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有无边美貌》 作者:容光   作品简评:   飞扬跋扈、八卦无数的女导演昭夕前往塔里木盆地取景,误将片场隔壁的保密工程当做建筑工地,与地质科研者程又年不打不相识。两人阴差阳错成了欢喜冤家,从塔里木到北京,一个是演艺世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女,一个是严谨务实的地质工作者,却一步一步坚定走向彼此。   本文题材新颖,以导演行业与地质科研为背景,将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个职业结合在一起。既有地质科学的严谨,又有电影行业的娱乐,文风幽默活泼,笔触清新自然,情节发展流畅,感情细腻真挚,完美呈现出两个行业的发展现状,立意深刻。 ================ 第1章 第一幕戏   《我有无边美貌》容光   斑驳人世,你是无人能及的美丽。   *   昭夕回到酒店时,已近深夜。   在片场憋了一肚子火,偏偏就这个点,还有三个不速之客相继登门。   最先敲门的是副导演。   “还生气呢?”魏西延端了份豪华果盘来,“好了好了,吃点水果消消气。”   昭夕瞥了眼,“哪来的?”   “那谁的粉丝来探班,送了不少,他助理下午在片场分发呢。”   怕提起名字她又生气,魏西延干脆用“那谁”来指代让她憋了一肚子火的人。   昭夕干脆利落地把果盘还给他,“不吃,拿走。”   “真不吃?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有点吃的多不容易!”他还感慨上了。   这也不怪魏西延,她选的故事,挑的地点,最后带着一群人跑来拍戏。塔里木盆地幅员辽阔,景色宜人,就是荒凉,物资紧缺。   昭夕“不吃。下午没被他气死,我怕他转头拿水果毒死我。睡了,勿扰。”   魏西延“哎,还真气狠了啊?”   砰——   吃了个闭门羹。   第二个上门的是昭夕的助理,朱小嘉。   她给老板送面膜和褪黑素,顺便小心翼翼问“……还生气呢?”   昭夕接过袋子,冷笑“恐怕杀青前都消不了气了。”   小嘉安慰她“没事,好歹只是个男二号,在片里还英年早逝,演不了几天。”   “就他那演技,男十八号都便宜他了。”昭夕拧开褪黑素,生吞了两片,看样子恨不能生吞的是人。   “也不知道金主爸爸看上他哪点,指名要他来演男二。”   想起他的演技,小嘉也心有余悸。   昭夕冷着脸“谁知道呢。脸蛋一看就不天然,屎一样的演技倒是浑然天成。”   小嘉扑哧笑了,离开时也不忘叮嘱“那你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才好面对林述一老师接下来的摧残——”   昭夕一记眼刀剜来,小嘉立马噤声。   “瞧我这乌鸦嘴,呸!”   洗完澡后,门第三次被敲响。   昭夕放下毛巾,揉了揉湿漉漉的头发,“谁啊?”   “昭导,是我。”门外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   “……”   就是这个声音,昭夕一听就火大。   她读了四年表演,三年导演,从业好几年,从来没见过林述一这样的人。空降的演员从来都有,但演技糟糕成他这样,还有脸空降男二的,屈指可数。   从主演到群演,他是唯一一个能在同一场戏里ng 23次的!   没听见她的回应,林述一又问“昭导,你睡了吗?”   昭夕强压下不耐烦,隔着门问“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我来当面跟你道个歉。都怪我今天表现不好,给剧组添麻烦了。”   昭夕呵呵。   那种表现还只是“不太好”而已?   哥,你是语文没学到位,不明白程度副词该如何使用吗?!   你那演技简直是宇宙无敌超级巨糟糕好吗!   昭夕隔着门拒绝了“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谈吧。”   “我想和你沟通一下,也许明天能拍得更顺一点。”   昭夕一顿,卡壳了。   拍得更顺一点。六个字,哪怕明知不可能,也打动了她。   万一呢。   万一朽木就让她给雕成了呢?   “你等等。”   昭夕把外套穿上,又将湿漉漉的头发拢成一束,扎在脑后,然后把门打开,“时间不早了,就聊十分钟。”   她从桌上拿过剧本,往门外走。   走廊上,林述一还穿着戏服,一身玄色古装,袖口与衣襟处镶有红色暗纹。虽然飘逸的假发已经摘了,但依然赏心悦目,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他今年二十三岁,年初主演了一部耽美网剧,迅速火遍全网,哪怕不接触耽美的人也绝对听说过他的名字。   当初资方塞人进组时,昭夕本欲推拒,但看了眼照片,发现他古装扮相颇佳,便想着反正只是男二号,还像小嘉说的那样,英年早逝,没几场戏,那就他吧。   哪知道,呵呵,瞎了她的狗眼。   演技这种东西果然不是人人都有,林述一不仅没有,还连演技下限都令人捉摸不透。   开机一周,今天是他的第一场戏,她这一天下来说的“卡”,比这一周加起来都多。   ……   “要不还是进去谈吧?”林述一迟疑地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外面冷,万一着凉怎么办?”   “不用,速战速决。”   “可是酒店不隔音,万一吵到其他人——”   有这婆婆妈妈的功夫,台词都多背十句了。   昭夕眉头一皱,转身回到房间里,“那就进来说,别关——”   门字还没说出口,林述一已经跟着她进了屋,砰地一声把门关严了。   昭夕抬手指指,“还是把门开着吧。”   她可不想被人误会,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万一被拍到,说是谈戏,那也得有人信。   林述一白天面瘫脸,这会儿倒是一脸柔情了,“可你刚洗了澡,万一冻着——”   “我开了空调。”   “可是——”   昭夕面无表情越过他,一把拉开门,然后回到他面前,指指沙发,“坐。”   “……”   好几分钟的时间里,她撇开偏见,以一名导演的专业素养,认真和林述一探讨他对这部电影和所饰演角色的理解。   林述一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他饰演的角色是军须靡,西域的乌孙国国君,曾两度迎娶西汉和亲公主。可他不仅不了解军须靡,更不知道他的历史意义,甚至记不住他的年龄。   唯一知道的,是他在电影里娶了西汉的公主。   昭夕强压着火气问他“那你还记得公主叫什么名字吗?”   林述一一顿,不确定地说“李解忧?”   汉朝皇帝都姓刘,打哪儿冒出个公主姓李???   昭夕气不打一处来,把剧本往桌上一扔。   “你走吧。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   林述一赶紧解释“昭导,我今天才刚进组,还没进入状态——”   “林先生——”昭夕从容打断他,抬眼看去,“虽然我不知道你是靠什么征服了你微博上那几百万粉丝的,但我想你既然在个人介绍那一栏写着演员,就该明白这两个字代表了什么。”   “我——”   “天赋这种事,不提也罢,但在我看来,你连演员的基本素养也没有。”   这下林述一变了脸色,“昭导!”   “你也知道现在是行业寒冬,演员很多,机会却很少。如果你对剧本不满意,也并不把这个角色放在心上,那我建议你好好考虑,不如把机会留给别人。”   昭夕下了逐客令,“希望明天在片场见到你,你能拿出比今天好一百倍的态度和能力。”   看她这个态度,林述一终于也豁出去了。   来的时候还很犹豫,万一计划没成,他还怎么有脸在剧组待下去?可眼看就要被踢出去了,甭管有脸没脸,好歹得待下去。   他心一横,“其实我今天来,不是想说刚才那些。”   “?”   “昭导,我知道我的表现让你不满意,但我是诚心诚意的。”   事态的发展令昭夕捉摸不透。   林述一说他其实不是为了军须靡这一角色进组的——   “当我得知导演是你,才央求经纪人和公司为我争取这个角色。”   然后表达自己对她的倾慕——   “几年前我看了你主演的《木兰》,惊为天人,但你拍完《木兰》之后就转型做了导演,我一直很遗憾不能再在银幕上看见你。”   最后画风一转——   “我们年纪差不多,我能叫你昭夕吗?”   不是,您这转折是不是有些生硬了?   昭夕先是一头雾水,接着有些怀疑,最后恍然大悟——   万万没想到,他那屎一样的演技,折磨了她一整天不说,又被他从片场带到了酒店。   林述一“含情脉脉”望着她,倾诉衷肠,再以浮夸的演技,一不小心按灭了墙上的开关,室内灯光骤灭。   漆黑中,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昭夕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几个意思?   这狗东西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你想干什么?”她不动声色地问。   耳畔传来林述一深情款款的声音“我只想陪你做你想做的事。”   她想做的事?   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只有一个。   下一秒,昭夕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人给轰出了门——   “滚。”   程又年从电梯里走出来时,看见了一只女人的脚。   秀气小巧,光润如玉,乍一看像是在发光。   它踢飞了酒店的一次性棉拖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命中谁的屁股,踹得人一个踉跄。   程又年脚下一顿,听见脚的主人说——   “自荐枕席?问过我感不感兴趣了吗?”   那不可一世的劲儿,隔着半条走廊都令人印象深刻。   程又年停在电梯间,进退不得。   他才刚从工地上回来,风尘仆仆,本欲回房就洗澡休息,哪知道深夜还有人在走廊上闹腾。   十来步开外,林述一好不容易站稳了,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遭受了这种待遇。   “你居然踹我?”   “踹你怎么了?”昭夕气定神闲,弯腰拾起拖鞋,拍了拍,重新穿好,“怪道演技糟糕呢,成天脑子里就是些龌龊念头。不把精力用在演戏上,偏拿来走旁门左道。”   要放在一年前,林述一只会灰溜溜走人。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爆红之后,哪里受过这种屈辱?人一旦飞黄腾达了,就没法忍气吞声。   他站在原地,咬牙道“昭夕,我为什么来找你,你难道不清楚?”   听出他话里有话,昭夕眼睛一眯,“什么意思?”   “谁都知道你好这口,你拍前两部电影的时候,不是还和男一男二打得火热?难道我不如他们,到我这儿就不行——”   不等林述一把话说完,昭夕重新摘下右脚的拖鞋,照着他重重砸了过去。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肺都要气炸了。   亏她还以为自己能雕成朽木,这种垃圾还雕什么雕?垃圾回收站都不会要他。   想说什么,可对象是他,一个字都没必要。   昭夕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人。   “林述一,如果明天在片场,你的表现还和今天一样,你就等着滚蛋吧你。”   林述一又惊又怒,“我可是签了合同的!”   “那又怎么样?”   “我滚蛋可以,你得赔违约金!”   “怎么,我看起来像是赔不起违约金?”   “……”   林述一没想到她不按常理出牌,一时语塞。   昭夕再次捡起拖鞋,穿好了,冷冰冰地说“违约金和好好演戏,你自己选一样。”   昭夕都把门刷开了,才发现不远处的电梯间站了个男人。   谁?   在那多久了?   有狗仔!?   她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大步流星冲了过去。   通常情况下,狗仔拍到想要的东西后,都会在正主抵达前跑掉。但电梯口的人没有动,倒是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加上他手里没有相机,坦然而立,昭夕微微松口气。   似乎不是狗仔。何况这种偏僻的地方……   但她还是谨慎地问他“这位先生,请问你站在这多久了?”   两人面对面站着,男人个子很高,就算是一米六八的她也要仰头才能对视。   电梯间灯光充沛,照在他那一头利落的短发上,黑而亮。   昭夕有四百度近视,平日会戴隐形,但刚才洗澡时取下了,这会儿看得并不真切,只隐约感觉到这人存在感极强。   一身深蓝色工装,眉眼深邃。   他这一身毫不起眼,但立在那像棵松,笔直凛冽,不容忽视。   昭夕等待着他的回答。   而他略一思索,神情坦然地说“自荐枕席,问过我感不感兴趣了吗——从那个时候开始。”   昭夕“……” 第2章 第二幕戏   男人回答完她的问题,拎着黑色箱子就走了。   他一脸淡漠,和她平常见到的人都不同。   昭夕愣了愣。   并非她自我感觉太好,实在是他这反应太罕见。   昭夕在大三时出演的《木兰》成为现象级电影,她也因此火遍大江南北。尔后岑寂四年,像是销声匿迹般,再无作品。   四年后,一部电影《江城暮春》横空出世,导演明明是新人,却能请来影帝影后加盟,就连配角都是拿过金牌配角奖的老戏骨。   那一年,《江城暮春》夺得国内无数大奖,甚至选送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虽然只是陪跑,但也光芒万丈了。   而这个新人导演,就是昭夕。   众人都惊了。她不是当年那个天才女演员吗?怎么摇身一变,又成天才女导演了???   难道是同名同姓?   可颁奖仪式上,那个身着晚礼服、手捧最佳导演奖,还一不小心就比旁边的最佳女演员美了个百八十倍的,可不就是当年的木兰?   娱记立马着手挖料。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报道。   原来昭夕根正苗红,是标准的大院子弟。祖父是当年八一制片厂的领导班子,祖母是第一批国家级演员。父亲是著名京剧演员,在饰演《梅兰芳》时与其母相识定情。   一家子都是大拿。   沸沸扬扬的讨论后,盖棺定论就一句话像她这样的背景,不红才是天理难容。   理所当然,难听的话接踵而至。   “女导演花钱买奖。”   “祖传资源。”   “如果我爷爷也是京圈大佬。”   这些年,有关于她的话题不断。她虽不爱走到哪都被人认出来,但现在这种情况还真挺少见。   昭夕也只是一愣,随即追了上去,“麻烦你等等。”   男人停下脚步,侧头看她,“还有什么事?”   “今晚的事,还请你保密,不要告诉别人。”   走廊的灯光要昏暗的多,男人低头看她一眼,眼里隐隐掠过一抹不耐。   “你多虑了。”   又要抬脚走人时,才发现面前多了只手,横在胸前,纤细,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折就断。   昭夕微微一笑,礼貌地说“不好意思一再耽误你,请问你方便签个保密协议吗?”   “……”   奔波一天,从工地回来的车程就十来分钟,他都没忍住睡了过去。眼下被一再纠缠,他也火大了。   “不方便。”他眉心一皱,周身的凛冽暴露无遗,像刀出鞘。   昭夕还想说话,他抬眼盯着她,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别人?吃饱了撑的?”   这种讥诮的语气,他真的……   昭夕问出了口“你不认识我?”   “我应该认识你?”   “……”   好。   很好。   昭夕不知道多少次为出名带来的后遗症火冒三丈,这还是头一次为自己不够出名而反省。   她抬眼仔细端详片刻。   这男人要真是个狗仔,有这种演技,金马奖都拿下了,还当什么狗仔啊?   何况他这模样,演戏也绰绰有余。   昭夕把手揣回包里,客气地结束了对话“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长时间。”   男人点头,片刻都不逗留,拎着箱子就走。   从电梯间回房间,也就十来步。   走到一半,昭夕奇怪,她走他也走,男人还在和她并行。   嗯?   又走了几步,她停在房门口,发现男人也停下了脚步。   什么意思?   她又警惕起来,难道不是狗仔,是心怀不轨?   昭夕先抬头扫了眼,不远处,监视器的红灯正亮着,两人正在监控范围内。   然后才侧头看他,“还有事吗?”   男人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没说话。放下黑色箱子,他干脆利落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房卡,滴的一声刷开她的对门。   重新拎起箱子,进屋,回身关门。   门合上以前,两人打了个照面。   男人淡淡地说“能有什么事?”   砰——   门关了。   昭夕“……”   她怎么就这么憋得慌呢。   托林述一的福,昭夕睡得并不好。   但隔天有日出戏,天不亮,小嘉和魏西延就在门外候着,一见她的黑眼圈,都啧啧称奇。   魏西延“眼睛怎么肿得跟熊猫似的?”   小嘉“新买的褪黑素不管用吗?”   昭夕拿了车钥匙,一边带人坐电梯下停车场,一边皱眉“做噩梦了。”   “梦见什么了?”   梦见什么了?   昭夕冷笑“梦见林述一一直ng,ng到我他妈头发都白了。”   两个要搭顺风车的人毫无感激之心,哈哈大笑。   毕竟是塔里木盆地,酒店位置虽在国道边,也只有来往的长途客人会在这歇脚。   停车场很空旷,零星的车辆中,大红色的路虎sv格外显眼。   男人爱车,就跟女人爱包似的。   哪怕魏西延每天都搭这车,也还是忍不住摸了又摸。   “50周年典藏版啊!”   “宝贝儿,让我闻闻你的味儿!”   昭夕系好安全带,从后视镜里扫他一眼“闻出是什么味儿了吗?”   “人民币的香气。”   “是吗。”昭夕不置可否,一脚踩下油门,“我从小闻到大,习惯了。”   魏西延“……”   大清早就开始气人?   他立马掏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来,刚才那话你再说一遍。”   “干嘛?”   “咱俩这么多年朋友,帮我赚点外快——‘天才女导演再出狂言,从小在钱堆里长大’——我热搜都给你想好了,往狗仔那一卖,起码得有四位数的进账吧?让我也习惯习惯人民币的香气。”   小嘉见怪不惊,打了个呵欠,往椅背上一倒。   “你们慢聊,我打个盹。”   魏西延也是近些年叫得上号的青年导演了,专攻文艺片。   当年他的研究生毕业作品讲述了一对盲人爱侣的故事,不见惊心动魄,却凭借细水长流的相濡以沫打动很多人。   昭夕在中戏读研时,与他同属一个导师,也要叫他一声师兄。   头回见面是师门宴,酒过三巡,导师嘱咐她“今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你魏师兄。”   “我确实有个问题想问师兄很久了。”   魏西延很仗义“问吧,师兄知无不言!”   昭夕单刀直入“师兄也拍了不少文艺片了,外界传言都说你内心世界丰富,情感细腻,你就不怕哪天你人设崩了,被人看出实际上是个逗逼?”   魏西延正喝酒呢,噗的一声就喷了出来。   他匪夷所思地盯着这家喻户晓的“木兰”,而后者坦坦荡荡等他回答。   后来,两人的关系一步到位,成了绝无男女之情,只有革命之谊的师兄妹。   抵达片场时,天光未亮,塔里木河畔尚在沉眠。   片场已准备就绪,场务在进行最后的检查,一旁的化妆棚里,演员们也在紧急上妆。   场务一见昭夕的车,就飞快地跑了过来,朝车里看去,“昭导,魏导,林老师没跟你们一块儿来?”   昭夕从车上下来,眉头一皱,“林述一还没来?”   林述一的确还没到。   