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表姑娘不想上位(重生)   作者:the上   Tag列表:原创、言情、架空历史、爱情、宫廷侯爵、天作之合、重生、作品视角:女主、作品风格:正剧   简介:【正文完结】下本《求娶明珠》《识鹦》求收藏!   淮王府来了一位寄人篱下的表姑娘,辽袖出身低微,柔弱风流。   前世她无依无靠,小心翼翼地讨好淮王殿下,盼他能给自己指个好人家。   不料遭人算计与淮王同房,淮王身为京城年轻的异姓王,峻拔生辉,天生贵气高不可攀。   她成了这人眼里自毁名节,轻佻无知的心机女,沦为笼中美雀,自然没落个好下场。   重回被设计那晚,辽袖只有一个念头:千万要躲开淮王!   高位者最是薄情寡义,她不愿再去他面前惹他厌烦,她只想过平凡自由的日子。   ——   辽袖终于搬离王府,开了个纸墨铺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京城来求娶的人数不胜数,她红着脸,允了与首辅家公子的婚事,人人庆贺她喜觅佳婿。   府里少了个貌美的表姑娘,淮王总以为她吃不了苦还得回来,只要她安分守己,给她个名分也行。   直到他亲自去她的铺子,瞧见她与未婚夫说笑时,翘起两个小梨涡,眼底温和的光芒。   可是这点光芒却在看到他后消失了。   辽袖怯生生地向淮王递上婚宴请帖。   “多谢殿下这段时日的照拂。”   一向矜贵从容的淮王,喉头骤然涌上一股甜腥,戾气四散,凤眸顿覆寒霜!   1、双c,男主两世身心俱洁,强取豪夺火葬场   2、开局女主重生,美强惨疯批x外柔内韧小白花   ——————《求娶明珠》—————   人人艳羡雪师好福气,虽为破落户之女,却侥幸嫁进了京城高门。   曹澄乌发雪肤,被叹为世家美璧,令人自相形惭。   她真诚地对他好,为他打理中馈,寻遍生子药方,拖着病体跟其他贵妇打好关系。   曹澄位极人臣后,她也风光得势,荣宠一生。   直到雪师得知自己患上不治之症。   终于不得不面临真相。   其实曹澄天生冷情无心,他完美的伪装之下,却连人的爱恨不通,只醉心权术。   对她耐心哄着,却一丝都不爱她。   哪怕她在他怀里呕血,疼到神智不清。   他关心之下,眼底淡漠,只会一句:“撑住。”   大限将至,她气笑了,一口血弄脏了他:“若你也能有个心上人,别再让她伤心了。”   曹澄长睫倾覆,不辨神情。   雪师有些苦涩地低头,恍然以为错觉,手背上滴答滴答的是雨水吗?   ——   一睁眼,重回她登门投靠的那一日。   雪师数着自己还剩十年光阴,想为自己活一回,青梅竹马等她很多年的表哥不香吗?   无论曹澄日后再如何权倾天下,都与她无关了。   可是就在她大婚前夕,却看见同样重生回来的曹澄。   他从世家美璧沦为了败笔,人人畏惧的大反派,入魔一般,白袍染血,一双凤眸冰冷彻骨,手中剑光缓缓转动,恶戾又妖异横生。   “你说的心上人,我信以为真了。”   他眼底几近疯狂的占有欲,简直可怕到不像话!   —————《识鹦》————   杳杳自小养在乡下,碰见曹岐那日,他浑身是血,失去了记忆。   曹岐天真俊美,几近偏执地爱她,把她当作人生中唯一的光。   为了给她一个家,他去黑市赌命,流血赚钱。   挡在她身前替她挨拳脚,忍饥挨饿摘草药给她治病。   两人成婚当晚,曹岐的未婚妻来接他,他终于记起自己是谁。   原来曹岐是高官之子,白袍簪金冠,温良恭俭到无懈可击。   他将碰过杳杳的手都洗红了,客气陌生地笑了一句。   “抱歉,祝你另觅良人。“   她无处可去,曹岐怜悯她,还是将她带回了京城。   他在京城的家真大啊!   杳杳沾着泥水的裤腿弄脏了名贵的地毯,她惶惑不安,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   她只是这出贵公子落难记中不光彩的一笔,曹岐前途无量,怎么会娶一个小乡下妞。   曹岐与未婚妻下棋的时候,她只能逗小猫说话。   婢女们嘀咕:穷人家的姑娘,又不是娇养的大小姐,怎么没有自知之明啊!   后来人人惋惜,那个又美又能干的小婢女死了,杳杳假死在一个雪夜。   京城的冬日太冷,她要回家乡了。   ——   杳杳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偶尔听说那位白璧无暇的曹公子走上歧路,一颗心彻底崩毁。   他沦为了背弃世人的反派权臣,不择手段,发了疯寻一味起死回生的药。   杳杳给新家贴了一张年画,跟邻居笑道。   “真奇怪,人怎么可能起死回生呢?”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辽袖、文凤真 ┃ 配角:预收《求娶明珠》 ┃ 其它:预收《识鹦》   一句话简介:两世都想逃开他的手掌心   立意:重新拥有面对生活的勇气   VIP作品简评   辽袖是貌美心善的小孤女,在王府寄人篱下时,一次意外与淮王纠缠上,却没有落个名分,重活一次的她不愿再过这样的生活,决心自食其力,却越发引起他的注意,面对辽袖的身世之谜,两人也在相处中,逐渐揭开了前世的真相。   本文男女主的感情拉扯强烈,男主表面上霸道高傲,实则又娇又钓,满心满眼只有女主一人,只做不说为爱付出,细节铺垫到位,跌宕起伏,人物成长有高光,文笔鲜活生动,画面感极强。 第一章   隆冬闰月夜里,巡夜皂隶刚敲过二更,京城已有好久未曾下雨,今夜这场雨,势头如狂,冷得扎骨头。   辽袖忽然从噩梦中惊醒,揉了揉眼睛,满脸茫然地望着室内陈设。   “姑娘,该预备请安了。”婢女忍不住催促。   辽袖怔住了,面庞如皇窑产的孤品瓷器,雪白细腻,脆弱自矜,清瘦风流,一静默更生出易碎之美,弄得人手足无措。   无人知晓她心底已是一番涛澜汹涌。   她放眼望去,墙上的字画匾额,壁架上的古董清玩,一应家具金饰玉雕,窗外碗口大的瑞香花,无一样不熟悉。   这里不是淮王府吗?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记得自己在宫里心疾复发,汗流不止,攒心地疼,疼得喊了一夜娘。   “姑娘不能起迟呀,今夜很重要,您要求见淮王,若是他不答应,咱们就没活路了。”婢女出声提醒。   淮王?这个称呼是陛下登基前的了。   自从淮王篡位为新帝,她随之入宫服侍,已有两年。   她竟然没有死于宫中,而是回到十五岁初入王府时。   辽袖顿时握住了婢女雪芽的手腕,眼角微红,又见到了一同长大的面孔。   她在宫中屡屡触怒陛下,甚至妄想逃掉,陛下以示惩戒,将她的贴身宫女一并打发去了乡下,那时她真是孤零零的一人。   雪芽不知姑娘为何有些异样,或许姑娘有些害怕。   入府这些日子,姑娘谨小慎微,生怕给人添麻烦,今夜也是迫不得已,硬着头皮咬牙上。   毕竟……姑娘要求见的,是京城那位出了名的年轻阎罗。   雪芽替她将腰带系上,浓绿缎面光滑,衬得腰肢纤弱,身段儿一等一的风流。   少女生得极美,五官胚子出挑得明艳妩媚,偏偏一双眼眸天真清纯,茫然神情,眸光盈盈流转间,勾人得浑然天成。   别说男子心猿意马,哪怕女儿家也挪不开眼。   雪芽叹了口气,一手扶住她颤抖的肩头。   “姑娘腼腆,不愿给人惹事,可您是老祖宗接进来的表亲戚,淮王一定会见您一面的,若是他不管您,咱们再想办法,别怕。”   辽袖点点头,推开门,她自然清楚今夜为何要求见淮王。   辽袖的母亲本是信国公府金枝玉叶的嫡小姐,没想到出了未婚先孕这桩丑闻。   母亲死也不肯启口父亲是谁,被信国公府族谱除名,扬言丢尽颜面,老死不相往来!   母亲孤身一人去乡下庄子生了她与弟弟,一对龙凤胎,没几年便去世了。   她永远记得母亲下葬那日,春雨淅沥,信国公府只来了一位曹姨妈。   她衣着显贵,雍容阔绰,嘴角噙着笑意,周遭没见识的农户诚惶诚恐,她对这场白事指手画脚,满面春风,不像来吊唁,倒像来耀武扬威。   正是这位曹姨妈,一得知辽袖及笄,立即自作主张定下一门婚事。   婚事对方是当朝岐王世子,岐世子臭名昭著,只知混迹花柳之地的膏粱子弟。   他男女通吃也就罢了,更有一样癖好,喜爱观赏娇滴滴的美人剥光了与野兽同笼,见到小女子被撕成血淋淋的碎片便兴奋拍手,娶过两位世子妃,俱是不明原因暴毙。   辽袖一打听到这件事,立即慌得魂不守舍。   主仆二人顿时手脚冰凉,血液凝固,吓得抱在一块儿垂泪。   不知曹姨妈有何仇何怨,把她把火坑推,非要置她于死地!   两人思定,这偌大京城,只有一个人能替辽袖推了这桩婚事,那便是人人望而生畏的淮王。   她只想开口求一声淮王,容她在府里多借住一段时日。   “可是……”到了这紧要关头,辽袖踌躇起来。   一想到那袭黑金蟒袍,成了她心头挥之不去的阴翳。   前世她毫无心计,便是在这夜求见时,误中了书房的媚香,不知是何人作局,淮王也受到此香的影响,她懵懵懂懂间被拉进了帏帐。   醒来后,辽袖拉过被子掩住胸口,双手抱肩,少女皮肤娇嫩,极易留下红印子,她唇瓣颤了颤。   “不是我算计殿下……”   淮王面色极冷地望着她嘴角上被咬破的血痂,几度欲启唇,终究什么也未说,有些不耐烦,处死了一院子洒扫伺候的下人。   那段日子,王府里的流言蜚语传得极难听。   “老狐媚子也只能生出小狐媚子,只怪我们清白人家的,扯不下脸使这种手段。”   “老祖宗心慈,没承想引狼入室,换作我必定把这恬不知耻的赶出去。”   “辽姐儿可是岐世子未过门的妻子,怎么滚错男人被窝了?”   京师的人拜高踩低,本就瞧不起她这种从乡下庄子进城的,不免对她携了一股轻蔑与鄙夷。   她成了旁人口中靠身子上位的,自毁名节,轻佻无知的小祸水。   后来这些声音噤若寒蝉,因为淮王将她收在了自己身边,毕竟是不光彩的事,也就一直没名没分,像个黯淡的小影子。   辽袖至今都不知道那根媚香是谁点燃。   她无父母倚仗,只能努力学习规矩,世人的歧视依然如影随形,贵女们更是对她充满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伴君如伴虎,她不愿再尝以色侍人的苦楚。   淮王举兵篡位成功,登极仪那日,大内刻漏房报了牌子,威严的钟鼓声一遍遍回响。   殿外一地密压压的内阁学士、六部官员序班站好,法驾卤薄静候多时,迟迟不见新帝身影。   他为了罚她,硬生生推了拟定的登极仪半个钟头。   “方才宴会上,朕瞧你不是犯困么,怎么眼下不困了?”   他依旧一袭滚绣金龙边黑色常服,轻轻用膝盖抵了一下她的膝,少女便不由自主地跪伏在软榻上。   她一张小脸煞白,眼角沁出水红色,挂满泪珠,吓得磕磕绊绊,呵出香腻的呼吸。   “回陛下,臣妾只是昨夜识字温书太晚,一时精神疲乏眯了眼,下次再也不敢打盹儿了,求您饶了臣妾这回……”   她不敢把责任推到他身上,不敢说是因为昨夜他折腾太晚,心知只会惹来猛烈报复。   “你倒很用功,那朕考考你。”   年轻帝王倾覆上来,一手按住她纤细柔弱的腰肢,另一手拿了玉玺。   冰凉和氏璧所制的玉玺,在少女小腹、大腿处盖下两处红色印章。雪白肌肤与赤红印泥对比鲜明,落在人眼底溅出了火星子。   传国玉玺冷得拂起一阵战栗,少女怯生生地闭上眼,眼角湿润,咬紧了牙关。   “连这几个字都不认识,还敢说朕冤枉你。”他翘起嘴角。   “袖袖,对朕撒谎得罚你什么?”   少女背后这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勾着她腰带,却迟迟未动。他呼吸滚热,又重又深地打在她耳垂,丝毫不容质疑的威仪。   “自己脱了。”   ……   漫天丝丝冷雨,扯起贬人肌肤的料峭寒风,吸一下五脏六腑都凉透了。   辽袖攥紧了裙摆,指节微微泛白,踏出门槛前,她心想:重活一世,要有长进啊,万万不可重蹈覆辙!   上一世她如履薄冰,揣度圣意,不敢在他的皇后进宫前生出孩子,这样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   她既然已经预知了命运,便可以躲避本该发生的坏事。   辽袖走在路上,为自己做打算。   前世为了讨好他,苦心磨练出一手好字,也算有一门营生手艺,等退掉婚事,她便搬离王府,离淮王远远的。   辽袖下定决心要有个自己的小家,哪怕简陋也好,再也不要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淮王府修葺得富丽堂皇,极尽藻饰,规制九重,仅一个花园便占了七亩地之广,紫金龙气虬结的高地宝地,满朝御史竟无一人敢上折其礼度僭越。   到了夜里,亮起数百盏紫檀宫灯,照得如白昼一般。   辽袖戴上兜帽,穿过重重锦绣,依次走过花厅、上房,最终抵达平日待客办公的大书房。   这一路众人皆认出这是府上暂住的表姑娘。   虽然戴了兜帽瞧不清容颜,但美人天生自携风流氛围,宽大的雪氅更衬她身形柔削,黑暗中露出一截精致的下巴,香风细细,撩弄得人心底生出许多绮丽遐思。   “她不是一向深居简出吗,今夜为何急匆匆地出来了?”   “据说岐世子那边催得紧,他虽不敢来府上闹,这几日去信国公府威胁讨人,若讨不到人便逼还聘礼。”   “信国公府早将聘礼挥霍光了,看来表姑娘是非嫁不可了,啧啧,这样的小美人胚子,真是命苦。”   众人不由得目露惋惜,愈发怜惜她孤苦,这样一个小美人,若被岐世子折辱几日,只怕香消玉殒了。   信国公府一家子豺狼虎豹,恨不能将她敲骨吸髓,榨干净最后一滴血,看来,她也是走投无路了,只能求见淮王。   “落轿——”   一声长长的吆喝,一辆紫呢帏轿安安稳稳落在王府轿厅,众门子动作熟练地忙活起来,端茶的递热毛巾捧大氅的撑伞的。   老管事恭敬地撩开了门帘,敬畏地喊了声:“殿下。”   辽袖自然也知道淮王回来了。   按道理,她应该坐在书房里等候淮王,向他陈情,盼他庇护。   可是,想起上辈子被他禁锢折辱,她打了个冷颤,既然要躲开他,便一丝与他独处的念头都不要有。   站在书房门口,辽袖不敢踏进门槛。   她活了一世,知道并非只有淮王这一条路行得通,偌大王府,还有一位长辈能替她主持公道,这个人便是起初接她进府的老祖宗。   她思定了主意,一转身,径直走往另一条路。   辽袖心底默念:文凤真,这一辈子我与你再无瓜葛,不管你书房中的媚香是谁安排,都与我无关了。   雪芽见她路过书房却不进,以为她迷路了。   “哎——姑娘。”雪芽疑惑地扯住了她的袖子。   辽袖拍了拍了她的手,嘴角一牵,笑容温暖,似乎想教她安心。   她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字落下来,清晰坚定。   “雪芽,今晚,咱们不求淮王了,咱们去求老祖宗。”   “不求淮王了?”   “没错。”   雪芽愣住了,她发现一向娇怯的姑娘,眼眸头一次燃起微亮。   辽袖脱下兜帽,众人将她的面庞尽收眼底,呼吸微微一滞,明明五官极尽妍丽,一双眼眸却水光潋滟,触之即碎,清纯小白花的模样。   这样一个内宦瞧了也心神摇曳的尤物,她进府的这段时日,淮王一眼也未落在她身上。   黑暗雨幕下,这个渐行渐远的美人背影,落在一双凤眸底。   凤眸的目光收回,转而落在书案上一炉香灰,不知被谁用一盏茶水浇得熄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强取豪夺火葬场,男主两世身心俱洁   —————《求娶明珠》—————   人人艳羡雪师好福气,虽为破落户之女,却侥幸嫁进了京城高门。   曹澄乌发雪肤,被叹为世家美璧,令人自相形惭。   她真诚地对他好,为他打理中馈,寻遍生子药方,拖着病体跟其他贵妇打好关系。   曹澄位极人臣后,她也风光得势,荣宠一生。   直到雪师得知自己患上不治之症。   终于不得不面临真相。   其实曹澄天生冷情无心,他完美的伪装之下,却连人的爱恨不通,只醉心权术。   对她耐心哄着,却一丝都不爱她。   哪怕她在他怀里呕血,疼到神智不清。   他关心之下,眼底淡漠,只会一句:“撑住。”   大限将至,她气笑了,一口血弄脏了他:“若你也能有个心上人,别再让她伤心了。”   曹澄长睫倾覆,不辨神情。   雪师有些苦涩地低头,恍然以为错觉,手背上滴答滴答的是雨水吗?   ——   一睁眼,重回她登门投靠的那一日。   雪师数着自己还剩十年光阴,想为自己活一回,青梅竹马等她很多年的表哥不香吗?   无论曹澄日后再如何权倾天下,都与她无关了。   可是就在她大婚前夕,却看见同样重生回来的曹澄。   他从世家美璧沦为了败笔,人人畏惧的大反派,入魔一般,白袍染血,一双凤眸冰冷彻骨,手中剑光缓缓转动,恶戾又妖异横生。   “你说的心上人,我信以为真了。”   他眼底几近疯狂的占有欲,简直可怕到不像话! 第二章   淮王府以大花园为隔,后半部是内眷家属休憩之地,东厢楼进门便是一个大堂,楼上是暖阁。   辽袖坐定后,婢女送上一小碗参汤暖暖身子。   老祖宗年逾古稀,是位鹤发老妇人,手里持一串翡翠佛珠的重器,坠了宝珊瑚珍珠穗子,气度慈祥庄严。   辽袖低头,眼圈儿微红,前世她饱尝世人冷眼,难免心气低微,寄人篱下便是如此,不能畅快做自己。   每回请安,眸光不敢多瞥,有问便答,拘谨守礼,顾忌着自己是否说错话,做错规矩。   她在老祖宗心底一直是个沉默无趣的小姑娘。   “乡下庄子里究竟养不出有灵气的妙人,你娘年轻时倒比你大胆些。”   那时老祖宗叹气,从此后闭门谢客。   辽袖明白,老祖宗是前世唯一心疼她的人,每回她受了委屈,老祖宗总是偏帮她。   老祖宗去世那晚,宣陛下殿内侍候,临终所托,竟然是一句。   “辽袖那孩子听话懂事,只是胆小些,别让人欺辱她。”   辽袖不止一次地想,若是她尽心伺候,是否老祖宗不会在忧虑中逝世。   重活一世,辽袖想通了一个道理:要想让旁人瞧得起,自己首先要瞧得起自己。   只一味唯唯诺诺,行事时顾忌重重,走路上怕踢了花盆,多吃一口饭怕惹来讥笑,并不会令人生出尊重。   辽袖嘴角微牵,笑道:“老祖宗屋里供得这尊白玉观音像,拈指结印,宝衣层层迭迭,处处可见其虔诚用心。”   少女声音本就脆生生,红唇贝齿,娓娓道来,落在人耳里既舒服又大方。   老祖宗手捻佛珠一滞,睁开眼,有些诧异,这个总是畏怯的小姑娘,竟然破天荒主动开口说话。   “这尊观音像是淮王孝敬的。”老祖宗携了笑意。   辽袖抿嘴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   “可是,我听外头和府里都传,老祖宗眉目慈悲,心肠和善,总是救济穷苦,才是真正的菩萨。”   “真的吗?”老祖宗顿时眉头舒展,笑着问道。   她的调子软软的,眼眸清亮又真挚。   “真的,老祖宗怜惜我孤苦贫弱,给了我庇身之所,养我衣食无忧,可不就是咱们的菩萨。”   她这几句话娇憨的话,老祖宗明知是哄自己,却说到了自己心坎里,说得令人舒坦。   嬷子眼明心亮,见到辽姐儿讨得老祖宗欢喜,将手中捧着的佛经递给她。   老祖宗每晚都要念佛,只是眼昏,需要嬷子读给她听。   辽袖捧过佛经,口齿清晰地念起来,温柔又清洌,竟比那一柱安神香更令人安定。   老祖宗闭目养神,靠在绣榻,手里捻动佛珠。   当她念完,放下佛经时,老祖宗抚住了她的手,缓缓道:“以后,每晚都来给我念吧。”   “你念得比她们好。”老祖宗笑道。   辽袖不胜感激地抬头,对上老祖宗慈蔼的目光。   “老祖宗深仁厚泽,袖袖愿为老祖宗抄写佛经。”她深深地俯首。   嬷子暗许这位表姑娘聪慧,老祖宗是个信佛之人,早就听闻她那桩惨不忍睹的婚事,怎会坐视不理呢?   忽然,小婢女打外头进来,惴惴不安地跪在地上,通报:“老祖宗,出事了,淮王殿下那边,用刑了书房外的下人共计十余人!”   老祖宗惊得口里连念了两声“阿弥陀佛”。   踏出门槛,辽袖望了一眼书房方向,想必是淮王因为媚香的事,严惩书房仆从,幸好她没进去。   回了屋子,坐在铜镜前,辽袖卸下钗饰。   得了给老祖宗念佛经的差事,往后,她可以慢慢提及退婚一事。   雪芽眨了眨眼,不解地问:“姑娘,方才您念佛经的时候,奴婢担心死了,奴婢跟了您这么多年,不知道您竟然识字呢。”   辽袖心头噔地一下,想起来了,确实,她此时应该是不识字的。   前世她自幼养在乡下庄子,大娘虽然待她极好,给她吃饱穿暖,乡下妇人毕竟见识短浅,从不曾让辽袖读书识字。   长到十五岁进京,辽袖仅仅会念出自己的名字。   她从目不识丁到饱通文墨,都是由淮王亲手调\教。   有外人在的时候,他正襟危坐跟个人似的,冷漠地教她背诗,一到无人时,他将她抵在殿柱,按住后颈,炽热又迫切。   少女被困在这袭龙袍中,老老实实,一点儿不敢动,被他用手掌托起下巴,她认命似的闭了眼,泪珠碾碎在他手指上。   “今日背诗错了几个字,该罚几下,自己数。”   辽袖心知,他教自己读书认字,压根是为了满足他自己。   认了字,他便可以惬意地卧坐在软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弄她的衣襟扣,漫不经心又霸道。   逼少女磕磕巴巴地念那些话本子,话本子的内容布满春意,令人脸红耳热。   这是他的乐趣之一,欣赏辽袖羞得满脸通红,耳根子几乎羞愧得滴出血,一字一字念出那些触目惊心的词眼。   少女越念越小声,他的手指也已经将襟扣解开至最后一粒。   他每回批阅完奏折已是深夜,饶是如此依然龙精虎猛,喜欢将她抱在膝上,修长的手指一笔一划在她光洁的脊背上写下:“喂。”   这根手指缓缓下移,在她小腹划着圈圈,又写了一个“我”字。   “方才朕写了什么?”他问。   “臣妾……臣妾真的不知道。”   她被这两下弄得几乎哭出来,肩头不可抑制地颤抖,不敢说出他写的字,心知只会落入陷阱。   “怎么这么笨呢!”   他抽出腰带,反缚住她双手在背后,按着她的脖颈,压在书案上,气恼地咬住了她的肩头。   恨不成器又恶狠狠地咬字:“袖袖真笨!”   ……   这天夜里,辽袖一笔一划地替老祖宗抄写佛经,仅披了一套半旧狐裘,怀里搂着一个汤婆子,忽然觉得冷浸浸,望了一眼炉子,银罗炭已经烧成一捧白灰,不见冒半点火气。   窗外,院子里涌来一群灯火,雪芽似乎与人争执起来。   过了一会儿,雪芽气呼呼地一掀帘子,抱着空荡荡的炭筐,不禁红了眼:“这帮烂心烂肺的东西,方才领炭,说没有银罗炭,只有黑炭,黑炭呛人,上回熏一整夜,姑娘咳嗽得带了血丝,我看老祖宗拨给咱们院子的吃穿用度,都被他们倒卖到外头去了!”   “窗外是谁在吵?”辽袖问。   柳氏站在院子里,她是老王爷的遗孀,淮王殿下的小娘,年轻妖冶,一股子媚气。   她用帕子捂嘴冷笑:“你们姑娘好大的心性,我还以为是哪家大小姐发脾气呢,咱们府里秉承老祖宗的意思,历行节俭,你们屋子没日没夜烧银罗炭,也不怕火星子溅上房梁,烧了府里一砖一瓦,甭说雪芽丫头你,就是你那个病怏怏的正经大小姐,卖了也赔不起!”   柳氏讲话一向难听,她本就是老王爷一个不入流的侧室。   自从辽袖进了府,她对辽袖横挑鼻子竖挑眼。   料峭寒冬,辽袖屋里想多要一床被褥,都被她讥笑着驳回去。   辽袖若在饭桌上多夹了一筷子肉,多吃一口饭,她都给人记数,跟雪芽吵嘴的时候拿出来说道。刻薄地骂辽袖是有娘生没爹教的乡下农户女,小杂种,专戳人痛处。   总归辽袖无父无母,寄人篱下也无处告状。   前世,辽袖中了媚香与淮王一夜过后,也是这位柳氏,气得大肆在府里阴阳怪气,成日站在院子打猫踹狗指桑骂槐,闹不消停。   柳氏细眉一压,薄唇携着杀气,厉喝道:“今日殿下书房里出了那种脏东西,给我搜!这间院子里每一个屋子,给我搜得干干净净!”   雪芽气急道:“你们疯了!咱们小姐还是未出阁的清白姑娘,哪里容你这么污蔑她?”   柳氏咯咯地笑了,她说了与上辈子一模一样的话:“哟,这可说不准,辽姐儿的老娘连肚子里怀的种都不清楚,我看,这媚香的事儿,跟你们脱不了干系!”   辽袖阻止了雪芽与她们推搡,一伙人冲进来,当着辽袖的面,一通乱砸乱翻,故意丢坏了许多东西,心疼得雪芽无处适从。   其余各院的小厮们探出头来,都在看笑话。   柳姨娘好威风,这是在训诫辽姐儿呢。   污这样一个女儿家的名节,无异于当众打人耳光,任谁脸上都火辣辣的,可是辽袖面色冷静。   什么也搜不出来,屋子里翻箱倒柜,一片狼藉。   柳氏趾高气扬地满意离去,临走前,鼻子哼出一声冷嗤,目光如剐。   “听说信国公府已将辽姐儿的聘礼花光了,您还赖在府里不嫁人,不会也想跟你娘一样,未成婚便大了肚子吧?”   雪芽狠狠啐了一口。   子时刚过,老内宦冯祥给窗前的男人递上一盏香茶,恭敬道。   “回殿下,那根媚香名叫雪簪春,一两金的上品货色,京城里卖这东西的地方不多,三大胡同都派人去查来源了,明日便知道是谁在您书房点了这玩意儿。”   冯祥瞧着主子的脸色,又道:“殿下英明,一进书房便闻出不对劲,伸手用茶水泼了香。”   “其实,这贼人也太过蠢笨,媚香压根对殿下您造不成任何影响,您常年运筹机锋,随身都会携带解毒药丸。”   陷入阴影中,一身紫金贵气的男子,摩挲着杯沿,淡淡一声:“嗯。”   冯祥小心翼翼地俯首:“还有一事,今晚……那位辽姑娘给老祖宗念了一个钟头的佛经。”   冯祥从来事无巨细地给淮王禀报,这本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冯祥心想,殿下兴许连辽袖这个女子是谁都记不住。   半晌,凤眸一瞥,他的声音落下来。   “本王记得,她初入府时,你们查过她从未读书。”   冯祥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竟然遗漏了这个细节,同时心底暗惊殿下记忆天赋异禀,感知敏锐。   殿下自小过目不忘,喊得出每一位军队都尉名字,熟悉每个人的经历与作战优缺点。   “奴才马上去核查!”冯祥颤声。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5-19 11:10:13~2022-05-21 11:5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魈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章   辽袖来送抄好的佛经时,淮王正在老祖宗屋里说话。   她一心避开那人,宁愿站在游廊下多等一会儿,冻得耳根微红。   淮王是大宣唯一异姓王,出身勋贵世家,少年时鲜衣怒马,从北辽打到西域十六部再到南部七洲,十七岁时,阵前拖死南阳兵神,一战成名。   他排兵布阵,滴水不漏,指挥军令精准到极致,被众多国士评价兵法上不世出的天才,自此也成了无数名将心头的阴翳。   这位年轻异姓王,仅携了徽雪营骑军一支精锐进京,大部仍留在北辽,如今权柄焰盛,操纵生杀,人人畏惧的白袍阎罗。   屋门被推开,一群门子赶上前给淮王递热茶。   辽袖低下头,冯祥给她努了个嘴,示意她行礼,不明白平日懂事的表姑娘,怎的这么慌,淮王殿下不喜欢没规矩的人。   雪芽扯了扯姑娘的袖子,辽袖跪下,将头俯得更低。   她开口:“见过淮——”   调子拉长,愈来愈小声,直至微弱不清,她一回神,淮王长腿一跨,已经走出去了。   她抬头,冻雨初停,青砖面,他的鞋履踩过一地熹光。   前世,淮王谋反那日,攻破皇城。   他也是这样,漫不经心,残忍冷酷地用脚碾轧过高官的脸颊,满朝大儒瑟瑟发抖,在他脚下伏跪一地。   辽袖给老祖宗奉上亲手抄写的佛经,一翻开,笔法洒脱婉丽,气脉畅通,圆熟精当。   老祖宗阅遍当世大家真迹,眼光精刁,原以为辽袖只是识得几个字,心中暗惊小姑娘一手好字,在京师只怕也是佼佼者。   一念及此,又惋惜终究是养在深闺埋没了她。   老祖宗阖上佛经,连声赞叹:“你有心了。”   老祖宗见她眼底盈盈泪光,肌肤赛雪,生得纤弱娇嫩,五官胚子未脱稚气,初见美艳不可方物的端倪,更令人生了疼爱之心。   “听说庄子上还有一个弟弟,是不是?”   老祖宗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总让你们姐弟分离也不好,赶明儿将他也接过来吧。”   骤闻这个好消息,辽袖有些意外地抬头,一时间欢喜得怔住了。   回过神来,她连声感激:“多谢老祖宗。”   嬷子趁着老祖宗心情好,连忙说道:“老奴眼拙,说不出什么门道,可是依咱们看,辽姐儿这手字,跟挂在壁上这幅名家风范的题字差不多呢。”   老祖宗抚住了辽袖的手,目露疼惜:“难得你是女子,笔法却如此大气,丝毫不浅俗无骨,要练出这手字,必定吃了不少苦。”   “只要是为老祖宗尽孝,不苦的。”   辽袖睫毛低敛,这手字,是前世淮王手把手教的,只是教的过程一丝也不愉悦。   淮王无异于最恶劣的老师。   他坐镇军中时,可以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为一丝稍纵即逝的战机,耐心耗磨。   可是面对辽袖却耐心极差。   少女基础薄弱,又因为紧张不安,夜里未得到休息,每写一个字,便小心翼翼地瞥榻上的男子一眼。   她坐在窗边,日光映照她白腻腻的脖颈,令人心底生出异样。   每当他的手掌落在少女的脊背,顺着她隐秘的脊线抚下去,微陷的腰窝,掐着她。   辽袖心神不宁,下笔又出错了,没躲过他敏锐的目光。   “你觉得朕这个师傅称职吗?”他一声轻笑。   榻上大马金刀坐着的俊美帝王,双手慵懒搭着,一脚踩在书案上。   “称……称职。”她竟在发抖。   男子炽热的气息从背后袭来,他站在身后,一手托住她的下巴颌儿,滚烫而富有侵略性,比火炉子烧得更旺,。   “袖袖,你在说假话。”他的呼吸喷在她耳廓。   “陛下……臣妾不敢说假话……”   少女的衣衫不知何时被拉下半边,只剩一根绿色绸带系在雪白背部,脆弱娇嫩,年轻帝王用狼豪笔尖沾了香蜜,一笔一划走过她的皮肤,昂贵的毛笔拂弄起一片颤栗。   他在她身体上写了三个字:“文——凤——真。”   他的名字。   少女的皮肤是世间最佳的宣纸,他让她深刻地感受笔锋走势。   香蜜初落笔成型,逐渐被升高的体温融化,蜿蜒起伏在单薄的蝴蝶骨之间,流淌过腰间的小红痣。   “别动,朕替你清理干净。”他按住她。   她咬牙,无助地忍受一切,瞳仁逐渐涣散无神,这个人贵为天子,他想要什么,从来无人敢忤逆。   凌乱乌发下露出那张苍白绝色的脸庞,嘴唇殷红,眼底微红,泫然欲泣的模样,梨花被露水打湿。   年轻帝王抬头,凤眸底携了暗色。   “冯祥说这是锦州进贡的天珠蜜,也就那样,你自己尝尝,哪有你的甜。”   他没安好心地翘起嘴角,将沾了蜂蜜的手指送进她口中。   “陛下……”   ……   辽袖离开,柳氏后脚便踏进东厢楼。   柳氏来只有一件事——劝说老祖宗把辽袖送走。   她一面嘀咕,一面觑老祖宗脸色:“外头都传开了,说咱们淮王府仗势欺人,辽姐儿娇气,八抬大轿请不去,老祖宗,信国公府可是您的亲母族啊,那边来催过三回了。”   老祖宗看见她那副畏缩嘴脸,闭眼,瞧了心烦。   柳氏凑近:“按理儿过了头场雪就该把姑娘送走,这门婚事已经过了礼部,若是拖到年下,便是违抗皇命,殿下在朝中岂不授人话柄?”   她收了信国公府不少好处,从中撺掇得起劲。   老祖宗叹一声:“听闻世子已娶过两回闺女,没一个活下来。”   柳氏笑嘻嘻道:“世子虽然孟浪轻浮些,天下乌鸦一般黑,哎,谁叫咱们女子生来命苦,男子成家立业后,有人管束,光景必定大不相同,辽姐儿懂事,若肚皮有福气,生几个儿子,谁还敢打骂她呢……”   柳氏拼命给岐世子粪面抹金,见到老祖宗面色越来越沉,她心急起来,口不择言。   “知道老祖宗疼她,可您想想,她是从哪个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那女人得了老祖宗无数疼爱,竟不知养出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辽姐儿今年才十五岁呢!瞧她那个身段儿,我看跟她娘越来越像,活脱脱一个小祸水!迟早害得咱——”   老祖宗手中的佛珠蓦然捻断,哗啦啦打乱一地,一向慈悲的面容,骤然生出杀气。   柳氏吓得闭了嘴,立即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不停告饶该死。   “拉出去打二十棍。”老祖宗的声音寒冽如冰。   又白又硬的雪粒儿打得门窗簌簌作响。   辽袖在东暖阁抄写佛经到半夜,这里有地龙,烘得温暖如春,不若她的小屋子,冷得像冰砌成。   她推开门,合拢双手,呵了呵白气。   耳边隐隐听到女子的啜泣声,她疑惑地望去,透过月洞。   园子里,柳氏坐在地上,吓得抖如筛糠,面无人色,她哭出声来。   二十家法棍非同小可,重檀木带着钩子,一棍下去皮肉分离,白骨森森,打得人要一块块儿捡自己的血肉。   她不知跪在了谁前头,一个劲儿地求饶,   “殿下,这二十棍妾身怎能承受,求求您让妾身免了这刑罚吧。”   柳氏脸色惨白,哭得梨花带雨,她抬头,换了一道柔婉嗓音,情态妖冶,楚楚可怜。   “自从王爷去世,妾身当时真想随之去了,在这府里妾身孤苦无依,没人心疼,只想有个依靠。”   “妾身虽然名义上是殿下的小娘,于人伦规矩不合,可是……”   “只盼殿下垂爱,妾身什么都愿做……”   她娇滴滴的,弱柳扶风,伸出一根手指,正想勾住那人的腰带。   没想到,风里只送来一声冷笑。   “可惜,王府里容不下脏东西。”   一听这话,柳氏手脚冰凉,整个人瘫软在地。   冯祥站在一旁,冷冷道:“柳姨娘身为老王爷遗留下来的物件儿,留您在府里,是为了让您知荣守节,不至于出去败坏老王爷的名声,谁知您寡廉鲜耻,竟然在书房中点燃媚香,做下此等丧伦败行!”   柳氏胆破心寒,坏了,媚香的事竟然查得这样快。   她曾经便是依靠这个手段,爬床了老王爷,如今想故技重施。   谁知淮王一进书房,便察觉出香有问题。   她还年轻,不想成为老王爷的遗物,她被老王爷冷了半辈子,就不能伺候儿子吗?   柳氏一咬牙,嘴角牵起妖娆笑容,不死心地渴盼道。   “殿下……妾身知错了,再说妾身也没有真的上您的帏榻,您饶了妾身这一回吧,妾身是您父亲的遗物啊!”   冯祥一张老脸笑着挡在身前,揣手俯身。   “柳姨娘晓得规矩,那些妄图爬床的人,下场只有一个。”   打折双腿,逐出王府。   “殿下饶了——”   柳氏一声惨嚎,还未来得及脱口,被人捂住,只剩了呜咽,一下又一下沉闷的重物击打声,人在打到第三下时已经昏死过去。   夜凉如水,淮王府灯火阑珊。   辽袖捂住了嘴,心跳得很快,为无意间窥破这桩隐秘的事而惴惴不安。   原来前世害她失节的媚香,竟然是柳氏点燃。   更令她惊惧的是,冯祥口中称:任何爬床的人,都会被打折双腿赶出去。   前世她虽然是阴差阳错,但所作所为在他们眼里不正是爬床吗?   想到自己也差点落得这个下场,辽袖不由自主地往后踩一步,地砖上覆盖了一层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快逃!   冷不防一转身,正好撞上一个人的凤眸视线。   “啊!”   辽袖吓了一跳,一瞬间不可抑制地惊呼出口。   沉沉夜色中,漫不经心的一瞥,携了压迫感。   黑金蟒袍的一角绸料,贵气逼人,身姿峻拔,高大的身量几乎将雪光尽数遮掩,皮肤极白,线条清晰,更甚翠竹盈雪三分,令人挪不开眼。   仅仅站在那里,举手投足间俱是矜贵优雅,永远从容不迫。   他样貌甚是拔尖,骑马进京那日,人人相传的凶神阎王,竟然生了一副令人屏息的天人容姿,龙姿凤章,目若点漆,眸光流转间艳绝大宣。   辽袖僵在了原地,攥紧了掌心,寒冬腊月的天气,额头渗汗,后背竟然被冷汗打湿透,一颗心悸动不停,喘不过气。   淮王……文凤真!   他一双凤眸将她弱小的身躯审视了个遍,每上前一步,少女便后退一步,直到后背贴上冰凉的月壁,退无可退。   前世今生那张噩梦中的漂亮面容,再次映入她眼帘。   辽袖眼前隐隐发黑,一手扶住了月壁,天旋地转,晕厥过去之前。   漫天雪空,灯火幢幢。   他缓缓启唇,声音如魔障一般掌控她心神。   “辽姑娘,迷路了吗?” 第四章   辽袖醒来时,揉了揉额头,屋子里灯火温暖,围坐了一群人。   她惶恐地支起身子,冯祥的声音徐徐入耳:“辽姐儿醒了?方才您迷路了,昏倒在园子里,可吓坏了老奴。”   老祖宗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辽袖唇无血色,勉强笑道:“不打紧,只是受了寒,劳烦老祖宗担心了。”   老祖宗捻动佛珠快了些,对她说:“这段日子你先静养,不用操心别的,下个月便是你的生日,我打算给你好好操办。”   “生日?”辽袖一愣。   她长到十五岁,还没有正经办一回生日,前世,庄户的大娘从不讲究这些,后来寄居在王府,本着不好意思给人添麻烦,从未曾提起。   没想到这一世,老祖宗竟然主动提及给她办生日。   辽袖心生感动,眼眶蓄了泪花,正要启口感谢。   “你生日便定在凉侯府设宴吧,自从你进京,鲜少与你娘那边的一家子亲戚走动,终究不合情理,这回趁你生日,一大家子好好熟络感情。”   老祖宗顿了一顿,佛珠捻动快了些:“咱们到底是一家人。”   辽袖察觉到,老祖宗对自己虽仍是十分疼爱,却有些若有若无的疏离。   不知柳氏在她面前究竟说了什么,产生了这样细微的变化。   她有些摸不清老祖宗的态度,老祖宗明知自己抗拒那边的人,却想将生日设宴定在凉侯府举办,真的仅仅只是想熟络感情吗?   她心下一凉,难道在那桩婚事上,老祖宗的态度也产生了变化?   变数骤生,她的前路不确定起来。   她紧张之下想出言推脱,转念一想,此事稳妥起见,不可随意开口毁了老祖宗的信任,她只好闭了嘴,乖顺地点点头。   辽袖梳妆一番,穿戴整齐地走出堂屋。   一个蟒袍雪肤的男子坐在高位,抚了抚拇指的玉戒。   老祖宗笑道:“对了,你晕过去的时候,幸好淮王也在,是他将你一路抱过来,否则天寒地冻,你这身子骨怎么消受得了。”   淮王不紧不慢地抿一口热茶,辽袖尴尬极了,局促不安,燥热得脸皮薄红。   方才……竟然是淮王将她抱过来的?   一路上,小厮们俱不敢抬头,一向冷酷不可侵的淮王殿下,竟然用大氅裹抱住了一副娇弱的身躯,严严实实,半根手指都没露出来,慢慢走过整个园子。   辽袖低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她当然不敢说出在园子里看到的事情,头顶上那道视线却没放过她,不动声色,暗流涌动,逼得她胸口发闷。   想了又想,她咬唇,终是开口:“多谢淮王殿下。”   少女细声细气,吐字清晰,尾音咬得清脆甘甜。   她睫毛轻颤,眸光湿漉漉,缓缓落在那人身上,仿佛只是他肩头可以轻易拂去的雪粒。   他一如前世初见的模样,暗色蟒袍,金簪玉带的淮王殿下,年轻俊美,面若冠玉,皮肤极白,眉骨于衔接的山根、鼻梁俱是高挺,生出不可高攀的贵气,凤眸深邃含威,无一处轮廓不是干净利落。   淮王素有兵神名声,世人皆以为他一定长得凶神恶煞,未曾料到他会是瞧上去儒雅随和,恍若天人的贵公子。   大宣兵法家曾一致给他极高的评价,称其为文韬武略皆超群拔流的儒将。   此刻他一言不发,压迫感甚重,屋里一下子冷下来。   文凤真随意地手臂搭在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击,指节修长分明,淡淡道:“你拿什么做谢礼?”   他抬眸间,长睫投覆下一片淡淡的影子,不易察觉的阴郁城府。   辽袖愣住了,本是一句再客套不过的谢辞,他竟然真的要一份谢礼?   转念一想,倒是很符合他的作风,前世他就惯会移花接木,指鹿为马,找不同的藉口罚她。   “这个……”少女努力思索,急得额头生汗。   沉默半晌,文凤真站起来,他转过身,负手,腰杆极直,似在欣赏墙上挂的书法。   “辽姑娘抄佛经之余,不如给本王写一幅字,作为谢礼吧。”   “啊?”辽袖错愕地抬头,脸色顿时煞白。   正好迎上他意味深长地一瞥,身量颀长,居高临下,侧颜漂亮得冲击人心神,她的心蓦然跳快了些,抚住胸口,竭力想平复这阵心悸。   少女的窘迫,被这双凤眸尽收眼底。   辽袖硬着头皮,轻声道:“不知殿下想要我写一幅什么样的字。”   文凤真垂下眼帘,睨了她一眼。   方才一路抱她时,触感柔软异常,少女身躯单薄,腰肢纤细,脖颈像一截多汁花茎,脆弱得不堪一折,苍白瘦削的小美人,雪水般绵甜,一抿生怕化开了,仿佛碰一碰便能弄哭。   看得出来,她十分局促,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疑惑又畏惧,鬓间绒毛像新鲜的稚桃,水灵灵的眼眸,懵懵懂懂,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难怪岐世子非要她不可,这样身份低微的尤物,难免会沦落为权贵的帐中禁/脔。   文凤真依旧不辨情绪,不紧不慢地开口。   “一会儿冯祥会告诉你。”   辽袖微皱眉头,总觉得陷入了什么陷阱,自己在被他牵了鼻子走。   文凤真不仅是年少成名的将领,更修出一身老道深沉的心术,他本就天姿聪颖,擅长精准到可怕的计算,富有经验与耐心。   常踞庙堂高位的杀伐决断,不可揣摩的恩威,上位者的压迫与震慑。   倘若顺着他的节奏,不知不觉滑落他引诱的深渊,是极其危险的事情。   老祖宗说:“淮王书法是一绝,得他指点一二,你也能精进些。”   指点吗?   辽袖想起前世他是如何给她“指点”的,吓得手脚冰凉,幸好迅速垂下眼帘,没让人察觉失态。   辽袖踏出门槛,这才舒了一口气。   雪芽连忙为她披上一件麂子,说道:“姑娘,方才我等了您好久,听说您在园子昏倒了,我担心死了,眼下可有不舒服?”   雪芽纳闷:“人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倒呢?”   辽袖笑着摸了摸雪芽的小脑袋,小声说:“没事的。”   可当她一转过头,见到停在前头的淮王轿子,笑意逐渐收敛,冷浸浸的风钻入肺腑。   她再清楚不过自己晕厥的原因。   脑海中不断回响淮王那声“辽姑娘,迷路了吗?”   前世,她第一次逃跑被抓回来,暗不见天日的禁宫,龙榻柔软地陷了陷,他握住少女的脚踝,猛然将双腿拉过来,绡绸一圈圈缠上脚踝,分别束缚在床柱。   少女纤弱的身躯,颤栗个不停,泪珠涌落,不断认错也无济于事,一把清脆的嗓子也哑了,殷红嘴唇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   他衔起嘴角,炽热气息喷薄。   “袖袖,迷路了吗?”   他一遍遍问,一手不疾不徐地将绡绸越拉越紧,像捕鱼人收网。   少女一只手握住了帐带,咬牙,拼命不让自己滑落。   “你若能撑过半柱香,朕就放了你,如何?”   年轻的帝王自负一切尽在掌控,这只刚刚弑君夺位的手掌,瘦削修长,沾满天下儒生鲜血,使人心生恐惧。   他压根没用力,就像当年打仗时围城三个月,足足将南阳拖磨耗死的手段,邪恶冷静,只等她自己失力。   少女终是抵抗不住,力气流失得飞快,绝望地松开了帐带,身躯一寸寸滑落在他一袭龙袍中,被吞噬个干净。   “你看你,总是投怀送抱。”他垂下眼帘,一声轻笑。   ……   柳氏被打了二十棍,送去乡下庄子。   辽袖听说柳氏曾经也是靠媚香,爬床了老王爷,后来老王爷将她冷在后院,不管死活。   柳氏被送走后,王府的下人规矩许多,调拨给辽袖的吃穿用度不敢再苛扣了。   每顿七样小菜,精致点心,茶水新沏,银炭充实,烧得屋子温暖如春,还有惯会看脸色的,殷勤跑过来,将一应家俱替换成新的。   这是辽袖前世从未想过的舒适日子。   重生到现在,她已经改变许多境遇了,她对自己生出一点信心,更加明确接下来要做什么。   其一是依靠老祖宗,退掉与岐世子的婚事。   其二是谨慎做人,千万要躲开淮王殿下,切勿重蹈覆辙。   其三便是攒钱,她写得一手好字,等出了府,盘间铺子做纸笔生意,糊口不是难事。   辽袖提笔给弟弟写信,写完后,她细心地将信纸铺熨贴,老祖宗允诺将弟弟接过来,她心生期盼,天天嘴角噙着笑意。   府里下人本就觉得辽姐儿生得温柔,跟画屏上的仙女儿似的,只是她从前腼腆,不肯多出来走动,现在总是衔起两个小梨涡,甜得沁人心脾,真是一道心旷神怡的春光。   可惜,若是落到岐世子手里,只怕不出三日便没活气。   听说前两个世子妃死状异常惨烈,泡在血泊,面目全非,躯体七零八碎,众人心底一声叹息。   冯祥传来了淮王的口谕,要辽袖写的是这几个字。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雪芽虽未读过书,但也知道这是形容女子的好字,她笑眯眯地给辽袖捶肩。   “看来,殿下是在夸赞姑娘呢。”   辽袖抬起纸,望着这八个字,眉头微蹙,面色沉下来。   她牵起一丝无奈的笑容,喃喃道。   “他哪里是夸赞,分明是——”   后半截话被吞进了肚里,这分明是敲打。   辽袖深知文凤真的性情,他向来喜爱明褒实贬,懒散地笑着,绵里藏针,直将人怼得哑口无言。   温厚老实,谨慎贤淑,文凤真分明极其厌恶这样的女子。   他厌恶人世间一切墨守成规,一如前世他嘲弄她的拘谨与无趣。   “他这是在刺我呢。”   她侍奉他多年,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呢。   一片寂静的王府忽然喧哗起来,嘈嘈杂杂。   外头停了一大一小两辆软轿,一个衣着华贵的夫人下轿,挽着自家闺女,神采飞扬。   “姑娘。”雪芽神色凝重。   她低声道:“信国公府那边,曹姨妈领着她女儿过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5-20 14:45:18~2022-05-22 09:08: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魈、倒霉小林、这CP真好磕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章   辽袖明白曹姨妈对自己一直有极深的敌视感,娘亲下葬那日,信国公府只象征性地来了一位曹姨妈。   曹姨妈一身暗红褙子,披红戴胜,金玉琳琅,让庄子上没见过世面的农户畏怯不安。   娘亲可是她的亲姐姐!   她不可一世,趾高气扬,怀里搂着一个锦衣华裙的小姑娘,那是她的女儿,名叫裴青禾。   裴青禾在母亲怀里,冲辽袖扮了个鬼脸,笑道:“你娘没啦”   曹姨妈被自家姐姐的光彩遮盖多年,在她的葬礼上,终于扬眉吐气,她如何不得意?   命运难料,曾经宠爱万千的姐姐,闹出未婚先孕的丑闻,身败名裂,而她觅得贵婿,成为凉侯府的主母。   一路上,府里众人毕恭毕敬,曹姨妈领着的少女,正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京城第一名门闺秀裴青禾。   曹姨妈叮嘱:“青禾呀,待会儿见了老祖宗,还得给谁请安呀?”   裴青禾的脸颊跃上红晕,娇声道:“还有淮王殿下。”   “那你可要亲自请淮王殿下,让他下个月赴你的生宴,好不好。”曹姨妈笑道。   裴青禾点点头:“娘,我晓得的。”   裴青禾忽然想到什么,秀眉一蹙,顿生厌恶之色。   “可是那个乡下来的丫头也要跟我一块儿过生宴,我不要她来。”   曹姨妈不好在女儿面前表现出来,和颜悦色道:“你怕什么,辽姐儿从小养在乡下,不识礼数,粗鄙呆笨,如何能抢过你的风头,红花还得绿叶衬,没有她的低微,如何能衬出你的闺秀风范,你便大大方方的,自然让殿下更体会你的妙处。”   “况且,你是要在淮王身边侍候的人,辽姐儿已定了婚事,从此你们便是云泥之别,娘为你挣的好前程,你怎能拿来跟辽姐儿那个没出路的比。”   曹姨妈又哄道:“再说了,每年你生日,连皇帝也会送来赏赐,这可是全京城独一份的荣宠,还不是咱们青禾惹人怜爱。”   裴青禾嘴角莞尔,是呀,她深蒙皇帝厚爱。   每年裴青禾生日,都是全京城津津乐道的盛举,众人都不明白,裴青禾为何有这样大的能耐,得皇帝御赐。   曹姨妈见到女儿这样高兴,胸口却隐隐发闷,经年的不甘心与恨意涌上来。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青禾的轮廓……有三分像死掉的姐姐!   老祖宗一向疼爱青禾,只要在下个月生宴,让老祖宗松口,把青禾送进淮王府,哪怕暂时做个侧妾,来日方长,不愁没有光明坦途。   东厢楼因为礼佛一向清静肃重,此刻灯火融融,热闹非凡,老祖宗正与曹姨妈叙情。   这边厢房,辽袖拉出一个紫檀木盒,掀开红绒布,里面盛了数张银票。   灯火照映得她粉嫩的脸颊,红扑扑的,她细心数着,这些都是平日老祖宗的赏赐,她省吃俭用,每攒下一点钱,便多了一分出府的希望。   雪芽拧干了手帕子,笑眯眯道:“姑娘,您可真像个小财迷。”   “是吗?”辽袖莞尔。   天色已晚,下人都在东厢楼那边伺候着。   辽袖不愿惊动那边,她唤雪芽提了灯,打算去库房取上回老祖宗赏赐的端砚。   库房地处僻静,她取了东西要走。   猛然听见一声虎啸,撼山震林,魂飞胆颤,她吓得攥紧雪芽的手,两人不敢出去。   漆黑一片,无意间,不知碰着了青壁上什么机关,墙壁竟然转开,烛光盈满整室,里头是一间古朴洁净的小屋子。   雪芽“啊”地一声低呼,连忙扯了扯辽袖的袖子,同时一手指去。   “姑娘……这,这怎么会……”   一整间屋子,四壁以及书案,满满当当,竟然挂满了同一个女子的画像,容姿端美,情态动人,或笑或怒,有行有坐。   甚至那一方织造局所制的烟霞云海刺绣,三尺铜铸菩萨像,精巧到令人吸气,俱是这个女子的模样,美不胜收。   雪芽颤声:“姑娘……怎么都是您的模样?”   辽袖脸色白了,起初是震惊、迷惑。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说:“这不是我的脸,这是娘的脸。”   她抬指,抚摸过画纸:“我从不穿红袍,你看,画上的女子所穿皆是红袍红裙,这是娘亲。”   辽袖与母亲十分神似,不过母亲喜爱红衣,年轻时风华名动大宣,极少有人提起她的名字,只说一袭红云,小红云。   雪芽错愕抬头,见到姑娘落泪了,辽袖咬唇,雪肤红唇,眼眸盛满盈盈水光,她没有发出声音,却哭得极伤心。   寄人篱下多年,受尽世人冷眼,遍尝世情百态,从不曾说自己想要什么,从来抑制天真活泼的本性,不给人惹麻烦地活着,只希望自己占的地方小点儿,没人注意才好。   她真的很想娘亲……想躲在她怀里放声痛哭,说一说忍下的所有委屈。   辽袖曾听闻,母亲未出阁前,原本是定给老王爷的未婚妻,难道这满室的画是老王爷收藏的吗?   她心事重重地走出库房。   天幕薄薄扯絮,掩了一弯寒月。   辽袖一下止了脚步,僵在原地,竟有一头银纹大老虎挡在前路!   它足足有一人高!前俯身躯,壮硕得遮蔽弯月,无法归驯的山林野气,目光炯炯,威风凛凛,浑身杀气勃发,血腥气一丝一缕地递送鼻端。   原来方才的虎啸是它发出来的。   如此近的距离,倘若它这时再吼一嗓子,只怕会当场震破心胆。   银纹老虎一步步逼近,辽袖虽然额头冷汗涔涔,却逐渐平复了呼吸,冷静下来。   辽袖认出,这是文凤真养的白虎,取名“太阿”,只遵从文凤真一人的指令。   前世,她被遣散了贴身宫女,孤寂一人时,常与太阿为伴,它极通灵性,对旁人十分暴躁,对辽袖时,任她枕在身上睡也不恼。   太阿翻着肚皮时,一床温暖柔软的大被子,虽然鼾声如雷,也会在辽袖伤心时,用额头磨蹭她,拿爪子轻轻抵着她。   可惜后来,太阿为救她中箭而亡,她也失去了深宫中唯一的朋友。   此时太阿从山林出来不久,嗜血本性浓厚,辽袖也没把握它会不会一口吞了自己。   她看一眼雪芽,早已吓得瘫软在地,丝毫动弹不得。   辽袖只能咬牙硬着头皮上,否则两个人只怕当场毙命,   她缓缓伸出手,夜风中,衣裙猎猎,她的身形纹丝不动,轻声呼唤。   “太阿,太阿……”   文凤真训过太阿,它对叫出自己名字的人,会减少敌意。   白虎缓慢地一步一步靠近,似是试探。   最终,辽袖两根手指放在嘴角,吹了一记嘹亮的哨调。   文凤真初期驯化太阿时,使用不同音调的笛声作为指令,后期太阿逐渐能听懂人话,也就不需要笛子了。   辽袖正是在模仿笛音,她对此再熟悉不过。   果然,哨调一响,太阿放下戒心,立即双爪前倾,趴在地上,模样乖巧,这时候,哪怕辽袖摸摸它的头,也是允准的。   辽袖望着太阿脖颈上那一圈金镶翡翠的项圈,不由打了个寒颤。   前世,她第一次逃跑被抓回后,文凤真动怒,发誓要给她也打一个。   只不过,打在了她的两个脚踝上。   纯金的小脚镣,两端镶嵌了百颗东珠,满城贵妇一颗难求,此刻被她戴在脚上,水色极佳的翡翠、血红玛瑙……沉甸甸的,价值连城,华贵冰凉。   “咔哒”一声,合拢的那一刻,她无法挣脱开了。   他要她戴着行走在禁城,出席盛大宴会。   无人知晓她裙摆下,柔嫩纤弱的脚踝上,瑟瑟颤抖,戴着这两个金镣。   龙榻上,摇摇晃晃中,少女脸上的泪水黏糊不清,两个小脚镣互相磕碰,撞在床柱,打得清脆悦耳,连续不绝。   “陛下……臣妾再不敢跑了,您给我解开吧。”   “解开?”   帝王拍了拍她的腰臀,勾起嘴角。   “袖袖,叮叮当当的甚是好听,为什么要解开?”   太阿望着辽袖脚上的两只小脚镣,喉头低吼,总想帮她咬开,哪怕它自己脖子上也戴着一只。   每回夜里就寝,太阿总赖着不走,非要跟辽袖一块儿睡觉。   文凤真愠怒道:“非礼勿视,滚!”   太阿蹲候在宫殿外,吼哮了一整夜。   文凤真正在兴头,被搅了美事,气得停下来,一脚踹开门,抛开一贯的慵懒从容,恨不得喂它一顿鞭子。   他咬牙切齿道:“这是朕的媳妇儿,不是你的!”   ……   辽袖解除了白虎危机,和雪芽互相搀扶,一路走回厢房,这才松一口气。   关上门,她摸了摸自己的脚踝,怕极了这里再打上一副镣铐。   她下定决心:下个月生日宴上,要抓住时机提出退婚,再多在王府待一日,夜长梦多,恐生变数。   淮王府,大书房内,彻夜通明。   冯祥捧上一个卷轴,伸展开,赫然是辽袖的一副字。   “殿下要的字,辽姐儿已经写好了。”冯祥说。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八个字,笔锋平庸,平淡无一妙处,结构略紧,可见执笔人的心境拘谨,青涩稚嫩,看来是初通文墨之人所写。   文凤真淡淡扫了一眼。   “收起来。”   “是。”冯祥正转过身,却被叫住。   “慢着。”   文凤真坐回黄花梨椅,双手懒懒地搭在椅圈,他慢慢启唇,语气波澜不惊,令人捉摸不透。   “本王记得,她今日还写了一封家书,托人代为寄送,应该还在你这里吧。”   --------------------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要对比字迹了 第六章   “辽姐儿这封家书,是寄给她乡下的弟弟,还在老奴这里。”   冯祥将家书呈给文凤真,他却不接。   “你打开吧。”   冯祥应声拆开,烛火透过薄薄的纸背,他的手蓦然颤抖起来。   信纸跌地,冯祥满头大汗,连忙跪在地上,迭声说:“老奴该死!”   “可是,辽姐儿的字……她的字怎么会……”   冯祥如梦初醒,他将信纸捡起,重新托给文凤真。   文凤真随意一睨,目光晦暗不明,意味深长。   冯祥战战兢兢道:“殿下,老奴觉得,辽姐儿的字,竟然跟您有八分神似,真是巧了。”   “巧合?”文凤真嘴角微抿,良久,轻慢地一声冷笑。   屋檐下的冰柱,蓦然清脆断裂,令人脊背一凉的杀气骤升。   书案上摆了两份字,一份是辽袖送来的谢礼,一份是她的家书,截然不同的字迹。   尤其这封家书,乍一打眼,竟以为是文凤真所书。   文凤真冷白的面色逐渐沉下去。   冯祥俯首,又记起一事:“方才小兰园那边传话,太阿从笼子里跑了,路上没伤人,只是撞见了……辽姐儿。”   “辽姐儿倒是毫发无伤,据他们说,辽姐儿吹的一记哨调,同殿下平日的笛声差不离,他们唯恐自己听差了,可是瞧见,太阿果真乖乖地一动不动。”   冯祥越说,声音越颤,直到最后已是冷汗淋漓。   文凤真不言不语,面色波澜不惊,像是并不在意,目光却冰冽如水,上位者的压迫感深重。   冯祥无法揣摩殿下的情绪,膝盖一软,险些站不起来。   他只是敏锐地感知到了危险,娇娇弱弱的辽姐儿,恐怕摊上事了。   拜别老祖宗,已是子时,街面上硕大的油绢灯笼吹拂,两乘轿子打道回府。   曹姨妈望了一眼气鼓鼓的女儿,心知她还未顺过气。   裴青禾一脸郁闷,死命地绞着手绢,一向娇纵的她,眼圈儿竟红了。   方才当着众人的面儿,她袅袅娜娜地给淮王请安。   她一低头,不胜娇羞,小声说:“殿下,青禾下个月生日,预备了您喜欢的茶叶,您来陪青禾过生日,好不好?”   雪肤蟒袍的男子抬腕,不疾不徐饮了一口茶,两个字掷地。   “不去。”   淮王生性冷酷,从来懒得虚与委蛇,不做面子功夫,常在朝堂上懒散地用几句话,刺得御史面红耳赤,羞愤难当。   文凤真只有嘲弄他人时,才会露出笑意。这两个字掷地清晰可闻,场面霎时冷下来。   裴青禾如遭雷击,面色瞬间涨得通红,从小到大,她从未遭遇如此难堪的场景,颜面尽失,差点哭出来。   曹姨妈问:“你可恨淮王?”   裴青禾霎时抬头,咬唇,泪花盈满:“娘,女儿不恨他。”   满京城皆知,裴青禾对淮王殿下情根深种,她从小修习一手精湛茶艺,皆因为淮王极擅品茶。   曹姨妈见女儿意志消沉,语重心长道:“那就对了,男子的心意是最不值一提的,等你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磕磕碰碰间总会生出情谊。”   “娘,万一殿下不要我怎么办?”   “胡说!你是凉侯府嫡女,放眼满城贵女,只有你深得天子垂青,哪怕陆家那位大宣第一才女,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   裴青禾想起什么,厌恶地皱眉:“可是还有个乡下丫头,每日离殿下那么近,您瞧她那个小狐媚子模样,装出一副柔弱无知,还真以为殿下喜欢这套!”   裴青禾的眼前浮现出辽袖的玉轻花柔,仙姿弱骨,十足十的祸水!   她虽讨厌极了,却不得不承认,她确实生得极美,尤其今日瞥见她一眼,更令自己心惊胆跳。   辽袖才十五岁,稚气胚子脱了,渐渐显露出天成媚骨,眸光盈盈流转,不施粉黛,却艳丽得摄人心魄。   这还是幼时那个在乡下干瘪枯黄的小丫头吗?   裴青禾越想越头疼,辽袖对于淮王来说近在咫尺,哪个男人忍得住不吃这么位小尤物?   曹姨妈冷笑:“辽姐儿呀,她呀,没娘教的人就是这样,你是正经的名门闺秀,可不能学她,她不肯嫁人有什么用?过完生日,抬也得把她抬到世子身边儿去。”   末了,曹姨妈幽幽开口:“到时候,你不喜欢她,她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这天夜里,辽袖睡得极不安稳,被梦魇住了。   前世在淮王府那几年,文凤真只收了她一个人,他篡位登基后,又过了几年后宫只有她一人的日子。   她没名没份,甚至连一个嫔位都没得到。   世人差点就怀疑帝王对她是真心的,又一想,倘若真的喜欢她,又怎会连一个名分都舍不得呢?   辽袖逃跑了三次,皆以失败告终,每一次的报复都来得惨烈。   她不敢妄想文凤真喜欢她,在得知他写封后诏书,要以隆重大礼娶陆家才女为皇后时,她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她总是这样,懂事又迁就他人。   书房中,帝王一双凤眸静静望着她,见到她的笑意,面色一沉,手中写诏书的那根笔,骤然折断!   那晚寝殿,文凤真狠狠咬破了她的唇瓣,鲜血四溢在唇齿间,少女小鹿般纯净的眸子,眼巴巴地望着他,惶恐不安。   “朕不仅要纳皇后。”他逼她抬起下巴,望着自己。   见到辽袖怔怔的,毫无反应,跟个木头美人似的,他更生气了,又恶狠狠补充了一句。   “还要充掖三宫六院,选千百个女人进宫,君无戏言!”   他要册封后宫,偏偏一个嫔的身份都绝不会给她!   “文凤真,放开我……”   她突然喊了一声,不明白又怎么惹他了,泪水涌出,抑制不住的哭腔。   这天,是她百般迁就隐忍的一生中,第一次喊疼。   少女甚至忘了唤他陛下,她总是怯生生地望着他,沉默腼腆,哪怕文凤真逼她喊名字,她从不敢直呼名讳。   偶尔在床榻间被催磨狠了,脸庞羞得通红,无助又可怜,眸含水光,满脸挂满泪珠,为了制止他更放肆地动作,只好不好意思地,磕磕绊绊地挤出他的名字。   “文……文凤真……”愈来愈轻,缠绵在唇齿。   断断续续的名字,吞没在他霸道又炽烈的亲吻中。   世间无人敢直呼白袍恶神文凤真的名字,他只允许她这样唤,她偏偏不肯。   从前她只要唤他名字,天大的过错他都会轻轻揭下,这回却没饶了她。   君无戏言,裴青禾也在第一批入宫的妃嫔名单中。   前世的裴青禾,矜漠地抬起下巴,残忍地笑道。   “知道我为什么叫青禾吗?因为我家在城外拥有万亩田地,种出来的青禾,你上下八辈子都吃不完。”   裴青禾住了口鼻,嫌恶道:“破落户的气味。”   曹姨妈温柔道:“我们家青禾呀,跟穷人相克,压根儿就没有穷过一天,一生下来闻到穷酸气就会大哭的小姑娘呢。”   “像你这样身份低贱徒有美貌的女子,京城实在太多了,陛下若对你是真心的,便不会丝毫不提给你一个名分。”   “你凭这张脸,抢走了我与陛下的七年,如今,你也该还回来了!”   ……   辽袖一觉醒来,脸庞泪痕未干,一摸枕襟,竟然已经湿透了。   还好,前世她心疾复发,死在了他的皇后与嫔妃入宫前一晚。   不用看到她死后,文凤真是如何爱护三宫六院,或许也是幸事一桩。   她坐在梳妆镜前,听闻一个好消息!弟弟今早进京了,正在王府外头等她。   弟弟辽槐生得英挺高大,一身流畅的肌肉线条,可惜眉眼中透露出几分稚憨气,幼时发高烧,将头脑烧成了个傻子。   他蹲在路边,憨憨的,一身短衫粗布,蓝发带将头发束起,标致的宽肩窄腰,古铜色皮肤,肌肉蕴藉野性,龙精虎猛,任谁一打眼都忍不住赞叹,好一个习武的身条苗子!   “姐!”   一个高大男人,英俊的面庞生出兴奋,大声喊道。   他不顾路人目光,双手放在一个姑娘肋下,将她高高地举起来,遮住日头,又抱在怀里。   辽袖想让他将自己放下来,终是忍不住先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满眼疼惜。   “槐哥儿,今早是坐牛车来的,可受累了?”   “不累!”   “怎么不累?”   “大娘说要我见姐姐,别说让牛拉我,我拉着牛进京也行。”   辽槐从小在十里八乡,便是出了名的天生神力,十岁便能拉开一石二的重弓,射杀山里两人高的熊瞎子。   他一张俊脸傻乐着,天真雀跃,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生怕辽袖又走了。   辽袖问:“大娘可还嘱咐过你什么?”   他思索一会儿,认真道:“大娘说,我该说门媳妇儿了。”   辽袖不免愧疚,幼时家贫,槐哥儿高烧不退,无处求医,耽搁了一整夜,原本聪敏的弟弟烧成了个傻子,否则,他早就娶上媳妇儿了。   京师的人拜高踩低,槐哥儿又是个傻子,寻常人家是指望不上,辽袖心想:不求那女子有多漂亮,只求她身子康健,不嫌弃槐哥儿就好。   辽槐感受到了她的低落,忽然嘴角一咧。   “我不要说媳妇儿,我跟大水牛一路过来,京城里的女子一百个加起来,才有姐姐一根指头好看。”   他虽然傻,却善解人意,知道说一门媳妇要花多少钱。   辽袖蓦然想到什么,面色凝重地抚住了弟弟的手。   “只有一件,你要记住,姐姐给你在外头租间院子,你不要住在王府。”   槐哥儿一愣:“为什么?” 第七章   辽袖认真道:“没有为什么,槐哥儿,你记住了,跟这府里的任何人,尤其是淮王殿下——”   她一字一字咬得清晰:“不要招惹他们!”   槐哥儿疑惑地问:“那姐姐为何要住在王府。”   辽袖想起自己与世子那门婚事,尚没着落,清亮的眼眸笼上一层烟雾,心事重重。   “再等等,下个月,姐姐一定搬出来,与槐哥儿住在一起,好不好?”   槐哥儿第一次见柔弱的姐姐,露出这样坚定的眼神,他信她。   儿时他生了重病,想吃从没吃过的糖葫芦,辽袖对他许了承诺,便真的在大冬夜,一个纤弱的小姑娘,冒雪冲寒走五里路去镇上买回糖葫芦。   他咧开嘴一笑。   “成!”   “他们若是问我,我便低着头,装哑巴。”   槐哥儿装哑巴的模样,惹得辽袖忍俊不禁,两瓣小小的红唇噗嗤一笑。   辽袖见到弟弟如此懂事,心中松了一口气,只盼弟弟不要重蹈覆辙。   前世辽槐一进王府,便因为一身神力被淮王挑上,进了徽雪营。   起初,有人讥笑他是因了辽袖这层裙带关系,但很快,这些人统统哑口无言,辽槐在军中屡屡打破各样开朝以来的武官记录。   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傻少年,来到人才济济的京师,北漠大雪都无法掩盖珍宝的光彩,五年之内,由一介马前小卒,接连晋升,斩获战功无数,位居正三品副将。   成为有史以来晋升最快,最年轻煊赫的副将!令人惶恐都来不及。   没人敢骂他一声傻子,只知道他是淮王手底下杀人如麻的宝剑,只有淮王才能命他归鞘。   可惜,他跟着淮王,最终却没落个好下场。   淮王篡位一役,辽槐不怕死地打头阵,攻城战被毒箭射中了腿,久治不愈,最终恶化,双腿残疾。   他得知自己无法从军之后,与姐姐告别,落寞地远走西域。   辽袖直到死前,都未能再见到弟弟一面。   她眼角微红,这一世再也不要槐哥儿跟着淮王混了,她只希望弟弟平安无忧,做个快快乐乐的小傻子。   辽袖回屋后,尚未坐定,冯祥进来复命。   “辽姐儿上回写的字好,这是殿下特意赏您的。”   冯祥一招手,众人抬进一只八角黄杨木笼子,里头一只雪顶苍鹰,一袭黯淡的银灰色羽毛,气息恹恹,精神不振,多处渗出暗红血迹,已经凝固发黑,脚脖子拴上一条金链。   “啊……”辽袖下意识地惊呼出口,后退了一步。   冯祥笑道:“辽姐儿莫怕,这只小畜生名叫光阴,北漠的名贵品种,万金难得,性子暴烈,属它最强悍,瞧瞧,这双钩爪苍劲有力,不服管教。”   “它怎么会这样?”   “光阴不吃不喝,肉喂在口前,它只往笼子上撞,非撞得鲜血淋漓不可,眼下它学乖了,快死了才明白谁是它主子,您放心吧,殿下训好了才赏给您的,这样一只好鹰,京师豪阀纷纷相求,殿下从来不予置睬。”   冯祥正津津乐道,一旁的辽袖脸色愈发白了。   “人与鹰对峙之间,才是真正的较量,一个呼吸间疏忽,便会前功尽弃,不剔它一羽一爪,只除去野性,磨灭戾气,生敬畏心,它就服你了。”   “殿下是行家,打听打听,京师无人不服。”   “到了最后,哪怕打开笼子,放飞了又如何,自己还得乖乖回来。”   辽袖一手按紧了扶手,唇色如纸,微微颤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忐忑极了。   文凤真天生精力旺盛,在国战上无人出其右,覆灭南阳时,他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身后书写军令的刀笔吏足足换了七拨人,依然保持敏绝的洞察力。   在这种状态下,调遣兵种依然出神入化,没人能耗得过他。   后来在他收服辽槐这个当世第一猛将后,更是所向披靡。   “谢殿下赏赐。”   少女胆战心惊地一行礼,头晕目眩,喉咙涌上一阵腥甜,险些站不住。   冯祥心底生出惋惜,辽姐儿生得极美,饶是老内宦也不免心神一动,可惜大美人若是出身贫苦,便是不折不扣的灾殃。   若非王府庇佑,只怕早就被强抢去京师各大世家,沦为公子品鉴的玩物。   辽姐儿的三分病弱气,正是那群世家公子最推崇的病梅姿态,又加上一副漂亮皮囊,实在让那伙子馋狼无法抗拒的顶尖珍品。   可她不是病梅,冯祥识人老道,早就看出,辽姐儿看似不沾世事的小白花,内里却有一股倔强的韧性,跟这只“光阴”一般。   冯祥走后,辽袖一滴冷汗从下巴打落,望着笼中困鹰,一阵窒息罩上心头,如影随形的噩梦。   仿佛“光阴”脚脖子上的金链,也锁在了她的脖颈。   前世那个雪肤龙袍的男子,鼻梁挺直,眉眼深邃,下颌骨线条清净利落,五官美得极富冲击性,只是太冷了些,一步步走过来,居高临下。   “朕上回赏你的天珠蜜,怎么一点都没动?”   他淡淡开口,长睫投下一点影子,上位者的威仪与压迫感,静静站在此处,已令人心口窒息。   “不是的……”   她往里头蜷缩了一下,吓得面色苍白,五个粉盈盈的脚趾,柔嫩得像桃花瓣,殊不知她这副畏怯的模样,更令人想欺负她。   “是怕朕下毒了?”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极尽优雅从容,被面下,指尖一圈圈挠在她脚心,又轻又痒,温吞蚕食少女的心底防线,磨人极了。   她一动不敢动,咬唇,眸色浮现水雾,差点便哭出来。   “臣妾只是不喜欢……吃甜的。”   他不信,嘴角轻蔑地翘起:“嗯。”   文凤真懒散地靠在软榻,一手搭在桌上,另一手解开自己的襟扣,龙袍坠地,衣领下,入目一片雪白皮肤,匀称端直的锁骨,微动的喉结。   那一小碗蜂蜜倾倒在他手臂,他的神情依旧云淡风轻,略有些金光溅落在小腹,澄澈地流过薄而坚韧有力的腹肌。   他极白又瘦削,一身肌肉线条优美,流畅富有生命力的鱼群,令人赏心悦目。   香甜的蜂蜜继续往下蔓延,触目惊心,她吓得闭上眼,小脸煞白,已预料到他要做什么。   “陛下,臣妾不敢讨厌您送的东西,真的没骗您……”   文凤真的笑意懒洋洋,温暖又无辜,一根指头敲了敲桌面。   “话说回来,上回是朕替你弄干净的,轮到你了。”   少女的瞳仁倒映出深深的惊恐。   他垂帘睥睨,这张极好看的面庞,半边陷入阴影,缓缓伸手按住了她的小脑袋。   “袖袖,一滴都不许剩。”   ……   辽袖托腮,怔怔流着泪,她再也不想被这样对待,她偷偷地用手帕将泪珠擦拭干净,以免雪芽察觉出异样。   雪芽望着笼子里的鹰,诧异道:“姑娘,它都快死了,殿下为何要送您一只——”   话一脱口,她知道不妥,立刻止住了,姑娘心思敏感又容易多想,殿下为何要送这样一只快死的鹰呢?   辽袖轻声道:“将它好好养着吧,但愿它能活下来。”   光阴确实有灵性,见到辽袖也不再撞笼子了,温顺异常,辽袖扯下一小块儿生肉,它安静地吃着。   辽袖心底另生出担忧,文凤真送来的哪里是赏赐,更像是试探与敲打。   她一遍遍回想这些时日的事情,蓦然一惊,难不成,那天夜里,她吹哨调安抚白虎的事情,叫文凤真知晓了吗?   想到这里,辽袖后背浸出一层冷汗,当时情势危急,倘若不吹哨调,只怕她要葬身虎腹,实属被逼无奈的选择。   她所吹的哨调,是文凤真的密语,除他自身外无旁人知晓,自然会疑心到她头上。   她原以为文凤真军务繁忙,下头的人不会给他汇报这些细微小事。   他送来这只快死的苍鹰,是在吓唬她吗?   辽袖翻来覆去,夜里叹息了好几声,迟迟无法入睡。   眼下,她每日都去给老祖宗请安,只要在生日那天求老祖宗,退去这门婚事,有六成把握。   辽袖将妆奁的小木盒又拿出来,数了数银钱。   她托人打听了门面的事情,在富贵街这样紧临禁城,寸土寸金的地方,自然不用想了。   辽袖将京师布局图展开,用笔将不少地方圈点上,勾勾叉叉,经过这些日子的深思熟虑,她暂将目光放在了鹿门街上。   鹿门街原属于边缘之地,人烟冷清,陆续迁走不少市面店肆,但是辽袖知道,这周边很快会建造贡院。   五湖四海的考生,来京观政期的大小官员,都会在鹿门街暂住,这条街一跃为清贵之地,在此处做纸墨生意再好不过。   辽袖只等哪日亲自去看看门面。   只是,鹿门街虽然租金低微,还得照料弟弟,两个人各样出项杂七杂八加起来,不管再如何节俭,也是一笔费用,她不能再转过头问老祖宗接济。   在贡院完工前,直到春闱,这条街的生意都不会有气色,她必须攒够饿不死的钱,撑过那段时间。   想着想着,辽袖忽然望向了笼子里,光阴脚腕上拴着的小金链。   她将金链解下来,前世给她造成阴影的小物件儿,冰冰凉凉,十足十的金子打造,如今在她眼里,可以拿来换钱。   她怎么就没想到,钱就在自己身边儿呢!   正当她小心翼翼地将金链收在怀中,雪芽第一回 冒失地进来,跪在地上,面无人色。   “姑娘,不好了!槐哥儿跟那帮军爷起冲突了。”   “哪帮军爷,官府的吗?”辽袖一惊。   雪芽欲哭无泪:“若真是官府的倒好了,奴婢只瞧见领头的那位,银甲雪亮,奴婢当下就心凉了,那不是淮王殿下的徽雪营骑军吗?他们十来条汉子,把槐哥儿一个人围在当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5-22 19:55:48~2022-05-23 12:3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碳烤土豆 16瓶;倒霉小林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章   淮王府不远处,有一片街市,四围列肆,驰马传牒,一头靠着六部衙门,另一头连着五军都督府、卫所校场。   眼下,百姓熙熙攘攘,围拢了好大一个圈子,凑看热闹。   辽槐站在大道中央,伸臂一拦,大声质问:“刚刚,你们说什么?”   当头大马上的覃校尉,高壮黝黑,气势非凡,一看便是个蛮横凶残的主儿。   “什么?”覃校尉嘲讽地眯起眼。   辽槐面色涨得通红,额头绽出条条青筋,一字一字地蹦出来。   “有种,你再说一遍!”   覃校尉明白这傻子为什么拦在路中央了,方才兄弟几个歇脚时闲聊了几句,大老粗爷们儿说的话不堪入目。   “岐世子可是天字一号纨绔,什么美人没见过,却非要那位辽姑娘,听说岐世子讨教了青城山老道,要拿那位辽姑娘做床上鼎炉。”   “听闻那辽姑娘生得仙女似的,看一眼是大补啊!”   “来来来,押注押注,那位辽姑娘能活几天。”   “嘿嘿,要是能留口/活气儿,扔给咱们尝口汤,开开眼界也好啊。”   随后便是一阵淫/邪的笑声,一旁酒倌战战兢兢。   这帮子人初进京城倒还老实,因为淮王铁腕管制,颁布著名的四斩令,禁酒禁嫖赌,不准扰民滋事,违者立斩!   覃校尉尤其嚣张,他自恃出身二品武官世家,自认在淮王眼中不同些,因此敢白日带着兄弟伙歇脚饮酒。   覃校尉嘴角横肉抽动:“哪来的暴徒,抓了他!”   百姓瞧见辽槐呆头呆脑的,不由露出怜悯之色。   “原来是个傻子,啧啧,惹谁不好,非得惹阎王军。”   一声喝令,十来名士兵扑上去,想擒住辽槐,却被他一身蛮力架住,无法近身,这边已倒下两人,辽槐却丝毫不显疲倦,反而愈战愈勇,相持不下,丝毫不逊色。   覃校尉骂了一声娘,眼见奈何不了他,暴怒道:“拔刀!”   “唰”地一声,沉重的军刀亮出,森森寒气,辽槐面无惧色。   “槐哥儿!”   辽袖情急下大喊,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她一个青绸碧裙的小姑娘,一把腰肢纤弱,桥头烟雾似的,生怕一吹便散了。   她心急如焚,又怕又忐忑,莹莹玉肤挂了两三滴泪痕,这张小脸蛋嫩得掐出水,明明生了一副极尽妍丽的五官,一双眼眸却澄澈无邪。   百姓心头纷纷浮现那一袭红裙,都知道辽袖是她的女儿,自她死后,京城无人敢提她的名字,生怕触了皇帝的逆鳞。   辽袖比起她娘亲,更美得不可方物,愈是这种不经人事,愈是勾人。   饶是杀人如麻的军官,也愣了一下,征伐时掳掠了不少美人战俘,京师数千家勾栏头牌,真如她绣鞋底子的泥泞般。   覃校尉摸了摸下巴,不怀好意道:“辽姑娘,百闻不如一见。”   他心底暗骂:小狐媚子,难怪岐世子要拿她采补,这等滋养男子的补品,只怕一次便足以令男子神魂颠倒。   猥琐下流的目光,上下逡巡,恨不得透过薄衫,将那娇小的身躯看个遍。   辽袖走过去,劝道:“槐哥儿,咱们走吧。”   覃校尉哈哈狞笑,咬牙道:“想走?没门儿,这小子犯上作乱,滋事寻衅,给我逮起来,看你还横!”   辽槐沉声道:“正好我也不想走!”   他一把拾起杀猪用的剔骨尖刀,脚尖离地,一跃而起,腾身在半空中。   尖刀挥向覃校尉,他快得像一支箭!骤然的爆发力,猝不及防,况且,谁能想象他竟敢在大白日杀掉一名朝廷军官!   那柄剔骨尖刀只差一毫一厘,即将贯穿覃校尉的脑门——   蓦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地握住了辽槐的腕子,纹丝不动。   众人抬头,一身白袍,仅伸出一只手,便将辽槐拦在方寸间,黑色鞋履踩过几步,连尘嚣也战战兢兢,不敢四散。   辽槐转过头,睨见这一身白袍,矜贵异常,龙章凤姿,明明生了一副漂亮精致的五官,瘦削却强悍有力,身量峻拔。   一股遮蔽日月的压迫感,高位者常年操弄性命的从容不迫。   辽槐震惊又愤怒!他不敢置信自己竟这样被人拿住了。   偏偏这个白袍还表现得如此泰然自若,他不服气,不撤步,跟人较起劲儿来!   他拼命想挣脱开桎梏,手腕却被人牢牢把控住,一步都动不了。   老百姓也目瞪口呆,方才还无人可挡的辽槐,足以称为猛人,却叫人一只手腕控制得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这一身白袍仿佛不费吹灰之力,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白袍一手用力,辽槐被推开,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在姐姐身旁。   同时,十来名军官翻身下马,跪地抱拳,齐声朗朗道。   “卑职参见淮王殿下!”   浑身瘫软的覃校尉,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拣回一条小命,回过神,满头冷汗,也立即下跪,颤声。   “卑职参见淮王殿下!”   百姓这才发现一辆轿辇早已停下,老内宦冯祥、进禄等人伺候在白袍身后,气势森严的雪甲军列队在道旁。   这个一身白袍的男人,正是淮王殿下。   淮王文凤真接过帕子,不紧不慢地擦拭手掌,白袍纤尘不染,鞋履踩过四溢的杀气,不言不语,骤升侵略性与威胁性,与生俱来令人臣服的贵气。   他这双漂亮的凤眸扫了地上的人一眼。   “一帮精锐奈何不了一个傻子,丢尽徽雪营颜面。”   文凤真吐字平淡,极其轻蔑与不耐烦,面上却喜怒不形于色,伏跪在地的人,寒毛直竖,冷嗦嗦发抖。   辽槐冲上来,止步在白袍前,直直盯着他。   文凤真擦拭了一下指节,甚至没瞧他一眼。   “杀你,本王易如反掌。”   辽槐依然盯着他,心知他说的不是假话,他方才制止得轻松而游刃有余,一刹那间凤眸中的凛冽寒意,辽槐心神战栗,   北疆大漠的金戈铁马,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他那双清净的凤眸,黑白分明,充满漠然的怜悯,宛如一尊杀生菩萨。   “为何拦下徽雪营的骑兵?”文凤真终于抬眸。   辽槐愣了一下,大声说:“他们喝酒的时候,说我姐的坏话。”   “正因为这个,你要他们死。”   “对!”辽槐干脆利落,他笑了一下,憨气稚嫩。   辽槐用天真的笑容说出残忍的话:“谁欺负我姐,谁就得死。”   文凤真的目光径直掠过了辽槐,慢慢地落在那个纤弱的少女,嘴角几不可察地上牵。   “覃校尉。”   “卑职在。”   “军中禁酒,你们究竟有没有沾酒。”   覃校尉心头一惊,他只能咬牙,硬着头皮说。   “卑职没有沾酒,一切皆是这小子信口雌黄!”   文凤真一眼便看穿他在撒谎,他漫不经心地又问了一句,这回,语气有些柔和。   “你们当真没有饮酒?”   覃校尉自恃出身二品武官世家出身,于是一口咬定。   “卑职没有饮酒!”   辽槐气急,抢声道:“他们不仅喝酒,还吃了兔肉,我亲眼看见。”   一旁的酒倌畏畏缩缩,见到覃校尉嚣张跋扈,生怕惹来报复,哪儿敢作证。   眼见没有人证,覃校尉愈发得意,粗声道:“这傻子构陷卑职,当街拦马,存心抹黑徽雪营,伤了好几个兄弟,依卑职看,实在该抓进大牢,从严审问!”   文凤真冷笑一声。   “很好,你们两家各执一词。”   他顿了一顿,不容置疑地说:“那便剖腹验证吧。”   覃校尉诧异地抬头,一时间脸色煞白。   文凤真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不怒自威。   “这小子指认你不仅喝酒,还吃了兔肉,你一概否认,那么只需验出一样来便可,兔肉在你胃囊中,尚不足一个时辰,此时剖腹,应当有残余,没见到兔肉,便可证明你的清白了。”   覃校尉大惊失色,嘴唇灰白,倒在地上,犹自嘴硬。   “殿下!人若剖开肚子,哪里还能活!殿下饶命啊——”   围观百姓俱是低呼,淮王以军纪严明著称,手腕冷酷,他一如既往地不辨神情,令人无法窥探到他的想法。   辽袖见到事态失控,马上要出人命,倘若覃校尉今日死了,一定会在京师掀起轩然大波,她不想闹大。   辽袖立刻跪在地上,双肩在颤,显然是慌张拘谨的,心底怕极了,声音有些虚,软绵绵的,眼巴巴地望着他。   “殿下,咱们……咱们不讨这个理了。”   文凤真瞟了少女一眼,她跪在地上,小眼神畏怯极了。   他冷笑一声:“你以为本王是替你讨理?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事已至此,你以为是你两滴眼泪便可以解决的?”   他一字一句刺得少女脸庞绯红,辽袖吓出泪花。   文凤真倏然长眉一压,熠熠金光倾洒在他肩头,他眸底暗得吞噬人心,阴郁又深沉,杀气锋利无匹。   辽袖两膝一软,冷汗涔涔,这副凌乱脆弱的小模样,惹人垂怜,倒更勾人了,她此刻紧张极了,每回对上文凤真,她都如溺毙之人般喘不上气。   众人都被激起了恻隐之心,心下叹息文凤真丝毫没有怜香惜玉。   “若他胃囊里找不出兔肉,那便是你污蔑了本王的校尉。”   文凤真明明是对槐哥儿说的,可是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少女。   他翘起嘴角,一字一句。   “那么到时候,杀人偿命,你就得死。” 第九章   “动手。”   文凤真云淡风轻两个字,侍卫得了命令,架住覃校尉,一刀下去,肚破肠流,惨不忍睹。   辽袖哪敢看这种场面,血涌出来的那一瞬间,她吓得苍白如纸,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往后仰倒,被槐哥儿抱在怀里。   周遭百姓有的吓晕过去,有的弯腰恶心得呕吐起来。   淮王无愧年轻阎王的名号,他行事难以揣测,这张脸纵使再漂亮,不怒自威时,令人心生恐惧。   冯祥站在一旁,心知殿下是在整肃军纪。   这个覃校尉实在蠢钝如猪,其一,他率十来个人奈何不了一个辽槐,简直废物。   其二,他对殿下撒谎,这是殿下最厌恶的行为。   这两条,无论哪一条拎出来,他都必死无疑。   文凤真只睨了一眼,淡淡道:“他罪有应得。”   他抬手,命人将尸身抬下去,清理干净。   冯祥极擅眼色,见到淮王瞥了一眼昏倒的辽姐儿,冯祥立刻上前,给辽姐儿鼻下一点醒神香。   辽袖慢悠悠地睁眼,一张小脸挂满了泪水,像被人摁着头在水里几个沉浮,惊惧交加,浑身没力气。   她好怕他,费力地动了动手指,只想立即离开这里。   文凤真舒展眉眼,矜平躁释,语气柔和。   “用本王的轿子,送辽姑娘回府。”   她被槐哥儿抱起,笼在毯子里,仅露出一截小巧精致的下巴,可窥风流媚丽,这点令人忍不住践踏的媚,被一身仙姿气度冲淡了。   人人皆知她见不得光的出身,便是这一点脆弱,配上那双纯洁无邪,水光盈盈的大眼眸,愈发惹人怜惜。   经过文凤真时,少女望了他一眼,立即畏怯地缩回去。   他也正好在看她,嘴角噙着一点笑意,若有若无,风一吹便散了。   轿子里,辽袖不敢回想方才的血腥场面。   她将小金链从荷包中拿出来,细细地摩挲,打算一会儿在当铺将这玩意儿卖了,换一点钱。   它不该栓在光阴脚脖子上,它就该被典当,卖了换钱。   槐哥儿忽然开口:“姐,对不起。”   憨直的少年,一脸愧疚,做错事的小孩子一般,低头不敢看人一眼。   他明明答应了姐姐,不可惹事生非,不可接近徽雪营,可还是莽撞行事,害得姐姐晕倒。   辽袖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安抚。   “槐哥儿,你也是为我好,只是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做事要当心。”   槐哥儿沉默半晌,讷讷开口:“姐,淮王是一个怎样的人?”   少年似乎对淮王很感兴趣,辽袖心下一惊,她知道,前世的弟弟就是在军营被淮王打败后,极其崇拜淮王,彻底将淮王当他亲哥哥,甘愿赴汤蹈火。   辽袖慢慢说:“他坏极了,不是什么好人。”   她又十分认真地说:“你若跟他往来,我就不理你了。”   槐哥儿咧开嘴,一笑:“知道了,姐。”   夜里敲了三更鼓,行人寥寥,正是霜花最重的时候,东风吹得地动山摇,那股子狠劲儿回旋乱窜。   哪怕围了厚厚的皮毛毡子,点着炭火,辽袖依然觉得身子发冷,吸一口气冻得五脏六腑凝成了冰。   迷迷糊糊中,她梦见前世,文凤真也有大发善心的时候,对于辽袖而言,不欺负她已经算是对她好了。   只有她生病了,文凤真才不会折腾她。   辽袖娘胎里带了弱症,小病小痛不断,天生体寒,每到冬天,症状愈发严重,她咳嗽不停,懒恹恹的,殿内烧了地龙,也冷得牙齿打颤。   无论多晚,文凤真一处理完政事,便会风尘仆仆赶来,从背后拥住她入睡。   恰好,她天生体寒,文凤真天生体热。   少女在睡梦中,感到后背贴上一个滚烫的小火炉,便知道,陛下来陪自己睡觉了,他总是热乎乎的,身上一股甜香沁人心脾。   她的两只小脚,已经冻成了冰块儿。   文凤着将她的脚放在自己小腹捂着,渐渐的,少女的脚心温暖起来,她不知不觉地睁开眼。   “陛下……”她声音娇娇的,天生使然,唤得又软又糯。   “朕热乎吗?”   “热乎。”   年轻帝王嘴角微扬,在她脖颈喷薄热气。   “朕还有更热乎的地方。”   他拉着少女的两只脚,自小腹起,慢慢往下,直至完全抵住。   少女吓得醒了一大半,她慌乱无措,羞得脸庞一下子通红,小腿想乱动,却被狠狠按住。   她携了哭腔:“陛下,臣妾病了,不能……不能伺候您。”   “朕没想乱来。”   他无奈地停了手上的动静,将少女拢抱得更紧,亲了亲她的嘴唇。   辽袖明白,这个时候,他最多会亲亲抱抱来解馋。   她紧张地推开他,小声道:“陛下,臣妾这几日咳得厉害……不想拖累了您。”   他被推开,一脸郁闷,随后压上来,覆盖更猛烈的亲吻,咬着她的嘴唇。   “朕不在乎。”   起初,她曾真挚地喜欢他,后来她明白,那不过是上位者对小猫小狗的一点疼惜,乖巧了便捋毛,不乖了就踢一边,他不是一直这样吗?   待在他身边七年,从王府到宫里,从不提给个名分,她像个卑微的小影子,孤零零的,受尽世人冷嘲热讽,可以随意抛弃,暗不见天日的禁\脔,这不是已经验证一切了吗?   若是心仪一个女子,必定会给她一个名分,不让她受世俗委屈,何况这人是帝王,对他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除非,他觉得她不配,除非,他只拿她当一个以色侍人的玩物。   “呜呜呜……”少女在睡梦中小声的抽泣,紧闭双眸,唇色惨白。   “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   雪芽紧张地探手,一摸,吓了一跳,急道:“好烫!”   睡榻上的少女,额头绯红,昏迷中呢喃着什么,像是害怕极了,一摸身子,烧得厉害,背上出了一层汗。   “雪芽……我好难受……”   辽袖轻声开口,蹙眉,一面流泪,一面剧烈咳嗽,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雪芽双眼涌出泪花,手足无措:“姑娘,您病了。”   辽袖白日受到惊吓,夜里受了寒,身子骨本就纤弱,病来如山倒,咳嗽带了血,昏睡了一整日。   屋内外充满了药香,众人惋惜,可惜是个病秧子美人,羸弱多病,命里福薄,老祖宗送来了几根紫参,这才吊回来一口气。   她坐在窗前,一只老鹰“光阴”作伴。   光阴这几日精神养足了,在院子里回旋几圈,又回到辽袖身旁,安静乖巧,辽袖一块块撕了生肉,喂给它吃。   辽袖越来越盼望生日,只要在生日求得退婚,她便能搬离王府,远离这些噩梦。   那天她在槐哥儿怀里,遥遥一瞥,瞧见他也在看自己,一双凤眸意味深长,难辨情绪,实在猜不透他想做什么。   无知所以生畏怯心,她不愿淌他的浑水。   雪芽端过来一小碗滚烫的参汤,笑道:“姑娘,您过生日想要什么?”   辽袖抿了一口参汤,睫毛轻颤。   “是谁问的?”   雪芽牵起嘴角:“老祖宗房里的嬷子来问的,老祖宗特别疼姑娘,要您尽管开口。”   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吗?她从未想过,从前在庄子,她只想吃饱穿暖,后来寄人篱下,更时时懂事体贴,不愿说错话惹人讥笑。   她想了想,想出一个不会僭越的礼物。   “一块新墨吧,好替老祖宗抄写佛经。”   辽袖望向了窗外,听说今日覃校尉的父亲入府拜见。   京城死了一个校尉,却如同死了一只蝼蚁,覃校尉的爹身为二品武官,此番入府,竟然是来赔罪的。   淮王当街处死了他的儿子,这个二品武官竟然低声下气,唯恐被淮王记恨。   于他的家族而言,不过死了众多子嗣中的一个,远没有得罪淮王的事大。   辽袖叹息一声,怨不得后来淮王造反,一路势如破竹。   大书房,一面山水坐屏光影明灭。   冯祥小心递上一张纸条,上面记着辽槐的住所。   “您瞧见了,槐哥儿那小子一身力气不俗哇,咱们的军官都是身经百战,他以一敌十,却丝毫不落下风,真不像个傻子。”冯祥笑道。   良久,一声轻笑落下来。   “本王知道,他壮得一头虎犊似的。”   冯祥听出来,殿下这是难得的一丝赞许。   文凤真问:“他为何不住在王府,反而住外头?”   冯祥不敢说话,一旁的进禄蓦然开口:“回殿下,这是辽姐儿的主意。”   文凤真身形一顿,眸底一点暗色,多了几分不可揣测。   “又是她。”   冯祥给进禄使了个眼色,进禄却当没看见似的,事无巨细地给殿下汇报起来。   “辽姐儿那日坐您的马车回来,中途去了一趟当铺,小人询问当铺老板,才知辽姐儿卖了一条金链子。”   “什么金链子。”文凤真语气平静。   冯祥已是满头冷汗,进禄这个该死的还不住嘴,朗声回答。   “自然是——殿下您当日赏给她光阴时,拴在光阴脚脖子上的金链子!”   沉默了半晌,文凤真不言不语,极强的窒息感,压在人心头沉甸甸。   冯祥不敢抬头,冷汗涔涔,脚已软了,淮王殿下送给女人的礼物,被女人卖了换钱……说出去殿下的面子往哪儿搁。   文凤真极白的面色多了冷,提笔时依旧若无其事。   他喃喃,一声冷笑。   “就这么缺钱么。”   文凤真望向了冯祥:“这事你也知道?”   冯祥不敢揣摩殿下此刻有几分愠怒,他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连声求责罚。   文凤真睨他一眼:“下去领罚。”   “是——”冯祥退下前,转过头,掂量着殿下的脸色,胆战心惊地小声提起。   “还有一事,殿下,辽姐儿她病了。”   “琐碎屑事,本王又不是太医。”   文凤真有些不耐烦地按下笔,喀啦一声清响。   “冯祥,你再多领十板子,另外,请吕太医来府里一趟。” 第十章   吕太医在府里为辽袖调理了一段日子,他医术精湛,经验老道,是淮王专门的医侍,辽袖的寒症渐渐有所好转。   为预备生日宴,辽袖陪着老祖宗,提前三日去往凉侯府。   辽袖此次与裴青禾一同过生日。   尽管她比裴青禾晚一天出生,但为了老祖宗喜欢热闹,还是应下此事。   雪芽忍不住小声说:“裴小姐是断然不肯挪后一天的,这便是说,姑娘,您要提前一日过生日了。”   辽袖轻抿嘴角:“没关系的。”   她懂事惯了,总是体谅他人,再说,此次生日宴上,最要紧的是提出退婚一事。   裴青禾身为凉侯府嫡女,往年过生日排场奢靡。   小院中一管竹漏泉水潺潺,裴青禾正努力练习茶道,纤纤素腕,侯汤选具、温杯、洗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娴熟优雅。   裴青禾生来娇贵,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从小刻苦修习茶道,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这一手精湛茶道,当世诸位大家纷纷赞赏。   只因老祖宗答应了,无论如何都会请淮王过来一趟,她想把握这次机会,好好表现。   曹姨妈笑道:“这茶叶名叫东溪玉女,千金难得的珍品,是去年皇帝御赐给你的,独你一人才有,淮王是品茶之人,他一定会从中品鉴出你的心意。”   裴青禾低头,脸颊泛起红霞:“但愿如此。”   投其所好才能事半功倍,为了在生日宴为淮王奉上这盏茶,她已经练习过无数遍,裴青禾自信,当世除了她以外,再无人能调出这块茶最佳的韵味。   不远处,辽袖正跟雪芽一块儿走过来。   曹姨妈忽然瞟了一眼东廊,顿时提高嗓音,笑道。   “青禾,将陛下御赐给你的茶收好吧,圣上御赐之物,哪怕一点茶味儿叫乡下来的泥腿子闻见了,都是大不敬呐!”   曹姨妈厌恶极了辽袖那张脸,生得与她娘一模一样,曹姨妈被自家姐姐打压了半辈子,见到这张脸便心生愠怒。   辽袖天生的纤弱软腰,一张小脸极尽妍媚,艳丽得堪杀芍药,偏偏一双眼眸顾盼生辉,清纯天真,一副勾引人的模样,简直是个祸水胚子。   裴青禾心领神会,她起身,率了两三个婢女,挡在辽袖身前。   辽袖抬头:“裴小姐可是在学烹茶?”   裴青禾冷哼一声,她姿态矜傲,上下打量着辽袖,辽袖小小的一个,天天一副病怏怏的模样,狐媚劲儿!   “学?我压根不需要学,我从来不屑费心机,这世间的一切从来都是摆着让我选的,我爹教过我,穷生奸计,你这种人满心眼儿都是算计,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裴青禾眼角携了讥讽,不由自主双手抱臂,高傲淋漓尽显。   当得知要与辽袖一起过生日时,裴青禾简直气疯了。   “别以为你求了老祖宗,同我一起过生日,便可以与我平起平坐,知道我为什么叫青禾吗?城外万亩青禾都是我家的,这份家业,吃也吃不完,压根儿就没有受穷过一天。”   裴青禾自小锦衣玉食,比辽袖高了一个头,她自恃深蒙皇帝喜爱,俨然掌上明珠,这份浇灌出来的底气,令她几乎为所欲为。   辽袖置若罔闻,她这套说辞,前世自己已经听过一遍了。   曹姨妈扬起嘴角:“我们家青禾呀,跟穷人天生相克,是一生下来闻到穷酸气就会大哭的姑娘呢。”   辽袖牵起嘴角,不卑不亢:“我还要给老祖宗念佛经,不好误了时辰,改日再与姨妈叙聊。”   曹姨妈瞧见她这副与姐姐一模一样的脸,心生胆寒,长眉一压生出恶气,凑近了,低声道。   “你折腾不出来什么浪子,别自讨没趣,姨妈给你说的婚事,你若敢忤逆,休怪姨妈翻脸不认人。”   辽袖有些无奈,心知她们哪怕恨也恨错了人,自己何曾在文凤真心底留过半分痕迹。   前世,文凤真要以隆重的中宫之礼迎娶陆家女。   辽袖听过那位陆姑娘的美名,大宣第一才女,聪敏毓秀的女诗人,一手好字惊艳绝伦。   十一岁时因在大雪船头见了淮王殿下一面,写出闻名天下的江雪赋,表尽心思。   陆姑娘的父亲又是老王爷旧部,出生入死的情谊。她才是世人属意的皇后人选。   这些人老揪着自己做什么,辽袖以色侍人,尝尽其间苦楚,境况低微,初入京城时大字不识,文墨不通,只会歪歪扭扭写自己的名字,常遭人耻笑。   她羞得面色通红,夜里不知偷偷抹了多少回泪水。   她也想努力识字,可根基浅薄,又总受文凤真欺负,夜里弄得她精神全无,白日里打着哈欠,明明困得不行却时刻如一根弦绷着,紧张不安,他耐心差,动辄惩罚。   辽袖走出去好远,扶住假山,呼吸略有起伏。   雪芽气得眼泛泪花,愤愤说:“他们也太作践人了!”   辽袖却轻轻地抚了一下雪芽的眼角。   雪芽诧异抬头,见到姑娘明净的小脸,一两滴晶莹的泪珠挂落下巴,吹之即碎,姑娘却笑着,安慰她,声音软软的。   “跟着我你受苦了,等过几日,咱们出了王府,自力更生,虽然日子累些,倒不必看人脸色了。”   生日宴开始前,辽袖服侍老祖宗饮茶,嬷子端上一块黄梨木盒子,一方好墨静静躺着,正是前几日辽袖提过的礼物。   老祖宗目光和蔼:“你这丫头,总比旁人细心妥帖,年纪不大,却很懂事,这礼物真是你想要的?”   辽袖睫毛轻颤,细声细气:“袖袖一介孤女,得您疼爱,才不至于流落街头,老祖宗身体安泰,长命百岁,已是袖袖的生辰愿望。”   辽袖抬头:“老祖宗,听闻京师的桂海灯会是天下一绝,怎么这半年来,夜里不曾见过呢?”   “从前每年的桂海灯会,确实堪称盛景,皇家御用的礼炮庄忙活一年到头,只为响彻一夜的烟花,桂海灯会原是一年一次,天下百姓都能享用的美景,自从——”   老祖宗似是想到什么:“自从十年前皇帝不理朝政,闭门修道开始,桂海灯会便被禁了,礼炮庄子也散了营生。”   “如今宵禁愈发严格,一入夜,哪怕官员贸然出行,也要遭受杖责,更没有人敢放烟火,哪怕元宵,也只廖廖几处,不成气候。”   “原来如此。”   辽袖眸光一敛,儿时夏夜,娘亲坐在藤椅上,膝头抱着小辽袖,娘亲的声音温柔有条理,一桩桩一件件说京师的繁华,桂海灯会有多热闹,烟花放得又大又漂亮,气象宏伟,变幻万千,令人目不暇接。   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玩着娘亲的头发,娇里娇气:“娘,袖袖也想看烟花。”   娘亲没说什么,笑着亲了亲她。   小姑娘从乡下第一次踏足京师,被京师的繁华气派震惊,害怕又羞怯,真想看一次京师烟火,可惜是无缘得见了。   自从娘亲死后,辽袖再没撒过一次娇。   皇帝不理朝政已有十年,算起来,从娘亲病逝那一年,当今天子再也没有上过早朝。   年幼时驻扎在庄子旁的军队,也是自娘亲死后,便撤走了,不知为何,种种联系起来,她心下隐隐不安。   她更不敢问老祖宗,密室里满墙关于娘亲的画,究竟是谁收藏。   老祖宗一扬手:“好了,外边儿都等着呢,快去入席。”   ……   巷外小院,槐哥儿拾起扁担,冲着门外,一脸警惕地对着不速之客。   白袍男子从容自若地踏进小院,槐哥儿认出,这个眉眼漂亮的男子,是当日一只手就拦住他的淮王殿下。   “你别过来!”   槐哥儿恶狠狠地挥出一根扁担,气势凶猛,文凤真两指稳稳夹住,微微侧过头,冷峻矜贵。   “为何?”   槐哥儿咬牙道:“我姐说了不准我跟你玩儿,否则她就不理我了。”   闻言,文凤真顿时面色一沉,顷刻间,扁担断裂成两截,风声凌厉。   过了半晌,槐哥儿灰头土脸地躺在地上,再没力气起来,显然是被治服了。   文凤真坐在井沿,白袍纤尘不染,风度优雅,不紧不慢抿了口茶。   冯祥忙将槐哥儿扶起来,拍拍土,笑道:“槐哥儿,咱们是来给你送吃的,你瞧瞧,煨火腿、血粉汤、梨片蒸猪头肉……多香!”   槐哥儿捂紧了嘴,望向文凤真,闷声说。   “我不吃你们的东西,姐姐说你坏死了,才不是好人!”   此话一出,冯祥吓得差点跌了食盒,战战兢兢一抬头,文凤真咳嗽了两声,凤眸淡淡一睨,一语不发,无法揣摩他在想什么。   留下食盒后,一主一仆回了马车。   “殿下,咱们接着去哪儿?”   冯祥瞧了一眼主子的脸色,好似有些难堪,这也难怪,槐哥儿傻子心性,口无遮拦,竟脱口而出那句:“我姐不让我跟你玩儿。”   文凤真掀开了车帘,若有所思。   “有些人,总在孩子面前说本王的坏话呢。”   冯祥抹了把汗,道:“老祖宗来请过您三回了,凉侯府那边,裴小姐今日庆生宴。”   他只敢提裴小姐,哪敢提一起过生日的辽姐儿。   文凤真神情不变,放下帘子。   “去凉侯府。” 第十一章   穿过花木扶疏的庭院,辽袖一掀门帘,客堂极尽藻饰,锦幔宫灯,便是百十人坐在里头也不显拥挤。   目光一齐聚过来,不由得恍神片刻,再也挪不开眼,众宾客心底无不赞叹,好一个美人!   葱绿缎面光滑,更衬得腰肢柔软,行动间香风袭袭,玉枝将倾,身段儿一等一的风流。   脖颈白腻腻的,皮肤娇嫩,一瞧便知极易留下红印子,需得显宦巨富人家小心呵养,她才十五岁,五官胚子已经出挑得明艳妩媚,端是动人心魄,上翘的嘴角尖尖的,不慎被勾了魂去。   只是一双眼眸极大地冲淡了媚感,蕴藉水光,盈盈流转间,满室光影明灭,天真又脆弱,一触即碎的美,   这种无辜小白花,别说在座的都是俗人,哪怕理学君子来了也忍不住心生垂怜。   她娘已经是名动大宣的美人,辽姐儿因为姿态间的三分仙气,三分病弱气,犹甚她娘亲当年的风华。   在座诸人皆知辽姐儿的身份,可都心口不宣地默默闭了嘴。   为了不惹祸上身,众人只能将目光转回来,心底却不住生出遐思。   辽袖松了口气,见到老祖宗招手,入席坐在她身旁。   辽袖目光一扫,落在一个衣着华丽,头戴珠翠的女人身上,心下一惊,这个美艳嚣张的女人,被小太监前后簇拥,正是圣恩隆顾的张贵妃。   张贵妃的母族出自岐王府,算起来,她还是岐世子的表姐。   雪芽小声说:“姑娘,奴婢觉得张贵妃和裴小姐,跟您长得有些像呢,张贵妃是眼睛像您,裴青禾是轮廓像您。”   “别乱说。”辽袖有些慌张。   辽袖唇色苍白,低下头,愈发显得单薄纤弱。   裴青禾恨恨地剐了辽袖一眼,她瞧了瞧自己盛装打扮,却被乡下来的辽姐儿比下去一截,气得眼圈儿红了。   辽袖心知,裴青禾仅仅因为自己就气成这样,若是见了那位大宣第一才女陆姑娘,只怕要七窍冒烟了。   辽袖总在想:文凤真若是早娶了这位陆姑娘,也不必辛苦教她读书识字了,或许他本就喜欢有文采的女子,才费心费时将她调\教成符合他喜好的模样。   前世她心疾复发时,宫墙内外忙着预备皇后仪典,迎接那位大宣第一才女陆姑娘入主中宫,迎接百位高贵的世家女进宫,   那是新帝第一次充掖后宫,热闹非凡,处处锦幔宫灯,鞭炮齐鸣鼓乐大作,一片喜气洋洋,世人恭贺帝后永携琴瑟。   还好她死在了众妃嫔进宫的前一日。   曹姨妈见到女儿被生生抢了风头,悄悄拉了一下裴青禾。   “殿下快到了,你先备好茶吧。”   “真的?”裴青禾一愣,“殿下不是说不来吗?”   曹姨妈堆满笑意:“傻孩子,你的生日,殿下怎么会不来,轿子都已经停在轿厅了。”   裴青禾眼眸一亮,顿时喜不自胜,她得意地瞥了一眼辽袖,心下暗骂:小乡下妞!   辽袖正欲夹一块糕点,裴青禾落下一声轻嘲笑。   “辽姐儿,你从前在庄子里,一定不尝吃这些吧。”   辽袖蹙眉,裴青禾竟然一再挑衅。   这时,席面上已有人吹捧裴青禾,提起她一手精湛的茶道,裴青禾面露得意,不免矜傲。   裴青禾算了算时辰,淮王也快到了,于是命人备上茶具,她坐在一层珠帘内,与客人隔绝开,精心配了一套绿裙,纤腕慢弄,大方得体。   不一会儿,白雾袅袅,已有人尝上这道茶,纷纷赞不绝口。   “这道茶名叫东溪玉女,是西域贡品,今日咱们能饮御茶,皆是托了裴小姐的福气啊。”   “换做别人,谁敢分出圣上的御赐之物,也只有裴小姐深蒙圣恩。”   “这茶味极妙,裴小姐的茶道愈发炉火纯青了。”   辽袖陪着老祖宗也分到一小盏,她抿了一口,不禁蹙眉。   前世,文凤真曾手把手教她品茶烹茶,每年贡品中那一撮顶尖珍品,不知被她煮坏了多少,再笨拙的舌尖,将世间珍品过了一遍,也通透了滋味。   那时,文凤真问她爱喝什么茶。   少女怯生生地偎在大氅中,只露出一截纤弱的下巴:“臣妾只爱喝牛乳,不爱喝茶。”   文凤真难得展颜一笑,用额头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袖袖,你真是小山猪吃不来细糠。”   东溪玉女确实是好茶,可这味道却不对。   辽袖正兀自沉思,裴青禾本就看不惯老祖宗将茶分给她,这乡下来的泥腿子,如何有资格饮御赐之物?裴青禾越发瞧不起她。   看着辽袖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裴青禾说不出的痛快,心里愈发平衡了,她无家族倚仗,又穷又没教养,跟淮王殿下哪里能谈到一处去,天上地下的两个人罢了!   裴青禾上扬一侧嘴角,天然地携了讥讽,轻声说。   “好端端的东西糟蹋了,辽姐儿,你一定没喝过什么好茶吧。”   辽袖将茶盏缓缓放下,裴青禾面色如常,却凑过来,一字一句。   “别人不清楚你的来路,可我把你看得一清二楚,老狐媚子生小狐媚子,我娘说了,你娘活着的时候就是到处勾引男人,害得男人为她家破人亡,我娘还说了,你娘死的那天,全京城的女人都松了口气。”   这时,张贵妃也看了过来。   辽袖顿时有些晕眩,隐隐不适,这两个女人……跟自己生得好像,裴青禾的轮廓,张贵妃的眼睛,与其说跟自己像,不如说是跟娘亲像。   老祖宗关切的声音响起:“辽姐儿,你身子不适吗?”   辽袖强压下不适,她望向不可一世的裴青禾,这人侮辱娘亲,自己要给她一点教训。   辽袖露出笑颜:“回老祖宗,袖袖无事。”   老祖宗问:“你喝了茶,觉得怎么样?”   辽袖抿起嘴角:“圣上御赐的茶叶自然是顶尖的,只是水却不好。”   她一说话,众人纷纷侧目,面露疑惑,裴青禾冷冷瞟她一眼,乡下来的泥腿子,懂什么叫品茶吗!在这里班门弄斧,徒惹笑话。   裴青禾揶揄道:“辽姐儿,这茶水可是去年贮藏的雪水,你若是懂茶,便知连宫里的用茶也是雪水调制!”   辽袖轻声道:“宫里的贵人自然最会用水,深窖的雪水煮开,又绵又软,可惜,用来煮东溪玉女,这水还不够软。”   裴青禾嗤笑一声:“辽姐儿,你喝过几盏好茶?”   辽袖不理会她这明晃晃的不屑,老祖宗起了探究之心:“依你所言,该如何烹茶?”   少女睫毛轻颤,俯首一行礼:“袖袖愿为老祖宗烹茶。”   众人只见一张樱桃木红桌,少女命人做了一个竹漏装置,铺垫上珍珠细沙,雪水滴滴答答地溅落在瓷盆,如玉珠蹦跳。   仙姿玉貌的少女,眉眼精致,一袭流仙长裙逶迤,细腻的皮肤与茶香相得益彰。   莹莹玉润的指节把弄着茶盏,拂弄得人生出绮丽遐思,只怨这指节不曾按在自己身上。   扁灯壶小口喷出一团玉轻花柔,白雾撩散,露出她一张妩媚的小脸庞,众人不由得停了杯盏,怔怔出神。   “养眼,真是养眼。”   “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还未曾见过……如此赏心悦目的茶道。”   不管茶味如何,有此等美人烹茶,哪怕煮的是一壶牛尿也让人甘愿饮下,她本身已经是一道极为养眼的美景了!   前世,这道美景是文凤真一人私藏。   辽袖的一手茶道,是文凤真闲暇时亲自调/教,这个法子也是他告诉她的。   文凤真对身边事物极为讲究,他曾告诉辽袖:庸人只在茶叶上做功夫,其实烹茶的炉子也大有门道,必得用干燥松针烘泥炉,煮沸过千百遍的老铫子,煮雪时火势得催猛。   至于煮茶之水,必须用他的竹漏过滤一遍,不经过滤的水,晦涩得难以入口。   仅这一件小事,便能明白他有多难伺候。   “袖袖,知道最适宜雪水的是什么茶叶吗?”他问。   少女懵懵懂懂捧着一本茶经,尚未记熟,小眼神儿时不时瞟他一眼,汗珠颤颤巍巍,紧张极了,磕磕巴巴地小声说。   “陛下……臣妾……臣妾忘了。”   年轻峻拔的帝王,站在她身后,俯下身,用手托着她的下巴颌儿,凤眸逡巡,轻声道。   “笨袖袖,昨日你才喝过的,好罢,也不要紧。”   “最重要的,便是煮茶之人。”   “像你这般的美人,樱桃檀口……”   他修长的中指碾过少女柔软的唇瓣,携了侵略性攻击性,撬开洁白贝齿,牵出了一缕银丝。   手指也蹭上少女殷红的唇脂,一圈儿沾在手指根部,红得触目惊心。   “呜呜呜……”   少女几乎无法吞咽,睁大了清亮的眼眸,染上一层水雾,眼尾沁润了绯色,耳根子水红,透明易碎。   伸到喉咙时,她几乎被弄得哭出声,呜咽被堵住,胸口剧烈呛个不停,憋得满脸涨红,是难受,却远远没有他那张漂亮面庞带来的阴影强烈。   他的手离开,少女瘫伏在桌上,大口喘气,眼角滚落泪珠,断了线似的,少女怕极了,肩头颤抖,告饶声也携了哭腔。   “陛下,臣妾打小学问就不好……您放过臣妾这回好不好……”   少女委屈极了,哭得惹人心疼。   她哭得一抽一抽的,蜷缩了脚趾,薄薄的衣衫,愈发凸显漂亮的蝴蝶骨,腰肢细得盈盈一握,天真又妖冶。   少女小小的一个,被帝王从身后环抱住,拢压在桌上。   他抬腕,茶水灌进少女口中,银色牵扯,褐色的茶汤不断涌溢,顺着脖颈儿,流进心衣。   年轻帝王不容她吐出来,咬衔住她的唇瓣,气息紊乱。   这道最适宜雪水的茶,名叫桃叶拂衣。   是文凤镇专门辟开茶园,命令茶匠精心侍候的药茶。   辽袖身子骨天天生病,她那时与文凤真赌气,嫌药苦便偷偷倒了,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皇帝震怒之后,瞧着她委委屈屈地说药苦,他愠着脸色,在那之后命人培育了“桃叶拂衣”的药茶。   “不爱喝药,喝这道茶,也是一样的。”   茶水咕噜噜沸腾了,火星子叫嚣着,跳跃着,香气满溢,淡褐色茶水沿一圈儿淌下,盖子要冲开了。   “陛下……炉子要烧开了……饶了臣妾吧……”   她惊恐不安,想要他停下动作,她真的宁可喝极苦的药,也不要他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5-26 09:05:51~2022-05-27 07:05: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kri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二章   辽袖回过神,怔怔出声:“其实,最适宜雪水的茶叶是南阳井底月,还有——”   她住了口,心知不能再说了,还有一样便是前世文凤真为她培育的桃叶拂衣。   众宾客接过茶盏,次第啜饮,果然觉得更加适口,愈发显现出这道御茶的精妙之处,不由交口赞叹。   “这法子可是辽姐儿所创?”有人问道。   辽袖有些手足无措:“不是,是我一位故人——”   她尚未编好,听到一阵脚步声,一道冰冽的声音落下来。   “本王很想见见你这位故人。”   辽袖错愕转头,众人目光一齐打过去,光彩琳琅,夜辉明灭,艳红似火的珊瑚珠子胡乱垂落。   一群带刀侍从簇拥着领头的年轻男子,从中缓缓踏出云纹黑靴,侧颜白而夺目,异常出众,身姿瘦削高大,暗色蟒袍玉带,不容人挪眼的美。   满堂纷纷起身,一齐恭敬道:“参见淮王殿下!”   曹姨妈笑得眼角褶子都散开了,浓厚脂粉也压不住的得意,裴青禾抹了抹泪花,面庞绯红。   辽袖手脚冰凉,小脸煞白,怔怔站在原地,心神不宁,慌得不知所措。   文凤真褪下鹤氅,一抬头,五官完美得挑不出瑕疵,不言不语,却自带压迫感,上位者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凌厉。   他目光淡淡一扫,在望向辽袖时,眼帘无法察觉地微微垂下,多了几分净与冷。   “辽姑娘,本王对你这位故人很有兴趣,可否引见?”   哪有什么故人,这滤水法子是前世的文凤真教她的。   少女忐忑紧张,手指微微颤着,已是汗如雨下,小眼神儿往地上瞧,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   文凤真到底来了多久?方才的一切他都瞧见了吗?   众人纷纷让开,文凤真坐下,接过方才沏好的一盏茶,唇角一抿,衔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放下茶盏,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   辽袖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个彻底,从里到外都被他看透。   她紧张得毫无立锥之地,眼圈儿一红,做错事一般,怯生生低头。   他厌恶撒谎的人,尤其她这样拙劣地掩饰,少女的局促被尽收眼底,可怜巴巴,像被斥责的小猫。   少女确实生得雪肤仙貌,五官娇媚,一双眼眸澄澈又少经世事,极为养眼。   只让她站了一会儿,便小脸煞白,晕乎乎的,快被欺负得哭出来似的,娇气样子。   “若是不便告知,也罢。”   他一副温和面色,敲了敲手指。   “你沏的茶很好,赏。”   没一会儿,冯祥奉上一块红酸木盒子,盛着一块精细小团茶饼,色白如玉,正是南阳井底月。   文凤真望了她一眼:“你方才提到井底月,便赏你这个吧。”   众人暗暗吸气,井底月作为皇家贡品,一直盛誉不衰,每年不过两三斤顶尖新芽。   后来南阳覆灭,这茶再难养出来,没想到淮王府还收了一块。   裴青禾眼底通红,闪过一丝嫉恨,指尖嵌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她引以为傲的一手茶艺,只为投其所好,原本想要殿下将这块茶当做生辰礼物送给她。   殿下他却在众目睽睽下,将井底月赏给那个乡下妞!裴青禾咬得嘴唇几乎渗出血来!   辽袖接过赏赐,垂着眼帘,心口咚咚直跳,若非咬牙撑着,在这股压迫感下早已站不住了。   他很早就来了,一直在珊瑚帘子外,将她煮茶的身影看得一清二楚,一念及此,少女额头渗出密密香汗,小脑袋发晕。   蓦然,裴青禾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她手里捧着一件重工刺绣的衣裳,华贵异常,却被剪得支离破碎。   裴青禾双手颤抖,哭道:“娘!陛下去年赐给女儿的衣裳,不知被谁剪了!”   曹姨妈吓得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霎时嘈嘈杂杂,大小婆子手忙脚乱,众宾客乱糟糟,陛下御赐之物,倘若有一丝损坏,都是对陛下的大不敬!   裴青禾捂住心口,险些晕厥过去,一副楚楚可怜,痛心无助的模样,她红了眼:“娘,女儿好怕,是谁故意损坏陛下的御赐之物。”   曹姨妈也慌了:“衣裳被剪成这个样子,陛下怪罪下来怎么办,此人心机狠毒,故意陷咱们一家于死地啊。”   众人意识到严重性,此事非同小可,揪出来是要杀头的!   一个婢女上前,怯怯道:“衣裳一直收在小姐的闺阁中,今早才拿出来,内院没有闲杂人敢进,只有……只有……”   婢女一面说一面觑着辽袖。   “只有辽姐儿今早路过内院。”   辽袖一惊,她望见这婢女眼神躲闪,裴青禾底气十足,胸有成竹,明白过来,这衣裳恐怕就是裴青禾自己用剪子绞的。   可是谁会信裴青禾剪掉御赐之物?众人只会更信她因为嫉妒剪了裴青禾的衣裳。   辽袖说:“我今早经过内院不错,可是没有见到任何衣裳。”   裴青禾咄咄逼人:“除了你还能有谁?”   张贵妃用蔻丹指甲抚了一下鬓,笑道:“好了好了,不过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小户人家,寄人篱下生了嫉妒心,眼红陛下赐你的衣裳,瞧见你有她没有,心底不服气,故意剪毁了,哎,怎么会有这样坏心的人呢。”   裴青禾抱在张贵妃怀里,抽抽嗒嗒哭起来,张贵妃是岐世子的表姐,本就十分不满辽袖躲婚一事。   辽袖面色一白:“此事并无证据,贵妃为何要给我定罪?”   众人窃窃私语,目光冷漠地投射过来,辽袖愈发感到晕眩,腿软得站不住,唇瓣微颤,极想逃离这令她窒息的地方。   京师的人总会对小地方带有偏见,看轻她,侮辱她,无论她如何自尊自爱,谨守底线,她依然是被权贵阶层的人孤立的,明面不说,背后不知如何鄙夷嘲笑。   裴青禾冷笑一声,要的就是没有证据!   辽袖再多解释终究苍白无力,就算不定罪,也抵挡不了四散的风言风语,声誉自此蒙上阴影,不清不白,所有人都会怀疑她是一个手脚下作的女子。   裴青禾细眉一压,恶狠狠一伸指:“我要叫我爹爹上朝御奏,来人,把她抓起来!”   家丁正要动手,辽袖若是当着众人的面被家丁拉扯,便再也抬不起头做人。   一群带刀侍卫忽然将家丁们团团围住。   文凤真缓缓站起身,神情威严冰冷,眼角携着淡淡不耐烦,众人噤若寒蝉,老老实实,没人敢动。   门外传来一声长长的通传:“报——内阁送来贺生礼!”   “镇北将军府送来贺生礼!”   “长公主府送来贺生礼!”   “江右学派送来贺生礼!”   ……   一个接一个响当当的名头,若不是皇室贵人,便是大宣名家,流水般的贺生礼几乎堆满了庭院,奇珍古玩令人目不暇接,教人艳羡得吸气。   裴青禾今年的贺生礼,竟然比往年加起来更丰盛贵重!   裴青禾矜傲地瞥了辽袖一眼,她孤零零又无助地站在那里,不安极了,瞧她那个寒酸样子,哪里见过这大场面,娘说得对,看她一眼都是自降身份!   曹姨妈喜不自胜,没想到,今年的贺生礼竟然出现素日难以攀附的大人物,无异于门脸添光,还不是自家青禾讨喜。   曹姨妈接过庆生帖,一看,笑容凝固,霎时瞳孔收缩,不可置信。   “这怎么会……”   她面色铁青,呵斥住小厮,冷声道。   “是不是弄错了!这怎么会是给辽姐儿的?”   送礼的小厮奇怪地望了她一眼:“咱们主子亲手写的庆生帖,绝不会错,辽姐儿难道不是今天生日吗?”   曹姨妈顿时明白过来,她狠狠剐了一眼辽袖,目光怨毒,颤抖得说不出话。   她害怕这个纤弱的少女,一转过头,自信又散漫地笑。   从小到大,备受宠爱的姐姐,永远站在天光下熠熠生辉,完美无缺,可是,那个未婚先孕的贱人,她都死了那么多年!   裴青禾情急脱口:“这不可能!”   “你们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才是凉侯府小姐!”   裴青禾没来得及喊出来,辽姐儿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她娘亲跟野男人苟/合才生了她,你们一定是送错了!   又是一声通报:“陛下有赏——”   满堂跪了一地,圣意传达,众人都得跪着,只有异姓王文凤真,破例得皇帝受旨,可以坐着。   众人心底揣测,皇帝御赐往年都是由小黄门送过来,这回,竟然是大内秉笔掌印崔拱。   不知有何赏赐,需要这位资历深重的貂铛亲自走一趟。   连张贵妃都正颜敛色,对他客客气气。   然而崔拱先对文凤真见礼,才理会旁人。   “崔公公,陛下他——”   裴青禾还未说完,眼中燃起的亮光瞬间熄灭,崔拱径自掠过她,站定在辽袖身前。   这位貂铛卑谦地一躬身。   辽袖手上已接过一个紫檀盒子,躺着一枚缀满红宝石的步摇,芍药红云。   张贵妃在看到这个步摇的第一眼,面色大变,指尖险些握断!盛宠时,她曾向陛下撒娇讨要过一次,却惹来陛下震怒,她足足被禁足了三个月!   崔拱笑眯眯道:“辽姐儿,恭喜,物归原主了。”   物归原主?辽袖怔住了。   满堂宾客最先反应过来,纷纷向辽袖道贺,笑意盈盈涌来奉承,陛下御赐一出,还有谁关心那件破衣裳?   曹姨妈面如死灰,原来自家青禾在京城一直都是个替代品,只因轮廓有三分像姐姐,如今姐姐的亲女儿回来了,他们便不管青禾了吗?   “陛下他……”   裴青禾险些站不住,她从来都是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女,本该属于她的目光与奉承,此刻却成了笑料,狼狈不堪,宛如一场噩梦。   辽袖充满忐忑,送贺礼的这些人,她都不认识,更别提皇帝了……   他们都是因为与娘亲的情分吗,一想到娘亲,少女垂下眼帘,眼底携了一丝湿润。   高座之上,文凤真一面饮着她沏的茶,一面静静望着她,目光穿过喧嚣人群,落在她肩头,意味深长。   过完生日,辽袖被唤住。   她回头,文凤真的轿子停在不远处。   冯祥跑过来,笑道:“辽姐儿别走!殿下有东西要让您选。”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5-27 09:26:52~2022-05-28 07:3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biubi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辞 3瓶;这CP真好磕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三章   冯祥一招手,唤来两人,分别捧着一个紫檀长匣。   “殿下备了两件礼物,让您自个儿挑选。”   让她选?果然是文凤真的作风,他本身便是一个享受风险的人。   辽袖面色一白,良久,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迟迟落不下去。   两个长木匣,一个虎纹,另一个鹰纹。   少女目光死死盯着虎纹,这是陷阱,她心知肚明,不能选,千万不能选这个!   越这样想,少女额头冷汗越渗越多,咬紧牙关,紧张颤栗,单薄的身躯在夜风中摇摇欲坠。   她的异常连冯祥都察觉出来。   前世在宫里,文凤真陪她过生日,也是这般,让她自己选。   她选了虎纹的长匣,一打开,少女顿时神色大变。   长匣里躺着一件心衣,哪里是正经心衣,数百颗水色上乘的碧玉珠子细密连缀而成,当啷间碰来撞去,甚是清脆好听。   贴在皮肤上沁出软玉温香,这要是穿上,哪里都遮不住,反而很容易被珠链扯住了手腕。   她如临大敌,往后踉跄几步,不敢再碰。   懒散坐在榻上的年轻帝王,本来漫不经心,见她选错了长匣,眸光微抬,直起身子,掩饰不住的促狭。   “选的好!”   他嘴角衔起一丝笑意,恶劣极了,像在笑话她的运气。   少女小心地望了一眼他,吓得欲哭无泪。   “陛下……臣妾能再选一次吗……”   “不行,袖袖不许耍赖。”   一向威严倨傲的帝王,猛然攥住了她的腕子,孩子气极了,似乎怕她耍赖,认真地同她计较。   文凤真嘴上说从来不欺负她,可有的是欺负她的法子。   谁知道另一个匣子里装了什么鬼东西?规则在他手中,他云淡风轻说什么便是什么。   辽袖委屈地红了眼圈儿,她仍然轻声求道:“臣妾……脚上已经有了一副……陛下,今天可是臣妾的生日啊……”   “话说回来,这是你自己选的。”   这哪里是给她送礼,这是在给他自己送礼!   他笑意清浅,像一位谦逊有礼的公子,将她的手拉过头顶,纤细的两只手腕已被腰带捆住。   “给朕养养眼。”   “朕要开始喜欢陪你过生日了。”他翘起嘴角。   *   辽袖心神不定,她想:今生自己与文凤真素无往来,他没有理由在匣子里放一件心衣,再说,众目睽睽之下,他还不至于如此放荡。   她咽了咽口水,手指最终落在另一个鹰纹长匣上。   京俗良宵,高高低低十万楼台,黑黝黝的屋脊铺上一层清辉,此刻临近宵禁,长街的横行甬道上,寂寥冷清,车马停歇。   雪芽掰着指头数,兴高采烈道:“姑娘,咱们收到的庆生礼,堆了三个马车都放不下,您不是愁没有钱吗?咱们这回可发迹啦!”   辽袖抿起两个小酒窝:“这些可不能卖,人家送的礼,要好好收起来,我看里头有些古董字画,等咱们有了铺子,正好挂起来。”   雪芽点点头,又想起来,姑娘前日不是卖了光阴脚脖子上的金链吗?那可是淮王送的……   雪芽望着姑娘的面色:“对了,方才进禄同我说,宫里下了一道旨意,凉侯府损坏御赐衣裳,罚俸禄半年,让凉侯好好待在家里反省,那位张贵妃更是一回宫就被下了禁足令。”   这些贵人的恩宠令辽袖有些惶惑,她只觉得万事还得小心打算。   尤其听到关于娘亲的一些风言风语,更令她惴惴不安。   临近子时,辽袖站在王府的阁楼上,雪芽为她披上一件大氅。   今日热热闹闹下来,无人知晓,辽袖的生日其实是第二天,她为了迁就裴青禾,今日提前过了生日宴。   马上到子时了,雪芽捧出一个鹰纹长匣,辽袖的笑意顿时一敛。   “姑娘还没有打开看看,淮王殿下送的是什么呢。”   她踌躇着,想着这里没有外人,辽袖咬牙,一掀开匣盖,愣住了。   雪芽摇了摇长匣,一声惊呼:“怎么……怎么什么都没有?”   长匣中空荡荡一片,确实什么也没有。   辽袖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重新恢复笑意,转过身,一抬头,刚到子时,沉沉夜色中升腾一丝亮光,愈来愈亮,伴随着啸声,“啪”地一声,爆放开来。   雪芽惊喜得像个孩子,一手指去,激动得说不出话。   辽袖怔怔地扶住雕栏,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夜空。   满城大红灯笼次第挂起,喜庆吉祥极了,接着整个城内四面八方响起了鞭炮,五个城楼敲响了激越的钟声,喜气洋洋,过年都没有这般热闹。   整个皇城上空,霞光彩雾,烟火升腾错落有致,照亮了半边夜色。   花炮轰轰,紫色瑞气爆绽一瞬间,犹如一声凤鸣,清亮悠扬。   “烟花!姑娘,是烟花!”   这动静惊醒了众人,满城百姓都懵了,赶紧披上衣裳,全都在窗户处探头探脑,不舍得错过一眼,无不诧异,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同时,禁内的太监宫女一齐眺望,心神失守,更多的是害怕。   自从红衣逝世,京城已有长达十年严禁烟火,更别提在宵禁时分敲响城楼大钟。   不知何人敢这样僭越,明日京师恐怕将迎来最激烈的动荡!   辽袖感到十分新奇,整个京师锦绣多姿,高大巍峨的城楼之上,陷入了狂欢,炬火喷莲,一座高达八层的灯山,辉映磅礴,层层迭迭千光百影下,无不眩晕了人眼。   几百种形态迥异的孔明灯,飞丹流朱,浩浩荡荡地升向天际,远远望去,一片璀灿,仿佛梨雪漫天。   少女在孔明灯上见到了自己的名字——辽袖。   她想起儿时,娘亲抱着小袖袖,给她扎小辫,唱童谣,唱到京师最壮观的桂海灯会。   娘说等袖袖及笄的时候,要给她放一只有她名字的孔明灯。   “雪芽,咱们来到京师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烟花。”   她永远记得第一次从乡下庄子踏足京城时,被满城繁华所震撼得手足无措,局促不安。   京城人一听她是小地方来的,便目露鄙夷,掩饰不住地看轻,瞧不起她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一股穷酸气。   她心思敏感,自尊心又强,被刺得心里泛痛。   怔怔的,少女已是泪流满面,眼眶红红,任由泪珠大颗大颗地涌出,也顾不得擦去。   娘,您没骗袖袖,京师的大烟花,真的很好看……袖袖真想跟您一起看……   京师最高的禄筑上,五彩斑斓的烟火,轮次映照过男子侧脸,极白又线条分明。   文凤真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眼皮懒散抬起。   进禄雀跃地张望夜空:“殿下今日怎的有兴致放烟花?”   冯祥笑了笑,小声道:“咱们是沾了她的光喽。”   不过,殿下是如何了解辽姐儿想看烟花的?冯祥望了一眼殿下,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冯祥不禁担忧,今日违反宵禁,又是破例放烟花点灯山,又是敲城楼大钟,无疑已经违反律法。   宵禁夜一场大烟花,千金烟消云散,第二日雪花般的折子,朝野震怒!   人人心知肚明今夜的烟花是谁放的。   放眼整个大宣,如此嚣张傲慢,视律法如空气,除了文凤真没有第二个。   大宣那帮文官集团可不是吃素的!他们一把老骨头又硬又臭,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人,此刻个个在家气得跳脚,恨不得把文凤真祖坟刨了,啖其血肉,想也不用想,明日一定是血雨腥风!   “不是给她放的。”   