车,正想喊她,却见她朝身边那辆他原先并未理会的马车走去。   紧跟着他看到那辆马车走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齐豫白。   他与兰因并肩而立。   兰因不知道与他说了什么,脸上挂着他从前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   有那么一会,萧业整个人头脑空白、心律失常,耳边全是嘈杂的轰鸣声,在他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怒吼已经从喉咙口咬牙切齿脱口而出,“顾兰因!” 第43章 三人修罗 兰因和萧业说,“我当初爱你……   兰因原本正和齐豫白说着话。   她今日午间吃的多了, 是特地来跟齐豫白说夜里不去齐府用饭的事,未想到刚和人说完,身后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兰因循声回头, 便瞧见不远处, 萧业一身紫衣坐在碧骢马上。   从前玉面华裳的男人, 如今用束带绑着的衣袖空空, 整个人看着明显瘦削了不少,那张过往英姿勃发的脸颊都有些凹陷下去了, 这让从前有俊美之名的萧世子消减了不少姿容。   而此时那张消瘦的脸上满是怒容,他双目圆瞪,握着缰绳的手青筋爆起, 拳头捏得死紧,眼中满是惊怒。   自打那日从伯府离开后,兰因便未再见过萧业,虽说也从许多人口中听说他如今过得不好,但……兰因的确没有想到,不过一月的光景,他会变得这般颓废。   她记忆中的萧业永远高高在上, 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候?纵使萧家出事的那年,他也不曾这般落魄。   或许是因为从未见过,兰因这会看着这样的萧业不免有些怔神。   沉重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巷子里响起, 齐豫白看着气势汹汹而来的萧业, 皱了皱眉, 他没有犹豫地挡在兰因的面前。   而兰因看着面前那一抹熟悉的青色,原本失焦的视线也终于慢慢聚焦起来,她看着身前如高山般护着她的齐豫白, 心下微暖,她没有理会正在向她走来的萧业,而是轻轻扯了扯齐豫白的袖子,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温声与他说道:“没事的,大人。”   齐豫白蹙眉。   他尚且还未说话,那边萧业却眼尖地看到他们的动作,本就急火攻心的人此时更是脸色突变,他厉声质问,“顾兰因,你在做什么!”   说话间,他朝兰因伸手,似是想把她带到自己身边。   可他的手刚刚伸出,一旁的松岳和竹生就纷纷拿起手中的佩剑阻拦了他的去路。   “萧世子,我们主子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请你自重。”松岳冷着脸冲萧业说道。   竹生就没松岳那么好的脾气了,他早就看萧业不顺眼了,恨不得真的跟他打一架才好,这会他和松岳一左一右护在齐豫白和顾兰因的身前,以一种嘲讽的目光和语气冲萧业说道:“我说这位萧世子,顾小姐可已经和你和离了,陛下面前都是过了明章的,你现在这副样子是做给谁看呢?”   “而且——”   他看着咬着后槽牙,紧握拳头双目充斥着怒火的萧业,继续不怕死的抬着下巴嘲道:“我们大人可是朝廷命官,官阶不知比你高多少,你见了我们大人不行礼也就算了,怎么,你还想冲我们大人动手吗?”   他们这边的动静也引起了两家门房的注意,眼见自家主子出事,无论是顾宅还是齐府的下人都纷纷操起家伙什跑了过来。   “主子,您没事吧?”单喜也在其中,他是听到动静出来的,看到这副情形也顾不上别的,随手拿起一把扫帚就跑了过来,这会他护在兰因身边,紧张地问了一句。   兰因摇了摇头,“没事。”   她语气温柔,和从前并无二样,又见面前围着一堆人,而隔着里里外外几层人群外的是脸色越来越难看,目光却始终都盯着她的萧业。她能看出萧业眼中的愤懑、不甘还有……委屈。   委屈?   兰因没想到还能在萧业的眼中看到这样的情绪。   这让她有些奇怪和不解,她不明白萧业在委屈什么,因为她主动提出了和离?因为她没有按照他想要的路走?还是因为她在和离后并没有他想的那般颓废不振?   不知道。   兰因也懒得知道,她只是看了萧业一眼后和身边的齐豫白说道:“我与他说几句话。”她也说不清为何要跟齐豫白商量,就像是下意识的行为。   齐豫白闻言垂眸,与兰因那双平静又温柔的杏眸对上,他没有阻止,他只是和兰因点了点头,而后便冲竹生发话,“退下。”   他说完也走到了一边,站在一个恰当的位置凝望兰因的身影。   这个位置既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若是萧业要做什么,他也能及时过去。   竹生心有不甘,却又不敢不听齐豫白的话,狠狠瞪了萧业一眼后便收剑退到了一旁,其余齐府的下人也都跟着退到了一边。   “你们也退下。”兰因和松岳等人说。   “……是。”   松岳也收起剑带着单喜等人退到了一旁,却没有走远,几个人神情戒备,身形紧绷,盯着萧业那边,完全是一副随时准备冲上去的模样。   兰因身边很快只有时雨一个人,她仍站在原处,看着不远处的萧业,语气平淡且从容的向他问好,“萧世子。”   “萧世子?”萧业看着兰因低声呢喃,他是第一次听兰因这么称呼他,短暂地迷茫之后,是愈发冲天的怒火,愤怒和不甘让他从前英气俊美的脸都变得有些扭曲了,“萧世子……!”他咬着牙重复了一遍,而后忽然朝兰因那边大迈了一步,可一只脚才伸出,两边的人就齐齐拿起手中的东西,一副只要兰因开口就要立刻冲过去的模样。   兰因蹙眉,却没有开口。   她看着萧业,提醒道:“萧业,我们已经和离了,我这样称呼你并没有什么不对。”   “我从来就没有要跟你和离!”萧业的脸上有怒容,有痛苦,他嘶哑着嗓音冲兰因低声吼道,“是你要和离,从始至终都是你,顾兰因,是你不要我的!”   “是你不要我了……”   他看着兰因低声呢喃,眼眶也慢慢变红了。   竹生看着这副画面简直想破口大骂,但他一个“萧”字才从喉咙口冒出来就被齐豫白喊住,“你带人去守着巷子,别让那些人乱传话。”   这里的动静太大,已经引起附近一些住户的注意,这会便有些家丁打扮的人站在巷子里翘首望着这边,竹生看到这副画面神色微变,他怕连累自家主子和顾小姐的名声,也顾不上去骂萧业,抬手招呼一声就领着齐府的家丁过去了,松岳也连忙让顾宅的人过去帮忙。   萧业注意到了这番动静,自然也注意到了齐豫白。   他越过兰因往她身后看去,看着这张熟悉的脸,萧业的脑中闪过无数画面,这几年齐豫白看向他的眼神,还有兰因离家那日齐豫白忽然喊住他,还不同常理停下与他说话。   从前不清楚的事,在这一瞬间恍然大悟。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萧业质问兰因,眼睛却始终看着齐豫白的方向,看着他永远目下无尘、霁月光风的那副模样,他紧咬着银牙,怒气更甚,心中有个猜测,他不假思索问道,“是不是他?”   “什么?”   兰因蹙眉,一时没反应过来萧业在说什么,直到那双殷红带着怒火的眼睛转向她,她听到萧业说,“你是不是因为他才跟我和离的?”   兰因的脸色彻底变了。   时雨震怒。   其余还在兰因身边的人也纷纷变了脸,可还不等他们说什么,一记响亮的巴掌声忽然在他们耳边响起。   众人一愣,就连齐豫白也少有的错愕了下,他捻着佛珠的手一顿,他看到萧业被打偏的脸,看到他不敢置信的双眸,齐豫白没有理会萧业的惨状,而是朝兰因看去,在看到她微微发颤的身子和紧绷的玉面因愤怒而变红,他方才皱眉。   想过去。   却又怕影响到她的名声,只能按捺着站在原地。   齐豫白抿着薄唇继续克制着转着手中的佛珠,看着萧业的目光也终于沉了下来。   “清醒了没?”   兰因活了两辈子,从未这样动过怒,她大多时候都是体面的,嘶声怒吼、痛哭流涕并不适合她,都说会哭会闹的孩子有糖吃,可那也得有人肯哄着,而兰因从小就知道有些东西无论她怎么闹怎么哭都不会属于她。   与其落到那般难堪的地步,倒不如让自己活得体面些。   她这两辈子,唯一一次不体面大概就是在那年除夕。   灯火通明的除夕夜,大雪纷飞,她跪在雪地里,握着萧业的衣角,仰着头请他相信她,请他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找出她被陷害的证据,可那个时候萧业做了什么呢?他穿着一身灰鼠皮大氅,居高临下俯视她,他看着她的眼睛是那样的陌生,又是那样的冰冷,他一个字都没说,只是越过她往前走。   那个夜里。   他那片宝蓝色的衣角从她的手中被抽出,连带着把她最后的希望也给一并抽没了。   可她也只是难过了那么一会,在看到萧业离开的时候,她没有争吵没有哭闹,也没有再喊住他,她只是静静凝望他离开的身影,而后双手撑着雪地捡起那纸休书慢慢站了起来。   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没有回头。   没想到重活一世,她竟然又因为这个男人失态了一次。   只是那一次是失望,这一次是愤怒。不是因为他用这样的恶意揣度她,而是因为他把齐豫白也给牵扯进来了,如果今日被萧业指责的不是齐豫白,或许兰因不会如此失态。   这一巴掌用尽了兰因的全力,以至于她的胳膊、手指到现在还在微微颤抖,但成果也很明显,萧业左边脸呈现出一个明显的巴掌印。   “您没事吧?”   无人理会萧业,时雨担心地握住她的胳膊。   兰因摇头,没说话,她还在盯着萧业,他似乎还没有回过神,保持着被她打偏的姿势,一动不动。她深吸了一口气后和萧业说道,“萧明川,我一直以为我们夫妻三年,相识十余载,纵使你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你至少还算是个人。”   这是兰因第一次用这样苛责冷淡的言语和萧业说话。   萧业也终于回过神来了,他抬起手捂着被打偏的脸去看兰因,在看到兰因握着帕子擦手似乎在嫌弃这只手曾触碰过他,他脸色一变,瞳孔也微微一缩。   兰因冷漠凝望,没有去理会他在想什么,她只是看着他淡淡说道:“我和你重申一次,我跟你和离,唯一一个原因就是我和你过不下去了,和旁人无关,你若还是个男人就不要把自己的过错推到别人身上。”   看着萧业薄唇微张,似要说话,兰因却未等他开口就继续开口,“你想问我为什么之前都能和你好好过,现在突然就不肯跟你过了?”   萧业抿唇。   他没有说话,目光却落在兰因的身上。   是。   他想知道。   他想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明明他们之前一直都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变了,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好,你既然想听,那么我就和你好好说清楚。”兰因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我不是因为顾情,她对我而言没那么重要,我是因为你,从始至终都是因为你,萧明川。”   看着萧业微微收缩的瞳孔,她没有停下,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冷静,却又是那样的刻薄,此时的兰因再也寻不出一分平日的温柔,她理智冷清,没有一丝爱意,她和萧业说,“因为你的偏颇让我丢尽脸面,你的言而无信让我无处容身,你的指责、你的理所当然让我觉得厌烦。”   她每说一个字,萧业的脸就会白一分,到最后,他就脸嘴唇都发白了。   他想让兰因别再说了,可兰因目光冷淡地凝视他,她明明要比他矮上许多,可在这一刻,萧业感觉她就像庙宇之中高高在上的神佛一般正在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萧明川,我对你的厌恶不是一朝一夕生成的。”   “是这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你的冷眼旁观、视若无睹,一味地责怪一点点一日日生成的。”   “你是不是以为没有顾情,没有这次的事,我就不会离开你了?”看着那双通红的眼眶,看着那里的祈求,兰因的语气忽然又变得温柔起来。   可她的语气有多温柔,她说出来的话就有多刺痛萧业的心,“不是的。”   “就算没有这次的事,我也没法子和你过下去的。萧业,我们不可能了,早就不可能了。你或许应该去问问你的母亲,那日她来找我的时候,我曾与她说过,这些年,我不止一次后悔嫁给你。”   最后一句话让萧业彻底崩溃,他痛苦失声,“不……”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他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握住了兰因的胳膊,就像溺死的人拼命想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他拼尽全力握着兰因的手,带着卑微的祈求,希望她能把先前的话收回去,“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你还在怪我对不对?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会改的,兰因,我会改的!以后我会乖乖听你的话,你想要我变成什么样我就变成什么样……可你,你不要这样说,好不好?”   “你别这样说。”   今日之前,萧业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得这么卑微。   他低声下气,就连语气都带了几分哽咽,他说不出别的话,只能一次次握着兰因的胳膊重复道:“你别这样说,不要这样说……”   如果她一直都是这样想的,那他们这三年的朝夕相处算什么?在他以为他们恩爱着的时候,甚至满心希望想跟她拥有他们自己孩子的时候,她却一心觉得厌烦,想着逃离。   他不信。   他不信是这样!   她一定在骗他!   是,她在骗他……   “你做什么!”时雨见他发了疯似的紧紧握着主子的胳膊,当即上前拍打起来,松岳等人也纷纷上前,可萧业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道,硬是握着兰因的胳膊不肯松手,他就像一座山峰一样纹丝不动,殷红的眼睛更是死死地盯着兰因。   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们俩。   直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按在他的胳膊上。   萧业抬眸,看到一双冷清漆黑如幽潭般的眼睛,在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萧业第一个反应就是戾气横生想动手,可他整个人被松岳等人拉着,又不肯松开兰因,根本伸不出手,他只能狠狠盯着齐豫白,直到他听他说——   “你弄疼她了。”   萧业神色一怔,他似乎还没有彻底反应过来,直到听到一声轻微的呻-吟,他才猛地回过神。   看到兰因因痛苦而紧皱的柳眉,萧业总算清醒过来了,他连忙松手,在看到兰因先前被他抓着的皓白手腕上有一圈明显的红印,他瞳孔震动,双目蓦地睁大,他想上前,却又怕兰因责怪,只能呆站在原地。   他发白的薄唇嗫嚅了好几下,嘶哑的喉咙里吐出轻不可闻的几个字,“我不是故意的……”   可没人理会他。   松岳等人怕他再动手,依旧按着萧业的身子,不准他再乱动,而萧业还盯着兰因的手腕,竟也忘记了挣扎。   “主子,您没事吧?”   时雨看着兰因那一圈红痕,担心得直掉眼泪。   兰因正要摇头,耳边又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疼不疼?”他的声音听起来和从前一样冷清,可兰因还是听出了一抹压抑的怒火,回头看,是一双漆黑的眼睛,那双如寒潭般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手上那圈红痕。   她能感觉到他在生气。   其实有些疼,但兰因不忍他担心,还是笑着与他说道:“不疼,没事。”怕他不信,她又补充一句,“是真的,我的体质就是如此,再轻的力道也容易留印子,就是看着可怕,其实没事的。”   齐豫白沉默看她。   他当然清楚她的体质,轻轻一握就容易留红痕,可他也清楚,她此刻说的没事是在撒谎。   若不是真的疼。   以她的脾性,只怕咬紧牙关也不会发出一声。   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与她沉默对视一会后,他问她,“你先进去?”   兰因却摇头,“我再与他说几句,等他走了,我再进去。”她还是想自己解决,不想麻烦齐豫白,更不想让他无缘无故惹一身骚,平时他跟齐祖母已经够帮她了,她不想再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大人先进去吧。”她和齐豫白说。   可齐豫白看她一眼,却没有答应,他没有离开,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就站在一边放任她自己处理这件事。   兰因看着他犹豫地抿了下唇,知道他不会离开,到底未说什么,而是重新看向萧业。在看到他被几个人扭着胳膊站在那边,神情还有些不知所措和迷茫,她轻轻蹙眉,和松岳说,“松开吧。”   “主子!”   时雨第一个不答应。   兰因宽慰一句,“没事,他……应该不会再伤害我了。”   先前对一切都没反应的萧业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抬头,他看着兰因再次红了眼眶,明明不过一臂的距离,他却生出一种他们之间隔着银河的感觉,他看着兰因,再无从前的愤懑不甘,只有无尽的懊悔充斥在他的心头。   他看着她喃喃喊道:“兰因……”   兰因没有理会他话中的懊悔,她只是沉默凝望他片刻后说道:“我爱过你。”   竹生正好打发完人回来,就听到这么一句,他神情微变,第一反应就是去看他家主子,可他家主子依旧静静地站在主母身后,纹丝不动,就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似乎并不在意这句话。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一时也不敢说话,放轻手脚默默站在一旁。   而那边萧业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原本都变得漆黑的眼睛就像死灰复燃一般燃起了两束火光,仿佛黑暗中的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那一束火把,他整个人都变得精神了许多。   他满眼希冀地看着兰因,只是他的希冀也只是保持了一瞬。   很快他又听到兰因说,“在顾情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我曾一心想着嫁给你,那个时候我住在外祖母家,却没有什么归属感,后来回到家里,那种感觉就更加深刻了,我那会就想着或许等嫁给你就好了,等嫁给你,你就是我白头偕老、琴瑟和鸣的夫君,我们会拥有自己的小家。”   虽然从小时候的事上她能看出萧业并不一定是她的良人,但在那个时候,除了萧业,她也没有其余的选择了。   兰因说得很慢。   原本以为那些记不清的事此时想起才发觉她还是有印象的,可也只是有印象罢了,再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她的神情很平静,仿佛她只是一个叙说别人往事的旁观者,没有一点波澜起伏,“知道你失踪的时候,我也很担心,我把能派的人都派出去,甚至还想过亲自去找你。后来他们说找到你了,你不知道我那会有多高兴,我迫不及待想见到你,问你好不好,可你……”   兰因没再往下说。   可萧业却变了脸,他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那会满心满眼只有顾情,才知道顾情的身份,他担心她回到侯府能不能适应,哪有心思去关心兰因在想什么?   “对不起……”   他喃喃道着歉。   兰因摇头,自觉不必,她只是继续语气平静地说道:“后来我发现你和顾情的事,我虽然难过,但想着若你们真要在一起,也无妨。可你说你要娶我,我信了你的承诺,我如期嫁给了你,我想既然你已经有了选择,那么我也就不再去管那些事,好好和你过日子。”   萧业苍白着脸,他眼中的光再次熄灭了,只是这一次那双漆黑的眼中还饱含了自责。   满心羞愧、无地自容,他不敢再直视兰因。   他想让兰因别再说了,可他开口,却一个字都发不出,他只能摇头。   兰因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到底没再说起这些往事,她只是叹道:“萧业,我爱过你,这是真的,但我现在不爱你了,这也是真的……我现在过得很好,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可以吗?”   她说完没得到萧业的答复也未再理会他,而是看着身边的齐豫白与他说,“大人……”   她想与他说抱歉,可齐豫白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一般,不等她开口,他就率先说道:“不必道歉。”   “与你无关,无需道歉。”他看着兰因重复一遍后,复又垂眸去看她的手腕,在看到那边的红痕时,他转着佛珠的手一顿,目光幽深,薄唇再度紧抿,须臾,他方才开口,“回去记得上药。”   “还有,不必担心,那些人,竹生已经打点过了。”   兰因听到这话总算是松了口气,她是真怕那些人乱传,她自己被人议论也就罢了,若是把齐豫白也牵扯进来,那她日后是真的不知道怎么与齐家祖孙相处了……此时听到这话,她朝人一笑,柔声应道:“好。”   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齐豫白,打算等他先走再回府。   齐豫白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他在她的注视下,没再说话,也没看萧业,领着竹生转身朝府中走去。   兰因目送他离开,紧绷的心弦稍松,她看了一眼还低着头不知道在喃喃什么的萧业,没有理会,只是同松岳说了一句,“你看着些,若过一会他还是这样,就让萧家过来接人。”   “是。”   松岳应声。   兰因便未再多言,领着时雨要走。   时雨却道:“您先进去,奴婢和松岳说句话。”   兰因还以为她担心松岳在之前的扭打中受伤,倒也未曾多言,她点了点头,自己抬脚走进顾宅。几乎是她刚一动身,萧业就晃过神来了,他看着离开的兰因,脸色一变,他再度朝她伸手,他想让兰因不要走,可他的前后都是人,顾宅的家丁和侍从纷纷阻拦住他,不准他离开,他自知有愧又不敢跟兰因的人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兰因离开。   恰在此时,时雨开口了,“萧世子日后还是不要再来找主子了,您一个马上要成婚的人,还是别让您下一任妻子难堪了。”   萧业皱眉。   他扭头看向时雨,不解她的意思,“你说什么?”   “什么我马上要成婚了,我和谁成婚?”   “咦?”时雨笑盈盈地站在石阶上,看着萧业那张还残留巴掌印的脸,嘴边酒窝深深,她端得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嘴里的话却跟刺骨的冰刀一般寒冷,“世子不知道吗?这可是您的母亲,成伯夫人亲自说的呢。”   眼见萧业脸色惊变。   半晌的功夫过去,他忽然沉着脸掉头大步离开。   时雨看着他策马离开的身影,没好气地呸一声,“晦气!”她此时脸上哪还有先前的笑容,眼见萧业离开,她跟松岳说了一句,也转身进了府。 第44章 改变 兰因为什么要给齐豫白做吃的?……   萧业从甜水巷出来后便一路策马往位于朱雀巷的成伯府赶去, 可他刚到东市就被人拦下来了,拦下他的是几个城防营的巡逻官,他们早先就接到群众举报说是有人不顾律法在城中策马疾行,本是过来看看, 没想到还真被他们给抓住了。   只是一看萧业的脸, 一群人不由面露震惊, 尤其是看到他脸上那一记鲜红的巴掌印, 一群人更是大骇不已,萧业再怎么落魄, 那也是伯府世子,勋贵之后。   谁敢打他?   可没人敢问,只能战战兢兢看着人喊道:“世, 世子。”   萧业抿唇垂眸,入目是几张不算陌生却也不算熟悉的脸,知晓是因为什么情况,他勉强压抑着心里的急躁朝他们一拱手后说道:“抱歉诸位,我今日有些急事。”   他都这样说了,那几个巡逻官对视一眼也就压着嗓音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刚刚我们几个兄弟接到举报,这才过来看看。”   规矩到底是人定的。   这要是换作别人,他们自然是要一顿训斥, 保不准还得罚点银子, 可他们面对的是萧业。   萧业去禁军营之前曾在城防营待过一段时间, 后来受天子赏识成了禁军殿前司都虞侯也没忘记城防营的这些兄弟,他为人又大方,平时有人缺银子他都是二话不说自掏腰包, 出去吃喝更是从未让别人结过账,因此这会眼见是他,一群人也都打算睁只眼闭只眼。何况如今萧业的情况,他们也都清楚,又是被陛下斥责贬官又是没了妻子,还闹得流言满城飞,搁谁心里痛快?想到从前萧业对他们的好,一群人不由都低声安慰起来,“世子不必难过,您有本事,纵使现在遇到些困境,日后也一定能乘云直上。至于妻子,您就更加不用担心了,您这样的青年才俊,多的是姑娘上赶着做您的夫人呢。”   “对对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们不清楚萧家的情况,便是清楚,如今两人关系破灭,他们自然是要站在萧业的角度说话的。可萧业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话语,脸却越来越黑,握着缰绳的手也攥得越来越紧。   “世子,您怎么了?”   那些人未听到萧业说话,不由抬头一看,扫见萧业黑沉的脸都唬了一跳。   萧业听到他们的声音,看着那几张略有些不知所措的脸,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紧握的缰绳勉强缓和语气说道:“没事。”话出口,见他们松了口气,萧业的心里却是更加难受了。   他想到自己曾经对兰因做过的那些事。   为什么面对外人,他都能按捺自己的脾气去理解他们去关心他们,可面对本该最为亲近的妻子,他却只会责怪和不满?   他不是不清楚她受过的那些委屈,只是他习惯了兰因的付出,习惯了兰因的妥协,他清楚地知道兰因不会离开他,也就无所谓去安慰去付出什么了。   兰因说的对,他不是人,他不是东西。   是他亲手酿造了他们的结果,是他亲手……把一个原本爱他的女人一点点推远!   想到兰因先前与他说的那些话,明明那么平静的语气,可他却仿佛能看到这三年这一千个日夜她在这一副平静的面容下受过的委屈和难过,萧业喉咙发涩,心头发苦,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锯子狠狠拉过,疼得他想弯腰想让自己佝偻起来,仿佛这样才能好受点。身前几人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话,可萧业却没有再听下去的兴致,他哑着嗓音打断他们的话,“我今日还有事,日后得空再请诸位吃饭。”   他说完也未再理会他们说什么便继续朝伯府的方向过去。   虽然心里着急,可萧业还是压抑着没在城中继续策马,直到拐进朱雀巷,他才重新扬起马鞭,胯-下碧骢马吃痛立刻抬起马蹄往前奔腾而去,眼见伯府近在眼前,萧业方才一扯缰绳。   马儿正好在伯府门前停下。   门前几个小厮看到他回来,正要朝他行礼,可一声“世子”还未喊出,萧业的身影便已经从他们身前越过了,看着萧业匆匆离开的身影,两个小厮的眼中都有些惊愕,却也没有多想,照旧回了原处站好。   萧业沉着脸朝萧母所在的正院走去。   他这一路碰见不少家丁丫鬟,却都未曾理会,直到遇见景兰。   “世子?”景兰看着萧业,有些惊讶他的出现,但在看到他脸上的红印时,她惊讶的脸立刻转为苍白和惊骇,她大步朝萧业走去,“您的脸……”   萧业知道她要问什么,却没有理会,只是问她,“母亲呢?”   “夫人在屋里。”景兰刚说完便见萧业径直朝屋中走去,他走得太快,以至于她来不及阻止,门前丫鬟也来不及禀报,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他行迹匆匆,又想到他脸上的红痕,景兰蹙眉,这会再去通传也来不及了,她便吩咐丫鬟,“去准备茶水。”   自己则去一旁的屋子找去红印的药膏。   屋中萧母才用完药不久,正有些困顿。   府中庶务太多,她若不处理完,留到明日又是一堆积压,倒是可以让许氏帮忙处理,可她心里已有主意要给萧业再娶一门妻子,自然不能再助长许氏的威望,要不然日后妻妾闹成一团又是一桩是非。   她可不想成伯府闹哄哄的。   何况真要她去睡,她也睡不踏实,家里事情太多,业儿现在又被贬了官,他如今那个顶头上司从前就跟业儿有些过节,现在迟迟没传来消息告知业儿什么时候去上任,想必和这位上司也脱不了干系。   萧母想着还是得抽出一笔银钱去好好打下关系,不管官大官小,总不能整日待在家里。   可贸然抽出一大笔钱,又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伯府一年前伤了元气才恢复不久,之前有兰因撑着尚且还好些,如今兰因走了,城中那些店铺又因为和离一事闹得太过,生意也跟着折损了不少。   萧母都在考虑要不要卖掉几个庄子和郊外的宅子用来周转了。   她头痛欲裂,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正抬手按压着的时候见前面忽然传来一阵亮光,以为是哪个不懂事的丫鬟,萧母正要发火,却见萧业走了进来。   “业儿?”看清楚是萧业,萧母先是一怔,等反应过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尽,原先的头疼都忽然好了不少,她松手朝人走去,柔声问道,“去看过你妹妹和外甥了吗?他们怎么样,还好吗?”   话音刚落,她就瞧见了萧业脸上的红印。   含笑的脸猛地一变,她猛地握住萧业的胳膊,怒声质问,“谁打的?!”   她不是没处罚过自己的儿子,但她从来就没打过他的脸,现在自己儿子脸上莫名其妙多了一巴掌,萧母心中简直又痛又恨。她还要问,却听萧业问她,“您要给我娶妻?”   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话僵在喉咙口,萧母与萧业那双漆黑的眼睛对上,看着那里压抑的愤怒,她脸上的担忧和怒容一点点褪了下去。萧母沉默凝视了萧业一会,没再说话,等回到主位坐好,她喝了一口茶,尽量忽略那道让她痛心的红痕,握着茶盏抬眸开口淡声与萧业说道:“这就是你对你母亲的态度?你从小到大,我交给你的规矩,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萧业抿唇。   可闻着屋中淡淡的药味,想到这几日周安和景兰与他说的话,他终究还是有些不忍。他垂眸,紧绷的脸庞稍稍松软了一些,他朝萧母规规矩矩行了一个礼,嘴里如从前一般喊道:“母亲。”   萧母心里稍稍满意了些,脸上的冷然也没那么明显了,她和萧业说,“你先坐。”   可萧业哪有什么心情坐下?   他急着想知道答案,可在萧母那双凤目的注视下,他略一抿唇,还是坐到了椅子上。   景兰进来送东西。   萧业没有理会,只看着萧母问,“母亲,到底是不是?”   萧母看他这副模样就来气,可多年的贵妇人仪态还是让她及时按捺住了心中的怒火和躁乱,她看着萧业冷声说,“看来你今日没去找你妹妹,而是去找顾兰因了。”   目光落在他那道鲜红的巴掌印上,萧母眼皮一跳,声音也彻底冷了下去,“你的脸,也是顾兰因打的?”   景兰一听这话,手里的茶盏一时差点没握稳,她忙给萧业放到桌子上,手里的药膏一时没敢给出去,她拿着药膏就往外头走,不敢打扰这对母子说话,却还是听到身后传来萧业的声音。   “是,我去找她了。”他只承认了前话。   后面的话,他没答,而是看着萧母问,“您回答我,是不是?”   萧业的话让萧母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她终于克制不住,手里的茶盏重重摔到桌上,也顾不上溅出来的茶水弄脏了她精致的衣裳,她厉声质问,“你去找她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你们现在已经和离了吗?你……”   萧业皱眉打断她的话,“您很清楚,我从来就没有要跟她和离。”见萧母沉默,他心里也清楚时雨说的那些话是真的,他没再问,而是看着萧母说道,“我不管您有没有这个想法,我今日来找您就是想和您说,我喜欢顾兰因,我还爱着她,我知道我们现在已经和离了,可我不会放手,更加不会娶别人,您的儿媳妇从始至终都只有顾兰因一个人,也只会是她一个人。”   说完看着萧母铁青的脸,萧业薄唇微抿。   知道她近来身体不好,他也不愿太惹她生气,萧业放软嗓音向她承诺,“母亲,日后我会好好做事,我会重新挣回属于我们伯府属于我们萧家的荣耀,我不会再让您失望,我会护着您,护着妹妹护着麟儿,我唯一一个请求就是请您不要再插手我的婚事,可以吗?”   屋中很安静。   萧母看着萧业没有说话,萧业似乎也无需她说什么,他说完便起身朝萧母拱手一礼,“您好好休息,儿子先退下了。”   然后就想离开。   可才迈出一步,身后便传来萧母冷漠的声音,“你现在倒是深情了,被她打了还能说出这样的话。那顾情呢?你把她放在什么位置?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她吗,怎么,现在又不喜欢了?萧业,你真的能守着顾兰因一个人吗?你如今只是不甘,为了这一份不甘,你是打算要和顾兰因折磨到老吗?”   萧母的声音是带着几分嘲讽的。   她不相信萧业的真心,她以为萧业是因为心有不甘而在赌气。眼见萧业僵停的步子,萧母扯唇嗤笑,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有兰因的时候放不下顾情,有顾情的时候又忘不掉兰因,永远都在该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失去的时候又后悔。   她握着帕子垂眸扫着衣裳上沾着的茶沫,还想再说几句,却听他说,“我不否认我心里有过顾情,但在娶了兰因之后,我就再也没想过要和顾情在一起。”   “或许我过往的所作所为让你们都有所误会,这是我的过错,以后我会守好应有的本分。我会把她当作我的救命恩人,兰因的妹妹,除此之外,我和她再也不会有别的关系。”   他此时的声音冷静沉着,完全不同前些日子的颓然和疯魔,倒有些从前的风范。   萧母看得有些怔神,她停下手上的动作,再次凝望萧业背影的时候,不由微微蹙眉,她能感觉出来他是认真的,她还想说些什么,可萧业已经继续抬脚往外走去。   “业儿……”   她想喊住他,却看到他在门口再次停了下来。   绿色锦帘外站着一道素色身影,是顾情,她手里握着一只乌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甜汤。   这是顾情亲手做的。   她听说萧母近来总咳嗽便每日都会派人送一碗润喉的甜汤过来,从前不敢亲自过来是怕萧母冷嘲热讽,今日亲自过来是因为她听说萧业也在。   她想来看看萧业。   而且有萧业在,她也就不用担心会被萧母责怪。   可她来的时候有多激动多高兴,此时脸上的神情就有多哀伤多茫然多无助。   她在落日余晖下仰头看着面前的男人,这个自她十三岁开始就一直深深爱着的男人,还是那张熟悉的脸,高大英俊,可她却再也没有办法从他身上找到熟悉的温柔,想到他先前说的那些话,顾情的眼中渐渐被水雾笼罩,她鸦翅似的眼睫轻轻一眨便立刻有眼泪垂落。   美人落泪,多么令人心动的画面。   可萧业看着她却再无从前的动容,他只是蹙眉,“你怎么在这?”说完也不等顾情回答,他就转头吩咐景兰,“送顾小姐回房。”   他说完也未再理会顾情,径直往外走去。   他还是没法不去怪顾情,如果没有她,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至少不会这么快发生,可兰因说的对,造成如今现状的不是顾情,是他自己,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所以就这样相处吧,好吃好喝供着,等顾母处理完方家的事,他就把她送回去。   他会重新追求兰因,不管要付出多少。   想到兰因,萧业紧绷的脸上闪过一抹温柔的笑容。   笑容牵扯到了脸颊,也是这个时候,萧业才后知后觉察觉到一抹疼痛,可他没有理会,依旧顶着这张脸大步往前。他想去找兰因,他想和她说清楚,他没有要娶别人的打算,从来都没有。   他的妻子只会是她,也只能是她。   可他的胳膊被顾情握住,不知道顾情忽然哪里来的力气,平时一件重物都提不起的人,此时握着他的胳膊竟让他没法立刻离开。   萧业蹙眉回头,入目是一张潸然泪下美丽的脸庞。   从前也是这样,她什么都不用说,只要这样哭一下,他就顿时没了办法,可如今,萧业已经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也清楚自己从前做错了什么,他看着顾情的脸,丝毫没有犹豫地从她的手中抽回自己的胳膊,他无视顾情痛苦到不敢置信的目光,以一种既平和又冷清理智的态度与她说,“刚才我和母亲说的话,你也听到了。”   “从前给你带来误会,我很抱歉,以后我会守好自己的本分,不会再让别人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你身体不好就在家好好养病,临安那边一有消息传回来,我就让周安送你回去。”   “不……”顾情满面泪水,她摇着头,拼命想去牵萧业的手,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她没有误会,他是爱她的,他的心中明明是有她的……可萧业看着她伸过来的那只手却沉默后退。   白皙的手指只来得及握住一片衣角,可很快,那片衣角也消失了。   她的手空落落的停在半空。   看着顾情呆怔失神的模样,萧业却没有再上前安慰,他只是吩咐景兰,“送她回去。”   说完。   他就头也不回往前走。   萧母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萧业离开的身影,她心下一紧,握着帘子喊人,“业儿,你的脸上还顶着伤,你要去哪?你给我停下!”   可萧业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他大步往前,很快就离开了萧母的院子。   萧母猜到他要去找谁,又想到兰因的态度,她恼恨地咬了下银牙后冲景兰吩咐,“快去准备马车!”等景兰匆匆应是离开,她也来不及收拾什么往外走去。   等坐上马车已是两刻钟之后的事。   萧母正要吩咐人去甜水巷,车帘就被人从外头握住了,顾情气喘吁吁站在外面,她的小脸因为跑了一路而有些泛红,却还是抵不过那一双通红的眼睛,她平日鲜少与萧母相处,此时四目相对,看着那里面的厌恶,顾情心中害怕,不自觉瑟缩了下身子,可握着布帘的手却依旧不肯松开,她咬着红唇看着萧母用一种极度卑微的语气和她小声说道:“请您带我一起去好吗?”   景兰知道萧母今日心中不痛快,哪敢让一向不被她喜欢的顾情跟着?   “方夫人……”   她正想劝说人下去,身后却传来一道疲惫沙哑的女声,“算了,让她跟着。”   景兰愣了愣,倒也没说什么,她让开身子请顾情上来,还帮忙搀扶了一把。   “谢谢……”顾情松了口气扶着景兰的胳膊上了马车,刚坐好,就瞧见两道阴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知道是谁在看她,顾情也不敢抬头,双手紧握着自己的衣摆低着头贴着车璧,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看着这副画面,萧母冷嗤一声,头却更疼了。   就是因为这种女人……   “你知道业儿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她冷着嗓音问顾情。   顾情依旧紧握着自己的衣摆不敢抬头,半晌才怯声道:“……是姐姐。”   “姐姐?”   萧母听着这个称呼,嗤声更重,一时也不知该怪谁,只能看着顾情冷嘲热讽,“你们姐妹可真有本事。”却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便闭目养神了。   *   兰因不知道萧家发生的那些事,更不知道萧业又过来找她了。   天色渐黑,她先前休息了一阵,又因为中午吃多了,夜里吃不下便没让人给她准备晚膳。这个时间,家中下人都在用膳,兰因坐在书房看书,可她心里不净自是看不下去,脑中想着傍晚那会萧业说的那些话。   虽说齐豫白不在意,可她还是觉得有些亏欠他。   莫名其妙让他惹了一身骚,也亏得是在家门口,左邻右舍也都好说话,不会往外乱传什么。要是在别的地方,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难听的话。   兰因想到这,头就疼得厉害,她一时也有些犹豫日后要不要和齐豫白保持些距离,不管是为了齐豫白日后娶妻亦或是追求心爱之人,她和他走得太近都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她到底才和离不久,被旁人瞧见,难免牵扯到他。   可该怎么和他保持距离?齐祖母那边是早就应下的,总不能说不去就不去,而且她也是真的喜欢齐祖母,她和外祖母一样毫无保留地对她好,她实在舍不得让她老人家难过。   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兰因搁下手里的书长长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她推开门往外走,夜幕已经拉开,深蓝逼近墨色的夜空里,半轮弯月挂在头顶,星河今日倒不多,兰因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走,府宅各处几步一盏灯笼,兰因漫无目的走着,本是想走一会散散心也好让繁乱的脑子变得清醒点,哪想到这一走竟是走到了厨房门口。   下人们已经吃完饭各自回自己的岗位守着了,这会在厨房的也就几个婆子做着洒扫清洗的活。陡然瞧见兰因过来,她们还以为她饿了,问过好后,管事郑妈妈笑着问兰因,“主子是饿了吗?”   兰因摇头。   她本就是四处走走,也不饿,正要离开,想起一事,倒是问了句,“今日给齐府准备的是什么宵夜?”   郑妈妈笑着答,“下午的时候包了点馄饨,老奴们打算回头给齐大人准备一碗鸡丝馄饨,配着酸黄瓜开胃,再做一道雪花糕,您看如何?”   兰因点点头。   沉默一会,又说,“雪花糕,我来做吧。”   她这会也不知道做什么,倒不如做些吃的,看看能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几个婆子对视一眼,大约也瞧出她状态不对,也不敢反驳,只好点头,她们给兰因准备好相应的材料又给兰因找来一根臂绳方便她做事。   兰因从前没做过雪花糕,不过她学东西一向快,纵使是听人指点出来的,竟也做得一点都不差。   郑妈妈尝了一块直夸道:“主子做得真好吃,完全不像第一次做出来的。”   兰因先前也尝过,味道确实不错。   她原本还想着要是做得不好吃,回头这个便留着自己吃,再让郑妈妈她们给齐豫白做一份,如今既然可以,她也就没再麻烦她们。她放下手中的糕点,擦洗完手后和人交待,“回头和馄饨一道送过去。”   过了这么一会,她虽然还是没有想出什么好法子,心绪倒是平静了许多。   这会回屋肯定是能看得进书了。   不想郑妈妈却说,“这雪花糕得热着才好吃。”   兰因不知道还有这一说法,却也未说什么,只道:“那你们先派人把糕点送过去吧。”   “哎。”   郑妈妈笑着应了一声,装好食盒后,出去喊了个机灵的丫鬟过来。   兰因也未久待。   让人把臂绳拿下就继续朝书房走去。   她不知道萧业已经来了,更不知道给齐豫白送吃的的丫鬟还被他给碰上了。   ……   “小红?”门房一个小厮看着脸熟的丫鬟出来,笑着和她打招呼,又见她手中提着食盒,不由笑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给齐大人送夜宵?这才吃完晚膳的点呢,你也不怕大人撑着。”   小红人小声音脆,“这糕点是主子亲手做的,还热乎着,妈妈说这糕点得热着吃才好吃……哎,不和你说了,我得快点给大人送过去。”她笑盈盈说完,正要往齐府走便听一阵马蹄声在巷子里响起。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巷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多了去了,可那匹马直停在她的面前,小红错愕抬头,便见萧业还穿着傍晚时那身衣裳骑着熟悉的碧骢马。   夜色和灯火的照映下,萧业半低着头,他英俊的五官藏于阴影中。   巷子安静,萧业六识又比常人要好,刚刚小红的话,他自是都听见了,此时他目光复杂看着她手中的食盒,半晌才压着嗓音问,“兰因为什么要给齐豫白做吃的?” 第45章 大人受伤 大人!   萧业的出现, 让顾宅门前的下人都给愣住了,等反应过来,小红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把手里的食盒藏到身后,想了想, 又觉得没必要, 她鼓着小脸拎着食盒, 一脸不高兴地仰头瞪着萧业, “关你什么事?”   她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倒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   知道萧业傍晚时候就来闹过一场, 她那会虽然没亲眼瞧见,却也知晓他让主子受伤了。   主子手腕上那圈消不下去的红痕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一想到他对主子做的那些事, 小红就气得不行,她冷着小脸看人,完全不顾他难看的脸色,冷声哼道:“让开,我要给大人送过去!”   “大人……”   萧业轻声呢喃这个称呼,原本冷静的脸庞也慢慢变得难看起来,纵使告诉自己百来遍他是过来认错的, 不是过来找事的,可见兰因身边的下人待他如洪水猛兽,待齐豫白却是亲近万分, 他心里怎么可能舒服的起来?   他握着缰绳的那只手青筋爆起, 纵使面上不显多少情绪, 声音也冷到了极致,“你们待他倒是亲近。”   萧业气势凌然,小红到底还是有些怕他的, 她白着小脸,却还是忍不住顶嘴,“大人帮了主子那么多,我们待他亲近怎么了?不像有些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她重重哼了一声。   见萧业还是不肯离开,她也有些急了,却又不敢跟他硬碰硬,只能气鼓鼓地瞪着萧业。   好在顾宅的下人都是聪明的,早在萧业出现的时候,先前和小红说话的那个小厮就立刻跑进去告知了单喜,单喜又连忙进去通知了停云、时雨,恰好兰因回书房的路上瞧见这副画面,便一道过来了。   她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萧业和小红对峙的画面。   见男人半边脸隐于阴影中看不真切,而能看见的半边脸上却有许多复杂的情绪,不清楚这个男人又来做什么,兰因也未理会他,只喊了一声,“小红。”   “主子?”   小红回头,瞧见兰因站在身后,顿时整颗心都定了下来,她眨巴着有些湿润的大眼睛往兰因那边跑,满腔委屈都在这一刻吐了出来,“主子,他拦着我的路不让我去给大人送吃的。”   “嗯。”   兰因来时已听单喜说起,这会就与她温声说,“没事,你去吧。”   小红抹着红红的眼眶轻轻应了一声,她正想离开,却再次被萧业拦下……在兰因出来的那一刻,萧业便已回过神来,他从马上下来想和兰因说话,未想还未开口就听到这么一句吩咐。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执拗什么,他就是不想让齐豫白吃到兰因亲手做的东西。   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   “你!”   小红被他拦住,气得身子都在发抖了。停云虽然没说话,脸色却也阴沉着,时雨一张利嘴就顾不了那么多了,“萧世子,您跑别人家作威作福什么劲呢?这是顾宅,不是您的成伯府,劳烦您哪里来回哪里去!您再这样,我们可就要报官了!”   萧业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兰因。   兰因也在看他。   只是相比萧业看向她时略带复杂的目光,她看向萧业的目光却只有疲惫,门前绢灯摇曳,投射出暖橘色的光线,而兰因指腹轻揉眉心,面上已有明显的不耐,“萧业,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以为傍晚时分,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萧业哑声问兰因,“为什么要给齐豫白做吃的?”   听到萧业这样问,时雨和停云的脸上立刻布满怒容,其余下人也纷纷冷着脸看向萧业,就连兰因,她亦放下点在眉心处的手,看向萧业的目光也是冷淡不已,“我想我已经和你说的很清楚了,你如今过来是又想谴责我吗?”   萧业先前被嫉妒和委屈蒙蔽,一时未曾发现自己先前说的话有多少歧义,此时听到兰因开口,他方才反应过来,怕兰因误会和生气,他忙道:“不,不是……”   “我不是不信你,我也没有怀疑你,我……”他边说边向兰因走去。   可顾宅的下人和才赶来的松岳等人却阻拦了他前进的道路,萧业此时再不敢与他们动手,也未强求一定要过去,便隔着人群和兰因说,“……我只是嫉妒,我嫉妒他能吃到你做的东西。”   这样的话,他从前是绝不会说的。   他家教甚严,母亲为了让他做好伯府世子,自幼言传身教,不准他过于放纵自己的情绪,为了让他学会沉稳学会冷静,他自幼连爹娘都不能过于亲近。   幼时习惯了掩藏自己的情绪,长大后便是想表达也表达不出来了。   可此时他双目直勾勾看着兰因,仿佛这大千世界,只剩他和兰因两人,他那些从前道不出口的话这会也毫无保留向兰因托盘而出,半晌,他突然和兰因委屈道:“兰因,我也很久没有吃到你做的东西了。”   他知道他没这个资格委屈。   是他自己放弃的,是他自己不要的,是他让她失望了,如今他得到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可他还是忍不住难过。   如果今日这些东西不是出自她的手,或许他不至于如此。   齐豫白刚从齐府出来就听到这么一句,他脚步一顿,越过黑夜看向萧业的目光也带了些冷凝。   几乎是视线刚落到他的身上,萧业就察觉到了,原本和兰因说着话的人立刻扭头循着视线看过去,在看到齐府门前那个一身青衣木簪披发的男人,萧业的脸也冷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同样在漆黑的夜幕中沉默回视。   他不知道兰因和齐豫白之间有什么渊源,也不清楚兰因为何对齐豫白这么好,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齐豫白对兰因绝对有所图谋。   这个男人的冷清和决然众所周知,可他对兰因……想到今日傍晚他对兰因的维护,还有他落在兰因身上的目光,萧业放在身子两侧的手一点点捏紧。   指骨声清晰地传入兰因的耳中。   兰因见萧业看着一处地方,心中隐有猜测,侧头一看,果然瞧见齐豫白正朝她这边走来。   竹生和天青在他前面开路,而那穿着青衣的青年即使被萧业用那种杀人的目光看着也依旧脚步从容,他甚至没去理会萧业,见她看过去便轻垂眼帘,语气如常地与她说道:“家中下人过来传话,祖母担心你出事让我出来看看。”   兰因心下一揪,皱眉问,“齐祖母也知道了?”   见他点头,兰因心里顿生烦躁,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本想着与萧业好聚好散,未想最后闹到满城风波,就连天子都知道了他们的情况,后来被萧母和萧家人怨怪,她也认了,左右她以后和他们也不会再有什么往来,要怨要怪全随他们去,但为什么她都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打算迎接新的生活,萧业却开始屡次三番来打扰她的生活?甚至还牵连到了她的身边人。   她是真的烦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兰因转头面向萧业,声音和面容是从未有过的冷淡和漠然。   萧业自然也听出来了,他心里一痛,顾不上去理会齐豫白,他忙转头去看兰因,看着兰因那张冷清的面容,他的唇边泛起一抹苦笑,却还是哑着嗓音与她说起这趟的来意,“我是来和你说,我没有成亲的打算,我不会娶别人,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再娶任何人!兰因,我的妻子只能是你,也只会是你。”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   “嘿,你这……”竹生一听这话就气得牙痒痒,他当即想抽出手中的佩剑却被身边的天青拦下。   “你做什么?”竹生压着嗓音,没好气道。   天青瞪他一眼,同样压着嗓音,“主子还没说话,你着什么急?”   竹生回头一看,果然瞧见主子沉静的脸,他捻着佛珠,神色淡淡看着萧业,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甚至在他看过去的时候还垂眸看了他一眼,被那双沉黑的眼睛看着,竹生心下一紧,不敢贸然有所动作,他悻悻然收回佩剑,转头看向萧业时,脸还是臭得厉害。   可时雨显然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她一听萧业这样说,当即呸一声,“你娶不娶妻跟我们主子有什么关系?”她是真没想到萧业大晚上特地跑这一趟就是为了和主子说这番话,早知道这人这么难缠,她傍晚那会就不故意刺他了。   时雨心里又恼又悔,还夹杂着无尽的恨意。   她红着眼,也不知道是愤怒到了极致还是为兰因抱屈,“当初主子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不好好珍惜,现在失去了你又来纠缠主子,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无赖的人!”   萧业听着她的指责,懊悔垂眸,他对此无从辩解,也不想辩解,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他没法回到过去,只能希望兰因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抬头,“兰因……”   可话还未说完,兰因就已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你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是,我……”   “好,那我与你说清楚,不管你日后娶妻与否都与我无关,我顾兰因从不吃回头草。”看着萧业在漆黑夜里苍白到极致的脸,兰因心里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不耐,她低声,“萧明川,就当我求你,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你要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离我远点,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   萧业苍白着脸颓废后退,他看着兰因,嘴里无声喃喃,“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   他双目怔怔看着前方,他能感受到兰因的烦乱,也能感觉出她说这话时的认真。她是真的想跟他桥归桥路归路,他知道如果真的为了兰因好,他应该听她的话,离她远些,可……他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想着好好弥补,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   他双目殷红看着兰因,双拳捏紧,声音因痛苦变得沙哑非常,“为什么?”   他看着兰因问。   兰因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沉默片刻,她说,“我和你不可能了。”她信他这次是真的知道错了,也信他以后会改变,可这世上的事,不是后悔就能有后悔药吃,不是改变了,从前的伤痕就不复存在。   最主要的是,她不爱他了。   如果她还爱着他,或许拼着那一身伤痕,她还是会选择回头,可不爱了就是不爱了,他的改变,他的付出,他的爱意……她都不在乎也不需要了。   “萧业,你还有以后,你还会遇到喜欢的人……你真的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得,也没必要。”   “不……”萧业殷红着眼眶,大声反驳,“不,不会了,我再也不会喜欢别人了,再也不会喜欢别人了……”他的声音从高到低,最后恍若呢喃,连听也听不见了。   他能感受到身前那些人的目光,带着厌恶,带着不喜和冷漠。   他活到现在,从未有过这样难堪的体验,自他有记忆开始,他就是无数人敬仰的伯府世子,纵使到如今这种地步,外头风言风语满天飞,可那些人真的看到他也只敢低头乖乖喊他一声“世子”。   萧业也知道自己这样死缠烂打很丢人,可除此之外,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突然……他的眼睛撞上一双熟悉的冷寂的凤目。那双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仿佛这世间之事皆与他无关,可萧业几次余光看去时,却能察觉到他落在兰因身上的目光是那样的温柔,恍如四月拂人面的春风。   “是你!”   萧业看着齐豫白,忽然爆喝一声,他就像是疯了,双目殷红看着齐豫白,怒吼道:“都是因为你!”   众人听到这道指责微微蹙眉。   就在此时,安静的巷子忽然又来了一辆装饰精良的马车,萧母终于赶到了,她担心萧业出事,不等马车停稳就立刻掀起车帘,未想刚掀起车帘就看到这副画面。   她变了脸,惊呼道:“业儿!”   她的声音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倒让萧业举止一时未被人察,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萧业已经冲破围挡的人群,甚至从一个侍从那边抽走属于他的佩剑。   萧业的武力值在汴京城绝对称得上一流,要不然也不会以这个年纪就被天子赏识并且放到御前伺候,即使十来日的颓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颓然了不少,但他若是奋起一击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拦得住,何况,他这次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几乎在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冲破围挡的人群,手持佩剑朝齐豫白的方向刺了过去。   “主子小心!”   天青和竹生率先反应过来,两人变了脸,当即拿起手指的佩剑迎击过去,却还是抵不过此时暴怒的萧业。   夜幕之下。   齐豫白看着那一把朝他刺过来反射出银光的长剑,微微皱眉。   他武力敌不过萧业,但想避开却也不是难事,可齐豫白余光瞧见不远处那个从怔愕中回过神向他跑来的熟悉身影,听着她惊呼“大人小心”,他薄唇微抿,负在身后的手轻捻佛珠,忽然,他停下手上的动作,见剑袭来轻轻侧了个身,没有彻底避开。   长剑刺入他的左肩,鲜血喷出。   顾兰因先前疾跑过来的步子僵住,下一瞬,她那双杏眼骤然红了起来,她颤着手去扶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而先前被嫉妒和怨恨攫取神智的萧业看着这副画面也终于回过神来了。 第46章 兰因剑指萧业 加更   齐豫白的受伤让原本简单的事情忽然变得混乱且棘手起来, 竹生惊叫一声,“主子!”看着青衣男子半阖着眼,长眉紧蹙虚靠在黄衣女子的肩上,而那半边肩膀早已被鲜血浸染, 闻着那股浓郁的血腥味, 他霎时红了眼。   “萧、业!”   他扭头, 沉着脸一字一顿喊人。   竹生平日性子颇有些顽劣, 他虽然年纪和天青一样,却远没有哥哥天青的稳重, 齐家子嗣少,齐老夫人心又慈,从来也没拿他们当下人看过, 竹生嘴又生得甜,齐老夫人尤其喜欢他,便纵得他的性子要玩闹许多,他也是个心大的,整日嘴角噙着笑,除了在涂以辞那边吃过亏,还真没什么惹他不顺的事。   可此时他脸上的笑容已经一丝一毫都瞧不见了, 犹如地狱归来的修罗,他阴沉着双眸,完全不去考虑他和萧业之间武力相差多少, 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受伤, 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萧业。   他握着那一柄长剑朝萧业刺了过去。   天青瞧见这副画面, 脸色一变,惊喊出声,“竹生!”怕他出事, 他也跟着提剑上前。   可萧业这会也不知道怎么了,危险降临,竟还在发怔,长剑同样刺入他的左肩,疼痛倒是让他骤然清醒了过来,再次看到竹生不要命的提剑刺来,他眼皮一跳,还是没有反击,只是看着暴怒的竹生,微微蹙起长眉后拿起手中长剑横挡了一下。   可竹生明显是要他的命,一下不成,便两下,他完全是不要命的打发,萧业若回击,尚且能压制住他,可他自知有亏,此时便只做防御,身上难免落下不少伤痕。   “住手,给我住手!”   萧母已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了,看着萧业左右两臂都受了伤,鲜血还不住从胳膊一路往下流,被月光照着的地上很快洇开了一滩鲜红的血迹,她再也顾不上多年维持的贵妇人仪态,苍白着脸跌跌撞撞向萧业跑去,嘴里还在不住喊道:“给我住手!”   竹生这会早就失去理智,哪里会理会她?   就算他还清醒着,眼见齐豫白受伤,他也不可能放过萧业,他继续朝萧业的方向刺去。   萧业双臂都已受伤,握着长剑的手也在微微发颤,他已无法再像先前那般去阻挡竹生的攻击,于是在看到竹生朝他胸口刺过来的那一剑,他眼皮轻颤,一时却也只能后退,无法阻拦。   可竹生攻速太快。   尖锐的剑柄近在咫尺,仿佛下一寸就会刺入他的胸口,在萧业的蹙眉,萧母和顾情的尖叫声中,天青抬剑阻挡了竹生的攻势。   “你做什么!”   竹生眼见击杀不成,满面怒容。   天青沉眉看他,没好气道:“你还真想要他的命?”主子受伤,他也恨萧业,但萧业毕竟是勋贵出身,若真杀了他,别说竹生难逃一死,就连主子也会受牵连。他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萧业,见他虽然多处受伤却都不是要害,心下稍松便走过去握住竹生的胳膊,压着嗓音说,“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死了,别人会怎么看主子?”   看着竹生略有松动的脸庞,他沉声,“走,别给主子惹麻烦!”   竹生被掐住了命脉,纵使不甘,也还是咬牙收剑。   他转身要走,萧母却不肯,自己儿子受了这么多处伤,还是被一个低贱的护卫所伤,她怎么能忍?她扶着萧业的胳膊恼恨不已,眼见竹生要离开,她厉声喝道:“给我站住!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伤伯府世子!”   “拿下他!”   她吩咐随行的家丁。   可萧母这趟来得急,除了景兰,随行只有四个家丁和车夫,这还是为了想把萧业带回去多带的,那些家仆只会些简单的拳脚功夫,先前见竹生气势汹汹,手上又拿着剑,哪敢上前?   萧母见他们犹豫不决的模样,更是厉声,“还不去?”   她到底多年余威,怕回去受罚,四个家丁一咬牙还是一窝蜂冲上前去。   萧业见此蹙眉,他正要开口,胳膊却被顾情小心翼翼握住。   “阿业,你没事吧?”柔弱貌美的妇人满面泪水和惊惶,她看着萧业身上的伤口,泪盈眼眶,纤柔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她想用自己手中的帕子去擦拭他身上的鲜血,可手还没伸过去,便被人侧身躲开了。   “你来做什么!”   萧业看着忽然出现的顾情,紧皱浓眉,他没想到顾情会来。   他以为自己先前说得那么清楚,顾情应该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了,没想到她居然还是跟了过来,想到自己先前向兰因保证的话,他眼皮狂跳,身上的疼痛都没能让他皱眉,可顾情的出现却让他心下顿生不安,心脏在胸口怦怦跳动,震得他耳朵发麻。   “谁让你来的!”他怒气冲冲。   自知此时再计较这些已然晚了,他苍白的脸紧绷着,生怕兰因看到,他薄唇紧抿,立刻转头压着嗓音吩咐景兰,“把她带走!”   景兰怕他动怒牵连伤口,连忙应是,她拉着顾情退到一旁。   顾情没想到萧业会这样对她,她怔怔看着萧业,被景兰拉着退到外头也没回过神。   而因为这一打岔,萧业原先的那声阻拦也未来得及说出,他看到四个家丁已经朝原先伤他的黑衣护卫走去,也看到远处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俩皱眉,他正想开口阻拦,不远处却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住手。”   听出是顾兰因的声音,萧业一怔,原本已经到喉咙口的话也顿住了。   而竹生、天青兄弟耳听顾兰因开口,一时也不敢贸然动手,只能站在原地,倒是正好方便四个家丁把竹生拿下了。   骤然被他们握住胳膊,竹生立刻捏紧了拳头,他脸色铁青,他有一万个法子让这四人消失,但顾兰因是主子看中的人,他也早已把她当成主母,她有令,他不敢不听。   “松岳,你扶着大人。”兰因喊来松岳,听他应声过来,又看了一眼齐豫白。   齐豫白也在看她。   还是从前那双如点漆般的眼眸,只是脸色因失血而稍显苍白,兰因看着他,勉强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朝他柔柔一笑,与他说话时,她还是从前那副温柔的嗓音,“没事,您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她说着站起身,转身离开的时候,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围在前面的护卫家仆见她过来纷纷让道,兰因从夹道中冷着一张脸往前走,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绣着蕙兰花的长衣,是很温柔的颜色和花样,可此时她走在夜幕之中,被头顶银色星月所照,竟有几分欺霜赛雪之貌。   “顾小姐。”天青见她过来,立刻和她打招呼。   兰因看到他,脸上方才有了一点温和的笑意,她轻轻嗯了一声,在看到被四个家丁按住的竹生,还有他被麻绳捆绑起来的双手时,柳眉又蹙了起来。   “松手。”她说。   她虽然已经离开萧家,但过往的积威还在,几个家丁对视一眼都有些面露犹豫起来,可身后萧母听到这话就像是被点燃的爆竹一般,她仿佛终于有了发泄的源头,当即冲兰因发起火,“松手?你知不知道这个贱奴做了什么?他敢伤业儿,我要他千刀万剐!”   “母亲……”   萧业皱眉,他不喜欢她用这样的态度对兰因,“是我先做错事,与别人无关。”   他失血过多,头晕眼花,声音都变得沙哑起来,却还是在兰因出现的那一刻,执拗地朝她看去。   “我看你真是疯了!”萧母被他气得脸都白了,她何尝不知他是因为面前这个女人才会变成如今这副癫狂模样,从前便是为了顾情,他也没有这样出格过,没想到如今为了区区一个顾兰因,他竟变得如此低声下气,哪还有伯府世子的样子?!萧母心中大怒,在今日之前,她对兰因虽有怨言却也自知理亏,想着好聚好散总好过鱼死网破,甚至有时回想兰因曾经对伯府的付出,她心中也是有过感激的,可如今……她是真的恼恨了兰因。   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害得她儿子变成这样!   人不人鬼不鬼!   她怒视顾兰因,半晌,她忽然勾唇冷笑,她没理会顾兰因,而是挑起精致的柳眉冲四个家丁吩咐,“带他过来,他伤业儿多少下,我要他十倍,不,我要他百倍……”她话音未落,就见面前那个柔弱的女人忽然手持长剑架在了萧业的脖颈处。 第47章 上药 给齐豫白上药。   这一番变化让在场众人都愣住了, 谁也没想到兰因会这么做。   萧业是最震惊的那一个,他呆站在原地,目光怔怔看着兰因,他眼中有光芒破碎, 似乎不敢相信她会拿剑对他。   萧母更是尖叫出声, “顾兰因, 你怎么, 你怎么敢!”   她伸手想挥开顾兰因握剑的手,却怕因此伤到业儿, 只能干站在原地着急。   顾兰因没理会萧业也没理会萧母,她只是像先前那样,淡声冲那几个家丁说道:“松手。”   家丁犹豫着看向萧母。   萧母没看他们, 她阴冷着一张脸看着兰因,见她神色清冷坚决,她的心中说不出是恨还是怨,咬牙片刻,她到底败下阵来,沉着脸吩咐,“回来!”   四个家丁得到吩咐连忙跑了回去。   兰因正想让天青给竹生松绑, 不想那个黑衣马尾青年竟直接自己绷断了那根麻绳,兰因看得微怔,不解他既有这个本事, 先前又为何放任他们按着自己, 不过这种时候, 她还是按捺住了心中的疑惑,只问了一句,“没事吧?”   “没事。”   竹生揉着手腕, 脸上一扫先前的阴霾,他嬉笑着站到了顾兰因的身后,和天青一左一右护着兰因,瞧见对面萧母那张臭脸,他简直忍不住想笑出声。   就是要气死这对母子!   想着他又忍不住把目光看向身前的黄衣女子,他就知道主母值得主子这么多年的喜欢!   兰因不知他在想什么,眼见他过来也未说什么,只继续看向前方。   “人都放了,你还不把剑放下!”萧母脸色难看至极,尤其见到兰因还不曾收剑,更是气得咬牙切齿,可剑柄就在她儿子的脖颈处,她连动都不敢动,生怕兰因一不小心伤了业儿。   萧业却没有理会脖子上的剑,他目光一眨不眨看着兰因,哑着嗓音问她,“为什么?”   兰因淡声,“你不该伤他。”   短短五个字却让萧业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他不该伤他……所以她如今站在他的对面,拿剑指他,是为了给齐豫白讨回公道吗?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心中难言的悲伤,萧业身子微晃,要不是萧母站在身边及时扶住他的胳膊,只怕他现在就要摔倒了。   萧业没有理会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没有理会萧母,他只是红着眼,继续执拗地看着兰因,他薄唇微张,神情悲伤,他想说他不是故意的,可事实摆在眼前,不管他是因为什么,他伤了人是事实。   身上很疼,过度的失血让他头昏眼花、脸色苍白,可他还是强撑着身子凝望她,“你……”   他开口。   他想问她是不是喜欢上了齐豫白。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些害怕听到这个答案,他只能沉默地看着兰因。夜凉如水,剑锋也仿佛浸染了夜色的凉意,他似乎想试探一番,忽然朝兰因迈了一步,在他向兰因迈步的时候,萧业还是揣着一份希冀的,他想只要兰因收手,只要……   兰因没有收手。   她依旧把剑架在他的肩上,半分没有退让。   锋利的剑锋立刻在他的脖颈处留下一道细微的伤口,也击碎了萧业最后一丝幻想。   而持剑的黄衣女子静站原处,她看着他,杏眸冷寂,那张从前静婉温柔的脸上此时没有一丝表情。   鲜血从萧业的脖颈处溢出,这道伤口其实很浅,不比他身上其他伤口严重,可这道伤口却是最让他难受的一道,他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兰因,从始至终,她的脸上都没有一丝变化,她既没有紧张也没有慌乱,更别说担心了。   看着这样的兰因,萧业终于认清现实,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不会和他在一起了。她不在乎他娶谁为妻,不在乎他的改变,也不在乎他爱不爱她,她是真的厌烦他,要和他桥归桥路归路了。   天上的星月忽然被云层遮挡,黑暗吞噬了一切,夜幕更深了,而萧业眼中的光芒也彻底消失了,他心痛得像是被锋利的锯子拉扯过,可他的目光却依旧执拗地落在兰因身上,不肯收回。   远处灯火摇曳,偶尔落在萧业的脸上,他的表情看起来仿佛在哭。   “顾兰因!”萧母瞧见萧业脖子上的那道伤口,彻底怒了,她气得手都在发抖,目光从萧业脖子上的伤口移到顾兰因的身上,看着她还是无动于衷的模样,她咬着牙,忽然抬手上前。   竹生天青见此纷纷皱眉,可还不等他们上前阻拦,萧母的手就被萧业握住了。   “……我们走。”   萧业哑着嗓音说道,他的神情看起来有多虚弱,握着萧母的手就有多用力,他看着顾兰因,在她漠然冰冷的注视下,他仓惶地低下头拉着萧母转身离开,背影看着有些像落荒而逃。   “业儿!”   萧母不甘心,可萧业用力握着她的手腕,她根本挣脱不开,看着他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她也不敢太过挣扎,只能暂且先咬牙忍下。她刚想喊家丁过来,身后却传来兰因的话,“萧业,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萧业听到这话,脚步僵停,他没有回头,手却无意识捏紧。   萧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刚压下去的火立时又冒了出来,诚然,她也不希望业儿来找她,但见兰因这么不顾旧情,仿佛业儿是什么瘟疫病毒一般,她心里还是觉得很不爽利。   她扭头,看着兰因,目光扫到她身后的黑衣护卫时忽然冷笑一声,“这个贱奴敢伤业儿,这事不可能完。”   听到身后发出一声轻啧,知道是竹生,她抬手阻拦,未让他出面,看向萧母时,她还是先前那副平静的样子,“既然这样的话,那过往我应允您的事,也就不必再作数了。”她一边说,一边收起手中长剑,甚至还有闲情雅致拿帕子擦拭剑上的鲜血。   月亮又从云雾中冒出头来了。   因为快至十五,天上的那轮月亮呈现出饱满的弧度,而兰因那张素日温柔的脸此时在这月色的照映下却比天上的冷月还要冷清。   萧母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兰因这般威胁,这个从前她冷待过喜欢过也佩服忌惮过的女人如今就站在她的对面,语气冷淡地威胁她,从未被人这样威胁过,这让一向骄傲的萧母忍不住拉下脸,她咬牙沉声,“顾兰因,你别太过分!还有——”   她说到这,阴沉的脸忽然扯开一抹讥嘲的笑,“你不会真以为这阵子我什么都没做吧?”她这阵子日夜操劳,为得就是把兰因这些年的势力彻底拔除,还有解决那些明面上藏着的那些隐患。   她看着兰因,心中既有嘲讽也有自得,说到底,顾兰因还是太年轻了,以为管了几年家就握住了伯府的命脉?   真是天真!   萧母正欲冷笑,未想身前又传来一道淡淡的清冷声——   “那不知两年前您那侄儿的事,您是否也真能藏得严严实实不被人发觉呢?”   讥笑忽然僵在脸上,萧母猝然变脸,“你,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声音都带了几分惊惧,想到什么,她忽然睁大眼睛说道,“那个女人是被你藏起来了?她在你的手上?!”   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锐,心也越来越沉。   怪不得她那个时候派出去那么多人都找不到那个女人的踪影,她还以为那个女人几年不曾出来,是早就死了,没想到……   “你藏着那个女人究竟想做什么?”萧母质问兰因,目光狐疑惊惧,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兰因对萧家早有二心。   兰因看懂了萧母的心思,却懒得为自己辩解什么,她只是淡声道:“给您两个选择,要么放过竹生,管好您的儿子,别再让他来打扰我的生活,要么......”她略一停顿后,继续说道,“您继续我行我素,而我揭露当年孙晋所为。”   看着萧母难看的脸,兰因神情不改,“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您兄长不久后就要调任汴京,不知这事传出去后,他是否还能如期赴任?”   “还有伯府——”   “孙家作为您的娘家,若孙家出事,您和伯府还能独善其身吗?”   萧母从未有一刻这样想杀了一个人,她看着顾兰因,咬牙切齿、目眦欲裂,她气得身子都在发颤,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倒是身边原本背对着他们的萧业忽然转身,他的目光落在兰因脸上,看着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他没有因为兰因的话而心生怨愤,反而在她看过来的那一刻,逃避似的垂下眼帘。   他低着头,哑声说,“……好,我答应你。”   “我不会找他麻烦,也不会让其他人动他,我……”前一句话,萧业说得十分果断,没有一丝犹豫,可要说下去的时候,他忽然话语一顿,似乎不愿再往下说,沉默片刻,他方才再次抬眸,看着眼前那个他曾同床共枕三年的妻子,想到当初她对他的那些好,她无微不至的温柔,再度迎向她此时看向他时冷清的杏眸,萧业心中懊悔不已,他苦笑一声,许久许久以后才重新垂下眼帘,继续哑着嗓音说道:“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   他不知道耗费了多大的努力才说完这句话。   “业儿!”   萧母恼他答应的这么轻易。   孙晋的事到底怎么被她知晓的,尚且还不清楚,那个女人在哪也还不得而知,倘若她之后再拿这事威胁他们该如何是好?!萧母想到这,脸色骤冷,她还欲说,可萧业却不想再待下去了。   他虽然不清楚孙晋做了什么,但也能从两人的话语中知晓孙晋绝对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而一点风声都未传出,想必他母亲在这件事中又费了不少力。   他知道母亲最大的软肋除了他和妹妹便是孙家。   可他一向不喜欢他那个表弟,从前也屡次告诫过母亲,没想她还是明知故犯。   萧业抿唇,眼见她还要和兰因争执,他浓眉皱起,声音也渐渐沉了下去,“您还想闹到什么时候?”他还欲说,可他无论是精力还是身体都已经达到了极限,他抿着干涩且发白的嘴唇,刚开口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业儿!”   萧母变了脸。   看着几乎快要昏倒过去的萧业,她也顾不上再和顾兰因争执,连忙招来家丁,让他们扶着萧业朝马车走去,而她紧随其后。   顾情就侯在马车旁。   她早已从最初的怔忡中回过神。   被萧业当众这样对待,顾情不是不难堪,可她舍不得离开,也不敢离开,她终于明白原来会哭会闹的孩子有糖吃,那也得那个人想给她吃,当初萧业疼她惯着她,她自然可以哭闹,可如今,她若转身离开,只怕除了雪芽,这汴京城没有一个人会来找她。   所以即使再难堪,她也没有离开。   此时远远瞧见萧业被人扶着过来,看着他苍白的脸和颓然受伤的神情,她心下蓦地一疼,顾不上他先前的冷待,她抹了一把眼泪,还是朝人跑去,“阿业……”   她伸手想去扶萧业。   随行的家丁见她过来,犹豫一番,其中一个家丁还是松了手后退,打算把这个位置空出来给顾情,可谁也没想到,顾情的手指才碰到萧业的胳膊,就被他用力甩开了。   顾情被甩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等她勉强站稳之后,只看到头也不回捂着受伤胳膊拿剑离开的萧业。   其余家丁见此,目瞪口呆,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可看着萧业跌跌撞撞的身影,生怕他出事又要被萧母责骂,他们也不敢停下,立刻追了过去。   至于萧母——   她本就不喜欢顾情,又因顾兰因今日的做法更是对这对姐妹恨到了极致,此时见萧业如此,她更是不会多言。   她大步跟过去。   无人理会顾情,他们径直朝马车走去。   短短片刻的光景,马车就离开了,而顾情被遗留在原地,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她的存在。   寂静的巷子里,顾情怔怔看着前方,她看起来仿佛还没有回过神,直到晚风吹过,她浓密的眼睫微微一颤,失焦的视线才终于重新聚拢,她伸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看着离开的马车,顾情神情微变,她抬脚就想追过去,可马车的速度岂是人能追上的,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那辆马车就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   脚步重新僵停。   顾情能感觉到身后有无数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知道都是谁在看她,她脊背僵硬,不敢回头。   六岁以前的记忆,说实话,顾情其实已经忘记的差不多了,她不记得自己被人贩子拐走,也不记得曾经的美好岁月,或许有一些轮廓记忆,记忆中有些模糊的影子,但也不算深刻。   她只知道她从有记忆开始,就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抛下过。   养父母膝下就她一个女儿,她虽然不是他们亲生的,但他们待她与亲生也并无不同。等回到侯府,虽然人生地不熟,但她有母亲的维护,也无人敢这样对她。   至于萧业——   虽然不能娶她,但只要她有需要,不管千里万里,他也会来见她。   她以为萧业也会像她的养父母、像她的母亲一样,永远维护她宠爱她,没想到今日她会被他抛下。   难堪和委屈的情绪在她的心中萦绕,尤其想到这副模样被顾兰因看到,顾情心里羞愤欲死,当即就红了眼圈。   她最不想的就是被顾兰因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顾兰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懒得理会她在想什么,她甚至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她转身,把手中的剑交还给身后的天青,走到停云身边的时候倒是交待了一句,“回头派个人看着她些,无需理会她要做什么,只盯着她别让她出事就行。”   她没有那么多慈悲心。   不去对她做什么,已是她最大的容忍了。   她继续往前走,看到齐豫白已经起来,她连忙换了一副神情快步过去。   “您没事吧?”   见他并未让人搀扶,依旧一个人站在那边,看着和从前并无不同,若是他身上没有那一大滩血迹的话,只怕谁也不会想到他受伤了。   “怎么不扶着大人?”她蹙着柳眉问松岳。   松岳正要开口,齐豫白便已和兰因说道:“无妨,没什么大碍。”他虽然这样说,声音却明显要比从前虚弱许多,长眉也皱得厉害,大概是有些不舒服,他还偏头咳了一声,连带着肩上才消停的伤口又重新冒出了鲜血。   兰因一看到那涌出的鲜血便立刻担忧的红了眼,她此时也顾不上男女大防,看着他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皱眉道:“您什么都是无妨,都是没有大碍,那什么对您而言才是有碍?”   她自己都没发觉说这番话时,她的语气是带着急迫和责怪的。   这是从前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齐豫白也没想到他的受伤会让她的情绪这样大,他有些诧异,可想到她是为何如此,他的眼中又忍不住浮现一抹笑意,受一次伤,能换来她这样的对待,他觉得还挺值的。   兰因未曾察觉,若是知晓他这会在笑,恐怕她会更生气,她此时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伤势,看着他的左肩,她轻声问他,“我给您请大夫过来?”   “不用。”   齐豫白刚开口就见兰因抬眸看他,又见她红唇轻抿,知道她是以为他又在推辞,他心中好笑,也乐得被她管,语气温柔地与她解释,“是皮外伤,擦洗下上个药就好,没必要兴师动众请大夫。”   兰因听他这样说,倒是也未再坚持,只道:“那我扶您回去。”   齐豫白闻言却沉默了一会才说,“祖母这会肯定在等我,她若瞧见,怕是会担心。”   也是。   虽说今夜的事想瞒肯定是瞒不了的,但要是让齐豫白这样一身伤痕回去,怕是齐祖母夜里都要睡不好了。兰因这样一想,倒是也没犹豫,和齐豫白商量道,“您若不介意,不如先到我府中收拾下?”   齐豫白求之不得,岂会介意。   他微微一颌首,就被兰因扶着走进府中。   停云得去安排顾情的事,时雨见他们离开,正想跟上去却被竹生拦住,竹生身高肩宽,恰好遮挡住时雨的视线,他故作哀愁道:“哎,时雨姐姐,今日这事闹得太大,可能得劳烦你和松岳哥带几个家丁跟我们去左邻右舍打声招呼,不然明日怕是要传出什么不该传的话。”   时雨一听这话,果然变了脸。   她最在乎的便是兰因的名声,此时也顾不上跟着兰因进去,一面沉着脸骂着萧家人都是祸害,一面领着松岳喊着单喜等人跟着竹生他们去左邻右舍拜访。   ……   这是齐豫白第一次进顾宅,平日临窗相望,他也会猜测她的府邸会是什么模样,如今真的亲眼瞧见,发现与他想象的倒是真的没有什么不同。   正和她这个人一样,她的府邸也透着一股子雅致。   远处杏花拂动,溪水潺潺,灯花下,几尾锦鲤在水池里摇头摆尾十分快活,再往前看,一株芭蕉树下还被安置着一架湘妃榻,上面放着一本书还有一块云锦做得软毯,一切的布置都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兰因也瞧见了。   那是她先前回到书房时特地让人搬出来的,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坐下便从单喜口中得知萧业过来的消息。她有些不好意思,垂着眼帘有些踯躅地轻声说道,“家里平时没什么人,我就没怎么收拾。”   “很好。”   “什么?”   兰因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重新抬眸看他。   齐豫白迎着她的目光,他那双漆黑的眼在灯火的照映下恍若有流光溢彩在里面涌动,他看着兰因说,“有家的味道,很好。”   明亮的月色和远处的灯火让他的眉眼在夜幕下显得十分清楚,比起先前,此时的齐豫白格外平易近人。   兰因看得一怔。   还未说话,远处便传来红杏等人的声音,眼见她们出来,她忙与她们吩咐,“去准备热水和止血的药粉。”而后便也未再说什么,继续扶着齐豫白朝待客的花厅走去。   齐豫白被兰因送进花厅歇息。   而兰因在一帘之隔的外面等候红杏等人。   热水已经送进去了,看着气喘吁吁跑过来的红杏,她虚扶一把,问她,“人呢?”   红杏喘着气答,“奴婢去打听了下,时雨姐姐领着人和两位齐护卫去拜访左邻右舍了。”   知道他们是去做什么,兰因点点头也未多说,只是天青、竹生都不在,几个丫鬟又一向敬畏齐豫白,谁去给齐豫白上药就成了问题。小红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她年纪还小,做不惯这样的事,兰因思来想去担心她们没轻没重最后反而弄疼齐豫白,她犹豫一番,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红杏的手中拿过止血的药粉,“你们守在外面。”   红杏一听这话便知道她要做什么,眼见兰因要挑起锦帘,她脸色微变,连忙握住兰因的胳膊,拼命摇头,“主子,不行啊,这要传出去,您以后……”   “无妨。”兰因淡声。   女儿家的名声大多都是为了日后能觅一个好夫婿,可她早就没想过嫁人,对她而言,现在齐豫白的伤才是最主要的,只是想到一个时辰前,她还想着要远离他,如今......   摇了摇头。   兰因什么都没说,打帘走了进去。   锦帘挡住外头的光线,齐豫白端坐在椅子上,眼见兰因在满室烛火下朝他走来,他凤眸微深,原本静放在桌上的手也终于轻轻动了一下。 第48章 压制不住的心动 “顾兰因。”齐豫白第……   没了先前的喧闹, 整个顾宅都变得安静无比。   于是走动时响起的脚步声和衣裳摩擦发出的声音就成了此时花厅里唯一的声响。   兰因手里握着白玉药瓶,水和帕子早在先前就已经被人送进来了,这会正静静地被安放在桌上,而那张雕花描金的红木桌旁静坐着一个青衣男子, 他身后几步距离放着一架半人高的乌木方灯, 橘红色的光线透过绢纱做的灯罩落在他的身上, 几处暗青衣裳上的水波纹在灯花下若隐若现, 恍如真正的水波一般,他看起来还是从前那副高山仰止的模样, 只是脸色明显要比以往苍白许多,便衬得那双点漆的凤眸愈发黑亮,犹如一块质地上乘的黑玉。   而此时这双犹如黑玉一般的眼睛正静静地凝望她。   不是第一次接触他这样的眼神, 但今日兰因看着这双眼睛,心里也不知怎得竟蓦地一颤,她这一世从未和齐豫白这样单独相处过,这样封闭的环境让她不由自主想起前世,想起那段曾经被她努力遗忘的记忆。   原本以为过去这么久,那一段不堪的记忆,她应该已经记不清了, 可仔细想想,于她而言,虽然时隔两世但其实也不过一月光景, 何况那段记忆太过深刻, 哪里是说忘就能忘的?只是平日被她按着未曾想起才觉遗忘, 如今想起,便发觉许多事,她还是记得很清楚, 她记得他遒劲有力的手臂,记得自己头昏脑涨时曾双手缠挂在他的脖子上,也记得他在她耳边用清冷低哑的嗓音说,“顾兰因,清醒点。”   顾兰因,清醒点。   那是那一世,第一次有人和她说这样的话。   她从来都是理智的。   甚至在很多人眼中,她的理智让她看起来过于冷漠。   唯独那次,她失去理智,她在清醒时让他走,却又在失去理智时拼命缠住他,许多细节,她其实已经记不大清楚,她只记得那是羞耻且混乱的一天。   在那个废弃的佛堂中,门窗紧闭,她被情-欲折磨根本出不去。   那日齐豫白就像一棵不会说话的树静静地背对着她守在屏风外,而她躺在床上……   等她清醒过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从未有过的羞耻让她根本没有办法面对齐豫白,她循规蹈矩了十多年,却在那日丢尽脸面,还是在一个外男面前,巨大的羞耻让她在那日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   那应该是她十三岁离开外祖母后第一次哭。   被母亲苛责的时候,她没哭,被萧业冷落的时候,她也没哭,没想到却在齐豫白,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面前落下眼泪,可她即使是哭也是小声的,更像是对命运不甘却又无力挣扎的反抗……   “今日之后,我会离开汴京。”那日齐豫白站在屏风外听见她的哭声曾这样与她说。   有那么一瞬间,兰因的心中曾闪过一抹自私的念头,她想如果齐豫白要是真的能离开,那么今日发生的一切就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了,她也不用担心日后面对他时无地自容。   可她怎么能这么做?   为了自己的名声和脸面,就要毁了他的前程?她没这个脸。   “不用,”她坐在床上,紧紧揪着自己的衣摆,哑着嗓音头也不抬与他说,“我相信大人。”   虽然那是他们第一次搭话,可她相信齐豫白的为人,这个男人但凡有一丝坏心就不会只是静静地守在外面,护她安宁。   可惜的是。   那日他们谁也没能及时离开。   想起往事,兰因已没有前世的不安和处于众矢之的的难堪,她只是面对齐豫白有些心乱如麻,明知道他不知道这些事,可她……   她走得缓慢,但花厅才多大一点地方,总有到头的时候,离得近了,兰因余光扫见他被鲜血染红的左肩,脸色立刻就变了,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她用力握住手中的药瓶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到脑后,定了定神后和齐豫白说,“竹生和天青都不在,我……来给您上药。”   后面半句话,她说得有些轻。   来之前,齐豫白没想到兰因会亲自给他上药,此时看着近在咫尺的兰因——   他当然希望能与她亲近,可他更不想让她为难,他知道她一向循规蹈矩,自是不舍用她的愧疚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你把药放下,我自己来就好。”他放软嗓音与兰因说。   兰因一听这话却是立刻就皱了眉,“您自己怎么弄?”看着他身上左肩那块的青衣都快变成暗红色了,她柳眉紧蹙,深吸一口气后与他说,“请您先把衣裳脱了。”   天知道她说出这番话时,心跳得有多快,可无论心跳怎么快,兰因始终都与齐豫白对视着,仿佛这样就能彰显她说这番话时的决绝。   齐豫白与她对视半晌,知道她心意已决,沉默片刻也未再多言。他轻垂眼帘,伸手去解腰带,修长的手指刚落到腰封上,他就感觉到屋中的空气在一瞬间变得凝滞起来,他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去看站在身前的女子,见她纤弱的身形紧绷,那张清艳的小脸也绷得厉害,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执拗地看着他,没有转头,仿佛是怕他以为她不肯。   看着这样的顾兰因,齐豫白的心软得不行。   不知几个呼吸过去,仿佛过去很久,又仿佛才过去一小会的功夫,兰因听到齐豫白说,“好了。”   骤然听到这一句,兰因心弦一紧,握着药瓶的手指也猛地收紧,她心跳如擂,可她不敢露出半点端倪,轻轻应了一声便僵硬着脸低眸看去,原本以为会看到齐豫白的上半身,没想到男人只是露出受伤的半边肩膀。   这一份体贴让兰因无端松了口气,原先紧绷的心弦也忽然放松了许多,只是在看到那个血窟窿以及肩上布满的血污时,她心中的愧疚和心疼便再次萦上心头。   她顾不上和齐豫白说什么,抬脚便朝他走去。   她并非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伤口,可此时,她也不知怎得竟有些无从下手,还是齐豫白瞧见她面上的愧疚和不安,温声与她说道:“别怕,只是瞧着骇人些,你先拿帕子擦下再上药就好。”   他一如既往的声音让兰因慌乱的心慢慢定了下来。   她轻轻应好,把手中药瓶先放到一旁,跟着挽起袖子去绞帕子,要去擦拭齐豫白肩膀的时候又有些犹豫,似乎是怕弄疼他,她抿着红唇看了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凑过去擦拭他布满血污的肩膀。   兰因今日并没有把头发都挽起来。   她在家中一贯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何况今夜不去齐府用饭,她原本是打算看完书就去睡的,青丝一半束起一半披在身后,这会因为要给齐豫白擦拭肩膀微微俯身的缘故,她原本半披在身后的青丝便倾斜到了肩前,其中便有那么几缕调皮的落在齐豫白的肩膀上。   青丝混着熟悉的梅香,带起一片痒意,齐豫白架在扶手上的手忽然收紧,端坐的身形也蓦地紧绷了许多。   “弄疼你了?”兰因停下手上的动作,紧张侧眸。   “……没。”   齐豫白哑声。   兰因却不信,她红唇轻抿,略带自责地轻轻说了句,“我再轻些。”她说着便继续转头注视着齐豫白的肩膀,小心翼翼擦拭起来,动作显然又被她放轻了许多。   看着她这副模样,齐豫白心里也有无奈。   他早知会这样,任他再多的克制和隐忍到她这边也会被轻而易举化为乌有。   官场这么多年,那些风月手段,齐豫白不是没见过,更有甚者,在他去其他地方处理公务的时候,有人为了讨好他直接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往他屋中送人,那些人中有官家千金也有富家小姐,才貌出众的绝世名伶也有不少,可无论那些人是何家世如何貌美亦或是多有手段,齐豫白都不曾多看过一眼,只有她……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就能轻易拨乱他的心弦。   可即使早知道,他还是希冀着并且渴望向她靠近与她亲近。   压抑着心中的滚烫,他在灯下静静凝视她,目光仿佛成了一支无形的笔在虚空描绘起她精致的眉眼,从饱满的额头到那一抹红唇,最后视线落在她的纤长白嫩的脖颈处。   看着近在眼前的美玉,齐豫白目光微动。   他也想起了那一世。   对于兰因不过一月前的记忆,对齐豫白而言,却已是过去几十年。可那日的情形仿佛已经成了他脑海中定格的画面,在失去兰因的那二十年,它曾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他的眼前,以至于即使多年过去,他仍记忆犹新。   那是他们第一次离得那么近。   那时她被情-欲折磨,平日冷清端庄的人那日就像是失去理智一般,她拼命贴近他,面对她的亲近,他那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也差点崩塌。   或许兰因也不知道。   他曾在她意乱情迷时微微俯身,他薄凉的唇贴在她温热的侧颈处,直到闻到一股清冷的梅香,他才及时醒悟抽身,没有酿造不可挽回的后果。   齐豫白看着身前的兰因,美玉无瑕。   他似克制一般隐忍地抿了下唇,性感好看的喉结上下滑动,须臾,他垂下眼帘,遮挡住暗流涌动的凤眸,未再去看那近在眼前的那抹白,他轻合双目,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握住手中的佛珠,一边默诵清心经一边慢慢转动起手里的佛珠。   兰因做事的时候十分认真,她的眼睛会专注地看着她要处理的东西,以至于周遭的一切她都不会察觉到,自然,她也就未曾察觉到他的注视和异样。   帕子换了几回,原本干净的一盆清水立刻变红,而祛除血污后的肩膀上那一处伤口便变得十分明显,看着那处伤口,兰因握着帕子的手在微微发颤,心中的愧疚也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她再一次连累他了。   那一次是名声,这一次是身体,她仿佛每次都能给他带来不小的危害,今日若不是齐豫白躲避及时,萧业那一剑是真的可能会要了他的命,想到这,她的眼眶蓦地又红了起来,心中既有对自己的怨怪,也有对萧业的恼怒。   她没在这个时候说什么,而是继续压抑着心里的情绪小心翼翼给人上药。   白玉药瓶里的药是兰因从前高价买来的,止血效果奇好,只是有些清凉,她用指尖小心地在那伤口处匀开药粉,还要给人抹得再均匀点的时候忽然被齐豫白握住手腕。   药粉清凉,她的手指却十分滚烫。   “怎么了?”兰因侧头看他。   齐豫白看着她莹白的脸颊和脸上的困惑,眸光微动,喑哑着嗓音与她说,“好了,差不多了。”   他边说边穿衣。   清心经已经没有办法让他的心情转为平静了,齐豫白怕她再擦下去,他会克制不住。   兰因没有发现他那修长的手指都在绷紧,见他那处未再涌出鲜血便也顺了他的意思,只是看着他这一身衣裳还是忍不住蹙眉,她把药瓶放回到桌上,一边把袖子挽到手腕处,一边和齐豫白说,“我让人去齐府给您拿身干净的衣裳。”   她这话刚说完,外头便传来天青的声音。   “主子。”   兰因看了一眼齐豫白,见他点头,便扬声,“进来。”   不过两个呼吸的功夫,天青便打帘进来了,他手里握着一身干净的新衣裳,看到兰因恭恭敬敬喊了一声“顾小姐”,而后才把手里的衣裳递给齐豫白。   眼见天青拿来衣裳,兰因松了口气,“那您先穿衣裳,我出去等您。”她说完与齐豫白一颌首便往外走去。   门外停云和时雨都已经回来了,她们已经知道她给齐豫白上药的事,这会正压着嗓音在训斥红杏绿拂,见她出来方才停声。   “主子。”   四个丫鬟齐齐低头向她问好。   兰因颌首,扫了一眼面前两个被训斥的都快哭了的丫鬟,她说,“是我要进去的,与她们无关。”不等停云时雨说话,她又问,“外面如何?”   时雨答道:“已经和他们都说过了,有两位齐护卫在,那些人家看在齐大人的面子上都表示不会乱说什么,还同奴婢说,日后若有需要尽管派人去找他们。”   说到后话,时雨紧绷了一晚上的脸也终于好看了一些,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虽然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场面话,但总比那些落井下石的人家要好。   兰因听到这话也算是松了口气,只要不影响齐豫白的名声就好,也亏得齐豫白和齐祖母为人不错,要不然今日这样的大消息,只怕早就要被人传到外头去了。   她不怕流言蜚语,却实在不想因为自己再连累他。   她又看向停云。   停云知道她要问什么,温声答道:“奴婢先前让姬青一路跟着,他回来传话说是二小姐出了巷子后便套了一辆马车,他见马车朝朱雀巷去便没再跟。”   兰因还未说话,时雨已在一旁嘲道:“都被人这样对待了,她居然还想着回去,咱们这位二小姐也当真是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她这话说得颇有些幸灾乐祸。   若说今日最痛快的,莫过于看到顾情被人抛弃。这么多年,主子因为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和羞辱,现在能让她尝一尝主子从前受到的苦,她怎能不高兴?   兰因倒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听到这话也只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顾情会做什么选择,与她无关。正逢天青出来喊她,说是齐豫白有话要与她说,正好她也有话要与齐豫白说,便朝人一颌首,与她们交待一句“去准备茶水”便转身打帘进屋。   屋中。   齐豫白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他素日除了官服之外多穿灰、青二色,此时他便换了一身灰色直裰,没了身上的那些血污,他看着和从前并无二样,见兰因进来便朝她一颌首。   “天青说外面的事已经处理好了,你不必担心。”   兰因点头,垂着眼帘答道:“我已经知道了。”她坐在椅子上,明明这里是她的府邸,她最该自在才是,可面对齐豫白,她却有些坐立难安。   自责压抑着她的心情,让她无法像从前那样面对齐豫白。   齐豫白这样的人,一点点关键就能理清案子的头绪,要不然也不会在大理寺任职三年就屡破奇案被陛下赏识,大理寺曾有人云,再厉害的犯人到了齐少卿面前也无处遁形,兰因面上的那些表情,他只消一想也就清楚她是因为什么缘故了。   他问兰因,“在自责?”   兰因怔怔抬头,她没想到齐豫白会那么轻易地猜中她的心思,与他那双漆黑沉寂的凤眸对上,她抿了抿干涩的唇垂下眼帘,她哑着嗓音,艰难吐声,“是。”她因心中的自责,无意识地攥住自己的衣摆,“如果不是因为我,您不会受伤。”   齐豫白见她因自责而低头,不由蹙眉,他不喜欢她这样,他仍坐在椅子上,目光却落在兰因的身上。   “顾兰因。”他轻声喊她。   这是这一世,他们相识至今,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全名。   兰因愣住了,她讷讷抬头,看到那双熟悉的凤眸,听他说,“你不该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你要怪,可以怪萧业,你可以怪他行事莽撞,怪他死缠烂打,怪他失去神智而失手伤人。你甚至可以怪我,怪我未经过你的同意出现,怪我介入你的生活而让他人误会。”   “你唯独——”他看着她,沉声,“不该怪你自己。”   看着兰因困惑不解的双目,齐豫白与她解释,“如果今日我没有出现,萧业也不会误会你,我自然也不会受伤,与其说是你连累了我,倒不如说是我害你被人误会。”   “这样说的话,该是我向你道歉才是。”   “不,不……”兰因听到这,忙道,“这怎么能怪您,您是来帮我的。”   齐豫白没说话,只静静地凝望她。   明明是这样冷清的一个人,可兰因却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许久不曾见过的温暖,齐豫白的温暖不像盛夏的骄阳,他的温暖更像是冬日的暖阳,虽然不够炙热,却能在冰冷的日子里一点点温暖你的四肢百骸,让你在寒冬之中舒展自己僵硬的身子。   兰因心中的那抹自责因为齐豫白的这番话减轻了不少。   他好似总有法子开解她说服她,兰因心中这样想着,看着静坐在那如青竹一般的齐豫白,那份被她封闭压抑多日的波澜再一次悄悄冒出头。   “主子。”   门外忽然响起停云的声音。   兰因浓睫微颤,等回过神,想到自己刚刚在想什么,她心下一颤,连忙收回目光,勉强用从前的嗓音说道:“……进来。”   停云是进来送茶的,可齐豫白却没留下喝茶,天色渐晚,他看到了兰因的不自在,便当着停云的面起身和兰因说,“我先走了,祖母那边你不必担心。”   兰因一怔,却也没留他,只跟着起身,“我送您出去。”   齐豫白摇了摇头,折腾了一晚上,她纵使强撑着,眉眼之间也已有疲惫之色,他不忍她再奔波,温声,“几步路的距离,你去休息吧。”   他说完便抻了抻袖子往外走。   兰因还是坚持把人送到院子,目送他离开的身影,漆黑夜中,灯火摇曳,而他远去的身影一如从前挺拔,想到自己先前的那抹心思,兰因的红唇再一次轻抿起来。   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自小的经历,她一直都习惯并且擅长把控自己的情绪。   当初喜欢萧业,发现得不到相应的回馈,她也就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把那份付出去的情意收回了,她以为她对齐豫白的那份心动,只要藏好,过阵子也就消失了,可如今她才发现,这一份心动不仅没有消失,甚至隐隐快有些压抑不住的趋势了。   这种感觉让兰因觉得有些陌生,还有些不知所措。   她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离齐豫白远些,可经此一事,她哪里还有这个脸离开齐豫白?   轻轻叹了口气。   身边停云以为她累了,不由轻声劝道:“主子,夜深了,我扶您回去歇息吧。”   兰因却摇头,“我去厨房一趟。”   猜到她这个点去厨房肯定与齐大人有关,停云未阻止,只说,“我和您一起去。”   “不用,你先回去吧。”   兰因说完也未理会停云便自顾自往厨房走去。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时雨送完齐豫白主仆又吩咐单喜看好门回来,瞧见只有停云一个人在院子里,不由朝四周看去,“主子呢?”   “去厨房了。”停云答。   “厨房?”时雨一怔,“主子这么晚去厨房做什么?她想吃东西喊郑妈妈她们去做便是。”她说着便想抬脚追过去,却被停云拉住了胳膊。   “怎么了?”时雨止步回头。   停云犹豫一会才说,“……你觉得齐大人如何?”   “齐大人?”经历今晚的事,时雨对齐豫白的好感那是唰唰唰往上涨,虽然依旧怀揣着敬畏,但也没像从前似的那么怕他了,此时听停云问起,她自是毫不吝啬夸了一番,夸完才觉不对,她狐疑地看着停云,“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你……”   她忽然瞪大眼睛,“你不会……”   停云迎着她的目光,额角直抽,她没好气地敲了下她的脑门,低声啐道:“你想什么呢?我只是在想……”她看着兰因离开的方向,轻声说,“若是主子能嫁一个这样的夫君,日后我们也就不用担心她再被人欺负了。”   时雨倒是没想过这个,此时听停云说起,她仔细想了想,发觉两人无论是脾性还是外貌都十分登对,要是真能在一起,主子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被萧家那些人找麻烦了!   就是……   “可主子和齐大人的心思?”她有些迟疑,“主子不是说以后都不嫁人了吗?”   “我看主子并非对齐大人无意。”停云伺候兰因多年,这一点,她还是能看出来的,“只不过主子受过伤,想再进入一段感情难免有些犹豫。至于齐大人——”说到齐豫白,她方才拧眉,这个男人心思太过深沉,实在不太容易堪破,不过对比他对主子和其他人的态度,还是能察觉出不同的。   “左右齐大人如今也没有心上人,咱们主子近水楼台,大不了我们多给他们创造机会就是。”   “主子这样好的人,任谁接触过,都会喜欢上的。”   时雨一向是主子天下第一好的性子,听到这话,连连点头,“那我们怎么制造机会?”   停云抿唇。   正好瞧见远处小红蹦蹦跶跶往这跑,她眸光一动,喊人,“小红!”   *   齐豫白不知兰因这两个丫鬟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兰因又去了厨房,他走在回齐府的路上,到了齐府也没发现竹生的踪影,便问天青,“竹生呢?”   从前这种时候,他早就迎出来了。   天青跟在他身后,闻言轻轻抿唇,低声答道:“他今日太莽撞了,属下罚他在院子里跪着,等候您的发落。”   齐豫白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他没有先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松芝苑,到那的时候,齐老夫人果然还没睡,一听景兰传话,她立刻就站了起来,见齐豫白连衣裳都换了,更是皱眉,“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先前外头的事都被齐豫白吩咐压了下来。   齐老夫人只知道萧家人找上门,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他受伤了。   “您别担心,都已经解决了。”齐豫白说着扶住齐老夫人的胳膊,等扶人坐到罗汉床上,方才与她说起先前外头发生的事,他知道兰因的脾性,纵使他说没事,改日她肯定还是会过来请罪,未免日后说起,祖母再担忧,他便藏四露六的与人大概说了。   受伤的事,他也说了,只是掩藏了伤势的严重罢了。   可即使如此,齐老夫人还是气得拍桌,她平日都是慈眉善目的模样,今日却拉着脸,“这萧家如今行事是越来越过分了!上一任成伯爷也算得上是难得的英雄人物,那会你祖父还经常与我夸赞他,没想到他这几个后代是一个不如一个。”   齐豫白对此并没有多谈的意思,闻言也只是淡淡道:“萧家日后若还是这样行事,迟早自取灭亡。”   上一世兰因走后,萧业和顾情闹得不可开交,没几年,萧家也跟着落魄了。   这一世,若是萧明川能真的遵守承诺不再来打扰兰因,他也无所谓萧家是否存在,可若是萧明川再像今晚这般,他也不介意让萧家早些灭亡。   齐老夫人听到这话,抿唇,她脸色仍旧不大好看,想起兰因又问,“因因呢,她没事吧?”见他摇头,她方才松了口气,余后却又是一叹,“也是可怜了这孩子,都分开了还要被人这般对待,你明日开始继续派人看着顾宅一些,她是有事也藏在心里的性子,我怕回头萧家母子再来找她,她受委屈。”   “孙儿知道。”齐豫白点头。   齐老夫人又问了几句他的身体,原本还想喊人去请大夫,被齐豫白压了下来。   “就是些皮外伤,已经上过药了。”   “你当我不知道你,你就是十分痛也能装出一分的样子。”齐老夫人没好气,又有些撒气,“我管不住你,也懒得管你,但你记住,身体是你自己的,我年纪大了,左右没几年好活,可因因还年轻,你要是不把自己身体照顾好,看你以后拿什么照顾因因!”   齐豫白听到这话,倒是难得沉默地没有答话。   他上一世其实也算是早逝了,那会心中无牵挂,生死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到死亡那一刻,他都觉得是种解脱。可如今……他轻轻抿唇,半晌过去,他握着齐老夫人的手低声说,“孙儿知道了。”   齐老夫人见他这次是真的想明白了,也未再多说。   她折腾一晚上早就累了,这会心事已了,困顿也就涌上眉间,齐豫白便亲自扶她进里间歇息,他亲力亲为,等人洗了脸,又亲自服侍人睡下,等她睡着才离开。   走出松芝苑,刚到长廊就见不远处有个梳着双丫髻的红衣小丫鬟跑过来。   认出是兰因身边那个叫小红的丫鬟,齐豫白停下步子。   小红来前得了停云的吩咐,明明已被兰因交待,还是笑盈盈与齐豫白说道:“大人,主子给您煮了补汤,您记得趁热喝!” 第49章 梦境 兰因梦见那个佛堂中,齐豫白曾俯……   小红年纪还小, 性格又大大咧咧,她并未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什么不对,齐豫白却轻挑长眉,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小红, 扫见她那一派天真的面貌, 问她, “这话是谁教你的?”   “啊?”   没想到齐豫白会这么问, 小红愣了下,回过神, 她才讷讷答道:“停,停云姐姐啊。”她倒是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的,甚至还挠了挠头, 一脸困惑的模样,“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停云姐姐跟她说得让大人知晓主子的举动,不能让主子的心意被浪费,她觉得挺对的呀。   “没。”   齐豫白偏头看了眼天青,等天青接过食盒,他又看着小红说了句, “辛苦你跑这一趟,劳你回去说句‘我知道了’,明日我让晏欢给你准备好松脆斋的糖果。”   “真的?”   小红正是嘴馋又爱吃甜食的年纪, 她最喜欢的便是松脆斋的糖果, 可惜松脆斋的糖价格不菲, 她一个月的月银才那么一点,就算攒半年也买不了多少,她现在藏在枕头底下的那袋还是主子上回赏给她的。此时听齐豫白这么说, 她高兴的连眼睛都睁大了,圆滚滚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露出几分娇憨天真的模样,眼见灰衣男人微微颌首,她立刻笑得牙不见眼,喜盈盈说了句“多谢大人”,又问了齐豫白还有没有别的吩咐,见他摇头便继续蹦蹦跳跳回去了。   天青拿着食盒,目送丫鬟离开的身影,压着嗓音问齐豫白,“您先前问那话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什么。”   齐豫白说着朝隔壁灯火通明的宅子看了一眼,他只是知道以兰因的性子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告知,她一向是自己做了多少都会掩藏起来的性子,更何况她在这种事情上一向喜欢避嫌,别说说她自己做的了,只怕还要与送东西的丫鬟特地交待一句不要提及她。   他就是有些意外她身边的丫鬟居然也有一日会“阴奉阳违”。   “走吧。”   他收回目光,抬脚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走进院子,竹生还在地上跪着,他平日性子是顽劣莽撞了些,可对齐豫白的忠诚却是日月可鉴,自知今日做错了事,纵使无人看守,他亦跪得端正,眼见齐豫白进来,他忙喊人,“主子。”   语气恭敬,没有半点不满。   “嗯。”   齐豫白没有立刻叫起,只问他,“跪了这么久,知道错了?”   竹生抿唇,哑声答道:“属下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萧业。”他还是不后悔向萧业动手,萧业敢刺伤主子,他不可能坐视不管,可他的确害怕因此连累主子,他自己丢了命没事,若是连累主子被人弹劾,那他万死也难辞其咎!   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好好挑个时机,给萧业套上麻袋再痛揍他一顿!   那就不会牵连到主子了。   齐豫白转着佛珠,淡声,“只想通这个?”   竹生一怔,连带着他身后的天青也开始面露不解。   齐豫白看着他茫然又年轻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要保护我的前提首先是你得活着,今日若不是萧明川留了手,你以为你能在他身上讨到好?”他捻着手中的佛珠在月下静站,清隽的面容在昏暗的光影里若隐若现,他神色沉静,声音平淡却也深远,“日后行事之前,先想自己,再想我。”   “我的身边不需要逞一时之快的莽夫,活着才有希望,才有以后。”   “明白了就退下回去。”他说完转身离开。   回到房间,几息的功夫,天青也进来了,他把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齐豫白正在净手,余光瞥见他面上的踯躅,一边擦手,一边淡声说,“想问什么就问。”   “您今日是故意没躲开的?”天青说完见男人侧目看来,与那双漆黑的凤目对上,他脊背僵硬,神情也立刻变得紧绷了,他强撑着没有低头,而是执拗地看着齐豫白,抿着薄唇不是很赞同地与他说,“您不该为了解决萧业而拿自己的身体做赌注。”   “我并非为了他。”   齐豫白收回目光,继续擦手,语气平静。   天青一愣,“那是为了什么?”   他以为主子是怕顾小姐对萧业心软才有此举。   难道不是?   齐豫白却没再说,他把手中帕子洗干净后重新挂到架子上,走到桌边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补血养气的红枣枸杞乌鸡汤,想到兰因为了自己洗手作羹汤,他沉静的眼眸在这个夜里变得十分柔和,迎向天青紧蹙的眉,他仍旧没有多说,只道:“带着竹生下去歇息吧。”   想到先前祖母的话,他薄唇微抿,又说了一句,“放心,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为了祖母,为了兰因,他不会再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就像他先前对竹生说的,活着才有希望才有以后,他要护她们一生安宁,就得先护好自己。   天青也不是刨根问底的人,他所担忧的也不过是他的安危,此时见他已有保证也就不再多说,轻轻应是后便转身离开。   夜色寂静。   天青和竹生已经离开了。   晚风轻拍庭中树木,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而齐豫白静坐屋中轻垂眼帘品尝这一份汤水,他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补汤,但因为是兰因做的,他还是一点点尝了干净。   等喝完,他把碗放回到食盒里,喊人进来让他收拾干净送回顾宅,又让人送回去的时候添一句“味道很好”。   等人应声走后,他走到窗边。   隔壁灯火还亮着,他就在这寂静的黑夜里,静静凝望远方,他当然不是因为萧明川,萧明川还不至于他花心思伤害自己,他只是察觉到了她的退缩……好不容易等到她与他亲近了一些,他怎么可能再纵容她后退?   不过这次的事好像还有些意外之喜?这倒是齐豫白事先没有预料到的。   ……   隔壁顾宅。   兰因在沐浴。   停云估摸着时间,小红应该已经回来了,她急着想去问齐大人的反应,也怕自己这样被兰因看出端倪,便看着躺在浴桶中闭目养神的兰因,轻声说,“主子,奴婢出去一趟。”   兰因被热气熏得正舒坦,她连眼睛都未睁开,只轻轻嗯了一声,同意了。   停云又替人添了热水,嘱咐时雨看着些,而后才朝后罩房走去。   不比她跟时雨两人一间,小红住的是大通铺,停云过去的时候,里面叽叽喳喳的,正在说话,看到停云过来,几个小丫鬟倒是立刻止了声,规规矩矩站起身喊了一声“停云姐姐”。   “你们聊你们的,我就是来找小红说几句话。”停云笑笑,转而看向小红,柔声唤人,“小红,你出来下。”   “哎!”   小红也才回来不久,衣裳都没换下,听到停云的话,她把自己藏糖的宝贝袋子系紧后放到枕头底下便嗦着嘴里还没吃完的松子糖跟着停云往外走,走到外面庭院,她仰着头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停云,“姐姐怎么了?”   她嘴里还有没吃完的糖,又舍不得咬碎,声音听起来便有些含糊。   停云也未说她,只笑道:“这会怎么舍得吃糖了?以前不是三天才吃一颗吗,我记得你今早才吃过?”   小红先前得了齐豫白的保证,想着马上又能有糖吃了,自是不吝啬这一颗两颗,她也没瞒人,弯着月牙似的眼睛把齐豫白说的话与停云说了一遭,说完见停云笑容一凝,不由诧异道:“姐姐,怎么了?”   停云压抑着澎湃的心跳声,没答,反而压着嗓音问她,“你刚把补汤送过去的时候,大人除了说给你准备糖,可还有说别的?”   小红没什么心眼,听停云问便一五一十和人说了个清楚,说完见她面露沉吟,她嘟囔道:“姐姐好奇怪,大人也好奇怪,不就是一碗补汤吗,你们怎么有这么多话要问啊。”   停云听到她的咕哝声方才回过神,看着眼前这张天真烂漫的脸,她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歇息吧。”   小红也没多问,哦一声就要走,停云想到什么,忽然又喊住她,低声嘱咐道:“今晚我与你说的那些话,你不可以和其他人说起。”   她这会神情看着有些严肃,小红有些害怕,却也纠结,她犹豫道:“主子那边也不可以吗?”   停云点了点头,迎着她纠结的目光又说,“主子那,以后我会找时间与她说的。”   “好吧。”   反正停云姐姐是主子的大丫鬟,她肯定不会伤害主子的,小红一向心大,想通后也就答应了。   这但凡换作一个机灵些的丫头必定是要起疑心的,可若小红真的那么机灵,停云事先也就不会找她做这事了,在事情还没有确定下来之前,她不可能给主子的名声带来一点隐患。   “好了,你进去吧。”停云神情又变得温和起来。   小红点点头,说了句“姐姐也早些睡”就蹦蹦跳跳回去了,她头上的蝴蝶结跟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的,回到房间果然有人问她去做什么了,小红才跟停云保证过自然不会多说,支支吾吾随便扯了一句也就搪塞过去了。   好在问她的人原本也只是随口一问,见她这样答也没多问,转头又说起先前没说完的话。   屋中热闹。   院子里却安静,停云一个人站在光线昏暗的庭院中,她没有立刻回兰因那边伺候,而是看着隔壁灯火通明的宅子,想着先前小红说的那些话——   “大人听我那样说,就问我是谁教我这么说的。”   “大人让我和姐姐说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停云心跳如擂。   齐大人这样,不像是对主子没意思的样子,难不成他早就对主子有好感了?脑中忽然闪过许多画面,从前不会让人多想的情形,如今怀着另一份心思去想,停云便发觉这位齐大人对主子哪里是与别人不同,那可是太不同了!   原本还担心那位齐大人不喜欢主子。   没想到人家早有意,停云心跳得更加快了,她快步往回走,一路上,她难掩脸上的笑容。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解开主子的心结了。   ……   比起去的时候紧张不安,回来时,停云明显心情愉快了许多。   红杏和绿拂就坐在外面打络子,看到停云回来,两个先前才被训斥过的丫鬟连忙站了起来,乖乖站在一边喊了一声“停云姐姐”。   停云扫见她们面上残留的不安,便放慢步子,红杏和绿拂虽然不同她跟时雨从小跟在主子身边,感情深厚,但到底也认识有些年头了,当初还是她亲自把她们挑到兰因面前的,此时她便就着晚上的事柔声宽慰了几句。   “原也不是责怪你们,只是主子……”她想说原本是担心主子和外男共处一室坏了名声,但想到现在自己正在为主子和这个“外男”牵桥搭线,她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红杏和绿拂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们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心里也清楚先前的确是她们做错了事,且不说别的,哪有让主子自己进去做事,她们做奴婢的在外面候着的道理?   这会听停云宽慰,两人都红了眼,纷纷说道起自己的不好。   说开了。   萦绕在她们之间的那股子尴尬的气氛也就没了。   想到停云来时唇边泛着的笑意,红杏更是忍不住偷偷问,“是不是宋大哥要来了?我看姐姐刚才一直在笑。”   停云闻言也不解释,只笑着说了句,“我进去看看主子。”   主子的心结太深。   想让主子解开心结再重新放下心扉接受一段感情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停云怕越多人知晓,主子知晓后越不自在,自是不敢露出一丝端倪,这会也就任由她们取笑误会去。   不过宋岩……   想到前不久他的来信,他应该的确快来了。   想到宋岩,停云心里也软了许多,太久没见,她也想他了。   她一面想着宋岩,一面朝净室走去,眼见主子还泡在浴桶里,时雨却在一旁打盹。知道时雨今天跑来跑去也累了,停云也未叫醒她,试了下水温,还热着,她正想着给人去外头点燃夜里容易入睡的香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巨大的水花声。   回头一看,原本仰躺在浴桶里闭目养神的主子忽然坐了起来。   “怎,怎么了?”   时雨迷迷糊糊醒来,还有些茫然。   停云没理她,而是看着面色怔然的兰因问道:“主子怎么了?”看她模样,她又放柔嗓音,“是不是做噩梦了?”   兰因没说话。   她还处于极大的震惊之中、   她的确做梦了,却算不上噩梦,她梦见了上一世,她梦到在那个昏暗的佛堂中,在她努力缠着他的时候,那个如高岭之花的男人也曾俯身用温凉的薄唇亲吻她的侧颈。   她被乌木沉香的味道笼罩住,也被无尽的情-欲拉扯着,她看到一双满是爱欲的眼睛……   那是属于齐豫白的眼睛,它在深深地凝望她。   巨大的震惊让兰因呼吸急促,她低着头,不住轻喘着,满头青丝披在身后,有的在水中飘荡,有的粘在裸露的肩膀上。   屋中灯火通明。   漂浮着花瓣的水干净清澈,兰因能够从水中的倒影看到自己脸上的神情,似是不敢置信自己会做这样的梦,她此时的表情看着十分怔愣。   活了两辈子也没做过春-梦,没想到今日竟脑补了这样一个荒诞的梦,偏偏还跟上一世牵扯在一起,给人一种莫大的真实感,就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   可怎么可能发生过呢?   兰因心里既有无奈亦有愧疚,她做这样的梦也就算了,怎么还能把那人想成那样?那人一向守规矩,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她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主子?”   耳边又传来停云的声音,时雨也清醒过来了,看着她沉默不语,两个丫鬟都有些担心。   “难道是魇着了?”停云蹙眉,正想让时雨去找人喊个大夫,或是有经验的妈妈,便听兰因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没事。”   总算听她说话了,停云松了口气,“您吓到奴婢了。”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水也凉了,怕她再泡下去回头着凉,停云让时雨拿来干净的帕子,亲自服侍兰因擦洗干净又替她穿上寝衣,扶着人去外间坐下的时候,她一面替人擦发,一面端详兰因的神情,担忧道:“您真的没事?”   兰因摇头,“没事。”   她心情尚且还有起伏,但也不像刚醒来时那般震惊了,定了定心神,她问,“补汤送过去了吗?大人怎么说?”   停云现在是一听她说起关于齐大人的事就高兴,她压抑着心里的激动,看着与往常一般无二与人说道:“大人说味道很好。”   听她这么说,兰因也松了口气,紧蹙的眉心也稍稍松开了一些。   停云打量她的神色,又说,“不过我看齐大人这次伤势不轻,只怕得多补几日,您看要不要明日嘱咐厨房一声,回头让她们送夜宵的时候,一并送份补汤过去?”   “太晚不适合吃太滋补的东西。”兰因说着沉默一会,又道,“明日开始,我去齐府吃晚饭的时候一并给人带过去好了。”   停云笑着应好。   等头发绞干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夜深了。   