今天的日出戏是重中之重,林述一饰演乌孙君主,亲自来草原上迎接和亲队伍,与公主初次相逢。   女主角和女二号都在化妆了,群演也早早到场,唯独他还没来。   “打过电话了没?”   “打过了,没接。”   “他助理呢?”   “第一次通了,说是已经出发了,后来就都在通话中,打不进去了。”   “第一通是多久打的?”   “半小时之前!”   昭夕火冒三丈“从酒店开车到片场也就十分钟,半小时,他们骑共享单车来的?”   今天的日出时间在早晨六点半,现在已接近五点。   古装造型本来就复杂,林述一如果再不到,那是绝对会错过日出拍摄的。   昭夕嘱咐小嘉不间断打电话给林述一,自己坐回车里,准备返回酒店找人。   刚启动,就听见小嘉拍车窗,“来了来了!”   迟到了半个小时的林述一,终于抵达片场。   下车时还跟助理抱怨,这么冷的天,觉都不让人睡好就拍戏。   昭夕隐忍许久,大步流星往他那走,却被魏西延一把拉住——   “哎哎,林老师来了,化妆师、造型师赶紧的!”   “干什么你?”   “算了算了,人都来了,你这会儿上去发一通脾气,妆还要不要化了?”魏西延像哄小孩似的,“有什么火拍完这场再说,不然一会儿入不了戏,这么多人的辛苦不就全完了?”   行。   忍一时风平浪静。   昭夕扭头就走,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   去他妈的风平浪静!   她把剧本卷成一卷,冲着化妆棚一指,“我把话撂这,今天他要再他妈给我ng个二十来次,我打爆他的狗头!”   小嘉急得跳上来捂她嘴,“小点声,小点声!万一给爆出去了,你又得上头条!”   “我怕个屁啊我——”   “你当然没什么好怕的。”魏西延笑得人畜无害,“反正到时候被网暴了,电影票房不好就不好,你家充满人民币的香气,你天皇老子嘛,继续烧钱拍下一部就好。”   他指指现场忙碌许久的工作人员。   “怕的只有他们。”   昭夕一时无声。   天光尚暗,塔河旁却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零下几度的冷风里,那是无数热爱电影的人不远万里赶赴草原,亲手打造的和亲片场。   这是她的电影,也是他们的故事。   结果墨菲定律,怕什么来什么。   一小时后,整个剧组翘首以盼,终于等来了化完妆的花瓶——乌孙君主,军须靡。   电影《乌孙夫人》,昭夕的第三部电影,主要讲述我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外交家冯嫽的故事——   西汉时期,解忧公主被远嫁乌孙国,冯嫽是她的陪嫁侍女。   她自学乌孙语言,陪伴公主历经两任丈夫,以出色的外交手段加强了汉朝与西域各国的邦交,深受敬服,被西域各国称为冯夫人。   早晨5:40,《乌孙夫人》第十三幕开拍——   军须靡率领乌孙大军,前来迎接公主。   这是林述一为数不多的重要戏份,威风凛凛骑马而来,与公主相遇。   塔里木河畔,天光未亮,数十顶帐篷蛰伏在青草之中。   和亲的队伍尚在沉睡,远处却传来马蹄的轰鸣声,守夜士兵顿时惊醒。   不好,有敌军突袭!   营地一时间灯火摇曳,兵荒马乱。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大军从黑暗中疾驰而来,很快停在远处,面对整装待发的西汉士兵,一步都不再往前。   人群中,有人独自骑马而来,停在百步开外。   那人郎声道“乌孙军须靡,前来迎娶汉朝公主。”   喧哗的营地顿时安静下来。   士兵持剑相对“你有何凭证?”   那人笑笑,翻身下马,解下刀剑,扔在露珠浸润的青草地上,缓步而来。   从漆黑一片到天光微亮,不过须臾。草地上的露珠散发着莹莹光辉,仿佛散落一地的珍珠。   不知何时,公主也从帐篷里出来了,人群自发为她让出一条路。   路的尽头是孤身而来的男子,她抬眼望去“你是乌孙君主?”   蛰伏已久的红日蓦然跃上远山,刹那间照亮了河流,照亮了草原,也照亮了一望无际的苍穹。   军须靡停在十步开外,皎如日月,朗若星辰。   所有人屏息以待。   似乎一切等待都是为了此刻。   这本该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直到他露出一抹尴尬的笑“那个,下,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众人“……”   监视器后,昭夕扑通一声从椅子掉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昭夕睡到程又年了吗?   ——并没有。 第3章 第三幕戏   因为林述一的忘词,日出戏终究还是阉割了。   监视器后,昭夕把剧本一扔“让林述一立马卷铺盖滚蛋!”   “滚什么蛋啊,异想天开。”   魏西延把监视器往前调,也没辙,“现在继续也不行了,光线不对。”   执行导演凑过来,弱弱地提议“要不,让后期图试试?”   昭夕怒道“个头啊!能图我干脆换个人来演,后期把姓林的头给上去,不是更好?”   执行导演……这可不就是个头吗qaq。   魏西延说“实在不行,后期消音,把台词给他配上吧。”   “你当观众瞎吗?音画不一致,谁看不出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他往椅子上一倒,把头发朝后一扒拉,“那没辙了,明天重拍吧。”   日出戏就是这么讲究,稍微卡一下,前后画面立马就不一致了,光线、背景,乃至于人物打光,样样都接不上。   这边正苦大仇深着,那边的林述一倒是自己过来了。   助理一路小跑跟着他,嘴里不断念叨“祖宗喂,当心脚下,你这袍子长着呢,小心绊着……”   林述一是来道歉的。   “对不住啊导演,刚才我没记住台词。”   昭夕和魏西延都没说话。   执行导演姓杨,哪怕心里也苦,还得笑着打圆场,“没事儿,林老师,您前面拍得还挺好。”   助理笑着搭白“是吧?我也这么觉得,特别是从马上下来那段,就一个字,帅!”   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为缓解尴尬,他还心血来潮指着监视器,“要不,咱们看看回放?”   然后笑吟吟回头招呼,“来,林帅,看看刚才你有多帅,保准观众看了合不拢腿——”   手才刚触到屏幕,只听啪的一声。   昭夕手里握着剧本,不轻不重砸中他手背,“谁准你动我机器的?”   现场鸦雀无声。   那助理是东锦影业老总的亲戚,平常就耀武扬威的,更别提跟了正当红的林述一。   他面色一变“昭导,您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演员要求看看回放,您也不许?”   “你算哪门子的演员?”   助理还要多说,被林述一拉过身后。   “昭导,小助理不懂事,您多担待。”   远处的工作人员都懵着,不知道这戏到底多久才能继续往下拍。   近处的都一声不吭,两眼直直地盯着风暴中心。   风暴本人倒是很平静。   昭夕把剧本放在小桌上,压根不抬眼看林述一,只说“昨晚我的话,你还记得吧?”   林述一一愣。   “记不住没关系,我再说一次就好。”她侧头嘱咐小嘉,“把林述一的合约拿来。”   男人脸色一变,“昭导!”   昭夕嗯了一声,当着众人的面,一字一句道“你一没演技,二没态度,三没进取之心。合约到此为止吧,明天开始,军须靡换人出演。”   助理都懵逼了。   “导演,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   林述一走得并不平静。   先是他的助理大闹一场,紧跟着,他的经纪人当天下午乘飞机赶来协商,最后是东锦影业的老总亲自打来电话。   “昭导演,当初是您亲自答应的男二号,现在反悔不太好吧?”   东锦影业是林述一的东家,也是《乌孙夫人》的投资方之一,家大业大。   手机处于免提状态。   一桌人坐在一起,视线都落在昭夕面上。   昭夕笑笑“李董,请您体谅。当初同意他带资进组,就是冲着您的面子。可拍到现在,这已经不是面子能解决的事了。   “林先生要求的五星酒店,总统套房,片场太偏,满足不了,这是其一。   “演技糟糕,不仅耽误拍戏进程,更影响其他演员发挥,这是其二。”   她话没说完,电话那边就开始着急——   “演技不好,可以慢慢琢磨。他那个角色我看了,本来也不需要太多演技啊。”   昭夕颔首,“是,演技不好,可以慢慢琢磨。但人品不好,恕我们庙小容不下大菩萨。”   董事长一愣,“这是什么话?”   经纪人和助理对视一眼,急忙插嘴——   “都是误会!”   “没什么大事!”   昭夕抬眼看了看,唇角一弯,“哦,原来这事您不知道啊。”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却听下一句——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昨晚林先生大概是喝多了,跑我房间自荐枕席,说要跟我共度良宵……小事情,小事情。”   “……”   一阵桌椅翻倒的声音,还有人惊呼“董事长?董事长,您没事儿吧?!”   林述一离开剧组,东锦影业也撤资了。   这事闹得不小,早先林述一参演电影时,公司曾大肆宣传,粉丝们普天同庆。   而今灰溜溜走人了,自然也得给粉丝们一个说法。   当然,官方的说法很讲究——   “由于高原环境恶劣,我司演员林述一先生在电影《乌孙夫人》拍摄途中,身体不适,不得不入院疗养。为剧组造成诸多不便,也令期待已久的粉丝们感到失望,特此道歉。”   一石激起千层浪,粉丝们纷纷跳出来心疼林述一。   剧组可顾不上心疼林述一,执行导演和场务急得火烧眉毛。   “这窟窿可怎么补?”   “三大投资方,现在都开拍了还撤资一个,该不会后续没着落了吧?”   一时间人心惶惶,都怕电影烂尾。   现在行业不景气,别说拍到一半拦腰斩断了,就是拍完了不给上映的也大有人在。   更何况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找个男二号去?   魏西延这个副导演倒是不担心,大手一挥,“咸吃萝卜淡操心,放心吧,小问题。”   果不其然,两天后,一辆黑色卡宴抵达塔里木盆地。   众人都看见了,正在片场忙碌的昭夕,一见那车,像兔子似的蹦了过去。车里下来个年轻男人,西装革履,气质卓然。   一向目中无人的导演……   就差摇尾巴撒娇了。   后来,随着导演与那男人手挽手上车离去后,第二天就听说资金续上了。   场务偷偷问执行导演“那人……谁啊?”   “还能是谁?”杨导压低声音,四下看看,“只能是那位小孟总了啊。”   两人交换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都笑了。   这些年来,有关于昭夕形形色色的传闻里,总有一位小孟总的身影。   小孟总叫孟随,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it上市公司青年总裁,却明里暗里帮了昭夕不少忙。就好比这次,昭夕也就开了个口,他就立马填补了资金窟窿。   杨导感慨万千,“当真是老天爷赏饭吃,瞧瞧人家,要啥有啥。再瞧瞧咱俩,活该一辈子给人打杂。”   场务“啧啧,您这话,忒酸!”   “怎么,你不酸?”   “酸,怎么不酸?可惜了,我不是个女的,也不是昭导那种一笑倾城的大美人。酸有什么用?”   屋漏偏逢连夜雨,自打林述一退出剧组后,麻烦事一桩接一桩。   先是片场旁边,仅仅相隔十米的地方,某日忽然拉起了黄线。   紧接着,施工队来了,挖土机都来了好几辆。   昭夕匪夷所思“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要建工地?”   场务奉命去问,原来隔壁是个什么施工现场,有个保密工程开建了。   剧组一个头两个大。   他们要拍草原古装大片,隔壁居然来了个施工队,这还怎么取景?   昭夕不可置信,“当初跟政府申请的时候,可没说有这一出啊!”   场务讷讷地说“说是保密工程,半个月前才收到的指令。”   能怎么办?   昭夕只得安抚大家,不管隔壁要建什么,罗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赶在那玩意儿拔地而起之前,先把此地的草原戏拍个七七八八,再去别处取景也成。   就是那黄线看着扎眼得紧。   昭夕盯着监视器,每每移动到一定角度,就得喊卡。摄像机要重新更换角度,以免黄线入镜。   再加上黄线里每天都有人走动,挖土机嗡鸣,不知名的机器轰隆作响。   昭夕“……”   建建建,建nb。   饰演军须靡的新演员很快进组,令人中大跌眼镜的是,走了个正当红的林述一,居然来了个年纪轻轻但入行多年的老戏骨。   场务和执行导演再一次凑在一起,老泪纵横——   “你说她怎么这么神通广大?连这尊大神都能请得来!”   而关于隔壁的建筑工地,唯一带来的正面影响,就是从某天起,剧组的女人们忽然跟打了鸡血似的。   昭夕觉得奇怪,怎么人人都这样,一空下来就往黄线那边看。   挖土机有什么好看的?   直到小嘉笑嘻嘻回来报告“哪是看挖土机啊,都在看那个……”   她顿了顿,思索片刻,“都在看那个包工头呢。”   昭夕“……那还不如看挖土机。”   “哎哎,不是,老板你是没看见。那包工头真的很帅!”   “我们剧组缺长得好看的人吗?”   “那是不一样的好看。”   “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再好看也就那样。”   昭夕对美并不敏感。   处在这个圈子久了,甚至从小接触,她从不认为美是件奢侈的事。出身自演员世家,家中都是标致的人,身边也是形形色色的美人。   只是这个圈子里的美,都浸润着人工打造的精致,少了点味道。   她的嗤之以鼻并不影响剧组的女人们,茶余饭后,大家依然爱往黄线里瞧。   直到某日,一位群演在演骑马戏时,不慎坠马,小腿骨折。   这是工伤,不容小觑,昭夕紧急令人妥善处理,送医、慰问。   可新的问题又来了。   那群演并不只是个普通演员,他饰演的是乌孙国第一美男,有长达七分钟的镜头,还要跳一支剑舞。   这里是草原上,别说群演不好找了,拿头去找个“第一美男”吗?   那群演还是她用惯了的人,从前也在她别的电影里出过镜,这才跟组来了塔里木。   昭夕感受到了来自命运的恶意。   纵观全剧组,长得好的没几个,还都是圈内那种阴柔有余、阳刚不足的美。她要的是草原男儿,不说气壮山河,好歹要有男子气概。   为这事愁了一上午,昭夕蹲在片场吃盒饭时,听见几名场记在大棚外聊天。   “金木水火土,谁的腿最长?”   “火啊,火腿肠(长)。”   “老掉牙的脑筋急转弯还在这说。要我说,隔壁那英俊民工的腿才是真的长。”   “是啊,和咱们剧组的演员还不一样。咱们这儿的都是瓷一样的花美男,他那个,啧,带劲儿。”   “嘻嘻,这词儿用的,我看你是荡漾了!”   “不是,这能怪我?谁他妈看见行走的荷尔蒙,都得荡漾。”   ……   昭夕听入了神,饭盒一放,掀开大棚帘子就走了出去。   场记们蹲一块儿吃饭呢,见到导演吓一跳,纷纷回忆刚才的诸多八卦里,有没有关于导演的……   昭夕精神奕奕地问“哪个是他?”   “啊?”   “昭导,您说的是——”   众人一头雾水。   昭夕放眼望去,黄线里烟雾缭绕,十来号人,好几台车,根本看不真切。   她一边望一边说“就那个,行走的荷尔蒙。”   众人……   原来您也好这口!   小嘉接到任务后,第一时间奔赴工地。   那边的人说是保密项目,不让她踏进黄线,只能在黄线边上交涉。   不一会儿,小嘉灰溜溜回来了。   “他不演。”   qaq   “不演?是嫌钱少?”昭夕正在大棚里跟魏西延谈戏,停下来想了想,“这样,你跟他说,从原先的一万,加到两万。”   群演是用不着这么多费用的,但这个角色特殊,还要跳个舞。   昭夕一向不看重钱,索性加了一倍。   没一会儿,小嘉又回来了,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蔫。   “……还是不演。”   昭夕都愣住了。   现在的建筑工人,都这么不看重名利吗?   在横店拍戏那会儿,附近可是挤满了想成名的普通人,个个都面容姣好,有着平步青云的明星梦。   一听说这是她的电影,多少人宁可倒贴钱出个镜,哪怕就一秒钟。   “他知道这是谁的电影吗?”   “我说了啊,我说我们导演可是大名鼎鼎的昭夕,拿了好多奖的,好多人求着拍她的电影。”   “他说什么?”   “他,他说……”小嘉瞅了瞅老板的脸色,吞口水,“他说昭夕是谁?”   一旁的魏西延“噗——”   昭夕顾不上搭理他,反问“他不认识我?!”   小嘉哭丧着脸,“我也是这么问的啊。”   “那他怎么说?”   小嘉悲壮道“他说,我应该认识她吗?”   在魏西延无法抑制的大笑声里,昭夕缓缓地侧过头去,隔着大棚都仿佛能看见工地上的人。   这话听起来,可真t耳熟。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程又年找到求生欲了吗?   ——并没有。 第4章 第四幕戏   缺个小演员而已,又不是非他不可。   只要一通电话,分分钟有大把人哭着喊着要接活。   要不是因为地点太偏,急着拍戏,这种好事能落在他头上?   就算他不图名,两万块钱出个镜,几分钟的事。有钱都不赚,这民工是不是太傲了点……?   再说了,什么叫“我应该认识她”?   装得还挺逼真。   心里千回百转。   下一秒,昭夕扔下剧本,戴上墨镜,掀开帘子就往外走。   “老板?”   “师妹?”   魏西延和小嘉对视一眼——   卧槽,大事不妙?   小嘉是忧心忡忡,怕自家老板脾气不好,又要闹出幺蛾子来。   魏西延就是纯属看热闹了。   这些年来,他一向秉承看师妹的热闹不嫌事大,说不定还能就地取材,一部新的电影就此诞生的心态。   你别说,他还真搞了几个网络短片出来,比如《坏脾气的公主殿下》、《霸道总裁是女的》……   虽然只是赚外快,连导演一栏都用的艺名。   开玩笑,真让昭夕看见了,下一部估计就是《霸道导演杀了我》。   长长的黄线望不到头,将片场和工地划分为楚河汉界。   昭夕站在线外,眯眼看半天,只看到几个鬼影在远处,喊了几声也没人搭理。   “喂——”   “有人吗?”   “来个人啊!”   昭夕要见人,从来都是香车宝马、俊男美女簇拥左右,这还是头一回被黄线拦着,叫破喉咙也没人搭理。   挖掘机轰隆作响。   不知名的机器翁嗡嗡。   她咬牙,伸手拉开黄线,前脚才刚踏进去,后脚就被人凶了。   “站住。”   这才叫戏剧性。   刚才还叫破喉咙都没人搭理她,这会儿刚踏进黄线,那边就跟心灵感应似的,立马觉察了。   远处有人拿起喇叭,冲她气壮山河地喊——   “那边的人,出去!”   “请你立马离开黄线范围!”   “否则将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昭夕手一松,黄线回到原处,还晃晃悠悠的。   一行人从远处疾步走来,拿喇叭的沿途都在冲她“普及”法律知识。   剧组的人纷纷围观。   小嘉紧张地跑到她身后,“老板!”   昭夕眯眼,抬头看着那行人。   日头正好,草原上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为首那人还是一身工装,深蓝似墨,像草原上刮过一阵风,干净利落。   小嘉压低声音提醒“就是他了。”   哪怕来的是一行人,她也没有过多的提示,比如左一、右二。   除了他,没别人了。   走路像是带着风,天高云阔都不及他举手投足间的从容淡迫。   第一感觉是高,多看两眼就会发觉,这男人很有味道。   一身工装都遮不住,果然……   很带劲。   一行人转瞬即至,都是工装在身,头上还带着黄色防护帽。唯独他戴了顶蓝色的。   昭夕顿时明白小嘉为何说他是包工头了。   工作人员戴黄色,管理人员戴蓝色。   风沙大,他还带着墨镜。   走近了,才伸手摘下来。   昭夕“……”   果然是你!   脱离了酒店昏暗的灯光,戴上了隐形,这一次昭夕看得更清楚。   他面容鲜明,眉目似剑,光是站在那,都像掀起一阵暗涌。   果然有装逼的资本——   等等,好看就能瞎装逼了?   他停在黄线前,抬眼看过来。   “谁准你翻越黄线的?”   那语气,跟她质问林述一的助理“谁准你动我机器”时一样高高在上。   昭夕以为他没认出她,也摘了墨镜——   “是我。”   ——没错,你那晚在酒店撞见的那位大美人。   虽然一向不把美貌放在心上,但从小在赞美声中长大的昭夕,对自己的颜值还是有足够的了解——   及自信。   很小的时候起,亲戚朋友就夸她继承了爸妈的好基因,是个美人胚子。   听说她满月时,邻居们来瞧她,她睁眼那么一笑,就把邻居的老爷子萌得血压激增,哎哟哎哟地回家吃降压药了。   幼儿园时,中了《西游记》的毒,她带领一群小萝卜头爬树翻墙,嘴里高喊着“打妖怪”,不是砸了谁家窗玻璃,就是把幼儿园的卡通雕像给糟蹋了。   东窗事发后,受罚的却没有她。   老师的措辞很简单——   “昭夕一看就是乖孩子,才不会和你们一起干坏事,准是你们带坏她。”   小萝卜头“!!!”   嘤嘤嘤。   长得好了不起啊。   再后来读书了,从小学起,就总有人来围观。   班主任一头雾水“也不知道一帮孩子成天在我班门口瞅啥,还瞅得挺认真,三天两头又换群人来接着瞅。”   隔壁班主任眨眨眼,“听说是来瞅你们班昭夕的。”   “啊?”   “小姑娘长得可爱,一传十,十传百,大伙都来围观。”   班主任正想拍桌子,数落孩子们年纪轻轻就贪图美色,转念一想,手又放下了。   他们班昭夕吧,确实很可爱。   ……连她上课时都想多看两眼。   算了算了。   更别提长大以后,就算在美人如云的电影学院,她也是出类拔萃的。   当年《木兰》的导演来挑人,一眼相中在舞蹈室拉韧带的昭夕,试戏后果断拍板“就她了!”   后来演员进组了才知道,小姑娘居然出自演员世家,父辈祖辈还是业内首屈一指的大拿。   昭夕倒是满不在乎,妈妈问她怎么就被看上了——   “我哪知道?我还想问导演呢,我在那拉韧带,拉得龇牙咧嘴的,他怎么就把我给挑中了。”   “……”   后来《木兰》上映,昭夕这个名字一夜之间家喻户晓。   那是七八年前,纸媒还在流行,网络大时代才刚刚来临。   铺天盖地的新闻都是《木兰》,娱乐头版无一例外是她照片——   “一身戎装英气足,轻点花黄柔情多。”   她在战场上满身血污时,抬头望着家乡的方向,目光里有点点泪光,转瞬即逝。那一幕特写风靡网络,震撼了无数人。   而更多的,是对她美貌的赞赏。   ——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   ——我愿意少活十年,求求老天给我她一半的美貌吧!   ——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不接受反驳。   这只是赞美n连中,非常平实朴素的几条评论。   ……   摘墨镜的姿势很利落,一缕耳发滑落,卷而慵懒。简单一个动作,搁在别人身上,是摘眼镜,搁她这简直就像在摘心。   昭夕抬头,微微一笑——   “是我。”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面上。   好像骤然亮起的无数星星,点亮了塔里木本就明亮的苍穹。   昭夕仿佛听见了空气里传来了无声的赞美。   惊艳的火焰在燃烧着。   男人看她片刻,终于开口——   “所以呢?”   昭夕“?”   “你刚才说,是你。”男人重述她的话,“那么请问你是——?”   波澜不惊的语气,平平无奇的眼神。   昭夕???   我是你大爷!   不是。   明明那天晚上才面对面说了好半天话!   “那晚在酒店???”   昭夕不可置信地提醒他。   话都说完了,才发现面前的一行人,包括身后的小嘉,都用一种震惊的眼神看着她。   眼前的男人看她片刻,终于给了点人的反应。   “是你。”   不然呢?   你瞎?   那天晚上那么大一个乌龙,你是金鱼吗只有七秒的记忆?!   “那天太仓促了,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昭夕深呼吸,把手伸给小嘉。   小嘉秒懂,立马从包里拿出名片,放在她手里。   昭夕把名片递过去,“你好,我是昭夕。”   男人接过,看了眼名片。   深蓝色底纹,指尖所触之处,皆有凹凸不平的暗纹。   名片正中央写着   导演,昭夕。   他略略一顿,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头一次看见这么不像名片的名片,根本没起到任何介绍作用,既无所属公司,又无个人职位。   身后一共四人,其中一个用胳膊肘碰碰另一个。   “哎,真的是她啊!”   “啊啊啊啊……”   “我的妈是真人啊!”   昭夕听见了,忍不住冲他笑了笑。   年轻的男人长了张娃娃脸,见她一笑,眼睛都亮了,一边回以笑容,一边虚张声势地把手拢在嘴边,小声说“我是您的粉丝!”   她笑得更灿烂了一点,眼前几人都有些目眩神迷。   昭夕没忍住瞥了眼那位“行走的荷尔蒙”——   看看您同伴,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好吧?   男人重新抬眼看着她,“昭导演。”   一声昭导演,昭夕找回点场子,神清气爽。   “我叫程又年。”   程又年。   名字还挺好听。   昭夕想起此行的目的,清清嗓子,正准备说小嘉刚才找他拍戏的事,结果还没张口就被程又年抢先了。   “那么请问昭导演。”男人目不转睛看着她,淡淡地重新问了一遍,“谁准你翻越黄线的?”   昭夕“……”   小嘉“噗——”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大家准时收看今天的《导演说(shui)包工头》。   今日内容简介到底是行走的荷尔蒙,还是行走的睁眼瞎。 第5章 第五幕戏   当个人吧。   这还有完没完了?   昭夕万万没想到,她都自报家门了,这人还是油盐不进的样子。   不是,她的面子就这么不值钱吗?   头回这么不被人放在眼里,除了不服,还有点上头。   昭夕看他片刻“程又年是吧。”   “是。”   “你是工地的负责人?”   他略微一顿,“算是。”   这么大个工地,他一个人管着,大概是真忙。   昭夕客气道“我知道你有职责在身,没空兼职。但我助理大概也没和你详细谈。”   她又重述一遍来意,重点强调——   “整段戏不超过八分钟,台词就三句,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程又年的身后,娃娃脸已经蠢蠢欲动了,疯狂拿手戳他后背。   “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啊!”   “赶紧答应赶紧答应!”   “错过这村没这店,信我的信我的!”   “你复读机?”程又年回头瞥了眼,娃娃脸就不敢造次了。   再回过头来,还是那句话——   “不演。”   昭夕都懵了。   “为什么不演?”   “为什么要演?”   “是嫌钱少吗?”昭夕看了眼他身后的工地,“你可以开个价。”   “不是钱的问题。”   不是钱的问题,那是名的问题?   昭夕了然。   “你放心,虽然只是个小角色,但你的出镜时间长达八分钟。台词不多,但绝对有出彩的空间。”   “你误会了。”   程又年的耐心已然告罄。   “第一,我本人并没有出演电影的意愿。第二,工作时间,恕我无法一心二用。”   都转身要走了,他又想起什么,回头再看她一眼。   “昭小姐,黄线之所以是黄线,起的是警示作用,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还望你——”目光在小嘉身上掠过,“和你的剧组知悉,不要再擅自翻越。”   他居然就这么走了。   小嘉看她脸色不好,拉拉她的衣袖,“算了老板,咱们打电话找演员吧。”   她还安慰昭夕“不走哪叫行走的荷尔蒙呢?”   “……”   有人不知趣,却也有人捧场。   程又年走了几步,发觉没人跟上来,回头一看。   以娃娃脸为首,三个大男人隔着黄线激动地跟昭夕打招呼。   “真不敢相信,有生之年居然能亲眼看见你!”   “是啊,你本人比电视上还好看!”   “我、我能跟你握个手吗?”   程又年“……”   女人朝他投来一个挑衅的目光,眼里明明白白写着怎样,你不识货,还有识货的。   程又年淡淡开口“罗正泽。”   语气很寻常,却有种不怒而威的味道。   他口中的罗正泽,正是那个娃娃脸。   罗正泽同学非常没眼力见,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你先去干活吧,我这忙着呢。”   “你忙着干什么?”   “和女神互动啊。”非常理直气壮。   看着那位包工头黑下来的脸,昭夕的心情好了不止一点点。   啧,您也有今天。   怎样,装的逼全让自己人给毁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罗正泽就是那个要跟她握手的人,手都伸出来了,又非常不好意思地收了回去,“那什么,工地上灰尘大,我去洗洗手再来。”   摊开的手掌白皙温润,其实并不脏。   昭夕心情好转不少,笑笑说“没关系,就这么握吧。”   三人争先恐后前来握手。   “我这辈子都不想洗手了。”   “我要用这只手回家跟我妈握一握,四舍五入就是她握过偶像的手了。”   “如果可以,真想砍掉它供起来,当做传家宝一代一代传下去。”   最后一句是罗正泽说的。   这位同学很有潜力啊,彩虹屁吹得比营销号还动人,且别出心裁。   他还指指不远处的程又年,跟昭夕说“你别跟那家伙一般见识,他不追星不看剧,对娱乐圈一问三不知。钢铁直男。原始人。”   那边传来相当隐忍的声音。   “你当我聋?”   他聋不聋不要紧,反正罗正泽跟聋了一样,也不搭理他,继续互动。   “你看我这长相怎么样?虽然没他那么高贵冷艳,但胜在青春活泼。他不演,我演啊!我不仅不要钱,我还不吃盒饭,不浪费剧组的一草一木。”   “……”   昭夕看看他,年轻男人很讨喜,的确青春活泼,挺好看。   然而——   “不好意思,角色不太适合你,那是个西域美男,要成熟,要欲。”   娃娃脸顿时黯然失色。   程又年的催命符最后一次响起“还上班吗。”   很轻很淡,一字一句。   三个人似乎对他的脾气了然于胸,这一声出口后,纷纷立正转身。   “来了来了。”   “稍微休息了那么一下嘛,通通人情也不行。”   罗正泽还回头给了昭夕一个飞吻,“女神加油,等你的新电影。爱你一万年。”   其余两人立马跟上——   “我也是!”   “我一亿年!”   昭夕“……”   可以说她对民工的认识在今天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都走了老远了,罗正泽才凑上去。   “人家好歹是大明星,你怎么这个态度?”   “你指望我什么态度?”   “反正不该是刚才那态度。”   程又年淡淡道“有你们笑脸相迎就够了,不差我一个。”   “不笑就算了,你干嘛装不认识?”   “我本来就不认识——”话说到一半,就看见罗正泽意味深长的目光。   “装,接着装。”   “……”   “去年除夕在你家过的,你要是不记得咱们一起看了什么电影,可以打电话给萌萌,让她提醒提醒你。”   萌萌是罗正泽的妹妹,去年一起过的除夕。   程又年移开视线,面上看不出什么,脚步却加快了。   罗正泽追上来,“走那么快干嘛,电影还是你挑的,不记得了?”   “……”   后面的人碎碎念着跟了一路,程又年终于停下脚步。   “罗正泽。”   “干嘛?”   “你调研报告都完成了?这么闲,要不我跟张院说一声,给你再加两篇?”   罗正泽“卧槽,你公报私仇?”   眼看着他拿出了手机,罗正泽一把夺过,“我服。我闭嘴,闭嘴行了?”   看他骂骂咧咧走远了,程又年才回过头,黄线那边的剧组人来人往,忙碌而热闹。   回想起昨晚在酒店走廊看见的一幕,他收回目光。   认不认识有什么所谓?八竿子打不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要找个群演而已,放在平时,简直一呼百应。   可这会儿在塔里木,离各大影视城都隔着十万八千里,昭夕迫不得已,只能去电麻烦老同学。   事情解决得很容易,不过一通电话,人当晚就坐飞机来了。   昭夕把片场交给魏西延,下午六点,回酒店换了身衣服,戴上口罩和合同下楼。   电梯门开时,险些和人撞个正着。   赶紧刹车,再一抬头,巧了。   昭夕不合时宜地想起小嘉的玩笑,不走怎么叫“行走的荷尔蒙”。   他还真是在不断行走。   程又年还是穿着那身工装,手里照旧拎了只黑色皮箱,风尘仆仆的样子。   也不知道箱子里装了什么,看上去沉甸甸的。   昭夕扯了扯嘴角,“程先生下班了?”   男人隔着口罩看她片刻,似乎这才辨认出她是谁,微微颔首,“昭小姐。”   算是打过招呼,说完就走了。   ……走了。   昭夕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他,却只看见一个绝尘而去的背影。   怎么会有这种人?   这么傲,你怎么不上天呢你!   她重重地走进电梯,没好气地拍拍按钮。   能耐!   装逼还装上瘾了!   酒店一楼有西餐厅,也咖啡甜品。   昭夕特意订了较为隐秘的位置,去的时候,梁若原已经候着了。   走近了才看见卡座不止一人,而是两人,电影的女三号陈熙也在那坐着。   梁若原解释说“我到的早,坐这等你的时候,陈熙下来吃晚饭,刚好碰见。”   梁若原和陈熙都是她的老同学。   昭夕一向活得独,读大学那会儿也没和谁特别要好,后来改做导演,选角难免收到老同学的请求。   其实演技好的,用用也无妨。   陈熙就是这样的存在。   现在一部电影有两个老同学了。   坐下来,昭夕难免要客气地感谢一番,毕竟梁若原这是不嫌麻烦,千里迢迢赶来救场,还只是个小角色。   鉴于陈熙在场,演员合同有私密性,她不好直接谈。   索性把合同推到梁若原面前,“这是拟好的合同,你回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再协商的地方。”   梁若原接过合同就笑了。   “有什么好协商的。能拍你的电影,你就是不给片酬我也乐意。”   一顿晚饭,三人共用。   昭夕话不多,多是陈熙在活泼地主导话题,梁若原一边谦虚,一边迎合。   都是同学,曾经不谙世事,而今却出现阶级分化,两人的目光和语气都有些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捧着她。   昭夕意兴阑珊,早早退场。   “你们接着聊,我还有个电话会议。”   梁若原进组的事有剧组的人安排,她只略尽同学之谊。   离开餐厅时,昭夕去了趟卫生间。   卡座与卫生间相去不远,隔着屏风,也没人注意到她还未离开。   结果就坏事了。   她洗完手出来时,恰好听见屏风后的谈话声。   “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昭夕的性格还是没变。”这是梁若原的声音。   陈熙笑了,“还是那么傲?”   “应该说是我行我素,绝不勉强自己做半点不爱做的事。”   “那不就是傲?”   昭夕停下脚步,一时没动。   “老梁,你就没觉得老天爷不公道么?都是同班同学,当初她的艺考分数还没我们高呢,谁知道后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一行,本来就是七分实力,三分运势。”   “运势?我看不见得,家世还差不多。”   “那是一方面吧。昭夕自身条件也好,其余的算助力。”   话到这里,除了陈熙语气有些酸,也还不值得生气。   谁知道陈熙抬眼看看依然英俊的老同学,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忽然低声问了句“对了,你有听说……她之前那些事吗?”   “什么事?”   “就,她导前两部电影的时候,和那些男演员的事啊。”   努力装作平常的语气也难掩嘲讽。   梁若原没说话。   “听说她拍一部电影,就和好几个演员好。这事儿也常见,咱们这行不多的是露水姻缘吗?反正她是大导演,多的是人求着她,人家又不吃亏——”   “陈熙。”梁若原谨慎地打断她,“你喝多了。”   “知道你以前就喜欢她,听不得她半点坏话。”   梁若原哑然,“和这有什么关系?”   “不用灰心,反正你也有机会。”陈熙越说越不像话,“说不定人家叫你来,也是存了和你好一阵的念头。一个群演角色,她硬是跟导演组谈了半天,给你改成了特别客串。可不是有点意思吗?”   “别说了。”   “把她伺候好了,前程说不定也来了。”   ……   昭夕静静听到这,不耐烦再往下听,索性绕道,转身朝后门走。   没两步,又停下了。   几步开外的一张桌子前,有个男人坐在那,面前一份意面、一份牛排。   程又年目不斜视,专心吃着东西。   但这点距离,无论如何都能将刚才那番对话尽收耳底。   昭夕“……”   这算什么,孽缘吗?简直阴魂不散。   她也没客气,径直走过去,屈指往桌面轻轻一叩。   程又年刀叉一顿,抬眼看着她,用眼神询问有事?   昭夕仔细打量他,发现他换了身衣服。   不再是深蓝色工装,相反,他穿了身常服,深灰色毛衣衬得他人畜无害。   “现在的民工,生活水平挺好啊。下班了还有闲心跑来吃牛排。”她嘀咕。   程又年“?”   “用餐愉快,八卦听开心点。”她勾勾嘴角,“听完就烂在肚子里,不然——”   程又年抬眼看着她。   “我那多的是保密协议。”   “……”   她笑起来,扬长而去。   程又年没忍住回头看。   他当然听见了刚才的对话,也恰好看见从卫生间走出来的她。当时就以为,以这女人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样子,大概是要撕破脸闹事了。   没想到她听到一半,若无其事转身就走。   还能笑得出来,也算心大。   隔壁的男女还在交谈,程又年也不耐烦听了。   女人句句不离昭夕,还都不是什么好话。   聒噪。   他匆匆结束晚餐,去了酒店外的便利店。   选好了日用品,刚转身,又在货架尽头碰见了话题女主角。   两人都是一怔。   昭夕笑了一声“你跟踪我?”   程又年“?”   大概是他的表情取悦了她,她似笑非笑说“怎么,一直吸引我的注意没成功,这会儿听说我来者不拒,喜欢露水姻缘,来毛遂自荐了?”   程又年定定地看她片刻,轻描淡写。   “难道不是你见色起意,一再往我跟前凑?”   “?”   他好心提醒“行走的荷尔蒙?”   “???”   昭夕一惊。   他怎么知道?   男人更加“好心”地提醒“剧组人多口杂,下次不要那么心直口快了,昭小姐。”   黄线旁也就闹腾了那么几分钟,不出半天,罗正泽就回来广播隔壁剧组人人都在议论,“听说昭导感慨隔壁有个行走的荷尔蒙,想去邀请人家友情客串,结果被拒了”。   昭夕“………………”   不是我。   别瞎说!   明明是你们起的名字,不然鬼知道“行走的荷尔蒙”是什么玩意儿,怎么就成我说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昭夕,也在为早日shui到民工大哥而崛起。   那么程又年是否能成功捍卫住贞操的黄线?请准时收看明日的《导演shui包工头》。 第6章 第六幕戏   明明是各买各的,莫名其妙,走出便利店时就成了两个人。   昭夕买了不少水果,矿泉水也有好几大瓶,袋子沉得勒手。   半步开外是程又年,拎了只袋子,杂七杂八装的也不少。她注意到他也买了同品牌的矿泉水,二十块一瓶。   对民工的认知再一次受到冲击。   昭夕问他“程先生回酒店吗?”   “嗯。”   “那我们顺路。”   程又年没说话,看她一眼,女人笑靥如花,明明没化妆,面容也好像在发光。   他对她了解不多,但也足够看出她似乎在盘算什么。   果不其然,她扬了扬手里的购物袋,“好重。”   然后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望着他。   程又年的脑子里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他们很熟吗。   