文凤真淡淡瞥了冯祥一眼。   “那帮儒生,本王早就想杀几个祭祭刀。”   文凤真咬字不紧不慢,极尽斯文,衔起的笑意残忍又邪恶。   明日上朝老东西们骂得越厉害越好,想到他们怒急发狂的模样,文凤真极舒坦地一只脚搭在凳上。   大宣高悬的血月,满朝文武的阴翳。   冯祥不禁打了个冷颤,殿下恐怕想拿烟花事件来推压底线。   这是殿下入京以来第一次公然挑战皇权秩序,当然……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文凤真站起身,没看烟花,而是望向府内一角,上挑的檐角下,夜风中纤美的少女背影。   一声冷笑在夜风中落下:“傻子,就知道掉眼泪。”   看完烟花已是后半夜。   辽袖给老祖宗念佛经时,心神乱了,念错好几个字,老祖宗慢悠悠睁眼。   她咬紧了牙,无论如何,也要开口提出退婚一事。   “老祖宗,袖袖想求您一件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5-28 09:25:05~2022-05-29 09:00: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沙发爱变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四章   辽袖不明白为何府里挂了一屋子娘亲的画像,娘亲曾是老王爷的未婚妻,最后为何没有嫁给他呢,自己的亲生父亲又是谁?   她这几日听到许多流言,当年京师困虎案,老王爷是因为娘亲而死,倘若真的跟娘亲有关系,老祖宗又怎会接她进京。   这些她都不敢问老祖宗。   “你今日怎么心神不宁?”老祖宗问。   辽袖一咬牙,抬眸,小心翼翼地说道:“袖袖想求您一件事,袖袖……不想嫁给……”   话才说了半截,辽袖的大眼眸浮上水雾,想到岐世子的残忍行迹,信国公府的威逼,少女无父无母孤苦无依,眼睛发涩,哽咽得说不下去。   “好孩子。”老祖宗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   “我都知道,其实你不说,我又怎会真的让你嫁给岐世子,若是寻常人家我早就拍板给你退了,只是这桩婚事已递交礼部,事关重大,咱们王府在京城形势特殊,一举一动多少人盯着呐!”   “真的没法子了吗?”   少女惊慌的小眼神儿噙着湿润,巴掌大小的脸失去血色,身形羸弱单薄如纸。   “倒是有一个法子,”老祖宗抚住她的脸颊,“你身子不好,就说在我这里养病,我已替你想好了出路,这个转机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自己。”   “首辅府上回给你送过贺生礼,他们的派系遍布朝堂,六部许多官员都是首辅门生,首辅家公子更是温良恭俭,辽姐儿,你真的可以见见。”   辽袖有些茫然,仍是懂事地点点头,不愿让老祖宗为难。   文凤真作为唯一异姓王,十分令皇室忌惮。   老祖宗顾虑着,倘若直接替辽袖推掉婚事,会加重皇室的疑心。   此事还得慎重计议。   老祖宗尚不知情,淮王昨夜违反律法放烟花,今早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一帮文官集团若不是因为打不过淮王,早就撸起袖子干了,朝堂上乱哄哄一团,哭泱泱触柱死谏。   皇帝不上朝,由秉笔太监崔拱代为传达,最终罚的却是工部的几人。   人人痛骂,淮王勾结内宦,与秉笔太监崔拱狼狈为奸!   雪芽端过来一盏茶:“姑娘,这是上次淮王赏给您的井底月,您尝尝。”   辽袖抿了一口,心下叹气:他这回赏的茶叶不好卖啊,全京城都知道淮王送了她井底月,谁敢不要命地收?   槐哥儿来找姐姐,他面色踌躇,一张俊俏的傻脸,拘谨极了,明显是做错了什么事。   “槐哥儿,你吃的还够吗?”   “够……是够。”   终于,槐哥儿鼓足勇气,将那次文凤真来院子里找他,给他送吃食,一五一十全交代出来。   说完,他小心地望着姐姐,却见到姐姐面色一变。   文凤真所送的吃食,全部都是她的家书中所写过的。   她瞬间明白,文凤真看过了她给弟弟写的那封家书!   辽袖想到什么,吓得唇色如纸,不寒而栗,止不住地发抖,冷飕飕直冲脊背。   那么文凤真也一定看到了她的字迹!   她的字迹由他手把手教的,与他有八成形似,难怪……这么多天以来,文凤真屡屡试探她。   他早就怀疑她了,所谓的赏赐都是警告!   她竟然疏忽了这一点,一种后怕在心头升腾,辽袖万分后悔与自责,要冷静!别怕,只要她一口咬定是巧合……   她有些头晕,送走了槐哥儿后,便再也撑不住了。   她睁不开眼,手脚软绵绵的,又热又不舒服,喉咙想喊一声,身子却像被拽进泥潭似的,越来越深,喘不上气。   她这回病得昏昏沉沉,吕太医来看过后,开了方子,说姑娘是心病,需要好好调养。   寅夜,有人冒雪冲寒过来,推开了屋门。   文凤真将大氅随手放在坐屏,光影明灭,白袍玉带金穗子,蟒纹也是金线绣上的。   一张面庞格外精致漂亮,鼻梁高挺,乌发雪肤,眉眼总是让人辨不清情绪,长睫投下淡淡影子。   辽袖烧糊涂了,恍恍惚惚,竟以为回到了前世。   前世,文凤真无论处理政事多晚,多冷,都会赶来陪她一起睡觉,少女孱弱体寒,要把两只脚放在陛下小腹暖着,才睡得着。   是陛下来了吗?   辽袖迷迷糊糊中,很自觉地把两只小脚丫露出来,搭在他腿上。   文凤真面色一沉,有些嫌弃地想拿开她的脚,刚握住脚踝,柔软的触感直抵掌心,又白又嫩,五个脚趾红红的,莹莹玉润,令人呼吸一滞。   辽袖有些神智不清,梦到白日里老祖宗的叹息,那桩令人头疼的婚事!   岐世子他男女通吃,一身花柳病,据说身上都开始淌黄水了,自己嫁过去十死无生啊!   少女眼角沁出水红色,一颗湿润的泪珠摇摇欲坠,她好害怕,若是老祖宗不愿得罪皇室,将她推出去嫁人怎么办……   “老祖宗……”她晕晕乎乎地唤了一声。   这声音极轻极轻,文凤真没听明白,面无波澜地问:“你喊什么?”   他刚凑近,猝不及防,少女紧闭着眼,抱住他的腰腹。   文凤真面色凝固了一下。   小小的身子依偎在他怀里,躲他身下,小胳膊小腿,腰肢纤弱得一手握住,细细香气萦绕,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是香的。   她虚弱地求道:“老祖宗,您不要……不要赶我走……求求您,别赶我走……袖袖会懂事的……不要赶我走……”   少女嗓音软软的,娇滴滴的,尾音清甜,天生地令人酥了。   世间哪个男子能耐住这样一个香香软软的大美人,主动热烈地抱住腰身,委屈又怯生生地蜷缩在怀里。   尤其她还很狼狈无助,大雨淋湿的小猫似的,一声声求着他,磨人极了。   “袖袖不想嫁人……不想嫁人……让我留在您身边吧……老祖宗……”   她不住地求,一面求,紧闭的双眸溢出颤颤泪花,整张脸烧成了绯红色,泪瓣儿滚滚而落,小脸水光淋漓,不经意地勾人。   她一哭就容易让人心慌,真能让人着她的道,白糖都煮化了。   烛光轻晃,一张芙蓉面晕出薄薄润红,樱唇被咬出齿痕,浸着宜人的暖甜。   本事真是全长在脸上去了。   文凤真此时能明白为何他们管她叫小祸水,五官胚子生得美艳妖娆,身段儿尤其是胸脯,格外风流,神情却懵懵懂懂,卑微又习惯性讨好,脆弱可怜。   她从小到大一定吃了很多苦,一丝大美人的自信也没有,总是害怕和不安。   就这样娇气么,眼泪不要钱似的。   欺负这样一个雪肤红唇的大美人,瞧她梨花带雨哭得极美的样子,似乎也极为诱人。   文凤真喉节微动,莫名的躁意,有些口渴,面上仍是不形于色。   文凤真起身打算离开,少女病得浑身滚烫,闭紧了眼眸,轻轻地牵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很轻很轻,力量小到稍微一动便会脱开。   少女委委屈屈,一直重复哽咽一句:“袖袖不想嫁人……”   “不想嫁人?”文凤真的凤眸意味深长。   他伸手捻了一下她的泪水,尝了一下,一声轻笑,苦命小姑娘的泪水,果然也是苦的。   文凤真修长的手指按住她脸颊,一点点离得更近……少女皮肤极嫩,容易留下红印子,落在他眼底,只想留下更多红印子。   她哭得一抽一抽,惹人心疼,烛火一跳,不知何时,文凤真已经离她很近,她吵得甚是心烦,那张殷红的嘴唇,微露贝齿,娇气的呜咽便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他嗅到了她袖袍间淡淡香气,墨香携着清冷的绿梅香。   长睫几乎扫在她脸颊,甜热的气息互换,撩拨得火气腾腾,本就经不了几下撩拨,在她把脚伸上来的时候就是了,他本就是精力旺盛的胚子。   “辽姑娘,不是怕极了本王吗?”   所以她这些日子,是在欲擒故纵吗?   一贯冷漠的人竟然也生出好奇之心了。   窗外响起了雪芽的声音:“吕太医,姑娘就在里边儿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5-29 09:04:15~2022-05-30 08:53: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玛卡巴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倒霉小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五章   蓦然,门被推开,雪芽领着吕太医过来瞧病。   文凤真凤眸冰冷一瞥,吓得人噤若寒蝉。   “滚。”   极不耐烦的一个字,平静,却杀气骤生。   两人连忙把门关上,雪芽吓得六神无主,天啊,淮王殿下离姑娘好近!   姑娘汗水淋漓,面色绯红……应该是哭的吧…淮王的外袍整整齐齐,应该还未来得及发生什么。   雪芽正胡思乱想,门开了,文凤真走出来,矜贵的侧颜仿佛从来没有懈动过,他睨了众人一眼,凤眸异常冷静。   冯祥笑眯眯对雪芽说:“不该说的话,您最好别说。”   雪芽怕得立刻捂紧了嘴。   雪芽冲进屋子,姑娘好端端的,她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辽袖精神略好了些,对着铜镜,一抬头,倏然愣住了。   白嫩的小脸上,怎么浮现了红色指头印?像是被谁掐过似的。   她疑惑道:“雪芽,我昨日病着的时候可有谁来过了?”   雪芽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辽袖一眼望到坐屏上,不知何时挂着一副鹤氅,顿时面色一沉,这件鹤氅她太过眼熟,想来是那人走的时候,竟然疏忽落下了。   望着雪芽踌躇的模样,她的心咚咚直跳,已经猜到昨夜是文凤真来过了。   对铜镜再三一照,辽袖抚着脸颊上暧\昧的指头印,吸了口气,他果然跟前世一样不讲理,最喜欢在她身上留红印子。   脸颊上这样明晃晃的指头印,没有三天消不了。   辽袖心烦意乱,隐隐不安,她心想:不管那门婚事能否退掉,她得尽早出府!   她数了数钱匣,没有钱在京师寸步难行,两个人要维持到明年贡院竣工,至少四百两银子,这笔巨款令少女怔怔叹了口气。   淮王一双鞋履便耗费千两雪花银,百名苏州绣娘动工赶制,而她连拥有一方自己的小小院子,都是奢望。   不过,辽袖很快心情畅快起来,因为府里二小姐冬猎回家了。   二小姐文至仪是文凤真的亲妹妹,她虽然目盲,却擅长骑射,搭弓挽箭听音辨位,百发百中。   前世,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寒冷刺骨,大雪纷飞。   无人在意辽袖心疾复发,她疼极了,殿内冷清至极,如同木叶凋零的空山,雪芽早就被遣散走了,身旁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   世人会在她落棺后,万分遗憾地想起她,宫里死了一个不要紧的人,一个美艳的影子罢了。   惋惜的语气往往携了些幸灾乐祸,果然,以色侍人哪能长久。   她曾独占新帝恩宠长达七年,世人差点以为新帝对她是真心的,眨眼间还不是弃如敝履。   文凤真一个月间没有踏进殿内一步,众人嘲讽她失了君心。   君心?辽袖怎敢奢求一颗帝王之心。   那个雪夜,他在试穿第二日立后大典的吉服,红墙内外欢声笑语,鼓乐大作烟花绽放。   辽袖疼得意识模糊,却咬紧了牙,叫住了老宦官。   “冯祥,不许去喊他!”   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小雀儿,病了伤了,徒惹人厌烦,怎好去破坏他的心情。   弥留之际,二小姐来看她,   二小姐握着她的手,心酸地垂泪:“辽姐儿,怎么会这样……”   “你要喝药呀,你要喝陛下赐给你的药,冯祥!快将药端来。”   辽袖费力地摇摇头,脸色苍白,眼角一颗泪珠摇摇欲坠,望向殿门的方向,竟然扬起嘴角。   与其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解脱。   二小姐常说自己眼盲心却不盲,可惜这样一个天真炽热,尊贵矜傲的女子,却困囿于冷淡的婚姻中。   二小姐本来是千娇百宠的贵女,一点儿委屈都没受过,却卑微地强求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信国公府长公子曹密竹,清冷高洁,眼里容不得一丝沙子,平素最厌恶篡位的新帝文凤真,痛斥他乱臣贼子,得位不正!   自然对文凤真的妹妹也没好脸色,恨屋及乌。   文凤真登基之初,沾遍天下儒生的血,本来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曹密竹!   是二小姐跪下求情,免了信国公府株连九族的死罪!可是曹密竹丝毫不领情,反而恨极了二小姐让他不能全忠贞气节,后来更是利用二小姐的信任,密谋刺杀文凤真。   这两人实在一对怨侣。   最终辽袖见到她时,她同样病入膏肓,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生生被磋磨灵气,憔悴得不成样子。   今生二小姐与曹密竹新婚不久,辽袖同病相怜,心头酸楚,不愿见到二小姐再次沦为病重的弃妇。   她心想:若是二小姐治愈眼疾,重见光明,或许不会拘泥于曹公子一人了。   葡萄藤架下,两人正在烹茶,文至仪疑惑地问:“我的眼睛真能治好吗?”   辽袖想了一想,道:“我家乡东川有位专治眼疾的大夫,姓陈,医术高明,我已经写了一封信过去,托大娘找一找他,只是他行踪不明,可能要费上一个月。”   前世文至仪的眼疾,便是在这位陈大夫手下渐渐好转。   可惜后来文至仪病重,终究等不来重见光明那日。   辽袖又问:“二小姐,你眼睛要是好了,最想看到谁呀?”   文至仪笑容灵动,掰着指头数:“我想看哥哥,还想看辽姐儿你,还有府里的老虎,还有,还有——”   她忽然低下头,沉默半晌,脸颊不自觉红了。   辽袖心知,她还想看一眼她夫君曹密竹。   “对了,”文至仪握住她的手,笑道,“辽姐儿煮的茶是上回哥哥给你的井底月吗?这道茶叶已经养不出来了,我从前缠着哥哥好久,他都没赏我。”   辽袖垂下眼帘,前世她的确在意文凤真一言一行,若是那时候的自己,一定高兴极了,可如今无论他赏她什么,都是烫手山芋。   辽袖轻声道:“你要喜欢,我就送你。”   文至仪摇摇头:“我可不敢,哥哥送你便是只送你一人,咱们不敢碰。”   辽袖回忆前世二小姐的调理方子,命人抓药来。   她嘱咐文至仪每日服用才有见效,这药喝了没几日,让人有些惊喜,眼疾竟然舒缓了些。   快过年了,王府里张灯结彩,置办年货。   辽袖与二小姐愈发要好,同坐在一辆车中,二小姐直往她怀里倒:“辽姐儿,你怎么连头发丝都是香香的,皮肤摸起来比酥酪还嫩。”   老祖宗满脸慈爱地望着两个孩子,说道:“多穿些,一会儿赏雪别冻着了。”   *   冯祥小心翼翼地笑道:“辽姐儿的药方是真好,她很关心二小姐呢。”   文凤真将笔一搁,侧颜陷入光影,清净昳丽,冷笑一声。   “惯会讨好人。”   这个辽姐儿,哄老祖宗,哄二小姐,偏偏对整个王府最有权势的人避之如虎。   她讲礼仪体面,无论再缺钱都不动那批生日贺礼,偏偏卖了光阴脚上的金链子。   看来,她只卖他送的礼。   文凤真漂亮的眉眼尽显不耐烦,手臂搭在案上。   她模仿他的字迹,八分神似。   她会吹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的驯虎哨调。   用茶的习惯也仿佛完全按照他的喜好养成。   冯祥一头冷汗,笑道:“巧合太多了,辽姐儿确实有些不对劲。”   文凤真凤眸淡淡一睨:“连你都知道她不对劲。”   冯祥觑着他的脸色:“老奴觉得……辽姐儿她是不是对您——”   “胡说。”   淡淡两个字,虽是斥责,却并未生出愠色,长睫微垂,凤眸生出一点辉芒。   冯祥连忙装作给自己掌嘴,赔笑道。   “老祖宗这几日替辽姐儿相看了京城不少公子,最看中的自然是那位首辅家公子,今日预备着见一面了。”   文凤真明净的侧颜陷落在阴影中,嘴角牵起一丝弧度。   良久,才缓缓落下一句。   “有意思。”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5-30 09:00:23~2022-05-31 07:1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倒霉小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这CP真好磕 6瓶;美少女包租婆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六章   泰阳门西城角的河口,清波粼粼,密匝匝儿围了一圈梨林。   每过年节的时候,梨林便是全京城有心人放河灯,送礼、表明心迹的好地方。   老祖宗坐在楼上赏雪,两个少女手牵手,身披狐裘,在嘈杂灯市中穿行,彩旗盈栋,笑谈声、吆喝声、斥骂,交织成一片锦绣丰隆的景象。   两人正挑选面具,二小姐挑了一个老虎面具,辽袖的手指触上一只小兔子面具,迟疑间,又将手缩了回去。   老板笑道:“姑娘您生得仙女似的,戴什么面具都好看,要不再挑挑?”   仙姿玉貌的少女格外引人注目,众人忍不住将目光投过来。   辽袖害怕面具,蓦然心下跳快了些,瞳孔涣散,甚至喘不上来气。   前世第一次逃跑,车马不要命地赶路,一刻不停,奔波劳顿,吃了不少苦。   那天是上元夜,街上到处是戴面具的人,衣香鬓影,摩肩擦踵,纤弱的少女踉踉跄跄,仓惶回头,总觉得目光如影随行。   她打算卖掉文凤真赏她的翡翠手镯,当铺老板一眼认出此物不凡,偷摸出后门报了官。   她意识到不对劲,连忙摆手:“我不卖了……我不卖了!”   还没等她逃出当铺,官兵将她团团围住,押上酒楼二楼。   站在窗前的峻拔男人一转头,一副黑狼面具下笑意盈盈,却笑不及眼底,冰冷得贵不可攀。   “袖袖,你几天没吃饭了?”他故意问。   黑扇骨黑狼面具,一切都是黑的,仿佛恶堕,金色暗纹细细流淌,衬得他一双凤眸生辉。   高挺的鼻骨与面具完美契合,下颌线极其干净利落,漫天明辉,光影落在他雪白侧脸上轮转,惊心动魄的美。   唯独一双眼眸,深邃莫测,万物失序。   她饿得头晕眼花,好几天没吃饭了,少女吓得浑身颤抖,泪花不争气地涌出,害怕得一眼不敢看他,犯了大错似的,唇红齿白的小脸儿挂满了泪珠。   她咬牙:“陛下,臣妾不饿,真的不饿……”   “咕咕咕——”辽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尴尬极了,她早饿得强撑不住,眼角因为害怕沁出水红色。   他扯起嘴角,唇线中抿出一丝殷红,轻慢得不在意。   “哦,朕还给你带了碗桂子甜酪呢。”   她素日在宫里挑食,最爱吃一碗热腾腾的桂子甜酪,小姑娘咽了咽口水,倔强地咬紧了牙,一点儿也不认输。   辽袖坐在地上,身子娇贵,后衣领被文凤真一手提起来,手掌按着她脖颈,揪小猫似的,迫使她抬头。   文凤真将她这些日子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娓娓道来,一清二楚。   她无力地闭上眼,溢出泪花,原以为自己已经跑得很远了……可是,可是还是在他的蛛网之中。   原来踏出宫门那一刻,一切都在他阴影覆盖下,他什么都清楚,不过是起了新鲜感,纵容她跑掉而已。   他有钱有势有精力,乐于同她玩,可她拿什么资本跟他玩?   “你很小就跟了朕,养得锦衣玉食,四体不勤,没了朕,你光靠自己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在这世间存活的。”   他的声音极低,极轻,如同魔障给她打下烙印,冷戾残忍,生生撕开希望。   她一面小声地抽泣,一面就着他的手,一点点喝那碗桂子甜酪。   文凤真漂亮夺目的侧颜,露出一丝笑意。   “乖孩子。”他诱哄道。   他一面哄,一面顺着脊背安抚她:“慢点,还不够你吃的吗?”   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下滑到腰侧,已将少女的衣襟卷起,越卷越靠上,拉开大片雪白的皮肤,腰间一粒小红痣,摇摇晃晃,天真妖冶,隐秘的脊沟。   浴房烧好了水,热气蒸腾,渐渐响起水生。   她一下子慌了,涨红了脸,怯生生想后退,一双清亮的大眼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眼含湿泪,却被他一下子拽住脚踝,猛然拉过去。   他的耐心原是不安好心,面上仍是云淡风轻,轻易又娴熟地解开了碧绿的心衣带子。   这事已做过许多回,心衣簌簌而坠,少女狼狈地捂住,惊慌失措,拼命不让他再往上拉衣裳了,却无济于事。   她惶惑地摇头:“陛下,臣妾……不要洗澡……”   少女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却无法掩饰宽大外袍下,身无寸缕的事实,哪怕脏兮兮也是漂亮的,勾人的,让人只想洗干净了欺负个够。   年轻帝王站起身,上前几步,俯身,手指按着她一张小脏脸儿,他看上去很温和,极尽斯文儒雅,翘起嘴角。   “袖袖,你这张小脏脸,到处是灰,人家还以为朕从哪里捡了个小乞丐,不洗怎么行?”   “求您了,陛下,让臣妾自己……”   他不容拒绝地开口。   “不行,朕替你洗。”   *   二小姐感受到辽袖的异常,刚想安抚她,下一刻,辽袖却伸手拿起小兔子面具。   辽袖外表看着柔柔弱弱,其实很不认命,文凤真说她没了他就无法在京城存活,这回她哪怕吃再多的苦,都要活出个人样。   辽袖刚戴上小兔子面具,一转身,险些吓了一跳。   一位戴着银狐面具的公子,扬起嘴角,笑容和煦地望着她。   还好,不是文凤真。   辽袖松了一口气,这位公子取下面具,风姿俊逸,笑容不减,令人心生暖意,他仿佛天生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二小姐悄悄在辽袖耳边提醒:“这是首辅家的公子。”   辽袖想起来了,过生日的时候,首辅府也送过贺生礼,想来首辅或许与娘亲也有交情。   “辽姑娘,在下名叫宋搬山,不知前几日的贺生礼可合心意?”他笑道。   老首辅之子宋搬山,大宣最年轻的内阁学士,宋家士族势力极广,百年历史的大世家,数代积累的财富,在老首辅这一辈达到巅峰。   宋搬山虽然身为名副其实的贵公子,却没有一丝京师世家子的浮浪心气。   他赴任泰州,力革当地溺死女婴的习气,救了万计女婴的性命,管理漕运生计,体恤民情,代纳两州七府百姓洪灾积欠的税银百万两。   这个年轻的高官之子,前途无量,总以为有些高傲心气,没想到是一个温厚柔和的人,看上去很好说话。   辽袖努力回想首辅府送的贺生礼,好像是一套文房四宝。   辽袖细声细气道:“首辅府送的礼,我很喜欢,多谢心意。”   宋搬山松了口气,眼眸清亮,玉肤白齿:“姑娘喜欢就好,实不相瞒,姑娘的生日贺礼,是家父让我选的,这些日子我总苦恼,是不是送错了礼。”   辽袖抿起两个小梨涡,甜的沁人心脾。   “公子不必苦恼了,我正好喜欢写字。”   宋搬山一笑:“看来我跟姑娘这一点倒是契合。”   辽袖取下小兔子面具,眉眼间浑然天成的妩媚,眼底却一片天真明净,总是湿漉漉的,脆弱易碎的瓷器美人。   “辽姑娘,来的时候,家父让我仔细瞧瞧你。”   他说这话时,身姿端直,一双眼眸澄澈温和,直接又坦诚,没有半点不好的心,却让辽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瞧我做什么?”她好奇地问。   “家父让我瞧你,跟他长得像吗?”   “啊?”   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问题,辽袖忍不住问:“那公子觉得我长得像吗?”   宋搬山不说话,侧过身,一根手指轻搭在桌面:“来的时候,我希望你像他,如今见到你,又不希望你像他。”   他这句话让辽袖一头雾水,弄不明白。   宋搬山牵起嘴角:“姑娘放心,你生得这样好看,当然很不像家父。”   辽袖被逗得一笑,唇红齿白,一笑起来愈发妍丽生动,眸光流转间,生出莹莹玉辉,令人无法转眼。   宋搬山不敢再看她一眼,只好垂下眼帘,也扬起嘴角:“我家里珍藏了好多古籍古画,明日姑娘是否有空,还在梨林这里,若你有喜欢的,就送你吧。”   辽袖诧异道:“既是珍藏,我怎么好意思收下。”   “不要紧。”宋搬山笑起来格外令人放松。   “送给你,我很高兴。”   *   高楼上,老祖宗担忧地问文凤真:“听下人说,你这段日子没睡好,我叫人给你送了安神香,你可用上了?”   坐在一旁的文凤真,一派斯文儒雅。   “用上了,您可以放心了。”   文凤真长睫倾覆,永远无法让人窥知他在想什么。   这段时日,梦里的抽泣声跟小猫似的,嗓音又软又甜,娇滴滴的,像被谁欺负惨了,怯生生又紧咬着牙不敢发出来,唇齿间断断续续溢着,委屈巴巴,听得人升起一股燥意。   一面哽咽,一面一声声唤着的……竟然是“陛下”。   谁是陛下?   世间还有谁这么能哭,眼泪跟不要钱似的,掐一掐就出水,这么胆小,可不就容易受欺负。   文凤真眸底沉静,望向了梨林大雪中的少女。   宋搬山很有本事,也很会说话,把她逗得一乐一乐,嘴角的小梨涡就没有消失过。   老祖宗眼底满满笑意,乐呵呵的,她双手合十,捻着翡翠佛珠,高兴极了。   “你看他们两个好般配啊,凤真,你说是不是啊!”   文凤真手中捏着一盏茶,茶水凉了半天,也未动一口。   他的眸光缓缓收回,漠然得无懈可击。   少女戴着小兔子面具的模样,乖得让人忍不住欺负。   文凤真牵起一贯懒散从容的笑意,抬了抬手指。   “冯祥,你觉得辽姑娘是跟岐世子更配,还是跟这个宋搬山更配?”   文凤真这句话看似无澜,却深藏危险,从容不迫甚至优雅地咬出这几个字,愈是这样,愈是不能掉以轻心!   冯祥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   文凤真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一分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冯祥不敢说,进禄,你说。”   进禄老实道:“依老奴看,那岐世子实在非良配,辽姐儿跟宋公子更配,岂止是配,简直是天作之——”   文凤真站起身,睨他一眼,面色冷得可怕。   “你这个太监懂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的更新在下午3点   感谢在2022-05-31 09:06:52~2022-06-01 07:1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玛卡巴卡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七章   进禄意识到严重性,慌得立即跪下,他有些茫然,虽然不知说错了什么话,但心知殿下此刻的火气是一点即着,动真怒了。   他往常绝不会这样毫不客气地刺下人,殿下只爱怼文官,不与下人计较的。   “老奴该死,老奴惹殿下不痛快了!”进禄连声道。   “在这儿跪着。”   进禄挨了骂,又挨了罚,一脸郁闷地跪在原地,冯祥白了进禄一眼,连忙上前,为文凤真披上大氅。   冯祥望着殿下的脸色,小心道:“殿下,听说那位宋公子约了明日在梨林给辽姐儿送东西。”   文凤真一双凤眸扫过来,叫冯祥打了个冷颤,一盆冰兜头浇下来似的。   良久,文凤真别过脸,扔下一句话。   “冬日天气干燥,叫府里的当心火烛。”   文凤真离开后,老祖宗放下翡翠佛珠,叹了口气。   “那岐世子非良人,我想替辽姐儿寻门好姻缘,这个宋公子就不错。”   嬷子说:“可是瞧殿下方才的态度,他好像十分不喜辽姐儿。”   老祖宗捻动佛珠的手蓦然停滞了。   “还不是因为她娘,人人管辽姐儿她娘叫红衣,一袭红衣生得极美,红衣也是我一手看大的,她与我儿子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当年原本想让红衣嫁给我儿子。”   “大婚前夕,红衣被陛下瞧上了,这片围城的梨林,是当年陛下栽种,红衣患有哮喘,遇花更严重,除非死,也就再也无法离开京师了。”   “红衣一生命苦,不能怪她,我儿子的死也是意外。”   嬷子轻声道:“只是,那时候殿下才多大,骤然从天之骄子被囚禁在京师三年,沦为人人辱骂践踏的逆臣之子,殿下心底也是有恨的。”   “他就是因为有恨,才能走到今天。”   *   下午刚过未时,东华门那边巡城御史清道,据说陆家小姐回京城了,辽袖的轿子被拦停。   “辽姑娘,今日清道,还请您绕路。”   徽雪营的年轻副将拦住她。   能求用到徽雪营势力的,也只有这位陆稚玉小姐。   兵部尚书之女陆稚玉,大宣第一女诗人,十一岁那年因为大雪船头见了淮王殿下一面,写出令人津津乐道的江雪赋,心意尽表。   年少时算命的说她贵不可言,凤凰之命,天生就是嫁给文凤真,多年来,她也一直被当作淮王妃去培养,完全符合他喜好的人。   她的父亲是老王爷的嫡系旧部,忠心耿耿出生入死多年,实在是世人眼中最完美不过的淮王妃。   二小姐瞪了那名副将一眼:“摆什么谱!”   副将一见是自家二小姐,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不远处,陆稚玉瞧见轿子中的辽袖。   车帘半卷,露出辽袖一张妩媚明丽的侧脸,白嫩的小脸晕出淡淡绯红,胸前比旁人格外丰腴些,芙蓉面细柳腰,娇弱精致,像只美人瓷瓶,碰一碰便碎了。   婢女撑来一柄油纸伞,问陆稚玉:“小姐,您在看什么?”   陆稚玉轻轻一笑:“那位辽姐儿,虽然是乡下来的,生得比爹爹的外室还美呢。”   婢女眼眸一转,小姐将她跟那个妖媚的外室比较,心底并非是在意,恰巧是太不在意,高门嫡女对于脚下蝼蚁一视同仁的漠然,高位者不自察的轻视。   婢女笑道:“听说她从乡下来的,不通文墨,就会念自己的名字,初来京城时闹了好多笑话呢。”   陆稚玉合上书卷,眉眼淡淡:“爹爹养的那个小外室,不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俗女人么,对于她们而言,年轻貌美便足够了。”   陆稚玉不在乎,她真的不在乎辽袖有多美。   爹爹的外室难道不美吗?见到主母还不是吓得老鼠见了猫似的,况且,她未来的夫君是淮王殿下,比起爹爹出色千百倍,这样的男人身边怎么可能会少女人。   到时候,哪怕文凤真不开口,她也会温柔大方地将辽袖抬为妾室,这是她作为一个高门嫡女的气度,不过听说辽袖已经订了皇亲,看来是没机会了。   陆稚玉竟有些遗憾,辽姐儿看起来柔弱无依,最是好拿捏的。   在她眼里,裴青禾尚有三分威胁性,毕竟她背靠凉侯府和信国公府,只是她头脑不清楚终究成不了气候。   而陆稚玉从小便十分清晰,京师贵族的姻亲最讲究门当户对,冒着风险娶一个低微的女人,轻则影响家族三代人,重则万劫不复。   淮王府外,首辅家的小厮正等回信儿。   辽袖在给“光阴”喂生肉。   她自然也看到了陆稚玉,前世文凤真的中宫唯一人选。   若辽袖没有见过文凤真斯文守礼的模样,或许还会认为自己在他心底有一丝痕迹。   文凤真面对她时从不守序,随心所欲,酷爱捉弄,面对那些贵女时,简直是儒雅随和,正人君子!   她也想通了,或许因为她身份低微,所以她不配得到尊重,他也觉得没有必要装吧。   方才宋公子的邀约,她说要考虑一会儿,将此事回禀老祖宗后,老祖宗竟然很高兴,有意让她多接触宋公子。   辽袖聪敏,明白了老祖宗的用意,眼眸顿时清亮,这些时日一直困扰她的迷雾拂去,逐渐露出另一条路。   宋公子是高官之子,老首辅派系遍布朝堂,文官集团大半门生出自他手笔,话语权极大,说不定真能从礼部解决掉这门婚事。   而且宋公子生得温厚和善,笑起来牙齿洁白整齐,平易近人,一丝架子也没有,天生让人有种信任感。   他年轻英俊,政绩斐然,又关心百姓,尊重女子,听说首辅府家风和睦,这样的正常好男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最要紧的是,跟他相处时,她没有感到一丝不自在。   宋公子是很为他人着想的人,若是从小没有得到足够的爱意与善意,熏陶不出来他这样和善随性,澄澈明朗的心性。   她正思索着,光阴忽然咬了她的手背一口,“哎呀!”少女吃疼地一声惊呼,却舍不得打光阴,只郁闷地拍了一下它的脑袋。   少女的皮肤最娇贵,立刻肿痛了一块儿,雪地里洇渍了胭脂。   辽袖吩咐雪芽道:“去回门外的奴才,就说明日梨林,我会赴约的。”   辽袖一面擦药,一脸想着另觅良婿这回事,   明日赴约梨林,是不是要穿得好看点呢,少女正想着,一张嫩生生的脸像抹了浆果,眉眼艳丽,碧衫无意露出了一小截纤细的皓腕。   前世她小心揣摩文凤真的心思,穿他喜欢的软白绣梨长裙,少女五官本就生得妖娆,浑然去雕饰反而愈发动人心魄,樱唇柔软,一声声恳求他。   雪肤红唇的大美人伏跪在地,眼底盈盈水光,可怜巴巴。   “陛下,求您把雪芽还给臣妾吧,臣妾再也不跑了。”   再一抬头,坐在榻上的年轻帝王,眉眼间携了轻佻与戾气,抬了抬手指。   “这衣裳,不好,像咒朕死了似的。”   “穿上回生日朕送你的那件。”   少女吓得战战兢兢,他要她穿另一件衣裳,说是衣裳也不准确。   哪里是正经心衣,不过数百颗水色上乘的碧玉珠子连缀而成,冰凉沁润,圆滑翠绿,一颗颗露珠似的,垂落在少女胸间,贴近皮肤,冷得人颤颤巍巍,当啷碰撞在一起,摇摆四散,什么也遮不住。   辽袖羞怯得低下头,双手抱臂,夜风轻拂过一阵凉意,颤栗不安,面色涨得通红,几乎要被欺负得哭出来。   乌发铺散在清瘦的肩脊,纤弱锁骨下的丰腴无法令人忽视,体态轻盈,身上沁着名贵的书卷墨香,殷红与雪白,一瞧便知锦绣堆里娇养出来的人。   年轻帝王嘴角淡淡笑意,捏了捏她的耳垂。   “袖袖,其实,朕觉得你不穿最为好看。”   *   辽袖羞愧地闭紧嘴唇,睫毛微颤,被他逼迫穿那种心衣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一回了。   她选了一件花纹繁复的流仙长裙,她极少装扮得这样精心,在王府里寄人篱下,往日总是低调行事,害怕引起注意。   她照了照铜镜,心想:明日去梨林见宋公子就穿这身吧。   冯祥毕恭毕敬地在外头侯着,说道:“辽姐儿,外头雪大,劳烦您随老奴去给殿下送一趟大氅。”   辽袖愣了愣:“送什么大氅?”   冯祥笑道:“辽姐儿,您忘了,就是——那件鹤氅。”   辽袖顿时明白过来,一眼瞥见山水坐屏上挂着的鹤氅,还摆在这里,没人敢动,上回她生病了,文凤真过来时落下的。   他一向记性好,怎么走的时候连大氅也忘了带走呢。   辽袖叹了口气,她迟疑着不愿去。   冯祥哭丧着脸:“辽姐儿,您可怜可怜老奴,殿下会罚咱们的。”   眼见辽袖有松动的迹象,冯祥立刻眉开眼笑。   天色一黑,灯市口的歌楼舞榭一齐喧嚣起来,这一带寸土寸金,俱是高级食府,装饰得富丽堂皇,达官贵人常在此饷客。   辽袖望向二楼灯火蒙蒙,心头起了怯意。   这人安的什么心思,他为何这样晚了,非得让自己送大氅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01 09:00:52~2022-06-02 12:14: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玛卡巴卡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9965394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八章   路过二楼包厢时,辽袖竟然一眼瞥见了岐世子。   岐世子醉意醺醺,左拥右抱,手下一个青衣小男倌,面容敷粉,唇若点朱,腿上坐一个粉裙少女,竟然还有扮作道姑模样的给他送葡萄。   “噗——”岐世子猛然将葡萄核吐出去,打在道姑脸上。   “哎呦!”道姑狼狈地擦脸,世子嘻嘻笑个不停。   岐世子一脚搭在道姑肩上,另一手伸进粉裙少女衣襟里,摸来捏去,青衣男倌正饮了一口酒,嘴对嘴给世子喂酒。   “世子爷——”粉裙故作娇羞地推挡。   方才还郎情妾意的岐世子,忽然变了脸色,骤然暴怒,一巴掌扇过去,打得粉裙少女嘴角渗血。   “小娼妇,装什么装!”   粉裙吓傻了,一动不动,岐世子一把拎住青衣男倌的衣领,扔过去,他站在桌旁,一手拎着酒壶,倾泻而下,将两个人浇了个透。   道姑带了哭腔:“世子饶命,丫头她还是个雏,不懂事。”   “哦。”岐世子醉眼闪过一丝阴狠,他忽然一手指着哆嗦的男倌。   “来,你教教她,在本世子面前,好好教给我看!”   粉裙唇色惨白,她知道岐世子变态,但没想到如此变态,竟然要看男倌和妓子……   岐世子见两人一动不动,一把将酒盏摔碎,锋利的瓷片抵上少女的脖颈,眼珠充血,邪恶笑道。   “你他娘的做还是不做!”   在这种上位者眼里,他们连人都不是,是没有痛楚的蝼蚁。   血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滴落,岐世子狞笑着撕开了粉裙的衣襟。   帘幕半掩,辽袖站在外头手足冰凉,小脸煞白,胸口砰砰直跳,她好害怕,转身想跑,冷不防背后一道声音响起。   “把他们带走。”淡淡的嗓音,自携贵气。   灯辉拂映下,白袍绣金玉带的男人,面若冠玉,金簪束起墨黑如绸的长发,侧颜精致,眼底晦暗不明,天生的慵懒从容与威严。   文凤真眼皮一抬,三名雀儿立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岐世子强压不满,擦了擦手上的血,转过身咧开嘴一笑,摊手:“淮王殿下不会连人这点兴致都要打搅吧。”   岐世子凑在文凤真肩旁,他比文凤真矮了一个头,下流地一声轻笑。   “我跟我父王都十分尊敬殿下,要不然,也不会让那个娇滴滴的辽姐儿住在王府这么久,殿下用过头茬也不要紧,我跟我爹都不在乎,殿下调/教过的我放心。”   “只是,殿下您什么时候玩够了,把她还给本世子呢?”   文凤真凤眸含了笑意,笑不及眼底,冰冷覆霜,令人毛骨悚然。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来,给世子增兴。”   侍从抬了几架琴过来,配俱齐全的丝竹管弦。   岐世子搂过两个清秀的小男倌,夸张地咧开了嘴,笑容满面,眼中闪过一丝挑衅。   “哈哈哈,要不怎么说,咱最爱跟殿下您打交道啊!”   文凤真极尽优雅地拨了拨扳指,每转动一分,他抬起眼帘,长睫投下一片阴影,宛如一只毒蛇盯上了猎物。   冯祥背上汗流不止,殿下望着岐世子的眼神,深湖般平静又危险,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   辽袖回想方才岐世子恶毒淫/邪的嘴脸,额头渗出密密香汗,若是嫁给这种人,哪还有活路!辽袖给文凤真送来了鹤氅,转身就想离开。   却被一道声音唤住。   “辽姑娘,你落下东西了。”   辽袖回头,文凤真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子,正是拴在光阴脚脖子上那条,金光熠熠,随风微微一荡。   少女小脸煞白,这条金链子她分明拿去典当了换钱,怎么会出现在他手上。   他竟然又赎出来,是为了瞧她难堪的模样吗?   辽袖低头,一咬牙,伸手接过这条金链子,嗓音软软的:“多谢殿下提醒。”   “嗯,戴上吧。”文凤真淡淡说道。   辽袖一愣,抬头正好撞进他眼帘,凤眸携了晦暗的笑意,他今日白袍金簪,看上去倒是温润有礼,斯文儒雅至极。   辽袖脑中轰隆一声,吓得一片空白,前世他也是用这样温醇的嗓音,命她戴上脚踝上的金镣铐。   “怎么,不喜欢吗?”文凤真携了促狭。   “喜欢……袖袖喜欢……”   辽袖不敢不从,缓缓将金链子一圈圈戴在手腕,她畏怯极了,明眸含泪的风情,却是极勾人的,纤弱的皓腕不受控制地颤抖,一颗泪珠已流到了腮边,她本就胆小。   何尝不知,他是在敲打她,谁让她把他送的东西卖了换钱。   这时,一墙之隔的厢房,断断续续传来欢好的声音。   哪怕琴声再大,也压不住岐世子的孟浪。   令人耳红面热,心跳加快的娇啼,透过墙一阵高似一阵。桌椅当啷震荡之声不绝于耳。   入耳实在太过清晰,两人坐在这一方雅阁,气氛静默了片刻。   文凤真抬腕,饮了一口茶,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   少女手足无措,极其尴尬,低着头,红着脸,一双大眼眸因为害怕泛出泪花。   她听着那心惊肉跳的声音,一刻也不想待在这是非之地,可他又怎会轻易让她走?   整个身子如坠魔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文凤真目光落在她身上,浮现出那天她戴着小兔子面具的模样。   还没怎么呢,就弄哭了,实在太过娇气。   少女一张小脸晕出粉红,芙蕖沾湿了露珠,蝉翼般的睫毛轻轻颤栗,唇上一模极诱人的绛红,看着乖巧,袖袍间香风细细,糖似的黏腻。   文凤真嘴角上牵,她竟然还穿了精致的新衣裳,打扮得这样用心么。   欲拒还迎的小把戏,拙劣却并不令人厌烦。   “手上这伤,是怎么弄的?”   文凤真一眼瞥到她白嫩的手臂上,一片红肿。   辽袖怯生生开口:“叫光阴咬的。”   文凤真面庞温和,似是关心:“小畜牲不听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话,明日本王替你教。”   一听说他明日要过来,少女吓得连声说道:“不必了殿下!多谢……多谢殿下好意。”   文凤真一双凤眸意味不明。   “真的不用?”   少女心口跳得厉害,被他三言两语反复折腾,哭都不知该如何起调了。她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性子。   文凤真面色如常,指节敲了敲桌面,淡淡两个字。   “坐下。”   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他平日在三军发号施令习惯了。   他压迫感甚重,辽袖心慌意乱,慢腾腾坐在他对面,一点不敢抬头,苍白/精致的下巴,挂着摇摇欲坠的泪珠。   文凤真低头饮茶,漫不经心开口:“那天你生日,只挑了一个盒子,还剩一个,打开看看。”   虎纹木盒明晃晃地摆着,辽袖咽了咽口水,里头该不会真装着那件心衣吧……她怕极了,手指蜷缩在宽大袖袍下,一点儿不敢伸出来。   文凤真明显面色冷了一分,他耐心很差,她比谁都领教过的。   少女吓得立刻打开了木盒,指尖晃悠,小眼神不安地一瞥,竟然是数支名贵的毛笔,整齐地一字列开。   “平日喜欢用哪个?”   文凤真的语气带了一丝不可揣摩。   辽袖一咬牙,顿时明白过来,他又在试探自己!   前世辽袖自小养在农户,没见过世面,认不出好东西常惹嘲笑,她那时有些自卑,被人笑话了也不敢告状,文凤真瞧她一个人蒙在被窝抽泣,问她她也不说。   文凤真自小富贵惯了,对身边事物极为讲究,样样都用顶尖的。   每回夜里,辽袖已经累得浑身散架,酸疼难忍,浑身是汗,黏腻得不行,以为他弄好了,转身双手抱肩,只想安安分分地睡觉。   他却一手撩弄着少女的头发,从后头不依不饶的。   她羽睫颤抖,一双大眼眸湿漉漉,漂亮又虚弱,面颊微微透红,唇瓣微张,呼出的热气香甜,袖间藏了淡淡幽香,一把软软的嗓音,挣扎得哑了也没逃过。   少女猛然握住床柱,小脸羞得通红,被这一下子几乎弄哭,年轻帝王凤眸携了满足,一手支撑在她脑袋侧,同她说话。   从上回赏她的大甸象牙,说到辰溪朱砂,汾州的油薄白宣……年少时鲜衣怒马从军征战的所见所闻。   窗外竹影婆娑,夜风拍窗,他声音好听,辽袖就在他的臂弯中缓缓睡着了,满脸泪珠未干。   她所有见过的世面,几乎都是文凤真带她见的。   宫人们谨记:凡四方来献的金玉珍宝,都得由辽姐儿先挑了才能入库。   辽袖回过神,望着这一排笔,其中一枝徽州紫尖狼毫,是文凤真喜欢用的。   她的手停在这枝笔上空,只一会儿,便慢慢掠过,径直挑了一枝鹿毛笔。   她清楚,文凤真不喜欢用鹿毛的。   文凤真眸底一丝暗色,目若点漆,愈发衬得皮肤雪白,他问。   “为什么挑这枝。”   她时刻谨记,此时的自己刚从庄子进城不久,没有见识,老实本分,不敢惹事,她低眉敛目,细声细气,咬在唇齿间的字音湿漉漉。   “这枝好看。”   文凤真一双凤眸耐人寻味,露出几分摄人的威压。   “本王以为你是写字之人,会挑与自己行笔相符的,其实狼豪最适合你。”   辽袖愈发低下头,露出一截白润的脖颈,声音细若蚊虫。   “我不懂这些。”   她本就害怕极了与他独处,年轻帝王在外人面前斯文守礼,儒雅随和,和她独处时极尽荒唐羞耻,火气旺盛。   辽袖蹙眉,身子犹为薄瘦,眼底湿濛濛的,樱唇被咬出齿痕,颤了颤,像受尽欺负似的。   文凤真靠在绣榻,一抬指:“既然其余的不喜欢,那就折了吧。”   辽袖诧异地抬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是生气了吗?   文凤真从不曾让人察觉他的情绪,长睫微垂,灯火熠熠的金色撒在眼帘,愈发衬得那双乌瞳晦暗,一声轻笑。   “也省得你拿去当铺卖了。”   辽袖又惊又惧,原就没什么血色的小脸愈发白了,受惊的小鹿似的,一双漂亮漆黑的大眼眸浮现水雾,眼尾沁湿水红色。   他凤眸一睨,携了笑意,掩不住眼底的冷漠。   “辽姑娘,你好像很缺钱?”   辽袖的指尖猛然嵌进肉里,他或许想试探的是:你要拿钱做什么? 第十九章   “不……不缺钱……”她语无伦次,磕磕绊绊。   她哪敢说出攒钱是为了搬离王府,她低着头,一张精致小脸,看起来柔弱好欺,身子如坠冰窖,坐立不安。   这人连一件心衣都要做主,他面上瞧不出一丝蕴色,湖面仍是风和日丽,掀不起一丝波澜。   文凤真从来不让人揣摩他的情绪。   静了半晌,少女紧张得呼吸都轻了,“咔嚓”一声清响,她伸手将笔杆从中折断。   辽袖的小眼神儿瞟了他一眼,他没叫停,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一枝接一枝,裂响声清脆悦耳。   渐渐的,文凤真眼尾竟携了一丝惬意。   冯祥看得心疼极了,百两雪花银一枝的笔,就这样被美人一双纤纤玉手,一根根折断了。   辽袖的手娇贵,才折了十八枝,白生生的小手就红了一大片,胭脂打翻似的,绯色蔓延,她眼圈儿也红了,又不敢停,手竟是颤的。   她咬住殷红的嘴唇,抑制不住小声的抽泣,哪怕哭也是绵软动听的,她一面流着泪珠,一面继续折,任由泪水淌到脖颈了也不擦,梨花带雨,眼尾湿润的绯红色,娇得很。   颤抖的睫毛,潮湿的乌眸,叫人看得失了神,胆子又小,忍气吞声的小模样,一两句话便能叫她逃不开。   “好了。”他终于开口。   辽袖如释重负,渐渐抬了眼睛,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恰好他也看过来,视线对上,她心跳快了几分。   他到底是在罚这笔,还是在罚她呢。   辽袖起身,裹紧了一圈儿白狐狸毛,毛茸茸的,小脸儿生得明艳,神情却楚楚可怜,似乎被欺负惨了似的。   她委屈巴巴地瞪了他一眼,眼底红红,泪珠脆弱易碎,要是将她按在墙上,不准她走了,她一定哭得更厉害。   那把清甜又软的嗓音,指不定也要喊哑了。   直到这道袅袅娜娜的娇小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一墙之隔的欢好也终于没动静了。   文凤真望着满地折断的毛笔,摩挲了一下放才她喝过的杯沿,一圈红唇脂印。   “终于消停了。”   冯祥胆战心惊地抬眼望去,吓得膝软了。   殿下的脸色隐隐克制着什么,光打雷不下雨的阴天似的。   夜色深了,走出酒楼时,辽袖正好遇见前来公办的大貂铛崔拱。   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宦官,斯文清俊,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   辽袖认得这个人,这名年轻宦官叫张瑕,白璧微瑕的瑕。   前世他用一杯毒酒毒死了老皇帝,引发天下动乱,在禁内做文凤真的内应。   新帝登基后,他也取代师傅崔拱,一跃为司礼监掌印。   听说张瑕曾是太傅之子,名副其实的高官子弟,一朝家族被抄,他不知抱了怎样复杂的心思,甘愿净身进宫。   张瑕风度翩翩,极其守礼,一俯首敛去了眉眼的城府。   辽袖欲上马车时,转过头,见到雪芽一双眼眸泛起泪光。   雪芽手忙脚乱地擦泪:“姑娘,奴婢没事。”   辽袖抚上她的手,牵起温暖的笑,似乎想叫她安心。   “想看一眼就看一眼吧。”   雪芽并非生来奴籍,她姓谢,曾是正经的大户小姐,并且,在张家没出事之前,她是张瑕的未婚妻。   只可惜,两家被抄家后,一个做了奴婢,一个入宫为宦,终究是走上了命运的不同道路。   他们两家败落的原因,正是牵连进了造成老王爷之死的京师困虎案。   这桩案子折损了一万徽雪营精兵,年仅十四岁的文凤真,骤然从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被囚禁在京师三年,沦为逆臣之子,关在暗不见天日的水牢,受尽天下儒生的唾骂侮辱。   辽袖一直不敢问老祖宗,娘亲是否也牵与其中。   雪芽望着她曾经的未婚夫,捂嘴无声地哭,泪珠跌落在尘土。   大红灯笼下,年轻宦官顿了一下背影,终究头也不回地进去。   张瑕一眼也未看她。   *   辽袖抬头,城东方向火光冲天,人群熙熙攘攘,嘈杂不堪,一路上行人交头接耳。   “听说梨林失火了!围城的梨树烧得一干二净!”   “那可是陛下当年栽种的梨树,谁这么大胆?”   “火舔得飞快,幸好徽雪营骑军及时赶来,控制了火势,只烧光了梨树,没烧着一砖一瓦。”   众人不敢再议论下去,徽雪营能这么早赶到也挺奇怪,就像事先预知好的。   谁敢烧梨树?如果是那个男人下的命令也就说得通了。   前段时间,他不是违反大宣律法放了一整夜烟花吗?   第二日满朝文武震怒,皇帝没上朝,又是由崔拱传达圣意。   众人心知肚明是文凤真放的火!没想到文凤真竟然面色如常,笑盈盈地揽功,对徽雪营灭火一事颇以为傲。   纵火犯自己灭了火,这算什么功劳!   如今正是年节,京师的有情人都愿意在梨林赏景,漫天梨雪中放河灯,本是一处闲情逸致的好去所,如今梨林被烧成了一片焦臭废墟,男女老少都恨得牙根痒痒,见到他那副优雅从容的的姿态更讨厌了。   他倒是有钱去销金窟潇洒,发什么疯把梨林烧了?   众人心底唾骂:狗娘养的黑心烂肺的文凤真,你活该孤寡一辈子!   辽袖的心口闷闷的,她约好了与宋公子在梨林相见,如今梨林被烧毁,她与宋公子的约定也推迟了。   窗棂透过金光撒在她侧颜,少女紧抿朱唇,脸颊不自觉气得鼓起来,煮熟的汤圆似的,眼尾被风吹得泛红。   手腕子上一圈圈金链子,熠熠生辉,少女怔怔叹了口气,她倒是想摘掉,又不敢摘,只好用宽大袖袍掩起来。   晚间冯祥来送东西,碧玉小药钵,盛了莹红的药膏,晶莹剔透,幽香扑鼻,宛如水晶泥。   “辽姐儿,光阴不听话咬了您,这是殿下送来的药膏。”   辽袖眼帘微垂,指尖颤栗,仍是强装镇定,声音不免露出一丝虚弱。   “多谢殿下,放这儿吧。”   前世文凤真每回折腾完,也会命宫人奉上药膏。   少女皮肤天生娇嫩,容易弄坏的名贵绸缎似的,易留下红印子,她像被一场大雪压垮的梅花枝头,无力虚弱地趴在玉枕,拢着秀气的眉头,一张小脸如明月清辉。   他修长的手指替她上药,指关节晕出粉红,指腹薄茧令她紧张不安,少女泪痕未干,握住他往下的手腕。   “陛下……臣妾可以自己来……”   他嘴角牵起:“你自己看得见吗?”   年轻帝王一双漂亮的凤眸望着她,不言不语,捏着她纤嫩的下巴,颤颤巍巍的泪珠打在他手腕,她一时怕得连哭都哭不出声。   辽袖不敢再看这药瓶,雪芽见到姑娘神色不对,立刻将药瓶收起来。   冯祥一招手,一个面生的婢女走进来。   “殿下说您房中只有雪芽一个丫头,不够用,特意吩咐老奴给您再寻一个,这丫头叫云针,手脚伶俐得很。”   云针给辽袖行礼:“奴婢见过辽姐儿。”   辽袖一打量这个丫头,瞧上去心思敏慧,声音又甜,只是文凤真为何要给她塞一个丫头?   冯祥继续道:“殿下还说了,若是您缺钱,尽可以在库房中取,只是别再去当铺卖东西了。”   辽袖一转头,脸颊愈发气鼓得像汤圆,白白软软,戳一戳糯糯的,声音轻轻的。   “不要他的钱。”   前世他瞧不起她,觉得离了他就活不了,今生辽袖不肯拿他的钱。   冯祥乐呵呵道:“辽姐儿这说的什么话,太见外了。”   这天夜里,辽袖将自己裹在被子里缩起来,屋子烧了地龙,温暖宜人,她却冻得四脚冰凉,眨了眨朦胧不清的眼眸。   君心难测,他放了一场宵禁夜的大烟花,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想看烟花的?好像世间就没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似的。   如今又赏了一个叫云针的婢女,是来监视自己的吗?   文凤真的心思愈发捉摸不透,辽袖叹了一口气,将被子拉过头。   猜不透,就不猜了!   夜深,雪芽轻轻拍了拍辽袖的肩头。   一只梨花伸出来,伴随着一对精致的白玉耳坠。   “宋公子那边儿托人送来的,他说那天瞧见您有耳环痕,却没有佩戴耳环,所以给您选了这样一对耳坠,他觉得生日礼物选的是文房四宝,选的不好,他说要重选。”   辽袖眼眸顿时清亮柔和,嘴角扬起两个小梨涡,其实她并不是不喜欢小首饰。   雪芽笑道:“宋公子还说,元宵那天请您去首辅府赴宴,他们全家都想见您。”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03 09:00:10~2022-06-04 08:20: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今天太太三更了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白墨宣黑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章   张瑕白皙的面色在跳跃的烛火中有几分莫测。   “陛下这一个月依旧是问道斋醮,道士们研制的药丸,早晚两次皆会服用。”   “陛下至今未立太子,坚信二龙不相见的道理,宁王屡屡想侍疾都被拒之殿外,他可不是心急么,按道理他是皇后嫡长出,却迟迟不曾入主东宫,这几日六部与内阁,司礼监吕前都在为此事上书,痛斥妖道误国!”   黑暗中,文凤真半边侧脸陷入浓重的阴影。   “药丸于陛下的身体有益,我等做臣子的,自当尽心尽力,不可易节,张瑕,你说呢。”   张瑕长身玉立,笑容温暖和煦。   “殿下说得是,还有一事,皇后娘娘下个月省亲,首辅府将宴请京中名流,皇后是那位红衣生前最好的闺中密友,倘若见到红衣的亲生女儿辽袖姑娘,想必——一定会感慨万千吧!”   张瑕望向文凤真的眼眸意味深长。   “她也会去?”文凤真翘起嘴角。   “真是一无所知的笨人。”   *   凉侯府灯火通明,乱作一团。   曹姨妈抱着裴青禾吓得嚎啕大哭,侯爷焦急地踱来踱去,额生冷汗。   方才岐世子又闹过一回,他仗着有府军,丝毫脸面不给。   他恶狠狠道:“这聘礼本世子不要了,三日之内,一辆轿子把辽姐儿抬过来!”   “否则——”岐世子冷哼一声,下流地将裴青禾打量个遍。   “我就叫我父王奏请陛下,换人也不是不行,你们总得给我交个人!”   裴青禾吓傻了,哆哆嗦嗦直往娘怀里钻。   曹姨妈哭肿了眼,差点晕过去,醒来直嚷。   “这可怎么办啊,且不说,辽姐儿的聘金都拿去给大保填债了,再者,世子他只要人不要钱,侯爷,您倒是想想办法啊,您去找找官场上的朋友。”   裴青禾有个哥哥,名叫裴大保,自小被曹姨妈溺爱得不成器,生性好赌,巨富家底也挥霍不起,辽袖的聘礼正是给他拿去还赌债。   裴大保靠关系做了个锦衣卫,成日飞鱼服绣春刀,趾高气扬欺男霸女,横得不得了,方才面对岐世子却畏畏怯怯,脑袋一缩做王八。   此刻娘亲妹妹哭哭啼啼,他喝了酒,眼一红,猛然一拍桌子,站起身。   “反了那个小贱人了,哪有收了别人的聘礼不嫁人的道理,让咱们沦为笑话!”   “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无父无母,自然就得由我们这个娘家人做主,她赖在淮王府不肯走,已是伤风败俗。”   裴大保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我这个做大哥的把她带回来,无论用什么手段,也是合情合理!”   *   这时节天道短,天色早早黑尽,空中地下到处是打旋儿的雪花。   辽袖披着宽大的莲枝狐裘,像只轻灵的小雀儿一样,伸开双臂踩在雪地里,马车下来一名中年妇人,另一名携了医箱的老大夫。   辽袖握住妇人的手,眸底盈盈生辉:“大娘,您从东川赶过来,这一路受苦了。”   辽袖幼年丧母,在乡下庄子一直由大娘照料,大娘虽没见过世面,却也懂规矩。   她一见到辽袖,眼含热泪,捏着她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连声说:“辽姐儿,半年未见,你真是大不相同了,跟京城的大小姐也没有两样。”   “可见淮王府的风水养人,必定日日锦衣玉食养着,我们辽姐儿,本来就是正经大小姐,眼下越来越好了。”   大娘这回进京城,带来了东川专治眼疾的陈大夫。   陈大夫给二小姐看完眼睛,直言若想重见光明是有希望的,一听此言,二小姐整日的心情都好起来。   大娘进京城以来,还没有瞧瞧一国之都的气派,想请辽袖带她见见世面,辽袖正好也想带大娘好好游玩。   二小姐虽然目不能视,但天生乐观坦率,说自己对京城熟悉,可以坐她的马车一起去。   一路上,大娘时不时掀起帘子,啧啧称赞,目光中流露出期待与艳羡,毕竟大半辈子没踏出过镇子的妇人,还带了些畏怯与无知。   辽袖安抚着被火狮子惊着的大娘,初入京城时,她也是这样,水土不服,对一切新鲜事物好奇又畏惧,见着京城人氏衣着光鲜,谈吐有礼,谨言慎行不敢出错,生怕让人耻笑去。   蓦然,辽袖眉头微蹙,鼻尖嗅到一股异香,顿时心神不宁,晕乎乎的。   她转头看向二小姐,早已沉睡在车厢中。   辽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却已无济于事,她脑子一片空白,手脚软绵绵,愈来愈沉,只一双眼眸定定地望着大娘。   “大娘,你……”   辽袖娇小的身躯靠在绣榻,一根手指都抬不起。   大娘的脸上充满自责与懊悔,她满脸泪水,哭道。   “虎子被抓进大牢了,他身子骨弱,哪吃得消拷问,一个劲儿地哭着求娘救救他,我也是没法子了。”   “辽姐儿,信国公府是你亲舅舅家,怎么会害你呢,岐世子身份尊贵,能做他的正妃是多少人修不来的福气,大娘知道你胆小,你今年都十六了,嫁人生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女子躲不过的一遭。”   “你嫁的人可以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不像咱们庄户人家看天吃饭,辽姐儿不要怕,等你做了正妃,你会谢谢大娘的。”   “大娘……你什么都不知道……”   辽袖的嗓音愈发虚弱,她面色如瓷,身不由己的晕眩感逼出泪光,羽睫轻轻颤抖,玉洁的小脸滚落泪珠,抿直了红唇,生出不可侵犯的清冷感,一对乌眸可怜极了。   马车停下,裴大保身后跟着十几个家丁,气势汹汹。   “把辽姐儿给我抬走!”裴大保一挥手,嘴角横肉抽动。   大娘顿时慌了,连忙拽住了家丁:“大爷们,辽姐儿是要八抬大轿抬进王府的正妃,怎能这样不明不白地送过去。”   裴大保不耐烦地一手推开她,面露狠戾,痛骂道。   “乡下蠢妇!总归要做夫妻的,辽姐儿不听话,让人家等急了,今晚世子先尝个鲜又如何?难道吃完了还能赖账不成,这婚事可是过了礼部的!”   大娘踉跄几步,摔在地上,面色惨白。   辽袖被家丁抱下来,裴大保见人已到手,上前一步,撩开兜帽,瞧见一张姝丽无双的小脸儿,心中不禁称绝,   青城山老道指的这条路妙啊,难怪岐世子连钱也不要,就要人。   这张过分漂亮艳丽的小脸,可不是绝佳鼎炉吗?   裴大保目光猥琐下流,颇为遗憾的摸了摸短茬下巴:“放心,辽姐儿生得这样美,世子定会好好怜香惜玉。”   他眼馋极了,心想这小丫头落在自己手里,不占便宜是王八蛋,趁她还有口/活气,一双粗黑的手就想探在裙子底下。   “辽姐儿,趁你没被世子糟践之前,哥哥先疼疼你。”   辽袖一双漆黑瞳仁水浸浸的,乌发微微凌乱,脸颊因怒气洇出薄红,明艳的五官反而愈发生出惊心动魄。   倏然,明亮的火把将这伙人团团围住,巡城御史让开道,一位锦衣玉袍的公子从一乘轿辇走下来,双眸炯炯有神,似乎一切无所遁形。   裴大保认识,这是首辅家的长公子宋搬山。   裴大保心下犯了嘀咕,他娘的碰煞星了,宋公子吃饱了撑的来管闲事?   但他面上仍是恭恭敬敬,一股惹人厌烦的谄媚之色。   宋搬山一眼瞥见黑袍中被裹住的少女,露出一截精致小巧的下巴,回想起梨林初见时,辽袖嘴角抿起的两个小梨涡。   眼下她唇齿轻颤,吐息虚弱,纤腰软身,三分病弱气愈发风流,受不得一点磋磨的样子。   他不忍地别过头,既是愠怒自己自小谨遵理学,养得心境澄澈如琉璃,却生了不好的心思,又是厌恶裴大保那只还未来得及落下的脏手。   宋搬山不免携了几分抑制不住的怒气,身板挺直。   他素来有清直之名,此刻声音严厉,震得裴大保腿脚发软,耗子见了猫般,心神颤栗。   “裴大保,你好大的胆子!”   *   冯祥擦着汗,快步走进书房,抬头掂量着殿下的脸色,欲言又止。   文凤真淡淡搁笔,眼皮未曾抬一下:“何事?”   “巡城御史那边报消息,首辅家公子带了一伙人,跟凉侯府的裴大保打起来了,打得贼厉害,裴大保头破血流骂骂咧咧的,扬言要再喊人来。”   一声轻笑落下,文凤真瞥了冯祥一眼。   “宋搬山一向不屑与纨绔计较,自负修身养性,怎么今天夜里火气这么大。”   冯祥不敢抬头,声音打着颤。   “裴大保他们用迷香迷了辽姐儿,打算将人偷摸抬走。”   文凤真长睫倾覆,乌深的瞳仁辨不出一丝情绪,平静得生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   “哦,凉侯府的裴大保,本王听过他,他喜欢赌钱?”   良久,他嘴角翘起一丝弧度。   “夜深了,都降降火气,你派一辆轿子送他到四海茶楼,设个赌局,就说,本王亲自陪他尽尽兴。”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04 08:12:33~2022-06-05 09:09: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忧的忧伤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尼拉西尼吧拉 10瓶;逗逗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一章   “辽姑娘,你没事吧。”   宋搬山一身白袍溅落了斑斑血迹,站在夜色中,愈发衬得如松如竹,积玉列翠。   他瞧见辽袖两只白嫩的耳垂,缀上了前日他送的耳环,低头敛睫,嘴角微微上扬。   “多谢宋公子,今日若不是宋公子……我都不知道如何报答您。”   辽袖嗓音略带哑,显然未缓过神。   “裴大保他们一向鬼鬼祟祟,我也是听巡城御史说他们在此聚集,你无事便好,至于什么报不报答的,下个月你能赴约,我们便很高兴了。”   他知道她心思不在这里,于是提起较为轻松的事。   辽袖眼眸清亮,低低应了一声,首辅府能如此礼遇,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只是……方才冲突时,徽雪营来人带走了裴大保,还是客客气气带走的,冯祥请了辆轿子,说是文凤真在茶楼设了赌局,让裴大爷过去玩两把。   裴大保临走时耀武扬威,从鼻子里长长哼出一口气。   辽袖心想:果然蛇鼠一窝!   第二日庭院青砖的薄霜绵化了大半,丝丝寒气料峭,大娘被送回了乡下,辽袖推开窗子,抿了口暖茶。   雪芽一掀帘子,小脸冻得通红,朗声道。   “姑娘!裴大保昨日从七层高的茶楼跳下来了!”   辽袖心头一惊,雪芽恨恨道。   “他倒是命大,没死,只是断了双腿,凉侯府今早才知道这个消息,全府上下乱哄哄的,曹姨妈一下子就昏了过去,到现在都没醒。”   “他昨日不是——”   一脱口,辽袖顿觉有些不妥,不敢念出那个人的名字。   雪芽脸上携了一丝笑意:“今天早上,这个消息传得到处都是,昨夜裴大保与殿下赌了三局,前两局裴大保赢了一万两银子,结果到第三局的时候,不仅全搭进去,还倒输了凉侯府的所有地契!”   “地契可是凉侯府的命根子,裴青禾之所以取这个名儿,不就是因为他们家有万亩青禾吗!裴大保当场急火攻心,呕了一大滩血出来,万念俱灰,拦都拦不住,直从七楼跳下来了。”   这个消息轰动全城,一场闻所未闻的豪赌!   裴大保竟然被设局输光了地契,当时第三场一赌完,原本气焰嚣张的裴大保,满额头冷汗,从椅子上滚下来,面如死灰,哆哆嗦嗦,竟然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你出老千!”   文凤真落下一声轻讽:“有证据?”   裴大保翻了桌子:“你他娘的玩儿我!”   文凤真赢了,只是淡淡地抚了一下扳戒。   “玩儿你又如何?”   裴大保如丧考妣,跪下不断求饶:“殿下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他瞳孔倒映出绝望,那道影子拉开椅子,站起身,携了沉重的压迫感,蟒袍雪肤,寒冷犹如深渊,一步步走来,从容不迫地按住他脑袋。   “什么时候交地契?”   文凤真瞳仁轻转,好像一头吃人的蟒蛇。   裴大保想也没想,毫不犹豫地就从七楼一跃而下。   全城暗暗议论文凤真实在狠毒阴戾,凉侯府跟他可是远房亲戚关系啊,算计起人不带手软。   雪芽说完,瞧见姑娘面色如纸,微微颤抖。   辽袖坐下,身子虚弱不堪,听得胆战心惊,翎州万亩青禾归了文凤真,他还是与前世一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不死不休。   凉侯府此时哭天喊地,沸腾腾煮开了一锅烫粥。   曹姨妈哭得两只眼肿成了桃子,捂着胸口跪在老祖宗膝前,求殿下开开恩,毕竟是一家子亲戚呀!   老祖宗叹了口气,她与嬷子对视一眼。   殿下这事确实做得不地道,怎能对亲戚下此狠手,他为何会临时起意?裴大保虽然品行不端,倒也没得罪过他。   老祖宗唤人去请了文凤真,他只留下淡淡两个字:“不给。”   进了文凤真口袋的东西,想再掏出去比登天还难,老祖宗也没法子。   裴青禾几乎哭成了个泪人,凉侯府沦为京城笑柄,她自然无希望再嫁进淮王府。   更令她害怕的是,一夜间沦为了穷人,她可是自小闻到穷酸气都会大哭的姑娘啊!   凉侯府欠下巨额债务,京城里素日往来的勋贵避之不及,他们欠的是文凤真的债,谁敢不要命地借钱?   裴青禾心头一阵绝望,凉侯府已然败落,别说嫁给文凤真,哪怕一个稍微有头有脸的大家公子,都不会接纳她,倘若要她嫁给平头百姓,真比死了还令她难受!   夜里,风雪拍窗,辽袖伏在老祖宗膝前,见她心事重重,不断叹气,知晓是为了凉侯府的事。   文凤真他性子反复不定,倘若屋里有个女人,或许不会如此戾气深重了,老祖宗想起文凤真的未婚妻陆稚玉,听说她回京城了,什么时候把日子定下来才好。   末了,老祖宗抚了抚辽袖的脖颈。   “今日朝堂上数名文官联名递交奏折,弹劾岐王世子的种种荒唐行径,岐世子如今被禁足在家,哪儿都去不了。”   辽袖眼眸一亮,嘴角翘起两个甜甜的梨涡。   “真的?”   老祖宗笑了笑:“辽姐儿,这便是你的转机,是你把握住了,听说宋公子昨夜亲自将你护送回府,他事务缠身,却愿意为你花费时间,一定是极上心的。”   她认真地问辽袖:“倘若要你去他家,不是一日两日,而是一辈子,你心里愿意吗?”   烛火一跳,辽袖垂下眼帘,微微颤着。   辽袖的声音似幼猫般绵甜:“愿意。”   老祖宗满脸笑意,不住地摩挲她的小手。   “愿意就好,愿意就好。”   *   刚回屋里,辽袖褪下大氅,见到冯祥在院子里等候多时,冻得鼻子通红,她心下顿觉不妙。   冯祥揣着袖子,笑道:“辽姐儿,殿下他在四海茶楼等您。”   辽袖无奈地按紧了桌子,上回是送衣裳,这回他连理由都懒得找了吗?   辽袖怯生生地说:“你可不可以告诉他,我睡下了。”   天色这样晚,文凤真又刚收拾了凉侯府,正是见了血腥的蛇,愈发危险,她怎么敢跟他共处一室。   冯祥愁眉苦脸:“辽姐儿,您晓得殿下的脾气。”   是啊,辽袖深知他的性子,他一向不在意旁人,哪怕她真的睡了也得拉出被窝,陪他折腾。   四海茶楼第七层,裴大保刚刚从这里一跃而下。   满室光影寂清,愈发衬得他衣领上金线绣织的明彩,五爪蟒气势威严,他的侧颜却精致昳丽,冲淡了阴郁。   文凤真坐在桌前,手里把玩着一副骨牌,有一搭没一搭,漫不经心,见她来了,抬起眼皮,露出笑意。   他指节修长分明,白皙如玉,利落地玩弄着骨牌。   听闻文凤真有一副珍藏的骨牌,是仇家的人骨制成,雪白漂亮,有价无市,与他心有感应,所以他逢赌必赢,从未输过一回。   这副骨牌……是人骨吗?辽袖胆战心惊。   “辽姑娘,下回别让我等这么久。”   文凤真翘起嘴角,语气有些不满。   他的眸光最终落在她的小小耳垂,两只白玉耳环,一摇一晃,霎是精致可爱,凤眸晦暗一分。   文凤真站起身,一步步走来,辽袖被逼得后退,直贴到墙角退无可退,她低下头,紧闭了眼,睫毛颤得厉害,瘦削的肩头在发抖,瓷白的小脸儿涨得通红,耳根子烧得滴出血来似的。   “殿下……您……您靠太近了。”   她鼓足了勇气,磕磕绊绊地说出这句话,面红耳热得几乎要哭出来。   她双手抵着,害怕他再过来了,小脑袋侧过去,眼尾沁湿水珠,樱唇被咬出齿印,勾人极了,令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定力,不免生出躁意。   文凤真的目光逡巡在她的小耳坠上。   他俯下身,两只手臂按在桌旁,将她环住了,一圈臂弯中,真是动弹不得,好生煎熬。   他一声轻笑:“你到底在怕什么?”   辽袖的一副软腰愈来愈低,被迫按下,她急得眼眶红红,又不敢哭出声招惹他的兴致,哭得越厉害他越兴起。   辽袖心神不定,害怕得有些晕乎乎的,膝都软了,腿颤得站不住,生怕他在这里要了她。   他这种人真能做得出来。   文凤真一面不紧不慢地说话,喷薄的热气清甜滚落,琥珀色瞳仁平静,美得妖异,草丛起伏的蟒蛇,携有某种诱哄。   “陪我玩儿一局,辽姑娘。”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05 09:09:39~2022-06-06 08:50: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今天太太三更了吗 4个;青城未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这CP真好磕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二章   辽袖不敢忘,方才他用这副骨牌赢光了裴大保的地契,加上半条人命,弄得凉侯府家破人亡。   这个时候,她怎么敢跟他赌?   辽袖一双乌眸染上水雾,怯生生地站在墙角,小声说道:“我没有钱……”   文凤真眼皮微掀,漫不经心道:“我跟你赌,不要钱。”   不要钱的才最可怕。   他语气温和有礼,却带着隐隐的不耐烦:“坐下。”   辽袖吓得慢腾腾挪过来,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与他面对面,一眼都不敢抬头看他。   这场赌局进行得漫长而窒息,辽袖一滴冷汗顺着脖颈蔓延至衣襟内,前世在宫里,文凤真也常命她陪玩这副骨牌。   说来也不准确,她揣测他的真实目的只是想罚她。   年轻帝王敲了敲桌面,随意地将骨牌一掷,掀起眼帘望着她。   “袖袖,你身上哪样不是朕的,有什么可输的?”   一件又一件衣裳簌簌而坠。   她一无所有,一切仰仗君恩,除她自己以外,再无筹码,她输得眼眶红红,抱住了肩头,身子凉嗖嗖的,只剩一件心衣。   辽袖紧张得额头接连冒出细腻香汗,一副苍白孱弱的样子,唇瓣透着殷红色,眼底像含着一汪泪似的,波光涟漪,畏怯怎样都遮掩不了。   殿内地龙哄得温暖如春,她却觉得冷彻五脏六腑。   她咬紧牙关:“臣妾不来了……”   帝王往后一靠,淡淡开口:“不会是想赖账吧。”   “继续来。”   *   前世今生的文凤真重合在一块儿,那张漂亮却异常冷峻的面庞,仿佛下一刻便会说出难堪的话。   辽袖心神失守,败局已显,她无力地放下手中骨牌,垂下眼睫,颤声说:“殿下,我输了。”   文凤真面色如常,多了一分净和冷,他抬起手指。   “输了,把你的新耳坠给我。”   辽袖一愣,这个人如此小气吗?连一枚耳坠都被他看上了,她平日素雅惯了,极少戴首饰,这副白玉耳坠还是宋公子送的。   文凤真嘴角略有嘲讽:“舍不得?”   辽袖叹了口气,她取下耳坠,眼角已沁出水红色,她抹了抹眼泪,好不容易得个喜欢的东西,还被他搜刮了去,她委屈极了,仍是细声细气地说。   “愿赌服输。”   她将耳坠放在桌上,任他处置,面庞晕着惭愧的淡淡绯红,抬袖间的甜香一缕一缕递送过来,这样娇气,恐怕连一句重话都禁受不住。   文凤真难得展颜一笑,将她的白玉耳环毫不在意地往后一扔,从七楼摔落下去,悄无声息。   “愿赌服输,很好。”   静默了半晌,窗外竹影簌簌,辽袖低着头,一滴泪珠挂在腮边摇摇欲坠,他竟然这么扔了,将她的小耳坠像扔废物一样丢出去。   文凤真推了一颗黑檀筹码给她,眼底意味不明。   “辽姑娘,倘若你以后想赌,还可以找我。”   她收了筹码,怯生生站起来,一抹袅袅娜娜的声音,消失在转角口,却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委屈地忍着。   文凤真凤眸微敛,不就是只耳坠吗?至于哭得这么大声。   他扶住额头,脑海中蓦然响起了少女幼猫似的抽泣,又绵又软。   这些日子在梦里一直困扰的哭声。   她雪白娇嫩的脖颈容易泛红,又敏感,全是红印子。   “陛下……您真的不明白臣妾想要的是什么吗?您只是装作不明白罢了!”   “不要再拿您给不了的东西跟臣妾开玩笑了,臣妾也是人……”   谁是陛下?这个爱哭的人想要的又是什么?   文凤真面上携了愠色,瞟了桌上的骨牌一眼,目光落在她拿的那副骨牌上,停留许久,忽然一扫而落。   “哗啦”一声清响。   冯祥吓得战战兢兢,一块块将骨牌拾起来,不明白为何殿下赢了,却不太高兴。   *   冯祥来送了趟东西,一揭开盒子,躺着一对红榴石耳环。   他赔笑道:“今日辽姐儿伤心了,殿下赔给您的。”   辽袖闷闷地掩上盒子,不愿再瞧一眼,他以为这样便能收买她吗?她绝不会戴一次。   这几日街头小巷传遍了岐世子逼死良妇一事,都晓得他什么德行,御史那边列了老长罪名的弹劾状,只是奇怪,文官集团怎么忽然将目光放在岐世子身上了,故意跟他过不去似的。   愈到年下,街面越热闹,王府外停了一辆软轿,宋搬山特意来接辽袖。   请示过老祖宗后,一大早辽袖便出去了,鹅黄围领松松地系着,雪白狐裘毛茸茸,眼尾鼻头微红,整个人冰雪清甜,神态宜人的娇憨,打扮得怪漂亮。   宋搬山陪她去鹿门巷看了门脸儿,两个人又吃了小馄炖,买了新胜、绢花、灯笼……一些市井小玩意儿。   他虽是高官之子,一点架子也没有,做事又利索,难得可贵的是一心讨好她,没有半点儿让她不安。   夜里挂上高高的大红灯笼,她才回来,携了风雪气,面上仍是笑意,一主一仆两个人语笑盈盈,她手上还拿了把新油伞,点缀朵朵绿梅。   这点笑意落在书房中一双凤眸眼里,有些晦暗不明。   文凤真站在窗前,腰杆极直,随意地将书卷放下。   不用他问,冯祥奉茶的时候便小心翼翼地说:“辽姐儿今日一大早就出去了,玩儿得很高兴呢。”   他不言不语,室内顿时冷寂了一分,良久,才淡漠地启口。   “不像话。”   冯祥顺着话茬:“毕竟辽姐儿是寄住在王府里的,还有婚约在身,虽然得了老祖宗授意,跟一个外男出去一整日确实有些——”   冯祥颤颤巍巍一抬头,这一整天,自辽姐儿欢欢喜喜地出门后,殿下手里的书页就没翻过一面……   *   陆稚玉看过了老祖宗的信,嘴角不自觉扬起。   婢女点了盏灯,问道:“小姐看了什么这样高兴。”   陆稚玉淡淡地将书信收起:“下个月元宵,咱们去首辅府赴宴,老祖宗特意吩咐了要我和她坐一桌,叫爹爹一块儿商量日子,是按老王爷的遗书呢,还是请皇后娘娘直接赐婚,今年就把日子定下来。”   “这是好事呀,小姐您终于心愿得偿了!”婢女眉眼弯弯。   陆稚玉拿起剪子,剪了一下灯花,神情温柔:“只要能看着他,我心底就很高兴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不易察觉地蹙眉。   “听说那位辽姐儿今日同首辅家公子出去游玩了一整天?她不是已经定亲了吗?”   婢女笑道:“那可不是。”   陆稚玉轻声说:“可惜岐世子被禁足在家,连他的未婚妻跟人跑了都不知道,真是丢尽颜面,倘若有人能告诉他便好了。”   婢女眼珠一转:“只怕岐世子要疯得厉害呢。”   婢女又小心地问道:“只是小姐,那辽姐儿身份低微,咱们何必对她未雨绸缪。”   陆稚玉心思敏慧,读过许多书,自小在宅院中耳濡目染,她放下剪刀,一双瞳仁不动声色地望向了婢女,眼神幽晦。   “你根本不懂男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06 09:00:55~2022-06-08 07:5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咕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zZZZZ 10瓶;59965394 6瓶;水白墨宣黑、id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三章   辽袖躺在软塌上,窗子外一枝绿梅萼叶颤颤,瓦楞白得刺眼,她柔软的轮廓隐没在黑暗中,迷蒙不清。   手心摩挲着一枚黑檀筹码,他给的。   文凤真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本来安稳睡了好几日,又因为这枚小小筹码心烦意乱。   夜里做了噩梦,泪珠慢慢滚落在粉腮,她一对羽睫饱沾泪水,睁不开眼,紧张得揪紧了枕巾,葱指掐得泛白。   前世时值酷暑,年轻帝王坐在案前,一对凤眸流转生辉,携了探究意味。   “袖袖,他们说你不肯进宫。”   辽袖双手抱膝,轻声说:“我没名没分,从哪个门进,都不合礼统。”   良久,他自顾自落下一声轻笑:“难怪,他们说的是真的。”   辽袖抬头:“他们说什么?”   文凤真的语气意味不明:“朕方才听宫人们议论,你想做皇后,是不是?”   他一面试探,一面给她喂消暑的梅子碎冰。   始料未及,她倏然哭着将口里的冰块一下子吐出去,第一次忤逆他,冰块砸在年轻帝王的嘴角,他雪白漂亮的侧颜多了几分冷戾,凤眸底戾气乍现。   陛下的面色好可怕,冷静沉着,深湖掀起巨澜之前的征兆!   她眼眶微红,倔强极了,哽咽道。   “陛下,不要再拿您给不了的东西跟臣妾开玩笑了。”   他对待高门嫡女儒雅随和,正人君子,她都不知道他有那样斯文的一面。   辽袖睫毛轻颤,她只是想有个家,不用再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而已。   白日,二小姐文至仪来送食盒,一碟腌春笋、酒酿蒸鸭、清炖乳鸽……   “辽姐儿你夜里睡不好,就是因为吃太少了,你瞧你小胳膊小腿,瘦得不得了,来了府里,就当作你自己家里,平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厨房,谁为难你,便是跟我过不去。”   辽袖嘴唇微牵,乖巧地点点头:“我晓得。”   二小姐抚住了她的手:“你可认识宁王殿下?”   辽袖睫毛微颤,她听过这个名字,前世也见过这个人,宁王年轻,身为皇后嫡长出,原本该入主东宫,因为老皇帝迷信二龙不相见的说法,临到死了他也没做太子。   文凤真篡位的雪夜,宁王万箭攒心死于城下。   她曾对这个执意不降的殿下,生了一丝怜悯之心,在他的尸身上披了一件衣裳。   辽袖没有令人察觉出异常,轻轻摇头:“未曾听过。”   “咦?那可真是奇怪了,这次弹劾岐王世子的人里,也有宁王殿下,而且我听说……他一直未曾立王妃,近日又在打探你的消息,我就很奇怪,辽姐儿你养在深闺,他是如何知道你的。”   辽袖笑了笑:“或许是弄错了吧。”   二小姐指了指自己的眼眸,清亮得倒映出辽袖的面庞。   “你上回找的陈大夫,果然很好,年幼时从马上落下来,我以为这一辈子都看不见了。”   辽袖问:“你能看见了?”   二小姐伸出一根玉指:“一点点。”   “能勉强瞧见一点轮廓,像蒙上一层雾似的,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我光凭这一点点,就知道辽姐儿你生得好看。”   二小姐笑了笑,随即低下头,似乎有什么心事。   “这件事我还没告诉任何人呢,我也能瞧见我夫君了,他果然生得清清冷冷的,看起来极有学识,只是,我总觉得他不大喜欢我,他每回说话恭敬有礼,我却瞧见他眉头紧蹙,眼神也是淡淡的,他是不是厌烦我……”   二小姐越说声音越低,辽袖抚住了她的手,欲言又止,终是一笑:“那就好好用眼睛去看吧。”   *   冯祥掌了灯,朝进禄努嘴:“小心伺候着点儿。”   进禄问道:“殿下不是刚赢了凉侯府的地契吗?怎么这几日脾气不太好。”   冯祥揣着手,摇摇头,跟进禄打谜语:“扔了一个耳坠,又来无数个,怎么扔得完嘛。”   进禄踌躇着:“您给指点指点,这事儿要不要跟殿下说,我查到辽姐儿那天跟宋公子出去,在鹿门巷看了一天的门脸儿,你说,她一个弱女子看门脸儿干什么?难不成还想自立门户?”   冯祥瞥了他一眼。   “这事儿,倒也可以告诉殿下,只是谁告诉殿下,谁就倒大霉罢了。”   *   这天夜里,大雪寂清,文凤真心升躁意,被梦魇住了。   层层纱帐下,白嫩的皮肤上明晃晃一颗小红痣,长在最隐秘的腰间。   蝴蝶骨上的蜂蜜融化了,笔尖蘸了蜜写下的,竟然是他的名字……文凤真。   殿外宫人低着头,额头不住地冒冷汗,一动不动,都知道殿内这位主儿不得圣心,总做些惹新帝生气的事,今日竟然将梅子碎冰吐在了陛下脸上,好大的心性!   新帝冷漠薄情,惹他发脾气,遭罪的还不是她自个儿。   眼下似乎她又受罚了,听得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新帝抱着她坐在他的膝盖上。   她的脚踝上,一边一个金镣铐,一排细密的东珠,金链打来打去,当啷声连绵不绝,足足响了半夜。   “陛下,您给臣妾取下来吧,戴着难受……”   他五官清晰冷峻,皮肤雪白,暗色龙袍将他的漂亮眉眼衬出几分莫测,波澜不惊地抬起眼帘,扯了扯嘴角,略带嘲弄。   文凤真一把按着她的软腰,抱在书桌上,手指点了点,温和地在她耳边,香气炽热清甜。   “喜欢什么封号,怀这个字,朕便觉得很好。”   她被腰带捆了双手,打了死结,怎样都挣脱不开,身子如坠冰窖,困倦至极地别开眼,声音低涩,不带感情。   “臣妾不懂这个字的意思,也不喜欢。”   “哦。”语气瞬间漠然下来。   他用膝盖抵住了她的细腰,俯身,亲了亲她的唇角,咬的力道激烈,唇齿间生了血腥味,牵起一丝笑意,仍是斯文冷静的。   “朕知道了,你不满意,想让礼部给你拟皇后的封号,是不是?”   她衣领凌乱,紧张不安,面庞蒙上一层雾,怎也看不清,哭得让人心烦。   文凤真指尖蓦然攥进肉里,手肘一撑,牙关紧咬。   “下去……”他冷声道。   他睁开眼,支起身子,披了件外衣,正想饮一口茶缓缓心神,修长的手指无意间触到被面下,一团温热。   亵裤上的湿润令他眉头微蹙,凤眸隐隐的不耐烦。   文凤真明净的脸色立刻沉下来。   他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唤来冯祥收拾了被子,坐在案桌前,摩挲着那枚黑檀筹码,头疼抚额。   “冯祥!”他喊了一声。   冯祥捧着被子,战战兢兢地应声:“殿下有什么吩咐?”   文凤真眉眼冷戾,往日他从不曾显露一点锋芒。   冯祥心知,愈是这样,愈是可怕,殿下鲜见地连情绪都不掩饰了。   文凤真漠然抿了口茶,缓缓启口。   “去查辽袖的腰间有没有红痣,应该不难吧。”   冯祥额头冒出密密冷汗:“不难,不难。”   他正准备离开,又被文凤真唤住。   “等下,不必查了。”   冯祥一脸愕然,这是唱的哪出?殿下心思深沉难以揣度。   文凤真靠在椅子上,静静地抚摸筹码,不辨神色,这枚小红痣,他要亲自确认!   冯祥想起一事,小心翼翼地赔笑道:“殿下,老祖宗那边传话,元宵那日首辅府设宴,您可一定要去,陆家大小姐也在呢,说是可以定下日子了。”   冯祥望了一眼手上的被子,心想殿下近日火气这么大,估计就是没成家的缘故。   “陆小姐父亲是老王爷旧部,她当年那首惊才艳绝的江雪赋,如今传遍了京城,人人引为佳话,都在传大雪船头的逸事,足见她对您情谊深重。”   “是吗?”   文凤真整个人冷得像冰砌成,指节敲了敲桌面。   “谁敢再传,抓进牢里。”   冯祥领了命出来,正巧碰上进禄,进禄一脑袋汗,颤声道。   “岐世子不知着了什么疯,违反禁令出府,雇了一伙打手候在宣直门下,原是候着首辅家公子呢,没等着人,奔巷子里头的槐哥儿去了,这回可不太好!”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08 09:00:00~2022-06-08 23:0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青城未暖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咕咕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四章   老祖宗给辽袖裁了新衣料子,正比着她身条儿,不知怎的,忽然叹气。   “可惜至仪嫁得早,过年也不能回门儿,她有眼疾,年纪又小,平日里娇生惯养,不懂深宅大户的心眼,昨日她的丫头来我这里抹泪,说至仪跟夫君吵得厉害,因着一个表妹的事情,夫家没一个人向着她。”   “至仪虽然娇气,但是一直孝顺公婆,敬重夫君,安分守己,一定是受了委屈才会扯破脸皮,我虽然心疼,那毕竟是她的夫家,信国公府又是我娘家人……”   老祖宗说着,眼底已生了幽幽泪光,辽袖按住了她的手,轻声安抚。   “明日我便去信国公府一趟,替老祖宗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云针慌慌张张地一掀帘子,小脸煞白:“辽姐儿,槐哥儿出事了!”   岐世子雇了打手直奔巷子,正好撞上刚吃饭的槐哥儿,一群乌合之众哪里打得过辽槐,只是冷箭难防,岐世子心机狠毒又缜密,早派一名弩手上了二楼,一箭射中了槐哥儿的右手,血流不止。   人群围拥巷口,嘈嘈杂杂,辽袖纤弱的一双手,推开人群,一袭清丽绿绸裙,登时跪坐在雪地上,急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双手捂不住鲜血,温热腾腾地自指缝流曳,浸染大片雪地。   吕太医来看过,箭头的钩槽带毒,命能活,但若想保这只手,还需一味珍稀药材。   辽袖急切问道:“若是寻来也得十天半个月的,他的手能撑到那时候吗?”   吕太医看了她一眼:“何必去寻,淮王府就有。”   淮王府就有……辽袖手脚冰凉,可是,那个人肯给吗?   后半夜滚了几声雷,扯起漫天丝丝冷雨,辽袖整夜未睡,她让云针去问府里能否拿药出来,文凤真不松口,谁也不敢拿这个主意。   辽袖心疼地抚着弟弟发烫的额头:“姐姐在呢。”   冯祥进来唤了一声:“殿下知道您要一味药材,让您亲自去四海茶楼取。”   她拢了拢衣领,仰头,早知逃不过这一遭。   夜色沉沉,大红灯笼淹没尘嚣。   辽袖站在四海茶楼底下,抬头,身形摇摇欲坠,似被吞噬了去。   她一咬牙,踏进门槛,夜色在她背后划出泾渭分明的光影。   茶楼内的规制陈设俱是锦绣,大堂宽敞明亮,烫金匾额阔气,哪儿都吐富贵气象,脚下是加厚的猩红地毯,踩上去一丝声响都没有。   她一眼就瞧见了文凤真。   文凤真天生为富贵景象而生,金光熠熠灯火明灭,抵不过他眸光一流转,静静坐在那里,在一众人中极其出挑,令人无法移开眼。   他似乎等候多时,一切逃不脱预料般,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携了只有她看得见的不耐烦。   文凤真一向如此,笑非真心,怒非真心。   那双手指修长分明,利落生长的翠竹,翻覆之间,轻易决定旁人的命运。   冯祥高声道:“还有谁要跟殿下来一局?”   文凤真坐在居中的一把檀木椅,漫不经心地玩弄着骨牌,面前堆叠了高高一垛筹码。   方才他连赢十五场,锦衣华服的纨绔子弟个个失了气焰,垂头丧气,显然再没人敢挑战。   众人交头接耳,眼冒绿火,心头痒痒,可就是没人敢站出来应战。   人群纷纷让开,露出一个姣好的身影。   她的衣领被寒风吹得凌乱,面色苍白,纤弱又楚楚可怜,低垂眉眼,羽睫像一把浓密的小扇子,不由自主抿紧的唇线出卖了她的畏惧。   辽袖怯生生地站在那里,慌得手足无措,颤声哀求。   “求殿下赏一味药,我弟弟……我弟弟他等不了了。”   “哦,”文凤真眼底平静无澜,他看向一旁。   “有这件事?冯祥。”   冯祥恭敬应声:“确有此事。”   文凤真不言不语,面庞让人看不出一丝情绪。   不是走投无路,她绝不肯找他的,他有些不高兴。   一头身躯庞大的白虎慢慢从椅子背后走出来,一声不吭,伏在文风真膝下坐定。   众人悚然一惊,吓得膝一软,冷汗涔涔!   哪来这么大一头山虎?大白额绿瞳,喊一声只怕当场震碎人胆。   文凤真不经意地抚了抚太阿的颈子,眸光却紧紧地落在面前的少女身上,太阿一双绿瞳仁宛如灯笼,直视少女。   这一人一虎的压迫感深重,逼得人喘不上气。   辽袖不得不再次软语相求,一俯身,露出一截白腻的脖颈,本就单薄的身子颤得可怜,泪珠抑制不住地滚落,呼吸短促。   她羞愧难忍地咬唇,沁出细腻的红,整个人染上更深的颜色,勾得人心痒痒。   “槐哥儿他被人伤了,手都紫黑了,吕太医说没有药,槐哥儿就得断臂,求求殿下,我只这一个弟弟,您发发善心吧。”   良久,文凤真淡淡启唇。   “可以。”   辽袖刚松了一口气,又见他目光示意,抬了抬手指。   “你不是有筹码吗?”   辽袖心头一惊,攥紧了袖中那枚紫檀筹码,他送的那只。   他身子前倾,语气温和,像是真心替她着想,装模作样地问她。   “赢了,药拿走,输了,你也只是输一枚筹码,辽姑娘,你意下如何?”   文凤真的这个动作,某种猛兽发起攻击前的蛰伏,他像嗅着了血腥味儿,温润和善之下,掩饰不住瞳仁中跳跃的兴奋。   辽袖深知这是个圈套,他等侯良久,似乎就等着她上门来求,他这种老谋深算的人,只会将利益最大化,如何肯做亏本买卖。   可是……她没法子了。   茶楼人群起哄,身份贵重的淮王殿下同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作赌,无论怎样看都是极香艳的。   只怕是开了樊笼,只等她进来罢了。   玩的是最简单的翻点数,骨牌七十二张打乱列开,一人翻一张,看开牌点数大小定输赢,纯粹的运气。   其中唯一一张特殊花纹的骨牌——白虎,抽到则胜。   文凤真随意翻了张牌,竟然一眼未看,掷出去,稳稳落在桌面,磕出清脆响声。   凤眸微掀,只落在她一人身上,意味深长。   只手遮天的男人懒散等待,精致的眉眼间,沁着迫人的威严。   辽袖面上处变不惊,小心翼翼地摸了一张骨牌。   她试探地抬起眼眸,见到他携了笑意,迅速收敛眸光,思忖着他究竟什么意思。   辽袖紧张得咽了咽口水,“啪嗒”一滴冷汗自下巴打落,目光下移,瞥到自己的牌面,别慌,要稳定心神,她抽到了一张好牌。   冯祥尖锐的嗓子响起:“开牌——”   辽袖睫毛一颤,双手撑在桌面,瞳光乱晃,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他的点数不多不少,刚好比她大一点,令人难以置信,简直像故意设计!   冯祥验了牌,眉开眼笑:“殿下赢了,是殿下赢了!”   老奴兴奋地举高了手,黑压压的人群立刻爆发欢呼,聒噪至极。   文凤真的面色却冷下来,他睨了辽袖一眼,见她身子虚弱,小脸惨白,险些站不住了。   文凤真忽然扔了骨牌,厉喝一声。   “乱吵什么!”   冯祥冷不防遭了这一下,满室顿时安静,噤若寒蝉,冯祥尴尬极了,掂量着殿下的脸色,为何他赢了,却不大高兴呢。   文凤真轻轻喊了一声。   “辽姑娘,本王觉得你有勇无谋,甚有意思,本王为你加个采头,一万两银子,你不是缺钱吗?”   此话一出,全场顿时安静下来,反应过来后,立即引发更大的喧哗。   茶楼一片喝彩声,沸腾成了一锅粥,一万两银子,寻常人家够吃一辈子,四海茶楼一天下来的流水恐怕也没这么多,着实一场豪赌!全都红着眼看向少女。   一万两银子?对于辽袖来说是个庞大陌生的字眼。   她对银钱不通,前世很小就跟了文凤真,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使过银子,但是她明白,这笔钱可以让她立刻盘下想要的铺子,可以立即出府,不必节衣缩食,拮据羞涩。   可是……可是……这绝非好心,而是某种诱哄她滑落深渊的饴糖,她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辽袖攥紧了指尖,嗓音虚弱:“我没有筹码了。”   “无妨。”   文凤真干脆利落地吐出两个字,他站起身,金线绣制的五爪蟒愈发显得狰狞,衬得他面如冠玉,峻拔明洁。   一步步走过来,一把摘过太阿脖颈上的金项圈。   金镶翡翠的项圈,“哗啦”一声重重扔在地上。   华贵冰凉的金翠,打得颤颤,一片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激动归激动,没人敢喊出声,口干舌燥,都在等待着什么。   文凤真转过身,坐回椅子。   “我说过,我跟你赌,不要钱。”   他慵懒地靠在椅背,一只脚踩上桌角,云淡风轻地摊开一只手。   “你输了,药能拿走,只是——”   他嘴角牵起一丝弧度,忽然抬指向她,所有的目光一齐聚在她身上!   “人得留下。”   她留下?他要对她做什么?   辽袖往后踉跄了几步,紧紧盯着那只地上的金镶翡翠,他扔在她脚下……是什么意思,吓唬他吗?明晃晃地告诉她,倘若输了,这个玩意儿就是她的了吗?   她就得被迫束手就擒,再次乖乖戴上镣铐,沦为床\笫间的玩物吗?   输的下场是什么!她能承受吗?   少女极力忍着忐忑,逼退眼角水汽,她不能哭,不能再在他面前露怯儿了,唇瓣已被牙齿咬得几乎沁血。   辽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心神,要镇定……   前世今生的文凤真重合在一块儿,她心神颤栗,年轻帝王一只手按着她的软腰,另一手托着她的下巴颏儿,用力咬着她的脖颈,霸占她的软香,温热逡巡。   “输了就得认罚,你还差一件,要朕提醒吗?”   他贪婪地占有她每一寸皮肤,喃喃:“你单纯得让朕不忍心骗你了。”   “袖袖,知道为什么朕每次都能赢你吗?”   “因为——”   琥珀色瞳仁轻转,瞥向貌美的少女,嘴角微翘,笑容恶劣极了!一字一句极轻,蟒蛇般纠缠到窒息。   “朕出千了啊!”   *   茶楼重新归于寂清,文凤真微抬眼帘,预料之中,她此刻应该已经心神崩溃了,他漫不经心摸了一张骨牌,嘴角翘起,只等她把自己搭出去。   什么叫输得彻彻底底,一干二净?   这时,他听到辽袖的声音,调子依旧软软的,徐缓却坚定。   辽袖自黑暗中慢慢抬头,瞳仁平静。   “殿下,别怪我没提醒过您。”   “您一生志得意满,应该没尝过败北的滋味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求娶明珠》————   人人艳羡雪师好福气,虽为破落户之女,却侥幸嫁进了京城高门。   曹澄乌发雪肤,被叹为世家美璧,令人自相形惭。   她真诚地对他好,为他打理中馈,寻遍生子药方,拖着病体跟其他贵妇打好关系。   曹澄位极人臣后,她也风光得势,荣宠一生。   直到雪师得知自己患上不治之症。   终于不得不面临真相。   其实曹澄天生冷情无心,他完美的伪装之下,却连人的爱恨不通,只醉心权术。   对她耐心哄着,却一丝都不爱她。   哪怕她在他怀里呕血,疼到神智不清。   他关心之下,眼底淡漠,只会一句:“撑住。”   大限将至,她气笑了,一口血弄脏了他:“若你也能有个心上人,别再让她伤心了。”   曹澄长睫倾覆,不辨神情。   雪师有些苦涩地低头,恍然以为错觉,手背上滴答滴答的是雨水吗?   ——   一睁眼,重回她登门投靠的那一日。   雪师数着自己还剩十年光阴,想为自己活一回,青梅竹马等她很多年的表哥不香吗?   无论曹澄日后再如何权倾天下,都与她无关了。   可是就在她大婚前夕,却看见同样重生回来的曹澄。   他从世家美璧沦为了败笔,人人畏惧的大反派,入魔一般,白袍染血,一双凤眸冰冷彻骨,手中剑光缓缓转动,恶戾又妖异横生。   “你说的心上人,我信以为真了。”   他眼底几近疯狂的占有欲,简直可怕到不像话!   —————《识鹦》—————   杳杳自小养在乡下,碰见曹岐那日,他浑身是血,失去了记忆。   曹岐天真俊美,几近偏执地爱她,把她当作人生中唯一的光。   为了给她一个家,他去黑市赌命,流血赚钱。   挡在她身前替她挨拳脚,忍饥挨饿摘草药给她治病。   两人成婚当晚,曹岐的未婚妻来接他,他终于记起自己是谁。   原来曹岐是高官之子,白袍簪金冠,温良恭俭到无懈可击。   他将碰过杳杳的手都洗红了,客气陌生地笑了一句。   “抱歉,祝你另觅良人。“   她无处可去,曹岐怜悯她,还是将她带回了京城。   他在京城的家真大啊!   杳杳沾着泥水的裤腿弄脏了名贵的地毯,她惶惑不安,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   她只是这出贵公子落难记中不光彩的一笔,曹岐前途无量,怎么会娶一个小乡下妞。   曹岐与未婚妻下棋的时候,她只能逗小猫说话。   婢女们嘀咕:穷人家的姑娘,又不是娇养的大小姐,怎么没有自知之明啊!   后来人人惋惜,那个又美又能干的小婢女死了,杳杳假死在一个雪夜。   京城的冬日太冷,她要回家乡了。   ——   杳杳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偶尔听说那位白璧无暇的曹公子走上歧路,一颗心彻底崩毁。   他沦为了背弃世人的反派权臣,不择手段,发了疯寻一味起死回生的药。   杳杳给新家贴了一张年画,跟邻居笑道。   “真奇怪,人怎么可能起死回生呢?” 第二十五章   茶楼一下子空寂, 嘈杂的心跳声,百姓口干舌燥的欢呼, 叠金砌翠, 头顶明珠晕出血色的光芒。桌面上七十二张已被他窥破的骨牌,雪白瘆人,一切顿时消失不见。   文凤真半张侧脸陷入黑暗, 落下一声轻笑。   她单纯得让人有些不忍心骗她了,琥珀色瞳仁游移, 蟒蛇在逡巡自己的领地。   这间茶楼所有人,都是他的人, 包括站在她身后的。   七十二张骨牌看似一模一样, 实则每一张都有他熟稔于心的标记。   她要怎么跟他玩儿?   辽袖一只纤纤素手,拂过一排骨牌,最终堪堪落定, 一向柔弱的她, 竟是一丝也不犹豫。   自黑暗中落下一只手, 仿佛前世的文凤真在握着她的手,替她抉择那张骨牌。   年轻帝王在她耳边喃喃。   “袖袖, 知道朕为什么每回都能赢你吗?”   “七十二张骨牌上都有特殊的标记,你能记住吗?”   辽袖蓦然将那只骨牌抽出来。文凤真静静望着她,凤眸有生以来头一次出现疑惑。   她没有揭开牌面, 眼帘微抬, 轻声开口。   “殿下,还要继续吗?”   一片死寂中,文凤真落下一声冷笑。在众人的惶惑中, 文凤真起身,抬手往前一推, “哗啦”一声,高叠的筹码一齐滚落,溅落在少女的襦裙下。   文凤真嘴角微牵,淡淡道:“你赢了。”   这一刻,他与少女目光相触,格外意味深长。   文凤真明白,她抽的牌是唯一一张白虎。她看起来很平静,仿佛……早就确定这张牌面能为她扳回胜局。   冯祥情不自禁地一声喊叫,扭头一看文凤真一张冰脸,吓得立即捂住嘴巴。   数百双眼睛发直地盯着红木桌,未回过神来。这是怎么回事?淮王殿下输了吗?可是文凤真并无愠色,他一向不让人窥探他的情绪。   大家纷纷怅然若失,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做梦都未料到是这样的结局。   淮王殿下竟然输了?这一夜豪赌传出去,只怕要震惊京城。   众人胆战心惊,一眼都不敢抬头,一万两银子倒在其次,这个娇弱的辽姐儿让殿下失了颜面,原以为殿下会大发雷霆。   可是一瞧,他静静坐在光影交界中,一只手搭在椅圈,支撑着头。长睫倾覆,掩去了凤眸流转的辉点,一片暗影下,神情波澜不惊,愈发显得不可揣摩。   “冯祥,你现在就去钱庄取银票。”   辽袖小心翼翼的抬起眼帘,看他一眼,复又垂下。   “这银票,我怕拿不走。”   她赢了这么大一笔钱,周遭虎视眈眈,暗影里冒出来不少人。   少女一张面庞清冷又不乏姝丽之色,耳垂还有通红的印记,瞧着十分羞涩,腰细,身子骨该有肉的有肉,讨喜有福之相,这样的小姑娘,流下的眼泪却有些苦。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抚弄扳戒,还是个聪慧的小姑娘。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清晰得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你只管拿钱,倘若之后,整个京城有谁敢因此为难你——”   他微一停顿:“立杀不赦。”   得了他这句话,辽袖松了口气。他命进禄派了辆马车亲自送她回去。   面对红木桌上被推倒的筹码,文凤真若有所思,陷入阴影的侧面愈发莫测。   她是如何辨认出骨牌上动的手脚?   哪怕她看出来了,又是怎么在极短的时间内记住的?   一声极轻的冷笑落下:“有意思。”   辽袖坐上马车,怀里抱着药材,她一掀帘子,回望着四海茶楼的点点灯火,如梦初醒。   药材拿到手了,一万两银票也是真的。   她却觉得愈发忐忑不安,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下忤逆他,他那样的天之骄子,高高在上目空一切,恐怕从未输过一回,是否已经在心里记仇了呢?   她一向低调行事,不露锋芒,这回实在迫不得已,他逼得太狠了!倘若不出手赢了他,自己跟弟弟都得搭进去。   虽然是靠自己得来的东西,却总是抑制不住地害怕。   更准确的说,不是她赢了文凤真,是前世的文凤真赢了今生的文凤真。   他早在前世,就已经告诉过辽袖赢他的方法了。   进禄望着马车里的辽姐儿,心想殿下待她果然是有些不同的。   殿下好胜心极强,哪怕明面不表现出来。南阳那位兵神不过设计烧了殿下的粮草,下一回,殿下便骑马活活将他拖死在三军阵前。   辽袖赢的那一刻,进禄吓得心神失守,原以为辽袖活不到明日,殿下却让人客客气气地给她送回来。   可是……殿下若想要辽姐儿,一句话的事儿,他却从未向老祖宗提过。   他若是真喜欢辽姐儿,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姑娘,不得多加疼爱怜惜,怎么会任她无依无靠呢。   看来,在殿下心里,恐怕与陆家小姐的那桩婚约更重要。   正妻未进门之前,也不好去收了辽姐儿吧。   进禄晓得她有些紧张,出言宽慰:“辽姐儿,您还是唯一胜了殿下的人呢。”   她低眉敛睫,愈发紧张了。马车将人送到信国公府,两个灯笼影影绰绰在前头等着。   辽袖将药材交给进禄:“麻烦您了。”   进禄一躬身:“您放心,老奴一定会好好照料槐哥儿的。”   信国公府是辽袖舅舅家,她不愿来这地方。   舅妈宛城郡主陈氏,看上去是极体面的妇人,从容低调,极显富蕴,眼角眉梢不免漏出几分算计。   前世辽袖天真无知,真以为舅妈对她好。陈氏嘘寒问暖,假意关怀,字字句句询问庄子上的事,不过是为了打探她娘给她留了多少家底。   论情,陈氏不喜自己的小姑子,自然也对辽袖没什么好感。   “辽姐儿,快过来,让舅妈看看你长多高了。”   “怎么生得这样纤弱,当初你进京城,舅妈就说让你回这儿来,到底是一家人,只不过老祖宗想你,将你接过去住了半年,其实我们心里也不好受。”   “你这回过来,就别走了,你娘当初出了那种事,没人逼她,是她自个儿非要去庄子的,我们拦都拦不住,这成了你舅舅最后悔的事,眼下我们就想把你当亲生女儿。”   陈氏抚着她的手,泪光盈盈,饱含真挚。   若不是辽袖清楚她的真面目,恐怕要再一次信她了。   娘亲在庄子一人拉扯一对儿女,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信国公府这么多年来不闻不问,打心底从未瞧得起辽袖。   后来辽袖被设计与文凤真睡了一夜,信国公府畏惧文凤真怪罪,扬言与辽袖毫无关系,说她与她娘一样都被族谱剔名了,信国公府没有这样毫无廉耻的爬床女。   文凤真收了她之后,舅妈常眼巴巴凑上来,不是要钱,便是给长子曹密竹求情。   辽袖睫毛轻颤,不动声色地松了腕子,轻声。   “我来,是老祖宗托我见一见二小姐的。”   陈氏脸色一变,复又牵起温和笑意。   “是该见见,只是至仪她病了,性子向来孤僻,一个人搬到北院住去了。”   辽袖走在长廊下,前头打灯笼的婢女抹眼泪道。   “其实……二小姐搬到北院,与姑爷分居已有半年了,只是不敢让老祖宗担心,半年前小姐早产,姑爷下朝回来,只看了她一眼,望见满盆的血水,便一只手指也不肯碰她。”   当夜曹密竹在书房中应酬,跟朝中名流一块儿痛骂淮王殿下。   文至仪气得要死,脸色惨白,止不住地流血。婆子粗手笨脚,屡屡弄疼她,她睁着眼直到天亮。   那时文至仪才失了孩子,却要听夫君同别人一起编排她哥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夜里吓坏了众人,她出了好多汗,眼睛没了一丝光亮,差点熬不过去,月子结下的仇,女子一辈子都不能忘。   “上回,姑爷一下朝发了好大的火,直骂淮王殿下贪墨受贿,冷眼由着宗族其余各房查她的账,简直是奇耻大辱,她们有什么资格查小姐账,存心让她没脸罢了。”   “且不说小姐从来兢兢业业打理中馈,一丝好处也没捞给过娘家,就是她自己,平常也不动家里的钱,还好淮王殿下疼这个妹妹,时常送钱过来,要不小姐真不知如何活了。”   辽袖听得惊心,她只知道文至仪受了不少磋磨,没想到信国公府如此苛待这个大小姐。   “她和姑爷吵嘴又是什么事?”   婢女愤愤含着泪花道:“还不是那个惹人嫌的表妹,自她来了,府里处处鸡飞狗跳,小姐她眼睛不好,原先也看不到腌臢,后来辽姐儿您请的大夫妙手回春,医好了小姐的眼睛。”   “那天夜里,小姐本来想跟姑爷一个惊喜,却看到姑爷抚住了表妹的肩头,她本来心里就有气,与姑爷吵了几句嘴,月子没坐好遗下来病症,当夜又落红了。”   辽袖知道这个表妹的事,曹密竹的前未婚妻便是这位表妹,只是二小姐看上了他,因着淮王府的权势,曹密竹不得不娶了二小姐。   他自诩中直清流,做了文凤真的妹夫,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想来对于这位表妹,心里有所亏欠。   前世文至仪眼疾未愈,恐怕一直未察觉出眼皮子底下,曹密竹和他表妹的情意暗涌,这辈子亲眼目睹,不知她会是怎样的心情。   子时刚过,夜色清寡,室外花圃中的紫烟朱粉开得正旺,里头却一片寂冷。   文至仪从枕襟上转过头,泪痕未干。   她原想温和一笑,蓦然眉头微蹙,一张惨淡的小脸,委屈至极地哭出来,竟然是一声。   “辽姐儿,我想回家了。”   辽袖眼眶微红,心头泛起一阵酸楚。   文至仪今年也才十七岁,淡眉笼雾,玉白如瓷的小脸,此刻皱巴巴的,透明脆弱极了,气息不稳,边哭边喘,伤心至极的模样。   年少时谁不知道淮王府二小姐,深得哥哥宠爱,红裙骄纵,性情坦率大方。虽然目盲,骑马射猎时英姿飒爽,极其金尊玉贵的一个人,连公主都没她养得好。   那时她从马背摔下来,一下子头疼欲裂,眼前一片黑暗,惊恐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与她一同射猎的膏粱子弟,吓得跑回去了,生怕文凤真因她坠马之事发怒牵连。   搭上来的是曹密竹的一只手,他想也没想便冲上来,怒骂那些无担当的子弟。   “你们还是人吗!”   他极清瘦,那只胳膊却坚定有力。   素净的衣袍上有淡淡的松香,隽永清逸,就跟他这个人一样。   失明之前,高高在上的文至仪从没有瞧他一眼,陷入黑暗之后,她的心底从此只有他一个人。   那天夜里,他背着文至仪,一步步将她送回了淮王府。   文至仪知道,他很爱跟哥哥作对,一向与哥哥政见不合。   大雪覆盖梨林的时候,曹密竹躬身拱手,眉眼淡淡,极其谦逊有礼,不易察觉的疏离。   “多谢二小姐抬爱,可惜我们不是一路人。”   纵使婉拒,她还是嫁给了他。   成婚夜里,曹密竹沉沉睡去,她起身,指尖小心翼翼地撩弄夫君的如绸乌发,凑近了,吮了吮他的嘴角。   她搂着他的胳膊,眼眸亮亮的,喊他:“曹家哥哥。”   他就算听见了,也当装作听不见。   那个时候她年纪小,曹密竹性子冷,与她生气了,只是闷闷地搬到书房睡。她总在自己身上找过错,连他动不动拿她跟前未婚妻比较,她也浑然不觉。   眼盲,心也盲了。   文至仪紧紧握住辽袖的手:“我后悔了。”   辽袖轻轻开口:“你打算今后如何?”   文至仪嘴角牵起,伸出一根纤指,一笔一划在辽袖掌心写下——和离。   “辽姐儿,我知道你在鹿门巷看好了院子,你想出府的话,带上我好不好。”   辽袖眉心微动。   文至仪笑道:“你会不会觉得,是我太任性了。”   辽袖握住了她的掌心,睫毛微敛:“不会有任何人怪你,哪怕是你哥哥,我觉得……他也会明白的。”   *   辽袖仔细地将银票收进红木盒中,她不打算动这笔钱。   出府之后,与弟弟两个人粗茶淡饭地过日子,至少过得安心,雪芽一手绣活精巧,也可以拿出去卖。   若是遇上天灾人祸,这一万两便是个保障。   只是,难就难在,如何开口与老祖宗提出——搬离王府一事。   第二日文至仪便命丫头收拾了东西,送上马车,两个人一块儿回淮王府。   老祖宗自然十分欢喜,用过晚膳,瞧见文至仪脸色不太好,私下与辽袖说话时,透露几分担忧。   “若不是你替我去看看她,我夜里总做噩梦,梦见至仪让人欺负。”   辽袖轻声道:“袖袖会多陪陪她的。”   老祖宗眼含泪光:“这话我只跟你说,找夫婿一定要擦亮眼,像至仪那样天真糊涂,打落牙往肚里吞的只能是自己。”   辽袖默默无言,她想:若是世间男子本就难以挑出好的呢。   老祖宗见她不说话,又道:“不过宋公子跟他们不一样,他打小品行端良,不然,我也不会撮合你跟他。”   辽袖倏然抬头,眼角微红。   “至仪她说,想换个活法,与我一起散散心,就……我们两个一起,在鹿门巷那边看了个院子,依山靠水,树木宜人,她月子没坐好,想安心养养身子。”   老祖宗沉默了半晌,抚了抚她的鬓边。   “不成,你与岐世子的婚事尚没下文,他那个疯子,前日还带人去找槐哥儿的麻烦,你若出了府,我就更担心了,他还不得日日上门找你。”   “哪怕你真的退了婚,一个人和至仪在外,叫我如何放心,除非宋公子肯照顾你。”   辽袖低垂眼帘,一滴泪珠含在眼眶,迟迟不曾滴落。   她想借着文至仪支持,一同出府,不知这事能不能成。   岐世子的骚扰是一回事,他这回竟伤到了槐哥儿。内阁这几日因为岐世子违禁出府、当街伤人一事上奏弹劾   岐世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扬言:首辅家公子意图染指他的未婚妻,闹得满城皆知!   岐世子被关进东厂一遭,出来后又多加了七个月禁闭,他这种毫无廉耻的人,在府里日日狎妓,过得奢靡滋润极了,丝毫没有反省之心。   这种无法无天的大恶人,恐怕还需恶人来治。   *   云针在外头通报一声。   “信国公府家姑爷来了。”   曹密竹一身上等湖丝的青袍,站在庭院中,脊背挺直,目不斜视,一副端方复礼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文至仪做错了事。   辽袖望了望榻上的文至仪,开口:“让他进来吧。”   曹密竹遮住了窗棂透来的斑驳光影,坐在榻边,轻喊:“皎皎,我来接你了。”   皎皎,是她的小名。   新婚时,文至仪娇俏灵动,目不能视,常在雷雨夜抱住曹密竹,笑道。   “因为我从小生得白,跟月亮一样,奶奶就管我叫皎皎,夫君,你也叫我一声好吗?”   曹密竹不动声色推开她:“还有客卿在书房等着。”   他说他不擅长这些风月之事,每回同房也是克制冷淡,从不曾软语温存。   可是眼下,他喊了一声她想听的皎皎,文至仪却连肩头都未转过来。   曹密竹接过了帕子,给她擦汗。   “知道你月子里落下了恨,可是搬去北院是你的主意,等你养好了身子,还会给你一个孩子的,表妹她家里落魄,穷人家出生的姑娘,不比你是金枝玉叶娇养的大小姐,一直都很老实本分。”   直到如今,他还动不动拿她跟表妹做对比。   文至仪终于转过身,一双眼眸平静无澜,沉沉不携一丝光亮。   自从眼疾治愈后,她照过了铜镜,才惊觉自己这样年轻,却憔悴得不成样子,一双殷唇失了鲜活颜色。   曹密竹静静道:“皎皎,你要待在这里几日?”   文至仪一声冷笑:“只怕待一年,您不会在意什么。”   曹密竹蹙眉,心头闷到了极点,只当她在说笑。   “你很久没回门了,那就等十五日,之后我来接你。”   “你的病……是我的不是,也是曹家的不是,我向你赔礼。”   他好声好气的,只想早点了结此事,在这淮王府,他是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往日她绝不会这样给夫君没脸,如今,他想补偿她,她却不想要了。   “密竹,我悔了。”她牵起嘴角。   失明的这几年,她一心依靠夫君,如今重见光明,恍然觉得大梦一场,不过是做了场噩梦。   “你闹够了吗?”   曹密竹站起身,面带愠色,往日他只要一生气,文至仪便好好地哄他,他以为这回也是如此。   他甚至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曹密竹冷着脸拂袖而去,气得在马车下呷了口茶,心下却隐隐不安,没了底气,。   文至仪一反常态,该不会……是要和离吧。   马夫胆战心惊地问:“咱们不接夫人了吗?”   曹密竹心烦意乱地一抬手:“由她去,她一向任性,过几日便好了。”   *   冯祥命人移来了几株金边瑞香,辽姐儿院子里养的就是这种花,耐寒,多香,辽姐儿衣裙行动间也沾染了淡淡香气。   “回殿下,宋搬山因着这几日朝堂上的流言,暂且不上朝了,他一向性子纯良,那天被岐世子指着脸,一顿脏骂,当时气得脸红,据说回家便呕了口血出来。”   “要不怎么说,他哪怕学识高,因为家族庇佑,到底没经过真正的官场历练,士族养出来的儒生贵公子,就是脸皮薄。”   “岐世子虽然关了禁闭,行事丝毫未见收敛,因为玩不了他素日喜爱的人兽同笼,气得打死了两名通房,叫声可惨了,听说——听说他那张狗嘴,将辽姐儿的名字一直翻来覆去地骂……”   文凤真长睫倾覆,遮掩了所有情绪,一双凤眸沉静无澜,蓦然搁了笔,“喀啦”一声。   “我不想听到她的消息。”   冯祥膝盖一软,知道这回揣摩错了,连连磕头。   他嘴角微牵,分明是温润谦逊的笑意,语气也是淡淡的,笑意不及眼底,一双瞳仁如覆寒冰。   “你吩咐人下去,辽袖跟他宋搬山没有任何关系,本王不想明日还在城里听到这种毫无根据的流言。”   “另外——”文凤真瞳仁一转,睨向地下瑟瑟发抖的老奴。   “岐世子火气太大,估计是没有个合心意的人,你去胡同里找几个清秀男倌,奉本王的旨意给他送去。”   文凤真几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   “记住,要身子开了花的那种。”   “老奴立刻去办。”冯祥立刻领会了殿下的意思。   *   二小姐的婢女跪在老祖宗身前,哭诉自家小姐这半年来受的委屈。   老祖宗手中的佛珠越捻越快,蓦然停止。   信国公府的陈氏饶是撑得面色如常,也经不住婢女这么一哭,顿时阴冷了下来。   “问起你主子的饮食起居一概不知,在这些闺中密事上倒头头是道,成日里就是你们这些胚子挑拨,才使得主子离心,快将她打发了去!”   老祖宗瞥她一眼,声音寒冽。   “这丫头叫画鹊,原是伺候我的,后来拨给了二小姐,其实,我从未想过训斥密竹,两个孩子都是在我手掌心下长大的,你疼你儿子,我也待至仪如珠如宝,眼下他们要和离,你以为是一朝一夕的心思么。”   陈氏收敛眉目,小心翼翼道。   “是我们的不是,密竹已经给她赔礼道歉了,表妹也送走了,只要至仪消消气,哪怕我亲自去请呢。”   她想到什么,用帕子捂住心口,眼眶微红。   “辽姐儿也是,她舅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婚事,今年都十六了,性子又柔弱胆小,等元宵去首辅府赴宴,我非求了皇后娘娘,请她立即赐辽姐儿和岐世子完婚不可。”   老祖宗面色一沉:“这你就不必管了。”   陈氏觑着她脸色:“我家那个小女儿曹姝,我预备着将她与首辅家公子结亲,她自己也愿意,还请老祖宗帮忙。”   老祖宗将佛珠一拍,波澜不惊道:“我能帮什么忙。”   *   辽袖正写字,烛火暗了,她揉了揉眼睛,云针忙上来掌灯。   文至仪能和离,不拘泥于世俗目光,她比谁都替她高兴,在今生,辽袖又圆满了前世的一桩心结,那么她的重生便不是没有意义的。   至少可以改变身边人的命运,也让她对自己生出一点信心。   云针说:“辽姐儿,这几日城里的流言平下去了,没人再敢议论您与首辅家公子的关系,巡城御史那边抓了好几个嚼舌根的人,扔进大牢,老老实实的,都消停了。”   辽袖走了神,宋公子因为这事没再上朝,他被岐世子的下流话气得呕了一滩血。   这事因她而起,她不免有些灰心。   听说,岐世子府里新进了几个男倌,还是文凤真送去的。   他心思莫测,她猜不明白,也不愿去猜了。   雪芽递过来一封信,低声道:“宋公子那边送来的。”   灯火下,辽袖细细看了一遍,眉眼逐渐舒展。   宋搬山竟是在安慰她,礼部已经得了授意,辽袖与岐世子的这门婚事,尚有不少礼节上的纰漏,哪怕退掉,满朝御史一半是宋家门生,不会有人说什么。   元宵那晚,皇后省亲,他会亲自向皇后姑母陈情,求得姑母给她退婚。   雪芽大着胆子凑过来,眼眸微亮,一字一句念着信:“他还说,不会让您有一丝顾虑。”   云针将灯挪开,轻声提醒:“外头庭院里,淮王殿下好像来了。”   辽袖心里正感到欣慰,忽然一惊,她推开门,果然瞧见月影下,那个人站在庭院中,一袭黑狐大氅,正仰头,望着翠竹。   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长身玉立的男人转头,侧颜精致昳丽,雪肤与暗影愈发界限分明,像极了屋瓦清霜。   文凤真手中握了一柄短刀,见到辽袖,他漫不经心地将短刀缓缓归鞘。   辽袖看清之后,脑中轰然一下,冬日蜷缩在袖子下的手指,万分僵硬,晦涩得难以伸展开。   名刀骊珠。   那是兵部尚书之女陆稚玉最想要的东西。   谁得了这柄刀,便能得到徽雪营精锐死士一生衷心相随。   前世文凤真没给过她,她也没问他要过。   辽袖每每想,如此重要的东西,他恐怕是留给未来的中宫陆稚玉,毕竟世人皆知,陆稚玉想要这柄刀。   文凤真一生总是清醒聪敏,唯有篡位的前一日。   他将她抱在大腿上,非逼着她看她,他似乎极喜欢这个姿势。   文凤真精力充沛,她总在摇摇晃晃中睡去,满脸泪水,她精疲力竭地翻过身,泛起潮红的小脸,眼角眉梢浸在春色,一对乌眸荡着雾气,涌动生机的红,浓稠艳丽,清甜黏腻。   他撩着她乌黑绸发,越看越觉得漂亮。   文凤真抚过她平坦的小腹,男人的手指修长滚烫,薄茧不住地摸索,像把玩什么珍宝。一对生辉的凤眸蕴藉炽热,他在她小腹上捏了两下。   “袖袖,这里马上有我们的孩子。”   他又在吓唬她,辽袖清醒睁眼,听见他惬意的字眼,觉得恼羞成怒,抿直嘴唇气得不说话,纤弱的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   “给我个孩子。”他哄着,携了不容拒绝。   她绝对不要生他的孩子。她没名没分已经够苦了,生下来的孩子出身比别人低一头,她不忍心。   他愈发狠地折腾她,辽袖撑着发软的双腿,晕乎乎的,天旋地转,有些受不住,脚趾都绷直了,小衣被汗水打湿,微红眼眶,咬牙,发狠话。   “你若是死了,你就是逆臣贼子,我怀着你的孩子,如何能活。”   他用力地揉弄了两下她的小腹。   “我有后手,徽雪营的死士会护送你去西域。”   “我死了,这就是我唯一的孩子。”   “不行,殿下……”   她流露出不情愿,文凤真郁闷地捏了捏她柔嫩的小脸。   她越抗拒,文凤真越想问她要个孩子。   在王府里她被锦衣玉食地养着,性子却越发内敛胆小,原本养了一手光滑玉洁的殷粉指甲,因为不想他每回落在里头,将他抓得到处是红痕。   他觉得不痛不痒,反手握住她的腕子,将她每一根手指细细地亲过。   他亲这些手指的时候,瞳仁一丝不晃地盯着她,极认真。   然后文凤真将她抱在大腿上,亲自把她的指甲剪了。   那天夜里,她在他怀里,委屈地红了眼,想哭又不敢哭,捂着嘴,畏惧地看了他一眼。   文凤真嘴角微翘:“抓别的地方还好,不准抓脖子上,如今是酷暑,不能让三军心生不敬。”   他又叹了口气:“不过平日里用毛笔在你身上写了几个字,就这般记仇。”   “我怕我死了,你成了寡妇,你生得这样美,过不久便会改嫁,我本想在你身上留个印记,又知道你怕疼。”   辽袖正迟疑间,他起身,拿了一柄骊珠,少女将小小的身子缩在墙角,像只受惊的小猫。   她浑身涌起了莫名的寒栗,身子软绵绵的,眼底浸润了汪汪水红。   “殿下,您拿刀做什么……”   文凤真无声地叹了口气,平日的冷漠凛威被刻意收敛。   他漫不经心地坐着,将骊珠对准了自己的右手,伸出雪白腕子,用那柄骊珠,不紧不慢地在上头一笔一划,血珠顿时溢出。   他在他自己身上刻了两个字,她的名字——辽袖。   血肉翻开,深刻猩红,他仿佛感知不到痛楚,一贯的云淡风轻,用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故意在她脸颊上抹了两下。   少女的瞳仁倒映出他妖异俊丽的面容,心头颤栗,深深的恐惧。   文凤真牵起嘴角:“我要是死了,你就凭这个来认我。”   *   “辽姑娘,你没睡呢。”   文凤真不再看翠竹,蓦然发话,将她的心神拉回来。   辽袖睫毛轻颤,低头给他行礼。   文凤真维持着缄默沉寂,呼吸略重,她一低头,脖颈腻白,清瘦羸弱。   这个小姑娘,眼神总是闪躲不安的,眼角被逼出的泪珠摇摇欲坠。姝丽脱俗的面庞染上绯红,她每每面对他,总是慌张无措,声音又细又小。   她穿着再正常不过的打扮,却令人心生躁意。   这算什么,欲拒还迎么?   他想到了那个难以启齿的梦,涌起不该有的燥热,眼瞳顿时冷冽下来。   文凤真收敛目光:“本王是来接至仪的。”   他经过辽袖时,顿住了脚步,辽袖在他肩下,比他矮许多,弱不禁风,怯生生地瞟了他一眼,又低着头。   她整个人落在他眼底,脸上由红转白,由白转红,令他忍不住多看几眼。   冯祥搬来了很多瑞香花,可是没有一种是她身上的香气。   她甜甜的,又很软,闻了叫人安心。   辽袖听见他的声音,极清晰地落下来。   “你也认为,至仪同曹家和离了更好么?”   辽袖稳住心神,轻声开口:“是。”   “为何?”   “因为不值得。”   文凤真的眸光落在她身上:“什么是不值得?”   辽袖没抬头,轻声说道。   “世间哪有这么多破镜重圆的美事,若一切后悔了便可以弥补,倒轻易了,人活一世,总要长个教训,不要重蹈覆辙才好。”   他盯着她说话的唇齿,不经意将目光放在这里,想伸手剐两下她的下巴,一定触感柔软,微张的红唇勾人极了,贝齿湿漉漉的。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看下去了。   文凤真一声轻笑。   “我与辽姑娘你,所见略同。”   辽袖刚想转身回屋,听见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回,携了陌生的意味。   “辽姑娘,那天夜里的烟花——”   文凤真觉得说出这句话的自己可能疯了。   辽袖脚步一滞,听到这句话,脊背一紧,头脑顿时空白。   “你有没有想过,本王为何会知道。