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的小金枝   作者:假山南   文案   秦晚妆十二岁那年,误闯锦屏楼,遇见个风姿端艳的漂亮哥哥。   漂亮哥哥身世凄惨,流落风尘,总是受欺负,偏偏心地善良,笑起来温温柔柔,像皑皑山脉最干净的一捧雪。   秦晚妆紧攥小拳头。   这么温柔的漂亮哥哥怎么可以被人欺负!   尚且是个小姑娘的秦晚妆暗暗下定决心:她要攒很多很多的钱,把漂亮哥哥赎回来,她要给漂亮哥哥买最好看的衣服,喂他吃最好吃的糕点。   于是,锦屏楼多了一位常客。   粉妆玉砌的小姑娘捧着各色木盒,哒哒走到鹤声面前。   “漂亮哥哥,这是凤卷酥,哥哥快吃。”   “漂亮哥哥,这是绣娘姐姐新做的衣裳,快试试。”   “漂亮哥哥,这是《文良传》孤本,你喜欢吗?”   ......   鹤声披着绛红色长衣,姿容端艳,眼神晦涩,轻轻咬字:“这些东西,往往许了我,就不能再许给旁人了,好不好?”   *   鹤声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   上一世,他踏着尸山血海走上帝位,朝臣表面噤若寒蝉,人后却都咒骂他是个养不熟的畜生,心狠手辣,狼心狗肺,枉顾人伦。   他并不在意,他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从他的小小姑娘凋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能算是个活人了。   再眨眼,鹤声回到了他十五岁的那一年。   小姑娘脸红红的,两只小手挡住眼睛,又耐不住好奇,悄悄透过指缝偷看,被他发现又羞愧地转过身,奶声奶气的:“漂亮哥哥,我......我会对你负责的,待我及笄,我会娶你哒!”   日思夜想的小姑娘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鹤声垂着眼,死死压住心里翻涌的滔天恶欲,手紧紧攥着,鲜血顺着手腕滑落,他低低笑出声,舔了舔干涩的唇角。   嗓音却透着诡异的清亮:“好啊。”   嘘,不要吓到她。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主角:秦晚妆 ┃ 配角:鹤声 ┃ 其它:   一话简介:漂亮哥哥,你能嫁给我吗   立意:保持热爱,就可以摸到月亮 第1章 重生(一)   正月望夜,灯火喧嚣时候。   顺着雅间的雕花木窗往下望,街角巷陌人流攒动,遍地火树银花,细碎的烟粉飘荡在空气来,浑然好似山巅倾倒的雾气,鸣鼓聒天,燎炬照地。   秦晚妆安安静静地趴在木窗边。小姑娘今年十二岁,却总也长不大。   漂亮的小孩儿粉妆玉砌的,瓷白的小脸儿带着些病气,眼睛却睁得圆溜溜的,用沙漠里的甘泉养出来的黑葡萄一般,带着世间少有的纯粹与干净。   她看着街上热闹的场面,尤为好奇。   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小姑娘的兄长不愿自己细心呵护的珍宝遭遇外面的风霜,故而并不常让她出街玩儿。   清清凉凉的嗓音落在耳边:“你且坐在窗边吹风,明日若是病情重了,又要喝许多苦药。”   秦晚妆气呼呼地转头,莹白斗篷一甩一甩的,对上兄长凉凉的目光,气势又落了半截,声音带着点潮意:“阿兄你别说话了,我仔细着呢。”   她自认是个聪明姑娘,家门口的八街九巷都认得全,兄长却总担心有人拐她,不许她下去玩儿,平白把一个聪慧的小姑娘拘在茶楼里,秦晚妆十分懊恼。   案几边的男人轻笑一声,不知道跟身边的侍从吩咐了些什么,随后是开门声,婢女鱼贯而入,甜腻的香气在雅间里散开。   秦晚妆鼻尖瓮动。   男人轻缓的嗓音落在雅间里,也不管小姑娘看没看见,清瘦的指节顺着瓷碟一个个点过去。   “翡翠圆子,蜂糖糕,凤卷酥,糖梨......”   她只觉得脚下生了针,灼烫灼烫的,让她恨不得赶紧挪步子,又舍不得街下的热闹,绞着眉头正犹豫着,却听见秦湫对左右随侍道:“既然小姐不喜欢,撤下去吧。”   秦晚妆连忙从软榻上爬起来,踢踏踢踏闯入秦湫的怀里,扯了扯秦湫的冷绿袖摆,声音低低的:“别撤别撤,我喜欢的。”   小小的姑娘看不着热闹,垂头丧气的,像酥软的糯米卷,没骨头一样瘫在秦湫怀里,秦湫虚揽着她,捏着衣领把她提正了,教训道:“坐好。”   小姑娘挣扎了两下,又倒在秦湫怀里。   秦湫没法子,只好由着她去,捏了捏她冰凉的小手,皱眉,点了身边的侍从又吩咐道:“把窗关了,再添些银碳。”   关了木窗,雅间里愈发静谧下来,秦晚妆乖乖缩在兄长怀里,端着汤婆子取暖,汤婆子是莹白的兔子模样,顶部延伸出的是草叶编成的翠绿耳朵,秦湫喂了她些甜水,小姑娘才安静下来。   锦屏楼是洗梧江畔最出名的茶楼,做的营生很多,花样不少,在佳节日子里总有些别出新意的玩意儿,锦屏楼的主人是个会做人的,知道秦家家主带着疼爱的小妹妹来,连连差人送来不少逗乐的物什。   那汤婆子便是其一。   夜色渐深,锦屏楼却愈发热闹起来。   婢女们步子款款,分到两边儿挑了雅间的厚重的纱幔,露出中央的镂空中庭。   楼下的声音愈发嘈杂起来。   两个侍从搬上凤首箜篌,烛火摇曳,琴弦映出泠泠的光彩,箜篌形制典雅,硬木上刻着的浪潮将起未起,印着月光,像流动的海浪。   中庭的台面比雅间略低些,秦晚妆透过雕花里窗,能明显看清台上的样子,凤首箜篌这样的稀奇玩意儿,就算是她也少见,不禁抬了抬小脑袋。   陡然间,场面寂静下来,恍如惊雷炸入湖泊,人群又猛地沸腾。   “乖乖,怎么生了这么个模样。”   “锦屏楼本事不小,竟然能寻得这样的世间绝色。”   “这若是生成女儿家......”   顺着中央的精雕木柱,楼下的木制台阶盘旋着通上台面,蓬松乌黑的长发顺肩披下来,少年人眉目疏朗,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偏生了双清澈的桃花眼,月光流照,细碎的光影在瞳仁间流转,唇角带着秾醴的殷红。   本来是很漂亮的样子,目光却垂落在地,像是洁净的雪上落满了枯枝般的遗憾忧愁。   少年人衣衫单薄,身姿挺拔,罩着绛红色繁锦长衫,洁白的手腕上套了纯粹繁侈的银饰,踏着木制台阶,银质铃铛清脆作响,直直让人陷入千里之外、月光流淌下的丛林里去。   无数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带着好奇、惊艳,或是无意的窥视,或是满带恶欲的阴森,人群嘈杂一片,像看精致的物件儿一样,众人嬉笑着谈论这绝色的珍宝。   一瞬间,人心各异。   依着锦屏楼的规矩,这人既然系着银饰被带出来了,就是可以卖的物件儿。   中庭没有遮盖物,轻透的月光穿透云层,流水一般泻下来,为台面蒙上一层浅淡的薄纱,少年人跪坐在箜篌边,清瘦莹白的指节搭上琴弦,温润流畅的乐声海潮般席卷开。   秦晚妆听不懂乐器,兀自看着,少年人目光轻垂,神色冷淡,她下意识觉得熟悉,她觉得自己应当是见过这人笑起来的样子的,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秦晚妆索性不再想,摇摇小脑袋,把这些想法甩出去,安安静静趴在木窗边,看着看着,唇角却抿了起来。   随着少年拨动琴弦,衣袖也顺着手腕落下来,秦晚妆能明显看到少年人手腕处的红痕,参差错落,严重的地方还带着红痂,银饰一遍一遍摩挲伤痕,无异于雪上加霜。   他却神情淡漠,好似根本没受过伤。   秦晚妆偷偷掀开自己的衣袖,莹白的手腕洁净无瑕,她难以想象自己手腕结痂的样子,她肯定要疼得哭出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秦晚妆突然就有些难过。   秦晚妆凑近秦湫,声音小小的:“阿兄,这个哥哥受伤了。”   秦湫半搂着她,轻轻嗯了一声,曲毕,秦湫把秦晚妆抱起来,雪团儿紧张兮兮地扯住他的袖摆:“阿兄,能不能不要回家啊。”   秦湫却不与她商量,轻飘飘警告道:“你已经出来两个时辰了。”   锦屏楼既然敢把这样姝色无双的人套着银饰带出来,便是打定主意要卖了。秦湫不想让小孩儿看见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心里翻起几丝厌恶。   他虽然知道锦屏楼不是干干净净的茶楼,背地里会做些肮脏生意,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明目张胆到了这个地步。   他心里已然后悔带小孩儿来这歇脚,面上却还是明月清朗的样子,辨不清喜怒。   秦晚妆沮丧地耷拉着脸,趴在兄长肩头回望。   箜篌已经被撤下去,那个漂亮哥哥却一直在台上站着,不知道在等什么,月光洒在绛红色长衣上,灼灼端艳,他漂亮得像是万丈霞光里遨游的凤凰。   *   “既然进了锦屏楼,就该守楼里的规矩。”   “别把自己当清贵人家的贵人,弹琴能挣几个钱?庄夫人有什么不好,她背后的人可是太守老爷,你跟了她,往后走就是泼天富贵,你还小,不知道银钱的好处......”   掌事仰躺在软榻上,翘着二郎腿,两抹小胡子一抖一抖的,眼里闪着精细的光。   锦屏楼看不上秦楼楚馆来回拉扯的别扭劲儿,做的都是一锤子买卖,庄夫人派人前前后后往楼里抬了三箱黄金,就是天王老爷也心动了。   大把黄金在脑海里晃悠,掌事笑得花枝乱颤,胡子都歪了,他刻意重重咳嗽一声,理了理袍子,看鹤声的神态跟看摇钱树一样。   小厮叩门:“庄夫人说她待会儿来验人。”   掌事挥挥手:“知道了。”   他站到鹤声面前:“你也是从西边儿逃难过来的,应该知道安逸的日子有多难得,你这是老天爷赏饭吃,靠着一张脸,注定饿不死,从前清高是你有本事,流落到这儿了再清高就是不识好歹了。”   他冲着眼前人伤痕累累的手腕斜睨一眼,抚掌笑起来:“不听话是什么下场,你应该知道了。”   鹤声还穿着那件绛红色长衣,目光落在桌案上,自顾自把腕上的银饰取下来,神色阴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闻言轻笑一声,嗓音却是冷的:“聒噪。”   掌事大概没想到一个可以出卖的物件儿竟然敢忤逆他,此时就像鸭子被扼住咽喉,一腔话被堵在喉咙里,脸色涨红,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猛地转身,却对上阴冷的目光。   银饰啪嗒一声,被撂到桌上,红衣少年站起来,慢慢朝他走来。   月光映着长发,柔软的发丝像流水织成的鲛绡,他身姿挺拔,步子却是十足的闲散,就像玩弄水沟里的老鼠一样,眉间带着恹恹的不耐。   他凑近掌事,耳语道:“我说,你太聒噪了,安静些。”   清颧瘦净的五指贴上掌事的脖颈,掌事额尖冒出冷汗,他开始剧烈挣扎,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他好像被困在无形的墙面里一样,强烈的窒息感涌上心头。   逆着月光,眼前的少年带着笑,眼里闪着银光碎玉,温温柔柔的样子。   “你想干什么?住手!”   “住手......”   掌事脸色开始发紫,他只觉得自己手脚都麻木了,跟浸在冰水里一样,眼前的人好似来自地狱的修罗恶鬼,他开始口不择言:“放过我,放过我,我......我也是没办法......是老爷让我绑的你,也是老爷把你卖了啊......”   “......”   “咔嚓——”   骨骼碎裂的声音。   红衣少年皱着眉,取出锦帕,在指节间细细擦拭,活像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他眉眼轻垂,看着躺在地上的掌事,长叹一口气,有些无奈:“我都说了,要安静。”   作者有话要说:   悄悄放个预收   修仙沙雕小甜饼,让我看看能不能抓到小可爱收藏(搓手手蹲)   _   临云宗出了件大事。   他们天真善良的小师妹竟然不是宗主的亲生女儿。   宗主的亲女早在出生时就被魔修替换,在小山村里生活了将近十六年,且是个杂灵根的废物。   众弟子:“虽然蔺绮姑娘身世凄惨,但小师妹是无辜的,我们只认小师妹一人。”   临云宗少主:“阿梨是我唯一的妹妹,蔺绮休想代替她的位置。”   临云宗主:“阿梨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仙道奇才,往后是要到仙尊跟前修行的,蔺绮既无天赋,就不要挡了阿梨的路。”   蔺绮回来后,众人正眼都不瞧,心里讥笑,一个杂灵根的废物,往后能有什么出息。   他们依旧捧月亮一样捧着假小姐。   直到容涯仙尊踏天梯而下,蓝衣清隽,仙尊走到临云宗山门外,轻轻俯身,对着那个众人弃若敝屣的蔺绮,现出温温柔柔的笑。   “袖袖,同我回家。”   那一日,天门洞开,仙人落地。   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从前看不起的落魄凡人,是仙门首座捧在手心细细供养的翠羽明珠。   【女主篇】   我有一个漂亮姐姐,她生得特别好看,温温柔柔的,我很喜欢。   但是她很穷。   她只能带我住在坑坑洼洼的山洞里,睡山间枯木搭成的床,成日里吃糠咽菜。   但是我是个懂事的好姑娘,我不嫌弃她。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打小我就立下了远大的志向,我要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符修,赚最多的钱带她吃香喝辣。   直到我十六岁,临云宗说我是他们宗主流落在外的亲生血脉。   我很开心,我兴冲冲背着包袱冲上山门,预备狠狠敲他们一笔,带着银子和我的漂亮姐姐去浪迹天涯,给她买最华丽的衣裳,买最奢侈的头面。   但是很快,我突然发现两个惊天大秘密。   第一,我的漂亮姐姐是临云宗太上长老,正道魁首,仙门首座。   第二,我的漂亮姐姐是个男的。   【男主篇】   本君在人间游历时捡了个小姑娘。   十几年来,本君连修行都不顾,一日一日把她捧在手心里好好教养。   本君为了她,甚至在仙山之上特意开了洞府,用千年浮生木为她做床,给她的吃食都是天地间难得的奇珍异宝。   然而本君越来越无法理解这孩子了。   第一,她总以为本君很穷,穷到要上街乞讨。   第二,她总喜欢唤本君姐姐。   ——   【食用指南】   1.   女主:自以为天下第一酷的甜妹   男主:人前冷漠冷兵器,人后温温柔柔男妈妈   2.   修仙小甜饼   3.   男主漂漂亮亮,不娘 第2章 重生(二)   街角水道里点着零零星星的花灯,被枝头溅落的水珠打得原地旋转,夜晚尚带着清冷的寒意,月光顺着瓦楞往下流。   鹤声披了件银白鹤氅,坐在楼顶,沿着街巷潺湲的水道向南望,云观山在夜里只能辨得清大约轮廓,然而此时却有数十盏天灯顺风而上,古老的宅邸盘踞在山脚,隔着八街九巷也能感受到宅邸的壮阔恢弘。   云州首富秦氏,商行遍及四海,聚天下金银。   秦家小姐病弱,秦家家主每到上元节便会为他疼爱的小妹妹点灯祈福,该日白昼街角巷陌的流水宴也都是秦家的阔绰手笔,银白细软流水一样放出去,也不过是为了为秦家小姐积功德。   鹤声遥望夜色中的宅邸,直到眼睛都酸胀了,才低下头,沉沉地笑出声,直笑得肩头耸动,肋骨发疼才止住。   眼尾带了点病态的殷红。   鹤声紧攥着手,瓦楞边角锋利处划过,鲜血滴答滴答顺着瓦楞往下流,他却浑然不觉一样,只是懒散地施舍了一个眼神,居高临下的。   老树的枝叶延伸到楼顶,抵着乌黑的瓦楞,有风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鹤声紧了紧氅衣,记忆恍然就落到上一世的景象。   他在民间流亡许多年,再回京时,幼时娇生惯养的小小姑娘已经凋败得不成样子。   京师的风言风语四起。   “商女嫁作世子夫人本就是高攀了,不小心谨慎伺候夫君公婆便罢了,竟然还妄想世子爷独娶她一个,荒唐不荒唐。”   “世子爷是何等的人物,要娶也应当娶越庆侯府家的金枝玉叶,他们两位才是真真登对儿,神仙眷侣呢。”   “嫁作世子夫人还不知足,还要去高攀裕王爷?寡廉鲜耻,哪还有半分秦家的风骨。”   秦晚妆远赴京师,嫁给湘王世子江曲荆。   他们再相见时,江曲荆为谋仕途,以秦家作要挟,正把她往裕王的榻上送。   精致灵巧的鸟儿被打碎翅膀,他捧着心尖的姑娘神色涣散,顶着瓢泼的大雨跪在东宫门前,湘王府的薄待让她日渐憔悴下去,眉眼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病气,好像转瞬就要飘散的轻烟。   “民女少时与殿下有约,今日来此求殿下襄助。”   她还是乖乖巧巧的模样,样貌已然长开,眉黛青颦,姿容姝艳,却难掩绝望,说一句话便得咳嗽良久,浑身的苦药味。   豆大的泪珠坠入雨里,她好像是实在没法子了,却又不敢确认自己会不会承认少时的约定,因而语气惶恐至极。   “民女只求殿下念及幼时情分,庇佑家兄,他常年待在云州,不涉京师事,他是无辜的,无论我做错了什么,罪过不能让他来担......”   他帮秦晚妆撑着伞,唇角干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没办法告诉她,秦湫早在三月前就死在越庆侯马下,云州秦氏一朝旁落。   他把小姑娘供在东宫,细心浇灌,派无数人外出求药,还是留不住这只精致乖巧的小雀儿。   宗室王亲的血染红了宫墙,他扶着秦晚妆的棺椁,冷漠地看着湘王世子挣扎的丑态,长久以来的悔意顺着血脉缠上四肢百骸,宛如波涛万顷,乍然崩溃。   江曲荆奄奄一息躺在瓢泼的大雨里,鲜血顺着宫道流进护城河,他贴着棺椁情不自禁笑起来,笑着笑着却猛地咳嗽,最后他也不知该做出什么神情。   无所谓了,这让人作呕的世间。   清寒的风轻擦过瓦楞,鹤声恍然间回过神来,目光垂落在手心的伤痕上,他又有些晃神,滞楞地举起手,看着鲜血一滴滴滑落,迤逦地溅到瓦楞开出小花。   他从未如此鲜活地感受到自己尚且活着。   少年人长身鹤立,站在楼顶眺望南面。   夜风清寒,枝叶沙沙,身后已是一枚凉如水的月亮。   *   次日清晨。   阳光顺着软烟罗打入窗子,黄澄澄的雀儿站在枝头,红嘴尖喙啄上繁密的枝叶,抖落满树的清光碎影。   秦晚妆睡眼惺忪,懒趴趴地坐在圆桌边,秦湫把她提溜起来,舀了勺汤药往小姑娘嘴里送,苦涩的药味儿萦绕在屋子里,秦晚妆呜呜咽咽的,被迫喝下一小口药汁,她绞着眉头,气得去锤秦湫的胳膊:“我不要喝药。”   小姑娘的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治不好,只能细细养着。   秦晚妆受够了药汁的苦,偷偷倒了许多碗,价值千金的草药悉数喂了小姑娘屋里的山茶,秦湫气得够呛,每天要看着秦晚妆喝下药才出门。   小姑娘被迫松开贝齿,气呼呼的,抗拒道。   “是药三分毒!你再喂我,你再喂我......”   “阿兄,你且毒死我罢,你毒死我,你就没有妹妹了,以后再也没有我这样乖巧可爱的人陪你吃饭了。”   “你好狠的心,我不要你做我阿兄了!我待会儿就去认林哥哥当阿兄,林哥哥可温柔了,他跟你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呜呜......”   秦湫不理她,强硬喂了她喝完药汁,吩咐侍从端来早膳,冷笑道:“好得很,你且去做林岱岫的妹妹,叫他罚你抄书写字打手板,每日天不亮你就跟着他进书院读书去。”   “哼。”小姑娘缩了缩脑袋,强撑气势,喝着秦湫端来的甜水,冷哼道,“他才不会罚我哩,他上次还给我做抄手吃。”   秦湫冷冷地捏了捏她的小脸,轻声斥道:“混账东西。”   侍从将早膳摆好。   糯米团子圆鼓鼓地躺在甜水里,陶碗里舀了浓稠的黑米粥,瓷净的小碟里放着小黄瓜,笼屉精巧,饺子晶莹剔透,依稀可以见着里面黄澄澄的玉米粒和粉肉馅,酥炸小黄鱼下的盘子上印着锦鲤戏水的小画儿,桌案边角搁了一摞果碟,上面放满了洗净的葡萄,还有桂圆、干果等等。   秦晚妆见着吃食便不再闹腾,舀了小圆子,垂首咬了一口,软糯软糯的,带着点清甜,又舀了一个喂给秦湫,眉眼间带着点小骄傲,神色亮晶晶的。   你看罢,我可懂事哩。   秦湫眉眼舒展开,被这祖宗折磨得没法子,嗓音温凉如粹玉:“待会儿进了湘王府,你乖巧些,记得听稻玉的话。”   嘱咐完秦晚妆,秦湫又道:“稻玉,你仔细看顾着她。”   稻玉是个清绰的美人儿,笑起来温温柔柔,跟水里的莲花仙一样,她穿着碧蓝色袄裙,腰间却系着弯刀。   她躬身福礼道:“谨遵东家吩咐。”   湘王府三小姐新得了株金茶花,特意办了场赏花宴,她与秦晚妆算得上是书院同窗,故而帖子也送到了秦府来。   湘王一脉身负重案,遭今上厌弃,被贬云州,此时正处于落魄的谷底,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爵位,靠着朝廷那点俸禄和官商的接济才勉强维持体面。那一家也不是什么襟怀广阔的良善性子,私下里作威作福欺压百姓的事不知道干了多少。   秦湫私心不愿意让秦晚妆与他们接触,但抵不住这祖宗爱热闹,帖子递到手里,答应得比谁都快,鬼撵一样。   湘王府是个中规中矩的官家宅邸,虽然简单,色彩却比秦府鲜艳不少,朱门黛瓦,斗拱青碧,穿过侧门,又路过两三个小园子,堪堪见着个草木丛生的院落。   正中央是片参差错落的假山群,顺着潺潺湲湲的流水,精致的瓷盘顺着水流飘下来,上面盛着不少瓜果点心,回廊下摆着长长的案几,中间由竹编垂帘隔开。   秦晚妆来得晚,院子里已然站了不少人,姑娘们簇拥着一个妆容精巧、衣着光鲜的少女,莹白的指尖触上发间晃荡的点翠步摇,她站在假山前,笑意盈盈。   秦晚妆病弱,不常去书院,故而认不得她,扬着小脸看稻玉。   “那便是湘王府三小姐,江婉儿。”稻玉柔声道。   她早已适应了自家小姐脑袋空空的现状,并且乐在其中。   被这只乖巧可爱的小奶猫儿全身心依赖的感觉十分良好,为了得到照顾小奶猫儿的任务,她甚至跟商行里的人约过不少架,东家身边跟着的西桥都不及她武艺好。   湘王府不比秦府,多得是银碳可以烧,这时院落里已经找不到炭火的影子,显得有些清寒,秦晚妆受不住凉,轻轻咳嗽两声,稻玉忙为她紧了紧氅衣。   秦晚妆抬脚想往院落里跨,正欲去同江婉儿问好,耳边却想起略显低沉的少年音:“晚妆。”   秦晚妆侧身,对上江曲荆沉郁的目光。   少年人瞧着是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灰衣绉纱,长发用银白锦带绑起来,他面如冠玉,眉峰如远山横斜,身姿挺拔。   这人秦晚妆知道。   他是湘王世子江曲荆,是连林哥哥都交口称赞过的少年英才。   前些日子,她被阿兄禁足在家的时候,这人为她悄悄买过许多零嘴,秦晚妆很满意,断定他是个好人。   她的态度也好起来,乖乖欠身福礼:“江世子。”   他们并肩走进院子里。   江曲荆勾起唇角,闲谈道:“最近在书院没见着你。”   秦晚妆轻轻啊了一声,解释:“我近来在家中养病。”   江曲荆这时皱起眉,语带忧色:“落下课业该如何是好?晚妆如此聪慧,若是耽搁学业未免可惜,你若是不嫌弃......”   秦晚妆耳尖一动,心里的小花儿乍然开放。   有人说她聪慧哩。   她的态度愈发好起来,小酒窝盛着春日的阳光,小姑娘明媚又漂亮:“多谢世子担心,林哥哥每日会来秦府授课。”   林岱岫,黎春七年进士,连中三元。此人风流蕴藉,满腹珠玑,今上观其诗作,盛赞其有“陆海潘江”之才。   此人为官三年后,守孝回乡,当起了云观书院的教书先生,云观书院自此成了天下学子心中的圣地,来此求学者如过江之鲫。   “课后去秦府教她诗文”的话被堵在嘴里,江曲荆脸色有些难看,很快又恢复成温温润润的君子模样,含着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二哥哥。”清脆娇媚的少女音。   江婉儿提着襦裙小跑过来,在江曲荆面前定住,挤在两人之间,亲昵地挽住江曲荆的胳膊,撒娇道:“你怎么才来,孟姐姐都等你许久了。”   秦晚妆被挤到一边,不明所以,眼前出现青衣少女的身影。   孟渺渺穿得朴素,乌黑的长发用木簪简简单单挽起来,衣袂顺着风掀起微微的弧度,像三月田间的绿浪,她面上始终带着柔柔的笑意,站在江婉儿身后,此时耳尖带着点红晕。   孟渺渺是书院读书最刻苦的姑娘。   数九寒天,秦晚妆缩在炭火边听林岱岫讲经听得昏昏欲睡,一激灵,透过木窗却看见孟渺渺坐在台阶上,雪落了满身,她的手里还捧着竹简细细注记。   秦晚妆肃然起敬,乖巧问好道:“江三小姐,孟姐姐。”   江婉儿对着她冷哼一声,瞪她一眼。   孟渺渺却很欢欣,走过来牵住她的手,看着她瓷白的小脸道:“晚妆怎么来了?冷不冷,这时节你该待在屋里好好养病才是,病情若是重了该如何是好。”   被漂亮姐姐牵手,秦晚妆有些羞赧,小声道:“孟姐姐,我无碍的。”   这时候有小厮进来,对着江曲荆躬身行礼道:“世子爷,王爷有请。”   江曲荆指的离开,对着孟渺渺轻轻颔首。   孟渺渺柔笑,拉着秦晚妆入席,眉眼间却稍显落寞。 第3章 重生(三)   金茶花虽然难寻,秦府却并不缺,故而秦晚妆兴致缺缺,坐在蒲团上,自顾自挑些糕点来吃,稻玉在一边为她添茶。   江婉儿看着她专心吃糕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她花大价钱寻摸来的金茶花,为此她甚至挨了父王的骂,这个人竟然这样熟视无睹。一想起秦家的富贵,顿时又酸涩起来。   父王竟然要二哥哥娶这个小蠢货,他不就是看上秦家的万贯家私吗?   孟姐姐和二哥哥两情相悦,这个小蠢货非要仗着钱财横插一脚,这个小蠢货哪里配得上她二哥哥了?父王真是瞎了眼。   “晚妆尝尝千层糕。”孟渺渺递来一碟子奶黄酥点。   江婉儿斜睨一眼,冷哼道:“孟姐姐何必瞎好心,秦府是什么样的人家?哪里看得上我这儿一叠千层糕。”   她可见过秦家人,就算是旁支,也各个儿是眼高于顶的样子,仗着本家是云州首富、商行遍及天下就狂到没边儿了,连他们湘王府都不放在眼里。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好吃呀。”   绒白的渣滓粘在嘴角,甜甜的酥香味儿在唇齿间酝酿开,秦晚妆眉眼弯如月牙儿,似乎没听清江婉儿的话,水灵灵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拿着千层糕的手显得呆怔:“江三小姐方才说什么?”   一口气被堵在胸腔,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江婉儿对上略带稚嫩的目光,气得甩头,抓起千层糕往秦晚妆嘴里送:“吃吃吃,吃不死你。”   秦晚妆拿锦帕擦擦嘴角,却不吃了,悄悄往边儿上挪两步。   这人好凶。   这时,身量姣好的女子抱着琵琶进来,步姿款款,对着江婉儿行礼道:“奴见过三小姐。”   江婉儿摆摆手,扬着下巴同秦晚妆炫耀:“这人原先是锦屏楼的乐师,琵琶弹得极好,我上次生辰时,长兄将她买来送给我作生辰礼。”   姑娘们此时都在廊下,围着长桌坐下闲谈,周围艳羡声四起。   锦屏楼闲雅,里面的乐师要么有大才,要么有稀世的好容颜,慕名而去的人熙熙攘攘,可惜一座难求,一盏茶的价格都被炒至百金,能进去的人属实不多,更遑论买下乐师了。   心下又不禁感慨不愧是湘王府。   “传言锦屏楼的乐师都价值千金,大公子竟然舍得。”   “自然舍得,婉儿可是大公子最疼爱的妹妹。”   “......”   琵琶女着青纱,听着谈论沉默不言,在院落里站着,江婉儿要她弹琵琶才微微欠身,环顾一圈却找不着座,于是跪坐在金茶花边,眉眼低顺,丝毫不惮湿土烂泥,葇荑细指勾上琴弦,轻快的乐声流出。   秦晚妆嘴里的甜茶也喝不下去,微微戳了戳江婉儿:“怎么不摆座?”   江婉儿没有看见秦晚妆眼里的艳羡,有些气闷,乍然被她一戳,才意识到琵琶女就坐在茶花边的泥地上,又气起来:“没有座不会自己叫吗?哑巴了,倒显得本小姐苛待下人一样。”   她回身又瞪秦晚妆一眼,冷哼:“就你善良。”   泥人尚有三分气性。   秦晚妆对上不善的目光,有些委屈,她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又不知道该怎么生气,于是故意拉下脸色同她商量:“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凶。”   秦晚妆比江婉儿矮一些,这时扬着小脸,满脸认真,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嗓音却带着微微的潮意。   似乎因着病弱的缘故,江婉儿每次见她,她都是这般柔弱无骨的小样子,连架都不会吵,惹急了就自认为很凶地回咬一口,小兔子咬人也轻飘飘的,但这只乖兔子竟然以为自己是只老虎。   笑死人了。   江婉儿扭头,压着声音闷闷道:“知道了。”不跟傻瓜一般见识。   想了想她又冷哼一声,故作冷漠地警告:“不要撒娇。”   秦晚妆莫名其妙,恰好婢女又沏好一壶甜茶,正要伸手去接,却又听到身边人别别扭扭地说:“你那么在意一个贱籍女子做什么?”   “贱籍女子?”   “是啊。”江婉儿嘟囔,“一个乐师而已,再金贵也不过是拿钱就能买到的玩意儿,她自己要坐泥地上,你管她做什么。茶花可比她贵多了,你不看茶花,看一个乐师,不识货。”   秦晚妆喝着甜茶,也有些不解:“可是刚才那个姐姐不开心啊。”   “你管她开不开心。”江婉儿不耐,摆摆手让她闭嘴,把一整壶甜茶都搁到她眼前,“算了,跟你讲不通道理。”   蠢死了。   孟渺渺坐在一边,看着江婉儿被气得说不出话的场面,又默不作声移开眼,看向乐师,抿了口茶水。   *   江曲荆自打走出院落,温和的神色便冷淡下来,身后的小厮噤若寒蝉。   踏着曲折萦迂的石子路,灰墙黛瓦在雨水的冲洗下愈发洁净,回廊顶的彩绘雕梁有些已然落了漆,显得苍旧起来,不知名的草木在小道两边肆意生长。   主院书房并不大,江曲荆站在门口,把氅衣褪下递给小厮,心情有些烦闷。   他年少时见过繁盛时的湘王府,父王在京师盘踞生根,院内各色奇珍数之不尽,歇山转角、九曲回廊,湘王府亦是全京师都艳羡的朱门大户,如今却沦落到这个地步。   想起秦晚妆的话,江曲荆神色愈显阴冷。   区区一个商女。   先生在书院惯来是清贵做派,向来不为任何外物折腰。父王亲自上山请了他几次都请不来,这样清贵的人竟然愿意为一个商贾家的小姑娘下山。   何其荒唐。   湘王坐在案边,燕颔虎须,身上带着沉淀数十年的威严,他看着江曲荆进来,目光如炬:“秦家那个小姑娘你见过了?”   “是。”   湘王满意地颔首:“甚好,你再与她多相处相处,待到时机成熟,为父代你上门提亲。”   江曲荆抿了抿唇,垂首下拜:“父王,孩儿有惑,她只是一介商女。”   湘王笑呵呵地走到江曲荆身边,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秦家底蕴非你我能想象,若能拉拢,何愁回不去京师啊。吾儿,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自当以前程为重,你若实在喜欢孟氏农女,婚后挑个日子纳进来便罢了。”   “只怕秦晚妆不愿意。”   湘王摇摇头,轻言道:“一个小姑娘还能翻了天去?”   他想了想,又叹道:“商贾之家到底缺少教养,待她进了王府,你母亲好生管教一番,她自然知晓王府以夫为天的规矩了。”   江曲荆又拜:“孩儿谨遵父命。”   *   透过锦屏楼的木窗,洗梧江浩浩荡荡的江水清晰可见,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烟波浩渺,三两小船随波逐流,愈显江河浩荡。   庄夫人骨头又松又软,浑身疼痛,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手往旁边一伸却陡然感到几丝诡异的冰冷,凝结的粘稠血气在鼻尖萦绕,庄夫人滞楞着垂首。   死人。   脸色青狞的中年男人直愣愣睁着眼珠子,血液遍及七窍,在脸上冰冷粘稠地凝固,俨然是断气良久的模样。   不久前,这人还一脸谄媚地对着自己笑,溜须拍马的话言犹在耳:“咱们锦屏楼办事儿,您还不放心吗?今儿夜里就把那小公子洗干净了送您床榻上。”   庄夫人脑海一片空白,冷汗顺着额尖向下流。   倏尔,一声尖叫穿破纱幔。   她四肢软成烂泥,手指直哆嗦,用了许久才解开纱幔,连滚带爬滚下床榻,一转头,惊恐惧意直冲五脏六腑,血液好似都冻住了。   少年换了身素净的装束,乌发松散地垂落肩头,银线月白纱衣外套了件水蓝罩衫,腰间系着银白长绦,逆着阳光,少年人面色冷淡,浑如昭金粹玉。   他懒懒倚着窗,瘦长白净的手指抚上鸽子绒毛的羽毛,轻轻逗弄着,心不在焉的,注意到庄夫人的动作后才放飞鸽子,任由它带着草黄信条飞向江对岸。   “庄醴。”他慢条斯理地取锦帕擦了擦手,“好大的胆子。”   嗓音懒懒散散的,像是在说无关紧要的事。   清清淡淡几个字炸得庄夫人头皮发麻,她只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要冻僵了,心剧烈跳动,好像马上就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膝盖落地的声音,她颤抖着伏地跪拜:“太......太子殿下恕罪。”   庄家属皇后一派,誓死效忠东宫太子。   太子流亡民间,庄家找了许多年。   庄醴是庄氏分支,曾经到京师时,得幸曾见过太子一面。大太监尖着嗓子让他们跪拜,她忍不住好奇抬头。   梅枝顺着宫墙爬出来,积了层薄雪。   太子坐在辇车上,手里大抵握着卷竹简,身后跟着两列随侍,边上有不少世家贵族子弟簇拥着,他彼时年纪尚轻,简简单单披着狐裘,嗓音干干净净的,带着不染风霜的纯净与良善,他带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庄醴。”她连忙俯首,脸色激动地发红,嗓音颤抖,“臣女叫庄醴。”   她昨儿夜里只是听说锦屏楼来了个绝色美人,但如果知道美人就是流落民间的东宫太子,就算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出钱买啊,庄醴肠子都悔青了,伏在地上,浑身发颤。   鹤声轻笑,懒洋洋走到她面前:“听说你手里有云州最大的药铺。”   “是。”庄醴恭敬道,头却始终不敢抬。   鹤声举起青玉笛,笑吟吟地半蹲下来,和颜悦色:“九活节,明白吗?”   九活节生长海外,是天底下最珍贵也最稀缺的药材,有价无市的奇珍,济朝仅有的几株全放在国库里当传世珍宝供着。   然而庄醴却一个拒绝的字都说不出来。   少年人眉眼含笑,青玉笛在阳光下流转着细碎的琼光残影,轻飘飘的话碎玉般落到绒毛地毯上,像是玩蹴鞠讨彩头一样散漫。   语气温和得诡异,“孤想你应当是明白的,对吗?”   “是......是,谨遵殿下旨意。”   庄醴劫后余生走出厢房,脚步都是飘忽的,她大口喘息,心跳慢下来,才惊觉冷汗已然打湿了衣襟。   从前繁盛热闹的锦屏楼大门紧闭,屋内昏暗,满是刺鼻的血腥气。此处战战兢兢跪着不少熟悉的面孔,他们脸色惨白,腿不自觉打着颤,锦屏楼主人章林拖着肥肥的身子,粗声粗气的,颤抖着把一具一具尸体往后院拉,四肢抖如筛糠。   章林拖完最后一具尸体,只觉自己浑身腥臭,整个人倦怠地瘫软在地,一抬头,对上鹤声恹恹的神色,面色刷得白了:“爷、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脏。”   清清凉凉的字句砸到章林心头,章林只觉冷水陡然泼下,心肝脾肺肾淬了腊月的坚冰。   章林哆哆嗦嗦的,只见少年人闲闲散散,用青玉笛指了指后院儿,心不在焉道:“锦屏楼建得不错,还是干净些好,如若不然,你便与他们一道去罢。”   鹤声站在他面前,目光垂落在章林哆嗦的大腿上,屋内昏暗,四处都拉下簟帘,纱幔被风吹得四处逸散,浓稠的血气沉在空气里,此刻的锦屏楼显得愈发森冷。   多漂亮。   鹤声轻轻笑了,舌尖抵住犬齿,浓郁新鲜的血腥气在唇齿间炸裂开,舌尖微微的疼意让他眉眼弯起来,澄澈的瞳仁里倒映着浩渺壮阔的江景,他喟叹一声,又低低地垂下目光。   他的小雀儿不会喜欢这样的锦屏楼的,要改。   他告诉自己。 第4章 相遇   落日熔金,时近黄昏。飞鸟顺着街巷盘旋,划开漫天的霞彩。   湘王府没有炭火,路过的风都带着深深的凉意。稻玉担心小姑娘染了风寒,催她归府。   “镯子。”   秦晚妆踩在石子小道上,陡然惊呼一声:“稻玉姐姐,我的镯子不见了。”   碎金翠羽镯价值不菲,出自扬名天下的锦绣坊,是秦家家主花了大价钱,亲自找锦绣坊东家制的,昨个儿刚被当成节礼送给他疼爱的小妹妹。   秦晚妆爱上面闪着青光的绒羽,今日特意戴出来。   她站在树下,身姿显得格外娇小,此时扬着小脸儿,眼角微微泛红,清瘦的小手扯上稻玉的衣袖,语气有些哽咽:“稻玉姐姐,我把阿兄送我的节礼弄丢了。”   “它丢掉了。”   小姑娘语带哭腔,有些无措,肩头一抽一抽的。   稻玉连忙哄人:“小姐莫慌,许是落在方才的园子里了,奴婢待会儿就帮您找。”   她帮秦晚妆系紧鹤氅,拍拍小哭包儿的后背,柔声道:“小姐且在这儿等一等,奴婢待会儿就回来。”   秦晚妆乖乖点头,站在树下目送稻玉远去。   此处无人,风有些清寒,她等了一会儿等不着人,心里生出些空落落的寂寥。   她沿着来路望,脑海里忽然浮现些出什么,小手紧握成拳,轻轻锤了锤树边的石桩,心里生出一阵懊悔,又想起平日里阿兄对自己的劝诫,懊悔又转变成担心。   她做错事了。   她不应该让稻玉姐姐一个人走的。   阿兄说,天底下拐子多得很。   万一稻玉姐姐叫拐子拐跑怎么办?要是稻玉姐姐被拐跑了,稻玉姐姐肯定难过死了;要是稻玉姐姐难过,她肯定也会很难过;她要是难过就吃不下饭;她要是吃不下饭,她就要死了。   小姑娘站在原地来回打转,如果发顶有耳朵,此刻必然已经颓丧地耷拉下来了,她越想越害怕,轻轻吸了吸鼻子。   稻玉姐姐要是被拐跑了,非但稻玉姐姐会难过,她也要死了呀。   她死不要紧,可是她一死,阿兄肯定活不下去了,阿兄那么黏她。   秦晚妆急得踩脚,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她不要阿兄死。   她不要稻玉姐姐被拐。   小姑娘攥着衣角,下定决心,循着来路往回走,记忆却混乱不清,她紧张兮兮地摸了个拐角钻进去。   她走了一会儿,已经记不清走出了多少个门廊,周遭的环境却越来越陌生,稀里糊涂的,竟走进一条幽深的巷子。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巷子越发昏暗。   秦晚妆有些害怕。   她记不清路了。   脚下的动作却丝毫不敢停,她得赶紧找到稻玉姐姐。   阿兄说,拐子最喜欢在夜里拐人了,她得去救稻玉姐姐。   水滴滴到石板上,巷子里万籁俱寂,徒有风穿巷而过,好似呜咽的嚎哭,木筐被堆到巷子两边,秦晚妆脚步快起来,钻入狭窄的缝隙,像只猫儿一样,往前跑。   奇怪的味道。   秦晚妆停下,水粉诃子裙的侧边沾上尘垢,回望四周她才突然发现,她已经走出湘王府,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来了。   这是她从来没到过的地方,陌生感袭上心头。   小姑娘脸色有点白,心砰砰直跳,越想越害怕,慢慢沿着路往前走,小心翼翼的,像猫儿踩爪子。   月色清寒,顺着枝头落下来。   但巷道里还是略显幽深,秦晚妆怕黑,抬起眸子瞥见前方的灯光,松了一口气一样,循着灯光的方向往前走。   灯光是巷道尽头的院子里透出来的,院子边角有个小洞,秦晚妆身量小,小兽一样弯腰踏入小洞。   不详的气息越来越浓,秦晚妆心里扑腾扑腾直跳,小姑娘攥着裙摆,蹑手蹑脚走进去。   这味道很熟悉,她上云观山时曾经见到过一只濒死的兔子,血顺着伤口流出来,散发出来浓重的血腥气让她做了一夜的噩梦。   她觉得,她好像又遇上受伤的兔子了。   院子不小,星星点点的灯笼挂在廊下,西南角蒸腾着袅袅的雾气,细密的草木枝叶围着小池,三两宽石堆在池边,月光轻透,池水明亮澄净。   秦晚妆就着池水的反光,小小的身影走在草木间。   眼前的雾气浓郁起来,秦晚妆看不清路,一脚踩空,跌跌撞撞摔到湿泥土上,裙摆被水打湿,惊呼还未出口,小姑娘错愕地在原地坐着,目光呆愣。   月光如绸缎,顺着夜色流入小池。   少年人身姿清瘦,半身浸在温热的池水里,露出莹润如白瓷的脊背,清透的水珠顺着肩胛骨滑落,倏尔又没入半遮半掩的雾气,他微仰着头,浑然好似乘风而起的仙鹤,眨眼间便要隐入松风远岫中去。   这本是洁净到带着仙气的场面,然而,空气里的血腥气却愈发的浓,就像午时菜市口、腥风血气的塞外战场,脏乱嘈杂,带着深刻的罪恶和浓郁的暗红色。   秦晚妆害怕也顾不上,滞楞地看着,甫尔回过神,她顷刻间捂住即将发出惊呼的嘴,空留一声细小的呜咽,她神色慌乱地垂首,脸色蒸腾起火烧云般的霞彩。   她、她好像又犯错了。   “什么人。”   冷厉的嗓音如利刃般,凉得像终年不化的雪。   尖锐的刀锋划开水面,反射出泠泠的寒光,鹤声回首一望,神色里闪过一丝惊异的错愕,随后又是惶然惊惧,他下意识收回指尖,刀锋转了一圈正对上掌心,水面泛起新鲜的血气。   眼前的小姑娘看起来很惊慌的样子,垂首捂脸,眼睛死死地闭着,耳尖泛起红晕,她的嗓音颤抖,语气焦急:“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久久的寂静。   秦晚妆等不到回应,踉跄地爬起来,整个人显而易见地颓败下去,她慌不择路地往后退,似乎是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垂首跑出去,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哭腔:“对不起......我、我马上走,我会向你赔罪的!”   眼见着秦晚妆顺着小道跑出视野,鹤声眨了眨眼睛,有些滞楞,过了良久,思绪才清明起来,他望着晃动的枝叶,甫尔才轻笑出声,眼尾却染上殷红的底色。   经年累月的思念原本被深深掩埋在心底,冰层般浓厚的心防刹那间碎成渣滓,万顷波涛翻涌成浪,他好似被巨浪裹挟,久久望不见归处,此时却抓住一苇浮木,他死死攥着木头,半边身子浸在裹着碎冰的冷水里。   长久的漂泊几乎要逼他发疯,但好在,浮木破开巨浪的一角,露出些细碎的光影,这是在曾经无数个日夜里,他曾叩地祈求上苍施舍的东西。   鹤声长舒一口气,突然想到什么,又惶然起来。   重生之后,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安排了无数场遇见,每一次都是谨小慎微的推敲,他想着,他得收起肮脏罪恶的爪牙,着华服、佩青玉,干干净净地出现在秦晚妆面前。   但此刻,夜色清冷,院子破败,角落里的古树下甚至埋着腐朽的尸身,连池水都带着血气,他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目光落在池面上,鹤声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腕骨,罕见地惶恐起来。   巨大的满足感之后,是望不见尽头的仓皇。   他望着繁密的草木,浑然不觉掌心流出的血水已经浸红了小片池水,他只是茫然地望着。   他好像把人吓跑了。   为什么,他不想这样的。   他只是想,看看她。   他已经想了许多许多年了。   *   夜色已至,街巷却并不寂静。   秦晚妆捂着脸,飞快跑出幽深的巷道,冷风自耳边呼啸而过,空气里响着窸窸窣窣的踩踏声,秦晚妆乍一抬头,恍如好似落入白昼。   “是小姐!”家丁的惊呼。   街巷上的人很多,多数是穿着棉衣短打的秦府家丁,他们举着火把,松脂燎起火焰,火把边缘被烧得泛起焦黑,灰蒙蒙的烟雾杂着碎屑炸碎飘荡在街巷。   西桥提着纱灯,光晕柔和亮堂。   半明半暗。   秦湫罩着冷绿繁锦长袍,长发用梨木笄闲闲散散地挽着,瘦长清颧的指节眉骨上疲惫地揉了揉,整个人显得有些疲倦。   他掀起眼皮循声望去,小姑娘浑身脏兮兮的,鸟儿归巢般,飞奔而来环住他清瘦的腰,眼眶红红的,嗓音呜咽:“阿兄。”   秦湫轻轻应了声,神色却乍然疏落下来,他半跪着细细端详了会儿,冷笑道:“好得很。”   秦晚妆弱弱地后退一步,却被提溜上马车。   秦湫把她丢到软榻上喂了药便不再理,自顾自取了卷竹简。   自打这祖宗在湘王府走失,秦府里大半家丁都被他打发去找人,商行的杂事积成小山,许多事都推脱不得。   秦晚妆不明缘由,只是见兄长不理自己,心里害怕,她像只猫儿一样往秦湫身边蹭,扯着冷绿色袍袖,声音细小:“阿兄......”   秦湫被蹭得忍无可忍,把这只没骨气的小东西提起来,勒令她站直,拾起白玉骨扇,拢起扇骨往她臀腿敲了两下,小姑娘吃疼,呜呜咽咽地低泣起来。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眼泪吧嗒吧嗒地掉:“阿兄别打我,呜呜......”   秦湫的嗓音很冷,像淬着腊月的坚冰。   “你可真是个绝顶聪慧的好姑娘,多少条巷子都拦不住你,竟能一个人摸到这么远的地方,厉害得很。”   秦晚妆咬着唇,抽抽噎噎的,趴在兄长肩头掉眼泪,男人冷冷的声音落在耳边,“你且在巷子里待着,发了病就去求你的菩萨娘娘,叫她带你成仙去,还回来作什么?混账东西。”   冷绿色衣衫被泪打湿了一片,秦湫忍了忍,好歹揽住这祖宗,没把她丢下去,教训完就息了声,最后到底把竹简扔了。   秦晚妆哭红了小脸,抽抽嗒嗒的,心里想着方才院子里的事,什么话都听不进,一颗心像被石头压了一样,又羞恼又愧疚,她只是呜咽着重复,“阿兄,我犯错了......”   她竟然是这般没有礼数的姑娘,方才的漂亮哥哥必然已经讨厌死她了。   秦湫疏冷的目光落在她可怜兮兮的脸上,瞧了会儿就移开目光,嗓音却依旧没什么温度:“既然犯了错,错处你就自己担着。”   秦晚妆扬着小脸,迷茫:“怎么担啊?”   话语里还带着淡淡的哭腔。   自然是乖乖记着,日后安心待在家里不乱跑。   秦湫帮她理了理跑乱的发丝,道:“你自己想法子。”你应该动动你聪慧的小脑袋,明白日后该乖一点,不要总是鬼迷心窍不听话。   秦晚妆仰头看着兄长清冷的眉眼,久久地停滞了一会儿,过了半晌才呆愣着点头:“我知道了。”   阿兄说得对,她犯了错就该担责。   她冒犯了漂亮哥哥,合该对漂亮哥哥负责的。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就是这样可可爱爱没有脑袋的性格,为什么十二岁还单纯得像白纸一样后面会有解释。   有小可爱觉得女主这些想法很不合理吗,我回想曾经我十二岁左右的时候,我看到蟑螂不舍得踩死,我能想象它以后变成人来找我报恩;不小心碰倒地球仪,我就能想到世界毁灭,原来只有我这样吗呜呜呜呜(泪眼婆娑)   ___   悄悄推一推友友的文   《共宦多少事》   扮猪吃虎张扬小狐狸x口嫌体直傲娇大灰狼   -   北姜有位三殿下,貌若天人、金枝玉叶。   万千荣华加身,姜池却夜夜难眠。一座城池就锁了她十一载幽怨。   十六岁时姜池秉旨归京,她步步为营只盼有朝一日可使故人沉冤得雪。   长安城内风雨满天,孤身一人难成大事。   几番明争暗斗,她把那位名声烂到泥里的奸宦季野拉上了贼船。   姜池自认二人各取所需,除利用外无一份真情。   可当她杀红眼、迷失方向的时候,拉她回来的却是那位生性薄凉、被她百般算计的季野。   曾经三句话讥讽她两句的男人,竟笑着拨开她眼前的阴霾。   季野轻声哄道:“殿下不能只是一块揣着仇恨的顽石。”   _   最后所有人都只认得这位开太平盛世的女帝。   而那年深秋时节搅得满城风雨的三殿下,只有季野记着。   大雪寒冬,危机四伏。他瘸了一条腿,已难寻生路。   那位少女一身红衣,仗剑策马,孤身前来相救。然后就和他一起掉进了悬崖缝里。   雪势愈演愈烈,二人只能抱团取暖,狼狈至极。   姜池本可以眼睁睁的看着季野受死,可她没有。   季野问:“殿下为何来跟臣送死。”   这般大难临头的处境,她却笑吟吟的,仿佛要被冻死的不是自己。   “我总觉得大人的脊梁不该弯曲。”   桃花眼眸,娇俏容颜,她竟与这天地平分秋色。   季野知道那可能是谎言,但仍愿只身入局赴这场刀山火海。   这一声殿下,他执着的唤了一生。   — 第5章 烟雨   细雨连绵,穿过茂密青叶打入木窗。   “哗啦——”   木匣里的金银玉饰被倒到案几上,几颗镂空铃铛滚到宣纸上,压住未干的墨迹,秦晚妆连忙把铃铛拢过来,顺着窗子悄悄探头。   几个小厮站在廊下,寸步不离。   她恹恹地缩回来,侧头微微咳了两声。   这几日,她颇有些心神不宁,一闭眼就想起漂亮哥哥错愕的目光,愧疚潮水一样漫延,她要恨死自己了。   偏偏她上次回来便染了风寒,阿兄一直把她拘在屋子里,哪里都不许她去,稻玉也被罚去商行,新来的丫鬟只会催她喝药。   “再不习字,我要罚你了。”   林岱岫窝在软榻上,绛红色长袍垂到地上,他看起来漫不经心的,这时懒懒掀起眼皮,单手作梳理了理松散的长发,打了个哈欠站起来,不咸不淡地提醒。   秦晚妆生着闷气,破罐破摔,撂下狼毫,哼唧哼唧坐回来,闷闷道:“你别跟我说话,我在生气呢。”   林岱岫睨了她一眼,诧异地点点头,修长的手指捻起精巧铃铛,莫名笑起来,道:“好,不同你说话。”   林岱岫弯腰拾起滚到地上的狼毫,取了张宣纸在秦晚妆对面坐下来,单手撑着下巴,目光落在宣纸上,散漫勾了几笔,指尖轻旋,宣纸顺势旋到秦晚妆面前。   宣纸带草莎的质感,笔画只有寥寥数笔,黑色墨迹流畅鲜活,宣纸上,一只抓不到毛线球的小猫气呼呼地舔爪子,徒留下圆滚滚的后背,看着又骄傲又可怜。   秦晚妆气呼呼地把宣纸往前一推。   林岱岫提着狼毫点了点宣纸上舔爪子的猫,轻斥道:“教你写几个字就生气了,这是谁家的懒猫儿?”   指桑骂槐的幼稚鬼。   秦晚妆又探出窗,雨丝顺风飘到发上,她的目光有些焦灼,半晌才愉悦起来,乖乖坐回椅子上。   “我才不是为着这个生气呢,我可是最最勤快的。”她低下头,鸦睫轻颤,瞳仁里跳着细碎的光影,她认真把桌上的首饰捡到盒子里,细细规整了一遍。   林哥哥总是看轻她。   她可是要做些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的。   她等了等,有些不放心,又点了点匣子里的首饰,绞着眉,有些发愁。   漂亮哥哥生得这样好看,养起来一定要花许多钱。   此时,廊下响起敲门声,随后,西桥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食盒糕点,秦晚妆眼睛一亮,连忙蹦下椅子,踢踏踢踏迈着小短腿跑过去,接过食盒仔细瞅了瞅,满意地点点头。   她转身看了眼林岱岫,护着食盒又跑回来,端端正正地站在林岱岫面前,双手提着食盒,乖乖巧巧的,抬眼对上林岱岫的目光,扬着脸,有些骄傲道:“我已经两天没喝药了。”   林岱岫轻轻嗯了声,又笑起来,笑容却未达眼底,他温和地放缓嗓音:“药呢?”   “倒了。”她有恃无恐,指指院内开得正盛的山茶,细声细语地商量,“林哥哥,你想让我喝药吗?”   林岱岫静静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   “那你得放我出去,而且不能告诉阿兄。”秦晚妆扯住他的袍角,猫猫仰脸,是料定自己会得逞的小模样。   林岱岫眉眼弯着,温煦夸赞:“好姑娘。”   “你默认啦。”秦晚妆拎着食盒跑出去,脚步欢快,“西桥哥你也不许告密。”   秦湫特意把西桥留在府里照顾秦晚妆,西桥被陡然而生的变故惊得呆愣,看向林岱岫:“先生......”   林岱岫收回目光,辨不清什么神色,旋即坐下来,并不打算阻止,只是轻声吩咐:“你去跟着。”   秦湫常年在外奔波忙碌,秦府许多事都是林岱岫打理,他在秦府的地位尊崇,秦晚妆拿着鸡毛当令箭,畅通无阻地出了府,西桥撑着伞在旁边跟着,苦哈哈道:“小姐,您病还没好,咱们先回府吧。”   “若是东家怪罪下来......”   秦晚妆特意选了小道,在巷间穿来穿去,食指竖在唇间,像达成什么秘密交易一样,小声说:“我们悄悄的,阿兄不会发现的。”   西桥苦笑。   府里的事哪里逃得过东家的耳目。也就是东家今日离开云州,若是往日,估计这祖宗连门都出不去。   秦晚妆早便问清楚了,她走出来的那条巷子尽头是锦屏楼后院,最前方就是浩浩汤汤的洗梧江水,秦晚妆提着食盒一路走到锦屏楼。   雨声淅沥,往日繁华热闹的楼宇此时大门紧闭,青绿的飘带顺风飘到江面上空,若隐若现,只瞧得见几分苍翠的剪影,水面蒸腾起苍茫的雾气。   西桥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撑伞,喜笑颜开,强压喜悦故作惆怅,“这可真不巧,不如咱们先回去,小姐若是想见什么人尽管吩咐奴,奴明日把他请到府里。”   秦晚妆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西桥哥你别说话,我不想理你。”   西桥讪讪笑了笑。   秦晚妆在雨幕里站着,四处观察,试图找到进去的法子,心沉了沉,难过地叹口气,愈觉道阻且长。   楼上。   木窗打开,章林烂泥一样瘫在细锦地毯上,两瓣小胡子抖抖,死鱼一样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悔,他就不该钻进钱眼儿里,看见个好看的就掳来卖出去,现下招了阎王,他再多的身家都成了云烟,小命儿被楼顶那位爷紧紧攥在手里,他成日担惊受怕,有时摸摸脖子上的脑袋,心尖儿就一阵颤栗。   自打前两日那位爷从后院出来,就一个人待在楼顶不晓得在鼓捣些什么,他也不敢问,每日端茶送水,生怕半点儿伺候得不好就得脑袋落地。   遥想曾经,谁不知道他章林。他可是檐繁街最大的爷,什么时候做过这种粗糙累活儿?   章林追忆往昔,唏嘘长叹,临窗远眺,突然见着门口站着个冰堆雪砌的小姑娘,心思又活络起来,老鼠眼眯着,小胡子一抖一抖。   “老爷?”小厮看着他突然笑起来,不明所以。   章林捋了捋胡须,眼里精光一闪,拍拍小厮的肩:“咱们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可就看现在了。”   *   “这儿关着门,小姐要找的人说不准已经歇了。”西桥苦口婆心,“咱们等天晴同东家一起来。”   秦晚妆哼一声,绕着锦屏楼跑,西桥在后面追她,小姑娘猫儿一样瞎窜,哼哼唧唧地抱怨:“你莫骗我,等阿兄回来我可就出不来了。”   西桥才哄不住她,她可是最冰雪聪明的小孩儿。   他们绕进小巷里,雨滴又紧又急,西桥跟在旁边,只觉得心跟二月的雨一样,哗啦啦地下,一阵一阵冰凉。   秦晚妆的裙摆被打湿了,此时也有些泄气。   章林携着小厮出来,肥肥的身子占了大半的纸伞,他正站在侧院门口,看见巷子里徘徊的小姑娘,笑眯眯的,看向西桥自来熟指责道:“怎么赶着这天儿出来了,小姑娘身子差,最该好好将养着,着凉了该如何是好?”   西桥有冤叫不出,苦着脸,又听章林说:“进来避避雨吧。”   秦晚妆眼睛一亮:“这是锦屏楼吗?我要找漂亮哥哥,你知道漂亮哥哥在哪儿吗?”   章林笑得和蔼:“这是锦屏楼,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小姐要找的人。先进来避雨吧,慢慢找。”   秦晚妆蹦蹦跳跳进去了,西桥心道让这小病秧子待在雨里也不是个道理,撑着伞跟上去,躬身同章林道谢。   虽然阴雨,锦屏楼内却也自然亮堂,光线顺着镂空中庭打进来,秦晚妆被带到一处雅间,小厮沏了茶,秦晚妆抱着茶盏暖手,左看看又看看,抬头问:“方才的伯伯呢?”   小厮眼见着小姑娘抿了茶水,扯着笑:“老爷另有要事。”   木窗边纱幔飘飘。   秦晚妆单手撑着案几,下巴搁在小拳上,脑袋一点一点的,她有些困倦了,雅间内点了安神香一类的香料,她揉了揉眼,扯扯西桥的袖子:“我困了......”   西桥却僵硬不动,目光落在小厮身上,指尖从腰间布带里勾出一只木制机关雀,安慰地拍拍秦晚妆的后背:“小姐先睡会儿,奴去帮您找人,等您醒来,人约莫就找到了。”   秦晚妆小鸡啄米点头,用小手拍拍食盒,颇有些不放心地嘱托:“记得让漂亮哥哥吃糕。”   她低头绞着眉头。   漂亮哥哥可瘦了。   “是。”西桥摸摸秦晚妆头顶的黑发,抬眼冷冷看着门口笑得花枝乱颤的章林,和他身后抄着家伙的十几个护院。   他跟随秦湫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一时不查竟然在家门口着了道,他轻轻冷笑一声,哄秦晚妆睡了。   他垂首低眉,轻轻勾了勾唇:“锦屏楼,我记住了。”   冷刃出鞘,寒光一闪,西桥怕惊扰了秦晚妆,特意迎上门口,短刀刀鞘砸上一个护院的额头,鲜血乍然冲下。   章林缩在最后,眼里划过暗光。   还是个练家子。   身姿矮小的男人佝偻着背,趁西桥不备,绕后猛然砸下木棍,西桥脚尖点地,袍摆顺风扫起,他微微仰身,木棍打空,男人受不住势往前倒,说时迟那时快,短刀猛地扎入皮肤,男人睚眦欲裂,死命捂着手臂,鲜血汩汩而流。   “废物。”西桥冷嗤一声,眼神一扫,却猛地愣住,一颗心猛地下坠,沉入暗不见光的无底深渊,仿佛有黑水伴着雾气缠上喉咙,他喉咙艰涩,短刃的寒光冷冷地扫过瘫倒在地的护院。   嗓音凉得掉冰渣子:“人呢?” 第6章 坏人   眼前的景象朦朦胧胧,好似笼上一层灰色的雾气,她好像被什么人背在身后。   一时间仿佛陷入天旋地转,木阶、花灯诸如此类的物件儿都颠簸起来,秦晚妆转得浑身难受,酸水顺着咽喉上涌,但她一点儿气力也无,指尖轻轻颤抖。   恍恍惚惚间,她听见身边窃窃的私语。   “老爷,下面儿那个瞧着是个练家子,会不会招来什么祸患?”   对面肥肥的中年男人哼了一声,言辞含糊:“再没有比楼顶那位更大的祸患了。”   坏人。   秦晚妆晕乎乎的,挣扎着翻动两下,动作小得几不可见,她张开嘴,用尽最后的力气咬上身下的麻衣,尖尖的虎牙触上布料,留下不深不浅的痕迹,她呜呜咽咽的,恶语恶气:“坏人......”   一计手刀劈下,小病秧子挣扎两下,渐渐昏睡过去。   章林甩甩手,睨了一眼小厮背上的小姑娘,言语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惋惜,“搁在平日,这也是个千金不换的玩意儿,可惜了。”   但他转而一想,赚再多银子也没有一条小命儿重要,心情又松快下来,催促道:“赶紧的。”   章林携小厮推开楼顶的门时,里面并没有人,屋内昏暗无光,重重叠叠的帷幔阴森可怖,直直垂到地上,弯刀开了鞘搁在床头,闪着泠泠的碎光。   浑似阎王殿,埋骨场。   章林缩缩脖子,呵呵笑了两声:“搁那儿搁那儿。”   说着加快步子往门口迈,脚步乍然顿住,他僵硬抬头,对上冷厉得不带一丝温度的目光。   鹤声今日穿了件黑袍,布料暗沉,像暗潮涌动的深山幽谷,他的眉间堆满了戾气,一言一语都带着游离世外的冷漠和顽戾,“找死吗?”   章林腿一软,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壮着胆子赔笑道:“爷、爷......小的得了个好东西,特意来孝敬您......”   “孝、孝敬您。”他咽了咽口水,只觉喉咙都梗塞起来,一颗心扑通扑通几乎要冲出胸腔、跳入洗梧江。   “孝敬?”   鹤声懒懒掀起眼皮,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冷嗤一声绕过他,慢悠悠往前走,修长葱白的指节按上弯刀:“孤也有个好东西。”   弯刀锋利的刀身流水般划过黑暗,纱幔被轻飘飘切断,晃荡着落到地上。   对上鹤声眼底作弄老鼠一样的哂笑,章林的心却好似有千钧擂鼓重重锤下,砸得他脑袋眩晕脸色惨白。   他就不该脑子一抽劫人来讨好他。   这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东西,连人都称不上。   冷汗顺着额尖流下,他挣扎着,手脚着地往后退:“爷......爷您歇着,小的先退下了。”   轻轻的笑声落在房间里。   章林头皮发麻。   脚步声越来越近,喉咙像被什么扼住一样,章林几乎喘不过气,他能清楚地听见耳边时不时落下的脚步声,和自己愈发剧烈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的沉默。   脚步声停了,与此同时,章林能清楚地听到纱幔中响起的呜咽声,像细弱的小猫儿的哭泣。   “唔。”   “坏人......”   弯刀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音,颅内紧绷的弦乍然破裂,天地好像都安静下来,章林看见,眼前的阎王爷稳稳地站着,乖戾的神色里难得露出些茫然与惶恐。   *   秦晚妆迷迷糊糊醒过来,就发现自己手脚都被麻绳绑住,四周是重重叠叠的纱幔,周遭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她有些害怕,轻轻抹了抹眼泪,蹑手蹑脚地,缓缓坐起来。   她想阿兄了,她想林哥哥了,她想稻玉了,她想西桥了。她想吃翡翠奶酥、白玉糕、粽子糖、荷花片儿、枣花卷......   嘈杂的思绪乱成一团,千言万语汇聚成三个难过的字。   ——她害怕。   灰扑扑的小手颤巍巍掀开纱幔。   “漂亮哥哥!”   眼前的景象让她又惊又惧,压抑住的声音猛地拔高,她用力往前挪,一时重心不稳,整只团子直直往床下栽去,她吓得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与狼狈并没有到来,她好像倒在了云彩上,软软的,带着清甘的白茶气息。   秦晚妆眨眨眼睛,眼角有些发红,双手被麻绳禁锢着,她动弹不了,艰难蹭蹭边儿上的阻挡。   软的,热的,是个人。   她抬头,瞳仁亮晶晶的,像是历尽千难终于找到宝藏一样,所有的恐惧与难过都在顷刻化为春水。   小姑娘的瞳仁略带点浅浅的灰,看着澄澈又干净,她大抵真的是个乖巧的好姑娘,干什么事都专心致志,正如此时,眼里也只装了一个人。   “漂亮哥哥,我找到你啦!”   鹤声对上他干净的目光,像被灼痛了一样,下意识回避,满腔的话语在舌尖滚了几圈又回去,过了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听见自己艰涩沙哑的嗓音:“嗯,你找到我了。”   秦晚妆听见回应,高兴得不得了,挪了两步从漂亮哥哥身上爬下来。   鹤声慌忙为她砍断麻绳,见血封喉的鬼刃轻轻划下,他手指颤着,有些无措,仿佛割的不是麻绳,而是自己的血肉。   麻绳顺着手腕往下落,洁白的腕处被勒出红肿的痕迹,小姑娘娇气,哼唧着揉了揉。   鹤声这才回过神,鸦睫轻颤,紧张地问:“我帮你,可以吗?”   秦晚妆捂着脸,耳尖红红的。   漂亮哥哥要帮她耶。   漂亮哥哥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小猫儿顺着指缝偷看,扭扭捏捏地把手腕递出去:“轻一点嗷。”如果揉得疼了,她要哭的。   但她细细一想,如果是漂亮哥哥,什么事都是可以原谅的。   她捏捏耳尖,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待会儿漂亮哥哥揉疼了,她就忍一忍,不要掉眼泪。   但她似乎想多了,秦晚妆耳尖抖抖,漂亮哥哥的力道出奇得轻,就像轻轻捏软糕一样,他好像怕冒犯了自己,取了丝绸质地的巾帕搁在她的手腕上,才缓着力道慢慢揉着。   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秦晚妆乖巧地坐着,手腕酥酥麻麻,像温热的甜水灌入血脉,她享受得眯起眼睛,半晌,突然看见了什么,手大幅度摆开。   鹤声手指僵住,罔知所措,手忙脚乱的,“我、我弄疼你了吗?”   秦晚妆轻轻啊了一声,灰扑扑的小手抓住鹤声的手腕,把袖子捋开,眉头拧得小麻花一样:“漂亮哥哥,你不疼吗?”   疼吗?   鹤声顺着她的目光,垂下眼眸,手腕处带着红肿结痂的疤痕,这是他年少时初入锦屏楼被打出来的,曾经大抵是疼的,但如今毕竟不是以前了。   他抬眼想笑笑,对上秦晚妆背后的镜子,却发现自己笑得并不好看,他总喜欢在杀人的时候笑,滚烫的血液总能让他打心底觉得愉悦,他一度沉迷于肌肤溅上鲜血的温热感,这种感觉告诉他,你还活着,你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但此时,在秦晚妆面前,他却不敢笑了。   他偏过头,声音压低,想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像个正常人:“无碍。”   鹤声隐忍的场景落在秦晚妆眼里却换了意义,秦晚妆只觉得眼前有一只独自舔舐伤口的小狼,常年独居,孤孤单单,偶然愿意伸出爪子,却因为习惯了拖着流血的躯壳回巢穴,只能弱弱收回爪子,难过地呜咽。   秦晚妆心疼死了。   谁欺负漂亮哥哥?   阿兄说了,欺负人是不对的。   所以欺负漂亮哥哥的都是坏人。   秦晚妆生气了,当她目光一扫,扫过七步开外的章林时,心里的悲愤再也压抑不住:“他是坏人!”   灰扑扑的小手抓上弯刀,她猛地一甩,弯刀砸上章林的大腿,剧烈的钝痛在腿上迸发,章林咬牙压抑住痛呼。   秦晚妆蹭地一下站起来,怒气冲冲地往前走,身边的空虚让鹤声极大地惶恐起来,他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让秦晚妆生气的事,脑海空白,猛地抓住小团子的裙摆,之后又迅速放开。   他扯了扯唇角,轻轻握住自己的手腕,声音很低:“疼。”   “能不能别走。”他说。   秦晚妆心都化了,恶狠狠瞪了章林一眼,又坐回去帮漂亮哥哥看伤,小脑袋蹭到鹤声布满伤痕的手腕旁边,轻轻吹气:“吹一吹就不疼了。”   章林:“......”见了鬼了。   他常年养尊处优不知节制,肥肉一抖一抖,他蠕动着身子,慢慢往门口爬,饶是如此,他也觉芒刺在背,章林身姿僵硬,谨慎地回头窥伺,乍然对上冷漠寡淡的目光,就像淬了腊月封冻的湖水,心哇啦哇啦地凉。   “怎么了呀?”软软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   章林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自己看错了,刚才要杀人一样的目光乍然融化,鹤声安安静静坐在远处,垂首低眉,嗓音温和干净,带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无碍。”   小姑娘心疼地问:“漂亮哥哥,坏人是不是总欺负你啊。”   她可看见了,漂亮哥哥另一只手上也有伤,那个伯伯真是坏透了!黑心肠!   软软的小手贴在伤痕上,鹤声细长的睫毛悄悄颤颤,他轻轻嗯了声,“乐师身份低微,人尽可欺。”   漂亮哥哥的嗓音干干净净,像天山上终年不化的一捧雪,此时雪粒流落乱街巷,渐渐颤抖融化,人人都可以来踩上一脚,被迫沾上肮脏的底色。   秦晚妆心都碎了,咬牙骂人,“那个伯伯坏死了。”   章林:“......”章林麻了。 第7章 宝书   “咳。”   短短一个时辰,秦晚妆经历了太多的事,更遑论外面还下着雨,漆黑的屋子里清寒冰冷,秦晚妆有些受不住,小手握拳抵住唇角咳了两声,脸色有些苍白。   “都过去了。”鹤声连忙安慰她,白净的手僵硬地垂在地上,显得格外病态,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动作,只能用言语掩饰内心突如其来的惶然,“我现在很好......”   所以,不用为我难过。   我真的很好。   细长的睫毛蝴蝶般扑闪,秦晚妆定定看了鹤声一会儿,看得鹤声手指蜷曲,抓住地上的绒毛锦丝地毯,修长的手骨节分明,青蓝色经络凸出,他唇角干涩,“是不是......”   是不是我太不识抬举,惹你厌烦了。   话到口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他受不住这样的沉默,鼓足勇气抬头,却对上秦晚妆干净的目光,小姑娘已经凑到她耳边,悄悄说,“漂亮哥哥,坏人在这里,你是不是不敢说呀?”   小姑娘一副猜中了他的心事的得意样子,低头蹭到他身边,以一种筹谋家国大事的严肃态度道:“我可厉害啦,等我回家就告诉阿兄,让他来抓坏人。”   “我会为你做主哒。”   一锤定音。   眼前的漂亮哥哥似乎有些错愕,清澈的眼睛睁了好久,他才喃喃道:“好。”   秦晚妆被看得有些害羞,悄悄捂住脸。   漂亮哥哥好乖啊。   “扑通——”章林吓得摔倒,连滚带爬摸索着站起来,对上鹤声冷冷的目光,只觉脖子一凉。   那目光没别的意思,只是精确代表着一句话:再不滚,你就永远不必出去了。   章林吓得屁滚尿流,腿都软了,扶着墙踉踉跄跄跌撞出去,好不容易走到台阶处,感受着久违的光亮,他长舒一口气,乐极生悲,一脚踩空险些摔滚下去,身子往前倾,被一只手拉住。   撞入眼帘的是满目的殷红色,眼前人松松散散罩着件袍子,长发用木笄挽在脑后,林岱岫懒懒拽着他,轻笑道:“章老爷,真是赶巧了。”   他身后跟着先前小姑娘身边的小厮,那小厮摁着短刀,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样子,楼下横七竖八躺着不少护院,哎哟叹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林岱岫掀起眼皮子,悠悠说了句:“知道你劫的是谁吗?”   他从章林旁边走过,漫不经心说了两个字。   章林的心绪大起大落,白眼一番,直直往后栽去,晕了。   林岱岫又笑笑,同西桥道:“好玩儿的很。”   *   门吱呀一声,细碎的光顺着木门跳进来,屋内总算亮堂了些,但还是显得昏暗。   秦晚妆眼睛一亮。   林岱岫携西桥在门口站着,西桥满脸焦急,三步做一步冲过来,把秦晚妆拉过来,绕着她细细打量了许久,看她身上没伤才送了口气。   林岱岫斜倚着门框,懒懒散散的,绛红色袍子垂地,他轻轻笑着,“玩儿够了就回罢,若是再遭风寒,纵是撒娇耍滑也不许出门了。”   秦晚妆有些不舍,但没法子,只得同鹤声告别,她手忙脚乱取出自己小布袋里揣着的首饰,自以为隐秘地塞在鹤声手里,轻声跟他说悄悄话,“漂亮哥哥,这些东西可值钱了。”   她忍痛道:“你当了吧。”   虽然她舍不得首饰,但她必然是要对漂亮哥哥负责的。她得做个敢于担当的姑娘,有了钱,漂亮哥哥就可以上下打点不挨欺负了。   鹤声怔怔看着手里的布带,恍然间回过神,才惊觉秦晚妆已经走远,他长舒一口气,又显而易见地迷茫起来。   他好像跌入一场美梦,美梦里由他曾经千万次祈求的所有奢望,但唯独不像真的。   彩云易散琉璃碎,他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晃眼间,他又回到冰凉冷漠的深宫,他一个人站在大殿里,身边是浓重的血气和飘扬的缟素,鲜红和枯白交杂。   他觉得自己疯了。   这时,门口跌跌撞撞爬起来一摊软肉,章林醒的很快,此时还仓皇着,扶着雕栏恍恍惚惚辨不清方向,听见阎王爷同样恍惚的声调,“章林,你见过皇宫吗?”   章林大抵也疯了,突然觉得这一刻的阎王爷格外和善,他茫然地回答:“没、没见过。”   他咽了咽口水,也恍惚道:“若是见过......”   细碎的光在昏暗的屋子里跳跃,黧黑长袍垂在地上,鹤声眉眼很淡,辨不清神情,然而,章林却乍然觉得,阎王爷的形象正常起来,光影把少年人的影子拉长,他的目光像三九寒天的冰湖,不带任何生灵的活气。   他好像又把自己孤立在人世之外,听见章林堪称愚蠢的话语,冷冷嗤笑一声,“那就死。”   章林:“......”   阴天很冷,脖子很凉。   *   返程的马车上。   “锦屏楼的坏人可坏了!”秦晚妆控诉,“他打漂亮哥哥。”   她双手胡乱划拉比对着伤口,“那么深,那么多,全是伤口。”   “嗯。”林岱岫单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的小猴子,把杯盏往前一推,“润润嗓子。”   秦晚妆气得坐下来,嘴角瘪了瘪,“林哥哥,你不相信我。”   “林哥哥相信。”林岱岫哄她,“我明日就送他去见官,成不成?”   秦晚妆这才不气了,抿了口甜茶,甜滋滋的感觉流入经络,她只觉得浑身畅快,半晌想起来什么,又耷拉着脑袋,“我没钱了。”   林岱岫这次回得很快,“我也没钱。”   他摩挲着下巴,细细盘算,“你去同你兄长撒个娇,教他给书院多拨些银子,我再额外给你发些月例,如何?”   林哥哥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秦晚妆不想理他了,转过身背对着他,留下一个气呼呼的后脑勺。   林岱岫把小脑袋扭正,挑拣几句话哄她,“你作甚对你的漂亮哥哥这么好,单单因为他生了好皮囊?”   作甚对漂亮哥哥这么好?   秦晚妆耳尖抖抖。   “这、这该如何说。”秦晚妆耳尖红红的,她又想起那天夜里的景象,一时间又愧疚又难过,心里还涌现出细丝般的羞赧。   林岱岫生得清隽,笑起来也像春风吹起青绿的麦浪,温温柔柔的,格外让人信服,他这时诱哄道:“且说罢,我不同阿湫告状。”   “真的?”秦晚妆悄悄看他一眼,支支吾吾,“那、那我回去再同你说。”   林岱岫笑得和善。   秦晚妆的小院在南边儿,匾额上书霞山二字,院名取自“晚日低霞绮,晴山远画眉”,是她幼时翻书册随手翻出来的。   秦晚妆受宠爱,晴山院也是整个秦府最华丽的那一处。   飞起的檐角被被雨水洗刷得干净,走过前院假山,左拐是弯弯折折的亭台水榭,院子里遍地奇花异卉,小门边儿站着棵琉璃小树,清光细碎跳到精致的枝叶上,琉璃散发着瑰丽的光彩。   这时雨已经慢慢停下来。   秦晚妆跟着丫鬟去换了身衣裳,罩着浅蓝底金边鹤氅,几丝头发散散垂落下来,项颈瓷白,脆弱得一碰就散,像价值连城的青瓷。   她开门把林岱岫迎进来,让屋里伺候的人都出去,小脑袋在门口试探着缩了缩,又关上木窗,勤快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苍白的脸上染上一丝红晕。   林岱岫坐在软榻上,手指修长撑着太阳穴,倚得懒懒散散的,没骨头一样,他看着秦晚妆,觉得实在好玩儿,笑着:“如此谨慎,你藏了什么宝贝?”   秦晚妆弯着身从床下抽出一本藏蓝封皮的本子,乖乖巧巧爬上软榻,端端正正坐着,把书揣在怀里,再次确认:“林哥哥,你答应我了,不能同阿兄告状的。”   林岱岫轻轻颔首。   秦晚妆这才放心了,“也是,林哥哥是读书人,理当守诺的。”   林岱岫看秦晚妆的目光十分温和,闻言又笑,“自然。”   “你快瞧。”秦晚妆把书塞到林岱岫手里,悄声说,“你们大人总是喜欢哄我,但我可聪明啦。”   “这可是天下独一份儿的宝书,我花了许多银子才买来,里面的公子小姐做事可有规矩了,各个都是端庄知礼的。”   林岱岫垂下目光,看见封皮左侧写着端端正正的几个字——春园记,藏蓝封皮上画着个姿容端艳的小姐并一个书生打扮的小生。   小姑娘絮絮叨叨的。   “我从里面学到可多道理,坏人做了坏事,只要见官禀明青天大老爷,定然有正法,要推到菜市口斩首。”   “小姐们梳妆待嫁,赶明儿就会见着个风姿端艳的公子,公子知礼,冒犯了小姐,不管经受再多苦难,都要把小姐娶走善待终生的,这才是天下第一份儿好人呢。”   “若是偶然有几个行事不庄重的登徒子,便也是要报官打死的。”小姑娘眉眼弯弯,想了想又道,“理当如此的,林哥哥先前在书院讲过的,引过自责,一人做事一人当。”   小姑娘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羞赧地扯扯林岱岫的袖子,等着他夸自己。她不是登徒子,她可是顶顶有担当的好姑娘呢。   林岱岫随手翻了翻,听秦晚妆说话也听明白了,他果然侧身揉揉小姑娘的长发,温言细语地夸了夸她。   他说:“好姑娘,这书你是打哪儿买的?” 第8章 茶花   “自然是书院,书院里的哥哥姐姐们都有许多好宝贝呢。”秦晚妆眉飞色舞,手脚并用给他比划,“林哥哥,你听说过偶人吗,薄薄一张纸,就能变成形形色色的大人,拿着刀枪剑戟彼此拼杀,可有意趣。”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同偶人一样,踩金轮提剑戟,教一乡的大人们都感激我。”她哼唧哼唧,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以后可是要做侠女的。”   林岱岫静静看着她,不说话,只是笑。   秦晚妆说得起劲。   “还有还有,花花有本书,里面写了许多神仙的风流韵事呢。”她想了想,脑袋又耷拉下来,有些失落,“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给我瞧一眼。”   林岱岫拍拍她的小脑袋,“世上仙人多居于名山大川,待你病好了,自然可以亲自拜见。”   “当、当真吗?”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了个七荤八素,秦晚妆晕晕乎乎的,她扒在林岱岫身上,“林哥哥,这话我记住了,你可不许哄我。”   林岱岫稳稳捞着她,护着晕乎乎的小姑娘,语气带着点难得的、不带讥讽的温柔,“往往可是天底下最冰雪聪明的好孩子,谁哄得住你。”   陡然被夸奖,秦晚妆偷偷偏过头,眉眼弯弯,不让林岱岫看出自己的高兴,内心却如火树银花般炸开。   林哥哥夸她冰雪聪明耶。   林哥哥可是全云州最有学问的读书人,他都夸自己,那她定然是个顶顶聪慧的小孩儿了。   秦晚妆的目光亮晶晶的,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欢愉,“自然、自然。”   嘿嘿。   “酪奴,端药来。”小姑娘爬到一边儿,乖乖巧巧地坐着招呼,“我要喝药了。”   好好喝药,她就可以去拜访神仙了。   小姑娘前几日总闹着不喝药,酪奴愁得白发都生了几根,听见小姑娘主动要喝药,这才笑逐颜开,连忙去端药,心里暗赞,不愧是先生,竟然能让小姐乖乖喝药。   药汁苦涩,黑漆漆一碗,清苦的气息飘散在屋子里,不知道加了什么,竟还有些腥味儿。   这时,西桥在门口出现,有些犹豫地踌躇,林岱岫起身,绛红色袖袍顺着风打起小旋,他走出去,带上雕花门。   林岱岫立于廊下,淡淡听着西桥的话,辨不清神色。   “东家传讯,商队到了西海之后,一路上并没有发现九活节。只是那边儿起的谣传。”西桥压低声音,犹豫了一会儿,“庄家似乎也在找,庄醴亲自出海了。”   林岱岫的目光遥遥落在秦晚妆身上,透过窗子,小姑娘苦哈哈地端着碗,精致漂亮的眉眼这时都绞起来,但她乖巧,还是咕咚咕咚喝着药,瞧着眼泪都要苦出来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半晌才轻笑,只道:“庄家,胆子不小。”   西桥以为他会同东家一样担心九活节,但没有,西桥不禁糊涂起来,试图理解林岱岫的想法,旋即又放弃了。林岱岫这个人,他从来都看不懂。   他又想起初见林岱岫时的景象。   天地昏暗,大雨瓢泼。   他一身乞丐打扮,漫不经心坐在秦府门口,雨水顺着脏乱的衣衫打下来,他全身都湿透了,也不找地方避雨,只是闭眼依靠着秦府的灰墙,双手交叠放在脑后,嘴里咬着块没吃完的烧饼。   那是好心的婢女施舍给他的。   婢女说:“你赶紧走吧,别惊动了东家。”   少年乞丐脸上也脏兮兮的,眸子却是说不出的清亮,他语气闲闲散散的,“我想见东家。”   周围又响起窸窸窣窣的笑声。   他浑然不觉,在秦府门口坐了三天。   三天后,东家回府,秦湫站在院门口,立于伞下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少年乞丐笑嘻嘻地走近他,“阿湫,借我二十两银子罢。”   东家给了。   再之后,少年乞丐拎着二十两银子进京,连中三元,状元及第,今上钦点的榜首,实打实的天子门生。京师躁动,都说此子大才,日后必定平步青云、封侯拜相。   然而,通天坦途走到一半,他借故还乡,来云州当起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谁都看不懂他。   再之后,他成了秦府西席,东家力排众议,直言此人地位与他平列。这件事上,也没人看得懂东家。   西桥回过神,林岱岫已经进去了,青年人眉眼含笑,捏着蜜饯逗小姑娘,钓兔子一样,蓝衣小团子只好扑腾着蹦蹦跳跳,青年人的目光落在小姑娘身上,像是发觉了什么有趣的事,莞尔,“小矮子。”   小姑娘扒住蜜饯,又气呼呼地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   次日,书院。   林岱岫罩了件青丝锦袍,长发用白玉笄束起,他神色疏淡,单手握成拳撑着太阳穴,斜斜坐在云纹红木椅上,案几上摆了数十本稀奇古怪的闲书。   书院的书童在屋里穿梭,时不时往匣子里扔些偶人绘本,甚至搜寻出不少机关巫蛊,林岱岫眉目清冷,细细端详着座下眼眶红红的门生们,又觉得发现了些好玩儿的东西,莞尔又笑起来。   花花呜呜咽咽的,哭得尤其惨,“先生绕过弟子吧,这书在铺面上卖得可贵了,弟子半个月省吃俭用才买下来......”   林岱岫静静看着她,夸道,“真是坚韧不拔的好姑娘。”   花花眼睛一亮,却听见林岱岫清清凉凉的嗓音,“那便手抄一份罢,三日后送来,先生等着。”   “哇——”她年龄小,这时坐下来呜呜咽咽地抖肩膀,“抄不完,先生......”   林岱岫却很开心,起身,玉骨扇轻轻敲了敲花花的脑袋,“怎可妄自菲薄,先生相信你。”   说着,头也不回出了屋子,徒留下空气中淡淡的清松韵气。   花花趴在桌上,害怕地咬帕子,“我藏得那么谨慎,他怎么会知道、他是鬼吗......”   *   秦晚妆睡得迷迷糊糊的,日上三竿才起来,酪奴拿着梳子为她挽发,莹白细指在发间穿梭,半数长发被扎成弯弯的发髻,旁的黑发柔顺下垂,酪奴又取了红丝金边发带扎起来。   秦晚妆嗓音带着微微的潮意:“阿兄还没回来吗?”   酪奴道:“尚未,东家走得远。”   秦晚妆眉眼耷拉着,轻轻噢了一声。阿兄向来很忙,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能见上,也不知他在做些什么。林哥哥昨天回了书院,她一个人待在家,难免有些无趣。   酪奴递过来一件布包,由锦布包裹起来,“湘王府世子爷点明了要给小姐的。”   秦晚妆想了想,才想起湘王府世子是哪一个。她接过锦布,慢慢打开,里面零零碎碎躺着不少小物件儿,金丝绒球、翠玉簪、青铜小雀,诸如此类,锦布下还绑着一封信件。   晚妆姑娘台鉴。   春加黍谷,丽日舒合。闻卿病久不愈,余怯怯,忧甚,又恐卿空坐不快,特寄上薄物若干,尚望笑纳为幸。如余行事有不当,尚乞谅宥。   顺颂春绥。江氏,荆谨拜。   秦晚妆眨了眨眼睛,有些迷糊,把信件揣起来,“我知道了。”   她可不能让酪奴知道她看不懂。她可是有学问的好姑娘。   秦晚妆在锦布袋里挑拣了一番,递给酪奴,让她收起来。心里想着等林哥哥回来了,再给江曲荆回信。   她让酪奴出去,自己铺开一张宣纸,咬着狼毫尖尖儿,庄重地画上自己的鬼画符,愁眉苦脸的。   她可听说了。锦屏楼的乐师都价值千金,她月例五两,得攒多少年才能把漂亮哥哥赎出来?再有,她既然要养漂亮哥哥,自然还要给他买些精细酥酪、玉饰衣裳的,又是一大笔开销。   云州首富家独一无二的金枝玉叶这时遇上了千古大难题,小姑娘把狼毫撂了,兀自叹了口气。   ——她没钱。   她咬着唇,细细思量,目光突然落到窗边,昨日的一场雨把天地洗刷干净,连带着晴空也愈发碧透,徐徐清风里,殷红的山茶带着晨露,好似藏了璀璨的花火,又像熊熊烧起的烈焰。   哇——   秦晚妆翻下椅子,蹦蹦跳跳走过去,眉间郁色一扫,小姑娘记不住忧愁,这时已是没心没肺的欢愉样子,她慢慢把山茶托起来,轻轻吹了吹。   花瓣轻轻上翻,露出里面嫩白的蕊,窗外是万里晴空,红嘴尖喙的黄雀落到窗边,轻轻抖了抖绒毛,秦晚妆的小手带着晨露的微凉。   照殿红呀。   秦晚妆欣喜。   秦晚妆眸子亮晶晶的,瞧着漂亮又乖巧,她把酪奴招呼进来,小姑娘站在窗边,细腕间系着的白玉铃铛叮铃作响,她尾音绵软,“酪奴快来。”   小姑娘莹白的指节搭在花中央,把花轻轻别在发旋后,阳光打下来,殷红洒金裙摆懒懒拖在地上,绚烂的颜色像天边翻涌的霞光。   她笑得灿烂,小小的梨涡里仿佛藏了酿了一春的甜酒,“酪奴,好看吗?”   酪奴,好看吗......   绵软的话语顺着风飘,密叶沙沙作响,鹤声站在苍翠的绿叶里,黧黑的布料带着湿重的晨露,阳光透过枝叶打下来,少年人的脸色愈发苍白冷透。   那双长久荒凉的眸子里,终于吹过春风。   作者有话要说:   秦晚妆:我要养漂亮哥哥,必然要给他买许多精细酥酪、玉饰衣裳的呀!   我:富婆,饿饿,饭饭   Ps:照殿红是茶花的一个品种。信里的说辞大多借鉴自百度,一小部分是我胡诌的,本人学识浅薄,给宝子们磕头了,望见谅。 第9章 至交   酪奴把照殿红编进乌发里,瞧着小姑娘明媚的笑颜,心情也柔缓起来,“小姐生得好看,与照殿红正是相称的。”   “小姐且先等一等,待会儿早膳就该送来了。”酪奴看了眼窗外,走上前关了窗子,“今日清寒了些,小姐仔细身子。”   “今日暖和呢,我想出去看看。”秦晚妆哼唧哼唧,不满她关窗的行为。   酪奴温声解释:“风大,小姐娇贵,不该在风里吹着。”   秦晚妆蹭的一下站起来。   她今日戴了这样漂亮的山茶,怎么能拘在屋子里。   她摆摆手,“我饿了,我去看看早膳。”   “这......”酪奴皱眉,只得跟上去。   风卷云舒,秦晚妆蹦蹦跳跳往小厨房走。   漆黑柔顺的长发一甩一甩的,殷红的山茶若隐若现,贴在青玉步摇边,腕上的铃铛清脆作响。   小厨房的人见了秦晚妆,俱是惶然惊恐的样子,“小姐怎么亲自来了,这儿烟大,您可万万不能进来。”   秦晚妆于是站在门口,昨日积攒的雨水顺着瓦檐滴下,她顺着窗子把小脑袋探进去,“你们今个儿做了些什么?”   张婆应道:“熬了白粥,炸了鲜虾和黄鱼,糕点是翡翠糕和鲜奶酥酪,阿锦还煮了酥油枣茶。”   阿锦是个腼腆的小少年,陡然被张婆提到,用白布把手擦净了,站在原地向秦晚妆弯腰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脸上还沾着面粉,“小姐晨安。”   “晨安,阿锦。”秦晚妆答得很快,眉眼弯弯,嗓音清脆,绕了一圈进到小厨房里,仔细巡视了一圈,吩咐,“把这些都装进食盒里,我要带出去。”   她想了想,又道,“装两份。”   “是。”   张婆手脚麻利,把食盒递给酪奴。   秦晚妆半道劫过来,“给我罢,我去找林哥哥一起吃,酪奴你乖乖在家,不要跟着我。”说着,一溜烟往外跑,半晌就没影了。   酪奴连忙去追。   秦府不小,酪奴追到一处园圃便找不着人,神色仓皇,“小姐,您别玩儿了,快出来吧。”   才不要呢。   她可清楚得很,酪奴就是阿兄插在她身边的眼线,若是被发现,酪奴肯定又要讲一堆话劝她回屋了。   秦晚妆像只猫儿一样缩在草丛里,眼前是繁密的枝叶,她敛息屏声,小手贴着唇角,眼睛清莹秀澈。   脚步声越来越近。   秦晚妆的心扑腾扑腾跳起来,她慢慢往墙角的洞里挪。   枝叶抖动,吸引了酪奴的目光,她踩着湿润的泥土走过来。   别过来!   秦晚妆心里呐喊,她今日必然是要出门的,她才不要被拘在屋子里呢。   脚步停了,酪奴正要捋开枝叶,园圃里响起个清清凉凉的声音,“酪奴。”   林岱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酪奴收回手,欠身行礼,“先生,您可见着小姐了?她说要同您一起用膳。”   秦晚妆抓了条帕子咬着,眉头都皱起来。   可恶,林哥哥不是去书院讲学了吗?   玩忽职守!玩忽职守!   她要跟阿兄告状,让阿兄扣他的月钱。   林岱岫散漫睨了眼草丛里咬帕子的小兔子,小兔子也抬眼,嗷呜嗷呜的,一副要咬他的样子,他尾音拖长,慢悠悠道:“往往......”   小兔子这时端正起来,双手合十拜来拜去。   林岱岫轻轻笑,“往往正同我在一块儿,不必忧心,用完了早膳我再将她送回去。”   “那奴婢就放心了,还劳烦先生照顾小姐。”酪奴松口气,又躬身福礼,才离开。   林岱岫慢悠悠走过来,松青绉纱顺着风晃荡,他的步子漫不经心的,瓷净修长的指节掀起枝叶一片。   “哎呀。”故作讶异的声音,秦晚妆抬头,对上林岱岫带着笑意的清亮眸子,嗓音温和平缓,“哪家的小脏猫不听话啊。”   他俯身,细细端详了会儿,捏捏秦晚妆溅上泥点儿的小脸,秦晚妆嗷呜咬上他的手指,留下一个小小的牙印儿,翻脸如翻书,“我不理你!”   她才不是小脏猫,她可最爱干净了。   说着,飞快拎着食盒窜出去。   林岱岫看着小姑娘从洞里钻出去,悠悠笑着,肩头微微耸动,苍翠古树上落了几片绿叶,阳光细碎,他取了锦帕细细擦拭手指,眉目却显得有些疏淡,“相白,去跟着。”   树上枝叶一晃。   秦晚妆出了秦府,直奔锦屏楼。   今日的锦屏楼竟然开门了,茶楼喧闹,游人如织,秦晚妆拎着食盒踏进去,迎面走来个面容整肃的中年男人,秦晚妆缩了缩小脑袋,觉得怪害怕的。   “我找漂亮哥哥,你知道漂亮哥哥在哪儿吗?”   小姑娘绵软的嗓音落在耳边,庄霍不禁又想到庄家那些一见着他就哭的小孩子,他怕吓到她,刻意放缓了声音,“姑娘可知道您要找的人的名讳?”   太子殿下吩咐,锦屏楼若是有生得漂亮的小姑娘来,立刻回禀他。庄霍在楼里蹲了一上午,漂亮小姑娘见了不少,也往楼顶送了不少,结果每次都被原封不动送下来。   连累他还得承受太子殿下盛怒。   庄霍想,他这次特意问谨慎些,必然能挑出正确的人选,让殿下满意了,他听见小姑娘迷茫的嗓音,“漂亮哥哥就是漂亮哥哥呀。”   上次那个坏人都知道的,这个人怎么不知道啊。   不大聪明的样子。   秦晚妆解释了一通,“就是生得特别好看的哥哥。”   秦晚妆想了想,又补充:“他性子很好的,心地又善良,说话温温柔柔,从来不会生气,像山上的神仙一样好看。”   庄霍安静听完她的话,在脑子里搜罗了一圈儿,坚定道:“我们这儿没有这样的人。”   秦晚妆轻轻啊了一声,焦急道:“我上次就是在这儿见着他的。”   庄霍断定这人不是太子殿下要找的,脸上的柔色又收起来,他本是战场上拼杀的将士,脸色绷起来后显得满脸杀气,秦晚妆不敢看他,悄悄往后退,低着头,眼睛湿漉漉的,小声反驳,“我上次就见着漂亮哥哥了......”   她还想让漂亮哥哥瞧瞧她的山茶呢。   庄霍又站在门口去堵别的小姑娘了,秦晚妆凭着记忆细细思索了会儿,摸着路往上走。   她记得,漂亮哥哥约莫是住在楼顶的。   木阶上,她撞见几个带着丫鬟的姑娘,她们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埋怨什么。   “他当自己算个什么东西,一介乐师,不过是可以买卖的玩意儿,装什么清高。”   “可是他生得好看啊,爹爹说要为我招婿,若是能招到他那样的......”   “乐师到底位卑,你爹能同意吗?”   “......”   她们的声音很小,秦晚妆听不真切,只听见好看、乐师零星几个字眼,眼睛亮了亮,她的漂亮哥哥可不就是好看的乐师吗?   小姑娘踢踢踏踏地往上爬,走得愈发卖力,食盒晃晃荡荡,她好不容易走到楼顶,凭着记忆来到熟悉的屋子前,轻轻叩了两下。   外间空旷,秦晚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漂亮哥哥!”软绵绵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快。   里屋。   庄家一众坐在下位,又听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奔进来,不禁扶额。   庄休悄悄同身边人耳语:“这都第几个了?”   他身边人也悄悄说:“数不清了。”   他们对视一眼,迅速噤声。   虽然他们不知道殿下为什么允许小姑娘们进来之后,又会接连不断把她们赶出去,但谁也不敢置喙殿下的决定。   尽管某些小姑娘会进来大放厥词,想把太子殿下纳做童养夫......   庄家众人只是垂首坐着不出声,等着上座的人出声把这一位赶出去。   屋内落针可闻。   秦晚妆不明所以,绕过屏风跑进去,才发现里面坐着一群人,这些人大多穿着锦袍,垂首低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毫无意外,他们都很安静,而且在偷偷看自己。   小姑娘的脸腾得一下红了,她伸手捂着脸,说话磕磕巴巴的,“对、对不住,我走错了......”   “往往。”   少年人的嗓音带着淡淡的清冷,但还是柔和的,像冷松盖了薄薄一层雪,甫尔有阳光打下来,清光流转。   庄休眼睁睁看着上座的人起身,虽然竭力装作端方清雅的样子,但他三步并两步的急促还是暴露了少年人心里的紧张,打从殿下召见庄家时,就一直神色疏落,恍若游离人世外的冷戾少年这时像是忽然融化了一样。   他半跪下来,和秦晚妆平视,抿了抿唇,好像经历了细细斟酌才敢开口,“你怎么来了?”   四下寂静无声,庄家人侧过身闭着眼睛,觉得自己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故事。   啊。   是漂亮哥哥耶。   眼前人清透的目光里仿佛藏着云舒霞卷,黧黑的眸子深处带着淡淡的褐色,像洞穴里探出毛绒绒脑袋的小狼。   秦晚妆提起食盒,脸上还带着脏兮兮的泥点儿,话音清脆,“我来找漂亮哥哥一起用膳呀。”   她摸摸食盒,怔了怔,脑袋耷拉下来,“可是它凉了。”   鹤声接过食盒,“不碍事,热一热便好。”   初春尚且清寒,鹤声解下披着的氅衣,套到秦晚妆身上,氅衣很大,秦晚妆身量却很小,黧黑氅衣把小雪团儿裹住,鹤声做完这些动作,隔着布料牵住秦晚妆的小手,冷冷往周围瞥了眼,目光里不带什么温度。   屋子里的人顿时鸟兽状散去。   小姑娘却怔怔的,安安静静缩在氅衣里,耳尖红红的。   漂、漂亮哥哥怎么牵她了......   为什么呀。   “漂、漂亮哥哥,你怎么牵我呀?”小姑娘晕晕乎乎的,她觉得这是一件十分不应当的事,但她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把手抽回来,她糊涂了。   鹤声滞楞了会儿,指尖轻轻颤了颤,嗓音落寞,“往往不喜欢吗?”   “不、不是的。”她怎么会不喜欢漂亮哥哥牵她呀,漂亮哥哥那么温柔那么好看,她自然是欢喜的,她绞着眉头,十分烦恼的样子,“可是......可是,话本里说,只有、只有成婚的人才会牵手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耳尖越来越红,说到后面把小脸儿埋在手间,说什么也不肯抬头。   鹤声停下来,把她抱起放在软榻上,轻笑一声,少年人的笑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像是二月的莺飞草长,秦晚妆又晕乎了。   她听见漂亮哥哥泠泠如玉碎的嗓音,“往往的兄长会牵往往吗?”   “会呀。”阿兄自然会牵她的,她可是阿兄最喜欢的小妹妹呢。   “所以,并非只要成婚的人才能牵手,其他人也可以,是不是?”   “是、是呀。”秦晚妆讷讷点头,想起什么,又弱弱反驳,“可是,漂亮哥哥不是阿兄啊......”   少年人的语气却颓唐下来,话语里是说不出的落寞,“往往,我们不是至交吗?”   秦晚妆怕漂亮哥哥难过,连忙直起身,小鸡啄米般点头,“是的,漂亮哥哥,我们是至交!”   少年人的眼眸清亮起来。   秦晚妆看着他,也欢喜起来,漂亮哥哥笑起来的样子果真好看,但是她心里又浮起疑惑,“至交可以牵手吗?”   “可以。”少年人回的很坚定。   可以呀,那、那就没事了。   既然漂亮哥哥欢喜,那她也是欢喜的。   秦晚妆低着头,看不到鹤声的神色,她只是待在氅衣里,悄悄端详着这间屋子,同世上绝大多数的小姑娘一样,天真浪漫,不谙世事。   鹤声垂首看着她,全无与秦晚妆对视时的干净,整个人似乎又变得冷戾起来,他只是放缓嗓音,回答些小姑娘的小小疑惑。   小姑娘话多,又炫耀起她的山茶花。殷红的茶花里仿佛藏了数月的潋滟春光,小姑娘乖乖巧巧,眼睛湿漉漉的,是京师养不出来的干净与澄澈。   他眸光一暗,心里又陡然生出些嗜血的欲望,恶欲的猛兽亮出獠牙,阳光柔软,鹤声透过细碎的光影,却只瞧得见里面拉长扭曲的污色,他闭上眼睛,慢慢平缓呼吸。   江曲荆必须死。   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   快给我收藏!(狠狠威胁)   你们要是不收藏!我就咬人了!嗷呜—— 第10章 小糕   小厮端上热好的饭食,秦晚妆哒哒跳下软榻,拉着鹤声往桌案跑,她坐在角椅上,添了两碗白粥,又给鹤声分了木箸。   莹白的手不染纤尘,看得出是细细娇养出来的,正搭着黑发间错综的精巧山茶,秦晚妆注意到鹤声的目光,不好意思地垂首,“这种时节,生得艳的山茶不多见。”   小姑娘和想象中的模样相差不大,小小一只,苍白的脸色带着点酡红,比从前康健了许多,可见云州的风水养人,秦家把她养的很好。   她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像只没断奶的小猫儿,对上这样干净的目光,鹤声总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神态。   他哄骗了小姑娘,她就这样乖乖得任他骗,也不知道怀疑什么,旁人说什么她都信。难怪上辈子会被湘王府拐走。   她就像一颗种子,整天懵懵懂懂地安睡在泥土里,稍有些风吹雨落就想往上蹭一蹭,对外面的天地憧憬又好奇。   她不知道外面藏了多少居心叵测的无耻之徒,也不明白自己是多么珍贵的翠羽明珠。   然而现在的自己,却连保护她的名目都没有。   他甚至不知道小姑娘的乍然出现是为了什么。   鹤声闭了闭眼,敛起眉间的戾色,整个人乍然显得清怀疏朗起来,他的语气很轻,“往往。”   秦晚妆咬着小酥鱼,模模糊糊抬起头,眼前的漂亮哥哥声音柔柔的,“往往,你为何来找我?”   秦晚妆小脸蹭地一下变红,嘴里的小酥鱼还没咽下,秦晚妆红着耳尖,“我、我吃完鱼再同你说......”   声音越来越低,小姑娘低着头,握箸的手微微颤抖。   她本打算当没事发生一样,把先前小院里的事轻轻揭过,再悄悄补偿漂亮哥哥。可是漂亮哥哥都问她了,她不能不回答呀。她可是懂事的好姑娘呢。   只是,这该如何说呀......   难道要向漂亮哥哥坦白,她是一个不懂礼数的登徒子吗?那漂亮哥哥肯定讨厌死她了。   秦晚妆的愁得咬木箸,这时,她听见鹤声清亮的笑声,他说,“好。”   秦晚妆慢慢咬着小黄鱼,罪恶感如虫蚁咬上骨髓,漂、漂亮哥哥这样温柔,她先前却那样冒犯他......   小黄鱼上留了浅浅一排牙印,秦晚妆就是不把它往肚子里咽,心里盘算着,她、她不能告诉漂亮哥哥真相,她得撒谎。   可是,阿兄说撒谎就不是好姑娘了。   她今日已经对着酪奴撒了一回谎了,不能再说假话了。再、再者,酪奴是阿兄埋在她身边的眼线呢,她自然不能事事都跟酪奴坦白的。   可是漂亮哥哥......   秦晚妆悄悄抬头,鹤声笑得清浅。   秦晚妆囫囵一嚼把酥鱼咽下,放下木箸,乖乖巧巧坐在角椅上,小手搭在腿上,有些局促,她想了想,狠下心,仰起小脸儿,语气有些磕磕巴巴:“我、我看你生得好看,想、想同你交朋友......”   完了,她又撒谎了,她不是个好姑娘了。   秦晚妆捂着脸,羞愧欲死。   鹤声却笑了,“我也想同往往交朋友。”   噫?   秦晚妆悄悄抬头,正对上鹤声清亮的目光,眼前人好像根本没看出她在撒谎,澄澈的眼里闪着清辉。   秦晚妆耳尖抖抖。   嘿嘿,是嘛,漂亮哥哥也想同她交朋友。也、也是,方才漂亮哥哥就说了他们是至交。   她果然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儿呢。   鹤声看着她,小姑娘眼里亮晶晶的,好像很得意的样子,身后似乎翘起了一条并不存在的、毛绒绒的尾巴。   前后两辈子,他自然明白秦晚妆不会单单因为皮相就接连几次出府找他,但他也没再问。虽然小姑娘发愁的样子可爱得耀眼,但他还是不舍得。   足够了,他想。   不管小姑娘来此是为了什么,但只要她站在他眼前,就足够了。   他们还有许多许多年。   *   “往往?”鹤声轻轻叩了叩门。   他换了下了通身的黧黑,罩了件文白冷袍,整个人显得疏朗起来,阳光打下来,衬得他的眉眼愈发隽永,清瘦瓷白的双手环在脑后,他散漫地把头发扎起来。   迎上秦晚妆的目光,他走进来,弯着眉眼,“我们走罢。”   秦晚妆连忙扭过身子,护住软榻上的什么,“漂亮哥哥,你、你先别进来。”   鹤声在原地怔愣一会儿,退出屋子。   秦晚妆掀下背上盖着的氅衣,把布袋倒下,碎银落在软榻上的声音窸窸窣窣的,秦晚妆认真细致地数了许多遍。   漂亮哥哥说,他想去街上逛逛。既然要出去逛街,她自然要为他花银子的呀。   她有些后悔没有从林哥哥那里敲些银子来使,布袋里仅有碎银几两,连身正经衣裳都买不起,顶什么用。   她兀自懊恼着,小手伸向发间簪着的青玉步摇,轻轻把它取下来,收进布袋里,蹦下软榻,往门外跑去。   “漂亮哥哥,我们走吧。”小姑娘的声音清脆,洒金裙摆像朝晖夕霞,行走间流光潋滟。   鹤声颔首,发丝顺着脖颈往下,丝滑如绸,少年人生得是十足的好颜色,笑起来也端端艳艳,清澈的桃花眼里藏着清光。   顺着锦屏楼往外,就是云州最繁盛的街巷。   小姑娘少见这样的热闹,上元出门也只是坐在楼上远远观望,如今置身其中,她连腰间一晃一晃的小布袋都不发愁了,像只猫儿一样乱窜。   “漂亮哥哥,快来,我找到你的同族啦。”   鹤声循声去找四处流窜的小猫,只见秦晚妆从一个铺子下探出小脑袋,手里捧着个浅绿色的物什,纯粹的青色在日光下流转,糕点薄薄一片,浑然好似碧玉琉璃。   鹤声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嗓音温凉,“为何与我同族?”   秦晚妆嗷呜咬了一口,浓烈的冰凉气顺着唇齿流入血脉,过了一会儿,那种冰凉感慢慢消散,只剩下浅浅的银丹叶的清香,“因为生得一样漂亮呀。”   鹤声静静看着她,哑然失笑。   早春清寒,今日却格外晴暖,阳光顺着枝叶、擦着蓝绒小雀的羽毛洒下来,小姑娘拿着青翠的小糕点,咬得认真又细致,眉眼间带着些罕见的虔诚。   她仰头看着鹤声,双手托举递过来一片小糕,鹤声就着她的手咬了口糕点,唇齿间盛满了清凉气,小姑娘眉眼弯弯,有些迷糊,“这滋味实在怪......”   鹤声看着秦晚妆,垂首低眉,鸦睫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影,他的目光似乎也带了点虔诚,听见小姑娘的话,又笑。   心里却在想。   真怪啊,他竟然想要落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笨蛋今日发言:   薄荷冰糕,好吃,嗷呜嗷呜——   感觉这一章停在这里是最舒服的,不过有些短小,等我晚上再战!   Ps:银丹草就是薄荷,个人感觉有些薄荷糖的颜值真的超级高!简直就是我的梦中情糖! 第11章 糖画   两人一路逛到晌午   ——秦晚妆小小一只,见着什么都高兴得不成样子,鹤声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手里拿着先前几个铺子买来的竹绳草花,为小姑娘编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   他流落民间时,什么营生都做过,因而手很巧。   小姑娘若是回头,就递给她一只青绿的小兔子,或是匹瞧着便健硕的小驹,她到后面索性也不四处乱窜了,巴巴跟在鹤声身后,盼望着那双清瘦白皙的手里能再出些新奇玩意儿。   从前也有许多人为了讨好她,接连不断送来些她没见过的物什,但无论哪一个,都没有鹤声手里的精巧。   天光斜照,云兴霞蔚。   东边是浩渺壮阔的洗梧江,头顶是斜斜歪歪、遮天蔽日的苍翠老树。   秦晚妆站在树下,水红洒金诃子裙顺风打起小卷儿,边上是眉目清隽的少年人,鹤声白衣如天山覆雪,手里握着青碧的草茎草结,比着小姑娘的长发,给她编了个草环。   草环上有小巧的青鸟,振翅欲飞,逆着天光。   秦晚妆喜欢得不得了,稳稳地放在小脑袋上,尤觉不够,又摘下来细细端详。   她爱这只展翅的小鸟儿。   小姑娘眉眼弯弯,梨涡浅浅的,她悄悄拿小脸儿去蹭青鸟,一仰头对上鹤声含着笑的目光,又有些不好意思,扭捏地把草环安置在她的小脑袋上。   漂亮哥哥笑起来可真好看呀。   她在心里想。   她以前觉得阿兄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现在发现,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应该是长大后的漂亮哥哥才对。   不行。这样的想法陡然想起,她心里浅浅地浮起一丝愧疚感。那、那漂亮哥哥就排第二好了。   “往往。”鹤声的嗓音清冷,他扭头看秦晚妆,蓬散乌黑的发被麻绳扎住,顺势轻轻往边儿上甩了一下,显得恣意又张扬,他又笑着,白净的脸上沾了几片草叶。   他神色散漫,循着前面的糖画铺子走。   秦晚妆跟在他身边,“漂亮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叫往往呀?”   往往是阿兄为她取的小字。   她不明白意思,从前总逮着阿兄问,阿兄被问得不耐烦了,就说,她小时候总喜欢哭,本来应该叫呜呜的,只是这字不好听,便取近音。   阿兄威胁她,若是再闹,便改字,她觉得呜呜不好听,不喜欢这个名字,于是又哭,说阿兄是坏人。   但她还是不高兴,她觉得阿兄为她取小字的法子太随意了,一点都不能表现出她冰雪聪明的气质,很不好。   鹤声的神色明显滞楞了一会儿,半晌才开口,“上次你来时,我听见有人这样叫你,便记下了。”   思绪却在往外飘。   东宫,大雨瓢泼。   屋内清寒,苦药味儿飘荡。   他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不再闹着不喝药,她只是端着药碗一饮而尽,药味腥苦,她却一丝表情都无,空洞得像个偶人。   冷风顺着窗子吹进来,她受不住寒,突然咳嗽起来,鸦睫轻颤,眼尾带着点红。   苍白的手握成拳抵住唇角,宽袖顺着手腕滑下,露出莹润的赤玉手串,串珠成色上佳,是血滴般鲜艳的红,一丝杂色也无。   手串是他去相法寺求的,是寺里不外传的稀世之宝,众人都说这串赤玉蒙佛祖恩惠,能渡众生苦难。   可是它救不了他的小姑娘。   秦晚妆看见他来了,终于肯笑笑,她难得愿意说些话。   她说:“殿下,民女有一小字唤往往,民女离家前,得兄长垂训,他说往者已往,当思过,不可复追。”   她又笑,脸色却苍白,“民女生来带疾,与天争命无怨怼;所托非人亦不自悔,到底是过往不可追,我认了。”   这时,她的眼里罕见地茫然起来,这时她进东宫以来从未有过的生机,“可是殿下,有些往事的代价我已然承担不起了,为何阿兄还要这样规训我呢?”   他那时很高兴,因为他第一次,看见他的姑娘有这样的生机,不复往日般苍白无神,他哄着她,说,秦长公子惟愿你过得好,不忍你为往事所扰。   秦晚妆颔首,笑得绵软,她说:“殿下,唤我声往往罢。”   他唤:“往往。”   他当日夜里高兴得睡不着,他当秦晚妆终于愿意走出来了,又在心里想了许多事,诸如带他的姑娘回云州小住,或是带她去瞧瞧名山大川、或是塞外的风雪。   但是夜色漆黑,他的姑娘永葬湖底。   她的首饰匣里是张整洁干净的宣纸。   秦氏长子湫,离经叛道,死于道元三年,尸骨不入祖坟,以示训警。然,主家善德,怜长公子劳苦,佑云州支脉百年,以此诺。   他拼命想捂住的事实,早已千疮百孔。   有风过,枝叶沙沙。   怪了,漂亮哥哥怎么不动了。   秦晚妆戳戳他。   鹤声回过神,有些恍惚,半晌笑起来,唤:“往往。”   秦晚妆应了一声,“漂亮哥哥,你方才看着为何这样难过?”   鹤声不回答,静静地看着她,“现下不难过了。”他高兴得几乎要疯了。   秦晚妆看着他,细眉皱皱。   真是怪了。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小姑娘嗓音里带着惊喜,“糖做的小人儿耶。”   糖画铺子摆在江边,小贩看见秦晚妆,喜笑颜开,“小姐,来一个吧。”   秦晚妆转过身,把她的小布袋解下来,等她捧着小布袋拿碎银,却发现糖画铺子前已经换了人。   后面是浩荡苍茫的洗梧江水。   眉眼清隽的少年人站在苍茫水雾前,银白袍摆顺风而动,他低着头,鸦睫半遮住澄澈的眼睛,金煌煌的糖汁往下流,鹤声模样认真,清瘦的手骨节分明,手指握住木柄,顺着糖画的方向移动。   半晌,铺面上出现个笑容缱绻的小姑娘。   小姑娘扎着小髻,半捋长发顺肩垂下,黑发里编了茶花,草环上的青鸟振翅。   大抵是因为不够高,总是仰着头的样子,小脸儿上满是好奇的天真样子,五官精致,繁锦长裙翻着褶皱,像流动的海浪。   秦晚妆连忙把糖画接过来,又细细端详,这次倒不用脸蹭了,伸出小舌头轻轻舔了舔,像小猫儿一样,半晌又笑起来,眼里好像藏着星子。   这、这就是她嘛?   怎么那么好看呀。   *   余霞成绮,江水如练。   秦晚妆遣人把白日里买的物什都送回来了,唯独留下头上戴着的青鸟草环和糖画,她双手护着糖画,一点也不舍得吃。   谁舍得吃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呀。   嘿嘿。   小姑娘踩着夕晖入府,府里人道:“东家回来了。”   秦晚妆又跑去找阿兄。   秦湫在小厨房。   他没有君子远庖厨的习惯,家里养了个娇气的小东西,自然事事都得费心。   清瘦的指节搭在面团边,耐心地扯成掌心大小的小块儿,又往冷水里倒入撕碎的红枣、干桂、核仁,边上的蒸笼里,莹白的糯米团子慢慢瓷实涨大,散发着清淡的香气。   林岱岫还是穿着青衣,懒散地倚着门,咬着一块青玉糕,口齿不清,“东家,改日商行开不下去了,做厨子也是个营生。”   秦湫换了身衣裳,这时罩着月白袍,腰间佩玉,浑然好似世间的神仙,手上却沾着面粉,他此时站在雾气里,长身鹤立,烟火气衬得他神色柔和,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温柔,清清冷冷的,“商行开不下去,你就回去乞讨。”   林岱岫轻哼一声,“我自然有通天的本事,做什么不能活,非要做乞丐吗?”   秦湫不欲与他争辩,目光冷冷看着夕阳西下,“你便纵着那祖宗,改日发病了,你去哄她喝药。”   林岱岫耸耸肩,“我哄便我哄。”   他抬脚走入厨房,搭上秦湫的肩,神秘道:“阿湫啊,你知道咱家的好姑娘遇见个什么人吗?”   秦湫眉目疏冷,“什么人。”   话音还没落。   “阿兄。”秦晚妆突然窜出来,埋入秦湫怀里,“我想你啦。”   作者有话要说:   小笨蛋看着糖画,害羞:这、这是我嘛?那么好看呀~   我的天,谁给我留营养液了,嘿嘿,怪、怪开心的 第12章 青梅   秦湫屈指,轻轻敲了敲怀里的小脑袋,“我观你玩儿得趣味,也瞧不出什么惦念的意思。”   秦晚妆举着糖画,她个子矮,只到兄长的腰,仰着头控诉道:“你瞧不见便是没有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就是看我年纪小,要欺负我。我可想你了,想得睡不着觉呢。”   小姑娘哼唧哼唧地表达不满,甫尔又冷哼一声,“我不要理你了,我是个孝顺的小姑娘,你却是个坏阿兄。”   秦湫瞧着她,疏朗的眉眼难得露出些清浅的笑意,目光皎如松台月,嗓音清润,“那可真是难为姑娘。”   秦晚妆唔唔两声,“自然是难为死我了。除了我这样善解人意的小孩儿,天底下还有哪个愿意做你的妹妹?”   秦湫觉得小孩儿仰头等夸奖的模样实在乖巧,便多哄了两句,道:“是了,我观姑娘实为心地纯善的小仙童,能得姑娘在旁,湫喜不自禁。”   哎呀。阿兄的夸奖怎么这样悦耳呀。她都害羞了。   秦晚妆耳尖红红,捂着小脸儿跑到林岱岫身边,林岱岫捏捏她的莹白泛红的耳垂,注意到秦晚妆头上的草环,屈指一勾把草环勾起来,细细端量着。   “好往往,你此次出门倒是寻摸了个好玩意儿,难为我被你兄长逮着教训。”   秦晚妆跳起来,要去抓草环。   林岱岫有心想逗这只小猫儿,看着小姑娘蹦来蹦去的,瞧够了才把草环放在她的小脑袋上。   顶着秦晚妆湿漉漉的目光,拱手赔礼,却笑得闲散:“教往往这样花花绿绿的小美人儿难过,是小生的不是了。”   秦晚妆想起自己,发顶又是山茶又是青鸟草环的,确是个花花绿绿的小美人儿,轻哼一声,又跑回去告状:“阿兄,你瞧瞧你精挑细选的书院山长罢,要把你的小妹妹欺负死了。”   林岱岫瞧着她,懒懒甩了袖子,松绿袖袍垂地,他漫不经心地走过来,轻轻笑着,肩头微微耸动,看得出是得了趣味的样子。   他把秦晚妆揽过来,轻声恐吓,“来,好姑娘,想尝尝欺负是什么滋味吗?你是想挨打还是想抄书?”   秦晚妆吧嗒吧嗒躲在秦湫身后,悄悄探出小脑袋,“林哥哥,你忍心欺负我这样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吗?我这样听话,你可太让我寒心了......”   林岱岫失笑,“没骨气的东西。”   天将将黑下来,小院里点了灯,秦晚妆爱精致物什,廊下的雕花灯笼各个都出自名家之手,这时都被点亮,顺着风悠悠晃荡,流出晕黄温煦的斑驳碎影。   廊下摆了桌,秦晚妆换了身水粉料的衣裳,乖乖坐在蒲团上,像一朵开出的小花儿,她手里还拿着糖画,看一眼,悄悄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一口。   小姑娘贪嘴,没一会儿又悄悄取了青梅酒,清酸的滋味在唇齿间流连,秦湫瞧见了,却没制止,秦晚妆见阿兄默认,胆子大起来,咕噜咕噜灌了一口,被酸得倒牙。   耳尖有些红,她双手攥着糖画的小木棍,在秦湫和林岱岫面前晃了一圈,停在秦湫面前,举起糖画让她看,“阿兄,你瞧,这是不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秦湫把小醉鬼摆正,秦晚妆站在原地,奶声奶气的,压低声音,“阿兄,我跟你说件事,我不告诉林哥哥,我只告诉你。”   秦湫往对面悠悠看了一眼,小姑娘的林哥哥这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秦湫哑然失笑,看见小醉鬼又变得斜斜歪歪,有些不满地嘟囔,“阿兄,你低头嘛。”   秦湫于是把她抱到腿上,“且说罢,我们不让你林哥哥知道。”   