他一直认为,相由心生这话,其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很多人说他长得好看,但一看就是不易亲近的那一挂。的确如此。   罗正泽就很有亲和力,从娃娃脸到个人性格,都很讨喜。   而眼前这个女人,从第一眼看见她起,程又年就尽量避开,不产生过多交集。   美则美矣,一看就很棘手。   所以他也扬了扬购物袋,“我的也不轻。”   “……”   昭夕神色一僵,很快瞄了眼他另一只手,“我看你还空了只手……”   程又年不动声色,从袋子里拿出那本《国家地理杂志》,变成了一手拎袋子,一手拿着书,“现在不空了。”   昭夕“……”   实在是难以置信。   unbelievable。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酒店,踏进电梯。   昭夕憋得牙痒痒,“你知道绅士风度四个字怎么写吗?”   男人身姿笔直地立在一旁,和她目光相遇,像水遇见火,波澜不惊。   “如果我说不会,你要教我写吗?”   “?”   昭夕“你脸还挺大。”   电梯门内侧是玻璃镜面,被擦得锃亮,清晰地倒映出人影。   程又年扫了一眼镜子,“我们俩好像差不多。”   “……”   昭夕脸都黑了。   “你是认真的吗?”   “什么?”   “程先生,从那天晚上在走廊上撞见开始,你好像就看我不顺眼。不是表达嘲讽,就是冷冰冰的拒绝。”   程又年一顿,“你误会了。”   “我误会?”昭夕气笑了,下巴朝前一努,“那你照照镜子,看看你什么表情。”   程又年下意识抬头看。   “你每次对着我,脸上就差赤裸裸写着离我远点。”   “……”   他有吗?   昭夕一字一句“你有。”   就跟会读心术,听见了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   程又年沉默片刻,把杂志放回购物袋中,然后干脆利落接过了她手里的那一只。   昭夕一愣,“你干嘛?”   “助人为乐。”   “?”昭夕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是,你刚才还不乐意——”   “现在乐意了。”程又年淡淡地说,然后抬眼看着缓缓开合的电梯门,示意她先走。   一路回到房间门口,昭夕都弄不懂这男人什么套路。   直到他也停在对门,将手里的袋子重新递过来。   昭夕沉默片刻,不大情愿地说“……谢谢。”   程又年点头,“不客气。”   两人面对面站着,空气中有刹那的岑寂。   他才开口问了句“现在可以了吗?”   “什么?”   “现在相信我对你没有恶意了吧。”   昭夕抬眼望着他。   程又年站在昏暗的灯光下,与头一次遇见那晚一模一样,安静,淡然。   “昭小姐,你是公众人物,大概平日里遇见的不是恶意就是逢迎,但我的确不是两者中的任何一个。”   她一怔。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往后多半没有交集,在我看来,自然不必浪费彼此的时间。”他微微一顿,“给你造成的误会,希望现在都解开了。”   说完,他回身刷卡,消失在门后。   昭夕“……”   一声不吭回到房间,扔下购物袋,甩掉鞋子,她疾步跑到了卫生间,对着镜子看了五分钟。   她是毁容了吗?   还是脸上沾了鸟屎?   从小到大无处不在的美貌,或多或少带来了烦恼——被过分关注,被恶意嘲讽。   但从来没这么被人无视过。   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小嘉来电。   昭夕一接通就没好气地说“你绝对不敢相信,今天我又碰见——”   “老板,出事了!”小嘉焦急打断她。   昭夕愣住,“出什么事了?”   “快看微博,你又上热搜了!”   这些年,昭夕上过不少热搜。   《木兰》大火的那一阵,自然不必多说。中途实实在在沉寂过四年,后来因为《江城暮春》,她又作为导演再一次登上热搜。   起初是拿奖的新闻,出席各大颁奖典礼的照片,那时候众人夸的还是她的美貌与才华,后来就渐渐变味了。   昭夕的背景   ——这是媒体头一回科普她的家世背景。   昭夕父亲   ——这条之后,整整半个月时间,媒体用热搜的形式分别轮了她全家一遍。   昭夕和姜维新恋情曝光   ——爆料她和《江城暮春》男主角的恋情。   昭夕和蒋小峰也有一腿?   ——讲述她和《江城暮春》男二号的艳情。   在那之后,几乎她来往过的每一个男人,只要是圈内人,都会和她一起上一遍热搜。   所以才有了再后来的词条——   那些年,和昭夕好过的小鲜肉   挂了小嘉的电话,昭夕当即打开微博。   热搜第一是目前北京正在举行的国际会议,第二就是她。   昭夕,林述一   看见林述一三个字,心里就咯噔一下。   点进去,硕大的标题则是——   “昭夕林述一酒店夜会,照片曝光”。   下面是一组高糊图,前几张拍摄于塔里木盆地,是剧组的外景。   后面三张是重点,地点就在酒店。   只一眼,心就沉下来了。   昭夕点开大图,从第三者的视角看见了那天晚上的场景林述一站在走廊上,而她站在房间门口,握着一卷剧本,仰头看着他。   不管图片有多模糊,也足以看清她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刚洗完澡的事实昭然若揭。   下一秒,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昭夕赤脚走出去,门一开,小嘉就急匆匆奔进来,“看了吗?”   “看了。”   “那天我问了你好多遍,你不是跟我保证没有人看见吗?”   “是没有——”   话音未落,昭夕愣住了。   小嘉看她神色不对,“怎么,想起什么了?”   昭夕重新点开图片,看了看拍摄角度,霍地起身,开门就走。   程又年正在洗澡,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罗正泽和他一个房间,扔了遥控器问“谁啊。”   把门一开,他就傻眼了。   门外的人见了他,也迟疑片刻,然后火速朝里看,“程又年呢?”   “在洗澡。”罗正泽挠头,“你找他?要不进来坐会儿——”   “不坐了。”   昭夕径直绕过他,走到浴室门口,敲门。   “程又年,听得见?”   浴室里的水声骤然停止。   男人的声音低沉舒缓,仿佛能令人想象到里面雾气氤氲的样子。   “听得见。”   “我是昭夕。”   “有事吗?”   “你现在能出来吗?”她的语气隐忍、暗哑,仿佛憋了口气。   程又年听出了什么,顿了顿才说“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来找你。”   “我就在这等。”   “……”   一分钟后,浴室的门开了。   程又年没拿换洗衣物进去,就这么围了条浴巾走出来,上身未着寸缕。   小嘉站在昭夕身后,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   就连昭夕都晃了晃神。   原来美色不止用于形容女人。   不同于圈内的男人,为了上镜好看,控制饮食,要瘦、要有仙气,多少人连西服都撑不起来。   因为镜头前人会显胖,过瘦的体质才能看起来漂亮。   程又年可半点不瘦弱。   之前他一身工装整整齐齐时,倒是看着高挑又挺拔,显得挺瘦。眼下没了多余的衣物碍事,立马就……   昭夕目光微动,不由自主在他的身上停留片刻。   男人的皮肤并不算白,光线下却仿佛蜜一样在发光。   她不是美术生,找不出那样好的色彩去形容,可他身体的每一寸、每一道,都令人想起盛夏的树。   枝繁叶茂,无比舒展。   肌理像丝绒一般光滑,线条紧实。   程又年立在浴室门口,“有什么事吗?”   昭夕顿时回过神来,蓦地侧过脸去,嘴唇紧抿。   “你看热搜了吗?”   “我不用微博。热搜怎么了?”   他还是那副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   “借过。”似乎并不很在意她会怎么回答,他绕过她,径直走到床边,拿起一早准备好的换洗衣物,很快穿好了上衣。   昭夕定定地看着他。   白色t恤很轻薄,遮不住男人结实的线条。   他的胸口平缓地起伏着,重新回过头来,看她的目光里有三分疑惑,三分不耐,剩下几分事不关己的漠然。   昭夕忽然就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她张了张嘴,“那天晚上是不是——”   不是。   她还没问完,就已得出结论。   照片不是他拍的。   男人立在床边,等着她的下文,却什么都没等来。   “对不起,打扰了。”昭夕心烦意乱地转身走了。   都走到门口了,又停下来,深呼吸,回头拾起在他面前丢失已久的礼貌,“实在不好意思。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都不会打扰你了。”   程又年看她风风火火地来,又急急忙忙地走,她的助理跟在她身后,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门关了,室内重归寂静。   罗正泽之前在看电影,屏幕上仍在继续。程又年甫一抬头,就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女人面对铜镜,眼底有泪光,起初是迷茫不安,然后逐渐坚决起来。   她摘了发簪,放下长发。   拾起木梳,绾起马尾。   从一个面若芙蓉的小姑娘,到一个清秀漂亮的少年郎,不过须臾。她为自己筑起了无坚不摧的堡垒。   ……   罗正泽迷茫地看看门,又看看程又年,“什么情况?”   程又年的视线停在屏幕上,下巴一努,“你这又是什么情况?”   “这不前几天看见女神了吗,重温一下。”   “你有微博吧?”   “有啊。”   “手机借我。”   “你要干嘛?”罗正泽想起什么,打开微博,“她刚才问你看热搜了没,热搜怎么了?……卧槽?!”   “怎么了?”   罗正泽瞠目结舌打开图片,又把那几行小字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最后扫了一圈热评,才见鬼似的抬起头来。   程又年又问一遍“怎么了?”   “她上热搜了。”   “然后呢?”   “……然后被万人声讨,她现在拍的那电影官博都给爆破了。”   程又年没出声,拿过手机一看。   屏幕恰好停留在热评界面——   “不对啊,他俩要是好上了,林述一怎么还会离开剧组?”   “建议仔细看图,林述一的表情看见没?他明明是皱着眉的,在生气不是在甜蜜啊!”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会不会是昭想睡林,林宁死不屈,才给踢出剧组的?”   “楼上,你真相了!” 第7章 第七幕戏   鉴于有读者打负分说不调监控剧情弱智,在这里回答   1昭夕为什么不调酒店监控。   答除非公检法或国家安全机关调取,否则酒店不可以擅自客人视频,更不可外泄、发布,否则林述一可以追究法律责任。   *   “这瓶送到v07。”   “好。”   “等等,记得跟林先生说,燕总听说他来了,原想亲自去的,但实在抽不开身,请他见谅。”   “知道了。”   经理小心翼翼端着价值四位数的威士忌,敲了敲门。   门开的一瞬间,前一刻还如火如荼的谈话霎时终止。   目送经理离开后,林述一的助理扫了眼酒瓶,“就这个,打发叫花子呢?”   上半年来这店时,正值林述一的耽美剧大火之际,燕总亲自带着酒来,价格在这瓶的十倍以上。   如今境遇大不相同。   林述一没说话,眼神晦暗不明。   经纪人叫袁山,拎过酒瓶倒了三杯,“知足吧,你再这么不冷不热下去,再过仨月,恐怕连两位数的酒都没了。”   林述一轻哂,“两位数的酒,哈啤还是百威?”   三人都笑出了声,心情竟然不错。   助理一直在刷微博,播报进展——   “公司安排的水军已经下场了。”   “营销号那边开始抄老梗了,把当年昭夕的八卦都汇总了一遍。”   “粉丝开吵了。”   ……   袁山看着林述一精致的脸,还是有些不解,“你那晚到底跟她说什么了?”   “能说什么,偶像剧里该说的都说了。”   “那怎么回事?别人她都来者不拒,搁你这儿就不成了,怎么,这年头还兴浪女回头,她转性了?”   袁山是真不理解。   当初公司投了大价钱给《乌孙夫人》,第一是看好昭夕的资源,第二是为林述一铺路。   如今影视行业式微,好不容易靠耽美剧捧出一个林述一,可这一年下来,除了广告和综艺,他压根接不到什么好的项目。   昭夕的金字招牌搁在那,只要林述一参演,哪怕是个男二都能重拾热度。   况且从流量演员到电影咖,多少人求之不得。   林述一当时还有些忐忑,“她之前找的都是实力派演员,让我去,演技这关能过吗?”   袁山拍胸口保证“放心,大不了和她睡一觉。没听过她的传闻吗?没什么事是睡一宿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睡两宿。”   谁知道林述一带资进组,没几天就灰溜溜走人。   袁山百思不得其解,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另谋出路。   “好在小丁机智,拍了你俩的照片。如今电影的东风是借不上了,那就另辟蹊径造一波热度。”   林述一眉头一皱,“万一她出来澄清呢?”   “就她那风评,澄清也要有人信。”   助理小丁也乐了,“何况她是出了名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以前传的绯闻还少了?也没见她回应过。”   “放心吧,她连微博都没开。”   说话间,又有新消息来了。   小丁低头一看,“山哥,那边问咱们,什么时候开始cue林帅。”   “差不多了,就现在吧。”   于是网络上画风一转,有不知名账号率先林述一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当事人给个准话,是否被潜规则了,还是潜规则未遂,所以被t出剧组?   一时之间,这条评论被顶到最前列。   无数粉丝跟风而来,无一例外在林述一。又及,林述一的微博下已然被询问的声音攻破。   而包间里,林述一站在窗边,一边往下拉评论,一边笑了。   袁山提醒他“什么都不许发,保持沉默啊。”   他嗯了一声,笑笑说“知道了。”   沉默是金。   不回答才会引来更多揣测,好奇与猜疑是舆论最好的助燃剂。   短短几天内,舆论迅速发酵。   旧闻被挖坟,新的照片被无限解读。   “还拿着剧本呢,真t侮辱了艺术。”   “一而再再而三传出这种事,换成男导演,早八百年就被封杀了,怎么,这个时候不说性别歧视了?”   “我就想问林述一做错什么了?”   “不跟她睡就滚蛋,她是天皇老子?”   话题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   “谁让你家没几个京圈大佬。”   而更令人头疼的是,电影《乌孙夫人》的官博也被爆破了。   “麻烦贵导演给个说法。”   “有脸潜规则,没脸直面大众?”   “我就把话撂这,这电影上映了,谁去看我吐他一脸唾沫星子。”   有意思的是,林述一毫无动静。   就好像粉丝都急得快跳楼了,他本人却像销声匿迹一般,非但不回应绯闻,还连微博都不更新了。   对粉丝而言,这基本算是石锤了。   昭夕向来单干,没有工作室,也没有所属公司,身边只有个跟了她好几年的助理。   看她还有闲心贴面膜,翘着二郎腿琢磨分镜剧本,小嘉也急了。   “老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沉得住气?”   “我要是惊慌失措,网上就不骂我了?”   “……”   “你想让我发声?”   小嘉猛点头。   “现在的新闻,热度再高也持续不过七天。我不出声,大家顶多骂上一星期。我要是出面,大家会又骂一星期。”   小嘉一愣,“可是——”   “一星期后,林述一要是出来回应,就再多一星期。”   “……”   “再说了,我说什么他们会信?”   不会。   这是前车之鉴。   隔天,小嘉捧了一堆快递回来。   片场太偏,每日来送快递的小哥是全剧组赖以生存的信仰。   昭夕也不例外。   小嘉送完快递就回屋睡觉了。昭夕拆到第三个时,先是闻到一股奇特的臭味,打开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一声尖叫,盒子被抛到远处。   一只死猫落在地毯上。   那是只野猫,死于割喉,面上带着凄厉的神情,死不瞑目。   因快递时间过长,脖子上的血迹都已干涸。   昭夕大可以致电酒店前台,请人来处理,但她一秒钟也没法和这猫待下去了。   她匆忙拉开门,拿着手机站在走廊上,来回踱步,拨通魏西延的电话。   “师兄!”   不待开口,那边就心急火燎地打断她“祖宗,我这拍戏呢,你今儿轮休,我可忙着。这场拍完再说!”   嘟,挂断了。   昭夕想叫小嘉,但小嘉胆子比她还小。   她烦躁地骂了句脏话,转身回屋,给前台打电话。   不等她走进房间,对面的门咔嚓一声。   她一回头就看见立在门口的程又年。   他穿着松散的家居服,睡眼惺忪的样子,显见是在睡觉。   抬头看她“怎么了?”   “没事。”昭夕很快回答。   “我刚才听见了尖叫声。”   哦,看来是被她吵醒了。   昭夕一时犹豫,明明那天说了以后都不会再打扰他,这打脸来得就像龙卷风,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她立在门口,不愿意回头,只用手往身后指指,“也就有人看我日子过得太无聊,寄了个大礼包来,给我感动得嚎了两嗓子。”   顺着她的手看去,程又年眼神一动,定格了。   酒店后面是片小林子,稀稀拉拉的。   起初,程又年想把猫给扔了,但昭夕拦住他,“埋了成吗?”   程又年看她一眼,很想问她,求人办事还提要求,这合适吗。   可她脸色微白,明明不太敢去看那猫,还故作镇定地看了一眼,又慌忙移开视线,似有不忍。   弯腰挖坑时,他缓缓吐了口气。   谁让他多事。   该。   酒店虽偏,也不时有人进出,或多或少朝这看上一眼。   昭夕戴了口罩,但也足够引人注目。   程又年头也不抬,“你先上楼。”   “不用——”   “上楼。”   昭夕最后看了一眼那只就要入土为安的猫,低声说了句“投个好胎吧,下辈子遇见一个好主人。”   脚边有朵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她摘下它,放进坑里。   这才转身离开。   程又年抬头看她的背影,午后的日光照下来,平添两分温柔。   “盒子里除了猫,还有这个。”   程又年从楼下回来时,递过来一张卡片。   昭夕接过一看。   她的照片。   有人用刀裁去了她的脑袋,还用鲜红的笔迹在旁边写着敢欺负哥哥,让你全家死绝。   “……”   她看了一眼,镇定地扔进垃圾桶里,抬眼真心诚意地道谢“今天真的谢谢你了。”   程又年点头。   虽然一直觉得没有牵扯最好——   “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吗?”   他还是问出了口。   昭夕一愣,“那天晚上?”   “自荐枕席。”他出言提醒。   “……”   昭夕咳嗽一声,“你说林述一?他好歹是个明星,不会做这种事。况且这种东西我也不是第一次收到——”   “我看到热搜了。”   程又年定定地看她片刻,又问“需要我帮忙吗?”   昭夕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天晚上,除了林述一本人和拍照片的那个人,就只有程又年撞见了那一幕。   照片不会说话,林述一和同伙当然更不会替她说话,唯一能证明她没有潜规则的,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昭夕笑了。   她抬眼,用有点小得意的眼神望着他,好像在说你看,装了那么久的逼,今天还是破功了。   还说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呢,怎么现在又多管闲事,朝她伸出援手了?   昭夕摇头,“不用了,我没打算回应。”   