“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v章发评的掉落红包!   感谢在2022-06-10 00:00:00~2022-06-10 21:22: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桃子冰泡泡、洛安、倒霉小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这CP真好磕 6瓶;欢欢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十六章   “那晚的烟花灯会, 全城百姓都瞧见了,这样的热闹不常见, 他们一定十分感念殿下。”   她低眉敛目, 细声细气,错开了他的话茬。   辽袖自己都没有发现,她撒谎时, 眼神下意识地往左看,袅娜身姿掩在狐裘中, 衬得柔软风流,耳边垂落几缕碎发, 脖颈染上一片粉红。   文凤真专注地盯着她, 才站了这么一会儿,她就有些受不住,若以后遇上个没钱没本事的男人, 还不得日日忍气吞声地哭。   这副娇气身子, 酷暑时禁不住一点闷热潮湿, 严冬就喊脚冷,那夜病得昏迷, 还不自由主地将脚抵在他小腹,谁教她的?   “殿下,我可以走了吗?”   她心虚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紧张之下咬住唇瓣, 留下淡淡齿印,诱得人喉头微动。   他凤眸携了一点微暗情绪,有些心烦, 想用指腹顶开她的唇齿,假若她羞愧难当地躲, 只会让人停不了手,欺负得她唇瓣都红肿了不可。   还好他一向自制力极强,没真的探手过去。   文凤真别过眼,淡淡落下一声:“嗯。”   他不言不语,掠过她,留下一地僵硬气氛。   关了屋门,辽袖心跳依然剧烈,稳住急促的呼吸,平静的面庞下已是惊涛骇浪,纷乱如麻,待到情绪平稳,思绪飘荡很远。   文凤真一向记性好,他是记起来了吗?   儿时,家乡东川离京城极远,毗邻南阳,常年受到南阳侵扰,劫掠粮草布匹,苦不堪言。   小镇庙会,辽袖姐弟两个,因为模样生得玉雪可爱,被花钱雇来在灯会中扮闹神的金童玉女。   柳绿的小蒲团,一人坐一块。   辽袖眉心点了一颗红痣,穿着吉祥精致的红绸裙,厚实地围了一圈儿绒毛,衬得她一张小脸玉白如瓷,娇憨得让人想抱起来哄。   她小手拽着黄绸,在鲜花轿辇中,见谁都是唇红齿白地一笑,模样本就乖巧可人。众人都在议论这是谁家的小闺女,这么懂事,不哭不闹。   闹神的班子饿得饥肠辘辘,一块儿在酒楼吃饭时,南阳的一群军爷凶神恶煞地一扬手,百姓纷纷避之不及。   众人心里敢怒不敢言,这里可是大宣境内,却因为离京师太远,鞭长莫及,由着南阳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帮南阳军痞醉气冲天,骂骂咧咧。   “好日子到头了,这几日管得严,大宣皇帝派了徽雪营过来,鬼见愁,只怕一场苦仗要打了。”   “怕什么,大宣没能人啦,领头的小将军才十四岁,只怕毛都没长齐,尿都撒不直吧!哈哈哈哈,这不是送上来的头等功吗?”   一个军爷红眼睨向了辽袖,吓得她眼眶泛泪,在老班主怀里瑟瑟发抖。   “小菩萨,过来,爷赏你两口酒。”   军爷一只粗黑的手指,捏住辽袖的下巴,她瘦弱可怜,一张小脸敷粉,唇殷如朱,楚楚可怜的美人胚子。   辽袖战战兢兢浑身颤抖,失了羽翼的小鸟雏,哪里碰见过这等凶神恶煞的主儿。害怕得盈盈含泪,哭都不知如何起调。   这些南阳军官,在东川欺男霸女,肆无忌惮,哪有人不要命地招惹?   蓦的,隔了一道帘子的厢房内,落下一声冷笑。   “头等功?我看你们是头一个送死吧,大宣人才济济,徽雪营坚不可摧,未尝败绩,就凭你们这些狗一样的人,别做梦了。”   帘子内,背坐着一个斯文矜贵的少年,一面说话,一面不疾不徐地饮茶。   军官们怒不可遏,纷纷拔刀,没想到被一群雪甲军团团围住。   年仅十四岁的文凤真掀开帘子,从容不迫地踩过尘嚣。   他身后跟着一批锦衣携刀的高官子弟,宝刀琳琅,行动间流光溢彩,贵气逼人,都是父族派来历练的。   文凤真被簇拥在中间,一袭黑氅,压不住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皮肤白得像发光,无人能移开目光,举手投足间优雅,果断得不容人置疑。   天生的发号施令者,上位者的贵气与压迫。   辽袖看怔住了,他比庙会上饰金粉的观音还好看,白袍簪金冠,龙章凤姿,鼻梁高挺,一双乌瞳深邃,仔细一瞧,携了流光溢彩的琥珀色。   十四岁少年,已经生得出挑峻拔,不容人忽视的漂亮。   他淡淡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辽袖身上,略微停顿一下。   小姑娘时狼狈不堪,可怜巴巴泪珠满面,油彩糊花了小脸儿。   文凤真长眉轻慢一压,戾气毕现,咬字霸道。   “都听好了,今日起,东川的一草一木改姓文,统统都是我文凤真的!”   “这个小菩萨,也是我文凤真的人,碰了她的下巴,你们说该怎么办?”   他冷笑着抬指,弓/弩手齐齐挽弓,数箭齐发,将军官们射穿,摔下酒楼,狼藉一片,宾客逃窜。   他一脚踩上栏杆,低头,懒散盯着被箭射穿的军官。   “回去告诉你们将军,三年之内,文凤真拿你们南阳王的头当酒壶。”   人人都明白老淮王儿子的名声,手段狠辣,嚣张无度是出了名的。   他在京城指哪儿打哪儿,欺辱纨绔,用鞋碾烂了人家的脸,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无辜笑容,被老淮王打发来军中。   他从小就这样,只不过长大后多了一点阴郁,更善于伪装而已。   辽袖怔在原地,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捂住了耳朵,泪珠也静静止住了,她望着他的侧颜,文凤真正在与周围的世家子谈笑风生,一眼也没瞧她。   那句……她是我的人……   她一下子心跳得蓦然快了,捏着耳根,耳垂烫得厉害,想也不用想,一定满脸通红,她彻底手足无措,慌乱地低下头,掩饰那一点莫名的情绪。   文凤真刚离开酒楼,世家子们一声喊,带了促狭的笑。   “文凤真,快看,你的人!”   他一转头,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那里,她乖巧得一动不动,这世道坏人多,指不定哪个就想将她抱回家了。   辽袖畏惧地伸出一只手,赫然一枚玉坠。   她一双大眼眸明亮水润,闪着漆黑的泪光,眼巴巴地望着他,什么都不做也令人觉得可怜,她低着头,咬字慢腾腾,不好意思极了。   “哥哥……你东西落了……”   文凤真压根不在意这枚玉坠,家里的好东西都是任他丢的。   他凤眸微抬,嘴角牵起淡淡笑意。   “那你帮我系上吧。”   辽袖一愣,抬头,小姑娘这辈子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小镇,所见都是淳朴土气的老百姓,京师的人打扮得这样气宇轩昂,令她头一次有些无措,她还不明白这是自相形惭的情绪。   她只明白他们这些陌生的世家子,哪怕笑容也是客气疏离的,眼底空空,似乎从没把人放在眼里过。   他看起来高不可攀,一切唾手可得,跟她这样努力活命的人,不一样。   他们是两个世间的人。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摊开手,低头,眼帘微垂,等着她给自己系玉坠。   她生得又瘦又小,还未长成后来动人心魄的美艳模样,不过是个普通的乡下小女娃,油彩弄得小脸儿脏兮兮。   辽袖踮着脚,手在微微颤抖,慌得好几次差点失手摔了玉坠,他丝毫没有不耐烦,他扯起一丝笑意。   “我家里也有个妹妹,比你还大点儿,家里头宠得如珠如宝,娇蛮任性,若有机会,我带她跟你玩儿。”   他的声音又轻又好听,衣氅间淡淡的香气,清冷又甜腻,两种极端。   辽袖很快系好了,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额头渗出密密汗珠,一声不吭,转身就想走。   文凤真侧过头:“赏她块糕点。”   老奴给小姑娘喂了块糕点,辽袖从未吃过这么软的点心,一抿就化,荷花样子精致好看,甜得淌蜜,却不腻人。   她舍不得品尝了,只咬了一口,就小心翼翼地揣在兜里。   “为什么不吃?”他问。   辽袖睫毛轻颤:“弟弟没吃过,跟他一块儿吃。”   她不懂规矩,不知道这些贵人赏她的点心,是不能分享的。   但文凤真并没有什么说什么,他俯身,修长的手指探在她唇齿间,热温的指腹落在她唇瓣,一点点蹭去糕粉,温柔有耐心。   “你真听话,跟我们回家吧。”他故意逗她。   小姑娘腾地一下子脸红了,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话,小眼神畏怯极了,生怕他要把她抓走。   这个比她高了很多的漂亮哥哥,方才又凶又冷酷,此刻却收敛了脾气,捏了捏她的脸,柔软的触感令他一时没挪开手。   “小菩萨,东川的老百姓平日都许什么愿。”   她想了一会儿,嗓音细声细气,像春风中抽出新芽。   “陈家二嫂子想抱个孙子,住水井边的刘哥哥想考中举人,肉铺的顾婶想找出谁偷了她家的牛……还有就是,他们都不想再被南阳欺负。”   “那你呢。”   小姑娘低头捏着衣角,没见过世面的小模样,脸上却浮现红晕,笑得天真单纯。   “我想看京城的烟花。”   她抬头,很有礼貌地问:“哥哥,那你呢。”   正值新年,爆竹声声,她受惊地一缩,耳朵被他捂住了,他低头,在漫天明璀灯火中,轻轻落下一句。   “我希望你们心愿成真。”   小姑娘那双清澈的大眼眸,倒映出他嘴角温和的笑意。   后来,辽袖听说了他这个人。   老淮王的一支军队驻扎在这里,率军的是他的儿子,才十四岁,叫文凤真,名字起得文弱,人却一点都不文弱,长身玉立,峻拔漂亮。   那天他站在城楼上,身拥鹤氅,语笑盈盈地欣赏箭雨,侧颜沾染一点血腥。   千军万马避白袍的狠角色。   他出生时,算命的说起这个名儿好压一压他的戾气命格。   她没想过很久之后,他会眸光炽热,发狠咬破她唇瓣,将他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在她身子上。   *   辽袖怔怔望着面前一碟青莲酥,那是他当初赏她的点心。   她迟疑着伸出手指,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唇舌生香,甜糯宜人,心里为何……这么苦呢?   年少时那一点不懂事的心动,她只觉得满口苦涩,无法下咽,少女伏在案上,咬牙,瘦弱的双肩颤着,委屈极了,不可抑制地落泪。   他篡位的大雪夜,九死一生,火光冲天,嘈嘈杂杂。   皇城熹光初露,刚敲过五更鼓,徽雪营的旗帜次第插上城墙,象征大宣易主。   年轻的新帝,满身银亮甲胄染上脏血,侧颜也全是血,淡漠无情,仿佛从炼狱扯出来似的。   他一步步踩过瑟瑟发抖的儒生,步步登顶,大马金刀地坐上龙椅,傲慢至极,一柄战刀插进玉砖,砖面生裂,凤眸戾气腾腾。   殿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六部官员,老宦官焦急地踱步来去,都在等待新帝的第一个诏令。   他淡漠地扫视了一圈儿,问:“她呢。”   朱漆大门被缓缓关闭,殿内暗不见天日。   他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身上还有重伤,血腥都没洗,将少女娇小的身躯抱坐大腿上,她吓得扶住了龙椅。   新帝不依不饶地咬上她的脖颈,将她的软腰一挎,贴自己更近,滚甜热气喷薄。   “我只想亲你一口。”   战场上凶险万分,突袭他的一剑虽未刺中,伤口深得见骨,他死里逃生,只有一个简单质朴的愿望:亲她一口。   所有人预料不到,新帝不着急登基,第一件事……竟然是在龙椅上要了她。   他将她禁锢在龙椅上。   辽袖惶恐不安,眼瞳乌黑,睫毛纤长,皮肤渐渐洇染胭脂色,他越是漫不经心地蹭着她,越让她心生寒颤,眼底逼出湿润雾气,携了哭腔,低低地央求。   “陛下……您身上还有伤呢……”   “不碍事。”   “陛下……大臣们都跪在外头,等着您呢……”   “让他们多跪一会儿。”   诸位大臣都上了年纪,跪候得腰酸腿软,心下痛骂狗娘养的文凤真,他故意的,他存心的。   冯祥哪儿敢进去催新帝,他不要命了吗!还好大臣们想象不出新帝在做什么。   一炷香远远不够解决他的问题。   她在龙椅上问他:“陛下,东川那边有许多您的金身塑像,您有一年去东川的时候……”   他拍了拍她的腰窝,少女的膝盖磨得生疼,直嘶气。   文凤真的声音落下来像冰。   “朕不喜欢东川这个地方,再提就加罚。”   ……   辽袖将头埋在双臂,身子颤抖,泪珠将袖子打湿透了,哭得喘不上来气,显然是极失望伤心的。   她红着眼眶,吩咐道:“雪芽,以后不许做这道点心了。”   所有人都明白,当初辽姐儿的心疾无药可医。   打仗的时候,众人误传了他的死讯,她的心疾,是因此而生。   前尘作罢,这辈子她已经放下了,还是离这种冷漠薄情的人远一点,心底不再有这个人,自然也不会生出心疾。   有一副健康的身子,比什么都好。   *   辽袖陪文至仪刺绣时,碰见了行色匆匆的曹密竹。   文凤真将妹妹接过去后,下令不准曹密竹接近她一步。可是老祖宗终究耐不住磨,心一软,还是让他过来了。   曹密竹站在天光下,迟迟未进门槛,   文至仪一转身,牵起笑意:“你来了?”   她这样明媚天真的笑容,还是新婚时才有的,那时,她常私下给他取一些夫妻之间黏腻不得了的称呼。   她从不唤夫君,相公,而是唤他小竹子,糖糖,她说每回下朝了,曹密竹的车轿经过门市,总沾染上那条街焦糊的糖人味道,她很喜欢,小猫似的,拉着他袖袍闻个不停。   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记得那样清楚。   曹密竹以为她有些松动了,毕竟,这个女人曾经那么喜欢自己。   她性子骄蛮,爱说些赌气的话,但两个人总要过一辈子的,他能容她偶尔使小性子。   没想到,文至仪笑着让画鹊给他递来一封纸。她点了点桌面,喝茶时,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和离书,你收下吧。”   曹密竹蓦然指尖攥得发白,心口发闷,一阵鼓鼓胀胀的酸楚,竟然隐隐作疼。   他这才恍然,这个任性的女子,眼底失了爱意的时候,举止也能这样大方得体,懂事得……让他心寒。   *   雪芽在廊下跟辽袖说话,她学着曹密竹那副如遭雷击,不可置信的模样,逗得连一向稳重的云针都笑起来。   辽袖抿起两个小梨涡:“好了,别学了。”   云针捧来上回裁好的衣料,已做成了衣裳,预备去首辅府赴宴穿的。   辽袖的指尖慢慢移在一副四时山水图上,她眸光微敛,明日又可以见到宋公子了。   还有……那位不曾谋面,却一直打听她的宁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11 00:00:23~2022-06-12 00:10: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8179368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洛安 5个;彼岸、倒霉小林、50361531、酸酸甜甜苦苦辣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鹿呦 10瓶;45735769 7瓶;这CP真好磕 6瓶;你冲锋我后盾 5瓶;欢欢 2瓶;糯米汤圆、寶寶、水白墨宣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七章   卯时刚过, 晨曦一缕一缕收尽了,正值元宵, 富贵街川流不息彩旗盈栋。   首辅府门脸并不宏阔, 却显得格外底蕴深厚,随着一声长长的吆喝,一辆四人抬软轿停在轿厅。   隔着一道雕花木窗, 宋搬山正在接待京中勋贵。   他面带笑意,为人处事恰到好处, 一抬头,见到辽袖, 他怔了一下, 随即扬起嘴角。   辽袖悄悄给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忙。   风雪裹挟了海棠香,两个人虽然不言不语, 却眼眸明亮, 辽袖不自觉低头, 嘴角一边一个小梨涡。   她踏进门槛前,转头又看了他一眼。   客堂坐满了人, 凉侯府沦为笑柄后,头一回出现在宴会,裴青禾失了往日气焰, 黯淡得不起眼。   她心想, 若是此次能与首辅家公子相看上,或许能帮家里还债,若是与寻常人家结亲, 一世落魄潦倒,简直要了她的命!   信国公府来了陈氏和她的女儿曹姝, 曹姝本想同宋公子说说话,宋公子却一直忙着待客。   曹姝粉嫩的脸颊气鼓鼓,没处撒气,瞥了裴青禾一眼,笑道。   “裴姐姐家里不是忙着卖宅子还债,来这里做什么,等着让人看笑话吗?”   裴青禾恨得脸色发白,刚想给她点教训,却被娘亲拉下了。   陆家那位才女坐在左席,波澜不惊地饮了口茶,她不喜欢人多的场面,不过她修养一身好心性,嘴角噙着笑意,讲话慢条斯理。   她心不在焉:待会儿若与淮王殿下定了婚事,她必得开口求那柄骊珠做信物。她知道那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陆稚玉目光落在辽袖身上时,微微一滞,和煦地扯起笑容。   天色渐亮,雪粒子纷纷扬扬,鹊儿停驻在光秃秃的根条,苍劲的冷风拍窗,宴会酒气融融,温暖如春。   辽袖想出去透透气。   她喝了两盏酒,薄薄的面皮晕出绯红,手指紧了紧,绵延出烫意。   众宾客瞧见美人站在石阶前,脊背单薄如纸,在宽大风氅下摇摇欲坠,绿梅衬得她面庞光洁,眼眸漆黑如两盏琉璃灯,只给宾客留下一个袅娜的背影。   前面过来一个撑伞披氅的男子,一身暗色锦缎常服,轮廓分明,眉眼清冷,身后跟了一堆太监,显然身份贵重至极。   宾客纷纷离席,毕恭毕敬:“参见宁王殿下!”   宁王,中宫嫡出。   辽袖一愣,她只见过他前世满面鲜血的模样,此刻的他眉眼清晰,温柔标致,眸底却冷淡漠然。   宁王是个狠角色,上一世文凤真被突袭的一剑,便是他送的。   眼下她竟然挡在了他身前   辽袖唇色发白,有些手足无措,后背出了汗,酒的后劲太大!她身子渐渐烧了起来。   辽袖失神间,宁王伸出一双手,将她稳稳扶住。   他一直盯着她,少女胳膊纤瘦明晰,脸蛋又小,一双乌瞳蕴藉湿润,让人有种莫名的怜惜,嗅了嗅她衣襟内蔓延的香气……还有酒气。   “见过宁——”   辽袖松开手,嘴唇颤着,刚想行礼,眼前的人却俯身下去。   众人诧异地瞧见,金尊玉贵的宁王殿下,竟然替她拾起濡湿的裙摆,拂了拂碎雪,一点也不在意旁人。   宁王眼眸微抬,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在她耳边轻声一句。   “辽姑娘,不会让你嫁给他。”   嫁给谁,岐世子吗?辽袖心生疑惑。   他一面说,一面眼眸轻转,看向的……竟然是二楼扶栏旁的文凤真。   文凤真捏着酒盏,暗影下眼睫倾覆,不辨情绪。   辽袖回了宴席,热意汹涌而至,她平静地咬紧嘴唇,不可抑制头脑发胀,她这是怎么了?从前喝酒也没有这般难受。   倏然,门外炸开一声惊呼。   “出事啦,有刺客!”   众人慌乱起身,揎攘出门,竟然是宁王殿下遇刺了!一只长箭扎透了他半边手掌,箭矢还在颤动。   是方才他给她拂雪的那只手。   这可是皇后省亲宴,宁王贵为皇后嫡出,谁敢行刺他?   宁王弯腰捂着手,鲜血直流,冷冽的眉峰蹙起,抬头望向前头,目光阴冷,杀气骤升。   绿梅投下一片影子,文凤真和一批高官子弟走出来,面带从容笑意,手中拿着弓箭。   “不是刺客,大家稍安勿躁。”文凤真斯文地翘起嘴角。   他抬起双手,极其谦逊有礼,淡淡道:“误会误会,本王技艺不精,射错了。”   谁都忘不了文风真少年时的嚣张,比起如今更胜百倍,那时候他肆无忌惮,用鞋将三品大官的儿子脸都碾烂了,如今他伪装得儒雅随和,眼下不知为何,又突然犯脾气了。   众人瞧见他那副傲慢可恶的模样,恨得牙痒痒。   “哦。”宁王扬起嘴角,带了一丝戾气。   宁王身后的侍卫立刻拔刀上前,白虎庞大的身躯冲上来,不断发出威胁的低吼,文凤真身后的世家子也上前,两拨人剑拔弩张。   对峙间,一名世家子抬了抬下巴,态度嚣张。   “想做什么你们!”   文凤真一抬指,制止了这群跋扈的世家子。   “郑山啊,你们怎可如此无礼。”   文凤真转过头,嘴角携了无辜的笑意:“本王原是射着玩玩儿,不想误伤了宁王殿下,一切罪责担在本王身上。”   宁王直起身,笑不及眼底,寒冽胜冰。   “都退后,淮王殿下误伤而已!”   侍卫愤愤不平,淮王那副样子分明就是故意的,这可是狠狠参奏他的好机会,他伤的可是龙子贵体!够他喝一壶的了。   宁王不言不语,鲜血在雪地滴落,他面无愠色。   重生回来,他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与文凤真一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不死不休。   他转过头,望向了人群中清丽脱俗的少女。   辽袖面色泛白,紧张得攥紧掌心,烟眉淡笼,面颊洇出天然的粉色,这副担心的小模样,也是极好看的,   他忽然就觉得不疼了,冲她笑了一下,让她安心。   生于皇家,父皇冷漠寡恩,从未尽过一日父子之情,母后端重严厉,一心苛促他成为明君。   前世大雪纷飞,他万箭攒心死于城楼下,恍觉一生所得温暖,只是她给他披的一件敝体之袍。   她以为只见过他一回,其实每次出入淮王府,与淮王明争暗斗时,他总是忍不住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明媚日光中,她抱着小猫荡秋千,纤瘦的小腿上下晃荡,灵动又天真,或许……心里有她很多年了。   这回,他绝不会再让她沦为文凤真的笼中雀。   宴席间有人献上数匹宝马,小辈们牵了去马场。   辽袖性子安静,不爱说话,老奴给她牵来一匹修长威武的紫骏。   她踌躇着不敢上马,却耐不住众位贵女的催促起哄,心想走一圈便罢了,她一咬牙,小心翼翼地上马。   文凤真眼帘微抬,少女单薄的身躯,在健硕的马背上摇摇欲坠,小腿纤白细直,微风拂动繁复衣裙,摇曳生丽,后脖颈被天光晒出薄红。   她马术不精,小心笨拙的模样却惹人怜爱,握着缰绳一点儿也不敢松开,让人不禁想在她背后,握着她柔嫩的腕子帮她。   马场横生变故,辽袖的马失控了,高仰前蹄,一阵疾驰如冷风。   “辽姐儿的马跑了!”   奴婢们慌慌张张,焦急大喊,引得众人纷纷赶来,吹什么调子也无济于事,马像发疯似的一直跑,暴躁不安。   众人一个念头:坏了,辽姐儿她不通马术,身子骨又羸弱,倘若被摔下来简直九死一生。   辽袖心神一寒,这马有问题。   她额头出了密密香汗,喘气急促,心砰砰跳个不停。她竭力平复呼吸,告诉自己别怕,慌了的手脚稳定下来。   在马背上,没人能帮她。   要么她被甩下来,摔断一身骨头,要么控制住这匹马!   只是算计她的人漏了一点:其实辽袖会骑马。   前世,文凤真经常在马场亲自教她骑马。   从挑选马种到驯马,他说在朝堂上跟一帮老头子耗费心机,甚烦!   只有下朝了,双臂环着她的细腰,在马背上慢悠悠地走一圈儿,他眼角才会染上惬意。   他霸占着辽袖衣领内的淡香,沉浸地嗅着,马儿一摇一晃,慢腾腾地走,对于他来说是极佳的放松。   辽袖脊背僵直,一动不敢动,眼眸沁出湿润雾气,咬紧牙关,好生煎熬,只想占的地方再小点儿才好。   “往后坐些。”   年轻帝王却不满意她的躲避,双手扶着她的腰,挎过来贴自己更紧密,顺势含/弄她的唇瓣。   她在马背上总是晃神犯错。   有一回马儿发狂,擦过带刺的樊篱,文凤真将她护在怀内,樊篱将他的手臂外侧一路勾破,鲜血淋漓。   她被护得严严实实,一根指头也没受伤。   事后他云淡风轻地一字没提,朝臣问起来,他只说是自己弄伤的。   辽袖纤瘦的手指格外有力,握住缰绳,渐渐控制住了马。   她感到不妙,腾地一阵躁热,面庞像被雾气蒸得通红,天旋地转,晕乎乎的,眼皮一闭,陷入黑暗。   辽袖咬紧牙关,拽着缰绳让马儿跑得越来越远。   马有问题,方才在宴会上喝的酒更有问题!   好精心的算计。   是谁要害她?想置她于死地吗?   她又惊又累,浑身被汗水淋湿,终于勒了马,支撑不住地趴伏在马背上,昏昏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她费力地睁开眼皮。   周遭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灯火起伏在河洲旁的假山上,星星点点,家奴们举着火把在寻她。   冯祥抹了一把汗,方才辽姐儿的马失控了,殿下面色阴冷得吓人,想也没想便骑马追出去   老祖宗正商量他的婚事呢!他就这么跑了。   辽袖听见他们在喊自己的名字,喉头滚了滚,干涩得说不出一句话。   她虚弱地一侧头,恰好与一个人的目光碰上,文凤真眼底的漠然顿时暗了几分。   蓦然,少女领子一紧,白虎咬了她的衣领,将她提下来,文凤真接过,两臂一弯,她落进了他怀里。   辽袖倒吸寒气,眼底颤颤泪珠,在他怀里瑟缩成一团,眼眸垂敛,呼吸因紧张急促起来,像被水里捞出来似的,可怜兮兮,唇瓣被牙齿咬得泛红。   文凤真温热的掌心贴抚过她的手指,指腹传来的细腻比想象中更佳,似是没够,冒犯地又折返蹭了她中指两下,眼底意味不明。   “辽姑娘,你马术不错,看来你在乡下庄子,必定时常练习骑马。”   他笑盈盈的,哪里是给她找台阶下,分明就是想看她羞愤脸红的模样。   辽袖手脚发烫,难受地皱着五官,脸上氤氲不自然的潮红,头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这样滚烫,药劲不见好转。   她挣扎着起来,衣裙微掀,露出那截玉白纤直的小腿,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方才骑马时刮伤的,他要碰。   “撒……撒手!”   少女一双乌眸倔强地瞪着他,恼羞成怒,眼眶红红,极凶,哪怕被逼出了水汽。   他将她的手指包在掌心,翘起嘴角:“好凶啊。”   文凤真眸光微暗,睫毛倾覆,她这副生气瞪人的模样,叫人想一面欺负她,一面让她继续狠狠瞪着。   --------------------   作者有话要说:   周二要上夹,所以周二的更新挪到晚上11:06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桃子冰泡泡 4个;5036153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戆、27196789、天空华炎 10瓶;你冲锋我后盾 5瓶;水白墨宣黑、几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八章   水榭旁一间暖阁, 辽袖一张小脸被劲风打得生疼,攥紧了微微泛红的指尖, 她出了一身汗, 冷风一激,湿腻腻地黏在皮肤上。   文凤真漫不经心抿了口茶,目光却没从她身上挪开过。   她刚刚死里逃生, 气息微弱,湿透的乌发贴着脖颈, 面色苍白,清丽宛如芙蕖。   低眉敛眸的小模样, 怎么看都惹人怜惜。   怨不得那些没出息的世家子老看她, 迷迷糊糊心神颠倒。   文凤真一步步走过来,她紧张得后背贴紧墙壁,避无可避。   “你怕我?”   他神情温润, 一低长睫, 冲淡了深邃眉眼的城府感。   窗棂撒下一片熠熠金光, 盛满了他的鸦睫,星星点点, 殿下的睫毛浓密又长。   文凤真的手捏住了她的斗篷,她身上淡淡的绿梅香,清冷又携了一丝甜腻湿润, 勾得令人瞳光微动。   “你跟槐哥儿说, 我是个坏人,不许他见我。”   他记性好,什么仇都记着。   “殿下, 我不敢说您坏话……”   辽袖撒谎时磕磕绊绊,她怕得眼眶红红, 小眼神往左看,羞愧地低头,耳根沁出不明的红晕。   他像是毫不在意的模样,俯下身,温热的香气将她小小的身躯笼罩。   修长的手指缓缓下移,碾碎她下巴摇摇欲坠的泪珠,一滴两滴,温暖潮湿。   “是该怕我。”   他凑近她耳边,眼底冷漠,滚热甜气喷薄在她耳边,烫得绯红一片。   “明白哪些人不能惹。”   携了薄温的指腹,冒犯地抵着她下巴,蹭了蹭,漫不经心地挑拨她的心理防线。触感比想象中更柔嫩,他凤眸情绪不明。   文凤真拿了药,指节敲了敲桌面。   “裤腿卷起来。”   辽袖将下巴畏怯地缩在大氅,一双乌瞳泛起水光,惨兮兮的。   裤腿挽到膝盖处,堆叠搭着。   小腿纤长细直,玉洁光滑,软乎乎的,被划伤的血痕便格外显眼,一长条,蜿蜒在雪地间似的,干涸暗红。   一定很疼,可她一双眼眸懵懂,没因为这个哭。   倒是被他方才那两下子,弄得险些哭了。   文凤真一只手拽过她的脚踝,将她拉过来,拍了拍她的膝盖。   “别动。”   她病迷糊那夜,这双脚曾羞怯地抵住他的小腹,蜷缩在他怀里,紧紧搂着他,梨花带雨地央求他,他忍不住想起那滋味。   少女的膝盖蹭出胭脂红色。   前世新帝也是这般,分开她的膝盖,一对点漆乌瞳望着她,给她温柔体贴地上药。   膝盖软肉上被磨蹭的红肿,罪魁祸首不正是他吗。   新帝登基后,据说打仗时左手受了伤,用一圈圈绷带缠了手腕,从未取下。   每回她不肯上药,他便懒懒掀起眼帘,说要取下绷带,捆着她两只脚踝,不许她再乱动。   回过神,辽袖慌张地蜷起腿,将裙摆盖得严严实实,一咬牙,挺直清瘦的脊背。   “殿下,我不上药。”   文凤真放了药瓶,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略带嘲讽。   “你以为我要伺候你?”   辽袖一时说不出话,文凤真懒散地靠在绣榻,一脚踩在桌角,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怎么这么能出汗?   他倏然又抬起手指,握住了她的兜帽,静静望着她诧异的面容,心底想着:天气冷,她这副娇气的身子,只怕又要风寒。   文凤真每回一过来,便带来一阵清甜的滚热,他生得极好看,长眉不修饰已然含翠,鼻梁高挺,皮肤雪白。   他起身,淡淡开口:“一会儿叫下人给你送衣裳,先穿这件。”   文凤真低垂眼帘,辽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件宽大保暖的狐裘,方才他脱下来的。   她眼尾泛红,小心翼翼地摸过狐裘,又望了一眼屏风后头的文凤真,一点点解开衣裳。   衣料贴得皮肤凉透了,她极不舒服。   窗子外,人影幢幢,倏然响起岐世子的声音。   “辽姐儿人呢!不是说把她弄来了吗?你他娘耍我呢!”   婢女抽泣道:“出事了,辽姐儿的马跑了,但是马拴在这里,应当就在附近,不远的。”   岐世子醉意醺醺,怒气冲天,正挨个屋找她。   他怎么会在这里?   辽袖听得心惊胆战,或许弄马和弄酒的是两拨人。   在酒里下药的人原是打算将她送给岐世子,谁知马出了意外,跑来了这处水榭。   岐世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猛然一脚踹开。   辽袖吓了一跳,一转身撞上文凤真的怀抱,他疾步赶来,暗色大氅倾覆下来,将她整个小身子遮住。   岐世子瞪着一双眼,四处张望:“美人儿!美人儿?”   透过大氅一条缝儿,她瞧见岐世子眼底乌青,一抬胳膊,竟然生了一圈儿疮。   岐世子一开始只是两股间生疮,自从被禁足在府,成日与小男倌厮混,脖颈也生了两三颗,每日淌黄水儿,气味极大。   这叫杨梅疮,不少贵族子弟死于这个风流病,同房便会感染。   辽袖赶紧闭上眼,生怕多看他一眼都会染上。她吓得攥住文凤真的腰带,纤瘦的腕子竟在颤栗。   岐世子只瞧见文凤真,心生疑窦,倒客客气气。   “哟,这不是巧了,淮王殿下如何在这里?”   文凤真不言不语,他觉得指腹发烫,似乎还藏着她的温度。   少女在他怀里,她讪讪抬起眼睫,一对瞳仁波光涟漪。   他欣赏着她这副惶恐不安的可怜样,面无波澜,压下心底隐隐的兴奋。   文凤真目光略微下移,眼底意味深长。   她只拢了他的狐裘,宽宽大大,里头未着寸缕,愈发衬得身段瘦削风流,领口微露,皮肤白腻,墨香一缕一缕递送,克制……却挑拨得人溃不成军。   岐世子流气地笑了一声:“哎,殿下您怎么……”   花影斑驳,男人沉静的侧颜,落下一个字:“滚。”   岐世子背着手,知趣地晃了几下,走了,临走前还不死心地往里头望了一眼。   他想:淮王殿下平日装得不近女色,没想到白日便急不可耐地宣/淫了,也不知哪家小娘,光闻见那股幽香便勾得人心痒。   辽袖松了口气,压下心底惊恐,文凤真双手摊开,长睫微垂,盯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嘴角衔起淡淡笑意。   她一双手仍攥着那条玉蟒腰带,指尖微微泛红。   “你还拽着不放?”他盯着她。   辽袖蓦然松手,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   文凤真笑意顿敛,俯身,双手环在她两侧,心底一阵乱窜的躁意。   她以为屋子变热了,药劲涌来。胸前剧烈起伏,耳垂泛起不自然潮红,药劲上来,若非他在,她真想解开狐裘,散散热气,凉快一会儿。   她一咬牙,别开头,唇瓣几乎被咬得沁血,满额头香汗。   “撒手……”   文凤真皮肤下血液涌动得愈快,体温骤升。他略按下眉眼间的躁意,波澜不惊道:“安分吃药。”   文凤真随身携带解毒药丸,只因整个京城想他死的人实在太多。   他从绣囊取出一粒,修长双指撬开她唇齿,少女懵懂的情态动人,唇瓣颤颤巍巍,湿润冶红,银丝牵扯。   他眉心一动,手指离开时,用力碾了一下她的唇。   辽袖咳嗽了两下,再一抬眸,文凤真已站在门前,侧身瞥了她一眼。   他那双凤眸格外迷惑心神,淡云春景,阔丽的十里湖泊,不能长久地盯。   平静妖异之下,分外危险。   文凤真踏出门槛,想到了什么,淡淡吩咐冯祥一句:“别让岐世子走了,给我把他看好。”   冯祥疑惑地望了他一眼,殿下明净的侧颜不辨情绪。   他走后,辽袖撑着发软的腿,胸口提了一口气,不敢松懈,整个人仿佛劫后余生般,指尖已被掐青了。   冯祥唤来两名小婢女,伺候辽袖穿上干净衣裳,梳拢发鬓,喝了口滚烫的参汤,她觉得活过来。   直到宋公子赶来,她才心里彻底踏实下来。   失控的马,酒里的药,让她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文凤真虽然行事跋扈,但若不是他,她或许已经被岐世子欺辱了。   她口中淡淡药香苦涩,唇瓣上仿佛残存着他指腹的温度,辽袖不禁蹙眉。   还好,宋公子今夜会向皇后提出退婚一事。   她心绪不宁,只想离开这是非之地。   *   天色渐晚,客堂灯火通明,闹嚷一团。   辽姐儿的马失控狂奔,生死未卜,老祖宗揪着怕子捂在胸口,眼底泪珠颤颤。   “辽姐儿她才从庄子接回来,自小体弱多病,别说骑马了,连碰一根鬃毛都没有,是哪个奴才看着她骑马的!”   众人一团慌乱,只记起一个陌生头脸的老奴带辽姐儿骑马,至于是谁,人群里打了个转子,这人还揪得出来么?   老祖宗一拍佛珠,眉色敛去慈悲:“找不出这个奴才,那便是有人存心为之。”   她声音寒冽如冰,吃斋念佛多年,许多人忘了,她曾是随父从军的女副将。   此事出在首辅府中,一个小小的奴才,竟然让他逃了去,众人都嗅到暗流涌动。   皇后不言不语,神情凝重,良久,缓缓启口:“张瑕,你去找。”   身后的年轻宦官站出来,清直肃然,低眉敛眉,应声:“是。”   雪芽小脸泛红,眸光盈盈欲碎,她走出几步,站在庭院中,对着那道背影喊了一声。   “张中使……”   海棠香随东风吹拂厅堂,雪辉爬上屋檐。   张瑕背影一僵。   雪芽泣不成声:“麻烦您……一定要找到辽姐儿。”   张瑕微微侧头,宽大袖袍下,指尖攥得生疼,他温润地笑道。   “雪芽姑娘,你说的事,我从来都会做到。”   宴席散去,只留下内眷忧心忡忡,不消片刻,风雪声小了。   张瑕拂开帘子,果然将辽袖带过来。   辽袖面色苍白,进了屋子,被灯火烘出融融暖意,忍着眼底泪光,她心知还有更重要的事。   “我没事,让您担心了。”   老祖宗捻快了佛珠,口中直称:“回来就好。”   雪芽感激地望了张瑕一眼,随后扶住了辽袖,她发现辽袖的衣裳换了。   皇后望着辽袖,浮现温和笑意:“你娘亲昔年与本宫……是挚交密友,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如今见到你,便想到你娘亲年少时,我心里竟有些欣慰。”   辽袖深深地俯首行礼,宁王在席间紧紧盯着她,见她无大碍,才松了口气。   辽袖声音极轻,却清晰得令所有人听见。   “我有一事要禀报皇后娘娘。”   她抬头,竭力稳住心神,不破不立。   “方才我在府里遇到了贼人,幸好……幸好宋公子及时赶来救下我,否则袖袖便不能活着回来了。”   贼人?内眷们交头接耳,皇后面色微滞,沉声问道:“你可看清贼人的长相了?”   众人错愕间,宋搬山携了一群执棍的家奴进来,他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定在陈氏身上,清净的面容携了怒气,朗声道。   “私闯我家宅的贼人还能有谁,信国公府不是最明白吗?”   左手边的陈氏被他一指,面色一惊。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从谈、Katherin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二十七汀 5个;小小九、晚星入梦 3个;青城未暖、从谈 2个;Dongdong、倒霉小林、Katherine、尾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鹊 50瓶;谢腰腰 29瓶;从谈 20瓶;栖复惊 16瓶;不问、富贵儿 10瓶;二十七汀 9瓶;桃子冰气泡 7瓶;呆桃1005 5瓶;这CP真好磕 3瓶;60345741、马猴烧酒麻辣鸡、偷一口草莓 2瓶;万卷青简、万岁H、几度、安厝、水白墨宣黑、倚楼听风雨、安か、xxer、三只小肥羊、56483950、Kri_s_bob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九章   陈氏面色冷寂, 扯了扯嘴角。   “宋公子这话我不明白,咱们方才好好坐在这儿, 大家都瞧见了, 辽姐儿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论理,我是你长辈, 论情,咱们信国公府今天是来做客的, 这便是你家的待客之道吗?”   内眷不禁议论纷纷,首辅忧心忡忡, 眉头一皱, 自家儿子平日稳重有礼,决不会做出这种顶撞长辈的事。   宋搬山口齿清晰:“不错,待客自然要迎送礼让, 但是绝不是待这种意图毁坏女子清白的宵小。”   “住口!”陈氏眉眼凛然, 一指:“这是你同长辈说话的口气?宋公子, 你枉读了那么多书,旁人说你温和恭谦, 我看不过如此。”   陈氏身为宛城郡主,自有她骄纵的底气,她站起身。   “倘若今日不给我一个说法, 我便立刻进宫, 禀报圣上!”   宋搬山眸光锋利,一抬指:“来人,将信国公府的说法抬上来。”   家奴拽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上来。   公子恼羞成怒地又揎又打, 虚弱的身子挣扎,激动得扯起青筋, 满脸涨红。   “反了你们了,本世子统统把你们剁了喂狗!”   “烂娘养的宋搬山,你敢拿我,为了个野爹下的种……”   “我父王可是圣上的亲弟弟,我看你们敢动本世子一根毫毛!”   客堂坐的都是女眷,一路将这些混话听得一清二楚,纷纷恼怒。   皇后蹙眉,沉威喝道:“放肆!”   陈氏一见到岐世子,顿时矮了气焰,不由恨这蠢货,没做成事不说,还不赶紧跑,在府里晃悠来去,生怕别人找不着他似的!   岐世子连滚带爬扑到皇后脚下,泪流满面。   “娘娘救我,侄子不中用,由得他们来欺辱我……”   女眷们险些受惊,瞧见他身上的黄疮,吓得捂住口鼻。   首辅连忙将女眷们都请进了帘子内。   皇后一声叹气:“你确实不中用,怎可做出如此败坏脸面的事。”   岐世子抬头,哭道:“侄子委屈,侄子的婚事是过了礼部的,一直拖到了年下不说,还被关起来,宋搬山这小子日日恐吓我,我成了王八绿帽,京里三岁幼童都尽可笑话了。”   皇后寒声道:“胡说!”   首辅府是皇后母族,她私心自然更向着母族。   宋搬山朗声道:“方才我听下人通报,岐世子在府里转悠,他喝了一肚子黄酒,一间间屋子找辽姑娘,肆无忌惮到令人发指,且不说根本没有宴请他来,他是有罪之身,被圣上拟了旨意在家中禁足,屡屡违反禁令,便是蔑视圣上!至于是谁将他蒙混带进来的,这就要问信国公府了!”   “宋搬山你休要血口喷人,与我何干!”   陈氏骤然起身,怒不可遏,从脸上看不出一丝心虚。   曹姝年纪小,在娘怀里吓得瑟瑟发抖,泪花涌出,她不明白娘为何要跟宋公子争锋相对,难道不顾她的婚事了吗?   岐世子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指着宋搬山,冷笑。   “宋搬山!你敢说,你对我未婚妻没有丝毫觊觎之心,你敢对天发誓,你不会娶她吗!”   众人一片错愕间,帘子外头,落下来一个声音。   “本王可以替宋公子担保。”   女眷们抬头望去,文凤真褪了暗色大氅,一袭白袍玉带,金丝绣云边,面容昳丽,鼻梁格外高挺,眉眼间敛去锋芒。   世家子们随在身后,通身贵气,佩刀琳琅。   女眷们有些微怔,方才他与宁王争执,手持弓箭,满身血腥气,叫人畏惧得不敢看一眼,如今斯斯文文的,倒不像个坏人。   陆稚玉攥紧了指尖,商议婚事的时候,他一直懒洋洋的,心不在焉,听说辽姐儿的马跑了,他想也没想起身追了出去。   那时宋公子正在待客,宁王手受伤了在包扎,只有他一人出去,他是去找辽袖吗?   陆稚玉原有些失落,可是听辽袖所言,是宋公子救了她。   看来殿下并没有认真找她,她略微松了口气。   辽袖出身东川,殿下对东川人恨之入骨,哪怕瞧她生得好看,可是殿下打仗途中,什么样的异域美人没见过呢?   文凤真淡淡睨了岐世子一眼:“本王可以替宋公子担保,他与辽姑娘并无私情,不过是旁人捕风捉影,宋公子品行高洁,又怎么会觊觎你的未婚妻,你口出此言,没的惹人笑话。”   岐世子手指颤抖:“文凤真……你!”   他不明白,文凤真不是与他一样,厌恶极了宋搬山么?   文凤真抬腕饮茶间,眸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她身上。   脊背单薄如纸,束腰拢起,在马背上一颠一撞的时候,青衫翩跹。   细细的腰肢甚至好看,这样瘦弱不堪,教人想欺负她时都得注意着点。   没来由地心烦,脑海中蓦然响起少女的抽泣声。   娇气的背影坐在榻前,拽着他缠了绷带的左手,死命拒绝。   “不喝药,药苦……”她想说又不敢说。   梦里的背影也有主动的时候。   在替人求情时,怯生生地手指触在他膝头,按着他的腿,迎上来,只敢亲到他下巴,可爱可怜。   他一把拽过脚踝,拍了拍她的臀:“贴紧些。”   “自己喂我。”   可是一低头,那张脸庞却蒙上了雾,怎样都看不清。   辽袖别过眼去,唇瓣、中指间,似乎还残留着他故意蹭过的触感。   宋搬山立刻向皇后拱手:“我还有一事禀明,其实这事礼部已经弄清了章程,辽袖与她娘亲,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被信国公府族谱除名,信国公府为其定的婚事,自然也是不合乎情理的。”   此话一出,堂内立刻静了下来。   跪在地上的岐世子眼中闪过一丝阴毒,退婚?还没人能从老虎嘴里拔牙,这要让他退成婚,他岂不沦为纨绔圈子的笑柄。   陈氏顿时不满,宋搬山这是当众不打算给她脸面了,她冷笑道。   “辽姐儿是孤女,她娘临死前给京城传口信,将她托付给我们,辽姐儿身世不清白,原就难以找到好人家,如今让她与岐王世子成婚,我们心无亏欠!”   皇后沉思,她不是没有试探过陛下的口风。   陛下禁了岐世子的足,又没有驳回礼部的奏折,这便说明:他也是不愿辽袖与岐世子成婚的。   既是如此,她便做个顺水人情。   皇后温和道:“按礼部的章程,辽姑娘的婚事自然算不得数,世子啊,你回做的事也实在无礼些,若是让圣上知道,定要打你廷杖不可,你可长个记性,往后不许找人家了!”   她声音寒冽,吓得岐世子战战兢兢。   “侄子是实在气不过,三两酒下肚,又受了人挑拨,才做出糊涂事,娘娘,您知道侄子本性不坏,就是容易受人蒙蔽。”   陈氏咬紧牙关,分明是岐世子找上门来,日日骚扰信国公府。   她实在抵不过,想着辽姐儿性子温顺,倘若失身于岐世子,当场被众人捉了奸,名声毁了,不嫁也得嫁。   “世子你这话说的,莫不是有人拿了绳子将你捆过来,逼着你玷污人家闺女。”   陈氏蓦然捂着心口,红了眼:“我那可怜的小姑子,孤身一人死在乡下,临了这一对儿女托付给我,我想着待他们倒比待自己的女儿还好,哪知何止是后娘难做人,我这半生不熟的舅母也难做人啊!”   岐世子怒道:“就是你这妇人挑唆,否则本世子怎敢违令出府!”   他跪在皇后脚下:“侄儿虽然冲动,可是毫无心机,那匹马……那匹马不是侄儿做的手脚,一定是这个毒妇!”   陈氏气得发抖:“你血口喷人!”   皇后见这两人互相指摘,强忍住怒气。   “好了!世子你违反禁令出府,跪在宣成门外头去,打二十廷棍,立刻就打,信国公府待圣上发落处置!宛城郡主你也不必进宫了,本宫定会亲自将这件事,一字不漏地禀明圣上。”   陈氏唇色惨白,似是不满,又不敢明言。   辽袖眸光一抬,心底隐隐激动,手指按紧了椅圈。   她终于退婚了,她感激地望了宋公子一眼,他也正好在看她,携了清润的笑容。   冯祥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点殿下的面色,他面无波澜,只是放下茶盏时,声音几不可察地重了些。   老首辅是个温厚的人,离开时,他命下人给辽袖送了些补品。   辽袖有些受宠若惊,她连忙说:“外头风雪大,若是让您受了凉,便是我的不是了。”   首辅道:“今日之事你受了惊,你是客人,都怨这帮家奴松懈了,还好搬山他关心你,论起来,当年我在书院读书,生得文弱,常遭人欺凌,都是你娘护着我,你跟她生得很像,性子却完全不一样,她就像只小狼崽,是……很好很好的人。”   老首辅宽和一笑。   出了廊下,宋搬山将她送到马车前。   辽袖轻声道:“宋公子,我真的不知您为何对我这么好。”   宋搬山一愣,说道:“实不相瞒,辽姑娘,你生得很好看,原本你这样好看的人,我是一眼不敢看的,可不知怎么,每回见到你,我便觉得十分亲切。”   他眼眸清亮,不携一点邪念,就这样端端正正地望着她,明月清风。   辽袖脸颊微红,从小到大,她受过很多男子下流的目光,这是第一次有男子夸她好看,这样真诚,这样坦坦荡荡。   他说:“辽姑娘,你若是真想出府,以后的日子若有麻烦,只管找我,就像今日这般,只要你争,我便肯跟你一起争。”   清风缭乱了她的发丝,他让她的心底,第一次生了勇气。   她上了马车,又忍不住转过头:“谢谢你,宋公子。”   *   辽袖没了婚事,府内外窃窃私语,揣测淮王殿下会不会将她收在身旁。   文凤真听闻,淡淡搁笔:“无稽之谈。”   冯祥笑道:“那是,那是。”   文凤真抬起眼帘:“在府里养一辈子也行,不缺这双碗筷。”   冯祥笑得更高兴了,连声:“那是,那是。”   光影清浅,文凤真踏进门槛,辽袖正给老祖宗请安。   她捶着膝,一抬头:“老祖宗,袖袖上回给您提过出府一事。”   “出府?”老祖宗蹙眉,抚住了她的手。   坐在一旁的文凤真,一双凤眸似乎被窗棂子投来的花翳遮住了,流转间不辨情绪。   宋搬山陪着辽袖在鹿门巷看了半个月的门脸儿,他认识工部的人,最终帮她定下了一间好铺子。   宋搬山本想替她出钱,她却婉拒了。   老祖宗原本怎么都不肯她出府,一听说有宋公子陪着她,还是松了口。   她眼底蕴藉不舍的泪光,其实,她也很想侍候在老祖宗身边,只是她不愿再见到文凤真。   她只盼从此互不相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门脸不大,在鹿门巷往里数第十六间,光线充沛又清净。   后头连接了小院,三间厢房,土砌矮墙,一株年岁大的槐树荫落。   雪芽手脚勤快,很快清出来一片菜园子,等来年开春,就可以种菜养鸡了。   槐哥儿在屋头补瓦,修葺桌椅。   她整理了门脸儿,从生辰礼中挑选了一些字画挂上。   平日不仅卖些笔墨纸砚,兼帮人写书信,写春联对子。   其实来到鹿门巷第一日,她就吸引了城东书院那帮学子的目光,他们不惜从城东走到最偏僻的鹿门巷。   她终日戴着兜帽,写字时也隔着一道帘子。   香风细细,仅仅坐在那里,光看身形,便知是个美人胚子,自携风流氛围。   每次递纸都是由雪芽出面,即使不曾谋面,她也引起了众人的遐思,越是见不着,越是心痒痒。   学子们堵在门口,拥泄不堪,到底是文化人,脸皮薄,想看又不敢看。   偶尔风掀起帘子,他们看怔了,目光如痴如醉。   雪芽在他们面前晃了晃:“看什么看!”   一回过神,接过她的的信,不由得由衷赞叹:“好漂亮的一手簪龙小楷!”   她生得极美,写的字又这样好看,很快成了满城世家子弟梦里的人。   一开始只是学子来,渐渐的,便有当地无赖想揩油占便宜,趁她递笔时想摸摸小手。   正值二小姐来看望辽袖,气得她踹了桌椅,拔出剑来,差点一刀削了地痞的胳膊,四散而逃,望而生畏。   巡城御史也格外关照这块地方,据说得了宋公子的意思。   当地无赖很快清楚了,她是二小姐和首辅家公子罩着的人,谁敢不要命地惹事,只怕路过这间门脸儿都要绕着走。   春龙蛰伏,辽袖推开门,揉了揉眼睫,神清气爽。   雪芽正跟邻居赵婶吵嘴,气得小脸通红。   槐哥儿蹲在门口,捧了老大一钵饭,就着雪芽泡在坛子的萝卜丝,红白相间,吃得津津有味,转过头,俊俏的傻脸,冲姐姐一笑。   辽袖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槐哥儿,多吃肉。”   所有人都想不明白,鹿门巷何止是不起眼,简直谁买谁砸手里的倒楣地方,她何必浪费这个钱。   果真是小地方来的姑娘,单纯不通世故。   连宋公子帮她看门脸时,都愣了一下,踌躇地问她想好了吗?   辽袖画圈了很多条街,鹿门巷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其一,离淮王府最远,其二,价钱最低地段清净。   最重要的是,她心里知道:前世也是这个时间,鹿门巷马上就会被朝廷批准修建贡院,五湖四海的学子和观政官员都会暂时住在这里,即将一跃为清贵之地。   她用最廉价的价格盘了这间铺子,很快就会水涨船高,上涨百倍不止。   其实她有余钱多盘几间,上回她赢了文凤真一万两银票,压在箱底。   但是这样做,就太惹人怀疑了。   辽袖不贪心,她想赚了钱,开春该给槐哥儿说门媳妇了。   这样美好的人间烟火气息,是她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   *   冯祥在门外虎着脸训斥下人:“殿下这几日胃口不好,送这些热羹汤,没的让人躁烦,当心伺候。”   他端了几碟时令蔬菜进来,厨房做得精细清爽,殿下或许会吃几口。   殿下这段日子常一个人在书房练字。   黄昏时站在最高城楼,满城纵横街道尽在眼底,他不许人跟着,也不知在看什么呢。   冯祥觑着他的脸色,小心说:“老祖宗这几日总想着辽姐儿呢,预备将她接回来住几日。”   文凤真一眼也未抬。   “接回来做什么,咱们府小,容不下她。”   他说话带了刺,冯祥愈发轻手轻脚了。   文凤真没停笔,漫不经心地问。   “城北那边乱,她若是有麻烦,你帮盯着点,毕竟是老祖宗疼爱的人,不要让奶奶她伤心。”   冯祥放下菜碟,揣摩着:殿下憋了这么久,终于要问了吗?他有那么多蛛网探子,难道他不清楚吗?他究竟想知道什么呢?   冯祥一张老脸笑道:“他们倒是不敢惹辽姐儿,他们都说……”   “说什么。”   冯祥自知失言,缄默不言,未料进禄蓦然开口。   “他们都说……那是宋公子的人,惹不起。”   宣纸上笔锋一滞,气氛骤然冷了下来,连进禄这种愣头愣脑的,都感到极深重的压迫感。   冯祥连头上的汗都不敢抹,高声补救。   “辽姐儿住在鹿门巷呢,老奴就在想,您前不久拟好的奏折,不就是建议在鹿门巷修筑贡院吗?真是巧了,按道理这事儿还没定,密不透风,辽姐儿哪得来的灵敏消息,京城那么多巷子不选,偏选中了这块贵地。”   冯祥顺势道:“倘若鹿门巷被陛下批准了修建贡院,是您提议的此事,还不得亲自负责督造吗?”   “巧合?”   文凤真冷笑一声,瞥了冯祥一眼。   “她在乡下连马背都没上过,那天却控制了一匹发疯的烈马,这也是巧合。”   说到那匹被动了手脚的马,文凤真当日瞧见陈氏与岐世子互相指责,按道理他俩劣迹斑斑,的确也没必要推脱这一桩,那便是另有人从中作梗。   文凤真一抬指,蛛网探子从阴影中走出。   “查一查当日带她骑马的老奴,是谁的人。”   探子垂首:“属下记录了当日所有出入王府的踪迹,不出一日,便能在京城揪出这个人。”   文凤真坐下,瞧了菜色一眼:“今日的菜留下。”   不一会儿,冯祥候在外头,接过了红木檀案,他瞥了一眼,喜上眉梢。   这还是殿下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把饭吃完呢。   *   宣成门外,岐世子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拍拍灰,气焰嚣张,挑衅地盯了小黄门一眼。   好险,二十廷仗差点就打下来了,还不得打得他臀部血肉模糊,半年都无法寻欢作乐。   幸好文凤真喝停了小黄门,带了陛下的口谕,免了他的廷杖。   岐世子得意忘形,拍了拍文凤真的肩膀,开怀大笑。   “殿下啊殿下,您真是本世子的及时雨啊,从此整个京城,本世子认定你这个兄弟了,咱俩真是患难见真情,往日你我虽然有些误会,咱俩终究是一路人!”   话音未落,文凤真背后一名世家子站出来,狠狠踹了他屁/股一脚,直摔个大墩儿。   衣着光鲜的郑山,抬起下巴,笑得开心。   “谁他娘跟你是一路人,少给脸上贴金。”   另一名世家子上前,猛然往岐世子肚子踹了一脚,岐世子惨嚎一声,蜷成一团,痛苦得五官纠结,   “谢明,郑山……老子干你——”   “还不放开本世子!”   “本世子跟你没完,这就回去禀报父王,本世子要剥了你爹的皮充草!”   众人一下子大笑,笑声爽朗,唇红齿白,看着就是文质彬彬的公子模样,平日在家族伪装得温润有礼,不少小姑娘大嫂子喜欢,此刻笑意携了残忍漠然。   郑山将他的衣领揪起来,攥着他的头冠,往墙上猛然一磕,一下、两下……登时血流不止。   郑山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脸颊,抹了抹他的血,慢条斯理。   “世子爷,你真他娘不是个玩意儿啊,谁像你似的走旱路,整死了多少个兔儿爷。”   一个叫谢明的世家子抬脚,又狠狠踹了一脚:“别跟他废话。”   岐世子疼得脸色惨白,“咔嚓”一声,骨头架子断裂了。   岐世子像只狼狈不堪的鸡,羽毛凋零,踉跄想逃,开始还嘴硬放狠话,被人推搡,时不时踹上一脚,渐渐地声音小了,活气儿也低了。只剩下告饶。   “爷爷……爷爷们放了我吧……”   “我叫我父王给你们钱……”   这些世家子从小跟着文凤真,穿着打扮显贵,看着文弱清瘦,皮肤白,拿刀子捅人都不带眨眼,都是二世祖,恶主儿,手段狠辣。   那时候,京城人最怕这种恶劣的小公子,下手不知轻重,做事不计后果。   文凤真抬指,制止了他们。   “郑山,谢明,不可太过无礼。”   后头的世家子擦了擦手,低骂了一句:“血还挺多,腥手腥脚,回家让老头子闻了又得挨骂。”   他们望向了文凤真,翘起嘴角,乐了。   满脸血污的岐世子,转过头,吐出两颗断牙,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瞳孔,惊恐地倒映出一双黑金长靴。   文凤真一脚踩在他脸上,碾动,面无表情,像碾死一只蝼蚁。   岐世子喉咙嗬嗬不停,发不出一丝声音,脸骨变形,一只手……两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裤腿,挣扎不动。   “路过鹿门巷,小心点走路。”   文凤真漂亮清净的侧颜,被屋脊衬得愈发雪白,长睫倾覆,月色投下淡淡影子。   “顶着这张脸,替本王给京城高官递一句话。”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damiya6个;小小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闲语、46448040、天空华炎 10瓶;桃子冰气泡、任云舒、水白墨宣黑、拥有魔法口袋、月亮陈述罪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章   圣上一道旨意, 将信国公降为国郡。   曹氏一家成日唉声叹气,阴雨连绵, 冷清得门可罗雀, 往日巴结奉承的人,不知在背后如何取笑。   曹密竹撑了一把伞,站在廊下, 听说二小姐发烧了。   下人嚼舌根:“只怕是来给信国公府求情的吧,这时候倒想起咱们家小姐了。”   他清冷的脸生出怒气:“不是为这事来的!”   下人们笑眯眯道:“您别等了, 小姐瞧见您这张脸只怕不高兴。”   曹密竹一愣:“至仪的眼睛能看见了?”   二小姐有眼疾,当年她从马背坠落, 世家子一哄而散, 耽误了救治的时机,曹密竹将她背回府时也晚了。   下人古怪地瞅了他一眼:“早就好了。“   曹密竹一怔,手中的伞微微倾斜, 雨丝顺着伞骨, 滴滴答答湿透了他半边肩膀, 浑然不觉。   是因为什么事呢?这几日他一直在想。   对了,是吵架那晚。   原来那晚她的眼疾就好了吗?原来她是因为看见他在安抚表妹吗?   表妹与他早年有婚约, 她家里落魄后,母亲便取消了婚约。   那晚表妹家里出了事,哭着问他拿钱, 他动了恻隐之心。   原来至仪是因为瞧见了这一幕, 才骂他狼心狗肺的吗?   她原是满心期待给他一个惊喜,亲口告诉他,那时候他不明所以, 甚至指责她耍小姐脾气。   满城人都知道她重见光明,夫君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是他从来都没有关心过她, 倘若他能察觉出来,倘若他能多瞥一眼她眼底温柔的光芒。   曹密竹心口微滞,说不上的发闷。   他转身,开始还走得稳,后来踉跄了几步,心如刀绞,猛然扶住墙,指尖泛白,一向握笔平稳的手,颤抖个不停。   *   蛛网探子禀报:“当日带辽袖骑马的老奴,并非首辅府的人,也不是信国公府和岐世子安排的人,找到他人时,他已经投湖自尽了。”   “那就是查不出了?”文凤真微掀眼帘。   探子头皮一紧:“其实属下已经查出他是谁的人了,只是……   “有话就说。”   探子抬眼,一字一句说:“那匹受惊的马,不能再查了。”   “哦。”   文凤真靠上椅子,手臂搭在椅圈,神色沉静。   “我知道是谁了。”   探子继续跪在地上。   “还有一事,近日岐世子身上的杨梅疮压不住了,生得满身满脸都是,有进气没出气了,岐王勃然大怒,将府里的小男倌赶了出去。”   “全城……全城都传是您害死了岐世子……”   文凤真心不在焉道:“不会太晚了吗?”   “叫他等死吧。”   被门楼的飞檐挑起的瓦黑天空,星星点点碎光隐没。   文凤真做了一场梦。   摇摇晃晃的马背上,少女一袭红装,束腰拢胸,如此艳俗颜色,衬得她明艳动人。   身板清瘦,讲话软声软气,魂魄都叫她勾走了。   她说:“陛下……我不敢上马……”   她结结巴巴,差点哭出声:“马太高了,陛下……我的脚一离地我就害怕……”   真是胆小如鼠,又实在惹人垂爱。   两滴泪珠在下巴摇摇欲坠,脖颈被日光晒得薄红,熟透了的浆果。   她在马背上紧紧抓着他的手,小可怜似的,只往他怀里躲。   不忍心苛责,甚至连一句重话也没说。   文凤真按着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埋在自己胸口,呼吸炽热,倾洒在她脖颈。   他漫不经心地握住了她的手指,与她掌心紧紧相贴。   “安心。”   骏马渐渐不走动了。   少女被他盯得发烫,她害怕这个姿势,更令她无法掌控,随时都会摔下去的失控感。   绵绵乌发平铺垂落在马背。   膝盖顶开了她,她惊怯地想和拢双腿,复又被掰开。   恶劣又过分。   她小衣都湿透了,细腻的皮肤渐渐泛红,凌乱的发丝潮湿地黏在脸侧。   云雾渐渐散开,她转过头来,模糊中,一双乌眸水润浸透,睁大了,楚楚可怜,无辜到叫人心甘情愿溺毙了。   “究竟是谁。”   他想掰过她的下巴,看个清楚,倏然一下子消失不见。   醒来后,文凤真有些愠怒。   他披上外袍,喝了一口冷茶,坐在书案前,手指搭在眉心,眸色沉静得可怕,如同深湖廖远。   文凤真心想:无论何时,他绝不会教这种蠢材骑马。   *   大雪时断时续整整三天,落刀子似的,压塌了城内流浪汉、难民搭盖的草棚,乞丐像个团子冻缩在墙角缝,巡城御史那边加派了人手。   这等恶劣天气,自然要开棚救济,赈灾义卖。   辽袖随着鹿门巷的商户收拾了书帖拿去去义卖。   她戴了兜帽,宽大皮裘将身影遮得严严实实,只坐在客堂内,巡城御史明白她身子不好,起了一炉热炭。   饶是如此,仍冷得不住伸出双手,呵了呵热气。   护城河畔摩肩接踵,水泄不通,满城学子挤破了头,不一会儿便将她的书帖一抢而空。   布帘下,她偶尔露出一双纤细皓腕,殷红嘴唇一笑,翘起两个小梨涡,明艳动人。   让人站在冰天雪地中,冻得直跺脚,也心满意足。   雪芽一掀帘子:“姑娘,陆小姐来了。”   兵部尚书之女陆稚玉素有才名,此次她将素日写的书帖拿来赈灾义卖。   人人称赞她仁心仁德,京里鲜见大家闺秀的手笔,她又是风头无两的女诗人,京城的权贵圈子自然捧场。   婢女捧了几个卷轴,笑道:“小姐,客卿们已经将字都写好了,全都题上了您的名字,是您要的小篆。”   陆稚玉淡淡扫了一眼:“放这儿吧。”   婢女递上热茶,小姐还站在窗前,似乎很不高兴。   方才小姐在帘子后头见了那些要买书帖的权贵,气恼得回来脱了大氅,直说要将大氅烧得一干二净。   陆稚玉不动声色地饮了口茶。   “我的字怎么能被那些臭男人收了去,叫人恶心。”   若不是为了贤名,她真是一丝都不愿瞧那些权贵一眼。   无人知晓,陆家养客卿三百余人。   有人专门为陆稚玉小姐写诗词,有人专门替她的文章润笔,有人专门为她写字绘画。   婢女狡黠地笑道:“他们花大钱买的字帖,还以为真是小姐所写,啐!也不瞧他们配不配得上,左不过是花钱买笑话罢了。”   陆稚玉的目光落在楼下的辽袖身上:“没想到,辽姐儿从乡下来的,又生得貌美柔弱,也能练得一手好字,实在难得。”   婢女眼眸微转:“谁不知道义卖都是冲着小姐您来的,辽姐儿的字是卖得快,不过都是些贩夫走卒,寒酸学子,若是咱们,定不能让书帖流落到那种人手里。”   她温和笑道:“这样冷的天,她只能守着一炉炭,也实在可怜,英雄不问出处,你失言了。”   陆稚玉将卷轴抱在淮王殿下面前,请他代为转交那些高官。   文凤真抚开卷轴,扫了一眼,牵起嘴角。   “陆小姐,本王一向敬服你们陆家。”   陆稚玉诧异抬头,眼眸微亮,脸颊浮现淡淡红晕,只有在这个人面前,她的清冷姿态才会松融。   下一秒,陆稚玉嘴角的笑意倏然凝固。   她瞧见文凤真抬起眼帘,一字一句清晰。   “这些年陆家给你哄抬造势,砸了不少钱吧。”   陆稚玉脸色苍白,眼眸中的光霎时熄灭。   他盯着她,又仿佛不是在看她,目光中的漠然与不在意,就像在看一堵墙壁。   “殿下……我不明白……”她竭力维持镇定。   文凤真随意地敲了敲指节,眼帘微抬,逼视着,像是看透了她的窘迫,不依不饶地逼着。   “真的写得出来吗?”   他问得云淡风轻,拉家常似的,却每一字都狠狠扎在她心上,拿她当个笑话。   她自小便能写一手锦绣文章,口吐珠玑。   大宣只有贵女才有读书的机会,她格外出挑,享受世人赞誉,直到年岁渐长,她逐渐没落与常人无异。   到最后……家中为了维持名声,专门豢养客卿替她代笔。   陆稚玉面色难堪至极,咬紧嘴唇,往后踉跄了几步,扶住桌角。   文凤真收了卷轴,似是再没兴趣。   他站起身,走在窗边观望风雪,背着手,腰身极直,并非嘲讽,甚至一丝波澜也无。   “哪怕那篇江雪赋,也是假手于人吧。”   陆稚玉冷汗涔涔,不顾平日的端重,失态喊出声。   “是我自己写的!只有那篇……只有那篇是我自己写的!”   他怎能质疑她对他的心意!   未料,文凤真一侧头,雪辉与侧颜交映,他璀然一笑,唇红齿白,好看得动人心魄。   “哦,难怪写的不好呢。”   他笑盈盈的,永远一副谦和有礼的模样,   “呜呜呜……”   陆稚玉心神崩溃,伏在桌面上,泣不成声,哭得肩头颤抖,不可抑制地失态。   文凤真站在她身旁,声音极轻,极柔和,从容不迫道。   “陆姑娘,别哭了。”   “本王并不是觉得这样不好,其实,有权有势也是实力的一种。”   陆稚玉诧异抬头,殿下是在安慰她吗?   他面容和煦,温温柔柔的,却让陆稚玉的瞳仁倒映出深深的恐惧。   文凤真笑不及眼底,侧颜冰冷异常,像一头吐鲜红信子的血腥大蟒。   “所以,被更高权势的人欺辱,也不应该有怨言吧。”   陆稚玉猛然将桌上的卷轴“哗啦”一下挥落,婢女只看到小姐哭着出去,连大氅都忘了拿。   “小姐!小姐……”   文凤真神色恢复如常,重新推开窗子,目光落在重重叠叠的屋檐下,帘子里冒出丝丝暖气。   昨夜彻夜扫雪,青砖面干干净净。   雪芽兴奋不已,高声道:“姑娘,方才您的一幅字,被五军兵马司的人买下了,开了八百两银子呐!”   八百两?辽袖一愣,一双剪水乌瞳茫然无措,小脸冻得通红。   她写一封书信是十文钱,哪怕写酸了手,十年都赚不来八百两。   她连声说:“快去将人请回来,将银子还给他,咱们卖不了这个价。”   雪芽说道:“做买卖愿打愿挨,难得有这么个冤大头,咱们又没骗他,是他非要买的。”   两人说话间,一名佩青方头巾的男人在帘子外候着。   “辽姑娘,老奴奉了太常寺少卿顾大人的意思,来请您写一幅牌匾,价钱好说,由您定。”   “什么牌匾?”   “挂在家中荣礼堂的。”   辽袖站起身,微微诧异:“你家先生是朝廷四品官,挂在家中的牌匾是何等重要的事,我不过街巷中的普通女子,您还是另寻京城名家吧。”   辽袖写过书信、春联,唯独没有人请她写过家中牌匾。   那可是头脸儿,自当有德高望重的名家题字,才增光添彩,由她来写,未免令她有些惶恐,她不敢接这种活儿。   老奴着急了:“怎么会,家主说了,旁的都不要,就要您题字!辽姑娘,您行行好让咱们交差吧!”   雪芽站在外头:“姑娘,来了好多人,我瞧他们穿着打扮非富即贵,都是来买您一幅字的,还争着打起来了,高价甚至开到了一千两。”   雪芽天真的小脸笑道:“他们可真有眼光!小姐写得就是好!”   这是怎么一回事?辽袖心知事出无常必有妖。   她手足冰凉,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倒吸一口凉气后,不觉风寒侵体,脑子晕乎乎的,滚热烫意自五脏六腑涌来。   她隐隐猜到,可是又不敢确认。   前世,文凤真黑吃黑侵占贪官家产的时候。   他一袭斯文白袍,大马金刀地坐在人家客堂中,头顶“世泽流芳”四个大字,黑板金泥的大匾!   辽袖被他一把搂过,抱坐在大腿上。   他不住地揉捏她的小腰,辽袖快要喘不过气,姿势极不妥当。她在他大腿上坐得好生煎熬,只敢半睁着眼眸,羽睫颤抖。   地上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家眷。   他长眉狠厉一压,雪白的侧颜鲜活生动,一咬牙,杀气腾腾,哈哈笑道:“不是要杀我吗!”   他眼尾携了一抹红,杀气腾腾。   辽袖害怕他,连小腿都在抖,惶惑不安,却被他搂得得愈来愈紧,嗅着她脖颈淡淡香气,他无情地将她按回来:“别动。”   “世泽流芳””四个大字被他狠狠踩烂。   辽袖从小养在乡下,娘亲死得早,自己身体又不好,在进京之前,她一无所长。   在王府时,文凤真教她写字读书,虽然过程并不愉快,不过几年下来,她胆小内敛的性子,只有在写字时才会平静。   有一回夜里,心衣皱巴巴地扔在榻下,她被他禁锢在怀里,热得喘不上气。   他亲着她的手指,凤眸微抬,说:“你觉得本王教得不好,那就修个女子学塾,让你好好读书。”   她一怔,低头弄着枕襟:“殿下,您别开玩笑了……”   他支撑起头,好笑地看着她:“怎么是开玩笑。”   他捏着她的下巴,不舍地蹭着:“不是喜欢读书吗?大宣有多少女书法家,她们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   成为……女书法家。   辽袖羞怯地红了脸,再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格外清亮,在夜里熠熠生辉,点点斑斓的萤火。   她竟然高兴得要落泪了,一低头,赶紧将眼泪逼回眼眶,   这天夜里,他让她做了一个美梦,成为一名女书法家,那曾经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文凤真没骗她,她的书帖刚一写出来,世家大儒赞许不停,京城高官纷纷花千金挤破脑袋买她一幅字,挂在家中裱起来,十分显眼。   辽袖的心底头一次生出光彩。   殿下的双手伸在她两臂下,抱起来举高,笑意清浅:“怎么办,袖袖要成女书法家了。”   她害羞地低头,只好愈发努力地练字,夜里手冻僵了,心里也是欢喜的。   毕竟……殿下说满京城的人都欣赏她的字。   直到她听见宴席上,醉酒的官员怒骂。   “他娘的不仅要舔那个狗贼,还得讨好他那只小雀儿,活得真他娘窝囊!什么时候是个头!”   “忍忍吧,买一幅字保个平安,他嚣张不了多久。”   “呵呵,谁不知道,买那只小雀儿的字,不就是走暗路给他行贿嘛,京城都传,要请文凤真办事,先买那个娘们儿的字。”   醉酒的官员被捂嘴拖了下去。   她浑身冰凉,头脑一片空白,再次抬起笔的手指,颤到无法行书,整个人难受得厉害。   她的字,只是一道保命符。   他们都是屈服于文凤真的淫\威。   这天夜里,她撕碎了自己的书帖,她觉得很羞耻,为自己那点天真无知的奢望。   他们买了她的字,指不定在背后怎样痛骂她,耻笑她。   少女坐在榻上,双手抱膝,将头埋进去,身子颤个不停。   殿下推门而进,嘴角噙着笑意,似乎心情愉悦。   他很好脾气地坐在榻边,眼眸像只小狗一样,亮亮地望着她,似是在等着她夸,他攥着她的小手,翘起嘴角。   “袖袖,今日为何不写字了,手写疼了么,那就不写了,你一字难求,他们都排队等着买。”   辽袖一双大眼眸,沁透了润红,在夜色中格外脆弱可怜,怔怔流下两行清泪。   她慌乱地抹去,很懂事地笑着,却令人心头一滞,涩涩发闷。   “殿下……我以后都不想再写字了。”她笑了笑。   *   雪芽拍了拍辽袖的肩膀,轻声:“姑娘,那些有钱人都站在雪里等你呢。”   一张又张书帖卖出高价,银钱如流水,明早一定会震动京城。   雪芽满脸疑惑,明明辽姐儿卖了这么多钱,为什么……她一点都不高兴。   辽袖神色平静,她心里或许已想明白了。   她望了望窗子外头,老鹰光阴盘旋在光秃秃的枝桠,倏然,光阴飞向了对面的酒楼二楼。   雪芽脱口惊呼:“姑娘!姑娘……外面还在下雪呢!”   辽袖掀开帘子,一下子冲了出去。   寒风在胸腔狠剐,她几乎喘不上气,双眼微红,冻得泪珠一掉便要凝成冰,踉踉跄跄的娇小身躯,在雪地艰难行走,兜帽落了,一头青丝倾斜也浑然不顾,露出一张脆弱极了的小脸。   她上了酒楼二楼,推开门,呼吸急促,眼眸紧盯着他,一动不动,她想问什么呢,只怕没问自己先畏怯地退缩了。   他又在逼别人买她的字吗?   为什么殿下……他总是什么都不明白……   背对着她的男人转身,手上架着光阴,他果然就在这里。   文凤真眉眼漂亮如刻,在雪景下竟衬托出几分红梅的艳丽。   “冯祥,你说飞走了的鹰还会再飞回来吗?”   冯祥赔笑道:“光阴竟然会回来,真是稀罕。”   文凤真不紧不慢地掀起眼帘:“你说今日是放晴了吗?”   冯祥瞅了一眼外头:“哟,今日大雪,不可能放晴的。”   文凤真嘴角一丝懒散的笑意,抬了抬手指。   “那倒稀奇,你看,辽姑娘竟然主动找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加了两百字袖袖出府前的剧情,不影响阅读   以后晚上10点更新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花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葡萄冻冻 8个;天空华炎、煎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闲语、晏清 10瓶;寺闻 4瓶;桃子冰气泡 2瓶;60345741、咳咳、水白墨宣黑、红豆南相思、任云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一章   “殿下, 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辽袖一张小脸冻得通红,眸光晶莹, 乌发凌乱铺洒在两肩,   他转过身,坐在一把黄花梨木椅,双手交叉, 笑意冷冽:“什么事?”   他看上去似乎真的不明白,一副散漫无辜的模样。   辽袖甚至能想象出他是如何逼迫那些高官的。   无论上辈子, 还是如今,殿下从未变过, 他自幼聪慧, 一切唾手可得,所以也没办法明白她的心境。   辽袖羽睫微颤,她莫名生了勇气跑出来, 是想质问什么呢?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 承认了又如何?   兜帽也脱落了, 冷得白腻脖颈一僵。   她想通了这一节,背过身要走, 目光瞥在一件大氅上,她若是没记错,这是陆稚玉的大氅。   方才陆小姐与他共处一室, 甚至还落了大氅。   陆稚玉本就是他未来的皇后人选, 他冒雪冲寒此次赈灾,恐怕也是为了陆稚玉。   他为何还要多此一举,逼着高官买她的字帖, 辽袖身形微微一晃,有些站不住了。   她垂下眼帘, 低声道:“无事……是我唐突了。”   文凤真不紧不慢地站在窗前,惬意地盯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翘起嘴角:“听说你今日一副书帖卖了八百两银子,可喜可贺,看来大家的目光雪亮,无法让明珠蒙尘了,毕竟——”   他瞳仁一转,笑不及眼底,一字一句攥紧她的呼吸。   “你的字与本王相似,大家都识货。”   辽袖咬牙,出了一身虚汗,经风一吹,又被他几番挑弄,她一把扶住门框,要跑。   她刚踏出门槛,背后冷不防一道声音。   “辽姑娘。”   “那日你马术甚好,在哪里学的?”   他携了淡淡笑意,就像是寻常的关心:“不会真在乡下学的吧。”   哪里是关心,他从不在意旁人的,这是又一次试探,辽袖脊背一僵,指尖攥得发白,缓了好一会儿,调子清甜微弱。   “人为了活命,总有勇气做出自己也不敢想的事。”   她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忐忑不安,不管他信不信,她只要一味推脱,难道他真要在这里欺负她不成?   谁知,他没有再步步紧逼,放松地靠在椅上,若有所思:“这倒是。”   他长睫微抬,目光逡巡在她姣好的身段。   弱腰削肩,束拢起一汪丰腴的融融春水,该有肉的有肉,倘若这个身子穿骑马的艳丽红装,也一定极为赏心悦目。   他的指尖慢慢地敲,心不在焉,想起昨夜做的梦。   她是梦里的那个人吗?一样的爱哭。一样的……让人心神摇曳,上朝时都出神。   人人都说淮王殿下近日在朝堂上安分许多,也不怼人了,如此风平浪静,不是他的作风,难道是被哪家花楼的小娘弄软了腿?   “辽姑娘,过来。”   文凤真语气依旧温和,不容人拒绝,眸光意味不明。   辽袖一惊,在门口磨蹭着,她本想抬腿走了,一抬眼,外头都是他的人,凶神恶煞,恐怕走不了,少女怯生生地挪过来,仿佛被什么侵噬,浑身不自在。   她望着他那双紧抿的唇,唇线仿佛描摹精细的春山,只怕一开口,懒洋洋地说出令人难堪的话。   她总怕他一把将她搂过来,按着小腰坐他大腿上。   他从前很喜欢这样。   文凤真的眸子闪着柔和的亮光,澄澈分明,净若琉璃,盯着她,像是安抚,像是寻常的拉家常,没来由地令她一惊。   “辽姑娘,那天见你左臂长得有颗红痣?听说这是对身子不好的,你要多加小心防治。”   他就这么问了,直接简单,平平淡淡,没将自己的冒犯当回事。   那颗天真又妖冶,摇摇晃晃的红痣,梦里的触感十分清晰,让他升腾一阵躁意。   “倘若需要医师,本王……也可以帮你。”   辽袖吓得往后一退,脊背撞上墙壁,生疼,倒吸一口气,少女窘迫的小模样令他多了几分惬意。   文凤真本可以让下人去查她身上的痣,他却直接不以为意地问出来,紧紧盯着她,将她脸上任何一丝松动尽收眼底。   辽袖面色难堪,咬紧嘴唇,心神不定,耳垂腾一下红透了,薄薄的小脸抹上一层浆果绯色。   不对,他这句话是个圈套。   那日换衣裳,他根本不可能瞧见红痣,红痣也不在左臂,因为……因为那颗红痣长在极隐秘的地方。   辽袖松了口气,声音细若蚊蝇。   “您看错了。”   就这样简单一句话,文凤真盯了她一会儿,嘴角牵起一笑。   “或许吧。”   她越这样退缩,他越想按着她,验证那颗出现在梦里的红痣。   文凤真站起身,蓦然一阵压迫感,辽袖面色发烫,紧张得贴紧墙壁,雪顶老鹰光阴忽然飞扑在两人中间,挡了一下文凤真。   文凤真的脸颊险些被翅膀扇到。   光阴停驻在辽袖眼前,一点都不挪走。   文凤真脸色愈发白冷,居高临下,修长手指攥住了光阴的脖子。   “畜牲,认清谁是你主子。”   辽袖吓得心神颤栗,嘴唇嗫嚅,抱起光阴想跑,忽然又想到,光阴飞起来比她跑得可快多了。   她正纠结间,文凤真松了手,斯文有礼的笑容,拍了拍光阴的翅膀。   “辽姑娘,光阴倒是养得很好,看他这样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辽袖抹了抹冷汗,道:“是……光阴每日都吃一大盆生肉,有时也会从城外捞几只野兔。”   “倘若我以后想多见见光阴,你应该不会阻止吧。”他眼帘微垂。   他说话的口气像在说:毕竟这是咱俩的孩子,我多看看你也不会阻拦吧。   辽袖喉头艰涩一动,是想见光阴呢,还是借此找她麻烦呢?   文凤真没理会她心里的波浪汹涌,坐回椅子,笑道:“话说回来,上次帮你拦下了岐世子,你拿什么谢我?”   辽袖回过神,是啊,上回若不是他,她恐怕要被岐世子冲进来按住了。   谢他?他想要什么谢礼?   辽袖唇色泛白,心略微跳快了几分,文凤真一向眼高于顶,她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钱吗?还是……   “殿下……您想要什么?”她怯生生地问,面色熟透了似的。   “你有什么?”他反问。   她一下子局促不安,樱粉的嘴唇被咬出齿痕,湿漉漉的,微微光泽,令人心念一动,想伸指狠狠碾弄干净。   文凤真不紧不慢饮了口茶,盯着她:“之后我会告诉你,什么都能答应吧,辽姑娘?”   辽袖羞愧得落荒而逃,回了鹿门巷,雪芽给她撑起一把伞,问道:“小姐,您跑去哪里了,奴婢担心死了。”   辽袖叹了口气,似有些支撑不住:“这几日把铺子关了,暂且不做生意了,咱们只做平头百姓的生意,那些达官贵人,咱们惹不起。”   夜里,翠竹婆娑,辽袖躺在一张软榻,碾转反侧,头从下午便隐隐疼,许是没休息好,连做梦都在被他欺负。   白日在雪地受了寒,夜里发症,手脚软绵绵,一摸背上沁透了汗,朦朦胧胧,眼睫困乏得睁不开,只能由雪芽扶起来,一口口喂药。   她有些后悔自己近日所做的一切。   若是能更谨慎些,没有吹响哨调,没有在家书中暴露笔迹,没有在生辰宴上烹茶,没有做后来的许多事情……   是不是可以竭力避开他了。   淮王府那边通禀了她生病的消息。   冯祥想了想,还是将此事告知殿下,殿下头也没抬,神色淡淡。   “叫吕太医去。”   冯祥开口:“殿下……吕太医是专门伺候您的。”   文凤真将卷轴摊开:“她若有个小病小痛,奶奶会伤心。”   冯祥连声应喏,一转头,瞧见殿下摊开的卷轴,是辽姐儿白日卖的书帖。   他看得仔细、认真,阅览军机时也没有这样长久地出神。   “我对西风犹整冠。”   一手漂亮的小楷,跟殿下的字迹很像,却多了说不出来的温柔,瞧得舒服极了。   殿下让京城高官去买她的书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饶是老道的冯祥,也猜不明白了。   文凤真一抬头,烛火跳跃,眼前浮现的竟然是她的笑容。   那日在首辅府,她与宋搬山相视一笑,眼眸亮晶晶的,脸颊微红,让人怎么都看不够,确实比梨花带雨的模样可爱多了。   可是她面对他时,总是畏怯躲避。   他又没有做错什么事。   他只是……想见见她而已。   *   老祖宗让雪芽多拿几根紫参,带回去给辽袖。   嬷子轻声唤道:“今日陆家姑娘哭得好厉害,也不知怎么了。”   老祖宗叹了口气:“与陆家的婚事是我定下的,你去送帖子没有,让殿下他好好挑选个吉日。”   嬷子道:“殿下没挑,只搁置了,说是要推缓日子,我看……我看殿下他分明就是不愿意。”   “他不愿意便是心里有主意了,凤真他也不小了,不知他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辽姐儿出府也是好事,我总觉得凤真不喜欢她,怕他对她做些什么,别看他平日不言不语,其实记性极好。”   “若不是他太记仇了,其实我心底,总是想辽姐儿跟他在一起的。”   *   经过一场倒春寒,京里天气渐好,湖畔杨柳爆出豆粒儿大的芽苞,东风温暖宜人,星星嫩翠,鹿门巷,各家各户的孩子跑出去看春景。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京里热闹得很,你还没有去过法隆寺呢,那里祈福极是灵验,辽姑娘,不知——”   宋搬山一袭青衫玉带,就坐在她家墙头,一副清俊公子的模样。   辽袖笑道:“好,我正好也想去祈福。”   宋搬山一挥手,家奴们抬着箱子进来,两名头脸齐整的中年妇人笑盈盈地走过来。   “开春了,我爹总念着给你量裁新衣裳,他一个大忙人,平日饭都来不及吃,难得想起这件事,玉福庄的绸缎是漂洋过海坐船过来的,我也不懂女儿家的心思,你喜欢哪个料子,哪个颜色,让妇人们给你量好身段,做几身新衣裳,打几副新头面出来。”   妇人们一见辽袖,心底一惊,给京里这么多大家闺秀量衣,还未见过如此标致风流的人物,由衷地赞许道。   “姑娘皮肤白,不拘穿什么颜色都显娇俏。”   “到底是年纪小的女儿家,瞧瞧,这幅美人身条儿,就是套个麻袋也好看。”   雪芽高兴地在箱子里整理料子:“果然是坐船来的料子,无论在京城还是东川,都没见过这种颜色极鲜妍的。”   辽袖翘起嘴角:“给你也做两件衣裳。”   雪芽常穿的是中机布,偶尔裙子用上马尾丝,眉眼弯弯,兴高采烈:“谢谢姑娘,谢谢宋公子。”   宋搬山又道:“听说槐哥儿有一身好力气,年幼便能射杀一头熊瞎子,这是武举人之材啊,辽姑娘,如今京城卫所正在招人,你有没有想过让槐哥儿参军?”   辽袖摇摇头,望了远处的弟弟一眼。   “他虽然力气大,可是不通世故,我只想他陪在我身边。”   “这倒也是。”宋搬山说,“那么辽姑娘,二月二龙抬头,我会派轿子来接你的。”   辽袖的衣襟被温暖春风吹拂,她一低头,面颊如新桃,低低应了声。   “嗯,我晓得。”   矮墙外头,一辆锦昵绿帷督造官轿停在外头。   文凤真凤眸一瞥,瞧见院子里众人欢声笑语,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俱是高兴模样,甚至光阴也盘旋在宋搬山手臂上。   文凤真坐在光影分界线中,不辨情绪,连一丝风拂过的波澜也无。   他冷笑一声:“真能往上凑。”   进禄诧异地望了殿下,不知殿下是在骂光阴呢,还是在骂宋公子。   马车中,文凤真放下帘子,吩咐冯祥。   “去告诉辽姑娘,谢礼我想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4个;猫猫 2个;55053304、倒霉小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花 24瓶;40922123 20瓶;闲语 9瓶;成为男主的女人 3瓶;60345741 2瓶;任云舒、桃子冰气泡、水白墨宣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二章   宋公子很快将量制好的衣裳送过来。   辽袖穿上了新制的鹅黄衣裙, 洒金钗饰,乌发间熠熠生辉, 病好之后, 她回了一趟淮王府,自然是不想老祖宗太担心。   老祖宗将她抱在怀里:“若是外头太苦,还是回来吧, 你以后出嫁,肯定是要在府里, 怎么能在外头呢。”   辽袖诧异抬头:“出嫁?”   “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急着搬出王府, 就是怕凤真是不是, 他虽然脾气反复不定,脸上瞧着冷,倒不会害你。”   此事连老祖宗也猜透了, 辽袖垂首。   老祖宗慈爱道:“首辅家已经上门提亲过了, 只等你松口, 那边立即可以准备聘礼,宋公子说你不喜欢人多, 性子内敛,大家族繁文缛节多,等成婚后, 他买一个七进七出的大宅子, 和你搬出来住。”   辽袖没想到,他会替她想得如此周到。   “你愿意跟首辅家订亲吗?”   她垂下眼帘,脸颊微红, 细声细气:“自然愿意。”   她忽然想起什么,又抬头:“老祖宗, 我想着定亲这件事……不必太过铺张,我不想出风头,最好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是不为人知……”   老祖宗疑惑道:“你这是在说胡话了,你虽然是孤女,不必妄自菲薄,做他们家的正妻怎么了,你如何配不上,若你娘没出那件事,你就是京城里头号尊贵的大小姐,有我给你后头撑腰,当然要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地订亲,让满城都知道你是惹不起的,他们首辅府若是有丝毫怠慢,我都不会答应。”   老祖宗误会了,辽袖涨红了小脸,连忙说:“不是的……”   声音越来越小,她一咬牙,终是说出口:“我是怕殿下……”   老祖宗缄默片刻,凤真一向不喜欢她,因着她娘亲的事跟她有过节,倘若他突然发了性子,搅合这桩美事就不好了。   辽袖身世已经够孤苦了,眼见要享福了,此事不能出差池。   老祖宗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订婚这事儿,我不叫他知道。”   辽袖稍稍安心,问起了她一直不敢问的事:“我来京城这些日子,听说娘亲逝世前,将一封遗书寄往了淮王府,真有这回事吗?”   老祖宗面色凝固,宽言道:“没有遗书这回事,你娘她自从去了东川,便再也没跟我们有来往了。”   辽袖虽未表现出来,心下有些失望。   她以为娘亲真的有一封遗书,可以告诉她爹爹是谁,哪怕她不会认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也想知道他是谁。   老祖宗立刻叫来了进禄,她敛去笑容,面容肃穆:“进禄,您近日在跟前伺候得可尽心?”   一张口不善,进禄连忙下跪,颤颤巍巍,不知犯了什么错,冷汗直流。   “回老祖宗,咱们一向尽心尽力,不敢怠慢,殿下近日就是胃口有些不好,老奴该死,老奴立刻整治厨房去。”   老祖宗冷哼一声:“滑头滑脑的奴才,殿下胃口不好,你们就不能想着法子让他开心吗。”   下马威也立了,她正襟危坐,语气严厉。   “辽姐儿要定亲了,这事还没定,不宜弄得满城皆知,你们这些爱嚼舌根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什么德行,一点动静就跟他说,那么我告诉你,这事说不说得?”   进禄被唬得捂住嘴,连忙摇头。   老祖宗面上寒霜渐退,不紧不慢饮了口茶。   等进禄跪得腰酸腿软,她才温言道:“好了,这事只要不是你说的,就割不了你的舌头。”   进禄胆战心惊地退下。   他左思右想:殿下有那么多蛛网探子,到时候若是知晓了,到底算谁头上呢,老祖宗还不得怪他。   不成,此事怎样都得瞒住。   进禄面生疑惑之色,这么防着殿下做什么?平日也没见殿下对辽姐儿有多上心啊。   辽袖出来时,只见天气澄明,说不出的惬意。   重生到现在,没想到上辈子许多人的命运轨迹都改变了。   信国公府和凉侯府前世趾高气扬,作威作福,如今一个成了破落户,一个被降格。   她搬离了王府,还能嫁给被誉为明珠的宋公子。   辽袖抚着怀里的光阴,心头生出点点光彩。   *   冯祥正指挥下人将辽姐儿院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搬出去。   他踏进门槛,脚步不由轻了。   那日辽袖与宋公子约好去祈福,殿下可是亲眼瞧见了,上回他将梨林烧了,这回难道还能把法隆寺拆了不成。   殿下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他面色如常,只是胃口不好,送进去的饮食,差不多原封不动送出来,冯祥心焦得很。   他在朝堂上也总走神,好几回御史大夫是他冷嘲热讽,他凤眸微敛,半晌才慢悠悠回了一句,不痛不痒,丝毫不见往日的刻薄。   人人背后揣测,是哪个花楼的姑娘,把他的腿给绊软了?   文凤真将兵书一搁,瞥见院子外头辽姐儿的物件。   “谁让你们清了她的屋子。”   他问得不咸不淡,冯祥小心道:“辽姐儿不是搬出去了吗,咱们想把屋子腾出来。”   他沉默片刻,落下一句。   “留着吧,万一哪天奶奶想接她回来,免得没个落脚的地方。”   他不耐烦地抛了兵书,山势走阵图在他眼里,顿时索然无味。   从衣襟内摸出一块指甲大小的金片,并非纯金,颜色消退暗旧,斑驳不堪。   当年他守着东川的边境线,临走时被东川百姓塑了金身漆像,临了只剩这么一块,不住摩挲,若有所思。   他这些天屡屡做梦。   浴房里,少女颤抖不停,携着薄温的指腹,不停摩挲她腰侧的红痣,上了瘾似的。   她畏怯地瑟缩,戴着一只小兔子面具。   水声溅洒,一圈圈涟漪散开,重复开合,恨不得将她揉进去,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   文凤真一把挥开砚台,心念乱了。   外头,冯祥捧着食盒,愁眉苦脸:“殿下昨日吃完了饭,今日又没吃了,这样下去,殿下要做神仙不成。”   进禄叹气:“按理说,殿下自少年时起,也没有这样多次阳元泄溢,男子阳元是根本,这样下去不行,听说东苑那边来了一个西域的美人,高鼻深目,满身金玉琳琅,露着一截酥腰,极上道,不若在二月二送给殿下,有总比没有好嘛。”   冯祥瞥了他一眼:“那你小心办事吧。”   *   老槐树枝繁叶茂,绿荫盎然。冯祥站在院子外头,等着辽袖,一见着她,笑脸相迎。   “辽姑娘,那份谢礼殿下已经想好了,他想请您二月二龙抬头那日,与他一块儿看庙会。”   辽袖心下略微惊讶,既是松口气,他没有提出太过分的要求,又是觉得他这人太过麻烦,简直像故意的。   他这样掐准了日子,一定是得知了她与宋公子的约定。   辽袖问:“二月二那日,我已经有约了,可不可以——”   冯祥叹气:“辽姐儿,您明白这位主儿的脾气,实不相瞒,倘若你跟他出去倒好了,您跟宋公子一块儿祈福,只怕祈来的可不是什么好福气。”   辽袖面色一顿,关上门之后,她想了好久,只能与宋公子另约日子。   她明白文凤真这个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有些愠怒,难道他还能把她吃了不成!   二月二这日,锦呢软轿停在院子外头。   这座轿子比普通轿子规制大许多倍,锦栏雕花,金线编织的花鸟栩栩如生,阳光折射下五彩斑斓。   辽袖掀开车帘,一脚踩上猩红的地毯,软绵绵发不出一丝声响。   轿子里头竟然像个小屋子,设了软榻,摆着书案,袅袅电香。   文凤真坐在里头,白袍金蟒,面容清净漂亮,唇色殷红,被春日的暖意烘出几分艳丽,像盛极的芍药。   他一见到她眸子立刻就亮了。   恍然以为沉闷的轿内,透过来光线,鲜活颜色涌动。   他笑盈盈地摊开手,极尽斯文。   “辽姑娘,你知道,我不喜欢做强人所难的事。”   辽袖心里腹诽了几句,他就是只笑面虎。   等她坐定,他又轻声落下一句,嘴角莞尔:“辽姑娘,你愿意陪我,我真的很高兴。”   辽袖一眼也没看他,人人都不高兴,他便高兴了。   冯祥在外头张着耳朵,只觉得奇怪,不知何时起,殿下不再自称本王了。   酬神庙会是开春第一件繁华事。   长街上喧喧哗哗,百货云集,处处装扮得朱梁画栋,门脸儿有大有小,都收拾得极有韵致,楼上传来吹箫弄笛之声。   酬神的队伍浩浩荡荡,伞盖遮路,两列摩肩接踵,无不伸长了脖子张望。   文凤真抬眸,辽袖粉腻的脖颈渗出汗珠,渐渐闷热,只想让人用指腹碾碎,留下红印子。   睫毛微微颤着,捕捉不住的蝴蝶,只一眼便让人心里躁得压不住。   她无意间目光与他触上,连忙垂眸低头,叫他嘴角笑意凝固。   轿子行至法隆寺,进禄瞅着眼色,连忙将准备好的西域美人奉上。   鼓台上,乐工奏起了悠扬的乐声。   名叫“萝勒”的西域女,梳着中原的云髻,一袭绯红长裙,手持一柄宝剑,簪子、耳垂一排亮晶晶的垂珠。   裙幅旋转,挽了无数个漂亮的剑花,摇摇晃晃间光彩夺目。   萝勒每挥出剑尖,那双妩媚风情的眸子,大胆热烈地盯着文凤真。   百姓窃窃私语,这个西域娘们儿生得跟文凤真挺配的。   一样的高鼻深目,不过文凤真样貌更多世家子的温润蕴藉,一样的熠熠生辉艳到无法逼视,一样的擅长弄剑。   文凤真她娘不就是西域的绝色战利品吗?   他娘是老王爷征战途中收下的,说起来,他也有份卑贱血脉,哪有这么多天潢贵胄,谁也别瞧不起谁就是了。   冯祥眯了眼,对进禄说:“你这事儿办得还行。”   说不定这个西域小娘子真的符合殿下的心意。   辽袖看得沉浸投入,这个西域小娘是个练家子,她能看得出来。   从前文凤真教她练剑。   趁着教她练剑,把着她的双臂,有时碰她的腕子,捻弄不松开,有时埋在衣领嗅她的香气,有时拍了拍她的腰臀。   “你身子骨弱,就是因为成日不事劳动,如今松泛筋骨,对你有好处,你还要给朕生个孩子呢。”   她蓦然一惊,脸色绯红。   他的配剑沉甸甸极了,每回手酸红肿,他替她揉着小手,抿起嘴角:“这就受不住了。”   他耐心不好,每回做错了剑式,她口里说不练了不练了,实则是怕他责罚。   他一双眸子格外冷冽:“那就不练了。”   冷冽转为炽热,他将她抱上石桌,脚腕挣脱不开,叫金镣铐牵住了……   人人望着鼓台,口干舌燥,沸腾声中,文凤真一双凤眸,不动声色地转向身侧。   她看得如痴如醉,兴起时还会跟着百姓鼓掌,一笑起来,唇红齿白,流露出几分少女独有的明媚娇憨。   从前在王府的时候,怎么没见她这么活泼灵动呢。   一剑舞毕,萝勒一袭红裙,在剑上递了盏酒,众目睽睽下,递送给文凤真。   她嘴角尖尖,妩媚得像只猫,浑然没有羞涩,直勾勾地盯着他。   文凤真站起身,鼓完掌,极其有礼:“当赏。”   他一招手,让冯祥赏了她一百两银子。   萝勒怔怔站在原地,浑身血液都凉透了,剑尖“咣啷”跌落在地,她费尽周折一曲剑舞,就为了这一百两银子吗?   “殿下……”她追出去,口出笨拙的中原语言。   却见文凤真侧头,面无表情。   “赏钱不够?”他问。   殿下冷得让她勒住了脚步,与方才的温润判若两人,进禄连忙将她请了出去,心里也摸不着头脑。   法隆寺正是祈福的时候,大殿内庄严肃穆,跪满了香客。   辽袖跪坐在蒲团上,心绪纷纷,有太多想求。   再一睁眼,她见到流丹绚紫,晶莹琉璃,袅袅升起的檀烟中,文凤真站在佛侧,长睫若羽。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落得清晰。   “人若是有心,其实压根儿不用求神拜佛,我这人从不信神佛,也不信有什么前生来世。”   “倘若真的灵验,你现在便不该在这里,可见人定胜天,哪怕强求,不过辽姑娘,我没强求你吧。”   他语气仍是可拒绝的,从容有礼的,愈是这样,愈为温水圈套。   “耽搁你一天了,辽姑娘,你想去什么地方?”他笑眯眯地转头。   辽袖立即慌张地垂下眼帘。   出了法隆寺,她想了又想,终是鼓起勇气,唤住了文凤真。   她怯生生的,从袖口掏出一串紫楠佛珠。   方才她从法隆寺中求来的,她静静说:“送您这串佛珠,愿您——”   难堪的话,她已不能再说下去了,闭了嘴,文凤真心领神会。   他竟没有愠怒,或许心底已经气得不行了,仍佯装温润。   他扬起嘴角,将佛珠捻在手里:“愿我不要再戾气深重,平心静气,是不是?”   良久,辽袖微微点头。   文凤真低头,非要看着她的眼睛,若有若无的笑意:“辽姑娘,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的。”   “以后我不高兴的时候,就抚弄佛珠。”   他的目光慢慢落在她的新衣裳上,莫名的不耐烦,抚弄了手中的佛珠几下,暂时压平躁意。   他一抬手:“去绸缎庄子。”   瑞祥霞是京城第一大绸缎庄子。   一应面料服饰,从上千两银子奢侈到瞠目结舌的上等丝绸,到小门小户消用得起的七文布,蜀绣苏锦,上等的流光布与贡绒,应有尽有。   “辽姑娘,你身上这衣裳不衬你,你自己挑选。”他翘起嘴角。   小二一见是淮王殿下,立刻回头报了老板。   瑞祥霞的老板大吃一惊,连忙出来,挤着笑脸迎接,不一会儿,将旁人全部清出去。   “贵客临门,快往里边儿请!”   辽袖有些手足无措,老板眼尖,除了招待淮王这位贵人,给她也奉上了茶。   老板一眼瞧出她的特别,淮王殿下从不带女人出来。   这位姑娘生得如此貌美,娇娇弱弱,跟在他后头,殿下想必对她极有兴趣,可不得赶紧伺候好了。   辽袖回头望了一眼文凤真,他正坐着用茶,就像个寻常等女人买东西的男子。   他处事圆滑,与绸缎庄老板也谈笑风生。   他温和问了一句:“你瞧辽姑娘身上那件,没见过吧。”   老板瞅了一眼:“别说京里,江南几大布行都没这个货色。”   文凤真笑着敲了敲指节:“那是坐了船从海上来的。”   老板被唬住了:“朝廷最近不是禁海吗?我是知道海上有私船,只是这能进来?”   文凤真淡淡道:“禁不住利头多。”   辽袖咬牙,她随意指了几件,小二将这几匹布料取下来。   小二问:“姑娘,您喜欢这几件吗?”   辽袖没回答。   她一瞧见文凤真那副悠闲得意的模样,有些不高兴,小脸通红,她是他的什么人呢?他为什么要带她买衣裳?   文凤真站起身,问道:“辽姑娘,你选好了?”   辽袖回头:“嗯,选好了。”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盯着他,刚好满室都能听见。   “除了刚才挑出来的几匹不要,其他的全要了。”   文凤真手中的茶盏略微一顿。   老板吓得战战兢兢,这小姑娘狮子大开口,让殿下见血啊,真是个笨女子,不知道慢慢要钱,一下子将贪婪本性展露无遗。   这么没眼力见儿,殿下还不得把她甩了。   辽袖想起他方才说:不喜欢强迫人。   她如今也没有强迫任何人,学着他的法子,果然令人身心舒畅。   良久,文凤真嘴角微扬:“冯祥,给辽姑娘包上。”   今日比庙会还轰动京城的,便是淮王殿买空了京城第一绸缎庄子的布料,他要这么多布做什么?   都说他出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戴帷帽的女子。   众人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原来是哄娘们儿啊   饶是巨富之家,这回也肉疼啊。   人人凑在长街外头看热闹,一件件打包搬上马车,足足搬了十八辆马车。   辽袖忐忑不安,攥紧了袖子,她本想给他个教训,叫他知道,不要再随便招惹她了,此刻紧张得心神不宁,他不会惩罚她吧。   她回头,望着一辆辆绸缎,有些后悔了。   文凤真上了马车,瞧见她慌张的小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一牵,凑近了,愈发想吓唬她。   “辽姑娘,花我这么多钱,是有代价的。”   她蓦然抬头:“殿下,退了吧,我一辈子也穿不完。”   他认真地说:“买了的怎能退,你想让我沦为个笑话?”   文凤真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意味不明:“反正聘礼里也需要这么多绸缎,就当是——”   这话什么意思,她更被惊着了,脊背往后一贴,脑袋被撞得生疼,他被她逗乐了,鲜见地戾气四散,不愿再吓唬她。   “饿了吧。”他抬了抬下巴。   他请她在升平酒楼吃饭。   他跟宋搬山截然不同,宋搬山也愿意吃街头小巷的馄炖铺子,他这种二世祖,还是更愿意出入富丽堂皇之地。   一碟荷花样子的绿酥递上来,辽袖眸光一动,这是幼时在东川,文凤真赏她的点心。   他是什么意思,他还记得在东川庙会上遇见过的小菩萨,那时她满脸油彩,泪水糊面,脏兮兮,他怎么会记得呢?   “尝一口。”他语气柔和下来。   辽袖硬着头皮,拿在手里,咬了一口,软糯得入口即化,她立刻放下,轻声说:“不喜欢。”   灯火下的辽袖,一张小脸晕红,格外撩拨心神。   他本就难以克制,梦里已经发生过无数回了,那只小兔子面具。   跟她十指交叉。   亲她的鼻梁,咬破她的嘴唇。   握着她的小腰,掌心摩挲那颗小红痣。   把她按在枕头上……连碧凤穿珠的小衣都这样清晰。   他有些失神了,忘记这并不是在梦里。   文凤真抿起嘴角,竟然伸过手指,抚弄她柔软的樱唇,炙热得让人煎熬,力道时轻时重,故意磨蹭着她,让她整个人一下子绯红绯红,火烧云似的,满脸红霞。   他还在漫不经心地替她擦掉嘴角的糕屑。   “那就吃你喜欢的。”他的声音如蚁咬噬。   辽袖食不下咽,哪有被人盯着吃饭的,偏偏他眼眸一眨不眨,配着窗子外万家灯火,璀璨如星,真是一丝都不肯放过。   辽袖勉强吃了几块胭脂鹅脯,起身想走,被他一道嗓音唤住。   “身上衣裳脱了。”   她猝不及防地一怔,又见他眸光清浅:“把新衣裳换了再走。”   她小声道:“我把衣裳换了,就可以回家了吗?”   “嗯。”   辽袖拿起一件衣裳,在厢房里换衣裳,窸窸窣窣,一个嬷子进去帮她。   灯火昏黄,透过薄薄窗纸,他在外头听到动静,清晰可闻,知道她正解开腰带,脱了绣鞋,解开中衣……让人莫名升腾火气。   不一会儿,嬷子轻手轻脚出来。   他神情不辨地问:“有吗?”   嬷子回道:“辽姐儿的腰上,不大不小,正好有一颗红痣。”   他不言不语,良久,明净的面庞携了淡淡笑意,凤眸像被搅动的湖水,碎得波光粼粼。   “我就知道。”他说。   修长手指上残存着她嘴角的糕屑,方才抹下来,夜色沉沉,神使鬼差,他轻轻将指头送在唇边,微微一抿,似乎留着她樱唇的温度。   糕屑一点都不好吃,太甜了,与白糖并无二味,难怪她不喜欢。   冯祥小心翼翼地往里头瞥了一眼,辽姐儿还在换衣裳。   殿下孤身一人坐在窗边,一向没有胃口的他,破天荒的,把她不爱吃的糖糕一块块全吃完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说一下~   前世的每一个道具都是镜面,很多争议点暂时没写到   文案部分快了,只是想铺垫情绪   袖和凤目前的剪影,只是暂时抛出的信息点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花花、闲语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4个;55053304、4275943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75943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三章   辽袖换好衣裳出来时, 文凤真双手撑在扶栏,眺望京城万家灯火, 夜风有一下没一下吹拂鬓边青丝, 难得安静。   他不疾不徐开口:“辽姑娘,你是如何知道鹿门巷即将修建贡院的?”   辽袖一怔,略一思索, 开口:“鹿门巷倘若真会修建贡院,那便好了, 起先选这个地方,不过因为价钱最低, 还以为要砸手里了。”   她撒谎时低下眼帘, 确实有进步,掩饰住了眸子的慌乱。   文凤真一眼也没看她,手里抚弄一块墨, 指尖生香。   “那你是否知道, 提议在鹿门巷修筑贡院, 是我的意思。”   辽袖略微诧异,她只知道鹿门巷即将修筑贡院, 并不了解背后是他的手笔。   依着他的脾气,只怕愈发怀疑了。   “殿下连旁人住在哪里,也要查个一清二楚吗?”她怯生生的, 强作镇定。   文凤真转过身, 目光落在她换好的衣裙,淡绿绸裙,小脸在灯火下如昭昭明月, 看着比之前顺眼多了。   不由自主下移,落在她腰间, 绸料之下,长着一颗小红痣。   他虽然什么也没看见,眸光蓦然滞涩。   他已经验证了,辽袖就是梦里的小兔子面具。   这个梦预示着什么,还是过去发生的事呢?   他从不信神佛,此刻不免生出疑心,她是给他下药了,才会做出那些荒唐的梦吗?   “你从哪儿得的消息,还是……被托梦了?”   文凤真蓦然走近了,微微倾身,一只手搭在她身侧的桌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想将她身上的迷雾拨开。   她清甜得就像一只刚从冰凉井水捞出来的新鲜梨子。   “殿下……”   辽袖不喜欢这股炽热,他烫得像个小火炉。   她抬头,本是想伸手一挡,金灿灿的手链冷不防一划,撞他下巴,划出一道血痕,血珠渗出。   “嘶……”他低头,指腹抹上血痕。   辽袖瞳仁微缩,小脸煞白,做错事了似的退后几步。   他起身,恍然未察,心底思索:问题出在她身上的淡淡香气吗?   冯祥眼见出了事,连忙将辽袖请了出去,生怕殿下找她麻烦。   文凤真推开窗子,呼吸了好几口冷气,从绣囊中摸出一颗解毒药丸,送进口里。   冯祥小心翼翼递上膏药:“殿下,您下巴没事儿吧。”   微露打湿屋瓦,他羽睫微垂,玉白的手指摸到了下巴的伤口,刺疼,反复摩挲了两下,指腹染上温热的红。   他放在唇畔,望着酒楼下落荒而逃的少女,轻抿一下、两下。   眸底生出细碎的光芒。   冯祥略微诧异,殿下受了伤,竟然……格外高兴的样子。   辽袖关上屋门,将皓腕上的金手链一把拽下来,扯坏了,细小的金珠溅落得到处都是。   “姑娘,您怎么了?”雪芽将金珠一颗颗捡起来。   辽袖吩咐:“那些绸缎,咱们用不了,都捐给寺庙,或者赈灾。”   “姑娘……”雪芽不太明白。   她回想自己划伤了他的脸,不禁有些后怕,一觉沉沉睡去,一直睡到晌午,粉嫩的脸颊被日头晒得微红,新鲜稚桃上微微绒毛,醒来时神清气爽,景和春明。   反正她已经得罪他了。   雪芽忙着早起摊煎饼,做五谷黍糕,拌银丝面。   这时候地气还薄,关外山脉连绵起伏,阻挡了大部分寒流。   她略有些咳嗽,听到车马声,她不禁蹙眉。   冯祥站在料峭春风中,揣着袖子:“老奴不敢来叨扰您,只是有重要的事。”   辽袖想起昨夜弄伤了他的脸,不禁有些心虚:“何事?”   冯祥收敛神色:“这事与姑娘有关系,您上回不是险些坠马吗?殿下那边已经查出来,究竟是谁给马动手脚。”   “是谁?”辽袖疑惑问道。   冯祥慢慢一笑:“殿下说,您想知道真凶是谁,便回府一趟。”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老祖宗她也很想您。”   辽袖心神微敛,她猜过很多人,毕竟才来京城半年,谁会如此憎恶她,谁会设下这种必死之局。   但每一个人名蹦出,都被她摇头否定了。   他要告诉她这个人是谁,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辽袖用过了早饭,瞧见冯祥还等在外头,踌躇片刻,披上了斗篷,上了回府的马车。   一路上马车摇摇晃晃,她低头,望着手腕上被金链勒出的红痕,擦过他脸颊时,鲜艳欲滴的血珠。   淮王府中的各色花木都被藏在深窖中避寒。   辽袖在书房坐定,一方红木桌上魁星形的茶壶袅袅白烟,茶香扑鼻。   文凤真一身家常便服,血痕似乎没有涂抹药膏,落在玉洁的下巴,触目惊心,暗影中,生出几分不可揣摩的妖异。   “辽姑娘,喝茶,好茶配好水。”他温和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斯文有礼。   辽袖瞥了一眼庭院中,潺潺清泉,一小管翠竹,下头接着木桶,铺垫了白绢与珍珠细沙。   滴滴答答,不一会儿清澈的泉水盛满了木桶。   文凤真让人将茶盏递过去,敲了敲指节。   “用了辽姑娘的法子,催融的雪水果然软很多。”   辽袖没工夫喝茶,放下茶盏,单刀切入,问道:“殿下知道是谁给马做手脚了吗?”   她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只觉得凶险异常,她从未告诉旁人,是文凤真最先找到了她。   她穿着他的大氅,包裹中炽热的温度令她战栗,他用指腹蹭掉了她的水珠,漫不经心的,让人羞愧难忍。   倘若说出去,流言蜚语只会将两人绑上关系。辽袖只能称是宋公子救了他。   文凤真站起身,负手,眼帘状似不在意地一掀,欣赏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字。   她写下的:我对西风犹整冠。   辽袖自然也瞧见了,心知那天高官排队来买字,果然是他的主意。   他还一副无辜样子,死不承认。   文凤真终于开口,极白的侧颜不带一丝情绪。   “查是查到了,只是说出这个人,会让我有些为难,再者,了解太多,对辽姑娘你也不太好,所以——”   辽袖站起身,一双乌瞳有些无措:“所以什么?”   他没再应答,唤来了下人:“好了,送客。”   辽袖还未反应过来,他长腿一跨,已经出门去了,辽袖不免心下腹诽,这什么人啊。   冯祥赔笑道:“辽姑娘,您的屋子收拾干净了,什么都没扔,前几日将一应物件儿晒了晒,都是……都是老祖宗吩咐的。”   真是老祖宗吩咐的,而不是他吩咐的吗?   他话头只说了一半,打什么谜语,这种心机深沉的,是不是想说……让她拿东西来换?   辽袖思索间,冯祥端来一副骨牌,正是他平日惯用的那副。   “殿下说已经被看破的牌,断然不能再用第二次了,留之无用,便送给您了。”   辽袖一瞥,七十二张骨牌上的痕迹都已经被抹灭。   他不相信她赢他只是运气。   他猜到她看破了牌的手脚了。   她叹气,文凤真果然是只机敏的狐狸,一个接着一个套。   *   陆府自从大雪夜以来便没有安宁过,兵部尚书不住地唉声叹气,陆夫人抱着女儿,眼眶微红。   “稚玉怎么会哭着回来,将字画都撕毁了,好端端,连赈灾也不出去了,你不是才见过淮王殿下吗?”   “眼下婚事也拖延了,淮王他究竟是什么心意,他还能不要稚玉不成。”   陆稚玉一张面庞虽带了泪光,却仍是镇定的大家闺秀模样,此刻,她竟然安慰起娘亲。   “好了,自小娘亲教我的道理,我没有忘,娘亲怎可忘了,他从来就是那个性子,只要淮王正妃的位置在咱们手里,咱们陆家绝不能沦为笑话。”   陆尚书坐在案前,一怒拍案:“稚玉说得没错,我年少时随老淮王征战南北,出生入死,多少回将他从死人堆里背回来!忠心不二,是他最为信任的嫡系,满京城的老家伙都知道,京师困虎案,也是我把浑身是血的老淮王背出来的,文凤真他再如何反复不定,这桩事由不得他!”   “至于他养在鹿门巷的那个娘们儿,我们稚玉有容人之量,让她进门又如何?进了门,新鲜几年,肚里有了孩子,到时候男人心气厌烦,还不任你拿捏。”   陆稚玉略微惊讶,她以为爹爹是个莽夫粗人,没想到心细如发,更甚深宅中的女人。   *   敲过了三更鼓,月辉落在万家屋瓦,像绵延千里的草灰。   张瑕静静垂首:“陆尚书近日忙得很,拉了老王爷的旧部,到处诉苦他当年背了老王爷无数回的功绩,他们本就对你不满,看起来像是要对付你。”   “难怪京城笑话他是头老骡子呢。”   文凤真随意将笔一掷,再次抬头,双眸杀气腾腾。   “给我盯着陆家的人,不准他们离京,去查陆恩他入伍三十五年来,所有升迁调动,碰过什么人去过哪儿,给我查个明明白白。”   张瑕瞳仁漆黑:“你是不是怀疑……”   “做好你的事。”文凤真起身,面色恢复如常。   张瑕一拱手,眉眼谦顺:“上回你托我查的已经明白了,按道理红衣去了东川那么多年,十年前不可能无缘无故回京,她明知回京只有一死,只因为……她自小到大的挚友给了她一封密信,这个人便是如今的皇后娘娘。”   文凤真将宣纸揉皱成一团,一声冷笑。   “听说皇后把道士王庚抓进宫里去了。”   张瑕颔首:“是,在宫里被太监守着。”   文凤真不耐烦地重重靠在椅子上:“乱抓人,耽误了陛下圣体怎么办!”   熄了烛火,文凤真又吃了一颗解毒药丸,他原以为不会再做梦了。   辽袖还是在梦里缠着他,不依不饶。   秋千上,辽袖抱着一只碧眼御猫,她抬起下巴,无比憧憬地望着高墙外。   “春闱放榜那天,我想去看状元郎。”   她坐在花藤编织的半围秋千,葡萄青藤冒出嫩芽,微风一拂,淡淡蔷薇香气充盈了整个院子。   大秋千是他命人扎的。   他说有很多人都想他死,从十年前就想他死,他出生在咒骂里,娘亲怀着他的时候,因为喜欢吃酸,让人知道了怀的是个男孩儿,他差点胎死腹中。   哪怕辽袖出门时,也是重兵围在身侧。   雪亮甲胄白到刺眼,长街上的百姓躲在门窗内,觑着眼儿,畏惧地望着她,冷冷清清。   “我想去看状元郎。”她的的声音愈来愈小。   弱腰被一把捞进白袍,秋千上下晃荡,炽热不安,她慌得一下子攥紧他的肩,唇瓣咬得几欲出血。   他手指抹了抹她唇瓣上的殷红。   夜色寂清,猫儿被惊得跳下来,喵喵叫个不停。   “好办,袖袖,把他叫过来给你看。”   “……”   *   文凤真醒来后,抚了抚额,袖袖?他怎么会如此亲昵地称呼她。   或许并不是她使了什么药,而是他自己心里魔怔。   “袖袖……”文凤真低声念了一句,口齿间滞涩。   他不明白,他怎么会手把手教她烹茶。   他怎么会教她赢牌的法子,怎么会教她骑马、哨调、写字读书……   文凤真平复下来呼吸后,不禁想:如今的辽袖对他了若指掌吗?是因为隐秘的喜欢,还是跟那些人一样为了复仇?   他起身,披了一件中衣,望向东楼。   她住回了从前的阁楼,虽然仅仅一夜,这府里锦衣玉食的不好么,是有什么洪水猛兽么。   辽袖在府里睡了一夜,天明时,她知道他一向起得早,等在书房外头。   “辽姑娘,想通了?”   文凤真停下运笔,抬眸。   辽袖下意识地捂住手腕,空荡荡的袖袍下,她将她送的金链子摘了,上头有他的血。   “您告诉我吧,那天在马身上动手脚的人是谁。”她急切得小脸通红。   文凤真停了笔,起身,微微俯身,语气极轻,轻到几乎听不见。   他落了两个字。   甫一落地,“啪嗒”一声,一滴冷汗打落。   辽袖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心绪不宁,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她都没想过是这个人。   他看出来她不信,退后几步,散漫地靠在椅子上。   “没有要你相信,可以自己验证。”   辽袖垂下眼帘,静静开口:”多谢殿下提醒。”   文凤真盯着她,搭着手指:“辽姑娘,我们算不算有了共同的秘密。”   她转过身,袅娜纤细的身影一顿,良久,嘴角一动。声音传来:“不知殿下想要拿什么交换?”   她已做好了准备,与虎谋皮就是这样,只要他不太过分。   文凤真想了想,一只手撑在头侧,唇角微动,似是不经意。   “春闱放榜那天,辽姑娘,我们去看状元郎吧。”   辽袖诧异地回头。   他抬眸,一双眸子暗不见光芒,嘴角轻翘。   “另外,对这个置你于死地的人,辽姑娘有什么想法?”   --------------------   作者有话要说:   还写了一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婉月、芋圆波波欧 3个;这CP真好磕、lalal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奋斗的小地雷 5瓶;寺闻 4瓶;桃子冰气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四章   惊讶过后, 辽袖恢复了冷静,她开口:“这个人贵为皇后, 虽然我不清楚她为何这样做, 但也明白,不是我一个人可以阻止她,除非殿下肯帮我。”   她说……要他帮她。   文凤真长睫掩去笑意:“你这话太过妄自菲薄, 其实,你凭着这张跟你娘一样的脸, 就可以杀了她,当然, 我知道, 你肯定是不愿利用你娘。”   他站起身,瞥了她一眼:“那么辽姑娘,想好给我的谢礼。”   “毕竟, 我可是要付出生命危险。”他笑盈盈的。   辽袖不禁疑惑, 文凤真从不做无利之事, 恐怕是这只狐狸早就想对付皇后,借此又让她多欠他一次。   不管这种老谋深算的人如何盘算, 她转过身,静静说:“您可以留心曹密竹。”   他淡淡嗯了一声。   她知道他没把曹密竹放在眼里,但前世曹密竹差点将他行刺成功。   她不明白的是:元宵那日, 皇后也在宴会, 瞧上去稳重端庄,据说她又是娘亲的闺中挚友,为何要设计害她?   今日上朝,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光是宋家分支的几条私船被挖出来,违反禁海令出海, 便足以令老首辅十分被动。   又查出漕运上的几条官船,常年帮宋家携带私货。这些新鲜的绸缎瓷器,据说都送进了宫里,为皇后享用。   下了朝,崔拱连忙请来几位大臣商议。   陛下大病一场,早起时痰带了血丝,眼珠浑浊不清,直问王庚去哪儿了。   王庚每日两回给陛下炼制丹药,陛下用过了才觉得精气焕发,气血充沛,一日都断不了。   猛然断药,枯血之症翻涌得更厉害了。   崔拱满脑袋的汗:“人人都知道,王庚叫娘娘扣下了。”   文凤真当机立断,沉声道:“崔拱,你立刻着各监黄门去寻王庚被关在哪儿了,事关陛下龙体,娘娘怪罪我一人担着。”   崔拱招手了一个白脸太监,叫他往各处搜寻。   不过一会儿,白脸太监前来复命,吊着嗓子:“找着王庚了,他已经上吊死了。”   王庚的尸身被拖上来,文凤真只看了一眼,转过头,杀气顿生,指向这个白脸太监。   “那他给我绑起来,砍了。”   白脸太监一惊,顿时尖着嗓子:“殿下何故要杀咱家!”   文凤真冷笑:“王庚必不可能畏罪自杀,他从无差错,是有功之臣,本王让你去找王庚,你身为西苑的掌事太监,人是在你那里找到的,怎可能与你毫无干系,只怕是你找着了活的王庚,有人授意你灭了他的口。”   他立即要人拔剑杀了他。   白脸太监自小生在内廷,哪见过生死阵仗,被一吓唬,膝头软了,连忙跪下来求饶命。   文凤真筹备在先,从紫云观请的道士及时赶来,据说是王庚的师兄,炼丹之术更有心得。   依照王庚留下的方子,将炼好的丹药给陛下服用后。陛下慢悠悠醒来。   他本就与皇后生隔阂,此事一出,暗中禁足了皇后三个月。   这事传到中宫耳里,皇后气得摔了钗簪:“文凤真这小畜生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连妖道都抬成清臣了!我母族却困囿于私船一事。”   “本宫最后悔一事,便是当年行妇人之仁,没把他在娘肚子里赶尽杀绝!”   张瑕静静站在一旁,遣散了她的贴身宫女。   皇后一把攥住张瑕的袖子:“你是他的人,来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张瑕温和垂眸:“娘娘,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皇后踉跄几步:“你们一个个的,很好!陛下深信妖道的话,是不是以为可以见红衣一面,可笑,只怕红衣做鬼也不愿见他,第一个恨不得天下国丧吧!”   她抬眸,泣不成声,呜咽道:“我与他夫妻多年,什么都肯为他做,如今让我扫尽中宫颜面,被禁足在这里……”   宁王过来侍疾,他捡起满地狼藉,走到皇后身边。   皇后第一次瞧见这个平日恭敬的儿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垂眸,语气携了窒息。   “母后,不要再做愚蠢的事了。”   “不要再去对付红衣的女儿了,你根本就不清楚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你说,母后该怎么办……”   皇后面色苍白,平日温顺的儿子性情大变,竟然与她呛声,宁王他……好像完全不一样了。   “您好好待在这里,别连累母族,会有出来的机会,如果不是您什么都想要,我们也不会沦落至此。”   *   辽袖听说了朝堂上的事,众御史纷纷上书求情。   宋家出海的私船,所带回的货物,大多为皇后所用,虽然他们的确用了船,但罪不至此。   皇帝也是念在老首辅为官多年的清名,并没有太过为难。   她在鹿门巷一连几日毫无消息,这日终于收到了宋搬山的一幅画。   一幅绿梅乌鹊图。   她端详良久,恍然明白这是首辅府的一角风景。   首辅府养有绿梅,也养有一种雪足红嘴乌鹊,她似乎能透过这幅画看到他的心境。   他在信中语气颇为轻松,提到他之前人生中的憾事,就是错失了状元。   春闱那日,可否与他一起去看天下学子金榜题名的得意事。   辽袖似乎能想象到他的笑容。   什么都击不垮,干干净净没受过苦难的脸。   关于春闱看状元的邀请,她已经收到两个了。   让她疑惑的是文凤真为何提出这件事,前世他不是觉得状元没什么好看的吗?   她望着生出雪白花粒的老槐树,陷入沉思。   雪芽抱着一篓淘干净的槐花,踏进门槛:“姑娘,方才宁王殿下那边来了人,问您要不要春闱那日——”   辽袖诧异抬头:“去看状元吗?”   雪芽点头,满眼期待:“姑娘,您能不能带上我呀,我也想看看探花郎生什么模样,那天朱雀长街肯定很热闹,宁王殿下说他包了最高的酒楼,是最雅致的观景点。”   “自然可以。”   辽袖不知如何是好了,文凤真是第一个提的,宁王她不熟悉,总对他有些好奇。   打心底,她还是更愿意跟宋公子一块儿去,而且,正好可以跟他说订亲的事情。   *   这几日天气燥热,才过立春,白炽的日光将屋瓦晒得皲裂,鹿门巷仍是凉风习习,清爽宜人。   文凤真破天荒地来了一趟鹿门巷。   雪芽听到敲门声,一推开门,见到长身玉立的白袍男子,束手在后,从容优雅的笑意,一挥手,家奴抬过来不少吃食。   雪芽本想关门,却耐不住鸡汁蒸猪头肉、鲍鱼烩珍珠、火腿蟹羹……的香味。   他坐在石桌,饮了一口粗茶,冯祥不停地给他打扇子,心里嘀咕:殿下最是喜好闲逸的主儿,怎么跑到这里来受热。   文凤真脖颈已微微渗汗,笑道:“来督造贡院,正好经过此地,忽然想到天气热了,也不知光阴怎么样。”   辽袖正好拎着光阴在廊下。   光阴偷吃了邻居的鸡,正被她训,她像被抓着了似的,面色一僵。   进禄笑道:“殿下,您忘啦,光阴是北辽的鹰,最耐热啦!怎么会怕热呢?”   冯祥连忙拽了一下进禄的袖子,剐他一眼。   辽袖心下微微叹气,他果然借着光阴的茬,也不知他想来干什么。   文凤真神色如常,命人从牛皮套中取出一支三眼火铳。   他敲了敲桌面:“新鲜玩意儿。”   别说辽袖,恐怕京城绝大部分贵女都没见过,也没摸过。   原先这是五军兵马司和驻京三营才配备的,如今徽雪营也配备了专门的火炮火铳营。   这种三眼火铳沉甸甸的,玄铁制成,比起旁的倒易于携带。   京城的二世祖,平日最喜欢把弄这种新鲜玩意儿。   他一抬眼,却见到辽袖并没有诧异神色。   “辽姑娘会用吗?”   辽袖回头,放下光阴,讪讪笑道:“不会用,见也没见过。”   她暗暗思索:他是在试探她会不会使用火铳吗?   文凤真不动声色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我教你。”   他翻身上马,不容她拒绝,一把将她拉上来,辽袖失神间,已被他拽上去,稳稳当当坐在他双臂间。   马儿打了个响鼻,发足狂奔,身后光阴一路跟随。   她穿着一袭红裙,猎猎作响。   小身子僵着,无法松弛下来,白腻的脖颈生出密密香汗,被日头晒出一层薄红,涂抹了胭脂似的,   他在她耳边:“辽姑娘,会骑马吧。”   这句看似不经意的问话,让她想起,他那句携了笑意的揶揄:在乡下庄子学会了骑马?   辽袖咬紧嘴唇,面色泛白,越感受到他炽热的气息,香甜滚过脖颈的皮肤。   时有时无,比暑气更蒸人。   他的手臂慢慢收拢,惊人的柔软触感传到手臂,微微凹陷的腰身,起伏的曲线。   他想起在梦里,她的乌发披散在马身,小腰上的嫩肉被掐了掐,黏热得让人难以松手。   “放松,下马。”他用马鞭拍了拍她的腰窝。   辽袖脊梁微微一僵,明明是大热天,却出了一身冷汗。   他被日头晒得微微眯眼,凤眸点点辉采,怎么这样敏感?   文凤真身姿峻拔,将三眼火铳架在臂膀,打了几发,一面说:“其实乡下也有用来打鸟的土/铳,不知你见过没有。”   火铳震响强烈,冒出青烟,辽袖捂住了耳朵,听不清他说什么:“殿下……您说什么? ”   他递给她:“你来。”   这物事沉极了,滚烫得很,她两只小胳膊险些架不住,跌落地上。   冷不防小胳膊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牢牢握住,像托住了她整个人的力量。   他忽然覆手上来,慢慢掰开她的手指。   徽雪营里的精锐他都没细心教过。   不知为何,就是对她极有耐心,或许因为她的香气令人无法说重话。   她又娇气又香甜,一碰就掉眼泪,摇摇欲坠的经冬小花。   呼吸时轻时重撒在她的脖颈,她目光落在他手臂,薄薄白皮下的青筋。   