兰因没让她们守夜,只让她们留了一盏灯便让她们回去歇息了。   本以为今日折腾了一天,她应该很容易入睡才是,可兰因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却是怎么都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齐豫白那张脸,他俯身亲吻她侧颈的样子,他端坐在椅子上露出半边肩膀的样子……   翻来覆去许久,最后目光与梳妆台上那只上锁的盒子对上。   距离端午已过去五日。   本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打开那只盒子,可如今,她心里就像是被人用一根羽毛不住挠着,她转过身,想着看不到就好了,可耳边却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与她说,“顾兰因,打开它,去打开它。”   即使捂住耳朵也不管用,那声音无孔不入,直往她的灵魂深处钻。   夜越来越深了。   兰因挣扎许久,最终还是坐了起来,她赤着脚坐在床上,目光复杂地凝望那只盒子,时间一点点过去,她最终还是无力地叹了口气坐了起来。   她走到梳妆镜前,翻找出钥匙打开上锁的盒子。   目光落在里面一只巴掌大的黑木盒子上面,兰因紧咬红唇,伸出手,她似是想去触碰,却又像端午那天晚上一样,还未触碰就又缩了回来。   她抬手,想啪地把它合上,可脑中那个声音一直不曾间断,仿佛她今日不打开,它就要一直絮絮叨叨下去,不肯消停了。   纠葛、烦乱……   这些情绪纠缠着兰因,她双手撑在梳妆台上,低着头,轻喘着气。   模糊的铜镜能够照出她的身影,她抬头,看到自己面上的挣扎对峙,最后却又呈现出失败告罄的无力,她到底还是伸了手,她打开盒子,那条颜色繁丽的长命缕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和他送给她时一样。   兰因凝望许久,最后她紧紧地把长命缕握于自己手中。   说来也是奇怪,当她握住这条长命缕的时候,那个闹腾的声音竟然就这么消失了,就连她先前波澜起伏的心都渐渐变得平静下来。   兰因知道这是为何。   她原本从一开始就是想握住的,她只是不敢。   明明对方只是一个善举,只想庇佑她平安顺遂,并无旁的意思,她却……兰因看着镜中的自己自嘲一笑。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把它放回去。   她想。   反正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在这样一个深夜,只有她自己的房间里,她就偷偷拿一会。   就一会。   兰因握着长命缕回到床上。   月黑风高,兰因把长命缕握在手中,她依旧没有戴上它,只是放在贴近心口的位置紧紧握着。她以为她还是会睡不着,没想到这一回,她躺在床上,刚闭上眼睛,没一会就睡着了。   梦中。   她又看到了齐豫白。   他静坐在椅子上,衣衫半解,墨发披在身后,他用他那双黑眸平静地凝望她,忽然,他朝她扯唇一笑。   他笑着朝她伸手。   兰因想。   她大概是要坏掉了。   明知是虚影,是梦境,是不可能存在的虚妄,可看着他朝她伸出的那只手,她竟是这样高兴。可也幸亏是梦境,只有在这种无人知晓的梦境中,她才能放纵自己沉沦。   她就这样纵容自己朝梦中的那个男人伸出了手。 第50章 分崩离析 “阿业,你可以把我当做姐姐……   夜深了。   萧思妤却还未睡。   她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还没回来, 不清楚哥哥和顾姐姐之间会发生什么,她坐立难安。   涂以辞在一旁宽慰道:“你别担心,有师兄在,你的顾姐姐不会有事的。”他对齐豫白一向有信心,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顾兰因绝不可能出事。   可他的宽慰并未让萧思妤定下心, 她还是蹙着眉, “都过去这么久了,就算出趟城, 也该回来了……不行!”她到底还是坐不下去了,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抿唇说, “我得回家看看。”   她是想到什么就要去做的性子。   涂以辞虽然觉得没必要,但也没阻止,“我陪你一起去。”   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萧思妤却摇头,“你明日还得上早朝,跟我一来一回,连觉都睡不好。”   明日是三天一大朝,不仅事情多, 起得也早,涂以辞沉默一会,也没坚持, 只说, “那我让严明跟你一起去。”   萧思妤点了点头, 没拒绝。   她让人去准备马车,也没换衣裳,就这样急匆匆出了门。   刚走到影壁还未坐上马车就迎面碰到先前被她派出去打听消息的薛兴, 瞧见他,萧思妤没等他请安就着急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哥哥和顾姐姐没事吧?”   “顾小姐没事,不过世子……”他说话犹犹豫豫,萧思妤本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见他这般更是焦急,“哥哥怎么了,你说啊!”   “世子……”   薛兴抿唇低声,“他受了很严重的伤,是被人抬进伯府的。”   “什么?”萧思妤变了脸,她趔趄着往后倒退两步,被翠蓉扶住,站稳后也顾不上再听薛兴说什么,立刻踩着脚凳上了马车,“走,去伯府!”   她厉声发话。   翠蓉连忙跟了上去。   严明受了叮嘱,自然也不敢耽搁,只是在走前让薛兴把话传给涂以辞,而后才拍马跟上。   鲁国公府和成伯府虽然都位于朱雀巷,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也算是隔了半个皇城,又有城中严令快马的铁律,纵使萧思妤再是焦急,马车的速度也很是有限,等她到伯府的时候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她心里焦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宗妇身份?才下马车,她就疾步朝萧业的院子走去,她的速度太快,翠蓉根本追不上,严明又不好跟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萧思妤疾步离开。   刚到萧业院子,萧思妤便瞧见有丫鬟端着血水走了出来,瞧见那一脸盆血水,萧思妤脸色苍白,膝盖一软,差点没摔倒。   还是景兰看到她,忙快步过来扶住她,语气紧张关怀道:“小姐,您没事吧?”   萧思妤听到她的声音才晃过神,她没回答,只用力握住景兰的胳膊,红着眼眶,不知是担忧还是愤怒,她沉着嗓音问景兰,“哥哥怎么样了?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到底是谁伤了他!”   说到后面,她已有些咬牙切齿。   她虽然恼怒哥哥近日所作所为,可他到底是她一母同胞的亲生哥哥,她长这么大,哥哥对她的疼爱不是假的,如今见他受伤,她自然不可能不担心。   景兰闻言却有些犹豫。   被萧思妤又厉声问了一句,她才叹了口气,“是齐大人的护卫。”   “什么?”   萧思妤愣住了,她语气讷讷,惊疑不定,“你是说……大理寺那位齐豫白齐大人?”等人点了头,她神色怔怔,呢喃道,“怎么会……”想到什么,她忽然又变了脸,她用力握住景兰的胳膊,着急道,“是不是顾姐姐出事了?”   师兄和哥哥无冤无仇,除非是顾姐姐出事了……想到这,萧思妤的脸色愈发苍白了。   景兰知她担忧,也不敢瞒她,她把今晚发生的事,事无巨细与人说了一遭,刚说完,杜大夫便出来了,景兰和萧思妤说了一句又嘱咐终于赶到的翠蓉照顾好她,便立刻迎上前问杜大夫要准备什么。   得了吩咐,她一面让人送杜大夫出去,一面让人去抓药。   周遭全是一派乱哄哄的景象,萧思妤却仍旧站在院子里,直到翠蓉喊了她一声,她才清醒过来,她红唇微抿,什么都没说,沉默片刻方才抬脚朝屋中走去。   屋中萧母坐在拔步床边,而躺在床上那个昏迷不醒、脸色苍白的男人,正是她的哥哥。   看着他这副模样,萧思妤神情复杂,既有无奈失望亦有心疼难过,她不知道看了多久,方才收回目光看着萧母哑声开口,“母亲。”   萧母先前一心记挂着萧业的身体,并未察觉到萧思妤的到来,这会听到她的声音才循声看去,看到自己一向疼爱长大的女儿,萧母紧绷难看了一晚上的脸色总算松缓了一些。   她问萧思妤,“你怎么来了?”   提心吊胆一晚上,又滴水未进,她的声音都有些哑了,可跟萧思妤说话时,她的语气还是柔和的。   萧思妤看着她疲惫的面容忙扶人到一旁桌边坐下,又亲自给她斟了一盏热茶。   萧母心下微暖,面上也终于含了一点笑意,她握着萧思妤的手轻轻拍了拍,“好在还有你。”热茶入喉,她干涩的喉咙总算舒服了一些,扫见她面上的担忧,她抿唇沉声,“你哥哥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我知你素日和顾兰因交好,但你看看你哥哥现在被她折腾成什么样了!”   说到顾兰因,萧母心中还是郁气难平,她握着茶盏咬牙切齿,“我原本觉得她那个妹妹是个祸害,可如今看来,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这两姐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后离她远些,省得她祸害到你。”   萧思妤听到这话却皱了眉,她已从景兰口中知道今日的情形,自是没办法赞同萧母的话,“这事原本就是哥哥做的不对,顾姐姐和哥哥早就和离了,哥哥这样找上门还伤了齐大人……”   她还没说完就被萧母厉声打断,“你在说什么!”   萧母实在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她沉了脸,手里的茶盏被她重重搁落到桌上,茶水四溅,她却未曾理会,她只是看着萧思妤指责道:“你到现在还帮着那个女人!”她因心中的愤怒不自觉提了声,语气都带了些严厉和苛责,“如果不是那个女人,你哥哥会变成这样?你知不知道她今晚都说了些什么?她威胁我,威胁你哥哥!她还拿剑指着你哥哥!”   “你哥哥现在变成这样都是拜她所赐!”   “你不站在你哥哥这边,居然还指责你哥哥!”   萧母对儿子女儿从来都是两个样,儿子要继承爵位,所以她自小就拘着萧业,不准他放纵、不准他顽劣,寒冬腊月,她都得亲自监督他扎马步、学武功,可女儿无需做什么,只要嫁个如意郎君就好,所以她对萧思妤是自小娇养,要什么给什么,一句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   这还是萧思妤长这么大,第一次被萧母用这样严厉的语气指责。   她看着萧母,满面错愕和不敢置信,可她到底也是做母亲的人了,虽然心里委屈,但也没像小时候那样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扭头跑开。她尽可能地放缓语气,一边擦拭着萧母被茶水溅湿的袖子,一边试图和萧母讲道理,“阿娘,我不是帮顾姐姐,我只是觉得今日这事原本就是咱们家先做错了,顾姐姐没有对不起我们什么,哥哥受伤,我也很难过,可说到底也是哥哥先动的手。”   她还欲说。   可萧母却不想再听,她此时再无从前的理智,冷着脸甩开萧思妤的胳膊,不顾她趔趄的步子,继续出声指责,“你到底姓萧还是姓顾!”又想到自己儿子也是一个样,她更是没好气,拍桌怒道,“顾兰因到底给你们兄妹喂了什么迷魂汤,把你们哄得一个两个全都替她说话!”   景兰进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这副画面,看着萧思妤怔忡苍白的脸,她轻轻叹了口气,正要上前宽慰一番,拔步床上却传来一道轻微的呻-吟。   萧业醒了。   萧母听到这个声音,神情微变,她立刻起身朝拔步床走去,看着萧业总算睁开眼,她悬到现在的心终于算是落了下来,她一向骄傲,不肯露软弱于人前,此时却红了眼圈。   她坐在床边握着萧业的手哽咽道:“你吓死娘了!”   萧业虽然醒了,却没什么心情说话,也懒得说话,看到萧母坐在床边,他索性重新闭上眼睛。   萧母见他这般,知道他是被顾兰因伤透了心,对顾兰因的恼怒更是达到了顶峰,她勉强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把萧业的手放回到被子里,又替人掖了掖身上的锦被,柔声哄道:“你先睡,阿娘明日再来看你。”   没有听到回音。   萧母压抑着心里的难受,抿唇起身,往外走去。   萧思妤见她离开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走到萧业床边与他说话,可无论她说什么,萧业始终都不曾睁眼。看着这样的哥哥,萧思妤的心里也有些难过,她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不敢打扰他歇息,只能温声与人说,“今儿太晚了,明日我再抱着麟儿来看哥哥。”说完,她替他放下床帐往外走去,刚走到外面,她就听到萧母在和景兰说话,“你明日就把城中最有名的冰人请来,我一定要给业儿娶一个比顾兰因好千倍万倍的女子,让她后悔!”   景兰听到这话,柳眉微蹙。   她刚要说话,身后传来萧思妤不敢置信的声音,“母亲,您在说什么!”   萧母还在为先前的事生气,此时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给她,她没有理会萧思妤,侧目瞥了她一眼后便继续看着景兰说,“听到没?”   景兰虽然不赞同。   但她身为奴婢,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惹怒她,只能点头答应。   萧思妤却气红了眼,她气冲冲跑到萧母面前,第一次用质问的语气问她,“您到底把我们当什么?”   她的质问让萧母的脸也彻底沉了下来。   “我把你们当什么?你说我把你们当什么?”她今日本就心力交瘁,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先是被自己儿子说教,再是被顾兰因拿陈年旧事威胁,现在还被自己一向疼爱长大的女儿指责,她脸色难看,声音也冷了下去,萧母一双凤目冷冰冰看着萧思妤,红唇微扯,严厉冷漠的声音从两片红唇中倾泻出来,“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是我的儿女,如果不是有我替你们操持这个操持那个,你们如今能过得这么痛快?!”   “可您有没有想过,您操持的这些,根本不是我们想要的!”想到哥哥如今的模样,她亦红了眼,“哥哥根本不想再娶妻,您为什么非要逼他?您是不是真要逼死他才满意!”   “啪”地一声——   “夫人!”   巴掌声和景兰的惊呼声同时在院子里响起,翠蓉看到自己主子挨打也变了脸跑了过来,可面对母子对峙,她根本无从插嘴,只能围在一边扶着萧思妤,小声道:“主子,您还好吗?”   萧思妤没说话,她只是捂着被打偏的半边脸颊。   第一次被人打巴掌,她能感觉到自己那半边脸泛着火辣辣的疼,浓密的羽睫一颤一颤,她一点点抬头用余光去看萧母,她能看到昏暗光影中母亲错愕的脸,她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动手打她。   她看到她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只先前打向她的手。   “阿妤……”   萧思妤听到她在喊她,带着愧疚和懊悔,可她却重新垂下眼帘,没有看她。   她闭上眼睛。   先前被母亲指责,她虽然委屈却也能理解,可此时,她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凉,她难过,不是为了这一巴掌,而是她的话,她的专断独行……   袖子被人拉住,知道是谁,可萧思妤此时实在不想面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她往后退了一步,睁开眼的时候看到身旁萧母错愕怔忡的脸,萧思妤红唇微张,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她的记忆中。   她的母亲从来都是高贵端庄,温柔体贴的。   在她第一次来月事哭着不肯见人的时候,她会抱着她与她说“这代表阿娘的小阿妤长大了,以后阿妤就是大姑娘了”,在她快要嫁给涂以辞,对未来生活不安踌躇的时候,也是她抱着她安慰她,她说“你和阿辞从小一起长大,他对你的喜欢,谁都看得出来,再说有我和你哥哥给你撑腰,你怕什么?涂以辞敢欺负你,我和你哥哥饶不了他!”   从小到大,母亲教她读书写字、教她明事理懂规矩,她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她。   她让她得以骄傲面对人生,不去惧怕以后和未知,她以为她会永远永远维护她,而她也会一直一直相信她,可如今……她看着面前这个让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的妇人,萧思妤实在无法从这张脸上看到从前的影子。   那个教她明事理知规矩的人究竟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又或许她从来都是这样……   只是从前没有碰触到她的底线。   所以他们看到的都是好的那一面。   萧思妤眼眶通红,她看着萧母红唇微张,半晌,颤着嗓音说道:“您让我觉得越来越陌生了。”   看着萧母苍白的脸和微颤的羽睫,萧思妤忽然觉得难过极了,她不知在为什么难过,她只是不想再待下去了,不想再面对她,她大步往外走,身后传来萧母急切的声音,“阿妤!”   萧思妤没有理会,她继续捂着脸颊往外跑。   萧母想追上去,可她哪里跑得过年轻的萧思妤?何况她才跑出几步,身后木门也发出吱呀一声,她回头,门开了,萧业走了出来。   萧业一身白色中衣,墨发披散在他身后,从前威武潇洒的萧世子此时却病弱不堪。   他扶门而站,点漆双目落在萧母的身上,那里一点温度都没有,那双瞳仁更是比头顶的天还要黑。   “业儿,你怎么出来了?”   看到萧业,萧母一时也顾不上萧思妤,她吩咐景兰去追萧思妤,自己转身朝萧业走去,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她皱眉又痛心,“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说话间,她朝萧业伸手,似是想扶住他,可她的手指还未碰到萧业就被他侧身躲开了。   今晚第二次被人避开,还是自己一向疼爱长大的儿女,萧母的脸一下子就变得煞白一片,她目光呆滞地看着萧业,还未开口,就听他嘶哑着嗓音淡声说道,“我与您说过,除了顾兰因,我不会再娶别人。”   “顾兰因,顾兰因,又是顾兰因!”   萧母再次被这个名字激怒,她收回伸出去的手,紧握成拳,她尖锐的指甲直戳在手心的皮肉上,很疼,她却没有松开,她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萧业,咬牙切齿怒声道:“你难道忘记她和你说什么了?你是不是糊涂了,被这个女人欺辱践踏成这样,你还不死心!”   “我没忘。”   萧业淡声,“所以我谁也不娶。”   萧母震怒。   可她的愤怒却衬得萧业的神情愈发平静,他就这么神色平淡地看着她,淡声道:“我曾经应允您的,依旧作数,但也请您答应日后不要再去打扰她,更不要试图伤害她和她身边人……”看到她依旧沉怒的脸,他沉默一瞬,又添了一句,“如果您不想失去您的儿子。”   “你,”   萧母蓦地瞪大眼睛,颤声,“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晚风轻拂他的脸,萧业长眉黑眸,静站门旁,月色倒映在他的身上,他神色苍白,眼中一点情绪都没有,他就这样在萧母惊怒的目光下淡淡说道,“我只是累了。”   他说完转身回屋,没再理会萧母。   ……   萧业这一晚睡得浑浑噩噩。   他不知道萧母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睡着没,他做了许多梦,又不像是梦,更像是……他和兰因过往的回忆。   画面仿佛走马观花一般,一会一个场景。   他看到了第一次见兰因的情景,彼时她才五岁,他也才七岁,她穿着一身红衣,身上挂满珠玉,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头上还系着蝴蝶结,跟顾情不一样,她喜欢跑喜欢笑。   她跑起来的时候,头上的蝴蝶结就像真的蝴蝶一样。   画面中,他被母亲领着跟她们姐妹问好。   顾情怕生,打完招呼就立刻躲到顾母怀中,只露出一双眼偷偷看他,可她呢,她的胆子当真大的不行,他还没跟她打完招呼,她就偷偷掀起一双眼睛看他。   她那双杏眼黑白分明,水盈盈的仿佛会说话,抬眼时上扬的弧度带着藏不住的好奇,等他自报家门,她恍然大悟,“啊,你就是我的未婚夫吗?”   满堂哄笑,他皱了眉,她却一点都不怕羞,还过来想牵他的手,还是顾母笑着喊住她,她才悻悻然一耸肩,瘪着小嘴说,“不牵就不牵嘛。”   那是他第一次见兰因。   萧业以为他第一次见兰因的时候,应该是不喜欢她的,他喜欢安静,她太吵了,可此时站在旁观者的视角,他才发现,那一天他不知偷看了她多少次。   画面一转。   这一次是他和兰因成婚的时候。   她穿着一身大红婚嫁服静坐在床上,他在亲友见证下用系着红绸的秤杆挑起那块绣着鸾凤和鸣的红盖头,她映着头顶的灯花缓缓抬头,杏面藏春,美目含羞,她只看了他一眼便红了脸低下头,而他在那些调侃声中,清晰地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声。   ……   画面一幅幅转,全是这三年,他和兰因相处的画面。   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着兰因是怎么从最开始的爱恋希冀到后来一点点封住自己的心房,变得理智端庄。   萧业在梦中红了眼,他的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他想哭,却先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他睁开眼,清冷月光下,有个身影坐在昏暗的光影里。他才醒来,视野模糊,只瞧见一张肖似兰因的脸,还有一股熟悉的梅香,才亲眼见过他们这三年相处的情形,懊悔与痛苦还在心中徘徊,陡然看到“兰因”出现在他面前,他一时也顾不得是不是梦,他只是迫切地想要离她近些。   “兰因……”   他哑着嗓音喊她。   他红着眼坐起身想把她纳入自己怀中,他想与她道歉,想和她说对不起,可他所有的滚烫爱意在那张脸转过来的时候消失殆尽,就像是忽然坠入寒窖,他僵硬着脸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上满是泪痕,可他却再无怜惜,他怒声质问,“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这样对待,可顾情还是难以接受,她无法接受一向关心自己的萧业会变成这样,眼泪就跟断线的珍珠似的不住往下掉,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倾泻出来,她没有理会萧业的斥责,更没有如他所愿离开,她甚至还朝他扑了过去。她拼尽全力抱着萧业缠着萧业,就像是被遗弃的小孩那般无力哭着,“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你明明是爱我的,你为什么要骗自己!”   “阿业,你说过要娶我的,现在我们都自由了,你可以娶我了。”她浑浑噩噩,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一边哭一边说,“就算你也爱姐姐,可姐姐已经走了,你为什么不能多看看我?我爱你,我爱你啊!”   她缠得太紧,萧业一时竟没法挣开,好在这里的动静太响,引起了外头周安的察觉。   “世子?”他在外头喊了一声。   萧业正要让他进来,忽然听到顾情哽咽着说,“大不了,大不了你把我当做姐姐,阿业,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你别抛下我!”   她再也不想被人丢下了。   震惊、错愕充斥在萧业的心中,等回过神,他目光呆滞地看着身前哭得像是失去神智的顾情,一阵油然而生的厌恶充斥在他心间,他忽然用尽全力推开顾情,“滚!”   “你给我滚出去!”   周安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这的顾情也变了脸,“是属下看管不力!”   他单膝下跪朝萧业认出,萧业却未理会他,他想到顾情的那番话就觉得恶心,此时他闭目仰躺在床上,呼吸急促,下颌绷紧,半晌,他沉着嗓音发话,“带她回她房间,明日天一亮就派马车把她送回临安。”   “不,不要……”   顾情变了脸,她挣扎着想起来,“阿业,你别赶我走,我不要离开你,除了你身边,我哪里都不想去。”   周安看了一眼顾情,又看了一眼萧业,为难道:“世子,先前接到消息,长兴侯夫人已经在来京的路上,恐怕不日就要到了。”   萧业浑浑噩噩了大半月,自然不知道这些消息,此时闻言,他沉默一瞬后说,“先带她回房间,严加看守,这几日,我不想再看到她。”   “是!”   周安领命,起身上前要带走顾情。   可顾情却怎么都不肯离开,她从地上膝行着朝萧业那边爬去,她想抓住萧业的衣裳,可萧业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凝望她,在她要伸手触碰到他衣裳的时候,他薄唇微启,终于开口了,“顾情,别让我恶心你。”   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   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在月色的照映下没有一丝血色。   她乌鸦鸦的眼睫一颤一颤,最终还是被周安带走了。   而萧业在这无人的屋中,想到顾情的那些话,想到和兰因的那三年……他再也抑制不住埋头于膝上,在这昏暗的室内,萧业双肩微颤,隐忍压抑的哭声从他的喉间泄出,仿佛受伤的狮子在低嚎。 第51章 兰因知道齐豫白的心意 “主子,大人喜……   翌日。   兰因醒来的时候, 外头天色已经大亮。   她神色茫然地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绘着湖光山色的碧色床帐,眼前忽然倒映出昨日她梦到的那些画面……昨夜让她心跳加速的画面此刻却没有让兰因脸红,反而让她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起来。   她双目紧闭, 用力握拳。   感受到手里的异物, 兰因轻轻皱了眉, 她重新睁开眼, 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手里竟然还握着那串长命缕, 昨儿晚上即使处于睡梦中,她也不肯松开,就这么一直缠绕在小指上, 这样过了一晚,小指早已酸胀通红,她一面沉默着把长命缕解下,一面揉着肿胀的拇指低头想事。   “主子?”   外头响起停云的声音。   兰因定了定心神,她把手里的长命缕放到枕头底下,而后清了清嗓子应道:“进来。”   停云和时雨打帘进屋,透过薄纱看到兰因已经坐了起来, 两人笑着走过来。时雨去推窗通风,又把窗前几上的玉兰重新换了一枝今早刚折还沾着晨露的,停云便过来掀起帷帐, 笑着和兰因说话, “您今儿醒的倒是比从前晚, 昨儿睡得可好?”   “嗯。”兰因的声音有些哑,“挺好的。”   时雨听到了,过来送衣裳的时候顺带给兰因送了一盏茶, “主子润润喉。”   兰因喝过之后,喉咙里的那股子难受劲总算消失了,可她还是捧着茶盏没有松开,两个丫鬟见她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正要询问,却听兰因说,“待会给我准备几身衣裳,我这几日去铺子那边住。”   离齐豫白远些,这是兰因如今能想到的唯一法子。   如果说之前她想远离齐豫白,单纯是为了他的名声,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那么如今……除了那些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她现在实在没有办法面对他。她怎么可能在做了那样的梦后,在明知道快藏不住自己的情意后,还能像从前那样神色自若的与他相处?   她还没这么大的本事。   先离开几天。   至少这几天不要再见他。   兰因一直都相信时间能解决一切,无论是感情、期待还是怨恨……只要时间过去的够久,一切都会消失。   她想。   她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她对齐豫白的这份贪念也一定会消失的,她只是需要时间,需要一点点时间。   这话太过突然,停云和时雨都愣住了,两人对视一眼,停云率先问她,“您怎么突然想着去铺子那边住?”   兰因拿早就想好的措辞与两人说道:“马上就要开张了,我心里放心不下,去那边盯着,我也能放心些。”她一边说话一边垂眸喝茶,似乎想用喝茶的动作来平息自己这颗微微发颤的心。   “可也不用住在那啊。”时雨蹙眉,不赞同道,“那边人多眼杂,住得环境又不好,您怎么能去那样的地方住?您要真放心不下,不如让奴婢或是停云去那边看着。”   停云也点头应是。   兰因却摇头,她仍握着茶盏,淡声说,“去准备吧。”   她心意已决,两个丫鬟自知拗不过她,只能点头答应,出去后,时雨握着停云的胳膊,压着嗓音问她,“主子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着去铺子那边住了?”   停云心中倒是猜到了原因。   只是这会也不好说,她看了眼身后,帘子还未彻底落下,她看到主子仍坐在床上,夏日早晨的太阳透过覆着白纱的轩窗打进屋中,也落到了那个穿着中衣的女子身上,骄阳似火,却无法拂散那个清艳女子身上的沉寂。   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准自己出去,也不准别人进来。   这还是停云第一次从主子身上看到这么沉重的沉寂感,这样的沉寂,就连从前主子对世子失望时都不曾有过。   停云轻轻抿唇,“你先去准备,我回头再劝劝主子。”   也只能这样了。   时雨叹了口气去外头吩咐传膳,停云便领着人进去伺候兰因洗漱。   等吃过早膳,或许是因为知道齐豫白这会并不在府中,兰因也没急着离开,她坐在书房里翻看这几日底下送上来的账本,偶尔提笔在一旁的白纸上摘录几个关键点。   停云站在一旁研磨,看着神色认真的兰因,忽然说,“主子还记得那位孟媛孟姑娘吗?”   孟媛就是两年前被孙晋欺负又恰好被兰因救下的那个女子,突然听停云说起她,兰因还以为她是被人找麻烦了,不由停笔蹙眉抬头,“她怎么了?”   “您别担心,孟姑娘没事。”停云笑道,“也是巧,先前春琴去外头采买的时候正好碰到那位孟姑娘了,您知道的,她们是同乡又是旧相识,那位孟姑娘瞧见她便聊了几句。”   兰因自是知晓春琴和孟媛的关系。   当初就是春琴求到她面前来,让她帮一帮孟媛。   “她居然来汴京了?”兰因有些惊讶,说着,她又蹙了眉,她先前才跟成伯夫人闹过一场,若是被成伯夫人知晓孟媛此刻就在汴京,只怕不会放过她。她担心孟媛出事,手中的笔也放了回去,看着停云神情凝重道,“她在哪里落脚,身边可有旁人?”   停云知她担心,自是安慰道:“您放心,那位孟姑娘是路过此地,不会久留,她知道您从伯府出来,原本想着来给您磕头道谢,但又怕被有心人瞧见给您带来麻烦,便只好让春琴托一句谢给您,还说日后若有机会,再当面与您致谢。”   知道孟媛只是路过,兰因松了口气。   听她后话,她却淡声,“没什么好谢的。”她一边说,一边重新拿起毛笔翻看账本,“我当初明知她受尽委屈,却为了萧家和孙家的脸面不能替她主持公道,说是帮她,其实也不过是想着拿着这些恩典让她可以打消和孙家作对,免得牵连伯府牵连萧业。”   兰因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以前的自己。   薄凉自私,永远以利益为主,所以孟媛这一声谢,她实在受之有愧。   停云却不喜欢她这样说自己,一听这话就立刻皱了眉,她反驳,“您当初能做的只有这个,若放任孟姑娘继续和孙家作对,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孙家是镇江的地头蛇,何况还有成伯夫人替他们保驾护航,孟媛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小户女怎么拗得过他们?只怕她刚到官府,不久就成了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好与坏也都过去了。   兰因并不想旧事重提,也不想沾这一份恩典和谢意,不对就是不对,自私就是自私,没什么好辩驳的,只是想到停云先前说起孟媛时满面笑容的模样,方才又问了一句,“她如今如何?”   当初离开镇江的时候,她给了孟媛一笔银子,想着她或是寻个生计或是去往他乡,有点银钱傍身总是好的,只是此后几年,她并未见过她,也不知她如今是何模样。   停云又笑了起来,“孟姑娘如今大好。”   她今日特地说起此事,就是为后面要说的话铺叙,她一边继续替人研磨,一边似闲话家常一般与兰因说,“春琴说孟姑娘嫁了人,还生了孩子,她那夫君看着十分敦厚老实,先前她和孟姑娘说话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抱着孩子哄着,离开的时候还牢牢牵着孟姑娘的手,关怀备至,恩爱非常。”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小心打量着兰因,见她听完后神色微怔,心下不禁一动。   兰因的确没想到孟媛如今不仅嫁了人还生了孩子,她当初被孙晋欺负,一度连看到男人都会失声尖叫,那个时候她站在屋中,看着孟媛抱着春琴不住哭,还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嫁人了,没想到……   她轻声感慨,“这是好事。”   能从过往的不堪中走出来,重新接纳新的生活,兰因替她高兴。   停云也笑,“是啊,这是好事。我们那会都以为孟姑娘走不出来,可如今她嫁了人有了孩子,夫君还如此疼她,奴婢问过春琴,春琴说那位孟姑娘的夫君也知道她的过往,那会孟姑娘还以为他知道后会离开她,没想到当天下午他就买了一堆东西送到孟姑娘的家中,说要娶她。”   她一面说,一面看着兰因。   她是想用这位孟姑娘的亲人亲事告诉主子,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她所担心的那些事,或许齐大人根本不在意呢?给别人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不敢说得太明白,是怕兰因不高兴,可兰因是什么人?就算最开始她没多想,听她说到这,也能察觉出几分端倪来了,她放下手中的账本,朝停云看去,抿唇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停云脸色微变,研磨的动作也忽然僵停了下来。   与兰因四目相对,看着那双杏眸中的平静,她屏住呼吸,但很快,她就放下手中的墨锭在兰因身边跪下,她仰头看向兰因,“奴婢知道您喜欢齐大人,也知道您去铺子住是为了躲开齐大人,可您为什么不像孟姑娘一样去试一试?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呢?”看着兰因微变的脸,她继续说,“如果您担心齐大人不喜欢您,那您大可放心,奴婢昨日就已经试探过齐大人,他是喜欢您的!”   如果说停云先前的话让兰因错愕,那么她最后一句几乎是让兰因震惊了。   “什么?”   她站起身,因为起身动作太快,手里握着的那支笔都掉在了地上,还沾着墨汁的毛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最后落到兰因的脚边,墨汁在她的绣鞋上抹开一道痕迹,十分突兀,她却无暇去管,她只是神色怔愕地看着停云,又哑着嗓音重复了一遍,“……你说什么?”   停云其实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和主子说的。   这太快了,她怕主子接受不了,可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她也就没再想着继续隐瞒,她把昨夜自己做的那些事与人说了一遭,也把齐豫白的反应与兰因说了一回,说到后面见兰因脸色煞白,并没有她想象的高兴,她也有些慌了。   停云膝行着到兰因跟前,抓着她的裙角仰头哽咽,“主子,奴婢知道自己胆大妄为,您要罚要打,奴婢都认!可奴婢实在不明白,若是齐大人不喜欢您也就罢了,既然您和大人彼此喜欢,那为什么不试一试?奴婢和时雨都能看出大人对您的不同,他是真的喜欢您,他和世子不一样,他是好人,他一定会好好待您的。”   兰因终于从最初的错愕中回过神来了,她垂眸看向泪盈眼眶的停云,杏眸点漆,没有一点光亮,她问她,“所以呢?”看着她怔愣的神情,兰因闭目哑声,“所以我就要因为他是一个好人而去祸害他吗?”   她没想到停云会猜到她对齐豫白的情意,更没想到齐豫白对她……   过往那些被她忽略的奇怪,好像忽然之间就有了理由。   为什么每次去齐府吃饭,她都能正好碰见齐豫白,为什么他那样性子的人会给她夹菜,为什么他会主动送她出府,为什么他和她说话时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他会替她准备礼物,为什么那日她问起孩子时,他会说“有也可以,没有也没事……”   那时她以为齐豫白喜欢男人,可如今回想,那日,他明明是看着她的眼睛说的。   他早就在以这样的方式来安抚她不安的内心了。   兰因不知道齐豫白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可对于这个认知,她却没有停云所以为的高兴,反而更加难过了。   书房内,几扇轩窗都开着,盛夏骄阳之下,一切事物都是那么的鲜活,那么的有生命力,只有兰因,她明明还那么年轻,心却仿佛已经腐朽一般,她放在身子两侧的手在颤抖,她努力想握紧,以为这样就不会抖了,可不仅是手,她整个身子都开始在微微发颤。她在风和日丽的盛夏却仿佛身处寒冬腊月,她仍闭着眼睛不肯睁开,不知过去多久,她方才沙哑着嗓音和停云说,“我知道他和萧业不一样,我知道我若和他在一起,他一定会好好对我,绝对不会委屈我。”   她不去接受这一份情意,不是因为她害怕进入一段感情后再次受伤。   齐豫白不是别人。   若是别人,她或许会害怕,可是齐豫白,她知道他绝对不会伤害委屈自己的妻子。   她没办法接受这份情意的原因只有一个,她……配不上他。“他这样好的一个人,本该拥有一段更好更完美的姻缘,为什么要让他和我这样的人牵扯到一起?”   “主子!”   停云蹙眉,她想反驳,可兰因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她看着停云说,“我知道他和齐祖母不会嫌弃我嫁过人,他们是这世上除了外祖母以外对我最好的人,我若是嫁给齐豫白,他们一定会把我当珍宝一般疼爱。可我……”她哑声苦笑,“我自己过不去心里的坎,我嫁过人,和离的事还闹得满城风雨,恐怕现在还在谁家的饭桌被人评判指点,甚至,我可能还生不出孩子。”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   她看着窗外,声音如窗外的风一般缥缈,“齐豫白一身清名,他该走他的光明正道,被人敬仰被人叹服,而不该因为我被人议论指点。”   她上辈子已经坏他清名毁他前程,这辈子怎么能让他重蹈覆辙?   兰因也是才发现,原来真的爱一个人能让人卑微到这种地步,他的喜欢让她既欢喜又难过,欢喜自己心悦的人也喜欢她,难过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他。   醒来至今,兰因从未对一事感到后悔。如今却忍不住想,既然老天让她重新活一次,为什么不让她重生到嫁给萧业之前,让她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和齐豫白在一起。   可她又想。   真要是回到嫁给萧业之前,她和齐豫白恐怕也是路过不相识,终究是一场妄念。   “主子……”   停云双目殷红,她在为兰因难过,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轩窗大开的书房内忽然变得很安静,只有窗外不知疾苦的云雀依旧叽叽喳喳欢快叫着。   过去很长时间后,兰因方才一点点抹干净脸上的眼泪,甚至连泪痕也都被她仔细擦拭干净,就仿佛她从未哭过,也从未动情过。她睁开眼,原先的软弱和不堪不复存在,她又变回从前那个理智骄傲的顾兰因,她弯腰,亲手扶起停云,看着她泪眼盈盈的样子,兰因握着帕子擦拭掉她脸上的眼泪,而后在她通红双目的注视下,柔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如今这样就挺好的。”   “人活着不是一定要和谁在一起才是好的,我有你们就挺好。”   “主子……”停云红唇微颤,还是不忍,她自幼跟着兰因,岂会察觉不出她此时是在强颜欢笑?   兰因笑笑,拦了她的话,“去替我准备东西吧,这几日你留在家里看着,齐府那边每日汤水和夜宵还是不要落下,齐祖母那边也替我去说一句,如果……”她抿唇,停顿半晌方才继续说道,“如果齐豫白问起,不要与他说今日的事,更不要让他知道我也喜欢他,就和他说我在忙,等忙好,我就回来了。”   希望那个时候,她可以像从前那样平静面对他。   停云看着她眼中的坚持,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垂下眼帘,哑着嗓音轻轻应了一声“是”。   兰因目送她离开,直到停云远去,她就像是被卸去一身精力般瘫坐回椅子上,耳边似乎还在环绕着停云先前说的那些话,“齐大人他喜欢您,他是喜欢您的”……   那一句句话仿佛在啃噬着她的灵魂,让她在这骄阳似火的夏日竟浑身发冷般一点点用力抱紧自己。   *   早朝结束。   齐豫白却没有离开,他和他的老师庞相走在一起。   路上已经没多少人了,庞相侧头看向身边的青年,青年一身绯色官袍,拿着玉笏的手修长有力,他沉声问他,“你真的想清楚了?”   “嗯。”   齐豫白垂眸,“想清楚了。”   庞相闻言,脸上的神情立时变得十分复杂,既有惊喜亦有担忧,他看着齐豫白说,“敬渊,你得清楚这条路并不好走,杜太尉爪牙遍布大周,陛下有时都得避他锋芒,我是已经身处旋涡抽不出身,可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如果齐豫白不是他的学生,他自然惊喜他的加入。   他被寒门贵子视为标杆,又因当初治水防洪深受百姓信任喜爱,有他的加入,对于他们日后想扳倒杜太尉可谓是如虎添翼。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一直想要他进政事堂的原因。   可偏偏他是他最喜爱的学生。   他膝下无子,齐豫白对他而言,既是学生,亦是半子,他又怎么能明知前方困难重重,还要拉他入这个旋涡?所以这些年,每次齐豫白拒绝他的时候,他反而松一口气。   他为天下大义邀他入局,却又不希望他真的入局。   齐豫白岂会不知老师心中的纠葛?   可他也清楚。   “天下若想太平,杜太尉必须得死。”他语声淡淡。   这是他上一世就明白的道理,只是上一世他在兰因死后远走他乡,并未直面汴京官场,可如今他既要护身边人安宁,便是前面刀山火海他也得往前走,要不然真等杜太尉把持朝堂,天下必定大乱。   余光看到老师面上的复杂,齐豫白温声宽慰,“老师不必担心,这世上如我辈之人还有许多,有他们在,大周的天总会晴的。”   “天会晴的……”   庞相低声呢喃,须臾,他到底未再纠结。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拍了拍齐豫白的肩膀,临了要走出宫门的时候,他方才开口,“你突然有这样的变化,可是因为那位顾姑娘?”   齐豫白并未反驳。   的确有兰因的原因,如果不是为了祖母和兰因,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入局。   庞相见此笑笑,也不知是感慨还是什么,“我竟不知敬渊你也是个痴情种。”   齐豫白没有去问他这个“也”说的是谁,他只是扶着人朝宫外缓步走去,走到宫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萧业。   庞相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萧业的身影,从前赫赫有名的殿前司都虞侯如今成了最普通也最低下的守门禁军,他和齐豫白说,“他如今那个顶头上司从前是他手下,那人性子骄横,以如今禁军不需要训练,直接把他赶到城门口做守卫。”他说完摇头一叹,“这成伯府的世子落到他手中,日后怕是有的磋磨。”   他和上一任成伯爷,也就是萧业的祖父算是故交,萧业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他。   萧业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他还是有些感慨的。   不过也只是感慨罢了。   面对萧业的落魄,齐豫白既没有嘲讽也没有可怜,他只是目光平淡地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扶着老师往前走,与萧业擦肩而过的时候,齐豫白看到他骤然握紧的手,他并未理会,继续向前。   ……   这天夜里。   齐豫白回到家,本以为兰因已经到了,没想到等到开饭也未见她来,正想喊人去顾宅看看,便听祖母说,“忘记和你说了,因因说要忙铺子的事,今晚就不过来了。”   对于这个回答,齐豫白倒也没说什么。   兰因有自己的事做,这很正常,他不希望她为了任何人去改变她原本要走的路。   即使那个人是他。   可这样的日子连着过了四天,齐豫白便觉出不对劲了。   这四天,汤水夜宵每日不缺,可就是那个人不见了,每次派人去问也都是说“铺子忙,主子走不开”,这一番回答骗骗齐老夫人也就罢了,齐豫白却不信她这几日都在忙铺子的事。   她明明是在躲他。   可为什么?   齐豫白不明白,那日他受伤,她明明已经改变主意了,为何突然又开始要远离他?   “她那两个大丫鬟,谁在府中?”这天夜里吃完饭,齐豫白从松芝苑出来,看着隔壁顾宅,大概是因为主子不在,就连灯火都少了许多,看着便有些昏暗,他沉默凝视,一面捻着佛珠,一面淡声问天青。   天青答,“停云还在府中,先前属下还看到她了。”   齐豫白嗯一声,“让她过来一趟。”   “是!”   天青办事利索,一刻钟的功夫就领着停云过来了。彼时,齐豫白站在院子里,他身后绿叶相叠,冷月相映,而他站在其中,身姿挺拔,他一面转着佛珠,一面凝望隔壁,听到停云请安,方才开口,“怎么回事?”   停云早在天青来喊她的时候便已心生不安,此时一听这话更是慌乱不已,她不敢抬头,只能低着头,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奴婢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话音刚落,她就发现原本背对着她的男人转过身来,即使不抬头,她都能感觉到他在看她。   在那双如寒潭一般的凤目下,纵使沉稳如停云此时也不禁两股颤颤,她以为齐豫白会逼问她,未想男人沉默一瞬,却说,“她知道了?”   明明是疑问的句子,他的语气却是肯定的。   “她还说了什么。”他继续问停云。   “大人……”   停云事先被兰因嘱咐过,自是不敢告知,可被那双漆黑的凤目看着,她心下一颤,又想到主子离开时看向齐府的落寞,她一咬牙,最终还是全盘而出,说完,她看着神色微怔的齐豫白,不由红了眼眶,“主子怕耽误您,明明喜欢您也不肯让您知晓,她说她离开您过几天就好了。”   “届时,她能守住自己的心思,您也能忘掉她再觅一个佳妇。”她说得既委屈又难过。   齐豫白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原因,他以为兰因躲他是因为知道他喜欢她,她不能接受才会如此,没想到……他握着佛珠的手在微微发颤,那颗沉寂的心此时却是滚烫无比。   他甚至能听到心底有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   那是他过往时候从未感受过的情绪,他生性寡淡又活了两辈子,早就不知激动为何物了,可此时,他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像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愣头青,仿佛有个小人在跑在跳,连带着他的衣角都因心中的激动一抖一抖颤动着……不知道过去多久,齐豫白才哑声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看着停云望向他的眼睛,他垂下眼帘与她保证,“放心,只有她,没有别人。”   “我此生都不会负她。”   停云一听这话,倏然睁大眼睛,似不敢置信,片刻光景后,刚刚还红了眼眶的人此时却连眼中都带了笑意,她笑了起来,只是想到兰因,她又蹙眉,“可主子那边……”   齐豫白说,“有我。”   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停云却一下子就放心了,她没再说什么,只朝齐豫白盈盈一福便要离开,走前倒是又想到什么,与齐豫白说,“明日开张,主子会在十里街的那间铺子。”   等齐豫白颌首,她方才离开。   停云离开后,齐豫白亦转身朝松芝苑走去,他走得很快,从前脚步从容的人此刻走到松芝苑的时候竟都微微喘起了气,门前丫鬟看得震惊,他却面不改色,只稍稍平静了自己的呼吸便在她们的注视下掀起帘子进了屋。   齐老夫人正在让人帮她参谋明日穿什么衣裳,她鲜少出门,可明日是她未来孙媳妇的开张大典,她自然是要好好装扮一番的,眼见齐豫白进来,她笑道:“正好,你过来帮我看看明日我穿哪套比较好。”   齐豫白走过去,定了心神认真替人选了一身,等齐老夫人满意点头的时候,他与她说,“明日,我和您一起去。”   “嗯?”   齐老夫人惊讶看他,“你这几日不是很忙吗?”   “没事,有空。”   好不容易知道小刺猬的心意,他便是再忙也得去找她,要不然她还不知道得躲到什么,其实如果不是怕现在去找她,她回头睡不好,明日没精神,只怕他这会就要策马去见她了,一想到兰因也喜欢他,齐豫白的心里就像是陷下去一块,软得一塌糊涂,昏暗光线下,他唇角微翘,脸上也挂着明显的笑意。   齐老夫人自是瞧见了,她有些惊讶,“什么事这么高兴?”   齐豫白没答,却也没隐藏自己心中的欢愉,他捻着佛珠说,“您马上就知道了。” 第52章 开张   夜深了。   兰因吃过饭后便坐在门前的漆红座栏上。   她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十里街绸缎铺子的后院, 这是兰因手里最大的一间绸缎铺子,在寸土寸金的十里街,这间绸缎铺子占地却极大,前面一共三层楼用于卖东西, 后面直通一间一进的后院, 即便这家铺子不挣钱, 兰因日后想转手出去也能让自己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当初外祖母把这间铺子给她的时候不知道红了王家多少人的眼, 只不过这是外祖母自己的嫁妆铺子,又在汴京, 与他们相隔甚远,他们便是再眼红也不好说什么。   想到外祖母,兰因心下蓦地又是一软, 也不知道外祖母到哪了。   她想她了。   尤其是这种时候,她特别希望外祖母能陪在她的身边,有外祖母在她身边,她就不会觉得孤单了,也就……不会觉得那么难受了。   许是临近十五的缘故,今晚星空灿烂,月亮也很圆, 一片银光照在兰因的身上仿佛给她身上渡了一片银河,她仰头去看头顶星月,手里习惯性地握着一串长命缕。   这是那日她离开时一道拿走的。   原本是想重新锁回到盒子里, 但她犹豫很久还是没有那么做。   贪念和私心让她最后还是带走了它, 她想左右这也只是一串普通的长命缕, 便是有人瞧见也不会多想,就……当做一个念想吧。   当做一个无人知晓的念想。   兰因知道自己这样很奇怪,一方面不敢接受齐豫白的心意, 想着离他远些,想着时间长了就能把他忘了,一方面却又拿着他送的东西,不肯轻易忘却。   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兰因循声看过去,是时雨,她手里握着一只漆红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安神的汤水。   许是因为换了地方,兰因这几日有些睡不大好,即便点安神香也没用,前几日也就算了,左右她也没什么事,即使睡到日上三竿也不会有人说她,可明日是开张大典,她肯定是要亲自出面的。   所以先前吃完晚膳,她就让时雨夜里吩咐厨房给她准备一碗安神汤。   “她们都睡下了?”她问时雨。   她口中的她们是她前些日子请的那些绣娘,她们就住在前面的院子里。   因为时间紧急,四个铺子都得拿到新衣,所以这几日那些绣娘都住在这赶工,不过这里也方便,虽然从前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但仔细收拾出来后并不比那些宅子差,兰因还给她们请了做饭洗衣的婆子,也应允若是她们日后想住可以继续住下去,若是不想在这住的话,她就多出一部分月钱用于她们平常的生计。   “还没睡,”时雨和她说,“您吩咐给她们准备了汤水,奴婢让人送过去的时候,她们都还醒着。”   兰因点头,接过时雨递来的安神汤喝完,又把空碗递给她。她握着帕子擦拭唇角,余光看到时雨眼下的青黑,心下一软,这几日时雨跟着她一样没歇息好,她柔声与她说道:“我这不用人守夜,你这几日也累了,困了就去睡。”   时雨摇了摇头,还是坚持陪着她,“奴婢不困。”   她把手里的空碗拿进去后又拿了一把团扇出来,五月的夜虽然还不算闷热,但蚊虫却已有不少,她就坐在兰因身边替她扑着蚊虫。   院子里静悄悄的,兰因见她几次欲言又止,岂会不知她要说什么?前些日子她佯装不知,可想着明日齐家祖母也要过来,兰因沉默一会还是与人交待,“你明日就留在后院,不用去前面帮忙了。”   她怕齐祖母看出端倪,也怕齐豫白猜到。   “为什么?”时雨语气讷讷,似有不解,等瞧见兰因脸上的表情,猜出是因为什么,时雨咬唇,最终还是看着兰因,按捺不住开口,“您真的想清楚了吗?”   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兰因握着长命缕的手收紧,神情却未有一丝起伏变化,只淡淡“嗯”了一声。   “那您为什么每日都拿着这根长命缕?”   面对时雨的质问,兰因愣住了,她握着手绳的手收紧,目光怔愕,看着红眼的时雨,呢喃,“你怎么……”   “奴婢和停云给您做的手绳还在您的床帐上挂着,若是您自己做的手绳,结扣那边肯定会打两个,这是您从小就有的习惯。”时雨说着抹了一把眼泪,“上回端午,停云回来时说您拿了个黑木盒子,是大人送给您的,可这阵子您的身边根本就没多出什么东西,除了……”她的目光落在兰因的手上,轻声,“您手上这跟手绳。”   “主子……”   时雨眼里蓄起眼泪,她跪在兰因脚边,仰着头语气哽咽地问她,“您如今日日折磨自己,人都瘦了一圈,您为什么就不能对自己好点?”   兰因没说话,她也说不出话。   她只是低着头凝视时雨,看着她通红的双目,兰因沉默片刻,最终也只是把手放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夜深了,去睡吧。”她说完便起身朝屋中走去。   时雨在身后问她,“那您还要这样多久?”   兰因脚步一顿,半晌也只能哑着嗓音答出一句,“我也不知道……”她原本以为她不需要多少时间就能把齐豫白给忘了,说到底,她和他也才认识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纵使上辈子他曾帮过她,但哪里就到了深情难忘的阶段?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前阵子和齐豫白见面见多了,习惯了与他相处,又做了几个荒诞的梦才会觉得自己喜欢上他了。   分开一段时间就好了。   分开一段时间就会知道她对齐豫白根本没那么喜欢,或许都提不上喜欢,她只是短暂的心动了下……   可分开后,她对他的思念不减反增,只要空下来,她的脑中就全是他的身影,想着他如今好不好,他的肩膀疼不疼,汤水和夜宵合不合他的口味,他……知道她这么多天不回去会想什么。   最后兰因只能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她这阵子为了不去想齐豫白,甚至亲手操刀和那些绣娘一道工作。   可成效还是不算太好,忙碌只能短暂麻痹她,空下来,她还是会想他,有时候吃着饭,看到几道熟悉的菜,她会忍不住伸筷想给人夹菜,可夹完却发现身边根本没有人,最后她只能放到自己碗中食不下咽吃完。   兰因也说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齐豫白的。   或许是在那点点滴滴的相处之中,或许是在他润物细无声的陪伴维护下,她只知道,如今她想要忘掉齐豫白,实在太难了,可再难也得忘,至少不能让他发现。   她相信只要她不去回应,齐豫白对她的喜欢很快就能收回去。   她没那么好。   这世上比她好的人太多了,他该拥有更好的人生,娶一个佳妇,生一双儿女。   兰因咬唇闭目,她那鸦翅似的羽睫在月光下不住抖动着,她的心中有不舍,但她还是执拗地把这份不舍压到心底,等她睁开眼的时候,一切好似又恢复如常,重新抬脚往屋中走去。   ……   翌日。   兰因一大早就起来了。   昨夜喝了安神汤,她倒是很早就睡了,只是睡得浑浑噩噩,起来时头昏脑涨,很不舒服。   时雨给她上妆的时候见她不住揉着眉心,不由蹙眉劝道:“要不您今日就别去了。”   兰因摇头,“别的时候也就算了,今日这样的情形,我必定是要出面的。”孙掌柜虽然早先时候借和离一事给成衣铺子造了势,但兰因很清楚,相比新店开张,众人最想看的还是她。   他们想看看离开伯府,与萧业和离后的她如今是何模样。   她今日若不出去,只怕外面不好收场。   “上妆吧。”兰因开口。   她的确没睡好也很疲惫,无论是心还是身体都透着一股子不舒服,但疲惫对她而言是家常便饭的事,从前在伯府,即使前一夜不睡,第二天她还是照样要面对伯府的管事、掌柜,吩咐这个处理那个。   她已经习惯了。   看了一眼桌上的长命缕,兰因红唇微抿,她不是只知道情爱的小姑娘,她有自己的生活,她是还没有忘掉齐豫白,但也不至于因为感情而乱了自己的阵脚,坏了自己原本的计划。   时雨见她坚持也就不再劝,而是尽心尽力给人妆扮起来。   因为今日要见人的缘故,兰因特地上了一个全妆,衣裳也着了正装,一身竖领浅绿长袍搭一条黄色烫金印花马面裙,衣襟与衣袖处皆以蜀绣饰以百花牡丹,繁丽多姿,衣扣用的是祥云金扣,一头柔顺的青丝盘于脑后,精致华美的点翠发簪点缀发髻,这让兰因看起来既优雅也高贵。   刚装扮完不久,外头便有人来请她了。   开张有吉时,得放爆竹,怕耽误时间,孙掌柜一大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吩咐丫鬟过来请她。   “知道了,你先让孙掌柜去外头招待客人,我马上就来。”兰因和人吩咐一句,等人恭声应下离开,她还是没有动身。   “主子。”   时雨等了一会也未见她动身,不由轻轻喊了她一声。   “你先去外头等着。”兰因吩咐。   等时雨退下,兰因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其实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镇定,她也是会紧张的,这一次开张,汴京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   可再紧张也得去面对。   她的身后没有人能帮她,只有她自己。   她要是都这样了,外面那些人只会更慌更乱。   兰因深深吸了一口气,吐气的时候她站起身,余光瞥见桌上那条长命缕,兰因沉默凝视片刻,最终还是拿了起来,说来也奇怪,她原本那颗不安起伏的心在握住这串长命缕的时候竟忽然就定了下来。   她用力握紧,似乎是想借此来给自己力量,而后她把手绳小心翼翼藏于荷包中,方才抬脚往外走去。   外面风和日丽,是个艳阳晴天,碧海蓝天,万里无云。   兰因最后还是带走了时雨,她跟她保证不会让人看出端倪,兰因也舍不得把她一个人放在后院,再说日后总是要见面的,她也不可能一直藏着时雨不让她见齐家祖孙……主仆俩一路往外走去,到成衣铺的时候已经围了不少人。   这个点过来的大多都是来看热闹的,他们早早就听说了兰因新店在今日开张的消息,自是想来看看她一个和离的妇人能弄出什么名堂,当然,除了因为和离一事想来看兰因如今是何情形的,还有不少是为兰因近日酒楼的动作过来的。   这阵子兰因那几间酒楼可谓是客似云来。   早先时候一道蜜煎梅花脯至今还有不少人每天耗时排队去买,更不用说前阵子酒楼又出了几道新菜,每一道都是既新鲜又好吃,酒楼名声鹊起,大家也很想看看兰因的新铺子会有什么新鲜花样。   “怎么还没来啊?”   “不会不来了吧。”   ……   久不见兰因出来,众人自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甚至还有人开始盘问起孙掌柜,孙掌柜被催得焦头烂额,正想着要不要喊人再去催催看,便听到一阵抽气声此起彼伏在身前响起,眼见原先一个个焦急不耐的人此时都目瞪口呆看着他……身后的方向。他似有所察,连忙回头,瞧见兰因一身华服由人簇拥着走了出来。   看到兰因这番打扮,纵使是见惯了兰因的孙掌柜也忍不住目露惊艳,等反应过来,他立刻迎过去,垂下眼,恭恭敬敬朝人拱手一礼,嘴里喊道:“东家。”   “嗯,辛苦你了。”兰因温声宽慰一句。   转而面向门外众人。   瞧见他们面上或是惊艳或是惊愕的神情,时雨有些不高兴地抿了唇,兰因却神色不改,甚至还在众人的注视下往前一步直面众人,紧跟着扬起一抹温和的笑,嗓音轻柔地与他们说道:“劳诸位久等,今日新店开张,不管消费与否都能进店喝茶赏看。”   世人对美人,尤其还是温柔好脾气的美人总是格外宽容的。   刚才面对孙掌柜还咋咋呼呼的一群人此时竟然都变得温和起来,不仅不觉得自己等得时间久了,反而还客客气气和兰因说道:“不久不久,这不还没到吉时吗?不过顾老板,你这卖的是什么啊?”   他们说话间踮着脚朝兰因身后看,可兰因身后放着一面水墨屏风,正好遮挡住里面的情形,倒是能从那纱屏瞧见几个曼妙的身影,这一副不识庐山真面目的模样反而更加勾得人心痒痒的,想要一探真面目。   兰因笑笑。   正想说话,身边孙掌柜压着嗓音与她说道:“东家,时间差不多了。”   “那就开张吧。”兰因说。   孙掌柜闻言忙答应一声,他走到一旁吩咐一句,很快站在店铺两旁两个腰间系着红绸的年轻伙计就抬起手里的双响鞭炮,有人上前点火,引线被点燃,咻的一下,火星四溅,紧跟着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   围观的人群连忙捂着耳朵后退,却也吸引了更多人朝这走来,前前后后,几乎是把马路围得水泄不通。   “主子小心。”   时雨怕鞭炮溅到她,拉着兰因后退。   兰因笑着退后几步,她亦捂着耳朵,目光却始终望着外头,眼看着大红鞭炮一节节响起,包裹在爆竹外的红衣被炸成一片片的小红花,她眯起眼,心里那点低迷的情绪也跟着消散了不少。   等爆竹声停。   孙掌柜亲自把一直系在牌匾上的那根红绸递给她。   众目睽睽之下,兰因上前几步走到铺子外,而后伸手轻轻一拉,原本覆盖在牌匾上的红布跟着掉落。   “锦绣堂……”有人看着牌匾轻声呢喃,又问兰因,“听着还是和绸缎有关,顾老板,难不成你做的还是绸缎布匹生意?”   兰因笑答,“是和布匹生意有关,但不是卖布匹。”她说完一顿,见众人都是想一探究竟却又犹豫着谁先进来的模样,便又柔声说,“大家在外站了半天想必也渴了,不如进来看看,今日铺子里的茶点都是我让人从听泉楼里拿过来的。”   听泉楼正是兰因手里其中一间酒楼,也是如今汴京城中最炙手可热的酒楼。   围观的人一听这话,果然连眼睛都亮了,有人忍不住问兰因,“顾老板,不知那道梅花脯有没有?”等兰因笑着点了头,一群人哪里还待得住,立刻朝这大步走来。   时雨见他们一窝蜂过来,生怕兰因被他们挤到,连忙护着兰因往旁边靠。   兰因这会倒也没出面,而是全权交给孙掌柜处理。   孙掌柜比她更清楚怎么做生意,他早早就已经备好了票子,一面让小厮给众人票号,一面与他们说道:“因为铺子空间有限,无法一下子容纳所有人,为了给大家更好的体验,也怕各位老板人挤着人伤着彼此,便请各位拿着号牌,十人一批进去赏看。回头若是各位老板想买东西,只需提供号牌给我们的伙计就好,今日开张皆有酬宾,即便今日不想买也无妨,只要三日内有购买的意向皆可以拿着这个号牌过来,同样能享受折扣优惠。”   前面十人已经进去了。   因为屏风依旧没被人移走,外头的人只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惊叹哗然,却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这样的情形反而勾得他们更加心痒难耐起来。   这边孙掌柜招待里面的客人,兰因让店铺前的伙计招待好外面的客人便和众人一欠身领着时雨进去了,坐在包间歇息的时候,时雨就躲在门后透过门缝看外头,越看,她一双眉就拢得越深,一会功夫后,她合门转身,看着兰因忧愁道:“主子,咱们这生意能做得起来吗?我看那些人不是来凑热闹就是来吃东西的。”   她说得义愤填膺。   兰因却笑,她在喝茶,看着时雨脸上的焦虑还给她倒了一盏茶,温声安抚道:“店才开张,哪有这么快就有成效。”过了最开始那个劲,她现在已经不紧张了,见时雨小口小口喝茶,还有些担心的样子,她和人慢慢说道,“何况咱们今日宣传的这些布料都不便宜,对于许多人而言并不一定负担得起。”   “那您为何还如此招待他们?”时雨蹙眉,不解,“我们又不是没有低成本的,既然他们买不起贵的,何不推荐便宜的给他们?”   “那就没意思了。”兰因笑笑,“若都是一样的东西,大家看一眼也就忘了,倒不如先让他们知道我们铺子的特殊,借此吸引他们把名声打出去,日后再推出别的东西,大家先入为主,即便我们和别人卖一样的东西也会觉得我们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兰因最开始想做成衣,是想做一些时下还未流行起来的衣裳款式。   可这类衣裳能承担消费的人还是少数,何况流行这东西,一季一换,她就是再多心思也吃不消这般消耗,也是前阵子府中要给下人做衣裳的时候,她才想起,既然都是做成衣,为何不把这一块也给包了?   那些酒楼客栈会馆府邸的仆役一年四季都得换衣裳,不说汴京城中那百来家酒楼会馆,光那些普通勋贵府邸,只算奴仆杂役再少也有几十百人,而汴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勋贵,若能打通这层关系,即便只是几家,也够他们赚不少了。   以特殊新样式的成衣作为钩子,吸引众人的目光,借此再打开局面开拓市场,这就是兰因想的法子。   时雨一听这话,双目立刻放光,只是想到什么,她又蹙眉,“我看从前与您交好的那些人家今日一个都没来,他们会肯买您的账吗?”   主子和萧家闹得这么僵,虽说成伯府如今落魄了,但到底也还有爵位在身,这些勋贵人精得很,最知道怎么趋利避害,他们真的会来捧主子的场而得罪萧家吗?   想到这,时雨又为主子可惜,若是主子和齐大人在一起,哪需要担心这些?   兰因知道她在想什么,对此,她未说什么,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她和齐家来往原本就不是为了沾齐豫白的光,齐豫白是贫是富,是高官还是百姓,都不会影响她当初跟齐家来往。   她甚至想,若齐豫白真是一个穷小子,她反而更能接受他……   “鲁国公府送礼,贺顾老板开张之喜。”外面忽然传来一道叫喊声,打断了兰因的想法。   “应该是思妤派人过来,你去看看。”兰因回过神后,交待时雨。   时雨忙答应一声。   来人是翠蓉,她被时雨领着进来,一看到兰因便万分抱歉地和兰因行礼道:“主子原本是要亲自来的,但她这几日……身体抱恙,不好下床,便只能托奴婢过来给您道声喜,她说等日后身体好了再来看您。”   “思妤怎么了?”兰因蹙眉。   翠蓉犹豫一番,只说了个大概,说完见兰因沉默,忙又道:“主子知道这事和您无关,都是世子的缘故,她还让奴婢向您和齐大人说声抱歉。”   兰因点头,与她交待,“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照顾她,等我得空就去府上看她。”   听她这样说,翠蓉总算松了口气,她也不敢在这耽搁太久,和兰因又告了一礼就离开了,刚走到外头还未登上马车就又瞧见一辆气派的马车停在边上,紧跟着有装扮体面的妇人走下马车,领着几个拿着礼盒的丫鬟朝锦绣堂走去。   大约是觉得领头的人有些眼熟,翠蓉停下步子往回看,还未等她想起那人是谁便听来人朗声禀道:“我们是庞相府上的,今日过来是奉我们夫人之命恭贺顾老板开张之喜。” 第53章 你在躲我? 齐豫白把兰因困在楼梯上,……   陡然听到这一句, 锦绣堂前的一众人都惊住了,翠蓉也终于想起这位衣着体面的妇人是谁了——   宰相夫人身边那位姓程的妈妈!   从前她陪着主子去庞家做客的时候曾见过她,怪不得她会觉得这位妈妈眼熟,只是……那位宰相夫人一向深居简出, 平日连参加宴会都很少, 她跟主子得以见她还是因为姑爷的缘故, 顾小姐是怎么认识这位庞夫人的?   竟然还能让人在这样的日子过来送礼!   翠蓉神情恍惚, 其余人更是震惊不已,纵使他们不认识这位程妈妈, 但听这名号,庞相,那可是当朝宰相啊!一时间, 锦绣堂前窃窃私语不断,而锦绣堂外,更是有不少家仆打扮的人悄悄往四处散去。   兰因这一开张关注的人自是不在少数。   只是就像时雨所猜测的那般,勋贵人家都精明得很,纵使有替兰因打抱不平之辈,但各家各户来往相处最看重的还是身份和门第。   兰因虽是侯府之女,却不得家中宠爱, 何况长兴侯府远在临安,许多事都鞭长莫及,要不然她也不至于担了侯府之女的身份还被人欺辱至此。   成伯府虽然如今落寞了, 但到底还有爵位傍身, 萧业此人近日行事浑噩不堪, 但过往时候也是汴京城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他若来日起势,他们这些如今维护兰因的人免不得要被萧家秋后算账。   萧家不好得罪, 但兰因这边也得看着。   毕竟兰因这三年在汴京城中的名声一向很好,与她交好的人也不在少数,她若背后有人撑腰,那么他们自然也要衡量究竟要与谁来往了……所以各家各户今日都悄悄派了家丁过来。   如果说鲁国公府派人送礼让他们意动,那么庞家来人,可谓是让他们震惊了!   外头闹哄哄的。   里面也没好到哪里去。   除去被孙掌柜招待的那些客人,时雨也是一副怔忡神色,她呆呆看着兰因问,“主子,庞家怎么会来人?”   她记得主子和这位庞夫人只有过几面之缘,话也没说过几句啊。   怎么就来送礼了呢?   兰因在短暂的惊讶后已经回过神来,她倒是猜到了原因,只是想到那个原因,她红唇微抿,并未多说,只在杂役进来传话的时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又见他面上一派紧张的模样,柔声安抚,“别怕,没事。”   那杂役从前哪里见过什么贵人?一听来人是庞相家的自是惊吓不已。   此时听兰因温声细语,心中的那股不安倒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抚平了,他定了定心神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和兰因行礼离开,再出门的时候,他的神情显然已变得冷静了许多,未像先前那般脚步匆匆、神色仓惶了。   人还侯在外面。   即便知道她们是被谁委托来的,兰因也不好不出去,心里叹了口气,她开口,“走吧,我们也出去。”兰因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到外头的时候果然瞧见门前站着几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人。   领头的妇人见她出来,笑盈盈迎过来,还要朝她行礼,“顾小姐。”   兰因却不肯受她这一礼,还未等人弯腰就上前把人扶起来了,客气道:“程妈妈不必多礼。”   她虽与庞家并无往来,但当了几年宗妇,对于汴京城中那些勋贵人家的底细,她自然是早早就打听过的。她知道眼前这位程妈妈是庞夫人从袁家带来的人,几十年感情,很得庞夫人的信任,在庞家也很有地位。   对于庞夫人会派这位程妈妈过来送礼,兰因是有些没想到的,程妈妈出面和庞家随便一个下人出面,效果完全不一样。   就她出来这会功夫便瞧见远处有不少家丁打扮的人离开了,清楚是谁派来的,也清楚他们此时离开是因为什么。   只是这样一来,兰因心中对齐豫白的亏欠却更深了,她实在配不上他这样的看重和厚待。   想来那人是早就清楚今日开张会是什么局面,所以提前替她做了安排,他做事一向是走一步看三步,算无遗策,就像那日在朝堂他为她和离做的那些事……他总是这样,在她不知道的情况想,默默替她把那些困难扫除。   那次知晓齐豫白所为,兰因心中有感激。   而如今……   除去感激之余,她还有一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回馈他对她的这些帮衬和付出。   程妈妈倒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听到兰因这般称呼有些惊讶,可她是聪明人,便是再惊讶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她从善如流由兰因扶着站了起来,面上含笑与兰因说,“夫人今日恰好要去大佛寺礼佛,要不然她也是要来凑这个热闹的,她说等小姐何时空了,请去家中吃个便饭。”   她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的女子。   从前成伯府的世子夫人,她自然也是见过的,只是萧家和庞家并无什么往来,她对兰因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她为人处世很是不错,在勋贵圈中名声很好。   不过齐大人会喜欢这位顾小姐,她跟夫人还是有些没想到。   这汴京城中不知有多少世家小姐想嫁给他,就连夫人都曾想把小姐许配给他,没想到齐大人最后居然会相中一位和离的女子……到底关乎齐大人的私事,她虽然惊讶却也不会对此点评什么。   她一副闲话家常与兰因熟稔的模样让周遭的人更加心惊。   兰因知道庞家这是在借势给她,即便她再不想亏欠齐豫白,但事到如今,她也不可能打自己和庞家的脸,便也笑着回道:“劳妈妈今日特地跑这一趟,请妈妈回去和夫人说,我一旦得空就去府上拜访。”   聪明人打交道最是便利。   兰因说着把程妈妈请去里面喝茶,程妈妈也未拒绝。   两人相伴走进铺子,程妈妈是进去后才知道兰因这铺子卖得是什么,眼见那些华服流光溢彩款式新颖,纵使是她这样见多识广的也不禁被迷了眼。   “小姐打算卖成衣?”她问兰因。   袁家也经商,她既出自袁家,眼界自然不同寻常妇人。   兰因也未瞒她,把自己的打算与人说了一遭。   “竟是这样……”程妈妈轻声呢喃一番后,忍不住感慨道,“小姐巧思。”   从前只知道她管家打理庶务有本事,未想到她还有做生意的天赋,这样的成衣只怕就连宫中那些贵人都未见过,以此吸引众人打开局面,把锦绣堂的名号打出去再做普通成衣的生意,届时,便是与别家卖一样的东西,大家先入为主也会以穿锦绣堂的衣裳为荣。   便是她听完这一遭,都忍不住想回头和夫人说一声把家中下人一年四季要换衣裳的单子交到这位顾小姐的手上。   兰因听她赞赏,却依旧谦逊,“算不得什么巧思,只是混口饭吃罢了。”   程妈妈笑,“您若只是混口饭吃,只怕城中那些商人都得饿死了。”这几日,兰因那几间酒楼的名声便是整日待在家里的夫人都有所耳闻。   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   如今又有锦绣堂。   程妈妈忍不住想,再过几年,这城中首富是不是该换人了?   等进了厢房,有衣着精美的侍者进来送茶,程妈妈便察觉这些侍者的礼仪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无论是走路还是倒茶,便是那些老牌世家的丫鬟也不过如此了。   又见周遭环境清幽雅致,便是茶盏果盘也都是用了心思。   她先前夸叹那句巧思实在不算过誉。   这位顾小姐是真的有本事,最可贵的还是她的脾性,不骄不躁,怪不得那位齐大人会这样喜欢她。想到齐大人,程妈妈接过茶后便又和兰因说了一句,“先前老奴说的那番话并非作假,夫人是真的想请您去府中做客。”   她眉目温和,并未有半分轻待和倨傲。   兰因知她这一份善意是因为什么,可就是知道,她方才犹豫不知该说什么,还未等她开口,便又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动静,透过半开的窗子,能看到锦绣堂前又来了好几辆马车。   程妈妈说,“是来送礼的人。”   话音刚落,兰因便听到外头此起彼伏响起的声音——   “李尚书府恭贺顾老板开张大喜!”   “瑞侯府恭贺顾老板开张大喜!”   “朱雀巷徐家贺顾老板开张大喜!”   “玄武巷李家贺顾老板开张大喜!”   ……   来的人多,还有几家侯府、尚书府,兰因自是得亲自出面,她和程妈妈说了一声便在她的注视下往外走,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才进来。   “好了?”程妈妈问她。   兰因点点头,又与她道谢,“今日多谢妈妈和夫人。”   如果不是庞家借势,这个局面不会这么轻易打开。   当朝宰相,两朝元老,深受天子信任,试问这汴京城中谁不想与庞家交好?只是庞家人深居简出惯了,兰因从前在伯府的时候也不止一次给庞家下过帖子却都没能把他们请来家中。   如今庞家亲自出面,旁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只是想到庞家此举是因为谁,兰因的心却更加乱了。   程妈妈在后宅待了几十年,早就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眼见兰因这副神情,她只一猜也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了,脑中忽然想起几日前的情形。   前些日子,齐大人登门拜访,请夫人帮忙,夫人那时已从老爷口中知道齐大人的心意,那会便笑着调侃道:“你好不容易有喜欢的姑娘,便是你不说,我也已经准备好亲自去看看。”   未想那位齐大人却说,“您别去。”   “这是为何?”   “她尚且还不知道我的心意,您若去,我怕她害怕,也怕她知道后……以为我以权势相逼要她知恩图报。您别去,只派个人过去送礼便是,旁人知晓庞家的态度,自然就知道怎么对她了。”   程妈妈在庞家多年,与齐豫白自然也是相熟,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这位素来有冷清之名的齐大人喜欢上一个姑娘竟是这副样子,怕她受欺负所以特地来庞家请夫人帮忙撑腰,却又怕这位顾小姐为难,所以再三嘱咐,事事小心,生怕错了一环把人吓跑。   当真是殚心竭虑。   不过现在看来,齐大人的担心并不假。   “上回大人来家中与夫人说小姐是他家中故交,幼时还曾受您长辈帮衬,要不然当初在金陵他和老夫人不会过得那般轻松,夫人一向把大人当半子,帮大人便是帮庞家,所以顾小姐不必有所忧虑。”程妈妈和兰因解释今日所来的原因。   可兰因却并未因此松口气。   若是从前,她必定会信了她这番话,可如今她已从停云口中知晓齐豫白的心意,又怎么可能再相信他只是把她当故交,当长辈疼惜的晚辈?她也是傻,齐家故交这么多,从前也没听说过齐豫白对哪家故交这般好过。   兰因还是不知道齐豫白究竟为何喜欢她,又是从何时喜欢她的,但她知道那个男人做这些不是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也不是为了挟恩图报。   他这么做单纯就是为了想要帮她。   可就是因为知道,她才更加觉得亏欠,更加无法面对。   这世上除了外祖母,从来没有人这样不计后果不计回报的对她好,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靠她自己一个人去解决那些难关,也从未想过有人会帮她。   可齐豫白却用无声的举动告诉她,顾兰因,不要怕,你身后也是有人的。   “顾小姐?”   许久不曾听到顾兰因的声音,程妈妈不由又喊了一声。   兰因闻声恍神,她遮掩住心中的异样,与人说,“若夫人不嫌弃,来日兰因必定是要登门叨扰的。”   程妈妈一听这话,面上的笑容也就更深了,她笑着应好。   时间差不多了,她起身告辞,没让兰因送她离开,只在要走的时候,看着外头景象,和兰因说,“这世上拜高踩低的人不少,他们今日来虽为利益驱使,但能交好总好过交恶。”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言,朝兰因屈身一福便要离开。   兰因却请她稍等,她让侍者拿来先前喊人去准备的糕点,在程妈妈惊讶的目光下与她说,“今日时间匆忙,只能准备一些店里的零嘴小吃,请妈妈带回去和夫人尝尝鲜。”   “您这零嘴小吃一般人可买不到。”程妈妈笑着收下,又同兰因道了谢才离开。   兰因站在窗前,她目送马车离开,也瞧见了外头的景象,相比最开始大家只想凑热闹的心情,现在众人明显都有些意动了。   “主子!”   时雨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摞礼盒,身后跟着的一众侍者也是每人手上都拿着东西。   兰因循声望去,和时雨嘱咐道:“回头把收到的礼都登记在册,日后回礼的时候用得上。”   时雨笑着哎了一声。   她让人把东西放到一旁就去找笔墨纸砚了。   外头动静还未消停,反而因为排队人数众多,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兰因让人送些水果吃的过去,免得他们在艳阳下等久了不耐烦,刚处理完这些事务,孙掌柜就兴冲冲进来了。   “东家,大喜啊!”   兰因见他笑得两撇小胡子都在颤抖了,眼皮也泛起了褶子,又见他手里拿了一堆票号,便知道喜从何来了。   孙掌柜呵呵笑道:“小的按照您吩咐的与他们说,除了今日这些高定成衣,还有不少人和小的定了契约,应允小的来日他们府上下人一年四季的衣裳都由我们锦绣堂提供!”   这可都是源源不断的钱啊!   而且这才开始,按照外头的架势,只怕后面还有不少人要和他们做生意!孙掌柜越想越高兴,原本东家说做成衣生意的时候,他还担心,现在看来,还是东家有手段有眼界!   这比从前他们每天卖几十匹布可赚得多了。   铺子赚钱,兰因自然也高兴,只是想到齐豫白,她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离家已经四天,今日齐祖母还要过来,她也不可能一直躲着,等见到齐豫白,她该和他说什么?她能和他说什么?从前不知道齐豫白的心意,她都无法心安理得接受他的好意,更不用说如今她还知道了他的心意。   兰因心里还乱着。   忽然听到孙掌柜轻轻咦了一声。   “东家,是齐大人和齐家老夫人!”孙掌柜就站在窗前,自是一眼就瞧见了外面的景象。   听到这个称呼,兰因心脏猛地一颤,她不受控制回头,果然瞧见马路对面,齐豫白正扶着齐祖母朝这边走来,明明还隔着一条马路,可兰因发现,就在她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那个男人仿佛感觉到什么掀起眼帘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相隔四日,再度看到那双熟悉的凤眸,兰因也不知怎得,竟慌了神一般往旁边一躲,等反应过来自己这个举动,兰因心脏砰砰乱跳,小脸却慢慢变得苍白起来。   屋中孙掌柜和时雨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可兰因心里却还是慌乱不已。   她放在身子两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自己的衣摆,那张清艳的脸上再不复平日的冷静从容。   她只能希望齐豫白未曾发觉她的举止,要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   ……   “怎么了?”   齐老夫人见身边青年忽然止步,不由问道。   齐豫白回过神,看着窗口那边已经看不见的人,他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迈步,“没什么。”若是以往兰因躲他,他会失落会难过,可如今知道她躲他的原因……   他只是抿唇笑了笑。   齐老夫人也不知道他这好心情是哪里来的,从昨晚就察觉出他的不对劲了,正要说话,便听前面传来几声问好,都是排在锦绣堂门前的人。   齐家祖孙在坊间的名声很好。   齐豫白为民做事,又是景德八年的状元郎,很受百姓看重,而齐家老夫人一向乐善好施,每年都会亲自开设粥棚救济百姓……看到这对祖孙到来,尤其是齐豫白,众人已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   “老夫人,您和里面的顾老板也认识?”   “是啊。”齐老夫人一点架子都没有,听人询问,便也没再理会齐豫白的异样,而是和他们笑着说起话来,“她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晚辈,今日她开张,我自然是要来凑这个热闹的。”   “我家小姑娘一个人不容易,你们日后可要多帮衬啊。”   “竟是您老人家的晚辈!”   “您老人家的晚辈,我们自然是要帮衬的!”   如果前面的阵仗让众人对顾兰因感到惊叹,想与她来往,那么齐家祖孙的到来,可以说是让众人对顾兰因以至于她的锦绣堂都好感倍增。   “齐祖母。”众人议论间,兰因也终于出来了,她先跟齐祖母打了招呼,等齐祖母笑着哎了一声,她又垂着眼帘朝齐豫白的方向看过去,没看他的脸,只盯着他的腰封,看到那边悬挂的香囊,她眼皮又是一跳。   “……兄长。”   她的神情语气和从前并无二样,如果不是齐豫白已经知晓她的心意,恐怕真的会被她蒙骗过去,可就是因为知晓,所以她的一举一动,他便观察的更加仔细了,于是一些或许连兰因都未曾发觉的小细节都被他收于眼中。   他看到她说话时,左手大拇指一直掐着自己的食指,也看到她微微颤动的羽睫,仿佛振翅的蝴蝶,甚至就连声音都能听出她即使压抑也藏不住的几分颤音。   齐豫白久不说话,兰因心中自是慌张。   就在她以为齐豫白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的时候便听他轻轻嗯了一声,语气如常,和从前一样。   心下蓦地一松。   兰因紧绷的身形也骤然放松了许多。   齐老夫人一瞧见她便顾不上别人了,她上前挽住兰因的手,一边打量一边问,“累不累啊?我怎么看你这几日瘦了不少。”她的面上有未加掩饰的心疼。   “不累。”   兰因面对她还是和从前一样,这会弯着眼睛柔声说,“外面热,您和兄长去里面坐。”   齐老夫人正要答应,便又有几辆马车到了,兰因本以为又是哪户人家派人送礼,未想这次竟走下两个衣着华丽的老妇人,她们被丫鬟婆子簇拥着,竟也是兰因认识的,只是不熟。   穿着紫衣白发苍苍头戴珠翠抹额的是翰林大学士季祖荣的母亲,季家虽然在勋贵圈中地位不算高,可这位季家老夫人地位却超凡,她手持龙头杖,是先帝亲封的昭阳郡主,当今陛下都得尊称她一声姑姑。   而穿着褐衣的是异姓王冯广的母亲。   这两位可是汴京勋贵圈里的的老祖宗!兰因自然不会认为她们也是看在庞家的面子来的,她心中正惊讶便被齐老夫人笑着带过去,“你们也太慢了,我住的比你们远都到了!”   “你当我们还年轻啊?都老胳膊老腿了,走动起来自然慢。”季老夫人朝齐老夫人咕哝道,说着又看向兰因,“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姑娘?哎,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瞧你这记性!”   冯老夫人啐她,“这就是长兴侯顾鸿骞的长女。”她虽然也满头华发,却不见一丝苍老,反而十分有精神气。   这两人对兰因而言,从前只能随着旁人远远向她们道声安,没想到今日竟会亲自过来。如果齐豫白为她做的那些事让她感激之余不知所措,那么齐祖母所做的这些却让她忍不住想哭……她勉强压抑着心里的悸动,在齐祖母替她引荐的时候朝两人打招呼,“冯老夫人,季老夫人。”   “喊什么老夫人,生分!”冯家老太太皱眉道,“你喊周采薇什么,也喊我们什么就好。”   “啧!”   齐老夫人笑她,“你倒是脸大,你要我家囡囡喊也行,回头年里年节该给的红包可不能少。”   “不就是个红包,怎么,我还给不起了?”冯家老太太边说边从自己手腕上摘下一只手镯,而后握着兰因的手要给她戴,她虽然年纪大了,力气却不小,兰因还来不及阻止,那只手镯就已经戴到了她的手腕上了。   “这算是见面礼,小女娃,你现在可以改口了。”   兰因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老太太,她还在犹豫,身后却传来齐豫白低沉的声音,“戴着吧。”他用只够他们两人听到的声音与她说,“冯家祖母虽然性子急却没有恶意。”   那喷洒出来的热气直洒在兰因的耳朵上。   闻到那股子熟悉的乌木沉香味,兰因身子微颤,倒是也忘记再拒绝了,她朝冯家老夫人福身,“多谢冯家祖母。”说话间,她不动声色地用行礼的动作往旁边走了一些,想着离齐豫白远些。   她自以为自己这番举动不会被人发觉,可站在她身后一直观察她的齐豫白却轻轻挑了下眉,倒也没说什么,也没故意在这个时候凑过去,仍安安静静站在几人身后听她们说话。   “我也要我也要,小姑娘,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季家老太太说着也从头上取下一根玉簪往兰因头上戴,一副你收了我的礼就得喊我的模样。   这些对兰因而言从前高不可攀不易亲近的人此时却给她一种老小孩的感觉,连个称呼都要争上一番,她也不知怎得,或许是想到了外祖母,又或许是感受到了她们的亲近,她原先紧绷的小脸也慢慢扯开一抹笑,看着眼前的紫衣老妇人,她同样嗓音轻柔地喊了一声“季家祖母”。   等老人满意点头,她又招呼几人,“外头太阳大,几位祖母请进去坐吧。”   她们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兰因扶着齐家祖母,又领着季、冯两家老夫人往铺子里走,齐豫白看着外头的阵仗却没有立刻跟过去,而是吩咐天青让人把巡防营的将士调过来一些,省得回头人多出事。   兰因把三位老太太送进二楼厢房,正要跟着进去,却发现齐豫白竟然没跟过来。   她回头,二楼走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不知道他去哪了,兰因心里有些担心,明明和自己说了不要接近他,步子却不由自主往外头退,她和屋中几个老人说,“三位祖母稍坐,我喊人去准备茶水。”   说着。   她便在她们的注视下往回走。   匆匆到了楼梯口便见齐豫白踏着一身阳光正拾阶而上,他今日仍着一身青衣,却不是平日常服打扮,而是一身青色的圆领长袍,能瞧见里面的白色中衣,恰好的高度勾勒出他修长禁欲的脖子,微微凸起的喉结给他一种莫名的性感。   瞧见她面上的担忧,他脚步一顿,笑着问她,“在等我?”   几乎是刚看到齐豫白的脸,兰因就想着要躲了,可先前隔着窗子躲开还能解释自己出来迎他们,此时若再躲就真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于是兰因心中再是慌乱也强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尽可能用从前的语气和神情与齐豫白说道:“没看到兄长跟过来,怕您有事。”   “吩咐天青去巡防营调些人过来。”齐豫白边说边继续拾阶而上。   因为他的话,兰因一时竟忘记后退,而是愣愣看着齐豫白,问他,“巡防营?”   “嗯,”齐豫白和她解释,“你虽然提前安排了官差控制秩序,但人太多了,回头要是出什么事,几个官差怕是控制不了,还是让巡防营的人过来看管比较好。”眼见兰因蹙眉,似要道歉,齐豫白不等她开口又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安排了官差控制秩序,准备了茶点安抚人心,即便没有他,她也能处理得很好。   他温和的安抚声让兰因目眩神迷,等反应过来,她才发现齐豫白竟已到了她的面前,此时,她站在楼梯口,而他站在她面前那阶楼梯上,相隔不过一掌,这样近的距离让兰因的呼吸都在这一刻收紧了。   她想后退,却突然被齐豫白握住手腕。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兰因愣住了,或许是因为太过震惊,她一时竟忘记了挣扎,脚步僵停在原地,她垂眸,目光呆滞地看着握着她的那只手。   五指修长有力。   明明只是虚虚一握,却仿佛有着让她无法挣开的力气。   兰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她仿佛被人抽走了所有的魂魄,只剩下一具没有生机的躯壳,目光从他的手一点点移到他的脸上,她想开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只能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齐豫白。   她的身后是一间又一间的厢房,她甚至能听到不远处的厢房中传来齐祖母和另外两位祖母的说笑声,而楼下,侍者如云,孙掌柜还在领着客人谈生意。   周遭熙熙攘攘,声音不断,她这边却静得可怕。   楼道外的阳光透过红木轩窗在齐豫白的身上笼了一层温润的光晕,他在其中,眉眼温柔,眸光清亮,而她满目仓惶,心脏在胸口怦怦跳动,仿佛下一刻就会从喉咙口跳出来。   随时会被人发现的可能让兰因终于回过神来。   “兄长,你这是做什么?”她压着嗓音与人说话,想从他的手中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可正如她先前所想,齐豫白的手果然很有力,她根本就挣脱不开。   这但凡换作别人,只怕兰因就要扇他巴掌了。   偏偏他是齐豫白。   齐豫白三个字就能抵消一切。   她甚至连愤怒都没有,只有害怕和不安,她怕别人瞧见,怕……兰因悲哀的发现,到了这种时候,她最怕的竟然是齐豫白会不会因为她名声受损。   “别怕。”   齐豫白瞧出她的不安却依旧没有松手,他只是轻声安抚她,“我看过了,这儿是死角,楼下的人不会看到的。至于祖母她们……”他轻笑,“她们老友叙旧,正高兴着,不会出来的。”   他的话让兰因知道他这是蓄谋已久。   可是为什么?   他从前为了她的名声事事小心,如果不是停云相告,她根本不知道他也喜欢她,如今……他为什么突然不瞒了?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想到那个可能,兰因脸色蓦地一白,瞳孔也倏然睁大了。   除非……他也知道了。   心中的惊骇让她心脏跳得飞快,她不敢确保他是真的知晓,只能压抑着心悸哑声问他,“兄长到底要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有个问题想问你。”齐豫白言语温和,从前漆黑的眉眼此时也散发着温柔的光芒,他看着兰因,微微俯身,在她仓惶的目光下看着她的眼睛问她,“顾兰因,你这几日,是在躲我吗?” 第54章 表白 “先前是我孟浪,可你总得习惯。……   耳畔的男声明明那样温柔, 兰因的心却在这一刻揪得更紧,她能听出他的嗓音带着愉悦的语调,也能瞧见他眼中的笑意,恍如黑玉一般的瞳仁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很好看, 也很动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很难想象齐豫白有一天会露出这样温柔的表情。   世人眼中的齐豫白齐少卿冷清克制, 一身青衣, 一串佛珠,如覆雪的寒松, 又像九重天上的神仙,矜贵高冷是他的代名词,只怕六月飞雪都不比他笑来得惊人。   所以兰因毫无疑问也吓到了。   可她惊吓却不是因为他的笑, 而是他这份笑容背后的原因。   诚然这些日子,她能感觉到齐豫白待她的不同,可即便再不同,他们之间也始终有一个度在,似亲人又似好友,便是被外人瞧见也不会被人议论什么,可此时, 横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那个度那个平衡仿佛被人打破了。   看着这样的齐豫白,兰因的脑中闪过千万个念头,最后却全部化作同一个——   他知道了!   他知道她的心意, 知道……她也喜欢他。   如果不知道, 他不会是这副样子, 齐豫白从不打没把握的仗,他这样做的原因必定是心中已有把握。   该怎么办?   从未有过的慌乱、不安充斥在兰因的心里,看着一步之遥的齐豫白, 兰因呼吸微滞,目光呆怔,心中再一次生出逃跑的念头。可手还被人握着,她根本跑不了,何况她能跑到哪里去?   在齐豫白这样温柔强势的目光下,她寸步难移。   楼下谈笑声不断,而不远处齐祖母的声音也近在耳畔。   齐祖母!   想到齐家祖母,兰因瞳孔微睁,呼吸再一次收紧,她尚且还不知道齐豫白早就说服她老人家,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是举双手赞同他们在一起的,害怕被她发现,害怕她日后不会再像如今这般对她……这一抹恐慌让兰因猝然回过神来。   兰因自小拥有的感情就不多,所以每一份感情她都格外珍惜,她不希望因为她跟齐豫白的关系影响到她和齐祖母的感情,更不希望从齐祖母的眼中看到对她的失望。   “你松手!”   她压着嗓音说。   可一向善解她意的男人此时却没有如她所愿松开她的手,他仍旧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齐豫白的眼皮很薄,这本该是一副薄情的长相,此刻却满是温柔的情意,他压着眼尾,似是怕惊吓到她,他的声音很轻,“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顾兰因。”   齐豫白嗓音低沉却又饱含笑意,他轻轻握着她的手,微微俯身,直视着她仓惶的双目,再次问她,“你是在躲我吗?”   他仿佛非要一个答案,一个她亲口给的答案。   两人的距离因为齐豫白的这番动作离得更近了,四目相对,兰因能看到他那双从前疏离冷淡的眼中有缱绻的温柔,像一汪暖春的湖水泛着一圈又一圈动人心魄的涟漪,又像旋涡,让兰因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被他吸走。   等回过神来,她却变得更加惊慌失措起来。   她想挣脱齐豫白的桎梏,却又害怕动作太大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兰因只能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她勉强按捺着慌乱的心神看着齐豫白说,“大人误会了,我这几日都在忙铺子的事,再说,我为何要躲着大人?”说着,她又看向自己的手,蹙眉直言,“不管大人要问什么,您都不该这样握着我的手问。”   她说这番话时看似神色冷静。   可只有兰因自己知道,她此时心中有多慌乱,心脏砰砰直跳,仿佛战场的擂鼓,一声一声震得她耳朵发麻。不清楚齐豫白究竟知道了多少,也不清楚齐豫白这样找上门到底要做什么,但兰因想,他应该不会当着她的面和她说“因为你喜欢我”,这不符合齐豫白的性子。   不过——   兰因抿唇,她看了看齐豫白此时的举止和面貌,他这样就挺不符合他的性子的。   在今日之前,兰因从未想过齐豫白会这样去握一个女人的手,活了两辈子,他在她心中一直都是一个重规矩守礼教的人,可偏偏她心中最守礼教的那个人此时却在这样一个高朋满座,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发现的环境中紧握她的手。   这样的齐豫白,说他一句孟浪都不为过了。   烟花柳巷中再纨绔再风流的公子也不会像他这样在这种环境下牵着一个良家女的手逼她要一个答案。   如果不是他身上没有一丝酒香,兰因都要以为他喝醉了。   还不如喝醉。   喝醉至少代表着不清醒。   可显然,他很清醒。   他的清醒让兰因头昏脑涨,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她不敢直视齐豫白的眼睛,只能垂着眼帘向他申明,“我说完了。”她以为说完,他就会松开,没想到男人依旧握着她的手,兰因挣了一下,还是没挣开,她柳眉紧蹙,紧抿的红唇绷成一条直线,声音也彻底沉了下去,“齐豫白,你松开!”   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姓名,说出口时,自己便愣住了。   齐豫白也显然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相比她疏离的大人客气的兄长,她这一声含羞带怒的齐豫白显然更得他的心意,他不喜欢她待他与别人一样,他想看到兰因面对他时不一样的一面。   而如今,他看到了。   这一份认知让齐豫白的心情更加愉悦,凤眸星星点点满是笑意,他看着兰因,嘴角噙笑,眼神清亮,“你喊我什么?”   “齐豫白?”低沉愉悦的男声再次在楼梯口响起,齐豫白不仅没松开握着她的那只手,反而一边说一边又朝她迈近一步,两人之间原本就只剩一步的距离,此时齐豫白握着兰因的手腕踩上最后一个阶梯,两人之间仅剩的距离也就跟着没了。清冷的梅香扑面而来,齐豫白垂眸看向兰因,眼看着她面上强装出来的冷漠因为他的举动隐隐有龟裂之感,他那双点漆凤目笑意愈浓,“不喊兄长了?”   他一副好心情的模样,问兰因。   兰因却一句话都答不出,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齐豫白,原本相隔一个阶梯,她都能从他身上感到压迫感,更不用说这会……   他站在她身前,长身玉立,挺拔高大的身形笼罩住她身前所有的光亮,她被包裹在他的身影下,入目全是他,离得太近,她甚至能看清他前胸衣襟上的竹叶纹用的是什么绣法,鼻尖萦绕的也全是他身上那股浓郁的乌木香,明明他未再走动,她却忍不住在他的注视下一步步往后倒退。   可她的手腕还在男人手中。   她退一步,他进一步,直到脊背贴到墙上,退无可退。   四周依旧嘈杂,兰因这儿却静得可怕,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呼吸和心跳。身边吊兰因为她的靠近,叶条轻颤,就如她此时的身形。她被迫靠在墙上,双肩微颤,心跳已经快得连数也数不清了,说不出是羞恼还是慌乱,兰因终于红了眼眶。   她幼承庭训,自六岁起便开始约束自己,即便从前嫁过人,可她跟萧业都是沉稳的性子,无论在家中还是在外面都习惯了相敬如宾……第一次被人这般对待,还是在外面,兰因知道自己该恼的,她甚至应该直接给他一巴掌让他清醒些,偏偏这样对她的是齐豫白,是那个她既亏欠又喜欢的齐豫白。   她舍不得。   于是,她只能红眼,“您现在还有点兄长的样子吗?”   明明是撒气的话,声音却很轻,连一丝怨恨都没有,只是语气哽咽,透着一股子委屈。   兰因的确委屈,她都不明白为什么只过去几日,齐豫白就变成了这样,她以为就算他知晓她的心意也会保持着相应的礼节和距离,即使被她拒绝也会体面答应,他会尊重她理解她,谁想……   这个男人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无赖,变得混蛋,变得让她完全招架不住。   她眼圈通红,剪水双瞳中也跟着蕴起了水意,她实在不知道该拿齐豫白怎么办了,挣扎不出又舍不得训斥打骂,竟只能任由他这样为所欲为。   她的哽咽让齐豫白终于清醒过来。   “……你,哭了?”   有些犹豫和诧异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   兰因不肯说话,她大概觉得自己这样丢人极了,压抑着喉间的哭腔偏了头,只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以及侧脸的轮廓。   红玉耳环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窗外阳光斜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上仿佛落了一层晶莹的雪。   兰因不肯让齐豫白瞧见自己这副模样,可齐豫白没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却更加慌乱了,他松开原先紧握她的手,转而抬起她的下巴。   略带薄粝的指腹抵在下巴的时候,兰因一震,反应过来心中再度升起羞恼。   她回眸,含羞带怨的一双眼直直朝齐豫白看去,正想低声训斥他的孟浪却瞧见他紧蹙的双眉,他薄唇紧抿,先前脸上的那抹笑这会已经瞧不见了,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他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很难想象会在这样一张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兰因再次愣住了。   “抱歉,”齐豫白哑声,“我没想让你哭的。”   他的声音饱含自责。   看着她眼尾那梢潋滟的红,看着她长睫在脸上投下浅浅的倒影,齐豫白长眉紧皱。   他最舍不得她掉眼泪。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居然会被他弄哭。   活了两辈子,做什么都得心应手的齐少卿,这会却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没想让她哭的。   他只是……太高兴了,从昨晚知道她也喜欢他后,他这颗心就再也静不下来了,像个不知情爱的毛头小子,一夜未眠还精神奕奕,在看到她时,心中那股激动和喜悦更是达到顶峰,以至于情不自禁对她做出这些以前从未做过的事。   不过他好像有些搞砸了。   齐豫白心里无奈,跟着轻轻叹了口气,看着依旧怔愕不语的兰因,他用手掌轻捧她的脸,拇指小心又爱怜地抚过她的眼角,把她沾在眼睫上的泪珠一并收到自己的指腹后,他才看着她哑声说,“别哭了。”   “我不逼你了。”   他轻柔的动作和怜惜的话语让兰因再次愣住,等反应过来,看着他还放在她脸上的手,她脸色微变,刚要挣扎,就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起来。   兰因无法想象若是被人发现她和齐豫白如今这副模样会引起怎样的风波,恐惧攫取了她所有的理智,让素来冷静的她此时呆站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越过齐豫白往底下看,能看见一楼楼梯口有一抹熟悉的红正朝楼上走来。   那是锦绣堂侍者统一的服装。   锦绣堂的侍者都是前阵子才招募的,虽然底细干净,但谁能保证她们私下不会乱说什么?若是被他们传出去,兰因不敢想象……   脚步声越来越近,兰因甚至能看到拐角处有她的影子了。   咚、咚、咚……   心脏跳得很快,这让兰因不禁怀疑是不是下一刻她的心脏就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就在兰因脸色苍白,以为会被人发现的时候,她的手腕却再次被人握住,就连腰肢也被人纳进了掌中,兰因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她已经被齐豫白带进了最近的厢房中。   门开门合,侍者也刚刚走到拐角处。   “咦?”   侍者听到声响,循声朝楼上看去,却未见走廊有什么踪影,“听错了吗?”她低声喃喃,未曾多想,继续小心翼翼端着托盘朝齐老夫人等人所在的厢房过去。   透过门上覆着的白纸,兰因看着侍者从她眼前走过,脚步声远去,她那颗高悬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还好。   没被发现。   心里的大石落地后,兰因才反应过来此时的情形。   因为腰肢还在人掌中的缘故,她几乎整个人都倒在齐豫白的怀里,先前没反应过来,她也没什么感觉,可此时闻着那浓郁的乌木香,还有因为距离太近,齐豫白呼出来的热气全都喷洒在她的耳朵上,就连心跳声也清晰可闻。   听着那匀速有力的心跳,兰因的脸一会白一会红。   她匆匆推开齐豫白,自己跟着往后倒退几步,等离人有些距离后她才扶着就近的桌子站稳平静自己急促的呼吸,今日几次肌肤相亲,兰因心里乱得不行,她张口,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满肚子的话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只能作罢。   屋子里静悄悄的,反应过来她现在和齐豫白共处一室,兰因脸色微变,怕回头被人瞧见更加说不清,她哪里敢继续待下去?她在齐豫白的注视下不敢看他,脚步匆匆朝门口走去,可手刚放到门把上,还不等她推门出去,手腕就再次被人抓住了。   几次三番。   即使是兰因也不禁有些恼了,她回眸,美目含了怨怪,只是还不等她开口说话,便听到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先前那个送茶水的侍者从厢房出来了。   忽然明白他这一次握住她手腕的原因,兰因神情微僵,想道歉又开不了口。   齐豫白却未曾为自己辩解,等侍者离开,他就主动松了手,迎着兰因怔松的目光,他朝人走了一步,可兰因怕他再对他做什么,竟慌乱地往后退了一步。   等反应过来,她看到对面男人微变的神情和受伤的目光,兰因张口想解释,却又觉得被他这样误会也好。   既然注定不能在一起,何必让他心怀期待?   兰因抿唇不语。   她看着齐豫白,神情欺霜赛雪,看着很是冷清,藏于袖中的双手却不由自主紧握。   齐豫白黑眸凝视兰因,半晌后,他微微抿了下干涩的薄唇,垂下眼帘和兰因说道:“……你别怕我。”   他似乎怕兰因真的怕了他,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兰因不忍见他这般,心下一颤,刚刚才撑出来的几分冷漠又呈颓倒之势,她想向他解释,她从来就没怕过他,要说害怕,她也只是怕被别人发现,怕毁了他的名声,可正等她想辩驳的时候便又听齐豫白哑着嗓音说道:“我只是太高兴了。”   短短一句话让兰因原本想脱口而出的话再次卡在了喉咙口。   她目光怔怔看着齐豫白,明明先前就已经有了猜测,可真的从他的口中听到这番话,兰因的心还是乱得不行。   “齐豫白……”兰因哑声。   齐豫白重新抬起眼,他乌黑温润的双目看向兰因,“先听我说,好吗?”   他带着商量的温柔语气让兰因没办法拒绝,只能沉默。   齐豫白知道她这是答应了,面上的神情又变得松缓了一些。他想,他活了两世,叠加起来几十年的波澜情绪可能都没今日多,他看着兰因,“你应该已经从停云口中知道,我喜欢你。”   兰因浓睫微颤,她看着齐豫白,红唇紧抿,没有说话,袖下的手却捏得更加紧了,多日不曾修过的指甲已经长起来,扎在肉里很疼,她却不敢松开,她怕一松开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意和悸动。   她只能用这样紧绷的神情凝望他。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齐豫白没有问兰因喜不喜欢他,而是与她说,“你怕我被人议论,怕我清名受损,怕自己配不上我,怕……自己生不了孩子,不能给我一个完整的家。”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轻。   可兰因还是霎时睁大眼睛,她没想到齐豫白居然这样清楚她的担忧她的害怕,终于,她忍不住开口,“你既然知道,为什么……”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脊背也十分僵硬,整个人宛如紧绷的弓弦。   “因为我不在乎。”齐豫白说得毫不犹豫。   他和兰因这会有几步距离,他忍不住朝她又走近一步,想到她先前的害怕,他这次克制着没有离她太近,也没有再去牵她的手,相隔两步距离,他低眉看向兰因,盛夏里的骄阳透过那一格格的小窗子打在他的身上,光线让他脸上的线条愈显俊美深邃,没了平日的冷漠,此时的齐豫白是那样的温柔。   他小心翼翼,生怕惊吓到她。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我,也从来没觉得你配不上我,你很好,在我心中,这世上女子都抵不过你。”   看到兰因怔松的眉眼,齐豫白话语不停,“至于孩子……”他一顿,问她,“你还记得那日我在鲁国公府和你说的话吗?”   兰因自然记得,她那会还以为他是因为喜欢男人才说那样的话。   没想到……   齐豫白见她还记得便继续与她说,“我上次和你说的是认真的,孩子对我而言没那么重要,有也可以,没有也没事,若只是为了继承香火,齐家旁支有不少小孩,找一个过继便是。”   “自然,”他看着兰因补充,“这首先得建立在你喜欢,如果你不喜欢,那我们就不要。”   兰因看着齐豫白,愣住了。   从未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嫁给萧业的那几年,因为肚子没动静,她不知被多少人议论冷嘲过,为此,她喝了一服又一服的药,甚至亲自给萧业送女人……继承香火,延绵子嗣是多重要的事,怎么被他说起来却是这样的轻易,这样的无所谓。   若是别人和她说这样的话,兰因一定不会相信,觉得他是在哄骗她。   可和她说这番话的是齐豫白。   她……信他。   她信他所言,信他是真的喜欢她,信他也是真的不在乎他们之间有没有孩子。   兰因不是不感动,这样一份纯粹真挚的感情,谁会不动容?只怕再冷心的人都会为他折腰。   可兰因还是觉得他想得太简单了。   齐家本家就他一个,即便他愿意,即便他们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可齐祖母呢?即便她再喜欢她,可晚辈和孙媳妇不一样,晚辈生不了孩子,她会心疼,可如果孙媳妇生不了孩子……她怎么可能接受?   何况她还成过亲。   心里才出现的那抹悸动和动摇再次消失,兰因捏紧双手垂眸,她未再看他,紧捏自己的手用疼痛让自己清醒,哑声答他,“齐豫白,成亲是两家人的事,没那么简单,你有没有想过齐祖母,她……”   “她知道。”   短短三个字却让兰因猛地抬头,她似不敢置信一般看着齐豫白,又仿佛没听清一般,哑着嗓音颤声问,“你说什么?”   齐豫白笑着和她重复,“她知道。”   “她早就知道我对你的情意,过继这事也是她与我提议的。”在兰因惊震的双目下,他又朝她走了一步,看着她脸上的不敢置信,齐豫白特别想伸手抱一抱她,但想到她先前的挣扎抗拒,他薄唇微抿,手抬起又落了下来,他克制着把手藏于身后,微微俯身,直视兰因的眼睛,用温和的语调安抚她的不安,“所以你别怕,也别担心,我和你之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东西。”   “你所担心的那些都不存在,便是存在,我也能让它消失。”   “这样——”   他再度垂眸,低声问她,“你还要拒绝吗?”   没有人知道齐豫白此刻说这番话时也是悬着一颗心的,即便已经知道她的心意,但他还是担心兰因会拒绝他。   不过……   齐豫白又想。   便是这次被她拒绝也没事,他等了她这么久,不在乎再多等段日子,这样一想,齐豫白心里的那抹担忧便又消失了。   兰因还处于惊愕之中,她怎么也没想到齐祖母也知道,不仅知道,她竟然还同意了,怎么会……她不敢置信,甚至觉得荒谬。   似乎看出她的怀疑,齐豫白问她,“你若不信,不如我亲自让祖母和你说?”   “不,”   兰因听到这话终于醒过神来,她忙阻拦,“不用……”   她怎么可能拿这样的事去问齐祖母,不过她也终于信了齐豫白的话,如果不是万无一失,他不会和她说这样的话。   可疑问还在,她仰头问齐豫白,“为什么?”   齐豫白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又是为什么喜欢她?在进齐家之前,他们从未见过,是来之后?可这时间也太短了……   齐豫白当然知道她心中的疑问,他笑了下,“这事说来话长,我若这个时候与你说,只怕祖母就该出来找我们了。”   兰因听到这话才骤然清醒过来,她才想起,三位祖母就坐在她隔壁几间的厢房内!怕她们回头派人找过来,兰因一时也顾不得去想齐豫白的事,忙道:“那我们快过去。”   她说着就要走,却被齐豫白再次抓住手腕。   再次被人抓住手腕,兰因心中虽然还有些慌乱,却是羞赧多过怨恼,她没有挣扎,她只是抿唇问他,“……你又要做什么。”   她的这番变化,齐豫白自然没有错过,他心下一动,乌黑双目泛起温柔的光泽,看着她别扭的模样,他低声提醒,“你的眼睛还红着。”   话音刚落就瞧见她面上再次扬起慌乱的神情。   齐豫白忙安抚道:“别怕,我先过去,你收拾好再过来。”他说着又抿了抿薄唇,带着歉意与她说,“刚才是我孟浪。”   兰因以为他要道歉,正踯躅着想要说不用道歉,却又听他说,“可兰因,你总得习惯,我喜欢你,想要与你亲近,这是天性,即使是我也控制不住。”   兰因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她仰着头呆呆看着齐豫白,面上满是震惊之色。   额前的头发被人轻轻拂过,指尖带起心中的悸动,她听到齐豫白与她说,“我以后不会再惹你哭,可你也别再怕我,好吗?” 第55章 动摇 齐豫白给她的甜,压过了她心里的……   齐豫白已经走了。   偌大的厢房内只剩下兰因一个人。   周遭静悄悄的, 兰因还处于呆怔的茫然中,如果不是手腕上还残留着不属于自己的余温,房间里也还飘荡着淡淡的乌木沉香味,兰因差点要以为自己先前是在做梦, 一个荒诞到与谁说起都不会有人相信的梦。   偏偏这不是梦。   偏偏这一切都是真的。   想到齐豫白与她说的那些话, 想到他的坦诚、他的表白, 还有……他离开前的那一句, “先前是我孟浪,可你总得习惯, 我喜欢你,想要与你亲近,这是天性, 即使是我也控制不住。”   脸再一次变得通红,心跳也如擂鼓一般震动着。   兰因抬手捂脸,刚刚触碰到,指尖便没忍住轻轻一颤,太烫了,烫得让人心头发颤,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 她连忙转身朝窗边的架子走去,那边放着清水,兰因匆匆过去, 正想用清水拍脸, 却瞧见水中的倒影, 平静的水面倒映出一张满面含羞的脸,眉梢眼角全是藏不住的春意。   她若是这副模样跟着齐豫白出去,谁都能猜到先前发生了什么, 只怕还要浮想联翩。   她不敢去看水中的自己,连忙闭目,清水哗哗往她脸上扑,兰因以为这样可以浇灭她心头的火热,可即使她已经很努力很克制地让自己不要再乱想了,脑子却不听她使唤,闭上眼后,那些话那个身影变得更加清晰了。   满脑子都是齐豫白的身影。   他笑的样子,他压着眼尾看她的样子,他抿唇望向她时那双黑眸是如此的清亮,仿佛夜空中最耀眼的星星……   从前想起他,兰因心里满是难过和仓惶,她怕自己越陷越深,也怕被人发现。可如今想起他……   兰因咬唇,她一时也说不清自己现下是个什么心情,高兴有、感动有,欢喜也有,甚至还有一抹……甜蜜,就像是吃了一口上好的花蜜,连心里都泛着甜。但这些情绪之外,还是有担心,还是有不安。   她曾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也从没想过要再步入一段婚姻。   兰因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要说管家打理庶务,她自是不在话下,可要她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娇娇柔柔地和自己的夫君相处,她却是既不会也不习惯,她打小就活得硬邦邦的,许多女孩与生俱来的本事,她却是怎么学都学不会。   她的性子也不够好。   对于很多事情,她都显得过于冷清,说得好听点是理智,说得难听点就是冷漠,她习惯了筹谋也习惯了在最差的环境中寻求对自己最有利的情形。   当初萧业苛责她的那些话,并非没有道理。   她的确自私,也的确冷漠,她怕齐豫白知道真实的她后会后悔。   何况就算他们如今相爱,可日后两人每日待在一起,所有的毛病和弊端都开始显现,那么如今的这份欢喜是不是来日也会变成相看两厌?   这样一想,兰因心里的那一腔悸动和热情也就慢慢消散了,甚至开始变得冷却,就像盛大的火焰忽然被一盆冰水浇下,火被熄灭,只剩下缕缕白烟。   盆中清水早已乱了,水波粼粼,看不清她此时的面貌,但兰因想,此时她面上的羞意和春意想来应该已经消失了。   这样也好。   总不至于让旁人发现自己的端倪。   这才是她,纵使也会被情爱困扰,可她很快就会清醒过来。   可不知为何——   兰因心里竟然第一次为自己的理智感到可悲感到可怜。   周遭很安静,萦绕在她身上的热意已经彻底消散了,滚烫的心跳也归于平静,兰因双手撑在脸盆上,又静默了一会,方才站直身子拿着帕子仔细擦拭自己的脸。   “主子?”   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原是时雨听到屋中动静走了进来,见兰因背对她站着,她不由奇怪道:“您怎么在这?”   兰因这会已恢复如常,看到她来,也只是淡淡说,“你去后院把我的胭脂水粉拿来,我得重新上妆。”先前被心中的悸动攫取了理智,都忘记自己今日还上着妆了,好在她皮肤白皙,并没有涂□□的习惯,说是全妆,却也只是描了眉抹了唇,其实她用的石黛出自岭南,遇水也不易化,但兰因还是担心自己这会瞧着不好便让时雨跑一趟,正好她也能再平复下自己的心情。   时雨虽觉疑惑,却也没有多问,轻轻应了一声后便出去了。   约莫两刻钟后,兰因上完妆,心情也总算平复了,她问了时雨几句底下的情况,没让她跟着,自己一个人朝齐老夫人等人所在的厢房走去,还未到门口便能听到里面欢声笑语,想到那人也在,兰因又重重捏了下自己的手,方才过去。   脚步声在门口响起,齐老夫人循声看了过来,瞧见兰因这么晚过来,她也未曾怪责,只是笑着问她,“怎么才回来?是不是底下太忙了?”   兰因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有些事,耽搁了一会。”她面不改色说完这番话,正要抬脚进屋,目光却与对面的齐豫白对上。   他就正对着门口坐着,见她过来,抬眼朝她一笑。   仗着无人瞧见,没有半点掩饰。   齐豫白的眼睛很黑,又是薄情的凤眼,不笑时让人觉得矜贵疏离,可一笑,那眼中温柔缱绻仿佛三春花开……兰因才平复下去的心跳再次被人轻易击垮。   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兰因一脚已迈进厢房,另一脚却还停在门外,她这副异样自是引得屋中几人都看了过来,齐老夫人最先蹙眉,她让晏欢过来扶她,嘴里跟着问道:“怎么回事?我怎么看你今天有些不大对劲?”   她语气担忧,其余两位老夫人也纷纷目光关切朝她看来。   兰因听到她的声音终于醒过神来,她忙定了定心神,抬眸瞧见她们面上的关切,她垂眸解释道:“可能是这几日没歇息好。”说话的时候,她特地避着没去看齐豫白,她怕一看到他,她的心神又要乱了。   兰因心里也无奈,活了两辈子,还从来没有人让她这样心乱如麻过。   晏欢过来扶她,兰因也未拒绝,任她扶着自己到齐老夫人身边坐下,坐下的时候,兰因心生庆幸,还好,她没跟齐豫白挨着……她难以想象这种时候她若是和齐豫白挨着一起坐会怎么样,只怕他一举一动都会乱她心智坏她安宁。   那时,她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兰因一坐下就被齐老夫人握住了手,“你这地方能歇息好就怪了,早知道是这样的环境,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你来这住!”她是真的心疼兰因,握着她的手没好气的说完后又不允她反驳道,“今晚回家去住,再拼命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看看你,脸都熬瘦了,回头我让晏欢吩咐厨房给你多做几道滋补的菜好好养养。”   兰因张口想拒绝。   这种时候,她哪敢回家?她尚且还没理好自己的心意,根本没办法面对齐豫白。可齐老夫人不容她拒绝,对面齐豫白也在看她,想到先前他说的,兰因怕自己不答应,齐豫白回头直接留下来。   他若留下来,她可招架不住……   回家至少人多。   而且,她也的确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又是为什么会喜欢她。   “您放心,我今晚就回去。”想到什么,兰因又添了一句,“不过今日铺子事忙,只怕我得晚些时候才回去,您不必等我吃饭。”   她这话倒不是推辞。   齐老夫人也明白,楼下那么大阵仗,她这个东家自然不好第一天就提前离开,她没坚持,只是握着兰因的手不住叮咛,“那夜里你可记得吃东西,别一忙就什么都忘了。”   兰因看着她面上藏不住的关切,心里又软又酸。   她实在不值得他们这样待她好,心里酸酸的,连带着鼻腔里也仿佛冒起了酸意,却又不敢让她发现自己的异样,兰因压着心中的波澜,哑声应好。   “你待因因倒是比敬渊还要好。”那厢冯老夫人看着她们这番互动,不由笑说道。   齐老夫人不仅没反驳,还很是自豪,扬着下巴骄傲道:“我这囡囡又乖又孝顺,比我这只知道惹我生气的孙儿自是更得我心意。”   冯老夫人一听这话没好气瞪她,“我看你这话实在讨打,放眼整个汴京城,谁比敬渊更孝顺更听话?你若嫌敬渊不好,不如我拿我家那个讨债鬼和你换。”   “你舍得?”齐老夫人笑她。   冯老夫人瞪眼,“怎么舍不得,我看他那副混账样,气就不顺。”   季老夫人也笑着说了几句。   屋子里热热闹闹的,兰因看着她们这副模样,忍不住去想她们年轻时该是怎样的鲜活飒爽。   三两好友,肆意谈笑,或许还会骑马喝酒……   这其实是很寻常的事,可兰因却从未体会过,或许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有,那个时候,顾情没有走丢,她也还是长兴侯府金尊玉贵受尽宠爱的大小姐,她性子好,地位又高,满临安与她同辈的小孩都喜欢与她往来。   记忆中,她很小的时候就缠着爹爹要他带她骑马驹,那个时候,爹爹还笑着应允她等来年雁门关的母马生了小马驹就给她送来。   后来爹爹如约送来马驹,她却再未骑过。   她收起肆意的笑容,开始活得循规蹈矩,再未做过一件出格的事。   想起这些往事,兰因心中也不禁划过一抹怅然,玉盘轻击桌面,让兰因神智得以收回,她垂眸,瞧见面前忽然多了一盘被剥了壳还去了核的新鲜荔枝,上面被人细心地放了一根银钗,兰因一怔,眼见收回去的手修长有力,手腕上那串佛珠下的如意穗子还在空中飘荡,即使不看也知道是谁。   她紧捏手指,心下一颤,最终还是没忍住抬眸去看。   齐豫白坐在背光处,他的脸在昏暗的光影里更显温润,见兰因看过去,他眸中宛如有澹澹水色从中漾开,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眉眼温和地望着她。   兰因心里的那抹怅然忽然就消失了,紧跟着轻微的悸动重新浮上心头。   他们这番对视并未有旁人瞧见,齐老夫人也未曾发觉,只是看到兰因面前的那盘荔枝时方才笑道:“多吃点,我刚才和你两位祖母都尝过了,这荔枝挺甜的。”   兰因闻声回神。   她怕旁人瞧见连忙收回目光,压抑着心中的悸动轻轻嗯了一声。   可面上能佯装无事,心里的悸动又怎么藏得住?这个时节的荔枝是头一批,不仅甜,水分也多,兰因只觉得这份甜一路从喉间直入心脏,连通四肢百骸,在这一瞬间,压过了她心里的那抹苦。   *   今日开张,虽然有孙掌柜在楼下照看,但兰因也不好一直在楼上躲懒。正好时雨过来传话,说是来了几位她从前的故交,兰因便同齐老夫人几人告了声罪后往楼下走去。   “来的都是谁?”路上,兰因问时雨。   