两人对视片刻。   程又年“嗯。那就算了。”   说罢,他道了声再见,合上了门。   和其他多数酒店一样,这一间也并不隔音。   合上门好一会儿,他都没听见走廊上传来任何声音。   她没回房间?   昭夕蹲在墙边,拿着手机给小嘉发信息“你在干嘛,睡午觉了吗?”   没得到回应,又给魏西延发“拍完没啊,拍完回我个电话。”   好几分钟过去,她接着点出孟随的微信,“孟总,干嘛呢你。”   最后一条发给一个叫陆向晚的人“快来关心我,你闺蜜今天收到了死亡警告!”   所有信息都石沉大海。   睡的睡,拍的拍,开会的开会,浪的浪里个浪。   腿蹲麻了,她干脆戴上口罩,席地而坐,无论如何都不想一个人回到房间里。   戴口罩是避免来往的人认出她。   直到某一刻,对门咔嚓一声,又开了。   程又年打量她片刻,缓缓开口“你表达感谢的方式,就是替我守门吗?”   昭夕“?”   友好不过三秒。   你怕不是有什么妄想症?   她刚想反驳,就见男人把门推开了些。   “进来吧。”   “……”她干嘛要进去?   “不是在等人?”   到嘴的脏话转了个圈,变成了一句哦。   她面色如常,好像对那只猫完全没有什么心理阴影,却非常听话地跟在男人身后,乖巧地进了屋。   作者有话要说:   逼王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第8章 第八幕戏   程又年倒了杯热水给她。   昭夕盘腿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小口抿着,若有所思地问“你不是没微博吗,怎么看的热搜啊?”   她就穿了件米白色的v领毛衣,眼下还是冬天。   程又年注意到了,起身去开空调,背对她也能察觉到那道探寻的目光。   “罗正泽看到的,顺口说给我了。”   昭夕长长地哦了一声,“这样啊……”   他回头,看她还挺得意,一脸“我知道你只是嘴硬,其实你很关注我”的表情。   程又年有些好笑,“昭小姐,自恋是病,得治。”   昭夕“?”   这猝不及防的人身攻击是怎么回事?   她反唇相讥“程先生,直虽然不是病,但也得好好治治。”   程又年笑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直言不讳需要治。”   “谁跟你说是直言不讳的直了?我说的直,是钢铁直男的直。”   “……”   话不投机半句多。   昭夕埋头玩手机,说“等我助理睡完午觉,我就走。”   程又年嗯了一声,坐回床上,拿起笔电工作。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时间只剩下时不时轻击键盘的声响。   窗帘半开着,空调暖风呼呼吹着,日光倾泻一地,为半旧不新的地毯镀上了柔光。   一声轻快的提示音,昭夕的手机没电了。   她黑着脸朝程又年看去,男人仿佛没听见任何声音,淡淡地盯着电脑屏幕。   有点赌气的成分,她不肯先开这个口。   但又想引起他的注意。   索性一本一本拿起茶几上的杂志,翻页翻得哗哗作响。   《国家地理》。   《环球科学》。   尽是这一类的读物。   她有些诧异,现在的民工都这么与时俱进吗?挖个土建个屋而已,搞得跟科学家似的。   昭夕哗啦啦翻着书,程又年终于侧眼看过来。   “有什么问题吗?”   “手机没电了。”这下她欣然回应,“能借你的充电器用用吗?”   程又年扫了眼她的手机,“我的不是ihone,不通用。”   “……”   没过一会儿,又有动静。   程又年合上电脑,侧头刚想问“又有什么问题”,分辨片刻,发觉刚才听见的好像是……   肚子叫。   两人对视片刻。   昭夕浑身发烫,还强撑着保持镇定,气势不能输。   她咳嗽两声,“我今天轮休,睡到刚才才起,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饭。”   不等他回答,她朝他伸出手去,“借你手机用用,点个外卖。”   最后才意思意思加了句“……行吗?”   果然是男人的手机,黑不溜秋,原始屏保,应用少得惊人。   昭夕留了个心眼,点餐之前,先瞄了眼手机里的a。   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居然真的没微博!   所以他是真的半点没关注她?   一旁的男人仿佛察觉到了她的失落,目不斜视看着电脑,还不忘问说“不用找了,没微博。”   “……”   昭夕面无表情打开a,“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程又年扯了扯嘴角。   酒店太偏了,方圆几公里就十来家餐厅,还都是小店。   她也不挑,点了一份清粥小菜,念及受人之惠,虽说对方嘴贱了点,但她向来恩怨分明,便问“你吃过午饭没?”   “还没有。”   “那不如一起了?”她大方地笑笑,“我请你。”   “你请我?”男人淡淡地抬眼看来,“温馨提示,你用的好像是我的手机。”   “……”   昭夕没好气地把手机递给他,“开微信,加我,到时候还你!”   程又年没接,只说“点吧。我不挑食,随意。”   昭夕又一次愣住。   什么意思?   她这是又被拒了吗?   加微信还个外卖钱而已,他宁可亏钱也不加她?   哈,他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队想加她个好友吗?天大的面子给了他,他不要就算了,还他妈践踏上了!   肾上腺素蹭蹭往上窜。   昭夕二话不说收回手,点开他的微信,添加好友,一气呵成。   外卖送到时,是程又年开的门,回头就跟她说“你助理在对门等你。”   昭夕如获大赦,火速打开外卖袋,一盒给他,“你的。”一盒揣在怀里,朝对门冲。   “微信我自作主张加上了,一会儿充上电了就把钱给你。”她站在对门,冲他咧嘴一笑,“谢谢你啊。发自肺腑,真情实感的。”   然后把小嘉往屋里一拉,砰地一声关上门。   程又年“……”   看这逃命的架势,反正他是没感受到什么真情实感。   关门回屋,打开外卖盒,已经提筷子吃了两口,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朝碗里看半天,程又年搁下筷子。   凉拌鸡心,夫妻肺片。   这是在骂他……狼心狗肺?   小嘉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自从老板被黑,她这眉头就没松开过。昭夕一时又不想把快递的事情告诉她了。   于是一边吃外卖,一边和小嘉说话。   “老板,你怎么在对面房间啊?”   “哦,聊聊天。”   “和那帅哥包工头?你俩聊什么啊?”   “……”昭夕喝了口粥,仔细回忆片刻,“也没什么,常规操作吧。他说他是我粉丝,我能怎么说?当然是谢谢他的喜爱了。”   小嘉总算开心了点,“算他有眼光。”   昭夕扯了扯嘴角。   不不不,非但没眼光,恐怕还瞎。   手机充上电,重新开机后收到不少消息。   魏西延还在拍呢,咋了?   孟随刚在开会,怎么了?   最后是陆向晚,很不客气地幸灾乐祸我刚从摩洛哥做完报道回来,还没下飞机就听人八卦,说你又喜提热搜了,恭喜啊。   听听,这是闺蜜能说出的鬼话吗?   昭夕别羡慕,多年姐妹,有福同享,我一会儿就让人去热搜底下cue你。   陆向晚免了,人怕出名猪怕壮。这种福,还是壮士你独享吧。   两人贫了一会儿,昭夕的心情也缓和很多。   她一一回复。   对魏西延没事,下午我去片场看看。   对孟随能怎么,想哥哥了啊。   片刻后,她收到一笔转账,来自孟随,8,8888 rb。   孟哥哥言简意赅缺钱了直说。   昭夕……   您真是亲哥。   她顺手点开刚加上的微信,也给程又年转了一百块过去。   外卖不过四十来块,她豪气地在转账一栏标注不用找了。   片刻后,对方回了个五十来块的转账。   昭夕?   程又年也不是很熟,还是把账算清吧。   昭夕………………   神他妈不是很熟!   不是很熟你埋那死猫做什么?   不是很熟你把我弄进你屋里做什么?!   她噼里啪啦打字,然后删除。   又打,又删。   词穷。   生平第一次,伶牙俐齿如她有了这种无力感。   最后信息发过去,只有一个链接   第一人民医院心理专科网络门诊预约   附加一只三块钱的红包。   昭夕直男,治吗,我请。   另一边,程又年哑然失笑,没回复,也没领红包,只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吃完了他的“狼心狗肺”大餐。   轮休一天,次日天亮,程又年重归工地。   早晨七点,没想到隔壁片场已经开工了。   罗正泽迟迟没能踏入黄线,对着片场啧啧道“我女神真敬业。”   程又年抬头,也看见了坐在监视器后的昭夕。   她穿了件厚重的军大衣,神情凝重盯着屏幕,手里还拿着扩音器。   “冯嫽倒的还是太僵硬了。”   那边的演员有些无措,这都ng好几遍了,始终没过。   饰演冯嫽的女演员说“导演,我没怎么演过坠马的戏,这么高摔下去,实在没法不害怕。”   “地上垫子有半米厚,马也固定好了,不会受伤的。”   “……我尽力了。”   昭夕站起身来,把扩音器交给场务,亲自走到片场中央。   “这样吧,我来示范一次。”   她脱了大衣,接过场务递来的暗红色披风,干净利落地在领口打了个结。   天光微亮,远山尚在云雾之中。   而她翻身上马,动作轻快。   “开始吧。”她冲远处的男演员微微颔首。   黑马疾驰而来,男人长枪一抖,朝她前胸突刺。   她一声惊呼,朝后一仰,整个人坠下马来。   慌乱之中,尚有求生意识,右脚往马背上用力一蹬。   白马嘶鸣,奋而往前冲去。   而她狼狈地翻身落地,打了个滚,面上虽沾染了泥土,但安然无恙。   抬头时是个特写。   女人面目如画,狼狈中却又带着一抹坚定不移。她擦了把脸,屈指抵在唇边,响亮地吹了声口哨。   马儿顿时回到她的身边。   那双眼亮得惊人,远胜天边的半轮红日。   整个过程只用了不超过一分钟的时间,毫不拖泥带水,不见惊心动魄,却又牵动人心。   在场的演员鸦雀无声。   片刻后,所有工作人员不约而同为她鼓掌。   昭夕笑了,解开披风,递还给“冯嫽”,还安慰她“放心,垫子很软,一点儿也不痛。”   仿佛受了鼓舞,“冯嫽”也笑了,“我知道了。昭导,您演得真好!”   “你会比我更好的。”   昭夕重新穿上军大衣,打了个喷嚏,往监视器后走。   走到一半,发现不远处站了两个人。   她一抬眼,就跟为首的高个子打了个照面。   两人对视片刻。   场务把扩音器递还给她,她嘴角一弯,想也没想,接过来就喊话——   “那边的民工大哥,麻烦自觉退让到黄线之后。”   “剧组拍摄,拒绝路透。”   “无关人员擅闯片场,将追究法律责任。”   这本该是大快人心的一幕——   如果不是话音刚落,她就又打了个喷嚏。   嘹亮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所有人都笑了。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清楚看见,程又年也笑了。   昭夕“……”   笑笑笑,笑你大爷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回答两个问题   1“昭夕为什么不调酒店监控。”   答除非公检法或国家安全机关调取,否则酒店不可以擅自客人视频,更不可以外泄、发布,否则林述一可以追究法律责任。   2“昭夕骄傲强势,为什么在热搜这个事情上不作为。”   答真不是因为清者自清,完全是因为“老娘真的不care尔等凡夫俗子怎么看我”…… 第9章 第九幕戏   两人穿过黄线朝里走。   罗正泽摸不着头脑,“你傻了吗,被人拿着喇叭嚎几嗓子,还笑这么开心?”   程又年“不是你女神吗?”   “所以?”   “换你跟她互动,被嚎几嗓子你不愿意?”   好像是这个理。   罗正泽又走几步,回过神来。   “不是,那是我女神,被嚎几嗓子我开心。你他妈又不粉她,瞎开心啥呢?”   “哎哎,你别走。”   “你把话说清楚!”   “程又年,你是不是也被我女神俘获了少男心?!”   程又年长腿一迈,扔下两个字“幼稚。”   林述一事件还在持续发酵。   小嘉成天盯着微博,隔壁的罗正泽也紧盯着后续。   托他的福,程又年也对事态进展了然于心。   “屁民们瞎几把操心,都要昭夕给个说法。”   “哇你敢信,有个热搜词条是昭夕滚出娱乐圈。”   “狗比林述一,还不更新微博,还有个路人拍到他戴口罩去医院了,说他有心理创伤了。这下闹得更大了。”   “卧槽,林狗的粉丝说要组队来堵昭夕!”   电脑屏幕后,程又年指尖一顿。   罗正泽翻了个身,幽幽地问“你说,昭夕长这么好看,为什么非要想不开,去睡那娘兮兮的林述一啊?”   “她没有。”   百年难得一遇,程又年搭理了他的八卦之心。   “就是啊,你也觉得她不可能看上那小白脸?”   “我没有觉得。”   “那你——”   “我亲眼看见了。”   罗正泽“纳尼???”   翻身而起,他震惊地攥住程又年的胳膊。   “你看见什么了你?”   十分钟后——   “这种事你不早说?!”罗正泽只差没吼起来。   “我为什么要说?”   “她被全网黑得那么惨,你个目击证人,居然不出来帮她说话?”   程又年轻描淡写反问“她自己出来澄清了吗?”   “……”   没有。   “她自己都不澄清,我一个路人,为什么要多事?”   罗正泽目瞪口呆。   虽然是这个道理……   但是视而不见、袖手旁观,就是不对!   他二话不说,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双眼放光,一顿操作。   程又年问他“你干什么?”   “做雷锋啊。”   两人都是研究所出来的,程又年主攻理论和实验,罗正泽常年跟他,专修it,负责建模、做数据。   他扫了一眼,就知道罗正泽在干什么。   一把摁住他的手。   “你黑了酒店监控?这是违法的!”   “我就看两眼。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   “然后留下了一个视频片段?”   程又年眉头一皱,把电脑合上。   “别胡闹。”   罗正泽振振有词“狗仔都能偷拍,也没见有人告他侵犯肖像权。我这伸张正义呢——”   说到一半,发觉程又年眼神很冷,自觉噤声。   “身为国家科研人员,知法犯法,很光荣吗?”   “……还行。”   程又年“?”   他又立马改口“没没没,我深感羞耻。”   “电脑打开。”   “哦。”   “退出来,不许再黑进去了。”   “……哦。”   罗正泽恋恋不舍,画面恰好定格在她把林述一从房间里踢出来的那一幕。   他咂咂嘴。   爽。   真他妈的爽。   可证据在手却没法发声。   憋屈。   可太他妈憋屈了。   没想到当天下午,程又年蹲在土壤前搜集样本时,隔壁片场出事了。   同事嚷嚷着跑来——   “哎哎,隔壁出大事了!”   “怎么了?”   “听说是粉丝跑来现场,砸了东西,要找导演要说法。”   乍一听,这逻辑关系很乱。   当即有人发问“砸了东西,还找导演要说法?”   程又年起身往远处一看,片场乱糟糟的,人来人往,不知在干什么。   有人碰碰那说八卦的同事,朝他一努嘴。   意思是,当着工作狂呢,聊什么隔壁的八卦啊,一会儿又得批评他们上班时间不务正业了。   哪知道程又年居然顺嘴问道“那他们导演怎么样了?”   那同事愣了愣,热心解答“没事儿,听说昭导不在现场呢,只有副导演在。”   ……不在吗。   莫名其妙的,程又年的心又放了回去。   下班回酒店时,途经走廊,他在门口失神片刻。   对面大门紧闭,也听不见任何动静。   ……应该没事吧?   他随即笑自己多事。   整个剧组都在这,她能有什么事?   程又年换了身衣服,坐在沙发上看书。   半小时后,在楼下餐厅吃饭的罗正泽回来了,急匆匆奔进房间。   “坏了坏了!”   他鞋也没脱就跑进来,拉着程又年的胳膊往外走。   “走,快跟我救命去!”   “?”   “楼下!楼下一群女的欺负人呢!”   程又年把手一抽,“别多事。有安保。”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正义感啊!”罗正泽很着急,“一群女的又骂又推的,估计这会儿都动起手来了!”   程又年抬眼,“女人吵架,你掺和什么?”   “我见义勇为啊。”   “论嘴,你说不过。论手,你打不过——”   “所以我找你来了啊!”   “找我?”程又年都气笑了,“我不打女人。”   “是你不让我把视频发出去的,现在粉丝上门堵人了,难道不该帮一把?你良心过得去?”   程又年闻言一愣。   “你说什么?”   “她们上门堵昭夕呢——哎,你去哪儿?”   昭夕中午就接到魏西延的电话了,让她暂时别去片场。   “闹事的来了,你先待在酒店,这边我来处理。”   这可能吗。   以昭夕的性格,就不是缩在后面当孙子的人。   拍戏很累,全神贯注不说,还经常熬夜。   所以她在剧组几乎不怎么化妆。   可今天她打起精神,洗澡,化妆,还给自己挑了无懈可击的战袍——正红色羊绒大衣,配深色格纹西装内搭。   气场十足。   谁知道还没到片场,刚出酒店就被堵住了。   “……”   妈的,失算了。   七八个小姑娘堵在酒店外,见她来了,一拥而上。   “你以为躲在酒店就没人找得到你了吗?”   ……难道不是吗。   要不是她自投罗网踏出酒店,她们能找到她?   “你要不把话说清楚了,今天哪儿也别想去!”   小姑娘气势汹汹指着她。   众人团团围住她,倒也不敢真上手,只能七嘴八舌凶她。   “真不要脸,还想睡林述一,也不看看自己是哪根葱!”   “真以为靠爹靠妈靠爷爷奶奶,就没人能治得了你?”   “这是法治社会,你以为四海皆你家,天下皆你妈?”   声势浩荡,直接把酒店的安保给嚷嚷来了。   两名保安赶紧吼“那边儿的,干什么呢!”   都是小姑娘,让人当枪使了,为爱豆出头的心是有的,胆子却并不大,闻言就退了两步。   昭夕把手一抬,示意保安别来。   再回头,她微微一笑“为林述一出头来的?”   “是又怎么样?”   “你敢做敢当!”   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又义愤填膺起来。   昭夕点头“做人的确要敢作敢当,但不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当?”   “呸。照片都爆出来了,还搁这儿骗人!”   “哥哥都因为你去看心理医生了,你有点廉耻心吧!”   “识相的就跟哥哥道歉,把你抢走的资源还给他!你根本不知道走到今天他有多努力,他才不是你这种靠关系上位的垃圾!”   “对,你想对他下手,撒泡尿照照镜子吧!”   昭夕素来知道,众生百态,微博上便可窥见一二。   眼下也不过是那一套来到了现实中。   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你们来找我要说法,我要是说了,你们信吗?”   她落落大方站在那,字句清晰。   “林述一的确是我赶出剧组的。原因是他演技糟糕,耽误剧组进程。”   众人哗然。   然而不待她们反驳,第二枚炸弹就重磅登场。   “以及,我对林述一毫无兴趣,照片上的那一晚,是他主动来我房间找我,被我赶出去了。”   “你骗人!”   “呸,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你这张嘴!”   ……   “那你们去问酒店啊。照片上能看见房号吧?去问问看那是谁的房间,不就真相大白了?”   程又年踏出酒店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那女人舌战群雄。   能耐啊。   一群小姑娘给气得花枝乱颤,当事人被团团围住,却异常淡定,气势足的不像是身陷险境,倒更像是在……   当众演讲。   被人当面侮辱爱豆,除了苍白的辩驳,根本没法出头。大概是这样的心情,一个小姑娘又急又气,当场就哭了出来。   哇的一声,她面红耳赤,抽噎道“他,他不是这样的人!你胡说!”   昭夕看见她晶莹的眼泪,忽然就词穷了。   