日光越盛,越显得他皮肤格外白,瘦削漂亮。   “殿下,太热了……”   辽袖紧张得喉头微动,小衣都被汗水浸湿透了,薄薄的衣衫贴在皮肤,隐约露出姣好勾人的轮廓。   “我怎么不觉得。”他轻声说。   手臂酸软无比,她咬牙撑着,不往他身后靠,脸颊洇出瑰红的浆果色,不住滴汗,喘气急促。   还好现在他是认真地教。   从前他教她玩飞镖、射箭时,前头摆了一张大镜子。   他将她搂在怀里,一手把握她的纤细皓腕。   “你不是讨厌朕么,你对着镜子,看着朕的脸,就不会手抖了。”   他这个方法倒有奇效,只要看着他的脸,她每发每中,将镜子打得支离破碎。   他却玩儿不起了,见她准头如此惊人,面色一沉。   “哦,原来你这样讨厌朕。”   他让她看看镜子背面是什么,她见了那些画,那些小人儿,一时脸红怔住,羞郝难忍。   新磨的铜镜,他在身后托着她的下巴,衣带坠地,迫使她望着镜子的自己,轻声:“画有什么好看的,你比这些好看多了。”   *   火铳一声惊响,辽袖连忙捂住耳朵,小脸煞白,口里直说:“我好像听不见了……殿下,我听不见了。”   文凤真掰过她的双肩,替她捏了捏耳朵,镇定道:“只是暂时的。”   她两个小耳垂小巧圆润,软肉通红,被他捻弄得愈发滴血似的。   好一会儿,辽袖脑海中的嗡嗡声散去,重新恢复清明 ,有了风声的呼啸。   文凤真嘴角微翘:“你若是聋了,奶奶她……也能养你一辈子。”   辽袖鼓起勇气想说一件事。   她心想:文凤真原本就不喜欢去春闱看状元,这回不知抽什么风说要去。   倘若她说不去春闱,说不定他也不会去了。   届时她跟宋公子去,不让他瞧见。   她一抬头,瞧见文凤真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笑得惬意。   看他笑得这样开心,不知她提出春闱去不成,他还能不能笑得这样开心……   --------------------   作者有话要说:   搬山这个名字不是随意取的~取自我特别喜欢的男频小说的一句语录,听着质朴 第三十五章   辽袖扬起头, 一张小脸被日头晒得红透,明汪汪的乌眸透着水亮,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微鼓的脸颊, 软糯得一戳即破的汤圆,让人心底生出异样,晕乎乎的。   文凤真心念一动, 微微俯身,却听见到她说。   “殿下, 我近日身子不适,小肚子疼, 恐扫了殿下兴致。春闱那日, 我就不出门儿了,请殿下见谅。”   嗓音清甜,像下了一场湿漉漉的春雨, 她一鼓作气说出来, 文凤真一怔, 打量着她羸弱的身子。   才晒了一会儿,就脸红得站不住, 眼巴巴望着她,这副娇气模样,不像骗人。   “好。”   他沉思一会儿, 抚弄了一下腕子上她送的佛珠, 淡淡开口,“本就是觉得你进京不久,还没见过这种盛事, 带你见见世面的,身子不好, 还是养病更重要。”   这样轻易吗?   辽袖心底生出惊喜,或许从前是她太过小心翼翼,寄人篱下多年,想要的东西从不敢说出口。   宋公子给了她一点勇气,只要争取,一切似乎也不难。   她太过了解他,听出他语气不耐烦,压迫感深重,但非得装出温润有礼的模样。   文凤真嘴角笑意渐渐凝固,睨了她一眼,至于这么高兴?他又不是土匪,还能绑了她不成?   她要是再如此高兴,他一定会后悔了。   她两只小手掩在袖袍下,激动得攥紧。   方才握火铳时磨了几个大血泡,浑然未察,此刻一下子疼得吸气,火烧火燎。   “嘶……”   她抬指,纤细小手,关节的软肉磨出了十个大血泡,丝丝渗血,看着严重极了。   他凤眸微敛,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受惊的小雏鸟一般,蜷缩在他掌心。   “辽姑娘,上回给你送过药吧。”   她惊慌抬头:“嗯,还留着。”   他的指腹携了滚热,让她想一下子缩回去。   这双手曾拽过她的脚踝,拉过她的头发,摩挲她的锁骨,顽劣极了。   她的手腕子沁凉,柔软惊人,白腻得让人只想蹭下几个红印子。   文凤真拇指微按,不动声色松开。   “回去好好涂药。”   他似乎有些不舍这股凉爽,目光仍落在她皓白的腕子。   辽袖回了鹿门巷,将腕子并在一块儿,一手得血泡,疼得碰不了。   她身子容易留下红印,一截细臂落了触目惊心的胭脂红。   雪芽翻箱倒柜,找出上回他赏的膏药,一面涂抹,一面心疼道:“姑娘才出去一会儿,小腿被蚊虫叮咬红了,手上也红完了,不知是谁这样坏心眼儿。”   辽袖抿起两个小梨涡:“你一会儿写信,告诉宋公子,春闱那日,我们一块儿去看状元郎吧。”   她知道文凤真不喜欢看春闱,应当是不会去的。   上辈子她想他陪她,他不肯,这回她就换个人。   日落西山,正说话间,吕太医提着医箱来给她看病,不用想,一定是文凤真派他来的。   吕太医恭敬道:“今日听说您身子不适,殿下吩咐了臣来看看。”   她面色一白,哪有身子不适,所谓的小肚子疼是扯了谎,她心底敲鼓,直想糊弄过去。   她收敛神色:“快请太医坐,我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心有些悸跳,老毛病了,吃过几方老家的草药便好了。”   撒一个谎便需要另一个谎来圆。   她心想自己前世得过心疾,一时脱口而出,症状也能说得八九不离十。   吕太医信以为真,连忙道:“姑娘的心疾可是天生?”   她踌躇了一会儿,慢慢道:“是骤悲而生。”   吕太医面色郑重:“姑娘的心疾若想要根愈,可不能乱吃药,我回去查过院薄,再告诉您医治法子。”   辽袖点点头:“有劳您了。”   既是如此,她忽然又想到一事:“我有一事想问太医,我老家治疗心疾的药方子,不知为何,总有淡淡的无法入口的苦腥,请问这是正常的吗?”   吕太医沉思了一会儿:“您是觉得苦腥味不妥吗?您将方子写下来吧,臣帮您看看。”   “多谢您,我这个病,希望您别告诉殿下,不想让老祖宗他们担心。”   辽袖轻声委托。   吕太医略一踌躇,白胡子点了点。   吕太医为人温厚,医术精湛,经他调养了这么多日的身子,她信得过他。   上辈子她在王府也是让吕太医调治,她七年不孕,吕太医知道是她娘胎带了弱症,忧思过度,难以有孕,他也没将此事告诉文凤真。   辽袖回忆前世每日喝的药方,写下来递给吕太医,他收在袖口,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她心想:或许能解开这个谜团,前世药汤中缭绕不断的苦腥味究竟是什么。   巳时三刻,只听得宣直门“嗵、嗵、嗵”三声礼炮响。   鼓乐齐鸣,枣红色骏马迤逦而来,彩旗敝日,轿子无不是雕花围栏,约摸三百人的仪仗,朱雀长街摩肩接踵。   两边酒楼早已提前十日被包满了。   众人等着一睹状元郎风采,据说这位状元三元及第,因此更引人伸长了颈子,纷纷探看,口干舌燥。   宋公子在茶楼最高处包了两间雅厢。   他恪守礼仪,没有与她共处一室,两人一墙之隔,看到的风景却是一模一样的。   这样的心境,令辽袖觉得很自在。   宋公子就在旁边的厢房,派小厮敲了她的门,给她递过一本书,是她上次提起的。   那时宋公子有些诧异,随即由衷称赞:“辽姑娘,你在乡下也能自己读书识字,真了不起。”   辽袖慢慢翻开,书里夹了一封信,宋公子亲自落笔。   信上说:订亲的日子就在三月,这事儿只有皇后姑母不同意,不过因为私船一事,她被软禁宫中。父亲暂时没与她来往。   不过近日宋家树大招风,订亲宴或许不能宴请全城勋贵,或许要委屈她了。   她松了口气,心思落定,她本就不想大操大办,为防止夜长梦多。   虽然对于文凤真仍有隐隐的不安,但是最近很少做前世的梦,这或许是好征兆。   无论上辈子还是如今,辽袖想要的都很平凡,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家,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用想着收拾包袱来来去去,受人冷眼。   清风习习,可以边品茗边看热闹,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瞧见迎面过来的状元郎。   辽袖听闻了他的名字,赵襄。   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文凤真上位后,老首辅告老还乡,赵襄进了内阁,处理朝政大事心细如发,宽厚仁泽。   赵襄是难得的让文凤真称赞的人,无论才学还是为人处事,他说他是真正的白衣卿相,王佐之材。   “来了来了!”人群中爆发一声惊呼。   日头正盛,炽烈的白光打下来。   枣红神骏,一袭红袍,周身执刀的金吾卫,无不是轰轰烈烈花团锦簇。   两方扶栏挤满了人,辽袖今日戴了帷帽,一圈白纱垂下来,连身形都遮掩住了。   她清楚文凤真的习性,喜阴不喜热,跟蛇一样,今日一定不会出来的。   但是为了谨慎,她还是没有去扶栏旁看,只是透过茶帘望着一派繁华热闹。   雪芽跟随着人群,不断穿梭,一面瞧着长街上的身影,一面追着仪仗,目光不断逡巡,心下焦急。   雪芽特意穿了辽袖赏她的衣裳,一丝不苟,鬓边抹了花油,仍有稚嫩的绒毛细碎溢出。   本就年纪小,穿什么都好看,一笑起来更是俏丽动人。   她的眼眸忽然亮了。   在状元那袭红袍后,仪仗中跟着内廷中使。   无数道相同的宝蓝长绸,可是又格外不同,比起其他中使脊梁更加挺直,清瘦坚韧,翠竹般的清越之气。   就是与旁人不同的。   雪芽气喘吁吁,跑到最前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怔怔地笑了。   仪仗中,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眸抬起来,望向她。   张瑕看到她时,目光略微诧异。   身为奴婢有许多规矩,雪芽在酒旗下,怔怔抬起手指,想招手又不敢招手。   眼神畏怯,想触却不敢触,不知是被晒的还是如何,眼眶微红,笑容却腼腆又温柔。   手指颤抖,窘迫不安地停滞在半空中,慢慢合拢,收掩回袖中。   她一低睫,扯起高兴的一笑。   他对她回以温和一笑,天光落下来都和煦三分。   张瑕也曾是两榜进士,当年揭榜那日,朱雀长街上满城贵女议论纷纷。   “探花郎呢还是状元郎,都没有他好看。”   谢雪芽回头,莞尔一笑:“那个最好看的哥哥,是我家的。”   隔着老远,两人不言不语,抬眸遥遥相望,对视一笑,周遭嘈嘈杂杂似乎消逝不见。   所有人在看状元郎,只有她在看他。   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想看的人。   酒楼上,冯祥正给殿下扇风,催促着下人搬冰块。   “殿下,日头这样毒,您又是个不喜欢热闹的,免得中暑,不如坐轿子回府吧,您今日书房还有一堆军机未曾批阅呢。”   冯祥跟随他多年,知道他早已待得不耐烦想走了。   他更深知,殿下喜阴不喜热,压根儿就不愿来这地方,闹腾又热哄哄,殿下想见进士,随时都可以见。   “你说,有什么好看的。”   文凤真一声冷笑,抚了抚佛珠。   冯祥眼尖,一眼瞥见了腕子上的佛珠,殿下从来不信神佛,怎么成日戴着佛珠不离身,难道是为了压一压戾气?   文凤真白净的额头略微生汗,凤眸依旧沉静,漫不经心地落在人群,这些人在高兴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梦里的辽袖非要春闱这日去人挤人,到底哪点吸引她了。   他从卯时便在酒楼等起,一直等到这个时辰,只觉得甚是枯燥无趣。   冯祥捧上凉茶,笑道:“没什么好看的,殿下怎么忽然想起来这儿了?”   他用手帕擦了擦汗,抿了一口茶,沉默不语。   “再看看吧。”他说。   冯祥将冰块端上来,瞟了一眼文凤真下巴的血痕。   当日辽姐儿不慎用手腕金链划伤了殿下的脸,众人如临大敌哆哆嗦嗦,辽姐儿显然也吓到了。   往日打仗时,哪个不长眼的伤了殿下,按他睚眦必报的个性,必将这人找出来大卸八块。   殿下倒是无事发生,朝堂上,御史们嘲笑他的伤,他也心不在焉的。   于是,人人私下议论他是在哪间花楼,跟娘们儿欢愉的时候被挠伤了,不好意思说出口。   冯祥不免担忧这个伤口,大热天的,若是红肿了便不好了。   “殿下,今儿闷热,对您的伤不好。”他委婉道。   文凤真重重靠在椅背,摸了摸下巴的伤,刺疼,他压下眉眼冷戾。   “冯祥,闭嘴。”   冯祥小心觑了一眼,殿下一反常态,大热天坐着,用过两壶凉茶了,是在等什么人吗?   文凤真本来起身欲走,神使鬼差地冒出一个念头,若是她肚子不疼了,是不是会出来看热闹。   毕竟,梦里的她特别想实现这个愿望,   他走在雕花扶栏旁,眺望街道。   佛珠被晒得发烫,他抚弄得越来越快了,到处都是面目模糊的百姓。   他倏然心烦意燥,不明白自己在找什么了。   辽袖当日在法隆寺送他这串佛珠,旁的话没讲,但意思很明白,觉得他戾气太重,要他好好修身养性。   不高兴的时候就抚弄一下佛珠,平心静气,避免肝火太盛。   若是旁人这样冒犯,他早就处置了。   进禄起了调子嚷道,似乎有些兴奋,:“殿下,稀罕事,您看宁王在城楼上,一脸郁闷,也不知谁得罪他了。”   进禄得了这个喜事,自然要与殿下分享。   文凤真抬眸,宁王果然有些不同往常,面无表情,像是很不爽。   文凤真嘴角一翘,轻慢地嘲讽:“看宁王那个倒楣样,可笑。”   主仆俩顿时神清气爽,他嘴角的弧度尚未放下去。   下一刻,文凤真笑不出来了。   进禄忽然一指隔了老远的门脸儿:“诶,那不宋公子吗?”   冯祥手肘撞了他一下:“就你有一对招子臭显摆。”   殿下不喜欢宋公子,当然是能少提就少提。   而且,这么远能看清个鬼影子!进禄总是咋咋唬唬的,怨不得他年纪最大,不得欢心。   文凤真凤眸不以为意地一瞟,倏然凝滞。   隔了一间,茶楼轻纱被东风拂动,时隐时现,掀起一角儿,里面坐了一个人。   从这个角度,看不到面容,只看到一双摆弄茶壶的皓腕。   文凤真眸光顿时沉冷,嘴角笑意逐渐凝固,到最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紧紧般盯着,雪白手腕上,抚弄佛珠愈来愈不耐烦,也愈发快。   那双手十指若葱白,指尖盈盈红润,好几个大血泡尚未消退。   在梦里出现过无数回,磨人极了。   有时搂着他的脖颈,有时娇怯地抗拒着他,被他抱握着练字,握缰绳,握茶壶柄……   被一路牵引着抚过他的小腹,发狠挠他,指尖嵌进背部,脖颈上伤痕累累。   这双手的指甲,被他一根根亲过,咬过,剪掉了蔻丹指甲。   他怎么会剪掉她的指甲呢?她一定哭得很厉害吧。   她的指甲也那么好看,像一瓣瓣粉桃花,圆润有光泽,亲也亲不够,淡淡香气,怎么会有人这样忍心对她,他每回做梦醒来一脸愠怒。   文凤真抿了一下茶盏,恍然未察觉茶盏早空了,他静静问。   “进禄,你眼神好,看那是谁?”   进禄一张望,犯了迷糊:“回殿下,老奴认不出来。”   文凤真愈发不耐烦地抚弄佛珠,看得冯祥胆战心惊。   她缓缓俯首,去摆弄茶壶,仅仅露了个侧脸儿。   宋搬山就在她隔间。   冯祥见到殿下脸色愈发冷,暑气蒸人,他整个人冷得冰块砌成。   倏然,其中一颗佛珠蓦然生裂!   不是肚子疼吗?不是身子不适吗?   所以春闱看状元的含义是这个吗?   因为是他文凤真就不想看,是宋公子就想看吗?   笑得真是灿烂明媚,两个小梨涡还怪好看的。   还戴了白纱帷帽,这个天也不嫌热得慌,怕什么呢,她就是化了灰他也认得她!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咱们不看了呗。”   冯祥觉得……殿下是不是中暑了?脸色愈发难堪了。   他有喘气儿上的毛病,当年在水牢落下的。   太医说不能心绪激动,所以殿下常年冷着一张脸,少言寡语,保持心绪镇定,否则过度呼吸,很可能危及性命。   殿下他究竟看着什么了?   冯祥慌慌张张地去请他,进禄也害怕了,一众小厮涌进来,却被他一扬指拦住了。   “谁都不许走!”   文凤真长眉一压,一动不动盯着隔了老远的茶楼,剧烈喘息一起一伏,瓷白的面庞染上绯红。   一声轻笑,咬牙切齿。   “我忽然觉得,这春闱好看得紧。”   --------------------   作者有话要说:   是“过呼吸”的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3个;遥遥 2个;这CP真好磕、柠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舟舟子我老婆 20瓶;阿达米娅、水白墨宣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六章   文凤真面上仍是风平浪静, 良久,呼吸平复, 绯红渐退。   茶楼下, 迤逦一道身影,软白长纱垂落,微风时拂, 玉轻花柔。   冯祥认出来了,这不是辽姐儿吗?辽姐儿和宋公子出现在一处茶楼, 怎么会是巧合呢。   文凤真抚了一下佛珠,靠在椅背, 眉眼淡淡, 神情恢复如初,似乎什么也未发生过。   冯祥急着给他擦汗,上回宁王仅仅给辽姑娘拂了一下雪, 那只手掌便被一箭射穿。   这回, 他却平静得可怕, 愈是这样愈异常。   冯祥不由得小心伺候,却见文凤真眉眼舒展, 漫不经心地惬意。   他忽然站起身,白袍猎猎,手持一柄短笛, 放在唇盘。   一记嘹亮的笛音。   一头雪顶老鹰掠过屋檐, 双翅扑扇强劲的风力,铁钩有力,他把光阴招过来了。   底下的百姓第一次见京城上空出现这么凶悍的鹰, 不由纷纷畏怯,有胆小的已躲在了屋檐下。   “什么玩意儿?这么凶……”   仪仗队纷纷抬头, 状元郎勒住了马,面露疑惑之色,众人戒备起来。   光阴盘旋在天空,威胁性极强,速度极快,时高时低,不知它到底得了什么命令。   辽袖跑出茶楼,抬头望向天空。   光阴?光阴想做什么?   她抬腕,吹了一记哨调,想让光阴下来,明显无济于事,她急得面庞苍白。   不一会儿,天际由炽红色渐渐转为暗色。   密压压的小黑点,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将黑线愈推愈近,仿佛乌云坠落,黑云压城城欲摧,压迫感强烈。   众人认出,那是养在北苑林场的鸟,这是失控了吗?   “快跑啊!把门拴上!”   没人敢跟发疯的野物硬碰硬,百姓四散逃窜,回家紧紧关闭门窗。   天色蓦然黯淡,仪仗队次第抬起长矛,携刀护卫簇拥在状元身旁。大家纷纷下了马,避免被这群恶鸟伤着。   “有刺客!有刺客……快护住状元郎!”   又是一声熟悉的笛音。   辽袖预感不好,这不是冲着状元郎来的,她望向了宋搬山:“宋公子——”   光阴箭一样冲向了宋公子。   一瞬间凶险异常,它双翅扑腾着,劲风猎猎,无人敢上前。   辽袖掀开面纱,小脸失去血色,立即吹了一记哨调。   光阴的利爪差点勾嵌进宋公子的皮肉,被这一声哨调阻止,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抚平了焦躁。   良久,光阴重新飞回辽袖身旁,精神抖擞。   她心神未定,揪了揪光阴的颈毛,不免担忧:“你怎么了?”   天空中的阴翳逐渐散去。   北苑林场的小黄门吓得骑马而来,下了马,踉踉跄跄收拾残局,还好没出什么事儿。   他们一路揣测,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光阴从前在北苑林场里便是鹰王,倘若不是光阴,这群小畜生绝不敢逃出来,可是光阴从前又是淮王殿下的鹰。   他们猜到了是谁捣鬼,又不敢说。   哎!届时朝廷问责起来,也只能以天象作解释。   酒楼二楼上,那人唇角一牵,落下一声轻笑,放了笛子,白袍转身离开。   冯祥早已瘫软得靠在柱子旁,遍体虚汗。   辽袖回忆方才熟悉的两声笛音,似乎是从酒楼上传出来的。   她跑过去,一抬头,二楼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她咬紧了唇,有些愠怒,除了他还能有谁。   文凤真知道她破解了他的哨调。   这是他给她种的心锚。   他想告诉她:他已经知道她撒谎偷偷出来了。   怎么哪儿都有他!   辽袖连忙探看宋公子,关怀问:“宋公子,您没事吧。”   宋搬山回以一笑:“不碍事,只是受了惊,我身子好得很。”   他的衣衫被勾破了,倘若不是辽袖及时阻止,只怕光阴一钩下去血肉翻卷,鲜血淋漓,凶险万分。   宋公子想抚慰光阴,却又不敢碰它,只好笑道。   “辽姑娘,野物天生属于山林,崇慕自由,野性难以根除,这是他的本性,你不必责备它。”   辽袖点点头,心绪不宁,她并不会责备光阴,因为她明白是谁在背后捣鬼。   殿下他一向做事不计后果,又极其任性。   嘈嘈杂杂的人群恢复了正常,状元还未过御极门,险些耽搁了时辰。   她一回头,宁王殿下竟然站在遥遥几步远的地方。   起初这里出了动乱,宁王原以为是刺客,赶来时,没想到遇见了辽袖,又惊又喜。   他问:“辽姑娘方才没事吧?”   辽袖回过神,抱着光阴后退了一步:“我没事,多谢宁王殿下关怀。   宁王抬指,止住了身后的御林军,温言道。   “让姑娘受惊了,本王有一事要与你商量,方才事出异常,逃了许多飞禽出来,动乱与你的野鹰有关,这只鹰原是出自北苑林场,本王打算将它带去调查。”   辽袖有些紧张地抱紧了光阴。   宁王安抚道:“辽姑娘,我们并不是要对它做什么,倘若你不放心,可以跟本王一起。”   良久,她同意抱着光阴一块儿去,一行人抵达北苑林场,小黄门慌不迭招待,连声。   “今日真是奇了,鸟全跑出去了,又来了这么多贵人。”   当班的打了一下他的头,小黄门自知失言,吓得噤声。   辽袖疑惑道:“除了我们,还有谁吗?”   当班的一俯首,恭恭敬敬:“今日淮王殿下在练箭。”   原来他在这儿等她呢!   天气澄澈晴朗,辽袖望见马场左侧的宴席,坐着文凤真和一帮世家子,正谈笑风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马场上一匹青足骏正疾驰。   一袭红装的少女纵马跃过一道道围栏,艳丽异常,扬着一束马鞭,无论弯腰还是仰身,都极其流畅。   令人啧啧称奇,要练出这一手难度极高的马背功夫,不容易。   看来,又是一位有心人。   辽袖认得此人。   红装少女出身骁勇世家,名叫姜楚,也是老淮王的旧部之女,文凤真的侧王妃人选。   恐怕姜家见陆稚玉那边碰壁了门路,暗中嘲笑不说,想趁机先将女儿送进淮王府。   哪怕做个侧妃,先进门就是有说头的。   辽袖有时也不明白:文凤真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他教她读书写字,按理是喜欢陆稚玉这样的才女,又教她骑马射猎,按道理是喜欢姜楚这样的烈性子。   他如果上辈子收了她们,也不必费心力地教她了。   好在她也无需去想这些,讨好旁人太累了,不如让自己活得轻松畅快。   辽足望着姜楚在马上的英姿,只觉得有些可惜。   帝王之心最不牢靠。   如果不贪图一颗君心,那么人会自在得多,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为自己活一回。   天光正盛,姜楚翻身下马,一袭红装英姿飒爽,她前来讨个采头。   世家子们哄然拍手:“好!”   谢明给她递了盏酒,她一笑,毫不客气接过饮了 。   又是一声兴致勃勃的“好!”   “姜姑娘真是女中豪杰啊!”   姜楚眉眼略有得意。   她自小生长在北辽,作风豪放,不怎么估计京城的男女大防,一向自视与这些世家女不同,不若她们娇气,她向来不拘小节。   冯祥也看得兴起,这个姜小姐真是有心啊。   他忽然瞥到殿下心不在焉的,脸色不怎么好,众人顾忌着他脸色,马场增添一丝沉默,怎么都调不动乐子。   文凤真好像心情不佳一整日了。   他一眼都没看姜楚精彩的马术表演,目光落在黝黑的山林间,似乎望着起起伏伏的林叶。更让他沉默了。   这真是罕见,文凤真往日极少松懈情绪,在宴席间永远是笑盈盈的。   冯祥擦了擦汗,这回,殿下又是在等人吗?他今日净等人去了。   谢明跟了文凤真最久,忽然大着胆子笑了一声:“殿下不会在等小菩萨吧。”   什么小菩萨?这是谁?   冯祥有些摸不着头脑。   文凤真散漫地靠在椅背,连谢明的话也没听进耳里。   姜楚有些不满,难堪地咬了唇。   她为了这次马术,练了多少次,摔了多少遍,他却一眼没看,叫她如何不气!   往日她露这一手,哪回不是赢得满场喝彩,被世家公子捧着哄着。   再说,她投其所好,知道殿下最怀念北辽的马术。   姜楚忍下脾气,像只小鹿般轻盈灵动,俏生生地盯着他。   “殿下,我们打个赌如何,嗯……若是您输了,就把骊珠给我!”   她伸出一根手指,眼底狡黠,笑眯眯道。   “殿下您不会不敢吧!”   世家子们开始起哄。   姜楚活泼得让人心痒痒,讲话又勾起情调,一股子少女的天真烂漫,是个男人都想跟她赌!   文凤真回了神,抚了抚佛珠,抬眸:“再说。”   简简单单两个字,他面无表情,忽然起身离席。   他不喜欢待在林场,蚊虫太多,他又容易引蚊虫叮咬,饶是熏了香也抵不住。   气氛一下子僵冷,弄得人心惶惶,世家子们停了酒杯,纷纷察觉到不对劲。   姜楚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绞着马鞭,泪珠差点涌出来了。   什么人啊……   文凤真走在灯火明灭的长廊下,心头的火越来越盛。   今日先是在大太阳下晒了一身汗,从天色刚亮坐到盛午,又在这林场挨了一下午的蚊虫叮咬。   他都不明白自己在等什么。   直到……听了脚步,文凤真一抬眸,瞧见大灯笼下,抱着老鹰的少女。   辽袖正好转身,与他视线交汇,瞳仁一丝不晃地盯着他,她懵了一下。   这副懵懵懂懂的小模样,偏偏在她脸上最令人出神。   日头晒得她面皮泛起一层薄红,生动鲜活,羽睫轻盈,瞳仁澄澈,濡湿的青丝黏腻耳侧。   连一层薄薄面纱遮挡都能窥见的好看。   她缓过神来,意识到片刻之前,眼前的人给她的心锚。   那道笛音,那场彰显他不高兴的动乱。   文凤真原有些躁烦,看了她一会儿,那团郁火忽然就灭了,拨云见月,云消雨散。   他微微抬手,轻声开口,嘴角几不可察地一牵,唇红齿白,清朗一笑。   “辽姑娘之前身子不适,现在可好些了?”   “之前辽姑娘说不来春闱。”   “我信以为真了。”   他的头微微点了一下,嘴角愈发上扬,语气温和,不像是责备,只是想瞧瞧她的小反应。   他的眸光一丝不眨地盯着她,什么都不肯放过。   文凤真本来是心存愠怒的,第一回 被人摆了一道。   他气极了,见着她本想好好质问一番,一开口,却什么重话都说不出,她娇气脆弱,禁不住重话。   再说了,到底有什么要紧的呢?   左不过还是见到了。   只不过是他设计的,强求的,守株待兔一般。   若是咄咄逼人,只怕把她的汗水逼出来了,非他所愿。   “见过殿下,上回您派吕太医来过之后,我好很多了。”   辽袖顺着台阶下。   她那日撒了谎。   文凤真要请她一起去春闱看热闹,她说肚子疼,却又叫人当场抓住,此刻略微窘迫,手脚都不知放哪里,耳根子红得滴血。   尴尬极了,话语在口齿间凝涩住了。   他不言不语,只盯着她看,气氛一时微妙起来,她不知她这副脸红的模样,愈发妍媚,令人有些心烦意乱。   文凤真抿起嘴角,背过手,仰头,正好有一轮大明月,瞧得人心旷神怡,清风习习。   他问:“那你今日可看到什么有趣的?状元郎好看吗?人多不多,除了你的奴婢,还碰见谁了?”   好像寻常拉家常一样,语气淡淡,一连串发问,似乎问得透彻,就能当作今日他跟她一起去了。   辽袖心生勇气,她有什么可跟他交代的呢?他今日不是守株待兔了很久吗?再者,她想跟谁去就跟谁去。   而且他引起了整条朱雀长街的骚乱,所有的事因都是他。   文凤真本人就是一个行走的大麻烦。   辽袖微微一笑,简单的两个字:“好看。”   冯祥不进抹了把汗,心想:方才殿下对姜小姐淡淡一句“再说”。   如今辽姑娘又对殿下极其敷衍的一句“好看”。   真是风水轮流转。   文凤真没再开口,只是扬起的嘴角没有放下过。   辽袖正不知如何应对他,宋公子刚好下了马车过来。   宋搬山见到文凤真,温润的眉眼鲜见一凛,照样维持了礼仪   他一拱手:“见过淮王殿下。”   文凤真轻慢地睨了他一眼,眸光逡巡在他和辽袖之间,又落回来,淡淡道。   “无妨,我知道我这个人,本就不如宋公子得人心。”   辽袖微抬眼帘,心想:你知道便好。   除了他和他的奴才,没有人惯他的骄纵性子。   文凤真状似关心地一倾身,扶起了宋搬山,温润笑道。   “我管教无方,光阴伤了宋公子,改日我必定亲自登门请罪。”   宋搬山不动声色推开了他的手:“不必了。”   文凤真倒也没客气,径直望向辽袖:“辽姑娘,知道你很担心光阴,光阴是我的鹰,不会有人动它。”   “对了,他们那边在射猎,辽姑娘可有兴趣?”   辽袖望了一眼,靶场上,天色昏暗,陆续点燃了数十盏宫灯,照得如白昼般亮堂。   姜楚愤愤不平地射了半个时辰的箭,拉弓的手也未见酸,世家子们凑过来,她也不予置睬。   她心想:陆稚玉那个不中用的,哪怕有一纸婚约也要不着骊珠,丢尽颜面,她非得缠着殿下要到手不可。   辽袖跟在宋公子身后,慢慢在靶场旁的长桌坐定。   姜楚瞟了辽袖一眼。   京城里的贵女对于这种远房的表小姐表姑娘,向来有戒备心,她们投靠人家,又生得柔弱貌美,天长地久在同一屋檐下,极容易出事。   辽袖摘了帷帽,露出一双极圆的杏眸,明润漆黑,水光潋滟,像月光浮金的一掬名湖水。   软白的小脸儿,映透淡淡芙蓉色,鸦睫投下青色的影子,乌发松散,五官精致。   世家子们第一回 这样直愣愣地瞅着她,将她的五官挨个看尽。   漂亮得挪不开眼。   微风吹拂,薄薄衣裙逐渐现出婀娜身姿,确实有害得人神志不清的本事。   世家子们替她选了把小巧的弓,满脸和煦:“辽姐儿,你要不试试?你不会咱们指点你。”   “是啊,别怕,这把弓是最轻的,你肯定能拉开!”   谢明恶狠狠的,一挥袖赶走了他们:“一边儿去!”   谢明心里嘀咕:真不怕死,不知道这是谁的小菩萨。   她一举一动间香风细细,叫人心神不宁,众人心想:还好岐世子得了杨梅疮死了,不然简直暴殄天物!   姜楚看着世家子们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笑了一声:“辽姐儿,你会挽弓射箭么?跟我玩一场?”   辽袖还未开口,宋搬山挡在她身前,温和有礼:“姜小姐,辽姑娘刚进京城不久,今日又身子累乏了,就不要难为她了。”   姜楚勾起嘴角:“哦,那真是可惜了。”   别说射箭了,这样弱气的表小姐,除了一张脸,只怕连弓都拉不开,上个马背都要哭哭啼啼半天,见着老虎能当场晕厥过去,除了女工刺绣其他的一概没摸过。   更别说见大世面了,也就能糊弄这帮馋虫似的世家子。   宋搬山对辽袖轻声道:“若是你想射箭,以后我教你。”   姜楚顿时揶揄道:“宋公子跟辽姐儿还真是非同寻常,我听说,辽姐儿之前还是岐世子未婚妻的时候,宋公子便与辽姐儿传出许多事情吧。”   宋搬山神色收敛:“姜小姐,你说我一人便可,别牵扯上旁人。”   谢明也帮着出声:“好了姜楚,别说了,无凭无据的事少讲,你出口越来越不妥了。”   谢明心知:姜楚口无遮拦,不知大祸临头,听了这话会不高兴的人,究竟是谁,她还弄不清楚呢!   辽袖只想等宁王查完事情,赶紧带着光阴离开。   她没想到,兵部尚书之女陆稚玉也在这里。   陆稚玉离了宴席朝她走过来,笑盈盈道:“辽姐儿,多日不见,听说你搬进鹿门巷了,我还未预备贺礼呢。”   辽袖回之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陆小姐客气了。”   陆稚玉点点头:“上回在大雪赈灾时,辽姐儿的字写得那样出色,竟然被喊出了八百两一幅,我原是想拜访你的,却因为……出了一些事,下回若有机会,我一定亲自讨教。”   辽袖一愣,觉得她太过自谦,人人都知道,陆姑娘是大宣有名的才女。   陆稚玉气度温敛,看上去亲近有礼,她缓缓凑在辽袖耳边,轻轻落下一句。   “只是,辽姐儿的鹰闹了事,可要把它抱紧了。”   这句提醒是什么意思?   辽袖怔了一下,后退一步,刚好怀里一松,光阴挣脱开往天上飞去。   她来不及反应!“嗖”地一声尖啸,震动耳膜。   辽袖的发丝被带乱,她瞳仁皱缩,眼睁睁望着光阴在面前坠落,洒了一场血雨,羽毛飘零。   “光阴……”   她血液上涌,心神颤栗,立即跑上前。   光阴一只翅膀上插了一支箭,尚在颤动,是敢射落光阴?   她一抬眸,望向箭矢发来的方向,姜楚扯起嘴角。   辽袖慌忙抱起光阴,心内焦急,面上仍冷静,一抬头。   “姜小姐为何要射伤我的鹰?”   姜楚勾起嘴角:“咦?你认识我,我还以为你不认识呢!这头畜生今日惹事生非,伤了你身旁的宋公子,扰乱仪仗,我不杀它就算我有好生之德!”   辽袖正想上前,陆稚玉却先她一步开口说话。   “姜小姐,我劝你不要太过无礼,这位辽姑娘是淮王殿下的表亲戚,我同你提起过的。“   凭心而论,陆稚玉不喜欢姜楚。   这种仗着美貌骄纵行凶的女子,成日混迹在淮王身后那群世家子中,不顾男女大防,看着豪爽大方,实则心思颇多。   但父亲曾对她说过,姜楚日后若做了侧妃,她得与她相处得来。   姜楚状似无心地笑道:“听说,上回陆姐姐问殿下要那柄骊珠,殿下却没给,哎,得了骊珠便可以得到徽雪营死士跟随,是淮王正妃的东西,想来就算是陆姐姐,殿下也一定很慎重吧。”   陆稚玉嘴角一僵,很快恢复如常。   姜楚勾起嘴角,她没想过陆稚玉如此无用,她就知道充好人。   射鹰这个主意,不就是她提醒的吗?   方才在廊下,陆稚玉指给她看。   “姜小姐,你有没有看到辽姐儿身边的鹰,正是方才闹事的那头,唉,可惜咱们生得文弱,不通骑射,不若姜楚妹妹出身骁勇,若是谁能教训它一回,殿下说不定会高看一眼。”   陆稚玉不动声色地坐回了宴席。   辽袖一手捂不住光阴温热的鲜血,眸光愈发冰冷。   “姜小姐,你方才那一箭是冲着我来的,倘若没有光阴挡着,中箭的只怕是我了。”   “哈哈哈哈,你胡说什么?”   姜楚回了马背上,居高临下,眼底丝毫没将旁人放在眼里,红唇扯起一笑,马鞭一指。   “不过教训一头畜牲而已,你管教无方,纵兽伤人,我在制止时一箭伤个不相干的人又如何,你没本事我便替你教,你还能跟我打一架?我们出身在马背上,学不来你那副楚楚可怜的本事——”   “让开!”   姜楚的马鞭险些挥落在辽袖脸上,她原本指望狠狠吓唬这个娇弱的表小姐。   辽袖却躲都不躲,面无惧色,倔强极了,不肯退让。   “让不让开!”   姜楚愠怒间,又想一马鞭挥下去,两旁侍从忽然下跪,世家子们脸色微变,谢明冲上去,拦住了姜楚的马鞭。   一道声音在姜楚背后响起,她蓦然凝固了笑意,脊背发凉。   “你是在教训我?”   这袭白袍出现在宫灯下,光芒削弱了三分,冷下来,眉眼间淡淡戾霾,投下一片暗影。   姜楚慌张回头,一下子气焰尽失,马鞭跌落。   “殿下……”   文凤真微抬下巴,神色淡漠,双眸携了阴郁。   “世人皆知,光阴是我的鹰。”   他眸光微转,落在辽袖身上,原本想说的是……那是我和她的鹰。   辽袖的鹰是文凤真送的?   姜楚面无人色,她常年久居北辽,确实鲜少知情,她竟然射伤了殿下的鹰……顿时冷汗大颗大颗冒出。   谢明冷笑道:“胆子真大,连殿下的鹰都敢射,你不明白为何今日这么大动静,御林军连弓都搭好了,旁的射了一堆下来,却唯独不敢射鹰吗?”   姜楚立刻下马,面色惨白,嘴唇嗫嚅,见到殿下,她眸子中那一点光亮被可怜地掐灭了。   “殿下……我真的不知道……”   她心乱如麻,知道完了,文凤真一向护短,那既然是他养的鹰,便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颤着心神,仍存了一丝希望,家里是老淮王的旧部,说不定文凤真会顾念旧情,不会从严处置。   陆稚玉袖袍下的指尖攥紧了几分,她太清楚光阴对于文凤真的含义。   自他父亲去世,光阴一直陪在他身旁,如同亲人。   他就这样轻易地送给了辽袖。   世家子们也不敢求情,都晓得文凤真脾气。   良久,文凤真抚了抚佛珠,面色温和,笑不及眼底,语气格外冷冽。   他不再理睬旁人,径直掠过众人,走在辽袖身边,凤眸微敛,伸指在她怀里探去。   辽袖抱着流血不止的光阴,往后一缩,似有些戒备,他也没在意。   修长分明的两指探在翅膀间,触摸到温热的血液。   谢明跟上去,经过姜楚时,吩咐了一句话。   “别让人在京城看见你。”   姜楚似是支撑不住地伏在地上,双肩颤抖,面庞下泪珠滚溢,呜呜哭出来,心头懊丧袭来。   此次回京,不就是为了第一个进王府吗?她该如何给家里人交代。   该如何告诉他们,自己连踏足京城的可能性都没了……   文凤真查看着光阴的伤势,辽袖觉得他的距离有些近了,周身像被他冷冰冰的气息侵犯似的,有些不自在,抱着光阴的手指紧了紧。   文凤真原以为她极其娇气,被这一箭一定伤了心神,说不定就要落泪了,她眼底泪光收敛,盈盈打转,却迟迟落不下来。   面庞尽是为光阴担忧的神情,深深自责。   她面色镇静,小小瘦弱的身子格外坚定。   方才姜楚一马鞭挥下来,若是一个不经意,便要破相了。   她躲也未躲,看起来倔强极了,像是不惜一切保护她所珍惜的东西。   文凤真低头,静静道:“它没事。”   他一抬指:“将光阴抱走,命人好好医治。”   宁王忽然走过来,紧紧盯着辽袖,宽言安慰:“辽姑娘放心,这里的医师会看顾好光阴。”   文凤真往这里瞟了一眼,关心她的人倒还挺多的。   他不耐烦地抚了手腕上的佛珠两下,蓦然开口,仍是温和的。   “辽姑娘,光阴送过去了,不如你同我一块儿去看看它的伤势如何?”   辽袖踌躇:他果然又借着光阴跟她拉上关系,知道她舍不得光阴。   不过,她确实担忧光阴伤势的严重程度。   思索了一会儿,辽袖轻声应答:“好。”   文凤真嘴角来不及上扬,又听见宁王朗声开口。   “本王也是极担心光阴的,正好陪辽姑娘一同去看。”   文凤真本以为只带着辽袖,没想到后头还跟着这么大一帮子人。   他转头望了一眼,抚快了佛珠,不紧不慢开口:“冯祥,这帮世家子这么闲,还是朝廷俸禄给太多了,是吧。”   冯祥额头颤颤落汗,抬头望了一眼殿下的脸色,冷得可怕。   辽袖看过了光阴,有些心疼地抚弄它的背。   小黄门轻言细语道:“都是专人精心伺候,用的药是珍品,光阴/精神略好些,翅膀上的箭也已经取出,它是猛禽,恢复能力强,不过半年便能完全将养好。”   辽袖略微松了口气,只要光阴无事便好。   在北苑林场待到天色将晚,辽袖打算坐马车回去。   靶场中,白袍喝了许久的茶,蓦然起身。   辽袖脚下一响,“砰”地一声,拦在她面前。   一把精巧的长弓扔在脚下,溅起尘嚣,弓身雕刻了五瓣梅花,以飘扬的彩绦为饰。   她抬眸,略带疑惑,文凤真想做什么?   沉沉夜色,他一双凤眸被宫灯映照得熠熠生辉,流光溢彩,蓦然长眉一压,侧颜陷入黑暗,眸底也将光亮吞噬了去。   一切生机转瞬即逝。   文凤真转眸瞥向她,漫不经心地邀请:“辽姑娘,方才他们玩射箭,我瞧见你待在一旁,一支箭也未射出。”   “也是,他们玩的没意思,咱俩玩一把。”文凤真翘起嘴角。   她才不想跟他玩。   “采头么,你说了算。”   文凤真散漫地靠坐在椅背,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案。   另一只手拿檀木案上的梨子,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高高抛起,高高落下。   “咚、咚、咚……”极有规律,莫名得让人心慌。   他的指节修长雪白,在夜色下多了几分不可揣测。   他站起身,走在她身旁,轻声落下一句话。   “知道你今日生气了。”   文凤真神色矜淡,似是无心地说出这句话,却让辽袖转过身来。   对,他什么都知道的。   今日他吹笛子让光阴抓宋公子的手臂。   文凤真见到她转过身,眼底多了懒散的笑意,手里高高往上抛的梨子,在落入掌心时,蓦然握紧。   他手上托着那只大黄梨,抬了抬下巴示意。   辽袖的目光落在这只梨子上,疑惑之色渐渐退去,她明白他想做什么。   就像从前,他用镜子当靶子,让她照着镜子中他的脸射箭一样。   但她不明白他的用意,他比上辈子更难以理解。   文凤真嘴角扯起,一手摊开,掌心赫然是那枚梨子,他雪白的手腕上还戴着她送的佛珠,其中一颗生裂了。   “这只梨就是你的靶心。”   “你开箭,我这只手,生死自负。”   --------------------   作者有话要说:   老板们我说一下:   陆和姜对女主下绊子,不是争凤,两个人拿到的身份牌都是【老淮王旧部之女】,我每次提到陆都会强调这个身份,就是因为涉及最终剧情点的铺垫,暂时没写到,但又不能显得她俩莫名其妙下绊子,所以安到凤头上。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xer 3瓶;2338299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七章   “我又不是傻子, 我信你。”   文凤真抬起指节,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从容淡定开口, “自有我的道理。”   他一双凤眸流转生辉,嘴角勾起,他因为喘气上的毛病, 一直维持面上的镇静。   文凤真只看见一双干净剔透的眼眸,白软的脸颊沁着几分稠丽, 泛着淡淡水色。绷紧的脊背姿态怡人,孱弱却有种坚韧。   他觉得她能射中梨子, 不会伤到他的手。   辽袖蹙眉, 他怎能这样自信。   是虚张声势,还是又一次试探。   包括上回教她火铳,他是不是从姿势上便开始怀疑她了。   文凤真的乌瞳被夜色浸得愈发冷, 像钉子般将她看透了, 让人莫名遍体生寒。   辽袖觉得自己像一下子被人推进深渊, 不知方向。   她扣紧了掌心,声音落在人耳里轻轻柔柔的。   “殿下, 您知道这一箭会射中哪儿吗?”   辽袖觉得他就是脑子有问题,他怎敢有勇气接她的箭?   倘若这一箭没射中梨子,极可能直接射穿他的手掌, 甚至再偏离一份, 射中他胸口,直接杀了他也未可知。   梨子再次被高高抛起。   “砰、砰、砰”的声响,在沉寂中格外清晰。   随着每一次落下, 文凤真的呼吸也重了些,携着不耐烦, 令人胆战心惊。   文凤真眸光在她周身转了转,知道她害怕了,她胆子小,做什么事都磨蹭。   文凤真浸着冷戾的眼眸,逐渐伪装得温润,他指节敲了敲,冷笑。   “倘若你射中了梨子,那就是你赢了,我以后见你绕着走!辽姑娘,这你总肯了吧。”   他哪怕讲这话时也是霸道的,不肯给人喘口气的机会。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抬头,眼帘微掀,咬字噬人,这才显露他的真实目的。   “倘若你射中了我身上其他部位,那就是你输了,”   他忽然直了身子,盯着她的眸光淡漠。   不可直视的逼迫感,浓郁得无法收敛,扯开嘴角,唇红齿白,嚣气腾腾。   “那……你明日就得跟我一块儿看黑市的斗兽。”   他唇齿咬字模糊不清,只扯着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整个身子都是懒洋洋的,松弛的,似不经心又势在必得。   跟他一块儿……那他到底是希望她赢,还是不希望她赢呢?   辽袖渗出冷汗,她那双漂亮得会说话的眼眸,透出雾气,一颗心沉下沉。   她绝不该揣测文凤真的想法,只会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很会给人设套。   辽袖皮肤下涌动的血液好似在霎时凝固结冰。   夜风递来血腥气,被一片血湖卷裹住了,握着弓的手指僵硬得伸展不开。   他有些兴致缺缺,捏着梨子的手顿了顿。   文凤真耐心很差,拖得越迟,只会激出他恶劣的一面。   辽袖手里握着这把弓,彩绦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腰间。   她心知,他还是在计较今日春闱骗了他的事。   辽袖竭力稳住心神,发丝略有些凌乱,小巧的下巴紧绷着,望了他一眼。   他给的诱惑无疑也很大,倘若赢了,他以后绝不会来找自己。   文凤真什么都明白,所以他以此为利。   所以只要射中梨子就好,辽袖一遍遍告诫自己。   她能做到,因为从前她对准了镜子里他的脸,箭无虚发。   “殿下,这是您亲口说的。”   辽袖轻声细语,又提醒了他一回,   文凤真不耐烦地坐直了身子,吐息冰冷,为数不多的伪装,似乎被她消磨殆尽。   “废话。”   他很恶劣,倒不至于说话不算数。   隔了数十步之远,辽袖缓缓举起弓箭,咬紧牙关,极力保持缄默,灯火在她面庞铺展淡淡粉色。   纤白的指头拉开弦,明明这一箭的主动权在她手里,四肢却仿佛被温吞的藤蔓扯住了,蚕食着。   但凡箭头偏离一分,极大可能射中文凤真的心口,她心里也有压力。   文凤真手中的梨子蓦然顿住。   “看准点。”他缓缓吐字。   辽袖额头香汗密密渗出,她手有些发软,仍是强装镇定:“殿下也会怕吗?”   文凤真扯起嘴角:“我怕你赖账。”   他皮肤极白,明晃晃得显眼,不再靠在椅背。   眸子沉静,虽然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她,一潭死水,毫无生气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蟒蛇发动攻击前的片刻凝滞。   辽袖凝神,目及心至,“嗖”地一声,箭矢飞出。   一旁的世家子不由得纷纷转头,谢明抑制不住喊了一声:“好!”   众人眼底跃跃激动,闪着兴奋之色,纷纷喝彩:“好!”   在视物不清的夜色中,隔数十步之远,一箭射中文凤真手上的梨子,无疑难度极大。   可是辽袖身姿标准,这一箭发得极准正,在刚离弦的那一刹那,几乎就能料准结果。   宁王满脸欣赏之色,没想到辽姑娘有这样一手精湛的射艺。   宋搬山略微惊讶,随即露出笑容,辽姑娘生在乡下,既会读书识字,又会射箭,果然不一般。   辽袖眼眸一亮,惊喜之色涌现,成了!   没想到她多日不握弓还有这样的好手感,果然有天运助她。   老远的地方,朦朦夜色,雪肤蟒袍的男子,精致的侧颜完全陷落在黑暗中,一边嘴角倏然牵起。   像一柄带沟槽的刀,给她的心头放血。   他唇红齿白,笑得隐隐嚣张,无序又冷戾,笑得咬牙切齿。   瞳仁微张,琥珀色瞳仁充满了嘲讽。   不言不语,却在一刹那,传递给她一个心灵感应。   辽姑娘,不会以为你能赢吧?   辽袖那道长长的气只舒展到一半,眸子的光亮瞬间熄灭了,冷汗层层冒出。发自内心的恐惧,一点点侵蚀,不可抑制地颤抖。   文凤真嘴角微动,发箭前一刻,他咬了一口点心,似乎没把这场输赢当回事。   决定输赢的从来不是天运,从来不是神佛。   他自出生来,被十三个算命先生看过命格,都说是极凶的命格,绝不会有天运襄助。   她忘了他是怎样的人?会在骨牌上出千的人。   为了赢不择手段的人。   几乎在箭离弦的同一刻,文凤真掌心微缩,十指合拢,轻轻包在梨子上。   那副神情分明是……我怎么可能让你赢?   “刺啦”一声,毫不意外,箭头没入血肉,猩红稠艳的血顺着五指流淌,雪白皮肤泛起妖异的红。   剧痛袭来,文凤真倏然脸色苍白,冷汗淋漓。   他弯身,嘴角的弧度却没放下去过,一抬眸,双眸轻慢、邪恶,微红如血月。   他疼得说不出话,却有力气笑。   一瞬间嘈嘈杂杂,冯祥吓坏了冲上来。   “殿下!殿下……”   “快来人啊!殿下受伤了!”   世家子慌慌张张一齐跑上来,林场的奴才见势不好,吓得连滚带爬跪在一旁,一个劲儿地自责。   冯祥害怕得老泪颤颤。   “殿下……您没事吧……”   弓箭落地,辽袖的指尖几乎嵌进肉里,沁透血珠,尚存了理智,竭尽全力才能勉强支撑身子没有坐下来。   她受了惊吓,还得忍泪抬起脸,睫毛颤抖,皮肤泛起不正常的颜色,呼吸急促,汹涌得一起一伏。   她眼角湿润,却固执地盯着他。   文凤真捂着鲜血淋漓的手,一步一步,经过她时,白袍衣角淡淡的清香,与血腥气混杂一块儿,令她头晕目眩,像个溺毙之人。   她听见他落下一声轻笑。   文凤真忍着疼,面色白到几近透明,轻慢一笑,得意的模样,顽劣极了。   他将另一只沾满鲜血的手缓缓抬起,朝她逼近。   辽袖神情脆弱,想跑,却仿佛被钉在这里!迫不得已地站着,水意在眼角蔓延。   男人强势的气息迫近,心头的阴影愈发强烈。   文凤真一只血手搭在她肩头,目光逡巡,不言不语,似要将她看穿。   辽袖闭眼咬牙,好生煎熬,瘦削的双肩颤抖。   他只将手掌悬在半空,并未真的落下来。   像是蟒蛇吞拆入腹前再盘弄一番。   滚热的血液,一滴、两滴、打落在她肩头,顺着起伏的衣领线,洇透一片,绽开朵朵红梅,隐没入白皙似的脖颈,咬噬每一寸皮肤。   她的泪瓣摇摇欲坠,“啪”地一下溅落在他手背。   这副畏怯的娇态,叫人忍不住将血一下一下抹在她白嫩的小脸上,慢条斯理地欣赏她的泪光。   文凤真仍是斯文的,轻轻落下,几乎只有她听见的声音。   “明日饮仙楼,愿赌服输。”   吐息微冷,叫她险些站不住了。   上回玩骨牌她赢了他一次,文凤真绝不会叫一个人赢自己第二次。   *   辽袖回想着今日的事,只觉得心惊肉跳。   陆稚玉的那声提醒是什么意思?她让她把光阴抱紧了。   可若是辽袖将光阴抱在怀里,只怕中箭的就是她自己了,辽袖觉得陆稚玉这个人有些不对劲。   辽袖本来许久不曾做梦,这天夜里,鼻尖仍淡淡缭绕着他的血气。   她梦见自己跪坐在他腰畔,腰身柔软塌陷。   龙榻上的年轻帝王,探出苍白修长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抚摸过她光洁的脊背。   背上只有一条绿绸带,皮肤落满了红印子。   指腹顺着一道凹陷的脊线滑下,勾得人唇干舌燥,纤瘦的蝴蝶骨,瑟瑟发抖。   她整个身子不可抑制地颤着,又怕又羞愧。   年轻帝王一根手指贴上她的下巴,用力地刮了两下,少女的脖颈便迫不得已仰直,让他好好养眼。   “是谁说强扭的瓜不甜。”   他掀起眼帘,咬裹住了她的唇瓣。   她眼红红,瞪着他,牙齿咬破了他的嘴唇,血腥淡淡充盈。   “太医们说你不吃药,是不是。”   他说着俯下身子,用嘴咬开左手的绷带,一圈圈拆下,威胁着要把她的腕子捆在背后。   “陛下……”   她吓将小脸埋在他怀里,一下子抓上他的左手。   辽袖实在辗转反侧,她披了一件中衣,起身,赤足踩在地上,推开窗,吸了一口凉爽的夜风,怔怔地望着明月。   *   淮王府折腾了半夜,箭矢几乎贯透了文凤真半个手掌。   冯祥着急地忙前忙后:“殿下伤势严重,若是老祖宗晓得了,一定狠狠责罚咱们这些奴才。”   文凤真的嗓音传过来:“那就别让她知道。”   冯祥进去伺候,殿下披了一件绸丝袍子。   左手经过太医医治,已无大碍,只是用绷带一圈圈缠绕上了。   文凤真从领口摸出那枚金片吊坠,斑驳泛旧,本就不是真金,又或许是经年累月摩挲的缘故。   他仰头,望着这轮明月。   缠了绷带的左手,拿起血迹溅落的梨子,一口又一口,汁水溢入舌尖,绵软甘甜得就像梦里她的唇瓣,饱满细腻。   温温软软的脖颈,纤瘦又倔强,咬一口便从嗓子眼溢出一声“嗯……”   他回想起她不可置信的模样,情不自禁扬起嘴角。   *   饮仙楼就坐落在平安街上,当街的门帘并不宏阔,无人知晓,达官贵人常在此观赏黑市中的兽斗。   残忍血腥,却颇为称奇。   进了四重的阁楼,辽袖摘下帷帽,黑暗中,她抬眸,与二楼的文凤真遥遥一望,他报以温和一笑。   文凤真包下了最贵的厢房,坐在上头,可以将整个兽笼一览无遗。   风中沁着绿梅香,烛火摇晃,辽袖始终不敢松懈,拎着重重叠叠的裙摆上了楼,丝丝带带,稍有不慎便会被缠绕住。   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他给人选的衣裳,都这样容易将人手脚勾住。   他抬起那只缠了绷带的左手,朝她点头示意。   辽袖险些膝盖一软,她气息微喘,通透的小脸逐渐发红。   她告诫自己,就算他缠了绷带也无事,他还能取下来捆她不成?   辽袖缓缓松开手指,掌心已被掐得青紫。   文凤真抿了口茶,眼帘微垂:“辽姑娘,你射艺这样好,实属难得,相信乡下密林中常有野物出没,一定是那时候练的吧。”   他表面是给她递台阶,暗影下,一双眸子笑不及眼底。   辽袖摘下面纱,露出眼尾的潋滟颜色,勾人得浑然天成。   她仿佛一刻都不愿待在这儿,微蹙的眉心也是好看的,春山拢烟,有些抵触,更令人眸光一动。   底下忽然响起了喧哗,笼子里的活物抬头,发狂般撞着铁栏,拼命扯晃,上下都被精铁锁链困住。   一声沉闷的吼叫,皮毛灰绿的撞山猪,头颅几乎有矮洞口大小,獠牙稍一划便开膛破肚,背部覆盖鳞甲。   辽袖不喜欢看这些,巴掌小脸儿尽是抗拒。   神经本就敏感,葱白的手指搭在小腹,轻衫微晃,勾勒出玲珑身段。   一声声嘶吼,兴奋的喝彩,落在心头起起伏伏,她轻咬了唇瓣,疼痛让她清醒。   香炉内熏了松针香,文凤真撑着头侧,似没什么兴趣地瞥了兽笼一眼,复又看向她。   “槐哥儿近日怎么样,徽雪营正在招兵,上回我见他力气不俗,若是想进徽雪营,一句话的事,你可以——”   辽袖蓦然抬头,眼底携了绯色,像是被闷住了,咬字清晰。   “槐哥儿他不参军。”   “哦。”   文凤真不紧不慢应声,靠在椅背,摩挲了佛珠半晌,盯着她不辨情绪。   “他是个好苗子,猛将之材,哪怕是你,也不能阻止——”   辽袖起身,面庞白皙瑰丽,天真似乎减弱了些,一双乌瞳逼退了泪光,唯独在这件事上,她绝不会松口。   “殿下就是为了这件事?”   文凤真既没叫她坐下,也没有什么动作,不言不语,仍只是盯着她。   身旁一只八角鸟笼,红翎鹦鹉乖巧地踱步。   他忽然取下手腕佛珠一把掷在鸟笼子上,咣啷震响。   文凤真眸无波澜,语气平静:“就知道打断本王说话。”   他对着鹦鹉说的,红翎鹦鹉吓得乱跳,似是懵了。   她低眸,正好撞进他眼底,增添了几分萧瑟凛冽。   文凤真率先翘起嘴角,松融下来,笑意无辜极了。   “辽姑娘,你坐,看戏。”他点了点桌面,语气温和。   辽袖拿起了帷帽:“殿下,我该回去了。”   她正想走,侍从却持刀拦住了。   她望回了文凤真,睁着漆黑水润的乌瞳,透着怔忪,被文凤真的沉默搅得心神不宁。   文凤真站起身,负手走在侍从身旁,一眼未瞥向他,开口淡淡。   “辽姑娘是客人,她想走随时可以走。”   他话音未落,倏然,场内惊慌起来,四处逃窜。   “有蛇!谁把蛇放出来了!”   方才还惬意的贵人们吓得连滚带爬。   座椅下赤黄色的眼睛,中间一道竖瞳转了转,小厮屁股一跌,提灯“咚”地一下滚落,那只瞳子隐了下去。   无数条水纹忽然疾速游动,粼粼甲片,仿佛森冷的生铁,腥臭冲天。   辽袖面色苍白,手按在扶栏上。   怎么回事?怎么有这么多蛇!密密麻麻潮水一样压过来。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场刺杀。   她一向了解:文凤真有喘气的病,看见蛇便会发作,这是当年他在水牢中落下的阴影,水牢里旁的没有,就是蛇格外多。   只是这件事鲜少有人知道,究竟是谁密谋了这场精心的刺杀?   放蛇的人真是心机叵测,明显冲着取文凤真性命而来。   侍从们“噔噔噔”上了二楼,拔剑护在四周。   冯祥焦急大喊:“快把蛇捉了去!殿下不能见这东西!”   冯祥比任何人都明白严重性,他曾见过少年时的殿下发症,真是凶险万分,吓坏了所有人,只怕问满殿神佛都求不来一条命。   冯祥冷汗涔涔,发颤着下命令。   “快点儿!蠢笨奴才,赶紧全捉走。”   一层金边帘子被掀开,文凤真从里头走出来,白袍上绣的金云层渐渐暗淡。   文凤真眸光间天幕垂落,倏然一下子黑了,他抬指阻止了众人。   “不必,都是毒蛇,他们不敢捉。”   冯祥跪在他身前:“殿下,下面都是蛇,您可不能再往前了。”   文凤真面色如常,侍从纷纷退开。   他一步步走来,双手搭在扶栏,望着一条条色彩斑斓的毒蛇,逡巡了个来回,似乎要将那些蠕动的蛇群剐了一刀又一刀。   眸子寒冽如冰,面上情绪变幻,令人无法堪透。   “殿下……”冯祥颤着出言提醒。   不仅他疑惑,众人疑惑,辽袖也弄不明白。   他不是遇蛇便会发作旧疾吗?   他盯着群蛇,似乎看得惬意,看得赏心悦目,眼尾泛红,恶戾的红。   文凤真倏然拿过一旁的火盏,同酒坛一块儿,一块儿往下扔,酒水倾洒,火星子一舔就着。   大火瞬间蔓延,火势猎猎,烧得滋滋作响,腥臭气冲天,桌椅失陷,活蛇挣扎翻滚几圈,也没了气息。   红莲业火倒映在他瞳仁,他咬牙切齿地冷笑。   “想要我的命,他们还早了八辈子!”   “给我封了饮仙楼,把人抓出来。”文凤真斩钉截铁。   辽袖皮肤下滚烫的血液逐渐平复,松开了手指,心思早已走远。   文凤真眸光转向她,恢复了温和:“辽姑娘,让你受惊了,这里有他们料理,我先送你回去。”   辽袖从嗓子眼里溢出个“嗯”字,忍着身子的不适,像被刚从水里捞出来。   她有些难受,微微喘着热气,眼角水汪汪的微红,这几日连番疲乏下来,恐怕是发烧了。   马车上,辽袖时不时瞟他一眼,看他是否无虞,若他死在自己身旁还真不好解释,未料小眼神叫他捉住了。   他笑眯眯的,握着茶盏:“这场戏,不好看。”   辽袖回过神来,文凤真因为有喘气的旧疾,所以多年来一直维持心绪稳定。   他又怎能容忍自己有致命的把柄握在旁人手里,看来他早已克服了阴影。   文凤真抚着茶盏沿,在她面前不由得展露几分骄矜得意,垂眸,冷笑一声。   “那帮子蠢货,本王早就根除旧疾了,真是自投死路。”   辽袖没回他的话,她一袭衣裙斐丽,双手掩饰在袖袍下,揉了揉依次松开的手指,好像有些抽筋。   她小心翼翼,抬眸撞上他的目光,紧张地低敛鸦睫,后背贴着冰冷墙壁,只想他当自己不存在。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子外。   迎面路过一长龙似的迎亲仪仗。   新郎一身大红吉服,坐在高头大马,鞍笼喝道,喜气洋洋,欢声笑语。   横生枝节,他仅瞥了一眼,整个人像被凝滞住,逼仄感直面而来。一颗心脏跳得极快,胸口沉闷堵涩。   辽袖意识到他不对劲,连忙唤停了轿子。   “殿下……你怎么了?”   文凤真蓦然紧紧扶住窗框,目火幢幢,瞳仁一丝不晃,指尖攥得泛白,几乎嵌进肉里,生疼!   他却恍然未觉,任由鲜血一滴、两滴蜿蜒而下。   大雪夜,圣銮仪仗,大红吉服,雪肤乌发的帝王一转身。   那副与他一模一样的五官,为何他看起来这样……不对劲!   红墙内外,音影浩浩花炮轰轰,纷沓而来的吉祥祝语,嘈嘈杂杂,庆贺帝后永携琴瑟。   明明是人间最畅快得意之事。   文凤真骤然躬身,冷汗涔涔,面色惨白,从未有过的失态,瞳仁扩散,逐渐失去了唯一的神采,心口绞紧,仿佛濒死。   一张漂亮的面庞由红转白,由白转红。   像镀上火烧似的霞光,抬手打翻了胭脂汁子。   喘息剧烈,却一口气都提不上来,剧烈的窒息感,他是不是要死了。   千算万算,为什么会栽在这一着。   “快……”   文凤真直直栽落下去,辽袖脸色一下子煞白。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到底是怎么着了!方才看见蛇都没事啊!   冯祥惊慌失措地跑过来,一眼就知不好!比之前更严重,更猛烈,他扯着嗓子声嘶力竭。   “快去请太医!殿下他旧疾复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21 20:24:43~2022-06-22 21:2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倒霉小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花 10瓶;不热心市民 5瓶;泡泡龙的小尾巴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八章   冯祥吓出了哭腔, 跌跌撞撞伏跪在地:“快去请太医啊!”   他四处张望,见迎亲队伍停下来, 愣在原地不敢走, 冯祥着急地一挥手。   “把这支接亲的清出去!”   突生变故,众人手忙脚乱,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好像喘疾发作了。   从前只是遇蛇才发作, 如今是撞见什么东西了?难道是被迎亲队伍冲煞了?   文凤真昏迷不醒,鸦睫投下淡淡影子, 脸上潮红仍未消退,眼角、耳根、衣领下的锁骨俱是绯红一片, 不过还绷着张冷冷的脸, 抿直唇线。   眼见气息微弱,凶险万分,只怕等太医赶来, 人已经不好了。   冯祥越想越害怕, 殿下若是死了……   辽袖扶住桌角, 身子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疏离的乌眸里满是惶惑, 微喘着气,倒映着文凤真的面容。   他不会死了吧。   他若是死了,传出去是死在她身边儿的, 人们会怎样想。   冯祥的哭声一遍遍钻进她耳朵。   文凤真在她眼里总是从容不迫, 散漫不经心,好像无所不能。   所以她怕他,躲着他, 从没想过殿下会有这样的一面。   辽袖心底钻起莫名的寒颤,扎进骨头, 单薄纤弱的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额头滚烫发热,难以言喻的燥热,吹了风也不见好。   她长长呼吸了一口气。   辽袖樱唇吐出字眼:“把他送进茶楼。”   她接着回头,藏在袖子下的指头又开始痉挛,强压下这股畏怯。   “劳烦您去旁边的医馆,拿一副毫针。”   冯祥有些诧异,立即照办,取来一副银白毫针。   辽袖握着毫针,纤嫩手腕在他头两侧,为他针灸穴位。   上辈子在王府时,文凤真有一回旧疾发作,她学过了太医替他灸治的手法。   文凤真躺在床榻上,眉眼鲜见的乖巧温顺,五官起伏精致,他哪怕生病也是好看的,甚至因为昏迷不醒,面无血色,更显得动人心魄。   温热的汗珠,在他衣领下洇起淡淡水光,潋滟细密。   熏笼里燃着百合香气,灯罩中摇摇晃晃烛火,剪过烛芯后更亮堂了,将他的侧颜照得如画般明艳。   昏迷的文凤真才是好文凤真。   他若一辈子昏迷着便好了,辽袖叹了口气。   施针一番下来,辽袖的手指微微抖动,呼吸逐渐平缓,眉心微蹙,似乎有些难受。   探进他衣领间,手指触着细腻如瓷的皮肤,滚烫得像只小火炉。   总是让她把小凉脚搭在他小腹的殿下,总让人觉得他精气十足,龙精虎猛,风吹雨打也不坏。   他要强,从不在她面前露出受伤怕疼的一面。   文凤真似是舒缓了些。   朦朦胧胧间,他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辽袖吓了一跳,像被风吹皱涟漪似的,眼底溅起惊慌。   浓密睫毛颤抖得厉害,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眸,抗拒之色稍纵即逝。   她挣脱开来,跑出厢房外,竭力镇定,不让人看出端倪。   冯祥一张老脸皱巴巴的:“多谢辽姐儿,这次真是多亏您了,殿下这病是怎么回事儿,偏偏撞上人家喜轿就发作了。”   辽袖波澜不惊地压下睫毛。   他不是应该很喜欢成婚么?   上辈子他说要纳新后,试穿大红吉服时峻拔生辉,让人厌烦到一眼都不愿看。   他为什么会讨厌成婚呢,会対吉服产生这么大反应呢?   前尘做罢,辽袖已经不在意了。   辽袖対冯祥吩咐:“殿下醒了之后,劳烦您不要说是我施的针。”   冯祥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愣了一下,还是点头,赶紧上前探看文凤真的情况。   辽袖背过身,却似再也撑不住似的,竭力维持理智。寒气蹿上来。   从春闱那日起,她身子便不适,跟着他总有麻烦,文凤真十足的害人精。   少女身子打着晃,脑袋愈来愈沉。   小羊羔似的微蒙着眼儿,罩了层漆黑的雾气,懵懂极了,蹙着秀丽的眉头,瞳光涣散。   这场病来得不是时候。   *   太医看过后,文凤真慢悠悠醒转来,已是半夜。   屋子里蕴了清淡宜人的绿梅香,红木屏风上挂了清洗干净的衣衫。   文凤真披了外袍,抚了抚眉心:“太医来看过,怎么说?”   冯祥递上一盏药汤:“太医说您是被冲煞了,并非旧疾复发,施过针便好。”   文凤真想起昏迷不醒时,掌心残存的细腻触感。   朦胧光影间,握住的那根手指纤细,堪堪容易折断。   他似有所动,侧身轻问:“是太医给我施的针?”   冯祥想起辽袖的请求,支支吾吾,挤得老脸冷汗淋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含糊其辞。   “是太医来看过的。”   文凤真寂静无声的眼眸藏了不耐烦,气势沉稳,幽幽扫过冯祥,一寸寸打量他的窘态。   不言不语,却压得冯祥喘不过来气。   冯祥一咬牙,差点就招了,是辽姐儿救了您!   只是辽姐儿特别不想您知道,她那样子欲言又止的,像是怕您误会,怕您赖上她!   他话还未脱口,文凤真收敛眸光,晦暗不明,淡淡开口:“那就重赏太医。”   他懒得拆穿下人的小心思,心中自有了猜测。   他判断那是她的手。   她学他的字迹,烹他喜欢的茶,见着他便愠怒,独独対他一个人不同。   冯祥也说过她対他有些心思。   她的心意,藏得可真深啊。   如今又救他一命,这样天大的恩情,明明可以保她一世荣华富贵,她却不肯让任何人知道。   文凤真抚了抚腕珠,抿紧唇瓣,辽袖究竟想要什么呢?   他太过清楚人的本性,官场上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伎俩太多,应该是图谋更大的获利吧。   她是一介孤女,婚事又没个着落,难免心底会不安。   文凤真自认知恩图报,只要她提,无论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她。   那她……打算什么时候开口跟他说呢?   冯祥又抬头,小心翼翼道:“今日辽姐儿跟您一块儿出去,似乎也受惊了,回了巷子便发烧了。”   *   夜色渐深,新桃初绽压折枝头。   辽袖回了鹿门巷,掩上门。   针砭入骨的料峭春风拍打窗棂,雪芽糊了窗纸,将每一寸都遮严实了,隐约几声鸡鸣狗吠窜进来。   屋里熏了松针香,她嗅见自己衣袍间沾染了他的香气,哪怕连气息也这样富有侵略性。   沐浴后,她换了件干净的寝衣。   芙蓉色软绸贴裹身子,微湿的乌发懒懒搭在腰畔,一张粉白小脸遭了水雾氤氲,蒸腾出不正常的绯红,坐在镜前体态纤弱,眼眸清冽。   这一整日下来没吃好东西,雪芽蹑手蹑脚推门进来,给她备了点心和清茶。   “姑娘这一日受累了吧,听说淮王府那边闹了好大动静,殿下他遇刺了?”   辽袖不言不语,只默默尝着点心,热好的云蒸酥,软糯可口,陪着苦茶吃,让她心绪渐宁。   今日之事,辽袖自问:果然还是无法看着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己面前。   也不知冯祥能否咬紧牙关,不将她泄漏出去。   她心头后怕一阵高似一阵,生怕他赖上她。   “支开窗子,透透气。”她轻言细语。   檐下晃荡几盏灯火,冷风徐徐吹过她小脸,眉眼间拢着一团化不开的烟雾。   灯火照着小半张脸儿,格外姝丽娇嫩。   她叹了口气。   辽袖吃过几块糕点,等到墨化开,她披着袍子坐在书案,许久没有静心写字了。   辽袖挥墨落笔,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在一抬眸,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天已经黑尽了。   她像浸泡在温水,晕乎乎的,一连几日气血上涌,吹过风才退却的燥热卷土重来,忍着身子的不适。   云针上前两步,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滚烫。   真是发烧了。   夜半时,文凤真的马车停在门外。   云针一掀帘子,原本想行礼,却被他抬指止住,她本就是他派来的婢女,心领神会,默默退下了。   窗边只留了一盏蜡烛,文凤真眼眸懒懒垂下。   他认真回想自己対辽袖做过的事情,也没几件恶劣过分的事,她为何心虚成这样。   似乎离开王府,她长了些肉。   难道她瞧见他就吃不下饭吗?文凤真有些郁闷。   少女眼尾浸润一汪水红,捏着像熟透了的甜梨,就跟他咬过那只梨子的一样。   舌尖稍一破皮,探入便能尝到充沛汁水,香软圆润。   辽袖被云针扶起来,头脑晕胀,浑身冒汗,头发像被雨打湿了,下巴坠着汗珠,温热潮湿。   唇畔闷哼一声,半晌才听清,是在说。   “难受。”   唇瓣也让她咬破了,血珠殷红,莫名诱人。   她是被他折腾的吧,本就胆子小,又娇气十足,身子羸弱,动不动便有个小病小痛,却并不惹人厌烦。   “辽姑娘喝过药了吗?”文凤真问。   他做过的梦里,小姑娘不爱喝药,说药的味道奇怪,她一向格外敏感,包括身子也是。   云针回道:“辽姐儿就喝了一口。”   文凤真转过眸光,她果然还跟梦里一样娇气。   “拿来。”   文凤真这声命令让云针愣了一下,随即将药端上来。   “你可以下去了。”文凤真漫不经心发话。   云针哪儿敢瞥一眼,将门掩实了。   墙缝下,两个老奴正守着马车。   冯祥跟进禄対了个眼色。   “以后可以不必清扫辽姐儿原先住的屋子了,太小了,离殿下也远,把殿下旁边的那间筑兰雅室清出来。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咱们就有新主子了。”   进禄摸不着头脑。   老祖宗才警告过他,让他提溜着嘴巴缝,别让人知道辽姐儿马上要订亲的事。   辽姐儿怎么会成他的新主子呢?   *   月明星稀,夜风拂动烛火,映着少女的绯红芙蓉面。   辽袖病得神智不清,眼皮坠得慌,哪怕病中,她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如芒刺在背。   纤弱的少女陷落在柔软枕被。   他嗅了嗅少女衣领内漫出的香气,很好闻,很舒服。   文凤真凤眸沉静,嘴角微牵,他笑起来的时候没什么攻击性,这也是京城贵女喜欢这副皮囊的原因。   尊贵,有权有势,加上长得好看,极容易让人忽视他的黑心肠。   文凤真用手指蹭了蹭她唇角的糕粉,红梅落雪。   他眸底暗下来,手指发痒,齿间也发痒。   少女的唇瓣颤了颤,被蹭得愈发浓稠艳丽。   他的指尖像化开了,纾解了一些燥意。   怎么这么香。   就连呼吸也软软的,忍不住让人心疼。   文凤真伸手捞过她的肩头,手指按住她薄薄的蝴蝶骨。一手拉过她的手腕,轻易地将人带在怀里,她的挣扎微乎其微,反而更让人紧箍得紧。   辽袖躺在他肩头。   少女眉眼安静,小脸儿像被浆果涂抹似的,潋滟透红,呼吸绵长轻缓,唇瓣湿润微红,乌发铺撒在她起伏的腰身,凌乱又脆弱。   他的眼眸盯着她脖颈后白嫩的软肉,潮湿泛红,不知咬起来的滋味如何。   她紧闭着眼,咬牙:“水……喝水……”   她额头烫,睡得极不安分。   一截绣袜挂在脚踝,几近滑落,摇摇欲坠。   她恰好抬腿,想抵开他。   绣袜脱落,将整只小脚裸露出来,文凤真被她踹了一脚,一丝愠色也无,捏住了她的小脚。   她的小脚不安分地在他掌心蹭了蹭,柔嫩细腻。   文凤真抬起手指摸了摸她的脚底心。   少女忍不住身子微颤,脚趾头怯生生地蜷缩,红通通的。   他一把拉过她的小脚,规规整整放在自己膝前。   他这些天做的梦,令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变态。   怎么会把这么好看的脚,用一対镶嵌东珠的纯金镣铐锁起来,细细的金链子晃荡在脚踝间。   当啷撞击在床柱的声音,一叠又一叠,响彻一整夜。   脚的手感极好,让他有些难以放下了。   文凤真盯着她吐息滚热的唇瓣,倏然轻轻喊了声。   “袖袖。”   梦里他就是这么喊她的,一面拉扯着脚踝的金链子,眸光炽热贪婪,食髓知味,霸占着她整个人。   一声声喊:“袖袖。”   “袖袖。”文凤真又喊了一遍。   他打算以后都这么喊她。   烛芯爆出劈劈啪啪的声响,将她稠艳的唇瓣,泛红的耳根,咬出的齿痕照得一清二楚,活色生香。   辽袖眼睫颤颤,快难受哭了,视线一团漆黑水润的雾气,她皱着小脸儿,低声。   “云针……”   落在文凤真耳朵里,是撒娇,是娇滴滴的埋怨。   从前她总是畏怯的,要不然就是冷淡疏离,现在这股声调挠得人心痒痒。   文凤真端过药碗,凑在她唇畔。   她两只手瞬间握住了他的腕子,掌心微凉湿润,猝不及防,黏腻得让人推扯不开。   褐色药汁溢出嘴角,她虽病着,舌尖却能探出苦味,立即闭紧嘴,说什么也不喝了。   哼哼唧唧,委屈得逼出泪光,睫毛挂着几滴晶莹水珠,脆弱极了。   她的指尖险些将药碗叩翻,湿透了衣领。   文凤真喉头微动,随即恢复了平静,绷着一张冷脸,干脆按住她的脸颊,手指撬开唇齿,探住潮湿的舌根,将药灌进去。   “咳咳咳……”她剧烈咳嗽了好几声。   两只绣袜被彻底蹬开,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   头发凌乱,黏糊糊的,衣襟扣子开了几颗,柔软的衣领滑开。   她的指尖狠狠嵌进文凤真手腕,将他掐出了血。   喂完药,文凤真的指腹,似是不经心地蹭了蹭湿润的贝齿,用力摩挲了一下唇瓣,才松开手。   文凤真回想起今日撞见那一袭喜服后,脑子里出现的画面。   他不喜欢那股情绪,疼得喘不过气。   走马灯的画面里,他做了皇帝,那应该大仇得报了吧。   而且穿着大婚吉服,好像要成婚了。   根据梦境推测,他只收了辽袖一个人,那么他是跟辽袖成婚了,这难道是一个预知梦?   她打算何时提起救命之恩,何时跟他提要想要的东西呢?   京城里的贵女们都想要他那柄骊珠,倘若她提起要骊珠……   他正思索间,门外敲了敲,冯祥的声音传来。   “殿下,今日放蛇的刺客被抓住了,这个人……还得您亲自处置。”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22 21:20:38~2022-06-23 20:27: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冰葡萄 2个;花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q440 56瓶;不热心市民、寶寶 5瓶;xxer 3瓶;咳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九章   文凤真前往刑部大牢时, 已过了二更天气。   隔着甬道一边是厚重栅栏,石头垒砌, 一盏风灯摇摇晃晃, 火光幢幢,刑具阴森狰狞。   下弦月刚挤出天幕,寒光透过小窗口撒在牢房, 暗影昏昏,冯祥跟在后头,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文凤真鼻端嗅到一股潮湿霉味与血腥味,面不改色。   谢明在猛踹地上一个人影, 这影子抬起头, 浑身是血,一张倔强的脸——信国公府的曹密竹。   文凤真褪了外袍,一抬指:“谢明, 不可无礼。”   他的鞋履慢腾腾走过几步, 微微俯身, 漫不经心一声笑。   “这不是曹公子吗?”   谢明擦了擦手上的血,嗤笑:“就是他雇了一帮人放蛇, 混账玩意儿,以为家里能保他。”   文凤真转了转腕珠,眼眸垂敛暗色, 淡淡道。   “你怎么知道本王的旧疾。”   曹密竹冷冷盯了他一眼, 冷笑一声,不言不语。   文凤真坐在太师椅上,波澜不惊:“你不说本王也知道, 你从至仪那里套的话是不是。”   他嘴角微牵,杀人诛心般嘲讽:“可惜至仪从前真心待你, 你这样利用她,午夜梦回睡得可舒坦。”   曹密竹静默良久,吐字:“我有我的道。”   文凤真起身,一步步走在他身侧,手掌按上他的脑袋,俯身,眼眸一转不转,格外平静。   “信国公府养这么大的儿子,若是一朝失足落水,也实在可惜,总归咱们是亲戚,你信本王的人品,会好好替你照顾你的双亲。”   曹密竹听了这话,瞳仁皱缩,镇静的面庞倏然激动,满是怨恨之色。   他挣扎着想起来,又被重重按下,蒙上一层面罩。   他冷笑着嘶喊:“文凤真!你这个逆臣贼子!你爹拥兵自重,以下犯上,活该被凌迟处死,咱们走着瞧,你迟早也是这个下场……”   谢明一脚踹他肚子上:“胡说什么你!”   文凤真背过身,一路走一路随意交待。   “做干净些,别让至仪知道。”   谢明跟上来:“曹密竹这蛇蝎心肠的,死了也不可惜,竟敢算计殿下,只是不知信国公府是否也牵连其中,殿下要继续查吗?”   文凤真一面走,神情莫辨。   “这事不像曹密竹一个人做的,他不会不顾自己的父母和家族,倘若他这样做,一定是自信本王一定死,或是自信事发之后,有人能保他全身而退,他不过一枚送死的卒子罢了。”   谢明疑惑道:“那指使曹密竹的人是谁?信国公府吗?”   良久,文凤真落下一声冷嘲:“能让曹密竹认为可以保他性命的人物,整个京城还有谁,给我把他盯紧了。”   顶级捕猎者对于危险敏锐的直觉。   文凤真总觉得,这个人最近不对劲。   信国公府的长子夜里失足落水了。   停灵三日,陈氏抱着女儿,扶在棺木旁嚎啕大哭,好几度晕厥过去。   人人都说这一家子中了邪似的,怎么如此倒楣。   屋漏偏逢连夜雨,之前被降级不说,如今连最有希望的嫡子也没了。   老祖宗托人送来不少东西以表慰怀。   淮王府二小姐得知这个消息,怔了半日,一口饭也没吃下。   在信国公府前送过了挽联,便撑着一把小伞,在蒙蒙小雨中默默离开了。   *   彻夜未睡的不仅是信国公府。   陆家门前戒备森严,两头石狮子狰狞可怖。   陆尚书焦急地踱步来去:“他文凤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旁人不知,我一清二楚这畜生打小就根骨不正,不过逗他两句,他一箭射落了我家门匾,京里的老人都明白,曹家那个儿子怎么是失足落水,分明就是叫他——”   陆稚玉正整理卷秩,望了一眼父亲,轻声提醒。   “都怪女儿无用,没法让殿下高看一眼,至今殿下也未松口将骊珠送我,春闱那日,殿下他处置了姜家的女儿,爹,你说殿下不肯送那把刀,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了想送的人……”   陆稚玉一向端庄,此刻竟然低眉哽咽,眼底盈盈泪光。   她原想在春闱,借着姜楚的箭杀了辽袖,一石二鸟,没想到辽袖运气好,不偏不倚躲过一劫。   陆尚书冷哼一声:“他不想给,由不得他!我出生入死背了老王爷那么多回,是老王爷亲口说把骊珠给你!咱们这批老人都是王爷旧部,哪怕他文凤真也得叫一声叔伯,这小子眼里全无礼法,目无尊长,傲慢可恶至极。”   “咱们可以为老王爷做牛做马,他算什么东西!真把咱们当他的牛马了?”   陆尚书住了嘴,目露凶光,一拍案:“他现在就敢没声息地处置了曹家长子,不给姜家颜面,还赶走了姜楚,他以后想做什么我真是不敢想了。”   文凤真对待旧部的态度,令陆尚书有些愠怒。   他在春闱打了姜家的脸面,杀了曹密竹,种种行径,就是没把京城的老人放在眼里。   更叫他脊背生寒的是,徽雪营的探子似乎潜伏在府里,把控着陆家一举一动。   依这小子的歹毒心肠,卸磨杀驴也未可知。   陆尚书缓缓吐了口浊气:“稚玉,那位辽姐儿你见过了,不必担心,文凤真若敢收她,都不用我开口,徽雪营的老人们第一个不同意!”   他说完,心头蓦然发狠。   辽袖她娘这个祸水胚子,生得明艳动人,当年他站在老王爷身后,遥遥一望已是惊为天人,可惜心痒却无余力,这种女人不会跟他有丝毫关系。   辽袖她娘当年留了一封遗书,陛下也在找这东西,看来不是空穴来风,这封遗书,千万不能落在任何人手里。   *   天际蒙蒙亮,雪芽守着炉子,煮好伤寒药汤,端进来给辽袖用下。   辽袖瞥了一眼案上的空碗,蹙眉,她记得入睡前,她只喝了一口。   雪芽眉开眼笑:“姑娘这回竟然把药喝完了?”   辽袖面色微白,看来雪芽也不知情。   她望了一眼院子外头择菜的云针,云针不敢抬头,往屋子时不时瞟着,慌慌张张。   她心下了然。   昨夜……鹿门巷的泥路留下两道新车辙印,或许是文凤真来过了。   辽袖恹恹地靠着软榻,眼里坠得慌,没什么精神。   她每年立春后都会生病。   从前陛下在她生病后,会请天桥上卖艺的耍杂耍的,进宫表演给她看,这些民间奇事新鲜得很。   蚂蚁列阵撒豆成兵,斗虫鸟戏。   她小小的一个,窝在陛下怀里,露出一截俏生生的下巴,黑漆漆的乌瞳,鲜见地展露笑颜。   临走的时候,手艺人又将密门诀窍教给宫里的小黄门,让他们想法子哄她。   宫里人人知道,辽姐儿名分未定,但她有些特殊,得小心伺候。   她身子羸弱,喜静不喜动,容易生病。   那时候,宫人们挤破了头想去她那里当差,因为新帝最常去那里,是块肥水油缺。   辽姐儿在宫里待了三年,一直无所出,被朝堂抨击,用些社稷子嗣大义之类的言辞。   每回提起这个,新帝一双眸子阴郁得可怕。   有一回,一个不懂事的小黄门,将朝堂上说她无法生育的话,传进了她耳朵,辽袖愣住了。   当天夜里,这个小黄门便被司礼监打了板子逐出皇城   回过神来,辽袖捻弄着手上新打好的穗子。   窗子外雨水充沛,淅淅沥沥打在屋瓦,时断时续,辽袖这场病也如绵绵春雨。   雪芽有些担心,摸了摸姑娘滚烫的耳根。   姑娘从前在乡下庄子,倒比如今开心得多。   虽然乡下连一根针线都要节俭,夜里为了省灯油,早早上床休息,没有读书识字,粗茶淡饭,想吃块猪肉或是饴糖都得走十里路去镇子上买。   但是那时候的姑娘,面皮总透着健康的薄红。   每逢初九十五坐上牛车,摇摇晃晃地去赶集,灯市烟火缭乱了人影。   冬日跟槐哥儿进山林猎狍子,头戴一顶虎皮小帽,笑起来睫毛长长,乖巧动人,瞳仁有光。   姑娘不是有大志气的人,如果她一辈子待在乡下,跟老实敦厚的男人成婚生子,或许会更开心。   雪芽轻唤:“姑娘,你醒了,我给你炖了鸡汤。”   辽袖尝了尝滚烫的鸡汤,身子暖和一些,出了王府。她胃口渐好,下巴也圆润了,脸颊添了肉,瞧着更讨喜。   雪芽提起让她高兴的好消息:“老祖宗那边传话,订过了亲,您就安安心心回王府待嫁,您总是要在小姐闺房里出阁的。”   辽袖心里宽慰,下了床,披上长衫,窗子外更鼓沉沉,万籁俱寂。   稚桃没几日已经生得这样大了,坠弯了嫩青树枝,老槐树抽新芽,枝繁叶茂,满地落荫。   和煦春风扫过无人长街,吹散了辽袖心头的阴翳。   她裹了毯子,细白通透的小脸晕着薄红,晒着窗子透过来的阳光,暖洋洋的,迷迷糊糊犯困。   一角白墙乌瓦外头,停了一辆崭新的华盖马车。   雪芽原蹲在门槛,瞧见甲胄肃冷的侍从,一下子跑进堂里,还未来得及通报。   他已经推开了摇摇欲坠的小木门。   雪芽心下咚咚跳个不停,殿下来这里做什么?   雪芽正要见礼,他一抬手,左手仍缠着绷带。   “不必,我是来送光阴的。”   雪芽稍舒了口气:“多谢——”   文凤真不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略一侧头。   “听说辽姑娘病了,奶奶心疼得紧,非要我来看看辽姑娘,不介意吧。”   雪芽朝后头递了个眼色,姑娘正在书房休息呢,不想人打扰。   再说了,他昨夜不是来过了吗?还弄得被子一片湿泞狼藉。   还未来得及收拾,侍卫已经不由分说地用掌心推开门。   这是文凤真第一次进她的小书房,淡淡墨香,跟她身上的不同,她脖颈处多了潮湿的甜腻气息。   辽袖安静地闭眸,乌发铺陈,一副娇懒的姿态。   他放肆盯着她,日头下少女细腻皮肤上的绒毛都一清二楚,单薄的轻衫,柔软贴合腰身。   昨夜手指头强硬地撬开她湿腻腻的唇齿,出来时扯了银丝,那是什么滋味。   他无声地咽了咽喉咙,坐在榻前,捏了捏她的耳朵,软又通红。   辽袖被捏得不舒服,含含糊糊中,溢出一声叮咛。   极低,却轰然一下子,在人心头炸开。   辽袖迷迷瞪瞪睁开一双眼,透着怔忪,眨了眨,还以为做梦。   她蓦然坐起身,睁圆了一双乌瞳,见到他身后的老鹰,从林场疗养许久,精神抖擞,毛色劲亮。   辽袖鼻尖冒汗,脸颊被晒得微红。   “殿……殿下……”   春日中,文凤真眉眼格外清冽。   一袭金丝银线滚边儿,露出一截茎绿中衣,上品翠珠镶嵌,次第列开,蟒带坠下一绺碧玉穗子。   “你瘦了。”   他漫不经心饮了口茶:“瘦了不好,我就跟奶奶提过,你在外头容易吃苦。”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辽袖站起身,坐在一旁的书案,对他的冒犯些不满,敢怒不敢言,只好软着调,好声好气地说。   “殿下,您看过了,可以跟老祖宗复命了。”   他起身,走在她背后,辽袖顿时脊背一僵,后背贴上了滚烫。   辽袖脑子一片嗡鸣,他说的字一个也未听清,文凤真轻声。   “光阴是我们的鹰,你不关心它吗?”   “还是说,你不要它了。”   谁跟他是我们!   辽袖恼羞成怒,气血上涌,被他这话气得身子颤抖不停,手指打着哆嗦,双眸满是恼怒。   少女眼角逼退了湿润,绷着张脸,汤圆儿似的两颊鼓起来。   她抿直了唇线,瞪着他:“殿下!”   文凤真似不在意,凤眸底的一团深色浓得化不开,他慢悠悠开口。   “辽姑娘,你这间书室的帖子,我方才欣赏过了,不知,能否有机会——”   文凤真俯下身,似是不经意地将她整个人拢着,一只手搭在桌面,极轻易地禁锢住了她。   恍然不自知这动作有多亲密,多暧/昧,他面无波澜。   他极斯文的,不紧不慢地点了点桌面,在她心头划开一阵寒意。   “就在这里,写给我看。”   他的声音很低,叫人面红耳赤。   辽袖不愿被他笼罩着,只是一把软腰伏低,压得愈低,滚热愈近,迫于他的威慑,叫人喘不过气来,血涌上头。   文凤真瞥了一眼这张书案,他记得在梦里。   少女被抱在御书房的书案上。   压着满朝廷的奏折,压着天下间最尊贵的明黄龙袍,压着礼教规矩,在最肃穆清正的地方,她被逼红了脸。   上头匾额四个大字“宵衣旰食”。   是形容勤奋之意。   他确实在她身上宵衣旰食。   在书案上,让她乌发铺陈,心衣潮湿。   让她磕磕巴巴地念春意盎然的话本子,不怎么正经地教她读书写字,教她算账,惩罚的次数也多。   只记得她一双清亮的大眼眸,打转着盈盈泪光,因为他逼着她瞧。   他在她的肩脊上落笔。   “昭昭。”   年轻帝王说:“这是我们孩子的小名儿,你喜不喜欢。”   *   辽袖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   她嗫嚅着张口,紧张得无法连词成句,她怎么敢在他面前写字,上辈子已经够令她害怕了。   “不行……”   她紧闭双眸,咬牙,手指间迅速涌动的血液逐渐平静,身子的燥热却难以安宁。   被他盯得心神颤栗,脸颊只差贴在了书案。   “殿下,我写不了……”   文凤真淡淡“哦”了一声。   他一根雪白的手指游曳,缓慢不经心地搭在她眼前,抚去了她颤抖睫毛上的泪珠。   指腹上挂着那颗泪珠给她看。   他在她耳边,极轻地喊她:“袖袖。”   这两个字,像用力砸在她脑子里。   猛地把她砸晕了,天旋地转。   辽袖倒不是被吓的,而是活生生被他气的!   她胸前剧烈起起伏伏,气得浑身哆嗦,指甲狠地掐进掌心,手指似乎有些痉挛,呼吸逐渐急促。   “殿下……您!您别再——”   别再戏弄旁人了!   她第一次话未说完,眼眸已被逼出雾气,泛起涟漪微红。   饶是如此,仍然恶狠狠转过身,脊背贴紧了书案,小猫哈气似的凶。   与他面对面,隔得那样近,睫毛都能扫到对方脸颊,瞬间红透了一张脸,喷洒的气息,甜腻滚热。   她胆大妄为,忽然拍了一下他的左手掌,撞了伤口,拍得生疼。   文凤真左手箭伤未愈,雪白手臂露出一截青青紫紫。   昨天夜里她掐的,难怪在梦里,他要剪掉她的小指甲。   他有些诧异,随即眼底笑意渐浓。   知道她胆子小,生性羞涩,不过就喊了一声“袖袖”,像踩着尾巴似的,炸了小鞭炮。   怎么连生气的样子,都带了委屈,令人忍不住喜欢,垂怜。   文凤真嘴角笑意蓦然凝固,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覆上一层薄冰,寒冷彻骨。   宋搬山应该没喊过她袖袖吧。   她听到宋公子喊她,还会这样生气吗?   辽袖被他逼得退无可退,心底防线一点点崩散,咬紧牙关,书案已有些凌乱,衣领微微松开,片片白腻的皮肤,渗着怒气的红。   此刻又因为打了他有些后怕。   她吸了吸鼻子,惶惑地倒映他的面容,才发现自己用力拽着他的腰带,于是赶紧松手。   唇瓣咬出牙印,羞愤得说不出话来。   倘若他真想欺身上前,一把将她像拎小猫一样拎出来,简直轻而易举。   文凤真却没有再前一步,面色恢复如初,仍然是淡定的,让人窥不出情绪,刻意收敛了压迫感。   他直起了身子,下颌角漂亮分明,抚了抚腕珠,牵起嘴角。   “辽姑娘,你知道,本王不喜欢强人所难。”   “不写就不写吧。”   他确实不喜直接用权势压迫,而是精心设下一个又一个套,温水慢煮,蚕食人的底线,让人自己送上门来。   辽袖在心底啐了他一口,盯着他那张漂亮的脸。   衣冠楚楚的混账。   少女眼眶红红,双手抱膝,眼角湿润,抹了抹泪光,脆弱的一张小脸抬起来,倔强盯着他。   小猫等危险过去了,才小心翼翼抬头。   文凤真腰背极直,不再看她,眼皮微掀,望向墙上挂的一副山水图。   那是宋公子送的。   他眼底一片冷霜,乌黑雾气渐浓,高位者与生俱来的压制感,他抚弄腕珠时快了几分。   文凤真面不改色,放缓了声音。   “辽姑娘,本王生来不喜欢欠人情,你可以好好想想。”   欠人情?辽袖一愣。   文凤真一副尽在掌控中的模样,又在打什么算盘?   文凤真不再多言,终于掀开帘子离开,她舒了口气。   冯祥冲她使了个眼色,她懵懵懂懂的。   “辽姐儿,您可要好好把握这个欠下的人情,殿下他什么都会答应你的,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辽袖渐渐平复心神。   恐怕……替他针灸的事情已经让他知道了。   她压根儿就不在乎这个所谓的救命之恩。   世间有谁敢求文凤真知恩图报,只要他自己远点就行了。   离自己……远点儿?   辽袖像从迷雾中忽然抓住了什么,她思忖着:文凤真什么都能答应吗?   雪芽瞥了一眼姑娘的脸色,辽袖扬起嘴角,想到了什么,似乎高兴极了。   雪芽轻手轻脚地端过来一碗解热的笋汤。   辽袖收敛了笑意,心头浮现另一件事:“听说信国公府的曹密竹落水死了,二小姐……她还好吧。”   雪芽回道:“不如您正好回去看一看吧。”   辽袖轻轻点头:“嗯,我晓得。”   其实,文凤真今日让她有些隐隐不安,他说到欠人情时,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辽袖记得,上辈子他真的很不喜欢欠别人。   他是在期待什么吗?   *   老树爆出了豆粒儿大小的翠芽,王府里严严实实捂在地窖的珍稀花木,此刻透了点暖风,逐渐复苏。   冯祥用红木托盘端来了饭菜,知道殿下胃口不好,想着法子让小厨房翻弄新花样,只盼殿下多吃两口。   冯祥凑在跟前:“殿下,按老祖宗那边的意思,想将辽姐儿接回来住几日,就住在离老祖宗的暖阁。”   文凤真沉思了一会儿:“奶奶她有没有说,接她回来做什么。”   进禄跟在后头,默默心想:辽姐儿跟宋公子订亲之后,可不得回来吗?   她得在王府里安心准备婚事,再风光出嫁才是,不然在鹿门巷出嫁,她一个孤女,会被人瞧不起,遭人耻笑的。   这几日进禄夜里被老祖宗拎去教训,弄得胆战心惊。   进禄还知道:宋公子在鹿门巷买了宅子,等订亲时交换文书,将六礼过完,便和她住在那里。   因为辽姐儿喜欢安静,又喜欢写字,舍不得自己的小铺子。   上回殿下逼高官重金买辽姐儿的字,吓得人家将门脸都关了。   冯祥眉梢眼角都是喜庆,神秘兮兮地捂嘴,告诉文凤真。   “这老奴没打听过,不过老奴偷偷得知,老祖宗最近在瑞霞祥挑选了好多红缎吉服,都不满意,说要找明州成衣坊的绣娘,挑两百个,按照打的吉服样子,一针一线缝制,还备了田产契纸,一应喜器,老祖宗是谁的亲奶奶,还能是疼谁的。”   冯祥一面觑着殿下脸色,一面说得更起劲,得意忘形,直捧到人心里去。   “殿下皮肤白,世间还有谁比殿下穿红色更好看啊。”   文凤真淡淡睨他一眼。   “刁奴。”   他波澜不惊地开口:“跟我有何关系。”   他将腕珠从左手搭到右手,又从右手搭回左手,也不知想什么。   倒是将今日送来的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冯祥喜上眉梢,一整日便没合拢过嘴,步子都是轻快的。   *   老祖宗身边的嬷子来接辽袖,去瞧一瞧预备婚事的东西,看齐不齐全,合不合心意。   辽袖眼眸微亮,特意支开了云针,让雪芽陪同着上了马车。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冰葡萄 4个;倒霉小林 2个;花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热心市民 5瓶;热爱学习的社会主义接 4瓶;xxer 2瓶;阿达米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章   大约申时, 天色尚未完全黑尽,临安街已是华灯初上一片璀璨, 宝马香车, 夫人女眷们常在此聚集请宴。   订亲宴准备的一应器具摆放齐整。   明州成衣坊的绣娘正赶制订亲时候的吉服。   虽没有大婚时那样隆重,但首辅家底蕴深厚,必得用心对待, 不显山露水,却能彰显气度。   辽袖这次出来避了云针。   云针这丫头鬼头鬼脑, 心眼儿多,辽袖做什么她都跟着, 小眼神儿时不时瞥一下。   辽袖心知, 云针是文凤真送来的人,总想盯着自己在做什么。   辽袖出来这件事,让她知晓了不好。   辽袖摘下帷帽, 露出一张软白的芙蓉面, 眼尾浅浅带笑, 香气像是从皮肤底下的血液散发出来。   层叠衣裙压不住那股浑然天成的姝丽。   言行举止叫人舒服,平易近人, 讲话轻声轻调,和颜悦色。   像是连头发丝都是温温柔柔的。   绣娘们一见是她,都争着来量。   这身订亲时候穿的衣裳, 精精巧巧。   绉纱料丝, 洒金马面裙,上等绸缎,特意拿绿梅香熏过。   绣娘给她量身裁衣, 一面笑道。   “您身子娇贵,精细养出来的人, 皮肤嫩,用的绸缎衣料都是江南那边最好的,老祖宗特意吩咐了,不够软的都不能用。”   年纪小的绣娘笑道:“姑娘生得这样好看,又有一门好婚事,真是有福气的人。”   绣娘们眨巴眨巴眼,乌亮的眸子闪过笑意。   老祖宗吩咐过了,此事不可张扬,叫她们仔细着嘴。   但是绣娘们怎么可能猜不出,掰着手指头数都知道,对方是品行端良的宋公子。   宋公子人特别好,笑起来温和敦厚,没有一丝架子,虽然是高官之子,从不会看不起人。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般配,般配!   辽袖眼睫微敛,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她拿了一柄天丝小扇轻轻扑着,衣襟下的雪白皮肤渗出香汗。   檐下悬挂了几盏摇摇晃晃的琉璃灯,映照得三面绣补黄莺的屏风。   人影子拉得恍恍惚惚,动人心神。   屏风外头过来一个老奴,辽袖诧异,来的是冯祥。   他怎么会在这里?   冯祥请了礼,笑道:“辽姐儿请见谅,老奴没告诉殿下是您施针救了她,只是殿下心思敏慧,自己猜到了。”   “殿下不喜欢别人算计他,揣摩他,但是殿下他……心里是很看重您的。”   “府里给您住的屋子清扫干净了,比原先的大,更敞亮,置了许多书架,辽姐儿喜欢的瑞香花,仔细呵养在地窖里呢,这是殿下的意思。”   冯祥望了辽袖一眼,她确实清瘦不少,小脸苍白脆弱。   辽姐儿安分守己,一直想要的不就是个家吗?冯祥替她高兴。   “容老奴说一句,府里有些下人爱嚼舌根,辽姐儿您心思敏感,总觉得自己没个着落,如今一切都好了,等您回府了,那些碎嘴的都被打发出去,您就把淮王府,当作您自己的家吧!”   冯祥倒是真心宽慰,一双眼里欢喜不得了。   当作自己的家?   辽袖有些心神不宁,感觉自己被洪水猛兽盯上似的,或许他们是产生了什么误解,秀气的眉头微蹙,心底不是滋味。   “我知道了,您忙去吧。”   冯祥见她在走神,连声说:“好好好,姑娘您先试衣裳,老奴不敢再叨扰您了。”   辽袖听出了冯祥的弦外之音。   他以为自己这次回府,是为了文凤真。   她救了文凤真一命,天大的恩情,要个名分也不过分。   若是上辈子的辽袖,或许盼着他能给自己名分。   她是吃了苦,栽在他身上一次的人,心疾复发时的绞疼,到现在都记得,怎么肯重蹈覆辙。   再说,文凤真上辈子没收她,这辈子就会收她吗?   谁会放着首辅家正妻的位子不要,而去做他笼子里的莺雀,   辽袖摇摇头,眼眸的茫然逐渐变得清晰。   重生回来,她已经改变身边了很多人的命运,这回,她也一定可以换个活法。   *   正是最热的时候,这节令,不少膏粱子弟,驱马驾车去那些花楼船舫,偎翠倚红,极尽声色犬马之事。   斯时已夜深了,一路上熙熙攘攘,文凤真的眉眼在流金溢彩下有些平静。   张瑕道:“吴衡给陛下新研制出紫阳丸,此药效力神乎其神,陛下服用后精神大振,气血充沛,白发返乌,甚至可以出宫走动,传召各宫妃嫔,只是……我看不妥——”   “什么?”文凤真眼皮未抬。   张瑕面不改色:“我也是如今才知道,紫阳丸有催/情之效,药效倘若过于猛烈,只怕陛下的身子会提前……”   他抬头,一双眼眸深沉莫测。   文凤真揉了揉眉心,一根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张瑕知道文凤真脾气自小很爆,不过因为喘气上的毛病,掩饰得风平浪静。   文凤真吐字阴冷:“谁准他吴衡擅自换药!让他立刻换回原来的方子,改不了就滚,我随便从街上拎个乞丐都能扶得比他强,这个谄媚的小人,只知一味讨好陛下,得势忘形,日日在陛下面前抹黑本王,忘了是谁给他脸的。”   张瑕低头,“太医院那边夜夜跪在殿外,提起陛下病灶严重,外盈内亏,提到要彻查紫阳丸,吴衡吓得六神无主,哭着说要求见您。”   文凤真眉头舒展开,喃喃。   “哪怕紫阳丸见效过快,太医院那边也不会事出反常,他们不敢忤逆陛下,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他想起来曹密竹胆大妄为的刺杀,自信有人给他兜底。   一向窝囊的太医院冒死谏言。   是谁给他们的自信?   种种反常都指向了一个人。   文凤真神情不辨:“一切以陛下龙体为重,哪些人本事不行,就换,总有做得好的,我们做臣子的,不能以安危易节。”   张瑕牵起嘴角:“还有一件事很有趣,姜家被赶出京城后,第一个接见他们的竟然是陆尚书,他们两家一向势同水火,难道旧部之间要联系从军从伍的感情了?”   这帮老东西聚在一块儿,一窝毒虫蛇蚁。   张瑕低头,他清楚这些老东西对文凤真是面服心不服。   当年老淮王手握兵权,盘踞在北辽,天高皇帝远,没人能奈何他。   却在最凶险的时刻回了京城。   造成了惨绝人寰的京师围虎案,死在京城,与老王爷有牵连的诸大世家纷纷陨落。   同时,驻扎在东川的徽雪营将士,遭到东川百姓泄漏军机,覆灭了八千多人。   所有人都揣测:老淮王是因为红衣一封求救信才回了京。   这么多年,只剩下这些旧部,无论在京还是在军,影响力都极大。   文凤真转了转腕珠,面无表情,简单吐了四个字:乌合之众。”   张瑕一笑:“殿下,新晋的状元郎赵襄,说什么时候,跟您见一面?”   *   海棠镂空薰笼里缭绕了香,一碗雪梨汤搁在案头。   二小姐睡在榻上,舒展眉头,脸色瞧着更苍白。   自从送了挽联,她瞧见漆黑的棺木后,拢共也没睡几个时辰。   辽袖回王府一趟,瞧瞧二小姐。   她心底疑惑:前世曹密竹是在文凤真登基之后动的手。   为什么如今会提前动手呢?   是有什么人促使他改变了吗?   辽袖陪她说了一会儿话,文至仪面色稍缓,浮出半抹颜色。   她握住辽袖的手,轻言细语。   “辽姐儿,若不是你请的大夫医好了我的眼疾,说不定我会一直眼盲心盲下去,做个浑然不觉的蠢人,其实我都明白,密竹他自小擅水,怎么会是落水而死……”   “我都明白,因为他想放蛇刺杀哥哥,才会……”   文至仪眼里涌出清泪,摇头哽咽:“哥哥的旧疾,还是我跟他提起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倘若我此刻与他尚是夫妻,得知他这样利用我去害哥哥,我只怕更心死了。”   辽袖抚了抚她的发丝。   上辈子曹密竹谋害文凤真未遂,是文至仪跪下来求情,保全了信国公府一家子性命。   但她也因为心里对不起哥哥,郁结于内,生了重病,还未重见天日便去世了。   幸好这辈子,这些事情都不会再发生了。   文至仪擦了眼泪,笑了笑:“辽姐儿,我听奶奶说,你要嫁给宋公子了,他老实敦厚,从前在泰州为官,宁肯被当地宗族刺杀,也要力革当地溺死女婴的习气,我是真替你高兴。”   “哥哥他因为你娘的事,一直猜忌你,我会替你瞒着哥哥,不让他搅和你的婚事,因为……我知道你不容易。”   辽袖拍了拍她的手,心下略安:“二小姐,多谢你……”   辽袖起身,回了屋子,躺在熟悉的软榻。   这才觉得有些乏累,心生暖和后便昏昏欲睡,脑袋轻轻隔在软枕,压低眼皮睡了过去。   似乎因为冯祥的那番话,一回王府她又开始做梦。   年轻的新帝盯着她,漫不经心地解开袖口。   云雾缭绕,他泡在温泉中,雪白的锁骨下,坠着一块斑驳金片。   一旁屏风挂着明黄龙袍,面目狰狞凶恶,像要将她撕碎似的。   新帝微掀眼皮淡淡道。   “好委屈的表情。”   “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给朕甩了一天脸色,身子不适?”   少女双手抱膝,浑身湿淋淋的,抬头,牙齿隐隐打颤,深深倒映出他的面容。   她低头,将视线固定在膝前。   她一点都不想看到他的身体,难堪地闭上眼,齿根发冷,羽睫止不住地颤晃,浑身烧起灼热的温度。   他一步步走来,手指游曳在她腰间,轻轻一勾,就将腰带扯了下来。   依次是外裙、中衣……她下意识攥紧了里衣的衣襟,面红耳赤,舌尖被咬出甜腥,娇弱的小身板儿晃了晃。   她总是这样生闷气。   她说她不想来行宫,他非逼她来,她生了一肚子闷气。   明明是小事,她生气就是因为不想跟他在一起。   因为春耕之礼,是需要皇后陪同的。   文凤真不明白,她那么喜欢逃跑,应该是很喜欢外面的景色,偶尔带她放风,她还不高兴了。   她一张小臭脸,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摆给他看,说什么都不理睬,真是长本事了。   “袖袖,你像个河豚。”   他笑盈盈的,殷红的唇瓣一扯,温暖和煦,增添三分妖异。   她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挣扎开来,双手抱着赤/裸光洁的肩头,溅落了不少他带起来的水花,浑身都被他贴得湿润。   辽袖稳住小身板儿,眉心微蹙,心头闷闷的。   辽袖怎么敢顶撞他,只能这样无声息地表达不满。   文凤真倏然展颜一笑,凑过去,用力地撕咬她的唇瓣,搂着她的腰身,将她一块儿带倒在温泉中。   “那咱们一块儿死吧。”   他翘起嘴角,天真笑道。   哪怕在温泉下,他也紧紧挎着她,温热唇瓣不分离,恨不能窒息溺毙。   她险些呛水时,文凤真将她带出水面,她正要大口呼吸,又落下猛烈痴迷的吻,强烈的占有欲。   身不由己,只能依赖着他,又讨厌他。   她拼命挣扎,发狠咬破他的舌尖,鲜血直流都不罢休。   ……   辽袖惊醒了,面色苍白,冷汗涔涔。   柔润唇瓣隐隐在抖,仿佛刚被人咬过,深吸了口冷气,掌心都被指尖掐青了。   她睁开眼,屋子亮堂堂,充盈着淡淡的甜梨香,怎么回事?   辽袖心一沉,唤了一声下人,只有云针急匆匆跑过来,神情慌张,她愈发猜到了。   刚刚文凤真来过了,他不仅来,还用指腹反复摩挲了她的唇瓣。   嘴唇上还残存着甜梨香,以及他的灼热温度。   她恐怕是这个世间最了解他的人。   他善于伪装,装出斯文恪礼的模样,文凤真极少有这种唐突举动。   除非……他觉得她是他的。   辽袖真的头晕,摸上自己的嘴唇,眼底荡着漆黑雾气,皮肤下滚烫的血液逐渐平静。   她才不能放弃抵抗,随他折腾。   自己救过文凤真一命,他不是胸有成竹: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吗?   辽袖已经想好了她的要求。   *   明州成衣坊的绣娘们忙活了一天,未料到深夜,还会有贵人来访。   冯祥拂开门帘儿,一面殷勤引道:“殿下,就是这儿。”   绣娘们纷纷好奇地探出头来。   他身姿峻拔,极白,白得特别显眼,鼻梁与下颌线精致,光凭侧颜便知道是个很好看的人。   一双凤眸漫不经心地瞥过来,流转生辉,近距离冲击性的美,叫人忍不住心下跳快了三分。   人又温和有礼,见到绣娘们并不轻佻,也没有趾高气扬。   绣娘们顿时对他心生好感,又知道了他是淮王殿下。   冯祥装乖卖俏道:“殿下,老奴今日跟了辽姐儿的马车,在这里见到了辽姐儿,您猜猜,老奴看到辽姐儿在做什么?”   文凤真瞟了他一眼,开口:“属你狡猾。”   他坐下,象征性抿了口热茶,淡淡抱怨。   “奶奶年纪大了,就喜欢弄这些有的没的。”   他略一沉思:也不知奶奶打算给她什么名分,她那么心疼辽袖,估计会给一个侧妃的位分吧。   若是她想要骊珠呢?   总归也不会薄待了她,六礼是要过的,奶奶准备的那些田产地契,应该是聘礼一类。   依着奶奶的想法,肯定是要风风光光大操大办,热闹喧嚣,让满城知道她受宠。   冯祥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殿下,您今日过来,吃过吕太医开的药了吗?”   文凤真将腕珠搭在桌上,来之前,他喝过了药。   上回见到大婚吉服时,他旧疾发作,虽然吕太医说只是一时被冲煞了,但是为了不出错,他还是开过了药方子。   毕竟,若是穿吉服时突发旧疾,那时才惹人笑话。   冯祥捧了一套绸缎衣裳过来。   一叠方方整整的交领红袍窄直袖衣衫,绣了低调的云纹白鹤,真丝花罗的面料,四经绞织。   这种衣裳比大家闺秀还娇贵。   “殿下,老奴方才发现了这个,老祖宗晓得您的身量尺寸,估计吩咐给下人们做了。”   府里的下人通常将文凤真的衣裳鞋履,一应配饰记得极牢固,往往无需裁量。   文凤真一掀开料子,不禁蹙眉。   他不喜欢白鹤的图案,而是喜好蟒,为什么这些下人办事如此差劲,连他的喜好都弄不明白。   文凤真神色如常,并没有发作,照例温和一笑。   无妨,反正也就一天罢了,或许不想太过张扬。   冯祥拿走了衣裳。   “哎,这是——”   小绣娘疑惑地问出声,被一旁的人拽了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衣裳递上来,文凤真扫了一眼:“不试。”   冯祥哄道:“提前试了,若是不合身,再叫她们改,殿下瘦削高大,哪怕披麻袋都极有气度。”   文凤真站起身,走在八面紫檀嵌珠屏风后头。   冯祥伺候殿下更衣,一面夸赞:“瞧瞧,刚好合身,老祖宗果然是您亲奶奶,怎么不是给您预备的。”   文凤真站在铜镜前。   红袍雪肤乌发,唇间淡淡的红,相得益彰,极漂亮的一副五官,红袍的滚边儿生动起来。   绣娘们也禁不住夸:“这颜色确实很衬殿下。”   “是呀,肩头到领口尾摆,没一处不合身,妥妥帖帖的。”   他照着铜镜,眼前蓦然是她的小梨涡。   她的衣裳是什么样子,样式或许跟他的差不多,衣裳也一定得般配吧。   她一定穿得极美,娇娇怯怯的,也不知要脸红成什么样了,估计逗她一下都得哭,耳朵根子都要红得滴血,不能把她欺负狠了。   若是在她身上留了印子,她就更恨他了。   她本来就怕他,她胆子小,没被人疼爱过,怪可怜的。   从小又养在乡下,没见过世面,那副单纯天真的模样,一双大眼眸懵懵懂懂。   刚来王府的时候,羞怯得怪好笑,又土又美,让人忍不住心疼。   他以后会带她见世面的。   文凤真换回了常服,腰身极直,负手在后,让人看不透情绪,冷淡疏离地扔下一句话。   “我不喜欢交领样式的。”   这几个字让绣娘们一齐愣住了,一头雾水。   冯祥将衣裳递回去,塞了一锭银子:“听到没,还不赶紧改样式,做事仔细些。”   绣娘们发懵,有赏钱拿固然是好事。   可是……这不是给宋公子预备的衣裳吗?   殿下说不喜欢交领样式是什么意思,又不是他的订亲吉服。   小绣娘灵机一动:“噢!我明白了,或许殿下是宋公子的好友,替他来试的!”   众人心下宽慰,原来如此,一齐笑起来。   *   戌时刚过,天地昏黄。   梁下垂了宫灯,屋子里换上了清一色的苏式桌椅,精巧别致的闺中女儿物件。   辽袖躺在黄花梨的透雕绣榻,眉眼稍有倦色,捧着一本书,宋公子上回借她的,是一本养护花木的古籍。   她住在老祖宗右手侧的暖阁。   文凤真来给老祖宗请过了安,却并没有走,径自往暖阁这边儿过来。   云针正在廊下扇风煮药,抬头瞧见殿下,她也没出声通报辽姐儿。   跃动的烛火映着他的侧颜。   将五官轮廓勾勒得更清晰,冷峻,多些了几不可察的柔和,衣襟漫着淡淡的甜梨香。   他坐在豹皮褥子上,转动腕珠,静静盯着她。   辽袖没招了。   她能赶走他吗?淮王府是他的家,而她是寄人篱下的孤女。   这府里的一梁一瓦,一草一木,哪怕一颗石子儿都是他的。   他想进哪间屋子就进哪间屋子,推门而入,谁也不敢忤逆他。   文凤真眼底暗色逐渐浓稠,辽袖呼吸平而缓,气色红润。   方才看书时,透着一股娇憨的神态,唇瓣微张,饱满红润,潮湿生嫩,叫人想咬一口尝尝滋味。   男人身上清冽的白雪甜梨香,一点点侵吞了她的呼吸。   她靠在雕饰上,皮肤硌得生疼。   僵持了一会儿,屁股也坐疼了,什么都没敢说,眼睛不知该落在何处了。   “殿下……这不合适!”   她局促抬头,感到整个身子像被往下拽,绵绵的没有力气。   从前他将她拉进温泉的时候,就是这种感受。   她有些愠怒,脸颊透着气恼的薄红。   文凤真拇指微弯,捏脸她的后颈,散漫得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眸光落在她手腕,被雕饰磨得泛红。   梦里她被腰带捆了手腕,解下来的时候,也是这么红。   “有什么不妥。”   有什么不妥,谁还敢嚼这点舌根,不要命了吗?旁人只会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都是要喊夫君,喊相公的人了。   知道她性情内敛,但是就像摆着一个新鲜熟透的红桃,舌尖探一口皮便能充盈甜汁。   虽然还不能吃,总让人忍不住瞧一瞧,捏一捏。   小姑娘精神紧绷,六神无主的样子,瞧着令人爱不释手。   不知嬷子教过她没有,伺候人的时候不能这样生涩。   他一向沉默内敛,不过在对于女人的喜好上,或许偏向主动点的。   不然,只能让他来伺候她了。   他倒是不介意。   文凤真呼吸灼灼,滚热的气息,漫不经心地从她的发顶,洒在颈窝。在白嫩皮肤落了潮湿香腻。   她怕痒,身子瑟缩了一下,腰窝垫上他的手掌,炽热得令人难捱。   “殿下!”   她一下子喊出声,一双漆黑瞳仁,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像在慢慢鼓足勇气,冷意不断往上涌。   他的指骨贴近了衣衫边缘,顿住,有些疑惑。   辽袖已经想好自己的要求了,既然是救命之恩,不会连这点也不答应吧。   文凤真眼皮微抬,喉结几微地上下滑动。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提了。   得了这么大的人情,她怎么可能忍住不提,什么都不要,这不是安分守己,这是大傻子。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文凤真扯起嘴角,从容不迫的笑意:“辽姑娘,救命之恩,该——”   --------------------   作者有话要说:   两到三章走文案   感谢在2022-06-24 20:56:37~2022-06-25 21:08: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闲语 10瓶;晋江 8瓶;奈菲尔塔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一章   救命之恩, 该怎么还吗?   文凤真想如何还?   辽袖怔怔走神,扭过脸, 耳垂不慎蹭到他的拇指, 神情不大高兴,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忍不住张口:“殿下,其实我从未要您还过恩情, 我也不在意!”   落在文凤真眼里,这副不自然的表情, 不搭理人,娇娇的。   他微抬下巴, 眼眸略有疑惑, 极快压得镇静自若。   文凤真在朝堂斡旋许久,心知以退为进的路数,不过她看起来不是贪心的小姑娘。   她那双大眼眸瞧着澄澈干净, 又软又天真, 会有那么多小心思吗?   他对旁人总装得斯文有礼, 对她就不想放过。   梦里她戴着小兔子面具,红着眼眸的模样, 荏弱可怜。   他勾住了她的小腿和腰身,只想拉在怀里揉捏,叫人既惬意又于心不忍。   她这人经不起大风大浪, 只盯着瞧一会儿, 估计就头晕脑胀了。   文凤真刻意收敛了冰冷,目光落在她脸颊的软肉。   辽袖眼睫轻颤,良久, 展露些淡薄的笑意。抿了抿唇,还是说出来。   “殿下, 您真的什么都肯答应?”   她抬头,一根根蜷缩了手指,紧握在袖子下,紧张得将指头拧发白,鼻尖渗出了潋滟润色。   窗子外的月辉争先恐后落在他长睫。   “这是自然。”   他悄无声息地盯着她的眼睛,针扎般看透了她,削瘦的拇指硌得她软腰生疼,他抽回了手。   辽袖舒了口气,那就由不得他反悔了。   噼里啪啦的雨滴砸在屋瓦,飒飒冷风拍窗,宫灯忽明忽灭。   他的指腹微抬,贴着她的乌发,叫她红了脸。   辽袖一字一句,轻言细语:“三月十五,我会告诉殿下,我的心愿。”   三月十五,是她跟宋公子看宅子的日子。   总不能躲他一辈子,他迟早得知道。   凭什么因为怕他,便让自己的婚事一直偷偷摸摸的呢。   文凤真翘起嘴角,眼底生出点点光亮:“一言为定。”   *   看过了二小姐,辽袖打算回鹿门巷。   待在王府里,他总是找些藉口来见她。   春雨过后,法隆寺的花市如期开张了。   法隆寺不但规模极大,香火旺盛,常有宫里的贵人出来敬香。   春时一刻值千金。   刚过午牌,辽袖的轿子在胡同口停下来,天上地下,到处是扯旗喊鼓,熙熙攘攘,明媚生动。   各色盆花,牡丹、紫薇、珠兰、香莲……应有尽有。   雪芽惊喜地叫道:“姑娘,那盆白牡丹开得又大又好看。”   “这盆淬雪牡丹是珍品,养了一个冬日的,很不容易,就是价格不菲,一盆能抵殷实人家半年的饭钱。”   辽袖正跟随着赏春的人潮大饱眼福。   雪芽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抬头一指:“姑娘,快看!”   辽袖抬头。   今日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紫霞挤走了密密乌云。   一只糊绘面大燕子风筝,摇摇晃晃地飞在天空,大团暗花起底,宝蓝色绘面。   竹架下衔着一块小木盒。   游人们纷纷称奇:“好大的风筝,这是谁放的?”   辽袖心底好奇,顺着一长条风筝线望去。   城楼上,青衫温和的宋公子,面若冠玉,手指微微弹了一下风筝线,刚好也在看她。   看不清神情,想也知道,他一定含了笑意。   燕子风筝慢悠悠飘在辽袖脚前,人群纷纷空开了一块儿。   雪芽伶俐地跑过去,将风筝抱起来,取下了小木盒。   回了鹿门巷,辽袖揭开小木盒。   金灿灿的桂花糕,这个时令哪来的桂花呢。   闻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馥郁芳香。   她拈起一块,就着茶水慢慢吃,发现木盒里还有一封请帖。   红底烫金,宋公子瞧着端直温和,字迹却雄峻有力,尤其写起她的名字,让她瞧着也可爱可亲三分。   订亲宴定在了三月底。   到时候会在首辅府设宴,纳征和请期,两人交换红绿文书后,再定正式的婚宴。   这封订亲宴的请帖,是宋公子亲自写的。他写了很多封,事必亲为。   辽袖握着这封订亲宴的请帖,心里渐渐有了筹谋。   *   首辅府。   宋搬山在灯火下手攥紫豪毛笔,凝神敛气,一笔笔写订亲的请帖。   桌面上压着一放莲池砚,新鲜的法隆寺鲜花攒在瓶中,平常他只放嫩竹叶。   老首辅第一次瞧见儿子除了读书之外,这样细心认真。   老首辅的侧脸,在灯火跳跃下有些揣摩不清。   “搬山啊,今日你进宫见姑母,还见了陛下,陛下的病情怎么样了?”   宋搬山的笔锋微顿:“回父亲,姑母依旧被禁足着,陛下的病情愈发严重了,都是妖道误国,谁不知道,那名妖道吴衡是文凤真的人,太医这样说,朝臣们也再三劝诫,可是陛下就是没听进去一回。”   “儿子真不明白,陛下英明一世,怎么会临了对这个冒牌妖道深信不疑,吴衡甚至鄙陋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老首辅身形一顿,垂眸:“或许,陛下是有特别想见的人,哪怕被世人痛骂昏庸,病急乱投医,愚昧地相信一名妖道,不惜代价也想见的人。”   老首辅心知:这个儿子自小能干,聪敏有主意,虽然没有娘,从聘礼到订亲,都是他自己一人完成。   “爹,我总觉得您有什么心事。”   等宋搬山将最后一笔勾勒完,他抬头,终于问出口。   只有这一对父子清楚,宋搬山并非老首辅的亲生儿子。   老首辅为官多年,除了早年一位妻子去世后,一直无妻无妾。   族人纷纷颇有争论,为了平息诽议,老首辅赴任明州时抱回来一个小男娃,说是一段风流逸事中留下的。   宋搬山过继在了早亡的妻子名下。   他确实是首辅府唯一的公子,身份尊贵。   哪怕老首辅将他的身世告诉他,这一对父子之间也从无隔阂,他对儿子悉心教导,视若己出,宽严并济。   宋搬山得到了他所有的慈爱,心境澄明,被爱滋养长大的人,总是与人为善,又拥有足够自保的心机。   所以他如今问得很直接,父亲的心事是什么?   老首辅将手置于膝上,问:“你一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自小家里的事都能明辨是非,为父一直想问你,倘若很多年前答应了一个故人的约定,这个人死了,那么如今还要遵守吗?”   宋搬山抬头,眸光清亮:“自然要遵守,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父亲自小教导我,不可轻易许下做不到的约定,一切无愧于心便好。”   老首辅望着儿子一眼,许久,没有说话,叹了口气。   “你没有娘,辽袖也是个孤女,但你们都是好孩子,值得过好日子。”   “你好好准备与辽袖的婚事,旁的不用操心,爹会请族中的老人帮你,订亲宴那日,不会让文凤真踏进府里半步,爹在朝廷干了这么多年,说的话还算是有用。”   宋搬山搁下笔,将写好的请帖吹了吹。   “我问心无愧,有什么可怕文凤真的,等儿子订亲宴那日,还要亲自请他过来呢!我总要跟辽姑娘光明正大地过一辈子。”   *   淮王府。   小厮们吓得噤若寒蝉,跪在明善堂外瑟瑟发抖。   今日,这几位恶主儿怎么一块儿来了。   徽雪营旧部的几名老人,坐在正堂前,一人一把太师椅,气氛肃穆,面露不详,来势汹汹。   这些人当年与老淮王以兄弟相称,如今各自有军队雄踞一方,一方枭雄,颇为难缠的势力。   他们辈分极高,又与老王爷出生入死,倚老卖老是常有的事。   面白长须的儒雅老人,不紧不慢饮了口茶:“凤真啊,外头的人都说你要收了红衣的女儿,你这事是怎么办的。”   被赶出京城的姜家家主,抚摸了拇指上硕大的翠玉戒,冷哼一声。   “红衣当年一封求救信,让你爹回了京,从此就死在京城,当年我们这些弟兄怎么劝都不听,京城凶险,陛下对他颇为忌惮,我们也是为你好,不想你重蹈你爹的覆辙,色字头上一把刀。”   另一人附和:“是啊!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红衣的女儿虽然生得美,也是个十足的祸水胚子,如果不是她娘,老王爷不会回京,也不会遭到围杀,徽雪营不会答应的!”   “倘若你执意要收她,便是给我们这些饮风舔血的老人们心口捅一刀,别忘了当年是谁把老王爷背出来,又是谁给你爹平反!凤真,莫让人寒心啊!”   “凤真啊!你以为徽雪营是你一个人的吗?并非我私心,哪个女子都可以,红衣的女儿不行!”   一听说文凤真想收了辽袖。   还没怎么样呢,这帮老东西就坐不住了,狐狸尾巴也藏不住了。   说来说去,就是怕文凤真被吹了枕头风,连骊珠也给了辽袖。   年轻男人是这样的,一时色迷心窍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一旁的陆尚书默默不语,其实这帮老人都是他聚集起来的。   他出来做和事佬,扮好人,一摊手:“好啦好啦,咱们又何必逼他呢,骊珠有多重要,凤真心里有数。”   谢明跟着文凤真猖狂惯了,抬了抬下巴:“他娘的,怎么跟殿下说话的!”   老人们身后的将士纷纷抽刀,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文凤真一袭白袍,斯文温润,抚了抚腕珠,抬手止住谢明。   “谢明啊,不可无礼。”   “在军营里,他们是爹的嫡系旧部,在家里,都是我的叔伯。”   文凤真温谦地一拱手,眉眼微抬,敛去戾色,嘴角微牵。   “晚辈文凤真,见过各位叔伯。”   文凤真散漫地靠在太师椅上,眼皮微抬,笑不及眼底,手里把玩着一柄刀,有一搭没一搭。   玄色金纹,宝石琳琅,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军权的象征。   骊珠是淮王正妃的标志,可以得到死士营拥护,极其重要。   “叔伯们说的事,自在我考虑之中,叔伯们远程而来,我当然得聊尽情谊,谢明,给叔伯们安排宅子下榻,好生招待。”   老东西们原以为依着文凤真年少时的恶劣脾气,自己这么咄咄逼人,早就拔刀相杀了。   没想到他客气大方,照顾了众人的面子,气氛一时缓和下来。   看来真是长大了,从水牢里出来一遭,以前那个碾烂别人脸的二世祖,也懂得顾全大局了。   文凤真起身,忽然淡淡瞥向陆尚书。   “陆小姐近日还好吧。”   陆尚书一惊,万万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陆稚玉。   周遭的目光阴冷地射过来,见到文凤真主动关心陆家女儿,原来他还是想将骊珠给陆稚玉吗?   那自家的女儿又算什么?   老人们眯了眼,陆尚书故意挑起这次争执,莫不是想让咱们几个跟文凤真结下梁子,他家坐收渔翁之利。   陆尚书抬头,一滴冷汗滑落。   他明白了文凤真这句话的用意。   这小子果然阴狠至极。   轻描淡写当众一句问候,把陆家架在火上烤,成为众矢之的,引火烧到陆家!   文凤真笑盈盈的,拍了拍陆尚书的肩膀,轻声,杀气阴冷。   “叔伯好走。”   文凤真出了门,一面走,一面朝谢明淡淡吩咐。   “把这几个老东西看好,别让他们跑出京城。”   “送上来的肥肉,我怕吃不干净。”   *   送走了这帮老东西,新晋状元郎赵襄送来一封信,文凤真抚了抚腕珠,笑意渐渐沉敛,站起身,已近暮色。   冯祥用红木托盘端过来今日的菜色,询问:“殿下今日用饭吗?”   文凤真睨了一眼,小厨房费尽心思花样百出,他却没什么胃口,正要人端下去,忽然想到什么。   望了一眼天气,远处屋檐重重叠叠,青山显翠,笼上一层夜雾。   “辽姑娘回鹿门巷了?”   冯祥回道:“是。”   文凤真似不经心地提起:“辽姑娘这个点儿,是不是还没吃饭呢。”   他回想起少女清减的脸颊,俏生生的下巴,好像是瘦了。   哪怕小脸儿瘦下来,身子骨该有肉的有肉。   薄薄的轻衫贴着一截雪白柔嫩的藕臂,叫人齿根微痒,不知咬一口又如何。   外头是会苦些。   她在王府里锦衣玉食地养着,轮到她自己择菜养鸡,不知消受得了吗?   每回见到自己便如见到了洪水猛兽,宁肯过苦日子都躲着他走。   叫人心疼又好笑。   他自问也没怎么惹她,不过好在苦尽甘来了。   文凤真一面走一面抬指:“去玉鹤楼备一桌精致酒菜,再派一辆马车去接她,今天夜里跟她一块儿吃。”   马车内,文凤真无意间瞥见了手腕上的青紫,在雪白皮肤上格外显眼,她掐的,却不想遮,反而欣赏起来。   他这些天一直在想,辽袖那副不情愿的模样究竟是为何。   她到底有什么要求,需要这样郑重启口呢?   她是不是觉得侧妃低了。   文凤真摩挲这柄骊珠,眼底光影浮掠,一路流转过京城万家灯火。   那她是想要骊珠吗?但她若真的提起这个要求,他也不会拒绝。   他已经答应了她,什么都能办到。   男人讲的话,不能不算数。   玉鹤楼的六楼,四壁吉祥福禄明格窗,层层珠帘卷起,刚好露出一角夜色,整座京俗良宵尽收眼底。   灯笼次第点亮,将津口一带长街照耀如白昼,多是殷实富户,密匝匝挤了上千家商户,熠熠生辉,密如繁星。   先头预备好了菜色,酒壶免了,四羹三汤共七个菜。   他知道,辽袖不爱饮酒。   在首辅府的时候,见过她喝了两盏薄酒,她喝了酒便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在狐裘下,娇软的身躯贴着他,浓郁缠绵的酒香扑鼻,没有人能拒绝这团温软香甜的气息。   一张芙蓉面抬起,白里透红,醺醺然酒意添了绯色,活色生香。   他低垂着眼眸,瞧见她拽着自己的腰带,险些就失神。   怎么会这么好看,不经意地勾人。   一双眼眸懵懂涣散,晕乎乎的,蒙了层漆黑潮湿的雾气,讲话调子软软的。   几乎可以令人为所欲为,又疼惜得下不去手。   比平日冷淡的模样讨喜得多。   酒楼小厮凑上来:“点了都是这里的招牌菜,殿下瞧瞧合不合心意。”   文凤真瞧了一眼菜色,燕窝肚丝汤、黄焖鱼翅、荷包里脊……   他是吃山珍海味长大的,对这些兴趣不大。   文凤真想起她身子弱,怕不好克化,于是抬下去一碟鹿肉。   又想起她爱吃甜的,酸甜口女儿家或许都会喜欢,唤了一碟糖醋鲤鱼上来。   