林岱岫单手撑着桌,神色懒散,他看见小姑娘凑到秦湫耳边,声音低低的,活像在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他听见秦晚妆说:“我遇见个特别好看的哥哥呢。不过,他只能排第二,阿兄是我心里最好看的人。不要让林哥哥知道,他要不高兴的,他可不懂事了,我还得花大力气哄他......”   林岱岫微微垂首,清瘦指尖抵着太阳穴,气笑了。   秦湫扫他一眼,哑然,笑得浅淡,掐了掐小姑娘软软的小脸儿,又重复一遍,“好,不让你林哥哥知道。”   小醉鬼说完了她的大事,捧着糖笑得甜甜的,在院子里晃来晃去,身姿斜斜歪歪的,时不时低头啃两口。   迷迷糊糊间又想。   呀,她把自己吃掉了。   *   次日,晨光熹微。   云观山此刻正升起渺渺的烟雾,秦晚妆小尾巴一样,抱着书卷走在林岱岫身后,她今日穿着青衣,一蹦一跳的,像个小艾草圆子。   林岱岫散散睨了她一眼,步子悠悠晃晃,嗓音带着点慵懒,似笑非笑,“你倒活泼得很。”   他想起昨日夜里的小醉鬼,在院子里晃着晃着就要跳到檐上摘月亮,带她上了檐,又迷迷糊糊地瞎跑,不出半刻又抽抽嗒嗒哭,说她的糖画没了,四处找自己的糖画,浑然忘了自己又咬又啃,吃得津津有味的小模样。   昨日夜里折腾了半宿,他有些倦怠,轻轻打了个哈欠,小姑娘理直气壮的声音落在山道上,“我自然活泼呀。”   林岱岫又笑,“是了,你自然是活泼的。”   云观书院名冠天下,修得闲雅气派,青堂瓦舍,画栋雕梁,处处轻奢沉朴,林岱岫领着小姑娘进了门,路上遇见的弟子大多都恭恭敬敬垂首称山长或是先生,林岱岫淡淡颔首应了。   “山长身边怎么跟了个小姑娘......”   “那是山长的妹妹吗?从前却没见过。”   秦晚妆好奇地扭头去看出声的人,林岱岫却丝毫不理,悠悠把小姑娘拎到一间简朴的屋子里,随手从书架上拣选出一本书,搁在她面前,“来,背一背。”   秦晚妆瞧见树上密密麻麻的字就头疼,此时被林岱岫按在椅子上,乖乖巧巧的,“林哥哥,你去授课罢,我会听话的。”   林岱岫又睨她一眼,轻轻笑出声,颔首,“甚好。”   等林岱岫出去,秦晚妆才打开自己的小布包,里面摆着一壶精巧的青梅酒,还有泛着绿白光泽的蓝田玉。蓝田玉是阿兄这次带回来哄她玩儿的,她瞧着好看,就悄悄装进自己的小布包。   阿兄说,这玉可以给她打个步摇。她才不要步摇呢。   她悄悄把蓝田玉装进小布包,阿兄和林哥哥都不知道,嘿嘿,她可真是个十分聪明的小孩儿。   她跳下椅子,背着小布包往外走。   找漂亮哥哥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笨蛋语录:   虽然林哥哥连中三元,但他实在是个不懂事的大人,唉。   我短,我忏悔呜呜呜感谢在2022-03-01 23:32:43~2022-03-02 22:3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言翊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太傅   三月初,正是莺飞草长的好时候,书院里飘着清清淡淡的青草味儿,透过枝叶,仿佛能瞧见朦胧迷离的瑰光。   秦晚妆背着小布包,在书院里绕路,不知道绕到何处,走进一间雅致简朴的院落,里面走出个白发苍颜的老者,正捋着胡须,同周身的年轻人攀谈。   “老朽久居深山,竟然不知道济朝出了世子这般的高世之才,惭愧惭愧。可叹,世子若是生在京师,定为贤才良相。”老者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惋惜。   “太傅抬爱荆了。”江曲荆回得谦卑,他今日穿了一身灰袍,手里携卷竹简,照例是温柔清朗的少年君子模样。   “太傅亲临书院,我等喜不自胜。”年轻夫子出声,“前厅备了茶,山长恭候多时了,还望太傅移步。”   “山长?”老太傅似是糊涂了,须臾方道,“老朽记起了,是那姓林的小儿。”   他长叹口气,言语里带了点悲怆,“匹夫尚知责有攸归,堂堂三元榜首,竟自甘堕落至此,尚不如匹夫耳。老朽不见他,也不喝他的茶。”   众人皆噤声。   秦晚妆拧着细眉,语带不悦,冷哼道,“不喝便不喝,林哥哥的茶可贵呢。你不识货,活该喝不到茶。”   四下寂静,小姑娘清脆的声音落在院子里,显得格外显眼。秦晚妆穿着青衣,像条矮矮的小竹子。   老太傅气笑了,对着小姑娘道:“你是哪家的姑娘,青天白日抛头露面便罢了,竟也敢插长辈的话,你爹娘是如何教你的。”   秦晚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不留情面地训斥,小脸扑红,坚持反驳道,“我就是要插话,你说得不对。”   “胡搅蛮缠。”老太傅自打告老还乡,就从未被人当众违逆过,气得拂袖,“她一介弱质女流,竟也能出现在这般富有天下盛名的书院里,可见林岱岫那宵小确是个离经叛道的庸夫!”   “天底下多得是巾帼英雄,女儿家便不能求学了吗?”秦晚妆性子软,一生气就要掉眼泪,此时咬着牙,扑上去对着老太傅的胳膊啃了一大口。   “放肆。”饱含威严的声音。   老太傅甩袖,小姑娘力气小,顺势摔倒在地,老太傅冷斥道:“荒唐,女子娇弱,便该待嫁闺阁,听从父兄命。林家小儿此举,名不正,言不顺。”   “倒置本末,贻笑大方。”   浑浊粗粝的话语砸到地上,老太傅轻哼一声,示意左右把小姑娘扶起来,“念你年幼,速速离去。”   “庄宿。”带笑的声音,懒懒散散的,林岱岫青衣拖地,慢悠悠走来,他看了眼老太傅身边随侍的小厮们,又看见坐在地上抽抽嗒嗒的秦晚妆,“往往,起来。”   秦晚妆知道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乖乖听话,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眼睛湿漉漉的,张开双手等着林岱岫来抱她。   林岱岫轻轻揉了揉她的长发,俯身与她平视,“摔疼了没有?”   秦晚妆呜咽着点头,“可、可疼了。”   林岱岫轻轻抹干她的眼泪,又笑:“那就记着教训,谁许你胡乱咬人的,脏了自个儿。”   两人旁若无人地交流了一会儿,老太傅被忽视,脸色难看,“现在的后生,都如你这般无礼?”   林岱岫懒懒掀起眼皮子,把小姑娘拎直了,取出青色小瓷瓶,倒了颗小药丸,喂给秦晚妆,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语气懒散,“这祖宗身子弱得很,秦湫在她身上花的银子能买下你们十个庄家,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担待得起吗?”   “欸。”他想起什么似的,笑得疏淡,“若是赔上你们整个庄家,大抵是担得起的。庄家确实家大业大,怪道先太傅有此底气了,晚生佩服。”   青玉骨扇抵着下巴,他细细端详着老太傅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眉眼愈发舒展,善意道:“先太傅识得秦湫吗?”   还没等庄宿回答,林岱岫带笑的声音便悠悠响起。   “应当识得,天底下谁人不识秦长公子呢。”他自问自答,“秦家确为当世儒门正统,庄家不过是些欺世盗名之辈,先太傅常年在宫中行走,应当最明白。”   “放肆。”林岱岫一口一个先太傅,直直让庄宿气得喘不过气,“他秦湫是个什么东西,也配称秦家长公子?亦是个离经叛道的庸人......”   却没反驳秦家位高权重。   “是了,我等皆是蔑伦悖理的小人,先太傅金口玉言,晚生记下了,来日上京定回禀主家,叫主家好生宣扬一番先太傅高论。”   林岱岫揽着秦晚妆,仗势欺人的派头明明白白。   庄宿脸色难看,拂袖而去。江曲荆在侧,摩挲着指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没跟上去,走到林岱岫面前躬身行礼:“先生,弟子去听学了。”   林岱岫淡淡嗯了声。   其他人听见山长和太傅的话,心惊肉跳、头皮发麻,要么仰头看天、要么低头看地,脚底好似生了针,刺疼刺疼的,噤若寒蝉,话毕便纷纷告别,作鸟兽状散了。   秦晚妆又迷糊了,“林哥哥,我怎么听不懂你们说话,主、主家是什么啊......”   林岱岫牵着她,百无聊赖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又恢复往日玩世不恭的模样,胡诌:“秦家人姓秦,主家自然就姓主了,取了近音,咱们也能说他们姓朱。”   “有、有这个姓吗?”秦晚妆不相信。   林岱岫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自然有。”   他侧身扯扯秦晚妆的小脸儿,教训,“你是哪家的小狗儿,竟然还会咬人,谁教你的?”   秦晚妆也觉得丢人,捂着小脸儿,不说话。   林岱岫也不再问她,只是牵着她走在小道上。   晨光熹微,雾气氤氲。   “往往,你想要爹娘吗?”他突然问。   秦晚妆愣了会儿。   她、她有爹娘吗?   她眼巴巴地看着林岱岫,奶声奶气的,“我有爹娘吗?阿兄说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呢。”   林岱岫听着她的话,不知道该作何动作,心里一边想着,天底下怎么有这样傻的小孩儿,一边又松了口气。   “是了,你自然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姑娘,我瞧见了。”   秦晚妆迷迷糊糊的,“当、当真吗?我是如何蹦出来的?那石头的模样好看吗......若是石头好看,我长大后应当也好看的。”   小姑娘的问题很多,林岱岫难得温柔,耐着性子答:“唔,你娘是块漂亮石头,你以后自然也生得漂亮的。那是个雨天,天上一落雷,你就蹦出来了,腾云驾雾的,像个小神仙,阿湫就把你捡回来养......”   小姑娘这会儿却抹眼泪了,抽抽噎噎:“我、我与阿兄竟不是同样的血脉吗......”   林岱岫觉得这小孩儿怪好玩儿的,笑得清朗,“阿湫也是那石头里蹦出来的,你们自然是同样的血脉。”   小姑娘又高兴了,想法却偏到十万八千里,小姑娘记不得忧愁,此时眼睛里满是欢愉,她脸红红的,“阿兄生得好看,那我日后应当、应当也很漂亮的。”   她说完,又捂住小脸儿,躲开林岱岫的目光。   怪、怪不好意思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先让鹤崽儿独守空闺叭,写不到他了(捂脸) 第14章 皇兄   锦屏楼是个古怪之地,明面上看就是个古朴清雅的茶楼,然而往楼上走,重重叠叠的纱幔将不同的坐席分开,跪坐在小桌边端茶倒酒的无一不是能叫人眼前一亮的姝色美人。   小有资产的富家老爷们闲暇时,都喜欢来这儿听上一曲,叙些平日里不方便说出口的温情蜜意。   小姐们则喜欢往东面儿走,去那儿买些首饰头面,顺道邂逅些清隽的乐师公子。   琴声如水般流出来,台上的乐师眼上笼着轻纱,唇红齿白的,清瘦的手指拨弄琴弦,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敬山公子今日竟登台奏乐了。”   有眼尖的小姐们望着中庭的台面,发出惊呼。   云州人皆知,锦屏楼徐敬山,善工弦乐,技艺神乎其神,其容甚端艳,据传,玉熙郡主当初南下时偶遇徐敬山,一眼惊鸿,回京后茶饭不思,非闹着要嫁给一介乐师,今上斥责才作罢。   可惜此人不常在锦屏楼待,每年里大半时间都在外周游,想见都见不着,故而有个一曲值千金的说法。   一曲毕,徐敬山收了收垂下的袖摆,起身下了木阶,小厮连忙收了琴,毕恭毕敬地跟在后面。   徐敬山发觉,今日的锦屏楼与往常大不一样了。   这种想法来自身边絮絮叨叨极尽谄媚的章林,虽然这虚头巴脑的废物以前也溜须拍马,但他今日说的话过于让人作呕了。   “爷啊,您可算回来了,小的可恭候多时了,咱们可半点儿都离不开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遑论您一走就是大半年,小的这个心啊,碎了八百遍了。”   这种想法还来自来来往往敛眉屏息的小厮,他们神色匆匆,仿佛在害怕惊扰了什么。   “爷啊,您不在的时候,咱们可被欺负惨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骑到锦屏楼头上,无法无天,简直没有把爷您放在眼里。”   徐敬山淡淡睨了他一眼。   徐敬山的居处在顶楼,他抬脚往上走,却被人拦住,拦他的是个穿麻布衣的小厮,神色正经:“楼顶去不得。”   徐敬山笑了。   他觉得这话很不讲道理。   天底下就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   他漫不经心停下脚步,含笑道:“为何去不得?”   虽然是斯斯文文地笑着的,但那神情仿佛在说:什么狗屁地方,爷愿意去是给它脸了,怎么还给脸不要?   小厮见着眼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清雅公子,斟酌着开口,“楼上住了位贵人,你若是贸然上去冲撞了他,死得可能不太好看。”   “......”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爷,您看,他们都骑到你头上了。”章林一拍大腿,义愤填膺。   啧,废物。   徐敬山觉得章林就像个一戳就蹦达的鸭子,放在身边很不体面,但明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想了想京师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他冷哼一声:“什么破落王八,竟也装成不可一世的派头,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有些权势就跳脚,反了天了。”   徐敬山不顾小厮的阻拦,径直往楼顶走。   他没打算给章林这个废物主持公道,只是不满自己的居处被人占了,心里的想法也散漫。   那破落王八最好认得自己,直接跪地磕头认罪,他便饶他一条生路,也省得多费口舌。   但那破落王八若是不认得自己,便少不得要好好捶打一番,若是出了什么摩擦,诸如断了条腿呀,瞎了只眼睛呀,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章林心里大喜,连忙跟上去。   楼顶静谧,落针可闻。   楼上挂了特制的纱幔,此时都拉起来了,楼下并不能看清上面的情形,从楼上往下看,却是一览无余。   冰冷的木制板面上,下饺子一样跪了一群人,这些人颤颤悠悠的,敛声屏息,额角流着冷汗,只有少数几个站着的,言语也在颤抖,不知道在谈些什么。   走廊尽头的少年穿得很干净,冷袍清白,长身鹤立,瘦净的手骨节分明,散漫地搭在阑干上,背对着众人,看不清什么神色,周遭好像带着些隐于深处的戾色。   嚯,好大的阵仗。   徐敬山想了想京师的纨绔兄弟们,漫不经心地效仿,“哪家的阿猫阿狗,敢抢我的居处,好大的胆子。”   他看着走廊尽头的人,飘忽地想:   下一步应该是这个破落王八转过身,然后看见自己的脸,被吓一大跳,赶紧下跪求饶,然后自己会放过他,钻进自己的屋子里美美睡上一觉。   少年人却没什么动作,像没听见一样。   章林有了倚仗,顿时狗胆包天:“放肆,什么腌臜小人也敢对我们爷不敬!”   他心里美滋滋的,全云州还有谁能比眼前的这位爷更尊贵,这人的好日子到头了,等这位爷一个发落,锦屏楼还会乖乖回到自己手里。   徐敬山不在意章林的小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走廊尽头的人,乍然间对上一双不带任何温度的目光。   那是曾经熟悉到铭刻入他的骨血的模样。   心剧烈跳动,仿佛要飞出胸腔,脸色刷地白下来。   “扑通——”膝盖跪地的声音。   “太、太子皇兄......”   章林大放厥的声音猛地顿住:“竖子!还不速速向我们爷跪下谢......”什、什么玩意儿?   脚步声很轻,却如重鼎般一下一下砸到心头,徐敬山俯身跪拜,头也不敢抬,就那样维持着伏地的姿势,双臂开始颤抖,心里茫然又恍惚。   皇兄不是失踪很多年了?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然而他却没工夫想更多,因为少年人慢悠悠地走过来,捏着纨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嗓音带着诡异的温柔。   “破落王八?”   “皇兄恕罪、我......”他慌忙解释,言语戛然而止。   扇骨重重抽向脖颈,留下鲜艳的红痕,徐敬山只觉呼吸一滞,眼前人似乎没什么兴致,把纨扇随手一丢,懒散道:“拖出去打。”   他发落了徐敬山,目光落到章林身上,有些不解,笑着:“你还活着呢。”   也没给章林辩解的机会,随意挥了挥手,“拖出去罢。”   庄休从太子爷接连发落无数人里发觉,这位今日心情很差,都不敢大口喘气,嗓音清肃谨慎,“殿下,老太傅请您回京。”   贵妃一脉成日扑杀,太子殿下流落民间也不是个道理,庄家上下都望他能早日回京,以正朝堂。   鹤声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锦屏楼门口,屈指轻轻敲着阑干,眉眼益发冷淡,“孤如何行事,还轮不到庄宿过问。”   众人噤若寒蝉。   鹤声看了眼楼顶乱糟糟跪成一堆的人,冷嗤一声:“都滚。”   众人麻溜爬起来,纷纷做鸟兽状散了。   鹤声迈入屋子,拾起桌上编好的草娃娃,是小姑娘带着青鸟草环的小模样,他轻轻捏了捏,唯恐捏坏了,又放开,胸口积着一丝郁气。   桌上,鹤声差人热了许多遍的早膳再一次放凉,他冷冷睨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日头渐渐往正中偏,江上的雾气荡开,天地一片清明。屋内却还是点了灯,已没有前些时候昏暗,这时显得明亮清透,衬得鹤声的眉目都柔和起来。   他又抓起桌上的草茎,耐着性子编起来,他想了想,从桌边的匣子里取出一只闪着泠光的青鸟翠羽,这是庄家人献上来的,小姑娘大概会喜欢。   不要着急,他想。   慢慢等,等她想起自己了,她大约就会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鹤崽儿是个手艺人儿   感谢在2022-03-03 22:17:07~2022-03-05 17:15: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月吖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玉佩   秦晚妆背着小布包,很开心的模样,她乖乖仰着小脸儿,看着林岱岫,“林、林哥哥,你欢喜我吗?”   林岱岫倚着冷松,掀起眼皮子懒懒看着她,哄她:“林哥哥自然欢喜你。”   “那、那......”她有些害羞,原地迈着小步子转了一圈,背对着林岱岫,“林哥哥,你是云州最有出息的读书人了,我问你,你不许哄我,也不许骗我。”   林岱岫觉得这小孩儿怪傻的。   他委实算不上是云州最有出息的读书人,他的同年大多在京师平步青云,或是为官一方,也就这个小祖宗,谁也瞧不见,只一心觉得她的林哥哥是云州最厉害的读书人。   遑论庄宿那老儿,云州为官的那几个见着他也都要叹气,同他推心置腹说些勉励的话,要么斥他恃才傲物、自私自利,要么怜他不容于官场,怀才不遇。   这小玩意儿倒是,傻的让人高兴。   林岱岫轻笑着,“自然不哄你,往往想问什么?”   “你、你觉得漂亮哥哥欢喜我吗?”小姑娘背对着他,耳尖红红,紧紧捏着小布包。   林岱岫逗她:“若是不欢喜你,你该如何?”   秦晚妆眼眶泛红,又抽抽嗒嗒,“那、那我也没法子。我也只好再努力些,做个让人欢喜的好孩子......”   林岱岫俯身帮她抹干眼泪,哑然失笑:“天底下怎么有你这样爱哭的小姑娘,你的漂亮哥哥自然是欢喜你的。”   “当、当真吗?”小姑娘的眼睛湿漉漉的。   林岱岫揉揉她的头发,“自然。”   小姑娘这才高兴起来,别别扭扭地转过来,“我、我才不爱哭呢,都怪你,总是骗我。”   林岱岫又笑。   霞蔚云蒸,日和风暖,正是人间好时候。   *   徐敬山怔怔站在廊下,罩着青衣,眼上还覆着透白绸带,他有些畏光,一般都是昼伏夜出,今日突然来了兴致,才会进锦屏楼瞧上一眼。   没想到竟然见到了皇兄。   有些事说来实在古怪,在他没见到皇兄之前,章林一边说楼顶那位是个顽劣无耻、地位卑贱的贩夫皂隶。一边对自己极尽谄媚,阿谀奉承。   徐敬山笑笑。   章林死了可真不亏,眼睛瞎成这样怎么看都活不长久。   他想起五年前。   天上下着纷纷扬扬的雪,他在御花园里塑雪狮,那时正拿着铃铛往上放,有公公传话说,太子殿下有请。   他是个晦气的人。他的母亲是个地位卑下的宫女,在他出生时就被赐死,他身边伺候的嬷嬷也一个一个接连死去,众人都说他身上背了诅咒,钦天监也说他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没有人愿意养着他,都怕沾上晦气。于是这十几年,他活得像个野生的孩子,人尽可欺。   没什么要紧的,天底下有人活得好,就必然有人活得不好,这是很正常的道理。   他就这样慢慢长大,累了就去东宫里宿一会儿,太子皇兄不嫌弃他,还会给他添几件衣裳,帮他敲打他宫里的太监,或者在他有疾时亲自给他煎药。   清雅端方,君子如玉。这几个字明明白白就是为太子皇兄造的。   太子殿下出身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性子也生得良善,众人都道他是上天赐予济朝的明珠。他也果然如众人期待里那样活着,温和纯善,圭璋特达。   但是那天,残梅映雪。   太子披着氅衣,长发用玉笄简单挽起,嗓音有些清肃,“孤要离开一趟,少则两三载,多则数十载。你若不愿意在宫里待着,便去找太后罢。”   他的嗓音总是干干净净的,像终年不化的积雪。   次日,他消失得不明不白。   他抛弃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边尊荣,抛弃了为他鞠躬尽瘁的臣子,甚至抛弃了悉心教养他的君父。   徐敬山不明白。   太子殿下生而尊贵,然而,他现在却没了从前端方清雅的君子模样,更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没什么人气儿。   他像是终日活在阴影里,很久没见过阳光一样。   门从里面推开。   徐敬山俯身拱手:“皇兄。”   鹤声冷淡地看他一眼,“去找人,把屋子里的早膳端出来热一热。”   这语气,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孺慕他的皇弟,而是随随便便一个小厮,他似乎并不在意眼前人,只是缓步抽身进去。   看得出来,心情很差。   徐敬山不敢怠慢,忍着疼去找小厮。   白昼里,他的眼睛并不大有用,虽然不影响正常行走,但还是多有不便,不知道绊住了什么,顺势往前倾。   他跌到楼角,冰冷的梁柱正挤压着伤处,冷汗涔涔,他手指紧紧攥着,青蓝血管凸起,长呼一口气。   他疼得有些模糊,眼前突然有个身影一晃而过,他迟疑着,“小病秧子......”   “你说谁是小病秧子。”秦晚妆不大高兴,站住回身看他。   这个人怎么这样没礼貌,虽然她每日都要喝药,但她也不是小病秧子呀。   语调略显陌生。   徐敬山笑笑,“是我记错了,冒犯姑娘了。”   真是奇怪的人。   秦晚妆甩了甩小脑袋,拎着小布包,啪嗒啪嗒跑上木阶,往记忆里的房间去,“漂亮哥哥,我来找你啦。”   徐敬山看着她的背影,艰难从地上爬起来。在原地看了会儿,看见太子果真出来,浑身的疏冷好像都化了一样,把小姑娘牵进去。   小姑娘则耳尖红红的,不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太子皇兄身边,竟还有旁的女子吗。   他站在原地,细细端详了会儿,眼里神色晦暗。   *   秦晚妆爬上软榻,把小布包打开,献宝一样捧着蓝田玉,“阿兄说,这玉可难寻呢,漂亮哥哥你瞧,好不好看?”   “好看。”鹤声的神色温和下来,取了锦帕,细致地把小姑娘的手擦干净,小姑娘一路跑过来,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   秦晚妆有些不好意思,悄悄把裙摆往后拉。   可不能让漂亮哥哥知道,她竟然是个那么脏的小姑娘。   鹤声散漫地笑笑,假装没看见小姑娘的动作,温声道,“是块好玉,与往往很相称。”   噫。   秦晚妆耳尖抖抖,可是她想送给漂亮哥哥的呀。   她有些迷糊了,“漂、漂亮哥哥不要么,它可贵了呢。”   鹤声只觉心颤了下,目光落在小姑娘打着旋儿的长发上,小姑娘这时候仰起小脸儿,轻轻抓了抓裙摆,像猫儿踩爪子一样,“我觉得和漂亮哥哥很配的。”   她拿着蓝田玉,对着鹤声的腰身比了比。   做玉佩很合适呀。   小姑娘身上有极浅极淡的山茶花香,小身子软软的,她又不安分,爬在软榻上,总喜欢乱动。   鹤声有些僵硬,耳垂带着淡淡的红,他轻咳了声,制止住她上下乱窜的小手,把她往旁边抱了抱,“往往,先用饭罢。”   小姑娘坐在旁边,有些疑惑。   漂亮哥哥怎么把她抱远了呀?   但是一听到用饭,她又精神起来,从小布包里扒出青梅酒,又顺着软榻爬到鹤声身边,悄悄凑到他耳边,“我偷偷拿出来的,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漂亮哥哥你不要告诉旁人。”   要是让阿兄知道,阿兄又要不高兴了。   哎。她有些颓丧,耷拉着小脑袋。   阿兄也是个麻烦的大人啊。   她抬头看了看鹤声,又笑起来。   还是漂亮哥哥好,漂亮哥哥尚未及冠,还是个小孩子呢。   鹤声对上小姑娘满眼信任的目光,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动作,有些僵硬地颔首,“好。”   小姑娘于是又开心起来,蹭地一下蹦到地上,乖乖巧巧在鹤声面前站直了,小脸儿红红。   “漂、漂亮哥哥年纪还小,应当没怎么喝过酒。”她眼睛亮亮的,牵住鹤声的手往桌边跑,“我却是喝过的,我教漂亮哥哥喝。”   她、她可厉害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想想今天说什么。   呀,想不出来。   可恶。 第16章 往往   秦晚妆抱着小酒瓶,往瓷盏里倒酒,青梅酒泛着酸酸甜甜的气息,通透清澄的酒浆缓缓落入瓷白的杯盏。   鹤声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哑然。   青裙边角勾着银白线,顺着风晃动时,像早春原野青绿的麦浪,秦晚妆生得乖巧,干净的眸子里总带着些稚气,她低着头,专心致志的,长睫微微扬起,流着细碎的清光。   秦晚妆端起杯盏,递到鹤声手里,推推他的衣袖,语气雀跃,“这是稻玉姐姐酿的,可好喝了,你快尝尝。”   鹤声的心不自觉软下来,对着杯盏轻抿一口,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唇齿间炸开,他还是第一次喝这样的果酒。   青梅酒不醉人,酒性很浅,带着清清冽冽的青涩气息,同小姑娘很相像,干干净净的,让人生不出任何亵渎的意思,只是轻轻尝一尝,心就要化了。   小姑娘撑着下巴,眸子里闪着光亮,细声细语的,像只踩爪子的小奶猫儿,“好喝吗?”   “好喝。”他听见自己说。   小姑娘总是因为些小事高兴,这会儿又欢呼雀跃起来,就像自己珍贵的宝藏得了肯定一样,偷偷转过头,对着杯盏咕咚一口。   她这时抬起头,眉眼温顺,唇角沾了晶亮的酒渍,她抱着小酒瓶,又跑过来要给鹤声倒酒。   小姑娘的身子绵绵软软的,又总是不安分,鹤声怔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扯开她,“往往,不可同旁人离得那么近。”   小姑娘又迷糊起来,抱着小酒瓶绕了一圈,狐疑:“近吗?”   鹤声颔首。   她小脸儿上带了点酡红,似乎是醉了,很难过地耷拉着小脑袋,“漂亮哥哥不欢喜我这样吗?我可欢喜了呢。”   她、她想离漂亮哥哥近一些。   说着,她又蹭过来,想往鹤声身上扒拉。   鹤声只觉喉咙干涩,握住她软软的小手,轻轻把她拎开,“往往,不可以。”   不可以,她什么都不懂。   不可以,她还是个孩子。   鹤声在心里唾弃自己,你是个畜生吗。   他挣扎着闭上眼,小姑娘又蹭过来,委委屈屈地想抓他的手,鹤声的手瓷净清瘦,指节处带着些茧子,秦晚妆轻轻在他手心挠了挠,难过道:“那、那可以牵手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离漂亮哥哥近一点,再近一点。   鹤声苦笑,反手握住秦晚妆软乎乎的小手,重复,“往往,不可以离那么近。”   他后悔了,如果早知如此,他当初便不会为了私欲哄骗小姑娘。   “为什么呀?”小姑娘又不明白。   鹤声说:“只有成亲的人才可以这样。”   秦晚妆又糊涂了。她觉得漂亮哥哥怪傻的。   那、那他们可以这样的呀。   她要为漂亮哥哥负责,自然要和漂亮哥哥成亲的呀。   漂、漂亮哥哥不想和她成亲吗......   鹤声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被这双眼睛注视着,总能给秦晚妆一种全身都被温柔包裹的感觉,但她现在却从漂亮哥哥的目光里看到了不容违逆的坚定。   每次阿兄强迫她喝药就是这样的神情。   秦晚妆有些难过,对上鹤声的目光,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乖乖巧巧地往旁边退了一步。   她、她再乖一些,让漂亮哥哥再欢喜她一点,漂亮哥哥是不是就愿意和她成亲了?   她下意识灌了口青梅酒,唇齿间的味道已经说得上酸苦了,她委委屈屈的,吧嗒吧嗒掉眼泪,“你、你牵牵我,不然我要哭了。”   鹤声见不得小姑娘掉眼泪,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小姑娘在他手心小幅度挠了挠,像是确认他会不会生气一样,甫尔眼睛又亮了。   漂亮哥哥还是欢喜她的。   秦晚妆想。   她、她再乖一点就好了。   很简单嘛。她想,她就是一个乖巧的小姑娘呀。   秦晚妆又开心地蹦蹦跳跳,先前的难过一扫而空,又给鹤声倒酒,青梅酒实在不醉人,鹤声喝了大半,只当喝水,小姑娘却开始摇摇晃晃的,在屋子里绕来绕去。   鹤声怕她跌倒,只好在她身后跟着。   青裙打着旋儿,小姑娘的步子慢悠悠的,像巡查自己的疆域一样,自信满满地倒着走,仰着小脑袋给鹤声介绍,“这、这是小桌。”   她拍拍小桌。   “这是蓝田玉。”她一手拿着玉,一手指给鹤声看,“蓝田日暖玉生烟,我背过的。”她很骄傲地扬着小下巴,等着鹤声夸她。   鹤声果然夸她了:“往往聪慧。”   小姑娘满意了,继续倒着走,“这是纱幔。”   她捏捏纱幔。   鹤声跟着小醉鬼,阳光细碎,顺着窗子打进来,日子好像突然慢了下来,温温柔柔的。   小姑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把纱幔卷一卷,然后悄悄把自己放进去,静立一会儿,等到鹤声不动了,她才从纱幔里跳出来,指着自己,得意洋洋的,“这、这是往往。”   小姑娘站在原地等着鹤声再夸她聪明。   鹤声却突然怔住不动了,眼里带了些她看不懂的神情,过了良久,他才俯身与她平视,他重复着:“嗯,这是往往。”   春风来了又走,灰烬死而复生。   他想,上天着实没有亏待他。   *   落日熔金,余霞成绮。   小姑娘踩着余晖,晃晃悠悠地走在江边,鹤声在她身后遥遥跟着,霞光洒下,两人的影子被拉长,交叠在一起。   秦晚妆举着蓝田玉,对着落日眯了眯眼,玉色乳白,她想,这块玉可以雕成白鹤,她大抵还是醉的,眼前的光影瑰丽恍惚起来,白鹤展翅欲飞,直直往天边去。   小姑娘转身,委屈巴巴:“它飞掉了。”   她指着玉,有些难过。   鹤声走过来,和她并肩,轻轻抓着她的小手,嗓音清冷,“抓住了。”   小姑娘于是又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往前走。   远处。   “江兄,你瞧,那是不是秦家小姐?”   秦晚妆不常出现在书院里,因而认识她的人不多。   但是江曲荆身边的人却都对这位很熟悉,毕竟但凡秦家小姐出现在书院,大多都跟江曲荆待在一处,众人嬉笑下,也都寻摸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前些日子湘王府更是传出流言。   ——湘王府与秦家在议亲。   流言是真是假暂且不论,但在书院众生心中,秦晚妆日后定会嫁入湘王府,毕竟,整个云州,除了背景神秘的秦家,还有哪家的女儿堪与宗室王亲相配?   有心人拿这件事问江曲荆,他也没否认。   那不就是板上钉钉了?当时不知道有多少姑娘的芳心碎了一地,江曲荆却岿然不动。   看着眼前这一幕,一行人神色都有些精彩。   哪怕秦家小姐还没和江世子定亲,但青天白日和外男拉拉扯扯总归也不是件体面事儿,江曲荆身边有不少从京师过来求学的公子,将京师的传统奉为圭臬,对云州开放的风气素来不齿。   “秦家小姐身边那个人我知道,是锦屏楼的新乐师,听说他是西边儿逃难过来的,奴隶出身,竟然还是个会哄人的,瞧他把秦家小姐迷成什么样儿了。”   “我瞧着也不能怪那乐师,一个巴掌拍不响,人人都说秦家小姐是个性子乖的,事实又有谁知道呢?没准儿也是个肤浅的。”   江曲荆在原地站着,照旧是一身灰,温润清朗,“许兄,当以女儿家名节为重。”   许立自知失言,赔笑:“是是是,还是世子爷襟怀坦荡,是我狭隘了。”他家里刚好有个妹妹,他爹娘还指望把他的小妹妹送进湘王府沾些宗室王亲的光呢,得罪江曲荆可没好处。   这时,秦晚妆拉着鹤声晃晃悠悠走过来,她很安静,乖乖巧巧的,走在落日余晖下,她晃晃小手,看见影子也晃晃小手,开心地笑,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噫。   前面的影子怎么那么大、那么黑?   她抬起头,瞧见几个人挡在前面。   最前面的那个人斯斯文文开口,“晚妆,我送你回府罢。”   江曲荆儒雅知礼,对鹤声说:“有劳公子照顾了,晚妆是家师的小妹妹,我实在不忍将她独自抛弃在外,现下便带她回去了。”   鹤声的目光落在几个人身上,无波无澜的,只有掠过江曲荆时,神色显得有些诡异的危险,心里的恶欲拔地而起,在余晖下慢慢滋长。   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唇角。   他想起上辈子江曲荆的死状。   原本温和的人跪伏在瓢泼大雨里,像条狗一样大声哭喊,祈求自己放他一条生路。   他说,他爱秦晚妆,他也舍不得她受苦,但他没办法,他也有说不出来的苦衷;他说,他不想娶越庆侯家的小姐,但是他没办法,他不能让爹娘失望。   他说,殿下,放过我吧,我把秦晚妆送给你,放过我吧。   啧,废物。   鹤声冷冷扫了他一眼。   碍眼。   怎么还不死呢?   他有些不耐烦,指尖按上腰间的短刃,轻轻摩挲着,只要一刀,轻轻往他脖颈上一划,这个废物就再也不能出声了。   绵绵软软的触感在手心荡开,鹤声有些恍惚,秦晚妆轻轻挠了挠鹤声的掌心,有些迷糊。   小醉鬼喝了酒就不认人。   秦晚妆循着声音往前看,只看见个穿灰衣的人,那人瞧着温和儒雅,但是为什么要带她回家呀。   她又不认识他。   真是奇怪的大人。   “漂亮哥哥,他是谁呀?”小姑娘扭头看鹤声,眉头拧得紧紧的。   鹤声低低笑出声,嗓音带着诡异的沙哑。   “死人。”他听见自己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回到三千字了!   鼓掌! 第17章 矜持   什么意思呀。   小姑娘狐疑地抬起头,鹤声却轻轻捂住她的眼睛。   漂亮哥哥的手冰冰冷冷的,像千年不化的坚冰,却没什么刺骨的寒意,少年人长身鹤立,身姿清雅挺拔,带着点苍茫大雪中细赏红梅的美感。   鹤声轻轻笑着,“往往,不要睁眼。”   秦晚妆伸出小手,扒拉扒拉鹤声,但还是乖乖巧巧闭上眼睛。放心吧,她可乖啦。   漂亮哥哥不想让她看,她就不看。   上哪儿找那么听话的小孩儿。   她发自内心地为自己骄傲起来。   乖乖的小孩儿总是让人省心。   鹤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漫不经心俯身捡了几枚石子,语气散漫,“江世子,久仰。”   江水映着霞光,少年人的面容显得朦胧瑰丽,唇角清浅的笑意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奇诡。   还没等江曲荆出声,石子猛地甩出去,划过几道暗影,空气好似都歪曲起来,光影恍惚。   鹤声掀起眼皮子,慢条斯理抽出腰间的弯刀。   江曲荆皱眉看着眼前人。   邪,太邪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阴邪的目光,就像从乱葬岗里爬出来,浑身还带着血腥气的恶鬼,死不瞑目,鬼气冲天。   少年人的目光里带着难以言表的漠视,他就像一个游离世外的孤魂,长久以来在世间飘荡,捡着个好玩儿的就停下来,看着猪猪狗狗挣扎的丑态,方能露出欢愉的笑容。   世上怎会有这般顽戾的人。   江曲荆不自觉感到一阵心凉,他下意识后退,脚步却像被钉死一样,冷汗涔涔而下,他诡异地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不仅自己说不出话,他身边的所有人此刻也都寂静无比,像是被什么掐了喉咙一样。   他心里生出些意料之外的恍然。这种恍然在鹤声冷淡漠然的神情下,慢慢转成惶恐。   鹤声的步子闲闲散散,尘土沙沙。   江曲荆如见恶鬼,他挣扎着,眼里的儒雅破碎成渣滓,露出惊惧到极致的凶光,强撑惧意,颤抖着用树枝在地上写。   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   你敢谋害宗室吗。   鹤声像观察什么有意思的玩意儿一样,细细端详了会儿,目光低低垂着,等了一会儿,觉得这废物也写不出什么有骨气的东西,轻笑一声。   啧,没用的东西。   他有些厌倦了。   他轻轻顺了顺长发,葱白清瘦的手指从发丝间穿过,带着点凉意,另一只手的食指抵住刀口,“咔哒——”拔出刀鞘,刀鞘落地发出厚重的钝声,扬尘四起。   寒光一闪。   弯刀带着血,直直插入江曲荆的大腿,鲜血顺着锦袍洇出来,一点一点向外晕开,江曲荆疼得发懵,青筋凸起。   剧烈的刺痛自大腿而上,像是要直直剜下一块血肉,密密麻麻的酥疼像千万只白蚁,不间断地噬咬着他的骨头,江曲荆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眼角猩红。   古怪的味道。   秦晚妆又想起云观山上带血的兔子,她时刻谨记着要闭眼,这会儿虽然好奇,但到底没有睁开眼,只是扯了扯鹤声的袖子,“怎么了呀。”   又有兔子受伤啦?   鹤声怕她被血腥气吓住,轻轻牵住她的小手,目光冷冷扫过江曲荆,笑着,温言细语,“发疯的髭狗罢了。”   漂亮哥哥身上带着淡淡的苦茶味,显得有些清苦,却干干净净的,秦晚妆喜欢这样的味道,悄悄往鹤声身上蹭蹭。   这次鹤声没有推开她。   她有些害羞。   这是乖孩子的奖赏吗?   小爪子轻轻挠了挠鹤声的掌心,小姑娘细声细语的,“我可以睁眼吗?”   鹤声嗓音清冷,“可以。”   小姑娘睁眼,正对上鹤声清明干净的目光,漂亮哥哥生得很好看,本就端艳的容貌在黄昏下显得有些绮丽,像个摄人魂魄的山茶精,他又笑着,眸子里好像藏了澄澈通透的湖泊。   真、真好看呀。   秦晚妆耳尖红红的,捂着脸。   她觉得这样不可以。   漂亮哥哥生得过分好看了。   小姑娘扯了扯鹤声的袖子,鹤声也顺着她,俯身含笑,软软的小手贴上鹤声清瘦的脖颈,秦晚妆的声音轻轻的,像是下定决心才说出口,“林、林哥哥说了,我的娘亲是个漂亮石头。”   鹤声轻轻嗯了声,等着小姑娘的后话。   秦晚妆继续说,磕磕巴巴,“那、那我以后也很漂亮的。”所以,我们、我们很相称的。   鹤声觉得小姑娘可爱得耀眼,心都要化了,捏捏她红彤彤的耳垂,“往往日后自然很漂亮。”   呀,漂亮哥哥捏她的耳朵呢。   心里的小花儿开了,秦晚妆捂住脸。漂亮哥哥怎么总是逗她,她、她会不好意思的呀。   *   有春风吹来,江上雾气浩荡,万千霞光流转。   秦晚妆手上系着水绿小环,青鸟翠羽顺势垂下来,小姑娘轻轻摇着小手,翠羽也慢慢晃起来,划出潋滟的清光。   稻玉连忙迎上来,为她披上氅衣。   秦晚妆摇摇她的青鸟翠羽,炫耀一样,如愿瞧见稻玉眼里的笑,才晕乎乎地开口,“阿兄呢?”   “东家与先生在书房。”稻玉回她,“小姐醉了,先用些醒酒汤吧。”   秦晚妆不服气,嗓音绵绵软软的,“我没有醉呢。”   真是的,青梅酒如何能醉人,稻玉姐姐就是看不起她罢了。哼,真教人生气。   小姑娘不听劝,晃荡着步子跑到书房。小厮们不敢拦她,倒真教她跑到门口。   书房里点了灯,有些昏黄。   “近来云州倒是热闹了许多。”林岱岫单手撑桌,手里拈着棋子,坐得斜斜歪歪的,浑身没骨头的样子,“不知道的还当朝廷搬到云州了。”   秦湫照例是清冷端方的文雅样子,提着玉骨扇,打回他要悔棋的手,嗓音清醇淡漠,“此事与你我何干。”   林岱岫讪笑,“我不过随口一提。”   他看着秦湫,想起什么,道:“我自然不敢去淌这摊浑水,只是,往往年纪小,若是被有心人利用,秦家也没法子独善其身不是?”   秦湫掀起眼皮子,冷冷看了他一眼,落子,“管好你自己,往往比你乖巧得多。”   林岱岫笑笑,却不再言语。   秦晚妆耳尖抖抖,精确捕捉字眼,推开门进去,得意洋洋,“我、我自然是比林哥哥乖巧的。”   她晃悠悠地跑到秦湫身边,扬着小下巴,等着秦湫的夸奖,一副骄傲十足的小模样。   浑身的青梅酒气。   秦湫把这只讨赏的小东西拎到怀里,屈指轻轻敲了敲她的小脑袋,冷言斥道:“混账东西,谁许你把青梅酒当水喝?”   她眼神里带了点茫然,伸出手轻轻闻了闻衣袖。   没有味道呀,阿兄是如何知道她喝酒的?   怪了,这莫非就是阿兄不为人知的神通吗?   她的小脑袋里空空荡荡,下意识往秦湫怀里蹭,“阿兄,我想你啦。”   秦湫懒得理她,吩咐稻玉取了醒酒汤,不顾小姑娘呜呜咽咽地阻拦,把醒酒汤灌进去才作罢。   秦晚妆被迫喝下醒酒汤,气得扭头不看秦湫。   气死了,她明明没有醉。   秦湫看着眼前娇气的小东西,心里不自禁浮现出近日听说的流言,愈觉烦闷。   外面传得满城风雨,家里这个倒是没心没肺的。   若真被湘王府那群败类叼走,怕是会被啃得渣都不剩。   他眉眼间染上戾气。   湘王府算个什么东西。那些废物从前便总爱肖想那些配不上的,发配云州后竟还是这样的秉性。   但偏生他现在不过是一介庶民,若是湘王当真向今上求了圣旨,他一点法子都没有。   昔时名满天下的秦长公子独自外出立府多年,头一回生出这般压抑不住的燥郁。   秦晚妆察觉到兄长不开心,挣扎着跪坐起来,两只小爪子捧着秦湫的脸,眼睛亮闪闪的,似有盈盈水波。   她摸摸秦湫肩头的发,就像平日里秦湫逗她一样,小姑娘软声软语地安慰,“阿兄,有我这样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在前,你怎么还不开心呀?”   秦晚妆仰着小脸儿,软软的小爪子在发间乱动。她似乎不能理解阿兄的烦闷,空空的脑袋里只装了吃喝玩乐,总也长不大。   秦湫抓住她的小手,“往往识得湘王世子吗?”   “识得呀。”秦晚妆不假思索。   这不是她书院里的同窗嘛,林哥哥很赏识他的。   “是吗?”秦湫嗓音冷淡下来。   “是呀。”秦晚妆答得干脆。   秦湫对上小姑娘莫名其妙的目光,轻轻笑了,柔声问,“往往想嫁给湘王世子吗?”   不、不行的呀。   她要和漂亮哥哥成亲的。   秦晚妆急得又扒拉秦湫,望见阿兄冷淡清肃的眉眼,下意识缩了缩小脑袋。   她觉得阿兄现在怪危险的。   每次阿兄要罚她之前,都是这样的神情。   她琢磨了一会儿,闭眼咬牙开口,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只是声音低低的,到最后几不可闻,“不可以,我、我要娶漂亮哥哥......”   完了,她是这样不矜持的小姑娘。   阿兄肯定要罚她了。   秦晚妆说完,懊恼地垂着小脑袋,轻轻叹了口气。   可是她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她得为漂亮哥哥负责呀。   虽然众人都说湘王世子少年英才,但她的漂亮哥哥也很好啊,比湘王世子好许多许多呢。   秦晚妆感觉到阿兄诡异地沉默了半晌,林岱岫反而莫名笑起来。   秦湫眉眼疏淡,映着余晖,也是端方清雅的斯文模样,他温温和和的,浑如金昭玉粹。   秦湫轻轻把她扭正,“好姑娘,告诉阿兄,你那漂亮哥哥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鹤崽儿:后背一凉。 第18章 梳发   “就是我们上元时见着的那个哥哥呀。”秦晚妆的声音绵绵软软的,她举起自己的小爪子,炫耀地晃了晃,“漂亮哥哥可好了,还会给我编草环呢。”   烛火昏黄,青鸟翠羽微微晃动,尾间流转着柔暖的光影。小姑娘的手腕被衬得愈发白净,半点瑕疵都无,好似一块精美的瓷器。   她历来是个乖巧的好孩子,此时坐在秦湫怀里,小指勾着兄长的乌发,眼里盛着满满的纯稚与天真。   她就像是拿天上烟云供养出来的小姑娘,早在出生时就被安放在明净矜雅的高阁里,没见过半点人间的风雨。   秦湫记起上元节弹箜篌的乐师,辨不清什么神色,轻轻捏了捏小姑娘的耳尖,他不想同这小白眼狼聊她的漂亮哥哥,轻斥,“区区一个草环便把你哄走了,哪家的姑娘想你这样没出息。”   秦晚妆不服气,她觉得阿兄是个十分无理取闹的大人,气呼呼反驳,“漂亮哥哥是好人,我才喜欢他的呢,阿兄心里便只有草环吗?”   秦湫懒得搭理这只没良心的小东西,等着秦晚妆的药煎好,端着药碗慢慢喂到小姑娘嘴里。   “我不要喝,如今的药越来越苦了。”   秦晚妆气得去挠秦湫的肩,小猫儿踩爪子一样,力道软绵绵的,嗓音却很委屈,“你不愿意理我,就拿药来毒害我,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坏阿兄,你就是想欺负我,我也不要理你了。”   秦湫垂眸看着她。   小姑娘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气势不足,又恶狠狠地补了句,“你、你且等我长大罢,待我长大,我也要给你灌许多苦药。”   “还、还不给你蜜饯吃!”   她扭过小脑袋,留给秦湫一个气呼呼的后脑勺。   秦湫这才发现忘了给小孩儿喂蜜饯了,从身边的碟子里随手捡了些,一颗一颗喂到小姑娘嘴里。   他的神色却很疏淡,说出来的话也清冷如斯,“我竟不知,姑娘还有这样的志向。你可一定得快快长大,我等着你给我喂苦药喝。”   秦湫把小姑娘拎下来,取了锦帕将手指细细擦拭干净,淡淡吩咐,“带小姐回去就寝。”   夜色如水,烛火昏黄。   林岱岫望了望小姑娘的背影,指尖拈着棋子,却任由它们“啪嗒——”落到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捡起,棋子又落下。   闲闲散散的,看着百无聊赖。   棋子滚到地上,林岱岫懒懒俯身,绛红色长袍垂到地上,清瘦的指节搭上莹白的棋子,他带笑开口,“你同一个小家伙生什么气。她喜欢乐师,总好过喜欢湘王世子。”   他似乎并不在意秦湫搭不搭理他,自顾自又道:“既然那祖宗喜欢乐师,买进府里陪她便罢了。小姑娘的兴趣惯来变化无常,兴许过段时间就厌倦了。”   秦湫有些烦闷,“养出个混账东西。”   林岱岫笑笑,慢条斯理道:“你若是不愿她同旁人接触,关起来就是了。”   秦湫冷冷睨他一眼,林岱岫随手把棋盘打乱,又笑,“你瞧,你又心疼了。阿湫,你的心肠总是这样软。若我是你,便不会让她瞧见府外的风景。”   *   木窗上摆着山茶,春风下像烧起的火焰。   自打她上次戴山茶出门后,每个清晨都会在木窗边发现一朵新鲜的、品相上佳的山茶花。   云州人人都知道秦家小姐爱山茶,从前也有人在她的必经之道上送她些稀奇古怪的品种,但那些人所求皆是黄白玉珍,鲜少有这样不留名的好心人。   秦晚妆的小脑袋想不明白这种事,索性也不再想。   她捡起茶花往边上递,想让稻玉给她梳发,却发现稻玉站在一边,俯身朝来人福礼。   “东家。”稻玉问安道。   秦湫淡淡应了声,接过小姑娘手中的山茶花,微凉的指尖触上殷红的山茶花瓣,那双修长素净的手显得愈发清白,“下去罢。”   嗓音清冷,这是在同稻玉说话。   秦湫披着件晴山色繁锦长袍,行姿疏淡,长身鹤立,他站在小姑娘身后,取了木梳帮秦晚妆梳发,清瘦的指节穿过乌发,如冰丝冷玉般。   秦晚妆乖乖巧巧地坐着,仰头看秦湫,有些担心,“阿兄,你快些,我要出门啦。“   她之前同漂亮哥哥约定过,今日要同去西邻山踏青呢。   秦湫轻斥,“混账东西,白养你这么些年。”   秦湫自海外回来后,便不再拘着她,小姑娘胆子也愈发大,回身抱住兄长,像块软酥糕一样贴着兄长的锦袍,乖乖叫阿兄。   秦湫不理她,给小姑娘梳好发,又喂她喝了药,拈着小甜果儿喂她。   苦药入喉,小爪子挠挠桌案,她有些不高兴,她嚼着甜果,觉得阿兄是个十分不讲道理的大人,她已经许久没有发病了,她的病分明已经好了。   小姑娘的声音绵绵软软的,听起来有些委屈,“我的病已经好了呀,为何还要喝药。”   她尤觉不够,想证明给兄长看,还跳下来转了一圈儿,水蓝洒金裙摆在阳光下似有清光流转,她不知道瞧见什么,又低下头停了会儿,轻轻拍了拍襦裙边角的金粉。   秦湫垂眸看着小姑娘,这只不坚定的小东西似乎又被金粉吸引了注意,举着小手在阳光下细瞧,眸子里闪着光亮。   他轻轻把小姑娘拎起来,“坐好。”   秦晚妆扭过头,扒拉秦湫的肩,“阿兄,为我治病要花许多银子吗?”   秦湫的手顿住,“为何这样问?”   “府里有人说,我喝的药价值千金呢。”小姑娘挠挠秦湫的衣袖,她不明白千金是什么概念,但她看得出那些人说话时眉眼间露出的欣羡与感慨。   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她去寻漂亮哥哥时,偶然路过后院花圃,几个年长的丫鬟姐姐们聚在一处,谈笑声窸窸窣窣。   “东家前些日子又出海了,这都是第几次了,真是不把命当命,若是他回不来,那么大个秦府岂非便宜了旁人。”   “据说海外有一奇珍,入药能活死人、肉白骨,东家许是出去找药了。”   “找着那药又有什么用,小姐现在喝的药便不珍贵吗,各个拿出去都是万人哄抢价值千金的,不也只能吊着命吗?”   “再者,东家现下二十有四了,连个夫人都寻不着,你们说是为着什么,云州哪家的贵人愿意嫁给个拖着妹妹的夫郎,非但要维持自己的生计,还得时时供着个花钱如流水的小姑娘......”   “若是父母早亡,东家把小姐带在身边也就罢了,只是,老爷夫人分明还在世,东家却不让小姐见她爹娘,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   秦晚妆有些难过。   她想,要是没有自己,旁人家的好姑娘便不会嫌弃阿兄,他便能娶一个温柔知礼的好娘子,同她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然而她却成了阿兄的妹妹,阿兄娶不到嫂嫂,还要为她日夜操劳,拼着命出海为她寻药,背地里还会招致旁人非议。   但是一切本不该如此,阿兄分明是个很好的人。   秦晚妆晃晃悠悠地从椅子上爬起来,站直,小爪子扒着秦湫的肩,她刚好同秦湫平视,她指指自己,眼睛湿漉漉的,眉眼弯弯,“阿兄,我病好啦。”   “我、我不想喝药了。”   “阿兄去娶嫂嫂,不要出海了。”   “好不好呀,阿兄。”秦晚妆挂在秦湫身上,小手在她脖间轻轻挠了挠,猫儿一样。   她觉得这些大人都不如她一个小孩儿聪明,她的病分明已经好了呀。   秦湫怔了一会儿,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儿,小姑娘似乎有些疼,挣扎着要逃开,秦湫放缓声音,问她:“往往,阿兄出海的事是谁同你说的?”   秦晚妆迷糊了,阿兄怎么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却反而来问她呢。   “府里有许多人在议论呢,我听见啦。”小姑娘乖乖回答。   回答完,又扯扯秦湫的衣袖,重复,“好不好呀,阿兄。”   秦湫掩下眉间的戾色,温声道:“不可,往往身子弱,还是要喝药。”   小姑娘有些颓丧,低垂着小脑袋想说话。   阿兄怎么那么不懂事呀。   秦湫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指了指桌上的匣子,“你的糕点都备好了,且去罢,把稻玉和西桥带上。”   秦晚妆扒拉扒拉他,“阿兄,你不要出海了,好不好啊,林哥哥说,海外很危险,有妖怪呢。”   秦湫觉得这小祖宗委实不大聪明,轻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你且听他糊弄你。”   小姑娘却很执拗,秦湫轻叹口气。   “我日后若是得不到姑娘的准允,定然不出海,成不成?”他轻哄着,顺了顺小姑娘的长发,“且出门罢,不可再乱跑,乖乖听稻玉的话。”   秦晚妆听见阿兄应了才开心,跳下椅子,吧嗒吧嗒跑过去拎匣子,从里面偷偷取出一块碧玉糕,跑到秦湫面前站定,眼睛晶亮晶亮的。   她举着小手,踮起脚尖,“阿兄,你低一点。”   秦湫顺着她俯身,小姑娘将糕点递到他唇角,他就着吃了口,听见小姑娘轻轻软软的声音,“这小糕可好吃了,整个匣子里只有这一块呢。”   秦湫哑然失笑,“那你作甚要喂给我?”   秦晚妆有些害羞,悄悄转过身,她小小一只,瞧着就像个水蓝小团。   秦湫听见这小团儿软软的声音。   “因为阿兄是个听话的大人呀。” 第19章 开花   桃花如盖,花瓣纷纷扬扬洒下来,恍若上了色的乱琼碎玉,星星落落分散在泥地上,小道便似日暮时烧起的云霞。   秦晚妆上了西邻山,沿着石子小路往山腰走。   小姑娘生得好看,双瞳剪水,宛转蛾眉,干干净净的,一瞧便是精心供养出来的金枝玉叶。   只是她穿得厚重,稻玉生怕这小病秧子受了寒,又为她披了件正青银纹氅衣,此时愈发像个精致的小圆子。   “那是哪家的小娘子,出落成这个模样,家里人竟也肯放她出来,也不怕教人哄走了。”   “那小姐瞧着清贵,约莫也是那几家的贵人。”   云州说得上名头的无非是湘王府、太守庄家,再加一个秦氏,秦氏虽为商贾之流,但长久以来乐善好施、仗义疏财,颇得人心,更遑论其商行遍布四海,堪聚天下金银。   旁的人却不大相信,纷纷笑起来。   “这山又不是什么金疙瘩,哪家的贵人会上这儿来。”   “是了,听说秦家小姐是个不长命的,日日都在府里养身子,庄家又各个风流,这会儿指不定在锦屏楼哪个雅间里窝着。”   “至于湘王府......”那人顿了顿,想起了什么,“湘王府是不是同秦家在议亲,我听说,江世子同秦家小姐十分要好,上次老太傅归乡,他们俩在书院还是一道见得老太傅。”   “听书院里的人说,那二位当真是形影相依啊。”   “一个注定早死的病秧子,湘王府竟然肯要?”   “王府要不要,岂轮得到你管!”细白长鞭甩到地上,扬起尘埃,“云州当真富庶,你这样的蠢人也能吃饱饭在这儿嚼舌根子。”   江婉儿站在山道上,眉头拧起,厉声呵斥。   她现在最听不得秦家和王府之间的弯弯绕绕。   什么形影不离、情比金坚,分明都是子虚乌有的事,这些人倒是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好像亲眼见着了一样。   她拿鞭子抵树,堪堪站稳了。   她想起前些日子路过书房,二哥哥从书院回来后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非秦晚妆不娶;父王大抵也是疯了,提亲被秦家主拒绝后,竟然放出流言要坏了秦晚妆的名声。   她现在都不敢见秦晚妆。   那个小傻子现在定然还什么都不知道,她那么小,只晓得吃糕,听见这些话没准还会上前气呼呼地辩驳,说出的也无非是什么“你怎么这样啊”“我不理你了”之类的废话。   半点儿用都没有。   说不准她还会被气哭。   啧,没用的小东西。   江婉儿又厌烦起来,细白长鞭往桃树上很甩,桃花簌簌而落,掉了一身,江婉儿冷眼看着噤若寒蝉的那几个废物,“滚。”   那几人本就是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被吓得不敢动弹,在生怕被王府的贵人发落了,听见她说话才大喘口气,麻溜滚了。   “你倒是对你那小嫂嫂很好。”祁新月微微笑着,问身边人,“那位秦家小姐是什么人?”   “秦家商女。”   祁新月颔首,眼里露出一抹厌恶,很快收敛了,扬着下巴,不以为意,“商女要嫁进湘王府可不容易,说不准背后使了什么手段,左右都是下等贱籍,无甚可在意的。”   祁新月是越庆侯府嫡小姐,放在京师也是数一数二的世家贵女,身边人自然纷纷巴结讨好,顺着她的话谈论起来。   “湘王世子少年英才,定然是被那商女勾了魂儿,才会应允这桩婚事。”   “这事儿在京师可海了去了,那样的女子往上爬,无外乎那几种腌臜法子,湘王爷也是个心软的,竟真肯让那人进王府的门。”   “......”   “够了。”江婉儿收回鞭子,压着气同周边人解释,“那小孩儿傻得很,想不出什么肮脏手段。两家也没定亲,不过都是流言。”   祁新月摇摇头,轻叹口气,“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江婉儿抿了抿唇,湘王府式微,她还开罪不起越庆侯嫡小姐,忍了忍没出声。   “那便是秦家小姐吗?”   山道上响起一个温儒斯文的声音。   祁新月循声去看,只见一个拄着竹枝的青年,眼前覆丝白绸带,着青衣,清隽淡雅,神色明朗润泽。   “裕......”祁新月惊呼。   徐敬山轻轻笑了,摇了摇头,“祁小姐安好。”   祁新月知道他不想教旁人知道身份,心领神会,微微欠身,“裕公子安好。”   她的目光却循着徐敬山的声音往南面望。   先前江婉儿鞭打的那棵桃树这会儿正簌簌落着花。秦晚妆的注意力被吸引,弯腰捡了一朵,放在掌心,粉嫩的花蕊顺着风飘散,手心微凉,沾了晨间的清露。   小姑娘生得粉妆玉砌,眸子晶亮,好似藏了一春的琼光碎影,正青银丝鹤氅垂到地上。   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举着桃花对着阳光看,晨光顺着枝叶洒下来,光影破碎,映着水红的花,显得瑰丽秾醴起来。   徐敬山站在祁新月身边,目光遥遥落在桃树下,轻轻笑了,笑声疏落,略带几分清冷,“从前在京师,便听说过云州秦家小姐的天姿仙容,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天资仙容......   祁新月眸中暗光一闪,皮笑肉不笑,“确实是天资仙容。”   可惜了,她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天资仙容。   徐敬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莫名地笑笑。   “茶座摆好了吗?”祁新月问随侍的丫鬟,“若是摆好了,便把那秦家小姐也一并叫上吧。我也想瞧瞧婉儿日后的小嫂嫂。”   江婉儿心里有些厌烦,面上却还是端雅得体的样子,“祁小姐许是记错了,我们两家没定亲,秦晚妆也不是我小嫂嫂。”   祁新月却不理她,自顾自往前走。   *   秦晚妆举着桃花,眸子亮亮的,眉眼弯弯,开心地同稻玉说:“稻玉姐姐你快瞧。”   小手遮住桃花,又快速放开。   “阳光开花了呀。”   此时天空清旷,日色响晴。   小姑娘的声音绵绵软软,飘在风里。   稻玉柔笑着应和,“是,开花了。”   乖乖的小猫儿仰着脸,眸光里满是好奇与稚气,稻玉的心都快化了,不禁伸手揉揉小姑娘轻软的乌发。   秦晚妆似乎有些疑惑,但既然稻玉姐姐要摸,她还是乖乖把小脑袋伸过去,嗓音里带着雀跃,“稻玉姐姐,我再给你开一次花嗷。”   小手又遮住桃花,又迅速放下。   小姑娘有些高兴,并发自内心对自己骄傲起来。   她、她学会了一个可了不起的本领呢。   阴影洒下。   秦晚妆有些糊涂。   噫,她的花怎么黑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今天决定不说话。   因为本废物没写到三千字!   可恶!   ---   改个名字   怎会如此! 第20章 桃花   秦晚妆往前看,瞧见个姿容清秀的姑娘,她穿着白衣,霞裾月佩,干净无尘恍若山巅皑皑白雪。   她如众星捧月般,身后有许多人簇拥着,她却浑不在意,轻轻扬起下巴,目光落下来,居高临下的,“秦家小姐,久仰。”   秦晚妆眨眨眼睛。   这人是谁呀。   她收回桃花,有些不高兴,绵软的嗓音带了点不悦,“你挡住我的光啦。”   祁新月微微哂笑,“流光易寻,君山银针却少有,西小园摆了茶座,不知秦妹妹可否赏脸一顾。”   当然不可以啦,她们又不认识。   秦晚妆摇摇小脑袋,觉得自己遇见了一个十分不正常的姐姐,“我还要等人。”   祁新月掩下眉间的厌烦,面上还是清雅如仙的样子。   她自打生下来就是天之娇女,哪个人见了她不巴巴地跑过来阿谀讨好,何时体会过被忤逆的滋味。   “放肆。”青衣丫鬟上前,厉喝,“你可知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什么人,没眼见儿的东西。”   “阿希。”祁新月轻轻拂袖,示意她退下,“罢了,秦妹妹年纪尚轻,无须不依不饶。”   阿希嗔怒道:“小姐,您心善,不知道穷山恶水里的弯弯道道,这些商女各个都不是什么简单货色,若今儿来的是哪家的王孙公子,您且瞧吧,她定然要巴巴贴上去。”   “她欺负小姐心善,小姐又何必给她留脸面。”   “阿希,莫以恶欲揣测他人。”祁新月莞尔,掩唇轻笑,“秦妹妹不是这样的卑劣小人,许是秦家繁奢,秦妹妹看不上我的君山银针。”   “姑娘慎言。”西桥冷言道,按着腰间的短刃站在秦晚妆面前,眼神像一只狩猎的雪狼,清孤又阴狠。   秦晚妆有些难过,她觉得她理解不了这几个姐姐,她分明就不是这样想的呀,她只是不认识她们而已。   小姑娘倔强地抬着小脑袋,眼里隐隐有泪花闪现,她委委屈屈的,带着哭腔,“我、我没有看不起你的茶,也不想去巴结什么王孙公子,我的、我的漂亮哥哥就很好,我为何还要去巴结旁人。”   “我也没有欺负你。”秦晚妆看着祁新月,抽抽嗒嗒的,“你、你却在欺负我,天底下怎么有你这样的坏人。”   稻玉哄着小姑娘,拿着锦帕为她拭泪。   祁新月身后的人心思各异。   他们深知这位金贵小姐对商女的厌恶,越庆侯最为疼爱的妾室便是商女出身,靠着死皮赖脸进了侯府的门,把越庆侯迷得神魂颠倒,险些宠妾灭妻。   故而,祁新月对这些商贾出身的女子向来看不上眼,更遑论这个小姑娘生得美貌,若是让她长大,估计连皇宫里最美艳的贵妃娘娘都比不上她半分颜色。   这时有人出声笑语。   “秦小姐怎么还和一个丫鬟计较,那阿希不过是把窗户纸捅破了,虽说话不大体面,也是忠心护主的,秦小姐发发善心,且当是饶了那小姑娘气急下的戏言,收了眼泪吧。”   “是啊,若是让秦家主知道了,这小丫鬟可担不起罪责。”   如何、如何便成了她的罪过。   秦晚妆抬头,看见祁新月一行人站得端庄,半点灰都不沾的清贵样子,又想想自己小花猫一样的狼狈模样,气得又掉眼泪。   阿兄和林哥哥没教过她怎么骂人,因而她不知道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小姑娘抽抽噎噎的,语序很乱。   “我何时为难她了,分明是她难为我,我没有欺负人,是你们先挡了我的光......”   她哭着哭着,又想上去咬人,耳边却落下极浅极淡的话语,飘渺得好似来自山巅,嗓音疏朗如云间月,“往往,别哭。”   鹤声罩着件殷红繁锦长袍,手里拿着桃枝,他的长发高高束起,秾醴的红绳顺着风飘,一双桃花眼清澄透彻,好像装了荒山的暖雪,清清冷冷,却温柔如斯。   阿希见着来人,只当他是个位卑的下等布衣,“你便是她要等的人?她冒犯了我家小姐......”   “住口。”鹤声懒懒掀起眼皮子,轻轻笑了,他似乎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轻轻弯了眉眼,嗓音却很冷,丝毫不掩饰厌恶。   “你家小姐?”在众人略带轻蔑的目光里,鹤声感觉嗜杀的欲望在血液中翻涌,舌尖触上干涩的唇角,“那算个什么东西。”   四下寂静。   他们好像见了从满是血腥气的古战场里爬出的恶鬼,黄沙肃穆,天色猩红一片。   这还是人吗?   然而他们却看见,浑似疯魔的恶鬼这时低下头,眼里的恶欲与嗜杀如潮水般悉数褪去,眉眼温柔而干净。   他只是把秦晚妆抱在怀里,清瘦的手有些颤抖,他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气,才冷静下来,细细哄着,“往往,别哭。”   秦晚妆受了委屈,这会儿趴在漂亮哥哥怀里,像是要把一切都宣泄出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鹤声罕见地有些不知所措,指尖轻轻拂去小姑娘眼角的泪,“我来了,往往。”   嗓音有些颤抖。   鹤声觉得自己的心被攫住了,密密麻麻的虫蚁啃噬骨骼,他几乎要被逼得发疯,眼尾带了点病态的殷红。   他拼命克制自己想要杀人的恶欲。   不可以。   至少,现在不可以。   他捏着桃枝,把它递到秦晚妆的小手里,小姑娘的手软软的,像块酥酥甜甜的奶糕。   鹤声对上小姑娘的目光,温润地笑了,笑容却未达眼底,他轻抚着小姑娘的后背,嗓音里带了无穷无尽的惶恐与茫然。   “往往,别哭。”   “往往,看看我。”   “好孩子......”   鹤声生得天姿端艳,眉眼里尽是温柔,桃花落下,一切都显得瑰丽起来。   秦晚妆抬起小脑袋,也忘了哭了,只是静静看着,目光里澄澈干净,满是天真的稚气,她觉察到漂亮哥哥在颤抖,小爪子轻轻捏了捏鹤声的脸,像阿兄平日里捏她一样。   她觉得这样不可以。   漂亮哥哥看起来很难过。   晨光熹微,桃花簌簌而落,鹤声似乎有些怔愣,看着她软软的小手,低低笑出声,眼角却划下一滴清泪,滚烫又耀眼,映射出奇诡的清光。   秦晚妆轻轻啊了一声,想去看漂亮哥哥。   这时又有桃花落下,飘到小姑娘白净的额头上,此后便是温凉而滚烫的触感,鹤声轻轻低头,闭着眼,虔诚而庄重地落下一吻。   隔着桃花瓣,清冷而克制。   恍然似朝圣。   昼光似水,顺着桃枝的缝隙洒下来,好像带了些平日里见不着的瑰丽,空气里好似飘了金粉,秦晚妆有些恍惚,听见漂亮哥哥的嗓音有些古怪。   好似长久被掩埋在深山地底的熔岩冲天而出,终年静默无闻的雪山刹那间崩塌倾倒。现在的一切都灰蒙蒙的,日子好似变得混乱,带着无尽的奇诡。   这种奇诡比日月还亘古绵长。   他说:“往往,看着我。”   他说:“往往,我的好孩子。”   *   鹤声抱着秦晚妆,空气里金粉四散,映着昼光显得朦胧而飘忽,他轻轻哄着小姑娘,小姑娘似乎是困倦极了,沉沉睡去。   稻玉和西桥原本戒备地看着他,不知为何,浑身紧绷的弦却乍然松弛下来,不一会儿也阖了眼,静默无声地安睡在桃树下。   祁新月察觉到不对,皱眉冷言,“你是什么人?”   真烦啊。   漂亮的眉眼满是阴戾,鹤声把小姑娘安置好,松松散散理了理殷红袖袍,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他的目光落在众人身上上,不带任何波澜,像是看漫山遍野的枯骨荒冢。   日头挂在天上,昼光温柔而清和。   然而,桃林里的人却有一种置身阴曹地府的惊惧感,浑身上下冷飕飕的,有风吹过桃花瓣,风也清寒。   花瓣落到鹤声肩头,他浑不在意地拂去,脚步声很轻,落在众人心上却如惊雷巨鼓。   他走到徐敬山面前,轻轻笑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道曾经。   皇宫,大雨瓢泼,鲜血遍地。偌大的宫室里,只有他一个活人。   太烦了。他想。   天底下聒噪的废物为何这样多。   舌尖抵着唇齿,浓郁的血腥气迸发,清瘦瓷白的手搭上徐敬山的脖颈,他看着有些疑惑,不解地说,“原来你在这儿啊。”   戾气喷涌而出,如海浪般漫过他的胸腔。   他低声笑笑,说出的话却让徐敬山如坠冰窟。   “孤还当你死了呢。”   “咔嚓——”   他卸了徐敬山一只胳膊。   徐敬山冷汗直流,脸色煞白,鹤声瞧着他,却觉得很有意思,眉眼弯着,他轻拈着指尖,桃花的碎末慢慢流下来,鹤声笑得愉悦,肩头微微耸动。   鹤声的目光掠过众人,在祁新月那儿停住了,捡起一束桃枝,百无聊赖走到她面前,嗓音温柔得近乎惊悚,“你是越庆侯府的人?”   “是、是......”祁新月看见徐敬山的态度,又听见他的自称,哪还不知眼前人的身份,只恨自己情绪过于外露,这才招惹了这位流落人间久矣的太子。   此时听见他温和的声音,心倏地落下来。   太子长久以来流落民间,若想重回朝廷,定然要培植势力,没准,殿下为了日后的通天坦途,还会善待她。   毕竟,她是越庆侯府的嫡小姐。   祁新月缓了口气,欠身,“太子殿下安好。”   绛红色长袍垂地,鹤声轻轻笑笑,却不应她,只是对徐敬山说:“孤给你个活命的机会。”   清光流转,鹤声嗓音青润,“孤不想再见着越庆侯府了。”   “明白吗?”他说。   天地旷荡辽远,鹤声并不在意桃花林里的众人,此时抬手遮住昼光,目光遥遥落在桃花树下,细长鸦睫间流着清白的光影。   秦晚妆静静安睡着,这时轻轻呜咽一声,翻了个身子,像是一只小猫露出软软的白肚皮。   黎春十四年。   他们之间这样近。 第21章 寒症   “嘀嗒——”   雨水顺着瓦檐落下,天色灰沉沉一片。   清寒的晚风推开木窗,秦晚妆将将睡醒,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从榻上爬起来想去找她的漂亮哥哥。   视野内的景象却很陌生。   屋内素雅明净,梵香袅袅。   这是何处呀。   小姑娘从榻上跳下来,啪嗒啪嗒往门口跑。   秦晚妆有些冷,扒着门朝外露出毛绒绒的小脑袋,眼里亮晶晶的。   呀,是漂亮哥哥。   *   院子里,春寒料峭,桃花却开得旺盛,一簇一簇往廊下伸,层层叠叠的粉白压弯了枝桠。   雨水滚落,泥地上积了不少残花,此时显得有些暗沉。   “寒症难消,得此症者自古便是向天乞命,秦姑娘身子弱,能活到现在已然不易,老衲实在是没法子治。”老僧轻轻叹口气。   鹤声立于廊下,绛红色长袍垂地,他轻轻笑着,屈指轻叩阑干,语气散淡,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老方丈许是记错了,天底下哪有治不得的病症。”   老僧有些犹豫,“这......当真治不得。”   鹤声却好像没听见一样,伸手拢住桃花,用指尖轻轻碾碎了,“我听说,方丈前些年暗中收留了不少流放路上的罪臣后嗣。”   雨哗哗而落。   老僧瞳孔微缩,心中惊骇,“你是什么人?”   他自认这些事做得十分隐秘,连寺里的僧人都不知,只当那些孩子是街边无父无母的乞儿。   这人是如何得知的......   桃花顺着指尖流下,鹤声言语温和,“方丈莫惊慌。我知您削发前亦是名动天下的良医,只是请您想想法子为秦家小姐续命罢了。”   夹着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经文诵读声顺着风飘进来,如洗梧江上的大雾般苍茫,钟声渺远,似自九天倾斜而下。   “好好想想罢。”鹤声眉眼疏落,虽然笑着,笑容却未达眼底。   清瘦瓷白的指尖抚上阑干,纤长的赤红念珠串顺着手腕的动作晃荡,却没什么盛大庄严的肃穆之感,反而为少年人平添几分恢诡怪诞。   “佛门清净之地,不宜见兵戈。”他说。   少年人拂衣而去,老僧神色怔忪,方觉春雨已打湿后背。   *   秦晚妆瞧见漂亮哥哥走过来,悄悄藏在门后。   小猫儿调皮的步态不大隐蔽,裙摆的尖尖垂在地上。   鹤声的目光落在粉白小尖尖上,在门口站了会儿,对着院里的水坑笑了笑,敛起浑身的冷戾,确保自己像个正常人,才去屋里抓小猫儿。   那小猫儿果然跳出来,张开小手,眸子亮闪闪的,秦晚妆仰着小脑袋,嗓音绵绵软软,“漂亮哥哥,你想抱抱我吗?”   山巅倾颓,冰冷的坚冰厚雪压下来,把滔天的恶欲深埋地底,鹤声恍惚间,以为有昼光照进来,神色清朗如斯。   “往往,不可以。”鹤声说。   秦晚妆却不大高兴,扭头哼唧起来,“哼,不抱就不抱,天底下多得是人想抱我这样乖巧的小姑娘,我还不许他们抱呢。”   鹤声眸色晦暗,倏尔轻轻牵起小姑娘软乎乎的小手,对上秦晚妆气呼呼的目光,展颜轻笑,“乖孩子,不要让旁的人碰你,好不好。”   秦晚妆悄悄抬起眼。   她觉得漂亮哥哥特别古怪,虽然在笑着,但似乎浑身都变冷了,像刚从冰窖里出来一样,凉飕飕的。   她缩了缩小脑袋,奶声奶气的,“我自然不让旁的人碰我呀,我又不认识那些人。”   秦晚妆觉得,漂亮哥哥的气质这时才温柔起来,红色长袍在地上铺开,他伸手为她挡住飘进来的微微雨丝,纤长清瘦的手指略收拢,眸子瑰丽漂亮。   漂亮哥哥说:“好孩子。”   哎呀,秦晚妆有些害羞,悄悄转过身,背对着鹤声。   这还用说嘛。   她、她就是这样乖巧的好孩子呀。   *   古寺幽深,桃花和竹叶的清香夹着绵绵细雨飘进来。   鹤声怕小姑娘受寒,把她放在软榻上,又找沙弥借了披衣,罩在秦晚妆身上。   软贴贴的小手从披衣里伸出来,秦晚妆似乎想起了什么,把小手放在鹤声脸上,轻轻戳了戳。   小案上是杂乱冗长的画卷,画卷一端滑在地上,另一端被搁在桌子上,用镇尺压着。   鹤声俯身作画,右手清瘦瓷白,握着只素净的狼毫,他感受到脸上微凉的触感,握住秦晚妆的小手,目光有些疑惑。   秦晚妆拍拍衣裳爬起来,也有些疑惑,嗓音黏糊糊的,“漂亮哥哥,你不亲亲我吗?”   怪了,她睡着前戳漂亮哥哥,漂亮哥哥分明亲她了呀。   秦晚妆摸摸自己白净的额头,浅淡的桃花清香萦绕在空气里,秦晚妆觉得很古怪,她现在晕乎乎的,就像喝了青梅酒一样。   鹤声还是道:“往往,不可以。”   秦晚妆有些委屈,“可是你先前就亲我了呀。”真是奇怪,为什么先前可以亲,现在不可以。   鹤声哑然,怔忪了会儿,轻轻捏了捏小姑娘红红的小脸儿,“先前是我错了,我同往往道歉,日后再不会如此了。”   鹤声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解释。   大抵那时的昼光太暖,而桃花落得又太是时候,他实属鬼迷心窍了。   但一切本不该如此。   往往还这样小,她还是个孩子。   她应当先体会作为孩子的所有欢愉,而非在尚且天真烂漫的时候,同他一个从坟堆里爬出的恶鬼纠缠不休。   秦晚妆抽抽噎噎的,有些难过,她觉得自己肯定醉了,她晕晕的,“那你什么时候可以亲我呀。”   鹤声轻轻揉揉秦晚妆的长发,“等你长大。”   那、那就等长大吧。   秦晚妆想着,心里又有些高兴。   “嘀嗒——”雨落下来。   秦晚妆迷迷糊糊的,怎么那么冷啊。   她紧了紧身上的披衣,张开小手,想让鹤声抱她,奶声奶气的,“我好冷啊。”   冷意缠上四肢,密密麻麻的失重感在心头萦绕不绝,她好像溺毙在水里,那些沉重的、冷涩的海水,如虫蚁般钻入她的四肢百骸。   越来越冷了。   秦晚妆把自己缩成一团,贝齿冻地打颤,她的眼前乍然黑下来,像是落入暗不见光的无底深渊,她呜呜咽咽的,有些恍惚,“是不是到冬天了呀。”   她怎么那么冷呀。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漂亮哥哥惶恐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   “往往。”他叫。   “往往,你看看我。”声音难过得近乎哀求。   哎呀,怎么了嘛,她只是太冷了,想睡一觉呀。   漂亮哥哥真是大惊小怪。   秦晚妆想举起小手拍拍鹤声的脸,顺便趁他不注意,再悄悄换一个亲亲,但是她没什么力气了,秦晚妆缩成小小一团。   算了,她想。   太冷了,等她醒来再骗漂亮哥哥的亲亲吧。   半睡半醒间,她听见瓷器砸到地上碎裂发出的剧烈声响,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漂亮哥哥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漂亮哥哥说:“来人,去叫方丈。”   漂亮哥哥说:“你们都死了吗?全部滚去找大夫。”   原本清朗的声音染上无尽的诡谲,鬼气森森,却又无比绝望。   像一枚死去的月亮。   她有点害怕,又有点难过。   此后,便是绵长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等小往往长大再堂堂正正谈恋爱叭! 第22章 殿下   夜色暗沉,大雨瓢泼,翻滚的黑云似深渊里狰狞的巨兽,猩红大口一张,轰隆隆的紫雷劈树而下。   秦晚妆实在难受,迷迷糊糊呜咽着,把自己缩成一团,活像只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奶猫儿。   “哗啦啦——”暴雨倾斜而下。   院子里很吵,沸反盈天的。   “你个老匹夫,你当秦小姐是你院子里打鸣儿的金禽吗,西艾加死活草,这种破烂方子你怎么开得出来!”   “庸儿!不下猛药,难道任由小姐一直昏睡下去吗?”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我看你是想送她去见神仙。”   “如若、如若能找着九活节......”   一群提着药箱的大夫争得脸红脖子粗,捋袖子预备要打起来,却听见泠泠一声“够了”,几人止住动作。   秦湫眉间带着点烦闷,“太吵了。”   是呀,太吵了。   秦晚妆想点头,可是她动不了,她就像沉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地里,慢慢陷落下去,不管如何挣扎都出不来。   秦晚妆有些害怕。   外面似乎没人说话了,只有风打木窗发出的咣当声,和珠帘碰撞发出的清脆响音。   秦晚妆迷迷糊糊间,呜咽着想翻身。   这时,湿润的锦帕贴上额头,清清爽爽的,秦晚妆觉得身上黏糊糊的感觉少了些。   阿兄身上带着熟悉的冷香,甚是清苦,然而秦晚妆却觉得心安,混沌间,她拱拱小脑袋,想去蹭蹭阿兄的手,然而不管怎么蹭,她都找不到阿兄在哪儿。   秦晚妆又有些委屈。   阿兄怎么不摸摸她呀。   她觉得自己肯定要掉眼泪了。   然后又是一阵脚步声,林岱岫拢拢衣袖走进来,秦湫目不斜视,看着床榻上安安静静昏睡的小姑娘,眉眼温柔,又用湿润的帕子为她擦擦小爪子。   “现下倒是乖觉。”林岱岫笑笑。   视野里,秦晚妆小小一只,整个人盖着锦被,双眼阖上,安静又乖巧,一小捋头发绒绒软软,顺着荞麦枕垂下来。   一片静默。   毕竟,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一直这样乖觉下去。   秦湫抿了抿唇,“那乐师呢?”   “寻不见人。”林岱岫说,“似乎往北去了。”   珠帘晃荡。   秦湫冷嗤一声,“我要回京师一趟,你照顾好往往。”   意料之中,林岱岫又笑,“自然。”   秦晚妆晕乎乎的,有些气闷,又想掉眼泪了。   她的漂亮哥哥去哪儿啦,阿兄为什么又要出门呀。   她想伸小爪子给自己擦眼泪,模模糊糊间,她也分不清她的小手在哪儿了,只感到有人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是谁呀。   屋子里响起林岱岫含笑的声音,“真是个好姑娘,招得两个人为你自投罗网。”   甫尔,他轻叹一声,“相白,看顾好她。”   林岱岫拂衣而去。   *   苦药灌入喉,秦晚妆呜呜咽咽的,想伸手把药推走,浑身上下却软贴贴的,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混混沌沌间,她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日子似乎被拉长了,秦晚妆在半睡半醒间,听见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空气里总是湿漉漉的,偶尔还会飘来几缕茶花香。   秦晚妆有些恍惚,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苍茫大雾里,瞧不见来路,也不知道该如何走出去。   她在雾里绕了许久,久到她都记不清日子了,迷迷糊糊间,她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略有些清朗,温温润润的,如同上好的青玉。   “秦小姐。”那个声音说。   秦晚妆从雾里爬起来,“你是谁呀。”   小姑娘奶声奶气的,像只对充满好奇心的小猫儿,为了探寻外界的神秘,悄悄伸出小爪子。   那个声音顿了会儿,此后便是一阵压低的笑音。   “你同她真像,难怪江鹤声如此喜欢你。”   “她”是谁呀?   秦晚妆有些疑惑。   那个声音好像能窥见她的心思,又说:“她是江鹤声从前最喜欢的姑娘,日日带在身边的。”   秦晚妆眨眨眼睛。   什、什么意思啊。   她有些着急,想去找声音的来处,钻进雾里四处张望,前路依然是大雾,迷迷蒙蒙的,像极了云州的烟雨。   秦晚妆的心里生出数不清的惶然。   这人在说什么。   漂、漂亮哥哥自然是喜欢她的啊,先前林哥哥也说了,漂亮哥哥是欢喜她的。   漂亮哥哥只是不愿意和她成亲而已。   她吧嗒一下坐在雾里,望向四周,原本亮晶晶的眼睛灰暗下来,变得湿漉漉,眼泪顺着小脸儿流下来。   坏、坏人,骗她。   漂亮哥哥分明很欢喜她的,怎么可能是因为旁人。   她是天底下最冰雪聪明的小孩儿呢,还有哪个小姑娘比她更讨人喜欢呀。   秦晚妆有点难受。   她想见漂亮哥哥了,她想让漂亮哥哥抱抱她。   *   “裕王殿下为何在此处?”西桥的眼睛眯起来,像雪山上独行的狼遇到挑衅一般,他笔直站着,目光却不善。   裕王不知从何处听说小姐病重,今晨携太医来为小姐看诊,他就带他们进来看了一眼,此时太医在隔壁开药,裕王反倒又出现在小姐闺阁,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指尖按上腰间的短刃,轻轻摩挲。   徐敬山看见西桥的动作,阖上纸扇,举止斯文,解释道:“秦小姐与本王一故人十分相像,因而多看了几眼。”   “真是缘分。”西桥说着,俯身请他出去,“能得殿下记挂,定然是极其紧要的故人了。”   透过眼前的白带看人并不真切,徐敬山的目光落在床榻上乖乖阖眼安睡的小猫儿上,神色晦暗不明,“是,她于本王而言,是很紧要的人。”   “她叫阿桥。”纸扇轻轻敲了敲掌心,徐敬山遥遥往秦晚妆那儿看了一眼。   秦晚妆还是原先的模样,软乎乎的长发垂落,盖住小脸儿,面色苍白如纸,看不出半点生机。   徐敬山轻讽一笑,跟着西桥出去了,目光里带了点怀念,他抬着头,看外面斜斜的雨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徐敬山沉吟片刻,倏尔轻笑,笑得有些苍凉。   “她是个很活泼的小姑娘,与我一同长大。”   “我......”他顿了顿,“我很挂念她。”   后面那句的声音很小,将将飘散在风里。   西桥听得不大真切,只当他在怀念故人,笑笑,“裕王殿下金尊玉贵,想去哪儿去不得,若是实在挂念,自然可以去找阿桥小姐。”   徐敬山静默了一会儿,摇摇头,目光里罕见地带了点茫然,“她大抵已经不在了。”   *   秦晚妆坐在大雾里,也有些茫然。   阿桥是谁呀。   她同阿桥很相像吗?   软乎乎的小手掐掐小脸,秦晚妆有些怔忪,原本清亮的眸子显而易见地颓败下去,小脑袋耷拉着,她有些害怕。   漂亮哥哥当真是因为阿桥喜欢她的吗?   不、不会的呀。   秦晚妆拍拍小脸。   她这样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呀,漂亮哥哥定然喜欢往往,不喜欢阿桥。   她想着想着才松了口气,心里却始终空落落的。   她有些后悔。   她想见漂亮哥哥,她当初应该找漂亮哥哥骗一个亲亲的。   若是漂亮哥哥再亲亲她,她就不会这样难过了。   ——她想见漂亮哥哥了。   秦晚妆在大雾里,呆呆坐了会儿,长发软软垂下来,她发觉现在的自己有些脏,小手上都是泥点,也不知是何处弄来的。   完了,她是个脏小孩儿了。   她爬起来,绕着原地转了一圈,小脑袋低低垂下,她看见自己的裙摆处蹭上了白灰。   她得把自己弄干净一些,这样,等阿兄和漂亮哥哥见着她的时候,就可以直接抱她了。   秦晚妆想。   这时,秦晚妆面前突然出现一片烟雾渺茫的湖泊。   湖边是稠密的青枫林,亭亭如盖,林间烟气亦蒸腾,依稀辨得清隐藏在漫漫青枫里的雾阁云窗。   真好看呀。秦晚妆想。   这是仙乡吗?   她可在话本里瞧见过,许多人都在睡着后见到神仙了,难道她也要见到神仙了吗?   先前的颓丧一扫而空,小姑娘脑袋小小,实在装不下什么复杂物事,这会儿又开心起来。   天底下当真有神仙吗?   秦晚妆像只好奇的小奶猫儿,一溜烟钻进青枫林。   青枫林里烟气迷蒙,枝叶斜斜垂下,草木扶疏。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闪过,白刃砸入青枫树干。   “什么人!”急声厉斥。   林里响起纷乱的踩踏声,自远而近,清光流下,刀锋闪着暗芒。   “有刺客!”   “保护太子殿下!”   空气乍然焦灼起来,像是一点就炸的炮仗,身穿黑甲的侍卫在青枫林间穿梭,黑影逡巡而过。   秦晚妆被吓得一激灵,轻轻颤抖,有些害怕。   她、她不是刺客呀。   秦晚妆看见树上的刀刃,脸刷得一白,冷汗流下来,脑子里一团浆糊。   她提着裙摆往前跑,风声呼啸,身后似乎有人发现了她,脚步声迅速靠近,秦晚妆往前方楼阁里一钻。   这是枫林深处,高耸的楼阁朴雅古劲,雕梁复杂精致,里面书海林立,卷帙浩繁,无数木架整齐地排列,边角台阶回旋而上,穹顶处画着巨大的山川图景。   秦晚妆吧嗒吧嗒跑上木阶,躲在木架后,双手交叠捂着嘴,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   脚步声自下而上。   越来越近。   透过架子镂空处,秦晚妆看见了黑甲,粼粼散发着凉光,教人如坠冰湖。   分明是晴好的暖阳天,秦晚妆却觉得很冷,四肢冻得打颤,昼光洒下,秦晚妆有些恍惚。   在梦里会死掉吗?   她难过得想。   “曲黎。”不远处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   那人似乎有些无奈,轻声道,“你过分谨慎了。”   名唤曲黎的侍卫半跪行礼,有些犹豫,“殿下恕罪,只是,属下方才确实看见了刺客......”   秦晚妆的心漏了一拍。   殿下的嗓音很清醇,像酿了一个春天的青梅酒,他慢慢走过来,轻叹了口气,“此处无刺客,退下罢。”   秦晚妆循声抬头。   秋水为神,白玉做骨。   来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面容尚待青涩,身姿挺拔,浑身都是端方清雅的气度,昼光倾斜而下,他的面色带着些病态的苍白,他掩唇低咳,朗目疏眉,神清骨秀。   闻说仙鹤善化人,出世救苍生。   秦晚妆觉得,若是世上真有神仙,大抵就是眼前人的模样。   那人微微抬眼,对上秦晚妆的目光,秦晚妆吓得又想找地方躲起来。   殿下却笑笑,他似乎在找什么书,朝秦晚妆这边走过来,抬手从书架上抽了一卷,修长的手骨节分明,带着串莹莹白玉制成的珠串,珠串垂落而下,衬得手愈发瓷白明净。   秦晚妆小小一只,仰着头看他。   殿下也垂首,漂亮的桃花眼里好像藏着细碎的晨光星影,他单手握着书卷,对这个乍然闯入的小猫儿似乎也很好奇。   “你是哪家的小姑娘?”他问。   作者有话要说:   年少的鹤崽儿:你是哪家的小姑娘。(好奇.jpg)   现在的鹤崽儿:你是我家的小姑娘。(坚定.jpg) 第23章 神仙   昼日晴好,青枫飒飒而落。   秦晚妆乖乖坐在小椅上,双手扒着桌案,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的少年,“神仙哥哥,你同我的漂亮哥哥很像。”   眼前人握着书卷,蓝衫斯文,他说话时很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秦晚妆对上那双藏了稀疏星子的漂亮眸子,看见他轻轻弯了眉眼,嗓音温煦,“那实在很有缘分。”   “是呀是呀。”秦晚妆点点小脑袋。   可有缘分了。   她觉得他们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只是神仙哥哥要更年幼些,而漂亮哥哥已经是大孩子了。   秦晚妆想了想,有些犹豫,“只是,你们有些时候又很不一样。”   神仙哥哥浑身上下都很温柔,像汉白玉化成的一样,清疏雅正,他似乎对所有人都很有耐心,像是能包容一切,时时刻刻恪守着君子的雅行。   而漂亮哥哥就像风里长大的野草一样,秦晚妆有时能看见他眼里孤注一掷的绝望,和绵延万里永不消逝的惶恐。   他好像一直找不到家,又一直在害怕。   漂亮哥哥总觉得自己藏得很好,但她都能察觉到呢,她可是天底下最冰雪聪明的小姑娘。   秦晚妆有些难过。   她的漂亮哥哥在哪里呢。   青枫吹起又落下,秦晚妆有些无聊了。   神仙哥哥一直在读书,好像从来不会倦怠一样,有时他会跟侍从出去,但很快又会回来,秦晚妆在神仙哥哥手里,看见了天下的舆图、状元的策论、以及边陲小国的国书......   秦晚妆问:“神仙哥哥,你不无聊吗?”   他似乎有些疑惑,漂亮的眸子怔忪一会儿,抬手摘下小姑娘头上的青枫,“惟尽责耳。”   真奇怪,秦晚妆想。   原来神仙是这样过日子的。   *   秦晚妆眨眨眼。   刹那间,大雾接天而起,又慢慢散去。   秦晚妆晕乎乎的,眼前乍然漆黑一片,逼仄的空气里弥漫着焦枯的干草味,秦晚妆咳了两声,觉得自己呼吸都不畅快,小手轻轻往两边扒拉,从干草堆里爬出来。   秦晚妆小脸儿惨白。   这是哪儿啊。   她往四周看。   雪落大漠,寒风肃杀。   鼓声阵阵,雄浑如黄河落日,猩红的绸缎顺风荡起,掀起火焰般的滔天巨浪。   血,都是血。   火光冲天,尸骸遍地。   空气里飘着呜咽的抽泣声,脏兮兮的小孩儿跪在城门口,对着面前的尸体嚎啕大哭。   “开城门啊!”   “我求求你们了,开城门啊!”   有人锤地恸哭。   他身边的男人拿着破碗,瘦骨嶙峋、面黄肌瘦,他疲惫地靠着城墙,嗓音喑哑。   一只黑鸦落下来,男人猛地把小孩儿抱进怀里,下颌靠着小孩儿的头顶,喃喃道:“幺儿,别怕,咱们能活,咱们能活......”   秦晚妆踉踉跄跄爬出去,城门口燎起熊熊烈火,杂着清冷的碎雪,她有些害怕,“这、这是哪里呀,神仙哥哥呢......”   墙角的男人目光无神,“神仙、没有神仙,没有神仙......这里全是死人!全是死人你瞧不见吗!”   秦晚妆被吓得一激灵。   他拼命把怀里的小孩儿抱紧,小孩儿哭着喊爹爹,他乍然清醒了似的,恍惚地看着秦晚妆,“你是哪家的孩子,快跑吧、快跑吧。”   “跑、往哪儿跑......”他说着说着落下眼泪,从地上艰难爬起来锤墙,嗓音嘶哑,“开城门啊!收留收留我们吧,军爷,求求你们了,开城门吧。”   “开城门啊!”   “军爷,开城门吧......”   哀号遍野,一把火烧得天色如昼,空气里充斥着血气。   城墙上。   将士们大多于心不忍,“开城门吧,大人,我们能守......”   “大人,那些都是普通百姓啊,咱们在外面拼杀,为的不就是他们吗?开城门吧,求您了大人。”   “......”   火光把曲黎的面容映得恍惚起来。   透过火光,不远外凉川军提枪驻立,神色张扬,沙场焦灼,像擦到火星的干柴,哗地一下燃起来,滋滋啦啦溅着火花。   黑烟滚滚而上。   “刺啦——”箭矢滑坡天际。   凉川军悉入滚入沸水一般,顷刻间哗然。   曲黎看见,凉川的将军,那位被称为草原天珠的男人,直愣愣倒下去,眉间插着一枚染红的箭矢。   风声肃杀。   太子骑白马而来,飞鹤云纹氅衣顺风而摆,他单手握缰绳,白马仰前蹄,太子身姿英挺,鹤骨松姿,眉目间染了些清冷。   “开城门。”   嗓音泠泠如碎玉。   “援军!”   “是援军,太子殿下带援军来了!”   “......”   红缨猎猎,冷风肃肃。   曲黎手作刀砍下,大喊,“开城门!”   顷刻间,乱箭齐飞。   流箭飞窜,秦晚妆小小一只,不知道被挤到什么地方,和人群分散开,寒光一闪,秦晚妆吓得闭上了眼睛。   顷刻间,秦晚妆的小脑袋里走马灯般涌出许许多多的念想,又霎那归于空白,整个人都晕乎起来。   干、干什么呀。   为什么要教她做这样可怖的梦啊。   她好想回家。   她想阿兄和漂亮哥哥抱抱她。   ——她害怕。   “刷——”   箭矢划上清飒剑身,发出刺耳的鸣响。   焰火顺着箭矢投下来,尘土上的野草乍然烧起来。   秦晚妆一个踉跄,迷迷糊糊间落入温暖的怀抱,修长清瘦的手伸过来,把她揽住了,秦晚妆仰着小脑袋,对上神仙哥哥清朗的目光。   天上正落着雪。   神仙哥哥拂袖遮住她的头顶,“你为何在此处。”   嗓音带了点疑惑,还有些隐于深处的不满。   他风尘仆仆,眉间带了点倦怠,却还是漂亮温雅的样子,对上小姑娘的眼睛,似乎知道等不到这个小家伙的回答了,无可奈何地轻叹了口气。   “你总是这样不乖。”他说。   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呀。   她一睁眼就在这儿了。   秦晚妆抽抽嗒嗒的,小手扒着神仙哥哥的衣襟,浑身颤抖,“我、我害怕......我不想待在这儿。”   太子水袖蓝衫,低头看着她,认真地听她说话,雪落在肩头,衬得他的眉眼愈发散淡,他似乎不喜欢小姑娘掉眼泪,伸手轻轻拂去了。   “别看。”他说。   这时,太子伸手盖住她的眼睛,淡淡的青松味萦绕在鼻尖,秦晚妆轻轻戳了戳那双日常用来握国书奏章的手,凉凉的,像在雪地里埋了多年的冷玉。   太子漂亮的眸子里映了干净的碎雪,他看着似乎有些不解,但还是任由小姑娘去了,嗓音温煦如斯,“好孩子,你应该再乖一些。”   秦晚妆忍着害怕,抽抽噎噎反驳,“我还不乖吗?我可乖了。”   太子怔愣了一会儿,轻笑,“如你这般,就很不乖。”   秦晚妆又难过了,小手轻轻牵牵神仙哥哥的袖摆,身边寒光闪过,秦晚妆的小脸儿刷得白了。   血,是血。   猩红的鲜血溅到瓷白的小脸上。   秦晚妆面色霜白,小手颤抖,敛声屏息,刹那间,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呆呆的,眼泪一滴一滴滚落下来,灼烫灼烫的。   温温凉凉的。   太子伸手拂去小姑娘眼上的泪花。   “别害怕。”他说。   “下雪了,好孩子。”   雪愈发大,天地都苍茫起来,火光如昼。   太子的眉眼被火光衬得愈发柔和散淡,他把清清冷冷的雪花拢在手心,轻轻触上小姑娘的小脸儿,秦晚妆唇齿打颤,小下巴抵着神仙哥哥的蓝衣,眼泪打湿一片。   “冷吗?”太子问。   秦晚妆怔怔点头。   好冷啊,她想。   “为什么那么冷呀。”   太子似乎又笑了,把小小的猫儿拢在氅衣里,轻轻哄她,“因为下雪了。”   秦晚妆眨眨眼睛,指尖颤着。   她的神仙哥哥又说:“别害怕,雪停了就不冷了。”   真、真的吗。   秦晚妆闭着眼睛,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太子拢着小猫儿,单手提剑,有时手上会沾点血,但他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哄着怀里的小猫儿。   “雪什么时候停呀。”小猫儿的声音绵绵软软。   “快了。”他说。   “这是哪儿啊。”小猫儿又问。   “西照城。”他又答。   “......”   秦晚妆止住了颤抖,却还是冷。   沙场拼杀的嘶吼声不绝于耳,她把整个人埋在神仙哥哥的氅衣里,想做一个不添麻烦的小姑娘。   天色渐渐浮白,间杂着喧嚣的火焰。   太子的肩头已经笼了薄薄一层雪,清凉的雪水顺着袖摆垂下来,清飒的剑身映着流光,剑染上的浓重的猩红血色悉数被血水洗净了。   “叮——”   长剑落地的声音。   太子拢着怀里的小猫儿,穿过火光和浓浓黑烟,大漠黄沙漫卷,他安之若素,随手弃了长剑,走上城楼。   班马嘶鸣,猩红的幡旗翻涌成浪。   “太朱涂广,夷石为堂。”   “饰玉梢以舞歌,体招摇若永望。”   恍恍惚惚间,秦晚妆听见清澈朗然的歌声,恍然若银汉自九天而下,又如水击泉石、松涛浪卷。   “月穆穆以金波,日华耀以宣明......”   太子拢着她,轻声唱着,眉眼清雅如斯。   清清朗朗的歌声飘在寒风素雪里。   秦晚妆的心莫名安定下来,昏昏沉沉的,有些困倦,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神仙哥哥清润的嗓音,“好孩子,睁眼。”   秦晚妆从氅衣里钻出来。   远处有圆日升起,带着淡淡的猩红,曦光洒下。   “雪停了。”他说。   此时天地肃穆,江山已然大白。   作者有话要说:   鹤崽儿:新称呼get   Ps:   1.鹤崽儿唱的曲子出自《天门》   2.写不到往往醒过来辽,让她再睡一会儿吧呼噜呼噜   3.好像这章也不是很长,我明天再挑战一下,跪地谢罪.jpg 第24章 清醒   日出时的秾醴霞晖洒下,大漠薄雪间流转着璀璨华光,流沙若绮丽的绸缎,一路平铺千万里。   猎猎红缨,嘶鸣战马。   秦晚妆小小一只,扒在城垛前,瞧见下面被雪掩埋的残血兵甲,眨了眨眼睛,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这个地方我曾到过的。”小姑娘仰着小脑袋。   太子把她围在氅衣里,偏着头静静注视她,那双漂亮的眸子里似乎藏了终年不化的雪,清清冷冷的,却又纯粹干净。   雾气慢慢蒸腾而上。   大漠流沙间,有将士跪地高呼太子千岁。   少年人凭楼远眺,目光散淡,似乎并不在意,又好似习以为常,雄浑大漠里,他的眸子似乎染上了些绮丽的异色。   秦晚妆对上那双漂亮的眸子,小手扯了扯太子的袖子,“神仙哥哥,你在想什么呀?”   太子清润的目光落在城垛上,轻轻笑着,苍茫雪地黄沙间,他的眉眼被衬得愈发散淡,修长瘦白的手抚上城墙,拢了厚厚一层雪,雪水顺手腕而下,打湿袖袍。   “我在想……”   他微微沉吟,仰头看着天际缓缓升起的日头。   “我要天下百姓无饥无寒。”   “我要万里河山尽归我手。”   少年站在城楼上,玉冠飒飒映着瑰丽的霞光,他的目光落在沙雪混杂的战场,清润的眸子深处掩埋着熊熊燃烧的野望和不可一世的狷狂。   秦晚妆有些恍惚,此时的雾气越来越大,漫延上城楼,秦晚妆觉得神仙哥哥整个人都笼在雾里,触不可及,比天边的月亮还要远,却又炽热如斯。   迷糊间,秦晚妆听见水滴下来的声音。   *   “嘀嗒——”   雨落瓦檐,空气里蔓延着清苦的气息。   小猫儿斜斜歪歪地从床榻上爬起来,眼里带了点显而易见的迷糊,梦里的碎片支离破碎,秦晚妆只零星记得些边角。   记忆停在梦境破碎的那一刻。   大漠雄浑,天涯日出,少年按剑过楼兰。   秦晚妆眨了眨眼睛,此时怔怔愣愣的,茫然地扭了扭小脑袋。   熟悉的屋子,木窗边栽着簇山茶小树,山茶花悉数开了,灼灼艳艳,有雨滴打下来,山茶花就微微往木窗里斜,小桌上已然落了不少细碎的花瓣。   呀,她醒过来了。   小猫儿晃晃悠悠从床上跳下来。   怎么没有人呀。   阿兄呢,林哥哥呢。   还有漂亮哥哥。   他们怎么都不见了呀。   秦晚妆吧嗒吧嗒往门外跑,在回廊拐角处撞上端着药碗的稻玉,秦晚妆仰着小脑袋,“稻玉姐姐,阿兄呢。”   稻玉的眼里迸发出惊喜的光,“小姐,您醒了!”   秦晚妆很不以为意地拍拍她,颇有些骄傲,“我没睡着呢,你们同我说什么我都听着呢。”   说着,拉着稻玉就想往外跑。   小猫儿在踏上安安稳稳睡了许多天,现下正活泼,蹦蹦跳跳的,浑然看不出这是个引得许多人焦心数月的小混蛋。   稻玉只好搁了药碗,“小姐,外面天凉,先将衣裳穿好吧。”   秦晚妆大抵确实没睡醒,在稻玉面前歪七扭八地转了一圈,理直气壮地反驳,“我穿得很好呀,我不冷呢。”   真是的,外面才不冷。   稻玉姐姐就会唬她。   小猫儿又往院外跑。   *   前院。   雨水顺着枝叶滴下,廊下聚起朦胧的雨幕。   秦湫坐在首位,轻抿了口茶水,神色冷淡,“蒙王爷厚爱,晚生自知位卑,不敢高攀贵府。”   湘王抚掌而笑,“贤侄过谦了,众人都道云州秦氏商行遍及四海,就是京师那些官商巨贾也不敢在贤侄面前逞强称能,本王敬佩贤侄,才特地备厚礼来此啊。”   他说着,轻叹了口气,“若犬子能有贤侄半分才华,本王百年后就算咽了气也安心啊。”   江曲荆坐在下位,眉目温顺。   秦湫敷衍着笑了笑,神色有些薄凉,“世子少年英才,天下谁人不羡慕,王爷谦虚了。”   雨水哗啦啦落下来,溅湿廊下的几抬木箱。   湘王捋了捋胡子,眼里闪过精光,“贤侄,你也知道今日云州的风言风语,对两个孩子实在不算太好,既然如此,何不顺了流言,先把亲事定下,也省得败坏秦小姐清誉啊。”   秦湫又道,“秦家不敢高攀贵府。”   “秦家主。”江曲荆站起来,垂首而拜,“我与晚妆姑娘两情相悦,望家主成全。”   秦湫轻笑一声,茶盏放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响音,秦湫拢了拢袖摆,瞧着有些漫不经心,眉目却是冷的,“世子慎言,湫竟不知,我那呆呆傻傻的小妹妹竟能同世子爷两情相悦。”   江曲荆抬头,目光坚定,“晚妆姑娘天性纯善,荆甚欢喜,此生定诚心诚意待晚妆姑娘好,荆之真心,日月可表。”   “万望家主成全。”他又重复。   江曲荆实能称得上少年君子,生的也清俊文雅,此时眸光灼灼,似乎真的是个为了心上人愿意献出一切的痴情种。   秦湫却厌烦极了。   这种千篇一律的真心,京师里随便拉出来一个名门贵公子都能装出来,秦湫前十几年见够了这样虚伪的脸色。   清瘦的指节捏上茶盏,秦湫眉间染了点戾气,嗓音却还是平缓的,“世子爷抬爱了,晚妆着实担不起您的喜欢。”   “再者,她现下年纪尚小……”   湘王打断,“贤侄,我等也是诚心求娶啊,还望贤侄多考虑考虑。”   他叹了口气,很为难的样子,“秦小姐佳名在外,觊觎的人不少,延庆侯前些日子便在陛下面前提过。”   “本王也是没法子,这才赶着来秦府提亲,本王安能不知现下提亲不妥,只是犬子实在喜欢,本王也只好舍了这张老脸来贤侄你这儿耍泼赖。”   “若是让延庆侯那老匹夫娶了秦小姐……”   □□裸的威胁。   “咣当——”   茶盏重重摔在地上,裂成零零碎碎的残片。   白瓷划过手心,血腥气四散,秦湫掩起手心的鲜血,嗓音温和,“得罪,是晚生大意了。”   延庆侯算个什么东西。   他眉眼带了点冷戾。   延庆侯薛潘邑,年六十,半身入土的老废物,仰着祖上的荣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进延庆侯府的女子流水一样,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秦湫掀起眼皮子瞥了眼湘王。   他似乎对一切尽在掌握,又劝道:“贤侄,秦小姐现下什么状况你也清楚,她常年病弱,如今更是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若是一直醒不过来,日后还能许给什么人,哪家愿意娶个病秧子回家做当家主母。”   “就算真的有人娶,又有谁会真心待她……”   啧,一路货色。   秦湫紧捏着拳,手上青筋凸起,鲜血顺着手腕滴下,他却浑然感觉不到痛一样,遥遥看着门口的方向,轻轻笑了,“湘王有所不知,晚妆已然定亲了。”   湘王面带不悦,“贤侄年纪尚轻,可别挑到什么两面三刀的无耻之徒,有的人为了往上爬,什么事都做得出,可别让秦小姐成了他人挟制秦府的手段。”   秦湫轻讽一笑,“王爷说的是,有的人为了往上爬,什么事都做得出。”   湘王和江曲荆脸色不大好看。   江曲荆垂首又拜,声色诚恳,“秦家主,我与晚妆姑娘两情相悦,您当真忍心让她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吗?”   秦湫觉得这是句挺好笑的话,冷冷睨了他一眼,“世子爷高看晚妆了,她眼神不大好,历来看不上如世子爷这般的盖世之才。”   这本是句恭维的话,秦湫的强调却很嘲讽。   西桥站在秦湫身后,凭自己多年跟在东家身边的经验,得出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晚妆聪慧,不大看得起你这样的废物。   江曲荆哑然,面色有些红,“秦家主,晚妆姑娘并非您说得这般……”   江曲荆的话还没说完,一只脏兮兮的小猫儿从门口窜进来。   秦晚妆见了阿兄,很高兴,吧嗒吧嗒跑到秦湫身边,乖乖站好了,张开小手,等着秦湫抱她。   秦湫眸中也沾上点惊喜,眉目舒展开,难得露出个真心的笑,他把脏兮兮的小东西抱起来,示意她看江曲荆,“往往喜欢这个哥哥吗?”   秦晚妆缩在秦湫怀里,阿兄怀里清淡的冷松味儿让她格外安心,小脑袋搁在秦湫肩头蹭蹭,顺着阿兄的目光去看,觉得阿兄很笨。   她先前不是说了嘛,她喜欢漂亮哥哥呀。   这个哥哥又没有漂亮哥哥好看,她怎么会喜欢呀。   秦晚妆摇摇小脑袋,“我当然不喜欢啦,阿兄你真笨。”   她拧着小眉头,心里却在发愁。   完了呀,睡了一觉醒来,阿兄却变傻了。   这个家没了她可真不行。   秦晚妆想着想着,心里还有点骄傲,仰着小脸儿想让秦湫夸她,却见秦湫微微展颜,却依旧叹着气,同江曲荆说:“世子爷,我这小妹妹实在是个有眼无珠的。”   “她惯来傻气,您切莫放在心上。”   江曲荆脸色略带青白。   秦晚妆气得想咬人了,小小的贝齿咬上阿兄的肩,秦湫浑不在意,任由她咬,还轻轻捏捏她的小耳垂,逗猫儿一样。   秦晚妆哼唧哼唧的。   她才不傻呢。   哎呀,气死啦。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   最近追剧太上头了!   我竟然没写多少,气呼呼!   啊啊啊我要咬电视了!   ps:最近新增又多了,小天使们记得照顾好自己呀,mua一口 第25章 青竹   脏兮兮的小猫儿在秦湫怀里贴贴蹭蹭,大约是睡久了,看着屋子里的一切都很新鲜。   窗边的小竹生了新叶,秦晚妆伸出小手去扒,半道儿被秦湫抓住了,湿漉漉的锦帕擦着脏脏的小爪子,秦湫垂首,眸光温煦。   于是秦晚妆乖乖坐好了,任由阿兄把她收拾干净,小腿却一晃一晃的,眼笑眉舒,目光细细打量着廊外的雨帘。   院子里竹影招摇,细雨顺青叶汩汩流下。   林岱岫披了件青袍,单手撑着白纸伞,怀里拢着竹简,踩着雨往屋里来,袖袍一抖,好似能抖下满身的清冷气。   秦晚妆趁阿兄不注意,悄悄把小脑袋探出木窗。   淅淅沥沥的雨水飘进来,打在长发上,一把白色纸扇盖上来,小猫儿双手捂着眼睛,故意使坏,“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   林岱岫莞尔,指尖轻轻点点小猫儿的额尖,“我自然是你的先生。”   “呀。”秦晚妆仰着小脑袋去看他,“我才不信哩,你不要唬我,我可聪明啦。”   林岱岫撑着伞,俯身看这只从窗里探出来的小东西,伸手把她轻轻抱出来,“如何不信,我的门生惯来聪明,如往往这般的小孩儿必然是我教出来的。”   嘿嘿。   林哥哥夸她聪明呐。   秦晚妆趴在林岱岫肩头,把小脑袋扭到一边儿,悄悄害羞,语气却还十分骄傲,“成吧,我许你做我的先生。”   林岱岫莞尔,“承蒙姑娘抬举了。”   秦湫在屋子里,正洗着锦帕,清颧的手浸入净水,如玉石入泉般漂亮,循着声音往窗外看,倏尔展颜。   林岱岫抱着小猫儿,不知道逗她说了什么,小猫儿此时气势汹汹的,又露出尖尖的小牙想去咬人。   也不知这喜欢咬人的习惯是谁教出来的。   秦湫瞧着外面那只张牙舞爪的小东西,轻叹了口气。   他分明是按着世家贵女的规矩教养的,不成想养出个不成器的混账东西。   这只小混账吵不过林岱岫,又把小脑袋探进来,张开小手,委屈巴巴的,“阿兄,你快来救救你的小妹妹呀,我要被你这山长欺负死啦。”   林岱岫捏捏她的耳尖,“吵不过就告状,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没骨气的东西。”   小混账不高兴,又哼唧哼唧把小脑袋扭回去,缩在他怀里控诉他,“你先欺负我的,我纵是告状也是有理的,如何就没骨气了,你、你还捏我的耳朵!”   “你再捏、你再捏……”   小猫儿气呼呼的,又想咬人,“我要报官抓你啦。”   ……   秦湫有些恍惚,瞧着外面接天的雨幕,略微怔忪了会儿,连续几月的担惊受怕都在此刻化为虚有,悬在半空的心安定下来。   这是人间最好的时候。   飘风骤雨,青竹正苍翠。   *   秦晚妆近日不大高兴。   自打她醒过来,就一直见不着她的漂亮哥哥。   “阿兄呀。”   秦晚妆直直躺在软榻上,像小猫儿翻出软软的白肚皮一样,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小肚子,眼睛眨眨,“我的漂亮哥哥呢?”   秦湫收起书卷,“不知。”   他把软榻上的小猫儿拎起来,轻轻捏了捏她的后脖颈,听见秦晚妆哼唧哼唧的抱怨声,才开口,“同我出去见几个人。”   秦晚妆不明所以,有些好奇,“什么人呀?”   *   前院,风卷云收,天地正开阔。   林岱岫长身鹤立,披着件藻青素锦长袍,持着绞刀轻轻剪下多余的花枝,漫不经心的,伸手接住落下的花枝,又随手把它们扔到树根处。   廊下摆了长桌,桌边坐了几个姿容清隽的少年人,大多是十三四岁到十五六岁模样,衣饰富贵者有,青衫被浆洗得发白的也有。   “先生。”梅庭自园门进来,对着林岱岫垂首而拜,“学生来晚了,先生恕罪。”   林岱岫懒懒散散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莞尔,“你爹娘竟肯放你来此。”   秦府设宴为秦晚妆选亲,来的人大多是些无权无势的布衣,或是出身商贾,为谋秦府的万贯家私而来;或是出生清贫,想借秦家的风寻摸一条通天坦途。   湘王府虽不济,却也称得上是个宗室王亲,寻常的高门子弟疯了才会冒着得罪湘王府的风险来此。   梅庭出自京师名门,实打实称得上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贵公子,便是仰着祖上的荣膺,也足够在朝廷谋得一官半职。   他却沉下心安心科举,前些年隐姓埋名进云观书院求学,功课勤勉,儒雅斯文,堪称君子典范。   梅庭笑容清朗,“先生待我恩重如山,学生愿为先生排忧解难。”   “学生愿娶秦小姐,若能得愿,日后定待秦小姐如亲妹对待,待过了风口,任凭秦小姐去留;家父家母性情开明,也定待秦小姐如亲女疼爱,先生尽可放心。”   林岱岫淡笑颔首,“阿庭有心了,入座罢。”   他又剪去一拢过密的花枝,神情淡淡。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有人的脸色不大好看,看梅庭的目光都带着点敌意,梅庭一一含笑回应,似乎并不在意。   另一边,秦湫带着秦晚妆上了重楼。   秦晚妆小小一只,踩着脚凳才能扒到阑干,此时睁着水盈盈的眼睛看着秦湫,有些疑惑,嗓音绵软,“阿兄,为何要来这儿啊。”   秦湫揉了揉她绒绒的小脑袋,“瞧见下面那几个哥哥了吗?往往从里面挑个喜欢的出来。”   秦晚妆迷糊了。   她明明只喜欢漂亮哥哥呀。   漂亮哥哥都不在,教她如何挑呀。   秦晚妆伸出小爪子拍拍阿兄的脸,觉得阿兄是个不聪明的大人,“可是漂亮哥哥不在里面呐。”   秦湫淡笑,“只许从里面挑。”   没等这小东西的回答,秦湫吩咐西桥留下看着她,拂衣下了木阶。   秦晚妆呼了一口气,从脚凳上跳下来,兀自找个角落坐下了,双手捧着下巴,颇有些发愁的样子。   “西桥呀。”她娇声娇气的。   西桥站在边上,听见这祖宗开始气呼呼地抱怨,“阿兄是不是傻了啊,我都同他说过了,我喜欢漂亮哥哥,他还要我挑别人……”   半顷,秦晚妆一锤定音:“不大聪明。”   西桥赔着笑:“小姐且耐心挑一挑,东家定然有东家的道理。”   秦晚妆看着西桥,轻哼一声。   忘了西桥哥只会为阿兄说话了。   小手紧握成拳去锤阑干,她又怕疼,因而锤得并不重,瓷白的小手泛了点淡淡的浅红,秦晚妆轻轻吹了吹。   哎呀,气死啦。   *   秦湫进了院落,随意往廊下扫了一眼。   梅庭起身,“秦长公子。”   秦湫静静端详了他一会儿,淡笑颔首,“梅公子。”   目光轻轻扫过林岱岫,清冷的眸子映着清光,似乎在问:梅老家的公子为何会来这儿。   林岱岫撂了铰刀,细眉轻扬,似乎很得意,拿着花枝指了指梅庭,“我的学生。”   秦湫冷冷睨了他一眼。   他现下知道秦往往那个混账性子是谁养出来的了。   其他人见梅庭动作了,也纷纷起身,“秦家主。”   ……   青林落叶,昼光细碎,清朗如许。   秦湫坐在上首,端着茶盏轻抿了口,静静听着桌边人的话,林岱岫坐在边上,垂首低眉,拿着束花枝不知在做些什么。   开口的少年人显然有些紧张,“秦家主,先生,我比不得梅公子家世深厚,也不如他有才华。”   “只是,我同秦小姐见过的,前些年赈灾,秦小姐误入粥棚,见我被排挤分不到粮食,就给我添了一碗粥,若是没有她,我早就横死街头了,我、我感激她,我定会待秦小姐好的……”   这人的耳尖红红,面容十分清秀,生得唇红齿白,衣裳浆洗得发白,边角处还打着补丁,身姿却挺拔。   秦湫笑了笑,“奚公子,我听说过你,三月前你在城西破庙里救下了两个幼童,晴山先前同我提起过。”   林岱岫,字晴山。   林岱岫从花枝里抬起头看了秦湫一眼。   奚越有些不好意思,“举手之劳,无论何人见到那种事都会出手施救。越惶恐,竟然能被先生提起。”   梅庭转了转茶盏,饶有意趣地看着奚越。   有人紧盯着奚越,抿了抿唇。   