不管林述一是怎样的人,他在镜头前,在银幕上,呈现给年轻小姑娘的,是一个温暖又阳光的大男生形象。   她们仰慕他,深爱他,牵挂他。   昭夕深呼吸,拿出纸巾递给她。   小姑娘还在哭,一把推开她的手,“我不要你假好心!”   昭夕也没跟她计较,收起纸巾,定定地看着她。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大老远坐飞机跑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值得吗?”   “你没追过星,当然不懂我们的心情!”   是的,她没追过星,当然不懂。   “可我有父母,为人子女,我了解父母的心情。”   她的目光落在每一张年轻的面庞上,“年少轻狂,心有所属,这是你们的权利。可你们千里迢迢跑来这么偏远的地方,父母知道吗?如果知道了,会比你们对林述一的担心焦虑少吗?”   ……   昭夕没说多少,但字句恳切。   一群年轻的孩子蓦然失声。   有人还小声嗫嚅着想说什么,可对上昭夕严厉又坦然的视线,竟不知该从何开口。   昭夕打电话给场务,“小李,我这里有几个孩子——”   她低头看了眼手表,又说“今天太晚了,在酒店给她们安排几间房间,明天送她们去机场。”   放下手机,她问她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个哭出声的小姑娘怯怯地看她一眼,还是问出了口“你,你没骗人吗?”   昭夕淡淡地站在那,身姿笔直。   “你觉得呢?”   孩子们面面相觑,眼里的光亮了又熄了。   有人小声说“不要因为她的三言两语就不相信哥哥,当初说好要永远爱他的!”   可那一刹那的动摇,是骗不了人的。   昭夕回头找安保,意外看见酒店门口的两人。   顿了顿,还是先对安保说“让她们在大厅坐会儿,会有工作人员来帮她们开房。”   保安连连点头。   昭夕这才慢条斯理走到酒店大门口,似笑非笑。   “程先生,出来找我的?”   罗正泽匆忙上楼前,被她撞见了,她当时就在想,是不是替她上楼搬救兵的。   她还猜了几秒这男人到底会不会下来呢。   不知为何,他来了这件事,叫她心情有些微妙,想笑。   他淡淡抬头,“我去隔壁便利店买点东西。”   昭夕视线朝下,定格在他的脚上,“……是吗。”   程又年低头一看。   ……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大冬天的,袜子都不穿,配这身大衣格外显眼。   他还是一脸坦然,“出来的太匆忙了。”   身后,罗正泽问他“买什么啊?”   “矿泉水。”   “桌上不是还摆了五大瓶呢?还买?”   “……”   罗正泽一头雾水,全然不知自己是拆台小能手。   倒是昭夕在酒店门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三两步追上了程又年,“这么巧,我也去便利店。”   她冲小姑娘们招招手,还叮嘱一句“好好待在酒店,别乱跑啊!”   然后又笑眯眯望向程又年。   小姑娘们看看她,又看看程又年。   有人小声说“她好温柔啊。”   “那是她男朋友吗?”   “真好看啊。”   “她都有这样的男朋友了,还,还会对哥哥……”   大家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都沉默了。   第10章 第十幕戏   便利店里光线充沛,电子音欢快地叫着“欢迎光临”。   程又年踏进来,从杂志栏上随手抽了两本。   身侧冒出一只脑袋来——   “又是《国家地理》?”   他没吱声。   “我记得这本你有了啊。”昭夕笑眯眯,“那天在你房间,我好像翻到过。”   “帮同事买的。”他很淡定。   “这样啊。”   昭夕笑而不语,也跟着取下两本,跟在他旁边瞎转悠。   走到饮料架旁,程又年拿了两瓶矿泉水。   那只脑袋又飘了过来,“桌上不是还有五大瓶吗?”   “有备无患。”   “行。”   她也从架子上拿了好几瓶。   程又年“……”   行?   他买水,需要经过她的同意?   为了堵住罗正泽的嘴,耳根清净,他又走到零食货架前,随意拿了几包。   凭空伸出一只白净的小手,抽走了他手里的薯片。   “这个味道不好吃。”   “……”   昭夕自作主张把那袋薯片放了回去,重新选了几个口味的,塞进他怀里。   “铁板鱿鱼,蜂蜜芝士,还有麻辣飘香锅。”   她还惋惜地看看货架,“可惜了,浓香红烩味的卖光了。”   程又年“……”   他面无表情拿着东西去收银台,又被昭夕叫住了。   “程又年!”   “?”   “等我一下啊。”   她说得无比自然,一边嘱咐他等等,一边也飞快地从货架上选了一堆零食。最后拎着沉甸甸的篮子,后他一步来到收银台。   付了款,她把袋子往他跟前一递。   程又年“?”   “重。”她言简意赅。   两人对视片刻。   程又年问“所以呢?”   “你不是下楼来帮我的吗?”昭夕眨眨眼,笑容灿烂,“帮什么忙不是帮?为免你白跑一趟,那就拎下袋子呗。”   这语气,到底是谁在帮谁啊?   程又年来不及答话,就被她塞了满手。   袋子是真沉,也不知道她一个人买这么大包东西做什么。   她倒是跑得飞快,生怕他拒绝帮拎似的。   走进酒店大厅,昭夕从他手里拿回袋子,放在那堆小屁孩面前。   “零食,水,和几本杂志。还有什么需要,跟那位哥哥说。”她指指正在前台替她们办入住手续的场务,“这里太偏了,不安全,晚上就别往外跑了。”   小孩们纷纷沉默,明明之前在大门外还伶牙俐齿的。   有人小声说“别以为这样我们就会感激你。”   昭夕倒是无所谓,“我不需要你们感激我。我只把我能做的做了,免得你们有个三长两短,我良心不安。”   在小孩们的注视下,她侧头说“走吧。”   两人从电梯出来,快到房间时,程又年的手机忽然响了。   “现在吗?……好的,我马上来。”   他三言两语结束通话。   昭夕隐约听见了电话那边的内容,问他“要回工地?”   “嗯。”   她顿了顿,还没说话,程又年就滴的一声刷开了门,消失在门后。   房间里,罗正泽正守株待兔呢。   一见“兔子”回来了,就开始兴师问罪。   “哇你这个人真的是居心叵测。”   “是谁让我别多事儿的?”   “行,我不多事儿,结果你事儿挺多啊。”   ……   程又年没顾得上搭理他,大衣也不脱,倒是穿好了鞋袜。   罗正泽一愣,“还要出门?”   “嗯。去拿个样本。”   “要我一起吗?”   程又年扯扯嘴角“怎么,我看起来像是害怕路途寂寞的样子,非得找个扩音喇叭沿途广播吗?”   罗正泽“?”   说谁扩音喇叭呢!   地质研究所不像剧组,经费再充足,也不会每跑一个项目都能配备车。   住宿之所以选在这家酒店,也是因为离项目近,大家都能骑车上班。   程又年刚走出门,就见昭夕还在走廊上。   他一愣,“你没回去?”   昭夕答非所问“你怎么去?”   “骑车。”   她倚在门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串车钥匙,眼神亮晶晶的,“我送你。”   “不用——”   “用的。算是回报你刚才下楼帮我。”   “并没帮上。”   “那就算回报你帮我拎东西吧。”她竖起食指和中指,“两次。”   “我这人最不喜欢欠人情了。”不待他说话,她就走在了他的前面。   看着那个不容拒绝的背影,程又年无语。   夜幕低垂,公路上少有车辆。   大红色的路虎和主人一模一样,开得飞扬跋扈,全然不知低调为何物。   大概是深知这位乘客少言寡语,昭夕把音乐打开了。   免得一路相对无言,平添尴尬。   出人意料的是,程又年居然先开口。   “人都堵到酒店来了,还以德报怨,这不像你。”   “?”   昭夕反问“那要怎样才像我?”   “记仇,得理不饶人——”   程又年话音未落,司机一记急刹车,停在路边,阴恻恻地说“给你个机会,再说一遍?”   “……以及心地善良。”   人在车檐下,不得不低头。   重新上路后,昭夕用力地瞪他一眼。   “我劝你谨言慎行。”   无边夜色,周遭都是旷野,寂静无声。   唯独她的神情生动异常,像在发光。   程又年侧头看窗外,唇角轻扬。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认,罗正泽这种迷弟的存在也是有理由的,因为眼前的女人就连凶起来的样子都很惊艳。   昭夕目视前方,语气轻快。   “人都找上门来了,我要是气急败坏,冲突在所难免。等到热搜变成昭夕对粉丝破口大骂、昭夕对粉丝拳打脚踢,有的人才称心如意呢。”   他轻笑一声,“还挺理智。”   “而且——”开车的人越发得意,“小屁孩们懂什么啊,还不是被人煽风点火当枪使了?跟她们一般见识,那有什么意思?”   “我非但不跟她们一般见识,还要叫她们感受到春风一般的温暖。你别小看粉丝的力量,今天的事只要她们当中任何一个说了出去,舆论就会开始分化。”   最后,她一锤定音。   “再说了,你不觉得比起出一时之气来说,叫林述一知道他的粉丝居然替我说好话,更让他像吃了屎一样难受吗?”   程又年笑了。   昭夕不满“你笑什么?”   侧头瞥他一眼,有一刹那的晃神。   这男人……   绝了。   她见过无数漂亮的美人,形形色色,男男女女。   程又年并不比他们精致。   但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况味,仿佛天塌下来,只要他一抬眼,一侧目,一切消然殆尽。周遭万物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他有一种奇异的,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似乎也不是安定人心。   昭夕神思一晃,仿佛能听见胸腔里咚咚作响的心跳声。   停。   这男的有毒。   她淡定地侧过头去,目不转睛望着前路。   专心开车。   专心一点。   程又年似乎并未察觉她的走神,片刻后,又问“他在网上泼脏水,你为什么不澄清?”   “没必要。”   昭夕的回答和当时回应小嘉时一样,但很快又加了一句,“人总是倾向于相信自己爱听的话,我说的他们不爱听,说了也没用。”   程又年一顿,隐约记起前些日子,罗正泽对着舆论抓耳挠腮时,似乎很沮丧地说过,林述一就是仗着昭夕不接受采访,不参与任何网上舆论,所以才肆无忌惮泼脏水。   侧眼看她,很容易看懂。大抵是曾经辩解过、发声过,却不被相信,所以心灰意冷,干脆不再说话。   抵达黄线边缘时,车灯骤暗。   昭夕正要说“我在车里等你。”   就听见身侧传来轻描淡写的一句“别那么消极,总有人会相信。”   黄线内,有人等候多时。   程又年与他简短交谈后,回到车上时,手里多了只黑色小箱子。   昭夕笑了“现在的民工都这么严谨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黑i社i会呢,大晚上的秘密接头。”   程又年一顿,“……民工?”   昭夕以为自己伤害了他的自尊,很快找补“没别的意思,还是……我该叫你包工头?”   “……”   包工头又是哪一出?   车内的气氛肉眼可见地沉寂下来。   昭夕在自我反省,是不是刚才的说辞不够礼貌。   ……但是民工还有别的称呼吗?   “你们建筑工人”?   “劳动工匠”?   “人民根基缔造者”?   她有点迷茫。   直到程又年缓缓发问“昭小姐,大家也当了一两周的邻居了,敢问在贵剧组眼里,我们在隔壁干什么?”   昭夕一懵,侧眼看着他。   “搬,搬砖?”   对上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眼睛,她试图分辨出那双寒潭里的各种情绪。   然而恕她无能。   没看懂。   她只能小心翼翼又问一句“最近工作不顺心?”   “……”   这气氛太令人煎熬了。   昭夕没和民工打过交道,包工头也没有。   她很深刻地自我反思,是不是从小生活条件太优越,以至于没法和劳动阶层打交道。   那不行,干导演这一行,怎么能不切身体会人生百态,深入到各行各业呢?   眼下是个挑战,也是个机会。   她清清嗓子,故作轻松地和程又年聊天。   “干你这一行的,底下的工人不好管吧?”   程又年发出一声很轻很短促的笑,听起来像是在回应她。   昭夕叹口气,试图引起他的共情——   “不瞒你说,其实我做导演这一行,也跟你们包工头没两样。”   “下面的人太多,形形色色,分工不一,你稍微不注意,就有人阳奉阴违、偷工减料……”   她言辞恳切,却没听见程又年的半点回应。   忍不住腹诽,这人变色龙啊。   前一刻还在笑,下一秒就高深莫测一言不发。   直到抵达酒店,程又年拿了箱子,一言不发和她走进电梯,最后回到走廊上。   分别在即,他总算开口道谢。   昭夕摆手,“小事情,礼尚往来。”   他忽然询问“昭小姐近视?”   她哈哈一笑,“叫我昭夕吧。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近视?”   滴,他刷卡开门。   关门前,回身笑笑,“我猜的。看你眼神不太好。”   昭夕愣愣地回到房间,还摸不着头脑。   片刻后,手机响了。   她毫无形象踢飞脚上的高跟鞋,大喇喇躺在沙发上,点开微信一看。   程又年发来一只红包。   金额三块。   附言眼科挂号费,我请。   昭夕?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里有句话“女导演飞扬跋扈”。   这就是昭夕的人设。   所以谢谢希望故事更完美、女主更讨喜的提议,但是比完美人设更有意义的是,因为遇见你,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对不对? 第11章 第十一幕戏   程又年很快收到昭夕的回复。   昭夕你几个意思???   他轻哂,没再回消息,将手机放在一旁,往浴室去了。   洗完澡出来,正擦头发,就接到从北京来的电话。   冯飞的大嗓门儿,隔着一张床呢,罗正泽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老程,你可以啊你。在北京就占着茅坑不拉屎,忽悠得院里的小姑娘,成天跟在你屁股后头瞎转悠,你还清心寡欲装孤僻,害得我等一干青年才俊,年过三十了还打光棍儿。好家伙,刚才我跟于航聊天,他说你搭了个富婆的车去工地拿样本。你小子牛x啊,那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鬼地方,上哪儿忽悠了一富婆?”   罗正泽竖起了耳朵,发出灵魂的拷问“富婆?我怎么不知道啊!”   冯飞“你问于航啊。刚程又年不是去他那拿样本吗,听说是个富婆载他去的。于航说那车少说值个两三百万啊!”   程又年把手机递给罗正泽。   “要不你俩聊?”   罗正泽“老冯找你呢,给我干嘛?”   “我看你俩聊得挺开心的。”   “嘁,大半夜的,是个妹子我还屈尊就驾聊两口,万年老光棍就算了。”   翻个身,罗正泽蒙住脑袋。   “睡了,勿扰。”   冯飞还在那头继续——   “都是地质狗,老天爷这心可偏到姥姥家了。一样的奔三,不一样的发际线。一样的科研中坚,不一样的桃花运。你说你再帅你也就一棵树,咋那么多桃花吊死在你身上呢?我和罗狗子歪瓜裂枣,难道歪枣子树就不是树了!”   罗正泽翻身而起,“叫谁狗子,谁歪瓜裂枣了!”   对比起两个大晚上还激动得直嚷嚷的男人,程又年就很淡定。   “你趁早接受现实。科研能力还能通过后天勤奋有所提升,容貌和发际线就算了,我们不在一个水平线。”   冯飞“……”   “我秃我还不能植发吗?”心肌梗塞好半天,才气咻咻地质问,“你那富婆知道你这么不要脸吗?”   “你猜。”   “我猜个屁。也好,你都有富婆了,院里的小姑娘们也该死心了。你最好抱紧富婆的大腿,就在塔里木生根发芽,可别回来祸害我等待嫁闺中的大好青年了。”   冯飞嘿嘿一笑,最后点题。   “要不,我把这事儿透给徐薇去?”   程又年一顿,“插科打诨就算了,你还当真了?”   “哪能啊。多年兄弟,我还不知道你富贵不能淫吗?”   “过奖。”   “谁夸你了?要点脸吧。我也是刚才听于航说了那么一嘴,替你支个招。徐薇毕竟是苏老师的亲闺女,你就是真对人没意思,也不好把人面子往地上踩,不如趁这个机会,让我去透透风,就说你那边有人了呗。”   “我又不是不回北京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到时候一见面,不就露馅了?”   “嗨,回来就说分了呗。露水姻缘,好聚好散嘛。”   程又年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夸奖他“难怪三十了还没嫁出去,够渣啊冯飞。”   冯飞幽幽叹了句“空有一颗渣男的心,没有渣男的命。哎,我他妈有这闲工夫操心你的烂桃花,不如研究研究嫁接技术,啥时候研究出了桃花嫁接大法,把你的桃花分得大家,也算是攻克了我等工科狗的世纪难题。”   程又年给予鼓励“那你好好加油,潜心研究。我先睡了,毕竟要傍富婆,保存体力很重要。”   罗正泽在被窝里笑得嘎嘎的。   程又年挂了电话,也笑了。   睡前,程又年又看见了微信里那只未被接收的红包,陷入沉思。   他看起来到底哪点像包工头?   冯飞刚才来的那通电话,字里行间都对他的外貌给予了高度评价,好歹也是地科院的科研中坚、颜值泰斗,怎么搁她那就成民工大哥了?   一旁的罗正泽从被子里幽幽冒头,“不打算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   “富婆啊!”   “富婆没有,隔壁的暴躁导演倒是有一个。”   罗正泽又嘎嘎笑了,片刻后反应过来,瞪大了眼,“女神载你去的工地?靠,你面子可真够大啊。”   他一开始广播,没个分钟是停不下来的。   程又年走了会儿神,忽然问他“上次你说她不开微博,也从不接受采访,为什么?”   罗正泽想了想,“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主要是萌萌喜欢她。当初《木兰》刚出来那会儿,萌萌还在读高中,墙上挂了不少她的海报。女孩子嘛,追星就爱叽叽喳喳跟人安利,耳濡目染的,我也了解了一些。”   程又年没说话,凝神听。   其实放在娱乐圈里,这只是个司空见惯的故事。   几年前,《木兰》刚上映时,有人质疑导演,这样大的制作,为什么会让一个寂寂无名的新人独挑大梁?   最初的采访里,昭夕坐在镜头前,带着七分天真、三分狡黠,如实说——   “我也不知道梁导为什么看上我。那天下午我在练功房拉韧带——快期末了,我们有文艺汇演——结果拉到一半,老师就站门口冲我招手,问我有没有兴趣去试镜……”   电影大火,关注的人也很多。一时间,评论趋于两极化。   一部分人说昭夕天生丽质,被一眼相中也不稀奇。   还有一部分隐晦地笑了,开玩笑说“怕是试镜的地方有张红沙发吧?”   红沙发是个隐喻。   当年的好莱坞,演员们参加试镜的地点常常放了张红沙发。若是想拿到角“色”,就自觉关上门,以色易“色”。   空穴来风罢了,却没想到在学校里也能传得沸沸扬扬。   那一阵,昭夕人前人后都能看到饱含深意的目光,听到不堪入耳的谣言。   都是电影学院的年轻人,向往鲜花着锦,渴求烈火烹油。而今身边的人平步青云,多少人意难平。   近在咫尺,说不定不是昭夕,就是自己。   可偏偏又不是自己。   后来成为导演,她的处女作《江城暮春》上映时,获奖无数。   她又一次站在镜头前,接受人群的询问。   “为什么不当演员,改行做了导演?”   “头一部电影就有这么大的制作,又收获颇丰,你是什么心情?”   “大家都说你资源好,背后有一整个京圈的势力,你认为这是你成功的原因吗?”   可聚光灯下,他们聚精会神地问,却从不认真听。   她说,   不当演员,改做导演,是因为祖母去世。祖母一生从事表演工作,遗憾于一直活在别人的故事里,却没能讲述她心里的故事。   媒体写,   昭夕谨遵长辈之命,迫于无奈,弃演从导。   她说,   头一部电影制作挺大,这点要感谢投资方的看好。我认为只要故事足够好,剧本下了苦工,哪怕导演是个新人,也足以打动投资方。   媒体写,   昭夕发布会称电影成功全靠金主,只字不提演员。   