时雨压着嗓音说,“吏部侍郎徐家的大少奶奶,应御史家的二少奶奶还有程府的大奶奶……”   的确都是她从前的故交。   不过兰因是嫁到汴京来的,与这几位相识也是因为一些宴会场以及各家人情往来,关系只能算是不错,远没到亲近的地步,平常年里年节时有走动,见面的时候也能说些场面话,但私下却是从无往来的。   要不然她这次和离,她们又怎么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过兰因也没觉得什么,这世上多的是为利益而来往的人,就像先前程妈妈说的“能交好总好过交恶”,何况兰因也能理解她们,女人成婚后,生活圈子就直接大变样,每日要忙这个忙那个,连娘家都没什么时间回去,更别说维系普通朋友的情分了。   若是打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尚且好些,像她们这种半路相识,还都是因为彼此家族利益在一起的,既无闲心也无时间。   等到厢房前,兰因还未进去便听里面传来一阵说话声,“没想到顾兰因从伯府离开竟比以前还过得体面,我可打听过了,今日庞府来送礼的那位是庞夫人身边的程妈妈,还有,瑞王府那位老夫人今日也来了。”   “岂止!”   有人压着嗓音,却还是藏不住话中的震惊,“就连季家那位老祖宗今日都出来了!那可是连天子都得尊称姑姑的主,我听说上一回杜贵妃办生辰宴还特地给这位老祖宗送了帖子,可这位老祖宗只说自己身子骨差不好走动,连面都没露,没想到今日居然会为顾兰因来撑腰。”   “也不知她哪来的本事竟能请来这几位老祖宗给她坐镇,我看门外车马如云,不少人家都送来了贺礼,还有不少人递了拜帖过来邀请她赴宴。”有人不禁感慨,“先前还有人说顾兰因离开伯府后,以后我们怕是瞧不见她了,可我如今看,只要她想,日后汴京城那些勋贵人家都得争着让她当座上宾!”   屋中低语不断,兰因面不改色听完,正要进去却又听到一句,“对了,你们刚才瞧见没,萧家也来人了。”   兰因脚步一顿,柳眉也蹙了起来。   “他们还敢来?”有人惊讶,“难不成是那位萧世子,我听我夫君说他近来瞧着很是不对,怕是还在后悔和顾兰因和离。不过既然已经和离了,陛下那也过了明章,他总不至于胡来。”   “主子……”   时雨一听到萧业的名字就紧张得不行,生怕他又像上次似的发疯,她压着嗓音,惊惧的目光不时往外头看,似乎想要派人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兰因还没说话,里面便又传来一句,“这倒不是,就是个来打听消息的丫鬟,想来是那位伯夫人派人过来的。说来这位伯夫人也是可笑,前阵子我家丫鬟和我说了个事,那伯夫人原本想着给那萧世子重新娶一门妻子,没想到先是被自己女儿闹了一通,又被自己儿子说了一顿,我听说她这些日子整日躺在床上,听着是病了。”   “儿子才和离不久,她就做这样的事,也怪不得萧业和萧思妤都跟她闹!”都是做媳妇的人,也都或多或少在自己婆婆手上吃过亏,那年轻妇人说起这话难免有些同仇敌忾。   旁人也说,“她从前磋磨人的手段在咱们圈子可是有名的,我那婆婆都比不过她,也是顾兰因有本事又能忍,要是个性子懦弱的,只怕嫁过去的头一年就要挨不住了。”   “我听说今日鲁国公府那位二奶奶还来给顾兰因送了礼,这回头要是让那伯夫人知道,岂不是又得气一顿?”   屋中响起一阵压低的哄笑声,兰因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朝时雨看了一眼,时雨意会上前,门声响起,里面的笑声和说话声戛然而止,兰因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衣裳,等时雨推开门,她便在里面一众人的注视下踏着阳光迈进厢房。   “劳诸位久等。”   不比在齐豫白面前慌乱不堪的样子,兰因面对其余人时永远是冷静从容的,她眉眼含笑,神色温柔,一点都看不出先前她在楼上是那样的慌乱紧张。   众人瞧见兰因也不知她听了多少,只见她神色依旧,也就松了口气,未提旁事,只和她笑着打招呼,“才说你,你就来了。”   “姐姐快来坐,就等你了!”   原本坐着的几人过来牵她手,一派好姐妹的模样。   兰因嘴角噙着温柔的笑,任她们牵着,与她们一道携手走过去的时候,余光瞥见一个年轻小姐的身影,笑容方才一顿。   “妹妹还认得我家柔儿吧?今日你开张大吉,我便带这个没开过眼的丫头过来开开眼。”说话的是徐家大奶奶周朝芳,这几人中,她身份最高,不仅夫家有本事,她自己娘家在城中也很有地位。   兰因从前和她也是走得最近的。   周朝芳一面亲昵地挽着兰因的胳膊,一面又看向那穿着粉衣的姑娘,“柔儿,过来给你顾姐姐问好。”   这年轻小姐是徐家还未出阁的姑娘,兰因从前去徐家做客的时候还与她说过话,自是认得,此时见她柔柔朝她问好,一派礼仪皆是挑不出的差错,她也就神色如常朝她们一颌首,还笑着夸了一句,“倒是长得愈发水灵了。”   心里却明白。   周朝芳今日过来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虽然其余人也一样,可她意的怕是……齐豫白。   从前去徐家做客的时候便听周朝芳说她婆婆想跟齐家结为姻亲,为此,徐家不止一次给齐豫白下帖子,那个时候兰因作为局外人听到这话也未有什么想法,偶尔还会帮忙出谋划策,可如今……   想到前不久被她们肖想的男人还跟她在一起,她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可兰因还是很快就把这抹不舒服压下去了,喜欢齐豫白的人那么多,她又不是他的谁,有什么资格不舒服?   果然。   茶过半巡,闲话说的差不多了,趁着其余两位夫人出去赏看衣裳,周朝芳便和兰因说道:“有件事说出来有些冒昧,但还是想问问妹妹,你和那位齐老夫人是什么关系?我先前进来的时候听外头人说,她待您如自家晚辈。”   “她与我外祖母是闺中好友,从前去金陵的时候曾在我外祖家住过一段时间,我也是近来才知晓。”即使心里不舒服,兰因还是如实答了。   齐家当初被贬回金陵的事,不少人都有所耳闻,周朝芳的父亲当初在刑部,自是知晓的更多,此时听兰因这般说起,她恍然大悟,不禁笑着感叹道:“这世间的缘分还真是妙不可言!”   她感慨一番后放下手中茶盏,接着去握兰因的手。   “妹妹,姐姐与你相识至今从未拜托过你一件事,今日却是没法了。”周朝芳叹了口气,又朝身边的徐柔看了一眼,“我这小姑子已过了及笄,眼看着也到嫁人的年纪了,偏偏就对那齐少卿情有独钟,可那齐少卿一向是个不爱热闹的主,齐老夫人又深居简出,我们便是想和人通个口风问一声他的意思也难。”   像他们这样的勋贵人家自是不可能做那些没把握的事。   要是请了冰人登门,回头被拒,丢得可是全家人的脸面,所以他们都会事先与想要结为姻亲的人家通个口风,看看对方是个什么意思,若都有意,那再请人上门过六礼。   今日徐家一听到齐家祖孙的消息便立刻赶过来了,为得就是想借今日的机会来探探齐豫白的口风。   瞧见兰因面上的为难,周朝芳又说,“妹妹且帮姐姐这一回,日后无论你有什么困难,徐家和周家都不会袖手旁观。”   兰因自然不贪这一份感激,可她看着对面的徐柔,一身粉衣正值妙龄,姑娘家害羞,这会低着头,可她脸上的那抹红云却是藏也藏不住,这样的青春少艾是兰因从未拥有过的,看着她那双水灵灵的剪水双瞳里全是藏不住的羞怯却又饱含着希冀和渴望……   或许齐豫白见过这样的徐柔,就会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了,一个娇娇柔柔满目仰慕的小姑娘,哪是一个硬邦邦不通情趣的女人能比的?   兰因此时心中的情绪十分复杂,一个声音在和她说“顾兰因,别答应,你不是喜欢他吗?”可还有一个声音却与她说“你真的配得上齐豫白吗?”   最终还是后一个声音压过前一个。   轻轻叹了口气,不管兰因心中在想什么,她面上却一丝都未显露,她沉默地收回目光看着周朝芳说,“我只能替你去问问,并不能保证他们肯见。”   “这已经很好了!”周朝芳不掩心中激动,直握着兰因的手感激道:“妹妹肯替我们牵桥搭线,我们已然感激不尽,至于成不成,那都得看我们的造化。”   她说着还冲徐柔说,“柔儿,快跟你顾姐姐道谢。”   徐柔正要起来,兰因却出声拦道:“不必道谢。”她也不是为了她。   因为时雨不在,兰因便喊来一个侍者让她去二楼问问齐祖母的意思,看看她们肯不肯见人,等待的时间里,周朝芳拉着徐柔在一旁絮絮叨叨,教她礼仪规矩,给她看妆扮,生怕错了哪一环。   兰因却有些神不守舍。   直到侍者下来,传达了齐祖母的意思,周朝芳喜得立刻牵了徐柔的手,眼见兰因还坐在一边,她喊了一声,“妹妹?”   兰因回过神来,看着姑嫂俩不掩激动和喜悦,她的舌尖却泛着苦意,勉强笑道:“我就不上去了,姐姐去吧。”   楼下事情多,周朝芳以为她要忙铺子的事,也不介意,她朗声笑了句,“妹妹且去忙,回头我下来再与妹妹谈生意。”她说完便与兰因一颌首,而后牵着徐柔的手往外走。   脚步声远去,兰因却还看着她们离开的方向,她的心里乱糟糟的,甚至忍不住想,如果齐豫白真的喜欢上徐柔,那她……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她的心里就已经有些难过了。   兰因垂了眼睫,自嘲一笑,再一次觉得自己实在不配齐豫白喜欢,看,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所有事都会想到最坏的可能,还未开始就已经退缩,怕这怕那,自己把人推出去后又东想西想,难过不舍……她这样的人怎么配人喜欢,就该一个人孤独终老才好。   门外熙熙攘攘,兰因却抬手覆眼,不肯再往外看一眼。 第56章 抱她 齐豫白单手把她托到窗台上,“顾……   周朝芳领着徐柔一路朝楼上厢房走去, 路上,她还在压着嗓音叮嘱徐柔,“这是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你可得好好表现, 我知你喜欢齐大人, 可你也别一进去就把眼睛往人身上放, 里头可还有几位老祖宗坐着呢。”余光一扫身边这张娇娇的小脸, 周朝芳想了想又说了一句,“也别太拘束, 那位齐大人本就性子冷,必定不喜欢那些没情趣的木头美人。”   徐柔乖巧点头,声音娇娇的与人说道:“嫂嫂放心, 我都记下了。”   她说话的时候,一双美目忍不住朝二楼厢房看,眼见厢房越来越近,那边的说话声也越来越清晰,即使没听到熟悉的男声,可她这张本就粉云覆面的杏脸已泛起藏不住的含羞春意,想着马上就能见到齐豫白了, 她的心脏也突然跳得很快,步子却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里。   上回在报国寺住持那边初见齐豫白, 她就再也忘不了他了。   于是缠着爹娘兄嫂不肯嫁给别人, 非要他们帮她出谋划策, 还好,她爹娘对此也是赞同的,只可惜齐豫白为人冷清, 又不喜宴会,她家下了无数帖子都没能把人请来家中一次。   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她。   心里就像是揣了个小兔子,蹦蹦跳跳的。   等被周朝芳轻轻拍了下手背,徐柔才连忙收回目光,规规矩矩待在她身边不敢乱看。   屋中三位老夫人还在说话,而齐豫白——   他全然不知周朝芳姑嫂的来意,她们过来的时候,他还在给兰因剥松子,面前堆着小山似的松子仁,听到门外响起问安声,他也只是神色闲闲抬头看了一眼。   直到目光与周朝芳身边的徐柔对上,想到什么,他原本静然闲适的脸色方才一变。   徐柔也没想到齐豫白竟然正坐在面朝门口的位置,本是想看看他坐在哪,她先偷偷瞧上一眼,哪想到竟这么和他四目相对,与那双漆黑的眼睛对上,徐柔呼吸一滞,心却跳得更快了,她红着小脸垂目而立,跟周朝芳进去请安的时候便有些束手束脚。   好在屋中几位老太太都不是喜欢为难人的性子,也未说什么。   周朝芳松了口气,拉着徐柔坐下后,她也没立刻提起自己的来意,而是和几位老夫人聊起天,她一向擅长交际,和谁都能说上几句,一会夸冯老夫人的孙子,一会又夸季老夫人的衣裳好看,又说齐老夫人气色好,一点都不像做祖母的人。   她在说话的时候,徐柔并没有参与。   即使先前答应嫂嫂,可真的瞧见齐豫白,她一双眼睛还是忍不住偷偷往他那边看过去。   眼见齐豫白剥着松子,面前堆了一堆,却也不吃,她心里好奇不已却也不好问什么,只在侍者过来送茶的时候,悄悄与她说了一声,等侍者又送了一盒松子过来,她方才鼓起勇气主动把这盘松子放到齐豫白的面前。   这会几位老夫人还在说话,并未发现她的动作,周朝芳倒是瞧见了,她眼皮一跳,倒也没说什么。   面前被人放了东西,齐豫白自然也瞧见了,他手上的动作一顿,倒是总算掀起了眼帘,却还是那张冷冰冰生人勿近的脸,薄唇一扯,没什么情绪的吐出两个字,“多谢。”   却是不等徐柔说什么便垂下眼帘,看着心情并不是太好。   凝视面前的松子仁半晌,他仍旧没动那盘松子,而是翻出一个荷包,把原先剥好的松子仁全都放进了里面。   徐柔见他这般也不生气,齐豫白的冷清名声本就众所周知,她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一盘松子就能打动他,也不知道他拿着这包松子是要做什么?自己吃吗?还是……   袖子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徐柔回过神,瞧见身边嫂嫂投来警告的眼神,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看齐豫白看得太久了。   脸再一次红了起来。   她乖乖坐在周朝芳的身边不敢再往齐豫白那边看了。   话过几巡,茶也喝了两盏,周朝芳见气氛正好,总算说起来意了,“前阵子听我家外子说陛下十分赏识齐大人,大人这般年纪能有这样的地位,实在令人惊叹,也不知日后怎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大人。”   她这话是对着齐老夫人说的。   勋贵人家说话总是藏三露三,即使她今日是打着要给徐柔和齐豫白牵线的目的来的,但也不可能上来就直抒胸臆,上赶着的买卖不是买卖,何况在场都是聪明人,听她这样说,也应该知道她今日的来意了。   果然——   齐老夫人一听这话,一双眼睛便忍不住朝周朝芳身边那个娇娇柔柔又听话乖巧的小姑娘看去,先前没注意,这会才发现小姑娘的脸很红,一双眼睛更是含着藏不住的倾慕,只要不是个瞎子就知道她为何如此了。   这要是放在以前,齐老夫人必定乐见其成,保不准还要拉着小姑娘的手多说几句,可如今,她心里早已有了满意的孙媳妇,更何况那还是她家孙儿喜欢的。她正想寻个由头把这事糊弄过去,让徐家知道他们齐家没这个意思,便听坐在身边一直不曾开过口的齐豫白说道:“劳徐大奶奶关心,齐某已有心上人。”   短短一句话却如一道惊雷砸在徐家姑嫂的心中,别说是徐柔,就连周朝芳也愣住了,她目光呆呆看着齐豫白,与那双冷清的凤眸对上方才回过神。   心中惊讶不止,但周朝芳还是立刻收回目光,正想笑着与人说句恭喜,这事也就过去了,未想身边徐柔却苍白着脸站了起来——   “不可能!”   “柔儿!”周朝芳忙拉住徐柔的手,眼见自己的小姑子还红着眼呆看着齐豫白,而屋内其余三位老夫人脸上的笑意也敛了下去,她不禁一阵头疼,心里也忍不住责怪起自己的小姑子没眼色。   不管齐豫白是真的有心上人还是骗她们的,很明显,他对徐柔无意,要是把这个话题岔过去也就算了,偏偏这丫头……   她嘴里发苦,又不好在这说什么,只能赔笑道:“这丫头是听多了齐大人的事把齐大人当神仙看了,这才这般惊讶。”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捏着徐柔的手,把人拉回来坐下又说了几句,勉强把僵硬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却也没这个脸再继续待下去了。   事情不成,徐柔又是这副痴怔的模样,她怕回头再闹出什么笑话,哪里敢待?   正要提出告辞却听身旁齐老夫人与她温声道:“我这孙儿的确是有心上人了,只是对方还没答应,我家也不好四处宣扬。你家小姑娘我瞧着也喜欢,日后她若成婚,记得往我家中递个帖子,我若得空一定过去。”   周朝芳是聪明人,自然听出这位齐老夫人的弦外之音。   齐老夫人的意思是让她们把今日的事瞒下去,当然,也会把徐柔失态的事藏下……虽然惊讶齐豫白那位心上人究竟是何身份,放着这样的男人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保住徐柔的名声,要不然这事传出去,以后徐柔哪还有什么好人家肯娶?   徐家就徐柔一个姑娘。   千娇百宠养大的,周朝芳帮她,不仅是因为婆婆和夫君的叮嘱,也是真的喜欢这个小姑子。   怕回头她嫁不到好人家,她连忙笑着应下,嘴里还跟着说了一句讨喜的话,“我在这也先恭喜齐大人,望齐大人早日娶得佳妇。”眼见齐豫白神色终于温和点了点头,周朝芳心下对他那位心上人不禁更加好奇了,也不顾身边徐柔是哪般表情,她拉着人就起身告辞。   等她们走后,屋中却仍处于静默之中。   齐老夫人是担心自己的孙子生因因的气,正想与人说什么,便听对面冯老夫人先开了口,“敬渊的心上人……是因因?”   屋中全是自己人,冯老夫人也没藏话,只是声音却压得轻,还有几分惊讶。   “哎?”季老夫人却是一愣,她还在吃东西,闻言停下动作奇怪道,“因因不是你认的孙女吗?怎么又成小渊的心上人了?”被身边冯老夫人一瞥,她才恍然大悟,指着齐老夫人说,“周采薇,你不学好!”   “去去去。”齐老夫人懒得与她多说,正要和齐豫白说话,却见身边青年忽然站了起来,她一愣,忙问,“你要去哪?”   齐豫白也不遮掩,直言道:“去楼下一趟。”   楼下有谁,在场的人心知肚明,冯、季两位老夫人不吱声,齐老夫人却紧张地握住齐豫白的手,“你别跟因因生气,她又不知你的心意,何况别人请她帮忙,她还能拒绝不成?”   她哪里是不知他的心意,她是故意把他往别人身边推呢。   原本以为先前那样说,她应该已经明白他的心意了,可现在看来,他的小刺猬还是没学乖。   齐豫白攥着手里藏了松子仁的荷包,薄唇往下压着,但也只是一会功夫,他便垂着眼和人说,“您放心,我不会和她生气的,我只是去给她送松子。”   齐老夫人这才瞧见他手里握着的荷包,心头一松,她哦一声松开手,“那你去吧。”   齐豫白点头,又和冯、季两位老夫人说了一句,方才抬脚往外走去。   ……   楼下。   兰因正跟孙掌柜在说话。   今日铺子收益好,不仅是那些成衣,就连府邸家仆的单子也接了不少单,孙掌柜高兴得眼角褶子都深了几条,兰因却有些魂不守舍,忽然瞧见周朝芳的身影,她把乱糟糟的心思抛到脑后,勉强定了心神扬起旧日的笑朝人走去,正想说什么,却见她身边埋着头的女子眼圈通红。   “这是……”   她脚步一顿,愣住了。   周朝芳瞧见她方才停了脚步,喊了一声“顾家妹妹”,她情绪低迷,声音也有些低沉,扫了一眼屏风外头的人,又看了看身边的徐柔,她脸色难看又语气为难道:“还得麻烦妹妹一事,我得带我小姑子收拾下。”   要不然徐柔这样出去,还不知道被人传出什么闲话。   兰因也明白,她让孙掌柜继续招待客人,自己领着周家姑嫂朝厢房走,还让时雨去把早先时候她用过的胭脂水粉拿来,让她给徐柔重新上妆。   她做事妥帖,周朝芳不禁心生感激。   从前与兰因相处或许是因为彼此的利益,可如今……她对兰因是真的有了几分感情。等时雨带徐柔去梳洗的时候,她便握着兰因的手不住感激道:“今日多亏妹妹了,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带她出去。”   “只是小事。”   兰因摇头,犹豫一会,看了眼徐柔的方向,见她神色颓然,哪里还有原本的娇羞?她收回目光压着嗓音问周朝芳,“到底怎么回事?”   “是我们徐家没福气。”周朝芳唉声叹气,她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想到齐老夫人的嘱托又闭上嘴,想到什么,倒是问了兰因一句,“妹妹与齐家往来,可知道咱们这位齐大人可曾和谁家女儿走得近?”   兰因心下一跳。   她猜到徐柔红眼的原因了,只是没想到齐豫白居然真的……   “妹妹?”周朝芳又喊了一声,兰因才回过神,她双手紧握,勉强稳着自己的心神说,“我……我也不知道。”   “也不知究竟是……”周朝芳倒也未曾怀疑,张口吐出半句后又闭上嘴,正好瞧见徐柔出来,她也就起身和兰因提出告辞了,“今日我就不叨扰妹妹了,徐、周两家的单子回头我让家中管事来和妹妹谈。”   她说着站起身,又握着兰因的手与人感激一番,约定日后再请兰因吃饭,便朝徐柔伸手。   徐柔神色依旧不大好,但已过去最初那阵了。她走过来,和兰因道了谢,方才由周朝芳领着往外走。   时雨去送姑嫂俩。   兰因却呆站在屋中,脑中是徐柔通红的眼、周朝芳的话,还有她的猜测……门忽然开了。兰因正惊讶时雨这么快去而复返,便瞧见一抹熟悉的青映入眼帘。   眼皮陡然一跳,她怔怔抬眸,果然瞧见齐豫白的身影。   他就站在门口。   没了先前面对她时温柔的笑容,此时的齐豫白仿佛又回到了最初两人不相识的模样,甚至……比从前的冷清还要多一抹带着火焰的黑寂,仿佛在黑夜中燃烧的火焰。   兰因看见齐豫白走了进来,也看到门在他身后关上。   心脏跳得飞快,眼看着齐豫白一步步朝他走来,明知道他不会伤害她,但兰因还是忍不住在他那双沉寂黑眸的注视下一步步往后倒退,直到脊背贴在窗口,她才陡然回过神来。   这间厢房窗口临近汴河,外面不供人行走的小道上栽满了柳树,盛夏柳树比春日还要葱郁茂密,此时柳枝随风轻拂她的耳梢,兰因痒得想躲,偏偏齐豫白已走到她身前,明明还有几步距离,她却愣是不敢再动,心脏像是被人捏住,喉咙也收紧了,身后轩窗大开,她上半身悬空着,在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中,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齐豫白,声音一抖一抖颤声问道:“你,你做什么?”   “做什么?”   齐豫白开口,他的嗓音沉沉的,带着没有掩藏的不高兴,在兰因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大手一揽,手臂箍在她的腰间,单手便把她托到了窗台上,在兰因惊慌失措的目光下,他就这样一手揽在她的腰上,一手撑在窗上,黑眸微垂,俯身问她,“顾兰因,是不是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所以才让你这般顾虑,嗯?”   “齐豫白!”   突如其来的悬空让兰因的心霎时提到了喉咙口,她忍不住惊叫出声,窗子很高,她怕摔下去,双手不由自主往前伸想握住抱她人的胳膊,可手心之下温热有力的触感却让她变了脸,手才碰到就立刻收了回来。   脸一会白一会红,看着近在眼前的那个人,兰因却怎么都不肯再朝人伸手,只能改为抓住身下的窗栏。   被人这样抱着,距离又那么近,呼吸都交缠在了一起,兰因心里一半慌乱一半羞赧,她以为原先在楼上,他已经够孟浪了,没想到他胆子居然这么大,外头还那么多人,他就敢这样闯进她的厢房……害怕随时会有人过来,害怕被人发现,她心里紧张不已。   “你松开。”   她压着嗓音说,垂着眼帘,依旧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齐豫白却不听,单手仍放在她盈盈可握的腰肢上,也没再做其他的,只是看着她说,“知道徐柔对我有意思还敢把人往我跟前送,顾兰因,是不是我太好说话了?”   他的嗓音很淡,并不见一丝怒火,可兰因还是清晰地感觉出他是真的生气了。   这一个认知让兰因的心更加慌乱了,她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她是这样害怕齐豫白生气。他的生气比起如今的处境还让她紧张,心里乱糟糟的,一时竟连他的孟浪都顾不得了,她抬眸看向齐豫白,瞧见他先前那双温柔缱绻如三春日的黑眸此时冷冰冰的,她心下一紧,竟不由自主伸手去攥他的袖子。   “我……”   她张口,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她能说什么?事情的确如他所言,她在明知道徐柔喜欢他的情况下还是把人送了上去。   回答不出。   她看着齐豫白沉默半晌,还是沮丧地垂了头。   “……对不起。”   最终她只能哑着嗓音吐出一句。   兰因想,齐豫白现在应该就知道她藏在那份温柔理智下的胆小懦弱了,他现在知道了,应该就不会再喜欢她了,这样也好,趁早看清楚她是什么样子,趁早离开她,省得之后两败俱伤。可兰因一想到这个结果,心里却难过极了,怎么可能不难过?曾被这样好的齐豫白喜欢过,只要一想到这样好的齐豫白以后会属于别人,他也会对别人展露笑颜,兰因心里就有些酸酸的。   甚至滋生出一抹可怕的卑劣,想死命缠着这个人,不准他去喜欢别人。   “哭什么?”   身前响起一道无奈的男声,“我凶你了?”   在兰因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脸被人小心翼翼抬了起来,粗粝的指腹擦过她的眼角,看到他指腹上沾着晶莹的泪珠,兰因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又哭了。   从小到大都没这么软弱过,没想到却几次三番在他面前掉起眼泪,兰因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瓮声瓮气地说,“……没有。”   “那你哭什么?”   齐豫白却非要刨根究底,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重新撑在窗台上,就这样半低着头淡淡问她,“不喜欢我这样对你?”   兰因抿唇,她以为自己是不喜欢的,习惯了循规蹈矩的人生,怎么会喜欢被人这样孟浪的对待?可心中却有一抹声音在与她说“顾兰因,你是喜欢的,你没听到你的心跳得有多快吗?”   这一抹声音让她无法对齐豫白口是心非,却也不敢和他承认她是喜欢的,这样的承认与表白有什么差别?可她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他,与他在一起了吗?   她只能继续低着头当鸵鸟。   按在窗台上的手再次轻轻扣紧,也是这个时候,兰因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抓着他的袖子,想到先前抓袖子的原因,她的脸蓦地又变得通红,刚要收回却被人抓住了手。   “抓了我的袖子还想跑?顾兰因,你把我当什么呢?”   他的强势让兰因挣无可挣。   手被人抓着,不是先前在楼上时那种抓手腕,而是几根手指都在他滚烫的掌心之中,说来也奇怪,他看起来这样冷冰冰的一个人,身体的温度居然这样高,仿佛能把寒冰融化,更不用说她了。   心跳很快,震耳发聩,兰因挣不开,又不知道该怎么与他争辩,只能轻轻说,“你说过不逼我的。”   原以为她这样说,他会像先前在楼上时那样体贴她,没想到面前的男人轻哼一声,“我还和你说过让你习惯,你怎么不听呢?”他不仅没松开,还一点点把她的手抓到自己手中,然后又一指一指镶嵌到彼此的空隙里,呈现出十指相扣的模样。   兰因瞳孔震动,双目蓦地睁大,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亲昵,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松开,不仅是为了名声,也是怕自己彻底沦陷,可在齐豫白这样强势的包围下,她浑身发软,哪还有一丝力气?   何况,她好像也舍不得挣开。   齐豫白本想着让她看清自己,可见她双肩轻颤,小脸发白,倒也舍不得再撑着一副冰冷的模样继续惩罚她了,他把她发软的身子捞到自己怀里,掌心安抚式地轻拍她的脊背,“不是凶你,就是想和你说清楚以后别再把人往我跟前送了,你就算把仙女送过来,我也不喜欢。”说着,一顿,低眉瞧见她通红的脸颊又没忍住低笑一声,“仙女也没你好看。”   目之所及,靠在他肩膀上的那张杏脸又红了好几分。   齐豫白忽然心情很好,他哑着嗓音轻声问她,“这次听明白了?”   热流拂过兰因的耳梢,窗外暖风正好,伴随着门外熙熙攘攘的声音,是他藏不住的低沉愉悦声,兰因脸还埋在他的肩上,闻言,她在他的肩上仰起比月亮还莹白的脸颊,粉云覆双面,看着面前眉目含笑的男人,想到他在外面那清冷禁欲高不可攀的名声,兰因也不知怎得,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油嘴滑舌。” 第57章 治愈 兰因鼓起勇气,“齐豫白,我…………   话出口时, 兰因也愣住了,齐豫白更是挑了眉,“油嘴滑舌?”他倒是也不生气,低笑着重复一句, 而后垂着眼眸看着兰因问, “现在不怕惹我生气了?”   兰因这才反应过来齐豫白这趟过来是来和她“算账”的, 心中忽然又生出一份紧张, 她从他的怀里直起身,看着齐豫白小心翼翼问道:“那你还生气吗?”   其实兰因是真的一点都不了解自己。   她总觉得自己硬邦邦冷冰冰没有一点女人该有的柔软, 却不知她此时眉梢眼角透露出来的那股子模样任谁瞧见都会心生怜爱,其实这世上的女人哪个不是这样?甭管平时再怎么冷硬,碰到自己喜欢的人就会忍不住变得柔软, 让她看起来既像女人又像女孩。   何况喜欢一个人原本就是喜欢她的全部,无论你是柔软还是冷硬,喜欢你的那个人都会对你欣赏都会怜爱。   只是从前无人教会兰因,她也就不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不会,只是过往时候没有遇对人。   兰因不知道自己的柔软可怜,齐豫白却看得一清二楚,眼见她像淋了雨的小猫一样, 可怜巴巴看着他,齐豫白喉间微动,别说他原本对她就气不起来, 便是他真的满肚子气, 碰到她这样也得俯首认输。   叹了口气, 齐豫白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而后在她的注视下,轻声说, “不生气了。”   眼见她双目立刻变得黑亮起来,像是终于放了心,齐豫白也被她的情绪感染,眉目重新扬起愉悦轻松的笑,他一只手还揽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却在注意到兰因耳朵上那红玉耳珠时,心下一动。   兰因本就生得白,更不用说这红色还格外衬人肤色。   乌鸦鸦的云髻,姣美白皙的脸,还有这一抹潋滟的红,组合成一副惊心动魄的美。   手就跟失去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朝人脸上探过去,在兰因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耳垂已经落入人的手中,被他细细捻动摩挲,浑身酥麻,兰因只觉得身上仿佛有电流滑过,整个身子再次无法控制的瘫软到了齐豫白的怀里。   比起先前,萦绕在两人身上的旖旎气氛更加浓郁了。   或许是女人的第六感让兰因感觉到一阵危险,就像被一只贪渴的猛虎盯上,下一刻就会被他吃进肚子。察觉到男人离他越来越近,兰因终于开口了,她伸手轻轻一推,没什么力气的她无法撼动男人的逼近,只能勉力抵挡,“齐豫白,别……”   话出口时,她的脸霎时又是一阵通红。   她这个声音……也太哑了。   果然她看到男人危险的目光,那双望向她时的漆黑眼眸深不见底,仿佛能把她的心神都给吸走,他依旧没松手,一边捻着她的耳垂一边侧目看她,距离近的,仿佛再凑过来一点就能衔住她的耳垂。   兰因抵挡不住齐豫白这样的目光,自是不敢再看他,只能继续把手撑在他的胸口,借此阻拦他们之间的距离。   “我,我有话和你说。”   终于,她鼓起勇气和他说道,似是怕他继续作弄她,她又跟着补充了一句,“很认真的话。”   齐豫白凝视她的表情看了一会,大约是瞧出她是真的有话要与他说,而不是为了躲避他的亲近,他想了想,倒也体贴地退后一些,放在她耳垂上的手也跟着收了回来,只有腰上的手依旧还在。   他仍抱着她,低眉看她,“你说。”   兰因咬唇,“我……”她开口却迟迟都没能把话吐出,好在齐豫白并非心急之人,并未催促,依旧静静地等着她开口,这种温柔的等待给了兰因一种莫大的安心,她捏着自己的手指,又犹豫了一会,终于仰头和齐豫白说道,“我也喜欢你。”   话音刚落,屋中便是一静。   仿佛突然之间,天地都变得安静了,外面的水声风声也都凭空消失了,这世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人。   齐豫白目光怔怔看着兰因。   他的怔忡让兰因脸颊羞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才鼓起的那一点勇气又湮息回去,她收回目光低下头,直到手臂被人握住,男人急迫且紧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怕自己听错,声音都带了几分祈求,“顾兰因,你再说一遍。”   兰因这才知道原来就连强大如齐豫白也是会紧张也是会害怕的,在感情这件事上,没有谁占居高位,再强大的人都会害怕,心里忽然一软,那点惶恐和紧张竟然就这样没了。   她如他所愿,重新抬头,看着他那双紧张不安的眼眸,她的语调是那样的轻却又是那样的温柔,她看着那双漆黑的凤眸,缓缓重复道:“齐豫白,我喜欢你。”   这大概是兰因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说这样的话,这种她曾经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说的话。她和萧业虽然算不上盲婚哑嫁,但他们性子都算是比较内敛的那种,何况他们之间横亘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情情爱爱反而距离他们很远。   没想到有一天会和齐豫白说。   明明这个男人看着比谁都清冷,让人觉得对他说情爱欲望都是玷污了他。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男人,剥开他那层清冷的外皮,真实的他是这样的炙热滚烫,他也有爱嗔痴念,甚至比谁都要来得深刻。   他的这份爱意让她着迷,也让她在他毫无保留的爱-欲下终于学会诉说,学会不再压抑自己的欲望和爱恋。   她看着男人双目呈现痴狂,如火焰在黑夜燃烧,腰肢再一次被人紧握,她整个人都忍不住向他扑去。   灼热的呼吸再次拂过她的耳梢,兰因看着齐豫白在她肩上喘-息,看着他漆黑的凤目直勾勾望着她,那一种危险的感觉再次萦上兰因的心头,可兰因这次却没有再害怕,只是想到还未与人说完的话,她轻轻抿唇,把心里的爱念暂时压抑了一些,定了定心神后方才继续与人说,“齐豫白,你听我说。”   男人依旧靠在她的肩上,喑哑的嗓音轻轻吐出一个嗯字,并未移开,“我听着,你说。”   兰因抿了下唇,也未曾阻止,只是垂着眼帘看着他犹豫一会方才继续与人说,“我让徐姑娘上去,不是想惹你生气,我只是……”她轻轻咬唇,忽然再次把话停下。   兰因活了两世从未和谁这样剖露过自己的内心,即使她在人情场上再怎么长袖善舞,可面对自己,面对情爱,她是木讷且贫乏的,何况向他人展露自己的不堪和缺点,这对许多人而言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对她而言,尤是。   她太知道保护自己,也太知道怎么去面对危险。   但兰因知道,她得说,她喜欢齐豫白,她不想再把齐豫白推开别人,所以她不能把这些弊端留在以后,即使再困难,她也得尝试着和他说。   “我这个人其实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好。”   她哑着嗓音开口,甫一说出,就见原本枕在她肩膀上的男人突然站直身子,看到他皱眉的样子,兰因忙伸手抵在他微张的薄唇上,“你先听我说完。”   齐豫白抿唇拧眉,似乎还有些不高兴,但也未曾阻拦,只抓着她的手藏在自己滚烫的手心之中。   再次被人这样对待,兰因的脸还是忍不住泛红,却也没有挣扎,只是又重新酝酿了下自己的情绪方才继续说道:“我其实是一个很不会沟通的人,在感情这件事上,我可能连小孩都不如,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   “而且……我也是个很自私的人。”   说到这的时候,她没有被人握着的那只手紧紧扣在窗台上,她低头咬唇,“你还记得上次在家门前,我和成伯夫人说的话吗?那时孙晋欺负了一个女孩子,恰好那个女孩与伺候我的一个丫鬟是同乡好友,我明知道她受尽委屈,明知道最应该做的就是为她洗刷冤屈,可我还是为了自己和身后的利益选择隐瞒下来。”   “可她现在过的很好。”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兰因一怔,她原本低着头,听到这话却猛地抬了脸,她在齐豫白那双温柔的目光下,惊疑道:“你怎么知道?”   齐豫白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他没有隐瞒,“那天之后,我曾派人去调查过。”他不可能让她处于危险之中,即使再小的事,他都不可能放任不管。   “她如今嫁了一个很好的夫君,还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孩子,你觉得你自私,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没有你,她会是什么结局?”在她怔忡的目光下,齐豫白继续抚着她的头说道,“无论报不报官,她都是死路一条。”   “是你给了她傍身的银钱,是你把她送出那个是非之地让她得以重新生活下去。”   “兰因,舍己为人是圣人,可我们不是圣人,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凡人,能在有限的环境内施以援手已经很好了,如果你真的自私,当初你就不会帮她。”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有许多不好?”   兰因泪盈眼眶,却还是看着他,哽咽着执拗地说道:“你没有不好。”   此时的她像个小孩,执拗地不肯让自己的心上人说自己的不好,在她心中,他样样都好,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齐豫白大抵是觉得听到了很高兴的话,脸上的笑容都变得明媚了许多,他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嗓音温柔动人,“我很高兴你这样看我,但生而为人,哪有没有缺点的?你说你不会表达,但你看,其实我也不大擅长,要不然怎么会让你如此没有安全感?”   兰因张口想辩驳。   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却被齐豫白用手指抵住红唇,他用她的那一招对她,让她无法开口,兰因只能住口。   外面风和日丽,偶有船只在汴河划过,湖面泛起涟漪,而齐豫白在明媚的晴空下捧着她的脸,他微微弯腰,直视着她泪盈盈的杏眼缓缓说道:“兰因,你喜欢我才会觉得我样样都好,可我也一样,我喜欢你,你所有的缺点在我心中都是如此可爱。”   “何况你并非不会表达,你先前说的不就很好吗?”   兰因神色怔怔,这样就算很好吗?可她明明没说什么。   “这样就很好。”   齐豫白看着她眼中的困惑,笑着与她说,“表达原本就是表达心中所想,任何时候,你只要把你想说的说与我听就好了。你不用担心我会生气,相反,我很高兴,我喜欢你冲我撒火,喜欢你冲我发脾气,喜欢你叫我齐豫白,喜欢你与我说这些话,这让我觉得我在你心中是那么的不同。”   “兰因,你不知道你与我说这些话,我有多高兴。”   他的拇指带着怜爱和疼惜,一如他此时眼中透露出来的那点情绪,“我也没喜欢过别人,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做什么才好,所以你别怕,也别担心,在感情这件事上我们都只是懵懂的傻瓜,”他握着她的手,“我们一起慢慢学,一起去接受去发现彼此的不美好,好吗?”   温柔的声音响在耳边,眼泪忽然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串接着一串往下掉。   兰因从来没有在人前这样哭过,她想,她这会应该很丑,此时的她就像是个终于被人包容的小孩哭个不停,可她竟然一点都不怕,她知道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会包容她一切的不完美,她无需在他面前伪装什么,他不会嫌弃她,也不会丢下她。   就像倦鸟归巢,她整个人都向齐豫白扑了过去。   如果不是腰肢还被他用掌心揽着,只怕齐豫白这会就要被她撞得往后倒退了,好在齐豫白从来都不是文弱书生,世家公子自幼要学六艺,他也不例外。   他牢牢扶着她,依旧把她稳稳地抱在窗台上。   脖子上传来点点水意,齐豫白有些无奈,还有些心疼,“怎么又哭了?你这样,总让我觉得我在欺负你。”   “我忍不住……”   兰因也觉得自己这样很丢人,可她的确忍不住,他的温柔他的言语彻底击碎了她心中最坚硬的那块外壳,从此,她再次拥有了软肋,她知道这样其实并不好,人一旦有了软肋就有了弱点,日后她所有的情绪都会因他而起伏波动,她会害怕许多东西,她会变得软弱……如果齐豫白有朝一日负她,那对她而言绝对是灭顶之灾。   真到那个时候,她绝对没有办法像离开萧业时那么从容那么坦然,她或许会变得疯狂,会做出许多可怕的事,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可明知道未来不定,明知道会有许多不好。   可她……   竟然第一次生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心情。   她想试一试。   再也不是为了别人,只为了自己,她想和他试一试,无论结果好坏,只要身边的人是他那就够了。   “齐豫白。”她轻声喊他。   “嗯?”   齐豫白低眉看她。   兰因见他低眉看过来,而她在他肩上轻轻抬脸,迎着他的注视,迎着他那双温润的凤目,她忽然笑了起来,她轻声回答他先前的话,“好,我们一起慢慢学。”   她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时候有多好看,如三春四月里那漫山遍野的桃花,艳丽极了。   周遭萦绕着温馨的气氛,齐豫白看着这样的兰因,叩在她腰间的手却忍不住收紧,看向她时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变得更加黑沉了一些,他垂着眼帘凝视兰因。   “……你别这样看我。”   兰因在他这样的注视下红了脸,她这会双手都还挂在齐豫白的脖子上,整个人也如藤蔓一般依附在他的身上,先前情到浓时未曾觉得什么,这会清醒过来不免有些赧然。   倒也不后悔,只是觉得有些害羞还有些惊讶。   原来她也不是不会。   原来她只是以前没有遇见合适的人。   在齐豫白这样温柔强势却又极近包容的疼护下,她仿佛也变成了会撒娇的女孩。双手重新缩回到窗台上,腰却还在他的掌中,她别过脸不敢看他,悬空的脚忍不住轻轻踹了他一下,语气羞赧,“你松开,外面还好多人呢,我得出去接待客人了。”   虽然清楚以他做事万无一失的性子肯定早有布置,不会让不该闯进来的人闯进来,但兰因还是有些窘迫,尤其……他此时看着她的目光简直像是要“吃”了她。   她有些害怕,也忍不住去想,他会怎么对她?   “知道踹人了?”   她才那么点力气,齐豫白自然不会觉得疼。   他依旧握着她的腰,明知道她此时心里羞得不行,他却还是不肯松开,不仅没松开,他还俯身朝她又凑近了一些,直到离她只有半指的距离,他方才停下,这样近的距离,他几乎能看到她那张清艳绝色的脸在阳光的照射下有细细的绒毛,窗外柳枝随风拂动,再远一些,汴河里有唱着小调的船夫划船路过激起一片水声,他们的呼吸交叠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是她的梅香还是他的乌木香,他能听到她的心跳声,也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就在这样的情形下,以商量的语气问她,“我可以亲你吗?”   脸霎时又变得通红。   原本虚叩在窗台上的手也忽然用力抓紧。   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她知道自己该拒绝,她该说不可以,别说他们如今还没成亲,便是成亲了也不该这样青天白日……可心里酥酥麻麻的,好似怀揣着一抹期待,她希望他能亲她。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低沉悦耳的男声响在耳畔,兰因能感觉到他离她又近了许多,她身前的阳光全都被他遮住,看着越来越近的齐豫白,兰因或许是因为害怕,又或许是因为不适,她忍不住伸手想推开他,可手才伸出,就被齐豫白轻而易举地捉在了手中,他明明只是虚虚一握,连力气都没用,可兰因却觉得自己无法挣脱。   她眼睁睁看着齐豫白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近得她几乎能数清他有多少根睫毛。   呼吸再一次喷洒在她的唇上的时候,兰因察觉到即将发生的事竟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她的心跳得很快,她紧闭的眼皮也在微微颤动,连带着那乌鸦鸦的睫毛也一颤一颤的,可她的心里却是满怀期待的。   她想被他亲吻,想和他亲近。   即使这还是白天,即使外头有许多人,可她却忍不住想向他靠过去。   这些她以前从未想过的事,如今因为对象换成了齐豫白,她却好像都想和他做一遍。   可最终齐豫白的这个吻还是没能落下,在两人即将亲上的时候,屋外响起了竹生的声音,从前嚣张桀骜的人这会却带着犹豫和踌躇,小心翼翼地通禀,“……主子,冯家和季家的老夫人要走了,老夫人也在找您。”   屋内旖旎暧昧的气氛忽然戛然而止。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兰因睁开眼,她的心里不是没有遗憾的,可看着面前一脸郁卒的齐豫白,她却忍不住心情很好的笑出声。她想那些人说的不错,把仙人拉下凡尘,看着他动情,看着他沾染爱痴嗔欲,看着他就像世间寻常普通的凡夫俗子一样,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   “还敢笑我?”   齐豫白压抑着心中的情-欲,看着她满面笑容,薄唇一抿唇角下压,掌心用力掐了下她的腰肢,直把人掐得重新红了脸软倒在自己怀里,又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垂,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人抱下窗台,替她整理衣裳和发髻的时候,他又嗓音喑哑跟着一句,“晚上再收拾你。”   不知道齐豫白要怎么收拾她,兰因的脸陡然又红了起来。   可门外都是人,几位老夫人也要离开了,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这几位老祖宗,不管是出于私情还是为了身份,她都不得不亲自出面去送她们。不敢再跟齐豫白胡闹下去,也不肯再被他牵着手,她走到水盆前,看了下水中的倒影,却发觉自己眉梢眼角全是藏不住的笑。   她要是这样出去,任谁都会猜到她的“不对劲”。   兰因蹙起柳眉,有些着急,“怎么办?”她说着回头看向就站在她身后的齐豫白,想问问他有什么法子。   可齐豫白看着她眉梢眼角那抹潋滟的红,看着那盈盈水眸中藏不住的情意,黑眸一沉,一向有本事的齐少卿此时也没了法子,只能和兰因沉声说道:“你别出去了,我和祖母她们说一声就是。”   外头那么多人,他可不想让那些人看到她的风姿。   兰因也不想出去,但,她还是有些犹豫,“没事吗?”   “没事。”   齐豫白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垂眸凝望她,看着她眼中的情意,他最终还是没忍住,拇指再次摩挲了下她的眼尾,“都是自己人,不会因为这些事怪罪你的。”他能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微微战粟,看着她杏面含春,这样的兰因让齐豫白根本舍不得离开,他想一直抱着她,亲吻她,可今日是她新铺开张,他也舍不得让她为难,最终还是把手收回,负在身后捻着佛珠,压低嗓音与她说,“晚上记得回来,嗯?”   兰因没拒绝。   既然都已经说清楚了,她自是不会再躲他。   只是想到齐祖母,她又有些犹豫,她仰头看人,踯躅道:“祖母那……”   她是做好了余生都和齐豫白在一起的准备,可让她这么快再进入一段婚姻,她还是有些害怕。而且她也担心太快了会引起旁人的议论,她是不怕那些流言蜚语,可他如今正得天子青睐,不知有多少人看着他……   “别怕。”   齐豫白知道她心中的担忧,瞧见她一脸踌躇的模样,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我们再与她说,只有一点——”他在她的注视下再度俯身,凑到她的耳边又说了一句,“你得应我。”   隐约觉得这是一个陷阱,但兰因犹豫了下还是问道:“什么?”   “不准抗拒我的亲近。”齐豫白盯着她的眼睛含笑说完,瞧见她那张清艳脸上才压下去的那抹红又腾升上脸,他不由心情很好的又伸手捻了下她耳垂上的红玉耳珠,这才站直身子转身离开。   出去的时候。   时雨松岳站在一边,天青竹生站在另一边,相比竹生哭丧着脸,其余三人见他出来立刻转身,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齐豫白觉得好笑,也没说什么,抻了抻衣裳往前走。 第58章 顾母抵京 如题   齐豫白已经走了有一会了, 兰因脸上的滚烫和红晕却还没有彻底消下,陡然听到门外响起的脚步声,她心下一惊,正想背过身掩藏自己此时的面貌却听身后响起时雨的声音, “主子。”   听到是时雨, 兰因松了口气, 语气也恢复如初, “走了?”   “走了。”   时雨过来沏茶,与她说起外头的事, “大人说您这几日没歇息好在厢房歇息,齐老夫人也只是让奴婢照顾好您,并未说旁的。”   见兰因点头, 时雨偷偷打量了下她的脸颊,粉面娇羞,杏眸含春,便是从前主子要嫁进成伯府的时候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她心下一动,想到先前齐大人出来时的模样,虽然心中已有猜测, 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主子,您和大人……”   兰因闻言, 水葱般的手指轻轻蜷起, 却也没有瞒她, 在她的注视下点了点头,“嗯,我们在一起了。”   她自己都能感觉到说这番话时她的语调是轻快的, 夹杂着没有遮掩也遮掩不住的好心情,就连唇角也仿佛上挑了一些。   而时雨,更是双目迸发出灿亮的光芒,“那您和大人什么时候成婚?”   看着她这副激动的模样,兰因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哪有这么快?”且不说她自己还没做好准备,就是真要成婚,那也得先和家里说,毕竟成婚从来都不可能只是两个人的事,纵使她再不想回自己那个家,但她要是真想和齐豫白成亲,必定是要去临安一趟的。   想到临安,兰因又忍不住去想已经在路上的王锦,等她到了汴京,知道她和齐豫白在一起,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   还有萧业,虽然上回已经和他说清楚了,但他如今这副模样总让她觉得有些不大舒服,他要是知道她和齐豫白在一起,又会做什么?   想到这两人,兰因心里的那股子高兴和悸动也消下去不少。   不过她也没太担心,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和齐豫白一起去面对。   时雨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就着她先前的话说,“先不成婚也行。”她也觉得太快成婚不好,反正主子和大人在一起就好了,以后有大人在主子身边,她再也不用担心主子会被人欺负了。   她越想越高兴,却又因为太过高兴而不由自主掉起了眼泪。   兰因看她一会笑一会哭的,又岂会不知道她的原因?她心里也很是动容,想到这阵子她跟停云为了她的事也茶饭不思,她伸手把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又拿着帕子仔细去擦拭她脸上的泪,语气轻柔哄道:“哭什么?如今不是挺好的吗?”   “我就是太高兴了。”时雨抽抽噎噎的,说着又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兰因,“您以后终于不用一个人了。”   兰因听到这话也不禁红了眼,却还是压抑着与她说笑,“我看你是想嫁人了,回头等把停云嫁出去,你和松岳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上一世因为她在伯府饱受劫难,时雨也不肯成婚,甚至还因为萧业连带着对所有男人都心生厌恶,于是和松岳的事便一直拖着。   她那会劝过她,时雨不肯听劝。   后来松岳又跑来与她说不急,左右他要娶的人只有时雨一个,她不肯嫁,他就一直等着,等时雨想清楚再说,她也就没再管这两人的事。   如今事事都好,她自然也不想耽误他们。   时雨一听这话,本来还挂着泪珠的脸颊立刻升上两朵红云,她心里羞得不行,却还在红着脸犟道:“我才没有!”   屋子里闹哄哄的,主仆俩说着亲密话,而另一边齐豫白也没有跟着齐老夫人回府,大理寺事情多,何况他如今又打算进政事堂,有不少事等着他去处理,先前是为了来看兰因才压着,这会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他也就没打算回家休息。   让天青护送祖母回去,他自己领着竹生往大理寺的方向去。   他今日来时骑的是马,这会自然也是骑马去大理寺,才离开锦绣堂不久,他便听到周遭传来几句窃窃私语的话。   “这锦绣堂的生意真好,今儿个怕是半个汴京城的贵人圈都出动了。我听说原本有几家做衣裳的铺子打算私下去搞事的,可一看那几位老祖宗都出来了,全都不敢了。”   “这谁还敢啊?得罪锦绣堂就是得罪庞家、冯家、季家、齐家……你没瞧见那些贵人都争着想和她做生意吗?”   “话说,你瞧见那位女东家没?那长相,那身材……”有人啧一句,“难怪那位萧世子至今还念念不忘,这搁谁受得了?也不知道这位女东家还肯不肯成婚。”   那人身边的男人哄笑一声,“就算要成婚也不可能跟你成,你想这么多做什么?不过这样的美人,即使没那么多钱,我也乐意啊。”   齐豫白正巧路过,耳听着走路的两人越说越没边际,神色一沉。   “主子。”   身后传来竹生夹杂着怒火的声音。   齐豫白单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握着佛珠慢慢转着,嘴里淡淡一句,“拎到巷子里去别弄死就行。”   “是!”   竹生跃跃欲试,正要下马,未想他才翻身就见穿着一身黑衣劲服的男人一手拎着一个把原先说话的两人直接拖进了巷子里。   这条街是主街,两边都是铺子,没有摊贩。这会大部分人又都在锦绣堂那边看热闹,要不然刚刚这两人也不会在明知道兰因如今不好轻易得罪的情况下还议论得这么欢快。   劲服男人动作又快,那两人几乎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拖进了巷子里。   竹生显然也被这番速度愣住了,看着远处,等瞧见是谁方才皱眉,“主子。”   也不知道萧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回头看齐豫白,齐豫白却没说话,他高坐马上,沉静如水的目光淡淡凝视不远处,听着那几乎每一拳都能听到风声的拳声,他神色古井无波。   即使与脸上沾了血满身戾气的萧业对上,他眼中的情绪也未有什么波动。   他在看萧业的时候,萧业也在看他,拳头打得手指发麻,地上两人早就昏迷过去了,他黑眸直视远处的齐豫白,对视半晌后,他抬指一抹脸上的血痕,没说一句话就转身离开。   齐豫白见他离开也收回目光,“走吧。”   说着也未理会巷子里两人的死活便继续驱马朝大理寺的方向去。   路上竹生驱马跟在他身后,话语之间还是有些担心,“那姓萧的回头会不会继续去缠着主母。”从前喊不了的称呼,如今他喊起来是一点都没有后顾之忧了。   果然齐豫白没有纠正他。   听闻这话,他也只是头也不回地说,“他现在不敢去找她。”   “现在?”竹生皱眉,“那以后呢?”   风扬起齐豫白的袖袍,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缥缈,“以后,他也没这个机会了。”   *   萧业不知道齐豫白在想什么,离开巷子后,他怕兰因知晓也未在锦绣堂前久留,而是骑马回了家。   他今日休沐,原本是家里待不下去才出门闲逛,最初是想着去涂家找涂以霆喝酒,再看看麟儿和思妤,未想出来得知兰因铺子今日开张的消息,明知道自己不该来,可他还是控制不住来了,不敢靠得太近,怕被有心人瞧见又传出什么话坏她名声,他只敢远远看着。   看到兰因的铺子那么热闹,看到有那么多人护着她,他是高兴的,至少她离开他后依旧过得很好。   可高兴过后,他又有些难过。   她再也不属于他了。   以后她好与坏,高兴还是难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萧业今日没打算露面的。   他既然答应过她,就不会再来打扰她的生活,如果不是那两人,他可能就是静静地看完便离开。   打了人,他的心里也没什么负担。   他笃定那两人不敢乱说什么,即便真的告到衙门,他也不怕,只是想到齐豫白,想到那个男人能离兰因那么近,他心里还是有一股子不平的郁气,握着缰绳的手收紧,浓黑的眉眼满是冷凝,即使回到家下了马,他脸上的表情也未曾收敛。   如今伯府人人自危。   门房两个下人看到他回来也只是战战兢兢喊了一声“世子”并不敢上前靠近。   萧业也未曾理会,随手把马鞭扔给他们后便径直朝屋中走去,才过月门,便有一个捂着脸的丫鬟哭着跑过来,认出她是母亲身边伺候的丫鬟,萧业停步皱眉,“怎么回事?”   “世子?”   那丫鬟显然没想到会碰到萧业,脸都白了,听他询问,她也不敢开口,只是捂着脸低着头呆站在一边。   萧业见她这般也没说什么,而是抿着唇朝萧母所在的院子走去,他知道母亲这阵子卧病在床,纵使心中对她有所埋怨,他每日还是会过去探望她,刚到那,瞧见院子里仓惶而立的一众丫鬟婆子,萧业虽皱眉却也未说什么,正想掀帘进去便听到里面传来萧母的咒骂,“那贱-人哪里的本事?庞家、冯家、季家居然都去替她坐镇!”   “我就说她早有异心,要不然她有这样的本事,当初为何不替业儿谋划!若有那几位帮衬,我们伯府当初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业儿居然还维护她,我看他是被那贱-人迷了心智!”   咒骂声伴随着瓷盏碎裂的声音,透过密不透风的锦帘传至萧业的耳中。   萧业本就没什么温度的脸彻底冷了下去,他阴沉着脸在门前待站半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拂袖而去。   “世子?”   晏欢正好端着药从外头进来,看萧业冷着脸往外走,不由出声喊他,可萧业脚步不停,连应一声都没有便大步离开了。   “怎么回事?”   眼见萧业离开后,晏欢蹙着柳眉问侍候在门前的丫鬟。   丫鬟自是不敢隐瞒,悄声说道:“夫人骂前少夫人的时候正好被世子听到了。”话音刚落,里面便又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听着那越来越难听的话,几个丫鬟小脸微变,话也不敢说了,全都缩着肩膀站在一边。   晏欢见此叹了口气,她也未说什么,深吸一口气后打帘进屋。   ……   萧业离开萧母的院子,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从前兰因在时欢声笑语不断的伯府如今却是人人自危,自顾不暇,明明是盛夏艳阳季节,却仿佛秋冬一般萧索。   明明伯府的人还是那么多,他却打心里感觉到一股冷清。   他想去兰因那边,那里还保留着从前的模样,只是少了许多兰因的东西,前阵子他没地方去的时候都是在那度过的,可如今再去那边,他总会想起兰因那日持剑指他的模样,不敢去那,最终萧业兜兜转转的竟走到了一个略显陌生的院子。   走进院子,听到里面的声音才记起这是许氏的院子。   自从许氏有了孩子之后,他便再未来过这个地方,本想转身离开,却见许氏身边那个名叫莲心的丫鬟捧着一个盒子出来,陡然与萧业四目相对,莲心吓了一跳,“世,世子?”   她嗓音仓惶,面上满是不敢置信,想到什么,她连忙把手里的盒子往身后藏。   萧业原本也没觉得什么,可见她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禁皱眉,“你拿了什么?”   “没,没什么……”   莲心慌得连声音都一抖一抖起来。   萧业见她这般,浓眉更是紧皱,他刚要过去,许氏就出来了,她是听到动静出来的,看到萧业居然会在她的院子出现,她也有些惊讶,这若是换作一年以前,她只怕这会就要高高兴兴缠过去了,可如今,短暂的惊讶后,她便垂下眼帘,神色如常抬脚朝人走去,“世子。”   看到莲心那副样子,她也没有隐瞒,实话实说,“我听说顾姐姐今日铺子开张,让她过去送个礼罢了。”   她说话的时候,偷偷用余光不动声色打量萧业,见他原本紧皱的眉眼忽然变得恍然,又说,“如果世子不喜欢,妾身便不送了。”   萧业没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垂下眼,哑声道:“你去吧。”   他是对莲心说的。   莲心朝许氏看去,见她颌首方才行礼告退。   等她走后。   许氏也未主动请人进去,只安安静静垂手而立。   “我记得你从前和她关系并不好。”萧业沙哑着嗓音问许氏。   许氏淡淡一句,“人都是会变的。”   “是啊,人都是会变的……”萧业低声呢喃,不知想到什么,他看着面前垂首静默的女子,忽然说,“你也变了许多。”大概也看出许氏不欢迎自己,萧业说完沉默一会也没有要继续留下去的意思。   他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许氏的声音,“世子可还记得妾身的名字?”   萧业脚步一顿,忽然之间,他仿佛明白了许多东西,明白了为什么他身边人都变了的原因,他回头,看着身后的许氏,久远的记忆里曾有一个小女孩牵着他的袖子娇声说,“表哥,我叫成碧,许成碧。”   而远处,长大后曼丽的女子在看他,他看到她因为紧张而忍不住握起的双手,也看到她微微缩紧却又满怀期待的瞳孔。   沉默一瞬。   他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他看到许氏眼中的光芒在顷刻间消散,须臾,她的唇角上扬,脸上也像是想通一般挂上一抹笑容,萧业收回目光,没再看她,只留下一句“我会与母亲说把中馈交给你”便头也不回离开。   *   日薄西山。   忙碌了一整天的锦绣堂也终于消停下来了。   孙掌柜在柜台后拿着算盘数今日的收益,一群侍者伙计都目光紧张地看着他,时雨站在兰因身后,同样捏着拳头,屏住呼吸看着孙掌柜的方向,直到算盘啪嗒一声,孙掌柜收手,一群人忙问,“掌柜的,怎么样怎么样,我们今日赚了多少?”   孙掌柜却没说话,而是朝兰因看过去。   兰因还坐在椅子上,周遭都是紧张的气氛,她却静坐在椅子上,握着茶盏慢慢喝着,直到察觉到孙掌柜的目光,兰因方才抬眸,看着他眼中的激动,她笑了笑,一面把茶盏搁到一旁,一面抚平膝上的褶皱,方才柔着嗓音问他,“如何?”   孙掌柜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会却忍不住红了眼眶,把今日的净赚收入与兰因说了一遭后,竟不由自主抽噎起来,他是王老夫人的人,这些年绸缎铺子收益越来越差,他身为掌柜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原本都以为要关门大吉了,没想到东家一手乾坤竟让这几家铺子死而复生。   他日后也不用担心没脸回金陵了。   兰因见他这副模样实在无奈,让时雨倒了一盏茶,她起身亲手捧过去给他。   孙掌柜见此忙变了脸。   他仓惶摆手,嘴里直说,“您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不过一盏茶。”兰因笑了下,又语气关切说道,“以后铺子还要靠您看着,您可不能累坏了。”   她说着又看向身后一众侍者伙计,“你们也是,你们都是锦绣堂中最不可或缺的人,锦绣堂可以没有我这个东家坐镇,却不能没有你们。”   她这一番话自是让他们一众人都心生动容。   兰因又让时雨把早些时候就准备好的封红拿过来,一个个亲手递给他们,在他们的道谢感激声中,她笑着让他们去吃饭,而她与孙掌柜说道:“有件事想和您商量下。”   孙掌柜忙道:“您说。”   兰因让人坐在自己身边,等人坐下后,方才继续说道:“原本我们请了几十个绣娘,可如今看来俨然是不够的,得劳烦您辛苦些再多招些绣娘,若是城中没有合适的,便去城外找,她们手巧,并不比城里的差。”   孙掌柜没想到他们想到一道去了,不由一笑,“我也正想和您说这事,绣娘的事您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兰因知道他的本事,自是不担心,只又说起另一桩,“后边的院子里如今住着几十个绣娘,如今她们住着是够,但要是人多,只怕不成,我也不希望她们住的不舒服,明日我会让单喜再去租间宅子供她们住。工钱还是和从前一样,若自己有地方住的便额外多给一部分钱,还有铺子里的伙计,他们做事也一样辛苦,您也莫亏待他们,免得他们心生不平,回头闹出一些没必要的误会。”   等孙掌柜一一应下,兰因又说了最后一句,“锦绣堂的生意刚起来,别的可以不用管,但我们的质量一定要保证,这事,得劳您亲自盯着,但凡有不合格的衣裳,便是咱们赔钱也不能给人送过去。”   她这番话说得有些严肃。   孙掌柜也是知晓事情厉害的人,肃然点头道:“您放心,每次交上来的衣裳,我都会亲自查看,不会让不合格的东西从我们锦绣堂流出去。”   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兰因也未再多言,扶着衣袖起身。   “您不留下一道吃饭?”孙掌柜见她作势要离开的样子,不由跟着起身说道,“这天都这么晚了,您回去吃饭还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还是在店里用吧。”   兰因却笑着摇头,“不了。”   她想齐豫白了,自是不想在这耽误时间。   孙掌柜见她坚持也未说什么,只把人一路送到外头,天已经黑了,街上各家铺子的灯也都点起来了,长街灯火,他目送兰因由人扶着上了马车,又等马车启程远去方才回了铺子。   ……   兰因这一路,离家越近便越发心生忐忑。   她坐立不安,既想快些见到齐豫白,又想着与他相处时他孟浪的行径,尤其今日他离开时还特地留了那么一句……脸很红,心跳也很快,直到时雨在一旁发出噗嗤的声音,兰因方才回神。   即使她连忙捂住嘴唇压抑住笑声。   兰因还是听见了。   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如此,兰因的脸又红了几分,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轻咳一声掀起车帘打算吹吹晚风平复下自己的心情。就这么一路回了甜水巷,眼见离家中越来越近,她正想放下车帘,却见齐府门口竟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还是白天那副装扮,负手立于灯火之下,听到马车声,他循声看了过来。   即便还隔着一段距离,兰因却能瞧见他原本沉静的脸在看到她时流露出浅浅的笑意。   没想到齐豫白会在门口等她,兰因俨然是怔住了,等反应过来,她也顾不得这一路的忐忑不安,等马车停下就立刻想掀起车帘朝人过去,只是还未等她下马车就听到身后同样传来一阵马蹄声,紧跟着一道熟悉的怒声在身后响起,“顾兰因!”   她回头。   她的母亲王氏正气势汹汹向她走来。 第59章 外祖母的训斥 如题   兰因并不奇怪她的到来, 甚至于可以说,早在从萧母口中知晓她来汴京的那天时,她就在等着这一天了,她很清楚王氏来汴京是因为什么, 不仅仅是关心她的宝贝女儿, 只怕还要为她的宝贝女儿同她出气, 不过……她看了看她的身后, 只有一辆马车,奴仆侍从环伺, 却不见顾情的身影。   所以她是一到汴京就来找她了?兰因莫名觉得有些好笑,看来王氏对她的怨愤是真的大啊,要不然怎么连自己的宝贝女儿都来不及去看就气冲冲跑过来要跟她兴师问罪。   相比兰因的从容不迫, 身边时雨等人在瞧见那抹熟悉身影的时候却都纷纷变了脸,那是面对萧母时都不曾有过的戒备。   说到底萧母只是一个外人,王氏的身份却不一样,她是长兴侯夫人,是王家的嫡出小姐,最重要的是……她是兰因的母亲。   许多他们能对萧母做的事,却无法对王氏做。   礼教、规矩束缚着他们。   相比时雨等人的恐慌, 兰因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她早就不会再为她的喜怒而心生波澜了,此时她心中泛起的那一圈圈涟漪也不过是和齐豫白有关,她最不想被他瞧见自己这样子, 可好像也没有办法, 她没办法去伪装去掩饰她生活里的那些不堪, 她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家族中,她的祖母不管事,整日吃斋念佛把自己关在房中, 她的母亲不爱她,她的父亲又远在雁门关,对他而言,国家百姓远比他们这个小家重要……   她从六岁之后,就没有家了。   兰因的心中忽然一片荒芜,这对于从前的她而言,其实并不算什么,不期待便不会失落难过,早在上辈子被人挡在家门口不准她回家的时候,她就不再对他们抱有期待了,所以这次和离,除了外祖母,她谁也没说,可爱上齐豫白后的她,好像忽然之间变得懦弱了许多,她多么希望在他的心里,她的生活是美好的。   而不是——   可怜到连亲生母亲都讨厌她。   袖下的手指紧紧攥着,扎得骨肉生疼,可她还是怀揣着某种希望抿着红唇朝齐豫白的方向看了过去。   于是她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在朝她走来。   他的确如她所想象的那般皱着眉,却不是因为她,他那双漆黑的眼眸从始至终都盯着王氏,因为不高兴,他身上的气势都有了几分凛冽。   其实很少能在齐豫白的身上看到这样凛冽的气势,他大多时候都是冷静从容的,即使与她生气,他也从来不舍得用这样的一面来面对她。   更不用说面对毫无关系的外人了。   可看着这样的齐豫白,兰因那波澜横生的心竟然变得平静了许多,就像是忽然有了归处,她整个人都变得平和下来。   齐豫白的爱让她有了软肋,所以她不自觉会怕许多事,可同时,他的爱也让她拥有了无上的盔甲,从此,只要他爱她,她便再也不会惧怕任何人,任何事。   心里忽然一松,兰因紧绷的小脸上也跟着扬起一抹清浅的笑容。   她收回目光,眼见月光之下时雨脸色苍白,兰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温柔从容,“先下车。”   她的镇定从容让时雨回过神。   虽然还有些紧张,但她已经没有像先前那样慌神了,她率先走下马车,而后小心翼翼扶着兰因下了马车。   几乎是兰因刚站稳脚跟,王氏就气势汹汹到了她的跟前,她怒气冲冲抬起胳膊似乎想朝兰因的脸上挥过来,可都不用兰因做什么,她身后身边的那些人便纷纷上前阻拦了她们两人之间的距离。   王氏被隔在几步开外,根本无法靠近兰因。   这一意料之外的情形让她骤然之间变了脸,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来就没在谁的手上吃过亏,此时看着面前神情肃然看着她的这群人以及被他们挡在身后面色平和的兰因,她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红,与兰因格外相似却明显要多些戾气的那双杏眸直直瞪着松岳等人,怒道:“你们敢拦我?!”   “来人!”   她冷喝出声,“把这群人给我拉开!”   她身后的那些随从对望一眼,面上都有为难之色,随行的苏妈妈更是跑过来低声劝道,可王氏此时心中满是怒火,怎么可能听得进劝?对她而言,兰因是她的女儿,她想怎么训斥就怎么训斥!   谁敢拦她!   又想到兰因从前在她面前默然聆听她教诲的模样,与眼前这副情形一做对比,王氏心中更为恼怒。   她透过人群看着静站在后面的兰因,与她那双平静的杏眸对上,她冷着嗓音说道:“你如今长本事了,敢让自己的下人拦我了?好啊,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敢对我动手!”   她说着无视松岳等人,径直往前。   松岳等人自然是不敢真的和她动手的,一群人脸色难看,眼见王氏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们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道冷淡的男声,“原来这就是长兴侯夫人,久闻不如见面,齐某今日开眼界了。”   兰因也听到了声音。   从未听他这样冷嘲热讽过,兰因不由回头,便见齐豫白正向她走来,一个呼吸的功夫,他便站到了她的身边,宽袍大袖覆在她的手上,她被他握住了手,那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在众目睽睽又无人发觉之处带着安抚一般轻轻把她的手拢进他滚烫的掌心之中。   他没看她。   可兰因心中却骤生温暖。   因为王氏到来带给她的那片寒意也仿佛突然之间消失了,她不仅没有挣扎,反而反握住他的手,而后收回目光朝王氏看去。   月光之下,她的眸光十分平和,再无从前面对王氏时忍不住涌现出来的晦然和难过,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王氏,而王氏此时却没有看她。   她在看齐豫白。   “你是谁?”   说到底王氏做了二十多年的长兴侯夫人,纵使平日再是癫狂,那也是面对自己家里人,面对外人时,她还是有那一份理智在的。   身上怒气暂敛,王氏凝视齐豫白,眼见青年满身凛冽气势,尤其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里头黑漆漆的,仿佛裹挟着无声的风暴和暗涌,这让她不禁有些心慌起来,甚至忍不住想在他的注视下倒退。   可这个念头才生出,王氏就立刻变了脸。   活了近四十年,她这一生除了小女儿走丢,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顺风顺水,王家子嗣虽多,女儿却只有她一个,爹娘疼她,她那些兄弟也都让着她,嫁进长兴侯府,她的婆母吃斋念佛从不管事,在她刚嫁进侯府就把中馈的权力交给了她,也从来没对她立过什么规矩,妯娌又是个性子温柔的人,可以说,她活到现在还从未在谁手中吃过亏。   即便丈夫当初因为她对兰因做的那些事埋怨过她,却也没和她说过什么重话,没想到如今竟被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乱了阵脚和心神,这让王氏怎么能忍?   她当即变了脸,又见他和兰因并肩而站,显然是熟悉的。   她想到什么,立刻沉了脸,看着兰因指责道:“他是谁?你和他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为了他才非要和萧业和离?”   接连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别说松岳等人,就连兰因和齐豫白也都沉了脸。   齐豫白凤眸黑沉,唇角下压,眼中也带了几分寒意,他正要开口,却被兰因握住手,知道兰因这是要自己面对王氏,齐豫白长眉紧蹙,他垂眸朝兰因看去,却见她面色平静朝他看来。   那眼中有安抚的意味。   齐豫白心里尚有戾气,却也没再说什么,而是松开手,尊重她的选择。   他的体贴让兰因心里倍感温暖,仿佛凭空多了许多力量,再次面对王氏,兰因的神情再度变得平静起来。   “你们先退下。”她开口。   时雨不肯,仍苍白着脸握着她的胳膊,被兰因含笑轻轻拍了手背,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手。她退到一旁,松岳等人也分站到了两侧,却都还是一副戒备模样,生怕王氏做什么。   兰因在众人的注视下往前走了一步,直面王氏。   她在露出全部面貌的时候,王氏身边的苏妈妈便立刻朝她屈身问安,“大小姐。”   她语气恭敬,对兰因很是尊敬。   兰因听到她的声音循声看去。   苏妈妈也是王家的老人,当初顾情走丢,兰因被王氏带出去扔在大街上的时候也是苏妈妈率先察觉到不对,问了跟着王氏出行的丫鬟又带着其他人立刻出门,这才把兰因找回来,要不然……如今兰因也不知道会在哪。   这些年王氏每次训斥她,也是她在她们中间调和。   对她,兰因从始至终都是怀揣着一份敬意在的,这会听她问好,她也神色温和地朝她点了点头,喊了一声“苏妈妈”。可她温和的神色在面向王氏时却敛了许多,她并未朝她行礼也未喊她母亲,她只是神色平静地看着王氏,回答她先前的话,“我为什么和离,难道您不清楚吗?”   她的态度和言语让王氏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她一时之间竟没去理会她的话,也没去理会情儿因为她受到的那些屈辱,她只是十分愤怒地冲兰因说道:“什么时候起,你见到我连母亲都不知道喊了?”   兰因也没想到她开口竟然会是这么一句,她以为她会立刻反驳她的话,会为顾情打抱不平,不过无论她说什么,于她而言都是一样的,看着暴怒的王氏,她目光淡淡与她对视,“我以为您并不喜欢我这样喊您。”   “顾、兰、因!”   王氏不知是被什么刺痛,她忽然再次抬手,这次松岳等人都在一边,齐豫白也在兰因身后几步距离,王氏的动作太快,众人瞧见想过来阻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夫人!”   苏妈妈惊呼一声,跟着想来阻拦,却还是不敌王氏的速度。   就在众人都以为王氏这一巴掌会落在兰因脸上的时候,兰因却握住她悬在半空即将落下的手,在王氏怔愕的目光下,似乎没想到这个一向听她话的大女儿居然会这样做的时候,兰因目光冷淡看着她,边说边用力甩开她的手,“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你打骂的顾兰因了。”   王氏被她甩得往后趔趄几步,被苏妈妈扶住胳膊的时候还一脸不敢置信。   “没事吧?”   身后传来齐豫白的声音,带着没有隐藏的关心。   兰因回眸,在看到这张熟悉的面容时,她心里的那股子戾气仿佛忽然之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抚平,整个人都变得平和温柔了许多,“没事。”   若是王氏此刻冷静的话,一定能察觉到兰因和齐豫白之间的不同,可此时她被巨大的惊愕和怒火冲昏了头脑,她身上理智和冷静已不复存在,推开搀扶她的苏妈妈,她再次气势汹汹朝兰因走去,嘴里一边说“顾兰因,你还真是翅膀硬了”一边再度抬手。   这会兰因还背对着王氏,自是未曾瞧见王氏这番举止。   齐豫白却看得一清二楚,眼见王氏怒气冲冲过来,他皱眉抬手,正想挥开王氏那只手,远处却传来一阵马蹄声,在马儿的惊叫声中,一道严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混账,你在做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   原本从容不迫的兰因仿佛在一瞬间被人夺走了心神和魂魄,她的瞳孔急剧扩张,整个人如一具没了魂魄的躯壳一般,她扭着僵硬的脖颈目光呆滞地循声看去。   王氏同样被惊得住了手。   她回头,看见漆黑的巷子里,有一行人正踩着月光向他们走来,为首的是一个身穿暗红色万福团纹长袍的老妇人,她的年岁应该很大了,满头华发,但无论是她走路的气势还是那双眼中透露出来的锐光都能看出她在家中说一不二,很有地位。   她身后仆从环伺,身边还有一个精明能干的妈妈扶着她。   王氏率先回过神,瞧见越走越近的老夫人,她惊得率先出声,“母亲?”   而其余人也都回过神,一时间,无论是苏妈妈还是时雨松岳等人纷纷跪下,“老夫人!”   只有王氏、兰因和齐豫白还站着。   相比王氏的惊讶,齐豫白的沉默,兰因却像是还处于茫然之中未能回过神来,她目光愣愣看着那熟悉的老人向她走来,看着她冷凝的目光在看到她的时候一点点变得温柔慈爱起来,然后她听她用与先前全然不同的声音笑着与她说道:“我的囡囡怎么傻了?”   恍惚之间,眼前出现许多画面。   小时候来侯府接她的外祖母,在王家悉心照顾她的外祖母,明明不舍却还是为了她的前程目送她离开的外祖母以及成婚那日红着眼眶抱着她的外祖母……   “外祖母。”她哑着嗓音喊她,出口才发现自己竟然失声了。   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在兰因神智还没有全部归拢的时候,她已经朝老人跑了过去,直到扑进那个熟悉的怀抱,她才终于哭出声,“外祖母。”   她一声声喊她,似乎是要把从前的遗憾、委屈全部化进这些声音中。   多久不曾见过她这副模样了,王老夫人眼眶也变得有些湿润起来,她抬手轻轻抚着她的头,任兰因跟小孩似的缠在她怀里。   祖孙重逢。   无论是时雨还是王老夫人身边的盛妈妈都忍不住红了眼,齐豫白也沉默地没有在这个时候过去,而是选择让她们祖孙可以好好叙一番旧。   唯独顾母,眼看着一向疼爱自己的母亲当着众人训斥她还不理睬她,而那个先前忤逆她的女儿竟也跟变了个人似的,她在一旁看着很不是滋味,心里有些不满还有些酸,不忍自己被这般忽视,她张口冲王老夫人诉苦,“母亲都不知道她如今变成什么样了,不仅敢忤逆我,还敢甩开我的手,刚刚要不是苏妈妈,我就要……”   话还没说完就被王老夫人厉声打断,“你给我闭嘴!”   老人面上愠怒非常,见对面自己一向娇养长大的女儿心不甘情不愿地撇嘴合拢,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方才转头吩咐盛妈妈,“把东西搬进去。”等人应声去做事,她携着一直看着她不肯错神移目的兰因柔声说道,“你带外祖母进去看看你的宅子。”   经过这一会,兰因已经回过神来了。   听老人这样说,她忙哑着嗓音应了一声“好”,要和老人进去的时候,她想到什么忙朝一旁看去。   月夜之下,齐豫白一身青衣长身玉立,他还在那边静静站着,见她看过去,他眉目温和地朝她一笑,她看着他张口想说什么,却见他摇了摇头。   兰因知道他这是不愿打扰她和外祖母叙旧,便也没有在这会开口。   而她身边的王老夫人因为正在看着王氏也未曾注意到这副画面,“你跟我进来!”她没好气的和王氏说完这句便率先携着兰因朝顾宅走去。   王氏便是再不高兴,也不敢和自己的母亲争执,虽然心中不忿,却还是跟了进去。   ……   王老夫人和王氏的到来让顾宅的下人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好在停云性子沉稳,盛妈妈又回来了,在最初的慌乱之下,顾宅很快又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一面让厨房去准备晚膳,一面给随行的人安排吃的和住的地方。   而正院的花厅之中,下人全都退到外头,只有有血缘的三个人在屋中坐着,没了外人,王老夫人便再也不给王氏留面子了,当即就沉着一张脸训斥起来,“你是怎么做母亲的,因因也是你的女儿,你居然当着这么多人想打她?!”   “母亲只知道训斥我,怎么不问问她做了什么?”王氏是打小被娇惯长大的,一听这话,不仅不反思,还不满起来,她一双锐目冷冷盯着兰因,眼见她像个没事人一样给王老夫人剥着橘子,又联想从见面到现在,她一声“母亲”都没喊过她,她更是气愤非常,“她就这么容不得情儿,情儿去伯府才住几天,她就跟萧业和离!”   “现在城中因为她和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说情儿勾-引自己的姐夫才害得她跟萧业和离!”   “情儿也是您的外孙女,您怪我厚此薄彼,您又好到哪里去!”   兰因剥橘子的手一顿。   她还未说话,身边却传来一声怒喝,“你——”   似是被气急了,王老夫人一时竟忍不住咳嗽起来。   “外祖母!”   兰因变了脸,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橘子,走到老人身后轻拍她的后背。   而另一边,王氏看着王老夫人咳嗽,脸色也有些微微发白,她跟着站起身,似乎想过来,又犹豫着站在原地,只是目光担忧地看着王老夫人,嗫嚅道:“母亲,您没事吧?”   咳嗽声总算消停下去,王老夫人接过兰因递来的茶,喝了一口。   而后不等兰因说话,她便搁落茶盏,握着兰因的手看着王氏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对情儿的确没有对因因好,因因自小养在我的身边,即便是王家你那些侄女都比不上因因在我心中的地位。”   “可我为什么这么疼因因,你难道不清楚原因吗?”   王氏脸色忽然一变,她张口想说什么,可她还未开口,那边老人已就着前话继续往下说,“当初情儿走丢,你惩戒随行的下人,还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因因的身上,你把因因带到……”   似想到什么,她忽然住嘴,神情却变得悲戚起来,而屋中其余两人也都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要说的是六岁那年,王氏把兰因丢在大街上的事。   王氏脸色苍白,她张口想说什么,她想说那时她是被愤怒攻了心智,只要一想到情儿在外头受苦,而兰因却在家里享福,她就受不了……所以她才做出那样的事,可她,她从来就没有真的想弄丢她,等回家之后,她就后悔了,即使没有苏妈妈,她也会让人去把她接回来。   她也是她的女儿,她怎么可能真的扔掉她?   她只是一时有些受不了罢了。   可目光与对面的兰因对上,看着那双与她极为相似的杏眸里透露出近乎于冷漠的平静,王氏忽然有些心慌,这一抹心慌让她无法开口,甚至在她的注视下不敢直视她,只能撇开脸。   屋中静悄悄的,只有王老夫人疲惫悲伤的声音还在说着,“这些年,你对因因不管不顾,鸿骞又远在雁门关,因因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其他孩子有爹娘兄弟为她出谋划策,可因因就我这个糟老婆子,你说我怎么能不多疼她一点?要是我也不疼她,她就真的太可怜了。”   “你怪我厚此薄彼,我认。”   “十根手指尚且有长短,当初我对你和你那些兄弟也不一样,可即使再不一样,也没有当街对自己的骨肉至亲动手的道理!”   “你可曾想过你今天这一巴掌下去,日后因因那些下人会怎么看她?旁人又会怎么议论她?”   王老夫人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许多。   王氏脸色苍白,她自是没想过的,她这一路听了不少事,到汴京城更是听了不少流言蜚语。想到情儿这阵子受的委屈,她怒火攻心,怎么可能去想这些?   “我没有让您不疼她……”她言语苍白无力,似是还想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她这次太过分了,她有什么委屈可以和我们说,为什么非要闹到这一步,她这样让以后情儿怎么活?”   想到情儿,王氏心里对兰因的怜惜散去,愤怒和不满又多了几分,只是碍着王老夫人在,怕她生气也怕她回头身子又不舒服,她咬了咬牙,“算了,我先去萧家把她接回来。”   她说着便转身离开。   王老夫人喊了两声也没能把人喊住,眼见王氏气冲冲往外走去,怕她回头出事,她只能让人跟着她一道去,一番折腾过后,她已疲惫不堪,直到手被人握住,瞧见身边站着的兰因,她才总算露出一点笑颜。   可想到她如今的处境,她又生出心疼之色,她目光怜爱地看着兰因,“我的囡囡受苦了。”   “不苦。”兰因却笑着,她就跟从前一样,坐在脚踏上,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膝上,抱着她的腿说,“看到外祖母,因因就一点都不觉得苦了。”   王老夫人目光慈爱地抚着她的头。   祖孙俩在屋中叙了会旧,等晚膳好了才携手去吃饭,等吃完饭,王老夫人想起先前在外头看到的身影,问兰因,“刚刚那个青年是谁?”   她自然不会像王氏那样以为因因是因为这个男人才非要和萧业和离的。   她自己的外孙女,她自己清楚。   她只是有些好奇,因因从前很少与外男走得这样近过。   “您不记得了?”兰因笑着问她,又把绞好的热帕递给她。   “嗯?”   王老夫人一怔,“难不成我认识他?”   “是齐家。”盛妈妈走了进来,听到这话,她笑着给王老夫人解了惑。   “齐?”王老夫人神色怔怔,一会后,她忽然瞪大眼睛,“是采薇那个孙子?”见两人点了头,她立刻站了起来,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早与我说?”   “走走走,我也许多年没见她们祖孙了,没想到他们就住在你隔壁。”   王老夫人也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想到什么就立刻要去做,兰因却有些担心齐家祖母已经睡了,正要相劝,侯在一旁的停云说道:“先前齐家来传话,若是老夫人不累的话,就去隔壁坐会。”   见兰因目光看过来,她又补充一句,“大人已经和齐家老夫人说了。”   兰因便也没再说什么,只侧头问外祖母,“您这会去吗?还是在家休息,明日再去?”   她怕外祖母舟车劳顿,想着等她歇息好了再去。   可王老夫人知道这个消息兴冲冲的,哪里待得住?何况她那个讨债女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就算歇下也不安稳,便与兰因说,“走吧,我也很久没见我这老朋友了。”   兰因便没再劝,扶着外祖母往隔壁去。   到了那边,这对久别重逢的老友自是好一顿哭,兰因陪着坐了一会便把地方留给她们叙旧,她独自一人往外走,心里正奇怪齐豫白怎么不在,便见不远处玉兰树下,青衣男人负手站在那边。   月亮在他身后。   他在黑夜中笑着朝她伸手,“过来。” 第60章 缘分和人为 齐豫白看着兰因,“我们之……   “怎么在这?”   兰因笑着朝齐豫白走去, 刚到他身边就被他自然地牵住手,再次与他这般亲近,兰因已没了最初的抗拒了,只是心中还有些羞赧, 她终究还是有些不习惯与人这样亲近的, 却也没挣扎, 任他牵着自己的手, 倒也不担心会被人瞧见。   她好像对齐豫白有种天生的信任,知道他应允过她, 就不会留有后患。   “她们老友重逢,自是有许多话要说,我便先不进去打扰她们了。”齐豫白凤眸微垂, 看着双目清亮的兰因,语气轻柔问她,“要不要去我那坐坐?”   陡然听到这一句,兰因整个人都愣住了,她原本含笑的杏眸呈现出一片怔松,等反应过来,脸上先是飞上两朵红云, 跟着嘴里磕磕巴巴说道:“什,什么?”   齐豫白见她这副神情倒是也反应过来自己这话说得有多么令人遐想了,不过, 看着兰因耳垂微红, 他心下一动, 他仍牵着兰因的手,却故意弯腰低头,直视她的眼睛, 问她,“顾兰因,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啊。”   兰因撇开脸,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心脏却跳得飞快,脑中也不住想着他早间与她说的那一句,“等晚上再收拾你。”   虽然知道齐豫白不会伤害她,但她还是有些紧张,如果他真的要,那她……鼻子忽然被人轻轻刮了下,兰因怔怔回头,瞧见他凤眸中含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带你去我房间看猫,顾兰因,你在乱想什么,嗯?”   他含着笑意的声音融在风声中,低沉悦耳。   兰因却小脸通红,想到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她哪里敢跟齐豫白说?他若知晓,她日后都没脸再见他了。“没什么。”她匆匆一句后忙别开脸,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愉悦的低笑,兰因心中又羞又臊,扯了扯他的手,“去不去了,不去,我就走了。”   她也学会了威胁自己的心上人,甚至作势要走。   齐豫白自是不肯松手的,他压抑着胸腔的笑意,跟哄小孩似的哄着他的姑娘,“去,这会就去。”倒是也没再闹她,说完便牵着她的手一路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兰因被他牵着往前走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先前竟跟人发了脾气。   这是过往时候从未有过的事,她从前觉得这种和人发脾气的事,她一辈子都不会做,没想到如今做起来竟是得心应手,她不由侧头朝身边的男人看去。   院子里的灯火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身上笼了一层浅浅的光晕,没了先前在外剑拔弩张的凛冽气势,此时的齐豫白温和无害地如同四月的晚风。   察觉到她的注视,他垂眸看她,“怎么了?”   他笑着问她。   兰因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一会后方才说道:“你这样会把我宠坏的。”   齐豫白一怔,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他笑了起来,手覆在她的头上,他轻轻一揉,“那就宠坏吧,我很高兴你愿意被我宠坏。”他说话时,眼中有着浅浅的笑意,温柔缱绻,让人沉迷。   兰因被他的那句“愿意被我”再次击中心脏。   她的脸上也浮起了清浅的笑容,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回握他的手,任他带着她往前走。   大概是路上早就被他提前清理过了,亦或是齐家伺候的人本来就少,这一路过去,兰因竟是一个人都未碰到,等出了月亮门又拐过一条两旁都是竹子的蜿蜒小道便到了齐豫白所住的地方。   他的院子并没有过多的堆饰,走过两扇黑漆木门便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墙边几株青竹,竹叶随风浮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另有石桌石椅,除此之外却无别的东西了,月亮照在地上,屋中点着灯,兰因扫了一眼,发现院子里竟一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   “平时除了洒扫的小厮也就竹生和天青过来。”齐豫白给她解了心中的困惑。   兰因轻轻嗯了一声,她面上未显,心里却有些高兴,一般人家都会有丫鬟伺候,她以为齐豫白也会有,兰因虽然不至于在这些事情上拈酸吃醋,但知晓他的身边没有其他女人,她岂能不高兴?   喜欢一个人原本就是恨不得把他占为己有。   她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只是从前不敢罢了。   想到这,又想起今日的事,她红唇微抿,面上似有愧色,握着齐豫白的手轻声说,“我打算明日请徐夫人去铺子一趟。”   “徐夫人?”齐豫白陡然听到这个称呼不禁有些没反应过来,余光瞥见她此时的表情联想一番方才开口,“今日那位?”   “嗯。”   兰因点头,“我那会……”   虽然那会面对周朝芳的请求,她原本就没什么立场去拒绝,但想到徐柔离开时那副难过的模样,她心中到底有几分亏欠,何况周朝芳还要把周、徐两家的单子交给她,她实在受之有愧……不愿为自己做过多的解释,兰因和齐豫白说,“明日我与她说下,不管如何,这事也是我做错了。”   齐豫白没多说,只问她,“要我陪你一起吗?”   兰因笑着摇了摇头,“就是些小事,我自己能应付得来。”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琐事耽误齐豫白的正事。   他在大理寺原本就不轻松。   齐豫白点头,倒也没强求。   “喵呜。”   还未走进房间,兰因便听到一阵猫叫声,循声看去,只见一只皮毛油光发亮体型十分壮硕的橘猫正朝他们走来,它走起路来步伐矫健沉稳,若不细看的话,只怕会把它误认成小老虎,大概是从前没见过兰因,在看到兰因的时候,它未像从前那样过来,而是停在门口仰起脸略带探究地朝兰因看了过来。   它的眼睛是很纯粹的琥珀色,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它主人待久了,它不出声打量人的时候竟和齐豫白有些像。   都带着一点无声的压迫。   “这就是元宝?”她问齐豫白。   齐豫白点了点头,“祖母起的名字。”他走过去弯腰把元宝从地上捞起来,让兰因更方便看它,见她直勾勾看着他怀里的元宝,一眨不眨,他有些好笑问她,“要抱抱吗?”   兰因有些心动,只是看着元宝那副倨傲的模样又有些犹豫,她仰头问齐豫白,“它肯吗?”她知道有些猫不喜欢被除了主人以外的人碰,她怕元宝也不喜欢。   “没事,它会喜欢你的。”齐豫白却说的十分笃定。   兰因仍旧抱有狐疑,齐豫白再厉害还能控制自己猫的喜好吗?但心里就像有根羽毛不住在瘙着她的痒,让她跃跃欲试,她红唇轻抿,最终还是没忍住朝齐豫白伸出手。   “它有点重,你小心些。”   齐豫白把元宝放到她手上的时候提醒了一句。   可即便兰因早就做好了准备,真的接住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愣了下,这……也太重了。她一边小心翼翼给怀里的元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边忍不住和齐豫白小声说道:“它怎么比麟儿还重啊。”   她感觉快有两个麟儿重了,这起码得有十五斤吧。   齐豫白闻声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看着兰因,眼中全是星星点点的笑意,“严明若知晓你这样比喻他的儿子,指定又得生气。”   兰因想到涂以辞的性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未说什么,只低头去看怀中的元宝,兰因原本以为它一定会挣扎会跑掉的,毕竟齐豫白刚把它放到她怀中的时候,她明显能感觉到到它的耳朵都竖了起来,脊背也呈现出弓形,可这会……她看着怀中的元宝,它已经没了最开始的忌惮和不适,也没跑掉,原本竖起的耳朵重新服帖下来,先前呈弓形的脊背也瘫软下来,只是鼻子不知道在嗅什么,一个劲地往她怀里钻,一边嗅一边还拿眼看她。   “它这是……”   兰因有些疑惑。   齐豫白却知道为何,这世上原本就不止人才知道念旧,万物皆有灵,猫也一样。眼见元宝已经彻底收起攻击和防御埋在兰因的怀中,甚至还舒适的闭起眼睛,他抬手,轻抚它的毛发,而后迎着兰因疑惑的目光与她说,“它在嗅自己的主人。”   陡然听到这一句,兰因双颊微红。   她发现自从和齐豫白说清楚后,他就越来越不知道遮掩了,正想说他一句,却见他此时目光冷静,并未半点调笑,竟不像她想的那般,映着头顶忽明忽暗的灯火,兰因与他四目相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鸦翅似的睫毛在齐豫白的注视下抖了几下之后忽然垂落,指尖似探知什么似的往元宝的脖子处伸过去。   元宝正舒服的闭着眼睛,陡然被人碰到脖子不由睁开眼,瞧见是兰因,它倒是也没做什么,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它还是任由她把自己脖子上的毛发挠开了一点……   于是那边一处梅花形状的白便曝露在兰因的眼中。   凝视那块梅花形状好一会,兰因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了,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忽然仰头,像是求证一般朝齐豫白看去,“它是……”   齐豫白摸了摸她的头,而后在她的凝望下点了点头,“就是你小时候养的那只。”   砰的一下。   脑中仿佛凭空多了许多从前被她遗忘的记忆。   被她从荒芜废园中捡到的刚出生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小奶猫,看着它一天天长大学会走路朝她蹒跚走来的小奶猫,最后不得不被她送走,它像是感知到什么,琥珀色的眼睛里溢出泪水……   “表小姐别担心,小的交给了一位小公子,那小公子看着心善一定会好生照顾小猫的。”她终于记起了当年那小厮与她说的话。   “你就是那位小公子?”   兰因泪眼婆娑看着齐豫白哑声问道。   齐豫白一面点头,一面拿拇指擦掉她眼角的泪。   兰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她只能轻声呢喃,“这还真是缘分。”谁能想到齐豫白养了十多年的猫就是她小时候被迫送走的那一只?   “如果不是缘分呢?”   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兰因怔怔抬眸,“什么?”   想到他今早与她说的那些话,知道齐豫白这是要与她说为什么会喜欢她了,她心脏忽然跳得很快,嘴上却没再说话,而是静静地凝望他,等着他给她一个答案。   “先进去?”   齐豫白却没立刻给她解惑,而是问她。   兰因点了点头,暂时压抑住心里的情绪跟着齐豫白进屋,除了萧业,她还从未进过别的男人的房间,走进屋中,即使知道四处打量不够礼貌,兰因还是忍不住想看看齐豫白住的地方,与她想象中差不多,齐豫白的房间与他的院子一样都无多少装饰堆砌,只有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临窗放着几盆吊兰盆栽,唯一让兰因意想不到的也不过是墙上挂着一把剑,银剑红穗,表面干净明亮,看来应该不是闲置之物。   她在打量房间的时候,齐豫白在给她倒水。   夜里喝茶不易入睡,他便给兰因准备了温水,茶盏放到桌上的时候,他见兰因凝望那把长剑便跟她解释了一句,“小时候身体不好,便跟着先生学了一段时间。”   “你若喜欢,下次我舞给你看。”   兰因习惯性想拒绝,但看着齐豫白在灯火下看向她时的黑亮双眸,还是没忍住自己内心的向往朝他点了点头。   “好。”   她轻声应他,嘴里还跟着一句,“那到时候,我给你抚琴。”她在还没嫁人的时候就曾想过这样的生活,她在一旁抚琴,而她的夫君在树下舞剑,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发生的事,没想到……   她的眼中也含了向往的笑意。   齐豫白笑着应好,他朝她伸手,兰因正想给元宝换个姿势方便把手交给齐豫白,便见它像是感知到什么睁开眼后看了他们一眼,而后轻快地从兰因的怀中跳下。   “哎——”   兰因不知道它要去做什么,正想去追它,却被齐豫白牵住手,“没事,它不会跑远的。”   果然,它只是换了个地方躺着,兰因便也没去打扰它,只看了一会便由齐豫白牵着她的手坐到了一旁。坐下的时候,先前的疑问和困惑便重新萦上心头,她转头看向齐豫白,“你刚刚说的……”   齐豫白坐在临窗的位置,外面清冷的月色透过轩窗落在他的身上。   他知道兰因要问什么,也早就做好把一切都说与她听的准备,但看着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一时竟也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   齐豫白从来不是口笨舌拙之人,两年前,大辽来贺大周天子寿辰,曾故意刁难大周臣子,那个时候他才进官场不久,官职也低,不过是受到翰林院李大学士的看重才跟着鸿胪寺的那群人一起去迎接大辽来宾,这些年大辽虽然不似先帝时那般嚣张,但骨子里的傲慢还在,说是友邦,但每次来大周都眼高于顶,那次他们来大周就拿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难题,一副“都说你们大周人才济济,却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解答不出”,齐豫白其实并不喜欢引人注目,多活了一世,更让他知道该怎么隐藏自己的锋芒,可他虽热不喜欢惹事却也从未怕过事,那日齐豫白以一人之力解了大辽给大周出的难题,他的风采至今还被不少人传道。   可此时看着他心爱的姑娘,他竟笨口拙舌,不知该怎么说。   最终,他也只能迎着兰因的注视,握着她的手,沉默一瞬后说道:“你让我想想,该从何说起。” 第61章 膝上吻 “齐豫白,我想亲你。”……   齐豫白的这一句“想想怎么开口”却过去许久都不曾开口, 久到兰因都以为这是什么难言之隐,甚至想让他不用说了,她虽然好奇,却没有一定要知道齐豫白为何会喜欢她。   他对她的这份特殊和偏爱, 即便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兰因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   只要他是喜欢她的, 那就够了。   至于为什么……   这重要吗?   不重要。   既然如此, 何必非要刨根究底呢?兰因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可正等她准备开口的时候,却听身边传来一句, “还记得你第一次见祖母的时候吗?”   原本脱口而出的话卡在喉咙里,她看着齐豫白点了点头,“记得。”   那应该是她去王家不久后的一天, 不过她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她并未见到齐豫白,可以说,在金陵的那些年,她一次都未见过齐豫白。   虽然从外祖母和几位表哥口中知道他不少事,但见面却是一次都没有。   偶尔有几次机会,她听说齐豫白来了也都是直接避开, 等人走后才过去,因此虽然兰因打小就听了不少关于齐家祖母孙子的事,但她第一次见齐豫白还是那年他高中状元游街的时候。   他一身红衣踏着白马而来, 而她手握团扇站在二楼凭栏眺望。   “那日你没见到我, 我却见了你。”瞧见兰因面上的惊讶, 齐豫白仍握着她的手,一边把玩一边笑道,“你小舅舅带我过去的时候, 我瞧见你坐在祖母腿上为她擦拭眼泪。”   “那你怎么没进来?”兰因不解。   齐豫白沉默一会后,还是如实与她说了当初和王观南说的那个理由,话音刚落就瞧见面前那张娇艳的面容露出惊讶怔愕的神情,还不等他再说什么便听她没忍住轻笑出声。   “这么好笑?”   看着她笑得停不下来的样子,齐豫白面有无奈,却也不曾阻止,仍牵着她的手凝望她。   等兰因止了笑声的时候已经过去有一会了,她一双杏眸因先前那一阵笑水盈盈的,嗓音也带着有些愉悦又有些无奈的笑音,“齐豫白,我们那会才多大。”她那会才六岁,齐豫白比她大一岁也就七岁样子,虽然古法有云,男女七岁不同席,却也没到连长辈在时见一面都不行的道理,这人还真是打小就是个小古板。   不过她还挺喜欢他这副小古板的样子。   兰因起了一点兴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齐豫白,“然后呢?”她很喜欢他说起他们小时候的事,这让她有种他们其实是一起长大的感觉。   “我那会第一次见你,以为你是王家哪个得宠的小姐,只觉得你天真烂漫,也没多问你的事。”   “后来……”齐豫白说到这忽然停顿下来。   兰因知道他要说什么,却不介意,还笑着补充完他未说完的那番话,“后来才发现我根本不是什么受宠的王家小姐,而是一个被遗弃的小可怜。”   察觉到握着她的手忽然多用了几分力道,男人的神情也变得严肃了许多,兰因展眉一笑,她带着安抚的力量回握住齐豫白的手,语气轻柔与她说道:“没事,这都过去多久了,我早就不介意了。”   “真的。”   她笑着补充道:“现在的我身边有你,有外祖母、齐祖母,还有时雨他们,早就不会再为一些没必要的人感到难过了。”如果她真的还为那些抛弃她的人感到难过,先前碰到王氏的时候就不会是那副模样了。   齐豫白看着她没说什么,只是抬起胳膊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又过了一会,他才继续说道:“我那会只觉得我和你同病相怜,所以就下意识地对你多了几分关注,后来又听成则说你读书好,教书的程先生也夸你写得一手好字人又聪明,还说你若是男子必定能在朝堂有立足之地。”   王家分族学和闺学,族学收拢一切王家本家旁支以及与王家交好,例如齐豫白这样的子弟,而闺学却只教女子,两者虽然不在同一个地方读书,但教书的先生却有重合。   齐豫白说的这位程先生便是教写字的,偶尔也会在她们的要求下说些过往的经历和外头的风光。   那位程先生和普通大儒不一样,也不觉得女子就该只学三从四德,相反,他很喜欢用一些过往的经历教他们为人处世。   那么多先生里,这位程先生的课,她是最喜欢的,她在课上不曾过多表现,但私下的时候,她常会和这位程先生讨论一些事情。   没想到齐豫白对她还有这一份关注,兰因有些惊讶,也有些高兴,原来在她不知道的那些年,曾有个人这样关注她,可高兴之余,她又有些遗憾,若她早知道他的这份关注,若他们早就相识,他们的过去会不会不一样,会不会……他们早就在一起了?   兰因只一想,便摇头。   她跟萧业是自幼许下的亲事,若无重大缘故,她怎么可能另嫁他人?萧家不会允许,顾家也不会允许。她把遗憾压到心底,尽可能地用如常的语气问齐豫白,“然后呢?”   “后来我偶然瞧见你去王家那个荒园,鬼使神差地我也跟了过去。”   瞧见兰因在他说到荒园的时候微微睁大的眼睛和不敢置信的神情,知道她在想什么,齐豫白轻咳一声,“我得和你说声抱歉,第一次我是瞧见你很难过怕你出事才跟了过去,后来……”   却是习惯了。   他曾在她不知道的那些年,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见证她从一个小女孩一点点长大成人,看着她越来越坚强,越来越理智从容,也越来越知道怎么让自己生活的更好,未曾听到她说话,又见她低着头,齐豫白有些担心,他小声问,“生气了?”   兰因摇头。   倒不至于生气,只是觉得有些丢人。   本以为那是她的秘密基地,她可以在那肆意哭肆意笑,不用怕别人知晓,哪想到齐豫白也在,甚至一直关注着她,那她当年哭得那些丑样岂不是都被他看到了?一想到这,兰因就觉得眼前一黑。   大抵喜欢一个人总忍不住想在他面前展露最好的自己,不想让他知道她那些难堪的过往。   羞耻让兰因无法在这个时候直面齐豫白,她想快速转开这个话题,便继续问他,“那后来呢?你……”她想说难道就是因为这些,他才会喜欢上她的吗?可心中的赧然让她无法直接开口询问。   齐豫白却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如实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或许是在他们一日日的诉说下,或许是瞧见你在荒园哭得小心翼翼不敢让人知晓的时候,又或许是在你送我醒酒汤的时候……”   醒酒汤?   兰因一愣。   后知后觉倒是想起一件事。   她好像的确给人送过醒酒汤,那日应该正值年节,王氏来给外祖母拜年,她知道王氏不喜欢她便一个人在园子里散步,不想突然被一位醉酒的公子撞上,那会随行的丫鬟很生气,她却不愿多事,又见那公子一身白衣低着头,身上酒气很浓,她怕他醉醺醺的回头冲撞了别人,便吩咐人去准备醒酒汤又让那丫鬟留在那边照顾,自己却是一句话都未与那醉酒的公子说就转身离开了。   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兰因早就不记得了,如果不是齐豫白提起,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曾经还给一个并不相识的人送过醒酒汤。   不过——   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瞳孔微微睁大,问齐豫白,“你那会没喝醉?”要不然他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齐豫白没隐瞒,轻轻嗯了一声,不过那到底是他生平第一次撒谎,明明小时候连见面都知道避讳,那日也不知是被什么迷了心智竟一股脑地朝人撞过去,他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看着兰因那双熠熠生辉的杏眸,更是轻咳一声别过脸,耳垂也微微泛了一些桃花色。   可兰因难得见他流露出这副神情,怎么可能这样放过他?   眼见齐豫白别过脸,她故意凑到他面前仰着头凝视他,笑盈盈问道:“大人那会不知道冒犯了?”   齐豫白目露无奈,明知道她是故意看自己笑话,也舍不得同她生气,勾起手指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与她说,“我那会其实也没想什么,只是知道你要回临安,又忽然瞧见你,一时冲动便过去了,事后我也很是后悔,若让旁人瞧见,我是无碍,你却要被人非议。”   兰因看着齐豫白的眼睛,看出那里头的担心,心里忽然一阵柔软。   他就是这样,永远在为她的名声考虑,一如那时在寺庙,他在见证她的不堪后与她说会离开汴京一样。   当初不明白的事,如今也终于明白了,本以为他当初帮她是因为幼时受外祖母看顾,可如今想想,那一点恩情哪值得他放弃自己的前程做那些事?或许就像他说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只是想到就做了,他在她不知道的那些年曾在荒园陪她度过一日又一日,他会在雨中为她留伞,他会在得知她不得不遗弃她的猫时把它接回家中看顾,一顾便是十多年,他会在得知她出事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却从来不会让别人误会也不会让她处于困境让她在别人面前无地自容……   如果不是那次的事太过凶险,他们没能躲过耶律燕哥的计划。   或许她和齐豫白的那一世还是会只处于一个点头之交的地步,她依旧会是成伯府中的世子夫人,而他依旧是那个众人敬仰的齐大人,即使他日重逢,也不过临街对望一眼。   想到那个齐豫白,想到曾经有人为了她不顾前程孑然一身,兰因的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如果早知道,如果早知道他对她的那番情意,即使她无法和他在一起,但至少也能与他说一声谢谢。   “对不起……”   心里的难过和对齐豫白的酸楚让她忍不住呢喃出声,她把脸埋进齐豫白的怀里,闭着眼睛,任眼泪滑落。   温热的指腹停在她的脸上,轻柔地替她揩掉她脸上的眼泪。   “不用抱歉,我很高兴。”   耳边传来齐豫白的声音,兰因却无法对他诉说她心中的难过,她不仅仅是为他们的过去感到怅然和遗憾,也为前世的齐豫白感到难过,她能和这一世的齐豫白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她却无法再对上一世的齐豫白说一声抱歉,和他道一声谢。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齐豫白说,只能抱着他无声的哭泣。   直到耳边传来齐豫白的声音,“顾兰因,那些都是我愿意的,你不必觉得抱歉,更不用心怀愧疚。”   心里像是被人扔进了一块细小的石子,湖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兰因察觉到什么,她抬眸,正好与那双犹如深潭一般的凤目对上,看着那里面的平静,兰因莫名有种自己未说出口的那些他都清楚。   心中再次闪过那个荒谬的念头。   不是第一次这样想,但从未有一次像这般深刻,她红唇微颤,瞳孔微张,“你……”   “是,”齐豫白看着她说,“我和你一样。”   原本微张的瞳孔在这一刻急剧扩张,心脏像是被人掐住,呼吸也在这一刻收紧了,兰因脸色苍白,目光也彻底凝滞住了,她目光呆滞地看着齐豫白,“怎么可能……”   心中却已有答案。   这是真的,齐豫白和她一样,如果不一样,无法去解释他的那句话,一时间,兰因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愧疚、亏欠、难过、遗憾……真的在面对他的时候,竟让她忽然之间成了哑巴,除了呆呆看着他,她什么都做不了。   齐豫白何尝不知她此时的心情。   他也犹豫过,一辈子瞒着她不说,可他知道兰因的性子,若他不与她说清楚,只怕她一辈子都会记得前世的事,一辈子都会对前世的他心怀愧疚。他伸手把人拢到自己怀中,察觉到她的战粟,他手上动作一顿,可很快,他便动作轻柔地带着安抚意味摩挲起她的后背,他看着失神的兰因,缓缓与她说道:“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愧疚难过,我是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背负着那一份愧疚生活。”   “兰因。”   他轻声唤她。   见她抬眸看来,虽然眼中依旧有些迷茫,却没先前的战粟了。   知道她能听到他说的话,他垂眼看着她,“能帮到你我很开心,我唯一后悔的……”他说到这,声音忽然也哑了下来,看着兰因的眼睛也忽然变得晦然了许多,“是没能及时去找你,眼睁睁看着你在我面前葬身火场。”   那是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力,但凡他能早一些,或许她就不会死。   兰因终于知道那一世,她临死前谁在痛声呼唤她,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控制不住往下掉,她哭得比任何一次都要难过,却连声音都发不出。   她被齐豫白伸手揽到自己怀里。   整个人坐在齐豫白的腿上,她的腰肢被人用一只温热的手虚揽住,另一只手却落在她的脸上。   泪眼朦胧。   透过模糊的视线,她能看到齐豫白面上的无奈。   “这一天,你跟我哭过多少回了?”耳边传来齐豫白无奈的声音,他似是有些自责自己又让她哭了。   兰因一字不发,她任齐豫白擦拭着她的眼泪,晚风拂动廊下的竹铃,在那清脆的声音中,兰因看着齐豫白忽然哑声喊他,“齐豫白。”   “嗯?”   齐豫白还在擦她脸上的眼泪,直到耳边响起一句——   “我想亲你。”   他手上动作一顿,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脖子已经被人抱住,而坐在他膝上的女子微微俯身,在那风铃声下,在他还未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喜欢了两辈子的姑娘第一次低头吻了他。 第62章 他们的上辈子 “齐豫白,我会对你好的……   这个吻虽然是由兰因开始的, 不过很快就变成齐豫白作为主导,在齐豫白强势却又不失温柔的亲吻下,兰因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等一吻结束, 她只能埋在齐豫白的肩上不住喘-息, 双目都失了神。   回过神来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兰因小脸通红, 怎么都没胆量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 根本难以想象先前竟然是她先主动的。   齐豫白的状况其实也比她好不了多少,男人的本能驱使着他去占有去索取, 但其实他也只是个门外汉,倘若兰因这会神智还清晰,一定能够发现他先前强势中带着的青涩。   “出去走走?”   腰肢还被人拢在掌心之下, 耳边却传来他喑哑的嗓音。   兰因能感觉出他此时的声音明显要比平日还要沙哑一些,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她脸上才消下去的热意又重新升起来一些,却也没有拒绝,她埋在他的肩上轻轻嗯了一声。   这种时候这样的环境,他们俩要是再继续待下去肯定得出事。   收回挂在他脖子上的手,兰因刚要从他膝上下去就被人抱着站稳了, 紧跟着,齐豫白动作自然地替她整理乱了的衣裳和头发,等整理完她的, 他才整理自己的, 比起她的境况, 他的情形却明显要好许多,只随意抻了下衣裳,便朝她伸了手, “走吧。”   兰因没有犹豫没有拒绝,她把手放到了齐豫白的手心中。   元宝还在酣睡着,听到动静也只是在昏暗的光线下睁开一只眼睛,并没有别的动静,兰因看着这个幼时的玩伴,却心情很好的和它说道:“明天我给你带酥鱼过来。”   它应该是听懂了,却还是那副懒得理人的高冷模样。   兰因想它小时候一双眼睛都睁不大开却整张小脸埋在奶盆里喝奶最后喝得满脸都是奶水的软萌样子,又看了看它如今这副高冷霸气模样,忍不住回过头和齐豫白说道:“它和你真像。”   “嗯?”   齐豫白垂眸,看了看元宝,又看了看兰因,刮了下她手心的软肉,也不气,只是看着她好笑道:“把我比作猫?”   兰因怕痒,即使是手心也一样,她想缩回手,却被人牢牢牵着,齐豫白大概是察觉到了,他长眉轻挑,又在她的手心不轻不重挠了几下,直把她惹得小脸绯红,开口求饶,“别,别挠了,我就是觉得你们俩脾气差不多。”   都是不熟悉的时候看着不好亲近的样子,只有真的靠近了,才知道他其实很会亲人,甚至有些黏人。   大概这就是宠物类主吧。   她忍着痒意,脸上挂着忍不住的笑意,一双杏眸含着水光,眼尾满是潋滟的红,在屋中烛火的照映下,此时的兰因整个人显出平日瞧不见的风情。   齐豫白原本只是想逗逗她,见她这般,心里的欲念就像出闸的猛虎,他原本含着笑意的眸光都变得晦暗起来。   心里叹了口气,很少对什么事感到后悔的齐少卿此时无比后悔早间的时候答应兰因慢慢来,他就该直接把人娶回家才好,哪至于像如今这般亲一下都得忍着,怕再这样下去,折磨的是自己,也怕时间太长,两位老人家起疑,他没再闹她,只伸手替她揩了下眼角因为忍笑而迸出的眼泪。   “走吧。”他牵着兰因的手往外走。   兰因任他牵着,没有拒绝,走了一会,或许是离开了那个旖旎的环境,她心里原先波澜不止的涟漪也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了,她一面跟着齐豫白的步子往前走,一面仰头凝视他在月色下的侧脸,沉默一会后,她还是没忍住开了口,“齐豫白。”   “嗯?”   男人低眉看她,月色下那副神情还是温柔的模样,“怎么了?”   “你……能和我说说你后来怎么样了吗?”兰因这话说得十分艰难,可她的目光从始至终都看着他,不曾因为心中那点害怕的情绪而移开。   早在与她说那番话之前,齐豫白就已经做好被她追问的准备了,他并未隐瞒,“你走后,我便离开了汴京。”话音刚落就被兰因用力握住了手,看着她霎时变得苍白的脸还有猛地缩紧的瞳孔,知道她在想什么,齐豫白带着安抚性地回捏了下她的手,继续语句轻柔地与她说道,“我知道你请了秦太师帮忙,他和老师都有替我说话,不少从前要好的官员也都为我担保,御史虽然上了折子,但陛下并未处置我,是我自己想离开的。”   亲眼目睹她死在他的面前,他只觉得汴京城的天从此再未晴过,就连空气都带着一股子压抑窒息。   他根本没办法在那样的地方继续生存,正好那会杜太尉执政,他索性就带着祖母离开了汴京那个是非圈。   “我先是被调任到了端州。”   “你知道的,当初我治水有功,端州的百姓都很看重我,在那,其实要比在汴京这个尔虞我诈的地方要舒服许多。祖母也很喜欢那个地方,我在那送走了祖母,把她送回到汴京和祖父合葬后又接连去了几个地方……”   兰因在他平缓温和的语气中仿佛看尽了他的一生。   她看到男人是怎么从一个沉稳的青年一点点变得更为成熟,她看到他周转几地,无论身处什么地方都受百姓爱戴。   “我在那一世坐到宰相,也就是老师如今的位置……”宽厚的掌心覆在她的头顶,徐徐晚风下,他轻柔的嗓音再次在她耳畔响起,“所以你不必觉得愧疚,我很好,我没有因为你的离世就一蹶不振,我平静地走完了我的那一生。”   他唯独没有和兰因说,他最后那几年是与青灯古佛相伴。   他在佛祖面前日复一日诵着佛经,六根却始终没有彻底清净,无论是她的生忌还是死祭,他都会下山去看她。   他也没有和她说他为什么选择那一间小寺庙了却余生,只因为那间寺庙正对着她的坟墓,他每日清晨起来就能隔着山脉看见她,他以那样的方式陪着她,又或者说,他以那样的方式执拗地让她陪着自己。   他们的上辈子,其实就连一次体面的见面都不曾有过。   严明无数次与他说何必,放弃大好前程孑然一身在那么一间小庙了却残生,傻子都比他聪明,他也觉得何必呢,可这世上之事,除了生死,人心也一样难以把控。他不知何时把自己的心交付了出去,想收回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看着她眼中难以抑制的水意,齐豫白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你的小舅舅给你敛了尸身,他把你葬在一个风水宝地,你的那些家仆在你走后也过得很好,时雨和松岳成了婚,你留下的那些铺子,她经营的很好,每年她都会捐一大部分盈利投放到你曾经做过的慈善中,许多受过你恩惠的人都感念着你的好,还为你建了庙宇塑了金身。”   “至于萧明川——”   齐豫白正想继续往下说却听兰因哑着嗓音说,“他不重要。”   也许刚醒来那会,她曾想过她走后萧业顾情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可过去这么久,她早就无所谓他们的结局了,他们是好是坏,都与她无关,她只要知道她爱的人是好的就够了。   齐豫白见她不想知道便也体贴地没有再继续开口。   他并不介意她和萧明川的那一段时光,也不介意把他最后的结局说与她听,他笃定即便她知晓后来他的后悔也不会回头,就像如今这样。   不过既然她不想听,那就不说了。   “走吧。”   他替兰因重新捋了下被风吹乱的鬓边发,余光瞥了眼站在不远处踌躇着要不要过来的竹生,“她们应该聊得差不多了。”   兰因跟着齐豫白出去,快出小道的时候,她忽然看着齐豫白说,“齐豫白,我以后会对你好的。”她欠他的那一世,欠他的那些情意和岁月,这辈子,她统统都会弥补给她。   此时的兰因像极了一个执拗的小孩,幼稚却真诚。   齐豫白却看着她高兴地笑了起来,他在这徐徐晚风下,凝望她执着的目光轻轻应好。   两人继续往外走,快走到月门的时候,齐豫白方才停下步子,他把一只荷包递给兰因。   “什么?”   兰因接过后,有些愕然,晃了晃,能听到东西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单从声音听不出来里面是什么。   齐豫白言简意赅,“松子。”   “早上在铺子闲着无聊给你剥的,那会忘记给你了。”他和人解释。   兰因想起从前和齐祖母坐在一道的时候,他也是一个人坐在一边给他们剥松子,只是从前,她一次都没敢拿过,这回……她轻轻笑了下,把荷包握在手中。   ……   跟着外祖母回去。   大抵是见了老友,王老夫人这会精神奕奕,脸上一扫原先的疲惫,一面握着兰因的手往家走,一面与她笑说道:“没想到你和他们还有这样的缘分,我原本还想着等在汴京住上几日再带你去见他们的。”   哪想到自己的外孙女竟跟他们成了邻居,关系还十分不错。   兰因闻言想的却是齐豫白先前说的那些话,是啊,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缘分?许多的巧合和意外其实都是有人故意为之,虽然她没问他,不过想来这间宅子应该也有他的手笔,心里觉得好笑,若不是这次停云机缘巧合打破他们之间的屏障,也不知道这人要瞒她多久?她转头和外祖母说,“这阵子多亏了齐家祖母和……世兄,如若不是他们,只怕我没法这么轻松。”   虽然和齐豫白商量暂时不让两个老人知道,但言语之间,她对齐豫白早已生出偏颇之意。   她不知道外祖母怎么看齐豫白,却希望她能满意他,如今对她而言,她和齐豫白是她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她自然希望外祖母能像她一样喜欢齐豫白。   王老夫人早先时候就从时雨口中知晓今日铺子的事了,闻言,她正要说话却见远处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马车才停稳,苏妈妈掀起车帘,瞧见她们立刻跳下马车,也亏得她一把老骨头还没站稳就急急忙忙跑过来压着嗓音急喊出声,“老夫人,夫人出事了!”   瞧见苏妈妈,又见她这副模样,王老夫人脸上的那点笑意彻底消失不见,她仍挽着兰因的手,声音却冷了下去,“怎么回事?”   “夫人她……”   苏妈妈脸色难看又怕周遭下人听到,只能继续压着嗓音说,“跟成伯夫人吵起来了。”   祖孙俩一听这话都皱了眉。   “好端端的,她吵什么?”说话的是兰因,想到唯一可能让王氏动怒的原因,她蹙眉问,“顾情出事了?”   诚然,她那位母亲的脾气不算多好,但也不是无缘无故发作的主,能让她生气的原因,只可能跟她那位宝贝女儿有关。   