今日来此者,有多少能舍得秦家的泼天富贵,秦家豪奢,在外听是一回事,进来亲眼瞧见又是一回事。   秦家这些婢女小厮的衣裳都比外面平常商贾家的老爷夫人好,更别说随处可见的异树奇珍,价值连城的玉璧摆饰……   再者,秦府西席可是林岱岫,三元榜首,天子门生。   若是能得他指点,科举又算得了什么难关。   与这些相比,得罪湘王府,再娶一个没什么大用的漂亮摆饰,似乎是十分微不足道的事。   有人站起来,“秦家主……”   “秦长公子,少师大人。”清清冷冷的嗓音落在院落里。   林岱岫从花枝里抬起头,细细端详了会儿,才掀起眼皮子看向来人,眉眼轻轻弯了弯,似乎瞧见了什么稀奇的玩意儿。 第26章 变天   来人穿着云山蓝绉纱长袍, 行止间似有浪卷,少年人生得神清骨秀,鹤骨松姿, 昼光跳到他分明的鸦睫上,映得面容愈发绮丽秾醴。   他手里挽着细长的马鞭, 似乎是着急赶来的, 长发边角被汗珠打湿, 拈成一小簇,对上秦湫的目光,鹤声拱手而拜。   “什么人啊,一个两个都踩着点儿来。”   “秦家主宴请他了吗?”   “这人是谁,在云州没见过他啊。”   “锦屏楼乐师。”   “乐师也敢来求娶秦家小姐……”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响起,听不大真切, 桌边的人脸色都不大好。   来了一个梅庭就够让人厌烦的了, 怎么又来一个。   梅庭见着来人, 熟悉感涌上心头,心头巨震,手撑桌一下子站起来,撩袍欲下拜,却被一束花枝止住了动作。   林岱岫拈着花枝让他站起来, 懒散地摆了摆手,“散了吧。”   他又侧身去看秦湫,轻轻甩甩桃花枝,粉白的花瓣簌簌而落, 林岱岫屈肘撑着秦湫的肩, 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就说, 你这宴办不成。”   秦湫拂袖把他推开, 冷冷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薄凉,吩咐小厮将院内人带出去,才起身对着鹤声垂首下拜,“太子殿下。”   他年少尚在京师时,曾跟随家中长辈进过几次宫,和这位济朝明珠打过几次照面,后来他叛出家门,太子一夜失踪,细细数来,已然过了许多年。   江鹤声的模样与他记忆里已经大不相同了。   他想起半月前见他的清形。   云州大雨正瓢泼,他刚进府门,转身看见雨里的少年人。   在云州见着失踪多年的太子是十分微妙的一件事。   就像看似平坦的康庄大道在你面前徐徐展开,它或许可以让你云程万里,又或许会让你坠入无尽深渊。   ——更遑论现下外戚擅权,贵妃一党拼了命地追杀这位名正言顺的储君,那些人如白日发疯的髭狗,手上鲜血淋漓,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然而更可怖的是。   ——这位如斯尊贵的太子殿下浑身是血,手里紧攥着一株九活节,双目失神、半死不活地跪倒在秦府门前。   秦湫看着斜坐在桌上摆弄花枝的林岱岫,又看看眼前似乎有些紧张的太子殿下,心里陡然生出些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这种荒谬感在江鹤声开口的瞬间达到了巅峰。   身姿清隽的少年人垂首又拜,紧张地舔了舔唇角,丝毫瞧不出济朝明珠、少年储君的样子。   他说:“长公子,我愿求娶往往。”   秦湫怔忪了一会儿,觉得这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微微眯起眼睛,看鹤声的目光里有些不善,“太子殿下慎言。”   秦湫的嗓音有些冷,眉间却染上戾色。   啧,烦死了。   他都不计较江鹤声哄骗他妹妹的事,这人却一心撞南墙,死不回头。再者,太子身边哪有不太平的地方,他疯了才会任由秦晚妆进这样的龙潭虎穴。   “我知长公子顾虑。”鹤声言语恭谨。   “半月后我将回朝,若能拔除异己,待往往及笄后,再论婚约。”   “若我死在京师,长公子只当今日所谈都为鹤声戏言,我与秦府两不相干。”   秦湫默不作声,鹤声又道:“长公子若不放心,只当立张表面婚书,待往往及笄,您可再做决断。”   风吹过青叶,响音沙沙,昼光擦着叶缝洒进来。江鹤声恭谨垂首,因长久奔波,他的眉眼间带了点倦色,身姿却依旧挺拔。   秦湫默声立于庭下,林岱岫斜坐桌案,随手捡了颗青果丢进嘴里,漫不经心扫视着江鹤声。   院落里静谧得落针可闻。   “漂亮哥哥——”   带着欢愉的清音响起,凝滞的空气刹那间流动起来。   小猫儿蹭地一下窜进来,撞入江鹤声的怀里,秦晚妆仰头,眸子亮晶晶的,“漂亮哥哥,我想你啦。”   秦湫看见江鹤声明显有些滞楞,过了一会儿半跪下来,和脏兮兮的小猫儿平视,一句话像是在舌尖滚了无数遍。   “往往。”他有些茫然。   秦湫头一回见着这样的太子。   尊贵如袛,却又卑微成尘。   *   秦家小姐定亲了,另一位不是湘王府世子爷,而是锦屏楼乐师。   这件事传遍了街头巷尾,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最唏嘘的谈资。   “这不是胡闹吗?湘王府什么人家,竟然还比不过一个乐师。”   “说句不中听的,东家就是太年轻了,要是秦小姐真能嫁进湘王府,咱们商行能拿多少好处,银子还不是哗啦啦进来。”   “再说,现在乱得很呐,若是拉拢不住住湘王府,秦家这泼天富贵可不一定守得住。”   “没准是因为秦小姐喜欢。”   “她喜欢顶个什么用,小娃娃见识浅,嫁给乐师说不准还得吃糠咽菜呢。”   “秦家什么人家,能让小姐吃糠咽菜……”   “高门大户哪个是容易过活的,我倒觉得锦屏楼乐师很好,生得好看又会弹琴,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夫婿啊。”   “你这么说,是瞧不上世子爷了?”   “什么话,世子爷自然也是好的……”   外面的流言进不了秦府,自然也入不了秦晚妆的耳。   小猫儿年纪尚小,连自己定亲了都不知道,此时抓着狼毫,趴在小桌上,专心致志习着字。   写到一半停下来,绞着眉,用尖尖的小齿咬了咬笔头,颇有些发愁的样子,半晌直愣愣倒在软榻上,扔了狼毫,摸摸自己的小肚子。   “林哥哥——”   小姑娘扁着嘴,半晌说出三个字,“我困了。”   林岱岫从书卷里抬起头,漫不经心的,“你不是刚睡醒?”   秦晚妆张开小口想咬他,林岱岫轻轻捏了捏小孩儿的后脖颈,把她拎起来,散漫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虽然在问,但林岱岫似乎并不在意小孩儿的答案,懒懒散散拢了拢袖,殷红袍摆垂地,他起身又去书架上抽了卷竹简,随手展开。   秦晚妆哼唧哼唧的,“我想见漂亮哥哥,你让我出去嘛。”   自打上次见了漂亮哥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林哥哥和阿兄还不许她出门,平白无故把如此聪慧的小孩儿拘在家里,她都要闷死了。   她觉得近日很古怪。   从前虽然阿兄不许她出门,但林哥哥素来是惯着她的。   现下林哥哥也不许了,还亲自待在家里看着她。   秦晚妆看着林岱岫,巴巴道:“你怎么还不去书院呀。”   气死啦。   林哥哥总是待在家里,都不出去授课。   她都找不到时机溜出去。   林岱岫笑着断了她的念想,“闭院了。”   秦晚妆垂头丧气地捧着小脸儿,颇有些发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子忽然晶亮起来,她乖乖坐在软榻上,小腿一晃一晃的,很开心的样子,“那你去帮我把漂亮哥哥叫来呀。”   “漂亮哥哥来陪我,我就不会出去啦。”   小猫儿似乎以为这是个聪明绝顶的好主意,乖乖巧巧仰着头,得意洋洋的,嗓音又绵软,像晨起初升的云。   林岱岫把竹简放回架子上,慢悠悠走过来把木窗关了,眉眼含笑,“你那漂亮哥哥现下忙的很,估计抽不出工夫陪你。”   什、什么意思呀。   小猫儿眨眨眼睛,有些疑惑。   云州的天惯来无常,前几日还是万里晴空,此时已翻起了乌云,黑压压的,略显低沉,风卷着青叶砸向木窗,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林岱岫看着外面的天,辨不清什么神色。   “要变天了。”他说。   秦晚妆跳下软榻,吧嗒吧嗒往门外跑,也探出小脑袋去看看外面。   院落里的风有些寒凉,青叶杂着细雨往她小脸儿上飘,林岱岫抬手把小猫儿脸上的青叶摘下来,牵着她往屋子里走。   秦晚妆用小爪子挠挠林岱岫掌心,声音低低的,脸色略带苍白,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林哥哥,我有些冷。”   林岱岫垂首低眉,把小孩儿轻轻抱起来,走到榻边把她放进锦被,细致盖好了,言语温煦,“睡吧,许你睡。”   林岱岫点了香,眼见着小猫儿迷迷糊糊睡去了,才挑灭烛火,拂衣走出去。   分明是白昼,此时却因为阴雨而显得有些昏暗。   林岱岫淡声道:“相白。”   院内青树枝叶一晃,从上面跳下来个穿黧黑布衣的少年人,他半跪下来,嗓音沙哑,像是嗓子被火燎过一样,“相白见过主子。”   林岱岫立于庭下,漫不经心道:“湘王府藏了三株九活节,去把这消息放给江鹤声。”   “是。”人影一晃,再回身,廊下空空荡荡。 第27章 王府   湘王年轻时辉煌过,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闹市里掷千金换美人一笑,宫廷内走马跨剑无人敢挡。   如果不出意外, 他可以一直辉煌下去。   可惜了。   ……   湘王伸手拂过画卷,画上是景和十三年众皇子出游围猎的图景, 粗粝的指尖摩挲过年少时的脸, 湘王身上的威严刹那间缓和下来, 呵呵笑笑。   “瞧,这是京师的后街,每年游街时都得从这条道上走。”   他有些怀念。   “那时候,两边都是人,先太子走在最前头,他历来得民心, 呼声最高, 今上都不如他。”   “可惜了, 福薄。”他嘟囔着,把画轴卷起来,“有些人,你瞧着现在风头无两,说不准日后死得最惨。”   “是。”福生笑得谄媚, 鼠眉鼠眼的,“先太子在底下睡着,孤零零的,还不如王爷有造化, 待世子爷娶了秦家小姐, 咱们王府便能如往常一般了。”   湘王捋了捋胡须, 眼里精光一闪, “还是委屈老二了,秦慵归那小儿现下虽有泼天富贵,却不知秦相还愿不愿意认他这个儿子,若是不认,估计还得多费些周折。”   福生又道:“秦相可就这么一个嫡公子,哪舍得真扔在外面儿,王爷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湘王笑骂:“老滑头。”   冷风顺着窗子卷进来,湘王摆了摆手,“那乐师现下如何了?”   福生为湘王取了氅衣,恭恭敬敬帮他披上了,垂首道:“咱们的人已经进了锦屏楼,待那乐师出现,定然把他捆了带到王爷面前。”   他又道:“王爷何必把这种下贱货色放在心上,脏了王爷的眼。”   湘王哂笑,“本王只是想瞧瞧,本王那好贤侄精挑细选挑出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轻哼一声,眸里暗潮涌动,“你猜,若是那乐师被剜了招子、挑断手筋,秦慵归还愿不愿意要这样的妹婿?”   福生对上湘王阴冷的目光,会心一笑。   “王爷高明。”   *   大雨滂沱。   刀疤男人腰间挎着长刀,面色阴狠,刀尖映着寒光,轻轻挑起一人的帷帽,看清楚帷帽下的脸好,啐了一口唾沫。   “他娘的。”   “你来瞧瞧,这个是不是太子。”   众人原本安静如鸡,刀疤男人话一出,众人头皮发麻,心里约莫升起些悚然的好奇,略微抬头,自以为十分隐蔽地瞥了一眼。   只见一群穿黑袍的人堵在帷帽少年桌前,手里都提着刀,黑布面罩敝脸,隔老远都能感觉到他们浑身的杀气。   领头的刀疤男人踹了身边人一脚,面色不耐,“赶紧的,磨磨蹭蹭,你是王八成的精?”   他身边的人呵呵笑,十分好脾气。   “什、什么?”   帷帽少年却吓得颤颤巍巍,欲哭无泪,“我、我不是……我就是来喝茶的,我怎么可能是太子啊。”   众人噤若寒蝉。   锦屏楼的新管事赔着笑:“大爷,您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太子殿下是什么人,锦屏楼又是什么地方,这……”   “铮——”   刀猛地插到桌上。   刀疤男人冷冷扫了管事一眼,不理他,提脚又踹了身边人一脚,骂骂咧咧,“你他娘赶紧的,再磨蹭老子一刀砍死你。”   好脾气的人被踹了个踉跄,捂着腰站起来,呵呵笑:“我也瞧不出啊,宫里那位给的画像丢了,但是听说太子生得好,把生得好的全绑走不就完了。”   刀疤男人沉默了。   这他娘可真是个绝妙的好主意。   顷刻,身边人又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帷帽少年,笑着摇摇头,“这个不行。”   帷帽少年:“……”   刀疤男人捏着刀柄把长刀旋了两圈儿,抬眼看身边笑得跟弥勒佛一样的人,“哪个行?”   只见这位弥勒佛仰了仰脸,指指镂空的庭阶。   “那个好看,绑那个。”   众人纷纷侧目。   庭阶上的人披着件绯红长袍,神清骨秀,眉目清朗,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闲闲淡淡扫过众人,眸子里似乎流转着绮靡的无边春色。   他随手将松松散散的垂腰长发绑起来,清瘦瓷白的手搭上旖旎的红绳,轻轻一挽,红绳垂下一截顺风招摇。   他的目光却极其干净,像天山山巅最纯粹的那一捧雪。   刀疤男人想起京师众人对太子的描述:天性纯良,宽厚仁和,姿容端艳。   刀疤男人当机立断:“动手。”   “嗡——”剑划上长刀,发出刺耳的鸣响。   “大胆,这可是湘王爷要的人。”一声利喝。   湘王府小厮穿着蓝布麻衣,挡在鹤声面前。   “湘王爷……”   “湘王爷要一个乐师做什么,难不成那位也有些特殊的癖好?”   “啧啧啧,世风日下。”   “没准是送给江三小姐的生辰礼?去年锦屏楼就往湘王府送了一个乐师。”   楼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微弱声音。   刀疤男人行走江湖许多年,在门派里地位不可谓不高,难得被这样忤逆,热血上头,抽刀一斩,“他娘的,给老子砍!”   场面混乱不堪,蓝布小厮拔剑对上黑衣人的长刀,利刃反射出泠泠的寒光,刀光剑影间,鹤声垂眼看了看混乱无序的底层。   “公子,我家王爷有请。”   男人捋着山羊胡,眼里闪着精光。   鹤声轻声笑笑,指尖轻轻拂过阑干,单手撑栏往下一跃,拢了拢袖,自后门慢悠悠走出去。   指尖轻拈。   鹤声垂首低眉,瞧着灰白的粉末飘落。   有意思。   他侧身轻轻瞥了眼跟下来的男人,意味不明:“诸君真有勇气,孤佩服。”   “什么?”男人错愕。   鹤声笑笑,轻轻拂衣。   “咚——”   一声闷响。   男人悄无声息地倒下去。   鹤声随手捡拾了把伞,对着雨冲干净上面的血迹,展开纸伞撑着,闲闲散散,踩着雨往湘王府的方向走去。   *   福生带上书房的门,“那乐师带来了吗?”   小厮连忙垂首,恭敬道:“带来了,现下在柴房关着。”   福生望着院子里瓢泼落地的雨,呵呵一笑,“干得好,只是,单单关柴房还不够,对这样妄图违逆王爷的愚蠢狂妄之徒,就得剜了他们的眼睛,挑了手筋,让他们这辈子都爬不起来。”   阴狠的声音落在雨幕里,小厮心里有些凉。   福生斜斜睨了他一眼,闷声一笑,又继续说方才的乐师。   “在泥地里打滚儿的东西,就不该妄想往上走。”他似乎是有感而发,啧了一声,轻嗤,“下贱玩意儿。”   “你觉得呢?”福生侧头睨他,神色倨傲。   小厮张了张嘴,舌尖滚出一个字:“是。”   他眉目低垂,一副谨小慎微的顺从模样,眸光却浑浊。   小厮想起方才见着的绯衣少年人。   少年人眉眼含笑,轻轻侧伞为他遮了会儿雨。   “这儿是湘王府吗?”少年人长身鹤立,似乎有些好奇,随手拂过一条桃枝,雨水顺着袖摆垂下来,他浑不在意地笑笑,仿佛看见了什么好玩儿的玩意儿。   “是。”他回答,“公子有事吗?”   少年人似乎感慨了起来,“江镇业那个老匹夫不是个东西,连带着他手下的人也丧尽天良。”   他听得心惊胆颤,恍惚间听见少年人带笑的询问:“想出去吗?”   “出去……”他喃喃。   他打小就被卖入湘王府,做些洒扫浆洗的活计来过活。   湘王府里的管事们大多心狠手黑,从上面儿积攒的火气就发泄到他们这些打杂的身上,如他们这样被卖进来的人一年到头儿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负。   他还从没想过出去。   原因无他。   湘王府不放人。   先前想着逃出去的被抓回来后,悉数被拖到院子里当众打死了。   最近当众打死的是与他一同扫地的一个人,那人也是被卖进来做活儿的,但是不知道何处得罪了福生,这位爷处处针对他,他不堪受欺负,找了个狗洞钻出去,钻到一半儿被拖回来。   他之后倒再没见过那人,只听说柴房里流出的血染红了院子。   恍恍惚惚间,他对上少年人绮丽漂亮的眸子,他随手折了条桃枝,轻轻拂过他的手臂,手臂上带伤,是先前落叶未扫干净时管事抽的,少年人微微扬眉,把桃枝放到他手心。   “待会儿有人闯进来,不必拦,你只须去告诉江镇业,他要找的乐师来了。”   “等王府起了乱子,就逃出去罢。”   那是个很漂亮的少年人。   他想。   他几乎在瞬间想起了秦家那位小姐,那是个天真单纯的,她来湘王府时,似乎也为自己撑过伞。   秦家主的掌上明珠小小一只,站在石桩上,双手撑着油纸伞,眉眼间瞧着有些小骄傲,“我见过你呢,你总在这里扫落叶。”   他握紧了扫帚,低着头。   小姑娘却睁着亮晶晶的眸子:“那、那你能不能同我说一说,柏叶和松针有什么不同,我、我不知道,可是林哥哥明日就要考我了……”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人。   “公子与秦家小姐,很相称的。”他说。   少年人怔忪了一会儿,似乎很开心,倏尔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嗓音清冷如琼花碎玉,“去告诉江镇业,孤来了,孤保你不死。”   寒风,残花,大雨滂沱。   小厮眨眨眼睛,如梦初醒。   “在我面前也敢走神,胆子不小。”他对上福生阴冷如毒蛇的目光。   小厮脸色一白,连忙跪下,“爷、爷您恕罪。”   “走吧,去瞧瞧。”福生道。   小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半晌低着头在前面领路,“是。”   福生皱眉,“怎么学的规矩,滚后面儿去。”   小厮连忙往后站。   刀光一闪,一把锃亮的长刀插入木门,顺势颤了几颤。   福生脸色刷得一下白了,随手把小厮抓到身前挡着,“大胆,何人胆敢谋害王爷!”   远处响起和气的笑声。   “湘王府私藏太子,全杀了就行了,呵呵。”   “别生气,不值当,呵呵。”   “他娘的,赶紧给老子找!”   “……”   “有刺客——”   “保护王爷——”   兵荒马乱。   江镇业提剑站在廊下,不怒自威,“放肆!”   刀疤男人跨刀,单脚踩着福生,福生仰倒在地上脸色苍白,“他娘的,赶紧把太子给老子交出来!老子亲眼瞧见他进了这儿,你当老子瞎不成。”   弥勒佛笑眯眯地出来劝架:“湘王爷,快让太子殿下出来吧,别伤了和气。”   江曲荆匆匆忙忙踩入院落,“几位侠士大概记错了,湘王府并无太子殿下踪迹……”   “放他娘的狗屁!”刀疤男人眼见着这个瘦弱的小书生走进来,觉得自己的威严被挑衅了,“老子不瞎!”   ……   “咔哒——”   幽黑的屋子里,木箱上的机关弹开。   里面摆了三株九活节。   鹤声一一取出来,用锦帕包好,递到小厮手里。   小厮恭敬道:“殿下,外面已经打起来了。”   方才他趁乱溜出来,特意沿着少年人的踪迹去寻,才找到这里。   鹤声眉目散淡,“孤听见了。”   他随手在周边的架托上捡了把短刀,慢悠悠地往出口走去。   大雨瓢泼,池里的锦鲤纷纷浮上水面,一簇一簇的吐着泡泡。   小厮帮鹤声撑着伞,鹤声站在桥上,静静端详了会儿,又从边上的青梅树上扯了几颗果子丢进去。   远处兵戈声阵阵,近处游鱼戏水。   不知过了多久,鹤声才开口道:“走罢,去看看有意思的。”   态度随意得仿佛真的只是去看一场戏。   鹤声踏入院落,似乎给惨淡破败的荒园添上了一抹秾醴的绯红,他的目光随意扫过地上横七竖八的死尸,倏尔展颜,眉眼里似有晨星碎落。   江镇业靠着柱子,大口大口喘粗气,臂膀处鲜血汩汩而流,他看见鹤声的那一刹,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江曲荆脸色青白,咬牙:“你是什么人……”   几乎是同时,刀疤男人的眼睛亮起来。   “你就是那个三万两!”   贵妃娘娘差人在江湖上放了悬赏,赏金三万两黄金,要当朝太子江鹤声的人头。   刀疤男人身上沾了不少血,行动却很便捷,舌尖抵了抵犬齿,血腥气四溢,他粗犷一笑:“太子,老子找你很久了。”   寒光一闪。   江鹤声折下桃枝,微微仰身,尖锐的触感如鞭挞斧凿般,甩上刀疤男人的脖颈,“刷——”鲜血刹那流下。   那一瞬间,他几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再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半跪在地上,刀尖插地,浑身酥软。   “咣当——”   刀落地的声音。   少年人立于桃花树下,原本清澈漂亮的眸子这时染上一丝诡异的秾醴,像是无边荒冢上吹过的春风。   他看着众人,目光散淡,似乎什么都装不下,他倏尔轻声笑笑,慢条斯理甩了甩桃枝上的血迹。   走过江曲荆时,少年人轻轻拂袖,绯红衣袍卷起,灼灼盛放的桃花掩上江曲荆的胸膛,清颧瓷白的指尖叩上桃花瓣。   “嗒——”   桃枝穿身而过,鲜血淋漓。   小厮眼见着在他眼里尊贵如斯的世子爷如一张白纸,轻飘飘得倒在泥泞的土地上,脸上带着极端的错愕。   湘王睚眦欲裂,“大胆!”   “你在干什么!”   少年人漫不经心扫了一眼江曲荆倒下的身影,有些遗憾似的,“放心,他现下还死不了。”   花瓣被风卷起。   鹤声懒懒抬眼看了看湘王,眉眼弯弯,语气轻快,像浸在毒酒里的蜜糖,“皇叔,好久不见。” 第28章 西园   鹤声眉眼弯如新月, 漂亮的桃花眼染了点甜甜的春色,像个不谙世事的稚子。   ——如果这个稚子没有拈着带血的花枝四处闲逛的话。   刀疤男人半跪在地上,细长的刀插入泥地, 闪着清透的寒光,有血顺着刀柄滴下来, 男人右手紧握, 青筋凸起。   鹤声俯身细细端详他, 赞道:“好刀。”   桃枝轻轻搭上刀身,随后是一只修长漂亮的手,鹤声指尖轻拈。   “咔哒——”   刀断落两截,溅起肮脏的泥水。   那把刀寒光泠泠,边角染了点淡淡的殷红,刀柄裹着黑布, 浓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大抵是收割了太多性命, 因而杀气显得格外浓。   鹤声直起身,不咸不淡地看着断刀。   多漂亮。   可惜太脏了。   这么脏的东西,不应该出现在青州。   鹤声有些厌烦,敛起眉间的郁色,指尖闲闲搭在花枝上。   桃花与青州才相称。   “你不是死了吗!”   江镇业脸色苍白, 双手剧烈颤抖,心中大骇。   啧,聒噪。   鹤声停住脚步,漫不经心地把地上的江曲荆往旁边踢了踢, 抬眸:“孤身体康健, 活得很好, 倒是皇叔——”   他顿了顿, 笑得善良:“面带死相,大抵不长命。”   “来人!”江镇业大怒高呼。   四下寂静,只有风声。   鹤声轻讽地笑笑,慢悠悠在院子里晃荡,凉凉睨了那主仆二人一眼。   福生脸色惨败,瘫倒在地,大喊:“没听见王爷的话吗?来人啊!快来人!”   “……”   鹤声随手把花枝扔到假山上,接过小厮手里的伞,走到江镇业身边轻轻斜了斜,站在木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对着江镇业愤怒的眼神又笑,把伞递给江镇业。   看着江镇业恨不得把他吃了的表情。   鹤声道:“皇叔想谋害储君吗?”   江镇业双目似有火烧,但还是压着怒气,咬牙切齿:“太子殿下多虑了……”   鹤声又笑:“是了。”   语气温温柔柔,像个十分体贴长辈的好子侄:“近日风大雨大,皇叔当心受凉。”   *   “稻玉姐姐。”秦晚妆坐在榻上,神色严肃,小手贴上稻玉的侧脸,轻轻蹭了蹭,“我当真定亲了吗?”   她今晨路过小厨房时,偶然听见有人在说她定亲的事,小姑娘气呼呼跑回来,生了一上午的气。   小姑娘生气的方式很古怪,在锦被里缩成一个小团团,谁叫都不出来,但若是没人叫她,她又在锦被里滚来滚去,变成一只左右乱晃的团团。   稻玉叫了她半晌,端了玉籽糕才把小猫儿引出来。   稻玉看着床上正襟危坐的小猫儿,颔首。   秦晚妆的小脸儿塌下来。   “同什么人定的亲?”   “何时定的?”   “我可曾见过?”   “我不同意——”   稻玉道:“小姐放心,那是位品行端方的郎君,生得又好,小姐会喜欢的。”   “才不会。”秦晚妆生气地站起来,站不稳又晃了晃,被稻玉扶住了,“我是要和漂亮哥哥成亲的,待我及笄,我要娶漂亮哥哥的,才不会喜欢什么品行端方的郎君呢。”   小姑娘觉得自己的品行受了严重的玷污,盯了稻玉许久,小嘴一瘪,气得掉眼泪,抽抽噎噎的。   气死啦。   她见不到漂亮哥哥就算了,阿兄还给她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你们若是让我定亲,我就娶不了漂亮哥哥;我若是娶不了漂亮哥哥,我便是没法子给漂亮哥哥一个交代;我若是给不了漂亮哥哥交代,我便是天下第一的登徒子了。”   轻轻的笑声。   稻玉福礼:“先生。”   林岱岫走进来,捏捏小姑娘的脸:“小登徒子,不同你那漂亮哥哥待在一处,你便这样不高兴?”   秦晚妆张开小口又想咬他,林岱岫随手捡了块玉籽糕丢到这小犬嘴里,她嚼了嚼,又哼唧:“我日后自然要同漂亮哥哥在一处的,我可是顶顶有担当的好姑娘。”   “你们便为我定亲吧,定了我也不嫁。”小姑娘颇有志气,“到时候,我离家出走,我出去闯荡江湖,等我成了侠女,扬名天下,你们不要哭着认我回来,我才不同意。”   林岱岫不耻下问:“你若是成了侠女,便能和你那漂亮哥哥在一处了吗?”   “笨——”   小姑娘仰着小脸儿认真道:“我可以同漂亮哥哥私奔呀,我们一起去江湖,不就在一处了吗?”   林岱岫斜斜看了她一眼:“我怎么不知道,姑娘竟有这样的远大的志向,倒是我狭隘了,这可实在是好法子。”   秦晚妆的记忆实在很短,先前还生气,现下听见林岱岫夸好就笑,笑得满目稚气,有些小骄傲地抬起下巴:“自、自然的。”   过了会儿,她大抵是觉得不妥当,悄悄凑到林岱岫耳边:“这是我们的秘密,你不能同阿兄说。”   林岱岫无有不应:“自然自然。”   心里却盘算着待会儿就去找秦湫,同他说说家里这只小猫儿的宏大筹谋。   小姑娘嚼着玉籽糕,眸子清亮注视着院外的琉璃小树,心想,她可是绝顶聪明的好姑娘,才不会把所有事都告诉林哥哥呢,当侠女是日后的事,现下她必然要先吓退那个定亲的人,让他安安分分退亲才好。   林岱岫也瞧着她,拾起一块玉籽糕也嚼,甜得受不住了,皱着眉咽下去。   秦湫没有背弃家族前,亦是京师人人称道的少年郎君,青钱万选、满腹珠玑,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傻子妹妹。   秦家人的脑子当真全长到他们嫡公子身上了吗?   *   草木扶苏。   “那位公子住进西园了。”稻玉为秦晚妆理了理长发,提醒道。   东家为小姐订了亲后,对那位乐师便闭口不言,西桥只当东家是在招人入赘,婚书定下后,便按着招婿的礼,差人去把那乐师从锦屏楼接进来,当半个主子供着。   东家似乎根本懒得过问这些事,听到他的安排也只是冷冷应了声,只有先生的神色有些古怪,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事儿,半晌笑得花枝乱颤。   边笑边说:“西桥啊,你可真是普天之下头一人……”   西桥按规办事,也不晓得普哪门子的天,觉得十分古怪。   那乐师便在西园住了下来,不吵不闹的,没什么动静,似乎整日都在屋子里待着。   秦晚妆听稻玉提起那个坏人,并不高兴:“我才不理他呢。”   她是顶顶有担当的人,怎么会弃了漂亮哥哥去同旁人定亲。她为此甚至定了个相当严谨的筹划。   第一步,直接打击他。让他知道自己并不喜欢除漂亮哥哥以外的人,让那个坏人知难而退。   但那坏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每日待在西园当缩头大王八,无论如何都不出来。   “我先前有喜欢的人了,这一厢你可同那坏人说过了?”秦晚妆很郁闷,秦晚妆不开心。   稻玉为她披了鹤氅:“说过了。”   秦晚妆爬起来:“那他说什么?”   稻玉想了想:“那位公子说好。”   小猫儿不可置信,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事已至此,他竟还愿意进西园。”   小猫儿要被气死了,咬牙:“料想是个爱慕荣利的人,不过是为了攀附阿兄才勉强娶了我。”   “哼——”   稻玉劝道:“小姐还是先去看看吧。”   她想起代秦晚妆传话时的场景。   那位公子穿着灰衣,独身站在西园侧院,手里正拿着几卷竹简,一卷一卷把它们摆正了,他的随从不多,西园显得空旷。   听见她的传话。   那位公子先是怔愣了一会儿,清如水的眸子里染上疑惑,目光垂在书卷上,指尖轻轻颤颤。   “好,我知道了。”   随后他也没什么言语,只是在书架前站了许久。   像只好不容易找到家,又被突然遗弃的流浪猫。   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昏黄一片。   稻玉不知道秦晚妆口中的漂亮哥哥是什么人,只是觉得,既然东家已然为小姐订了亲,那公子也自然没什么大问题。   “小姐若是不喜欢,更应该去看看,找着他的错处,也好同东家商量退亲。”稻玉哄她。   小猫儿果然抬起了脑袋:“有理。”   清澈的目光落在小桌上的山茶上。   那些山茶湿哒哒的,已然失了原本的颜色,蜷缩在一起,瞧着很不好看。   前几日,小姑娘兴致冲冲地拎着她装满山茶的小篮子去小厨房,她总疑心山茶花是可以吃的,生得这样美,吃起来也定然香甜,小姑娘很期待。   然而蒸出来的山茶却又苦又涩。   秦晚妆对着七零八落的丑东西闷闷不乐了许久,晨起时见了窗上带着露珠的新鲜山茶才开心起来。   秦晚妆端起小桌上的蒸山茶,迈着小短腿儿跑出去:“稻玉姐姐,快,我们去西园。”   赶走坏人第二步,欺负他。   等他受不了了,他就会自己同阿兄谈退亲。   然后她就可以娶漂亮哥哥了。   嘿嘿。   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主意,秦晚妆蹦蹦跳跳往西园走。   枝叶沙沙,清光细碎。   秦晚妆爬上正院的软榻,端端正正坐好了:“去,去叫坏人。”   她点了个婢女。   婢女不明所以,惶然道:“小姐想叫我家公子吗?”   秦晚妆骄傲点头。   婢女听着秦晚妆的称呼,头皮发麻,连忙下去叫鹤声。   小猫儿坐在软榻上,小腿一晃一晃的,裙摆也跟着晃动,像月光下泛起的浪,秦晚妆四处看了看,觉得这西园实在冷清。   “没有人呀。”秦晚妆抬头看稻玉。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人那么少的院子呢。   暗处,天一卫隐匿气息,兢兢业业站岗,见着秦晚妆大摇大摆进来,有些失语。   “守门的是谁?怎么就把人放进来了。”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东南角响起,声音几不可闻。   “是庄休,庄休你疯了,万一惊扰了殿下……”   庄休叼着根狗尾巴草躺在墙头,依着枝叶繁茂的苍翠老树,悠哉游哉拉长语调:“放心吧,惊扰不了。”   “此女是何人,竟然敢冒犯太子殿下。”   “她竟然敢公然辱骂殿下,我的刀呢?”   庄休用线一勾,把长刀稳稳抱在怀里:“不想死就闭嘴。”   “此女大胆如斯,她竟然还派人去叫殿下,何其狂妄无礼。”   “待殿下亲至,她定然活不过两刻钟。”   “一刻钟。”   “三息。”   庄休:“……”   哦,可悲的年轻人。   婢女去叫鹤声时,他方才料理了京师的刺客,用锦帕细细擦拭手里的弯刀,地上全是血,难闻的血腥气充斥着侧院。   “何事。”少年人嗓音冷淡,像吹过雪松的风。   “回殿下,秦家小姐来了。”   鹤声的眸子清亮起来:“她如何说的?”   “……”   听着婢女的汇报,鹤声站在血泊中间,难得有些茫然,起初清亮的眸子黯淡下去,他举起双手,望着血顺着瘦白的手腕滴下去,轻轻眨了眨眼睛。   婢女低着头,胆战心惊。   “殿下放心,奴去回绝了她。”   这位爷可不是个善心的主儿,一个不高兴,血洗青州城都做得出来。   秦家虽然为殿下提供栖身之地,但若真惹了殿下的怒气,诛尽杀绝也不是不可能,太子爷流落民间,性子变得恣睢许多,越发冷漠无情。   但在回京师之前,人命还是少沾得好。   婢女抬脚要走,听见身后细微的呢喃。   “她说我是坏人。”鹤声的声音很轻,鸦睫轻颤,漂亮的眸子好似笼了灰蒙蒙的雾气,“为什么。”   后几个字的声音几不可闻,飘渺若云烟。   半晌,他才突然晃过神来一样,把手垂下来,冷冷看了婢女一眼:“备水。”   “端些青枣糕过去,再沏一壶花茶。”   “她畏寒,你去瞧瞧她氅衣穿好了没有,再去库房里那绒毯子,料子不要细锦,要云绡。”   “她近日嗜睡,切记别让她睡着,去把天七叫回来,他通医术,教他去秦家小姐身边看着。”   “……”   “来了吗来了吗?”秦晚妆左等右等瞧不见人,从屏风后探出小脑袋,院子里空空旷旷,徒留枝叶在昼光下印出的斑驳碎影。   气死啦。   坏人怎么还不来。   廊下响起脚步声,秦晚妆啪嗒啪嗒跑回去,又爬上软榻,从小桌上端起花茶,轻轻抿了口,茶水带着醇浓的甘香,小猫儿忍不住舔了舔唇角。   秦晚妆咽下花茶,清清嗓子:“站住。”   脚步声在接近屏风时停了。 第29章 好人   鹤声顿住, 茫然不知所措,依着那小猫儿的话乖乖站好了,怔愣着抬起头, 望屏风上画着的狸奴绕花图,眨了眨眼睛。   “你是何人?”   “你作甚要与我定亲?”   “我可讨厌你了。”   小姑娘的话软绵绵的, 娇声娇气, 此时像只凶狠的小奶猫儿, 愤懑地拍了拍桌,就像粉扑扑的小爪子踩在地上一样,没什么力道,但到底还是凶唧唧的。   话是软软的,落在鹤声心头却很重,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站在原地, 张了张嘴, 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话, 垂下头,扯下衣袖遮住方才沾了血的手。   心里涌出巨大的失落感,酸涩的苦楚密密麻麻爬遍四肢百骸,如虫蚁般钻入骨骼。   为什么呢。   先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有风吹过,寂静无声。   好哇, 不理她。   无礼,好生无礼!   无礼至极!   气死啦。   秦晚妆愤懑地掏出纸笔,抓住狼毫在纸上重重写下几个斜斜歪歪的大字:兹有坏人一个,口哑心盲, 粗鄙无礼!   她轻轻抖了抖宣纸。   她预备写下满满一页罪状, 拿去给阿兄讲道理, 教他看看他挑出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可是讲证据、懂道理的好孩子。   “哼——”   小姑娘坐在软榻上, 咬咬笔尖,眉眼弯弯。   十分得意的小样子。   她又道:“我已有欢喜的人了,我日后要和他在一处的,纵然阿兄给你我订了亲,但我却是不认的。”   “我不认,便没人能让我嫁人!”   “你给我识相点,去找阿兄退亲,我就不和你计较。”   “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   秦晚妆神色庄重,拧着眉头,说到一半卡壳了,滞楞着仰头看稻玉:“如若不然……”   呀,该怎么说呀。   她想不出说辞了。   气死啦。   秦晚妆气得把狼毫一摔。   “你欢喜什么人。”略带沙哑的嗓音。   ——活像很多天没有休息好一样。   鹤声猛地抬头,眼尾带了点红,他咬着牙,语气颤抖,像沉入海底行将溺死的人,绝望地渴求着最后一丝空气。   “你欢喜什么人……”他喃喃。   你欢喜什么人啊。   我都那么努力了,为什么你不愿意再看看我呢。   为什么我总是留不住你。   我到底要怎样才能留住你。   指尖按上腰间的短刀,鹤声慢慢弯起五指,握住刀鞘,有些失神,像是实在没什么办法了。   他得把人杀了。   无论秦晚妆欢喜的是个什么人,是江曲荆,还是其他的阿猫阿狗,他都得把人杀了。   他想。   对,把人杀了。   杀了就好了。   秦晚妆是他的好姑娘,只能是他。   谁都不能来抢。   绵绵软软的声音飘在风里,那小猫儿想起她的漂亮哥哥就高兴:“我欢喜的人自然是天下第一好,你可万分都比不上呢。”   “他生得好看,性子也良善,待我更是天下第一等的温柔,他是顶顶好的人呢,任何人瞧见都会欢喜的。”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会说话一样。”小姑娘回忆着,“他穿白衣裳特别好看呢,就跟天上的神仙下凡一样。”   “总之,他比你好很多很多。”小姑娘张开手比划,“比你好非常多,比云观山上的树还多,比洗梧江的江水还多。”   “我可欢喜他了,你才比不上他。”   “你是坏人,他却是天下第一好人!”   小猫儿娇声娇气的,想起她的漂亮哥哥,眼睛又亮晶晶的,像是发现深藏海底的珍珠一样,满心欢喜,满心期待。   “嘭——”   短刀落地的声音。   鹤声怔怔站在原地,发现自己连握刀的勇气都没有,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脑海一片空白,看着屏风上的画样。   他听着小猫儿语气里的欢愉,想着秦晚妆喜欢的那个人,料想那也是个干净又温柔的少年君子,同秦晚妆一样,不染纤尘地长大,被所有人爱护着,一点腌臜都不沾。   即使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是秦晚妆喜欢他。   既然他的好姑娘喜欢,那人也必定是个善良的人,有千百种好的模样。   不像他,躲在阴影里,像阴沟里的老鼠,终日与肮脏作伴,他的臣属惧怕他,他的敌人仇恨他,他的亲人厌恶他。   连他干干净净放在心头的姑娘也不要他了。   鹤声承认。   他嫉妒。   他嫉妒得快疯了。   可是我那么喜欢你啊。   我求神拜佛数十载才能再次来到你身边。   为什么又是这样。   上辈子是江曲荆,这辈子又是旁人。   你总是不愿意看看我。   鹤声失神地站在屏风外,舌尖有些发苦,他艰难道:“可是我也是个好人……”   我曾经也是个很好的人啊。   我曾经也如你欢喜的人般干净耀眼。   你能不能再看看我啊。   算我求你了,秦往往。   “我也是个好人,我可以做个好人。”他两步作一步,仓皇地走到屏风边,踉跄了一下,手不知安放在何处,他的言语混乱无序,声线沙哑得可怕,“我不比他差,你相信我……你能不能试着欢喜我一下,我也很好的……”   我也可以像他一样,做天下第一等的好人,做天下第一等的君子,我可以把自己变得干干净净,你能不能再看看我,我求求你了,你再看我一眼吧……   你再看我一眼吧。   他在心里哀求。   昼光把少年人的影子拉长。   鹤声站在屏风外,慢慢跪坐下来,绝望地缩成一团,漂亮的眸子被手掩住,指缝流出滚烫的泪水。   为什么啊。   你为什么突然就喜欢上旁人了。   他想起先前带她进庙的日子,心像被石头压住一样,巨大的恐慌感袭上心头,他几乎不能呼吸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让你发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求求你了,秦往往,你再看我一眼吧。   秦晚妆被吓了一跳,爪子按在软榻上,轻轻抓了抓,茫然地看着稻玉,眨了眨晶亮的眼睛。   坏、坏人怎么了呀。   她都没开始欺负他呢。   他还要她试着欢喜他。   可是她喜欢漂亮哥哥呀。   真是奇怪。   她都说了自己喜欢漂亮哥哥了。   她、她才不要可怜坏人呢。   如果没有他,自己就可以娶漂亮哥哥了。   秦晚妆从地上捡起狼毫,又写:坏人古古怪怪,是个爱哭鬼。   秦晚妆眼珠子滴溜溜转,想起自己带来的蒸山茶和欺负坏人的宏大计划,下定决心,抬着小下巴道:“这样吧,你把那些山茶都吃了,我就考虑少讨厌你一点。”   鹤声抬起头。   怔忪着望着桌上的山茶,僵硬地抓起脱水的花瓣,双目无神,清白漂亮的手撕着干枯的花瓣,一点一点放进唇齿间,他慢慢咀嚼着,垂着目光。   整个人像是埋在阴影里。   咦。   秦晚妆好奇地从屏风后探出小脑袋。   鹤声生得实在很漂亮,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眼尾发红,晶莹的泪珠顺着侧脸划下,映着泠泠的清光,衬得少年人的面容秾醴又瑰丽。   他跪坐在地,干枯的花瓣顺着清瘦的手腕滑下来,落在地上,漂亮得好像能开花。   他的目光轻轻垂落在地。   秦晚妆脑海炸了。   怎么、怎么是漂亮哥哥。   阿兄不是说不许她同漂亮哥哥定亲吗?   小猫儿呆呆的,下意识把满是墨迹的宣纸塞到嘴里,嚼吧嚼吧,咕噜一声,咽下去了。 第30章 欢喜   宣纸实在不大好吃, 干干涩涩的。   秦晚妆被噎得卡喉咙,软软的小手贴上自己的脖颈顺了顺,怔怔地左看看右看看, 想去喝水,又想赶紧扑到漂亮哥哥怀里。   小短腿儿往前迈开, 急急忙忙的。   “吧嗒——”   小猫儿倒在鹤声怀里, 像个黏糊糊的糯米小团, 秦晚妆眨眨眼睛,卷翘的黑睫好似有蝴蝶扑闪,昼光清明如许,映着小猫儿呆怔的眸子。   眸子里,映着少年人端艳的容颜,他眼角悬着一滴清泪, 顺着苍白的脖颈划下, 绚烂又秾醴。   她的漂亮哥哥一直都很好看的。   哪怕难过时也很漂亮, 像神仙下凡一样。   可是秦晚妆有点难受。   她觉得自己是个坏姑娘了。   漂亮哥哥竟然被她欺负哭了。   秦晚妆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想去蹭蹭她的漂亮哥哥,鹤声握住她的小爪子,目光垂着,他看着秦晚妆, 眉眼轻轻弯起,却没什么笑容,看起来这样难过。   花茶被喂到嘴里,唇齿间满是甜甜的滋味。   秦晚妆气顺了, 蹭地一下站起来, “吧嗒——”又摔了一下, 小脑袋直直撞上鹤声的胸膛, 清苦的冷茶气萦绕在鼻尖。   “漂亮哥哥,我……”秦晚妆愧疚得想掉眼泪,干巴巴地解释。   “往往。”沙哑的嗓音不复往日清明。   鹤声失神地看着他:“往往,我也可以做个好人。”   少年人俯身,贴上小猫儿的额头,指尖捧着小猫儿白白净净的脸,不可抑制地颤抖,他低着头,嗓音哀求:“往往,你欢喜我一点,好不好。”   “我也可以同那个人一样。”   “我可以比他更好。”   “往往,我的好孩子。”   “你再看看我,看我一眼就好。”   清泪流出,打湿了少年人的鸦睫,顺着侧脸慢慢滑下,少年人似乎很害怕,一直不敢看怀里的小猫儿,只是颤抖着双手,一遍又一遍地哀求。   秦晚妆突然就很难过。   她觉得自己坏死了。   秦晚妆笨拙地伸出绵绵软软的小手,一只手抚上少年人细长的鸦睫,另一只轻轻拍着鹤声的脊背。   鹤声似乎怔住了。   晶晶亮亮的眸子里倒映着少年人清隽的脸,她眨眨眼睛,凑近鹤声,像小时候阿兄哄她一样,松软的唇瓣贴上额头,轻轻地啄了一下。   像踩在浮云上一样,鹤声怔怔抬头。   小姑娘反过来捧着他的脸:“我一直看着漂亮哥哥呀。”   “我可喜欢漂亮哥哥啦。”   “我、我先前认错人了……”她别别扭扭地垂下小脑袋,一颗心快被愧疚噬咬干净了,“我以为同我定亲的是旁的坏人,若、若我知道是漂亮哥哥,我才不会欺负你呢,我……”   她语序有些混乱。   “漂亮哥哥,我可欢喜你啦。”   “阿、阿兄说,漂亮哥哥是天下第一等的阴险狡诈,我才不信呢,漂亮哥哥这样好,这样善良,本就是最最好的人,漂亮哥哥根本无须变,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   “我欢喜你,比欢喜甜糕还要欢喜你,比欢喜青梅酒还欢喜你,比欢喜月亮还要欢喜你。”她跳出来,用手脚比划来比划去,蹦蹦跳跳的。   “无论如何,漂亮哥哥在我这儿已经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了,漂亮哥哥自然有千万种好法,你待我千般万般好,我也想待漂亮哥哥千般万般好。”   “我、我可聪明啦。”秦晚妆越说越高兴,“你便是同我定亲,也很不吃亏的,漂亮哥哥要什么,我都去为你寻来,我待你定然很好哒。我这样欢喜你。”   嘿嘿。   漂亮哥哥同她定亲啦。   小姑娘悄悄高兴了一会儿,软软地贴在鹤声身上,愈发像个扒也扒不下来的糯米团儿:“漂亮哥哥,你也欢喜我,是不是?”   语气里带了点小得意。   她就说嘛,她这样的好姑娘,天底下有谁会不喜欢。   漂亮哥哥定然是欢喜她的。   鹤声看着她,慢慢屈指,把手藏在衣袖里,拂袖把糯米小团轻轻揽过来。   恍惚间,他听见自己说:“是,我欢喜往往。”   小姑娘笑起来的样子耀眼又绚烂,像藏了春天,在他怀里蹦蹦跳跳的,一副很骄傲的小样子,半晌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悄悄把头埋在鹤声肩头。   小猫儿耳尖红红的:“漂亮哥哥,你等一等我。”   “再过三年,我就要及笄啦。”   等她及笄了,漂亮哥哥加冠了。   他们就能永永远远在一处啦。   *   秦晚妆近日很高兴,每日早上天不亮就跑到西园,一个人蹦蹦跳跳的,悄悄从西园边的小洞里溜进来。   漂亮哥哥那时候都在院子里练剑。   她悄悄的,就可以瞧见漂亮哥哥练剑啦。   少年人英姿清飒,挽着剑花斩断桃枝,桃花哗啦啦落了一地,这时候,草丛里的小猫儿就彻底暴露出来,仰着小脸儿,张开双手,等着她的漂亮哥哥来抱她。   天一卫众人熟练地打扫花枝,装聋作哑。   习惯了,习惯了。   毕竟,他们殿下一到天色将白,就特意起身在院子里等着,往日谁见过殿下练剑,他甩甩桃枝都能砍死一大票人。   小姑娘坐在茶座上,小腿一晃一晃的,悄悄蹭到鹤声边儿上,抿了口鹤声端起的茶:“漂亮哥哥,我记起个可好玩儿的去处。”   她仰着小脑袋,耳尖一抖一抖。   漂亮哥哥待在西园,定然很无趣的。   她既然要娶漂亮哥哥,定然要待漂亮哥哥很好很好。   她得带漂亮哥哥把全云州都看遍了。   她实在是个很细心的好姑娘呢。   小猫儿又得意起来,蹭蹭鹤声的黑发。   少年人把小猫儿揽正,哄她喝了药,嗓音清朗,顺着小猫儿的话问:“嗯,是何处?”   秦晚妆眉眼弯弯。   嘻嘻。   *   马车扬尘,从前喧嚷热闹的街巷此时冷冷清清。   秦晚妆好奇地从帘子里探出小脑袋,巷子里,几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儿乍然窜出来,他们衣裳破烂、面黄肌瘦,看着面前的高头大马,小脸儿被吓得惨白。   “吁——”   车夫拉绳,黑马高扬前蹄。   秦晚妆晃荡了一下,栽到鹤声腿上。   气死啦。   鹤声笑着给她揉揉小脑袋,清瘦瓷白的指尖触上小姑娘的后脑勺,目光轻轻垂落,动作认真又细致。   马车慢慢往前驶。   秦晚妆做什么都能寻摸出趣味,小指勾着鹤声的黑发,一卷一卷的,把它们绑成乱乎乎的一团儿。   路上的人似乎都匆匆忙忙的,赶着往南边儿去,马车时走时停,很是颠簸,在小姑娘昏昏欲睡时,鹤声把她叫醒:“到了。”   这是一处山间谷地,巨大的湖泊卧在草野间,边上是参天的乔木,精巧的小屋建在半空,满目都是苍翠的绿。   呀,终于到了。   小猫儿蹦蹦跳跳地下了马车。   “漂亮哥哥快瞧,那是我十岁的生辰礼物呢。”   小猫儿指着湖边的苍天古树,树下有木屋,草木扶苏,枝叶垂落木窗边,映着澄澈青碧的湖水,恍若境外之地,纤尘不染,肃穆庄严。   小猫儿在草地上跑,张开双手围着鹤声转圈儿。   她可喜欢这儿啦。   她想让她的漂亮哥哥也瞧一瞧。   “这里可漂亮啦,阿兄请了许多人,建了两年呢。”秦晚妆娇声娇气的,软乎乎的小手扯扯鹤声的袖子。   鹤声下意识觉得这里熟悉,怔忪一会儿,恍然才想起来。   ——这是秦湫下葬的地方。   上一世。   秦湫死在他二十七岁那年。   昔日名动天下的秦长公子,死时也未能得偿所愿,见一见他疼爱多年的小妹妹,他死得无声无息,尸骨都拼不全。   后来,林岱岫扶柩带他还乡,就将他葬在青梧山谷的碧湖边。   那日正是寒食,天上下了淅淅沥沥的雨,这是万物生长的好时候,林岱岫跪坐在雨里,一抔土一抔土地挖出土坑,一个人把秦湫的棺椁推进去。   他站在一边。   林岱岫说:“这是秦往往最喜欢的地方,那个小东西从前怕人,阿湫就把她带到这里养,后来往往进京师,阿湫见不着她,时常会来这儿坐坐,他大抵很喜欢这儿的。”   那是很好的时候。   草木在长,桃花在开。   林岱岫在坟茔上栽了青枫树,长公子大抵很喜欢,次年青枫树就飞快拔高,青翠的叶子落下来,盖满了坟茔的丘土。   温柔,骄傲,又体面。   鹤声本来打算等秦晚妆病好一点,就带她来看看。   可是他的小姑娘不见啦。   同她的兄长一起,坠入无止境的沉眠里。   风沙沙而过,穿过繁密得拥成一簇的青叶,叶子落入碧湖,漾起层层涟漪,活生生一个瑰丽的仙乡景象。   鹤声眨眨眼睛。   小猫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蹭过来,软乎乎的小手挠挠他的掌心:“漂亮哥哥,你又走神啦。”   她哼唧哼唧地扯扯鹤声的衣袖。   气死啦。   她的屋子那么漂亮!   漂亮哥哥怎么不看呀!   鹤声倏尔笑笑,漂亮的眸子里映着清光碎影。   他俯身把小猫儿抱起来,往高处举,小姑娘陡然悬空,却不害怕,眼睛亮晶晶的,绵绵软软的嗓音:“再高一点呀。”   晴空明净,浮光照水。   他想。   他们的日子还有那么长。 第31章 流民   天色已近黄昏。   落日熔金, 余霞成绮。   秦晚妆小小一只,迷迷糊糊地牵着她的漂亮哥哥,她近日很爱睡觉, 稍花些精力就显得困倦,此时斜斜歪歪地半挂在鹤声身上, 半睡半醒间, 长睫一抖一抖, 小口小口均匀呼吸。   漂亮哥哥身上总带着清清冷冷的苦茶香,小猫儿格外满意,懵懵懂懂间又想去蹭蹭漂亮哥哥的侧脸,是只十分黏人的小东西。   鹤声虚揽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目光认真又细致, 轻抿着嘴角, 瞧着有些紧张。   “吁——”   马车剧烈晃荡两下。   “公子, 街上的流民越来越多了。”天三拉着缰绳。   鹤声皱眉,懒懒掀起眼皮子瞧了车外一眼。   街上多了许多衣衫褴褛的乞人,凑成一群坐在檐下,倚着墙闭眼休息,还有些年纪小些的孩子赤着脚穿街而过, 瞧见马车都停下来,眼巴巴地站在车前。   一个年纪大些的孩子率先站出来,他脸上脏兮兮的:“贵人,您发发善心, 施舍点儿吃的吧。”   其他人七嘴八舌道。   “贵人给点儿吃的吧。”   “一点儿就行, 我们已经很多天没吃到饭了。”   “娘, 我饿。”   “……”   鹤声目光低垂, 看着外面聚成堆的孩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捏了捏秦晚妆的小爪子,漠然道:“改道。”   “贵人……”   “贵人施舍点儿吧。”   随后是窸窸窣窣的哭声。   啧,废物。   鹤声有些烦闷。   软乎乎的小手贴上长睫,轻轻挠了挠。   鹤声怔忪间,瞧见小猫儿从他怀里窜起来,眸光晶晶亮亮,看着他,似乎有些不解:“漂亮哥哥,你怎么不高兴呀。”   奇了怪了。   怎么她一觉睡醒,漂亮哥哥就皱眉啦。   秦晚妆爬起来,端端正正跪坐软垫上,仰着小脸儿,软软的小手挠了挠漂亮哥哥的掌心:“有、有我这样好看的小姑娘在身边,漂亮哥哥不欢喜吗?”   她耳尖红红的,看着很害羞的小模样。   鹤声瞧着她,倏尔笑出声,眉眼弯弯,漂亮的眸子里好像有瑰光流转,此时他愈发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人,嗓音清明又庄重。   “欢喜。”   “我欢喜往往在我身边。”   再欢喜不过了。   鹤声心道。   风掀起车帘一角。   光束透过缝隙洒进来,细细碎碎的光点流动,鹤声瞧着她,眉目温顺,像在走一条肃穆庄严的朝圣路,温柔又虔诚。   大概是鲜少听见鹤声这样直白的话,秦晚妆眨了眨眼睛,晕晕乎乎的,半晌悄悄伸手捂住小脸儿,把小脑袋往旁边转。   哎呀。   她、她都要害羞啦。   *   秦晚妆手里握着红彤彤的糖葫芦,慢慢在江边走,走也走不直,步子斜斜歪歪的,有时候懒得动了,就乖乖停在原处,等着鹤声把她往前牵一牵。   秦晚妆低着小脑袋,粉红的舌尖舔了舔糖葫芦一角,贝齿咬下一块儿糖衣,“咔嚓——”响起细微的清脆响音。   小猫儿满意地眯了眯眼。   阿兄其实不大喜欢她吃这些东西。   阿兄是个很不聪明的大人。   他总觉得自己吃了这样要害病。   才不是呢。   她一直好好的呀。   她长得可好啦。   秦晚妆晃晃糖葫芦,踮起脚尖递到鹤声嘴边,想要贿赂贿赂他,嗓音绵绵软软的:“漂亮哥哥,我给你吃一个,你不许跟阿兄说,好不好呀。”   鹤声低头看她,漂亮的眸子里仿佛藏了晨星碎影,他微微俯身,咬下一颗糖葫芦,鲜红晶亮的糖衣在昼光下融化,沾到唇角,秾醴却明净。   甜滋滋的味道在唇齿间化开,少年人笑得明艳,修长的手穿过小猫儿乌黑的长发,他应下:“我不同长公子说。”   秦晚妆觉得自己喝了青梅酒,耳尖烫烫的。   哎呀,她的漂亮哥哥太好看啦。   秦晚妆眨眨眼睛,自己也咬了一口,樱桃小口鼓得圆圆的,像只囤食的小鼠,她咬着酸甜的山楂,往鹤声那儿看了一眼,慢吞吞往前挪。   小猫儿忍不住强调:“漂亮哥哥,我以后也很漂亮的,很漂亮,特别漂亮!”   鹤声应了声:“自然。”   小猫儿蹦蹦跳跳的,走到鹤声面前,用手脚比划来比划去:“我、我们很相称的,天下第一相称。”   话语刚完,小猫儿猛地顿住。   鹤声抿着嘴角,半跪下来看她,有些紧张:“怎么了?”   “何处不舒服?”   “我带你去找郎中。”   “……”   秦晚妆揉揉小脸儿。   哎呀,磕到牙了。   怎会如此。   气死啦。   *   “咕噜——”   秦晚妆舔着糖葫芦,拍拍自己的小肚子,低头看看,颇有些好奇的样子:“我饿啦。”   秦晚妆不愿意在马车里拘着,自顾自拉着鹤声绕江走了许久,眼下也不知走到了何处。   四处阒然无人,唯有风声穿江而过,朦胧的雾气映着夕晖,显得瑰丽奇诡起来,像是山海经里那些腾云驾雾、山诹海逝的绚烂传说。   鹤声道:“我差人去买吃食。”   小猫儿抬头看着鹤声,眸子水盈盈的,眉眼弯弯,爬上一块石头坐下来,闲闲散散地晃了晃小腿,又低头舔了口糖衣。   “我、我要——”小猫儿仔细想了想,掰开手指认真数着,“我要锦屏楼的银丝冰糕,照江园的千丝卷,还有吴兴坊的梨花酥酪……”   远山云雾瑰奇壮阔。   鹤声坐在小猫儿身边,安静地听着小猫儿一个个报着名字,含笑的目光像春山花开,温煦又赤诚,漂亮的眸子里只装了一个小娇娇。   “啊——”   小猫儿惊呼一声。   黑影飞快闪过,糖葫芦脱手而出。   鹤声冷冷往西边扫了一眼。   秦晚妆反应过来时,手里的糖葫芦已经不见了,只有西边地上趴着一个灰扑扑的影子。   影子不知被什么打中了,艰难从地上站起来,一瘸一拐的,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脸色蜡黄,沾了不少尘土,望着两人的眼睛却清亮如斯,他冷漠道:“你们要送我去见官吗?”   语气硬邦邦的,手里还握着那根糖葫芦。   他摔倒时大抵特意护着糖葫芦,因而糖衣依旧干净鲜红,在黄澄澄的晖光下反射着清光。   这个人好凶。   秦晚妆眨眨眼睛,有些委屈:“是呀,我要送你去见官,你抢了我的糖葫芦呢。”   “我好饿。”   “我现下只有这一根糖葫芦。”   小猫儿强调。   “你还有银丝冰糕,千丝卷和梨花酥酪。”那人的声音很冷,虽然衣衫褴褛,却好似站在高处居高临下一般,带着很深的轻蔑。   “还没有。”小猫儿哼唧哼唧的,很不高兴,她觉得眼前人很笨,“还没有买,就是没有。”   “你可以去买。”他道。   “万一我马上就要饿死了怎么办?”   小姑娘很不高兴:“若是我现在实在很饿,饿得快要死了,你抢走我的糖葫芦,你就是坏人,很坏很坏的坏人!”   气死啦。   秦晚妆舍不得她甜滋滋的糖葫芦。   她的糖衣都没有吃完呢。   她特意留在最后吃哒。   “好。”他突然说。   他抿了抿唇:“那你等等我。”   “我待会儿回来。”他说。   说着,他转身就走。   好,好什么好。   秦晚妆眨眨眼睛。   她觉得自己实在不能理解这个坏人。   她扯扯鹤声的袖子,连忙跟上去,气呼呼的:“你把我的糖葫芦还给我。”   鹤声眉目疏落,冷冷看着那个灰扑扑的人,顺着小猫儿跟上他。   林满感受到身后阴冷的目光,不禁打了个寒颤,不自觉蜷曲五指,握紧糖葫芦的细杆,步子快了几分。   他皱着眉头,回头去看。   只见那个端艳的少年人低着头,眸光认真细致,像是在听他身边那个小姑娘说话,小姑娘说话娇声娇气的,生得倒是白净漂亮,干干净净像落在桃花枝头的一捧雪。   林满冷笑一声。   云州所谓贵人家的子女,竟都是这副模样。   “你要去何处呀?”秦晚妆跟在林满后面,看着周边越来越陌生的环境,有些好奇。   “为何要等一等,你现下不能将糖葫芦还我吗?”   “我要饿死啦。”   秦晚妆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闭嘴。”他说。   脸色刷白。   弯刀抵着右臂,冰冷如霜的感觉缠上心头,如跗骨之蛆,林满僵硬地扭头。   鹤声轻轻旋了旋弯刀,眉眼愈发浅淡,他语气却温柔,同他身边的小姑娘轻声说着:“天三待会儿就把吃食买来了,且等一等。”   小姑娘突然高兴起来,又蹦蹦跳跳的。   鹤声借着衣袖遮住弯刀,这时才施舍给林满一个眼神,阴郁又冷漠,居高临下的,似乎只是看街边随便一条猫猫狗狗,倏尔又笑得清浅:“公子,慎言。”   他笑着劝道。   刹那间,冷汗打湿后背,林满僵硬地扭过头,脸色苍白,心跳如擂鼓。   几人走了几条巷子,来到一条极为宽敞的街道。   街道此时挤满了人,周围搭了茅棚,不少人穿着破烂不堪的衣衫,手里捧着碗,埋头喝粥,先前穿街而过的赤脚孩童跑来跑去,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   喧闹的声音不绝于耳,中间还杂着浓重的腥臭味儿,像是堆满臭鱼烂虾的箩筐,地上脏乱,尘灰四起。   这里都是流民。   西边战乱后,逃窜至云州的流民。 第32章 客人   小姑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站在鹤声身后悄悄探出头,颇有些好奇的模样,洒金水绿裙摆轻轻晃动, 映着绮丽的霞光,小姑娘干净得格格不入。   远处有几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小孩儿也躲在大人身后, 悄悄抬头看她, 细弱的声音如猫叫。   “阿娘, 她是谁呀。”   “阿娘,她真好看。”   “……”   秦晚妆低着头,想把自己藏在鹤声身后,小手扯着鹤声的衣袖,有些不好意思:“漂亮哥哥,他们是谁呀。”   前些日子凉川举兵南进, 芜州城破, 芜州的百姓流水一般涌进云州, 官府在各地设了棚户以接纳流民。   小猫儿被高高捧在云端,当然不会知道人间的破烂琐事,眸子明净又纯粹,只在环顾四周时略显局促。   鹤声道:“是外乡来的客人。”   他不愿他的小小姑娘太早知道世间的苦难,哪怕连他也曾是这场苦难的局中人。   小猫儿似懂非懂, 乖乖巧巧地跟在鹤声身边。   林满冷笑一声,他绕过人潮,穿过破破烂烂的街巷。   这里实在很杂乱,秦晚妆牵着鹤声, 勉勉强强跟上林满的步子, 裙摆沾了腥臭的污水, 小姑娘顶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埋在鹤声身后低着头往前走。   鹤声微掀眼帘,眼神冷漠乖戾,淡淡在人群中扫了一圈,众人噤若寒蝉,竟觉得这小少年比凉川那些生得壮硕的将军还要骇人。   那是一种从心里冒出的战栗。   像是沉入无止境的深海,海水冰冷苦涩,漫过口鼻,他们几乎要喘不过气。   有人不禁往后瑟缩两步,他们的心中不约而同浮现出相同的想法:如果惹得这个小少年不高兴,他们真的会死。   鹤声轻笑一声。   啧,他平生最厌恶废物。   身上窥伺的目光少了些,秦晚妆不明所以,觉得这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她戳戳林满:“我的糖葫芦。”   林满的嗓音很冷:“我的。”   “你们可以带我去见官。”   无赖!   气死啦。   秦晚妆不高兴,哼唧哼唧的。   坏人,大坏人!   “哥哥——”细微的声响,听着十分孱弱,木棚下,四处堆叠的箩筐旁边,瘦瘦小小的孩子缩在单薄的被子里,面色蜡黄,眼神怯生生的,像灰扑扑的小老鼠。   林满止步,把糖葫芦递到小孩儿的手里,那孩子的眼睛突然变得晶亮,伸出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攥着糖葫芦的细柄。   “真的是糖葫芦!”   他很高兴,惊喜出声。   那根糖葫芦只剩寥寥几颗,其中一个山楂还被秦往往这只小猫儿啃得不成样子,然而那小孩儿却笑得十分开心,像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奇珍异宝。   小孩儿举起糖葫芦,认真地舔了一口,甜弯了眉眼。   “喝药了吗?”林满问他。   小孩儿扭扭捏捏的,拿出一贴药:“哥哥也生病了,给哥哥喝。”   “不需要。”林满绷着脸,声音冷淡。   小孩儿很着急:“我能挣银子,我方才去找西桥大人了,他说我可以进秦府干活儿,秦家可以帮我治病,他们会给我药的。”   “……”   “闭嘴。”林满冷斥,皱着眉头,“你进秦府能干什么活儿,他们只是看你年纪小可怜你。”   小孩儿闷闷的,垂头丧气。   “我不需要你照顾。”林满的嗓音硬邦邦的,警告,“管好你自己。”   小孩儿被训斥得有些伤心,可怜巴巴的,注意到兄长身边还有旁人,他又巴巴缩到角落里,怯声怯气的:“哥哥,他们是谁啊?”   林满抿了抿唇:“客人。”   小孩儿听见哥哥这样说,似乎很开心,对着秦晚妆说:“姐姐,你要吃糖葫芦吗?”   但当他注意到秦晚妆的穿着,又想起自己灰扑扑的样子,小手僵硬地伸回去,侧脸有点红,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林满侧身看着秦晚妆,向来冷漠的神色里罕见地带了点乞求,他害怕秦晚妆把真相说出去。   “哼——”   秦晚妆撇过头不想看林满。   气死啦,这就是她的糖葫芦!   小猫儿下意识伸出小爪子挠挠鹤声的掌心,干巴巴道:“才不要,这是你哥哥给你的。”   “我喝粥去。”秦晚妆又拉着鹤声往边儿上排着的长队去。   她走了那么多路都要不回她的糖葫芦!   她都要饿死啦。   等她回家,她要买十串!   *   人群熙攘。   粥棚边挤了许多人,秦晚妆分辨不清那儿的模样,却明明白白认出了粥棚边上束起的银白旗帜,布料上绣着浅金色纹样,是山茶花的样子。   这是秦氏商行的标志。   秦家小姐爱山茶,关乎云州秦氏的所有记号,都被定成了山茶花。   “他们方才提了西桥呢。”秦晚妆仰着小脸儿,对上鹤声清隽漂亮的目光,“西桥惯来跟着阿兄的,我们去待会儿去找一找他,便能找着阿兄啦。”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着阿兄了。   林哥哥说阿兄在安置流民,也不知在何处。   小猫儿近日总想着找她的兄长。   他同意漂亮哥哥同自己定亲。   小猫儿觉得阿兄终于懂事了起来。   她很高兴,很满意。   预备着好好夸一夸他。   商行的旗在粥棚旁边,西桥也定然在那儿,她待会儿非但可以找着西桥,还可以喝一碗粥。   晖光透过古树繁茂的枝叶洒下来,留下满地的斑驳碎影,小猫儿踩在枝叶的影子上,眉眼弯弯,不自觉扬起小下巴,万分得意的小模样。   她觉得自己十分聪慧,聪慧得不得了。   鹤声也顺着她笑,眸光清亮,恍然好似打在瓷白碎玉上的清光,他微微俯身,清瘦的手指穿过小姑娘的长发,他取出青叶,放在小猫儿眼前。   长发被红绳随手一挽挽成高高的马尾,他一转身,乌黑的发垂下来顺势甩动,他的脸色带着些病态的苍白,分明是十分风流漂亮的样子,偏生了双清澈的桃花眼。   秦晚妆对上鹤声认真专注的目光,伸出软软的小手接过青叶。   哎呀,不行。   漂亮哥哥太好看啦。   秦晚妆觉得这样不可以。   漂亮哥哥再这样,她都不想去找西桥了。   于是小猫儿踮起脚尖,如同阿兄平日里待她一样,捏了捏鹤声的耳垂,娇声娇气道:“漂亮哥哥,你不要撒娇。”   “我在干正事。”她强调。   鹤声似乎没预料到小猫儿的反应,怔忪了一会儿,抿了抿嘴角,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轻垂。   注意到四周窥伺的目光。   鹤声懒懒掀起眼帘,目光寡淡,极端冷漠的样子,像冰天雪地里的雪松。   众人纷纷低头。   乖乖,哪来的煞神。   没有一个人瞧见,少年人身姿稍显僵硬,耳尖泛着淡淡的浅红。   他听见自己轻轻说了声:“好。”   *   “那是哪家的姑娘?”文辞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手里拎着几贴药,扬起下巴往西边儿晃了晃。   那是个生得很好的小姑娘,仰着小脸儿不知道在同她身边的人说什么,她身边的少年人身姿挺拔,微微低头,认真听着身边的小姑娘说话。   啧,不得不说。   赏心悦目。   西桥忙着跟林满交代郎中的嘱托,又道:“且收下罢,这是东家的吩咐,治病是要紧事,莫耽搁了……”   “你不收我可没法子跟东家交代。”   林满站在一边,接过文辞递来的几贴药,抿着嘴,目光轻垂,声音压得很低:“多谢。”   西桥笑笑,腰间挂着的小狐狸泠泠生光,这时才微微掀起眼皮子往文辞指着的方向瞧了一眼,瞳孔微缩,头皮发麻。   文辞注意到他的反应:“你瞧着那人是不是生得不错,也不知都是哪家的……”   “本家的。”西桥道。   “哦,本家的。”文辞点点头。   “……”   文辞僵硬一瞬,扭过头:“你说那是哪家的?”   林满抬头,瞧见熟悉的身影,微微攥紧拳头。   秦家的,本家小姐吗?   *   眼见着长长的队终于要到了尽头。   小猫儿敲着陶碗,眼睛倏尔亮起来。   哎呀,是阿兄呐。   秦湫披着件冷绿长袍,长发用玉笄束起,眉眼疏落冷淡。大抵是粥棚人手不够,他站在茅棚下,长身鹤立,清瘦修长的指节搭上长柄木勺,在氤氲的水雾里显得格外有人间烟火气。   “谢谢东家——”   “谢谢东家——”   “……”   有人向他道谢,秦湫悉数应了。   “谢谢东家。”清清脆脆的声音。   “嗯。”秦湫下意识颔首,倏尔轻轻皱眉,抬头对上自家小猫儿亮闪闪的眸子,原本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此时变得脏兮兮的,裙摆处都沾了污水,笑得却很欢快。   秦湫冷笑一声:“好姑娘。”   “哪个许你出府的?”   秦晚妆缩缩脑袋,娇声娇气的:“你莫管这些,我自然是好姑娘呐,我跑了好远好远才找着你呢,上哪儿找这样乖巧的小妹妹呀。”   秦湫懒得理她,掐了掐她的小脸儿,眉目冷淡,瞧着似乎有些生气。   哎呀,阿兄凶死啦。   她不要夸阿兄了!   “你不要捏我。”秦晚妆皱着小眉头抱怨,嗓音绵绵软软的,“我、我要疼的呀。” 第33章 懦弱   “西桥, 送小姐回府。”   秦湫收回手,冷冷淡淡的。   “是。”西桥匆匆忙忙赶过来,扭头对小猫儿说, “小姐,咱们先回吧, 夜里凉, 别冻着您。”   “才不要——”小猫儿端着陶碗, 绕到秦湫身边晃悠,秦湫却不再理她,小猫儿又生气,“你能在外面待着,我便不能么。”   “我就是不回去。”   胡搅蛮缠的东西。   秦湫微掀眼帘看了秦晚妆一眼,愈发觉得自己养出个混账玩意儿, 语气轻缓:“你在此处待着有什么用处, 你除了惹麻烦, 可还有什么旁的本领?”   他把木勺递给西桥,取了锦帕慢条斯理擦拭手指,拎着小猫儿走到一边,指尖轻轻点了点小猫儿的额头,他眸光清清冷冷的:“你瞧, 我不许你出府,你又不听话。”   秦晚妆小嘴一瘪,委委屈屈的:“我可听话了,你别诬陷我, 我是天底下最听话的姑娘了。”   “我在家里待了三天才出来呢, 若是旁的人, 才不会理你的吩咐呢。”小猫儿觉得阿兄是个很不讲理的大人, 她多给面子呀。   “我、我也不会惹麻烦的,我这样聪明,自然有天大的本领,你就是小人之心,喜欢看轻我。”小猫儿不高兴。   秦湫淡淡嗯了声,揉了揉她的长发,不欲同她争辩,看着日头一点点沉下去,轻拈指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姑娘,你也去分粥吧,叫为兄瞧瞧,你有多大的本领。”   小猫儿于是兴冲冲地去分粥。   *   鹤声安安静静跟着小猫儿,瞧着她端着粥碗窜来窜去,洒金水绿裙摆在水沟里拖来拖去,已逐渐瞧不出原来干净的样子。   小猫儿也变得脏兮兮,眸子却始终晶晶亮亮。   秦晚妆很少见到比自己还小的人,因而对林满那只小老鼠一样的弟弟很好奇,端着白粥坐到他身边,戳戳那小孩儿的胳膊。   小孩儿很害羞,耳尖红红的,怯生生地接过秦晚妆递给他的白粥,乖巧道:“谢谢姐姐。”   !!!   秦晚妆眼睛又亮了几分。   软软的小爪子挠挠鹤声的掌心,秦晚妆似乎很得意,漂亮的眸子如果能说话,这时一定在说:他又叫我姐姐呀。   小猫儿很高兴,眉眼弯弯的,不知道从哪儿抓出一小袋果脯,这是方才从秦湫那儿顺来的,小猫儿不爱喝药,因而秦湫总随身带着些甜滋滋的果脯哄她。   秦晚妆给他分了一半,悄悄转过身,同鹤声轻声说:“漂亮哥哥,我也是大人啦。”   嘿嘿。   小猫儿的眸子水汪汪的,似乎藏着春风草野,带着万物勃发的生机,她瞧起来实在很开心。   鹤声茫然地眨眨眼前,轻轻嗯了声。   *   鹤声其实不大明白这些流民有什么救的必要。   灾难最能滋长罪恶,流亡路里的腌臜事他一件件都经历遍了。   他知道原本良善的人逃命时会出卖儿女;原本的侠义之士会向同伴拔刀,只为了争一块沾了灰的烧饼;懦弱的人哭哭啼啼,等着贵人们怜悯,转身又抢走孩子讨来的吃食。   他的目光轻轻垂落在地上,街巷杂乱肮脏,污水四溢,黑漆漆的老鼠缩在洞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无声窥视着粥铺,空气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   那么脏。   他想。   这只被精心供奉在明净高台上,拿天上烟云供养的小猫儿,为什么会无所顾忌地走进来呢。   这是连他都厌恶的地方。   即使他曾经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在望不见光的深渊里,苟延残喘地活。   他不禁想。   曾经,在他最落魄的时候,秦晚妆见着他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是很遥远的事了。   上一世,也是在这样脏乱的街巷,天上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他坐在巷子尽头幽深的角落里,躲在装满臭鱼烂虾的箩筐堆后面,伤口处汩汩向外流着鲜血,殷红的血打在水坑里,溅起水花。   雨水顺着长发滑落下来。   鹤声阖着眼,倚着生满青苔的老墙,缓慢喘息,每呼吸一次,后背都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感,尖锐的长刀划上脊背,若非他避开要害,这时躺在这儿的就是一具尸体。   他连续躲了十多日,他太累了。   他觉得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不明白小六为什么如此厌恶他,恨不得让他去死,他在东宫时,曾经也尽力想做一个合格的长兄;他不明白贵妃娘娘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杀他,他曾经分明视她如亲母;他更不明白父皇为什么默认贵妃一党刺杀他,甚至还愿意派出自己的亲信协助这些刺客,他先前竟还抱有一丝希望,觉得自己是父皇最宠爱的太子。   鹤声靠着墙,眼前昏暗,耳边响起劈里啪啦的吵闹,一只手恶狠狠抄起他身边的包袱,衣衫褴褛的男人眯着眼睛,仔细清点包袱里的银两。   那是他全身上下仅剩的银两。   男人似乎对里面的银子并不满意,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他娘的,晦气。”   男人似乎还有别的同伴,那人犹豫道:“咱们把银子都拿走,他会不会饿死啊?”   “死了就死了,本来就是贱命。”男人的语气满不在乎。   “死了刚好,省的麻烦。”   飘忽的声音落在耳边,鹤声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雨水顺着眉眼滴落下来,带着血腥气,落到唇边。   他想。   算了吧,既然没有人想让他活下去,那他就去死吧。   活着太累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   他真的很困。   而且他太疼了,这样深的刀口压着布料,刀抹了毒,他现在意识恍惚,眼前一片黑,只能感到难以忍受的疼,像是千万虫蚁噬咬骨骼。   他还没有药。   此时云州所有的医馆定然埋伏了贵妃的人,他去了就是自投罗网。   算了吧。   他想。   你瞧,有这样多的人希望你死去。   街边的陌生人想让你死,你打小尊敬的贵妃娘娘想让你死,你看着长大的兄弟想让你死,连你最孺慕的君父都想让你死。   那你活着还有什么必要呢。   鹤声劝自己。   他低着头,此时已经瞧不清任何东西,他只是无声笑着,笑得眼尾殷红,肋骨发疼,双手按在地上,粗粝的沙渗入手上细密的伤口,他太累了。   那你就去死吧。   鹤声告诉自己。   这是个顶好的地方,除了城里流窜的泼皮无赖,没有人会记得这里,这是这座城最肮脏的地方,堆满了一切没有用处的废料。   老鼠踩着污水窜入洞中,乌鸦停在箩筐上,啄筐里的臭鱼烂虾。   这是被世人遗忘的地方。   他死在这里就很好,不麻烦任何人,甚至不需要人给他收尸。   他可以和这些臭鱼烂虾一起,慢慢腐烂,变成莹莹的白骨。   鹤声觉得这是件很划算的事。   就这样吧,他太累了。   他不想挣扎了。   鹤声的意识渐渐模糊,眼前越来越黑,像沉入无边无际的深海。   “叮——”   步摇晃荡的声音。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她手里提着兔子灯,柔和的灯光映着她苍白的小脸儿,眉黛青颦,眼梢微红,像碾碎的朱丹,几丝头发散散垂落下来,项颈瓷白,脆弱得一碰就散,像价值连城的青瓷。   那是长大后的秦晚妆。   鹤声一眼就认出来了。   *   “后来呢。”秦晚妆咬着果脯,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我猜一猜,后来,那姑娘是不是把小乞丐捡回家啦。”   “话本里都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然后那位小姐定然和那个小乞丐成婚啦。”小猫儿仰着小脑袋。   脏兮兮的小孩儿也从被子里出来,怯声怯气地说:“当真把小乞丐捡回家了吗?”   鹤声轻轻应了声。   “小乞丐治好了伤便离开了,那姑娘后来也有了亲事。”   他轻笑,漂亮的眸子里却藏着点淡淡的难过。   “天黑了,往往,你该回家了。”鹤声道。   秦晚妆不大高兴:“可这若是在话本里,小乞丐就要求娶那位小姐的,小乞丐为何不求娶她呀。”   她不理解,很不理解。   救命之恩,怎么能不以身相许。   通常的话本里都不是这样写的!   这样不行!   “为何——”鹤声轻声喃喃。   大抵是因为那小乞丐太害怕了。   他害怕自己流离失所,终其一生都落不得安稳。   他害怕他的小姑娘受他拖累,不得善终。   那个小乞丐想。   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堂堂正正站在祖庙,受封加冕,他就带着天底下最珍贵的琉璃美玉,给他的好姑娘下聘;他就召集天底下手最灵巧的绣娘,让她们为她的好姑娘绣独一无二的霞帔;他就给她最盛大的结亲礼,教她成为天下人都羡慕的姑娘。   如果有那个时候。   他就带她去天底下所有地方,带她去看最壮阔的山崖,带她喝最香甜的美酒,带她去大漠、去草野、去最繁华的城池、去最瑰丽的山谷。   可是小乞丐很没用。   小乞丐甚至没办法让他的姑娘活着。   小猫儿久久等不到答案,就开始不高兴,小爪子扯扯他的袖摆,巴巴地问:“为什么呀。”   “因为小乞丐是个懦弱的人。”鹤声揉揉她的长发,清澈的桃花眼这时显得有些黯淡,“他太懦弱了,他不敢向那位小姐提亲。”   “啊——”小猫儿拧着小眉头,真心实意为小乞丐发愁,“这样不行呐,小乞丐应该再勇敢一点呀。” 第34章 阿桥   草木扶苏, 枝叶招摇。   昼光跳跃入窗,把小猫儿漂亮的眸子映得愈发干净清亮,她对着铜镜瞧里面的自己, 开心得弯了眉眼。   “左边一些呀,漂亮哥哥。”秦晚妆看着她的金丝步摇, 晃晃小脑袋, 步摇也跟着一晃一晃, 发出清泠的脆响。   鹤声把步摇摆正了,又拿起梳子为她梳耳后的碎发,瘦长清白的手指穿发而过,鹤声低着头,目光认真又细致。   凉凉的指尖不经意触上耳根。   小猫儿眨眨眼睛。   哎呀,漂亮哥哥的手怎么这样冷。   “漂亮哥哥, 你是不是生病啦。”秦晚妆问。   鹤声微微抬头, 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不曾。”   “可是你的手这样冷。”秦晚妆伸出小手去抓鹤声的手, 斩钉截铁,“漂亮哥哥,你就是生病了,你应当喝药呐。”   还没等鹤声出声,她从小椅上爬起来, 眸子亮晶晶的,颇有些欢欣:“我、我有药的,我有许多许多药,我可以分给漂亮哥哥。”   她端起桌案上的瓷碗, 献宝一样捧到鹤声面前。   “呐——”   “都给你, 漂亮哥哥好好喝药, 手便不会冷了。”   鹤声瞧着这小猫儿, 轻声笑笑,接过药碗,拈起瓷勺搅了搅黑漆漆的药汁:“往往,不可以,这是你的药。”   小猫儿干巴巴道:“漂亮哥哥也可以喝呀。”   可恶。   她才不要喝药呢。   哪怕把她打死,她都不要喝药!   苦死啦!   漂亮哥哥身子也不好,把她的药喝了有什么要紧。   鹤声微微俯身,漂亮的眸子里闪着清光,长发顺势垂下,他同小猫儿平视,轻声哄她:“往往,乖一些。”   秦晚妆从来都知道,漂亮哥哥生得很好看,那双眼睛会说话一样,温温柔柔,仿佛藏着潋滟春光。   所以,当漂亮哥哥俯身把瓷勺递到她唇边的时候,当漂亮哥哥轻声细语哄她喝药的时候,当漂亮哥哥的眸子里流露出乞求的时候,秦晚妆下意识张开了嘴,然后,咽下一大口苦药汁。   顷刻间,秦晚妆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愧疚,但这些愧疚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她原本不想喝药的。   可是漂亮哥哥实在太好看啦。   *   秦晚妆趴在桌边习字,小爪子握着狼毫,认真又细致,写出来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边看边得意,拎着宣纸去听漂亮哥哥夸她。   秦晚妆十分喜欢漂亮哥哥教她习字。   因为漂亮哥哥说话特别好听。   不像林哥哥。   林哥哥总喜欢欺负她,他总说她字写得慢吞吞,堪称王八趴窝;又骂她字写得圆滚滚,像一堆王八上朝。   气死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先生。   满腹学识都喂到了狗肚子里。   林岱岫也懒得跟这只懒猫儿理论,把小猫儿一拎,扔到西园,从此教秦晚妆习字的重任便落到鹤声头上。   “漂亮哥哥——”   “我写好啦。”   小姑娘蹦蹦跳跳蹭到鹤声身边,踮着脚想往上瞧瞧,大抵是常年病弱,小猫儿现在还是矮矮一只,鹤声把她抱起来,放到旁边的软榻上。   蓝皮书册里掉出来张白纸,鹤声俯身捡拾起来,微微扫了一眼,怔了一会儿,把白纸扔到桌子边角,抿了抿唇。   那是江曲荆寄给秦晚妆的信。   他有些厌烦。   他觉得江曲荆实在太碍眼了。   若非怕引来京师的人,给秦晚妆带来麻烦,他现在就想去湘王府再给江曲荆补一刀。   “怎么了呀——”   久久没有听到漂亮哥哥夸她,秦晚妆有些失望,抬起小脑袋对上鹤声清清浅浅的目光:“漂亮哥哥,我写得不好看吗?”   鹤声瞧着小猫儿,揉了揉她的长发:“好看。”   他拈起白纸一角,平铺在小猫儿面前,眉眼含笑,嗓音温和得诡异:“往往记得这个吗?”   秦晚妆探出小脑袋。   呀,是她看不明白的那封信。   日子过得实在久,她都快要忘记了。   她乖乖巧巧说:“我记得这是几个月前的信,谁送的呀。”   鹤声轻轻笑笑,点起火石往炭盆里一扔,焰火燎燎而起,他随手把白纸扔进去,白纸边角被火舌卷起,刹那间变得枯黄焦灼,很快化成灰烬。   燎燎火光映得少年人容貌愈发秾醴,漂亮得浓墨重彩,那双温温柔柔的桃花眼里好像藏了亘古的瑰丽传说,他眉眼弯弯,答秦晚妆的话,嗓音温温柔柔:“不是什么紧要人,路边的髭狗罢了。”   秦晚妆觉得漂亮哥哥说得很没有道理。   一个人不可能在是人的同时,还能成为一条狗。   除非话本里的妖怪显灵了。   而且,她觉得方才的漂亮哥哥有点危险。   秦晚妆眨眨眼睛,摇摇小脑袋,乖乖点了点头。   算了算了,漂亮哥哥高兴最重要啦。   她以后要娶漂亮哥哥的。   自然要完完全全迁就他呀。   想着想着,她又为自己骄傲起来。   她实在是一个很有担当的好姑娘呢。   好姑娘坐在鹤声身边,双手交叠趴在桌子上,卷翘的睫毛映着清光,整个人沐浴在熹微晨光里,显得格外乖巧。   漂亮哥哥提笔,对着秦晚妆圆圆的小王八字又写了一遍,清瘦白净的手腕上戴着檀木珠串,顺势垂落下来,显得少年人的手愈发清隽漂亮。   秦晚妆下意识伸出小手去拨弄珠串,鹤声手腕有些酥麻,侧身低头去看秦往往,有些无奈:“往往,不要闹。”   “我没有闹呀。”秦晚妆理直气壮。   她只是瞧漂亮哥哥的手串儿好看呢。   她指指檀木珠串:“这个好看,很称漂亮哥哥的。”   鹤声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轻声笑笑,摘下檀木珠串套到秦晚妆的小爪子上:“也很称往往。”   他并不信神佛,只是上一世为了秦晚妆实在山穷水尽了,才习惯了往神佛这些虚幻之象寻安心。   幸得上天眷顾,他竟真等到了这样的机遇,能慢慢陪着他的小姑娘长大。   小猫儿耳尖红红的,有些害羞,又实在喜欢手上的珠串,举起来对着昼光细细端详了许久,又扭过小脑袋背对着她的漂亮哥哥,自己一个人悄悄开心。   哎呀,她怎么这样好看呀。   *   秦晚妆在西园赖到天黑,直到困得迷迷糊糊了,才爬下软榻揉着眼睛想回她的院子。   鹤声单手提着雕花灯笼,慢慢跟在她身边,小猫儿的步子很慢,走着走着又想去踩鹤声的影子,因而短短一段路走了许久。   东边的院子灯火通明。   西桥守在院子里,秦晚妆哪儿都想去踩一踩,踏着月色进了院子,问西桥:“阿兄呢。”   西桥道:“东家在待客,小姐先就寝吧。”   秦晚妆嘟囔:“那么晚呀,阿兄不用睡觉吗?”   秦晚妆总觉得她的阿兄有些奇怪的神通。   诸如阿兄院子里的灯总亮到深夜,阿兄书桌上堆着的账本册子能垒一个她这样高,但是阿兄总是不困,还能在第二天早上逼她喝药!   “我不要睡觉,我要去瞧瞧阿兄。”   她觉得,她还是得夸一夸阿兄。   虽然阿兄总是凶他,但谁让她是个懂事且感恩的好孩子呢。   “吱呀——”   门从里面推开。   里面率先走出一个浑身素白的年轻人,那素白年轻人瞧见她时,不明意味地笑笑,笑容在看见鹤声时戛然而止。   他身后跟着个穿锦衣的少年公子。   少年公子看见秦晚妆,有些错愕道:“三妹妹。”   秦晚妆眨眨眼睛:“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   少年公子旁边的小厮解释:“三小姐,这是本家二公子啊。”   “相爷和夫人惦念长公子和三小姐,特意托二公子来接两位主子回京师……”小厮缓声道。   “够了。”秦湫淡道,“西桥,带往往回去。”   他走到秦往往身边,轻轻点了点小猫儿的额头:“不必听他们胡说,回去睡觉。”   秦晚妆本来就困,这时迷迷糊糊的,但好在乖巧,她总觉得阿兄不喜欢这个什么二公子,一句话也没问,乖乖跟着西桥。   临了瞧了漂亮哥哥一眼,发现漂亮哥哥打着灯笼站在树下,漫不经心地数着落叶,有时轻轻抬眼瞧一瞧廊下,神色恹恹。   秦晚妆扯扯他的袖子,漂亮哥哥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一样,笑得清浅:“走罢,我送往往回去。”   他们走后。   秦镶有些犹豫道:“长兄,今日所谈皆非我所愿,是父亲瞧我不成器,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长兄高才,无论如何都能出人头地,我才疏学浅,不及长兄半分……”   秦湫微掀眼帘,淡淡看了他一眼:“云州里的流民都是你安置的,是你及时出手向朝廷上报,是你日日奔波劳苦,是你心系百姓德善嘉行。”   “我准允了。”   “这些功绩都是你的。”   秦湫语气平平。   “文辞,送客。”   *   月上中天。   秦晚妆坐在榻上,揉着眼睛,她习惯在睡去喝些温水,此时正等着稻玉端水来。   “嗒——”   石子轻敲木窗的声音。   秦晚妆走过去,打开小窗。   “秦三小姐。”   徐敬山走出来,照旧是清清素素的装束,眼前的白色绸带却解下了,眸子略微有些无神,看见秦晚妆,他不明意味地笑笑。   秦晚妆不认识他,有些好奇。   一转头,看见稻玉昏睡在廊下。   “稻玉姐姐——”   她顿时窜起来往廊下跑,白扇乍然横在身前。   徐敬山笑着看她:“三小姐放心,我只是让那位姑娘睡一会儿。”   “我只是想同你聊聊阿桥。”   熟悉的名字浮现在脑海,秦晚妆巴巴道:“阿桥是谁?”   徐敬山目光垂落,语气温温柔柔:“阿桥自然是你那漂亮哥哥打小便喜欢的姑娘。” 第35章 缘故   秦晚妆怔忪一会儿, 睁大眼睛:“你就是先前那个坏人。”   她上次发病时,就是这个坏人在她耳边说阿桥。   “你——”   小猫儿咬唇,张牙舞爪的:“漂亮哥哥说过欢喜我的, 你莫要唬我,我这样聪明的小姑娘, 才不会相信你这个坏人的话。”   枝叶沙沙, 月光清冷。   徐敬山站在山茶丛边, 长发松松散散垂落,瞧着是斯文矜雅的君子模样,他看着秦晚妆,语调温和:“三小姐不想知道你的漂亮哥哥为何欢喜你吗?”   他笑着:“天底下任何事都该有个缘由,是不是?”   “自然是因为我好看,我聪明。”秦晚妆语气干巴巴的, 心里有些空荡, 像是被利刃化开了一样, 撕开虚无缥缈的空洞,她有些难受,“你是坏人,你才不知道漂亮哥哥是如何想的呢。”   “我的漂亮哥哥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君子,你却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的小人, 漂亮哥哥才不像你想的那般呢。”秦晚妆扭过小脑袋不看他,眼眶红红的,“不论漂亮哥哥如何,我都欢喜他的。”   徐敬山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 这时弯起眉眼, 站在窗外瞧着小猫儿的后脑勺:“我自然不敢揣测你那漂亮哥哥的心思。”   “我只想同你说说阿桥。”   他兀自摸索了个木阶坐下来, 把探路用的树枝放在一边, 抬头望着如水的月亮,有些怀念:“她若是能平安长大,应当也如你一般模样。”   “如你一样聪明漂亮。”   清辉的光晕把他的影子拉长,显得有些孤寂。   “他同阿桥一起长大,从前在京师时,便日日将阿桥带在身边,教她读书识字,陪她吃喝玩乐。”   “阿桥爱听琴,每日晨起,你那漂亮哥哥都会去阿桥的院子里弹琴;阿桥爱花,你那漂亮哥哥方下学便去花圃里找新鲜的花枝,隔几个月便派人去域外搜寻奇花异草。”   “阿桥不会刺绣,你那漂亮哥哥自己先学了再慢慢教她,又怕她被针刺破了手,往后她要做的所有绣活儿都是你那漂亮哥哥代劳的。”   “秦小姐,你的漂亮哥哥待阿桥真得很好,是不是?”徐敬山回头看秦晚妆,笑眯眯的,语调温柔又残忍,“你瞧,阿桥才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   胡、胡说!   她才是漂亮哥哥欢喜的姑娘。   漂亮哥哥亲自告诉她的!   “你住口,才不是这样,漂亮哥哥欢喜我的,漂亮哥哥同我说过,你若是不相信,你去问漂亮哥哥啊。”秦晚妆蹭地一下窜起来,跑到徐敬山前面。   小猫儿性子实在很软,一生气就要掉眼泪,耳尖气得发红,露出尖尖的小牙想去咬人:“你别骗我,我才不相信你。”   徐敬山又笑:“我不曾否认他不欢喜你。”   他慢条斯理站起来,理了理袖摆:“我方才不是说了,这世上万事都得有个缘由,你猜他欢喜你的缘由是什么?”   秦晚妆站在原地不动了,眼眶红红的,心里空落落一片,唇角蠕动几下,抽抽噎噎的:“我、我这样好,自然值得漂亮哥哥欢喜的。”   徐敬山拄着树枝:“大抵罢。”   他听着小猫儿抽抽嗒嗒的声音,突然生出一丝久违的怀念,俯身点点小猫儿的额头:“你同阿桥真得很像。”   倏尔,他笑起来:“这样吧,你若是往后不喜欢你那漂亮哥哥了,便来找我,我瞧着你的模样,心里倒是很欢喜。”   “我生得也不差,是不是?”   *   徐敬山踏着月色回到西巷小院。   他闲暇时爱离开封地在云州四处闲逛,故而在这儿也置办了宅邸,他接过小厮递来的锦帕,不紧不慢擦干手上沾的花露,微掀眼帘,瞧见廊下的秦镶。   “殿下。”秦镶远远迎上来,脸上难掩喜色,“秦湫同意了。”   徐敬山斜斜睨了秦镶一眼,心里觉得十分可笑,微微笑出声:“二公子如何同秦长公子提起此事的?”   “让我猜猜。”他道,“你告诉他,教他让出功绩是秦相的吩咐,是不是?”   陈述的语气。   “是。”秦镶没想到徐敬山有这样的反应,脸色到底挂不住,“若我爹真知晓了这件事,他也会这样吩咐。”   “我可听说,秦相最疼爱长公子。”徐敬山笑道,“若是秦相知晓你这样抢占了他爱子的功绩,当真不会怪罪你吗?”   “是——”秦镶咬牙。   “秦湫先前是风光,可他现下只是一介商贾,商贾手里握着这样大的功绩有什么用,白白浪费,还不如给我,也算他为本家做些贡献了。”   徐敬山淡淡颔首:“你说是,便是罢。”   天底下总有自以为是的蠢人。   救不得,也没必要。   徐敬山拄着树枝,摩挲着往灯下走。   秦镶站在廊下,看着徐敬山清雅如仙的背影,眸光闪烁。   所有人都觉得他比不上秦湫。   他认了。   纵然他比不上秦湫,那又如何呢。   在秦湫背弃本家,自立门户的时候,他就已然沦为弃子了。   他不一样。   他才是父亲最器重的人,他有比秦湫光明远大百倍的前程。   *   鹤声发现,近日的小猫儿总是怏怏不乐,此时像霜打的花骨朵儿一样,懒趴趴地躺在软榻上,任由昼光打在她的小脸儿上。   若是往日,这娇气的小东西早已哼哼唧唧,教人拉帘子了,或许拉了帘子还不够,还喜欢过来蹭蹭他,等着被他抱起来,慢慢哄一哄。   “往往。”鹤声低头看她,抿了抿唇,他握紧手里的青玉耳串,有些紧张,轻声细语,“你近日是不是不大舒服,咱们叫郎中来瞧一瞧,好不好?”   秦晚妆看看她的漂亮哥哥,眨了眨眼睛。   “我很好呀。”她说。   她有点想让漂亮哥哥抱抱她,但是不知为什么,她不大想说话,小猫儿翻了个身,背对着鹤声,卷成小小一团,嗓音闷闷的:“漂亮哥哥,我困啦,你不要同我说话。”   她只是困了。   睡一觉就好了。   等她醒过来,再去找漂亮哥哥让他抱抱她吧。   鹤声想伸出去的手僵住,眼神失落,慢慢收紧五指攥住青玉耳坠,放缓嗓音:“好,我去给你备些凉茶。”   小猫儿有些难过。   她觉得漂亮哥哥也有些难过。   都怪坏人!   她有些后悔,她当初就该咬死那个坏人的!   小猫儿蹭地一下坐起来,仰着小脸儿,声音哑哑的:“漂亮哥哥,你给我弹琴,好不好呀,我想听琴啦。”   鹤声的脚步顿住,莫名松了一口气,倏尔展颜笑起来,清澈的桃花眼里好像有春光照水:“好,我去取琴。”   轻轻缓缓的乐声流出来,恍然好似山间泉水叩击青石,郁郁葱葱的繁密枝叶间响起清脆黄莺啼叫,清瘦修长的指尖拨动琴弦,鹤声的袖摆悠悠晃晃垂下来,愈发显得疏朗清雅。   小猫儿坐在鹤声怀里,伸出小爪子去拨拨琴弦,乱乎乎的杂音响起,被吓了一跳,往鹤声怀里钻。   小猫儿的脑袋实在很小,想着一件事,便再也装不下其他烦恼,可见是个极其专心的好姑娘,这时又拧起小眉头开始发愁。   噫,这个琴奇奇怪怪。   方才漂亮哥哥分明也是这样弹的呀。   鹤声瞧着她,原先的不安心情松了些,轻笑出声,低着头,握着小姑娘的小手教她拨弦,又怕琴弦细锐,伤了小猫儿,只牵着她的手,带她轻轻拨一拨。   昼光透过枝叶洒下来,日子似乎变得漫长又亘古。   秦晚妆乖乖巧巧趴在桌上,时不时伸出小爪子去碰碰琴弦,为着那断断续续的乐声高兴起来。   她觉着自己实在是个十分有天赋的好姑娘,并且真心实意为自己骄傲起来。   耳尖泛起淡淡凉意。   秦晚妆仰起小脑袋看鹤声,一抬头,乍然感觉到耳垂晃晃荡荡的坠感,她又去瞧铜镜,果然瞧见清清泠泠的青玉耳坠,昼光映下来,青玉摇起绚烂的瑰光。   好、好生漂亮呀。   漂亮哥哥为何这样会挑首饰呀。   “漂亮哥哥——”   小猫儿尾音拉长,绵绵软软的:“你怎么忽然送我耳坠呀。”   鹤声有些害怕秦晚妆不喜欢,抿了抿唇。   “因为往往近日不开心。”   我想让你开心一些。   少年人低头看着小猫儿。   秦晚妆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小手抓了抓鹤声的袖摆,巴巴道:“漂亮哥哥,我可欢喜你了。”   “你也要欢喜我。”   “你要最最欢喜我。”   “只欢喜我一个人。”   木窗外枝叶繁密,昼光打下来。   小猫儿娇声娇气的:“漂亮哥哥,你只许为我一个人弹琴,为我一个人摘花,为我一个人做绣活儿,必须是我,只能是我。”   “若是有旁的人,我就不要理你了。”   鹤声心里似乎有什么炸开,眉眼弯弯,轻舒了一口气,声线清朗,泠泠如碎玉。   旖旎春光里,他听见自己说。   “我此生只为往往弹琴,只为往往摘花,只为往往做刺绣,天下百姓数万万,我只为往往一个人。”   “我只欢喜往往。” 第36章 裕王   “吧嗒——”   棋子落地。   秦晚妆趴在棋桌上, 蓬松的长发顺着肩披下来,遮住半张脸,长睫间有清光流转, 小猫儿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瞧着棋盘。   她近日总有一种踩在云上的感觉。   飘飘忽忽, 又欣喜又害怕。   这是往常的小猫儿从没有过的, 这个时候格外发愁, 拧着小眉头,单手撑着下巴,幽幽长叹一口气。   “回神。”秦湫捏了捏秦晚妆的小耳朵。   小猫儿顿时窜起来,露出尖尖的小牙:“不许捏我。”   她瞧着有些委屈:“你捏了,它就要变大变平,就不好看了, 那我必然不能当个漂亮姑娘了。”   秦湫淡淡看了她一眼:“那又如何。”   “笨——”   “我若是当不了漂亮姑娘, 就不称漂亮哥哥了;我若是不称漂亮哥哥, 我就娶不着他了;我若是娶不着漂亮哥哥,那我定然要难过得死掉了。”   小猫儿梗着脖子生气,理直气壮,声音却温温软软,细声细气的:“你若是急着想给我烧纸, 你就捏吧,谁让你是我兄长,我又是个懂事的小孩儿。”   秦湫拈着棋子,安安静静听她把混账话说完, 不咸不淡的:“原是如此, 姑娘倒是聪慧, 竟能悟出这般超世拔俗的道理, 湫如饮醍醐。”   “既如此,烦请姑娘万万得好好活着,云州纸贵,你的兄长尚还烧不起。”秦湫拈着白棋落子,说话慢条斯理。   “我瞧你也不想给我烧。”小猫儿张牙舞爪的,发觉秦湫不理她,气得扭过小脑袋,换个人盯。   林岱岫落了黑子,瞧了瞧,觉得不大对,又想趁着秦湫不注意悄悄悔棋,抬头对上小猫儿绵绵软软的目光,拍拍这小混账的脑袋:“哪能不给你烧,你瞧着吧,他能把自个儿烧给你。”   秦湫冷冷扫了他一眼。   林岱岫啧了一声,眉目含笑:“往往来,离你阿兄远些。”   他看着秦晚妆,细细端详了会儿,把小猫儿抱过来,敲敲她耳垂悬着的青玉耳坠:“好玉,何处寻来的?”   青玉在昼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影,质地如同山巅积雪一般纯净,色调又像盛夏时节稠密如盖的青枫林,流着浓墨重彩的苍翠。   这是上贡的玉料,他离了京师后,倒是很少再见到这样稀世的奇珍,这时有些好奇。   他轻笑:“商行近日又添了什么宝贝?”   “才不是商行呢——”   说起这事儿,小猫儿得意起来,颇有些小骄傲的样子,眸子闪亮闪亮,尾音微微扬起:“这是我的漂亮哥哥送我的呢,独独送我一人的。”   她把耳坠摘下来,像捧着月亮一样捧在手里,献宝似的,举起小手在秦湫和林岱岫眼前晃晃,娇声娇气:“是不是很漂亮。”   林岱岫微掀眼帘,眼见着秦湫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握起小猫儿的爪子,哄着:“漂亮,衬得往往像个小神仙。”   “你那漂亮哥哥,倒还算有些本事。”   为了哄这只没心没肺的小混账开心,竟然能在半道把送去皇宫的贡品劫来。   “自然,漂亮哥哥可厉害了。”   秦晚妆仰着小脸儿,想让林哥哥再夸夸她的漂亮哥哥。   漂亮哥哥温柔又心善,本就是天下第一好的人呢。   想着想着,又长长叹了口气,小脑袋耷拉下来。   虽、虽说漂亮哥哥很好,但她还是有些难过。   她觉着那个坏人在骗她,却又没法子放下那个阿桥。   “林哥哥。”   “你知道一个叫阿桥的人吗?”   “吧嗒——”   棋子滚落。   林岱岫低头,温温柔柔,笑着询问:“好往往,这名字你是何处听来的?”   *   锦屏楼后院,昼日喧嚷。   徐敬山坐在屏风外,映着院里绕着假山的潺潺绿水,清瘦的指尖勾着琴弦,清清泠泠的乐声像自高山悬河倾斜而下,渺渺茫茫、悠远亘古。   他一身素白,惯来是清清雅雅的样子,照旧蒙了白布绸缎。此时俯身拨弄琴弦,唇角挂着浅淡的笑,瞧着也是干干净净的好模样。   敬山公子名声在外,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   后院摆了茶座,上首坐着个官家老爷,此时低着头看台下的徐敬山,笑得胡须颤抖:“云州竟还有这样的乐师,从前倒是从没瞧见过。”   旁边的人陪笑道:“敬山公子琴技高绝,前些年,还有京师教坊的乐师前来拜见呢。”   “大人可算赶了巧儿,敬山公子平日里可不在锦屏楼待。”   官家老爷眼睛一眯,捋着胡须,摆摆手叫停。   徐敬山微微掀起眼皮子,轻轻皱眉。   “公子,那些人是不是碍着您了?”   “奴去把那些人赶出去。”   “不碍事。”徐敬山轻笑,“来者是客。”   他瞧着上首的官家老爷,突然来了几分兴趣。   “大人有何事吩咐。”他的嗓音清清淡淡。   “你就是徐敬山?”官家老爷道。   “是。”他含着笑,不紧不慢起身,懒懒散散打了个长揖,“我就是徐敬山。”   “祖籍可在云州?”   “可曾上过学?”   “家里几口人?”   “做的都是什么营生?”   官家老爷眯着眼瞧他:“乐师大多都是苦命人,我猜你也是打小苦过来的,我手里有个能让你平步青云的际遇,你可想要?”   徐敬山听着,愈发觉得有意思。   “祖籍在京师。”   “读过一些书。”   “家里十几口人。”   “靠旁人供养过活。”   “是。”他眉眼弯弯,“家里孩子多,我并不受宠爱,幼时生活并不顺遂,幸得兄长庇佑,才得以苟全。”   “好好好。”官家老爷抚掌而笑,屏退左右,“你可知秦家那位病弱的小姐?”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徐敬山抬头:“自然,秦家的金枝玉叶,全云州谁人不知呢。”   “今日夜里。”官家老爷抿了口茶,“秦家小姐会去青梧山,你去那儿弹琴,三更时,你把她引到你弹琴的地方。”   徐敬山半倚着桑树,百无聊赖地屈指轻敲树干,倏尔笑了笑:“大人,秦家小姐病弱,若是吓着了该如何是好。”   “我一介庶民,可担不起秦长公子的追责。”   官家老爷声音轻缓,安抚他:“你担不得,能让你平步青云的人担得就成,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你只消把她带到你弹琴的地方,剩下的上头会安排。”   徐敬山眸光浅淡,语带玩味:“能让我平步青云的是何人啊?”   官家老爷俯身,眸光晦暗,低声道:“你可曾听说过,裕王殿下。”   徐敬山微掀眼帘,笑道:“听说过。”   “自然听说过。”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趣味的事。   这种趣事,若是不掺一脚,徐敬山觉得自己会抱憾终生。 第37章 襕裙   昼光清明如许。   园里山茶花开得正艳, 血一般的殷红,一簇一簇的,烈烈如焰, 盛放得肆意招摇。黧黑的小小雀鸟落在茶花上,脑袋一点一点, 略带殷红的尖喙啄着晨时的露水。   “好孩子。”   “告诉先生, 阿桥是何人同你说的。”   林岱岫的目光落在山茶丛上, 语气温温和和,眉眼带笑,步子闲闲散散。   “你莫管我是从何处听来的。”小猫儿的声音绵绵软软的,尾音上扬,“我这样聪明,自然有千万种法子知道呢。”   方才秦湫被西桥叫走, 这会儿只有林岱岫和秦晚妆两个人, 林岱岫嫌弃这只知道吃睡的小懒猫儿, 因而特意把她拎起来扔去园子里逛逛。   秦晚妆有些跟不上林岱岫,迈着小短腿儿啪嗒啪嗒跑上去,仔细对了对自己和林哥哥的影子,确认在一条线上,才满意地仰起小脑袋:“你说呀, 林哥哥。”   有风吹过,小猫儿的声音落在风里。   “阿桥是谁呀。”   提起这个名字,秦晚妆心里颤了颤,有点不高兴。   林哥哥也认得阿桥呐。   那个阿桥究竟是从那颗石头里蹦出来的。   为何人人都认得她, 偏自个儿不认识。   漂亮哥哥当真与阿桥有什么牵连吗?   小猫儿闷闷的, 小嘴一瘪, 还是不开心, 眉头拧着,又开始发愁。   虽然漂亮哥哥说过只欢喜她一个人,但她还是不喜欢阿桥,阿桥这个名字哪有往往好听呀。   那个什么阿桥,肯定也没有往往聪明好看。   她,秦往往,云州最聪慧的小姑娘!   那个阿桥才比不上她。   哼——   小猫儿想得出神,走着走着撞到林岱岫身上,猝不及防往后倒了几步,林岱岫把她拉回来,嗓音清润温和:“你觉着阿桥是什么人。”   “哼——”   小猫儿张牙舞爪:“自然是坏人。”   林岱岫微掀眼帘瞧她,哑然失笑:“我倒觉得阿桥是个好姑娘,又懂事又听话,比秦往往要乖巧许多。”   “不像秦往往,又傻又淘气,成日里上蹿下跳的,一生气还喜欢咬人,字也不写书也不读,顶着个乖巧的样子出去招摇撞骗,其实是个只爱吃睡的小懒猫儿。”   !!!   秦小猫儿睁大眼睛,露出尖尖的小牙,又想去咬人,林岱岫伸手把她推远儿:“你瞧,又要咬人。”   “谁惯的你这毛病。”   林岱岫莞尔。   “胡说。”   秦晚妆不高兴,气得不想看他,愤愤不平:“秦往往自然是云州第一好的小姑娘,很乖巧的!”   “又乖巧又聪明。”   她重重强调。   “比那个阿桥乖巧聪明很多。”   “有那么多!”小猫儿张开手比划,画了个大大的圈儿,“阿桥才比不上秦往往呢。”   林岱岫似乎觉得看小猫儿张牙舞爪是个很有意思的事,眉眼带笑,细细端详。   他这会儿随手攀扯下一枝山茶,清瘦修长的指尖撕着花瓣,慢条斯理往小猫儿头上洒。   气死啦。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大人!   秦晚妆小小一只,躲不过落下来的花,小爪子挠了挠长发,把落在头上的山茶花捋掉。   “算了。”秦晚妆哼唧一声,“我同你说不明白道理。”   林岱岫哑然,轻叹口气。   这小东西当真是他教出来的吗?   往日敢在朝堂对君论道的天子门生,头一回对自己的能力深深怀疑起来,他俯身把小猫儿长发上沾着的山茶碎花摘干净:“往往,你先前有个名字,便是唤阿桥的。”   !!!   小猫儿睁大眼睛,猝不及防,此时脑海一片空白,磕磕绊绊:“那、那我怎么不记得,林哥哥你别哄我……”   林岱岫又叹口气,轻轻揉揉秦晚妆的小脑袋:“自然因为你是个不大聪明的小姑娘。”   不聪明的小姑娘有些委屈,巴巴道:“我就是不记得。”   “就是不记得呀——”   她轻声喃喃,嗓音软绵绵的,猫抓一样。   气死啦。   先前坏人说,漂亮哥哥为阿桥弹琴摘花做刺绣。现下她就是阿桥,这些事却被她悉数忘记了,小猫儿很委屈,小猫儿不高兴。   她想听漂亮哥哥弹琴。   她想叫漂亮哥哥给她摘花。   她想让漂亮哥哥给她做刺绣。   这些漂亮哥哥原都为她做过的,可是她却忘记了。她非但忘记了这些事,她连漂亮哥哥也不记得了。   难怪漂亮哥哥待她这样好,原来他们先前是认识的,然而漂亮哥哥还记得,她却悉数忘记了。   她先前还误会漂亮哥哥。   她险些就要不相信漂亮哥哥了。   秦小猫儿眨眨眼睛,抽抽嗒嗒的:“林哥哥,我是个坏人了,我、我是个忘恩寡义的坏人。”   林岱岫低头,对上小姑娘湿漉漉的眸子,有些不理解,轻轻点了点小猫儿的额尖:“你成日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   今日是秦小猫儿的生辰。   秦小猫儿却很不高兴。   秦晚妆躺在软榻上,对着屋梁眨眼睛,这样愈发像只平躺着露出小肚子的奶猫儿,温温软软的,水盈盈的眸子能直直看到人心里去。   稻玉在一边为她挑衣裳首饰:“小姐,待会儿穿这身儿青丝云锦裙去青梧山吧,前些日子商行送来不少头面,您起来挑一挑。”   “昂——”   秦晚妆发出一个单音,呆呆怔怔的,躺在软榻上,又继续眨眼睛。   她现在很发愁。   前些日子,她一直不敢去见漂亮哥哥,她一见着漂亮哥哥就要想起阿桥,一想起阿桥就会不高兴。   她若是不高兴,漂亮哥哥肯定要难过,她不想让漂亮哥哥难过,因而秦晚妆借口读书躲了鹤声好几天。   然而现在,她知道阿桥便是自己,不知为何,愈发不敢去见漂亮哥哥。   若是漂亮哥哥问起,她为什么不来。   她该如何答。   若是见了漂亮哥哥,她该如何跟漂亮哥哥道歉,如何告诉漂亮哥哥自己把从前的事通通忘记了。   “稻玉姐姐——”   小猫儿长叹一口气,小口一瘪,又开始难过,叫稻玉的声音一顿一顿,含着浓浓的鼻音。   “天底下怎么有我这样忘恩寡义的人。”   “我好坏,我是坏人。”   “我是天下顶顶坏的坏人。”   稻玉哑然而笑:“小姐如何会是坏人,小姐聪明又乖巧,当是云州顶顶好的姑娘。”   小姑娘爱听人夸她,一听见有人夸她聪明,小下巴会扬起来,身后那根不存在的尾巴也要摇摇晃晃翘起来,像只骄傲又耀眼的小孔雀,之后小孔雀又要脸红,眉眼弯弯的,把自己埋在被窝儿里,悄悄开心许久。   然而此时,秦晚妆却抽抽嗒嗒的,还是不高兴,娇声娇气的嗓音听着有些委屈:“才不是,我就是坏人,我对不住漂亮哥哥,我不是个有礼貌的好姑娘,我坏死了。”   这……   稻玉难得遇上小猫儿这样难哄的时候,正要过去安抚,却见秦晚妆蹭地一下坐起来,咬着牙,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   “去、去西园。”   “稻玉姐姐,我们先去西园。”   她觉着,不论如何,她合该去给漂亮哥哥道个歉的。   她因为这种事,冷落了漂亮哥哥这么久。   没准漂亮哥哥已然在难过了。   这、这样不行!   她要为漂亮哥哥负责的!   小猫儿顿时深感责任深重,吸了一口气,啪嗒啪嗒往院外跑。   *   西园的青枫稠密漂亮。   秦晚妆做贼一样,贴着墙巴巴站着,小爪子挠墙上的白灰,她绞着眉头,颇有些犹豫。   “我、我待会儿再进去。”   她干巴巴跟稻玉解释。   她低着头,絮絮叨叨的,小声打着腹稿。   漂亮哥哥对不住我知错了这些日子没来找你是我不对我同漂亮哥哥道歉……   她长呼一口气,抬脚往西园院子里走。   “啪嗒——”   玉扣掉落的声音。   秦晚妆撞上个人,来不及瞧地上掉着的的玉扣,下意识阖上眼,紧张兮兮就开始背:“漂亮哥哥——”   “秦小姐。”清亮英气的声音。   婢女端着梨木托盘,微微福礼。   “您来找主子吗?主子今日出门了。”   啊。   出门了。   秦晚妆紧张的心乍然松懈下来,小脑袋探进门里瞧了瞧,心头有些说不出的失落,道:“那、那我明日再来。”   婢女浅笑:“这是主子要送给小姐的,奴正预备着端过去。”   她把托盘递给稻玉,微微欠身。   “主子说,若是小姐来了,就让奴代他为小姐贺句生辰安康。”   秦晚妆巴巴踮起脚尖,心里有些高兴,伸出小爪子就要去揭梨木托盘上盖着的红绸:“这、这是什么呀。”   梨木托盘上躺着件襕裙,色若棠梨,裙裾洒着清碎的金粉,昼光一打,襕裙熠熠生辉,恍然好似出自瑰丽仙乡的织锦。   襕裙上用浅灰线绣着狸奴戏水的纹样,软乎乎的小猫儿翻着肚皮,爪子一半伸到掀起的波浪里,风吹起裙摆,浪涛似有微动,愈觉活泼精巧。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秦晚妆觉着,这襕裙里好像藏了一整个春天。   “这襕裙是主子亲自绣的。”   “料子也是主子寻了半个多月才寻到的。”   “主子说了,小姐娇贵,唯有最上乘的料子,才配得上小姐这样的金枝玉叶。”   她、她的漂亮哥哥怎么这样好呀。   小猫儿巴巴地摸着料子,喜欢得不得了,这会儿悄悄低着头,水盈盈的眸子一眨一眨,耳尖红红的。   婢女再次欠身福礼。   “祁愿小姐岁岁如今朝,日日常欢颜。”   *   是夜,青梧山。   浮光照水,青枫簌簌。   秦晚妆素来喜欢青梧山的夜色,这种被青枫包裹的山谷总能给她无限的安全感。   前些年秦府尚未修葺好的时候,秦湫总爱把小猫儿拎到这儿养,这里与世隔绝,秦湫不必担心小猫儿听到世外那些肮脏琐碎。   后来秦府修好了,每回到小姑娘生辰,秦湫都会带她来青梧山小住几日,抛开杂事安安静静陪着这只小往往。   “我、我好看吗?”小猫儿美滋滋地跳到桌前,晃晃悠悠转了一圈儿,“阿兄,林哥哥,你们有没有发觉,我比从前好看了一些。”   秦湫屈指轻叩桌案:“坐下。”   “到底长不大,冒冒失失的成什么样子。”他轻声斥着,把小猫儿抓到椅子上,拿木箸敲了敲小猫儿的脑袋。   “哼——”   小猫儿扬起下巴,眉眼弯弯的,颇有些骄傲的小样子:“阿兄,你瞧,这是漂亮哥哥给我绣的呢。”   小姑娘仰着小脑袋瞧她的兄长,眸子晶亮晶亮的,灯光昏黄,衬得小脸儿愈发白净,棠梨色襕裙顺着风晃动,裙摆打起小旋儿,纹样上灰白的波浪好像掀起来,狸奴的小爪子也跟着一摆一摆,像在捞月亮。   这襕裙将小猫儿衬得愈发精致,像春日里堆满山坡的桃花梨花杏花,甫一有动作,直直甜到人心沟儿里,漂亮得浓墨重彩。   秦湫微微怔愣一会儿,倏尔轻笑:“你那漂亮哥哥的本事实在很大。”   也说不清在夸赞还是在讽刺。   林岱岫却颇有些新奇,单手撑着下巴细细端详了会儿,啧了一声:“你这亲事倒是没白订,还能多收一份礼。”   小姑娘很高兴,晃着袖子走来走去。   哎,要是能瞧见漂亮哥哥就好了。   她得好好夸一夸漂亮哥哥。   *   月上中天,清辉脉脉洒入木窗。   山谷静谧,只有风穿青枫而过发出的沙沙声。   “然后呢——”   小猫儿缩在锦被里:“坏人把神仙杀死在羽山之郊。”   “然后呢。”小猫儿的眸子晶亮晶亮,半点儿没有睡意。   秦湫点点她的额尖:“然后神仙有子名禹,禹治水定天下,划疆域,安世间太平。”   “你该睡觉了。”秦湫哄着小猫儿。   秦晚妆埋在锦被里:“可是我不困呀。”   可恶。   她分明一点都不困!   她觉着阿兄就是不想给她讲故事了!   “那你也该睡觉了。”秦湫拍了拍小猫儿的脑袋,“往往,乖一些。”   “哼——”   “你走吧,阿兄。”   小姑娘总是不安分,在锦被里卷来卷去,不知不觉间把自己卷成一条,滞楞着停住了。   “阿兄呐。”小猫儿巴巴叫。   秦湫眉目舒展,轻笑着把小猫儿解开,才熄了烛火带上门走出去。   月光透过木窗缝隙,慢慢流到床头。   秦晚妆缩成小小一团,手里握着她的青玉耳坠,又偷偷开心起来,她举起耳坠对着月光,眉眼弯弯。   哎呀,为何这么好看呀。   “嗒——”   石子轻叩窗棂的声音。   “往往。”   少年人的嗓音干净清亮,就像月光洒照上天山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小猫儿眼睛倏地亮了,蹭的一下窜起来,爬下床榻往窗边跑。   “漂亮哥哥——”   鹤声站在窗外,穿着绛红色锦袍。   他的长发用浅金色发带高高绑起,丝绸发带垂落下来,顺着风轻轻晃着,少年人瞧见窗里的小猫儿,眉舒眼笑,漂亮的桃花眼里好像起了春风,掀起秾醴瑰丽的云潮。   袍摆带了点儿泥点,浑身清清浅浅的茶花香。   他看着窗里的小猫儿,长久荒芜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像荒僻的原野上撒了一把种子,春风一吹,万物勃发。   他把藏在身后的金茶花拿出来,递到小猫儿面前,清瘦修长的手拈着鲜艳的花枝,少年人俯身低头,容貌端艳,月光打在鸦睫上,衬得少年人的目光愈发庄重虔诚。   