她说……   她说了很多,但等于没说。   每看一次娱乐版面,她都只有一个反应   ?   ??   ???   后来就不说了。   根本没人在听,她又何必多费唇舌?   罗正泽打了个呵欠,很快睡着了。   程又年却没有睡意,失神片刻,从枕边拿起手机,打开浏览器。   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输入两个字   “昭夕”。   蹦出来的词条何止上万条。   为首的几条是——   “昭夕的背景”。   “昭夕爱睡小鲜肉吗”   “昭夕x欲强”   “昭夕的金主是谁”   ……   他匆匆扫过,眉头一皱,最后点进了网页推荐的第一条视频。   那是《木兰》刚上映时,昭夕第一次走进大众视线,坐在镜头前接受采访。   二十岁的小姑娘,眉眼间还带着一抹青涩,有些紧张地在高脚凳上坐好,故作镇定地冲记者笑笑,“开始吧。”   那时的她和现在有些出入,更稚气,笑起来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她的眼睛里似乎有种难以描述的光芒,像漆黑夜空里流光溢彩的星群。   记者问她“头一次出现在大银幕上,就独挑大梁,心情如何?”   “很惊喜。”   仿佛没料到她这么惜字如金,记者又追问“惊喜自己能脱颖而出,得到这个角色吗?”   她忽然笑起来,“不,是惊喜导演的眼光这么好,慧眼识珠,一眼就相中了出类拔萃的我。”   记者“……”   ……   ……   弹幕飘过无数“2333333”,几乎遮盖了她的脸。   程又年忍俊不禁。   理所当然的,也有无数难听的言论——   “关系户还这么光明正大。”   “脸不是一般两般的大啊。”   “她不如干脆说不惊喜呢,有金主在后头撑腰,爹妈给她找资源,没选到她才该吃惊吧。”   十分钟的采访,程又年连一半都没看完。   因为弹幕上很快开始了新一轮的刷屏,讨论昭夕的身材。   “这个胸也没多大啊,导演看上她啥。”   “人家当年才二十岁,估计还没发育完全吧,现在不挺大的?”   “这个腿我可以!”   “+v信258xx654。我的胸比昭夕小姐姐大哦。”   “哈哈哈谁捅了鸡窝啊,咋这种地方都有鸡?!”   程又年眉头一皱,关了手机,重新放回枕头下面。   一派虎狼之词。   不堪入目。   他闭眼眯了一会儿,没睡着,眼前虽没弹幕了,但脑子里还在飘。   最后干脆又拿出手机,下载微博,不太熟练地注册了一个账号。   微博上显示的几乎都是最近的信息,提及昭夕,无一例外与林述一有关。   “批评”二字恐怕已不够用来形容。   攻击,谩骂,侮辱。   他甚至看到很多人叫嚣着“你怎么不去死啊”。   第一次使用微博,不够熟悉,他偶尔失手,会点进一些人的主页。   那些界面大多悉心装点过,有可爱的背景图,头像上还有小耳朵。扫一眼微博内容,大多是热情洋溢的应援话语——   “哥哥加油,你是人间水蜜桃,行走的大卫onno~”   “今天也是想溺死在哥哥甜美笑容中的一天呜呜呜!”   小姑娘们用着可爱的表情,甜蜜的语气,在偌大尘世间编织起甜美的童话。可剥开糖衣,童话之下是对另一个人的憎恨与仇视。   多鲜明的对比。   也不知是黑暗里的手机屏幕刺眼,还是赤裸裸的现实更讽刺。   程又年目光微动,关了手机。   次日天亮,罗正泽刚起来,就发现他已经洗漱完毕,从浴室出来了。   “嚯,起这么早,老年人睡眠就是少。”   罗正泽比他小几岁,常拿年纪当优势,毕竟除了这点,其他方面基本被秒杀。   程又年坐到书桌前,“用下你电脑。”   “干嘛用我的?你电脑怎么了?”   “密码。”   说话间,他已经打开了罗正泽的笔记本。   罗正泽扒拉两下头发,帅气地出现在屏幕前,打开面部解锁。   然后就看见程又年打开他的秘密d盘,很快调出了那天他黑进酒店监控时,顺手保存下来的视频。   他一下子警惕起来,“你要干嘛?”   程又年打开视频,拉动进度条,浏览一遍。   “晚上11点58分37秒,到58分42秒,帮我把这段内容截下来,只要这个片段,把声音也保留下来。”   罗正泽听惯了他的,迷迷糊糊坐下来,三两下截好了片段。   “你到底要干嘛?”   程又年立在一旁,继续指挥。   “开vn,换个i,用国外的,多绕点路,不会被扒出来的那种。”   “……然后呢。”   “然后开个微博小号,发出去。”   “!!!”   罗正泽彻底醒了瞌睡,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不是说国家科研人员,不能知法犯法吗?”   “这叫助人为乐。”   “万一被告侵犯肖像权……”   “你见过哪个狗仔被告了?”   罗正泽炯炯有神地看他片刻,长叹一声“好一只世间罕见的双标狗!”   “少废话,发不发?”   “发发发,老子早就想发了!”   罗正泽改换vn,设置“路障”,注册新微博,一气呵成。   都登录好新微博了,才愣了愣。   “这就一新号,发条微博,会有人来看?”   “谁让你在自己微博上发了?”   “那我往哪发?”   程又年淡淡地盯着屏幕,掷地有声“林述一的超话。”   “啥?!!!!”   罗正泽惊了。   程又年越过他,拎起鼠标,点开搜索栏,轻击键盘,很快找到林述一的超话。   几秒钟后,那个片段就出现在了超话内容里。   罗正泽“你不是不会玩微博吗!!!”   “你咋还知道超话了?!”   “不是,这操作是不是有点太骚了!!!”   “你这比往人民日报上发还膈应他啊!!!!!”   程又年扫了眼屏幕,把笔记本合上,拎起大衣往外走。   “你还有十分钟的洗漱时间,迟到会扣钱。我先下去吃早饭了。”   作者有话要说:   程又年别瞎想,我只是过见义勇为。 第12章 第十二幕戏   门外传来雷鸣一般的动静时,天还未亮。   昭夕正在做梦,梦回九岁。   梦境无比清晰地回溯到那年冬天,孟随偷了妈妈的钱,叫上她,兄妹俩溜到后海边上撸串。   昭夕今年二十七了,自从高中立志要考表演系,就再没碰过烧烤。   本科时聚餐的局倒是不少,毕竟都是大学生,有事没事就爱约个宵夜。   桌上的烧烤堆成小山,大家热热闹闹地招呼彼此“吃!今晚别管什么卡路里,就图个尽兴!”   结果雷声大,雨点小。   都是学表演的,严格控制体重,谁没在秤上被老师抽过俩后脑勺?   再说了,谁知道你是不是指望我吃肥了,哪天来个剧组挑演员,顺理成章挑走貌美如花的你,筛掉了珠圆玉润的我?   最后就是一群人,人手一大肉串,看样子吃得都挺嗨,然而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过去,手里还是那一串,动都没动过两下子。   再后来结账走人时,个个嘴上都还直呼爽。   来收拾餐桌的服务员永远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望着桌上原封不动的串,再看看那群仿佛酒足饭饱的人……   你们真不愧是演员!   我宣布,这一届个个都是奥斯卡影帝影后的水平!   总之,为了把美貌保持在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昭夕已经饿了很多年。   所以难得梦见大快朵颐的场景,她在梦里都快哭了。   手里拿着香喷喷的羊肉串,她努力吸鼻子,反复回味着,哪知道刚要入口,就见一阵地动山摇,手里的串不翼而飞。   地震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美梦戛然而止。   有人在敲门。   还敲得非常猛。   平常被人吵醒,那叫起床气。   从百年难得一遇的美梦里被吵醒,这叫起床气s。   昭夕黑着脸开门,还没看清小嘉的脸,她就像只小麻雀似的呼啦啦扑了进来。   “啊啊啊老板,你绝对不会相信发生了什么!”   昭夕把门重重一关,回头看着她,“你也绝对不会相信待会儿会发生什么。”   她刀呢。   来人啊,提刀来!   小嘉已经完全顾不上她在说什么,只想第一时间把大新闻告诉她。可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干脆把手机掏出来,飞快地点开微博界面——   “快看,你又上热搜了!”   昭夕的表情迅速凝滞片刻。   这算什么几把好消息?   “快看啊老板!哈哈哈,我都不敢相信,一觉醒来怎么会有这种好事!简直是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   “你大学专业是成语接龙吗?”   看她那兴奋的样子,昭夕都愣住了,接过手机一看。   ……   ……   ……   她不仅上热搜了。   还和林述一一起承包了热搜前三。   热搜第一昭夕没睡林述一。   热搜第二林述一自荐枕席。   热搜第三昭夕林述一视频曝光。   昭夕拿着手机,半天没回过神来。   小嘉已经迫不及待抢了回去,点出个视频,又塞给她。   “你绝对不会相信这视频发在哪里。”   短短五秒的视频,清晰流畅。   场景是与她一门之隔的走廊,原本空无一人,伴随一声气壮山河的“滚”,忽然有人被踹出了门,踉踉跄跄往走廊上一扑。   同一时间,一只拖鞋飞了出来,寂寞如雪地滚落在地。   下一秒,她气势如虹地出现在房门口。   “自荐枕席,问过我感不感兴趣了吗?”   视频里的她捡起拖鞋拍了拍,重新穿好。   而地上的林述一狼狈抬头,正脸恰好被监控器捕捉得一清二楚。   五秒钟,当天的事态一目了然。   欸?   怎么会……   昭夕怔怔地拿着手机,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小嘉喜极而泣,一把抱住她——   “苍天有眼啊!到底是哪个好心人这么义薄云天,这份恩情,老板你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啊!”   昭夕“……”   那倒不至于!   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小嘉忽然抬头,用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望着她。   “对了,你知道这视频发在哪儿的吗?”   “……不是微博吗?”   “不不不,再具体一点!”小嘉噗的一声笑喷了,“就发在林述一的超话里!”   昭夕“!”   整整一上午,微博崩了好几次。   今天并非周末,而是工作日,忽然爆出这样一个重磅炸弹,可想而知上班的上学的有多少在浑水摸鱼,无心正事。   林述一自然不必多说,他的工作室这会儿已经炸了。   昭夕也无心拍戏,整个剧组都沸腾了,前一阵有多萎靡不振,这一刻就有多扬眉吐气。   毕竟是舆论时代,当初事情报出来,很多人当面不敢说,背地里或多或少在埋怨昭夕身为导演,闹出这么大的新闻,怎么可能不影响票房?   眼下雨过天晴,胸口的大石纷纷落地。   值得一提的是,黄线内的气氛也很不同寻常。   吃盒饭时,于航摘了安全帽,意味深长地走到程又年面前,清清嗓子——   “那什么,我说两句啊!”   程又年抬头看着他。   “身为咱们保密工程的小头目,程又年同志,还有你的搭档罗正泽同志,今天的工作状态必须要点名批评。”   “……”   “上班时间,不务正业,玩什么手机呢!”于航挤在两人中间,坐了下来,“哼,傍上富婆也不说,现在还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怎么,过两天是不是准备辞职回家,好吃好喝,伺候富婆去了?”   罗正泽噗的一声笑出了声。   程又年扒拉两筷子饭,不紧不慢阁下饭盒。   “是啊,你嫉妒?”   于航“呸,我嫉妒个鬼!”   倔强不过两秒,也跟着放下饭盒追上去,“咳,富婆可有姐妹?没有姐妹,兄弟也能凑合。”   当天中午,小嘉就去酒店前台、经理办公室都走了一趟。   回来还是一头雾水。   “酒店说没人动过监控,不是他们发的。”   魏西延也坐在昭夕房间里,二郎腿一翘,“会不会哪个员工是你影迷,不忿你被人黑,干脆趁职务之便,把视频给你发网上去了?”   小嘉连连点头,“有这个可能,毕竟让酒店知道可能会给开除,所以就做好事不留名了。”   昭夕还拿着小嘉的手机在看微博。   视频是在林述一的超话里出现的,很快掀翻了天。   清晨醒来,他的众多粉丝看见这个消息,反应都很一致——   “不可能!”   “哥哥怎么可能会是这种人!”   “视频是假的!”   “绝对是后期配音了!”   “画面可能都是合成的!”   他们带起了一波新的节奏,辱骂昭夕是心机婊,合成假视频,往林述一身上泼脏水。   但网友千千万,林述一的粉丝只占很小一部分。   舆论的大方向依然是相信事实。   昭夕很少看微博,别人的事与她无关,不必浪费时间。她的事自己最清楚,也无须从他人口中了解。   今天纯属过分震惊,不亲眼看看还以为在做梦。   原以为视频爆出就够出乎意料了,没想到令她惊讶的还有后续。   第一件事,在那个视频下面,出现了无数为她发声的人。   她慢慢地往下看,忽然眼眶一热。   有一个小姑娘是这样说的   “默默喜欢昭夕很久了,每一次在微博上看见她的名字,都要难过一阵,因为永远是黑料。好像大家都只关注她的家庭背景,她的感情状况,她的小道消息,都没人记得她曾经带来的感动。   大家都这么健忘吗?当初认识她,明明是因为那个坚毅又动人的木兰啊。   作为一个演员,她已经非常称职了,比这个圈子里的大多数人都要出色,不是吗?为什么那么多演技糟糕的明星还能过得风生水起,糟糕的作品一部接一部,而真正的好演员却要因为你们的言论退出银幕啊?   我真的太替她惋惜了。”   昭夕在那条评论下驻足很久很久,眼底一片潮湿。   第二件事,林述一的粉丝里居然也有帮她说话的。   在超话铺天盖地的骂声里,忽然出现一条评论   “我是哥哥的粉丝,整整一年,从他刚出道起就粉他了。后来我成了后援会的会长,很多人因此认识我。对这个视频的真假我不做评论,但有件事想告诉大家。   上个周五,我和后援会的几个‘元老’一起去了塔里木,是的,就是昭夕正在拍电影的那个片场。1群2群里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毕竟当时是大家呼吁我们去找昭夕讨要一个说法,我们才付诸行动的。   当天在酒店堵到了昭夕,我们围着她人身攻击,难听的话不计其数。可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让保安赶走我们,也没有回以同样的辱骂,反而劝我们想骂就在网上骂好了,千里迢迢跑去塔里木会让父母操心。她甚至给我们开了房间,买了零食和饮料,第二天还让工作人员亲自送我们去机场。   对了,那天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很帅很帅的男人,圈外人,颜值并不比我们的哥哥低,我们猜那是她男朋友。   说这么多,不是想引导大家怀疑自己的偶像,可事实摆在眼前,我想说昭夕似乎确实不是我曾经想象的那种人。你们也许会说她在演戏,在骗我们,但是面对面时,我相信一个人的温柔和善意是可以用心感受到的。   今天的视频我看的很难过,多的话也不想说了。发出这条评论,我知道大概这个后援会的会长我当不成了,但这些都是我应该说出来的,我无愧于心。”   在这条评论之下,无数粉丝质疑她、抨击她。   可也有那样几条弥足珍贵的话语,是几个小姑娘一边克制住沮丧难过,一边在屏幕的另一头发出的声音。   她们说   “那天我也在场,是真的。”   “我不知道该信谁,我宁愿相信这是误会一场,哥哥和她谁也不是坏人。”   “都散了吧,真真假假,知道了真相也许反而更难过。”   ……   昭夕抬起头来,半晌不语。   魏西延看看她,吓一跳,“不是吧,你哭了?”   小嘉也呆住了,“怎么,又有反转吗?是不是又有人骂你了?”   “谁哭了?我是那种矫情的人吗?”昭夕把手机一关,蹭的跳下床,“走,开车去市区!”   “去市区干嘛?”   “今天不拍了,放一天假,去买大鱼大肉庆祝一下,我要请全剧组吃饭!”   “啊啊啊,吃什么?”   她停顿片刻,想起早上未做完的美梦,“……串和火锅?”   下午六点半,夕阳隐没在山岚后。   程又年和罗正泽从电梯出来,风尘仆仆,饥肠辘辘。   刚走几步,愣住了。   走廊上,昭夕懒洋洋站在房间门口。   “回来了?”她低头看眼手表,“我猜也到点了。”   罗正泽眼睛一亮,小狗似的摇着尾巴跑了过去,“女神你找我?”   “找你们俩。”   她目光明亮看过来,推开身后的房门,“今天我请吃饭。”   剧组人多,也不可能凑一桌吃饭,她、小嘉和魏西延采买一下午,拖了一整车东西回来,一一分发到每个房间。   魏西延和一群大老爷们儿喝酒去了。   这时候孤僻的昭夕才发现,她居然只有一个助理可以陪同吃饭。   这也太惨淡了吧!   她很快想到什么,嘿嘿笑起来,嘱咐小嘉在房间里把火锅和烤肉的食材都备上,自己掐着点到走廊上等。   对门不是还有个包工头和他的小尾巴吗?   一个赏心悦目的荷尔蒙本蒙,一个是她的忠实粉丝兼究极捧场王,凑一桌打麻将都够了,何况吃个火锅呢?   面对她的火锅邀请——   “你、你知道了?”罗正泽还以为视频的事露馅了,摸摸后脑勺。   反倒是昭夕一愣,“知道什么?”   说话间,程又年很快走到了眼前,不动声色拉了把罗正泽,“……知道我们辛苦一天,饥肠辘辘了。”   昭夕蓦然失笑,下巴朝房间里一努。   “今天是我的大好日子,见者有份。”   说完,似笑非笑盯着程又年,“你不会不给面子吧?”   罗正泽往屋里探头探脑,“吃什么啊,好香。”   屋里的小嘉在熬锅底,笑嘻嘻地说“吃火锅呀。”   罗正泽的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亮起来,像两簇炽热的小火焰。   他迅速扭头望着程又年,“吃吗?”   嘴上是疑问句,眼底是祈使句——   “求你了!”   “快答应!”   “臭弟弟想吃火锅!”   程又年看他一眼,又对上昭夕的视线。   她在明晃晃地表示可别给脸不要脸啊包工头。   他眼底略有笑意,云淡风轻道“既然你坚持,那就——”   沉吟片刻,吐出五个字“勉为其难吧。”   昭夕“?”   你说的这叫人话吗?   她面无表情,“给你个机会,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程又年与她对视片刻,唇角松动,“谢谢邀请。”   昭夕心满意足笑了,“这还差不多。”   话音刚落,又蓦地愣住,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说了什么。   等等,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卑微了?   请客吃饭的明明是她,怎么他一副赏你这个脸的样子,她就有了心满意足的感觉……? 第13章 第十三幕戏   听说老板要邀请对面两位民工大哥共进晚餐,小嘉对此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毕竟荷尔蒙虽帅,但几天接触下来,是个人都明白了——人家是十万个为什么,他是十万个no no no。   ——不演。   ——不认识。   ——不准跨越黄线。   所以把食材摆满一桌后,小嘉就掏出了手机,搜索关键词安慰老板的常用语。   已然开始酝酿如何安慰即将第一万次(……)铩羽而归的老板。   直到门开了。   老板进来了。   等等,身后怎么还跟了两个人……!   她居然成功了?   小嘉目瞪狗呆 jg。   昭夕“还愣着干嘛,开饭了。”   小嘉这才如梦初醒般放下手机,连连点头“哦哦哦。”   说请客,就绝对不是意思意思完事。工作人员加演员,剧组总共上百人,昭夕是货真价实拖了一整车的食材回来。   除了食材,每间房还配了一台涮烤一体机。   另一边,她把任务交给了场务,听说光饮料和啤酒就拖了一卡车回来。   所以一进屋,罗正泽就惊呼起来“靠,满汉全席啊!”   小嘉噗的一声就笑喷了。   就是素来淡定的程又年,目睹一整桌的食物也愣了愣。   小嘉得意起来,眉飞色舞地说“欢迎来到我家大佬的世界。”   昭夕原以为有那位“行走的荷尔蒙”在,可能会一度冷场,没想到四人同处一室,还意外挺和谐的。   大概是吃人嘴软,民工大哥也不好意思再给她拒绝三连了。   