平日里她在王府,常叫小厨房备清肺的雪梨汤,又叫了一盏上来。   这个时令白津河那边有最新鲜的芦笋,配着虾仁甚是可口,她饮食清淡,喜欢时令蔬菜,应当会吃一口。   都是她喜欢的菜色。   辽袖上了酒楼,满眼俱是锦绣。   连一方花篮都是黄花梨雕琢而成,明珠高悬,八角蕉檀宫灯悬挂得灯火通明,奢靡气派。   她站在那里,戴着面纱,小脸被暖意熏红,睫毛细密得宛如一把小扇子,眼尾被风吹出微红,袖口携了幽寂的冷香,与墨香掺杂在一块儿。   文凤真一摊手,极斯文地笑道:“左等右等等不来你,只好亲自请你过来了。”   “辽姑娘还没用饭吧。”   辽袖回过神,默默说:“回殿下,我用过了。”   她的话让文凤真笑意微敛,脸色难堪,不过转瞬即逝,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笑容。   他说:“无妨,可以再吃点。”   话音未落,从辽袖背后又走出一个人,槐哥儿兴高采烈的,又因为姐姐在,所以眉眼安静,乖巧懂事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只眼巴巴望着桌上的菜。   文凤真嘴角的笑意顿了一下。   冯祥怎么做的事。   他只请辽袖一个人,怎么她弟弟也来了。   文凤真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冯祥皱着一张老脸,吓得几乎要哭了。   辽袖替他解围,轻言细语:“槐哥儿没吃过饭呢,殿下若是介意,我们就回去了。”   “无妨,”文凤真微笑道:“来人,多添双筷子。”   他心下咬牙切齿,总归以后也能算是小舅子,这傻子,认了吧。   辽袖动筷子夹了一根翠绿的芦笋,细细品尝,文凤真一抬手,小厮们搬了几坛淬雪牡丹过来。   正是白日里她在法隆寺瞧见的。   不过这种白牡丹养得娇贵,难以培育,价值不菲,当时她也只能看看,大饱眼福。   辽袖心知,一定是云针这丫头告诉了文凤真,连她在哪盆牡丹上停留的目光最久,都说得一清二楚。   文凤真盯着她温顺的动作,嘴唇红润异常,白腻的鼻尖染上一抹潋滟绯色。   本想跟她说说话,奈何槐哥儿吃饭的动静大。   他给她拈了一块里脊。   多吃些,脸颊添点肉,腰身也不必这么细。看着心里高兴。   他漫不经心的,一点也不在乎这举动有多亲密。   辽袖有些紧张,忐忑不安,目光落在一盘糖醋鲤鱼上,她知道文凤真上辈子不能吃鱼,不然会起红疹子。   她一咬牙,伸筷子拈起鱼肉,递过去,   就做些让他厌恶的事,处处都不合他的心意。   就等着他挥手撤下去,她以为文凤真会拒绝。   文凤真瞥了一眼,笑盈盈地,从容拈起这块鱼肉。放在嘴里,细嚼慢咽,品尝滋味,面不改色。   像是什么事都没有。   冯祥心惊胆战,想出声阻止,却讪讪伸回手。   殿下不能吃鱼,身上会起疹子。   辽袖失神,手中筷子停顿半晌,抿直了唇线,未曾料到他真的吃了。   她拿起面纱,慌了神,面皮忍得通红,垂眸不敢看他。   “殿下,三月十五那日,咱们再见,我有个东西要送您。”   有个东西要送他?   文凤真起了兴趣。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牵起嘴角:“好。”   她是孤女,胆小怕事,需要鼓起勇气才敢讨要骊珠。   他不着急,可以给她考虑的时间。   回去的马车上,文凤真凤眸微敛,暗色浓稠,掌心不断摩挲着柄骊珠。   雪白如瓷的脖颈起了一片红疹,绯红蔓延。   方才吃过药丸,稍微好了些。   冯祥颤颤巍巍地回头望一眼,刚想问殿下疹子好点没有,终究没开口。   辽姐儿给他夹了块鱼肉,他还是吃了。   冯祥只明白,殿下今日好高兴。   进禄奇怪地瞥了一眼,殿下老望着骊珠做什么?   旁若无人,文凤真静静落下一声轻笑,他已经知道她想要什么了。   若是她真的开口要骊珠,他不会拒绝。   而且……她还说要给他送个惊喜。   文凤真一面将骊珠缓缓送回鞘中,一面沉思。   会是什么呢?   估计是女儿家亲手做的绣囊,或者是她自己写的字,再不然就是她栽植的花花草草,虽然平凡普通,总归是女儿家的心意。   竟有些莫名期待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感谢在2022-06-25 21:08:09~2022-06-26 17:3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喵喵 4个;花花、安厝、倒霉小林、39141168、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闲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舟舟子我老婆 20瓶;快到郭里来 2瓶;璿、红豆南相思、xx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二章   出了玉鹤楼, 辽袖重新戴上面纱。   又是一个凉爽夜,昨夜一场豪雨。清风如拂, 春夜里还是一派人影幢幢灯火楼台, 街面上处处挂着防水的油绢灯笼。   她一回神,不慎撞到一个醉汉。醉汉醺醺然,瞧见这样一个貌美小娘, 想探手过去捏腰身一把,辽袖脸色一白, 这边顿起喧哗。   还好,醉汉的粗手被人握住。   疏星淡月, 这人长身玉立。辽袖抬头一看, 竟然是新晋状元郎赵襄。   醉汉落荒而逃,赵襄眉眼弯弯,请了个礼:“辽姑娘, 你没事吧。”   辽袖平复心神, 面色渐渐红润, 感激地抬眼。   前世赵襄是内阁重臣,最得新帝器重, 人人痛骂赵襄出身士族,却同流合污毫无气节可言。   可是辽袖清楚,赵襄自小本就是文凤真背后的世家子一员, 两个人是打小的情谊。   后来赵襄的家族落魄, 便离开了京城。   幼时初见文凤真,流光溢彩嚣气腾腾中。   赵襄就站在他身后,眉眼清晰, 气度不凡,她记得清楚。   辽袖略感奇怪:“你认得我?”   赵襄又是一笑:“怎么不认得你, 东川的小菩萨。”   辽袖睁圆了漆黑的瞳仁,那时候自己,小脸泪糊了油彩,狼狈不堪,五官胚子未脱,又干又瘦。   他怎能认出自己,看来是事先调查过了。   辽袖一转过身,发现槐哥儿不见了,顿时心内焦急。   赵襄温和道:“辽姑娘站在这里别动,我去帮你找你弟弟。”   她望着他那张令人信赖的脸,点点头,袖子下不安地攥紧了指尖。   暗巷里,一盏风灯摇摇晃晃。   赵襄赶到时,站在巷口,微微皱眉。   辽槐一脚踹开醉汉,“砰”地一下撞上墙壁,留下一滩血,鲜红黏稠蜿蜒而下。   “槐哥儿,”赵襄眉头舒展,笑吟吟的,“这是在做什么?”   黑发乌瞳的漂亮少年,转过身。   苍白的脸庞,一双瞳仁中的天真与涣散消失不见,炯炯有神,哪有半分傻气模样。   他转了转手腕,面无表情。   “谁动我姐姐,都得死。”   他与姐姐相依为命,镇子上的恶霸觊觎姐姐的脸色,却从未敢骚扰,便是知道那个能射死一头熊瞎子的傻子,是个狠角色。   “哦。”赵襄依旧是老狐狸的笑容。   原来不是个小傻子,而是小疯子。   辽槐站起身,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你要是告诉我姐姐,你也得死。”   赵襄无奈地摊手:“我不会。”   赵襄从容不迫道:“那一年让你装傻,其实是我写的信。”   “你比一般人更聪敏,知道你娘亲的特殊处境。”   “如果你不是个傻子,早就已经被皇后杀了,对不对?”   辽槐盯了他一眼,赵襄感到自己像是被一头野狼盯上,背后一阵凉意。   辽槐扯起嘴角:“喂!你能让我进徽雪营吗?”   赵襄沉吟了一会儿:“这倒是可以商量。”   两个人一块儿回来时。   辽袖等在马车旁,灯火映照得细腻皮肤泛红,抿直了唇线,勉强稳住心神。   见到槐哥儿,才眼眸微亮,用手帕给他擦了擦汗。   “槐哥儿,你去哪儿了。”少女语气带着薄薄的嗔责。   槐哥儿从背后抓出一只风车糖人:“姐姐你瞧,又会转又能吃。”   辽袖殷红的嘴唇咬了一口糖人,“咔嚓”一声,一咬即化,抿了抿澄黄的糖水,甜得沁人心脾,她用手帕擦了擦。   “多谢赵大人。”她对赵襄俯首,声调轻轻的。   赵襄愣了神,少女挽起来的简单小髻,更衬得五官精致,微垂着头,脖颈弧度优越,方才咬糖的吃相也很秀气。   “没事的,辽姑娘,难怪哥哥喜欢你。”   赵襄一向与文凤真兄弟自居,平日也亲昵地唤哥哥。   文凤真……喜欢她?这回轮到辽袖愣住了。   赵襄莞尔一笑:“是啊,其实哥哥很不喜欢娇气的,也很不喜欢胆小怕事,安分守己的,他也不喜欢风一吹就倒,容易生病的,最不喜欢的便是动不动就掉眼泪的。”   他越说,辽袖脸颊微红,心头升起一阵躁热,说得好像都是自己。   难怪府里人人都觉得文凤真讨厌她。   她可不就处处长在他讨厌的点上了。   赵襄忽然收敛笑意,认真地一字一句:“其实美色人人好之,但是哥哥对你不是见色起意,他那个人,脑子与旁人生得不同,你别见怪。”   辽袖一双大眼眸有些茫然无措,不是……见色起意。   赵襄不再多言,一拱手:“今日多加叨扰了,辽姑娘先回家休息吧。”   *   大概翻过了巳牌,原本安静寂清的鹿门巷,从前只有动土修筑贡院的声音。这日一早宝马香车,鞍笼喝道。   一座气势古朴的宅子,门匾上系了红绣球,贺新迁之喜。   门脸儿并不大,厅堂宽敞,假山堆砌,叶间莺啼,陈设典雅器具考究。   乍一看不大眼,却处处彰显底蕴深厚,低调得不显山露水。   自从私船事件之后,宋家在朝廷愈发沉稳不露声色。   本来该在新居宴请好友,为防止被参奏,也一并省去了。   老祖宗平日不出门,为了看宅子,这回也坐马车出来了,随身带了两名贴身婢女侍候,二小姐也在身旁。   宋家来了老首辅,一应家奴正在修剪树木。   让辽袖有些意外的是,陆稚玉竟然也来了,看宅子这件事京里也没几个达官贵人知晓。   陆稚玉似乎对她很上心,辽袖想起她那句提醒,对她仍有戒心,面上仍是客气的。   上回在林场,她便提过要来欣赏辽袖的字画,她带了丰厚礼品,笑盈盈道。   “真是巧了,没想到辽姐儿已订下了人家,我还以为能跟辽姐儿做姐妹,日日在一块儿呢。”   老祖宗有些不大高兴,这个陆家丫头在说什么话。   宋公子与辽袖站在白墙外,盯着那株恼人的大槐树。   大槐树枝繁叶茂,正好在宅子右侧。   若是任由它长下去,根系虬结,迟早会毁了根基,下雨打雷夜更是烦恼,风吹断了树枝,砸在屋瓦上可不是小事,而且时不时便要修葺,麻烦得很。   辽袖仰头,轻声道:“年岁这么大的槐树,砍了也挺可惜。”   宋公子腰身极直,负手而立:“既然是沉疴,便要连根拔起,不然放在那里,永远是个雷。”   辽袖侧过头,笑道:“宋公子的请帖都写完了吗?”   宋搬山牵起嘴角,揉了揉手腕:“花了一夜功夫,寻常人的字我瞧不上,又不好劳烦友人,只好自己写,手腕都酸疼了。”   宋公子掰着指头:“等订亲宴那日过了文书,我们就可以筹备婚宴了,请客名单还未列出来,辽姑娘,你在东川的好友也可以接回来,我会准备好马车。”   辽袖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毛茸茸的小脑袋仔细想着:“我老家的人不多,大概坐两三桌就好了。”   宋公子一笑,唇红齿白:“那好啊,是你的大日子,什么都听你的。”   他总是事事周到,不让她担心。   辽袖永远不担心宋公子会看不起他的出身,他的眸光总是柔和的,从小浸满了爱意的人,拥有聪敏的头脑,又有一颗温柔待人的心。   他也不会嫌弃她的乡下好友的。   暖融融的日头,照得她脖颈上的细腻软肉泛红,新鲜桃子上的微微绒毛,耳垂被晒得发烫,嘴角慢慢漾开的笑意,衣襟内传来幽香。   辽袖手里攥着一张请帖,紧张得被汗水微微濡湿。   她的订亲宴请帖。   她睫毛挂着细汗,手指伸展开,放松一下,指尖都被握得青白交加了。   文凤真就像这株恼人的大槐树,很可能会摧毁一座宅子。   他迟早得知道,不如让她自己告诉他,省得他恼羞成怒迁怒旁人。   而且,他还欠她一个人情。   他什么都会答应她。   男人说话不能不算数。   今日是她改变命运的日子,她重生回来就是为了换个活法,她竭力稳定心神,告诉自己,别害怕,没什么可怕的。   她一定要把握这个机会。   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他文凤真不成吗?   她这一生,只有一次鼓起勇气的时候。   这次她要再次鼓起勇气,为自己的平安喜乐争取一回。   辽袖回头,瞥了一眼青绿廊下的鸟笼子,里面空荡荡不见踪影。   一只豢养许久的金丝雀早已扑腾翅膀飞走了,只留下笼子上的斑驳血迹。   笼中精养的鸟儿,也有向往自由,飞向天空的一日。   她眼眸清亮,一点光辉流转,翘起了两个小梨涡。   *   文凤真坐在马车上,将骊珠缓缓抽出,雪亮的刀身倒映出他漂亮的面容,眼底墨色浓了三分,一片清淡冷色。   不知为何,望见这柄刀,他总觉得左臂隐隐发痛,像是被划开血肉过无数回。   他用指腹的温度反复摩挲刀刃,渗出一颗小血珠,驯化这柄毫无温度的刀。   辽袖说三月十五这日,她有心愿求他。   她难道不知道吗?东川初遇的时候,他对她说过的:我希望你们心愿成真。   他答应带她看京城大灯火与烟花,违反宵禁也做到了。   她若是真那么想做淮王正妃,也不是不行。   文凤真出言无悔。   可是她总待在鹿门巷,他总是等不来,只好去找她了。   她还要送他一个东西,所以今日,他非来不可。   马车前头,进禄一直观察着殿下,殿下今日把骊珠摩挲了三百回。   进禄表情严肃,眉头越拧越深,他用他的脑袋,终于揣摩出了一件令人无法置信的事。   “完了,殿下他不会想把骊珠送给辽姑娘吧?” 第四十三章   这季节天道短, 晨曦微露,西北角天空拉了日头过来, 天色将亮, 街上的人走着走着熄了灯笼,人声嚣杂物流熙熙。   文凤真的轿子各有四窗,灿若金线的细篾线在天光下, 闪闪熠熠。   出了泗水巷,过了熏风门, 上了小东街,朝鹿门巷方向过来,   马车前头宽敞的横廊, 进禄时不时往后瞟一眼,明明凉爽的天气,额头却渗出密匝匝儿的汗珠。   他一直觉得……殿下没那么在意辽姐儿。   是不是他太迟钝了呢。   殿下给辽姐儿送了陪他长大的老鹰, 送了徽雪营最精锐的死士云针, 云针可不是普通婢女。   辽姐儿给殿下夹鱼, 换作别人他是一定会翻脸的。   进禄一个人思来想去,没个主意, 急得嘴唇打颤,脸色乌青,捅了捅身旁人的肘子。   “您给个主意……若是辽姐儿要嫁给宋公子, 会怎么样。”   冯祥被和煦暖风吹得眼皮恹恹, 揣着手摇摇欲坠,一听这话一激灵,顿时急了, 扯着嗓子。   “辽姐儿怎么会嫁给宋公子!仔细你的狗嘴。”   进禄噤若寒蝉,顿时什么都不敢说, 冯祥口干舌燥:“你说呀!”   冯祥咂摸出他表情不対,脑子发懵,嗡嗡作响,这怎么会呢?   他不知道进禄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辽姐儿给殿下施针,救了他一命,自然要好好利用这个人情,多好的机会,最低也是侧妃!   辽姐儿有了家,不再是孤女,从此做锦衣玉食的主子,难道不好么。   再者,府里并没有什么异常,老祖宗那边准备着殿下的婚事,连订亲的吉服都预备好了。   进禄额头上汗珠越冒越多,老祖宗每日都将他拎过去,警醒过他,让他仔细着嘴巴缝。   他想着:原以为没什么事。   殿下见过的女人多,平日也没见対她特殊上心,顶多貌美的女子,是会格外多看一眼的。   殿下若是想要辽姐儿,直接就去问老祖宗讨要了,不会等到现在。   可是他瞧着瞧着,怎么觉得这样不対劲。   殿下抚弄着骊珠,嘴角微牵,眼底惬意的细光微闪,像一条撒了碎金的小溪。   殿下好像真的完了。   进禄心底发虚,面如死灰,一屁股跌坐下来。   不対,是他完了……   *   宅子外头沈香木匾额,明格窗子上悬了翠竹湘帘儿,弧腿架子上摆了法隆寺那边的盆花。   老祖宗身旁的两个丫头逢鹊、逢秋递了一盏参汤。   辽袖正伺候她用汤,老祖宗抚了抚她的发梢,满脸慈爱。   “其实,凤真不是不懂事的人,他明白事理,很护着自己人,外头说他可恶,他待家人倒是真心的,你在府里住了这么久,同一屋檐下,也算作他的家人了,你的婚事,这样大的事情,他不会使坏。”   “再说,我听说那天他遇刺,旧疾复发,是你给他施针,缓过来一口气,幸好有你,天大的救命之恩,凤真知道了,一定会给你包一个大礼。”   包一个大礼?   辽袖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微微攥得泛白,板正秀气的小脸。苍白的嘴唇透出几分血色。   她望着那盆淬雪牡丹出神。   云针这丫头,连她在哪盆花停驻的目光最久,都忙不迭告诉他了。   她不奢求文凤真能包什么礼,只要这回,她能顺利跟前尘隔绝关系就好。   文至仪扯起嘴角,笑起来:“辽姐儿若是怕哥哥那张冷脸,等今日过后,我亲自跟哥哥去说,哥哥不会发我的火,再说了,届时我们都拿了请帖去订亲宴,哥哥不去怎么能成,他脾气古怪,若没人请他,他才会真的发脾气。”   辽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请帖。   今日是三月十五,同他约定摊牌的日子。   她觉得文凤真越来越危险。   总是找借口请她出去,总是要跟她见面,还有指腹冒犯的滚热温度,令人面红耳赤。   不知为何,越临近他来,她越心神不宁。   辽袖此刻没什么安全感,拢了眉头。   她接过二小姐递来的茶,拇指雪白,指腹泛起淡淡粉红,捏着茶盏,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又一口。   “多谢二小姐。”   她竭力镇定心神,冲她笑了一下。   陆稚玉略有些诧异,心下思忖:爹爹得了消息,殿下要收了辽姐儿。   那日殿下遇刺,旧疾复发,据说是辽姐儿施针救下,也不知是真是假。   倘若辽袖真的开口要入王府,是铁板钉钉的事。   辽姐儿若是先她一步进府,哪怕是个侧妃,也大有说头。   她生得眉眼妖娆,若是吹吹枕头风,将骊珠拿到手也未可知。   殿下他性情反复无常,无法看透,陆稚玉隐隐不安,他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所以爹爹才会那么急,召集了旧部进京,给殿下施压,如今都下榻在龙泉胡同里。   也不知殿下究竟答应没有。   如今她来了鹿门巷一趟,算是略微舒心。   原来辽姐儿已经订了人家,倘若対方是个普通殷实人家,她倒担心殿下直接将人抢了去。   可是対方身为首辅家的公子,哪怕殿下有什么想法,也得顾及颜面。   陆稚玉攥着帕子的指尖松开,眉眼淡淡,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与笑意,她笑道:“辽姐儿,真是可喜可贺,等你订亲那日,我定会送来厚礼。”   她将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一靠,心头大石头落了地。   外头的小厮过来递消息:“那株老槐树已经砍倒了。”   辽袖戴了面纱,与宋公子一同去看槐树。   她站在天光下,脊背挺拔,腰肢纤瘦,面纱时时被微风浮动,露出一张白皙透红的小脸。   眼眸神光熠熠,乌发随柔风轻轻晃动。笑得唇红齿白,生动妍丽,唇瓣呼出温热清甜的气息。   马车轧过一路车辙印,马喷了几个响鼻。   文凤真掀开车帘,一眼瞥到她。   日光正盛,她白嫩的脖颈被阳光晒得泛起薄红,胭脂色从里透出来,耳垂、脸颊统统染上了颜色。   香风细细,传递来清淡宜人的墨香。   文凤真一双漂亮的眼眸静静注视,鸦睫投下影子,携了淡淡惬意。   她平日不笑的时候看着清冷,充满了抗拒。   如今仰着素白/精致的小脸,笑起来时融化了平日的矜持,娇憨宜人,眼角眉梢沁润温暖。   她笑的时候,翘起两个沁人心脾的小梨涡   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多好看。   恨不能拧一下她白嫩柔软的脸颊。   他目光下移,少女肩侧还站了一个人,与她并肩而立。   这个人——宋搬山。   文凤真嘴角的笑意顿时凝滞,眼底雪势渐深,山风裹挟着冰碴子卷土而来。   怎么如此讨人厌烦,哪里都有他。   文凤真重新将目光转回了辽袖。   辽袖注意这道视线,恰好也看过来,两人目光相碰。   只是……在看到文凤真之后,她嘴角两个小梨涡顿时消失了,眼底光辉也一下子熄灭了。   她睫毛一顿,出神地唤了声:“殿下。”   文凤真下了马车,一袭锦锻面圆领袍,玉带束勒,袖口处墨丝刻金。   收敛情绪的本事炉火纯青,深不可测,不动声色。   她那声殿下喊得疏离,他不介意。   他有的是法子让她喊得更隐秘些。   文凤真抬头,望了一眼宅子,微眯了眼,眼底生出冷色,腕珠抚快了几分。   这是什么意思?   他心思敏慧,观察力强,极快意识到有什么不対。   辽袖俯首行礼:“见过淮王殿下。”   他进了宅子,淡淡一扫,逢鹊逢秋两个丫头过来伺候前后。   文凤真微微皱眉,抿直嘴唇,略有些不悦。   奶奶怎么也在这里,她身体不好,不能见风,一般不出门的。   二小姐一见着哥哥,略微诧异,随即像只青雀一样跑出来,笑道。   “哥哥怎么来了?”   文凤真挺直腰身,腕珠又快了一分,他不动声色地吐纳气息,分明绵缓漫长许多,像在极力抑制什么。   他眸中的疑惑之色转瞬即逝。   似乎已经意识到不対劲。   文凤真坐在堂上,环顾一周,给老祖宗见了礼。   目光最终落定在辽袖身上,捻弄着腕珠,一动不动盯着她,令人遍体生寒。   他忽然牵起嘴角,笑意不及眼底,冷浸浸的。   “辽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大晴天,辽袖被他一盯,像被钉子扎透似的,严寒风霜将人冻得瑟瑟发抖,齿根发冷,抵抗不住。   饶是如此,她还是抬头,忍着这股令人畏惧的寒意,绷着嗓音,努力一点点抬起下巴,嫣红的嘴唇,轻轻打着颤。   “殿下,我有东西要送您。”   “嗯。”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捻弄腕珠,愈来愈快。   当初她送他佛珠,是为了让他抑制戾气。   如今他却觉得,这股不耐烦压也压不下去。   他瞟了少女单薄萧瑟的身躯一眼,刻意收敛了压迫感:“你说。”   冯祥从外头进来,顾不得抹汗,只想挽回局面。   他一张老脸挤出笑意,喉咙眼儿也是颤的,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心里暗骂进禄坏事。   他拼命给辽姐儿使眼色。   “辽姐儿,东西先别送,您给殿下施针的情谊,殿下都看在眼里,实话不瞒您,您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殿下为人随和大方,一定会满足您的心愿。”   冯祥像笑又像哭:“辽姐儿是有福气的,您有什么想要的,您就说呀。”   老祖宗起了兴趣,将翡翠佛珠取下来盘在手里,笑呵呵道。   “原是如此,辽姐儿,我跟你说过,凤真不是不懂事的,他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你想要什么,尽可以大胆说一说。”   文至仪眉眼弯弯:“是呀,哥哥本性不坏,你不必这么害怕的,哥哥有什么一定会给你。”   一旁的陆稚玉不由得握紧了扶椅。   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儿,话已至此,她真怕辽袖提出要进王府的事,殿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下不来台,恐怕会答应她。   不会,辽袖已经许了人家,应当不会是这件事。   文凤真抬指,止住了所有人的话头。   眼底的风雪送来透骨的寒意,冷澈异常。衣襟清晃,好似拢住了天光清辉,愈发衬得线条明净。   他吐字清淡,却让人明显感受到压顶的逼迫感,无形施压,或许是在逼她住口。   “辽姑娘,你要送我什么。”   空气绷成了弦,辽袖愈发忐忑不安。胸口隐隐作疼,脸上一闪而过的抗拒,她深呼吸一口,慢声说道。   “殿下……”   辽袖缓缓从怀里拿出那封请帖。   红底烫金,写了她与宋公子的名字。   四角被她握得皱巴巴,汗水濡湿了纸背。   从前每与文凤真玩牌,总是隐约瞧见要赢的希望,往往在他云淡风轻的笑意下,满盘皆输。   这回,她不能再输了!   辽袖抬头,嘴角抿得平直,额头冒了细密剔透的汗珠,瓷白的小脸渗出胭脂色,一対乌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対他扬起嘴角,嗓音轻轻的,吐字清晰。   “这是订亲请帖,多谢殿下这段时日的照拂!”   她柔软勾人的唇瓣,继续呵出甜热气息。   “在府里的时候,殿下送了我很多字画,首饰,送了我一只老鹰,请吕太医给我治病,吩咐小厨房给我做合胃口的菜,没有因为我娘的事対我苛待,我很感激殿下,一直以来叨扰您了。”   这句话就像在说:殿下,你是个好人,可是——   一瞬间,门外头的冯祥如遭雷击,天旋地转,险些站不住,眼前一片漆黑雾气,几乎晕厥过去。   怎会如此……辽姐儿她看着娇娇弱弱的,怎么敢这样做。   她竟然将订亲请帖送给了殿下!   冯祥心底一片凄凉,看来进禄说的没错,辽姐儿一直都是要与宋公子订亲。   是他们误会了。   准确来说,是他自错聪明,一直撺掇殿下往错的路走   陆稚玉彻底松了口气,重重坐在椅子上,恢复了平静的面容,眼底闪过欣喜之色。   看来辽袖并不清楚,她本有可能成为淮王正妃。   辽袖下巴滑落一滴冷汗,接连不断,啪嗒啪嗒……   她咽了咽喉咙,格外清晰,却只有她自己听得见,胸腔一颗心砰砰跳得极快,喘息急促。   她激怒了文凤真,几乎竭尽了她的勇气。   出乎意料之外,暴怒并没有降临。   半晌,文凤真不言不语,极白的侧颜一点点沉静下来,一片沉默寂静中,极强的窒息感。   他凤眸底笼罩上一层更深的夜色,深湖无澜,唇角抿直。   整个人像雕塑一般静止不动,腕珠也停止了转动。   又过了很久,他眸光一转,手下的腕珠重新转动。   “喀哒喀哒……”   佛珠碰撞的声音令人心惊肉跳,揣测不出他在想什么,这次愈发急促,愈来愈快。   “原来如此。”   文凤真牵起嘴角,眸光一遍遍扫过厅堂众人的脸。   老祖宗关切的目光迎来。   原来奶奶也早就知道这件事,她筹备的婚事是为了辽袖与宋搬山。   文至仪紧张地攥紧了帕子,一动不敢动。   如今知道怕了,她也是知情的吧,帮着辽袖瞒着自己。   最终,文凤真的眸光落在宋搬山的脸上,他站得清直,这样理直气壮,仿佛跟她天造地设一対。   宋搬山静静一笑,虽然并不欢迎他,但并没有表现出来,温和开口。   “月底订亲宴,殿下若想来,我们自会招待周到,这第一封订亲请帖,您还是第一个收到的。”   他笑盈盈的脸,让文凤真的腕珠转动得越来越快,只想碾烂他那张脸。   文凤真面不改色,整个人冷得像冰块儿砌成。   他忽然站起身,黑色云纹鞋履走过几步,走到辽袖身旁,文凤真睨了她单薄的身躯一眼,眼帘微垂。   “辽姑娘,这就是你要送的?”   他的目光剐落在她手上那封刺眼的请帖,红得浓艳,喜庆极了,落了一声嗤笑。   辽袖的手指几乎痉挛,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文凤真没有接过那封请帖,眼底忽生玩味,漫不经心的笑意。   “本王不感兴趣。”   他说着就要走,辽袖猛然回头,不行……他不能走。   她心知文凤真现在面上气定神闲,实则已经惊涛骇浪。   他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因为懵了,为了伪装得天衣无缝,所以要走。   如果等他离开,回过神来,他一定会想出更可怕的法子。   她必须在这里解决一切,快刀斩乱麻。   辽袖睁着清晰的瞳仁,虽然被他吓得脸色苍白,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后缩,充满了惊慌无措,依然喊出这一声,她没有退路了。   “殿下,你不能走。”   文凤真脚步一顿,脊梁一僵,却没有转回身。   冯祥顾不得主仆有别,他只知道殿下不能再受刺激了,只有他无比清楚殿下已经到了边缘   冯祥哭丧着脸,赶紧喊出声:“辽姐儿,您累了,老奴送您去休息,殿下他还有事要做……”   陆稚玉饮了口茶,不经意道:“这里有你一个奴才说话的份么。”   老祖宗担忧地唤了声:“凤真,你怎么了,我看你脸色很差,知道你因为她娘亲的事,一向不喜欢她,这孩子自小无父无母,心底温善,在府里也从未犯错,如今终于觅得一门好婚事,难道你觉得这样的人,不值得过好日子么。”   “实话不瞒你,我早就想将辽袖收作淮王府的义女,你就把她当作你的义妹吧,多一个妹妹又有什么不好呢?”   文至仪小声地说:“是呀,哥哥,难道你不觉得宋公子与辽姐儿特别般配吗,这门婚事说出去,只怕人人艳羡,而且我也很想辽姐儿当我的妹妹。”   文凤真慢慢回望一眼,眼底是大雪天,暴雪不知何时才停。   他的奶奶,他的妹妹全都劝他放下,荒谬至极。   仿佛整个堂子,只有他一个恶人。   他翘起嘴角,一丝轻慢的笑意。   “义妹?”   文凤真抿出一丝杀气腾腾的殷红,轻轻开启,冷笑着咬字,不寒而栗。   “想都别想。”   辽袖挡在他面前,望着眼前眉眼冷峻的男人,他目光锋利,似乎要将她所有的勇气吞噬干净。   文凤真今日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给众人颜面。   她的手指紧攥衣襟,急促的呼吸逐渐平静。   他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殿下,您说过要报答我的恩情,我已经想好了这个心愿,东川初见,您说希望我心愿成真,那么也请您答应我今日的心愿!”   文凤真嘴角上扬的弧度充满了寒意,盯着她,瞳仁添了暗色,轻慢地“哦”了一声。   辽袖恐惧感稍有消弭,面庞恢复血色。   她第一次主动走到他身边,紧绷的后背舒缓下来,轻轻的,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   “我的心愿,希望殿下永远离我十步之外。”   这句话尚未说完,“哗啦”一声,文凤真雪白腕子上缠绕的佛珠瞬间被扯断,绷撒得到处都是。   当当啷啷,险些溅落到辽袖脸上。   佛珠滚落在众人脚下,骨碌骨碌挡在了门槛前。   佛珠断了,她送给他控制戾气的佛珠,摔得哪儿都是。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懵了。   辽袖究竟対文凤真说了什么?   文凤真微微一笑,袖袍下,雪白指尖狠狠嵌进掌心,溢出鲜血。   他扫了一圈,面上仍是从容优雅,天衣无缝的笑意:”好,你们,好得很。”   他转身离开,走得极快,冯祥懵了,跌跌撞撞跟在后头,一把泪一把汗,差点跟不上。   战战兢兢躲在墙后头的进禄,险些被他一袖袍带得摔倒。   “殿下……出什么事了。”进禄连滚带爬,心虚至极。   文凤真一面走,面色仍是如常,让人窥不出情绪,只是更白了一分。   他被她狠狠摆了一道。   她说要给他一个东西,结果是一封请帖,她要跟宋搬山成婚了。   她说她的心愿只有一个:希望他永远离她十步之外。   他的奶奶要让她做义妹。   就连宋搬山这种人都可以看他笑话了,笑话?绝无可能,文凤真只有看别人笑话的份儿。   是他一时被她迷了心窍。   死士云针竟然没有发现辽袖的异常,还是说辽袖足够机敏,事事都避开了云针。   王府里奶奶和妹妹都瞒着他,还有两个刁奴从中作祟。   当然,最大的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他屡屡做些绮丽的梦,一睁眼就是她的笑容,所以犯下致命的疏漏。   他是不是最后一个知道她要成婚的人呢?   该死,该死!   冯祥拦跪在他面前,不住告饶,哭腔颤抖得不成形:“殿下……您怎么了,殿下……”   饶是善于揣摩的冯祥,此刻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也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文凤真居高临下,凤眸漫不经心地睨了他们一眼。   袖袍下,鲜血淋漓的指尖松开,面无波澜,淡定开口,甚至携了笑意。   “不是非她不可。”   云淡风轻,仿佛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奴担心死了。”   冯祥从满脸泪水中挤出笑意,顿时笑了笑。心下略安了些,还好,还好,没有大事,殿下看起来很正常的。   他看起来还是那么镇定自若,从容优雅,殿下永远不会让情绪掌控自己。   冯祥再度抬头,瞳仁皱缩,喉咙涌出一声:“殿下!”   天光下,文凤真走了几步,在墙角处,骤然躬身,扶住墙,喉头一股甜腥抑制不住地涌上来,猛然呕了一滩血!   浑身剧烈颤抖,修长分明的指节紧紧扣进墙缝,指头嵌进了石头渣子,渗出血珠,“啪嗒啪嗒”蜿蜒而下,十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雪白手帕上,血液颜色将红梅浸染凝重。   他的瞳仁死死盯着前方,一丝不晃,视线逐渐模糊。   只听见背后冯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殿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26 20:45:10~2022-06-27 19:2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闲语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3个;猫猫 2个;倒霉小林、非著名干饭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米_CHEN、花花 5瓶;52977666 2瓶;沙发爱变形、xx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四章   回了王府, 天色已黑。   一股子提心吊带风声鹤唳的气氛在王府蔓延,人人紧张地小心伺候, 正是最热的时候, 往常到了这节令,王府外的长街早已人烟喧嚷,此刻却冷冷清清。   众人目睹了殿下那块手帕上的血迹, 触目惊心。   大热天都打了个冷颤,心下恹恹, 气氛与往日不同。   淮王的卧寝极尽藻饰,银饰木雕八折山水屏风, 外头养的瑞香花开得绚丽多姿。   他独独一人坐在榻上看兵书, 只穿了寝衣,乌发微簪,亮如绸缎地倾泻。   眉眼未着颜色, 雪白皮肤衬得瞳仁更漆黑, 唇色殷红, 他很平静。   老祖宗取下了翡翠佛珠在手里把弄,忧心忡忡。   “凤真……你这怎么了, 你是怪奶奶瞒着你吗,就是知道你的脾气才没敢告诉你,我听下人们说, 你急怒攻心, 呕了血,现在可有好些。”   “回奶奶,我无事。”文凤真依旧是斯文有礼。   文至仪坐在榻边, 不安地抿了一小口茶,时不时瞟哥哥一眼。   哥哥维持着心境平稳, 七年来如一日,因为喘气上的毛病,他从未动怒,为什么会突然呕血呢?   文凤真放下兵书,拿起桌上的请帖,红得喜庆。   修长的指节反复将请帖摆弄,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望见她的名字时,眼底稠色加深,指腹缓缓移开。   又看见宋搬山的名字。   眼底墨色顿时凝结成冰,似乎要将这三个字剜去一般。   文至仪小声说:“哥哥,要不……辽姐儿订亲那日,你就别去赴宴了,您平日事务繁忙,待在书房也挺好的,辽姐儿的喜酒喜糖,我们给你带回来——”   她手指搅着帕子,还未说完,被哥哥眼眸一扫,吓得立即住了口。   文凤真嘴角牵起清淡笑意:“别让我弄得大家都不高兴。”   别让他发什么疯搅坏旁人好事,或是一口血吐在人家的吉服上吗?   文至仪急忙说:“不是不是,我只是看你脸色太白了……担心你的身子。”   文凤真将请帖随意地扔在桌上,咬字冰冷:“狗都不去。“   文至仪猜不透他的想法,哥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冯祥一肚子的苦楚,小心跪在长廊外。   这回是真的坏了,殿下生平最恨算计他的人,他一定是觉得被全府的人算计了。   他上一刻还说:“不是非她不可。”   下一刻便吐了一摊血。   良久,窗子里传来一道声音:“进来!”   冯祥与进禄互相张望一眼,从彼此瞳孔里看到恐惧。   他们抿紧了嘴,一脑袋虚汗,头也是懵的,还未踏进门槛儿,膝已软了一半。   云针跟在后头,不言不语,倒比他们两个镇定。   文凤真一身寝衣,坐在软榻上,不言不语,看来是镇静下来了。   皮肤比檐上的雪还白,若有若无的白雪甜梨香,一派清贵之气,眼底的凉薄渐渐渗出笑意。   “你们谁知道这件事。”   进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饶命,奴才也无可奈何,得了老祖宗的命令,日日耳提面命,奴才怎敢违背老祖宗,不是存心欺瞒殿下,老奴自知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殿下您罚我吧……”   文凤真抚了抚额头,面无表情,冷静得可怕,下意识地想转动腕上佛珠,却发现腕子处空荡荡,他摸了个空。   佛珠已被他绷断了。   她唯一送他的东西。   文凤真眸光了冯祥一眼,语气毫无波澜,却嗅出危险。   “你让本王试穿宋搬山的吉服,怎么说。”   冯祥头脑嗡嗡一片,吓得冷汗涔涔,伏跪在地,连头也不敢抬。   “殿下……殿下饶命,都怨老奴一时失察,自作主张,老奴愿领责罚……”   文凤真的呼吸略绵长一些,他的目光落在云针的背上。   云针低着一截脖颈:“奴婢日日跟着辽姑娘,只是她对我颇有防范,许多事情是奴婢疏忽大意了,只是她近日并未与宋公子见面,怎么会……对了!风筝,是风筝!去法隆寺赏花那日,辽姐儿收到一个风筝——”   “住口。”   文凤真淡淡吐字,神色瞧不出在想什么,压着眼底的积雪,一点瞳光像被飒飒寒风吹拂。   “不过可有可无的小事,你们这么怕做什么。”   三名下人抬起头,面面相觑,摸不透了。   是可有可无的小事吗?怎么这么不像呢……他们原以为最低也是二十板子的事,殿下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他站起身,披了外袍,推开窗子,低垂眼帘。   “本王是不是成了京城的笑话。”   他这样一问,跪在地上的三个人都不寒而栗,支支吾吾不敢答话。   怎么会呢,京城里有谁敢议论殿下。   陆稚玉回家之后,将辽姐儿与宋公子订亲的事传给了爹爹。   首辅府的请帖也分发出去,京城上流权贵圈子几乎人尽皆知,宋公子马上要跟辽姑娘订亲了。   其中耐人寻味的是,之前不是传出淮王殿下要收了她的的传闻吗?看来是误会一场。   又有人揣测,再不然便是淮王殿下被愚弄被欺骗了。   若真是如此,可不太妙。   文凤真锱铢必较,生平最恨算计他的人。   如今最热闹的便是龙泉胡同,老淮王旧部聚拢在一块儿,惬意地推杯换盏,揎臂痛饮,极尽声色犬马之事。   “哈哈哈哈虚惊一场,听说小畜生从鹿门巷回来,咯了好大一摊血,王府里嚷嚷闹闹,就差给他奔丧了,哼,看来他也不过虚张声势,外厉内荏罢了!”   “他爹当年一意孤行回京,带着我们兄弟去送死,此番也是劝过他了的,这叫什么,这叫咎由自取!”   “这回他跟首辅府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小畜生眼睛还没看清吗?整个京城除了他养的老虎,谁不恨得将他啖其骨肉,从来就没人肯站在他身后,要真敢跟咱们动真格的,他逆臣之子的名声还未完全洗干净呢!”   在朝官员原是想来探望,纷纷被拒之门外。   等他们用过了茶,虚伪地客套几句,数十台轿子纷纷扬扬出了街口,已交了子时。   只有赵襄一个人留下来。   此时夜凉如水,灯火阑珊,薄薄浮云掩了一轮明月。   文凤真站在阑干前,正楼东面远眺。   夜色下的楼台亭阁。花木景致尽收眼底,竹管下滴滴答答的水,盛满了双鲤戏荷的玉白瓷盆。   赵襄抿了一口茶,笑道:“好水,好茶果然需好水来调制。”   文凤真垂下眼帘,用手捻起珍珠细沙,这是她的法子。   赵襄放下茶盏,正色敛神:“我已经见过槐哥儿了,槐哥儿他很聪明,就是有些……难以掌控,当初哥哥写信让他装傻,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直到进了朝廷才明白。”   赵襄的眼神晦暗不明:“宫里头很快就要出大事了。”   赵襄低头,含了笑意,抚着桌上一副字。   他很聪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当初辽姑娘从东川乡下进京城,坐的也是殿下派去的马车。   这一路凶险,她凭着那张跟她娘一模一样的脸,能否活到京城都难说,她娘的名字在京城都没人敢提。   这辆马车原本就是将她接进淮王府的,不会是信国公府。   她注定在他的屋檐下。   可是,哥哥一眼都没放在她身上,就像府里没有这个人。   “赵襄,以后不许提这个人了。”   文凤真转过身,白袍玉带,指尖缠绕了一条黑鳞蛇。   赵襄讶然,随即牵起嘴角,他心思敏慧,听出一点不同。   方才,他只提了槐哥儿,殿下说的又是谁?   文凤真按下眉眼的不耐烦,一把扯下脖颈坠着的小金片。   金片由红绳穿着,小小的约莫指甲盖的一块儿,并非金子打造,只是塑了漆粉,有些年头了。   锈迹斑斑,似乎摩挲了许久。   文凤真将小金片随意地抛进后花园的池塘里,一眼都未看。   斯时夜已深了,轻晃的烛火倒映在男人瞳仁。   珠帘漫卷,后半夜响了几声春雷,接着扯起瓢泼大雨,这阵子暴雨过去,地里钻出暑气,热得人心里发慌。   文凤真躺在柔软宽榻上,一只手上缠着黑蛇,将他的手指越裹越紧,他粗粝指腹捏着蛇,眉眼冷峻。   在水牢时落下来喘疾。   后来他日日/逼自己把弄蛇,克服心里的阴影,经年累月,从不留下一丝懈漏。   脑海中忽然冒出她那张过分漂亮的小脸。   拒绝他时,说要自己离她十步之外的严肃表情,给他送请帖时的眼神,她抿直了红唇,清清冷冷,疏离客气,让人忍不住抱起来,狠狠咬一口。   一双澄澈的乌瞳,盈盈坠着水雾。   给她白嫩的小脸添上羞郝的绯色,添几分诱人。   她不怕他了吗?怎么敢提这样的要求。   他以为自己再也梦不着她了,这回梦到了年少时。   十四岁时家里骤然遇难,父亲死在京城,据说身体被捅了无数刀,辨不出原本的样子。   东川边线,有百姓偷渡过去给南阳送情报,一场仗死了八千个人。   他从少年将军一朝沦为逆臣之子,又吃了败仗,被逼入京问罪。   东川的萤火湖旁。   恰好,那帮百姓正准备打烂他的金身。   镇守边境防线的金身,被五花大绑,摇摇欲坠,他们借此指桑骂槐,极尽羞辱。   “反贼之子的金身,留着晦气,哪怕我们不拆朝廷也得拆!”   “他文凤真太过狂妄,圣贤都不敢修建金身,他竟然允许那帮狗腿子给他修金身!”   “大家伙儿说,那帮狗官给他修金身,还不是贪墨咱们的钱,这金身带血啊,都是咱们的血汗钱,该不该打烂!”   “该!打烂他!”   金身?他恍惚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有人喝酒时跟他提过一嘴,他高高在上久了,不明白他们的怨气这样大,他那时候太过年轻。   金身是乡贤们修的,为了讨好文凤真,老百姓将对宗族势力的厌恶,撒在了他身上。   但他不明白,他这一年在东川荡平积寇,将贼首捉拿擒杀,平了东川多年的叛乱,南阳不敢侵犯。保他们一年安居乐业。   因为他吃了一场败仗,被朝廷定为逆臣之子。   他们真的感到大快人心吗?   “砰”地一声,金身漆像被一锄头砸烂了,四散落入萤火湖,溅起巨大水花。   在众人兴高采烈的笑脸中,喜气洋洋的叫好中。   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说:“他没做错。”   众人没理会她,继续弹冠相庆,只有她一个人皱着一张小脸儿,角辫稍泛黄,整个人不起眼,仔细看五官还是精致的。   她垂眸,一两滴泪水打落下巴。   “哗啦”一声,忽然跃入湖中一个人影。   纤瘦得可怜,身条儿还未长开,像只小银鱼一样,在水里扎猛子。   众人一惊,手忙脚乱地去用渔网捞她。   她再次浮出水面,仰头,手心高高扬起,攥着他的金身碎片。   她再次深呼吸一口,扎了个猛子,像鱼儿一样浮浮潜潜,去深湖底打捞他的金身碎片,一片又一片,徒费心力。   深湖有多冷,有多危险呢。   怎么会有这样笨……这样倔强的人。   她胆子小又懦弱,一句话都不敢说,却在无声地表达她的意思。   为他一个逆臣之子无声辩解的勇气。   徽雪营驻扎在镇子的时候,南阳一年不曾来犯,大家都活得很好不是吗,这难道不是大家的心愿吗?大家不是最清楚他是不是逆臣吗?   他在庙会的声声爆竹中,落下的那句我希望你们心愿成真,他做到了。   她身体不好,每回浮出水面都咳嗽好几声,一次比一次脸色苍白。   精疲力竭后她爬上了岸,再没力气地躺在河滩上。   天光下,她将手里的小金片举起,仔细瞧着,面色慢慢恢复了红润,一双天真的眼眸神光流转,嘴唇柔软,头发泛黄。   萤火湖浮上一层金粉,倒映山景气象万千,参差不齐,天光在沟壑中游曳流动,萤火幽微,点点升腾,从湖畔慢慢地飞到断崖旁,落在他肩头。   他仰头,合拢了掌心。   文凤真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在庙会上碰见的小菩萨。   他随手救下了她,随手赏了她一块糕点,她连点心都舍不得吃,一点举手之劳的善意就让她记了好久。   他在所有人走了之后,跳下深湖去寻金身碎片。   这才知道,原来湖水这么冷,冷到彻骨,她回去之后会大病一场吧。   那时文凤真转过身,眼帘微覆下那一点盈湿。   “走吧。”   赵襄慢慢唤住了他:“殿下……”   他一咬牙,黑发下不辨神情:“我们走!回京领罚!”   从来不信神佛的恶蟒,在萤火湖见到了他的小菩萨。   因为这一句他什么都没做错。   他忍着泪从东川落荒而逃。   他给父亲收尸的时候,细心数着父亲身上被捅了多少刀,神情冷静到无懈可击,让那些看他笑话的人大失所望,败兴而归。   他被狱卒教训碾烂了手指的时候,他盯着血肉模糊的手指,哈哈大笑,唇红齿白,鲜活生动。   文凤真的眼神无法驯服,每时每刻都盯着施刑的人。   “有本事就他娘打死我,打不死我,就是你们死。”   被关在水牢三年,暗不见天日的三年,头顶小天窗常年关闭,严丝合缝,一丝光芒都透不过来。   水牢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蛇,还有他手心的小金片。   从此之后,他的生命底色只剩下复仇。   古人云:冤冤相报何时了,古人又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不在意将他践踏入泥的高官,他已经通彻了权贵圈子的规则,无非大蟒吃小蟒。   每一回跟高官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都藏着将对方拆吃入腹的贪婪。   他从来都会赢,抚摸着脖颈上的小金片,因为他有小菩萨庇佑。   文凤真睁开眼,又一次在夜半醒来,他心头不安,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的小金片,才察觉已经将它扔到池塘里去了。   他为什么总是弄砸一切!   “冯祥!”他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打灯笼。”   冯祥抹了抹惺忪的眼,不敢违背,忙不迭点了灯笼。   待他看清了,漆黑夜色中,响起哗啦水声,冯祥瞳仁皱缩,吓得扔了灯笼,连滚带爬跪在池塘边。   “殿下!殿下!”   冯祥空对着黑黝黝的池塘喊了一声。   他心急如焚,大半夜的,冷浸浸,殿下才呕了血,跳进池塘里找什么?万一弄伤身子怎么办。   文凤真跳进深水中,哪怕窒息也不浮上来喘口气,逼自己,无止境似的逼自己,心口绞得越来越紧,喘不过气,指尖嵌进掌心,血珠渗出。   这是怎么回事。   就像那日在长街上看到大红吉服时,一样的百般痛楚,心脏倏然停滞一般,接着咚咚跳得更剧烈,异常难忍。   头脑经冷水一激,忽然清醒了些。   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   他亲自派马车一路护送回来的人,怎么就成了别人的。   从柳姨娘点燃了媚香算计他开始,他一丝都容忍不了旁人算计他。   是不是处置柳姨娘的时候,吓晕了她,难怪她那么害怕。   文凤真回了岸上,双手空荡荡,他一怒之下扔掉的小金片再也找不到了。   一直以来的幻觉破灭。   她好像不再喜欢我了……他不能再骗自己,她还喜欢他。   冯祥惊得不轻,连忙查看文凤真打湿的衣裳:“殿下……殿下你怎么了,大半夜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跳水啊。”   进禄也慌慌张张跑来,哭道:“殿下,您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啊,旁人又不知道……”   “找不回来了。”   文凤真语气平静,几不可察的惘然。   他一抬手,暗影中缓缓走出死士。   他吩咐死士:“给我查,宋搬山有没有在她身上种蛊。”   文凤真缓缓起身,凤眸逐渐暗下去,常年难扫的皑皑积雪,忽然惊飞起来。   他冷笑一声,恢复了精神,还是往日那个风平浪静的人。   冯祥颤颤巍巍跪下:“殿下,您千万不能动宋公子啊!”   文凤真微掀眼皮,冷笑一声:“动他?你太看轻我了,我从未将宋搬山放在眼底。”   “我尚有底牌未出。”   文凤真眼底冷漠至极,漫不经心地整理了袖扣。   “我知道他们满京城的人都在看我笑话,都巴不得我一病不起,呕血而死,人人恨不能踹一脚!”   他不甘心,不服气,哪怕手指被碾烂变形,被人踢断了肋骨时仍然会笑着死死盯着对方的人   文凤真的人生没有输这个字。   她不喜欢他了,一定是什么误会,他得知道这个原因。   “还有,告诉奶奶,要将辽袖认作王府义女,除非我死了。”   冯祥胆战心惊地将殿下送回了卧寝,一眼瞥到桌上的请帖,静静打开了,宋搬山的名字,被浓墨划去,改上了文凤真三个字。   *   鹿门巷虽然街面小,每逢集市,立个油彩戏台,人人都要停驻看一眼。人们往来奔走,一长溜花枝招展,谁家院子的菜瓜熟得早,猫狗在人群间蹿梭。   人人都明白,首辅家公子要订亲了,就在下个月初。   那位辽姑娘是不能说的人物,生得极美,原让人遐想连篇,可是她的娘亲在京城是不可说,没人敢犯这个避讳。   她虽然出身是差了点,但有淮王府的老夫人亲自给她送嫁妆,也就没人再置喙了。   这日清晨,竟然有两三个挂了乌木牌的小黄门过来,挑了食盒,恭恭敬敬地过来。   “回辽姐儿,陛下赏的,没有惊动宫里人,只说你不必拘礼,今日御膳房做了这道点心,他忽然感念,让你也尝一尝。”   宫里头竟然赏了一道点心。   辽袖心神微敛,连忙行礼,她掀开明黄缎面一看,是娘亲常提起的奶皮酥。   在天光下白灿灿,香气四溢,一瞧便知极柔软。   小黄门不走:“陛下说了,要咱们亲自瞧您吃下去,才放心。”   既是陛下御赐,辽袖拈起一块,配着茶水慢慢吃。   小黄门笑逐言开:“里头还配了阿胶,于女子气血有益,是那位最——”   另一个人捅他一肘子,他自知失言,立马不说了。   迎面过来两名气质华贵的妇人,打扮得精细低调,小黄门忙道。   “陛下来了旨意,让您随着淮王府老夫人进宫一趟,这两位姑姑是来教您规矩的。”   辽袖大方地给两位姑姑见礼。   姑姑们对视一眼,意味深长,果然跟她娘一模一样,十足的美人胚子,只是品行比她娘柔顺百倍。   她接了旨意,心下却有些惶惑。   毕竟是天子,听说他沉迷问道,没上过一回朝,脾气暴躁古怪,她又不懂宫里规矩,若是犯错怎么办。   辽袖一转身,瞧见槐哥儿正喜滋滋地把弄什么东西,连饭都不吃了,真是稀奇。   “槐哥儿,你在弄什么呢?”她好奇地探头过去。   等一看清,她深吸一口凉气,寒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钻,唇瓣紧抿,平直成一条线。   那是文凤真的佩剑——白也,是他亡国南阳之后的战利品,从不离手。   上辈子,这把白也,在他登基后,被狠狠插进了龙座前的玉砖。   辽袖一个弱女子,一把将他的剑夺走,细腻的手指握着名贵异常的佩剑,薄薄的面皮愠怒绯红,轻声细语。   “走,回家。”   不容他拒绝,槐哥儿一下子懵了,显然是很喜欢这把名剑。   槐哥儿在乡下只用过粗陋的牛筋工弦,哪里摸过这么贵重的名剑,漂亮异常,他爱不释手。   进禄尴尬地立在原地,正想赔个笑脸儿:“殿下送给槐哥儿玩玩儿。”   门被砰然关上,进禄险些一脑袋撞上,蹲在墙根儿下,慢悠悠一掀眼皮,眯着眼望大日头。   这剑就不应该叫白也,叫白给,白给人家才是。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27 21:00:00~2022-06-28 21:10: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5个;猫猫 3个;晚凰、小小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玉蜻蜓 20瓶;蔻蔻 10瓶;梨膏呀 2瓶;怎言笑、三只小肥羊、雨啊鱼啊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五章   辽袖回了王府习礼仪规矩, 等着与老祖宗一同入宫觐见。   藤花层层掩映下,偶尔蹦出一两声打不干净的蝉鸣。热得人生出细腻香汗。   辽袖小脸洇出淡淡绯色, 从里透外, 双眸含着羞怯。   苏姑姑理了理她的腰带,一把手领着她,从弱肩滑落到臂弯, 调整她行礼的仪态、规矩,走路用茶的姿势, 陛下问什么话该怎样答。   辽袖上辈子虽然进了宫,可是全然不通礼仪规矩, 也没有姑姑教她。   她随心所欲地穿着新帝赏的衣裳, 有时一身素白,不管宫里的忌讳,懵懵懂懂, 腰带轻轻束勒腰身, 勾出妩媚的弧度。   宫人都清楚, 辽姑娘不需要学礼仪,她从没给新帝见礼。   甚至在春耕的行宫中, 面对文武百官,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一整日。   有时候连发髻也简单束起,她不喜欢涂脂粉, 偶尔唇瓣上抹一些莹润唇脂, 乌发下露出一张素白小脸儿。   一面用笔杆戳着柔软脸颊,一面仰头,一双大眼眸发怔, 神态娇憨。   在想什么呢?   宫里常年铺陈猩红地毯,她赤了足踩在上头, 软绵绵发不出一丝声响,跳舞的时候是轻快的。   文凤真坐在榻前,只穿了寝衣,托腮静静望着她。   “不拘学什么礼。”   他随意地扔了她画本子,嘴角衔起模棱两可的笑意,“倒是可以学学这个。”   他炽热地压上来时,磨人极了。   手垫在少女的蝴蝶骨下,将她揉弄进怀,鸦睫倾覆,扫了扫她的脸颊,另一手捏着她的小腹的软肉。   文凤真摸了摸她的脸蛋:“这样更好给朕生个太子。”   “陛下!”她咬紧牙,一睁眼,瞳仁点点漆黑雾气,您在开什么玩笑!   她微微颤抖,陛下何必将无稽之谈挂在口中,他总是这样率性而为。   “知道孩子的小名儿为什么叫昭昭吗?”   他咬了咬她的脸,嘴唇蹭上她的鼻梁,笑道:“因为一定生得漂亮异常。”   可是……他们根本就不可能会有孩子的。   他从不曾提及朝政上对她的抨击,关于子嗣的言论。   辽袖自己心里也明白。   吕太医为她调理身子多年,娘胎里不足的弱症渐渐好转。   入宫之后,吕太医告诉她已经可以生育,她出神了一个下午,最终命雪芽从宫外为她寻觅避子药方。   吕太医不敢背这样杀头的罪,在一次为她请脉过后,他察觉出异常,当夜为了明哲保身,请辞回了老家。   她只是不想……再生一个孩子沦落在世人的目光指点中了……   *   苏姑姑眼角每一条纹理皆蕴了笑意,她一双手拂过少女纤弱的腰身,道。   “姑娘不必怕,一定有很多人说过,你跟你娘生得像,原本不是我该说的,宫里头都明白,陛下精神不振,就想见这张脸一面……”   苏姑姑的话在耳边忽然模糊。   辽袖转过头,一眼瞥见窗子外,春光正好,文凤真一身白袍,从书房出了花壁,径直往厅堂过去。   他身后跟了一拨奴才,灿灿天光下,花影重叠在他白袍一角。   他走得很快,目光没有片刻驻留。   不经意地扫过这间屋子一眼,也很快转回去。   辽袖松了口气,回过头,对苏姑姑露出了笑容,心头一块石头轰然落地。   文凤真倒是信守承诺,再也没出现在她面前。   她清楚他的性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轻易放过了她,或许是自觉颜面有失。   于他而言,不过一个女子而已。若他能想开,自然再好不过。   辽袖一想到与宋公子的婚事,抚着刺绣上的嫩萝藤枝,眼底清亮,心头生出暖意。   等成婚后忘却前尘,就不会再做那些噩梦了。   过了酉时,天色将沉,拉了片片乌云,地气闷热,蛇虫鼠蚁耐不住爬出来,眼见一场暴雨要来。   宋搬山同她一块儿慢慢走在外廊青砖面上,嘴角一牵。   “刚好,我在宫里可以照应你。”   辽袖抬头:“宋公子也会进宫吗?”   宋公子低垂眼帘:“惊蛰过后,地气大动,陛下病情反复发作,原是不召外臣进宫,可是为预防出事,崔拱那边传了旨意,让我们内阁的几个人,轮流在西暖阁值房里值守。”   其实这是皇后的意思。   宋搬山说得很委婉,陛下的身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哪怕原本好好的,也要被妖道吴衡折腾得不行了。   成日进补些来路不明的药丸,面色红润得诡异。   皇后是怕他驾崩了,朝廷乱成一团,奸人趁机作祟,篡改遗诏。   因此她让宋搬山在西暖阁值守,目的就是为了占得先机,为宁王殿下登基铺路。   其实,皇后曾经建议宋搬山,让他求辽袖一件事。   陛下被妖道蛊惑得昏头昏脑,没人能劝,只要辽袖劝一劝陛下,说不定陛下会听。   但是宋搬山不愿将她牵扯进朝堂之事,回驳了皇后姑母。   他望着身旁的小姑娘,她是未来的妻子,只希望她一双眼眸永远天真无忧。   宋搬山牵起轻松一笑,忽然伸出手掌,握着一截浅绿色软绸发带。   他说:“辽姑娘,我每日上朝的时候,轿子经过小东市,百货云集,锦绣繁隆,总是瞧见这条绿绸发带,挂在店里,曦光映照得清清爽爽,还以为是根小竹子,你常穿蓝色衣衫,与这个应当相配。”   辽袖接过这根绿绸发带,双手微弯,系在自己乌发间,柔软垂坠。   她眼眸闪着熠熠光辉,轻声细语:“多谢宋公子。”   宋搬山眼帘不自然地落在别处,心里十分欢喜,他想:若是每日清晨起来时,也能看见这根小竹子该多好。   辽袖忽然拿出一个荷包:“我也有东西要送给宋公子。”   荷包上绣了一座小青山,针脚细密,是她亲手缝的。   上辈子文凤真逼她给织一个剑穗。   她织了一只小老虎,走线歪歪扭扭,两只眼分得太开,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扔在他怀里,她恹恹地便要睡了。   上辈子练好的针线功夫,如今愈发熟练了,连她自己也没想过,这回绣荷包时这样得心应手。   宋搬山有些诧然,又十分惊喜:“既然是辽姑娘绣的,我一定好好保管。”   辽袖低下头,耳垂被晒得泛红,嘴角微微抿起。   *   在宫里水州二楼一间宽大的厅堂里,宴席刚刚开始。   衣裙繁复的宫人迤逦而行,一切美景似画屏,酒气馥郁,两旁池塘早荷白灿灿,热气催生得早,碗口大一朵接一朵。   百盏宫灯次第点亮,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夫人们穿了诰服,在二楼赏灯。   辽袖坐在老祖宗右手侧,透过一层帘子,望见席面上来了宁王殿下等其余几名皇子。   宁王瞥过她一眼,目光停驻,谦和一笑,她有些手足无措,回以一笑,随即低下头。   再次抬起头时,见到内阁几名大学士中,站着她的未婚夫宋搬山。   他腰身极直,哪怕一模一样的红色官服,穿在他身上脱俗一截。   他并非那种清高绝尘之人,相反,平易近人,笑容和善,既有仁心,又有自保的城府,与同僚相处得极好。   辽袖低头,抿了一口薄酒,烛火跳跃下,心里也很高兴。   朝廷的诰命夫人都在内堂,首座却只来了张贵妃。   据说皇后身体不适,各别人心照不宣,只怕皇后依然被软禁着。   过不了多久,小太监纷纷往外侧头,心急如焚。   哎!陛下迟迟未来,出什么事了?   席间有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众人揣测不一,陛下是不是病情又发作了。   张瑕快步走到崔拱身旁,低语询问:“崔掌印,你可知道陛下的情况?”   崔拱额头渗出密密汗:“陛下中午还好端端的,用过点心后,头疼欲裂,大发脾气摔了一地瓷盘,宣了吴衡去服侍,事发突然,病情紧急,连淮王殿下也一块儿召去了。”   *   青烟氤氲法器琳琅,在一声又一声悠长的磬钟声中。   皇帝慢悠悠睁开眼,吞吐纳息,一手掀开明黄缎子,将一颗鸡血石似的药丸摩挲在指尖,开口。   “怎么跟上回的药不一样。”   吴衡正颤抖着要开口,文凤真已拦过了他的话头,眉眼微敛,淡淡神色,无法窥知到任何情绪。   “回陛下,紫阳丸药效过于猛烈,吴衡又调制了新的丹药方子,跟之前的一样,都是固本培元之用。”   皇帝抚了抚眉头,开口:“上回的药就很好,我用后觉得元气大振,还得是这个药,不许换。”   皇帝手捻佛珠,一双目光压在文凤真身上:“你真的知道朕想要什么?”   文凤真长睫微垂,开口:“陛下放心,您要相信道长的话,只要一心问道,修福缘善果,一定会得偿所愿,得修来世。”   他语气极轻,绵缓徐徐,极轻易入了人心。   皇帝抚膝,笑了几声,阴冷地盯着他:“哈哈,好,你跟你爹不一样,满朝文武都找不出像你这般的忠臣,朕信你!”   退出了殿门,文凤真站在夜色下,百层台阶前,止住了脚步。   吴衡正瑟瑟发抖,庆幸着又哄骗过一劫,保住了小命。   文凤真声音淡淡,“吴衡,你在道观这么久,真的听说过前世今生吗?”   吴衡转过身,见到文凤真面无波澜,神色如常,却问出这样的话,着实令他大吃一惊。   文凤真出了名的不信神佛,尤其瞧不起他这样的道士,他这个问题是何居心呢?   吴衡眼珠一转,笑道:“前世今生这个说法是有的,陛下今生一心修道,积德行善,来生一定会修得自己想要的善果。”   文凤真嘴角牵起嘲讽,他抚了抚腕珠,这是从法隆寺再求来的一串,却不再是她送给他的一串。   他吐落两个字:“蠢货。”   吴衡一惊,心头忐忑不安,紧张得汗如雨下,文凤真的目光似乎将他整个人看得不能再透。   文凤真睨了他一眼,眼底不耐烦甚至到不屑,明明望着他,却仿佛目空一切,视一个人如最不起眼的蝼蚁,嘴唇轻轻开启。   “天道自私自利,怎么可能给一个人重来一次的机会,除非,付出了难以承受的代价。”   皇帝年轻时从最危险的夺嫡之争中成为最大赢家,开拓疆域,他英明一世,聪敏多谋,怎会不知丹药于身体无益。   “甚至,他知道长久服用丹药是一味拖垮身子的毒。”   “宁肯服毒,也希望在幻觉中见到再也无法见到的人。”   “是他太过懦弱无能,才将希望寄托在来生。”   文凤真缓缓将目光收回,不顾吴衡膝盖瘫软,冷汗涔涔,他眼底冷漠至极,风雪覆盖,一字一句嘲讽至极。   “你知道吗?你之所以能活到今日,不是你骗过了陛下,而是陛下愿意自己骗过自己。”   文凤真目光异常冰冷,懦夫才会寄托来生。   而他永远攥住自己想要的一切,不择手段。   *   水州送来繁密清脆的管弦乐声,文凤真身后跟了清贵的世家子,一路有人替他拂开金光细密的帘子。   众人纷纷起身:”见过淮王殿下。”   他身姿峻拔,比寻常文弱的世家子多了几分清直,肤光冷白赛雪,光这两点便足以令人挪不开眼。   下颌线精致,鼻梁高挺,一双凤眸流转生辉,生得极有攻击性的好看,翘起嘴角,却如初雪融化,薄薄的一层霜沿着檐沟淅淅沥沥。   他微微一笑,抬手,客气有礼,眼底疏离至极:“陛下已经没事了,换了衣裳便过来,诸位无须担心。”   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落座,文凤真眸光淡淡一瞥,不经意地恰好捕捉了她的身影。   一层锦绣帘子里,她落座在一群诰命夫人之中,懂事乖巧,讲话轻声轻气,调子软软的,一扯开笑颜生动鲜活。   诰命夫人们拉着她的小手,聊起的却是——她跟宋搬山的婚事。   “搬山品行不错,我打小看着长大的,他从小就格外比旁人成熟些,没有一丝浮浪习气,从不去那些胡同巷子,连一个通房都没有,又是年轻的大学士,前途无量,真是难得。”   “我从前跟你娘亲读过同一间书院,可惜她走得早,若是看到你觅得好姻缘,一定会高兴的。”   “说这些做什么,要不说老祖宗眼光好,给你挑了搬山,京里那些风风光光的世家子,譬如谢明之流,瞧着人模人样斯斯文文,背地里,哼,身边不清楚的女子就没断过,这要做了他家的主母,后宅不知乱成什么样了。”   这帮鄙陋浅薄就知道聊丈夫孩子的女人,聒噪。   文凤真落座,不动声色地抬腕,将酒盏一饮而尽。   望着她的笑脸,他蓦然心头一沉。   耳边竟然响起少女的抽泣,一遍遍地说:“陛下……臣妾心口好疼……”   “陛下……您让臣妾死了吧……”   深夜的宫殿,年轻的新帝将少女抱在怀里。   她脸色惨白,冷汗涔涔,青丝黏湿在脸侧,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脚趾头蜷缩,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领,指尖掐得清白交加,唇瓣咬出一排齿印。   她疼痛难忍,将他的手指咬得血肉模糊,才缓解了一丝。   少女喘气急促,连哭声都越来越虚弱了,意识模糊,几近晕厥。   “陛下,我好疼啊……”   她像只小羊羔,单薄的身躯瑟缩颤栗。   眼睫挂着摇摇欲坠的泪珠,眼眸已经睁不开,泪水糊面,将脖颈下的里衣打湿了,手脚开始痉挛发凉,一摸过去冰冰的。   殿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太医,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新帝暴躁地指着太医:“无能!留着你们这帮饭桶有什么用!”   太医颤颤巍巍抬头,冷汗直流:“回陛下……我们阅遍古方,已经找到了暂缓心疾的方子,只是……”   文凤真心口似乎隐隐作疼,他低头,面色苍白,按紧了酒盏。   宴席上,谢明头一个发现他不对劲,紧张问道:“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文凤真饮了一盏酒,略微缓解心悸,不耐烦地开口:“无事。”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声音,那时候,她到底该多疼呢?   辽袖身子有什么病吗?又是因何而起,为什么他不知道。   谢明大大咧咧靠坐在椅背,挑眉,瞥了一眼文凤真:“上次我瞧见宋搬山在值房时无意间露出了一角荷包,绣着小山呢,真是稀奇,宋大公子这样不知趣的人,什么荷包这样重要,贴身放着,仔细妥帖的样子,酸得很,只怕心上人送的。”   “就你眼神好。”   文凤真抿了一口酒,一眼扫过去迫人的威慑。   不可能是辽袖送的,她的绣艺怎么可能拿出手。   梦里让她绣个剑穗,都不情不愿的,送了个憨傻的小老虎,饶是如此,还是无奈地挂上了。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想,吩咐死士去查的事也不知进展如何。   他知道南疆的蛊毒很厉害,倘若给女子种下,便会忘却心上人,移情别恋,宋搬山用此手段也不是不可能。   文凤真的目光落在她发髻上的绿色绸带,眼底寒意渐深。   他记忆里极好,前一夜,追踪宋搬山的探子给他汇报一日去向,事无巨细,他过耳不忘。   宋搬山在铺子买的绿绸带,这么恰好就出现在了她头上。   真是郎情妾意啊。   谢明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意味不明:“深山之处见竹林啊。”   文凤真抿直嘴唇,似有冰碴子呼呼拍打窗格。   他有底牌。   底牌便是不能轻易揭开,一旦开启便索然无味,必胜的底牌。   他望了一眼帘子里的人,心口悸动依然未平。   方才耳边的声音一遍遍微弱地喊着心口疼,可怜无助极了,辽袖怎么会心口疼呢,给她请案的吕太医从未说过。   宴会的胡姬正在献舞。   辽袖喝过两盏薄酒,身上略带了淡淡酒气,起身去一旁的侧阁换衣裳,雪芽去拿换洗的新衣裳。   云针侍候在身旁,她叫云针松一下襟扣,叫了两声,却没人答应。   辽袖正疑惑地转头,宫灯忽然熄灭,窗外透来一轮皎月的薄光。   她视线有些模糊不清,不太适应骤然的昏暗,揉了揉眼眸,不敢轻举妄动。   “云针……”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她手指蓦然握紧了木桌边缘,乌发铺陈,绸缎般光滑地落在腰身。   鼻尖忽然嗅到一股白雪甜梨香,她嗓子发紧,被盯得气息不稳,额头冒起细密冷汗,心跳莫名颤栗,血液在皮肤下迅速升腾,不可控制地滚烫灼热。   这股香气是殿下的气息,他怎么会在这儿!   “辽姑娘,太医说你病了。”他轻轻启口。   落在这双不可揣摩的目光下,她唇瓣微张,莹莹浅薄的一层樱色唇脂,光泽透明,愈发显得唇瓣饱满,叫人想用指腹剐蹭下来,再捻抹在她身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28 21:10:46~2022-06-29 20:1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花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5个;楠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洛栖、fq440、弄晴 10瓶;52977666 5瓶;碰碰、红豆南相思、李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六章   辽袖藏在袍下的手指默默蜷缩, 不知是怕还是躲。   她不敢回头,发丝颤栗, 一截瘦白细腻的脖颈, 生怕一转身就撞进他眼帘。   云针一见是殿下,悄悄地出去了,走的时候不忘熄灭了宫灯。   辽袖眼睫轻晃了晃, 咬紧了牙,提醒他, 盼他能捡起一点矜贵。   “殿下……十步之外。”   他就站在她身后,峻拔的身姿几步遮挡了月光。   滚烫炽热的气息袭来, 一点点侵噬、笼罩……   她很害怕将后背留给他, 辽袖仰直了脖颈,眼前一片漆黑,紧张得呼吸都轻了。   黑暗中, 身子的感知更敏锐, 她甚至能感受到肩头无形的热流, 迟迟不曾落下来。   或许这是他最后的良心。   他的手悬在少女颤抖的薄肩,手指似乎被吸引住, 想将她的弱肩把弄在手里,反复几下,终究止住了痒意。   文凤真瞧着她这副畏怯想躲的姿态, 视线无声偏下, 她的耳根已红了一大片。   辽袖透红的面颊,微湿的眼角,让人看怔了。   “没碰你吧。”他翘起嘴角, 漫不经心地说。   这是碰不碰的问题吗?   辽袖只想贴着桌子更低一些,这副单薄瘦小的身躯占不了什么地方, 紧抿嘴角,挣扎得满脸通红也逃不开。   她怕再挣扎真要撞进他怀里了,他离她这样近,恍然未觉这个姿势有多亲昵。   文凤真衔眸扫过她全身,手悬在她肩侧,不动声色。   “太医说你生病了。”   辽袖攥拳取暖,心头一沉。   她上次跟吕太医撒谎说有心疾,难道吕太医将这件事告诉他了?   不,不是的,辽袖深呼吸一口,上辈子与他交锋太多次。   文凤真从来在话语中布下陷阱,他知道她不会如实回答,所以携了若有若无的试探。   辽袖悄悄侧头,抬眸瞥了他一眼,快速收回来,板着一张脸,语气生硬几分。   “我没生病。”   文凤真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意味深长,她在撒谎,他却并不急于拆穿。   辽袖心虚地又瞥了她一眼,有些受不住了,被盯得没话说。   “辽姑娘,你这根小竹子挺好看。”   他忽然扯起笑颜,凤眸落在她头上的绿色绸带。   一根手指勾住了绸带,很过分地绕了她一缕头发,缠在他自己的手指上。   微微使劲,迫使她将小脸儿侧过来。   少女衣领里透出半边诱人的颈窝,她极清瘦,骨肉温热。   仿佛能嗅见淡淡绿梅香,她怎么这么香。   文凤真指腹压着她的头发,迷恋地摩挲,连头发都是滑滑的,香香的,比上等绸料更舒服。   “送我吧,就这根发带。”   他嘴角抿起笑意,似不在意地说。   这是宋公子送她的发带。   辽袖眼眸里冒出几分恼怒,皮肤跃上半抹香红,乌瞳湿漉漉,又怕又气地瞪着他。   “你不能……你不能!”   他下巴微抬,轻轻吐字,不容人拒绝:“我能。”   少女惊得身子后仰,后脑勺毫无防地贴上他的掌心,半张小脸儿在他炽热的掌心,瞬间煞白,乌发凌乱地铺散在胸前,襟扣略松垮。   她死死瞪着他,似乎他敢伸手,她一定咬得他鲜血淋漓!   文凤真高挺的鼻梁贴近她的颈窝,滚热香甜的气息喷薄,眼底一派执迷不悟。   哪怕全京城的人都冷嘲热讽又如何?他从来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眼前少女的小脸,跟庙会上的油彩花脸重叠在一起。   不断浮现,她纵身一跃在深湖之下打捞他的金身碎片,他贪婪汲取的勇气,一跃的勇气。   他派去十名死士,用一辆马车将她平安接回京城,躲过了皇后多次刺杀。   她的头上为什么要戴着宋搬山的发带,无法容忍。   辽袖心尖一颤,猛然被他双手环腰,一下子抱上桌子,携了霸道的攻击性。   辽袖震惊得不轻!   上辈子新帝最喜欢让她坐在御书房的书桌上,底下压着一袭龙袍,勾得她双腿环腰。   直到最后,双脚都离了地……那种无法掌控平衡的感觉令她浑身发抖。   她嗓子眼儿的心脏几乎跳出来,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恼羞成怒,咬紧齿关,不由自主蹦出几个字。   “十步之外,殿下,别忘了你是个输家!”   一遍又一遍提醒,他在自己的赌局中输给了她。   他还欠了她一次人情,所以离她远点!   “辽姑娘,别怕。”他抿直嘴角,双手摊开,以示克制。   辽袖从未想过一头雪蟒在天然不驯的攻击本能下,会主动止步。   他漂亮又极其危险,反复不定。   雪肤琥珀瞳仁,嘴角噙着淡淡笑意,若无其事地摊手,后退了几步。   文凤真的呼吸逐渐平缓,眼底暗色无澜。   总是忍不住朝她的位置靠拢,哪怕她是个小冰块儿,那样抗拒,总想贴上去。   但他不能这样做。   他想起梦里她喊疼的样子,心口疼得厉害,他不能再让她紧张害怕。   他的手掌不可抑制地被吸引,悬在半空,青筋隐现。   最终只是取下了她头上碍眼的绿绸带,手指间滑过她的头发,让人想猛吸个够。   他将手腕上的绿绸发带,放在鼻尖,眼底刮起了隆冬时节的大雪,盯着她。   “别小气,本王不白拿你东西。”   文凤真用修长分明的手指整理了一下袖口,白袍没有一丝褶皱,整齐干净。   他恢复了一贯伪装的谦和,望着她,眼底生辉。   桌上放了一个小物件儿,转过身,敲了敲桌子,再也未看她一眼。   “就拿这个跟你换。”   辽袖瞥了一眼桌面,心口微滞,一把名刀静静躺着——骊珠。   京城各旧部打破头争抢的东西,精锐死士营拥护,三分之一军权。   三月十五那日他来鹿门巷,摩挲了数百回,没能送出的骊珠。   文凤真眼底蕴着深不可测的湖泊,风平浪静,唯有纷纷扬扬的雪粒子在寂寥夜空中席卷而来,他淡淡开口。   “辽姑娘,胜负未定。”   他翘起嘴角,殷红嘴唇抿出一丝骄纵:“我底牌未出。”   底牌?   辽袖悄无声息扫了他两眼,心下诧异,面上仍是一声不吭。   辽袖拿起这柄华贵冰凉的短刀,沉甸甸的,生冷肃杀,象征淮王正妃的标志。   可她并不需要,上辈子没能拿到的东西,她这辈子已经不再渴求了。   辽袖眉头微拧,悄悄抬眸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像被一场湿透了的风吹了片刻,唇瓣微张,叹了一口气。   他只会给她徒增烦恼。   *   宫宴上,世家公的雀跃喝彩声、扬琴声拉起,潮水般席卷来。   胡姬踩在鼓面上,步步生莲。   一袭金纱红裙,流水般的长裙散开,不断回旋、回旋……眩晕了人的眼,金蔷薇花的穗坠摇曳,脚踝上戴了辉灿灿的珍珠链子。   随着旋转的步子,打在一起,叮叮咚咚悦耳极了。   皇帝年少时不得势,曾被打发去最偏僻荒凉的塞外,因此作风沾染了胡人习气。   当然……最重要的是,宫里头上了年纪的嬷嬷都明白,主要是为了看这一袭红裙。   幸好皇后不在,否则定要跟陛下争执红脸,痛斥这种舞姿荒谬!   谢明看得欢喜极了,不断起身喝彩!   也不知他瞧上了哪个小娘,上回他还跟一个酒肆里的女老板娘闹得沸沸扬扬,此事尚未消停。   辽袖整理好了头发,重新用一根白玉簪子束好发髻。   换过衣裳后,云针这个丫头不知跑哪里去了,她是怕辽袖生气,想装作不知情这遭。   云针本就是文凤真的人,辽袖思忖,日后多提高戒心才是。   雪芽捧着换下来的衣裳,嗅到了姑娘不常用的香气,问道:“姑娘,方才是有谁来过了吗?”   辽袖将那柄骊珠藏在袖袍下,眼神微敛,装作无事的样子:“没有人。”   她不愿让人知道,她与他有任何一点牵连。   这柄短刀她拿着烫手,想寻个机会给他还回去才是。   隔着一片金灿灿缭乱人眼的舞裙中。   文凤真抬腕饮了一口酒,眸光镇定自若地落在她身上。   谢明抬起下巴,兴高采烈地给他指了指:“殿下,你瞧她们脚腕子上的红宝石珠链,挺好看的。”   文凤真掀起眼帘,瞧一眼。   他揶揄道:“你是觉得珠链好看,还是别的好看。”   谢明扯起灿烂一笑:“自然是美人配宝石最好看啦。”   文凤真放下酒盏:“不好看。”   鲜艳昂贵的红宝石链子,当然要戴在合适的脚踝上才最赏心悦目。   她的脚踝纤细,轻轻一用力仿佛能折断似的,脆弱得宛如瓷器。   真不知她雪白的皮肤,配上最贵的红宝石链子,该有多勾人心魄。   两只小脚踝,被链子轻松拉起,在梦里就是这样的,怎样都挣扎不开,她惊慌失措地想逃开,又被一把拉过来,轻而易举。   当然,这是她不认真读书的小惩罚,背错一个字,脚上的链子便猛烈地响一下。   文凤真又饮了一盏酒,压了压心头的躁意。   他抚额,凝神片刻,湖面递送徐徐清风,仿佛一切聒噪置身事外。   文凤真眉心微拧,眼前缓缓浮现了一场画面。   大雪夜,蟒袍雪肤的男子站在窗子前。   桌上的香炉里,点燃了一炷香,媚香气味异常,他心思缜密聪敏,在踏进书房的第一步,便察觉出不对劲。   冯祥跪在地上,愤恨道:“不知是哪个贼人算计殿下,竟敢点了媚香,这种下作不耻的手段,一定要揪出此人来!老奴这就封了王府,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彻查此事!”   窗子前的男人转过身,长睫敛去一切神色。   他用手指缭绕了一下香,翘起嘴角:“不必大费周章。”   “这人既然谋划了这件事,必定会过来,等着就是。”   冯祥诧异地抬头。   文凤真面无表情,眼底狠戾之色毕现,一字一句咬得冰冷异常,毛骨悚然。   “本王倒要看看是哪个贼人如此愚蠢。”   “这人一旦过来,立即处死!”   他推开窗子,呼呼风雪似乎涌进胸腔。   文凤真眼底寒意愈发深隆,刻意将腾腾杀气收敛,一根手指抚上窗棂。   话音未落,在他垂下的眼帘中,从风雪迤逦而行一个娇弱少女,戴了厚实的兜帽。   少女笨拙地将兜帽取下,仰起一张清丽脱俗的小脸,发丝凌乱,冻得面色苍白,只有樱唇渗出淡淡血色,呼出温热的白气儿。   一双澄澈的瞳仁在漫天雪空中,眨了眨,天真又惶惑。   她踌躇了很久,终于一咬牙,踏进了书房的门槛儿。   冯祥扑通一声跪下,大惊失色,冷汗涔涔:“怎么……怎么会是辽姐儿?”   “殿下,您饶辽姐儿一命吧!她或许是糊涂了才会算计您,她一介孤女,无依无靠,据说又被卖给了岐世子,她也挺可怜的,出此下策也是迫不——”   冯祥忐忑不安,殿下最厌恶蠢人和算计他的人,辽姐儿这回性命难保。   殿下在府里从未瞧她一眼,跟她不熟也是应当的,只是辽姐儿是老祖宗接进来的人啊!   若是辽姐儿被打二十板子,打得半死不活,他怎么跟老祖宗交代!   冯祥一咬牙,正要接着求情。   良久,文凤真一抬指,静静打断他。   “下去吧。”   冯祥愈发猜不透殿下的心思。   他面无波澜,看不透一丝情绪,只是瓷白的脖颈渐渐染上了绯红,没想到媚香这样快起作用了。   呼吸一下比一下更绵长深重,潮红瞬间咬上他的耳根,窜上他面庞。   殿下他该吃药了,他随身都携带解药的。   冯祥战战兢兢地出言提醒:“殿下……您该吃解药……”   锦囊里的药丸最终一颗也没动。   这天夜里,在温暖如春的帐子里,他将她的冰凉小手猛然拉自己怀里,气息滚烫灼烧,手掌垫着她的后脑勺,狠狠咬上她的脖子。   喃喃第一句话:“袖袖,怎么手这么冷,冻坏了怎么办。”   还好,他身上哪里都热乎乎的。   她的喘气也是娇娇的,受那柱香影响的缘故,忍着泪,眼角溢出湿润,也很快被他吻去,指腹蹭了蹭她眼尾妖娆的绯红。   文凤真沉溺在她雪白的颈窝中。   媚香中的药效或许是有吧。   算计就算计吧。何必用这种香。   自接她入府,一眼都没见她,哪怕每回坐在一桌吃饭,也屡屡视而不见,淡漠至极。   她身上总有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   低头时露出一截白莹莹的脖颈,光滑绸缎勾勒出纤弱的腰身,眼底一滩融融春水,风流羸弱,哭起来眼眶微红,脆弱无辜极了。   心头的恶蛇在夜里蜿蜒游行,会忍不住将她拆吃入腹。   她因为身世一直有些卑怯,炽热的霸占一定会将她烫出个洞。   少女披了他的外袍,里头空荡荡未着寸缕。   她赤足下榻,白嫩纤弱的小腿肚,缓缓流下一道透明水渍,烛火映照中晶莹不明。   她刚想逃跑,却被他的手一把握住脚踝。   “以后别用这种香了。”   她一双大眼眸携了疑惑,呼吸急促,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歪着头:“殿下……殿下?”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辽袖懵懵懂懂,但殿下长得很好看,穿着打扮又很清贵。   他还给她赏过点心,对所有人说:她是他的人……   她指尖都被她自个儿咬破了血,一眼不眨地望着他的一双漂亮凤眸。   他握住她那只见了血的指头,亲了两口。   ……   文凤真抚了抚眉头,那柱媚香不是柳姨娘点燃的么?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记忆,当时他为何会出现这样的误会。   事后若是他想查,自然会查出来柳姨娘的马脚。   还是说当时的他宁愿相信:她是因为喜欢他才算计他,所以没有继续查了呢。   不会,他绝非这种自欺欺人的人。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文凤真蓦然想起梦里自己曾穿着一身大红吉服,那么……他应该是娶了她吧。   文凤真望着席面上的少女,辽袖心头有时也会浮现这样的记忆么。   梦里大部分时候都是甜蜜异常,愉悦又惬意。   所以于她而言,应当也是高兴的吧。   只是,她为何对自己如此厌倦与躲避……文凤真眼底的雪势更深,漆黑瞳仁冷浸浸的。   忽然一声惊喊“不好了!失火了!”   小黄门杀猪似的惨嚎一嗓子:“快救人啊!失火啦!”   火势是从女眷云集的内堂窜出来。   狭窄的内堂正好在风口上,里头全是地毯、红木金漆家俱、绣褥狐袍,干干燎燎一点就着。   大火滔滔滚滚,火舌贪婪舔舐明黄帐子,将四面窗格烧起来,里头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进不去。   乌金红泥的牌匾轰然坠落,险些砸到诰命夫人身上,砸起一地火星子。顿时引起骚乱,惊慌失措的哭喊此起彼伏。   虽然都是有头脸的贵妇,生死关头,终究是深宅大院的女人,哪还顾得上雍容华贵。   火势越扑,云针冷静地护住了辽袖的身子:“辽姐儿,别慌,千万不能往里头逃命!”   浓烟滚滚,天被照亮了,层层赤红的云霞,整个内堂浸在熊熊烈焰中,这么大的火势,很难不是蓄意纵火。   这个纵火犯想要烧死一堂的贵妇吗?   烈焰冲天,火龙咆哮嘶吼中。   到处都是哔哔剥剥一片暄腾炸闹之声,房梁哗哗啦啦倒塌。   贵妇们一个个慌不择路,轰隆隆一扇接一扇窗子塌落,许多人让黑烟呛得咳嗽不停,涕泪横流,昏了头。   “快救火啊……快救火!”   宋搬山正与内阁探讨策论,一眼望见这里走水了,瞳孔皱缩,想也没想就冲进去,却被翰林院的人架住。   “宋公子!火势太猛,还是让太监去救火吧!”   宋搬山圆领红袍几乎被扯烂,一贯安静的人也焦急起来,眼底通红,猛然冲进去:“别管我。”   指尖蓦然狠狠攥紧,他跟姑母说过的……别把她牵扯进来!   众人错愕异常,他们第一回 听见温润有礼的宋公子骂了一句粗鄙之言。   一同冲进火堂的还有一人,宁王心口一滞,披了一身大氅,冲了进去,重活一辈子,他不能再留下任何遗憾。   上了年纪的宫人们吵吵嚷嚷中记起一件事,顿时寒冷彻骨,遍体生汗。   十年前,辽袖的娘亲就是死于一场大火,她自己放的火。   她赤足走在皇宫的琉璃瓦上,一身红裙潇洒,嘴角翘起两个小梨涡,双手伸展,随心所欲地坠入火海。   一只青鸟从火场冲溅开火星子,回旋在皇城的上空,最终化为京城上空缭绕不散的浓烟。   皇帝踉踉跄跄奔来的身影前,一伸手,连半片衣角都握不住,只留给他无尽的悔恨。   追悔莫及便可以重新来过吗,是不是太简单呢?   厢房窗子透进来火烟,拍打得喇喇作响。   辽袖呛进去太多浓烟,紧蹙着眉,面如薄纸苍白,嘴角抿得平直,额头冒出细腻汗珠,手指发麻到瑟缩颤抖。   咬紧齿关,绷直脊骨才没有倒下。   雪芽早已经昏过去。   云针一手拖着雪芽,一手抱着辽袖,将两个人挪进厢房。   云针将她死死抱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脸。   “辽姐儿,你醒醒,别睡过去。”   可是她太难受了,睫毛被泪水模糊了,剧烈的咳嗽将眼底逼出湿漉漉的水光,深深呼吸,肺里却仿佛下刀子,割出了血般疼痛难忍。   眼前一片漆黑,意识不清中,她回想起儿时藤椅上,娘亲正给她织小老虎兜帽。   星夜月明,辽袖从村头的私塾回来,她抱着一只大公鸡,靠在上头,似乎有什么心事。   晚饭都没吃。   小姑娘脸颊鼓鼓得像糯软的汤圆,柔软白嫩,一戳即破,她一对乌瞳又大又清亮,天真得让人一眼见到底。   她双手撑在娘膝上:“娘,顾婶说我是小野种。”   这样漫不经心稚言稚语,却让她娘亲手里的针线活儿一顿。   娘亲望着她似乎什么都不懂的小脸,轻松的神情,却让人心底生出更多酸楚与愧疚。   东川小镇子,越是贫穷封闭的地方,越多指指点点和流言蜚语。   她孤身一人怀着身孕从京城过来,一个落难贵女,人们一望着她的大肚子,便生出异样目光。   这里有几房宗族分支的亲戚,混得不好,靠她的一点体己钱,愿意帮衬着过日子。   槐哥儿蹲在对面玩泥巴,转过头,笑嘻嘻的,含糊不清地说:“我跟姐姐一样,我也是小野种。”   她支着小脑袋,对着星空思考着:“爹在哪儿呢,他是不是在京城。”   “私塾的陈先生说我爹是个有权有势的人,会带着我们回去过富贵日子,可是我舍不得大柱。”   大柱是她怀里抱的大公鸡。   槐哥儿伸着沾满泥巴的小手,笑道:“姐姐要做大小姐喽!”   娘亲抱着她,给她扎小辫儿,笑道:“袖袖,听话。”   是不是傻呢。   迎着炽烈的火风,就好像…好像回到阿娘的怀抱一样。   她真的太想娘亲了。   只要听话就可以得到一切吗?   可是她上辈子那么温顺,那么懂事,哪怕殿下拟封后旨意的那天夜里,她都没有吵闹,没有跟他发脾气。   她发着呆,什么情绪都自己咽,她手足无措地对他笑了一下,低下头不言不语,再也没吭过声。   没想到换来了他的愠怒,殿下的脸色那样冷,望着她的眼神那么陌生。   为什么她没有得来一个好下场呢,她不明白。   辽袖迷迷糊糊的,最难受的劲儿已经过去了,身子不断被扯着下坠。   喉咙干得厉害,眼睫颤抖,乌黑长发松散地铺在腰身,怎样努力都抬不起来。   视线像蒙上了层浓雾,宽大的衣袖露出一截雪白藕臂,毫无生气地瘫倒在地上。   一双手有力地握住她的腕子,将她拥入怀中,亲了亲她的头发,目露疼惜。   是想碰又未触碰。   “袖袖……”   她朦朦胧胧睁眼,尚未看清,牵起嘴角,抱住他的腰身,紧紧不松开,欢喜地喊了一声。   “宋公子——”   这个人身子一僵。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29 20:19:41~2022-06-30 21:5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花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4个;慧慧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子冰泡泡 9瓶;迷妹 7瓶;梨涡、疯批男主心头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七章   辽袖的脸颊被热气熏染通红, 挥了挥手,一把搂住来人的腰身。   “宋公子……”   她的小脑袋忍不住蹭了蹭。   辽袖蓦然脊背一紧, 感到一阵冷酷的目光如利箭扎在她身上, 只等来一声冷笑。   云针踌躇着想要唤一声,却被他抬手制止。   男人握着她弱肩的手指僵了僵,停滞过后又合拢, 摩挲什么珍宝似的,握得更紧。   他眸底冷静, 淡定异常,看不透在想什么。   似乎没听到这一声宋公子。   大火足足烧了半夜。   泼喇喇一桶接一桶水, 小黄门嗓子火急火燎, 手上燎了好几个泡。   亏得百名禁军及时赶来,将火势控制住,后半夜才完全熄灭。   只是这场供红裙胡姬跳舞的大鼓, 全都烧毁了。   清点人数后, 忽然一声惊叫:“辽姑娘呢……淮王府的辽姑娘不见了!”   宁王殿下眉头一皱, 唤了几个太监一扇窗一扇窗找,连衣箱柜子都翻过了。   满地烟熏火燎, 一应家俱东倒西歪,焦黑狼藉,哪怕连她一片衣角都没找到。   贵妇们惊魂未定, 全被请去了西阁更换衣裳, 整理鬓发。   太医来看诊伤情时,提起辽姐儿,当时各人忙着逃命, 竟然无人注意到她。   张瑕静静垂首:“虽然未找到辽姑娘,想必她无大碍, 只是匆忙间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夜色将深,水州多草丛假山,她晕在哪里来也未可知,这就去找她。”   老祖宗又急又担忧,对张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瑕道:“人人都在这儿,为何独独缺了她一个,张中使,你多加人手,一定要找到袖袖。”   雪芽慢悠悠睁眼,发现不见了辽袖,她急忙转头,也没见到云针的身影。   心下隐隐明白了一半,却不敢说什么,只能安抚老祖宗别担心。   雪芽眸光微闪:云针她一定会保护好辽姐儿吧。   她是文凤真的精锐死士,倘若这点本事都没有,也不会被派来了。   *   辽袖的脑袋虽然还是浆糊,昏昏沉沉,耳边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宫人们呼唤她名字的声音。   嘈嘈杂杂,宫灯的光点隐没在假山间,像间错撒了一把星子。   仅剩的一丝理智令她疑惑不解。   他们是在找她吗?可是为何这些声音来来往往,就是没有找到她呢?   辽袖睁开眼。   她支起软绵绵的身子,略有些狼狈,头晕眼花,迷迷瞪瞪。   视线一片朦胧,一盏宫灯都没点,四周一片昏暗,像蒙了层漆黑的雾。   这是哪儿?   待她适应了周围昏暗的环境,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宫殿。   陛下每每发作头疾,常召文凤真进宫侍疾,这里是他值守的地方,一般没人敢进来。   辽袖低下头,光线昏暗,寝被陷落,一股淡淡的白雪甜梨香。   她咽了咽口水,脚趾头紧张得绷起来。   自己已经换上了一层柔滑的红衣薄绸。   一条腰带垮垮系在腰间,紧紧贴着光滑的皮肤,心衣已不知去哪儿了。   辽袖低眉敛目,顿生愠色,又气又愧,像被花汁子抹上,如娇妍欲滴的芍药。   她被浓烟呛到昏迷的时候,是谁给她换的呢?   她刚想从大床挣扎起来,赤足没跑几步,撞上窗子前的男人转过身。   “殿下……”   她眼底的惊慌稍纵即逝,一步步后退,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握着扶手,后背颤栗地往后贴。   “辽姑娘,你醒了。”   文凤真站在窗前,遮去了所有光芒,精致的五官冷峻清晰,琥珀色瞳仁泛着凉薄。   他一步步走过来,俯身,两只手漫不经心地搭在椅子上,整个将她禁锢住,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男人寂静无声的视线将她从上到下扫了个遍,沉沉袭来。   文凤真居高临下欣赏她每一寸神情,微微一笑,凤眸柔和。   将手中的小兔子面具从容按在她脸上。   “辽姑娘,迷路了吗?”   辽袖戴着小兔子面具,衬得她脸色颇白,小脑袋一下子懵了。   一双大眼眸格外天真清纯,眼尾因愤怒泛起潮湿的水红色,真的像只无辜的小兔子,想抱在怀里揉搓欺负。   她撞进他一双凤眸,感到极致的压迫感。   他抹开冷淡的讽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真是好看得要命,让人不由自主歪了心思,又逼自己板正过来。   她已经够怕他了。   他不能把她吓跑了。   “没碰你呢。”   文凤真摊开手,看着是副笑面,笑意却极冷。   辽袖心尖一颤,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上辈子他也是这般,让她戴小兔子面具,他自己则戴着黑螭面具,被迫坐在他大腿上,困囿在龙袍间。   “殿下,我该走了。”   她生硬地咬出几个字,冷汗却顺着细腻的脖颈,流淌进凌乱的衣领,露出一角光洁的颈窝。   辽袖鼓起勇气,一手取下小兔子面具,一手推开他的手臂,从椅子上站起来。   “殿下……您不要再戏弄我了!”   话音未落,她被按回了椅子。   他的力气极大,只用了三分力气便将她瘦弱的身子按下,霸道的侵略性,让人红了脸死活挣脱不开。   文凤真双手按住她肩头,面无表情,凑近了,不由自主被她的脖颈吸引。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下移,滑过她的腰带,敲了敲她的大腿。   “坐好。”他嗓音低哑。   怕他?躲他?   辽袖攥紧了小手,抬起屁股往旁边挪了一下,悄悄抬眸。   她一字一句:“想必殿下也知道,我与宋公子就要订亲了,您的骊珠,我实在用不上,我也不愿收除了我未婚夫之外的东西,您拿回去吧……”   文凤真的眼瞳像盏名贵的琉璃灯,熠熠生辉。在夜色中紧迫地盯着她。   这是在激怒他吗?连这把刀也不要了。   他记得在梦里,她缠着自己说想玩玩骊珠。   这把刀确实漂亮华贵,她用骊珠来削木雕,用得甚是顺手。   文凤真起身,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   “未婚夫?”   他的神情晦暗不明,压低眼皮,探手用指腹蹭了蹭她的唇脂。   带着怒气,薄温将她的唇脂微微融化,愈发诱人。   “回床上去,那里软些。”   她脑中轰然一下子炸懵了。   他将她扔在锦衾薄被里,干净的拇指放下帷幔。   “殿……”   她面红耳赤,紧张得磕磕绊绊,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利索,硬着头皮掐上他的胳膊。   文凤真睨了她一眼。   ”辽姑娘,外面太危险了。”   “等我解决了事情,咱们坐马车一块儿回去。”   他盯着她,真是个笨人。上回去首辅府,就被算计得死死的。   这回进宫,还不知道这场火是给谁放的吗?   她差点就死在火里了。   宫里的局面变幻莫测,她真的知道她要面临怎样的怪物吗?   红纱帐,烛火昏黄。   辽袖剧烈的喘息尚未平复,睁着一双大眼眸,因陌生的危机感颤栗,愈发显得可怜了。   “殿下,我不明白您到底想做什么,我对您一点心思都没有,请您不要再做一些令人……困扰的事情了。”   她本想说令人厌倦,一眼瞥见他的冰块儿脸,不由自主小了声音。   何必执迷不悟,何必自欺欺人,难道真的要她告诉他真相吗?   良久,文凤真笑了笑,扯开笑颜,被她盯得没办法了。   她那副样子真是冷淡至极啊。   文凤真一声轻笑:“本王一向不喜欢强人所难。”   他背过身,笑意顿时收敛,瞟了云针一眼,让人压力很大。   “既然你执意要出去,云针,照顾好你家姑娘。”   云针低头,在暗影中静静应了一声:“是。”   辽袖松了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她要赶紧去见老祖宗了。   *   文凤真坐在轿辇上,出了熏香密阁,一路往泰德宫去。   陛下见了大火,受到刺激,病情发作得比往常更猛烈,昏迷不醒。   略有些棘手。   这场大火恐怕预谋已久了。   皇后哪怕被软禁在寝宫,也这样不安分。   她也是着急到毫无办法,陛下快不行了,宁王还没被立为太子,她做出任何事也不奇怪。   敲过四更鼓后,皇城一片萧瑟寡清,寒风在毫无人迹的长街扫掠而过。   文凤真支起额头,在轿子的软榻上阖眼养神。   一旁的吴衡焦头烂额,望了一眼远处泰德宫灯火通明,重重禁卫军把守,肃杀凝重。   这样大的阵仗,吴衡胆子先吓破了一半儿,腿软得抖若筛糠,想催促文凤真又不敢。   只好哭丧着脸儿,一面觑着他脸色,一面小声说。   “殿下,您怎么还睡得着啊……陛下病得凶狠,哪怕紫阳丸也无法还元,皇后和宁王都在等着咱们,您是不知道他们的眼神,恨不得一口口咬掉咱们的肉呢。”   “殿下……若是陛下不相信咱们了怎么办,您想想法子啊!”   “哎,我看今日的事凶险异常,搞不好是皇后有备而来,设了陷阱等咱们跳呢!这回是真完了啊……”   吴衡哭哭啼啼,还想絮叨着点儿什么,文凤真不耐烦地一抬指。   “想死?”   吴衡被唬得立刻坐直了,噤若寒蝉,提心吊胆。   文凤真闭眸,略微睡了一会儿,耳边却传来少女委屈巴巴的声音,他又梦见她了。   “殿下,我背不出来……”   “殿下,我是不是很笨……那您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不喜欢读书,也不想写字了……”   她仰起一张小脸儿,忍着畏惧,肚子咕咕叫了几声,只明白他呼吸略长了些,这是殿下不耐烦的模样。   在他看来极简单的东西,她要过好一会儿才能明白。   她很小在镇子的私塾学过半年,不过也没学出什么名堂,自从娘亲死后,她就没读过书了。   进了京城,她第一次参加宴会。   贵女们会吟诗作对,互相传阅诗文,猜灯谜对对子博采头,热闹非凡。   她局促不安地坐在席位,羞红了小脸,绞着帕子,不敢拿笔,一声不吭,只希望自己不要被人注意才好。   连她们在说什么都听不懂。   她们不是故意排挤冷落她,只是不是一路人罢了。   裴青禾一根手指指向她,笑眯眯的:“辽姐儿,是不是呆呢?”   众人的目光聚拢来,上下打量着她,有人嘲讽私语,有人惋惜这么美,怎么呆里呆气,毫无灵气。   她腾地一下脸红了。   书房里,殿下将她抱在大腿上,握着她的腕骨,手把手教她写字。   对于她这样毫无根基的人,从头学起是很难的。   “那怎么办。”他似笑非笑。   辽袖惶惑不安,她成日应付他已经疲乏,怕惹他厌烦。   再说……她也辛苦背到了大半夜,只是因为太害怕他,脑子一片空白,统统忘了。   她握着笔的手发颤,一面擦着眼角的湿润,一面忍着头晕眼花。   她总在想:殿下若是真的这么喜欢有才情的人,倘若早一点娶陆小姐进府,也不需要这么费心费力地教她了。   文凤真面无波澜,抹了抹她腕子的墨汁,慢慢说。   “袖袖,你没有比别人差,只是家境所囿。”   “好吧,那就不学了。”   文凤真无奈地罢了笔,将她按上墙壁,一点点将她的眼泪亲个干净。   又亲了亲她通红的耳垂,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怎么会流出这么苦的眼泪。   心衣簌簌而坠,她的手被拉过头顶,纤弱的蝴蝶骨垫上他的手掌心。   殿下探手摸了摸她的脸蛋。   他撕咬她的唇瓣,低声喘气。   “不是因为喜欢有才情的女人才教你。”   也不是喜欢会烹茶骑马射箭的女人,也不是喜欢会赌会玩见过世面的女人。   而是想和你尝试一切的事,主要是和你一起。   在所有的地方,御书房、龙座上、秋千上、温泉池……跟你一起,在梦里都是无比惬意美好的时光。   想你不用再总是卑怯地站在人身后,被人嘲笑了也只敢躲被子里伤心。   想你不用羡慕京城贵女们样样都会,永远羞怯地仰望别人。   想你不再闷闷不乐,也拥有喜欢的事物,明白这个世间还有许多有趣的事。   她说不练字了,第二日,她又踏进书房,翘起两个小梨涡,举着一张字帖,娇憨地托着小脸。   辽袖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骄傲:“殿下,您瞧这是谁的名字?”   字迹疾迟有序,意态生动,一手漂亮的小楷,她一定练了很多遍吧。   日头融融,她眉开眼笑,阳光细碎地撒在眼底,白嫩皮肤透出香红,像抹了浆果,娇气地说。   “因为殿下的名字,是世间最简单最好写的字。”   他嘴角牵起一丝弧度,将她搂在怀里,目光柔和,懒洋洋应了一声:“嗯。”   有关辽袖的梦境,永远都是甜蜜异常,她若是做起这些梦,一定深有同感吧。   文凤真慢悠悠睁开眼,一旁的吴衡涕泪横流,害怕得瑟缩颤抖,不住絮叨。   “呜呜呜殿下,老道该如何是好……”   文凤真瞧他一眼,笑意顿敛,大倒胃口。   同样是胆小内敛,怎么有人可爱,有人如此令人厌恶。   文凤真开口:“吴衡,还记得上次本王问你的吗,人真的有前世今生吗?”   吴衡诧异地抬头,殿下还在想这个,他是疯了吗?   文凤真原本不信神佛,却屡屡因为梦境,逐渐猜测,梦境是不是他跟辽袖前世的事情呢。   他无比好奇,那么辽袖她……是否也可以梦到前世呢?   轿子停在了宫门前,殿内灯火通明。   皇后一党准备齐全,请君入瓮,注定是极其危险的一夜。   文凤真整理了一下襟扣,冷笑一声。   “这场火第一是想烧死辽袖,第二是想刺激陛下的病情,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针对本王啊!”   “吴衡,准备看好戏了!”   他抬头,脊背极直,身后跟着形容委琐的吴衡,缓缓踏进殿门。   皇帝躺在卧寝,已经悠悠醒转,只有太监在服侍用药,没人敢进去扰他清静。   殿外跪了一地的太医,文凤真停了脚步,问:“陛下如何了?”   一名太医抬头,花白胡子在风中发抖,他冷哼一声。   “淮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陛下的身子如何,您身后的妖道不是最清楚嘛!京城谁人不知,吴衡一粒丹药价值千金,抵过咱们阅遍古籍研讨多年的药方子!”   同僚立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劝他慎言。   “淮王殿下自己去瞧瞧吧,正好,皇后也要召见您。”   吴衡听到这个口风,冷汗涔涔,心知不妙!   往常这帮太医怎敢与文凤真这样说话?   看来,这回是得了皇后撑腰,同心协力要把文凤真打倒啊……文凤真若倒大霉,自己的性命难保啊!   文凤真神色如常,并未愠怒,瞧不出任何情绪。   大殿之中,皇后垂泪哭道。   “陛下,您是天下至尊,万民典范,怎可听信妖道之言,耽误国事,方才太医来诊脉,说您久病伤元,积毒甚深,臣妾是您的妻子,如何不为您担忧。”   宁王跪在地上:“父皇,妖道的丹药,已经呈上来给太医看过了,尤其是紫阳丸,里面含一味剧烈催/情的药材,妖道吴衡,淮王文凤真,两人里外勾结,一直以前世今生的说法欺瞒父皇,欺君罔上,谄媚圣上损毁圣躯。”   宁王蓦然抬头,杀气腾腾:“儿臣求请,诛杀妖道吴衡,彻查淮王文凤真!”   殿外黑压压的太医纷纷跪下,万般悲痛道。   “求请陛下顾全圣躯,诛杀妖道吴衡!”   一旁的内阁成员,由宋搬山领头,一齐跪下拱手,眼眸清亮,朗声道。   “求请陛下诛杀妖道吴衡,彻查淮王文凤真!”   群情激愤,誓要诛杀反贼,众人心头油然而生一种悲怆慷慨。   吴衡一见这阵势,汗如雨下,越听越恐惧,直到最后一声,吓得登时晕死过去。   小太监掐了人中才醒来,坐在凳子上,浑身瘫软如烂泥,目光呆滞,面如死灰,整个人去了三魂六魄。   “不是我……不是我……呜呜呜都是……”   他六神无主,神智不清,丧着脸念叨,连滚带爬地跪在前头,颤颤巍巍地抹泪。   “吴衡,住口。”   文凤真瞥了他一眼。   不中用的东西。   当初若不是他为了取悦陛下,偷偷改了丹药方子,向陛下进献紫阳丸,也不会叫人拿住把柄!   他简直愚蠢得让人窒息。   皇后瞧了文凤真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他倒是还镇定自若,只是不知这份镇定能维持到几时。   皇后顿时开口:“陛下,世间没有人能论证前世今生,吴衡他拿着这个荒谬的说法欺瞒您,不过是抓住了人的执念,今日宫里来了一个人,她是红衣的女儿,跟红衣姐姐生得一模一样,您睁开眼看看她,让她回答您,人到底有没有前世今生吧!”   宋搬山错愕转头。   袖袍下指尖嵌进肉里,姑母她终究是要把辽袖拉扯进权力争斗的漩涡!   宋搬山立即开口:“辽姑娘在火中受了伤,方才微臣送她去休息了,她现在恐怕无法过来!”   皇后阴狠地盯着他,沉声道:“搬山,我已经派人接她过来了。”   宋搬山额头留下一滴汗,与皇后目光对峙,冷得异常可怕。   要扳倒文凤真……为何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皇后嘴角牵起一丝讥讽,心想:搬山啊,你实在太过天真,不明白人心,只有红衣的女儿,才能逆转整个局势。   因为陛下只相信她的话!今日在这个殿内,只有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是整场棋局最珍贵最可怕的棋子,不要再对唯一的胜机视而不见了!   皇后抬起下巴:辽袖被火烧死了是最好的。   倘若她没死,就将她的利用价值发挥到最大,这就是本宫的决胜之道!   辽袖面色苍白,搀扶着老祖宗进来。   她清瘦秀丽的身子经过文凤真时,微微停顿,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文凤真目光逡巡在她身上,牵起一笑,轻轻落下一句。   “跟你说过了,叫你乖乖待在床上的。”   “权力是最毒的毒药,辽姑娘,你见识到了吗。”   辽袖竭力镇定心神,给皇帝行礼:“臣女辽袖见过陛下。”   一听说辽袖来了,皇帝从卧寝坐起来。   隔着一道珊瑚帘子,他停滞了一会儿,不住盘弄法珠,也不知在思索什么,终究没有上前掀开帘子见她。   皇帝语气柔和:“辽姑娘,你可知道朕想问你什么吗?”   辽袖跪在地上,俯首行礼:“臣女知道。”   皇帝缓缓开口:“你抬头看着朕,告诉朕,你是否相信,人有前世今生一说,所有的遗憾,只要一心问道,修福缘善果,来生便可以得到圆满呢。”   辽袖深呼吸一口气。   前世今生吗?她就是得到了第二次人生的人,她就是重生回来的人,可是说出去,只怕谁也不会信吧。   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何她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望向了一旁的宋搬山,宋搬山还在愧疚将她牵扯进来,他点点头,给予了她鼓励温暖的一笑。   她知道:倘若她肯定了前世今生的说法,宋公子和外头跪的太医就会功亏一篑,甚至会遭到陛下惩处。   辽袖的目光缓缓转向左前方的文凤真。   倘若她否定了前世今生的说法,文凤真又会遭遇多么可怕的下场呢?   她的答复无论是怎样,都会掀起惊天巨浪,因为她已经陷入了权力的漩涡中心。   她忽然明白,为何文凤真要她待在密阁里了。   皇帝的声音再次传来:“辽姑娘,朕真的很想知道你的答复。”   皇后温柔一笑,略带嘲讽:“辽姑娘别怕,你快告诉陛下,你认为这辈子见不到的人,来生还可以再见一面吗?”   文凤真嘴角翘起清浅的笑意,摊开手。永远这样云淡风轻,天塌下来有他顶着的坚韧与自信。   “辽姑娘,你只管说你想说的,不必有任何压力,没有任何人会怪你。”   文凤真盯着她,眼底起了风,渐渐落了鹅毛大雪,栖满枝头,只剩他唇瓣一丝绛红色。   “其实本王也想知道你的看法,你觉得人真的有前世今生吗?”   “人真的……可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吗?”   一声声问题,让辽袖的手指越攥越紧,额头生汗。   文凤真在等待她的答案,似乎想从她脸上看透些什么。   辽袖心神颤栗,逐渐平复了呼吸,抬头:“陛下……”   文凤真心神微震,这声陛下,柔柔的,在梦里听她唤了无数回。   他一晃神,梦境在这一刻与现实交汇成一点。   她明明是对皇帝说的,目光却在这一刻,望向了遥遥一隔的文凤真,他也在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30 21:52:57~2022-07-01 21:20: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泠猫 80瓶;转眼之间1314 20瓶;sssssssss 10瓶;疯批男主心头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八章   大殿之中寂静无声。   皇后嘴角微弯, 眼中闪着细光。   之前她曾让宋搬山去求辽袖,按照她给的说辞去劝诫皇帝, 可惜被宋搬山拒绝了。   然而这也不能阻止一切。   她有把握辽袖会说出她要的答复, 因为于辽袖而言,自己是她娘亲的闺中密友,宋搬山又是她的未婚夫。难道她会得罪自己的婆家吗?   辽袖与文凤真不熟识, 又曾得罪过他,权衡利弊之下, 自然晓得什么样的说法是最有利的!   文凤真不言不语,一双眸子静得格外冷冽。   似乎此刻, 他只在意她的想法, 也不管这个想法是否会带来灾殃。   辽袖悄悄抬眸望了他一眼,他嘴角携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文凤真似乎想从她脸上看透些什么。   她也会有前世的记忆吗?她的梦里也会出现他吗?   辽袖心绪不宁,紧抿的唇瓣平直成线, 竭力维持镇定不让他瞧出异样。   辽袖有自己的心思。   她虽然对过往不知情, 但明白自己这张脸在陛下眼里格外特殊, 说的一句话可能会影响许多人的性命。   所以她要三思而后行。   她何尝不明白自己被皇后当成了刀使。   皇后自以为她为了宋公子,一定会偏向宋家一方。   辽袖没忘皇后之前在马上动手脚, 她并非以德报怨之人。   同样,辽袖也不愿意帮文凤真去伤害文官集团。   她眼帘压低,轻声开口:“回陛下, 臣女以为, 人对自身知之甚少,前世是否存在,臣女不敢对陛下妄言, 或许前事种种不可更改,一个人只要足够用心, 把握当下,一定可以走出日后预想的道路。”   她心思灵泛,知道拿娘亲说事。   明明是对皇帝说的,却在这一刻望了文凤真一眼,一字一句,眼底波光流转。   “若是娘亲在,也会觉得,与其将苦短的光阴浪费在前尘的梦里,不如活在更为真实的眼下。”   珊瑚帘子蓦然被掀开,啪啪啦啦险些打在辽袖脸上。   她一惊,脸一侧躲开了,一只苍老的手伸在半空,缓缓落在她眼前,停滞不前。   “你说错了,所谓命运,便是困囿一生至死不可挣脱开的绝境,被愚弄被戏耍,躲不开,避无可避的东西!”   皇帝的声音毫无感情地落下。   “你真是跟你娘一样单纯,妄图跟天命做对!”   辽袖惊慌抬头,被皇帝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跳跃清晰的宫灯照亮了他的侧脸。   她着实感到畏惧。   眼前这个男人,是操纵生杀冷血无情的帝王,他的压迫感与文凤真带来的一样强烈。   辽袖齿间咬紧唇瓣,摩挲出轻微血色,后背已被细汗湿透了。   所有人一时愣住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被皇帝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皇后眯起眼,听出辽袖这话没有站在任何立场。   看来她对宋搬山的情意也就仅此而已。   可是辽袖太天真了,以为陷入权力的争斗可以明哲保身吗?   她以为选择不站在任何人一边,就可以谁都不伤害吗!   胜残去杀,人事代谢,今日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就谁都别妄想可以置身事外了!   皇后蓦然弯起嘴角,眉眼温柔,轻言细语给她设套:“辽姑娘,难道你就不想你娘亲吗?你不会在某一刻,希望来生与她再续缘分吗?”   皇后字字剜心,辽袖屏住呼吸,用力掐自己的掌心才能强迫自己清醒。   紧绷的身体得不到片刻喘息之机,脸上的温度不断升高。   皇后是一定要逼她给一个说法了。   皇帝也缓缓看向了她,手里蓦然将法珠捻快了。   冷风顺着皮肤扎进骨头,辽袖跪得膝头发软,眨了眨朦胧不清的眼眸,唇色如纸。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文凤真的声音。   文凤真站出来,温和有礼地一笑。   “其实,皇后娘娘今日只是想论证吴衡是个妖道,论证本王包藏祸心而已,辽姑娘年纪小,又是第一次觐见陛下,难免紧张,容她多想想,不如本王先给众人一个答案。”   辽袖诧异地望向他。   文凤真一抬手,淡淡瞥了一眼吴衡:“道长,劳烦你将紫阳丸递上来。”   吴衡懵了,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但是被他如覆寒冰的目光一扫,哆哆嗦嗦将一个红木锦盒递上来。   掀开明黄绸缎,露出两枚赤红泥丸。   文凤真雪白的指尖捻起一枚丹药,血红色圆丸衬得他越发白皙明净,淡淡药香中生出一丝妖异。   他面对众人,微微一笑。   “宁王殿下方才有言,本王给陛下进献的丹药是一味毒,含有剧烈的催/情药材,这实在是一个误会,那么本王亲自服药,今日留宿宫中,以平了众人的诽议,请陛下安心。”   文凤真说完,从容不迫地将红丸递送入口,眼底平静无澜。   他配了一口茶,慢慢吞咽下去,从容不迫,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到将锦盒中的两枚红丸都吃完。   吴衡站在一旁,吓得汗流浃背,平日陛下的用药量只是红丸的四分之一!   两枚一起是给牛马的剂量啊……这这这……甚至极大可能危及性命,殿下真是疯了,不要命了。   宁王目光渐冷,他没想到文凤真竟然真的敢吃药,都不需要他逼。   明知药丸有问题,却还是毫不犹豫吃下去了。   他是想给辽袖解围吗。   文凤真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茶水,喉结微动,直到将最后一口药丸咽下去。   他摊开手,面色如常,翘起嘴角,掀起眼帘懒散地盯了宁王一眼,似是挑衅。   “本王服完药了,辽姑娘在火中受了惊,不如让她先回去休息。”   宁王缄默地与他对视,皇后冷笑一声,险些将蔻丹指甲齐根折断。   文凤真这头狡猾的小畜生,老谋深算,最是自私自利,却为了维护一个女人,服了两颗致死量的红丸。   好!很好,甚至都不需要她逼。   她不信药效不发作,文凤真这狗贼就等死吧!   辽袖面色发白,轻颤的身体不住往里缩,紧紧盯着文凤真漂亮的侧脸,眉头不皱,没有一丝难受的样子。   他肯吃下那两枚丹药,是为自己解围吗……他为何要这样做。   皇帝似乎厌倦了这场戏码,将法珠一搭,坐回龙榻。   “辽姑娘,今日见到你,了却朕一桩心愿。”   “吴衡在朕身边侍候久了,他是怎样的人,朕比你们清楚,不要再插手朕的身边事,宁王,朕命你彻查今日宫中是何人纵火。”   宁王虽然不甘心,只能拱手接旨:“儿臣定会查出火势起因。”   “好了,朕身体不适,你们都退下吧。”   皇帝疲乏至极地一摆手,这场火似乎令他想起不愉快的事。   他面色灰白,回了内殿,只召张瑕一个人进去侍候用药。   文凤真转过身,面色苍白了一分。   走到无人的廊下,吹拂迎面而来的夜风,缓解了一分心头的躁意,面上仍是不辨神情,镇静到无懈可击。   吴衡小心翼翼瞥他一眼,有多难受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是给牛马的剂量啊,倘若今夜不召太医,殿下很难挺过这一遭,但是若召了太医,也是死路一条。   殿下一向聪敏,何必出此下策呢。   “殿下,您没事吧……”吴衡掂量着问一句。   文凤真不言不语,似乎在压制体内汹涌而来的难受劲。   吴衡舒了口气,擦了擦汗:“今日这场劫难总算渡过去了,老道差点以为必死无疑,看来皇后怀疑咱们很久了。”   文凤真一只手搭上白玉雕栏:“吴衡,吩咐人盯住宁王。”   宁王殿下?吴衡略微疑惑。   文凤真敏锐的直觉,宁王比皇后更不对劲。   根据探子递上来的情报,他隐隐猜测,之前曹密竹的刺杀事件,是宁王指使。   殿外屋泱泱跪了一地的太医,也是宁王授意。   宁王这样频繁地动作,究竟有什么目的,为何宁王的杀心会突然大增。   文凤真思索间,药效发作,他忽然扶住了雕栏、冷汗大颗大颗冒出,指尖渗血,脸色几乎苍白透明。   吴衡哭着,手忙脚乱地给他取药:“殿下……药……药呢……”   文凤真随身携带的锦囊,里面有颗解毒药丸,只是药不对症。   服用之后,能否挺过这次凶险还得看运气!   文凤真在剧烈疼痛中抬眸,意识逐渐模糊。   心底一遍遍回想方才辽袖对他说的话。   不要再将苦短的光阴浪费在前尘的梦里……   *   内殿灯火辉煌,皇后面色凝重,盯着身前的宋搬山,冷笑道。   “还在怨姑母?实话不瞒你,若不是宁王告诉本宫文凤真的不臣之心,只怕陛下要被他谋害至死!本宫都是为了家人着想。”   “小畜生他吃了两颗红丸,且看他今晚死不死!”   宋搬山转过身,抚了抚手腕上被火燎伤的水泡,面容冷静。   “姑母,下个月我订亲宴,您不必来了。”   皇后顿时不满,又不好当场发作,听见宋搬山一字一句说。   “倘若您真的为家人着想,就不会在首辅府的元宵宴上,设计客人落马,也不会逼我的未婚妻落进权力厮杀中。”   皇后脊背一凉,她知道自己这个侄子的性情,虽然温善,但是城府极深。   通常不与人为恶,但是若真的与自己作对,也颇为棘手。   他经过她时,冷淡至极地落下一句。   “侄子是最后的提醒,姑母,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   辽袖这天夜里留宿宫中。   殿内规制陈设富丽堂皇,四周锦栏雕绘的百鸟百花图案,栩栩如生,各踞一只展翅欲飞的金凤凰。   无不吐着锦绣气象。   老祖宗抚上辽袖的手。   “袖袖,陛下快不行了,他可能熬不过年底了,我想着让你和宋公子赶紧办好婚事,否则,若是皇帝驾崩,天下守丧三年,你们的婚事就得一拖再拖,恐怕节外生枝啊!”   辽袖明白老祖宗的意思,她必须在皇帝驾崩之前跟宋公子完婚。   老祖宗眼底泛起泪花:“方才我是真担心你,宫里这场大火,是冲着你来的,京城里不少人巴不得你从世间消失掉,就说老王爷那些旧部,如今都是执掌一方军权的人物,成日拿死掉的八千士兵说事,若我死了,不知往后还有谁能护住你。”   辽袖手指紧攥着衣襟,睫毛轻颤。   “老祖宗……我娘她真的用一封信,让老王爷回京,死在了京城吗?”   老祖宗缄默不语,良久,缓缓开口:“你娘从小生得极美,灵动娇俏,又是一等一的聪敏,那时候娘家亲戚里有很多女儿,我特别喜欢她,将她养在王府,原本是预备让她嫁给我儿子。”   “后来,她大着肚子去了乡下,我原以为一辈子见不到她了,十年前她回京,没想到就是最后一面,她死在了大火里。”   “所有人都说是她写的信,但是我养出来的孩子我自己心里清楚,她性情倔强,绝不肯连累旁人的。”   “袖袖,你很怕凤真,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一直希望你能嫁给凤真。”   “他瞧着性子傲慢,其实十分护短,也很关心士兵,有一年冬天,朝廷命官勾结富商,将劣质的棉衣送去了边境,一天之内冻死了徽雪营三十个士兵,那些都是贫苦人家的儿子,他回京之后用马车撞死了高官的儿子,不言不语,落下了恶名。”   辽袖绷紧的后背稍有缓解,苍白小脸添上血色。   进宫一趟,她只知道,有人想她死,至于这些人为何处心积虑要她死呢?   不光是姜楚那一箭险些射中了自己,还有陆稚玉那一番凶机四伏的提醒,她们都是旧部的女儿。   辽袖想起前世白虎太阿的死。   那日她随文凤真去围场打猎,从树林窜出来一只毒箭。   那只毒箭本是为了杀她,是太阿纵身一跃,替她挡了一箭。   辽袖感到不安,擦了擦额头细腻的汗珠,她终于鼓起勇气,问起自己不敢问等事情。   “老祖宗……那您知道我爹是谁吗?”   老祖宗手中的翡翠佛珠倏然一滞,她垂下眼帘,神情凝重:“袖袖,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   她这样果断,辽袖心一惊,头一次见到和蔼的老太太露出这种神情。   送走老祖宗后,她熄灭了宫灯,坐在铜镜前。   刚在浴房洗了澡,贴身的红绸寝袍,随着她一起一伏的呼吸,凸显姣好的弧度,沁出暖甜的热气,   “云针。”   辽袖用梳子梳着湿发,低声问了一句:“起了大火之后,给我换衣裳的人……是谁?”   云针过来给她端了茶水和点心,静静侧首:“回辽姐儿,当然是奴婢给您换的衣裳了。”   云针心思灵敏,知道她欲言又止,想问什么。   “殿下站在外头,没有进来过,听着您昏迷中唤了十几声宋公子,您的心衣奴婢给您收起来折好了。”   辽袖放下梳子,压了压眼底神色。   她唤宋公子的时候,让他听到了吗?   后半夜下了场春雨,沿着琉璃瓦脉络淅淅沥沥往下坠。   辽袖鼻尖嗅到香气,身子像猛然往下坠一样,从梦中惊醒。   一抬眼望着华丽的宫殿,恍恍惚惚,竟然以为还是在上辈子,住在新帝给她修筑的宫殿里头。   每回下春雨的时候,她浑身骨头泛酸,新帝无论政事忙到多晚,都会风尘仆仆赶回来,掀开被子跟她一起睡。   她一睁眼,见到文凤真坐在对面的黄花梨椅子上,吓了一跳。   辽袖糊涂了!脱口而出就是一句“陛下……”   “陛下?”文凤真挑眉,淡淡一笑。   辽袖这才回过神,冷汗涔涔,心知自己喊错了,立刻改口。   “殿下……您来做什么,这不合适!”   文凤真站起身,一步步走过来。   辽袖坐在柔软大床,极力掩饰畏惧还是被看出端倪,脖颈迫不得已仰直了望着他。   辽袖这才发现,文凤真脸色苍白,明显气血不足。   也是,他吃了两颗红丸,怎么可能平安无事呢?   这个人哪怕生病了也不安分,他还嫌被针对得不够么!   辽袖开口:“殿下,骊珠已经还给您了,您不要再戏弄我了!”   文凤真的手搭在床柱,抚弄着床柱上的雕花,每一个动作都让她心惊胆跳。   上辈子新帝就是如此,一面欺负她的时候,一面用手背垫在她脑袋上,防止她的脑袋一又一下撞到床柱。   每回新帝的手背都会泛红一大片。   “不疼吧。”新帝吮了吮她的唇角。   少女气色红润,脸颊生嫩,又气又怕地盯着他。   ……   辽袖回想起脑袋上垫着的那只手背,他那只撞出泛红的手背,警惕地将身子往后贴了贴。   文凤真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盯着她。   “我方才觉得自己快死了,我死了也是因你而死,做鬼也要来找你。”   “方才疼得厉害,我就想到……辽姑娘,你体弱多病,下春雨的时候骨头会酸疼,冬日的时候冻得手脚冰凉,有时候不高兴了心口会疼,一定比我还疼。”   他俯过身,漂亮的凤眸盯着她,长睫几乎扫到她脸上,软榻陷了陷。   他生得很好看,越凑近越动人心魄,淡淡甜梨香气缭绕不散。   高挺鼻梁都快戳到她柔软的脸颊,文凤真轻声问她。   “辽姑娘,心口为什么会疼。”   辽袖微湿的乌发贴着腰身,红绸寝衣领子微张,无需多大力气便能撕开,露出底下香腻皮肤。   她别过头,咬紧银牙。   “与你何干!”   文凤真眼眸微亮,嘴角翘起顽劣的一笑,天真无辜的样子。   “你是我派马车接回来的人,我不服气行不行。”   方才云针给她洗澡换衣裳,顺便给她的嘴唇涂了淡淡膏脂,莹莹玉润,浑然天成。   透出唇瓣原本健康的肉粉色,只是显得更加饱满柔润。   文凤真齿间微痒,不知道咬一口是什么滋味。   似是不够,他视线无声偏下,用指腹蹭了蹭她的嘴唇。   指腹染上绯色唇脂,在她颈窝刮了两下。   很过分地将唇脂抹在她颈窝,一片片可疑的潮红,像是被人用力亲出来似的。   辽袖气得浑身颤抖,正要站起来,他将指腹放在自己唇瓣,斯斯文文,弄干净剩余的唇脂。   文凤真从怀中举起她的订亲请帖。   “辽姑娘,你之前救我一命,我接了你的订亲请帖,这回我救了你,你又要如何答谢。”   辽袖蹙了蹙秀气的眉头,眼睫紧闭,挂着潮湿的怒气,看起来有些懵。   “殿下,我的订亲宴压根儿就不欢迎你,您还没明白,整个京城没有人盼着您来,您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若是真有傲气,便不该来。”   她不明白,骊珠也已经还给他了,一定要逼她说出难听的话吗。   他又傲慢又这样执迷不悟。   少女红绸寝袍还散发着沐浴后的熏香,不如平日的墨香冷淡,甜得发腻。   她倒是怕冷,用手将领口别了一下。   “您若是再如此,我一定会告诉您奶奶!”   文凤真解开了帷幔,垂落下来,他摊开一只手。   “怎么说,辽姑娘的喜酒喜糖,我是必须喝的。”   辽袖流露出几分愠怒,她的小腿一动,忽然挣扎不得,两腿之间不知被什么牵连住了。   “嘶——”   硌得生疼,低头一看,一条细细的红宝石链子牵住了她的两只脚踝。   红宝石颗颗色泽鲜亮,衬得脚踝愈发纤弱雪白,像一条游走的小红蛇,艳丽得引人遐思。   他要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把她两只脚腕子捆起来不成!   白日里胡姬们跳舞时,脚踝上也戴着一模一样的链子,他果然就动这个心思了。   “喜欢吗,送你的。”他牵起温暖的一笑。   他的瞳仁像两盏澄澈的琉璃灯。   “夜里她们跳舞的时候,就觉得你戴着好看。”   这样干脆利落,这样直接。   辽袖咬紧齿关,他的爱好,真是两辈子都没变过!   待她看清了他眼底令人胆寒的凉意,她抿直了嘴唇,不顾后背渗出的冷汗,起身想跑,脚腕子被红宝石链子拽住。   猛然被他一把按在床榻上!   文凤真居高临下,双手按在她肩头,语气柔和,很有耐心。   “嘘——坐好,坐好。”   辽袖仰起头,死死盯着他。   这副弱不禁风的身躯冷得打了个寒颤,有些摇摇欲坠,清瘦轻盈,线条柔弱,红唇被咬出齿痕,逐渐沁出艳丽的血色。   文凤真温和地说:“我不仅要来喝你的喜酒,吃你的喜糖,吃你的桂圆花生,还要给你送份大礼。”   送份大礼,他一字一句咬出来。   他笑不及眼底,冰冷至极:“东川的一花一石,甚至天上飘的一朵云统统都是我文凤真的。”   他及时抿直了唇,无需他再多言,辽袖也明白他想说什么。   许多年前东川初见,他说的那句……她是他的人。   辽袖忽然笑了笑,文凤真有些诧异。   她第一次对他牵起冷笑,眼底满满他看不懂的情绪。   “殿下,你绝对不会想来我的订亲宴,你总是这样骄傲矜贵,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孤零零一人的滋味,只有一只老虎陪伴的滋味。   看到他穿上大红吉服的漂亮模样。   后来,在大雪夜心疾复发时,胸口刀绞般窒息,每一口呼吸都如落刀子,心灰意冷地将药盏一倾而尽!   是她自己将药盏倒了,是她阻止冯祥去喊他。   是她对他厌倦至极!   “您根本什么都不懂!”辽袖瞳仁一丝不晃,一字一句蹦出。   文凤真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了一下帷幔,维持了一贯的缄默。   等文凤真离开后,辽袖一把绷断了脚腕子上的红宝石链子,气息微微有些喘,自己总算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   马车上,文凤真静静回想着辽袖的话。   她说他总是骄傲矜贵,说他什么不懂。   他每天都能梦到一些前世的记忆,时断时续,他总有一日会完全想起来。   文凤真最想知道的是:大雪纷飞的夜里,梦里他穿着大红吉服,打算跟辽袖成婚了,为何没有见到辽袖的身影呢?   明明跟她成婚,是人间最高兴得意的事情。   为何当日看到那支迎亲队伍,他会复发喘疾呢?   文凤真问:“吴衡,你说,若真的有前世今生,本王何时能想起来,上辈子大婚前夜发生了什么事。”   吴衡摆弄着丹药,想了想,说:“殿下,既然您的梦境与现实有联系,说不定,等辽姑娘订亲宴那日,您看到辽姑娘穿着吉服,也会想起上辈子您的大婚前夜。”   吴衡转过头,望向他,不经心地一笑,说起了他不曾提及的事:“又是为何会在大婚前夜……复发喘疾。”   --------------------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凤两世没有娶别人,c的含义是身心干净   他的记忆会逐渐恢复,在袖袖订亲宴时被刺激想到关键部分   感谢在2022-07-01 21:20:11~2022-07-02 20:2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8个;阿达米娅 3个;bikra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瑶光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九章   已经日上三竿, 紫禁城的琉璃瓦泛着紫色光芒,这节令清晨时分依旧是凉风习习, 白炽的阳光折射宫墙一角。   出宫前, 辽袖最后一次被召见在皇帝面前。   皇帝服用了丹药,精神大好,与之前灰白枯槁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生得身姿高大, 一双丹凤眼,上了年纪, 愈发显出淡定从容的尊贵。   隔着重重锦绣,辽袖给皇帝见礼:“臣女见过陛下。”   皇帝不紧不慢饮了一口参汤, 唤人给她搬了把椅子, 他和颜悦色。   “上回吓到你了。”   “你跟你娘生得很像,你娘死得早,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   辽袖抬头, 一字一句道:“回陛下, 我娘叫怀珠。”   “怀珠, 怀珠……”   皇帝缄默片刻,他抚上膝头, 仿佛陷入了漫长的回忆。   “想知道关于你娘的事吗?”   辽袖诧异地抬头,陛下愿意告诉她吗?   皇帝面庞浮现平静的笑容:“我跟你娘从小青梅竹马,那时候我是个失势的皇子, 宫里不得宠的人总是备受践踏, 你娘常偷偷给我塞糖渍樱桃吃,小小的一个,红得像玛瑙似的, 是我尝过最甜的东西,后来我给她栽种了围城的花林, 春桃冬梨,她很喜欢。”   ——得知怀珠对花有敏症,皇帝栽种了围城的花林,她逃跑时因为花粉差点死掉。   他冷笑着攥她的脖子:“要死也得死在朕身边,做鬼都绝不会放过你。”   皇帝眼底闪着温柔的光芒,无比惬意,低头慢慢说。   “我跟你娘在一起养了很多狼,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咱俩去北辽打猎,带着我们的狼孩子,因为她小时候喜欢在王宫的版图上跳舞,所以我南征北伐,落一身伤也想将王朝版图扩大,想看她继续跳舞。”   ——在怀珠逃跑时,皇帝暴怒。将他自己的手臂送在狼群嘴边,一面任由狼群撕咬得鲜血淋漓,一面伤心大喊。   “跑啊怀珠,跑啊,怀珠,看到我死,你是不是很高兴,朕遇袭了,快抓刺客!”   皇帝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平和:“我与她心意相通,过了好长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是她让我对争夺皇位有了勇气,我命也不要只想给她更好的生活,如果不是文凤真的父亲文知鹤从中作梗,她不会厌恶我。”   ——当着怀珠的面儿,皇帝一脚狠狠踩断文知鹤的腿骨,盯着她戾气十足地笑。   “其实大局已定,文知鹤无足轻重,卑贱如蝼蚁一碾即死,与他斗是朕自降身份,朕压根儿不屑看他一眼,可是只有文知鹤疼,怀珠你才会真的伤心啊!”   ……   辽袖在椅子上如坐针毡,皇帝看起来如此平静祥和,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往事。   可是,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皇帝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皇帝回过神,一面抚膝,一面身子前倾,和蔼道。   “朕听说,你要跟搬山成亲了,这很好,这世间有许多好男儿,除了文凤真,他跟他爹一样都是乱臣贼子,只不过吴衡还有些好用罢了。”   皇帝笑道:“朕给你和辽槐准备了一个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过不久你们就知道了。”   辽袖错愕抬头,礼物?   她对礼物一丝都不期待。   文凤真说要给她大礼,皇帝也说要给她礼物,她心底隐隐升腾不安。   *   内阁值房装了雕栏隔扇,外头就是一道精巧的曲折花廊。   宋搬山同翰林院的学士们一块儿出来,准备一块儿去见老首辅。   人人手上捧了卷秩,他站在绿藤萝下,面色格外白净,谦和温润的气度。   学士们笑道:“宋公子过几日就要订亲了,听说那位辽姑娘生得貌美异常,性情和顺,又是从淮王府出嫁的,真是羡慕宋公子好福气!”   另一人捧着请帖:“可不是,我爹早就叫我备了好礼,只等去喝宋公子的喜酒,按道理您成了家,就别老睡在值房了,多回去陪陪家人才是正事。”   宋搬山低敛眉眼,显示是高兴的,却有些克制。   “只是订亲,还未成婚。”   学士们笑道:“订了亲还不就是你宋家的人了!”   众人正喧嚷间,蓦然,宋搬山被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一下。   手中卷秩哗啦啦落了一地,四散凌乱。   学士们手忙脚乱地去捡,却瞧见一只黑色鞋履踩在了卷秩上,纹丝不动。   一名学士忿忿不平地抬头:“哪来的狗腿,还不赶紧起开!没长眼呐你——”   话音未落,这名学士被谢明一脚踹倒在地!   “哎呦”一声,捂着嘴,口里吐落血沫和两颗牙。   “谁踹的人,站出来!”   众学士群情激愤,一抬眼,方才踹人的是京城有名的二世祖谢明!   后头跟了一帮气宇轩昂锦衣华服的世家子,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   而那只黑色鞋履的主人,正是淮王文凤真。   文凤真方才撞了宋搬山一下,毫无歉意,又用鞋履故意踩上卷秩,他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碾动了一番。   凤眸微抬,终于落在了宋搬山身上。   谢明嚣张地一脚踩上石桌,冲着学士们抬了抬下巴:“怎么,就是本公子踹的你,有意见?”   “你们不长眼的冲撞了淮王殿下,挡了咱们的路,还敢出言不逊,踹你一脚都是轻的!”   地上的学士捂了一嘴血,跌跌撞撞站起身,一脸畏惧。   晓得这帮二世祖下手不知轻重,做什么都有家里兜底。   而他们大部分都是寒门学子,苦读多年,为此事搭上前程犯不着。   其余人满脸愠怒,面色涨得通红,气得伸出一根手指,哆哆嗦嗦。   “你……你,分明是你们先撞了宋公子!”   宋搬山拍了拍衣袍上的泥土,挡在他们面前,面色平静,盯着文凤真:“淮王殿下先过去吧。”   文凤真抬起两只手,从容不迫,嘴角牵起一丝温和笑意。   “本王一向敬重宋公子,谢明啊,让他们先过去。”   两个人明面上谦让,实际剑拔弩张,死死盯着对方。   文凤真抬起手腕,宽大衣袍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上面系着一条绿绸发带。   鲜亮光滑,仿佛一根小竹子。   宋搬山一眼就瞥见了这条绿绸发带,眼眸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恢复如常。   他认出来:这不是他送给辽袖的绿绸发带吗?怎么会落在文凤真手里,还被他系在手腕上。   文凤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笑。   “这个啊,心上人送的。”   宋搬山脊背极直,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眼皮微垂。   “这种挑拨手段,实在不高明,劣童的把戏,不要再拿走辽姑娘的东西了。”   宋搬山经过文凤真时,轻轻落下一句。   “否则……我会让你清楚什么是真正的不择手段。”   这时,门被推开,老首辅从值房走出来,见到一帮子人,皱眉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谢明立刻站直了,这帮世家子还是挺怕老首辅的。   文凤真谦和地一拱手,朗声道。   “晚辈文凤真,见过首辅大人。”   “晚辈方才只是庆贺宋公子的婚事,闲叙了几句,不叨扰吧。”   首辅神情凝重,一字一句声音洪亮,似厉声呵斥:“淮王殿下,吾儿的婚事,没有请你,你也不必过来,老夫在朝中为官多年,这点话还是算数的!老夫的脾气你也明白,丑话说在前头,若让我当日见到你,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世家子们吓得腿都软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如此对文凤真说话,上一个这么训斥的还是他爹,他爹自小光打文凤真就打断了十二条虎鞭。   文凤真竟然未生出一丝愠色,气血平稳,面色如常,一抬眸,不疾不徐说。   “动怒对首辅大人身子不益,您要多加保重。”   老首辅转过身,面色一冷:“你爹死后,将你托付给我,京城波谲云诡,是老夫为你爹平反,将你从水牢捞出来,凤真,别做错事了!”   文凤真低敛睫毛,一笑:“晚辈这次来,只是为了提醒首辅大人一句。”   他眼中闪了细碎的光,柔和又淡定:“首辅大人是晚辈钦佩至极的君子,多年前您答应红衣的一桩约定,会履行吧。”   “与你何干。”   首辅脊背一滞,冷哼一声,重重摔了袖子。   文凤真背过身,嘴角微翘。   他袖袍中藏了一个小小的香囊,上面绣了小山,掌心微微攥紧香囊,他快步离开。   身后的侍读们忙成一团。   宋搬山一摸腰身,空落落的,辽姑娘给他绣的香囊不见了!   *   距离辽袖订亲宴还有两日。   青色垂缦之后,辽袖刚从浴房出来,潮湿的发丝垂散在修长的脖颈间,眉眼间倦色,懒怠的一只小猫。   府里的嬷嬷给她试穿吉服,教一些大家族里的礼仪规矩。   活了两辈子,她在规矩上还是懵懂,从前文凤真不喜欢她守礼,晨昏定省,见面礼一并都免了。   她身子不好,白日想什么时候睡觉便睡觉。   她从未真正地做主母过,此时只能尽心学习。   一想到嫁进宋家,辽袖心底十分欢喜,铜镜里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这天夜里,她入睡后,春雷响了几声。   她在梦里蹙眉,仿佛梦到了攻城的火炮声。   那是文凤真篡位的一仗,从炎炎夏日打到大雪纷飞,半年来没有见过他一面。   徽雪营的死士日夜守在她身旁,她心绪不宁的时候只能练字,人被关久了容易胡思乱想。   她给他写了很多封信,没有一封回信,杳无音讯。   后来那天晚上,陆稚玉私自来见她。   陆稚玉是老淮王旧部的女儿,功臣的女儿,徽雪营人人敬重她。   而且,所有人都明白,陆稚玉是老王爷指定的淮王正妃,骊珠未来是她的。   因为破例放了她一人进来。   陆稚玉轻声说:“辽姐儿,方才传来战报,殿下他起事败露,已经死了!”   辽袖落笔一顿,抬头,有些艰难地问:“你说什么……”   陆稚玉垂眸,微微落泪:“殿下他被箭矢射中,战报上说已经见过他的尸身了啊!”   笔杆从手中掉落,辽袖面色苍白,恍神间,眼前陷入了昏昏沉沉的夜色,仿佛湖水一波一波漫过她,淹没窒息。   她的心疾,是误听了他的死讯骤然而生。   她不能明白,为何殿下可以查出陆稚玉给她传了假消息,他却那样平静,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甚至在册后圣旨上写了陆稚玉的名字。   她不能明白……   哪怕王府里养一只小猫,养了四年,怎么会这样无知无觉呢。   如今她彻悟了:或许在他心底,自己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人。   从来只有她一个人,将某些转瞬即逝的美好信以为真。   辽袖像喘不过来气似的,倏然惊醒。   在黑暗中,她睁着眼,好久才平复下来。   她捂上自己的心口,幸好,这辈子还是好端端的,原来只要对他这个人心灰意冷,就能保得一世平安。   这样简单的法子,为何上辈子她不能及时明白呢。   还好一切终于苦尽甘来了!   她要保证自己的订亲宴顺利进行。   辽袖在思索:这段日子文凤真的屡屡试探,或许他已经记起了一些上辈子的梦境。   文凤真有他的底牌,她也有自己的底牌。   辽袖下定决心:倘若他敢来她的订亲宴,再来搅扰她的好事,那么她会亲口告诉他,残忍又冷酷地告诉他!   她去世的那个大雪夜,红墙内外锣鼓喧天,他正在做什么。   心口哪怕再疼,对他的恨意连万分之一都抵不上!   *   淮王府书房,   一应古董字画装设华丽,摆放得错落有致,梁间垂下一盏八角宫灯。   探子跪在书房的地毯上,开口:“回禀殿下,辽姑娘身上并没有中蛊的痕迹。”   文凤真抚了抚腕珠,不知在思索什么:“下去。”   他拿起书桌上的香囊看了一会儿,绣的小山,这样细致。   回想起梦里她给他送的小老虎,那样敷衍。   他蹙眉,将香囊扔给了太阿,太阿一爪子上去撕了个稀巴烂。   冯祥递上一盏汤药,小心翼翼道:“殿下,您自从吃了那两枚红丸,元气尚未恢复,老祖宗担忧您的身子,特意嘱咐了,一日三餐药,必须得看着您喝完。”   文凤真抬腕一饮而尽。   冯祥舒了一口气,眉开眼笑:“殿下用完了药,不如请太医来诊脉吧,吴衡说过了,那两枚红丸药性太过猛烈,若是……若是日后不能繁衍子嗣了怎么办。”   文凤真翻身睡在榻上,眉眼间冰冷的不耐烦。   “滚,都滚。”   冯祥吓得连忙跑了出去,他蹲候在外头,心想:这样不行啊!   殿下如此任性,喝一顿停一顿,这会儿喝了药,说不定晚上又不喝了,连太医也不见。   冯祥犯了愁,眯起眼,瞅着花圃的瑞香花。   黄花梨的绣榻上,上面铺了豹皮褥子,八折屏风透过光影,书桌上点了一盏安神香。   吴衡说这有助于恢复前世记忆。   文凤真隐隐约约梦见了自己篡位前夕。   夜色将深,半轮薄薄寒月。   少女光洁的脊背落下一滴汗 ,安静乖巧,一声不吭。   他扳过她的下巴,咬了咬她的唇瓣,脖颈上的小金片一下又一下打在她的脊背,他拉过她一缕头发。   “我肯定会活着回来,倘若事败,咱俩就一起去西域。”   辽袖一把推开他,面色红润,呼吸急促,胸前一起一伏,她眸中满满疑惑之色。   “殿下,去西域做什么?”   他知道辽袖小时候穷惯了,恐怕不愿意回到粗茶淡饭的日子,牵起一笑。   “我很有钱,在西域有一大笔钱。”   “你别担心钱的事,袖袖。”   他按低了她的脖颈,少女半张脸颊陷在柔软的枕头,有些惊慌失措,他一遍遍亲过她下巴的水润,低声喘/息。   “你怎么总说寄人篱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袖袖,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可是为何等他得胜归来,辽袖却突发了心疾。   梦境里,赵襄站在那里,满怀歉意,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哥哥,辽姑娘出事了。”   灯火通明,跪了一地的太医,汗流浃背。   “陛下!咱们已经竭尽全力了,辽姑娘本来就身子骨弱,她的心疾,就算按照咱们阅遍古籍找出的法子,恐怕也活不过十年啊。”   心疾……活不过十年……   文凤真静静转过身,眸底掀起一场大风雪。   赵襄望着他,从未见过如此平静到可怕的哥哥。   文凤真虽然性情高傲不驯,但在赵襄眼里,是他值得跟随的人。   京城到处传殿下的恶名:说他才十三岁,就用马车当街撞死了三品大官的纨绔儿子。   看到那名纨绔没咽气儿,他还下了马车,一鞋碾动在人脸上!   他因此被关入昭狱,被骂为混世魔王,老淮王动用了许多关系才保他出来。   只有赵襄知道文凤真为何突然发难。   那名三品大官勾结江南织造局,以及江淮的各大富商,从中贪墨牟利上百万两白银,送了劣质棉衣去边境。   一夜间冻死了三十个士兵。   哪怕报到朝廷里,这桩贪污案层层相压,不了了之。   谁会在乎这些人的性命呢。   给他们家属领去丰厚的抚恤金就是,来年再去征兵造册,就如春风而过,野火烧不尽的野草。   但是文凤真转过身,褪下了大氅,眉眼异常冰冷。   他说:“不是的,那些都是贫苦人家的儿子,才肯吃苦去守边境。”   他微抬下巴,杀气凛然,一字一句:“他们都是我文凤真的人,动我的人,就得做好你死我活的准备。”   文凤真是最懂复仇的人。   赵襄问:“哥哥,那为何不直接杀了那名高官呢?”   文凤真平静地笑了笑。   “赵襄啊,那名高官害死了别人的儿子,杀了他又能怎样?必须让他也尝到丧失独子的痛苦,黑发人送白发人的痛苦。”   这就是文凤真的诛心之道!   这才是最极致的报复!   赵襄心神颤栗,在得知辽袖身患心疾的那天夜里。   文凤真端坐在御书房,乌发下不辨神情,长睫敛去一切神色,只有袖袍下,一双手掌已经鲜血淋漓。   “无法原谅……无法容忍!”他冷静地吐了一句话。   赵襄唤他:“哥哥!”   文凤真抬起脸,那副精致的五官,依旧冷酷到无懈可击。   高挺的鼻梁,遮住了窗子外的月光,另一半侧脸完全陷落阴影。   黑暗到窥探不出任何情绪!   赵襄瞳仁微缩,从小一同长大的哥哥,这样陌生和令人畏惧。   “人世间所有的愤怒皆源于自己的实力不足。”   文凤真坐在太师椅上,双手交叉,神色恢复如常,漫不经心抬起下巴,十分松弛,十分淡定从容。   只剩一双漂亮的凤眸,红月缓缓升起,血海如潮翻涌。   他掀起眼帘,嘴角扯起一丝笑意,开口问他:“赵襄,你见过人间最极致的恐惧吗,见过非千倍万倍不能偿还的痛苦吗!”   他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砚台压了一张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仿佛死亡名单。   一滴冷汗从赵襄额头滑落,失神喊出声:“哥哥……”   ……   文凤真从梦中缓缓睁眼,鼻尖依然能嗅到淡淡安神香的气味。   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能理解梦里的自己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唯一让他庆幸的,辽袖这辈子应该是没有心疾的。   在梦里她甚至愿意跟他去西域,一起有个家,她的心底或许有他,只是不明白为何她是这副冷淡模样。   他在想:辽袖的心疾,后来找到痊愈的法子了吗?   辽袖说他什么都不懂。   文凤真这段日子总是浮现这句话。   吴衡打着哈欠将安神香整理好,转头瞥了他一眼:”殿下,老道给您算了一卦,凶险异常啊!不知当讲不当讲。”   文凤真冷冷咬字:“说。”   吴衡啧啧叹道:“老道算出来,您若是不去订亲宴,可平安无虞全身而退,若是真跑去订亲宴,老道看你有血光之灾性命难保呀!”   文凤真眼底寒意渐深:“本王看你现在就有血光之灾!”   吴衡被唬得一哆嗦,文凤真瞥了一眼桌旁的药碗,忽然伸手,将其一倾而尽,尽数倒在了花盆里。   “殿下……”吴衡想出言阻止也来不及了。   文凤真忽然脸色苍白,咳嗽了两声。   “挑个好时辰,告诉老祖宗,告诉至仪,就说我病得厉害,快死了。”   文凤真眸光清冽,更甚枝头落霜。   他梦见自己要与她大婚了,他们明明才是天作之合的一对。   哪怕尸山血海他也得拦在她的喜轿前问个清楚。   更何况,他有兵不血刃的底牌。   倘若宋搬山没有下蛊,那么他一定是用什么隐秘的法子篡改了天道。   *   首辅府,一排弓/弩手跪在地上,等候命令。   宋搬山缓缓一转身,他已经知道失踪的荷包去哪儿了。   清俊斯文的公子,面无波澜,一抬指。   “订亲宴上,见到文凤真,杀了我担着。”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7-02 20:26:48~2022-07-03 19:5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6个;bikra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不語 5瓶;红豆南相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章   宫里那边送来了一批绸缎, 给辽姐儿婚事用的。   老祖宗命人举起来看,宽约三尺的手执净瓶观音像, 用上等柳苞青的丝线挑绣了杨柳枝。   锦锻光滑, 端庄秀丽,织染局的功夫很不错,随风拂动时栩栩如生。   “宫里头的赏赐这样殷勤, 只怕有好事发生。”婢女眉开眼笑。   老祖宗却脸色沉下来,淡淡道:“收了吧。”   说话间, 吴衡揣着手进来:“老道给老祖宗请安。”   老祖宗一向不喜欢跟这些神神叨叨的江湖术士往来,皱眉:“何事。”   吴衡跌了汗, 抬头:“殿下方才没用药, 面色白渗渗,出了一身虚汗,如今昏迷不醒了!”   “混账, 你不早说!”   老祖宗焦急地去瞧他, 至仪陪在榻前, 卧寝乱成一团。   辽袖一惊,脚步迟疑片刻, 文凤真毕竟是因为她才吃了两颗紫阳丸,于情理而言,她只好硬着头皮随同过去。   海青湖锦缎被子下, 探出一只雪白手腕, 指节修长分明,关节处透着粉红。   至仪一面落泪,抚着哥哥的手, 里头挤满了女眷和奴仆。   隔着一道帘子,辽袖望着那副未完全转过来的侧脸, 有些恍神。   隔着喧闹的众人,文凤真转过脸,苍白的脸色恢复了红润,一双凤眸遥遥落在她身上。   似乎在他意料之中,嘴角缓缓牵起。   辽袖心头一惊,下意识后撤了一步。   烛火烧至半截,夜色漆黑地从窗缝涌进来,女眷们都离开了。   辽袖站在廊下,透了口气,一口凉气还未吸进肺腑,听见云针在耳朵旁说了一句。   “辽姐儿止步,殿下有请。”   她刚想走,云针静静挡在她眼前。   辽袖攥紧了指尖,他压根儿没有病。就是为了哄她来卧寝,这样费尽心机。   书桌前,文凤真一转过身,面颊明净雪白,柔软的唇瓣透出淡淡粉红,绮丽又危机四伏。   总有白蟒高高低低游动的脊梁,起伏在风霜下。   两盏琥珀色瞳仁如同琉璃灯,添了不真实的感觉。   辽袖静静抬眸:“殿下不是生病了?”   文凤真气定神闲,面色如常,哪有半分方才病怏怏的模样。   “什么都瞒不过辽姑娘。”   他微笑着摊开一只手:“辽姑娘,我救了你一命,又替你解了围,在你订亲之前,问你几个问题,不过分吧。”   辽袖掌心微微松开,还好,只是问几个问题。   她冷淡地俯首:“殿下,麻烦您早些问完,我要回去抄写佛经了。”   文凤真牵起嘴角,双手搭在桌面:“知道,你白日忙着预备婚事,一定极劳累,不会累着你。”   文凤真轻慢地掀起眼帘,紫竹帘遮住了窗外的宫灯光芒。   光影随着他一步步走来,一帘帘书法卷轴被风拂起,缓缓轮转,字迹模糊不清了。   沉香高士墨台蓦然站不稳了。   辽袖心神摇曳,险些被她挥手砸下去,一滴墨汁溅上来,跃在她细白的鼻梁上,格外突出。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滴墨弄懵了。   回过神来,文凤真已站在她身前,她心尖一颤,呼吸顿停,只听到他的声音清晰入耳。   “我梦见冬日你喊冷,于是我陪着你。”   他很高,一俯首,气息滚热,烫得她小脸泛红,迫人的慑服感与侵略性,整个人被包拢。   少女在他胸前,面色白了一分,纤瘦的身躯摇摇欲坠,后踩一步时几乎跌倒,猛然被他抚住单薄的双肩。   “站好,站好。”他谦和地笑。   文凤真一根手指移下来,温热指腹点上她的鼻梁,那点碍眼的墨汁。   在他一指落下来时,辽袖眉头一皱,无意识地缩了缩。   “是不是太不仔细了,袖袖。”   文凤真的指腹暖和,又异常温柔,一点点将她的鼻梁上的墨迹抹开了,粗砺又有力。   慢条斯理地抹荡在她的脸颊,与皮肤上沁出的香汗一块儿研磨化开了。   这两下已弄得她心跳剧烈,在胸腔砰砰跳个不停。   他盯着她,辽袖的嘴唇微颤,透出薄樱色,唇脂愈发莹润饱满。   文凤真语气很轻,不带一丝温度。   “你说冷,你迷迷糊糊的,就像个冰块儿,地龙也烘不暖和,不知道是怎么暖和的——”   话语几乎停在令她畏惧的地方!   上辈子的宫殿,红纱帐,烛火幢幢。   新帝将她的脚踝拉在小腹上,踩着他坚韧有力薄削的腹肌。她忍不住多踩了两下,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他在小腹放了一会儿,缓缓下拉,少女猛然惊醒,面红耳赤,一下子将脚缩回,忙着拒绝。   “陛下……”   新帝覆上来咬了咬她的唇角:“太医说,你要多动动,别总是白日里睡觉,多出点汗。”   “朕方才问过神佛,只要你好好待在朕身边,病会好的。”   ……   辽袖不言不语,只是抬眸盯着他,他已经想起来很多了吗?   那么他也想起来上辈子她是怎样死掉的吗!   文凤真望着她好一会儿,启口:“为什么盯着我看。”   辽袖冷笑一声,嘴角略带嘲讽:“拿走了我的发带,又偷走了宋公子的荷包,那也不是你的,殿下,你得明白一个道理,不是你的从来都不是你的。”   辽袖两下抹掉脸上的墨迹,不准备搭理他,转身就走。   不料骨节修长的手掌握住她的脖颈!   力道刚刚好,像揪小猫的后颈皮一样,不容拒绝,将她提过来,一路抵在浴房的墙壁上。   她嗓子眼儿里冒出极低的声音,愤怒异常。   在他听来却娇娇的,比平日的冷淡多了几分生动。   怎么都听不够。   浴房的水汽渐渐蒸腾,潮湿氤氲,热得人眼睫上挂了水珠。   辽袖呼吸急促,脸蛋通红,骨肉匀称的小臂胡乱挥舞,想挣扎开,脖颈却被按得更紧。   半张白嫩的小脸贴在壁上,很快,被他按住的地方就红了。   “嘶——”   她一只小手搭在墙上,无奈又恨恨地转头,似要瞪他一眼。   殿下只穿了一件雪白寝袍,其余什么都没穿,露出一截颈窝和锁骨,光洁如画绸。   他很快覆上来,若有若无隔了距离。   无济于事,只要她腰身稍挣扎就会贴上,极其危险的距离,恍然不知这个姿势多亲密。   她脑子轰然一下,瞬间空白,一只手腕被他握住,慢慢捆在脑后,迫使她不得不仰直了脖颈。   她睁大了乌瞳。   太过于熟悉他的脾气,知道接下来他往往会做什么。   会亲她的山根,撕咬她的嘴唇,再碾压脖颈以下,直到他满意为止。   辽袖白嫩的脖颈完全展露他眼底。他眼底暗色浓稠。   她微微喘气,指尖死死嵌进他的手腕里侧,掐得他流血不止。   血液反而刺激他。   文凤真声音添了暗色:“我说过不碰你,你也别惹我。”   浴房水雾弥漫,他脖颈坠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汗珠,缓缓流淌过喉结,强压躁意地动了动。   “跟上辈子有什么不同,也是这样教你的吗?”   他目光逡巡,睫毛一点点倾覆:“哪点不同,这点,还是这点。”   辽袖秀气的眉头微蹙,眼尾因愠色绯红,呼吸颤抖,双手狠狠将他手腕扣下两道血痕。   他的寝袍是湿的,半透明隐约透出皮肤,如墨长发也是黏湿的。   皮肤里渗出炽热甜香,一寸寸侵略她的理智。   离得太近,随着每次呼吸,都无可避免地纠缠在一块儿。   辽袖不愿直视地闭上眼,耳边回响起了一声声:“陛下……我不想洗澡……不想洗澡……”   到最后,几乎是带了哭腔的恳求。   上辈子新帝将逃跑的她追回来后,摸着她的小脏脸儿,在浴池中,将她抱在双膝间,他让她戴着小兔子面具。   她一抬眸,只能看见精致的下颌线。   总是洗着洗着……就开始做别的事情。   她逃跑的日子,新帝每日都掌握她的动向。   一遍遍翻看她到了哪个镇子,从上泗到陆水。   今日只吃了一个馒头,前日吃的是野菜,险些被纨绔占了便宜,新帝的心越来越紧。   她想回家乡东川。   因为她跑不去别的地方,只有在东川她才有亲戚朋友。   新帝合上册子后,每晚做梦,梦见她在外头被人欺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新帝推开窗子,在想:她很小就跟了他,锦衣玉食惯得娇柔纤弱,早已不事劳动。   原先府里头还碎嘴乡下来的表姑娘,后来柳姨娘被没缘由地送去了庄子,群鼠无首,下人们实在捉摸不透。   贵族人家白昼之中只有午间才能小憩一个时辰,规矩极严。   她白日里想什么时候睡便睡了,醒来便荡秋千玩猫,吃一两口饭就不吃了,他就哄着吃,每日陪她用饭。   那时候二小姐文至仪闹脾气不吃饭,他都是冷冷一句:“爱吃吃,不吃撤了,我最不纵容这些娇气奢靡的习惯。”   京城里时兴的绸缎首饰,贵妇小姐们趋之若鹜的脂粉,总是第一时间到辽姑娘手里。   她从来不打扮,他总是去她那里,每次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嘴角携了笑意。   她怎能吃乡间操劳的苦,她得回来才行。   ……   浴房的水雾渐渐升温,辽袖一张小脸被蒸出薄红。   文凤真在耳旁问:“辽姑娘,真没什么好说的吗?”   辽袖扭开手腕,转过身,脊背紧紧贴着墙,盯着他,平复心绪,扬起嘴角,一字一句。   “殿下,你这么想知道上辈子的事吗?”   “你想知道上辈子我的心疾有没有治愈吗,想知道你究竟跟谁成婚吗?”   辽袖冷静下来,笑了笑:“哪怕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会亲口告诉你。”   “你会吗?辽姑娘。”   文凤真松开手,居高临下望着她,眼底是她无法探知的情绪。   辽袖最后瞥了他一眼,趁他出神,推开门跑出去,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闯进夜风,她一颗心脏跳得极快,呼呼刮进胸腔,难受得不行,   她停下脚步,弯身,双手撑膝,艰难地抬头。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雪芽扔了篮子,连忙跑过来搀扶她。   辽袖抱住雪芽的腰身,想起文凤真淡定的笑容。   殿下他真的永远这样优雅从容吗?   她心疾复发的那个大雪夜,冯祥给殿下通报她的死讯时,殿下也是这样冷酷到无懈可击吗?   第二日的封后大典会照例风光举行吧。   入宫名单里:天天嘲笑她的裴青禾,故意给她报了殿下死讯的陆稚玉,想一箭射杀她却误杀了太阿的姜楚……   这些他统统都想知道吗!   辽袖紧紧攥紧了帕子,直到指尖掐到泛白。   恍恍惚惚间,她想起第一次踏足京城,站在宝马香车,衣香鬓影的热闹街市。   一双格外大的瞳仁,清澈又黑白分明,嘈杂声如云烟而过,仿佛并不置身此地,手足无措。   穿过淮王府异常奢靡的前半个大花园,她连用茶漱口都极其小心。   一抬眸,文凤真从书房出来,走在一条瑞香花盛放的花廊下,紫萝藤垂落。   清风也无法拂乱他的发丝。   殿下在众人拥护中异常璀璨生辉,永远从容优雅。   极白的侧脸,线条昳丽,穿着打扮显清贵,连衣袖上绣的云蟒都精细无比。   高不可攀的明珠。   谈笑风生间,他似是无意地瞥一眼过来,叫她恍然失神。   雪芽背着包袱,兴奋地说:“姑娘,咱们被接进京城来,听说就是为了预备您的婚事,也不知信国公府给您预备的是什么样的人,您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她睡在藤椅上,午睡方醒,望着那窗格透过来的花影。   面颊生润,耳根子被晒得发红,低低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声。   扇子“啪嗒”一声跌落。   “是殿下。”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掩去心思。   袖袖想嫁给殿下。   可是她一辈子都没能嫁给殿下。   前尘作罢,倘若文凤真如此想知道上辈子。   她会如他所愿。   ……   雪芽抚着辽袖的背,手足无措地落泪:“姑娘……您到底怎么了!”   辽袖扯起一丝笑,她慢慢挺直了身子,眼眸柔和坚定。   “我只是更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   已过了掌灯时分,首辅府里里外外都是张灯结彩,都是新制的硕大宫灯,大门口足足挂了三十二盏!   照得如同白昼,闪闪熠熠。   拱面屋檐,四角飞檐峻拔,挂着华丽的垂缦,垂缦上系了大红丝绦,随风飘扬。   客人们一过花厅,俱是热热闹闹的气氛。   四处张贴了惊艳的剪纸,花格明窗栩栩如生,远近闻名。   首辅府鲜少这样铺张,到处是色彩斑斓的彩绘,一枝一叶别具匠心。   订亲宴几乎请了满朝权贵前来。   其中一半携了请帖,另一半是来攀关系,消息灵通的,早知道陛下待辽姑娘不一般,挤破头也要来送礼。   老首辅在门前亲自接待宁王殿下。   宁王褪了大氅交与小厮,冲老首辅笑了笑,拱手:“恭贺首辅大人。”   宁王踏进明善堂,一眼瞥见站在中间,被众宾客环绕的一対良人。   过了今日,他们就会交换文书,礼节已定,只等成婚。   宁王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茶,休想。   他一眼瞥向远处蛰伏在屋檐上的暗卫,扬起嘴角。   辽袖穿了陛下赏的绸缎,她本就很适合盛装打扮,同她娘亲一样适合红装。   发髻微挽,将小脸蛋线条衬得更明晰。   华丽繁复的衣裙,浓郁的红,唇间朱红,一双乌瞳漆黑透亮,落在朦胧光影里,笑得自信。   恍然间,会误以为她是她娘亲怀珠。   令人呼吸微微一滞。   宋公子站在她身旁,身姿清直,待人接物温和有礼,游刃有余,令众人感到极舒服。   并非圆滑世故,他的笑容总存了真诚。   宋公子人缘极好,内阁和翰林院,以及往日在书院的同僚几乎都来了。   众人不由得称赞:好一対天作之合的璧人,令人艳羡!   同时,客人们推杯递盏间心照不宣,如此美事,某个晦气的可千万别来搅和了。   宋公子微垂眼帘,対辽袖轻声落了一句:“放心。”   辽袖一愣,随即嘴角翘起。   不知为何,在宋公子身边她总会安心。   他虽然外表看着温润瘦削,内里却具备某种值得依靠的力量,长年累月被人真正爱着滋养出来的自信。   此时华灯璀璨。   文凤真坐在轿子中,支着下巴,往首辅府过来,抬眸,遥遥一望张灯结彩的喜庆。   今夜,是辽姑娘订亲的日子。   吴衡将脑袋耷拉在衣领,揣着手,畏畏缩缩地念叨。   “老道说了不来,非拉我来,一个妖道一个逆贼,全京城谁欢迎咱们,只恨咱们坏他们的好事,人人恨不得扒筋抽髓,可都等着看您的笑话呢,别怪老道没提醒您。”   吴衡的破锣嗓子在风中断断续续,嚎了一句。   “这一趟凶险呀!”   冯祥拍了他一巴掌:“胡说,谁准你咒殿下,殿下拿的是辽姐儿送的请帖,正正经经的客人,咱们就是去喝喜酒的。”   进禄连忙笑道:“辽姐儿能嫁得良人,殿下比谁还高兴,瞧见没,殿下叫咱们备的大礼!”   进禄怀里抱着一个红酸枝小木匣。   吴衡躺在马车上:“上回您吐了一口血,还是这么执迷不悟,这回老道算出你有血光之灾,远远不止如此简单,哎,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闭嘴。”文凤真冷静地吐字。   距离锣鼓喧天的长街越近,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文凤真脑海中渐渐浮现一个人影。   雪粒子纷飞,金銮殿中,大红吉服的年轻帝王一转身。   登基成婚,本该是最得意之事。   冯祥跪在他身旁,捧着被摔碎的药碗,哭得颤颤巍巍,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畏惧神情,一字一句已经听不清。   冯祥哆嗦个不停,他在怕什么?   冯祥他……究竟在说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7-03 19:56:00~2022-07-04 21:1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6个;冯宝宝 3个;admi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岁岁 6瓶;嘴边の空气 、小女夭夭 3瓶;红豆南相思 2瓶;桃桃乐、小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一章   辽袖在阁中换了一套衣裳, 鸦鬓坠上摇晃的珍珠坠子。   画鹊手里捧着黄木案,摆了一副齐整的珠翠头面。   她闭上眼眸, 额头上传来陌生触感, 老祖宗手一顿,一支笔缓缓下移。   “袖袖,当年我就想这样给你娘点一回钿, 你娘最喜欢穿红衣,可是临到去世也没能穿一回吉服。”   辽袖睁开眼, 铜镜里一対乌瞳明亮柔和,像极了两盏宫灯, 光点儿打着晃。   她伸出一截雪白藕臂抚了抚坠子。   她轻言细语:“多谢老祖宗。”   老祖宗抚着她的乌发:“你及笄那日, 凤真他用一辆马车将你从乡下接回京城,人人都说是我想将你养在王府,那时候我就明白他心底是什么意思, 没能如他的愿, 一是因为当年你娘和我儿子落得个凄惨下场, 我实在不愿重蹈覆辙,二是因为你的……”   辽袖怔怔抬头, 是因为她的身份吗……   老祖宗接着缓口气,满脸慈爱:“快出去用茶吧。”   辽袖一掀帘子,望了一眼内堂。   至仪坐在榻上一笑:“辽姐儿, 方才我出门的时候, 瞧见哥哥正在书房写字,他那样傲气的人,说不来就不来的, 你不必担心。”   文至仪想起哥哥将请帖一扔,冷淡落下一句:“狗都不去。”   她眉眼弯弯:“他不来也是好事, 大家都自在些。”   转回了内堂,辽袖扫视一圈儿,除了首辅府平日的好友,还来了徽雪营旧部,尽皆请列在上座,如今都是品秩极高的将军。   难怪他们敢在文凤真面前拿乔。   姜家家主慢悠悠道:“大家瞧瞧辽姑娘,这眼睛鼻子,真是如出一辙,难怪陛下多有垂怜,首辅大人觅得这样有福气的好儿媳。日后在朝为官必定长青啊!”   目光齐唰唰探过来,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辽袖心一跳,宋公子挡在她身前,抬手:“给姜大人备醒酒汤。”   姜家家主见没人搭腔,顿时不满:“怎么,你们怎么都不敢说话,辽姐儿比她娘知礼数,当初她娘在大婚前夕跑了,就留下咱们老王爷一个人……”   姜家家主越说越离谱,这个酒疯子!心里没谱的莽夫,众人纷纷以喝酒掩饰尴尬,冷汗直流。   都晓得首辅大人的脾气刚直,面対陛下都敢直言相谏,争执不下,只怕闹得难堪收场。   首辅眉头一皱,他这是在借酒发疯,暗戳戳地指自家娶辽袖是为了圣心垂蒙,又阴阳怪气地说了红衣一顿。   “将他请下去醒酒。”首辅冰冷地开口。   姜家家主涨红了脸,醉醺醺嘟囔了几句。   还没等他挣扎开来,周遭的武将已经将他拖了下去,怕他祸从口出,招致更大的灾殃。   宋公子送她坐回去,辽袖本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宋公子微牵嘴角。   “老东西不要颜面,存心激怒咱们,若按照爹爹从前的脾气,早就将他痛骂一顿,都是看在咱们的好日子,辽姑娘,别为不值当的人生气。”   辽袖“扑哧”一声笑,脸蛋通红,她第一次听见宋公子说老东西这个词。   他还说“咱们”这个词,辽袖耳根微微发烫。   宋公子正准备起身,却被她拉住了袖子,她嘴角微弯,无意间碰到了他的手。   手背传递的温热令她稍感安心。   他愣了一下,高兴地低下了头。   兵部尚书陆恩放下酒盏,笑道:“别见怪,咱们今日见着了辽姑娘,就像见到了老熟人,不免多喝两盏酒,恭贺辽姑娘喜觅良人。”   陆稚玉牵了牵父亲的衣角,示意他别再多言,转头朝辽袖笑道。   “辽姑娘身子骨弱,我特意备了补气血的珍稀药材,叫人收在库房去了。”   京城好久没下雨,今日这场豪雨噼里啪啦打在起卷儿的地皮上。   薄暮时分,只见一乘四人抬的紫顶油绢轿子从街口抬过来。   文凤真下了马车,冯祥立刻撑上一柄油纸伞。   自从梦见大红吉服的帝王,他片刻惘然。   随着离宴席越来越近,心头的预感也逐渐强烈。   灯火将他的影子足足拉长一倍,雨点儿乱溅,不顾冯祥的错愕。   他一把拉过油纸伞,雪白指骨攥紧了伞柄。   雨珠不断沿着伞骨滴落,几乎围成了一圈雨幕,朦朦胧胧轻纱飘拂,只有伞面下的眉眼清晰。   他似毫不在意,清凉之意,反而可以让他清醒。   文凤真隐约看到首辅府。   东西两条街灯火通明,挂了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   各班官员携礼前来道贺,到处燃起了鞭炮,大小各色轿辇一乘接一乘匆匆抬过。   是什么事值得一向简朴的首辅如此兴师动众,他冷笑一声。   门口的管事忙过来哈腰,接过淮王殿下的随礼。   管事只感到指骨冰凉异常,雨水湿腻,淮王殿下的手好冷。   可他从来都是个小火炉。   管事诧异地抬头,殿下的身影永远淡定从容。   一路过了花厅,文凤真瞧见影影绰绰的人影。   首辅府高朋满座,隔开一道帘子,嘈杂声、唱喏声、欢笑声远去。   他梦见过这个场景。   多像他在梦里跟辽袖成亲的场景,宫墙内外欢声笑语,张灯结彩,人人齐声恭贺帝后永偕琴瑟。   他的皇后……袖袖。   文凤真不由得嘴角微扬。   可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文凤真脑海中一声声“微臣恭贺帝后永偕琴瑟!”   与此同时,明功堂一片觥筹交错,众人起身,齐声开口:“恭贺宋公子与辽姑娘文定之喜!”   最后一声文定之喜字音未落。   蓦然,“啪、啪、啪”三声清脆的鼓掌不紧不慢地响起,拉过了众人注意。   随着管事长长的一声唱喏:“见过淮王殿下——”   满堂人人错愕转过头,手中杯盏几乎不安得跌坠,嘴角笑意凝固,露出了极其古怪尴尬之色。   辽袖一回头,愣住了,紧紧攥住衣襟,瞳仁一丝不晃。   宋搬山眉眼平静,缓缓抚着指节,眸光瞥向了二楼准备齐全的弓/弩手。   宁王坐在黄花梨椅子上,饮了口酒,嘴角牵起淡淡一笑。   他果然来了,看来是不必自己动手了。   文凤真一向孤高自负,宁王还真挺想见见他的手段。   饶是一向镇定自若的陆稚玉,此刻瞳仁微缩,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按紧了扶手,几乎起身,却被她父亲按了下去,眉眼逐渐阴冷。   殿下……殿下他怎么会来!   刹那功夫乌云密布过来,雨点儿烧铁淬火,落在屋檐上滋滋冒青烟。   不消一个时辰,已经积雨成河。   他踏积水而来,沾湿了鞋履和衣角也浑然不觉,腰身极直。   将油纸伞面缓缓移下,露出一副俊丽生动的脸。   墨发如上等绸缎,被玉簪束起,极白的侧脸,下颌线弧度优美,身姿峻拔瘦削,暗色绣金衣袍更衬得肤光胜雪,唇色殷红。   拉开极鲜明的光影,站在人群中极不容人挪眼。   没人欢迎他来!   但是京城人人巴不得看他笑话,巴不得看他落魄然后狠狠踹一脚。   众人虽然是坐着的,眼底充满了激动、颤栗、猩红的狂热,唯恐世事不乱的幸灾乐祸。   文凤真绝不是个善茬儿,他来做什么!   只有谢明郑山等几个世家子高兴看到殿下,他们从父亲身边出来,围绕在殿下身边,眉开眼笑问个不停。   “今日这样大的雨,以为殿下不来了。”   “哥儿几个正投壶行酒令呢,殿下要不要——”   “哎——殿下!殿下?”   文凤真不言不语,嘴角淡淡笑意,带了一群奴仆,缓缓走在大堂中央。   人群纷纷让开,他的漂亮携了攻击性。   呼吸声中、金珠帘子中、朦胧雨幕中、众人炽热的目光中……让人恍然间看到一头危险的雪蟒吐着鲜红信子,游走人间。   雪白的鳞片在灯火下折射出五彩绚丽的光芒,琥珀琉璃瞳仁流转间,满室灯火明了又灭。   熠熠生辉,美到不真实。   他漫不经心地眉眼一瞥,目光锋利得夺人呼吸。   高挺的鼻梁上坠着一颗摇摇欲坠的雨珠,晶莹剔透。   文凤真嘴角抹起笑意,朗声道:“晚辈文凤真见过首辅大人。”   老首辅面色铁青,强硬地负手:“淮王殿下,老夫记得并未请你,若你是来道贺的便罢,若是旁的,别怪老夫下逐客令!”   文凤真漫不经心的掀起眼帘,一抬手:“本王从不强人所难,不喜欢做些血流成河的事情。”   “今日一个侍卫也未带来,诚意十足,首辅大人可放心了。”   他淡淡扫视一圈,周遭都松了口气,抹了抹虚汗坐回原位。   怕什么,这么怕做什么。   老祖宗宽言道:“凤真,既然来了,那就好好落座吧。”   文至仪怯生生唤出声:“哥哥……”   没有人能摸透文凤真到底想做什么,只知道他来者不善!   文凤真面色如常,永远这样不疾不徐,心底却仿佛遭到一记猛击。   眼前有些模糊,乾坤旋转。他睫毛倾覆,再度掀起眼帘,已经恢复如初。   眼前的一切像是假的,却无比清晰地提醒他是真的。   明晃晃的客堂,大红剪纸,极精巧的手艺,到处都是红的。   辽袖牵住了宋公子的袖子。   她仰起一张小脸儿,面颊红润,唇瓣柔软,这样美,让人呼吸都轻了。   眸子亮晶晶的,瞳仁倒映出宋公子的侧脸。   散发着文凤真看不懂的光彩。   她此刻很欢喜,如梦似幻的甜蜜。   那是在他梦里很少出现的笑脸。   那是他最渴求的东西。   宋搬山将她护在身后,紧紧盯着他,所有宾客都站起身,有的不怀好意,有的激动兴奋,有的面色凝重。   甚至他的奶奶和妹妹,一脸担忧揪心。   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是坏人。   从来如此,无论是走在孤独又荆棘遍生的复仇之路,还是来见她一面,总是有这么多人跟他作対。   他永远站在众人的対立面。   文凤真压制住心底的情绪,面无波澜,再度抬眸,望向她的那一刻,辽袖也正好看过来。   她的目光似乎撼动了一下,笑意凝滞,随即牵起嘴角。   她笑得沁人心脾,两个小梨涡就不曾放下过,越看着他,她嘴角的弧度愈发上扬,说不出的轻松愉快。   她拉住了宋公子的袖子,大方坦然地対他笑了笑。   “见过殿下。”   “云针,快伺候殿下落座。”   她说得这样惬意轻松,怡然自得,対他笑得愈舒心,愈乖巧安静,文凤真指尖攥进了掌心。   他感到身体内游走的雪蟒一口口撕咬他的五脏六腑。   袖袍下,掌心的血珠一点点渗透,几乎握不住,他手掌克制到显露青筋,缓缓坐在一把太师椅上。   满城权贵几乎都来了,他的奶奶妹妹也在,他的敌人也在,还有那么多下人。   他必须平静到无懈可击,不容人掰开一丝一毫的罅隙。   文凤真绝不会让人看笑话,他面色镇定,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茶,抬头时,嘴角牵起一丝笑意。   愈是表露出在乎,愈会被闻到血腥味儿的豺狼撕开。   他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掩饰掌心下发暗的血迹。   他永远精力旺盛,精神十足,为何此刻身体隐隐发冷,喉头干涩,每一个字音都需要竭力维持。   文凤真的声音毫无感情地传来:“真热闹啊。”   兵部尚书陆恩笑眯眯道:“殿下,辽姑娘和宋公子今日仅是文定之喜,就这样热闹非凡,等下个月正式大婚,不知要多风光呢!”   “告诉您件美事儿,下个月初一正是宜嫁娶的好日子,殿下今日来了,下个月可也要抽空来啊!”   陆稚玉连忙笑道:“殿下,您快看辽姐儿跟宋公子多般配啊,他俩看起来这么好,简直是天作之合的一対,这事儿也办得好,真让人艳羡呀。”   文凤真捏着茶盏,顾窑烧出来的上品瓷器,玉白胚胎隐隐出现裂痕。   他的身子往太师椅上一靠,看似懒散不经意,却在望向辽袖时身影一滞。   她低下头,却是带着高兴的羞红,宋搬山望着她的眸子里闪着柔和微光,似乎在鼓励她。   她抬起头,与文凤真目光接触时,似乎有些发怔,怔了好一会儿,她的笑容更灿烂。   “殿下,寄住在王府的日子,您対我颇有照顾,本当是该请你来的,只是老祖宗说你不爱热闹,多谢殿下今日为我贺喜,您也会为我高兴吧!”   她咬重了最后几个字。   文凤真不言不语,手中杯盏蓦然生裂,如蛛网一般攀爬得更快,他回想起她的话。   “殿下,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殿下,你真的这么想知道一切吗?”   “殿下……是我対你厌倦至极!”   这是她的诛心之道吗?   文凤真掀起眼帘,懒懒地靠在太师椅上,却发现身子僵硬无比,无法做出从前轻松的姿势。   他现在想翘起嘲讽的笑意,眼底轻慢,云淡风轻,骄傲十足地瞥他们所有人一眼,嘲笑道。   不是非你不可!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怎么样?   你们都想错了,我根本不在意辽袖。   可是这几句话他说不出来,压根说不出来。   喉头晦涩无比,他甚至都无法维持笑意,也无法开口说一个字音,怕让人看出破绽,怕让人贪婪地嗅到他的在意。   为他跳进深湖打捞金身碎片的辽袖。   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梦里一起骑过马射过箭,给她扎辫子,忙完朝政后,亲自做她喜欢的点心。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   吃她吃剩的饭菜,给她擦洗身子,总是哄着她,袖袖,今天怎么又不高兴。   她一生病他就紧张无比,吻掉她的眼泪,把龙袍披在她身上,亲过她每一根手指。   眼底一点点爱意消散的辽袖。   她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   茶盏瓷片轰然一下子破裂!狠狠扎进他的掌心肉,扎得满手都是鲜血,疼痛钻入骨髓,一下又一下刺疼神经。   他没让人任何察觉出来,不动声色地掩饰在宽大袖袍下。紧紧地握着瓷片,扎得越来越深。   兵部尚书陆恩快活地笑了一声,捻着胡须,充满了得意与兴高采烈,仿佛大获全胜,赢了一般,他前倾了身子,故作惊讶地说。   “殿下,您该是不是身子不适啊,脸色好白啊!当然了,您本来就白,您……该不会是不高兴吧。”   文凤真指尖发颤,将瓷片猛然往肉里嵌深一分,又一分。   猛烈的疼痛令人清醒,他面色淡定,嘴角翘起优雅的笑意。   “本王身子并没有不适。”   陆恩往椅子上一靠,大腹便便,官袍几乎勒不住,他笑呵呵道:“那就好那就好,吓死微臣了。”   徽雪营的旧部又有人高声笑道:“原来是误会一场呀!那时候,京城里到处都传殿下想收了辽姑娘,原来是假的。”   “那会儿咱们这些老家伙,真以为殿下会跟辽姐儿一起,没想到今日,是先喝了辽姐儿和宋公子的喜酒啊!哈哈哈!”   有人满意地饮了一口酒:“嗐,姻缘上天钦定,怎样强求也求不来的,徒惹笑话罢了。”   文凤真袖袍下的瓷片骤然松开,他缓缓呼吸了一会儿。   抬眸,琥珀色瞳仁死死盯着这间客堂里的所有人,胜负未定,这帮老东西笑得未免早了些。   他眼神淡漠地逡巡,仿佛雪蟒游曳到了所有人身后,探着蛇信子标记下印记。   众人不敢笑了,被他盯得后背发凉,寒浸浸,一股冷意从脚底蹿进五脏六腑,忙用帕子擦了擦汗,收敛神色。   谁都不敢再招惹这头小畜生,知道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陆稚玉笑了笑,声音柔和:“殿下,辽姑娘下个月与宋公子大婚,还缺个证婚人,原是想寻个德高望重的,可是京城还有谁比殿下身份更尊贵呢,您还与辽姑娘沾亲带故,不如——”   文凤真蓦然起身,眉眼淡漠至极,笑不及眼底,一抬指。   “进禄啊,拿咱们的大礼,别让人说咱们没诚意!”   几乎是同时,宁王和宋搬山眸光一凛。   无需宋搬山喝令,二楼阁楼上,从阑干搭出密密麻麻的弓\弩,箭头対准了一个人。   无数条小黑蛇一般,血气腾腾,阴冷地集中在文凤真身上一点。   众人顿时狼狈地四处逃窜,武将面色涨得通红,一拍桌子,警惕地盯着四周的箭头:“他娘的谁敢动!谁敢动!”   纷乱之中,宁王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   文凤真面无波澜,掀起眼帘,望了片刻,嘴角一翘,愉悦的笑容。   “放松,宋公子。”   “本王今日一个侍卫都没带来,孤身前来,就是诚心诚意来送礼的。”   宋搬山未发话,楼上的弓/弩手不敢动。   众人被这场变故惊得离席,几名武将早已拔刀,局势乱成一团。   陆恩急得嚷嚷:“这……这是做什么啊!”   首辅严肃板正的声音响起:“误会误会,都坐下。”   他的嗓音沉稳安定,惊慌的众人酒醒了大半,慢慢坐下。   宋搬山眸光一瞥,二楼的弓/弩手渐渐收回去。   文凤真摊开手,笑得悠然自得。   进禄捧上来一个红酸枝木盒,掀开一看,里面是一封信。   一封信?他掏出一封信做什么。   辽袖秀气的眉毛蹙起,众人纷纷疑惑不解。   等到看清了信封上的火漆蜡,心头大为震惊,久久说不出话来!   三足金乌——红衣怀珠惯用的火漆蜡。   文凤真将信封一角捏在手里,另一只受伤的血手背在身后,不让任何人瞧见。   他气定神闲,淡淡地瞥了众人一眼,嘴角衔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腰身极直,长身玉立,神色散漫又自信。   这是他的底牌,兵不血刃,不需动用武力,甚至不需解释,便足以解决事情的底牌。   他将目光落在怔住的辽袖身上,笑盈盈地开口。   “辽姑娘应该清楚这是什么。”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像被人狠狠当头锤了一下子,被惊得头皮发麻,凉意窜上四肢百骸。   一个个像被钉死在原地,眸中跃动着血腥的兴奋,跃跃欲试。   有人惊恐到极致,跌坐在地,面如死灰,汗如雨下。   宁王终于站起身!眼底从困惑转为震惊,死死盯着那封信,呼吸急促。   这是红衣的遗书!   皇帝寻觅了多年的东西。   没有人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徽雪营旧部个个惶惑不安,惊惧交加,面面相觑,从対方眼底看到狠毒与畏惧。   里面或许是颠覆一切富贵权势的秘密。   首辅面色异常冷静,额头出了密密一层汗。   或许是某个无法遵守的约定。   老祖宗握着凤首扶杖越来越紧。   又或许隐藏了辽袖的身世。   这封信很大概率是真的。   传言红衣死前就只见了老淮王一面,当初闹得沸沸扬扬这封遗书就在王府里。   文凤真不紧不慢开口,落字极轻,极清晰。   “本王用性命担保这是真的,陛下认得你母亲的字迹,很多人也认得,想验证里面写了什么吗。”   门外,雨越下越大,豆大雨滴劈头盖脸地乱砸,雷闪交加中,一道极白的光映照了他的侧颜。   文凤真将信收回,转过身,微一侧脸,翘起嘴角。   “辽姑娘,你给我十步距离,我只给你半柱香时间。”   他没再说什么,一掀开帘子,老奴为他撑伞。   一伙老奴忙不迭地抱起空盒子,顾不得哑口无言的众人,踉踉跄跄跟上去。   直到文凤真走了好一会儿,辽袖眉头微蹙,脸色苍白,眼睫紧闭,恍神了好一会儿,险些跌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宁,宋公子稳稳扶住她。   “辽姑娘,你没事吧。”他关心地询问。   那是她娘的遗书。   文凤真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有半柱香时辰……   辽袖蓦然抬头,寒气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雨声嘈杂切切,她头晕目眩,纤瘦的身子不可抑制地微颤。   并非因为畏惧,而是隐隐的激动。   原来娘亲真的留了一封遗书,可是她怎么能在此刻走!她怎么能把宋公子一个人留下!   宋搬山拍了拍她的肩头,辽袖失神地抬头,这双清澈透亮的乌瞳紧紧盯着他,唇色尽失。   宋搬山用力抚紧了她的肩头,想让她镇定下来。   “辽姑娘,做你想做的事。”   辽袖踌躇了好一会儿,最终,她目光与宋公子交汇,语气艰难,特别费力才一字一句说出。   “宋公子,你相信我吗?”   宋搬山将一把油纸伞递给她,轻声在她耳边:“不用顾忌这些人的目光,去拿回你娘的遗书,这対你十分重要,我从来知道你可以做到。”   辽袖眼眸蓄起了水雾,就像迷途中的人拨开了一丝光,她擦了擦额头的水珠,逐渐清晰坚定。   “我会回来的。”   因为我是死过一回的人,因为这才是我想要把握的人生。   辽袖拿了一把油纸伞,头也不回地冲出雨雾。   一交戌时,东北角天空起了乌云。白日里火浪来去,这会儿又是扯雷又是打闪。   大雨势头不减。   少女双足踩得飞快,踩碎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水洼,一块块小镜子。   一颗心咚咚地在胸膛狂撞,嗓子眼儿干涩,像刀子刮过,每一次喘气都极其费力,喘得越来越急。   额头的雨水,尚未停留一会儿,便被甩在身后。   她要给他一个答案,拿回娘亲的遗书!   从前他曾给过她一个答案:京城的天空一角,是不是不同呢。   东川初见,他漂亮又强大,站在天光下熠熠生辉,対光芒的渴望让人趋之若鹜。   她仰慕的是让她变好的渴望,与胆怯内敛的她自己,完全截然不同的人。   幼时困囿于贫困的小镇,在他身上看到的另一个世间,另一种活法。   文凤真的底牌已出,该轮到她出底牌了!   那么……文凤真你是否也有勇气去承担属于你的真相呢!   众宾客在身后惊慌失措地喊起来:”辽姑娘?辽姑娘——”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凤恢复所有记忆   感谢在2022-07-04 21:26:03~2022-07-05 20:0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5个;橙子 2个;Step可爱、一颗蹦蹦、杓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q440 24瓶;路姚知马力、喵喵 20瓶;冷秋、奋斗的小地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二章   辽袖跑得精疲力竭, 真累啊,手脚泛酸发软, 多想停下来, 扶着膝盖歇一会儿。   “辽姑娘!”有人给她挥手。   他眼底噙着笑意,雪白皮肤被夜色衬得格外清晰,挥了挥手。   嘴角自信, 隐隐的得意,又携一分期待与天真, 似乎料准了她要来。   只有在跟她单独相处时,殿下才会露出这种劣童得逞式的天真。   文凤真站在玉鹤楼四楼, 他曾经请她吃饭的地方。   下头是最繁华的商埠, 每天在这里停靠来自大江南北数以千计的商船。   湖泊被雨点儿一打,惊碎了月光。   他眼底闪闪熠熠,万家灯火跃上一对瞳仁, 密如繁星。   她站在楼下, 湖面的风送来青草泥腥气、鲜鱼腥、还有他身上淡淡的白雪甜梨香。   他一挥手:“给辽姑娘打伞。”   冯祥连忙撑上一把伞, 却被辽袖推开。   她往前走了一步,仰头, 与他隔着人世间朦胧的雨幕。   雨珠不断流淌过皎白的小脸,乌发湿透黏腻在身侧,她单薄纤瘦的身子, 在大雨夜摇摇欲坠, 却坚韧地站在原地。   文凤真略有些惊讶,往前走一步,双手扶住阑干, 无奈笑道。   “你要淋雨,那我就陪你淋。”   文凤真修长的指节敲了敲阑干, 雨水顺着他殷红的唇流淌。   “辽姑娘,你打算拿什么换回你娘的遗书?”   辽袖静静抬眸,眼睫挂满了雨珠,人影被拉长到看不清,只剩一片模糊的光影,逐渐彻底陷入漆黑。   “殿下这么想知道吗?”   文凤真不言不语,雨珠从他精致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她轻声开口,语气不疾不徐:“在东川我常跟弟弟偷偷在城楼下看你,那时候你生得又好看又凶,白袍袖口却绣了一只小兔子,他们都说那是你娘亲绣的。”   文凤真攥着阑干的手一紧,微微眯了眼,受伤的血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眼底隐隐闪着清辉。   她嘴角上扬,哪怕面色被雨水打落得苍白脆弱,竟然添了几分妩媚之意,那样平静,就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那时候,进入京城四年,世人鲜少知道我的名字。”   “跟你在府里的每一天,一起梳过头发,一起做点心,一起洗澡,把我抱在膝上看最重要的军报,给我穿耳洞,睡前给我说孙子兵法的殿下。”   “总是哄我吃饭,喜欢吃我剩饭剩菜的殿下,一生病就紧张无比,吻掉我的眼泪,亲过我每一根手指。”   “每日清晨起来都会说喜欢我,每回我生病,求满殿神佛将病痛换在您自己身上的殿下!”   “却从没有提过给个名分。”   她一字一句,嘴角扯起寂寥的笑意。   不是没有甜蜜的过往,只是令她回想起来异常令人心碎。   天边疾驰过一道紫蓝色光尾,隆隆雷声从一角屋檐上炸起,滚滚乌云,漫天卷地,凉凉的雨丝飘落面庞。   百姓纷纷关闭门窗,这一夜的雷声,震耳欲聋,响彻不停。   文凤真嘴角的笑意蓦然凝滞。   那只受伤的血手猛然攥上扶栏,无法控制了,突然袭上一阵头晕,乾坤旋转,他闭眼咬紧牙,一语不发。   他没有给过辽袖一个名分吗?为何这样举手之劳的事情,都没有做到……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宫墙内。   文凤真蓦然睁开眼,看到最华丽冰凉的宫殿,宛如人世间最贵重的囚笼。   层层青缦后,辽袖小小的一个人影蜷缩在绣榻,眉眼间尽是厌烦之色。   外头围了一圈儿宫人,伺候她用药。   他记得东川第一次见她,那张涂满了油彩的小脸鲜活生动,笑起来唇红齿白,吃点心时脸颊鼓囊囊,稚嫩娇憨。   躺在绣榻上的辽袖,仍然美得惊心动魄,却沉沉了无生机,宫人们越劝,她越往里缩。   不该是这样,一切不该是这样。   “辽姑娘,陛下已经三个月没来看你了,这可是稀罕事儿,往常他一日不来都会百般哄您的,女子就该性情恭俭,您要好好学习礼仪规矩,别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给陛下摆脸色了,男人会拉不开颜面。”   “您本来就美,多打扮自己吧,看您成日穿着白衣裳,陛下会觉得您在咒他死呢。”   “辽姑娘,告诉你一件美事,陛下要封后大典了,就在下个月初。”   “辽姑娘,你知道吧,那时候咱们都以为你会是皇后呢,陛下那么疼你,宫里什么好的都先尽着你用,可是———”   “果然姻缘天注定,非人力可强求啊!”   “辽姑娘,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脸色好白啊,该不会身子不适吧。”   宫人们以为她遭到了陛下厌弃,失去了圣心。   因为这次的妃嫔名单中,不仅没有她,陛下也没让她一块儿去鹿台。   ……   雨很大,风更急了,豆大的雨点拍砸在他脊背,风撩起他的乌发。   文凤真一把扔开伞,白袍领口湿透了,水珠不断从发丝滴落,他扶住阑干,剧烈呼吸。   他怎么会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宫殿里。   她那么内向胆小,他怎么会三个月不去看她。   文凤真弯身,黑发下雨珠滴滴答答,头疼加剧,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子狠狠刮蹭五脏六腑。   眼前一片灰蒙蒙,再也看不清了。   他看不清辽袖的五官了。   冯祥惊慌地跪在地上,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连他的声音都这么模糊,嘈嘈切切。   “殿下……殿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您怎么了?”   辽袖低垂眼帘,像是极其费力地开口:“为什么明知陆稚玉做了什么,知道她故意误报了你的死讯,让我患上心疾,殿下仍然在诏书上一笔一划写下了她的名字呢?”   “殿下,您真的这么厌恶我吗?”   她眼底一片寂寥,不肯给一丝喘气机会,并没有怨怼,只是想开了之后的坦然,辽袖笑了笑,眼底盈湿。   “为什么清楚她们做了什么,仍然厚待她们的家族,让他们在封后大典那日风风观光一同入鹿台觐见……”   冯祥仓皇出声:“辽姐儿……您别说了……”   雨很大,顺着文凤真冰凉苍白的指骨不断下流。   天地间很空,文凤真抬头,喘息间片刻茫然,完全没有意识,紧接着,头疼更加剧烈。   陆稚玉?他怎么可能在封后旨意写上陆稚玉的名字。   夜色包围,黑暗中的湖面一片濛濛。   一霎时记忆涌进头脑,四周静谧极了,只有雨和狂风的声音,湖面平静阴森,泛起吞噬人心的涟漪,飒飒然。   “袖袖……”他极低地唤了一声。   文凤真想起了那个寒冷刺骨的大雪夜。   一声声喜气洋洋的道贺声:“微臣共祝帝后大婚,永偕琴瑟!”   “恭贺陛下娶了年少心仪的人。”   “你们瞧新后陆小姐与陛下是不是极般配啊,听说当年大雪船头初遇,陆小姐给陛下写了一首江雪赋,真是让人艳羡啊!”   宫墙内外,处处张灯结彩,新款宫灯照得如同白昼,热热闹闹满有气氛。   身穿诰服的贵妇欢声笑语,衣香鬓影,鞭炮齐鸣鼓乐大作,官员们络绎不绝驱车。   原本黑咕隆咚的鹿台,工匠忙碌,平添了雄伟庄严。   辽袖一个人在书桌前写字,一笔一划,背影看起来格外清瘦。   之前他知道她的身子渐渐好转了,吩咐宫里制衣局预备了皇子皇女的衣裳。在朝中拟赵襄为未来的太子太傅,在宫中开辟了马场。   如今得知避子汤的事情,新帝发了好大脾气。   眼底戾气腾腾的红,雪白的指尖微颤,半晌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宫人们吓得跪在殿外瑟瑟发抖,听着里面的动静。   辽姑娘的避子汤东窗事发。   汤碗被打碎了一地,关押了给她请脉的太医,给她寻觅药方的雪芽也被送走了。   “朕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他冷笑着咬牙切齿。   辽姑娘依然静静地写字。   新帝第一次教她写字,写的是他的名字。   她写了三个字,然后将宣纸撕得粉碎,纤瘦的手指将笔杆掰。   嬷嬷不解其意,其实辽姑娘想讨陛下欢心是极其简单的。   哪怕给个笑脸,或者说想吃什么东西,撒个娇,给个台阶下,新帝不会不理她的。   其实陛下就喜欢她不懂事的样子。   上回她敷衍地给陛下绣了只小老虎,宫人们走路时都是轻松的,因为揣摩出陛下那几日心情很好。   宫人们都是见风使舵的人精,知道辽姑娘在宫里是有些特殊的。   这些年,四海来贡的奇珍异品先进她宫里挑了才能入库。   在春耕时以皇后之礼见过了文武百官,她冷着脸一天,文武百官也不高兴。   只有新帝一人高兴。   处置了一批又一批问责她无法生育的言官。   所有人都以为她被立为皇后是迟早的事,再不济,也是个贵妃吧。   可是他真的足足三个月赌了气没有见她!   一笔一划地在封后诏书上写下——陆稚玉。   雨幕下,文凤真亲眼看到了他自己在诏书上究竟写了什么。   脑子里像是被火烧燎,陆稚玉这三个字就像一把快刀,狠狠扎进心脏!   一股一股涌出黑色的血,夜色下的深湖流满了黑血。头疼剧烈到无法睁眼。   眼帘被雨水模糊,他想竭力维持理智清醒。   辽袖眼底盈湿被逼回去,慢慢绽开一丝笑。   “我是因为听了殿下的死讯才突生心疾,最终也是因为心疾而死,我死的时候——”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殿下正在试穿封后大典的吉服。”   “死了?”   辽袖死了?   文凤真手掌抚上额头,冰冷异常。   玉鹤楼四楼的风很大,迎着风,他剧烈喘息,一个字都听不懂。   一切灯火缩小又放大,放大又缩小,只剩下心脏毫无章法地猛跳。咚咚咚比雷声更震撼,像要从胸口跳出来。   雪粒子翻飞,花炮轰轰,帝后大婚前夕。   冯祥是伺候辽袖用药的人,她今日格外反常,竟然梳妆打扮一番,初入王府时,她就穿着这一袭绿裙。   从东川带来的东西就剩下这么一件。   冯祥眉开眼笑:“辽姐儿,您今日是要做什么?”   他有些高兴,辽姐儿看起来精神很好。   这股天真明媚的劲儿,有点像刚从乡下进城的时候,虽然怯怯的,面颊红润健康。   他有些感慨,伺候了辽姐儿这么久,总归有情分在。   好几次他话到口头又咽了下去,想告诉辽姐儿:其实陛下也不好过。   陛下平日也没看奏章,看的都是您的起居注,见到您吃的用的不合适,陛下出神了好一会儿,责罚了一批宫人。   好几次轿子路过您宫里,停了一会儿,又抬指走了。   每天陛下夜里惊醒,推开窗子,静静望着漪兰殿的一角,一语不发。   辽袖赤足踩在猩红地毯上,望了一眼殿外,全是陌生的面孔。   凛然肃重的层层禁卫军把守,他调来了徽雪营最精锐的死士,将整个宫殿守得固若金汤,这么兴师动众已有三个月。   这么防备着她做什么,她又不能跑。   她住在最奢靡的漪兰殿,这里金碧辉煌,凤首昂踞,令她茫然。   辽袖说:“冯祥,我想出去看看,不乱跑,就站在风下面透透气。”   冯祥其实不想辽姐儿站在外头,风大,寒气侵体,容易复发心疾。   他唤了一声:“辽姐儿,快回来吧!”   辽袖脸色苍白,头晕袭来,哗然一下,在冯祥惊恐万分的瞳孔中,她跌倒在榻边。   一桌茶盏“咣咣当当”拂落个稀碎。   少女像只小羊羔,单薄脆弱如纸,随时都可能把握不住,半蒙着眼儿,眼睫微颤,晶莹的泪珠摇摇欲坠,手脚冰凉。   冯祥知道辽袖心疾复发了!   她费力地半睁开眼,望着澄澈的天空一角。   层层叠叠的千灯万影,各处值殿的宫人们踩着轻快的步伐,脸上洋溢喜悦的笑容,四处道贺。   灯火通明,早已一片沸腾。   她已经不在意了,这份热闹甚至让她眉眼有些惬意。   心脉像在迅速萎缩,心口疼到无法呼吸。   她却静静弯起嘴角,浑身的痉挛让她产生了幻觉,隐隐的期待。   她是不是终于要离开了。   冯祥声嘶力竭地大喊:“愣着干什么,快来人啊!召太医过来!”   二小姐急匆匆赶来,出了一身冷汗,将她抱起来,药碗递过去,轻言细语地哄:“辽姐儿快喝药吧,你的病不是闹着玩儿的。”   二小姐声音发颤,忍不住抹了抹泪。   辽袖声音虚弱,笑意却无比安静:“没事,我就是想看看外头的风景一会儿,你们别怕,我会喝药的,我的命我自己有数。”   冯祥腿都软了,寒意直窜脑门儿,他急得呵斥禁卫军:“太医怎么还没来,辽姑娘若是有什么差池,大家都完了。”   辽袖嘴角微弯:“把药拿给我吧。”   一旁端药的陈姑姑舒了一口气,看来辽姐儿还是在乎性命,在乎陛下的,只不过两个人赌气太久了。   陛下对她独宫专宠这么多年,忽然广纳后宫嫔妃,连个嫔位都没给她,她可不得置气吗。   总归闹一闹是好的,宫里无人不知她的特殊。   陛下又怎么舍得真的不给一个位分,辽姐儿这么一闹,陛下也来了,台阶缓和了,自然会给个位分。   辽袖接过药盏,静静凝视一汪褐色药汤。   以前她说药苦,陛下为她培育了桃叶拂衣的药茶。   可是她嫌的不是药苦,而是一味淡淡的腥气,哪怕他哄着用茶代替了药,这股腥气依然缭绕不散。   辽袖缓缓转动着药汤,漫过瓷白内壁,不知在想什么。   陈姑姑打量着她,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辽姑娘最近愈发不同了,她越来越安静温顺听话,总是垂眉敛眉。   像是一个漂亮却毫无情绪的娃娃,针扎不疼,漆黑的瞳仁冰冷异常。   无论陛下做什么,她总是微笑着说好。   陈姑姑冒了一头冷汗,赶紧拉了拉冯祥的袖子:“她不对劲,你赶紧去禀报陛下!”   辽袖忽然抬眼,扯着疼痛厉喝一声:“冯祥,不许找他!”   话音未落,她做了一个让人心跳加快的动作。   她伸出一截玉白小臂,微微侧转。   “哗啦啦”……褐色药汤滚热溅落,慢慢地一倾而尽,一滴不剩,流在雪白鞋袜下,一路顺着缝隙蜿蜒。   “咣啷”一声,茶盏自她指尖滑落,跌了个粉碎!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众人怔在原地!   她翘起两个小梨涡,安静又释怀地笑道:“不想喝药了。”   简简单单五个字,冯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   二小姐将她抱在怀里,哭道:“辽姐儿,其实哥哥他后悔了,总在问我是不是把雪芽送走做错了,只是他总是太骄傲了,只要你好好喝药,哥哥什么都会答应您,无论是后位还是雪芽姑娘,我跟哥哥一起长大,我什么都明白!”   陈姑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浑身湿透了,坏了,这回彻底坏了。   她完全不敢想象新帝得知此事的后果!   辽袖呼吸越来越急,胸腔剧烈地起伏,气息却逐渐微弱,这种窒息的感觉,跟儿时跳进深湖打捞他的金身碎片一模一样。   水越深,越执着地捡拾那一块块光闪。   嘴角仍然带笑,眼尾却毫无知觉地滑落一滴泪。   心口疼到最后,只能微弱地一声声喊娘。   只有娘亲是这个世间无条件疼她的人。   她没有爹,从小被骂小野种,所以也很在意名分,性子内敛,没读过什么书,怯怯的很害羞,大美人若是出身卑微是一件极其凄惨的事。   只有娘亲完完全全爱着这么不起眼的袖袖。   瞳孔渐渐无神涣散,已经没有一丝脉搏。   冯祥口干舌燥地喊:“快再拿药来啊!不要命了你们!   冯祥冒着大雪,忙不迭地往宝泰宫去。   新帝正在试穿大红吉服,他生得峻拔昳丽,眉眼却冰冷得令人生畏,而且略不耐烦。   宫人们伺候得战战兢兢,都摸不着头脑。   试穿大典吉服,陛下怎么这么不耐烦呢。   冯祥连滚带爬,三魂七魄尽去,差点啃了口雪,跌跪在地,寒冬腊月,硬生生出了一身汗,嗓子哑了,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新帝转过身,绑好左手的绷带,见到是冯祥,漠然至极的眼底忽然生出几分惊喜。   半是期待半是不可置信,这张冰块脸渐渐融化。   他竭力维持面无波澜,却压不住眼底的清辉。   “是不是她叫你来的。”   新帝每天都在数,跟她置气了三个月零一日,他从没有这么长时间不去找她,恍惚间以为很久很久了。   发现避子汤时,他原是很生她的气,发誓一辈子不见她。   可发完誓的第二日,他就想,反正世间也没有神佛,劈雷刮风都随它去。   新帝低头,面不改色,手指拂上桌上的字画,翘起嘴角,自顾自漫不经心地说道。   “其实,不想生就不想生吧,朕也不是很喜欢孩子,你跟她说……”   “跟她说,不想生,以后也别喝避子汤折损自己的身子。”   新帝抬起头,鲜见地露出一丝笑意,眼底柔和的光辉,仿佛暗暗憧憬着什么,一瞬间掩饰得像笨拙的稚童。   众人第一次见到冷酷到无懈可击的帝王,露出有这样的神情。   “等过了明日大典就好了。”   “她知道了肯定会喜欢的,过了明日朕就带她——”   “不是的,陛下……”冯祥哭着打断他。   冯祥浑身颤栗,磕磕绊绊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太过畏惧,只有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在陛下面前崩溃哭到失态。   “陛下!辽姐儿她……心疾复发,快没气儿了……”   文凤真瞬间血色尽失,几乎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   又开始下雪了,纷纷扬扬在皇城夜空,被宫灯折射出柔和的昏黄,厚厚积雪没膝,激越的钟声一下又一下回荡。   这个雪夜,满宫的宫人纷纷驻足在原地,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她们错愕地望着,一袭大红吉服的年轻帝王,连轿子也没坐,从宝泰宫一路踉踉跄跄地往漪兰殿去。   众人交头接耳:“陛下这是怎么了……连吉服都顾不得弄脏了……”   “听说漪兰殿的那位没了……”   在寂寥庄严的白雪宫墙中,一抹红与白的颜色最为鲜艳刺眼。   他身上的吉服红得浓重,像血迹干涸的颜色,隐隐发黑,红到触目惊心。   皮肤极白,不剩一丝血色,白到几近脆弱透明。   他眼前渐渐模糊,四肢发冷,喉头艰涩,胸口被暮钟一声声猛撞,喘息急促,怎样竭力都无法镇定下来。   只想着快点儿,再快点儿!   大雪覆落在他肩头、纤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披了一身风霜。   皇城上空开始放烟花了,喧哗热闹,他孤身一人,甩开了侍从。   他掌心握着那枚锈迹斑斑的小金片。   当他看到满地碎裂的瓷片,脏污的药汤时,往后踉跄了一步,险些站不住。   “滚!都滚!”他眼底升腾可怕的血月,众人吓得伏跪在外头瑟瑟发抖。   他跪在她身前,将她抱在怀里,脑袋埋在她的衣襟里,嗅着再想念不过的淡淡香气,哪怕这一点都抓不住。   他甚至都不敢叫她的名字,只敢紧紧抱着她小小的身躯,她只剩了一丝气,神志不清,看不到他多么惊恐。   他终于试着叫她,抚摸着她的脑袋,贴在自己下巴,崩溃至极。   “袖袖……袖袖……”   可是她甚至笑都不会笑,那么乖顺,柔顺得像个孩子。   从前她在他怀里,会说会唱会笑,还会背诗歌,她在他怀里一点点没了生机。   “袖袖……你是不是冷……”   她又湿又冷,宫人们说她昏迷不醒时唤了好多声娘。   他绝望地将她的手放在怀里,可是怎么捂不热,逐渐冰冷僵硬,自责越来越深,晶莹的泪珠慢慢滴落在地砖,一滴又一滴……无法喘过气。   文凤真猛然低头,一手支撑在地,抑制不住的颤抖,指尖几乎在地砖扣出缝隙,鲜血淋漓。   大口喘息,却没有一丝空气挤进肺,艰难凝涩到极致,自责到无法呼吸。   “呼——”   眼前一片漆黑,意识消失的尽头,什么都看不见。   “陛下喘疾发作了……快找太医!”宫人们慌乱叫喊。   他没办法再继续回想,因为眼前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浓墨暗色。   ……   “呼——”   暴雨噼里啪啦地落入湖面,文凤真眼前一片漆黑,沉沉陷不进一丝光芒。   猛然双手扶阑干,空气极其凝肃,雨水冷冰冰,心如刀绞。   喘息也越来越绞紧,文凤真喘疾被刺激发作,突如其来的猛烈,危险又致命,这袭白袍在四楼摇摇欲坠。   冯祥在大雨中求道:“辽姐儿,您别说了!殿下会死的……”   辽袖眼底微红,不知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她笑着颤声。   “因为殿下把雪芽送走了!我怎么求都求不来……”   “每日清晨都说喜欢我的殿下,为什么会让我一个人待在那里。”   “这些都是我没有办法明白的地方……”   文凤真勉强找出一丝神智,他牵起了嘴角,似在嘲笑自己,毫无知觉的。   袖袖,这就是你的心境吗?   一瞬间涌上来的痛楚、惘然、怨恨、愤怒……原来她难过了这么久,原来她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而他在今夜之前,浑然不知。   他甚至不敢去想,上辈子她活得有多难过。   他总是那么高高在上,傲慢冷酷,不懂为什么底层的老百姓会怨恨他。   不懂她忍下的委屈,也从不懂她真正想要什么。   他轻轻开口,不知说了什么话,字音太轻,被雨声模糊了。   首辅府的宾客全都下了马车,手上提了一盏盏灯笼,围在湖畔。   宋搬山快步撑伞过去,将衣衫披在辽袖肩头,安抚了她。   辽袖仰着头,静静望着夜色中的文凤真,方才他说了什么?   满城权贵瞧见了玉鹤楼四楼的人。   不可一世的文凤真,嚣张恶劣的年轻异姓王,总是居高临下,气定神闲地玩弄权术,眼底一抹嚣气腾腾的红。   此刻仅能看见一袭白袍,在灯火中摇摇欲坠。   文凤真眼前模糊不清,头疼欲裂,一下子黯淡无光,耳边只剩下药盏一倾而尽,摔碎的清裂声。   波光粼粼的湖面,拉长了他的影子,缓缓张开吞噬巨口。   只有冯祥看出,殿下喘疾发作得厉害!濒临窒息,已经失去了意识。   “殿下!殿下——”冯祥惊喊道。   众人瞳仁皱缩,玉鹤楼四楼,文凤真喘疾复发,意识昏迷,从阑干一跃而下。   “扑通”一声,直直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泗湖!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7-05 20:10:40~2022-07-06 20:02: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花花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花花、60826615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子 6个;花花 5个;爱吃跳跳糖 4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三章   文凤真睁开琥珀色琉璃瞳仁, 呼吸尽失的那一刻,身子不断下沉, 深湖冰冷刺骨, 他的面色愈发白了。   波光“哗”地一下打开了!点点细碎的金光影不断旋转!   就像深湖底下被困住的雪蟒。   嘈杂、呼救、辽袖的质问,猛然如湖水灌进耳朵。   若是人生停止,一直停留在最美好的一刻, 她站在城楼下,搂着弟弟偷偷看他的那一刻。   他无法呼吸了。   她说他一直什么都不懂。   上辈子为了讨她高兴, 威逼高官重金排队买她一副字,满城都知道辽姑娘的字是保命符, 想求文凤真开路, 先买她一副字。   他觉得自己这事儿办得特别地道,夜里竟然还凑在她面前讨赏。   她折断了所有笔的那天夜里,他为何没有察觉到, 她的笑容下面那样伤心。   她背过身, 笑着说陛下我不写字了。   他看到的是一双令人心碎的眼眸, 心如刀绞。   混账,简直混账至极……他为什么总这样傲慢地去否定她的一切……   侍从纷纷跳下水, 将文凤真从湖里打捞上来时,他尚存了气息,乌发散落黏湿腰身, 雪白皮肤被湖水一冻, 渗出丝丝薄红。   线条精致的下颌微微抬起,水珠滴落,妖异得动人心魄, 众人呼吸微微一滞。   辽袖一颗心揪紧,头顶撑过一把伞, 肩头传来宋公子掌心的温度。   他剩了一丝清醒,被人背着经过她时,忽然抬起眼睫。   瞳光具有某种吞噬人心的魔力。   他怀中一松,一块玉佩落下,“当啷”清脆,滚落辽袖脚下。   有心还是无心掉落了一枚玉佩。   淮王殿下落水的消息无人敢透露出去,他终究年轻身体强健,将养了几日便见好了。   众人以为定要迎来血雨腥风,他落水一场,反而愈发平静从容,出席宴会谈笑风生,神采奕奕,见不出一丝迹象,更加儒雅随和。   不愿人看笑话罢了。   另一桩大事:文凤真落水后,从北辽回来了一位国士钟先生。   钟先生是大宣第一布局手,老淮王最信赖的国士,在徽雪营威望最高,辈分最高,掌三分之一虎符。   哪怕骄横如文凤真,在他面前也谦和几分。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相貌和蔼,粗布头巾,如乡下平凡的教书先生一般,甫一进京,惊动了各旧部,众人好声好气地礼待有加。   只是钟先生进京这么多日,从没召见过文凤真一回,明显对他心存不满,旧部们各个偷摸着高兴。   两株杏树团团蒙蒙围了半面墙,池塘嫩荷初绽,从长廊连接书房的一路上,绿荫掩映。   辽袖推开门。   斑驳花影跃上文凤真脸颊,他正手捧兵书,明净自得。   听到动静,他一抬眸,展开一丝笑,极其舒心,毫无芥蒂。   “辽姑娘,你来了?”   自落水之后,辽袖有两个月没见他,是他非要个答案,她才说出那些话,字字诛心的话。   不知为何,说完这些,她心里松快了很多。   至于弥补什么的,她一丝也不在意,她并不是非要他死,只希望从此各不相干。   如今心底对他一丝波澜也无,只极尽客气礼貌。   辽袖掌心攥着那枚玉佩,坐在绣墩上,问:“殿下,你身子可好些了?当夜你坠水,我娘亲的遗书……应当没事吧。”   她最担心的,便是娘亲的遗书泡在水里不成形了。   文凤真眸底蕴了深井。   她连续发问,可真心实意想问的,仅仅后边儿那句遗书。   文凤真将手搭在膝头,敲了敲桌面,嘴角笑意未退。   “当日那封信确实随着我一块儿落进水里。”   辽袖呼吸一滞,他缓缓给她布了一盏茶,不紧不慢道:“可是我又怎么会带着真件去外头显摆,那封信是假的,你想知道真的在哪儿吗?”   辽袖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拿到我娘的遗书?”   “她自己给我的,她是个很简单的人,信的内容也很简单,说不定会引发可怕的东西。”   他一抬眸,不再言语,刻意收敛了压迫感,目光慢慢落在她通红的掌心。   辽袖伸出手掌:“殿下,这是你掉下的玉佩。”   文凤真探出两根手指,拿过玉佩时,指腹有意无意地碾过了她的掌心软肉。   滚热的气息令她一惊,痒痒的,像小蟒游行过必然留下痕迹,辽袖立刻缩了手掌。   文凤真笑了一声,低头给自己系上玉佩,可他另一只手缠满绷带,玉佩在腰间腰来晃去,单手如何都系不上。   他手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血肉模糊,是她订亲宴那日,为保持清醒,瓷片狠狠嵌进了他手心。   他嘴角微牵,轻声问:“辽姑娘,最后帮我一次吧。”   东川初见,他也是这样让她给他系玉佩。   “以后不会再麻烦你了。”他仍含了清浅的笑。   辽袖眼神微动,握着那枚玉佩,小心地倾身往前,指节弯曲,勾住了他的盘带,嗅到他身上的淡淡香气,   少女骨节处一团团晕红,动作灵巧,触碰得那么轻。   盘带被手一勾,束勒出他精瘦的腰身,流畅坚韧的线条蕴藉力量。   文凤真低头,慢慢摊开手,目光凝结在她的手腕骨,脆弱如饱含汁液的花茎,白嫩得惹人眼,想一把握住。   他睫毛倾覆,落下声音:“虽然不明白,那时候的我为何会写下陆稚玉的名字,但我不会这么做,无论是前世还是如今。”   “大婚前夜,一定还有什么事情。”   “不重要了。”辽袖舒了一口气,收了腕子,缓缓抬眼。   “我只希望殿下不再一意孤行。”   文凤真抚弄着玉佩,牵起一抹微讽的笑:“一意孤行?本王从来是孤零零的一人,不比辽姑娘你有个未婚夫,有人挂念。”   他站起身,将墙壁上挂着的字画揭开,按下某处突起的地方,推开了壁架。   里头黑荡荡的甬道,令人望之生畏。   文凤真将一只手搭在背后,敲了敲壁架。   “你娘的遗书在这里头。”   辽袖紧张地坐在原地,咽了口水,她真的要进去吗?   进这间密室做什么?若是被他困在里头,岂不是叫天不应?   文凤真淡淡一瞥便将她看透,他关了壁架,侧过脸。   “下个月十五是我的生辰,王府宴请全城权贵,很热闹的。”   “我生辰宴那晚,你娘的遗书会直接送进宫里,你自然就明白了。”   “不拘送什么礼,你能来我心底便很高兴。”   他似是期待,眼底升腾清辉,又确认了一遍:“辽姑娘,会来吧!”   辽袖指尖微蜷,她凭什么去呢?   文凤真坐回了榻上,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茶:“不必担心,过了生辰宴,我从此再也不会来找你。”   再也不来找她。   辽袖脑海中重复这句话,一时松了好长一口气,紧紧盯着他,不知他这句话是真是假。   他瞧见她的小模样,心底有些不适,还是淡淡道:“不骗你。”   文凤真摆了摆那只缠满绷带的手,忽然启开一个盒子:“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他从盒子里拿出一张牙牌,一面刻着玉兔,一面刻着长寿,只是上头打上了奴印。   文凤真摩挲了一会儿:“这是我娘的牙牌。”   辽袖心头一惊,这个牙牌怎么会是文凤真母亲的呢?   她听说文凤真的母亲是行军途中的绝色战利品,乌郡的公主,怎么会打上奴印。   文凤真微垂眼帘:“我娘是伺候公主的奴婢,公主死了之后,她一直顶替公主的身份,她生了一双蓝眼,长睫白肤,个子高挑,不通中原的官话,但是跟我爹心意相通,后来她失踪了。”   “他们都说我爹心底的人是红衣,不是这样的。”他摩挲着杯沿。   按照中原的门第观念,异族通婚的儿子不能继承家业。   但是老王爷一直对外宣称文凤真是落败公主的儿子。   倘若世人得知他是婢生子,极可能直接丧失继承权。   人人巴不得看他笑话,欣赏天之骄子陨落,京城世家势力牢不可破,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无法撼动。   文凤真将牙牌抛到她怀里,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   “你看,我也有把柄在你手里了?”   他就这么将致命的把柄交付在她手上,是对她那番话的回应吗?   他那副样子似乎在说:只要你想,毁了我也可以。   “殿下……”辽袖出神开口。   这是一向霸道不让人的文凤真,第一次将权力过渡到另一个人手里。   他甚至轻松惬意,对于自毁拥有瞳仁微张的兴奋,会引发多大的骚乱呢,他拭目以待了。   辽袖只感到怀中的牙牌滚烫无比,她将牙牌小心谨慎地揣在怀里,一时间心绪不宁。   她掌控着可以将一个矜贵至极的人,顷刻间贬入凡尘的东西。   她自己也是未婚生下的孩子,就算对他再漠然,也无法做出毁了他的事。   辽袖起身,走在门前,望见一架绿意盎然的藤萝,忽然想起什么,这身绿绸裙转身,她问了一句。   “殿下当日从楼上坠水的时候,似乎说了什么话。”   文凤真嘴角微扬,懒懒靠在榻上:”是吗?”   “辽姑娘好记性,我自己都忘了。”   他心底一紧,疼痛到窒息的感觉再度袭来,昏迷前,他启口喃喃说了什么话,被雨幕吞没得一干二净。   他说……袖袖,对不起。   晚了一辈子的对不起,连他自己都无法说出口,又有什么用呢?   他从来都不曾真正地懂她,自以为是地对她好。   文凤真淡淡一笑,眼帘微垂:“言语实在微不足道,所以不必宣之于口了。”   *   御书房,皇帝缠绵病榻多日,鲜见地执笔一次,唤崔拱在身旁伺候,捧了金漆玉印。   皇帝正在拟旨,崔拱满头大汗,被陛下满意至极念出来的字句,吓得险些跪下去。   皇帝罢了笔,将明黄卷轴抬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眯着眼,精神十足,笑意充沛。   “好!很好!”   “听说辽袖订了亲,朕送这个给她做礼物,她肯定会喜欢。”   皇帝话音未落,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崔拱连声:“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再一回神,圣旨上沾染了血迹,崔拱慌得手直哆嗦,陛下咳血了!   皇帝不满地一挥手:“这副作罢,再取一副来!”   殿外传来了熙熙攘攘的声音,小黄门颤声阻止:“皇后娘娘,无诏不得入内啊!”   皇后气势沉沉,一掀帘子,连礼都没行,站在地毯上,脖颈修长,目光冷利地逡巡。   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深爱了二十年的男人。   她被禁足太久了,违反禁令出殿本就是犯错,私闯御书房是错,见天子不行礼也是错。   她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皇后上前,拿过方才那张咳了血的圣旨,微眯了眼,仔仔细细看过一遍,仿佛要在上头挖个洞,仇恨的火焰烧毁殆尽,一字一句如同剜心,又疼又震怒,她手指剧烈颤抖,满脸通红。   “混账,混账!”她杀气腾腾,红了眼,咬牙切齿。   圣旨有云:册封辽袖为坤仪长公主,封邑两万户。   目前皇室封邑规格最高的公主!   哪怕皇后嫡出的柔平公主也仅仅获封三千户。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打算将辽袖过继在我名下吗?”   “荒谬,一个公主就罢了,你现在想给辽槐什么,本宫真的都不敢再想了!”   皇后看完这副圣旨,震惊愤怒到失去了理智,浑身滚烫的血液直往上涌,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简直可笑!   她不顾华丽的裙裾曳地,忽然上前一把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一扫而尽,死死瞪着皇帝。   崔拱吓得震在原地,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他第一次瞧见雍容华贵,大方随和的皇后娘娘露出这种哀怨、邪恶、绝望的神情,一双美目瞳仁扩张到极限。   她泪流满脸,捂着心口,哭道:“红衣是我的姐妹啊!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啊!”   “是你让我把她骗回京送死!。”   皇后宽大的裙裾摇摇晃晃,她将一旁的花瓶全部抬起来摔碎,推倒了一架古董,指着他的手颤抖个不停,像是伤心到极致。   “因为你说了的,只要我把她骗回京,你就封我的儿子做太子!宁王今年都二十三了,他等着封太子多少年了!”   “我从来不信男人的承诺,因为你是我夫君才信你。”   她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泪水涟涟。   “你从头到尾压根儿就在欺骗我,你就没想过让宁王当太子。”   皇后从绝望中升腾起仇恨的怒火,她忽然恢复了平静,优雅地抹了抹泪水,静静扯起嘴角,婉约柔和的五官,扯起夸张的弧度。   她冲过来,双手撑在书桌上,几乎贴近了他的瞳仁,莞尔又兴奋,嘲讽道。   “该不会陛下以为那对姐弟是你的孩子吧!”   “陛下还是这么天真啊,我要是你,我就一头撞死了!”   她捂着嘴笑得温柔,仿佛有什么猛鬼从她那具美丽皮囊中,跃跃欲试撕开一丝,探出爪牙。   崔拱吓得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恳求皇后离开。   皇帝静静看着妻子发疯,看着她的冒犯与狠毒,皇帝只是松弛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甚至略有些惬意。   “朕厌恶你的缘故,就是因为你跟朕是一路人,而朕恰恰厌恶极了自己。”   皇帝似乎欣赏极了她的姿态,将手交叉放在桌上,静静笑道。   “对了,朕并不是要将辽袖过继在你名下。”   他一字一句在她放大的瞳孔中:“朕要将怀珠追封为皇后。”   *   夜里,康仁宫灯火通明,宁王听闻了今日御书房的动静,给皇后批了一件外袍。   他皱眉:”母后,您怎么了?”   皇后在她眼里永远镇定强大从容,极少见她歇斯底里的一面,宁王很是担心。   可是皇后一转过身,头面收拾得一丝不苟,嘴角噙着淡淡笑意。   她说:“你父皇想封辽袖为长公主,封邑两万户,是你妹妹的六倍不止。”   宁王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荒谬!”   辽袖是他未来的皇妃,怎么忽然成了公主!父皇简直老糊涂!   皇后眼底燃起光亮,抚着他的头发:“你也觉得荒谬是不是。”   宁王心中思忖:上辈子辽袖养在淮王府,鲜少与人来往,父皇是在临死之际才见了她一面,从未提起封什么公主。   为何这辈子生出这么多变故?   皇后蓦然按紧了他的手,在她未出嫁前,她曾是沉敏的世家女,大宣围棋国手,以沉着与怀珠的绝色并称双姝。   她寒声道,“那就打吧!”   打?宁王望着皇后,心底隐隐战栗。   皇后起身拂过层层青缦,每走一步,便想出一法。   娘家靠不住,首辅兄长他只想着回老家颐养天年。   宋搬山这个吃里扒外的过继子,肯定站在辽袖一边,他也是敌人。   更不说目前的死敌文凤真,只要解决了文凤真,军权在握,便可成事。   皇后淡淡饮了口茶:“文凤真身上的骊珠仅有三分之一军权,他虽然是名义上的少主,但是他是西域女生的儿子啊!他是异族,其心可诛!”   “人人都以为他是乌郡公主的儿子,其实文凤真是个婢生子,中原世家讲究门第血脉,一个低贱的婢生子,老王爷瞒着世人,将军权给他真是愚昧至极,只不过本宫没有证据而已!”   宁王疑惑地抬头:“可是,老王爷没有第二个儿子,徽雪营无人可以顶替文凤真。”   皇后眉眼锋利冰冷地一抬指:“你立刻密函一封,让北辽的燕敕王回京!他年轻骁勇,为老王爷的四虎义子之首,当年为躲避文凤真的锋芒,远驻北辽,不信他愿意一辈子屈居人下。”   “另外,钟先生是不是在京城,本宫有办法劝说钟先生。”   皇后微抬下巴,眼底杀气腾腾。   “看着吧,徽雪营要重新择主了!”   *   辽袖转过了花厅,她心底有两件好事:一件是因为皇帝的身体缘故,首辅府怕皇帝提前驾崩,天下守国丧,所以预备七月就办婚事。   还有一件事是文凤真说的:过了他的生辰宴,拿到娘亲遗书,他答应以后再也不见自己。   她知道他一定会做到。   因为她怀里揣着一个滚热的牙牌,文凤真致命的身世,那是他亲自交给她的。   倘若要走向毁灭、坠亡,他竟然希望是她推他一把。   过了晌午,宋公子与她一同走在花阶下,似乎心事重重,一侧脸,尽量牵起轻松的笑意:“辽姑娘,上回大雨夜,你没事吧。”   辽袖一愣,低低应了一声:“用过了药,身子还好。”   “宫里头最近在传,说陛下要立你为公主。”   辽袖微微诧异,公主?她怎么可能会成为公主呢?   她回想皇帝对她的格外优待,难道她的生父真是皇帝,可是他为什么会将她不管不问放在乡下多年呢。   她没有一丝欣喜,反而隐隐不安,牵一发动全身,她会动了多少人的利益。   宋搬山注意到了她的情绪:“你不必太过担忧,此事尚没有定论,无论宫中还是朝中,都充满了重重阻挠。”   他将此事往小了说,没有告诉她,朝堂上都闹翻了,简直是雷霆轰动。   父亲身为内阁首辅,也不同意册封辽袖为公主,群臣上谏。   此事一是不合祖宗规制,皇后在世时,不可追封亡人为皇后,更何况红衣生前不过是个未婚先孕的女子,没有任何名头,只会平白让皇室受辱。   再者,辽袖与皇帝是否有血缘关系不得而知,皇室血脉不容混淆。   辽袖抬头:“那宋公子你呢,你希望我做公主吗?”   宋搬山望着她:“若说我的想法,姑母是极其危险的人,比起成为长公主,我更希望你平安无虞。”   辽袖一愣,随即笑了笑。   他没再提这个话题,转而牵起嘴角。   “辽姑娘,下个月十五,不知你是否有空,我们一去看皮影戏吧。”   辽袖回过神,下个月十五,刚好是文凤真的生辰。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7-06 20:02:53~2022-07-08 19:2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花花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安安 5个;三只小肥羊、月亮朝我奔来lai、闲语、焦糖布丁、59355908、倒霉小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q440 10瓶;玥思、寶寶、子不語 5瓶;我爱数学、早川 2瓶;拥有魔法口袋、梨涡、红豆南相思、疯批男主心头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四章   从淮王府前长长一道回廊, 一向静谧肃穆。   今日的情形不同以往,地面上挤站了大大小小二十多个旧部将军, 有挂衔在家的, 也有实权在握的。   姜林急匆匆地快步经过,上回在订亲宴上醉后失言,得罪了首辅, 这还不是最令他忧心的事。   他急着找陆恩商量:“文凤真手里拿着红衣遗书,若是这里头作了什么文章, 大家都别想有命活!”   这么多大腹便便的武夫,嘈嘈杂杂没个安宁。   倏然, 喧闹声止住, 众人抬眼望去,从月壁下走出一个清贵异常的年轻男人。   白净削高,暗色蟒袍, 携了不由分说的压迫感, 一双眉眼淡淡一瞥, 冷漠得让人噤声。   身后跟了一拨气势汹汹的扈从。   文凤真一句也没跟这些叔父们客气,高傲疏离显示得淋漓尽致。   众人的目光充满了异样, 各怀鬼胎,心头纷纷浮现出这段日子京城关于他的谣言。   “听说文凤真是个婢生子,真的假的?”   “她娘不是乌郡被俘虏的长公主吗?倘若真是个婢生子, 只怕要被立刻褫夺军权, 逐出王府了……”   “京城有头有脸的世族,怎么可能允许异族通婚的婢生子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众人明白这是皇后派人散播出去,茶肆酒坊到处都是, 但是,究竟谣言还是事实有待商榷。   他这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还可以维持多久呢?   善德堂光线昏暗,茶烟袅袅。   为首黑绸白发的老人,盘一串佛珠。   钟先生的声音不疾不徐:“徽雪营有大大小小三十二部,共二十万人,我年轻的时候,也不服老东西,世情如此,辈分高一头能压死人。”   “你让你姜叔父失了脸面,兄弟们都说你做得有失偏颇,不公道,底下兄弟就会起异心。”   文凤真雪白的指尖搭在桌面,沉静不语。   钟先生面无表情:“没规矩就是没秩序,有些事要讲原则,我只跟你讲一句,辽袖不能当公主,我们更不能牵扯进天家的继承权争斗。”   “你作为异姓王,跟辽袖姐弟牵连在一起,让皇室以为我们随时都要造反,就是让兄弟们陪着你死。”   “兄弟们就会都不服你,都想打。”   钟先生的声音慢悠悠,沉稳苍劲,不容人拒绝的果断。   众人一面听,不免幸灾乐祸。   钟先生望了了文凤真一眼,伸手过去:“请茶。”   下人端来一盏茶,里头空荡荡并无茶水,文凤真接过,眼帘下深湖无澜。   钟先生不紧不慢开口:“你若是答应,就给你续上茶。”   一霎时功夫乌云漫过来,室内呼吸清晰可闻。   众人惴惴不安,屏住呼吸,瞥向了文凤真。   冯祥急得出了一头汗,紧张地盯着殿下,这是钟先生给的机会,若是殿下答应不掺合皇室的事,自然就能“续茶”。   良久,文凤真慢条斯理地牵起嘴角,窗子外投来的光影黯淡一分。   始料未及!他将茶盏一下子磕在碟子中,一声裂向,震得人纷纷侧目,白胚瓷四分五裂。   众人诧异得不知所措。   他倒是无动于衷,低眉,手指拿起碟子,“咔啦咔啦”一点点将碎瓷磕磨成粉。   随后将磨成碎茬儿的茶盏放在口中,一面咬,一面不动声色地抬眸,拱起双手。   “谢过钟先生赐茶。”   面上恭恭敬敬,任性得隐隐挑衅一般。   冯祥险些晕过去了,茶盏摔碎了,也都是锋利的瓷片,就算磨成粉,哪能吃进去,准会扎得到处是细碎伤口。   殿下脾气太任性了,看来他是绝不会答应了!   钟先生面上冷了一分,起身,走至门前,留下几句话。   “生辰宴那日,你好好讲话,服个软,让旧部的兄弟们安心。”   “现在你身世闹这么大,继续在台面上不太合适,徽雪营也不能让一人独大,需要平衡。”   “你仍然是少主,只是徽雪营要重新定虎符之主。”   “王爷义子,四虎之首的李湛要回来了,就在你们两个中间定吧。”   “让旧部的弟兄们用筹选的方式,谁拿到筹牌多,谁拿虎符!”   文凤真嘴里继续缓慢地咀嚼着碎瓷,眼神一丝不晃地盯着门外,渐渐沉冷下来,晦暗不明。   冯祥扑过来,握住他的袖袍,颤颤巍巍。   “殿下,瓷片哪能是人吃的啊!”   文凤真唇角缓缓渗血,一丝血珠艳丽幽靡地流了下来,他抹了抹,似毫不在意,感知不到痛楚。   薄薄寒云掩了明月,书房里未点灯。   文凤真手指抚摸上一副摊开的字轴。   这是辽袖写的字。   大雪赈灾时,他让高官花八百两买了她一副字,那时候她脸都气红了,不顾天气寒冷,拢了兜帽就气喘吁吁来找他。   修长手指缓缓下移,落在鲜红印泥上,印泥是两个字“观鹤”。   “冯祥!”他唤了一声。   文凤真眸底不辨情绪:“把这副字还回去。”   冯祥诧异抬头,抱着字轴不知如何是好:“这……上回已经还过一趟了,只是辽姑娘不肯收。”   文凤真依旧未抬头,坐在太师椅上,良久牵起一丝笑,语气干涩:“是吗。”   冯祥也不愿干这受夹气的差事。   殿下没有亲自去过鹿门巷,不知道辽姐儿的笑容有多客气疏离,请人喝过了茶,就将人连东西一块儿请出去。   他跪在地上,丧着脸如实相告:“从前在王府,您送辽姐儿的东西,从衣裳绣鞋到耳环,再到钱财,除了光阴留下了,其余的全还给老奴了!”   文凤真静静摩挲着碟子上的碎瓷粉末,有一下没一下地碾动,似是漫不经心。   从喉头滚落的词句却异常艰涩:“知道了。”   她不肯收么,这都是他活该。   文凤真望向庭院中一株迎春树,很遥远的一个下午。   辽袖脊梁挺直,坐在明净的窗前,认真练字,她有些不好意思却期待地一笑。   “殿下不是说,我要成为女书法家的吗?”   不敢记住她每一刻懂事的样子。   看到辽袖那么高兴,他有些动容,不择手段也要送她到最高的顶点。   所以贿赂世家纷纷吹捧她,夸赞她惊才艳绝。   威逼官员高价买她的字。   只是想她路走得轻松一些,想永远霸占这样的笑容。   冯祥抹了抹汗,刚一踏出门槛,忽然听到哗哗啦啦一阵乱响。   他惊得一回神,仓皇点了灯:“殿下!殿下!”   文凤真一手支撑在桌面,眼尾泛起绯红,白袍扫落了一桌纸砚,呼吸声在脑海中放大。   清瘦的脊梁微微在颤,手覆上额头,玉山倾倒。   “殿下!”   冯祥抱着卷轴凑过来,惊恐万状地将他扶在榻上。   冯祥抱着字轴迟迟不肯走:“殿下……您怎么了?”   白日里霸道得分毫不让,甚至咬瓷片的殿下,现在手指竟然在抖,青筋毕绽。   自从落水后,殿下愈发淡定自如,在外永远语笑盈盈,坚韧到无懈可击,举手投足漠然高贵。   那时候冯祥觉得:殿下并没有不对劲,并不是非辽袖不可。   看来,殿下已经放下了,他以后不会去找辽姑娘,无论过往发生了什么,一切清算。   世间万物,没有人能影响殿下那颗心。   铺满复仇底色的人生,寻不到一丝罅隙。   可是每天夜里,他都发烧得厉害。   额头滚烫,面色绯红,呼吸急促,纤长的鸦睫紧闭,在跳跃的烛火中神智不清。   文凤真不准请太医,他生性要强,不愿让人知晓,只让冯祥夜里伺候煮药,喝过一盏歇息下去。   第二日他面色如初地周旋在朝臣前,眼底冰冷到天衣无缝,维系着强大的面具。   那些旧部个个都是老谋深算的狐狸,嗅见一丝血腥气都会兴奋地扑上来,将人撕扯得体无完肤。   崩了,也得装!   倘若心底有一个女人,绝不肯示出脆弱之处。   尤其无法容忍辽袖对他露出怜悯的目光!   冯祥扇着药炉子,时不时回头望一眼,殿下额头烧得厉害。   吕太医曾在他烧糊涂时看过一次,这不是身子上的病,落水的风寒早已治愈,这是心头的恶疾。   文凤真体温迅速升高,雪白如瓷的皮肤氤氲潮湿热气,一颗晶莹的汗珠挂在他下颌线,盈盈欲坠。   昏迷不醒中,胸口的空气被人一点点攥取。   他眼睫紧闭,牙关死咬,病急也不肯唤出的名字。   “辽袖”这两个字仿佛烫嘴,死也不愿让人听见。   后半夜响了几声雷,扯起漫天大雨,急得淅淅沥沥往下坠,比她订亲宴时的雨还大。   文凤真眼前混沌模糊,湖光粼粼,寒冷刺骨,仿佛回到了深湖底,不断往下坠。   忽然,一声“扑通”,跃入湖面的水花声惊着了他。   原来是在梦里啊!   一个朦胧的人影在水中游行,一块块捡拾金身碎片,露出了那副皎白小脸。   他微微蹙眉,想触碰她的指尖,却懊恼于无法借力,   他呼吸一滞,掌心的伤口钝生生的疼,哪里都被牵扯得疼,嘴里血腥味弥漫,唇齿间被割裂出细碎伤口。   在梦里也会这么疼吗?   “袖袖……”   文凤真眼睁睁地看着她每回都灵巧地避开自己,捡了一块又一块金片,却唯独没有取他掌心的那块。   就像看不见他,故意忽视他,冷落他。   心口皱缩,他急喘了几下,饶是如此,视线依然离不开辽袖。   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见她每一次浮出水面,清清爽爽的笑容,明媚动人。   他分明已经喝过汤药止疼,这一刻却疼得药石失灵。   水声忽远忽近,他蓦然一把拉过她的臂膀,将她按在水中,   她惊慌失措地挣扎,脸很红。   耳垂洇了一块胭脂,被他的手掌摩挲得洇散开,缓缓透出来。   文凤真肌肤胜雪,嘴唇红润,黑发散落妖异的氛围,像水里的雪蟒成精,眼底微红,深幽的湖水愈发衬得眉眼艳丽逼人,山林万千色彩晕眩在他瞳仁中。   他抱着她的肩头不肯撒手,眼底霸占的痴迷,喃喃:“说我混账也好吧。”   “若是人生重来一次,为实现你的愿望,我可能依然会那么做。”   他望向她的眼神,充满了炽热与温柔的光芒,细碎地铺洒。   “哪怕别人都不痛快,也只想让你痛快,永远天真单纯……不去了解那千分之一世间的真相,就不会讨厌我。”   他每次抚弄她的皮肤,都让她产生一阵应激反应。   少女浑身湿淋淋的,惶恐微张的唇瓣,热息吐露,显得更美了。   文凤真瞳仁微张,一手荡着水,指腹贴近她的柔嫩,爱不释手。   他与她脸颊相贴,在她身后,托着她的下巴颏,扶着她的肩头,一点点撕咬她的唇瓣。   文凤真眼底盈湿,气息微促,窒息的快意袭来,涟漪激烈地一圈圈荡漾开,紧密缠绵……   只有在急病中发高烧,昏迷不醒时才会松懈下来。一声声唤“袖袖。”   他想见她,可是一醒来,永远恪守于十步之外。   只能收敛得斯文儒雅,不愿这个人推得更远。   一遍遍地提醒他:她不再是他的了。   文凤真惊醒,起身时,修长手指摸上唇角,又流血了,一滴两滴溅落白袍。   他眼睫倾覆,梦里的痛楚太过真实了,噬入骨髓一般,薄凉的水意扎入骨头。   额头滚烫发热,难以言喻的燥热,吹了风也不见好,他长长呼吸了一口气。   冯祥放了药盏,急忙过来:“殿下……您唇上的伤口又崩开了,哎,您跟钟先生作对干什么,应了他的话不就行了。”   *   戌时的骤雨只下了大半个时辰,一场豪雨解了暑气。   雪芽一面做针线活一面往外头瞧:“贡院差不多要竣工了,您瞧,就在纱帽胡同的后头。”   辽袖支开窗子,她莫名地想起今日冯祥送回她的字帖,上头落款“观鹤”。   其实上辈子,离贡院不远的地方,修了一间女子学塾,名字就叫观鹤,文凤真给她修的。   他答应她的事倒是一件不落。   文凤真不愿意她进大书院被世家子们瞧见调戏,所以就花钱修筑女子学塾,从翰林院请来学士做讲读。   殿下望着她,静静笑道。   “喜欢读书写字吗,继续读吧,没有钱我就供养你,不喜欢我教你,就给你建一个女子学塾,袖袖,我喜欢看你读书。”   辽袖有些不可置信,怔怔望着他:“殿下,真的给我建一个女子学塾吗?”   殿下慵然地靠在太师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穗子,牵起嘴角。   “当然了,多年之后,盛京闻名的书法家一定有你的名字。”   辽袖的心跳倏然加快了,她认真地望着他,殿下也那么认真地盯着她,捏了捏她的下巴,不是在开玩笑。   文凤真对此深信不疑,她会成为女书法家。   她在学塾里同许多贵女一起读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读书的时候,辽袖将笔支在脸侧,每背一句诗歌,笼子上的八哥学一句。   她懊恼得小脸通红,用笔杆子敲了一下八哥儿的小腿。   一回头,被窗子外头他的目光抓着了,他眼底笑意盈盈。   后来她练了一手好字,声名鹊起,殿下翘起嘴角。   “袖袖,特别替你高兴,我知道你不容易……”   殿下竟然比她还高兴,将她高高举起,辽袖双脚离地,失衡感袭来,她吓得一把攥紧殿下的肩膀,低头却撞进了他的眼帘。   殿下眼底微微盈湿,真诚的,不掺杂任何一丝杂质地望着她,那双澄澈透明的琉璃瞳,美好得如梦似幻。   跟那个恶劣冷漠,傲慢无知的人,判若两人。   人真是这么复杂的吗?   她叹了口气,支开窗子,夏雨停了,门外隐隐约约的光亮,贡院隐隐露出一角飞檐。   她披上衣裳,提了灯去瞧。   一回头,辽袖的脚步蓦然凝滞住,瞳仁微微扩张,怎么会。   “殿下?”   文凤真站在对面,腰身极直,束手仰头,也正瞧着贡院,准确的来说,瞧的是上辈子为她修筑女子学塾的地方。   文凤真瞥过来一眼,眉眼鲜见的乖巧温顺。   辽袖心想:他是不是生病了?面色白得像宣纸,唇无血色,冲淡了精致五官的锋利感与戾气。   衣领下洇起淡淡水光,潋滟细密,似乎刚发过一场汗。   好一会儿,辽袖才开口,抬起一根手指,似乎感到突兀,于是放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你的嘴角怎么破了。”   文凤真嘴角一点血渍,在雪白皮肤上分外显眼,艳丽得触目惊心,宛如落了一粒朱砂。   他身形一顿,微微垂眸,抚摸上嘴角,刺得生疼。   他随意地一笑:“不碍事。”   辽袖与他无话可说,客套一句,提着灯转身就要逃开,湿润的雨丝纷纷扬扬,沾湿了她的睫毛。   就在这时,文凤真轻声开口。   “辽姑娘。”   他唤住了她,声音具有某种危险的魔力。   辽袖感到雨丝渗进后脖颈,她一回头,瞧见文凤真静静地站在那里。   “嗯?”   他衣袍内蕴藉了温暖的甜梨香气,连雨汽都挡不住,在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火下,侧颜映照得亮堂堂,画般明艳。   文凤真见到他转头,停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笑容。   神情很安静,一字一句极轻,足够让她听见,不携任何压迫感。   “你知道吧,或许我从前没说过,你在我心底一直是值得骄傲的,因为你很聪敏,学东西一学就会,生得又那么好看,不是没有人在意你。”   辽袖手指凝涩得伸展不开,像是被猛然锤了一下子,头脑嗡嗡发晕,殿下在说什么。   她是值得他骄傲的……会吗?   辽袖愣了一会儿,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少女维持着缄默沉寂。   她从未真正揣摩透殿下的心,有时他那么真诚,有时又轻佻得不在意。   这样的夸奖也是第一次正正经经地说出来。   不是在床帷之间耳酣情热。   文凤真别过头,继续仰望着贡院,他只是说出来心底一直想说的话。   沉默过后,辽袖缓缓启口:“无妨,我并不在意。”   文凤真像是没听见这句话。   他虽然没看她,嘴角却噙了笑意,衷心祝贺:“辽姑娘!听说你要做公主了,可喜可贺!”   辽袖脖颈染上薄红:“别……别胡说!”   立公主的事情还未定呢!而且这么多人阻挠,满朝没有一位大臣赞同此事。   雪花般的奏折里,从种种方面迂回盘旋,只怕将她不配两个字直接写上。   辽袖也隐隐觉得,自己做不成公主的。   文凤真有些诧异,略一挑眉:“你觉得你不配吗?”   辽袖心跳略快了些,冷静的面庞下掀起波澜,不配这个字眼狠狠敲在心头。   总是被否定、自我退怯的人生,也是她一直以来抗拒的。   她不愿在他面前露怯,稳住急促的呼吸,等过了好一会儿。   辽袖终于抬起头,轻声说道:“若是陛下真的拟旨,圣恩如此,我……也没有什么不配。”   她多了几分自信和勇气。   文凤真眼眸微亮,似乎这个答案甚合他的心意,他淡淡一笑:“那就好。”   他转过身,眸光直直盯着她,亮堂堂得让人无所遁形。   接下来的一番话,每个字震在她心头,他的声音徐缓,就像跟她拉家常。   “不用觉得你不配。”   “不用再这么温顺懂事,人有欲望并没有什么错,想争取也没什么错,坦坦荡荡面对自己的内心。”   文凤真撑了一把伞,背过身、却让人能想象出他嘴角的弧度。   “辽姑娘,你尽管站在人世间最高点,看你没看过的风光。”   “旁的不必操心。”   “殿下?”   辽袖怔在原地,胸口的气息一下比一下深长。   站在人世间最高点……   朦朦胧胧间,风吹皱涟漪似的,少女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眸盯着他,疑惑之色稍纵即逝,竭力镇定,不让人看出端倪。   文凤真适时住了口,什么都没再说。   他转过身,眼瞳冷冽下来,仍旧携了一点微暗,窥知不出任何情绪,周身骤然凝固,隐约可嗅见杀气。   他每走一步,面色愈发沉净,尽管做你想做的大宣长公主。   因为——自然会有人替你解决掉一切阻碍,不择手段!   雨丝飘拂肩头,冯祥撑了伞,颤颤巍巍跟着,欲言又止,不敢抬头,终于下定了决心。   “殿下,恕老奴直言,你不能掺合这件事,陛下可不止要封辽姑娘为长公主,您知道的,满朝文武都不同意这件事,钟先生要发怒的,旧部的兄弟们也不会答应,老奴还听说,北辽义子之首,燕敕王李湛带着军队回来了……”   冯祥絮叨得很,一抬头,见到他眼神干脆明晰。   文凤真一路走着,用手帕擦了擦手指,简单落了几个字。   “谁不服她,那就打吧!”   冯祥遍生冷汗:坏了!   *   戌时的雨下过后,拂面的东风变得凉爽,见过晨起时的曦光,映照着路边荷田的无穷碧色。   吕太医提着医箱过来,稍事休息,辽袖梳洗过后,在内堂见他。   吕太医尚未坐定,已然发话:“辽姑娘,上回你给的治疗心疾的药方,老夫看过了,确实有异常之处。”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7-08 19:37:28~2022-07-09 19:3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花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4个;安安 3个;这CP真好磕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陈娇娇 10瓶;拥有魔法口袋、红豆南相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五章   “辽姑娘的药方我仔细看过, 五脏六腑之中,心为君主之官, 主神智, 倘若受到过大心绪刺激,便会受侵寒邪,尤其在冬日容易复发, 每一味药都是用以维护心阳,没什么问题。”   “只是辽姑娘说用此方好几年了, 微臣倒有个困惑。”   “心阳不足,倘若以人血每日入药——”吕太医一顿, 抬眼望着她。   “则主羸病, 可调和君腑,不明白辽姑娘是否也通晓此法,自然了, 太医院卷秩浩瀚如海, 或许是微臣学艺不精。”   一字一句, 落在辽袖心头,望着窗外微晃的天光, 渐渐出了神。   留过两盏茶,吕太医提起医箱离去时,鸡鸣三声, 辽袖过神。   以血入药。   上辈子他请了那么多太医, 是知晓这个法子的吗?   她回想起陛下手臂缠绕的绷带,那时说是战场上受的伤。   进宫三年便从未松开过。   辽袖躺在绣榻上,慢慢扑着一柄小扇, 心头随着窗子外的蝉鸣,一点点躁闷。   想知道绷带下隐藏着什么秘密, 却无法再开口问他。   *   京城勋贵圈子人人皆知:徽雪营要重新定夺虎符。   夜里,文凤真抚了抚水色上佳的玉扳指,眼帘一抬,码得整整齐齐的银票摆在桌上。   他敲了敲指节,笑颜温和,地上跪了瑟瑟发抖的世族奴仆。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拿钱办事。”   奴仆露出一张谄媚的笑脸:“主子说了,殿下何必客气,一定站在您这边儿!”   文凤真居高临下,夜色中缓缓露出半张白皙侧颜,牵起一笑,官员们诚惶诚恐,将他迎接入府彻夜畅饮,欢声笑语。   旧部之间个个不服气,在善堂吵得不可开交   “听说他拿了一百万两出来,那大家直接看谁有钱谁拿军权好了!”   “我觉得凤真其实还不错啊,他说了生辰宴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给你多少钱啊,这么替文凤真说话。”   “我觉得凤真有本事嘛……”   淮王府一片锦绣丰隆,热闹非凡。   门楼的重檐飞角挑起一片碧蓝天空,已升起大片大片的火烧云。   文凤真极少庆贺生辰,此时宴请满城名流,摆了两百桌。   人潮如织中,辽袖一眼望见被众人簇拥的文凤真。   明明是他的生辰,似乎却不怎么高兴,一贯的疏离与游刃有余。   辽袖怀里捧着一个礼盒,等送过了礼,她便该离开了,她答应了要跟宋公子看皮影戏。   没想到她刚一侧身,文凤真已在她背后。   他的声音极轻,还是吓了她一跳。   “辽姑娘?”   她一转头,面颊微烫,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她。   文凤真身后站着如散星般的世家子,众人一时迷迷瞪瞪。   她穿着打扮浑然去雕饰,削肩弱腰,皮肤像淬火的白瓷,脆弱惹人垂怜。   嘴唇并未涂脂,渗出点点血丝,反而愈发颓丽靡艳。   旧部的将军们眯着眼打量她,不满地长长哼了一口气。   辽袖将怀中的礼盒放下,低头行礼。   文凤真出声道:“辽姑娘可不必见礼,来人,给辽姑娘上酒。”   辽袖还是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未动,小厮递上来一个红木托盘,放了一盏酒。   辽袖脚底像被钉住似的,唇瓣动了动,终究缄默不言。   他忘了吗?她不擅饮酒。   文凤真笑了笑:“上回辽姑娘请我喝喜酒,这回辽姑娘赏个脸,喝我一盏庆生酒吧。”   他的目光不慌不忙地打量着她,凤眸底意味不明。   这身明丽的红色将她衬得格外动人。   要成亲了,这段日子倒是滋润,嫩生生的下巴添了肉,圆眼眸猫儿似的,内角勾勾,妩媚水润,掐一掐能出水。   她今夜还有其他的安排么?怎么走得这样急。   穿得这样好看,原来不是为他的生辰准备的?   辽袖挺直了腰身,探手去接那盏酒,冷不防和他的手碰上。   