金茶花沐浴在月光里,卷曲的花瓣上还带着露水,极尽鲜妍,一瞧便是刚刚采下来的,也不知道采花的人在悬崖峭壁上守了多久,才能摘得这样的奇珍。   这茶花是极上等的品香。   秦晚妆几乎在一瞬间就想起了先前婢女的话。   漂亮哥哥说,小姐娇贵,唯有最上等的料子,才配得上小姐这样的金枝玉叶。   青枫簌簌而落,月光凉如水。   小猫儿迷迷糊糊间,听见漂亮哥哥干干净净的声线。   他说:“往往,生辰安康。” 第38章 山茶   安康——   嘿嘿, 生辰安康——   心里的小花儿一朵一朵炸开。   秦晚妆晕乎乎的,连先前要同漂亮哥哥道歉的话都忘记了,双手扑棱着接过金山茶, 对着月光举起来,眉舒眼笑, 水盈盈的眸子里盛满了清辉碎影。   小猫儿耳尖红红。   “漂、漂亮哥哥。”   秦晚妆扭过小脑袋, 很认真地看着鹤声, 清透的眸子明闪闪的:“你跟天上走下来的神仙一样。”   小猫儿扬起小下巴,嗓音清亮绵软,尾音拉长,像能掐出甜丝,她张开双手比划。   “那么好看——”   “那么漂亮——”   “像天上的月亮——”   少年人倏尔轻笑出声,金丝锦带绑着长发, 松松散散垂落下来, 清澈的眸子里好像流着稀疏晨星:“往往才是月亮。”   “那漂亮哥哥呢。”   大抵是奔月的鹤鸟。   在漫漫长夜里, 经年累月、不知疲倦地,奔月而去。   鹤声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秦晚妆了,这会儿瞧见屋里乖乖巧巧的小猫儿,有些恍惚。   上辈子,他想, 若是能再见他的小姑娘一眼,他连性命都可以献给诸天神佛;   后来又想,倘若能离他的小姑娘近一些,慢慢看着她长大, 已然是上天恩赐给他的无量幸福;   再后来, 他又无限期待着, 有朝一日, 江鹤声同秦晚妆这两个名字能挂在一处,时时刻刻挂在一处。   他想让世人谈及江鹤声的时候,能想起他放在心尖儿的小小姑娘,想让世人提起秦晚妆的时候,脑海里闪过江鹤声的影子。   从前他觉得自己太贪心了,天底下怎会有如他一般,欲壑难填的无耻之徒。   然而在现在,青枫照水,浮光漫天,他突然就明白了。   这是宿命,天定的宿命。   鹤鸟注定奔月而去。   稠密的青枫林间,微微升起薄雾。   小猫儿伸出爪子抓抓鹤声的掌心,眸子亮晶晶的,鹤声轻笑,不答反问:“往往喜欢这山茶吗?”   “昂——”   秦晚妆抓着金山茶的花枝,蹦蹦跳跳的,伸出小爪子想从木窗里爬出去,半道被卡住了,又仰起小脸儿等着她的漂亮哥哥来抱她。   鹤声把这只乱扑楞的小东西抱出来,秦晚妆缩在漂亮哥哥怀里,把山茶花放在胸前,低着头悄悄开心。   像是踩在生意盎然的草野,春风自山巅浩荡而下,砸得小猫儿晕三倒四,分不清东西南北,一时间晕乎乎的,听着漂亮哥哥的话,小猫儿仰起头:“往往?”   “是,往往。”鹤声颔首,“往往喜欢吗?”   秦晚妆有些害羞,扭过小脑袋不去看他,眸子里好像洒了金粉,扑闪扑闪的:“我、我帮你问问她。”   少年人眉眼含笑道了句好:“劳烦姑娘帮我好好问一问。”   “不、不劳烦。”   哎呀,漂亮哥哥怎么这样有礼貌。   月色招摇,青枫落叶。   少年人倚廊而坐,低着头为小猫儿摘掉发上沾着的青枫叶,小猫儿把小脑袋埋在鹤声怀里,耳尖一抖一抖,自个儿悄悄开心。   “姑娘问出来了吗?”   鹤声揉揉小猫儿的长发。   “嗷——”   “我问问,我问问。”   “问、问出来啦。”   秦晚妆娇声娇气的:“她说很喜欢呢。”   “往往说很喜欢山茶。”小猫儿重重点头。   也、也很喜欢漂亮哥哥呐。   月光洒在湖面上,碧池起波澜,浮起星星点点的微光。   少年人低着头,瞧着怀里的小猫儿,唇角挂起浅淡的笑,嗓音清明:“劳烦姑娘再帮我问问,往往想不想同我去个旁的处所贺生辰。”   “好、好的呀。”   “往往、往往说她同意啦。”   小猫儿眨眨眼睛,答得飞快,心里忍不住期待起来。   哎呀,漂亮哥哥要带她去贺生辰呢。   嘿嘿。   *   青梧山腰,自下往上绵延着曲折的山道,山道两侧植青枫,枝叶繁茂,草木葳蕤,月光倾斜,山道寂静幽深。   小猫儿趴在鹤声背上,小指勾着鹤声的长发,慢慢拨弄着,嗓音甜腻腻的:“我们要去何处呀。”   “去一个往往喜欢的地方。”鹤声答。   小猫儿哼哼唧唧:“你怎么知道往往会喜欢呀。”   少年人又笑:“那烦请姑娘帮我问问她。”   “哎呀——”   “她说要先瞧一瞧。”   小猫儿的嗓音温温软软的,像块儿甜甜的绵白糖,此时眉眼弯着使坏,小爪子贴在鹤声脖颈上,轻轻挠了挠。   少年人有些无可奈何:“往往。”   “我不是往往,我只能帮你传话呀。”小姑娘提醒他,“你想同她说什么。”   鹤声哑然失笑:“我想同她说,抬头。”   “好姑娘,让往往抬头。”   秦晚妆抬起小脑袋。   满坡的山茶。   山茶丛次第而生,沿着山坡向上蔓延,一簇又一簇,密密匝匝覆盖土壤,山茶花灼灼盛放,被月光衬得熠熠生辉,风一起便顺风招摇,像绵延不绝的山火,炽热又滚烫。   少年人把小猫儿放下来,笑吟吟的,清澈干净的声音落在茶花丛间:“往往瞧见了吗?她喜欢吗?”   他惯来知道小姑娘爱山茶。   从前流亡时,每到一处,便画下当地独有的茶花花种,预备等日后回京师时,同他的小小姑娘好好吹嘘一番他太子哥哥的功绩。   若真有那时,他就能瞧见小姑娘仰慕的眸光,这只小猫儿说不准又会抱怨深宅无趣,抱怨他不带着自个儿,那时,他也只好哄一哄这娇贵的小东西,然后抱着她,慢慢同她说些流亡路上的惊险故事。   只可惜作画的宣纸积了满满一匣,被他带回京师,锁在东宫的密阁里,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他的小小姑娘自然也瞧不见。   因为她死啦。   死在寂静无声的长夜,死在池水里。   鹤声后来方悟出个道理,这世上诸事都有些难以言说的隐秘牵连,就像那时的东宫里没有茶花,他自然再也找不见他的小小姑娘。   “沙——”   风穿过茶花丛,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瞧见啦——”   “她很喜欢。”小猫儿眸子晶亮晶亮的,这会儿又想往茶花丛里钻,蹦蹦跳跳的,低头闻一闻茶花的清香,又拿小脸儿去贴一贴,笑得眉眼弯弯。   “她特别喜欢——”   小猫儿重重点头。   小姑娘站在茶花丛边,欣喜雀跃,忍不住又要去蹭,鹤声安安静静立在远处,一动不动瞧着她,忽然开始笑,笑着笑着又低头,眼角划下一滴清泪。   他同自己说。   从前东宫不养山茶,他的小小姑娘不要他是很正常的事,现在,他种下一山的茶花送给秦往往,秦往往就能多瞧一瞧他了吧。 第39章 明灯   月光如流水。   小猫儿低着头, 这会儿倒是安静下来,认真细致地瞧着眼前的茶花丛,趁着漂亮哥哥不注意, 悄悄把脸贴上去蹭一蹭,夜间的露水沾湿长睫, 小猫儿眨了眨眼睛, 眉舒眼笑。   那么、那么好看呀。   小猫儿用指尖戳戳茶花瓣, 心里好像塞满了甜滋滋的绵白糖,这会儿劈里啪啦炸开,炸得小姑娘晕晕乎乎。   这是她的山茶花呢。   满山的茶花都是她的!   漂亮哥哥送给她的!   秦晚妆从前看话本时,总能瞧见有些人闯进金光闪闪、满是金银的山洞,然后就乐不思蜀,躺在金山银山上不愿意出来, 之后便会被设下陷阱的美人儿妖怪吃掉。   从前的小姑娘很瞧不起这些人。   笨死啦, 天下哪会掉馅饼呀。   这些人一点都不正派, 是很贪心很贪心的坏人!   她觉得,若是让自己进山洞,一定什么都不瞧,直接把美人妖怪抓去见官,为民除害, 当个端端正正的侠女。   然而此刻。   皓月千里,山茶似火烧。   秦小猫儿的心突然就化了。   她乍然明白了那些人的心情,但她觉得自己要更过分一些,她非但想去山茶丛里打个滚儿, 还想去拉着美人妖怪和她一起打滚儿。   哎呀——   这样不行呀——   秦小猫儿在心底悄悄唾弃自己。   她总是脏兮兮的, 自然可以去茶花丛里打滚儿, 可是漂亮哥哥是个很干净的孩子呀, 她可不能带坏他。   否则,若是让漂亮哥哥知道她也同那些进山洞的人一样,她该怎么办呀;若是漂亮哥哥不欢喜她了,她该怎么办呀。   她、她还没有娶到漂亮哥哥呢,她得继续装作乖乖巧巧的小孩儿,把漂亮哥哥完完全全骗进秦府才行呐。   “往往。”   少年人循着月光走过来,嗓音清澈明净。   秦晚妆想得正出神,陡然听见漂亮哥哥开口,心头漏了一拍,耳尖红红,蹭地窜入茶花丛里。   这只脸皮薄的小东西一害羞就要躲起来,自个儿一个人悄悄地开心,又忍不住想去瞧瞧她的漂亮哥哥,自以为十分隐秘地探出小脑袋,又快速往回蹭。   哎呀——   她的漂亮哥哥怎么这样漂亮呀。   少年人站在月光下,绛红色邹纱长衣垂地,沾了些泥点儿,却丝毫不损端艳,他瞧着山茶丛后的小猫儿,眸光认真又赤忱,笑得清清润润的,如初消融的雪水般干净温和。   “往往。”他又轻声唤。   “往往、往往是谁呀。”秦晚妆眨了眨眼睛,又想使坏,眸子晶晶亮亮的,又悄悄往里挪了挪。   鹤声哑然失笑:“是我的好姑娘。”   花枝招摇。   秦晚妆忍不住又探出小脑袋,耳尖一抖一抖,嗓音绵绵软软,继续问:“你的好姑娘是谁呀。”   “是秦往往。”   少年人的嗓音落在茶花丛间。   秦晚妆仰头瞧着鹤声,声音甜腻腻的:“秦往往?”   鹤声颔首:“是,秦往往。”   秦往往、秦往往。   嘿嘿。   漂亮哥哥叫这三个字为何这样好听呀。   “唔。”小猫儿躲在山茶丛后面,重重点头,道,“秦往往,我知道她的,她是全云州最乖巧最好看的小姑娘,是不是。”   软绵绵的嗓音浮在晚风里,每一丝都是甜的。   鹤声听着她的声音,眉眼弯着,轻声笑出来,他能想见山茶丛后面的小姑娘的模样,那个娇贵的小东西此时定然低着头,悄悄脸红,闪着亮晶晶的眸子,等着自己夸一夸她。   他也只好顺着小姑娘的话,嗓音清冽干净:“是,秦往往是全云州最乖巧最聪明的姑娘。”   “她非但是全云州城最乖巧最聪明的姑娘,还是整个济朝最乖巧最聪明的姑娘,是全天下最乖巧最聪明的姑娘。”   少年人清清凉凉的话语落在满坡的山茶上,他站在山茶丛前,带着笑,温声细语哄着里面的小猫儿。   “济朝有美玉如烟霞,凉川有丹山石壁,海外仙山有连绵不绝的奇花异草,此三者,世人谓之为天下大美。”   “然,美不及秦往往万一。”   !!!   秦晚妆睁大眼睛,心里的小花儿又炸开。   漂亮哥哥在说什么——   当、当真吗。   她竟是这样的好姑娘吗。   “当真吗?”秦晚妆晕晕乎乎的,眉眼弯得像月牙,大抵是实在害羞,说话还磕磕巴巴道“你、你可不许骗她,她是很聪明的小姑娘呢。”   少年人长身鹤立,瞧着山茶丛枝叶晃动,又笑:“自然不敢欺哄姑娘。”   哎呀——   那她果然是这样好的姑娘啦。   既如此、既如此——   她与漂亮哥哥很相称的。   她也觉得漂亮哥哥是全天下最温柔、最良善的好孩子呢。   嘿嘿。   小猫儿躲在山茶丛里,双手指节交叉撑着小下巴,眉舒眼笑,漂亮的眸子倒映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澄净又闪亮。   她轻轻咳了一声,她决定好好褒奖一下漂亮哥哥:“你、你说得很好,我很欢喜呢,你想要什么,你说一说,我都去帮你拿到,好不好呀。”   鹤声垂首,又笑:“秦往往呢,秦往往欢喜吗?”   “秦往往也欢喜呀。”小猫儿恨不得冲出去对她的漂亮哥哥表忠心,又实在害羞,想了想,只好自己一个人伸开手比划,“她可欢喜啦,欢喜得不得了呢。”   “那我想见一见秦往往。”月光下,少年人眉目清浅,是干干净净的好模样,“好不好。”   秦晚妆耳尖一抖一抖,悄悄探出去一个小脑袋。   哎呀,当然要满足漂亮哥哥啦。   小猫儿仰起小脸儿,正对上漂亮哥哥清清润润的目光,少年人又笑着,本就端艳无双的姿容显得愈发耀眼,清澈的桃花眼里好像流着银河,又像倒映着月亮。   绛红色长衣垂落,少年人长身鹤立,身姿挺拔,恍若精雕细琢之后方能得见的无暇美玉,他踩着月光朝小猫儿走过来,身上带着清清浅浅的山茶香。   像一只很漂亮很漂亮的茶花精。   倘若山中真有神仙,见着漂亮哥哥大抵也会自惭形秽。   秦晚妆突然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这是她的漂亮哥哥呢,她一个人的。   鹤声走过来,俯身摘掉小猫儿脸上沾着的青叶,小猫儿仰着头,娇声娇气的:“我就是秦往往呀。”   “你叫我出来有什么事呀。”   “我可厉害啦,你要什么,我都能帮你取来的——”小猫儿缩在鹤声怀里,举起小爪子轻轻挠了挠鹤声的掌心,心里想着,待会儿去就去把阿兄叫醒,让他去找漂亮哥哥想要的东西。   秦晚妆瞧着眼前干干净净的少年人,心里已然升起些莫名的责任感。   她要娶漂亮哥哥的。   不能在漂亮哥哥面前失了面子呀。   这一瞬间,小猫儿已经在心里罗列了许许多多的物什,从金器美玉到绫罗绸缎,哪怕是深海里的珍珠、天上的月亮,她能拿到的,都要去试着都为漂亮哥哥找来呢。   漂亮哥哥这样好看,这样善良,像不谙世事的山茶精一样,待她又这样好,她一定把漂亮哥哥养起来,养在金银美玉堆成的屋子里,细心浇灌,日日瞧着,把漂亮哥哥捧到手心里,供到天上去。   嘻嘻。   她实在是一个很有志向的好姑娘呢。   “你要什么呀,我都能给你哒,漂亮哥哥,我可厉害啦。”小猫儿晕乎乎地重复,又开始扯鹤声的袖子。   鹤声对上小姑娘亮晶晶的眸子,便知她又在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眉眼弯着,清瘦瓷白的指尖触上小姑娘软乎乎的小脸儿,他把沾在小姑娘脸上细碎的山茶花瓣捡干净了,伸手覆上秦晚妆的眼睛。   漂亮哥哥的手清清凉凉的,同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一样,秦小猫儿眨眨眼睛,乖乖巧巧的,提醒他:“漂亮哥哥,我看不见啦。”   “嗯。”少年人轻轻应了声,“往往,我要你记着今日,不要忘了,好不好。”   他惯来知道小姑娘的记忆很短,哪怕往常他倾尽心力捧着护着,说不准这只小没良心的转头又忘了,这都是常有的是,他习惯了。   他最不缺的就是心力,秦往往只需要记住一点点,不要忘记他,就已经是上天恩赐了。   至于旁的,只好等他再想出些哄小姑娘开心的法子,再继续捧着供着,把这只小东西脑海里属于他的记忆再拉长些,一点一点拉长,最后也是一辈子。   “自然不会忘记呀。”秦晚妆反驳,她哼哼唧唧的,“我才不会忘呢,我这样聪明,往常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说到半晌,秦晚妆陡然想起阿桥,干巴巴扯了扯鹤声的袖子,别别扭扭道:“我、我知道啦,漂亮哥哥,我不会忘记哒,我一定好好记着。”   “记一辈子。”她又张开小手,摇头晃脑的,说着说着又开心起来,尾音扬长,“记那么久那么久——”   鹤声屈膝同小猫儿平视,透过指缝,小猫儿眉眼弯弯的,瞧着很开心,却没把眼睛睁开。   小姑娘不知道漂亮哥哥为什么要捂她的眼睛,但她很乖巧,漂亮哥哥不让她看,她就不看。   秦晚妆这会儿阖着眼,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地,沾了点细碎的山茶,殷红色,像胭脂,又像烧起的云霞。   清瘦瓷白的指尖抹上长睫,鹤声将最后一抹山茶抹尽了,轻轻笑出声,远处升起一丝薄薄的光亮,鹤声微掀眼帘,才放下手,温言细语:“好孩子,睁眼。”   小猫儿乖乖睁眼。   哎呀——   天亮了吗。   不应当呀,她分明才出来没多久呀。   奇奇怪怪。   秦晚妆踮起脚尖去望远山微微掀起的光亮,嗓音软绵绵的,干巴巴道:“那里好亮呀,是不是烧起来啦。”   鹤声轻声笑着,温热的气流扑到小猫儿耳尖,秦晚妆耳朵红红的,她伸出小爪子挠了挠,扭过小脑袋,对上漂亮哥哥清清润润的眸子,轻轻抚了抚:“漂亮哥哥,我在问你呀。”   少年人低头,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长发,嗓音清清淡淡:“不曾烧起来。”   话音一落,天灯一盏一盏升起,轻飘飘的,顺着风的方向往云州城来,稠密的丹红,从密密麻麻的小点,逐渐流成瑰丽的长河。   寂静无声的漫漫长夜里,浮光万千。   “往往,看天上。”他道。   天上——   天上有什么呀。   小姑娘迷迷糊糊的,抬起小脑袋,乍然清醒,她情不自禁睁大眼睛,眸子晶亮晶亮的,她抬起手,踮起脚尖,好像想抓住些什么,五指一手,流了满手的清辉碎影。   天灯呀。   那么多天灯。   她站在青枫古树下,一动不动瞧着远处流动的绮丽长河,这是她在话本里都未曾见过的场面。   数千盏天灯浩浩荡荡,松脂烛火燃起来,顺风晃荡,照亮寂静无声的长夜。   时有些焦黄的纸屑顺着风飘落下来,簌簌如雪,带着点难以言说的神秘色彩,浑似千百年前流传起的亘古传说,恍然又若火海里烧起的经文。   虔诚又庄重,奇诡得惊心动魄。   鹤声瞧着小猫儿怔忪的样子,屈着膝,绛红色长袍垂落在地上铺开,他浑不在意,伸手抚了抚她的漂亮眸子,嗓音泠泠如碎玉:“往往欢喜吗?”   “欢、欢喜呀。”   小姑娘磕磕巴巴的,答她漂亮哥哥的话,她此时还稍显怔愣,又抬头,去瞧瞧天上瑰丽长河,那河如绸缎般,柔柔软软的,平铺数十里,像是把小猫儿的心都要掩住了。   她觉得自己有些醉。   但是她分明没有喝青梅酒。   但细细想想,她觉着这种感觉也不像喝醉。   心里生出的滋味奇奇怪怪,这种心情是她往常哪怕喝满满一壶青梅酒时都未曾有过的,小猫儿有些好奇,伸出小爪子拍拍胸口。   哎呀,她的心怎么跳得这么快呀。   秦晚妆歪歪小脑袋,有些好奇,把小手放在胸口,耳尖红红的,仰着小脸儿问鹤声:“漂亮哥哥,我好像生病了。”   几乎在瞬间,漂亮的少年人蹙起眉头,抿着嘴角,紧张兮兮问:“我在山下安排了郎中,我带你去瞧瞧,好不好。”   “不要。”小猫儿又哼哼唧唧的,“我好像又没有生病。”   往常发病时,她都很难受的。   但是现下,她却半分不舒坦的感觉都没有,心里就像有绵白糖炸开了一样,流出的糖浆糊的她心口甜滋滋的,小猫儿很开心,开心得晕晕乎乎。   但是这和往常的开心又很不一样。   小猫儿觉得这是一件很不同寻常的事,这会儿低下头,掰着指头细细数了数,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倏尔抬起小脑袋,眸子亮闪闪地瞧着她的漂亮哥哥。   “我、我知道啦。”   小猫儿很兴奋。   鹤声安静瞧着她,唯恐这只小药罐子又出了什么事,单手揽着她,温言软语附和着:“往往知道了什么。”   “漂亮哥哥,我现在特别高兴——”小姑娘蹦蹦跳跳的,她一开心就喜欢张开双手画圈儿,“你知道我要如何才能这样高兴吗?”   “如何。”   “我方才算了算呢,若在往常,我要喝两壶青梅酒,再吃三叠豆酥软糕,才能这样高兴呐。”小猫儿抬起头,扬着小下巴,颇有些为自己骄傲的意思。   倏尔,小猫儿悄悄缩进鹤声怀里,在他耳边轻轻说:“可是阿兄可凶啦,我从前并没有机会,连续喝两壶青梅酒,吃三叠豆酥软糕。”   “所以、所以我从前许多次都是浅浅的高兴,唯独现下,是深深的高兴,很深很深的高兴。”小猫儿的语序很乱,嗓音绵绵软软的,尾音上扬。   “我从前从来没有这般的高兴呢。”   “这是第一次。”   小猫儿轻轻蹭蹭漂亮哥哥的脖颈,耳尖红红的,最后的声音细细软软,听着有些害羞。   秦晚妆实在是个很乖巧的小姑娘,这会儿乖乖缩在鹤声怀里,扭过小脑袋不瞧她的漂亮哥哥,自己悄悄开心。   鹤声怔忪一会儿,才笑出声,少年人笑得眉眼弯弯,把怀里的小姑娘轻轻牵出来,同她对视:“我也如往往一般,是深深的高兴。”   少年人的浅金发带映着月光,顺着风轻轻掀起一角,连带着少年人的长发也开始晃动,他低着头,看向秦晚妆的目光认真又专注,透着清如流水的碎光。   漂亮哥哥真的是一只很漂亮、很漂亮的山茶精。   这样不行——   漂亮哥哥太好看了。   小猫儿瞧着他,刹那间,她心里想,哪怕漂亮哥哥如话本里一般,是个作恶多端的美人妖怪,她都愿意被美人妖怪吃掉。   小猫儿撇过头,试图抵挡美色,青玉耳坠晃荡,发出泠泠轻响。   可恶,抵挡不住。   以后、以后在做端端正正的侠女吧。   今日夜里,她想同旁的走进山洞里的人一样,当一个很贪心很贪心的坏人。   明灯万千,浮光照水。   秦晚妆扭回小脑袋,同她的漂亮哥哥对视,磕磕巴巴道:“漂亮哥哥,我很快就要及笄啦,等我及笄,我就娶你,好不好呀。”   草木招摇。   长河打碧湖顶上流过,焦黄的纸屑晃晃悠悠飘落下来,带着星星点点的余烬,风一吹,火星子又劈里啪啦灭下去。   红衣少年怔怔看着眼前的小猫儿,突然伸出手,清瘦修长的手穿过小姑娘乌黑蓬松的发,他慢慢拈下小姑娘头顶的青枫叶。   那双清澈的桃花眼眨也不眨瞧着小猫儿,干干净净,秾醴端艳,像是将一整个瑰丽长河都装进去了。   瑰丽长河下,青枫古树旁。   鹤声屈膝,拢着怀里的小小姑娘,语气轻轻缓缓,比月光更柔和,却如佛前诵经般庄重虔诚。   他说:“我等着往往及笄。”   他说:“我等着往往来娶我。”   毕竟,江鹤声是这样的欢喜秦晚妆。   黎春十四年,四月初八。   万千明灯见证过。   *   夜已近三更。   秦晚妆睡在锦被里,缩成小小一团,呼吸正均匀,愈发像只奶白奶白露肚皮的小猫儿。   小猫儿的床头放着一枝金山茶,山茶枝叶舒展,金灿灿的花瓣里流着月光,澄澈又轻透。   青绿的枝干上还搭着一只瓷白的小爪子,小猫儿哼哼唧唧的,迷迷糊糊间翻了个身,还下意识握住金山茶,把它抱在怀里。   她今日很高兴,连带着熟睡时眉眼都弯如月牙,她小口小口呼吸,露出尖尖的小牙,小姑娘睡时很不安分,这会儿又去咬她的荞麦枕。   悠扬的琴声顺着月光流进来,像是瓦檐上滴落的雨水叩击青石板,又好似簌簌落雪飘上寂静无垠的旷野。   小猫儿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坐起来,心里像被什么挠了一样,恍恍惚惚间,她觉得这首曲子很熟悉,她从前好似经常听的。   她想了想,也想不出这是什么曲子,她好似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猫儿有些好奇。   哎呀,她得出去瞧一瞧。   小猫儿在睡眼惺忪间,披了件青碧鹤氅,迈着小短腿儿,晃晃荡荡往门外走,她还没睡醒,因而走路斜斜歪歪的。   “吧嗒——”一声。   小猫儿跪坐在青枫林间,眨了眨眼睛。   这是哪儿啊。   秦晚妆扭扭小脑袋往四周瞧了瞧。   倏尔,小猫儿睁大了眼睛。   “坏人。”她哼唧。   青枫林深处,微微薄雾蒸腾而起。   徐敬山坐在月光下,眸前罩着丝绸白带,微掀眼帘,同跌坐在地上想爬起来的小姑娘对视。   “有点意思。”他低声笑笑。   小姑娘耳尖一抖一抖。   坏人方才说了什么。   她抬脚往前走,突然肩头传来剧烈的疼痛,小猫儿眼前一黑,晃晃悠悠再次跌坐下去。   恍恍惚惚间,她指尖触到了湿漉漉的触感。   “滴答——”   雨水顺着青枫叶流下。   *   清清凉凉的雨丝顺着木窗打进来,相白走近,欲把木窗关了,劝道:“主子,夜已深了,先就寝吧。”   烛火昏黄。   林岱岫罩着青衣,懒洋洋坐在床头,单手拿着竹简,目光低垂,长发松松散散披落下来,这时微微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   “不必关窗。”他眉眼淡淡。   林岱岫接过相白递来的凉茶,轻轻抿了口,遥遥望了眼窗外寂静的黑天,不知想起什么,微掀眼帘,语气疏淡:“去同秦家来的那个说一声罢,近日风雨连绵,教他换个地方安置流民。”   “秦往往那个小混账呢。”   “你去瞧瞧,她惯来怕风雨,若是受了惊,就给她屋子里点些苏合香。”   “罢了。”林岱岫想了想,轻叹口气,起身,“我亲自去罢。”   他撑起素白纸伞,方踏出院门。   “轰隆——”   雷声冲破云层,暴雨已然瓢泼。 第40章 柴屋   是夜。   雨打桃花树, 淅淅沥沥。   少年人倚窗而坐,绛红色长衣闲闲散散垂落在地,鹤声低着头, 眉眼认真,单手拿着刻刀, 在青田玉料上细细雕琢。   玉料清透, 映着晃晃荡荡的昏黄灯光, 落到鹤声漂亮的眉眼里,衬得少年人容貌愈发秾醴张扬。   他不日将回京师,往后几月没法子再细细陪着他的小小姑娘,因而只好做些逗趣儿的玩意儿,来哄哄那只娇贵的小猫儿。   那小东西必然要不高兴,说不准又要哼哼唧唧转过小脑袋不瞧他, 张口闭口说些“那你便走吧, 我是个可懂事的小姑娘呢, 我自然很乖巧,待你走了,我就去找旁的漂亮哥哥,我就不理你啦”之类的话。   那他也没有法子。   他对往往惯来是想不出法子的。   然则京师艰险肮脏,他断不能将他的好孩子带在身边, 只能等他在京师站稳了脚步,整肃朝堂后,再将他的小小姑娘带到京师去,搁在眼前儿细心呵护, 叫她做整个济朝最尊贵的孩子, 做全天下人都羡慕的姑娘。   毕竟, 如秦往往那样干净澄澈的金枝玉叶, 便该高高捧在云阁上,拿仙液琼浆灌溉,用天上烟云供养。   秦往往啊,那般娇气乖巧的小姑娘。   鹤声想着想着,眉眼微弯,轻笑出声,手下琢玉的动作愈发精细轻缓。   十三端茶进来时,就瞧见昏黄烛火下,少年人眉眼含笑的柔和样子。   她站在远处,一时有些愣神,怔了怔方放下茶盏,过了会儿才勾起一抹笑,嗓音娇媚:“殿下,茶备好了。”   “退下罢。”鹤声头也不抬,只淡淡应了声。   十三轻声笑,步姿款款往窗子边儿上走,低着身子,葇荑纤手搭上茶盏,声音娇艳若黄莺啼鸣:“殿下方才笑了?自打殿下出京师,奴已经许久未曾见过殿下展颜了。”   寒光一闪。   箭矢直直抵住十三的脖颈,箭头处抹着殷红的石料,余下的部分呈银白,映着烛火闪着泠泠寒光。   冰冷的触感扼住咽喉,十三浑身僵硬,脑海一片空白,冷汗涔涔而下。   十三僵着身子往前望,便瞧见清瘦葱白的指尖按在箭羽底部,闲闲散散的,好像只是把玩路边一棵野草,少年人姿容端艳,屈腿坐在窗边,漫不经心的,此时低低笑出声,似乎瞧见了件很可笑的事。   少年人的嗓音干干净净,好比雪山上孤悬的明月,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头皮发麻。   他说:“孤也许久未曾割过人的舌头了。”   “你瞧。”少年人的嗓音带着无尽的诱惑,好似招人堕落深渊的伥鬼,“等血流下来,流到地上,流到泥土里,那必然是一番很漂亮的光景。”   “是不是。”   他轻轻柔柔地问,带着笑。   “殿下、殿下恕罪。”十三跪下来,颤颤巍巍的,脸色惨白,“殿下恕罪……”   鹤声眉眼乍然冷落下来:“滚吧,不要让孤再瞧见你。”   “是……”   “谢殿下,谢殿下宽宥。”   十三爬起来,退出去,好似从阎罗殿里死里逃生一样,惊觉冷汗已簌簌,连站在瓢泼大雨里也茫然不觉。   “哗啦——”   暴雨倾泻而下,伴着隐隐的雷声。   急促的水流顺着瓦檐冲到廊下,惊起池子里的锦鲤,三两尾浑圆的金色大鲤鱼扑棱着尾巴飞速沉入池底。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豆大的雨点溅到鹤声身上,少年人的长衣湿哒哒往下滴水,鹤声抬眼,瞧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天色,微微皱眉。   他心里乍然生出一丝不安定感,就好像承重的梁柱中钻了虫蚁,虫蚁密密麻麻啃噬着,梁柱内渐渐空虚。   鹤声抿了抿唇,单手撑着窗边的横木翻身到廊下,丝毫不顾压皱的衣角,抬脚往雨里走:“天三,备伞。”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见见秦晚妆。   遥遥望一眼就好。   “沙——”   雨水穿过枝叶的声音,枝干斜斜歪歪的,划过少年人的金丝发带,轻轻一弯。   乍然间,长发松松散散垂下来,贴着瓷白清瘦的脖颈,连带着桃枝残存的几片桃花簌簌而落,少年人站在桃花树下,垂首低眉。   天三打着灯笼过来,胳膊下还夹着两把油纸伞。   他正要开口,便瞧见自家殿下站在雨中,浑身湿漉漉的,长发遮住了少年人大半张脸,半明半暗间,少年人低头,看着泥地上搅成一团的金丝发带,眼神有些茫然。   “殿下。”天三试探着开口。   少年人愣了半晌,才注意到这边儿的动静,怔愣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罕见地染上几丝无措。   “天三,你瞧见往往了吗?”   “回殿下的话,奴不曾见着秦家小姐,您不是才从青梧山回来吗?”天三恭谨道,“可是秦家小姐出了什么事……”   “不曾。”他乍然抬头,嗓音冰冷。   “不曾出事。”少年人眨了眨眼睛,轻声喃喃。   鹤声随手捞起地上沾了泥点儿的金丝发带,随手把长发一拢,干脆利落地扎起来,开口道:“走,去青梧山。”   *   好冷呀——   为何会这样冷呀——   小猫儿缩在稻草堆上,把自己卷啊卷,卷成小小一团,她意识混沌,脑子里一团像是被糖浆塞满了一样,什么都想不清。   乍然间,她感到一种如临三九天的严寒,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埋在冰天雪地里,全身上下都盖着雪。   不行呀。   小猫儿迷迷糊糊想。   这样不可以。   她要被冻住的。   她要是被冻住,她就要死掉了呀。   秦小猫儿有些害怕,又有些难过。   她、她不能死掉的呀。   阿兄答应给她讲七日的故事,她还没有听到呢;林哥哥先前说了给她买炸糖酥也并没有买。   还有漂亮哥哥,她都没有娶到漂亮哥哥呀,她好不容易才让漂亮哥哥答应嫁给自己呢,她不能死掉呀。   秦晚妆迷迷糊糊闭着眼,下意识伸出小爪子往上扑楞,想把雪拨开,倏尔扑了个空,刹不住力又往边上滚了几圈儿。   哎呀——   小猫儿撞到灰墙,小脑袋磕得有些红,她这时神思才渐渐清明了些,从地上爬起来,伸出小手把自己卷在鹤氅里,缩了缩肩膀,四下瞧了瞧。   屋子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轰隆——”   远处天光一炸,雷声滚滚而来。   秦晚妆被吓了一跳,连忙缩回她的小爪子,借着光亮才看清了屋子的全貌。   屋子肮脏杂乱,边角整整齐齐堆着的木柴几乎要顶到屋檐,只是大雨瓢泼,木柴也湿漉漉的,这边零零散散摆着稻草,污水里飘着稻草屑,边角还有老鼠叽叽吱吱的响动。   这、这是哪儿啊。   秦晚妆没见过这样的屋子,轻手轻脚爬起来,往门那边去。   透过门缝,小猫儿瞧见外面堆满杂货的院落,院落最外面束着银白旗帜,布料浸了雨水,这会儿湿漉漉垂落下来,那旗帜上面,绘的是浅金山茶花。   !!!   小猫儿睁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这、这里为何是商行的院子呀。   可是她从前没有来过这儿啊。   秦晚妆眨了眨眼睛,伸出小爪子掰了掰,她有些搞不明白了,她还又冷又累,小猫儿“吧嗒”一下坐下来。   她见着了坏人。   她睡着了。   她被关在商行的屋子里。   那坏、坏人呢?   秦晚妆又顺着门缝往外瞧,杂物堆了满院,拥挤杂乱,除此之外她什么都瞧不着。   “咕噜——”   小猫儿低下头,拍拍自己的小肚子。   她有些饿了。   小猫儿突然很难过。   她觉得阿兄说得是对的,天底下就是有拐子要来拐她,虽然她是天底下顶聪明的小姑娘,但她还是逃不过那些坏人的肮脏手段,坏人太坏了,坏得不得了。   这时,院里突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爷,人给您劫来了,就在里边儿,您过目。”略带谄媚的笑声,秦晚妆往边上挪了挪,透过缝隙看见两个人,只是隔着雨雾,看不大真切。   “您放千万个心,这种地方连天王老子都找不着,更别说秦家那几个人了,他们再厉害,能想到秦家小姐藏在自家商行吗……”   开口的人撑着伞,止不住对身边人点头哈腰,笑得胡须轻颤,伞下那个人的步子倒是不紧不慢,斜斜睨了身边人一眼,声音细长:“仔细着点,那二位可是上过金殿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   “吱呀——”   木门被推开。 第41章 明月(二合一)   清光透过破旧的木门, 洒在杂乱不堪的屋子里,柴屋里微微有了些光亮,依稀可辨得清大致模样。   狂风大作, 裹挟着丝丝渗入骨髓的寒凉,排山倒海般灌进来, 角落堆成山的木柴被刮得吱呀作响, 豆大的雨点骤然打下, 伴着喧嚣的雷声。   撑伞人收了伞,略微抖了几抖,对身边人笑道:“爷,柴屋里脏,不若小的代您进去,可千万别叫屋子里的脏水辱了您金贵的身子……”   “金贵?”那人笑了笑, 声音轻缓尖细, “咱家算什么金贵人, 你且瞧着,不出三日,全云州最金贵的那几个都得往这院子里走,跟那几个比起来,咱家可什么都算不上, 就是地上的泥。”   “爷说笑了,您可是娘娘身边儿最紧要的人,普天之下比您金贵的还有几个,云州那几个出身再高, 现下不还是连京师都回不了吗, 京师还有几个记得他们的。”   “古往今来都是大浪淘沙, 您可是日日在娘娘和陛下面前陪着的, 那几个毛头小子哪能同您相提并论。”   撑伞人半边衣裳都在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这会儿弓着腰笑着,目光诚恳:“爷慢着点。”   全公公听着他的话,很受用,慢慢抬脚进了屋子,边走边道:“滑头滑脑,竟会捡些好听话来哄咱家。”   他走入柴屋,给撑伞人使了个颜色,撑伞人连忙打起灯笼,全公公在屋子里扫了一眼,瞧见南边角落里小小一团。   小小一团已然从白白净净的白糯米团变得灰扑扑了,这时双腿蜷曲着,小脑袋枕在胳膊上,呜呜咽咽打颤。   秦晚妆本来打算上去咬坏人几口的,可是外面的风雨实在太大了,她又实在冷,门将将推开时就往角落里缩,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团,冻得牙齿打颤。   “关、关门呀——”小猫儿喃喃,尾音扬起。   冷死啦。   为何这样冷呀。   现下不是春天吗。   秦晚妆恍恍惚惚的,又想伸出小爪子把自己卷一卷,可是她太冷了,她觉得自己被冻住了。   小猫儿抬起小脑袋,想去看看坏人的模样,却没什么力气,好不容易张口说出三个字,绵绵软软的嗓音也淹没在雷声里,像缕轻雾般散去。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有人慢悠悠走到她面前,俯下身,略微笑了笑,嗓音细长轻缓,像有人在拉弦乐一样:“三小姐惯来体弱多病,在云州养了这么些年,身子可好些。”   “娘娘记挂您多年了,自打您出宫,娘娘可一直想着您念着您,日日盼着您能回去瞧她一眼呢。”   娘娘是谁呀。   为何、为何叫她三小姐啊。   阿兄分明只有她一个小妹妹呢。   秦晚妆迷迷糊糊的,想着想着,又觉得这个人奇奇怪怪,而且很吵,她的嗓音细软细软的,声音很轻:“你是拐子吗。”   “你要将我拐到何处去呀。”   “你要将我卖了换银子吗,阿兄有许多银子呢,你带我去找阿兄,阿兄就会给你许多许多银子啦。”小猫儿冷得发抖,艰难说出一句话,试图跟他商量。   虽说阿兄肯定要生气,说不准还要罚她,可是她好冷呀,她想阿兄了,她想让阿兄抱抱她。   小猫儿混混沌沌的,有些难过。   她觉得阿兄现下肯定很着急,等她回家,要好好同阿兄认错才行。   阿兄什么时候才能带她回家呀。   全公公听着这脏兮兮的小团儿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半晌不紧不慢站起来,挽了挽袖摆,斜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三小姐宽心,咱家自然不是那等低贱的牙婆,也不会把你拐去换银子。”   “如您这般金尊玉贵的好孩子,咱家留着可有大用处。”他轻声笑笑,又低头瞧着迷迷糊糊的小团子,“您不知道,这几日可有不少人都得仰赖您,您就是咱们平步青云路上的登天梯啊。”   什么、什么意思呀。   秦晚妆缩成小小一只,有些迷糊,她属实不大明白这个奇奇怪怪的坏人,只知道他不会去找阿兄要银子,却又想利用她做些旁的坏事。   小猫儿有些不开心,张开小口露出尖尖的小牙想去咬人,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人在哪儿,往旁边倒了一倒,斜斜歪歪倒在灰墙上。   她单手撑着地,艰难爬起来,步子不稳晃了两下,过了会儿,又站得端端正正,竭力克制全身的寒意,像棵小小的竹子。   “坏人。”她嚷出来,声音却很低,微微弱弱飘散在风里,“阿兄不会放过你的,你便欺负我罢,你欺负死我好了,到时候让阿兄抓你去见官。”   “天底下没有哪条律法是准允你随意绑人的,你非但绑我,还要把我关起来,你是天底下顶顶坏的坏人。”   “你要蹲大狱,要斩首。”   全公公细细端详着这只小团子,有些稀罕:“乖乖,秦家那种遍地是人精的地方,怎么出了三小姐这样的好孩子,可惜了,若非你碍了咱们主子的路,咱家还真想把你带在身边好好养着。”   他言语很柔,神色中却瞧不起什么怜惜,不紧不慢踩着步子走出去,对着先前的撑伞人,调笑道:“看顾好三小姐,这位可是那几个放在心尖尖儿上的小祖宗,若是出了什么事,咱们要蹲大狱,说不准还要斩首啊……”   坏人。   天底下为何会有这样坏的坏人。   秦小猫儿有些委屈,又有些生气,摇摇晃晃想去咬人,却连步子都站不稳,她的四肢几乎被冻得僵硬。   气死啦。   待她回家找着阿兄了,一定要把这些坏人都抓起来。   “咣当——”   外面掀起一阵风,木门倏地关上,随后是落钥的声音。   狂风肆虐,吹得院子里的杂货乱卷。   屋内的光线乍然消失,黑漆漆一片,好在不再飘雨,那种足以把人逼疯的严寒也少了些。   小猫儿“吧嗒——”一声跪坐在地上,再次蜷缩起来,把自己整个人卷在灰扑扑的鹤氅里,才舒了一口气。   意识却越来越沉重,像是溺入无边无际的泥沼,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眼前一片虚无的黑,像空空荡荡的西海谷地,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往更深处沉去。   “哗啦——”   幽深的长夜里,大雨瓢泼,枝叶肆无忌惮胡乱甩动,打在泥土砌成的灰墙上,像从古老传说里走出的恶鬼。   *   章伏撑着伞方才把全公公送回下榻的小院,毕恭毕敬对着京师里来的贵人嘘寒问暖了几轮儿,才舍得从小院出来。   云州还下着雨,街道却很热闹,燃着松脂的火把熊熊燃烧,不少穿着蓝衣的小厮一个接一个叩门,等里面的主人家出来,恭恭敬敬递上几两碎银,随后用手比划几下,焦急地问着什么。   “章大人。”西桥撑着伞走过来,看着有些倦怠,但还是同章伏寒暄道,“还未恭喜大人擢升,西桥给您赔罪了。”   “哪里哪里,西桥公子可千万别客气,我章伏那官位就是芝麻绿豆大小,哪里值得西桥公子挂念,您这是……”他微微顿住,看着喧嚷的街巷,面上显出点疑惑。   “章大人,您可瞧见我家小姐了?”西桥拿出一张画像展开,语速很快,“小姐今夜走丢,我们现下正在找,她长得不高,生得很漂亮,唔,还有颗尖尖的小牙,一戳就要咬人,是个很活泼的姑娘,您若是瞧见过,应当有印象。”   “这……”章伏摸摸下巴,回忆着。   西桥看着他的模样,眼里闪过光亮,飞速道:“章大人,您若是瞧见过,烦请您千万同我说一声,东家和先生这会儿都焦心着,小姐身上又带病,若是晚一点儿,指不定事情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倒是记不清了。”他摇摇头,皱着眉头,“我方才从西郊回来的时候,路上倒是瞧见了个小姑娘,只是那姑娘蒙着纱,我辨不清模样,不知道是不是贵府小姐……”   “多谢章大人。”西桥收回画像,头也不回,急匆匆转身而去。   望了望西桥的背影,章伏松了口气,步履轻松,慢悠悠往东边儿走,眼前好似有一条平步青云的通天坦途缓缓铺开。   他记起西桥的话,又情不自禁想起林晴山,前些年的三元榜首,昔时那厮风光至此,现下还不是在云观书院教书,靠着秦家的接济才能勉强活下去。   哪怕他曾经连续两年名落孙山,但他现下也算是熬出头了,章伏心里陡然生出些难以言喻的微妙。   他想起院子里关着的小姑娘,又想起秦家那位高高在上如坐云端的长公子,想起天下儒生无比推崇的林晴山,想起他们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模样,突然有一种俯瞰万事万物的快感,这种快感像金银奇珍,像芙蓉纱帐,几乎要迷住他的双眼,让他无比沉醉。   不着急。   他告诉自己。   慢慢来,一切都会有的。   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奖赏,他注定把林晴山踩在脚下,注定会等到封侯拜相的那一天。   *   云州城的街巷热闹了一整夜,此时天色将明,雨渐渐小了,但还是淅淅沥沥的,打在枝叶上,巷子里升起朦朦胧胧的薄雾。   “吧嗒——”   竹简落地的声音。   徐敬山照旧一身素白,长发松松散散披着,半倚着窗子,目光低垂,落在地上扔着的竹简上,他未系绸带,双目显得有些失神,注意到门口的动静,他缓缓抬起头。   徐敬山轻声笑,温温柔柔的,堪称上佳的好脾气:“章大人,这就是您说的,平步青云的路吗。”   章伏看着屋子里的乐师,全公公怕乐师坏了他们的计划,因而特意吩咐,给他的手脚都上了镣铐,年轻人的手被勒得泛红发青,他却好像漫不经心的,一整夜都拿着竹简细细翻阅,十分从容,好像这些事是家常便饭一样。   章伏坐下来,自顾自倒了茶,他很不喜欢徐敬山这样斯文矝雅的做派,这种派头很容易让他想起那些生下来就高高在上的公子王孙,那些公子王孙生而尊贵,摆再大的派头他都认了。   可是一个乐师凭什么,卑贱到泥里的下贱玩意儿。   章伏低着头,往茶盏里吹了口气,面上却换了副和气的样子,笑眯眯安抚道:“徐公子,有得必有失,你想得到点什么,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徐敬山瞧着他,也笑,抬了抬手给章伏看,手上的镣铐泠泠作响:“我已然付出了代价,大人却没给我应有的奖赏。”   他俯身,撑着桌子,嗓音温煦:“大人何时才能让我平步青云,偿我所愿啊。”   章伏拢袖,抚掌而笑:“徐公子啊,你尚且年幼,还不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很多东西啊,咱们得慢慢等。”   “你想想,裕王殿下何等尊贵,哪儿会轻易想起咱们这些小鱼小虾的,你再等等,待我去向殿下禀明你的功绩,再为你讨赏,甭管你要的是仕途和金银,一一都会许给你的。”   徐敬山微掀眼帘,瞧了瞧眼前人,不知怎地笑出声来,语气温柔,轻轻拈了拈指尖,目光垂着,辨不清什么神情。   “好罢,自然都听章大人的。”他道。   *   “安抚好了?”全公公躺在竹椅,半眯着眼,他身后有几个摇扇的小厮,这会儿都毕恭毕敬低着头,全公公轻声哼笑,“看好那个乐师,到时候上面儿查起来,就把那乐师推出去。”   “是。”章伏恭恭敬敬垂首,有些心惊,“若是那乐师把咱们供出来……”   全公公微微抬眼:“他能供出来谁,裕王吗?”   他轻轻笑:“裕王,与我等何干啊。”   全公公搀着小厮的胳膊站起来,语调悠长,这会儿笑眯眯的,散散漫漫:“章伏,别听见裕王就瞪直了眼,他嘛,就是个宫里长大的野孩子,幸得太后娘娘庇佑才得以出京封王。”   “咱家让你瞧瞧真正金贵的祖宗。”   不顾章伏诧异的神色,全公公笑得慈祥:“瞧瞧他如何哭,如何死,到时候,咱家给你个机会,准允你去给那位贵人挖坟,如何啊。”   “这……”章伏一头雾水,“爷抬爱了,属下惶恐。”   全公公轻哼一声,步子慢悠悠的,把桌案上摆好的字条慢慢卷起来,递给小厮:“把信儿放出去,咱们早些干完活儿,早点儿回宫交差。”   “爷——”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爷,柴屋里那小姑娘瞧着要不行了……”   婢女跑进来,面容焦急:“爷,那小姑娘无论如何叫也叫不醒,现下浑身发冷,冷得像冰块儿一样,气儿弱得很。”   “郎中说了,若是要治,得、得找九活节,这不是宫里才有的东西吗,咱们现下根本找不着啊。”   全公公微微皱眉,冷斥道:“急什么,不懂规矩。”   “九活节自然是宫里的东西。”他不紧不慢的,取了帕子净了净手,斜斜睨了婢女一眼,“那是陛下跟娘娘才用得起的药,给个小姑娘,还不让人笑话。”   “叫那个郎中随便治治,找些汤药吊着命,别让她死了就成,咱家拿那个小姑娘还有用处。”   “唔。”他想了想,又道,“若是实在救不活,瞧着像个活人也可。”   *   “滴答——”   雨水顺着浅灰瓦楞滑落而下,溅到残败的桃花枝上,桃花枝轻轻一弯,零星桃花簌簌而落,打在鹤声身上。   少年人立于庭下,目光直直看着院门,雨水打湿袖口也浑然未觉,他嗓音沙哑:“秦家小姐呢。”   绛红色长衣沾了一夜的尘灰露水,显得有些脏乱,长发松松散散垂落下来,掩住少年人的半张脸,半明半暗间,衬得少年人的脸色愈发憔悴苍白。   院门站着的小厮瞧见少年人,弯身打了个长揖,却不带什么恭敬意思:“奴问太子殿下晨安。”   刹那间,强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弯刀乍然出鞘,寒光一闪,直直抵住小厮的脖颈,只消再往前进一寸,鲜血便会冲破脖颈。   小厮浑身僵硬,下意识抬头,对上少年人冷戾的眸光,鹤声瓷白的指尖按着弯刀,嗓音清冷如碎冰,那双原本漂亮的桃花眼里带着数不清的暗流。   他慢慢咬字:“孤在问你话。”   “秦家小姐在何处。”   少年人的嗓音有些颤抖,眼尾发红,一动不动盯着小厮,像匹山穷水尽时行将死去的饿狼。   “秦家小姐在何处——”咬着牙的声音,小厮只觉脖颈刺疼,鲜血汩汩而流,浸红了衣衫。   小厮心里倏地一空,冷汗涔涔而落,他长呼一口气,拿捏住姿态:“太子殿下,您若是杀了我,这辈子都见不到秦三小姐了。”   少年人的手僵住,冷笑一声:“若真有那一日,孤就打回京师,杀了皇宫里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废物殉葬。”   “所有人都死。”   “所有人都别活。”   冷如冰渣的话语落在院子里,院子里竟是连风声都无,桃花也不落了,天地像是僵住了一样。   少年人侧身瞧着小厮,言语凛冽,手里的弯刀堪堪顿住:“带孤去见秦家小姐。”   “自然,自然。”小厮咽了口唾沫,“殿下息怒,奴今日来此,便是应了主子的吩咐,来邀您去同秦家小姐相会的。”   “只您一人。”小厮强调。   “殿下——”   天三猛地出声:“殿下,他们敢来找您,定然做足了万全的准备,殿下不能去……”   少年人眉目疏淡,乍然松了口气,打昨夜起便悬起的心这时才稍显安定,道:“可。”   *   天好像亮了。   小猫儿迷迷糊糊间,感觉眼前有些苍白,总算不是浓重的黑了。   先前的黑漆漆很唬人。   她不喜欢那样的黑。   她虽然是天底下顶聪明的小姑娘,但她还是有些胆小呢,阿兄说了,小孩子是可以胆小的,尤其是秦往往这样的小孩子。   秦晚妆想着想着,又开始胡思乱想。   小猫儿一睡着觉,就爱想些有的没的,阿兄说她是太闲了,将她拎去书院读书便能止住她天花乱坠的浮想,可是她觉得自己这样很好,因为她就是这样独一无二的小姑娘啊。   阿兄这般死板规矩的人才不明白呢。   她有时常常跟林哥哥抱怨说,阿兄分明很年轻的,却总像书院里的老先生一样,这样如何能娶得到嫂嫂呀,有哪家的姑娘会欢喜这样的老古板呀。   小姑娘回忆起从前的事,又皱起小眉头,真心实意为阿兄的亲事发愁起来。   真是的,天底下哪有这样不懂事的长兄呀,还要他的小妹妹为他操心亲事。   连她都已经定亲了呢。   哎呀,漂亮哥哥都已经答应嫁给她啦。   小姑娘想着想着,又高兴起来。   她想起,成亲时新娘子是应该穿嫁衣的。   漂亮哥哥是她的新娘子,那时定然也会穿嫁衣,殷红殷红的,愈发像从山巅走下的山茶精。   哎呀。   她、她都要不好意思了。   小姑娘又悄悄开心,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尖尖肯定又要红了,说不定还要一抖一抖的。   唔——   什么东西,为何这样苦啊。   小猫儿皱起的小眉头还没落下去,又更蹙起几分,呜呜咽咽地扑棱着小爪子,想把口中的药汁吐出去,不自觉又蜷缩起来,卷成小小一只。   可恶哇。   为何又是药汁,还是这般难喝的药汁,比阿兄平日里喂给她的难喝千万倍。   小姑娘迷迷糊糊间,想睁开眼睛,可是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皮子像是被锁住了一样,格外沉重疲惫。   恍恍惚惚间,她听见耳边窸窸窣窣的响音,这些响音遥远又渺茫,像自天上倾泻下来的长河般,她无论如何都够不着,也听不清楚。   “大夫,这药灌不进去可如何是好,若是秦家小姐真死在咱们手里……”   “住口,晦气。”   “给她喂些甘草。”   “快些。”   “爷说让你们赶紧的,赶快让秦家小姐醒过来,有人要见她。”   “……”   嘈杂的声音夹在一处,磕磕碰碰的,像是王八打架一样,小猫儿哼哼唧唧,觉得外面有些吵闹。   门被缓缓推开。   乍然间,屋子里的响动都停下来,安静得落针可闻。   天地似乎都清明起来,这时,有雨水顺着瓦檐滴落下来,徐徐清风杂着青草香。   没了喧闹声,小猫儿整个人都舒缓下来,愈觉日子亘古绵长。   恍恍惚惚间,她听见少年人颤抖的声线。   “往往。”有人唤她。   清清朗朗的嗓音落在屋子里,像绵延万里的雪松林上,高悬的皎皎明月。 第42章 自戕(第三更)   漂、漂亮哥哥——   她听见漂亮哥哥的声音啦。   她的漂亮哥哥在何处呀。   小猫儿心里的小花儿一朵一朵炸开, 她想爬起来扑到漂亮哥哥怀里,教漂亮哥哥抱抱她。   唔。   她为何动不了呀。   小猫儿有些奇怪,迷迷糊糊的, 想撑起小爪子,可是她脑袋里像是被糖浆裹住了一样, 什么都想不清楚。   哎呀, 为何会这样。   秦晚妆有些难过, 她只是想让漂亮哥哥抱抱她呀。   *   “滴答——”   枝叶微微弯折,划下一滴晶莹的水珠。   少年人站在院子里,见着里面的小小姑娘,一颗心像是终于找到归处,终于安定下来。   然而看见柴屋淅淅沥沥地漏雨,以及地上零零散散铺着的干草, 少年人的心倏地一沉, 眸光冷下来, 指尖抵着弯刀刀鞘,微掀眼帘,漠然瞧着对面众人簇拥的老太监。   “你们便将她放在这种地方啊。”   语气悠悠扬扬的,像是清明时节无边草野上的清脆笛音,只是少年人的声音略低, 显得格外古怪,好似无边草野之下,还掩埋着无穷无尽的森森白骨。   全公公哼笑一声:“太子爷,您还真当现在是五年前吗, 您随口说句话, 底下人就诚惶诚恐照办, 嗯?”   “老奴跟您说句不好听的。”   他搭着小厮的胳膊, 慢悠悠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锦袍:“殿下,时候变了,京师还有谁记得您啊,陛下属意六皇子,若非您还活着,新立太子的诏书早便下了。”   少年人闻言轻声笑笑,冷嗤一声:“小六?”   “那个废物。”   刹那间,寒光一闪。   弯刀刀剑抵住老太监的脖颈,冰冰凉凉的触感很快席卷全身,全公公浑身僵硬,他自然想不到少年人为何会一眨眼便来到他身边,只微微愣神的工夫,锋利的银刃便擦过脖颈,抵住青蓝色的血脉。   全公公怔了一会儿,擦掉额尖的虚汗,笑眯眯道:“太子爷,您纵然可以杀了我,可那有什么用处呢。”   “您是在宫里长大的,应当知道深宫里的腌臜手段,贵妃娘娘曾经同您说过的,是不是?”   “那时候您年纪尚小,但应该已经记事了。”   老太监的语调很慢,轻缓又温柔,像是在帮助鹤声回忆一样。   有小鼠穿过堆叠的杂货,发出“吱咛吱咛——”的声响,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动静,堆成小山的箩筐往边角倒下,咕噜咕噜滚到几人的脚边。   少年人按住刀鞘的手顿住,目光淡淡垂落在箩筐上,清澈秾醴的漂亮眸子里闪过一丝阴鹜。   那实在是很令人厌恶的一段记忆。   只稍稍回想就让他作呕。   那是贵妃尚且无子的时候,先皇后早逝,贵妃便将亲姐姐唯一的子嗣接到膝下抚养。   那日夜里烛火昏黄,贵妃半倚着软榻。   她承袭了戚家世代的端艳容貌,美得比她姐姐还要张扬几分,即使在夜里,贵妃还抹着胭脂,剪水秋瞳里含有万般柔情。   鹤声从前便是被她这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给欺瞒了,一心将其视为亲母,晨昏定省从来不落,有任何事都乐意同贵妃坦言。   那日的小太子不大高兴,端端正正坐在软榻上,皱着眉头抿茶,不一会儿又搁下,怏怏不乐:“这茶太苦。”   贵妃娘娘打着团扇,团扇是丝绸料子,上面绣了朵殷红的垂死海棠,她懒懒倚着床榻,吐气如兰:“本宫瞧着,是你今日自个儿不高兴,何必拿这茶出气。”   “这是好茶,很是名贵。”贵妃娘娘半阖着眼,轻叩茶盏,尾音拉长,百转千回的,“这可废了本宫不少银子,不喝就给我滚出去。”   “你今日在何处受了气,跑到本宫宫里来撒火儿,嗯?”贵妃娘娘就这婢女的手,咬了颗葡萄,语调懒洋洋的。   小太子抿了抿唇:“阿桥总是不听话。”   “我教她习字,她总喜欢玩儿旁的东西,随便给她个什么她都能玩儿起来,根本不理我。”   “她总是不理我。”小太子强调。   贵妃挑了挑眉,颇有些不能理解这小孩儿:“那就不教了,何必给自个儿找不痛快。”   “不成。”小太子回得很快,嗓音尚待稚气,却十分坚定,“我应允了少师大人,要教阿桥习字的。”   而且、而且那是阿桥啊。   怎么可能不教。   小太子在心里默默补充,抬头对上贵妃娘娘审视的目光,她轻声笑笑:“我倒有个教人听话的法子。”   贵妃微微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少顷,婢女递来一个匣子,贵妃接过匣子,在小太子面前打开,轻笑道:“看着,这可是个好东西,你那些先生应当教过你?”   “啊,那些老夫子估计只会教你如何治国理政,如何保持君子端方罢,也罢,本宫来教你。”贵妃轻轻掀开匣子里的冰丝绸布,露出里面蠕动的青白小虫,“这叫线蛊,你若想让人乖乖听话,这是最快的法子,把这蛊虫放在那人身上,他日后便只能由你掌控了。”   贵妃笑着:“如何,是不是绝佳的好宝贝?”   那是小太子第一次见这种阴邪的东西,脸色苍白,蹭地一下站起来,紧绷着唇,半晌蹦出来两个字:“娘娘……”   贵妃瞧见他的小模样,似乎是觉得好玩儿,但又有些疑惑:“你不是烦心阿桥不听话吗,为何不用。”   “那是阿桥。”他只是说。   他若想让阿桥理会他,自然要堂堂正正想出哄阿桥开心的法子,再不然,就去宫外搜罗些奇珍异宝来讨好他的小小姑娘,无论如何也不该拿蛊虫操纵她。   他惟愿自己的小小姑娘永远自由自在、永远活泼下去,如何能亲手折断这小姑娘的羽翼。   小太子想着。   枝叶沙沙,雨滴如注,流入院子四周环绕的凹槽里,   “太子爷,想起来了吗?”全公公在他耳边提醒,“贵妃娘娘早就教过您了,是不是。”   按着弯刀的手紧了紧,青筋凸起,少年人心里一阵惶恐,目光阴冷,直直看着全公公,咬牙道:“母蛊在何处。”   全公公拢了拢袖:“殿下,您若要保全秦三小姐,也容易。”   “您自戕,秦三小姐自然无恙。”全公公笑着,侧身去看面前金尊玉贵的太子爷,“殿下,这买卖划不划算,老奴相信您自个儿心里自有衡量。”   “好。”少年人一刻也未曾犹豫,抬头看着全公公,嗓音清清朗朗,“孤自戕。”   全公公微哑:“殿下是个爽快人。”   他小心翼翼伸手搭上弯刀,慢慢把刀尖转向鹤声的方向,笑眯眯的:“殿下,请。” 第43章 平安   鹤声浅浅淡淡的目光落在刀尖上, 半晌没有动静,只是开口道:“孤如何能相信你们会保往往平安。”   “太子爷。”全公公把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微微张开,尖细的声音响起来, 腔调夸张可笑,“您可没有旁的法子, 您只能相信咱家。”   “您走投无路啦。”   他笑得眉飞色舞, 似乎是见着了极为愉悦的事。   “是吗?”   指尖轻轻划过弯刀的刀柄, 锋利的刀刃闪烁着泠泠寒光,鹤声微微掀起眼皮子,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轻声笑:“倒也并非全公公所言。”   全公公半阖着眼,哼出一声鼻音,脚步慢慢往后挪:“殿下还有什么想说的。”   “您当真以为来此的只有老奴一人吗, 娘娘疼爱您, 特意派了许多人来送送您。”   “殿下, 您早该死在皇陵里,能活到现在全仰赖娘娘仁心呐,您也该知足啦。”   “殿下,您别挣扎,这事儿还有什么法子呢, 您纵然有通天的本事,还能大得过娘娘跟圣人吗?陛下生养了您,娘娘打小抚育您,畜生尚且会反哺跪乳, 更何况是您呐。”   他往后退, 嘴里喋喋不休, 吐出的话乍然卡了壳。   只在瞬间, 少年人猛地往前,屈腿一扫,全公公瞪大眼睛,骤然仰倒在地,重重摔在泥坑里,眨眼间心口便抵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刃,少年人屈膝半跪,清瘦修长的手压着那把弯刀,眉眼间带了点阴戾。   刹那间,院里出现一群身着黑衣、手握长刀的蒙面人,他们把院落围得水泄不通,眼神锐利,紧紧盯着地上半跪着的少年人,冰冷刑煞之气扑天倒海般压下来。   死士。   戚贵妃母家豢养的死士。   好大的排场啊。   鹤声垂首,内心讥讽,轻声笑笑:“紧张什么,孤何曾说过不死啊。”   他微微扫了一眼死士,暮春时节的清风吹过少年人的眸子,却掀不起任何波澜,少年人的眼神平静如死水。   他说:“孤先前告诉过诸位,若是往往出了意外——”   “所有人都别活。”   他慢慢吐出几个字。   少年人的语气轻飘飘的,他抬眼,瞧着柴屋里昏睡不醒的小姑娘,眸底划过晦暗不明的幽光,他顿了很久,又轻轻笑起来。   刀尖点点全公公的心口,少年人带笑补充道:“孤说的所有人,包括你、我、还有这院子里所有能呼吸的。”   “嗯——”   他想了想,又笑,眉眼弯弯:“还有宫里那几个,你们唤作陛下跟娘娘的,明白吗。”   “大胆!”   怒斥声响起的同时,鲜血顺着锦袍汩汩而流,全公公瞪大了眼睛,他全然想不到江鹤声竟然真敢伤他,气得面红耳赤,全身上下疼得止不住颤抖。   “刺啦——”   弯刀划破布料,随后是沉闷的钝声。   刀尖又没入胸膛半分,鹤声垂首低眉,指尖仍旧按着刀柄,轻轻叩了叩,细细端详了会儿全公公痛得咬牙的神色。   “你、你大胆!”   “你就不怕咱家杀了秦家那个小姑娘吗。”   少年人依然带着笑,一言不发看着他,只是眼神平静幽寂到可怕,像是深不见底的万丈峡谷,只瞧得见空虚的黑。   他似乎有些厌烦:“孤不是说了么,若是她出了意外,所有人都得死。”   “所有人。”他慢条斯理道,“都得殉她。”   刹那间,剑拔弩张,院子里的空气像是凝滞了一样,黑衣死士紧紧围着中间的少年人,长刀猛地出鞘,发出刺啦的声响,在昼光下闪着冰冷寒光,像是从古战场横渡而来,浑身都带着浓重的阴煞气。   “啾——”   浑身绒毛的黄雀儿停在树枝上,小眼睛滴溜溜盯着院落里僵持的几个人,抖了抖被雨打湿的羽毛,青绿色的叶片也跟着簌簌往下滴落雨水。   全公公咽了口唾沫:“你、你想如何。”   “我得亲眼看着往往安康。”   “我要亲自送她出去。”   雨水滴滴答答落到少年人的身上,沾湿他的长发,他浑不在意,低着头,一动不动盯着全公公,目光森冷。   “可以。”全公公咬牙,“你先放了咱家。”   弯刀往深处抵了抵,少年人轻声笑笑,俯身贴近他耳边:“全公公,杀了你易如反掌,倘若待会儿有变故,孤一定第一个杀了你。”   “你不妨猜一猜,孤死之前,能杀几个人。”   幽冷的气息在空气中萦绕,全公公只觉得自己喘不过气,脑子里的弦轰地炸开,冷汗涔涔而落,他像是被掐住咽喉的死鱼一样:“咱家答应你……”   鹤声这才起身,收回弯刀,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尖往下流,滴滴答答,溅起殷红漂亮的小花儿。   全公公立刻往后退了几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倚着墙角,单手捂着伤口,鲜血渗出来,空气中满是血腥气。   他咬着牙:“刀。”   鹤声回头微微睨他一眼,莞尔。   “吧嗒——”   少年人右手一翻,闲闲散散的,弯刀顺势落下,砸在泥地上溅起一小摊污水。   污水打湿了少年人的绛红长衣,鹤声身上有些脏。   他又漫不经心取走小厮端来的锦帕,不顾小厮茫然无所适从的神态,慢条斯理擦干手上的血迹,踩着湿漉漉的干草走进柴屋。   少年人的眸光平静到可怕,他心里好像什么都装不下,空荡得让人发慌。   “唔——”   轻轻的闷哼声。   一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撅住了一样,几乎在刹那间,酸涩的、惶恐的、歉疚的诸多情绪排山倒海般涌上少年人心头。   他站在柴屋门口,抿了抿唇,他低头,对着地上的污水,仔细照了照自己的模样。   鹤声站了会儿,等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散尽了,才三步并两步快速走到小猫儿身边,跪坐下来,轻声唤:“往往。”   少年人垂首低眉,鸦睫轻颤,嗓音艰涩沙哑:“往往,你睁开眼。”   “往往,你瞧一瞧我。”   “好不好。”   少年人乞求着,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他低着头,失神良久的目光终于掀起波澜,眼尾带着秾醴的殷红。   唔——   漂亮哥哥在叫她呀。   漂亮哥哥、漂亮哥哥在何处呀。   她怎么瞧不见漂亮哥哥呀。   秦晚妆觉得自己眼前蒙了厚厚一层雾,她尽力往前望,可是什么都瞧不见,水盈盈的眸子里藏了深深的疑惑。   她非但瞧不见漂亮哥哥,她还很冷,还很饿,这是往常的小姑娘未尝体验过的,因而这时很难受。   小猫儿有些不高兴。   她想着,等她能找着漂亮哥哥了,一定要让漂亮哥哥抱抱她,带她去吃照江园吃酥糕,她要买三叠,一叠自个儿吃,剩下两碟分给漂亮哥哥。   漂亮哥哥还是个孩子呢。   他得多吃些,才能长大长高呀。   哎呀。   苦涩的滋味在唇齿间炸开,小猫儿很不高兴。   她先前不是喝过苦药了么,为何现在还要喂给她这般苦的药丸子呀,这些人当她是药罐子成精吗。   她虽然饿了,但她也不是什么都吃啊。   小姑娘有些生气,紧紧咬着牙,呜呜咽咽的,扑棱着小爪子想把身边的人推开。   不吃,这样苦的药丸子。   打死她都不要吃。   冰冰凉凉的触感贴上她的小爪子,有人握住她的手,动作很轻,小猫儿觉得自己的小手像是被冷玉拢住了一样。   有人把她抱起来,轻轻顺了顺她的后背。   小猫儿整个人下意识往前倒,一倒扎进个满是苦茶味的怀抱,清清浅浅的苦茶香萦绕在鼻尖,像是雪夜初霁时,苍茫天地间生出的第一捋新芽。   小姑娘喜欢这样的味道,高兴地把自己卷一卷,团成小小一只,试图把整个人都缩在这抹苦茶香里。   少年人的嗓音清朗如明月入怀,他竭力遏制自己的无措,放缓语调慢慢哄着怀里缩成一团的小东西:“往往,你能听见我说话,是不是。”   噫——   漂亮哥哥呀,是漂亮哥哥。   小猫儿心里的小花儿又炸开了,登时,她只觉浩荡清风扑面而来,浑身上下懒洋洋的,像是谁在盛夏夜晚葡萄架下一样,很舒服,舒服得不得了。   漂亮哥哥抱她啦。   她现下在漂亮哥哥怀里呢。   秦晚妆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   她觉得自己要开花儿了。   她有些害羞。   漂亮哥哥是第一个找着她的。   她得好好夸一夸漂亮哥哥呢。   小猫儿想着想着,又开心起来,她想尽力睁开眼,眼皮子却像被什么东西囚住了一样,她有些累,她想睡觉了。   “往往。”少年人又唤她。   唔——   她在的呀。   “往往,张嘴。”   “往往,我的好孩子,你听话,听话好不好。”   清清凉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些细微的颤抖,秦晚妆觉得漂亮哥哥有些害怕,自打见着她开始,漂亮哥哥似乎一直在害怕,也不知在担心些什么。   秦晚妆本来都习惯了,但此时此刻,小猫儿有些难过,她觉得漂亮哥哥现下特别害怕,是深深的害怕,比往常要更惶恐。   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想伸出小爪子去摸摸她的漂亮哥哥。   她觉得漂亮哥哥现在肯定掉眼泪了。   欸。   小猫儿轻声叹口气。   漂亮哥哥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呀。   “啾——啾啾——”断断续续的鸟鸣,混着雨水滴落的声音。   少年人轻轻搂着小猫儿,低着头,又一次乞求她:“往往,你张嘴,好不好。”   “乖孩子,往往,我的乖孩子。”   “……”   哎呀,听着漂亮哥哥的声音,小猫儿不自觉松开了贝齿。   很简单嘛。   她这样欢喜漂亮哥哥,自然漂亮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呀。   “咕噜——”   苦涩的药丸划过舌尖,小猫儿轻轻咬了一咬,紧锁眉头,抽抽噎噎地想掉眼泪。   可恶哇。   漂亮哥哥为何要喂她吃这样苦的东西! 第44章 匣子   鸟鸣啁啾, 晶莹的水珠压弯了绿叶。   秦晚妆吃了苦药不高兴,迷迷糊糊又开始哼唧,过了会儿, 她只觉身上的寒意消散了些,全身上下暖融融的, 像是有暖流流遍经脉, 四肢也不再僵冷。   小姑娘才安静下来, 乖乖巧巧阖着眼,小小一团缩在鹤声怀里,卷翘的长睫抖一抖,映着窗外洒进来的迷离清光。   少年人见她乖乖把药咽下去了,方才安心,轻缓地拍着小猫儿的后背, 先前那种密密麻麻钻入骨髓的惶恐无措这时渐渐散去, 他低着头, 放低了嗓音:“往往。”   秦晚妆从未如此喜欢过阿兄为她取的这个小字。   漂亮哥哥的声音清亮又好听,比箜篌琴笙弹出的清歌还要悦耳许多倍,干干净净的,像簌簌飘雪的平原旷野。   所以,当漂亮哥哥低着声音念自己的名字的时候, 秦晚妆心里倏尔漏了一拍,小脸儿红扑扑的,又开始悄悄开心。   那么、那么好听呀。   少年人瞧着她,伸手轻轻抚了抚小姑娘弯起的眉眼, 道:“好孩子, 睁眼。”   秦晚妆有些害羞, 耳尖红红的, 嗓音绵绵软软:“为、为何要睁眼呀。”   少年人轻声哄她:“因为我想让往往看看我。”   !!!   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小姑娘张开嘴,磕巴磕巴也说不出一句话,她缩在鹤声怀里,又拉了拉少年人的宽袖,挡住自己泛红的脸。   此时天光大亮。   昼光清碎跃入柴屋,像一尾尾鲜活的小鱼,争先恐后打在少年人的绛红色长衣上,衬得少年人的眉眼愈发轻柔干净。   隔着绉纱布料,少年人伸手捏了捏小姑娘的耳尖,低着头,倏尔笑出声来,悬了一夜的心终于安定,他莞尔道:“往往,你看不看我?”   “滴答——”   有水珠自檐角滑落。   衣料轻薄,柔滑得恍若山谷里流动的潺潺溪水。   秦晚妆脑海一片空白,心跳好像停了一样,一时间注意不到任何外物,只觉得耳尖一阵酥痒,随后是冰冰凉凉的触感,像盛夏的葡萄冰糕一样。   漂亮哥哥的手很凉,像在漫漫雪山里深埋千年的冷玉,然而玉质莹润,放在日光下,就是温温柔柔的神仙模样。   “你、你不要捏我的耳朵呀。”小姑娘忍不住抬起小脑袋,同鹤声对视,她对上少年人清澈漂亮的目光,又开始磕磕巴巴的,嗓音很低,温言软语同他商量,“不要捏呀,我、我要害羞哒。”   “我是个可矜持的好姑娘呐。”   小猫儿重重强调。   这样不可以。   漂亮哥哥总是说些让她害羞的话。她一听见这些话就要脸红,一脸红她就不漂亮了;若是她不好看了,旁的人说她与漂亮哥哥不相称该如何是好呀。   她、她也是要面子的呀。   少年人对上小姑娘水盈盈的眸子,一颗心乍然软下来,昼光细碎,他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把这只娇气的小猫儿举起来。   噫——   小姑娘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她似乎有些诧异,转转小脑袋往旁边望了望,眸子亮晶晶的,很快又自顾自开心起来,张开小手想握住昼光,然后开花儿给她的漂亮哥哥看。   小猫儿的嗓音软绵绵的:“漂亮哥哥,你在做什么呀。”   少年人跪坐在地上,绛红色长衣垂落在肮脏的泥地,听见小姑娘的话,他压下心里翻涌成浪的复杂情绪,轻声笑笑,眸光清莹如许:“我想仔细看一看往往。”   “唔——”小姑娘心里又开始开小花儿,耳尖红红,说话又磕磕绊绊,“可、可以的,我准允你看啦,漂亮哥哥、漂亮哥哥何时看我都是成的。”   哎呀,漂亮哥哥做任何事都是成的。   谁让她日后要娶漂亮哥哥呢。   她、她既然要娶漂亮哥哥,自然对漂亮哥哥无有不应的。   *   有风吹过来,枝叶沙沙作响。   全公公踩着石板慢慢往后退,动作很轻,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他目不转睛盯着柴屋里的两个人,哼笑一声。   “爷,咱们就这么等着?”   章伏在全公公身边站着,微微扫了柴屋里的人一眼,又转头对着全公公毕恭毕敬。   原先听见来人身份时,章伏吓得心惊肉跳,顷刻间都想跪下请礼问安。   但随即他发现,即便是太子,在贵妃娘娘面前也没什么好的活法,登时感觉到自己投奔对了人,连带着对那位曾经高高在上,他踮起脚尖都望不见的存在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情绪。   啧。   现在是他在外头舒舒服服站着,从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跪坐在肮脏的柴屋里。   这种想法让他产生了极大的满足,章伏觉得自个儿整个人都飘在云端,晕晕乎乎的。   全公公在宫里早就活成了人精,一眼就看出章伏的飘飘然,哂笑:“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好好跟着娘娘,自然能保你荣华富贵不断,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全公公哼笑道,“你倒是撞了大运了,能从娘娘那儿接来现下这档差事,你可千万别负了娘娘的期望。”   “是,是。”章伏点头哈腰,言语有些激动,“小的感激娘娘抬爱。”   他急于把活儿干完,好向上头邀功,这会儿有些迫不及待:“爷,咱们什么都不干吗?咱们有这么多人,一人一刀也能把里面那两个砍死了。”   “乱刀砍死多难看啊。”全公公斜斜睨了他一眼,随意接话。   对上章伏讶异的目光,全公公带着笑,语气慈祥:“那位到底是宫里出来的贵人,打小在娘娘身边养大的,娘娘心善,见不得残杀,故而特意吩咐要全他一份体面。”   “若是他不愿意呢。”章伏往柴屋里望了一眼,又问,“若是太子不愿意自戕,咱们该如何跟娘娘交代。”   全公公挽袖往墙边走,呵呵笑:“那也只好乱刀砍死了,只是咱们得费点心,把他收拾体面点。”   “天底下多得是法子。”他又道,“你就在这儿好好看着,对,就在这儿,不要乱走动,省的惊动了屋里的小老鼠。”   乍然间,全公公僵住,柴屋里的少年人微掀眼帘,漫不经心瞧着他,懒懒散散吐出三个字:“太吵了。”   全公公单手撑着围墙,胸口的伤到现在还留着血口子,几乎在瞬间,他又回想起方才被少年人用刀尖抵着的窒息感,讪笑:“是,咱家不说话了。”   少年人又低下头,去哄怀里娇气的小姑娘。   院落内堆满了箩筐,全公公顺着空道走到院门口,心里压着的那块大石头才落下来。   他看着柴屋,眼底划过一道暗光,向蒙面人使了个眼色,才扯着尖细的嗓音喊:“殿下,时候到了。”   “您把三小姐带出来,老奴自然会把她送回秦府。”全公公眯着眼笑,慈眉善目的。   小姑娘迷迷糊糊正要睡着,这会儿对坏人的话也听不真切,把小脑袋搁在鹤声肩头,嗓音绵绵软软的,尾音拉长:“漂亮哥哥,他在说什么呀?”   “他要送往往回家。”   少年人伸手挡着小猫儿的眼睛。   “唔——”   小姑娘下意识点头,又觉得不对:“那他岂不是个好人了?”   少年人把小猫儿轻轻拢一拢,省得这只不安分的小东西落到地上,轻声笑道:“现下还不是,待会儿就是了。”   小姑娘觉得很奇怪,挣扎着爬起来想细细问一问她的漂亮哥哥,但小姑娘先前发了病,现下实在太累,又实在没有精力爬起来,小猫儿又开始哼唧:“我好困呀——”   鹤声拢袖,低头静静看着她,看了良久,才道:“往往可以睡觉,但是我待会儿叫你时,你得醒过来,好不好。”   秦晚妆觉得自己被轻视了,重重点头,小下巴磕到鹤声肩头:“我自然会醒的呀,你哪次叫我我没有醒呀,我是个很勤快的姑娘呢。”   她觉得漂亮哥哥方才的话很没有道理,显得她格外懒惰一样,但分明不是这样,若是有人叫她,她自然能立刻醒过来呀。   少年人笑着看她。   这只娇气的小东西似乎不知道她说的话有多么不讲道理,这会儿还理直气壮的。   鹤声只好轻轻阖上她的眸子,他微掀眼帘,瞧见外面围着的死士,放缓了嗓音哄他的小小姑娘:“好孩子,睡吧。”   小姑娘阖着眼,沉沉睡去。   鹤声抬起头,漫不经心看着院落里杂七杂八站着的人,他把小猫儿安置好了,才慢慢站起来。   他走到柴屋门口,微微歪着头,笑着看屋外提着尖刀的众人,绛红袖摆散散垂落,袖摆上撒了金粉,这会儿映着昼光,显得愈发瑰丽奇诡,少年人的脸色愈发苍白。   “孤改主意了。”他慢条斯理开口。   “孤决定,让你们都去死。”轻飘飘的话语落在院落里,温温柔柔,却冰冷得彻骨,像是淬了三九天的寒冰。   全公公看着柴屋门口的少年人,突然笑起来:“那就冒犯殿下了。”   “杀——”   尖细的嗓音响起来,像是尖刀划过铜器一样刺耳难听。   蒙面人刹那间动起来,一拥而上,长刀开刃,在昼光下泛着泠泠寒光,凌厉的攻势直奔少年人面门而去。   “轰咚——”   院门承受了一道极重的拉扯,轰然紧闭。   全公公已然没了影子。   鹤声拂袖,仰身避开左侧砍来的长刀,随手从地上捡了条枯枝,往正中的死士手腕处轻轻一挑。   酥麻的感觉乍然漫过整条手臂,“吧嗒——”长刀落地的声音。   对上死士惊恐的目光,少年人轻轻笑笑:“你不行,赴阴间再重头练过罢。”   *   全公公一口气跑出院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他躲在巷道里,扶着墙大口喘气,手止不住颤抖,晃晃悠悠从身上掏出个小匣子。   他低头看着匣子,不明所以地笑起来。   他知道太子爷文武两道皆是盖世无双的奇才,随手捡个什么物件儿都能杀人,但那又能如何,秦家那个小孩儿的命在他手里,江鹤声就注定死在荒郊小院。   全公公眉舒眼笑,伸手去开匣子的机关。   “呲——”   血顺着胳膊流出来,全公公脸上的笑僵住了,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张陌生的脸。   天三稳稳接住将将落地的小匣子,笑眯眯的:“多谢全公公的礼,我这就回去向太子殿下复命。”   近处起了兵戈声。   小院里,乍然出现一群执剑的黑衣人,场面登时混乱起来,四处都是刀光剑影,殷红的鲜血流了一地,染红了整个院子。   天一半跪在地:“属下救驾来迟,殿下恕罪。”   鹤声把睡熟的小猫儿搂在怀里,温温柔柔的,步子却漫不经心,踩在殷红的血迹上,绛红色袍摆被鲜血打湿,他浑不在意,微掀眼帘看了天一一眼,淡淡道:“一个不留。” 第45章 执念   院落里, 遍地鲜血。   木门紧闭,章伏瑟瑟缩缩躲在桌檐下,面色刷白, 手脚冰凉,止不住地颤抖。   他不知道为何一眨眼事态就完全变了, 院子里的刀光剑影如催命的恶鬼, 不知不觉攀附他的全身, 章伏脑海一片空白,窒息感如海浪般,渐渐掩住他的口鼻。   透过木窗微微打开的一条小缝,他依稀可以看清外面厮杀的混乱场面,血腥气铺天盖地涌过来,他四肢发麻, 喘着粗气往后倒。   倏尔, 一道黑影落下来。   有人临窗站着, 背对着木窗,衣襟沾了血,这会让正滴滴答答往下落,他单手提着剑,满身刑煞气。   一颗心跳到嗓子眼。   几乎在瞬间, 章伏大腿一阵发软,下意识跪下来,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冷汗涔涔而落, 生怕会引来外面的刀剑。   他现在才终于明白。   无论太子死或者不死, 自己都注定活不了命;太子死了, 他要么成为太子侍从的剑下亡魂, 要么被推出去当替死鬼;太子不死,那他就更没可能活下去。   恍恍惚惚间,他听见外面人的交谈,阴冷的声音像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直勾勾盯着他。   “屋里似乎有个人。”   “先把这些走狗砍了,再去搜屋。”   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章伏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他紧紧攥起拳头,冷汗止不住地流。   不成,他不能死。   他得活下去,完完全全地活下去。   他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熬出头,他不能就这么死了。他还没有封侯拜相,还没有把林晴山踩在脚底下,还没有让从前看不起他的人付出代价。   他不能死。   他得活着。   章伏俯身跪在地上,双手撑地,胸膛剧烈起伏,豆大的汗珠顺着侧脸滑下来,眼里划过一丝幽光。   他僵硬转过头,看着木床边懒懒倚着的年轻人,舒了一口气,章伏咽了咽唾沫,趁着外面的人不注意,悄悄把木窗的最后一条小缝也封上。   章伏站起来,捞起宽大的袖摆擦了擦额头上滚落下来的汗珠,又把湿漉漉的手往衣衫上抹了抹,才抬脚慢慢走到木床边。   年轻人坐在木床边,手里握着卷木制拓印,大抵是白昼时日光太过耀眼,徐敬山双眸上又覆了素白丝绸长带。   葱白修长的指节搭在拓印上,细细摩梭,琴师的手漂亮得过分,映着床边半明半暗的烛火,仿佛能看出那双手上佳的骨相。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徐敬山微微抬头,透过素白长带,章伏仿佛可以隐隐约约窥见长带下失神的双眸。   章伏压制住内心的惊惧,挤出一抹笑,放低嗓音,轻声说:“徐公子,你在这儿一动不动待了一夜,也不闷得慌。”   徐敬山举起手上的锁链,清颧瘦白的手腕上,紫红伤痕宽宽一道,显得格外可怖吓人,他笑笑,嗓音温温柔柔的:“章大人许是忘记了,我并没有出去的机会。”   章伏将将滚出舌尖的话停滞住了,半晌才讪讪一笑:“昨个儿晚上的事儿是大事儿,上头很看重,我不是怕你什么都不懂,坏了贵人们的计策吗,我也是想回护你。”   “你还年轻,是个好苗子。”章伏假惺惺道,“你且细想,你眼前摆了条平步青云的路,若是因为你自个儿不懂规矩,白白让机会溜走了,说不准还得赔上自己的命,岂不是很不值当。”   徐敬山听着他的话,突然弯了眉眼,又笑,也假惺惺的:“原来如此,晚辈受教了。”   “我自然信任章大人,一切但凭您安排。”   他又道,语气柔和。   “哗啦——”   箩筐倒地的声音,老树的枝叶乍然被截断,青叶簌簌往下落,刀剑触碰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响音。   徐敬山微微蹙眉,他的眸子在白日里向来很难视物,这会儿抬头瞧了章伏一眼,嗓音有些讶异:“外面出了何事,为何这样喧闹嘈杂。”   章伏瞧着双目失神的年轻人,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他放缓嗓音,好声好气同他说:“是娘娘……”   娘娘啊。   徐敬山摩梭拓印的指尖顿住,垂首低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话猛地顿住,自觉失言,讪讪:“是裕王殿下的车辇到了,外面儿的响动是随从们在帮殿下收拾院子。”   “贵人嘛。”他又道,“走到哪儿都得干干净净的,这院子现在满是杂货,如何能让殿下落脚。”   “徐公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他问徐敬山。   “……”徐敬山哑然而笑。   他微微抬眼,细细端详着眼前的人,尽管眼前模糊不清,但他心中还是生出一丝荒唐,又觉得自个儿发现了件十分有趣的事。   “我倒觉得,裕王并不在意这些。”徐敬山和颜悦色的,“他年少时在宫里住过最破烂的院子,那院子阴天还漏雨,那时他为了避寒,躲到太监房里睡了一夜。”   他浅笑:“他其实并不大在意落脚地脏不脏。”   章伏皱眉,有些不悦,压着燥意同他说:“你如何知道贵人的事,我知道,民间总能传出些奇奇怪怪的流言,你万万不可尽信。”   徐敬山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颔首,半晌又道:“屋子里闻着有些古怪,似乎是血腥气。”   章伏答:“是有人冒犯了殿下,殿下吩咐将那人打杀了,不必在意,你若乖乖听殿下的话,为殿下办事儿,这种事落不到你头上。”   徐敬山又颔首:“那殿下想吩咐我做何事呢。”   窗纸时不时闪过阴影,章伏深深吸了一口气,居高临下看着木床边依靠着的年轻人,有些怜悯:“殿下吩咐你出去领赏呢,你还不快些。”   他把锁链解了,絮絮叨叨:“殿下不喜欢聒噪的人,你待会儿出去可万万不能多言,切记,一句话都别说,安安分分从这屋子的正门出去。”   “章大人不同我一起吗?”徐敬山听着,语气和善,“章大人向……”   “裕王。”他顿了顿,才继续说,“章大人向裕王引见了我,我若要受赏,赏赐理应分给章大人几成。”   章伏手上的动作有些僵硬:“不可,殿下清正,最忌贪功领赏之辈,我待会儿便回去了,你出去后,也万万不能同旁人提及我在此处。”   “万万不能。”   章伏重重强调。   “为何。”徐敬山微微抬眼,嗓音听着有些好奇。   “我同你说不清什么道理。”章伏故作高深,“总之,你按我说的做便是了,我费尽心思给你找了条平步青云的路,自然不会害你。”   “对了,把门带上。”他提醒。   “善。”   徐敬山的嗓音温柔缱绻,他低头,弯着眉眼,慢慢起身,长发松松散散垂落,他捡起床边放着的枯枝,摸索着往门口走。   逗弄一只小老鼠是件很有意趣的事,可惜他饿了。   饥饿是件很让人厌烦的事,他最受不得饿。   章伏寻了个隐蔽处躲起来,窥伺着年轻人摸索前行的背影,双手微微颤抖,他大口喘着气,阖上眼,冷静了好一会儿,才把眼睛睁开,眼底划过晦暗不明的幽光。   他安慰自己:一个瞎子而已,哪怕他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往后也活不了多久,拿瞎子的命,换他一个健全人的命,很值当。   “吱呀——”   门被推开。   年轻人站在屋子门口,长衣素白,穿着有些单薄,大抵受了凉风,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院落里寂静无声。   院子里鲜血流了满地。   天三打破沉默,对着徐敬山打了个长揖:“裕王殿下安好。”   他目光凌厉:“殿下为何在此处。”   徐敬山轻声笑笑:“天三啊,你纵是随意想一想,也能明白,我是宫里那位推出来顶罪的替死鬼罢了。”   “难道你觉得,我会谋害皇兄吗?”   他掀起眼皮子,睨了天三一眼。   “卑下不敢,殿下恕罪。”天三躬身赔礼。   徐敬山笑笑,又转身去瞧屋里面色惨白的章伏,突然觉得很有意思,又漫不经心走回去。   章伏自听见外边儿人对徐敬山的称呼起,脸色便刷得白了,呼吸急促。   他脑海像搅了浆糊一样,几乎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反反复复想着那一声“裕王殿下”,好像逃不脱的梦魇。   “殿、殿下……”   “裕王殿下。”   章伏颤抖着,怔怔出声:“您为何要骗我?”   徐敬山有些奇怪,轻声回他的话:“我何时骗过你。”   对上章伏绝望的目光,徐敬山温温柔柔的:“我只是不曾直接告诉你罢了。”   “殿下、殿下恕罪!”章伏猛地跪地,涕泗横流,哭天抢地,“殿下,我求求您,您放过我吧,我就是个打杂的喽啰,您饶了我吧。”   徐敬山轻叹一口气,屈膝同他平视,有些惋惜道:“我其实并不打算杀人,杀人会坏了我今日的心情,如此,我待会儿用膳时便不会开心。”   “但你既然提起了。”他不知从何处捡来一把长刀,轻飘飘的,刺进章伏的胸膛,语气照旧温柔缱绻,“那就死一死罢。”   胸口处传来剧痛,章伏唇角惨白,唇皮干裂,一滴泪水顺着眼眶滴落下来,他摇着头,喃喃:“不可以,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前半生的记忆走马灯一样,渐渐浮上脑海。   他想起曾经在书院求学的日子。   那时云舒霞卷,浮岚暖翠,山间蒸腾起微微的雾气。   曲老太师来书院讲学,预备收个学生。   他满心得意,带着自己写得最出彩的文章,恳求老太师收下他,老太师却摇头,说他属意林晴山。   他至今都记着他面红耳赤、怒气冲冲去找林晴山时的情景。   林晴山一身蓝衣,漫不经心撑着窗,长发用梨木轻轻挽着,看着他,似乎很奇怪,半晌站起来,语调闲闲散散的。   “我并不知此事,曲济没有资格做我的先生。”   “至于他收不收你,同我何干。”   彼时,尚且是个少年人的林晴山微微垂着眼,似乎还没睡醒,就这么轻飘飘的,说出这两句话。   直到今日,他还能忆起当日林晴山的神色,那种毫不在意的散淡,居高临下的怜悯,都让他厌恶透了。   打那日起,他就一直想,他得往高处走,他得把林晴山踩在脚下。这种情绪在他名落孙山,林晴山连中三元后愈发鲜明。   可是凭什么。   林晴山只是文章写得略出彩些,人品却臭不可闻。   他就是个狂妄自大的无耻之徒,他凭什么能毫无顾忌地听着世人的赞誉,他有什么资格中三元,有什么资格上金殿。   这一切本该属于他。   被世人赞誉的应该是他,上金殿的应该是他,林晴山原本应有的一切,都应该是他的。   只要没有林晴山。   众人便能看见他了。   执念一日一日被铭记,便会变成心魔,没到夜晚便如恶心的蛆虫,密密麻麻啃噬着他的内心,他嫉妒得疯了。   他本不该过那种穷困潦倒的日子,他不该住漏雨的茅草屋,他不该吃发馊的饭食,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林晴山。   倘若没有他,曲老太师便不会拒绝他,他是书院里最出众的学生,便能跟着曲老太师一步登天。   打那时起,他便想着。   终有一日,他得把林晴山踩在脚下,用那时林晴山看他的那种悲悯目光,去注视林晴山。   “我得封侯拜相。”   他喃喃道。   “我得让林晴山看得起我。”   “……”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将将接近虚无。   徐敬山听着他的话,哂笑,言语里带了点莫名的感慨:“你可真是立了个很遥远、很伟大的志向。”   也不知是在说哪一个。 第46章 甜茶   躯壳一点一点冰冷下来, 章伏的脸色惨白,唇角干涩发紫,眼睛死死睁着, 那双死灰的眸子里似乎藏了万般的绝望和不甘。   院子里已然静默下来,死士们的尸体被拖走, 殷红的血迹被雨水冲刷, 天一卫杀了人收拾好院子便迅速离开, 走得十分干脆。   天光已然大亮。   徐敬山抬手挡在眉眼上,微微倾手遮住刺目的昼光。   他的眼睛曾受过伤,因而十分畏光,即使带了白绸也没法子消减那种被昼光灼热的刺痛感。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气,若有若无。   徐敬山在远处站了许久,直到院落里寂静无声, 天一卫走远了, 才莫名叹了口气。   他想起章伏, 垂首细细端详着他,看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   徐敬山的眉眼稍稍舒展开,半蹲下来,素白长衣沾了脏水,他伸手轻轻阖上章伏的双眸, 轻叹口气,语气温温柔柔的:“你瞧,天底下不如意的事就是这样多。”   譬如,你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偿所愿。   譬如, 我那位尊贵如斯的皇兄, 即便早知道我在此处, 却连正眼都不愿意瞧我一瞧。   徐敬山想着想着, 有些遗憾。   那就算了吧。   他捡拾起先前丢在门口的纸伞,轻轻撑开,走出杂乱的小院。   巷道幽深,青石板路一直绵延到洗梧江。   有赤脚稚童举着竹蜻蜓跑过来,小孩子穿得灰扑扑的,笑得却欢愉,乍然撞上徐敬山,小脸蹭地红了:“对不住,对不住,公子,我不是故意的……”   透过白绸,徐敬山能依稀辨清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笑笑,拂袖拿走稚童手里的竹蜻蜓,嗓音柔和:“赔礼,我拿走了。”   小孩子睁大了眼,有些不舍,眼里蓄满了泪,他哽咽着:“我、我只有这一个……”   徐敬山听着孩子呜呜咽咽的哭声,笑得愉悦,散漫地撑伞走出巷道。   他单手拿着竹蜻蜓,放在昼光底下细细端详,眉眼弯起来,眸底闪着清光。   *   秦府,西园。   桃树上的桃花悉数败落,在地上扑了浅浅一层水粉花瓣,枯枝泛着冷绿,少年人站在桃花树下,手里捡着鱼食漫不经心往池子里扔。   “属下进了院子后,瞧见了裕王殿下。”天三跟在鹤声身后,目光低垂,嗓音恭敬。   “嗯。”鹤声淡淡应了一声,“孤知道。”   往往是个乖孩子,只是听见琴声绝不会一个人擅自出门,能吸引那只小猫儿的曲子很少,每一曲都是从前在东宫时,他日日弹给她听的,知道这些曲子的除了他,只有一个江檐,也就是徐敬山。   “让天一去盯着他。”他拈了拈手里的鱼食,目光落在绿水荡漾的池子里,语气散散淡淡的。   “天一现下正盯着京师那边的动向,要让他回来吗?”天三有些犹豫,“殿下,倘若让天一去盯着裕王,京师那边儿该如何处置,这是不是大材小用了,裕王殿下向来没什么异心。”   少年人手上的动作停住,冷冷睨了天三一眼:“你在教导孤吗?”   天三呼吸一滞,单手撑刀立在地上,半跪下来,低着头,慌乱道:“属下失言,请殿下责罚。”   池子里,金色锦鲤争先恐后跃出水面,鱼尾处映着胭脂般的殷红,鹤声低着头,把手里的鱼食悉数抛下去。   少年人嗓音疏冷:“不必在意京师。”   少年人略一思索,又道:“看好江檐,一旦他有任何动作,立刻来回禀孤。”   鹤声想起上辈子的江檐。   江檐少年时便封王外放,世人皆道裕王醉心山水、无心朝政,是实打实的闲散王爷,同皇位打不上丝毫关系。   但上一世,在他流亡民间的第七年,众大臣齐齐上奏,请立太子,受举荐最多不是贵妃亲子,竟是早早外放的江檐,而后有诏书特下,召裕王回京。   若说这其中没有江檐的手笔,说出来便觉荒唐可笑。   只是他从前一心只想治好秦往往的病,旁的事务并不关心,直到他血洗皇城,自戕在宫墙下时,也再未见过江檐。   或许,在他死之后,江檐当真登了皇位。   鹤声从前并不在意这些,但江檐若当真会对往往不利,也只好先把江檐解决干净。   清风掀起铺满泥地的水粉桃花。   少年人拢袖,走下小桥,踩着满地的桃花往廊下去。   “主子。”天七端着凉茶迎面走来,躬身行礼。   少年人淡淡应了声,接过天七手里的凉茶,道:“退下吧。”   他方推开木门,就听见里面娇声娇气的声音。   “我并没有生病呢。”   “我现下很好呀,你瞧,我还能给你转圈儿呢。”   小姑娘仰着脸,看着桌案上放着的苦药,很不服气,跳下床榻要转圈给稻玉看。   稻玉拿着瓷勺,舀着药汁,哄这只蛮不讲理的小东西:“小姐,再喝一口,好不好,您乖一些。”   “我不乖,我不要喝。”   小姑娘有些生气,随意往地下一坐,赖着不肯起来。   她觉得稻玉姐姐很不讲道理。   打她醒来后,她分明已经喝了许多药了,稻玉姐姐却还要喂她。   可是她看着那些药,黑漆漆苦滋滋的,分明是一样的嘛,既然是一样的,喝不喝有什么要紧。   气死啦。   小姑娘越想越生气,又张开小口喋喋不休:“稻玉姐姐,你不要哄我,等我把这药喝完了,你肯定还要端来旁的药,我可聪明了,你才唬不到我。”   “哼——”   小猫儿扭头不看她,轻哼一声。   稻玉浅笑着,听小猫儿的话,时不时点点头,等小猫儿把话说完了,才开口道:“小姐,您且乖些吧,若是让东家知道您闹着不肯喝药,定然又要罚了。”   “可是——”   秦晚妆缩缩小脑袋,有些心虚:“可是阿兄现下没有回来呀,他都没有找着我,是漂亮哥哥找着我的呢,他才不能罚我。”   稻玉轻叹:“小姐,东家和先生找了您整整一夜。”   “您今晨睡着的时候,东家在这儿守了两个多时辰,一刻钟前才回屋休憩。”   “昂——”   这、这样啊。   小姑娘心里生出一丝小小的愧疚,她仰着小脸儿,有些难过,眼眶红红的又想掉眼泪:“那、那你们记得给阿兄端些甜茶喝。”   “把我的甜茶端给阿兄喝吧。”   “虽说、虽说等他醒了,肯定要打我,但我也没有办法。”小姑娘有些委屈,“谁让我是这样懂事的小孩儿。”   稻玉听着小猫儿抽抽噎噎的话,又瞧着她那仿佛做出了很大牺牲的小模样,情不自禁笑出声:“小姐,先把药喝了罢,待东家醒了,看见小姐好好喝药,没准儿就消气了。”   “啊,不成呀。”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和跪坐下来的稻玉平视,“若想要阿兄消气,我现下更不能喝啦。”   “等他醒了,我当着他的面儿喝。”小姑娘想着,觉得这是个展现自己乖巧的好机会,“他若能瞧见我喝药,便知道我是个乖巧的小姑娘啦。”   “小姐,这药拖不得。”稻玉急忙道。   小姑娘伸出小爪子贴贴稻玉的脸,振振有词:“如何拖不得,可以拖的呀,很可以拖的。”   “往往。”   少年人的嗓音干干净净,像月光映照下的湖面。   他今日特意换了身素白的衣裳,衣角绣着仙鹤纹样,整个人格外澄澈明亮,袖角有金丝勾线,长衣曳地。   少年人逆着昼光走来,身后是万里晴空,风一吹,愈觉万物正盛,天地亘古。   秦晚妆一见着她的漂亮哥哥,心里就开花儿,她扬起小脸儿,张开双手,等着她的漂亮哥哥来抱她。   “漂亮哥哥,我想你啦。”   小姑娘的嗓音甜滋滋的,像春日里的青梅酒。   鹤声把小猫儿揽在怀里,屈膝半跪下来,低头看怀里的小姑娘,少年人的眸子清透又漂亮,好像藏了一条倒映着碎星的长河,鹤声哑然,语气温温柔柔:“两个时辰前,我同往往才见过。”   “可是我就是很想你呀。”小姑娘抬着小脑袋,很认真地看着鹤声,“漂亮哥哥,我想快些见到你呢。”   “若不是稻玉姐姐一定要催我喝药,我就要去找你啦。”   “稻玉姐姐很不乖的,我都说了不喝药,她还要催我,若是稻玉姐姐乖一些,我就能快些找到漂亮哥哥啦。”   “但是你先把我找到了。”小姑娘有些害羞,耳尖红红的,又想蹭蹭鹤声的肩,喋喋不休道,“这样很好的,漂亮哥哥,我得夸一夸你,你比稻玉姐姐要乖巧呢,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呐。”   少年人认真听着秦晚妆的话,小姑娘大抵是睡久了,这会儿的精力格外旺盛,像个小话痨,又扯扯他的袖子,巴巴道:“漂亮哥哥,我、我很想你的,你却有想我吗?”   时已至初夏,鹤声却仍觉春风浩荡,他低着头,揉揉小姑娘的长发,道:“我也很思念往往。”   “我想时时刻刻见着往往。”   他看着眼前的小小姑娘,突然就开始笑,眉眼舒展。   昼光如碎玉,枝叶招摇间,他听见自己说。   “好孩子,不必来找我。”   “我会去找你的,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你。” 第47章 供养   时已至晌午, 清风簌簌,枝叶招摇。   秦晚妆小小一只,缩在鹤声怀里, 伸出小爪子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嗓音绵绵软软的:“漂亮哥哥, 我觉得我的病好了很多呢, 可以不喝药啦。”   她按住鹤声搅着的瓷勺的那只手,少年人的手清冷如玉,小猫儿觉得贴起来很舒服,又伸着小爪子想去蹭蹭。   “为何这样说。”鹤声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姑娘,眸光认真细致,像是在凝望一件稀世的奇珍, 少年人轻声笑, 舀着药汁递到小姑娘唇边。   小姑娘皱起眉头, 把瓷勺推出去,瞧起来有些不高兴,她娇声娇气的:“漂亮哥哥,你要听我说完呀。”   有风吹过来,木窗大开。   少年人瞧了眼窗外, 担心这只娇气的小东西受了寒,又把小姑娘抱起来,安放在木床上,把小姑娘放到锦被里, 他自个儿则屈膝半跪在床边儿, 同小姑娘平视, 带着笑。   “好, 往往想说什么。”语气温温柔柔的。   漂亮哥哥同她说话时,总是喜欢瞧着她的眼睛,好像在世上诸多风景里,只看得见秦往往一个人,秦往往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   每到这种时候,她都能深深明白话本里那些昏君的快乐。   她总能生出些不合时宜的冲动。   诸如,等她日后有本事了,她就要给漂亮哥哥打一座金屋,或是为漂亮哥哥点起数百里的烽火。   可惜她现在并没有什么本事。   小姑娘双手撑着小下巴,看着她的漂亮哥哥,忽而长叹一口气,很发愁的样子:“漂亮哥哥,我没有银子。”   鹤声瞧着她的样子,便知这她又在想写奇奇怪怪的东西,果不其然,小猫儿兀自发愁了一会儿,又扬起小脑袋,眸子水盈盈的,有些担心,巴巴道:“漂亮哥哥,若我日后也没有银子,还没有多大的出息,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少年人轻笑出声,伸手去抚小猫儿皱起的眉眼,嗓音温煦:“往往为何要这样问。”   漂亮哥哥的指尖略有些清寒,抚过眼角时略显温凉,小姑娘却很喜欢。   漂亮哥哥身上总带着一股神奇的冷香,像苦涩清透、转而回甘的凉茶,又恍若月光长照下清冷孤寂的雪松林。   秦晚妆心尖一颤,刹那间鬼迷心窍,小脑袋仿佛被浩荡春风砸得晕晕乎乎,她凑近鹤声耳边,急急为自己辩解。   “漂亮哥哥,你别担心,倘若我日后当真没什么出息,我也会让你过得很好,很好很好,哪怕是去偷阿兄的银子,我也要养你的。”   小姑娘说完,又觉得自己是个十分有担当的好姑娘,有些骄傲地扬起小下巴:“漂亮哥哥,待我长大了,我、我定然养得起你的。”   鹤声向来不知道秦往往哪儿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但他也只好哄着,颔首,同眼前的小小姑娘说:“好,我等往往长大。”   少年人拍拍小猫儿的后背,温声细语同她说:“往往不必焦心这些事,我很好养活,往往日后定然养得起。”   那、那怎么行!   秦小猫儿听着鹤声的话,抬起小脑袋,对上少年人那双漂亮得落满星子的眸子,似乎有些不满意,哼唧哼唧的:“这样才不行呢,漂亮哥哥生得这样好看,自然要花许多银子供养的呀。”   小猫儿有些心疼她的漂亮哥哥。   漂亮哥哥定然是在锦屏楼里过了许多苦日子,才会什么都不求呢,乐师的日子都很苦的,先前她去湘王府时,都看见那个乐师姐姐的艰难处境了,漂亮哥哥从前定然比她还要艰难。   秦晚妆想着想着,有些难受。   她一难受,又想掉眼泪,伸出小爪子拍拍他的漂亮哥哥,眸子里有水光浮现,巴巴道:“漂亮哥哥,我定然会待你很好的,比天底下许多人待你都要好万万倍。”   鹤声不知小姑娘为何突然要掉眼泪,怔忪半晌,才猜到小猫儿定然又想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倏尔轻叹一口气。   昼光洒下来,碾碎院落里满地的桃花,枝叶顺着风晃荡,木窗边竹影深深,这会儿时节正好,路过的风也温柔。   鹤声抹干小姑娘眼角的泪花,有些无奈地唤她:“往往。”   少年人想说:   其实不必如此麻烦。   若想养活江鹤声,单单需要一只秦往往就好。   但他瞧见小猫儿纯粹得纤尘不染的目光,抿了抿唇,到底没有说。   在小猫儿看不见的地方,少年人微微收拢五指,攥紧拳头。   再等等罢。   他告诉自己。   等到有朝一日,他能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站在秦往往面前,再堂堂正正告诉他的小小姑娘:江鹤声很欢喜秦晚妆,前前后后两辈子都很欢喜,所以往往不必总是担心这些,他远远比她想想的,还要离不开她。   “好孩子。”温温凉凉的指尖拭干小猫儿眼角的泪,鹤声轻声唤她。   “昂——”   小姑娘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鹤声把她眼角泪花儿一抹,小姑娘又跟没事人一样,抬头看她的漂亮哥哥。   “做什么呀。”   小姑娘眨着眼睛,瞧着她的漂亮哥哥。   药汁的热气渐渐散开,鹤声看着她,轻声道:“往往先前想同我说什么。”   “往往为何不喝药。”少年人瞧着她,眸光温和。   小姑娘爬起来,急于向她的漂亮哥哥炫耀,凑到鹤声耳边,扬起小脸儿看他,得意洋洋道:“自然是因为我的病好了许多呀,从前我发病时,要接连昏睡半月呢,但是昨个儿夜里,我很快就醒啦。”   “往常从未有过这样呢。”   小猫儿看着她的漂亮哥哥,眉眼弯弯,眸子晶亮晶亮的,瓷白的小脸儿上显出浅浅的梨涡,甜滋滋的,像是被春风洗过一样。   “嗯。”   鹤声应了一声,目光低垂,不自觉摩梭指尖,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他又问:“好孩子,你现下可有不适?”   “没有呀。”   小姑娘从被子里爬出来,踩着木床,端端正正转了个圈儿,低头看着漂亮哥哥,眼笑眉舒:“我很好呢,我可以不喝药呀。”   “不可以。”鹤声抓住转圈儿的小姑娘,把她揽下来,又放进锦被里,“往往,听话一些,好不好。”   少年人生得实在很漂亮,被那双眼睛直直注视时,就像坠入溢满青梅酒的池子里一样,清冽甘甜的果酒气息扑面而来,很容易迷得人神魂颠倒、深陷其中。   “不、不好呀。”小猫儿晕晕乎乎的,但还是闭着嘴,她先已经被漂亮哥哥哄过许多次了,她这次才不要再喝了,小猫儿很倔强,“我先前已经喝过许多了呀,就在今日呢,稻玉姐姐已经喂过我许多药了。”   小猫儿扯扯鹤声的袖子:“这个很苦呀,漂亮哥哥。”   “很苦?”   鹤声瞧着小姑娘,轻声询问。   小姑娘重重点头:“很苦。”   鹤声倏尔轻笑一声,低着头,长发顺着脖颈垂落而下,他搅了搅瓷碗里的药汁,对着瓷勺抿了抿。   半勺苦药入口,药汁沾在少年人唇角,衬得少年人的侧脸愈发秾醴漂亮,像是自山巅走下的美人妖怪一样。   少年人抬眼,认真地瞧着小猫儿,眸光干净澄澈,含笑道:“好孩子,这药并不苦,你若是不信就尝一尝。”   秦晚妆狐疑,她觉得事情很不对,十分不对,巴巴看着瓷碗里黑漆漆的药汁,娇声娇气的:“漂亮哥哥,你不要哄我,我先前喝过呢,它就是苦的呀,很苦很苦呢。”   “我却觉得很甜。”鹤声揉揉小姑娘的长发,“往往先前应当记错了,这药同青梅酒的滋味很相像。”   “往往想喝青梅酒吗?”   少年人看着她,笑得清浅。   唔——   青梅酒?   小姑娘看看那药汁,有些好奇,心里像被什么挠了一样,酥酥痒痒的,她忍不住去看药碗,无论如何也瞧不出青梅酒的模样,声音软乎乎的:“漂亮哥哥,我觉得你在哄我呢。”   少年人坐在床边,轻轻揽着小猫儿,舀着药汁递到小猫儿唇边,带笑道:“我如何能哄住往往这般聪慧的小孩儿。”   “再者。”少年人嗓音清润,“我日后还要靠往往养活,是不是,我如何敢欺瞒往往。”   秦小猫儿对上漂亮哥哥的眸子,心里倏地漏了一拍,漂亮哥哥的眸光瑰丽又温和,冥冥之中似有些难以言喻的牵引,直直让小姑娘深陷其中。   也、也是呀——   秦晚妆听着,心里甜滋滋的,她觉得自己好像要飘起来了,晕晕乎乎踏在云层上,漂亮哥哥自然不会哄骗她的。   再、再者了。   漂亮哥哥是天下第一的好孩子呢,阿兄说了,好孩子都是不会说谎的,所以漂亮哥哥说的定然也不是谎话。   “往往,尝一尝罢。”   少年人清清朗朗的嗓音落在小姑娘耳边。   嘿嘿。   那、那她就尝一口吧。   小姑娘扭过小脑袋,下意识瞧着她的漂亮哥哥,张开小口喝了一口。   !!!   苦死啦。   小猫儿苦得想掉眼泪,小嘴一瘪,十分委屈,慢吞吞往锦被里缩:“漂亮哥哥,你就是在哄我。”   “漂亮哥哥,你这样很不好,你是个坏孩子。”秦晚妆细声细语的,十分不开心,嘟囔,“我现下明白了,美人妖怪就是很不好,虽然漂亮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美人妖怪,但也还是很不好,我不想同你说话了。”   “这药才没有青梅酒的滋味呢,分明很苦很苦。”小姑娘自觉受到了欺骗,翻了个身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团,不去瞧鹤声。   鹤声把小猫儿从锦被里挖出来,搂在怀里,拍拍她的后背,诱哄道:“乖往往,你只喝了一口,你又如何知道下一口有没有青梅酒的滋味,再尝一尝,好不好。”   “不好,十分不好!”   小猫儿气呼呼的,不想理鹤声。   气死啦。   漂亮哥哥为何要哄她!   小猫儿很生气,从鹤声怀里跑出去,跳下床榻,吧嗒吧嗒往外跑,半道不知撞上了什么,眼前一黑,晕晕乎乎的,突然有人拎住小姑娘的衣领。   院子里有些温凉。   秦晚妆不大高兴。   她觉得漂亮哥哥很不好。   为何要拎着她的领子呀。   这是个很坏很坏的习惯,很不好。   “快放开我。”   “我在生气啊。”   清清淡淡的声音落在廊下。   “秦往往,你想挨罚是不是。”   秦晚妆停住,缩了缩小脑袋,委委屈屈叫人:“阿、阿兄。” 第48章 云州   秦湫立于庭下, 似乎是刚醒,眉眼间尚待惺忪睡意,长衣曳地, 是浅浅淡淡的霁蓝,恍若雨后初晴的天色。   他低头, 瞧着这会儿正乖乖站着、头也不敢抬的小姑娘, 倏尔哂笑一声, 语调有些清寒:“你这样有本事,还叫我阿兄做什么,我该叫你阿姊才是。”   “阿、阿兄——”   小姑娘磕磕巴巴叫他,她其实很害怕秦湫生气,这会儿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只是吧嗒吧嗒掉着眼泪, 抽抽噎噎的:“阿兄, 我知错了, 你别生气。”   秦湫淡淡道:“好姑娘,你如何会犯错呢,错的是为兄才对。”   “是为兄愚拙,事先竟未料到姑娘这般轻易便能被人哄出去,若早知如此, 我便不该带你去青梧山,便是让姑娘好好待在府里,昨日夜里也不至于走这么一遭。”   “可是先前阿兄应允了。”秦晚妆急急出声,抬起小脑袋看着她的长兄, 水盈盈的眸子里蓄满了泪, 看着很委屈, “阿兄先前应允我了, 过生辰时,我可以去青梧山的。”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掉眼泪,声音带着呜呜咽咽的哭腔:“阿兄这样说,是要把我关起来吗,阿兄,我知错了,你不要关我,我再不敢了……”   “混账东西,收声。”   秦湫瞧着她,嗓音很冷。   小姑娘抽抽嗒嗒的,伸出小手抹了抹眼角的泪,不敢出声了。   “你也就只有事后装乖巧的本事。”秦湫冷斥,屈膝半跪下来,伸手把小姑娘脸上的泪都拭尽了,教训道,“我先前同你说,不许随意出门,这条你倒是从未记得过。”   “我记得的。”小姑娘声音低低的,为自己辩解,对上阿兄冷冷的目光,又往缩了缩,生怕阿兄来打她,“先前青梧山都没有旁人,我没想到会有拐子来拐我。”   秦湫气急反笑:“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他懒得看秦晚妆,自顾自吩咐左右道:“你去屋子里瞧瞧,把小姐先前未曾喝完的药再备一份,送到我书房里。”   *   枝叶繁密如盖,鸟鸣啁啾。   小姑娘跪在蒲团上,手里握着狼毫,趴在小桌上,有些委屈。   阿兄喂她喝药之后,都没有给她果脯吃,秦晚妆十分不高兴,但又不敢在这个当口再惹阿兄生气,兀自趴着难过。   “阿兄呢——”   小姑娘恹恹抬头,看着倚窗站着的青年人:“阿兄为何又走了。”   林岱岫拢袖,转头瞧着桌边打不起精神的小孩儿,漫不经心道:“他出门了,大抵要入了夜才能回来。”   林岱岫走到小猫儿身边,跪坐下来,浅灰长袍曳地,他也学着秦晚妆的模样,趴在小桌上,同小猫儿平视,笑得清浅:“阿湫出门,你不该开心吗?”   “若不是方才秦家那个把他叫走了,你怕是得挨打。”   “可是、可是阿兄都没有喂我果脯吃呀。”秦小猫儿委委屈屈的,“先前从没有这样过呢,先前阿兄喂我喝完药,都要给我吃果脯的。”   秦晚妆看着林岱岫,张开小口,重重强调:“我现在嘴里都发苦呢,那药很难喝,真的很难喝。”   林岱岫哑然失笑,捡起狼毫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轻叹口气:“好孩子,你是不是忘了,你现下还在受罚。”   小姑娘哼哼唧唧的:“受罚便不能吃果脯了吗?”   “自然不能。”   “非但不能,若是你跪得不端正,字写得不好,还要再挨打。”林岱岫笑得温温和和的,吓唬小姑娘。   秦晚妆眨眨眼睛,缩了缩小脑袋,细声细气的:“林哥哥,你不要吓唬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我还从来没有遇上过呢。”   林岱岫又笑:“这种事可寻常得很,京师的学堂悉数都是这样的规矩,阿湫就是太惯着你了,他总是舍不得动你。”   “哼——”   “那自然是因为我乖巧啊。”   小姑娘仰着小脑袋,振振有词。   “林哥哥觉得这种事寻常,定然是你从前求学时很不乖,所以才会常常受罚。”秦晚妆嘟囔着。   昼光细碎,林岱岫闲闲散散坐起来,单手撑着下巴,半阖着眸子想了想,有些怀念:“我先前确乎不是个守规矩的人。”   小猫儿最爱听这些故事,这会儿眸子亮晶晶的,仰着小脑袋看林岱岫,林岱岫轻笑一声:“可惜让往往失望了,我读书时倒是从未受过先生的责罚。”   “为何呀——”   小猫儿拉长尾音,有些好奇。   “自然是因为我有伴读,责罚悉数都落到他身上了。”林岱岫敲敲小姑娘的脑袋,“现下想想,对他倒是颇有些歉疚。”   “伴读?”   秦晚妆重复了一遍,跪直了身子,兴致勃勃道:“我知道呢,原先那个湘王世子身边就跟着伴读的。林哥哥,那你定然也出自如湘王府那般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了?”   林岱岫轻讽一笑:“湘王府可算不上有权有势,苟延残喘的虫蚁罢了。”   昼光清明如许。   林岱岫想了想:“大户人家?”   他伸手微微遮住耀目的昼光,有些恍惚:“许是吧,我已经记不大清了。”   “昂——”   小猫儿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却得不到满足,这会儿心里酥酥痒痒的,也撑着小下巴,巴巴看着林岱岫:“林哥哥,你很古怪。”   “嗯?”   林岱岫的指尖搭在竹简上,略微停住,懒懒掀起眼帘瞧了小猫儿一眼,温声道:“如何古怪。”   小姑娘的声音软绵绵的:“是书院里的人说的呀,那些夫子说,你是个没有来处的人,这是什么意思呀。”   林岱岫微微怔忪一会儿,半晌才轻叹口气:“他们说得不错,我本就是无根浮萍,四海为家,只是得你兄长庇佑,才能在云州勉强落脚罢了。”   秦晚妆撑着小下巴,细细端详着林岱岫。   她觉得林哥哥现下很不开心。   这样很不好。   “林哥哥。”   秦小猫儿从蒲团上爬起来,蹦蹦跳跳跑到林岱岫身边,端端正正地站着,眸子晶亮晶亮的。   林岱岫轻声应下,转头去瞧秦晚妆,软绵绵的小手贴上眉眼,温温软软的,小姑娘低着头,很认真地瞧着他,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小姑娘的眸子里像是藏了瑰光碎影。   她的嗓音软绵绵的:“林哥哥,你不要皱眉呀,这样不好看呢。”   小姑娘自顾自嘟囔着:“林哥哥本来是天底下第三好看的人,你若是不笑了,便不能是第三好看了。”   “而且、而且云州也很好呀。”秦晚妆抚了抚林岱岫的眉眼,像先前漂亮哥哥哄她时一样,“林哥哥,你在云州有这样多的学生,他们都很敬重你呢,我与阿兄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小姑娘掰着小手给他算:“林哥哥,你瞧,你每个月可以领这样多的月钱,你可以拿这些月钱在云州置宅,娶娘子,买田地,然后在云州落地生根。”   “多好呀。”小姑娘娇声娇气的,“林哥哥,你能在云州过得很好呢,既然如此,你便不能算是勉强落脚,你能在云州待一辈子的呀。”   蓝底白喙的雀鸟儿落在枝头,歪着小脑袋瞧里面一站一坐的两人,清风簌簌,绿叶招摇。   林岱岫听着小孩儿的话,拿着竹简的手顿住了,怔忪了许久,才轻轻笑出声,揉了揉小姑娘的长发:“好姑娘。”   他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了一样,又或许是对这小孩儿实在说不出什么话,过了半晌,才开口温声道:“往往,你这样聪明,真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噫。   小姑娘有些奇怪,心里却很高兴。   她觉得让林哥哥夸奖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成就,但她又不知道林哥哥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夸她,不自觉乖乖跪坐下来,扬着小下巴,难以自控地得意起来。   林岱岫瞧着她,轻笑出声,接着她的话道:“往往,林哥哥问你,天下第一和第二好看是谁?”   “天下第一好看自然是我的漂亮哥哥呀。”   “天下第二好看是阿兄。”   小姑娘的声音甜滋滋的,很认真地瞧着林岱岫,有些骄傲:“我很公正呢,林哥哥,你看我排得对不对?”   林岱岫捏了捏小猫儿的耳尖,嗓音温煦:“这我倒是不知,但我知道,若是你这个排法被阿湫知道了,你估计还是得挨打。”   “哼——”   “我才不会让他知道呢。”   