不过萧家是怎么顾情了?   以她对她那位前婆母的了解,纵使她心里再是恼恨顾情,这种时候也只能好生照料着顾情。   她绝对不会把话柄落在别人手上。   难不成……   是萧业做了什么?   苏妈妈轻声答道:“夫人是突然过去的,伯府上下都没准备,进去了才知晓二小姐这阵子被关了禁闭……”   “禁闭?”   王老夫人皱眉,“什么缘故知道吗?”   苏妈妈摇头,“二小姐怎么都不肯说,那伯夫人这阵子卧病在床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夫人见她这般便觉得二小姐受了委屈,伯夫人却觉得萧家好吃好喝供着二小姐,便是禁闭也只是不准人出院子,两人心里有怨便吵了起来,老奴怕出事,只能来请示您的意思。”   兰因听到这大抵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既然孙氏不清楚,那便只可能是萧业下的命令,至于萧业为何下这样的命令……她心中大概能猜到是因为什么,沉默一瞬,她朝外祖母看去,见她脸上笑意全无,只有疲惫和不耐萦绕在脸上,兰因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外祖母不可能不去管她们,便是外祖母再疼她,说到底,那边一个是她从小疼爱长大的女儿,一个也是有血缘关系的外孙女,她不可能眼睁睁看她们出事。   兰因对此并不介怀,她享受了外祖母的疼爱,也没霸道到只许外祖母疼她,她只是有些心疼外祖母,一把年纪还得为他们这些小辈操劳。   她轻声问她,“我陪您过去?”   “不用。”   王老夫人听到这话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是不得不去,可因因……她是绝不可能让她参与进来的,别说今日是萧家,便是其他人家,她也不会让她过去趟这趟浑水。   她知道这孩子心疼她。   若她开口,便是她再不喜欢也会陪她去,可就是因为她知道,才更加不能让因因受这份委屈,她的囡囡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不该再为别人让自己不开心。   王老夫人勉强扬起一点笑意,抚着兰因的头,“你乖乖去睡觉,外祖母去去就回。”   她语气轻柔。   兰因想了想也未坚持,她也不想去萧家,更不想去帮顾情,她说这番话也不过是为了外祖母罢了,眼见外祖母准备上马车,她想起先前的猜测,和苏妈妈说道:“妈妈,你先上去。”   苏妈妈一怔,倒也没有多问。   她朝两人屈身一礼后便先到了马车旁,兰因又让停云等人退下,方才和王老夫人说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什么?!”   无人知道兰因说了什么,只瞧见王老夫人神情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兰因轻声说,“我也只是猜测,不过以我对萧明川的了解,他做这样的事必定事出有因,不管是因为什么……继续吵下去,只会对她,对顾家名声不利。”   王老夫人沉默颌首,又握着兰因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知道了,你去歇息吧。”   兰因应好,想到什么,忽然握住王老夫人的胳膊说,“外祖母今晚可以陪我一起睡吗?”她双目黑亮,眼中满是孺慕之情。   王老夫人看到她难得显露的稚气,心里的戾气和不虞也散去不少。   她笑着应好。   兰因见她答应,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她亲自扶她上了马车,目送马车离开,她脸上的笑意方才一点点淡了下来。由停云扶着进屋的时候,她听停云犹豫着问她,“要给夫人和那位准备房间吗?”   兰因没说话。   她心中自是不愿的。   她搬离萧家,不去顾家在汴京的宅子,自己置办宅子,不就是为了想离他们远些?可若是外祖母开口的话……兰因沉默一瞬,半晌才淡淡说,“先备着吧,别让外祖母为难。”   停云轻轻应是,扶着兰因回屋。 第63章 不准 王氏怔愕,“为何不让我住?”……   碧骢马停在伯府正门口, 萧业翻身下马,他今晚受涂以霆所邀出去喝酒,并不知晓王氏的到来,此时看到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停在一旁, 也只当是有人来家中看母亲, 他一面把手中马鞭扔给他, 一面随口淡声问道:“谁来了?”   小厮战战兢兢答道:“是, 是长兴侯夫人。”   才听到这个称呼,萧业便皱了眉, 对于他这位前岳母,萧业实在谈不上喜欢,从前出于孝道和作为一个晚辈该有的谦顺, 他不得不对人恭敬有加,便是她有什么不对之处也不好多言,如今……虽然不喜,但到底人已来了家里,他也不可能避之不见。   轻轻嗯了一声后,他还是朝萧母待客的花厅走去,刚到那就瞧见门外一众丫鬟、婆子脸色难看。   萧业蹙眉, 不等他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便有一道尖锐的女声透过锦帘从里头传来,“我女儿好端端的放在你家里, 你们居然把她关在屋子不准她出来?孙玉容, 这就是你们萧家的待客之道!”   “我都说了我不知情, 再说业儿好好的为何要让她待在屋子,你不去问问你的女儿做了什么,反倒来质问我?”萧母近来抱恙在床, 气虚本就不足,说一句话就得喘一会气,可透过声音还是能听出她的冷然和不耐,她受够了王氏的无理取闹,扫了一眼坐在王氏身旁低着头的顾情,心中更为厌恶,嗓音也彻底冷了下去,“既然你这么问了,那正好,我也来问问你,顾二小姐一个有爹有娘有长辈的人,为何你自己不把你女儿领回家反而要把人托付给我家业儿?你可知道就是因为她才害得你大女儿和我家业儿和离!”   话音刚落,她面前的母女便都变了脸。   原本萧母没想说这番话的,事情到底已经过去了,她如今对兰因也没什么好的观感,旧事重提只会损害两家人的脸面。   如今伯府在汴京城的地位摇摇欲坠,业儿又刚受了陛下斥责,她实在不想再和长兴侯府交恶,谁想到王氏就跟个疯婆子似的,一听说她这女儿被关了禁闭连事情都不曾查清楚便开始大吵大闹起来,完全不顾两家人的脸面和从前的交情。   这也让萧母彻底来了气。   说到底萧家走到如今这一步,不就是她母女惹出来的事?   她就不信王氏不知道顾情的心思,明知道自己的女儿喜欢自己的姐夫,还纵容她跟着业儿回家,害得她家变成这副模样,她没跟她们母女算账,王氏倒是要来问她的过错了,真是荒唐!   既然她要跟她要说法,那她也就好好跟她理下这笔账。   “不如顾二小姐来说说,业儿究竟为何要你待在屋子里不准你出来?”萧母问顾情。   她是清楚她儿子脾性的。   如果不是顾情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他一定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又见顾情在她询问之后,小脸立刻又苍白几分,萧母心中更为笃定,她还要发问,帘子却在这个时候被人刷的一下掀了起来,动静太大,惹得屋中一众人都看了过去。   “世子。”   几声称呼后,萧业踏着夜色走进屋中,他一身黑衣劲服,脸色却比外头的夜色还要来得浓黑。   几乎是那“世子”的称呼一出,顾情便立刻扭过头,自从那晚过后,她便再未见过萧业,此时看着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顾情一双杏目不禁再次涌出泪水。这些日子被关在屋子里,她对萧业不是没有怨意,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变得这么快,可所有的怨恼在看到这张熟悉如天神般俊美的面容时便都化作了几缕哀绵的愁思和酸楚。   她还是喜欢他的,喜欢到明知道他已经不再爱她,却还是舍不得对他生出一丝恼恨。   眼巴巴看着人。   萧业察觉到她的视线却只是一蹙眉,未曾理会。   “母亲。”   他先和萧母问了好,又看向王氏,未像从前那般唤人“母亲”,萧业只是平平淡淡对着人吐出三个字,“侯夫人。”   王氏听他这般称呼,脸色陡然变得越发难看起来,可两人如今这般关系,她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沉着脸坐在一旁。至于萧母,她却是一扫先前阴霾,立刻乌云转晴起来,她握着一盏茶端坐在椅子上,故作姿态道:“你回来的正好,你来和侯夫人说说你为何要把二小姐关在屋子里,也省得侯夫人觉得我萧家不知待客之道。”   既然王氏要闹,那索性就闹得更大些,正好让所有人看看她这女儿多么不要脸!   王氏听出萧母话中的悠然自得,心下一惊,先前被雪芽那丫头的话冲昏头脑,一时忘记先问一问情儿,难不成真是情儿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她心里打着鼓,要是萧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毁得可是情儿的脸面!   王氏心里正踯躅着该怎么办好,未想却听萧业淡淡说道:“没什么,只是近来家中事乱,请二小姐在屋中歇息罢了。”   纵使萧业再厌恶顾情,可事关女儿家的名声,他还不至于拿到明面上来说。   何况他也累了。   顾情救过他,他也因为她没了兰因,恩怨纠葛,已说不清,他现在就希望他们母女能从萧家离开,以后他们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欠着谁。   “业儿,你在说什么!”萧母握着茶盏,原本悠然的神情顿时一僵。   王氏一听这话却一扫先前踯躅模样,她冷笑一声,犹如斗胜了的公鸡,冲萧母说道:“你都听到你的好儿子说什么了?好一个请情儿在屋中歇息!”她边说边面向萧业,怒声,“当初我把情儿交给你的时候,你可是应允过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你看看情儿如今被你们磋磨成什么样了!”   想到先前瞧见情儿时她那副萧索颓然的样子,王氏心中更为恼怒。   “你们萧家今天必须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屋中再次响起王氏的斥责声,可萧母这次却回击不了,眼看着面色森然不知在想什么站在一旁不言不语的萧业,她心中一阵气怨,偏又不好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只能看着王氏咬牙道:“你想如何?”   “我……”   王氏嗤笑一声正要开口,却被顾情握住手。   面对自己的爱女,王氏自是满腔心疼,顾不上和萧母说什么,她扭头去看顾情,嗓音都不自觉柔和了许多,“怎么了,情儿?”先前顾着和萧母争执没注意到,这会才发现她竟双目充斥着泪水。   怒气再次涌上心头,只当情儿是在萧业这受了委屈,她想也没想就转过头冲萧业说道:“你对情儿做了什么?!”   萧业蹙眉,他侧眸扫见顾情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或许是因为这阵子没休息好,她看着要比从前更为瘦弱,眼见那张白得近乎透明的纤弱的脸上布满着泪水,他却没有一丝怜惜,不知道她又要做什么,他薄唇轻抿没说什么,只冷着一张脸站在一旁。   “你——”   王氏被他态度激怒,正欲发火,却再次被顾情握住手。   顾情紧紧握着王氏的手,目光却始终看着萧业的方向,“母亲,跟阿业没关系,是我……是我做错了。”她泪流不止,心中却残留着一抹侥幸。   他不肯说那晚的事,不肯坏她的名声,是不是代表着他的心里还是有她的?   可王氏此时哪还管跟谁有关?眼见顾情流泪,她焦急不已,一股脑就把所有的过错都算到了萧家母子的身上,她握着顾情的手说,“你放心,不管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绝对不会任他们随意欺辱你!”   她说完面向萧业,一扫面对顾情时的温柔,她脸色阴沉,只是责难的话还未说出口,外头便匆匆跑来一个下人,气喘吁吁说道:“夫人,世子,王,王家老夫人来了!”   “母亲?”   王氏一愣,显然没想到母亲会来。   萧业听到这话,从进来至今未曾有过变化的神情也是微微一变,旁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打帘出去了。   如今对他而言,只要事关兰因的事都是最重要的事,知道兰因在这世上最敬重的便是她这位外祖母,萧业自然不敢耽搁,他脚步匆匆出去迎人,走到半路瞧见被人迎进来的老人,不同先前面对王氏母女的冷淡,他看着王老夫人一礼后恭声喊她,“外祖母。”   天色昏暗,王老夫人又年事已高,是等萧业走近后,她才瞧清,听到这句称呼,她神情并无变化,嘴里却淡声回道:“老身担不起世子这句称呼。”   老人不失体面的声音却比王氏那些尖言利语还让萧业不好受。   可他能说什么?什么都说不了,萧业双目晦涩,他在老人淡然的注视下垂下眼眸,纵使心中再是难过,他还是保持着应有的恭敬与人说道:“我领您进去。”   王老夫人未拒绝。   她任萧业替她领路,才走到月门,便瞧见自己那个女儿牵着她那个外孙女大步朝她走来,她身后,是被丫鬟、婆子簇拥着过来的萧母。   “母亲!”瞧见王老夫人,王氏只当她是来替她撑腰的,立刻牵着顾情的手朝她走去,才站稳,她便迫不及待与人抱怨起来,“您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情儿的,您看情儿……”   “你给我闭嘴!”   王老夫人厉声打断了王氏的抱怨。   许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不仅是王氏,就连面色难看的萧母也愣住了。   王老夫人却未理会她们的怔忡,眼见王氏还处于惊愕之中未曾说话,她便没看她,而是转头和萧母好脾气的说道:“老身教女无方,叫夫人看笑话了,若她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替她给你赔句不是,请你见谅。”   她言语温和,又是长辈,便是萧母起初的确对王氏心怀怨愤,此时也说不出别的话,她忙换了一副温和的神情同王老夫人说道:“您千万别这样说,我和侯夫人也不过是闹了几句别扭,不是什么要紧事。”   王老夫人又扫了一眼顾情,见她与她目光相触便瑟缩着肩膀低下头,仿佛怕她训斥她,她心中不喜,脸上神情却无变化,只收回目光后继续和萧母说道:“这阵子我这外孙女叨扰你们了,今儿夜深了,我就先不打扰你们了,等来日再登门道谢。”   萧母自是说不必。   王老夫人也未谦辞,与萧母说了几句便去握王氏的手。   “走。”她压着心里的怒气冲王氏说道。   王氏被她握住手时才反应过来,自幼被人娇宠长大,或许没受过什么挫折,即使她已活到这把年纪,骨子里却还跟个小孩似的,所有人都得疼她爱她不准反驳她,如今被一向疼爱自己的母亲当场训斥,王氏的脸色难看极了,顾不得还在外面,她红唇一张便要说话,可还未张口就听王老夫人压着嗓音与她说道,“不想让你的宝贝女儿,不想让顾家丢尽名声,你就尽管继续给我闹。”   短短一句话却让王氏失了神,她神色呆滞,任由王老夫人牵着她往外走去。   萧业要跟上去送人,却被苏妈妈上前一步拦住了。   “世子请留步。”   苏妈妈和萧业说了一句,便又朝落下的顾情看去,“二小姐,我们也出去吧。”   顾情抿着唇没说话,目光忍不住朝萧业的方向看过去。   她这般模样,苏妈妈自是瞧见了,皱了皱眉,苏妈妈继续保持着应有的恭敬与人说道:“二小姐,老夫人和夫人还在外头等您,我们该走了。”   顾情抿唇,总算肯收回目光了,她任苏妈妈扶着她往外走,却还是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地朝身后的萧业看去。   她希冀着萧业能看她。   可从始至终,萧业的目光一次都没落在她的身上。   顾情心中凄楚,眼中再次含泪。   黑夜隐藏了远方的身影,她终于收回目光,满面颓然往外走去。   “我如今是知道顾兰因像谁了。”眼见那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萧母疲惫开口,“要顾兰因真由王氏带大,这样的儿媳妇,我也不敢给你娶。”   虽然她如今对顾兰因心怀怨恨,但无论是兰因的品行还是她作为一个宗妇的才能却是没得说的。   心中也不禁感慨这王氏的命真是好。   年轻的时候有爹娘兄弟宠着,嫁进侯府,婆婆不管事妯娌又好说话,丈夫还远在雁门关,任她作天作地,也无人说她半句不是,摇了摇头,还真是同人不同命。   萧母在心中感慨一番后看向萧业,她心中还有些恼怨他先前未揭露顾情的真面目任由王氏蹬鼻子上脸,可见他在夜色下身形萧索,那番指责的话又说不出来。   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叹,晚风带走她的叹息声,她见萧业还看着远方,不禁问道:“业儿,你在想什么?”   萧业没说话,他只是看着夜色中那行离开的身影。   先前王氏对顾情的维护还历历在目,这让他忍不住想起这些年他每次和兰因回侯府时的情形,他在想什么?他想到每次王氏对顾情嘘寒问暖时,兰因独自站在一旁,偶尔兰因的眼中会流露出钦羡的目光,以及兰因被王氏指责时隐忍垂眸又孤苦无助的模样……他一直都知道王氏不喜欢兰因,可每次他都任由兰因一个人去面对王氏。   她那个时候应该很无助吧?   亲生母亲不爱自己,丈夫又从不安慰她,甚至还常常冷落她,这些从前被他忽略的事,如今想起,却成了锋利的刀剜得他血肉模糊、心脏抽疼。   萧业喉咙哑涩,目光也变得更为晦涩,有热意涌上眼眶,他捏紧手指收回目光,哑声道下“没什么”三字便抬脚迈入黑夜之中。   萧母看着萧业离开,忙喊了一声,“业儿。”   她想说他们母子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可萧业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他独自一人走在夜色里,十五的月亮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晚风吹过,只有地上那一道寂寥的身影陪着他。   ……   伯府正门口。   王氏被王老夫人拉着走到外面方才回过神,手腕被攥得生疼,王氏娇气,站稳脚跟后,她不满地甩开王老夫人的手,一边揉着手腕,一边不高兴地冲王老夫人说道:“母亲,您弄疼我了!”   说着又不满起来,“您问都不问就拉着我这样出来,您都不知道孙玉容他们怎么对情儿的!他们把情儿关在屋子里不准她出门,要不是雪芽跟我说,我差点就要被蒙在鼓里了!”   王氏越说越生气,可王老夫人却只是冷眼看她。   “你怎么不想想人家这么做的原因?”眼见苏妈妈领着顾情过来,到底也是自己的外孙女,那些话她也不愿当着顾情的面说,便只看着王氏说道,“我让人在十里巷给你们准备了宅子,先前已让人过去收拾了,夜深了,你带着小情去那安置吧。”   王氏原本还在想王老夫人那番话,突然听到这一句,她一愣,“十里巷?顾兰因那不是还有多余的房间吗?”话说到这,一想今日兰因对她的态度,她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声音也彻底沉了下去,“是不是她不肯让我们住?”   不等王老夫人说什么,她已怒气冲冲说道:“我看她翅膀真是硬了,连自己的娘和妹妹都不管了!也是,她要是心里还有我们这些家人,她就做不出这样的事!”   “够了!”   王老夫人仅剩的那点耐心和好脾气也终于被消磨殆尽了,她目光失望地看着王氏,沉着嗓音斥道,“顾兰因顾兰因,你还记得她是你的女儿?你看看你是怎么对情儿,又是怎么对因因的?因因如今变成这样是谁造成的,你有这个脸过去?”   顾情正好被苏妈妈扶着到了跟前,听到这句,她脸色微变,握着帕子的手收紧,她不敢去看王老夫人,只能埋着头怯生生喊人,“外祖母……”   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瞧见她那张苍白的脸,她两片嘴唇微张,到底没再继续往下说,只朝人一颌首应了这声称呼便看着王氏说道:“因因那本就只是个小两进的宅子,我这次带的下人又多,十里巷宅子大,位置又方便,你们去那住着,等回头我再带因因过去看你们。”   她言语尽可能温和,可王氏却是个气到极致时谁也不认的主,她一把拉住顾情的手腕冲王老夫人说道:“不去就不去,您当我稀罕过去?我也用不着您可怜,我们母女自有地方去!”   她说完不等王老夫人再说什么,便气冲冲拉着顾情朝马车走去。   “母亲……”顾情想阻拦,却挣不脱王氏的力气,只能被人拖着往前走。   苏妈妈在身后白了脸。   “夫人!”   眼见王氏并未止步,又见身边老妇人脸色青白,苏妈妈急得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扶着王老夫人的胳膊宽慰道:“您别生气,夫人她,她……”她想为王氏辩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夫人这些年的脾气是越来越糟糕了。   王老夫人没说话,她看着已经上了马车的母女俩,看着那面被人用力甩下还在晃动不止的车帘,她什么都说不出,半晌才哑着嗓音吐出几个字,“……她是真的被我宠坏了。”威严强势了一辈子的老人此时就像是突然之间老了十岁,她满面颓废,身形都有些佝偻了。   松开苏妈妈的搀扶,她开口,“你去看着些,有什么事就过来通传。”   说完她便由人扶着上了马车。   苏妈妈看着她离开,有些头疼,但也只能回到王氏身边。   “夫人。”   她站在马车旁喊人。   王氏原本以为她是替她母亲过来说好话的,正想自持身份,不想还没等她开口,她便听到马蹄声远去,心下一惊,王氏顾不得还在和人赌气,她连忙掀起车帘,瞧见离开的一行人,她脸色一变,不知是生气还是慌张,她握着车帘的手都在发抖了。   “母亲。”   顾情看着王氏,犹豫几番还是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小声问道:“……您还好吗?”   王氏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她殷红的双目死死盯着离开的那行人,直到马车远去,她忽然摔了车帘,怒道:“去七宝巷!”   第一次看到母亲这副模样。   顾情心中有些害怕,她紧张地揪住自己的衣裳,不敢说话。   马车启程。   王氏冷着脸坐在马车里,因为心中的愤怒,她的呼吸听起来有些急促。   她能感觉到情儿的害怕,可她此时却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从小到大,她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可短短一个晚上,自己的女儿不肯叫她母亲还不准她过去住,而从小疼爱她的母亲更是当众给她没脸,她心里又生气又酸楚,只觉得委屈极了。   马车里很安静,本该是母女团聚的温馨场合,此时母女俩却谁也没有说话。   顾情几次想出声宽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倒是有一抹庆幸,她还是不想去见顾兰因,能与她分开住,她自然高兴,只是想到萧业,她心里又满是酸楚。   *   夜深了。   各家各户几乎都已熄灭烛火步入梦乡,可兰因却还在等王老夫人回来。   几个丫鬟劝她先睡,她却不肯,洗漱完后便握着一本书,却也没什么精神去看,一面想着外祖母什么时候回来,一面又想着若是外祖母真的带那对母女回来,她该怎么与她们相处?若换作从前的她,或许还能对此隐忍一番,可如今……她是真的不想被她们扰乱她好不容易才步入正轨的生活。   心中烦闷。   手里握着的书也看不下去了。   直到余光扫见桌上那一只藏着松子的荷包,想到它的主人,她那波澜起伏的心才总算归于平静,脸上跟着浮现一点笑意,她正想吃几粒便听外面停云匆匆过来回话,“主子,老夫人回来了。”   兰因一听这话连忙合书起身,她把荷包系好小心放在一旁,要出去的时候又听停云压着嗓音说了一句,“夫人和那位没有跟过来。”   脚步一顿,兰因心中猜想应该是外祖母做了什么,却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吩咐一句“去准备热水”她便抬脚往外走去,才走到院子,便瞧见外祖母被人簇拥着过来,也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她小跑着朝人过去。   完全没了平日的端庄从容。   “跑什么?”看到兰因向她跑来,王老夫人紧绷了一路的脸上终于扯开一抹笑容,她笑着扶住兰因的胳膊,等人站稳方才又与人嗔怪道,“不是让你早些休息吗?”   “您没回来,我睡不着。”兰因如实说道,她没问王氏和顾情去了哪里,只看着王老夫人说,“我让人给您准备了热水,您舟车劳顿这么些日子,今晚好好洗洗再睡。”   王老夫人没有拒绝,她任兰因扶着她进屋。   洗漱的时候,兰因接过丫鬟的活替她按着肩颈,王老夫人心疼她,不肯她做这些,兰因却不愿假手他人,王老夫人便也只好由着她。   沐浴洗漱完。   王老夫人穿上贴肤的中衣,任兰因替她梳头。   “你母亲……”王老夫人才开了个口,便发觉兰因手上动作一顿,透过铜镜能看到她脸上的笑意都消淡了不少,知道她心里对锦儿存着疙瘩,纵使她有心想缓和这对母女的感情,也不知从何开口,何况还有一个顾情隔在她们中间。   “我与她说你这房间不够,她就带着小情去七宝巷的宅子住了。”最终她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兰因轻轻嗯了一声,她并不关心王氏母女的去向,心里却也知晓这事肯定没那么简单,不过既然外祖母不愿说,她也就懒得管了。   她也知道外祖母那吞吐未出的话是什么。   可她如今既不需要那个女人的亲情,也不想再同她虚与委蛇装饰那些表面功夫,如今这样就挺好的,她只希望她别再来打扰她的生活。   “我会让她们早些回临安的。”王老夫人也知道她那个女儿的脾性,知她留在汴京,她们母女难免再起矛盾,便握着兰因的手说道。   兰因心中感动,她放下手里的梳子,从背后抱住老人,就像从前似的把脸埋在老人的肩上,“她们要走要留都是她们的事,我只希望外祖母能一直陪着我。”   那对母女要做什么都与她无关,就算她们留在汴京也不会影响她的心意和想法。   她只希望外祖母能一直陪着她。   “傻因因,外祖母还得回金陵,怎么可能一直陪在你身边?”王老夫人抚着兰因的手轻拍着,想到什么,她忽然说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回金陵?”   她倒是觉得这个法子挺好的,左右因因在这也是孤家寡人,倒不如随她去金陵。   有她在,因因自然不会受人欺负,或许她还可以给因因再相看一个夫君?家里几个小的除了老大都还没有成婚,若是因因嫁进王家,纵使她百年之后归去,她也能有几位舅舅兄长庇佑……王老夫人原本只是随便一想,但这个念头才浮于心中,就止不住了。   也是因此。   她没有瞧见兰因脸上的怔忡。   兰因的确没想到外祖母会这么说,若是没有齐豫白,或许她会一口答应,对她而言,只要外祖母在她身边,她去哪都一样,可有了齐豫白……她却有些徘徊犹豫起来。   他们才互通心意,她自是舍不得与他分开的。   正巧盛妈妈进来换安神的香,打断了两人的思路。   “好了,我们先睡吧,我听停云说你这阵子都没怎么睡好。”王老夫人握着兰因的手蹙眉说道,倒是未再提去金陵的事,心里却想着回头带因因回王家,好好看看她和她那些表兄弟哪个相处得更好,再替她安排一番。   兰因见她未再提起,却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心里无端松了口气,也想着挑个好的时机还是和外祖母说下齐豫白的事吧。   不过她也的确想多陪陪外祖母。   等汴京的事忙好,她正好可以陪外祖母去金陵待一阵子,也正好……看看她那个“病”。   祖孙俩各怀心思上了床。   停云等人替她们放下垂帷,而后又灭了大半烛火方才退下。   昏暗光线下,兰因躺在王老夫人身边,闻着那股子熟悉的檀香味,她忍不住挽着她的胳膊朝人靠过去,“外祖母好香。”   听着她小孩般的呓语,王老夫人忍俊不禁,抚着她的头说,“傻丫头,外祖母都老了,哪来的香味?”年迈的老人身上会有一股老人味,那是再多香料都藏不住的腐朽气息。   兰因却不肯她这样说,跟个小孩似的抱着她,难得显出几分霸道,“外祖母才不老,外祖母要陪着因因长命百岁。”   王老夫人心下动容,看着她,声音也跟着哑了一些,“好,外祖母陪着我们因因长命百岁。”   夜越来越深,而屋中祖孙俩却絮絮说着话,这一晚,兰因不知道几时才睡,可显见地,她明明那么晚才睡,却一夜无梦,甚至醒来时觉得通身舒泰,一点疲惫都瞧不见。   她睁开眼,正想与外祖母说话,可偏头看去,身边并无人,手伸到旁边的被褥也是冰凉一片。   刹那间,恐慌攫取了她的神智。   她一面喊着“停云”一面起身穿鞋,外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兰因忍不住想,难道自己是在做梦?外祖母根本没来,昨天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的臆想,怀着这样的念头,兰因脸色苍白,她甚至来不及穿衣,只着一身鹅黄色中衣便披着头发出去了。   “主子?”   时雨手里端着放着早膳的托盘从外头进来,远远瞧见兰因这样过来自是吓了一跳,她忙朝人过去,“您怎么这样出来了?”   兰因未曾理会,急问道:“外祖母呢?”   “啊?”   时雨一愣,讷讷答道:“老夫人和齐家老夫人在一起呢。”   不是梦。   兰因松了口气。   紧绷的那根弦也终于松了下来,又见她拿着早膳,以为外祖母在里面,她便径直朝里边走去,步子踏入屋中,兰因一句“外祖母”才出口,便瞧见站在窗边的齐豫白,他是听到声响回头看来,瞧见兰因这番打扮,神情也不禁微怔。   而兰因看到齐豫白的时候,也整个人呆住了,等反应过来,迎着他怔愕的注视,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是什么打扮,小脸一红,她连话都来不及与他说就匆匆掉头离开了。   走到门口,她还能听到屋中传来男人的低笑声。 第64章 花架吻 “顾兰因,我想亲你。”……   兰因怎么也没想到齐豫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里面, 极度的赧然攫取了她所有的理智,只要一想到自己这副模样被齐豫白瞧见,她就无法保持应有的冷静,身后低笑声仿佛还在空中飘散着, 兰因红着脸匆匆出门, 才到门口便碰见迎面过来的时雨。   时雨端着托盘气喘吁吁走过来说, “主子, 我忘记和你说……”说话声在看到兰因通红的面容时戛然而止,她往屋中看了一眼, 压着嗓音问兰因,“您都看见了?”   “……嗯。”   兰因应得十分无奈。   本以为家里都是自己的随身丫鬟,她这样装扮也没什么, 哪想到会被齐豫白瞧见,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兰因心中自然也是这样想的,她还想着今日出门的时候好好给自己上个妆,以防瞧见齐豫白,谁想到……心中羞赧不已,脸上也是一阵滚烫。   “我先回房。”   她匆匆道下一句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不过片刻, 停云便领着人过来伺候她穿衣洗漱,她和齐豫白的事,如今也就停云、时雨两人知晓, 等红杏等人退下, 兰因握着一根簪子问停云, “他……怎么来了?”   停云早已从时雨口中知晓先前的事,这会便轻声回道:“老夫人从奴婢等人口中知晓您前阵子一直去齐府吃饭,便让我们今早多准备些早膳想回请一番, 未想齐家老夫人和大人来得早,他们又舍不得吵醒您便没让奴婢等人来喊您。您过去那会,两位老太太在园子里散步,大人闲来没事便在那边待着,奴婢以为您还要过会才醒便去做别的事了。”   于是便有了先前那一幕。   兰因无奈,却又不好说什么,等停云替她妆扮好,她又仔细端详了下镜子,确保万无一失方才起身,要走的时候,她想到什么,忽然把放在荷包里的长命缕拿了出来。   停云并不知道这根长命缕的来历,不过见兰因小心翼翼系在手上,略一想也就明白过来这是谁送的了。   “大人送的?”她压着嗓音问兰因。   兰因也未否认,轻轻嗯了一声,这根长命缕到她手中已有十余日的时间了,开始是想碰不敢碰,只敢把自己的心意偷偷藏于那锦盒之中,以为这样就能压抑住自己心中的贪念,后来是藏不住自己的心意偷偷拿于手中,却也不敢让旁人知晓这是齐豫白送的,如今……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戴在手上了。   指腹轻轻拂过手腕上那串繁复华丽的手绳,五色绳衬得兰因的手腕愈发皓白。   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戴上它。   没想到短短十日的功夫,她和齐豫白之间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兰因一时也不知该感慨什么,心中却是高兴满足的,又看了一会,她方才笑着开口,“走吧。”   过去的时候,两位老太太已经散完步回来了,两人仍坐在一起笑容满面说着话,大多是从前旧事,至于齐豫白,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安安静静坐在一边替她们倒茶。   听到脚步声,还未有人通传,他却仿佛感知到什么抬起眼帘。   他就坐在正门口的位置,兰因一进去就能看见他,四目相对,齐豫白双目含笑,兰因却因早间的事再次羞红了脸,她垂下鸦翅似的浓睫,仍羞于看他,只是同两位老太太先打了招呼,“外祖母,齐祖母。”   而后才在齐豫白的注视下,轻轻吐出两个字,“……兄长。”   “嗯。”   即便未抬头也能从齐豫白的应答声中听出他话中的兴味,像是在品谈她这“兄长”二字,莫名的,她心里又是一阵羞臊,好在很快外祖母的声音便打断了她的思绪。   “起来了。”   王老夫人不知先前的情形,瞧见兰因过来也只当她才醒,“你齐祖母和齐家兄长一大早就过来了。”   兰因便也当做自己才过来,她轻轻嗯了一声,“停云已经和我说了。”走过去的时候方才又说了一句,“您该早些喊人叫醒我的。”   哪有让长辈等她的道理。   “你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我们又没什么事。”说话的是齐老夫人,她也是一副含笑模样。   兰因闻言,忍不住朝齐豫白看过去,今日虽然不是上早朝的日子,但他一身官服,显然是要去官衙的。   齐豫白岂会不知她在想什么,他温声安抚她的担忧,“无妨,这阵子大理寺没什么要紧案件,我也……正好偷偷闲。”大概是又想起她先前那副慌慌张张的模样了,他漆黑的眉眼含笑,尾音也带了几分笑意。   兰因瞧见他眼中的笑意,也想起了早间那一幕,心中的担忧散去,耳根再次转红。   她扭过头不再去看他。   两人这一番眼神官司,两位老人家并未瞧见,等她坐下后,王老夫人便与她说道:“我和你齐家祖母商量回头挑个时间好好去汴京城逛逛,来汴京几回,我还没好好看过这个汴京城呢。”   她是土生土长的金陵人,年轻时跟着王老太爷走南闯北倒也来过几次汴京城,但都是过来做生意,没时间逛,便是逛过,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后来王老太爷去了,她年纪也大了,舟车劳顿懒得奔波,也就只有因因刚嫁人那年,她放心不下才来汴京城待了一阵子,可那时正逢家中长孙媳生孩子,她见因因和萧业相处的又不错,待了没几日便回去了,倒也没什么时间去逛。   如今,一来是与故友重逢,二来也是想带着兰因好好散散心。   不过……她看了一眼身边的清艳女子,阳光在她身后,她眉眼温柔,唇角微翘,并不见一丝她来时设想的憔悴不堪,甚至,眉梢眼角还能瞧出一抹……甜蜜。   甜蜜?   王老夫人蹙眉,是她老眼昏花,瞧错了吗?   齐老夫人不知她这老姐姐在想什么,已就着她先前的话趁势说道:“我记得过两日城中有什么花灯节,正好那日豫儿也没什么事,我便寻思着等我们吃完晚饭一道出去逛逛。”她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在一起了,自是想方设法想给他们制造相处的机会。   兰因心中清楚,却也不介意。   “正好我也许久未去看花灯节了。”她笑着答应。   说话间,她的面前多了一盏茶,是齐豫白亲手倒给她的,兰因压着心中的甜蜜,轻声与他道了一声谢。   齐豫白自是说不用,要收回目光的时候却瞧见她皓白手腕上带着的一物……瞳孔微缩,他顺着那物抬眸,与兰因四目相对。   兰因似乎还未察觉,迎着他的目光看去瞧见腕上那串手绳,方才知晓他在看什么,刚想掩耳盗铃掩藏,但想到她戴上这串手绳原本就是为了给齐豫白看的,便又什么都没做,只垂着眼帘喝茶,耳朵却悄悄红了。   齐豫白便知晓,这果然是他送给她的那串长命缕,他看着兰因,心中忽然一阵柔软。   等吃完饭,兰因本想今日留在家中好好陪陪外祖母,但铺子孙掌柜派人过来传话,说是有几件事要与她商量,王老夫人便未让她陪,只让她先去铺子处理事情。   正好齐豫白也要去大理寺,两人便一道出门。   停云在前边领路,兰因和齐豫白走在后面,两人还是从前那副不远不近的距离,即使被人瞧见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齐豫白想到什么,和停云说道:“宋岩的文书下来了,估计过几日就能到了。”   陡然听到这一句,原本在前边走路的停云猛地回过头,她原本还想着回头写信给宋岩问问他什么时候能到,之前他来信说是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只是大理寺文书一直没下来,他在蔡州又还有些田地得托人处理便一直耽搁着,如今得了准确的答复,她自是放了心,冲齐豫白好一阵道谢。   齐豫白说了不必之后,又与人提了一句,“大理寺的官吏有专门住的屋子,我先前着人替他申请了一个夫妻间,你日后嫁过去也方便。”   这话倒是让主仆俩都愣住了。   兰因前阵子知晓宋岩要来汴京赴任便和停云商量着打算给她置办间屋子,可停云说什么也不肯,只说自己会解决,后来她又因为齐豫白的事浑浑噩噩,便就这么耽搁了下来,先前听齐豫白说起,她还想着回头派单喜出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屋子,趁着宋岩还没到先买下来,权当做给停云的陪嫁。   没想到齐豫白竟先给她解决了。   不清楚大理寺是不是真的有这个规定,兰因还是有些担心,她抬眸看人,“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麻烦。”不同面对旁人时冷清的模样,听到兰因询问,齐豫白垂下眼眸,露出温和的眉眼,“原本就有这样的规定,何况在大理寺做事的大多都是汴京城的户籍,那些房子几乎都空着没人住,就是地方不算大,只能暂居。”   “已经很好,很好了。”   停云双目含泪,忍不住要拜谢人。   她是真的感激,像他们这样的人能在汴京城有一栖之地就已经很好了,哪还管房子大小?她知道主子心疼她,必定舍不得看她和宋岩为难,可她也不能仗着主子的疼爱就恃宠而骄,何况如今主子给了她宅子,府中其余下人瞧见又会怎么想?人心本就是不足的,她是怕主子为了她让那些人心生别的想法。   齐豫白不喜欢别人拜他。   停云怕惹他不喜只好忍住,她站在一旁擦拭眼泪。   知晓不会影响齐豫白,兰因也就放了心,又见停云满面泪水,忍不住与她笑道:“先擦擦眼泪,”想了想,她又说,“要不你今日留在府中?”   停云一听这话忙摇头,“奴婢可以的。”说话间,她连忙握着帕子擦掉面上的眼泪,生怕兰因不带她出去。   兰因见她这般便也未说什么。   三人继续往外走,走到月门处的时候,齐豫白忽然冲停云说道:“你先去前面等着。”   他这话是对停云说的。   停云虽然感念他的帮忙,但还是先朝兰因看去,等兰因点了头方才屈身一礼往前走去。   “怎么了……”兰因以为齐豫白是有什么话要交待给她,可她红唇微张才吐出三个字便忽然被人握住手腕,滚烫的热度落在她的手腕上,兰因神色错愕,等反应过来,她红了脸颊才要挣扎就已经被人带到了旁边的紫藤花架里。   兰因喜欢紫藤花。   从前在山野间瞧见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了。   外祖母宠着她,任她在自己院子种下一片紫藤花,后来嫁到伯府,她原本也想在自己院子种下一片,可不知是谁把这消息传到了萧母那边,萧母觉得这花妖艳还不够名贵,不准她种,兰因也就只好按捺住了这个想法。   前阵子搬过来,单喜从时雨口中知晓她的喜好,便特地请人移植了一大片,不仅兰因的院子里有,外边的院子也有。   此时这一片紫藤花便正好开在临墙的地方。   五月的紫藤花开得十分茂盛,那一簇簇垂落的花苞几乎能隐藏住他们大半身形。   兰因被齐豫白带得整个人都贴在墙上,垂落的花束落在她的脸颊旁,有些痒,她却没有多余的手去把它拂开,不明白齐豫白这是怎么了,她等站稳后抬眸看去。   没了先前面对外人时的冷清,此时的齐豫白看着她的黑眸满是藏不住的欲念。   兰因被他眼中的欲念惊得呼吸微收,不等她开口,她的双手已被人握着往上抬,而抱着她的男人看着她手腕上的长命缕,呼吸更为急促,他握着兰因的手,黑眸直勾勾看着她,“顾兰因,我想亲你。”耳边传来男人的说话声,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可还不等她开口,他就像出闸的猛虎带着拔山倒海气吞山河的气势,在她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看向他的时候,俯身吻住了她。   刹那间。   震惊、羞赧……各种情绪攫取了兰因的神智。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齐豫白,等回过神来,她的脸上立刻飞上两朵红云,不是第一次亲吻了,但兰因显然还不习惯这样的亲近,何况……此时还是青天白日,本就不是该亲近的时间。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不专心,齐豫白似惩罚一般轻轻咬了下她的红唇。   力道并不算重,可兰因一时不察,还是被咬得轻轻嘤咛一声,听到这个声音,她脸上红晕愈浓,而吻她的那个男人动作却变得更为激烈了一些,她知道自己该挣扎该推开他的,即使府中下人不多,可也不代表不会有人路过,何况外祖母和齐祖母还在里面呢。   她虽然不担心被他们知晓她和齐豫白的关系,也早就做好准备早些与她们交待了。   但她也不想让她们知道她和齐豫白私下这样。   太羞耻了。   可看着眼前的齐豫白,想到他独自一人走完的上辈子,她便怎么都舍不得推开他,凝望他冷清中又裹着几分热烈的眉眼,兰因最终也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的心中满是柔情和包容。   她闭上眼睛,任齐豫白对她为所欲为,甚至……还默许地张开红唇。   能察觉到她这个举动后,原本如狼似虎的男人忽然停下动作,兰因虽然闭着眼睛却也能感觉到齐豫白在看她,心中赧然,也知晓自己这个举动实在不符合她的性子……正想合上红唇,却被男人率先一步咬住嘴唇。   夏日的暖风轻拂紫藤花。   隐约能瞧见那紫色的花架里有一抹绯色与鹅黄,衣角随风翩跹,谁也不会想到那两个素来冷清理智的人此时就在这紫藤花下痴缠亲吻。 第65章 纵容 “顾兰因,别这么纵容我。”……   兰因和齐豫白走后, 两位老太太便携手在院子里散步。   走着走着,免不得要说起儿女之事,王老夫人只要一想到昨晚王锦的举止便忍不住叹气,这些话, 她在别人那边不好说, 在她老姐妹这倒是无需隐瞒, “当初我和她爹觉得家里就她一个姑娘, 又觉得女儿家总是要嫁出去的,怕她日后去了夫家不能像在家中那般自在, 难免对她宠溺了一些,没想到……竟把她骄纵成这副模样。”   她是越想越后悔。   如果早知道锦儿会变成这样,她当初怎么也不会这样溺爱她。   可这世上之事, 哪有什么早知道?   她家那点事,齐老夫人自然是清楚的,虽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这会看着她身边这个一向要强的老姐姐满面凄苦愁容,她也不好受,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只能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过后才又说道:“我说句不好听的,你这女儿就是仗着你们心疼才这般无法无天。”   “我又岂会不知?”   王老夫人哀叹道,“她爹信奉女儿娇养男儿穷养, 小时候她想要什么, 我和她爹都会想方设法满足她, 以至于让她以为这世上之事只要她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所有人都得捧着她才行。你别看她如今都快四十的人了,可那脾气, 就跟没出阁的姑娘差不多,我家那几个还未及笄的孙女都没她这般能闹腾。”   齐老夫人皱眉,“你那亲家也不管?”   她以前也认识几个脾气骄纵的姑娘,但不管在家中怎么闹腾,去了夫家没几年就都收敛了性子,像王锦这样闹到这个年纪的,她是真的从未见过。   王老夫人叹气,“我那亲家是个不管事的,整日吃斋念佛,除了当年为了鸿骞留后的事给我写了一回信,便再未露过面。”   原本亲家好说话不管事,她是该高兴的。   都是做儿媳的人,谁不想遇见一个好说话不管事的婆婆,可王老夫人如今是真的宁可她那亲家难说话一点,也不至于惯得她这女儿这般。   摇了摇头,“鸿骞倒是能说她几句,可鸿骞是个老实孩子,一来他念着我们祖上从前对他家的那点恩情,二来又觉得她没了女儿实在可怜……何况他一年大半日子都在雁门关,纵使有心也管不着。”   她要强了一辈子,也厉害了一辈子,家中那些儿子、儿媳哪个不听她的话?没想到临了一大把年纪却为了这个女儿焦头烂额。   “你既知道她是这么个性子就该束着她,别她一不高兴,你就样样都依了她。”   “我昨晚便没理她。”   她声音沙哑,齐老夫人也知晓她心里不好受,默然片刻后,握着她的手宽慰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还好你这女儿只是性子骄纵了一些,旁的倒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或许也是从小娇养的好,身边环境又不错,王氏脾气虽然骄纵,却没什么害人的心思。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真要是那么个脾气还要跑去害人,那她这老姐姐的头发只怕都得为她白光。   王老夫人仍叹着气,“我现在就是在想她和因因的事,从前因因虽然和她相处得也不算好,但我也从未见她这样冷清过……我昨日看因因,她大概是被锦儿伤得深了,竟是连句母亲都不肯叫她。”   她年纪大了,终究是盼着一家和睦,尤其这两人,一个是她的女儿,一个是她的外孙女,可以说她这辈子的柔情和疼爱都给了这两人,她们母女关系不好,她心里自然不好受。   “你不会还想在因因那边替你女儿说话吧?”齐老夫人皱了眉。   “你想什么呢?”   王老夫人瞪她一眼,“你真当我是那起子没脑子的糊涂人?”   齐老夫人松了口气,“你不是就好。”人都有亲疏远近和偏爱之分,别说王氏是这么个性子,便是不是,这对母女起争执,她也会毫不犹豫站在因因这边。   就是可怜了她这老姐姐,两个都是心头肉,谁不高兴她都不好受。   王老夫人岂会不知她在想什么,她道:“我知道因因的性子,若是我开口,便是她再不喜欢也会依着我的意思去做,可我哪里舍得?”她说着摇了摇头,半晌,终是一叹,“罢了,你说的对,儿孙自有儿孙福,她要真想要这个女儿自然会主动去补救,她若还是这副样子,也就只能说她们命里没有母女缘。”   “不说我这讨债的女儿了。”王老夫人自嘲一句,反握住齐老夫人的手说起齐豫白,“许久不曾见你这孙子,竟是长得这般好了,性子也好了许多,我还记着他以前在饭桌上一句话不说,那会你还与我说他就是个木头性子,可我如今看他,虽然话依旧不多,但人却是温和了不少,也能陪着我们聊天了。”   还不是因为你是因因的外祖母?他想娶因因回家,自是要给你留个好印象。齐老夫人正要笑,忽然又听她这老姐妹问道,“说起来,我记得豫儿今年也二十有一了,你可给他许亲了?”   齐老夫人心下一动。“还没。”   现在小年轻都重事业,就跟她那几个孙子一样,王老夫人见齐豫白未曾许亲也没觉得奇怪,只又问了一句,“那可有心上人?”   “你觉得……”齐老夫人忽然转头看她,迎着王老夫人疑惑的注视,她问她,“他和因因如何?”   ……   兰因不知道那边两个老人家已通了口风。   她和齐豫白还在花架下,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多久,只知道在齐豫白这样的攻势下,她已经整个人手脚无力浑身发软,若不是还被人揽着腰,恐怕她早就要瘫软在地。   过了最初那一阵,两人之间的亲吻已没先前那般激烈了,更像是舍不得分开的缠绵。   红唇被人轻轻咬着。   不疼。   像是情人间的舔舐,带起她心中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昏昏沉沉中,兰因的脑中忍不住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才过去一晚,这人的吻技就变得这么厉害了?   明明昨晚他还不会那么多花样。   想到先前被人抱着腰托起来抵在墙上亲吻的模样,想到他一路从额头吻至她的下巴,想到他亲她时望着她时那双犹如黑潭的眼睛,兰因的脸再次变得滚烫不已,心脏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像是被人用羽毛轻轻刮过,酥麻酥麻的。   “齐豫白……”她压抑着心中的羞赧,哑着嗓音喊人。   “嗯?”   耳畔传来男人的嗓音,低沉沙哑,带着没有掩藏的欲望撞入兰因的耳中,直把她弄得更加面红心热,被人咬着红唇,她语不成句,短短一句话几乎是花费了比从前几倍的时间才说出口,还是气喘吁吁的模样。   “我们,我们该出去了。”   齐豫白也不说话,只是一面亲着她,一面看着她。   兰因听不到他的声音只能睁眼,才睁眼,便瞧见近在咫尺的男人,他身后是硕果累累的紫藤花,而他依旧还在看她。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他那浓密纤长的眼睫都刮到她的脸上了,带起酥酥麻麻的痒意,可最要命的还是他那双直勾勾望着她的潋滟凤眸。   乌纱帽早在先前被他丢在一旁,只用木簪束发的青年看着她沉默不语,眼中却有着完全没有隐藏的欲念。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被人誉为高岭之花的冷清男人会有这么重的欲望,这还只是亲吻,要是以后……   兰因脸颊通红,她不敢再往下想,更不敢去看齐豫白。   满脸都是桃花色。   她别过脸,只露出通红的侧脸,那红一路从脸延伸到脖颈,不禁让人浮想联翩,还想窥探一份更多的春色。   齐豫白看着这一幕,握在她腰上的手立时又收紧了许多。   兰因总觉得被拖入凡尘的齐豫白令人无法抵抗,却不知对齐豫白而言,她的一举一动更加让他沉沦。   恨不得时时与她相伴不分开才好。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低吟,瞧见她蹙眉,齐豫白才晃过神来,知晓自己弄疼了她,他忙松手。   “疼吗?”   他低哑的声音带着几分自责,薄唇也轻轻抿紧了一些。   兰因听出来了,忙道:“不疼。”   见他薄唇依旧绷着,她主动握住他的手,轻声哄着人,“真的不疼。”   齐豫白凝望她半晌,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她手腕处的长命缕,忽然握住她的手带到唇边。   热意喷在手腕上的时候,兰因浑身一颤,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滚烫的唇便已贴在她的手腕处,无人知晓手腕是她的敏感处,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电流窜过脊背,她整个人都止不住微微颤粟,垂眸去看眼前人,便见齐豫白一面看着她一面如待珍宝一般轻轻吻了下她的手腕。   这是一个带着怜惜和珍重的吻。   比起先前他如狼似虎般的予取予夺,这蜻蜓点水的一吻简直称得上是温和,可兰因却觉得就连心脏都在轻轻颤鸣。   她怔怔看着齐豫白。   半晌,忽听他哑声说道:“因因,我很高兴。”   “什么?”兰因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被他用指腹爱怜地摩挲了一下手腕,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恰好能看到他的手指勾着那条长命缕,终于清楚他先前这么激动是因为什么了。   她红着脸,却什么都说不出。   她原本只是想让他高兴,没想那么多,更没想到他会这般。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再次轻轻抽了下自己的手,未曾抽动,兰因只好垂着浓睫与人羞声道:“……走了,你都要迟到了。”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的她有多么柔软。   齐豫白也没想到她说的会是这样的话,即使他一直都清楚她裹在清冷外表下那一份鲜少有人窥见的柔软,却也没想到她竟能包容他至此。   明明不习惯被他这样抱在外头亲吻,却还是纵容他对她为所欲为,关心的也只是他快迟到不好,却不曾理会自己好不好,喜不喜欢。   不知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齐豫白只是觉得心里有些软也有些酸,他忽然伸手抱住她,空出来的那只手却抬起覆在兰因的头上轻轻揉了一揉。   这样一个略带心疼的动作让兰因有些错愕,她抬眸朝齐豫白看去,听他哑声与她说道,“不会迟到。”   又过了一会,兰因听他说,“因因,日后不喜欢,你可以说,也可以拒绝我。”   他看着兰因,不知该怎么诉说自己的心情,口舌像是失去了原本的用处,他只能看着她言语苍白说道:“我对你没有抵抗力,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让你不高兴,会不会伤害到你……”   他那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独独对她无效。   可偏偏这世上,他最怕伤害的就是她,怕自己的欲念会伤害到她,也怕她不喜会害怕,齐豫白压抑着微微颤鸣的心,低头凝视兰因,哑声重申,“永远不要为了我委屈自己。”   “你若不喜欢,我会停下。”   “我不会生气。”   兰因静静聆听他沙哑的嗓音,便是最初没明白,听到这也清楚他在想什么了。兰因知道自己对亲近的人难免要带有几分讨好,或许是没拥有过太多的疼爱和善意,所以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她都恨不得对他们的好加倍偿还,可先前不是。   她对齐豫白的亲近从来不是源于怕他生气而去讨好。   “没有不喜欢。”   “什么?”她的声音太轻,即使是齐豫白一时都未听清,他垂眸看她。   兰因迎着他的注视,沉默片刻后方才鼓足勇气与他说道:“我没有不喜欢,我……我喜欢的。”她说着说着,脸又情不自禁变得滚烫起来。   即使天性让她羞于与他这样在外头亲近,可他的爱意却让她忍不住沉醉。   她没有办法欺瞒自己。   她喜欢的。   她喜欢他毫无保留的爱意,喜欢他眼中只有她一个人的样子,喜欢他在她面前表现出不同于面对别人的激烈和热情,他喜欢,喜欢他喊她因因……这样的爱意让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被他深刻爱着的。   也让她忍不住想离他更近更近一些。   看着男人逐渐变暗的眼眸,像是裹挟着风暴,兰因轻咳一声,再次红了脸。   “真的要迟到了。”   她说着退后一步,看到地上的乌纱帽,想到先前她因为被帽翅勾到脸颊,齐豫白二话不说就掷了乌纱,若让外头的那些人知晓他们一向引以为傲的齐大人齐少卿做出这般行径恐怕都得目瞪口呆了。   还好没人瞧见。   要不然恐怕她也得担个“祸水”的名号。   兰因为自己所想有些失笑,她弯腰捡起乌纱,动作轻柔地轻轻拍了拍上头的灰尘,本想递给齐豫白,又怕他瞧不见,回头戴得不正,便与人说,“你低头,我替你戴。”   齐豫白自然不会拒绝。   他弯腰低头,任兰因替她戴好。   “好了。”   兰因替他正了衣冠,见面前的男人戴上乌纱后又恢复成平日那副清冷少卿的模样,只有那双看着她的眼睛还带着暗色,再次面对他这样的目光,兰因心中还是忍不住害羞,却也不会再惊慌失措,倒是瞧见他唇上一抹不同的颜色,微微一怔,等反应过来,她的脸霎时变得通红。   齐豫白却未察觉,只当她又在害羞,他虽然不舍与她这样分开,但也知晓不好再继续耽搁下去。   “走吧。”   他朝人伸手,正想牵着她离开,忽然听她说道:“……等,等等!”   “嗯?”   齐豫白看她,神情温柔,“怎么了?”   “你嘴上……”   兰因红着脸与人说。   她这话没头没尾,即便是齐豫白也是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见她满面羞容盯着他的唇,他正要抬手揩掉,想了想,又蜷起手指,佯装不知,“怎么了?”   他装得太像,以至于兰因都没有起疑。   她只是在想,该怎么和他说?说先前吻得太激烈,他把她的口脂吃到嘴上了?这也太为难她了。   脸上神情变幻几番,兰因最终还是选择自己动手,她把手放在齐豫白的胳膊上,以此支撑身体,而后踮起脚尖,手指在他唇上轻轻一抹把沾了口脂的手指藏于掌心,瞧见那处已不见其他异色,兰因松了口气,刚想站稳,却再次被人扣紧杨柳细腰。   “藏了什么好东西?”   耳边响起男人的声音,与他含笑的凤眸对上,兰因便知他什么都知道。   脸红得不行。   心脏也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脚尖还踮着,腰却再次被人揽在怀中,见他倾身而来,以为他又要亲她,兰因忙伸手推在他的胸膛上,语气都带了几分慌张道:“齐豫白,别亲了,真的要来不及了。   “嗯,不亲你。”齐豫白低笑一声。   他说到做到,果然没再亲她,可他的举止却比亲吻还要来得缠绵。   像是情人分开前最后的痴缠,兰因眼睁睁看着他拿鼻尖轻贴她的鼻尖,而后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梁,可即使做这些事的时候,他那双漆黑的凤眸还在望着她,那里的专注、深情犹如两个滔天旋涡吸引着她的心神和魂魄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齐豫白才把她松开,分开的时候,他还是先替她整了衣冠和面容,而后随意收拾了下自己的,便朝她伸手,“走吧。”   兰因怕继续待下去又不知道耽误到什么时候,也顾不得别的,忙把手放在他的手中,任他牵着她往外走。   停云在外头等了快有一刻钟了。   原本以为主子和大人是有话要说,哪想到等了许久也未见两人过来,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哪想到人却凭空不见了,起初她没注意到两人在花下,走近却听到一阵声音……   这会听到脚步声,她稍稍松了口气,回头却见两人竟牵着手过来,又见主子满面春色和娇羞,竟是她从未见过的风姿,她心里又是惊讶又是害羞,埋着头站在一旁,只轻轻喊道:“主子,大人。”   兰因在看到自己贴身丫鬟的时候,脸上才消下去的热意又变得滚烫几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在齐豫白手中,她连忙从齐豫白的手里挣脱出来。   齐豫白倒没什么,还是从前那副模样,被她挣脱也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未阻拦,而后轻轻嗯了一声,应了停云后才又与兰因说,“晚上要是回来得晚就托人来传句口信,我去铺子接你。”   兰因本想说不用,但被齐豫白那双专注的凤眸看着,到底还是夹杂着心中的羞意点了点头。   “好。”   余后两人倒未再说什么。   齐豫白也未再闹她,等出了门,两人便各自上了自己的马车。 第66章 想你 力透纸背的两个字,注满了齐豫白……   兰因到铺子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锦绣堂昨日才打出名声, 今日虽然不似昨日开业时那般热闹,却也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铺子里的侍者、伙计忙得脚不沾地,孙掌柜也在谈生意,远远瞧见兰因过来忙喊了一声“东家”。   兰因见他在忙也就没有过多打扰, 只朝人点了点头便领着停云去了二楼的厢房, 又让人把四家店昨日到现在的账本拿上来细看, 将将看完, 孙掌柜也忙好过来了。   “东家。”   略有些富态的中年男人抹了下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站在门口给兰因请安。   “快进来坐。”兰因放下手中的账本, 又让停云给人看茶,而后也未多言,只静坐一旁, 等着孙掌柜自己说事。   “多谢东家。”孙掌柜忙接过茶好生道谢,却没喝,而是放在一旁先和兰因说起事,“今日请您过来,原是为了两件事,请绣娘的事,我已经着人吩咐下去了, 城里、外头都有人去通告,估计不日就有消息传来了。”   他一向办事妥帖。   兰因自是放心的,轻轻嗯了一声后问他, “还有一件呢?”   “还有一件就是咱们布匹的事, 早些年积攒的那些绸缎这阵子用的差不多了, 可单子太多,只怕这样消耗下去不日就要用完了。从前咱们的布料都是从王家进的,表少爷和舅老爷念着情分每次给我们的价格都是最低的, 但……”孙掌柜面露犹豫。   兰因却听懂了他话里的踌躇。   “你提醒我了。”她放下手中茶盏,神情也变得严肃了一些,“这事亏得你和我提了一句,要不然我们照常问金陵拿货,难免会引起没必要的风波。”   从前需要的少,价钱低也就算了。   如今锦绣堂生意好,要用的布匹比起从前自是要多上许多,再用从前那个价格显然是不合适的。   “这样,我待会给表哥和小舅舅写一封信,与他们说下这事,日后我们还是问他们拿货,只价格,他们给别人怎么样,给我们也怎么样,小舅舅和大表哥心疼我,可我也不能白白让他们吃了亏。”   王家如今当家的是大舅舅。   可做生意做得最好的却是大表哥和小舅舅,可以说王家大半生意都拢在这二人的手中。   因为外祖母还在,王家一直都没有分家,无论赚多少都算公中,若没有孙掌柜这番提醒,兰因一时肯定也想不起来,诚然,这点银钱对赚惯了大钱的大表哥和小舅舅算不上什么,他们也肯定不会与她计较,可落入王家其余人耳中难免又是一场风波,她是怕回头闹起来,外祖母难做。   “还好有你提醒,要不然我怕是得惹事。”兰因舒了口气。   孙掌柜也松了口气,“您不怪我多嘴就好。”   “怎么会,”兰因温声,“我是刚做生意,许多事情上都不大懂,还得你帮忙多看着一些,日后若还有别的事也请孙叔知无不言,省得我做错。”   她这一句孙叔自是让孙掌柜不敢受,与兰因推辞几遍见无果才感动万分应下。   他忙得脚不沾地,这会才敢沾口热茶,等喝完茶又和兰因说了几句,正要起身离开,却听兰因说,“对了,外祖母来了,孙叔回头得空可以去府中看看她。”   “什么?”   孙掌柜惊得站起身,“老夫人来了?!这这,我竟然不知,真是万死。”   兰因知晓外祖母给她的这些人都是她的亲信,主仆多年感情厚非,因此见孙掌柜这般,她的声音又柔和了许多,“外祖母就是知道你会这样才不让我提前与你说,你也别担心,她在汴京还要待一阵子,你回头记得带上妻女来家中吃饭。”   孙掌柜似乎还有些没有清醒过来,张口哎哎了几声,出去的时候差点绊倒。   兰因怕他出事,让停云扶他下去。   等停云回来,兰因便让她准备笔墨纸砚,而后亲自提笔给小舅舅和大表哥写了信让人送了出去。   这些事情做完,停云问她是回去还是在铺子再待会,兰因想着既然出来了,索性去其他几家店铺看看,正好今日一次性忙完,明天开始便有时间陪外祖母好好逛逛了。   她是想到什么便做的性子,让人准备马车,带着停云把手里其他几家店铺也都看了一遍,转完已经到了饭点,她索性留在听泉楼用了午膳。   “这菜不错,你让人给外祖母和齐祖母她们送点过去。”   停云笑着应是,正要出去,便又听兰因说,“齐豫白那,也送一份过去,你亲自去。”   “哎。”   停云心中已把齐大人当作未来姑爷,自是高兴应道。   兰因看着她出去,又低头去看自己面前的饭菜,明明才跟他分开没多久,她却已经有些想他了。   *   大理寺。   快到饭点,可齐豫白的官署却十分热闹,一群人就着案件吵得沸沸扬扬,这是大理寺常有的事,齐豫白也未曾阻止,依旧翻看着手里的卷宗,不管他们吵得有多激烈,他都四平不稳不见半点起伏。   余光瞥见竹生提着食盒脚步轻快进来,他也未曾抬头。   竹生面对这副情景也显然十分熟悉了。   大理寺这些人脾气一个比一个烈,以前和刑部、都察院吵架,能把那些人吵到直接骂“竖子可恶”,最开始主子接手大理寺的时候,他还格外担心,甚至谋划着要不要暗杀几个刺头,没想到这群人虽然平日吵得凶却格外团结,自己人怎么吵都没事,要是别人过来吵,那一个个团结得比那城墙还要坚硬。   也听主子的话。   无论主子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反驳。   他小心避开这些人吵到激烈时随便挥洒的唾沫,把食盒放到齐豫白的桌上,“主子,吃饭了。”   齐豫白嗯了一声却没立刻放下手中的卷宗,直到听到竹生压着嗓音说了一句——“是主母派人送来的。”   手上动作忽然一顿,齐豫白顺着打开的食盒看过去,果然是与平日不同的菜色。   “什么东西这么香?”   “好香啊。”   ……   刚刚还吵得激烈万分的人忽然停下声音,有人一边嗅一边说,“我怎么闻着有点像听泉楼的菜?”   屋中一群人立刻把目光落在了齐豫白的桌上,先前吵架没觉得,这会闻着香味倒是有些饥肠辘辘,甚至有人肚子都叫了起来。   齐豫白说,“给几位大人分点。”   饭菜多,他一个人也吃不完,竹生应下一声,便让人去准备碗筷。   “嘿,这多不好意思啊。”   几个刚刚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人,这会都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不过虽然嘴里说着不好意思,等竹生把菜端过去却是一个比一个吃得起劲,“香,太香了!”   屋中布满着吃饭的声音。   “主子。”   竹生递上筷子。   齐豫白问他,“你不吃?”   “主母给我也备了一份呢。”他声音虽然轻,但话中却是无比自豪。   齐豫白瞧得好笑,倒也没说什么,只又问,“送饭的人还在吗?”   “在呢。”   竹生点头,“是停云,她怕您有话要传,还等在外面。”   齐豫白点头。   他放下筷子,拿起笔,要写的时候却觉满脑子思绪,竟无从下笔,想说的话太多,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最终……他看着面前白纸,沉吟半晌,落下两字。   ……   “主子。”   停云回来的时候,兰因早已用完午膳,手里握着酒楼的账本翻看着,听到她的声音,她也没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应了句,“回来了。”   停云轻轻应了一声,又把天青交给她的字条递给她。   “这是什么?”兰因一怔。   停云抿唇笑道:“大人给您的。”   兰因红了脸,尤其是瞧见她眼中未加掩藏的揶揄,更是羞容万分,她轻咳一声,佯装没什么似的神情淡定地拿过字条,正要打开,却见停云还站在一旁。   “你先出去。”她吩咐人。   停云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应了一声便拿起桌上快空了的茶壶往外走去,兰因等她走后才打开字条,纸上只有遒劲有力的两个字——   想你。   却让兰因心脏砰砰。   她忍不住拿手捂住滚烫的脸颊,又觉不够,起身开了窗,等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方才缓和了一些她脸上的热意。   她也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明明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也嫁过人,却跟个没及笄没碰过情爱的小姑娘似的,碰到这点事就脸红心跳。   可她心里高兴。   他所有的举动都让她高兴。   目光忍不住再次朝桌上那张字条看去,力透纸背,那样有力的手,那样严肃的地方,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两字的?也不知他写字的时候,身边有没有别人。   兰因只想着这些,脸上便又是一阵滚烫,小心翼翼把字条合起来放进荷包里。   等停云再叩门回来的时候,她的情绪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你去置办些东西,回头去完锦绣堂,你随我去一趟徐家。”   停云已从时雨口中知晓昨日铺子里发生的那点事,便也清楚她去徐家为的是什么,她没多说,答应一声便去安排,等她回来,兰因也正好看完账本,走前,兰因又和听泉楼的掌柜说了几句,方才离开。   本想着到锦绣堂与孙掌柜说一声便去徐家,未想周朝芳竟先来了。   周朝芳也才来不久,侍者请她去厢房歇息,她却坐不住,索性在铺子里看着衣裳,听到身后传来几声“东家”,她转身,待瞧见兰因那张脸,亲亲热热笑着过来,“你回来了。”   兰因感觉到她的态度转变,却更加有愧。   “徐夫人。”她与人打了招呼。   “别这么生分,直接喊我的名字就是,自然你像从前那般喊我姐姐也行。”周朝芳与相熟的人相处起来是十分爽快的,她说着扫了一眼兰因身后,见那个脸熟的丫鬟大包小包拿了不少,还笑了一句,“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她以为兰因是去逛街了,说完后跟着嗔怪一句,“日后若要买东西,可记得喊上我。”   “好。”   兰因看着她应好,心里却想,回头与人说清楚后,只怕这个关系也要断了……她心里觉得可惜。   她其实挺喜欢周朝芳这样的性子。   从前为了彼此家族的利益不好深交,如今没了那层关系,相处起来反而轻松愉快。   只可惜……   可再可惜也得与人说清楚,吩咐人准备茶水,她领着人去二楼厢房,不等周朝芳开口谈生意,兰因先说道:“姐姐今日不来找我,我也是要登门拜访的。”   “为了生意?”周朝芳一愣之后又笑了起来,“那起子俗物何必劳你亲自登门,你只随意派个人来家中便是。我今日除了生意,也是想来特地感谢你一句,昨儿若不是你,我那小姑子……”   说到徐柔,她又叹了一口气。   兰因见她这般,心里不禁揪紧了一些,握着茶盏的手也跟着收紧,“她如何?”   “还能如何?”周朝芳语气无奈,“回去哭了一场,我出来的时候还关着门,谁也不肯见,怕是得折腾一阵子才会好。”说完见兰因沉默,又见她面有自责,她正惊讶,忽听她说,“这事是我做得不好。”   “与你有什么关系?”周朝芳好笑,“是我拜托你帮忙引荐,不过也好,这样一来,她也能趁早死心,总比日日拖着心里想着要好。”   兰因摇头,“确实与我有关。”   见周朝芳看她,目露狐疑,兰因红唇微抿,迎着她的目光,沉默片刻后说,“齐豫白的心上人便是我。”话音刚落,就见周朝芳变了脸,她替人把桌上的茶盏移到旁边一些,省得回头她不小心弄倒烫到自己,而后才又继续与人说道:“昨日不是故意欺瞒姐姐,原是我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的心意,所以那会你问我时,我才不知怎么回答。”   她抿唇一句,却也未给自己多加辩解,只稍作停顿便又看着周朝芳说,“不管如何,这事原本就是我做得不对,我不该在知道他的心意后还让姐姐带着柔儿上去。”   “让柔儿难受,是我的过错。”   “先前那些东西,原是我的赔罪礼,未想我还未去,你就来了。”   周朝芳双目怔松,耳边轰鸣,似乎还处于极大的震惊之中,她是怎么也没想到齐豫白的心上人竟然会是顾兰因,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一些,脑中倒是想起几件事……   好像每次那位齐大人出现的场合,兰因都在,就连徐家唯一一次能请到那位齐大人,兰因也在邀请的名单中。   这些从前不会惹人多想的事,听兰因这么一说,她却像是知道什么,反应过来。   “怪不得……”   她忽然喃喃一句。   兰因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由问道:“什么?”   周朝芳也未隐瞒,与人说了一遭,见她听完也是一副怔忡模样,似乎并不知晓,她心里不禁松了口气……她还真怕兰因是为这位齐大人和离的。要真是如此,外头的风言风语怕是要换一拨了。   现在看来,这两人应该是近段时日才牵上的关系,至少兰因这边是这样的。   至于兰因的这番话,她虽然震惊,却不至于恼怒,她大概也能明白她昨日那番犹豫是因为什么。   和离的女人哪里可能这么轻易接受一段感情?   事情落在她身上,她也得犹豫。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才过去一日,她就想通了,不过这与她没什么关系,主动握住兰因的手,在她惊讶看过来的时候,周朝芳看着兰因开口道:“昨日即便你没帮忙,我也是要带着柔儿上去的,只是托了你的名号,更方便更体面些罢了,所以不管你有没有帮忙,柔儿都注定会受这么一次伤。”   “不过就像我先前与你说的,柔儿趁早死了心,我们家才好继续替她做别的安排。若是这么一直拖着,我们都怕把她拖成老姑子,真到那个时候,她这婚事就不好弄了。”   如果今日兰因没找她,她日后再知晓她和齐豫白的事,即便知晓与兰因无关,她也免不得要迁怪到她身上。可兰因主动找了她,甚至还主动与她赔礼道歉,周朝芳心里那一点点不适也就没了,她不仅没有生气她的这一番隐瞒,反而觉得她这人可交。   从前虽然两人也姐姐长妹妹短的,却从未交过心,甚至她私下总觉得兰因这性子有些假。   太完美的人总是不好相处的。   可如今——   她看着兰因面上的怔愕,嗓音都软了几分,“小姑娘的喜欢没那么深刻,只是觉得齐大人长得好看又有本事,便免不得多上了心,你看从前那些喜欢齐大人的,如今不也各个与夫君相处得很好?与我们说起往事也顶多感慨一番,所以你实在不必介怀。”   “柔儿那也就难过几天,等有其他心上人了,估计连齐大人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兰因心中微热,“周姐姐……”   “我原本还在想到底是哪家姑娘这么幸运,没想到竟是你,这样也好,回头你们俩成了亲,我也终于有理由请人来家中吃饭了。”说完,想到什么,又笑说一句,“你放心,我还不至于请齐大人帮忙,只是想借你的光让别人瞧瞧给咱们徐家添几分脸面罢了。”   兰因知她脾性,便也笑道:“等回头我与他说。”   “那你不如再与我说说,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从前我从未见你提过?”周朝芳平日也是稳重的当家宗妇,这会却一脸八卦。   这要是换做别人,她也没那么八卦。   可这是齐豫白!那个被汴京女子心心念念了多年却对谁都不会一顾的齐豫白!   怎么能让人不惊讶?   兰因从未想过与旁人说起自己和齐豫白的事,可看着周朝芳眼中闪烁着光芒,她犹豫一会还是与她说了几桩并无紧要的事,都是齐豫白与她说的小时候的事,等说完,看着周朝芳一脸震惊的模样,她轻咳一声,小声说,“我也是听他说起才知道。”   “不愧是齐大人,他可真能忍。”周朝芳最后也只能这样感慨一句。   余光瞥见身边女子微红的脸,她又忍不住笑道:“不管怎么样,他念了你这么多年,以后自是会好好待你,你……”原本想说她苦尽甘来,但又怕她想起萧业,便又住了嘴。   只说起正事,“你与我坦诚,我也不与你客套,周家、徐家的生意我仍交给你。”见兰因红唇微张,她却不容拒绝道,“这生意给谁做都一样,给你做,我反而更放心。”   兰因便也未再说什么。   周朝芳没什么时间,今日来找兰因已耽搁许久,等说完与人签了契约便准备起身离开了。   兰因送她出门。   走到外面却见王氏带着顾情走进一间铺子,她目光微顿。   “怎么了?”   耳边传来周朝芳的声音。   兰因收回目光,仍是温和的嗓音,“没什么,等回头姐姐得闲再请你去听泉楼吃饭。”   “那我可等着了。”   周朝芳笑了下,又和兰因说了几句方才由人扶着登上马车。   兰因目送马车离开方才转身。   停云就在她身边,“主子,夫人那……”她也看到了先前的情形。   兰因淡声,“不必理会。”相比去理会这对母女,她更想知道从前齐豫白参加那些宴会是不是真的为她而来,那个男人到底背着她做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想到齐豫白,她的眉目柔和,心里却是又酸又甜,跟吃了夏日第一簇杨梅似的。 第67章 恐慌 “顾兰因,你不要我这个母亲了,……   王氏带着顾情在逛街。   昨儿去七宝巷已经很晚了, 虽说顾家家大业大,也有下人看守,可到底多年不曾有顾家的主子入住,也没人想到王氏会突然过来, 那些下人打扫起来难免就没那么勤快, 偏偏王氏又是个格外挑剔的主, 一应物什都要最好的不说, 屋子里还不能有多余的味道,昨儿夜里, 七宝巷的顾家忙活了一整夜都未能让王氏满意。   若不是实在困得受不了,只怕王氏连那个床都不肯沾。   后来睡是睡了,可她一觉醒来就觉得腰酸背痛, 身上还起了不少红疹子……这可把她气坏了。   把下人罚了一通,又领着顾情出来逛街。   即便只打算在汴京住几天,她也不打算委屈自己,所有的被褥都要换上最新最好的,家里的熏香物什也全都要更换一遍,逛了大半天,让其余下人先去家中收拾, 而她领着顾情,带着苏妈妈和雪芽继续在街上逛着,打算再置办些衣裳和首饰。   她们逛得是十里街, 也算是汴京城中除了御街最好的一条街道了。   因为靠近朱雀、玄武两条贵人巷, 来这买东西的也都是非富即贵之人, 因此这里的铺子每一间都装饰得十分精美,里面的东西便是放眼整个大周也是数一数二,可王氏挑剔, 又是打小见惯了好物,即使店家把所有好东西都摆在她的面前,她也觉得不过尔尔。   “夫人,这真是我们铺子最好的首饰了。”卖东西的掌柜被王氏挑剔得汗流浃背,要不是瞧出这一行人出身富贵,他都想把人赶出去了。   开门做生意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挑剔的主,却也能看出她是真的见惯好东西,不是没事找事。   “行吧。”王氏撇撇嘴,她拉过顾情,声音少了几分骄矜,多了几分柔和,“你瞧瞧有什么喜欢的,之前是娘不对,让你空手来京,平白让那些人看低了你,这些东西虽然一般,不过做个应急的物件却是不错,等回头回了临安,娘再让你舅舅给你送些好的过来。”   她没注意到顾情在听到“回临安”三个字的时候,神情微变。   “情儿?”   王氏没听到她的声音,忍不住又喊了她一声。   顾情这才回过神,她松开紧握的手,低声回了句,“……都可以。”   “你这孩子就是太老实小心了些,也罢,我替你挑。”王氏知她脾性,大概是在外头待了太多年,从前又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为人处世上便显得过于小心,她这些年对她千依百顺,一来是为弥补,二来也是想着让她受尽宠爱后可以胆子放大一些。   没想到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这副脾性。   她心中无奈,却也没再逼着她挑,自己做主给她挑了几支不错的钗子,余光瞥见一支红玉簪的时候,目光一顿,面上渐渐也浮现出一抹怔色。   苏妈妈伺候她多年,见她这般神情,只一想也就清楚她在想什么了。   她忍不住笑道:“这支簪子倒是正好配大小姐的那副红玉耳钏。”那日虽然天黑,但她还是注意到大小姐戴着一副红玉耳钏,没想到夫人也注意到了。   “谁管她配不配?”王氏被人看穿心思,心中恼怒,想放下又不舍,最终还是神情别扭得一并让人结账。   苏妈妈抿唇一笑。   王氏懒得理会苏妈妈在想什么,只问铺子掌柜,“对了,这附近哪间铺子卖得布料好些?”她是打算买回家后让人做。   那掌柜做了这么大一笔生意,看王氏的目光就跟看财神爷似的,这会哪里还觉得她难缠?笑呵呵回道:“说起料子,这附近几家店都不错,不过我看夫人是刚来汴京不久?”   “是又如何?”王氏脾气本就骄矜,又因昨日的事心情不好,说话难免带刺,她抬着下巴,鼻腔哼出一句,“怎么你们汴京还不准外来的人买料子?”   好在掌柜心大,又赚了钱,也不恼,只继续笑答道:“并非如此,只是老朽想着您初来乍到,请绣娘做衣裳难免耗费时间,倒不如去锦绣堂逛逛,那边做得就是成衣生意,不仅用料好,衣裳也格外新颖,正适合像您这样尊贵的人。”   王氏听得心情舒泰,脸上的神情也舒展了许多。   她不生气的时候,其实是十分好看的,多年的养尊处优,她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什么岁月的痕迹。   掌柜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你看什么呢?”说话的是苏妈妈,见掌柜一直盯着自家夫人,她脸色不禁阴沉了一些。   王氏更是皱了眉。   “您别误会,老朽只是觉得你和那锦绣堂的东家长得有点像。”   昨日锦绣堂这般热闹,他自然也忍不住去外头观望了几眼,恰好瞧见兰因在铺子外头说话,先前这位贵妇人满面愤容时不觉得,可刚刚神情一舒展,那股子相似的感觉便扑面而来,比起她身边这位女子,锦绣堂的东家明显更像她的女儿。   生怕这对主仆不信,他忙又补充道:“是真的,夫人回头去看一眼便知老朽所言非虚。”   “女老板?”王氏惊讶。   “对,说起来这位老板也是有本事的人,您可知晓咱们汴京的成伯府?”   几乎是才听到这三个字,王氏就唰得冷了脸,奈何掌柜并未瞧见,仍与人说道:“前阵子成伯府的世子夫人和世子闹和离闹得沸沸扬扬,这铺子就是那位前世子夫人开的。”   “……什么?”王氏愣住了。   其余三人,除了雪芽之外也都面露怔松。   ……   片刻后,王氏浑浑噩噩出门,一眼就瞧见临街不远处的锦绣堂,果然与那掌柜说得一样,客似云来,生意不断,耳边还环绕着先前那掌柜说的话。   “那顾老板是真的有本事,一个女人家背负着和离的名声还能把生意做得热火朝天。不仅是这锦绣堂,就连她那几间酒楼也都生意爆火。”   “现在都说顾老板是咱们汴京最会赚钱的女商人。”   “不过……说到底士农工商,商人是排在最末,这位顾老板放着好好的侯府千金不做,跑来经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和传闻一般。”   “什么传闻?”王氏记得自己那会曾问了这么一句。   “都说那位长兴侯夫人重次女轻长女,母女俩感情并不深厚。”   “混账!”   王氏简直气得不行,“谁传得混账话?”   那掌柜怕得抖了抖身子,心中奇怪她为何这般愤怒,却还是说道:“这可不是老朽说的,外头的人都在这么传呢,要不然她怎么会放任自己的次女来长女这边住?那世子夫人从前和那位世子爷也算恩爱,偏偏这次女来了就这般,还有人说那位世子从前就和这位次女有所往来,要说那位侯夫人不知情,怎么可能?”   “做娘的偏心成这样,也是少见。”   那些话还在王氏耳边徘徊,她出来前怒气冲冲砸坏了一盒子首饰,可此时,她看着不远处的锦绣堂却脸色苍白,心中不安,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难不成她这次对她这么冷淡是因为她让情儿来伯府住害得她和萧业变成这样?   她以为她是故意的?   可情儿那个时候不吃饭也不睡觉,大夫说她那样下去性命都难保,她也是怕情儿出事才不得不托付给萧业。   可她绝对没有要替情儿破坏他们夫妻情分!   她怎么可能这么做……   虽然因为小时候的事,她对兰因心有芥蒂,又加上这些年她们母女情分淡薄,兰因性子又生得冷淡,不像情儿会说话会哄她,她对她自然没法像对情儿这般亲近,可说到底,她也是她的女儿,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   她怎么可能那样做?   王氏神情复杂。   苏妈妈刚赔完钱急匆匆出来,看到王氏站在门口神色怔怔,松了口气后在一旁劝道:“既然来了,不如就去看看大小姐?”   王氏抿唇,若搁在从前,她必定是不会纡尊降贵去见兰因的,可才从别人口中听了这些话,她一时也觉得对兰因有些亏欠,正想应允,却听雪芽在身后犹豫着说道:“奴婢其实刚刚瞧见大小姐了。”   王氏循声看去,皱眉,“你既然看见,为何不说?”   苏妈妈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好,可还不等她开口,便听雪芽说道:“刚刚大小姐送客人出来,看了我们一眼就收回目光了,奴婢,奴婢以为大小姐还在生气就不敢说。”   “雪芽!”   顾情原本小脸雪白还在为那掌柜的话失神,没想她会这么说,忙皱眉轻斥一句。   可王氏却已然变了脸。   若说她先前对兰因觉得亏欠,那么如今,心中却是恼怒更多些。   就算是她做错了,可她终究是她的母亲,她是想要与她老死不相往来吗?!这股子愤怒让她再看向锦绣堂的时候,眼中充满了怒气,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沉着脸踩着沉重的步子朝锦绣堂走去。   “夫人!”   苏妈妈白了脸,连忙跟过去,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瞪雪芽一眼。   她是家中的管事妈妈,更是王老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她这一眼足以让雪芽脸色煞白。   顾情自然也瞧见了,明知苏妈妈不是针对她,可她还是忍不住往后倒退一步,等她走远才好些,捂着起伏的心口惊疑不定,余光瞥见雪芽在身边白了脸,她沉声,第一次对她蹙眉苛责,“你今日实在是过分了。”   雪芽委屈,“奴婢也是为了您啊,您没瞧见夫人对大小姐心怀歉意?先前她还给大小姐买簪子,这样下去,日后侯府哪还有您的容身之地?而且凭什么她受尽好话还活得风生水起,您却处处受尽委屈,您没听到那掌柜是怎么说您的吗?”   她都要气死了。   她就是不想让顾兰因得宠,她怕夫人心中有了大小姐后便忽略了主子。   顾情抿唇,袖下手指也捏得紧,她心里的确有些不舒服,没有人会面对那些责骂还无所谓,可她也得承认,“来汴京这事原本就是我做得不对,她跟阿业变成这样,我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何况她毕竟是我的长姐,便是母亲疼她也无可厚非,你……”还想说话却见她低头抹着眼泪,心里无奈,又想起这些年她和雪芽相依为命,到底还是作罢,她轻轻叹了一声,“罢了,只此一回,若还有下回,我也保不住你。”   说完,她看向已经快走到锦绣堂的母亲。   她心中实在不想过去,她不想见到兰因,不仅仅是因为萧业的缘故,她私心对她这位长姐还是有些害怕和抵触的……从前没觉得,可自从那日在伯府接触到兰因淡漠的眼神,她便不敢与她往来。   只要一想到她那双冷淡的双眼,她就害怕。   记忆中那两个爱笑爱玩闹的身影几乎已经模糊不清了,偶尔做梦的时候能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音,她能感觉出那是兰因,而跟在她身后的那个身影是她,但想要仔细去看却瞧不清,早些年苏妈妈常与她说她和兰因小时候感情好,说她打小最喜欢的就是兰因,每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兰因,兰因去哪,她就跟到哪。   可她已经不记得那些事了。   她只记得她是萧业的妻子,是她喜欢男人的妻子,她只知道如果不是她,她就能嫁给萧业。   可她能怪她什么?   她和萧业原本就是早就定下的姻缘,真要怪,也只能怪命运弄人。   顾情其实也说不清自己对兰因的感情,怨怪自是有,却到不了恨,如果俨如没有死,如果她还是方夫人,那或许经年下去,他们四人终有一日能坐在一起说说话,可偏偏俨如死了,而她心中还有阿业……   想到萧业,她心中又是凄苦万分。   默然半晌,眼见母亲已进了锦绣堂,顾情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朝锦绣堂那边迈了步子。   ……   停云其实在先前看到王氏的时候就有些不安,生怕她找过来,所以回了铺子之后,她就一直待在一楼大厅,想着若是真的来了,她也能及时接待,省得她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坏了主子的名声。   这会兰因在二楼厢房,孙掌柜刚接待完几个贵客,正想去算账,余光一扫正好瞧见停云的脸。   “怎么了?”   他走过去问,以为是兰因那边有什么难事。   他是王家旧人,停云想了想也没打算瞒他,正想开口,却听到一串沉重的脚步声,身后还跟着熟悉的呼唤,“夫人,您慢些。”   脸色一变。   顾不上和孙掌柜说话,她连忙迎过去。   “夫人。”   王氏一扫她的脸,便更加确定雪芽先前说的都是真的,心中的怒气直接充斥到她的脸上,她想发火,余光扫见屋中还有不少客人,到底忍了几分脾气,“顾兰因呢?”   嗓音却沉得厉害。   孙掌柜这会也看到她了,惊讶出声,“大小姐?”他喊得是旧时称呼。   王氏却不认识他,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又问了一遍,“顾兰因呢?”   “东家在楼上呢。”   他虽然知晓这对母女感情不好,却不知她们闹得很僵,更不知王氏这股子火气从何而来,因此不等停云开口就笑着接过话,说着还与人道:“我去让人喊东家下来?”   王氏朝二楼看了一眼,冷笑,“她架子大,我亲自去见她!”   说完她便甩了袖子径直朝二楼走去。   “这……”   孙掌柜目露惊愕,又扫见身边停云苍白的脸,不由惶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可停云能说什么?   摇了摇头,“没什么,您管好楼下就好。”匆匆一句后,她便跟苏妈妈追着王氏上楼了。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的时候,兰因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书,落日余晖,窗外是熙熙攘攘的声音,而她静坐屋中,身边放着一盆已经开出花朵的吊兰,一旁兽耳鎏金香炉中飘出阵阵余香,是上好的梅花香。   香气怡人,让人闻之心情都恬静了不少。   兰因今日其实已经忙得差不多了,想着距离齐豫白下衙也没多少时间了,她便索性待在铺子一边看书一边等人。几乎是在听到外头那仿佛能踩断地板的声音时,她就知道是谁来了,于是被人怒气冲冲推开门,瞧见站在门外那张怒火朝天的脸时,她也并未有什么异色。   她身后是神色难为的苏妈妈和停云。   兰因无视王氏难看的脸色,和停云淡淡吩咐,“停云,上茶。”   王氏原本是想来质问她的,但真的看到兰因这张脸,那些责问的话反而说不出口了,忍着难看的脸色坐在兰因对面,王氏想,只要兰因与她说几句好听的话,她就不与她生气了。   可偏偏兰因就当做没她这个人似的,除了吩咐上茶之外便没再说一句多余的话,只继续捧着她的书看着。   这让王氏怎么能忍?   “你先前是不是看到我了?”她沉着嗓音问。   “嗯。”   兰因头也不抬,又翻了一页书。   她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王氏,她怒声喝道:“顾兰因!”   正逢侍者过来送糕点水果,陡然听到这一声,差点吓得把手里的托盘摔掉,还是停云立刻过去接过又让人退下……而兰因也终于有些不耐的皱了眉,“您是来与我算账的吗?”   她合上手中的书,放于一旁后抬脸问王氏。   王氏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又听她说,“为了什么?觉得我忽略了您?”   她这样的话反倒让王氏满腔怒火不知从何宣泄,最终只能咬着牙一字一顿吐出几个字,“我是你母亲。”   “所以?”   兰因双手交扣放于膝上,比起王氏的怒容,她简直太过平静了。   “什么所以?所以什么?这就是你对你母亲的态度?你外祖母就是这么教你的?”王氏简直要被她气死了,尤其是看着兰因那张淡然到仿佛不会被什么激怒的脸,更是气得不行。   她还想训斥,却见原先云淡风轻不见丝毫波动的女子忽然沉了脸。   “你有什么资格说外祖母?”兰因终于被她激出了几分怒意,王氏怎么说她,她都无所谓,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提到外祖母,“您说您是我的母亲,可您看看您哪里像是一个母亲?”   “母亲会把自己的女儿扔在大街上不管不顾吗?”   “母亲会在明知道小女儿喜欢自己姐夫的情况下还纵容她跟着姐夫回家吗?”   不顾王氏陡然变得苍白的脸,兰因嗤笑,“您说您是我的母亲,可从小到大,您可曾对我有过一丝关心?您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什么?您知道我第一次来月事是什么时候?您知道我成亲前夕有多害怕吗?”   “您什么都不知道。”   “您活在您的世界,活在您的梦里,活在您对顾情的亏欠和愧疚里。”   “您或许是一个好母亲,可那是对顾情而言,在我这,您只生育了我,或许……”兰因一顿,想到什么,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一些,“您曾经也像个母亲那样对我,可那已经是太久远之前的事了,我早就记不清了。”   她其实很少这样发作。   大多时候,她都是温和的,如若不是先前王氏提到外祖母,或许这些话她一辈子都不会说,如今说出口,她既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觉得后悔不安。   屋中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就连王氏也未说话。   顾情原本已经快走到门口了,忽然听到这些话也停下了步子,她犹豫一番,到底没选择这个时候进去,她转身带着雪芽下楼。   “大小姐实在太过分了,居然还指责您的不是,明明你才是受害者。”   听着雪芽的抱怨,顾情抿唇,“这件事,我和她都是受害者。”她虽然记不清从前的事了,但也知晓她走丢和兰因无关,反倒是因为她的缘故,兰因被母亲不喜……   而她对兰因的那些怨怪从来也和这事没有关系,她和她之间唯一不可磨合的只有萧业。   “小姐!”   “好了,别再说了。”   ……   “大,大小姐。”最后还是苏妈妈先回过神。   她看着坐在对面的兰因,一时也觉有些陌生,看了看身边脸色苍白目光呆滞的夫人,生怕这对母女真的就此分崩离析,她忙道:“夫人刚才看到一支红玉簪,一下子就想到您了!”   她原本是想调和两人之间的气氛,想去找那根红玉簪的时候才发现先前走得太急,东西全都还在那间首饰铺里。   苏妈妈变了脸,语气仓惶道:“东西还在铺子,老奴这就去找!”   她说着就想往外走,却听兰因说,“不用了,苏妈妈。”兰因的声音有多温柔,说出来的话就有多冷情,“我长大了,想要什么,我可以自己买。”   “大小姐……”苏妈妈彻底变了脸。   “你是不打算认我这个母亲了吗?”王氏终于能说话了,她双手紧握成拳,嗓音沙哑,眼眶通红,目光更是一眨不眨看着兰因,她想像从前那样发火,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火,反而被一种名叫恐慌的情绪攫取了她所有的神智。   “顾兰因,你不要我这个母亲了,是吗?”王氏又问了一遍,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的嗓音都带了几分轻颤。   兰因凝视她的眼睛。   第一次从这张姣好的面容看到这样的表情,兰因是惊讶的,但也只是惊讶罢了……她抿唇,淡声,“您生了我,在血缘关系中,您始终都是我的母亲,可我想,我们之间或许像从前那样是最好的。”   她既不贪念这份亲情,也不想被她破坏如今的安稳。 第68章 回家 齐豫白一人足以抵消那些她强求不……   王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房间的。   扶着扶梯下楼的时候, 她差点摔倒,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在喊她,让她小心,却没有她最期待的那道声音。   她不敢回头, 甚至不敢停步, 跌跌撞撞往楼下走去。   她自幼骄矜, 爹娘疼她, 兄弟让她,便是去了顾家, 也无人敢说她什么……这样养尊处优近四十年,把她的性子养得骄矜万分,不知收敛。   她当然知道自己脾气不好, 可那又如何?   她既有这个资本,又何必为了旁人委屈自己?从雪芽那边听到那番话时,她是怒火冲天,恨不得好好训斥兰因一番,可听完兰因那番话后,她却是六神无主,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便神志不清出了门。   “夫人?”   孙掌柜率先看见她, 正想给她问好,却见她脸色苍白,脚步趔趄, 他忙凑到跟前, 惊疑出声, “夫人,您怎么了?”   王氏没回答。   她白着一张脸往外走,甚至连一向疼爱的顾情都顾不上了。   顾情原本坐在一边等着王氏下来, 瞧见她过来的时候立刻站起身,未想王氏连看都没看她便出去了,从未见过母亲这般,回想先前听到的那些话……她不由朝楼上看了一眼。   可二楼走廊空无一人,倒是能看见那间厢房敞开着,只是离得太远,她根本瞧不见里面的情形。   余光瞥见苏妈妈追过来,可怜她老人家一大把年纪,这几日又是舟车劳顿,又是为她们的事操心不已,这会还得气喘吁吁去追人。   “苏妈妈,母亲怎么了?”顾情只能问她。   苏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停下步子叹了口气,“先回去再说吧。”走前,她也朝二楼看了一眼,瞧见那边依旧没什么动静,一边摇头一边无奈叹气追着王氏出去。   回去的路上。   王氏紧闭双目,一句话都未说。   顾情和苏妈妈几度想开口,见她这般,又不知该说什么。   等马车停下,王氏不等人搀扶便匆匆掀起帘子下了马车,她的动作太急,差点摔倒。   众人神色微变,惊呼出声——   “夫人!”   “母亲!”   这要搁在从前,王氏早就要发脾气了,可她今天就像失了魂一般,一句话都不说,咬着牙扶着马车站稳后,不等人过来扶她便脚步匆匆往屋中走去。   顾府的下人从未见过王氏这般,不由都面露惊愕,他们小声问苏妈妈,“妈妈,夫人这是怎么了?”   可苏妈妈这会哪有心情回答,只留一句“做你们的事”便跟着王氏进去了。   顾情也连忙跟了过去。   她对王氏是有感情的,或许是母女连心,或许是因为这些年王氏没有保留的宠爱,让她即使与王氏分开多年也有那份天生的情感在。如今见她这般,她自然无法坐视不管,匆匆追着王氏过去,可她本就体弱,这阵子因为心情不好更添几分病弱,等追到王氏屋子的时候已是气喘连连。   扶门站稳,她握着帕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正想抬脚进去,却听里面说道:“夫人这是做什么?”   “回临安。”   “现在就走?”苏妈妈吃惊。   “嗯。”王氏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哑着嗓音应了一声,她昨日才来汴京,本就没什么东西,新买的那些东西还在一旁堆着,她却连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把东西丢到一旁,她形如枯槁站在原地,余光瞥见身后的顾情,才说一句,“你来得正好,去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回临安。”   她实在不想在这个地方继续待下去了。   只要想到兰因的话,还有她那双漠然的眼神,她就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了,心里像是被针扎一般,王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那个一向听她话的大女儿那边听到这样刺骨的话。   偏偏她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脾气也发不出,只想逃避。   心里又跟着难受起来。   她没想到兰因对她的怨气有这么重,这些年,她们母女情分虽然淡薄,但兰因每次见到她都会恭恭敬敬喊她母亲,有时候她头疼难受,她还会亲自在她身边侍疾。   她以为无论她做什么,兰因都会如此,没想到……   先前的恐慌再次攫取了她的神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除了当年顾情走丢,这大概是王氏生平第一次对一件事无可奈何,她苍白着脸扶着拔步床喘着气,正想坐一会,却见顾情还站在门口,不由蹙眉,“怎么不去?”   顾情犹豫着没出声,有些话,她其实昨晚就想和王氏说了,如今……怕不说便真的得离开汴京,她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抬脚进屋,看着王氏咬唇道:“母亲,我不想回临安。”   屋中一阵寂静。   原本在收拾东西的苏妈妈都停下了动作,王氏更是皱了眉,“什么意思?不回临安,那你想去哪?”以为她是怕方家,她勉强温声安慰道,“你放心,方家那边我已经解决了,方淮叶……”   说到这个名字,她脸上闪过一抹戾色。   “如果你是担心这个小畜生,你大可放心,母亲早就在临安城布下天罗地网,只要这个小畜生出现,我就要他好看。”   顾情垂着眼帘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咕哝道:“不是因为方家,也不是因为方淮叶……”   “那是因为什么?”想到先前铺子掌柜说的那些话,王氏忽然变了脸,“你是为了萧业?!”   未听到顾情答话,王氏心下一沉,想到昨晚母亲的话,不由厉声质问,“你在萧家到底做了什么,你姐姐和他和离真的跟你有关?萧业为什么要关你禁闭?”   王氏连着几个问题,声音一句高过一句,顾情被她质问得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   还是雪芽过来听到,跪在地上替她辩驳道:“夫人,您误会主子了,大小姐和世子和离根本不关主子的事,主子什么都没做。”   “那你来说,”王氏怒目,“为什么姓萧的要把她关在屋子不准她出来!”   这要是从前,王氏自然不会怀疑顾情,如今……想到兰因不同以往的态度,王氏的心里就像是被种上了怀疑的种子,让她忍不住去揣测。   如果真是情儿做了什么,那么兰因这次对她情绪大变也就有理由了。   “这……”   雪芽自然是清楚的,但她怎么可能说?怕主子被夫人厌恶,她只能扯谎,“萧世子这阵子本就神智不清,谁知道他……”她还欲说,却被顾情打断,“和阿业无关,是我,是我大晚上跑到他房中勾-引他!”   “主子!”   雪芽惊喊出声。   可已然来不及,苏妈妈和王氏的脸彻底沉了下去。   “——你!”   王氏起身,手跟着高高抬起,似是要朝顾情打去。   顾情竟也不怕,依旧仰着头抬着脸,“我知道我不知羞耻,您要打就打吧。”眼见王氏神情变幻几番,可抬起的手却始终不曾落下,顾情知她心里还是疼她的,她不由红着眼眶把藏在心里多年的话都与她说了出来,“母亲,这些年,我从未有一天忘过他,我喜欢他,我想和他在一起,我……”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王氏气得浑身发抖,就连声音也跟着一颤一颤的,“那是你姐夫,是你姐姐的丈夫,你……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顾情闻言也白了脸,有那么一瞬间,她心中充斥着羞耻和愧疚,但对萧业的喜欢还是让她看着王氏说道:“可他现在已经不是了,娘,您帮帮我。”她朝王氏膝行而去,两只柔弱无力的双手紧紧抓着王氏的衣摆,那张雪白的小脸就这么仰着泪眼婆娑看着王氏,“我这辈子也没求过您什么事,您帮帮我好不好,您从前不是也想过让我嫁给萧业的吗?”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王氏变了脸。   脑中却像是被人戳醒了一段过去的记忆,她好像的确有过这个念头……   那个时候情儿刚被找回不久,她从雪芽口中知晓两人的过往,那会她对情儿充满了愧疚,便想着若是这两人当真情投意合便让他们在一起也无妨,至于兰因,她日后再替她选一门好的。   她那会是怎么想的呢?   她想,兰因是被母亲教养出来的千金小姐,什么都会,她想要找一门好的亲事实在太容易了,可情儿不一样,她在外面吃了那么多年的苦,什么都不会。   可后来萧业不同意,就连她那一向不管事的婆婆也格外反对,母亲更是把她一通训斥。   她也只能作罢。   她以为过去那么多年,情儿早就忘记萧业了,那次非要跟着萧业走也只是因为两人从前相依为命,而且她也不觉得情儿会做出败坏门风破坏姐姐婚姻的事,没想到……   “您知道我成婚前夕有多害怕吗?”耳边忽然响起兰因先前与她说的话。   兰因成婚前夕……   王氏记得兰因成婚前一日曾来找过她,她那日说了什么?好像是说“母亲,我明日就要嫁人了,我……”可那会她听说情儿生病,哪有心思理会兰因?匆匆一句“知道了”便直接出去了。   她那个时候想说什么,是想说远赴汴京害怕吗?   这些从前被她忽略的事,如今想起就像锐利的刀锋刺得她心痛如绞,她捂着心口,第一次为了兰因泪流满面。   “夫人!”   “母亲!”   耳边听到两声惊呼,王氏昏了过去,在步入沉沉的黑暗前,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说的对。   对她而言,她从来都不是称职的母亲。   ……   王氏的昏迷让顾府兵荒马乱。   苏妈妈又是着人请大夫,又是让人照顾王氏,好歹等大夫看完说了没事,这才放心,让做事仔细的丫鬟在夫人跟前伺候,苏妈妈沉着一张脸走了出去。   这些年夫人无心管家,侯府中馈移交到了二房那边,她这个管事妈妈也许久不曾动过怒了,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她从前的雷厉风行。   当年王老夫人怕自己女儿不谙世事,去了侯府会出事,特地把调-教多年的苏妈妈送到王氏这边,其中殚心竭虑,不可谓不深。   “苏妈妈,母亲她还好吗?”顾情在门口,她不敢进去,眼见苏妈妈出来立刻迎了过去。   “劳二小姐关心,夫人只是急火攻心才会昏迷,二小姐若真为了夫人着想,日后这样的话还是不要再说了。”苏妈妈形容恭敬,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扎人的软刀子,直把顾情的脸说得一阵雪白。   回顾家七余年,第一次被苏妈妈这样不冷不热的训斥,顾情神情惶惶,她在一旁,抿唇不敢语,雪芽却气得出声,“苏妈妈,你怎么敢跟主子这样说话!”   顾情虽然心里不好受,却还是立刻轻斥出声,“雪芽……”   雪芽却未理会顾情,依旧叉着腰,一心为自己主子抱屈,“夫人出事,主子是最担心的那个,您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奴婢,有什么资格训斥主子?”   雪芽是跟着顾情后来进府的。   她到侯府的时候,苏妈妈脾气已收敛许多,便也不知她从前那些“风光伟绩”,对她而言,苏妈妈不过是个一脚踩进棺材的老虔妇,顶多得夫人信任一些,可再信任,那也是下人。   怎么能和主子比?   苏妈妈连与她辩驳都懒得辩,目光冷淡看她一眼便发了话,“来人,把这个满口胡话,不知尊卑的东西拉出去鞭打三十,再找个人牙子发卖了!”   话音刚落便有腰圆臂粗的妇人上前拿人。   “你们敢!”雪芽瞪圆眼睛,尤不敢信,直到被人拖着出去才觉后怕,她连忙朝顾情呼救,“主子,主子救我!”   顾情也变了脸,她看着雪芽被拖出去,忙转头和苏妈妈说,“妈妈……”   可她才喊出两个字,便见苏妈妈跪在她跟前,“老奴未和您商量一声就处置您的人,实属不该,可此贱-奴为您要仆,不仅不替您的名声着想还屡屡撺掇,如今害得我顾家离心,这样的下人若继续留在您身边只会祸害无穷!”   她说完一叩首,“若二小姐觉得老奴做错了,尽管责罚,但就是拼了这条老命,老奴也不能再让这个害人的东西继续跟在您身边。”   顾情看了看跪在面前的苏妈妈,又看了看被人拖走的雪芽,最终只能红了眼眶,什么都说不出。   *   兰因不知道顾府发生的那些事。   王氏走后,她便一个人坐在屋中,起初是想继续看书的,但翻开才觉实在看不下去,索性也没难为自己,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中,看着外头云卷云舒,又见落日余晖铺照整个天地。   她的情绪若说一点起伏都没有,自是不可能的。   她终究还是个人,是人就不可能对这些情感一点感觉都没有,萧业的背叛和冷漠都让她当初神伤了几年,更不用说这连带着血脉的亲情了。   即使她每次与自己说,就算没有亲情也没什么,她有外祖母,有时雨停云,如今她还有了齐祖母有了齐豫白。   但亲情这东西怎么说呢?   你不提起的时候尚且相安无事,可一提起,总是难免有所波澜。   还好。   纵使再起波澜,她也不会像从前那样难过了。   眼见艳丽的晚霞从天空一点点逶迤开来,犹如少女脸上好看的胭脂,点点金光照得人心头都舒展了不少。   听到身后门开,她也没有回头,只当是停云进来了,直到肩膀被一只温热且极具安全感的大手握住,兰因方才回头,瞧见那张熟悉的清隽面容时,她笑道,仍是那副没有阴霾的模样,“你来了。”   “嗯,才下衙。”   齐豫白说着把手中拿着的一个还冒着热气的油纸包递给她。   兰因有些惊讶,“这是什么?”味道很香,应该是吃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吃的,打开一看才发现竟是一张肉饼,许是刚从油锅里出来,还冒着热气。   “怎么给我带这个了?”她有些好笑。   “不喜欢?”齐豫白蹙眉,“我记得你从前喜欢的。”   “嗯?”兰因反而有些疑惑,略一想才记起来,大概是有一回给表哥他们送东西的时候瞧见他们手里拿着肉饼吃得很香,她从未吃过这样的东西难免多看了几眼,那会表哥问她要不要也来一张,她不敢要,心里却是心动的。   没想到他会知道,更没想到他还记得。   兰因想起从前,对这一张肉饼也起了几分兴致,她笑着说,“喜欢的。”说着又拉着齐豫白坐在一旁,“一道吃吧,这么大一张我也吃不完。”   而且快吃晚膳了。   齐豫白也未拒绝,主动撕扯了半张,拿在手上吃,见身边兰因有些惊讶的模样,他笑道:“没想到?”   兰因点头。   齐豫白便笑着与她说,“从前读书的时候有时候怕迟到,早膳都是边走边吃的,后来科考,每天都得看书,吃饭的时间更少了,有时候端着碗扒几口就得继续扎进书海里去。”   兰因听完后却更加惊讶了,“更难想象了。”   见齐豫白挑眉,她方才笑道:“自小听表哥他们夸你,说你门门功课第一,看书还不认真,我还以为……”   “以为我是天纵奇才,不需要努力就能手到擒来?”齐豫白笑着接过话。   兰因笑,“你看着的确很像。”若是别人或许没这么大的说服力,但齐豫白肯定有,就他这一番气态和模样,便说他是神仙下凡,恐怕都有人信。   齐豫白看她,“那现在知道我不是天纵奇才,是不是觉得我身上一点光环都没了?”   兰因摇头。   她看着齐豫白,很认真的语气,“不,如今我更喜欢你了。”   这下倒是轮到齐豫白惊讶了,不等他说什么,便又听兰因说道:“从前把你当仙人,总觉得有些不真实感,如今我终于放心了。”   很少说这样的话,兰因终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可她望着齐豫白的眼睛却一寸也没有移开。   四目相对。   齐豫白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也一点点溢开笑容。   这个傍晚,两人相对而坐,比起早间的亲密,此时的两人并没有离得很近,可就只是这样淡淡说着家常话,两人都已经很满足了。   等吃完肉饼,两人收整一番准备回家的时候,兰因方才和齐豫白说了一句,“谢谢。”   “嗯?”   齐豫白似有不解,回眸看她。   兰因便迎着他的注视说道:“我知道你已经知道了。”虽然他对此一字不言,也未曾用言语宽慰她,但兰因清楚他是以这样的方式来纾解她难过的情绪,而她也明显能感觉到自己先前还有些萎靡的心已经变得平静了许多。   原先那一句慰藉自己的话变得真实起来,齐豫白一个人就足以抵消那些她强求不得的难过了。   齐豫白摸了摸她的头,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回家吧。”   “嗯。”   兰因笑着点头,“我们回家。”   这个点铺子已经没什么人了,孙掌柜见他们一道下来也未多想,只当他们是有什么事要谈,齐豫白不近女色的名声太响亮,以至于根本无人怀疑他们有什么……兰因走前便又与他说了句,“这几日外祖母在家,无事我就不过来了,孙叔记得有空来家里吃饭。”   孙掌柜自是连连应下。   两人各自乘着马车回到家。   晚膳仍是在齐府用的,兰因从门房知晓外祖母已经过去了,便也没避讳跟着齐豫白一道进去,才进去,还未喊人,便见两个老太太一道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第69章 王氏的梦 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她……   檐下灯花落在齐豫白和兰因的身上, 两人并肩而立,一个身穿绯色圆领袍官服,戴乌纱,腰束素金带, 一个穿着一身鹅黄色竖领长衫搭一条浅色马面裙, 青丝做成盘发髻, 翠叶金花作为点缀, 耳垂上仍缀着一对红玉耳钏,与昨日相似, 又有几分不同,显然不是同一副。   两人就站在那,什么都不说, 什么都不做,便已然是一副赏心悦目的好风景。   王老夫人先前还有些犹豫。   诚然,她觉得齐家这孩子无论是品性还是身份都十分出类拔萃,尤其还有她这位老姐妹在,因因若是嫁过来必定不会受欺负,可她心里又觉得这孩子性子冷清,看着有些不好接近, 偏偏因因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主,之前那一场婚姻是指腹为婚,没法子, 她也没想到萧业会是那么一个人, 若是再给因因挑个夫君, 她必定是要给她挑个爱说话爱热闹的,要不然两个人整日待在一起话也没几句,感情怎么能好?   没想到……   她看着不远处的两个孩子, 竟觉得两人身上的气场十分投契,尤其是齐家那孩子,明明还是不言不语,可她就是能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一抹温和,又想起早间她这老姐妹与她说的,想着他多年心思,她心里一软,看向齐豫白的目光也不自觉变得柔和了许多。   “回来了。”   齐老夫人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齐豫白轻轻嗯了一声,同两人打了声招呼,而后习惯性地朝兰因看去,等着她先进。   次数多了,兰因也习惯了,倒也没觉得什么,可两位老太太瞧着却十分高兴,齐老夫人是觉得两人相处得越来越自然了,而王老夫人是觉得齐豫白虽然瞧着冷清不爱说话,却知道疼人,因此心中对他也更为满意了。   两个老太太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只当他们是凑巧碰到,亦或是齐豫白主动在外头候人,又怕兰因知道齐豫白的心思后逃避,竟是不等兰因解释就已开口说道:“快过来坐,就等着你们了。”   兰因原本要解释的话便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她此时尚且还未发觉不对,倒是齐豫白从他祖母藏不住笑意的眉梢眼角窥探出了几分异样。   却也没说。   两人擦过手便各自入座,席上仍有家常话,等吃完,时雨过来送东西。   “什么东西?”   王老夫人正跟齐老夫人说着话,余光瞧见时雨拿着一袋东西给兰因,便问了一句。   兰因笑着答道:“给元宝的酥鱼。”   “元宝?”   “是我家孙儿养的猫。”齐老夫人和人解释。   王老夫人惊讶,“豫儿竟然还养猫?”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忍不住朝齐豫白看过去,俨然是没想到他这样的性子还会养猫。   齐豫白正要答话。   齐老夫人便已笑着接过话,“打小就养的,十多年了。”她是不知道这猫原是兰因不能养被她家孙儿特地接回来的,便絮絮说道,“在金陵的时候,有一天下着雨,他忽然抱着一只猫回来,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我原本以为他是小孩心性,养一阵也就腻了,没想到竟这么养了十来年。”   说起猫。   王老夫人想起兰因小时候也养过一只小奶猫,只可惜……没养一阵子就被送走了。   那会她也为难,难得见因因这么喜欢一样东西,她自然想满足她,偏偏筝儿对猫毛过敏,因因这孩子懂事,知道这事后二话不说便来与她说打算把小猫送走,可她知道她心里是不舍的。   有时候她都觉得因因那会是把那只猫当做了自己,一样的可怜,一样的无处容身。   后来她给因因找了许多宠物,鹦鹉、锦鲤、乌龟,就连那罕见的孔雀她都给人找了几只过来……可她再没养过一样东西。   她太早学会了成熟,也太早学会了接受。   她知道有些东西不属于自己,一开始就不该去触碰。   想起这些往事,王老夫人忽然有些难过,她眉目染上几分哀色,手却在这个时候被人握住,回头,是兰因,她眉目含笑,仍是温温柔柔的模样。   “就是那只。”   “什么?”王老夫人一愣,她没明白兰因的话。   兰因便与她解释,“就是小时候我送人的那只,昨日我瞧见元宝脖子上也有一块梅花形状,后来问了世兄几句,才知道当初那只小猫就是被世兄接走了。”   “什么那只?”齐老夫人也糊涂了。   等兰因解释一番,两位老人家还是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尤其是齐老夫人,更是朝齐豫白看过去,那眼中有着明显的震惊。   齐豫白哪里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心中无奈,若是王家老夫人不在,他还能与人解释几句,可还不清楚王家老夫人是个什么意思,他自是不好在这个时候开口。   ……   拿了个去看元宝的名义,兰因跟着齐豫白从屋中出来,才走到外面,没了旁人,她的手就自然地被齐豫白牵住了,温热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慢慢地又到了她的掌心。   十指交扣。   这样亲密的动作,次数多了,兰因虽然还会害羞,却也逐渐习惯了。   没有挣扎,任他牵着。   头顶月亮很亮,才过十五,那轮月亮圆得像个玉盘,星星倒是瞧不见几颗,兰因心情舒畅地和齐豫白走在小道上,和他说起家常话,“今天徐夫人来我店里了。”   “嗯。”   齐豫白问她,“说清楚了?”   “嗯。”兰因笑着点点头,“还知道一件事。”她说这话的时候,侧头看向身边的齐豫白。   齐豫白挑眉,“和我有关?”   兰因笑着说,“她与我说你为数不多参加的几次宴会,我都在其中,齐豫白……”她手指轻轻挠着他的手背,仍是含笑的模样,“是不是真的?”   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齐豫白倒也没瞒她,他轻轻嗯了一声。   晚风徐徐,齐豫白牵着兰因的手一面往前走,一面与她说道:“那会也没想着什么,只是听说你在,就想去看看,不说话也没事,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他的声音融在夜色里,很平淡。   可兰因却听得心里酸酸的,忍不住握紧他的手。   齐豫白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笑,“都过去了。”他摸着她的头说。   兰因也笑,声音却有几分哽咽,“嗯,都过去了。”两人继续往前走,兰因想到先前饭桌上两位老人家的模样,才又和齐豫白说,“外祖母好像知道了。”   “嗯。”   齐豫白把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挽到耳朵上,“应该是祖母和她说了什么。”话说到这,他止步看着兰因,“会不会不高兴?”   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兰因笑着摇头,“当然不会。”   “我原本……”   话习惯性从喉咙里冒出来,与齐豫白四目相对,忽然一顿。   齐豫白几乎是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就知道她的打算了,他心下一动,却明知故问,“原本什么?”   兰因轻咳一声,她还没想好和齐豫白说呢,遂收回目光别过脸,耳朵却红着,“……没什么。”   话音刚落就被人抱住了,男人掌心温热,夏日衣衫又薄,兰因只觉得那处的温度透过衣裳直接传到了身体里,心里酥酥麻麻的,身体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电流窜过,带起一片战粟。   不是被人第一次这样拥抱了,抬头就能瞧见男人幽暗的眸光。   “真的没什么?”   她看见齐豫白一面说着话一面向她倾身,明知道这条路上不会有别人,可她还是忍不住偏头一躲,却忘记自己如今是他掌中之物,根本躲不掉。   耳垂被人咬住,不疼,只是呼吸喷洒在那处带起令人难耐的痒意。   “说不说?”   齐豫白喑哑的嗓音混着呼吸落入她的耳中。   兰因怕痒,只得求饶,“说,说,我说,你别再闹我了。”她说得有些委屈,回眸看向齐豫白的眼睛都冒起了水花,她眼中有嗔怪,却不知自己这样含羞带嗔的一眼,顾盼生辉、潋滟万千,更加让人舍不得松开了。   可齐豫白太想从她口中知道那个答案了。   这个“太想”压过了他心中的欲念,他松开嘴,还体贴地把那处的痕迹替人擦干净,放在她腰上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开。   兰因也没再挣扎,她抬头,迎着他的目光,或许是那边的期待太过深刻,她竟有些不敢与他对视,只能轻咳一声,垂下眼帘忍着羞意才说,“便是外祖母不知道,我也想过早些与她提下我们的事。”   她的声音很轻,但足以让齐豫白听清。   明显能感觉到这句话说完后,握在她腰上的手又用了几分力道,她以为齐豫白又会亲她,没想到男人只是扶着她的腰,哑着嗓音问她,“不怕了?”   似乎没想到他开口是这一句话,兰因稍稍一愣,等反应过来,她心中的羞赧褪尽,兰因忽然就笑了起来,她仰头,直视着齐豫白的凤眸。   “嗯。”   她轻轻应他,“不怕了。”   说着她踮起脚尖抬起手,她的双手挂在齐豫白的脖子上,两人的距离被拉近,呼吸都缠在了一起,她在齐豫白专注的目光下看着他说,“如果与我相伴余生的人是你,那我就不怕。”   她说得那样肯定,没有犹豫。   *   翌日清晨。   齐家祖孙如昨日一般留在顾宅用早膳。   这似乎成了两家人之间的一种默契,早膳在顾宅用,晚膳在齐府用……这天吃完早膳,齐豫白照常去大理寺,兰因便留在家中陪两个老太太说话,只是中途齐家来人,齐老夫人得过去处理事务,便只留下兰因和王老夫人。   天气很好。   兰因陪着外祖母在院子里散步。   走着走着,王老夫人忽然问道:“你还记得你念君姐姐吗?”   “程叔叔家的?”兰因问她,见外祖母点头,她笑道,“记得,她如今还好吗?”   王老夫人也笑,“挺好的,前阵子王家举办宴会,她也来了,还带着她夫婿特地来给我磕头。”   “夫婿?”   兰因一怔,蹙眉,“我怎么记得……”她正欲说什么,余光瞥见她外祖母的脸,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她想到不久前停云也是拿孟媛如今的事来说与她听,想借此让她可以卸下自己的心防,没想到一向英明的外祖母居然也会用这一招。   她心中觉得好笑,面上却佯装不知,只继续往下说,“她是又成婚了?”   “是啊,开始她是怎么都不肯同意,你程家叔婶也不想逼她,都想与徐家说算了,没想到徐家那个孩子是个执拗的,非要与她见一面和她亲自说一说,这一说,倒是说开了。”   “如今两人成了亲,我瞧着念君竟是比从前还要娇俏些。”   兰因也笑,“那看来念君姐姐如今过得很幸福。”   “所以说女人要嫁对郎。”   王老夫人感慨一句后,忽然问兰因,“因因,你如今是怎么想的?你跟萧业那桩婚姻,原本就是他做错,不是你不好,外祖母不希望你因为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其实这世上好男人有许多,你齐家兄长就不错……”   兰因早猜到她会说什么,闻言便笑着接过话,“外祖母是想撮合我和齐家兄长?”   被她揭穿心思,王老夫人也神色如常,“也不是非要你齐家兄长。”虽然她觉得齐豫白人不错,但总归还是要看她孙女的意思,而且她自己也有点小心思,“你几个表兄弟也很好,你若嫁到王家,我倒是更开心……”   兰因哭笑不得,喊人,“外祖母。”   她是怎么也没想到外祖母居然抱着这样的心思。   王老夫人撇了撇嘴,止了自己的想法,“我也并非一定要你嫁给谁,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孤苦可怜,想着能多个人疼你爱你,我也能放心。当然,你若是真的不想嫁人也没事,大不了外祖母多给你置办一些家业,让你日后即便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她自然是不愿勉强兰因的。   “外祖母……”   兰因双目微红,嗓音也跟着沙哑了一些。   王老夫人想伸手摸一摸她的头,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她的因因已经长大了,也比她高了,她正感慨着自己果然老了,想收回手却见兰因弯腰把头放在她的掌心之下,她心下一软,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发柔和,轻轻一揉,怕她这样难受,她没让她继续保持这样的动作,等人站直身子方才继续与她说,“无论你选择什么,外祖母都会尊重你。”   兰因轻轻嗯了一声,她仍握着外祖母的手,与她说,“您不用担心我孤苦无依。”   王老夫人一听这话,就知道她家老姐妹的期待怕是要落空了,她心里也有些遗憾,不过就像她先前说的,无论因因选择什么,她都会尊重她,她张口,“没事,外祖母在汴京还有一些资产,你若是不想留在汴京……”   “我喜欢他,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这两句话几乎是同一时间说出来的,王老夫人还未说完便听到这么一句,她神色怔怔止了声,与兰因的赧然不同,她是满面震惊,似乎是没听清,她语气讷讷问兰因,“你刚刚说什么?你和谁在一起了?”   “和……豫儿吗?”   兰因点头,看着外祖母震惊的脸庞,她轻咳一声,“在一起没多久,齐祖母也不知道,是我心中害怕不准他说,您别怪他。”   王老夫人自然不会怪罪谁,她只是惊讶,还觉得有些好笑。   没想到她跟她老姐妹还在那边绞尽脑汁,这两个孩子已经凑在一起了。   “得和你齐家祖母去说一声,她为了你们的事可有一阵没歇息好了。”王老夫人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想到什么就要去做。   兰因也未阻拦,扶着人往外走,只是祖孙俩刚到门口,还未去齐府就瞧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紧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竟是苏妈妈。   “老夫人,大小姐。”她一夜未睡,神情颓废,看到两人便红了眼。   “怎么回事?”王老夫人看到她这副模样便皱了眉,想到那天晚上她也是这样,她心下一沉,声音也冷了几分,“是不是锦儿又惹事了?”   “不,不是!”   苏妈妈忙摇头,她抹着眼泪和两人说,“夫人她病了。”   “什么?”   王老夫人变了脸。   *   半个时辰后。   兰因陪着外祖母到了七宝巷的顾府,看着这座熟悉的府邸,兰因心中隐隐闪过一丝不适,但她还是很快就压抑住了这一抹情绪,她垂眸,扶着外祖母进府。   路上,苏妈妈抹着通红的眼眶和两人说,“夫人是昨儿傍晚晕倒的,起初老奴以为她只是急火攻心,歇息一晚就好了,没想到一晚上过去,她还不见醒,嘴里还说起了胡话,老奴是真的没法子了,只能去找您。”   “好好的,她为什么事如此生气,竟还把自己气晕过去了?”王老夫人并不知道昨日的事,这会皱着眉问。   兰因抿唇,正要与她说,一旁苏妈妈却道:“是二小姐,她……”似是想起兰因还在,她忙又住嘴。   