他正好也握住了杯盏。   手侧的软肉相触间,让人心尖颤了一下。   辽袖诧异地抬头,文凤真嘴角牵着从容笑意,似乎过这场生辰就是为了等她。   之前戴着灰蒙蒙的面具,见到她,倏然一下子熠熠生彩。   辽袖动了动眼皮,慌乱无措地蜷回手指。   文凤真的手指也离开了。   指腹慢慢从她手腕、虎口、指尖滑落,不轻不重,足以拖行出皮肤的熟悉感,抚弄出一阵颤栗。   他的拇指有些凉,贴在软肉上,倒有些凉爽舒适。   他是故意的。   “辽姑娘,你怎么了?”他故作关心地问。   辽袖深吸一口气,拿过酒盏,仰直脖颈,一饮而尽。   文凤真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腕子,出声:“至仪,照顾好辽姑娘。”   辽袖不胜酒力,才一盏薄酒,有些头晕,睫毛颤颤,没作声,文至仪缠着她,将她按坐在席间。   “辽姐儿,才喝过酒,出去见了风,要着凉的。”   文至仪笑着搂她的胳膊,哄她吃蜜饯。   文至仪给她舀了一勺玉蝉羹,又辣又鲜。   辽袖用帕子捂住鼻端,咳嗽了两声,两颊酡红颜色愈发沾染深重。   小桌上都是她素日爱吃的点心,甜雪、贵妃红、巨胜奴、小天酥。   辽袖将手指掩藏在宽大袖袍下,反复摩挲着手侧软肉。   方才他抚摸的痕迹挥之不散,指尖发颤,被温凉触感压得如何揉搓都去不掉。   仿佛盖了他的印章一般。   她睡倒在云针怀里。   云针是个只知习武,追踪情报的死士,平日杀鸡砍牛样样拿手,辽姐儿倒在她怀里,她却手慌脚乱无所适从。   嗅着辽姐儿头发的香气,她身娇体软,像一滩水化在怀里。   难怪殿下那么喜欢她。   云针手指僵硬得无法伸展,想合拢抱住她的肩头,一抬眼,文凤真也在看向这里。   感受到殿下眼底的薄凉,云针不敢抱住她的肩头。   辽袖轻声说:“云针,备好轿子,我们去升霞戏院吧。”   云针犹豫道:“辽姐儿,在殿下的生辰宴上离开,不太好吧。”   夜风拂来,素屏生辉,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   宾客纷纷抬头,手中酒杯凝滞。   竹帘翻飞,文凤真端坐在席位前,摆了一张名琴,十指骨节分明,绵绵不绝的琴音令人身心舒畅。   月夜清风,良宵雅兴,琴声所到之处披拂灿烂,掀起云光水影。   醉倒的姜林顿时起身,瞪大了眼:“见鬼了,文凤真竟然当众抚琴?”   旧部的将士们震惊得不行。   他不是自恃身份清贵,从不肯献艺的吗?   知晓他一手琴艺精湛,从前他还小的时候,过年聚在一块儿,几个叔叔开玩笑让他弹上一曲。   他这个爆竹脾气当场翻脸:“怎么不叫你小老婆弹。”   文凤真一袭白袍,在竹帘中看不清晰。   他脸小,下颌线精致,鼻梁高挺,唇色殷红,举止从容优雅,收敛了一身戾气。   甚至有几个旧部喝多了酒,恍恍惚惚,以为是哪家秦楼楚馆请来的绝色名伎,色眯眯地多瞧了几眼,恨不能捏一把小腰,乐呵呵地推杯换盏。   文凤真冷冷盯了他们一眼,看见他们的猪头样,压下心头的不耐烦。   他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辽袖一副小脸,顿时牵起嘴角。   辽袖站起身,宽大袖袍下的身躯摇摇欲坠。   铺天盖地的心颤感,殿下那双凤眸压抑着阴翳,在见到她的这一刻云散烟消,直直望着她。   她的身体有些不听使唤,空气里弥漫着甜梨香。   上辈子,殿下不是没有抚过琴。   不过都是在金笼所打制的大床上,他一面慵然地抚琴,一面让她穿着西域胡姬的衣裳跳舞。   西域胡姬作风热烈开放,红衫坠满了珠宝,打来打去碰撞作响,在胸前乱跳个不停,极短,一截纤弱的小蛮腰大部分露出来。   鲜红宝石珠链缠绕在小腿,勾勒得轻盈。   最红的一颗鸽子血,落在雪白丰腴间,随着优美的动作,鸽子血晃晃颤颤。   她那双漆黑的瞳仁十分可怜,蕴了泪珠,控制着不掉下来。   穿着那条红裙,也没办法在他面前刻意冷淡,绷着距离。   她羞怯得好似被雨打过的芍药。   文凤真欣赏着她的纤细舞姿,眼底暗色浓稠,忽然一把将她的脚踝拉过来,让她跌坐在自己怀里。   她的脊骨是不是撞疼了他的大腿,她惊得抬起一张小脸。   男人的炽热指腹贴着她娇嫩的面颊,慢条斯理地给她擦拭汗水,低笑了一声。   “袖袖,你比瓷娃娃还好看。”   “朕要把你打扮成最好看的瓷娃娃。”   “陛下……”   他俯身上去,最终少女紧张地用手指绷着那根琴弦,汗如雨下。   “嗡”地一声,甚至将琴弦都绷断了,渗了血珠的手指被他含在嘴里。   琴声蓦然止住。   辽袖回过神,与他遥遥一望。   文凤真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不疾不徐地将两只手放在琴上,对她微笑示意。   辽袖清清冷冷的眉眼仿佛被夏风吹融化了。   她深呼吸一口,坐回了席位,文凤真径直朝她走来。   文凤真俯视她一张通红小脸,被酒气熏染得明媚潋滟,伸着一只又瘦又白的手腕。   他有意无意地垂下手,搭在椅圈,虚虚搂着她的腰。   看上去再正常不过的动作,辽袖不由得绷紧了脊梁。   越瞧见她这副红了又白的情态,文凤真眼底深湖无澜。   想打个纯金笼子的大床,双手捆在曲架上,再好好哄她。   她像从画屏走出来的似的。   文凤真想了一会儿,眉眼舒展,白净的面色鲜活起来。   他克制有礼,维系着恰到好处的规矩,噙着温润笑意,看上去光风霁月,从容矜贵。   文凤真收回了手,将一碟点心推到她面前,笑盈盈道,声音很轻,没别人听见。   “辽姑娘,不管是谁对你不利,一定不会放过他。”   辽袖只顾着低头,不言不语,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云针连忙找补:“像殿下这么儒雅随和的男人,真是少见。”   辽袖放下点心,终于仰起头,平静地与他对视,微微一笑。   “是吗,我只觉得,越温柔的男人就越不能相信,会被骗的。”   文凤真嘴角笑意凝固。   但他很快恢复如初,起身,经过她身边时,谦让地低头。   极轻的一声落下来,却让辽袖脑子一声嗡鸣。   “以后,我就是你的瓷娃娃。”   可以任意装点,穿你喜欢看的衣裳,让弹琴写字烹茶舞剑也好,其他的也罢,无论如何都会做到。   辽袖攥紧了指尖,脑子里冒出荒唐的想法。   让他在他自己身上绘画,也会答应吗?   她摇了摇头,耳根微红,觉得极其荒谬。   忽然一声惊哗,姜林在内堂红着眼嚷嚷:“他娘的文凤真给了你二十万两,就给我十万两,当打发叫花子呢!”   “要我说,我就是不服气!徽雪营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内阁那边轮流值房,陛下病情又加重了,只怕一道旨意都发不出来,大宣没有让一个野丫头当长公主的道理。”   “一个没爹的野种若成了尊贵的公主,这是皇室蒙羞,也是首辅府蒙羞!”   “你小点儿声!人就在外头!”   宾客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没有一条礼法可以钻这个漏子,让辽袖成为长公主。   这是一步不能退让的问题。   否则下一步就是辽槐被立为太子,皇后与首辅府一败涂地。   辽袖怔怔的,待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眉头微蹙,小脸白得像层薄薄的纸。   虽然宋公子没有明说。   但是首辅府也是希望辽袖姐弟两个,不要去参与继承人的争斗漩涡。   云针扣紧了她的肩头,她一个直愣愣的丫头,说话声音软下来:“辽姐儿,别怕。”   野种这两个字再一次刺了辽袖的心。   她胸前一起一伏,浑身流通的血液发凉,齿关咬紧,从未曾如此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肩头倏然落下温暖的掌心,文凤真呼吸滚热,浇灌在她耳侧。   “辽姑娘,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如今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去做。”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7-09 19:33:15~2022-07-10 18:0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花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 8瓶;小啦啦噜啦咧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六章   文凤真前脚刚去内堂, 还未坐定,老祖宗坐在榻前, 挥手抛饵食。   刻着吉祥福寿的白瓷胚盆, 养了两三条裙尾金鲤,争相咬饵。   老祖宗虽然身居深宅,却耳明目清。   她早知道文凤真从账面上拨了一百万两贿赂旧部。   老祖宗的面庞肃穆无波, 语气平静,翡翠佛珠一点点黯淡下去。   “从你用马车接她回京, 我一早知道你想做什么,一直装作不知情, 为她相看首辅家的公子, 将她嫁一个好人家,就是因为我明白,她会有被封为公主的那天。”   “你跟皇储掺合在一起, 这事儿若是传了出去, 满朝文武, 天下百姓,该如何看待你, 人人都会以为你是有异心的贼子!”   文凤真沉默半晌,牵起嘴角:“奶奶,就是为这件事?”   老祖宗将饵食缓缓放回碟子中, 瞥了他一眼。   “现在出去, 当着所有弟兄的面儿,给他们吃颗定心丸,你再也不会跟皇储来往, 比雪花银更管用。”   文风真站起身,谦和地恭身:“孙儿明白了。”   他的情绪仍然这样镇定, 并无反驳,温和得愈发令人不安。   奶奶两辈子都没变过。   她也是为了徽雪营的军权永远握在文家。   文凤真缓缓踏出门槛,宴席停止了丝竹管弦的乐声,一齐望过来。   “殿下……殿下终于来了。”   “哼,看这小子有什么话好说!”   所有宾客等着文凤真给一个交代。   文凤真每踩一步,耳边传来上辈子的声音,愈发清晰。   “奶奶,袖袖她也是误中了媚香,总之木已成舟,你觉得我们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合适。”   翡翠佛珠险些摔在他脸侧,砸上他高挺的鼻梁,蓦然红了,他仍然维持着笑意。   老祖宗眼底含泪:“你会死的,跟你父亲一样,被众人一刀一刀背刺死在京城。”   “倘若辽袖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京城,过不久便会引起皇室的注意,你手握军权,想染指一位公主,就是找死。”   “都不用皇帝出手动你,你的叔父们就会先把你吃干抹尽。”   “你爹在京城怎么死的要我提醒吗?根本就不是皇帝杀了他,每一刀都是从背后!”   “你是要我把她送走另嫁他人,还是如何,自己看着办!”   ……   文凤真站在首席,面色恢复了一贯的静冽。   夜风沉冷,他一笑起来冲淡了五官的锋利感,翠竹掩映,衬得他身姿峻拔,皮肤白皙。   倘若不近距离瞧,以为哪家温良恭俭的世家子弟。   看来涉及军权一事,他老实本分许多。   大家差点忘了从前那个冷戾嚣张的淮王殿下。   在长辈面前,这才是乖样子。   大家自以为驯服了一条毫无温度的毒蛇,惬意又好奇地靠在太师椅。   辽袖站起身,只有她一个人心底隐隐不安,指甲攥着掌心,轻微的刺痛让她的神智更清晰。   不,绝非如此。   她太过了解他的性情。   殿下愈是这样平静,愈是憋着坏水。   正所谓孩子静悄悄,一定在作妖,一声不吭的殿下才是最无法揣摩的。   辽袖重新抬起眼眸,幽幽目光悄无声息地看向首席的男人,不安地捏红了指尖,呼吸间的香气开始滚热深长。   文凤真抬起双手,瞬间收敛笑意,示意大家安静。   他眼神逡巡了一圈,声音沉着冷静,与生俱来的贵气与慑服感,哪怕讲的是再温和不过的话语。   “为何我们要讲仁义,因为这是做人做事的底线,倘若过了火候,就会成为各部的仇敌。”   “倘若性情过为偏执,那么就应该调和居中,与所有兄弟和谐共存。”   “倘若违背圣贤的教诲,不愿意执行仁义,那么就会遭到报应。”   这番话令旧部略微诧异,挑眉互相对视了一眼:文凤真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教养了?   有朝一日竟能从他嘴里听到仁义二字。   不过他这番话倒是说得人舒心畅意。   看来在权力面前,再凶狠的蟒也得低头,装出食素模样。   钟先生一面,一面微微点头,目露赞许之色。   倘若他能想通,自然是最好的。   钟先生饮了一口茶,缓缓道:“居上位者,合该有此仁心仁德,凤真他懂事了。”   文凤真牵起一丝笑意,斯文有礼,极尽谦恭,雪白指尖握住一杯酒盏。   “凤真之前若有对各位叔父不敬的地方,在这里敬诸位叔父伯伯一盏酒,还请见谅!”   大家心里又是一番惊涛骇浪!   文凤真竟然知道道歉了?还是当着众目睽睽的面儿,做出这样温顺小辈的姿态。   莫不是遭人夺舍了?   大家渐渐领悟过来。   文凤真终究年轻,一见到换军权的阵势被吓到也是正常的,忙不迭来赔礼道歉了。   之前不过耍的过家家游戏,纸糊老虎罢了!   姜林握着酒盏,大笑:“看在他还算有诚意的面子上,赏他个脸。”   文凤真下了席位,挨个挨个给叔父敬酒,笑意盈盈。   明明是暑气深重的夏夜,大家汗流浃背,辽袖却感到发冷,不详的预感从脚底窜上脊背。   蝉鸣在耳朵眼一圈圈扩大,聒噪嗡鸣,心神失守,脚步一跌,险些重重坐在椅子上。   倏然间天冷了吗?   凛冽寒风泛起涟漪,殿下的笑意浸润着冷冽的气息。   殿下……他究竟想做什么?   宴席间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醉倒一片。   文凤真第一次这样平易近人,与世家子们划拳行酒令,笑得开怀畅意,瓷白脖颈染上一片绯红。   他与长辈寒暄客气,不卑不亢,游刃有余,凤眸微亮,瞧起来真挚又和善。   钟先生拍了拍他的肩头:“凤真啊,你这番话说得很好,希望你也是如此做的。”   文凤真颔首:“钟先生放心,我是真心想为徽雪营做事。”   这声音在辽袖耳边忽远忽近,她想赶紧逃跑了。   这个时辰,戏院的皮影戏要开场了。   她答应了跟宋公子一块儿看戏的,正转过身,一团人将她拥堵其间,不可开交。   一声兴高采烈的喧哗:“今日是殿下的生辰,放孔明灯喽!”   这当儿,听得“咚、咚、咚”三声礼炮响,激越悠扬。   刚一入夜,吆五喝六扯旗放炮闹哄哄一片。   须臾间火树嶙峋,十层灯山在占地将近五亩的大花园中,吐璇露翠,珠光宝气。灯焰迷晕了大家的眼。   身穿诰服的夫人纷纷上二楼看灯。   香风袭袭,层层叠叠千光万影下。   这一刻文凤真望向了辽袖。   他明明有些喝醉了,眼底却清醒异常,嘴角噙着淡淡笑意。   四目相撞,一时怔忪。   辽袖被人群挤到了边廊,脑子有些懵懵懂懂,她终于得以透口气,扶在假山旁,清新空气还未吸进肺里,仰头一望。   咦?开始放烟花了,错落有致,热闹非凡。   长街上百姓披衣推窗,纷纷驻足,啧啧称奇。   在这样大的动静下,足以掩饰一切。   文凤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真从众人的热情捧哄中脱身,微笑着推脱。   “等一下,本王喝口茶。”   他坐回了席位,抬腕饮茶,一个动作间,收敛所有笑意。   只有一双瞳仁,静静地瞥向了醉糊涂的姜林,瞬间暗了一分。   姜楚之父姜林。   他那声“野种”究竟指的是文凤真,还是辽袖呢?   不重要了。   文凤真根本不在乎他说了什么。   父亲背上从没有伤口,他说这是一个将军的尊严。   绝不会背对着敌人逃窜。   多年前为父亲收尸时,数了数他背上的刀口,从那一刻起,文凤真明白了人世间千分之一的真相。   “咔啦咔啦……”   文凤真的指节缓缓敲击桌面,匀称清脆,计算着什么时辰。   他坐在那里很安静,乖巧得丝毫不犯,就像喝醉了,需要躺一下而已。   下一束烟花升腾时。   “啪”地一声,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敲碎了碟子,手心握着一枚锋利的瓷片,站起身,朝姜林走过去。   大家回神望去,发现席位间殿下不见了,只剩下桌面一摊碎瓷。   咦,殿下去哪儿了?   大家醉意醺醺,摸不着头脑,或许是出恭去了。   总之人潮如织,金辉灿烂,夜色已深,辨不清谁是谁。   文凤真步子走得很寻常,就像要去给姜林请茶一样,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姜林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烟花熄灭的瞬间,姜林与殿下都不见了。   文凤真侧颜极白,神态从容淡定,一手勒着姜林的脖子,另一只手藏了那枚锋利的瓷片。   文凤真一路将他隐秘地拖到假山后头。   大家都在抬头看烟花。   姜林的呜咽声也被巨大的烟花声掩盖了。   天上到处洋溢着生辰的气氛,而花园后头的假山,一片空山枯叶的寂静冷清,朦朦胧胧照得假山越发狰狞可怕。   文凤真力气很大,甚至不容一个喝醉的武夫挣扎。   姜林惊恐万状,喉头嗬嗬呜咽,脑袋起先涨红青筋,接着如憋紫了的茄子。   十指用力也掰不开他的小臂。   文凤真神情镇定,鸦羽长睫倾覆之下,眼底晦暗难明,一派平静从容。   “噗嗤”一声。   瓷片捅进姜林的小腹,乌黑的鲜血滚涌。   姜林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浑身剧烈颤抖。   “殿下,殿下……我一定站在你这一边儿!”   “你爹不是我砍的,我只是在一边儿看着而已,背后捅他刀子的人不是我!是——”   “好啦——”   文凤真骨节分明的五指死死捂住他的嘴。小臂夹着姜林的咽喉,另一只手耐心地抚摸他的脊梁。   如果姜林太紧绷的话,血会溅射得到处都是。   文凤真仰头望着烟花,天真又惬意。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最快乐的日子。   他心爱的女人也来了,人世间的愉悦就是这样简单。   姜林感受到深深的恐惧,死命挣扎也无法跳脱的命运之网。   落在他温暖的怀里,嗅着淡淡的甜梨香气,殿下的身体坚韧柔软,一双漂亮的凤眸格外冷静地盯着他。   姜林被他禁锢到一点点失去呼吸。   文凤真垂眸,眸光微冷。   他背信弃义,与皇帝串通勾结,京师围虎案的幕后主使人之一。   他的女儿想一箭杀了辽袖却误杀了太阿。   他的那声“野种”。   每一桩都无法原谅。   文凤真清楚五脏六腑的要害之处,清楚哪个部位是最疼痛难忍的。   拔开瓷片,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不费力,也不经意,随手捅了三下。   创口小,失血少,脏器破裂。   精心、简单、丝毫不拖泥带水,他一直仰望着烟花,动作幅度并不大。   婢生子又如何?   娘亲杀牛宰羊的时候,也这样娴熟轻松。   将一整头牛架分得整整齐齐,满地血一会儿就收拾干净,是个擅长干活和清洗的女人。   她在从军帐篷中干活的时候,喜欢将文凤真捆在背上。   所以她的儿子也跟她一样干脆利落。   “祝我生辰快乐。”文凤真抬了抬他的下巴。   烟花爆绽声中,一声闷哼,姜林的身躯轰然倒下。   文凤真转身,将瓷片“咚”地一下扔进深湖,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帕子,一面走一面揉搓手上的血迹。   怎么都擦不干净,指甲缝一片血污。   文凤真隐隐地不耐烦,动作越来越快!   他刚转过假山,对上一双漆黑湿润的瞳仁。   他擦拭血迹的动作停下来,顿了一会儿,嘴角恢复笑意,若无其事,眼底升腾清辉,有些惊喜地问。   “辽姑娘?”   辽袖站在假山后,撞进男人琥珀瞳仁中,沉默带来极致的压迫感。   她方才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   “殿下……”她极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少女一张小脸被酒气熏染的微红渐次退成苍白,拇指弯曲,刻意绷着冷脸,却不带任何威慑力。   只能被逼着一步步后退,单薄的脊背撞上假山,退无可退。   她仰直了脖颈,皮肤下迅速涌动滚烫血液。   她十足震惊,却并不怕他。   “迷路了吗?”   文凤真翘起嘴角,伸出那只血手,遥遥探在半空,苍白瘦削的手指沾染了血迹,停留了好一会儿,并没有落下来。   虚虚捧着她的脸颊,五指微转。   想用力地摸一摸碰一碰。   却不愿意弄脏了她这张好看的小脸。   “怎么办,被你抓到了。”   “要揭穿我吗?”   文凤真盯着她湿润的瞳孔,探出另一只干净的手,捏了捏她的下巴,薄茧将她的皮肤磨红了。   他就像夜里肃杀寒冷的一柄薄刃。   辽袖忍着下巴的不舒服,本就格外敏感脆弱,他的掌控感太过强势,别过脸也没逃脱他的手。   他反而更过分地欺压过来,眉心意动。   摸够了她的下巴,缓缓下移,捏了捏她脖颈间细腻的软肉,爱不释手,炽热的指腹贴着她的脆弱皮肤。   冷与热交叠在一块儿,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辽袖打开了他的手掌,抬起眼睫:“殿下,我什么都没看见。”   文凤真将手指掩藏在背后,挺直腰身,斯文地笑道:“无妨。”   他静静说:“外头风大,快回去吧。”   文凤真刚走出几步,辽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殿下!”她鲜见地唤住了他。   “嗯?”文凤真回头。   辽袖伸出一根纤白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探在半空,良久,又缩回去,点了点自己的腮边,有些晦涩地开口。   “殿下……你的脸上……还有血。”   文凤真微微挑眉,用帕子擦了擦腮边,却没有擦到准确地方。   他站在辽袖身前,身量高大,问:“哪里?”   辽袖的脸烧得通红,唇瓣愈发鲜艳娇媚,像春日熟透多汁的鲜桃。   她高高举着手腕,小心翼翼地指给他看,指尖都是炙热的温度。   他心不在焉,心思全在她身上。   秀色可餐,赏心悦目。   他倏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瞧见她呼吸急促的模样,文凤真笑了笑,用帕子擦了擦她指过的地方。   “多谢辽姑娘提醒。”   文凤真跟辽袖前后脚回了席位。   辽袖怔怔的,大脑一片空白,尚未回过神,她不敢抬眼,总觉得文凤真在瞧她。   怀揣着这个随时可能被发现的秘密,她连点心都吃不下。   忽然,小厮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声响起。   “死人啦!死人啦!”   “姜大人死了……挨了三刀,刀刀致命……”   “什么,什么?”   大家一下子醒了酒,警惕心大起,纷纷拔刀。   这些平日养尊处优的大老爷们,此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有人强自镇定大声疾呼。   “大家不要慌,有刺客,快保护殿下!”   “给我把王府围成铁桶,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   大家慌乱一团,熙熙攘攘。   只剩文凤真坐在首席,微笑着举起一杯酒,明明是对着钟先生说的,却无声地望向了辽袖。   有仇必报。   “这就是我的仁义之道。”   风中沁着甜梨香与血腥味。   辽袖缓缓松开拇指,掌心已潮湿一片,胸口提着一口气,始终不敢松懈,眼尾因为忧心泛起涟漪颜色。   她再一抬头,文凤真已站在面前,一把拉过她的手臂。   “辽姑娘,我们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讨厌他们所有人,只想带她一个人逃走。   不容她思考,文凤真向来随心所欲,他一手抱着她的腰身,脚步生风走得飞快,不耐烦地拨开嘈杂人群。   两个人在寂寥无人的长街上穿过一间又一间门脸儿。   辽袖被他拉着小臂,泛了一圈儿红印。   她踉踉跄跄,一颗心咚咚地跳,直欲跳出嗓子眼,眼睫上的水光已被风吹干,气息微喘。   每回累得想歇息时,他那只有力的胳膊稳稳地架着她。   “就到了。”他微微侧脸。   她的小脸上写满了抗拒,皱着眉:“殿下,我要回去换衣裳。”   “你想被他们盘问吗?”   话音未落,他已停了脚步。   辽袖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这里是放烟花的湖畔。   整个京城最热闹的泗河畔,当初他坠水的地方。   大大小小的船只如同星河密布,闪闪熠熠,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京俗良宵。   坐在小船上,文凤真在船头吹风。   辽袖也不知府里乱成一团,究竟怎么样了,不管不顾地跑出来,自己一个人逍遥自在,倒是符合他的脾气。   倘若此刻回去,一定会遭到盘问,她本就不擅长撒谎。   淮王殿下的生辰宴上死了一个驻边将军,只怕等不到明日,就会轰动朝廷。   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呢?   辽袖靠在绣枕上,心跳依然不稳,维持着面上的沉默,心中犹如惊涛骇浪翻涌而过。   船身摇摇晃晃,她有些困乏了,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   “殿下,船要开到哪儿去?”她小声问。   文凤真背对着她:“升霞戏院。”   辽袖诧异地睁眼,文凤真一侧脸,牵起嘴角:“不是要去看皮影戏吗,我陪你看。”   辽袖蜷缩成拳的手指逐渐松开,船上渔火映照着殿下疏离清冷的身影,仿佛一点点被湖光吞噬了。   她深吸了口气,唇齿吐出温软的热意。   “这倒不必了。”   不必?”   文凤真没有追问下去,无声地打量她一眼,收敛了嘴角微扬的弧度。   辽袖这才长舒一口气,不自觉弓了弓背,往后缩两下。   既然殿下肯开船把她送到升霞戏院,看一场皮影戏,或许能化解方才的不安。   她问:“殿下,我娘的遗书呢?”   文凤真走了过来,将船上的门帘放下来,眉心蕴着漫不经心。   “送进宫了,你很快就会知道消息。”   他压住嘴角上扬的弧度,递过来一支笔。   “看在我当你船夫的面子上,给我放一只孔明灯吧。”   辽袖抬眸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他隐隐约约透露出些愉悦。   有那么多人给他放孔明灯,可他心底挂念的总还是她的那一只。   见她不为所动,文凤真慵懒地坐在船头,扔了划桨,抿直了唇线:“好,那就不开船了!”   “我写我写,你快开船吧!”   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颈后抹开薄薄的红色,清咳了两声,端坐在地上,挺直了清瘦的脊背,一笔一画在孔明灯写下他的名字。   她第一次学会写的字——文凤真。   要放孔明灯了。   辽袖仰直了脖颈,银花如梦,孔明灯摇摇晃晃地从小船飞向夜色。   像一枚球莲炬火梨花,飞丹流紫。   文凤真绽开生动的一丝笑颜,不再是冰冷的,被火光融化了似的,唇红齿白。   殿下好像真的很高兴。   辽袖静默片刻,明面处变不惊,偷偷瞧了他一眼,忍不住问了一句。   “殿下,您从前为何总是左手缠着绷带?”   她总以为他缠着绷带,是为了随时随地捆住她的手脚,不让她逃跑。   他从前也是这样吓唬她的。   文凤真面色如初,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回道。   “因为伤口总是没好。”   辽袖无声地收回眸光。   吕太医说心疾的古方需要人血为引。   是战场上的伤总是没好,还是三年来日日为她放血入药的伤口没好呢。   辽袖静静盯着他:“殿下不能说清楚一些吗?”   文凤真忽然侧过脸,低眸扫过她巴掌大小的脸。   她疑惑不解又被迫忍耐,脸颊微鼓,令人想戳一戳,霎时可爱,心底顿时起了旖念。   心里有她,想在这里亲她。   不喜欢也不会用骊珠放血,缠三年的绷带了。   于是他真的伸出手,戳了戳她鼓鼓的脸颊,轻轻一碰就红了,这么娇气。   辽袖往后一退,眼睛小心地睁开浅浅的弧度,差点儿从船上掉下去,还没来及松口气。   他很自然地探手,一把捧托着她的小脸。   辽袖浑身紧绷,一时间大脑空白,正想偏过脸时,他的手按住她的蝴蝶骨,一把拥过来。   欣赏着她恼羞成怒面红耳赤的模样,睫毛都在悸颤。   文凤真盯着柔软开合的樱唇,被咬得留下微微牙印。   诱人至极。   温软舌尖,莹莹玉润的贝齿,喷薄出香甜热气。   文凤真浑身血液迅速升温,猛然贴近,鼻梁差点撞疼她,睫毛扫在她脸颊,炽热呼吸交融。   一切太快,她甚至没反应过来。   他没亲她。   文凤真只是用拇指按上她的唇角,蹭了两下,将方才没擦干净的血抹上去,晕染出一抹薄红。   动作倒是轻柔,没让她觉得难受。   她的唇角沾染了仇人的鲜血。   充满荆棘的鲜血中,他以此克制着不去亲她的冲动。   湖畔衣香鬓影,游人穿梭往来,热闹喧哗,青山在湖面拉出寂寥黝黑的影子。   辽袖睁大了微圆的眼,胸口一起一伏,仇人的鲜血抹在了嘴角。   她感到嘴唇发麻发疼,被炽热碾压撕扯。   明明他没有亲她,仅仅盯着她的嘴唇。   竟然让人陷入了错觉。   她“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面带愠色,微蹙眉头,坐在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凉风。   他笑了笑:“绷带之下是什么,真的不重要了。”   他终于不再给她这样的压迫感,转过脸,轻笑一声。   眼底有些不可揣摩的情绪,他笑着漫不经心地问她,轻松得像在拉家常。   “辽姑娘,方才放孔明灯的时候,你心里想的是祝我生辰快乐,还是皮影戏要开场了?”   *   御书房,皇帝坐在紫檀书案上,手里握着那封红衣遗书,摩挲了许久,终于决定要打开。   首辅似乎等待良久,原本坐在椅子上,倏然起身下跪,伏身在地。   “陛下,您不能立辽袖为长公主。”   皇帝的语气隐隐不耐烦:“老生常谈,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明日再说。”   首辅不断冒出冷汗,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齿根发冷,伏得更低,几乎不敢抬起头。   明知要触怒天威,他还是一字一句清晰脱口。   “倘若微臣可以确定,辽袖并非您的女儿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7-10 18:01:13~2022-07-11 19:5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安、花花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豆南相思、xx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七章   斯时夜已深了, 正是京城最热的时令,御书房的气氛却有些不同。   皇帝眯起眼, 吐息微沉, 等着首辅给他一个回复。   君臣多年,皇帝了解他为人本分厚道,极少参与胜残去谢, 权势更迭之事,在内阁中擅长居中调停之道。   这也是皇帝用他的原因。   道香断, 法珠一顿。   皇帝慢悠悠睁眼:“你说这话,要有证据。”   已经是一句极严重的警示, 若承担不起代价, 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首辅额头微汗,盯着那封遗书,一字一句道。   “回陛下, 其实辽袖是微臣的女儿啊!”   “混账!”皇帝骤然起身, 一手将法珠砸在地上。   起来猛了, 皇帝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鼻子缓缓流淌温热, 伸手一摸,鼻下竟然渗出了血迹。   皇帝气得一根手指颤抖不停:“你欺君罔上!倘若辽袖真的是你的女儿,你怎么会让宋搬山娶她!”   首辅知道皇帝不高兴, 但事已至此, 他顾不得许多了,断然道。   “其实搬山是微臣宗族中的过继子,并非亲生儿子, 之所以未将辽袖认祖归宗,是因为臣有私心, 搬山想娶她,倘若相认,两人便是兄妹的名分啊!”   “不可能!”   皇帝矢口否认,这一惊非同小可,马上就要走。   “朕要查明了再做定夺。”   首辅继续高声。   “臣有大错,请陛下降罪,只是皇室血脉万万不可混淆!”   “胡说!”皇帝一声厉喝。   他气得伸出指头,指点着首辅,哆嗦个不停。   血液沸腾至头顶,脚底站不住,重重跌坐在椅子上,面色灰白。   “你……你敢忤逆朕……”   他不信,绝不肯信!   皇帝双目通红,低头冷笑了几声。   他逐渐平和,神情镇定。仿佛陷入了往事的美好,爱护珍宝似的,不住摩挲那封遗书。   “怀珠当年跟朕做了约定,她从来不骗我,只要我放她去东川,不跟孩子相认,她就答应生下我跟她的孩子,那是一对双生子啊!”   他抓住那封遗书,像拿到救命稻草一般,慌乱地拆开。   这封遗书他找了很多年。   做梦都想知道写了什么!   这封信是怀珠对他想说的话,她死之前,心底想的果然只有他。   宫灯照映着薄薄的纸背,“啪”地一一声。   皇帝看完,顿时急怒攻心,血液歇斯底里地爆发了。   脑袋一歪,乾坤旋转,登时倒在了椅子上,身子抽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首辅吓坏了。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首辅连滚带爬地扑上来,急忙上前探看脉搏,皇帝已是不省人事。   他颤抖着拿起那封遗书,怀珠从小不怎么读书,总这样言简意赅,不喜长篇大论。   遗书摊开,简单六个字。   【去死吧,狗皇帝】   首辅颤巍巍看了一眼口吐白沫,两眼翻白的皇帝。   坏了,这是中风了。   *   数十只船从身边经过,挂着门帘,船厢内支着热气腾腾的茶炉。   一些文人在此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王孙公子在里头听曲取乐,一边看街景,时不时传出弄笛吹箫之声。   辽袖望向了文凤真。   孔明灯消失在夜色中时,他腰身极直,微闭眼眸,长睫覆落一片淡淡影子,远山皑雪,白净得没什么温度。   辽袖一对瞳仁分明,乌黑明亮,在夜风中逐渐清晰。   “殿下方才许的什么愿?”   文凤真转过身:“不告诉你。”   湖面潮湿的水汽扑在皮肤,寒意顺着袖口往里钻。   她方才本就出了汗,墨色长发拂落腰侧,脊背单薄,裤管随风轻轻晃了两下。   文凤真掀起帘子:“这是我的私船,里头有干净的衣裳。”   “不是一直说要换衣裳吗?”   辽袖进了屏风里,良久,又原封不动地出来。   迟疑了好一会儿,纤白手指按着茶壶柄,抬头说:“换衣裳太麻烦了。”   文凤真笑了笑。   他知道她不想换。   因为里头都是他的备用衣裳。   “你想生病吗?”   他又说:“你只需要将里衣换了,总归旁人又看不出来,穿着湿衣裳,被水汽一激,又该惹奶奶担心。”   辽袖想了一想,磨蹭着在屏风后头,换了里衣。   殿下的一套里衣叠得整整齐齐,白绸面摸上去很柔软,干净清爽,熏了淡淡的松枝香,温暖舒适。   文凤真倏然贴近她,指腹泛着甜梨冷香。   她一怔,不自觉后退一步,腰身一下子软软贴在窗口,窗口低矮,她险些翻了下去。   没来得及一声低呼,她的胳膊被他稳稳拽住,拉了回去。   文凤真轻轻托举她的小腰,给她抱下来,温热气息浇灌在耳侧。   他凤眸微暗:“你要去水里洗澡”   他没这么容易放过她,漫不经心地伸手没入少女柔软发丝,扣托着她的后脑勺,逼她不得不仰头,贴得更近。   “好了,辽姑娘,该下船了。”   辽袖低头,胸铺起起伏伏,有些不舒服,分开的腿内侧软肉,硌到了他的佩剑,被磨得发红发麻。   文凤真修长的手指缓缓往下,替她整理衣领。   不由得神色专注地盯着她的小脸,眼底含着潋滟春水,大眼眸天真又惹人意乱。   水红的饱满唇瓣,忍不住想尝一尝甜味儿。   她嘴角的血迹还没擦干净,晕着一抹淡淡粉色,像被猛烈亲过似的。   呼吸交融,焦灼炽热。   辽袖尴尬地别过头,望了一眼窗外:“殿下,我还是一个人上去吧。”   “嗯?”   他略微疑惑,手臂长而有力,懒懒地搭在她小腰,慑服感十足迫切,叫人如履薄冰动弹不得。   文凤真弯曲指节,蹭了蹭她的下巴。   “可是你一个人,被花子拍晕了拐走怎么办。”   她低下头,撒谎时耳朵微动,小脸写满了抗拒。   “这就不劳殿下您担心了,云针那个丫头不是总监视我吗。”   他盯了她好长一会儿,忽然扣住她的手腕。   她一惊,偏过头,半个身子滑落,整个人陷在软榻上,腰身恰好抵着枕头。   银簪坠落,乌黑如绸的长发披散开。   手腕被他按着,小脸压在锦衾薄被中。   辽袖紧张极了,手里紧紧攥着银簪,他要是敢过来就划拉他!   “好吧。”   他突然很乖地说。   *   辽袖上了岸口,戴上了帷帽,白纱垂落,将身形遮盖住了。   云针随时跟在暗处,她回头看了一眼,略微安心。   走进了戏院,说是戏院,其实也是一间弘敞的厅堂。一二十人待在里头也不见拥挤。   宋公子朝她扬了扬手,将靠着北墙下的正座让给了她。   他望了辽袖好一会儿,牵起嘴角:“今日辽姑娘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吗?”   辽袖愣了一下,低声说:“没有,只是今日放了烟花,驻足多看了一会儿。”   她的领口露出一截雪白里衣,绣了一只小蟒。   宋搬山眼神一顿。   他偏过头,仍然维持着笑意:“若是我能与辽姑娘一块儿吹夜风,看烟花就好了。”   两名小厮抬了一面兽皮屏风过来,在离地两丈远的地方立定。   满室灯笼蓦然熄灭,只剩屏风透出薄薄黄光。   黑暗中,周遭落座了几位清贵的雅客,安静下来。辽袖听到了熟悉的呼吸,甜梨香一缕一缕萦绕。   她浑身一凛,不由自主前倾了身子,错愕地转过头。   殿下?   黑暗中,只能看清他极白的侧颜。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牵起笑意,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   “辽姑娘,我是见不得人的吗?”   辽袖环顾四周,进禄冯祥两个老奴才竟然跟在后头。   他果然还是跟来了,辽袖叹了口气。   文凤真从不会一个人孤独地在湖畔饮酒,自怨自艾。   霸道地横插一脚,让所有人看他的脸色,一颗心坚韧不拔地认定自己是对的。   这才是文凤真的作风!   她失措地低垂眼帘,衣领透出纤长的脖颈,沉闷的光线照着她的皮肤,泛起光泽,她浓睫晃了晃,不安地问道。   “殿下不是回去了吗?”   她竭力维持着镇定。   她与宋公子有约在先,被他看到又如何呢。   她没有给他解释的必要。   因为这辈子,她已经不是他的人了。   文凤真将一个礼盒放在桌上,不轻不重一道声响,引来了宋公子的注意。   文凤真敲了敲礼盒:“忽然记起,辽姑娘的礼物,我还未打开。”   宋搬山有些诧异,随即面色如初,静静一笑。   “殿下怎么有空来看皮影戏了,我记得殿下十分不喜这些民间玩意儿,不喜人多的地方。”   文凤真忽然绽颜一笑,眼底清亮,微微疑惑。   “咦?原来宋公子知道今夜是本王的生辰啊!”   文凤真慵然靠在椅背上,微掀眼帘。   “本王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毕竟一年到头就这一次生辰。”   冯祥是个惯会观察眼色的人精,顿时冷汗直流,气氛不对啊。   殿下明明是怡然自得说出这句话,怎么杀气升腾。   宋搬山愣了一下,笑道:“原来今日是殿下的生辰,我还未备礼,实在失礼,改日一定送上。”   两人正你来我往的寒暄客套间,小厮跑上来递了戏单。   一把折扇上工工整整写了三十多个戏名。   “其实辽姑娘是看戏的行家。”   文凤真一眼未扫。   上辈子宫里专门陈设的有她喜欢皮影戏、口戏班子,从南到北搜罗来技艺精湛的手艺人,当时有个叫张六郎的她很喜欢。   “就点一出县令治堂。”   文凤真嘴角微扬。   宫人每日都会禀报辽姑娘看了什么戏,这出《县令治堂》她每月都会看一两遍。   想着想着,他不免瞥向宋搬山,牵起一抹嘲讽的笑。   宋搬山真的清楚她喜欢什么吗?   文凤真眸光一顿,他看见辽袖转过肩,将折扇递过去:“宋公子喜欢看什么?”   宋搬山认真地点了两出戏,随后抬头,笑道:“听殿下说,辽姑娘是看戏的行家?”   辽袖神情微敛:“我不拘看什么都可以。”   她淡淡一笑,侧脸:“其实再好的戏,也会有看腻的一日。”   文凤真听了这话,眼底渐渐吹了风雪,清冷月光栖满长枝。   看戏间,宋搬山取了一盏热茶,微笑着提起。   “殿下今日过生辰,是二十二还是二十三了?免得我备礼时错了礼数。”   文凤真想冷笑一声:庆的是本王八十大寿,怎么,要跪下来磕个头?   他面上仍然是斯文的笑容,不紧不慢道:“其实本王从来不记年纪。”   辽袖随口问了一句:“那宋公子呢?”   话一脱口,她知道有些不妥,其实纳吉时见过宋公子的年岁,只是她没有仔细瞧。   年纪并不重要。   宋搬山不言不语,只是抿茶,一旁的首辅府家奴笑道。   “回辽姐儿的话,纳吉时见过的,咱们公子今年还未及弱冠,是大宣最年轻的两榜进士和内阁大学士呢!”   宋搬山轻声呵斥:“阿茂,男子年龄又有何重要,父亲一向说我年纪不够稳重,在福州一带宗族势力做事的地方,讲话不够有分量,年纪大些又如何,你瞧殿下多能服人啊。”   阿茂捂着嘴,连连赔不是。   他知道自家公子并不是憨厚的缺心眼儿,公子一向以礼待人,但若触犯他的底线,他也绝不缺乏针锋相对的心机。   文凤真抚着白瓷茶盏,面无波澜,只是呼吸一次比一次微长。   冯祥愈发胆战心惊,冒了一身冷汗,时刻盯着,生怕茶盏下一瞬就出现在宋公子脑袋上。   辽袖悄悄抬眸望了他一眼,隐约想躲的姿态。   她抬起屁股往里挪了些,单薄的身躯也占不了多大地方。   她有些热得喘不过气。   辽袖有些撑不住,站起身:“我出去吹一下风。”   “要我陪你去吗?”宋公子开口。   文凤真也看过来,目光在她身上停驻许久。   无声地望着她衣领透出来的颈窝,昏黄金光洒在她羽睫。   辽袖脸颊透红,手指往里缩往里藏,一双小腿几乎僵硬到发麻:“不用了……有云针陪我。”   “那好。”宋公子笑了笑。   她离开后,只剩了文凤真与宋搬山两人。   两个人别过脸的一霎时,几乎同时收敛了笑意,眸底冰冷至极,心不在焉。   方才笑意盈盈间,不着痕迹地露了机锋。   眼下明明一声不吭,却安静得可怕。   样子倒是如常,怕就怕暗涌流动一起一伏,仿佛随时会触礁沉底,玉石俱焚。   冯祥不住地扇着扇子,擦了擦满额头燥热的汗水,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位主儿的动静。   男人真麻烦啊。   良久,文凤真白皙修长的指节开始打开礼盒,动作不疾不徐。   “啪哒”一声黄铜锁开了,他望了一会儿,落下一声轻笑。   里头静静躺着一只香囊,绣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精细别致,针脚十足的用心。   这是辽袖送来的生辰礼物,虽然是为了明面上的礼数,仍然缝得这样仔细。   文凤真压下微扬的嘴角,眼底却完全压不住笑意。   冯祥惊喜道:“哟,殿下,您瞧这只凤凰,绣得可费眼睛,比宫里的织造局还仔细,没个几天功夫下不来呢!”   文凤真敛去骄傲,抬了抬下巴,轻声开口。   “也不怕眼睛坏了,我不喜欢这么复杂的。”   文凤真心底有些奇怪。   辽袖怎么忽然开窍了,从前给他绣了那么不聪明的小老虎,今日竟然给他准备这样精美绝伦的小凤凰。   不拘绣什么,有这份心意就好。   宋公子在一旁笑道:“让我也看看。”   他接过那只绣囊,翻来覆去,目露欣赏之色,感叹道。   “确实绣得仔细,苏州绣娘的手艺果然比宫里还好。”   宋搬山翻过一角绣囊,展示给文凤真看。   上头是苏州最大织造局蝉灯阁的印记。   因为绣坊的赝品实在数不胜数,所以用的密门织法,留在极轻微之处,一般瞧不见。   宋搬山笑盈盈道:“蝉灯阁一年供给京城名门的绣品极少,想必花了大价钱买的吧。”   冯祥出了一身虚汗,不住觑着殿下的脸色:“买的,怎么可能是买的呢?”   辽姐儿送的礼物,是买的吗?   文凤真将绣囊收回,放在怀中,看不出情绪的起伏。   他掀起忽然眼帘,目光就像一阵湿透了的风,不近人情,盖地而来的风携裹大冰碴子,冷得让人齿根打颤。   他盯着宋搬山,扯起一丝冷笑。   不像话。   太过不像话。   他怎么敢污蔑辽袖的绣品是买来的!   宋公子嘴角微牵,问道:“殿下,怎么了?”   文凤真牵起一抹安静的笑容。   手痒。   文凤真那只骨节分明的左手,正缓缓按紧了桌角,每一根手指依次“咔啦咔啦”地敲过桌角,克制了下一刹攥上他脖子的冲动。   他可以一只手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拎起来,撞上墙壁。   眸光淡漠至极,冰冰冷冷,一点点攥光他的空气,任由他如何挣扎。   这只翻覆生杀的手,一丝都撼动不了,只能目露惊恐地感受身躯内生机慢慢流失。   一只手就可以轻松扼断他的脖子。   宋公子见到他神色几不可察地微动,平静地又问了一声:“殿下,你怎么了?”   文凤真忽然站起身,淡淡笑道:“本王有事要出去一趟。”   文凤真上了二楼,按着扶栏,一面饮茶,一面睨了睨底下的宋搬山。   他眼底雪势渐深,依次将宋搬山从头扫到脚,不可揣摩,嘴角划开毫无温度的笑意。   声音很轻,咬牙切齿。   “冯祥,你觉得姓宋的是对人世没有什么渴望了吗?”   冯祥弓着背,心拧得越紧,铺天盖地而来的是让人胆颤的压迫感,小腿一软,差点儿跪下。   “殿下!这当口儿,您不能做什么事儿啊。”   文凤真盯着宋搬山。平静无澜,却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他用帕子不停地擦拭手掌干涸的血迹,越擦越快。最终,忽然一停。   轻慢地微抬下巴,一笑。   “那……冯祥,你觉得姓宋的长得还行吗。”   冯祥眼珠四下转了转,仓促惊慌:“这……恕老奴眼拙,看不出人的美丑。”   文凤真瞥了一眼,无所遁形的目光,沉沉压力袭来。   “你想死吗。”   冯祥磕磕绊绊,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   “进禄,你说。”   进禄蹙起眉头:“回殿下,依老奴看,宋公子是很符合世家子美璧的模样,清瘦端直,高洁和善,自有一股清贵之气,但是在老奴眼底。”   进禄抬头瞥了他一眼,勉强嘿嘿一笑:“老奴从小看着殿下长大,自然觉得殿下模样身段更好,不过这种事谁说得准呢,正所谓各花入各眼。”   文凤真双手按上扶栏,下颌冷峻,一双瞳仁却露出盈盈流转的碎光,随着皮影戏的光芒一明一灭。   梆子鼓点越来越密集、急促,终于敲到最激烈昂扬之处。   “不可原谅。”文凤真忽然静静开口。   竟然污蔑辽袖的礼物是买来的。   竟然诋毁她的心意!   他怎么敢这样无凭无据地说!   “咚、咚咚”三声,鼓点结束,皮影戏散了场。   灯笼一下子重新悬挂起来。   宋搬山起身,刚走至过堂,偏在这时候,二楼的一盏硕大宫灯忽然脱钩,撕扯着轰然而下。   油绢宫灯里头的蜡烛从半空脱落,灯笼架子重重地砸下来。   幸亏是落在脚跟前!   冷不防从半空飞下来一个小火球,奴仆们惊慌失措地奔走起来,纷纷查看公子的伤势。   宋搬山面色冷清,腰身极直,并无大碍。   只是手腕被烛油燎伤,落了几个泡。   这灯笼飞得也太巧了些,再差一步,就不偏不倚地砸在宋公子头上了。   一念及此,大家有些不寒而栗,遍体冷汗。   宋搬山静静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冷静下来,道:“无事,无事,不必大惊小怪。”   阿茂指着娘骂起来:“哪个狗娘养的不长眼,若是烫着了咱们公子,你有几条命赔得起,给我站出来!”   二楼探过来一个矜贵的身影。   文凤真挥了挥手,瞧上去天真又包含歉意,十分关心地问道。   “宋公子,你没事吧?”   阿茂顿时吓得魂不守舍,躲到公子背后。   宋搬山目光渐渐冷冽,唇齿间咬出来两个字:“殿下。”   他问:“殿下何故脱了灯笼。”   文凤真略微诧异,神情有些恍惚,漂亮的眉眼瞧不出一点恶意,反而令人看怔了,他长着一张很有礼貌的脸。   他觉得有些荒唐似的,眼底蕴藉笑意,指了指自己。   “宋公子是说我故意脱了灯笼吗?”   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唇角,敲了敲手腕。   “宋公子,是不是总把人想得太坏了呢?”   “殿下!您在做什么?”   辽袖一眼瞥见宋搬山脚前散了架子的灯笼,她连忙过来探看伤势,脸色泛白,绷紧了脑中琴弦。   她一眼就知道是殿下做的。   她不信任殿下。   他想杀一个人是那么隐秘又随心所欲,毫无章法可遵循,没有人能猜透殿下的脑袋瓜在想什么。   他又是因为什么离谱的原因对宋搬山动手呢?   外头匆匆过来一个小厮,通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公子,首辅宣您赶紧进宫,陛下他中风了,昏迷不醒!”   辽袖脸色微变,娘亲的遗书不是送进宫里了吗?   陛下怎么会突然中风呢?   宋搬山盯了文凤真一眼,给辽袖安排上了马车。   众人离开后,文凤真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灯笼,一只手支撑在脸侧。   手里握着小凤凰香囊,反复看那枚蝉灯阁的印记。   冯祥伺候了热茶,赔笑道。   “嗐,其实宋公子他冲撞了您,合该得点教训,都不打紧的。”   文凤真静静地撑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凤眸淡淡,一侧脸被撑得鼓起。   “做掉他,她会不高兴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7-11 20:05:28~2022-07-12 22:2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5个;安安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梨涡 5瓶;奋斗的小地雷、红豆南相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八章   首辅感到事态严重, 便将内阁班子唤回宫里值守。   皇帝病危的消息传到宁王耳里,连忙问前来传旨的太监:“父皇怎么样了。”   太监气喘吁吁:“奴才也不知道, 估计捱不过今夜了!”   宁王心中思忖:倘若父皇病危, 内阁成员便是顾命大臣,拿到遗诏便是头等要紧的事。   他不明白,为何父皇的中风比上辈子提前了。   他走了几步, 又想起一事:“安顿燕敕王的军队。”   “随时准备做掉文凤真!”   寝殿内一片凄清。   皇帝昏迷不醒,眼睛紧闭, 手脚抽搐到痉挛,小太监不停地用热手帕给他擦拭。   那封遗书已被首辅烧毁了。   御榻外, 垂了一道明黄帘子。   宁王跪在地上, 望着奄奄一息的父皇,悲痛万分,一面安抚母后一面流泪。   文凤真匆匆乘轿感到宫里, 看见钟先生脸色一沉, 面相不善, 埋怨他来得太迟。   钟先生忽然唤住了他。   “凤真!”   “府里出了人命,你跑哪里去了?”   文凤真脚步一顿, 谦和道:“眼下还是请旨,请太医火速来施救陛下才是正事。”   钟先生冷哼一声:“太医已经来过了,陛下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我问你, 你有没有杀了你姜林叔父。”   文凤真略微诧异地挑眉, 一副无辜的模样,摊开手连连后退了几步。   “钟先生?觉得是我杀了姜林叔父,我为何要这样做?”   钟先生盯了他一眼:“是不是你做的, 自己心里有数。”   “旧部的弟兄们已经有结果了,支持义子李湛上位, 最后一份虎符保管在北辽赵家,加上我的这份,你认清一点,否则兄弟会们都会派军打你。”   文凤真面色不改,嘴角仍然衔着谦润的笑容,不言不语,眼底骤然阴冷下来。   他转身,神色淡漠至极,一面走,一面吩咐赵襄。   “虎符是徽雪营的权威,已经有上百年了,经历了数代家主的手,要让李湛弄丢了,大家都没面子。”   “赵襄,告诉你爹,不交虎符给李湛。”   赵襄惊得一头汗:“可是……殿下,会出事的!没人敢不交虎符。”   文凤真脚步一停,神情不可揣摩,令人遍生寒意。   良久,他轻声开口,咬字清晰果断,戾气腾腾。   “把那几个不服我的老东西,绑起来,关在箱子里,踢进湖里去!”   赵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殿下他绝不是开玩笑。   寝殿外头,文凤真在偏室用茶,刚坐下,看到辽袖一掀帘子。   辽袖显然未曾料到他也在这里。   少女霎那间的慌乱,面庞渐次薄红,被宫灯一照,衬托出活色生香。   她低声问道:“殿下,你也知道遗书的内容吗?”   文凤真指尖敲了敲桌子,静谧室内落下一声声轻响。   他起身,腰身极直,走在她侧前,并不看她,只负手望着墙上字画。   文凤真在她耳边落了几个字。   辽袖瞳仁微缩,指甲用力掐进掌心软肉,乌发微微凌乱略有惊慌,落在他眼底愈发生动。   随着他的呼吸,感到仿佛被这团湿冷漆黑的气息围剿。   文凤真扫过她全身,笑了笑:“其实上辈子天下人说我弑君,我是不认的。”   “嗯?”   辽袖抬头,唇齿轻颤,陷入长久的静默。   文凤真一字一句道:“那天夜里,陛下看过了你娘的遗书,自己让张瑕递来了一盏毒酒,也算是……了却她一桩心愿。”   辽袖心底颤栗,不知该说什么好,毒酒是陛下自己要求的?   她有些茫然无措,娘亲为什么要写这样的话呢?   漆黑长发衬得她皮肤白腻,她抿直了嘴角。   文凤真似笑非笑凝视她的脸:“生辰礼物,辽姑娘绣了几天?”   他本来想问的是:手疼了吗?   辽袖呼吸微滞,郝然垂眸不语,声音很小。   “回殿下,是我买的。”   文凤真略微挑眉,不知怎的,爱极了她这副抗拒不可攀的模样,隔了几步,也能嗅到她身上的香气。   他自顾自轻笑一声:“辽姑娘眼光真好。”   辽袖尴尬地别过脸,感到他兴味深深地欣赏着自己。   香汗湿透了里衣,那是他的里衣,充斥了甜梨香气,霸道地侵占鼻端。   文凤真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不动声色地缓缓移开。   “也是,你在家本来就不常做事的。”   “不是自己绣的更好。”   辽袖一抬头,文凤真从容进了寝殿,掀开白袍,跪在地上,与宁王并肩而行。   “陛下!”   文凤真喉头微哽,凤眸微红,似乎心如刀绞。   他双膝挪前,摸住了陛下冰块似的手,抑制不住悲痛,又喊了一声:“陛下!”   皇后捂着帕子一动不动,静静看他表演。   内阁重臣和小太监们一块儿惊呆了。   没想到文凤真竟然如此忠心。   文凤真这两声似乎把皇帝的活气儿唤回来了。   皇帝动了动眼皮,变化虽然微小,却被所有人捕捉住了。   皇后眼圈儿红了,扑跪在地,一面搂着儿子宁王,一面死死盯着文凤真,放声大哭。   “陛下,您不能丢我们这对孤儿寡母,让人欺负了去啊!”   她哭得委屈至极,众人心有戚戚。   文凤真显然比她落泪得更动容。   他静静湿润了眼眶,漂亮的面庞楚楚动人,惹人垂怜,连小太监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被勾了魂去。   这时,皇帝有所知觉,张了张嘴,众人欣喜万分,紧张地盯着皇帝,屏息凝神。   皇帝的声音落在寂静的寝殿。   “辽……辽袖。”   他只唤了这一个名字。   “朕有东西要给她!”这句话倒是坚定清晰。   皇后面色大变,止住了泪水。   东西?皇帝死到临头了,有什么东西要交给辽袖!她心头不安起来。   平日一到夜里就挂起大红宫灯的内阁值房,此刻却漆黑一片,宫里充满了悲凉肃穆的气氛。   首辅心里纷乱如麻,没个头绪,将儿子叫到值房里。   “爹。”   宋搬山唤了一声:“你有何事?”   首辅喝了盅茶稳稳心神:“你跟辽袖的婚事,不成了。”   宋搬山脸色一惊,方才还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生变故?   首辅盯着他,说:“方才陛下只召见了辽姑娘一个人,你觉得是什么事?我从没想过陛下如此坚定,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哪怕看过了遗书,也要做他想做的事。”   宋搬山眼帘微垂,揣摩父亲的心思。   首辅脸色不太好看:“你知道红衣生前与我做了什么约定吗?”   他走过几步,重重放下茶盏,叹气:“她说,倘若双生子回京,要我把双生子认在名下,好好照顾他们,虽然双生子并非我的孩子,但我一直想履行约定。”   “一开始辽袖在梨林见你,我就存了心思,想那时候把她认回家,可是你回了家之后,告诉我说你喜欢辽袖,你连诗书都读不下去,成日想着娶妻生子……”   “你终究是我的儿子,我就在想,算了,反正不把辽袖认在名下,只要你娶了她,首辅府依然可以庇护她。”   宋搬山理解父亲的纠结心情,看到他攒心蹙眉的模样,轻声问道。   “那父亲又为何改了主意。”   首辅长叹一声,颇有感触地说:“我是为你好啊!”   “倘若陛下真的封了辽袖为长公主,我就问你,你姑母怎么办!你真的要跟你姑母决裂不成!你是走仕途的人,倘若做了驸马,注定不能高升,这辈子都绝了位极人臣的念头!”   “你的抱负又如何实现!”   首辅没有止步,继续咄咄相逼。   “倘若陛下要封辽槐为太子,你是帮你姑母还是帮辽袖!”   见到宋搬山愣神,首辅忍不住轻声开口:“下个月你跟她的婚事,已经取消了。”   宋搬山骤然抬头,一句话都说不出。   浑身血液滚热上涌到顶点,一盆冷水浇灌下来,激得人险些站不住,说不尽的惆怅与苦涩。   婚事……与辽袖的婚事,不作数了?   首辅缓缓瞥了他一眼:“又或者,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解决这个困境。”   *   宫人议论纷纷,陛下只传召了辽袖一个人。   辽袖坐在铜镜前,大半张脸落在朦胧光影里,耳环冒出薄红,吐息沉闷,陷入长久的静默里,空气刺骨地冷。   宋搬山轻轻敲了门,他深深多看了她两眼。   “辽姑娘,你气色不好?听说陛下一会儿召见了你。”   辽袖本不愿掺合这些事。   她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自从听到了皇帝的诏令,她总感觉,宫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辽袖抬起颤动的睫毛,怕得很,不安地蜷缩手指,身子单薄,漆黑眼珠微微圆睁,终于吐露心声。   “宋公子,我有些害怕。”   这话是真情实意。   宋搬山眼色暗了暗,拍了拍她的肩。   “不怕,你进去之前,我有话要告诉你。”   “嗯?”辽袖疑惑抬头。   宋搬山面上是一副温和的笑颜,拇指擦了擦她肩头。   “辽姑娘,你信不信我。”   辽袖微垂眼眉,温顺平和,点了点头。   宋搬山心头颤了颤,收敛神情,认真地盯着她,竭力想让她镇定下来,轻声说。   “那好,等你出来之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拿到了什么东西,你都当作没看见,我们跑吧!”   辽袖愣了愣,跑?是什么意思?   宋搬山继续说:“我会在这几日布置好一切,钱、马车和人,以死遁的法子,去西域还是去你家乡东川,我都依你。”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让你吃苦的,我会给你买个宅子,用一大笔钱安稳度日,知道你舍不得京城的亲人,等宁王登基了,我们再回来。”   他不希望她太过紧张,用轻松的语气让她松弛下来。   “你知道我总想你平安。”   首辅已经将破题之法告诉了宋搬山:   只要带辽袖死遁逃出京城,等时局稳定,宁王登基后再回来,那么辽袖的身份不再是公主,而是首辅府的儿媳。   辽袖懵懂的神情逐渐消失,她听明白了宋公子的意思。   他要带她逃出京城,用死遁的法子。   只有这样,文凤真才会死心。   而且宋公子已经谋划了一切,胸有成竹,将后手安排得清清楚楚。   少女无声地攥着手指,眼底的惊慌失措稍纵即逝。   她想起了上辈子的三次逃跑。   每一次都以被文凤真轻松抓回来收场,接着便是被关在华丽温暖的殿内,昏昏沉沉不见天日。   新帝变本加厉,亲热时也不分场合。   他总笑着说这是小别胜新婚,这几天欠得总得还回来。   “死遁?”辽袖怔怔地问自己。   宁王登基,那文凤真做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7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来望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九章   小太监头前带路, 把辽袖带进宫里一座两层丹楼。   从楼梯上去,中间是宽敞的厅堂, 陈设的器具典雅考究, 盥洗的小盆都是玉料雕琢而成。   太医缓缓退出去,皇帝脉象时有时无,已是枯灯残叶之相。   厅堂中已无旁人, 皇帝屏退了众人,无诏不得入。   “你过来。”   辽袖望去, 皇帝坐在一方大书案前,披衣, 放了一只长匣。   “这是给你的, 等朕死了,你就打开。”   辽袖接过了木匣,在他的授意下, 提过药罐子浇了一碗药汤, 端上喂了几口。   此时皇帝双目凹陷, 像是飘在池沼的一根芦苇,摇摇欲坠, 滚热的茶汤引得他一阵呛咳,不一会儿,终于开口说话。   “你娘, 为什么不让你跟她姓呢。”   辽袖抱着怀里的木匣, 眼见皇帝元气丧尽,一步步朝她走过来,不由得畏怯地后退, 脚后跟冷不防撞上墙壁。   皇帝的脸阴沉沉好似一块冰。   她低头:“臣女的娘亲说,她十三岁时在北辽骑马牧羊, 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十三岁,那时节她尚跟文知鹤一块儿在北辽。   皇帝眼皮子顿时猛跳,两片失血的嘴唇剧烈翕动。   “胡说!”   “陛下……”辽袖惊得连连后退,皇帝好像十分不対劲。   或者是这声陛下太过熟悉的缘故,皇帝竟然一下睁开眼睛,布满血丝,可怖异常。   只是满目雾糊,遮得什么都看不清。   待他渐渐看清了,游移不定的目光渐渐落在辽袖身上。   一刹那恍然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怀珠。   辽袖眼睫发抖,苍白纤弱的指节握住了背后的古董,轻声开口。   “陛下,臣女可以走了吗……”   “走?”   皇帝两只无神的眼珠子晦涩地转了几下,顿时显露出生气。   辽袖被皇帝方才的怒气惊动了,她低垂眼帘,抿直的唇线出卖了她的害怕。   皇帝又开始晕眩,趁着喘气儿的空当,他死死盯着辽袖。   “辽槐呢,朕要见见儿子。”   辽袖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目光朝皇帝探去,她怎么敢告诉皇帝。   槐哥儿不想见他。   槐哥儿也不能进宫。   文凤真除了告诉辽袖遗书的内容,也告诉她娘亲是怎么死的。   从东川被骗回了京城,娘亲因为一颗愧疚之心与対皇帝的恨意,自琉璃瓦上一坠而下,陷入了火海。   归根结底,是皇帝害死了娘亲。   辽袖咽了一口泪水,竭力稳定心神:“陛下,臣女可以走了吗?”   臣女,口口声声又是臣女!   皇帝怒火难消,眼底像是覆了冰碴儿,阴冷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人的裤腿,肺腑里都浸了毒汁,缓缓开口。   “告诉你,你娘是个从不信守承诺的女人,是她自私自利让你们一対姐弟成了野种,让你们流落在外受人欺负,你跟她一样就生这份脾气,一心只想滚出去 ,简直令人厌恶至极!”   “你过来,叫声父皇。”   辽袖慌里慌张地望向窗外,只盼能进来一个宫人,她眉心闪过一丝惊惶,转过身间。   皇帝撂下药碗,碰撞声在寂静的厅堂中略显恐怖。   他想起那封遗书,恨急攻心,心头经年未衰的愤怒、怨毒一下子升腾。嘴角滚下一滴血,笑了笑。   “你想怎样?”   皇帝一步步逼近,从眯着的眼睛里望着她,眉头紧蹙,嘴角掠过一抹漠然的笑,仿佛讥讽。   “你娘怎么敢让我沦为一个笑话,连臣子都敢污蔑我的血脉,你信不信我把他们全杀了。”   血液瞬间涌进了辽袖的脑袋里,她沉默地盯了他一眼。正是这个姿势极大地激怒了皇帝。   皇帝站起来,紧紧盯着她的脸,青筋从手背上突出来。燃着一股残忍的光芒,面容可怕地扭曲。   辽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个举动,她直觉性命受到威胁,掉头想跑。蓦然被撞到墙壁。   她逃跑的姿势让皇帝极其不愉快,想到过往很多事情。   “朕这一生无法容忍的就是背叛,你们就是明知这一点,才肆意挑拨!”   皇帝一只手掐着她脖颈,仿佛要将她的喉骨捏碎。   稍有挣扎都会被他掰回去,辽袖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小脸涨得通红,一双漂亮得让人恍惚的大眼眸,死死盯着皇帝。   少女瘦削的手指颤抖得厉害,扣紧了皇帝的手腕。   饶是如此,她一声“父皇”都没有喊。   眼前的天子,让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辽袖的声音像水一样不受控制地倾泻出来,连她自己都不曾预料,只诧异竟有这样的胆量。   “陛下,您贵为天子,如果真的关心儿女,就不会让我和弟弟孤零零地寄人篱下多年。”   辽袖害怕得颤抖,一步步后退,叫声被她掐在喉咙里,眼睫颤颤水汽,哽声说。   “如果不是陛下,我和弟弟会活得更好,跟娘亲一块儿在东川平平稳稳过一辈子。”   皇帝的手指一丝都没放松。指骨好似铁钳,纹丝不动地把控着她的喉咙,不让她有一丝机会。   皇帝恍惚以为这是怀珠,心头恨意更深。   因为只有怀珠才会露出这种倔强的神情。   辽袖胆小温顺,容易弄哭,此刻只要她喊一声“父皇”,说不定能唤醒皇帝的神智。   可是她眼底微红,死死瞪着皇帝,骨子里还是她母亲的倔强。   那么,就掐死她吧!   外头响起了宫人的声音,焦急地探问出了什么事。   却没有一声回应。   辽袖血液升温,喘不过气,她是不是要死了?   剧烈的窒息袭来,她拼命地挣扎,难受地蹙起眉头,却被大力地拧紧了喉咙,非要置她于死地的疯狂!   皇帝的口鼻渐渐流下黑血,却浑然不知!   他的身子已经虚弱多时,喝了一盏药汤才恢复了精神,此刻颓力渐显。命若游丝神情恍惚。   她忽然抬起另一只手,身子一扭,挣脱开来,还未来得及喘气,她正想逃跑。   忽然,听到背后“咚”一声巨响,劈雷似的,皇帝被她一条胳膊甩开。   在辽袖皱缩的瞳仁中,皇帝怔怔后退了两步,竟然脚一踩空,从二楼滚落下去。   “陛下!”   辽袖呼吸再一次迫切起来,她急忙上前探看。   只见皇帝额头被撞破了,鲜血汩汩。   双目凸起,嘴唇发紫,十指弯曲剧烈颤抖,抽尽了尚存的最后一丝元气,弦崩断了。   “陛下……”   辽袖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辽袖震惊得跌倒在地,小脸的血色倏然褪成一片惨白。   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小木匣,捂住嘴,克制惊叫声不能从嗓子里溢出来。   少女脑中一片嗡鸣,头晕得几乎倒下去,精神像是怔住了,漆黑明亮的眼珠子直愣愣盯着皇帝。   皇帝摔下来时,满头的血。   他方才神智失常,想掐死她,被挣脱开后,他自己一脚踩空从二楼楼梯滚下来。   皇帝恢复了清醒,摸着辽袖的手,安慰地笑了笑:“袖袖,无事无事,対不起。”   辽袖转过头,刚想大声喊太医:快来啊!快来给陛下施针。   若是太医及时来给陛下施银针,说不定还可以挽救陛下的性命。   辽袖发现,皇帝不断从口鼻涌出一股一股的黑血,带着刺鼻的气味。   辽袖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按心口,施救半晌,皇帝竟然七窍缓缓流出黑血。   黑血流了她一手,用手帕擦也擦不干净。   皇帝已经脉搏全无,气息全无,皮肤透出死气沉沉。   显然并不是坠落身亡,而是中毒身亡!   她望向了皇帝生前喝的最后一盏药汤。   她瞬间明白过来。   药汤里有毒。   如果没出这档子事,皇帝也会毒发身亡在她眼前。这就是下毒之人的用意。   辽袖深吸了口气,蜷缩的手指再度伸开,额头冷汗淋漓,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若让人看见皇帝的情形,一定会被误以为她推了皇帝下去。   她不断往后缩着,双腿蜷缩了起来,失魂落魄,却竭力告诉自己,要镇定!   开始下雨了。   辽袖低头出了殿外,一抬眼,拱门前簇拥着许多小太监,提着宫灯。   她不敢让人瞧见,神情惶惑,嘴唇泛白,一面在夜色中匆匆行走,不住地往小太监身上瞥。   宫人们心头一跳,蓦然感觉出了不好的事,可是未经皇帝召见,谁也不敢贸然进去。   她稍一喘口气,提了宽大裙裾,穿过淅沥雨幕。   “咦?辽姑娘?辽姑娘!”   小太监一声纳闷的惊呼,不确定是不是她,试探性地叫起来,随即看见这道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辽袖呼吸一滞,停顿一瞬,纤弱影子投在漆黑石板,拉得极长。   她透过窗子望了一眼,雪芽在廊下等她。   灯影朦胧,廊下昏黄不可视物。   雪芽不安地问:“姑娘,您怎么了?”   辽袖怀里抱着小木匣,自顾自低头,显然未从惊吓中回神。   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眼尾逼退的雾汽欲坠不坠。   她抹了抹眼尾,不能哭,不能让人察觉出异常。   她太害怕了,皇帝死在了她面前。   很快就会有人发现。   皇帝从二楼滚落,毒发身亡,光一件还好,两件事加在一起,她百口莫辩。   阖宫所有人亲眼所见,她是最后一个面见陛下的人。   她该如何解释皇帝是怎么从二楼摔下来的呢?   皇帝是自己失足坠落。   可是那些人瞧见了她脖子上的掐痕,会相信她吗?   所有人都会认为是她将皇帝推下楼。   光这一件,足够治她的死罪。   她努力想镇定下来,却无法从这沉沉无光的困局中,推开任何一丝缝隙!   在崩塌的局面中,想不出一个解决之法。   辽袖将那只沾了血的手藏在背后。   她手脚冰凉,不知该如何面対即将发生的可怕的事。惊惧的小脸藏在双膝里,浑身颤栗。   雪芽一直守在辽袖身边,看见她抬头,担忧地蹙了眉头,紧握着她的手:“姑娘别怕。”   辽袖仍然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动了动几乎痉挛的手指,长舒了一口气,强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   “雪芽……宫里守在值房的都有哪些人呢?”   她有点语无伦次,扯起一丝笑:“雪芽,皇后和宋公子都待在值房吗?大家是不是都在等陛下的遗诏。”   雪芽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小姐。   但她想:应该没出什么大事,否则姑娘早就落泪了,可是她一滴眼泪都没掉。   只是精神不太好。   雪芽意识到她有点不対劲,宽言道:“姑娘,是不是出事了,我把宋公子叫来商量吧!”   辽袖猛然回神,下意识地清喊出声。   “雪芽,不要叫宋公子,不能叫他。”   “姑娘?可是……”雪芽面生疑惑。   辽袖攥住了雪芽的衣袍,蜷缩着瘦弱身躯,不断深呼吸,鼓足了勇气。   “雪芽,不能叫宋公子!”   辽袖终究是个善良的人。   她两辈子都挣扎在泥泞中,暗不见天日,沉沉见不到一丝光。   宋公子与她完全不一样。   他自小拥有优渥的家世,最好的教育,一颗沉浸在爱意中的心,松弛从容,与世间和解,宋公子是个好人,他会竭力地帮她。   他肯定会说:辽姑娘,我会跟你一起面対。   可是她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   没办法将他拉进这个泥潭。   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她还没有过上一回平稳快乐的日子。   生死关头,辽袖心念崩塌,她茫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相信任何人。   也没有一个可以帮助自己的人。   辽袖隐隐猜到那盏药汤里的毒是皇后下的。   宋公子是皇后的侄子。   辽袖无法在这种关头考验人心,她也没有试错的机会。   这不是一般的罪名,这是弑君谋反诛九族的罪名!   雨丝轻易随风穿透她轻薄的衣衫,少女冷得颤栗,陷入了巨大的无助与茫然。   虽然活了两辈子,她终究没有经过大事,她总是被那个人保护得很好。   不明白宫里的套路一个接一个,目不暇接。   “好了,姑娘,你歇歇吧,我不去叫宋公子。”   雪芽也害怕了,在这宫里,姑娘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宋公子了。   雪芽踌躇许久,第一次做出隐瞒姑娘的决定,她招了招手,让小太监去值房找宋公子。   宋搬山踏进门槛时,辽袖诧异转头,她细腻的额前流淌着凉凉的雨水,她立即想出去,又站不住似的晃了两下,像是发烧了。   掌心的手帕揪得乱作一团。   “辽姑娘,你怎么了?”   “辽姑娘……你很不対劲……”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无论如何,我都会与你一同面対。”   宋公子关切的声音不断传来,在耳边听不真切,嘈嘈杂杂,忽远忽近,她的胸口沉闷,始终堵了一口气。   “没事……我没事……”   辽袖挤出一丝无济于事的笑意。   辽袖忽然转头,听见小太监们窸窸窣窣的声音,快了,她知道快了,皇帝的尸体马上就要被发现了。   她只觉得一闪一闪的宫灯格外恐怖。   少女忽然疾足奔出去,身量轻盈灵动,像只小鹿,很快跑得不见影。   雨下大了,她一柄伞也没带。   雨点儿忽近忽远,反而让她保持了清醒。   她齿根发冷,睁着雾蒙蒙的眼眸,大口喘息,风刀子刮着胸膛,连簪子都跑歪了。   她冲进雨幕中,雨珠砸在脸上,密密匝匝,针扎似的疼,心头又怕又酸楚。   一路疾奔,宫墙屋檐下雨珠沿着脉络,淅淅沥沥地落,她丝毫没有欣赏风景的心情。   她怀里抱着小木匣,尚未打开瞧瞧里面是什么。   少女在长街甬道前顿足,四顾茫然,不知所措,这本来就不是她该来的地方,陌生又恐怖。   眼下,路该往哪里走?   偌大的皇宫,她颤颤巍巍一步都不敢踏了,再前进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蓦然,雨幕下,伞面上移,露出一道清晰漂亮的下颌骨。   辽袖蹲下来,眼皮一跳,短促地一下接一下。   她单薄的背影格外坚韧,仿佛即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辽姑娘?”   文凤真修长的骨节握着伞柄,雨水混合在指缝中流淌,夜色沉沉,愈发衬得皮肤雪白。   雨丝也吹不动他的袖袍,他墨发银簪,白袍纤尘不染,在雨幕中格外精致从容。   在雨夜碰到了狼狈的小猫。   他就站在离她数十步的地方。   神情有些诧异,高挺鼻骨让脸颊陷落阴影,鸦羽长睫纹丝不动,平静无澜,天生的强大与贵气。   伞面倾过来,遮住了她单薄瘦小的身躯。   为她遮风避雨。   辽袖抬头看他,从廊下到甬道这段路,她感觉自己昏昏沉沉,像是毫无知觉,受惊过度的小鹿。   她忽然紧紧攥住了伞柄,脑子里不断回忆起陛下七窍流血的画面。   辽袖涣散的瞳仁渐渐聚神,冲他轻松地笑了笑。   在大雨中绽开的笑意,直瞧得人晃神。   “殿下,”这一声带了艰涩的哽声。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油纸伞面投下一片阴影,两个人在世间静静対视。   文凤真抬起眼帘,油纸伞面缓缓转动,仿佛将光芒、雨点一同吸旋进去。   “辽姑娘,你额头好烫。”   他伸手覆在她额头上。   辽袖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小脸,更白了几分,身子像是坠入冰窖,在雨夜下升不起温度。   可是她的小脸又很烫,脑袋疼得难受。   她将洗不干净血的手藏在了背后。   为什么他总是出现在她目光之中。   一转头就可以看到的距离。   “殿下,我没事。”她仰头。   恍惚中,她想起摸到皇帝滚烫黑血的那一刻。   她怕得要死,还要强装冷静。   想起上辈子,他开玩笑似的说:有生之年,辽袖的目光触及之地,文凤真就在哪里。   幸好有雨水不断滴落,糊满了她的面庞,仅仅是看他一眼,她为何就觉得莫名的难过。   一股想将抑制的心事统统宣泄出来的痛快。   她紧紧捏成圈的手指,晃个不停,仍然平静地仰头望着他,沿着伞骨,不断淅沥滚落的雨珠。   因为上辈子的时候,我一回头,总能看见文凤真,只能看见文凤真。   皇帝死在了我身旁,心下第一刻想到的也是……文凤真……文凤真!   她受伤了,脖子一圈触目惊心的淤红。   让他眼底一暗。   辽袖仅仅只是疲倦至极地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辽袖慌乱地扯开一丝笑容。   她恢复了镇定,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看起来若无其事。   她同样不想牵扯文凤真下水。   可是她瞒过了所有人,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殿下拥有极其锐利的洞察力,一眼扫过去,眼底吹动了涟漪。   他最擅长抓住说假话的辽袖。   一个眼神,一个抬腕,一个笑容,就能抵达的心意。   文凤真怔住了。   她明明没有说一句话,可是满眼都在告诉我:文凤真,救救我!   “啪”地一下。   油纸伞瞬间往前倾斜一下,溅起好大的雨花。   伞面的阴影将她整个单薄的身躯覆盖着。   她蹲在甬道中间,有些不知所措,在她怔怔的瞳仁中。   文凤真俯身,指骨捧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握住她沾满肮脏鲜血的手,十指交叉。   在死过人的雨夜吻压她的双唇。   他亲了她。   第一次不带着霸占的撕咬,而是滚热柔软地一点点亲干净雨水,舌尖轻抵,雨汽都压不住甜梨香气。   他的长睫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她的脸颊,呼吸相融,炽热万分,辽袖心神颤栗,睁大了圆眸。   宋公子说:辽姑娘,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会跟你一块儿面対。   而文凤真那双漂亮的凤眸无声地告诉辽袖。   跑吧,我替你顶罪。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7-13 20:16:18~2022-07-15 20:0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5个;长风不愿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4175736 10瓶;红豆南相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章   辽袖睁大了一双眼, 即将喘不过气时,文凤真柔软的唇瓣离开了。   他一根手指揉弄了一下唇瓣, 似是要将湿润香气揉进去。   殿下是亲了她吗?   她抱着双肩, 嘴唇被雨汽冻得泛白。   辽袖站起身,径直往前走,他直接一只手搭在她肩头, 将她捞过来。   “为什么不带伞,伺候你的人呢。”   她挤出一句话, 极其晦涩艰难:“陛下他死了……他死了!”   咬紧牙关,发簪松动, 毛茸茸的小脑袋令人忍不住摸一摸。   辽袖握着伞柄, 毫无知觉地将手搭覆在他手背上。   这会儿随便抓到点什么也好,她怔怔出神,不经意间, 指节按得更紧, 几乎将文凤真整个手背按住。   哪怕碰到一点活气, 能叫她的心里稍微得到一丝慰藉。   辽袖瞳孔涣散无神,她很害怕, 不停低声絮叨:“他死了!死了……”   文凤真眼帘微垂,顿时僵在原地。   想回握过去,把她细腻的小手在掌心好好揉搓。   “他本来就该死, 你慢慢说。”   文凤真将她带到东暖阁。   “外面不会有宫人进来。”   辽袖深呼吸一口, 踉踉跄跄跑在雨幕中时,并未感觉到冷,此时雨势渐渐小了, 风却愈发肆虐。   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衫都被打湿透了。   文凤真的手指擦过她的脸颊,扶好她发髻上的簪子, 重新替她将发髻绾好。   手背不经心地摩擦到了她柔嫩的皮肤。   “先洗个热水澡,换衣裳,不用管外头如何闹。”   辽袖望一眼外头,宫灯明亮,嘈嘈杂杂,想必陛下的尸体被发现了。   今夜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夜。   明日她要面对什么简直不敢想象!   她原本那么害怕文凤真,此刻心里竟然松了口气,他给了她一间暂缓思考的屋子。   外面闹得厉害,她却按照他的意思,先洗了个热水澡。   热水氤氲,她闭上眼,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   换好了衣裳,高高悬挂的宫灯,拉长了她的侧影。   “陛下发了脾气,我一时气冲上头,说了忤逆陛下的话,他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想杀了我,我转头就跑,可是跑不过,被他抓到了,快喘不过气……”   她费力地回想,一字一句触目惊心。   文凤真瞥向她垂低的脑袋,濡湿的长发乖巧躺在她的衣襟前,小脸被昏黄的灯光闷出红潮。   脖颈被掐出一圈可怕的暗红色,像鲜艳的红玛瑙项链。   他盯着她的伤痕,目光越来越深,冷得像渐深的雪。   尤其在听到她诉说“掐”这个字眼时。   他不动声色,眼底戾气顿生!   “我一挣扎开,他一脚踩空滚下去了,我跑过去看的时候,他已经没气息了,他口鼻都流了黑血,是毒发身亡……”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不知名的水渍滑过脸颊,垂落在小巧的下颌。   不知为何,她本来强自将情绪压下去,在跟他诉说时,却止也止不住地涌上来。   就像从前,她明明在外人面前一个温顺懂事的人,却总忍不住在他面前发脾气。   亲眼见到九五至尊七窍流血的画面,没被吓傻吓疯,还能竭力保持镇定,已经很不错了。   若换做其他不经世面的小姑娘,撞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瞳孔,再想想后果,人都要直接被吓没。   文凤真敲了敲她怀里的小木盒:“这里面是什么?”   辽袖反应过来:“这是陛下给我的,他说……让我等他死了再打开。”   辽袖启开黄铜锁,当她将紫檀木匣打开,握着那张单薄的信纸,跳跃的烛火将字迹映照得一清二楚。   皇帝的字迹遒劲有力。   一行小字——小女辽袖。   他称呼她为朕的明珠。   寥寥几个字,只将身后事简单交代了,却让辽袖手指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张信纸。   晶莹的泪珠不断涌落,“啪”地溅在信纸上,几乎将纸打湿透了。   她伸手想擦,却落得越来越急,一张小脸皱成一团,下巴挂了好几颗水珠。   她伏在案上,双肩颤抖,泣不成声。   “爹……”极艰涩的字眼从喉咙眼儿冒出。   没有叫父皇,她喊了一声陌生的爹。   袖袖在东川的小镇上,枕着娘亲的手臂,星夜入梦时,不知梦到了什么,梦里偶尔会喊爹。   她伤心得一抽一抽,手脚几乎痉挛,她仰起头,眼中含着一汪潋滟的泪。   全然褪去了平日的冷淡与不近人情。   “嘘——”文凤真长睫毛微敛。   殿下的目光冷静,仿佛一只手支撑着少女摇摇欲坠的脊梁。   他将她的腰身贴紧,伸出一根手指。   “嘶——”辽袖凉得吸气,脖颈的淤红被抹上一层膏药。   他的指尖一点点替她上药。   少女的衣领打开,褪至香肩,露出两个温热的颈窝,半面绿绸心衣,紧贴着饱满隆起,大片雪白惹眼的皮肤,被伤痕衬得格外脆弱。   她紧闭着双眸,不可抑制睫毛被风晃动。   他的手指像惊了林子的蝴蝶,熠熠生辉,与溪水折射出各色宝石的光芒,成千上万,哗地一下子冲破了林子。   每一次展翼,都会动乱一阵微小的风。   哪怕看到令人心神摇曳的轮廓,依然稳得厉害。   他忍不住凑得更近,眸光的天月倒影在井中,心跳得倏然加快。   彼此更加清晰地嗅见混合的香气。   文凤真捧过她的小脸,直呼她的名字,不容置疑。   “辽袖,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字一句听好了。”   ……   虽然众人对皇帝的驾崩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发突然,还是让人措手不及。   皇帝为何从二楼坠落,满口鼻呛溢的黑血,明显是中毒之兆,疑团太多。   究竟是谁谋害了皇帝。   “陛下!”皇后一声悲痛的高呼。   “还能有谁,所有人都明白,陛下最后一个召见的人是辽袖,她一定是畏罪潜逃了,崔公公,本宫看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已是晨曦时分,值日官请来内阁成员以及六部大臣,商议皇帝的身后事。   众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辽姑娘呢?昨日掌灯时分就不见了,有小太监说看见她神色匆匆的,连伞也不撑,身旁一个婢女没有,失魂落魄地淋着大雨,正往长街走。”   “还未找到她人么,看来此事果真与她脱不了干系。”   宋搬山十分担忧,昨夜他看到辽袖冒雨回来,六神无主,显然是出了什么事。   可是她一声不吭,那时他也未往最坏的打算想。   辽袖身旁的一众奴婢,包括雪芽,从昨夜起便被皇后关押。   饶是镇定自若的张瑕,不免密密生汗,他知道皇后的歹毒。   若是辽袖回不来,只怕雪芽会被皇后立即处死。   宋搬山终于按捺不住:“回禀娘娘,微臣这就去找辽姑娘。”   皇后冷笑一声:“辽袖谋害陛下,禁卫军已经各宫搜寻了,你急什么,只要一见到辽袖,立即治罪!”   “倘若她跑了,便问罪整个淮王府!”   皇后得意地睨了宋搬山一眼。   不中用的侄子,连自己的未婚妻都看管不住,若是早带她离开京城,也不会有今日的祸事了!   皇后厉声道:“宫中戒备森严,固若金汤,给我快些搜,务必将人抓到,辽袖畏罪潜逃,离不开这座皇宫!”   话音未落,有人诧异地一指:“辽姑娘……是辽姑娘!”   她来了,缓缓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宫门前挂起了灯笼,黑色“奠”字的白纱宫灯,皇帝死得事发突然,尚未发丧,一应祭品丧仪还未来得及置办。   到处都是惨白灯笼,说不清的肃穆悲凉,压得人心沉沉。   唯独走在长长甬道间的少女,是一抹赏心悦目的风景。   辽袖今日打扮得格外精心,穿了雪青缂丝菊蝶纹马面裙。   从前她总是怯生生的,一张小脸儿容易挂泪,眼底易红,脆弱易碎的美,虽然惹人垂爱。   但是如今她走在甬道上,小太监们纷纷低头,大太阳下晃神,竟然生出不可冒犯之感。   一步、两步……辽袖喘息微快,一瞬间脑子有些懵,所有人都在等她,目光凝聚在她身上。   这些人咄咄逼人,问她要一个答案。   无数双眼睛,不怀好意的居多,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想到这里,她香腻的皮肤冒了一层汗。   她有些害怕了。   辽袖脚步一滞,脸上写满了迟疑,正是这一停顿间,有人替她遮住了日头。   轻声落在她耳边:“往前走。”   仿佛无形之中有只手推着她往前。   手指搭在她的软腰,沉沉一按,这是她必经的道路,逃不开躲不掉的一遭。   辽袖扫视一圈,恨不能将她拆吃入腹的皇后,满脸担忧的宋公子,面容严肃的朝廷重臣,以及一个陌生的面孔。   这个人一身雪白甲胄,身姿挺拔,老淮王义子——李湛。   李湛的军队将宫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杀气腾腾,插翅难逃。   李湛一抬头,看见天光下的辽袖,不禁眯眼。   皇后兴奋地大喊:“李湛!还不快将她拿下!”   辽袖感觉自己像是被洪水猛兽盯上了,男人直勾勾的眼神让她浑身不舒服,她心跳剧烈,吓得后退一步。   “谁敢。”   文凤真踏进殿内,长身玉立,暗色绸袍,两肩各绣了一团五爪金蟒,金簪将一头绸缎似的墨发固冠。   高鼻拉起距离感,瞳仁藏了吞杀坠星的湖光,天生长了张冷脸。   他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坐下,饮了口茶。   外面的重甲士兵纷纷下跪,洪亮地齐声道:“见过淮王殿下!”   辽袖在士兵开道中走进来,面色苍白地行礼。   皇后不满道:“当时众人亲眼瞧见陛下从二楼滚落,毒发身亡,辽袖,你还有什么话说。”   辽袖稳住略微急促的呼吸,方才一直攥着手指,如今松开似乎有些抽筋。   自己口说无凭,难以令人信服。   文凤真的声音不疾不徐。   “其实当夜,陛下一同召见了本王,辽姑娘先行离去,而后本王作为顾命大臣,谨听陛下遗旨。”   “皇后要拿人,也该是拿本王!”   文凤真站起身,腰身极直,长眉不描而凝翠,双眸冰冷至极,杀气浓烈到令人窒息。   士兵们纷纷钦佩,不愧是自家少主,哪怕认罪,也一副全天下人都欠了他账的模样。   皇后冷笑一声,针锋相对。   “你以为本宫会信?”   文凤真一只手搭在太师椅上,明晃晃地将胡说八道四个字摆在脸上。   抛却了一贯伪装的温润随和,抬了抬下巴,牵起嘴角。   “那娘娘喜欢哪种说法。”   他抬起眼帘,天真无辜的笑意,似是挑衅。   重要的根本就不是文凤真的说法,重要的是皇后更想谁死。   辽袖面色泛白,瞳仁一丝不晃地盯着文凤真。   他挡在自己面前,遮住了所有投射来的目光。   文凤真一贯如此,对外强硬到分毫不让,习惯施威与施恩的男人。   教她骑马时,一只手臂挡在她身前,被樊篱一路划拉得鲜血淋漓。   她的心跳几乎到了嗓子眼儿。   皇后尚在思考:文凤真这头小畜生,为了给辽袖顶罪,撒了弥天大谎。   究竟是将辽袖关进水牢划算,还是关文凤真划算?   她在考量最大利益时,宁王忽然开口:“来人,将文凤真押进水牢!”   皇后万万没料到儿子替自己做出了决定。   难道宁王也在偏袒辽袖吗?   众人愣住了,宁王面色冷静,在帝业面前,他绝不是为了袒护辽袖。   因为只有他知道文凤真才是最大的威胁!   倘若不趁此除掉文凤真,根据上辈子的经验,文凤真一定会造反!   只要文凤真进了水牢,悄无声息地做掉他简直轻而易举!   文凤真伸展开双手,乖乖地让人押他。   士兵们却并不敢押他,簇拥在他身旁,明明是送他去水牢,阵势却弄得像保护。   虽然是李湛带来的士兵,却对文凤真十分尊敬。   众人清楚,虽然钟先生捧李湛上位,但是还未拿到虎符。   听说李湛灰头土脸地从清河回来,虎符不翼而飞了。   徽雪营明面的少主依然是文凤真。   文凤真虽然凶狠,却十分护短,他自有一股让人跟随的气魄。   文凤真经过李湛时,睨了他一眼,故作诧异。   “听说清河的虎符没了,为什么不拿虎符,是不想要吗?”   李湛一抹冷笑:“你他娘心知肚明,护送虎符的叔伯被你钉死在棺材里了,怎么,你不打算讲规矩了?”   文凤真凤眸微眯,越凑越近,高挺的鼻梁几乎戳到李湛脸上,压迫感顿生。   “规矩,现在跟我说规矩。”   “以为有老东西撑你?”   文凤真冷笑,他明明是个罪人,却高傲到令人发狂。   他慢慢地走,一头雪蟒缓缓游曳,被他那双琥珀色瞳仁盯上的人,无不冷汗淋漓,心虚至极。   这小畜生不会死前拉几个人垫背吧?   殿外垂首站了一排高官,在他经过时瑟瑟发抖。   文凤真一面咬牙切齿,一面拍了拍他们的头,揶揄嘲弄。   “燕敕王,大将军,没有本王拿钱养兵,你们这帮饭桶,就等着被兵变起义生吞活啃。”   文凤真说的倒是实话。   皇帝问道十年,国库早就入不敷出。   军队的钱粮一天都不能断,否则容易生哗变,户部的银子要拿来支付漕运款项、祭祀修筑、水患旱灾……   地方军队的军资一再拖欠,若不是淮王再三逼着户部给钱,徽雪营的钱粮也难以到位。   加上文凤真额外补贴军队。   士兵们都清楚是谁给的饭吃。   李湛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文凤真笑盈盈的,容颜生动,一边指着自己的脑子,一边用手指轻蔑地戳了戳他的胸膛。   “小喽啰,不动脑子,只靠打,一辈子都是小喽啰!”   李湛正要动手打他。   皇后看不下去了,冷喝一声:”好了,赶紧将他送下去!”   皇后满意至极,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她站起身,对内阁道:“诸位都是陛下信任的顾命大臣,陛下已经龙宾上天,一直未立东宫,也无遗旨,遵守祖宗规矩,应当立宁王为新帝,保固皇图!”   “本宫希望各位大臣秉持正义,维护朝纲,竭力衷心辅佐!”   皇后很久没有这样舒心地笑了。   真是妙手,杀了文凤真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辽袖只是一个孤女,还不任人拿捏?   辽袖攥紧了手指,脸色恢复了红润,她就在等这句话。   少女玉琢般的小脸清瘦了一圈,腰身柔软欲摧,看起来羸弱可怜,很好欺负的模样。   双眸却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清亮。   所有人都对她投向了怜悯的目光。   陛下生前是不是想将辽袖立为长公主来着。   如今辽袖真是输大发了。   不仅没当上长公主,淮王也替她顶罪进水牢,她身后已经空荡荡无一人了。   宋公子过来宽言安慰。   “辽姑娘,不怕,我已经将马车备好了,今夜就可以走,东川那边的宅子很大,地段干净光线好,你会喜欢的,在那里住一阵,给你放松心情也好。”   辽袖轻声问:“那殿下呢?”   “殿下会死在水牢吧。”   文凤真曾被关在水牢三年,水牢本就是殿下的阴影。   宋公子神情一滞,温言道:“连我也救不了他,这是弑君的大罪,你总是担惊受怕会生病的,等时局平稳了我们再回来。”   辽袖怔怔问:“离开?”   “我为何要离开。”   宋公子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难道辽袖还执迷不悟,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吗?她是姑母的心头刺,她留在京城就多一日的危险!   姑母是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辽袖忽然低头:“宋公子,你弄错了,该滚出京城的不是我。”   宋公子额头流了一滴汗。   辽袖忽然站起身,走在白玉阶前,声音清冽,掷地有声,足以让殿外的满朝文武听见。   “谁说陛下不曾立下遗诏!”   众人纷纷抬头望去,辽袖站在长阶之上,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匣。   皇帝给她留下的,不仅仅是一封信,还有一卷明黄遗诏,加上一根象征监国之权的黄龙锡杖。   崔拱一面手中的黄绫揭帖抖开,一面清了清嗓子,务必让每位大臣都听清楚。   每一字念出来,随着风声呼啸而过,砸在众人心头,几乎砸得头晕目眩,汗流浃背,却连擦汗的动作都不敢。   他们面面相觑,在彼此震惊的眼神中,确认了一件事。   陛下敕封辽袖为监国长公主!   治丧期间,代执国事之权,丧期过后,再以六卿同司礼监协心辅佐新帝。   新帝?新帝又是谁?陛下生前不立太子,死后没说明白啊。   崔拱念罢,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他将黄绫揭帖传给内阁重臣,传阅验证陛下的字迹与玺印,又有黄龙锡杖在她手上,千真万确作假不得。   风势催急,将少女的裙裾吹得猎猎作响。   辽袖深呼吸一口,单薄的脊梁格外坚韧,她若是输了,她会死,文凤真也会死。   昨夜,文凤真说要替她顶罪,因为她绝不能与皇帝的死有任何牵连!   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父亲,对一个女儿的偏爱。   防止他死后,她被豺狼撕咬。   当辽袖看到盒子里的东西时,也震惊了许久。   皇后怒不可遏,重重拍案,伸手一指:“荒谬!”   “辽袖是非婚生子!连京城任意一门高户都明白,私生子不得染指家主之位,她如何能有监国权,她的公主身份是谁允可的,有册文宝卷吗!礼部是吃干饭的,没有册封公主仪的人,诸位大臣也能认?”   皇后眼神阴狠地剐过所有人,斩钉截铁。   “拿不出册宝,就休要妄图诋毁皇家颜面!”   礼部尚书奇怪地望了皇后一眼,战战兢兢。   “回皇后娘娘,公主怎么会是非婚生子呢?”   “公主是早逝的姜贵妃的女儿啊,前不久陛下拟旨,将姜贵妃追封为顺懿皇后,公主的册宝目前保管在礼部,快!快呈上来给娘娘查看。”   姜贵妃?皇后如遭雷击。   对了,宫里还有这号人物,早逝的姜贵妃,一个不起眼的人物。   皇帝费尽心机,联合礼部工部尚书,瞒天过海,终于找到了礼制上的漏子,将辽袖姐弟成功过继在姜贵妃名下。   “追封皇后这事,为何本宫不知道!”皇后面色涨得通红。   她气到站不住,跌坐在椅子上,头疼欲裂,眉头越拧越深。   礼部尚书赔笑道:“陛下的旨意,等他宾天之后,再行册封仪罢了,祖宗规制的东西一样都不缺。”   “啪”地一声。   皇后一只手掌的蔻丹指甲齐根折断,鲜血直流。   礼部尚书的话已经听不清了,这个油头滑脑的狗贼,只知哄陛下欢心。   皇后感到奇耻大辱,她被皇帝摆了一道。   辽袖,半年前还是一个乡下来的孤女,寄人篱下拮据度日。   如今竟然成了姜贵妃的女儿,有了正统血脉,在她眼前登堂入室。   皇帝筹谋这件事究竟有多久了?   半年?还是从很久之前就想把她认回来?   皇后抚着剧烈疼痛的脑袋,大声:“李湛!把这帮乱臣贼子拿下!”   李湛听命,率重甲军一拥而上。   辽袖死死盯着来人,大声问:“燕敕王李湛,你是不是想造反!”   她的声音沉着冷静,造反这个字眼让身后的士兵纷纷生畏怯心。   这可是当着三公九卿的面儿!当着皇帝的棺木!这个字眼的严重性不言而喻。   一向娇弱的少女,“不配”与畏惧充斥着她的人生。   她长眉一压,目光凛冽,本就美艳的五官胚子,因为一丝杀气愈发生动,让人看怔了。   这是宋搬山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杀气。   李湛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一低头:“怎么敢呢,长公主殿下。”   李湛咬牙切齿地一挥手。   “退后,都他娘退后!”   辽袖没有给皇后缓过气的机会,她像一把锋利的刀狠插心脏。   “陛下已经龙宾上天,立即八百里加急传谕,将讣告发往全国,陛下的丧事礼制,礼部工部共同拟定,由本宫批准执行。”   最重要的一项,辽袖声音清晰有条理。   “治丧期间,陛下并未立东宫,托付本宫与内阁根据法度礼仪拟定新帝,承继大统,保固帝业,宁王殿下不得违旨登基!”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胸前一起一伏,小脸因气血涌动泛红,她头脑有些晕,仍然一字不漏地说完了。   这些话是文凤真昨夜一字一句教她的。   就像前世,他握着她的手腕,一步步教她打牌。   辽袖坐回椅子上,她十分忐忑不安,还是维持了面无表情。   “陛下的死因存疑,需要重新审查。”   “不经本宫允许,谁都不能擅自带走淮王文凤真!”   一口一个本宫批准执行。   士兵们怔住了……她发号施令的模样,恍惚有些像殿下,一样的果决,绝非一个乡下孤女的气度。   辽袖坐在椅子上,静静合拢了双手。   其实她心底特别害怕,怕他们不服她,怕他们讥笑嘲讽她。   但是,殿下说,崩了,也得装!   从不流露情绪,让别人去揣摩心意,威不可测则深。   永远留有底牌,亮牌见血的底牌。   她身边常年相处一个蛮横不讲理的上位者,要模仿他并非难事。   辽袖开口问:“本宫的旨意,谁有异议?”   朝臣对视一眼,匍匐一地:“微臣绝无异议,谨遵长公主旨意。”   天光破开乌云,厚重的朱漆大门被缓缓推开,悠扬威严的钟声在宫墙之间回荡。   宁王震惊在原地,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宋搬山生平第一次失态,指尖用力地蜷缩。   皇后手指已经鲜血淋漓,她气得险些晕厥过去,此时连将皇帝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的心都有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7-15 20:12:02~2022-07-16 20:5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5个;屺瞻 2个;5935590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花3214 73瓶;蔻蔻 10瓶;我爱数学 3瓶;长羚、栋拐栋拐栋栋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一章   皇帝的丧仪置办过后, 已到了十月上旬。   晃眼便是小雪时令,天上薄薄浮云, 掩着一弯明月。   皇后发高烧昏迷不醒, 大殿熏了松针百合香,仍然驱不散寒意。   她扯着杏黄幔子坐起来,长眉微压, 声音沉沉。   “这几日内阁的奏折都被辽袖驳回,不予批红, 搬山,你爹就没有什么话说吗!”   宋搬山似乎清瘦了一圈, 沉默不语。   自辽袖监国以来, 众人都等着看她一个没读过书的乡下孤女的笑话,以为她是文凤真的傀儡,结果纷纷吃了瘪。   辽袖不仅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 背过治世之道, 熟知各地军情。   还有大宣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赵襄辅佐。   前世文凤真批阅奏折时, 常将她抱在膝头,一块儿看各地民情, 军报兵线图。   因此她对政事并不陌生。   她对臣子时也不卑不亢,提的问题一针见血。   文凤真手里握着徽雪营军权,这也是她的底气来源。   辽袖始终对他有些躲避, 可是事到如今, 夺嫡凶险异常,栓系着许多人的脑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除此之外却没有第三条路。   她只能咬着牙上!   当她一回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没有人支持她监国。   哪怕宋公子也是如此,世人墨守成规,对于打破规矩的人,总有些排异。   她不得不和这头雪蟒背靠背。   宋搬山最后一次见辽袖,是在皇帝出殡之日。   少女白领黑袍,一根莲花玉簪束发,乌发下露出苍白皎洁的小脸,似乎有泪痕。   她站在百官之首,一双大眼眸格外清亮,瘦弱却坚韧,风吹不动,被徽雪营的死士保护,无人能近身。   她仿佛离他很远。   梨林初见时,小姑娘微红的脸颊,娇怯害羞。   而她如今已经站在大宣权力的巅峰,一个批红足以影响一方水土的命运。   熠熠生辉,遥不可及。   辽袖成了监国长公主,旧日的婚约也被首辅取消了。   这也是为了宋搬山好,避免惹祸上身。   宋搬山对辽袖谦恭地行礼,依旧是往日和煦的笑容。   “辽姑娘,我是向你道别的。”   辽袖略微诧异:“宋公子要走吗?”   宋搬山笑道:“家父身体不好,我们会举家返乡,在族中好好养病,正巧锦州那边不太平,我自请去锦州赴任,若能在地方上帮到你一微半点,我便很高兴了。”   辽袖一低头:“希望宋公子能酬其志向。”   宋搬山扬起嘴角:“只要辽姑娘别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便放心了。”   他静静望着她:“梨林初见时,父亲本想认你回家,是我说想娶你为妻,此事才作罢,现在想想,若是当时认了你,咱们便是兄妹了,这样也好。”   辽袖眼帘微垂:“那时候我一介孤女,承蒙宋公子许多照顾,感激不尽。”   宋搬山颔首淡淡一笑。   皇后见宋搬山出了神,不满地提醒:“你爹究竟是怎么说的。”   宋搬山回神,拱手:“回娘娘,其实家父跟微臣要回老家了。”   首辅多年敏锐的政治嗅觉,让他嗅到山雨欲来风满楼,京城危险到摇摇欲坠。   皇后和辽袖两党之间,只有一个能活,此时能撤就撤,否则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皇后一惊:“什么,哥哥他要回老家了?”   大殿内,花瓶狠狠的掷砸声中,宫人们跪了一地,皇后声嘶力竭。   “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都是一帮怕死的!”   宁王躲过了一个花瓶,他一路走来,缄默不语。   他始终无法明白,他喜欢的女人,先是变成了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再是夺了监国权,勒令他不得登基。   他恍恍惚惚,觉得这个世间真是疯了。   他重活一世,一心防范文凤真,却没料到这辈子最大的敌人变成了辽袖,他给皇位陪跑了两世啊!   辽袖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难道她打算登基吗?荒唐!   大宣没有女人登基的先例,如果她想这么做,才是真正的找死。   皇后恢复冷静,抿了一口热参汤,恢复了精神。   “大宣没有女人登基为帝的先例,辽袖她想都别想!”   “辽袖想赢你,手里的底牌只有一个辽槐。”   皇后冷笑一声:“现在唯一让本宫心里有所安慰的,就只有辽槐他是个傻子了。”   宁王开口:“母后,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   皇后眯了眼,靠在绣榻,干脆利落地吐露几个字。   “摊牌,谈判!”   “母后告诉你,有牌时打牌,没牌时掀桌子。”   皇后走了几步,心头越发清晰,有时候难题的解决之法往往简单粗暴。   那就再来一次京师困虎案吧!   很多年前,所有人都以为皇帝是京师困虎案的幕后黑手,只为了一心诛杀异姓王,收回军权。   无人知晓,其实出自她一个深宫女人的手笔。   她的夫君是个因嫉妒失了智的男人,一脚踩断了老淮王的腿骨便满足。   而她不一样,从诱骗红衣回京,到设计老淮王陨落在京城,都是她一手造就。   杀了老淮王,让皇帝与红衣彻底决裂,红衣自尽在火海。   是她人生最巧妙的一步棋。   皇后腰身极直,缓缓为自己戴上一根珠翠步摇,对着铜镜,冷笑。   “宁王,你告诉整个徽雪营的旧部,告诉文凤真,咱们各退一步!”   *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两声悠远的钟声,给深宫平添了几分幽邃。   这时节刮来一阵猛烈的东风,霜花重,来往的宫人嘴里哈着白气儿。   还未落雪,冻得双膝生冷,伸不出手来。   文凤真给辽袖拣了块鹅绒毡子铺在她膝头。   辽袖轻声开口:“殿下,皇后说要跟咱们谈,给出的条件倒是挺诱人。”   “她会撤掉李湛在京的军队,说服旧部将徽雪营的军权全部交给你,宁王三年内不登基,内阁班子允许插进咱们的人。”   当她说到“咱们”时,文凤真眉心一动,压不住嘴角上扬。   哪怕明知辽袖是没路走了,才选择跟自己合作。   她小模样生动又冷淡,有时会保持距离,不同意他的话时,也会抿直了嘴。   除此之外,便再也不谈其他的。   真是冰冷又无情的合作关系啊。   不过文凤真很喜欢她反驳自己。   上辈子他总是高高在上,在她面前是上位者,她保持着沉默不语。   他原本就觉得她不该那么温顺懂事。   有不满或是委屈了就该说出来好,他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皇后肯拿出这么优厚的条件,不知她想让我们拿什么做交换。”   辽袖叹了口气,指尖攥紧了绣被。   “丧期一过,内阁肯定还是支持宁王登基。”   不知何时,她只能跟他分享这些烦心事。   文凤真探出手指,拢了拢她的衣领,他还没有将槐哥儿装傻的事情告诉她。   其实槐哥儿不仅不傻,还是个极其敏锐的天才,只是有些不太好掌控。   “明日我们将槐哥儿接进宫里吧,你一定想他了。”   辽袖脸颊被莲香熏染泛红,她眸子微亮:“真的吗?殿下。”   文凤真牵起嘴角,将碟子中一块青梅蜜饯递过去,就像上辈子一样自然。   她还未意识到,懵懵懂懂地张口,正要咬时,唇瓣磕到她手指,她像烫口似的赶紧松开。   殷红唇脂在他手指留下些微痕迹,香腻潮湿。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根手指蜷缩掌心。   辽袖别过脸:“殿下,他们应该已经在御书房到齐了。”   御书房是皇帝批揽奏折处理政务的地方。   辽袖戴着雪白狐毛毡帽,围了大氅,难掩身姿清弱,但眉眼间的凛冽之气,令人丝毫不敢犯。   太师椅上坐着徽雪营辈分极高的旧部。   宁王抚弄着硕大扳指,都不是善茬儿。   这次就是来谈的。   文凤真推了门,一身白袍柔软,坠着水料上佳的碧玉穗子,看起来清爽明净。   他笑得随和:“我来迟了。”   他一眼看见桌上放了三盏酒。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一瞥:“各位叔伯,这是什么意思?”   钟先生眼皮未抬,慢悠悠说。   “你杀了你叔伯,抢了虎符,念在你是王爷的儿子,按照你爹规矩,这里有三盏酒。”   “其中一盏含有立即毙命的剧毒,你喝一盏,我喝一盏,若是我们两个人相安无事,那便是你叔伯在天之灵原谅你了,咱们既往不咎。”   钟先生抬眼,杀机毕现:“若是你喝到了毒酒,生死在天,后果自负!”   文凤真微一挑眉,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微笑道:“好。”   辽袖呼吸一顿,逐渐拧起秀气的眉头,紧张地盯着桌上那三盏薄酒。   澄澈琥珀色的酒液,在灯火中微微摇晃。   其中一杯含有剧毒。   最好的结果,便是两个人都喝到没毒的酒。   煎熬犹豫中,无论是生是死,都会虚脱般出一身冷汗。   倘若运气不好,一个人的尸体今日就会抬出御书房。   辽袖按紧了扶椅,她咽了咽口水,声音冷静。   “要么好好谈,要么别耍这些花招。”   文凤真忽然转过头,笑了笑:“公主是觉得微臣运气不好吗?”   辽袖合拢了指节,她面色微静,沉声道:“那是自然。”   文凤真不置可否,那双琉璃灯一样的瞳仁,仿佛将她的心照透了,看穿了她。   仿佛在说:公主也在为我担心吗?   想到这一点,他甚至有些得意,凤眸染了愉悦。   他一旦高兴便会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她垂下蝉翼的睫毛,覆盖眼神,不让他继续得意。   文凤真眼帘微抬,嘴角笑意不减,若有若无地喃喃。   “也是,微臣自小命苦,做什么毁掉什么,是被世人排挤,连老天都厌恶的人。”   “我肯定会选中毒酒,然后死掉。”他漫不经心地说。   满室寂静,所有人想从他脸上看出破绽,他们拼命想通过汲取文凤真的畏惧,加大这场赌局的赢面。   真正可怕的不是断肠烂肺的毒药。   而是选择过程中惴惴不安,自我崩溃的心理防线。   宁王一摊手,盯着文凤真:“我陪你玩。”   “选酒吧。”   文凤真压根不搭理宁王,他望向了辽袖,淡淡开口。   “可是微臣相信你的气运。”   “公主觉得哪盏是有毒的酒?”   辽袖愣了一下。   他在问她吗?可是她也不明白哪盏是有毒的酒。   顶着众人视线的压力,辽袖沉默了一会儿,凭着直觉,遥遥抬起手指,指向了中间那盏。   文凤真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雪白瘦削的指节握住左右两边的酒盏,一手一只,向众人示意了一下。   他仰直脖颈,将两盏酒次第饮入喉咙。   唯独剩下了中间那盏,辽袖认为有毒的酒。   众人始料未及。   宁王瞳仁微张,呼吸凝滞一瞬,文凤真将三分之一的死亡风险,扩大到三分之二。   他只给宁王留下一盏酒,中间的那盏。   文凤真低头,缓缓用帕子擦拭嘴角,殷红嘴唇愈发鲜丽,高鼻扯开一丝锋利感,他眸光有神。   辽袖额头微生香汗,胸前一起一伏,   文凤真决不允许别人操弄他的恐惧,他只会给旁人制造恐惧。   他斩断了最后一丝共同存活的机会,变成了你死我活。   要么是喝了两盏酒的文凤真死,要么是宁王死。   文凤真被酒液呛到了,惊得辽袖立刻起身,以为他下一刻就会暴毙身亡。   他抬起手腕,示意她安心:“无事,无事。”   文凤真俯身,双手撑在桌子上,盯着宁王,拍了拍桌子,眼底淡漠至极,语气骤然冰冷。   “轮到你了,这是公主给你的选择。”   宁王说不出一句话,僵在原地,迟迟未拿起酒盏,他喉节微动,滚落一滴汗,瞳仁清晰地倒映出文凤真的脸。   他心里就一个想法:文凤真怎么还没死!   倘若文凤真没有毒发身亡,说明剩下的那盏酒里有毒。   一个人怎么能喝一盏注定有毒的酒。   宁王呼吸微急,死死盯着文凤真,头晕目眩。   文凤真那张漂亮的脸庞,五官逐渐扭曲,像一头雪蟒露出血盆大口,不断滴落毒涎的獠牙。   文凤真不耐烦地用指节敲了敲桌子:“你该不会不想喝吧。”   文凤真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一把握着宁王的下巴,想给宁王灌酒。   紧要关头,宁王想起了母后说的话。   “有牌时打牌,没牌时掀桌子。”   宁王忽然站起身,一把将桌子掀了。   “咣啷”一声震惊众人,酒盏跌碎,流淌一地酒液,旧部们纷纷侧目,宁王面色通红,尚未平复心绪。   文凤真倒也没再逼他喝酒,后退几步,转过身,一把将手上佛珠砸在桌上。   他眼底兴味渐退,面不改色:“说吧,你们有什么条件。”   宁王显然未回过神,钟先生清咳了两声,替他开口。   不知公主能否给臣和凤真一个私下谈的机会。”   是不能让她听见的吗?   辽袖思忖了一会儿,起身由婢女扶着去了偏殿。   钟先生看她彻底离开了,松了一口气。   “凤真啊,咱们旧部的兄弟只有一个条件。”   钟先生一顿,掷地有声地开口:“只要凤真你按照老王爷留下的婚约,择日迎娶兵部尚书陆恩之女!”   “婚事嘛,大操大办,把你的弟兄都带来,就在鹿筑办。”   皇后的条件让徽雪营的旧部都十分认可。   徽雪营不希望文凤真成为驸马。   文凤真迎娶陆稚玉,自此断绝成为驸马的可能性。   文凤真略微诧异:“这个条件?”   与皇后一党做出的诱人割让来看,这个条件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娶一个本就指过婚的女人。   在鹿筑大婚那日,皇后和宁王也会出席,象征与徽雪营和解。   旧部们算盘打得响,辽袖是女子,终究不可能登基,还不如趁此机会讨好未来的新帝宁王,献上一份从龙的诚心。   室内静谧,呼吸声清晰可闻,所有人都请了一口茶,等着文凤真的回复。   文凤真面色不辨,靠在太师椅上,忽然眼帘。   “我有个问题,为何婚事要在鹿筑办?”   鹿筑接近北苑林场,嫌少有人迹往来,是皇家一处极清静的场所。   上辈子文凤真的帝后大婚也在鹿筑。   钟先生笑道:“鹿筑这几日已经派人在修葺了,地方宽敞,挨着林场风景极好,适合皇家仪仗出行。”   大家都以为文凤真要翻脸,他不喜欢别人逼他。   老人们忽然齐齐跪下,热泪盈眶,痛哭流涕。   “凤真!咱们都是跟你爹出生入死的兄弟,给你爹挡过刀,把你爹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啊,就当咱们这些伯伯求求你。”   “凤真,你在咱们眼里,就跟亲生儿子没什么两样,叔叔们也是为你好啊,你只要娶了陆稚玉,咱们就不管你了!”   “是啊,成婚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叔叔们没求过你任何一件事,你答应吧!”   字字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沉默良久,没想到文凤真忽然扯开笑颜,唇红齿白,容颜生动,他点了点这些老东西,一把将佛珠打在腕子上。   “各位叔伯这是做什么。”   “冯祥啊,请茶。”   “你们说的条件,甚合本王心意。”   文凤真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不用皇后提,本王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早就想遵守父王的遗命,迎娶陆姑娘了。”   众人对视一眼,松了口气。   文凤真扫过他们的脸,长睫之下,笑意清冽:“那么,既然皇后和宁王都出席,婚事必得大操大办,请帖你们人人一份,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啊!”   “都来都来!”   众人笑呵呵的,推杯换盏,一派其乐融融慈孝暖心的画面。   *   辽袖在殿内等了文凤真许久,虽然垫了厚厚的毛毯,依然脚下生冷,不知文凤真谈得怎么样了。   文凤真掀开帘子,眼底微亮:“谈妥了。”   辽袖仰起小脸:“殿下,你们谈了什么?”   文凤真转过头,微微一笑:“是好事,回公主,微臣要成婚了。”   和陆稚玉。   辽袖面庞一愣,她耳边似有嗡鸣,怔怔地有风拂过。   --------------------   作者有话要说:   给凤套个头盔防挨打。   下一章凤结婚,本文最后一个大情节,填前世最后的坑。   凤的大婚真相和袖袖的重生。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4个;倒霉小林、屺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酿姬 5瓶;莫染 2瓶;我磕的cp绝对he、红豆南相思、清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二章   文凤真长睫微垂, 瞳仁神光却紧紧跟在她身上,状似漫不经心, 眼底晦暗不明。 第一回 问她是不是想做皇后, 她哭着将梅子碎冰吐他脸上。 第二回 春耕时带她出行,以皇后之礼,她闷闷不乐一整日。   最后他说他要纳新后, 她也只是笑了笑,让他心被猛锤了一下。   “辽姑娘?”他再次一笑。   辽袖起初愣了一下, 后来想想,也不过一切回到原点。   她望了他一会儿, 忽然开始收棋盘上的棋子。   一枚一枚, 抿在白润的掌心,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清糯动听。   “殿下曾说不择手段也要赢, 若是真能达成目的, 别说让你跟陆姑娘成亲, 必要时,将你五花大绑了送去人榻上, 以容色换皇图稳固,也不是不行。”   辽袖笑了笑,面颊渗出薄红, 生动怡然。   文凤真坐在她身旁的椅子, 玩着棋子,牵起嘴角,开口。   “若是我再也不会来见你了, 公主会记恨我一辈子吗?”   辽袖将棋子哗啦啦一下倾倒入棋盒,干脆利落地说。   “我会把殿下忘得一干二净, 天下之大,什么样的良人碰不到,再说,殿下并非良人。”   文凤真愣了一下,微微一笑。   “公主真无情啊。”   *   小雪时令一晃眼。京城过年的气氛浓烈起来。   今年因着淮王成婚的缘故,更是热闹非凡。   鹿筑眦临北苑林场,平日冷冷清清,如今为了预备淮王大婚,到处都是工匠脚不沾地。   文凤真的仪仗已经在外备齐。   他站在窗前,双手扶上雕栏。   墨发金冠,大红吉服衬得皮肤胜雪,夜色下露出一截精致的下颌。   雕栏上坐了一个黑发少年。   辽槐双手合拢,裤腿随风百无聊赖地晃动,下面是距离十丈高的白玉长阶。   “之前写信让我装傻的是殿下,如今让我不用装的也是殿下,殿下究竟是什么人。”辽槐问。   文凤真抚了抚雕栏的金漆,声音极轻。   “是这个世间此刻最理解你的人。”   “在那天夜里同样失去了亲人的人。”   文凤真转过身,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另外,本王要告诉你。”   “光靠打,没背景没势力,不动脑子,永远只是个冲锋陷阵的小喽啰。”   槐哥儿俊脸忽然扯起一笑:“殿下今日这身喜服,红得喜庆,难怪人人都说新郎官是天下最精神的人,殿下实在挑不出毛病   他拍了拍文凤真的佩剑,歪头:“殿下如果死了,能不能把这把剑给我。”   文凤真微抬下巴,斥责:“本王好端端的成婚,尽在本王的大婚之日,说这些晦气话!”   槐哥儿委屈地蹙眉:“那我送送殿下?”   “姐姐身子不好,现在还在卧寝睡觉,今天早上,我怎么催她她都不起来。”   文凤真眉心微动:“她又生病了?”   槐哥儿说:“那倒不是,只是她厌烦得慌,我本来想跟姐姐一块儿去赴约殿下大婚,听说去了好多大将军,都是有头有脸的勇猛人物,摘了赫赫战绩,我也想去,只是我要陪着姐姐。”   文凤真面色如常:“没什么可看的,你好好陪她。”   徽雪营的死士等候在外,槐哥儿又走了几步:“我再送送殿下?”   文凤真无奈道:“你再送,就跟着本王一块儿去了。”   槐哥儿又问了一声:“殿下,你若是死了,真的不把白也送我?”   文凤真目光冷静,一把推开他的脑袋:“走了。”   辽袖的声音响起:“槐哥儿,不要再纠缠殿下!”   文凤真身形一滞,哪怕没有转头,他也能想象出,她那副苍白的小脸儿,生了清冷淡漠的神情。   仿佛一切心不在焉。   文凤真面色如初,挥了挥手,一眼都没有回头看她。   辽袖在宫中有时可以俯瞰全城,看清远处的鹿筑一点点装灯饰彩。   朝堂的事千头万绪,理也理不清,她无暇分心去在意旁人的婚事。   她察觉到一股暗流涌动。   在皇后的授意下,各方跳梁小丑开始鼓噪。   文凤真婚事定下来后,所有人蠢蠢欲动,都想拿她这个势单力薄的长公主开刀。   她摸了摸槐哥儿的脑袋。   一时间生出不知何种情绪,当她知晓槐哥儿不是傻子时,起初心里惊喜交加,随之而来更加沉重。   “槐哥儿,你以后可不能有事瞒我了。”   槐哥儿趴在雕栏上,轻声说。   “姐姐,宫里保护咱们的禁卫军,至少一百人被渗透了。”   “方才来了汇报,这伙人趁着文凤真大婚,李湛的军马将近三百人汇聚在养德门外,借机发动宫变,想要夺权。”   “禁卫军一时难以挡住,如今已经过了东西甬道,往这边来了。”   辽袖指骨冰凉地搭在玉栏上,她仰头,望着寂寂夜空,漫天星河。   皇后这是要给她一个乱刀之下的死法。   从幼时寄人篱下,她便没有自己的家,如惊弓之鸟惶惶度日,委曲求全。   她只有一个小包袱,带着雪芽从一个家被赶去另一个家。   后来她爹告诉她,整个皇城就是她的家,她有了监国之权,从此再也没有人能赶走她。   辽袖忽然开口:“槐哥儿,去调动父皇给我预备的暗卫。”   哪怕死,她也要死在这儿。   因为天下之大,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她抱着弟弟,额头贴额头,此刻在深宫之中,只有姐弟两个相依为命。   槐哥儿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眼眸冷静,顺手拿了一柄刀。   “不会放一个人进来!”   辽袖伸出手指,黝黑夜空中,盏盏摇晃的宫灯,映照出一颗又一颗雪粒子,忽远忽近,随风吹卷过来。   