小猫儿扭扭小脑袋,不想让林岱岫捏她的耳朵。   她觉得这些人很奇怪。   不论是阿兄,还是林哥哥,总喜欢捏她。   但是这样很不好。   她不喜欢这种麻麻的感觉。   “林哥哥,你不要捏我。”   “你不要同阿兄学这些坏习惯。”   林岱岫笑着收回手:“是,遵姑娘吩咐。”   *   夜色已深,烛火微晃。   林岱岫临窗而立,长发未束,松松散散垂落而下,他微微抬头,屈指敲着窗边高悬的雕花灯笼,笑得散漫,眸底似有清光流转。   “秦往往又溜去西园了。”   他含笑问,是陈述的语气。   “是。”   相白恭敬答:“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林岱岫望着西园的亮光,静默了许久,半晌才道:“日后,不必再朝往往的药里加西艾草了。”   “万万不可——”   相白惶然,抬头急忙出声:“主子,若是秦家小姐记起往事……”   林岱岫瞧着他,嗓音温温和和:“她若能再记起来,那也很好,那小混账不是总吵着要知道她是阿桥时的事吗,她若记起了,定然十分高兴,便当是我送她的生辰贺礼吧。”   相白张了张嘴,无措道:“若她想起您的身份……”   “随她吧。”林岱岫轻叹口气,“待她记起了,去同阿湫说也好,去报官也罢,都随她心意吧。”   “相白,我养了往往六年,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我时常想,我若当真有亲妹,应当也是往往的模样。”   “然而我却很少有对得起她的时候,她行将及笄,心性却与稚童无二;她欲浪迹四海,却被囿于高墙;她同江鹤声早年初识,是我害她前尘尽忘。”   “但一切本不该如此。”   雕花灯笼微微晃动,映出千奇百怪的瑰丽光影,林岱岫抬头望着窗外如水的明月,两指轻拈着白棋,倏尔轻叹一声。   “吧嗒——”   棋子落地。   林岱岫垂首,笑笑:“相白,我厌倦了。” 第49章 秦相   清辉透过稠密的枝叶, 洒在庭院里,留下满地的斑驳碎影,院里杂草丛生, 明暗交织,月光澄澈如积水。   少年人站在树下, 浑身素白, 长身鹤立, 他手里拈着封信纸,垂目扫过一眼,随意扔进一旁烧起的炭盆里。   火光燎燎,白纸卷曲泛起焦黑色,噼里啪啦往外溅着火星,袅袅灰烟映着燃烧的火焰, 衬得少年人的面容愈发苍白诡谲, 手腕上垂坠的赤色珠串也染上不洁, 浑然好似披着袈裟的恶鬼。   他拢袖,随手折了根树枝,漫不经心在炭盆里拨弄,等到把所有的信纸都埋了,鹤声才像失了趣味一样, 神色恹恹。   “秦相今日亲自到了云州。”天三回禀道,“先前秦小姐发病,长公子回京师求九活节,在相府跪了三天三夜, 后来还允诺秦相, 年内会带着秦小姐一同归家, 秦相才愿意施药。”   少年人微掀眼帘:“一同归家?”   “是。”天三顿了顿, 斟酌着开口,“京师有传言,秦相似乎属意把秦小姐许给六皇子。”   “咔哒——”   树枝被折断,碎屑簌簌落到地上。   少年人轻声笑了,眸光温和又诡异,他慢慢咬字道:“往往已然定亲了,那个老匹夫不知道吗?”   “这……”天三咽了咽口水,底气不足,“听说那是定亲之前的事儿,所以长公子打京师回来才会着急给秦小姐寻一门亲事。”   “只是,您、您同秦小姐的亲事传到京师后,秦相似乎不认,他不知您的身份,只当您是锦屏楼乐师。”   啧,真烦啊。   天底下的废物这样多,为何不能都死绝了。   少年人有些不耐,他压住心里陡然生出的恶欲,舔了舔干涩的唇角,眸光阴晦:“小六?那个只知道在贵妃身边哭哭啼啼的废物,竟也敢肖想往往。”   “他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鹤声嗓音森冷,像是从累累白骨上刮过的阴风。   天三被少年人诡谲的目光吓住了,僵了一会儿,才开口,把自己打探的倒豆子一样倒出来:“据说是贵妃娘娘亲自同秦相商议的,贵妃娘娘说,六皇子文经武纬,又是陛下最看重的儿子,该配世家里最上等的女子。”   “便、便挑中了秦小姐。”天三擦了擦额头滚落下来的冷汗,“殿下,若是这婚事成了,秦相便属贵妃一脉了,六皇子可是贵妃娘娘亲生的儿子,他万万不敢逃脱贵妃掌握……”   少年人的手搭在树干上,越攥越紧,他听着听着就笑出声,嗓音阴冷:“去,派人盯着那个老匹夫,若是他真敢把往往许给宫里那些废物,孤亲自送他下黄泉。”   “是、是……”天三结巴道。   “还不滚?”   鹤声微掀眼帘,带着笑,轻飘飘说出这三个字。   天三头皮发麻,麻溜滚了。   清辉落了满地,把少年人的身影拉长,鹤声站在树下,目光冷落,看着很厌烦的样子,眼尾带着点散碎的殷红,清瘦修长的手攥在树干上,枯黄的碎屑簌簌而下。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像是藏了深不见底的泥沼,表面平静如死水,泥沼下却有惊涛骇浪。   他压着心里滔天的杀意,慢慢吐出一口气,漫不经心抽出腰间的弯刀,顷刻间划过稠密的枝叶,寒光一闪,绿叶枯枝摔落在地,重重叠叠的,杂乱得不成样子。   月华满院,澄清如流水。   半晌,他才回过神,少年人的目光垂落在地上,望着满地残留的碎屑,并上方才碎成几截的枝干,淡淡吩咐人收拾干净,拂袖往廊下去了。   *   “主子,热汤已经备好了。”   小厮迎上来,低着头,言语恭敬。   鹤声淡淡应了声,道:“退下吧。”   “主子——”小厮看着鹤声,有些着急,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嘴皮子蠕动两下,只委婉道,“主子,待会儿再进去吧。”   少年人有些不虞,神色恹恹:“理由。”   “这、这……”   小厮张嘴,半晌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像个锯嘴儿葫芦一样,面色涨红:“主子,待会儿再进去吧。”   鹤声实在不耐:“滚下去。”   小厮留在原地,目送着少年人走进里屋,抬脚想走,又十分犹豫,但到底不敢追上去,兀自踌躇。   天三连忙把他拉走,冷斥道:“还不赶紧走,你不知道主子最厌恶说不清话的人吗,还站着,你是不是想掉脑袋。”   “可、可是秦三小姐在里面,衣裳还、还湿了。”小厮结巴,目光飘忽。   “……”   “你方才为何不同主子说?”   “有损女儿家名节。”小厮道。   “现下便不损了吗?”天三道。   “……”   两人齐齐沉默。   “天三,我会死吗?”小厮巴巴道。   “九成九吧。”天三回他。   *   屋内点了灯,烛火摇曳。   池子里的水往上升着热气,烟雾渺渺,少年人有些倦怠,漫不经心解了外袍,随手搁在屏风边。   “咕噜噜——”   池子里传来古怪的声音。   啧,真烦。   少年人随手捡起弯刀,冷声道:“滚出来。”   !!!   漂亮哥哥为何要凶她呀。   她、她分明什么事都没有做呀。   她还特意跑出来找漂亮哥哥呢,漂亮哥哥应该夸夸她呀。   小姑娘十分不明白,有些委屈,心尖一颤,慢吞吞从池子底下浮上来,趴在池子边,双手交叠,小脑袋埋在胳膊里,并不想去看她的漂亮哥哥,眼眶红红的,吧嗒吧嗒又想掉眼泪。   “漂亮哥哥,你为何要凶我呀。”   “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   她原先想,白日里同漂亮哥哥生气,漂亮哥哥定然要难过了,她想来哄一哄漂亮哥哥呢。   少年人怔忪一会儿,轻声唤:“往往。”   “你为何会在此处。”   小姑娘浑身都湿透了,原本乌黑蓬松的长发湿哒哒地挂在身后。   她悄悄抬头看了眼鹤声,看见浑身干干净净的漂亮哥哥,又想想脏兮兮湿漉漉的自己,很不好意思,兀自把小脑袋埋着。   气死啦。   为何总要让漂亮哥哥瞧见她不好看的模样。   小姑娘气得想哭,抽抽噎噎的:“我也不知道,我不小心就掉下来了。”   她说着说着,又想往水里去,半道儿被呛着了,咕噜咕噜开始吐泡泡。   “往往——”   少年人声音很冷,心里一紧,三步作两步,连忙下了池子把小姑娘捞起来:“往往,冷不冷?”   他把秦晚妆抱起来,随手取了件氅衣,把小姑娘包在里面,他跪坐在地,搂着小姑娘,手指有些颤抖,看着小姑娘慢吞吞缩出来,闪着那双晶亮晶亮的漂亮眸子,才长舒一口气。   “往往,日后不能如此。”   鹤声有些后怕,捏了捏秦晚妆的耳尖。   “哼——”   小猫儿伸出小爪子,拨开鹤声的手,很不高兴,声音绵绵软软的:“漂亮哥哥,你不要捏我,我要疼的呀。”   奇奇怪怪。   这些人都是何处学来的坏习惯呐。   她想了想,想起方才的话还没说完,抬着小脑袋,振振有词:“漂亮哥哥,你方才凶我了,这样很不好,我原先在阿兄书房里抄书呢,要偷偷跑出来很不容易的。”   少年人低头看着她,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着瑰光,他拍拍小姑娘的后背,帮她顺气,语气却很固执:“往往,你得先保证,日后不能一个人待在池子里。”   哎呀。   漂亮哥哥为何总在意这些不甚重要的事。   待不待在池子里有什么要紧,漂亮哥哥方才让她滚出去才是最要紧的事呀。   小姑娘有些不高兴,哼哼唧唧的,伸出小爪子戳了戳鹤声的胳膊:“漂亮哥哥,你方才让我滚出去呢,你得先同我道歉呀。”   “这样很不好,阿兄说了,知礼的好孩子是不会让旁人滚出去的,所以漂亮哥哥方才是个坏孩子。”小姑娘娇声娇气的,温声细语同他商量,“但是我可以原谅你,漂亮哥哥,你同我道歉,我就原谅你啦,谁让你生得这样好看呢。”   谁让我要娶你呢。   哎呀,漂亮哥哥真让人不省心。   秦小猫儿兀自叹着气,仰头去瞧她的漂亮哥哥,只见鹤声轻叹一声,清清朗朗的嗓音落在耳边,比雪地上高悬明月还要干净。   “好,我同往往道歉。”   “方才是我对不住往往,乖孩子,原谅我好不好。”   少年人揽着她,似乎是对她实在没法子了。   这、这样便很好嘛。   秦晚妆很欣慰,从氅衣里爬出来,想去蹭蹭她的漂亮哥哥,半道被鹤声揽住了,他俯身,瞧着她:“好孩子,答应我,日后不要独自待在池子边,好不好。”   “昂——”   “好呀。”   小猫儿答应得很快。   她不大明白漂亮哥哥为何在意这些事,但既然漂亮哥哥都同她道歉了,那她自然也该顺着漂亮哥哥。   鹤声松了一口气,看着她,又问:“往往,冷不冷?”   秦晚妆的嗓音软软的:“有一些。”   鹤声看着小姑娘懵懵懂懂的清澈目光,一时间有些无奈,他把小姑娘身上的氅衣紧了紧。   秦晚妆小小一只,缩在里面,愈发像个小圆子,这会儿正抬头瞧着鹤声:“漂亮哥哥,天黑啦。”   “嗯。”   鹤声轻声应她。   秦晚妆揉了揉眼睛,有些困倦:“我想睡觉了,漂亮哥哥,你要同我一起睡觉吗?” 第50章 睡觉   少年人怔忪一会儿,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流过几丝错愕,一句话在舌尖滚了几遭,最后到底说不出来, 他失声良久,低下头, 看着怀里懒懒缩成一团儿的小猫儿。   “往往, 这样不妥。”   嗓音略显青涩局促。   如何不妥呀。   小猫儿伸出小指, 勾着漂亮哥哥的长发,绕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很妥呀——”   秦晚妆不大明白,她抬起头,瞧着她的漂亮哥哥,有些不高兴,娇声娇气的, 仰起小脑袋, 试图同他讲道理:“漂亮哥哥, 我现下很困呢,你不能不让我睡觉。”   “从西园走回霞山院,要走许久许久,天又这样黑,我会害怕的呀, 我想在西园睡觉。”小姑娘振振有词,“西园又是漂亮哥哥的院子,那我在这儿和漂亮哥哥睡觉有什么要紧。”   小姑娘扯扯鹤声的袖子,半阖着眼, 嗓音绵软, 带着点湿湿的潮意:“漂亮哥哥, 同我睡觉吧, 我好困呀。”   秦晚妆说着说着,又斜斜歪歪想往鹤声怀里倒,浑身没骨头一样,像个黏黏软软的糯米小团儿。   “不可。”   鹤声怕她乱晃悠再掉到地上,只好揽着这只糯米小团儿:“往往,你快及笄了,你已经长大了。”   “不可与旁人同睡。”   他轻叹一口气,掰开小姑娘的小爪子,把长发放出来。   秦晚妆很不高兴。   她觉得漂亮哥哥很小气,陪她在西园睡个觉有什么要紧呀,她又不是妖怪,又不能把漂亮哥哥吃掉。   再、再者,她很想同漂亮哥哥在一处睡觉呢。   今日阿兄罚她抄书时这样凶,她很害怕,但是阿兄现下并没有回来哄她,她晚上定然要睡不好,所以她想让漂亮哥哥哄哄她。   秦晚妆觉得漂亮哥哥很不懂事。   她想找漂亮哥哥睡觉,是有十分正当、且十分合理的缘由的。   小姑娘反手握住鹤声的手,软乎乎的小爪子贴上鹤声清冷修长的手,中间杂着几缕乌黑的长发,小姑娘继续同她的漂亮哥哥讲道理。   “是呀,我要及笄啦。”   她扬着小下巴,颇有些骄傲的小样子。   “漂亮哥哥,等我及笄,我就可以娶你啦。若是我娶了你,便能同你在一处睡觉啦,这是很天经地义的事。左右我日后也能陪漂亮哥哥一同睡觉,为何现在不行呀。”   小姑娘娇气的声音落在耳边,像拉着丝的麦芽糖,甜滋滋的,她躺在氅衣里,打了个哈欠:“漂亮哥哥,我可以同你在一处睡觉的,你不要不讲道理。”   一番驳斥的话在心里翻了又翻,鹤声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惯来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秦往往,只是怔忪半晌,指尖有些僵硬,他轻声唤这小猫儿的名字,苦笑:“好孩子,你饶过我罢。”   这会儿,小猫儿揉揉眼睛,隔着绒绒的氅衣,贴着少年人的胸膛,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奇怪。   漂亮哥哥的心跳为何这样快呀,是生病了么。   秦晚妆伸出小爪子,隔着氅衣,去蹭了蹭鹤声的胸膛,又凑过耳朵去听,“扑通——”的声音愈发急促,少年人抓住小姑娘的手,嗓音冷涩:“往往。”   “漂亮哥哥,你生病啦。”   秦晚妆从鹤声怀里爬出来,晃晃悠悠的,裹着宽大的氅衣想往外跑,边跑边说:“漂亮哥哥,府里有郎中的,我去帮你叫她。”   还未等鹤声说话,小姑娘便罩着氅衣开门走出去,晚风清寒,她又浑身湿哒哒的,刹那间,氅衣好像灌了冷风一眼,她感受到刺骨的凉意,下意识打了个喷嚏。   哎呀,有些冷。   她伸出小手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宽大氅衣,突然悬空而起,小猫儿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鹤声的脖颈,温言细语道:“漂亮哥哥,郎中姐姐在前院。”   “我无碍。”   少年人抱着小猫儿,对着路过的侍从吩咐道:“去把红拂叫来,让她给往往换身干净衣裳。”   唔——   干净衣裳。   秦晚妆低头,瞧瞧自己浑身湿漉漉的模样,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又开始泛红,她往前蹭蹭,把自个儿埋在漂亮哥哥怀里。   少年人走到软榻边站定,把小姑娘从氅衣里抱出来,又把她包在锦被里,秦晚妆身量不高,这会儿整个人都缩在素白的锦被里,睁着水盈盈的眸子瞧着鹤声,愈发像汤圆儿里软软糯糯的芝麻糊。   小姑娘在被子里拱了拱,有些高兴:“漂亮哥哥,你要同我睡觉了吗。”   少年人清瘦瓷白的手指搭在绒毛方巾上,怔了怔,手指有些僵硬,他回头,瞧着仰起小脑袋、满怀期待的小小姑娘,抿了抿唇:“往往,不要闹。”   小姑娘很不服气,开始哼唧:“我没有闹呀,漂亮哥哥,你要如何才能陪我睡觉呐。”   “漂亮哥哥,待我及笄,我就要娶你呢,那你就是我日后的娘子,我同我的娘子睡觉是很正常的事呀。”   “我瞧话本儿里都是这样写的,同榻而卧,抵足而眠,唔——”小姑娘喋喋不休的话说到一半儿,突然顿住了,“漂亮哥哥,你轻一些,我的头发缠住啦。”   “嗯。”少年人轻声应她,手下的动作愈发轻柔,修长清瘦的指节穿过小姑娘乌黑的长发,他把打结处细细分开,又拿着绒巾一缕一缕把长发擦干,眉眼温柔细致。   秦小猫儿瞧着漂亮哥哥也不理她,长叹一口气,决定迁就她未来的娘子,忍不住又往鹤声身边蹭蹭,斜斜歪歪半挂在她的漂亮哥哥身上。   漂亮哥哥身上总是带着点清清冷冷的味道,就像冰天雪地下埋的青梅酒,表面瞧着是苦寒的荒芜模样,但再细细瞧一瞧,却能挖出一整个春天。   小猫儿很喜欢,又巴巴问他:“漂亮哥哥,你当真不能同我一起睡觉吗?你不欢喜我吗?”   少年人手上的动作顿住,哑然,他低着头,对上小姑娘懵懵懂懂的目光,慢慢收拢五指,喉咙发紧。   他发觉事情似乎越来越出乎意料了。   原先,他只想远远看着往往长大,做个活在黑暗里的影子。   等有朝一日,他能堂堂正正站在众人面前,再去向秦往往提亲,若她答应,那他就十里红妆把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小姑娘迎入东宫,叫她做天下人都艳羡的女子。   若她不答应,他也只好拼尽全力去讨秦往往的欢心,祈求着他的小小姑娘能多瞧他一眼。   然而春风浩荡而下,把他曾无比渴望的一切送到他面前,轻飘飘的,那样容易,他反而不敢去要了。   天上宫阙里高高端坐的神明,若是见了人间的绚烂烟火,还愿意垂怜肮脏泥地里苟延残喘的恶鬼吗。   鹤声看着锦被里的小姑娘,笑得苦涩,过了半晌,他长叹一口气,像是认命了一样,屈膝半跪下来,同秦晚妆平视,他说:“我很欢喜往往。”   “天下女子千千万,我只欢喜往往一人。”   烛火微晃,昏黄的柔光洒下,映着纯白的清辉碎影,屋里的一切似乎都显得瑰丽起来。   少年人看着小姑娘,轻声笑笑,那双漂亮清澈的桃花眼里,却显得那样难过,他说:“我欢喜往往,是因为我在世上走过许多年,行至今日,往往是我唯一放在心里的好孩子。”   “往往欢喜我,却是因为只瞧见了我一人。”   “然而往往尚未及笄,年纪还很小,日后定然会见到许多不同寻常的风景,遇见许多形形色色的人,那时往往就知道,天底下值得你欢喜的并非只有我。”   鹤声的嗓音温温柔柔的,攥紧五指:“待往往及笄后,若是还能瞧见我,尚且愿意同我待在一处,我便事事都遂往往的心意,好不好?”   屋内静默下来,少年人像是浑身的气力都用尽了一样,唇角干涩,他闭了闭眼,苦笑。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   她还这样小,她什么都不明白,她就像被养在笼中的雀鸟,只见得到他想让她看见的方寸之地,懵懵懂懂,干净纯粹。   但若有一日,等她长大了,发觉自己并非是她先前想象中的好模样,她的漂亮哥哥不是什么温柔善良的人,只是在阴沟里苟延残喘许多年的恶鬼,踩着累累白骨才走到她面前,成日里拿虚伪柔善的面容欺哄她,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后悔。   这些事,鹤声从前想都不敢想,但是他却很明白,自己着实配不上秦往往,如今的一切,都是他使尽手段骗来的。   神明只需轻轻皱一皱眉,他的心都要碎了。   他实在舍不得。   软绵绵的触感贴上长睫,温温热热的,湿哒哒的长发在往下滴水,落到少年人的脖颈上,清清凉凉的。   恍恍惚惚间,少年人瞧见小姑娘凑过来,伸出小手抚了抚他的眉眼,娇声娇气的:“漂亮哥哥,你好像总是在害怕,我能瞧出来呢,我可聪明啦。”   “但是这样很不好,漂亮哥哥会不开心,我不喜欢漂亮哥哥不开心,你要改的呀——”小猫儿拉长尾音,语气甜滋滋的。   “你不要小瞧我,我曾经也见过了许多人呢,可是我只欢喜漂亮哥哥,我只想娶漂亮哥哥回家。”   “所以,无论我日后见到多么好的人,无论漂亮哥哥是什么模样,我自然都只欢喜漂亮哥哥的呀。”   “漂亮哥哥,你要相信我呀。”小猫儿不高兴,她觉得自己被看不起了,“我是天底下顶顶有担当的好姑娘,我这一辈子,自然只娶漂亮哥哥一人呐。” 第51章 娇气   廊下, 雕花灯笼晃晃荡荡,在阒寂长夜里散发出微弱的暖光,恍然若密林间升起的青幽萤火, 星星点点,参差错落。   西园本是个十分朴素的院子, 太子爷也偏爱晦暗而非暖色。   然而自打秦小姐日日往这儿跑之后, 西园便挂满了精致的雕花灯笼, 许多灯笼还是太子爷亲自编的,为的就是讨秦家小姐欢心,让秦家小姐多来西园瞧一瞧。   那时,少年人倚墙坐在廊下,手里拿着竹篾,眉目中偶尔流过的温柔是十三从不曾见过的瑰丽色彩。   多少个日子里, 十三隐匿在暗处, 心里陡然生出些无畏的妄念, 少年人温柔的眸光就像火星子,点燃她心里荒芜阒寂的旷野,燎起熊熊燃烧的野望。   太子爷并非无情,他也会动心,也能如旁的青涩少年一样, 为心上人的欢喜而欢喜,为心上人的烦恼而忧心,拼尽全力只为换得心上人展颜一笑。   日后,太子爷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而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 自然也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是什么模样呢。   十三想起宫里的贵妃娘娘, 姝色无双, 受尽恩宠,宫里摆着的都是域外上贡的奇珍异宝,她什么都无需做,就能享受天下数万万百姓的供奉,稍微给个眼神,就有无数人争先恐后为她赴死。   十三想成为那样的人。   总有人要往上爬的,为何不能是她呢。   十三垂眸,莞尔一笑。   打小她就知道,自个儿生得极美,美貌的女子最好命,她从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勾栏院里,一路爬到天子脚下,成了东宫里当差的女使。   再后来,她被外放出宫,使尽手段勾搭上了天一卫,这会儿才能到太子身边伺候。   这张脸非但给她带来了荣华富贵,还把她带到了曾经只在梦里到过的地方,往后定然也还能为她带来更多,十三坚信这一点。   “十三?”柔柔缓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十三回过神,对着红拂低声央求道:“红拂姐姐,就让我去伺候秦小姐吧,殿下先前对我发了怒,我想将功补过。”   “红拂姐姐,我定然会好好伺候秦小姐的。”十三瞧着红拂,说着说着要落下泪来,“我不想离开,姐姐,我好不容易才谋了这份差事,若是我被赶出去了,定然多的是小人来排挤我。”   她握着红拂的手,哽咽:“红拂姐姐,我先前得罪了不少人,若是没了殿下庇佑,我就活不成了。”   “可是殿下吩咐让我去……”红拂有些为难,“咱们如何能违逆殿下的吩咐。”   “红拂姐姐——”   “红拂姐姐只消说您病了,怕过了病气儿给秦小姐,西园只你我两个女子,殿下定然能宽宥,姐姐,且让我去吧。”   十三生得好,年龄也不大,红拂对她历来心软,叹口气:“你切记谨言慎行,别再惹了殿下不悦。”   十三笑得眉眼弯弯:“多谢红拂姐姐。”   十三端着干净衣裳,往正屋走,她穿得很谨慎,浑身素净,全身上下一丝装饰也无。   她早摸清了这些贵人小姐们的心思,京师有许多高高在上的姑娘们大多爱拿绿叶称红花,挑些容貌并不出众的婢女放在身边,以此来衬托她们的娇艳。   曾经她在越庆侯府里伺候时,因着这张绝色的容貌吃了不少亏,有个小姐瞧见她很不悦,还让她站在院子里,拿猫儿爪子去抓花她的脸。   十三想起往事,莞尔一笑。   但是不妨碍,养在深闺里的娇花儿们大多没见过外面的风雨,好糊弄得很。   后来,她使了些手段,让越庆侯深深迷上了他那商女出身的姨娘,越庆侯险些宠妾灭妻,那位小姐日后的生活大抵很不顺心。   她虽出身卑贱,但她想得到的,必然都能使法子得到,从前是这样,日后也定然如此。   野心就像疯长的枝桠,在月光下飞快抽条,慢慢长成参天的乔木,然后火星子一点,“哗啦——”烧起熊熊的大火,浓烟滚滚。   她得取代秦家小姐,彻彻底底地攀上太子爷。   十三敛眉,唇角勾起温温柔柔的笑,再抬头,又现出那双标准的、满目深情的漂亮瞳孔。   *   皓月皎皎,星河长明。   十三走到廊下,透过窗上的油纸,依稀可瞧见里面模模糊糊的影子。   少年人乌发高束,屈膝半跪在软榻边,抬头瞧着软榻上的小人儿,那小人儿伸出小手,放在少年人的眉眼上轻轻挠了挠,很快被少年人制止了。   她于是不开心地仰倒下来,把自己卷在锦被里,半晌又滚了滚,滚到她的漂亮哥哥身边。   “我好困呀——”   “你当真不能同我睡觉吗,漂亮哥哥。”   绵绵软软的声音飘出来,似乎有些求而不得的小委屈,尾音拉长,像春日里的青梅酒一样,酸酸甜甜的。   十三端着梨木托盘的手指紧了紧,娥眉蹙起,咬了咬唇瓣,眸底划过一丝幽光。   这女子竟然比她一个勾栏瓦肆里出来的还会撒娇,哪儿有半分世家贵女的模样,莫非她知道了殿下的身份,刻意想攀着殿下?   好有心机的姑娘,是个对手。   “往往——”   “往往,不要闹。”   少年人温温凉凉的嗓音略显青涩稚拙,随后屋里响起瓷瓶翻倒的声音,木门被推开,鹤声长发散乱,步履踉跄,莹莹灯光下,少年人的耳垂泛起淡淡的绯色。   他站在门口,扶着梁柱,阖上眼,剧烈的心跳才慢慢舒缓下来,他有些不敢看里面的小姑娘,嗓音略显紧张:“往往,你乖一些,我叫人给你换身干净衣裳。”   软榻上的小猫儿似乎有些不明所以,巴巴看着他把门关上,又卷啊卷,披着锦被把自己卷到角落里,打了个哈欠。   漂亮哥哥,奇奇怪怪。   *   少年人倚着梁柱,素白长衣垂坠而下,他垂眸,慢慢调整着呼吸,目光扫过廊下,瞧见雕花灯笼下站着的姝色女子,有些不虞,放低了声音,眉目疏冷:“你为何还在此处?”   “殿下容禀。”十三扑通一声,嗓音宛转娇媚,楚楚可怜,“红拂姐姐病了,怕过了病气儿给秦小姐,才让奴来替她,万望殿下宽宥。”   “只此一次。”   鹤声有些厌烦,眉眼间也染了冷戾:“进去之后仔细给往往换衣裳,若是让孤知道你同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孤割了你的舌头。”   “滚进去。”   鹤声冷眼瞧她。   “奴不敢。”   十三垂首,双眸含泪,端着梨木托盘,颤颤巍巍的,抬头看鹤声时,才发现少年人已然阖上了眼,心里有些失望,收了泣声,慢慢推门而进。   罢了,不急于一时。   男人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只对一人动心,贫农尚且如此,更何况尊贵如东宫太子,只要她握住了太子爷的喜好,总有一日能走到他心里。   她倒想瞧瞧,能把太子爷牢牢握在手心里的人,是何种模样的心机狐狸精。   烛火微晃,散发着暖黄的光,窗格上还摆了几颗莹白的夜明珠,映着月光,衬得屋内更加亮堂。   太子爷偏好晦暗,不大喜欢这种明亮的环境,只是秦家这位娇小姐,走到哪儿都要亮亮堂堂的,太子才在西园的角落里都放了夜明珠,库房里屯着的灯烛也比从前翻了几番。   娇气。   十三心中冷笑。   这种人,若是受了宠爱,定然要使劲作威作福,全然不知节制的道理,长此以往,宠爱她的人也必会一日一日厌倦。   太子爷现下宠爱她又如何,说到底只是养个玩物,即便方才那狐媚子如此相邀,太子爷还不是连要都不肯要她。   十三压下心里的嘲讽,面上换了温柔做派,行至软榻边,柔声道:“小姐,奴来为您换衣裳。”   “昂——”   秦晚妆眨眨眼睛,从锦被里爬出来,她揉了揉眼睛,斜斜歪歪靠着墙,这会儿迷迷糊糊的,张开双手等着婢女给她换衣裳:“谢谢红拂姐姐。”   !!!   漂、漂亮姐姐!   秦晚妆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眼前的姑娘一身素衣,姿容秾艳,生了双温情款款的含情目,那双眼睛里好像有江水一样,直直能流到人的心里。她眼角尚悬着泪,清清莹莹一点,好像浅白梨花上滴着的露水。   可恶。   为何会如此漂亮!   秦晚妆瞧着她,小手紧握成拳,故作矜持抵在唇角,轻轻咳了一声。   不成,不能在漂亮姐姐面前失了分寸。   小姑娘端端正正坐好了,眨着晶亮晶亮的眼睛:“红拂姐姐,你、你给我换衣裳吧。”   十三瞧着她,也有些错愕。   这小狐媚子为何生得这般乖巧可人儿?   而且她为何用这种目光瞧着自己,十三觉得有些古怪。   她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中规中矩道:“奴不叫红拂,奴名唤十三,小姐先前咳嗽了,是不是受了寒,奴待会儿为您去叫个郎中吧。”   这狐媚子,险些让她晃神了,果真有些手段。   唔——   漂亮姐姐要为她叫郎中!   漂亮姐姐竟还这样温柔!   秦晚妆打小没见过生得这样美貌的姐姐,这会儿晕晕乎乎的,她先前以为稻玉姐姐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姐姐了,可是十三说话时,眉目间的情态竟然还能更温柔。   秦小猫儿有些高兴,她害羞得瞧着十三,耳尖红红的,娇声娇气:“十三姐姐,你生得很漂亮的。”   十三放下梨木托盘,动作怔了怔。   这是什么手段……   小猫儿看见漂亮的就忍不住想去摸摸,这会儿伸出她的小爪子,想去蹭蹭十三。   刹那间,十三回想起曾经在越庆侯府时的日子,不自觉后退一步,有些戒备地看着秦晚妆,攥紧了拳:“小姐恕罪,奴有些认生。”   嗷。   认生啊,不碍事。   秦晚妆乖乖巧巧收回小手,她先前还以为漂亮姐姐是不喜欢她呢,原来是认生,是认生就好,嘿嘿。   “不妨事。”小姑娘的声音绵绵软软的,有些不明白,“十三姐姐,你为何穿得这样素呀,你生得好看,应该穿些招摇的料子呀。”   漂亮姐姐应该穿天底下最好看的料子!   漂亮姐姐穿素衣都这样漂亮,若是穿了旁的衣裳,定然好看得不得了。   小姑娘说着说着,心尖儿颤颤,耳尖一抖一抖,又开始不好意思,捂着小脸儿:“我、我有许多好看的料子呢,我可以给十三姐姐穿。”   十三怔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瞧着乖乖巧巧坐在软榻上的小姑娘,有些恍惚,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好像藏了满园清光,干净纯粹,纤尘不染,小脸儿瓷白漂亮,冰堆雪塑般,甜甜的酒窝里盛满了清辉碎影。   她像个刚刚走出桃花源,对世事都懵懵懂懂的小神仙,那样干净,那样耀眼。   这小神仙瞧着自个儿,似乎有些好奇,她凑近过来,忽而有些不开心,哼哼唧唧的:“十三姐姐,你为何哭啦,有谁欺负你了?”   软乎乎的小手触上眉眼,抹掉眼角一直悬着的那滴清泪,秦晚妆想了想,怔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手:“我忘了十三姐姐怕生了,我同十三姐姐道歉。”   “不。”   十三下意识开口:“不妨碍,倘若是小姐,万事都不妨碍。”   秦小猫儿很开心,开心得不得了,她情不自禁往下缩,把自己埋在锦被里,悄悄开心,小猫儿眉眼弯弯,眸子里藏了漫天的星子一样,闪闪亮亮。   小猫儿有些骄傲,在锦被里拱了拱,听见十三温温柔柔的声音:“小姐,奴先为您换身干净衣裳,夜里清寒,别着凉了。”   秦晚妆爬出来,瞧着十三,对上十三盈盈如秋水的温情目光,小脸儿又红了,磕磕巴巴:“十三姐姐,你、你不要总是瞧着我,你生得太漂亮了,我、我有些害羞。”   好像有颗酥糖砸到心里,乍然化开,十三的心忽然就软了,刹那间,她几乎想把自己那丁点儿大的真心掏出来,献给秦家小姐。   她垂首,帮小猫儿换着衣裳,动作轻缓。   小猫儿由着她动作,安安静静仰起小脑袋看着十三,忍不住又想起她的漂亮哥哥,深深叹了一口气:“十三姐姐,我的漂亮哥哥也同你差不多好看的。”   “但是我同他说了许多话,他还是不愿意同我在一处睡觉。”小猫儿有些不开心,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十三姐姐,漂亮哥哥为何不同我睡觉呀。”   十三脱口而出:“他有眼无珠。”   罢了,天底下往上走的法子那么多,她换个法子就是了。 第52章 绝望   秦小猫儿乖乖巧巧的, 任由十三给她换好了衣裳,全身上下才舒服了些,她揉了揉眼睛, 带着困意,嗓音黏糊糊的:“十三姐姐, 你说的很有道理, 我不想理漂亮哥哥了。”   十三正打理着床榻, 闻言转头去瞧这小神仙,一颗心软得不成样子,看着小神仙委屈,又忍不住心疼:“小姐切莫因为这等事难过,是主子配不上小姐。”   十三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又开始嫌弃太子屋里的床, 硬得硌人, 堂堂东宫太子, 即使流落民间,也不该落魄成这个模样。   她在上面铺了三层软被,这才舒心了,放缓语调,嗓音轻柔如水流:“小姐, 先就寝吧。”   十三回身,正瞧见小猫儿脑袋一点一点的,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倏尔身子一歪, 仰倒在软榻上, 阖着双眸, 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 小口小口均匀呼吸。   十三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头一回见这么干净纯粹的小神仙,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把小猫儿抱起来,轻柔地安放在软被里,俯身把小猫儿打结的长发一丝一丝解开了,才舍得吹灯,又拿绸布把屋里发光的夜明珠悉数盖住了。   十三摸着黑出门,方才把门带上,就瞧见院里站着的太子爷。   少年人浑身素白,身姿挺拔,他察觉到十三出来,微掀眼帘,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仿佛压了些阴翳,语气恹恹:“为何这样慢。”   十三欠身福礼,嗓音平静:“小姐娇贵,奴自然得仔细伺候着,一时不察竟过了这么久,万望殿下恕罪。”   鹤声听着她的话,也没听出她有什么乞求恕罪的意思,心里升起一丝怪诞。   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是不咸不淡让十三下去,自个儿推门而入,看着小猫儿乖乖巧巧睡熟了,悬着的心才落下,抬脚往书房走。   *   夜色已深,灯影昏暗。   少年人半倚着床榻,手里拈着只娇艳欲滴的山茶,清瘦瓷白的指尖搭上深绿的花枝。   他低头,眉眼细致温柔,慢慢把山茶花枝修剪平整了,才把山茶花放在一边,预备等日头升起时放到小姑娘的窗檐上。   长发披散下来,柔和的烛火衬得少年人脸色愈发苍白,他坐在床头静默良久,才压下翻涌的思绪,目光垂落到指尖,那双瑰丽无边的漂亮眸子里,难得现出些茫然。   往往说欢喜他。   往往说要娶他。   往往说这辈子只同他一人成亲。   少年人抬头,透过木窗,瞧见书房外孤悬的皎皎明月,心里漫出些难以言喻的奇异滋味。   就像荒僻贫瘠的山野里,突然有青鸟衔枝而来,青鸟满心欢喜在这儿筑巢。   可是这山野灰扑扑的、荒凉又偏僻,哪怕把自己身上翻遍了,也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去招待这样稀世的奇珍。   那珍贵的鸟儿也不会知道,它栖息的山野之下,每一寸土壤都流着肮脏的鲜血,还埋着许许多多的腐朽尸骸,这是连山野自己都厌恶的存在。   秦往往能说出那些话,是因为被高高供在烟云里的小姑娘从未见过他满手鲜血的模样,是因为他一直在欺骗她。   神明或许会垂怜凡人,但绝不该垂怜恶鬼。   江鹤声,那是往往,你得清醒一些。   哪怕有一天你要死了,都得寻个众人摸不着的角落,不能吓着往往,不能给小姑娘的清白染上半点污垢。   他垂眸,在心里同自己说。   月已西斜,少年人吹灭烛火,屋内昏黑一片。   鹤声白日里实在疲惫,躺在锦被里,意识昏昏沉沉的,恍惚间,他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响音,少年人乍然僵住了。   “吱呀——”   门被推开,从外面探进来个小脑袋。   秦晚妆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斜斜歪歪走进来,抱着个荞麦枕头。   她半夜睡醒,找不着她的漂亮哥哥。   小猫儿越想越不开心,她从阿兄书房里逃出来很不容易的,她先前很难过呢,漂亮哥哥不陪她睡觉便罢了,还不哄哄她。   这样很不好。   她觉得自己同漂亮哥哥说话时已经很讲道理了,可是漂亮哥哥却总听不进道理,天底下为何会有这样不懂事的孩子呀。   同她睡觉有什么要紧。   她、她这样乖巧聪明,定然不会让漂亮哥哥吃亏的,她日后也会好好待漂亮哥哥的呀。   小猫儿抱着枕头,站在床头,眨了眨眼睛,少年人躺在床上,阖着眸子,月光透过窗缝打进来,映出少年人苍白的面容。   睡着的漂亮哥哥瞧起来很乖巧,秦晚妆低头看着,情不自禁想去摸摸漂亮哥哥乌黑的长睫,于是伸出小爪子,轻轻挠了挠。   小猫儿又高兴起来,心里陡然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心里又有小花儿炸开。   湿软的触感贴在眉眼间,鹤声呼吸一滞,手指僵硬。   几乎在刹那间,他的脑海空空荡荡,仿佛什么都装不进,只记得住秦往往绵绵软软的小手的触感。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险些睁开眼睛,但又怕吓着他的小小姑娘,只得生生忍耐,喉咙干涩,他在心里苦笑,盼着这调皮的小东西能赶紧困倦,他实在受不得了。   月光斜斜照进来,秦晚妆乖乖巧巧站着,瞧着她的漂亮哥哥,很满意。   唔——   漂亮哥哥睡着啦。   若是白日里的漂亮哥哥同现下一样该有多好。   现下的漂亮哥哥很乖巧的,但是白日里,漂亮哥哥肯定又要不讲道理,定然又要说“往往,乖一些”、“往往,不要闹”之类的话,可是她分明很乖巧,也并没有闹,是漂亮哥哥不懂事。   小猫儿瞧着少年人安安静静的模样,十分满足,她抱着她的荞麦枕头,慢慢爬上床榻,往里钻了钻,又朝被子里拱了拱,想悄悄偷出一些被子。   鹤声轻叹口气,只好趁着小猫儿不注意,把被子分给她,盼着这祖宗能赶紧睡着,他再把这小姑娘抱回霞山院,也不算毁了她的清誉。   得了被子,小猫儿果然安静下来,慢慢缩下去,到最后,连小脑袋也见不着了,她兀自团成小小一只,没一会儿,又开始闹腾。   唔——   漂亮哥哥在她身边呀。   她同漂亮哥哥在一处睡觉。   她、她想瞧瞧漂亮哥哥。   秦晚妆从被子里钻出来,悄悄抬起眼,看着鹤声冷白的侧脸,山茶花殷红似火烧,映着月光,瑰丽又炽热。   !!!   漂亮哥哥这儿为何会有山茶呀。   秦晚妆想起自己窗檐上的山茶花,几乎每一个清晨,她一睁眼,就能瞧见这样漂亮的山茶。   她先前总找不到送山茶的人,还为此烦恼过,没想到,竟然是她的漂亮哥哥吗。   细细想想,漂亮哥哥先前送了她一个园子的山茶花,每日清晨往她窗檐上放一枝,也十分合理的。   小姑娘想明白后,突然有些恍惚,耳尖红红的,心里就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   秦晚妆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好像流满了甜茶,又觉得自己喝了三壶青梅酒,甜滋滋的感觉泛上心头,小猫儿忍不住凑到她的漂亮哥哥旁边。   她想夸一夸漂亮哥哥。   可是漂亮哥哥在睡觉,她不能把漂亮哥哥吵醒。   小猫儿轻轻皱起眉头,有些犹豫,忽而,她低下头,阖着眸子,有些紧张地,在少年人的额头轻轻啄了一下。   漂亮哥哥先前亲她时,她就很开心;所以她可以亲亲漂亮哥哥,漂亮哥哥定然也会开心的。   小猫儿发自内心地为自己骄傲起来,扬起小下巴,兀自高兴了一会儿,又慢慢缩到锦被里,耳尖颤颤,悄悄开心。   绵绵软软的触感贴上额头,少年人怔忪了一会儿,顷刻间,脑海里的弦乍然崩开,泥沼下深深压抑的惊涛翻涌而出。   秦晚妆抬起小脑袋,对上一双温凉的漂亮眸子。   那是秦晚妆先前从未见过的目光,带着数不清的复杂情绪,就像把桃花梨花杏花都捣成泥,泼到灰墙上一般,浓墨重彩,瑰丽奇诡,又仿佛带着毁天灭地的死气和深深压抑的绝望。   然而秦晚妆看不懂这样的目光,她只知道漂亮哥哥醒了,她缩了缩小脑袋,觉得自己似乎干了件不大好的事,底气有些不足,细声细语道:“漂亮哥哥,你醒啦。”   她扯扯鹤声的袖子,试图同他解释:“漂亮哥哥,我并非是故意找过来的呢,我想你啦,我想见见你,我才过来的。”   “往往。”   少年人听着小姑娘绵绵软软的话,嗓音沙哑,似乎已经山穷水尽了:“你为何总是不听话。”   “我并没有不听话呀,我可听话了,唔——”   小姑娘下意识抬起头去瞧她的漂亮哥哥,转眼瞧见少年人拿着殷红的山茶花,娇艳欲滴的花瓣封上唇齿,把接下来的话堵住了,小姑娘眨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月光透过窗缝,照亮床头斜斜一角,小猫儿坐在亮处,被月光笼着,少年人阖着眼,温温柔柔的,吻上殷红的山茶,姿态庄重又虔诚。   像个行至穷途的殉道者。   山茶花上流着月光,带着些甜滋滋的味道,今夜的山茶格外软,绵绵密密,像糯米打成的甜糕。   鹤声睁开眼,瞧着秦晚妆泛红的小脸儿,舔了舔干涩的唇角。   原本清澈漂亮的眸光好像悉数被颠覆了,此时像是压满了乌云,晦暗不明,他轻笑出声,嗓音喑哑,语调温柔得诡异,他哄着他的小小姑娘。   “好孩子,听话。”   “好孩子,看着我。”   苍天可鉴,是神明亲自走下人间。   怨不得他。 第53章 抄书   天破了晓, 雾气微微蒸腾而起。   稻玉掀了珠帘,正欲把自家小姐叫起来,抬眼便瞧见小猫儿呆呆怔怔站在木窗边, 似乎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 低着小脑袋, 认真瞧着窗檐上摆着的山茶。   “小姐, 奴伺候您梳洗。”稻玉看着小猫儿,声音轻柔。   “昂——”   小猫儿叫了声,大抵是刚醒,嗓音还黏糊糊的:“先、先不忙。”   “稻玉姐姐,你先别过来。”   秦晚妆挥了挥小手,兀自低着小脑袋, 晶亮晶亮的目光落在窗檐上, 眉眼忽然就弯了起来, 卷翘的长睫扑闪扑闪的。   那么、那么好看呀。   她歪了歪小脑袋,小小的梨涡现出来,甜滋滋的,像是藏了漫山遍野的浩荡春风。   稻玉瞧着她,哑然, 叹了口气。   她眼见着小猫儿又低下小脑袋,阖着眼,对着窗檐上的山茶花,轻轻啄了啄, 清露沾在小猫儿的唇角, 湿湿凉凉的, 小猫儿眨了眨眼睛, 耳尖又悄悄红了。   近日,小姐不知着了什么道儿,每日晨起时都得跑到窗檐边,亲一亲她的山茶花才高兴,说亲也算不上,小猫儿只会低头去啄。   软软的唇角贴上山茶花,又有些害羞地红了小脸儿,很快把小脑袋抬起来,很不好意思似的,声音绵绵软软地喊“稻玉姐姐”。   “稻玉姐姐——”   小猫儿果然又叫。   稻玉叹了口气,掀开珠帘走进来,拿起木梳为小姑娘梳发,柔着声音,委婉劝小猫儿:“小姐,这山茶虽新鲜,却并不干净,定然沾了不少灰。”   “很干净呀。”   小猫儿端端正正坐好了,瞧着铜镜里的自己,眸光晶亮晶亮的,听见稻玉的话,小猫儿立刻出声反驳,振振有词,“稻玉姐姐,这是漂亮哥哥送我的山茶呀,既然是漂亮哥哥送的,那我、我亲一亲有什么要紧。”   小姑娘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什么,耳尖红红的,又有些害羞,她扭扭小脑袋,眉眼弯弯的,很认真地同稻玉说:“稻玉姐姐,山茶花是甜的呢,很甜很甜,同青梅酒一样甜。”   稻玉瞧着乖乖巧巧的小猫儿,握着木梳的手怔住了,她有些担忧:“小姐,您同西园那位公子尚未成亲,不该走得这样近。”   她想起前几日在西桥那儿听来的话,相爷亲至云州,欲将小姐许给六皇子,若此事为真,小姐同西园那位公子的婚事定然办不成了,这小祖宗定然要伤心难过好一阵子。   六皇子若是知道小姐对旁人情根深种,定会不喜;宫里那位贵妃娘娘若是知道自己的准儿媳心里住着旁的郎君,也必不会善待小姐。   京师不比云州,人心诡谲,关系错综复杂,若是夫家不睦,小姐定然过得不自在。   一想到自家精心供养多年的小祖宗可能去宫里受气,稻玉的心一抽一抽地疼,她不自觉红了眼眶,只盼着东家能护住小姐。   她现下却想不出什么旁的法子,只能柔着声音劝小猫儿:“小姐同西园那位公子的婚约尚无定数,近来别再去西园逛了,待相爷……待婚约定了,小姐再去,成不成。”   噫——   “稻玉姐姐,你说的话很没有道理。”小猫儿听着稻玉的话,有些奇怪,哼哼唧唧的,“我同漂亮哥哥的婚事很有定数呀。”   小猫儿抬起小脑袋,试图同稻玉讲道理:“稻玉姐姐,漂亮哥哥已经同我定亲了呀,漂亮哥哥也应允了要嫁给我呢,待我及笄,我就可以娶漂亮哥哥啦。”   稻玉哑然失声,半晌叹了口气。   *   昼光入窗,枝叶招摇。   “阿兄呐——”   狼毫从小手里掉出来,咕噜咕噜滚在地上。小猫儿揉了揉眼睛,有些困倦,她从蒲团上仰倒下来,伸展四肢,贴着冰冰凉凉的木板,直直望着书房顶的屋梁。   秦湫穿了件天青色长衣,眉目疏淡,站在书架边,也没去管倒在地上的小猫儿,兀自取了卷竹简,在书桌前坐下,淡淡看了地上仰倒的小姑娘一眼。   “起来。”   秦湫嗓音温凉。   “不要。”小猫儿有些不高兴,在地上滚了滚,哼哼唧唧的,“阿兄,你为何总是这样严厉,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兄长,都不疼爱自己的小妹妹。”   秦湫坐在书桌边,垂眸,仔细翻了翻竹简,闻言扫了地上胡闹的小东西一眼,声线清冷,轻描淡写的:“是么,我如何不疼爱姑娘了,你仔细同我说说。”   气死啦。   天底下为何会有这样没良心的兄长呀。   小姑娘很不高兴,扬起声音,娇声娇气的:“阿兄,你现下就很不疼爱我,我好困呀,我困得都要死掉了,你还不让我睡觉。”   “外面日头这样大,我非但不在屋里睡觉,还要抄书,阿兄,你心里当真没有一点儿愧怍吗?”   小猫儿越说越气,翻了翻小身子,不去瞧她的兄长,她耳尖竖起来,等了半晌,也等不到秦湫来哄她,愈发不高兴。   “阿兄,你瞧瞧我,你不要总是不理我。”小猫儿有些委屈,她又把自己翻回来,睁着水盈盈的眸子望着秦湫,“阿兄,你总是这样,突然就不理我,这样很不好。”   “嗯。”   秦湫淡淡应了小猫儿一声,抬眼瞧着她,倏尔轻笑,他把手上的竹简放下,拢袖起身,把小猫儿拎起来,扔到蒲团儿上:“坐好,再倒下去,为兄要罚你了。”   秦小猫儿浑身的懒骨头,本来松松散散又想往边儿上歪,听见阿兄发话,却不敢再倒了,只得委委屈屈地趴在小桌上:“阿兄,你不要罚我,我可听话了。”   秦湫笑得冷淡:“是么。”   “是呀——”   秦晚妆抬起小脑袋,娇声娇气:“我自然是天底下最听话的好姑娘呀,可是阿兄却很不听话,你总想着要罚我,这样很不好,我、我会害怕的呀。”   “阿兄,你为何不能同林哥哥学一学,林哥哥素来都是温温柔柔的模样,从来没有罚过我呢。”小姑娘同秦湫说着她的朴素愿望,水盈盈的眸子眨呀眨,她扯扯秦湫的袖子。   “混账东西。”   秦湫淡淡看着她,把小姑娘提溜起来,等乖乖坐好了,才冷声斥道:“你当真以为,林晴山不罚你是因为他生性温柔又疼爱你么,他只是嫌麻烦懒得开口罢了。”   “你跟着林晴山读了这么久的书,旁的学不会,倒把他身上那副懒骨头学了个十成十。”   “哼——”   小姑娘气呼呼的,过了半晌,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又垂头丧气地滑下去,趴在小桌上,闷闷道:“阿兄,我同你说不清什么道理,我不想理你了。”   “你现下便嫌弃我吧,日后待我长大了,我出去闯荡天下才不带你,你就留在云州同你的账簿过活吧。”   秦湫俯身,把地上掉着的狼毫捡拾起来,递到小姑娘手里,漫不经心答这小混账的话:“好,湫等着那一日。”   “你牢牢记着今日说的话,待姑娘长大了,可千万别在云州待着,闯你的江湖去,若是半道儿没饭吃了,也不要想起你这坏脾气的长兄,自个儿出去寻营生。”   “阿兄,你不要瞧不起我。”   小姑娘听着训斥,很不高兴,仰起小脑袋,喋喋不休:“阿兄自然是云州最厉害的商客,然而我便很没用吗?我日后自然也能找着营生活下去。”   “待我及笄娶了我的漂亮哥哥,我就出门闯荡,挣许多许多银子养我的漂亮哥哥。”   “你娶谁?”   秦湫俯身,把小姑娘散乱的长发理了理,闻言怔忪一会儿,出声打断她,眉眼益发散淡。   “自然是我的漂亮哥哥呀。”   提起这事儿,秦晚妆的眸光瞬间亮起来,她扬起小下巴,耳尖红红的,颇有些骄傲的小样子:“我、我还未曾跟阿兄说过,漂亮哥哥先前应允我了呢,待我及笄,漂亮哥哥就要嫁给我。”   小猫儿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什么,耳尖一抖一抖的,她扯扯秦湫的袖子,嗓音绵绵软软:“阿兄,待我及笄,漂亮哥哥就是我的新娘子啦,那时候的漂亮哥哥定然好看得不得了。”   “我、我还有多久才及笄呀。”   秦晚妆巴巴地问。   “……”   秦湫欲言又止。   他时常怀疑自己养了个不正常的小家伙儿,这种怀疑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他低头看着得意洋洋的小猫儿,半晌说不出话,轻叹口气:“往往,你可真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的好孩子。”   他活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要娶东宫太子,东宫太子竟还应允了。   “东家。”西桥叩门,他站在书房门口,对着秦湫行了个长礼,抿了抿唇,有些犹豫。   秦湫微掀眼帘,眸光晦暗不清,有些厌烦,他点点小猫儿的小脑袋,忽视这小混账好奇的目光,声线清冷:“抄你的书。”   言罢,他拂衣出了书房。   小猫儿握着狼毫,趴在窗前,瞧着兄长随西桥走远了,把狼毫一撂,蹦蹦跳跳往外走。   她觉得阿兄实在很不讲道理,这么好的日子,作甚要浪费在抄书上,她自然要去找她的漂亮哥哥睡觉呀。 第54章 规矩   昼光清明如许。   十三坐在树下, 酪红洒金裙摆铺开,在日头下晕开瑰奇的流光,她低着头, 眉眼温柔,手里拿着绣针, 专心致志做着手里的绣活儿。   “十三。”   红拂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 她低头, 看着树下柔情款款的美人儿,有些担忧,“你穿得过分惹眼了,为何穿成这个模样?”   十三瞧了瞧身上的装束,眉眼弯弯,向来温情款款的语气里难得显现些稚气的天真:“红拂姐姐, 好看吗?”   红拂哑然, 叹了口气。   她从前也见过许多生得漂亮的姑娘,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妄想靠着一张脸爬上主人家的床,以为这样就能飞上枝头,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可是往上爬哪有这么容易,那些个姑娘里, 多的是被主君占了身子后,还被主母打死的。主君难道会为区区一个婢女讨公道么,哪怕谈起,他们也不过是淡淡一笑, 嘲这些婢女自不量力罢了。   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哪会怜惜一个婢女的命呢。   她们的命在主人家眼里, 就如同草芥一般, 随随便便就能打杀了, 她们生来轻贱,这条命还不如贵人怀里抱着的猫儿贵重。   十三年纪不大,性子也好相处,红拂当她是个没长大的小妹妹,实在不忍心让她误入歧途。   她柔声规劝道:“十三,殿下是储君,哪怕日后要纳妾,纳的也都是些家底丰厚的世家贵女。”   “好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哪怕你真能讨得殿下一时的欢心,日后又该拿什么去同那些世家贵女争呢。”   十三突然抬头,那双盈盈有春水流淌的漂亮眸子里,难得现出些显而易见的不悦:“殿下日后要纳妾?”   “那秦家小姐该如何自处?”   十三拈着绣花针,眸光有些冷。   “这……”红拂犹豫了半晌,才道,“殿下是未来的天下共主,旁的帝王有的,殿下自然都会有,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没有三千佳丽啊。”   “秦家小姐是商女,心性又稚嫩,日后说不准能不能坐上正宫之位。”红拂想了想,又要开口,却被十三打断了。   “红拂姐姐,十三知道了。”   她淡淡应了声,继续绣她的狸猫抱花图,声线有些冷:“红拂姐姐觉得我同那些世家贵女争不了,实在是看不起我,倘若真有不长眼的挡在我眼前,哪怕是死,我也得拖着她们下黄泉。”   红拂看着她,凝望良久,才明白自己压根儿劝不动,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十三无声注视着红拂远去,垂眸,葱白的指尖搭在酪红诃子裙上,轻轻抚摸着。   她生来命不好,头一回穿上这样舒服的料子,裙摆上的纹样和洒金几乎要晃晕了她的眼。   她想起小神仙见着她穿这件衣裳时的模样,小脸儿红红的,那双水盈盈的漂亮眸子里满是干净纯稚。   她悄悄跑过来,软软的小手拉住自己苍白的手腕,小神仙凑近悄悄,娇声娇气的,似乎很高兴:“十三姐姐,你穿酪红很漂亮的,同、同神仙娘娘下凡一样好看。”   她偏头,看着小神仙,有些奇怪:“这是小姐的料子,如今穿在奴的身上,小姐当真不会嫌恶吗?”   小神仙眨了眨眼,有些不理解:“十三姐姐,你为何会这样想呀,十三姐姐生得好看,同这料子很相称呐。”   她瞧着自个儿,看了许久,半晌,才撑着小下巴,深深叹一口气,颇有些烦恼的小模样。   “十三姐姐,我觉得你同我的漂亮哥哥很像,你们总在害怕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可是这样很不好,会不开心,我不喜欢你们不开心。”   她说,你同我的漂亮哥哥很像。   她说,我不喜欢你们不开心。   十三想着想着,眼角忽而滑下一滴清泪。   她先前并不明白,为何在瞧见秦家小姐的时候,自己几乎失去了理智,想把那颗所剩不多的真心悉数捧出来,献给秦家小姐。   现下她终于明白了。   因为在秦家小姐那双干净得纤尘不染的眸子里,她看出了自己的模样,她平生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个人,堂堂正正的人。   不是卑贱的泥,不是草芥,不是拼命往上爬的疯狗。   是人。   十三把绣活儿藏起来,行至廊下,轻叩木门。   “进来。”   清清淡淡的声音。   即使是白日,屋内也昏暗无光。   少年人披着件黧黑长袍,懒懒倚着窗,目光闲闲散散落在烧着的炭盆里,随意扫了眼手里的密信,又漫不经心地往炭盆里扔。   火光燎燎。   半明半暗间,少年人的脸色显出些病态的苍白,眸光愈发冷淡诡谲,他抬眸,微微扫了眼来人。   “孤说过,不愿再见到你。”   他随手又扔了张信纸,恹恹道。   十三跪下叩首,声线清冷:“殿下不想知道,贵妃娘娘为何这么快就能发现您的踪迹吗?”   鹤声微掀眼帘,轻笑:“是你?”   “是。”   “贵妃娘娘派奴跟在您身边,做她的暗桩。”   十三恭敬道。   “嗯。”   “你想如何。”   少年人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   十三抬头,目光清亮:“奴愿为殿下所用,做殿下的刀刃。”   “条件。”   “万望殿下恩准,让奴留在西园。”   十三再叩首。   鹤声细细端详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轻笑出声,颔首道:“可。”   *   小猫儿抱着小酒坛,斜斜歪歪走在石子小道上,她方才悄悄喝了一口青梅酒,这会儿晕晕的。   唔——   西园在何处呀。   她怎么找不着了。   小猫儿迷迷糊糊的,有些累,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她扭扭小脑袋,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似乎忘记了,小猫儿有些不开心,低下小脑袋,问自个儿:“秦往往,你又走到何处去啦。”   小姑娘撑着小下巴,兀自叹了口气,乖乖坐着,看池子里四处游动的锦鲤,等着有什么人路过,把她捡回去。   从前就是这样,她喝了酒,在府里总会迷路,有人见着她,就会把她领到阿兄或者林哥哥面前。   小猫儿想着想着,又忍不住红了耳尖,她悄悄想,其实把她领到漂亮哥哥面前也行的,漂亮哥哥那儿也是她的家。   毕竟,漂亮哥哥往后是她的新娘子呀。   她要娶漂亮哥哥的。   小猫儿晕晕乎乎的,突然想起自己先前答应漂亮哥哥的话,又乖乖巧巧往石子小路上挪了挪,想离池子边远一些,突然撞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硬硬的东西出声,嗓音很冷,沉沉的:“你方才说,你想娶什么。”   “笨——”   小猫儿哼哼唧唧的,她觉得自己撞上了个十分奇怪的大人,她方才都说了自己要娶漂亮哥哥呀。   一言既出,原本窸窸窣窣的石子小道上,刹那间噤若寒蝉,只有小姑娘温温软软的声音。   “我同漂亮哥哥定的亲。”   “自然要娶漂亮哥哥呀。”   “漂亮哥哥都应允了,要嫁给我呢。”   小猫儿仰起小脑袋,突然看见个高高瘦瘦的人。   这人中年模样,留着长须,穿着十分华贵,着锦袍,腰间佩玉,浑身沉淀着温儒的气派。   他半眯着眼,同小猫儿对视,分明是十分斯文的模样,小猫儿却莫名感到一阵威压。   她有些害怕,缩了缩小脑袋,又有些好奇,嗓音绵绵软软的,低声问:“你是谁呀。”   “你是来捡我回家的吗?”   小猫儿抱着她的小酒坛,打了个酒嗝。   “往往。”   清清冷冷的声音落在耳边。   小猫儿扭过小脑袋,瞧见她的兄长站在中年男人身后,小猫儿的眸光晶亮晶亮的,她张开小手,想让阿兄过来抱她。   “阿兄,你怎么亲自来捡我啦。”   小猫儿有些好奇,阿兄平日里都很忙,先前西桥把他叫出去时,她还以为阿兄又去商行了呢,没想到竟然在府里。   秦湫看着小猫儿,抿了抿唇,没理她,吩咐道:“西桥,带小姐回去。”   秦往往有些奇怪。   阿兄分明在这儿啊,为何要西桥带她回去呀。   “慢着。”   略带威严的声音响起来。   小猫儿往后挪了挪,有些害怕,从地上爬起来,想躲到阿兄的身后去,被中年男人拦住了。   “你小字叫往往?”   他低头,看着他,语气很淡:“往往,你记着,你并未同任何人定亲,你日后的夫君是六皇子。”   “可是我定亲了呀,阿兄为我定的呢。”小猫儿有些不明白,她觉得这个人奇奇怪怪,“六皇子是谁呀,我不认识他,他如何能是我日后的夫君。”   秦晚妆抱着她的小酒坛,有些不开心,她低下小脑袋,轻轻抿了口青梅酒,还是很生气,她把酒壶往地上猛地一砸。   “哗啦啦——”   酒水流出,沾湿了中年男人的鞋靴,他气笑了:“放肆。”   小姑娘蹭地一下蹿到秦湫身后,探出个小脑袋:“我往后要娶我的漂亮哥哥呢,我才不要什么六皇子。”   “我的漂亮哥哥很好呀,我很欢喜他呢。”   “胡闹!”   秦相皱眉:“你瞧瞧你,举止放浪,口出狂言,还满身酒气,可还有半分女儿家的样子。”   “不知规矩的东西。”   秦相拂袖,沉声道:“婚约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们放肆。”   坏人。   秦小猫儿不开心,她气得想掉眼泪,抬脚要冲出去咬坏人一口,却被秦湫拦住了。   秦湫屈膝半跪下来,抹干小猫儿眼角的泪水,叹了口气:“往往,乖一些,先跟西桥回去。”   “阿兄,我讨厌他,能不能让他走。”   秦小猫儿趴在兄长肩头,委委屈屈掉眼泪,呜呜咽咽的。   “秦慵归,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妹妹。”   秦相皱着眉,居高临下看着两人,十分不悦。   秦湫站起来,把小猫儿挡在身后,对着眼前人打了个长揖,恭敬道:“父亲,自打往往生下来,您并未教养过往往一日,故而她不必守京师的规矩,只须守我的规矩便好。”   “我的规矩,即为往往的康健欢愉是天下第一等要事,旁的都不重要。”   “啪——”   重重的巴掌声。   秦相气得颤抖,咬牙冷声道:“你个孽障!”   青年人长发松松散散披落下来,他偏头,怔忪了一会儿,莹白的脸上泛起红印,秦湫苦笑一声,有些怕小猫儿会被吓到。   他端端正正跪下,把小猫儿揽在怀里,轻声哄她:“往往,别怕。” 第55章 山槐   “阿兄——”   秦小猫儿趴在秦湫肩头, 有些害怕,轻微颤抖,她抽抽噎噎的, 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好孩子,不碍事。”   秦湫的声音难得温柔起来, 他拍拍小猫儿的后背, 吩咐西桥, 平静道:“带往往回去。”   小猫儿却从秦湫的怀里钻出来,步子斜斜歪歪的,她伸出小手,抹干了眼泪,站在秦相面前,固执地仰起小脑袋, 眼眶红红的:“你、你是坏人。”   “阿兄不曾得罪你, 你却打阿兄, 天底下怎么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坏人。”   “坏人!”   “贼、贼王八!”   秦晚妆小脸儿红红的,说话也磕磕巴巴,清莹的泪水顺着瓷白的小脸儿划下,却依旧挡在秦相面前,张开小手护着她的长兄。   “混账。”   秦相皱眉, 审视着这个久未见过的小女儿,心头火起,他扬手正欲教训,手腕一阵刺疼。   小猫儿突然窜上来咬住他的手腕, 尖尖的小牙重重扎入, 留下深深的红印, 滴滴鲜血沾上小猫儿的唇角, 她抽抽噎噎的,却仍旧不肯松口。   “放开。”   秦相声音冷得掉冰渣子,他抬眼,看着石子路上端正跪着的青年人,冷笑:“秦慵归,你好样的,我放纵你带着这混账在外逍遥这么些年,你就把她养成这副模样?”   他拂袖,把小姑娘甩出去。   秦晚妆摔到石子小路上,磕得有些疼,咸咸的泪水沾在唇角,混着血腥气,她打了个哭嗝:“阿兄将我教养得很好,是你坏,我要报官抓你……”   秦相身居高位久了,难得被忤逆,看着地上的小姑娘,心生厌烦,嗤笑一声,冷言道:“尽是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言罢,他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秦湫垂眸,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拢袖站起来,对着小猫儿笑笑:“往往,过来。”   “阿兄。”秦晚妆的嗓音软软的,尾音拉长,好像带着万种的委屈,她从地上爬起来,抹干眼泪,跑到秦湫面前,踮起脚尖,仰着小脑袋望着秦湫。   秦湫不明所以,俯下身子,同小姑娘平视,他长发尚且乱着,松松散散垂坠而下,秦湫笑得清浅:“往往,阿兄带你回去。”   温温软软的呼气声落在石子小道上。   秦湫怔忪一会儿,对上小姑娘水盈盈的眸子。   她瞧起来十分专心致志的,黧黑卷翘的长睫沾了些泪水,映着昼光,她张开小口,轻轻吹起,声音软绵绵的:“阿兄,我帮你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疼啦。”   石子小道边,栽了许许多多的山槐树,枝叶亭亭如盖,漏出星星点点的温煦光影。   秦湫有些恍惚,他轻声笑笑,把小猫儿揽在怀里,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流着数不尽的难过,他重复道:“往往,阿兄无碍。”   往往,我捧在手心里的小妹妹。   我该如何护住你。   *   “漂亮哥哥——”   秦晚妆抱着她新找来的小酒坛子,坐在软榻的角落里,闷闷不乐,低着小脑袋,把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   “嗯?”   少年人乌发高束,停下手中的笔,早在秦晚妆来时,他就换了身月白长衣,浑身干干净净的模样,像刚刚从仙山上走下来一样。   他背对着小姑娘,起身,长身鹤立,清瘦修长的手搭在宣纸上,慢慢折起来。   他把宣纸递给天三,微掀眼帘,嗓音温凉,压低声音不让小姑娘听见,语气却漫不经心:“都杀了。”   天三心下一惊,垂首应是,恭恭敬敬的。   他走出屋子,带上门。   屋内亮亮堂堂的。   即使是白日,屋子边角也放了许许多多的夜明珠,温和的光晕淡淡流转,是纯粹的莹白,映着昼光,为屋子添了几分温煦。   小猫儿瞧着她的漂亮哥哥,有些好奇,歪了歪小脑袋,嗓音绵绵软软的:“漂亮哥哥,我觉得你同先前很不一样。”   少年人走到她身边,坐在软榻上,低头瞧小猫儿,笑得温温柔柔:“如何不一样?”   “我也说不明白。”   小猫儿往后一倒,抱着她的小酒坛子在软榻上滚了滚,嘟囔:“自打上次我找你睡觉之后,你就很不寻常,漂亮哥哥,我觉得你想把我关起来。”   “往往为何会这样想。”鹤声把她的小酒坛子拿过来,小猫儿拧了拧小眉头,也跟着她的小酒坛子一起,“扑通——”一下撞进鹤声的怀里。   少年人揽着她,又笑:“往往是听话的好姑娘,我怎么会把往往关起来呢。”   “当真吗?”   小猫儿有些不信,她缩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心里涌现出些奇奇怪怪的情绪,她仰起小脑袋:“漂亮哥哥,我现下瞧着你,有些害怕。”   鹤声垂眸,拈着小猫儿一捋浓黑的长发,眸光晦暗。   再对上秦晚妆懵懵懂懂的目光时,先前眼底的恶念悉数消失,少年人又变成干干净净的模样:“往往,你应当是喝醉了。”   “唔——”   是、是么。   她喝醉了吗。   小猫儿瞧着漂亮哥哥的脸,迷迷糊糊的:“那、那我应当是喝醉了。”   她想着想着,又觉得奇怪。   她觉得漂亮哥哥真的同往常大不一样了,漂亮哥哥往日看着她,眸子都很醉人的,像灌了春风一样;可是她现下瞧她的漂亮哥哥,小猫儿总觉得,漂亮哥哥想要把她锁起来。   但、但既然漂亮哥哥说她喝醉了,那她应当就是喝醉了。   漂亮哥哥这么好看,说什么话都是有道理的。   嘿嘿。   小猫儿耳尖红红,低下小脑袋,又轻轻抿了口青梅酒,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唇齿间炸开。   秦晚妆半阖着眸子,晕晕乎乎的,又往鹤声怀里倒了倒,重重点头,重复道:“漂亮哥哥,你说得很是,我应当是醉了。”   “只是、只是。”秦晚妆伸出小爪子,蹭了蹭少年人的侧脸,“漂亮哥哥,你倘若真是这个模样,也很好,你先前总是不开心,总是在害怕,现下却没有了。”   “虽然你让我有一些害怕。”   她细声细语的,又道:“但是我不介意呢,漂亮哥哥往后是我的新娘子,新娘子的欢愉自然很重要的,漂亮哥哥,倘若你真是这个模样,我也很欢喜你的。”   小猫儿说着说着,又深深为自己骄傲起来:“漂亮哥哥,我是不是很好的姑娘,你先前同我睡觉,很不吃亏呢。”   少年人低头,哑然了好一阵儿,才低低笑出声,瓷白的指尖搭上秦晚妆沾了青梅酒的唇角,他慢慢把酒渍抹干净了:“是,往往自然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好姑娘。”   小姑娘听着,耳尖又悄悄红了,她想往软榻上躲,自个儿找个角落慢慢开心,却被少年人拦住了。   哎呀。   漂亮哥哥想做什么呀。   秦小猫儿的计划被打断了,有些不高兴,她又喝了青梅酒,这会儿迷迷糊糊的,试图跟鹤声讲道理:“漂亮哥哥,我们还没有成亲,你不能太黏着我呀。”   冰冰凉凉的指尖触上额头,柔滑的脂膏抹在泛红的伤痕上,少年人神色有些不虞,没应她的话,嗓音有些冷:“这是何处得来的伤?” 第56章 头疼   “唔——”   漂亮哥哥的手总是很冷, 他轻轻按着小猫儿额头的红痕,秦晚妆有些疼,想往旁边跑, 却被鹤声抓住了,只得乖乖坐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   她抱着小酒坛子, 稍微清醒了些, 有些委屈, 乌黑浓密的长睫轻轻颤抖:“漂亮哥哥,我先前来寻你时,遇见个很坏很坏的坏人。”   “他把我甩在地上,我、我撞上石头了。”   小猫儿磕磕巴巴解释着,有些怕鹤声担心,又绵绵软软道:“漂亮哥哥, 不碍事, 我现下已经不疼啦。”   “嗯。”少年人低着头, 慢慢帮她抹着药,清癯白净的手指触上泛红的伤痕。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厌烦,恶欲如枝桠般疯长,他想听哭声,想听绝望的哀嚎, 想看刀尖刺入温热的肌肤、鲜血喷涌而出,想看遍地尸骸上飘着的猩红血气,他想杀人。   “漂亮哥哥。”   秦晚妆抬起小脑袋,认认真真瞧着他, 细声细气的, 像初生的小奶猫儿。   “嗯。”鹤声回过神, 又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 漂亮的眸子里好像藏了碎落的星子,他笑着:“往往,那坏人同你说了什么。”   “他说,我并未同漂亮哥哥定亲,还说什么六皇子,我听不明白他的话,他、他还打阿兄。”小猫儿声音拔高,很生气,“阿兄待他这样恭敬,他竟然还打阿兄。”   说着说着,她又垂头丧气,闷闷道:“阿兄说,他是爹爹,可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爹爹呀,阿兄就是被坏人哄骗了。”   阿兄,不大聪明。   小猫儿深深叹了口气。   鹤声垂眸,轻讽一笑。   几年前,相府风光正盛时,秦相亲自把秦湫扫地出门,后来又受人挑拨,把自己的嫡亲女儿也赶出去。   现下秦相要找人同六皇子联姻,倒想起了自己流落云州的亲生血脉,实在荒唐。   “往往不想见着他吗?”鹤声搂着小猫儿,轻声问她。   “我自然不想瞧见他呀,我可讨厌他了。”秦晚妆仰着小脑袋,眸子突然亮闪闪的,“可以让他走吗?”   哼,坏人。   鹤声笑得柔和:“自然。”   *   庭院深深。   绛红色长袍松松散散铺在地上,林岱岫坐在廊下,单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瞧院子里落了满地的青叶。   两摞竹简高高堆起,他拢袖,碰到其中几卷,竹简便再也支撑不住,哗啦啦散落下来,滚了几圈儿滚到庭院中。   “你为何在此处。”   秦湫语调淡淡的,分辨不出什么情绪,他站住了,俯身把地上的竹简一一捡拾起来,扔给林岱岫:“你现下应当在书院。”   林岱岫笑着接住竹简,抬头瞧他,看着秦湫长发散落的模样,语调悠长,笑着道:“长公子,好生狼狈啊。”   秦湫冷冷瞥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往书房去,半晌落下一句话:“林晴山,你委实太闲了。”   林岱岫又笑,起身跟上他:“阿湫,你不高兴?”   秦湫懒得理他,坐在书桌前,埋头理着账本,林岱岫把账本从他手里抽出来,眉眼舒展,轻笑道:“你为何不高兴,秦相舍了朝事,亲至云州,他那些个废物儿子还有哪个有你这样的待遇。”   “阿湫,你若回了京师,往后便能继续做你的秦长公子,不必再为商行烦恼,也不必为了求株九活节冒雨回京师,多得是人挤破脑袋想供奉你。”   “秦长公子的身份比商客要贵重得多。”   “我不愿意。”   秦湫把账本抽回来,淡淡扫了他一眼。   “好罢,是我失言了。”   林岱岫叹了口气:“可是你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你注定要回去。”   “阿湫,你得知道,哪怕你的商行遍及四海,在秦相眼里,也终究是些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   “现下时局乱成这个模样,你也清楚,但凡有点权势的,都能扒在商行身上吸一口血。”   他看着秦湫,那双向来散漫的眸子里难得带了几分认真,语气温柔又残忍:“你没有旁的路可走。云州秦氏家主护不住往往,秦长公子才可以。”   秦湫抬头,同林岱岫对视良久,凌乱的长发遮住眼睫,衬出几分脆弱来,他轻声笑笑:“你赶着这时候下云观山,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林晴山,你似乎很想让我回京师。”   “怎么,你在商行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怕我察觉吗。”   “我只是个教书的,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林岱岫讪讪:“我怕你一时意气昏了头罢了。”   *   昼日晴好。   月白长袍及地,鹤声站在廊下,斜斜倚着梁柱,似乎有些困倦,疏冷的目光落在西南角的池子里,懒懒散散的。   池子里有金色锦鲤跃出水面,又迅速落下,溅起的水花带着淡淡的殷红,映着昼光,漂亮得几近绚烂。   天三噤若寒蝉。   他方才亲眼见着个人沉下去。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糊涂鬼,拎着把长刀就想来刺杀殿下,这种蠢货他这些日子里见了很多,多半都是接了贵妃娘娘的吩咐过来送死的。   殿下先前不大在意这种无足轻重的喽啰,他懒得麻烦,杀都不想杀,多半都是打晕了派人丢出去。   但今日的殿下似乎格外不一样。   天三眼睁睁看见,少年人一边慢条斯理吩咐他,“秦相贵为一朝宰辅,岂能在云州久留,给他找点事,让他滚回京师吧”,一边笑着掐断了刺客的脖子。   那双清瘦修长的手,就这么搭在刺客的脖颈上,轻飘飘的,像在把玩一件上好的白瓷,然后只听见“咔嚓——”的响音。   鲜血喷涌而出,顺着刺客的脖颈,流到少年人的手上,温热猩红的血液衬得那双手愈发病态苍白。   少年人漫不经心地,拿了锦帕,细细擦拭手上的鲜血,吩咐人把刺客扔进池子里,之后就再没说过话。   天三只觉浑身上下都起了凉气,心尖颤抖,少年人微掀眼帘,瞧着他,有些不虞:“你想下去陪他?”   “不、不想,殿下恕罪。”   天三垂首恭敬回话,腿有些软。   他回过神,这才接上方才的话茬:“殿下,秦长公子早在前些时候,就应允了秦相,会带秦小姐回京师,若是他们当真回去了,秦小姐的婚约……”   鹤声倏尔笑了,笑得温温柔柔:“那也只好先送小六下去,有什么打紧。”   “近日赶着找死的废物越来越多了,你去查一查,若是再找着些不知死活的,直接堆到青梧山做花肥罢。”他看着池子里浅浅的血水,有些厌倦。   “是。”天三应。   “漂亮哥哥——”   绵绵软软的声音响起来。   秦小猫儿抱着她的小酒坛,斜斜歪歪走出来,她刚睡醒,迷迷糊糊的,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   秦晚妆先前很不高兴,把自己卷在软被里睡了个囫囵,一觉醒来,发现日头已然西斜,她透过木窗,瞧见她的漂亮哥哥,晃晃悠悠跑过来。   她端端正正在鹤声面前站好了,扬起小下巴,眸子亮闪闪的:“漂亮哥哥,你想抱抱我吗?”   少年人低头瞧着她,眉眼弯起来,屈膝半跪,伸手把小猫儿揽在怀里,抱着她慢慢往屋里走,认真答小猫儿的话:“嗯,我想抱往往。”   清清冷冷的声音落在庭院里,如沉金冷玉般,却带了些难以言喻的温柔。   鹤声微微睨了天三一眼,天三赶忙告退,活像身后有鬼撵一样。   秦晚妆缩在鹤声怀里,忍不住又红了耳尖,低下小脑袋,抿了口青梅酒,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唇齿间炸开,小猫儿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这是她的漂亮哥哥呀。   那个什么六皇子,哪里比得上漂亮哥哥半分呐。   “漂亮哥哥。”   小猫儿抬头,瞧着鹤声,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袖摆:“漂亮哥哥,我方才梦见你啦。”   鹤声把她放在椅子上,怕她受寒,又掩上木窗。   他俯身挑亮烛火,月白袖摆松松散散垂落而下,暖黄的光晕微微晃荡,将少年人的脸色映得愈发苍白,那双漂亮的桃花眸里藏了星星点点的温和浮光。   他偏头,瞧着小猫儿,眉眼舒展:“好孩子,你梦见了什么。”   大抵是喝了青梅酒,小猫儿觉得她现下晕晕乎乎的,她瞧着她的漂亮哥哥,伸出小爪子挠了挠鹤声的掌心,娇声娇气:“漂亮哥哥,你当真想知道么。”   鹤声哄着她:“我自然想知道。”   “关乎往往的所有事,说出口的,未说出口的,我都想知道。”   哎呀。   她觉得漂亮哥哥愈发像个美人妖怪,会把她吃掉的那一种。   小猫儿的心尖颤颤,她觉得自己愈发晕了,整个人像是要飘起来了一样,她甩了甩小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漂亮哥哥,你不能这样呀。”   “你、你不要总是瞧着我,我要不好意思的呀。”小猫儿拉着鹤声的衣角,悄悄把自己的小脸儿掩起来。   漂亮哥哥身上总带着苦涩的冷茶香,衣裳的味道也干干净净、清清冷冷的,秦晚妆把小脑袋埋在衣裳里,一颗心渐渐舒缓下来。   小猫儿蹭着衣料:“漂亮哥哥,你的这些话,只能同我说。”   “同秦往往一人说。”   “你若是同旁人说了,我就不理你了。”   小姑娘举着衣料,把自己藏起来,嘴里的话振振有词,很有气势,张牙舞爪的,软绵绵的耳尖却很红。   少年人哑然失笑,有些无奈:“往往,我只有你一个好姑娘,我还能同谁说呢。”   也、也是。   嘿嘿。   冰冰凉凉的手指触上泛红的耳尖,少年人轻声笑笑:“好孩子,你方才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漂亮哥哥啦。”秦晚妆仰起小脑袋,娇声娇气的,“漂亮哥哥,我方才梦到了你小时候的模样,很好看呢,像个神仙。”   “漂亮哥哥穿着蓝白衣裳,四周是朱红的墙。”她想了想,歪了歪小脑袋,拧了拧小眉头,“漂亮哥哥,我有些头疼。” 第57章 清晨   梦中是个冬日的清晨。   空中满是清寒气。   天色灰蒙蒙的, 带着点惨白,雪粒子簌簌而下,冷风吹过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朱墙黛瓦, 宽敞的宫道上,积攒了厚厚一层雪, 白得纯粹, 折射着瓦片上琉璃的泠泠清光。   她有些冷, 缩在角落里,靠着巍峨高耸的朱墙,把自己团成小小一只,弯着腿,小下巴搁在膝盖上,打了个哈欠。   即使是在梦中, 她也还是想睡觉。   秦小猫儿想着想着, 慢慢阖上眼。   乌黑的长睫沾了雪粒子, 冰冰凉凉的,化成湿漉漉的雪水,顺着眉眼流下,小脸儿上脏兮兮的,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   虽然这个地方很漂亮, 可是她并不喜欢,因为太冷了,冷得她牙齿打颤。   这是云州从未有过的寒凉,小猫儿有些陌生。   她想赶紧醒过来。   让漂亮哥哥抱抱她, 钻到漂亮哥哥的软被里, 扯着漂亮哥哥的头发玩儿。漂亮哥哥的长发软软的, 乌黑蓬松, 抓起来很舒服。   秦晚妆的意识昏昏沉沉的,好像陷进了无边的泥沼,无论如何挣扎都爬不出来,迷迷糊糊间,她听见尖细的响音。   “殿下,是个姑娘。”   嘶嘶哑哑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到她耳朵里。   唔,是谁呀。   秦晚妆迷迷糊糊的,抬起小脑袋,往前瞧了瞧,望见个小太监,小太监身前立着个漂漂亮亮的神仙哥哥。   神仙哥哥撑着伞,清瘦瓷白的指节搭在梨木伞柄上,穿着素白的衣裳,披了件水蓝氅衣。   他生了副绝佳的骨相,无论如何看都漂亮得耀眼,眉目间温温柔柔的。   他年纪不大,面容尚且青涩,瞧见宫墙角缩着的小姑娘,他走过来,微微抬起伞檐,露出那双藏了潋滟春光的眸子,漂亮得让天地失色。   他说:“姑娘瞧着眼熟。”   “孤先前应当见过你。”   他倾伞,帮小猫儿挡住风雪,眸子里难得划过些纯粹的稚气,他有些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是漂亮哥哥呀。   不知为何,几乎在瞬间,小猫儿就认出了她的漂亮哥哥。   她想伸出手,让她的漂亮哥哥抱她,再好好谴责一通漂亮哥哥。   她、她当然是往往呀,是天底下最聪慧的好姑娘。   她是要娶漂亮哥哥的人,漂亮哥哥往后是她的新娘子呐。   梦里的漂亮哥哥为何不认得她呀。   气死啦。   她正欲开口,却发现自己压根儿发不出什么声音,恍恍惚惚间,她听见一个细细弱弱的嗓音,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一样。   她说:“我叫阿桥。”   软软糯糯的,带着点轻微的颤抖,像奶猫儿叫。   黎春九年十二月,大雪漫天。   *   “然后呢。”少年人拿着木梳,帮小姑娘梳着长发,垂眸,心里掀起些复杂的情绪,既欢愉又酸涩。   他阖上眼睛,静默良久,才压下这些纷乱的思绪,再睁开眼时,又是温温柔柔的模样,他问小猫儿,“往往还瞧见了什么。”   “然后我就醒了呀。”小猫儿缩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小指勾着鹤声柔软的长发,嗓音绵绵软软的,“漂亮哥哥,我就是阿桥,对不对。”   “我、我小时候同漂亮哥哥见过的,只是我忘记了。”   小猫儿的嗓音闷闷的,有些不开心,小下巴搁在鹤声肩上,露出尖尖的小牙,想咬人。   可恶哇。   先前那个坏人说的,漂亮哥哥为阿桥摘花刺绣的事,她悉数都记不起了。   鹤声静默半晌,有些恍惚。   他最近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也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两个字落在他心里,同他在在民间流亡了数年,早已没入他的血肉,成了块难以磨灭的碑。   烛火晃荡间,鹤声清清润润的声音落下来,他眼尾带了些殷红,如胭脂散粒般。   “是,往往就是阿桥。”   他说着,心里的情绪如翻江倒海般。   他既愿他的小小姑娘能记起从前所有事,再走近他一些;又唯恐她记起从前的事,他害怕小姑娘想起他曾经的所有怯懦与不堪,惶恐小姑娘眼里的嫌恶。   “往往。”少年人冰冰凉凉的指尖抚上小猫儿的眉眼,压下心里的酸涩,“往往若是记不起,也无妨碍。”   秦小猫儿耳尖竖起,觉察到漂亮哥哥不开心,从鹤声怀里爬起来,软乎乎的小爪子握住鹤声的手,小猫儿扬着小下巴,眸子亮晶晶的:“漂亮哥哥,我、我能记起的。”   “我做梦总是能梦到呢。”   “先前我发病时,也梦到漂亮哥哥了。”小猫儿歪了歪小脑袋,想了想,细声细语的,有些愧疚,“虽然我那时认不大出来,但是我现下能一眼认出漂亮哥哥呢。”   “漂亮哥哥。”小猫儿软软的小手挠了挠他的掌心,“你得相信我呀,我定然能记起来的。”   鹤声瞧着她,犹豫了许久,才轻声笑笑:“好。”   *   枝叶招摇。   廊下,小猫儿趴在小桌上,半阖着眼,尖尖的小牙咬上软软的葡萄肉,酸酸甜甜的汁水沾到唇上。   稻玉跪坐在她边上,给小猫儿打着扇子,唯恐她中了暑气,又着人去拿了冰;十三瞧了瞧小猫儿,笑着给她沏甜茶。   竹帘顺着廊檐悬下来。   秦晚妆坐在小椅上,扬起小下巴,娇声娇气的,问竹帘外的人:“你是谁呀。”   秦镶立于庭中,顶着灼热的日头,热汗顺着脖颈流下来,他皱着眉,有些不悦,抬脚想往廊下走,却被拦住了。   十三掀开竹帘出来,平静道:“公子,我家姑娘在问你话。”   十三素日里同小猫儿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声音好听得像晨时雀鸟的清啼,清清脆脆的,现下的声音却淬了寒,清清冷冷,秦小猫儿听着,眨了眨眼,又忍不住欢喜。   无论什么时候,十三姐姐说话同仙女娘娘一样呐。   小猫儿连忙附和:“是呀是呀,我在问你话呢,你是谁呀。”   秦镶看见十三,被惊艳了一瞬,听到小猫儿的话,脸色又倏地难看下来,他沉声道:“我是你二哥。”   “二哥——”   秦晚妆轻声喃喃,想了想,又恹恹缩下去,有些不开心,趴在小桌上,贴着冰冰凉凉的木桌:“我没有二哥呀。”   哼,坏人。   她想起来了呢,上次这个什么二哥来过府里,阿兄见着他很不高兴呢。上次在后院,他也跟着那个老坏人,可见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那就是坏东西。   阿兄瞧见这个坏东西,定然还要不开心。   小猫儿不想让她的兄长不开心,扯了扯稻玉的袖子,嗓音软绵绵的:“稻玉姐姐,我只有阿兄呀,并没有什么二哥呢,他是坏人,把他赶出去吧。”   “秦晚妆!”   秦镶脸色挂不住,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声音忽地拔高:“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一个小傻子,不过是秦湫拿来逗趣的玩意儿,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这是秦湫的府邸,他亦是我的长兄,我凭什么来不得。”   秦小猫儿被吓了一跳,缩了缩小脑袋。   难得有人直呼她的全名呢,往常,哪怕阿兄再生气,也只是叫她秦往往呀。   这个坏人,真的很没有礼貌。   “你胡说八道——”   小猫儿想着想着,愈发生气,拍桌站起来:“谁是小傻子,我才不是,我自然是天底下顶顶聪慧的姑娘,你不要凭空污蔑。”   “这是阿兄的府邸,自然也是我的府邸,我讨厌你,自然可以把你赶出去呀。”小猫儿同他理论。   “你很不讲道理。”   “你个坏人。”   “贼、贼王八。”   小猫儿气得小脸儿通红,几个骂词翻来覆去地滚。   “你——”   秦镶无论如何,也在京师当了那么多年的相府公子,秦湫不在,他就是府里唯一的男儿郎,惯来被长辈们如珠似玉捧在手心里,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秦镶气得胸腔颤抖,脸刷得黑了,大跨步想把里面的小猫儿捉出来。   弯刀横在胸前,在日头下闪着泠泠的寒光。   十三单手握刀,眉目淡薄:“你想死?”   稻玉手里的短刀还未拔出,就瞧见十三的动作,微微讶异,眉眼舒展,温温柔柔笑了。   弯刀老旧,刀鞘处有些磨损,刀尖却锋利,仿佛轻轻一割,就能划开一个人的脖颈。   秦镶脑海一阵空白,腿有些软,咽了口口水,色厉内荏道:“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小婢女——”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膝弯剧痛,他猛地跪倒在地上,双目通红,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十三,咬牙道:“下贱东西,你找死。”   “二公子。”   温柔疏淡的声音落在院子里。   绛红长袍松松散散的,林岱岫慢条斯理走过来,目光落在秦镶身上,轻笑出声:“二公子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   秦镶看见林岱岫,有些错愕。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整了整衣装,强行挤出一抹笑,作了个揖,又成了温文儒雅的模样:“少师大人,您为何会在此处。”   “您是来找我长兄的?”   “几年前,我在宫里遥遥见过少师大人几面,大人倚马千言,我深感敬佩,久来一直盼着能再见您几次,不料等到了您辞官的消息。”   林岱岫瞧着他,笑:“二公子抬举了,我现下不过是个教书先生罢了。”   秦镶走到他身边,变脸一样,换上一副斯文的模样:“大人高才,留在云州教书实在可惜。您是来找我长兄的?我为您引见。”   “不,我不找他。”林岱岫摇摇头,走到竹帘外,屈指轻轻叩了叩早已大开的帘子,“秦往往,出来。” 第58章 治病   “昂——”   小猫儿敷衍着应了一声。   她眸子晶亮晶亮的, 躲到十三身后,目光落在弯刀上,有些害羞, 扯了扯十三的袖摆,悄悄问她:“十三姐姐, 你、你是侠女吗?”   十三愣了一会儿, 笑得温温柔柔, 解释:“并非,只是奴先前学过些自保的手段。”   秦晚妆仰着小脸儿,心尖儿颤颤,她伸出她的小爪子,正想去摸一摸十三的刀,耳边又响起浅浅淡淡的笑音。   “秦往往。”   有人叫她。   “昂。”   小猫儿又应。   谁呀, 她方才不是已经答应过了么, 为什么又要叫她呀。   她、她很忙的呀。   秦晚妆扭过小脑袋, 瞧见林岱岫站在竹帘边儿上,斜斜瞧着她,清润的眸子里含着笑。   大抵是出于弟子对先生的天然畏惧,小姑娘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磕磕巴巴道:“林、林哥哥, 你怎么来了。”   “我方才没有同坏人吵架,也没有想咬他,你不要误会我,也不要跟阿兄告状嗷。”小姑娘细细叮嘱着他。   “嗯。”   林岱岫笑着应了声, 把这只没骨气的小东西拎出来, 微微颔首:“自然, 我没瞧见你同人吵架, 也不知道你方才想咬人。”   “哼——”   小姑娘哼哼唧唧的,觉得林哥哥说话古古怪怪,很不中听,喋喋不休道:“林哥哥,你总是讽刺我,这样很不好,你知不知道,我也会难过呢。”   还没等林岱岫开口,小猫儿又低着脑袋,愤愤不平,嘟囔:“你才不知道,你只管你自己开心。”   林岱岫瞧着喃喃自语的小姑娘,似笑非笑,俯身,屈指敲敲小姑娘的额头:“走罢,带你去瞧郎中。”   秦镶站在一边,脸色发青,又挤出一抹笑:“少师大人同晚妆认识?她是我家三妹妹。”   林岱岫看了他一眼,温润颔首:“我知。”   “她亦是我的学生。”   林岱岫领着小猫儿,瞧着这只小懒骨头斜斜歪歪往前晃荡,倏尔想起什么一样,微微扫了秦镶一眼:“你找长公子么,他现下不在府里。”   秦镶看着林岱岫,脸色不大好:“不知长兄在何处……”   林岱岫笑笑:“不知。”   “只是相爷似乎遇上些麻烦,二公子还是去瞧瞧为好。”他淡淡落下这一句话,跟着小猫儿的步子往院外走了。   *   “阿兄呢——”   秦晚妆单手撑着下巴,扭过小脑袋瞧着林岱岫,嗓音闷闷的:“我今日都见不着他。”   “他?”   “他近日可怜得很。”   林岱岫坐在池子边,随手折了根树枝,清瘦修长的手搭上枯黄的树枝上,漫不经心把青叶都摘干净了,用枯枝拨弄着池子里的锦鲤,百无聊赖的模样。   “那老东西不会饶过他的,他必然得吃些苦头。谁让他是嫡长子呢,又恰巧摊上秦二这样的废物兄弟。”   “啧。”   林岱岫叹了声:“真可怜。”   小姑娘眨眨眼睛,有些不大明白他的话,屈腿坐着,看池子里涌起的泡泡,小下巴搁在膝盖上:“那阿兄如何才能不吃苦头呀。”   林岱岫微微抬眼,对上小姑娘干净得纤尘不染的纯稚目光,失笑,语气有些无奈:“我也不知。”   “哼——”   “林哥哥,你真的很没有用处,阿兄每月给你那么多月钱,你都帮不了他。”   小姑娘哼哼唧唧的,转了个身,背对着林岱岫,有些不开心,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也很没有用处,垂头丧气的。   林岱岫揉揉她的小脑袋,眼里带了些莫名的情绪,轻笑:“去吧,郎中来了。”   “阿弥托福。”   院门口,走过来个披着黄衣袈裟的老僧,慈眉善目的,他慢慢走到林岱岫身前,双手合十。   林岱岫淡淡颔首。   “我先前见过你呢。”   秦晚妆仰起小脑袋,眸子倏尔亮起来:“漂亮哥哥带我见过你的,住持原来还是个郎中么。”   老僧温声笑:“老衲还俗前,在太医院待过些时日,略通药理。”   枝叶扶苏。   秦小猫儿躺在床上,歪着小脑袋,瞧了瞧眼前的郎中姐姐,银针在烛火上炙烤,小猫儿巴巴道:“先前不是只用喝药吗,姐姐,为何这次要施针啊。”   郎中温温柔柔地笑,哄着她:“小姐莫怕,悉觉大师削发前亦是闻名天下的神医,很难寻见的,此次也是走了好运了,经他指点,施针定然出不了差错,小姐只当睡一觉,醒来便好了。”   “没准小姐一觉睡醒,寒症就大消了,日后便再也不必喝那等苦药了。”   “哼——”   小姑娘翻了个身,不想瞧她:“你每次都这样哄我呢,我才不信你。”   *   廊下。   林岱岫倚着梁柱,清瘦的指尖不紧不慢地敲着朱红的阑干,绛红色长衣沾了些尘垢,他却浑不在意,目光落在院里青绿繁密的枝叶上,闲闲散散的。   老僧手腕处系着檀木佛串,看着林岱岫,有些犹豫:“秦小姐中了线蛊。”   “如何?”   林岱岫不大明白他的话,侧头问。   “您先前弃了西艾草,秦小姐的身子本就在慢慢转好,往常的记忆应当也在慢慢恢复,若是把她身上的寒症消了,气血一活,不出半月,她就能想起从前的所有事。”   “她若记起您的身份,对您有什么好处,您多年筹谋,若是都付之东流了该如何是好。”   “您若是心疼她,不愿再让她受病痛的折磨,老衲可以为那线蛊再养一条母虫,您用线蛊操纵她,既能瞒下您的身份,秦小姐也不用再受病痛,岂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林岱岫微掀眼帘,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眉眼舒展,眸光却清寒:“我有什么身份,我不过是个家破人亡的乞儿,侥幸有些学识,入了秦长公子的眼,勉强成了秦府的西席罢了。”   “悉觉,每一朝都有每一朝的缘法,你应当比我明白。”他有些厌烦,恹恹道,“去把往往治好,此事休要再提。”   悉觉静默良久,躬身下拜:“阿弥陀佛。” 第59章 回忆(一)   黎春九年初冬。   簌簌的飘雪落满了枯枝, 斜斜压下来,清清冷冷的寒气倾倒而下。   廊下,几个女使盘腿坐在蒲团上, 围着小火炉,窸窸窣窣谈笑着, 叽叽喳喳, 清脆宛转。   她们挑拣着草药, 把成色好些的留下换钱,次一等的扔到小炉子里,任热气翻涌而上。   屋里,传来些细微的响动声。   “三小姐约莫醒了。”   有个小丫头听见动静,循声往屋里望望,果真看见个小姑娘斜斜歪歪从床上爬起来, 一时间有些慌乱, 连忙把头上戴着的金丝步摇摘下来, 藏到袖口。   旁的女使见着了,掩唇轻笑。   “蠢丫头,你怕个什么劲儿,三小姐屋子里头的物件儿,你拿了也就拿了, 那小傻子还能同你计较不成。”   小丫头尴尬,红了脸,讪讪道:“万一三小姐同相爷告状……”   女使们目光相撞,又窸窸窣窣笑出声:“相爷日理万机, 怎么会管后宅的事儿呢, 三小姐生性怯懦愚笨, 相爷惯来不喜她, 听见她的名字都要蹙眉,怎会特意为她出头。”   那小丫头这才放下心,心安理得把金丝步摇戴上。   秦三小姐是长公子的嫡亲妹妹,长公子叛出家门,却依然没忘了这个小妹妹,每月,云州送来的金银首饰都能堆成小山了。   可惜,这些物件儿进不了三小姐的妆奁,多半在半道儿就被旁的小姐姨娘们分走了,剩下些成色不好的,也悉数被三小姐院里伺候的女使们收入囊中。   没人觉得这事儿不妥。   众人都知道,秦三是个小傻子,生母早逝,又无长兄庇佑,相爷和如夫人也素来不喜她,府里说得上话的贵人们一向当她不存在,从不过问。   故而没人把她当小主子,只当个玩意儿养着,她吃得如何、穿得如何、开不开心都不打紧,只要活着就行。   有个年长些的女使瞥了屋内一眼,捏着汤勺搅了搅炉上的陶罐儿,把里面的草药悉数搅和到一处。   目光落在浓稠的药汁上,女使被这苦味儿熏得眼睛疼,拿着巾帕遮住口鼻:“赶紧的,把这药给三小姐端过去,让她赶快喝了。”   “她喝了药,咱们也好进屋歇着,这天儿怎么冷成这个模样,冻人得紧。”   有个圆脸儿小姑娘凑上去:“青荷姐姐,云州前些时候送来些云锦被褥,还在侧院儿放着呢。”   “云锦的料子呢,一匹便价值千金。”她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压抑不住心里的激动,“这些被褥应当是被压在底下了,并没有被小姐们拿走。”   青荷笑着看她一眼:“小丫头眼睛尖得很。”   *   苦涩的药汁被灌入口中,秦晚妆被呛了一口,小手撑在地上,止不住地咳嗽,眼眶红红的,抽抽噎噎掉眼泪。   方才女使姐姐喂她喝药时,她不小心从床上掉下来了,她太矮了,小小一只,又爬不上去,只能坐在冷冰冰的地上。   女使姐姐除了每日喂她喝药,给她送饭,旁的时候都不大搭理她,哪怕她跑到她们面前,她们也不搭理自己。   她们只是用一种怜悯的、高高在上的目光瞧着她,或者相视而笑,用余光扫她一眼,高呼“哎呀,三小姐来了”、“嫡小姐来了”。   秦小猫儿很不喜欢女使姐姐们说话时的腔调,每次被女使姐姐们瞧着,她都会羞愧得脸红,后来秦晚妆就不敢再去找她们了。   小猫儿觉得自己是个十分有自尊的好姑娘。   她、她也是要颜面的呀。   既然女使姐姐们不欢喜她,那她也不必巴巴凑上去。   只是有时候,她趴在窗檐上,看着院子里的女使姐姐们,偶尔会生出些难以言说的羡慕。   女使姐姐们的衣裳都很漂亮,发上戴的首饰也跟花儿一样好看,她想起灰扑扑的自己,情不自禁低下小脑袋,绞着手指,心里总会涌出些落寞。   她何时才能穿上漂亮衣裳呀。   小猫儿坐在地上,小下巴搁在膝盖上,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团,她有些冷,伸出小手想把床上的被褥扯下来。   手伸到一半却顿住了,她想了想,被褥也很薄,再者,若是被褥脏了,还要洗一洗,冬日里的水这样凉,她要冻住的呀。   秦晚妆打了个小哈欠,揉了揉眼睛,她喝了药,又忍不住想睡觉,可是她从床上掉下来了,现下爬不上去。   她想到床上睡觉。   秦晚妆迷迷糊糊得想。   “你想做什么。”   温温柔柔的声音,如庭阶玉树般。   小猫儿听见有人说话,这才发觉自己先前把心中所想都说出来了,很有礼貌地回答:“我想去床上睡觉呀。”   这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秦晚妆觉得陌生,同时又有些好奇,从地上爬起来,循着声音,吧嗒吧嗒跑到窗边儿,趴在窗檐上,瞧见个清清雅雅的青年人。   青年人穿着身水绿长袍,袖摆处勾着银丝流纹,行姿疏淡,带着些清贵气,他对上小猫儿好奇的目光,屈指轻轻叩了叩窗檐。   “你是秦家的三小姐么。”   青年人笑着问。   “是呀。”秦晚妆娇声娇气的,眸光干净又纯粹,带了些显而易见的开心。   她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哥哥呢。   从前爹爹回家时,她挤在人群中遥遥看过一眼,那时她觉得,爹爹已经是她瞧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然而这个哥哥比爹爹还要好看许多许多呢。   “哥哥,你生得真好看。”小猫儿整个人挂在窗檐上,眸光晶亮晶亮的,忍不住赞扬。   青年人阖上玉骨扇,在掌心轻轻敲了敲,看着小猫儿,似笑非笑:“好孩子,你说得很是,我也这么觉得。”   “……”   奇奇怪怪的哥哥。   小猫儿哑了一阵,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了,歪了歪小脑袋,又问他:“你、你是谁呀,怎么会来我的院子,你迷路了么?”   “大姐姐和二姐姐的院子在西边儿,二哥哥的院子在南边儿,你若要找他们,我可以带你去哒。”   小姑娘担心这个好看的哥哥找不着路,从窗檐上翻过来,急急忙忙的,翻到一半儿却卡住了,小脸儿烧红。   她有些不好意思,细声细语的,“哥哥,你、你等一等我,我待会儿就下来了。”   小猫儿的个子很矮,挂在窗檐上悬着的样子实在可怜,她胆子小,又不敢跳下来,一点一点的,伸着小腿往下探,一派认真谨慎的小模样。   青年人瞧着这小猫儿翻出来了,才笑着俯身,给她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不经意间翻出褶皱里破烂的布料,眸光里染了些清寒,再抬眼时,又是温温柔柔的模样。   他慢条斯理答小猫儿的话:“我姓林,字晴山,同你长兄是多年知交,受他所托,特意来照看你。”   “好孩子,同我走罢。”   林岱岫把玉骨扇递给小猫儿,轻笑:“你那长兄催得急,我也来不及为姑娘挑些合适的物什,唯有骨扇一把,赠与姑娘,惟愿姑娘欢心。”   秦小猫儿灰扑扑的小手捏着骨扇,欢喜得不得了,细细端详了许久,又忍不住蹭上去贴一贴,长睫扑闪扑闪的,她有些害羞,声音很低,尾音却绵长:“我欢心呀,我自然欢心的,谢、谢谢林哥哥。”   她长那么大,还是头一回收到旁人送她的手信呢。   先前,哥哥姐姐们总能收到爹爹姨娘带给他们的小玩意儿,她却从没有得到过,现下,她也是收到过手信的人啦。   玉骨扇上落了层薄薄的雪,愈发莹白清透。   小猫儿捧着骨扇,迷迷糊糊的,直到白纱帷幔盖住小脑袋,她才清醒过来,有些疑惑:“林哥哥,你要带我到何处去呀。”   “自然是去我的府邸。”   林岱岫的嗓音清清润润,牵着小猫儿慢慢往外走。   秦晚妆自打有记忆起,就鲜少看见外面的风景,这一方小小的院子几乎是她的全部天地,因而对院外的模样有许多隐秘的好奇,一听见林岱岫的话,她显而易见得开心起来。   没一会儿,小姑娘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儿巴巴地垂下小脑袋,扯了扯林岱岫的袖摆,声音低低的:“可是、可是青荷姐姐她们不让我出院子。”   “姐姐们说,我若是出去被旁人瞧见了,会给爹爹丢脸。”小姑娘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女使们的话是什么意思,也鲜少见着她的爹爹,但她隐隐约约有些概念,爹爹是生养她的人,给了她活路,让爹爹丢脸是一件很不应当的事。   林岱岫皱了皱眉,懒懒扫了眼廊下昏睡成一堆的女使们,笑得清冷,指尖轻轻挑起白纱帷幔,捏了捏小姑娘软乎乎的小脸儿,哄她:“她们胡说。”   “好孩子,不要理会这些疯话,三小姐这么乖巧,生在秦府,也当是秦府的福气,如何会丢人呢。”   “当真、当真么。”   秦晚妆的声音低低的,心里有小花儿在开,先前,她听见最多的称呼,无外乎什么“丧门星”、“小傻子”,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夸她呐,小猫儿有些害羞,耳尖红红的,伸出小手把帷幔扒拉下来,自个儿躲着悄悄开心。   林岱岫淡淡道:“自然。”   他领着小猫儿,走过女使们昏睡的地方,冷冷扫了一眼,忽而注意到什么,俯身,捡拾起一只金丝步摇。   步摇上镶着上等的珍珠,映着落落的飘雪,闪着泠泠清光,林岱岫一瞧,便知是商行里的物件儿,清清润润的眸子里,划过一丝淡漠。   “咔嚓——”的声音响在雪地上,他把步摇掐断了,随手扔到院子里,断成两截的步摇沾了尘灰,不复往日鲜亮。   “林哥哥,怎么了呀。”   小姑娘有些好奇,扭过小脑袋想瞧一瞧。   林岱岫扯了扯小猫儿的头发,把她扯回来,捡起梁柱边横着的素白纸伞,撑开了,把小猫儿拢进去:“无事,走罢。”   天色灰沉沉的。   秦小猫儿伸出小手,摸摸身上柔软的鹤氅,有些开心。   这种衣裳她从前也穿过的,只是大多都灰扑扑的,并不合身,鲜少有这么好看、这么舒服的。   她仰起小脑袋,问林岱岫:“林哥哥,你为何有这么好看的衣裳呀,你平常也穿这些么。”   林岱岫失笑:“这是你长兄为你备的。”   据说,秦湫为了给他这小妹妹做些合身的衣裳,特意雇了许许多多这个年龄的小姑娘,让她们试了许多回,才得出个大致的身量,吩咐绣坊开始制衣。   但现下想一想,往日送来的绫罗绸缎也多半到不了小姑娘手里,大多都喂给了秦府那几个庶女或是表小姐。   实在荒唐。   林岱岫心里轻讽,突然听见小姑娘绵绵软软的声音:“长兄也会为我备衣裳么,长兄是什么人呀,我先前从未见过他。”   秦晚妆走在雪地上,难得没感到寒凉,她有些愧疚,低着小脑袋,小脸儿红红的。   原来、原来长兄竟是个好人么。   长兄似乎很早就离家了,自打她有记忆以来,有关长兄的概念实在很稀薄,稀薄得几乎记不起他的模样。   先前总有人说,爹爹厌恶她,是因为厌恶长公子,连带着也不愿瞧见她这个长公子的嫡亲妹妹,为此,她还讨厌过长兄很长一段时日。   却不曾想,原来长兄还会为她备衣裳。   那、那长兄定然是个好人了。   是她错怪他了。   林岱岫抿了抿唇,瞧着愧疚得几乎要把自己埋进雪地里的小团子,轻叹一口气:“他是天底下最疼爱你的人,你日后能见着他的。”   相府虽然守卫森严,但小姑娘的院子边儿向来人迹罕至,又有相白在前面遮掩,林岱岫很轻松就把秦晚妆领回了林府。   他倚着门廊,远远瞧着小猫儿弯着眉眼,在软被里翻了好一阵儿,眉眼间露出些清浅笑意,他吩咐婢女吹了灯,又叫人多加了些炭火,才拢袖慢慢走出去。 第60章 桑中   林府虽居于喧嚷闹市, 府内装饰却极尽清雅简素,除却丛生的杂草,唯有条曲曲折折的抄手游廊算得上一分景致, 冬日落了雪,簌簌一片白, 显得府邸愈发空旷荒凉。   今日却大不一样。   因为雪地上有只软乎乎的小糯米团子。   那糯米团子瞧着地上厚厚的雪, 开心得眉眼弯弯, 她端端正正跪坐起来,低着小脑袋,很认真的小模样,她伸手把雪拢在一处,哼哧哼哧地,捏了只纯白的小猫儿。   “费了半天劲, 怎么把自个儿捏出来了。”含笑的声音落在雪地上, 清清润润的。   秦小猫儿被吓了一跳, 蹭地一下蹿起来,小脸儿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她低着小脑袋,不敢抬起来, 声音低低的,细声细语道:“林、林哥哥。”   林岱岫颔首,轻轻应了声,眉眼舒展, 手里的素白纸伞朝着身边人的方向略倾了几分, 信口捏造:“这是家中的小妹妹, 生性顽皮, 惯爱胡闹,殿下见笑了。”   秦小猫儿这才注意到林岱岫身边的人。   那是个很漂亮的哥哥。   他披着蓝白鹤氅,斯斯文文站在雪地里,单手抱着卷青绿竹简,乌发用金丝发带束起,那双清透的眸子里好像藏了稀疏晨星,干干净净的,纯粹又耀眼。   听着林岱岫的话,他微微抬眼,瞧了秦晚妆一眼,温和笑笑,偏头同林岱岫说:“少师大人说笑了,令妹乖巧可人,着实让人心生欢喜。”   “是孤贸然造访,惊扰了姑娘。”   他看着秦晚妆,轻轻颔首,又摘下手腕上的蓝田玉珠串,踩着簌簌的雪,走到秦晚妆身边,俯身递给小糯米团子,嗓音温温柔柔的:“权做赔礼,望姑娘不弃。”   秦小猫儿心里有些开心,看着眼前的漂亮哥哥,想伸出小手去接,突然觉得很不妥当,小手悬在一半僵住了,怯生生看了林岱岫一眼。   小猫儿稀薄的记忆告诉她,大人们很不喜她随意要旁人东西的,往常有客人到秦府,偶然遇见她,要给她送些物什时,爹爹和如夫人都很不满,斥她丢了秦府的风骨,等到客人走了,还会有嬷嬷来打她的手。   她怕疼,所以再不敢要。   林岱岫对上秦晚妆怯怯的眸光,有些不解,皱了皱眉:“既然是太子殿下赏赐,收下便是。”   秦晚妆把小手在衣角抹了抹,把脏兮兮的雪水都擦干净了,才敢接过珠串。   看着闪着银光的玉石,小猫儿心里止不住地开心,她抬起小脑袋,嗓音绵绵软软的:“谢谢太子哥哥。”   江鹤声下意识笑出声,弯了眉眼:“姑娘喜欢便好。”   “我喜欢的呀,我自然喜欢的。”   小姑娘把珠串戴在手上,在江鹤声眼前晃了晃,眸子晶亮晶亮的,看得出心里很开心。   秦小猫儿的年岁实在很小,不知道太子是个什么概念,只把他当成个普普通通的漂亮哥哥,这会儿收了礼,心里已然把他归到了好人那一类,恨不得扒在这漂亮哥哥身上蹭一蹭。   可是她看着漂亮哥哥身上干干净净的衣裳,瞧着就很值钱,又想了想自己浑身脏兮兮的模样,到底还是收回了小爪子。   她觉得现下的自个儿很不端庄,像个泥地里滚出来的野孩子,她害怕给林哥哥丢人,也害怕漂亮哥哥嫌弃她。   雪地里滚了一遭的小脏猫往后退了退,把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衣料往后掩了掩,“吧嗒”一下坐下来,把自己转了一圈儿,背对着两个人,低着小脑袋,不敢瞧他们。   林岱岫淡淡扫了一眼,对这稀奇古怪的小家伙儿实在没法子,吩咐人在室内备了热茶:“现下天寒,殿下移步。”   等到江鹤声进了屋子,林岱岫才折返回来,把雪地上的小猫儿拎起来,还没等他开口,这小猫儿又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害怕地缩了缩小脑袋:“林哥哥,你要罚我么。”   秦晚妆自认是个擅于自省的好孩子。   她想了想,自己脏兮兮的,一副怯懦小气的模样,确实是给林哥哥丢人了。   小猫儿很愧疚,林哥哥给她吃食,给她软被,给她许多漂亮衣裳,还从不责骂她,林哥哥待她这样好,她不想给林哥哥丢人。   于是,小猫儿仰起小脑袋,瞧着林岱岫,忍不住又红了眼眶,她抽抽噎噎的,想掉眼泪,但还是开口,声音软软糯糯的:“我给林哥哥丢人了,林哥哥纵是打我,我也认的。”   林岱岫哑然,静默了半晌,愈发觉得秦府里盛产畜生,心下生厌,他敛眉,轻叹了口气:“我打你做什么。”   他牵着小猫儿,把这只脏兮兮的小东西拢到纸伞下,小猫儿的手冰冷冰冷的,小脸儿冻得有些苍白。   林岱岫轻轻蹙眉,嗓音温凉:“不过,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确实很不应当,就罚你将桑中篇抄写两遍罢。”   他随手点了个婢女,吩咐道:“带小姐去书房,记得多添些银炭。”   *   书房里,炭火生得旺。   烧焦的火星子炸开,焦褐色的木屑杂着簌簌而落的飘雪,在火焰上翻涌,腾出滚滚的热浪。   小姑娘趴在矮桌上,手里捏着狼毫,有些发愁。   她先前从未开蒙过,字儿都不识几个,只会照着书卷上的字迹涂画,画着画着又困倦起来,揉了揉眼睛,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屋里暖和得让她想睡觉。   秦晚妆打了个小哈欠,狼毫直直滚落到地上,小猫儿俯身趴下去捡,捡着捡着,自个儿就瘫在地上,跟个张开的糯米饼一样,温温软软的。   这小混账天性里就带着点小脏猫的影子,整个人仰倒在地上,也不嫌脏。   她只是把自己身上的氅衣卷了卷,把自己包起来,秦晚妆小小一只,躺在绒白的氅衣里,愈发像糯米饼里软乎乎的甜馅料儿。   林哥哥说了,他入夜再过来查她的抄写。   入夜,天黑了才叫入夜呀。   还很早呢。   小猫儿抬头,瞧了瞧木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忍不住阖上眼,小口小口均匀呼吸,睡得十分心安理得。   *   林岱岫今日休沐,天将将黑时却被宫中传唤,只得匆匆与太子作别,草草换了身衣裳进宫。   “陛下器重少师大人,凡事总得问问少师大人的意见,殿下此遭,可算是来对了。”小太监看着林岱岫遥遥远去的背影,低声同江鹤声说。   他的声音同寻常太监很不一样,像被火烧过一样,嘶哑而非尖细,听起来着实不大好听。   江鹤声却不在意,他倚着阑干,半阖着眼,有些困倦,听见小太监的话,他勉强撑直了身子,应他,嗓音懒懒的,带了点睡意:“他年纪轻轻就官拜少师,父皇自然器重他。”   “孤困了,车套好了么。”   他温声问小太监,少顷,叹了口气,俯身捡拾起地上横陈的纸伞,道:“罢了,孤出去走走罢,外面天冷,你身子不好,不必跟着。”   不顾小太监的欲言又止,他兀自走出正厅,随意挑拣了个方向,漫无目的往前走。   廊檐下晃着雕花灯笼,亮亮堂堂的,闪着莹莹白光,江鹤声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到廊檐下,收了素白纸伞,抖落满地的琼枝碎雪。   他抬眼,便瞧见窗檐上挂着的小猫儿。   那小猫儿低着小脑袋,眼眶红红的,瞧着有些委屈,灯笼莹白的光晕映着她,衬得小猫儿的脸愈发精致瓷白,乌黑卷翘的长睫扑闪扑闪的,沾了清泪。   天上飘着大雪,他现下走也走不了,江鹤声百无聊赖,屈指轻叩伞骨,他看见小猫儿,笑了笑,俯身瞧她:“孤识得你,你是林家的妹妹,我们白日里见过的。”   “你哭什么。”   江鹤声嗓音温和,鹅毛大雪落下来,飘到他的肩上,沾湿了他的碎发,他却浑不在意,瞧着小猫儿,眉目间带着清浅笑意。   “太子、太子哥哥。”   秦小猫儿对上这漂亮哥哥温温柔柔的目光,有些难过,她低着小脑袋,细声细语的:“林哥哥罚我抄书,可是我认不得那些字。”   “天都黑了,我还是不认得。”   天为何黑得这样快呀。   她、她只是睡了一觉呀。   老天爷真的很不讲道理。   小猫儿很委屈,小猫儿很难过。   江鹤声头一回知道,有人会为这么容易的事难过,失笑,他放下素白伞,拢袖,揉了揉这小姑娘的长发:“识字是件很容易的事,孤来教你。”   “好孩子,莫哭。”   江鹤声哄她。   “当、当真么。”   漂亮哥哥要教她识字吗。   小猫儿的眼睛倏地亮了,她止住抽抽嗒嗒的泣音,从窗檐上窜下来,吧嗒吧嗒跑到挨着边,乖乖坐好等着漂亮哥哥来。   江鹤声实在困倦,这会儿有些恍惚,他打了个哈欠,下意识跟着小姑娘走进书房,瞧着矮桌边乖乖巧巧的小姑娘,眉眼舒展,轻声笑笑。   江鹤声正要往矮桌边走,才注意到自己浑身的寒气,他把鹤氅解了,搭在书房门口,才慢慢走到小姑娘身边跪坐下来,单手撑桌,百无聊赖的,把小姑娘面前的书卷拿过来。   “桑中篇。”   江鹤声淡淡道,嗓音有些温凉,带着点朦胧的睡意。   “唔。”   他半阖着眼,意识昏沉,看着书卷上的字,下意识开口,轻声喃喃:“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   他倏尔顿住,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静默了良久,他看着乖乖巧巧的小猫儿,轻叹了口气:“现下,孤属实冒犯姑娘了。” 第61章 本事   什么、什么意思呀。   秦晚妆听不明白漂亮哥哥的话, 乖乖仰着小脑袋,眨了眨眼睛,瞧着江鹤声, 眸光懵懵懂懂的:“太子哥哥,你方才念的诗是什么意思呀。”   江鹤声手肘抵在桌上, 撑着脑袋, 唔了一声, 阖着眼,意识有些混沌,听着小姑娘的话,他偏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容孤想一想。”   “昂——”   秦小猫儿很有礼貌地应了,她趴在矮桌上, 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松快下来, 她偏头去瞧漂亮哥哥, 眸光晶亮晶亮的。   哎呀,这首诗这样难呐,连漂亮哥哥都要想一想么。   那、那她抄不完是很正常的事啦。   秦晚妆想着想着,又探出小脑袋,低头去瞧瞧书卷上密密麻麻的字, 她看了一眼,又有些头疼,忍不住趴下来,哼哼唧唧的。   眼看着这糯米小团儿凑得越来越近, 江鹤声怔忪一会儿, 有些无奈, 把书卷往她眼前放了放, 小团儿果然又挪远了些,他哑然半晌,才温声道:“好孩子,不要闹。”   秦晚妆趴在矮桌上,乖乖巧巧抬头,不再哼唧,认真瞧着江鹤声,一副不求甚解的小模样。   江鹤声习惯了被人注视,便也由着她。   他拿着书卷,垂眸,清瘦的指尖慢慢抚过纸张。   昏黄的烛火微微招摇,映着灯笼莹白的光晕,衬得江鹤声的面色愈发苍白,长发松松散散的,遮住了眼睫,金丝发带倏尔垂落到地上。   小猫儿闲得无聊,吧嗒吧嗒往江鹤声身后跑,她低下小身子,把金丝发带捡起来,又拿了木梳,想给漂亮哥哥梳头发。   漂亮哥哥身上带着点清茶的味道,就像枯绿的茶叶泡在纯净的雪水里,慢慢熬煮出的清冷甘香。   秦小猫儿很喜欢这种滋味,忍不住总想去蹭一蹭,可是她想了想,她是个矜持的好姑娘呀,又生生克制住自己的小手,装成乖乖巧巧的模样。   “太子哥哥,我给你绑头发嗷。”   小猫儿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尾音绵长,似乎很雀跃。   “可。”   江鹤声自然不会因为这等小事,扫了小姑娘的兴致,轻轻颔首,慢慢翻着书卷。   软乎乎的小爪子蹭上乌黑蓬松的长发,秦晚妆抓着一捋长发,端端正正站着,认真细致地梳下来,漂亮哥哥的长发很柔很顺,像林哥哥送她的锦缎一样。   小猫儿瞧着,小口小口呼吸,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她梳着梳着,又闻到了那股清清淡淡的冷茶气。   这小混账有些好奇,情不自禁凑上去,细细端详了一会儿,乌黑柔滑的发丝贴上她软乎乎的小脸儿,和她的长发交缠在一处。   院子里还飘着雪,洋洋洒洒的,顺着木窗飘进来,落到两人乌黑的发上,慢慢融成了雪水。   清清淡淡的目光落在书卷上,江鹤声怔忪了一会儿,他原本半阖着眼,意识昏沉,陡然感受到小姑娘温温软软的触感,轻轻皱眉,下意识觉得不妥。   开口正想斥责,却想起这小猫儿悬在窗檐上满脸清泪的模样,到底不忍心,只是把她抓回来,按在矮桌边,抿了抿唇,想吓吓这胡乱闹腾的小混账:“这样很不妥,若你再做这等事,孤便……”   “怎么了呀。”   小猫儿突然被抓回来,有些害怕,缩了缩小脑袋,看着漂亮哥哥,嗓音绵绵软软的:“太子哥哥,我做错事了么。”   江鹤声的话顿住,哑了一会儿,才道:“不曾。”   他把狼毫递给小猫儿,温声道:“乖一些。”   秦小猫儿有些不开心,拿着金丝发带,哼哼唧唧的:“可是太子哥哥的头发还没有绑好呀。”   她似乎将绑头发当作了一项十分艰难而伟大的事,斜斜歪歪想从江鹤声的钳制里爬出来。   江鹤声偏头,看着这只胡闹的小东西,有些不理解,轻叹了口气,他把金丝发带从小猫儿手里拿过来,双手环后,把头发束成一捋,随手一扎。   “绑好了,不要闹。”   秦小猫儿仰着头,细细端详了会儿,伸出小爪子,把发带扯了扯,往边儿上正了正,才满意地跪坐下来,眉眼弯弯。   簌簌的飘雪顺着窗洒进来,略带了些清寒,江鹤声临窗坐着,帮小猫儿挡了风雪,他清醒了些,撑着身子坐直了,拿着书卷,屈指轻轻点了点,头疼道:“孤先教你识字罢。”   窗外的天色早已黑下来。   雕花灯笼一排排悬在廊檐上,偶有风过,便如浪潮般晃荡,碰到一处,发出细微的清脆响音。   昏黄烛光里,江鹤声取了狼毫,低着头,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容易些的字。   他正欲开口,却发现小猫儿整个人都埋在矮桌下,手脚舒展开,一副张牙舞爪的小模样,这小东西躺在白绒氅衣上,软乎乎的小手抓着凌乱的长发,乖乖巧巧阖着眼,乌黑长睫一抖一抖的,显然已经睡熟了。   宫里多得是皇子公主,江鹤声偶然得空,也会心血来潮指点些弟弟妹妹,那些人无一不是诚惶诚恐的模样,一个两个都恨不得将太子的话奉为圭臬。便是稍有出神,也大都在事后告罪求他宽宥。   江鹤声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状况,他看着地上躺着的小猫儿,脑海罕见地空白了一阵,小少年有些无措,原先沉稳矝雅的气度好像散了几分,狼毫悬在手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他抿了抿唇,到底没把这只小混账喊起来,只是给她掩了掩氅衣,又转过身,帮她抄了两遍桑中篇。   *   林岱岫近日很忙,宫中常有传唤,等他想起查阅小姑娘的抄写时,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大人,茶。”   林岱岫披了件水绿鹤氅,眉眼间尚待倦色,他接过茶,淡淡抿了一口,眸光垂落在小桌上薄薄两张宣纸上,偏头看小姑娘,轻轻笑笑:“这是你写的?”   秦小猫儿也凑过去瞧瞧,整个人趴在小桌上,仰起小脑袋看林岱岫,有些骄傲的小模样,娇声娇气的:“林哥哥,写得好么。”   小姑娘的眸子晶亮晶亮的,愈发生动活泼,她在林府待了许久,愈发像只软软糯糯的小奶猫儿,性子也被养得十分娇气,稍微不合她的意,就张牙舞爪要咬人。   林岱岫把秦晚妆的甜茶递给她,把这只小懒骨头拎起来,让她乖乖坐好了,才应她的话:“好字。”   自然是好字,好到他只在太子那儿见过。   亭外是簌簌的飘雪。   亭内,小猫儿坐在林岱岫身边,低头抿了抿甜茶,眉眼弯弯,她慢慢伸了个懒腰,重心不稳险些滚下去。   甜茶哗啦啦打湿了林岱岫的衣裳,他却顾不得,伸手把小猫儿扯住了,低着头,看着这懵懵懂懂的小混账,有些生气,气着气着自己又笑起来:“祖宗,您倒是洒脱得很,天地之大,哪儿都想去躺一躺。”   小猫儿听着林岱岫的话,有些不开心,细声细语反驳他:“这便是我的错么,我分明是不小心的呢,林哥哥现下讽刺我,方才又何苦把我扯回来。我纵是摔下去了,也是不妨碍的,左右我也常在雪地里打滚儿呀。”   小猫儿看着林岱岫沾湿的衣角,有些愧疚,却不想让林哥哥瞧出来,轻哼了一声,拿出巾帕想把衣角擦干,低着小脑袋,很认真的模样。   林岱岫把这小东西拎起来,轻声斥:“欲盖弥彰。”   “哼——”   小姑娘又要哼唧。   林岱岫屈指敲了敲这小混账的脑袋,微微抬眼望亭外的纷纷扬扬的大雪,又叫人添了炭火,他叫小厮重新去煮了甜茶,又吩咐人为秦小猫儿多备些温热糕点。   等秦晚妆尖尖的小牙咬上枣糕,他才突然想起桑中篇的事儿,他拢袖,拿起桌上摆着的两张宣纸,温声细语问小姑娘:“这是谁写的。”   秦小猫儿从糕点里抬起头,唇角沾了些碎屑,眸子水盈盈的,干净纯粹的模样,嗓音温温软软:“是太子哥哥呀。”   果然。   林岱岫笑笑:“你倒是很有本事。”   小猫儿听不明白林岱岫的话,只觉得他在夸自个儿,扬起小下巴,重重点头:“我自然很有本事的。”   “唔——”   林岱岫俯身,拿着巾帕把小姑娘唇角的糕点渣子擦干净了,秦晚妆拧着小眉头:“林哥哥,你轻一些呀。”   “他为何会帮你抄桑中篇。”   林岱岫瞧着她,嗓音清清润润的。   小姑娘原本端端正正站着,等林岱岫帮她把小脸儿擦干净了,又像浑身没骨头一样,松松散散趴下去。   听见林岱岫的话,她很自然地仰起小脑袋,尾音拉长,声音甜滋滋的:“因为太子哥哥是个好人呀。”   她、她先前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她还害怕太子哥哥生气呢,可是太子哥哥这样好,不仅帮她抄了书,还给她放了两颗酥酪。   秦小猫儿想着想着,很开心,开心得想再去雪地里滚一滚,可是林哥哥在这儿,她又不敢太明目张胆,只能举起小爪子,把自己的小脑袋埋在袖摆里。   小姑娘的耳尖红红的,忍不住想同她的林哥哥说:“林哥哥,太子哥哥是天底下顶顶好的人呢,生得也很漂亮,我、我何时能再瞧见他呀。”   林岱岫微微垂眸,温凉的指尖捏了捏小姑娘的耳朵,他听着远处想起的细碎脚步声,轻声笑笑:“你待会儿就能瞧见他了。”   噫。   秦小猫儿的眸光又亮了几分,她把小手放下来,想去瞧瞧林岱岫,却看见有个穿红服的老太监走来。   老太监弓着腰,慢慢走到亭外,对着林岱岫略微施了一礼,声音尖细:“少师大人,陛下召您进宫。” 第62章 胡说   “近日事务繁杂, 大人操劳了。”老太监走在林岱岫身边,弯着腰,慈眉善目的, 言语十分恭敬客气。   林岱岫换了身渥丹长袍,绉纱曳地, 他步子懒散, 漫不经心走在玉阶上, 抬手接了几颗雪粒子,垂眸看着它们一点点消融,化为冰冰凉凉的雪水。   听着老太监的话,他温声笑笑,轻拈细雪,闲闲散散开口:“公公抬举了, 为君上尽忠, 本就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何谈操劳。”   “大人说的是。”   老太监听着,连连颔首,他在宫中待了这么些年,见了形形色色不少人,如林晴山这般的, 还是头一回见。   他想起先前殿试时的场面。   众学子皆着素白襕衫,毕恭毕敬立于殿外以俟天子,唯有林晴山姗姗来迟,行姿疏淡, 长发未束, 着绛红长袍。   天子路过, 问:“林卿何不整衣冠。”   林晴山倚着阑干, 瞧见天子方才站直了,俯身作了个长揖,笑:“宿醉酒醒忘了时辰,闻说陛下宽仁不拘礼,故敢披襟散发以面圣人。”   天子也笑,又问:“何故着红袍。”   林晴山怔忪半晌,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温声答天子的话:“状元惯来着红袍。”   朝臣惊哗,天子却抚掌而笑,亲点林晴山为甲第,自此,林晴山成了当之无愧的三元榜首,登金殿,拜少师,平步青云,前程无量。   老太监有时会想,林晴山披发红衣上金殿,当真是他说的那些理由么,说不准他去酒楼吃了个饭,半道儿上忽然想起来自个儿还得去考个殿试,撂下木箸便来了。   “公公。”   林岱岫含笑喊他。   老太监这才回过神,呵呵笑:“老奴失了魂了,大人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老奴。”   林岱岫轻轻颔首,闲闲散散往殿内走,又将方才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嗓音温煦:“我那小妹妹身子不好,性子却很活泼,若是她又跑到雪地里打滚儿了,公公切记吩咐旁人将她拉回来;她若等得无聊睡着了,便为她备些凉茶,省的她醒来闹腾……”   林岱岫想了想,又道:“她若是闹着要出门,倒也不必拘这她,随那祖宗去。”   老太监听着,心下讶异,笑得慈祥:“难得见少师大人对旁人如此上心,贵府小姐有您这样的兄长,实在是大幸。”   林岱岫怔了半晌,倏尔轻笑:“但愿如此。”   *   秦小猫儿从未见过如此巍峨壮阔的宫墙。   朱红垣墙绵延不绝,屹立在苍茫大雪中,肃穆庄严,琉璃瓦上压了厚厚一层雪,纯粹的银白下,流转着清透的瑰光。   她仰着小脑袋,一动不动瞧着朱墙,有些新奇,又凑近了去瞧瞧,伸出小爪子拍拍朱红的墙身,冰冰凉凉的,融化的雪水顺着指尖流下来,她捧起小手,轻轻哈了一口气,连忙往边上挪了几步。   哎呀,不行。   她要被冻住的呀。   朱墙虽华奢,却冷得刺骨,秦晚妆便不再好奇,离得远远儿的,低着小脑袋,走在宫道上,想去找太子哥哥的院子。   她小小一只,步子很慢,走路却十分认真严谨,走两步还得低下小脑袋,仔细瞧一瞧地上的的雪,非得把每一步踩实了,才肯往前挪一挪。   秦晚妆披着白绒狐裘,浑身都是纯粹干净的白,与雪地融为一处,愈发像块软软糯糯的莹白小甜糕。   这小甜糕乖乖巧巧踩着雪,兢兢业业的,看见雪化了,就往前蹦一步,眉眼弯起,露出尖尖的小牙,很得意的小模样。   早些年,她一直被拘在秦府那方寸大的小院儿里,鲜少瞧见外面的风景,故而现下看见什么都能玩儿得趣味。   洋洋洒洒的雪粒子飘下来,清清肃肃的。   秦小猫儿蹦蹦跳跳的,仰头瞧了瞧,动作突然停下来,雪粒子落到长发上,很快融成湿漉漉的雪水,顺着脖颈打湿衣衫,她有些冷,伸出小手想把发上的雪拨开,可是她发觉,长发上已经落满了雪。   她扭了扭小脑袋,往四周瞧了瞧,却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   秦小猫儿有些不高兴,又实在冷,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猛地察觉,她的小腿几乎要冻得僵直了。   她找了个檐角,在下面坐着,缩在白绒狐裘里,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团,小下巴搁在膝盖上,半阖着眼,打了个小哈欠,她想歇一歇再走。   恍恍惚惚间,她听见清脆的响音。   “你是谁,你为何会在这儿。”   嗓音略带稚嫩,秦晚妆有些好奇,睁开眼,仰起小脑袋,循着声音去瞧,见着个身着锦服的小少年。   他手里拿着马鞭,扬着下巴,神色倨傲:“你为何会在披霞殿外,你也同那些不受宠的皇子公主一样,是来讨好母妃的吗?”   昂——   不认识,而且很凶。   秦晚妆有些害怕,她悄悄往边上挪了挪,她虽听不明白这人说的话,却也能感受到他的轻蔑,有些不开心。   小猫儿的声音闷闷的,想跟这人讲道理:“我只是在这儿歇一歇呀,等我歇好了,我就走啦,我为何要讨好你的母妃,我都不认识她。”   “哼——”   那人轻哼一声,疾言厉色道:“撒谎,天底下哪有人在雪地里歇的,你就是想讨好母妃,却进不去披霞殿罢了。”   他看着角落里蜷缩的小姑娘,莫名笑了,握着马鞭走过来,俯下身子,轻轻挑起小姑娘的下巴,居高临下道:“你真脏,比披霞殿里的阿猫阿狗还要脏,母妃讨厌肮脏的东西,若是她见到你,一定会杀了你的。”   秦晚妆仰着小脑袋,怔怔愣愣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眼眶红红的,抽抽嗒嗒又想掉眼泪:“胡、胡说……”   “你胡说——”   雪水打湿了长发,混着清泪,顺着精致瓷白的小脸儿划下来,她的嗓音颤抖着。   那人似乎鲜少被忤逆,听见驳斥的说辞就恼羞成怒,气得耳尖通红,他拧着眉头,扬起马鞭重重甩下,冷戾的破空声砸下来,小猫儿被吓得阖上眼睛。   “砰——”   刀鞘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恍恍惚惚间,秦晚妆听见小少年的鬼哭狼嚎,有人踏着碎雪而来,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殿下,是个姑娘。”   斯斯哑哑的声音,像是刀尖划过青铜器般刺耳难闻。   秦小猫儿缩在角落里,慢慢睁开眼,指尖颤抖,远远地,她瞧见了她的太子哥哥。   江鹤声单手撑着纸伞,一身素白,长发照例用金丝发带绑着,清瘦的指尖搭在梨木伞柄上,他对上小猫儿的纯稚目光,有些疑惑,温声笑了笑。   他随手把开了鞘的银刃递给小太监,斯斯文文的,垂眸,看着地上满脸愤恨的小少年,微微蹙眉,有些不虞:“小六,你过于放肆了。”   六皇子的胳膊被刀鞘砸红了一大片,他倒在地上,捂着伤痕,艰难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的:“皇兄,你竟然为了路边冒出的野猫野狗,打你的同胞兄弟!”   “不。”   江鹤声偏头轻轻咳了声,手握拳抵着唇角,面色有些苍白,他的目光垂落在雪地上,听见六皇子的话,淡淡开口。   “你就是打了。”   六皇子猛地抬头,似乎觉得江鹤声说了句十分荒谬的话,他掀开袖摆,给江鹤声看胳膊上红肿的伤痕:“江鹤声,众人提起你无不赞你温儒斯文、堪称君子,他们都被你蒙骗了,你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你连同胞兄弟都舍得下手。”   江鹤声闻言,轻声笑了,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他看着六皇子:“孤的意思是,不是野猫野狗。”   “至于孤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你说的很是。”大雪洋洋洒洒的,斜着落到江鹤声的素白长衣上,沾湿了他的衣摆。   他又笑,嗓音不急不徐:“来人,六皇子直呼太子名讳,以下犯上,依宫律,杖三十;六皇子欺压无辜,依宫律,禁闭半月,带走罢。”   六皇子睁大了眼:“皇兄,你——”   江鹤声却不理他,他身上落了雪,雪水打湿了衣襟,他受不得寒,偏头又去咳嗽。   少年人身姿清瘦,脸上带了些苍白的病色,他想起檐下缩着的小姑娘,抬头瞧了一眼,随手点了个宫人:“带她去安置罢,冬日冷肃,别着凉了。”   宫婢连连应是。   秦晚妆缩在角落里,瞧着远处众星捧月一样的太子哥哥,他好像病了,那双漂亮的清透眸子里总带着些混沌,他站得有些懒散,时不时偏头去咳嗽,阖着眼,有些倦怠。   风姿清雅的小少年随手点了个宫婢,唇角微张,仔细同她交代着什么,然后,秦小猫儿就瞧见宫婢姐姐慢慢走过来,拿着伞,帮她挡了风雪,柔声笑:“你是哪个宫里当差的?我送你回去。”   秦晚妆蜷缩成小小一只,看了看江鹤声,又去瞧宫婢姐姐,嗓音软软糯糯的,尾音绵长,带着数不清的委屈:“我、我就是来找太子哥哥的呀。”   宫婢有些错愕,下意识驳斥:“放肆,殿下是何等尊贵的人。”   江鹤声听到小猫儿的话,眸子里染上些疑惑,他抬头,对上小猫儿懵懵懂懂的目光。   小姑娘在雪地里坐着,身上的衣裳都被打湿了,满脸清泪,十分狼狈的小模样,她瞧着自己,吧嗒吧嗒开始掉眼泪。   小少年有些无措,偏头去看了小太监一眼,小太监也正迷茫,他轻叹一口气,走到小猫儿身边,淡淡对宫婢道:“退下罢。”   漫天的飘雪落下来,清清肃肃的。   江鹤声倾伞,长发松松散散垂坠而下,遮住了乌黑的鸦睫,小少年却浑不在意,俯身为秦晚妆挡住风雪,把她头上的雪粒子拂下,轻轻唔了一声:“孤与姑娘先前认识么。”   他看着小猫儿满脸清泪的模样,有些头疼,阖了阖眼,记忆中支离破碎的往事似乎在慢慢复苏,他想了想,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他近来应当是病了,总是不记事。   江鹤声冰凉的指尖抚上小姑娘的眉眼,他屈膝跪坐下来,和秦晚妆平视,嗓音清清润润的:“姑娘瞧着眼熟,孤先前大抵见过你。”   “你叫什么名字。”   江鹤声笑着问。   清清冷冷的气息萦绕在宫墙角,是记忆中熟悉的清茶冷香。秦小猫儿想扯扯太子哥哥的衣角,去蹭一蹭,可是太子哥哥似乎记不得她了。   “太子哥哥,你忘记我了么?”   秦小猫儿突然变得十分委屈,抽抽噎噎的,埋着小脑袋,不想去瞧江鹤声,嗓音闷闷的,带着哭腔:“可是我还记得太子哥哥,我今日特意来找太子哥哥呢。”   “唔。”   江鹤声近日意识昏昏沉沉的,实在记不起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些歉疚,他轻轻哄着秦晚妆:“孤近来不大记事,容孤想一想,等孤记起了,再与姑娘交代,好不好。”   秦小猫儿的嗓音温温软软的:“太子哥哥先前帮我抄了书,还给了我酥酪吃,你当真记不得了么。”   江鹤声身上落了雪,雪水打湿衣裳,他却不甚在意,认真瞧着小姑娘,听到这话,他想了想,意识有些昏沉,温声笑笑:“孤再想一想。”   秦晚妆仰着小脑袋,连哭也忘记了,她瞧着温润矝雅的小少年,对上那双温柔得能包容万物的漂亮眸子。   遥不可及,像天上的月亮。   秦小猫儿头一回发觉。   ——她与太子哥哥之间的距离原来这样远。   秦小猫儿抹干眼泪,压下心里的委屈,她想起林哥哥先前同她说的话,林哥哥说,不能让旁人知道,她是秦府的三小姐,若是有人问起,便胡诌一个名儿。   于是,小猫儿乖乖巧巧的,答江鹤声先前的问题:“我叫阿桥。”   她想见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待她这样好,是除了林哥哥外,待她第二好的人,他帮自个儿抄书,还给她酥酪吃,她很欢喜太子哥哥,想时时刻刻见着他。   于是,秦晚妆轻轻扯了扯江鹤声的衣摆,抬头瞧着他,细声细气的,带着微微的颤抖:“太子哥哥,我冷,你能把我捡回家么。”   江鹤声本想着,派人去查查哪个宫走失了只叫阿桥的小脏猫,再遣人将她送回去,然而这小脏猫软乎乎的,瞧着是懵懵懂懂的模样,他的心倏尔就化了。   他哑然失笑,轻轻颔首道:“善。” 第63章 月亮   天色一片素白, 洋洋洒洒的雪粒子直直砸下来,伴着刺骨的寒风,木窗咣当咣当作响。   书房内却很静谧。   江鹤声坐在桌边, 手肘抵桌,单手撑着脑袋, 半阖着眼, 他百无聊赖, 指尖一下一下,轻轻叩击宣纸,纸张微颤,发出窸窸窣窣的清脆响音。   “殿下。”   小太监走进来,轻声唤他,恭敬呈上药碗:“药煎好了, 您趁热喝。”   江鹤声回过神, 眉眼有些惺忪, 怔了一会儿,才接过药碗,将里面的苦药汁一饮而尽了。   瓷碗触到梨木托盘,发出“咔哒”的声响,他揉了揉太阳穴, 意识有些昏沉,屈指轻轻敲击瓷碗,有些不满,病恹恹道:“这药孤已经喝了三个月了, 为何病还是不见好。”   小太监把药碗收了, 敛眉恭敬道:“殿下又使孩子性子, 疾患总得慢慢温养, 不能操之过急。”   江鹤声听着,倏尔轻笑:“天一,你说话为何总是这样老成,你只比孤年长五年罢了。”   他偏头,看着天一,唔了一声,眉舒眼笑:“孤听你说话,总觉得在听父皇训谕。”   天一顿了顿,嗓音嘶哑:“殿下慎言。”   江鹤声又笑,清透的眸光里难得露出些纯粹的少年意气,他抬眼,透过窗瞧了瞧院外的风雪,倏尔想起什么,偏头问天一,语气温温柔柔的:“孤先前捡回来的那个小姑娘呢。”   “带她过来,孤想瞧瞧她。”   小少年垂眸,拈着狼毫的笔顿住,他想起雪地里满脸清泪的小猫儿,她胆子这么小,他担心她来了东宫会害怕得偷偷掉眼泪。   *   秦晚妆经过一番梳洗,又变成了白白糯糯的漂亮模样,她乖乖巧巧坐在窗边,任由宫婢为她绞干长发。   半晌,整个人又懒散下去,趴在窗檐上,认真地瞧东宫院落里簌簌的风雪,眸光晶亮晶亮的。   “这便是东宫吗?”   小猫儿的声音也软乎乎的:“太子哥哥向来便是住在这儿的呀。”   宫婢柔声回答:“是,此处便是东宫。”   她在东宫里陡然瞧见一个小姑娘,起初还颇讶异,少顷便想通了。   殿下惯爱捡人来养。   短短一年内,他便捡了个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罪奴,还有出身卑微人尽可欺的二皇子,以及破庙里几个口齿伶俐的乞儿,并一些朝中大臣家里的世子们,他瞧着开心,便捡回来养一养,逗个乐儿,厌了便再送回去。   同往常比起,在雪地里捡回来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似乎是一件极其微不足道的事。   殿下将小姑娘牵回来时,阖宫上下都在猜测,她在宫里应当留不了多久。   毕竟,宫里有趣儿的人这么多,而这软软糯糯的小姑娘看着却没什么心机,定然也想不出讨好殿下的手段,说不准殿下过几日便厌倦了。   宫婢低头,手里拿着白绒长巾,慢慢为秦晚妆绞干长发,她瞧着温温软软的小姑娘,不免心生欢喜,闲谈道:“殿下怜惜姑娘,姑娘也当好好侍奉殿下才是。”   秦小猫儿懵懵懂懂的,不明白宫婢姐姐的话,她有些好奇,不求甚解地追问:“如何才叫好好侍奉呀。”   “嗯——”   宫婢看着小姑娘,沉吟一会儿:“自然是想殿下所想,忧殿下所忧,姑娘若是不明白,便可在殿下倦怠时,为他沏茶点香,或是制些绣品,博殿下欢心。”   “姑娘行事,也当以殿下喜好为主,万不可惹殿下厌烦。”宫婢细细叮嘱。   秦小猫儿听得十分认真,重重点了点小脑袋,觉得自个儿明悟了,暗暗把这些记在心里。   原来这就是好好侍奉,听着也不难呀。   她可以做到的。   *   “哗啦——”   狂风呼啸,碎雪乱舞。   书房的门窗悉数闭紧了。   角落处生起银炭,劈里啪啦的火星子来回跳跃,炭盆间星星点点散发着暖红的光晕,暖融融的气息爬满每个角落。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小姑娘绵绵软软的话音。   “太子哥哥,先前就是这样呀。”秦晚妆坐在矮桌边,仰着小脑袋,眉眼弯弯,乌黑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的,她很认真,重重拍了拍江鹤声面前的桌案,“你就坐在这儿教我识字,你说你要想一想,然后、然后我就睡觉了。”   秦小猫儿想把狼毫递到江鹤声手里,软乎乎的小手触上冰冰凉凉的指尖,江鹤声一怔,懒懒散散坐起来。   他接过小猫儿手里的狼毫,觉得稀奇,轻声笑,嗓音清清润润的:“孤教你识字,你为何会睡觉。”   “我困了呀。”   秦小猫儿似乎觉得并无不妥,乖乖巧巧答江鹤声的话。   江鹤声哑然,眉眼舒展,他看着小猫儿,长久以来的头疼不知怎的,竟慢慢消减了些。   他正出神,小猫儿轻轻扯了扯他的袖摆,眸光怯生生的,生怕他嫌弃一样,小猫儿说着,垂头丧气低着头,有些懊恼:“我那时是不是不该睡觉呀,若我没睡觉,太子哥哥是不是能记得我了。”   “唔。”   江鹤声单手撑着脑袋,偏头看她:“为何会这样想。”   “孤不记事,是因为孤染了疾,近来思绪有些昏沉,与你无干,孤应当同你赔不是。”他温声解释。   江鹤声笑着,拿狼毫末端轻轻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不过,你在学字时睡着了,确实很不妥,纵使你尚未开蒙,也该明白尊师重道这四个字,日后……”   小少年换了霁色襕衫,绉纱曳地,起了褶皱,恍若雪后初晴的天色,襕衫色调温凉,显得少年人愈发矝雅清贵。   屋里点了灯,昏黄烛光摇曳。   烛光下,江鹤声整个人的气质的温和下来,像是从月亮上走下人间一样,竟显得没有那么高不可攀。   秦小猫儿忍不住往窗边儿挪了挪,凑近江鹤声,直直对上那双瑰丽漂亮的眸子,也顾不上听江鹤声的话,磕磕巴巴道:“太子哥哥,你生得很好看,我瞧见你的第一眼,就很欢喜你呢。”   “嗯?”   江鹤声下意识怔了会儿。   小猫儿的话直白又炽热,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好像藏着万般的欢喜,甜滋滋的,像呼啸着卷过山野的春风。   她方才还是很有勇气的小模样,说了一句话却开始害羞,耳尖一抖一抖的,目光却坦诚如斯。   就好像一只软乎乎的小奶猫儿,张开四肢,露出软软的白肚皮,对养她的人满心信任,还在奶声奶气的叫唤,好像在说“你要摸摸我么”。   “唔。”   他看着身边软软糯糯的小团子,眨了眨眼睛,乌黑长睫轻颤,少顷,他轻轻嗯了声:“你、你方才不是说,孤先前教你识字吗,既然如此,孤便继续教你罢。”   小少年抿唇,从笔架上取下一只狼毫,清瘦瓷白的指尖搭在檀木笔杆上,他蘸了蘸墨,递给小姑娘,又道:“不可再睡觉了。”   语气清雅沉稳。   烛火昏黄,柔光跳到江鹤声乌黑的长发上,大抵是因为烛火,小少年的耳尖泛起淡淡的红。   “昂——”   秦小猫儿蹭过来,双手交叠,小脑袋枕在手上,眨了眨眼睛,看着青铜灯架上微微晃动的烛火,恹恹的,有些不开心。   太子哥哥为何不应她的话呀,先前,她害怕太子哥哥嫌弃她是个不矜持的小姑娘,都不敢同太子哥哥说这些话呢。   小猫儿想了想,想不明白,便甩了甩小脑袋,把这个疑问甩出去。   罢了,太子哥哥这么好看,他说什么话自然都有他的道理呀。   再者,先前林哥哥也说了,众人都喜欢听话的好孩子,那她理应听太子哥哥的话,没准儿,她再乖一些,太子哥哥就能记起她了,也会欢喜她一些了。   秦小猫儿成功把自己开解了,又乖乖巧巧蹭到江鹤声身边,接住他递来的狼毫。   “我现下不困,定然不会睡了。”她乖乖保证。   哎呀,她当然不会睡啦。   万一太子哥哥再把她忘了,可怎么办呐。   江鹤声看着小猫儿听话的模样,松了一口气。   他把宣纸铺开,提笔正欲写下两个字,方才落下一笔,黧黑的墨迹在纸上洇开,他顿住,却写不下去了。   江鹤声半阖着眼,意识有些昏沉,他屈指抵着太阳穴,似乎对自己无奈了,哑然笑笑,他偏头,哄小姑娘:“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秦小猫儿摇摇头。   林哥哥总是很忙,什么都不教她呢。   江鹤声听着她的话,下意识又笑:“怎会如此,少师大人……”   话甫一出口,江鹤声顿住,喃喃:“少师大人。”   昏黄的烛火、纷纷扬扬的雪、素白的纸伞、林府招摇的雕花灯笼,还有地上躺着的软软糯糯的小白猫儿,昏昏沉沉的记忆如潮水般浮起。   江鹤声有些头疼,阖着眼,缓了一会儿,才压下那股眩晕的感觉,他睁开眼,揉揉小姑娘的长发,有些不好意思:“你是林晴山……唔,少师大人家的小妹妹,是不是。”   “孤记起了。”   他对上小姑娘陡然亮起的漂亮眸子,清清冷冷的指尖抚上小姑娘的长睫,江鹤声眉目间流出些浅淡的温柔:“你先前睡着了,很不好,日后要改。” 第64章 咳嗽   稀稀疏疏的雪粒子顺着窗缝飘进来, 带了些清寒。   江鹤声偏过头,清瘦的指节蜷缩起来,握成拳抵在唇角, 轻轻咳嗽了几声。   他担心过了病气儿给小姑娘,拢袖起身, 临窗站着。   他望了眼外面灰白的天色, 倏尔撑着窗檐剧烈咳嗽起来。金丝发带勾挂在窗边的梨树状灯架上, 刹那间,乌黑顺滑的长发如瀑垂下,松松散散地,遮住了江鹤声半张脸,显出些凌乱的破碎感。   压低的咳嗽声伴着簌簌的呼啸寒风,江鹤声的脸色苍白如纸, 眼尾染了些淡淡的殷红, 如胭脂散粒般。   小姑娘吧嗒吧嗒想跑过来, 江鹤声注意到动静,回头瞧了眼,温声道:“不碍事,站着。”   他低下头,目光垂落在窗檐的积雪上, 突然有些晕,眼前一片黑,昏昏沉沉的,像是坠入望不见尽头的泥沼。   风雪簌簌落在江鹤声的袖摆上, 雪水温凉, 顺着袖摆流到瓷白的指尖上, 慢慢滴落下来, 溅到窗檐上,开出旖旎的小花儿。   江鹤声站在窗边,缓了好一阵儿,思绪才慢慢清明,喉中那股腥甜的血气也压下了。   他把窗子关紧了,召来天一,接过锦帕细细擦拭指尖,吩咐天一多加些银炭,想了想,又慢慢开口道:“去同少师大人知会一声,他家的小妹妹现下在东宫。”   秦晚妆乖乖巧巧站在原地,眸光懵懵懂懂的,她仰起小脑袋,看着她的太子哥哥,有些不开心,轻拧着眉,很担心的小模样:“太子哥哥,你生病啦,为何不请郎中呀。”   江鹤声闻言,怔忪一会儿,他近日总是如此,几乎要习惯了,他倒是疏忽了,小姑娘瞧见他咳嗽兴许会害怕担心,他笑着,眉眼舒展,嗓音温润,哄小姑娘:“前些日子,已请过太医了。”   “那也该再瞧一瞧呀。”   秦小猫儿吧嗒吧嗒跑过来,她觉得太子哥哥十分不懂事,先前她发病的时候,林哥哥让郎中姐姐日日都来府里看她呢。   江鹤声牵着她,慢慢往矮桌边走,轻轻唔了声,又想起宫外漫天的飘雪,道:“待风雪停了,孤再传太医罢。”   *   书房里的银炭烧得愈发旺。   “吧嗒——”   狼毫滚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音。   江鹤声微掀眼帘,循着声响去瞧,看到地上滚落的狼毫时,他微微愣神,放下文书,去看身边的小姑娘。   这小混账大抵真的带了些软糯甜糕的习性,这会儿整个人都软软地趴下去,贴在乌木矮桌上,没骨头一样。   她习字的姿态却十分端正,认认真真瞧着宣纸上的墨迹,卷翘的乌黑长睫一颤一颤的,小手自然伸开,扒在宣纸上轻轻挠了挠,打了个小哈欠。   “阿桥。”   温温凉凉的嗓音,像院落里积攒的白雪。   “昂——”   秦小猫儿迷迷糊糊的,想了许久,才想起来阿桥是她的名字,太子哥哥在叫她呀。   秦晚妆下意识仰起小脑袋,睡眼惺忪,她揉了揉眼睛,有些困。   江鹤声看着这软软糯糯的小团子尽力睁开眼睛的模样,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先前教她的字整整齐齐印在宣纸上,小姑娘却一个字都没有临摹,只在边儿上画了几只缓慢往前爬的小王八,十分栩栩如生。   矮桌上摆着的温热糕点也消失了半数。   江鹤声抿了抿唇,有些无措,他鲜少遇见这种状况,仅有的几次,都是在教秦晚妆识字时看见的。   从未被人触忤过的太子殿下垂下眼眸,有些不虞,他想唤天一进来,让天一把这只懒惰的小东西丢到雪地里,长长教训,可他甫一低头,对上这小懒猫儿懵懵懂懂的漂亮眸子,哑了很久,发觉自己说不出什么训斥的话,半晌叹了口气。   “阿桥。”江鹤声拿着锦帕,把秦晚妆唇角的糕点渣滓擦干净了,他嗓音温温润润的,试图跟小懒猫儿讲道理,“你先前应允过孤,不会再睡觉。”   “唔——”   秦小猫儿闷哼一声,看着她的太子哥哥,理直气壮:“我没有睡觉呀,我只是在看太子哥哥写的字罢了。”   江鹤声弯下身子,把滚落在地的狼毫捡拾起来,听着小猫儿的话,微微蹙眉,他看着小姑娘,把狼毫递给她,声线温凉:“若只是看着,便永远都不会写,你若再如此怠惰,孤便要罚你了。”   小懒猫儿缩了缩小脑袋,往边儿上悄悄挪了挪,抓着狼毫,试图听话:“我会写的呀,太子哥哥,你不要生气,我、我现下便写了。”   软乎乎的小手抓上乌木狼毫,她低着头,十分认真地小模样,狼毫蘸了墨,触上洁净的宣纸,小姑娘照着江鹤声清雅端方的字临写,慢慢地,画了一个圈儿。   “……”   小猫儿似乎也知道自己写得不好,慢吞吞往下缩,又如一只软乎乎的糯米甜糕,险些贴上矮桌冰冰凉凉的桌面。   “阿桥。”   江鹤声看着桌上的小软糕,有些疑惑,轻声问:“少师大人不曾教过你该如何握笔么。”   莹白的指尖轻轻抚过宣纸上的墨迹,江鹤声想了想,才明悟过来:“唔,孤记起了,你尚未开蒙。”   他有些奇怪,寻常的世家贵女早在五六岁便能熟读千字文,阿桥却连开蒙都不曾,他正欲开口问小姑娘,一句话滚在舌尖还未出口,便顿住了。   少师大人学通古今,应当不会准允自家小妹妹连字也不识,阿桥未开蒙,说不准是少师大人特意安排。他再苦苦追问,反而唐突。   秦小猫儿趴在冰冰凉凉的乌木桌案上,扭过小脑袋,不敢去瞧她的太子哥哥,闷闷道:“太子哥哥,等我回去,我再找林哥哥教我,我能学会的,我、我可聪明啦。”   可怜巴巴的。   江鹤声听着,哑然失笑,清清冷冷的指尖触上小猫儿软乎乎的小手。   他垂眸,认真细致地帮小猫儿纠正她握笔的手法,想了想,又拢袖起身,跪坐在小姑娘身边,单手把小姑娘揽在怀里,轻声安抚这只垂头丧气的小东西:“不必劳烦少师大人,孤可以教你。”   小姑娘整个人缩在江鹤声怀里,眨了眨眼睛,烛火微晃,衬得她的小脸儿愈发精致瓷白,她仰起小脑袋,瞧她的太子哥哥。   小少年穿着霁色长衣,清清冷冷的,眉眼却格外细致温柔,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帮小姑娘纠正她的手法,他注意到小猫儿的动作,轻轻嗯了一声,尾音扬长,好像有些疑惑,也偏头看着她,带着温温润润的笑意。   太子哥哥的眸子总是好看得不得了,本来清清浅浅的,是温儒的少年君子模样,此时染了笑,便显得愈发瑰丽漂亮,像藏了灼灼盛放的殷红山茶。   那么、那么好看呀。   秦小猫儿缩在她的太子哥哥怀里,闻着漂亮哥哥身上浅浅淡淡的清茶冷香,心里的小花儿悄悄开了,她有些开心,耳尖泛红,一抖一抖的。   “阿桥,乖一些。”   江鹤声有些无奈,他握着小姑娘的手,低头,眸光温煦,在宣纸上慢慢落墨。   外面的雪似乎渐渐转小了,簌簌的风雪声轻轻叩击窗棂,轻轻缓缓的,恍然好似风过枝头掀起的阵阵松涛。   烛火微微晃动,衬得小少年的面容愈发柔和干净,他身后摆着梨树状灯架,灯架上的夜明珠清莹碧透,散发着纯粹的银白光晕。   秦小猫儿瞧着她的漂亮哥哥,心跳得很快,扑通扑通的,几乎要蹦出来了。   她伸出另一只小爪子,拍了拍胸口,有些好奇,正想问一问,注意力却很快被别处吸引了,她指指宣纸上的墨迹:“太子哥哥,这是什么字呀。”   “是阿桥的名字。”   江鹤声松开小姑娘的手,清瘦瓷白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那两个字,偏头注视着小姑娘,温声笑:“阿桥。”   江鹤声的字也如他人一般漂亮,只因为方才握着秦小猫儿的手,字迹略带些颤抖,却依然是清雅端正的模样。   秦晚妆听着,很欢喜,整只小软糕趴上去,几乎要贴上宣纸,她低着小脑袋,认真地瞧着自个儿的名字,想自己写一写。   小猫儿学着江鹤声的样子,握住狼毫,斜斜歪歪画出个奇奇怪怪的字,她自己端详了会儿,觉得很不像,仰起小脑袋,眸光晶亮晶亮的,又瞧着她的漂亮哥哥,晃了晃手里的狼毫。   江鹤声自然顺着小姑娘,又握着她软乎乎的小手,端端正正又写了遍阿桥的名字,小姑娘瞧着,有些好奇,嗓音绵绵软软的:“太子哥哥的名字叫什么呀。”   江鹤声愣住,半晌,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这便是孤的本名,你日后若学到了,便能念出来了。”   这小软糕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干净得如同白纸一般,江鹤声怕她哪里兴致来了,忽而直呼太子名讳,被有心人听去,招惹是非,故而没念出来,只是哄她:“阿桥若想念孤的名姓,便该好好习字,待你将字都认全了,便能唤出孤的名姓了。”   “昂——”   小猫儿又蹭上去,软乎乎的小手轻轻挠了挠宣纸上的三个字,很稀奇的模样,她眉眼弯弯,现出甜甜的小梨涡,细声细语的:“太子哥哥,我何时才能将字认全呀。”   江鹤声教她写了两个名字,便把这小姑娘放开,从摞成小山的文书里抽出几本,随意翻看着。   他执笔写了几句批文,陡然听见小姑娘的话,抬起头,瞧着这只小软糕:“唔,等你长大罢。”   小姑娘于是又低下小脑袋,掰着指头数她何时才能长大。 第65章 花茶   秦小猫儿趴在小桌边, 瞧着自己的名字,仔细端详了许久,眸光晶亮, 乌黑的长睫一颤一颤。   江鹤声的字迹清雅漂亮,秦小猫儿很认真地, 在他的字迹下临了一遍。   看着自己那圆滚滚的小王八字, 秦晚妆很满意地搁下笔, 眉眼弯弯,伸出小爪子扯了扯江鹤声的袖摆,把宣纸举起来晃到他面前:“太子哥哥,我会写啦,你快瞧呀。”   “嗯。”   江鹤声轻轻应了一声,从积压着的文书里抬起头, 看这只软软糯糯的小甜糕。   这委实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小事, 宫里的人事太纷杂, 桩桩件件都比小姑娘学会写自个儿的名字要惊心动魄得多。   在宫中,倘若非嫡非长,又无母族帮衬,若想出头,便得拼命读书来换得圣人看重, 因而宫中的皇子公主们大多年纪轻轻便能知书明理。   故而,若是到了阿桥的年纪,才将将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十分不体面的事,若是放在别的宫室里, 放在父皇和别的妃嫔面前, 说不准还得受些奚落责罚。   然而这小甜糕却很得意, 扬着小下巴, 似乎觉得自个儿做了件十分了不起的大事,仰着小脑袋,乖乖巧巧的,等着人来夸她。   江鹤声放下手里的文书,展颜轻笑,心里罕见地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愉悦和满足。   他看着得意洋洋的小姑娘,就好像看见一棵缩在泥里不肯动弹的小苗儿突然勤勉起来,哼哧哼哧从土里爬出来,伸出两片青绿的小叶试探着戳戳碰碰。   于是,太子殿下注视着这只小软糕,伸手揉揉她的长发,顺着她的心意夸奖:“阿桥写得很好。”   他想开口唤天一,让他拿些物什褒奖秦晚妆,正欲开口,却顿住了,他想了想,倏尔察觉到东宫从前并没有养过小姑娘,因而也没多少哄人开心的玩意儿。   小少年眨了眨眼睛,暗自思忖着,日后得让天一添置一些,省的这只娇气的小甜糕再来时,会嫌弃深宫无趣。   江鹤声不动声色注视着她,从矮桌上的银碟里,拿了块温热的梅花甜卷,喂给秦晚妆。   漂漂亮亮的甜卷放到唇边,秦小猫儿低头,露出尖尖的小牙,咬了一口,软泥般的触感在舌尖化开,唇齿间满是香甜气。   她接过甜卷,伸出双手捧着,低下小脑袋,又咬了一口,很认真的小模样。   小猫儿的眉眼弯得像初七的月牙儿,她把口中的甜糕咽下了,又抬起小脑袋,往她的漂亮哥哥身边挪了挪:“太子哥哥,你要咬一口么。”   “嗯?”   莹白如冷玉般的指尖将将触上文书,江鹤声没反应过来,偏头去瞧,他愣了会儿,才开口道:“不必,孤……”   话还没说完,小猫儿突然蹭上来,举着梅花甜卷儿,温热的甜腻感抵在唇上。两人贴的很近,小猫儿身上带着浅浅淡淡的山茶甜香,同冷涩的清茶气混在一处,如红丝般细细密密纠缠在一起。   烛火微晃。   江鹤声对上小猫儿亮闪闪的清澈目光,脑海一片空白,指尖有些僵硬,鬼使神差的,他下意识咬了一口,绵绵密密的香甜在唇齿间化开。   “太子哥哥,很甜呢,是不是。”   小猫儿的眸子亮晶晶的,扯了扯江鹤声的袖摆。。   小少年陡然回过神,往后退了几步,有些踉跄,长发散落,梨树灯架“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很、很甜。”   他轻声答小姑娘的话,语气磕磕绊绊的,带了些慌乱失措的意味。   烛火微微晃荡,窗外照例是飘白的大雪,书房内的气氛好像凝滞下来,满是梅花甜卷儿的甜腻气息,浓烈得不成样子。   小少年的心扑通扑通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他缓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脸上生出些灼烫的感觉,耳尖泛起一片红,小少年声线颤抖,咬牙:“阿桥,你咬过的甜卷不该再喂给旁人。”   小猫儿看见漂亮哥哥跌坐在地上,吧嗒吧嗒跑过去,想把他拉起来,听见他说的话,停下脚步,有些奇怪,低下小脑袋看着漂亮哥哥,娇声娇气同他讲道理:“可是太子哥哥不是旁人呀。”   “太子哥哥不是旁人,我自然可以把甜卷喂给太子哥哥的呀。”小姑娘的话绵绵软软的,振振有词,十分理直气壮,似乎得了天大的道理。   倘若是日后的江鹤声,听到这话定然会笑着看她,揉揉小姑娘的长发,温声同她说:“往往,乖一些,不要胡闹。”   然而此时的太子殿下年纪尚小,他还想不明白秦小猫儿奇奇怪怪的思路,听着这话,他的脑海又变得空白一片,他怔了好一会儿,垂眸看着地上倾倒的灯架。   俄顷,小少年抬起头,看着秦小猫儿,有些无措,眨了眨眼,乌黑鸦睫轻轻颤抖,脸上的烧红尚未褪下,声音很低:“那、那也不该如此。”   秦晚妆有些不明白,歪了歪小脑袋,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想把漂亮哥哥拉起来。   可是小少年却并不理他,秦小猫儿眨了眨眼睛,蹦蹦跳跳跑到小少年面前。   “吧嗒”一下,这只软软糯糯的小甜糕也学着江鹤声的模样坐下去,仰着小脑袋,对上江鹤声的漂亮眸子,她“噫”了一声,伸出小手蹭蹭太子哥哥的胸口,有些好奇:“太子哥哥,你的心跳得好快。”   “阿桥。”   小少年乍然开口,反手握住小奶糕的手,语气有些羞赧。   太子殿下的手温温凉凉的,像天山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下埋着的莹白冷玉。   他低头看着小姑娘,那双瑰丽的漂亮眸子里染上慌乱,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头一回见着这样的小姑娘,又舍不得训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她:“你……你不要闹。”   “昂——”   小猫儿乖乖巧巧收回小手,有些担心,又想起太子哥哥先前咳嗽时的模样,巴巴道:“可是太子哥哥心跳得很快呀,太子哥哥,你当真不用请郎中么。”   “不必。”   小少年拂袖,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离小姑娘远了些他靠着窗,下意识避开小猫儿懵懵懂懂的干净目光,耳尖烧起的殷红还未褪去,他指尖轻轻颤动,目光低垂,声音很轻:“阿桥,孤很好,不必请郎中。”   “你……你乖一些。”   “唔。”   小姑娘跪坐在原地,歪歪小脑袋瞧着她的太子哥哥,觉得奇怪,她眨了眨眼睛,细声细气的:“太子哥哥,你很古怪,你是不是不开心。”   “嗯?”   江鹤声听着她的话,微微抬起头,瞧着乖乖巧巧的小甜糕,有些茫然:“为何……”为何会这样说。   他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小姑娘的眼睛倏尔晶亮起来。   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小脑袋,把诃子裙上的褶皱理了理,蹦蹦跳跳跑到门口,开门跑出去:“太子哥哥,我知道了,我、我去给你沏甜茶喝。”   江鹤声站在窗边,尚未出口的话顿住,他开窗,看着雪地里的小白团子,漂亮的眸子里染了几分不解。   太子殿下敏而好学、书读五车,却想不出这乖乖巧巧的小妹妹到底想做什么,有些挫败,又想起先前小姑娘走时懵懵懂懂、没心没肺的小模样,莫名有些生气,甩袖决定不去瞧她。   他掩上窗,静默了一会儿。   “天一。”   太子殿下唤了声:“去给……林家小姐拿件氅衣。”   *   哎呀。   秦小猫儿踏着风雪,钻回水榭廊下,先前宫婢姐姐叮嘱她的话,她时刻牢记在心。   太子哥哥待她这样好,她自然要好好侍奉他呀。   先前宫婢姐姐也说了,沏茶点香,她虽然不会点香,可是林哥哥教过她如何沏茶呀。   秦晚妆小小一只雪团子,端着梨木托盘,她仔细瞧着自己端着的花茶,很满意。   这茶她先前给林哥哥煮过呢,林哥哥喝了之后,虽然不大搭理她,但是也慢慢喝完了,可见她是有沏茶的手艺的,秦小猫儿得意洋洋的,想再换声太子哥哥的夸奖。   京师冬日的雪纷纷扬扬的,风雪连绵不绝,东宫里白茫茫一片,秦小猫儿这时才想起来冷,想快些走到书房里去,见她漂漂亮亮的太子哥哥。   “阿桥。”   温温凉凉的嗓音落在雪地上。   江鹤声在书房里待了会儿,好不容易才捋清纷乱的思绪,他久久不见小奶糕跑回来,担心这只小混账埋到哪处雪地里出不来了,披了氅衣特意出来寻。   他看着小姑娘冻得通红的小脸儿,微微皱眉,有些不虞,他解了氅衣披到小姑娘身上,温声道:“外面下着雪,为何要在院子里待这么久。”   “昂——”   秦晚妆应了声,没顾得上答江鹤声的话,迫不及待想好好侍奉她的漂亮哥哥,让他开心起来,端起她的花茶:“太子哥哥,这是我沏的茶呢,你要尝一尝么。”   厚重的白绒氅衣把小姑娘包裹起来,秦晚妆缩在里面,愈发像只软软糯糯的雪团子。   她瞧着江鹤声,水盈盈的眸子映着漫天的飘雪,清澈又漂亮,江鹤声没有应她,小姑娘又扯扯他的袖摆:“太子哥哥。”   小少年默不作声收回目光,垂眸,他端起花茶,把梨木托盘从小姑娘手里拿过来,递给天一,牵着她往屋里走。   氅衣上尚带着浅浅淡淡的清茶冷香,秦小猫儿缩在里面,见江鹤声接了花茶,眉眼弯弯,耳尖轻轻抖了抖,悄悄开心,等着江鹤声来夸奖她。   秦小猫儿仰着头,直直瞧着漂漂亮亮的小少年,也不看道,倏尔脚下一空,小猫儿惊呼一声,径直往雪地里滚,天旋地转。   “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雪地里想起。   小猫儿眼前一片黑,却察觉不到什么痛感,呼啸的风声擦过裙摆,她意识有些恍惚,隐隐约约的,她听见太子哥哥清清冷冷的话音,他似乎是山穷水尽了。   “阿桥,你为何总是这样不乖。”他的声音很轻,飘在簌簌的风雪里。   秦小猫儿怔怔睁开眼,瞧见她的漂亮哥哥撞在阑干上,长发松松散散披落下来,杂了些银白的雪,花茶悉数洒了,霁色襕衫湿了大片,她自个儿则坐在漂亮哥哥腿上,小手扒着湿漉漉的衣裳。   天地一片白,雪地上,只有往来呼啸的风,和方寸之间剧烈的心跳声。   清瘦瓷白的手垂落到雪地上,轻微颤动,小少年刻意避开小姑娘的目光,语气很轻:“阿桥,你先下来。”   话还没说完,他就怔住了。   宫门外。   林晴山撑着纸伞,倚门廊站着,渥丹色长袍沾了些银白的雪粒子,红白间杂。漫天大雪里,青年人抬起伞檐,细细端详着宫里的白雪,轻声笑笑。 第66章 二月   京师的雪连绵不绝, 落到了二月末,院子里铺着薄薄一层碎雪,墙角的梨树发了新芽, 枝叶招摇,青绿间杂着生涩的纯白。   院子里堆了不少黧黑的箱笼, 小厮们打门外进来, 接连不断抬来了许多木箱提盒。院子里很乱, 嘈杂的碰撞声伴着窸窸窣窣的踩雪的响音,接连响了一上午,招来只漂漂亮亮的小家伙儿。   秦小猫儿悄悄出现在庭下,站在杂乱的箱子堆里,好奇地踮起脚尖,扒在厚重的木箱上, 她歪着小脑袋, 想瞧明白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慢慢把头探进去。   “吧唧”一声响,小猫儿眼前一黑,不受控地翻滚进去,整只小猫儿陷在厚厚一大箱织锦绸缎里,小脸儿贴着柔滑的布料, 长发松松散散披落下来,蓬松凌乱,挡住了她的漂亮眸子。   小姑娘有些茫然,噫了一声, 挣扎着跪坐起来, 扒在木箱的边缘, 轻轻挠了挠:“林哥哥, 这些是你从何处买来的呀。”   “秦慵归给你挑的。”林岱岫坐在案边,漫不经心翻过一页纸,透过木窗,随意扫了眼箱笼里温温软软的小糯米糕。   那小糯米糕又问:“秦慵归是谁。”   “是你长兄。”林岱岫答。   “唔。”长兄呀。   秦晚妆低下小脑袋,摸摸身下柔软的布料,有些开心,心里的小花儿一朵一朵炸开,她又忍不住对那个从未见过的长兄生出无尽的期待。   小姑娘眉眼弯弯,趁着林岱岫不注意,又悄悄缩下去,像块张开的糯米饼一样,四肢伸展,直直躺在箱笼里,眨了眨眼睛,望天上湛湛的晴空。   那她又有许多漂亮衣裳穿啦。   她得穿给太子哥哥瞧一瞧。   秦小猫儿想着想着,耳尖又蹭地一下红了,她情不自禁在锦缎堆里滚啊滚,把自个儿埋在衣料里,悄悄开心。   瓦楞上铺了薄薄的碎雪,黑白间杂,透过繁冗的梨枝,云兴霞蔚,软白的云稀疏绵长,时而有雀鸟衔枝而过。   *   秦晚妆在果然得了许多漂亮衣裳。   她把小脑袋埋在衣裳堆里,挑挑拣拣许久,找了件水蓝洒金诃子裙,料子清透柔顺,剪水成纱一般,衬得小脸儿愈发精致漂亮,像个冰堆玉砌的小神仙。   小神仙蹦蹦跳跳走到林岱岫的书房外,站了一会儿,望着里面清清雅雅的青年人,眸光晶亮晶亮的。   林岱岫正欲出门,刚踏出书房就瞧见只乖乖巧巧的小甜糕,秦晚妆仰着小脑袋,扯扯他的袖摆,十分期待的模样。   “秦小桥。”林岱岫笑,“你要做什么。”   “林哥哥,你要进宫么,我陪着你一起去呀。”秦晚妆牵着林岱岫的袖摆,想拉着他往院子里走。   “我为何要带着你。”   林岱岫轻轻把这混账的小手拨开,眉眼舒展,温温柔柔的:“好孩子,你且想一想,你进宫那么多回,冲撞了多少皇子公主,我还得费心思去把你领回来。”   秦小猫儿不服气,娇声娇气的:“也不全是你领的呀,多半是太子哥哥把我领回来的呢,林哥哥,你总是这样忙,我受欺负了都找不着你。”   “宫里有谁能欺负你。”   林岱岫拿骨扇轻轻敲了敲这秦小猫儿的额头,他看着这小混账理直气壮的模样,气笑了,“先前六皇子的课业,难道是他自己扔水里的;十七公主的垂丝海棠也是她自个儿折的么。”   少师大人博古通今,学迹天人,对这只小混账却没一点法子,他时常担心,若是秦湫知道自家妹妹被养成这个模样,会不会气得跟他割袍断义。   “是六皇子先欺负我的呀,他说我的字写得不好看,胡说八道。”秦小猫儿的声音绵绵软软的,试图跟林哥哥解释缘由,“十七公主说,林哥哥德不配位,是蛊惑圣人的奸佞,我拆了她的垂丝海棠,是在帮你出头呀,林哥哥。”   秦小猫儿这几个月,逮着机会就往宫里跑,宫里不少人都听说过林家姑娘的名姓,知道她是少师大人疼爱的小妹妹,太子殿下又惯来娇惯她,对她几乎是全然放纵。   鲜少有人敢当面开罪少师和太子殿下,故而,这只小混账在宫里混得很好,在东宫内几乎被供成了祖宗,也养得她愈发娇气。   这娇气的小家伙儿看着外面的马车,又伸出小手,扯了扯林岱岫的袖摆,牵着他往外走,边走边说:“林哥哥,你近日这么忙,我自然要陪着你解闷儿呀,我那么孝顺听话。”   林岱岫微微扫了她一眼,顺着她往前走,漫不经心的,听到她的话,轻嗤一声:“你陪东宫那位解闷罢。”   “不妨碍的呀。”   秦小猫儿细声细语的:“我可以见了太子哥哥,再去陪林哥哥。”   *   “然后呢。”   温温凉凉的嗓音落在廊下,江鹤声单手执卷,清瘦的指尖拈着页尾,轻轻翻过,他眉眼轻弯,注视着茶座边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然后林哥哥就不理我了。”秦小猫儿趴在茶桌上,看着小火上咕噜咕噜冒泡儿的黑陶壶,长睫一颤一颤的,有些郁闷,“太子哥哥,林哥哥先前训斥我,他说我很不听话,胡说。”   江鹤声温声笑笑,把书卷搁在一边,沏了甜茶递到小猫儿面前,哄着她,却没反驳,倏尔,他偏头,手握拳抵着唇角,轻轻咳嗽两声,面色苍白如纸。   秦小猫儿有些担心,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子哥哥身上总带着病,有时见着她,双目失神,都要撑着头想好久,半晌,又温温柔柔抬眼注视着她,似乎很不好意思,然后歉疚地叫阿桥。   秦小猫儿端起甜茶放在江鹤声唇边,看着漂亮哥哥就这她的手,低头抿了一口。   莹润的水珠沾湿殷红的唇角,江鹤声咽了甜茶,失笑,抬眼看着软绵绵的小甜糕:“不碍事。”   “太子哥哥,你的病何时才能好呀。”秦小猫儿撑着下巴,重重叹了口气,倏尔想到什么,蹿起来,“不若,我将我的郎中姐姐借给太子哥哥吧,我的郎中姐姐很好呢,她帮我治病之后,我已经很少发病啦。”   江鹤声正欲开口推辞,小猫儿却很高兴,来来回回踱步,嘟囔着待会儿同郎中姐姐说的托词,他不忍心扫了小姑娘的兴致,只好顺着她,哄小姑娘:“多谢阿桥,改日孤再派人去请你的郎中姐姐进宫罢。”   *   遍地清辉。   东宫里渐渐点起烛火,昏黄的烛光微微晃荡,香炉呈青鸟状,青鸟振翅欲飞,袅袅的烟雾升腾而起,淡淡的苏合香萦绕在半空。   秦小猫儿坐在琴桌边,伸手去拨银白的琴弦,“铮——”小猫儿吓得收回手,仰起小脑袋去瞧她的太子哥哥,江鹤声揽着她,温声笑:“阿桥,别害怕。”   江鹤声想着,宫外的世家贵女们大多精通琴棋书画,他的阿桥也该学一些,不必谙熟,只消稍有领会,足够应付世俗对姑娘家的期望便好。   清清冷冷的指尖触上小姑娘的手,江鹤声低着头,认真细致地教她拨弦。   他边儿上是窗,窗外是孤悬的明月,月光如流水,潺潺湲湲漫进来,莹白的光晕渐渐洇开。   小少年教阿桥做些什么事时,向来很专心,漂漂亮亮的眸子里映着银丝漫射出的清光,还藏了个乖乖巧巧的小甜糕的倒影。   秦晚妆被太子殿下教导时,却一直认真不起来,她怔怔瞧着漂亮哥哥,看见他眼中的自个儿,又忍不住往上蹭一蹭,小脸儿凑上去。   小少年感受到小甜糕温温软软的呼吸声,指尖微微泛白,他低声道:“阿桥,你不要闹。”   “昂——”   小姑娘应她,“我没有闹呀。”   她有些好奇,伸出小爪子,对着漂亮哥哥乌黑的长睫,轻轻拨弄两下,软软的触感。   她唔了一声,连忙把手收回来,耳尖有些红,一抖一抖的,她按上自己的胸口,有些奇怪:“太子哥哥,我的心跳得好快,我是不是生病啦?”   太子殿下哑了一会儿,长睫轻颤,躲开小姑娘的目光,垂眸,嗓音有些沙哑:“并未。”   “阿桥,你乖一些。”   江鹤声又道。   “哒——”   轻轻的叩门声。   江鹤声这才回神,把怀里胡乱闹腾的小姑娘按住了,理了理凌乱的襕衫,温声道:“进。”   天一进来,恭敬行礼:“殿下,陛下遇刺,玄甲卫奉命到各宫搜查刺客踪迹,现下在东宫门口候着。”   秦小猫儿眨眨眼睛,她先前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仰着小脑袋,扯了扯江鹤声的袖摆,江鹤声把小姑娘的眸子掩住了。   他淡淡道:“准。”   少顷,院内响起纷纷踏踏的脚步声,清寒的刀光映在雪地上,殿门开着,走进来几十个人,对着江鹤声行了个礼,便散开去搜查刺客,领头的走到江鹤声面前,毕恭毕敬道:“宫内生变,卑下奉旨搜查先太子余孽,惊扰了殿下,望殿下宽宥。”   小猫儿听见熟悉的词,忍不住出声,语气绵绵软软的:“先太子?”   玄甲卫行走御前,代君上行事,手底下不知道沾了多少血,通身的杀伐气,江鹤声不欲让这干干净净的小姑娘瞧见这些人,依旧掩着她的眸子,对着玄甲卫道:“快一些。”   他说完,温温柔柔回小猫儿的话:“是前朝太子,父皇的长兄,通敌叛国故而被废黜,他有些残党不死心,便会在宫里闹出些动静,阿桥不必在意。” 第67章 好凶   嗷, 不识得。   秦小猫儿往后缩了缩,小小一只,蹭在少年人怀里, 她瞧着跨刀的玄甲卫,有些害怕, 软乎乎的小爪子扯了扯江鹤声的袖摆。   江鹤声温声笑笑, 偏头揉了揉小猫儿的长发, 他微掀眼帘,看了玄甲卫一眼,道:“孤给你们一刻钟。”   “是。”   领头的看着太子,自然也看见了太子怀里的小姑娘,当个有些讶异,那小姑娘软绵绵的, 趴在太子殿下肩头, 伸手玩儿着太子殿下乌黑的长发, 太子却纵着她,眉目温温柔柔的。   他早就听说过,太子殿下在宫里养了个小姑娘,不曾想,竟骄纵到这等地步。   他甫一回过神, 对上江鹤声温温凉凉的目光,心里一颤。   素来宽和矝雅的太子殿下难得显出些不虞,他看着怔怔的玄甲卫,神色有些浅淡, 斯斯文文地笑笑:“瞧够了么。”   玄甲卫连忙下拜:“殿下恕罪。”   他恭恭敬敬退到院子里, 等着殿内的人搜查干净了, 才领着一路人浩浩荡荡往下一个宫去, 临走前还带上了门。   秦小猫儿看着那些人走了,才敢慢吞吞转过身,坐在漂亮哥哥怀里,她瞧着紧闭的殿门,歪了歪小脑袋,有些奇怪,娇声娇气道:“天都黑了,林哥哥为何还不来领我呀。”   这小甜糕有些郁闷,软趴趴倒在琴桌上,学着方才漂亮哥哥的模样,拨了拨银白的弦:“林哥哥是不是把我忘记啦。”   江鹤声怕她烦闷,拿了梅花酥酪喂给她,轻声哄着小姑娘:“大抵是有事耽搁了,待少师大人得空,便能来领你了。”   小猫儿很乖巧,瞧见酥酪递到唇边儿了,就低下小脑袋,很自然地咬了一口,尖尖的小牙在酥酪上留下一个极浅极淡的咬痕,她瞧着,有些不高兴,又咬了几口,咬出个月牙儿,才满意了。   “哼——”   “林哥哥总是这样忙,他若忘了我,我就留在东宫不回去了,我同太子哥哥睡在一处,也是不妨碍的呀。”秦小猫儿轻声嘟囔着。   清瘦瓷白的指尖搭在琴弦上,乍然僵住。   江鹤声对上这小混账干干净净的漂亮眸子,静默了一会儿,他眨了眨眼睛,鸦睫轻颤,声音很轻,同这小混账说:“阿桥,女儿家当以名节为重。”   “名节?”   小甜糕软软糯糯的,倒在江鹤声怀里,抓着漂亮哥哥的头发玩儿,听见江鹤声的话,她仰头想了想,眉眼弯弯:“可是先前宫女姐姐说,日后,太子哥哥要纳我进东宫呢,那我同太子哥哥睡觉是很正常的事呀,既然是很正常的事,那于名节就不妨碍呀。”   “我很以名节为重的。”秦小猫儿重重点头,又往漂亮哥哥怀里蹭了蹭,仰着小脸儿,等着他来夸一夸她。   “胡说。”   江鹤声把这小软糕抓出来,他看着懵懵懂懂的漂亮小猫儿,抿了抿唇,微微蹙眉,捏了捏小猫儿的耳尖,冷声道:“何为纳?你便任由那些人作践你。”   “唔。”   秦小猫儿缩了缩小脑袋,她不大明白漂亮哥哥为何会生气,又不敢问他,细声细语的,有些委屈:“太子哥哥,你不要捏我呀。”   *   勤政殿内,灯火通明,檀香袅袅。   “少师大人。”   老太监扫着浮尘,匆匆忙忙走入殿内,对着眼前的青年人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笑道:“陛下遇刺,现下各宫都在搜寻刺客,劳烦大人再等一等,现下还走不了。”   林岱岫立于白玉阶上,长身鹤立,身姿清隽,他手里拈着支梨木狼毫,遥遥看着殿门外鸦黑的天色,渥丹色长袍有些松散。   听见老太监的声音,他才回过神,微微抬起眼,颔首笑:“自当以陛下安危为重。”   “林卿。”   殿门外,走进来个身着黄袍的中年人,他手里提着金丝鸟笼,兴致勃勃往里走,他随手屏退宫人,道:“林卿,快瞧。”   “凉川有珍禽,生而能言,擅长仙音。”皇帝偏头逗弄着笼子里关着的青羽雀鸟儿,走到首位边,扫袍而坐,他低头,看着白玉阶上清清雅雅的青年人,笑,“林卿,你以为如何。”   “是不是很漂亮?”   皇帝把笼子里的青雀捧出来,那雀鸟竟不慌不乱,睁着绿豆大的小眼睛,直直站在皇帝的手心,皇帝心中甚悦,大笑:“凉川当赏。”   林岱岫垂眸,看着那只青雀,有些厌烦,面上却照例是温温柔柔的模样:“美甚。”   数万万将士在边疆死守国门,战死在凉川铁蹄下,后,济朝大军开拨塞外。   凉川见时局不利,不知从哪儿找来几只鸟雀进献给皇帝,四处散播“仙禽下凡,以侍天子”的谣传。   皇帝竟然信了,自以为功过千秋、得天恩宠,收了鸟雀便下令收兵,御赐凉川一大堆金银财宝,此后,待凉川如同友邦,全然不顾那些被凉川屠戮的城池,和塞外马革裹尸的数万忠魂。   “陛下可曾传过太医了?”   青年人敛眉,语气斯斯文文的,搁下手里的狼毫,温声道:“何方刺客如此大胆,竟敢独身擅闯御前。”   “那刺客并未近身,爱卿不必烦忧。”皇帝摆摆手,想起这事儿,有些不悦,“废太子阵前通敌,自个儿死了便罢了,那些个残党旧部竟还妄想再起风浪,找死。”   青年人垂眸站在案边,清瘦莹白的指尖搭在笔架上,怔了一会儿,等皇帝的话说完了,他才温声道:“陛下说的是。”   “轰隆——”   沉闷的声音猛地响起,好似平地惊雷。   林岱岫下意识抬眼,往宫外瞧,夜色漆黑,辨不真切,只能瞧见冰冰冷冷的铁甲在月色下反射的清光,高楼之上,玄甲卫跨刀站着,握着阑干瞧往地上瞧。   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汉白玉石上,殷红的血液顺着雕花往外流,就像一块沾了血的豆腐直直炸开,血腥气飘散在空中。   小太监直直倒在地上,睁着眼睛,浑身僵硬麻木,浓稠的血液沾在口鼻处,他呜呜咽咽两声,指尖轻轻颤颤,挣扎着想呼救。   冰冷的刀尖捅进温热的胸膛,在玄甲卫冷漠的目光中,小太监张了张嘴,抽搐两下,不动了。   殿内,烛火煌煌。   林岱岫收回目光,淡淡道:“那便是刺客吗?”   “并非。”老太监连忙应他,解释道,“那小太监阻拦玄甲卫搜查,一个不慎从高楼上跌了下去,惊扰了少师大人,大人勿怪。”   皇帝蹙眉,拂袖:“晦气。”   老太监挤出一抹笑,点头哈腰:“老奴这就去叫人来处理干净。”   说着,他匆匆忙忙走出去,看着地上的死人,嫌恶地往后退了几步,皱着眉,对着玄甲卫道:“还不赶紧把人拖走,为着这些小事惊扰圣人,你们想掉脑袋吗。”   *   “太子哥哥,怎么了呀。”   清清冷冷的指尖掩上眸子,漂亮哥哥身上的冷茶香愈发的浓,秦小猫儿缩在江鹤声怀里,有些好奇。   她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扯了扯江鹤声的袖摆,嗓音软软糯糯的:“太子哥哥,你为何又要掩着我的眼睛呀,先前的坏人回来了吗?”   江鹤声拢着小猫儿,垂眸看着远处汉白玉石上泼红的血迹,也怔了一会儿。有些后悔带这只懵懵懂懂的小甜糕出来,静默半晌,揉揉小姑娘的长发:“那是玄甲卫,父皇御前的侍卫,不可胡说。”   “昂——”   秦小猫儿乖乖巧巧应了,想了想,轻声嘟囔:“可是他们生得好凶。”   太子殿下哑然失笑。   宫道上有些喧闹,太监宫女们提着灯笼来来回回,步履匆匆,他们赶着将勤政殿外的尸体收拾干净,路过时,施礼唤了声殿下,江鹤声轻轻颔首。   他牵着小猫儿往来处去,走了一段才放下手,温声道:“阿桥,睁眼罢。”   秦小猫儿有些奇怪,扭着小脑袋想往后望,却被江鹤声拦住了,她似乎有些不开心,闷闷道:“我们不去找林哥哥么。”   “少师大人事务繁忙,你今日宿在东宫。”   江鹤声揉揉小姑娘的长发,想起方才勤政殿外的场景,轻拈指尖,眸光温凉。   “昂——”   宿、宿在东宫?   哎呀,她还没有在东宫睡过觉呢。   她忍不住抬起小脑袋,巴巴问:“同太子哥哥睡在一处么。”   江鹤声听着她的话,哑然,正欲开口,只听见“嘭”的声音。   他猛地抬头,对上宫女们惊慌失措的目光,陶桶砸在地上,四分五裂,血腥气炸开,桶里装的稀释的血水哗啦啦流出来,打湿了小猫儿的裙摆。   “殿、殿下恕罪——”   那个打翻陶桶的宫女面色刷得白了,扑通一声跪下叩首,抖如筛糠。   浓烈的血腥气炸开。   秦晚妆站在血泊中,眨了眨眼睛,脑海一片空白,她低下小脑袋,瞧了瞧地上流动的血水,浑身有些僵硬。   小猫儿指尖轻轻颤抖,她望着远处,玄甲卫的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寒光,他们拖着一个人往宫外走,那人两脚拖地,汉白玉石上,留下两条长长的血痕。   秦晚妆怔怔站在原地,小脸儿愈发苍白。天旋地转,小猫儿唔了一声,眼前一黑,清清浅浅的冷茶香扑面而来。   软软糯糯的小甜糕脚下陡然悬空,伸手扒着江鹤声的脖颈,她怔了很久,被漂亮哥哥抱在怀里才回过神来,抽抽嗒嗒的,眼眶红红。   秦小猫儿的胆子实在很小,这会儿抓着江鹤声的襕衫,有些害怕,把小脑袋埋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颤抖着掉眼泪。   “阿桥。”   温温柔柔的声音响在小猫儿耳边,清清亮亮的,像天上的月亮。   江鹤声抱着她,踏着宫道上银白的清辉:“阿桥,抬头。”   秦小猫儿呜呜咽咽的,她忍不住去回想身后的血泊,害怕得浑身颤抖,却还记着要听太子哥哥的话,她仰起小脑袋,乌黑的长睫一颤一颤的,良久,她听见一声轻叹。   小少年垂首,指尖微微泛白,看着怀里满脸清泪的小姑娘,似乎想了很久,半晌,轻轻吻上小姑娘漂亮的眉眼。   “阿桥。”   小少年说:“不要哭,好不好。” 第68章 阖眼   夜色寂寂, 云层间露出稀疏星子。   东宫里,先前的薄雪也消融了,初春时节, 万物生发,梨枝斜斜探入廊下, 将开未开, 枝叶招摇间, 月光清白。   “殿下与林家小姐……”   天一站着,看梁柱边坐着的小少年,面露踌躇,欲言又止。   “嗯?”   江鹤声轻轻应了声。   他坐在廊下,倚着梁柱,霁色长衣被晚风吹起了褶皱, 袍摆斜斜垂曳到水面上, 打湿了衣角, 他却浑不在意,目光散漫,仰头看天上皎洁的月亮。   听着天一的话,江鹤声怔了会儿,眨了眨眼睛, 偏头,看着小太监,眉眼轻弯,语气温温柔柔的:“孤想娶阿桥。”   晚风穿过横横斜斜的花枝。   “坐。”   太子殿下看着天一拘谨的模样, 有些不悦, 拍拍自个儿身边的空位:“天一, 你想让孤仰着头看你么。”   天一这才敢在江鹤声身边坐下:“殿下恕罪。”   他沉默了一会儿, 有些疑惑,又道:“先前,殿下养着林家小姐,不是为了解闷儿吗?”   “唔。”   江鹤声指尖轻轻颤颤,低声喃喃:“是。”   “那是从前。”江鹤声看着天一,想了想,解释道,“现下并非如此,阿桥是孤的心上人。”   他倚着梁柱,望天上稀疏的星,心里乍然升起些难以言喻的情绪,好像中了蛊一样。   他想守着阿桥,守一辈子。   江鹤声轻笑,伸出手,想去抓天上的月亮,五指收拢。   银白的月光洒在小少年的长发上,他的面色有些苍白,眸光却瑰丽漂亮,仿佛藏了满树的清辉碎影,他想着屋里那只软绵绵的小甜糕,眉眼弯弯。   “天一,孤要如何说服少师大人,才能让少师大人把阿桥嫁给孤。”他想了想,自问自答,“唔,少师大人应当准允的,阿桥来东宫时,他从未阻拦过。”   晚风吹起少年人的长发,江鹤声看着天上的稀疏星子,绞着眉头,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难得落下些愁绪,他又道:“明日孤若向父皇请旨,父皇会不会准允?”   天一道:“不知,殿下可以找贵妃娘娘说情。”   江鹤声轻轻颔首:“有理。”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音。   只见门悄悄开了个小缝,漂漂亮亮的小猫儿探头探脑的,抱着个荞麦枕,她似乎很困,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小哈欠。   她在门槛前站住了,迷迷糊糊的,低着小脑袋,似乎在研究怎么跨过去,她想了想,空空荡荡的小脑袋里什么都没有。   秦晚妆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她看见廊下的太子哥哥,伸出小手,等着太子哥哥来抱抱她。   月色凉如秋水。   江鹤声走过去,把小猫儿抱起来:“这么晚了,为何不睡觉。”   秦小猫儿有些委屈:“屋子里太黑了,我害怕呀。”   太子殿下抱着她,把这只软乎乎的小奶猫儿放在软被里,帮她理了理被子,坐在床头,轻轻揉揉小姑娘的长发:“睡吧,孤陪着你。”   “太子哥哥,你不能走呀。”   秦晚妆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她一闭上眼,就想起晚上遍地血泊的模样,害怕得颤抖,她抓着江鹤声的袖摆,扯了扯,乖乖巧巧地看他。   她、她害怕。   她想让太子哥哥哄一哄她,最好再亲亲她。   “好,孤不走。”   温温凉凉的声音落在耳边。   秦小猫儿听着,等了一会儿,也等不到太子哥哥低头来亲亲她,有些奇怪,清清冷冷的指尖触上小猫儿的眉眼,江鹤声看着她,语气有些无奈:“阿桥,阖眼。”   “昂——”   秦小猫儿应了声,悄悄的,抬起小脑袋,阖着眼,亲了亲漂亮哥哥放在她眉间的手,立刻缩下去,在软被里滚了几圈儿,语气十分开心:“我睡着啦。”   江鹤声怔了一会儿,指尖轻轻颤抖,他收回手,五指微微收拢,抿了抿唇,酥酥麻麻的触感钻入骨髓。   小姑娘的唇是软的,碰上来时,像绒白的棉花一样,他偏过头,随意拿起桌上的书卷,垂眸看着,不敢再去瞧秦晚妆,耳尖却泛起淡淡的红。   木窗大开着,梨枝斜斜探进来,将开未开,银白的月光流转,像温和的潮水,打在小少年的长发上。   太子殿下手里拿着书卷,映着月光翻看了几页,小猫儿睡在榻上,阖着眼,小口小口均匀呼吸,软乎乎的小手抓着江鹤声乌黑的长发,已然睡熟了。   *   天将将泛白。   “哐当——”   瓷器破碎的声音。   宫婢推门进来,本打算伺候秦晚妆梳洗,一抬眼就见着床榻边的太子殿下,被吓了一跳,往后跌了几步,撞翻屋里的青瓷花瓶。   “殿下恕罪。”   宫婢脸色惨白,连忙下跪叩首。   江鹤声听见动静,朦朦胧胧睁开眼,脖颈有些酸涩,他眉间带着倦意,长发也散乱地披落下来,他两指合拢揉了揉太阳穴,意识有些昏沉,他微微扫了宫婢一眼,温声道:“不碍事,退下罢。”   除了习字,小猫儿做任何事大抵都十分认真,昨夜她睡得也十分乖巧,动也不曾动,就那样抓着他的长发抓了一夜,江鹤声唯恐惊醒了这只娇贵的小懒骨头,半睡半醒的,竟也在此处待了一夜。   小猫儿被瓷器碎落的声音惊醒了,下意识往边儿上蹭蹭,漂亮哥哥的长发和他的人很不一样,软软的,小猫儿很喜欢。   秦晚妆仰起小脑袋,瞧见她漂漂亮亮的太子哥哥,眨了眨眼睛,很开心,跌跌撞撞想往江鹤声怀里去,倏尔踩空,直直往下滚,被江鹤声拦住了,揽在怀里。   漂亮哥哥身上总带着清茶的冷香,秦小猫儿轻轻蹭了蹭,揉了揉眼睛,她刚刚睡醒,嗓音湿漉漉的,眸光却晶亮得耀眼,这小混账说:“太子哥哥,你要亲一亲我么。”   小少年也刚刚睡醒,听着秦晚妆的话,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哑了一会儿,有些无措,他端起桌上备好的凉茶,喂了小姑娘一口。   “阿桥,要等一等。”   小少年轻声说。   等他得了少师大人的应允,等他向父皇请旨,等天下人都知道,阿桥是他的准太子妃。   “唔。”   秦小猫儿往漂亮哥哥怀里倒了倒,歪了歪小脑袋。   哎呀,太子哥哥说等一等,那她就等吧。   谁让太子哥哥生得这么漂亮呢。   *   枝叶扶疏。   秦小猫儿在廊下乖乖巧巧坐着,低头瞧池子里的锦鲤,声音绵绵软软的:“天一呐。”   “嗯?”   小太监站在她身边,应了一声,他低着头,看小猫儿拿着树枝折腾池子里的鱼,眼见着那金色锦鲤要被她扒得露肚皮了,忍不住出声道:“祖宗,这鱼值七十两黄金。”   秦小猫儿仰起小脑袋,瞧了他一眼,她虽然不明白七十两黄金是多少,但这不妨碍这小混账不服气,小混账又轻轻戳了戳池子里的锦鲤,娇声娇气的:“有我值钱么?”   天一垂眸看着锦鲤,有些心疼:“姑娘在东宫是无价之宝,自然比这鱼值钱,这鱼是奴养的,您放过它们罢。”   “哼——”   小猫儿丢了树枝:“你怕什么呀,我又不会吃了它们。”   秦小猫儿扯扯天一的衣裳,细声细语安慰他:“虽然它们瞧起来便很好吃,但我不会吃的呀。”   天一欲言又止。   良久,他沉声应小猫儿:“是。”   清梨酥搁在嘴边,秦小猫儿想也不想,嗷呜一口咬上去,酸涩的味道在唇齿间炸开,秦小猫儿酸得眼泪汪汪,“吧嗒”一声往后倒,却被人拦住了。   渥丹宽袖横在眼前,冰冰凉凉的指尖触上眉眼,轻轻把小姑娘眼角的泪花儿抹去了。   廊下响起林岱岫带笑的声音:“谁家的小混账,傻成这个模样。”   秦晚妆气得想咬人,悄悄往池子边挪了挪,不去瞧他,她又捡了个树枝,戳戳池子里的小王八,声音软软糯糯的:“林晴山,你来得这样慢,你才是混账。”   “大逆不道。”   林岱岫温声斥她,他在勤政殿待了一夜,有些困倦,整个人都散漫下来,懒懒倚着梁柱,漫不经心道:“走罢,随我回去。”   秦小猫儿舍不得她的漂亮哥哥,巴巴道:“为何要回去呀。”   林岱岫微微扫她一眼,倏尔轻笑,温温柔柔的:“好孩子,你觉得是为什么?”   秦晚妆缩了缩小脑袋,又往天一身边挪了挪,有些害怕,声音轻轻的:“林哥哥,你不要这样瞧着我,这样很不好,我总觉得你想罚我抄书。”   “好孩子,我怎么会罚你呢。”   青年人又笑,斯斯文文的,他身边是梨花树,清风一吹,簌簌一片银白,渥丹长袍垂曳在水池里,他看着小姑娘,温和道:“我在同你商量。”   “你可以在抄书和回家之间选一样。”   他笑得温和。 第69章 悼念   池子边的小糯米糕似乎“啪嗒”一下软了下来, 蔫儿了吧唧的,她低着小脑袋,戳戳水中石上慢慢爬的小王八, 声音闷闷的:“那、那我去同太子哥哥说一声。”   “太子哥哥呢。”   她扭头问天一,有些疑惑:“我怎么找不着他。”   天一答:“陛下传召, 殿下去御书房了。”   “昂——”   哎呀, 没去过。   秦小猫儿眨了眨眼睛, 仰头去瞧林岱岫:“我能去那儿找太子哥哥么。”   林岱岫掐断她的念想,语气温温柔柔的:“不可。”   “踢踏——”   话音未落,宫道上乍然想起一阵脚步声,像雨点子劈里啪啦打在地上一样,急促又密集。脚步声由远即近,愈发钝响沉闷, 厚重的声音压在心底, 宛若乌云翻墨, 让人平白感到一股燥意。   秦小猫儿有些好奇,探出小脑袋想出去瞧一瞧,刚站起来就被林岱岫拎住了。   她轻轻唔了一声,眼前一黑,再回过神, 松松散散的绉纱贴着她的小脸儿,眼前一片朱红。   青年人把她拢在怀里,微微抬起手,渥丹袖摆垂落而下, 把一整只小猫儿都挡住了, 秦晚妆缩在林岱岫怀里, 闹腾了两下, 挣扎着想出去。   林岱岫调转折扇,用扇骨轻轻敲了敲小姑娘的脑袋:“安静待着。”   好、好吧。   秦小猫儿有些失落,但她自认是个听话的好姑娘,乖乖巧巧站好了,低头揪袖摆上的金线玩儿。   温凉的指尖碰上脖颈,秦小猫儿长睫轻轻颤颤,唔了一声,伸出小手戳戳林岱岫的手,有些疑惑。   哎呀,林哥哥在干什么呀。   秦小猫儿仰头,对上清浅的眸子,声音软软的:“林哥哥?”   林岱岫对着她笑笑:“想睡觉么?”   秦小猫儿有些奇怪,她两个时辰前方才睡过呀,她才睡不着呢。   秦晚妆正想开口,突然感到一阵钝痛,她脖颈酸软,眼前一黑,像只小糯米团子一样,直直往下倒。   林岱岫揽住小猫儿,把她掩在宽袖里,懒懒掀起眼皮子,看东宫门口站着的人。   宫门口,玄甲卫提刀定住,面容整肃,冷若冰霜。   领头那人的目光如鹰般锐利冰冷,死死盯着东宫正殿的朱门,他大手一挥,厉声道:“搜——”   原本簇拥在一起的玄甲卫哗啦啦散开,腰间跨刀,大踏步走进东宫,推开宫里紧闭的门窗,紧接着,太监宫女的惊呼声不绝于耳,宫室内响起翻箱倒柜的嘈杂声响。   “放肆。”小太监声音嘶哑,拦着那个领头人,怒火中烧,“何人给你们的胆子,纵然是玄甲卫,也不该擅闯东宫,待殿下……”   那领头人举起一块白玉令牌,眉目冷漠,打断他的话:“陛下口谕,太子疑似与宫中刺客勾结,特令我等再至东宫,细细搜查,公公见谅。”   “公公不必如此恼怒,清者自清。”他又道。   天一见着那令牌,一腔话堵在喉咙里,哑火儿了,他知道这是皇帝亲自下的吩咐,即使心里有万种火气,也只得压下,抿了抿唇,拂袖往水榭边走。   那领头人微微睨了天一一眼,收起令牌,转身对着林岱岫施了一礼,问:“少师大人为何在东宫?”   林岱岫看着宫内的玄甲卫,他垂眸,漫不经心地,轻拈指尖,素白的梨花被碾成粉末,稀稀疏疏洒下来,他微掀眼帘,温声笑笑:“来捡只小猫儿。”   “原来少师大人还有这样的意趣。”男人跨着刀,不自觉压低声音,同林岱岫攀谈道,“尚栖宫里倒是养了不少猫儿,俱是域外进贡来的,品相都不差,少师大人若是喜欢,可以去瞧一瞧。”   青年人微微抬眼,笑出声,清透的眸子温温柔柔的,像漫过草野的春风。   他看着眼前人,静默良久,直直看得那人心里发慌,不自觉去按刀,林岱岫才收回目光,温和道:“养一只已足够劳心费力了。”   这时,有个玄甲卫推门而出,朝着这边儿远远喊了声,男人同林岱岫施了个礼,匆匆走过去。   *   “砰——”   瓷器被猛地砸到地上,刹那间,劈里啪啦炸开,碎片溅起,擦过江鹤声的脖颈,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父皇息怒。”   清清雅雅的声音落在御书房里,小少年跪在地上,垂首低眉,面色有些苍白,唇上几乎失了血色,身姿却挺拔:“父皇当真觉得儿臣与刺客有牵连么?”   “你没有么。”   皇帝冷冷看着他,居高临下的,他的目光有些浑浊,眸子里却翻涌着无尽的嫌恶,他紧紧咬着牙:“你想让朕死。”   江鹤声有些错愕,猛地抬头,对上皇帝冷漠的目光,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染上几分茫然:“父皇……”   “住口。”   皇帝沉声打断他:“抬上来。”   御书房的门被推开,几个太监弓着身子,抬进来个裹着白布的尸首,他们对着皇帝跪下,把尸身放好了,恭恭敬敬立在一边。   “你先前见过他。”   皇帝把白布掀开,俯身冷睨江鹤声,冷声道:“你记得吗?”   他摆了摆手,老太监呈上一枚岫玉,皇帝把那岫玉拿起来,扔在江鹤声面前:“你的玉为何会出现在这种晦气东西身上?”   江鹤声看着熟悉的岫玉,垂眸,指尖轻轻颤颤。   小太监昨日夜里跌下高楼,已经被摔得面目全非,脸上显出些乌青的斑块,浓稠的血迹自七窍而出,显出暗沉的死相,他的五官几乎已经看不清了,浑浊的碎渣沾在耳朵里,散发出淡淡的腥臭味儿。   小少年似乎有些错愕,怔了许久,皇帝看着他的模样,怒火中烧,猛地掐住他莹白的脖颈,往白布上撞,皇帝死死盯着他:“你当真认得他。”   “好。”   “好得很。”   皇帝气急反笑。   江鹤声猝不及防,被扯了个踉跄,手腕撞上桌角,小少年闷哼一声,金丝发带乍然散落,长发松松散散披下来,遮住那双瑰丽的漂亮眸子,他双手撑着白布边缘,指尖微微泛白。   他哑了半晌,压下喉中的腥甜:“儿臣认得他。”   “儿臣并无谋逆之心,父皇明鉴。”   江鹤声语气温和,照例是矝雅端方的模样。   “太子殿下。”   御书房里,久未出声的朝臣往前走了两步,对着江鹤声施了一礼,笑道:“殿下不必挣扎了,您可知他看守的高楼里藏了什么?”   江鹤声静默。   那人道:“藏了带毒的箭矢,先前刺客行刺时,用的便是那个。您指使刺客行刺,又收买这太监帮刺客藏身。若非他昨夜拼命阻挠玄甲卫办差,后又坠于高楼,惊动了楼里藏身的刺客,刺客压根儿逃不出去。”   “荒唐。”   江鹤声轻讽一笑。   那朝臣似乎料定他不认,又向皇帝呈上一纸文书:“陛下,这是方才玄甲卫在东宫发现的物证,是殿下与前朝废太子旧党互通的文书。”   小少年猛地抬头,长发散落,他看着文书,怔了一会儿,文书上赫然是自己的字迹,他有些茫然,半晌,讽笑出声:“胡言乱语。”   文书劈头盖脸砸上来,江鹤声眨了眨眼睛,恍恍惚惚间,他听见皇帝咬牙切齿的声音。   “好一个太子,好一个正统。”   皇帝拂袖:“拖下去,囚文绮台。”   *   文绮台前,火光燎燎。   炭盆里的纸钱烧得焦黑,劈里啪啦往外溅出火星子,灰白的碎屑自火光中升腾而起,又慢慢飘落而下,像一场无声的大雪。   江鹤声穿着素白襕衫,站在炭盆前,清瘦莹白的手指拈着一沓纸钱,慢慢往炭盆里放。   暖红的火光衬得小少年的脸色愈发苍白,那双眸子映着烧得旺盛的火焰,瑰丽又漂亮,像是自缥缈仙山流出的亘古传说。   “太子殿下在悼念何人?”   带笑的声音响起来,林岱岫闲闲散散走近,踏着遍地的青枫,“沙沙啦啦”的声音响起来,轻轻的,像松涛卷浪一般。   他看着炭盆里的余烬,又笑:“昨日夜里的小太监吗。”   江鹤声轻轻嗯了一声:“孤先前见过他。”   *   江鹤声见到那个小太监时,京师的雪还没有停。   宫内簌簌落了一层白。   宫外新贡的花草送进了内侍省,太子殿下正好闲来无事,亲自去给那只娇贵的小奶猫儿拿了几枝新鲜的山茶。   江鹤声撑着伞,走在漫天的大雪里,无意间,看见假山间拥簇在一起的身影,有些好奇,停下脚步。   簌簌的风雪里,小太监穿着蓝灰色衣裳,低头轻轻吻上那宫女的唇,阖着眼,虔诚得像对待天上的月亮。   江鹤声在那儿站了会儿:“你们在做什么。”   清清雅雅的声音落在雪地上,两人乍然分开,有些惊慌失措,那小太监挡在宫女面前,看见江鹤声,忙拉着她跪下:“奴见过太子殿下。”   江鹤声叫他们起来,轻轻唔了一声,问那个小太监:“你为何要对她做这等事。”   小太监答:“因为她是奴的心上人。”   太子殿下又问:“什么是心上人。”   “……”   小太监沉默了一会儿。   “每每瞧见便欢喜,一日见不着她,就想得不得了,这就是心上人。”小太监开口,声音低低的,补充道,“奴见识浅,不曾读过什么书,殿下不必在意奴的话……”   “原来如此。”   江鹤声望着簌簌的雪,轻轻颔首:“受教了。”   小少年听着他的话,想了良久,半晌,才温声笑,轻弯眉眼,喃喃道:“原来阿桥是孤的心上人。”   太子殿下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同东宫里那只软绵绵的小甜糕之间多了一丝隐秘牵连,很满意,看着那两个人,温温柔柔问:“孤明白了,你们想要什么封赏。”   小太监显然没预料到这等好事,叩首谢太子恩泽,他脸有些红,语气羞赧:“奴想去西水楼守门。”   太子有些好奇,又问:“为何。”   “西水楼的俸禄高一些,奴想趁着丹玉还在宫里,多为她攒些银子,日后置宅用,而且……”小太监说得很快,似乎已经想过许多遍了,他说着,顿住,声音轻下去,“从西水楼往东看,就是披霞殿,丹玉在披霞殿当差。”   江鹤声看着他,倏尔轻笑,颔首:“善。”   簌簌的雪粒子飘落到肩上,江鹤声想了想,他记起,京师的宅院似乎十分贵重。于是,小少年分出一枝山茶花,又取出一块岫玉,递给那小太监,温声道:“愿君早日得偿所愿。”   *   文绮台地处荒僻,周遭是稠密的青枫林。   遍地清辉。   江鹤声坐在地上,倚着参天的青枫古树,挑拣着把那时的事说给林岱岫听。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染上些茫然,“孤害死了他,是么?”   若他没有送那小太监岫玉,也没有调他去西水楼,栽赃他的人就不会借小太监做文章,说不准,他便不会坠下高楼。   林岱岫听见他的话,眉眼舒展,轻声笑笑,他微微抬眼,看天上孤悬的明月:“殿下,良善永远不是罪过。”   “尽管有些时候,它看起来愚不可及。”   他取出一小匣糕点,递给江鹤声:“那小混账给你做的,味道定然不大好,吃吗?”   小少年眨了眨眼睛,接过来:“吃。” 第70章 三月   黎春十年三月, 太子失德,触圣人怒,囚文绮台。   三月初三。   云舒霞卷, 丽日舒和,文绮台边的青枫稠密如盖, 风过林稍, 掀起青绿的波浪, 柔和的声音如月下的浪潮般,漫入窗棂,松松缓缓,起起落落。   “太子哥哥,我要掉下去啦。”   秦小猫儿悬在窗檐边,探头探脑看着高阁里参差错落的书架, 想找到她的太子哥哥, 细声细语的, 开口又喊:“太子哥哥——”   “唔。”   清清浅浅的冷香,秦小猫儿乍然被抱进去,有些猝不及防,伸手扒住漂亮哥哥的脖颈,陷在霁色襕衫里, 仰起小脑袋,瞧着江鹤声,有些好奇:“太子哥哥,我方才怎么找不着你呀。”   “因为你不乖。”   清清雅雅的声音。   “胡说。”秦小猫儿哼了一声, 奶声奶气反驳, “我可乖啦。”   江鹤声低头看这只小混账, 轻轻蹙眉, 那双瑰丽漂亮的眸子里染上些不虞:“为何又从窗子进来。”   小混账理直气壮:“因为正门有人守着呀。”   秦小猫儿挣扎两下,从漂亮哥哥怀里跑下去,跑到窗边,扒着窗檐往下瞧,伸手比划着,绵绵软软的声音带了几分雀跃:“从窗子进来很容易呢,爬上那棵树,然后跳一跳,就能跳进来啦。”   嗨呀,很容易嘛。   这种小事,自然难不倒她呀。   秦小猫儿说完,仰头看看她的漂亮哥哥,扬着小下巴,颇有几分得意的小模样,眸光晶亮晶亮的。   小少年站在书架边,霁色长衣曳地,长发松散,金丝发带垂坠而下,太子殿下安安静静注视着她,眉眼轻弯,温声笑,似乎拿这小无赖实在没法子:“阿桥,日后不可如此。”   秦小猫儿轻轻噫了一声,又望望窗外参天的青枫古树,有些舍不得,扯了扯江鹤声的袖摆:“为何呀。”   这小无赖似乎觉得从窗子跳进来是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是伟大的功绩,没听见她的漂亮哥哥夸她,还有些委屈,试图同江鹤声讲道理:“真的很容易呀。”   江鹤声牵着小姑娘在长桌边坐下,清瘦莹白的指节拈起竹卷,太子殿下偏头,看着这小无赖,拿竹简轻轻掀起秦晚妆乌黑的长发,敲敲小姑娘瓷白的小脸儿。   竹简带着清清冷冷的凉意,同漂亮哥哥的指尖一样温凉。   秦小猫儿不明所以,轻轻噫了一声,扭过小脑袋,睁着眼睛瞧着江鹤声,又撞上那双恍若藏了稀疏晨星的漂亮眸子,小猫儿心里漏了一拍,耳尖一颤一颤的,忍不住伸出手,又想去挠一挠。   “阿桥。”太子殿下把这小混账的手抓住了,声音清清润润的,“倘若你再敢翻窗进来,少师大人罚下的抄书便由你自己抄。”   !!!   秦小猫儿蹭地一下站起来,大惊失色,她看着她的漂亮哥哥,磕磕绊绊道:“不、不可以呀。”   林哥哥罚抄书很不讲道理呢。   林哥哥本来就是十分不讲道理的大人呐,半点没有三元榜首应有的模样,他罚抄书的时候,都是随便抽一本书,随手翻,翻到哪篇就让她抄哪篇,根本不管她认不认得那些字呢。   秦小猫儿十分委屈,同她的林哥哥抱怨,林晴山那只混账大王八竟然还笑,慢悠悠说“那有什么法子,上天让你抄这篇”。   气死啦。   秦小猫儿扯扯江鹤声的袖摆,巴巴瞧着她的漂亮哥哥,有些不开心,小无赖势不得已被迫低头:“那、那我便不翻窗,我很乖的呀,太子哥哥,你不要不帮我抄书。”   “嗯。”   江鹤声眉眼轻弯,冰冰凉凉的指尖触上小姑娘的眸子,哄她:“阿桥很乖。”   秦小猫儿先前还在难过,她会爬树还会翻窗,这样了不起,漂亮哥哥非但不夸她,还不许她再做这些事,小猫儿很委屈,现下江鹤声一哄,先前的失落一荡而空,整个人又悄悄开心起来。   哎呀,她、她自然很乖的呀。   *   青枫稠密,招摇如盖。   “当啷——”   青梅从小猫儿手中溜出去,调到白瓷盘里,发出清脆的响音。   秦小猫儿坐在长桌边缘,抱着个乌陶罐,低着小脑袋,打了个小哈欠。   她有些无聊,捡起瓷盘里的青梅,轻轻咬了一口,尖尖的小牙咬上青绿的果子,酸涩的汁水在唇齿间炸开,小猫儿眼泪汪汪,手里的青梅又咕噜噜滚到瓷盘里。   酸死啦。   太子虽囚于文绮台,然而他一日是太子,内侍省就万不敢怠慢,故而即便进贡来的青梅珍贵,也往文绮台送了许多,尽管被某只小无赖啃了不少,楼内的青梅还堆了一箩。   文绮台里,某只小糯米团子啃了酸的青梅,不开心,“吧唧”一下,整只瘫在长桌上,双手伸开,贴着冰冰凉凉的梨木,竹简压在手下,她把竹简拨开,翻个身子,滚到她的漂亮哥哥面前:“好酸呀,太子哥哥。”   “嗯。”   江鹤声拈着狼毫的手顿住,他看了眼长桌上的小无赖,温声笑笑,习惯性把她拨开的竹简拿回来,继续写,声音清清润润的:“你吃过许多,也该知道现下的青梅是酸的了,为何还要吃。”   秦小猫儿又把竹简抽出来,声音绵绵软软的:“只有青梅可以吃呀,太子哥哥,自打你进了这里,我都吃不上酥酪汤团儿了呢。”   江鹤声怔了怔,眉眼轻弯,笑笑:“孤下次遣人送些来。”   “昂——”   秦小猫儿又翻,滚到她的漂亮哥哥面前,对上小少年清清浅浅的眸子,乖乖巧巧瞧了一会儿,倏尔抬起小脑袋,柔软的唇瓣贴上小少年的眉眼,轻轻啄了啄。   软乎乎的触感碰上眉眼,像绵白糖,甜丝丝的,江鹤声五指微微收拢,看着小无赖,轻声道:“阿桥,我在为你抄书。”   小无赖自觉干了坏事,滚呐滚,“吧唧”一下掉到地上,她懒得爬起来,就在地上躺着,看文绮台楼顶的苍茫浩瀚的精雕,小猫儿耳尖红红的,悄悄开心。 第71章 雨幕   青枫簌簌, 亭亭如盖。   昼光透过稠密交织的青叶,洒在文绮台前,黄雀儿立于窗檐上, 淅淅沥沥的水声流出。   小少年跪坐在冷泉边,清瘦莹白的手里拿着一颗青梅, 低头细细淘洗, 长发被金丝发带挽着, 垂坠而下,半遮住他的漂亮眸子。   他将青梅洗净了,下意识往身边的乌陶罐里放,忽而手里一空。   “嗷——”   某只小无赖突然出现,低下小脑袋,一口把洗净的青梅叼走。   显然, 小无赖并没有什么消灭罪证的意思, 把青梅叼走之后, 尖尖的小牙咬着酸甜的梅子,小无赖拍拍身上的灰,又心安理得地在漂亮哥哥身边坐下来,没骨头一样,懒懒倒在江鹤声身上, 双手捧着那颗青梅,低着头慢慢啃,专心致志的。   江鹤声便也纵着她,温声笑笑, 低着头继续洗青梅。   小甜糕软乎乎的, 啃着她的梅子, 时而悄悄凑过来, 瞧瞧漂亮哥哥手里的梅子生得好不好看,若是好看便咬过来,不好看便把小脑袋伸回去。   “太子哥哥。”   秦小猫儿的声音温温软软的:“我要喝甜的青梅酒呀,很甜很甜那一种。”   “嗯。”   江鹤声应下。   自打江鹤声从雪地里把这只小奶猫儿捡回来,历来高坐云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像是忽然走下人间一样,自然而然学会了些稀奇古怪的事,诸如刺绣、点香、梳发、仿字迹,还有制糕酿酒。   如冰如玉的指尖浸在冷泉里,小少年把箩里的青梅都洗净了,悉数放在乌陶罐里,又添了沙糖和清酒,秦小猫儿有些好奇,咬着酸甜的青梅,小脑袋探过来往罐里望望,黑漆漆一片。   哎呀,瞧不清。   秦小猫儿想往前挪一挪,忽而一个不稳,整个人往边上倒,小无赖胆子只有丁点儿大,下意识阖上眼,却跌入漂亮哥哥怀里,浓烈的冷茶香萦绕,她眨了眨眼,瞧着她的漂亮哥哥,眉眼弯弯。   “胡闹。”   江鹤声揽着她,这软乎乎的小甜糕又得寸进尺,没骨头一样往江鹤声怀里倒,太子殿下没法子,只好任由她去。   她才没有胡闹呢,她很乖的呀。   秦小猫儿有些不服气,从漂亮哥哥怀里爬起来,想要同他讲道理,她端端正正站直了,低下小脑袋,看着跪坐在泉边的漂亮哥哥,正想开口,却撞上那双清清浅浅的漂亮眸子。   江鹤声看着乱闹腾的小姑娘,有些不明所以,抬头注视着她,眸光温温柔柔的,像是藏了数不清的潋滟春光。   “扑通——”   秦小猫儿听见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声,尖尖的小牙还咬着青梅,酸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流淌,秦小猫儿把汁水咽下去,耳尖泛红,一抖一抖的。   不行,太子哥哥生得太好看了。   她、她都舍不得反驳他了。   秦小猫儿轻轻唔了一声,又跪坐下来,仰着小脑袋,往漂亮哥哥身边蹭了蹭,伸出双手环着江鹤声的脖颈,她咬着青梅,温温软软的小脸儿凑近她的漂亮哥哥。   软乎乎的小手碰上金丝发带,她有些好奇,用小指轻轻一勾,发带解开,松松散散飘落到泉水里。   乌黑长发如瀑,披落而下,江鹤声指尖微微泛白,青梅贴着唇角,有些温凉,青绿色的果子这一面还很完好,柔滑的青皮上沾着清透水珠。   江鹤声撞上小猫儿晶亮晶亮的眸子,有些无奈,垂眸咬了一口青梅,酸酸甜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流淌。   小少年敛眉,压住心里纷繁的思绪,把小猫儿拉开,退而求其次,道:“若有旁人在,不可再做这等事。”   “昂——”   秦小猫儿点点头,她看见漂亮哥哥吃了青梅,十分开心,想也没想就应下,低头又咬了口,青梅上露出浅浅一排小牙印。   嗨呀,太子哥哥生得这样好看,自然说什么都是对的呀。   青枫树下。   陶罐放入地底,细腻的沙土一抔一抔盖上去,将陶罐彻底封住。   小脏猫儿被抓到泉水边,乖乖巧巧坐着,却一直扭着小脑袋,侧着身子,看青枫树下的小土丘。   江鹤声冰冰凉凉的指节如冷玉般,触上小姑娘的手,太子殿下垂首,眸光细致认真,他帮秦晚妆把手上的沙土都清洗干净了,才把这只胡乱闹腾的小猫儿放开。   秦小猫儿失了钳制,又蹦蹦跳跳跑到青枫树下,她俯身,低下头,拨拨松软的土,声音绵绵软软的,尾音拉长,似乎带着无尽的期待:“太子哥哥,我何时才能喝青梅酒呀。”   秦晚妆歪了歪小脑袋,看着江鹤声,巴巴道:“明日可以么。”   太子殿下跪坐在冷泉边,清瘦瓷白的指节浸在水里,他听见秦晚妆的话,怔住,倏尔笑出声,偏头看着软绵绵的小姑娘,眉眼轻弯。   “等七月。”   清清雅雅的声音落在青枫树下。   青枫如盖。   天地亘古绵长。   *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青叶上,劈里啪啦溅入窗棱。   丝丝寒气顺着窗蔓延而入,渗入骨骼,像是密密麻麻的虫蚁钻入骨缝,不间断地噬咬。   自打去年冬日开始,这种细微连绵的疼痛就一直攀附在江鹤声身上,他习惯了,并不大在意,只依着太医的嘱托喝些汤药。   太子殿下坐在榻边,单手执着书卷,垂首,清莹白净的指尖温凉如玉,轻轻拈着页尾,翻过一页。   榻上的小猫儿听见风雨之声,似乎睡不安稳,翻了个身,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只。   江鹤声放下书卷,轻轻顺了顺小猫儿的后背。   熟悉的冷茶香萦绕,秦晚妆整个人舒缓下来,躺在软榻上,四肢自然伸张开,她小口小口呼吸,长睫一颤一颤的,小姑娘睡着时失了往常张牙舞爪的模样,乖乖巧巧的,愈发像只露出软白肚皮的小奶猫儿。   文绮台外。   雨疏风急,稠密青枫哗啦作响。   “咣当——”   木窗被猛风一吹,磕上窗檐,发出剧烈的轰响声。   江鹤声微微蹙眉,唯恐惊醒了榻上的小姑娘,起身,帮秦晚妆掖好锦被,走到窗边想把窗子掩上。   微凉雨丝打在小少年苍白的脸上,他低头,清瘦瓷白的指节收拢,握成拳抵在唇边,微弱的咳嗽声接连不断响起来,江鹤声怕吵醒那只娇贵的小甜糕,掩了窗,阖上门走出去。   方才把门闭上,楼角的悬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湿漉漉的雨水滴在木阶上,江鹤声微掀眼帘,看见个头戴帷帽的年轻姑娘。   她手里抱着几卷竹简,大抵是跑得太快,这会儿扶着檀木书架,俯身低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素白的帷布被雨水打湿,贴在她的脖颈上,显得有些狼狈。   “施姑娘。”   江鹤声瞧着她,微讶,嗓音清清润润的:“为何赶着这时候过来。”   施青青听见太子的话,抬起头,斟酌了两番,道:“今日翻阅医术,偶有所感,故而敢随少师大人进宫。殿下……殿下可听说过线蛊,线蛊种入血脉,起初毁人心智,待中蛊者心性全无,便可纵人成偶。”   “哗啦啦——”   青枫招摇,枝叶在雨里乱甩。   “有所耳闻。”   江鹤声垂眸,不知想起什么,倏尔温声笑笑。   施青青又道:“殿下先前意识昏沉,记忆混淆,咯血,大多是因着线蛊的缘故,只是,线蛊生于海外诸岛,在济朝并不多见。”   她看着江鹤声,有些疑惑:“宫中为何会出现线蛊,这种阴邪的东西,早该在济朝绝迹了才是,殿下知道是何人害您吗?”   “嗯?”   江鹤声听着她的话,怔怔望文绮台外簌簌的风雨,那双漂亮的眸子染上少许茫然。   丝丝寒意自下而上渗入骨骼。   半晌,他回过神,又笑,眉眼轻弯,却没应施青青的话,只是取出银丝锦帕递给她。   “此事不必告知阿桥。”   小少年的声音清清雅雅,对着女郎中轻轻颔首:“多谢姑娘。”   “这是小姐吩咐的,奴自当尽心。”施青青开口,她正要说治病的法子,只见太子俯身捡拾起素白的纸伞,行姿疏淡,走下悬梯出了文绮台。   文绮台外,尚下着瓢泼大雨。   *   绵长的宫道上,雨水溅起,打湿了霁色长衣。   太子殿下撑着素白纸伞,走在朱墙边,梨枝探出宫墙,梨花簇簇拥在枝上,如白玉般精致,被雨打得歪斜了,簌簌飘到纸伞上。   “太子殿下。”寒刀出鞘,挡在江鹤声面前,玄甲卫冷声提醒,“陛下有旨,未得陛下口谕,您不得出文绮台。”   太子温声笑,莹白的手清瘦修长,漫不经心拂开寒刀,他看着眼前着铁甲的侍卫,轻轻颔首,又往前走:“孤知道。”   玄甲卫不敢真对他下手,紧紧跟在他身边,威胁:“殿下,您究竟想做什么,现下退回去,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江鹤声怔住,他微抬伞沿,望着接天的雨幕,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好像有什么在渐渐熄灭,他看着玄甲卫,眉眼轻弯,温温柔柔道:“孤想见贵妃娘娘。” 第72章 出征   “为何?”   玄甲卫皱眉, 问。   为何——   江鹤声偏头看着他,轻声笑笑,漂亮的眸子里好像藏了稀疏晨星, 比琉璃还要瑰丽清透。   其实他也不知道。   太子殿下撑着伞,站在接天的雨幕里,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眉眼轻弯, 清清雅雅笑出声,笑着笑着却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神情,五指微微收拢,指甲嵌入皮肉,猩红的血气洇出来。   蛰疼的感觉让他有些愣神,江鹤声垂眸, 怔怔看着血珠顺指尖滑落, 顺着梨木伞柄, 慢慢往下流。   “滴答——”   细微的声响,血珠溅到水洼里,开出小小的水花儿。   半晌,他回过神,抬起头, 看着错愕的玄甲卫,乌黑碎发遮住眸子:“吓到你了?”   “殿下……”玄甲卫咽了口唾沫,有些惶恐,“请您回文绮台, 卑职为您传太医。”   “嗯?”   江鹤声看着他, 尾音扬高, 带着点清亮的少年意气, 他把素白纸伞递给玄甲卫,又笑,温温柔柔的:“不必。”   “雨正瓢泼,莫着凉。”   太子殿下松开伞,漫不经心走在宫道上,豆大的雨点在道上炸开,他抬头,温凉的雨丝打在脸上,他望着远处烟雾朦胧中矗立的披霞殿,有些出神。   他其实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何这么想见贵妃。   大抵是因为贵妃娘娘自幼抚养他长大,待他过分温柔,以至于知道贵妃娘娘想借线蛊杀了自己的时候,心里竟生不出什么愤怒,有的只是茫然。   身后,大雨正滂沱。   *   “殿下。”   风雨正盛,披霞殿外游走的宫人并不多,有个宫女看见太子浑身湿透的模样,心下一惊,连忙下拜施礼,毕恭毕敬呈上伞,又想去同贵妃娘娘禀告。   “你想去做什么?”   江鹤声并没有接伞,拦住她,语气斯斯文文的。   “回殿下,奴想去通传贵妃娘娘,若是让娘娘知道您冒雨而来,定然会心疼。”宫女道。   太子未入东宫之前,一直住在披霞殿,披霞殿里的宫人们都知道贵妃娘娘视太子殿下如亲子。   尽管六皇子出生后,他们关系疏淡了些,但贵妃娘娘若遇见什么有趣儿的,还是会往东宫送一些,太子得空也会来陪娘娘。   贵妃娘娘仁爱,太子殿下恭谨。   整个皇宫的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宫女撑开伞,想帮江鹤声掩雨:“殿下若是着了凉,娘娘定然不悦。”   江鹤声立于庭中,温声笑:“是么。”   “自然。”   宫人点头。   “嗯。”   江鹤声轻轻应了一声,接过伞,声音带了点沙哑,轻声道:“退下罢,不必通传,孤亲自去找贵妃娘娘。”   雨打芭蕉,艳红的芍药拥簇在一起,透过重重叠叠的花枝,江鹤声瞧见窗檐边的贵妃。   她生得秾醴漂亮,那双眸子照旧带着万种的温情,她倚着圣人,难得露出些温柔小意的女儿家媚态,又去看书桌边正在读书的六皇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六皇子低头恼怒,圣人却抚掌而笑。   江鹤声撑伞站在花枝后,眨了眨眼,鸦睫轻轻颤颤,他以为自己会羞恼、会不甘、会上去质问,但真的见到了贵妃,他却发觉自己并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心里空空荡荡的。   风雨招摇,他静默了会儿,落了满身的清寒。   他只是有些好奇。   自打他出生起,为何总在被抛弃。   *   暴雨如注,打在青枫叶上。   隔着窗子,外面哗啦哗啦的雨声被削减了,轻轻缓缓,温温柔柔,像松涛浪卷。   “唔。”   秦小猫儿一觉睡醒,却找不着她的漂亮哥哥,有些不开心,跳下软榻,吧嗒吧嗒往外跑,一开门,就看见长桌边执着书卷的青年人。   青年人半坐在长桌上,懒懒翻了几页书,绛红长袍曳地,他似乎找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百无聊赖的,屈指轻轻叩击桌案。   一下一下,落在秦小猫儿心头。   秦晚妆僵住,悄悄往里退。   “怕什么。”   带笑的声音,斯斯文文的。   林岱岫偏头,微微扫了小混账一眼,轻声笑:“我又不罚你。”   “你会罚我抄书的呀。”   秦小猫儿细声细气的。   林岱岫眉眼舒展,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话,又笑:“你抄的?”   “即便、即便不是我抄的又能如何,我都交给你啦。”秦小猫儿振振有词,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她蹦蹦跳跳的,跑到林岱岫身边,也学着他的模样,坐到长桌上,小腿一晃一晃的 ,仰着小脑袋:“林哥哥,我已经足够尊师重道啦,上哪儿找我这样乖巧的小姑娘呀。”   林岱岫又笑:“是了,姑娘最乖巧,乖巧到半夜偷偷溜出家,乖巧到偷符玉进宫,悄悄和你的太子哥哥私会,是不是?”   秦小猫儿觉得林哥哥说的话很不严谨,轻轻哼了一声:“这便是私会了么?我是光明正大来找太子哥哥的呢,我并没有瞒着你呀。”   林岱岫看着这小混账理直气壮的模样,气笑了,拿扇骨轻轻敲了敲这小混账的额头,不知想到什么,声音微凉,问:“你当真如此欢喜江鹤声么?”   “自然呀。”秦小猫儿觉得林哥哥问了个很多余的问题,但还是乖乖巧巧回答,眸光晶亮晶亮的,“我自然很欢喜太子哥哥的呀,太子哥哥这样温柔,生得又好看,是天底下顶顶好的人呢。”   林岱岫轻拈指尖,低头看着小混账,不说话。   悬梯下。   霁色长衣湿透了,往下滴着水,江鹤声拿着长绒方巾,细细把长发一点点擦干,听见小猫儿绵绵软软的声音,怔了一会儿,指尖轻颤。   *   黎春十年六月,凉川压境,连破三城,群臣惊哗,越七月,圣人指太子监军,以正士气。   “为何呀。”   秦小猫儿坐在软榻上,直直看着窗边执卷的少年人,很不开心,小嘴一瘪,慢吞吞转了个身,把自己埋在软被里,闷闷道:“圣人的皇子有许多呀,为何一定要太子哥哥去呀。”   “而且他还关了太子哥哥许久许久。”   秦晚妆愤愤不平,从软被里探出小脑袋,巴巴看着江鹤声,声音绵绵软软的,有些委屈:“太子哥哥。”   江鹤声眉眼舒展,掩了窗,走过来坐在榻边,拈了块儿酥酪喂给秦小猫儿,轻轻揉揉她的长发:“只消几个月,孤便能回来了。”   小猫儿咬着酥酪,甜滋滋的味道在唇齿间流连,她哼了一声,还是不开心,她从软被里爬出来,懒懒靠在她的漂亮哥哥身上,嘴里还咬着梅花酥酪,含糊不清的:“哼,那也很久呀。”   “阿桥,总要有人去。”   温温凉凉的指尖触上小姑娘的眉眼,轻轻抚平了,江鹤声揽着小姑娘,温声哄着她:“待孤回京……”   “昂——”   秦晚妆仰起小脑袋,软乎乎的小糯米团子扒在她的漂亮哥哥身上:“我可以有数不清的酥酪吃吗?”   江鹤声哑然,轻笑出声,颔首:“善。”   他其实想说,待他回来,便去向父皇请旨,等阿桥及笄后,便准允他娶阿桥为妻。   但话滚在舌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江鹤声微哂,又想着,时局仓促,待他回京将一切都安顿好了,再备些阿桥喜欢的山茶甜糕,细细哄一哄这娇贵的小家伙儿,再告知她,才不算失礼。   *   江鹤声走的时候,秦小猫儿就站在高高的市楼上,人流拥挤,她看不大真切江鹤声的模样,只记得她的漂亮哥哥还是如往常一般。   长发,金丝绸带,满满的清贵气。   红衣招摇,衬得面容愈发秾醴端艳,漂亮的眸子里有星子在闪,他单手握着缰绳,望着京师外宽广绵延的山脉,温温柔柔的,显出些少年意气。   姑娘们的帕子接连不断往下扔,都被天一挡住了。   熙熙攘攘的声音响在耳边,多是赞颂太子殿下端方清雅、举世无双,男儿们说愿登科,为圣人和太子尽忠,姑娘们说马背上的少年是她们梦中的情郎,愿对镜梳妆,待君凯旋。   秦小猫儿听着,忍不住开口,声音温温软软的:“那是我的漂亮哥哥呀。”   周遭静了一会儿,又响起窸窸窣窣的笑声,秦小猫儿有些不开心,正要开口同这些人讲道理,却察觉市楼上倏尔寂静下来。   太子回头,注视着熙攘人流中懵懵懂懂的小甜糕,眉眼轻弯,倏尔笑出声,温温柔柔的眸子里好像藏了潋滟春水,他唇角微张,无声说了几个字。   “殿下说了什么?”   周围有人好奇。   “漂亮哥哥说。”秦小猫儿下意识接话儿,她的声音软乎乎的,尾音绵长,“他说,阿桥,等孤回来。”   就请旨娶你。   小少年在心里默默补充他斟酌良久却不敢说出口的话,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实在懦弱,微哂,他抬眼,望着连绵不绝的远山,轻雾苍茫。   太子殿下想,终有一日,他要昭告天下。   江鹤声想娶阿桥。   朝思暮想,辗转难眠。   那是黎春十年夏,一切都刚刚好。   漂亮的少年红衣清贵,走马出征。   他读了十多年的“为生民立命”,甘愿同将士一道死守国门,他不愿再仰赖君父外族的恩赏,他想自己去挣些功绩,拿来守护东宫众人,守护他的小小姑娘。   他等着那一天,并且深深相信那一天终会到来。   在雪落满山,天光大亮的时候。 第73章 雾凇   雾凇沆荡, 天地清白。   古槐上一片霜色,软绵绵的小猫儿躺在枯白的枝干上,小小一只, 两手交叠乖乖巧巧搁在小肚子上,仰头望苍茫的天色, 从远处瞧, 就像一只扒在树上的白糯米团子。   只是那小糯米团子蔫儿巴巴的, 全身上下都裹着颓丧,好像马上就要化了一样。   “林哥哥。”   秦小猫儿很不开心,挠了挠树枝,声音湿漉漉的,带了点湿润的潮意,闷闷道:“你当真不许我出门么, 我很乖的呀, 我不会出去做坏事的。”   “嗯。”   树枝一晃, 上面积攒的白雪便簌簌落下来,洒在林岱岫肩头,林岱岫也不在意,倚着树坐着,轻轻翻过一页纸, 头也不曾抬,只道:“不许。”   “为什么呀?”   秦晚妆很难过,她慢吞吞翻了个身,耷拉下小脑袋, 抓了一把雪砸下去, 被林岱岫拿书卷挡住了。   “哼——”   秦小猫儿气得又躺回去, 轻轻哼了一声, 她觉得林哥哥是个十分不懂事的大人。   她很乖的呀,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乖的小姑娘了,她先前偷偷溜去边关找太子哥哥,连太子哥哥身边的人都说她漂亮乖巧呢,既然她这样乖巧,让她出门有什么妨碍?   小猫儿耳尖动动,巴巴等了许久,也等不来她的林哥哥理一理她,有些委屈:“林哥哥,天底下有哪个小姑娘成日被拘在家里呀,便是十七公主,也常能去旁的宫里串门儿呢。”   “林府这样小,你总是不许我出去,我要生霉了呀。”秦小猫儿在树上滚了滚,耷着小脑袋,可怜巴巴的,“我很难过呢,林哥哥,我若是难过就吃不下饭,我若是吃不下饭,我就要饿死了呀。”   “你忍心让你的小妹妹饿死么。”她想了想,又道,“林哥哥,你再不放我出去,我就要死掉啦。”   温温软软的嗓音,尾音拉得很长,虽然说话的小混账并不高兴,但她的声音却总是甜腻腻的,像昼光下的绵白糖。   林岱岫放下书,抬头细细端详着树上的小混账,他想瞧瞧生了霉的小糯米团子是什么模样,也想听听这“快要饿死”的小混账还能说出什么话,温温柔柔地,颔首:“继续。”   小混账哼了一声,喋喋不休:“我若是死掉了,你就要永永远远失去我啦,虽说你肯定不在意,但你不要瞧不起我,我也是有很大的本领的,我若死了,做鬼也要爬到你床头吓你,让你日日睡不安生……”   林岱岫听着她的话,眉目舒展,颔首:“好孩子,你自然有很大的本事,我怕死了。”   少师大人得空,觉得自己也该教一教小孩子,难得愿意同小姑娘温声细语讲些道理:“你且想一想,太子殿下让你乖乖待在京师等她回来,你却偷偷藏进粮草堆随军去边关,置自己于危难之间,你错了吗?”   秦小猫儿认错态度十分良好,重重点头:“我错了呀。”   林岱岫难得觉得这小混账乖巧,轻笑了声,指尖轻旋扇骨,闲闲散散的,问:“那你还想出门去边关吗?”   “要去的。”   秦晚妆飞速答,眸光晶亮晶亮的,带着点雀跃:“林哥哥,你是不是准允啦。”   修长清瘦的手滞了一会儿,白玉骨扇掉到雪地上,林岱岫又笑,斯斯文文的:“不准。”   “江鹤声不日便可还朝,你在京师乖乖等着。”   话音刚落,发了霉的小糯米团子又蔫儿了吧唧的,在粗枝上无力滚了滚。   “吧嗒——”   小姑娘猝不及防,身下一空,直直往下落。   刹那间,林岱岫扔了白玉骨扇把这祖宗接住了,秦小猫儿落入清清冷冷的怀抱里,仰头看看林岱岫,还是很不开心,尖尖的小牙咬在林岱岫指尖上,轻轻的,只留下个浅浅的牙印儿。   秦晚妆声音闷闷的,嘟囔道:“林哥哥,我不理你了。”   林岱岫气笑了,他把这只小没良心的拎出去,小猫儿却没骨头一样,直直往后摊倒在雪地上,摊成一张软白的糯米饼。   垂头丧气的小模样。   “主子。”   沙哑的声音。   相白匆匆走进院门,看见地上摊倒的糯米饼,迟疑了一晌:“小姐这是……”   “我不会起来的。”   秦小猫儿很有骨气,奶声奶气的嗓音里杂了点愤愤不平:“我才不会起来呢,既然林哥哥不心疼我,那、那就让我死掉好了。”   “随她去。”   林岱岫漫不经心开口,他百无聊赖,又捡拾起玉骨扇转着玩儿,微掀眼帘:“何事。”   相白禀告:“太子还朝,现停在西郊行宫。”   “贵妃娘娘怜惜太子劳苦,宴邀众臣为殿下接风。”相白呈上请帖,“这是宫中送出的帖子。”   “为何这样仓促。”   林岱岫有些讶异,接过帖子,微微扫了一眼,垂眸,指尖轻拈,细雪被揉碎了,簌簌往下落。他下意识去瞧雪地上的小姑娘,却对上秦晚妆晶亮晶亮的眸光。   小猫儿不知从何处找来个小酒坛,抱在怀里,她端端正正站着,仰着小脑袋,似乎尽力做出乖巧听话的模样,软乎乎的小手扯了扯绛红长衣,小猫儿娇声娇气的:“走吧。”   林岱岫半点儿不着急,细细端详着这只没骨气的小家伙儿,哄她:“好孩子,你不是不理我了?”   “胡说。”   秦晚妆哼哼唧唧的,抱着小酒坛,扯扯林岱岫的袖摆,吧嗒吧嗒就想往外跑,软软的声音甜滋滋的:“我并没有说过呢,林哥哥,你不要污蔑我,快走呀。”   *   黎春十年夏,太子携军北上,还七城,凉川贼寇退至西照城以北,奉国书乞降。   太子功高,贤名传于天下。   腊月,太子还朝,群臣皆盼,百姓箪食壶浆,夹道而迎。   西郊行宫。   人群熙攘,曲水流觞。   琉璃盏相撞,哗啦啦的清亮倒酒声,舒缓的琴音,交谈声喧闹,时不时伴着开怀大笑,行宫内,一派和乐安平。   “先前只闻太子殿下茹古涵今,君子清雅,却不曾想到,殿下于行军亦有如此造诣。”老者拄着拐,走在素白的雪地里,眉梢带喜,“快哉,太子有超世之才,有此储君,是我朝大幸啊。”   林岱岫跟在老者身边,落后半步,漫不经心走着,听见老者的话,他微微抬眼望了望远处朦胧的山色,眸光有些凉薄,垂眸,莫名笑笑:“只怕彩云易散。”   “这……”   老者微微皱眉,迟疑了一会儿,有些不虞,轻斥:“晴山,何必说这等丧气话,安有人敢谋害储君?”   “朝堂清明,自然无人敢谋害正统。”   林岱岫轻声笑,眉目温顺,垂首作揖:“晚辈失言。”   老者这才满意了,他望了眼熙攘的人群,道:“现下民间皆传,殿下冰魂雪魄,天人之姿,是神仙转世,边关诸城感念恩德,还为殿下立了庙宇,足见民心所归,唔,戚家为何来了这么多人?”   说着,他又自问自答:“是了,贵妃娘娘也到了,戚家人应该都是贵妃娘娘带来的。”   老者捋着长髯,感叹道:“贵妃娘娘果真疼爱太子殿下。”   林岱岫笑着,却没应话,他懒懒掀起眼皮子,瞧了眼熙攘的人流,眉目有些疏冷,语气却温温柔柔的:“人多最宜生事。”   *   贵妃娘娘设宴为太子殿下接风,来的都是朝中重臣,带家眷的并不多,秦小猫儿算是独一份儿。   小混账天□□自由,跑到哪儿都能去打个滚儿。   林岱岫素来不喜对这只小家伙儿多加管束,刚进行宫就把她给放养了,只让相白在暗处跟着。   秦晚妆为了见她的漂亮哥哥,特意换了身水绿襕裙,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银丝步摇上系了青蓝翠羽。   小猫儿蹦蹦跳跳往前走,翠羽便一晃一晃的,悬着的白玉珠碰撞,发出清清泠泠的脆响,她眉眼弯弯,露出甜甜的酒窝儿,愈发像个小神仙。   “你是哪家的小姑娘?”   十七见着秦晚妆,有些稀奇,她常年随军打仗,头一回看见软乎乎的小漂亮,不禁心生欢喜,笑着,放缓声音:“你同家中长辈走丢了?”   “不曾呀。”秦小猫儿乖乖巧巧回答,“我在找太子哥哥呢,你知道太子哥哥在何处吗?”   