王老夫人心中猜测估计是和萧业有关,她心中着恼,一时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沉着一张脸往王氏的屋子去。到那的时候,除了丫鬟婆子,顾情也在,她还是昨日那身衣裳,坐在王氏的床前,一脸颓容,显然也是一晚上没睡。   看到王老夫人和兰因进来,她连忙起身,却不敢直视她们。   “外祖母,长姐……”她站在床边,手紧紧握着手中帕子,一时却忘记这帕子湿的,她这一握,水珠不住往下滴,很快水痕就在地上洇开一团。   惊慌失措。   还好丫鬟机灵,忙从她手里接过帕子,又递给她一方干净的帕子,顾情接过后擦了擦手,埋着的头却更加不敢抬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王老夫人纵使心中对这外孙女有所埋怨,却也不至于当众让她下不来台,轻轻嗯了一声,她走过去问,“你母亲如何?”   “……母亲还没醒。”顾情哑着嗓音怯生生答道。   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又去看王氏,她伸手探了探王氏的额头,有些烫,却也不至于让人醒不过来。   “大夫怎么说?”她问苏妈妈。   “大夫也看不出来,不过老奴听夫人有时候胡言乱语,是不是被魇着了?要不……”她提议,“请个得道高僧过来给夫人看看?或是派人过来做场法事?”   王老夫人皱眉,她并不信这些,不过锦儿这副模样也的确有些奇怪,她沉默片刻后说,“先再等等,若是午间还没醒,你便出去请人。”   “是。”   苏妈妈应了一声。   王老夫人遂又看向顾情,“你和我出来。”   顾情接到她的目光便浑身一颤,她从未和外祖母单独相处过,知道她找她是因为什么,她怕得小脸苍白,贝齿紧咬红唇……心中的害怕让她退缩,可从前有王氏护着她,如今王氏昏迷,雪芽又被人送走,明明一屋子奴仆,她却觉得孤立无援。   目光朝一处看去,却与一双淡漠的杏眸对上,与兰因四目相对,想到或许她也已经知晓了,羞耻顿时压过心中的恐惧,她忙点了点头,跟着王老夫人往外走。   兰因也想跟着出去,却听王老夫人说,“因因,你留在屋中看着些,若有动静就派人过来传话。”   兰因倒还不至于连这个请求都做不到,她轻轻嗯了一声,止了步子。   很快。   王老夫人就带着顾情离开了屋子。   而苏妈妈似乎盼着她们母女俩能单独相处一会,竟在上完茶点后也带着其余丫鬟退了下去,兰因心中无奈,却也没说什么,她看着躺在床上的王氏,神色苍白,不知道做了什么梦,柳眉也紧蹙着。   她不关心。   在床边坐了一会,替她擦拭了下干涩的唇,见她始终未醒,索性便在屋中走了一圈。   博古架上放着几本书,显然是被人当做装饰用的,她瞧见其中一本与她前阵子看的是一套,索性便抽了出来,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书。   ……   王氏的确是被梦魇魇住了。   从昨日昏迷开始,她就一直在做梦,大多都是一些从前发生过的事,她看到自己十六岁嫁给顾鸿骞,看到自己十八岁生下一对双生女,看到两个女儿一点点长大,情儿乖巧可人,兰因灿烂夺目。   那是她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她虽然脾气骄矜,但那几年却把所有的柔情都给了两个孩子。   可是很快厄运袭来,天圣十六年元宵,她原本答应情儿和兰因带她们出去看花灯,未想那日一早就头昏脑涨,疲软无力,可两个孩子却念着外头的热闹,她不忍她们失望便让家中老仆带着她们出去。   谁想到回来的只有兰因。   她开始变得暴躁、变得癫狂,以至于做出许多自己都不敢想象的事。   梦境停在昨日和兰因的对话,王氏已经痛苦不堪。   可梦境还未结束。   她看到了另一个兰因,以及另一个自己。   她看到大雪纷飞,兰因站在门外,而她站在顾府门前,居高临下,满面厌恶和愤容,“你还有脸回家,你简直丢尽了我们顾家的脸!关门!谁要是敢私下见她,全都给我滚出顾家!”   王氏看着门一点点被人关上,看着兰因眼中的光一点点消失。   她冲过去,想拍开那扇门,想拉住那个自己问她在做什么,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兰因乘坐马车离开。   她就像一缕魂魄跟着兰因离开。   她看到兰因无论走到哪,都被人骂作“贱-人”,骂作“娼-妇”,看到她暂居的宅子每日都会被人扔菜叶子和鸡蛋,她想把那些菜叶子砸回到那些人的身上,可她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兰因在这样的环境中,身子一天一天变差。   她还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情儿和一个异族女子被人关在一间屋子,她尚且还在惊讶,就见兰因被人扶着进来,她听到她们的对话,知道寺庙的事都是因她们而起……惊讶、愤怒攫取了她的神智,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一向被她疼爱长大的小女儿。   她想过去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还不等她质问。   她的魂魄便又到了另一个场景。   入目是冲天的大火,烧得人浑身发烫,即使是她这个触不到东西的魂魄都觉得难受,王氏还在奇怪这又是什么地方,却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哭声,她被哭声引着过去,看到兰因坐在火中,她的手中握着一盏茶,脸上的表情却从最初的惊愕一点点变得坦然从容,她坐回到椅子上,任火舌烧至她的衣角,最后一点点蔓延她的全身。   “兰因!”   她在梦中大喊大叫,她疯了似的想冲过去,她想把她救出来,可她却连那个房间都进不去,她眼睁睁看着兰因消失在大火中。   颓然坐在地上,王氏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画面,竟在梦中感受到了锥心的痛苦。   梦境的最后。   她看到另一个她跪在废墟中,她看到她疯了似的想把那些残骸拼凑在一起,可很快,她就被人拉开了,几个陌生的侍从把她拉到一旁,不准她靠近,而她最小的那个弟弟看着她叹气,“三姐如今后悔,那为何当初又要把因因关在门外?”   “我只是生气……”   “可你的生气你的所作所为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你当初没把因因拒之门外,或许她如今不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三姐,你放手吧,我想因因她应该不想进顾家的祖坟。”   “不,把她给我,把她还给我!”她跪在地上,伸手去够,却始终抓不住。   “王锦。”她看到她的丈夫顾鸿骞按住了她的肩膀,他双目通红,嘶哑的嗓音仿佛风干的枯枝,“放她走吧,我和你都没这个资格留住她。”   ……   “不!”   王氏惊坐起身,她满面苍白,神情惶然。   她还在为那个梦境震撼,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您醒了。”浓密的长睫微微一颤,她循声看去,便见窗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一身锦服,手握书卷,如画中仕女一般满面淡然。   见她醒来,也只是淡淡问她。   若是从前,王氏看到这样的兰因必定是要生气的,可如今,只要想到那个梦境,再看到如今的兰因,她就忍不住潸然泪下。 第70章 对不起 仿佛除了这三个字,她什么都不……   陡然看到王氏潸然泪下的那张脸, 即便是兰因也不禁愣了下。   不是没看到她哭过,不知道别的小孩如何,兰因对小时候的那些记忆一直还印象深刻,她记得顾情刚走丢那会, 她这位母亲便一直哭, 早上哭晚上哭, 哭得眼睛都肿了, 后来顾情被找回来,她也是那样, 抱着人哭了好几回。   可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后,王氏的每一次眼泪,都与她无关。   这回……   兰因蹙眉, 隐隐觉得王氏好像是为她在哭,可为什么呢?她不是该生气该愤怒该像从前那样质问她吗?不过这样也好,虽然不清楚她是因为什么才会变成这样,但能少一次争吵总是好的,她倒是无所谓她的怒骂和愤慨,只不过外祖母还在,她实在不希望她老人家为她们的事头疼。   兰因对王氏从来就只有一个要求, 保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不要让外祖母为难就好。   她合上手中的书站了起来,看着王氏淡声说道:“我让苏妈妈去给你喊大夫。”   她说着便想往外走。   可还没走几步, 兰因便听王氏说道:“别走, 因因, 你别走!”   听到这一声称呼还有她不同以往的语气,兰因蹙眉止步,她循声看去, 便见王氏掀被起身,她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就赤着脚朝她跑来,可或许是因为睡了一夜,又没怎么进食的缘故,王氏浑身疲软,没走几步就瘫倒在了地上,她整个人趴在地上,可她那双泪眼朦胧的眼睛却还在执拗地看着她,红唇一张一合,嘴里喃喃说着,“你别走,别走。”   王氏不同以往的怪异举动让兰因再次深深蹙了眉。   她站在原地凝视了一会王氏,红唇微抿,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朝人踱步过去,到人近前,她弯腰询问,“您怎么了?”她伸手想扶她起来,却被王氏用力握住手腕。   就像是溺水的人在水中握住了唯一一块浮木,兰因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阵痛意。   她几乎想也没想就想挣扎,可还不等她有所动作便听见一阵哭声,不同先前只是默默流泪,这会王氏竟是痛哭出声,她泪眼婆娑,保养得宜的手指紧紧抓着她的手腕,目光更是一眨不眨看着她,嘴里一个劲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道她是在为什么说对不起。   不过无论是什么,兰因都觉得没什么必要了,她的对不起既不能弥补她过往的伤痕,也治愈不了她以后的人生,有什么用呢?从来道歉都不过是忏悔者的忏悔,拯救不了受伤人的从前。没去跟她说她的手腕很疼,她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不同以往的王氏,礼貌却又疏离地与她说道,“地上凉,您还生着病,去床上坐吧。”   看了王氏一眼,她问,“我扶您过去?”   王氏这会竟变得很乖,在兰因的注视下点了点头,只是手依旧不肯松开,她牢牢握着,生怕松开,就会像梦中那样连她的残骸都握不住。   兰因虽然不清楚她怎么了,却也无心询问,任她握着,直到把人扶到床上,便想从她手里把手收回来,可才一抽就又被王氏紧紧握住了,看着眼前这个忽然变得十分没有安全感的妇人,兰因抿唇皱眉,“您到底怎么了?”   总不至于她昨天说的那些话把她伤到了吧?那她这位母亲的抗压性也实在是太弱了。   王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冗长的梦,梦中的那一切明明不曾发生过,却深刻到让她至今想起还痛彻心扉,可她该怎么和她说?   和她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死了,梦到我做了许多糊涂事……   若是兰因知道的话,恐怕是要嘲笑她的,因为一个梦,她竟变成这样。   假设别人与她说起,她肯定也是要嗤笑的,梦就是梦,怎么能和现实相提并论?何况梦中发生的那一切明显与现实不一样,梦中兰因没有和萧业和离,情儿还嫁给了萧业,可现实,兰因早已和萧业和离,至于情儿……她绝不可能让她和萧业在一起。   可即便和现实没有一丝相像之处,她这颗心还是好痛,就像是被人用钝了的锯子狠狠拉过,牵扯出密密麻麻的疼痛。   痛得她连呼吸都觉得十分艰难。   王氏死死握着兰因的手,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能一眨不眨看着她,一字一字重复,“对不起。”   兰因沉默看了她一会后,开口说道:“不清楚您是在为什么向我道歉,但都不必了。”   她的声音虽然冷清,却十分有礼貌,可王氏听完后,掉的眼泪却更多了,是不必,而不是没事,她不需要她的道歉,因为对她而言,她已不再重要了。   ——“夫人当初是怎么对主子的?如今您哪来的脸来她面前忏悔?”   ——“三姐,你放手吧,我想因因大概是不希望进顾家祖坟的。”   ——“王锦,放手吧,你和我都没这个资格留住她。”   想起梦中那些人与她说的话,想到她被人按着连她的尸身都无法收殓,甚至连给她上柱香的机会都没有,王氏就止不住发抖。   如果没有那个梦,她想她一定会冲兰因发脾气,就算她做错了,可她始终是她的母亲!难道她要她向她下跪磕头才肯原谅她吗?可想到那个梦里,兰因众叛亲离身体一天天变差,最后葬身火海坦然赴死……她就只有无尽的难过和害怕。   “对不起……”   她看着兰因,仿佛除了这三个字,她什么都不会说了。   兰因好看的柳眉紧蹙,看着王氏的目光也终于饱含了几分沉吟和打量,她正要开口询问,却听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苏妈妈走了进来。   “夫人?您醒了!”听到王氏的声音,苏妈妈立刻笑容满面走了进来,边走边还冲身后吩咐,“快去请大夫,再去和老夫人说一声。”   几声答应后,苏妈妈也到了跟前。   瞧见母女俩这番模样,苏妈妈一愣,心中正惊讶于她们何时这般亲近了,便瞧见王氏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她一惊,声音都带了几分吃惊,“您怎么哭了?”   王氏没说话,只是继续看着兰因,仿佛她的生命中只剩下兰因一个人。   苏妈妈只好把目光转向兰因,“大小姐,夫人这是怎么了?”   兰因淡声,“您别问我,我也不清楚。”   她说话的时候,神情平静,可苏妈妈眼尖,还是瞧见了她微微蹙起的眉宇,视线下移,她看到兰因手腕上一道明显的红痕,那是用力攥紧后的结果。她心下一惊,脸都跟着变了,“您没事吧?”   “嗯?”   兰因尚且还在惊讶她的反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方才哦一声,正想说“没事”,却听王氏急问道,“怎么了?”   “夫人,您握得太用力,都弄疼大小姐了。”苏妈妈替她答了话。   王氏这才注意到自己做了什么,大惊失色,她本就没什么气色的脸更是变得苍白无比,这一次倒是无需说什么,她便松开了手,从前嚣张绝伦的贵妇人此时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不知所措地看着兰因嗫嚅着嘴唇道着歉,“……我不是故意的。”   她让苏妈妈去找药膏。   兰因却摇了摇头,“不必,过会就消了,既然您醒了,那我便先出去了。”说完,她不等王氏开口,便朝人屈身一礼后往外走去。   “因因……”   她听到身后王氏在唤她,可兰因并没有止步。   先前苏妈妈没进来的时候,她看着王氏,脑中曾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她也和她一样,要不然就光昨天那一番话实在不至于让她变成这副模样。   可就算她真的和她一样,那又怎么样呢?   因为她知道忏悔了,她就要原谅她吗?她这二十余年,自六岁起便未再享受过一日的母爱,既然她在她最需要的那几年都没有陪在她的身边,那么以后她弥补再多,对她而言也没用了。   她只希望她以后的人生可以平平静静的。   兰因走出房间,入目是艳阳晴天,阳光有些刺眼,可她还是仰着头任那晴日照在自己身上。   她的心情很平静,就是……   她忽然有些想他了。   这种时候,她特别希望他能陪在她的身边。   *   王老夫人还不知道自己女儿已经醒来。   她坐在花厅,看着坐在底下椅子上的顾情,见她低着头,贝齿紧咬红唇,两只手无措地绞着帕子,连抬头都不敢,仿佛她是什么话本中的恶毒妇人,见她这样,她心里就怎么都对她起不了怜爱之情。   其实顾情刚被找回来的时候,她对她也是心生怜惜的。   她统共也就两个外孙女,都是锦儿生的孩子,她对她怎么可能不疼爱?更何况顾情从小走丢,在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能被找回来,她自然是高兴的。所以知晓她被找回来的时候,她立刻动身去了临安,即便顾情瞧见她总躲在锦儿后面,她也没说什么,只觉得她就是在外待久了,不认识他们了。   直到她从锦儿口中知晓她跟萧业的事……   那是她第一次对顾情心生不喜,之前不知道萧业是她姐夫也就算了,可在知道的情况下还要喜欢萧业,甚至为此不止掉了一次眼泪,以至于让锦儿和因因本就淡薄的母女感情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她平生最厌恶为男女感情而不顾亲情名声的人。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眼见她们姐妹各自嫁了人,也都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她心里那点不喜也就慢慢散了,哪想到……!即使因因说是与萧业感情不和,即便没有顾情,她也是要和离的,但她还是忍不住生顾情的气。   这天底下的男人是死绝了吗?非要盯着自己的姐夫!   如今竟然还因为这么个男人把自己的母亲气到昏倒。   王老夫人想到这便止不住戾气横生,她脾性其实并不算好,大风大浪见了不少,年轻时,她的丈夫出海碰到海啸,生死未卜,几个王家旁支见她孤儿寡母好欺负便联合上门要问她拿权,她那会肚子里还怀着观南,却是二话不说就拿起一把金刀架在闹事人的脖子上,一副豁出去的模样,从此再无人敢欺到王家头上。   不过是这些年含饴弄孙才看着慈和了不少,但骨子里她依旧还是那个不好说话的脾气。   于是她这一沉眉。   纵使顾情并未亲眼瞧见,但感受到这屋子里忽然压低的气氛,她还是止不住身子一颤,头也埋得更低了。   “知道你母亲为什么昏倒吗?”王老夫人明知故问。   顾情咬唇,却不敢不答,“……知道。”   王老夫人淡声问她,“那你现在可有什么想说的?”   顾情抿唇,握着帕子的手也跟着又收紧了一些。   王老夫人见她这般,心中不喜愈浓,声音也更加沉了,“你既然不肯说,那么我来问,你来回答。”   顾情没说话,依旧低着头。   王老夫人也懒得理会她,只问自己想问的,“我听苏妈妈说,昨日你向你母亲请求要嫁给萧业,可有此事?”见她还想当鹌鹑,她把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沉闷的一声撞击让顾情心神微颤,也终于知道开口了。   “……是。”她哑声回答。   “你就非要喜欢萧业?”王老夫人沉声,见她小脸雪白,她没好气道,“你倒是对他情根深种,可你有没有想过他是怎么想的?他若是喜欢你,当初就不会放着你不娶,如今更加不会和因因分开后还对你不闻不问。”   “他把你关在屋子里不准你出来,其中是何意思,你还不明白?!”   “不,他是喜欢我的!”   顾情白着脸反驳,“他当初不肯娶我是不忍阿姐被旁人议论,如今,如今……”她喃喃几次,终是红了眼,如今,她也摸不透萧业的想法了,自从阿姐离开之后,她就越来越看不懂阿业了,可她还是低着头紧握着帕子执拗道:“如今我相信他只是一时的,他心里还是有我的,只要我嫁给他,他一定会好好对我的。”   她喃喃自语,仿佛是在给自己洗脑。   “——你!”   王老夫人气得想拍桌,瞧见顾情雪白的脸又硬生生咬牙忍住了,但凡此时换作任何一个人,她都会指着她的鼻子臭骂一顿再动用家法,可面对顾情,或许是因为她们之间的祖孙情分太过淡薄,有些她能对自己孙女、对因因做的事,她却无法对她做,她忍了又忍,最终也只能咬着牙问,“如果我和你娘都不肯呢?”   “你可知道他从前是什么身份?”   “且不说他会对你如何,你有没有想过嫁给他后会有什么样的风波?你是想为了萧业要让你娘,让你们顾家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吗?”   “我……”   顾情神情微变。   她张口想说不是,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她怕她说了不是,他们就再也不会让她和萧业在一起了。   她神色苍白,满目仓惶,无处可依,只能红着眼低着头,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她,明明阿业最开始喜欢的人是她,明明他是为了阿姐的名声才选择和她在一起。   这么多年,她不争不抢,什么都不要。   如今——   如今她只是喜欢他。   喜欢一个人有错吗?为什么他们都要阻拦她?   屋中响起女子委屈的泣声。   看着这样的顾情,王老夫人忽然感到一阵无力和失望,连最疼爱她的母亲,她都能如此,其他人的名声与好坏,她又岂会放在眼里?摇了摇头,她忽然不想再和顾情说什么。   正好有人来说王氏醒了,她也懒得理会顾情,目光淡淡看了眼还在哭泣的顾情便一字未发朝王氏那边走去。 第71章 准备定亲 “我的因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   王老夫人走进王氏房间的时候发现兰因已经不在了, 脚步一顿,虽然早已猜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可她心下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却也没说什么, 只问苏妈妈, “锦儿怎么样了?”   苏妈妈正在给王氏喂粥, 见她进来忙起身与人问安, 嘴里跟着答道:“已经着人去请大夫了,烧也退下去了, 就是……”她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子,自打大小姐走后,夫人就变得沉默寡言, 既不生气也不说话,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王老夫人见她这番神情,不由蹙眉,“怎么了?”   说话间,她已走到床边,见王锦靠在枕头上,神情沉静, 眼睑半阖,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到来。见惯了她风风火火咋咋呼呼的模样,难得见她这副模样, 几乎不用苏妈妈开口说什么, 她就察觉到她的不对了。   “怎么回事?”她沉声询问。   “老奴也不知道, 刚刚进来的时候,夫人就这样了,她还牵着大小姐的手一直哭, 嘴里一个劲说着对不起……”后面半句话,她说得很轻。   对不起?   王老夫人蹙眉。   不等她开口说什么,王氏忽然扭头,“因因怎么了?”   余光瞥见王老夫人那张熟悉的脸,她的神智总算回归了一些,王氏哑着嗓音喊人,“母亲,您来了。”   “嗯,你觉得如何了?”王老夫人面上不显,心下却十分震惊,有多久没见她这样称呼因因了,还是这样关心担忧的语气,她离开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她变成这样?   “我没事,您不必担心。”   王氏虽然说着没事,神情却不算好看,打完招呼后,她整个人又变得沉默起来,坐在床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老夫人蹙眉,她张口想说什么,但看着王氏神情苍白,还是把心中的那份疑惑暂时先按捺了下来,她拿过苏妈妈手中的白粥坐到床边,一边喂王氏喝粥,一边拧着眉脸色难看地与她说,“看看你如今这副样子,早跟你说不要过分溺爱她,你却不听,现在好了……”   她还是没忍住说起了顾情。   说到后面想到锦儿的脾气又停下,本以为她又要像从前似的为着顾情和她争吵,哪想到她这会竟是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只有嘴巴一张一合吃着她喂的粥。   心中狐疑更甚。   王老夫人抿唇,等一碗粥见底,她递给苏妈妈后让她去外面守着,方才沉声问王氏,“锦儿,你到底怎么了?”   王氏咬唇,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就像她先前无法和兰因说,此时她也一样无法和母亲说,太荒谬了,明明只是一个和现实完全不一样的梦,可她就是觉得它曾经真实的发生过……如果它真的发生过,王氏神情微变,那双细腻白皙的手忽然用力抓住锦被,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锦儿?”王老夫人见她这般,脸色陡然跟着一变,她正想喊苏妈妈快去请大夫,却被王氏伸手握住,“……我没事。”   女人沙哑的嗓音响在耳畔。   王老夫人犹豫了下,忽然问,“是不是因因和你说了什么?”   听到“因因”两字,王氏浓睫微颤,却还是摇头,“没,她什么都没与我说。”   “那你究竟是怎么了?”王老夫人拧了眉。   从未见过自己女儿这副模样,真的跟变了个人似的。   王氏摇头,恐她再问,她先哑着嗓音开口询问,“您先前去见情儿了?她怎么样?”   听她提到顾情,王老夫人果然不再问她怎么了,只是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声音也裹了几分讥嘲,“她怎么样?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非萧业不嫁,我且问你,这回,你可是还要帮她?”   王氏听到前话,脸色已有些不大好看,听到后话更是紧蹙柳眉说道:“我怎么可能帮她,萧业到底和……因因有过那么一段,情儿再嫁给他像什么话?何况萧业也非良人。”   想到那个梦,想到他对兰因做的那一切,王氏就恨不得撕碎他,可想到那个梦中,她比起萧业也好不到哪里去,王氏的脸色便又变得苍白起来。   听她这样说,王老夫人紧绷的脸色总算松缓了一些,还好,她这个女儿还不算太糊涂,要不然她真能被她气死。   “那你打算怎么做?”   王氏沉默,她原本是想带着顾情早些回临安,可做了这样一个梦,她心中对兰因愧疚万分,不管这个是梦还是预示亦或是另一个世界的他们,她都想好好弥补兰因,她想把这些年亏欠给兰因的那些母爱全都弥补给她。   但想到兰因……   她或许更希望她离开吧。   “您生了我,在血缘关系中,您始终都是我的母亲,可我想,我们之间或许像从前那样是最好的。”   那日兰因的话还言犹在耳。   王氏忽然变得十分难过,她垂眸看着自己这双细白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凸显的骨节和流窜的筋脉,半晌才仿佛泄了气一般往身后的引枕一靠,哑声说道:“我过几日就带她回临安,以后无事,我不会再带她来汴京,更加不会让她接触萧业,您放心吧。”   有她这番话,王老夫人总算松了口气,等她们回了临安,山高路远,就算顾情有心,她一个小姑娘也没别的法子。   “你心里有主意就好。”王老夫人说了这么一句后便不愿再提顾情,只和她说起兰因的事,“既然今日来了,我也正好与你说下因因的事。”   王氏一听事关兰因,立刻扭头急问道:“她怎么了?”   见她这般模样,王老夫人心下自然还是有些狐疑的,不过见她眼中流露出来的毫不掩饰的关切,虽然不清楚她到底怎么了,但见她开始关心起因因,她也高兴,也就没隐瞒,笑着与人说,“我打算给因因再定一门亲事。”   “什么?”王氏一愣。   “你还记得你齐家婶婶吗?”王老夫人问她,“嫁到京城的那个。”   王氏是想了一会才记起这一号人物,她点点头,又皱了眉,“记得,她家不是早些年就被抄家流放了吗?”   她记得从前在王家还看到过他们祖孙,那个时候她回娘家,她嫂嫂拉着她说这对祖孙打秋风的事,她听得厌烦又无趣,当初就没关心过,如今他们过得如何,她更是无从得知了。   只是听母亲说起因因的亲事,她想到什么,忽然蹙眉问道:“是齐家婶婶那个孙子?”   王老夫人笑着点点头,“现在那孩子可有出息了,早些年他连中三元,如今在大理寺任职,十分受陛下看重,对了,你也见过,就是那天晚上站在因因身边那个孩子,他就住在因因的隔壁,我也是才知道原来他许多年前就喜欢因因了。”说到这的时候,王老夫人忽然叹了口气,“我有时候都在想,若是早点发现他这份心思,是不是当初不要成伯府的婚事,让因因和他在一起,如今也就不会是这样的情景了。”   因因不至于受这么多年委屈。   至于顾情——   她也能如愿以偿。   可这世上的事哪能件件如人心意?还好如今也不算晚。   “是他?”   王氏蹙眉,她想到那天晚上站在因因身边的那个清隽男子,那个气场强到令她都有些心惊的男人,她对门第这些并不看重,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把顾情嫁到远不如顾家的方家。   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个梦中因因被传和人苟合的那个人好像就是姓齐,叫什么豫白?   虽说后来知道是误会,也知道那人帮了因因良多,但王氏心里难免还是有些不喜,她抿唇问王老夫人,“因因是怎么想的?”   王老夫人说,“自然是因因喜欢,愿意,我才来与你说。”   王氏便没再说什么,她点了点头,嗓音还有些沙哑,“既然她喜欢,那我也没什么意见,您替她做主吧,若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派人过来与我传话。”   原来是想自己接手的,但想来,她应该不会喜欢她插手她的婚事。   还是算了。   她忽然变得这么好说话,实在让王老夫人惊讶不已,几次张口想问,却也察觉出她不愿提起,便只好说,“虽说因因是第二次嫁人,但我也不想委屈了她,省得旁人轻看了她,除了相应的礼节,我还要给她大办一场,亲家母还有鸿骞那也得派人过去传个话……”   她絮絮和王氏说着这些。   王氏竟也没有不耐烦,认认真真听着。   只是越听,她这心里就越发愧疚,兰因第一次嫁人的时候,她这个做母亲的整颗心都系在顾情的身上,那个时候顾情因为萧业要娶兰因生了一场大病,人都跟着消瘦了不少,她担心不已,连带着对兰因的婚事也没时间关心,只让苏妈妈和府中能干的管事过去操持,倒是顾情嫁人,她替她挑尽了临安城中出色的男子,怕她嫁过去受委屈,其他地方的一概不要,为得就是怕她离家太远在婆家受欺负。   却从没想过兰因一个人远嫁汴京会不会受人欺负。   她说的对,她根本就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还好……王氏忽然再次捏紧手指,她还有机会去弥补,不至于像那个梦中一样只剩后悔和遗憾。   母女俩为着兰因的婚事聊了很久,她们没有发现就在她们商讨这些事的时候,门口有个身影站了许久。   等商量的差不多,苏妈妈在外传话说是大夫来了,王老夫人便起身,正想把位置让出来,忽然被王氏握住手。   “怎么了?”她低眉看她。   “母亲,您能和我说下因因喜欢什么吗?”这句话,王氏说得格外艰难,察觉到王老夫人惊讶的目光更是羞愧不已,一个母亲要从别人口中询问自己女儿的喜好,只怕全天下都没有她这样失败的母亲了。   不过王老夫人倒是很高兴。   她笑着应道:“当然好,不过你先让大夫检查下。”她还是觉得她今天怪怪的,怕她出事。   ……   兰因自离开王氏的房间后也没去闲逛。   这宅子她小时候住过几回,上一世顾家搬到汴京的时候也来过几回,有机灵的婆子瞧见她还特地过来问她,“大小姐要去自己房间转转吗?您的房间一直都有人打扫,院子里几棵树也开得十分茂盛,您小时候喜欢爬得那颗枣树也还在呢。”   她是顾家的老仆,一直留在汴京守着宅子。   当初听说兰因和离,她也大吃一惊,想着给临安传信,最后犹豫一番还是把信送到了停云那边,最后还是按照停云的意思没给临安送信。   这事兰因自然也知道。   她虽然不喜欢这个宅子,但对这个宅子的旧人却是没什么意见的,就算当初王氏拦着不让她进,他们也都是奉命行事,与他们无关。   “不去了。”她温声与人说话,态度却很坚决。   婆子也没多想,只又问她,“那要不去花厅坐会?这会外头太阳晒,您可别晒着。”   大抵兰因天生怕冷,这烈日于她而言倒并不算毒辣,不过既然懒得逛,找个地方坐一会也好,便点点头,未让人领路,她自己往休息的花厅走去,才走到一处地方便见顾情白着小脸神色仓惶跑来,兰因看了一眼她过来的方向正是王氏屋子那边,不清楚她这是怎么了,她也懒得理会,见她跌跌撞撞离开,也就面无表情收回了目光。   *   回去路上。   王老夫人本想与兰因说起王氏今日的不同寻常,但见身边女子神情淡淡,想了想,还是未提这茬,只与她说起婚事,“我先前和你母亲说了下你的婚事,你祖母和你父亲那,她会写信过去与他们说的,正好趁着我还在汴京,便和你齐家祖母把你们的事宜先定下来。”   原本这事轮不到她这个外祖母做主。   可鸿骞远在雁门关,她那个亲家母又素来不管事,何况因因的事,她也不想假手他人。   “这么快……”兰因有些惊讶。   她今早才和外祖母说,没想到她就已经打算给她把日子定下来了。   “哪快了?还得合你们的八字再请师傅给你们算日子,这日子就不知道得定到什么时候了,日子定下来还得弄你的嫁衣,还得写帖子邀请宾客,一大堆事呢。”王老夫人笑着与兰因说道,说完想了想,忽然又压着嗓音问道,“还是你不想那么快嫁人?”   她也是高兴糊涂了。   因因到底才和离不久,让她立刻嫁人也的确不好,正想与她说“你要是不愿,再过段时日也无碍”,她只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想早些看到因因有个可靠的归宿,也想趁着自己还有点精力好好替她谋划下。   可还不等她开口便听到身边一道细弱如蚊的嗓音,“也没有不愿……”   她声音太轻,王老夫人一时没听清,“什么?”   兰因红了脸,稍稍清了下嗓子却仍埋着头说道:“您弄吧,我没有不愿。”   王老夫人忽然心情大好笑了起来,只笑了一阵,又忽然咳嗽起来。   “您没事吧?”   兰因立刻变了脸,她顾不上心中的羞赧,一面抚着外祖母的后背,一面给她倒了一杯温水,神情紧张担忧。   王老夫人就着兰因的手喝了口温水,等喉咙润了方才与她说道:“好了,没事了。”她这一顿咳嗽,脸色泛红,瞧见兰因面上的担忧才又笑道,“真没事。”   兰因却仍不放心,握着她已有些苍老的手说,“等回去后,我给您请个大夫看看。”   王老夫人皱眉,“不用了,就刚刚一阵……”   年纪大的人总有些怕看大夫的,即使是王老夫人这样厉害的人也不例外。   可兰因原本就觉得她前世死因奇怪,这会自然态度坚决。   祖孙俩对视着,谁也不肯让谁,也难为王老夫人在王家说一不二,如今却在自己这个外孙女面前败下阵来,她无奈道:“罢了罢了,你要请就请吧。”说着还没好气地刮了下她的鼻子,“真是长大了,知道做外祖母的主了。”   却也没有不高兴。   ……   回到家。   兰因便立刻让单喜去松鹤堂请她从前常诊脉的石大夫。   “老夫人没事,就是这阵子没歇息好,气血有些虚,等休息一阵就好了。”石大夫诊完脉后说道。   兰因还未说话,王老夫人便开了口,仍是嗔笑的语气,“我说没事吧,你这孩子非要请大夫。”   石大夫和兰因关系熟稔,这会便笑着说道:“顾老板也是关心您,老人家可不能讳疾忌医,有事咱们就好好看,没事您也只当请个平安脉。”   他和王老夫人说了几句平日吃补的事,便打算离开了,却听兰因说,“我送您出去。”   原本想送人的停云止步,石大夫也略带惊讶的朝兰因看了一眼,出了门,他便问兰因,“顾老板可是有话要问老朽?”   兰因也没与他客套,直截了当地问,“外祖母的身体真的没事吗?”   石大夫平日出入各个勋贵府邸,那些阴私腌臜的事自是看得多了,知道兰因问的是什么,他沉吟一会方才说,“按照老朽的医术,的确是没有察觉到老夫人有什么不对,不过您若不放心也可以再请几个大夫看看。”   石大夫的医术在汴京城已经算是数一数二,若要比他好,那就只能请宫里的太医了。   可先不说她这个身份没资格请来太医,便是请了,贸贸然给外祖母看,只怕外祖母免不了多想。前世的事究竟如何尚未得知,她也不想让外祖母担心,把心思暂时按捺到了心底,兰因稍稍定了下心神方才与石大夫说道,“今日劳您走一趟了。”   从红杏手中拿过早已准备好的封红亲自递给人,又让人把他送出去。   她又在门口站了一会方才进屋。   *   这天晚上。   在齐府吃完晚膳,两个老太太留在屋子里商议他们的婚事,兰因便跟齐豫白在院子里散步。如今他们关系已经公开,虽然还未定亲,倒也无需避着人,等走到无人的地方,齐豫白便又神色自然地牵住了兰因的手。   “在想什么?”   先前吃饭的时候,他就察觉到她今日不对劲了,只是那会两个老人家还在,他怕她们担心,也就没问。   兰因也没瞒他,和他说了外祖母的事。   “是有些奇怪,她去世前半年,我路过金陵的时候还去过王家,那会她老人家看着也并无什么大碍,席间她还喝了几盏热酒。”齐豫白知她在这世上最关心的便是她这外祖母,沉吟后说,“回头我去趟太医院,请人帮忙过来看下。”   “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能请太医给外祖母诊脉,自是再好不过,可他们毕竟是给天家看病的人,怎么能随意给外人诊治?除非天家授意,或是位高权重。   “别担心。”   齐豫白动作轻柔地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出口时仍是让人安心的一句,“我会处理好的。”   兰因从前并不习惯把决定权或者掌控权放在别人手中,这会让她没有安全感,可和齐豫白相处久了,竟也习惯被他保护,他说没事,让她别担心,她也就真的放下心。   没再说什么,她只是伸手环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了他的怀中。   直到这个时候,她一整日的疲累才终于得以放松。   齐豫白任她抱着,也没做什么,只是一手虚搭在她的腰上,一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一会后,忽然又听兰因说道:“还有一件事。”   “嗯?”齐豫白低眉看她,“什么?”   兰因把今日王氏的不对劲与人说了一遭,说完,蹙眉,“我总觉得她像是知道了什么,但又不像是和我们一样。”   对于这件事情,齐豫白也有些惊讶,他沉吟半晌后说,“这世上机缘万千,我曾见书中说有人能梦到前世之事,甚至有人从一出生就背负先知,或许是她冥冥之中得了先知吧。”   他对王氏如何并不关心,仍抚着兰因的秀发问她,“你是怎么想的?”   兰因语气淡淡,“她如何是她的事,我只希望她不要来打扰我如今的平静生活。”说到这,她忽然又抿了下唇,犹豫一会方才仰头问齐豫白,“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很坏?”   “不会。”   夜空之下,齐豫白直视着兰因,他的脸庞被灯火笼了一层温润的光晕,而他眉眼温柔,捧着兰因的脸,摩挲着她的脸颊与她说,“我的因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兰因心里的那点不安忽然就没了,她在这徐徐夜色下,看着齐豫白缓缓笑了起来。 第72章 花灯节 萧业坐在二楼,看到了走在一起……   城中一间破庙。   雪芽蜷缩着躺在茅草堆里, 她昨日被顾府家仆鞭笞三十后又被赶出了顾家,虽说顾情最终还是替她求了情,没让她被人牙子卖掉,还给了她一笔银钱应允她等过阵子母亲消气了便把她接回家中。   可她一个小姑娘, 那没留手的三十鞭子足以让她没了半条命, 苏妈妈又不准别人送她离开, 顾情给她的那点银钱, 在她走出巷子时就被人偷光了。   她一瘸一拐折回到顾府,门房下人却直接拿扫帚赶她。   见不到顾情, 雪芽只能被迫流落到这破庙,身上的伤还没好,又两天一夜没进食了, 她又疼又饿,可她心里还揣着一份希望,今早一个小孩来这玩,她拉住她让她给留绿传信。   留绿是顾府的丫鬟,这阵子被派到顾情身边伺候。   雪芽知道贸然见主子肯定见不到,便让小丫头给留绿传信,让留绿和顾情说她在破庙等她, 还应允留绿等以后回去一定会在主子面前替她美言,把她抬为大丫鬟,又哄那个小丫头等她回到顾府就给她买一堆糖吃。   小丫头屁颠屁颠去了, 先前也给她回了信说是已经把消息递过去了。   “等我回去再收拾你们!”   阴沉幽暗的破庙里, 雪芽躺在茅草堆里沉着脸咬牙切齿, 才说完却又哎呦哎呦喊起疼来。   她笃定顾情会来找她,即便她来不了也一定会派人给她送东西,这几年她们主仆相依为命, 可以说整个顾家除了侯夫人,她就是顾情最信任也最依赖的人,哪想到整整两天过去了,顾情那边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雪芽心中的那点希望终于一点点变成绝望,可她还是不肯相信顾情就这么抛弃她了。   翌日正是汴京一年一度的花灯节。   雪芽被饥饿和疼痛折腾醒来,眼看外面天光大开,她咬着牙从茅草堆里坐了起来。   她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   她挣扎着走出破庙,才走到街上就见两边人纷纷捂着鼻子后退,眼中也有未曾遮掩的嫌恶,雪芽顺着他们的视线朝自己看去,身上那件衣裳满是污泥和血痕,早已不能见人了,又因为昨夜下了雨,雨水顺着破掉的瓦片砸进破庙,她现在身上还混着泥水的腥臭。   自打跟着顾情进了侯府之后,她就再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如今,她心中羞愤交加,对苏妈妈的仇恨更是达到了顶端,如果不是这个老虔婆,她何至于此!双手紧捏成拳,她咬着牙顶着一堆人的注视往外走,几乎是她走到哪,那些议论和讥嘲就跟到哪,雪芽头也不敢抬,只能凭着记忆一路往前走,忽然被一道黑影遮住了身形,如今失去顾情的庇护,她自然不能像从前那样让人滚,正想避开,可那黑影如影随形,雪芽终于皱了眉,她抬头,正想问人想做什么。   却瞧见一张熟悉的苍白的脸。   那是一个十分俊美的男子,只是眉眼阴柔,像是在黑暗中生活了太久,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阴森。他一身白衣,头戴黑色帷帽,手里抱着一把长剑,看着雪芽扯唇一笑,明明是很好看的一张脸,却犹如毒蛇一般让雪芽害怕,想到过往那些可怕的记忆,雪芽小脸发白,一点点往后倒退。   她想呼救,可喉咙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勒着,她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俊美的男人似乎很享受这样猫捉老鼠的游戏,眼看着雪芽倒退,他仍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问道:“顾情在哪?”   *   今日是花灯节。   早些时候就应允过外祖母和齐家祖母,这天晚上会陪着她们去街上游玩,便等到齐豫白散值回来,一家四口吃完晚膳才出门,乘着马车去御街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   齐豫白并未像从前那般乘坐马车,而是骑马上街。   街上人多,前进的速度并不算快,齐豫白便一直待在马车边,不骄不躁。   兰因偶尔能透过卷起的车帘看到齐豫白的身影,脱下那身官服,他换了一身绛紫色的圆领袍,头上戴着黑色纱罗软巾,是很寻常的打扮,可穿在他的身上却有别样的风姿,温润矜贵、清雅绝伦。   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马上紫衣青年回眸看来。   四目相对。   兰因能够看到他在灯火下凤眸含笑。   脸颊忽然泛起一阵热意,她不敢在两位长辈面前与他对视,只一触便立刻分开了。   晚风携来一声很轻的低笑声,马车中其余人都未曾察觉到不对,兰因却清晰地感受到那是齐豫白在笑,她听着那醇熟低沉的一声轻笑,耳根都变得渐渐滚烫起来了。   花灯节算不上什么大日子,只不过是天子脚下,汴京城的百姓又格外喜欢热闹,便早早布置了一通。   除了御街,其余几条主街也都能闲逛,相比其他街道,御街这儿因为靠近皇城又临近几个勋贵巷子,相对人还算少些,齐豫白一行人到那的时候,马车还能停在入口处。   扶着两位老人家走下马车。   王老夫人一扫前边光景,忍不住感慨道:“怪不得一个个都想来汴京城,到底是天子脚下,与别处不一样。”   说来金陵也是古都大城了,但比起如今的汴京城还是稍逊一筹。   放眼望去皆是高楼明灯,各式各样的花灯在空中流窜,远处一间放灯的棚楼挂着各类灯笼还有鲜花绸布,另有两个神仙妃子打扮的女子站在高处献舞,而御街两廊还有各色艺人表演杂耍、魔术、猴戏(注1)……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兰因也许久不曾看过这样热闹的光景了。   除了头一年嫁给萧业那会,被思妤牵着和萧业来过一趟,后来她便再未出来。   如今看着这样的美景,她也不禁觉得目眩神迷。   顺着人-流往里走去,才走一会,两个老太太对视一眼便开始出声赶人了,“你们俩自己逛去,我们随处看看。”   “这儿人多……”   兰因蹙眉,担心她们被人挤到,不肯离开。   王老夫人却笑,“你当这些孩子是摆设不成?好了,你和豫儿去看看,等我们逛累了就去马车那边等你们。”   如今两人已准备定亲,两位老人家自是想让他们多相处相处,何况原本就是为着撮合他们才打算来这花灯节的,如今人虽然已经在一起了,但好好的小年轻跟着她们逛有什么意思?   齐老夫人还特地嘱咐了一句,“慢慢逛,这街上不少好玩好吃的呢。”说着又嘱咐齐豫白,“豫儿,你照顾好因因。”   齐豫白轻轻嗯了一声,兰因也不好再说什么。   其余侍从奴仆皆跟着两位老夫人继续往前走,留下的兰因和齐豫白对视一眼,无奈半晌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遭明灯晃动,她忽然见齐豫白朝她伸手。   兰因如今早已习惯被他牵手,可从前两人牵手都是四下无人的时候,如今周遭这么多人,纵使他们定亲在即,兰因心中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尤其路过的人还有不少在看他们。   虽然并不是熟悉的面孔,但兰因还是有些赧然。   她的双手紧握着裙摆,看着齐豫白那只修长有力的手,神情有些犹豫。   齐豫白看着她面上的神情,忽然说,“你在这等我下。”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   兰因不知道他要去哪,张口喊了一声,“齐豫白……”可男人已经转身离开,他的身影被混在人群中,很快就瞧不见了,她想跟上去,但又怕回头被人-流冲散,他回来找不到她,便只好待在原地。   齐豫白并没有让她等很久,很快他就回来了。   几乎是一看到他的身影,兰因就立刻迎上前去,“你去哪了?”她语气焦急,手更是不由自主握住他的胳膊,倒是忘了先前还在犹豫,余光瞥见他手里握着两张面具,她一愣,心里却明白他先前是去做什么了。   “抬头。”   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兰因才抬头便被他仔细戴上了面具。   今日花灯节,原本就有戴面具的习惯,先前他们一路过来就见不少人戴着,只是不同其余青面獠牙的面具,齐豫白买的这两张面具并未绘饰任何东西,干干净净的白色,不过半截,遮住了他们原本的面容,兰因看到齐豫白给自己也戴上了,遮住了他的神情面貌,只有那双熟悉的凤眸依旧如初。   他看着她,眼中有缱绻的温柔笑意。   很快。   他又朝她伸了手。   这次兰因并未犹豫,甚至还主动回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的手指嵌在了对方的指缝中,十指交扣,这是最为亲密的手势,在遇见齐豫白与他相爱之前,兰因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然会和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走路。   可她心中除了那一点点羞赧之外,余下的尽全是甜蜜。   忍不住又握紧了一些。   齐豫白察觉到了,低头看她,却什么都没说,只征询她的意见,“要猜灯谜还是继续往前走?”   今日虽然不是元宵节,却也有猜灯谜的活动,兰因原本想说“都好”,忽然想起一件旧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齐豫白挑眉,“在笑什么?”   兰因看着他笑答,“想起从前在金陵的时候,表哥曾抱怨元宵与你一道去猜灯谜被你占尽风头。”   齐豫白蹙眉,似乎早已忘了还有这样的事,也是,他活了两世,不知是多少人心中敬仰的对象和目标,那些对于别人而言风光无限的事,对他而言或许只是沧海一粟,完全不值得一提。   兰因自然也瞧出他忘了,红唇微翘,她软着嗓音与人说,“少卿大人还是给旁人一条活路吧。”   今日不知有多少未婚男女出来游玩,都想着在自己心上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齐豫白若去,哪还有他们表现的机会?   还是不要去破坏他们了。   左右她也无所谓那些东西,无论是猜灯谜还是闲逛,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只要身边有他在,她就足够高兴了。   “走吧,我们继续往前逛逛。”   齐豫白本就无所谓做什么,闻言,也就点了点头,两人继续往前走,偶尔会停下来买些东西,今日花灯节,除了好玩的,好吃的也有不少,兰因余光瞥见不远处一个卖红薯的摊贩,脚步一顿。   “想吃?”齐豫白问她。   兰因笑着与人说道:“就是想起以前来街上什么都不敢吃。”迎着齐豫白的注视,她和他解释,“那会总觉得在路上吃东西不文雅,便是心里再喜欢也不敢去碰。”   话音刚落,就被人牵着往那处走。   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兰因哭笑不得,“齐豫白,我不饿。”   齐豫白却说,“还要逛很久,先拿着,回头饿了再吃。”   如此。   兰因也就未再说什么,任他牵着她往那边走。   卖红薯的是个老爷爷,瞧见两人虽然戴着面具,可那通身的气度仪态,一看便知格外出众,他一边给两人包红薯,一边笑着与两人说道:“小相公和小娘子看着真是登对。”   兰因脸皮薄,忍不住红了脸。   齐豫白看了她一眼,瞧见她脸上的桃花色,抿唇笑了笑,他这样冷清寡言的一个人,听到这话,竟是认认真真和老人道了一声谢才牵着兰因离开。   走到外边,兰因脸上的热意才消下去一些。   齐豫白也没笑话她,一只手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拿着红薯。   兰因觉得他拿着辛苦,而且周遭也有不少人在吃,便和齐豫白说,“我想吃了。”   齐豫白也没说什么,替她把最上面的外壳剥掉便递给她,才从锅炉里拿出来的红薯不仅冒着热气,还有流心,兰因接过后却没吃第一口,而是自己拿着递到他的唇边,“你先吃。”   若不是面具遮着大半张脸,此刻一定能够瞧见她脸上的绯色,可即便戴着面具,也能感觉到她的羞意。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兰因怎么可能不害羞?可她手上动作未曾移开,眼睛也一直落在他的身上,一眨不眨。   齐豫白看着似乎有些惊讶,可很快他便笑了起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直接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有路过的人瞧见,都善意地笑了起来,甚至还有丈夫与自己的妻子说道:“你瞧瞧人家妻子,不管,我也要吃。”   “你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   “多大年纪也是你丈夫,我就要。”   “行行行,吃吃吃。”   兰因听得耳朵都烧了起来。   不想被人围观再看,等齐豫白吃完,她就立刻牵着他的手离开了这。   可身后却传来熟悉的男人低笑。   兰因回头,因为害羞,难得显露一些凶巴巴的模样,“不许笑!”   “好。”   齐豫白忍笑抿唇,他顺毛似的摸了摸兰因的头,“不笑。”眼中却仍旧有着藏不住的笑意。   兰因看他这样,竟也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   “在看什么?”   临街一间酒楼,有两个形容俊美的男人相对而坐,这两人正是涂家大少涂以霆和萧业。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是多年好友,今日在这见面,原是涂以霆觉得自己这位好友郁郁不振太久,索性陪人出来解解闷。   这会见他看着底下,便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可街上全是人,他也不知道萧业在看什么。   “没什么。”   萧业语气淡淡,目光却仍旧落在那一对仪态出众的男女身上,看不到脸,可他看着那个黄衣女子的身影,隐隐却觉得有些熟悉,心中才浮现一个名字,他又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是兰因?   就算兰因和齐豫白在一起了,她也不可能和他这样走在街上。   她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名门闺秀,一身规矩仪态,便是成亲,也绝对不可能和人这样牵着手走在街上。   更不用说这样在街上吃东西。   萧业自嘲一笑,他真是想她都想得糊涂了,才会看到一个相似的身影就以为是她,仰头喝尽盏中酒,目光却还是忍不住朝底下那对男女看去。他看着两人牵着手,黄衣女子吃着手中的红薯,偶尔会差使身边的紫衣男子去买别的小吃,两人旁若无人地走在街上,和这世上每一对相爱的夫妇一样。   这只是芸芸众生再普通不过的一幕,可萧业的眼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一抹艳羡。   他和兰因成亲三年,却从未这样走在街上过,如果……他心中才闪过一抹希冀,想到兰因那日的话,又苦笑一声。   他和她之间哪还有什么如果? 第73章 萧业知晓亲事 一更   今日过节, 并无宵禁。   不过亥时之后,街上的人还是渐渐少了,兰因和齐豫白也逛得差不多了,走了一圈没见到两位老太太, 索性便朝入口的马车走去。过去的时候, 两人便没戴面具, 齐豫白手里握着两张面具还有不少小玩意和吃的, 而兰因手里还握着一包霜滚山楂,自打先前在街上吃了那个烤红薯后, 她就像是突破了什么禁止一般,让齐豫白给她买了不少吃的,这山楂是先前回程路上看到, 用来开胃的。   卖山楂的小贩机灵,还特地把里面的籽都给剔除了。   兰因吃了一颗觉得味道不错,便拿起一粒递到齐豫白的嘴边。   这会路上人少,她倒是也不怕被人瞧见。   齐豫白看她一眼,他漆黑的凤眸在头顶那一长串灯笼的照映下熠熠生辉,目光含笑看一眼兰因,并不怎么喜欢吃这类小食的他却也没有拒绝, 张口从她嘴上衔走这一粒山楂,咬进嘴里。   未想才入口就皱了眉。   又酸又甜,这味道对他而言着实是有些怪异了。   “怎么了?”兰因见他蹙眉, 忙问, “太酸了?”虽然滚了一层糖霜, 但对不大怎么喜欢吃酸的人来说,这山楂还是不能接受的。她把帕子一展举到人面前,“吐出来吧。”   齐豫白摇了摇头, “没事。”他嘴里吃着东西,听起来声音便有些含糊,“刚入口的时候有些不习惯,现在好了。”   “真的?”   兰因犹不放心,见齐豫白点了头方才收回帕子。   两人继续往前走。   两个老太太果然已经在马车里等着他们了,兰因正想和她们打招呼却见她们两双笑眼含着揶揄,一怔,余光一瞥那卷起的车帘正好对着他们来时的路,便知先前她与齐豫白的那一幕全被她们瞧见了,小脸霎时变得通红,她埋着头,就连打招呼,声音都变得含糊起来。   齐豫白倒是神色如常,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停云后,便规规矩矩朝两人一拱手,喊了两声“祖母”。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王老夫人对眼前这个即将成为她孙女婿的人也是一样的感觉,最初的时候,她还觉得齐豫白性子冷清,怕是不会疼人,可相处久了,便觉他虽然少言寡语了一些,但做事却格外妥帖,人孝顺,对因因也好,最重要的还是有耐心。余光一扫停云手里那一堆小玩意,她心里一软,看着齐豫白的目光便愈发暖和了几分。   “快起来。”   她笑着与人说道。   马车启程,等车帘一合,遮住外头的光景,兰因那脸上的热意总算是消退了一些,她把齐豫白买的那些东西给两位老人,嘴里还说着,“回来路上买了些吃的,您和祖母尝尝。”   “你和豫儿尝过没?”   “……嗯,尝过了。”   晚风带来马车里的声音,齐豫白坐在马上,手握缰绳,平日冷清的眉眼在灯火的照映下也愈显柔和。   ……   而另一边。   萧业和涂以霆从酒楼分开后,便一个人骑着马朝伯府方向而去,余光扫见街边一个卖红薯的老爷爷,握着缰绳的手一紧,他凝望许久,最终还是翻身下马,牵着碧骢马朝人走去。   “相公可是要买红薯?”老人正准备收摊,看他过来便笑着停下手。   萧业轻轻嗯了一声。   “您稍等。”   老人笑说一句,打开锅盖,笑容愈甚,“巧了,还有最后一个,今天生意好,刚刚来了对神仙般的小夫妻,旁人瞧见也都纷纷过来买红薯,倒是把老朽这一锅红薯都快卖空了。”   萧业回想先前瞧见的那对夫妇,一晃神,直到被老人喊了一声才回过神。   “多谢。”他给了银钱便要离开。   身后却传来老人的声音,“这位相公,你给多了!”   “您拿着吧。”   萧业头也不回,策马离开。   红薯放在怀里,正好熨帖着他的心脏,倒让他冷寂多日的身体都慢慢变得暖和起来,两边明灯璀璨耀眼,一如三年前他带兰因出来的那一日,这一刻,萧业的脑中闪过无数画面,这三年的朝夕相处,甚至还无意识地骑着马到了甜水巷,可最终,他还是没有勇气朝那边迈出一步,他坐在马上,静静凝望这安静的巷子,终是自嘲一笑,驱马离开。   夜市还未结束。   朱雀巷靠近御街,富人们又爱攀比,今日巷子明灯如昼,可越靠近那个家,萧业的心却越发冷寂,一点都没有回家的热却,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按部就班做着事。   快到伯府,萧业脸上的情绪便更淡了。   忽然——   “阿业!”一道熟悉的女声随风传入他的耳中。   萧业蹙眉,握住缰绳循声看去便见顾情从漆黑的拐角处朝他走来。   “你怎么来了?”又扫了一眼她的身后,竟是一个人都没有,萧业长眉紧皱,不由问道,“你的那些下人呢?”   顾情却未回答他的话,而是直勾勾仰头看着他,明明才几日没见,她却仿佛已隔了几个三秋,满是爱意的目光从他的眉眼一路滑至下颌。   萧业被她看得拧眉,声音也不禁沉了几分,“有事?”   听出他话中的冷意,顾情心下又扬起一抹酸楚,眼眶微红,她直视萧业,却只能瞧见他冷漠的侧脸,握着帕子的手收紧,她红唇紧抿,半晌才开口,“……我有事和你说。”   萧业未说话,甚至都不曾多看她一眼。   顾情见他这般,心中酸楚愈浓,这几日应该是她活到现在过得最艰难的一阵子,雪芽被送走,身边忽然多了好多人,所有人都不理解她,如果不是顾兰因定亲在即,恐怕她现在就要被带到临安,再也见不到他了……今日是她哄了母亲好久,说从未见过汴京的花灯才得以出来,可是出来也是一堆丫鬟婆子和护卫,如果不是她机灵,只怕连和他单独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没想到她费尽心思过来找他,他却是这副模样……   就像吃了黄连,她看着萧业的目光既有爱意也有怨怪。   “你要没什么事,我就走了,天色已晚,你也早些回家。”萧业等了一会也没见她开口,只当她又是过来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他也懒得听,正想驱马离开,却被顾情握住手腕。   女人细腻的指腹落在手腕处,萧业立刻变了脸。   “松开!”他沉声甩手。   顾情本就体弱,被他这么一甩,整个人都摔倒在地。   “唔。”   她发出痛苦的一声。   萧业蹙眉,想下马扶人,但想到她过往的行为又忍住未动,倒是没再走了,只是神情疲惫,语气也透着不耐烦,他抬手,指腹捏着眉心,哑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现在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顾情哽咽问他。   未听到萧业的回答,她抬手一揩眼角的水意,咬着唇自己站了起来,“我就是想来和你说,阿姐要定亲了,对象正是齐豫白。”几乎是这句话才落下,她就看到身边马上青年神情陡然一变。   刚刚还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男人,这会满脸不敢置信。   他僵硬着脖子扭过头,“……你说什么?”   看到他这副模样,顾情心中竟第一次生出一种报复的心态,她看着萧业一字一顿地说,“我说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母亲已经给祖母和父亲去了信,外祖母也已经在找人相看他们的八字了。”   “不可能……”   “这不可能……”   萧业哑声呢喃,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戴着面具穿着鹅黄色长衫的女子,那个像极了兰因的身影,难道……萧业心下陡然一沉,几乎是想都没想,他就立刻驱马转身,似是想要去找兰因问个究竟,可马蹄才迈出几步,他又立刻握住缰绳。   就算这是真的,那又与他何干?他现在还有什么资格出现在她的面前?   五月夜风徐徐,可萧业却浑身冰凉。   他闭上眼睛,脑中一幕幕回想起先前瞧见的那对男女,他想到兰因举起手中的红薯喂齐豫白吃,想到她笑着差使齐豫白去买那些她从来不会碰的那些东西,想到他们十指相扣,所有人都目光艳羡地看着他们。   衣袖再次被人牵住,这次萧业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阿业。”   身后传来熟悉的女声。   没了先前的报复心态,这会顾情看着满面颓容的萧业,心里又不禁生了几许自责和愧疚。“你别再去想她了好不好?我还在你身边,我会一直陪着你,你看看我,好不好?”   她见萧业并未说话,正想鼓起勇气抱住他,却再次被他甩开。   顾情趔趄着倒退,脊背贴在冰冷的墙面,她见萧业居高临下看着她,嗓音和目光都刺骨冰冷,“就算她成婚了,我也不可能娶你。”几乎是声音落下,他就未再看她一眼,径直扬起马鞭,策马离开。   “阿业!”   顾情变了脸,她抬脚想追上去,可她怎么可能跑得过萧业的碧骢马?追了几步,她就气喘吁吁颓然倒在地上,目光却依旧偏执地看着萧业离开的方向,“为什么……”   她哑着嗓音不住呢喃。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顾情未曾发觉,亦或是发觉了也不想回头。   直到一声熟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真是可怜啊。”   刹那间,顾情只觉得彻骨冰凉,她似不敢置信,僵硬着身子扭头朝身后看去,便见一个容貌俊美的白衣男人踩着乌靴一步步朝她走来,他梳着高马尾,看着有些少年气,走到顾情身前微微俯身,勾唇一笑,“好久不见,我的小嫂嫂。” 第74章 顾情失踪 二更   早间雪芽被方淮叶抓住后便被关到了一间柴房里, 这间宅子显然是方淮叶暂时用来歇脚的地方,安静、偏僻,远离闹市,她在这待了快一天了, 几乎连个人声都没听到。   猜测方淮叶应该是去找主子了, 雪芽心急如焚。   方淮叶就是个疯子!   当初大少爷才死, 他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 忽然从方家一个默默无闻的隐形人变成把控方家大权的人,坐空方老爷囚禁方夫人, 还把主子关到自己屋子里,如果不是她及时给夫人和萧世子递信,只怕主子如今已经成了他的禁脔。   她一面猜测着主子碰到方淮叶后会如何, 一面死命挣扎着,想把自己被绑住的手从绳索中挣脱出来,也亏得她这阵子瘦了许多,伶仃两节细瘦骨头在绳索中不住挣扎,竟然还真的让她挣脱出来了。   怕再耽搁下去,方淮叶就要回来了,雪芽立刻起身往外走去。   几乎三天三夜没吃没喝了, 她又饿又渴,才起来便是一阵天转地旋,差点一个猛子往前摔去, 勉强扶住门后, 她缓了一会, 等冲散了一些晕眩,便立刻推开门,天早已经黑了, 没点灯,她只能依着月色前行,出去的时候,她还格外小心翼翼,生怕碰到回来的方淮叶被他杀人灭口。   直到走到巷子口,瞧见不少归程的人,她方才松了口气。   这会被人嫌弃,雪芽不仅没生气,还松了口气,她加快脚步朝七宝巷跑去,可才跑了一会,她想到什么,忽然停下步子……这会回去找顾府的人,就算最后救回主子,她能借此回到顾府,可有苏妈妈和夫人在,她一辈子都不会被重用。   倒不如去找萧世子。   就算他如今不像从前那样喜欢主子了,可以他的人品而言,若是知道主子出事,他绝不可能放任不管,只有主子进了萧家,她才有翻身的机会!   雪芽想到这,目光如炬,心里更是一阵火热,她没再犹豫,转身朝朱雀巷跑去。   ……   几乎是同一时间,先前陪着顾情出门的一干丫鬟婆子和侍从终于回来了。   顾情是在一个时辰前不见的,今日街上游玩的人多,他们开始以为顾情是被人-流冲散了,可在街上找了半天,现在外头那些游玩的人都回家了,他们还是没找到她,一群人也终于变得慌张起来。   王氏还在静养。   苏妈妈好不容易把人哄睡着,便听丫鬟过来传话,说是留绿有急事通禀。   替王氏掖了下被子,苏妈妈到外面见留绿,“怎么回事?”她才开口,留绿一干人便立刻红着眼跪了下来。   这一番动作俨然是把苏妈妈惊了一下,她蹙眉,“好端端的,你们这是做什么?”见他们头也不抬,一副请求责罚的模样,她心下一沉,心脏忽然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二小姐呢?”她沉声询问。   留绿哭着哽咽道:“二小姐她,她不见了!”   “什么?!”   苏妈妈变了脸,“到底怎么回事!”   留绿忙把今晚发生的事同人说了一遭,几乎是听到那句“二小姐觉得街上人多,带的人太多不好走路便只让奴婢和一个侍从跟着,后来她……”   苏妈妈心里便有了答案。   看来他们这位二小姐是早有预谋,怪不得今日忽然吵着要出去看花灯,她脸色难看,只是不好和他们说实情,只能沉声吩咐一句,“你们继续派人去外面找,我……先去和夫人通禀。”   出了这样大的事,俨然不是她一个下人能做主的。   何况要是二小姐真如她所想那般……这事也只能由夫人做主,看怎么处理比较好了。   苏妈妈脚步匆匆回了王氏的房间。   王氏睡得其实并不沉,苏妈妈进来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只是不肯睁眼,自打梦到那日的情形后,她整个人就变得懒怠避世起来,身体早已好了,她却依旧选择在房中静养,不肯见人。   “夫人。”   耳边传来苏妈妈的声音。   听出她话中焦急的语气,王氏蹙眉,终于舍得睁眼了,“什么事?”   “二小姐她……”苏妈妈语气艰难地与人说道,“她不见了。”   “什么?”   王氏立刻坐起身,“什么叫做不见了?”她那张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陡然变得紧张起来,纵使因为那个梦和顾情对萧业的态度让她无法像从前那样面对这个女儿,可再如何,她也是她的女儿,听说她出事,王氏自是紧张不已,她拧着眉问,“好端端的,她怎么会不见?”   有从前的事在,对于顾情再次不见,王氏几乎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生怕她跟小时候似的,她没好气地骂道:“我不是让人跟着她吗,这么多人都看不住?他们是饭桶吗?!”这是她近来第一次发脾气,说着让苏妈妈替她拿来衣裳服侍她穿衣,一面穿一面又问,“哪里走丢的,什么时候走丢的?”   却是打算亲自去外面找人。   苏妈妈也不敢隐瞒,把留绿说的那番话同人说了一遍,却没和她说自己的猜测。   可她虽然没说,王氏却听懂了,原本着急穿衣的动作忽然就停了下来,手还停在扣子上,却没再盘,王氏没说话,她沉默着,半晌才哑着嗓音开口,“萧家那边派人去找了没?”   “还没……”   苏妈妈说得艰难,“二小姐那事,府中到底还没多少人知晓,奴婢怕贸贸然吩咐人去萧家找人,会,会败坏她的名声。”   “名声?她还要这个玩意吗?我真是……”王氏说着说着,忽然想起那日萧家门前,母亲看向她时的失望眼神,当时她只觉得委屈,可如今才知原来做母亲是这么难,她是真没想到顾情敢做出这样的事!   名声?   她还有什么名声?!   王氏闭眼,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她放在扣子上的手紧紧捏着,捏得指骨都开始发白,她这些年真是太纵着她了,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还屡教不改!   “走!”   她一睁眼一咬牙,把最后几颗扣子盘上后,沉着脸说,“去萧家!”   ……   两刻钟后。   马车停在伯府门前。   门前的下人一看到马车的标志就变了脸,以为王氏又是来闹事的,他们连忙往里头传话。   恰好萧业还在萧母的院子,这阵子萧母的身子总算好了一些,只是经此一事,从前张扬骄傲的成伯夫人也难免呈现出几分老态了,这一份老态不仅仅是源于身体的疲惫,心也是,看着坐在一旁沉默寡言的儿子,有多久,他们母子没好好说过一句话了,她心里难受,正想扬起笑脸与他说几句家常话,可话还没出口,外头便有人气喘吁吁过来传话了,“夫人,世子,长兴侯夫人来了!”   “她又来做什么?”萧母一听到这个名称就一阵头疼,她想也没想就沉着嗓音发话道,“把人打发了,就说我们都睡了,要做什么,明天赶早来。”   下人正想应声退下,却听萧业忽然沙哑着嗓音说道:“等下,我亲自去见她。”   萧业自打进了这间屋子就没说过几句话,这会突然开口,萧母不禁愣了下,眼见萧业沉默着起身,她忙喊人,“阿业,你去做什么?你和她家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你管她来做什么?”   可萧业却已经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萧母心中又气又苦,最终也还是没法子,只能跟着起来。   萧业走到外面的时候,苏妈妈正在询问门房有没有见过顾情。   门房自是没见过。   苏妈妈蹙眉,见那门房不像说谎的样子,只好先转身回了马车,与王氏禀报了门房的话,王氏却不信,她笃定顾情“失踪”和萧业有关,掀起车帘正想下去,便见萧业从府中走来,看着那个伟岸俊朗的青年,王氏动作一顿,梦中的恨夹杂着因顾情而生出的那点怨,让她对萧业一点好脾气都没有,她冷着脸看向萧业,直截了当质问,“你来的正好,情儿呢?”   猜到她所来为何,萧业朝人行礼过后淡声答道:“顾二小姐的确来找过我,但我只与她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说完一顿,他拧眉,“她没回去吗?”   王氏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凝视着他,见他神情端肃,知他所言非虚。   那情儿到底去哪了?   萧业也察觉出不对了,他虽然并不想管顾情的事,但说到底顾情不见也与他有关,若是那个时候他差人把她送回去就不会碰到这样的事,只是他那个时候被兰因要嫁人的事乱了心绪,自然没心思管顾情,如今……他沉默半晌后与王氏说道:“我派人和夫人一起去找吧。”   他说着便想派人去喊人。   王氏却冷着嗓音拒绝了,“不必。”她冷着一张脸看向萧业,又像是在透过这张脸看梦中的那个萧业,她红唇紧抿,沉声,“你最好以后都跟她没关系。”   她说完便摔下车帘。   “走!”   苏妈妈连忙上了马车。   马车启程,在明灯如昼的巷子里,掀起一片尘埃。   萧母出来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么一句,她咬牙切齿,实在没好气,“这个疯女人!”又听说顾情不见,也不知想到什么,竟快慰一笑,“让她平日那么嚣张,现在报应来了。”   声音才落下,便听耳边传来一句苛责的男声,“母亲慎言!”   被萧业当着这么多人低斥,萧母的脸色自是不大好看,却见他朝身边吩咐一句,没一会便有人牵着碧骢马走来,眼见萧业接过马鞭翻身上马,萧母一愣,“阿业,你去哪?”   萧业并未回答,只跟景兰吩咐,“扶母亲去歇息。”   说完便不再多言,径直策马离开。   ……   马车里。   苏妈妈看着脸色难看的王氏,小心翼翼与人说道:“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但汴京城这么大,若是二小姐真想藏起来,只怕我们也找不到,而且今日花灯节,就怕……”   她不敢往下说。   但王氏还是唰得一下就变了脸。   她是恼了这个女儿,也觉得她自甘下贱,可她还是做不到不去管她,她要是自己藏起来也就算了,若是真被有心之人抓住……她心肝一颤,心里却依旧有着挣扎。   若是从前,她若有事,一定想也不想就去找母亲,找兰因,理所当然让他们一起帮她去找情儿,可如今……她实在没这个脸去找兰因帮忙。   尤其还是为了情儿。   夜越来越深,就连夜市上的人都渐渐少了,王氏听着外头的声音,挣扎半晌后才无力地哑声说道,“去甜水巷。”   依靠她带来的那点人力,想找到顾情实在太难了。   她只麻烦她这一次,以后……   她都不会再麻烦她了。   马车朝甜水巷的方向驶去。   而甜水巷顾宅门前,兰因等人也终于到家了,回来这一路要比去的时候拥挤,甜水巷靠近几个主夜市和瓦子,去的时候大概因为早,路上才花了几刻钟,可回来这一路,却是人车拥挤,足足耽搁了快一个时辰才到。   两位老人家年纪大了,这一路简直是腰酸背痛,才一下马车,齐老夫人就捶着自己的腰长吁短叹,“我这一把老骨头以后还是不出去折腾了。”   王老夫人也说,“可不是,这一路坐着我当真是累死了。”   兰因看着两个老人家,忍不住笑,她一面和晏欢吩咐,“回头给祖母准备一盆热点的水,高点的盆,给她泡会脚,省得腿酸睡不着。”   “还是因因乖。”齐老夫人握着兰因的手目光怜爱,恨不得立刻就把人抢回家里。   她眼中透露出的那一切藏都藏不住,王老夫人忙从她手里把兰因的手抢回来握在自己手中,没好气道:“我可和你说,因因还不是你齐家妇呢。”   两个老姐妹拌起嘴,兰因却再次红了脸。   她忍不住扭头想去看齐豫白是何反应,却见他站在一旁,身边站着一个侍从,因为离得远,兰因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隐约能瞧见齐豫白拧起的眉。   很少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是朝中有什么麻烦事吗?   她心下一沉,有些担心齐豫白。   “因因,怎么了?”耳边传来外祖母的声音。   兰因回头,这才发现齐祖母已经由晏欢扶着离开了,而外祖母也在等她回去,她想了想,还是和外祖母说道:“您先进去,我还有些事要和世兄说。”   王老夫人笑了笑也没说什么,由停云等人扶着往里走去。   兰因目送她进府便朝齐豫白走去,刚到那就听那个名叫云阔的侍从向她问好。   “你先下去。”齐豫白握着兰因的手冲云阔发话。   “是。”   等他走后,兰因便问齐豫白,“发生什么事了?”她以为是朝中出了什么令他头疼的事,却听齐豫白与她说,“方淮叶来汴京了。”   “方淮叶?”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兰因还怔了一下,等想起是谁,才皱了眉,她正想说话,却见安静的巷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回眸看去,便见顾府的马车朝他们而来。   马车停下。   她与被苏妈妈扶着走下马车的王氏对上目光。   似乎没想到会在这看到她,王氏目光一怔,等回过神,那双与兰因格外相似的杏眸中便再次涌现出一抹酸楚和歉意……兰因没有理会王氏的这个目光,只是看她们行色匆匆,心中大概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淡淡开口,“进去再说吧。”   她说着便想松开齐豫白的手,却听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兰因蹙眉,实在不想让他烦恼这些事,但见他目光坚持,红唇轻抿沉默一瞬,还是点了头。 第75章 找人 如题   萧业说走就走, 让留在伯府门前的萧母又是气恼又是担心,却也舍不得不去管他,眼见身边一群人还傻乎乎站着,她没好气地冲身边人发话, “还不跟上去?要是世子出了什么事, 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她一面说, 一面在心里咒骂着顾家母女。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本以为人走了就和他们没关系了,没想到这人就跟附骨之疽似的, 怎么甩都甩不掉。   现在人不见也要来找阿业问话。   偏偏阿业也是个傻的,这种时候别人跑还来不及,他还要跟着去帮忙, 落不到好不说,保不准回头还要被那个疯女人指责。   她满面怒容,小厮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她霉头,讷讷应了一声后便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朝萧业离开的方向跑去。还是景兰理智,与身边的丫鬟说了一声,让她立刻去找周安,把这事说与他听, 让他即刻去找世子。   ……   “世子!”才出朱雀巷,萧业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声,循声看去, 便见雪芽气喘吁吁朝他跑来, 萧业并不清楚雪芽已经被赶出顾家了, 见她这般情形,不由皱眉,“你这是怎么了?”又问她, “顾情呢?”   雪芽听到这话却立刻红了眼,“主子她,她……被方二少抓走了!”   萧业神情微变,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声音也沉了下去,“方淮叶?他来汴京了?”   雪芽拼命点头,哭着说,“世子,您快去救主子,再晚些,主子只怕得出事!”   萧业从前和方淮叶打过交道,自然知晓这是个什么人,连亲生父亲都可以说囚禁就囚禁,自己的嫂嫂也敢染指,这样不顾亲情伦理的人,顾情若真的落到他手中怕是凶多吉少。   “你知道他在哪?”他问雪芽。   雪芽连忙报了个地址。   先前她从那间宅子出来的时候特地问了人,又做了标志,为得就是怕找不到回去的路。   萧业听完,刚想策马过去,可马蹄才往前迈出一步,他又立刻勒紧缰绳,他低头,再次朝雪芽看去。   “怎,怎么了?”   他眼中的冷淡和审视让雪芽莫名变得有些慌张起来,她颤声问人,尚且还未发觉不对。   萧业居高临下问她,“你怎么会知道他在哪?刚才顾情来见我的时候,你不在她身边,那个时候你在哪?”   他接二连三的质问让雪芽变了脸,“我……”她张口想解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尤其顶着萧业那双审视的目光,更是脊背发寒,脚步一步步往后退去,雪芽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自己好像选错了的感觉。   或许她去找夫人会好些。   不过很快,那股子威压和审视就被萧业收了回去。   萧业没再看她,而是目视前方,这一瞬间,他的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也许根本没有方淮叶,也许这又是顾情的一次计谋……可如果真的是方淮叶带走了顾情呢?萧业的脸上露出挣扎的表情,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他没办法坐视不管,今日换作任何一个人,他知道后也不可能不管,握着缰绳的手收紧,萧业犹豫的目光也终于变得坚定起来。   不管如何,还是先去看看。   这毕竟是一条人命,虽然以他对方淮叶的了解,他不可能杀了顾情,但……   他拧眉。   想到当初在临安看到的情形,还是轻轻踢了下马肚,朝雪芽所指的方向而去。   ……   而此时的顾宅。   “不见了,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的?”顾宅花厅中,王老夫人坐在主位,底下两排椅子,左边坐着兰因和齐豫白,而另一边坐着王氏,这会正是王老夫人在问王氏。   她原本都已经回房准备歇下了,忽然有人过来传话,说是夫人来了。   此时见她面上模样,王老夫人心下一转,大致也就明白了,她沉下眉,声音也低了下去,“萧家那边派人去找过了?”   当着兰因和齐豫白的面被王老夫人这样询问,王氏面上是有些难堪的,但也无法替顾情辩驳,她仍低着头,哑声答道:“去过了,说是见过,只是说了几句话就分开了。”   果然——!   王老夫人怫然大怒,声音忍不住拔高,“我当初怎么和你说的?你……”   “老夫人,这次真的和夫人没有关系。”苏妈妈看了眼情绪低迷的王氏,忍不住替她说话,“这几日二小姐每日待在家里,也没再说起萧世子的事,我们都以为她改变心意了,这次是花灯节,她说从未见过汴京城的花灯节,又怕以后看不到了,夫人这才同意,而且夫人还让不少人跟着,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顾情胆子这么大,把一伙人骗得团团转。   王老夫人沉默。   王氏如今的脾性是真的变了不少,若是从前她被王老夫人这般训斥,只怕当场就要甩脸走人了,这会竟也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只说,“我现在就是怕她不是自己躲起来,今日街上人多,她身边又没有别人,要真是被什么有歹心的人碰上,要是为钱也就算了,可要是……”   她十指紧攥,脸色也跟着变了。   王老夫人也知道事态紧急,再不高兴再生气也得先把人找到,她转头看向齐豫白,正想请人帮忙,便听他说,“进来之前,我下属来禀过一件事。”   王老夫人一愣,“什么?”   王氏也朝他看去。   齐豫白说,“方淮叶进京了。”   几乎是这句话才落下,王氏就骤然变了脸,她起身,因为动作太急,带倒了一旁高几上的茶盏,茶水流了一地,她惊问,“你说什么?”   齐豫白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起身同王老夫人说道:“先前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派人去跟城防营的陆将军传话,您别担心,我这会出去看看。”   他神情从容,言语平和。   原本屋中紧张的气氛因他而再次变得松缓下来,王老夫人才高悬的心也稍稍落下来一些,她看着齐豫白感激道:“辛苦你了。”   “无事。”   齐豫白摇头,又朝兰因看了一眼,并未说什么。   正打算往外去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王氏的声音,“我和你一道去!”   “你去做什么?”   王老夫人没好气道:“你别给人家添麻烦,这事豫儿会去处理的。”   若是别人也就算了,偏偏那人是方淮叶,王氏怎么可能放心?她态度坚决,王老夫人再生气也无法,正想说什么,便听兰因与她说道:“您在家歇息,我陪她一道去。”   兰因的开口让屋中除了齐豫白之外的一众人都有些惊讶,王氏更是面露震惊。   可兰因却谁也没看,只是吩咐停云等人,“你们扶外祖母去歇息。”说着,她便走到齐豫白身边,也未理会王氏等人。   “走吧。”   她和齐豫白说。   齐豫白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往外走去,王氏却像是还处于极大的震惊中,直到被苏妈妈提醒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她连忙跟着两人的步子一道往外走,看着兰因的背影,心中又升起一片酸涩和自责,眼中也一点点漾起了水意。   她抬手抹了抹眼泪,快步跟出去。   走到外面,眼见兰因正要上马车,她握着帕子,小心翼翼与人说道:“因因,你跟我们一道坐吧。”   苏妈妈也跟着说,“是啊,大小姐,咱们一道坐也方便些。”   兰因却说,“不用,回来不方便。”   她说完也未理会两人,挑了车帘径直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   薄薄一层帘子阻断了内外的光景。   王氏看着那面还在拂动的车帘,心里哀伤不已,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由苏妈妈扶着坐上了来时的马车。   齐豫白仍骑着马,就在兰因的马车旁。   夜色浓黑,一群人却朝巷子外驶去,才出巷子便碰到了天青。他先前被齐豫白吩咐去了城防营,这会他身后跟着一群城防营的将士,领头的那人正是城防营的领将陆随风,他跟齐豫白是旧相识了,这会相互拱手见完礼后便与齐豫白说道:“今日虽然无宵禁,但几个城门口一直都有人把守着,先前来时我已着人去问过话,并没有可疑的人出去,想来顾小姐还在城中。”   齐豫白嗯一声后问他,“画像拿到了?”   陆随风颌首,“拿到了,我已着人又拟草了几十份,拿去给各大客栈查看。不过——”他一顿,齐豫白还未说话,王氏便立刻挑起帘子询问,“不过什么?”   陆随风先前已从天青口中了解到出事的人是谁,这会见王氏年纪打扮,便驱马朝人那边而去,离近些后向人拱手问好,“侯夫人。”   王氏面对外人仍是倨傲的。   这会也未理会他的行礼,仍蹙着柳眉问,“你先前要说什么?”   陆随风也不介意,只说,“若能在客栈找到这位歹人自是最好,怕就怕他未住在客栈。”敢当街把人带走,这样的人自是早有准备,客栈人多眼杂,绝非是第一选择。   可若是要每家每户搜查,只怕到时得闹到人尽皆知,到那个时候,这位顾家二小姐的名声可就……   王氏自然也清楚。   她白了脸,正想张口,脑中却再次突兀地想起了那个梦。   这一刻,她竟然没想顾情,而是想起那个梦中,她因为兰因与人苟合,名声尽毁,不顾她的解释,把她拦在家门前不准她进门……若是兰因知道那个梦的话,此时会怎么想?她又会怎么看待她即将说出的话?   还好,她不知道。   还好……   那只是个梦。   可即使这样安慰着自己,王氏的手却还是忍不住在发抖。   苏妈妈以为她是因为害怕顾情名声受损才会如此,不由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慰道:“夫人,先救回二小姐要紧。”   王氏哑声,她张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竟短暂地失了声,过了好一会,她才终于把话吐出,“先救人,至于别的……”她没再往下说,她也说不出口,她甚至不敢朝后面那辆马车看去。   有了她的吩咐,陆随风便没有后顾之忧了,他侧头与身后的将士嘱咐几句。   几个将士连忙领命去做事。   王氏这边的车帘已经落下,陆随风正想归队去问问齐豫白,想看看他能不能提供一点别的思路,可以方便缩小搜查范围,却见他此时神色竟有几分阴沉。   同朝为官三年,私下相交虽不算频繁却也不算少,还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陆随风不禁一愣。   可更让他惊讶的是,他身边的那辆马车,那辆从始至终都未有过一丝动静的马车,此时竟伸出一只手,那手细腻白嫩,在头顶月光的照映下,就像一块上好的美玉,此时那犹如美玉般的手便握着齐豫白那一截绣着流云纹的紫色衣袖,轻轻一扯,便让那个原先还神色阴沉的男人立刻恢复如初。   齐豫白转头,弯腰,“怎么了?”   他问兰因,脸上神情平静从容,完全不见一丝陆随风先前瞧见的阴沉。   可兰因多了解他啊?   怎么会不知道他此时眉心处的折痕是因为什么?   “我很好,我没有不高兴。”她牵着齐豫白的衣角说,见他薄唇微抿,望向她的凤眸也终于染了几分暗色,“真的,我只会为我在乎的人生气、难过,她如今对我而言早已是可有可无的人了,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我。”   “所以,你也不要替生气了,你皱着眉头都不好看了。”   她玩笑一句,却也终于让原本神色难看的齐豫白恢复如常,齐豫白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眼中有着缱绻的温柔和未加掩饰的疼惜,余光瞥见陆随风过来他便收回手拉下了车帘。   “这是……”陆随风一面朝被遮得一点影子都看不见的马车看了一眼,一面悄声问齐豫白,“弟妹?”   “嗯。”   “真的?”他这一声拔得有些高,不少将士都看了过来,甚至有人问他,“将军,是不是有其他线索了。”   陆随风轻咳一声,“没。”   他神情严肃,心中却八卦无比,万年铁树居然开花了?!要不是现在场合不对,他非要拉着齐豫白好好问一句,不过这会还是算了。陆随风还是很有职业素养的,这会最要紧的就是那位顾家二小姐了,便只是和齐豫白说了一句,“回头替我和弟妹说一声,今天地方不对,回头我再补上见面礼。”心中却还在奇怪怎么齐豫白办个案子居然还带着自家夫人过来,就这么分不开?   齐豫白点了头。   听陆随风正经询问能不能缩小范围,倒也说了几句。   他虽然与这位方淮叶并未接触过,但像方淮叶这种性子的人,他却是碰过不少。这类型的人大多都是幼年甚至于少年、成年的时候受了太多不公的事,便养成偏执病态的心理,这样的人不会理会亲情伦理,或许连死都不怕,不过他身边还带着一个顾情……之前齐豫白派人调查过,知道方淮叶是妓生子。   方家夫妇十分恩爱,可一日,这位方老爷被人灌醉,又被人安排与一个妓子睡了一夜,原本给一笔银钱便以为这事了结了,未想那妓子竟有了身孕。   那妓子也厉害,知道方老爷知道后必定不会留下这个孩子,便离开妓院,自己找了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待着。   等到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便抱着这孩子闹到方家,她聪明,非等到方家举办宴会,众人瞩目的时候才带着孩子登门,众目睽睽、流言四起,便是方家夫妇再不肯承认也没办法,只能让他们母子进了门。   可那妓子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方老爷对那方夫人的真心,她原本以为进了方家就飞上枝头,可进府几年,别说荣华富贵,连那方老爷的面都未见到。   于是她所有的怨恨都报复到了那个孩子身上。   几年后。   那妓子离世,方淮叶便独自一人生活,他身边的那些奴仆全都是方家的人,恨他坏了老爷夫人的情分,又觉跟着他没出息,自然不会拿他当一回事,心情好当狗一样逗着,心情不好挨上一顿打骂也是有的。   直到方家大少方俨如碰到他被人欺负,方淮叶的情况才逐渐好转起来。   至于顾情——   从当初竹生送来的调查,应该是顾情嫁到方家的那几年帮了几次方淮叶。   不过齐豫白并不觉得方淮叶对顾情的那份感情是爱,倒更像是对待一个玩具……他蹙眉,虽然不是第一次和这样性子的打交道,但还是让他沉吟了一会才开口,“去找几个无人居住的偏僻废巷看看,距离朱雀巷、七宝巷不能太远。”   如果没有顾情,以方淮叶这样性子的人闹事,必定会闹到众人皆知。   可有顾情——   即便只是一个玩具,方淮叶对顾情有那一份执念在,就不可能轻易出事。   陆随风也觉得方淮叶不可能挑选闹市,不过他是单纯觉得这歹人胆子不可能这么大,让人拿过汴京城的街巷坊市地图,正在盘算歹人会选择什么地方,身后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将军!”   一个将士打马过来。   陆随风转头,“什么事?”   将士朝他和齐豫白一拱手后,恭声禀道:“有人看到成伯府的萧世子去了四尾巷,随后,他的侍从也跟着过去了。”   四尾巷?   陆随风和齐豫白对视一眼后朝手中地图看去,那四尾巷赫然便在七宝巷和朱雀巷的交界处。   “走!”   陆随风发了话,一行人立刻动身朝四尾巷的方向过去。 第76章 众目睽睽 众目睽睽之下,萧业和顾情抱……   方淮叶驾着马车悠哉悠哉朝四尾巷去。   四尾巷位于朱雀巷和七宝巷的交界, 虽然不算富庶却也和贫穷扯不上关系,它通几条主街又临近汴河,按理说不至于荒废才是,可早年这里曾闹过一桩命案, 有人一夜屠杀了一整户人家, 整整几十条人命, 血腥味都飘到了十里远, 事情发生之后,整个朝野都被惊动了, 先帝派出不少官员探查此事都未能找到凶手,后来又有不少人说在这看到鬼魂,渐渐地, 住在这里的人便都搬走了,几十年下来,这里竟然成了一条空巷。   又被人称作鬼巷。   除非真的无家可归,要不然还真没人敢往这跑。   可方淮叶却一点都不怕,在这样的深夜,他一身白衣梳着高马尾,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狗尾巴草, 竟就这么一面赶车,一面翘着唇角笑盈盈地朝巷子内驶去。   有路过的更夫打远瞧见,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   揉了揉眼, 那边空无一人, 只有一首语调轻快的江南小调的歌随着晚风传来, 隐约能听到几句“阿郎阿妹”,想起从前那些谣传的鬼魅往事,更夫不禁狠狠打了个冷颤, 头也不回地跑了。   快至子时。   花灯节早已结束,周边夜市也差不多快散了。   方淮叶把马车停在一间空宅前,他动作轻快地跳下马车,一掀车帘,顾情还在昏睡,他伸手把人一拉直接扔到肩上,要进屋的时候,余光一瞥,脚步一顿,透过头顶晦暗的月色,他依稀能瞧见墙上被人用石头刻了一个十字,挑了挑眉,他也未曾理会,甚至连去破坏都没有,随手拿剑刺了下身后的马,马儿便往前疯跑起来。   他收剑回鞘。   而后就这样头也不回大摇大摆推门走了进去。   柴房开着,无需去看,也知道那人跑了,方淮叶也不在乎,他直接走到一间房间,进去后,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按了一下,那面墙便直接朝两边打开。   方淮叶带着顾情走了进去,很快,墙在他身后再次合上。   ……   顾情醒来的时候,脖子和身子都酸痛得不行,她蹙眉睁眼,灯火如昼,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头昏脑涨,她指腹按着太阳穴往旁边看,还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脑中闪过一个身影——   方淮叶!   呼吸骤然收紧,瞳孔也急剧睁大。   她连忙坐起身,想看看方淮叶在哪,便听到一道熟悉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咦,嫂嫂醒了?”依旧是轻快的语调,没有一丝阴霾,仿佛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可顾情却觉得浑身战粟,她双手紧握,甚至不敢循着声音回过头。   “嫂嫂怎么都不看我了?”少年语气忽然变得哀伤起来,“嫂嫂再不看我的话,我可就要生气了哦。”   就像小孩说着孩子气的话,可顾情却一点都不敢拿他当小孩看,这就是个疯子!想到从前方淮叶对她做的那些事,几乎是在那句话才落下,她就立刻转头,生怕转得慢些,他就真的要生气了。   她脸上的惊惧藏也藏不住,以至于从前柔美的一张脸此时变得有些扭曲,尤其是在看到那张熟悉的少年面容时,她更是忍不住脸色发白,浑身一颤。   身子也忍不住向后退去。   可想到什么,又猛地停住,只能睁着一双满是惶恐的眼睛看着不远处支着下巴看着她的方淮叶。   方淮叶手里握着一盏酒,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在灯火下十分顾盼生辉,这是一张十分好看的面容,男生女相却不阴柔,只觉俊美矜贵,却又因为还小,带着几分掩藏不住的少年气。   看到顾情这副模样,他一皱眉,唔了一声,“好丑啊。”   这样极具侮辱性的话,顾情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在他这边听多了,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只是压抑着心中的害怕,勉强扬起一抹笑容与人说话,“淮,淮叶,你怎么来了?”   方淮叶不答反问,“嫂嫂要叫我什么?”   他长指轻点桌面,看着顾情似笑非笑,“嫂嫂今天第二次惹我不开心了哦。”   顾情神色惊变,忙改口,“小,小叶!”   方淮叶满意点头,又撑着下巴慢条斯理地问,“哥哥死了两个月,嫂嫂是不是都快把他忘记了?”   听他说起亡夫,顾情小脸发白,她的脸上闪过一抹愧疚,却不知该怎么回答,从前方淮叶也问过她这样的话,可无论她是说忘了还是没忘,都会让他不高兴。   她根本不知道方淮叶是怎么想的。   心中正犹豫着该怎么回答,却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像是一对主仆在说话。   “世子,这里应该就是雪芽说的那间宅子了,可他们好像并没有回来,是不是方淮叶发现了什么,提前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顾情能听出这是谁在说话。   周安!   萧业的贴身侍卫。   而被他称呼“世子”的,自然只可能是——   “狡兔三窟,这人一向狡猾,有别的准备也不奇怪,再看看,要是没有就继续去别的地方找,他应该还没出门……”几乎是听到萧业冷肃的声音时,顾情便变得泪眼婆娑起来,一时间,方淮叶带给她的恐慌竟不复存在,她满脑子都是萧业。   她就知道他对她还是有情的。   她就知道他不会放任她出事。   她就知道他还爱着她……   仿佛干涸的土壤忽然被人灌溉了一碗水,顾情整个人都变得鲜活有生命力起来,她红着眼眶,脸上却带着灿烂的笑,她张口就想喊他,可红唇微张,一把冰凉的剑抵在了她的喉咙口。   “嫂嫂还真是不乖啊。”   熟悉的少年音在耳边响起,顾情整个人的命脉再次被掐住。   她瞳孔睁大,身形紧绷,只要垂眸就能看到那雪白的剑面上倒映出的身影,除了她惊惧的面容之外,还有一张含笑的少年面容,他眼眸轻弯,笑容明媚灿烂,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浑身发凉,“嫂嫂这么不乖,不如去地下陪哥哥,好不好?哥哥在底下一定很想念嫂嫂呢。”   他说着好不好,却没有一丝征询的意思。   顾情只觉得长剑划破喉咙,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瞧见那雪白的剑面上沾上一滴又一滴的鲜血,她瞳孔猛地睁大,十指也急剧张开,她想挣扎想说话,可她什么都说不出。   就在此时——   墙面被人打开。   方淮叶惊讶挑眉,似是没想到会被人找到。   “还是世子聪明,看到外头的血迹知道这贼人还在这!要不然,我们还真不知道去哪找,咦,顾小姐……!”周安含笑的脸在看到顾情的情形时愣了一下。   萧业也皱了眉,他没想到方淮叶居然会对顾情动手,他不是喜欢她吗?   看着顾情几欲昏厥的脸,萧业来不及多想,长剑出鞘,他朝方淮叶刺去,方淮叶偏头一躲,可他到底不敌萧业,更何况还有周安帮忙,躲了几下,手臂被刺中,他啧一下,似有些不爽,看着手里这号人,他想也没想直接把人往萧业那边扔去。   扔过去的时候,嘴里还说了一句,“今天就先放过嫂嫂了。”   看到顾情朝他倒来,萧业长眉紧皱,却又不好任人摔倒在地,只能伸手接过。   也就是这么一会功夫,方淮叶抬手把桌上的热酒蜡烛一并扫向他们,周安连忙抬手一挡,等他放下胳膊的时候,方淮叶已经出去了。   周安啐一声,恨道:“世子,我去追他!”   他说完便提剑往外追去。   萧业也想出去,可顾情死死抱着他,疼痛和鲜血的流逝让她神志不清,可她依旧不肯松开,泪眼婆娑哭着与他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   “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   “顾情……”萧业张口想解释,可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却传来无数的脚步声。   “将军,这儿有暗门还有光!”   话音刚落,萧业便听到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神情微变,下意识地想把顾情推开,可顾情虽然快昏迷过去,力气却很大,像是知道一松开就要与他分开,她用尽全力抱着他。   于是等那群人出现在暗门外的时候,萧业便听到有人喊道:“萧,萧世子?怎么是你?”   紧随其后的陆随风也看到了他,他一愣,“明川?”待瞧见这个情形,不禁皱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王氏已推开众人走到跟前,她张口想喊情儿,想问她没事吧,可看着这个画面,她头脑空白,一时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脑中似闪过无数念头,又仿佛什么都没闪过。   她怔怔站在门外。   萧业张口想解释,目光却与王氏身后的兰因对上。   没想到兰因会在这出现,他神情骤变,几乎是想也没想,他就想推开顾情,可顾情是那么的用力,以至于他一时之间根本推不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兰因转身离开。   “兰因!”   心中的恐慌攫取了他的理智,萧业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忙出声喊她。   可离开的身影却是那么决绝,没有一点犹豫,这一瞬间,萧业不知爆发了多大的力道,他猛地推开顾情,不顾她会有怎样的结果,也不管她会不会摔倒,他满脑子只有兰因,他推开众人朝兰因跑去。   可还未靠近就被两个容貌一样的双生子拦了下来。   而不远处,兰因被齐豫白扶着上了马车,他们俩,一个穿着鹅黄色长衫,一个穿着紫色圆领袍,正是今日在御街,他看到并且钦羡的那对璧人。 第77章 定亲 如题   “兰因!”   眼见那黄衣女子就要登上马车, 萧业还是没忍住喊了一声。   竹生一听他这个称呼就气得咬牙,他一贯是自己不爽要让别人更加不爽的性子,这会黑白分明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就张口露出白白的牙齿冲人说道:“萧世子,你可注意下言辞, 这是我们齐家的未来主母。”   虽然早已从顾情口中知晓她要与齐豫白定亲的事, 但猛地听到这一句, 萧业心中还是不免被刺了一下。   稀薄的月色衬得他俊朗的面孔发白, 他却还是执拗地看着不远处那个身影冲她解释道:“我和顾情没什么,我只是听说她出事才过来帮忙, 刚刚她是受伤了,我……”   竹生、天青两兄弟听得皱眉不已。   竹生更是没忍住啧一声,他刚想骂人, 可还不等他开口,不远处一道清淡的女声便打断了萧业还未说完的话。   “萧世子。”   深夜的晚风带来兰因的声音。   萧业看着站在不远处回望他的清艳女子,没了夜里和齐豫白走在一起时巧笑倩兮的生动模样,此时的她孤傲、冷漠,甚至带着一丝厌恶和不耐,“你和她如何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请你日后不要再直呼我的名字,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说完她便没再看他,而是径直与那对双生子说道:“竹生、天青, 回来, 走了。”   “哎。”竹生笑吟吟应一声, 走的时候还特地扫了一眼萧业的脸,见他一脸颓败的模样更是没忍住扬起下巴哼着小曲,悠哉悠哉与他擦肩而过。   “走吧。”   兰因没看萧业是何反应, 只是瞧见竹生兄弟过来,便与身边的齐豫白说。   她懒得去理会顾情是何模样,既然人已经找到了,那她对外祖母也就有了交待,至于后续会如何,那是王氏母女的事,与她无关。   齐豫白轻轻嗯了一声,他也没那么多好心,扶着兰因上了马车,他也跟着翻身上马。他没看萧业,似乎并不在乎他的反应和失态,只是让城防营的将士给陆随风说一声他们先离开了,便径直带着兰因走了。   月色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很快,四尾巷中便没了他们这一行人的身影,可萧业却还呆站在原地,无神地望着不远处。   周安回来了。   “世子!”   他气喘吁吁,身上还有不少伤,一边朝萧业走去,一边嘴里骂着方淮叶,“属下无用,还是让那姓方的跑了。”说话间,他扫见院子里站着不少将士,一惊,又瞧见门口一辆挂着“顾”字标志的马车,明白是王氏带来的人,又松了口气,“既然长兴侯夫人来了,那我们先走?”   他说这番话时,还未察觉到萧业的不对劲。   直到说了几句也未见他有什么反应,又见院子里的将士一个劲地往他们这边看,嘴里还嘀嘀咕咕不知道说着什么,方才觉得有些奇怪,“世子,发生什么事了?”   他怎么觉得就他离开的这会功夫,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似的?   萧业没说话。   倒是陆随风出来了。   “明川。”他跟萧业一起在城防营共事过,关系算是不错,他是目睹了全部过程,自然清楚他如今的落魄是因为什么。他也没想到齐敬渊那个万年铁树的未婚妻竟然会是萧明川的前妻,还偏偏碰上这样的事,实在是……太狗血了。   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宽慰。   只能拍拍他的肩膀,“今晚的事,我会叮嘱城防营的兄弟,但……”今晚人实在太多了,他也不敢保证能堵住悠悠众口。   “什么今晚的事,我家世子不就是救了顾小姐吗?”周安不解。   陆随风看了眼还呆看着巷子的萧业,只能把周安叫到一旁,他也看出来那位顾小姐对萧明川的情意了,是想着和周安说一声,也好让萧家提早做好准备,免得受制于人。这会眼见周安神色苍白,陆随风原本还想再说几句,却见身后王氏一行人已带着顾情出来,便也不好多说,只能压着嗓音嘱咐周安一句,“照顾好你家世子。”   便转身朝王氏走去。   陆随风和王氏说道:“侯夫人,属下带人护送您回去吧。”   “不必。”   王氏冷着嗓音,走出宅子的时候看到萧业呆站在一边的身影,她脚步一顿,眼中立时又冒起了火,她知道萧业今晚过来是来帮情儿,如果没有萧业,或许情儿现在早就没命了,可是……只要一想到刚才两人抱在一起的身影,想到被这么多人看到,她这心里的火就止不住。   她一时也说不清她的愤怒是因为两人这副模样被旁人瞧见,丢了顾情的名声毁了顾家的脸面,还是因为如今的这一切都在朝那个梦境发展……   难道那真的不是梦?   所以无论她怎么阻拦,情儿和萧业都注定会在一起?   是不是即便兰因没跟萧业和离,情儿也会和萧业在一起,那兰因的结局,是不是真的像那个梦中一样?想到这个可能,王氏脸色忽然变得煞白起来,心脏也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夫人,您怎么了?”苏妈妈见她脚步趔趄,连忙扶住她的胳膊。   陆随风也忙看向她,他虽然不喜欢这个长兴侯夫人,但对长兴侯,那个曾对他有提拔之恩的男人,他是十分尊敬的。   他也跟着问了一声。   王氏却没说话,她根本说不出话,只要一想到那个梦或许就是真的,她就心痛如绞,手按在心口,能感受到身子在战粟,她过了许久才张口,“……走。”   *   兰因回到家的时候,子时已经过半。   和齐豫白分开回府,却发现外祖母还没睡,知道她是在等消息,兰因也没瞒她,接过停云递来的帕子擦洗一番后,她便与人把今晚的事说了一遭,其中自然也包含了顾情和萧业的那一幕。   本以为外祖母会再度惊怒,她都已经做好准备让人去拿人参养气丸了。   没想到外祖母竟然异常平静。   她只是握着她的手,看了她好一会才开口问她,“因因,如果萧业和顾情真的在一起,你会如何?”   兰因一怔,等反应过来外祖母的意思,她笑着回握住老人的手,“我和萧业的那一段婚姻对我而言早已是前尘往事,他和谁成亲都与我无关。”   她言语从容,的确不见一丝怨念。   王老夫人松了口气。   她仍旧没有松开兰因的手,就这么一面握着一面说,“你们离开的这几个时辰,我想了很久,她为了见萧业都敢欺骗你们的母亲做出这样的事,日后即便回了临安怕是也不会死心,按我的意思,这样的人不如送去家庙关着,好吃好喝供着,若日后想通再放出来也无妨,可你那个母亲怕是舍不得她去那样的地方,既如此,那就随她去吧。”   她是真的累了,也懒得再管顾情的事了。   “她既然那么想嫁,那就让她嫁吧。”老人扯唇,嘴角掀起一抹讥嘲,“她自以为有情饮水饱,以为能改变一切,为此连家人、名声都不顾,若是不满足她,只怕她还会恼怨我们,觉得我们阻碍了她伟大的爱情。”   “爱情……”   她嗤笑一声,到底未再说下去,只和兰因说,“你既然对萧业无意,那我也就放心了,我也会同你母亲说清楚,不管以后她是死是活,都与我们无关。”   兰因对此并没什么好说的。   从一开始,她就以为这两人会在一起,如今兜兜转转,以这样的方式在一起,虽然令人惊讶,但也与她无关。   相比萧业顾情是何结局,她更关心外祖母的身体。   “您以后别再操这么多心了,刚刚不还说累吗,居然还等到这么晚。”她边说边喊来停云等人,让她们准备热水,打算服侍外祖母洗漱一番便扶人去歇息。   王老夫人也由着她。   ……   翌日。   王老夫人便让盛妈妈把这一番话递到了王氏跟前,她自己没去,实在是懒得再去折腾顾情的事。   王氏听完后沉默许久才让盛妈妈离开。   顾情还没醒来。   她昨夜失血过多,又或许是在昏迷前被萧业那般对待让她无法面对,因此便一直沉睡不醒。   王氏坐在床边,看着这个自从找回来后便疼惜万分的小女儿,她小脸发白,纤细的脖子上包着一圈纱布,从前娇艳欲滴的红唇此时没有一丝血色……若是从前看到这副画面,王氏估计自己都快心疼死了,可如今也不知怎得,她的内心竟然很平静。   这一份平静之余还有一点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   昨晚睡着后,她又做了一个梦,那个梦中,情儿每次都会哭着跑来找她,她从不提兰因,甚至在雪芽控诉兰因的时候还会替兰因说话,可便是这般,她面对兰因时便更为恼怒和指责。   她觉得兰因作为姐姐却一点都不疼惜妹妹,反而情儿处处维护她。   她还看到她是怎么利用自己的可怜和柔弱让萧业对她心软。   从最开始的假成亲,只想要一个栖身之所,最后一点点软化萧业,让他对兰因生厌,而她趁势拉拢住萧业的心。   她或许不曾做过什么恶毒的事,但她只需哭一次,只需说一句“姐姐什么都没做,是我不好”,就足以让关心她的人恼怨兰因。   今早醒来,王氏坐在床上大汗淋漓,她不住喘着气。   她想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梦,情儿不是这样的人,可她仔细回想这些年,回想情儿刚被找回来的那几年,好像也是这样,她从来都不说什么,但只要她哭一回,她就会以为是兰因对她做了什么,亦或是维护兰因的那群人对她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于是,她对兰因便越发不喜。   “唔。”   顾情终于醒了,她睁开眼,睡得太久,她并不适应这会的光线,抬手覆在眼睛上又过了一会方才睁开眼,与床边的王氏四目相对,她喊人,“母亲。”   昨儿那一剑伤了她的喉咙,她此时声音沙哑。   不禁蹙眉。   她实在没想到方淮叶居然会要她的命,又想到萧业的举动,她心里便越发哀伤起来,每次都是这样,每当她以为他还爱着她的时候,都会抛下她离开。   “在想什么?”耳边传来王氏的声音。   顾情能感觉到母亲这会声音有些淡漠,看着她的眼神也没了从前的关切,可她只当她是在生她的气,她心里也有自责和愧疚,可但凡有别的法子,她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母亲,您别生我的气了。”她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牵住王氏的袖子。   王氏却没有从前的心软,她仍目光淡淡看着她,半晌才开口问,“你现在怎么想的?”   顾情知她说的是什么,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既不说,那你便先听听我的话。”王氏看着她说,未听到她的声音,她也没有停顿,“等定下你姐姐的亲事,我们便回临安,昨日的事瞒不住,但临安与汴京相隔甚远,何况那边都是我们的人,便是旁人知晓也不会说什么,到了那,你想嫁人便嫁,你若不想嫁,我便养你一辈子。即便我百年以后归去,也会替你操持好后面的事,自有人照顾你。”   顾情想也没想便张口说道:“我不要嫁别人!”她说得太急,一时忍不住咳嗽起来,牵扯到脖子上的伤口,又有血丝冒了出来。   王氏看着她脖子上的伤口,心里刚升起一片涟漪便又想到那两个梦,她捏住拳头抵在膝上,没去安慰,仍沉声问她,“不嫁别人,你还是要嫁萧业是吗?”   “母亲!”   顾情亦红了眼,“我为什么不能嫁他,你也看到了,他昨天来救我了,他心里是有我的,他只是一时忘不掉姐姐,难道就因为他曾是姐姐的夫君,所以我就连喜欢他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她一口气说完这番话都已经做好被母亲训斥的准备了,未想这次她面前的妇人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只是目光陌生的看着她。   “有,你当然有。”   陡然听到这一句,顾情还有些怔忡,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她目光呆滞地看着王氏,听她继续说道:“既然你那么想嫁萧业,连他对你做的那些事你都能置之不理,那我也不拦着你了。”   “母亲?”   顾情彻底愣住了,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我只与你说一句话,这个男人是你死活要嫁的,以后你是好是坏,那都是你自己的果,即便日后萧业负了你,那你也只能自己担着……”直到现在,王氏心中还揣着一份希冀,她希望借此可以让顾情清醒,她和顾情说,“情儿,你仔细想想,若他心里真的有你,昨晚岂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对你?他只是出于一份好心去救你,并不是因为爱你,而且他有妾室有儿子,你即便嫁过去也不能独占这个男人,甚至他以后可能还会有别的女人。”   “这样,你还要嫁给他吗?”   她看着顾情小脸苍白,看着她面上流露出迟疑的表情,可就在她以为顾情会反悔会醒悟的时候,却见她目光一定,依旧执拗道:“是,即便如此,我也要嫁给他。”   “我相信他一定会爱上我的,就像从前一样。”   王氏眼中的那抹希冀消失,看着顾情的目光彻底变得失望起来,她一言不发起身。   身后传来顾情的声音,“母亲!”   “既然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那以后你是好是坏,都与我,与顾家无关。”王氏头也不回往外走。   顾情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心里第一次对除了萧业之外的事产生了恐慌的情绪,她看着母亲一步步往外走去,最后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   可她又觉得不可能,母亲怎么可能不管她?何况她也相信,只要嫁给萧业,他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这样一想。   顾情心里的那点恐慌也就渐渐消失了。   *   兰因知晓顾情和萧业定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这半个月发生了许多事,方淮叶还是没被抓到,通缉令贴了满城也没能找到他的身影,不知道他是还在汴京还是已经离开了。   雪芽死了……   在顾情被找回去的那一夜,苏妈妈就把雪芽递交到了官府,听说是没能挨过刑罚,就这么被草席一裹扔到了乱葬岗。   不过这阵子城中最沸沸扬扬的还是关于萧业和顾情的事,那晚四尾巷两人的事到底还是没能瞒下,她听说成伯夫人最开始怎么都不肯同意顾情进门,后来也是被城中的流言弄得没法子了,这才被迫答应,却提了不少要求。   其中有一条——   “即便顾情登门也无管家之权,依旧由许氏打理家中业务。”   哪有世家大族,正妻不管家,由小妾管家的?   王氏自然不肯同意。   可过了几天,她还是同意了。   兰因想,大概是顾情那边松了口,她心中不禁感叹顾情对萧业的感情是真的深,为此连自己那点体面都不要了。   “不过他们这亲事怎么定得这么急?”停云有些疑惑,“便是普通人家纳彩问名纳吉也得折腾个小半个月,更不用说后面的请期了,怎么他们下个月便要成亲了?这点时间,那些事来得及吗?”   “今日许姨娘身边的莲心过来送东西,我特地问了一句。”   时雨语气骄傲,一副自己打听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她说,成伯夫人原本就不肯那位进门,自是不想给她留什么面子,至于夫人怎么肯同意,那自然是那位的功劳了。”   “不过她也是真的心急,这是生怕自己嫁不进那个地方吗,巴巴得连最后那点脸面都不要了。”   “好了。”兰因正在翻看许氏送过来的那些花样和衣服样式,这阵子她们虽然私下没见面,但东西往来却不少,她发现许氏在这块还蛮有天赋的,其中有些样式正是后面几年会流行的款式。她头也不抬,一面看,一面淡淡吩咐,“与我们无关的事便少说几句,免得外祖母听到。”   两个丫鬟忙答应一声。   说话间,红杏过来传话,“主子,夫人来了。”   “她来做什么?”时雨蹙眉嘀咕。   兰因也淡淡抿了下唇,自打花灯节那日后,她和王氏便未再见过面,也不知她今日突然过来做什么,正想寻个由头不出去,却听红杏说,“好像是老夫人请她过来为您和大人商议婚事的。”   前些日子兰因和齐豫白的八字已经合过,今日是到了纳征和请期。 第78章 齐家的聘礼 如题   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 兰因自然是要出去的。   她放下手中的花样册子,仔细合上后放到一旁,原本想就这样穿着一身家常服出去,但想着既然算日子的话, 保不准回头齐家祖母和齐豫白也要过来, 便又特地去里间换了一身衣裳, 对镜梳妆的时候, 她透过铜镜看到两个丫鬟脸上都有着藏不住的揶揄笑容,她轻咳一声, 没说话,耳根却渐渐泛了红。   她也觉得自己如今是越过越回去了。   都已经二十,马上就要二十一的人了, 也不是头一次出嫁,居然还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似的,又高兴又不安又期待。   怀着这样的一份心情,兰因又仔细看了一回镜子,镜子中的女人柳眉杏眸,未涂口脂的红唇粉嫩娇艳,双目清亮水润, 竟是要比少女时候的她还要娇嫩,看着这样的自己,兰因不禁有些恍神, 记忆中那个像枯萎花朵颓败的顾兰因好像已经渐渐消失了, 留下的是一个全新的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顾兰因。   “主子?”   身后传来停云的声音。   兰因回神, “怎么了?”   停云笑着问她,“您看看,这根簪子如何?”   兰因看了眼镜子, 是一支珍珠步摇,她点了点头,满意道:“就这根吧。”说着又看了眼镜子,确保没有不妥的地方,这才带着两个丫鬟出门,过去的时候,正厅大门敞开着,还未进去便听到外祖母喑哑着嗓音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就为了这么一个女儿……”   是在说顾情。   兰因脚步一顿,她没让站在门口的红杏等人通传,而是走到一旁的秋千坐下,想着等两人说完再进去。   王老夫人和王氏都没有察觉到兰因已经过来了,母女俩在屋中坐着,王氏来了已经有一会了,坐在椅子上的这会时间,她一直被王老夫人数落着,换做从前,她早就要发脾气让她别说了,可如今,她连反驳的精力都没有,她骄傲了一辈子也自矜了一辈子,没想到活到这把年纪却被自己的女儿丢尽脸面。   城中那些流言也就算了。   可恨的是孙玉容那个贱-人!   知道顾情非要进她萧家的大门,便觉得拿捏了他们,什么要求都敢提,什么话都敢说,开始是管家的事,她活到这把岁数还真没见过主母不管家由小妾管家的,那日孙玉容才说出这番话,她就气得当场摔了杯子离开伯府,没想到回到家里和顾情一说,本以为这样她总能知道萧家是个什么意思了,哪想到顾情虽然红了眼眶却还是同意了。   那天她气得浑身发抖,第一次打了顾情,质问她怎么这么自甘下贱。   顾情一句话没说,只跪在地上抹着眼泪。   外头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她去萧家又有不少人瞧见,何况,她也看出她这个女儿的决心了,要是不让她进萧家,只怕回头还得继续闹,她累了,再心有不甘也还是同意了,却不肯再登萧家的门,只派苏妈妈去伯府谈事。   原以为孙玉容再过分也就做到这一步了。   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快就定了婚期,说是下个月十八就是个吉日,要进门就趁早进,省得被城里的人看笑话。   王氏那会还在病中,再次被孙玉容气得直接摔了手中药碗,正经人家哪个不是三媒六聘?可萧家呢,聘礼少也就算了,日子还定得这么早,旁人会怎么看?他们只会以为他们做了什么苟且的事,这才着急撩火的要嫁进去。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   同样的事,落到男子那边是风流韵事,可落到女子就是下贱、不要脸。   苏妈妈把话带回来的时候,顾情就在床边侍疾,她那会冷着一张脸问她,“这么一个婆婆,你嫁过去不知要在她手上吃多少苦,再看看你要嫁的那个人,他这阵子一句话没有,连送聘礼都没登门,就连派个人慰问你身体好了没都没有,这样一户人家,这样一个丈夫,你真的还要嫁吗?”   顾情那天沉默许久还是点了头。   她看她那样便一句话都不想说了,挥手让人下去,之后让苏妈妈等人替她操持大婚前的准备,自己并未插手,甚至连见都不想见她。   如若不是今日母亲来信,说要议论兰因的婚事,恐怕她还待在房间不肯出门。   “别再说她的事了,”王氏哑着嗓音说,“我好坏都与她说尽了,她既铁了心非要嫁,我又有什么法子?难不成真的剪了她的头发把她送到庙里当姑子吗?还是把她一辈子关在房间不让她出来?”   她自嘲一笑,“自她回来,我好吃好喝供着,小心翼翼养着,从来不敢与她说一句重话,本想着是弥补她那些年流离在外的苦,未想却把她养成这副模样,母亲,我悔了,可再悔也回不去了,她对萧业的那份情,我这个做母亲的比不了,可我也没法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免得不如她的心意,她回头一哭二闹三上吊,索性如今如了她的愿让她去吧。”   “我能替她做的也就只有给她找几个能干的丫鬟婆子,免得她被孙玉容那个贱-人欺负。”   “至于别的也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从前骄傲明艳的王氏就像是忽然之间老了好几岁,她过去那双总是上扬着睨人的杏眸如今耷拉着,红唇紧抿泛出几分苦色,就连鬓角也隐约可见几根银丝。   她再也不是那朵被人艳羡的人间富贵花,她变得和这世间其余被生活饱受折磨的妇人一样。   看着这样的王锦,王老夫人心里不是不痛心,原本责怪的那些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能怪她什么,她这个做母亲的就没给她做好表率,如果当初她对她和她那些兄弟一样,想来她也不会变成这样。   无人再说话,屋中泛起一阵沉寂的静默。   红杏见里面无声便立刻去和兰因回了话,兰因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又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方才扶衣起身。   看着她进来,王老夫人连忙收起脸上的苦涩,如从前一般冲她一笑,“因因来了。”   王氏却是立刻站了起来,自打花灯节之后,她便未再见过兰因,若说从前,她还希盼着能和兰因修补母女情分,那么这阵子的梦以及顾情的表现,让王氏面对兰因是既愧疚又自责,即便那些真的只是梦,可她对兰因这些年的忽视是真的,当初把她扔在街上也是真的,无论她有多少理由、解释都无法掩饰她过去那十多年的不尽责。   怎么还有脸让她原谅自己?   兰因自然也瞧见了王氏的举动,如今再看她这般异常的举止,她已经不会觉得奇怪了,却也没什么好说的,和外祖母见完礼后,她也只是如常和人请了安,并未说什么别的,便坐到了一旁。   未从她的口中听到她一声“母亲”,王氏心里哀痛不已,可她早已没了那个立场,也没那个脸再去指责她。   她重新坐了回去。   脸上的神情没了先前的淡漠,却多了一份哀伤。   母女俩这副模样,王老夫人心里看着也不好受,但她也不好说什么,便只能岔过这个话题和兰因说道:“你和豫儿的八字已经合过了,是大吉之相。”   这事兰因早已知晓。   那日才算好八字,齐豫白便把答案来与她说了,她那会问他,“如果八字不合该怎么办?”   “不会不合的。”   那是齐豫白那日说与她的话。   她觉得好笑,这世上之事哪有绝对的?正想笑他,却听他说,“如果不合,我就算到他合为止。”   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兰因那会不禁愣住了。   如今想起却觉甜蜜。   她点了点头,正想说话,单喜便来传话了,“老夫人,夫人,主子,齐家来人了!”   成亲需三媒六聘,前面的三媒早些时候已经完成了,后面的六聘也已经完成了纳采、问名、纳吉,今日齐家登门便是来完成纳征和请期,纳征是男方将准备好的聘礼送到女方家,请期便是男方择定好婚期,带上礼物和先生来问女方家行不行。   明明都是经历过的事,可不知道为何,这次兰因的心却跳得很快。   扑通扑通——   兰因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到嗓子眼,就快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偏偏单喜还在一旁说,“带了好多东西,人也来了不少,这会外头都快围满了。”   兰因便又想起前些日子和齐豫白的一番交谈,她是想着成亲简单点就好,不必弄得大张旗鼓,只请些亲人朋友吃顿饭就是,毕竟她这是二婚,也怕办太大影响齐豫白的名声,可一向对她千依百顺的齐豫白这回却不肯,非要大办,兰因犟不过他,也只好随了他去。   “我们去看看。”王老夫人起身说。   兰因跟着起来,却被盛妈妈扶住胳膊。   盛妈妈一向老道严肃的脸上这会却堆满了笑容,“我的小姐,您可不能出去。”   王老夫人原先未注意到,一听这话也回了头,看着兰因就在她身后跟着,忍不住笑,“你待在屋子里,有什么事我会让人来与你说的。”   兰因其实在盛妈妈开口的时候就已经反应过来了。   她脸红得不行,低着头轻轻哦了一声就又坐了回去,又强行给自己辩解了一句,“我就是起来送送你们。”   满屋子笑声,谁也不信她。   就连王氏眼中也忍不住扬起了一份笑意,她原本还不大满意这桩婚事,如今见到兰因这般总算是放心了,母亲说的是,她是真的喜欢齐家那个孩子。   她已经想不起兰因上次嫁给萧业时是什么样子了,但肯定没有这样的羞赧和女儿娇态。   只可惜这一份女儿娇态,她是没有这个福分享受了,想到这,王氏心里又有些酸涩,被母亲喊了一声,这才收拾好心情跟了出去。   顾宅门外果然来了不少人,除了齐府那些侍从和下人,还有不少知道消息特地赶过来的人,不仅仅是甜水巷的左邻右舍,还有些从其他地方来的,早在前些日子就听说齐家那位少卿大人要定亲了,又有人打听到是和如今城中名声十分响亮的那位长兴侯嫡女定亲,这一来,城中自是议论纷纷,这位长兴侯嫡女方才和离不久居然又要定亲了。   开始是说什么的都有。   毕竟女子二嫁,嫁得还这样好,自然是酸话醋话一大堆,尤其是那些爱慕齐豫白的姑娘更是不知道写了多少酸诗。   可渐渐地,又有几则消息传出来。   说这位齐少卿和这位顾小姐原是幼时就认识,当初齐府落魄多亏这位顾小姐的外祖母接济才让齐家祖孙可以在金陵重振旗鼓,两人也并非如那些流言中说的那般,而是和离后才重逢的,两家老人也都是故交好友……这些话传出来后,那些不好听的流言自是散了大半,只有一些爱慕齐豫白的女子依旧整日躲在房中哭,咒骂顾兰因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才让齐豫白娶她。   