咦?今年的雪下得这样早。   雪粒子轻轻飘在她玉白的指尖,眨眼就融化了,丝丝凉意渗透皮肤。   辽袖笑了笑。   重活一世,还是难以逃脱的宿命。   在这样一个寒冷刺骨的雪夜,死在他的大婚前夕吗?   辽袖不知道。   东西甬道中,大红吉服的昳丽青年一转身。   拦截在李湛的三百名士兵前!   老太监战战兢兢地颤声道:“殿下,您别误了吉时啊!大家都在等您呢。”   文凤真一招手,四面宫墙搭起箭矢,密密麻麻。   云针率一批精锐死士早在宫里部署多时,一直隐匿在暗处。   在赴婚宴前,解决掉一切碍眼的东西。   哪怕不是未雨绸缪,孤身一人也得站在她面前。   文凤真长身玉立,斯文明净的脸,隐隐爆出不符合这张脸的杀气,咬牙切齿。   “狗娘养的王八蛋,李湛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别想竖着出去!”   *   已经过了成婚的吉时,鹿筑上还是未见文凤真身影。   宴席已过了一半,停歇了欢声笑语,显然出事了。   老将军们纷纷起身,望着皇城的方向,眯了眼。   皇后与宁王对视一眼,眼神阴冷,心中只焦急李湛派去的人到底得手没有。   这么久还没消息,真是不济事!   陆稚玉端坐在首座,喜服厚重,腰身已经冷汗淋漓,四肢百骸几乎发麻抽筋,头戴沉甸甸的凤冠,脖颈酸软。   她一动不动,不改姿势,已经疲乏至极。   随着时间流逝,更让她心灰意冷。   众人的窃窃私语,同情的目光,让她感到颜面扫地,伤心至极转为了怨毒。   殿下他究竟去了哪里!   一个人忽然惊恐地大叫:“不好!宫里出乱子了!”   夜色中,远处的宫中灯火乱成一团,宫墙上的死士挽弓搭箭,弓弦绷得紧紧的。   “咻!”“咻”!“咻!”   飞溅的箭矢撕扯着每一个士兵的身体。   伴随着火铳声,猛烈的爆炸中血肉模糊。   嘈杂的弓弦声,马蹄声,疾呼声炸成一团。滚滚硝烟如同一道暴起火龙。   受惊的权贵纷纷上去探看。   良久,从夜色中走过来的不是淮王的仪仗,只有文凤真一个人。   他孤身前来,冒雪冲寒,脚踩星影。   这一袭吉服在夜色中愈发稠艳深暗,竟然失了原本的鲜艳颜色,仿佛被血水浸染,愈发衬得他皮肤极白。   他一步步走来,血液顺着衣摆滴滴答答,蜿蜒一路的触目惊心,绽出品相上佳的芍药。   他自阴影抬起下颌,漂亮,靡丽,目光敏锐干净。   用热毛巾擦了擦手掌上的鲜血,扔在一旁,   文凤真身后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他摊开手,颇为歉意地笑了笑:“本王的大喜日子,叔叔伯伯们愣着做什么。”   他身上一股挥之不散的血腥气,令人皱眉。   雪与墨发喜服,拉出极大的色差,深刻得让人难以忘记。   数百盏宫灯辉辉照映下,他垂下眼帘,略微疲懒地扫了一圈。   陆恩首先站出来,拍着桌子,满脸涨红。   “凤真,你这是做什么!”   陆稚玉也起身,携了哭腔:“殿下。”   文凤真不言不语,高鼻让半张脸彻底陷入阴影,忽略掉脖颈上一星半点儿没擦干的血迹,精致到不出错。   他明明在笑,却无法让人揣摩出他在想什么。   “来来,陪你们喝茶。”   文凤真招呼他们。   所有人都僵坐在席位,有人一脸阴鸷怒气,有人不明所以,死死盯着他,不言不语,沉默诡异的气氛。   文凤真在宴席间敬茶,抚过叔伯们的肩膀,明明每一个动作温暖,却极有距离感。   他若无其事,手里握着一盏茶,扫视了一圈。   以陆恩和钟先生为首的旧部,皇后宁王,以及数名脸熟的文官,还有坐在角落的李湛,他脸色不怎么好。   他轻声:“都到齐了。”   文凤真笑道:“倘非晚辈的婚事,恐怕难以将各位叔伯聚集一处,毕竟,叔伯们如今都是有头有脸威震一方的人物,各自带军驻扎一城,高低也是个副将军了。”   皇后不动声色开口:“凤真,你逾矩了。”   文凤真抿了一口茶。   “皇后娘娘想再来一场京师困虎案?”   皇后冷笑:“跟本宫有何关系。”   文凤真扫了一圈其余人的脸色,精彩纷呈。   他低头笑了笑:“你伪造了信件,将我爹引回京城。”   文凤真一字一句:“然后私底下和徽雪营的旧部接触,兵部尚书陆恩早年出身宋党,算是你半个自己人,钟先生与我爹早有争端,姜林收了你的钱,其他人都是骑墙头的,没奈何,只能顺从皇室。”   “你知道你杀不了我爹,于是让他的弟兄们动手,计划虽然歹毒,但还是见效。”   在给父亲收尸时,文凤真沉默地数清了他背上所有的刀伤。   不是冲着杀人,刀刀仿佛泄愤般凶狠。   父亲的背上从来没有伤口,因为他从不会背对着敌人逃跑。   他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自己的弟兄一刀刀捅杀。   皇后抚了抚包扎好的蔻丹指甲,一贯的宽厚仁慈。   “凤真,如果不是你爹执意回京,怎么会生出哗变,遭到众人背叛,识人不清便可以原谅吗。”   文凤真侧头,一笑。   看似美好的事物是最迷惑人的吗?   “忘记过去的人必将重蹈覆辙。”   若是想在毒蛇环伺中生存下去,必须以毒攻毒。   每当我对各位叔父敬茶时,无一不提醒你们的背信弃义。   良久,皇后双手交叉,微眯了眼,截然不同的冷漠。   “既然什么都知道。”   “还敢来?”   顿时,周遭的宾客纷纷起身,从桌下抽出雪亮长刀。   今日这场婚宴可不是给他痛快成婚的。   是送他痛快上路的!   “杀了他!”皇后狠戾压眉,大喊一声,   宫灯被雪粒子拍打得沙沙作响,满宴席的黑点鸦雀无声。   原本欢声笑语的宾客,目露杀气。   像是余晖散尽后迅速蔓延的黑暗,扑向了文凤真!   宁王接过下人递过来的大弓,从撒囊中摸出一根羽箭,瞄准文凤真,拇指扣紧弓弦,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忽然瞧见文凤真后退了几步。   他一根手指伸在唇畔,扯开一丝笑意。   “嘘——”   文凤真忽然伸开双手,站在窗口边缘,往后一倒,在众人始料未及中,坠入深湖。   众人耳边听到巨大的爆炸声,还未反应过来已被强烈气流扑倒。   爆炸声音接连响起,十里外也听得见。   早在筹备大婚时,文凤真就命人在墙壁藏了杀伤力巨大的火器!   要把他们统统炸死。   众人逃窜的速度快得不像话,可还是被爆炸追上,火龙残忍撕咬过去,穿过门窗,将人彻头彻尾地吞噬。   伴随着轰轰的火药爆炸声音,铜丸裹挟火焰爆射而出,下了一场瓢泼雨。   “哧!”   有牌打牌,没牌打就掀桌子。   这个世间,不只有皇后一个人会掀桌子。   文凤真在深湖中睁眼,透过斑驳的水影,他看到了烟花。   火炮和铜丸交相绽放。   每一面墙壁都都疯狂喷吐着火焰。   黑烟浓烈滚滚,赤红色的火焰疯狂爬窜。   接连不断迸射的血花溅落如雨,染红了天空。   爆炸声音震耳欲聋,在鹿台蔓延开来,   他永远记得辽袖说的每一句话。   第一次见面,小姑娘满心许愿说:“我好想看一次京城的烟花。”   所以文凤真给他们的裁决方式是一场大爆炸。   一个个谁都别想跑!   恍恍惚惚,文凤真在鹿台上看到了前世的年轻帝王。   年轻帝王本来只是打算将这些叔伯们关进大牢,砍头了事。   直到他知道陆稚玉通风报信导致了辽袖的心疾。   太医说辽姑娘最多还有十年光阴时,文凤真脑子一片空白,耳鸣得疼痛欲裂。   她总是那么懂事,不敢有所要求。   她以为陆姑娘在他心里很重要,她怕自取其辱。   她会躺在他怀里,一面玩着他的头发,像是毫不在意,笑着说。   “我可能没办法陪陛下到老啦。”   一向强大从容的帝王,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害怕的神情,他紧紧抱着她的腰身,将头埋在她怀里。   少女用手指点着他:“胆小鬼,陛下原来是胆小鬼”   她不愿告诉任何人,她说:“怕弟弟伤心,怕弟弟流泪。”   可是最伤心的人就是他。   那天夜里,他尝到了人世间非数百倍不能偿还的恨意!   他掐得手掌鲜血淋漓,一字一字颤抖着在纸上写了他的死亡名单。   杀了他们又有什么用!   他要用最极致的诛心之道,让他们在最风光得意中惊恐地死去。   不是想拿骊珠想做皇后吗!   他要让他们在大婚的幻觉中悲惨死去。   只有他的大婚才能全部聚集这帮人,一个个全都不能放过。   因为无法原谅……无法原谅!   因为她只能活不到十年了!   他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算命的说文凤真祸害遗千年,可以活到八十岁。他把未来六十年跟她要做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年轻帝王试穿大红吉服时,凤眸蕴藉清辉,满心希冀着,计划未来跟她一起做的美好事情。   他确实生她的气。   他明明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却发现了避子汤,被欺骗被愚弄所以气冲上头,三个月没见她。   可是他早就心软后悔了。   两个人要一起去南海捕鱼捞明珠,去琴州看大观音求个上上签。   去江南躺在船上,看湖上升明月,第二天醒来直接看日出。   去澄州看最壮观的竹林与花海。   去他曾经打过胜仗的南阳,看南阳遗址。   在民间尝四季菜色,听说书,攀高山。   最后回到西域,他的家乡,他买了一个特别大的宅子。   他承诺过要给她一个家。   雪芽也待在那里,她一直就待在那里。   太阿和光阴就是他们的孩子。   然后把槐哥儿抓回京城继承皇位。   文凤真笑着对张瑕说:“此事一了,我会扶持辽槐登基。”   “朝堂有外相赵襄,宫里有你这个内相张瑕,我很放心!”   “张瑕,来年你路过西域,我和她在院子里招待你,请你吃一盏枇杷酒。”   年轻帝王穿着大红喜服,手背身后,仰头看人间第一场雪。   却只看到了踉踉跄跄跑来的冯祥,颤抖得不成样子!   从没有人问过殿下想要什么。   他看上去永远云淡风轻从容不迫。   他似乎没有想要的,习惯了自由自在。   做将军是因为爹拿着鞭子逼他的,做皇帝是为了给爹报仇。   自从做了皇帝,他很不喜欢。   见喜欢的女人要有太监跟着,跟她亲热了几回还得有人拿笔记录在册,要不要孩子还得让大臣评头论足。   他厌恶这种感觉。   年轻帝王在欢声笑语中,却那么难过,咬着牙泪流满面。   文凤真一生死倔。   第一次眼底盈湿,是在东川看到小姑娘一跃而下,在湖里不要命地打捞他的金身碎片。   打了败仗请罪时,百姓唾骂他,抛弃他,嘲笑讥讽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见到天之骄子陨落。   人人眼底冒火,谁都想啖其血肉,拉着他的腿让他再也爬不上去。   面临千夫所指,那颗心崩毁得彻头彻尾的时候。   仅仅因为她一句:“他没做错什么。”   他在水牢一遍遍告诉自己:我没做错。   只有这样告诉自己,坚信自己是对的,他才能高傲地活下去。   后来一次崩溃流泪,是看到药碗碎了一地,他以血入药的汤水被她失望地一倾而尽。   三年来无法愈合的伤口剧烈作疼。   鹿台的每一面墙壁都埋进了大量炸药,死士随时可以引爆。   他一直没将这件事告诉她。   太医说她的心疾不可受到惊吓,不能再出差池。   那三个月,徽雪营的死士将宫殿里三层外三层包起来,他以为这样便万事无忧。   她死在了文凤真对未来最期待的夜里。   她始终没有看到仇人被放成烟花。   被湖水淹没的那一刻,文凤真摸了摸怀里她送的小凤凰,艰难地扬起嘴角。   哎,他还是比较喜欢上辈子她给他送的不聪明小老虎。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5个;长风不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有钱 7瓶;拥有魔法口袋、莫染 2瓶;红豆南相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三章   粘稠如墨的夜色下, 宫灯熹微,天上到处都是打旋儿的雪花, 吸一下五脏六腑都要凉透了。   辽袖拢了拢白狐狸皮毛的领子, 脚下一地残骸。   方才东西甬道这里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厮杀,李湛的三百士兵尸身堆叠,云针正在挨个翻检。   她心里怔怔的, 只有一个想法:刚才是他挡了叛军吗?   这时,一个小太监骑马而来, 滚下马,跌跌撞撞地扑跪在地, 话都说不齐整。   “公主……不好了!殿下, 殿下他中箭身亡了。”   小太监哭丧着脸儿:“千真万确,已经见过尸身了。”   与前世一般,又是来通报他的死讯。   辽袖耳旁嗡鸣, 听不真切, 她胸口闷了一口气, 悄无声息地凝结成冰,扶着宫女, 头晕得想弯下腰。   她告诉自己这是个圈套。   辽袖望着这个面生的小太监,略微艰涩地开口。   “错了,文凤真不会死。”   小太监诧异抬头, 辽袖逐渐挺直了脊梁, 眼底情绪不辨。   “因为我告诉过他,如果他死了,我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她咬牙, 文凤真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被辽袖永远地遗忘。   忽然一声爆炸声地动山摇。   辽袖惊得扶住云针, 全城老百姓也感受到了异常,纷纷披衣,推门开窗,出来探探消息。   还未得及弄清发生什么事,看见远处的鹿台黑烟浓烈。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婚宴出事了!   “公主——”云针尚未拉住马。   辽袖脸色泛白,翻身上马,按照他前世教她的那样。   身子伏低马背上面,用力地夹紧马鞍,少女纤弱的身形,像黑夜中不起眼的青鸟。   她加紧驱赶这匹马,只希望快些,再快些。   少女穿梭在星斗月夜下。   大雪几乎落满了她的睫毛,头发被风吹凌乱,一股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的气氛蔓延。   辽袖擦了擦脸上的雪粒子。   当她赶到鹿筑时,一勒马,高速奔跑的马匹前蹄扬起,她险些被巨大的惯性扯得翻出去。   “嘶——”   她疼得翻身起来,扶着小腰,在连绵不绝的雪空中,看见鹿台上空无一人。   嗓子眼儿里极干涩地喊了声:“殿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瞧见他的脸。   虽然他是个混账东西,今日还是他跟陆稚玉的大婚,究竟为何发生了震动全城的大爆炸。   她无法在浓烟中找到他了,哪儿还找得到碎片儿啊……   辽袖呼吸一滞,竭力镇定下来,目光迫切地逡巡。   幼时她在东川,就是这样成了个小雪人儿,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城楼上的他。   文凤真白袍玉冠,人世间最得意的少年将军。   笑盈盈间看万箭齐发,被一群清贵的世家子簇拥着,一身雪甲的高大校尉也得对他喊一声“少主”。   他那么轻盈不费力,通过他,袖袖可以看到另一个世间,看到她最仰慕的京城。   她搂着弟弟,怔怔的,不好意思地想摸摸那个鼻梁和睫毛。   袖袖无论从小还是到大,都只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呀!   槐哥儿也喜欢看文凤真,举着虎皮小帽吵闹。   “我以后也要当大将军喽!”   “嘘——”辽袖捂住他的嘴,摸摸他的背,气都不敢喘,“槐哥儿,小心吵到人家!”   文凤真遥遥一瞥过来,她心头一跳,缩回墙角,好一会儿才敢用那双清亮的大眼眸,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   文凤真的脖颈,连着耳根子,渐渐染成了一片绯红色。   因为他皮肤白,所以泛红得格外惹眼,他有些不自然,矜持到几乎不往这里多看一眼。   槐哥儿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大叫:“姐姐,他是不是被你看脸红了!”   “别乱说!”   “他就是脸红了啊,姐姐还说我,分明是你吵到人家了。”   她微微懊恼,做出要打他的姿势:“槐哥儿,再乱说——”   两个人还未争执完,他却经过这里,停了脚步,淡淡一瞥。   “谢明啊,这么冷的天,给老百姓的孩子准备辆马车,送他俩回家。”   槐哥儿高兴坏了,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把威风的佩剑。   小姑娘半晌说不出话来,她一双大眼眸格外明亮,怯生生地问。   “殿下,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呀?”   文凤真仰起下巴,没看她,却翘起嘴角:“啊?我家有的是马车。”   ……   辽袖仓皇抬头,她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景象。   火炮嗤嗤几声尖啸,窜上天空,溅射的火花升腾出一片绚丽光彩,火焰在天空中摆出七小四大十一个圆孔玉璧的样子,正是文家的家徽。   整座冷清寂静的鹿台像是刚从火炉里拿出来的烙铁,烫得红通通。   她耳边怔怔回响一句话。   “袖袖,你还记不记得,东川初遇,你告诉我,你的心愿是想看京城的烟花。”   殿下的大婚是为了放一场烟花吗?   辽袖坐在地上,发丝缭乱,大口喘息,剧烈的心跳几乎撞破胸膛。   “殿下?”   她冻得小脸通红,四处找寻他的人影,她想要一个答案,历久反而愈生疑惑的答案。   漫天星光被无形的红线串联起,像京城的上元节那样光影交错,浩瀚星河沉沉压下来。   她望着被火光映红的湖面,凝视了好一会儿,吸了口凉气,正准备往回走,脊背一紧。   少女一张苍白的小脸,被冻出丝丝渗红,汗水沾湿的乌发黏在腰侧。   初次踏足京城,她不愿意履行跟岐世子的婚约。   小闺女小小的年纪充满了烦恼,她郁闷地支着脑袋,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是我已经有了一个心仪的男子,他是袖袖十五年来第一个喜欢的人,因为他,我不愿意嫁给别人了。”   辽袖猛然回过神,她一咬牙,脱了鞋子,转过身,冲跑几步,一个猛子扎进湖中。   就像很多年前,她跳下深湖打捞他的金身碎片。   她却不知。   在她死后第十年。   东川萤火湖的岸上坐着一位人间帝王。   这十年里他整饬纲纪,省刑减赋,教导槐哥儿帝王之术,让赵襄将槐哥儿调/教成出气候。   辽槐本就是旧帝的亲生儿子,旧帝的遗物中保管着双生子的东西。   他继承大统也是顺理成章的,将皇位给了辽槐之后。   文凤真去了一趟西域,看一眼那座永远没有人住进去的大宅子。   吴衡说:“天道损亏盈余有定数,若是寻常人恐怕无果,大宣气运强盛,陛下贵为天子,虽然您总说不信神佛,但您的气运在千万人中出类拔萃,强劲无匹,若是您可以一试。”   吴衡笑着问:“陛下是要跟心上人求一个来世缘分吗?”   清静的光线,袅袅烟雾中,帝王长睫微抬。沉默良久。   他缓缓开口,似是自嘲。   “不是求来生跟她相见”   他弄砸了一切,让世间唯一信任他的人失望透顶。   他不在乎天下人的议论,可是曾经那个说出“他没做错”的人,也对他心灰意冷。   才格外令人疼得剜心。   只愿她在东川寻个老实敦厚的男人,过她畅心的活法,生儿育女,平安顺遂,常保笑颜。   希望辽袖重活一生,再也别喜欢天生坏种文凤真。   因为我来生还想再看到袖袖的梨涡!   远处的山峰升腾出一层未退的红紫色云霞,隐隐夹杂着雷线翻滚,雷声滚滚,瓢泼大雨中。   他亲自打碎了世人给他供奉的帝王金身。   金身碎片四散飘落,星光游曳流动,萤火幽微,点点升腾,   文凤真仰头,雨水顺着他睫毛流淌到下颌。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为何他见到大红喜服时会触发喘疾,因为他最喜欢的人死在了那天夜里。   为何他在酒楼坠湖会心如刀绞,因为他永远睡在了湖水里。   以人间帝王的紫金气运,求心上人来生与他再也不见。   只求天道开一线,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给她好好活一辈子的机会!   白袍摇摇欲坠,沉没在冰冷湖水的那一刻,他嘴角微牵,合上眼睛。   吴衡不忍再看,背过身,摇着头,老泪盈眶。   *   小船在湖面摇摇晃晃,倒映了山岳峭刃,背后幽火升腾。   他意识模糊中睁开眼,琉璃灯一样的瞳仁浸透了漫天星河,冰冷又辉灿灿。   五脏六腑剧疼,冷飕飕压不住的寒意直往骨髓钻,意识越来越昏沉,他竭尽全力才能掀起眼帘。   勉强辨清了那张大口喘息的小脸,漂亮得让人怎么都看不够,被熊熊燃烧的大火映得通红。   他快死了,一个人大限将至,胡言乱语也不会有人怪罪。   文凤真拼命地睁开眼,扯开笑颜,几乎从胸口呛出来,大声喊了一句臭不要脸的话。   “辽袖,我他娘的喜欢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的预收开啦!   书名:濯(zhuo)娇   作者:南川了了   古言强取豪夺,斯文败类首辅x娇软公主   我看过了,文风很甜很治愈系。   小公主有心上人,曾为了心上人利用清冷的男主。   后来公主失势,没办法只好求上男主,委身于他。   “你的心上人要想活命,除非——”   男主一开始有洁癖的高岭之花,被欺骗了之后黑化嘿嘿嘿。 第六十四章   “不要脸。”   少女伸手一下子捂住他的嘴, 两颊愠透薄红,按上他高挺的鼻梁, 慌乱用力到差点儿将他憋过气。   “谁让你喊本宫的名字!”   她疑惑看向他, 磕磕绊绊的,经风一吹衣衫黏腻在皮肤,冷得一激灵。   没察觉到身下的青年脸色涨红, 快喘不气。   可他不说话,一双凤眸蕴藉湿润的湖光, 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亮堂得看透了她似的。   文凤真一把握住她的皓腕, 腕子纤细得像一柄嫩汁花茎, 咬一咬便容易留下牙印。   文凤真喘着气,微垂眼帘,唇瓣柔软, 亲了亲她的中指, 香气凉丝丝的。   “公主, 你待我真好。”   他笑了笑,一副你心里有我的神情。   辽袖猛然抽开手, 指根还有叫他亲过的痕迹,触感微痒,她面色冷静地蜷缩了手指。   他究竟是在心满意足什么!   文凤真摸了摸衣领, 发现衣裳是干的, 显然已被换过了。   他一怔,随即想到什么,压不住嘴角上扬, 不自然地拳头搭在下颔,清咳了两声, 拿着姿态。   “其实,微臣穿着湿衣裳便好。”   辽袖微微迷惑,殿下他在说什么呢?   文凤真一双凤眸不动声色地望向她。   又是救命之恩,又是换衣裳,看来她不负责也是不行了。   谁都知道,自他长到这么大,除了四岁之前的娘亲之外,平日在浴房从来不允许旁人进去伺候的,这也是因为洗浴时防止刺杀。   文凤真墨睫微垂,轻声:“哪能由公主给臣换衣裳。”   他嘴角微抿,心下却琢磨出了一百种赖上她的办法。   把别人的身子看光了,你就等着吧!   非让你知道世间险恶不可!   船头忽然冒出一张皱巴巴的老脸。   夜色漆黑,这个佝偻的身影原先在船头也难以让人察觉,老脸忽然一笑,水猴子一般。   文凤真惊了一跳,险些从船头翻过去,老道士一把将他的手臂拽住,安安稳稳地拉回来。   吴衡笑呵呵道。   “殿下昏了好久了,老道担心您风寒,自作主张给您换了衣裳,你不是吩咐等大事一了,让老道乘船找您吗?”   文凤真面色冷清,一挥手:“好了好了。”   他有些愠怒地弄了弄领子,可恶!   天幕垂落,倏然一下子黑了。   云边镀上一层金粉,被映照成火红色的流云拥护明月,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中,淬火溶金沉入湖面。   小船一路摇摇晃晃,行至岸边,围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硬耸着鼻子闻火药味儿。   辽袖一惊,低头间,文凤真的大氅挥过来,替她挡得严严实实。   他目光下移,打量到她纤弱的脚腕子,藏在衣群下。   方才跳进湖里的时候,她脱了鞋。   文凤真眉心一动。   吴衡撑着伞,将两个人的身形遮住。   文凤真将她抱起,拢在怀里。   直到上了马车,猩红地毯柔软,熏笼温暖芳香,垂下华丽的青缎轻轻摆动。   辽袖紧握的手指松泛,揉了揉僵硬的指节。   她本来就不耐寒,进了水里一次,小脸异常苍白,冰冰凉凉。愈发惹人可怜。   回想起方才看到的烟花,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忍不住问:“殿下,你真的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文凤真正面对她,俯下身,双手搭在她膝盖上,让少女忍不住缩了缩身子,紧张到绷起脚趾。   他微翘嘴角:“只是做了我上辈子就想做的事。”   这可是他的马车,温暖如春,熏红了她薄薄的脸皮。   她疑惑道:“殿……殿下?”   文凤真优越的五官经灯火一照,唇瓣愈发柔软殷红。   他忽然握住了她的脚踝,像捉住了一只雏鸟,将瑟瑟发抖的雏鸟捧起来。   辽袖惊讶得说不出话,身子没有借力,完全靠倒绣枕上。   他抬起了那只脚踝。   少女小腿冻得几乎痉挛,紧紧贴上一股温热,热流阵阵抵达骨髓。   上辈子他总是在冬夜给她捂脚,不过都是不可言说的记忆了。   辽袖一闭眼,猛然想躲开,却被他霸道的力道掌握得动弹不得。   文凤真握着少女脚踝,贴上他脸颊。   不住地摩挲,他眼帘微垂,强装镇定,抑制不住的嘴角,分明有些惬意。   中意她身上每一个部位,怎么会有人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恰好长在人心眼儿里。   他的脸很柔软,五官又俊挺。   少女的脚踝蹭着这样一张脸,她都不敢抵得太重,睁大了眼眸,呼吸轻了。   脚踝上,欲落未落的吻。   她满脸通红,攥紧了枕巾,伸直了脖颈,无法再看让人耳根子滴血的画面。   文凤真的眼眸一直望着她,摇曳生辉,一字一句,滚甜的热气喷薄,激在敏感的脚踝。   “因为不是赌局,没有输赢。”   因为他有一个喜欢怄气的心上人。   她面红耳赤地抽开脚,差点砸在他鼻梁上。   整整一个晚上,六部大小官员走马灯似的走进走出,焦头烂额。   淮王殿下的大婚闹出了大爆炸,震惊全城。   打头死的便是当今皇后、宁王殿下、兵部尚书、燕敕王……以及徽雪营旧部将军。   一个个拎出来都是触目惊心的名字,整个大宣的权贵人物几近死了一半。   只怕淮王殿下也死了。   坏事传千里,不到一个时辰,动静闹得满城皆知。   哪儿还能捞到一星半点儿的碎片。   大部分京城官员对于辽袖本就有意见。   孤女坐国,看着软弱可欺,只是碍于文凤真的军权,敢不敢言,如今文凤真死了。   兵部的一个人首先站出来带头挑事,煽风点火,奏折里措辞严厉,直将矛头指向辽袖。   舆情对皇室极为不利。   辽袖看完奏折,问弟弟:“这些个刁钻的人,该如何应付?”   槐哥儿镇静如常:“都是些挖窟窿生蛆的人物,不必听那些衙门的议论,要抓着牛鼻子而不要让人牵着鼻子走。”   辽袖放下奏折:“他们肯定会闹事的。”   槐哥儿笑了笑:“那我想到了!他们敢聚众闹事,我就让小太监拿火烧了他们的点儿。”   辽袖一根指头戳在他额头:”好的不学学坏的。”   槐哥儿突然探过头,问:“诶?殿下身上有什么好的地方吗?”   辽袖用一柄圆扇遮了脸,催促他快做功课!   *   淮王府每天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鹿台爆炸案就活了淮王殿下一个人。   起先有人窥伺风向,觉得里头大有文章,借题发挥四处煽风,唯恐天下不乱。   怎么就偏偏活了淮王一个人呢。   但是连日祭仪看下来,淮王的确是个大孝子。   这日京城天气好,淮王府的一整条街已被挽联招魂幡等一应祭器填满。   一早,便有各部官员,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间不容脚,娴熟至极的唱诺声不绝于耳。   从早到晚震耳欲聋的唢呐声。   哭婆子撕心裂肺的干嚎,堆砌得一片缟素。   尤其是大日头下,淮王文凤真跪在漆黑棺木前,一身雪白素服。   人人怨气冲冲地来,懵头懵脑地回去。   他站在台阶上,一声声念亲自写给各位叔伯的公祭文,情真意切,无不令人动容。   雪金色的簪冠将乌发束起,华丽又冰凉。   他一袭素服,皮肤被日头一照,白得几近透明,额头微微渗出细密的汗,泛起光泽。   殿下长身玉立,眉眼精致深邃,睫毛在两颊投下淡淡的影子。   天光清明,藤花摇曳,他站在高处美不胜收。   殿下真是应了“要想俏,一身孝”这句俗语。   往日众人只见过冷漠高傲的殿下,人人畏惧他,哪里见过殿下面庞也会浮现如此脆弱的神情。   白袍摇摇欲坠,眼尾沁润水红色,妖异顿生。   竟有几分可欺负的模样。   文凤真尤其在说到那句:“晚辈真恨不得随之而去了!”   不免带了哽声,几度难以再说下去,眼睫微颤,滚下几滴晶莹的泪珠。   苍白痛心的模样,眉毛一蹙都让人格外心疼。   哎,一下子死了这么多叔父,想必他活下来也很难受吧。   众人摇头惋惜,殿下真是个遵守仁孝的性情中人啊。   起先怀疑他是爆炸案幕后黑手的人,见到他下颔滑过几滴眼泪,也不由得质疑自己是否揣测过度。   这日他进宫拜见长公主,眼尾微勾出一抹绯红色,五官明丽,却因沉寂的神情生出透明易碎感。   一身素服,从正殿门口远远望去,还以为就像全京城最风流的寡妇。   他俯首行礼,一掀眼帘,瞳仁流转生辉,像在盼着什么人似的   小黄门纷纷奇怪得不敢说。   明明自家叔伯都死光了,怎么他关起门来,一副格外开心的样子。   他淡淡一扫,不可逼视。   小黄门慌不迭低头,心神摇曳,退出门去。   “殿下不必拘礼。”   辽袖坐在一方案前,脑后盘成一个花苞髻,衬得脖颈白腻,点缀着小巧的银饰。   她说:“殿下,本宫听说你生病了,主持公祭日夜不得安寝,你是朝廷砥柱,怎可先把自己累垮了。”   他忽然抚上自己的额头,手背苍白,水光淋漓。   辽袖脸色微变:“殿下,你怎么了?”   她上前刚想唤小黄门进来,冷不防玉山倾倒,文凤真头晕目眩,脸色难受得紧,几乎倒在她身上。   辽袖小脸煞白,扶着他的双臂,让他缓缓靠在榻上。   他一面微微喘息,一面抬起眸子,不经心地瞥向她。   “公主,不知怎的,我头好晕。”   辽袖嗅到一股阴谋的味道。   拙劣不堪,但这张脸实在漂亮。   哪怕装出一副头晕懵懂的模样,依然透着一股心机。   “被太阳晒晕了。”他虚弱地说。   辽袖一笑:“那怎么办呀,殿下,本宫找你来,正是有这件事,喏,你瞧瞧这封折子,庆州府的山民造反起义了,那里的贼寇占据险地,当地官府屡攻不下,我正打算用你呢,听说庆州府日头毒辣,如此本宫倒担心你消受不起了。”   他睁着琥珀色的瞳仁,也不接奏折,忽然抚着额头。   “是啊,这可如何是好。”   辽袖觉得有些奇怪,文凤真向来是个直接的人,绕圈子不是他的作风。   他向来不讲理地抢他想要的东西,自小优越,也没什么可掩饰的。   他有些不高兴,这倒是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高气傲,倘若有什么不满意,就会给别人找别扭。   辽袖不跟他一般计较。   她是监国长公主,可以心平气和地跟他谈。   “殿下,其实本宫有意让你派兵剿匪,把贼首捉拿擒杀,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忽然前倾身子,辽袖猝不及防地往后一靠,少女发髻的银饰流苏随着动作一坠一坠,被撞在墙壁,垫上他温暖的掌心。   文凤真的呼吸甘洌清甜,长睫微垂,喃喃道。   “我这段时日,以为公主召我进宫,是有旁的事情。”   她呼吸都轻了,心跳猛然加快,勉强镇定下来。   “那殿下你这段时日,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她背挺得笔直,贴着墙壁,腰背一条优美的脊线纵贯,隐没入衣裙。   方才还精神不振的青年,忽然掀起眼帘,一根手指搭在她身旁的椅子上。   抿直了殷红唇瓣,他倒是敢想。   “让我伺候公主一晚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快完结了~   婚后生活放在番外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花花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14个;50666446、这CP真好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7196789 40瓶;栋拐栋拐栋栋拐 10瓶;二十四汀、SH 5瓶;lilie、我爱数学 3瓶;早川 2瓶;江姜绛酱、红豆南相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五章   “长公主贵有一国, 什么都是你的。”   文凤真骨节分明的手指似是无心游曳,指尖虚虚勾着她的腰带。   宫灯照映出他指骨关节的粉红。   辽袖睫毛微颤, 身子往后仰, “啪”地一声拍掉他的手。   “嗯?”   文凤真眼帘微垂,那只手却并没有往前,而是握住了奏折旁的玉印。   她的监国玉印。   辽袖紧张得瞳仁晃了晃, 正要唤禁卫。   谁知他一只手倚靠桌案前,微微侧过头, 雪金色簪冠折射出晃眼的光芒。   一头绸缎似的墨发垂落,露出一截脖颈。   辽袖喉头微动, 瞳仁一眨不眨, 眼睁睁看着他用那方玉印,缓缓按在他的脖颈上。   红色印泥触目惊心。   洁白的脖颈皮肤下,温热的血液迅速涌动, 升腾大片的旖红。   雪地里蜿蜒曲折游行的红蛇, 红白相衬, 艳丽到不可逼视。   仿佛打下属于她的专属烙印。   受命于天。   “殿下……你做什么……”   辽袖转过身,鸦睫乱颤, 咬紧齿关,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抱住。   她一时有些心神失守,犯了错, 把后背留给一头侵略性十足的雪蟒。   “公主, 这几个字怎么念。”   文凤真装作不懂,他喃喃,瞳仁微转, 瞥向她通红的耳根。   他爱极了她这副羞耻的模样。   才印在脖子上而已。   倘若她想,印在哪里都行。   文凤真炽热的指尖握着玉印, 冰冷的印泥激在皮肤上。   还嫌不够似的,用玉印在锁骨下蹭了蹭。   把自己弄脏得不行。   一朵又一朵鲜红芍药绽放。   他从背后握住她的手腕,将玉印交到它手上,然后一路牵引她,诱导她。   “你印在微臣身上吧。”文凤真盯着她耳后柔嫩的皮肤。   “知道怎么做吧。”   “很好玩,你也玩玩。”他牵起嘴角。   你也玩玩微臣。   辽袖低下头,单薄的身子发颤,声音细若蚊虫,不敢再多瞧他一样。   少女面红耳赤,几乎从齿关一字一句蹦出:“殿下,你不要胡来了!你身上弄脏了。”   ”哪里脏了。”   他有些疑惑,清热的气息落在她颈窝,迷恋似的嗅了嗅。   拉着她的手指不肯放。   “是这里脏?还是哪里,微臣不明白。”   他要请她指教。   表面装得谦和恭敬,始终以下犯上,危险至极。   辽袖咽了咽口水,他眸光炽热迫切,按在肩头的指骨也愈发紧。   随时会被他拆吃入腹。   她失神地一抬头,水汪汪的大眼眸,明净澄澈地倒映他的脸庞,给了他错误的认知。   “袖袖……”他喃喃了一声。   文凤真一下子按住她的腰身,将她抱上书桌,倾覆过来,险些将她压倒。   衣裙急乱的摩擦中,她纤细的手腕无力地垂下。   他精力旺盛,一切像是早有预谋。   玉印“咔啦”一声撞在桌角。   她呼吸急促,胸前剧烈起伏,一语不发地瞪着他。   墨发下,他微微翘着嘴角,最终用手掌垫着她的小脑袋,亲了亲她的鼻梁。   “公主,公主……”   他微微哑声,不停地唤她,嘴唇磨蹭她的耳垂软肉,眼底稠色渐浓。   像是催促,盼着她允可。   一滴汗珠顺着脖颈没入衣领,辽袖深呼吸一口,竭力保持头脑清醒。   他凑得太近,漂亮异常的凤眸,眼底清辉迷晕了灯火,一副有所希冀的模样。   辽袖稳定心神,一只手别上他的脸颊。   她那时没读过什么书,不懂道理世故,自小就是因为这张脸,才肤浅地将一切美好品格加诸在他身上。   如今以为,男子品行才是最值得考量的。   文凤真松开了她,低着头,面色清净如常。   手指抚上了脖颈,沾了沾印泥,嘴角仍然衔着笑意。   “殿下,本宫除了剿匪一事,其实还有事找你。”   辽袖清咳了一声,点了点奏折,正经道。   “殿下,本宫打算接受赵襄的建议,前往东岳山大观音前敬香祈福,涉及国计民生,望你协助选派官员。”   其一是为了给父皇积攒功德,其二是为了槐哥儿监国做铺垫。   国不可一日无君,长久下去会生乱子。   槐哥儿聪敏,面上一副天真笑盈盈的模样,在老臣面前半点儿不落机锋,生得俊拔。   望之符合“人君”的模样。   自从老首辅携子告老还乡,以宋党为首的文官集团一时推不出人,生不出气候。   赵襄是王佐之才,继任内阁首辅是铁板钉钉的事。   内有掌印张瑕,肃清各宫,与赵襄里外联手,偶有些刁钻的也被及时压下去。   文凤真想了一想:“微臣会从钦天监和兵部选派敬香的队伍,护送公主出发。”   他嘴角携了几不可察的笑意:“另外,微臣要剿匪的庆州府与东岳山相邻,若有微臣一路护送公主,想必会更妥当。”   辽袖放下奏折:“你挑个吉日便好。”   “是。”   他表面应是,不知在想什么。   慢悠悠地掀起眼帘,望着她凌乱的领口,似是有些不服气。   *   敬香队伍由徽雪营士兵护送,一路从京城出发。   有两条道可选,一条是从沅州取道去东岳山,路经崇山峻岭,耗时较久。   二是南下乘船去东岳山,但风险较大,水匪猖獗,官船也敢截。   为了公主的安全,由文凤真议定绕道庆州府数十里路,一路小镇人口密集,沿途有官府清道护航。   军士压阵,车马浩荡,   一路上古木参天,白云飞瀑。   辽袖掀开轿帘,望了一路的疲惫,只觉得心旷神怡。   接近午时,辽袖用过了午膳,婢女用湿帕子给她擦了擦头。   这节令酷暑难捱,骄阳似火,火辣辣地炙烤得地皮起卷儿叶木枯败。   她坐在轿子还好,时不时有凉爽的山风吹来。   前头的文凤真脖颈已起了密密汗光。   他抬起手掌,倾覆在额头,也不知仰头看什么,长睫若羽,盛满了细碎的金光,直看得眯了眼。   路过镇子时,不少老百姓冒着大热天儿围观马背上的淮王殿下。   众人心头暗叹,果然生得高鼻雪肤。   他那双瞳仁瞥了瞥人群,微微一笑,恍然间摄人心魄。   他来请她下轿子时,微抿嘴角。   “原来公主喜欢肤白的。”   “庆州府日头毒辣,那我要是晒黑了怎么办。”   他下颔落了一颗晶莹欲坠的汗珠。   辽袖不理睬他,少女鼓起粉嫩的脸颊,娇憨地哼了一声。   “荒谬。”   他请她下来去另一乘宽敞的马车。   辽袖初登时,愣了愣,这辆马车比普通马车大了好几倍。   十二匹马在前头牵拉,四周锦栏雕刻了栩栩如生的孔雀,顶上用防水油绢罩起来,垂下猩红丝绦随风飘荡。   这座马车像一间小屋子。   当她踩着凳子踏进去,里头别具匠心的彩绘。四面明净的花格大窗,挂着银纹葡萄球的熏香。   清雅的兰室。   更令人称奇的是,马车内极其凉爽,摆了两缸冰块,拂面的风变得凉丝丝。   他拿着折扇给她扇风,绽开笑颜:“我伺候公主入睡。”   哪儿敢让他伺候,辽袖懒懒地靠过去,背对着她。   “殿下,你若是闲得没事,就给太阿喂肉吃去。”   文凤真一把将折扇收起,凤眸微睨,面色冷冷的,抬了抬下巴。   “太阿比人还壮实,最近天气炎热,脾气又凶,成日吼着使唤人来去,真以为微臣愿意伺候它,微臣恨不得狠狠拎着敲它屁股。”   这副牙尖嘴利,高傲自矜的模样,让人恨得牙痒痒。   辽袖一下子坐起来,手指不知牵扯到了什么东西,绊到他的头发丝。   冷不防听到一声低低的嘶气。   “公主,你的戒指勾着微臣的头发了。”   他眼眸微抬,睫毛痒痒地扫在少女的脖颈。   辽袖刹那间的慌张,低头一看,黄龙玉石戒指勾嵌住了一缕乌发,纠缠得紧,稍一动便牵连。   她抬起手指,文凤真顺势躺在榻上,一只手落在她小腹上,一只手解着头发。   外头传来婢女关切的声音:“公主,有什么事吩咐吗?”   辽袖心跳蓦然快了半分,旁边躺着这样一个人,恨不能用毯子将他盖起来,遮得严严实实。   她耳根子洇透一片薄红,瞳仁水润,紧张得喉头干涩,话脱出口时磕磕绊绊。   “无……无事……”   她低头,见他磨磨蹭蹭的,分明就是没安好心,恼羞成怒。   “殿下,拿剪刀来绞了。”   文凤真一根白皙的手指扣上窗子,轻轻一拉,杏黄帏幔落下来。   天色仿佛一下子黑了,暗沉沉的,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窗子外再也没传来小婢女的声音。   “解不开了,怎么办。”   他那双眸子疑惑地望向她,勾起嘴角。   辽袖咬紧牙,面红耳赤,这样简直就是欲盖弥彰。   旁人瞧见马车拉着帘子,指不定要多想。   她正要将帏幔拉起来。   文凤真一面不紧不慢地解头发,一面轻声说:“公主想被别人发现吗?”   她一愣,慢慢蜷缩了指尖,胸前一起一伏。   文凤真的声音蓦然轻了:“公主不晓得,从前我有一个六十年的计划,其中一项,就是要跟公主去看大观音求个上上签。”   “公主笑着说没办法陪我变老了,说我是个胆小鬼,公主不愿意让弟弟知道,不愿意让别人伤心,可是公主从来没想过最难过的人是我。”   她不知道一向跋扈嚣张的枕畔人,看着没心没肺薄情绝顶,其实是个哭包。   知道她只能活十年,他比任何人都难过,每日下朝了,都不敢去见她。   “那时想着,不做皇帝,做你的夫君,握着你的手,比什么都好。”   “一起游历大宣十四州,看过春火夜萤,陪你过三年又三年。”   “喜欢看烟花吗?”他问。   良久,满室静谧,她抹了抹眼眶。   辽袖将小脑袋搭在枕头,轻声说:“本宫可不给你名分,一辈子都不给。”   他笑了笑,眉心一动,眼帘微垂,说:“我洗过了。”   “你闻闻。”   “让我闻闻。”她声音清软糯糯的,转过身,鼻尖嗅了嗅,他身上一股清清爽爽的松针雪梨香,令人心旷神怡。   还没回过神,被他一把拉进怀里,捏着她白软的小脸,亲个不停。   又被他算计了!   “你好好闻闻。”   辽袖被亲懵了,他脸上笑盈盈的,一副天真无辜的模样。   两腿却诚实地搂住她的小腰,让人再也动弹不得。   小腹以下炽热坚韧,隔着薄薄的衣料,她无比清晰敏锐的感知到。   少女“腾”地一下子脸红了。   忍着不敢出声,毕竟外头都是人。   他把少女按在自己身上,热得难舍难分,在昏暗的马车中,一脚蹬开了薄薄的小毯子。   粗砺的拇指按上她平坦的小腹。   强烈的阳光变得柔和,哪怕冰块渐渐融化。   血液涌动带着体温剧烈升腾,香汗淋漓地黏在一块儿,手指间黏腻得不行。   他眼底笑意炽热又清甜,不依不饶的,不肯给人踹口气的机会。   哪怕她小声说:“殿下……我热。”   她蹙眉,仰直了脖子,咬紧下唇。   等她回去了,要好好拿玉印在他身上盖章玩儿。   再热他也要紧紧搂着抱着,恨不得把她揉进去。   辽袖耳垂红得像珊瑚珠,脸颊摸起来发烫得厉害,摸了摸他的耳朵:“殿下?”   辽袖叹了口气,他还是跟上辈子一样。   缠人的大雪蟒,气势汹汹,一贯高傲跋扈的殿下,总是霸道得理不饶人。   对人冷嘲热讽,矜贵又得意,仿佛永远不会折腰。   无人知晓他在床帷间。   又会喘又爱湿了眼眶。   马车猛然一个颠簸,文凤真愉悦得眼底盈湿,要不够似的,磨人地又缠上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10个;这CP真好磕、屺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爱数学 3瓶;xxer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六章   辽袖用毛巾在冷水里过了一遍, 擦了擦手指。   那只纤细的手腕被他一把握住,指甲养得莹莹玉润, 泛着粉色光泽, 瞧上去小巧可爱。   手生得又小又绵软,握着似不见骨头。   文凤真耐心地亲过每一根指头。   他的嗓子喘得哑了,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 下颔挂了汗珠。   只剩一双凤眸含着清辉,格外亮, 昏暗马车中似乎是唯一光线。   似是被她彻底弄服了。   “殿下,你小声些。”   她不愿让旁人听见。   辽袖对付他就像对付孩子一样。   她跟殿下究竟是不同的。   她是重生回来, 完完全全带了上一辈子的记忆, 熟悉他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笑意,心里想作什么妖。   皮肤对于他的触感也有记忆, 对他该看的早就看光了。   哪怕指尖有意为之让他疼得嘶气, 也不过小小的报复。   可是殿下只有在梦里半遮半掩地梦到过一点。   殿下从前骄纵跋扈, 挂着副漂亮臭脸,一门心思用在阴人上去了。   除开他做的几个朦胧的梦, 他对她身上的一切都是新鲜。   文凤真正亲着她的手指,忽然想到什么不爽的问题,抬头。   “是谁教公主的?”   教什么?   辽袖微睁圆了眼。   文凤真偏了偏头, 一副你晓得的神情。   她对他身上每一处的敏感薄弱之处都熟悉, 轻易地拿捏他。   “是你从前教的,难道你没有梦见过吗?“   辽袖转过腰身,拧了拧冰毛巾, 擦了擦脖颈,渐渐平缓了呼吸。   马车上葡萄银纹香炉晃来晃去。   袅袅香气中混杂了说不清的气味。   “殿下, 你快放了我。”她催促。   辽袖将冰水浸过的帕子扔他脸上,希望他清醒一点。   他本来体热到极点,被冷帕子一激,竟然不觉消退,反而更被刺激了。   哪怕湿热难耐,香汗润透了衣衫紧紧贴裹在小腰,他依然抱过来。   双腿将她禁锢在中间,黏黏糊糊。   文凤真亲够了这只让他又疼又喜欢的手指,掀起浓密的睫毛,认真问。   “公主是觉得上辈子的我强还是如今的我强。”   辽袖:“……”   他一袭锦纹云蟒的白袍原本洁白如新,一丝不苟,如今在身下被反复折腾得皱巴巴的。   “公主快说。”   他牵起嘴角,仰着头,全京城知晓一点就炸的暴脾气,乖巧地任由她弄。   睫毛和鼻梁都让她摸了个够。   “这……”辽袖有些犹豫。   她一根手指点在下巴,仔细地想了想。   “殿下,是在问你方才经不了三个马车颠簸的样子,跟上辈子较之如何吗?”   文凤真坐起来,面色添了一分净和冷。   经不了三个马车颠簸?   辽袖不太能记得清上辈子文凤真的时长,只知道从前文凤真久居高位,在她面前永远游刃有余。   因为她年纪比他小,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比较,懵懵懂懂,每一步都是被他牵引,只能听他的。   那时候她怕他,人对于未知的畏惧心,总觉得格外漫长难熬。   文凤真支着下巴,嘴角衔起笑意。   “袖袖仔细想想,等下要讲真心话。”   她不好意思告诉他:上辈子,大抵夜里一个手指头的数是有的。   辽袖想起上辈子他总是抚着她湿润的脊梁,温柔又笑盈盈地说。   “没事,你已经很不错了。”   辽袖整理了一下毯子,细心叠好,对他笑道:“没关系,殿下已经不错了。”   她拍了拍他的肩头,文凤真一愣。   辽袖一回头,咦?她第一次看见失神的殿下。   文凤真忽然想到什么,顶开她的膝盖,少女有些惊慌失措地双肘撑在原地。   他不服气,一个饿虎扑食,辽袖回过神,一只手别过他的脸颊。   她有些抗拒地说:“身上都是汗。”   文凤真松开了她,脸色冷得像冰块儿砌成。   唯有情动的余红尚未消退,他胸前用红绳系了一个水色通透的玉菩萨,冰冰凉凉地贴在雪白皮肤上。   他不知在跟谁置气,眼底微恼,抬了抬下巴。   “是,我身上是汗,人家是香的。”   他自顾自地说,仍然语气高傲:“你同旁人看过画本子,一起骑马打猎写字,一起沐浴,同我都没有过。”   辽袖望了他一眼,转过身,真是无理取闹,她才不哄他。   次日,一行人马平安抵达庆州府。   庆州府知府大人亲自出来迎接,威严仪仗引得不少行人驻足观看,纷纷赞叹。   此次敬香,辽袖不愿张扬,也就没有大排筵席。   知府亲自指挥人打扫楼台客舍,接待如此贵重的人物,哪儿的椅子该怎么摆,哪只架子该放什么古董,他亲历亲为。   文凤真好似不高兴,冷着脸,下人们无法揣摩他想什么,只好掂量着脑袋做事。   辽袖瞥他一眼,他还在跟上辈子的文凤真置气吗?   庆州府的叛匪生事三年,甚至砍了几个朝廷命官的头祭旗,持械好斗,气焰嚣张。   知府立刻将这几年的卷册拿了过来,   庆州府山高林密,境内奇峰插天,群山重叠,当地居住的蛮民占据险地屡攻不下。   徽雪营的随军辎重粮食全部安置在燕溪。   这日上午,文凤真坐在当中一把太师椅上,正与副将商议军事。   门外请来的燕溪县县令已经到了。   辽袖坐在高阁的一道帘子后,到处是戒备森严的士兵,铠甲鲜明列刀雪亮,肃立在周围,   十几名官员从大门鱼贯而入。   辽袖不免有些疑惑:“殿下,叫他们来做什么?”   文凤真双手抚上栏杆:“我已经查过了这三年来数桩官盐被劫案,燕溪县从主薄到县令也是僚民,这些人只要是族谱有名的,不管认不认识都会帮。”   “你以为官家的粮食盐铁为什么就是过不了庆州府的大山,为什么叛匪被困在山中三个月还有吃有喝,三年都剜不掉的,必然是一块烂疮。”   他望了她一眼,笑道:“微臣要向公主讨一个旨意。”   文凤真示意各位官员坐下,起先还是笑意盈盈地请茶,温暖如春风拂面。   “本王今日只是想请诸位喝茶,具体作战计划,本王已经部署妥当,只是需要诸位好好配合。”   众人对视了一眼,心想淮王殿下传闻中恶劣傲慢,从不遵纪守规,没想到生得斯文儒雅,对地方小官儿客客气气。   看来京城的消息有误啊!   众人随即笑呵呵地拱手:“一切遵从淮王殿下的命令!”   文凤真慢悠悠站起身,抿了口茶,掀起眼帘,干脆利落地咬了几个字。   “是这样的,本王觉得诸位面目可憎,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来人,绑了!”   文凤真骤然变脸,露出冷酷的獠牙,而且用的理由如此简单粗暴。   让人不敢置信,始料未及。   士兵一拥而上,燕溪县县令颤巍巍挣扎着,满脸通红,慌不迭大喊。   “殿下……您虽然贵为异姓王,可咱们都是朝廷命官,穿的是官家袍制,您怎能毫无缘由地动咱们!”   众人激动得嚷嚷:“是呀!你要拿咱们,也得有长公主的旨意!”   文凤真冷笑一声:“本王早已禀报长公主,若不是因为长公主,按照本王从前的脾气,你们早已身首异地!”   文凤真懒得跟他废话,眉眼冷冽。   “你勾结贼寇,通风报信,还敢跟本王置喙,本王今日就是要对你无礼,脱了他的官袍,先打了再绑!”   淮王殿下一来便绑了当地县令,押进大牢,毫无理由,开始彻查衙门的所有公文薄册。   一股风声鹤唳的紧张气氛蔓延。   夜里,辽袖拿着庆州府特意献上来的明墨,沾了沾毫尖,在纸上作画。   辽袖正聚精会神时,听到他说。   “微臣来向公主请旨,彻查庆州府各县的衙门。”   她继续绘画:“殿下,你做的动静这么大,仅仅凭靠你的直觉吗?”   “那公主罚我吧。”他伏在她身旁,“微臣受着。”   他向来就是这个脾气。   连老皇帝掌权时,他也是这样凭借野生敏锐的直觉,哪怕先斩后奏。   “长公主贵有四海,多收我一个也不多。”   文凤真拿过这块墨,睨了她一眼:“画给微臣瞧瞧吧。”   她瞥了他一会儿,这人怎么不生气了?   她招了招手:“那你过来。”   辽袖眼底忽然生起笑意,在他坐好之时,手指褪下衣领,拿一面铜镜对着他。   文凤真露了半个肩头,抬眼看她。   她用毫尖在他肩上一笔一画,毫尖抚过细腻的皮肤,在雪肤上流淌饱满的墨汁。   她指了指铜镜,说:“喏,你瞧瞧。”   她在他身子上画了一朵红芍药。   芍药初绘完成,还未绽放。   这便是明墨的特性,遇热墨汁会顺着纹理蔓延,花卉缓缓绽放。   “殿下的皮肤真是张好纸。”她笑着用指头蹭了蹭花。   他一抬头,殷红的嘴唇抿来一丝笑意,托着她的手,将自己精致的下颔轻轻搭在辽袖的手掌心。   眼眸流转生辉,身上淡淡的甜梨香气,蛊惑人心。   文凤真的下颔搭在她手掌心,被她合拢摩挲。   他的眼眸一眨不眨,盯着着她说:“公主画得真好。”   他白袍一边松垮,露出画了红芍药的雪白肩头。   将漂亮的小脸放在她掌心。   哪里是白日气势汹汹的淮王殿下。   哪家消受得起这样的面首。   他简直就是榨干人精气的妖精。   辽袖点了点他的下巴:“只要你有证据能定他们的罪,若你找不出证据,别怪本宫无情。”   文凤真将脸颊靠在她掌心,摩挲了一会儿,轻声说了一句:“微臣用过避子丸了。”   辽袖一愣:“殿下,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她上辈子总是用避子汤,他不喜欢她用那种药。   帐子被拉下,屋子里两缸盛满了冰块儿,晚风送来凉爽的气息。   他不在乎名分,哪怕回京了,也只想陪她游历山水。   辽袖虽然有上辈子的经验,可是这具身躯还是稚嫩的。   殿下因为皮肤极白,一点点泛红都格外显眼,血液跳跃撞壁,他搂着她的脖颈。   眼底湿得不行。   “疼不疼。”他忍不住问。   辽袖微咬唇瓣,留下一排齿印,伸出一根手指。   “一点点。”   文凤真想装得淡定矜持,装得一如既往的强大从容。   身子却不可抑制地颤抖,出卖了他的真实反应。   手指紧紧插进她后脑勺的乌发,另一只手死死攥着枕巾,指骨都泛红了。   辽袖捧着他的脸颊,呵气如兰。   “殿下,你是不是不敢看我啊。”   他躲在她颈窝里,不知在说什么,声音特别轻。   她疑惑道:“嗯?殿下,你说什么?”   文凤真脸颊发烫,皮肤迅速涌起大片的潮红,他将脸颊埋在少女的颈窝和发丝中。   白日里他嚣张傲慢地坐在太师椅上,冷笑着指人。   “本王就是要对你们无礼!”   “嗯……嗯……”   夜里他在她颈窝里哼哼唧唧,戳穿他还要气得挠人。   她越想瞧见他窘迫不好意思的脸,他越不想让人瞧见。   辽袖眼底携了促狭的笑意,手掌逼着捧起他的脸颊。   他凤眸微垂,遮住了瞳光。   光影落在面庞上克制至极,睫毛根根清晰,山根高挺,哪怕凑得这样近,殿下的骨相也干净利落。   “淮王殿下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吗。”辽袖揶揄道。   他才不是不好意思,他就是故意骗她,这个人心机狡猾得很。   等她好奇地想瞅瞅,他便撕破了斯文的伪装,按着人的小脑袋,卷到被窝里,非满足不可。   辽袖知道他是什么德行。   上辈子两个人中了香,他的第一次就是这样湿润,即使这样,也不妨碍他霸道地咬了她好几口,他又凶又爱哼。   他将整张脸贴得颈窝更近:“因为……舒服”   轰然一下子,情动之时,殿下的体温迅速攀升。   一遇热,墨迹延展在皮肤纹理,仿佛芍药盛丽绽放,争相吐艳。   欣赏完他肩头盛放的芍药花,妖艳无格,美不胜收。   芍药花上上下下。   文凤真不依不饶了好一会儿,他向来喜欢吃到饱。   辽袖长舒一口气,脸颊饱满通透,眼睫微颤,她躺在紫竹席上,身子困乏得不行,转过身,背对着他。   “殿下,我睡了。”   简简单单五个字,甚至都没有摸摸碰碰。   可他分明还想跟她说会儿话,他想着抱着她睡觉,黏黏糊糊地做些事情。   “公主,公主?”   他唤了她好几声,辽袖酣然入睡,她太乏力了,沾了枕头便睡。   文凤真越想越气,睡不着觉,睁着一双眼眸。   世间最高的山是公主的脊背。   文凤真掰过她的肩头,气得连连冷笑,殷红的嘴唇险些气白了。   “我真后悔,我就知道,男人自己送上门来是不会让人珍惜的,男人轻易被人到手,就变成廉价货了。”   他好凶,这么热的天非逼着拉她的手,喃喃道。   “你以后不许转过身,睡觉的时候,你要跟我十指交叉,抱着睡。”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花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4个;屺瞻 3个;这CP真好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太阳也想放假 20瓶;东 10瓶;39926779 5瓶;半城夏 4瓶;我爱数学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七章   “殿下, 闭嘴。”   辽袖睁着朦胧的眼眸,眼睫盛了窗外影影绰绰的月光, 小声埋怨了一句。   身后只剩了深重的呼吸声, 长久没动静。   他有些不高兴,眼眸在黑夜中凝视了她好一会儿。   她懒得管他在想什么。   她正迷迷糊糊地再次入睡,感到身后一凉, 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   “嗯……”   蓦然辽袖感到身子一紧,猛然坠落下来, 微微疼痛。   她满脸通红地睁开眼,那声低低的惊呼尚未脱口。   他以下犯上, 毫无预兆地从背后捂住她的嘴, 像不准她逃跑似的,手指探在紧密相连之处,固定位置。   “没事, 你睡吧。”   他满足地搂着媳妇儿的脖颈, 这样他也喜欢。   殿下一面咬上她的脖颈, 一面不停含糊地喊:“媳妇儿,媳妇儿……”   辽袖的小脑袋险些撞上床柱, 她眼尾泛红,两颊因鼓成了软糯的汤圆。   非得拿麻绳把他的手捆住不可!   第二日,奴婢们瞧见长公主用早膳时, 气色不太好, 小脸泛着白,似乎没睡好。   倒是殿下面色红润,唇色饱满殷红, 龙章凤姿愈发精神。   只是殿下脖颈上好惹眼一块红痕,衣领也遮不住。   用小火煨好的青荷粥时, 辽袖一眼也未瞧他。   文凤真按着她的肩头,嘴角微扬,说了一句:“公主别气了,夜里我给公主濯足赔罪。”   少女不解地一抬头:“濯足?”   “是呀,微臣通晓足道穴位,公主不是总说腰酸背痛么,按过了就不疼了。”   他微微一笑,心机满满,正哄着洗脚的事。   忽然有亲兵禀报:“启禀殿下,僚族大小十二部的首领都请来了。”   文凤真一起身,面対亲兵时,变了一副脸色,戾气毕现。   “来得正好。”   十二名服装各异的僚族首领坐在椅子上,气势汹汹。   文凤真绑了燕溪县官员进去,还要问责庆州府其余官府。   如此大动作,人心惶惶必有异动,就是来讨一个说法的。   强龙难压地头蛇。   这帮僚族首领最厌恶的就是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家子。   辽袖站在二楼,不免有些担心。   这些勇士各个肌肉虬结,高大威猛,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那个白衣裳就是文凤真!”   天光下,文凤真身姿峻拔,白袍玉冠,缓缓踏出来,长着一副从未受过苦难的脸。   一个首领不服地嚷嚷:“淮王殿下,你打着商量军务的名号,纠集了咱们的族人,耍威风不问缘由的将人关进大牢去了,是也不是!”   他垂下眼帘,笑了笑。   “是。”   众人见他承认了,群情激动。   大概十来号持弓的勇士躲在土垛后头,引弓搭箭,个个神色悍不畏死,箭头瞄准了文凤真。   辽袖攥紧了指尖,他就打算一个人站在这帮蛮人面前吗?   文凤真掀起长睫,面无波澜,负手反问了一句。   “听说你们包庇匪徒,不仅将他们藏在家中,甚至用车载了粮食,送进深山,是也不是!”   “说啊,敢做不敢当?”文凤真压迫感骤升。   僚族首领理直气壮:“是人就得吃饭,就得活着!”   文凤真抚了抚指节,面色愈发白净。   “那好,今日这杀生之事,本王做定了!”   众人心头怒火不熄,唰地一下站起来,纷纷操刀。   领头是一个满脑袋疤痕交错的壮汉,大骂一声:“砍死他!”   辽袖忽然起身,冷汗滴落,话几乎滚到了嗓子眼儿。   她刚想唤来亲兵侍卫。   文凤真眸光一动,脚面一压台阶,几乎是第一时间冲了上去,正対上一群手操长弓的凶猛勇士。   离他最近的,是刚才放话的一个面色黢黑的汉子。   他暴起的鞋尖狠狠踢在一人的下颚,汉子瞳光晃动。   文凤真手里的生铁箭杆奔着汉子的眼窝插了进去!   一根毛茬呼啦的箭杆,贯穿后脑勺,暴烈得不像话。   没了声息的黑暗中,文凤真手里长剑铮鸣出手。   黑暗中血水迸射,雪亮剑光飞旋。砍在汉子用来格挡的手肘上面,弓弦轰然碎裂。   文凤真眼神一冷,擦了擦鼻子,冷笑。   “好重的腥气......”   剑光如滚潮!沉闷肉声响成一片   他一袭白袍染血,面色冷静得泛不起一丝涟漪。   “啊啊啊啊!”   汉子的惶恐叫声响彻整个校场,一口鲜血朝天喷了出来。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文凤真走过来,十来个呼吸的时间,偌大校场平静下来,   这些人连闷哼的机会都没有,一个个倒在满地血泊当中。   黑暗中,只剩他一双敏锐冰冷的凤眸,盯得这些人头皮窜上一阵发麻寒意。   气氛一时间降至冰点,剩下的僚族勇士震在原地,手里跌落了弓箭。   文凤真眸光扫过他们的脸。   “本王三日之内就要拿到贼寇马晖的人头,谁敢耽误军机立杀不赦!”   扫光贼寇,他还要陪媳妇儿去东岳山敬香祈福。   辽袖的脊背终于靠了椅子,手指逐渐松开。   他毕竟是上辈子造反成功的人,没点本事怎么行。   *   拷问过这群僚族首领之后。   夜里文凤真换了洁净的衣裳,按白日里说好的,在浴房给她濯足。   辽袖坐在黄花梨椅子上,事到临头,她有些畏怯,一张小脸被水汽蒸出薄红,不好意思探出脚来。   “殿下,能不能不洗脚啊。”她郁闷地问。   让婢女来伺候她就好了。   她有些紧张,文凤真的暴烈她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一脚踢碎了人的下巴骨。   虽然早就听说他骑马拖死了南阳兵神,可是跟亲眼看到又不一样。   辽袖长睫微颤,望着他那双骨节修长的手,乖巧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文凤真一面褪去她的鞋袜,一面抬头:“婢女能知道脚上的穴位吗?”   说话间,她一双白嫩的脚丫已经被他握在掌心,按进了温水里。   他用那双白日里刚杀过人的手,耐心温柔地给她按脚底穴位,时轻时重。   让人在温暖的水流中,渐渐放松了身子。   文凤真一双凤眸盯着她。   “小脚舒服吗?”   “嗯……”她半蒙着眼眸,手里的一柄团扇不自觉跌落。   不知他按到了哪里,辽袖忽然一声嘶气。   “疼!”   她慌乱地一抬脚,水光溅了他一身,她扶着文凤真的肩头,看见他隐隐含着碎光的瞳仁,轻声说。   “因为阳气不足才会疼的。”   “胡说八道。”   辽袖有些恼怒,用扇子拍了他一下。   少女脸颊被水花沾得湿漉漉,透明粉嫩,让人怎么都亲不够,想好好揉捏一下。   文凤真心念一动,双手搂着她的小腰,将她抱上浴台。   不顾她挣扎,不由分说地将她压在浴台。   辽袖被他压着,别过脸面红耳赤,双手抵着他的肩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倒是衣衫齐整,脖颈下一块玉坠硌得人皮肤冰凉。   文凤真嗅了嗅她的头发:“让夫君好好量一量,长肉了没有。”   “你是谁夫君。”   辽袖涨红了脸,睁着一双杏眸,格外清亮地映出他的面庞。   文凤真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漫不经心的,唇红齿白地牵起一笑。   “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叫奶奶给我预备大婚,槐哥儿也是高兴的,我说把佩剑送他,他就同意了。”   辽袖将信抢过来。   他趁机吮了吮她的唇角,喃喃:“我肯定得好好打仗剿匪,这是我媳妇儿家的江山。”   他眼里狡猾心机至极,将她挎贴得更近。   “你要仔细想好了,管我叫夫君还是心肝儿,我都不介意。   辽袖耳根子烧烫了,深呼吸两口,拿过那封信,正仔细瞧着,乌发潮湿地铺散在腰下。   “诶——”   她忽然感到小腹一热,有什么柔软地贴过来。   辽袖一低头,看见他仰着一张脸庞,状似天真无辜地笑着,却干尽了坏事。   高挺的鼻梁対折了光影,柔软的唇瓣亲了亲她的小腹,接着探出温热的舌尖,舔了舔。   他绽开一丝笑颜,顽劣至极,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反正她也不能拿他怎么办。   他想继续往下。   小腹上痒痒的,又热又令人羞愧。辽袖捂住了小脸,秀气的眉毛紧蹙。   她拿过一旁的红色发带,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什么。   “把你捆起来……”   文凤真疑惑地偏头,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长睫微垂,不紧不慢地手腕子合拢在一块儿。   “也行。”   他看着她用红色发带手忙脚乱地捆住自己的双手,。   少女白腻的脖颈逐渐冒出细腻的汗珠。   她用的是上辈子他教的打结法,打了个死结。   辽袖刚想转过身,文凤真轻而易举地用被捆住的手,搭在她身后,将她困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诶?”他牵起嘴角。   他哪怕手被绑住了,也能将她抱起来。   辽袖浑身都湿透了,文凤真手指轻轻一拉,就将她的绸面寝袍拉下来,身无寸缕。   辽袖两只脚跟离地,摇摇晃晃的失衡感袭来,惊得一下子搂住他的脖颈,双腿环着。   浑身无可避免地倾压在他身上。   她很轻盈,让人毫不费力。   辽袖猛然攥着他的肩头:“不行……”   文凤真眼底墨湖汹涌,将她往上掂了一下,语气淡淡的。   “嘘——”   “安静。”   殿下眸底平静,简单几个字吐出压迫与慑服感,不紧不慢地呼吸,他眼底满满的占有欲。   她不敢喘气,一仰头就会贴上他的下颔,双手趴在他胸前。   鼻腔里连哼一声都被她抑制住了,小小的一个。   他抱着她便走边亲,直至将她抵在墙壁。   “怎么说不出话来。”   “更深是不是。”   辽袖肩头发颤,耳根软肉染了霞光,不断溢出的低声说:“滚……滚开。”   他逼她抬头,鼻梁贴上她柔软的脸颊,每一次急促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霸道炽烈地嗅着她的香气。   文凤真把她往上抱了一抱,往里贯了贯,有些喘气,嘴角扬起一丝弧度。   “不管了我是小狗我做什么都没错。”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9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奋斗的小地雷 5瓶;好吧就叫这个名字、红豆南相思、小金石、id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八章   文凤真将她抱回大床上, 事毕用帕子给她擦汗。   辽袖一张脸庞被雾气氤氲透红,长睫垂着水珠, 蜷缩在他怀里, 樱唇喘息。   他嘴角略微得意,将她的身子揉得更近了些,霸占贪心地说。   “袖袖是我一个人的。”   他换了张温水浸过的毛巾, 给她擦了擦大腿内侧。   文凤真忽然认真地问:“你能猜到那天夜里,你放孔明灯的时候, 我许了什么样的生辰愿望吗?”   辽袖将腕子搭在额头:“我怎么猜得到殿下的愿望。”   文凤真捏了捏她小腹上的软肉,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平平淡淡, 轰然一下子, 让她耳朵根子升起火烧云。   “真笨,就是想跟你一起沐浴。”   就是这样简单又质朴的心愿。   他满眼期待地望着她。   辽袖缩在被窝里,脊背贴着墙壁, 只希望占的地方再小点儿就好。   她睁着清亮的眼眸, 不好意思又困惑地说:“不行。”   少女的嗓音软糯糯的, 充满了抗拒。   她有些慌乱,毕竟是在点着宫灯的浴房, 亮堂堂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实在太奇怪了。   一件衣裳都不穿怎么行!至少得有一个人穿上衣裳吧。   从前在宫里黑乎乎的还好,她性子内敛, 容易害羞, 平时连里衣都不愿脱。   殿下念咒似的在她怀里不依不饶:“一起沐浴。”   “一起沐浴,一起沐浴……”   他以为他念咒就可以蛊惑人心吗?   辽袖小脸通红,一边推开他漂亮的脸庞, 一边无奈奈何地说。   “殿下,你别惦记了, 我绝对不会跟你一起沐浴的!”   有人在外头通报:“知府大人求见公主!”   辽袖终于得救似的,气息微喘,宣了婢女进来。   辽袖衣裳佩戴齐整,只觉得腰泛酸得厉害,胯骨被撞得隐隐生疼。   她坐在黄花梨椅子上,问。   “什么事要劳烦知府大人走一趟?”   庆州府知府笑着沏了一杯茶水,递到辽袖面前。   “回禀长公主,微臣就坦白讲了,您的敬香仪式,光官府的人马还不够,恐怕要借调徽雪营精锐骑兵。”   文凤真坐在右手边。   “公主的安危自然是最重要的,你好好办。”   说着文凤真抿了一口茶水,眼里闪过一丝冰冷。   “不过连徽雪营精锐骑兵也要出动,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想刺杀公主吗?”   知府抹了抹汗,把三张通缉令放到的桌上。   “这是什么?”文凤真眼神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一暗。   “马晖。”知府回答。   文凤真眉头一皱。   知府继续说:“这个匪首名叫马晖,殿下到任之后,众位将士英勇杀敌,斩获贼首级无数,至今,叛贼已溃不成军,如今苟且于山中。”   “根据情报,叛贼虽然受到重创,匪首马晖却不知去向,这一个多月来,我们封锁了燕溪,合围包拢,四处搜寻,却没有查到他们的下落。”   说着,知府又递上一张画像。   “这个人是燕溪县令,殿下不是一直怀疑是他里应外合,跟那帮匪寇勾结吗?”   “不过,昨天夜里,他的尸体在大牢被人发现,被下毒害死,没来得及拷问出线索。”   知府恭敬说道。   “马晖所率余部,妄图负隅顽抗,只怕他们会在公主的敬香仪式上生事。   文凤真眉眼冷冽,瞳仁深不可测,散着薄薄寒意,瞧不出任何情绪,他合拢双手。   “只要这群人真的在庆州府,三日之内,本王一定找到他们。”   知府一直紧皱的眉头略微松了松。   “那就有劳殿下了,哎,这些人已经山穷水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知府舒了口气,忽然想到什么,颤巍巍地跪下来,想给燕溪的官员求情。   “殿下,不知能否饶他们一条贱命,放他们出来戴罪立功?”   “知府大人,军法如山,本王也不能卖你这个人情。”   文凤真似笑非笑,说着,突然吩咐。   “把牢里的僚族人全斩了!”   知府顿时僵在原地,噤若寒蝉。   文凤真不紧不慢地靠在太师椅上,摸了摸指节。   “本王说过,有谁再敢通匪,饶不了他!”   知府一口气没提上来,冷汗涔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众人都明白,与文凤真打交道总是需要格外小心。正因为他的冷漠无情,徽雪营才能被教得军纪严明。   酉时的一场骤雨解了暑气,两个人在东岳山脚下游乐。   文凤真一手握着剑,一手牵着她,在人群中穿梭。   小摊贩吆喝着据说是西域传过来的胡饼。   这种烤制而成的面饼,表面撒着厚厚一层芝麻,内里的馅儿由胡桃仁做成。   最小的也约有海碗口一般大。   少女的小脸巴掌大小,举起面饼,几乎有她两个脸大。   她才咬了两口,尝了个滋味便不吃了。   文凤真接过胡饼,照着她咬过的地方,从容地咬了几口。   他摸了摸少女的脑袋,嘴角一抿,眼底清辉比湖光更潋滟。   “果然软软的小姑娘都是小猫胃,吃一点点就饱了。”   她想起上辈子不爱吃的剩饭剩菜,也都是殿下吃的。   殿下是给她处理剩菜的小狗,还老喜欢趴在她身上咬来咬去的。   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脸颊一红,“噗嗤”一声笑出来,眼眸亮晶晶的。   文凤真捏了捏辽袖耳垂上的软肉,又咬了一口胡饼。   只觉得这大饼原本干巴巴难以下咽,沾了媳妇儿口水之后变得格外香甜。   天上忽然飘了雨丝,辽袖看见前头一个青衫书生举着书箱躲雨。   她多瞧了一眼,一转头,正好对上文凤真。   他的睫毛几乎扫了扫她的脸颊,好似漫不经心,语气淡定地问。   “你是不是觉得他生得好看。”   辽袖一愣:“我没有看呀。”   她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正好又叫他抓着了。   文凤真面上云淡风轻,毫无波澜,将她的十指紧紧交叉,晃了晃。   殷红的嘴唇低声说了一句。   “你老看别人,晚上回去了公主还吃饭吗?”   “嗯?”   辽袖秀气的眉头蹙起,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   他也不看她,只望着飘雨的灯火宵空,轻声说。   “那……我给公主准备新的碗,你还吃饭吗?”   辽袖满脸疑惑,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什么是新的碗?   到夜里,她才卸去装饰。   文凤真站在身后,俯下身,一只手掌缓缓摩挲她的小巴。   托着下巴,让她的脖颈伸直了。   辽袖给他递了一盏灵芝茶:“殿下这几日操劳了,多喝点补补身子。”   文凤真抿了口灵芝茶,抚着滚热的杯沿,翘起嘴角:“嗯,这茶不错。”   辽袖一面褪下手镯,一面问:“殿下,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议论你的吗?”   “嗯?”   文凤真心不在焉,他盯着少女白腻腻的脖颈,被勾得全然没了正经心思。   手下不免轻柔了些。   “打从殿下前来剿匪,特别是关了大小官员,杀了僚族首领以来,冷酷名声就在当地传开。”   辽袖转过头,抚住了他的手,笑了笑。   “大家背地里都喊你一声“文阎王”。”   “因为不管是谁,上至权臣下至皂隶,只要有事犯在你手上,绝对不会轻饶。”   文凤真将她一下子推倒,辽袖身下的大床柔软地陷了陷。   她有些诧异,这床榻似乎比平日软和,身子如坠云端。   跳跃的烛火将她的脸颊映红了,她仰倒在榻上,乌发铺散在身下,素白绣花的衣领敞开,露出半截锁骨。   两个人呼吸相融,愈发急促。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胸前一起一伏。   “大家都说,文阎王行事让人捉摸不透,与他打交道要万分小心。”   文凤真凤眸携了懒懒的笑意,一只手便禁锢得她动弹不得,他问。   “你觉得他们说得对吗?”   他抬起她的双腿,趴在她身上嗅个不停。   辽袖情不自禁地往旁边挪了挪,她胯骨还有些疼呢。   辽袖被弄得痒痒,闻着他身上清甜的梨香,正推搡着他的肩膀。   忽然一抬眼,瞧见顶上用五色琉璃为框,镶嵌了一面新磨的铜镜。   镜面清晰地倒映出他正在她身上做什么坏事。   殿下雪白的脊背,绸缎似的墨发,玉金簪冠,肩胛骨上一点妖异艳丽的小红痣。   她望着上方的大铜镜,有些诧异,樱唇微张,“啊”地轻轻一声。   少女捂住眸子,缩在他怀里。   “顶上怎么有面大镜子,快把它取掉。”   她小脸发烫,渐渐泛起潮红,羞愧难耐。   文凤真修长分明的骨节按着她下巴,微牵嘴角。   “为什么取掉。”   他斯斯文文地凑过来,高挺的鼻梁抵在她脖颈上,轻轻地热气喷薄。   “那不是我欺负你的时候,你自己都能看到了吗?”   他喜欢看她这副娇气脸红的模样,忍不住多逗弄她,让她整个人都藏在自己身下。   他那双澄澈的凤眸一丝都不肯放过她窘迫的神情,认真说。   “我们日后要生昭昭的,你好好看看。”   他总是用这样正经的口气说话,伪装得随和温雅,实际狡猾得将人拆吃入腹。   他很有耐心地将身下的少女厮磨到完全耳热面红。   她攥紧了手指,禁受不住地小声说。   “我不要看镜子,这样太奇怪了。”   文凤真立马耐心地哄她,心机至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媳妇儿乖,那就一起沐浴,一起沐浴好不好……”   他又开始念咒。   “别念了别念了……”   她无奈地用小扇子敲了敲他。   文凤真翻身下来,慵然用手肘支撑着头,给她一个机会。   “我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那你要马上说出我三个好处,说得合我心意,我就放了你。”   放了她?有这种好事?   辽袖一根手指摸了摸嘴唇,脑子一片空白。   他的手在被子下扰乱她的思路,又很热,热得让人发慌。   少女想了好一会儿。   文凤真的语气波澜不惊:“需要想这么久?”   辽袖终于开口,粉嫩的脸颊像新鲜多汁的稚桃,汁水饱满,她一字一句说道。   “嗯……殿下睫毛特别长,是完璧之身,一心一意只心悦我一个人。”   文凤真嘴角一牵,替她将头发别在耳后。   “那你用一句话惹我生气。”   辽袖有些犹豫,良久,小心翼翼地抬眸:“这不好吧。”   她觑了一眼他的脸色:“殿下,我怕你玩儿不起,气坏了身子。”   文凤真哄了她一句:“我怎么可能会生媳妇儿的气。”   他俯下头,笑意清冽心机:“你若是输了,激怒不了我就得听我的。”   辽袖得了这句话,嘴角不自觉一笑,一根手指纠缠着头发,娇憨地说。   “其实宋公子昨日给我寄了他家乡的特产灵芝,我一直都没告诉你。”   文凤真顿时愣住了,手指一滞,嘴角几不可察地收敛了笑意。   辽袖见他面色不佳,补充道:我一口都没吃。”   她歪了一下头:“殿下不会恼了吧。”   文凤真坐起身子,沉默了一会儿,他好像真的有点郁闷。   明明是他要玩的,却逐渐开始认真。   “你到底还有没有瞒着我的。”他郁闷地问。   辽袖眨了眨眼睫,灵动狡猾,忍不住笑了出了声,薄薄的脸皮涨得通红。   “刚刚你喝的灵芝茶就是他送的,你不是说好喝吗?”   殿下玩儿不起就耍赖,顿时扑上来。   少女笑意狡黠,几乎喘不过气来,又痒又想逃,却被他狠狠按住。   她两只小手像鱼一样扑腾挣扎,紧紧闭着眼睫,睫毛抖个不停。小声说。   “不行……我不要看……”   “殿下,我明日还要预备去山上寺庙。”   她红着耳根求饶。   他一面把弄着小腰,一面亲了亲她的眼眸,她痒得受不了立刻睁开,胯骨撞得酸酸麻麻。   殿下捏起她的下巴,沉闷地哼了哼,迫使她盯着铜镜里纠缠的两个人。   “媳妇儿一个姿势都不能漏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花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k 4个;花花 2个;一颗小红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遇 24瓶;你在看的四月 10瓶;好吧就叫这个名字、小金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九章   辽袖睫毛颤得厉害, 有时忍不住被他弄痒了,睁开眼, 被迫望着着镜子, 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你快点!”   她忍不住小声催促,柔嫩的皮肤被紫竹席压出红痕。   “嗯?”   殿下愉悦地将头靠在她颈窝,拇指蹭了蹭她的脖子。   她娇气的小模样又把人的情绪撩拨起来。   “就不。”他动了动, 只在她耳边小声喘。   少女一张小脸藏在他的臂弯下,渐渐热红了脸, 别过头,咬牙。   “无耻!”   第二日公主的轿子仪仗该上山了。   文凤真领一队徽雪营士兵, 负责沿途的护卫工作。   知府那边来了消息, 匪首可能会混在上山的香客中,他虽然没将这件事告诉辽袖,但一直加强警惕。   领了给公主办差的大事儿, 领队的小太监一路上气焰逼人颐指气使。   头顶乌纱帽的官员, 大小也是正统进士出身, 饱读诗书,一眼都瞧不上这些跋扈张扬的小太监。   没奈何是给公主办事, 个个忍气吞声,得罪不起,好生接待不说, 心里直痛骂这群没根儿的。   白云将过眼的葱翠山脉吞下去, 树叶漏下闪闪熠熠的斑驳光影。   已过了午时,正是骄阳似火的时候。   轿子忽然停止不动了。   辽袖听到前头有动静,她掀开帘子, 正看到小太监大声斥骂轿夫。   热浪滚滚,山路崎岖难行。   轿夫们也是苦不堪言, 扯号踩点子疾行,一个个面色晒得黢黑,青筋毕绽,汗流浃背。   已有一名中了暑气的轿夫瘫倒在地,其余人都不动了,纷纷围上去。   小太监气得要命,生怕耽误了敬香时辰,掐着嗓子大骂。   “一群猪啰,装什么死,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上!赏钱少不了你们的!”   辽袖忽然唤了文凤真,她抬头:“殿下,先将中暑的轿夫送下山救治吧。”   她蹙眉道:“咱们这只敬香队伍远道而来,沿途都有官员过境接送,我虽然说了不许铺张,官员们私下还是给这些小太监好酒好肉款待。”   “我知道这些人以孝敬我的名义,置办香火钱,收了官员不少银子,殿下为何不管一管。”   这样的语气,像极了一对夫妻,就像在抱怨他为何落雨了不及时收衣裳。   文凤真低头一笑:“有时候让下人得了好处,会更尽心给你办事,挡了他们的财路只会心生怨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辽袖问:“咱们还有多远的山路要走?”   文凤真望了一眼天色,说道:“公主不必心急,从这里到寺院,还有十来里山路。”   辽袖想了一想,说“从这里上东岳山,天气热,山路陡峭,抬轿子危险,不如暂且住一个晚上,明日再出发也不迟。”   文凤真知道,她是可怜那几名轿夫。   在权贵眼里,这些人与驴子骡马无异,死了也不可惜。   辽袖出身低微,身居高位时,最能明白底层百姓的辛苦与不易。   辽袖叹了口气:“也是苦命挣钱的人,空手走山路尚且吃力,更何况肩头扛着沉甸甸的轿杆,殿下,你将赏钱照例发给他们,本宫不想坐轿子了。”   “明日,我跟殿下一块儿骑马上山吧。”   文凤真一愣:“日头毒辣,马背颠簸,公主想好了要吃苦。”   辽袖咧开嘴一笑:“我要求一只上上签,倘若自己上山,自然心诚则灵。”   文凤真将下巴搭在两只胳膊上,笑着望向她:“我好知道,公主想求个什么上上签。”   少女粉嫩的脸颊微鼓:“我不告诉你。”   文凤真想了一会儿,用手帕擦了擦小姑娘鼻尖晶莹的汗珠。   “知道公主心善,公主可怜别人,就让我吃这个苦吧,若你明日被马背颠吐了,我就偷偷背你上山,不让他们瞧见”   辽袖圆圆的眼眸望着他:“那怎么成,殿下不累死了。”   文凤真殷红的嘴唇抿开一丝笑意,轻声说。   “白日不累,就是夜里累,昨儿晚上公主险些将微臣的腰坐断了。”   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怎的,辽袖腾地一下子脸红了。   少女嘴唇嗫嚅着,磕磕巴巴,咬牙切齿,好久才说出一句话。   “那……还不是你非得……我都说我不会了!”   文凤真趁着没人,抚了抚她的小手,面无波澜,心里甜津津。   “我背我媳妇儿,可不是他们拿赏钱做事,心里乐意得很。”   “走开。”   辽袖缩回小手,再也不理他。   公主停了轿子,不一会儿,东岳山的觉净和尚亲自下山迎轿,寺庙不敢怠慢,把这当头等大事来办。   辽袖一见到觉净和尚,只觉得这个人干瘦慈蔼,活像一截木雕。   觉净和尚在山脚接到公主一行,为之制定菜谱大排素席接风,热闹了一番。   他也是个能人,忙上忙下,指挥安排公主一行上山敬香事宜。   觉净和尚笑呵呵道:“东岳山景色秀丽,其中以观霞台的风光最好,准备的住房也最为精致。”   “公主既然明日上山,我这就亲自指挥一应奴仆清理观霞台。   辽袖问:“我们一行人这么多,住得下吗?”   觉净和尚手一指,辽袖抬眼把周遭看了一遍,观霞台是在原福寺基础上增修扩建,规模更大。   这里可以看到整个东岳山最美的晚霞,自然选中这里作为公主上山敬香的居留之所。   夜里窗子透来凉爽的晚风,文凤真换了一身柔软的寝服,雪肤乌发,长身玉立,灯火映照出令她看不倦的五官。   殿下高鼻殷唇,哪怕透过一扇屏风,隐约瞧个轮廓。   浑然去雕饰的氛围已然说不清的勾人。   是不是跟心上人整天在外游览风光的时候,殿下少了戾气,眉眼变得更好看了?   他本来也不喜欢血腥气,每日嗅起来都是说不出的香。   辽袖摸了摸他的山根,顺势被他拿住了手指。   文凤真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话。   少女垂下睫毛,不好意思地躲过了手。   她小声说:“你就是馋了才说这种话。”   文凤真侧过头,亲了亲她脖颈后的软肉,丝毫不觉得黏人地说。   “什么叫做馋了才说,白日没有说过想你吗?”   哪怕摸到她的皮肤依然会心跳得更快,血液迅速流动集中在一点的兴奋感。   文凤真摸了摸她的脸颊,似吻未吻,翘起嘴角,唇红齿白。   “公主,这里有个大温泉。”   “知道了。”   他不依不饶地一只手臂将人抱起来,喃喃。   “这里有个大温泉。”   “好想找个人跟我一起泡温泉。”   辽袖被他拙劣的暗示气笑了,又气又无奈,慌乱地扯住自己的衣领。   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早已按上了她的脊背,顺着光洁的脊背,轻而易举地揭开小衣。   让人顾得了上头顾不了下头。   “不行,多丢人啊……”   她哪怕抗拒责怪,气得脸涨红了,痒痒得让他停手,嗓音也娇气极了。   她又白又软,脖颈洇出淡淡薄粉,怎么都挣扎不开。   殿下翘起嘴角,笑了一下:“袖袖的拒绝好苍白无力啊。”   一截竹管淅淅沥沥引了温暖的山泉水。   温泉旁挂了竹帘,稀奇的是,帘子上刻满了书法。   有的灵动于风骨之内,不失敦厚,有的孤高冷傲得别拘一格。   似乎长久在这高山之中,还沾染了一点云霞之气。   竹帘子随时被风翻卷起,外头是满山风光,郁郁葱葱,时不时听到鸟雀惊叫。   泉水温暖,泡得辽袖的身子渐渐软和,她一点儿都不敢低头看水面之下,缩在一角。   文凤真从水中走过来,将她围住,笑了笑。   “公主平日沐浴都是不脱衣裳的吗。”   “这不太公平吧。”   辽袖的脚趾头都蜷缩在了一块儿,想也不用想,他早就脱得一干二净了。   文凤真拉过她的小手,摸上自己的小腹。   辽袖的指尖触到了坚韧有力薄薄的腹肌,紧张得咽了咽口水。   她是很内敛的小姑娘,从前新帝给她擦拭身子,她总是抱着膝盖,紧闭双眸不敢多看一眼。   偏偏他喜欢她到什么都想让她知道,完全一点隐私都不给。   帘子外头,东岳山已是日落时分。   强烈的阳光被白云一遮,泛起淡淡霞光,景色美不胜收,让人心旷神怡,   他可真会找地方。   五指弯曲,握住了讨厌的东西,   怎么这么没出息,动不动就抬头。   掌心烫得厉害,少女有些不好意思的转头,溅起好大水花。   冷不防被文凤真从背后抱住,他长睫微垂,小菩萨玉坠贴在她背上,冰冰凉凉。   少女小巧的下巴似乎清减了些,不若从前肉乎乎的。   他俯身用嘴唇摩挲她的耳朵。   “难怪你总是没弄几下便嚷着体力不支。”   辽袖眉头微蹙,转头瞪他的模样,窘迫万分,又可爱极了。   像只煮熟了鼓起来的汤圆糯团子,让人忍不住捧在掌心。   “我每日都有按时吃饭,每次能吃光一大碗,都是因为……因为你折磨我!”   文凤真“嗯?”了一声。   他低下头,嘴角一牵:“我都怎么折磨你了,公主讲话要有证据。”   辽袖一语不发,盯着殿下那张正经的模样,他装得云淡风轻,竟然还若无其事地笑,得意死他了。   他坏心眼儿地笑,没奈何笑起来倒是光风霁月,一副斯斯文文的贵公子模样,谁能想象这张脸干的事。   她一时看怔了。   辽袖一刹那明白了古代昏君的感受。   为何会纵容妖妃祸乱宫闱,闹得鸡犬不宁。   如果这张脸害了别人,可怜巴巴挤几滴眼泪,再缠着人撒娇耍痴几下。   也是很容易被人原谅的吧。   谁会不愿意相信这么澄澈的一双眼睛。   文凤真趁着她出神,把她的衣裳一下子脱了,快得让人还没眨眼。   他还装作无辜,轻轻将下巴搭在她肩头,抱怨。   “你又说不出来,就知道冤枉别人。”   辽袖回过神,他嘴角依然噙着淡淡笑意,仿佛想歪了的只有她,让人咬牙切齿。   辽袖只想狠狠拧他一下,叫他还如此高傲,又怕他变本加厉地惩罚自己。   她想了又想,终于泄了气。   少女的眼神心虚地瞥向水面下,光晕点点落下,模模糊糊看不清。   文凤真忽然抚住了她的肩头,低声问。   “你在看什么。”   “你在看它吗?”   辽袖明白过来他指什么,耳根子泛起薄红,她脸上一霎时的手足无措被捕捉得一干二净。   少女的身子被文凤真的目光早就打量得干干净净,仿佛被看透了。   她急忙转身,脑子一片空白,想起寻自己的寝衣。   她逃不了,被他掰过肩头,抵在墙壁。   辽袖羞涩难忍,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良久半睁着一只眼。   她看到殿下雪白脖颈下,红绳系着晶莹剔透水色上乘的玉菩萨。   还看到了两瓣粉红,洇出樱粉色。   他就是头缠人的雪蟒,不由分说地挤进来,   弄到一半,殿下忽然停住了,认真地轻声问她。   “媳妇儿,想不想骑我。”   辽袖都快晕过去了,温泉水正好泡得她昏昏沉沉。   他怎么能用这副贵气世家子的正经脸,问这种话啊!   辽袖只想往水下缩,险些脚一滑,将自己憋在水里。   小脸儿水淋淋,皱巴巴的,被他拎起来,少女大口大口喘气。   文凤真问:“你怎么吓得脚滑了,这么害羞,我们还怎么生昭昭啊。”   “你到底想不想。”他非要问。   辽袖紧闭眼眸,睫毛乱颤:“不想说……我不想说……”   “哦,那就是想了。”   他正好也觉得水里太干涩了,将小姑娘抱上去,辽袖的手乱挥舞。   “殿下,你忘了我不会……”   他干脆利落地说:“没事儿,把我腰坐断了也行。”   *   公主的仪仗一行来到东岳镇已过了午时。   用过午膳,便开始继续登山。   白日里上山的香客络绎不绝,听说旺时,这些善男信女达两千多人。   文凤真先派了一名军士飞跑东岳山报信。   辽袖又重新骑上马,山路颠簸,马儿摇摇晃晃。   她不禁莫名其妙地想起,昨天夜里的情景。   他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强装镇定。   只怕那一下,他的腰真的差点断了,她都听见他疼得“嘶”气了!   都跟他说过了她不会了,怎么还非要试试。   金乌西坠,山上次第点缀灯火,照得山林通明。   文凤真想到一件事:众多游山客来路不明不明,难以盘查。   倘若让他们滞留山上,匪首马晖混杂其中,十分不易找寻踪迹,更有可能惊扰了公主祈福。   觉净和尚也认为有道理,要真让马晖坏事,哪么自己的功夫也白费了。   文凤真吩咐道:“你带着本王的副将一块儿,派兵把守各寺院,一个缺子都不能漏过,这是你的地盘,你最清楚大小隐秘的山口,另外,把留宿山上的香客一律清下山去。”   觉净和尚跟着副将一块儿调兵遣将,将东岳山的各个山口围得固若金汤。   不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跑来,有些为难,抹了抹脑袋的汗。   文凤真凤眸一睨,虽有些不耐烦,却并未表现出来,面不改色。   “又有何事?”   觉净和尚说道:“回殿下,这事儿难办呐!”   “徽雪营的士兵虽然个个是精锐汉子,也不过一千人,加上官府的四百人,守住筛子似的东岳山已是不易,尚且有许多条连我也不清楚的地道。”   “正是旺时,山上的香客少说也有几千人,三日前就听说了公主仪仗驾临的消息,特意就是想看公主的,跟蚂蚁似的,赶也赶不干净啊!”   “混账!”   文凤真面色一冷,杀气顿生,老和尚吓得赶紧跪下,心有余悸。   文凤着连连冷笑:“公主也是他们看得的?”   文凤真早看透他的心思,对这老和尚厌恶至极。   他一是将事情说得困难百倍,好装乖卖巧。   第二便是,他早就想接着公主的名头大肆宣扬。   “本王还未追究你的责任,便敢跟本王耍滑头,公主的仪驾三日前就说要到,你那时不清走所有香客,反而如今来我这里叫苦。”   “本王明白告诉你,倘若匪首混在里头,伤了公主一分一毫,本王便治你一个通匪之罪!”   觉净和尚吓得面色惨白。   他可是早有耳闻,文凤真斩杀了几百个通匪的僚族人,连知府大人私下求情都不管用。   文凤真坐在太师椅上,不紧不慢抿了口茶:“反正你天明之前就要将所有香客赶走。”   “做好了,自然有你的赏。”   文凤真眼底淡漠:“整个东岳山是你的地盘,虽然护送公主周全是我来负责,但是在东岳山的地盘找人这种事情,还是觉净大师你派人去比较好。”   觉净忽然被他礼待起来,这态度忽冷忽热的,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时暗道这个人果真如传闻一般喜怒无常。   混蛋东西,文凤真是不是想搜寺庙啊?   觉净和尚笑了笑,说道:“殿下,这种话您真的是言重了,我们这些和尚沙弥哪有余力帮官府找人啊,殿下你想查哪个山口就查哪里,只要不把我们这个寺院翻过来就行。”   说到底只是一点小事,觉净和尚不敢因为这个得罪了文凤真。   觉净和尚颤颤巍巍地问:“殿下,若是有些刁钻的不肯下山怎么办,老和尚看您的手下个个气势汹汹,方才已经发生了好几起争执,若是失手把人打死了怎么办。”   文凤真微抬眼帘。   “你不用管,本王的手下绝不会闹出人命,不是没轻没重的,这事如此轻易,哪里用得上打人。”   “本王要在东岳山擒住匪首马晖,谁不服管,一律先拘了再说!”   *   公主暂时住在东岳山的行宫中,需要斋戒七日,这七日沐浴焚香,静心礼佛,再行祭祀之礼。   辽袖听见外头吵吵嚷嚷,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了一眼坐在窗子旁的文凤真,问道。   “殿下腰可还疼?我请小沙弥送了药来,给你涂上吧。”   文凤真掀起眼帘:“腰为什么要疼?”   辽袖被他问住了,不好意思地嗫嚅道:“你……你昨夜不是疼得嘶气吗?”   文凤真忽然坐过来,盯着她,鸦羽似的长睫晃乱了她的心神,他用很轻的声音反驳她。   “不是啊,是特别舒服才那样。”   他笑了笑,天真无辜地说:“因为跟袖袖在一起做的事,其实不光是因为身子的反应,哪怕想到你就觉得很舒服。”   他怎么能若无其事的,用这样澄澈好看的眼睛一边盯着她,一边说出这种话啊!   轰的一下子,少女很不自然地用手挠了挠脖颈,不愿意再搭理他的话茬。   文凤真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他贴得更近了,捧着她粉嫩的小脸。   “公主是在担心我吗?又不是瓷娃娃,哪像你似的,那么禁受不住,这把腰,骑马打仗都行,怎么可能真的被你坐断。”   “不过你给我涂药,我也不介意。”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子,辽袖轻声提醒他。   “殿下,本宫要斋戒七日,这七日大师说了,不可同房。”   “我知道,今日还不算吧。”   辽袖愣了一下:“什么?”   文凤真认真地跟她算:“你是从明日才开始斋戒,如今才什么时辰,还未过子时便不算。”   她真的害怕他乱说话,上回他就随口一句“要不要骑我”。   让她坐在马背上时想到这句话,险些跌下来。   辽袖捂住了他的嘴,声音有些娇又很无奈:“不许说了,你不许说了……”   这下让他得逞了,他拉着辽袖的手指亲个不停。   一想到七日不能与公主亲亲,他就觉得心如刀割。   他猛然扑上来:“公主七日后才敬菩萨,我今夜就要敬我的菩萨。”   她推着他的肩膀:“你不疼我还疼呢。”   他愣住了,他把她弄疼了吗?   文凤真忽然望了她一会儿,他忽然将她抱到桌子上,辽袖吓得夹住了他的腰身,以为他又要干什么坏事。   文凤真慢慢蹲下,亲了亲她平坦的小腹,顽劣得舔了舔,弄得人痒得想笑。   她几乎要一脚踹去,却被他握住了纤弱的脚腕子。   他又往下亲了亲她。   辽袖霎时脸红,从脖颈到耳根,打翻了胭脂汁子。   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小姑娘又羞又怕,推了推他,她的喉头艰涩地挤出几个字眼:“殿下……”   说过那么多次不行,他也从没听过。   殿下那张五官昳丽的脸,在少女的裙裾之下。   他只想她也感到高兴而已。   辽袖回过神来,触感迟迟未散。   殿下的舌尖温热柔软异常。   文凤真重新坐起来,抱住了她即将往后倒去的小腰,她已经失神得像一滩水了。   他想尝她的嘴唇,辽袖下意识地一偏头。   白日百般为难老和尚,高傲跋扈的文凤真,此刻略有些不解,受伤了似的。   “为什么不亲嘴了,要有什么那也是你的啊。”   他翘起嘴角:“而且袖袖是甜丝丝的味道,就像过年时候我最爱吃的柚子皮糖。”   辽袖脸红无措的小模样令他看了还想看,她发丝凌乱,捂住他的嘴。   “怎么可能,你……你乱说!”   “我真的没有乱说。”   眼见文凤真还要长篇大论地告诉她,她是什么味道。   辽袖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顾不了,直接亲上去,咬住了他的唇瓣,齿间相撞,呼吸相融。   她尝到殿下的唇齿果然是清甜的,他本来就是这个味道。   文凤真愣了一下,凤眸笑得很有心机,更加搂紧了她的小腰。   她一面主动与他唇舌相缠,一面羞涩地哼哼告饶,只想堵住他的嘴。   “你别说了……求你了夫君!”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倒数第二章 啦,终于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花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噜噜家的萝卜 6瓶;辣皮蛋 5瓶;奋斗的小地雷 4瓶;好吧就叫这个名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章   辽袖斋戒时, 问过觉净和尚:“听说到东岳山的香客,一定要求一只签回去。”   “灵吗?”   觉净和尚笑道:“回公主, 灵得很, 每日来焚香礼佛还愿的人,踏破了门槛儿呢。”   辽袖双手合拢,莹莹玉润的指甲搭着, 喀啦一下撞出清响,小姑娘闭眼。   “那我得好好求一只。”   公主的敬香仪式持续了十五日。   两百名身披袈裟的僧人和钦天监官员在紧张地忙碌, 祈福法会正中请了一尊面若天月,手持如意珠的海潮观音塑像。   辽袖替皇家亲自供奉了三百多盏长明油灯。   办完了祈福法会, 回了观霞台, 辽袖才有功夫歇息一会儿,准备回京的事宜。   归巢的鸟雀一阵阵掠过头顶,红霞漫天。   躺在秋千上, 少女眼皮懒懒地微抬, 这只新扎的大秋千很合她的心意。   秋千是半弧形的紫藤椅, 可以靠在上头,腰下垫一个小绣枕, 就是好好睡上一觉也行。   外头隔了白纱帘子,随时可以瞧见整座山峰云海的景色。   秋千摇晃的弧度越来越小,辽袖昏昏欲睡。   宽大的裤管被风吹拂, 愈发显出脚踝的纤弱之美, 簪子不知何时被人松了,乌发慵懒地铺展在胸前,小脸有些湿润。   辽袖在睡梦中感到秋千绳被人握住了, 一股清甜的热感压来,又湿又热, 连呼吸声充满了占有欲。   辽袖小羊羔似的半睁开眼,还有些迷蒙,娇憨地“嗯”了一声。   “殿下,你就喜欢吵醒我。”   她揉了揉眼睫,有些抱怨。   “让我再睡一小会儿。”   “不可以,你就是故意的。”   文凤真嘴角抿开一丝笑,高挺的鼻梁贴着小姑娘软软的脸颊,吮了吮她的唇角。   “祈福过了也不来找我。”   他注视着她,辽袖的唇瓣饱满多汁,透出健康的肉粉色,像熟过头的鲜桃。   一舐弄便能破了皮尝到甘甜的汁水。   “把你特意吵醒了,你说该做什么。”   辽袖有些懵,还没回过神,清亮的瞳仁明显有些涣散。   她仰头望着他,脸颊薄红,呼吸缓重,樱唇微张,衣领凌乱散开的小模样,不自觉的天真勾人。   “殿下?”   文凤真骨节分明的手掌与她十指交叉。   他俯身,唇瓣相贴,起先是咬了咬,再是撬开齿关,霸道和侵略性地尝尽香津。   她快喘不过气了,想坐起来,却被文凤真一只手按住了瘦弱的肩膀,吻得更狠更猛烈。   他都忍了半个月了。   本就是年轻气盛最有精力的年纪,刚开了头茬,看她一眼就房子着火了。   辽袖斋戒的半个月以来,文凤真总是甚少出现在大殿中。   他常与副将部署剿匪计划,搜寻各个山口,山势莽莽,云海翻滚。   辽袖偶尔见他一眼,红墙绿树成荫下,仅仅能瞥见他那张精致的侧脸,与人谈笑风生。   有时目光掠过了她一眼,也故意当作没看见。   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看得令人生气。   什么人呀。   辽袖有些气,心底郁闷,也就不去找他了。   雪芽笑道:“公主还在不高兴吗?”   她一面刺绣,说:“摆着冷脸色给谁看,谁吃他这套忽冷忽热的,装作跟我不熟的样子,惯会操纵人心,总觉得别人会忍不住猜他心里怎么想,赶明儿他想起来了,我也不会搭理他的。”   辽袖别过脸,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他全然不在意,在秋千上就想分开她的膝盖。   “你是不是喊过夫君了,我喜欢听。”   他表面伪装得斯文克制,实则听她喊一声他的名字都控制不住,只好装作没看见。   文凤真一面亲着膝盖上的软肉,一面喃喃。   “我的佩剑可不是白送给你弟弟的,等回了京城,你慢慢选喜欢穿什么样式的喜服,虽然在陛下丧期之内,咱们暂时不能完婚,倒是可以先缔结文书,像现在这样,游历大宣十四州。”   “你记不记得从前你睡觉前,我给你念大宣各州志异。”   辽袖抬起眼帘,抚过殿下的耳廓:“那你要穿着婚服……嗯,给本宫跳舞看。”   文凤真神情一滞。   好奇怪的要求。   辽袖一根手指点在下巴,小姑娘寻思着:他以前做皇帝那么舒服,怎么就不能换她来尝一回这种滋味。   她笑了笑,“本宫还要蒙着眼睛捉迷藏,还得给我喂葡萄吃。”   文凤真扯开她的腰带,低声:“好,不穿衣服让你捉。”   辽袖脸一下子烫了,小声不知说了句什么。   她的爪子弯曲一下,稚憨地笑了笑。   “牵我。”她偏着头。   他握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捏在掌心,随即拍了拍她的肩头,挤了进来。   辽袖瞬间慌张,猛然拉住了秋千绳,摇椅震荡了一下,却无济于事。   她睁着一双眼眸,忍着身子不适感。   却清晰地瞧见文凤真两手分别握住了秋千绳,站在她身前。   怎么能在秋千上,她有些局促地动了动。   文凤真凤眸低垂,投下淡淡鸦青色影子,莫名的危险。   白纱被晚风掀开,紫红霞光盛满了他浓密的睫毛,在瞳仁折射出一片星子,闪闪熠熠,气象万千的美景。   “殿下,你要做什么……”   他不辨情绪,嘴角微牵,一只手掌按上她的小脑袋,与生俱来的慑服。   让她别乱动弹,她动来动去的,秋千倘若一个大幅度晃荡,容易让薄弱之处受伤。   “你不是喜欢偷懒吗,秋千上又不用使力。”他像是想到了一个绝世省力的法子。   辽袖呼吸都重了,可她又不敢乱动。   清澈的瞳仁,倒映出他握着秋千绳的手指,手指动则绳动,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而动,一切由他的性子。   她再羞恼,也只能随着秋千的弧度离开、靠拢。   “求我。”   他就是故意磨着她,声音很轻,却在辽袖耳里炸开。   非让她亲口求他。   辽袖咬紧牙关,手指不自觉松开,几乎隐隐颤抖了。   文凤真有些不满意,拍了一下她的腰窝,声音有些亮,让她一惊,身子紧了紧,忍不住愠红了脸。   他没想到被这一下子险些失守。   或许是半个月没有过了,有些控制不住。   辽袖也不好过,仍然仰起头笑了笑,若无其事:“殿下,你怎么了?”   文凤真鼻尖凑近,琥珀色瞳仁表面冷静异常。   抚着她的脸颊,心里全然在想:袖袖这么不听话,该怎么好好罚她才好。   *   才过一盏茶工夫,走过一道井口,辽袖看见绿树掩映中,露出一道低矮的红墙,庄严宝殿,斗拱飞檐。   婢女侍候在殿外。   青烟袅袅中,辽袖摇了摇签筒,冷不防签筒被撞散一地,哗啦一响。   “不好意思。”   身旁一个香客,年纪大约四十左右,一身粗布麻衫,浓眉大眼,只是双眼布满血丝,好像很久没有睡过觉了。   这人替她捡起了签筒,憨厚地冲着辽袖笑了笑。   辽袖一愣,缓缓起身:“无妨。”   这种清静之地,一般提前驱散了香客,早就禁止登山了,辽袖略有些疑惑。   她走出去几步,忽然想到什么,转头:“你是之前抬轿子上山的轿夫?”   香客眼睛一亮,舒畅地笑了笑:“难得贵人记得我,若不是贵人将我及时送下山医治,只怕人已经没了。”   辽袖松了口气:”你是庆州府本地人?”   香客恭敬道:“是,土生土长的,成日在山中讨营生,扯号子踩点子拉轿,难得碰见贵人这样心善的人。”   辽袖又问:“这地方很好,只是你看起来有些功夫底子,有没有想过另谋出路。”   香客的笑容有些暗淡:“贵人有所不知,我是犯了事儿,迫不得已才藏在山里的。”   *   一盅茶前,文凤真坐在太师椅上,门外一名副将快步走了进来。   “殿下,人我们找到了!”   文凤真闻言起身,淡淡睨了觉净和尚一眼。   “看来不用将整个寺庙翻过来了。”   他转头问道:“人在哪里?”   “匪首马晖曾逃到一家老医馆治伤,那里的大夫告诉咱们,他日前就已经上了东岳山,各个山口都封锁搜寻过,只查云海台没搜过!”   “云海台在哪?”   文凤真问道,一旁的觉净和尚忽然出了一身冷汗,面若死灰。   “就是……就是平日香客们抽灵签的宝殿。”   文凤真瞟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宝殿又如何,马上带人去!”   觉净和尚颤声:“公主方才在抽取灵签……”   文凤真手中的茶盅跌了个粉碎,眉眼顿时冷冽:“你说什么?”   *   辽袖望了一眼殿外的婢女,心思已全然不在这里,只觉得大殿中忽然日头转移,阴凉起来。   “犯了事儿?”她问。   香客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一声:“说了贵人也不会信,还是算了。”   “庆州府燕溪贫苦,我也只是带几个老乡闯出个名头来,结果却......”   “还有别的老乡也在?”   “哦,他们倒是不在这儿。”   辽袖的呼吸忽然慢了些,她紧紧盯着殿外的婢女,嘴角一牵。   “我有什么不信的?难不成你做了山匪,跟天家造反,如今被淮王殿下追捕吗?”   香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飘忽了一下,也不知在笑什么。   炎炎日头,忽然就被殿内的阴翳驱散了。   辽袖往前走了一步,忽然发足狂奔,急切地喊了一声:“救——”   尚未喊出口,她眼睁睁看见火势起来,烟雾浓烈,大殿外的侍卫婢女倒了一片。   宝殿里面藏了一伙匪徒。   辽袖清楚:这个为首的名叫马晖,杀人不眨眼。   她手里握着那根求来的上上签,身子略一动,一柄冰凉的匕首抵上她的腰身。   --------------------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三结局章在晚12点,宝宝们醒了再看。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花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5个;kk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LNa 10瓶;48759295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一章   “贵人, 见谅,”马晖低声说了句, “不是逼得厉害, 咱也不愿意弄成这样。”   辽袖抿直了嘴,不言不语。   公主是他们唯一的筹码,他们在山里逃亡多日, 死之前也要拉个垫背的。   “我叫你怎么走,你就乖乖走。”   马晖在辽袖耳边轻声说。   辽袖缓缓呼吸了一口气, 毕竟刀锋顶在自己背后,对方又是一个凶悍没人性的江洋大盗。   只要一有异常, 马晖都会毫不犹豫地一刀捅去, 致命地穿过她的胸膛,短时间内结束少女的性命。   她咬牙,没有过多迟疑, 照他的吩咐转过身。   马晖没有看到, 在辽袖过来的时候, 对面忽然冒出密密麻麻的箭头,寒光森冷。   辽袖沉默了半晌, 静静说。   “如果我是你,用我做掩护,趁着徽雪营没来, 赶紧逃出去才有活路。”   马晖微微眯着双眼, 隐隐生出怒气。   “你他娘少说两句。”   从土坡后头七绕八拐出来一群叛匪,受了伤,围护在马晖身后。   辽袖盯着大殿外, 开口:“你抓了我,弄不好钱也没了, 命也没了。”   “我他娘让你少说两句!”   马晖眼底布满血丝,没由来的背后一凉。   一根箭矢“哧”地沉闷没入血肉,一个叛匪连哼都没哼一声,直直倒下。   一股血“咻”地一声飚出来,溅红了神像。   马晖震惊地抬头,一刹那呆在原地,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眼睁睁看着弟兄在地上剧烈抽搐。   不远处露出一张冷酷到无懈可击的面孔。   文凤真侧头,戴着扳指的拇指扣弓弦,嘴唇抿直,侧颜冷峻得毫无温度,沉默中一片凛冽肃杀之气。   数百只箭头在暗处一对一瞄准了叛匪。   猝不及防间,马晖神情恍惚,像在蟒蛇的地盘抢食,被那双冰冷瞳仁死死盯上。   意识到危险,马晖将匕首贴近了辽袖的腰,激动大喊。   “文凤真!你懂不懂!”   “你拉弓她立刻就死!”   “退后!都他娘给我退后”   马晖气势汹汹,两股势力呈对峙之势,血水蔓延在观音像前,浸满了签筒,看上去颇为讽刺。   马晖跌跌撞撞,一手提着辽袖的衣领,手中的刀子往上横在脖颈。   辽袖呼吸紊乱,光尘在朦胧的视线中飞舞着,她喘不过气。   “你放开她,我放你走。”文凤真说。   马晖冷笑一声,慢慢挪动着步子,骂道:“耍我嘛,你以为老子信你!”   文凤真长眉一压:“把公主放开!”   马晖:“再动我就杀了她。”   文凤真在暴怒的边缘:“你不敢!”   马晖狞笑:“那就开箭啊。”   两个人你来我往,语气越来越恶劣。   文凤真几次想抬腕射箭弄死他,马晖得意地拉扯着辽袖,刀光在辽袖脖子上晃动。   马晖嘴角抽动:“把弓箭扔开我就放人,你准备马匹,保证我们平安离开庆州府”   “左右是死,你可别逼我。”   文凤真弓弦上的箭每瞄准一分,马晖手中刀就转动一分。   马晖每大声嚷嚷一句,文凤真的箭就越抖得厉害。   辽袖脚下踩着泥泞的血,被勒着脖子十分难受。   文凤真的眼神像一汪幽暗的深湖,揣摩不出情绪。   手下最清楚他的作风,按照以往的情况:他最厌恶被人威胁,会直接一箭将人质和叛匪射穿。   众人呼吸急了几分,摸不准他是不是下一刻就会把公主连同马晖一起射杀。   文凤真忽然扔了箭,慢慢走过来,一面牵起嘴角,笑盈盈道。   “兄弟,放下刀,你走,不会有事。”   “我来换公主。”   文凤真双手空无一物,众人放松警惕间。   马晖一个呼吸未落,文凤真忽然红了眼睛,咬牙冷笑,抽出袖刀猛然过来。   快到来不及反应,一刀又一刀凶狠地戳刺马晖的小腹,鲜血溅透了他的右脸。   马晖反手砍去。两个人此时都戾气滔天,一片血红。   文凤真一刀迎面戳下!   黑压压的箭头压了过来,徽雪营包围了整座宝殿,并一点点压迫过来。   短小的鸣镝过后,潮水一般的军队压来,   大片的叛匪捂着伤口倒下,骤然遇到正规军,溃败不堪。   这个斯文平静的男人,似乎顷刻间化作择人而噬的恶鬼,将这个佛像庄严的宝殿化作噩梦。   “袖袖,袖袖?”   文凤真白袍染血,心里眼里只剩了这一件事。   辽袖脸色苍白,她受惊过度,眼皮子坠得慌,支撑不住地一黑,意识飘得很远,像踩着软绵绵的彩云,身子不断往下沉。   最开始扑面的灼烧感消失后,晚风夹杂着凉丝丝的雨水。   她极其费力地眨眼,掀开一条小缝儿,可怎么努力都看不清。   她似乎被人背起来了,这人身上黏糊糊的,一摸就是一手的血。   但她认得,这是殿下的背。   清瘦又格外坚韧有力,温暖安心,容易让人沉沉睡去,这回他没那么容易让她睡着。   耳边只听到殿下的声音:“媳妇儿,跟你说过了别迷信,老秃驴骗你的,签都是假的,人家签筒里有机关,他想让你摇什么就摇什么,你要真出了什么事儿,你让我怎么活,哪怕小刀割伤了你一点点皮肤,我都得让他碎尸万段。”   “难道你要我再跟天道争一辈子不成。”   “哎……媳妇儿,你怎么这么笨。”   她终于咳嗽出声:“你……你才笨,你才被人骗,签筒里没有机关,我都检查过了,你知道我要求什么签吗,就一上来说我笨。”   说着,她嗓音有些干涩委屈。   他愣了一下,仰起头:“是,是我笨。”   辽袖懵懵懂懂的,终于回过神,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淌到下巴。   她忽然抿开一丝笑,一只拳头伸在他眼前,慢慢松开手指。   “你看我抽中了什么签?”   咦?注生娘娘的送子灵签。   “哼。”文凤真别过头,嘴角却压不住地上扬。   “夫君,我们还要生个孩子的吧。”   她绞着自己的手指,迷迷糊糊地说。   因为她身子不好,很难受孕得子,这些她都明白。   上辈子她调养了很久的身子,可以生孩子的时候,她却喝上了避子汤。   “无妨。”文凤真牵起嘴角。   又不是从前做皇帝的时候,他俩亲热的时候也没有人做记录,没人扰他们清闲,就算没有孩子,大臣也议论不到他们头上去。   他知道因为这些纲常人伦之事,让她上辈子受了不少委屈。   他再也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诽议她的事,伤她的心。   “比起孩子,我还是比较喜欢袖袖。”他说。   辽袖攥紧了他的肩头:“可是我还是想养个跟夫君长得像的小孩儿,长得漂漂亮亮,白白软软的,我不想再养小猫了,小猫小老虎小鹰又不会叫娘亲。”   文凤真笑道:“谁说太阿光阴不会叫娘亲,他们心底更偏着你这个娘呢,连我都不认了,我嫉妒得很。”   辽袖翘起两个小梨涡,掰着手指。   “如果生不了,咱们就去抱一个小孩儿养。”   “怎么抱呀。”   “世间有那么多贫苦人家生了娃娃养活不起,连口饭都吃不上,若他们愿意,咱们抱过来养就是了。”   “媳妇儿我都听你的。”   天光澄明,山风吹拂,他要背着心上人回家了。   *   宗室子弟为皇帝守丧两年,两年里赵襄辅佐槐哥儿逐渐熟悉朝政,辽袖的监国之权也可以放下。   她本就不属于宫里,只会闷出病来,她想回一趟东川,再去殿下的家乡。   从南到北游历大宣十四州,一桩桩完成两个人的计划。   辽袖曾经只想要一个遮风避雨的小家,直到如今,她才明白与心上人互通心意,便足以让人安心。   殿下说要给她一个最风光的婚事。   大婚那日,徽雪营军队一路护卫。   宫里供职的小太监拢共上千人,夹杂在甬道中搬东西,扯皮撒哄。   嘈嘈切切从一大早起没个安宁的时候。   皇城内早已是一片沸腾。   官员们穿着簇新的礼服四处道贺,接着响起了花炮,数不清的灯街像银河一班,香风如梦似幻。   新婚之夜,喜嬷进来说过了吉祥话,辽袖摸了摸鸳鸯大红喜被上撒的桂圆花生,灯火融融。   文凤真还是比较喜欢跟她独处。   他想过很多次跟她成亲的模样,可从没想过袖袖会如此好看。   珠翠华丽,沉甸甸的凤冠下,八条珍珠坠子打来打去,随着她的瞳光晃晕了人眼。   她仰起小脸儿,巴掌大小的脸被衬得更小了。   精致的下巴刚好一只手托住,脸颊被熏出薄薄暖红,微勾的嘴角平添了媚意。   她没那么稚嫩,勾人得恰到好处,一抿开就化了的糖水。   瘦弱的肩头一推即倒似的,睁着杏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或许她原本什么都没做,足以令他心火滔天了。   他捏了捏她的小脸,哄道:“袖袖乖,张口。”   她还没反应过来,樱唇微张,被他塞了一满口的点心,嚼起来有些弹牙。   甜丝丝的,就是嗅起来有点腥气。   “这是什么呀?”   文凤真指给她看碟子里的点心:“袖袖,这是鹿茸糕,补阴的,于女子有益。”   辽袖有些疑惑:“给我吃这个做什么。”   文凤真殷红的嘴唇抿开一丝笑意,做了一个手势,然后妥帖地替她蹭了蹭嘴角的点心屑。   他将手指上的点心屑放进自己嘴里,摸摸她的小脑袋。   他占有欲很强,霸道贪心地想让她身上沾满他的气息,满足他隐秘的心思。   正是年轻人不懂节制,又是新婚夜这么高兴的日子。   “你好好吃,咱们待会儿要叫六回水的。”   他若无其事地说,又用手指塞了一块鹿茸糕进去。   她太娇弱了,受不了两下折腾,便哑着嗓音娇气地喊累,他正年轻,怎么忍得住。   辽袖却说:“憋不住也要憋。”   辽袖连点心都不嚼了,面红耳赤,被他推倒在喜床上时,肩头都在颤抖。   她听明白了他说什么,紧张得手指都捏泛白了,这个人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   辽袖望着他,胸前一起一伏。   文凤真克制着想立刻将她脱光的心思,他知道她害羞,若是因为这个不理自己,就亏大了。   他说:“上辈子你不是喊疼便是喊累,我都依着你,完事了你还总是背过身睡觉,从不曾与我温存,有时候想说说话,牵着手睡觉,你也不肯。”   文凤真说着说着竟有些不解。   上辈子除了第一次她中了香,略有些主动之外,便再也没主动过。   那天夜里,他念着小姑娘头一次,也都尽量放轻了。   后来她又总是躲躲闪闪的,一摸她像被荆棘扎了似的。   他怎么能觉得她喜欢他。   牵着手睡觉又怎么了!她说他手心都是汗,还不是因为刚做了体力活出来的。   辽袖小小地哼了一声,他竟然还好意思说!   他哪回依着她了,还六回呢……   “殿下,你吹牛乱扯,累死的可是你。”   她在被窝下静静红着脸小声说。   文凤真笑了笑:“你可别激我。”   她这样一说,莫名其妙的好胜心都要出来了。   “我怎么吹牛了,只不过越到后面越没什么货而已。”   辽袖记得上辈子他精力最旺盛的时候,整夜不睡,足足叫了五次水。   嘴里还轻声着说不肯出来,想一直落在里头睡觉。   那时她吓得小脸苍白,赶紧推开他,这样怎么能行呢,会生病的。   龙凤喜烛燃尽了,红纱帐被他一只手解下。   门外伺候的奴婢昏昏欲睡,时不时听到摇铃,只敢在外间伺候水。   越到后半夜,只剩下姑娘低低的催促与恳求。   两个人压着鸳鸯喜被,少女喘着气,脖颈上泛着光泽感的香汗,两个膝盖上的软肉磨蹭泛红。   文凤真满足地牵着她的手,抱着媳妇儿,黑暗中闭着眼眸,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话。   “说好的六回,少一回都不算数,让夫君检查一下肿了没。”   “走开!”   她恼羞成怒地踢着小腿肚,也不知踢中了哪儿。   他吃疼地嘶气,捆住她的小手:“你是要狠心折断你夫君的命根子了。”   “好了,好了……”   他就是喜欢事后两个人再好好说话,亲一亲,哄着睡觉。   “媳妇儿。”   “嗯。”   “小时候在东川,你老看我做什么?”   辽袖小声说:“因为你生得好看。”   他自小便是京城闺中女子梦里的人。   那时候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家里有权有势,跟同龄的世家子也爱说笑,出手阔绰大方,对人装得有礼貌。   镇子上的人平日被日光晒得皮肤黢黑生纹。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穿着贵气,皮肤白得发光的少年。   文凤真翘起嘴角:“哦,你对我才是见色起意,我对你可不是见色起意,而且是你先觊觎我的,旁人都冤枉我了。”   “我第一次见你,这么好骗的小菩萨,眼巴巴跟了我一路,瘦得像个柴火棍儿,就一对大眼眸,漆黑地泛着泪,就是个脏兮兮的小猫,看着就让人就想抱一会儿。”   辽袖掐了他的手背一下子;“你才是柴火棍儿!”   文凤真咬了咬她的嘴唇:“我那时没别的心思,就想逗逗你。”   “让你给我系玉佩,若是再给你块儿好吃的,可不得跟着我回家,没想到你聪明着呢,都不跟我回家。”   “后来我离开东川,回京请罪,你跳进湖里打捞不值钱的玩意儿,其实我不在意他们。”   “我坐牢的时候,心里总想湖水那么冷,你会不会冻出什么病来。”   “我最后悔的就是那日,没把你和你弟弟骗回京城,那你和槐哥儿就可以跟至仪一块儿长大,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不用再吃后面的许多苦。”   奶奶说她的婚事定了,会嫁给岐世子,那个害死了两任世子妃的人。   她以为无路可走了,其实从一开始就嫁不了。   文凤真一早给岐世子送了带疮的小男倌,他早晚活不成。   辽袖忽然抬起头,吮了吮夫君的唇角。   心上人就在身旁,可以任由她摸一摸鼻梁,摸一摸睫毛。   年少时的心意如愿以偿,她心里很高兴。   多年前的城墙上,世家子们发现了什么,揎了揎殿下的手,笑眯眯地起哄道。   “殿下,你的人!”   “滚蛋。”   他淡淡一睨,面上镇静自若。   他知道她姓辽,逢五逢九会跟着弟弟坐牛车进镇子赶集,穿得不好,可是整理得干净,一对大眼眸淳朴清亮。   他在城墙上勘查敌情,想起上回派马车送他们回家。   小姑娘低着头,不好意思地扭捏着衣角,好笑又怪可爱的。   哼,还好意思问是不是添麻烦呢。   她偷看他就够给他添麻烦了。   殿下想着想着,一个不小心,爱若珍宝的佩剑不慎从城墙滚落,猝不及防地跌在尘土上。   小姑娘怔怔地盯着他,咧开一笑。   耳根微红,宝剑坠黄泥,小娘子心生欢喜。   --------------------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隔日更哦!(婚后羞羞生活+崽崽+平行世界,男主暗恋视角我想想咋写~)   本章发红包。   下本在明珠和识鹦二选一,在约封面了,宝子有建议吗?   —————《求娶明珠》————   人人艳羡雪师好福气,虽为破落户之女,却侥幸嫁进了京城高门。   曹澄乌发雪肤,被叹为世家美璧,令人自相形惭。   她真诚地对他好,为他打理中馈,寻遍生子药方,拖着病体跟其他贵妇打好关系。   曹澄位极人臣后,她也风光得势,荣宠一生。   直到雪师得知自己患上不治之症。   终于不得不面临真相。   其实曹澄天生冷情无心,他完美的伪装之下,却连人的爱恨不通,只醉心权术。   对她耐心哄着,却一丝都不爱她。   哪怕她在他怀里呕血,疼到神智不清。   他关心之下,眼底淡漠,只会一句:“撑住。”   大限将至,她气笑了,一口血弄脏了他:“若你也能有个心上人,别再让她伤心了。”   曹澄长睫倾覆,不辨神情。   雪师有些苦涩地低头,恍然以为错觉,手背上滴答滴答的是雨水吗?   ——   一睁眼,重回她登门投靠的那一日。   雪师数着自己还剩十年光阴,想为自己活一回,青梅竹马等她很多年的表哥不香吗?   无论曹澄日后再如何权倾天下,都与她无关了。   可是就在她大婚前夕,却看见同样重生回来的曹澄。   他从世家美璧沦为了败笔,人人畏惧的大反派,入魔一般,白袍染血,一双凤眸冰冷彻骨,手中剑光缓缓转动,恶戾又妖异横生。   “你说的心上人,我信以为真了。”   他眼底几近疯狂的占有欲,简直可怕到不像话!   —————《识鹦》————   杳杳自小养在乡下,碰见曹岐那日,他浑身是血,失去了记忆。   曹岐天真俊美,几近偏执地爱她,把她当作人生中唯一的光。   为了给她一个家,他去黑市赌命,流血赚钱。   挡在她身前替她挨拳脚,忍饥挨饿摘草药给她治病。   两人成婚当晚,曹岐的未婚妻来接他,他终于记起自己是谁。   原来曹岐是高官之子,白袍簪金冠,温良恭俭到无懈可击。   他将碰过杳杳的手都洗红了,客气陌生地笑了一句。   “抱歉,祝你另觅良人。“   她无处可去,曹岐怜悯她,还是将她带回了京城。   他在京城的家真大啊!   杳杳沾着泥水的裤腿弄脏了名贵的地毯,她惶惑不安,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   她只是这出贵公子落难记中不光彩的一笔,曹岐前途无量,怎么会娶一个小乡下妞。   曹岐与未婚妻下棋的时候,她只能逗小猫说话。   婢女们嘀咕:穷人家的姑娘,又不是娇养的大小姐,怎么没有自知之明啊!   后来人人惋惜,那个又美又能干的小婢女死了,杳杳假死在一个雪夜。   京城的冬日太冷,她要回家乡了。   ——   杳杳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偶尔听说那位白璧无暇的曹公子走上歧路,一颗心彻底崩毁。   他沦为了背弃世人的反派权臣,不择手段,发了疯寻一味起死回生的药。   杳杳给新家贴了一张年画,跟邻居笑道。   “真奇怪,人怎么可能起死回生呢?”   感谢花花小天使的4个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