十七心里一凉,她跟着太子殿下打了几个月的凉川,途中每到一个城池,借机来攀附太子殿下的姑娘们数不胜数,太子却连瞧都懒得瞧一眼,她看着小漂亮,有些不忍心:“太子殿下尊贵,又素来无情……”   话音未落,清清雅雅是声音落在雪地上。   太子殿下穿了缃金长袍,英英玉立,他站在雪松下,踏着银白的碎雪走过来,温温柔柔的,带着笑:“阿桥。”   “昂——”   秦小猫儿的眸子忽而亮起来,水盈盈的漂亮眸子里好像藏了浩荡春风,她的眉眼弯如月牙儿,仰着小脑袋,伸出双手,等着她的太子哥哥来抱她。   江鹤声揉揉小姑娘的长发,把她抱起来,问:“阿桥为何会在这儿。”   “因为我想你了呀。”   “太子哥哥,我很想你呢。”   软酥酥的声音,甜滋滋的,像化了的糖霜。   秦小猫儿缩在清清冷冷的茶香里,伸手环着少年人的脖子。   她想到了什么,轻轻唔了一声,有些不开心,探出小脑袋,嗷呜一口咬上莹白的脖颈,咬完,看着漂亮哥哥脖颈上浅浅的小牙印,扬起小下巴,显出些得意的小模样。   “太子哥哥,你回来都不曾告诉我呢,这样很不好,不可以再这样啦。”   尖尖的小牙触上温凉的肌肤,浅浅的,并不疼,但还是让太子殿下怔了许久。   雪簌簌落下来,江鹤声指尖轻轻泛白,有些受不住这只胡乱闹腾的小混账,轻声哄她:“再不敢了。” 第74章 封道   天上落了簌簌的雪。   太子殿下临窗站着, 缃金长袍曳地,他取了绒长方巾,透过窗望了眼行宫素白的大雪, 伸手把窗子掩了,又吩咐人进来, 多添些银炭。   行宫里的婢女推门走进来, 低着头, 跪坐在角落,恭恭敬敬望炭盆里加炭,却听见宫里响起个软酥酥的声音。   “为何要关窗呀。”   那人似乎不大高兴,轻轻哼了一声,又说:“我都望不着院子里的雪啦。”   婢女心里讶异。   竟有人敢用这种语气质问太子殿下、未来储君。   “砰——”   银炭撞上铜器,发出清脆的响音   她失了神, 一个不慎, 竟将银炭直直丢尽炭盆里, 婢女脸色煞白,心里生出阵阵惶恐,手脚发软,下意识抬头去望太子。   却见着了她从未见过的景象。   民间传言,太子殿下高坐云端, 纤尘不染,由秋水化神、白玉作骨,蒙上天厚爱,是天下第一等尊贵, 天下第一等温儒清雅。   然而此时, 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坐在软榻边, 像神仙走下云端一样, 染了些朦胧的烟火气。   他拿着方巾,垂首低眉,细细帮小姑娘擦着湿漉漉的长发,眸光清和,温声哄着她:“雪天清寒,你湿着头发吹风,怕是要着凉。”   “好孩子,乖一些。”   太子殿下说着,又拿绒巾把小姑娘的长发一点一点擦干,动作轻缓,认真又细致。   那小心翼翼的姿态,像是在呵护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婢女有些恍惚。   都说天家无情,行事皆为逐利,但她瞧储君温温柔柔的模样,分明对那小姑娘疼爱进了骨子里。   “吧嗒——”   白玉笄掉到地上,发出细微的响音。   江鹤声乌黑的长发乍然散开,半遮住他绮丽漂亮的眸子,他看着小混账,也没什么法子,轻声唤:“阿桥。”   秦小猫儿眨眨眼睛,收回胡乱晃荡的手,娇声娇气的,试图推卸责任:“太子哥哥,你插得太松啦。”   “我、我来帮你。”   小混账跳下软榻,弯着身子把地上的白玉笄捡起来。   她捡完,又端端正正起身站好了,张开双手,仰起小脑袋,对上江鹤声清清浅浅的漂亮眸子,乖乖巧巧的,等着她的漂亮哥哥把她抱起来。   小猫儿是只懒惰的小猫儿,能让人抱,绝不自己往上爬。   江鹤声也如她想的那般,顺着小姑娘的心意把她抱起来,纵着她在自己怀里胡乱扑腾,只想着把秦晚妆的长发赶紧擦干了,免得着凉。   小混账瞧着乖乖巧巧的,其实很不听话。   先前,她见着行宫飘了雪,牵着江鹤声在石子小道上绕了几圈儿,等到雪水把白白净净的小猫儿打湿了,太子殿下没法子,拿酥酪哄她,才把这只小混账哄进屋子。   清清冷冷的白茶香萦绕,小猫儿趴在她的漂亮哥哥肩头,认真地帮他插着白玉笄。   太子殿下的长发乌黑顺滑,小猫儿抓了几下抓不住,轻轻噫了一声,爬起来,挣扎着想跑到太子哥哥身后去,却被江鹤声拘住了。   “唔。”   秦小猫儿有些不开心,抓着白玉笄,挣扎了两下挣扎不开,又开始哼唧,然而江鹤声却不理她。   小猫儿耷拉着小脑袋,叹了口气,被迫听话,往后躺了躺,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团,倚在江鹤声怀里。   大度的小猫儿决定包容太子哥哥。   虽然太子哥哥把她抓住了,不让她去插白玉笄,她很不开心,但这倒也不是不能原谅。   可是,谁让她的太子哥哥生得这么漂亮。   每回看见太子哥哥,她都要化掉了呀。   秦小猫儿耽于美色,陷在缃金丝锦里,江鹤声的力道很轻,慢慢帮她把长发擦干,像是在帮小奶猫儿顺毛一样。   清清冷冷的气息萦绕,小奶猫儿舒服地阖上眼,手里还抓着白玉笄,很快安静下来,小口小口均匀呼吸,长睫一颤一颤的,俨然已经睡熟了。   行宫依旧落着雪。   晚风清寒,雪落满山。   *   行宫正院,笙歌不歇。   江鹤声撑着伞,站在院口,遥遥望着热闹的席面,他浑身的温雅气好像散了些,显得愈发清冷,他想起刚刚哄睡着的小甜糕,淡淡吩咐:“去找少师大人,让他带着阿桥回去。”   “大雪封山了。”   天一道:“贵妃娘娘着人给来的朝臣们都备了屋子,现下估计走不了。”   “少师大人白日遣人来说,他偶遇故交,要同友人去后山逛逛,让殿下照顾好阿桥小姐。”天一声音嘶哑,有些不解,“殿下同阿桥小姐许久未见,何必急着将她送回去。”   江鹤声抿唇,他总觉得心神不宁,从收到父皇传信,让他提前还朝那时起,一切好像都变得诡异起来。   偌大的行宫,熙熙攘攘的宾客,天下百姓的称颂,看似合理,然而声势却过于浩大了。   “殿下——”   尖细的呼喊,伴着粗重的喘气声,老太监匆匆忙忙跑来,对着江鹤声施了一礼,笑得慈祥:“太子殿下,老奴可算找着您了,贵妃娘娘有请。”   江鹤声拢袖,握着梨木伞柄的手微微紧了紧,清瘦瓷白的指节被伞柄上凸起的小刺划破了,流出几颗鲜红的血珠,他浑不在意,颔首,目光落在雪地上,辨不清什么情绪。   “走罢。”   太子殿下温声道:“先去拜会贵妃娘娘。”   行宫有高楼。   纱幔顺风而摆,舞女立于台上,水袖招摇。   雪簌簌而落,映着漫天银白的雪色,琉璃盏里酒浆轻晃,闪着瑰丽的清光。   “你当真不喝吗?”   美人儿抬头,眸光落寞:“这是姨母特意为你备下的醇酿,很是珍贵呢。”   “孤不喜饮酒。”   江鹤声不远不近站着,眉目疏冷。   贵妃却笑,她懒懒从榻上站起来,端起琉璃杯,扶着阑干望楼下喧闹的宾客,她像是没睡醒一样,扶着额,眉眼间尚待惺忪睡意,语气很发愁:“可是本宫备了一坛的陈酿,你若是不喝,本宫给送给谁喝呢?”   美人儿凭栏,笑得柔和,伸出纤纤玉指,一下一下,点着楼下的朝臣:“太常寺卿,中书令,太子少保……”   “唔。”   她眉眼舒展,漂亮的眸子里显出些温情款款的意味,温言细语同江鹤声商量:“还有你悉心教养的那个小姑娘,她生得很漂亮,本宫见过她,很欢喜她。本宫把这酒分给这些人,让他们代你喝,好不好?”   寒意自地面慢慢往上渗,钻入骨骼,江鹤声看着阑干边站着的美人儿,五指收拢,指尖微微泛白:“姨母,您过于明目张胆了。”   贵妃晃晃琉璃杯,满不在乎道:“怎么会呢。”   “这里的人那么多,又遇上大雪封山,出点什么事很正常,死几个人也再正常不过了。”她温温柔柔道。   “不过。”她顿了顿,有些好奇,看着清清雅雅的小少年,“好孩子,你为什么不喝?”   “毕竟,你这样善良。”她似乎很不解。   冰冷的刀刃划上白瓷般精致的脖颈,江鹤声手里握着短刀,突然出现在贵妃身后,簌簌的飘雪落在寒光上,化成冰冰凉凉的雪水,顺着贵妃的脖颈,滑下温热的躯壳。   “大胆!”   尖细的声音,略带了些惊慌失措。   “铮——”   长剑出鞘。   太监们把他围住,身穿甲胄的侍卫乍然出现,剑尖齐齐对准太子。刹那间,剑拔弩张,空气似乎凝滞下来,沉闷得让人窒息。   “姨母。”   小少年难得叫起久未说出口的称呼,他有些不明白,漂亮的眸子里染上些茫然:“为什么。”   贵妃似乎永远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又笑:“因为你是哥哥,你要让着小六,是不是。”   “你从小看着他长大,你忍心挡他的路吗?”   贵妃伸手,拂下刀尖上的雪粒子:“鹤声,本宫养了你十年,你也该为本宫做些事了。你放心,你永远是太子,天下人都会传颂你,你是储君,是济朝明珠,是清雅君子,是救世的神仙。”   她慢慢把刀拨开,漂亮的眸子里透出些温柔的残忍,她笑:“没有人会忘记你。”   “只要你死。”   “咣当——”   短刀落地。   江鹤声看着眼前满目温情的女人,指尖微微泛白。   那把刀先前抵在柔软的肌肤上,轻轻一滑,就能划出长长的血痕,几乎在瞬间,他恨不得刺入她的血脉,可是,当血珠渗出来的时候,短刀却脱力垂落。   “好孩子。”   贵妃细细端详着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他生得很漂亮,有双和姐姐一样的瑰丽眸子。   她情不自禁伸手,抚了抚小少年的眉眼,语气柔和,也不知道是在赞美,还是在叹息。   她说:“好孩子,你瞧,你总是这样善良。”   江鹤声记得那一日的大雪,洋洋洒洒,是银白色的,把他养大的女人温温柔柔拂去他眼角的清泪,像小时候一样哄着他。   “大雪会封道三日。”   贵妃笑着说:“鹤声,你会听话的,是吗?” 第75章 尽头   天已大亮, 雪落了一夜,漫山都是苍茫浩荡的银白。   江鹤声站在院子门口的梅花树下,斜斜倚着门廊, 注视着江檐离去,眸光清清浅浅的。   他想了想, 温声吩咐天一:“着人去同太后娘娘说一声, 若是阿檐要出京, 劳烦她为阿檐请旨。”   声音清清雅雅的,像初春新生的素白梨花。   “殿下。”   天一喉间苦涩,心里乍然生出阵阵惶恐。   自昨日太子殿下从高楼上下来起,他连夜传唤了几个附庸东宫的臣属,将东宫诸事一一交代详尽了,才放他们离开。又特意把二皇子叫来, 温声细语叮嘱了许久。   天一不知道太子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也不敢去想, 他浑身僵硬,脑海一片空白,艰难开口:“殿下,您方才同二皇子说的话是真的吗?”   “您当真要遂贵妃的愿。”   嘶哑的声音阴沉下来,天一怔怔抬头, 撞上江鹤声那双温柔得能包容万物的漂亮眸子,一颗心猛地往下坠。   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双膝重重扎进雪地里,天一眼眶泛红, 声音颤抖, 苦苦哀求道:“殿下, 您别这样, 您想想阿桥姑娘,若是她找不着您,定然会哭,您舍得阿桥哭吗……”   “她年纪还这么小,您舍得吗?”   江鹤声指尖轻轻泛白,他怔了怔,眉眼轻弯:“阿桥会慢慢长大的。”   他抬眼,注视着天一,又笑,将银白巾帕递给他,有些无奈:“天一,你怎么也哭了,和家里那个小混账学的?”   “……”   天一失声。   江鹤声也不说话,折了束梅枝,倚着阑干,坐在纯白的雪地里。他照旧穿了缃金长袍,清瘦冷白的手里拿着银白铰刀,少年人垂首低眉,眸光温煦,修剪着花枝。   他还是如往常一般,温温柔柔的,看不出什么难过的样子。   江鹤声轻声嘱托:“披霞殿有个叫丹玉的婢女,下个月便到出宫的年纪了,你去为她在京师置一所宅子,将地契送给她。”   “除此外。”少年人的声音清和温雅,“孤在京师的所有田地、宅院、铺面,你去变卖了,悉数换成金银,送到云州秦氏府邸。”   “若是有人问起,就说那是赠予阿桥的及笄礼。”   太子殿下想着,虽说他可能看不见阿桥及笄了,但他先前听闻过,女儿家及笄是很重要的事,及笄礼更是姑娘们的门面,旁的女儿都有的东西,他的小小姑娘自然也应该有。   小脏猫儿虽然很爱胡闹,但生得实在很漂亮,待日后长大了,应当也是能倾倒一朝的美人儿,可惜他瞧不见。   江鹤声温声笑笑:“少师大人传信,让孤送阿桥去云州,待雪停了,你和十七护送她去罢。”   “车马难免颠簸,她性子又娇气,你记得带些酥酪哄哄她。”   “阿桥怕寒,却很喜欢雪天,她若是想去雪地里晃悠,你要瞧好她,别让她埋在雪地里,待她愿意回来了,喂些驱寒的姜汤,唔,要将姜都挑出来,哄她那是甜的,否则她不肯喝。”   “她睡醒时,给她端杯甜茶,甜茶要用山茶花熬煮,放一勺沙糖,不能多也不能少,甜茶得放凉了,用白瓷杯盛,她才肯喝。”   “唔。”   江鹤声说着,微微怔了怔,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倏尔又笑笑,脸色有些苍白,半晌,他道:“就这些罢。”   “太子哥哥。”   秦小猫儿蹦蹦跳跳跑过来,扑到江鹤声怀里,有些好奇:“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呀。”   “天一,你为何这么不开心呐。”   她仰起小脑袋,看着天一,声音软乎乎的,又说:“这样不行呀,天一,你还是笑的时候好看些。”   小猫儿低下小脑袋,从她的小布包里翻出几块儿梅花酥酪,递给天一一块,娇声娇气的:“天一,你出去那么久,我都没有去吃你的鱼,你为何还要不开心,你应当开心一些呀。”   “多谢姑娘。”   天一挤出点笑意,他把心中的悲凉都压下了,生怕小姑娘看出来。   “退下罢。”   江鹤声淡淡道。   他揽着小猫儿,温凉的指尖穿过乌黑长发,他把小姑娘的长发挽起,拿刚刚刻好的梅花木簪绾好了,他笑着,认真注视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轻声哄着小姑娘:“阿桥,日后要乖一些。”   “好不好。”   清清雅雅的声音,带着笑。   秦小猫儿果真又开始不服气,轻轻哼了一声,她扯了扯江鹤声的袖摆,整个人躺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仰着小脑袋,尾音绵长:“我很乖的呀。”   *   “太子殿下。”   老太监恭恭敬敬端着琉璃盏,眉眼温顺,跟着江鹤声,笑得慈眉善目:“贵妃娘娘若知道您这么听话孝顺,定然十分欣慰。”   江鹤声行姿疏淡,听见老太监的话,眉眼轻弯,温温柔柔笑出声,他接过琉璃盏,琉璃映着雪,闪着清光,将他清瘦的指节衬得愈发白净漂亮。   缃金长袍曳地,他立于崖上,望远处被雾气笼罩的山脉。   “烦请公公帮我给贵妃娘娘带两句话。”   指节搭在琉璃杯上,里面的清酒微微晃荡,簌簌的雪飘落下来,融于酒中,江鹤声轻轻笑笑。   “自然,请殿下吩咐。”老太监笑眯眯的。   江鹤声微微抬眼,看着扫着拂尘的老太监,老太监弯腰弯久了,背始终挺不直,但是现下,他的眼中带了些异常的情绪,江鹤声知道,那是怜悯。   太子殿下并不在意,眉眼显得有些疏淡,似乎马上就要散在风雪里,雪落在他肩上,温温柔柔的,像一场虔诚的朝圣。   “一则,请娘娘记得她答应孤的话,待孤身死,放众臣出行宫,也放过阿桥。”太子声音温凉,浑身的清贵气。   “二则。”   他转过身,看着老太监,缃金长袍上沾了雪粒子,白金间杂。   江鹤声倏尔松开指节,琉璃盏落到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响音,他看着老太监错愕的神情,眉眼含笑,漂亮的眸子里埋着漫天的星子,他张开双手,往后倒去。   那一日。   少年人坠于高崖,风声漫过山巅。   漫天的银白里,老太监听见太子殿下斯斯文文的两句话。   他说:“孤不喜饮酒。”   他说:“愿葬于风雪之间。”   *   秦小猫儿坐在漫天的大雪里,怔怔愣愣的,染了血的金丝发带放在眼前。   她其实不大明白,贵妃娘娘为何要给她这个,她只是找不着太子哥哥,想去问问贵妃娘娘,可是贵妃娘娘什么都不说,只是给她这个发带。   小猫儿问贵妃:“什么意思呀。”   贵妃娘娘不说话,只是笑,在那双温温柔柔的漂亮眸子里,秦小猫儿看见了怜悯。   秦晚妆有些奇怪,她并没有什么可怜的地方呀,她只是想找太子哥哥而已。她有些冷,还很饿,想扑到太子哥哥怀里,让他喂自个儿酥酪吃。   行宫的门已经开了,宾客们都赶着回家,秦小猫儿却乖乖巧巧的,跪坐在院门口,抱着染了血的金丝发带,看见有人走过来,就仰起小脑袋,扯扯那人的袍摆,问:“你见过我的太子哥哥吗?”   所有人都摇头。   小猫儿眨眨眼睛,心里空落落的,她把发带扎在自己的长发上,拍拍身上的雪,站起来,低下小脑袋,把衣裙上的褶皱都抚平了。   她想,可能是太子哥哥觉得她不乖,总是把自己弄得脏脏的,就生气了。   她可以乖的呀。   秦小猫儿开心地想,她带着她的小布包,蹦蹦跳跳往行宫外走。   她得去东宫瞧一瞧,说不定,太子哥哥已经回东宫啦。这难不倒她嘛,她这样聪明,能自己摸到东宫哒。   *   秦小猫儿找不着她的林哥哥,就自己走在漫天的风雪里,路上遇上个拉果蔬的板车,秦小猫儿就坐上去,从小布包里拿出银子,递给拉车的老头儿。   老头儿笑呵呵的:“小丫头,你想去哪儿。”   “我要去东宫呀。”   小猫儿乖乖巧巧回答。   老头儿心里一抖,也不说话了,拿着银子拉她进城,秦小猫儿就安安静静的,坐在板车上,她想了想,声音软乎乎的,又问:“你见过我的太子哥哥吗?”   老头儿自然摇头。   *   东宫冷冷清清的,雪压枝头。   小猫儿躺在雪地里,抱着染血的发带,透过重重斜斜的树枝,望天上洋洋洒洒的大雪。   软乎乎的小家伙儿如往常一般,把自己摊成一张白白糯糯的糯米饼。   她找不着她的漂亮哥哥,想等江鹤声来捡她。   可是她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人来捡她回家,没有人轻声斥她不乖,没有人给她绞干头发,没有人喂她甜茶喝。   秦晚妆怔怔愣愣的,眨了眨眼睛,雪粒子落下来,落到软乎乎的小脸儿上,化成温凉的雪水。   小猫儿攥着发带,有些茫然。   她的太子哥哥好像不要她了。   大雪漫天。   忽而,轻轻的响音在雪地上响起,秦小猫儿眼睛一亮,扭过小脑袋去瞧宫门,尾音绵长,声音软乎乎的:“太子哥哥。”   话音未落,小猫儿却怔住了。   她瞧见一个人,那人带了狐狸面具,身姿却依旧清雅如仙,他浑身沾满了血迹,淡淡注视着她,向来温温柔柔的眸光染上霜色,绛红色长衣曳地,宫道上火光冲天。   剑光一闪,他单手执剑轻轻往后一挥,一个玄甲卫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钝响,鲜血自脖颈处喷涌而出。   “林、林哥哥。”   秦晚妆脑海里一片空白,愣愣叫出声,倏尔眼前一黑,直直往后倒去。   黎春十年腊月初七,太子失踪,同日,先太子旧部生宫变,意图谋反,圣人震怒。   *   京师的天近来都灰蒙蒙的。   玄甲卫受天子令,搜查全城,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一时间,死伤者不可胜数,血染长街,人心惶惶。   林府,雪落瓦檐。   秦晚妆缩在软榻的角落,抱着那条漂漂亮亮的金丝发带,像一只孤苦无依的幼猫儿一样,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团,垂着小脑袋,呜呜咽咽的。   苦涩的药汁沾上干涩的唇瓣。   秦晚妆眨了眨眼睛,自打她喝了药,记忆愈发混乱,神思也渐渐模糊,她觉得她很快就要忘记太子哥哥的模样了。   秦小猫儿有些害怕,抽抽嗒嗒的,止不住往旁边退,她看着门廊边,闲闲散散倚着的青年人,哀求:“林哥哥,我要忘记太子哥哥了,我要忘记他了,我不想喝药,不要让我喝药……”   林岱岫微微抬眼,对小猫儿笑,嗓音如往常一般温柔,他道:“乖阿桥,忘记有什么不好。”   他斯斯文文站在门口,身后是漫天的飘雪,青年人身上似乎带了些旷久的萧索。   半晌,他叹了口气,又道:“好孩子,睡一觉吧,等你睡醒起来,便不会再难过了。”   温温雅雅的声音落在耳边,秦小猫儿已经听不大清了,她的意识一点一点昏沉下去,在沉睡之前,她又望见院子里洋洋洒洒的大雪。   那是黎春十年,京师的风雪总是不停。   *   甜滋滋的凉茶在唇齿间流转,小猫儿怔怔愣愣的,瞧着窗外招摇的草木,眨了眨眼睛,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落。   “小姐怎么哭了。”   稻玉看见她的泪水,有些慌乱。   “昂——”   秦小猫儿回过神,眉眼舒展,眸光晶亮晶亮的,她仰起小脑袋,望着稻玉,显出甜甜的梨涡儿:“我没有哭呀。”   “稻玉姐姐,你看错啦。”   她说着,跳下床榻,吧嗒吧嗒往外跑,还没跑出回廊,却撞上个清清冷冷的怀抱。   少年人穿了件素白长衣,浑身的矝雅气。   他把小姑娘抱起来,低头,温温柔柔瞧着她,对这冒冒失失的小混账实在没法子:“往往,你该乖一些。”   “我会乖哒。”小猫儿连忙接话,“我最乖啦,漂亮哥哥。”   江鹤声难得见她这么乖巧,轻轻嗯了一声,哄着她:“是,往往最乖。”   云州不会下连绵的大雪,所以江鹤声可以一直陪着秦往往。   到天地消亡的那一天。 第76章 温雅   秦府依山而建。   此时, 昼日晴好,山风浩荡而下。   “漂亮哥哥,我想你啦。”   秦小猫儿扒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 不肯出来,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蹭蹭江鹤声冷白的脖颈。   她方才睡醒, 声音尚带着些湿漉漉的潮意, 却依旧是酥酥软软的模样。   江鹤声听惯了小无赖的情话,闻言只是轻笑,他把怀里黏黏乎乎的小姑娘拎出来,安安稳稳放在廊下摆好的蒲团上,单手揽着她。   少年人着素衣,乌发高束, 跪坐在秦晚妆身边, 给这只刚刚睡醒尚且迷糊的小猫儿倒了杯甜茶, 他偏头,眉眼轻弯,哄着小猫儿喝了些清凉的茶水。   语气一如往常:“我同往往昨日方见过。”   小猫儿乖乖巧巧坐在蒲团上,任由江鹤声喂她喝甜茶,听见漂亮哥哥的话, 她仰起头,轻轻昂了一声,怔怔的,歪了歪小脑袋。   原来她才睡了不到一日吗, 她还以为已经过了几年那么久呢。   “哼——”   秦小猫儿有些不高兴, 磕磕巴巴道:“我、我就是很想你呀。”   “漂亮哥哥, 往后, 你不能再把我丢掉啦。”她眨了眨眼睛,垂眸,声音小小的,有些委屈,“我会很难过呢。”   温凉的指尖穿过小猫儿乌黑的长发,少年人修长的手如松脂冷玉般,流着昼光,他揉揉小姑娘的长发,轻笑一声,哑然半晌,问:“我何时将往往丢掉了。”   “你就是将我丢掉了呀。”   小猫儿听见漂亮哥哥的话,轻轻哼了一声,很不满意的小模样。   没骨头一般,懒懒倒在她的漂亮哥哥身上,小脑袋枕在江鹤声屈起的腿上,她刚刚睡醒,眉眼尚带惺忪睡意,打了个小哈欠,轻轻嘟囔:“雪那样大,我都找不着你。”   声音软乎乎的,带了点小委屈。   “往往。”   昼光下,少年人身姿清瘦,漂亮得不成样子,他微微垂首,认认真真注视着小姑娘,伸手慢慢抚着秦晚妆的长发,轻笑:“好姑娘,某愚钝,若是我当真做了什么让往往委屈的事,往往同我说一说,好不好。”   清清冷冷的白茶香。   此时温声细语说话的漂亮哥哥,和记忆中那个总是手执竹简,扎着金丝发带的清贵殿下似乎重合在一处。   恰似一束昼光,穿过苍茫的大雪,穿过泥泞疮痍,穿过无数光阴岁月,终于在某个艳阳天,照进了回廊。   情至意尽,温雅如斯。   *   秦小猫儿最后也没有将她记起的往事告诉江鹤声。   漂亮哥哥定然不喜欢那些难过的旧事,她是懂事的好姑娘,自然不该拿这些去让漂亮哥哥不开心。   她已经长大啦。   她可以自己把自己哄好呢。   云州入了夏,便开始下淅淅沥沥的小雨,清清凉凉的雨水打在青竹稠密的叶片上,发出松松缓缓的声响。   “小姐。”   十四端着梨木托盘,摆在小桌上,拿了一盘糕点放到小姑娘身边。   她声音柔和:“主子现下还忙着,估计一会儿才能出来,这是主子今晨趁您睡着时,亲自做的酥酪,您先用些。”   “昂——”   秦小猫儿坐在回廊边缘,看着庭院里绵延不绝的雨幕,尖尖的小牙咬了口桃花酥酪,碎渣簌簌落下来,酥酪上留了个浅浅的小牙印。   桃花的清香混着乳酪的滑腻,又杂了些淡淡的甘爽,绵绵密密的香甜在唇齿间化开,秦小猫儿怔了怔,眨了眨眼睛,乌黑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的。   熟悉的滋味。   秦小猫儿几乎在刹那间就想起了先前在文绮台的日子。   记忆里,漂亮哥哥被囚文绮台时,她还同他抱怨过,文绮台只有青梅可以吃,她都吃不到酥酪汤团儿了。   那时候的漂亮哥哥是什么样的呢。   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手执书卷,温声笑:“孤改日遣人送来些。”   然而,那时候的太子已然失势,或许并不能让人日日都送这些精细糕点来,但是自打她说了以后,小猫儿在文绮台,却依旧能吃到许许多多的酥酪汤团儿。   滋味如手中的一般。   原来,那些竟然是漂亮哥哥亲手做的。   雨水顺着廊檐落下来,小姑娘的裙摆被打湿了。   秦小猫儿怔怔了良久,倏尔弯了眉眼,低下小脑袋,又轻轻咬了口酥酪。   “往往。”   清清冷冷的声音,却并不寒凉。   素白长衣曳地,江鹤声身姿清雅,眸子清透漂亮,他看着廊边坐着的小姑娘,哑然半晌,在小姑娘身边屈膝半跪。   少年人偏头,眸光清清浅浅的,看着小姑娘,微凉指尖触上秦晚妆软乎乎的小脸儿,他将小猫儿脸上的雨水悉数拭尽了,温声开口教训:“怎么坐在这儿。”   语气带了些不满。   “在想你呀,漂亮哥哥。”   秦小猫儿声音清亮,这小混账只当自己在乖乖回答漂亮哥哥的问题,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说得话有多不妥,并且十分理直气壮。   少年人却怔忪半晌,哑然失笑,口中教训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眉眼轻弯,对这小混账实在没法子:“往往,这种话不能对旁人说。”   “不会哒。”   小姑娘声音软绵绵的,乖乖巧巧的小模样。   她这样聪明乖巧,自然不会同旁人说这些话呀。   *   草木招摇,细雨连绵,一束青枝斜斜探入窗子,长桌临窗,江鹤声跪坐在蒲团上,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温声笑。   “漂亮哥哥,你得数六十个数,然后才能来找我。”秦小猫儿弯着身子,瞧着懒懒散散撑在桌上的漂亮哥哥,眸光晶亮晶亮的。   “往往。”   江鹤声便也纵着小姑娘玩闹,他放下手里的书简,轻轻颔首:“别再把自个儿淋湿了。”   “不会哒。”   小猫儿答得飞快,一转头,就蹦蹦跳跳往外跑,预备找个绝妙的地方藏起来,让她的漂亮哥哥找不着她。   斜斜的雨丝打在乌黑的长发上,桃花树生了稠密的青叶,小猫儿爬上桃花树,借着枝干踩上瓦檐,她折了枝叶挡雨,坐在屋顶的平缓处,低下小脑袋,想要瞧瞧江鹤声找不着她的样子。   到时候,她就可以跳下去,让漂亮哥哥接住她,在漂亮哥哥怀里再躺一躺啦。   小猫儿等啊等,等到江鹤声在屋里寻不见她,出了屋子走在回廊下,少年人方踏出门槛,却站定,温声问候:“长公子。”   秦湫青衣如碧,立于庭下。   他对着江鹤声,低声称了句殿下,便抬眼,看瓦檐上拼命往后躲的小家伙儿,笑着,声音却很淡:“秦往往,长进了。”   小猫儿从瓦檐上下来,十分识时务,垂头耷脑,可怜巴巴的:“我错啦,阿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可恶哇。   *   秦晚妆换了身干净衣裳,坐在马车上,掀起车帘,探出小脑袋,望着车外的街市,有些好奇:“阿兄,我们要去何处呀。”   “出城送客。”   秦湫的声音温温凉凉的,骨扇敲敲秦小猫儿的后脑勺,他又道:“回来,坐好。”   “昂——”   秦晚妆于是乖乖巧巧回来坐着,酥酥软软的小懒骨头坐着坐着,整个人就躺了下去,她举起手,长睫一颤一颤的,开始认认真真数着自己的年岁,开口:“阿兄。”   “嗯?”   秦湫微掀眼帘。   只听见这小混账软绵绵的声音:“阿兄,我何时才能及笄娶漂亮哥哥呀。”   秦湫气笑了,懒得理她。   这小混账又凑上来,眸光晶亮晶亮的,细声细语不停地喊阿兄,刨根究底,十分好学。   青年人眉目疏淡,声音如沉金冷玉般,带了些温凉:“你去认江鹤声做阿兄,让他告诉你。”   秦小猫儿眨了眨眼睛:“倒也可以。”   秦湫怔了一会儿,淡笑:“你说什么?”   小猫儿悄悄往边上挪了挪,不敢答话。   她觉得,她若是再说下去,阿兄定然要罚她了。   这时,西桥的声音响起来:“东家,到了。”   秦晚妆如蒙天籁,连忙跳下车,西桥帮她撑着伞,郊野烟雨正朦胧,远山隐于薄雾之间,愈添野趣。   秦府里的小祖宗虽惯来被身边人捧着供着,但出城的机会其实并不多,秦湫不愿意让自己细心浇灌的金枝玉叶蒙受外面的风霜,时常将她拘在府里。   故而,小猫儿陡然来到郊野,现下见了什么都觉得颇新奇,蹦蹦跳跳就想往伞外跑,却被秦湫止住了。   “阿兄。”小猫儿声音轻轻的,挣扎了两下,发现自己跑不出去,叹了口气,乖乖巧巧站好了。   气死啦,她只是想出去溜达溜达呀。   这有什么要紧。   小猫儿有些不开心,又开始哼唧,却听见兄长清清凉凉的声音。   青年人着素衣,长身鹤立,身姿清雅,他对着几步外停着的马车,俯身行礼,作了个长揖:“闻说父亲回京,湫携往往特来拜别。”   嗷——   坏人。   秦小猫儿耳尖颤颤,她看着眼前的车马,明白了,她安静下来,也不闹腾着出去玩儿了。   阿兄先前说过了,对爹爹要恭敬一些,哪怕恭敬不起来,也要装作恭敬,虽说她并不认那个坏人,但谁让她是个懂事又听话的小姑娘呢,她得给阿兄些面子呀。   于是,软乎乎的小猫儿也学着阿兄的模样,低下小脑袋,双手交叠作了个揖,轻轻道:“拜别拜别。”   秦相掀开车帘,慢慢走出来,赶车的侍从连忙撑伞,毕恭毕敬跟在秦相身后。   他换了身深色的常服,眉目间有些倦怠,朝中数十人接连上折弹劾,他近日颇有些疲累。   “秦慵归,别忘了你答应为父的话,年关之前,为父要在京师见到你们两个。”冷沉的声音落在郊野。   秦湫不应话茬,轻轻笑笑,声音温和:“敬祝父亲此次回京逢凶化险,再添勋业。”   小猫儿也跟着说:“勋业勋业。”   “……”   良久的静默。   “回京有什么不好。”   秦相冷笑一声,火气腾地一下升上来,他指着官道边清清雅雅的青年人,指尖颤抖,怒而拂袖,临了忍不住出声呵斥:“秦家的脸面悉数被尔等丢尽了!”   秦湫眉眼温顺,恭敬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等相府的车队渐行渐远,才直起身,温声道:“走罢,回家。”   “嗷——”   小猫儿蹦蹦跳跳赶上秦湫,仰起小脑袋,轻声提出诉求:“我想上街逛一逛,好不好呀,阿兄。”   秦长公子偏头看她,有些好笑:“嗯?你说什么。”   小猫儿振振有词:“阿兄,我方才可乖啦。”   “我这样乖,你让我去街市上玩儿一玩儿做奖赏,我日后就会更乖了呀。”秦晚妆扯扯秦湫的袖摆,试图向她的长兄传授一些教导自个儿的道理。   “是么。”   秦湫声音温凉,眉目疏淡,却没有扰了小姑娘的兴致,轻轻颔首,道:“可。”   他吩咐西桥道:“去果子巷。”   果子巷里悉数是些吃喝玩乐的玩意儿。   即使下着雨,街市上的小摊铺面大都还开着,人们撑着伞,鞋踩进浅浅一层水洼,溅起泥水,人声喧嚷,叫卖声不止。   秦湫不喜喧闹,独身去了茶楼,放纵小姑娘自己去玩儿,只让西桥跟着她。   小猫儿咬着脆桃儿制成的果子冻,窜来窜去,倏尔,在一个摊子前停下,低下小脑袋,细细端详着一只红玉笄。   红玉笄尾部细长,头部呈仙鹤振翅欲飞状,殷红的玉石搁在锦帛上,晶莹剔透,恰似冬日结冰的湖面,清清冷冷,却并不寒戾。   像漂亮哥哥瑰丽清透的眸子。   “这是西丹上好的水玉,小姐您瞧瞧,这成色堪称绝品,您再看看这卖相……”小贩喋喋不休,嘴皮子开了花儿一样,喜笑颜开。   斜斜的雨丝擦过小摊上的棚子飘进来。   雨丝打湿了小姑娘的长睫,秦晚妆眉眼弯弯,眸子晶亮晶亮的,她捧着红玉笄,转过身,声音软软的:“西桥哥,你快瞧,它是不是很漂亮。”   “很称我的漂亮哥哥呢。”   小猫儿也不等西桥回答,兀自把红玉笄装起来,娇声娇气的:“付银子呀。”   西桥没带够这么多银子,只取出一块印了金山茶的令牌,拿给小贩看。   对上小姑娘好奇的目光,西桥温声解释:“这条街上的摊铺货物悉数归属商行,小姐若有喜欢的,可尽取之。”   “当真吗?”   小猫儿眨了眨眼睛,巴巴道。   “当真。”西桥应。   “这可是你说哒,我记住啦。”   秦晚妆有些开心,蹦蹦跳跳往前走。   这条街上的物什儿都是商行的,那就是阿兄的,西桥哥说她可尽取,那定然是阿兄的授意。   那她在这条街上拿些好看物什儿,送给她的漂亮哥哥,也是一件十分合理且正当的事啦。   换言之,她可以拿阿兄的银子,养她的漂亮哥哥啦。   秦小猫儿很开心,十分开心,开心得不得了。   她在果子巷来来回回走了几轮儿,像个屯栗子的小鼠一样,点了许许多多的好看物什儿。   “阿兄,我回来啦。”   小姑娘抱着两个小布袋,坐上马车,她低下小脑袋,细细清点,这些是她最喜欢的东西,是她想要亲手送给漂亮哥哥的,旁的都已着人送回秦府了。   家里的小混账做了什么事,秦湫自然都已经知道了。   此时,青年人坐在马车里,眸光清疏浅淡,他懒懒倚着软枕,看着秦晚妆忙前忙后的小模样,淡笑:“好孩子,阿兄把整个商行都送给江鹤声,好不好。”   只见这小混账手上的动作停下了,她仰起小脑袋,仔细想了想,声音小小的:“可以吗?”   秦湫又笑:“你觉得呢。” 第77章 红玉   梅雨纷纷绵绵的, 接连不断地下,并不寒凉,反而解了些暑气。   雨打林稍, 青杉如翠。   秦晚妆拿着红玉笄,藏在身后, 蹦蹦跳跳跑到西园书房外, 仰头问天三, 声音轻轻的:“天三,我的漂亮哥哥在里面么。”   天三瞧着温温软软的小猫儿,声音也情不自禁放低,恭恭敬敬答:“在,主子吩咐了,小姐若是来了, 无须传禀, 您可任意进出。”   说着, 他想去推门,却被秦晚妆拦住了。   秦小猫儿日日来西园晃荡,和天三混得十分熟络。   她眉眼弯弯,声音小小的,和天三商量:“天三, 你待会儿不要说话嗷。”   天三便知这祖宗玩心又起:“是。”   秦小猫儿很满意,点了点小脑袋。   她轻轻拍拍房门,敲完门就乖乖巧巧站着,水盈盈的眸光落在雕花门廊上, 安安静静的, 十分有礼貌的小模样。   “进。”   清清冷冷的声音。   少年人背对着门坐着, 他听见门口的响动, 头也不抬,懒懒散散的,身上带了些疏冷的矝雅气。   殷红袍摆垂曳于地,江鹤声单手抵在梨木长桌上,撑着脑袋,半阖着眼,漫不经心的,略微扫过桌上摆着的文书,冷白指尖拈着书页,轻轻翻过。   “何事。”   他的语气淡淡的。   秦小猫儿没出声,悄悄往漂亮哥哥那边儿挪。   青枝斜斜入窗,江鹤声微掀眼帘,望着窗外升起的朦胧云烟,神色疏冷,修长清瘦的指节搭在青叶上,闲闲散散拨弄两下。   身后久久无言。   屋子里静默一片,只有细雨飘落发出的细微声响。   少年人微微蹙眉,有些不虞,眸光恹恹的,他只当天三脑子里掺了浆糊才敢不应话,开口正欲发落,眼前却漆黑一片。   清清浅浅的山茶香,绵绵密密的,恰似月光下漫起的清澈潮水,单单想一想,就欢喜得不成样子。   江鹤声哑然失笑,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悉数散尽了。   软乎乎的小手遮住眉眼,他听见小姑娘酥酥甜甜的声音,是在答江鹤声先前的话:“我自然有很重要的大事要禀告呀。”   这只小无赖似乎似乎想学一学天三说话时的模样,来唬弄她的漂亮哥哥,语气放平稳了些,嗓音却改不了,依旧是温温软软的样子,她挡着少年人的漂亮眸子:“你猜一猜,我是谁呀。”   江鹤声轻笑:“往往。”   秦小猫儿轻轻哼了一声,声音清亮:“不是呀,我不是往往。”   “往往是谁呀,我不认识她。”   温温柔柔的笑声。   江鹤声伸手,冷白修长的手如雪山下埋着的凉玉一般,握住小姑娘软绵绵的小手。   “往往自然是天底下最乖巧漂亮的小姑娘。”   他陪着小姑娘玩闹,说话却很认真。   少年人身上的气质愈发温雅,他顺着小无赖的话,轻声问:“姑娘生得这般漂亮,既不是往往,又该是什么人。”   “昂——”   秦往往轻轻发出个声音,却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她的小脑袋并未安排好这些,只得乖乖巧巧躺在漂亮哥哥怀里,哼哼唧唧的。   她是个好学生,眨了眨眼睛,认真想着漂亮哥哥的问题,开口正想回答。   脚下倏尔一空,秦晚妆哎呀一声。意识再清明时,已经被少年人揽在怀里。   小猫儿轻轻挣扎两下,对上漂亮哥哥清透瑰丽的眸子,瞬间安静下来,耳尖红红,长睫一颤一颤的,显出个甜甜的笑:“漂亮哥哥。”   “嗯。”   少年人眉眼带笑,低下头,冷白的指尖抚上小姑娘发热的耳尖,声音清雅温和,哄她:“原来是某的小神仙。”   !!!   秦小猫儿心里乍然开出一簇一簇的花儿,小脸儿倏地红了,她连忙把小脑袋埋在漂亮哥哥怀里,磕磕巴巴道:“漂、漂亮哥哥,你不能总说这些话呀,你、你要矜持一些。”   “我、我会不好意思的呀。”   小姑娘的声音很轻,她慌乱间,扯着江鹤声殷红的袖摆,把自己的小脑袋盖住了,小声唤:“漂亮哥哥,唔……”   江鹤声抬着手,任由袖摆把怀里的小无赖掩住了,他见惯了小无赖这种被戳了就躲起来的小鼠行径,温声笑着,等了她几息,等她乖巧安静下来,才掀开袖摆,把小无赖慢慢挖出来。   “往往,出来。”   清冷的指尖点点小姑娘的额头。   秦小猫儿回过神,摸摸自己的耳尖,等烧红都褪下了,才慢吞吞从漂亮哥哥的怀里出来,理直气壮道:“漂亮哥哥,我来找你是有重要的事呀,你不要胡闹。”   十分正直的小模样。   江鹤声莹白的指尖搭在文书上,停住了,他对着小无赖惯来没什么法子,偏头瞧她:“好往往,且说罢。”   “漂亮哥哥,你不要急呀。”   秦晚妆轻声嘟囔,她扭了扭小脑袋,回望了书房一圈儿,找了条素白绸带,慢慢把她漂亮哥哥的眼睛围上了,又帮他把乌黑的长发理了理。   眼前像是落了一层朦胧的雾,丝绸的布料很滑顺,掩住了少年人清透瑰丽的漂亮眸子。   江鹤声在秦往往身边待着的时日愈发长,已摸清了这小无赖的秉性,行事也愈发随性了些,不再如往日一般处处惶恐,也学会装作清雅君子,温温柔柔对待他的小小姑娘。   此时,江鹤声眉眼舒展,顺着小无赖胡闹。   秦晚妆站在漂亮哥哥身后,温软的指尖穿过少年人乌黑的长发,她想了想,慢慢把漂亮哥哥的长发挽起来,拿红玉笄扎好了。   雨打青枝,清清凉凉的水汽渗进来。   秦小猫儿低下小脑袋,仔细端详了会儿红玉笄,有些开心,她把素白绸带解下来,跑到漂亮哥哥怀里,没骨头一样,懒懒倚下来,她拿着铜镜,回头,仰起小脑袋:“漂亮哥哥,你瞧呀。”   “是不是很好看。”   小姑娘眉眼弯弯,声音也甜滋滋的,她有些得意,正等着她的漂亮哥哥来夸她。   少年人乌发高束,红玉笄隐于黑发间,秦小猫儿梳发的手艺并不大好,能将长发绑起已然不易,几缕碎发遮住少年人漂亮的眉眼。   江鹤声揽着小猫儿,他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怔愣了良久,笑。   “多谢往往。”   他的声音有些轻。   原来他真的,那么漂亮啊。   *   雨散云收,天色湛蓝如洗。   秦小猫儿的身子渐渐好起来,喝的苦药也越来越少。   她身子好了,便开始慢慢长高,往常的软白糯米团儿,现下,走在回廊里时,往上跳一跳也能摸到雕花灯笼了。   虽然对着阿兄和漂亮哥哥,她仍旧是小小一只,但秦小猫儿觉得这不是她的问题,是他们长得太高了,再者,小猫儿觉得自己年纪尚小,还能再长一长。   “当真没有什么药,能让我快快长高吗。”   秦小猫儿低着小脑袋,轻轻舔了舔甜水,咽下了,看着蓝衫清雅的青年人。   秦湫把竹简放在书架上,身姿挺拔,他听见小猫儿的话,回头看小桌边趴着的软白小团儿,小团儿蔫儿巴巴的,他轻笑:“诸事皆有常法,你又何必心急。”   他说着,倏尔想起什么,把蔫儿了吧唧的小姑娘拎起来,让她端端正正坐好了,轻抿了口茶水,道:“往往,你该去书院读书了。”   “哪个书院。”   秦小猫儿可怜巴巴道。   秦湫温声道:“自然是跟着林岱岫,你先前不也在云观书院读书么。”   “可是我不想跟着林哥哥读书呀。”小猫儿扯扯秦湫的袖摆,“我害怕林哥哥。”   秦湫讶异,笑:“他何处得罪你了。”   秦晚妆又开始哼哼唧唧,却不应话,气呼呼的,她越想越生气,蹭地一下站起来,重重拍了拍桌子,十分有骨气:“左右我就是不想跟着林哥哥。”   秦湫的眸色却益发浅淡,小猫儿的气势弱下去,声音绵绵软软的:“阿兄,我有漂亮哥哥呀,漂亮哥哥也能教我读书呢。” 第78章 听话   “你想让江鹤声教你读书?”   秦湫拢袖, 偏头瞧着小猫儿,笑着,眉眼却愈发淡:“你倒是敢想。”   “哼——”   秦小猫儿觉得自己被看不起了。   她的漂亮哥哥虽然很有学识, 又是东宫太子,但是她也很好呀, 她很聪明呢, 让她去给漂亮哥哥做学生, 漂亮哥哥也很不吃亏的。   漂亮哥哥上哪儿再去找个如她一般,聪明乖巧的小姑娘呀。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儿啦。   小猫儿想着想着,觉得让漂亮哥哥教她读书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她不用见林哥哥,还可以日日绕着漂亮哥哥玩儿, 等着漂亮哥哥喂她酥酪吃。   她有些开心, 低下小脑袋, 恭恭敬敬倒了杯茶,起身跑到秦湫身边,双手捧着,将茶水递给秦湫,声音软乎乎的:“阿兄喝茶。”   十分殷勤的小模样。   窗外。   天上又开始落雨, 灰白的云慢慢地飘。   青枝苍翠,草木正盛。   有风顺着窗子漫进来,掀起蓝衣的袍摆,青年人斜倚着墙, 低头看自家的小混账, 轻笑。他接过茶, 垂首微微抿了一口便放在桌上, 修长冷白的手揉了揉小姑娘的长发,斯斯文文坐下来,道:“不许。”   秦小猫儿睁大眼睛,气得说不出话,她在秦湫面前转过身,吧嗒一下坐到地上,气呼呼的。   可恶哇。   天底下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阿兄呀。   小猫儿气得想咬人了,可是对着阿兄又实在不敢,轻声控诉,声音温温软软,语气含糊不清:“坏人,大坏人,你便欺负我罢,待你欺负死我了,我进阴间,化成鬼也要飘上来,我、我往你吃食里加八勺盐。”   “我往你走的道儿上扔石子,我去吓你身边的姐姐,我让你娶不到娘子,我、我……”   “算了。”   秦小猫儿想了半天也说不出来话,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我不理你了。”   找漂亮哥哥去。   秦湫也不拦她,小猫儿方踏出书房,雨水便瓢泼而下,她站在廊下,顿了顿,轻轻哼了一声,又吧嗒吧嗒跑回书房,在她的小桌边儿坐下了。   秦湫笑:“坐好。”   “嗷——”   蔫儿巴巴的声音。   *   雨哗啦啦落下来。   豆大的雨点打在青石板上,噼里啪啦的,溅起一簇一簇清透的水花儿 ,染了些殷红的血。   清瘦的指节握在梨木伞柄上,少年人撑伞,立于幽深的巷道深处,长身鹤立,身姿清雅,他淡淡扫了眼巷道里倒下的黑衣刺客们,眉眼轻弯,语气温温柔柔的,对着天一道:“不必留活口。”   天一俯身应是。   天三跟在江鹤声身后:“宫里的动作越来越大了。”   他有些忧心:“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回 了。”   “嗯。”   江鹤声停在巷口,漫不经心听身后嘶哑的呼救和绝望的唾骂,淡淡应了声。   少年人照旧着红衣,他垂眸,神色恹恹,面色有些苍白,如精致易碎的白瓷般冷透无暇。   江鹤声微抬伞沿,望着晦暗不明的天色,伸手,雨水清清凉凉的,顺着莹白的指尖流下,带着浅浅的血色。   他将手上的血迹都冲洗干净了,声音清清冷冷的:“去告诉庄家,孤月底会回京一趟。”   他实在厌烦了这种不间断的打扰。   他本来只想出来,给往往买青竹坊新出的果子,却又遇上了这等让人作呕的玩意儿。   啧,真烦。   江鹤声垂首,对着水洼,怔愣了一会儿,他掩下眉间的冷戾,显出个干干净净的笑,漂亮的眸子间有清光流转,好像攒了天地间最纯粹的落雪,他道:“走罢,回西园。”   “往往呢。”少年人问。   “在秦长公子那儿。”天三恭恭敬敬答。   *   江鹤声回去的时候,便在通往西园的石子道儿上,瞧见一只温温软软的绒白小猫儿。   正是悄悄溜出秦长公子书房的小混账。   她此时正认认真真走路,倒是乖乖巧巧撑了伞,不再同往常一样,肆意散发天性,瞧见下雨就想去雨里逛一逛。   小猫儿低着小脑袋,很注意脚下的水洼,特意找石头踩,窜来窜去的,十分活泼的小模样。   裙摆却悉数都湿了。   小猫儿看着裙摆,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小小的,对自己说:“秦往往,你已经很注意了,是衣裳自己非往雨里撞,是它自己要湿哒。”   “故而,若是待会儿漂亮哥哥非要说我不乖,那也是他胡说,我可乖啦。”   “是么。”   温温凉凉的声音。   “是呀。”   秦往往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语气理直气壮,声音也绵绵软软的。   秦晚妆说完,就愣了会儿,她眨眨眼睛,仰起小脑袋,看小道前姿容端艳的漂亮少年,江鹤声身姿挺拔,立于梨花树下。   梨花尽败落,青叶却招摇。   少年人红衣清飒,低头看着小猫儿,轻笑:“乖往往,站好。”   秦小猫儿很听话,端端正正站好了,直直看着她的漂亮哥哥,等着江鹤声来抱她。   江鹤声走到秦小猫儿身边,把她抱起来。   甜酥酥的小无赖缩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很开心,她帮江鹤声撑着伞,倏尔想起什么,声音轻轻的,提醒道:“漂亮哥哥,我们要走小路呀,不能让阿兄瞧见啦。”   “为何。”   少年人看着小姑娘,微讶。   秦晚妆扭了扭小脑袋,见四下没有旁人,悄悄同江鹤声说:“因为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呀,阿兄并不知道呢,他让我在书房里背书,还不许我出来。”   “他说风雨正盛,我又不聪明,会跌倒。”   “胡说,天下再没有比我更聪明的小孩儿了。”   “而且,阿兄可凶啦。”小脑袋懒懒倚在江鹤声的肩头,小猫儿轻轻哼了声,打了个小哈欠,“若是让阿兄知道我偷溜出来,定然要罚我呢。”   江鹤声抬眼,望着石子道边遥遥跟着小猫儿的青年人,怔了会儿,轻轻颔首。   青年人着素衣,撑伞立于檐墙边,眉目疏淡,温温雅雅,有松玉之姿,他跟了秦晚妆一路,似乎并没有惊动小姑娘的意思,只是对着江鹤声微作了个揖,便回身远去。   小猫儿又催促:“走小道呀。”   “好。”   江鹤声顺着小猫儿的话,他低头,声线清润,轻声教训:“长公子不许你出来,自然有长公子的道理,往往,你该听话些。”   “我听话呀。”   秦往往应得很快,声音酥酥甜甜的:“我自然听阿兄的话呀,我只是想来找漂亮哥哥玩一玩儿,我不会让阿兄发现的,我待会儿就回去啦。” 第79章 向学   “哗啦啦——”   雨水倾盖而下, 劈里啪啦如倒豆。   屋里却很静谧,明辉清白,灯影憧憧。   小猫儿坐在桌边, 低着小脑袋,用木箸扒着一条酥炸小黄鱼, 小口张了几回, 尖尖的小牙触上黄鱼的鱼身, 迟疑了一会儿,始终没有咬下去。   半晌,她放下木箸,支起小下巴,眸光十分落寞,长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不吃。”   少年人坐在她边上, 看着小猫儿忧愁的小模样, 眉眼微弯, 冷白的指尖轻轻捏了捏小姑娘的耳尖,他轻笑:“往往,你已折腾它一刻钟了。”   秦往往不开心,懒洋洋的,又往她的漂亮哥哥身上倒, 整个人都倚着江鹤声,被清清冷冷的松香拢住了,小猫儿昂了一声,拧着小眉头, 轻轻嘟囔:“不好看呀。”   小猫儿又扒扒那条鱼, 轻轻哼了一声, 娇声娇气的:“它生得很不好看呀, 漂亮哥哥,我不想吃它。”   “往往。”   江鹤声无奈,纵然曾是金尊玉贵的东宫太子,也头一回见这么娇气的小孩儿。   然而,这小孩儿是他捧在手心的小小姑娘,少年人着实对她没法子。   “你瞧呀。”   小猫儿是一只十分有鉴赏水平的小猫儿,她将银盘端起来,放在她的漂亮哥哥身边,很认真,拿木箸捣捣炸得金黄的鱼头,仰起小脑袋瞧江鹤声,带了点小小的不满:“漂亮哥哥,它的嘴张得那么大,它要吃了我吧。”   “往往。”   江鹤声哑然半晌,把小姑娘手里的银盘接过,轻声斥:“娇气至此。”   声音却十分温和。   “胡说。”   小猫儿却不愿意了,小脑袋枕着江鹤声的胳膊,小指轻勾少年人乌黑的长发,她软乎乎强调:“我是有很正当的缘由的呀。”   秦往往说什么话似乎总能找到道理,仿佛全天下的典章律令都是她一个人定下的。   江鹤声将她手里的银盘接过来,轻轻搁在桌案上,温声教训小猫儿:“乖一些,好好吃饭。”   这小混账又开始哼唧。   修长冷白的指节搭在木箸上,江鹤声垂首,夹起那条可怜的小黄鱼,轻轻咬了一口。   下一瞬。   “吧嗒——”   木箸掉落发出清脆的响音。   少年人难得有些无措,他怔忪半晌,愣愣看着忽然仰起头、咬住鱼尾巴的小猫儿,瑰丽清透的眸子里带了点错愕。   两人贴得很近,小姑娘卷翘的长睫触上少年人冷白的侧脸,痒痒的,一颤一颤,又绵绵密密,恰似窗牖外飘散的雨丝。   从云端,落到人间来。   温温软软的呼吸声,带着小猫儿身上浅浅的山茶花香。   这小无赖咬了鱼尾巴还尤觉不够,轻轻咽了半条小鱼,眉眼弯弯,眸光又晶亮晶亮的,她似乎很好奇,歪了歪小脑袋,对上少年人殷红的唇瓣,轻轻啄了啄,啄完就跑,丝毫不犹豫。   “我出去玩儿啦,漂亮哥哥。”   酥酥软软的声音落在风里。   小无赖似乎也知道自己干了坏事,蹿得飞快。   小姑娘的唇软绵绵的,又有些甜甜的滋味,像月光下盛放的山茶,带着清透晶莹的露水。   清光摇曳。   少年人长睫轻颤,好似有一片羽毛,慢慢飘落到心尖儿上。   他恍惚了一会儿,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唤:“来人。”   “主子。”   天三走进来,对着少年人俯身行礼,微抬眼,却见少年人眸光晦暗,眼尾带了点殷红,他正垂眸,冷白指尖轻拈。   天三心头一颤。   他正想着哪个不开眼的得罪了主子,阴曹地府或许又得添些新面孔。   却听见红衣少年轻缓的话:“去看好往往,别让她在雨里跑。”   “……”   天三:就这?   *   用了晚膳,天色尚且灰白。   雨还未停,哗啦啦下着,池水泛起一层层涟漪。   树枝上青叶晃荡,被急促的雨打得七零八落,悉数飘入池水里,惊起几尾殷红的锦鲤。   秦小猫儿做了坏事,很心虚,在廊下晃荡了许久,她轻轻摸摸自己的唇角,悄悄开心。   她明白了,漂亮哥哥的唇是甜的,还很软,像清甜的绵白糖,她想再去咬一口,可是这样很不好,何其放浪。   她得做个矜持的好孩子呀。   秦小猫儿轻轻叹了口气,又开始数自己及笄的年岁以及漂亮哥哥加冠的年岁,但是她的算学很不好,数也数不清,瞧见池子里的锦鲤,注意力很快便被吸引走,索性晃晃小脑袋,把这些都抛出去。   罢了,她改日再问漂亮哥哥吧,或者问阿兄也行。   秦晚妆很快把这些抛之脑后。   这会儿,小猫儿正仔仔细细端详着池子里的游鱼,拿树枝戳戳,眉眼弯弯,小声嘱托,嗓音软乎乎的:“你们生得很漂亮呢,你们要快快长大呀。”   语气十分温和,却不知安了什么心。   她仰头,望望庭院的雨,突然想起先前同漂亮哥哥说的话,她先前告诉漂亮哥哥,她来玩儿一玩儿就回去找阿兄。   可是她还没玩儿够呢。   若是见了阿兄,阿兄定然要罚她了。   秦晚妆又支起小下巴,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   她扔了树枝,站起来,低下小脑袋,拍拍自己衣裳上的褶皱,又自个儿跑去净了手,把自己打理成了一只绒绒白白的漂亮小猫儿。   漂亮小猫儿扭了扭小脑袋,对着天三道:“天三,我走啦,你记得同漂亮哥哥说一声嗷。”   她还是决定回去找阿兄,省得漂亮哥哥再说她不乖,也省得阿兄因为找不着她而担心。   嗨呀。   上哪儿再找个像秦往往那么乖巧的小姑娘呀。   她在心里夸了夸自己,弯腰拿起横陈在廊下的素白伞,撑开,想要往庭院里走。   “往往。”   温温凉凉的声音。   小猫儿停住,循着声音,去找她的漂亮哥哥。   只见少年人立于廊檐下,同往常没什么不同,似乎方才的事对他并没什么影响。红衣垂曳,他低头瞧着自个儿,眉眼轻弯,温温柔柔的,眸光清浅绮丽,像雪山之上流淌的清辉碎影。   饶是秦小猫儿已经瞧过漂亮哥哥许多回,但每每对上漂亮哥哥的眸子,也仍旧会被迷得晕晕乎乎。   更何况现在,小登徒子的心虚还没散尽。   她有些慌乱,连忙把素白伞举起来,挡住自己的小脑袋,耳尖悄悄红了,小猫儿磕磕巴巴的:“漂亮哥哥,我、我要走啦,你不要想我。”   江鹤声看着她,失笑。   素白纸伞将小猫儿遮了大半,衬得她愈发娇小,好像轻轻一捏,就能将这只小糯米糕捏出来一样。   但若真的把这软绵绵的小糯米糕捏出来了,捧在手心里,揉一揉,搓一搓,这小家伙儿没准儿又要哼唧许久,甫而再喋喋不休说些奇奇怪怪的道理。   江鹤声久未出声,小猫儿按捺不住,悄悄从伞后探出个小脑袋,乍然又对上少年人清透漂亮的眸子,连忙缩回去。   “往往。”   少年人无奈,走到小猫儿身边,声线清和:“雨这么大,往往要到何处去。”   “我回去找阿兄呀。”绵绵软软的声音。   秦小猫儿有话要说,她不允许自己的乖巧行为被漂亮哥哥忽视。   素白伞磕了磕地面,她自个儿却躲在伞后不出来,声音轻轻的,同她的漂亮哥哥解释:“我先前说了呀,我只是来玩儿一玩儿,就回去找阿兄呢。”   我可乖啦,漂亮哥哥。   语气里还带了些小得意。   似乎有只软乎乎的漂亮小猫儿,端坐高台之上,抬起小下巴,颇有些骄矜,短短的小尾巴却不停地晃,眸光湿漉漉的,正等着人来夸夸她。   江鹤声自然顺着小姑娘。   “原来如此。”   清清冷冷的声音,却柔和得不成样子,温凉指尖穿过秦晚妆的长发,少年人半跪下来,轻轻给骄矜的小猫儿顺毛,笑道:“好孩子。”   秦小猫儿实在很好哄,只一句好孩子,她就想跑出去绕着漂亮哥哥转圈儿。   但是骄傲的小猫儿克制住了,她决定做个矜持的小姑娘,她躲在伞后,耳尖一抖一抖的,悄悄开心。   淅淅沥沥的雨丝间,杂着少年人清和平缓的声音。   “我已着人传禀长公子,往往且等一等,待雨停了,我送往往回去。”他趁着小猫儿正晕乎,轻轻把她揽在怀里,低着头,轻声哄着,“好不好。”   好呀好呀。   秦往往听着漂亮哥哥的话,想也不想,重重点了点小脑袋。   半晌,她眨了眨眼睛,清醒过来。   可恶哇,她又是不矜持的小姑娘了。   秦往往倚在漂亮哥哥怀里,在心里轻轻唾弃自己,面上却矜贵,扬起小下巴,声音小小的:“我原先想着要回去找阿兄哒,我很乖哒,漂亮哥哥。”   红衣少年颔首:“往往自然是乖巧的。”   小猫儿耳尖又泛起红,她仰起小脑袋,眸子水盈盈的,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问:“那、那漂亮哥哥想让我留下来吗?”   “自然。”   清清浅浅的松香,伴着少年人温雅的声线。   江鹤声笑笑,修长冷白的指尖搭上小猫儿软乎乎的小脸儿,他动作轻缓,慢慢把小猫儿脸上的雨丝拂尽了。   干干净净的眸子深处,压了些浅淡的晦暗,很快就被他掩住了。   少年人再低头,对上小姑娘湿漉漉的纯粹目光,眉眼轻弯,指节微微泛白,他静默了会儿,轻轻咬字:“我……我自然想让往往多留一会儿。”   “那我就再陪一陪漂亮哥哥吧。”小猫儿脱口而出,语气轻快,顺坡就下,她很开心,十分开心,伞早已被她撂到不知何处去了。   这回不是她不矜持,是漂亮哥哥想让她陪哒。   漂亮哥哥年纪也很小,尚且是个孩子,她陪一陪又有什么要紧。   她张开双手,仰头瞧着身着红衣的漂亮少年,声音绵绵软软:“漂亮哥哥,走路可累啦。”   “嗯。”   江鹤声把小姑娘抱起来,慢慢走到屋子里,把小猫儿放在软榻上。   *   风雨正招摇。   漂亮小猫儿躺在软榻上,小小一只,懒洋洋摊在软被中央,嗷呜一口,把漂亮哥哥喂给她的酥酪咬住,小口小口慢慢咀嚼。   十分享受的小模样。   红衣少年跪坐在软榻边,手里拿着话本儿,轻轻念给小猫儿听。   秦晚妆很喜欢这样的神仙日子,她眨了眨眼睛,轻轻咬了口酥酪,又想起自己将去书院读书,很不开心:“漂亮哥哥,阿兄让我去书院读书呢。”   “嗯?”   少年人尾音抬高,看着小姑娘,细长的鸦睫乌黑似泼墨,清光下,他冷白的面容柔和下来,清雅如玉,浑身的气度显得愈发深不可测起来。   秦晚妆侧身,认认真真对上江鹤声的眸子,有些小委屈:“漂亮哥哥,我若是去书院读书,你就瞧不见我啦。”   “漂亮哥哥,你会不会想我呀。”   小姑娘的声音酥酥软软的,尾音绵长。   少年人轻声笑,清白的指尖翻过一页,道:“往往以为呢。”   这还用想嘛,漂亮哥哥定然会想她呀。   如她这样聪明乖巧的小姑娘,天底下自然人人都喜欢的。   小猫儿颇自信。   “漂亮哥哥。”   她又轻轻叫唤。   红衣少年抬眼,注视着小猫儿,温温柔柔地放下书,轻轻应了声:“我在。”   “我知道漂亮哥哥会想我呀,我却不忍漂亮哥哥害相思呢。”   “漂亮哥哥,陪我一起去读书吧。”小无赖终于把她的目的说出来,为了哄江鹤声陪她一同去书院,她倒是连矜持也不记得了,滚啊滚,滚到少年人怀里。   她轻轻扯了扯江鹤声的袖摆,拖长尾音:“漂亮哥哥呀。”   江鹤声笑,颔首:“可。”   *   淅淅沥沥的雨渐渐止歇。   秦晚妆赶着夜色,她本想悄悄溜进阿兄的书房,装作自己从不曾离开一样,猫着身子从后墙翻进来,鬼鬼祟祟的,正要往前走,却发现书房外站着的青年人。   秦湫斜倚门廊,水蓝衣袍本似白日晴空,是清和温润的暖色,然而夜间一灯如豆,浅淡的灯光为他添了几分清冷气。   青年人长身鹤立,眉目愈发疏淡。   他手里拿着账簿,微微垂首,不知道在跟西桥说什么。   秦往往是只欺软怕硬的漂亮小猫儿,敢在她的漂亮哥哥面前放肆,却万万不敢在这个时候上去找阿兄。   阿兄把她养大,长兄如父。   秦小猫儿对他总有些天然的敬畏。   她寻了个廊柱,躲在后面,缩成小小一只,预备趁着阿兄不注意,再悄悄溜进书房。   雨后多生蚊虫,嗡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   小猫儿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奶白奶白的软糕,好吃,而且好咬,蚊虫悉数跑过来叮她,她的手都已经红了。   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有些受不住,她悄悄探出小脑袋,对着书房的方向望一望。   秦湫却还站在门口,散散淡淡的,辨不出神情。   气死啦。   早知道在西园睡一觉再回来找阿兄了。   “东家?”   西桥看着微微出神的青年人,有些疑惑,循着他的目光去望,只瞧见个孤零零的廊柱。   “嗯。”   秦湫收回目光:“无碍,继续罢。”   “今年商行的进项,拨十一送去京师雍王府。”他倚廊而立,百无聊赖的,屈指,轻轻敲了敲门上的花雕,声音带了些凉意。   西桥迟疑一会儿,试探道:“不往相府送?”   “不送。”   他答得干脆,讥笑:“相府贵重,何容玷污。”   西桥讪讪。   相府里那些人可巴不得东家能往京师递银子,相爷一人的俸禄决计撑不起那一大家子的纸醉金迷。   只是,自打东家知道小姐幼年的经历,便再没往云州送过一个子儿 ,即便和相爷,也只是维持些淡薄的父子情分。   枝叶沙沙作响。   西桥正欲开口,却瞧见廊柱后走出个绒白的漂亮小猫儿,诧异:“小姐,您为何在此处。”   “我、我来找阿兄呀。”   秦晚妆仰起小脑袋,正撞上秦湫温凉的眸光,她吧嗒吧嗒跑过去,扯扯秦湫的袖摆,试图撒娇:“阿兄,我回来啦。”   秦湫垂眸,落在小姑娘被蚊虫叮得发红的小手上,眸光有些寒凉,拂袖往书房里走,语气平淡:“你那漂亮哥哥已着人传禀,你又何必躲着。”   “不知珍重。”他轻斥。   “我害怕呀,我都没背书呢。”秦小猫儿可怜巴巴的,跟着秦湫往书房里走,很识时务,积极认错,“阿兄,我错啦,你罚我吧。”   “如今倒是长进,还知道自己会受罚。”秦湫淡淡看了她一眼,语气颇凉薄。   “我只是这么一说呢。”   小猫儿轻轻嘟囔,她抬头,眼巴巴看着自家兄长:“阿兄,你不会真的要罚我罢。”   “我很可怜呢,你忍心吗?”   她坐在椅子上,有些委屈,吧嗒吧嗒又想掉眼泪,伸出她被蚊虫叮得红通通的小爪子:“阿兄呀,你真的不可怜你的小妹妹吗。”   秦湫偏头,吩咐西桥去取了龙角块儿。   “且住。”   声音温凉。   “嗷——”   秦小猫儿顿时收了眼泪,轻轻哼了一声。   可恶,阿兄都不可怜她。   坏人!   灯烛辉煌。   秦往往坐在椅子上,小腿一晃一晃的,瞧着十分活泼,红红的小手被秦湫抓住了,小猫儿软绵绵叫唤:“阿兄——”   “嗯。”   青年人坐在小混账边上,垂眸,拿银镊夹起晶莹剔透的龙角块,敷在小姑娘被叮红的手上。   水蓝色袖摆垂曳而下,他的长发有些松散,几丝碎发微微遮住眉眼,青年人浑身上下都染了些清寒,手上动作却轻缓。   “阿兄——”   “嗯。”   “……”   秦湫第八次应了小猫儿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微掀眼帘:“想挨罚?”   秦晚妆缩了缩小脑袋,摇头。   倏尔,她看着手上清透的龙角块,微微晃动,像凝结的水珠,她轻轻嘶了一声。   秦湫微微蹙眉,手上的动作停住:“疼?”   “不是呀。”   小猫儿乖乖巧巧答,她有些好奇,低头去闻闻手上敷着的龙角块:“阿兄,这个能不能吃呀,好吃吗?”   “嗒——”   银镊被搁到银盘上。   秦湫懒得理她,起身去书架边抽了本书,将白日的文章翻出来,放到小姑娘面前:“既然你那么闲,就背书罢,今日若是背不完,便不必安寝了。”   “我不闲呀,我很忙呢。”   秦往往连忙出声,收回小手,连忙蹿下来,想要跑,却被秦湫拦着了。   “阿兄让我去书院,我自然要好好准备一番呀。”   秦湫却讶异:“你竟愿意去书院。”   “我自然愿意去呀。”   秦晚妆站得端端正正,指责:“阿兄,我在你心里便如此不学无术吗,你不要瞧不起我,我可乖啦。”   “我一心向学呢。”   酥酥甜甜的声音,尾音扬高,颇有几分小骄傲。   青年人看着小猫儿得意的样子,轻笑:“背书罢。”   骄矜的小猫儿瞬间蔫儿下来。   秦往往觉得她的阿兄很不讲道理,他分明都笑了,还让她背书。   可恶,可恨,可憎。   气死啦!   长夜漫漫。   秦晚妆趴在她的小桌前背书,秦湫便站在书架边,单手执卷,漫不经心听着小姑娘软绵绵的诵音。   他倏尔想起什么,温声道:“商行新进了些外海来的货品,明日我叫西桥拿一些给你送来,你再挑一挑。”   小猫儿猛地抬头,眸光闪亮亮:“阿兄,我可以自己去哒,不必麻烦西桥啦。”   秦湫笑,轻轻颔首:“随你。”   *   雕花灯笼轻晃,秦湫放下书卷,带上书房的门出去了,西桥原本侍立门外,看见青年人连忙跟上。   夏夜有蝉鸣,接连不断。   青年人立于廊下,身姿清雅,蓝衣斯文。   他倚着阑干,望乌黑的天色,温声吩咐道:“着人去把稻玉叫来,让她把往往带回去安寝。”   侍从应是,恭敬退下。   西桥跟在秦湫身后,有些疑惑:“商行新货,何必劳烦小姐亲自去挑。”   “她想去便随她。”   秦湫漫不经心答。   “先前小姐倒从不在意这些事。”西桥笑,揣测,“没准是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青年人哂笑:“去给她的漂亮哥哥进货罢。” 第80章 钗环   次日一早, 晴空如洗。   些许晶莹的露珠沾了马尾,黧黑马匹浑身抖擞,打了个响鼻, 甩出些湿漉漉的水珠,又慢悠悠甩起尾巴, 懒洋洋的。   秦湫方掀开马车车帘, 便瞧见车内躺了只睡得斜斜歪歪的小猫儿。   这小混账似乎是醒的太早, 并不适应,这会儿又躺在绒白的毯子上,四仰八叉,小口小口均匀呼吸,乖乖巧巧,睡得十分安详。   “东家?”   西桥疑惑的声音落在身后, 他见秦湫久久不动, 有些诧异。   秦湫轻轻嗯了一声, 拂袖,走进马车里,将帘子放下,淡声道:“走罢。”   他并不管绒白毯子上躺着的小猫儿,任由她呼噜呼噜睡回笼觉。   小孩儿本就懒散, 往日带她读书时,千哄万哄才能把她骗起来,如今为了去商行挑新货,倒是一大早就钻到马车里, 勤快得不成样子。   车马颠簸。   车厢晃一晃, 这小猫儿就滚一滚。   “哎呀——”   清清亮亮的声音。   秦晚妆睡得迷迷糊糊的, 乍然磕上车厢木壁, 莹白的额头泛起微微的红晕。   她睡眼惺忪,慢吞吞从毯子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小哈欠。   小猫儿意识尚不清醒,瞧见自己醒来的地方不是自己的院子,就不动了,安安静静坐好,等着人来捡她。   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   噫?   迷迷糊糊的小猫儿有些奇怪,仰头,正瞧见车内坐着的青年人。   意识乍然清明。   晨时的微凉薄风掀起车帘。   青年人着素衣,眸光清寒,月白绉纱长袍垂曳于地,边角褶皱颇多。   小猫儿想起方才做梦扯的长绒线,有些心虚,情不自禁往旁边挪了挪。   秦长公子的面色愈发清冷。   他正垂眸,对上小猫儿湿漉漉的漂亮瞳孔,哂笑,修长的指节搭在账簿尾页,流着昼光。   “睡得可安好。”他轻笑。   “好呀好呀。”   小猫儿点了点小脑袋,声音软绵绵的,十分乖巧:“往往给阿兄问安,阿兄晨安。”   “晨安。”   他轻轻颔首,温声回应小猫儿。   眸光却淡薄。   显然,秦长公子对小猫儿躺在毯子上的行为颇不满。   他将账簿卷一卷,单手执尾端,用卷起的账簿,把悄悄往远处溜的小混账勾过来。   “坐好。”   他眉目疏冷,淡道:“你倒是很有出息,何处都能躺一躺。”   哎呀,不是责怪她扯衣裳的事。   那她就没有错嘛。   “哼——”   秦小猫儿不开心,轻轻哼哼两声,她扯扯秦湫的袖摆,试图跟秦湫讲道理:“阿兄,我先前不曾躺在地上睡觉呢。”   “你若早些来,便能瞧见我乖乖坐好的模样,可是你来得这样晚,我都睡着啦。”   “我睡着了,就掉下去啦。”   她比划两下,指指木板上铺着的毯子。   少顷,小猫儿总结陈词:“阿兄,你该来得早一些呀。”   “倒是湫的不是。”秦湫淡道。   “自然自然。”   秦小猫儿重重点了点小脑袋,十分大度,摆摆手道:“阿兄,不妨碍的,我原谅你啦。”   谁让她听话又乖巧呢。   嘿嘿。   秦湫懒得理她。   秦往往乖乖等了会儿,发觉阿兄也没有真的责怪她的意思,便不再管阿兄。   她低下小脑袋,拿出自己千挑万选选出的布袋,扯开看看空空荡荡的样子,又将布袋抱在怀里,小腿一晃一晃的,十分活泼。   阿兄很厉害呢,他的商行里有许多新奇花样呢,她得好好挑一挑,赶回去送给漂亮哥哥。   虽说漂亮哥哥先是东宫太子,身份尊贵,后又沦落成了乐师,可是归根到底,漂亮哥哥只是她的漂亮哥哥呀。   她这样有担当的小姑娘,自然要把漂亮哥哥养好呢。   唔——   漂亮□□后还要嫁给她。   秦晚妆想着想着,愈发开心,她眸光亮闪闪,耳尖红红,一抖一抖的。   马车停在西街,小猫儿连忙蹿下去:“阿兄,我走啦。”   “你不要跟着我呀。”   她又添了一句。   秦湫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背影,倏尔发觉这混账并没有让稻玉跟着,哑然半晌,吩咐道:“西桥,去看着她。”   “是。”   西桥应声。   *   “掌柜的,今日本家小姐要来啊。”   蓝衣小厮跑到柜台后,擦了擦柜台上的灰,抹布一甩,凑过来问老掌柜。   “您说,本家小姐长得好看吗,我听西桥公子说,咱们小姐生得跟小神仙一样,真的假的?”他有些好奇。   “长得再漂亮也跟你没关系。”   老掌柜站在柜台后,微微拨弄两下算盘,抬眼瞧一瞧铺子门口,冷哼一声,低声道:“离本家来的远点儿,那些姓秦的,除了东家,没一个好东西。”   自打昨日夜里,他知道本家小姐要亲自来商行,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又惊又气,一宿没睡。   几年前,他也曾为京师秦家那几位公子小姐引过路。   他的一只眼,便是伺候三公子时偶有疏漏,将浓茶泼到地上,惹了三公子生厌,被他随手抄起的簪子戳瞎的。   后来,仰赖东家仁善,不嫌弃他是个老残废,对他百般致歉,还给他置了宅子田地,让他一辈子能活在商行的庇佑下,才不至于晚景凄凉。   即便如此,老掌柜午夜梦回,总能想起秦家那几位小姐公子高高在上的倨傲目光,那种抄起簪子就敢杀人的心狠手辣。   或许,在那些贵人们眼里,他就是个可以随意打杀的物件儿。   但他却没法把自个儿当成贵人们的物件儿,每每想起往事,心里愈发寒凉,久久没有知觉的右眼又隐隐作痛。   他又听说那些人不待见东家,啐。   用着东家的银子,还有脸斥责东家离经叛道。   ——下贱的东西。   后来,得知东家跟京师本家决裂,老掌柜高兴得连灌三壶酒,半夜强拉着秦长公子爬上房梁诉忠心,酒醒后方觉不妥,得亏东家仁善不嫌弃。   原以为这辈子都和那些狗杂碎没牵连了,却不曾想,竟然还有小姐会来商行,还得了东家的准允。   老掌柜虽不至于去为难小姐,却也只打算草草敷衍,他低声问:“是哪个小姐。”   他记得秦家有两个小姐。   一个总是高高在上,扬着下巴看人,所有人都是她的看门狗儿一样;另一个成日哭得梨花带雨,遇见点响动就往东家怀里扑,娇娇弱弱的,背地里却能拿滚茶烫下人的手背。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虽不知东家为何会准允这种人再进商行,却想着要找机会提醒东家两句,那些人只想扒在东家身上吸血罢了。   蓝衣小厮听见掌柜的问题,却茫然:“本家只有一个小姐啊,东家还有别的小妹妹吗?”   掌柜这才想起,小厮今年才来,不知道东家跟京师相府的恩怨。   他不知东家挑了哪一位小姐带在身边养着,但无论是哪个,他都十分厌恶,老掌柜只盼着东家不要过分在意血脉情分,早早跟京师那些吸血的虫豸断了。   掌柜摆了摆手,长长叹了口气:“待会儿我去伺候,你离小姐远点,别瞧见个长得好看的就凑上去,没准不是什么小神仙,反而是披着人皮的妖精。”   “可是,我之前听西桥和稻玉那二位说,咱们小姐乖巧又漂亮,真的是神仙下凡。”小厮有些委屈。   “闭嘴。”   “哦。”   小厮果断闭嘴。   商行门口人流攒动。   少顷,小厮又戳戳老掌柜的胳膊,磕磕巴巴:“掌、掌柜的,小神仙。”   老掌柜微微蹙眉,抬头,正瞧着个身着洒金青绿长裙的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漂亮,乌黑乌黑的眸子水盈盈的,又一直带着笑,漂亮的眸子里好像藏了浩荡春风,干干净净的,看不出半点杂质。   她似乎有些怕生,在铺子门前站了会儿,迟迟不敢进来,又实在好奇,时不时往里边儿探探小脑袋,却不挡着寻常商客的路,乖乖巧巧站在正门的最边上。   若是挡了人,还晓得让一让,双手交叠,低下小脑袋作个揖,严谨又认真的小模样。   老掌柜轻笑。   这倒有点小神仙的样子,可惜了,这种好孩子定然不可能是秦家的小姐。   他迎上去:“姑娘是要买点儿什么,或是和大人走丢了。”   “且先进来罢。”   “唔——”   秦往往想了想,跟着掌柜进去,声音软乎乎的:“我不曾走丢呀,我家大人为我买果子去啦。”   秦晚妆下了马车,瞧见街上的果子摊儿,才想起自己为了赶阿兄的马车,一睡醒就悄悄溜出来了,都未曾用早膳。   方才,她特意让西桥去为她买了吃食。   西桥把她送到金山茶旗幡外就走了,也不知去了哪儿,到现在也没回来。   可恶哇,她都要饿死啦。   哼。   然而,小猫儿是只骄矜的小猫儿,万万不会像陌生人讨吃食,她只是仰着小脑袋,故作漫不经心,声音小小的:“哎呀,我有些饿了。”   “我这有吃的。”   小厮举起白纸包,晃悠两下。   他撑着柜台就从里面翻身跳出来,连忙跑到小神仙面前,把纸包打开,露出里面油滋滋的烧饼,小厮笑得憨厚:“姑娘用些。”   他把白纸包递上,才想起有些小姐们可能吃不惯这种烧饼,也就他们这些糙人才常备在身上。   当下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正要缩回手,小神仙却将烧饼接过了。   “我可以吃么。”   骄矜的小猫儿扬起小下巴,问得十分有礼貌。   “自然可以。”小厮忙道。   秦往往不曾吃过这个,有些好奇,她看了看炸得黄澄澄的酥脆外皮,一看就很好吃,想低头咬一咬。   可是她想起阿兄的话,阿兄不许她吃陌生人给的吃食,若是让阿兄知道了,定然要罚她。   小猫儿顿时蔫儿了   她捧着纸包:“我待会儿再吃。”   小厮以为小神仙嫌弃她了,哈哈一笑掩饰失落:“自然全凭姑娘的心意。”   他回头一扫,面露惊愕,俯身行礼道:“西桥公子。”   秦小猫儿也扭头,很不开心:“你好慢呀,西桥哥。”   “你便让我饿死吧。”   她背过身去,不理人,气呼呼的。   “小姐。”西桥无奈,他提着食盒,哄着小猫儿:“是我的不是,小姐先用些,省的饿着。”   “哼——”   秦往往轻轻哼了一声,半晌补了一句:“我未用早膳的事,不许告诉阿兄。”   西桥应得很快,态度颇谦卑:“是。”   秦晚妆却不信,她看着食盒上的茶楼标志,娇声娇气的:“你已经告诉了阿兄了,是不是,定然受了阿兄的吩咐,你才跑去照江园去买吃食。”   西桥又道:“是。”   “……”   秦晚妆生气了:“我不理你了。”   气死啦。   *   “小姐且挑一挑,这些都是商行新进的货品,未曾呈入官署进贡,亦不曾搁于橱栏置卖,都是最最新奇珍贵的,天底下再无第二件了。”   老掌柜柔和的话语落在货架边,他一直笑着,眉间都挤出不少褶子。   他一直弯身,走在小猫儿后头,见小猫儿的目光在哪个物什上停了停,就把那货品拿下来,双手奉给小姑娘,跟小姑娘细细介绍。   十分之殷勤。   秦往往也十分捧场,眸光晶亮晶亮的,认真听掌柜的解释,轻轻哇一声,把那货品放到她的小布袋里,又说“有劳”,又说“谢谢翁翁”。   老掌柜笑得合不拢嘴。   小厮看着掌柜,觉得事情十分诡异。   他从来没见过这个模样的掌柜。   若论老掌柜是何时开始变的,大抵是从西桥给小姐介绍掌柜开始。   起初,掌柜听见西桥叫小姑娘小姐,神色颇错愕,大有甩袖离去的态势。   然而,这软乎乎的小神仙却很乖,垂首作揖,十分认真:“原来是掌柜翁翁,往往见过掌柜翁翁。”   那一刹那,小厮觉得掌柜素来刻薄冷淡的神情乍然破碎,他对着小姐也拜,瞧那模样,恨不得给小姐磕头。   不过,小厮瞧见小姐得了西桥的首肯后,低着小脑袋,把他的烧饼吃完了,他也很开心。   不愧是小神仙啊。   他心里想。   小姐和西桥公子走在前头,小厮压低声音,有些得意,揶揄道:“掌柜的,我早说了,您该收收成见,咱们小姐怎么可能不是披着人皮的妖精。”   “住口,你懂什么。”掌柜斥责,“秦家那些个小姐确乎不是东西,只是咱们小姐跟在东家和先生身边,由他们二位教养长大,漂亮又乖巧,自然是天底下第一的好孩子。”   “往事休要再提。”掌柜甩袖。   “是。”小厮应声。   *   日已近晌午,昼光流转。   秦晚妆在商行的库房里逛了一圈,收获颇丰,漂亮物什装满了她的小布袋。   小猫儿打开布袋清点,看着里面亮闪闪的漂亮首饰和零碎小件儿,很开心。   她对阿兄的商行很满意,并且准备待会儿好好夸一夸阿兄。   秦小猫儿在雅间久坐无聊,等啊等,也没有等到秦湫来接她,便出了雅间,想再出去逛一逛。   商行的二楼卖的悉数是些金银首饰,最是热闹,来往人流不断。   小猫儿瞧见一支梨白银丝钗环,着人取出来,对着铜镜,想要试一试。   手中却倏尔一空。   她怔了怔,有些奇怪,扭了扭小脑袋,却瞧见个不认识的公子,那公子穿金色锦衣,浑身上下颇华贵。   “这是我的。”   秦往往指了指被他夺走的钗环,细声细气同他讲道理:“我先将这钗环拿出来的呢,你若喜欢,可以挑别的呀。”   那公子捏着梨白钗环,却笑:“可曾付了银子?”   “若是不曾,便不是姑娘的。”   他甩出一锭纹银,淡淡扫了秦晚妆一眼:“我家花魁娘子瞧上了,姑娘再挑别的吧。”   语气颇倨傲。   秦小猫儿怔了怔,她难得遇上这种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伸手想拿回梨白钗环,却扑了个空,她有些生气:“你、你不讲道理,这分明是我先瞧上的。”   小姑娘说什么话都软乎乎的,半点生气的架势都无。   那公子身后的侍从却忍不住了:“大胆,你可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 第81章 清和   “自然是坏人。”   漂亮小猫儿脱口而出, 她不开心,觉得遇上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又想去抢回她的钗子, 却一头撞进个清清冷冷的怀抱。   就像月落满山,一只黄雀儿扎进了雪地上的青松林里。   清清浅浅的雪松冷香。   哎呀, 是谁呀。   秦往往埋在来人的衣裳里, 挣扎两下, 想钻出来,小脑袋却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可恶,为什么要打她。   “疼呀——”软乎乎的声音。   “甩开西桥,四处乱跑,倒是该疼一疼。”青年人温声教训。   哎呀。   是阿兄,不是她的漂亮哥哥。   秦小猫儿僵了一会儿, 端端正正站好了。   那、那还是乖一些吧。   “你家公子是什么人。”温温凉凉的声音。   秦湫微掀眼帘, 看着几步外的公子哥儿, 眉间染了点厌烦,语气清寒,道:“区区一个巡防右使家的公子。”   “看诸君的派头,湫还当是太子亲至。”   “你说什么!”庄序揽着花魁娘子,巡防右使的爹足够让他在云州横着走, 他又和太守庄家有些牵连,高高在上惯了,却在一个商行被违逆,当场被下了面子, 脸色很难看。   “你是什么人。”庄序看着眼前的青年人。   秦湫淡淡扫了他, 懒得理他, 若在平日, 便是巡防右使亲至,也没资格在他面前如此大放厥词。   “打出去罢。”   他温声吩咐西桥,微凉指尖掩在小猫儿眼前,冷白袖摆垂下。   西桥俯身应是。   *   深巷寂静,人烟罕至。   “他娘的——”   庄序死命往前一踹,堆起的箩筐哗啦啦往下掉,臭鱼烂虾滚了一地,他有些嫌恶,往后退了两步。   “查出来了吗?”他道。   庄序在商行被打了一顿,鼻青脸肿滚在西街上,被勒令此生再不能进秦氏商行一步,一张脸都给丢尽了,花魁娘子也跑了。   他娘的。   侍从点头哈腰:“公子息怒,公子息怒。”   “老子的花魁娘子跑了!”   他气不过,对着箩筐猛踹,他好不容易找了个美人能在兄弟面前涨涨面子,还没带回家就跑了。   奇耻大辱。   庄序再维持不住什么翩翩君子的姿态,目光阴狠:“那个人到底是谁,什么背景。”   侍从揉揉脸上的青肿,劝道:“那是秦家家主,整个商行都是他的,听说背后还有什么雍王府,底子深得很,公子,咱们得罪不起啊。”   庄序嗤笑:“没出息的东西。”   “不就是个商贾之流,下贱货色。”他想了想,道,“爷的花魁娘子跑了,他总得赔我一个,去,把他们家那个小姐给我劫过来。”   “能成吗?”侍从有些犹豫,“老爷说了,不让您再去找秦家的麻烦。”   庄序冷哼一声,想起今日看见的漂亮小猫儿,啧了一声:“怕什么,那种招人疼的小美人儿,可不就得关在屋子里好好宠爱。”   “秦家主明知道他妹妹生得好看,还把她放出来,谁知道想让她勾引谁。”   他大手一挥:“大不了到时候爷纳了她。”   “区区商女,若是进了巡防右使府,可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   秦府西园,居室内。   红衣少年微俯身,眸光疏落,冷白清莹的指尖拈着银刀,轻轻割下一段沉香木,木片落于香炉之中。   烟气袅袅。   “殿下。”天三将西街的事一一禀告。   冷白的指节浸泡在清水里,昼光跳转,江鹤声拿银丝方巾将手细细擦拭干净,侧耳,淡笑:“庄序?”   “胆子倒是不小。”   语气颇冷落。   他垂眸,依稀记起,庄家有个旁支,前段时间向他表过忠心,大抵就是这个名字。   “忠心至斯。”他笑,“孤亲自去见见他。”   “是。”   天三俯身,正欲开口禀报其他事。   江鹤声却止住他,殷红袖摆微晃,眸光落在清水上,他轻声道:“往往。”   秦小猫儿抱着她的小布袋,悄悄躲在屏风后,缩成小小一只,不说话。   江鹤声看着屏风后露出的青绿裙摆,眉眼轻弯,他挥手让天□□下,慢条斯理往桌边走,俯身,倒了杯甜茶,搁在桌子上。   “哒——”   茶盏接触梨木桌案,发出清脆的响音。   噫。   漂亮哥哥怎么不来找她呀。   小猫儿眨了眨眼睛,循着声音,悄悄探出个小脑袋,却瞧不见人。   慢吞吞缩回来,却乍然对上少年人清透漂亮的目光。   哎呀——   江鹤声看着懵懵懂懂的漂亮小猫儿,张开手,小猫儿扑棱一下倒在他怀里,有些好奇,轻轻嘟囔:“漂亮哥哥,你怎么突然就来这儿了呀,你方才分明还在倒茶呢。”   “嗯。”   江鹤声轻轻颔首,哄着小姑娘:“想瞧一瞧往往。”   !!!   可恶,漂亮哥哥以前不会说这些话的。   何处学来哒。   秦往往耳朵倏尔就红了,有些不好意思,把小脑袋往江鹤声怀里钻,磕磕巴巴,声音小小的:“漂亮哥哥,你要矜持一些。”   “你、你不要总让我害羞呀。”   她是很矜持的小孩儿呢。   漂亮哥哥真不懂事,嗨呀。   *   日已过晌午。   秦小猫儿忙前忙后的,到处蹿个不停,将她从商行里挑来的物什悉数摆进了西园。   此刻,她正蹲在一棵琉璃小树前,轻轻扯了扯小树上清凉的叶子,扯下来一片,握在手里。   “往往,过来。”   江鹤声立于廊下,看着墙角的小姑娘,轻声唤。   “嗷——”   秦往往应了一声,拍拍身上的灰,吧嗒吧嗒跑到漂亮哥哥身边,张开小手,眸光晶亮晶亮的。   “不抱往往。”   江鹤声轻轻揉揉小姑娘的长发。   “嗯?”   秦往往轻轻发出一个声音,有些疑惑。   她怔愣一会儿,歪了歪小脑袋,看着眼前温温柔柔的少年人,有些小委屈:“漂亮哥哥,为何呀。”   “我要去书院读书啦。”   她往前赶两步,跟在江鹤声身边,抓住漂亮哥哥的袖摆不放,小猫儿很不开心。   想咬漂亮哥哥一口,可是不舍得,于是跟漂亮哥哥讲道理:“我、我若是去读书了,漂亮哥哥就不能抱我了呢。”   江鹤声停下,哄着小猫儿:“我亦与往往同去。”   “那漂亮哥哥也不能抱我呀,书院是读书的地方呢。”   秦往往哼唧哼唧,她跑到江鹤声面前,端端正正站好了,仰起小脑袋,尾音绵长:“漂亮哥哥呀。”   酥酥甜甜的声音,像小猫儿的爪子,在心尖儿上踩来踩去,挠人得很。   小无赖黏糊糊的,又想往少年人怀里蹭,江鹤声没法子,将她抱起来,哑然半晌,道:“往往,只有几步路。”   秦晚妆缩在江鹤声怀里,勾着少年人冷白的脖颈,轻轻蹭蹭少年人的侧脸,半阖着眼,打了个小哈欠,愈发像一只慵懒的小猫儿。   说话也懒洋洋的:“漂亮哥哥,走路很累的呀。”   和方才在院子里窜来窜去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红衣少年哑然失笑。   他把这只小懒骨头抱到廊檐拐角,便放下来,抓着她软乎乎的小手,搁在盛满清水的木盆里,半跪下来,帮小姑娘细细洗着手。   秦小猫儿也低下小脑袋,看着清澈的水,水温很凉,在夏日尤为舒服,秦往往在水里晃晃自己的小手,又被少年人抓住了。   好吧好吧。   她这样大度的小姑娘,自然要顺着漂亮哥哥呀。   清亮的水像冰丝绸带一样,滑溜溜的,顺着手背滑向指尖。   秦往往能明显感觉到漂亮哥哥骨节分明的手,冷白的手搭在软乎乎的小手上,愈发冰冷,像是覆了雪水。   秦晚妆的手不算干净,沾了些泥灰,少年人垂首低眉,眸光温顺,一点一点帮她洗着。   温冷的指尖触上小姑娘的手指。   痒痒的,凉凉的。   秦往往眨了眨眼睛,手中握着的琉璃小叶已经沉在水里,散发着清透潋滟的瑰光,像漂亮哥哥含笑的眼睛。   昼光跳跃。   草木顺风而晃,掀起松松缓缓的浪涛。   扑通扑腾——   不知道为什么,秦晚妆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好像马上就要飞出去了。   乌黑卷翘的长睫不禁颤抖,她勾起指尖,在水里,轻轻挠了挠漂亮哥哥的掌心。   红衣少年怔愣一会儿,偏头:“往往。”   “昂——”   她应了一声,倏尔抓住漂亮哥哥的手,穿过清凉的水流,五指相叩。   少年人似乎有些错愕,小猫儿却倏尔蹭上来,眸光亮闪闪,想要再啄一啄她的漂亮哥哥。   红衣少年眉眼微弯,轻笑出声,他反叩住小姑娘的手,把小姑娘揽在怀里,低头,温温柔柔的,吻上小姑娘的唇瓣。   青叶落下来,映着琉璃小树的清光。   天地似乎都静谧下来,只有和风绕檐,雕花灯笼轻晃的细微声响。   软绵绵,湿漉漉。   酥酥痒痒。   “唔——”   秦小猫儿轻轻呜咽一声,扑腾两下,想要溜出去,却被少年人紧紧揽在怀里,清清冷冷的茶香将她拢住。   日子似乎都变得旖旎破碎起来。   小猫儿软倒下来,眼尾有些红,还带了点水花儿,她坐在她的漂亮哥哥袍摆上,倚在江鹤声怀里,晕晕乎乎的,搞不清楚状况。   红衣少年眸光温柔清透。   他轻轻笑出声,捏了捏小姑娘的耳尖,声音清和,一如往常。   他说:“往往,乖一些。”   *   庄家,本宅。   烛影微晃,灯影憧憧。   “太子殿下亲自传召我了,当真?”庄序手足无措,连连整理衣冠,面色潮红,他语气有些激动,几乎是喊出来的,惹得周围人频频注目。   他只是庄家旁支的子嗣,在庄家的地位并不高,能得殿下传召,实属祖坟冒青烟。庄序恨不得昭告天下,在众人的注视中,情不自禁挺直了腰杆儿。   “自然,请。”   天三侍立门外,神色不变,引着庄序进了正厅。   庄序走进去。   只见红衣少年高坐首位,姿容端艳,单手拈白棋,懒懒散散的,有些漫不经心。   少年人偏头,不知道在跟庄休说些什么,语气颇散淡。   而庄休,庄家那位嫡长子,却噤若寒蝉,冷汗簌簌。   果真是太子殿下。   庄序手脚颤抖,仿若瞧见一条通天坦途,在眼前缓缓铺开,他站在正厅中央,下跪叩首,高声道:“草民叩请殿下千岁。”   良久。   红衣少年温声笑,颔首称善,却不曾叫他起来。   他起身,慢条斯理走下来,行姿疏淡,声线温柔:“孤此次来,是想找你讨样东西。”   庄序第一次见到这种人物,浑身上下都哆嗦,语气有些颤抖,他叩首,不敢抬头,道:“殿下直言,草民但有,无不上奉。”   江鹤声垂眸,又笑:“梨白银丝钗环。”   “铛——”   就像远山之间,青钟赫然一撞,七魂六窍乍然离体,刹那间,庄序浑身僵硬,脑海一片空白。   “殿、殿下。”   他咽了口口水,结巴道:“草民、草民……”   这钗环早在他被揍得鼻青脸肿之前,就被秦家家主拿走了呀,。   那漂亮小姑娘似乎想要,秦家主却说“珍惜之物,落于腌臜之手,已是玷污,往往不当染尘泥”。   随后,他便下令毁了商行内所有梨白银丝钗。   他、他是一支也找不出来了啊。   倏尔,一个让他胆寒的想法涌上心头,庄序面色苍白,手指死死扣地,语气颤抖:“殿下与秦家……”   “确有婚约。”   红衣少年接话,眉眼轻弯,语气颇良善,听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江鹤声垂眸,看着地上抖如筛糠的人,轻嗤一声,闲闲散散走上首座:“诸君且记,见秦家小姐如见孤,如有冒犯。”   少年人轻笑:“死罪。”   正堂之内,众人跪地应是。   庄序脸色惨白,止不住颤抖,手脚都已经僵了,他只觉被人扼住了咽喉,一颗心沉在死水里,即将溺毙而亡。   “殿下饶命!”   “大哥——”   他对着左侧第一人高声叫,连连叩首:“大哥救我!”   庄休抿唇,起身作揖:“殿下,臣斗胆请殿下三思,庄序是云州巡防右使之子,其叔父为京师太常寺卿……”   红衣少年淡笑:“竟如斯尊贵。”   “……”   堂内静默,众人无不垂首,不敢出声。   “殿下恕罪。”   庄休连忙下跪叩首,语气颤颤巍巍:“若论尊贵,此子尚不如殿下万一。”   庄序面色早已惨白如纸,他头脑一阵恍惚,浑身打着哆嗦,什么话也说不出。   渺渺远远的,只听见温温凉凉的声音,好似自仙山之巅倾斜而落。   红衣少年单手支颐,眉目带笑:“既如此,拖于庭外。”   “杖杀。” 第82章 作画   云青青兮欲雨, 水澹澹兮生烟。   书院隐于山腰,云雾之间。   日子晃一晃,便到了秦小猫儿去书院读书的时候。   “小姐且稍候, 奴去传禀山长。”书童俯身作揖,往山雾微蒙的檀青台上走去。   秦晚妆站在文书居的廊檐下, 瞧着书童走上了书屋后的山道。   她拉着她的漂亮哥哥坐下来, 小脑袋倚在江鹤声胳膊上, 声音小小的,轻声嘱托:“漂亮哥哥,待会儿,若是林哥哥出来,你不许理他。”   “他何处得罪往往了。”   温温凉凉的声音,江鹤声笑问。   “他何处都得罪我啦, 我气死他了。”   小猫儿猛拍梁柱, 声音扬高, 十分清亮,语气中还带怒意,好像马上就要张开小口去咬人:“若,若没有林哥哥,我早就、早就……”   早就记起她的太子哥哥, 把太子哥哥捡回家了,何至于让她的漂亮哥哥在外流落那么久。   哼,气死啦。   秦晚妆手有些疼,气呼呼又要继续说, 对上少年人疑惑的漂亮眸子, 却把想说的话收回去了。   “哼——”   “林哥哥是坏人。”   她一锤定音, 别过小脑袋, 兀自气呼呼。   江鹤声揉了揉秦晚妆乌黑的长发,给炸了毛的小猫儿顺毛。   小猫儿又不放心,补充:“不许你理他。”   “理谁。”   清润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   “哼,当然是林晴山那只大王八。”秦晚妆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软乎乎的声音带着点清脆。   “……”   半晌静默。   秦晚妆察觉不对,把自己翻了一边儿,枕着她漂亮哥哥的胳膊,循着声音去望。   只见漫漫山道上,青年人着素衣,执卷而立,眉目疏落,眸光亦落在漂亮小猫儿身上,浅浅淡淡的,瞧不清什么情绪。   他身后还跟着一白须夫子,亦听见了小姑娘的话,想要出言训斥,却被林岱岫拦住了,他轻笑:“是晚生之过,先生不必计较。”   林间有青钟之声,那白须夫子告退。   “自然是他的错。”秦小猫儿不开心,往她的漂亮哥哥怀里躲了躲,轻轻嘟囔。   她这样有志气,已经决定单方面和林哥哥割袍断义了。   林岱岫缓步走到廊檐下,对着江鹤声作了一揖,温声道:“某才疏学浅,不敢于殿下眼前卖弄经纶,望殿下移步,偏院已备茶水,可久候。”   江鹤声拨拨小猫儿的耳尖:“往往?”   “你去吧,漂亮哥哥。”秦晚妆斜斜歪歪坐起来,语气里带了点小委屈。   江鹤声不知两人之间的恩怨,但也只好顺着小猫儿的话,跟着书童往偏院去。   草木招摇。   秦小猫儿坐在廊檐下,低着小脑袋,不说话,数地上的草有几根,数了无数个九,听见一声长叹。   “往往。”林岱岫唤她。   哼——   不想理他。   空气凝滞了三息。   小猫儿站起来,对着林岱岫,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先生。”   秦小猫儿生气的时候,什么世家规矩,什么侍师礼法,都想起来了,并且都做的很好,好到能把人气死。   可见平日里没白教,只是这小混账性子懒散,喜欢撒娇耍滑。   林岱岫闻言,却笑:“进屋罢。”   他推门而入。   室内空旷,正中摆有梨木长桌,书架参差而摆,书卷竹简散于地,杂乱无章。   林岱岫站在梨木长桌前,铺开一张宣纸,道:“研墨。”   秦小猫儿踏过门槛走进来,听见林岱岫的话,轻轻噫了一声,扭扭小脑袋,左右瞧瞧,才想明白大王八叫的是自己。   可恶,坏人。   不要脸!   秦晚妆不开心,重重强调:“我要与你恩断义绝呢。”   青年人偏头,看着小猫儿,轻轻颔首,笑:“我知。”   “我与往往,只论师生之礼,不复兄妹情谊,往往可满意。”他立于长桌前,眉眼轻弯,语气温温柔柔的。   秦小猫儿点了点小脑袋。   倒也可以。   他又笑:“既称某为师,便当尽弟子本分,磨墨罢。”   小猫儿是只听话的小猫儿,她觉得大王八说的话没问题,吧嗒吧嗒跑到长桌前,低着小脑袋,认真研着墨。   小姑娘很少做这种事,往常她写字时,都是大王八给她磨,因而动作有些笨拙,墨汁擦过砚台边角,流到宣纸上,她动作僵滞了一会儿,又理直气壮继续捣。   反正她磨了,磨得不好也不能怪她呀。   林岱岫垂眸,看着宣纸上洇出的墨汁,失笑。   气呼呼的小猫儿这会儿正勤勤恳恳研着墨,但也不知是为了表示她的生气,还是为了旁的什么缘由,墨锭重重捣下去,发出清脆的声音。   到底舍不得自己上好的墨,他道:“且住,去添茶罢。”   秦晚妆于是跑去添茶。   她沏好茶,正要端到长桌边,林岱岫又吩咐她把散落的书卷都理好摆在书架上。   秦晚妆怔愣一会儿,把茶先放下,跑去角落里捡书卷。   好吧好吧,他是先生,姑且听他的。   大王八是坏人,她可是很乖的好学生呢。   小猫儿忙前忙后,在室内窜来窜去,哼哧哼哧鼓捣个不停,好不容易把书卷摆好了,林岱岫扫了一眼,又笑道:“院里有花未败,集之可当染料。”   是要她去剪花。   秦晚妆难以置信,她小小一只,站在书架边上,瞧着又生气又可怜。   小猫儿娇气如斯,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下把原本要奉给林岱岫的茶咕噜咕噜灌进嘴里,“吧嗒”一下,坐到地上,很生气,高声道:“累死啦。”   “不干了。”   她背过身,留给林岱岫一个气呼呼的后脑勺。   青年人语气清雅,温和道:“既为弟子,何当娇气如斯。”   秦小猫儿听着,眼眶倏尔红了,吧嗒吧嗒掉眼泪。   小猫儿很委屈,非常委屈,委屈得不得了。   “坏、坏人,我不理你了,我要回去找阿兄,我去找漂亮哥哥。”   “唔——”   她打了个哭嗝,眼泪糊满小脸儿。   林岱岫叹了口气,搁下笔,走到她身边,半跪下来,温凉的指尖触上小姑娘漂亮的眉眼,他细致地把秦小猫儿的眼泪都抹干净了,又听见小猫儿小声的控诉。   “你灌我药,你让我把漂亮哥哥忘记了,你还欺负我,你不解释,你还欺负我。”   “……”   眼泪止不住地流,好像要将那些绵延了许久的委屈都哭尽似的。   林岱岫止不住她哗啦哗啦的泪水,叹口气,端着茶盏,哄小猫儿喝了几口甜茶,放缓声音,道:“往往想听我解释什么。”   “要听你为什么在东宫杀人,为什么让漂亮哥哥把我送走……”小猫儿眼泪汪汪,抽抽嗒嗒的,“都、都要。”   青年人轻笑,轻轻顺着可怜小猫儿的长发:“好罢,往往且止,我说给往往听。”   “二十四年前,那时年号不是黎春,今上尚未登基,太子也不是他。”他含着笑,对上秦小猫儿湿漉漉的眸子,语气温柔,不忘哄一哄小家伙儿,“往往自然没出生,还在天上做小神仙。”   “那时我生在东宫,家父是文慧太子,现下众人都称他为先太子。”   “我七岁那年,今上生宫变,父亲被诬告叛国,为证清白,自刎于西照城墙上,我听说那日飘了很大的雪,可惜我没见着。”   “母妃连夜带我逃出京师,半道上,她为了引开追兵,坠于绵州城西郊外三十里处的冰湖里,彼时她正怀有子嗣。”   他坐在秦小猫儿身边,为了哄小猫儿,时不时拍拍她的背,说到这儿,他又笑:“若是那孩子顺利出世,应当也和我们往往一样漂亮。”   昼光清越,枝叶顺风而晃。   “后来便只剩下我,我独自流落许多年,做过许多活计谋生,也得幸进过书院读书,只是在各地都待不长,玄甲卫追得紧,我便在各地辗转。”   “再后来,路过云州时,遥遥看见你长兄。”   “我与他幼年便认识,那时我们同在国子监读书,他是我的伴读,但他应当不记得我了,后来得你长兄庇佑,才勉强得了些安稳。”   “那时父亲的旧部找上我,我便向阿湫借了银子,进京赶考,侥幸中了功名,便与父亲旧部谋划生宫变报仇。”   “你到东宫,瞧见皇宫烧起大火的那日,便是宫变的时候。”   “我在造反,自然会杀人。”这是在答小猫儿的话。   他轻轻点点小猫儿的耳尖,眉眼轻弯:“我早先让江鹤声送你回云州,却没想到你这么有本事,竟然能一个人从西郊跑到东宫来。”   “你瞧见了黎春十年的大火,在宫里行走时又大胆,人人都知道你在那时进宫了。”   “他们绝不会让你活着,我又处处受掣肘,恐护不住你,便请悉觉给你熬了药,让你将往事忘记,才勉强糊弄过那些旧部。”   “后来我说你病死了,今上才不再追究。”   “再后来,我自请还乡,便带你回云州了。”   他说话时总是慢条斯理的,又带着笑,像在说一个话本里的故事。   说完了,还不忘哄一哄小猫儿,捏捏她的耳尖:“你现下知道了,你林哥哥的性命值很多银子,你若是按着我往日教你的,去报官,拿到的赏银足够让你养活你的漂亮哥哥了。”   秦小猫儿实在很好哄,林岱岫哄一哄,又不生气了,她刚想哄一哄林哥哥,软乎乎的小爪子刚伸出去,却听见林岱岫斯斯文文的声音。   “不生气了?”他问。   “不生气了便去剪花儿吧。”   “先生要作画,做学生的总该尽些心力。”他站起来,右手清瘦瓷白,握着只素净的狼毫,他微微俯身,姿态矝雅清润,语气却散漫。   小猫儿难以置信。   这是什么话。   她方才还在哭呐。   气死啦。 第83章 暗桩   林岱岫道:“只让你剪些花枝罢了, 哪儿来那么大火气。”   小猫儿背过身,不理他。   “懒骨头。”   青年人拈笔俯身,抽出闲暇斥道:“被那两个惯得无法无天了。”   秦晚妆哼了一声, 等了一会儿,林岱岫也不理她, 小猫儿往青年人的方向瞧了又瞧, 耐不住, 开口道:“我是来读书的,我不是来给你当书童哒。”   林岱岫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眉眼舒展,温声道:“那你读书?”   “不要。”   酥酥甜甜的声音,十分干脆利落。   意料之中,这小混账哪天愿意读书了才是天下奇观。   林岱岫本也不急着带她读书, 道:“往往, 过来。”   秦晚妆在原地坐着, 不动。   林岱岫在宣纸上添了一笔,姿态闲散,又笑:“过来,给你荷叶卷吃。”   秦晚妆蹿得飞快。   昼光透过枝叶,斜斜洒进来。   青年人俯身作画, 笔下似有山河。小猫儿在他身边坐着,低下小脑袋,乖乖巧巧捧着荷叶卷咬,荷叶卷炸得酥脆, 轻轻咬下去, “咔嚓”一声响, 鲜酥的外衣落在宣纸上, 秦小猫儿又探过脑袋,去瞧一瞧。   曾经那些讳莫如深的往事,漫漫长夜里的悲哀与绝望,一桩桩、一件件,与此刻,悉数落进檀青台下的清风里。   秦小猫儿听见了,可是秦小猫儿什么都不说。   她觉得林哥哥有些开心,又有些不开心,大人的情绪总是很复杂,小猫儿搞不明白,但她觉得自己得陪一陪他。   嗨呀,上哪儿找这么乖巧大度的小姑娘呀。   林岱岫注意到宣纸上的碎渣,偏头,摸摸秦晚妆的小脑袋,轻轻唔了一声,温声道:“往往似乎长高了些。”   秦晚妆颇有些小得意,扬起小下巴:“自然呀。”   林岱岫又笑。   檀青台下有湖,此时有白鸟衔枝而过。   长天广袤无垠。   *   “当啷——”碎冰碰上瓷盏边壁。   红衣少年微俯身,单手拿银镊夹着冰块儿,眉目疏淡,不知想起什么,他的动作倏尔怔愣住了。   “少师大人方才叫我什么。”江鹤声敛下眸子里的惊诧,问天三。   天三不明自家主子的意思,想了想,不确定道:“应当是殿下?”   “殿下。”江鹤声轻声重复。   少年人坐下,手握杯壁,指尖微微泛白,喃喃道:“是了,他称孤为殿下。”   可是为什么,往往却一点反应都无。   若是往常,小家伙儿定然又要仔细想一想,再扯扯他的袖摆,细声细气问“谁是殿下啊”。   再不然,也会轻轻噫一声,探出小脑袋去找找殿下在哪儿。   绝不会如方才那样,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样子。   “殿下?”他又低声自言自语。   江鹤声站起来,不经意扫倒了杯盏,瓷盏落地,发出清脆的响音,茶水浇湿了袍摆,他浑不在意。   红衣少年手撑阑干,循着文书居的方向望。   草木招摇,其实并看不清什么东西。   江鹤声心里却没由来生出一阵惶恐。   昼光正好,少年人却恍惚,他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漂亮的眸子里难得显出些破碎的慌乱,就像一颗上好的冷白水玉砸到地上,刹那间,七零八落。   他声音很轻:“往往已经记起了。”   天三不解,下意识问:“记起什么?”   江鹤声却不语,鸦睫轻轻颤抖。   记起那些肮脏作呕的往事。   记起曾经那个卑微懦弱,只知道妥协退让的。   ——东宫太子。   冷白的指尖叩在乌木阑干上,阑干上有倒刺,殷红的血顺着指缝流出来,少年人垂首低眉,眸光冷漠。   枝叶晃荡,顺着阑干往下瞧,小姑娘抱着一纸荷叶卷,蹦蹦跳跳往这边跑。   “漂亮哥哥。”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倏尔收回手,拿袖摆随意将手上的血迹抹尽了。   江鹤声眨了眨眼,压下心中的惶恐,神色柔和下来,显出一个温温柔柔的笑,他推门而出,在门口等着小姑娘跑过来,伸出手,小猫儿果然扑到他怀里。   他笑:“往往。”   “昂——”   秦小猫儿缩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搂着江鹤声冷白的脖颈,娇声娇气道:“漂亮哥哥,我给你带了荷叶卷呢。”   “多谢往往。”   清清冷冷的声音。   少年人走到茶座边,将小姑娘放下来,秦晚妆却不开心,轻轻哼唧两声,又想往江鹤声身怀里倒。   “往往。”江鹤声哑然半晌,道,“往往先前不是说了,在书院就不能抱往往了。”   “胡说。”小姑娘脱口而出,死不认账,“我何时说啦,我不曾说过呀,我都不记得了。”   尾音绵长,声音也软乎乎的。   一听,就是个乖巧的小团子,完全听不出是个小无赖说的话。   “好罢,往往不曾说过。”   少年人顺着小猫儿的话说,他屈指,轻轻敲了敲小姑娘的脑袋,声音清润:“那你也该乖一些。”   “嗷——”   秦晚妆没能成功躺到漂亮哥哥怀里,有些小委屈,垂头丧气的。   江鹤声喂她喝了些甜茶,蔫儿了吧唧的小猫儿勉强恢复些生机,半晌,小脸儿贴着冰冰凉凉的梨木桌案,道:“漂亮哥哥,我知道了一件大事。”   江鹤声笑着,轻轻嗯了一声,只听秦晚妆又说:“可是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阿兄。”   小猫儿很发愁。   她觉得林哥哥不大开心,她应该哄一哄林哥哥,可是她又觉得自己没法子把林哥哥哄好。   林哥哥总是把她当小孩子,从来不认真听她说话。   往常都是这样,她去哄林哥哥,迷迷糊糊的,林哥哥就把她哄好了,但是林哥哥自己还是不开心。   最后,还是要找阿兄。   可恶的大人。   若是往常,秦晚妆遇见困难根本不必想,直接去找秦湫了,可是这回,她觉得,将林哥哥的身世说给阿兄听似乎不大好。   秦晚妆支起小下巴,长长叹了一口气。   小猫儿肩上的担子很重,但是小猫儿不知道该不该说。   江鹤声轻笑:“往往何必如此烦忧,兴许长公子已然知道了。”   秦湫确实已经知道了。   当日,青钟一声响。   秦晚妆理好书卷,牵着她的漂亮哥哥回家,林岱岫送他们下山,遥遥便瞧见山脚处,有人蓝衣矝雅,鹤骨松姿,立于樟树下。   “阿兄。”小猫儿轻轻叫唤。   秦湫轻轻颔首。   林岱岫瞧见秦湫,罕见得有些错愕,他笑:“何必劳烦东家亲至。”   秦湫浑身的清冷气,他看了林岱岫一眼,也笑:“商行里多了些不该有的东西,特来请教先生。”   秦晚妆左瞧瞧,右瞧瞧,慢吞吞又往江鹤声身后缩。   哎呀,有点儿吓人。   *   是夜,月照千里。   “站在这儿,不大好吧。”林岱岫踩着瓦檐,低头望楼下滚滚而去的江水,和远处笙歌不歇的高台,“万一被这儿的主人家发现……”   “这是我开的。”秦湫打断他。   林岱岫讪讪笑:“甚好甚好。”   他寻了个地方坐下来,开坛倒了杯酒,递给秦湫,言语颇恭敬:“东家且饮。”   秦湫坐在楼檐上,望远处微蒙的远山,蓝衣松松散散铺开,月光下,他浑身的清冷气似乎散了些,愈添几分柔和,他接过酒盏,轻轻抿了一口。   秦湫笑道:“许久不曾见你下山了。”   林岱岫正欲开口解释,却听见秦湫未完的话。   “殿下。”   他看着林岱岫。   空气凝滞了三息。   “……”   林岱岫端着酒杯的动作怔了怔,他哑然一会儿,眉眼舒展:“你是何时知道的。”   “从往往不愿意见你的时候起。”秦湫淡道,“黎春十年,先太子旧部生宫变,同年,你带往往回云州。”   “很好猜。”他的语气十分温和。   林岱岫眨了眨眼睛,轻笑,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高楼之上有孤月,清辉满檐。   林岱岫沉默了会儿,道:“那么多年,对你不住。”   “若没有我,你也不至于被逐出相府了。在外从商千难万险,你本不必经受。”   当年,先太子自刎当日,秦相临时倒戈,向今上献忠,秦长公子却执意要保幼年玩伴,为此不惜与相府割席,后被秦相逐出家门。   “嗯?”   秦湫闻言,微微偏头,看了林岱岫一眼,他不胜酒力,眸中已显醉态,蓝衣上流着纯白的月光,他温声道:“您为君,我为臣。”   “无妨碍。”   他想了想,拍了拍林岱岫的肩,又道:“殿下,不必愧疚,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我早已加冠,不是个孩子了。”   林岱岫看着他,青年人素来冷淡,此时醉了却显清和。矝雅斯文,温润而泽,愈发像几年前,那个活在京师传说里的清雅君子。   轻轻的敲击声。   青年人屈指,轻轻叩击琉璃酒盏,姿态闲闲散散的,素衣曳地,盈满了清辉,修长的指节如沉金冷玉般,搭在琉璃盏上。   林岱岫眉眼带笑,走到瓦檐边,倾酒入洗梧江。   江水滚滚而去。   月光打下来,晚风掀起冷白袍摆,飘飘乎如云雾绕仙山。   真奇怪,有些人历经疮痍,却似乎从未走下云端。   月光下,林岱岫回身,对着秦湫,俯身打了个长揖。   端端正正,清雅如斯。   秦湫受得毫无心理负担。   恍恍惚惚间,他想,其实林晴山不必如此愧疚,不必急着把一切都告知往往,不必急着劝他回京师,不必急着将一切都推回正轨。   父亲其实并没有逐他出家门,是他心甘情愿。   倘若真究其原因,大抵只有三个字。   ——他愤怒。   他愤怒先太子为民出征守国门,却只能自戕以正清白;他愤怒今上卑劣无耻,趁先太子出征笼络奸臣杀父弑君;他愤怒父亲明知真相,却故作心瞎眼盲,为虎作伥。   彼时他正年少,尚不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他只是觉得,仁善不应为权术让道。   孤月高悬,却映荒唐。   秦湫笑笑,也不知是在笑林晴山,还是笑自己愚不可及的少年愿想。   他哑然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找林岱岫的本意来,他抬头,看着楼檐边的青年人,温声道:“这么些年,你借着我的商行,到底布下了多少暗桩。”   青玉骨扇阖上,支颐,林岱岫端着酒盏,又倒了杯酒,轻轻抿了一口。   “唔——”   “不多。”他慢条斯理道,“堪堪遍及四国九州。”   秦湫单手抵额,气笑了。 第84章 咬我   夜里的云州城格外繁华, 灯火通明,笙歌不尽。   本该到了秦晚妆睡觉的时辰,小姑娘却半点儿都不困。她掀开车帘, 探出小脑袋,望车外喧闹的长街, 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 十分好奇的小模样。   马车缓缓停下。   秦小猫儿轻轻噫了一声, 问车夫:“怎么啦。”   车夫拉紧缰绳:“前边有马车堵了路,小姐且稍候。”   秦晚妆点了点小脑袋,往前瞧一瞧,前面人流喧嚷,几架马车几乎撞到一处,确实不大好走。   马车走不了, 小猫儿就看不了什么旁的热闹, 近处的吐火圈儿、舞狮子她都看厌了, 秦晚妆叹了口气,有些无聊,放下车帘,想去漂亮哥哥怀里蹭一蹭。   “哗啦——”   秦晚妆放下车帘的刹那,红玉珠串落到木板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   少年人像是被吓了一跳,看着小姑娘,慌忙拿袖摆掩住手,面色有些苍白, 他对着秦晚妆笑了笑, 眉眼轻弯, 颔首:“往往。”   “昂——”   秦往往应了一声, 很奇怪,她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珠串捡起来,坐在她的漂亮哥哥身边,低下小脑袋,牵起少年人的手,想再给江鹤声戴上。   软乎乎的小手触上少年人冷白的手腕,江鹤声本就为着白日的事心神不宁,这会儿愈发慌乱。   他猛地叩住小姑娘的手,一抬眼,正撞上小猫儿干干净净的漂亮眸子,启唇,一句话在舌尖滚了几百遭,却到底说不出来。   高楼上的笙歌顺着晚风飘进来,带着盛夏的蝉鸣和湿漉漉的草木气息。   红衣少年掩下眸底的仓皇,温声笑笑,想接过小猫儿手里的珠串,少年人的声线清清冷冷的,像碎玉落入山泉,他语气柔和:“何必劳烦往往。”   小猫儿哼了一声,抓着红玉珠串不放手。倏尔,她往前蹭一蹭,哎呀一声,脚下不稳,整个人跌到少年人的怀里。   江鹤声下意识揽着她,怀里的小猫儿扑腾两下,软乎乎的小脸儿贴上来,她仔仔细细瞧着少年人瑰丽的眼睛。   清透漂亮的眸子染上一层朦胧的水雾,一片灰白,辨不清到底是什么神情。   红衣少年如往常一般笑着,温温柔柔,像个高坐神坛的尊像,漂亮得耀眼,却仿佛隔在云端,并不真切。   “唔——”   秦小猫儿有些不开心,因为她觉得,她的漂亮哥哥现下似乎很难过、很害怕。   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   秦晚妆缩在少年人怀里,眨了眨眼睛,小脑袋搁在江鹤声肩头,想要哄一哄漂亮哥哥,她轻声喊:“漂亮哥哥呀——”   “我在。”   少年人应。   秦晚妆转了转小脑袋,夜市柔和的黄光透过车帘的缝隙,如潮水一般漫进来,衬得少年人的侧脸愈发清瘦冷白,带了些清冷气,愈发像一只精致易碎的瓷器。   秦小猫儿看着她的漂亮哥哥,眉眼弯弯,对着少年人的侧脸,轻轻啄了啄。   洗梧江的江水浩浩汤汤,在月光下,堆起雪白的浪,浪拍河岸,松松缓缓的声音,带着纯白的月光,一并涌进来。   少年人不知在想些什么,乌黑长睫轻轻颤抖,他指尖泛白,微微怔愣,他偏头,眉眼轻弯,神情鲜活了几分。   他哑然一会儿,正想开口,小猫儿却反扣住他的五指。   “漂亮哥哥。”她又叫。   “嗯?”   江鹤声抬眼看着秦晚妆,眸光清和,尾音扬高,他的神色舒展了些,微凉指尖穿过秦晚妆乌黑的长发,帮小姑娘将散乱的发丝理了理。   红衣少年笑道:“往往,你该回去睡觉了。”   秦小猫儿仔细瞧着他,觉得她的漂亮哥哥现下活过来了一些,就像一颗草沾了露水后,勉强不再那么半死不活,冒出了点儿鲜绿的草尖尖,却还是蔫儿巴巴的。   秦晚妆轻轻嗷了一声,敷衍她的漂亮哥哥,心里却叹气。   哎呀,漂亮哥哥真难哄。   若是漂亮哥哥亲一亲她,她早就高兴得连北都找不着啦。可是她亲一亲漂亮哥哥,漂亮哥哥却只让她回去睡觉。   睡觉是什么要紧事,一文不值呐。   可恶。   小猫儿很发愁,但是小猫儿不说。   “往往?”江鹤声久久听不见小姑娘的应答,揉了揉秦晚妆的长发,偏头注视着她。   清冷瑰丽的眸子里又染上笑,笑容却未达眼底。   “漂亮哥哥,前面堵住啦。”酥酥甜甜的声音。   江鹤声轻轻嗯了一声,小姑娘叩住他的手,牵着江鹤声下车,不顾车夫的劝阻,往人群里钻,她开口道:“我带漂亮哥哥出去玩儿。”   没有把漂亮哥哥哄开心,她才不要回去睡觉呢。   她可是顶顶有担当的好姑娘呢。   人流喧嚷拥挤,街道上摩肩接踵,少年人又素来爱洁,微微蹙眉,前面到处钻的小家伙儿倒是十分快乐,他轻笑一声,眉眼舒展下来,跟着秦晚妆往前走。   秦晚妆停在一处糖画儿摊前。   卖糖画儿的老人瞧见两个人,笑得慈祥:“小姑娘生得真漂亮,我远远瞧见,还以为是仙女娘娘下凡了。”   “谢谢翁翁。”   酥酥甜甜的声音。   秦小猫儿耳尖红红,很开心,半晌,又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想往漂亮哥哥身后躲,却突然想起自己还要哄漂亮哥哥,止住了脚步。   老人又看向江鹤声:“公子,给小姐买个糖人儿吧。”   红衣少年立于糖画铺前,浑身的矝雅气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现下却垂首,正欲取银子,却被秦晚妆拦住了。   他眨了眨眼睛,有些无措,轻声道:“往往。”   这会儿,秦小猫儿已经吧嗒吧嗒绕到糖画铺里面,放了一锭银。   她的声音小小的,不想让她的漂亮哥哥听见:“翁翁,是我要哄漂亮哥哥,不是漂亮哥哥哄我呀,应当我给漂亮哥哥买呢。”   少年人的指尖莹白清瘦,拈着碎银,怔忪了一会儿,他看着糖画铺里,正仰着小脑袋同老人说话的小姑娘,突然想抱一抱她。   毕竟,他的往往,是这样乖、这样漂亮的好孩子。   铺子上,灯笼轻晃。   秦晚妆很快拿着糖画出来,蹦蹦跳跳的,她将大些的糖画举起来,递给她的漂亮哥哥,另一个则咬在嘴里。   甜滋滋的糖画儿咬起来嘎吱脆,小猫儿很喜欢,情不自禁弯起眉眼。   哎呀,漂亮哥哥吃了这么好吃的糖画,总能开心一些了吧。   江鹤声接过,笑:“好孩子。”   *   雕花灯笼挂在各处高楼的外檐,参差错落,数之不尽,一阵风过来,灯笼相撞,叮叮当当作响。   少年人背着懒洋洋的小姑娘,走在街市上,这儿是条小道,人并不多,显得安静了几分。   秦晚妆低着小脑袋,兢兢业业啃完了自己的糖人儿,又悄悄咬了一口漂亮哥哥的,很甜,秦小猫儿很喜欢。   啃完了,她看着糖画上一圈小小的牙印,安慰自己,她只是帮漂亮哥哥尝一尝味道呀,不是要偷吃。   糖衣在唇齿间化开,甜滋滋的。   