后来萧家要和顾家定亲的消息也传了出来,正是当初流言中的那对“姐夫和小姨子”。   这么一来,原本还觉得兰因嫁人嫁得太快的人立刻倒戈,前夫都和自己的妹妹在一起了,她嫁人怎么了?何况她自己又不差,如今城中几家酒楼和成衣铺子哪个不是日进斗金?又是长兴侯嫡女,真要说,她这还是低嫁了。   偶尔有人说起兰因的坏话,也被人骂回去了。   这桩亲事传了好些日子,自是万众瞩目,因此知道今日齐家要登门送聘礼,自是来了不少人。   王老夫人和王氏出去的时候,齐家祖孙已经到了,因为齐豫白在,外边的议论声倒是几不可闻。   两家见过礼,齐府的管家程伯便递上一封厚厚的聘礼单子。   顾宅没有管家,这些日子外头的事宜都由单喜操持,但今日这种场合,他这个身份俨然是不够的。   便由苏妈妈接过。   苏妈妈在长兴侯府当了十多年的管事妈妈,不知操持过多少事,自是不惧这样的场合,可即便如此,在从程伯手中接过聘礼单子打开一看后,她还是忍不住惊讶了一下。   这聘礼单子比起前几日她在顾府念得那一份实在是丰厚太多了,便是比起大小姐三年前那一份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不必看别的,只需看上面的聘金就知道齐家有多看重这桩亲事了。   前些日子萧家送来的聘金是一千两,孙玉容虽然在别的事情上做得过分,但事关萧家的脸面还是看重的,这一千两虽然不算多,却也绝对不算少了,但比起齐府给的却是小巫见大巫了,看着上面的八千八百八十八两,苏妈妈心里也不禁为大小姐感到高兴。这聘金是男方家里用来感谢女方家里对女儿的养育之恩,虽然一般有脸面的人家都会把这个给女儿,但也有些人家会昧下,何况便是当做压箱底抬回去,那也是给女方的嫁妆,和男方家里没什么关系。   能给出这么大一笔银钱,可见齐府有多看重大小姐了。   想到她家这位未来姑爷的身份,苏妈妈便是再高兴,也不可能当众把聘金念出来,她直接越过聘金,就着底下的单子开始念,“活雁一双,龙凤镯一对,玉如意两柄,聘饼一担,海味八式,三牲、鱼,酒四支,四京果、四色糖各一盒……①”   总共念了几页,苏妈妈口干舌燥,却满面笑容,她念完后便把册子递给王老夫人。   王老夫人也不知道齐家给出的聘金,本就已经满意齐家做事周到,待看到上面的聘金更是惊喜万分,便是齐家给的少,她也不会说什么,毕竟齐家早年受创,祖孙俩如今这样已是不容易,未想齐家竟然给的这么多。   不过高兴归高兴,她心中却也有一抹狐疑在。   大周官员一年也才那点俸银,豫儿看着也不像是会收受贿赂的人,这才三年怎么会有这样大的一笔积蓄?她在心中按压不表,打算回头还是让因因问下,她对自己的外孙女婿没别的要求,只要疼因因就好,钱少点没事,那些作奸犯科的事却是万万不能做的。   “好了,外面天热,先进去。”   她收起聘礼单子,笑着跟齐家祖孙说话,“给你们准备了酸梅汤,还是因因早上自己熬的,用冰块镇着。”   齐老夫人眉开眼笑,“那我可得多喝几碗。”   齐豫白寡淡的脸上也带起一点笑容,看着身后的众人,他和竹生说了一句方才跟着几位长辈进去。   看戏的一群人见他们离开也就准备走了,未想那高马尾的侍从竟看着他们扬声笑道:“我家大人说了,今日还有事,等定下婚期,再请大家吃糖喝酒。”   “真是齐大人说的?”有人止步惊喜。   竹生双手抱胸,矜傲一抬下巴,“自然。”   那些来看热闹的人一听这话,纷纷喜不自胜,倒不是为着那杯酒那点糖,而是这话出自齐豫白之口,他们笑呵呵说了好些吉祥话才离开。   而此时的屋中。   兰因颇有些坐立不安,外祖母出去已经有一会了,也不知道外头怎么样,要不是身边人多,她都想起来踱步了。就在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红杏忽然气喘吁吁跑了回来,“来了来了,齐大人和老夫人他们一道进来了。”   兰因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盛妈妈扶着站了起来。   “您不能在外面,得去屏风后面坐着。”一派兵荒马乱,兰因几乎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人扶着进了屏风后面。   等坐下能说话的时候,便听到一阵说话声从外头传进来,兰因透过水墨屏风往外看,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齐豫白的身影,他今日一身刺绣君子竹长衫内搭交领长衣,腰间系着勾云纹黑色腰封,上面除了悬挂一块玉佩便是一只她曾经送于他的香囊。   他起初并不知晓她也在屋中。   直到目光落在一只喝了半杯的茶盏上,余后,兰因便见他扫了一眼屋中,最后直接穿过屏风与她对上,隔着这么一扇屏风四目相对,兰因几乎是一刹那,心跳如擂,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豫儿,怎么了?”王老夫人见他还站着,不由问了一句。   齐豫白这才收回目光,“无事。”   他从容入座。   兰因却能听出他话中的笑音,是极为愉悦的模样,而她捂着有些发烫的脸,忽然庆幸自己是坐在里面,而不是在外面。 第79章 婚期和死因 如题   两人的婚期, 早些日子就已经算好了。   听说是齐豫白特地托钦天监的大人占来的日子,依着他们的八字一共算了三个,一个是这个月二十四,这日子太早自然不行, 一个是九月初十, 原本两人想定在这一日, 距离如今还有近三个月的时间, 一应事物收拾起来也差不多够了,可兰因与外祖母一说, 才知道这是外祖父的祭日,外祖父去的早,兰因并未见过他, 又有许多年不曾祭拜,他的祭日一时半会也就未记起来,不过既然和长辈相撞,这日子自然也不好定,于是最后便只能定在十一月十三这个日子。   这日子是两家早些时候就说好了的,今日过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停云领着下人过来给他们换了解渴的酸梅汤。   齐老夫人先前便念着了,这会拿到自是迫不及待喝了一口, 酸甜入口,味道恰好,她眯着眼笑夸道:“因因这手艺是越发好了, 简简单单一碗酸梅汤都能被她做得有滋有味。”   王氏也在喝酸梅汤。   听说是兰因做的, 她喝得很慢, 也很珍惜。   “你就夸她吧。”王老夫人嘴里嗔怪一句,脸上却有着藏不住的笑意。   两人说着话,齐老夫人忽然提了一句, “礼单上的聘金你别多想,豫儿俸禄虽然不多,但早些年还在读书的时候就和人一起合伙做了生意,这些年也算是有点起色,这点钱,我们家还是出得起的。”   聘金?   坐在屏风后面的兰因听到这句,不由蹙了下眉,聘金怎么了?   她并不知道齐豫白给了多少聘金。   盛妈妈就站在她身后,一低头便能瞧见她的神情,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压着嗓音附在兰因耳边说了一句。   什么?!   兰因心下一惊,差点直接站了起来,她没想到齐豫白会拿出这么大一笔银子,这人是疯了不成?就算他私下在做生意,这钱也实在太多了。   盛妈妈却很高兴。   她是兰因的乳母,自幼看着兰因长大,待兰因和自己的亲生女儿差不多,未来姑爷这样重视她的小姐,她岂能不高兴?看着兰因一脸蹙眉的模样,她轻轻按了下她的肩膀让她稍安勿躁。   事情已经发生了,钱也已经给了,兰因除了稍安勿躁也做不了别的了,可她无奈的目光还是透过屏风一路落在了齐豫白的身上。   齐豫白原本正低头喝着酸梅汤,可他六识过人,几乎是兰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知道她在想什么,正想朝人安抚一笑,便听上座王老夫人惊讶道,“生意?豫儿还会做生意?”   长辈询问,自是该认真回答,齐豫白把手中那只碗底画着一株青竹的白瓷碗握在手中,看着王老夫人回道:“不是什么大生意,最开始是和朋友一起闹着玩的,这些年稍微起色了一些。”   王家就是做生意的,王老夫人不免好奇问了一句,“是什么生意?”   齐豫白恭声答,“是些书画生意。”   王老夫人点头,“这个倒是符合你的性子。”现在这年头文人赚钱并不少见,她也不觉得奇怪,确保这笔聘金来路正常后,她也就没再多问。   余后两家人又讨论起宾客的名单还有成亲的事宜,兰因便悄悄从屏风后绕到后面的小门出去了,才出去,盛妈妈便把聘礼单子交到了她的手上,嘴里直夸道:“姑爷待您是真好,不说这聘金,就说这两只大雁,毛色发亮,眼睛也清澈,一看就是花了心思找来的。”   大雁象征着忠贞。   成亲送大雁是很久以前就传下来的规矩,这些年因为大雁不易捕捉,渐渐地有些人家便改为送鹅。   “奴婢打听过了,这两只大雁是姑爷亲自去捉来的。”时雨说道。   盛妈妈惊讶,“当真?”   见时雨点了头,她脸上的笑容便更甚了。   兰因没说话,她低头看着笼子里那两只大雁,这应该是一对夫妻,两只大雁一直互相依偎着,其中一只胆子有些小,一直缩在另一只的后面,而另一只,就这么淡淡看着她,竟也不怕人,也不知道那人哪来的时间,大理寺原本就忙,他这阵子又得忙公事,还得操持他们的婚事……反倒是她,整日赋闲在家,什么事都没做。   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了?”盛妈妈问她。   兰因轻声说,“他待我太好了。”   盛妈妈笑道:“我的傻小姐,姑爷待你好,这不是应该高兴吗?您怎么还叹起气来了?”话是这样说,可她自幼把兰因养大,又岂会不知她的脾性,略一想也就知道了,她沉吟一会后提议道,“您要是觉得对姑爷不够好,不如给他做几身衣裳和鞋子?原本成亲就得给姑爷做身衣裳的。”   这倒是可以。   她原本就想给人再做些东西,香囊也得换一只,他如今戴得那只是她当初出于感谢,又因为端午才做的,里面的香料过去这么久也得换了……她心里高兴了一些,声音也就变得愉悦了许多,“让人好好照顾这对大雁,”看着他们依偎的情形,她又特地添了一句,“养在一起,别让他们分开了。”   时雨笑着哎了一声,提着笼子便往外头走。   兰因又和盛妈妈说,“这些聘礼,是放库房还是什么,妈妈看着处理。”   “行,您去歇息吧,老奴让人抬下去处理。”盛妈妈说着便让人抬着东西下去了。   兰因却没去歇息,而是在后院慢慢走着,她心里笃定齐豫白会出来,果然,还没走几步,腰就被人揽住了,脊背贴在温热的胸膛,熟悉的沉木香在鼻尖萦绕,跟着一道低沉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在等我?”   想着他会出来,却也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   长辈还在屋子里,他就敢揽她的腰,但想着当初他们还没定亲的时候,他更过分的事都做过,兰因便又觉得没什么好奇怪了。她转过身,看了一眼四周,无人,也就没让齐豫白松开,只是蹙眉问他,“怎么给了这么多聘金?我那天不是让你少给一些吗?”   和齐豫白说起聘金的那日。   正好时雨打听到萧家给了一千两,去齐府的时候,那丫头便忍不住在路上与她提起这事,说一定要超过顾情,绝不能比她低被人看笑话,未想正好齐豫白散值回来,被他听到。她那天还特地和齐豫白说让他少给一点,她不知道齐家的底细,但想着齐豫白那点俸禄,自是不希望他为了成亲变卖家产。   何况她原本也不在乎这些。   对她而言钱多钱少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男人愿意为她付出多少,她相信齐豫白是那种有一两银子会给她花一两银子的人。   这样就够了。   脸面是给外人看的,过日子是她和齐豫白两个人过,她不希望为了那点脸面让他为难。   许多日子不曾亲近,这会齐豫白抱着兰因轻轻嗅了下她身上的梅香方才喟叹一声,“原本就要给你的。”迎着兰因眼中的困惑,他看着她好笑道,“祖母年纪大了,家里那点产业自然是要交到你的手中,何况我家有规矩,丈夫赚的钱要交到妻子手中由她保管,我如今不过是提前行事罢了。”   兰因听到这话,忍不住红了脸,双眼却亮晶晶的。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齐豫白,忽然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就不怕我败光?”   齐豫白挑眉,“你想怎么败?”   “买衣裳买首饰买香料,保不准还学那些人鉴赏书画,一次就砸出去几千几万两。”兰因故意道。   齐豫白嗯一声,抚着她的头发说,“衣裳首饰香料你随便买,这点东西,我还不至于养不起,至于书画,娘子还是莫被人骗了,外头那些有名的大师其实大多尔尔,你若喜欢,为夫亲自画给你便是。”   兰因被他两声称呼击得溃不成军,原本还想继续和人逗闹,这会却歇了心思,心脏跳得飞快,她红着脸嗔他,“谁是你娘子?齐豫白,我还没嫁给你呢。”   她说着扭过头,实在是不好意思。   背过身的时候,那股子臊意才消退一些,心脏却还是跳个不停。   她觉得自己以前是真的看错他了,什么高岭之花,什么清心寡欲,这人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狼,平时看着一本正经,仿佛红尘俗事都与他无关,就跟九重天上不沾情-欲的仙人一样,实则……腰肢还被人揽着,怕他又要乱说那些让她脸红的话,她忙换了个话题,转过身问她,“你刚刚说你做书画生意,什么书画生意?”   “知道同正商号吗?”   齐豫白倒也没瞒她,松开放在她腰上的手,改为牵着她的手,边走边问。   “当然知道。”   同正商号是前些年忽然从金陵起来的一家商号,那会她还听几个表哥讨论过,说这同正商号虽然主打书画生意,但其余生意也有涉猎,最要命的是因为这商号每年都会举办一场文人清谈,请得都是当世大家,因此这家同正商号比起那些普通商号自是更加受人看重,原本王家几个舅舅和表哥还担心这家商号会跟王家抢生意,没想到这商号虽然从金陵起来,却没在金陵做生意,而是改道到了汴京。   难不成……   她抬头,面露震惊,“你不会是同正商号的东家吧?”   “这么惊讶?”齐豫白笑道。   能不惊讶吗?   她原本以为齐豫白就是个每个月拿着死俸禄的清官,哪想到他背后还有这么一家商号,怪不得他不怕她败家了,那商号可比她手上那些铺子、酒楼值钱多了。   虽然比不上王家。   但王家那是几十年几代的基业,同正商号才几年?她记得还不足五年时间。   “那我后面这话,你怕是听完之后得更惊讶。”齐豫白看着她笑。   兰因一时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比他是同正商号东家还要惊讶的,她开口,“你且说说。”   齐豫白便压着嗓音说,“这商号是我和你小舅舅一起开的。”   “什么?!”   兰因双目圆睁,怕屋中人听到,她勉强压低嗓音讷讷说道:“小舅舅,怎么会是他?”   齐豫白和她解释,“王家那些产业,是你外祖母交到你小舅舅手上的,王家那些人面上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私下早已不满许久。”   兰因蹙眉,“可王家除了大表哥和小舅舅是做生意的人,其他那些人哪懂,不败家就不错了,再说王家一直没分家,不管小舅舅和大表哥赚多少也是公中一起用的,他们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话是这样说,但人心不足,他们总觉得你表哥和小舅舅掌了家,受人尊敬不说,私下保不准还有不少油水可以赚。”见身边女子柳眉一竖,似有不喜,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人心如此,不必生气。”   兰因抿唇,她比谁都知道人心。   虽然不高兴,到底未说什么,只继续问人,“那同正商号又是怎么回事?”   “这事起初是我提的,那会我还在金陵,有次你小舅舅来找我喝酒,我看他一脸气闷便顺口提了一句,他起初还不同意,没想到过了一阵子忽然找上门要和我一起做生意……先前和你外祖母说的和朋友闹着玩,并非哄骗她。”   “我和你小舅舅都忙,我得忙科举,他还有王家的事,原本的确是办着玩玩,能赚钱自然好,赚不到也就当一次经历。”   可他们两人一个有脑子,一个有执行力,玩着玩着倒也玩出几分名堂来了。   这些年谁也不知道同正商号背后是他们俩。   就连祖母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和朋友做书画生意,却不知道那生意做得有多大。   兰因喃喃,“怪不得刚刚你只说书画生意。”若是让王家其他人知道小舅舅在外还有别的生意,只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至于外祖母,她肯定会难过。   她这一生都在为王家奔波。   自然希望她的孩子们能兄弟同心,可这世道,人心永远是最难论的。   齐豫白知道她在想什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王家的水太深,如今你外祖母在,这一家子还能维持表面的和气,以后……”后面半句话,他没说。   可兰因岂会不知他在想什么?   前世外祖母离世不久,王家就开始分崩离析,那时候她看着他们在外祖母的灵前讨论家产应该怎么划分,只觉得又嘲讽又可笑,枉费外祖母为王家劳心劳力了一辈子,最终却是这样的结局。   “你说——”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红唇紧抿,声音渐沉,“外祖母的身体会不会是王家人动的手脚?”不是没想过会是王家人动的手,如果真的不是身体原因,那么只可能是被人下了药,外祖母在外一直很有警惕心,只有在她这边还有自己家人的身边才会放松警惕,王家家大业大,有人有二心也正常,可她的确没想过会是因为分家这样的原因。   如果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   兰因忽然脊背一阵发寒,她自己都没发觉在发抖,只觉得气闷难受,喘不过气,直到被齐豫白抱到怀中,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掌贴在她的后背安抚性地慢慢拍着,耳边也传来他的嗓音,“因因,你别怕。”   兰因那一口气才得以抒出。   她用力握着齐豫白的手腕,不住喘着气,在这样的烈焰夏日,她却仍觉得有些冷,她任齐豫白回握住她的手,半晌,哑着嗓音和他说,“我原先猜过的,如果外祖母不是身体原因,很可能是王家有人动了什么手脚,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原因……”   “这还只是我们的猜测,你先别自己吓自己。”   “等找来太医,先给外祖母看看,如果真的不是身体原因,我们再想别的法子。因因,”齐豫白低头看她,“你别怕,也别担心,现在外祖母还好好的,如果真的是王家人动的手脚,那我们也可以趁早把人揪出来,这样外祖母也不至于像前世那样忽然离世。”   齐豫白的安抚让兰因心里那点不安彻底消散,她慢慢定了心神。   “你说的对,不管是什么原因,如今我们既然占了先机,就不会再让外祖母落到前世那样的结局。我只是……”兰因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房间,忽然又哑了声,“我只是替外祖母感到难过。”   “为了王家那一大家子,她辛苦了一辈子,如果……”   她不忍再说下去,齐豫白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抿着唇,抬手轻抚她的头。 第80章 信和栗子 如题   到底还没成亲, 等里面商量得差不多,齐豫白也不好在顾家久留,何况他今日还得去大理寺处理事情,要跟齐老夫人离开的时候, 他又嘱咐了兰因一声, 让她先别多想, 他会给她小舅舅写信, 让他先去查看下王家的情况。   兰因不忍他操心自是应了,只是人一走, 她脸上的笑便尽数收敛了。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屋子,没在这个时候进去打扰外祖母,而是选择独自一人先回了房间, 停云过来的时候,她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笔,在纸上写着王家如今的人员情况。   外祖父这一生就娶了外祖母一人。   而外祖母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除了小舅舅至今还没成亲,其余三个舅舅早已成亲, 孩子也都跟她差不多大。   大舅舅王诚是如今王家的掌权人,他的发妻吴氏家中是做官的,管着江浙那一带的漕运, 两人膝下一儿两女, 两个表姐都已成婚, 表哥王成则还未成婚,如今正和小舅舅管着王家的生意。   二舅舅王信少时曾中过科举,虽然未入仕途, 但也是王家如今唯一一个举人老爷,他重文墨,最喜欢和一些文人雅客走山涉水,举办清谈宴会,他的妻子徐氏也是书香世家出生,他们膝下一儿一女,女儿也已经出嫁,儿子成玉比她小两岁,如今正在家中准备科举。   三舅舅王德既不会行商也不喜欢读书,最大的兴趣便是玩,玩古董玩鸟玩票看戏,要说金陵城中哪里有好玩的好吃的,问他准行。他的妻子程氏家里条件不如其余两位舅母,只因年轻时容貌出众被三舅看上,两人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如今都已成亲。   这三房中,身份最贵重的自然是大舅舅这一房,儿子管着家产,大舅舅大舅母又操持着王家里外事宜,二舅舅因为举人老爷,也颇受外人看重,三舅舅应该是王家最不出彩的,加上三舅母那个脾气,他们这一房应该是最想脱离王家的。   兰因从前还在王家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听到三舅母撺掇三舅舅分家。   可兰因管了这么多年的家,魑魅魍魉的人和事都看过不少,口头上说,不代表着会做,而那些说着家和万事兴的也不代表真的盼着家族安宁。   这世上多的是手拿佛珠,却做着腌臜事的人。   会是谁呢?   她抿着红唇,目光游移在几个名字上。   如果真是对外祖母下药,几个舅舅倒是可以排除,他们都是外祖母一手带大,纵使有自己的心思,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至于几个舅母……   停云捧着茶点进来,见兰因蹙眉握笔,还以为她在为铺子的事烦恼,不禁劝道:“如今几间铺子生意都步入正轨了,您有事吩咐底下的人去做便是,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累?”   兰因也没解释,只问,“外祖母呢?”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中毛笔悬置于笔架上,又把纸张随意一折放进桌上的册子里。   书桌上放着的东西太多,她早前便有叮嘱让她们平日收拾的时候不必收拾书桌,几个丫鬟平日都不会靠近这,何况纸上那些东西即便被人瞧见也不会有人察觉出什么,只要不让外祖母看到就好了。   停云回答,“还跟夫人在正堂商量事情。”   对于王氏还在,兰因也没什么好说的,她虽然对她已没什么母女之情,但也不会阻挠她跟外祖母说话,她起身走到圆桌坐下,喝了半碗酸梅汤,又吃了一块糕点,本想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下盘棋,再给自己理理思路,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她忽略的,红杏便过来了。   “主子,夫人要走了,她说有话与您说。”   兰因沉默一瞬,看着眼前的酸梅汤,半晌还是应道:“知道了。”她起身往外走,并未带旁人。   王氏在院子里等她,身边就站着苏妈妈一个人,看到她过来,苏妈妈朝她福了一礼便先退到了一旁。   偌大的院子只剩下她跟王氏两人,兰因也没有什么不适感,走到王氏跟前,无视她灼灼的目光,淡声问道:“您要与我说什么?”她直截了当询问,没有半点寒暄叙旧的意思。   王氏心里难过,眼中的灼热也渐渐被哀伤所替代。   她看了兰因一会,见她从始至终脸上都没有别的反应,最终也只能收起心思,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交到她的手中,看到兰因眼中的困惑方才哑声开口,跟人解释,“你爹派人送来的,他不知道如今你住在哪,便让我交给你。”   兰因这才接过。   接过信的时候,她看到王氏白嫩的手指上有几个水泡,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烧,她目光一顿,却没有多问。   王氏也未察觉,等兰因接过信便与她说,“过阵子万寿节,你爹也会来。”   兰因有些惊讶,她爹这些年除了年关,几乎没有离开雁门关过,这次是怎么了?不过万寿节,想来是陛下说了什么,她也就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回了一句,“知道了。”   王氏有心想与她多说几句,便又看着她继续说道:“你成亲的事宜,我和你外祖母已经商量过了,你不必担心,我们会处理的。”又觉得她或许并不爱听这样的话,便又小心翼翼添补了一句,“齐家那个孩子不错,他祖母人也好,我看了他们给的聘礼单子,他们很看重你。”   “他们待我是好。”   虽然话还是少,但因为说起齐豫白,兰因的脸上还是添了一些笑意。   王氏离得近,自是察觉到了,太久没有这样平心静气地和兰因聊过天了,王氏十分珍惜这样为数不多的机会,她看着兰因,脸上跟着扬起笑意,声音都不禁夹杂了几分轻快,“你二叔今年被调到了汴京,正好你堂兄也要准备科举,我和你祖母商量了一下,打算以后就在汴京住着了,他们过不了多久也会来汴京。”   兰因并不惊讶。   上辈子顾家最后也搬到了汴京,不过这次倒是提早了许多,不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兰因也没多想,只说,“祖母他们来的时候,您派人来与我说一声。”   王氏笑着应好。   或许是兰因的话让她有了几分冲动,她看着兰因忍不住喊道:“因因……”   兰因回眸看向王氏,却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后话。   王氏看着兰因,冲动让她想和兰因说你不必担心,以后我们都在,你也有家人可以依靠了,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让你一个人面对那些事了,但见兰因看过来的那双杏眸,那里干净、冷静,没有一丝期待,只是平静地望着她,她突然就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她只能勉强扬起一个笑,朝人摇了摇头,哑声说道:“没事,快到午膳时间了,我先回去了,你和你外祖母好好吃饭。”   她说完还停顿了一瞬。   见兰因只嗯了一声并没有别的话,王氏心中失望难过,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垂下眼帘,由苏妈妈扶着离开了。   兰因留在原地目送王氏离开的身影,记忆中那个永远高傲的身影似乎有些老了,从前她走路带风,根本不需要人扶,如今她身形纤弱萧索,仿佛风大些就能被刮倒。   她当然知道王氏先前的那番停顿是因为什么。   外祖母若留下她用膳,她不会说什么,可让她主动开口,她还是做不到。   夏日暖风。   烈日炎炎。   兰因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身影,清艳的脸上神情平淡,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瞧不见了,她才握着手中的信转身离开。   知道外祖母还在正堂坐着,她便拿着信过去了。   王老夫人见她回来便笑着朝她招手,等她走近后握着她的手问,“你母亲走了?”   兰因点头。   余光扫见旁边放着一袋糖炒栗子,有些惊讶,“谁买的?”   糖炒栗子算是她为数不多喜欢吃的零嘴了,不过糖炒栗子十分考验栗子和火候,有时候不是味道不对就是栗子太老,很难吃到好吃的,前不久和齐豫白逛夜市的时候倒是吃过一袋味道不错的,不过那日夜市摊贩流动,也不清楚他平日在哪摆摊,兰因也有阵子没吃到好吃的栗子了。   正想拿一颗尝尝味道,便听外祖母说,“是你母亲带来的。”王老夫人一边说,一边端详兰因的神情,说完前话,她一顿,又跟着一句,“听苏妈妈说,是她亲手做的。”   兰因闻言,脸上笑容一顿,伸出去的手也悬在半空,脑中倒是想起先前瞧见王氏手指上的那几颗水泡。   王老夫人见她这般,心里叹了口气,却也没劝她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了一句,“她一番心意,你又喜欢,便拿回去尝尝吧。”   兰因嗯了一声,没有拒绝。   陪着外祖母吃完午膳,等外祖母回房午睡,她也就回了自己房间。   桌上放着那袋糖炒栗子,不同外面买的那些,王氏带来的糖炒栗子用的是蜀锦做得布袋,她拿出一颗,还有余温,混着一股子糖香,大概是被人仔细擦拭过,栗子表面很干净,并不会沾一手灰,兰因看了许久方才动手剥开栗子壳。   她咬了一口。   栗子倒是好栗子,只是味道不大对,大概是炒得时间太长了,吃着有些老,不过兰因还是把手里的这一颗吃完了。   却也只吃了一颗。   她没再看也没再碰,而是打开放在一旁的信封,有许多年不曾收到父亲的信了,太久不曾见面,她都有些记不大清他的模样了。   兰因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对父亲的感情,相比王氏对她的冷漠和厌恶,父亲其实一直都不曾怪过她,甚至还总是维护她,因为她的事,他不知跟王氏吵了多少回。   当初顾情走丢,他在雁门关打仗。   等打完仗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外祖母接到了王家。   他从雁门关到临安,又从临安到金陵,记忆中高大的男人半蹲在她的面前,宽厚的掌心覆在她的头顶,哑着嗓音和她说“爹爹来迟了”,即使过去多年,她都能记得那时那个风尘仆仆的男人眼中满是自责和抱歉,那眼中的情绪一下子就戳中了她柔软的心房,她哭着扑向他,她跟他说,“爹爹带我走吧,我会乖的,我会听话,爹爹带我离开好不好?”   那个时候,她想跟他离开的。   即便外祖母待她再好,到底不是她的爹娘,何况王家的人实在太多了,她想跟爹爹离开,即使去雁门关也没事,她不怕吃苦,她只想陪在家人身边,可他却想也没想就直接拒绝了她,他拧着眉和她说“雁门关太乱,我在那没时间也没精力照顾你。”   她当然知道他是为了她好。   换做现在,她肯定不会再说这样的傻话了,那样一个要害关塞,时不时就会面临战火,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去那只会添乱。   可那会——   她只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她的母亲不要她,她的爹爹也不肯带她离开,她彻底成了没爹没娘的小可怜。   后来他离开金陵,几日后又奔赴雁门关,却隔三差五就会给她写信,或是托人给她送来吃的或是托人送来银子,比起忽视她的王氏,他做得其实已经够多了。但她还是会忍不住想,为什么他要一直待在雁门关?为什么他永远都是他的使命大于一切?大周重要,百姓重要,他的使命重要,可难道他们这个家就不重要了吗?   如果他没有一直待在雁门关,或许那些事就不会发生。   顾情不会走丢,王氏也不会因为没有人安慰变得那样疯魔,而她也不会……兰因摇了摇头,到底没再想下去,没意思,事情已然发生了,想再多也没用。   想再多也回不去了。   她低头看信。   信中书写不过寥寥,十分符合父亲的性子,言简意赅,他并未问她为什么和萧业分开,只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嫁给齐豫白。兰因握着手中的信看了许久方才提笔回信,也是寥寥一句,让人送去雁门关。   停云带走了家信。   而兰因端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风光,夏日风景明媚,比起春日的鲜活,夏日的景致更要多几分蓬勃,身边蜀锦袋中散发出幽幽的栗子香,而手边家信犹在,兰因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只是静静凝望着窗外,看云卷云舒,看鸟儿在树枝上轻快地叫着,良久,夏风吹过,带走她那一声幽幽叹息。 第81章 万家灯火 她站在廊下,却再也不是为了……   自离开顾宅, 王氏脸上的笑意便没了,她一路沉默着回到七宝巷的顾府,本想着直接回屋歇息,未想才过月亮门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母亲。”   无需去看, 也知是谁。   王氏止步, 循声看去便见一个穿着素衣的女子朝她小跑而来。   自打婚期定下来后, 王氏便没再见过顾情, 即便她过来请安,她也不肯见, 这还是她们母女俩数日来第一次见面。   大概是知道她还在生气,顾情又恢复成最初回到侯府时怯生生的模样,她走到王氏跟前, 踌躇了许久才看着她小声道:“您用过午膳了吗?我给您做了您喜欢的豆腐鲫鱼汤,这会还在锅里煨着,我让人给您拿一份好吗?”   她小心翼翼询问,目光一直殷盼着看着王氏,希冀着她能答应。   王氏沉默不语,如果没有萧业的事,没有那些梦, 她一定高兴应允,或许还会笑着夸她孝顺,可如今……她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事, 那些事让她根本没办法和顾情坐在一道用饭, 看着这张脸, 她就会想到兰因在梦中的结局,想到她葬身火海,想到她连她的骨灰都挽留不住, 连去她的坟前祭拜都不能。   她知道自己不该被一个梦左右,可她没有办法,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让她每每醒来都浑身发冷。   何况她如今对顾情也是真的失望了,她没办法面对一个为了爱情可以忽视一切的女儿。   “不用了。”   她垂下眼帘,沙哑着嗓音说了一句,便径直离开。   “母亲!”   顾情白了脸想追,苏妈妈知道王氏今日情绪不好便抬手拦了一下,她仍是客气恭敬的语气,态度却很坚决,“夫人今日起得太早,约莫是累了,二小姐也先回房歇息吧,您说的鱼汤,回头老奴会让人去拿的。”   她说完恭恭敬敬朝人一礼,便跟着王氏的步子离开了。   顾情一个人被留在原地,明明是烈焰夏日,她却浑身发冷,她泪眼婆娑看着王氏离开,那个记忆中总是维护她照顾她疼爱她处处以她为先的女人这次头也不回走在前面,一次都没有回头。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住往下掉,可这一次,她的身边却再也没有人安慰她了。   雪芽死了。   阿业如今根本不理她,她给他写的那些信,他没有一封回的。   如今就连最爱她的母亲也不理她了。   顾情觉得自己众叛亲离,偏偏这还是她自己选的路,她连哭都没法哭,抹着眼泪回到房间,留绿几个丫鬟正在廊下做女红,看到她回来纷纷起身,见她双目通红,隐约也知道是因为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询问,只能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小姐”便又垂首不语了。   顾情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便进了房间,走到内室看到床上铺着的那件喜服,心里才好受一些。   不管怎么样,她终于可以如愿嫁给阿业了。   她相信现在的困境只是暂时的,终有一日,阿业和母亲都会像从前那样对她的。   ……   前些日子萧父忽然抱病,起因是因为萧母送过去的家信中提到了萧业要和顾情成亲的事,他打听一番后方才知道两人的情况,气血上涌直接晕了过去,事情传到成伯府,萧母要忙成亲的事宜,加上因为这阵子伯府出事太多,萧父对她多有迁怪,她也没这个心情再去伪装粉饰两人之间的感情。   她可以不去。   但萧业身为人子,却没法避之不见。   这阵子他请了假在庄子照顾萧父,今日才得以回来,才回府,刚跨进院子,周安便拿着一封信过来,看着他语气难为道:“世子,顾小姐又给您来信了。”   萧业脸色难看,原本还没什么情绪的脸上几乎是一下子就闪过一抹厌恶,他脚步不停,看也没看,冷着嗓音丢下一句,“扔了。”便径直朝屋中走去。   周安知道他因为定亲的事心情不爽,自然不敢触他霉头,忙答应一声,正要离开,却见萧业背对着他,一边解佩剑,一边哑着嗓音问,“她……什么时候定亲?”   这个她说的是谁,自是不言而喻。   周安却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听说今天齐家登门,长兴侯夫人也去了,至于婚期不知道定得是什么时候。”原本想说世子若想知道,属下便去打听下,但想到两人如今这个情况,又闭上嘴。   正想着要不要劝人一番,却听萧业说,“知道了,下去吧。”   周安张口,安慰的话已到喉咙口又被他咽了回去,他很清楚屋中的男人并不需要安慰,安慰对他也没有丝毫用处,他只能轻轻应了一声“是”,正要退下,想到什么又说了一句,“先前夫人派人来传话,让您回来后去一趟她的院子。”   萧业什么话也没说。   周安一时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但见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多言,只能默声退下。   萧业沉默着站在屋中。   午后晴日在他身后,外间日光正好,他却身处没有光线的阴影中,低头不语。   枯站许久,萧业忽然转身朝外走去,他没去萧母那边,而是径直朝府外走去,可萧母似乎知道他不会去,知道他回来后便找了过来,母子俩在半路碰上,萧业面无表情,萧母却脸色难看。   “你才回府,又要去哪?”   萧业无言。   “你难道是打算一辈子都不与我说话了?”萧母气得不行。   自打她决定和顾家定亲后,萧业便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被自小疼爱长大的儿子这般对待,萧母又生气又心痛,忍不住红着眼说他,“你如今怪我给你定亲,可我那日要你别去救她,你怎么不听?你若是那日没去,怎么会有如今的事!”   她这阵子心情也不好。   本就和顾家闹成那副模样,没想到如今居然还要做亲家,外头流言纷纷,她要强了一辈子,未想人到中年,却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闲话。   怎么可能不生气?   可再生气,再不愿,她又能怎么办?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往前看。   好在顾情再不中用也是侯府次女,王氏又一贯心疼她,如今伯府日渐衰微,若能操控顾情,总归也能为阿业谋取几分前程。   萧母定了心神与人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就别再想别的了,这阵子,我该给的气也都给出去了,可既然两家要做亲家,也不能一直这样往来,王锦那人我知道,一向最疼爱她这个次女,你只要把控了顾情,日后再让长兴侯……”   话还没说完,萧业便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往外走去。   萧母一愣,等反应过来忙朝着人的身影喊道:“阿业,你去哪?”   无人回她。   萧母被萧业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她被景兰搀扶着,眼里逐渐带了水意,两片红唇一颤一颤,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我还不是为了他好?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景兰也不知该如何规劝,只能让她保重身体。   *   萧业出府后,也不知去哪,他骑着碧骢马去城外跑了一圈,回城时已是傍晚,随便找了一间饭馆进去,才坐下便听屋中其余客人议论道:“听说没,今日那位齐大人去顾家提亲了?”   “何止听说,我还亲自去看了!”说话的人洋洋得意,甚至还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当真?快与我说说那时的情况!”   那褐衣书生模样的男人故意自矜了一番,他抬起手中空了的酒盏,等人给他满上这才开口说起今早的情形,“那聘礼一箱箱往顾家抬,看得人眼花缭乱,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这位齐大人的态度。”   “什么态度?”   “齐大人派下属与我们说,今日招待不周,等来日成亲再请我们吃糖喝酒。”   “他当真这样说?”有人惊讶。   书生扬起下巴,颇有些倨傲模样,“我亲耳所闻,自是真的!”   同桌有人感慨,“从前只觉得这位齐大人性子冷清,未想竟还有这样一面,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那位顾小姐。”   那书生也跟着感慨一句,“别说,我今日见那位齐大人倒真是比从前多了几分人气,脸上挂着笑,好说话了不少。”   饭馆里的人说了一会齐豫白和顾家大小姐定亲的事,免不得又要说起另一桩亲事,“相比这位顾家大小姐,她妹妹那个亲事就落魄多了,我听说伯府只派了管家和小厮登门,那位世子爷面都没露。”   “那位世子既不喜欢这门亲事,怎么可能露面?”   “这倒也是奇了,他既不喜欢,当初又为何要把人迎到家中。”   “自是想享齐人之福,未想那位顾大小姐……”   话还没说完,隔壁一桌忽然传来瓷盏碎裂的声音,众人停声看去,便见一个黑衣男人直接徒手捏碎了手中的酒盏,酒水四溅,弄湿了那人的衣裳,来送菜的小二见到这般情景,又见男人阴沉着脸如修罗鬼刹,掌心鲜血更是不住往下滴,不禁白了脸,怯声道:“客,客官,您没事吧?”   萧业没有回话,只扔下一锭银子便拿起放在桌上的佩剑往外走去。   他气势太强。   直到他走后许久,饭馆里才逐渐有人说话,“那人是谁啊?”   却也是压着声音。   有人从前远远见过萧业,犹豫着提了一句,“我看着有点像成伯府那位世子。”   众人讶然,先前说话的那些人对视一眼,到底不敢多谈。   夜色渐浓,萧业就这样沉着一张脸往外走,他一身酒气,掌心鲜血不止,来往行人见他犹如煞神一般,都不敢靠近他,直到见他策马离去,方才舒了口气。   身后如何议论,萧业都没去理会。   他只是一路策马向前,快到甜水巷的时候,动作才放慢了一些,他凝望那条安静的巷子,这个点,各家各户都已点灯吃饭,也有些正在往家赶的人。   萧业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忽然很想去见一见兰因。   他就这样骑着马朝向那间熟悉的府邸,还未到那,就见顾宅门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穿着青衣的女子站在灯下,翘首望着巷子,似是在等人回家。   有那么一瞬间,萧业以为兰因是在等他,过去的三年,他曾不止一次见到这样的画面,刚刚成亲的时候,兰因总会像这样站在廊下等他回家,即使他与她说不必等,她嘴上笑着应好,第二日却还是照等不误。   看着远处廊下女子忽然面朝他的方向翘起红唇,脸上也跟着扯开一抹笑容。   处于阴影中的萧业完全忘记自己这个地方,兰因根本看不到,他以为兰因是在冲他笑,死寂了多日的心忽然再次活了过来,扑通、扑通,心跳有力,萧业只觉得心里那些低落的情绪都在这一刹那消失不见,他眼中不禁化开温柔的笑意,正想握着缰绳朝兰因过去,却见顾宅门前停下一辆马车,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男人走了下来。   刹那间。   所有的心跳和欢喜归于沉寂,萧业脸色煞白,他处于黑暗中,沉默地凝望远处,凝望他曾经的妻子向另一个男人走去。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兰因说着朝齐豫白走去。   齐豫白看着她说,“去买了点东西。”   兰因正要询问,却见男人递给她一袋东西,闻着那股子淡淡的栗子香味,几乎不用去看也知道是什么,她抬头,却还是震惊,“那天那个小贩?”   “嗯。”   “怎么找到的?”   齐豫白正想开口,身边竹生却接过话,“主子这阵子每日都会去街上找,找了好几天呢。”   原本是能交给他们的活,但那日花灯节,竹生和天青都不在,齐豫白只能自己去找人。   兰因却不知道这事,这会听竹生说起,忍不住目露复杂,怪不得这阵子他每晚都会晚回来,她看着齐豫白,哑声,“你怎么都不跟我说?”   “又不是什么大事。”   齐豫白说着淡淡瞥了一眼竹生,似乎在怪他多嘴,又与兰因解释,“没找多久,这个季节卖栗子的人不多,挺容易的。”   兰因看着他,轻启红唇,吐出两字,“骗人。”   她自己又不是没找过,岂会不知道这事不容易?她有些心疼,忍不住和人说,“以后别去找了,我也没那么喜欢。”   齐豫白笑着答应,“好。”   可兰因知道她以后若是有什么喜欢吃的,他还是会像现在这样替她满城去找,心里有些甜又有些酸,高兴这世上有人为了她一点喜欢便费尽心思,却也心疼他这般劳累还要奔波,偏偏还不肯让她知晓。   只能说,“也不许瞒着我。”   这次齐豫白倒是沉默了一会,才在她的注视下无奈点头。   “知道了,以后什么事都与你说。”他说着,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进去吧,以后不用在外等我,我回来晚,你就和祖母她们先吃。”   兰因却不肯。   齐豫白无法,要进府的时候,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回头。   巷子漆黑。   他却看到了那人。   “怎么了?”兰因跟着止步。   正要回头,却听齐豫白说,“没事,进去吧。”   兰因也没多想,轻轻嗯了一声便跟着齐豫白进去了。   今夜只有繁星点点,可府中灯火如昼,两人结伴同行,闲话家常,晚风拂过,能带来几道笑声,萧业听着那熟悉的笑声,不知在漆黑的巷子待了多久才收回目光,驱马离开。   万家灯火在他身后,却没有一盏属于他。 第82章 不敢轻易死 臣有要护着的人,不敢轻易……   日子过得很快, 转眼便到了七月,夏日炎炎,蝉鸣阵阵,就连兰因这样并不惧热的人这阵子都变得有些不大愿意出门, 更别提王老夫人了, 她本就苦夏, 汴京比金陵又还要热, 这些日子她整日待在屋中,即使兰因每日让人送新鲜的冰块过去, 她看着也还是有些恹恹的。   食欲下降,人也跟着消瘦了不少。   为着这个,兰因这阵子没少在吃食上费脑筋。   “主子, 竹生送了几坛紫苏梅过来。”停云过来的时候,兰因正在厨房,厨房闷热,即使门口栽着一大片芭蕉树,硕大的叶子遮住外头的太阳,她的额头也还是被这闷热的天气染了一点薄汗,汗津津的一张小脸, 脸颊因为热意也变得红彤彤的。   闻言,她手上动作一顿,无需多问也知是怎么回事。   这阵子外祖母没胃口, 兰因想她从前没胃口的时候就喜欢吃紫苏梅, 便让人去外头找找有没有卖紫苏梅的, 只是汴京并不时兴紫苏梅这样的蜜饯,单喜等人在城中找了许久,也只买来一小坛子, 还是从一户人家要来的,兰因今早过去的时候发现那一小坛子已经见底,正想回头吩咐他们再去城外那些人家问问,看看有没有多的,没想齐豫白便派人送来了。   “这人……”   兰因面上无奈,唇角却忍不住轻轻翘起,她继续手上的动作,头也不回地和停云说道:“直接拿去给外祖母,不用隐瞒是谁送的。”   他的心意,不应该被埋没。   停云笑着应是,又与她说,“对了,竹生还在,您还有别的吩咐吗?若是没有,奴婢便让人喊他先回去了。”   “那么热的天,他辛苦一趟不容易,回头我让人给他送碗冰镇绿豆汤过去,你不必管,先把东西给外祖母送过去。”兰因交待一句,见停云应声离开,便继续手里的活。   绿豆百合莲子汤是今早便煮好了的,一直放在一旁凉着。   兰因怕直接加冰块坏了原本的味道,便让人用棉布包着碎冰裹着那白瓷汤盅,这会揭开棉布,冰块还没化,绿豆汤却已滋滋冒出寒气,触手冰凉。   她让人分了三份,一份送去外祖母那,一份让人送去隔壁齐府给齐家祖母尝鲜,又装了一大份放进食盒,配着早间厨房做的糕点和先前一并凉着的西瓜,让时雨提着,朝外堂走去。   “主母。”   竹生见她过来,连忙起身朝她行礼。   兰因被他的称呼臊了脸,她止步,听到身后时雨闷笑,更是无奈,“不许这样叫我,我还没嫁给你家主子呢。”见竹生一脸嬉皮笑脸的模样,她只好虎着脸说,“再乱叫,我叫你主子收拾你。”   “别啊!”   竹生苦了脸。   他最怕的就是主子了。   他委屈道:“属下以后不喊就是了。”话是这样说,心里却忍不住腹诽,他在主子面前都不知喊了多少回这个称呼了,主子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谁叫主子听主母的话呢,主母若真告状,他肯定挨不过一顿责罚。   做人真难。   竹生心里唉声叹气。   兰因见他这副模样,也觉好笑,她没多说,只让时雨把食盒给人,又与人说,“里面是冰镇过的绿豆汤和西瓜,还有几盘糕点,有你的一份,你吃一些,然后给你家主子送过去。”   竹生一听还有他的份,立刻喜笑颜开,差点一句“多谢主母”又要从嘴里冒出,看到兰因的脸才硬生生止住,笑着改口喊人“小姐”,想到什么,又说,“不过主子今日并不在府衙。”   兰因蹙眉,“那他在哪?”   “主子今日被庞大人留在宫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来。”   知道齐豫白被庞相留在宫里,兰因倒也没有多想,与竹生说,“那你拿去和天青他们一道吃吧。”等晚上再给人准备一份就是。   竹生笑着哎了一声。   兰因目送他离开,方才朝外祖母的房间走去。   ……   紫宸殿是天子议事之处。   早朝已经结束,齐豫白却未离开,他和他的老师庞相被天子留了下来。   这会庞相坐在椅子上,齐豫白站在殿中,而当今天子赵乾坐在桌后,他穿着早朝那身黑红色的帝服,冕旒后面的那张脸依旧苍白,他的手里握着一本折子,这是齐豫白先前呈上去的,越看,他的脸色就越差,心中的怒火也愈甚。   他拍桌欲斥,张口却是一阵延绵不绝的咳嗽声。   身后内侍连忙捧上一盏热茶,赵乾喝了几口,方才缓过来。   “您没事吧?”   问话的是庞相,他面露担忧。   齐豫白虽然不曾说话,眼中亦有关切之色。   赵乾摇头,声音却虚弱,“无事。”与暴虐的先帝不同,他的性子十分温和,即使多年疾病缠身,他也并未因此求仙问道苛责旁人,反而让他变得更加礼贤下士,骨子里的温良,与仙逝的章德皇后一模一样。   “这就是你近日查到的?”他问齐豫白。   “是,”齐豫白垂眸,言语恭敬却不卑不亢,“这几桩案件当初都不了了之,微臣翻阅卷宗又让人遍访市坊,方才找出一些踪迹,不过其中涉事的几个重要人证这些年已相继‘去世’,唯有一位女子亲眷尚在人间,微臣早些时候已派人秘密保护起来,也与人商议过,若有需要,她随时都能出堂作证。”   “你做的很好。”赵乾眼中未掩欣赏。   早前一个月,庞含光带着眼前这位年轻人到他面前,那时,他对这位年轻人并未抱有太大的期待,未想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杜家这些年所涉之事竟都被人调查一通,甚至还找出了有力的人证。   不过……   这些还不够。   杜诚之势力太大,想扳倒他并不容易,区区几桩案子,甚至与他没有直接关系,能拉下的也不过是涉事的几个杜家人,那几个不过是杜家的废物,处置他们除了激怒杜诚之,不会有多余的效果。   “你可知道江南道的夏本初?”赵乾忽然问齐豫白。   “江南太守?”见赵乾点头,齐豫白略沉吟一番方才答道,“景德元年探花,曾先后任御史、户部侍郎,亦是杜诚之的义子。”   赵乾看着齐豫白说,“朕要你想法子拿下他。”   “陛下!”庞相蹙眉,“您这样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一些。”   赵乾侧眸,淡声,“朕已经等了十多年了,还是你觉得朕还有这个时间能再等?”他边说边咳嗽,手里捂着的帕子明显带了血丝。   “陛下!”   内侍康礼在他身后,一眼就瞧见了帕子上的鲜血,他变了脸色,当即就要派人去喊张太医过来,却被赵乾阻拦。   “……无事。”   赵乾声音虚弱,神情却依旧坚毅。   他这些年掩饰得太好,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却不知他这身体其实早已掏空,便是好生将养也不过几年时间,这件事,除了他的贴身内侍康礼以及太医院院判张昌言、庞相知晓之外,并无人知道,当然……如今又多了一个齐豫白。   庞相也瞧见了那帕子上的血,他抿唇沉默。   他自然清楚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可作为齐豫白的老师……他哪里舍得让他羽翼未满便直面杜诚之。   他心中纠葛,尚且不知该说什么,齐豫白却已拱手开口,“臣遵旨。”   庞相皱眉,“敬渊……”   赵乾也有些惊讶他答应得这么快,他朝底下的年轻人看去,问他,“你不怕?”   “臣怕。”   穿着绯袍的青年说着害怕,可那张清隽的面容却依旧平静,完全不像怕事的模样,直到赵乾听他说,“臣有要护着的人,不敢轻易死,但也正因臣有要护着的人,再怕也得去做。”   这也是为何他向老师提议进入政事堂的原因,想要海清河晏,规避前世的道路,杜太尉只能死。   赵乾看着齐豫白,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可惜的是,他虽身为帝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他面前离开人世。   手中帕子紧握,已不算年轻的帝王忽然哑声,“保护好自己。”   齐豫白能察觉出他此时语调不对,却也没有多问,仍垂眸称是。   庞相见他应允也不好再说什么,几人又对此事商议了一番,要离开前,齐豫白忽然向天子请求“带一名太医回府为长辈诊治”,赵乾自然没有二话,还关切几句,又想起近来宫中传闻,多问了一句,“朕听说你要成亲了,娶得还是长兴侯的长女?”   顾家姐妹要嫁人的事在汴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宫中自然也有不少人议论此事,赵乾偶尔也会听到这些声音。   他从不干涉臣子的私事,不管是姐夫娶小姨子,还是和离女嫁高官,对他而言,只要不影响他的江山社稷,朝堂政局就与他无关,这会询问,也不过是出于对自己这位年轻心腹的关心。   “是。”   “婚期已经定下来了?”   “定在十一月十三。”说起自己的婚事,齐豫白那张少有情绪的脸上也不禁流露出一抹柔和。   这一切自然没有逃过赵乾的眼睛,他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又想起那些传闻中曾说两人幼时之事,倒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   赵乾心里忽然一痛,须臾才勉强扬起一个笑脸与人说道:“这是好事,等你成婚那日,朕也向你讨杯喜酒喝。”   闲话家常一番后,赵乾目送两位心腹大臣离开。   康礼看着脸色苍白的赵乾,压着嗓音说道:“老奴让赵太医过来给您看看?”   赵乾摇头,“看来看去也就是那样,朕可不想再被他说教。”   “陛下……”康礼皱眉。   懒得听他那些老生常谈的话,赵乾凝望齐豫白离开的方向,忽然说,“你说,那件事交给他,如何?” 第83章 江山社稷 齐豫白不一样。   康礼面露惊讶。   他自然知道那事是什么, 只是没想到陛下会有这样的询问,他不由斟酌道:“齐大人到底太年轻了,能担得起这样的事情吗?何况这事,您这么多年, 连庞相那边都未提过, 交给齐大人能行吗?”   “你觉得对庞含光而言, 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赵乾手握茶盏, 淡声询问。   康礼一愣,等回过神, 略作沉吟也就明白陛下在想什么,他沉默,半晌才答, “庞大人要的是大周海清河晏,内外无忧。”   “是。”   “他只要大周海清河晏,内外无忧,对他而言,杜诚之是阻碍大周根基的巨石,所以杜诚之必须得铲除。但坐在龙椅上的到底是谁,他并不在乎, 无关那人身上有谁的血脉,只要那人姓赵就好,可我不行。”   最后四个字, 他说的很轻, 可那张冕旒之后苍白面上的神情却十分坚定。“朕的江山只能由朕和相宜的太子来坐。”   “您若与庞大人说, 他或许……”   康礼踌躇,还未说完便听赵乾淡声道:“朕不敢赌。”   “朕不敢拿自己和相宜的孩子去赌,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差错, 也不行。”赵乾手握茶盏,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可从始至终,他的声音却是平的,“庞含光心中所想太多,何况他又是赵衍的老师,难保他不会为了自己的学生伤害朕的太子。”   “齐豫白不一样。”   “朕能感觉出,这个年轻人和朝堂那些人都不一样。”   “不过你说的对,这事太大,朕不能这么快做决定,得再想想,再想想。”康礼听他低声呢喃,不由温声安慰道,“您也别担心,长兴侯不是快回来了吗?届时您把此事说与他听,有他的帮衬,必定如虎添翼。”   听到长兴侯三字,赵乾面上方也扬起一抹笑容,他颌首,“你说的对,有鸿骞的帮忙,朕也能安心不少。不过这次他肯回来,倒让朕有几分惊讶,这么多年,朕不止一次要他从雁门关回来,他都不肯。”   康礼笑道:“侯爷还不是担心边关安宁,何况对他而言,朝堂争斗远不如待在雁门关自在。”他说完瞥见身边男人面上笑意一凝,方觉失言,正要改口,却听赵乾已说,“是啊,这就是一座囚笼。”   “陛下,老奴失言。”康礼白了脸跪下。   赵乾弯腰伸手把人扶了起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到窗边,凝望南方后忽然沉叹一句,“也不知那个孩子如今怎么样了。”   康礼忙道:“有长白先生在,太子必定不会有事。”   赵乾却未说话,朝阳穿过窗格照进屋中,空气中弥漫着白色的尘埃,他静望南边许久,忽然朝书桌后的一排书架走去。   康礼知他是要进密道,便垂首退到了外间。   殿门被合上,书架朝两边移动,一间密室曝露在眼前,一卷女子画像悬挂于墙上,画卷中的女子穿着一身皇后只能穿的宫装,而画卷之下放置着一块灵位,上书爱妻柳相宜。   不是大周的皇后,而是他的爱妻。   无人知晓就在这一座紫宸殿中,当今天子为他那位早逝的妻子安置了灵位。   赵乾眉目温和,他从随身带来的信匣中拿出最上面一封信,温声念着信中内容,等念完,他方才看着画卷中的女子说,“相宜,他很好,总有一日,我会带他来这见你。”只是说完又是一阵延绵不绝的咳嗽。   ……   “你先前也太莽撞了,你可知夏本初是杜诚之的左膀右臂,动他,就是在打杜诚之的脸,你可想过后果?”才出紫宸殿,庞含光便忍不住低声训斥起身边这位自己平生最满意的学生。   说是怨怪,却是担忧更多一些。   齐豫白自知他心中忧虑,便温声安慰,“老师别担心,学生会小心的。”   庞含光没好气瞪他,“这哪里是你小心行事就能没事的,我本来想着是徐徐图之,尽量不要让你和杜诚之的人硬碰硬,可陛下……”他蹙眉,“陛下如今是越发心急了。”   却也知晓他那个身体。   若陛下身体安康,自是无需这般着急,便是熬死杜诚之也是行的,偏偏……他摇头,到底未再多提此事,只跟齐豫白嘱咐,“你做事一向妥帖,但夏本初能成为杜诚之的左膀右臂绝非善类,你与他接触一定要格外小心。”   齐豫白前世与夏本初接触过,知道那人温良和善表面下是怎样的阴辣狠毒。   他自然不敢对其小觑。   不过相比对夏本初的担心,汴京城中的人和事更让他操心。“学生不在汴京的这些日子,恐怕得麻烦老师……”   “你放心吧。”   庞含光自然知晓他担心什么,“有老夫在,一定会保你祖母和未婚妻无忧。”   齐豫白便无甚担心了。   他拱手谢过。   师生二人继续往前走,才走到一处,忽听前面传来一阵喧闹。   皇宫之中处处讲究规矩,谁敢这样肆意喧闹?庞含光又一向重规矩,几乎是听到这喧哗声便当即就沉了脸,走过去一看,发现竟是他的学生,当朝二皇子赵衍。   赵衍今年不过九岁,他穿着一身紫衣华服,头戴金冠,面貌和当今天子有些相像,行事却没有当今天子的稳重温和。他这会骑在一个内侍的身上,一边骑,一边还拿着自己的小马鞭时不时挥动几下,嘴里跟着喊道:“驾,驾,驾!”   满院子奴仆似乎早已习惯他这副模样,不敢怒更不敢言,可庞含光却沉了脸,厉声呵斥,“你在做什么?”   赵衍听到这个声音,先是一愣,等回头瞧见庞含光的脸,他小脸一白,马鞭扔在地上,他忙从内侍身上起来,神情讷讷喊人,“……先生。”   庞含光满目失望,却只能拂袖,“去温习论语,明日我要抽背。”   赵衍当即苦了小脸,庞含光却不为所动,喊了赵衍的贴身内侍让人带他回去背书,等人心不甘情不愿被人带走,方才长长叹了口气。   齐豫白凝望赵衍离去的身影,看着他不高兴的踢踹内侍,跟着庞含光出去的时候,看着身边长吁短叹的长者,忽然问,“老师真的觉得二皇子能坐好那个位置吗?”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庞含光却没说什么,只是摇头一叹,“陛下膝下总共就二皇子一人,不管他能不能坐好那个位置,都得他去坐,难不成你还想让其余藩王宗室子嗣登上那个位置吗?”他想也不想就驳了,只说,“还好二皇子尚且年幼,那些陋习毛病也不是没法子扭转过来。”   “等杜家倒台,杜贵妃没了依靠,届时我再好生教导二皇子……”   齐豫白能感觉出老师话语之中的无奈,他忽然想到前世那个年轻却明睿的帝王,那个至今不知道在哪的孩子,沉吟片刻却未说什么。   他如今还未进政事堂,陪着老师走了一段路,目送他进了政事堂,自己便转身朝太医院走去,路上碰到不少官员和内侍,迎面碰到,皆笑着恭贺他定亲,齐豫白面上虽然还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却也都温声与他们回了礼,道了谢。   等到太医院,倒是碰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萧业。   他左臂受了刀伤,正在包扎,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的禁军,这会正在絮絮叨叨,“那姓秦的也太不是东西了,说是切磋,居然下这样重的手,要不是你反应及时,这手差点就废了。”   “不过明川,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以前那姓秦的在你手上三招都过不了,这次居然能伤到你。”   “我……”   萧业正欲说话,忽然听到一句,“齐大人,您怎么来了?”   萧业猛地回头,便见一个穿着绯袍的男人踩着日光走了进来,离得远,他又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之中,其实并不能看清他的相貌,但看着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萧业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就是齐豫白。   原本抵在膝盖上虚握的手忽然用力紧握。   给他包扎的只是太医院中一个小学徒,瞧见才止血的地方再次迸出鲜血,他脸都白了,又见萧业双目黑沉凝望门口,更是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道:“大,大人,您不能用力,不然血,血止不住。”   年轻禁军显然也看到了,他顺着萧业的视线看过去,便瞧见齐豫白站在那边。   几个太医正围着他,嘴里道着恭喜,便清楚明川这一番失态是因为什么了,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抬手轻轻拍了拍萧业的肩膀。   萧业抿唇,却还是不肯收回目光,就那样沉默地凝望齐豫白。   齐豫白察觉到了萧业的视线,却未看他,说明来意后便有一个太医去拿医箱了。   目送他们离开,太医院中议论却还不断,“陛下如今是越发看重这位齐大人了。”   “我听说庞相还有意把人带进政事堂,等进了那,再起码也是三品,虽说他在大理寺也能有所作为,可怎么能和政事堂相比?”那里可是天下文臣都想进的地方,尤其如今还是庞相当政,这位齐大人又是他的学生,其中意思显然已十分清楚。   只要这位齐大人来日没出什么差错,等庞相致仕,那宰相的位置自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这位齐大人才二十一吧?”   “二十一,居然能有这样的成就……”有人感慨。   那群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未注意到萧业,说完也就各自散开了,可萧业却还凝望着齐豫白离开的方向,只是相较先前的如临大敌,此时他眼中更多的却是怅然。   曾几何时,他也是旁人口中的少年英才、青年才俊,未想如今竟落魄至斯。   他心中被两种复杂的情绪缠绕着,既不甘又庆幸,不甘齐豫白的功成名就远超于他,不甘她的未婚夫比他好,不甘自己再也无法拥有她,却又……庆幸,庆幸她选择了一个不错的夫君,至少有他在,从今往后再无人敢议论她的是非。   外边蝉鸣阵阵,夏日晴朗,萧业处于这偏隅一角,却沉默地闭上眼。   *   齐豫白带着太医回到家,正好和送萧思妤出门的兰因碰上。   兰因看着回来的齐豫白,正惊讶他今日回来的这么早,却瞧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几乎是在看到那名中年男人身上的服饰时,兰因便知他是什么身份了,等听齐豫白引荐了一番,她便立刻朝人福身一礼,“许太医。”   “顾小姐快请起。”许太医不敢受她这一礼,忙侧身避开。   他来前已从齐豫白的口中知道大体情况,这会便与兰因说,“劳烦顾小姐差人给许某领路。”   “停云。”   兰因忙朝身后喊了一声,与她交待,“你替大人领路。”   等停云领人进屋,她正想与齐豫白说话,余光瞥见身边的萧思妤,暂时先压住心中的情绪与齐豫白说道:“思妤今日过来看我,我正要送她离开。”   都是熟人,倒也无需见礼。   只是萧思妤如今面对齐豫白,神情难免不如从前那般自然,她想过顾姐姐会成婚,甚至还想着日后给人相看个好的,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是齐豫白,她喊了几年师兄的男人。   更没想到……   萧思妤想到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又是不敢置信,又是担忧。   怕师兄性子清冷不会照顾人,也怕顾姐姐日后和人在一起受冷落受委屈,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却从涂以辞的口中知道一则旧事。   原来师兄早就对顾姐姐情根深种。   这些年不娶旁人也是因为他心中有顾姐姐的身影,再装不下别人。   顾姐姐能得这样的一心人,她自然是替她高兴的,但想着喊了多年的嫂嫂马上要成了别人的妻子,她这心里又难免忍不住惆怅。可见两人并肩而立,男才女貌,尤其是顾姐姐,那眼中的温柔和看向师兄时藏不住的欢喜,她终究还是掩了心里的纠葛与齐豫白如常打了个招呼,又说,“严明说等过几日天气好,师兄和他一道休息的时候,我们再一起聚下。”   齐豫白颌首应好,却说,“得在初六前。”   萧思妤一怔,“这是为何?”   兰因也朝他看去,不知他这话是何意思。   “过阵子我得出去公干,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话音刚落就见兰因身边神情一怔,他仗着宽袍大袖,轻轻握住她的手,等萧思妤告辞离开的时候,他低眉看着神色还有些怔忡的兰因,方才柔声与她说,“进去再说?”   兰因看着他,沉默半晌才点头应好。 第84章 兰因从不是莬丝花 做你要做的事,不必……   两人一道进去。   路上齐豫白却并未立刻与她说起离开的事, 而是垂下眼帘和兰因说,“先去看看太医怎么说?”   事关外祖母的身体,兰因自然没有二话,她收敛了面上因为听说齐豫白要离开而流露出来的表情, 与人并肩朝外祖母的房间走去, 才进屋中, 刚跟齐豫白向人问完安, 便见外祖母虽然神情恹恹却还是不大赞同地与她说道:“你这丫头,也太麻烦豫儿了, 我不过是这阵子苦夏,没什么精神,哪里就需要看病了?你还让人请宫里的太医来为我诊治。”   兰因正要开口。   齐豫白却已温声与人说道:“您的身体要紧。”   “那也不至于请太医……”王老夫人蹙眉, 她虽然家中无人做官,但也知晓宫里的太医不是随便替人诊治的,也不知豫儿这孩子用了什么法子。   “老夫人不必担心,我和齐大人有些交情,今日也是无事陪着过来一趟。”许太医笑着说道。   他都开了口,王老夫人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她虽然怕看病, 但由太医诊治,说出去怎么都是一桩有脸面的事,这会便安静下来由人诊脉, 等人收回手还追问了一句, “许太医, 我这身体没事吧?”   “您身体健康着呢,只要好吃好睡,能活到九十九呢。”许太医一面收拾手中的东西, 一面笑着与人说道。   王老夫人一听这话自是笑得合不拢嘴。   难得能有这样的人来替她诊脉,她自然忍不住又追问了几句。   许太医身负皇命,当然不会介意,他温声与人说了不少食补的法子,都是宫中不外传的方子。   那边两人说着话。   而兰因却是松了口气之后又变了脸。   许太医那话固然有开玩笑的成分,但也在另一方面代表了外祖母的身体十分健康,绝对不是那种无缘无故会抱病离世的,所以后面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谁对外祖母下的手?   她抿着唇,脸色难看。   直到手被人握住,她侧头看到齐豫白的脸,脸上的暗沉才慢慢消退。   “替祖母也看下吧。”她没有多说,只跟齐豫白这样说了一句。   齐豫白也是这样想的。   等许太医和王老夫人说完话,齐豫白便先跟王老夫人辞别,带着许太医去了隔壁。   他们一走。   王老夫人一面让停云把先前许太医告知的方子记好,一面又握着兰因的手语重心长道:“日后不能再这样麻烦豫儿了,他虽然被陛下看重,可到底年轻,不知多少人盯着他,若觉得他恃宠而骄就不好了。”   “您放心,因因省得。”   兰因话是这样说,心中却到底沉重,好在这会王老夫人还沉浸在之前许太医说的那些话中,倒也未曾察觉兰因的不同。   等夜里吃完饭,两个老太太继续商量两人成亲的事,兰因便借了去看望元宝的名义和齐豫白出去了,如今两人婚期已定,两个老人家盼着他们多相处才好,自是不会阻拦。   可被她们以为是去培养感情的两人,这会脸色却并不好看。   自打许太医诊断之后,兰因的情绪便一直不大见好,只是唯恐两位老人担忧方才小心隐藏,这会身边只有齐豫白,她便也无需隐藏了,她问他,“许太医怎么说?”   “他说外祖母的身体很好,身体里也并无可疑的毒素。”   齐豫白如实相告,说完见身边女子抿唇不语,他问她,“心里可有人选?”   兰因摇头,“如果真是我们猜测的原因,那必定与几位舅母脱不了干系,可我实在猜不到会是谁。”她声音微哑,情绪也变得更为低落了,“大舅母为人温和慈善,我在王家的那几年,她对我十分照拂,二舅母性子虽然冷清了一些,不大爱与人往来,但也对我十分眷顾,我小时候还跟她一起学过写字与书画,三舅母虽然不比其他两位舅母与我相处的多,但从前我被人欺负的时候,她也替我说过话。”   “我实在难以想象,也不敢想会是谁对外祖母下手……”   她的手在发抖。   直到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那股子颤粟才慢慢消失,她回头看人。   “这世道原本就不是非黑即白,有好的一面,自然也有恶的一面,单看她是为什么去做。”齐豫白温声与兰因说着话,说完,问她,“想不想听听我是怎么看的吗?”   兰因点头。   齐豫白便牵着她的手,边走边说,“你这三位舅母,我从前都有接触,若说分家原因,她们三人都有,你大舅母这一房是王家最累的,看着受人尊敬,实则却最为辛苦。”   “你可知你大表哥当初为何放弃科考?”齐豫白问兰因。   兰因当然知道,其实王家这么多小辈中,读书最出色的并非是二房的成玉表弟,而是大表哥,他自幼便是最出挑的,长得出挑性格好读书又好,如果不是因为大舅舅早些年做生意的时候忽然伤了身子,王家不得不重新找人接管生意,他原本是能继续读书的。   兰因想到大舅舅受伤那一年,她从临安赶赴金陵。   有日她去找大表哥,却见他站在院子里,身边放了几大箱子,里面全是书,而他蹲在箱子旁,手指怜爱地抚摸着那一本本被他不知翻阅了多少遍的书籍。   那个时候她尚且还不知道他的决定,不由蹙眉询问,“表哥这是做什么?为何要把书都装起来?”   “小月亮来了。”年轻的大表哥抬眸看向她,他俊朗的脸上满是温润,收敛了眼中那藏于深处的遗憾,一面抚着衣裳一面笑着起身与她说道:“没什么,就是以后用不到了。”   她那时才知大表哥的决定。   她想劝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知道外祖母在知道表哥的决定后哭了好几宿,就连一向性格温善的大舅母都与大舅舅吵了几次。   轻轻叹了口气,兰因反握住齐豫白的手。   齐豫白安抚般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当初也劝过成则,可他与我说,既然享受了王家给予的庇佑和身份,就不能只为自己着想,何况放弃的又岂止是他一个?”   王家四爷王观南,少年英才,就连从前朝中有名的长白先生都曾夸过他,如果他参加科考,成就必定要比王家二爷还要高,或许王家能拥有一名进士也不一定。   可他不也一样放弃了他原本想走的路?   兰因听完后沉默许久才开口说道:“你看这世道多可笑,两个被迫放弃自己要走的路的人如今却被别人惦记,生怕他们多贪了一点油水,亏了他们的钱财。”   齐豫白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   兰因能感觉到他看向她的目光饱含担忧,不忍他担心,她继续问,“那二舅母呢?”   “我看过成玉乡试的成绩,很不错,若他能继续保持现在的水平,会试想取得好成绩也并非难事。”   这回无需齐豫白细说,兰因便清楚二舅母想分家的原因了。   若来日成玉真的能入仕,分家和不分家的王家对他而言差得就太多了,若不分家,他始终是王家二房的小辈,王家那些生意也终究会牵扯到他,若被有心人利用,难保不会借题发挥。   而分家后,二房自成一支,能牵连到他的自是少之又少。   这些从前被兰因忽略,亦或是想不明白的事经由齐豫白这一点拨,也如拔云见日一般,看得透彻了。   可这样真实的理由却同样让她难过。   温柔的大掌轻抚她的头,兰因抬眸,瞧见一双温柔关切的眼眸,四目相对,她见齐豫白微微俯身,与她处于一个同等的高度,“分家也没什么不好的,等分家了,便把外祖母接到汴京与我们一道住。”   “到时候,我们替她养老送终。”   于是——   兰因心里那一点点难过也就烟消云散了,她轻轻嗯了一声,又埋进他的怀里,抱着他哽咽道:“好,我们替她养老送终。”   夏夜晚风,终于没了白天的热意,两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兰因想起他傍晚时分说的话,忙站直身子,询问,“你先前说要离开,是去办案子吗?”   有些事原本不该告诉她,但他曾经答应过她不再相瞒。   四目相对,看着她眼中的担忧,齐豫白终究还是与她说了实情,“知道夏本初吗?”   兰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内宅妇人。   何况夏本初此人,她从前在临安的时候还见过他,便点了点头,“知道。”又蹙眉,“他犯什么案子了,竟要劳动你过去?”   大理寺管得可都是刑案重案。   “陛下要对他动手了。”齐豫白牵着他的手,言简意赅。   “什么?”   兰因一愣,正欲细问,忽然想到一个名字——   杜诚之。   当朝太尉,一品国公,杜贵妃的父亲,二皇子的外祖父,亦是夏本初的义父。   握着齐豫白的手忽然收紧,兰因在星火下的脸略显苍白,她仰头看着齐豫白问,“陛下他……要动杜家了?”   早知她聪慧。   齐豫白并不意外她只从一句话便猜出事情的关键,他只是看着她面上的担忧和紧张,温柔地用手指摩挲她的脸,“是,杜诚之若活着,来日必成祸害,所以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兰因并不知道前世后来杜诚之做了什么,但也知晓此人权势滔天,想解决他并不容易。   她面上流露出来的担忧毫无保留被齐豫白瞧见。   齐豫白轻声安慰,“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不会让自己出事的。”原本还想再宽慰几句,放在她脸上的手却被她握住,他看到兰因仰头抬眸。   星空下,她月亮般的脸庞依旧有关切和担忧,却也温柔坚定。“去做你要做的事,不必担心我。”   她从来不是柔弱无依的莬丝花,她知道她的心上人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她不会阻拦他,更不会让他担忧自己,她和他说,“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祖母,你不必担忧,放心去做你要做的事便是。”   想过兰因会不舍,会担忧。   没想到她在那样的情绪之后,很快就变得镇定起来,却也让他心中仅剩的那点担忧烟消云散。   齐豫白漆黑的瞳仁莹润流光,他轻握住她的手,而后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好。”   他哑声答应。   除此之外,他没再说一个字,也无需说,他只是在月下拥抱她,带着喟叹和不舍。   兰因同样没多说一个字。   她只是轻轻抬手环抱住他,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第85章 红豆 荷包里的红豆,蕴含了她的相思意……   齐豫白要离开的事, 自然没有隐瞒两位老人,她们并不知晓齐豫白这次离开是去做什么,只当他是像从前那样去查案子,虽然不舍, 却也没说什么, 让人万事小心, 转头还安慰起兰因。   日子一天天过去。   兰因这阵子很少出门, 除了初四那天跟齐豫白一起去涂家吃了一顿晚膳,其余时间便都待在自己房间做衣裳。   其实早在两人定亲那日, 她便已经偷偷开始在做了,本想着可以慢慢来,但齐豫白这次离开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兰因便也只好加快速度,好在人出行前把衣裳做出来,总算在初六这天早上,齐豫白要离开的这天,她把给人准备的东西给备好了。   天色还早。   不过卯正时分,旭日也还没有升起,天色倒是已经大亮了, 兰因推开窗,空气里透着一股子清晨才有的舒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待把浊气吐出, 因为一夜未睡而稍显浑噩的神智也变得清醒了不少。   时雨揉着眼睛打帘进来。   她才醒不久, 一脸困倦,看到兰因已经起来了,她不由沙哑着嗓音惊讶出声, “主子,您怎么起这么早?”又见她身上还是昨天那身衣裳,而一旁的榻上却放着一只包袱,不禁变了脸,“您这是一夜没睡?”   “没事,就一夜,回头补个觉就好。”   眼见时雨满脸不赞同,兰因笑笑,也未多说,只让人给她准备衣裳和洗漱的东西。   时雨无法,转身去准备,替她洗漱的时候却难免还是忍不住要念叨几句,“老夫人和大人要是知道你一夜没睡,肯定得不高兴。”   兰因温声笑笑,“你不说,他们又岂会知道?”   她说话的时候,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虽然一夜未睡,她看着精神却不差,就是眼中有些红血丝,不好隐藏。不过想着齐豫白出行在即,应该也不会注意到,她也就没去管。   等简单妆扮完,兰因便让时雨拿着包袱,出去了。   齐豫白就在门口。   这次出行,他带了竹生和云阔以及其余一些侍从,天青因为成婚在即,并不在随从名单上。兰因出去的时候,他正在检查随行的人群,看到兰因过来,他语气恭敬与她问完好,便领着竹生等人到了一旁,时雨也跟着退到了一旁,走之前把手中的包袱给了兰因。   “怎么起这么早?”齐豫白朝兰因走去。   走近瞧见兰因眼中的红血丝,立刻皱了长眉,“你昨晚没睡?”   兰因一愣,但想到他一向细心,也不好否认,却也没就着这话继续说这事,只是把手里的包袱递给他,笑着说道:“给你做了几身衣裳和鞋子,你在外的时候可以换。”   齐豫白便清楚她眼中的红血丝是因为什么了,他面上神情明显不大赞同,直到袖子被人牵住,耳边传来熟悉的女声。   “别生气了。”   带着明显的讨好认错声,齐豫白垂眸,瞧见面前的女子一脸撒娇讨好的笑意,他沉默凝视许久,最终还是没抵住,无奈叹了口气,从她手里接过包袱,他沉声嘱咐,“以后不许这样了,我用不着那么多衣裳。”   察觉手中沉甸甸的一袋,他更是蹙眉,“别把眼睛熬坏了。”   兰因笑着应好。   齐豫白见她答应得这么快,便知她并未听进去,他心中无奈,却也未再继续说,和人交待,“天青会留下来,你平时有什么事就交待他去做,我每到一个地方也会给你写信。”   都是前些日子就交待过的话,但兰因却没有一点不耐烦。   她含笑听着,时不时应好。   两人在这絮絮说着话,直到旭日东升,金光破开云层从天空倾泻下来,原本说着话的两人忽然止声。   齐豫白握着手里的包袱,漆黑的眼睛沉默凝望兰因。   兰因也敛了面上的笑,同样沉默凝望,但也只是沉默了一瞬,她便重新笑了起来,“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外祖母和祖母,元宝那,我也会好好照看的。”   她不想让齐豫白有一点后顾之忧,纵使再不舍也不会表现出来。   “嗯。”   “我这一行应该会路过金陵,之后要是时间合得上,我便去金陵接你。”   九月是兰因外祖父的生忌,在此之前,外祖母必定是要回去的,兰因念着她的身体还有王家那位前世谋害外祖母的真凶,自然不会让她一个人回去。   前些日子,她就跟人商量过了。   等过阵子,她和齐豫白的婚事准备得差不多了,她便陪她一道回金陵,这事,兰因也跟齐豫白说过。   “好。”   兰因点头。   余后两人便又没有声音了。   离别的气氛笼罩在两人身上,兰因知道再耽搁下去,只会拖慢他的路程,正想开口,却突然被人揽到怀里,他动作太快,等兰因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齐豫白的怀中了。   前后都是人,本该挣扎的。   但兰因只要一想到他们即将有几个月不能见面,便舍不得挣扎了。   身子放软。   明知道不合适,却还是任由齐豫白抱着她。   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相拥。   时雨原本在一旁和松岳说着话,掂量着时间,正想转头提醒主子,却忽然被人拿手盖住眼帘。   “你做什么?”时雨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一愣,等反应过来自是羞赧不已。   “先别回头。”   耳边传来松岳的声音,短短四字便让她立刻明白过来身后发生了什么,她小脸通红,倒是听话的未再挣扎,直到耳旁又传来熟悉的声音,“等过阵子,我向主子求娶你,可好?”   带着小心翼翼的商量。   心脏忽然漏了一拍,脸也更红了,却还是忍不住说,“不好。”   松岳并未察觉到她话语中的娇嗔,只当她仍旧不肯嫁,不禁有些难过,却还是柔声说道:“那等你想嫁了再与我说。”   这下倒是轮到时雨着急了,她没好气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撤开,看着面前一脸颓然却还勉强扬着笑意的男人,不禁伸手重重拧了下他的胳膊,“你个呆子!”   说着气鼓鼓地转过身。   松岳呆呆看着她的身影,半晌才明白过来她这是怎么了,他平日少见笑容的脸上情不自禁扬起一抹笑容。   而另一边。   天青和竹生也瞧见了身后的画面。   天青刚瞧见便立刻收回目光,还让云阔等人站成一排,免得旁人瞧见,竹生却忍不住回头看,直到后颈的衣服被天青拎住,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再乱看,回头我让主子给你找个媳妇好好管管你。”   原本到喉咙口的话立刻吞了回去,竹生苦着脸抱着天青的胳膊求饶,“哥,你别跟主子说,我可不想被人管。”   前后都有人说话,可都压着声音,兰因也未听清,何况她这会也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听他们说什么,她的脸贴着齐豫白温热的胸膛,听着那滚烫的心跳声,纵容自己一会后方才不舍开口,“你该走了。”   “嗯。”齐豫白虽然应了却依旧没有松开,他从未有这样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如一个未经世事的青年和兰因低语,“真想把你一起带走。”   兰因忍不住逗他,“我倒是想去,但你肯带我去吗?”   自然是不能的。   且不说他们如今还未正式成婚,便说这次的事危险重重,他怎么可能舍得带她犯险?齐豫白低眸看她,四目相对,他薄唇微抿,终究还是收回手。   “我走了。”   兰因面上那一点因为揶揄人而产生的那点笑在这句话后也跟着消失不见,她沉默点头,跟着齐豫白往马车走,见他上了马车,正想再嘱咐几句,却再次被人握住手腕,温热的薄唇烙在头顶,蜻蜓点水的一个吻,一触即分,似乎是怕多留恋一会就舍不得分开了。   “进去吧。”   齐豫白看着她说。   兰因本想看着他离开,但见他眼中神情,便也答应了。她喊了一声时雨,转身回府,几乎是才踏进家门,就听到身后马蹄声离开,她转身回望,看着马车从她的视野中渐行渐远。   ……   齐豫白是等马车启程方才打开眼前的包袱,他小心翻看,几身中衣两件外衣,还有一双鞋子几双袜子,用的都是上好的贴身料子,他一件件轻轻抚过,不敢弄乱。   忽然,手指碰到一处地方。   他从中找出,发现一只荷包在几件中衣里面,想到前阵子兰因问他喜欢什么花纹,原来是为他做了荷包。   齐豫白清隽的脸上抹开一抹笑容,他把荷包握在手上,正想系到腰间,可手指微触,却察觉到里面有东西,他把系绳解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等瞧清,他浓密的长睫突然微微一颤。   这个点巷子里行人车马并不多。   半卷的竹帘外吹来夏日清晨的风,齐豫白想起少时初读相思,那时他不知红豆为何会有相思意,如今看着手心这小小一粒红豆,他轻轻合拢掌心,凝望身后,半晌才舍得收回目光。   *   齐豫白的离开并未让兰因的情绪低落太久。   事情太多,她没时间去低落,他走后三天便迎来了停云和景兰两人的亲事,她们是同一天出嫁,天青半年前已经买了自己的宅子,不过他们夫妻还是打算日后住在府中,齐府家大人少,他们俩又是齐老夫人看着长大的,便特地辟了一个院子给他们夫妻住。   至于停云。   兰因原本是打算让她日后接管铺子,可她不肯,只想待在她身边。   大理寺事情也多,夫妻俩也只有晚上才碰到,她便打算日后夜里去宋岩那边,白日仍待在顾府,兰因见她态度坚决也就答应了。   她们出嫁这天,自然是十分热闹,不仅萧思妤,就连许氏也派人送来了贺礼,兰因和两位老人更是给两人添了不少嫁妆。   酒席是在顾宅办的,请的是兰因酒楼的几位大厨,虽然只是丫鬟出嫁,但也是办了好几桌酒席,兰因陪着两位老人一道用了喜宴,而后亲自送两人出府。   她没法送停云去宋岩那边,便让时雨等人陪着她过去。   直到戌时。   几个丫鬟才回来。   彼时兰因在书房看书,膝上躺着正在假寐的元宝,听到门开,它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扬长脖子一看,瞧见是熟悉的身影方才又把身子缩了回去。   “回来了?”兰因抬头看了眼,便继续翻看手里的书籍。   时雨轻轻应了一声,替兰因换了茶水,又和她说起,“宋岩虽然初来乍到,但今日我看大理寺来了不少人,与他相处也都是客客气气的,也不知是不是齐大人早先时候有吩咐。”   陡然听到他的名字,兰因不禁有些恍神,她看着窗外的月色,听着时雨在一旁絮叨今晚的事,思绪忍不住发散想着。   也不知他到哪了。   时雨原本絮絮叨叨说着话,可说了半天也没听到主子的声音,忍不住抬头看去,瞧见主子面上的表情也知她在想什么了,她没再多言,而是静静守在一旁。   ……   兰因是几日后才接到齐豫白的信,信上说,他已到济宁。   齐豫白这次暗地里虽然是为了解决夏本初,明面上拿得却是钦差大臣的差事,他得一路从北下南,查各个州府的账,这既是为了之后好直接接触夏本初,也是为了查看各州知府是否有贪污的行为,若有,也正好一并解决了。   这事利害牵扯之大,兰因自然担心。   虽然知道他身负皇命,无人敢轻易对他动手,却还是忍不住写信叮咛他万事小心。   写给齐豫白的信,她是交到天青手中。   她知道天青他们有专门的联络方式,比从驿站送信方便多了。   就这样。   日子一天天过,很快便到了七月十八,而这一日,正是顾情和萧业成亲的日子。 第86章 顾情的大婚 屋里屋外贴满了喜字,可没……   七月十八这一天, 位于七宝巷的顾府几乎是一大早就开始忙活起来了。   顾情更是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新娘子得焚香沐浴,还得由全福太太开脸梳发,从寅时开始, 直到忙到巳时时分, 她才算是将将弄好。   此时她一身大红婚服坐在铜镜前由几个丫鬟替她妆扮, 窗外蝉鸣阵阵, 天光明媚,可屋子里却十分安静, 只有几个丫鬟沉默地做着手头上的活,对比屋中满是喜气的装扮,她们的沉默显得格外冷清。   此时在顾情屋中的, 都是作为陪嫁要陪她去伯府的,但其中高兴的却没几人……   王氏来汴京原本就是为了接顾情回去,自是不可能带很多人。   如今顾府的奴仆丫鬟除了她随行带来的那一些,其余都是从前就留在汴京的,可留下的又有多少?倒是可以买,但丫鬟伺主,最关键的便是身世清白、为人忠心, 这突然买,能有什么保障?   何况像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光调-教丫鬟便有不少程序,因此这一想法自是不可能实现的。   为了陪嫁的事, 这阵子府里一直在闹。   按理说以顾情的身份出嫁, 光是大丫鬟就得陪个两到四人, 其余小丫鬟和奴仆便是按最差的标配也得有个小二十人,但别说这个标配了,就连陪嫁的大丫鬟, 除了家里已经没人的留绿之外,其余人都不大肯。   有些是因为这阵子城中的议论不想进伯府,一来是不想被人议论讥嘲,二来也是看出萧家人的态度,怕去了那边受瓜落。   有些是因为老家在临安,不想留在汴京。   最后只能挑了一个原本就在宅子里的家生丫鬟,可她从前干得都是一些杂活,光调-教规矩,苏妈妈这阵子便费了好大的心力。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的时候。   几乎是才听到声音,顾情就猛地回过头,她头上的流苏发冠随之转动,可眼中的欢喜雀跃却在看到来人时变得黯淡下来,“苏妈妈。”   她哑着声音唤人,目光却犹不死心地往外头看。   始终没瞧见想见的那个身影,她失望地收回目光,看着苏妈妈抿唇说,“母亲还是不肯见我吗?”   苏妈妈见她这般,只好温声与人说道:“夫人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等处理完便会来看您的。”   顾情却不信,她红了眼眶,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慢慢紧握成拳,“我知道母亲还在生我的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她此时的柔弱可怜却并不能让人心生怜惜,即便是她如今的大丫鬟留绿瞧见也只是低声劝了一句,“姑娘,您还上着妆,不能哭。”   顾情抽了抽鼻子,却更想哭了。   先前没觉得,可真的到了这一日这一刻,她才发现不被人祝福的婚姻是多么可怕。   上一次嫁给方俨如的时候,她虽然心里想着萧业不喜欢这桩亲事,但满屋子都是祝福她的人,顾家的人、王家的人,还有她那几年在临安玩得要好的朋友,甚至就连方家也来了不少人,满满坐了一屋子,所有人都在恭贺她觅得如意郎君。   母亲更是天还没亮就来到她身边,怕她害怕,一直陪在她身边絮絮叨叨说着话。   可如今呢?   如今她终于如愿以偿嫁给萧业了,可她的身边却没有一个祝福她的人。   所有人都觉得是她坏了顾兰因的亲事,她们都觉得她不要脸抢了自己的姐夫,觉得她为了男人可以不顾家族脸面,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婚服上溅开一小片水花,可屋中的人看着这副情形却只觉无奈,甚至……渐渐开始有些不耐烦。   留绿等人本就与她没什么感情,如今被迫要跟她一起去伯府,以后是何情形尚未可知,不过是依着主仆的身份差方才无可奈何。   苏妈妈从前倒是疼她,但经此几事,也是对她失望透顶,为了一个男人,不顾家族脸面,不顾亲人身体,这样的人,她哪里怜惜得起来?可今日到底是她的大好日子,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再失望再不喜欢也没什么好说了。   她走过去,从留绿手中接过一方帕子替人擦拭干净后,迎着顾情可怜柔弱的注视也只是说了一句,“过会姑爷便要登门了,若是让姑爷瞧见您这样,只怕他该不高兴了。”   眼见面前女子面色骤变,似乎是怕耽误吉时,亦或是担心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她忙回过头让留绿等人给她重新上妆。   苏妈妈手握帕子,看着这副情形,只觉嘲讽。   那位伯府世子还真是她的命门啊,摇了摇头,她没再与顾情说什么,只是交待了留绿等人几句便出去了,才走出院子就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王氏。   她站在亭子里,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夫人。”   她走过去给人请安。   王氏淡淡嗯了一声,问她,“她怎么样?”   苏妈妈犹豫了一会才说,“哭了一会,现在又在上妆了。”   对于这个答案,王氏不置可否,只问,“母亲那边有信吗?”   听到这话,苏妈妈脸色难看,声音又低了一些,“老夫人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身子不适就不来了,倒是派人送来了添箱的东西,还送了几个丫鬟婆子过来帮忙……”   “嗯。”   王氏也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似乎早就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母亲一向要脸面,怎么可能会来参加这样的婚宴?   如果不是没办法,她也不想出面。   不仅仅是觉得丢人,也是觉得对不起兰因。   她这阵子不止一次在想,如果那个时候她没同意顾情跟着萧业离开,是不是这些事都不会发生?如今造成这般结局的,她有一半的过错,也怪不得因因会这样待她。   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王氏的心里划过这八个字。   远处红绸交错,随处可见喜字,可行来走往的却只有顾府的人,并不见一个客人,长兴侯在朝中地位是高,但他常年待在雁门关,汴京并不是顾家的主场,何况这一桩亲事,想沾边的实在没多少人,王氏没开口,那些人索性也就都没过来……来往仆从有条不紊地做着手头的事,可每个人的脸上并没有什么高兴的模样,王氏闭目,懒得再看这般情形,心中却有无限苍凉。   ……   顾府如此,成伯府中也一样,早已到了出门迎亲的时间,萧业这边却还是没有一丝动静,房门紧闭,院子里的下人对如今的萧业有些发憷,不敢靠近,最后还是周安硬着头皮上前敲门,“世子,该出门了,外面都等着了。”   无人应答。   旁边小厮见这般情形,不由小声说道:“周护卫,门口已经一堆人了,世子要是再不出去,只怕谣言又得四起……要不喊夫人过来?”   周安岂会不知?   但世子本就不满这桩亲事,如今岂会心甘情愿出去?这会要是让夫人过来,只怕会火上浇油,他明显感觉到这阵子世子对夫人是越发不耐了,这些年加固在他身上的桎梏似乎快被他挣脱了。   他沉默一瞬,心中倒有一个法子。   踌躇半天,他开口,“你们先下去,我再劝劝世子。”等院子里的一众人都走后,周安又犹豫了一会,方才对着屋内小声说道,“世子,您若再不出去,只怕回头城中又得流言四起,到那时,顾小姐那边怕是也要被人议论。”   屋内还是没有声音。   就在周安以为这法子都不好使的时候,门终于开了,一脸颓废满身酒气的萧业出现在门后,他还是昨日那身衣裳,眼中满是红血丝,从前干净的下巴都冒出了胡茬,显然是一夜未睡。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淡淡看了一眼周安便转身回屋。   早前送来的喜服被他随意扔在地上,周安跑过去一看,发觉并未脏污方才松了口气,这要是弄脏了,可没第二件喜服可以换了,看着又在饮酒的萧业,他踌躇道:“世子……”   萧业用力捏着手中的杯盏,沉默良久方才闭目开口,“更衣吧。”   换好喜服,戴上发冠的萧业一扫先前颓废,只是俊朗的脸上满是冰冷之色,双目漆黑如深不见光的幽潭,不见一丝要娶妻的喜气,他冷着一张脸往外走,骑上碧骢马后领着吹吹打打的一群人去往七宝巷,身边并无旁人。   上一次娶兰因。   因为两地相隔甚远,他几个好兄弟没法跟他一道去临安接人,但等他跟兰因到了汴京之后,他们也是自发的一路相送,今日他们知他不喜这门亲事,自是不会过来讨嫌。   其余人家倒是来了一些,只是也不如当初热闹。   萧业却不在乎,就那么冷着一张脸骑着马去了顾府,直到看到那个近在咫尺的宅子,他心里方才有了一些别样的情绪。   握着缰绳的手收紧。   他薄唇微抿,忍不住想,她会来吗?   如果她在的话……   心中才生起这个念头,他又自嘲摇头,怎么可能呢?这样的场合,别说她,只怕外祖母都不会来。身后是唢呐锣鼓,奏着欢快的喜乐声,周遭不明情况的路人也都是欢笑目送,可他心中却只有无尽的苍凉。   等到顾府,果然不见兰因和外祖母,萧业失望之余却又无比庆幸。   这样也好。   她们若在,他反而更加无处容身。   没了在意的人,萧业也就懒得掩饰和伪装,走完相应的程序,他便直接去了顾情那边。   因为顾家亲眷都不在,那些拦门的仪式自然也就取消了,若萧业肯给顾情面子,还能做几首催妆诗,可他显然并不想给她这个脸面,走进顾府没了外人,他连面上的那层冷漠都懒得遮掩,就这么跟着苏妈妈往前走。   苏妈妈有心想说什么,但想到他也是被迫,又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众人一路无言到了顾情的房间。   顾情早知道他来了,几乎是听到爆竹声响,她就紧张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裳,即使先前难过了那么一场,但想着马上就能嫁给萧业,她心里还是情不自禁变得高兴起来。   房门被人推开,留绿等人向萧业问好,“姑爷。”   顾情听到这个声音,即使看不见萧业的身影,心脏还是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她攥着喜服的手更加用力了,却又怕喜服褶皱回头不好看,忙又松开,她略有些无措地端坐在床上。   明明不是第一次出嫁了。   可只有这一次,她感受到自己蓬勃有力的心跳和从四肢百骸延绵开来的无尽欢喜。   相识至今。   她终于如愿以偿,嫁给她年少时的心上人了。   耳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向她走来,没一会,她透过红盖头,便瞧见一双乌云靴站在她的身前。   她以为萧业会与她说什么,就像从前方俨如来娶她时温声与她说“别怕”一样,可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沉默地握住红绸的一端,而后也不顾她有没有握紧便径直转身离开。   延绵着欢喜的心脏在这一刻停止。   顾情眼睁睁看着红绸从她手心滑过,她神色怔怔,眼见马上就要掉落,她眼皮一跳,连忙伸手握住,不知道屋中其余人有没有瞧见,顾情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想过萧业会生气会不高兴,可她没想到他会这一点脸面都不留给她。   藏在鸳鸯戏水盖头下的眼圈再次通红,可她却连伤心难过的时间都没有。   萧业丝毫不顾情面说走就走,她若不跟上去,只怕他也不会等她,到那时,就真的丢人了。   可男人和女人的步伐岂能一样?萧业一步就能抵她两步,顾情本就身体虚弱,走了一阵便挨不住了,她忍不住小声喊人,“阿业,你等等,我跟不上了。”   察觉到男人停下步子。   顾情松了口气,心里也不禁庆幸,还好,阿业虽然生气却还是愿意听她话的。   她却不知萧业在想什么,萧业在想,当初他跟兰因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步伐,有时候她也会吃力,得气喘吁吁跟上,可那个时候,她从未说过一句抱怨的话,想到兰因,萧业的心中再次升起一片懊悔,他在短暂地停滞后,走得更快了。   顾情变了脸,却只能由留绿扶着趔趄跟上。   王氏在正堂等他们。   眼见两人一前一后这般情形,她当即就皱了眉,张口想说什么又作罢,只是握着扶手叮咛几句便无话。   “去吧。”   耳听这一句,顾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冒了出来,想到当初母亲的殷殷叮咛,想到当初她怕她在方家受委屈握着她的手抹着眼泪不住嘱咐方俨如的情景,两厢一对比,她哽咽喊人,“母亲……”   她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屋中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只有苏妈妈过了一会后在一旁劝道:“二小姐,到吉时了,该出门了。”   萧业率先起身。   顾情跟着起来,她想回头,想看一看此时的母亲,可红盖头遮住她所有的视野,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跟着萧业离开,路上吹拉弹唱,热热闹闹奏着喜乐,她心里因为嫁给萧业的那点高兴也因为母亲和萧业的态度变得难过起来。   可她又能说什么?   她什么都说不了,只能任由留绿扶着她坐上轿子。   轿子一晃一晃带着她去往她想去的地方,可她的心里却没了最初的欢喜,只有彷徨。   ……   “主子,是萧家的迎亲队伍。”   听泉楼上,百无聊赖的时雨听到外头的动静,探头一看后,忙跟正在看账本的兰因说道。   兰因闻声,倒也跟着朝窗外看了一眼,萧业一身大红婚服坐在碧骢马上,只是神情淡漠,完全不见一丝喜意,在那喜乐声中,她听到不少人在议论,“这新郎官是怎么了?怎么看着一点都不高兴?难不成是被女方逼婚的?”   “说逼婚也不差了,你可知道萧家和顾家的亲事……”   “原来是这两人!”   底下议论不断,而兰因的思绪也不禁变得飘散起来,她在想上一世萧业娶顾情是什么样子,但想了半天也记不大清了,如今她日子过得越来越舒坦,那些对她而言痛苦的前尘往事好像真的成了黄粱一梦,梦醒即散。   想不起来,也就没再去想。   兰因不带情绪地收回目光,继续翻看手中的账册,而身边元宝正在欢快地追着小球玩。   看他玩闹模样,她面上扯开一抹清浅的笑容,目光却又忍不住朝外看去,这次却不是为了看萧业,而是看向辽阔的天空,看向远方。   她想齐豫白了。 第87章 离开 兰因没想到才新婚的萧业居然也要……   七宝巷距离朱雀巷并不算远, 即使带着迎亲队伍拖慢行程也不过走了半个时辰,到萧家的时候,还未到吉时,不到吉时是不好举行仪式的, 这也是怕坏了两人的婚运, 但显然萧业并不在乎。   事情传到府中的时候, 萧母正和一干贵妇人在聊天说话。   萧家比顾家要热闹, 比起无客登门的顾家,萧家还是来了一些客人的, 毕竟是在汴京城多年的老牌世家,即使如今萧家落魄,但根基还在, 可也只是相对热闹一些罢了。   萧思妤和涂以辞今日也在。   原本涂以辞不想让她来,怕她看着难受,但萧思妤觉得以她哥哥如今对顾情的态度,难受的还不知是谁。   她心中厌恶顾情,自是不肯错过这样的热闹。   涂以辞无法,只能带她一道过来。   今日萧父托病待在庄子没来,萧家又无其他男丁, 涂以辞作为外婿自然得帮忙招待客人,这会他在外院帮忙,萧思妤便和萧母以及其余来赴宴的女眷坐在内院的花厅, 听说还未到吉时, 人便已经到大门口了, 萧母不禁蹙眉,“这孩子……”   去之前,她特地嘱咐迎亲队伍多绕几圈, 怕得就是出现这样的情况,没想到业儿还是提前回来了,知道儿子不满这桩亲事已久,怕再耽搁下去,反而让他更加不喜,萧母便也佯装不知吉时,笑着招呼旁人。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不管心中如何腹诽,面上却都带着笑脸,嘴里跟着说着道贺起哄声,“新郎官新娘子来了,我们也出去凑凑热闹。”   众人边说边跟着萧母出去。   萧思妤走在最后,看着这副情景,也不过扯唇讥笑一声,并未多言。   拜完天地和高堂,萧业和顾情便被人簇拥着朝新房走去,有随行的客人不禁奇道:“这新房怎么这么偏?”   大多府邸,正中处为家中长辈所居之处,而小辈便以身份尊贵分东南西北所居,萧家就一个出嫁的女儿和萧业两个晚辈,按理说他们夫妇应该住在东边才是,可随行的客人却发现自从离开拜堂的正堂后,却在往西边走,甚至还越走越远。   有知晓内情的人压着嗓音说道:“你不知道吧,上一位夫人的屋子就在东边,本来是该给这位新夫人居住的,可萧世子怎么都不肯让别人破坏那处地方,非要保持原样,为着这个,咱们这位伯夫人没少跟他生气,不过也没法子,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关上门来过日子,外人也管不着,她难道还会为了一个才进门的儿媳和自己儿子赌气吗?就是不知道这位新夫人知道后会怎么样?”   那人说着,目光忍不住朝不远处那个穿着新娘服的女子看去,明显能够感觉她跟得有些吃力,才进门当着这么多人面就这么不给面子,以后能好到哪里去?不管萧、顾两家在外如何粉饰太平,光萧业的态度就能知晓他十分不满这桩亲事了。   而这后宅之中不得丈夫宠爱的女子又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的?   “这……”   那人低声惊呼,“这也太不给人面子了,顾家竟然一句话都不说?我记得那长兴侯夫人可是出了名的护犊子。”   “这位新夫人非要嫁进萧家,为着这个,那位长兴侯夫人都病了,我听说前阵子每日都有大夫登门,再说你看今日顾家来人了吗?除了那些丫鬟、婆子,其余顾家一个人影都瞧不见,虽说顾家根基不在汴京,但我可听说了,那位王家的老夫人这阵子就在汴京。自己的外孙女成亲都不登门,可见他们对这桩亲事有多不满意了。”   “满意才怪,天底下这么多男人不去嫁,非要嫁自己的姐夫,我要是顾兰因,这会都得怄死。”说话的这位夫人虽和兰因不熟,但她也曾经碰到过这样的事,要不是她手段厉害,只怕现在她那庶妹也要进门了,因此说起这事难免有些同仇敌忾。   前头议论纷纷。   萧思妤和许氏跟在后面。   闻言,萧思妤讥讽一笑,她冷嘲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穿着喜服的女子身上,话却是对身边的许氏说的,“你说顾情若知晓自己住在什么地方,会是什么表情?”   “自是不高兴,可就算不高兴,她又能如何呢?”许氏面上挂着淡淡的浅笑,声音也温柔,“这条路不是她自己选的吗?自己选的路,总应该好好走下去,不后悔才好。”   风吹散这轻轻一句,萧思妤侧眸看她,见她唇边嘲意一闪而过,一时竟分不清她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顾情。   不过也与她无关。   她跟许氏虽是表姐妹,感情却并不算好,她厌恶许氏的矫揉造作,厌恶她总是在母亲和哥哥面前献殷勤,更厌恶她的存在影响哥哥和嫂嫂当年的感情……不过这也都是前尘往事了。   她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你如今倒是如愿以偿了。”   看哥哥对那个女人的感情,日后只怕连她的房间都不会进,无儿无女又不得丈夫宠爱,尽管身后有顾家作为依靠,但顾家还能逼着哥哥进这个女人的房与她同房不成?比起守活寡的顾情,许氏有儿子又有管家的权力,底下的人自然知道要顺从谁。   妾室做到她这个地步,也算是厉害。   许氏抬手把鬓边发绕到耳边,闻言也只是柔柔一句,“日后还得请您庇佑。”   萧思妤不置可否,却也没说什么,两人走在最后,到屋中的时候,仪式已经开始,她们看着萧业拿着绑着红绸的喜秤挑开顾情的盖头,看着顾情仰头看向萧业的双目满含情意,可被她看着的男人却没有一点笑意。   他神色冰冷,双目黑沉,像一块经年不化的冰,也让顾情脸上好不容易才扬起的那点笑意难以维持。   新婚夫妇做成他们这副模样,围观的宾客都觉得尴尬。   不过再尴尬,仪式也还得继续,众人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观看,几乎是等旁边的嬷嬷才说“礼成”二字,众人便松了口气,他们连闹洞房的心思都没有,纷纷拱手说了句“恭喜”便往外走。   萧思妤和许氏依旧走在最后。   前边人多,她们走得又慢,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   “阿业……”   萧思妤临走前侧眸回望,她看见顾情牵住哥哥的衣角,面上神情我见犹怜,可被她牵着衣角的那个人却没有一点心软,仍是冷冰冰的表情。   他把自己的袖子从她的手中拉扯出来,连看都没看她,只撂下一句,“歇息吧。”便径直转身离开。   留下一个泪眼婆娑坐在喜床上看着他离开的身影。   ……   过阵子便要陪外祖母去金陵了。   兰因这些日子自然有不少事要处理,府里有盛妈妈和停云看着,倒是没什么大碍,几间铺子,锦绣堂有孙掌柜,听泉楼并其余两间酒楼的掌柜也都是可靠之人,只剩下其余三间铺子,一间米铺,一间香料一间书铺。   这三间算是兰因手中最不赚钱的铺子了。   她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不过也不愿直接关了它们,这阵子她便在为这事忙碌。   米铺倒是没什么好管的。   这年头无战事,每年又都是丰收之际,粮食的价格一直居低不高,不过兰因想着既然陛下要对杜诚之动手,若真的起了战事只怕日后粮食的价格也得翻倍。   价格高倒不怕,就怕忽然紧缺。   因此她便让米铺的李掌柜之后每个月都分批购入用来囤粮,没有选择一下子大笔购入是怕引起别人猜测。   香料铺子倒是简单,她自己原本就爱制香,这阵子研究了几个香料法子,又遣人给周朝芳等其余之前和锦绣堂合作的几家贵妇人送了一些过去,经她们口口相传,香料铺子的生意也好了许多。   至于书铺却是齐豫白那边帮的忙。   同正商号每年都会举办字画展览和清谈会,这次地点便定在了兰因的书铺,虽然收益还是那样,却给兰因这间书铺提了不少名气,后来更是成了不少书生清谈议论的地方,甚至还出了好几个状元。   这却是后话了。   这天夜里,兰因从几间铺子游走一番后才回家,去跟外祖母请安的时候,发觉外祖母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大对劲,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今日是萧业和顾情的成婚日,这个点,若无别的缘故也该到了他们的洞房花烛时,外祖母估计是怕她心里不舒服。   可兰因却没有不舒服,若不是今日被时雨提醒,她都忘了两人今日成婚了。   她挺喜欢现在的日子。   无论是王氏还是萧业还是顾情,都没再来打扰她的生活,这样就很好,她无谓他们过得如何,只要自己的生活与他们无关就好。她笑着走过去,和人说,“给您带了一点蜜饯,是酒楼的厨子这几日研发出来的,我先前尝了一些觉得还不错。”   兰因说着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王老夫人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等人坐下后方才接过,尝了一块,果然很是开胃,她笑着赞了一句“不错”,又问兰因,“给你齐家祖母送过去没?”   兰因点头,“刚刚让时雨送过去了。”   “你齐祖母疼你,你也得好生对她,感情都是相互的,日后我不在汴京,有她照顾你,我也能安心。”王老夫人抚着兰因的头说,面上有不舍。   兰因瞧见了,忍不住说,“您若舍不得因因,何不一直陪着因因?”她说着把脸靠过去,双手环抱着老人的腰,就跟小时候向老人撒娇一般,“您就留在汴京陪着因因,正好您和齐祖母也能作伴。”   “傻丫头。”   王老夫人忍不住笑她,“王家这么多事,我怎么可能一直留在这边?等回去给你外祖父办完生忌,再回来看你出嫁,我也得回去了,日后……”   路途遥远,怕是也不好见,王老夫人想到这,忽然有些难过。   兰因张口,本想说等分家后,您就没什么操劳的事了,但想到外祖母的脾性,还是作罢。   等这次去金陵看看吧。   不管如何,她都不会再让外祖母像前世那样死得不明不白。   祖孙俩在这说着家常话,偶尔会提起齐豫白,兰因便与她说了齐豫白来信的事。   而成伯府中,客人也都已经走光了,萧业却还在饮酒,顾情那边差人来喊了几回,他都没动静,最后还是周安看他喝得双眼通红,怕他身体不适,方才过来劝他,“主子,夜深了,该去歇息了。”   萧业沉默起身,去的却不是西边,而是东边。   随行小厮以为他走错路,不由提醒道:“世子,您走错了,夫人她……”   这几字才出口,便见原本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回头,穿着喜服的男人黑眸似深潭,说出来的话更是冰冷无比,“谁准你这么喊她的?”   小厮被他眼中的阴鸷吓得浑身打颤,好在萧业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却仍旧头也不回往前走。   “周护卫……”小厮只能和周安说话,“这怎么办啊?”   周安看着萧业的身影叹了口气,“你下去吧,西边那位若问起,就说世子喝醉睡了,请她早些歇息。”他说着也未理会小厮,自己默声跟着萧业往前走,眼见他进了那个熟悉的院落,亦只是摇头蹲守在外面。   ……   “什么?”   留绿得到小厮的回答,脸色微变,她还未说什么,顾情听到外面的动静便打帘出来了,她以为是萧业来了,匆匆出来,没想到却只是一个传话的小厮,又见两人脸色难看,几乎不用细想都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   她手里握着布帘,心脏跳得很快,明知是怎么一回事,却还是忍不住哑着嗓音问,“世子呢?”   小厮垂着头答,“世子他喝醉了,怕打扰您歇息便不过来了。”   显然是托辞。   顾情抿唇,“他在哪,我去照顾他。”   她说着就要往外走,可小厮哪敢让她过去?白着脸挡在顾情面前,看着她执拗的表情,最终还是咬牙说了实话,“世子他,他去芷兰轩了!”   留绿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但见身边簪花妇人脚步一滞,脸色也猛地变得苍白起来。   “夫人,您没事吧?”   她伸手扶她,却见顾情在原地呆站一会后,忽然红了眼眶转身进屋,一会后,压抑不住的呜咽声从屋中传来。留绿本想跟进去,但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回头问小厮,“芷兰轩是什么地方?”   小厮低声答道:“是……前世子夫人的住处。”   留绿一怔。   半晌无奈叹了口气。   *   翌日,一夜未睡的顾情勉强撑着身体起来,今日是新妇见公婆的日子,成伯爷虽然不在府中,可萧母还在,她便是再惧怕萧母也不能坏了规矩,梳妆的时候,她问留绿,“世子呢?”   哭了一夜,顾情不止双目红肿,声音也哑得不行。   察觉留绿动作微滞,顾情神色一顿,她透过铜镜去看便见她面色为难,心下骤然一沉,她双手紧握,眼帘也跟着垂了一些,因为太过用力,就连手指都发白了,却还是哑着嗓音说道:“你遣人去请世子过来,就说我准备了他喜欢的早膳。”   话是这样说,但她也没什么把握。   她以为阿业再生气也会给她基本的脸面,他是世家公子出身,无论何时都有那一份体面在,可昨日的事让她知道他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阿业了。   心里沉沉的,像压着一块大石,顾情心中既痛又怨,明明如愿以偿嫁给了阿业,可为什么,她却觉得离他更远了?   “还不去?”   见留绿还杵着不动,顾情第一次提了声。   留绿本想与人说“先前已着人去请过了”,但见顾情这般,也只好应下,她转身出去吩咐,结果萧业自然没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桌上的早膳也都渐渐冷了,可顾情还是没能等来她要等的那个人,眼见快到请安的时间了,留绿怕第一天就耽误了时间让伯夫人不喜,只好低声劝人,“夫人,时间差不多了,您好歹吃些,世子想来应该是直接去老夫人那了。”   可顾情哪里吃得下?   她紧咬着红唇看着满满一桌早膳,最终却也只是红了眼圈。   她什么都没吃,带着留绿朝萧母的院子走去,萧业果然已经在了,远远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顾情心里的难过和怨艾再次出现了,嫁给她之前她有多期盼,那么如今她就有多失望,偏偏,她连怨怪都说不出。   定亲之前,萧业曾来问过她,是不是非要嫁给他?   那时她毫不犹豫点了头。   “即便我不爱你,即便我还爱着兰因,你也非要嫁给我?”   “……是。”   “好,如你所愿。”   ……   旧日的话还在耳边萦绕。   那时她笃定自己总有一日可以改变阿业的心意,可如今……她却再没了自信。就像行尸走肉一般,顾情一步步往前走,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萧母的震怒声,“你说什么?”   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顾情脚步再次一滞。   “陛下已经应允我了,等过阵子我交接完手头上的事就准备离开。”   “你!”   萧母还欲说,可萧业却已经转身离开。   看到顾情在门口,他也没有停步,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直到袖子被牵住,顾情白着小脸问他,“阿业,你要去哪?”   他方才被迫止步。   却也只是淡淡垂下眼帘,不带情绪地与人说了一句,“雁门关。”   “雁门关?”   顾情一愣,“你去雁门关做什么?你……”   萧业却没再回她,他径直抽回自己的袖子,头也不回往前走。   他的决定和态度终于击垮了顾情,她哭着追过去,试图想把他留下,“为什么,我们才成婚,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你把我当……”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前边走路的人却停下步子。   萧业侧身看她,依旧是冷冰冰的那张脸。   “我已经娶你了。”   “顾情,我与你说过的,你也应允了,如今,你又有什么好不满的?”   “不,不是的……”顾情怔怔,回神之后不住摇头,她再也抑制不住,涕泗横流,“我要的不是这样的。”   可萧业却没再理她,他转身离开。   顾情想跟上去,却瘫软在地,她只能泪眼朦胧看着萧业离开的身影。   ……   “什么?”   兰因得到消息已是几天后了,彼时,她正在书房看书,陡然从时雨口中知道这么一个消息,不免惊讶,“萧业要去雁门关?”她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看向一脸高兴的时雨。   “外头已经传开了,陛下也已经应允了,听说不日就要出发了。”时雨笑得合不拢嘴。   主子心宽不记仇,她却是个小心眼的,看顾情吃亏,她自然高兴,“奴婢听说萧家都已经闹开了,那位还跑回家和夫人诉苦,想让她帮忙留住萧世子,可陛下亲自下的旨,夫人又能有什么法子?听顾府的下人说,夫人还训斥了她一顿,说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是甜是苦,也只能她一个人受了。”   “萧世子这次可真是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她不是非要嫁吗?现在好了,萧世子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她这和守活寡也差不多了。”   耳边时雨絮絮叨叨,兰因却面露怔忡。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世的萧业会这么厌恶顾情,厌恶到才娶了她就要离开汴京了,前世这两人的感情真的有这么无坚不摧吗?兰因忽然有些怀疑了。 第88章 兰因的生辰 千里奔袭,兰因不知道齐豫……   听泉楼。   兰因早先时候答应过周朝芳, 今日便专门在此设宴请她赴宴。   酒过三巡,周朝芳热意上脸,不由说起萧家的事,“那日婚宴我没去, 不过我那个妯娌和萧家有些亲眷关系, 便去了, 回来时与我说了一通, 我倒是也没想到那萧世子会这么不给你那个妹妹面子。”   她与人说了几桩那日发生的事,说完, 感慨,“当着这么多人就不顾她的脸面了,私下还不知道会如何。”   “不过你那个妹妹也是活该, 放着这么多男人不要,偏看上自己的姐夫,要我说,那姓萧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个妹妹也同样不是什么好货色,要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小娘养的庶女, 这才做出这么多不堪入目的事。”   她是世家嫡女出生,一向最看不起这样的行径。   眼见对面兰因并未因为这一席话而生出什么起伏波澜,还是那副浅笑晏晏的模样, 她又说, “你还是太好说话了, 要换做我,不把这对狗男女搅得天翻地覆,我就不姓周!”   听出她话中的恨铁不成钢, 兰因这才笑道:“我并非好说话,只是觉得把时间和心思浪费在这样两个人身上,实在没必要,与其和他们纠缠不清,倒不如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周朝芳愕然,半晌摇头,“你和她还真不像姐妹。”   却也未再多提,只笑道:“左右你如今万事皆好,倒也无需理会他们如何了。”又添了一句,“你说的对,没必要。”   兰因笑笑。   余后两人又说了一些家常话,等吃完饭,两人一道下楼,刚到门口就碰到逛街回来的徐柔。   看到两人过来,徐柔停下脚步朝两人问好,“嫂嫂,顾姐姐。”她还是从前那副娇娇柔柔的模样,诚然,最开始知晓齐豫白要娶的女人是顾兰因的时候,她心里也曾不舒服过,可后来听了嫂嫂一席话,她心里的那点不舒服也就跟着没了,尤其前些日子她去逛街被人奚落的时候,这位顾姐姐还曾帮过她。   她对她最后的一点成见也因此而消失。   今日嫂嫂赴宴,原本她并不在受邀名单上,却还是腆着脸来了,就是想跟这位顾姐姐说声谢谢。   “快起来。”   兰因上前伸手扶了一把,又从时雨手上拿了一包蜜饯递给徐柔,与她笑说,“听你嫂嫂说,你喜欢吃甜的,这蜜饯是近日才出,你回去尝尝,若喜欢,让你嫂嫂来遣人与我说一声,我回头再派人给你送。”   徐柔笑得眉眼弯弯。   她高高兴兴接过,挽着兰因的手说,“不用嫂嫂派人与你说,顾姐姐若不嫌我烦,回头我去家中找你玩。”   兰因还未应好,一旁周朝芳却已开口,“好啊,如今有了你顾姐姐,我这嫂嫂就得排后了。”   她佯装一副生气的模样。   徐柔红了脸,同样亲昵地挽住周朝芳的胳膊,羞嗔道:“嫂嫂说什么呢?”   周朝芳笑着伸手点了点她的头,又和徐柔说,“你顾姐姐这阵子可没空,她马上就要去金陵了,等她从金陵回来,我再陪你去找她。”   “顾姐姐去金陵做什么?”徐柔惊讶看向兰因。   兰因笑着与她说,“外祖父生忌在即,我既得闲,便陪外祖母去一趟。”   “那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兰因想了想,“若是快的话,十月初便能到汴京了。”见徐柔听完后松了口气,她不由奇道,“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周朝芳笑,“她跟李翰林家的公子,婚期定在十月下旬,她是怕你赶不及参加她的大婚。”   “嫂嫂!”   徐柔红着脸,又跺了跺脚,“不理你们了。”她说着率先上了马车。   兰因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想起前阵子徐家和李家定亲的消息,只是这阵子她实在太忙,虽知悉却也未过度打听,这会见徐柔满面娇羞,不由朝身边的周朝芳看去。   周朝芳知她在想什么,看着她点了点头,压低嗓音说,“是她喜欢的。”   兰因便放心了。   她先前一度担心因为那次缘故,坏了她的姻缘,如今见她能嫁给心悦之人,也算是松了口气。   两人又说了会话,周朝芳也登上了马车。   目送马车离开,兰因正想转身回酒楼,却突然被时雨握住胳膊。   “怎么了?”   “您看那。”   兰因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便瞧见不远处的一间铺子,顾情扶着萧母走下马车,距离上次见到顾情已经过去快两个月的时间了,与那时相比,她看着似乎又瘦弱了不少,气色也不好,从前少见她擦脂抹粉,如今却是浓妆艳抹,想必她是为了遮盖自己的气色,但她原本就适合清雅路线,如今这般妆扮难免折损她的美貌,不仅没有遮掩住她颓败的气色还硬生生让她老了好几岁。   身上的衣服也不合身,仿佛风大些便能被吹倒。   大概是兰因看的时间太长了,顾情察觉到看了过来,待瞧见她,她本就苍白无比的小脸更是白得不行,甚至还无意识地停下了步子。   萧母却未看到兰因,只是发觉身边顾情突然停下步子,便没好气地斥道:“你傻乎乎地杵在这做什么?”她是越看顾情越生气,原本只是烦这个女人非要傍着阿业进她萧家门,如今却是夹杂上了恨意,如果不是这个女人,阿业怎么可能会离开汴京去雁门关?   那可是军事要塞,时不时就有番邦小族前来骚扰,要是阿业在那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她就恨不得掐死身边这个女人,偏偏碍着她那个身份,她又不能让她死,只能时不时责罚一顿训斥一顿以解心头之气,又见她小脸苍白看着不远处,像是看到了什么惊恐之物,萧母蹙眉一道看去,瞧见兰因,她本就难看的脸色也就变得更加难看了。   远处兰因神色闲适恬静。   见她看去也只是微微一颌首,仪态礼貌依旧,而后便转身离开。   可萧母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却是心火郁卒,当初她发誓要给阿业挑一个比顾兰因好千倍万倍的女子,没想到……如今见她被人簇拥着走进听泉楼,又见门口小二杂役纷纷躬身向她问安,反倒是他们,不仅成了汴京城的笑话,还变得越发落魄。   她今日来铺子就是为了买卖一事。   阿业离开在即,她没法跟过去,只能尽可能多给人准备一些银钱。   两厢对比,越看,她的脸色便越差,火气没法冲兰因发,一回头,看到顾情那张苍白柔弱的脸,更是气得不行,“你个丧门星,要是阿业在雁门关出什么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说完也不管顾情是何模样,径直甩开她的手往铺子走去。   ……   跟着兰因回到二楼厢房,时雨就迫不及待凑到窗子那边,眼见顾情被萧母丢在身后,周围指指点点,而她白了小脸红了眼眶,却还是得顶着别人的视线跟着萧母进去。   “真痛快!”   看着这副场景,时雨忍不住说道。   兰因看得无奈,“你这样在我面前也就算了,等回去可别在外祖母面前乱说什么。”   时雨嘿嘿笑道:“奴婢省得!”   兰因还得看账本,时雨眼见没热闹看了,便也缩回身子,走到桌旁给兰因研磨,一边磨一边忍不住问道:“您说她现在后悔了没?”原本能好好做世家千金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偏偏非要凑到萧家去,如今丈夫不仅不爱她还要离开她,婆婆更是厌弃她,身为世子夫人却连管家的权力都没有,满汴京城谁不笑话她?   “不知道。”   兰因对顾情后不后悔并不关心,后悔也这样了,不后悔也这样了。   不过若说她如今心情如何?兰因停笔往窗外看,她想她此刻的心情应该是痛快的,上一世她虽心甘情愿赴死,但到底留有一抹怨念和不甘,不甘自己落得那般下场,怨萧业不讲夫妻情面,怨顾情为了她心里的那份感情不顾姐妹亲情,不顾家族脸面,后来更是联合大辽公主把她害成那副模样。   