小猫儿很开心,她把小脑袋搁在少年人的肩膀上,将糖人递到江鹤声嘴边,捏着木棍儿转了转,换了个方向,特意把自己的小牙印转开了,想要趁着夜色模糊过去。   她道:“漂亮哥哥,你尝一尝呀,很甜哒。”   江鹤声假装没看见糖人上小小的牙印,顺着秦晚妆的话,轻轻咬了一口,声线清冷,语气却温和:“往往说的是,很甜。”   秦小猫儿觉得自己得到肯定了,有些小骄傲。   她蹭到红衣少年耳边,声音绵绵软软的:“漂亮哥哥,你现下开心些了吗?你方才一直不开心,我很难过呢。”   少年人怔住,他哑然半晌,垂眸。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的小姑娘解释;或者说,他害怕秦晚妆会嫌弃曾经那个懦弱卑劣的东宫太子。   毕竟,那种善良到毫无底线的人,连他自己都厌恶。   说来好笑,曾经秦晚妆不记得他时,他盼着他的好孩子记起来,想让她知道,她的漂亮哥哥曾经也善良如斯,也是京中万人称道的少年君子。   但当秦晚妆真的记起了,他又开始深深惶恐,惶恐那个只知道退让的懦弱太子并不值得喜欢。   “……”   长久的静默。   “往往。”他轻声道。   秦晚妆等啊等,也没有等到漂亮哥哥说开心,很挫败,耷拉着小脑袋,垂头丧气的,越想越难过。   漂亮哥哥怎么那么难哄啊。   小姑娘从来没遇见过这么大的难处,眼眶有些红。   她抽抽噎噎的,开始抹眼泪,软乎乎的语气带了点哭腔:“漂亮哥哥还不开心,我、我却没办法了,呜呜……”   “实在不行,漂亮哥哥咬我一口吧。”她开始口不择言。   江鹤声哑然,也不知道这小家伙儿脑袋里成日装的都是什么,他轻笑,温声问:“如何又要咬往往。”   “我也不知。”小猫儿继续哭,“可是、可是我观那些话本里,两人吵架,公子哥儿咬了后宅的小姐几口,小姐就不生气了,非但不生气,还会对公子哥笑一笑。”   她虽不知是怎样的咬法,也不知咬来咬去有什么稀奇的,但话本是既然这么画了,想来也应当有点道理。   软绵绵的小甜糕伸出手,横在少年人面前,抽抽嗒嗒:“漂亮哥哥,你咬我吧,我想让漂亮哥哥对我笑一笑。”   秦晚妆想,若是能让漂亮哥哥开心一些,便是拿她当奶糕儿咬两口也没什么,她、她甘愿的。   还没给少年人说话的机会,秦晚妆又接上,细声细语的:“漂亮哥哥,轻、轻一些,我怕疼。” 第85章 步摇   怕疼的小家伙儿左等右等, 也等不到漂亮哥哥来咬她,往前探了探小脑袋,想瞧一瞧漂亮哥哥。   彼时, 少年人正垂眸。   湿漉漉的乌黑眸子正对上红衣少年清冷瑰丽的眸光。   秦小猫儿的漂亮哥哥有双很好看的眼睛,像三九天碧湖上涌起的碎冰, 湖底有水草招摇, 碎冰便染上些不甚清晰的薄绿。   漂亮得充满生机。   真好看呀, 为什么不开心呢。   秦小猫儿不明白,但是漂亮哥哥不开心,她也不开心。   她想让漂亮哥哥开心一些。   于是,秦晚妆戳了戳伸出去的胳膊,小脑袋枕在红衣少年肩头,她道:“漂亮哥哥, 你尝一尝呀, 很软哒。”   不知道为什么, 这小祖宗似乎把咬她一口和漂亮哥哥会开心勾连起来。   “漂亮哥哥。”她声音很小,带着点颤音,似乎很难过,“你怎么不咬我呀,我可好咬啦。”   江鹤声也不知道这小祖宗成日里都在看些什么话本, 一时被惊住了。   半晌,他叹口气,把秦晚妆放下来,自己则半跪在她跟前。   “好孩子, 我不曾难过。”他将小猫儿撩上去的袖摆放下来, 握住软乎乎的小手, 抬头, 看偷偷抹眼泪的小姑娘,眉眼轻弯,哄着:“我想抱一抱往往,好不好。”   秦小猫儿迷迷糊糊的,有些转不过弯儿,轻轻昂了一声,问:“你、你想抱一抱往往?”   温凉的指尖触上秦晚妆的眉眼,江鹤声将她眼角的泪拭干了,颔首,笑:“我想抱一抱往往,往往准允吗。”   秦晚妆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漂亮哥哥到底想干什么,往常都是她要漂亮哥哥抱她,漂亮哥哥还从不曾主动要求过呢。   秦小猫儿晕晕乎乎的,但还记得哄漂亮哥哥的大任务。   于是,小猫儿现下矜持起来,并没有立刻扑到少年人怀里,而是站在原地,温声细语的,和她的漂亮哥哥提条件。   只是,小猫儿方才哭得狠,现下还收不住哽咽,语气颤颤然,颇有几分小委屈:“准、往往准允的,但是漂亮哥哥要开心一些,不然不给你抱。”   红衣少年看着漂漂亮亮的小甜糕,把她揽过来,抱在怀里,他自己则倚着江边的石头,他垂首,同小甜糕解释:“好孩子,我不曾不开心。”   “只是有些事,自觉对不住往往,想同往往道歉。”   清清冷冷的白茶香,少年人一边说话,一边顺着秦晚妆的背,轻轻地拍。   洗梧江的江水冲刷堤岸,一下又一下,潮涨潮落,柔和的声音飘入月光里。   小甜糕被她的漂亮哥哥哄一哄,又被哄好了,现下的语气也软,哭声倒是停了,好奇道:“什么事呀。”   江鹤声指尖轻轻泛白,一时间滞住了。   他上辈子杀尽宫室走狗,瓢泼的鲜血染红了整条护城河,不畏天地鬼神,不怕天谴报应,但现下,对着秦晚妆,江鹤声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说到底,不过是害怕。   害怕伤疤之下仍旧是鲜血淋漓;害怕那个懦弱的东宫太子再惹他的小小姑娘伤心;害怕秦晚妆细细琢磨起往事,发觉她的漂亮哥哥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就不要他了。   说来实在好笑,他厌恶曾经那个卑微怯懦的东宫太子,可是现在的他又何尝不是这样,装出一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其实还是阴沟里的老鼠,自卑又懦弱,连句道歉的话都不敢说。   可是。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往往身边。   他一点风险都担不起。   “……”   久久无言。   “漂亮哥哥。”小猫儿倏尔出声,她躺在少年人怀里,听江鹤声的心跳,“你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你是不是养别的小姑娘啦。”   “不曾。”红衣少年回过神,失笑,揉揉秦小猫儿的长发,“只有往往一个。”   对上小猫儿懵懵懂懂的干净目光,江鹤声脸色有些苍白,下意识又笑:“往往,你该回去睡觉了。”   秦小猫儿有些难过。   她觉得漂亮哥哥还是在害怕,还是不开心,却不告诉她为什么。   漂亮哥哥总是害怕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小猫儿不理解。   “漂亮哥哥做了对不住我的事,却不告诉我,是怕我难过吗。”秦晚妆的声音软软的,她仰起小脑袋,认认真真看着江鹤声。   小姑娘的目光干净得不成样子,好像装不下世上任何杂质。   江鹤声怔忪一会儿,他眨了眨眼睛,鸦睫轻轻颤抖,半晌,到底还是答了小姑娘的话:“是。”   “可是我不会难过的呀。”小猫儿赶忙开口,她从江鹤声怀里直起身子,道,“漂亮哥哥,你不要总是害怕我难过呀,我没有那么娇气呢。”   软乎乎的小脸儿贴上来,秦晚妆的小手揽着少年人冷白的脖颈,她耳尖红红的,想要再哄一哄她的的漂亮哥哥,想了想,又道:“漂亮哥哥若是不想说,便不必说,可是漂亮哥哥方才不开心,这样很不好,我不想让漂亮哥哥不开心。”   “我很欢喜漂亮哥哥呢,我的欢喜有很多很多,比漂亮哥哥以为的还要多。”小猫儿又说,“所以,漂亮哥哥不必担心我难过,我这样欢喜漂亮哥哥,漂亮哥哥做什么都是可以哒。”   “往往。”   温温凉凉的声音,红衣少年指尖轻颤,他看着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心里软得不成样子。   “昂——”   秦往往应了一声,她接着说:“漂亮哥哥,若是我当真难过了,我会哭哒,漂亮哥哥哄一哄我就好了,我很好哄呢。”   红衣少年倚石而坐,怀里揽着温温软软的小猫儿,小猫儿活泼,说几句话就要动一动,用小手摸摸少年人的眉眼。   江鹤声垂首低眉,喉间酸涩,他看着小猫儿,只是笑,却说不出话来。   清辉遍地,一枝山茶递到眼前,殷红间,流淌着纯白的月光。   红衣少年有些茫然,下意识接下了,山茶步摇带着流苏,风一吹,就轻轻晃荡,月光顺着流苏,沾湿了少年人冷白的指尖。   “漂亮哥哥,这是阿兄先前送我的节礼,我很喜欢呢。”小猫儿微微探头,瞧了瞧山茶流苏步摇,眉眼弯弯,小梨涡盈满月光。   江鹤声轻轻应了一声,道:“我为往往戴上。”   他正欲动作,却被止住了,小猫儿伸手挡住步摇,轻轻嘟囔:“笨呀,漂亮哥哥。”   她轻轻唔了一声,将步摇牢牢放在少年人手里,满意地点点小脑袋,声音酥酥甜甜的:“有些事,漂亮哥哥若是不愿说,也无防碍的,漂亮哥哥便同它说吧,同它说便是同我说啦。”   “然后,漂亮哥哥再来哄一哄我。”   小猫儿给他出主意,十分热心。   嗨呀,天底下怎么会有秦往往这么聪明的小姑娘呀。   如此这般,不仅可以让这件事过去,待会儿还能骗漂亮哥哥亲一亲她。   她跑出去,不瞧她的漂亮哥哥,等着江鹤声说完,过来亲一亲她。   晚风轻柔,吹起少年人殷红的衣摆,他倚着石,望浩浩汤汤的洗梧江水,指尖正拈着山茶步摇的流苏。   一时间有些怔愣,他想了想,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神情。   月光映照,少年人的脸色愈发冷白无暇,漂亮得不成样子,他垂眸,拢袖,倏尔开始笑,笑着笑着,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下,落到山茶步摇上。   步摇本是死物,不知为何,拿在手里却有些灼烫。   丝丝缕缕和风漫入灰白的魂灵,江鹤声又一次,如此鲜明得感受到了人间的模样。   他想,人间原来是这个样子啊,漂亮得让他几乎想要落泪了。   那他得再往上爬一爬。   浮光照水。   他再回过神时,月光早已打湿衣襟。   *   更深露重,夜色渐深。   秦晚妆好不容易将她的漂亮哥哥哄好了,又如愿骗了漂亮哥哥一个亲亲,很开心,开心得不得了。   她牵着江鹤声又去街市上玩儿了两圈,到最后,困得整个人都挂在江鹤声身上,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嚷嚷着要去果子巷买甜酒喝。   江鹤声拿酥酪做筏子,对着这小家伙儿千哄万哄,她才肯乖乖回家。   “一碟不行,我要一匣子。”小猫儿在少年人怀里缩着睡觉,迷迷糊糊间,还不忘跟他讨价还价。   红衣少年眉眼含笑,温温柔柔的:“自然听往往的。”   秦晚妆这才满意睡去。   街市上的人潮已渐渐散去,江鹤声抱着秦小猫儿走到马车边时,才发觉异常。   车帘染了些污垢,斜斜被打进车厢内,厢壁的木板破出一个洞,瞧着十分狼狈。   “长公子,少师大人。”红衣少年立于花灯下,轻轻颔首。   “你们方才去了何处,往往呢。”   秦湫三步做一步匆匆走来,看着少年人怀里阖着眼、睡得正香的小猫儿,松了口气,他把小猫儿接过来,对着江鹤声道:“有劳殿下照顾往往。”   江鹤声眉眼温顺:“唯尽本分。”   林岱岫的目光清清淡淡的,落在两人之间,笑:“幸而殿下与往往不在车里。”   他将车厢里的竹箭□□,扔给江鹤声,颔首。   箭矢深红,淬了点冷冷的黑,是毒箭。   若是往往方才未曾带他下去,这一箭射进来,虽说不至于伤了她,却难保不会吓到小姑娘。   小祖宗娇气,胆子又不大,说不定会掉眼泪。   红衣少年单手执竹箭,对着林岱岫轻笑,倏尔,“咔嚓”一声,竹箭折成两段,少年人动作闲闲散散的,眸光却愈发浅淡,他温声解释:“方才往往带孤上了街。”   是在应秦湫的话。   林岱岫看着睡得昏沉的小猫儿,眉眼舒展:“难得聪明一回。” 第86章 离开   蝉鸣阵阵, 清辉一片。   青玉骨扇一张一阖,林岱岫单手执扇,百无聊赖地, 躺在榕树上。   一条树枝上的叶子悉数被他扯尽了。   断茎残骸飘到泥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霞山院的烛火堪堪灭下来。   稻玉将秦晚妆安置好了, 便带上门走出来, 对着秦湫和林岱岫施礼,恭敬退下了。   “幸而往往今日下了马车,若是没下,虽说不至于出事,估计得被吓得大病一场。”   他望着天上凉如秋水的月亮,眉眼舒展, 笑问:“你猜今日之事出自何人之手。”   秦湫垂眸, 目光落在簌簌飘落的残叶上, 声音清冷:“相府的人?”   “何必紧着从自个儿身上寻出处。”林岱岫扯着叶子,漫不经心搭话,“没准是宫里来的。”   秦湫微掀眼帘,淡淡看他一眼:“没有缘由。”   “太子端方,素有贤名, 又得今上看重、贵妃疼爱,他若是回京,便是堂堂正正的储君,谁敢暗中害他。”   秦湫说得漫不经心, 也瞧不出多少真情实感, 他看着林岱岫的动作, 忍了忍, 到底心疼自己花大价钱移来的老榕树,皱眉:“滚下来。”   浅薄的君臣情谊维持不到一个时辰,因为榕树碎得渣都不剩。   林岱岫不敢得罪钱袋子,单手撑枝一跃而下,衣摆带起晚风,他稳稳落到石子道上,眉目带笑:“阿湫,你同我说什么虚话,这些流言旁人信便罢了,你若说你信了,未免荒唐过甚。”   “他在你府里住了这么久,你还当江鹤声是什么端方的清雅君子,收起獠牙的狼罢了。”林岱岫漫不经心道,“他若真能顺利还京复位,又何必在暗处蛰伏筹谋,宫中想要他命的人多的是,往往不过是跟着他受牵连。”   秦湫眉目疏淡,听着林岱岫的话,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院里的婢女小厮都被他打发去休憩了,这会儿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秦湫受不了散落一地的断茎残叶,随手捡了根树枝,将这些残叶都拢成一堆。   晚风吹过来,秦长公子的话颇散漫:“确实麻烦,只是,往往喜欢他。”   他想了想,道:“太子先前给了承诺,说是在往往及笄前将京师的浑水清干净,且先看看。”   *   次日一早,小猫儿一起床就往西园跑。   她刚刚跑来的时候,少年人正临窗坐着,手里拿着卷竹箭,透过窗牖,眉眼轻弯,瞧着廊檐下的小姑娘。   素白袖摆沾了露水,显然已经坐了很久。   是在等他的小小姑娘。   秦晚妆刚刚睡醒,小脑袋空空荡荡,也不知道走正门,瞧见她的漂亮哥哥,就想扑上去,让漂亮哥哥抱一抱她。   可是窗子挡着她,秦小猫儿过不去,她眨了眨眼睛,仔细算了算,跑到正门还要走十几步,很累。   小懒骨头不爱做这种不划算的买卖。   她就站在窗子前,仰着小脑袋,眸光湿漉漉的,软乎乎地叫:“漂亮哥哥,它把我挡住啦。”   少年人轻笑,他搁下书起身,行姿清雅,他把小姑娘抱起来,走到屋子里,放在软榻上。   “漂亮哥哥,晨安。”   枝叶招摇,小猫儿的声音酥酥甜甜的。   江鹤声端起备好的清甜凉茶,哄着秦晚妆喝了些,回她:“晨安,往往。”   秦晚妆咽下甜茶,思绪清明了些。   她轻轻噫了一声,发觉自己不在少年人怀里了,有些不满意,她打了个小哈欠,懒懒往少年人身上倒,轻轻嘟囔:“漂亮哥哥,你要抱一抱我呀。”   “你怎么总是趁我不注意,就把我往一边放呀。”秦晚妆很不开心,她倒在漂亮哥哥怀里,有些生气,指责道,“我便是这样的洪水猛兽吗?”   矜持的骄傲小猫儿刚刚睡醒时,起床气很旺盛,眼睛慢慢又阖上,说话却跟倒豆子一样,语气温软:“漂亮哥哥,你这样很不好,我会不开心哒。”   “我若是不开心,我就要哭啦。”   江鹤声对这小无赖实在没法子,将她揽在怀里,着人备早膳,秦晚妆又从她的漂亮哥哥怀里探出小脑袋,自然而然吩咐:“我要吃鱼。”   “漂亮的。”   小猫儿是只有追求的小猫儿,她特意强调。   江鹤声的随从都习惯了这位祖宗,知道秦家小姐的话比自家主子的还重要,自然无有不应。   秦小猫儿如愿吃上了漂亮的鱼,她夹着酥炸的小鱼,轻轻啊一声,将少年人喂到嘴边的白粥咽下了。   “绵州城里有杂耍,我为往往请来了,他们都住在燕繁街的胭脂铺后院,往往若是想瞧,便着稻玉去叫来。”江鹤声语气清和,他又舀了勺白粥。   “好哒。”秦晚妆忙着吃鱼,点了点小脑袋,她将小鱼嚼巴嚼巴咽下去,凑到瓷勺边,把白粥咽了。   江鹤声笑,又道:“西丹产青玉,西丹至宝是一支上等青玉造的长笛,我送到稻玉手上了,往往若喜欢,可以拿出来瞧一瞧。”   “好哒。”秦湫不在身边,小猫儿便彻底放弃了世家贵女的仪态,小脑袋几乎要埋进碗里。   她觉得漂亮哥哥这儿的厨子做的菜很好吃,她预备着,明日得把自个儿小厨房的人串过来,让他们好好学一学。   她正想着,只听见少年人轻轻缓缓的声音:“往往,我得出去一趟,多则一载,少则三月。”   “往往在家里,好好听长公子的话。”   秦小猫儿连话都没听清,下意识道:“好……昂?”   秦晚妆手上的动作僵住,她抬头,瞧着江鹤声,湿漉漉的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   她眨了眨眼睛,不明白漂亮哥哥为什么要走,连鱼也不吃了,连忙出声道:“为何呀,漂亮哥哥。”   “漂、漂亮哥哥无须出去挣银子呀。”声音绵绵软软的,却很急,秦晚妆撂了木箸,道,“我、我很快就长大啦,我可以养漂亮哥哥的。”   “往往。”少年人声音温凉,他怕秦晚妆掉下去,单手虚虚揽着小姑娘,喂了她勺白粥,轻声解释道,“并非出去挣银子,只是有一些必须去做的事。”   江鹤声哄着小姑娘,漂亮的眸子清透如水,带着浅淡的笑。   他说:“等我将那些事做完了,就回来娶往往,好不好。” 第87章 写信   秦小猫儿心里闷闷的, 心口像是堵满棉花,她低着小脑袋,不理江鹤声, 拿木箸捣酥奶卷。   奶卷上黄澄澄的外衣被她捣得七零八落,碎屑簌簌而落, 掉在银盘里。   温凉的指尖搭上木箸, 江鹤声将小猫儿手中的木箸抽出来, 轻声唤:“往往。”   秦晚妆是个懂事的小姑娘,她不想让漂亮哥哥为难,低下小脑袋不去瞧他,眼眶红红,偷偷抹了抹眼泪。   “漂亮哥哥,你不能把我带上吗。”她的声音小小的。   “我、我很乖哒, 吃的也很少, 很好养呢。”她仰起小脑袋, 扯扯少年人的袖摆,声音软软的,满是央求,“我可以自己带银子,漂亮哥哥, 你把我带上吧。”   江鹤声揉揉秦晚妆的长发,温柔拒绝:“不可,往往,乖一些。”   “我时常传信给往往, 好不好。”   少年人偏头注视着她, 清透瑰丽的眸子里, 好似藏了潋滟水光, 漂亮得不成样子。   与漂亮哥哥待得愈久,秦晚妆久愈能体会到美人妖怪蛊惑人心的本事。   漂亮哥哥总是这样,对着她笑一笑,秦小猫儿就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只舍得顺着漂亮哥哥的话说。   清光流转,美人妖怪语气温温柔柔的:“往往,听话。”   秦晚妆仰起头,眸光湿漉漉,她抽抽嗒嗒道:“好、好吧。”   “漂亮哥哥,你不能把我忘掉呀。”她想了想,小声嘱托,绵绵软软的声音里,夹着浅浅的哭腔,咬字却很清楚,十分认真,“你、你要每日想一想我,每日都要想。”   少年人虚虚揽着小姑娘,闻言,怔忪一会儿,眉眼轻弯:“好。”   *   江鹤声离开的时候,月色正浓。   秦晚妆乖乖巧巧躺在软被里,阖着眼,卷翘的长睫间流着月光,衬得小姑娘愈发精致漂亮,她小口小口呼吸,睡得很熟。   少年人换了身黧黑长衣,翻窗走到小猫儿床边,半跪下来。   白净的指尖触上秦小猫儿的耳朵,他将凌乱的发丝拨开,眉眼轻弯,认认真真瞧着秦小猫儿,眸光干净得像是天山山巅纯白的雪色。   江鹤声难得有这么感激上苍的时候。   他看着秦晚妆,又想起小姑娘白日里抽抽嗒嗒的小模样,心里软得不成样子。   指尖拈着乌黑的发尾,浅浅的山茶清香绕着月光。   秦小猫儿素来爱山茶,沐浴时都喜欢在水里铺满山茶花瓣,故而,小猫儿的身上总带着清清淡淡的山茶花的味道。   山茶娇艳,盛放时又是顶顶绚烂灼烫,很合小猫儿的性子。   江鹤声想着,轻笑,几乎挪不动步子。   直到月挂枝头,天三在外面露出些焦急的响动,江鹤声才恍然回过神。   安安静静的,他如往常一般,拈着新鲜的山茶枝,将其放在窗檐上,回头看了小猫儿一眼,翻身出去。   霞色院只有风过林稍的声音。   秦小猫儿听见窗牖阖起的细微声响,才敢翻一翻,她侧身,看紧闭的窗牖,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   尖尖的小牙咬着荞麦枕,发出小小的呜呜咽咽的声音。没一会儿的工夫,枕头上已湿了大片。   她克制着自己不哭声,因为小猫儿知道,若是她的哭声叫漂亮哥哥听见了,漂亮哥哥肯定又要回来哄她。   懂事的小猫儿不想耽误漂亮哥哥的事。   漂亮哥哥定然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处理,她可以自己把自己哄好哒。   她已经长大啦。   *   知了隐于青叶之间,薄薄一层蝉翼振个不停,喧闹不止,一叫就是半个盛夏。   檀青台上。   秦晚妆趴在桌前,双手捧着竹简,低着小脑袋,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轻声诵读,语气软绵绵的,听得小猫儿自个儿都昏昏沉沉。   她撑着小脑袋,长长叹了一口气。   林岱岫微掀眼帘,瞧她,语气斯文:“怎么了。”   “我的漂亮哥哥何时回来呀。”她巴巴问。   已经很久很久了呢,漂亮哥哥除了隔几日给她送信送好看物什,小猫儿几乎听不见什么旁的消息,便是书院都有休假的时候呢,漂亮哥哥却不回来瞧一瞧她。   小猫儿很委屈,她慢吞吞地,又往桌子上倒,小脸儿贴着冰冰凉凉的梨木桌板:“我想让漂亮哥哥抱抱我。”   林岱岫笑:“他现在应当没什么工夫回来。”   太子返京,朝野震动,贵妃一党发疯了一样攀咬,江鹤声现在应当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   “那、那漂亮哥哥在何处呀。”秦小猫儿紧接着又问,他撂了笔跑过来,恭恭敬敬给林岱岫端了杯茶,双手捧着献上,眸光晶亮晶亮的,满满都是期待。   她站在林岱岫身边,十分懂礼貌:“林哥哥,喝茶。”   茶是小姑娘桌子上摆着的花茶,用的是今晨新摘的山茶,煮茶的水是云观山谷雨后的清泉,入口极甘。   林岱岫难得瞧见秦晚妆这么乖巧的小模样,虽不喜甜,却也接过,轻轻抿了一口,笑道:“你猜一猜,你的漂亮哥哥在什么地方。”   天可怜见,小姑娘长这么大,知道的地方也不过了了,她觉得林哥哥在欺负她,哼唧一声,脆生生道:“这让我如何猜呀,天下这么大,我一个个数给你都要数到明日啦。”   更何况她还数不出来呢,哼。   小猫儿总有千百个道理,胡搅蛮缠得很,林岱岫习惯了,便也纵着这混账,只笑道:“那你便数一数罢。”   语气温温柔柔的,一副有商有量的模样。   “哼——”   秦晚妆往远处挪了挪:“我才不数呐,是我在问你呀,林哥哥。”   可恶,绝对不能让林哥哥知道她数不出来。   她秦往往也是很要脸面的小姑娘呢。   林岱岫看着她的模样,便知先前教她的东西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岱岫自认十分好脾气,对秦小猫儿脑袋空空的现状适应良好,他起身,枯绿袍摆垂曳于地,松松散散的。   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羊皮地图,垂首,将卷上绑着的金丝解下来,他指节间系着金丝,一时间也不知道往哪儿放,漫不经心绑在小姑娘的发尾,打了个小结。   他走回来,在书桌前坐下,将羊皮卷地图平铺在桌上:“往往,过来。”   一抬头,却发现这小混账早已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这会儿正趴在桌案上。   小姑娘盯着青年人,湿漉漉的漂亮眸子里满是认真,还没等青年人将地图铺好,她就急着开口:“林哥哥,你既知道漂亮哥哥在何处,告诉我有什么妨碍呀。”   “左右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很容易哒。”酥酥甜甜的声音落在檀青台上,秦小猫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林哥哥,你若是不告诉我,我会很难过哒,我若是难过……”   “你就吃不下饭。”林岱岫随口接。   噫?   秦小猫儿眨了眨眼睛,怔愣一会儿,点了点小脑袋:“是呀。”   林岱岫又笑:“可惜了,我并不知。”   这小祖宗虽然平日里傻乎乎的,但惯来很能干大事,几年前她偷偷溜去边关找江鹤声时,林岱岫左找右找找不着,恨不得向秦湫以死谢罪。   他素来不怀疑这祖宗的本事,生怕她这次真独身跑去京师,一个字都不敢说。   “胡说,林哥哥怎么可能不知道。”秦小猫儿不相信,尾音扬高,声音清脆,她有些生气,轻轻嘟囔:“你就是不想告诉我罢了,坏人,我、我不理你了。”   “唔。”他轻轻应了一声,倏尔道,“你这簪子不错,哪儿来的。”   小猫儿瞬间开心,她的腰杆儿也停止了几分,浑然忘记了几息前说过的话,对着林岱岫,小猫儿的语气软乎乎的,颇有几分小骄傲:“这是漂亮哥哥给我哒。”   她兴冲冲地将发间的簪子取下来,捧在手里,给林岱岫看,期待道:“林哥哥,你瞧,它是不是很好看。”   还没等林岱岫说话,秦晚妆的话就跟倒豆子一样,哗啦哗啦往下掉:“这是前些日子,漂亮哥哥连着信一并寄给我的呢,漂亮、漂亮哥哥说……”   小姑娘说着,磕磕巴巴,还有些不好意思,慢吞吞往下倒,最后趴在桌案上,埋着小脑袋,耳尖红红,声音也很轻,语气却很活泼:“漂亮哥哥说,往、往往很好看,与这簪子很相称呢。”   软绵绵的小甜糕这会儿正害羞,也没发觉簪子被林岱岫拿走了。   青年人拢袖,枯绿袖摆微微扫过白玉笔架,他垂眸,温声笑:“确实很称往往。”   簪尾是上好的核桃木,簪子精致漂亮,头部系着银白小铃铛,铃铛边坠着白玉雕的山茶花,整体便像条初生的花枝。   银铃铛是镂空的,轻轻晃一晃,里面的沉金粒子就一滚一滚,发出清脆的响音。   银铃丝玉簪,西丹新进的贡品,据说贵妃欲讨,现下看来,宫里最尊贵的那位娘娘已然心愿落空。   江鹤声倒是敢拿。   *   烛火微晃,月光入户。   秦晚妆回了屋,便拿着狼毫,单手撑着小下巴,对着空白的宣纸发愁。   半晌,她垂下小脑袋,专心致志写下她圆滚滚的小王八字。   ——漂亮哥哥亲启。   然后,撂下笔,继续发愁。   秦小猫儿想做个矜持些的小姑娘,可是一给漂亮哥哥写信,小脑袋里全是“漂亮哥哥,我想你啦”“漂亮哥哥,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抱一抱我呀”之类的话。   可恶,这些一点都不矜持呀。   漂亮哥哥都不回来看看她,她才不要给漂亮哥哥写这些话。   她若写自个儿想让漂亮哥哥回来,岂不是显得她巴巴凑上去,哼。   矝贵的小猫儿对她的漂亮哥哥尚有怨气,但又实在想写信,狼毫握在手里,狼毫上的毛都被她拨弄乱了,也写不出来几个字。   过了许久,等到灯油熬干了半截儿,秦小猫儿才低头,慢吞吞挤出几个字:云州可采莲,我去啦,我一个人去,漂亮哥哥不要来陪我。   矝傲的小猫儿看着自己写下的字,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又加了一句:虽然花花有人陪,孟姐姐有人陪,我却只能一个人去,有些可怜,但是我这样懂事,漂亮哥哥也无须来陪我呢。   很好,十分矜持。   秦小猫儿对自己的信很满意。   稻玉端着茶点走进来,看见小姑娘坐在桌边紧锁眉头的小模样,只当她在用功,笑得柔和:“若是东家瞧见小姐这般努力读书的样子,定然十分欣慰。”   “嗯?”   “用功读书”的秦小猫儿仰起小脑袋,有些迷茫,轻轻咳了一声,把宣纸卷巴卷巴收起来,十分赞同:“是呀。” 第88章 莲池   京师, 昭狱。   “放肆——”   伴随着破风的鞭声,浑身是血的中年人破口大骂:“畜生!你们这些畜生!”   “你们这是屈打成招!你们不得好死!”   “我戚忠古上对得起陛下,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你们说我贪污军饷,我呸。”尖锐的声音穿过牢门, 吓得稻草间逃窜的老鼠都抖了几抖。   “我们戚家世代清要, 啊——”   戚忠古是贵妃母家的表亲, 三日前,被人弹劾贪污军饷,被下了昭狱。   “嗖啪——”   鞭子抽上皮肉的声音,眨眼便是一道血痕,提刑官唾了口唾沫:“给老子把嘴闭上,甭管你是什么人, 进了昭狱, 就是最下贱的泥, 没眼见儿的东西,还真把自己当爷了。”   “若是再嚷嚷,舌头就不必要了。”又是一鞭子,疼得戚中古一哆嗦。   倏尔,狠厉的鞭子停下来。   “哗啦——”   门口的铁索被解开的声音, 看守开了锁,俯身后退几步,恭恭敬敬施礼:“里面就是罪臣戚忠古,太子殿下, 请。”   刑架上, 吵吵嚷嚷的人停了骂声, 艰难抬起头, 他透过脏乱松散的头发,半眯起眼,依稀看见牢门稀薄的烛光里,长身鹤立的东宫太子。   “太子殿下?”嘶哑的声音。   江鹤声立于牢门口,长发用红玉笄挽着,着黧黑长衣,漂亮的眸子里,映出戚忠古狼狈落魄的身影。   他哂笑一声,内心忽而升起些难以言说的愉悦。   “戚大人,别来无恙。”他眉眼含笑,颔首。   一派端方清雅的君子模样。   “臣参加太子殿下。”   提刑官赶忙放下鞭子,谄媚道:“何必劳烦殿下亲至,您有什么口谕,吩咐属下一声便成了。”   江鹤声笑:“孤闲来无事,过来随意瞧瞧。”   “他招了吗。”清清冷冷的声音。   “尚未,这罪人嘴咬得死紧,卑职再审审……”提刑官抹抹额角的冷汗,赔着笑脸。   少年人坐在椅子上,单手支颐,轻轻唔了一声,语气温柔:“退下罢,孤亲自审。”   提刑官为江鹤声添了茶,就带着看守恭恭敬敬退下。   牢房里,散发着湿漉漉的潮气,四下散落着些干草,已然生了霉,气味刺鼻,溅出的鲜血摊在地上,覆盖了早已凝固的陈血。   江鹤声很厌恶这种地方,人若是进了这种肮脏的阴暗角落,似乎连魂灵都要腐烂发臭,冲天的恶欲涌上心头,压也压不下去,太子殿下讨厌这种不受控的感觉。   少年人轻轻抿了口茶水,拢袖起身,温凉的指尖慢慢抚过尖锐的铜刺、烙铁的冰冷握把。   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戚忠古微眯着眼睛,像一匹遇见威胁的髭狗,他声音沙哑。   遇见太子,倒知道语气舒缓一些,不再破口大骂:“太子殿下英明至此,也打算屈打成招吗。”   江鹤声偏头,看刑架上的中年人,笑:“戚大人说得哪里话。”   戚忠古闻言,恍若劫后余生,长舒一口气:“太子英明,殿下千岁,臣不曾贪污军饷,是卑鄙小人陷害,还请殿下还臣清白。”   倏尔,他话语一顿,剧烈的疼痛感猛地涌上心头,只在刹那间,肩下的部位像是与身体割裂了一般,就好像骨头被生生绞断,皮肉被缝合在一起。   “滴答——”   鲜血顺着胳膊,一滴一滴滑落。   昏暗牢房里,少年人冷白的指节搭在细长的铜刺上,他站在戚忠古身边,眉眼轻弯。   “说实话,孤并不在意戚大人的招供。”他说。   “你死去就可以了。”斯斯文文的话。   戚忠古疼得眼前发黑,一句话都说不出,腥甜的鲜血灌入喉咙,他被呛得咳嗽连连,等他回过神,却发现,一支细长带着绣的铜刺,已生生穿过琵琶骨。   血喷涌而出。   江鹤声漫不经心移开脚步,他垂眸,原本冷白干净的手早已鲜血淋漓,他并不在意,恹恹出声:“是你给贵妃献的计,让她绑了秦家小姐逼孤自戕?”   早在剧疼来临时,他早已咬破舌尖,这会儿恍恍惚惚的,浑身上下都疼,听见江鹤声的话,他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落。   江鹤声本也没打算听他说话,轻轻叩击梨木椅,百无聊赖的,叫来提刑官,眉眼轻弯,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好像落了潋滟晨光。   太子殿下温声道:“昼日晴好,送他上路。”   “他、他招了吗?”提刑官没找到认罪文书,战战兢兢开口。   “嗯?”   江鹤声微掀眼帘,语气清和,询问:“尔有异议?”   即使是在杂乱肮脏的地下牢房里,太子殿下衣袍也始终干干净净的,他身姿清雅,矜贵得像刚刚走下云端的神仙。   提刑官对着这样温雅的少年人,却一直打着哆嗦。   太子自回京之后,手下积了多少尸骨,他虽然了解得不确切,却总能听到太子杀人抽骨的流言,冷漠无情,残忍暴戾,昭狱众人对他都胆战心惊。   提刑官很珍惜自己的脑袋,连忙跪下:“卑职无异议,殿下英明。”   草木正盛。   江鹤声回东宫时,手上的鲜血还未清洗,一直往下流,浓烈的血腥气充斥在空气中。   江鹤声不大在意,他正想着再去戚家杀个人,却被天一挡住了。   “殿下。”天一呈上信。   江鹤声停下脚步,立于廊檐下,伸手去接,他淡淡问:“谁寄来的。”   “秦家小姐。”天一答。   江鹤声倏尔收回手,他垂眸,看着手上的血污,眨了眨眼睛,鸦睫轻轻颤抖,心头忽而涌出些难以言喻的、惶恐与欣喜交织的复杂情绪。   他轻声道:“你先拿着。”   目光却一直落在那封信上,他想了想,道:“备水,孤要沐浴。”   *   江鹤声将身上的血渍洗净,换了身素白长衣。   少年人踩着白玉石出来,双手拿着绒白长巾,微微垂首,将湿漉漉的长发绞干。   那封信早已放在书桌上,他在书桌前坐下,轻轻抿了抿茶水。   清冷莹白的指尖触上宣纸,太子殿下的眸光温和下来,他看着纸上圆滚滚的小王八字,眉眼舒展。   大抵是盛夏天热,宣纸上也存着余温,就像小猫儿刚刚压过一样,秦小猫儿写字时,整个人就像软绵绵的小糯米圆子,直不起身,趴在桌上写。   仔仔细细将秦小猫儿的信看完了,江鹤声仿佛瞧见娇气的小姑娘愁眉苦思的小模样,轻笑出声。   *   清晨,雾气微微蒸腾而起。   云观山脚下,莲池三百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湖泊上的水榭蜿蜒曲折,稀稀疏疏的乌蓬小船漂流于水上,采莲人头戴斗笠,坐在船边,俯身摘莲子。   今日本不是书院休沐的日子,然而此时采莲是云州旧俗,学子们早在几日前就告假出去玩乐,林岱岫便悉数准允了。   秦晚妆站在水榭长廊里,撑着阑干望远处湖边喧闹的街市,尖尖的小牙咬上莲子,清甜的滋味在唇齿间迸发。   秦小猫儿喜欢莲子的滋味,咬个不停,她吃着吃着,又去她的小布袋里抓,却发现小布袋空空荡荡。   这是先前花花跟着她哥哥走时,塞给她的,她都已经吃完了。   她望着一望无际的湖泊,无边的翠绿之间,花花坐在小船上,不停拨着莲子,时不时还喂给她身边的少年一个。   小姑娘瞧一瞧,移开目光,又去看湖边的街市,也没什么熟悉的人来找她。   小猫儿有些失落,耷拉着小脑袋,垂头丧气的。   可恶,那些坏人,是不是都将秦往往忘记啦。   哼——   稻玉看着秦晚妆不开心的小模样,只当她想出去玩儿,柔声道:“小姐,东家许您上船,您若是想去玩儿,奴去帮您安排。”   秦晚妆低着头,声音小小的,很难过:“稻玉姐姐,花花有她哥哥陪,孟姐姐被她的阿娘带走了,可是,为何没有人来陪我玩儿呀。”   “阿兄和林哥哥都不曾来呢。”   还有漂亮哥哥。   秦小猫儿后悔了。   早知道她就不矜持了,漂亮哥哥太笨了,都看不懂她的信是什么意思,气死啦。   稻玉有些心疼,解释:“东家今儿一大早就去商行了,先生又素来行迹不定,许是也有事要忙,待他们忙完了,就能来陪小姐了。”   “哼——”   秦晚妆轻轻哼了一声,坐在阑干边的横座上,晃晃小腿,轻轻嘟囔,“他们才不会来呢,坏人。”   往常旁的小姑娘有人陪的时候,秦往往身边都只有稻玉,因为阿兄和林哥哥总是很忙,秦小猫儿有时候都找不着他们人。   秦晚妆已经习惯了,可是,漂亮哥哥为何不来呀。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漂亮哥哥了呢。   她想漂亮哥哥了,她想让漂亮哥哥抱一抱她。   小猫儿想着想着,眼眶就红了,她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抹了抹眼泪,她不想让稻玉担心,就拿起白纱帷幔戴上。   “小姐?”稻玉有些心焦。   “不、不妨碍哒。”小猫儿抽抽噎噎的,她想了想,绵绵软软的,又说,“我想漂亮哥哥了,我想让漂亮哥哥抱一抱我。”   虽说她知道,漂亮哥哥也很忙,但她就是想让漂亮哥哥陪一陪她。   先前在东宫的时候,漂亮哥哥再忙,都会把她揽在怀里、喂她酥酪吃呢。   “酥酪?”   温温凉凉的声音。   “是、是呀。”秦小猫儿磕磕巴巴应声,心里却有些不开心,她正难过呢,什么人这么没有眼力见儿,要来同她说话呀。   她扒拉扒拉,将白纱帷幔拨来,仰起小脑袋,眼角的清泪还悬着,映着昼光,小猫儿的眸子倏尔亮起来。   心里的小花儿猛地炸开。   秦晚妆眉眼弯弯,伸开手往前跑,乍然扎入一个清清冷冷的怀抱。   “漂、漂亮哥哥,你为何来了呀。”   酥酥甜甜的声音,秦晚妆压下心中的开心,扬着小下巴,颇有些矝傲的小模样:“漂、漂亮哥哥,是你要来的,不是我求你来的嗷。”   “嗯。”   少年人着素白长衣,声音温和,轻笑,哄小姑娘:“是我想来瞧一瞧往往。” 第89章 莲子   江鹤声看着秦小猫儿眸光亮晶晶, 眼角却挂着清泪的模样,有些心疼。   微凉的指尖触上秦晚妆的眉眼,他半跪在小猫儿身前, 动作轻缓,将清泪拭尽。   小姑娘站得乖乖巧巧的, 等漂亮哥哥把她放开, 很欢快, 拉着他去就想去水上玩儿,语气绵绵软软的:“漂亮哥哥,新采下的莲子很好吃呢,我去给漂亮哥哥摘。”   此时云舒霞卷。   从小舟往四周看,密密麻麻的青绿荷叶拥挤在一处,粉白的荷花间杂, 风一过, 花叶就斜斜往水里打, 带起清澈的水雾。   白净的小手伸进水里,秦小猫儿趴在舟檐,低着小脑袋,眉眼弯弯,小梨涡里盛着昼光。   一颗莲子递到嘴边, 小猫儿头也不抬,嗷呜一声咬上去,嚼巴嚼巴将莲子咽了,又在水里晃晃小手, 赶鱼玩儿。   原先, 小猫儿想让漂亮哥哥有莲子吃, 本来兢兢业业地掰莲蓬, 瞧见水里的游鱼,注意力又很快被吸引走,不停地拨弄湖水,时不时还把脑袋压低去瞧一瞧水里的模样,活泼得不成样子。   这时,一尾草鱼甩着尾巴游过来,湿漉漉的黏滑鱼身擦过小猫儿的手心,痒痒的。   秦晚妆有些好奇,把小脑袋往前伸一伸,草鱼却猛地跃出水面,猝不及防,小猫儿被乍然溅起的水流吓了一跳,身子一个不稳,往后倒在小舟里。   她身边横着船桨,小脑袋正要撞上去,下意识阖上眼睛,脑袋磕地时,触上的却不是冷硬的木浆,而是漂亮哥哥的手。   秦小猫儿松了一口气。   江鹤声伸手垫在小猫儿脑袋磕下的地方,垂首,看着小舟里躺着的小姑娘,轻声斥:“胡闹。”   “才没有呢。”小无赖死不承认。   她仰起小脑袋,撞上素衣少年浅浅淡淡的漂亮眸子。   嗨呀,漂亮哥哥真好看呀。   即使穿着那么素的衣裳,也漂亮得不得了。   秦小猫儿瞧着他,眼睛也不眨,半晌,她轻轻噫了一声,发觉自己还躺着,有些不开心,她张开手,语气软乎乎的:“漂亮哥哥,你要把我抱起来呀。”   “我躺在这里,都起不来,可怜死啦。”小小的糯米团儿摊在小舟上,躺得很乖,小手交叠放在肚子上,也不晓得翻一翻,乖乖巧巧仰着脸,等她的漂亮哥哥把她抱起来。   可见是一只十分懒惰的小猫儿。   江鹤声在京师待了两月有余,看着温温软软的小姑娘,心里早就化得不成样子,自然对她无所不依,他将秦晚妆揽在怀里,喂她莲子吃。   他为了赶路,接连几日不眠不休,此时显得有些疲惫,长发也松散,怀里的小猫儿动弹个不停,很活泼,她低下小脑袋,哼哧哼哧的,把莲子剥出来,递给少年人唇边。   莲子温凉,圆滚滚的,触上唇瓣,江鹤声微微怔忪,小姑娘等了会儿,漂亮哥哥也没有吃它,把莲子往唇齿间送了送。   清风吹过。   葱白绵软的指尖擦过少年人的唇,江鹤声下意识将莲子咽下去。   心里却忽而生出一种说不出啦的灼烫感,就像烈酒入喉,咽喉间似有火烧,回味却甘醇。   秦晚妆见漂亮哥哥吃了莲子,很开心,她蹭上来,酥酥甜甜的声音落在小舟上:“漂亮哥哥,是不是很甜。”   少年人回过神,轻笑,嗓音清朗:“很甜。”   秦小猫儿很满意,点了点小脑袋,这会儿才发觉漂亮哥哥的脸色有些憔悴,她枕着漂亮哥哥的肩,轻轻唔了一声:“漂亮哥哥呀。”   “嗯?”   少年人听见小姑娘软绵绵的声音,垂首看她,微凉的指尖捏了捏秦小猫儿泛红的耳尖,他温声问:“往往,怎么了?”   话音未落,小猫儿冷不丁往前一扑,江鹤声身形不稳,躺在小舟里,他怕这只惯爱胡闹的小混账再磕着什么,一直揽着她。   小猫儿整个人趴在少年人身上,眸光晶亮晶亮的,她一时忘了原来的目的,有些好奇,偏过脑袋听了听漂亮哥哥的心跳。   剧烈的心跳,扑通扑通——   少年人躺在舟板上,束发的梨木笄掉到一边,长发松松散散的,少年人的手骨节分明,冷白如玉,轻轻敲敲秦小猫儿的脑袋,乌黑长睫轻颤,他声音冷涩:“往往,下去。”   “嗷——”   秦小猫儿这才想起正事儿,往边上一翻,躺在她的漂亮哥哥边上。   软乎乎的小手抓住少年人凉如冷玉的手,秦晚妆拉着江鹤声,不让他起来。   秦晚妆虽然长高了些,但在少年人身边,还是小小一只。   小甜糕翻了个身,瞧着她的漂亮哥哥,细声细语的,想要哄一哄他:“漂亮哥哥,你太累啦,睡一觉吧。”   她想了想,又学着阿兄哄她睡觉的模样,轻轻顺一顺漂亮哥哥的长发,娇声娇气的,同她的漂亮哥哥讲道理:“漂亮哥哥,你是不是许久不曾休憩啦,这样不行呀,漂亮哥哥尚且是个孩子,要好好睡觉呐。”   清风擦过水面。   秦晚妆扭了扭小脑袋,慢吞吞爬起来,从舟尾取来漂亮哥哥先前系着的披衣,低头,认真抖了抖,吧嗒吧嗒跑过来,盖在少年人身上。   小猫儿瞧了瞧,很满意,自己也钻进去,又牵着少年人的手,声音绵绵软软:“我、我陪漂亮哥哥睡觉。”   十分乖巧的小模样。   江鹤声哑然,笑出声,他侧身,揉揉小姑娘的长发,虚揽着她,生怕船再晃动,把这只小家伙儿晃到边边角角再有磕绊。   他几日没阖眼,本就疲惫,小姑娘身上浅浅淡淡的山茶清香又实在让人安心,不到一会儿,少年人就沉沉睡去。   睡着时的太子殿下瞧着分外安静,他阖上了眼睛,整个人的气质便显得愈发莹润温和,沉金冷玉收起耀目的华光,便露出本真的品格来,少年人也显得愈发清白漂亮。   秦晚妆仰起小脑袋,瞧着少年人冷白的侧脸,眨了眨眼睛,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   凉凉的,有点软。   飞鸟擦过湖面。   秦小猫儿忽然有些心虚,就像干坏事被人发现一样。   她猛地抽回手,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儿,秦晚妆摸摸自己的心跳,慢吞吞往下缩,小脑袋抵着少年人的胳膊,阖上眼,轻轻舒了一口气。   日子绵长,万物生长。   小舟漫无目的地飘,也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江鹤声再醒来时,水面上的青绿荷叶悉数消失了,只有一望无垠的碧湖,水草生于湖底,顺水飘摇,时有游鱼跃出水面。   天上开始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水面上,一圈一圈的,潋滟阵阵。   小猫儿还睡着,乖乖巧巧的,阖着眼,小口小口均匀呼吸,整个人却已经扒到她的漂亮哥哥身上,还轻轻说着“酥酪”“荷叶卷”之类的词儿。   江鹤声偏头,动作轻缓,生怕惊醒秦晚妆,他将舟上的伞取来,又起身,把小猫儿揽起来,把披衣都系在她身上,江鹤声撑开枯绿纸伞,将整个小猫儿都拢在伞下。   睡着的小姑娘有些不舒服,轻轻哼唧一声,迷迷糊糊的,她睁开眼,瞧见她的漂亮哥哥,又把眼阖上,靠在少年人怀里,继续睡。   江鹤声跪坐舟上,一手撑着伞,一手揽着小姑娘,枯绿的纸伞像捣碎的茶叶,雨水顺着伞檐往下流。   他微微抬眼,湖面上早已铺满了迷离的雾气,远山连绵,曲折的长廊隐于浓雾之间,并不真切,依稀只能辨出些破碎的影子。   雨里的云州,似有纤云堆砌,像个仙乡。   这是他的好孩子长大的地方。   *   “去照江园买些千丝卷和梨花酥酪。”清清冷冷的声音。   秦湫出了商行,望着接天的雨幕,接过西桥手中的伞,眉目疏淡:“回府罢。”   他今日正忙,没法子陪小姑娘采莲,那祖宗大抵不开心,秦湫亦愧疚,故而,他将商行的事打理完,就匆匆告辞离开,想着回去哄一哄秦晚妆,给小祖宗赔礼。   他上了马车,茶色袖摆扫过瓷盏,秦湫轻轻抿了口热茶,问:“往往呢。”   西桥答:“小姐还在云观山下,不曾回府。”   端着茶盏的指节微微泛白,秦湫看了眼车帘外暗沉下来的天色,有些担忧,蹙眉:“天将黑了。”   “掉头,去云观山。”他干脆道。   “东家不必担心。”西桥连忙道,“小姐跟西园那位公子在一处。”   太子?   茶水晃荡,沾湿了秦湫的指尖,他有些诧异,垂眸,接过锦帕,将手指细细擦拭干净:“他回来了?”   “是,先生说,他是特意赶着回来陪小姐采莲的。”西桥恭恭敬敬回答。   “吧嗒——”   茶盏搁在小案上的声音。   秦湫哂笑一声:“他倒是有工夫。”   京师朝堂正焦灼,太子在这个时候回来,只是为了陪往往采莲。   秦湫想着,忽而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两指抵着太阳穴,轻轻揉了揉,一时间有些惭怍。   到底松了一口气,有江鹤声在身边,好歹往往不会出事,他吩咐车夫:“不必去云观山了,回府罢。”   西桥见状,笑:“东家并不厌恶那位公子。”   秦湫微抬眼:“不,我厌恶他。”   “那位公子和小姐在一处,东家从没拦过。”西桥又道,他愈发觉得江鹤声情谊深重,内心觉得秦家小祖宗和他十分相配,叽叽喳喳道,“东家不厌恶他,小姐又喜欢,兴许是良缘。”   秦湫哂笑,轻讽道:“你倒是很明白。”   西桥讪讪一笑,只听见秦湫清冷如玉的声音。   “天家凉薄,只恐往往深情错付。”   西桥茫然:“天家?”   秦湫却不再理他。 第90章 咕噜   夜色渐浓。   秦小猫儿原先哄着她的漂亮哥哥睡觉, 自个儿却睡了一下午,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周围环境有些陌生, 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   噫,这是哪儿呀。   何人将她绑走啦。   她刚刚睡醒, 小脑袋里空空荡荡, 有些恍惚, 习惯性地,她想找稻玉,声音小小的,下意识问:“稻玉姐姐,我的漂亮哥哥回来了吗。”   小猫儿的声音湿漉漉的,带着点潮意。   “唔——”   她等了一会儿, 也没有等到稻玉跟她说话。   秦小猫儿有些奇怪, 扭了扭小脑袋, 却发现湖上飘着细细的雨丝,有人伸手帮她挡雨,素白袖摆垂曳而下,把她整个人都拢在雨打不着的地方。   “往往,我在这儿。”清清冷冷的声音, 像雪落松枝。   江鹤声瞧见秦晚妆醒了,将小姑娘往怀里拢了拢,单手撑伞,单手揽着她, 听见小姑娘的话, 苦涩的潮水涌上心头, 他敛眸, 掩下复杂的情绪。   先前,他害怕他的好孩子忘记他,因为这秦往往的记忆实在不大好,小姑娘生得尊贵,周围又有不少人宠爱,什么都不缺,旁人若想在她心中留下点印记,是很难的事。   若是有一段时间没在她身边,说不定这小没良心的又什么都记不得了,再见时,兴许还会仰着小脑袋,好奇问“你是谁呀”。   这种结果,江鹤声想一想,都觉得要喘不过气了。   但是看着秦晚妆迷迷糊糊还要找漂亮哥哥的小模样,江鹤声又希望她能忘记自己,至少这样,他的好孩子不会再因为瞧不见他难过。   这两个月,他不在云州时,小姑娘醒来找不着他的失望神情,他想也不敢想。   他一点儿都舍不得秦往往难过,只要软乎乎的小猫儿拧一拧眉头,他似乎就找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了。   “这些时日,很对不住往往。”冷白指节穿过乌黑的长发,少年人低头,压住心中的酸涩。   他看着小姑娘,歉疚的情绪几乎要倾入四肢百骸,像密密麻麻的虫蚁,不间断地噬咬骨骼。   “嗯?”秦小猫儿歪了歪小脑袋,眸光湿湿的,带着些刚睡醒的懵懂。   “不妨碍呀,漂亮哥哥。”酥酥甜甜声音。   秦晚妆还没听清她的漂亮哥哥说了什么,下意识说不妨碍。   晚风一过,她清醒了些,瞧见素衣少年人,很开心,往漂亮哥哥怀里蹭蹭,小脑袋枕着江鹤声的胸膛。   浅浅淡淡的白茶香。   少年人风尘仆仆,身上的清冷气被冲淡了些。   秦小猫儿全然忘记了自己先前躲在被子里哭唧唧的小模样,十分洒脱地挥了挥手:“这有什么要紧呐。”   嗨呀,漂亮哥哥是她日后的娘子呀,做什么都是有道理哒。   她已经长大啦。   她这样懂事,自然体谅漂亮哥哥呀。   “我知道漂亮哥哥很忙呢,漂亮哥哥大可去做自己的事。”   小甜糕靠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低着小脑袋,掰手指头,细细筹谋:“我、我也好好读书,学些本事,待我再长大些,我去跟着阿兄出去挣银子,然后养漂亮哥哥。”   其实,小猫儿从话本上,也看过许多女孩子长大了便梳妆待嫁、待字闺中的道理,但小猫儿不喜欢,而且这些规矩阿兄和林哥哥从未教过,既然不曾教过,那就是没有,小猫儿一概不认。   她要挣银子养漂亮哥哥的呀,漂亮哥哥吃了这么多的苦,像她这样的好孩子,怎么舍得再让漂亮哥哥养家呀。   她先前便说了,要对漂亮哥哥负责哒,那她养漂亮哥哥是十分天经地义的事呀。   这会儿,秦小猫儿在心里打起自己的小算盘,预备着挑个日子,同阿兄一起去商行,学些本领,也不愁养不活漂亮哥哥。   这么想着,她还仰起小脑袋,不忘征求江鹤声的意见,小姑娘扯了扯少年人的素白袖摆,声音绵绵软软,问:“好不好呀,漂亮哥哥。”   难得这只小懒骨头愿意多读书,江鹤声想起曾经在东宫,不顾政事教她写字的时候,竟生出些惶恐,他对秦晚妆的话向来无有不应,这时自然也顺着她。   少年人衣白如雪,他轻颔首,笑:“善。”   雨渐渐停了,月色浓稠如酒浆,纯白的月光淌下来,湖面上便映起瑰丽的清辉碎影。   “咕噜——”   秦晚妆的肚子发出叫声。   自打白日出来,她便只吃了些莲子,如今时至深夜,娇气的小猫儿早就饥肠辘辘。   秦小猫儿耳尖红红,一头扎进少年人怀里不出来,很羞愧。   江鹤声哑然,轻笑,垂首在她耳边唤:“好孩子,出来。”   “不、不要。”闷闷的声音。   呜呜,丢死人了。   若是在旁人面前丢人便罢了,但是,这可是她的漂亮哥哥呀,是她顶顶欢喜的人呢。   可恶哇。   她秦往往的脸面都要丢尽啦!   船上吃的并不多,只有一些剥好的莲子,还有他临走前做的几块酥酪。   然而,酥酪被他带在身上,跋涉万里来到云州,边角已然破碎,碎渣掉在油纸里,也不再酥脆。   江鹤声哄着小猫儿喂了小姑娘几颗莲子,秦晚妆还是不出来,整个人缩啊缩,慢慢缩成小小一团儿,连侧脸都带着点淡淡的绯色,哼哼唧唧的。   “漂亮哥哥,你不要瞧我。”她声音很轻。   江鹤声轻轻揉了揉秦晚妆的长发。   小猫儿又不满意了,恼羞成怒,张牙舞爪的,却是色厉内荏:“漂亮、漂亮哥哥,你、你不要再瞧我了!我要生气啦。”   少年人看着炸毛的小猫儿,眉眼轻弯,哄着她:“好罢,我不瞧往往。”   他想了想,轻拈指尖,还是将包了酥酪的油纸取出来,递给秦晚妆,帮小猫儿顺毛,他语气轻缓,道:“往往先用些。”   “只是这酥酪做得久,滋味应当不大好,委屈往往勉强吃一些,待回去了,我再……”   话音未落,就瞧见小猫儿出来,低着小脑袋,仔仔细细咬着酥酪的模样,瞧着十分专心,嘴角挂着金黄的碎渣,吃得津津有味。   江鹤声止住话茬,垂首,拿着锦帕,将小姑娘嘴边的碎渣都拭净了,言语带笑,温温柔柔的:“好孩子,慢一些。”   维北有斗,月色浓稠。   不止歇的蝉鸣自两岸的树林,顺着晚风,飘到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江鹤声微掀眼帘,望见岸边烧起的火焰,和停泊的小舟,只稍稍一想,少年人便起身,撑起桨,往岸边的密林划去。   夜间多生蚊虫,小姑娘又娇贵,总不能让这祖宗在湖上飘着。   观岸边人的小舟,应当也是从云观山下来的。   找他们问问路也好。 第91章 烤鱼   火光燎燎。   花花坐在火堆边儿上, 望落满星子的湖面,倏尔惊喜起来,她眼睛一亮, 推推身边的人,雀跃道:“哥哥、哥哥——”   “是往往!”   说着, 她站起来, 跑到岸边挥手大喊。   “往往——”   清脆的少女的喊声, 飘上湖面。   梅庭低头,正烤着鱼,闻言微抬眼,瞧见湖面上的小舟。   一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正趴在舟檐边,咬酥酪吃,时不时还往身边人怀里倒一倒, 又被那少年人扶正。   雨停不到一个时辰, 湖上尚飘着浅浅一层雾。   梅庭看不大真切, 待船近了,心头一震。   那是东宫太子。   前些日子,他进宫述职,还遥遥见过太子殿下。   陛下贪于享乐,不理政事, 朝事几乎由戚家一手把持,太子回京后,往日清流几乎都拼了命地向太子效忠,想借着他的手撕咬下戚家的血肉, 以复正统。   太子一脉和戚家斗得正欢, 听说, 宫中那位娘娘熬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戚老太师头发花白也要去笼络人心。   谁能想到,在这种时候,太子竟孤身来了云州。   还在和一个小姑娘泛舟。   实在是。   ——散漫过甚了。   梅庭敛下眉间的惊诧,又听见自家妹妹欢快的声音。   “往往!”   “……”   秦小猫儿飘在湖上,忽而听见自己的名字,咬酥酪的动作停住,仰起小脑袋,湿漉漉的眸光里带了点茫然。   噫,谁在叫她呀。   她循着声音望岸边瞧,望见花花站在河边,跳起来朝她摆手,小猫儿眼前一亮,也蹦蹦跳跳的,向岸边挥手。   “漂亮哥哥,往那边儿去。”她扯扯少年人的袖摆。   小猫儿仔细嗅了嗅,声音软酥酥的,解释:“花花在那边,唔,还有烤鱼。”   少年人撑桨,温声笑。   他抬眼,看见岸边烤鱼的人,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想了想,才记起:   那是御史台梅老家的嫡公子,林晴山的学生,新科进士。   ——先前来求娶过往往的人。   握着桨的手略微收紧,江鹤声垂眸,敛下眼中的敌意,月光下,仍旧是斯文清雅的模样。   小舟靠了岸。   梅庭带着花花起身,对着江鹤声施了一礼,语气平和:“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江鹤声听见梅庭的称呼,刹那间,有些僵硬。   心里忽而涌出些惶恐来。   他低头,下意识想去看小姑娘的神情,秦晚妆却早已下船,站在岸上,仰着小脑袋,眉眼弯弯瞧着自个儿,看见他不动,还有些茫然,漂亮的乌黑眸子懵懵懂懂的。   提起太子二字,往往并没什么反应。   江鹤声松了口气。   “漂亮哥哥——”   秦晚妆站在岸上,乖乖巧巧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江鹤声下船,吧嗒吧嗒又跑上去,软乎乎的小手叩上少年人冷白如玉的五指。   秦小猫儿有些不满意,轻轻嘟囔:“漂亮哥哥,你走神啦。”   江鹤声这才清醒,他跟着小猫儿下船,对着梅庭颔首,声音清朗:“免礼。”   对于这个小插曲,三人都没放在心上。   只有花花,听见了自家哥哥的话之后,眼睛睁大,双手捂着嘴,水盈盈的眸子里满是震惊,还带了一点点惶恐和好奇。   “湘儿,殿下面前,不可失礼。”梅庭轻斥。   梅湘,小字花花。   “是,哥哥。”梅湘有些害怕,试探性地,看了眼江鹤声,又连忙低头,弱弱道,“殿下会治我的罪吗?”   她虽是梅家的女儿,年纪很小便跟着母亲来到云州,从未见过京师的贵人。对太子皇帝这些人,都只在传说中听见过,一时间十分恐慌,生怕自己的脑袋要“吧嗒”一声掉下去。   死死揪着秦晚妆的衣裳,秦小猫儿围着火堆,尖尖的小牙正咬上烤鱼,轻轻唔了一声,却听见同窗小伙伴压低声音的哭腔:“呜呜,好往往,你跟太子殿下求求请,我不想死……”   “我、我把我的话本都给你看。”梅湘声音很小,呜呜咽咽的。   秦小猫儿耳尖抖抖,心动了。   她拍拍花花的后背,声音也小小的,安慰她:“花花,你别担心,我的漂亮哥哥可好啦,是天底下顶顶温柔的人呢,他才不会治你的罪。”   “真的吗?”   两个小家伙儿低着小脑袋,坐在火堆边交头接耳,自以为声音很轻,悄悄密谋许久,然而她们的话却一字不漏地落入江鹤声和梅庭耳中。   软乎乎的小猫儿安慰好了梅湘,伸出手将她脸上的眼泪抹了,又趁着小伙伴正迷糊,和她敲定了她那一箱话本儿的归属,很开心。   她瞧了瞧江鹤声,恰好对上少年人含笑的漂亮眸子。   秦小猫儿惯来知道,她的漂亮哥哥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漂亮得好像装了全天下的疏影晨星。   他又很喜欢瞧着自个儿,秦晚妆每次对上漂亮哥哥的目光,都晕晕乎乎的,好像喝了三坛青梅酒。   秦小猫儿想要跑过去,靠在漂亮哥哥怀里,让漂亮哥哥亲一亲她。   但她克制住了。   因为小猫儿觉得,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秦小猫儿转头去瞧花花,眸光晶亮晶亮的,问:“你说,我的漂亮哥哥是不是很好看。”   花花认真想了想,轻声道:“我觉得,还是我哥哥好看些。”   “胡说。”   小猫儿不满意:“分明是我的漂亮哥哥更好看。”   花花信了秦晚妆说的鬼话,登时,太子殿下的形象从高高在上的疏离神祇,变成好脾气的温柔君子,她的胆子也一点点大起来。   她细声细语反驳:“我哥哥好看。”   “……”   梅庭连忙告罪:“家妹顽劣,殿下恕罪。”   江鹤声温声道:“不妨碍。”   梅湘拿着枯枝拨弄火堆,她听见了太子殿下的不妨碍,心彻底安定下来,小姑娘趁着她哥哥和太子不注意,悄悄拿了条烤鱼,又塞到秦小猫儿手里。   她伸手将小猫儿脸上沾着的灰擦干净。   梅湘想了想,才发觉自己没有向秦晚妆介绍哥哥,扯扯秦晚妆的袖子,让她看梅庭:“往往,这是我哥哥,他可厉害啦,先生说哥哥是贤才呢。”   秦小猫儿乖乖巧巧问好:“梅哥哥。”   梅庭蓝衫清隽,展颜,语气斯文,下意识应道:“秦家妹妹。”   话音刚落,梅庭便觉不妥。   只在瞬间,他突然感受到冷戾的目光,梅庭手脚僵硬,如坠冰窟。   他面色有些苍白,抬头,正对上少年人温温柔柔的漂亮眸子。   太子正瞧着他,眉眼轻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他却恍然如临三九寒天,梅庭连忙改口:“秦小姐。”   浑身上下,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才渐渐褪下。   梅庭不敢再开口,枝叶沙沙。   这时,江鹤声却倏尔问:“梅公子为何会在云州。”   语气颇散淡,梅庭却不敢对着太子敷衍。   他答:“外祖大寿,微臣特来云州庆贺,七日前便向陛下呈了奏章告假。”   江鹤声颔首,笑:“公子孝心可表。”   “殿下谬赞。”梅庭想了想,斟酌着开口,“微臣有幸,竟能于此得见殿下,不知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江鹤声微怔愣,又笑,应声答:“但为讨人欢心。”   梅庭咋舌,他看了眼火堆另一侧,和自家妹妹靠在一起吃鱼的小姑娘,有种当朝储君“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荒诞苍凉之感。   他有些踌躇,他提醒:“戚老太师昨日入宫,见了贵妃娘娘,相谈甚欢。”   “无妨碍。”少年人语气浅淡,目光疏离,“跳梁之辈,虽愚,尚可观之一乐。”   梅庭心里一颤。   少年人说话时,甚至连想都没想,他就这么随意地将这句话说出来了,神情颇淡漠,似乎觉得这种事不值一问。   他忽觉荒唐。   贵妃娘娘和戚老太师压制太子,日夜筹谋,各种阴招用之不爽,可是太子殿下连看都看不上眼,似乎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   即使面对帝王,梅庭也从未感受到这种。   ——高高在上的冷漠。 第92章 可怜   更深露重。   梅庭领着梅湘告辞。   猎猎火光只余灰焰。   灰白的烟雾袅袅而上, 少顷,便融入漆黑的夜色,为三更的黑天, 平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神秘。   天三驾着马车,早已在密林外恭候, 再看秦晚妆, 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睡意正浓。   江鹤声轻轻叫她一声。   “嗯?”   秦晚妆仰起头,眸光湿漉漉,她迷迷糊糊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还倔强地看着她的漂亮哥哥,声音又软又酥:“漂亮哥哥, 我在呀。”   少年人起身, 将秦晚妆抱在怀里, 往马车那儿走,温声道:“往往,你该就寝了。”   蝉鸣阵阵。   幽深的密林间,浮起淡淡的、青色的萤火。   风一过,萤火聚起又散开, 松松缓缓,恍若一条流动的光河,青绿色。   温凉指尖抚上秦小猫儿的眉眼,他将小猫儿的眼睛阖上:“往往, 且睡罢。”   少年人清冷如玉碎的声音落在青光里。   秦小猫儿缩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 把自家卷成小小一只, 打了个小哈欠, 摇头,声音很轻,带着点惺忪的睡意:“才不要呢。”   “漂亮哥哥,你不要唬我,我可聪明啦。”   “我若是睡了,明日一早起来,就看不见你啦。”   哼——   她才不要睡觉呢。   虽说睡觉也是很要紧的事,但也比不上漂亮哥哥呀。   她很明白的。   秦晚妆在江鹤声怀里扑腾两下,小脑袋枕着少年人的肩,小姑娘的声音酥酥甜甜的,她似乎很得意:“我、我要再瞧一瞧漂亮哥哥。”   懵懵懂懂的漂亮小猫儿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想法。   ——只要她不睡觉,她的漂亮哥哥就不会走。   江鹤声抱着秦晚妆上了马车,把小姑娘拢在怀里,有些心疼,他将秦晚妆额前的碎发拨开,哄她:“我和往往很快就能再见了。”   所以还是要走。   秦小猫儿知道漂亮哥哥有重要的事,但现下还是失落。   她仔仔细细想了想漂亮哥哥说的话,仰头问:“真的吗?”   “漂亮哥哥,你不能骗我呀。”小猫儿有些不放心,又问。   江鹤声眉眼舒展,轻声笑:“我何时骗过往往。”   其实还是骗过的,她都一笔一笔记着呢。   小猫儿想。   先前漂亮哥哥就总是骗她喝药,药那么苦,漂亮哥哥都不心疼她。   可恶。   但是秦晚妆又想了想,决定相信漂亮哥哥,她直起身子,坐在少年人腿上。   小猫儿认认真真同江鹤声讲道理:“漂亮哥哥,那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瞧不见你啦,我、我要哭哒。”   “这样是不是很可怜。”她轻轻问。   江鹤声有些茫然,不知道小姑娘想说什么,只虚虚揽着小猫儿,顺着她的话,颔首。   “是呀。”小猫儿自问自答,点了点小脑袋,强调,“我瞧不见漂亮哥哥,会很可怜,很难过呢。”   “往往想如何。”即使知道这小混账在给他下套,少年人还是心疼了,他慢慢收紧五指,指尖微微泛白,对着小猫儿笑。   往往想如何?   秦晚妆在心里重复漂亮哥哥的话,有些开心,心里的小花儿一朵一朵炸开。   “什么都可以吗?”小猫儿又问。   “都依往往。”少年人语气清和。   小姑娘耳尖红红,眸光亮闪闪的,她仰起小脸儿,磕磕巴巴道:“那、那我要漂亮哥哥亲一亲我。”   计划通。   秦小猫儿有些小骄傲。   江鹤声倏尔轻笑,他看着小家伙儿满眼期待的小模样,冷白指尖穿过秦晚妆乌黑的长发。   忽而,他叩住小姑娘的脑袋,俯下身,阖上双眼,在秦小猫儿的额头上,温温柔柔地,落下一吻。   温凉的触感,沾上小猫儿白净的额头。   车帘外,有萤火浮起。   “扑腾——”   秦小猫儿能明显地听到,她剧烈的心跳声。   呼吸似乎都慢下来,她怔怔仰头,对上少年人瑰丽清透的漂亮眸子。   天上有银河,地上有青光。   此时,那些漂亮得不似人间的光光点点,似乎都汇聚到少年人的眸子里了。   那些溃散的、清亮的疏星碎影,盛夏夜的阵阵蝉鸣,和风送来的青草香,那么多美好,都比不上少年人带笑的、温温柔柔的眸光。   她的漂亮哥哥,那么、那么好看呀。   秦小猫儿晕晕乎乎地想。   “漂、漂亮哥哥——”小猫儿呐呐出声。   “嗯?”   少年人垂首,眉眼轻弯:“好孩子,你该睡觉了。”   萤火浮现。   天地亘古绵长。   *   秦小猫儿回府之后,夜已经很深了,秦湫长衣斯文,正站在府门口。   “殿下。”秦湫施礼。   “秦长公子。”   江鹤声掀起车帘,微微怔愣了一会儿,颔首。   他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姑娘抱给稻玉,转身正欲离开,却被秦湫叫住。   “太子殿下身份贵重,真心悉数托于一人,为往往奔波千里,不顾朝事,恐惹群臣非议。”   秦湫抬眼看着江鹤声,眉目疏冷,他哂笑:“您是储君,亦是未来的天子,处处皆有衡量,殿下须知,古来帝王佳丽无数,无人免俗。”   “入宫的女子自然有无上尊容,我却不想让往往去受,殿下,今日之事,且止。”他语气散漫。   江鹤声的动作停住,他看着秦湫:“长公子始终不信孤。”   “只是,若是如秦相所愿,让往往嫁给六皇子,往往便会开心吗。”少年人长身鹤立,他又道,“古来帝王与孤无干。长公子,孤此生,不设后宫,唯求往往一人。”   “如有违背,形销骨散不得安生。”   “长公子若不信,且观。”   少年人声音清朗,又道:“望您记着先前应允孤的话,若孤能拔除异己,顺利登基,待往往及笄,可论婚嫁。”   “……”   秦湫听了他的话,笑:“预祝殿下早日得偿所愿。”   这是应了。   江鹤声松了一口气,轻颔首,拂袖而去。   *   石子小道上,有晚风吹过,夜色清寒。   秦小猫儿轻轻唔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她觉得有点儿吵,懵懵懂懂的,也听不清什么。   小姑娘顶着睡意睁开眼,声音软软的:“稻玉姐姐。”   她扭了扭小脑袋,瞧见衣衫单薄的青年人,轻轻扯了扯稻玉,让她把自己放下来,跑到秦湫身边,仰起小脑袋:“阿兄——”   小猫儿又往四处瞧一瞧,发觉已经回了府,她找不着她的漂亮哥哥了。   秦晚妆有些失落,叹了一口气,想起漂亮哥哥说的“很快就能再见”的话,又活泼起来。   秦晚妆蹦蹦跳跳的:“阿兄,你知道今日是何人陪我吗。”   秦湫眉目舒展,顺着小猫儿的话问:“何人。”   “是我的漂亮哥哥呢。”   小猫儿扭扭捏捏,又实在想找人分享喜悦,她眨了眨眼睛,想听阿兄说几句话,夸一夸她,或者夸一夸她的漂亮哥哥。   小猫儿等啊等,等啊等。   秦湫哑然,失笑:“我养你那么大,你倒是很急着把自己嫁出去。”   秦小猫儿却不愿意了,哼哼唧唧的:“是我要娶漂亮哥哥呀,漂亮哥哥先前答应了,要给我做娘子呢。”   “好罢,你娶他。”   秦湫懒得纠正她。   “混账东西,睡觉去。”他轻斥。 第93章 绣花   窗框边的枝桠疯长,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眨眼间,树叶就落了黄。   秦府, 书房。   秦小猫儿坐在长桌前,单手抱着棋盒, 另一只手抓着白玉棋子。   她低下小脑袋, 仔仔细细看着棋盘, 拧着小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有些发愁。   半晌,小姑娘软绵绵开口,可怜巴巴的:“阿兄,我要输掉啦。”   “嗯。”   秦湫应声, 颔首, 语气浅淡:“我知。”   “可是我不想背书。”秦晚妆声音小小的, 说出自己的诉求,有些心虚。   毕竟,方才阿兄让她背书的时候,是她说了要下棋,若是她赢了, 阿兄就要放她出去玩儿,若是输了,她就乖乖背书。   虽说,她若是反悔, 是一件十分不体面的事。   只是, 这也不能全怪她呀。   都怪方才阿兄和西桥哄着她, 说她棋下得好, 说她聪明,她一时热血上头,就和阿兄比这个了。   可是,秦小猫儿静下心来,细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决定十分不正确,很懊恼。   纵然她很聪明,是个不世出的人才,可是她还这么小,尤其和阿兄比,她的年纪只有小小一点儿,她还是个孩子呀。   她不如阿兄是件很正常的事。   阿兄和她下棋,反而在欺负她。   既、既然如此,那她反悔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秦小猫儿在心里把自己安慰好了,为了出去玩儿,果断抛弃了她巴掌大点儿的良心,她悄悄伸手,把秦湫的棋盒抱在怀里,轻轻叫唤:“阿兄呀——”   秦湫轻抿了口茶水,眉目疏淡,对着小姑娘的无赖行径一言不发。   秦晚妆等啊等,也没等到阿兄斥责她,眼前一亮。   她眨了眨眼睛,仰起小脑袋,看着秦湫,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喋喋不休讲道理:“阿兄早知道我会输,却不同我说,这不是欺负我嘛。”   “我、我方才很发愁呢,我都要愁死啦,阿兄便只当看戏吗?”软乎乎的语气,秦小猫儿凶巴巴的。   秦湫温声笑,他懒懒掀起眼皮子,看着秦晚妆,等着听这小无赖还能说出什么歪理邪说。   只听秦小猫儿话音一转,她吧嗒吧嗒跑到秦湫身边,乖乖巧巧坐下来,讨好道:“不过我这样懂事,我不怪阿兄呢。”   “林哥哥先前教过我,做事须有劳有逸。”   “阿兄,你放我出去玩儿,对你又有什么妨碍呢?”   “没有妨碍哒。”小家伙儿自问自答,“我、我却能很开心,我若是开心了,读书便会再用功一些,你说是不是呀,阿兄?”   秦小猫儿说着,觉得自己的话十分有道理,兀自点了点小脑袋,扯扯秦湫的袖摆,尾音绵长:“阿兄——”   “是不是很有道理。”她问。   秦湫听着小无赖的话,倏尔轻笑,颔首:“好姑娘,你说得很是。”   秦晚妆眸光晶亮晶亮的。   秦湫垂眸,将棋盘上被小猫儿打乱的棋子挑拣起来,眉眼愈发疏淡,语气清冷。   “只是,我若放你出去,你岂不成了不守信用的孩子,为兄哪里舍得好姑娘你担这样的名声。”   “不妨碍呀,我不介意哒。”小姑娘连忙道。   “我却很介意。”秦湫看着懵懵懂懂的小猫儿,有商有量,语气十分温和,“不若为兄责罚你一顿,福祸两全,你出去玩儿,也安心些。”   !!!   这怎么行。   秦晚妆连忙跑走,坐到原先的位子上,愤懑道:“阿兄这是什么话。”   “我、我背书,我可喜欢背书啦。”秦小猫儿势不得已、被迫低头。   可恶。   她出去是有很重要的事呢。   漂亮哥哥的生辰要到了,她要出去给漂亮哥哥买生辰礼的呀。   阿兄不让她出门,她还有什么可送的。她总不能把自己放到箱子里送去吧。   哎呀,气死啦。   小猫儿呜呜咽咽,咬牙。   秦湫看着秦晚妆忍辱负重的小模样,轻笑,颔首赞道:“好孩子。”   他着人将棋盘收起,随后西桥进来,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秦湫又跟着西桥,带上门出去了。   枯黄的叶顺着凉风,吹入窗牖。   秦晚妆一个人,待在书房里,单手撑着小下巴,长长叹了一口气。   还有半个多月,漂亮哥哥就要过生辰了呀。   她再不将生辰礼备好,待漂亮哥哥生辰那日,就送不过去了。   秦晚妆很发愁,发愁得不得了。   这小懒骨头不高兴,软软倒下去,小脸儿贴着梨木桌案,轻轻哼了一声,皱着小眉头。   这时,稻玉端茶走进来,她欠身,把梨木茶托和杯盏都放下,看着烦恼的小家伙儿,将花茶奉上,笑:“小姐看着不开心。”   “是在为何事烦忧。”美人儿说话,温温柔柔的。   秦小猫儿很慰藉,她低头,喝了口花茶。   甜滋滋的茶水在唇齿间化开。   秦晚妆轻轻嘟囔:“稻玉姐姐,你来做我的亲姐姐罢,我不要阿兄了,阿兄坏死了,他只知道欺负我。”   稻玉有些无奈,哄着劝着:“小姐,您这是什么话,东家是天底下最疼爱您的人,且不说先前东家为了给您寻药,吃了多少苦,便是现在,商行里有什么新货,都是先给小姐送来的……”   “哼——”   骄傲的小家伙儿扭过小脑袋,不应。   倏尔,她瞧见稻玉腰间的香囊,扁圆扁圆的,上面绣了梨花,很漂亮。   “稻玉姐姐,你的香囊真好看。”秦晚妆仰起小脸儿,满眼期待,“何处寻来哒?”   “这……”   稻玉低头看了香囊一眼,柔声解释:“这是奴过生辰时,家中人绣的。”   噫,生辰。   秦小猫儿抓重点,眨了眨眼睛,茅塞顿开。   小姑娘娇声娇气道:“稻玉姐姐,我要布、针,还有线。”   稻玉姐姐的家中人可以绣,她也可以绣呀。   她没法子出去买生辰礼,还不能自己做吗?   她这样聪明,定然能做好的。   稻玉不明缘由,却应了自家小姐的话,出去将秦晚妆要的东西都拿上,给小姑娘送过来。   她有些不放心,轻声嘱托:“小姐仔细些,别扎着自个儿。”   “您要绣什么,奴帮您绣。”稻玉又出声,到底还是担心。   “稻玉姐姐会绣花儿吗?”秦晚妆有些好奇,她从未见过稻玉姐姐做绣活儿。   稻玉讪讪,她虽生得温婉,但很小就为了生计,跟着商行走南闯北,打架她擅长,这等精细活儿她还真不会。   秦小猫儿很善解人意,道:“不妨碍哒,稻玉姐姐,我、我先前学过一些呢,我不会伤着自个儿的。”   小姑娘遥远的记忆告诉她,在她很小的时候,为了给太子哥哥庆生辰,她是学过一点儿绣活儿的。   稻玉听了她的话,才放下心来,恭敬告退,出去给秦晚妆备糕点。   刺绣的物什堆了一小箩筐,秦晚妆将书卷丢在一边儿,坐在长桌前,把丝丝缕缕的线拿出来,开始穿针。   心里却在悄悄夸自个儿。   绣香囊有什么难呀,无非是穿针,再绣几朵花儿嘛,很容易哒。   她定然能做出一个顶顶好看的香囊,拿去送给漂亮哥哥。   她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好主意。   她已经想象到漂亮哥哥收到她的香囊之后,眉眼弯弯的模样了。   漂亮哥哥笑起来,比美人妖怪还要美人妖怪,好看得让小猫儿晕晕乎乎。   *   日薄西山。   秦湫再回来时,方推开门,就瞧见书房里缠得乱七八糟的丝线。   长桌前,某只小混账浑身上下都挂满了红线。   秦晚妆低着小脑袋,也不知在鼓捣些什么。   她很认真,拧着小眉头,又双手举起布样,对着昼光,仔细瞅了瞅。   乍然,秦晚妆愣住。   青年人立于门廊处,长衣皂白,绉纱曳地,清瘦的指尖搭在门框上,笑得散淡,满身清寒气。   秦小猫儿立刻将小脸儿上的红线拨弄开,对着秦湫,眉眼弯弯。   大抵知道自己干了坏事,小姑娘站起来,跑到门口,想要蹭一蹭阿兄,趁机撒娇,争取宽大处理。   她小小一只,抱着秦湫的腰,仰起小脑袋,声音酥酥甜甜:“阿兄,我想你啦。”   “阿兄如此操劳,定然累了,我去给阿兄倒茶。”   她说着,想要跑,却被秦湫拎住了,小猫儿折腾两下,也逃不掉,站在原地,垂头耷脑,蔫儿了吧唧的。   秦湫哂笑一声,轻讽:“湫不操劳,姑娘才操劳。”   他将小姑娘发间缠着的红丝都拨开,一捋一捋放到长桌上,声音冷淡:“你在做什么。”   秦晚妆有些心虚。   她悄悄往后挪了挪,把丢到旮旯角的书卷捡起来,磕磕巴巴道:“读、读书呀。”   秦湫气笑了。   *   “漂亮哥哥亲启。”   “我做错事了,阿兄罚我禁足三日。”   “霞山院的梨树上只有七十八片叶子了,三日里,又掉了二十一片,剩下的叶子很少很少,我也算不出来,漂亮哥哥若是闲来无事,就帮我算一算,我想知道。”   “霞山院里很没有意思呢,漂亮哥哥,我都要发霉坏掉了。”   秦小猫儿坐在亭下,趴在石桌上,给江鹤声写信,写一会儿,就仰头看看院外看守的人,叹一口气,继续写。   “阿兄真不讲道理。”   “我生气了,但是不敢咬阿兄。”   秦晚妆轻轻哼了一声,尖尖的小牙咬上甜滋滋的糯米卷儿,她将糯米卷儿嚼巴嚼巴咽了,又写:“不过,我今日要去书院,我有一件大事要和林哥哥商量。”   “……”   秦晚妆将近日发生的事一一写在纸上,絮絮叨叨的,像平常喋喋不休的小猫儿。   宣纸上很快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王八字,狼毫尾端倒着软乎乎的小脸儿,陷进去一个浅浅的梨涡。   清凉的风卷着枯叶,吹起银丝步摇,白玉小铃铛泠泠作响。   小姑娘下意识想写:漂亮哥哥,我想你啦。   可是秦晚妆细细想了想,她是矜持的小姑娘呀。   于是,矝傲的小猫儿一如往常,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   ——今日也没有想漂亮哥哥。   秦晚妆写完,很满意,点了点小脑袋。   她将纸收起来,折了折,放在缄札里,递给稻玉,轻声嘱托:“稻玉姐姐,这个要寄给漂亮哥哥。”   “是。”稻玉柔声应。   *   云观山。   此时正是清晨,山间笼了蒙蒙的水雾。   秦小猫儿带着她的小布包,将将走到书院门口,就听见书院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   往常,秦晚妆来书院的次数并不频繁,先前,因她病弱,鲜少出现在书院,都是林哥哥下山去给她授课。   等她病好一些,阿兄让她来书院读书,说是如此,其实大部分时候也是林哥哥带她上檀青台。   因这小混账读书时实在爱胡闹,先前她同旁的学子一同读书时,带得大半人出去摘核桃,她生得又乖巧漂亮,少有人怀疑她是罪魁祸首。   林岱岫却知道这祖宗的脾性,懒得管,只单独把她拎出来,省得这混账再带坏旁人。   故而,秦晚妆对书院算不上有多熟悉,只依稀识得几个相熟的同窗。   “小姐要找先生吗?”稻玉跟在秦晚妆身后,嗓音柔和,“不若您先去檀青台,奴去告知先生。”   “晨时清寒,您别着凉了。”   “没事呀。”小姑娘走在青石板路上,扭了扭小脑袋,“我有急事要找林哥哥呢。”   “若是去檀青台上等,定然又要等许久。”秦小猫儿不满意。   她可是有大事要请教林哥哥的。   这时,青石板路拐角,走出个白发长须的老者,他手里握着书卷,看见秦晚妆,眯起眼,厉声斥责:“授课时候,怎么还出来乱窜,还不快回去。”   秦晚妆被吓了一跳,看见老人,她乖乖巧巧打了个揖,细声细语问:“夫子,我迷路了,山长在何处授课呀。”   “你这孩子。”   老夫子见她乖顺,火气散了几分,无奈摇头,他捋着胡须,指了个方向:“再不能有下次了。”   秦小猫儿很懂礼貌,声音绵绵软软的:“多谢夫子。”   她带着稻玉往老夫子指的方向跑,来到一处屋舍前,她站在回廊里,在后门那探出小脑袋,望里边儿望望,有些好奇。   少顷,她猫着身子,悄悄溜到一个空座上。   窗牖外,清风吹进来,带了几分清冷萧杀之气。   “若帝尧,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声音清冽如泉水叩玉石,语气颇温和。   屋舍内正前方,林岱岫着绛红长衣,长发束起,步姿散淡,随口而言。   昼光打入屋舍,映在青年人的眉眼上,将他衬得愈发矝雅斯文,浑身的清贵气。   干干净净的,似乎刚从仙山上下来,沾些烟火,没一会儿,又要回到云端上去。   林哥哥说话时,声音很好听,语气也温柔,可是秦晚妆听了听,也听不懂,迷迷糊糊的,下意识想往桌上趴。   这时,边儿上人戳她:“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此处不授蒙学。”   秦小猫儿生得娇小,又精致漂亮,水盈盈的眸子懵懵懂懂,看起来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她气呼呼的,反驳:“我已经长大啦。”   “唔——”   小猫儿吃疼。   厚重的竹简敲上脑袋,秦晚妆眼泪汪汪,她仰起小脑袋,呜呜两声,对上林岱岫温雅的眸子。   林岱岫眉眼舒展,轻声笑,语气轻缓:“先生知道你已经长大了,不必再提醒我。”   秦晚妆顿时蔫儿下来,声音小小的,认错:“呜呜……我知道错了。”   待林岱岫走了,小猫儿又凶巴巴地,回头,看身边的人,恶狠狠道:“不许说话。”   身边的黑衣少年打了个手势,示意知道了。   屋舍里,只有林岱岫讲学的声音,学子们安静无比。   秦晚妆听啊听,想要听懂些什么,可是小脑袋里空空荡荡。   林岱岫现在讲的,本就不是她这个年纪学的东西,她听着本就难,小姑娘又怠惰,不一会儿,软乎乎倒在桌上。   直到草木间,传来青钟渺远浩荡的声音。   屋舍里的声音才嘈杂起来。   下了课,林岱岫走出屋舍,秦小猫儿连忙跟上去。   走到回廊里,却发现林岱岫身边已经站着一个人,定睛一瞧,正是方才坐在她身边的黑衣少年。   “何事。”林岱岫温声问。   黑衣少年奉上一卷竹简,上面密密麻麻标注了不少字,字很漂亮,笔走龙蛇,颇有少年意气。   他恭谨答:“学生有问题,想要请教先生。”   林岱岫轻笑颔首,认真听他的话。   秦小猫儿是个懂得先来后到的好孩子,黑衣少年说话时,她就背着她的小布包,乖乖排在黑衣少年身后。   秦小猫儿这个漂亮小废物什么都听不懂,眨了眨眼睛,仰着脸,竭力想要听清他们的问答,无果。   只知道黑衣少年的问题实在很多,林岱岫一一作答,看着对那少年挺满意。   风声擦过枝叶。   黑衣少年听完林岱岫的解答,便恭敬退到一边。   “你想说什么。”   林岱岫低头,看着乖乖巧巧站着,神色却茫然的小家伙儿,笑问。   “我、我也有问题要请教先生。”   秦晚妆回过神,跑到林岱岫跟前儿,学着黑衣少年的模样,连忙开口。   如此恭敬的小家伙儿,千八百年难得一见。   怎么说也是自己教出来的,林岱岫很欣慰,对着秦晚妆的乖巧行为,心中甚至生出一点惶恐。   林岱岫又笑:“你说。”   秦小猫儿眸光晶亮晶亮,她打开自己的小布包,将自己带上的布样和针线都拿出来,眼巴巴道:“林哥哥,你教我绣花吧——”   温温软软的声音,尾音绵长,甜滋滋的,满满都是期待。   “……”   林岱岫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第94章 将军   “绣花呀。”秦晚妆只当林岱岫没听清, 又乖乖重复。   她急着做香囊,扯住林岱岫的袖摆,想往檀青台上跑:“林哥哥, 快走,我想学啦。”   竹简一伸, 顺着小猫儿的脖颈把她勾回来。   林岱岫不知道这小混账成日想的都是什么东西, 气笑了, 问:“我为何要教你这个。”   “好笨呀,林哥哥。”   秦小猫儿不明所以,觉得林哥哥有点儿奇怪。   她仰起小脸儿,眸光湿漉漉,温言细语给林岱岫解释:“因为林哥哥是先生,我是学生, 我不会的东西, 合该林哥哥来教我呀。”   十分理直气壮。   “……”   林岱岫欲言又止。   *   雾锁楼台, 檀青台上一片迷蒙。   “林哥哥。”秦小猫儿不知何处爬上长桌,懒洋洋的,摊成一块儿绒白糯米饼。   小混账翻一翻,半张小脸儿贴着梨木桌案,看着长桌边跪坐的青年人, 有些好奇:“林哥哥,你何时才能教我呀,你已经看了一刻钟啦。”   林岱岫垂首,眸光清和, 清瘦冷白的指尖拈着细长的银针, 他微微蹙眉, 将针穿过样布, 留下长长一道红线,他细细端详了会儿,道:“何必着急。”   “欲速则不达。”他举起样布,对着昼光瞧了瞧,哄小猫儿。   秦晚妆轻轻唔了一声,小脑袋凑过来,也看那块布样,有些奇怪。   她觉得林哥哥绣得乱七八糟,像是在进行一些神秘的古老仪式。   但是秦小猫儿也不明白,就乖乖在一边看着。   昼光清越,清风肃杀。   秦晚妆等啊等,等啊等。   等到红白丝线绕成一堆,缠上青年人清瘦的手腕,扯也扯不下来的时候,秦小猫儿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声音软乎乎的:“林哥哥,你这样做,会让香囊更好看吗?”   “……”   不,这样只会让他显得更愚蠢罢了。   林岱岫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尽了。   青年人垂眸,看着自己缠满红线的手,轻轻咳了一声:“此事非我所长,我须先研究研究,再教往往。”   “昂——”   秦晚妆应了一声。   秦小猫儿的宗旨是,遇见困难睡大觉。   没一会儿的工夫,她又阖上眼,卷翘长睫轻轻颤抖,小脑袋一磕一磕的,打了个小哈欠。   睡前迷迷糊糊的时候,小混账还蹬鼻子上脸,扒着林岱岫的绛红袖摆,语重心长地叮嘱:“林哥哥,你要好好研究呀,要认真一些,不可以走神,我很急哒。”   “……”   窗牖外,枯枝败落,水雾渐生。   “你做我先生吧。”   红线缠手,林岱岫再一次被气笑了:“混账东西,无法无天了。”   “何人惯的。”他轻斥。   没人回应,小混账已经呼噜呼噜睡着了。   *   直到最后,林岱岫也不知道该如何绣香囊。   他把自己关在檀青台上关了一整日,细密的丝线拖到地上,乱七八糟。   红丝纷乱,顺着乌发垂下。   林岱岫身上都沾了不少线,他忍无可忍,果断放弃,差相白去请了个绣娘。   秦小猫儿绣香囊时,绣娘就在一边教她,绣娘下一针,秦晚妆下一针,废了十多块上等料子,终于绣出个勉强能拿得出手的香囊。   小猫儿很满意。   她兴冲冲跑到秦湫书房里,想让阿兄瞧一瞧。   风正清寒。   秦晚妆站在回廊下,敲门。   “阿兄。”   脆生生的声音,带了几分雀跃。   她蹿进书房里,遥遥便瞧见窗牖边,枯枝斜斜打下,昼光清如许。   秦湫坐在书桌前,蓝衣清瘦,他正垂眸,微微蹙眉,辨不清什么神情,但依稀能感受到青年人身上毫不掩饰的厌烦和冷戾。   秦小猫儿蹭过去,悄悄探出小脑袋,看书桌上摆着的几十张画像。   画像边附了文书,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小字。   画上的女子大多生得漂亮,端庄秀雅,或坐或立,隔着画像瞧,也能辨清女儿家身上独到的风韵。   秦晚妆很好奇,她戳一戳画纸,仰起小脸儿,问秦湫:“阿兄,这些是未来的嫂嫂吗?”   秦湫把小猫儿拎到一边,轻斥:“胡闹。”   “这些都是清白的女儿家,岂容你这混账胡言乱语。”青年人眉目疏冷,冷声教训蔫儿巴巴的小家伙儿。   他将桌上的画卷都收起来,一一整理好,把西桥叫进来:“把这些画像都送回京师。”   “此外,告知相爷,湫自知身份低微,商贾市侩难登高堂,亦羞于攀附世家姑娘,让他不必再白费心思了。”他语气松缓,似流水潺湲,言语间,却尽是不容违逆之意。   西桥接过一沓画像,应是告退。   秦相最近不知发的什么疯,格外操心他长子的婚事,隔几天就送来一堆画像,可见朝堂还是不够乱,他还有闲心做这等事。   离年关越来越近,秦相插手云州事也越来越频繁。   秦湫颇厌倦。   他单手抵额,霁蓝袖摆扫过白玉笔架,青年人微掀眼帘,看着书桌前蔫儿了吧唧站着的小姑娘,声音温和:“往往,过来。”   “我来啦。”   漂亮小猫儿不记仇,秦湫一叫,就吧嗒吧嗒跑过去。   秦湫将小猫儿揽在怀里,将秦晚妆发间的枯黄小叶摘下,又拿起木梳。   冷白清颧的手指穿过秦晚妆乌黑的长发,温温柔柔的,木梳顺着长发而下,他将秦晚妆的乌发梳顺了,似是漫不经心,问:“往往还记得京师是什么模样吗?”   “嗯——”   秦小猫儿想了想,娇声娇气回答:“坏人在京师,唔,京师的雪很大,可冷啦,阿兄。”   秦湫眉眼舒展。   青年人行为举止都带着些清冷气,难得温和下来,就像一块化了的湖冰,长发顺风吹起,他轻声笑,揉揉小姑娘的长发:“有我在,总不见得冻着你。”   秦晚妆的小脑袋空空荡荡,也不知道阿兄为什么要说这个,她想不明白,仰着小脑袋,眸光懵懵懂懂。   秦湫的温柔似乎只有短短一瞬。   等小猫儿反应过来,身上已经披了一件绒白氅衣,她又听见不悦的斥责:“秋日清寒,为何穿得这么少。”   秦小猫儿哼哼唧唧:“我不冷呀,阿兄。”   却不敢把氅衣解下。   秋风萧条肃杀,顺着窗牖往里吹。   “咚——”   轻轻的叩门声。   “进。”秦湫淡淡道。   “东家。”西桥走进来,禀告,“定远将军求见。”   “定远将军?”   秦湫想了想,依稀记起,京师新封的定远将军是常家的女儿,归属太子一脉,她现下该在出征路上才是。   秦湫垂首,看着茫然的小姑娘,将手中的木梳放下,语气清和:“请将军进来。”   正厅。   秦小猫儿也不知道,阿兄待客,为什么要把她叫上,但是能去瞧热闹总是好的,小姑娘跟在青年人身后,蹦蹦跳跳,十分活泼。   “阿兄,将军是什么人,漂亮吗?是不是很高,很厉害。”秦晚妆的话跟倒豆子一样,“我看话本上说,将军都是长胡子,有八尺高……”   “往往。”秦湫屈指,敲了敲小姑娘的额头,“不得无礼,且止。”   秦小猫儿已经止了。   因为她透过正厅的重重门楣,瞧见侧座上坐着喝茶的漂亮姐姐。   常静柚着黑衣,乌发高束,漂亮的瞳孔里满是精神气。   她看见门口的人,站起来,英姿飒爽,俯身行礼道:“太子麾下常静柚,见过秦小姐,秦长公子。”   秦湫也作揖回礼:“常将军。”   霁蓝袖摆垂曳而下,青年人眸光清冷,像山间朦胧的湿雾。   “常将军。”酥酥甜甜的声音,软软的。   秦小猫儿也学着阿兄的模样,乖乖巧巧,俯身作了个揖。   她牵着阿兄往前走,站在常静柚身边,仰起小脸儿,很期待:“是漂亮哥哥让将军姐姐来找我的吗?”   虽然将军姐姐好看得让她心尖儿颤,但还是漂亮哥哥重要一些。   她、她想漂亮哥哥啦。   常静柚想了一会儿,才察觉到秦晚妆口中的漂亮哥哥就是太子殿下。   她吩咐随从将从京师带来的匣子拿出来,言语恭敬:“是,末将遵殿下口谕,来此探望小姐。” 第95章 回京   匣子打开, 一层油纸包的酥酪,带着清清浅浅的梨花香,更深一层, 放着一条镶铃嵌金丝的红绳发带,发带下压着素白缄札。   秦晚妆小心翼翼地抱着匣子, 低着小脑袋, 耳尖红红, 转身就想往外跑。   “往往。”秦湫不虞,语气清寒。   “昂——”   秦小猫儿敷衍着应了一声,连阿兄也不顾,头都不回,蹦蹦跳跳就往回廊下跑。   秦小猫儿开心时,很喜欢把自己藏起来。   这会儿, 她寻了个偏僻的角落, 缩在墙角, 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只,枯藤老树将她的身形挡了大半,秦小猫儿格外安心。   她迫不及待拿出缄札,看漂亮哥哥的信。   仲秋的日头温凉如水,清光越过枯朽的枝干, 缓缓漫入人间。   “往往亲启,见字如晤。”   “多日不见,往往可安好。”   “云州入了秋,渐寒凉, 往往记添衣, 前些时日, 绵州城新贡上一批云纱, 布料松软,轻薄绚丽,很称往往,我已差人送到云州,往往去挑一挑,做几件衣裳,不要着凉了。”   “……”   少年人的字端雅清隽,秦小猫儿仿佛瞧见,她的漂亮哥哥坐在桌案前,垂首写字时的样子。   漂亮哥哥写信时,总是事无巨细交代许多东西,和他平日里很不一样。   往常,都是小猫儿躺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喋喋不休说话,漂亮哥哥只是揽着她,揉揉她的长发,帮小猫儿顺毛,秦晚妆戳一戳他,江鹤声就看着小姑娘,弯起眉眼,温温柔柔的,好看得小猫儿心都碎了。   云收风至,秋日渐晚。   秦小猫儿看着信,少年人带笑的话仿佛经过千里万里,响在耳边,清清冷冷的,像天山山巅最干净的一捧雪。   “往往说不想我,我却很思念往往。”   不知道为什么,秦晚妆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漂亮哥哥的影子,少年人披衣坐在灯下,长发散落,眉眼带笑,漂亮得不似凡人。   信的最后,他提笔写下。   ——“吾思往往,心意昭昭。”   秦小猫儿晕晕乎乎的,刹那间,她想,天底下再没有比漂亮哥哥更能蛊惑人心的美人妖怪了。   *   常静柚将匣子送到,连一杯茶水都未饮完,就匆匆忙忙告辞,她此行还有要事在身。   送信是殿下的口谕,她才亲自来这一趟。   秦湫送她出府,行姿疏淡,常静柚看着身边人,声音清亮:“素闻长公子风雅,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秦湫闻声,淡笑:“不及将军。”   府门外,有人着甲胄,牵着马。   常静柚翻身上马,黧黑衣角顺风掀起,英姿飒踏,她跨坐马上,单手持缰绳,脊背挺拔。   她对着府门外的青年人略一颔首,拱手作礼:“长公子不必相送,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话音刚落,地面扬起尘灰,马蹄声渐行渐远。   秦湫转身回府。   他方踏入府门,就瞧见正院里,枯藤老榕树后,林岱岫手里拿着根糖葫芦,垂首,眉眼带笑,在逗小姑娘。   秦晚妆往上蹦跶,举起手扑腾,无论如何也够不着,很生气,看着想咬人了。   “哼——”   秦小猫儿很有骨气,背过身,抱着她的小匣子,凶巴巴道:“坏人,我不要了,你自己吃罢,我等着你的牙坏掉。”   林岱岫轻笑出声,他把红彤彤的糖葫芦放在秦小猫儿的眼前。   小猫儿又浑然忘记方才的话,“嗷呜”一口咬上去。   甜滋滋的糖衣在唇齿间化开,秦晚妆扬着小下巴,哼哼唧唧,她声音小小的,不停嘟囔:“罢了,我原谅你了,林哥哥,再不能有下次了。”   林岱岫又笑,他看见秦湫,轻轻颔首。   “方才没见着你。”秦湫看见他,有些诧异,“你是如何进来的。”   “府里多的是墙,哪一面都可以翻。”林岱岫语气散漫,似乎觉得这是个稀松寻常的问题,他将小猫儿放开,略一思忖,道,“方才那个姑娘是常家的人?有些眼熟。”   秦湫点头应是,眸光疏落,又道:“太子的人。”   这话倒是提醒了秦晚妆,她咬着糖葫芦,又往外跑,想要去找常静柚。   “将军姐姐呢?”小脑袋探出府门,她瞧啊瞧,也寻不见漂亮姐姐的影子。   秦湫把她拎回来,淡淡道:“走了。”   “走了?”秦晚妆怔怔愣愣的,刹那间,活泼的小猫儿蔫儿下来,垂头耷脑的,她眼眶红红,吸了吸鼻子,抽抽嗒嗒,“可是,可是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和将军姐姐说啊。”   她把香囊拿出来,低着小脑袋,很难过:“我给漂亮哥哥绣的生辰礼,将军姐姐都没有带走呢。”   “生辰礼?”林岱岫重复。   “是呀。”秦小猫儿点点小脑袋。   青年人垂首,清浅眸光落在香囊上,冷白指尖揪了揪小猫儿的耳朵,林岱岫笑:“你先前如此火急火燎找我,便是为了给你的漂亮哥哥绣花吗?”   “自、自然。”小姑娘听见林岱岫的话,乖乖巧巧抬起头,眸光湿漉漉的,眼角还挂着泪,细声细语和她的林哥哥解释,理直气壮,“漂亮哥哥的生辰快到了呀。”   “……”   林岱岫似笑非笑,赞道:“好孩子。”   小姑娘又呜呜咽咽:“林哥哥,坏人,你若是不拿糖葫芦来哄我,我就能见着将军姐姐了。”   林岱岫觉得这混账就是上天降的劫难,气到深处,反而笑出声,他懒得跟这混账计较:“你去找相白,他会帮你安排。”   秦晚妆于是兴冲冲跑去找相白。   云蒸霞蔚,小姑娘绕过拐角,很快没了身影。   风擦过枝叶,枯朽的藤枝拍打着乌黑的瓦楞。   “听说,常家的女儿接下平定西边叛乱的差事,拜了定远将军,她这一去,西疆三万军队,悉数握于太子之手了。”林岱岫走在石子道上,声音温和。   “大抵如此。”秦湫应声,他微掀眼帘,看林岱岫,温声问,“你回京师吗?”   林岱岫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怔愣了一会儿,眉眼舒展:“京师繁华迷人眼,我一个穷教书的,去京师做什么。”   “只是,云州去京师甚远,往往身子弱,经不起快马,若想在年关前赶到,应当要早些出发才是。”他哑然半晌,笑,“秦相近日应当催得急罢。”   秦湫轻讽一笑,眉眼恹恹,对京师事颇厌烦:“往往定然不愿意。”   “是吗?”青玉骨扇阖上,林岱岫语气斯文,“那倒说不准。”   *   小桌前,秦晚妆嘴里咬着酥酪,低着小脑袋,认认真真的,将漂亮哥哥写的信瞧了一遍又一遍,开心得迷迷糊糊,在她听见阿兄说要回京师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往往。”秦湫轻声唤她。   “昂——”   秦小猫儿咽下一口酥酪,浅浅淡淡的梨花清香在唇齿间炸开,她看着阿兄,言语含糊:“怎么啦,阿兄。”   秦湫轻拈指尖,犹豫再三,又道:“我们得回京师一趟。”   回京师?   秦晚妆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嗷了一声,倏尔反应过来,连漂亮哥哥的信也不看了,声音脆生生的,连忙问:“京师是哪儿呀,是坏人住的那个地方吗?”   秦小猫儿口中的坏人很多,但一般特指秦相。   秦湫也顾不上纠正她,下意识颔首。   !!!   可恶,这怎么行!   她才不要看见坏人。   秦小猫儿连忙跑到秦湫身边,扯扯青年人的霁蓝袖摆,声音软乎乎的,双手抱在一起,一摇一摇的,乞求:“阿兄,能不能不回去呀。”   秦晚妆拧着小眉头,试图劝秦湫三思:“阿兄,坏人很坏哒,我们若是回去了,坏人定然要欺负我们,阿兄呀,你舍得你的小妹妹受欺负吗?”   “往往。”秦湫叹了一口气,揉揉小姑娘的长发,语气温柔,“阿兄不会让你受欺负。”   “会哒会哒。”秦小猫儿理直气壮,“我看见坏人,我就觉得自己受欺负了。”   “再者说了,京师很冷呀,阿兄,京师会把我冻伤的呀,我若是被冻伤了,我就要死掉啦。”温温软软的声音。   秦湫没法子,又不舍得在这种事上训斥小姑娘,只是放缓声音,喊小猫儿的名字:“往往,乖一些。”   “不要乖。”秦小猫儿决不妥协。   她觉得阿兄是个很不懂事的大人。   坏人定然会欺负他们呀,阿兄为何还要回去。   阿兄笨笨的,不大聪明。   秦晚妆乖乖巧巧的,想要跟秦湫讲道理:“阿兄,京师里的坏人可多啦,我小时候就遇见了很多坏人,他们都不给我饭吃呢,很坏哒,阿兄,你不要回去,我们待在云州,不好吗?”   秦湫把小猫儿揽在怀里,闻言,眸光一寒。   秦晚妆又继续说,娇声娇气的:“阿兄,京师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地方呀,动不动就要下跪磕头,很累哒。”   “而且,京师里有很多王孙公子,他们干了坏事,即便报了官,都没有人抓他们。”   “……”   秦晚妆喋喋不休。   “往往。”温温润润的声音。   秦晚妆挥挥小手:“林哥哥,你不要说话,我在劝阿兄呀。”   回京师,和跳火海有什么区别。   气死啦。   林岱岫却笑,漫不经心道:“你的漂亮哥哥在京师。”   “……”   空气罕见地凝滞了一会儿。   秦小猫儿眨眨眼睛,卷翘的长睫轻轻颤抖。   “往往?”林岱岫看着僵硬的小姑娘,出声。   只见小猫儿仰起小脑袋,眸光亮闪闪,看看秦湫,又看看林岱岫,声音酥酥甜甜的:“阿兄,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第96章 正文完   回京的日子定到了半月后, 秦湫将消息飞鸽传回京师,秦相催命一样的信件才停下来。   仲秋的日头温凉如水。   秦晚妆每日晨起,习惯性地要去西园瞧一瞧, 找找漂亮哥哥的影子。   今日,小猫儿雄赳赳、气昂昂地巡视完西园, 怀里抱着一坛青梅酒, 小脸儿泛红, 步子飘忽,斜斜歪歪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马上就能见到漂亮哥哥啦。   小猫儿很开心,特意去阿兄的酒窖里偷了一壶青梅酒出来庆贺,咕噜咕噜灌了半壶,这会儿很晕, 路都走不稳, 一路上跌跌撞撞。   此时, 她站在回廊下,看院子里来回穿梭的小厮和婢女,有些迷茫。   秦晚妆往屋里探了探小脑袋,便瞧见地上半跪着收拾匣子的稻玉和酪奴,也想加入到收拾行李的人群中。   她晃晃悠悠跑到软榻边, 笨拙地爬上软榻,懒懒躺下,摊成软白一块儿糯米饼。   “这个。”小糯米饼拍拍身下的软榻,娇声娇气吩咐, “要带走。”   酪奴闻言, 有些为难:“小姐, 东家吩咐了, 行李得捡轻便的挑,如卧榻这一类的,回京亦可置办。”   喝醉了酒的小混账听不进道理,撒泼:“我就要这个,我都躺习惯啦,若是不带上它,我午间都睡不着觉呢。”   秦晚妆凶巴巴,张牙舞爪的,在窝里耍横:“我若是睡不着觉……”   “你就要死了。”有人接话。   清清冷冷的声音。   “是呀。”   秦晚妆晕晕乎乎的,下意识开口,心想怎么有人接了她的话呀,一仰头,拧起小眉头,声音很轻,自言自语:“好像是阿兄接的话。”   小猫儿害怕她的长兄,翻了个身,不想看见他,背对着秦湫,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只。   秦晚妆言语含糊,即使醉酒,也不忘迷迷糊糊地告诫自己:“我喝青梅酒了,不能让阿兄瞧见。”   秦湫拎住小猫儿的衣襟,让她起来坐直了,对上秦晚妆懵懵懂懂的漂亮眸子,哂笑:“你翻个身,我就瞧不出来了?”   醉了酒的小家伙儿实在胆大包天,听见秦湫的话,伸出小手挡住青年人的眸子,声音软乎乎,有些小得意:“现在、现在瞧不出来了吧。”   “放下。”秦湫冷声训斥。   到底害怕长兄的威严,秦晚妆还是蔫儿巴巴把手放下,半晌,还不放心,为自己辩解:“我只喝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这小东西本来就不聪明,喝了酒更是傻乎乎的。   秦湫懒得跟她计较。   他把小醉鬼怀里抱着的小酒坛抽出来,喂她喝了些温热的花茶,语气清和:“我不罚你。”   “即日启程,你要带什么,回京师之后想添置什么,都告诉稻玉。”他道。   秦小猫儿很会抓重点,只听了一句“我不罚你”,就愈发放肆起来。   她彻底坐不直了,又软软躺下去,拍拍软榻,仰着小脸儿,看青年人:“阿兄,我要带上这个。”   “不可。”秦湫冷漠拒绝,“捡轻便的带。”   “哼——”   秦小猫儿又不满意了,她又翻了个身,脸朝白墙,愤愤:“我就要。”   秦湫不跟混账计较,压下火气:“还有呢。”   秦小猫儿又跑下去,细细巡视了一圈儿,拍拍青玉山形香案,又敲敲罗汉床,点一点窗外伸进的花枝,又指指院子里的琉璃小树……   “都要。”秦晚妆在这儿住了那么久,这些东西,一个都舍不得。   贪心的小家伙儿选择全都要。   喝醉了的小混账全无理智,最后还指了她院子里枯朽的梨花树,和一簇一簇的山茶花丛。   秦湫刚开始想把这胡搅蛮缠的小混账抓过来打一顿,后来连话都懒得说,他看着秦晚妆在院子里蹦跶半晌,又道:“还有吗?”   “唔——”   还有、还有什么呀?   小猫儿站在秦湫面前,小脸儿红红,歪了歪小脑袋,仔细想了想,声音酥酥软软,回答:“还有阿兄。”   秦湫没料到她的回答,一时间有些怔愣,又见小姑娘指了指自己,眉眼弯弯,显出一个甜甜的小梨涡,银丝步摇顺着风晃:“还有,还有往往。”   小猫儿踮起脚尖,想要蹦地高一些,秦湫只好俯下身配合她。   秦晚妆很满意,她凑到秦湫耳边,声音小小的,像在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小猫儿身上,还带着些清清浅浅的青梅酒气:“阿兄,京师有很多坏人,可坏啦,带上往往,她可以保护你。”   温温软软的声音,尾音扬高,听着很骄傲。   步摇晃动,铃铛轻响。   秦湫失神良久,看着乖乖巧巧的小妹妹,刹那间,心里软得不成样子,他眉梢不自觉染上笑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   这是启程的前一夜,府里要收拾的东西悉数都已经收拾好了。   月挂中天,万籁俱寂。   见漂亮哥哥的期待一日日深重起来,于此相伴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秦小猫儿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她望着干干净净的屋子,怔怔愣愣了许久,不知为什么,突然很舍不得。   小猫儿低下小脑袋,掰着指头,开始数她在云州待的年月。   哎呀。   她在云州住了那么久呀。   她知道府里哪个地方有狗洞,钻出去可以不被阿兄发现;她知道檀青台上的李子树,结的果子很酸很酸;她知道青梧山有百里长枫,山巅的溪水一到冬日就结冰……   她知道很多很多。   关于云州,这个她长大的地方。   可是,她日后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云州长养了她,把秦晚妆从小小一点,慢慢养大,养成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现下,小姑娘却要离开这片土地了。   虽然,秦小猫儿很喜欢漂亮哥哥,一想起漂亮哥哥,就欢喜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但是现下,她还是有点难过。   小猫儿吸了吸鼻子,伸出小手,把眼泪抹了,慢吞吞地,往软被里缩,把自己埋成一个小土丘。   呜呜,不开心。   “咚——”   半掩着的窗子被推开。   有人立于廊下,屈指轻叩窗棱,温温柔柔的,言语带笑:“哪家的小猫儿,在半夜偷偷哭鼻子。”   熟悉的语气,秦小猫儿往日听见,都想咬人。   现下却不大一样,委委屈屈的小家伙儿从软被里探出小脑袋,看倚窗而立的青年人,翻身下床,跑过来,呜呜咽咽:“林哥哥。”   林岱岫着松绿长袍,笑得散淡,他伸手,将跑到窗子边的小猫儿抱出来,又给她披了件豆青氅衣。   “走罢,带你出去玩儿。”   月已西斜。   青梧山上,云雾袅袅,青枫落了黄,枯叶在地上铺开,一踩上去,就发出“咔嚓”地清脆响音。   小猫儿跟在林岱岫身边,扭了扭小脑袋,望熟悉的青梧山谷。   她刚刚来云州的那些日子,很害怕,稍有点儿风吹草动,就要把自己藏起来,悄悄掉眼泪,阿兄察觉到,便将她带到这里来养。   青梧山上,青枫绵延数十里,和文绮台很像。   害怕的小猫儿便是在这儿,试探性地,一点一点,对着秦湫打开心防,慢慢的,也学会在阿兄面前,张牙舞爪、撒泼耍闹。   一晃眼,已经过去许久许久了。   乖乖软软的小甜糕往上跳一跳,也能摸到低处的枝叶了。   林岱岫带秦小猫儿上了树间的木屋,小猫儿靠着老树的枝干,坐在木屋的瓦檐上,望山谷中烟雾迷蒙的碧湖,忽而,眼泪又吧嗒吧嗒掉。   “林哥哥,呜呜,不开心。”她埋着小脑袋,抽抽嗒嗒。   林岱岫哑然,轻笑出声,哄小猫儿:“林哥哥没有不开心。”   “坏、坏人——”   “林晴山,大王八。”   气死啦,分明是她不开心,林哥哥都不来安慰她。   娇气的小姑娘又委屈了。   眼见着小猫儿要咬人,林岱岫拿锦帕,把她眼角的泪水悉数拭尽了,眉梢带笑,轻轻拍拍秦晚妆的后背,给炸毛的小猫儿顺毛。   他拿出在照江园买的糕点,递给小姑娘,语气温和:“好孩子,人总要往前走。”   小猫儿低头,认真咬着花糕,林岱岫垂眸看她,又笑,眸子里闪着些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温温柔柔开口:“往往,你长大了,离开云州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云州困不住你,同样的,京师也不行。”   青年人拢袖,枯绿衣摆松松散散,铺在瓦檐上,他揉揉秦晚妆的长发。   “往往,先生告诉你,天下有九州四海,域外诸国数千,绵州城盛产蚕纱锦缎,遍地罗绮;西州众人居水上,少陆道,百姓出现皆靠舟船;西丹产玉,放眼一望,碧波下青玉如翠,泠泠生光……”   “天下奇绝之地,不胜枚举,你都得出去看一看,便是日后入了东宫,也不应囿于深宫高墙。”   “方寸之地最杀威风。”   他看着小猫儿懵懵懂懂的漂亮眸子,眉眼舒展:“我们往往是有志气的女儿家,是自由的小鹰,便该飞到五湖四海,去瞧瞧这个天下的模样。”   温凉指尖穿过秦晚妆的长发,这是他养大的小孩儿。   他好不容易把京师秦府里,怯生生的小姑娘,养成现在张扬娇艳的模样,唯恐再让朱瓦高墙,消杀了她的威风。   林岱岫难得认真,斯斯文文的,哄小猫儿:“记着先生的话,不要忘记,好不好。”   漂漂亮亮的小猫儿仰起小脸儿,看着认真的青年人,也认真起来。   小猫儿笨笨的,其实不大明白,林哥哥为何要同她说这些,但是林哥哥既然说了,她就乖乖听话。   于是,秦晚妆重重点了点小脑袋,声音软乎乎:“我记得啦,林哥哥。”   “嗯。”   林岱岫轻轻颔首,笑。   他将随身带的布制地图放到小猫儿怀里:“你要回京师,我也没什么珍贵的东西能给你,把此物带上,也不枉师生一场。”   秦晚妆低着小脑袋,把泛灰的布料打开,看了又看,也瞧不出什么名堂,有些好奇,问:“林哥哥,这是什么呀。”   若是秦湫或者相白在场,一眼便能认出来,并且告诉小猫儿,这是林岱岫数年的筹谋,是他孜孜营营,在九州四海布下的暗桩。   但是他们不在。   林岱岫只是笑,眸光温煦,回答她:“是给我们往往添的嫁妆。”   *   次日一早,山间云雾正缭绕。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云州城。   秦晚妆坐在马车里,不知道想起什么,翻出漂亮哥哥送的镶铃红绳,看着身边的青年人,声音酥酥软软:“要系上。”   秦湫于是放下手中的书卷,着人送来木梳。   骨节分明的手穿过小猫儿乌黑的长发,他垂眸,将秦晚妆散落的长发梳顺了,又用红绳发带扎在一处。   秦晚妆很开心,晃晃小脑袋,垂下的红绳也一荡一荡的,银丝铃铛发出清脆的响音。   秦小猫儿眉眼轻弯,趴在窗子上,问:“阿兄,我何时才能见到漂亮哥哥呀。”   秦湫微掀眼帘,看着小猫儿,声音清冷:“月余。”   *   从云州出发,欲往北,天气越清寒。   东宫,池子里已结了一层冰,冰下有水草,愈显翠绿。   江鹤声着黧黑长袍,高坐首位,透过窗牖,望梨树上结起的白霜,眸光散淡,一言不发。   少年人的年岁并不大,容颜称得上绝顶漂亮,那双清透瑰丽的眸子里,总是带着温温柔柔的笑。   ——尤其在他杀人的时候。   近日,他像是在赶行程一样,日夜操劳。   太子殿下雷霆手腕,摧枯拉朽,将贵妃并戚家众人一举拉下高台,本来三年才能做成的事,他只花了三个月。   此后,戚老太师落狱,今上被逼上披秀山,贵妃娘娘被囚于深宫,自缢而亡。   贵妃死的时候,一块白布掩住尸体,宫人们将她抬出来时,太子殿下立于朱红宫墙边,眉眼轻弯,露出的,便是温润清雅的笑。   莫说朝臣,即便是东宫的臣属,看见这样的太子,也忍不住遍体生寒,冷汗涔涔。   贵妃娘娘将太子殿下养大,太子却半点儿情分都不顾,即便看着姨母的尸身,也笑得如斯温柔,像一把没有感情的冷刃。   或许,全天下根本没有人,能让他真心以待。   他就是一潭幽深的死水。   冰冷,淡薄,忤逆不孝,忘恩负义。   但是没有人敢责斥他。   太子殿下居高堂,上明殿,众人都默认,他是未来的天子。   少有人敢忤逆君上,除非不想活了。   然而今日,素来淡漠无情的太子殿下,竟然罕见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时不时望向窗外,也不知在看什么。   一个臣属正立于廷中,战战兢兢汇报着京师的近况和西边的战事,连头也不敢抬。倏尔,天一走进来,走到太子殿下身边,俯身,不知道同殿下说了什么。   少年人连臣属的禀告也不听,起身,径直往屋外走。   那人不明所以,也不知该继续说,还是停下来,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少年人,却发觉素来冷淡的殿下,步子竟有些慌乱。   那臣属心里讶异,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看错了。   那可是太子殿下,即便冷漠无情,仪态也向来让人难以诟病,君子雅正,端于行,怎么可能像个青涩的少年人一样,露出那种慌乱无措的姿态。   廊下,江鹤声方踏出门槛,垂眸看着自己黧黑的长衣,犹豫了一会儿,问:“还有多久。”   “据报,秦小姐和长公子已经到披秀山下了,再过半个时辰,大概就进京了。”天一恭敬答。   少年人颔首,心里忽而生出无止境的期待来,他拂袖,道:“备水,孤要沐浴。”   “让十四配身衣裳送来,不要黑。”他吩咐,想了想,又道,“还要红玉笄。”   “唔——”   “还有,备马。”   清清冷冷的声音。   天一笑,连忙应:“是,是。”   *   “还有多久呀。”秦晚妆忍不住又问。   小猫儿活泼爱闹腾,在马车上待了那么久,早就已经蔫儿了,原先是一戳一蹦跶,近几日戳一戳,小猫儿连嗷都懒得嗷一声。   也就今日,车夫说即将进京,小猫儿才像活过来一样,眸光亮闪闪,一直趴在窗子上,过一刻钟,就问“还有多久呀”,比日晷还要准时。   恢弘巍峨的城墙隐于苍茫白雪之间,车夫道:“快了。”   昂,快了。   她马上就要瞧见漂亮哥哥啦。   等她回了京师,她就悄悄溜进东宫里,吓一吓漂亮哥哥,然后,漂亮哥哥肯定会很开心,漂亮哥哥开心,就会抱抱她,说不定,还会亲一亲她。   秦小猫儿越想越开心。   忽而,她望见京师城门大开,苍茫雪地上,一抹红影踏雪而来。   暮色昏沉,她看得并不真切。   待那人近了,她才瞧见白马上,红衣飒飒的少年人。   江鹤声单手持缰,身姿挺拔,马蹄扬起纯白的碎雪,少年人坐在马上,清寒的风吹起碎发,秾醴瑰丽的眸子里,映出干干净净的、小猫儿的影子。   银鞍照白马。   雪地上,清光流转,轻轻缓缓的。秦晚妆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熟悉。   江鹤声红衣招摇,同记忆里,黎春十年盛夏,那个矝雅清贵、走马出征的小少年似乎重合在一处。   天三先前说,殿下变了不少。   但秦小猫儿细细瞧一瞧,发现漂亮哥哥还是她的漂亮哥哥,温温柔柔,一如既往。   还是那么漂亮,还是那么喜欢秦往往。   马车停下,小猫儿飞快往车下蹿,朝红衣少年的方向跑去,呼啸的风声擦耳而过,她闻到清清冷冷的白茶香。   京师天寒,已然落了雪。   秦晚妆仰起小脑袋。   逆着清光,红衣少年收紧缰绳,垂首,眉眼轻弯,漂亮的眸子温凉如翡。   矝傲的小猫儿眸光湿漉漉,满是期待:“漂亮哥哥,你、你要亲一亲我吗?”   江鹤声哑然失笑,翻身下马,他张开手,乖乖软软的小猫儿扑进怀里。   簌簌风雪间。   红衣少年揽着小姑娘,语气温和,眉梢带笑:“某三生有幸。”   晚风浩荡而下,掀起柔缓的松涛。   这是黎春十五年,冬。   大雪漫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