她不是没有脾气的泥人,自然不可能以德报怨,如今顾情落到这般下场,她自然是快慰的。   她不会对她动手,但也不会觉得她可怜。   咎由自取罢了。   窗外车水马龙,兰因收回目光,看着时雨说,“别成日想她的事了,马上就要去金陵了,我单子上写的东西,你都买好了没?”   “早买好了!”   ……   兰因是在七月下旬离开汴京的。   过了炎炎夏日,王老夫人苦夏的症状好了不少,兰因带着松岳、时雨以及十数名侍从踏上了去金陵的路,原本齐家祖母还想让天青等人跟着,可兰因怕汴京有事,自是不肯让天青离开,却也接受了天青的建议,另择十多名镖师护送。   她接受这群镖师还有一层原因,他们出自同正商号,其中这一趟的镖头更是齐豫白的心腹。   留下他们也是为了方便和齐豫白联系。   登上马车。   王老夫人知晓这群镖师出自同正商号还感慨道:“前些年我还担心同正商号在金陵跟王家抢生意,没想到他们竟然来了汴京。”接过兰因递过去的橘子后,吃了一瓣又说,“也不知这同正商号的东家到底是谁,竟能在短短几年时间就在汴京站稳脚跟。”   兰因抿唇笑笑,却不言。   若让外祖母知晓这背后的东家,只怕得瞠目结舌了。   车外摇铃阵阵。   车内偶尔传出祖孙俩的笑语声。   同一时间,位于朱雀巷的成伯府却是一片阴霾,萧母、顾情哭断肠也无法阻止萧业的离开,倒是萧思妤和许氏面对萧业的离开,神情还算平稳,只是眼中亦有凝重和担忧。   “哥哥。”   见萧业过来,赌了几个月气的萧思妤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她朝人走去,红唇嗫嚅几番,最终也只能说出一句,“你去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   萧业看到她,面上方才扯开一抹笑。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就如从前一般,温声与人说道:“照顾好自己,若有空记得常回家看看母亲。”   萧思妤哽咽应是,又给人递了一封信。“这是严明让我交给你的,他说他有个朋友在雁门关当指挥使,你去了那可以直接联系他。”   萧业却没接。   “哥哥。”萧思妤蹙眉。   还欲再劝,却听萧业笑着说道:“不相信哥哥?没有人,我也能拿到我想要的一切。”   萧思妤觉得哥哥变了许多。   在经历过那些事后,他变得更为坚毅、果断,却也更加孤独了,她红唇微抿,到底还是把信收了回去。   萧业又朝一旁抱着稚儿的许氏看去,四目相对,萧业看了一眼她怀中的小孩,他抬手似想抱一抱他,但看着那双纯净懵懂的眼睛,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只交待一句,“家里就交给你了。”   听许氏哽咽答应,他便未再多言,径直抬脚往外走去。   身后传来萧母的哭声,“业儿!”   顾情更是哭着追过来。   可萧业大步凌然,一次都没有回头,等骑上碧骢马,更是头也不回扬鞭离开。   “阿业!”   顾情哭着倒在门边,却只看到萧业决绝离开的身影。   小厮不敢碰她,留绿等人又还在后头来不及扶她,萧思妤踱步过去,俯身看着她的身影,嗓音冰冷,问她,“你现在满意了?你费尽心思非要嫁到我们萧家,可我问你,这个结局,是你想要的吗?”   顾情掩面而泣。   萧思妤却犹不解气,仍看着她说,“哥哥或许曾经喜欢过你,可你明知他的性子,在他选择顾姐姐的那一天,他就已经为你们这段感情划上句号了。他对你的怜惜,对你的好,都出自愧疚,可顾情,愧疚从来不是爱情,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偏执,或许哥哥的心里还有一处地方放着你的身影,可如今……”   她嗤笑一声,看着不住呢喃着“不,不是”的顾情,没再往下说,转身扶伤心欲绝的萧母回屋后便离开了萧家。   *   几日后。   兰因一行人抵达济宁,她们这次去金陵走的是陆路,倒也是巧,竟跟齐豫白离开时走的是一条路,当初他信中所言几处地方、几种小吃,她这一路也都去看过,尝过……又过了几日,八月初八,这天正是兰因的生辰,原本该到徐州境内,却因午间一场雨,一群人无法及时抵达徐州,只能被迫留在去往徐州路上的一处驿站。   虽说只是驿站,但兰因这一行带的丫鬟婆子不在少数,王老夫人舍不得就这样委屈她的生辰,夜里便让人出资做了一大桌菜,还应允兰因等到了金陵再好好给她补过。   兰因倒是无所谓。   她原本就不怎么喜欢过生辰,要真说可惜,也不过是可惜齐豫白并不在自己身边。   服侍外祖母睡下,她又到楼下和松岳等人嘱咐一声,荒郊野外,最怕的就是谋财害命的人,她让松岳和程镖头夜里辛苦注意着些,这才上楼。   却没立刻睡下。   这几日在路上睡得够了,夜里又多喝了几盏酒,她还不困。   沐浴洗漱完,她便坐在窗边翻看路上随手买来的话本册子,灯火照映出她的身影,偶尔她会抬头看一眼窗外的星空。   她不知道就在不远处几里开外,有人正坐在马上凝望她的方向,也不知道有人为了见她千里奔袭。   “世子,我们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周安看着面前的身影,不由低声劝道,“陛下给您的旨意有规定时间,您要是过了时间还没到雁门关就是抗旨,马上就到江苏境内了,那边到处都是王家的人脉,顾小姐不会有事的。”   他们出城那日也正是兰因一行人去金陵的日子。   这一路世子默默跟在身后护送,不动声色赶走了几支队伍,保顾小姐路途安宁,可顾小姐那边是安宁了,他们这要是再不离开,却要误事。   萧业说,“过了今日,明日我就离开。”   周安苦了脸,还想再劝,却听身前男人说道:“今日是她的生辰。”   周安一愣,倒是没想到。   “去年的时候,我答应过她今年生辰一定会陪在她的身边好好过。”男人嗓音喑哑,他看着远处灯火,握着手里的簪子苦笑一声。   “世子……”   周安开口,正欲安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以为又是什么宵小之徒,他神色微变握紧手中的佩剑,护着萧业掩于森木之中,却瞧见几道熟悉的身影。   四个穿着黑色侍从服的年轻护卫簇拥着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男人向不远处的驿站策马而去。   风吹过兜帽。   萧业看到风帽下男人的脸,赫然是久未见面的齐豫白。 第89章 骑马 兰因从前落空的期待,如今都有齐……   “主子, 怎么了?”竹生见齐豫白忽然马速变慢,又朝身后看去,以为是有什么不妥,边神情戒备扶住腰间佩剑, 边和身后几人压着嗓音嘱咐道, “注意警戒。”   齐豫白看了一会, 淡淡一句, “没事。”   他话是这样说,目光却仍落在不远处的森木之中, 绿叶交错,根本看不见那里有什么,可他先前明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 这会却又没了,难道是他的错觉?   驿站就在不远处,他怕耽搁,略一思忖后便收回目光,一踢马肚,跟着擎僵策马,绝尘而去。   是等他们一行人离开后, 周安才得以呼吸,他收回佩剑,看着身边面色不好的年轻男人, 见他抿唇凝望那一行人离开的方向,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只能闭嘴不言。   ……   驿站中。   兰因看完半册话本,正准备睡觉的时候,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深更半夜,马蹄阵阵,总给人一种不好的感觉,她看向一旁的时雨,蹙眉和人交待,“你去楼下看看,是过路人还是什么?”   时雨正在给她铺被,闻言应声下楼。   兰因也收起手里的书,又给自己添了一件外衣,想了想,她又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一把匕首。   听到敲门声。   “进来。”碍着外祖母已经睡下,她的声音压得有些轻。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兰因以为是时雨,便问,“外头怎么样,没事吧?”声音却在看到来人的时候一顿,从门外进来的并不是时雨,而是一个身穿黑色披风的男人,他的身形和面容全被掩在披风之下,只能瞧出他很高。   心脏骤然收紧。   手更是不自觉地握住先前被她放到一旁的匕首,脑中思绪也转得飞快,目光却在看到他露在外面的手时顿住,那双属于男人的手,手指骨节分明手背苍劲有力,手腕上还戴着一串佛珠,此时那串暗红色的如意穗子正在空中晃荡,兰因长睫微颤,目光慢慢变得怔松起来,似乎不敢置信,她一点点抬头,眼见来人揭下风帽,露出一张她熟悉的面容,她呼吸陡然一滞,面上的表情却变得更加怔忡了。   齐豫白看着她,见她迟迟没有其他反应,不由低笑一声,“我的因因怎么傻了?”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兰因终于回过神来,她瞳仁一点点睁大,四目相对,看着那双熟悉的含笑凤眸,她手里的匕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她却无暇去顾,面露惊喜般朝人跑去。   齐豫白早在她跑来的时候就笑着朝她伸展手臂。   如雏鸟归巢,兰因整个人被齐豫白伸手接住,感受到他身上的热度,她却仍旧不敢置信,“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在做梦?”   她仰着头。   平日的端庄从容不复存在,那双月牙般的杏眸一眨不眨看着眼前人,素指高抬似想触碰却又停在半空,似乎真怕这是一桩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齐豫白见她这般,心脏酥软一片,他这一路的疲惫消失不见,只有无尽的快慰和欢喜,他抬手,迎着她不敢置信的目光,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不轻不重的一掐后问她,“是做梦吗?”   兰因喃喃,“不疼。”   余后忽然哭丧了脸,低语,“我果然又是在做梦,你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早些日子齐豫白来信说是已到庐州,那里离她起码千里,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面有丧容,失望和遗憾笼罩在她的脸上,让她心里忽然阴霾一片,却依旧舍不得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   少见她这副孩子气的模样,齐豫白新奇之余又觉心软,他亦不说,只继续捧着她的脸,而后俯身在她唇上烙下一吻。   带着凉意的薄唇落在她的唇上,兰因再度震住,浓密的长睫如不断振翅的蝴蝶一般,她仰头,目光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还未说话便听他笑着问她,“现在还以为是梦吗?”不等她说话,齐豫白却因这个蜻蜓点水一般的吻燃起了久别重逢的相思之情,他原本不沾情-欲的双眸立时像是涌起了一场无声的风暴,在兰因还未彻底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再度俯身,搂着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兰因睁大眼睛。   太久不曾亲近,这让她有些陌生,何况隔壁就是外祖母,她怕她老人家醒来发现,应该分开的,可她的理智也只是持续了一瞬,很快便沉沦在齐豫白这不加掩饰的汹涌爱意中。   她任他抱着她,亲吻他,最后甚至主动伸手环抱他。   窗外月色正好。   两人沐浴在月光底下,许久才喘-息着分开。   齐豫白抱着兰因,双手捧着她的脸,额头相抵了好一会才舍得松开,垂眸瞧见她唇边水意,他的眼眸再度一暗,却也未再做什么,只是伸手把她唇边的水渍抹掉。   兰因是瞧见他指腹上残留的水意时才清醒过来。   她小脸通红,埋在齐豫白的怀里不肯抬头,但心中疑问仍在,那抹疑问压过了她心中的羞赧,她攥着齐豫白的衣袖仰头问他,“你不是在庐州吗?怎么会来这边?”   齐豫白问她,“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自己的生辰,兰因自然不可能忘,她只是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个特地过来一趟,眼眶忽然红了一圈,“你傻不傻,要是别人发现,告诉陛下该怎么办?”   “别哭。”   齐豫白长指轻抬,擦掉她眼角的水意,“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生辰,我自然不能缺席。”   兰因听到这话更加想哭了,却还是强忍着汹涌的泪意,哽咽着问他,“那你什么时候走?”   齐豫白抿唇,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收敛了一些,“我不能离开太久,等陪你过完生辰,就得走了。”   那岂不是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兰因蹙眉,却被他伸手抚平眉间折痕,“外祖母睡了,陪我下去吃个饭?”   兰因自然不会拒绝,想他一路马不停蹄,怕是连饭都没好好吃,想数落又舍不得,只能牵着他的手往楼下走,生怕饿着他,倒也顾不上会被人瞧见了。   齐豫白看着前边的身影,眼中笑意温柔缱绻。   他任她牵着,步子不紧不慢。   楼下时雨已着人布置了两桌菜肴,竹生等人已在一桌落座,看到他们过来纷纷起身要行礼,兰因却怕惊醒楼上酣睡的外祖母,抬手阻拦,又同他们说,“你们先吃,楼下有松岳他们看着,吃完去睡一觉,我让人给你们收拾房间。”   竹生看了眼齐豫白,见他颌首便笑着应下。   他们继续吃饭,兰因牵着齐豫白走到另一桌,这会已经晚了,时雨便让人用今晚剩下的鸡汤煮了一大锅面条,又让人准备了几道卤牛肉这样的小菜,可兰因却还是怕他不够,一面替人拿筷子,一面问,“够不够?我让人再准备一些?”   “够了。”   齐豫白从她手里接过筷子。   他吃饭的时候,兰因便看着他,她怎么也没想到齐豫白会过来,晚间和外祖母吃饭的时候,她就想着,如果他也在她身边就好了,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来了。   “因因。”齐豫白无奈抬头。   “嗯?”兰因还未察觉到不对,“怎么了?”   看着她一脸疑惑的模样,齐豫白薄唇微张又摇头,只问她,“待会要不要出去走走?”   兰因蹙眉,“你不休息下吗?”   齐豫白说,“回程坐马车,路上可以休息。”   兰因便也没说什么,点头应好。   竹生等人吃完已去歇息了,又过了一会,齐豫白便放下筷子,他动作慢条斯理地擦了下薄唇,暖色灯火笼罩在他的身上,即使身处乡野之中,他那一身气定神闲的从容之态依旧还在。   “走吧。”   他朝兰因伸手。   兰因看着他被灯火衬得犹如美玉般的手,没有犹豫地放到他的手上。   出去的时候,随行的松岳和程镖头朝他们拱手,想要跟随,齐豫白却没让他们跟,牵着兰因走到马旁。   “骑马?”兰因惊讶。   “嗯。”   齐豫白翻身上马后朝兰因伸手。   兰因却有些犹豫,她自六岁之后便没再骑过马,但看着齐豫白,她犹豫一瞬还是朝人伸出手,身子腾空的时候,兰因还是没忍住惊呼一声,她无措地伸手紧紧抓住齐豫白的胳膊,心脏砰砰直跳,直到耳边风声越来越大,她才一点点睁开眼睛。   郊外无灯火,只有漫天星辰。   这是与先前坐在屋中时眺望星空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广袤的星空让她紧张的心情慢慢舒展了下来。   “不怕了?”   耳后传来一阵热意。   兰因觉得有些痒,但星空太美,她一时竟无暇顾及,她仍仰着头,喃喃道:“好美。”   齐豫白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若喜欢,等日后回京,我再带你去郊外骑马,西郊有一片枫林,两旁枫叶如火,你一定会喜欢。”   兰因去过西郊,也见过那片枫林,可每次来去匆匆从未顿足过,此时却被齐豫白勾得起了兴致,她点点头,应道:“好。”她犹豫一会,忽然又说,“我想……自己骑。”   她转头看向身后,“可以吗?”   “当然可以。”齐豫白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轻抚她的脸,漫天星辰在他身后,他的眼眸却比头顶的星子还要明亮,他和兰因说,“我亲自教你。”   记忆中也曾有人这样与她说过。   可那时的期待却变成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如今,兰因看着齐豫白,却深信他给出的承诺。   她看着他,唇边笑意浅浅,笑着应好。 第90章 簪子 那一支簪子被永远留在了这个地方……   兰因不知道那个曾经给过她承诺的人此时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   层层交错的绿叶中, 萧业正在凝望她,晚风携来两人的对话,他也想起了这桩往事,他记得第一次带兰因去郊外踏青的时候, 兰因被仆从扶着走下马车的时候, 不时凝望自己的碧骢马。他与她自幼相识, 略一思索便也想起她幼时最喜欢骑马, 那会她还不止一次扬着下巴叉着腰与他说日后要与他比赛的事。   “等爹爹下次回来,我就有小马驹了, 那可是战马所生,一定比你的小马驹好,到时你与我比试, 我一定胜过你!”   新婚燕尔,想起旧事,亦或是想起那个骄傲明媚的兰因,他便也颇有兴致的提了一句,说回头有空带她骑马。   他记得兰因那会看向他的眼中满是期待,目光灼灼问他当真?   而他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自然当真。”   可后来被旁事积压,兰因又从未提起, 他也就忘了。   如今……缰绳缠绕在手背上,青筋在绷起的手背一览无遗,因为太过用力, 碧骢马被勒得不大高兴地甩起尾巴, 还扬起马蹄嘶鸣一声, 萧业这才回过神来,他忙抬手轻抚它的头,目光却仍旧朝前方看去, 幸好此刻兰因已经离开,若不然必定会发现他的存在。   她若看到他,肯定不高兴。   萧业想到这,不禁面泛苦笑,在一起时,他从未在乎过兰因的态度,对他而言,兰因是他的妻子,是他白头偕老相伴一生的人,他会给她应有的荣耀和地位。   他以为这就是夫妻。   丈夫在外拼杀,妻子在内养家。   如今才发现不是。   可惜为时已晚。   远处两人已越行越远,远到他已经快看不见他们了,萧业留在原地未再跟随,不知过去多久,他才转身离开,与他们背道而驰。   “世子。”   周安见他回来,忙驱马朝人迎去,却见他忽然翻身下马朝驿站的方向在去,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也知无法阻拦,他只好说,“世子,那边人多,属下去吧。”   “不用。”   萧业淡淡两字,头也不回径直一人朝驿站走去。   ……   “老大,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驿站底下,有人压着嗓子询问程镖头。   程毅国字脸络腮胡,一身宝蓝色福纹束腰劲服,双手抱刀,闻言,他轻轻抿唇,“你去四周看看,我进去下。”他说着握住手中佩刀,转身进屋。   松岳就在一楼休息。   今晚是他和程毅当值,分了前后半夜,前半夜是程毅守夜,后半夜换松岳,松岳前面睡了一会,这会已经醒来,看到程毅进来就起身询问,“程大哥可是累了?”   他说着便想与他交换。   程毅却摆手,“我刚刚听到一些动静,不知是风声还是别的声音,劳松岳兄弟上楼看看。”   他到底是外边的人。   虽说楼上的人是他未来的主母,但也不好越俎代庖,更不好让旁人知晓主子和同正商号的关系。   松岳知道其中利害。   他神色微变,匆匆朝程毅一拱手就朝二楼走去,至二楼,他轻叩时雨的门。   “怎么了?”   时雨看到松岳这个时候过来愣了下。   松岳与她说了来因。   时雨脸色微变,把屋中细细翻看一遍也未察觉不对,又与松岳说,“我去老夫人那间看看。”   她说着走到隔壁,轻轻敲了敲门,很快便有一个容貌周正的丫鬟走了出来,她是王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名唤玉莱。   王老夫人夜里用了安神茶,这会正睡得香,玉莱虽然也早就睡下了,不过丫鬟本就觉浅,为了以防意外或者主子有其他需要,还都是合衣睡的,她开门的时候面有倦容,却仍是好脾气的模样,问了时雨怎么了,听时雨说明缘故也变了脸,从时雨手中接过一盏烛火,她放轻脚步细细搜寻了一圈也未察觉不对。   “窗子都紧闭着,屋子里也没人。”玉莱走出来和时雨说。   “吵到姐姐了。”时雨与人说了句抱歉的话,怕吵醒里面酣睡的老人,两人未再多言,等门合上,时雨走到一旁和松岳说,“没事,应该是风声。”   松岳这才松了口气,又叮嘱时雨,“要是有事,记得大声喊,我就在楼下。”   他说完便要下楼去和程毅回话,时雨却喊住他,“你等下。”她匆匆回到自己房间,拿了一个香囊出来,“里面放了醒神的薄荷,你待会还得守夜,若困了就拿出来吸几口。”   松岳心里一软,察觉手里香囊还有余温,便知先前她开门这么快应该是在做香囊。   他看着时雨的目光含了笑也裹着情。   时雨被他看得一臊,怕主子回头回来,也怕其他婆子丫鬟瞧见,忙伸手推人,“快下去。”说着也不顾他,自己转身回屋,等门合上,看不见松岳的脸,她的脸也还是热的,走到架子旁,她拿清水拍了拍自己的脸,又拿帕子擦干净,回头瞧见窗子竟然开着,她神色微怔,“怎么回事,我先前不是关上了吗?”她嘀咕着走到窗边,探出脑袋看了一眼也未觉出不对,便也未当一回事,重新把窗关上了。   “世子!”   周安看到萧业回来,方才收起面上的不安,松了口气。   这次顾小姐出行所带随从和镖头都是武力高超之辈,虽与世子比不了,但胜在人多,他先前一直坐立不安,就是怕世子出事,几次想去又怕影响到世子,反而对他不利,如今见他平安回来,总算放心了。   萧业未说话,走到碧骢马旁轻轻抚了抚它的头,凝视身后,他想要等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   可即便回来了,他又能说什么?默然半晌,他终于开口,“走吧。”萧业踏马离开,这一次,他未再停留也未再回头。   ……   两刻钟后。   齐豫白带着兰因回来。   策马狂奔了小半个时辰,兰因这会小脸微红,一双杏眸也亮晶晶的,久未骑马,原本以为以她如今的身份和性子,这辈子都不会再骑,未想此番尝试竟勾起了她过往对骑马的兴致,心里已经想着等回到汴京就让人给她去挑一匹好马,再做几身骑马服,余光瞥见不远处的灯火,发觉驿站就在不远处,脸上笑意忽敛。   不清楚现在什么时辰,但想到齐豫白先前说的,她握着缰绳的手突然收紧,“你……要走了?”   她回头问人。   齐豫白迎着她的注视,沉默地点了点头。   兰因抿唇,虽然早就清楚两人这次只是短暂的重逢,但在这一刻来临时,她还是心有不舍,她收回目光低下头,不肯齐豫白瞧见她此时的模样。   可齐豫白又岂会不知她此刻的心情?垂眸凝望了一会,他抬手轻抚她的头,“在金陵等我。”   “……好。”   兰因哑着嗓子答应。   即便马速变缓,但距离驿站总共也就这么一段路程,再怎么慢也该到了,门口竹生等人都已准备妥当,兰因也不愿让他们瞧见自己的面色,正想收整一番却见齐豫白忽然停了下来,紧跟着,她察觉到发髻一重。   “什么东西?”她抬手,触手冰凉,通过触摸能感觉出那是一根玉簪。   “生辰礼物。”   身后传来齐豫白的声音,“回去再取下。”   兰因也就没再坚持,她看着人点了点头,余后两人继续前行,等到驿站前,竹生并松岳等人皆朝他们拱手,齐豫白抱着兰因下马,马车早已准备好,另有干粮糕点等物,这是兰因先前嘱咐时雨备下的。   这次短暂的重逢连两个时辰都没有,却让他来回两千里。   兰因不舍他辛苦,陪着他走向马车的时候,一路牵着他的手,嘴上叮咛道:“日后别这样了,辛苦不说,若被人发现,陛下那怕是也不好交代。”   “好。”   齐豫白看着她笑。   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兰因反而不信,她抿唇看他,四目相对,还是抵不过他眼中的温柔缱绻,只能没好气地加重声音,“你认真点。”   齐豫白无奈,他哪里不认真了?却也不与她争辩,只在马车旁停下步子,而后抬手轻抚她的头,温声话道:“在金陵等着我来接你回去,如果有事就和程毅说,我会让他在金陵小住一段时间。”   兰因点头。   “你快上去吧。”她怕他耽搁时辰被人发现。   齐豫白却不动,只垂眸看她,驿站外头并无多少灯火,漫天星辰也渐掩云层之中,光辉黯淡,可兰因与他凤目接触,看着那里无声的暗涌,却一下子就明白他在想什么,小脸再次臊得通红,她转头朝四周看去,见竹生等人皆背着身,便鼓起勇气,在齐豫白的注视下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而后不等他有所动作便退后两步,轻咳一声,低声催促,“你快上去。”   看着她通红的小脸,齐豫白到底还是不舍闹她,他轻轻应了一声,叮嘱松岳程毅等人照顾好兰因方才上了马车。   马车前行,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驿站,没一会就在兰因的视野中消失了。   “主子,夜深了。”身后传来松岳的声音。   兰因轻轻嗯了一声,却还是驻足看了一会,方才离开。   走到二楼。   时雨还未睡,见她回来,立刻替她打水。   折腾一夜,兰因也困了,简单洗漱完便脱了外衣准备睡觉,想起齐豫白给她的生辰礼物,她取下一看,是一支白玉为材平安纹的簪子,她指腹怜爱地抚过,触及背面,忽觉不对,翻过来一看,便见背后竟有一个“因”字,笔锋遒劲有力,俨然是齐豫白的手笔。   没想到会是他亲手所制。   兰因心中顿时更觉酥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着簪子入睡。   翌日醒来,外边天光已然大亮,她这一觉睡得舒坦,起来的时候,外祖母已在楼下用膳,时雨听到动静,端水进来,服侍她洗漱完,正想给她倒一盏茶,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   兰因正在穿衣,听到动静循声看去。   时雨奇道:“这里怎么会有一支簪子?”   陡然听到这一句,兰因还以为她说的是齐豫白给她的平安簪,但侧目一瞧,那支簪子赫然还在她的枕头上,她蹙眉,“拿过来我看看。”   接过时雨递来之物,见是一支紫檀如意簪,兰因原本以为是上一个住客所留之物,正想让人放好,触及背后一处,她轻轻蹙眉,那里刻有“如意顺遂”四字,熟悉的笔锋让兰因一下子就猜到是何人所为。   她沉下脸,“昨儿晚上可有什么动静?”   时雨不知怎么了,讷讷答道:“没,啊,对了,您和大人出去那会,松岳上来过,他说程镖头听到有声音,但奴婢查看了一番也未发觉不对。”又见她神情严肃,她看了看她手里的簪子,放轻声音,“主子,是这簪子有什么不对吗?”   兰因没说话,只递给她,“没什么,放回原处吧。”   她不管萧业如今在想什么,但都与她没有关系了。   时雨原本还想问几句,但见兰因并不愿多说的模样,便也合了嘴,她把簪子放回到原处,等兰因收拾完,主仆俩便出门了。   窗外斜照一抹艳阳,八月的阳光已不如夏日那般炎热,照在兰因的身上,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而那支簪子被她留在身后,不曾回头,不曾一顾,或许这支质地上乘的簪子会被下一个客人拿走,又可能被人无意间随意一扫永埋尘埃之处。   但这都和兰因没有关系了。   从她离开萧家的那天起,她和萧业便注定背道而驰。 第91章 徐州(作话附除夕剧场) 齐豫白想早些……   下楼和外祖母吃过早膳, 兰因一行人便又继续启程出发了,路上,兰因和外祖母说起昨晚之事,王老夫人震惊后怕之余却也高兴, 她不禁握着兰因的手感慨道:“我原先还担心, 如今是真的放心了。”   兰因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 也知道她放心的是什么。   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回握住外祖母的手,把头枕在她的肩上笑着与她承诺, “您放心,以后因因不会再有事了。”   王老夫人怜爱地抚着她的头。   ……   抵达徐州已是一天后的事。   原本他们打算在徐州收整一下便继续往金陵赶,未想王家来人通知说是王家四爷王观南正在徐州谈生意, 知晓他们抵达徐州,已在别院替他们收拾好房间。   王老夫人想了想便也没有继续启程,“坐了一路的马车也累了,正好你从前也没来过徐州,今日便在徐州好好休息下,回头让你小舅舅带你出去逛逛。”   兰因好笑,“小舅舅是来谈生意的, 何况我都多大了,哪需要人陪。”却也没有反驳外祖母的提议,一行人便这般改道去了徐州别院。   管家得到消息早已侯在门口, 远远瞧见就连忙迎了过来。   王老夫人一路过来身乏疲惫, 问了一句“四爷在哪?”得到还在外头的答复后也懒得再说, 没让兰因陪,只让她回屋歇息,便由玉莱陪着去了自己院子休息。   是王家自己的院子, 安全皆有保障,兰因也未坚持,由丫鬟领她去房间的时候,问道:“徐州有什么好玩的?”   她过往皆未来过,想着既然来了,出去逛逛也不打紧。   丫鬟伶俐,笑答:“徐州虽然不比金陵热闹,风景却不错,泰山路那有一处云龙园林可供行人观赏,里面山清水秀四季如画,四岸风景不同,东岸是春景、南岸是夏景、西岸是秋景、北岸是冬景,如今正值秋日,桂树、枫叶皆已成熟,您若去那,倒是能瞧见枫叶如火,桂气扑鼻。”   兰因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又听“枫叶如火”四字,想着齐豫白昨晚与她说的,倒也起了几分兴致。   又知晓那处离别院不过两刻钟的距离,便打算中午吃完午膳出去逛逛。   ……   云龙园林放在先皇那一朝曾是一位官员的私人园林,自贪官倒台,这园林也就充了公,后来被一位富商买走之后,那富商聪明,想出一个法子,让这私人园林成了免费的公共园林,可说是免费,里面衣食住行皆有,还有各类摊贩……   兰因从随行的丫鬟口中知晓这事,也忍不住夸赞那富商巧思。   “前面有个卖酸梅汤的凉茶摊子,姑娘要过去歇息会吗?”丫鬟问兰因。   兰因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   今日人少,凉茶摊子也不过两三人,兰因坐下后,丫鬟过去买酸梅汤,兰因与人交待,“多买几碗,你们也尝尝。”她这趟出来除了时雨还带了别院的丫鬟朝儿,另有松岳等人。   等丫鬟应声过去,她看向松岳等人,“你们也坐下歇息会。”   松岳生性秉直,闻言忙道:“不用,属下站着就好。”   兰因闻言也不同他说,只看向时雨。   时雨被她看得脸红,走过去扯人袖子,压着嗓子说,“主子让你坐,你就坐。”说完便红了脸回到兰因这边。   兰因看得好笑,见那厢松岳等人也被几个护卫目光打趣着坐下,便笑着收回目光,正逢摊主和丫鬟送来酸梅汤,兰因喝了一口,味道的确不错,不过有些偏甜,她喝了两三口也就没喝了。   “姑娘要去旁边逛逛吗?那边有不少摊贩,有时候会卖一些精巧的东西。”   兰因对此不感兴趣,见时雨意动,便笑着说,“你们过去看看吧,我在这歇息一会。”   两个丫鬟原本还不肯,兰因又说了一回,方才起身,都是差不多年纪的人,自是爱赶热闹,兰因原本还想让松岳一道过去,见他态度坚决也只好作罢。她百无聊赖看着周遭风景,余光瞥见有一个白衣女子进来也未多看,直到——   “沈大夫这是义诊结束了?”   “今日带的草药不够,明日再来。”   这个声音……   兰因身形微震,她猛地回头,不远处一个白衣女子正笑着放下药箱。   她眉目清丽,黑发如瀑,全身上下一点装饰都无,就连发簪用的也是木簪,可那通身的气态却与旁人格格不入,只一眼便能瞧出她出身良好。   “……沈姐姐?”兰因哑着嗓音唤人,眼中仍有怔色,似乎没想到会在这碰到她。   而被她看着的女子听到这一声,手上动作也跟着一顿,待循声看来,四目相对,她也露出惊讶之色,不过一会光景便又笑了起来,“因因。”   两人同坐之后,松岳等人退到外头。   兰因平日除了面对齐豫白之外,很少显露异色,此时却握着沈鸢的手不住查看,见她一切都好方才松了口气,却又蹙眉问,“姐姐这些年究竟去哪了?当初只给我留下一封书信便音讯全无,这么多年更是一次都未找我,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很担心你。”   “离开金陵后,我一路北上,去了不少地方,后来认识我如今的师父,便跟着他学医问诊,这些年算是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沈鸢一一回答,见兰因紧蹙的柳眉依旧未曾舒展,不由伸手替她抚平,柔声细语,“三年前,我路过汴京见过你,见你一切都好,我也就未曾打扰。”   “对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萧世子呢?”她并不知晓兰因已与萧业和离。   兰因没有隐瞒,“我与他已经和离了。”   “什么?”沈鸢微惊。   兰因便与她说了她和萧业还有顾情之间的事。   沈鸢听完后,面色微沉,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半晌只是握着兰因的手沉声一句,“你做的对,这样的人不值得你浪费时间,”   “还有一事,未与姐姐说。”   “什么?”   “十一月十三,我成婚,届时请姐姐来汴京观礼。”第一次主动邀请旁人参加自己的大婚,兰因也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成,成婚?”沈鸢却比知晓她和离还要惊讶,她脑子空白了好一会才问,“你和谁成婚?”   兰因手指绕着手帕,“那人,姐姐也认识。”   她还认识?   沈鸢更惊讶了。   “谁?”   兰因抿唇,脸色也不自觉泛起红晕,半晌才小声答道:“齐豫白。”   沈鸢神色讷讷,“竟是他?”她和王观南是幼时定的娃娃亲,她父亲更是王家族学的先生,齐豫白自小在那读书,又是众位先生的心头肉,沈鸢自然是认识他的,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和因因成亲。不过如果是他的话,倒是无需担心因因了,那人虽然看着凉薄,但他若想娶妻,必定是心爱之人。   她笑了起来,“你放心,你的大婚,便是千山万水,我也一定赴约。”   两人久未见面,此番重逢自是说了好一会话,直到傍晚时分,两人才依依不舍分别,兰因更是提议,“姐姐不如跟我去见外祖母,你离开这么多年,外祖母也很想你,她若见到你一定高兴。”   沈鸢面露踌躇,半晌还是摇头,“不了,我这阵子还要忙,等日后得空再去金陵给她老人家请安。”   兰因不好坚持。   临走前,沈鸢又与她说,“因因,你见过我的事,先不要与旁人说。”   兰因知这“旁人”说的是谁。   “其实……”她张口想替小舅舅说句话,但看着沈鸢又合上嘴,她点头,“我知道了。”   沈鸢冲她笑了下,临走前与她说了她在徐州暂住之处,兰因也同她说了她汴京宅子的位置,两人这才依依分别。   见到沈鸢带来的冲击让兰因回程路上都没有兴致再说什么话,她靠着马车闭目,她跟沈鸢是闺中密友,沈鸢比她大几岁,按照从前的辈分,算是她的小舅母,可两人兴趣相投,私下却常以姐妹相称,在金陵的那些年,她也多亏有这一好友。   本以为她能看到沈鸢嫁给小舅舅,可她跟小舅舅……   兰因长叹一口气。   等到别院,她便径直去了外祖母那,还未进屋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说话声,兰因认出那道含笑的男声属于谁,等下人传了话,她便径直提着路上所买之物进去了。   罗汉床上坐着一个锦衣男子。   他约莫二十六、七的样子,着锦佩玉,桃花眼,比起年少时“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意气风流,如今的他要多几分沉稳,只一开口却还是从前的模样,眼尾上挑,唇角微翘,“我们的小月亮回来了。”   手里握着一只金灿灿的橘子,神情慵懒,也没什么坐相。   兰因却觉他亲切。   几个舅舅里,或许是因为小舅舅年纪相仿又爱玩,兰因小时候格外喜欢跟着他玩闹,这会便也含笑与两人问了好,“外祖母,小舅舅。”她把先前买的东西让人给两人递过去。   “怎么不等我,一个人去玩了?”王观南似有些不高兴。   兰因好笑,还未说话,先前与兰因说着让她小舅舅带她去玩的外祖母便没好气地给了人一个爆栗,“玩玩玩,就知道玩,做长辈的人一点长辈模样都没有,你那么想玩,生个孩子跟你玩去。”   “哎唷,我的亲娘,您可收着点力,我这脑袋要是被你敲傻了,您可没聪明儿子了。”   王老夫人呸一声,“我那么多儿子孙子,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兰因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倒也不觉意外,她含笑坐在一旁喝茶,只是看着小舅舅便又不禁想起沈姐姐,这些年小舅舅一直不肯成婚的原因,是不是……   “小月亮,想什么呢?”不知不觉间,王观南已经走到她面前。   兰因醒过神来,她把茶碗放到一旁,收敛心中所思,笑着与人说,“没什么,小舅舅喊我做什么?”   “走,跟你舅舅我谈谈心去。”   王观南还是那副不着边的模样,兰因却知他找她大抵是为了齐豫白的那封信,她没说什么,站起身。   王老夫人也不觉奇怪,只让王观南别欺负兰因便放两人出去了。   王观南面露无奈,倒也未给自己辩解,和兰因出去后,他也没有立刻说起那封信,而是先说道:“你和敬渊能这么快在一起,我倒是没想到。”   他说的是这么快,而不是会在一起。   兰因不禁朝他看去。   王观南察觉到她的目光,忍不住笑,“那小子以为自己藏得好,可每次听到你的事就走不动道,来王家的时候每每还要绕远路,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从别人口中知道他的心思,兰因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王观南见她面露娇羞,便知这桩亲事,她也是满意的,没再多言,只道:“好了,现在来与我说说,那封信是怎么回事?”说起正事,他的神色变得凝重了许多,“他无缘无故让我查兄嫂他们做什么?”   兰因听他说起正事,神情也变得严肃了一些,她低声问,“舅舅觉得这些年王家如何?”   王观南挑眉,“你想说什么?”   兰因说,“王家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可争吵也越来越多。”   “这世上有人的地方就有争吵,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若是这一份争吵会连累到外祖母呢?”见小舅舅神色稍顿,兰因却未止声,而是看着人继续说,“小舅舅应该也能感觉到这些年王家争吵频繁,想分家的心也越发迫切,如果不是外祖母的缘故,只怕王家早就各自分家了。”   “所以你是觉得有人会想害母亲,以此来达到分家的目的?”不等兰因说话,王观南率先变脸沉声,“荒唐!”   “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   “可小舅舅你比我更了解几位舅母的性子,也更清楚这些年王家的争论,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们提前防患于未然准没错。”   王观南沉默,半晌才说,“我知道了,这事我会处理。”   兰因颌首。   “可你远在汴京,怎么会知道王家的事?”王观南忽然问兰因。   兰因早猜到他会有此一问,也早就想好了应答法子,只是还不等她说,便又听他说道:“罢了,不重要,你说的对,不管是真是假,我们提前防患总归没错。”   “我还有事,你和母亲先用饭。”他说着便径直往外走。   兰因目送他离开才进屋。   方才打帘就听外祖母和玉莱说道:“这些个孩子就没一个让我省心的,他都老大不小了,也不知道究竟要娶什么样的姑娘,我这些年给他相看了那么多个,他都没看上眼的,难不成……他还记着阿鸢?”   玉莱说,“四爷看着多情,实则最是长情。”   “这孩子……”王老夫人头疼,“我一直都知道这孩子是喜欢阿鸢的,只是性子傲,觉得我们从小给他指腹为婚束缚了他,你没看到阿鸢当初要与他取消婚约,他那副着急样,可他跟他爹一样,又倔又傲,现在好了,人走了又惦记起来。”她摇摇头,忽然又说,“不知道阿鸢那孩子这些年都去哪了,她家里一个人都没了,也不知她在外有没有被人欺负。”   她长吁短叹,兰因因着答应过沈鸢便没有立刻进去,等两人换了个话题方才进去。   在徐州待了三天,兰因私下曾去见过一次沈鸢,沈家本就是杏林世家,放眼百年前,家中还曾出过太医院的院判,只是后来因被宫中争斗连累,沈家才渐渐落魄,兰因从前便知她喜欢行医,如今跟了一位此中大家,医术更是精湛,两人话别前,她还给了兰因一份药方,用来根治她的月事。   许是早年在伯府操忙,吃睡不妥,兰因的月事也不怎么准。   她从前觉得无所谓。   可如今——   虽然齐豫白说孩子无所谓,可她还是希望能和他拥有一个属于他们彼此的孩子。   ……   翌日。   兰因和王老夫人离开徐州,由王观南护送去往金陵。   而另一边,齐豫白也终于抵达庐州,他中途去了一趟庐州军营见了范昭,回到在庐州的歇脚处便迟了一些,他在离开前曾称病,这些日子,庐州大小官员来了一堆都未见到他,可私下,他却派遣云阔等人做了不少事。   几乎是看到齐豫白回来,这几日扮演齐豫白的云阔便立刻迎过去,“主子,您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   云阔交给他的是一本账本,上边全是这些年夏本初贩卖私盐的罪证。   齐豫白翻看几眼,与前世他找到的一样。   “走吧,”他吩咐,“去临安。”   临安就是夏本初的老巢。   竹生和云阔对视一眼,竹生蹙眉劝道:“主子,您这几日都没怎么合过眼,不如歇息一晚再离开?”   齐豫白的确没怎么歇息好,他应允兰因坐马车离开,但马车脚程慢,自离开兰因的视线后便又重新换成马匹,这几日他加起来都没睡足两个时辰,竹生怕他这样下去出事,齐豫白却摇头,“早点解决这事,不然我怕事情有变。”   这账本是他通过前世的记忆让云阔找来的,虽说云阔做事小心又提前放了仿本,但难保不会被人发觉。   “走吧,解决了这件事再歇息。”他想早些解决完这些事去见兰因。   态度坚决,竹生和云阔也不好多说,只能拱手应是,一行人趁着夜色离开庐州府,却仍留下仆侍在府宅,佯装人都还在的模样。   这些人都是同正商号的人,等事成,他们自会重新消匿于众人的视野中。 第92章 中秋(作话附新春剧场) 如题……   从徐州出发, 至金陵又走了两天时间。   抵达金陵的时候,已是八月十四,王家早前已得了信,派了王成则为首的几个王家子孙在城门口等着, 兰因坐在马车里都能听到前边传来的动静。   “来了来了, 是小舅舅他们!”透过车帘, 兰因听到前边传来的声音, 这个声音,几乎不用去看也知道是谁。   王成玉。   王家这辈最小的孩子。   自大表哥经商之后, 他便是如今王家读书最好的那个,也是最被赋予众望的那个,他还不是那种只知道埋头死读书的性子, 他活泼爱闹,外头称他“小四爷”,不仅仅是因为他在这辈排行第四,也是因为他和王观南脾性最像。   路上外祖母闲来无事还与她玩笑过,“若是没有豫儿那孩子,我倒是想让你嫁给你大表哥或是你玉表弟,他们一个稳重, 一个热闹,哪个配你都好。”   兰因那会听着无奈极了,偏偏还被小舅舅听到, 他正好在马车外头, 闻言, 看着她揶揄笑道:“这话可不能让敬渊知道,要不然那坛陈年旧醋准要打翻。”   ……   “祖母!”   车帘被人掀起,一个高马尾的锦衣少年跳了进来, 看到兰因也不惊讶,弯着眼睛冲她笑道,“表姐。”   兰因亦笑着与人打了招呼,“表弟。”   “成玉,表妹还在里面,你怎么能如此莽撞?”说话间,车帘外头又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透过还未彻底掩下的车帘,能看见一道深蓝色的身影,因为距离看不见男人的相貌,只能瞧见男人衣服上绣着团云纹,腰间悬玉佩香囊,此人正是兰因的大表哥,王家大公子王成则。   王成玉不以为然,“有什么关系,表姐又不是外人。”说着又跟王老夫人撒起娇,“祖母去了几个月,我都想死祖母了,早知道就该让祖母把我一并打包走。”   他惯来会讨老人家高兴。   王老夫人被他这番话说得眉开眼笑,直抚着他的头笑道:“我倒是想带你走,可你这性子,要没你娘拘着还不成天往外跑?要是坏了秋闱,看你娘怎么收拾你。”   “祖母,您怎么也和我娘一样,成天把秋闱放嘴边了。”王成玉苦了脸,又觉得自己委屈极了,“您都不知道为了见您,我和我娘定了多少不公平的条规。”   秋闱在即。   王成玉是金陵人,倒是无需去别的地方赴考,但他娘早有准备,怕王家人多,闹腾,便想着让他这阵子去贡院附近的宅子住,那边靠近江南贡院,不仅安静还有学习的氛围。可他听说王老夫人就在回来的路上,自是不肯现在就离开,好说歹说,订下无数条约,终于跟他娘商议等过了中秋再去。   “哦?”   王老夫人好笑,“你说说。”听他掰着指头数着,却都是些琐碎小事,王老夫人无奈,看着兰因说,“看看你这表弟,都十八的人了,还跟个小孩一样。”   兰因也笑,却说,“表弟赤子之心,实属可贵。”   王成玉听她夸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自己的头,“其实我也没那么好。”   满车笑声。   王老夫人虚指他的额头,笑得无可奈何。   听到外面王成则同她问安,王老夫人忙让玉莱卷起车帘,瞧见自己的长孙,她含笑的眉眼愈显柔和,听他温声询问这一路可好,她亦笑着答了,“都好。”又问他,“家里可好?”   “您放心,家里一切都好。”   王观南在一旁说了一句,“母亲,我们先回府吧。”   他们如今在城门口,虽然未曾造成拥挤,但围观的人也不在少数,王老夫人自然也瞧见了,便点了点头。   “我要在马车陪着祖母。”说话的是王成玉。   王观南和王成则显然都已习惯他的脾性,只是今日兰因也在,王成则不由犹豫,不等他开口,兰因便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冲他笑道:“表哥,我没事的,许久不见表弟,我正好也与他说说话。”   她都开口了,王成则便也没再多说,朝兰因一颌首,又和王老夫人说了一句便转身上马。   ……   至王家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门前丫鬟仆役站了一堆,瞧见马车停下纷纷上前行礼。   兰因扶着外祖母走下马车,往前看,门前两头威武石狮子,而石阶之后大红漆门,上悬黑木牌匾,以金漆而饰王家两字,这番气派便是比起那些勋贵侯府也不差,这世道便是如此,他们既笑话商人的低下,却又对他们心生艳羡。   王家坐立乌衣巷,几乎占了小半条街,若要走路,恐怕得走小半个时辰,因此众人近了府又换乘了马车,马车在内院那道月亮门前停下,以王家大夫人吴氏为首的王家几位夫人都在廊下候着,远远看见他们便都迎了过来,一应见完礼后,便去了堂间休息。   茶水糕点早已备好,等王老夫人入座,众人才跟着坐下。   兰因却得同几位舅母见礼。   穿绛紫色通袖妆花缎长袍戴景福长绵簪佩佛珠的是兰因的大舅母吴氏,她左边穿月白色滚边团云纹交领锦衣戴喜鹊登梅簪的女子便是兰因的二舅母徐氏,而徐氏身边那个穿大红色锦衣饰富贵双喜簪的便是兰因的三舅母程氏。   三人里面,吴氏慈眉善目,徐氏端庄娴静,而程氏模样最是漂亮,纵使年过四十,但眉眼之间那份风韵依旧犹存,她看着也最是精明。   兰因收敛心中猜测,神色如常同她们见礼。   “快起来。”   吴氏刚与她说了一句,程氏便已笑着起身把她扶了起来,“都是一家人,何须这么多礼,我见母亲近来容色比从前还要好,想来都是因因的功劳。”   王家谁不知道老夫人偏心这位外孙女,夸别的或许没用,但若是夸兰因必定能让人高兴。   果不其然王老夫人一听这话便笑道:“你们可别夸她,这丫头如今是越大越不听话,每□□着我吃那些子汤膳,都是太医开的方子,说是对我身体好。”   她话中含着嗔怪,可谁瞧不见她脸上那点笑意?   又听太医二字,众人面有诧异,等知晓是兰因未婚夫齐豫白的功劳,众人惊讶之余忙又是一顿夸赞和恭喜。   他们此前并不知道兰因定亲的消息。   简单寒暄完,王老夫人让兰因来自己身边坐下,跟着问吴氏,“老大他们呢?”   吴氏恭声答道:“老爷去东郊的庄子了,二爷这几日有几位朋友来金陵了,这会还在外头招待他们,三爷……”她正开了头,还未说完,一旁程氏忙接过话,“老爷知晓您带着因因回来,特地去临城买桂花板栗了。”   她说的急急忙忙,似乎生怕被吴氏揭露事实。   可这般模样落在王老夫人眼中,自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想到她那个儿子的秉性,她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碍着几个小辈都在,到底忍了,心情却没之前那么好了。   “明日中秋,让他们都回来。”   她发了话,底下无不遵从,尤其是程氏,几乎是等王老夫人去歇息便立刻出去喊来小厮,让人快马加鞭给三爷传信。   兰因还是和从前一样住在王老夫人那边,被褥床铺都是新的,前些日子还晒过,屋中的布置也都是按着她从前的喜好换置的,随行的丫鬟还笑着与她说,“表姑娘若有什么不喜欢的,尽管吩咐,奴婢再给您更换。”   兰因没有什么不满的,她自六岁起住在王家,可以说王家这些丫鬟婆子是最了解她的。   舟车劳顿,兰因简单洗漱一番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准备歇息了。   这一日,王家一家人只是简单吃了个便饭,等到翌日中秋,王家才彻底忙活起来,中秋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历来除了除夕,中秋便是最重要的节日,这天晚上,除了兰因那几位已经出嫁的表姐妹,其余王家人都在,就连她那位一向不怎么靠谱的三舅舅也终于赶在晚宴前回来了。   虽说程氏那日是找的借口,但以免被母亲发落,她还是让小厮把话传了过去,从她三舅舅手里拿过桂花板栗的时候,兰因笑着与人道了谢。   王德虽然不靠谱,但对家里晚辈却是极好的。   这会他抚着胡须与兰因说,“你尝尝是不是你小时候喜欢的那个口味。”又说,“既然跟你外祖母回来了就在家好好住段时间,那姓萧的小畜生不是东西,不过你别怕,你三舅舅认识的人多,青年才俊更是不少,以后舅舅给你办个宴会,你看中谁就跟舅舅说。”   他混不吝惯了,也没坏心。   程氏却被他气得牙痒痒,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胳膊,又说,“你瞎说什么,因因已经定亲了。”   “哎?”   王德惊讶,“是哪家小子这么幸运能被我们因因看上?”   除了他之外,其余人都已经知晓兰因和齐豫白定亲的消息,先前兰因已被人拉着说了好一阵话,这会看着三舅舅面露怔愕的模样,兰因便红着脸和人说了名字。   王德听完却更为惊讶了。   不过惊讶归惊讶,他却还是点头道:“齐家那小子倒还算不错。”   众人又就着兰因成亲的事说了一会话,约定之后一道去汴京给她撑腰,等外头吴氏领着人过来传膳才渐渐消停下来……吃饭的时候,兰因看着这一大家子。   觥筹交错,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不管平时他们私下怎么争斗,此时他们都是真心的。   兰因的脸上也不禁挂了笑。   只是想到外祖母的死,想到还不知是谁动的手,她脸上的笑意又不禁浅了一些,眼中也情不自禁化开一抹哀伤。   ……   而另一边,齐豫白也终于抵达临安。   今日是中秋,街上明灯高悬,各家各户也都热热闹闹,他们一行人先去了临安的落脚点。   “主子,都已经安排好了,临安知府那边也已经打点过了。”竹生过来的时候,齐豫白正站在窗边,仰头看着头顶的月亮,他手里握着一粒红豆,正是兰因当初给他的那一粒。   闻言。   他轻轻嗯声。   把红豆放于荷包之中,他便转身,“走吧。”   他今日一身绯色官袍,头戴乌纱,走到门口,几十位佩刀的官差都已在外等候,看到他出来纷纷拱手,“齐大人。”   齐豫白朝他们颌首,“今日要劳烦诸位了。”   听他们说“不敢”,齐豫白也未多言,翻身上马后,抚着胯-下玄风的头,他朝金陵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才淡声发话,“去太守府。” 第93章 引蛇出洞 风雨既来,那就让他有来无回……   太守府中。   家宴还未结束, 夏本初原本正在看自己的孙儿孙女玩闹,忽然眼皮跳个不停,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抬手一摸自己跳个不停的右眼皮, 神色不禁变得凝重起来。   为官几十年, 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雨, 可他从来就没有过这样心慌的感觉。   夏府家大业大, 这会家宴已进行到尾声,几个小孩你追我赶玩得不亦乐乎, 李氏看着这阖家团圆的模样,不由笑着叮咛一句“慢点跑”,正想回头与自己的丈夫说说话, 忽然瞥见他凝重的脸,李氏微微一愣,压低嗓音询问,“怎么了?”   “没事。”   夏本初不忍自己老妻担心,正说完,却见自己的亲信柴彦走了进来,又见他面色难看, 虽然不知出了何事,但夏本初的心还是跟着一沉。   “柴叔怎么过来了?”有人与柴彦打招呼。   柴彦这才提起精神一笑,“有事和老爷商量。”   夏家小辈也没当一回事, 还笑着与柴彦说, “马上就要吃月饼了, 柴叔记得留下来一起吃。”   柴彦朝众人拱了拱手,应了声好,而后继续朝坐在太师椅上的夏本初走去, 还未行礼便听夏本初说道:“出去说。”   夏本初说着站起身,袖子却被李氏牵住。   看着她担忧的脸,夏本初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叮嘱一句,“你在里面看着些。”便径直抬脚往外走去。   旁人都在说话,并未注意到这副画面,只有夏家长子隐约察觉到不对,眼见两人一前一后出去,又见身后母亲神色紧张不安,他心下略作沉吟后,跟了出去。   “怎么回事?”   “庐州派人送了信过来。”柴彦说着把手里的信递给人。   几乎是听到庐州两字,夏本初便知今日这心慌是因为什么缘故了,他沉着脸从柴彦的手中接过信件,一目十行看下来后,压着嗓音沉怒道:“齐豫白怎么会拿到那本册子!我不是让他们盯着他吗?”   那庐州知府是柴彦的妹夫,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柴彦也难辞其咎,他愧道:“仲其派来的人说那齐豫白自进入庐州之后也未怎么查探,整日不是赴宴便是游山玩水,他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那齐敬渊与他们一样,都是只知享乐的酒囊饭袋?!”   “他要是酒囊饭袋,能在这个年纪走到这个位置?我特地写信让他警醒着一些,没想到这个不中用的东西还是闹出了这么大的差错!”事已至此,夏本初再生气也无法,只能阴沉着一张脸问,“齐敬渊现在在哪?”   “仲其发现不对的时候就立刻去了这位齐大人的落脚点,可那边……人去楼空,就连洒扫的仆役也不见了。”   “立刻派人去找!”   “这本册子关联甚大,找到之后……”后面半句话还未说出,外面又有人跑了进来。   来人是太守府的管家,他喘着粗气说,“老爷,陈知府派人送了一封信过来。”   柴彦连忙接过,打开一看后,脸色骤变。   夏本初从他手中接过,原本沉怒的脸色也跟着一变,他把手中信条揉成一团,声音低沉,“看来,我还是小看我们这位钦差大人了。”   “老爷,现在怎么办?”柴彦低声问他。   夏本初还未说话,长子夏迟柏便走了过来,“爹,发生什么事了,你和柴叔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他先前在一旁听了半天,只听到庐州知府,齐豫白两个关键词,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不清楚。   “你怎么出来了?”夏本初拧眉。   夏迟柏不答反问,“出什么事了?”   夏本初不答,冷脸说,“这事和你没有关系。”他手里沾染的那些事从未与自己的家人说过,也从来没让他们参与过,从前如此,如今也一样,“进去。”   “爹,这些年您一直不准让我们多管您的事,儿子听您的话,按照您要求的路好好走着,可如今这事让您和柴叔都如此为难了,您还不肯让我们知晓吗?难道真的要等风雨将至,您才肯与我们说?”   眼见夏本初沉默,夏迟柏又说,“爹,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们可以一起扛。”   夏本初抿唇,身后又跟着走出来许多人,除了夏家的孙辈,以李氏为首的夏家人都在,他们都看着夏本初,“老爷(爹),老大(大哥/夫君)说的对,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是一家人,有事我们一起扛。”   廊下灯火摇曳,夏本初看着身后这一众人,半晌才哑着嗓音开口,“……好。”   他回望那浓浓黑夜,风卷起他的衣袍,他看着头顶那深蓝色的天空,沉声说,“风雨既来,那就让他有来无回。”   ……   去往太守府的路上,竹生到底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他看了眼身后跟随的官差们,问齐豫白,“主子,您为什么明知道那陈知府有问题,还要派人去惊动他。”   齐豫白一身绯袍在月夜下格外醒目,闻声,他淡声回答,“不惊动他,怎么引蛇出洞?”   “蛇?”   竹生蹙眉,“不就夏本初一个吗?难不成还有其他蛇吗?”   齐豫白却没再回答,有些事,他如今也还不清楚,只不过前世他和他未来的岳父长兴侯曾在同一个人手上吃过亏,虽说后来他曾查过,但那时人归黄土,纵使查到一些线索也断了,或许今日能给他一个答案。   太守府就在不远处。   齐豫白身后一众官差纷纷神情戒备起来,就连竹生等人也如是,齐豫白却还是平日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至太守府,大门敞开,似乎早就知道他的到来,门前一个管家还朝他恭敬拱手,“我家大人恭候齐大人已久,请进府一叙。”   “这是怎么回事?”身后官差纷纷不解。   “主子……”竹生等人神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齐豫白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抬头看了眼不远处悬挂的黑木牌匾,而后一言不发翻身下马,他率先抬脚进了太守府,竹生等人连忙跟上,身后一众官差却面露犹豫,但钦差大人都已进去,他们也不好留在外面,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抬脚进去。   几乎是刚进府,身后大门便被人合上。   沉重的关门声在身后响起,一众官差变了脸,质问身后夏府仆从,“你们做什么!”   以夏府管家为首的一群仆从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垂首沉默不言,而不远处,夏本初领着夏迟柏等兄弟出来,上百个手持刀剑的府军、护卫从各处出来把齐豫白等人前后包围。   竹生和云阔等人护在齐豫白身边,而其余官差看着这副情景却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神色不安。   “齐,齐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有人问齐豫白。   齐豫白却不答,而是看着不远处的夏本初,“看来陈知府这消息传得及时。”   “陈知府,怎么会?”官差面露怔然,其中有人倒是一下子就想通了关键,他怒道:“我说怎么陈彪、姚弛他们这些人晚上都有事,原来早就知道陈知府打的什么主意!”   放着他们这些虾兵蟹将过来挡枪,是因为陈知府私下其实早就投靠太守给人传了消息。   几十个官差当场破口大骂。   在这样的场合下,夏本初看着齐豫白不掩赞赏,“你很聪明,三年前,你殿试之际,本官曾有幸拜读过你的文章,当时我就觉得你一定会在大周朝堂大放光彩。”   “我果然没看错人。”   “可惜,聪明却不知道韬光养晦的人注定没有什么好下场,齐大人,你说是吗?”   齐豫白不置可否,他抬手抚平衣袖上的褶皱,闻声淡问,“我只想知道夏大人打算怎么处置我?您这府军是不少,但我们这一行少说也有五十人,纵使不敌您的府军,但您不会以为您能明哲保身,一点风声都传不出去吧?”   “自然不会。”夏本初朗声笑道,“江南有一大盗滋扰民生已久,本官不胜其扰,未想中秋佳节,此大盗胆子这么大竟直接带人闯入太守府中,陈知府得知消息立刻带人过来,可惜,最后虽然抓住大盗及其同伙,却连累众位官差不幸殒命。”   他面露愁苦,似乎真的在可惜此事。   “你!”   “你想杀了我们?”   “不,我不想死,太守大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听命行事,求求你不要杀我们。”   院子里纷纷扰扰,不等太守府的府军动手,齐豫白带来的官差便已成了一团散沙,竹生等人看着这群官差的面目,心生唾弃,正要发话,却听其中一名年轻官差怒声喝道:“你们求他有什么用,他和那姓陈的狼狈为奸,陈明既然把我们送过来就没想过我们能活着回去,与其求他,倒不如跟着齐大人闯出一条血路!我就不信他一个太守还真能只手遮天!”   齐豫白听到这话,方才侧目朝那年轻官差看了一眼。   他虽然年轻,但在这堆官差中却很有威望,先前还一盘散沙的官差被他三言两语竟又重新变得团结起来,他们护在齐豫白身旁,长刀紧握,神色凛然。   对于这番变化,夏本初并未多看一眼,似乎在他眼中,这些虾兵蟹将早已是一具尸体。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看着齐豫白,此时,他颇为遗憾道:“齐大人,我真的很欣赏你,可惜了。”   他话下最后三字便抬手,静候在一旁的府军纷纷冲上前,夏本初颇为惜才的留下一句,“给这位齐大人留个全尸。”他说完便打算转身进去,可就在此时,大门轰然倒塌。   夏本初止步回眸。   尘埃飞扬间,庐州守备军范昭领着一众将士走了进来。   看到这张脸,夏本初的脸色终于变得苍白起来,他看向从始至终都神色镇定的齐豫白,终于明白他能如此自若的原因,他根本……就是有备而来。   ……   范昭的到来让原本的局面立时有了变化,不说他手下都是些精兵强将,就说他的身份,庐州守备军的参将,夏本初即便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只手遮天到把范昭也一并拿下。   被范昭和临安官差拿下的时候。   夏本初没有反抗,只是对齐豫白说,“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和我家人没有关系。”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先前以为要死的官差这会有了靠山,自然不怕夏本初,他啐一口,“刚才要杀我们的时候,你们不是……”声音在夏本初回眸看向他的那一瞬戛然无声。   夏本初自三十进入官场,至今二十余年,一个眼神就让先前不停说话的官差双股颤颤。   直到肩膀被一个年轻官差拍了拍才回过神。   “崔哥。”   他颤着嗓音喊来人。   崔岸嗯一声,他看着夏本初,“我来吧,你去帮其他兄弟。”   那人忙不迭点头,离开的时候脚步还有些趔趄。   齐豫白看了眼来人,正是先前那位官差,听他喊“齐大人”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被人询问“其余人怎么处置”的时候,方才看着夏本初说道:“先关押起来,余后再审。”   说完又添了一句,“还未有结果之前,不必拷问。”   崔岸点头。   夏本初也终于松了口气,他没再挣扎,任范昭的人带着他往前走,听到身后传来哭天抢地的声音,脚步一顿,回头与夏迟柏交待一句,方才在他们的泪目下转身离开。   “齐大人。”   范昭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齐豫白面前,压着嗓音说,“您猜的没错,江南守备军秦无涯真的是杜诚之的人,他手里拿着夏本初送过去的令牌,我们按照您的吩咐守在城门口,现在已把人扣下,可惜他身上并没有能联系杜诚之的信件,想要借此拉下杜诚之恐怕不易。”他神情严肃,面上犹有不敢置信,“我和这位秦无涯也接触过,他深受长兴侯信任,当初长兴侯想举荐他去汴京,他还不肯,非要守在临安这个地方,没想到他竟然是杜诚之的人。”   “这些年他和夏本初多有争论,没想到这两人私下……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范昭好奇。   “早些时候探查到一些踪迹,不过此前,我也只是怀疑。”齐豫白手里握着令牌,对此番结果也不意外,杜诚之老谋深算,他信赖的这些人也各个聪明绝顶,他上辈子没少在这几个人手上吃亏,如果不是这次有上辈子的记忆,他也没法借此拉下夏本初和秦无涯,“劳烦范将军跑一趟汴京,把这两人交给陛下看管。”   范昭自然没有二话。   “事情重大,将军这一路请务必小心。”齐豫白神情严肃叮咛人。   范昭一笑,“放心,我一定安安全全把这两人交到陛下的手中,倒是你,临安这个圈子被你一下子拉下三个人,两个还都是杜诚之的亲信,等那姓杜的知道此事必定不会轻饶你。”   两人话别。   目送范昭离开,竹生请他回去歇息,齐豫白走前又让人问了那个年轻官差的名字。   *   兰因得到临安的消息已是七天之后的事了,彼时王成玉已经去贡院旁边的府邸准备科考,而王家其余人还是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子,得知临安传来的这则消息,众人都变了脸,夏本初的背后是杜诚之,现在齐豫白动了夏本初,杜诚之会怎么想?那可是连当今陛下也敬怕的人。   兰因的三舅母程氏更是不止一次犯起嘀咕,担心齐豫白出事连累王家,被王老夫人听到后自然好一番呵斥。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此事?”   这一天,王老夫人挥退一干仆从之后,问兰因。   兰因也知瞒不过她便点了点头,“他走前便与我说过陛下要对夏本初动手的事,您放心,敬渊不会有事的,更不会连累王家。”   王老夫人蹙眉,“你别听你三舅母瞎说,她就是这么个人,既看重利益又怕担风险,可姻亲历来便是同舟共济,难不成我们王家出事,豫儿会坐视不管?”   “自然不会。”   兰因知道齐豫白的性子,在他能力范围内,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这不就对了。”王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说,“所以你放心,就算豫儿之后有事,我们王家也不会坐视不管。何况既然是陛下发的话,想来他们早有准备,那杜太尉便是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对豫儿动手。”   祖孙俩说了会话,王老夫人让兰因别多想,便让她先下去。   兰因走到门外,又见到一个人,她小舅舅王观南。   王观南手里拿着一封信,看到她就说,“正好,齐敬渊派人给你送来的。”   兰因想着齐豫白这阵子应该会给她来信,跟人道谢之后便伸手接过,见小舅舅面有踌躇,本想回屋看信的步子停下,她问人,“怎么了?”   “你上次让我查的事,没有异样。”   王观南虽然这样说,但长眉微蹙,显然心中已信了兰因当日所言。   兰因其实早就想跟小舅舅讨论下这件事了,只是先前小舅舅不肯让她插手,她也不好多问,这会,她沉吟一会,忽然开口,“小舅舅若信得过我,不如听我一言。”   王观南看她,“你说。”   “您查不到异样不过是因为王家如今无风波可争,与其如此,我们不如添一把火,引蛇出洞。”兰因这阵子闲暇之时也曾细细想过前世的事,她记得外祖母离世之后,她曾问过玉莱等人。   那时玉莱曾提过说是外祖母走前,王家起了几次争执,只是都是些烦琐的小事,她那时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可如今想想这世上之事,哪个不是一件件小事积压而成的? 第94章 风波四起 如题   那日兰因的提议, 王观南当场并未表示什么,但几日后,他还是采取了行动,王家一支去往利州的商队忽遇海盗, 至今下落全无, 船上几千箱丝织品, 是早前一位老客定下的, 若无法如约提供,王家将会赔付一大笔银子。   事情传到王家的时候, 自是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   只是最初,大家也没当一回事,王家行商这么多年, 几条陆路、水路的黑白两道都是早早打过招呼的,他们以为这次是那些海盗抓错人,待知晓王家的身份就会把他们放回来,哪想到时间过去三天,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派出去的人连他们的踪影都找不到,眼见要发货的时间越来越近, 王家也终于因为这件事吵了起来。   除了还在外头准备科考的王成玉之外,王家其余人几乎都来齐了,这事关乎的不仅仅是银钱, 还有王家的信誉, 经商多年, 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一群人脸色自然不好看。   程氏最先忍耐不住,发起牢骚, “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我听说这次是船夫特意换了一条我们以前没走过的路线,我说那群海盗怎么胆子这么大,收了我们的银钱还不好好办事!原来是走的路不对!”   她不点名指姓,但话中全是责怪。   王观南接过话,“这事是我做得不妥,是我怕时间不够让船夫换了路线。”   “小叔叔,这事怎么能怪您?”王成则不肯他一个人担责,当即起身说道,“这单生意是我接的,也是我没有控制好时间,您也是为了如约交货才会如此。”   对于王观南,程氏作为同辈自然不好说什么,可对王成则,她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既然他跳出来了,她便把所有的不满都冲向他,“成则,不是我说你,你做生意也有几年了,你小叔叔事情多,这要跑那要跑的,你既然在金陵,做生意是不是得稳妥点?知道来不及就得提前计划好。现在好了,这么大一单生意,要是不能如约交付还不知道赔出去多少银两。”   王成则自打接管王家的生意还是第一次出这样大的差错,他面有愧色,正要道歉,一向慈眉善目的吴氏却不满自己的儿子被程氏这般奚落,当即沉声反驳,“三弟媳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王家这么多生意,阿则一个人怎么可能事事顾全?”她手里握着一串佛珠,这会手指紧紧扣着,纵使缓下语气也能瞧出她此时心情很是不好,“谁都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如今既然发生了,理应想办法解决才是,而不是坐在一边只知道指责。”   “我……”   程氏还想说什么,上面传来王老夫人的呵斥,“都少说两句。”   她一晚上都没说过几句话,此时开口却让原本纷闹的内堂顿时鸦雀无声,就连先前叭叭说个不停的程氏也立刻闭嘴不敢再言。   “小则,你先坐下。”王老夫人先跟王成则说,等人坐下后,方才继续开口,“老大媳妇说的对,谁也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如今既然发生了就该想法子去解决,我们王家做生意做了这么多年,再难的日子都捱过,如今不过只是一个小坎。”   “老四。”   她冲王观南说,“你再派人去找下,如果还是找不到,就去问其他商号借,金陵没有就去别的地方,能凑多少凑多少,真凑不了咱们就赔钱,那尚老板和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还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就跟我们王家断了往来。”   王观南应声去外头吩咐。   “阿则,你也去。”王老夫人让王成则也一道出去。   等两人都离开,她方才沉下脸,看着王家这一大家子说道:“王家做事从来都是同舟共济,既然享受了王家赋予的利益,就要做好一起担责的准备,这次的事如果真的要赔钱,我会让人从公中出,若是谁有不满尽管来与我说。”   众人忙道:“儿子(儿媳)不敢。”   兰因并未参与这场会谈,但里面发生了什么,她却也一清二楚,甚至于后面三位舅母的表现,她也着人去查了。大舅母离开的时候第一次沉了脸,二舅母虽然从始至终都没说什么,但脸色也不好看,至于三舅母,虽然有外祖母的叮咛,但嘀咕却少不了,听说那天她还特地留下三舅舅不准人出门,夫妻俩不知道在房中说了什么话。   后面几日,小舅舅和大表哥按照外祖母的吩咐去做事,很少回家,王家又恢复成从前的安宁。   这件事就像小石击进湖面,虽然泛起了一时的涟漪,但转瞬又归于平静。   兰因想引的那条蛇还是没能引出。   又过了几天,王成玉科考回来,虽然还不知是何成绩,但王家还是办了一场规模不小的家宴,庆祝他脱离苦海,席间众人觥筹交错,兰因也难得喝了几盏酒。   这天用完晚膳。   兰因因为多喝了几盏酒由时雨陪着去外头吹风醒神,才走到一条僻静的小院子便瞧见前面站着两个人,透过两旁灯火,她能瞧出走在她前面的两人便是大舅母和大表哥,正想上前与他们打招呼,却听前面传来说话声。   “阿娘怎么看着不高兴?”   “我怎么高兴的起来?当年要不是你爹和你祖母,你也该去参加科考,保不准如今早已有一番建树。现在倒好,干着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成日要被人议论。”面对自己的儿子,吴氏也没隐藏自己心中的想法。   “……阿娘。”   王成则面露无奈,却还是温声安慰着人,“当初是我自己要求的,与父亲和祖母无关,我身为王家长孙,自然该承担自己的责任。何况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世间道路千万条,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商也让我增长了不少从前没有的见识。”   吴氏止步看他,“你就不后悔?”   王成则正欲笑答,忽听她说,“你若不后悔,这些年为何每次路过学堂都会停上片刻,还有阿沅,你和她感情甚笃,如果不是当初弃文从商,她爹娘怎么可能会不同意她嫁给你?”   从兰因的视角无法看到表哥此时的表情,但透过那忽然变得低落的声音也能察觉到他的心情并不算好。   “阿娘,都已经过去了……”晚风传来他沙哑的嗓音。   “要是真的过去,这些年为何你迟迟不肯娶妻,阿则……”   母子俩边走边说,余后声音,兰因已听不到,她也未再跟过去,她留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开的身影,回想先前大舅母说的那番话。   大舅母说的那个阿沅是何家女,与她也是旧时的手帕交,何家和大舅母的娘家交好,早前何伯父曾任金陵知府,虽然两家没过明路,但谁都知道大表哥和何沅是一对,如果没有几年前的意外,这两人只怕如今早就成婚了,或许就连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   何家是清流,走的是仕途,当初看重大表哥也并非因为王家的财路,而是觉得大表哥自身优秀,也笃定他能高中。   大舅舅的意外让大表哥弃文从商,何家自然不高兴,后来两家虽然没断了往来,但儿女亲家却是做不成了,前些年何家伯父被调派到了会稽成了当地刺史,何沅也定了一门会稽本地的清流世家,两家也就渐渐不怎么往来了。   早前何沅成婚的时候,兰因曾让人送去一些添箱礼,人却有好些年不曾见过了。   “主子。”   时雨见她一直怔怔看着前方,不由轻轻喊了她一声。   兰因回神,知道小舅舅暗中都有派人看着,她便也没有多此一举派人去查,等吹完风回到宴席,再度瞧见表哥和舅母,她也只当没有先前那桩事,夜里陪着外祖母回屋等人歇下后,她临窗而立,看着窗外的月亮,临近月末,残月如钩,她手里握着那支白玉平安簪,大半个月没见到齐豫白了,虽然书信不断,但她还是想他了。   而此时的临安。   齐豫白也在临窗望月,想着她。   早前兰因送他的那粒红豆被他小心钻了孔又编了手绳,如今正戴在他的手腕上。   自从范昭带走夏本初和秦无涯后,齐豫白便入主临安知府衙门,这些日子,他暂且担任临安知府统管临安各项琐事,其余临安的官员见他铁血手段连夏本初都敢收拾,自是各个夹着尾巴过日子,可以说这阵子的临安是近些年最清明最太平的时候了。   竹生进来的时候,齐豫白正抚着自己手绳上的那粒红豆,听到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只问,“西宁怎么样?”   竹生答,“我们派出去的人说有人前些日子进了西宁王府,但杜诚之并没有什么表示,这些日子他日日待在府中,偶尔出门也只是去校场练兵。”   对于这个回答,齐豫白似乎并不意外,“继续盯着西宁那边。”又叮嘱一句,“杜诚之为人小心,不要与他正面交锋。”   “是。”   竹生应声离开。   *   西宁王府,一间古朴且颇具民趣的院子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穿着一身轻便的短打拿着锄头翻地。   “爹!”杜诚之的长子杜厉走了进来,看到这副画面不住皱眉,却还是朝人先拱手问安,见老人依旧怡然自得,到底忍耐不住,“夏本初都被押到汴京了,您怎么还坐得住!”   老人依旧不语,只冲老奴发话,“给他倒杯茶。”   老仆应是。   杜厉一看到那茶杯里的茶叶就直皱眉,他实在想不通他爹,明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偏要过这种苦日子,在军队和将士吃一样的饭菜,回了家里,也放着富丽堂皇的正屋不住,非住在这破地方,吃喝也不讲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堂堂西宁王过得是这样的日子?   但再不高兴,他也不敢拒绝。   从老仆手中接过,他也只是意思意思抿了一口,便放在一旁看着背对着他翻地的老人喊道:“爹!”   “你这性子就是不如老二沉稳。”西宁王杜诚之被人扰乱兴致叹了口气,把手中的农具放到一旁,他边走边放下先前卷起的袖子,老仆见他过来立刻递上帕子,他随意抹了下额头上的汗,接过茶碗喝了半碗,方才看着杜厉说,“你现在知道着急了,当初我让你不要做这些事的时候,你怎么不听。”   杜厉脸色难看,“我哪里知道夏本初会这么不小心。”   “你还有脸怪别人?”杜诚之怒斥,“怀明原本是个造福百姓的好官,你非要逼着他去做这些事,如今东窗事发,你不想想怀明的家人该怎么办,只想着自己,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还不是为了我们杜家……”杜厉为自己辩解。   被老人那双锐利的目光盯着,到底不敢再狡辩,“您先别训儿子了,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夏本初和秦无涯,要是他们说了什么,我们可就完了!”   杜诚之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个蠢货儿子。   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嫡妻所生的唯一一个儿子,他怎么可能会把管家的权力交到他的手上?叹了口气,他握着手中茶碗和人说,“派人和怀明、禄光去说,不必担心他们的家人。”   杜厉眼睛一亮,顿时明白父亲的言外之意。   他当即就要起身去吩咐,却听杜诚之说,“这事让你二弟去做。”   杜厉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还未说话,杜恪便过来了,杜诚之便看着杜恪说,“你来得正好,有件事你去办下。”   杜恪也不问什么事,语气谦和垂首答应,又与杜诚之说,“儿子这有封信要交给您。”   杜诚之接过后,脸色微变。   杜厉原本还在不满杜恪的到来,忽见父亲这般模样,不由询问,“爹,怎么了?”   杜诚之却不语。   他握着手里的信,沉声问杜恪,“这事你去查了没?”   杜恪恭声,“事情紧急,儿子接到信便立刻来与您说了,还未派人去探查。”   杜诚之唇角紧抿,“你立刻去查。”   “那先前您说的事……”   “老大,汴京那边你派人走一趟。”杜诚之斟酌之后如此说道,想到自己这个儿子行事,他又厉声叮咛一句,“要是出了差错,我唯你是问!”   杜厉本就不满他们不告知信中之事,此时又被自己父亲当着一个庶子教训,自是更加心生不满。   他干巴巴说了一句“知道了”便掉头离开。   杜诚之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目露无奈。   杜恪眼中却闪过一抹精光,等脚步声远去,方才继续与杜诚之说,“父亲,若是找到此人的话……”   “格杀勿论。”   短短一瞬间,先前温和的老人再也瞧不见,留下的只有历经几朝权势滔天的西宁王。   ……   半个月后,汴京皇宫,一个雷电交加的夜里,大周天子赵乾忽从梦中惊醒,他大口喘着粗气,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汗水,康礼听到动静,执灯过来,看到这副情形不由吓了一跳。   “陛下,您怎么了?”   他寻了帕子要给人擦拭额头的汗,突然被赵乾握住胳膊,“我梦到非池出事了,有人在追杀他,长白,长白先生也死了。”   康礼心下一个咯噔,却还是温声劝慰,“您别担心,梦都是反的。”话音刚落,外面便有人传话,“陛下,龙影卫首领庞牧求见。”   赵乾忙道:“快让他进来!”   庞牧一路冒雨过来,这会头发和衣服都湿了,但此时他却已经顾不得了,看到赵乾的那一刻他便双膝着地说道:“陛下,太子他……出事了。” 第95章 太子 兰因看着眼前这个孩子,莫名觉得……   “你说什么?!”   赵乾本就脸色苍白, 一听这话,他顿时挣扎着要起来,可手刚掀开被子,人才起来便又摔了回去。   康礼连忙伸手扶住他。   庞牧也面露关切, “陛下, 您没事吧?”   “不用管我, 你继续说。”赵乾沙哑着嗓音坐在龙床上, 他脸色惨白且神情凝重,双手紧握成拳抵在膝上, 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庞牧,沉声问人,“到底怎么回事?太子出什么事了?”   庞牧不敢隐瞒, 连忙答道:“属下接到龙影卫派人送来的口信,来人说有人查到太子还存活于世的消息,并且追查到了长白先生那边……”   他越往下说,赵乾的脸色便越发难看,“然后呢?”   庞牧垂首沉声,“长白先生察觉到不对之后便立刻让影卫秘密护送太子离开,至于先生……”   赵乾隐约觉得不好, 忙问,“先生怎么了?”   “先生他……”能做到龙影卫首领的人,手里沾染的人命自然不计其数, 按理说庞牧早就能淡然面对同伴的生死了, 就连他自己, 纵使被人拿刀子抵着脖子,只怕也不会多眨一下眼,可想到自己听到的那个消息, 他的声音还是情不自禁哑了。他双手紧攥成拳,声音都在颤抖,“先生他被杜贼的人以族人威胁,与贼人周旋之际,一把火烧死了族人,自己也……跟着赴死了。”   “噗——”   “陛下!”康礼见他喷血,立刻变了脸色,他要去请太医,却被赵乾紧握住手。   鲜血在赵乾的明黄寝服上化作点点红梅,他却无暇去顾,他双眼湿润,面色苍白,声音都在发抖,“是朕害了先生……是朕害了先生!”   康礼劝道:“这怎么能怪您?要怪也该怪那些贼人!”   庞牧也连忙跟着说道:“康公公说的对,这和您无关,臣听来人回禀,先生及其族人是甘愿赴死的,就连先生最小的孙儿面对死亡都没有哭闹。”   要登上帝位注定杀机重重。   当初他坐上这个位置不也牺牲了许多人?赵乾相信长白先生是心甘情愿赴死,可他怎么能如此坦然地接受这一大家子的牺牲?如果当初不是他实在找不到人,先生原本是能安享晚年的,何至于到了这把年纪还落到这样的结局,甚至连一个族人也未能留下,一想到庞牧那句“最小的孙儿都没有哭闹”,赵乾的眼睛就更加红了。   “杜、诚、之!”   他一字一顿,心中如有千万火把一并燃烧,外面雷电交加,闪电在窗外劈过,照亮赵乾怒火滔天的脸,暂且压下心中的震怒,他问庞牧,“太子呢?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太子……”   庞牧的脸色却愈发难看了,“太子担心先生一家出事又特地折回,被杜贼的人发现踪迹,影卫的人折损了十几名兄弟把太子带走,但……现在属下也联系不到跟在太子身边的影卫了,只知道杜贼那边也还在追查太子的踪迹,想来太子还未被他们捉住。”   对于这个结果,殿中三人的脸色都不算好看。   尤其是赵乾。   他把自己这个儿子秘密保护了十多年,为得就是想把杜诚之解决掉之后再接他回京,让他可以平平安安荣登大宝,怕人发现他还存活于世的消息,他十多年不敢见他一面,只能通过画像和先生的书信知晓他如今过得如何,没想到他藏得这么隐匿,竟然还是被杜诚之找到了!现在太子不见踪影,先生一家又惨死……赵乾一向温和的脸色彻底变得阴鸷下来。   他起身在殿中踱步。   脚步声被外面的雨水盖过,赵乾走了许久方才和庞牧发话,“你亲自派人去找太子的踪迹,若找到,直接迎进皇宫。”原本藏着非池是怕他遇到危险,可如今,显然是把他放在身边最好,杜诚之就算胆子再大,还敢明目张胆弑君不成?   庞牧立刻领命告退。   等他走后,赵乾又走到书桌前,他亲自提笔书写了一封秘信,又从暗匣中抽出一张画像,交给康礼,“找人送到齐豫白的手中。”   康礼心下一惊,“您这是……”   赵乾默然片刻方说,“杜诚之动静闹得那么大显然是没想让太子活着回京,庞牧虽然是影卫,但杜诚之为人老谋深算,想必早就知道庞牧此人,他这番离京只怕被人盯着不好行动,正好齐豫白也在江南,让他秘密在江南搜查,若找到太子便带在身边。”他说着走到窗边,窗子被他推开,外头的雨一下子全部被浇灌了进来,一眨眼的功夫,赵乾的寝服就被雨水浇湿。   康礼劝他离开。   赵乾却未理会,他沉默地握着拳头看着窗外,任雨水泼面,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喃喃说道:“非池不能有事。”   不仅仅因为他是他和相宜唯一的孩子,更因为他是大周的希望。   如果真的让他的次子赵衍登基,以他的心性绝对会成为杜诚之的傀儡,届时整个大周都将是杜家的囊中之物!   ……   西宁王府。   同样一个雷电交加的夜里,杜厉、杜恪兄弟俩齐齐跪在地上。   杜诚之坐在主位,身上依旧是一件朴素的褐色道服,他看着底下的兄弟俩沉默不语。   外面的雷声愈发衬出屋中的安静,沉默间,杜恪率先说道:“父亲,这事和大哥没有关系,是我做事没做干净,让人提前知道了消息,这才让人跑了。”   杜厉本以为发生这样大的事,他这庶弟必定要向父亲告状,没想到他竟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惊诧之余,他忍不住扭头朝身边的杜恪看了一眼,一时搞不懂他这庶弟肚子里卖得什么药。他自然不相信他会这么好心,虽说这些年他这庶弟韬光养晦,每次看到他也是恭敬有加,可年轻时他可没少在他手上吃亏。   “这事和你没关系。”杜诚之终于开口了,“要怪就怪这个孽障!”   不同和杜恪说起话时的平静,面对杜厉,他难掩怒容,大掌重拍身边茶几,厉声喝道:“你个孽障,你可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杜厉也知道这次自己犯了大错。   谁也没想到那个自出娘胎就断气的小孩竟然还活着。   他当然知道那个人的存在对他们杜家有怎么样的威胁,原本天子就二皇子一个孩子,二皇子出自杜家,是他的外甥,以后等天子驾崩,毫无疑问是他的小外甥登基,届时,整个大周不都是他们杜家说了算?可偏偏还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是元后所生,论身份地位,比他的小外甥还要尊贵。   可以想想,等那个孩子回京,朝堂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波。   可知道归知道,被自己亲爹当着他最为厌恶的那个庶弟教训,杜厉自然脸色难看,他忍不住嘀咕,“您若早些时候告诉我,我怎么会偷偷跟上去,又怎么会打草惊蛇?”   “你!”   杜诚之这次是真的被他气急了,他想训斥,张口却是一阵咳嗽,老仆连忙递了茶盏过去,杜恪也面露关切,“父亲,您没事吧?”   杜厉同样心生担忧,“爹,您没事吧?”   杜诚之没说话,他咳了好一会才消停下来,看着那对兄弟,他头疼不已,没再理会杜厉,他和杜恪说道:“恪儿,你拿着我的令牌继续去搜查那人的踪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回京。”   杜恪忙应声答应。   “爹,我呢?”杜厉不肯杜恪抢了所有功劳。   可杜诚之冷着一张脸看着他,没好气道:“你还嫌自己错得不够多?这阵子,你给我好好待在府中,哪里也不准去!”   “爹!”   “出去!”   杜厉的脸一会青一会红,最后还是起身拂袖离开,走的时候,他还特地看了一眼身边还跪着的杜恪,重重哼了一声。   杜恪却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变化。   “这个逆子……”杜诚之对自己这个嫡子又气又恼却也无可奈何,摇了摇头,他和杜恪说,“你也起来吧,事情紧急,你收拾下就立刻出发。”   杜恪应声起身。   要走的时候,他还说道:“儿子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秋日天凉雨水又多,请父亲务必注意身子。”说完还特地叮咛老仆,“我不在的这阵子,要劳宁伯辛苦些。”   老仆忙道:“少爷放心。”   杜恪这才起身离开。   他走后,杜诚之忽然叹气,“就厉儿那个心性,要我怎么放心把杜家交给他?”   老仆说,“大少爷是赤子之心,何况,还有二少爷辅佐呢。”   杜诚之冷嗤,“你真以为这次是厉儿的错?”   老仆惊讶,“您怀疑……”   “就老二那个玲珑心思,你真以为他不知道厉儿跟踪他?他故意当做没发现,不过是笃定厉儿那个性子一定会闹出事,只可惜,他没想到宋立这么固执,宁可全家赴死也不肯透露太子的行踪。”   “那您怎么还肯把这事交给他?”   “不交给他又能交给谁?厉儿是这么个性子,其余杜家子孙更是没一个中用的!”权势滔天到让当今天子都敬畏的西宁王此时却重重叹了口气,他凝望窗外风雨,沉声,“怀明和长林,我原本都是为厉儿做准备,就算等我百年归去,有这二人辅佐厉儿,我也可以放心。”   “没想到这次竟然都被那姓齐的小儿拿下。”   他面露阴鸷。   金色闪电在窗外劈过,此时的杜诚之再无平日的温和,那眉眼之间全是嗜血的杀性。   “若老二能用,那固然最好,若不能用,在我离开之前……”后面半句话被掩在风雨雷电之中,却还是被站在窗外的杜恪听得一清二楚。   他面色惨白。   指骨也一点点收紧。   *   九月初十是兰因外祖父的生忌。   下了几天的雨,今日总算放晴,兰因陪着王老夫人去灵谷寺祭拜外祖父。   灵谷寺虽然不比鸡鸣寺、大报恩寺有名,但因为位于紫金山下,环境怡人,王老夫人从前便常来此处。同行的有兰因还有三位舅母以及大表哥、小表弟还有小舅舅,一行人从乌衣巷出发至寺庙已是中午,先用了午膳,又听住持念了佛经,至傍晚,其余人先行离开,兰因陪着外祖母继续留在寺庙,打算在这住上几天。   外祖母和外祖父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可惜天妒英才,外祖父未足四十便离世。   每年这个时候,外祖母的情绪都十分低落,兰因从前在金陵的时候也会陪着外祖母在这小住几日。   倒也不算无聊。   每日陪着外祖母上早课,余后抄写佛经,闲来无事便在寺中逛逛。   灵谷寺的桂花格外好闻。   兰因还特地挑了一天摘了花,晒干之后做了一个香囊让松岳托程镖头送去临安。   这一个多月,他们虽然没有见面,但书信却不断,知道齐豫白如今暂且担任临安知府,要等陛下下派委任的人过来才能离开,她虽想他,却也知道公事为重,不过上回信中,他曾所言,应该不日就可以来金陵了。   ……   又过了两三天。   在乡试即将放榜前,兰因终于陪着外祖母下山了。   来接人的是兰因的大表哥。   依旧是往来时的路走,只是这回路过一个村庄,兰因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打闹声。   “表哥,外面怎么了?”外祖母还在小睡,兰因压着嗓音问王成则。   王成则看了一眼,与兰因说,“是几个小孩在欺负一个孩子。”   兰因蹙眉,打帘一看,果然如此。   几个穿着半新不旧衣裳的小孩正在踢踹一个蓬头垢发的男孩,那男孩身量很高,不知多少天没有洗澡了,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也乱的不行,遮住大半张脸,只有露出的一只眼睛清亮干净。   他手里握着一只脏了的包子,就像小狼崽子护食一般紧紧握着,身子蜷起拿后背对他们。   “怎么了?”外面的动静太大,王老夫人也醒了。   兰因与她回了话。   王老夫人蹙眉,与王成则交待,“阿则,你让人去问问怎么回事,好好的孩子可别被打死了。”   “是。”   片刻功夫后,王家的护卫带着那个孩子过来。   离得近,兰因发现那孩子竟生得很高,看不清脏污的脸,但光看五官也能觉出他的容貌不差了,只是防备心极重,仿佛初涉人间的小狼带着极度的防备打量四周的人。   “问清楚了,这个孩子偷了他们的包子才会被那群小孩欺负,现在那群小孩已经离开了。”护卫在外回话,才说完,那个小孩便立刻反驳,“我没有偷,我给了东西!”   不知道几天没喝水了,他的声音沙哑的不行。   可却还是执拗地握着那个包子反驳道:“我没偷东西,我不会偷东西的。”   外面的人相顾无言。   王老夫人大约是觉得他可怜,不由道:“可怜见的,玉莱,给他一点吃的和喝的,再给点银子。”   玉莱轻轻应了一声。   男孩接过吃的和喝的,却没接银子。   玉莱诧异,兰因想起他那双干净的眼睛和执拗的神色,心中猜测这孩子大概是家里出事才会如此,她沉默一瞬开口,“拿着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话音刚落,原本埋头不语的男孩忽然抬头。   四目相对,兰因看着这双眼睛,不知为何,一时间竟觉得有些熟悉。但还不等她回过神来,男孩便又低下头,他接过银子,嗓音粗哑地道了一声谢。   这事对他们而言只是随手的举动。   等给完,他们便打算继续离开,可马车启程走了一会,外面忽然传来王成则的声音,“祖母,那孩子还跟着我们。”   “难不成是讹上我们了?”有丫鬟嘀咕道。   兰因正要反驳,王老夫人却说,“看着不像。”一般的乞儿绝不会是那副样子,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兰因,见她握着帘子往外头看,又想到她先前说的那番话,不由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略作沉吟后,她与外面的王成则说,“去问问那个孩子是个什么情况。”   “是。”   马蹄声远去。   兰因有些惊讶外祖母的举动,正要开口,却听外祖母笑着与她说,“你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多,如果那个孩子没问题又愿意的话就让他跟着你。”   兰因虽做善事,却也没有捡人的习惯。   可或许是那个孩子的那双眼睛,亦或是他身上透露出来的那股子感觉,像极了小时候她初到王家时的样子,戒备、不敢相信人……她沉默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第96章 愿意 蛇出来了。   男孩被重新带了过来。   车帘被人握着, 王老夫人看着站在马车外头的小孩,笑着问他,“为何跟着我们?”   “我还不知道你们是谁。”男孩说。   “知道我们是谁后,你想做什么呢?”面对小孩, 王老夫人总是耐心的, 她仍笑着问。   男孩忽然抬头, 看着王老夫人和兰因, 语气认真,“你们今日帮了我, 来日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话音刚落,马车里的丫鬟和外头的护卫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就连王老夫人也被他惹得直笑。   童言稚语, 偏偏说话的人却十分认真,他张口想说自己并未欺骗他们,但想起这一路的经历,忽然沉默。   怎么会有人相信他呢?   何况他如今的情况,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   “不必报答。”就在他自馁间,忽然听到一道清淡的女声,顺着声音看过去, 是先前与他说话的那位姑娘,她依旧神色淡淡望着他,并没有因为他的落魄而嫌弃, 也没有因为他的童言稚语而发笑, 从始至终, 她都是恬静端庄的。   在他的注视下,她继续说,“换作别人, 我们同样会施以援手。”   男孩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他们并非特意帮他,换做任何人被他们看见都会有一样的结果。   沉默间。   王成则与王老夫人说道:“祖母,先前问清楚了,这孩子叫宋池,他父母都死了,家中奴仆卷走了银钱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能有奴仆伺候,显然家中条件不错,先前笑话男孩的丫鬟、护卫都不禁面露正色,王老夫人倒是不觉奇怪,她活到这把年纪,眼睛毒辣的很,早在先前就看出这孩子出身不凡了,她点了点头,问男孩,“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化名宋池的赵非池抿唇,他垂着头,声音低哑,“……没了。”   王老夫人问他,“那你可愿跟着我们?”   赵非池自然听出她的意思,他抿唇沉默,还未说话,便听身边王老夫人说道:“我这外孙女身边没什么人照顾,你若无处可去便在她身边伺候着,平时跑跑腿送送信,就是她之后要去汴京,不知你愿不愿意同去。”   若换作别人,赵非池自然不肯。   可听说是给马车里的那位姑娘做跑腿,想到她两次开口,他沉默一瞬,面上已有挣扎,正想答应,便又听到后话。   汴京……   这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地方,被先生念了十多年的地方,有他唯一亲人的地方,也是他最终想去的地方,他心下忽然一阵滚烫。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快得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低着头,兰因瞧不见他的脸色,只是见他迟迟不曾答话,便以为他不愿。   想想也是。   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甘愿被人差使。   “祖母……”   未想才吐出两个字,便听男孩说道:“好。”   嗯?   兰因惊讶地朝那小孩看了一眼,见他目光灼灼,似乎怕她不愿,他双手紧握,看着她说,“我给你做跑腿。”   既然他答应,那兰因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她点点头。毕竟是自己的人,她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也就没有托表哥帮忙,只跟松岳交待,“你带着,回去给他洗个澡换身衣裳,这阵子就让他跟着你。”   松岳应声。   赵非池也未反对,他转身跟着松岳离开。   王老夫人看着他离开的身影,跟兰因说道:“可怜见的,看他样子,从前应该也在家中受尽宠爱,没想到……”她说着摇了摇头,不忍再说。   兰因也觉得可怜。   但心里想着,回头等到了王家,还是让松岳问清楚情况再去查查这孩子的底细,若真如他所说,他若愿意,带在身边倒也无妨,可若是情况不对,她还是给人一笔银钱把人送走吧。   她不想留一个未知的祸患在自己身边。   日子过得很快,没几日就到了放榜的时间,一大清早,王家就派了下人去打听消息,跟着坐在一起等消息,兰因陪在外祖母身边,眼见一向遇事从容的二舅母都紧张地攥着帕子,倒是王成玉这个当事人反而一脸坦然,甚至有心情打趣,“娘,祖母,你们别担心,就算这次不行,大不了我再等三年。”   “你个浑球!”王老夫人还未说话,一向温柔的二舅母却没好气地点着他的额头说道:“你平时犯浑也就算了,这种时候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   “你娘说的对,你读了这么多年书,难不成还想再关在屋子里再读几年?”王老夫人也没好气道。   王成玉摸着自己的额头一脸无辜。   他原本就是想活跃下气氛,何况结果都出来了,他想再多也没用。   程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她自己两个儿子文不成武不就,做生意也没什么天赋,对王成则、王成玉两兄弟早有嫉妒,这会便顺着王成玉的话说,“二嫂也别生气,左右成绩也都出来了,好坏也都已经定下了。我倒是觉得成玉这孩子心态好,就算这次不成功也不至于像其他赴考的学生一样一蹶不振。”   她自己说还不够,非得拉着吴氏,“大嫂,你说是不是?”   吴氏听到这话就立刻蹙眉。   不等她说话,王老夫人便沉着脸发了话,“好了,都少说两句。”   众人闭嘴。   也没安静多久,众人就见院子里有人跑进来,是先前去打探消息的小厮,王老夫人看到他的身影立刻起身,其余人也纷纷跟着起来,不等他行礼,王老夫人便问,“怎么样?”   那小厮喘了口气说,“回老夫人的话,四少爷他,他中了!”   短暂的安静后,屋中响起王老夫人的声音,“好,好,好!”   徐氏更是喜极而泣。   屋子里先后响起恭喜声,程氏虽然心里不大高兴,面上却也是笑着恭喜王成玉高中。   小厮先报喜官几步,没一会,外头便响起敲锣声,王老夫人领着王家一众人往外头走去,封红是早就备下的,报喜官接过后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眉间一喜,自是说了好多吉祥话,王老夫人听得眉开眼笑,等人走后,吩咐吴氏,“老大媳妇,回头你准备下祭品,我要去给列祖列宗报喜讯。再给府里的人都包个封红,祝贺玉儿高中。”   吴氏一一应下。   王老夫人又跟徐氏商量举办宴会的事。   众人说着往里头去,兰因见外祖母有事要忙便没跟过去,她往自己的屋子走去,路上遇见来给她送信的赵非池。收拾过后的赵非池即使穿着粗布麻衣也藏不住那张好面容,这阵子府中没少讨论他,就连三舅母也说过几回,不过知道他的用度都是兰因自己出的,她也就只是嘀咕几句。   兰因虽然留下他,却并未信任他。   松岳派出去的人还未有消息,但从松岳近日所言,这孩子倒是十分老实,每天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就是夜里睡得不好,时不时被惊醒。   这会见他眼下泛青,兰因便问了一句,“给你的药,吃了没?”   赵非池点头,“吃了。”   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他又垂眸说,“多谢主子。”   兰因看他这副不习惯的模样,笑了笑,从他手中接过信后,她说,“你没有签身契,回头你想离开,与我说一声便是。”她说完便想离开,不远处却传来一阵动静。   “你又在生什么气?”   “我生什么气,你不知道?”   是大舅舅和大舅母。   这个氛围,兰因实在不好过去,便只能留在原地,透过层层绰绰的绿叶能看到大舅母红了眼眶站在坐在轮椅的大舅舅身后,大舅舅伸手想去擦拭她脸上的眼泪,大舅母却别开脸。   “秀莲……”   王诚神色无奈,“我知你是在怪我,怪我断了阿则的前程,可当初家中也是没了法子。”   吴氏又岂会不知?她眼泪跟止不住似的往下掉,捂脸哭了一会后,终于,她说道,“我们分家吧,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和阿则好好的,只有离开了王家,阿则才能去过自己的日子。”   “现在还不晚,以阿则的本事若准备科考一定能高中的。”   “你怎么又提起这事了?”王诚无奈,“我们已经聊过许多次了,母亲不会同意分家的。”   “母亲母亲,你只想着你的母亲,可曾想过我们娘俩?”吴氏突然怒道,她不愿与王诚多说,抬脚离开。   王诚自己转着轮椅追了过去。   ……   等他们走后。   兰因却依旧没有离开,她沉默地站在院子里,半晌才与身边的赵非池说道:“刚才看见的事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赵非池点了点头。   兰因又过了一会才走,而赵非池目送她离开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离开。   *   齐豫白接到天子送来的秘信已是几天后的事了。   本以为来使只是送来委任的名单,没想到那名单之中竟还夹着那么一封秘信,看到信中内容和画像,齐豫白的脸色也不好看。上一世他最开始并未参与党政,也未与杜诚之为敌,自然不知此事,但很多年后,他和那个年轻的帝王下棋的时候,他曾与他说过一桩往事,“朕这一生,自出生就没了母亲,虽有父亲却连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那些人追杀朕的时候,朕像个乞丐躲躲藏藏,那个时候朕不止一次想,上苍为什么要赋予朕这样的身份。”   “我宁可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有爹有娘有兄弟,也不想空有荣耀和地位却连个亲人都没有。”   窗子开着。   风吹得灯花不住晃荡,也照得齐豫白清隽的面庞晦暗不清。   竹生进来的时候,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见窗子开着,不由唠叨道:“主母说了,天气凉,让您注意休息别熬夜别吹风,您怎么又把窗子开这么大?”一场秋雨一场寒,早些时候兰因给齐豫白送信过来,又怕他不听,特地派人叮嘱了竹生一声。   齐豫白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依旧长指轻叩桌面,半晌,忽然说,“准备马匹,我们明日一早就去金陵。”   竹生惊喜回头,“是要去找主母了吗?”   齐豫白轻轻嗯一声,太子不见对大周国运是重大的事情,他不可能放任不管,信中说长白先生就住在金陵附近的山上,想来那个孩子如今应该还在金陵那边,得先去和兰因说一声,就是原本能和她一起回汴京的,可如今看来,他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离开。   竹生却不知他心中所想,一听要去找主母,立刻高兴地说道:“属下这就去收拾。”   齐豫白等他离开,把秘信和画像一并烧掉,眼见都化作灰烬方才闭目沉思。   翌日一早,等天子下派的三名官员上任,齐豫白便准备动身离开,刚走到门口,正要上马,崔岸便过来了。   “多谢大人。”他朝齐豫白恭敬拱手。   齐豫白看他一眼,知他所说为何,也不过淡淡一句,“日后如何就看你自己了。”早些时候,他曾写了一封举荐信给临安守备军的副将,不过是想这年轻人本事不错,留在衙门实在屈才。   他有急事,也无暇听人谢辞,短短一句便翻身上马,策马离开。   崔岸却一直等瞧不见他的身影方才握剑离开,去往另一条路。   ……   金陵和临安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齐豫白一行人披星戴月三天终于抵达金陵。   同一时间,兰因却在奇怪,原本五天一封的信,这次却迟迟没有收到,正等她准备派人去问问是不是落在门房的时候,王观南那边却派人来传话,“蛇出来了。” 第97章 重逢 兰因没想到会在月下看到齐豫白的……   得到这个传信。   兰因一时也顾不上派人去门房看信, 她立刻起身。   时雨不知她要去做什么,见她忽然出来还以为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又见她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不由放下手里的绣面, 问兰因, “主子这么晚要去哪?”   王家的事, 兰因在未查清楚之前, 除了齐豫白和小舅舅,谁都没有说, 此时听时雨询问,她也只是定了定心神后与她说道:“我有事情和小舅舅去商量。”   时雨倒也没有起疑。   从汴京过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主子这次要跟王家谈生意, 这会便也只当她是去谈生意的,“天凉,奴婢去给您拿件披风。”   自月初落了几场秋雨后,这天气便立刻转凉,尤其是晚上,兰因先前出来着急没有顾上,这会倒也没有阻拦。等时雨拿来披风替她系上, 要陪她同去的时候,她方才说道:“你留着,若外祖母回头派人问起, 只说我去跟小舅舅商量做生意的事了。”   时雨也没说什么。   兰因便只带了一个提灯的丫鬟往小舅舅的院落走去, 才走到那, 小舅舅的亲随石朝已在门外等候,见她过来便立刻朝她拱手说道,“表姑娘。”又说, “四爷就在里面等着您。”   “嗯。”   兰因颌首,进去前让丫鬟先回去。   丫鬟也不敢多言,恭敬应声告退。   目送她离开,兰因方才走进院落,要推门进去的时候,她的心忽然砰砰直跳起来,一个被她探寻了许久的真相马上就要被揭晓,这明明是她一直在追求的东西,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的心却忽然很乱,王家这些人都是她的至亲,即便是关系最不亲密的三舅母曾经也曾帮助过她,她实在无法想象这件事真的被揭露后,王家会变成什么样……如果可以,她宁可永远都没发生,那至少王家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外祖母也不会为此伤心。   石朝似乎知道她在踯躅什么,并没有多说,他沉默地守在她的身后。   时间一点点过去,不知道过去多久,兰因只觉得这夜里的晚风都变得愈发寒峭了,她才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只能向前看。她推门进屋,才进去便见小舅舅坐在椅子上,而他的面前跪着一个女子。   因为背对着,兰因一时看不见她的样貌,只能通过她身上穿的衣裳知晓她是王家的二等丫鬟。   门被石朝合上,他守在外头以防别人进来。   兰因看了一眼那个不知面貌的女子,收回视线和王观南问安,“小舅舅。”   “嗯。”   王观南的神色也不算好看。   在今日之前,他虽然有按照兰因说的去做,但心中却始终怀揣着一份希望,觉得家中人不至于如此,尤其距离那日船运出事过去越久,他便越发觉得兰因是多想了,他都准备过几日找兰因说下打算把人撤回来,没想到事情竟然忽然发生了转变。   今天晚上,被他秘密安插在母亲院子里的暗卫忽然传来一个消息。   人赃并获,他甚至连私刑都没动,这个丫鬟便一五一十全部交代了个干净。   此时他薄唇紧抿,一向疏散慵懒的眉眼都变得冷厉起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冷着脸垂着眼看着不远处那个连头都不敢抬的丫鬟,而后才和兰因说,“人和东西都抓到了,我让人查过,那药本身不会致死,只是会让人变得虚弱。”   “只是——”   “只是什么?”兰因忙问。   “母亲秘密服用的一款药和这个药药性相冲,多服用便会致人死亡。”王观南脸色难看说完。   那丫鬟先前一直不敢多嘴,这会才终于颤着嗓音开口,“四爷,奴婢不知道,奴婢若是知道会有这样的效果,便是有天大的胆子都不敢做这样的事啊!”   兰因自她出声才认出她的身份——   外祖母院子里的绿莲。   她柳眉紧蹙还未说话,在下人眼中一向待人宽容的小舅舅却已沉着脸斥道:“混账东西,这是你加害母亲的理由?!”他满面怒容,额角青筋爆起,拳头捏得死紧,见绿莲身子抖得像筛子,狠狠闭了下眼睛后与门外的石朝发话,“把这个背主的东西先带下去。”   “四爷!”   绿莲以为是要把她秘密处置了,连忙抬起苍白的尖尖小脸,见王观南闭目不语,又转头和兰因求饶。   可兰因怎会帮她?虽然还不知道她背后的主子是谁,但作为外祖母的人却做出这样背主的事,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同情?她沉默回视,那双平日温和的杏眼在这个寒峭的秋夜里显出凛凛光芒,让绿莲一时竟不敢再开口求饶。   等石朝堵住绿莲的嘴巴把人带走,兰因这才出声询问,“是谁?”   王观南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他沉默许久才开口,“是大嫂。”   听到这个答案,兰因竟没有太意外,虽说三个舅母她都怀疑过,但在王家待得时间越长,她便觉得大舅母的可能更大,比起从前,如今的大舅母不仅性子沉寂了不少,就连面上也多呈老态。   加上前后碰见大舅母和大表哥还有大舅舅的对话,兰因心中这抹猜测便更深了。   可猜测归猜测,真的听到这个答案,兰因的心里还是不大好受。   她沉默坐到椅子上,须臾,才又开口,“那个药……”   “大嫂不知道。”王观南抿唇说,“她应该没有真的想毒杀母亲,只是想让母亲身体变得虚弱,没有精力再管这一大家子,母亲私下服用的药,整个王家也就只有我知道。”   兰因皱眉,“外祖母怎么了?”   她也不知道外祖母私下在服用药物,何况早些时候她前后让石大夫、许太医给外祖母看过,都说她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   “早些年父亲走后,母亲夜里睡不着便一直有在服用一款药物,这些年王家的情况好了许多,她性子也开阔了许多便停了药,就是每年父亲生忌这些天,她会继续服用。”   怪不得这几日外祖母都不让她和她一道睡,兰因不禁心生自责,“我居然不知道……”   “和你有什么关系?”   王观南皱眉反驳,“如果不是我有一次碰巧看到,我也不会知道。旁人都觉得母亲行事刚肃,可谁又知道她的不容易?她怕我们担忧,便是生病了也都是偷偷看,谁想到……”   屋中因为他的话再一次变得沉默。   半晌,兰因方才开口,“您打算怎么做?”   这一次,王观南迟迟都未曾说话,直到屋中几盏灯火连着跳了几下,他才哑着嗓音开口,“我打算交给大哥处理。”   纵使他心中再是怨恼,也不想就这样破坏王家原本的安宁。   何况——   对待吴氏,他心中是有感激的。   他是王家老幺,跟大哥相差二十岁,比成则也不过大了几岁,他刚出生那会,父亲身体越来越差,母亲一个人又要照顾父亲,又要打理王家的生意以及应付王家那些不怀好意的旁支,可以说他是被吴氏带大的。   长嫂如母。   对他而言,吴氏不仅是他的嫂嫂,亦是他半个母亲。   如果今日犯事的是二嫂或是三嫂,或许王观南心中不会如此纠结,偏偏是大嫂……   他无法想象这事若被其他人知晓会怎么样。   兰因没反对。   她对大舅母的感情或者没有小舅舅深,但她幼时住在王家的时候也没少受到大舅母的照拂,就连她这一身礼仪也是由大舅母出资请了宫中出来的嬷嬷教导出来的,她还记得小时候大舅母经常会牵着她的手和她说,“因因是侯府千金,不管怎么样,礼仪是不能废的。”   外祖母给了她庇佑的场所和永远温暖的怀抱,而大舅母却教会她如何在这个世道生存。   “您安排吧。”她说。   事情败露,无论是何结果,至少外祖母不会再像前世那样无缘无故早逝了。   她起身,“我先回去了。”   便是全权把这事交付给王观南由他处置了。   王观南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兰因便又与他行了一礼,方才告辞,石朝还守在外面,看到她出来,拱手一礼后说道:“属下给您喊个丫鬟。”   “不用了。”兰因拒绝了,“就几步路,路上也有灯,我自己回去就好。”   她态度坚决,石朝也不好多说什么,便目送她离开。   可离开王观南院子的兰因却没有立刻回去,她怕这个时候回去,外祖母会察出端倪,索性一个人漫无目的走着,这个点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可这条路偏僻,并无多少人,突然,兰因察觉到有人朝她走来。   止步看去,是赵非池。   他提着灯笼沉默地替她照着前路。   虽然还不清楚他的身份,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对这个沉默少言又俊美万分的少年也少了几分成见,这会看到他,她止步与人说道:“怎么不在屋中歇息?”   赵非池看着她说,“您身边无人。”   答非所问,兰因却一下子听懂了他的意思,她笑着说,“不用,我自己随便走走,你回去歇息吧。”   赵非池不语,依旧沉默地守在她的身边。   兰因无奈,知道他性子执拗,也没再说什么,不过经他这么一“闹”,她心里的那点难受竟也慢慢消淡了,她没再赶人,边走边说,“阿池,你的爹娘是什么样的人?”   见他神色微变,以为他是不想说,兰因又说,“如果你不想说就……”还未说完便听他已哑着嗓音开口,“他们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很粗陋的一句话,兰因却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他的想念和渴望。   她看他,“你想他们了吗?”   赵非池提着灯笼的手用力握着,这一次,他沉默了更久才说,“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他们。”   身边这个少年总能让兰因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她忽然很想伸手拍一拍他的头,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她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边走边说,“我的爹娘,如果没有那一年的事,在我眼中,他们也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赵非池在王家待了这么一些时日,该知道的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   他知道她是长兴侯的女儿,也知道她幼时经历的事,他抬头,看着月下兰因恬静的侧脸,忽然问,“你恨他们吗?”   “自然是恨过的。”兰因笑着说,而后似感慨一般说道,“小时候总觉得会把这份恨一直持续到死前,可长大后便会发现这世上许多事都没什么大不了。”   她能感觉出身边这个少年心中也有许多秘密。   这些秘密让他过于老成。   不清楚是什么秘密,但兰因还是垂下眼帘和赵非池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看着她那双清亮温柔的杏眼,赵非池眼眸微闪,正欲说话,前方却传来一道清润的男声,“因因。”然后他便看到身边这个一向对什么事都从容万分的女子忽然变了脸。   这道声音——   兰因整个人都在这一瞬间僵住了,她不敢置信地扭过头,神色怔怔朝前方看去,待瞧见不远处站在桂树下挺拔如松的青色身影,见他笑吟吟望着她,眸光清亮,眉目温柔。兰因最开始以为自己是看错了,等他又笑着喊了一声,她终于回过神来,她想都没想,就像一道风朝不远处站在月下的温润男子跑去。   凌厉的秋风轻轻拂过她的脸庞,她奔赴的归处从始至终只有一处。 第98章 分家 如题   被齐豫白伸手扶住胳膊的时候, 兰因闻到那股熟悉的乌木沉香味,心中最后那一抹不确定彻底落下,她满面惊喜开口,“你怎么来了?”说话的时候, 她仰着头, 眼巴巴看着人, 似乎看不够似的。   的确看不够。   自那日从驿站分开至今已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 纵使每隔五日便能收到一封齐豫白派人送来的书信,可书信虽然能暂时抚平一些相思之情, 但怎么抵得过这样近距离的见面?   齐豫白自然瞧见了她眼中那藏不住的欢喜,他垂下眼帘,笑着与人说, “来金陵办差事,正好过来看看你和外祖母。”他一边说一边替她捋了下额前的碎发,说完又压低嗓音,“原本该明天来的,但我……”   看着她疑惑的眼睛,齐豫白忽然又停下声音。   兰因久未听到他的后话,不由追问道:“但你什么?”   位于齐豫白身后不远处的地方还有王家引路的仆人以及竹生等人, 他原本并不想说,可看着兰因一脸求知若渴的模样,略微停顿了一会还是压低嗓音把后话说完了, 才说完便见兰因红了脸, 许久不曾瞧见她这样活色生香的模样了, 齐豫白握着她胳膊的手忽然用了一些力道,眼中也涌起了一场无声的风暴,但想到身后诸人, 虽有竹生、云阔等人挡着,不至于让他们瞧见这边的情形,可想到兰因的脾性,他若真的在这对她做什么,她虽然不至于同他生气,但一定会羞臊不已,保不准回头有好长一阵子不肯与他说话。   他马上又得离开,此次分别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实在不想浪费与她在一起的时间。   虽然心有不舍,但齐豫白还是松开了她的手,“怎么这么晚还在外头走路?”   他问兰因。   兰因的脸还有些红,就连将将才平复下去的心脏也因为他的那句“想你”而又不住跳动起来,砰砰砰砰,跳得她脸红心热,还好夜色够浓,头顶月色也为一切都覆了一层朦胧。   她无声地松了口气,和人说,“刚才去找小舅舅了,才从他那边出来。”说话时,兰因的脸色还算正常,但想到今晚发生的那些事,她的脸又跟着微微一变。   她这一番变化,旁人或许不会察觉到什么,但对一向关心她的齐豫白而言,她的一丝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见她神色忽然变得低迷许多,又想到前阵子她书信中所提之事,略作沉吟便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蛇出来了?”他压着嗓音问。   兰因点了点头。   知道她心里不好受,齐豫白沉默半晌也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没有去问她是谁,因为他很清楚无论是谁对她而言都不是一个能接受的存在。   两人沉默间,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齐豫白知道兰因在外一向是守规矩的人,听到远处动静便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又稍稍移开一些步子。才分开,王家的管家孙伯便过来了,瞧见兰因在,他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多说,温声打过招呼后便和齐豫白说道,“大人,二爷请您去堂间。”   原本这样的事该由大舅舅出面。   此时换成二舅舅,想必是小舅舅那边已经有所动作。   兰因没有多说,正想先跟齐豫白分开便又听孙伯说道:“表小姐不必走,老夫人那边也得了信,估计没一会也要到了。”听他这样说,兰因便也没说什么。   她跟齐豫白一道往前走。   两人走在前面,孙伯等人跟在后面,走到一处,齐豫白瞧见路边站着的一个身影,脚步忽然一顿,在看清楚他的相貌后,那张少有情绪变化的脸都跟着微微一变。   “怎么了?”   兰因一时未曾瞧见他脸上的变化,但见他止步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瞧见不远处站着的小小身影,她和齐豫白解释了一句,“前些日子和祖母回程路上碰到他被人欺负,又见他羸弱可怜无家可归便把他带回府中了。”   说完,她又和赵非池吩咐,“阿池,你先去歇息吧。”   原本以为以这个孩子执拗的性子,她得多费几句口舌,哪想到这一回,他竟然沉默地点了点头,甚至……兰因蹙眉,她察觉到他离开的步子有些快,那张小脸也闪过一抹慌乱。   为什么呢?   是因为看到了她身边的敬渊吗?   兰因狐疑地凝视他离开的身影,见他融于夜色之中后,又朝身边的齐豫白看去,才发现他竟也沉默地凝望着那个离开的身影,面上神色难得挂着一些凝重。   兰因心中狐疑更浓。   难不成这两人从前认识?她想开口询问,但想到身后跟着这么一堆人,只能暂且作罢。   正好齐豫白也收回视线了,他低眸便看到她眼中的狐疑,知道她在想什么,却没有在此刻多说,只是轻轻与她说了一句,“回头与你说。”   兰因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变得轻松,反而心下变得更加凛然。   阿池到底是什么身份?看敬渊这样子明显是认识的,但以阿池的年纪怎么会认识敬渊呢?难不成是他的父母?想到这,不由又想起松岳那边还没传来消息,也不清楚他说的那个身世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一抹疑问持续了一路,直到走到堂间听到外祖母和二舅舅说话才被她暂时按捺下来。   “老大怎么了?”外祖母问二舅舅。   王信也是一面怔忡,“儿子也不知道,大哥突然派人过来说是有事,让儿子过来招待,儿子问来传信的下人出了什么事,他也不知道。老四,你可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观南沉默抿唇,“……我也不知道。”   倒是三舅舅王德没什么所谓的说了一句,“估计是有什么急事要解决,反正敬渊也不是外人,自家人见面也不用非得凑齐,明日再一起吃饭不也一样。”   王老夫人一面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一面又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不仅仅是因为老大没来,就连她的小儿子,今儿晚上看着也有些不大对劲。   她正想询问王观南怎么了,外头却有人说道:“老夫人,表小姐和齐大人来了。”   屋中众人神情皆收整几分,就连王老夫人一时也顾不上发问,笑看着门口说道:“快请他们进来。”   齐豫白看了兰因一眼,见她神情还算正常,方才和她一道进屋。   进屋后,一众人先后见完礼便说起家常话。与这和谐的气氛不同,此时的大房却是乌云密布,王家大爷王诚自从接到王观南送来的口信后,脸色就一直没好看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那位端庄贤惠的妻子居然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胸腔里似乎蕴藏着一股子气,让他张口便是一阵延绵不绝的咳嗽。   门外卫武因为先前被吩咐不准进屋,只能站在外头担忧道:“老爷,您没事吧?”   王诚没说话,咳嗽许久才消停下来,他哑着嗓音说,“没事。”沉默一瞬又说,“推我去夫人那边。”   卫武应声。   等到吴氏的院子便发觉今夜她院子里的下人少了许多,若是从前,他必定不会多想,可想到先前观南说的那些话,他沉默片刻没让卫武通传,而是径直让人把他推进房中,门被他从外头推开的时候,他看到屋中吴氏主仆两人面上闪过一丝慌张,若来时,他心中尚且还有一抹怀疑和不确定,那么此时,他看着两人这副神情,心便彻底沉了下来。   “大爷。”魏妈妈和王诚问完礼。   吴氏也连忙收起面上的表情和王诚说,“这个点,你怎么过来了?”她语气如常,但王诚还是察觉出了一抹不自然。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与身后的卫武说,“你去院子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   卫武应声离开。   他走后,王诚方才问吴氏,“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吴氏说,“没什么。”   王诚看着吴氏质问,“是没什么,还是不能和我说?”   夫妻多年,从未见他这样过,想到一直没有传回消息的绿莲,吴氏心下隐约有些不安,却还是强撑着皱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诚不答反问,“你知道绿莲现在在什么地方?”   几乎是“绿莲”两字才出来,吴氏和魏妈妈的脸色便变得苍白起来,同时也知道他今日这般模样是因为什么缘故了,魏妈妈连忙下跪向王诚求饶,“大爷,这和夫人没有关系,都是老奴怂恿夫人做的!”   “是吗?”   王诚这些年因为身体的缘故习惯了修身养性,性子也宽和了许多,让人忘记他从前打理王家基业时的雷厉风行,此时他阴恻恻的目光落在魏妈妈的身上,原本求饶的魏妈妈被他这样看着,忽然身体抖得像筛子。   “我们王家不留背主的东西,明日我便找人把你发卖了。”王诚显然知道蛇打七寸的道理,他没有情绪地同人说了这么一句。   才说完,魏妈妈的神情彻底变了,她这一大把年纪,又最是看重脸面,便是杀了她都比发卖要好。   她是吴氏的奶娘。   吴氏心有不忍,纵使此时心有彷徨,却还是和王诚说道:“和魏妈妈无关,事情是我做的,你要处置就处置我。”   “你以为我不敢处置你?!”王诚被吴氏激怒,从前温和的脸色都变得阴沉起来,“吴秀莲!你可知道你差点害死我母亲!”他一边说,一边重重拍打他轮椅的扶手,额角青筋因为这番动作爆起,就连轮椅都跟着晃了几晃。   吴氏担心他,上前替他按住轮椅,嘴里跟着说道:“你既然知道绿莲,也应该清楚我那个药不会致死……”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面色也有些不好看,她对王老夫人,心里是有亏欠的,嫁进王家几十年,她的婆婆从未苛责过她,甚至这些年因为亏欠她总是私下弥补她,可她实在受不了了,就算让她下十八层地狱日后被烈火烹烧,她也认了。   她活了大半辈子,所求不过是丈夫、儿子能够平安喜乐。   被丈夫知晓并不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她也不打算否认,她看着他淡淡说道:“你想怎么处置我便怎么处置吧,拿我去报官或者休妻都可以,但这个家,我这次分定了,你拦我也没用。早在做出这件事的时候我就想到最坏的结果了,我知道你孝顺,但我没法拿我儿子一辈子做赌注。”   “王诚,别拦着我。”   “你知不知道你给绿莲的药和母亲私下服用的一款药物相冲,你知不知道若是服用多了,就会让母亲致死!”   接连两个问题让吴氏面露震惊,她原本淡然的神色忽然一变,“你说什么?”她似不敢置信,等回过神后连忙问道,“怎么会,我从未听说母亲私下有在服用药物。”   她打理整个王家。   府里的人请大夫、配药都得经过她的手,如果知道,她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母亲自父亲走后就也夜不能寐,可她怕我们担心,便谁也不说,每次配药都是让人去外头配好秘密送进府中,除了她身边几个大丫鬟,谁都不知道这事。”   “我……也是才知道。”说到这,王诚的眼中也不禁闪烁起泪花。   枉他一直自诩关心母亲,却连她的身体状况都不知道,如今自己的妻子更差点害死母亲。心中责怪吴氏,但想起夫妻几十年,想到她从前嫁给他时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又想到她如今两鬓苍白、面泛愁苦的原因,那些责怪的话在喉间吞吐几番到底说不出口,他闭上眼睛,半晌才说,“这事,我会解决。”   他说完便自行转动轮椅往外。   因为他早年伤了腿脚,家中的门槛都被砍了,王诚没让人帮忙,就这样自己推着轮椅离开。   吴氏是听到声响远去,方才语气仓惶追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王诚没理会她,只让卫武守在门口,没有他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进出。   吴氏追出去,却被卫武拦住,她只能看着王诚的身影喊道:“王诚,我不要你替我承担责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见他头也不回往外头去,她哭着喊,“王诚,你给我回来!”   可她的喊声却没能让他回头,她只能目睹着王诚离开她的视线。   等王诚到待客的中厅时,齐豫白一行人还在聊天,忽然听到外头有人传话说“大爷来了”,除去知晓缘故的兰因三人微微变了脸,二爷王信和三爷王德都没什么变化,只当他是忙完事过来了。   王老夫人也未起疑,笑着说,“让人进来。”   王诚被人推着进屋,来时便已听说中厅有哪些人,此时王诚受了齐豫白和兰因两个晚辈的礼,便看着王老夫人说道:“母亲,儿子今日过来是有一件事想和您商量。”   王观南心下察觉到不对,忙起身说道:“大哥!”   王信、王德不明就里,察觉屋中气氛不对,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王老夫人看着这两兄弟也皱了眉,“出了什么事?”   王观南想阻拦王诚开口,“大哥,你累了,我推你回去休息。”他说完便要动身。   可王诚态度坚决。   王观南的手才碰到扶手就被他握住胳膊,“老四,放手吧。”   “大哥……”   王观南嗓音沙哑,眼圈都慢慢红了。   王诚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而后看着因不解发生了什么而皱眉的王老夫人说道:“母亲,分家吧。” 第99章 知晓身份 如题   “大哥, 你疯了?!”说话的是王德。   他一脸惊愕,显然是没想到自己的大哥,王家的当家之主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王信虽然没说话,但一双浓眉也是紧皱, 他比王德更清楚大哥的性子, 如果说他们这么多兄弟里, 谁不想分家, 那一定是大哥,这当然和王家的管家权力无关, 而是因为他年纪最长,也最清楚母亲这些年的不容易,他们这几个兄弟至今都不肯分家的原因不就是因为母亲吗?想到这么多年大哥为了王家的付出, 他沉默片刻后开口,语气凝重问他,“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王诚听到这一句,默然半晌后继续说道:“没什么。”   “这么多年,我管这个家也管累了,我这身子骨也没多少年可以活了, 就想安安生生过几年逍遥日子。”他把一切责任都推到自己头上,兰因心有不忍,想开口却又沉默下来。   王观南却没有那么多顾忌, 他蹙眉开口, “大哥……”   话未说完就被王诚再次打断, “小四,大哥累了。”说这番话时,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疲惫, 他这一生汲汲营营只为王家能够在他手里继续发扬光大,为此他不惜断送自己儿子的前程。   这些年,他和妻子总有争吵。   他以为靠自己可以抚平所有的裂痕,可他没想到自己妻子的心结竟然已经重到了这样的地步。   让她做出这样的事,是他这个做丈夫的过错。   他也清楚几个弟弟、弟媳心里也都有自己的打算,与其这样过一辈子,以后还不知道生出什么样的事,还不如在事情没有彻底变差之前分开,就让母亲恨他吧。   “你真的这样想?”上头传来王老夫人的声音。   自王诚进屋至今,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其余人不再说话,王诚把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捏成拳,他太过用力,青筋在手背流窜,过了半晌才迎着王老夫人的注视点头应道:“是。”   其余三兄弟再次蹙眉,就连一向纨绔不理事的王德也一脸不赞同,他们想说什么,但王老夫人已然开口,“你们先下去。”   王观南怕她责怪王诚,忍不住出声,“母亲……”   “下去。”   并不算响亮的声音,却让众人不敢再置喙,一群人沉默地往外走,兰因和齐豫白走在最后。王观南今日神情浑浑噩噩,连齐豫白也顾不上,倒是王信还有几分理智,走到门外,余光一瞥身后的两人,止步歉然道:“敬渊,让你看笑话了。”   齐豫白礼数极佳劝慰,“二舅舅多虑了,我也是王家的一员。”   他这番话让王信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他说,“我让人带你去休息,明日成则他们回来,你们再好好叙叙旧。”等齐豫白颌首,他又和兰因交待,“因因,你和你外祖母住在一道,回头等你外祖母回去,你好好陪陪她。”   兰因说,“二舅舅放心,我会的。”   王信看着身后紧闭的屋门,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大哥这是怎么了。”   他是呢喃。   可知晓缘故的兰因却不好说什么。   她只能沉默。   长辈都在,兰因和齐豫白也不好说什么,便就此分开。   无人知晓这一晚王老夫人和王诚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们分开时快至子时,兰因担心外祖母的身体一直不曾去歇息,即使困得不行也只是在外祖母房间的榻上窝着打盹,听到外头传来说话声,她惊醒过来,揉了揉困顿不已的眼睛,她趿着鞋子往外走,刚要打帘,王老夫人便由玉莱扶着进来了,看到兰因还醒着,她惊讶之后蹙眉,“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没看到您回来,睡不着。”兰因上前接替玉莱扶着外祖母。   她先前小憩了一会,这会声音有些沙哑,看着身边神色沉默的外祖母,她张口想问什么,又不知该从何开口,只能继续沉默。等扶人至榻上,又接过玉莱递来的热帕子,她低着头仔细替外祖母擦拭着手。   兰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王老夫人一言不发。   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直到兰因把帕子交给玉莱,握住她的手,王老夫人睫毛轻颤,低头看去,瞧见那张不掩担忧的脸,她长长叹了口气,方才抚着她的头和玉莱交待,“你先下去。”   “是。”   玉莱应声告退。   很快屋中便只剩下她们祖孙俩,王老夫人这才哑着嗓音开口,“因因,你说外祖母这些年是不是做错了?”   没想到外祖母张口竟然会是这样一句,兰因当即蹙眉,“您怎么会这样想?”   王老夫人却没解释什么,她只是说,“我不是不知道你舅舅舅母他们在想什么,可我为了你外祖父的心愿,即使清楚也不想让这个家散了,所以就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我很清楚只要我一天不开这个口,你四个舅舅就一天不会分家,可我没想到……”   兰因不清楚她都知道了什么,只能问,“大舅舅都和您说了什么?”   王老夫人却没说。   兰因也没追问,只是握着她的手说,“不会散的。”   “什么?”   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王老夫人有些怔忡。   兰因在灯火下抬头,她迎着外祖母眼中的疑惑,继续说,“这个家不会散的,即便分家,那也只是一家人分开住,可只要心在一起,无论我们身处什么地方,都会记挂着彼此。”   “外祖母——”   “您这辈子已经操劳太久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与其非要把这一大家子绑在一起,倒不如放手。我相信以几个舅舅的孝心,即便分开了,他们也会永远孝顺您。”   这是王老夫人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她怔愣了好一会才喃喃道:“你说的对,一家人只要心在一起,这个家就永远都在。可你外祖父……”   “外祖父只会盼着您和舅舅们好。”兰因忙接过话。   王老夫人未再开口,分家到底是大事,她不可能立刻做决定,兰因也清楚,便未再多说,只是抱着她的胳膊如从前一般枕在她的肩膀上,咕哝道:“其实我也有私心。”   “什么?”   “如果分家了,外祖母就能一直陪我住在汴京了。”兰因看着王老夫人说。   王老夫人被她的话逗笑,阴霾了一整晚的心情也终于放了晴,她抬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而后才看着兰因无奈道:“你这丫头……”   这一晚,兰因本想陪着外祖母一道睡,王老夫人却说自己要想事情,让她回自己的房间。   兰因无法。   翌日一大清早,兰因醒来后便匆匆换了一身衣裳去外祖母的房间,刚进去就见她穿戴一新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进屋便笑道:“正要派人去喊你,吃早膳了。”   兰因见她神情如常,半点不见昨日的惆怅和忧伤。   不清楚外祖母究竟打算怎么做,兰因心中想问,但又觉得这个时间点不好,只能陪着人先用早膳,刚用完,便听外祖母吩咐玉莱,“你让人去四房传话,在的人都去中厅,我有话要说。”   兰因心下一动,她抬头,“外祖母……”   王老夫人握着她的手,“你也去。”   兰因颌首。   等她扶着外祖母至中厅的时候,四房皆已来齐,就连齐豫白也在,昨儿晚上发生的事,四房皆已传开,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一群人也不敢贸然开口,等王老夫人坐下,便纷纷起身向她问安。   王老夫人点了点头。   “昨天老大说的,你们应该也都知道了。”   “母亲,您放心,我们不会分家的。”说话的是王信。   王德也开腔,“对,大哥就是一时糊涂,回头想清楚就好了,您别担心。”   其余几个小辈也纷纷开口。   王老夫人抬手,等屋中声音逐渐消停,她才继续说道:“我今日把你们聚在一起,就是想跟你们说,我同意分家。”   “母亲!”   “祖母!”   众人惊呼,显然没想到一向执拗的王老夫人会说这样的话,就连先前没说话的徐氏和程氏也都惊住了。   王老夫人没有理会他们,只继续说,“这些年,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有怨气,老大媳妇……”   吴氏一夜未眠。   自从王诚口中知晓自己的药会让王老夫人致死后,她便坐立不安、后悔不已,此时忽然被点名,她连忙抬头,“母亲……”她看着王老夫人眼圈通红,脸色苍白。   本以为王老夫人会训斥她,却听她柔声与她说道:“这个家,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你一个官家小姐嫁到我们家,原本就受人非议,老大早年断了腿,成则又被我断送了科举,你作为我们家的长媳,这些年什么都得你操劳。”   吴氏哽咽,眼泪也跟止不住似的往下掉,“您别这样说……”   王老夫人冲王诚说,“老大,给你媳妇擦擦眼泪。”   王诚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在知道所有事情后,竟然还为他们着想,他亦红了眼眶,哑声喊人,“母亲……”   可王老夫人对他却没有对吴氏的宽和,见他红了眼眶还皱眉斥道:“大老爷们哭什么。”大约是觉得他不中用,只能转头和王成则交待,“阿则,祖母知道你喜欢读书,你们兄弟几人,你性格是最好的,这些年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你都不曾有过抱怨,以后分了家,你无论是想继续打理生意还是去考科举,都随你。”   “祖母……”   王成则张口想说,却被王老夫人笑着打断,“你是好孩子,祖母现在只想和你说,以后不要再为任何人困住你自己的脚步,你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你还年轻,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   “听到没?”   王成则迎着王老夫人温和的注视,过了许久才哑着嗓音应道:“孙儿知道了。”   王老夫人便又继续看着徐氏说……   ……   时间一点点过去。   这一场对话一直持续到了中午,后面是王家分家的事宜,兰因和齐豫白便没再听下去,两人辞别王老夫人往外走,路上并无多少人,两人也就没怎么分开,兰因似乎还有些不确定,她神色迷茫道:“我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这个结局不好吗?”齐豫白牵着她的手。   宽袍大袖遮掩住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兰因没有挣扎,她回眸,迎着齐豫白看着她时温和的目光,眼中的迷雾消散,她看着人点了点头,“挺好的。”外祖母放下了一直以来的心结,所有人都得偿所愿。   “等事情结束,我们把外祖母接到汴京吧。”   “好。”   听到他没有犹豫的这一声,兰因心里最后一点愁绪也消散光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兰因想到昨晚他看向阿池时的异样,终于有时间询问了,她止步问人,“你认识阿池吗?”   齐豫白问她,“他说他叫什么?”   兰因没有隐瞒,“宋池。”   “宋池吗?”齐豫白低声呢喃这个名字,迎着兰因疑惑的目光,他看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方才开口问她,“你可知道我们大周曾有过一位太子。”   兰因一怔,不明白齐豫白忽然提到这个是做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记得。”   她说,“当年元后生产之时忽然血崩,她和太子都未能保住。”这事发生在景德元年,那时,如今的天子刚登基不久,元后有孕本是大喜之事,没想到母子两人竟同日仙逝。   为此,大周三年不准歌舞。   曾有臣子不顾律令在家中喊了歌舞班子,被人揭露之后传到天子耳中,一向温和的天子竟发了雷霆之怒。   这事发生的时候兰因也才十岁不到,但也清楚天子对元后的感情,他违背祖制不顾朝臣反对,立出生就没气的孩子为太子,这些年无论朝臣怎么上折子要立二皇子为太子,天子都不肯。   只是这些事和阿池又有什么关系?   阿池……   兰因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个才出生就没气的孩子就叫赵非池。   非池,阿池……一个荒谬到极致的想法出现在她的心中,她目光呆滞看着齐豫白问,“阿池不会是……可怎么可能?”她摇头反驳,“太子不是才出生就没了吗?”   “他一直都在。”   齐豫白替她解开了心中的困惑,“当初陛下担心杜家会加害太子,便做了一场戏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其实私下却让长白先生把人带走。这么多年,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直到——”   长白先生……   兰因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几位表哥席间曾讨论过清凉山上的一桩惨案。   几十口人被大火焚烧,无人幸存,通过残留的骸骨能辨别出其中上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下有有三、四岁的稚童,其残忍程度简直令人发指,后来有人说那清凉山上住着的是从前天下知名的长白先生,只是不清楚真假。   为此,小舅舅还特地派人去查探过。   兰因并不认识这位长白先生,但也知道他当年贵为宰辅,诗书闻名大周,前些日子还特地去问过小舅舅,只是清凉山上已被烧得一干二净,又怎么可能认得出那些死者是谁,小舅舅也只是与她摇了摇头,“我也认不出,死去的那户人家偏居一隅,几乎无人认识他们,我能做的也只能替他们收殓尸体。”   宋池……   兰因记得那位赫赫有名的长白先生的本姓便是宋。   所有的谜团得以解开,怪不得她总觉得阿池并不像他所说只是商户之子,还有他的那双眼睛……怪不得她总觉得熟悉,那和当今天子简直如出一辙! 第100章 返京 如题   赵非池得到消息是半个时辰后的事。   从前听说兰因找他, 他想都不想就会过去,可此刻……他小手紧握,薄唇紧抿,还未彻底长开的脸上闪过一抹无法言喻的神情, 但想到上回, 如果不是兰因等人路过相救, 也许他早已死了。   即使没有那几个孩子, 那时的他也活不了太长的时间。   长期无法安睡,外面又都是追杀他的人, 不是被抓就是饿死累死,一样的结果。   想清楚了,赵非池也就变得坦然了, 他轻轻应了一声,便跟着来人同去。   地点却不是兰因的屋子,而是王家一处废弃的院子,眼见四周萧索的环境,尤其等他的人并不见兰因,只有一个齐豫白,赵非池本就不安的心更是彻底高悬, 他小手紧握,察觉到领路的丫鬟与等他的人问过安之后便自行告退,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她呢?”   不符合年纪的沉稳让齐豫白多看了他一眼。   不禁又想起前世那一次相遇。   彼时他因兰因的缘故离开汴京, 几地周旋之后又赶赴汴京, 却在路上认识一个年轻人,那时的他好像也才十五、六岁,不过少年的年纪, 却仿佛历经沧桑一般,那时陛下已被杜诚之架空,老师又被拘禁在家,整个朝堂都被杜家把控,他和少年一路同行,后来半路碰到长兴侯,方才知道少年的身份。   从过往的思绪中抽身出来,齐豫白看着极力掩饰不安的赵非池,忽然向他行大礼,“殿下。”   赵非池对此并不意外。   早在那日察觉到这个男人看向他的眼神时,他就知道这个男人知道他的身份,只是不知是敌是友,从昨晚到现在,他坐立不安,几次想走,又怕外面更危险,隐晦地问旁人这个男人的身份,知道他是兰因的未婚夫,也知道他是三年前的新科状元,如今的大理寺少卿,之前的私盐案就是由他揭露。   虽然一切都彰显着这个男人和杜诚之没有关系,甚至很有可能是他的父皇派来的,但赵非池还是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齐豫白似乎也知道他心中的芥蒂。   他并没有多说,只朝空气中喊了一声,“陈绎。”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容貌普通的男人从外头走来,赵非池回头,目光与来人四目相对,他一愣,回过神来惊讶喊道:“陈大哥,怎么是你?”   陈绎先是与人恭敬行礼,“太子殿下。”   相比齐豫白,赵非池对陈绎俨然要热情许多,他忙上前扶人起身,又与人说,“陈大哥,你的伤好点没?”   当初被影卫从清凉山带走,他因为担心先生他们出事又秘密遣回,未想那里早有人等着他,他的人一出现就都被截杀,其余影卫为了保护他拼死厮杀出一条路来,损失却极其严重,他在清凉山最后的印象就是最后一个影卫在他身边倒下,他在他的目视下拼命往前跑却不幸从小山坡滚下,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了陈绎。   从清凉山离开后,他一路被陈绎保护,直到碰到杜诚之的爪牙。   那些人不知道他的长相,却狠毒到只要相同年纪的男孩都不肯放过,陈绎为保护他故意上前引开他们,而他带着他留下的盘缠从另一条小路离开了那边,后来他再也没见到陈绎,本以为他也和他的影卫们一样难逃一死,没想到他居然出现在了王家。   又想到先前齐豫白的称呼。   赵非池神情微顿,须臾才迟疑道:“你的主子不会就是……”   他看向齐豫白的方向,等陈绎给了他准确的回答,他在短暂地怔忡后连忙上前,“抱歉,齐大人,我……”他扶人起身后,略带局促开口。   齐豫白却温和一笑,“您有戒心是好事,也多亏您的这一份戒心,微臣才能找到您。”   清楚齐豫白对他无害之后,赵非池也就没再掩饰心中的疑问,他问齐豫白,“是父皇派您来找我的?”   “是,”齐豫白回答,“陛下知道您出事后很是焦心,他派了庞牧庞大人和微臣一道找您。”   赵非池自然知道庞牧的身份,他默然片刻后又问,“他……还好吗?”   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齐豫白与他说,“陛下很想您。”   上一世,那个体弱多病的男人即使被杜诚之架空也不肯轻易离世,直到看到他回京才肯闭眼,他虽然与当今天子接触不多,也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些,但他想,这份父子的情意绝对不会少。   ……   兰因一直等在外面。   自打从齐豫白口中知道赵非池的身份后,她的这颗心就没消停过,她怎么也没想到宋池就是当今太子,心中一时庆幸那日没有拒绝外祖母的提议,一时又担心若是让杜诚之的人知晓他在王家会不会给王家人带来隐患和危险。   这一份心情直到陈绎出来喊她才逐渐消停下来。   她收整了心情和面色方才提步走进废园,看到赵非池的身影后,想到他的身份,刚想下跪向他请安,只是膝盖才弯曲就被人快步上前扶住胳膊,“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必向我请安。”   小小的一双手却仿佛有着无穷的力气,固执地握着她的胳膊不准她下跪。   兰因心中犹豫,直到齐豫白与她说,“你听殿下的吧。”   她方才点了点头。   没再坚持向人问安,但到底无法像从前那般与人说话,兰因还是恭敬着谢过人,“多谢殿下。”   赵非池自然也察觉出了她恭敬之余的疏离,想到昨夜他们还曾在月下谈心,如今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相处,他心里有些不舒服,却也无法说什么。   “殿下,那我们明日就启程回京。”齐豫白在兰因进来前就和赵非池商量过。   未免夜长梦多,他打算早些出发回京,当然这其中也有他不希望杜家的人找上王家,他知道对兰因而言,王家比起顾家更像她的家,自然不会给王家带来不必要的隐患。   赵非池点了点头。   察觉到兰因和齐豫白还有话要说,他薄唇微抿,还是说道:“你们聊,我先回去。”说完便径直往外走去。   两人恭送赵非池离开。   等他走后,兰因迫不及待询问,“你明日就要离开?”   齐豫白没有瞒她,握着她的手说,“杜诚之爪牙遍布大周,太子在王家待的时间越长,王家就越危险,先前我让竹生出去打探,已经有人在外打探有没有见过陌生的十一岁的男孩,我怕他们顺藤摸瓜找到王家。”   这一点和兰因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沉默一会,忽然看着齐豫白说,“我和你们一起回。”   “因因……”   齐豫白蹙眉,刚想劝说却听兰因说道:“我知道你怕这一路不太平,连累我出事,但我若不跟着你,只会更加不安。何况我和你一道走,带上太子,比你单独带太子离开要安全许多。”   齐豫白沉默。   他清楚兰因所言不假。   他这一行人除了他便都是护卫,忽然带上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任谁都会起疑,杜诚之可不会管他是不是钦差大臣,可若是和兰因一起,一个年纪小的仆人实在不会引起多少人的猜测。   “敬渊。”   看着他面上的踌躇,兰因反握住他的手,语气沉着坚定,“你知道我的性子,即便你不同意我也会偷偷跟着你。”   齐豫白叹了口气,他面露无奈,最终却也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答应了兰因的提议,“好,我们一起走。”   兰因这才喜笑颜开。   ……   要离开王家,自然得先和外祖母说一声。   她原本是想等王家分家后,直接带着外祖母回汴京的,此次事出突然,外祖母虽然惊讶他们这么快离开,但想到齐豫白的身份以及他身上肩负的重任,到底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抚着兰因的头,柔着嗓音与她说,“你先回,等金陵的事处理的差不多后,我和你小舅舅一起去汴京看你。”   先前王家一行人商量了一下午,除了分家之外,自然还有王老夫人的赡养问题。   吴氏最先发话,希望王老夫人和他们一道住,徐氏和程氏也紧随其后,但王老夫人不想再耽误几个孩子生活,即便知道他们都是认真的,也只是笑着说,“我已经答应因因,日后去汴京。”   听说是和兰因一道住,一众人虽然不大情愿,却也没说什么。   傍晚王观南找到她,与她说了打算去汴京发展的打算,王老夫人便打算等事情了结之后,直接跟自己的小儿子去汴京。   分家的事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翌日,知道齐豫白和兰因要返京,王家众人齐聚送两人离开。   兰因一一和他们告别,又和王成则、王成玉约定之后汴京再聚,她的婚期在十一月,何况王成玉明年要准备春试,自然是要早些去汴京做准备的。   在他们的目送下。   兰因带着赵非池登上马车,齐豫白照旧还是骑马,一伙人就这样离开了乌衣巷。   才出乌衣巷,众人便又移居到一间民宅,这也是同正商号的落脚点,赵非池被时雨领进屋收拾,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原本的小厮打扮却换作丫鬟装扮,这是赵非池自己提议的,他尚且年幼,模样也还没长开,装扮成女孩的模样也不会有人察觉不对。   兰因担心他不自在,把人都赶到了外头,又压着嗓音和他说,“您放心,外头的人都是信得过的,时雨更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不会有人透露一点消息。”   至今除了齐豫白和兰因,以及陈绎之外,还无人知晓他的身份。   赵非池察觉到她的体恤,心下一暖,朝兰因抿唇一笑,“没事,我相信你。”倒是难得显出几分这个年纪才有的孩子气。   兰因松了口气,“走吧。”   她领着赵非池和时雨出去,齐豫白贴心地让众人都背过身,看到赵非池这番打扮也神色无异,只和赵非池点了点头便和兰因说,“先上马车,趁天色还好,我们现在就离开金陵。”   “好。”   等兰因和赵非池上了马车,一行人便继续启程。   他们一路从民宅出发往城门口去,离城门越近,一伙人便越发神情戒备,就连不明就里的时雨也感受到了这股子诡异的气氛。   城门口果然有人在盘查。   他们不清楚齐豫白的身份,看到他们这么多人马还有马车,当即要上前挑开车帘查看,却被竹生拿剑阻挡。   城门吏黑了脸,刚要斥骂,却被竹生率先一步开腔,“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   曝露在城门吏眼中的是一块“如朕亲临”的令牌,当初齐豫白以钦差大臣的身份离京,赵乾便给了他这块令牌,城门吏虽还未认出齐豫白的身份,但看着这块令牌,哪敢造次,当即下跪,那边有人查看到这边的动静跟过来,“怎么回事?”   瞧见令牌也纷纷下跪。   其中一个服饰与城门吏不同的将士腆着脸询问,“不知是哪位大人驾临金陵?”他说话的时候,看着齐豫白问。   齐豫白还是传说中那副冷淡的模样,被人看着也只是轻启薄唇,淡淡吐出一个字,“齐。”   将士脑中一过,便立刻明白这位年轻男人的身份,他忙又和齐豫白问了安,“不知齐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看了看他这个阵仗,又看了一眼他身边的马车,他斗着胆子询问,“您这是……”   “接未婚妻回家。”   未婚妻?   将士虽然一直待在金陵却也清楚这位齐大人要娶长兴侯的长女,成伯府世子的前妻为妻,恰好,这位长兴侯的长女这些日子就在金陵,他刚要说话,马车里便伸出一只比白玉还要细腻的手,带着一股子养尊处优的慵懒,她出声询问,“敬渊,怎么了?”   “没事。”   齐豫白转头与她宽慰一句,又看向将士,蹙眉问道:“这位将军是在盘查什么?需不需要本官帮忙?”   那将士在听到女声的时候,心中的犹疑已消失殆尽,待听到这句,却是心下一凛,他接到的是秘闻,怎么可能让齐豫白留下盘查?若让他知道他们在找谁,只怕……他神色微变,怕人察觉到不对,不敢让人多待,他忙道:“没什么,就是件小事,不值得您出手,扰您大驾是下官不对,您请。”   他说着连忙让开身子。   齐豫白便也没有多言,淡淡朝人一颌首,便继续启程。   马车出了城门口,兰因看着自己冒汗的手心,刚松了口气,却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紧跟着,马车外头响起齐豫白略显凝重的声音,“因因,杜恪来了。” 第101章 抵京 如题   兰因自然知道杜恪是谁。   杜诚之的庶子, 杜家的二爷,虽然她从未见过,但也知晓此人心机深沉,几乎是一瞬间, 她才放下的心再一次高悬起来, 只是余光瞥见身边的赵非池, 又见他小脸发白、小手紧握成拳。   “别怕。”   见惯了他小大人的模样, 还是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这样羸弱可怜的表情。   兰因压着嗓音柔声安慰。   见赵非池侧目看来,还朝他露了一个安抚的笑。   赵非池看着她面上温柔却又坚定的笑容, 心里那点不安竟也被慢慢抹平了,说来好笑,他活到现在身边有无数能人高手, 可他的心从来就没有安定过,可身边这个女子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给了他最真切的心安。   仿佛在她身边,他就不会有事。   “嗯,我不怕。”他和兰因说。   耳听身后马蹄越来越近,他也只是把手覆在膝盖上,然后抿着唇静默着。   马车被人拦下。   竹生佯装出一副不耐烦被激怒的模样, “你们有完没完?”   “叨扰齐大人了,只是我们奉命在缉拿一个少年,请齐大人行个方便让我们检查下马车。”说话的是杜恪, 他言语温和, 甚至还带着笑意。   都说杜家这位庶子和杜家嫡子杜厉是完全不同的性格, 杜厉嚣张跋扈,而杜恪待人宽和,此时兰因虽然未瞧见他的样貌, 但光听这个声音也能觉出外面那些传言所言非虚,可如果真的宽和又岂会被杜诚之重用?何况清凉山上那桩命案跟这位杜二爷可有脱不了的干系,比起杜厉,外面这位杜二爷只会更难搞。   兰因虽然对赵非池说了别怕,但她心中其实也没有多少信心。   杜家势在必得,要不然不会明目张胆在城门口拦截,如果真的被他们看到赵非池,以杜诚之只手遮天的手段,只怕……   “不知这少年犯了什么事?”   听到车帘外头传来敬渊的声音,兰因不安的心又归于平静。   她相信敬渊。   只要有他在,他们一定能够平平安安回到汴京。   “是个家贼,偷了家父的一件东西。”杜恪拿   杜恪拿得是早就想好的说辞,但其实一听就知道是随意扯出来的谎言,西宁王位于西宁,若是家贼,岂会跑到千里之外的金陵?这样轻轻一戳就能戳破的谎言,却没有人怀疑,亦或是说无人敢置喙。   明明知晓这样做会引起天子的不满,却还是无所畏惧。   杜家已经嚣张到连遮都不愿遮掩了。   他们笃定只要没了那位小太子,纵使天子再愤怒也不敢明着处置杜家。这一点,兰因和赵非池都清楚,一瞬间,两人的脸色都差得不行,尤其是赵非池,似乎认出外头的人是谁,脸上更是闪过一抹愤恨。   “哦?”   齐豫白却面色无碍,仍是闲话淡淡,“区区一个家贼竟劳动杜二爷不远万里追至金陵,看来王爷这是丢了一件珍宝啊。”   “可不是,所以也请齐大人帮帮忙,让我们查看一番。”他说完便要上前。   才动身,竹生便立刻抽出腰间佩剑。   但杜恪的随从也不是摆设,他这边动了刀刃,他们也立刻抽出随身的兵刃,一时间,情形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唯独杜恪和齐豫白还是最开始那副模样,一个唇边泛笑,一个眉眼淡淡。   “竹生。”最后还是齐豫白先发了话。   等竹生收了佩剑,齐豫白这才看向杜恪,“杜二爷也清楚马车里的是我未婚妻,你要检查,本官拦不住,但本官也不可能允许随便一个人过来查看。”   “那齐大人想如何?”   “杜二爷想查看,那便请独自一人过来查看。”   杜恪挑眉,显然是没想到齐豫白会是这么一个答案,他当然不会畏惧齐豫白的那点人马,但想到父亲曾评价这个青年智多近妖,心中一时竟也有些打起鼓来,和齐豫白四目相对,看着那双平静的凤眸,他沉默许久方才动身。   身后随从皱眉阻拦,“二爷,小心有诈。”   “无妨。”   他温声一句后径直驱马过去。   齐豫白见他过来,神情也未有什么变化,他侧脸俯身朝马车里说了一句,杜恪离得远,一时并未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一路畅行无阻到了马车前,见青年朝他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心中犹疑愈浓,难道他真的猜错了,那个孩子不在马车里?可如果不在,他又会在哪里?庞牧那边,他们也已经跟了好几天了……   怀着这样一份心情,他伸手掀起车帘。   马车里除了一对主仆,还有一个年纪稍小些的丫鬟,她半低着头,缩着肩膀,似乎是有些害怕。杜恪原本也没多想,只当自己真的是猜错了,正想落下车帘和人告一声罪,却瞧见那个丫鬟的脖子有喉结,一瞬间,他神情微变,他看着那个丫鬟沉声说,“你抬起头来。”   丫鬟没有抬头。   直到那个青衣女子说了一句,那个丫鬟才肯抬头。   没了伪装和掩饰,少年看着他的神情很平静,那一份平静绝对不是这个年级孩子能够拥有的,何况……杜恪虽然没见过那个孩子的真面目,但这一双眼睛,和宫里那位简直是如出一辙,他平静的心中忽然一阵滚烫,正想喊人过来,耳边却传来一道清淡的男声,“杜二爷难道想一辈子屈居人下吗?”   就像炎炎夏日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杜恪心里的滚烫和波澜突然顿住,他回头,看向齐豫白,抿唇沉声,“你什么意思?”   齐豫白手握辔头,直视杜恪,“大周谁不知道杜厉才是杜诚之的接班人,本官只是可惜杜二爷一身本事却只能为他人做嫁衣。不过……”   他忽然的停顿让杜恪忽然心生不安,他忍不住问,“不过什么?”   “二爷觉得自己这为他人做嫁衣的时间还有多久呢?”齐豫白言语淡淡,平静的凤眸却如刀刃一般,仿佛可以轻易撕扯开杜恪的心房,“夏本初和秦无涯没了,杜诚之身边唯一能对抗你的人也没了,你表现得越好便越能衬托出杜厉的无用,你觉得以杜诚之的偏颇,他会容你到几时?”   他越往下说,杜恪的神情便越难看。   握着车帘的手用力收紧,青筋在手背流窜,他又想起了那一夜父亲和宁伯的对话。   “杜诚之想要杜厉做他的接班人,但大周却无所谓谁做下一任西宁王。”耳边再一次传来齐豫白的声音。   杜恪抿唇回视,终于开口了,“你又如何保证,我会是下一任西宁王?”   “我自然无法保证,但二爷是想拿着我们的人头去跟杜诚之讨赏赴死,还是想拼一把求活呢?在杜厉手上讨生活的日子不好受吧,他那样的脾气,即使杜诚之能容你,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只怕也不会允许你继续活着。”   杜恪没有说话。   他知道齐豫白的意思,继续为杜家效劳,等二皇子登基、杜厉上位,他也还是一个死,也许他都等不到那个时间。可若是此时投诚天子,他不仅能活下去,保不准还能做西宁王。   心中再一次变得滚烫起来。   可杜恪活了几十年,岂是一言半句就能打动的人?何况,他看着齐豫白抿唇,“我知道你们需要什么,但我需要时间,如果杜诚之知道我放走了你们,我同样会是死。”   “你有时间。”   齐豫白看着他说,“马上就是万寿节了,如果我猜得没错,杜诚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上路了。”   杜恪这阵子一直在找人,倒是把这事给忘了。   他又跟齐豫白对视了一会,看着齐豫白从始至终都是那副淡淡的模样,而马车里,青衣女子也是差不多的表情,至于那个少年,亦是肩背挺直,不见一点惧色。沉默片刻,杜恪终于开口,他垂首歉然,“发生那样的事,实非我愿,请您勿怪。”   短短一句话却让赵非池薄唇紧抿,眼含戾色,他永远不可能忘记清凉山的那一幕。   直到手被兰因握住。   像是一注暖流穿过冰冷的四肢百骸,赵非池长睫微颤,他朝兰因看去,见她摇头,他双目紧闭了一瞬,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心情,等再睁开眼睛,神情和语气终于恢复如常,“孤不怪你。”   杜恪这才松了口气。   不敢再叨扰里头那位,他连忙落下车帘,又和齐豫白说了几句便策马回了那处。   马车继续启程,这一次再也没有人阻拦他们,等马车行到十里开外,赵非池终于哑声开口,“他害死了先生一家,我记得他的脸,就是他逼死了先生他们,阿宝才三岁……如果不是他,他们不会死。”   兰因知道他是在说清凉山上长白先生一家的惨况。   她正不知如何宽慰,车帘外头却响起齐豫白的声音,“殿下,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人,杜恪绝非善类,但我们如今正需要他的狼子野心。”   赵非池泪眼婆娑,心有不甘,他紧握着拳头说,“那我要一直容忍他吗?”   齐豫白温声,“当然不会。”   或许是因为他的笃定让赵非池的心情好受了一些,他忍不住问,“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您长大到不需要他的时候。”   外面传来齐豫白的声音,赵非池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我知道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兰因并未插嘴,等他们说完方才打开随身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小包油纸包,在赵非池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心忽然多了一颗糖。   那糖在阳光下闪烁着琉璃般的光彩,他眼眸微动,迎着兰因含笑的注视,哑着嗓音说道:“谢谢。”   兰因笑笑,比起昨日刚知晓他身份时的生疏恭敬,此时的兰因待他又多了一份看待弟弟的心情,其实他也不过十一,如果放在寻常人家,正是爹娘疼爱的年纪。   “吃吧。”她和赵非池说。   赵非池在她的注视下把糖果塞进嘴里,甜味一瞬间盖过了心里的苦。   “甜吧?”   “嗯。”他轻轻应道。   兰因便不再多说,而是挑开车帘,喊了一声“敬渊”,等齐豫白应声俯身,她够着手也给他喂了一颗。   齐豫白从前并不喜欢这样的东西,和兰因相处久了倒也习惯了,任糖果在嘴里蔓延甜意,他眉目温柔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头。   秋光正好。   兰因靠着车窗与齐豫白说话,赵非池便看着她。   而后这一路,因为有杜恪留下的令牌,齐豫白一行人畅行无阻,半个月后,十月初,一行人抵达汴京。 第102章 顾家 你不恨我,但也无法原谅我,是吗……   齐豫白还得去宫里述职, 兰因与他便在保康门街分开。   到了汴京,杜诚之的人便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天子脚下犯事,但齐豫白还是不放心,仍让竹生等人跟随, 兰因怕他担忧也就没有拒绝, 马车继续朝甜水巷去。   盛妈妈和停云早前得了信, 已领着单喜一干人等在门外等候, 兰因远远就听到那边传来说话声,“来了来了, 主子回来了!”   她笑着掀起车帘朝迎过来的一众人打了招呼,余光瞥见身边的赵非池,她笑着与人说, “别担心,这些都是信得过的人,等回头到了府中,您就好生歇息一番,至于宫里,等敬渊回来,我再问问他。”   “好。”   兰因又和时雨说, “回头给小少爷准备个安静的厢房,再派个小厮过去伺候。”   时雨仍不清楚这个少年的身份,但见主子和大人一路对他恭敬有加也知他身份并不简单, 这会自是忙应了一声, 倒是赵非池摇了摇头, 与兰因说,“不用小厮,我自己一个人待惯了。”   兰因面露犹豫, 但想他从前在王家也是一个人,这一路过来也都是亲力亲为,便也没说什么。   马车停下。   时雨率先下了马车,转身又来扶兰因。   盛妈妈和停云见到她,眼里立时涌起了泪花,尤其是停云,自小到大,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兰因分开这么长时间。   兰因笑着说了她一句,转头又让时雨把赵非池扶下来。   “这是?”   盛妈妈看着少年打扮的赵非池面露诧异。   “敬渊一位故交托付给他的,这阵子住在咱们府里。”兰因言简意赅解释一句。   盛妈妈虽觉奇怪,倒也没有多问。   兰因又跟身后的竹生等人说,“你们辛苦一路也先回去歇息,若见到齐祖母,和她说一声,我收整一番便去见她。”   竹生等人应声离开。   兰因便带着一行人进屋。   路上,时雨带着赵非池去客房歇息,兰因和盛妈妈还有停云继续往屋中走,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腰酸背痛不说,最主要的是不好清洗,也亏得如今是秋天,若是夏日,只怕如今都得发臭了。   兰因虽然没有洁癖,但也经不起这么久不洗澡,等回到房间便立刻让停云喊人准备热水沐浴。   身子泡到热水里,闻着那股子熟悉的玫瑰香气,她整个人才算是彻底活了过来,任停云替她按着手臂,她问盛妈妈,“我离开的这阵子,没什么事吧?”   盛妈妈早知她有此一问,一面替她擦洗头发,一面说,“没什么大事,几家铺子都运转得很好。真要说事,前几日,老夫人他们进京了。”   这个老夫人说得自然便是兰因的祖母。   对于顾家,兰因的感情虽然没有王家深,但到底也是自己的家人,既然人来了,兰因于情于理都得去看看。她点点头,“等沐浴完,我去七宝巷走一趟,劳您替我准备好东西。”   盛妈妈嗳了一声。   沐浴洗漱完,兰因先去隔壁齐府走了一趟,她带了不少金陵特产,都是齐祖母喜欢吃的,又陪她说了好一番话才动身去七宝巷。这次顾家举家搬到汴京,阵仗自然不是王氏那次来时能比,门前仆人林立,就连门匾也换成了陛下早年御赐的长兴侯府,一派巍峨气象,俨然与从前有天壤之别。   远远看到她,门前的下人,有的过来请安,有的进去通传。   等进了侯府,也是随处可见神情端肃的丫鬟、婆子,来接她的是她的堂嫂李簪月,若说兰因在顾府与谁关系最亲,自然是她的堂兄顾闻安以及堂嫂李簪月。   当初她被外祖母接到王家,堂兄虽然只比她大两岁,却一个人带着小厮过来找她。   只可惜他年幼也没做主的权力,纵使有心也无力,可即便如此,只要堂兄有时间都会来金陵看她,至于李簪月,她和她算得上是手帕交,虽然因为外因曾多年未见面,但也时常有书信往来。   上辈子堂兄自科考取得不错的成绩后,夫妻二人便去了外乡任职,兰因至死都未再见过他们。   这会看到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   兰因脸上的笑变得温暖了许多,脚下步子也快了一些,“嫂嫂。”她满面笑容喊人。   李簪月轻轻嗳了一声,她人如其名,就跟月亮一般温柔,这会握着兰因的手柔声说,“前些日子刚到汴京就想去找你,听人说你去了金陵才作罢,本想着过些日子再去问问你何时回来,没想到你就来了,今天可得在家里用了饭菜才准走。”   她知道兰因心中芥蒂,自是不会提留宿的事。   兰因笑着应好,与她携手往前,边走边问,“哥哥和婶婶呢?”   “母亲陪着祖母去寺里了,估计得傍晚才能回来,父亲还未下朝,至于你哥哥……”李簪月面露无奈,眉眼却是带着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性?好交友,这不,你那间书局办了一个书画展览,他也跑去凑热闹了。”   兰因听她这么一说,倒是记起路上停云和她说过书局的事。   她笑了笑,也没多说。   走到半路倒是遇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顾情。   李簪月正想和兰因提一句顾情今日也在府中,未想竟让她们先碰着了,见兰因面上笑意稍敛,又见顾情苍白的小脸略有仓惶,似乎没想到会在这碰到兰因。   这尴尬的气氛让一向长袖善舞的李簪月都一时无言。   若论关系,她自然跟兰因要好,便是不论私交光说两人的品性,她也不齿与顾情这样的人为伍,但她不仅仅是李簪月,更是顾家的长媳,两人的嫂嫂,便是再不喜欢顾情,她也不能露于面上,短暂地沉默后,她笑着问人,“二妹妹这是准备走了吗?”   听到她的声音,顾情才稍稍回了一些神。   她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今日叨扰嫂嫂了,母亲那,劳嫂嫂费心照顾。”她说完,犹豫一瞬率先提步,走到兰因身边,还是轻轻喊了一声,“阿姐。”   兰因淡淡嗯了一声。   顾情便没再说别的话,提步离开了。   “她瘦了不少。”耳边传来李簪月的声音,“从前在临安的时候,她虽然也瘦,但还没这般吓人,如今我真怕风大些把她刮倒。”   兰因对此不置可否,她自然也瞧出顾情瘦了不少,想想也是,费尽心思嫁的人却在新婚之后几天离她而去,一腔真心错付还沦为全城笑柄,何况……萧母又不是容人的性子。   如果萧业还在汴京,保不准她还能为了两家的脸面以及萧业的前程装装样子。   可萧业去了雁门关。萧母这辈子最在意的便是伯府的地位和这个儿子,如今伯府成那副样子,儿子又随时都可能遇见危险,她自然把所有的过错都怪到了顾情的头上,想想当初萧母对她的那些磋磨,想必顾情如今的日子比从前的她还要不好过吧。   不过也跟她没有关系。   早在她离开伯府的那一天,那些人就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倒是想起一事。   “她怎么了?”她问李簪月。   李簪月一愣,“谁?”等觑见兰因的面色反应过来,后知后觉问,“你说大伯母?”见兰因颌首,她又叹了口气,“还不是二妹妹,她闹着要去雁门关。”   见兰因蹙眉,她继续往下说,“她原是跟成伯夫人提了这事,那成伯夫人虽说如今恨极了二妹妹,可雁门关那么远,又那么危险,她哪里做得了这个主?二妹妹便找到了大伯母,与她说了这事。”   “为了这事,大伯母打过骂过,可我看二妹妹那个意思,倒像是下定决心了。”   “你说那萧……”   忽然想到什么又顿住,神情也变得尴尬起来。   兰因知她未说完的话是什么,她不置可否,也无话可说,她不喜欢顾情,也不认可她为这份感情做的那些事,但也能感觉出她对萧业的那份心那份情是真的。   她想。   如果有一天敬渊出事,那无论他去哪,她都会随他而去。   “不说她了。”兰因笑着撇开这些思绪,挽着李簪月的手说,“快带我去见见我家小侄儿。”   李簪月见她神色如常,并不在意,这才松了口气,她也没说什么,笑应一声后便带着兰因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兰因的小侄儿名叫顾成佑,今年不过两岁却生得十分聪明,她教了几遍便知道喊她姑姑了,那软软的声音喊姑姑的模样把兰因高兴得抱着他直玩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时分,祖母和二婶回来,兰因才依依不舍松手陪着李簪月去外头迎人。   两人显然早已得到消息。   看到她,祖母陈氏还是从前那副不冷不淡的模样,在她请安后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要与她多说的意思,径直由丫鬟扶着往屋中走。   兰因对她这番态度也没觉得什么。   自打祖父去世后,祖母便偏居一隅,不管庶务,对谁都是这副样子,除了年里年节或是去寺庙之外几乎连面都不肯露,兰因上回见她还是出嫁那日。   恭送她离开。   直到祖母走远,二婶夏氏忙把她拉了起来,握着她的手直把她从头看到脚,见她一切都好,方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我总怕你过得不好,你跟萧家那孩子的事传到临安的时候,我和你二叔差点没担心死,后来又听说你和齐家孩子定了亲,还是你外祖母议定的,这才放心。”   说完又不由埋怨,“你说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和家里商量下,出事了也不知道回家。”   她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膝下就一个儿子,打小待兰因便如亲生女儿。当初大嫂要把兰因赶走,她想劝又怕惹大嫂不高兴,后来等兰因回来,虽然看着一切都好,但对家里人的感情却淡了许多,从前她最爱笑,可后来她却少见她笑容。这些年,她一直心怀自责,甚至不止一次想,如果当初阻拦大嫂没把兰因送走,会不会是另一副模样?   但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您别担心我,我如今一切都好,当初不和你们说也是怕你们担心。”她知道二婶心中的自责。   小的时候她的确怨怪过,但长大后知道各人有各人的不容易,何况就算真的留在侯府,以那时的情形,想来也不会很好。王家虽然是寄人篱下,但外祖母给了她所有的感情和包容,几个舅母也未曾苛待过她,最主要的是……她在那认识了敬渊。   如果没有那次经历,她和敬渊一定不会有如今的结局。   这样一想,她反而得感谢这一份经历。   没有多说,她亲自扶着二婶往里头走,边走边说,“想吃二婶做的狮子头了。”   “好好好,都给你做。”夏氏笑得合不拢嘴。   她刚从寺庙回来还得先去换一身衣裳,让李簪月先去厨房拟定今晚的菜单,自己带着兰因回房,等换洗一身后,想到自己那位生着病的大嫂,犹豫一番还是握着兰因的手开了口,“你母亲病了好几日了,因因,你有空便过去看看她。我前几日去她那边,见她做梦都在喊你的名字,她如今……应该是真的后悔了。”   兰因沉默一瞬,迎着夏氏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   等夏氏去厨房,兰因便转道去了王氏的院子,从前她的院子人是最多的,可如今冷冷清清的竟只有几个洒扫的丫鬟。兰因柳眉微蹙,看到她过来便放下手里的东西恭声喊“大小姐”,她轻轻嗯了一声正想提步往里,身后却传来苏妈妈的声音,“大小姐?”   等兰因回头。   苏妈妈瞧见她的脸,立时加快步子,高高兴兴迎了过来,“您是来看夫人的吗?”   兰因轻轻嗯了一声。   苏妈妈便笑得更加高兴了,她先前听说大小姐回来了,便跟夫人商量想去请大小姐过来,但夫人却拒绝了,这会她心思一动想给母女俩多点空间便把手里的托盘递给兰因,“老奴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没处理,就麻烦大小姐了。”   她说完径直离开。   生怕慢上一步,兰因就会拒绝。   兰因无奈。   她看着苏妈妈跑开的身影,摇了摇头,也难为她一大把年纪还要为这些事忙前忙后,托盘上放着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怕冷了没了药性,她也没在外头继续耽搁下去,推门进屋,依旧是一个丫鬟都没有,直到走到床边,看着背对着她的身影,兰因还未说话,那边大抵是闻到药味,不大高兴开了口,“我不是说了我不喝?拿下去。”   兰因沉默片刻,方才开口,“是我。”   陡然听到这个声音,王氏身形一僵,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立刻转身,待瞧见兰因的身影,她却又像是怔住了,不知过去多久才看着兰因的脸讷讷喊道:“因因?”   “嗯。”   兰因端着汤药走到王氏床边,神情淡淡伸手,“喝药。”   先前还说不喝药的王氏这会看着兰因,竟是连一个反对的字都没说就立刻拿了过来,似乎怕兰因不高兴,她直接端着汤碗便喝了个干净,也还好这一路过来,汤药已不烫,要不然就她这个喝法恐怕舌头都得烫坏。   汤药很苦,王氏又一贯是吃不得苦的。   这会她苦得眉头都揪紧了,却还是勉强扬起一个笑和兰因说,“因因,我,我喝完了。”   兰因沉默地看了她一眼,而后默不作声接过碗,又把桌上的蜜饯攒盒放到床上,自己跟着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和她说话,“分家的事,您可知道了?”   王氏点了点头。   嘴里的苦味被蜜饯盖过,她神情稍缓,这会便看着兰因说,“你外祖母特地写了信与我说。”   她对分家不分家没什么所谓,分家更好,她那几个嫂嫂各有各的打算,勉强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就算这次不分家,以后也肯定会分家,至于那些财产……王家家大业大,就算只分到一点,那对许多人而言都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可她对这些一向无所谓,本想让母亲自己留着,但想到兰因马上出嫁,到底没有拒绝。   见她已然知晓,兰因便也无话可说,正想起身离开,可王氏哪舍得她这样就走,忙喊住人说,“你爹他再过些日子就要到了。”   兰因嗯了一声。   万寿节将至,诸侯勋贵都会提前几日抵达汴京。   王氏本想再找几个由头,可她和兰因虽为母女却从未深交过,此时张口欲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最终只能沉默。她低着头,神情沮丧,养尊处优下细腻的手指紧紧抓着身上的被褥,半晌,她才哑着嗓音说,“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我这阵子回想以前的事,越想越后悔。”   “我甚至不敢相信我当初居然会对你做出那样的事?”   她越往下说,声音便越发沙哑,最后她哽咽道:“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你恨我怨我怪我,我都是活该,可因因,我已经在改了。我知道你喜欢吃糖炒栗子,这阵子我一直在学,我知道我现在做得还不够好,但我相信熟能生巧。我还知道你喜欢糖醋排骨、红烧狮子头,因因……”   她抬起头,满面泪水,“我知道我以前忽略了你,可我以后一定不会再忽略你,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恨我?”   记忆中的她一直是骄傲的、强势的。   可这半年不到的时间,她却看她哭了好几回,兰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说心疼,没有,说畅快,也没有,真要用两个字形容此刻的心情,不如说是迷茫……她宁可她一直和记忆中那样,那么她恨也能恨得理所当然。   这亲情果然是这世间最牵绊人心的东西。   四目相对,沉默片刻,兰因也只是看着王氏淡淡吐出一句话,“我不恨你了。”   王氏却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开心,她反而变得更加难过了,眼泪像止不住似的不住往下掉,“可你也没法原谅我,是吗?”   兰因没法欺骗她,更没法欺骗自己的心。   她的确没有办法。   “好好休息吧,我走了。”兰因说完这句便起身离开。   王氏没有阻拦她,她泪眼婆娑看着兰因离开,等门关上,她终于抑制不住呜咽出声。   听到身后传来的痛哭声,兰因脚步一顿,但她也只是停顿了一瞬便继续提步往前走,两边丫鬟朝她投来视线,她什么都没说,就在她们的注视下一步未曾回头的离开了王氏的院子。 第103章 相认 池儿,你对她……   兰因自打离开王氏的院子便一路情绪不高往外走, 走到一处地方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说话声,那熟悉的,上扬的男声不用去看便知是她的堂兄顾闻安,听到他的声音, 她心里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总算是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扬起笑脸, 正想和顾闻安打招呼, 可一声“哥哥”还未出口,便瞧见他身边熟悉的身影。   绯袍乌纱, 身姿如松,容貌清隽,俨然就是她的敬渊。   没想到会在这碰到齐豫白, 兰因一时愣住了,等反应过来,两人已走到她的面前。   “妹妹。”   顾闻安率先和她打了招呼。   兰因回过神,忙跟眉眼含笑望着她的顾闻安问了好,这才看向齐豫白,惊讶询问,“你怎么来了?”   “是我半路碰到敬渊, 和他说了你在家里用饭的消息。”顾闻安替齐豫白说了话。   兰因却不知道他们从前认识,此时听闻这话,不由更加好奇了, “你们从前就认识?”   顾闻安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声, 他未回答兰因的话, 转头和齐豫白说,“你来说。”   齐豫白便迎着兰因的注视解释道:“从前子阳来金陵找你的时候,我与他也见过, 相处多了也就熟了。”   “敬渊这话没说全。”顾闻安笑着接了话,“我和他相识的确是在王家,但真要算起相熟却是在临安的一间茶楼。”   眼见自家堂妹一脸好奇,他便把当时的情形说于人听,“也是差不多这个时间,那时敬渊是金陵解元,我因病无缘那次科考,又听先生说了几句他的才名自是不服,正好有日路过一间茶楼,见他也在里面,索性便向他挑战。”   “后来呢?”兰因听得好奇不已,不由追问道。   “后来我自然是输得心服口服。”顾闻安虽然骄傲,却也不是输不起的性子,那次茶楼,他琴棋书画都下了战帖,最后全都败给齐豫白,倒也认同了先生的话,齐敬渊此人的确是有大才,他比不过。   “我那时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成为我的妹夫。”   “若知道——”他忽然拿手肘撞了撞齐豫白的胳膊,笑道,“我那会绝对得让你放水,你不知道,那次败给你之后,我有好长一阵不敢出门,实在是太丢人了。”   齐豫白笑得无奈,兰因却红了脸。   “哥哥。”   她轻嗔一声。   顾闻安举手投降,“得,你们聊,我先去换身衣裳再去找你嫂嫂。”他说完便径直离开,把这个地方留给了两人。   “刚刚怎么了?”   齐豫白动作自然地握住兰因的手,先前虽然离得远,但他还是注意到了兰因脸上低迷的情绪。   兰因本不想说,但看着齐豫白的眼睛,还是把先前的事与人说了一遭,说完,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我倒是宁可她一直不喜欢我。”   齐豫白知道她心里的芥蒂,也没劝说,只是轻轻抚着她的头,“交给时间吧。”   兰因抬头。   迎着她略显迷茫的目光,齐豫白看着她柔声说,“时间会告诉你答案的。”   心里的迷雾在这一瞬间散去,兰因双目逐渐恢复成平日的从容和理智,她点了点头,哑声应道:“好。”就像他说的,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也许等时间长了,如今萦绕在她心里的那些事情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不说了,我带你去见我二婶他们。”她重新扬起笑脸,“知道你来,他们一定很高兴。”   这一晚,兰因和齐豫白等到很晚才回去,回去路上,他们同坐一辆马车,因为夜里齐豫白被灌了不少酒,这会他白皙的脸上也微微泛红,兰因握着帕子一面替他擦拭额头,一面责怪顾闻安,“哥哥真是的,明知道你明日还得上朝还灌你这么多酒,你也是,不会喝还喝这么多。”   齐豫白想说自己其实并不是不会喝酒,这点酒对他而言也算不了什么,只是看着兰因不高兴的样子,恐自己多说多错,索性便直接认起错,他抓着兰因的手,把人带到自己怀中,半拥着道歉,“我与子阳也是久未见面,这才没忍住,等回去我再喝碗醒酒汤就好。”   热气喷洒在耳边。   兰因耳尖一烫,心脏也扑通扑通跳得很快,许久不曾这样亲近过了,这半个月,他们一路马不停蹄,纵使有时间歇息,也没时间没心情亲近。   感受到他的下巴靠在她的肩上。   没一会功夫,耳朵被人轻轻咬住,不疼,却很痒。   兰因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双手无意识地松开,而后又无意识地握紧,直到他滚烫的薄唇吻过她的侧颈,兰因身形猛地一颤,她想挣扎却又舍不得,就在她放软身子想要就此沉沦的时候,余光瞥见他身上的红衣官袍,想到什么,忙抓住他的手。   “敬渊。”   她哑着嗓音微微喘-息喊人。   齐豫白轻轻嗯了一声,手被人抓住,唇上的动作却依旧不停,含糊一句问她,“怎么了?”   心里一阵酥麻,脊背都因他的动作窜过一股电流,兰因身子都软了,但想到还未听到的答案,她忙咬着薄唇又定了会神开口问他,“陛下那边怎么说?”   听她说起正事,齐豫白倒也没再闹她。   他坐直身子,一面替她整理了下衣裳,一面拥着她说,“过几日,陛下要去护国寺祈福,届时,我会把太子带过去。”   兰因闻言稍稍松了口气,但到底仍有一抹担忧,她回头,看着齐豫白小声问,“会有危险吗?”   微弱灯火照映出兰因担忧的小脸,齐豫白眉眼柔和,他略带薄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放心,陛下那边已经有部署,不会有事的。何况陛下如今就差一个借口对杜诚之动手,杜诚之不会那么傻,在这个时候撞枪口上来。”   兰因听到这话才松了口气。   等回到家,兰因和赵非池说了这件事,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翌日。   天子于早朝时分颁布一道圣旨。   因私盐案一事,齐豫白厥功至伟,擢升为大理寺卿并兼任参知政事,一时间,满朝哗然,对于齐豫白以二十一的年纪升任大理寺正卿已是百年来少有的事,更遑论这兼任的身份。   参知政事虽品轶不高,却是实职。   门下、中书、尚书、内侍、殿中省、宣徽院几乎都得听他差遣,虽然早知他会进政事堂,但众人也没想到陛下会如此看重他,只是想到他私盐一案得罪的人,众人一时又不敢与之亲近。   就算齐豫白再得陛下信任又如何?陛下就二皇子一个孩子,而杜诚之又是二皇子的外祖父,等二皇子继位,齐豫白自然会被清算,因此即使齐豫白如今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真正敢来恭贺的却没有多少人,更多的是处于中立的态度,省得被杜诚之知道后一道清算。   对此。   兰因和齐豫白倒没有什么所谓。   世道如此,无需苛责,不过这种时候过来恭贺的便显得更为珍贵和难得,除去齐豫白大理寺的那些同僚,他的老师庞相一家也过来祝贺了,还有涂以辞和萧思妤夫妇,让兰因没有想到的,周朝芳夫妇竟然也来了。   ……   时间过得很快,没几日就到了天子去护国寺祈福的日子。   时雨过来传话的时候,兰因正在赵非池的房间,衣裳是前几日兰因特地派人给他做的,一身镶金边绣云纹的黑衣锦服,腰束玉带,头上束金冠,他本就生得好颜色,即便从前不打扮的时候,气质也十分矜贵,与同龄少年与众不同,如今这样打扮,与宫里那位便更加像了,替他正好发冠后,兰因笑着与人说,“走吧。”   赵非池没动身,他看着兰因问,“你去吗?”   兰因一愣。   她自然是不去的。   但看着赵非池漆黑双目里的渴望和期待,她犹豫一瞬,还是问道:“你想我陪你一起去?”   没有犹豫的点头,也让他身上的稚气一览无遗,兰因看着这样的赵非池忽然心软,她想了想放柔嗓音和人说,“等我回头问下敬渊。”   虽然没有给准确的回复,但赵非池面上的紧绷还是松缓了许多。   两人一道出去。   兰因本想走在人后面,但赵非池不肯,兰因无法,只能陪人一道同行,走到外面,齐豫白就站在门口,他今日并未穿官服,一身青色直裰,和赵非池问完安后便请人上马车。   赵非池没动,他仰头朝兰因看去。   兰因事先答应过他,这会迎着赵非池的注视,便和齐豫白说,“我能陪他一起去吗?”   齐豫白挑眉。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一眼赵非池。   明明他的眼中什么情绪都没有,但赵非池不知道为何,只觉得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忽然,他什么话都说不出,甚至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也只是存在了一息,很快齐豫白就收回了目光。   他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兰因松了口气,她转头和赵非池说,“上去吧。”   赵非池轻声应好,等他上了马车,兰因也被齐豫白扶着上去,马车很快启程,通往郊外的护国寺,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护国寺外,门口站着的就是庞牧,看到齐豫白过来,他立刻上前。   “齐大人。”打完招呼,他便看向身后的马车。   车帘被掀起,率先走下的却不是赵非池,而是兰因。   陡然看到兰因的身影,庞牧一怔,略一想也明白她的身份了,早就听说太子被齐大人的未婚妻所救,想来这位便是长兴侯嫡女了,无论是长兴侯还是齐豫白,都是他们自己人,庞牧虽然不解却也没有多说什么,眼见一个黑色身影走下马车,他神情微凛,立刻上前与人行了大礼,“太子殿下。”   “庞将军不必多礼。”   赵非池上前,亲手扶起庞牧,听他说“陛下就在里面等您”,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要进去的时候,他回头看向兰因。   “殿下快进去吧。”兰因站在齐豫白身边,看着赵非池柔声说道。   赵非池抿唇,他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跟兰因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齐豫白,与他微微颌首后便在他们的注视下由庞牧领着往寺中走去。   夜色漆黑。   护国寺也不似平日那般随处可见僧人,今日在寺庙的都是天子禁军和龙影卫的人。   兰因和齐豫白没有天子的吩咐自然还不能走,两人索性便在寺中慢慢走着,走了一会,天子身边的康礼公公便过来传话了,本以为只有敬渊需要过去,没想到自己也得过去,一时间,兰因心跳如擂,她从前也就只有宫宴的时候远远见过这位天子。   “别怕,陛下应该是感激你救了太子。”耳边传来齐豫白的声音。   兰因看着他温和的目光,又听他说“我会陪着你”,心下这才稍定,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待不住跳动的心脏稍稍平静了一些,便垂首跟着齐豫白由康礼引着往大殿走去。   等康礼通传后,兰因和齐豫白进了大殿。   门在身后关上,兰因不敢抬头,但多年来刻在骨子里的礼仪让她即使心有不安却还是没忘了礼数,随人行过大礼,她恭敬跪着,比起记忆中那位威仪赫赫的天子,此时落于她头顶的那道声音却是温和的,“快起来。”   “谢陛下。”   兰因起身,可大抵是许久不曾行过这样的大礼了,她这一起来,膝盖竟一软,还好及时被齐豫白扶住才没出差错。   在天子面前丢了仪态,这让兰因的小脸有些发白,她怕天子怪罪,但赵乾却始终眉眼含笑,他并未追究,只笑着说,“我听池儿说当初多亏你救了他。”   兰因一听这话,却更加不安了,她忙致歉,“请陛下恕罪,当初民女并不知太子身份,若知道,民女绝不敢让太子……”   她和赵非池日渐相熟,自然知晓他不会怪罪,可天子会怎么想?堂堂太子竟沦为别人的小厮,他若为了皇家脸面拿她问罪也不是没有可能。   “哦?”   赵乾忽然起了玩心,见兰因面有不安,故意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补救?”   赵非池不忍见兰因这般,忍不住皱眉出声,“父皇……”   赵乾佯装没有听到,只问齐豫白,“敬渊,你怎么说?”   齐豫白说,“她胆子小,您别逗她了。”   话音刚落,一阵爽朗的笑声响于大殿之中,兰因心里的那抹不安也在这一刻陡然消失,她听天子说,“怎么胆子这么小?我记得仲朗当初与我说,自己大女儿胆子大的不行,三岁就敢伸手要他抱着上马了。”   仲朗便是她父亲的字。   兰因在今日之前并不知晓自己父亲的天子的关系这么好。   她也不敢多问,好在赵乾也只是随口一句,他继续说,“你别怕,不知者不罪,何况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当初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恐怕是难以再见池儿。”说到这的时候,他还回头看了赵非池一眼,却见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兰因,看着那双眼睛,赵乾心下一震,想再细看,赵非池却已经察觉到他的目光收回视线。   赵乾心中思绪不定,却也没在这个时候多说。   他收回目光,佯装无碍又说了几句,等天色渐晚,方才开口,“好了,天色已晚,你们先回去吧。”   兰因和齐豫白行礼告退。   等他们走后,赵乾依旧没让康礼进来,而是看着赵非池压着嗓音说,“池儿,你对她……”   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赵非池沉默一会方才开口,“是,我喜欢她。”   “你……”   赵乾蹙眉,这若换作别人也就罢了,可顾兰因是齐豫白的未婚妻,更是仲朗的长女,这两人都是他为池儿日后登基安排的辅政大臣,他纵使再心疼这个儿子,也不可能纵容他做出君夺臣妻的事,正欲劝说,却听身边少年沙哑着声音说道:“您别担心,我知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儿女私情并不适合皇家人,何况……”   他看向窗外。   绿叶交叠下,隐约能见两个身影,他们十指交扣并肩同行,仿佛这世间无人能分开他们。   他很清楚她喜欢的是那位齐大人。   而他——   对她而言,顶多算是一个让她可怜的小弟弟。   赵非池闭目,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呢?如果马车前的两句话让他对她印象深刻,那么后来逐步了解,日益相处后,他对她便移不开目光了。他喜欢她,或许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却也有了独占的欲-望,所以几次试探,想看看他与那位齐大人对她而言是否有差别,结果却是一败涂地。   他利用了她的善良和温柔,可她深情的目光从始至终看向的只有一个人。   罢了。   这样也好。   他这一路必定满是荆棘,他也不希望她会沦落到母后那样的结局,纵使得天子真心又有什么用,还不是香消玉殒,无处可归。   ……   “吓死我了。”   等出了寺庙,上了马车,听到马车启程的声音,兰因这才抚着心口轻声说。   齐豫白看得好笑,“就这么害怕?以前又不是没见过。”   “这怎么能一样?”兰因似嗔似怪看他一眼,“以前是宫宴,这么多人,我顶多也只是远远看上一眼,陛下也不会与我说什么,今日这么近的距离……”   天子威压,纵使他在笑,她也忍不住心神紧张,也不知道太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想着想着,她又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齐豫白问她。   兰因叹声说,“我就是在想太子以后会怎么样?他才那么小,宫里有杜贵妃和二皇子,朝堂还有那么多杜家的爪牙,杜家肯定不会容许他的存在。”   前世杜家和天子的关系没有恶劣得那么快,甚至于她死前根本不知道还有太子的事。虽然从敬渊口中知晓后来太子成为新帝,大周海清河晏的消息,可如今所有事都提前了,她担心会有其他变故。   齐豫白知她心中担心,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宽慰,“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夜风带来温润的男声,车帘翩跹间,显出外头皎洁的月亮,兰因侧眸,看着那双如黑玉一般的漆黑瞳仁,看着里面独属于她的温柔缱绻,心里的那抹担忧也渐渐没了,她回握他的手,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嗯。”   兰因唇角轻扬,轻轻应声,她相信他,一切都会变好的。 第104章 顾鸿骞 她的父亲回来了。   翌日赵乾带着赵非池回宫, 下午他便颁发一道圣旨说了赵非池的事。   圣旨中说,太子自出生因体弱只能送去寺中静修,如今长大成人无性命之忧便接回,这道圣旨一颁布, 满城哗然, 当年太子出生就离世, 这是大周百姓都知道的事, 那时因为太子封号的事,朝中大臣和天子争论许久, 最后还是迫于无奈答应立这个才出生就没气的孩子为大周储君。   这件事在十多年前闹得沸沸扬扬,除了年纪小的孩子,几乎没有人不知道。   如今突然跳出来一个太子, 还拿了这么一个说法,几乎是圣旨刚颁布,便有不少老臣请旨进宫要查验太子身份,他们担心有人冒充太子身份,更怕陛下被人蒙骗。   可进了宫,看到天子身边那位少年,以庞相为首的老臣各个呆怔无言。   无他。   少年的气质相貌和当今天子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也有从前见过元后的老臣在少年的身上看到那位善良端庄女人的影子, 原本还担心陛下受人哄骗, 可看着这个孩子, 谁还能说什么?   当日,庞相被赵乾留下。   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等结束已是傍晚时分。   如今齐豫白为大理寺卿又兼任参知政事, 平日便都在宫里处理事务,知道庞相被陛下留下,他特地等在宫道,远远瞧见庞相沉默而来,他迎了过去。   “老师。”   庞相一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这一句谦逊熟悉的声音方才回过神,他循声抬头看着齐豫白说,“敬渊啊,你怎么还在?”   齐豫白实话实说,“在等老师。”   “走吧。”大抵看出齐豫白要与他说什么,庞相看了他一会,才开口撂下这一句。说完,他径直抬脚,走了一会,他才开口询问,“你早就知道太子?”   “是。”   齐豫白没有隐瞒,“二十多天前,学生忽然收到陛下的信,信中陛下与学生说了此事。”   他说的是事实,只是掩盖了自己重生的事。   如果是这一世的齐豫白,的确是二十多天前才知道太子的存在。   庞相听到这一番解释,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他拿齐豫白当半个儿子,见他受陛下信任,自是替他开心,但也不希望他欺骗隐瞒他,二十多天前,那会敬渊正好在临安,想来陛下也是没了法子才把此事托付给敬渊。这样一想,庞相紧皱的眉心得以松开,语气也变得和缓了不少,“你怎么看?”   “老师是问太子和二皇子?”   “嗯。”   齐豫白沉吟一番后开口,“学生与太子相处二十来天,他虽然自小养在外面,为人处事却很有皇家风范。”   庞相点了点头,先前陛下留他于紫宸殿说了半晌话,太子也在,那个孩子虽然只比二皇子大三岁,处事却已有储君的气度,待人宽和不说,最主要的是无论他问什么都能对答如流,听说他自幼由长白先生教导。   他为官多年,与长白先生也做过同僚,当初长白先生为宰辅的时候,他还只是翰林院的学士,对长白先生,他是尊敬的,如果没有长白先生,也不会有他的今日。   可尊敬和青睐是一回事,二皇子毕竟是他的学生。   他并非想以帝师的名声存活于大周的朝堂,但也实在不忍那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伤心难过。   “老师是在心疼二皇子?”   “我到底看着他长大。”庞相轻轻叹了口气,“二皇子虽然性子骄纵了一些,为人却不坏,如今太子回来,也不知道这个孩子该如何自处。”   对那个孩子而言,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唾手可得的储君之位,还有从未拥有过的父爱。   谁能想到陛下会为太子做到这一步。   他把所有的父子之情都给了太子,却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孩子,这样的打击对还不足十岁的二皇子而言实在是太重了。   齐豫白对此不置一词,就像老师所说,二皇子虽然骄纵本性却不坏,可坏就坏在他背后的那些人,杜贵妃为人骄奢又没脑子,前世就是她听信了杜家人的话加害了天子,而杜诚之、杜厉、杜恪一流更是如豺狼虎豹一般虎视眈眈,若二皇子有本事也就算了,偏偏那个孩子实在不堪重用……   这一点,庞相自然也了解。   不等齐豫白答话,他先长叹了口气,“罢了,或许他做个闲散王爷是最好的。”   比起那位少年太子,二皇子差得实在是太多了,无论是心性还是手段,二皇子都比不过,庞相不禁有些气馁,难道他和长白先生真的相差这么大,所以教出来的学生才有天壤之别?   “老师?”   直到耳旁传来这一声呼唤。   庞相偏头,看到齐豫白那张清隽稳重的脸,心里忽然又有些自得,不管如何,他还有敬渊这个学生。普天之下,同龄人中,再难找出第二个比敬渊还要优秀的孩子,在那双担忧的目光下,庞相终于扬起一个笑脸,“没事。”   ……   这一场闹剧就这样结束了。   众人自然不信圣旨中所言,但即使不信也没有办法,天子亲自盖了章,以庞相为首的一群老臣也没再说什么,旁人又能说什么?倒是有人传出一则风声,说太子并非因体弱养在寺庙,而是天子怕太子留在宫里出事才会以这样的方式把太子秘密送到宫外养着,还有人说教导太子的是当初大有才名的长白先生,而长白先生致仕之后便一直住在金陵城外的清凉山上,前不久清凉山一场大火烧死了长白先生一家人,有人说是西宁王杜诚之派人下的手。   但这一番传论到底没有人敢多加议论。   即便西宁王不在汴京,但他的威名和压迫还一直存在众人的心中。   不管如何。   赵非池终于成为储君了。   至于宫中杜贵妃和二皇子如今是什么情况,兰因就不得而知了。   她只知道——   顾情又惹事了。   这事是萧思妤来说与她听的。   彼时兰因正在锦绣堂看近来的账本,听说萧思妤过来,她笑着让人把她请了过来,听到脚步声在门口响起,兰因合上账本抬起头,看到出现在在停云身后的萧思妤,正想问她上回带给她的金陵特产如何,便瞧见她阴沉沉的一张小脸。   “这是怎么了?”   兰因看得一愣,让停云替人上茶,又起身亲自去握萧思妤的手拉着人入座,蹙着眉问,“严明欺负你了?”   “他能欺负我什么?”萧思妤摇头,想到惹她生气的人又咬牙说道,“还不是顾情!”   听说和顾情有关,兰因柳眉微蹙,“她怎么了?”   萧思妤没好气道:“她去雁门关了。”   雁门关?   兰因一愣。   看着她怔忡的双目,萧思妤便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与人说了一遭,其中萧母和王氏不同意顾情去雁门关这回事,兰因早在上回去顾家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只是没想到顾情居然还是离开了。   “不知道她从哪里搞到的路引,今早她身边的大丫鬟留绿急匆匆拿了一封信过来说了这件事。母亲知道后立刻派人去调查了一番,方才知道顾情一大早就佯装成丫鬟离开了伯府,人海茫茫,又过去那么久,想找也无从去找了。”   萧思妤是真的气得不行。   她本就厌恶顾情,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哥哥和顾姐姐就不会分开,哥哥也不会去雁门关,本想着她占了这个位置老实本分待在伯府做她的世子夫人也就算了,没想到这人居然还不死心,非要跑去见哥哥,雁门关那是什么地方?她居然敢一个人去!若真的出了什么事,届时萧家和顾家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只怕更加要一败涂地。   这也就算了。   怕就怕顾家最后把一切怪责都算到哥哥的头上,她真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恼。   兰因也没想到顾情的胆子竟然这么大,为了萧业,她还真是什么都敢做,上回看到顾情,她虽然不认可顾情为跟萧业在一起做的那些事,但也觉得她对萧业的那份感情实在没得说,反正她自问自己对萧业是不可能做到这一步的。可如今想想,这样一份不顾一切不顾后果不顾旁人的感情实在让人觉得可怕,若她平安抵达雁门关也就算了,若中途出个什么事,不说影响两家的关系,就说疼爱她的王氏和家里人会怎么样……她是真的除了自己那份感情,谁都不顾了。   兰因实在喜欢不上这样的人。   但对顾情和萧业,这两人的事,她也不想多说什么,便也只是问了一句,“后来怎么处置的?”   “还能怎么处置?”萧思妤叹了口气,无奈道,“母亲给哥哥写了信,又让人沿途去找,顾家那边应该也派人过去了。”她原本也只是气不过又找不到人才来和兰因抱怨一番,倒也没有要她做什么,这会吐槽一番后也就懒得再多说什么了,她反握住兰因的手,“算了,不说她了。”   转头又问起兰因大婚安排得怎么样。   兰因正好不想多提顾情的事,闻言便也笑着答了,对于自己的大婚,她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婚服这些早就做好了,至于布置什么的也有齐家祖母和盛妈妈,她顶多写几封帖子,但她除了亲人之外,朋友也就那么几个,沈鸢、周朝芳、徐柔、萧思妤……实在动不了几笔。   这天。   兰因和萧思妤一直聊到齐豫白来接她才结束。   回程路上,兰因和齐豫白说了顾情的事,齐豫白也没多说什么,只问她要不要管。   兰因摇头,“我没那么好心,何况萧家和顾家都已经派了人去找她了,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她不想给顾情留下她对萧业余情未了的错觉,至于姐妹之情,早在前世她和耶律燕哥合谋的时候,她就当做自己没有这个妹妹了。   想到耶律燕哥,不由又想起不久以后的万寿节。   大周天子的寿辰,不仅仅是诸侯藩王,就连大辽这些外族也会派人过来,当初大辽派来的就是耶律燕哥,拿了两国交好的名义,耶律燕哥以大辽来使的身份留在汴京,两年的时间让她看上萧业,也造就了她的悲剧,不过这一世……萧业已经离开,她跟萧业也已经没有关系了,也不知这位脾气暴烈的大辽公主这次又会看上谁?   本想问下齐豫白关于大辽使团的事,一回头却见他竟然靠着马车睡着了,还未脱出口的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马车里的壁灯照出齐豫白眼下的青黑。   兰因忽然心疼。   他这阵子实在太累了。   不,不止是这阵子,应该说这几个月,自打他从陛下手中接过那个任务之后,几乎就没怎么好好歇息过,尤其是近来,他刚被擢升为大理寺卿和参知政事,身上肩负的担子比起以前更重了……偏偏每次在她面前还佯装成什么事都没有,恐她担心。   兰因无声叹了口气,看着他因颠簸而紧皱的眉头,她掀起车帘,嘱咐竹生慢些。   眼见马车速度缓慢下来,原本蹙眉的男人,神情也变得松缓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坐到男人身边,把他原本靠着马车的头放到自己的肩膀上,可齐豫白是什么人?这一番动静便让他睁开了眼。   “我睡着了?”他喑哑着嗓音出声。   兰因轻轻嗯声,她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轻轻去揉他紧蹙如山峰般的眉心,柔着嗓音劝道:“还没到,你再睡会,等到了,我再喊你。”   她的双目如天上星子,璀璨万分,齐豫白看着她的眼睛,只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他把头重新靠了回去,原本很难入睡的他,这会握着兰因的手竟然很快就步入了梦乡。   马车缓慢地往甜水巷驶去。   直到马车快到家门口,兰因才唤醒齐豫白。   难得睡了一会踏实觉,齐豫白的精神也跟着恢复不少,两人走下马车,正想去齐府用饭,等在门前的时雨看到她却立刻过来了,“主子,侯爷来了。”   陡然听到这个称呼,兰因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侯爷?   哪位侯爷?   正想询问,却见门前一匹毛色如泼墨般的骏马,看到这一匹熟悉的骏马,兰因无意识地呢喃一声,“赤电。”   骏马颇通人性,听到这一声立刻转头看来,凝视兰因一会后忽然踏着马蹄过来,走到兰因面前,刚刚还骄傲如将军的赤电,这会却垂下头颅,似乎等着她去抚摸。   兰因的手覆在它的头顶。   被它亲昵蹭着手心的时候,她终于明白时雨口中的那位侯爷是谁。   她的父亲顾鸿骞回来了。 第105章 万寿节 万众期待的万寿节终于来了。【……   顾鸿骞背着手站在院子里。   今夜月色很好, 虽然只有一点月牙形状,却胜在清透明亮,听到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下意识回头, 离他不远处的地方站着一个黄色身影, 墨发梳成堕马髻, 髻上簪着一朵玉兰形状的绢花, 一身鹅黄色竖领长衫,露出一点月白色的马面裙, 亭亭玉立,娉娉袅袅,恍如出水芙蓉的模样也让顾鸿骞微微错了神。   记忆中那个爱哭爱闹的小女孩彻底长大了, 顾鸿骞一时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实在是太久没见到自己这个大女儿了,上回见她还是在她出嫁前,那次他特意请假回家,本想亲自送她出嫁,可边关突然来了急报,他只能回去,再后来, 临安倒是回去了几趟,汴京却一次都没来过,如果不是因为王锦的那封信, 或许就连这次万寿节, 他也不会回来。   “因因。”   对视半晌后, 他终于哑着嗓音开口了。   “怎么不进去坐?”兰因语句如常,对于自己这位父亲,她并没有那么厌恶, 但也实在称不上熟络,幼时能抱着他撒娇,如今却不行了,不仅仅是因为年岁渐长,也是太久没有见面,生疏了。   可顶着他眼中的悲伤,兰因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撇开视线抿唇道:“外面冷,进去吧。”   说完。   兰因径直抬脚往屋中走。   停云夜里都是回宋岩那边的,先前她从锦绣堂出去后便直接去了宋岩那,兰因又不喜人多,平素夜里便只让时雨在身边伺候,进去的时候,茶水糕点都已备好,兰因估量了一下时辰,问跟着她进来的顾鸿骞,“您要留下用饭吗?”   她平时都是去齐府用晚膳,但府中也不是没开火,如果他要留下,兰因便让人去准备了。   “不了,你祖母他们还在等着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顾鸿骞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兰因的身上,似乎是想看她过得好不好,又似乎是想把这些年没看到的遗憾全部弥补回来。   兰因被他看得有些不大适应。   好在顾鸿骞也没看太长时间,大概知道她不习惯,很快,他就收回了目光。   有满腹的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开口,对兰因,他自是满心亏欠,当初知道她跟萧业分开的原因,他差点直接过来,最后还是理智勒令住他,边关大将无召不得进京,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规矩,他就想着等到万寿节再回来,本想着等这次回了汴京好好惩治萧家那个混账东西,没想到他竟然和情儿在一起了。   两个都是他亏欠的孩子,在沙场所向披靡的长兴侯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虽然早些时候他在雁门关已经惩治了萧业一番,但这又有什么用?即使再多的惩戒也弥补不了因因受到的那些伤害,最后他只能问,“齐家那孩子就在隔壁?”   “嗯。”   兰因点头,“听说您来了,他本想进来给您请安,又怕冒昧打扰,想着过几日再去七宝巷给您请安。”   这话是齐豫白说的,兰因转述,顾鸿骞却听得很高兴,他还真担心因因以后都不想跟他们往来了,因为这个缘故,他对那位还未谋面的未来女婿也凭空生出几分好感。   他问兰因,“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兰因回他,“十一月十三。”   那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了,顾鸿骞算了时间,看着兰因说道:“这次爹爹亲自送你出嫁。”   对于这个回答,兰因却没说什么,上回他也是这样说的,但最后边关一有急信,他还是立刻走了,从前兰因会觉得失望会觉得难过,如今却没什么感觉了。   他在也好,不在也罢,都不会让她有多余的情绪。   可她的沉默却让顾鸿骞神色微变,他显然也想到过去的事了,张口想跟兰因保证,但看着兰因冷静从容的脸,他又实在说不出口,过往记忆中那个爱跟他撒娇的小女孩已经彻底不见了。   偏偏他还很清楚她不见的原因,这让顾鸿骞的心里更加难受了。   半晌他颓废起身,情绪也变得有些低落起来,他沙哑着嗓音和兰因说,“我先回去了。”   “我送您出去。”兰因没留他,起身想送他出门,走到中年男人身边才发现他鬓角已有白发,记忆中那个永远巍峨如大山一般的男人好像老了许多,就连脊背也不如年轻时挺拔了,不知道怎么了,兰因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阵阵的酸痛,就像是被密密麻麻的针扎过,这让她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有些日子没修过指甲了。   长长的指甲压在手心的皮肉有些疼,也让兰因的思绪逐渐恢复如常。   “我不怪您。”迎着他的注视,兰因这次没有躲闪,而是看着他说,“真的,我长大了,我知道您的身上有着什么样的重担,所以您不必为我做什么,我如今这样挺好的。”   这世上总有人得背负起那些重担和责任。   或许作为他的家人不能理解,但作为大周的子民,她为能有这样一位尽职尽责的将军而感到安心。“您去做您想做的事就好,大周需要您。”   这是兰因的肺腑之言。   顾鸿骞听到这话却哑口无言,原本他来是想来安慰自己女儿的,没想到最后竟被她宽慰了。他这辈子总盼着自己的家人能理解他,偏偏自己的亲生母亲不理解他,因为他待在雁门关,她偏居一隅吃斋念佛,像是在与他赌气一般,平日连家人的面都很少见,他的妻子也不理解他,难得见面,她与他也多是争吵……没想到如今竟然从自己的亲生女儿口中听到这一番话,可顾鸿骞的心里反而更加难过了。   她哪里是长大了?   她是失望太多回,已经不想有期待了。   看着身边越发恬静从容的因因,顾鸿骞忍不住想,如果他一直陪在他们的身边,或许如今不会是这样的结局,或许他的因因还会是从前的样子,可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对视半晌,顾鸿骞也只是点了点头。   而后父女俩一路无话。   直到快走到府外,兰因才说了一句,“顾情去雁门关了。”   “什么?”   顾鸿骞刚回来,自然不知道这件事。   兰因便与他说了大致的情况,说完,见他皱眉不语,她也未再多说什么,听他说“这事我会去处理的”,她也只是点了点头,目送赤电带着他离开,兰因却迟迟不曾离开,她站在灯火下凝望远处漆黑的巷子,直到手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她侧头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唇角才轻轻扬起。   “走吧,去吃饭。”   月色下,容貌清隽的男人和她说。   兰因蹙眉,“不是让你们先吃吗?”   这都过去多久了。   齐豫白解释,“我让祖母先吃了,我陪你一起。”   兰因这才松了口气。   她没多说,任齐豫白牵着她往前走。   ……   几天后。   兰因从嫂嫂李簪月的口中知道顾情的消息,她在半路被人找到,却仍是宁死也不肯回来,最后不知道那些人得了什么命令竟没有强制带着顾情会来,而是护送她一路往雁门关去,至于后来顾情如何,兰因无从得知,也不想知道,只知道众人殷殷盼盼的万寿节终于快到了。   万寿节前几日。   原本就繁闹不已的汴京城因为来了不少人更是变得热闹非凡。   万寿节对兰因而言并不算什么特殊的日子,唯独让她觉得奇怪的,这次大辽使团竟然没有耶律燕哥的踪影,而是来了一位名叫耶律观音的大辽公主。   兰因当初调查耶律燕哥的时候,自然对大辽那边的情形也调查了一番。   耶律燕哥是嫡出,自幼养尊处优、嚣张跋扈,而耶律观音虽然也是嫡出,却不是如今的王后所生,她比耶律燕哥要大两岁,因为容貌没有耶律家如出一辙的昳丽,性子又生得绵软,并不受如今的辽王喜爱……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必定会出动耶律燕哥,毕竟前世就是如此,没想到竟会换人。   兰因不解,某天晚上吃完晚膳和齐豫白散步的时候便和他说了这事。   齐豫白却并不惊讶,他仍牵着兰因的手,边走边说,“两年前,耶律燕哥已经嫁给辽国北相韩延辉。”   “什么?”   兰因一怔。   耶律燕哥嫁人了?嫁得还是韩延辉?这怎么可能?韩延辉虽然位高权重,今年却已有五十高龄,以耶律燕哥酷爱美男子的脾性怎么可能会嫁给他?唯一一个可能,她是被迫的,但……   余光瞥见身边的齐豫白,她的心里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明明觉得不可能,她还是忍不住压低嗓音询问,“敬渊,是不是你做了什么?”   齐豫白垂眸看她,迎着她担忧的注视,倒也没有瞒她,“两年前,我见过耶律齐休。”   兰因想了下,“大辽三王子?”   “嗯,他和耶律燕哥是亲兄妹,却不得辽王重用。”   后面的话,齐豫白没说,兰因却听懂了,虽然耶律齐休是嫡子,可文不比大皇子,武不如二皇子,唯一拿得出手的不过是嫡出的身份,但大皇子、二皇子也都是嫡出,他要想从中脱颖而出除非有人支持,而韩延辉俨然便是这样一个人选。   辽国北枢密院掌管全国军政,韩延辉作为北相,连辽王都不敢对他多加苛责。   知道齐豫白这么做的原因,可她还是忍不住担忧,她紧握他的手,小脸苍白,“可你……”   齐豫白柔声安抚,“别怕,他并未见过我的真面目,也不知道我是谁。”上一世,他最后悔的便是没能及时救下她,而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怎么可能放任她好好活着?   耶律燕哥再厉害也比不过韩延辉,这些年偶有探子带来耶律燕哥的情况,她过得很不好。   虽然贵为公主,但大辽最不缺的就是公主,韩延辉本身又有大夫人,夫妻多年,韩延辉对她虽然已经没了爱情,却也不会允许有人挑衅他发妻的地位,何况韩延辉又不是钟情的人,后院女人一大堆,各个都极有手段,听说耶律燕哥最开始嫁进韩府因为地位和那张好脸还得了一阵子的宠爱,但很快就被韩延辉抛到脑后,后来有了孩子又被人弄没了,她为此大闹一场,最后却被韩延辉斥责了一顿,去找辽王、辽后也无济于事。   两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变一个样。   若是兰因见到如今的耶律燕哥必定认不出来,那个从前害她的艳丽美人如今早已经形销骨立,再也不复大辽第一美人的样子了。   齐豫白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但这些事,他并不想跟兰因说,他不怕她因此怕他,他很笃定他的因因不会因为这些事而惧怕他,他只是不想让这些事脏了她的耳朵,他的因因这一世只要开开心心的,无灾无难、快快乐乐的活着就好了。   至于那些肮脏的事,他会去处理。   “你个傻子。”兰因还是哭了。   每当她以为齐豫白为她做得已经足够多的时候,他总会又刷新她的认知,两年前,她跟他还不认识,他甚至不知道她跟萧业会分开,却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只为给她报仇。   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她就没见过比他还傻的傻子了!   她哭得止不住,齐豫白却眉眼含笑,他垂着黑玉般的凤眸,动作轻柔地擦拭兰因的眼角,把她的眼泪小心翼翼揩掉才说,“我心甘情愿。”   又过了几日,万众瞩目的万寿节终于到了。 第106章 . [最新] 大结局 海清河晏,万事皆安。【含大婚……   兰因也在这一次的受邀名单上, 她如今还没嫁给齐豫白,不能跟着他一道去,而且齐豫白今日事情多,即便一道去也顾不上她, 正好王氏得了消息送来信, 邀请兰因和他们一道进宫, 兰因想了想还是没有拒绝, 万寿节当天,她和王氏、顾鸿骞一道进宫。   王氏很高兴。   因为顾情离开带来的坏心情也因为兰因的到来变得明媚了许多。   等进了宫。   顾鸿骞得去大庆殿见天子, 王氏则带着兰因转道去福宁殿。   福宁殿是杜贵妃的住处。   自元后去世后,大内便以杜贵妃为尊,虽然前阵子太子事件闹得沸沸扬扬, 但杜贵妃的地位还是和从前一样,并没有因为太子回宫亦或是那些杜家的传闻而被冷待,众人一时弄不清楚陛下是个什么想法,自然还是对杜贵妃恭敬有加。   兰因母女到福宁殿的时候,人都已经来得差不多了。   萧母和萧思妤也在,两人一个是伯夫人,一个是国公府的二少夫人, 在受邀名单很正常,可让兰因惊讶的是萧母这次的位置竟然排得十分靠前,按理说, 成伯府在京中的地位不过尔尔, 从前萧业为殿前司都虞侯受陛下青睐的时候, 她作为他的夫人也只能坐在中间的位置,更不用说萧家如今的情形了。   不清楚是因为什么缘故,兰因暂时也没去多加猜测, 依旧保持着应有的恭敬向杜贵妃问安。   她们的出现让原本纷闹的大殿一静,王氏作为长兴侯夫人,地位比大殿中的不少人都要高,可先前言笑晏晏的杜贵妃听到王氏母女行礼却面色淡淡,恍若没有听到一般。   这样明显的冷遇自然让殿中众人心思各异,有不解却不敢多说的,也有事不关己作壁上观看戏的,自然也有像萧母这样面露讥嘲的,虽然她也不清楚杜贵妃为何冷待这对母女,但看王氏和顾兰因吃瘪,她就高兴!   萧思妤却不忍兰因一直跪着。   过了寒露,马上就到霜降了,天气越发严寒,顾姐姐的身体本就不算很好,今日地上又没铺地毯,一直这样跪着,哪里吃得消?可她正欲张口,手臂就被萧母握住,回头便瞧见萧母神色阴沉,目露不赞同。   “你疯了?现在在什么地方,你不知道?”萧母压着嗓音训斥萧思妤,“不为你自己想想,也想想严明和你婆婆还有我,杜贵妃是什么性子,惹恼了她,我们谁都讨不到好!”   萧思妤看了一眼不远处主位上那个美艳女人脸上的神色,想到杜贵妃的行事作风,不禁面露踯躅。   王氏也察觉出了杜贵妃的冷待,虽然不清楚什么缘故,但她还是立刻心生不爽,她如今的脾气其实已经收敛许多了,如果兰因不在身边,被杜贵妃冷待也就冷待了,可想到自己的女儿陪着自己一起跪着,她就不高兴,尤其看到萧母脸上的讥嘲,她就更加不高兴了,正想开口,手却被兰因抓住。   不同自己手上的冰冷。   那温热的触感握住自己手腕的时候,王氏立刻面露怔忡,她一点点扭头朝身边的兰因看去,似乎没想到兰因会握她的手。   兰因却没看她。   她已经清楚杜贵妃为何冷待她们,而“高看”萧母的原因了。   想来她已经知道太子的事了。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被杜贵妃借题发挥,更不想因此影响到敬渊,跪就跪吧,今日毕竟是万寿节,想来杜贵妃也不敢僵持太长时间。   福宁殿静悄悄的,杜贵妃一身大红宫装坐在主位,大红原本是皇后才能穿的,可她自持身份贵重,这些年只肯穿红色,戴凤钗,陛下对此从来不曾多说什么,尚衣局的人也就以为这是他默许的,可以说,这些年杜贵妃除了没有皇后这个头衔,无法住在坤宁宫,其余用度和皇后也差不了多少了,这也让她的性格变得越来越跋扈,越来越嚣张。   前几日父亲进宫,她从他的口中知道太子进宫一事和齐豫白有着脱不了干系。   齐豫白是外臣,她没办法亲自教训,但作为他的未婚妻,她自然不会让她好受,未至三十的女人,容貌生得昳丽万分,这会右手搭在扶手上,她正低头端详昨日才做好的指甲,大红色的蔻丹,衬得那双一看就养尊处优的手更加白皙,她手指上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这会像是透过窗外折射进来的阳光在看自己宝石折射出来的光芒,而后便轻描淡写地和身边几个妇人闲聊起来。   她这明显的态度让王氏脸色难看,也让那几个被点到名的妇人面露踌躇。   她们对王氏没什么好感,但长兴侯是大周第一战神,又深受陛下看重,杜贵妃可以冷待王氏,她们可不敢明着欺负王氏母女,气氛一下子变得凝滞起来。   杜贵妃脸色难看。   她为所欲为惯了,旁人不接她的话茬,索性直接发作起兰因,她把目光转向那个静默跪着的顾兰因,仿佛才看到她一般,却仍旧不肯叫起,就这样似笑非笑看着兰因,问道:“本宫听说顾小姐下个月就要成婚了?”   “是。”   “要我说咱们这位顾小姐就是有本事,前面嫁给成伯府家的世子,这才一年不到的时间,竟然又嫁给了咱们的齐大人,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儿郎,也不知顾小姐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传授给这些未出阁的姑娘?”不等兰因开口,她又嗤笑一声,“也不好,今日来宫中的都是安分守己的好姑娘,可不能被教坏了。”   她就差点名指姓说兰因是狐狸精了。   这让王氏怎么能忍?她当场勃然大怒,也不顾杜贵妃的身份,抬头愤道:“娘娘慎言!”   还从来没有人敢让她慎言。   杜贵妃原本还含笑的脸立刻沉了下去,她才不管王氏是何身份,正欲发火,门外却突然有人通传,“圣旨到。”   以为是陛下派人送来赏赐,杜贵妃脸上的阴沉暂退,她重新扬起笑容,抬手,由身边宫娥扶着起身后便袅袅娜娜往前面走,待走到兰因身边的时候,居高临下看着她不轻不重地轻哼一声。   兰因没有多余的表示。   她从善如流换了个方向,依旧规规矩矩的跪着。   其余命妇也纷纷跟着起来,才跪下,便见有人逆着阳光朝她们走来。   兰因跪在人群中间。   她谨守规矩并未抬头,直到听到前边传来杜贵妃略带惊愕以及不满的声音,“怎么是你?!”   “微臣受陛下吩咐过来传旨。”   熟悉的男声传入兰因的耳中,兰因面露震惊,她怕自己听错,仗着在人群里面无人瞧见抬起头,才抬头便看到齐豫白一身绯袍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几乎是她一抬眼,他就看到她了,那双犹如黑玉一般的眼睛朝她这边望了一眼,明明那里边什么情绪都没有,但兰因还是从中读出了一抹安心。   他在让她放心。   殿中也有不少人看到了齐豫白的身影,心中奇怪怎么会是他来传旨,历来封赏都是由天子身边的内侍来传旨,除非不是封赏……有胆大的人悄悄打量了一眼齐豫白的身后,有跟随的内侍,却都两手空空。   这一番情形不禁让众人猜测万分,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了。   杜贵妃却没多想,只是不满自己居然要给齐豫白下跪,但他手持圣旨,她也没有办法,只能冷着一张脸跪着,没好气地说道:“还不宣旨?”   她态度恶劣,心中已然想好等齐豫白一走就要好好发作顾兰因。   可齐豫白却没有因为她的态度而变脸,从始至终,他都是那副冷淡从容的模样,闻言,他也只是打开圣旨,照着上面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褫夺杜氏女贵妃头衔,即日起拘禁福宁殿。”   短短十几个字却让满殿哗然。   杜贵妃更是面露怔愕,在宫里待了十年,她接过的圣旨数不胜数,这还是她有史以来接到过的内容最少的一道圣旨,可那十几个字明明分开她都知道其中意思,合在一起,她却听不懂了,什么叫做褫夺杜氏女贵妃头衔,即日起拘禁福宁殿?   “你在胡说什么!”   不解、恐慌带来的戾气让杜贵妃再也待不住了,她作势要起身,可才起来就被齐豫白身后的几个内侍上前按住肩膀。   “混账,你们敢碰我?!”杜贵妃柳眉倒竖。   她想挣扎,可内侍却态度强硬逼着她下跪,活到现在,从来就没被人这样对待过,杜贵妃恼怒万分的同时,心中的恐慌也更加清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好端端的,陛下会下这样的圣旨?   “我要见陛下!”她压抑着心中的恐慌,仰着头看着齐豫白说。   “这恐怕不可以。”齐豫白重新合上圣旨,他凤眸微垂,面对杜贵妃脸上的愤懑依旧淡淡道,“杜诚之毒害陛下,致使陛下龙体受损,如今太医还在为陛下看诊。”   “什么?”   杜贵妃一愣。   其余人更是面露惊愕,有胆小的甚至拿手捂着自己的嘴巴,以免惊呼从嘴里泄出,还有人心生庆幸,幸好刚刚杜贵妃拉着她们冷落王氏母女的时候,她们没表态,要不然之后秋后算账,她们保不准也会被归于杜党。   “不可能,这不可能,爹爹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是你,是你们陷害爹爹!”   从理智不清的呢喃到勃然大怒,可从前盛气凌人的杜贵妃如今却连起身都没办法,她被以前她最看不上的卑贱内侍死死按着肩膀,因为太过用力,她的膝盖都感觉到了疼痛。   因为今天为了惩戒顾兰因,她特地让人把地毯撤掉。   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品尝到这一份苦。   眼睁睁看着齐豫白越过她往身后走。   还跪着的一群人见他过来,起初不解,等看到身后跪着的兰因,便明白他要做什么,她们纷纷朝两边散去,让出一条小道给他行走。   齐豫白一路畅行无阻到了兰因的面前。   他朝兰因伸手。   兰因却面露犹豫,如今到底还在宫里,而且那么多人看着,她怕给齐豫白带来不好的影响,她朝人摇了摇头,齐豫白却不肯收回,就保持这样的动作看着她,兰因最终还是无奈妥协,她把自己的手放到齐豫白的手中,被他扶着起身,因为跪得时间太久,膝盖有些疼,如果不是齐豫白扶着她,恐怕她站不稳。   “没事吧?”   齐豫白皱眉问她。   兰因摇头,轻声说了句“没事”。   齐豫白看了她一会,到底没说什么,他转头,冷着嗓音吩咐压着杜贵妃的那几个内侍,“把人带下去。”   “是。”   几个内侍应声带人离开。   杜贵妃自然不肯就范,可她的力气怎么比得过那几个内侍?她一路破口大骂,最终还是被拖着离开了这个华丽的宫殿,因为挣扎太过用力,就连头上的凤钗都掉了下来,那展翅欲飞的凤凰落在地上被折断了翅膀,一如她那个经年不醒的皇后美梦彻底被击碎。   等到杜贵妃被带走,原本嘈杂的福宁殿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除了兰因和齐豫白,其余人都还跪着,齐豫白倒是也没为难她们,只和兰因说了一句,“先在这待一会,回头会有人带你们出去。”说完,他又压低声音和兰因说,“别担心,乖乖等我回家。”   兰因其实有满肚子的话要问。   她怎么也不相信杜诚之会下毒谋害陛下,但这种时候,也问不了什么,知道他还有别的事要做,兰因也未阻挠,她点了点头,怕他担忧又跟着一句,“别担心我,去做你的事就好。”   齐豫白这才颌首离开。   他走后。   殿中众人却仿佛还未彻底回过神。   兰因余光一扫身边的王氏,想到先前她的维护,弯腰扶人起来,等她们母女站起来,其余还跪着的人,这才一个跟着一个起来,只有萧母还跪着。   她神色怔怔,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本以为今天可以借杜贵妃的手教训顾兰因一回,没想到不仅没把人教训到,杜贵妃居然还倒台了……又想到齐豫白,这种时候能被陛下委以重任,齐豫白以后的地位绝不会止步于此。   她这心中又是愤恨又是嫉妒。   这个女人到底哪里来的本事,每次以为她要倒了的时候,总能绝处逢生!   关于齐豫白,其余人自然也想到了,不清楚杜诚之毒害陛下是怎么一回事,但杜贵妃的结局已然彰显出杜家是什么下场了,如今太子已经找回,杜家又倒了,那等太子登基,朝堂只怕要大变样,一时间,福宁殿中,不管是何身份,都拉着兰因闲聊起来,仿佛她才是今日的主角。   等宫侍过来,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兰因拒绝了王氏,没和她一起回七宝巷,而是独自一人回了顾宅。   她怕齐家祖母担心,自然没跟她说宫里的事,只说有事,又让她不必担心,而后又让门前小厮盯着些,等齐豫白一回来立刻与她说,可兰因没想到,这一等竟等到子时。   彼时她已沐浴洗漱完,却不肯歇息,披着衣裳靠在榻上看书。   可她心不定,书也没看进几页,倒是因为太过疲倦,靠着软榻睡着了,直到身子腾空,她被惊醒,一睁眼便看到抱着她的齐豫白,透过昏暗的灯火,兰因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哑着嗓音轻轻喊了一声,“敬渊?”   “把你吵醒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才确信自己没有做梦,她顾不上回答他的话,急着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她根本不相信以杜诚之那样老谋深算的人会在这样的日子给天子下毒。   齐豫白知道今晚要是不给她一个答复,只怕她是不会睡了,便先抱着人到床上,把人用被子牢牢实实盖好,这才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说道:“是陛下自导自演了一场戏。”   这和兰因想的差不多。   她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听着他继续说。   “陛下今早于紫宸殿召见杜诚之,因为距离宴席的时间越近,他一直未曾出现,我和老师还有你父亲以及其余大臣便去紫宸殿找他,刚进去就看到陛下一边吐血一边指着杜诚之,那个时候,殿中只有陛下和杜诚之两人,经太医诊治,查出陛下中的毒是西宁那边特有草药做出来的,现在杜诚之和杜厉都在大牢,其余杜家人也被拘禁着。”   “你刚刚说陛下自导自演,你们早就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兰因问齐豫白,才出口又摇头,“不,不对,如果你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一定不会让我进宫。”   “到底怎么回事?”她神情凝重。   齐豫白指腹轻轻搓揉兰因紧蹙的眉心,闻言,他看着兰因沉默了一会才说,“毒是杜恪给的,这事,陛下谁也没说。”   “那陛下……”   “他身体本就不好,即使没有这个毒,恐怕也活不过三年,如今中了这个毒,只怕……”齐豫白沉默半晌才说完,“撑不过半年。”   就连杜诚之也没想到那个男人为了铲除他,居然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齐豫白和兰因一时谁都没有说话,不知道静默了多久,兰因忽然扑向齐豫白,在这十月的夜里,她突然觉得很冷,刺骨的冰冷。   她知道这样解决杜诚之是最不费吹灰之力的。   从敬渊口中知道上辈子为了扶持赵非池登基,他们损失了多少人,如今没有打仗,百姓安居乐业,杜家以这样的方式下台可以算得上是最好的结果了,可想到护国寺中那个语气温和与她玩笑的中年男人,兰因却觉得无比难过。   齐豫白知道她的难过,可他今晚也说不出别的,只能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   没有人想到杜家会以这样的方式下台。   杜诚之毒害天子,念他曾有从龙之功赐鸠酒一杯,保留了这位赫赫有名异姓王最后的脸面;杜贵妃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幽禁冷宫;杜厉买卖民女、残害百姓,证据确凿,于午门斩首……其余杜家人,五服之内皆剥夺官职,三代不准入朝为官。从前大周最有名望的杜姓一族,转瞬倒台,一时间,汴京城中人人自危,尤其是朝中那些杜党,更是各个夹紧尾巴过日子。   可这些事和兰因就没什么关系了。   日子过得很快。   转眼的时间就到十一月了,再过十三天,她就要成亲了。她所有的注意都放在了即将到来的大婚,何况婚期将近,她要接待的人也越来越多。   最先抵达汴京的是她的外祖母和小舅舅。   他们这次是来汴京定居的,带来的人和东西自然不少,光搬运那些东西就喊了十几辆马车。   兰因本想让外祖母陪她一起住。   早前齐祖母和她商量过后,让人把顾宅和齐府的墙壁凿出了一道月门,兰因想着,即便以后嫁到了齐府,去看外祖母也方便,可老太太不肯,非要跟着小舅舅一起住,美其名曰是为了管教这个不听话的小儿子,从前她有一大家子要管,王观南又得打理王家的商号,太忙,他不肯娶妻也就算了,可如今……她自然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纵容下去了。   兰因无法。   好在王家在汴京的宅子距离甜水巷也不算远,她平日过去也方便。   兰因第二批接待的是她的大表哥和小表弟,他们是一道来的汴京,来的那天,兰因和齐豫白还特地抽空去王家用了饭,只是席间,兰因发现大表哥心事重重,不似从前那般爱笑,后来问起外祖母才知道那日下毒的事,大表哥还是知道了。她还知道分家之后,大舅母便自请去了王家家庙,外祖母劝了几回也没劝动。   ……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兰因邀请的人也就沈鸢还迟迟未曾出现,眼见十一月十三越来越近,兰因也不清楚这位故友会不会出现了。   *   雁门关。   萧业是三日前接到的信,信是他母亲写的,信中说,顾情来雁门关了。几乎是一看到这句话,他就下意识皱眉,紧随其后是无法言喻的厌恶和不满压在心头,他以为自己跑到雁门关,顾情也就能明白他是什么心思了,她要是还想做世子夫人,那就继续待在伯府好好做她的世子夫人,若不想,他日问他要一份和离书,他也会二话不说立刻就给。   可谁能想到她居然偷偷跑出来,来找他了。   虽然第二封信中已经说明她已经被找到,不会有危险,但萧业还是觉得烦躁。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情绪了,在雁门关的每一日,他过着犹如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枯燥、乏味,这里没有汴京的繁闹,有的只有一望无际的黄沙,可他却很喜欢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让他心生平静。   可如今这一份安静又要被破坏了。   估算日子,从汴京出发,顾情应该也就是这几日抵达了。他沉默着把信纸烧掉,继续拿起木雕做手工,这是他近来才有的爱好,此刻他雕得是一个四、五岁齐刘海的小女孩,偶尔有人瞧见,他也只说是亲戚家的小孩,这里的人远离汴京,纵使知道他的身份也不可能清楚他的情况,就连周安也不知道这是小时候的顾兰因。   他不敢让别人知道他和她的关系,更怕兰因的名声因他受损。   可他实在太想她了。   他想那个喊她“阿业哥哥”的兰因。   “世子。”周安拿着馕饼打帘进来,看到萧业跟从前似的低着头做木雕,也不意外,他虽然不清楚这个小女孩是谁,但直觉让他知道这和顾小姐有关,不敢多说,他把馕饼递过去后,搓着手放在火炉上烤火,忍不住吐槽道:“这地方比咱们汴京冷多了。”   萧业停手抬头,“你其实不用陪我留在这。”   这话,萧业不是第一次说,周安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嘿嘿笑道:“属下从小就跟着您,您在哪,属下就在哪。”   萧业沉默。   放下木雕吃起馕饼,吃了两口,忽然问,“今天是初几?”   陡然听世子问起这个,周安也愣了下,算了下才答,“应该是十一月十二吧。”他刚想问句怎么了,突然想起十一月十三就是顾小姐和那位齐大人成婚的日子。   果然瞧见世子沉默的脸,他本想开口宽慰几句,又说不出话。   只能默默烤火。   这天晚上,萧业原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才沾上枕头不久就睡着了,他又做梦了,看到兰因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平静,他以为又是像从前那样梦到他和兰因的从前,和兰因分开的这段时间,他只能在梦里回温他们恩爱的过往。   他梦到他带着顾情回府的那一日。   几乎是在看到顾情的身影时,他就忍不住皱眉,他想让顾情离开他的梦,可梦又岂是他能控制的?他只能压抑着情绪希望快点过完这一段,可渐渐地,他却发现不对了。   梦中的兰因没有质问,没有让他选择,而是在短暂地沉默后答应下来,她亲自给顾情选择院落,分派下人,怕她委屈还特地嘱咐府里的下人。   怎么会这样?   萧业皱眉,觉得这一切太荒谬了,可这一份荒谬中,他又觉得应该是这样的。   依照兰因从前的性子,这样才对。   心脏忽然跳得很快,他挣扎着想醒来,但就像是被梦魇魇住,他怎么都醒不来,只能被迫继续看下去。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副他从未想过的景象。   梦中。   他受顾情所托,以假成亲的名义娶了她给了她庇佑的地位。   可在兰因的日益冷漠和顾情的温柔细语中,一次醉酒,他和顾情睡在一起,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原本顾情说等事情了结,她就离开,可发生这样的事,他怎么可能再赶她走?因为愧疚,他对顾情更加亏欠,想和兰因说清楚,但每次和兰因见面,她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骄傲让他不肯跟兰因低头,两人的关系也就越来越差。   直到大佛寺事件,他和兰因彻底闹翻。   他一直都知道齐豫白是喜欢兰因的,每次见面,齐豫白似有若无的目光让他心生不舒服,几经调查,他查到齐豫白小时候曾在王家住过,更查到一向不喜欢热闹的齐豫白,但只要兰因参加的宴会,他只要有空一定会到。   如果大佛寺中换作其他男人,萧业也许不会有那样过激的反应。   他和兰因夫妻多年,岂会不知道她的性子?偏偏那人是齐豫白,那个兰因偶尔提起时有夸赞的男人,嫉妒、愤怒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所以他不顾兰因解释,疯了似的做出那样无法挽回的举动。   他看到大雪纷飞的夜里,兰因失望地看着他。   灯火摇曳,她眼里的祈求一点点变成冷漠,最后她什么都没说,双手撑在雪地上捡起那纸休书站了起来。   萧业喉间发出嘶吼般的声音,他想挣脱这个桎梏,想狠狠揍梦中的自己一顿,他想去牵住兰因的衣角,想让她别走,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兰因离开。   梦境的最后,是兰因葬身火海。   他眼睁睁看着兰因被大火一点点吞噬。   看到这的时候,萧业已经麻木了,即使他已经可以睁开眼睛,即使他的身子已经不再桎梏,可他却依旧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军账外头是晨曦破开灰蔼的云层,泻下层层金光。   难得一个好晴日,萧业却仿佛身处凛冬。   周安打帘进来,看到萧业居然还没起,不由面露惊讶,“您怎么还没起?”   他说着给人准备洗漱的东西。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萧业的声音,“周安。”   “在。”   “你相信轮回吗?”   “什么?”   周安一愣,“轮回?”他重复萧业的话,见他闭目点头,他摇了摇头,答道,“不信。”   “是吗?”   萧业沙哑着嗓子说道:“我以前也不信。”   ……   兰因不知道萧业发生了什么。   她太忙了,天还没亮,她就起来沐浴洗漱,然后由全福太太替她梳头开面,才换完婚服,过来参加婚礼的亲友也都过来了,不大不小的一间屋子挤满了人,李簪月、萧思妤、周朝芳姑嫂,汴京城里但凡数得上姓名和兰因有些关系的今日都过来了,她的婶婶和二舅母、三舅母也来了,大舅母虽然人没到,但礼也送到了。   这会几位长辈和王氏以及兰因的外祖母在外头招待宾客。   兰因则在屋中和李簪月等人说话。   陪着她们说了会话,眼见时间快到了,兰因被人带着去补妆的时候抽空问了一句,“沈鸢还没来吗?”   时雨摇了摇头。   兰因知道沈鸢的性子,她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到,如今还没来只怕是半路有事耽搁了,但这种时候也派不出人手去找,只能让时雨派人去门外看着些。   几乎是声音刚落,外头便响起爆竹。   爆竹一共有两轮,第一轮是迎亲,代表新郎官来迎亲了,第二轮则代表送嫁,代表新娘子要出门了。听到外头噼里啪啦的声响,伴随着小孩子的唱贺声,兰因原本还没什么的心情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   门外。   齐豫白穿着一身大红婚服,骑着白马。   陪他同来的都是汴京城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鲁国公府的二少爷涂以辞,城防营的将领陆随风,还有国子监司业温良玉……这一行人有文有武,拦门的王成玉看着齐豫白那张熟悉的面孔不由有些发憷,“这,咱们能行吗?”   声音才落下,王观南就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一栗子,“平素我怎么教你的,不管能不能行,都得让人看着我们很行。”   顾闻安也摇了摇头,“阿玉,你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啊。”   王成玉抱着头,小声嘟囔,“那小叔叔和闻安哥这么厉害,你们跟姐夫比试好了。”   “嘿。”   王观南和顾闻安对视一眼,纷纷手痒想揍人。   还是王成则笑着说了一句,“小叔叔,闻安哥,我们先拦门。”这才阻止了两人的暴行。   说话间,齐豫白一行人也走到了跟前。   历来成婚都有拦门一说法,顾闻安率先出招,可齐豫白这边有文有武,几乎都不用齐豫白出马,就解答出来了,后面是王成则,他跟齐豫白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这会拱手问好之后也出了一个题目,这次是齐豫白亲自答的,答完之后,围观的一众人纷纷鼓起掌。轮到王成玉,对他而言,齐豫白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自小不好好读书的时候,他娘就喜欢拿齐豫白来说他,这会他率先喊了一声“姐夫”,一副生怕齐豫白秋后算账的模样,见齐豫白因为他的称呼眉眼含笑,这才放心出题。   他出的就很简单了,让齐豫白做三首催妆诗,不能让别人帮忙。   齐豫白这些年在朝为官,很少作诗,但从前在诗词一块也是有名的,他几乎都不用想,张口就连着做了三首诗。   他是景德八年的状元爷,更是几十年难出一个的三元老爷,他的诗自是受到了一众褒奖,甚至有人当场让人准备笔墨纸砚抄写下来。   事情传到兰因耳中的时候,自是引起了一众人的笑闹。   “这好好一个婚礼,被那些迂腐书生弄得倒像是来参加清谈的。”有人忍不住笑道。   兰因也在笑,她端坐在椅子上,满面笑容问来传话的丫鬟,“那小舅舅出了什么题?”   “舅老爷……”丫鬟有些难言。   被人追问才开口,“舅老爷让姑爷当着众人喊他三声小舅舅。”   满屋子的人听到这话面露怔愕,半晌后纷纷歪着身子大笑起来,“都说王家这位四爷最是不羁,咱们这位姑爷碰到他也是难敌其手啊。”   兰因也笑得无奈。   说话间,时雨忽然过来给了她一个消息,“主子,沈姑娘来了。”   听到这个答案,兰因总算松了口气,正想说什么,外头却响起了一阵哄闹声,齐豫白来了。   他这一来。   原先闲话的一群人纷纷站了起来。   “快,快,快!红盖头。”匆匆忙忙间,兰因被人扶着坐到床上,还没反应过来又被人盖上了红盖头,视线被遮住,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交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的手,心情再次变得紧张起来,在砰砰砰的心跳声中,兰因听到门被打开,听到齐豫白被人笑着迎了进来。   明明那么多人。   可在那个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她还是立刻就认了出来。   她看不见,却能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在向她走来,透过盖头也能察觉到他站在她的面前,即使看不见也能感觉到一抹安心,盛妈妈笑着递来红绸,她和他一人牵着一角,而后被众人迎着走了出去。   冬日暖阳,晴光灿烂。   在那此起彼伏的恭贺声中,兰因听到耳边传来齐豫白的笑声,他说,“因因,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心脏再一次轻轻跳动起来。   不是先前的不安,而是带着满足和欢喜。   周遭热闹万分,相比上一次虽然热闹却也冷清的婚礼,这一次,她有高堂可拜,有亲朋好友一路相送,有良人可托,她不再彷徨不再不安。   那年隆冬,她从金尊玉贵的世子夫人成了人人唾骂的人,即使重活一世,她也以为她的一生就这样了。   可齐豫白的出现给了她无限的希望。   他让她的心重新变得滚烫起来,也让她对未来有了美好的期待。   他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即使被人抛弃也没关系,永远要相信自己爱自己,你不是不配得到爱,你只是遇错了人,好好活下去,你会发现这世上总有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偏爱。   有风吹过。   带来一声声的祝福。   兰因侧头,她看着齐豫白的方向,轻声说,“我也是。”   她等这一天也很久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