屋子里开着空调,暖气十足。   昭夕脱了外套,就穿件米色薄毛衣,随意地挽了个丸子头,撸起袖子,“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   撕掉火锅底料的包装,她想把调料往锅里放,又怕溅到浅色衣服上。   抬眼看了看程又年,“帮个手?”   程又年顿了顿,没有拒绝,脱下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穿着一身浅灰色毛衣走到桌边,接过她手里的底料,动作娴熟地放锅里,然后拿起汤勺搅拌均匀。   片刻后,他把勺子递还给昭夕。   “我去洗个手,一会儿继续。”   昭夕看他的眼神半是讶异半是感慨。   美食的力量真乃无穷也。   四人围坐一桌吃火锅,电视也闹哄哄开着。   程又年瞥一眼那位甩手掌柜,再看一眼毫无自知之明自己是个助理的小嘉,自打他接过了汤勺,她俩就理所当然放任不管,仿佛煮火锅已然成为他的职责。   这两位显然忘了谁是主人谁是宾客。   罗正泽看他在忙活,自觉不能闲着,也主动承担起烧烤的职责。   食材都是现成的,也没什么难度。   一时间,房间里充斥着他的赞美三连——   “我天,这虾个头快赶上蟹了!”   “快看这肥牛,薄如蝉翼,肉质鲜美,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神户牛肉!”   “啊,幸福来得太突然qaq。”   昭夕笑了“你们是不是想问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罗正泽正大口吃肉,嘴里一停,默默抬眼看了看程又年。   程又年用眼神警告他闭嘴吃饭。   昭夕倒是没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官司。   “前一阵我不是被黑了吗?程又年说你成天在微博上关注事态进展——”她对罗正泽眨眨眼,“所以前言我就不用多介绍了吧?”   罗正泽“……不用不用。”   锅里咕噜噜冒着泡,烤肉滋滋渗油。   昭夕东西没吃两口,只顾着眉飞色舞讲故事。从网上如何一边倒地黑她,到今天有个无名英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突然一下扭转乾坤,全网都在替她鸣不平。   小嘉一边啃排骨,一边替老板补全完整——   “那人还特有现实主义批判精神,用了一种反讽的手法,把那视频发林狗的超话里了,你说精彩不精彩?”   程又年不动声色,淡淡道“是挺精彩。”   罗正泽一边啃鸡腿,一边笑喷“哈哈,哈哈哈。”   昭夕口若悬河说了半天,罗正泽狂笑不止。   她疑惑地抬眼看去,正想问什么情况,就见下一秒,对面的程又年淡淡地往她跟前递了一勺烫好的毛肚“吃点东西再继续讲。”   昭夕一愣,看看毛肚看看他。   程又年“没毒。”   昭夕“……”   她哑然失笑,然后摇头,“我不吃这个。”   程又年顿了顿,眼神望向小嘉,小嘉笑嘻嘻照单全收“我吃,我什么都吃。”   程又年看了眼昭夕空空如也的碗,三人面前都摆放着不少食物残渣,唯独她,似乎大概也许就碰了两根青菜。   按理说他不愿多管闲事,但看在她请客吃饭的份上……   程又年重新烫了一勺肥牛,再递给昭夕。   谁知道这回变成昭夕送他拒绝三连了——   “这个我也不吃。”   很快,肉丸子和猪黄喉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惨遭拒绝。   他抬眼看她,“你请客,是怕自己吃了,客人吃不饱吗?”   小嘉插嘴“才不是。她是在减肥啦。”   罗正泽不可置信,“不是吧,都瘦成这样了,还减肥???”   昭夕一脸生无可恋,“我都93斤了!”   罗正泽“……”   程又年“……”   餐桌上呈现出片刻的死寂。   罗正泽弱弱地发问“93斤很胖吗?”   昭夕“不是很胖。”   他拍拍胸脯,正想松口气,就听见下一句——   “是非常胖!”   罗正泽“………………”   一口老血堵在胸口。   小嘉哈哈大笑,好心解释“这一行是这样啦,不能用正常人的目光来衡量的。七八十斤都很常见,超过90斤就是大胖子——”   “大胖子?”昭夕危险地扬起了眉毛。   小嘉赶紧咳嗽,“我是说我自己。我都103了,我才是货真价实的大胖子qaq!”   程又年看了眼对面那位93斤的“大胖子”,终于开口了“你不是导演吗?我以为只有女演员才控制体重。”   昭夕理直气壮“导演怎么了?我就是息影了,你问问罗正泽,我在热搜上出现的次数难道比当红女演员少吗?”   罗正泽无比配合,铿锵有力地回答说“当然不,你是最热门的!”   “所以我不能胖。”   这种不引以为耻,反引以为荣的样子……   程又年沉默片刻,“你好像忘了,你出现在热搜,一般都是被黑?”   “所以啊,就是因为被黑,才更不能露怯。要让那群傻x都知道,我就是活得比他们好,就是家财万贯,就是貌美无双,就是性感动人,就是让他们望尘莫及!”   “……”   “……”   罗正泽张着嘴,筷子还夹着一只肉丸子,吃也不是,放也不是。   作为忠心耿耿的助理,小嘉不能容忍冷场,赶紧带头捧场,啪啪鼓起掌来,“老板说得好!”   罗正泽赶紧放下筷子,热烈鼓掌,反正跟着一起捧场就对了。   只有程又年认真地问“好在哪里?”   小嘉“……”   我怎么知道好在哪里反正老板说的都是好啊你这个人怎么这个亚子qaq!   一顿饭也算是宾主尽欢(?)。   看他们吃得那么欢乐,昭夕最终还是没忍住向命运妥协。   再加上罗正泽一直劝她,“吃一点不要紧的。女神你看起来顶多83斤,根本不胖!”   热情洋溢的赞美麻痹了昭夕严谨的灵魂,她咬牙,从柜子里拿出一只迷你的厨房电子秤。   “我就吃一点。”   就吃一点!   精致女孩昭夕同学,虔诚地将电子秤放在桌上,对照卡路里列表,精确无比地量好了一片20大卡的肥牛,一片50大卡的黄喉,以及一小碗加起来约等于一小时跑步机燃脂量的食物。   一边烫火锅,还一边念念有词。   “这个30卡。”   “这个25卡。”   “已经吃了148了,额度还剩52卡。”   对面的两位“民工”“……”   仿佛现场欣赏了一部喜剧。   总之,这顿饭他们憋笑憋得很辛苦,而昭夕吃得很沉重。   不仅是心情,还有体重……   吃到一半,电视上开始放综艺,当红女明星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昭夕抬眼就看见了,不悦地说“快换台!”   小嘉已经在行动了,看见屏幕的第一秒,就忙不迭找遥控器,咔嚓一下,换了个频道。   罗正泽很困惑,“为什么换台?”   小嘉解释说“老板和范晓艺关系很差啦。之前一起参加过一个访谈,那位艺人态度很糟糕,仗着自己正红,老板又息影了,就不把我们当回事,一脸懒得搭理的样子。”   结果换的是电影频道,一张稚嫩可爱的脸出现在荧幕上——   不等昭夕开口,小嘉就迅速切换下一个频道。   罗正泽“……这回又怎么了?”   小嘉苦口婆心“这方佳佳吧,十六岁,童星出道,年纪轻轻不太懂事。上次在横店遇见了,张口就叫我们老板阿姨。这能忍?”   “……”   “……”   话音未落,昭夕又叫换台了。   这回连小嘉都愣住了,看看屏幕,再看看老板,“这位也跟咱们有仇?”   “没仇。”昭夕头也不抬,默默把烫好的肥牛放下了,“上次有个节目,她报了自己的体重。”   “啊?”   “八十斤。”昭夕深呼吸,还是没忍住拉长了脸,“比我轻了整整13斤!”   “……”   一片沉默里,唯独程又年发出一声极轻极短促的笑。   小嘉和罗正泽小心翼翼看过来,他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慢慢地敛了笑意。   昭夕隔空递来一个问号,“你笑什么?”   “93斤挺好的。”   “好在哪里?”   程又年从容不迫“女孩子爱美,冬天也不例外。这天寒地冻的,你自带十三斤脂肪,可以少穿一件羽绒服。”   小嘉“噗——”   罗正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昭夕“??????”   作者有话要说:   程工每日都在不遗余力奔赴火葬场的路上…… 第14章 第十四幕戏   饭到尾声,昭夕的手机响了。   趁她去沙发上拿手机,罗正泽在桌子底下碰碰程又年,压低嗓门儿问“为什么不告诉她视频是我们放的?”   程又年很淡定“做好事留名了,那还叫活雷锋?”   “……”   罗正泽一言难尽地看他半天,“您觉悟真高。”   站在沙发旁的昭夕扬扬手机,“林述一的电话。”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林述一是走投无路,来争取和解的。   一上午,整个公司为他闹得兵荒马乱、人仰马翻,他就没明白,为什么前几天事情还进展得无比顺利,到今天就翻了车。   他的经纪人最擅长营销炒作,从当初的耽美剧到今天的当红炸子鸡,一路为他铺平了红毯。   和圈子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他的红毯之下也有很多不光彩,一颗明珠的升起,往往伴随着另一些明珠蒙尘。拉踩与打压,这是圈子里司空见惯的事。   哪知道这回踢到了钢板。   视频一出,几乎是实锤砸在他脸上,前些天的谎言顿时被揭穿。   平日里,红的是艺人。可一旦翻车,公司也跟着被千夫指。   东锦影业的老总把经纪人叫到办公室,随手拎了一摞文件,劈头盖脸砸过去。   “你是不是疯了?你要炒作,招惹谁不好,偏拿姓昭的作伐?”   经纪人诚惶诚恐,“她,她之前被黑过那么多次,热搜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没见出来澄清过,我以为这次也该一样……”   “既然天天盯着热搜,就该知道她背后都是些什么人!你以为你惹得起?”   老总气得不轻,脸色铁青。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趁早带着林述一滚蛋。这尊大佛我养不起。”   经纪人慌了神,“李董,您别急,我立马找人公关——”   “都实锤了,你公关个屁!”   “我们可以找专家鉴定,就说那视频是伪造的!”   “滚!”   高层下达的最后通知是,热搜能撤就撤,不能撤就甭费钱了。让林述一带着助理避避风头,这几个月就不要出现在公众视线内了。   这一年来林述一本就没什么作品,全靠综艺和炒作维持热度。如今消失几个月,无异于雪藏。   等他再出现时,哪怕大家忘了今天的事,恐怕也没几个人还记得他。   林述走投无路,咬咬牙,一通电话打给昭夕。   就当为了前途,忍辱负重。   谁知道对面接起来,开口就是一句懒洋洋的问候——   “是林述一老师啊,什么风把您吹我电话里来了?”   片刻沉默后,林述一开口就服软了,“昭导,之前是我不懂事,多有得罪。我诚心诚意跟您道歉,还望您高抬贵手,别跟我一般见识。”   这种事,昭夕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名利场向来如此,从来没有刚直不阿,只有见风使舵。   多少人昨天还和你大放厥词、骂的风生水起,今天就能给你端茶递水、甜言蜜语。名利之下,人性的弱点被无限放大。   她从前讨厌这种事,如今也并不耐烦听林述一的甜言蜜语。   “用不着跟我道歉。事已至此,我没有任何损失,你自己的错误自己承担,这样挺好。”   林述一当然不肯善罢甘休,翻来覆去地求,求她把热搜撤了,把视频删掉。   他甚至还指望她能亲自出面,说这不过是误会一场。   昭夕没搞明白。   她脑门上写着傻x两个大字吗?   任人践踏,事后还挺身而出,以德报怨,这得多白的莲花,多闪光的圣母才干得出来?   理所当然拒绝了。   林述一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没想到尊严没了,低声下气求她半天,她依然不解气。他什么都愿意付出,可她却说他给不了什么她想要的。   前途没了。   名声毁了。   他都不敢看超话里那群口口声声说爱他的粉丝,如今都在说些什么。   林述一浑身发抖,对着手机怒斥“你这是偷拍,不顾他人隐私,公然侵犯肖像权!我要告你!”   昭夕气笑了。   “我说了,视频不是我发的。”   对面歇斯底里,破口大骂。   昭夕也敛了笑意,“随你的便吧,要告就告,谁输了谁孙子。”   一通电话,房间里的人听了个七七八八。   罗正泽开始坐立不安,眼见昭夕挂了电话,“他,他要告你?”   “嗯,说我侵犯肖像权,要对簿公堂。”   “什么?”他惊慌失措,蓦地站起身来,程又年想拉都没拉住,“别啊,别告!”   程又年“……”   昭夕一愣,半晌才问“为什么?”   罗正泽笑得比哭还难看,磕磕巴巴说“就,就是觉得,和气生财,大家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谈,为什么非要打官司呢?”   一旁的程又年不忍再听,看了眼手表,适时起身,“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该告辞了。”   他拎着罗正泽往外走,还不忘礼貌道谢“谢谢招待,晚餐很丰盛。”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留下昭夕定定地望着重新合拢的房门,有个念头逐渐清晰。   “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进屋后,一关上门,程又年就扶额。   罗正泽还是一脸惊慌,指着门的方向,“你没听见?林述一说要告她。可视频是我们发的,这下麻烦大了!死了死了!”   “你镇定点。”程又年眉头微皱,“你用的是国外的i,‘路障’也设好了,没有痕迹。”   娃娃脸肉眼可见地淡定了一点点,迟疑道“……也是,我的技术倒是安全的。”   “况且林述一只是逞嘴上功夫,这种时候打官司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真的?”   “你那么爱看热搜,见过谁把狗仔告倒过吗?”   “……还真没有。”   “真要维护肖像权,狗仔这个职业也就不复存在了。”   罗正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倒在床上,彻底放松下来。   没过几分钟,床上就传来了绵长甜美的鼾声。   简直一言难尽。   程又年笑了两声,扯过毯子往他身上一盖,坐在电脑前看图纸。   只是看得有些慢,思绪飘忽,目光时不时落在一旁的手机上。   消息来得比预期要晚,对门的导演很沉得住气,半小时后才发来信息。   “你出来。”   不容拒绝、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走廊上光线昏暗,深红色的地毯踩起来像是走在云端,软绵绵的。   那位女导演显然是有备而来,套了件厚厚的棉衣,长及脚踝,见门开了,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程又年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找我有事?”   这种时候还在装逼,她真是甘拜下风。   昭夕定定地注视着他,“程又年,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对视片刻,他笑笑,“你想听什么?”   “这里不方便。”昭夕往头顶的监控瞄一眼,“刚才吃那么多,下去散个步?”   她从口袋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口罩,又戴上棉衣的帽子,把自己武装得严严实实,大步流星往电梯间走。   走了几步,又回头催促他“愣着干嘛,跟上啊。”   程又年缓缓叹口气,还是跟了上去。   塔里木的冬夜寒冷异常,空气里似乎都凝结着细小的浮冰。一旦风来,面上宛若利刃划过。   一出酒店大门,昭夕就打了个哆嗦,面露迟疑。   程又年注意到了,“去停车场。车里说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   两人扭头回到电梯里,再下一层,钻进了大红色的路虎。   车载香水是一只大白兔奶糖,一开车门,甜甜的奶香就漂浮在空气里。   后座还放了几箱啤酒、饮料,都是分发给剧组后剩下的。   昭夕扫了眼,拿了一罐啤酒、一罐可乐,问程又年“喝哪个?”   程又年接了啤酒。   看他干脆利落开罐,仰头喝了一大口,昭夕有一刹那的晃神。   啤酒入口,他下巴微扬,颈边是一道利落的弧线。随着吞咽的动作,喉结微微一颤,仿佛积雪的树枝不堪重负,簌簌地抖落一地白雪。   长这么大,到今天才明白,酒入喉头原来是这个意思。   停车场里光线昏暗,车内更甚。   借着外间微弱的光,昭夕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空气中的甜香似乎更浓了几分。   程又年喝了一大口酒,收回视线,“说吧。”   她这才回过神来,莫名有些局促。   车内太安静了。   停车场空无一人。   到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问题所在,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共处一车,这比在走廊上谈话更不安全。   她不安地瞄了眼周围。   这鬼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如果程又年动了什么歪脑筋,她铁定跑不掉。   奇了怪了,她怎么会大脑当机,把他往这里带?   哈,认识也没多久,关系也没多熟,她居然对他毫不设防。   ……还他妈主动给了他一罐酒!   深夜,民工,停车场,醉酒,还有她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   几个关键词凑在一起,妥妥的就是一则新闻头条。   ……   这个故事讲给陆向晚听,她已经可以清楚想象到对方的反应了“你是《植物大战僵尸》玩多了,被僵尸吃掉了脑子?”   在她失神的一小段时间里,程又年疑惑地看着她,“昭夕?”   昭夕蓦然回神。   他叫她什么?   虽然早就说过不用叫她昭小姐、昭导演了,但这还是程又年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昭夕微微讶异,侧头对上他的目光。   那双眼睛明亮而平静,像银河如练的夜空,遍布星辉。   她的理直气壮和小聪明忽然就失灵了。   原本还想借此机会嘲笑他你不是说你不关注我吗?   既然不玩微博,不追星,不关心陌生人,总是据她于千里之外,又为什么和那个视频扯上了关系,为什么要帮她?   她从来都不傻,甚至自诩有几分聪明才智,身边形形色色的人,打什么主意、想在她身上借什么东风,她总是一目了然。   可这双眼睛叫她捉摸不透。   这人不图她什么,却又暗中相助。   她动了动嘴,挪开视线,看着前方空旷的停车场,半天才说“那个视频……是你发的?”   程又年顿了顿,才应了声“嗯。”   “为什么帮我?”   他没回答。   昭夕又慢吞吞把目光挪回来,落在他面上,这才听见他姗姗来迟的回应。   “没有为什么。想帮就帮了。”   昭夕反应慢了一拍,大概好几秒钟过去,才笑起来。   “呵,前后反差可真够大的。”   “有吗?”   怎么没有?   昭夕理直气壮指出,之前是拒绝三连,现在是想帮就帮。   程又年的嘴角也划过一抹可疑的弧度。   身边的人还在咄咄逼人地追问“敢问一句,是什么改变了你?”   有些许酒意,大脑不甚清明。   空气里浮动的甜香令人过分放松。   他喝光了剩下的酒,像是敷衍一般,淡淡地说“因为你好看,行了吧。”   昭夕嗯?   是她耳朵意外失聪,还是他的嘴巴突然失控? 第15章 第十五幕戏   “你怎么弄到那视频的?”   “找酒店要的?”   “不应该啊,小嘉去问过酒店,没人知道视频的事。”   名侦探昭夕支着下巴,努力探索细节。   而程又年已然拎着空酒罐,开门下车。   昭夕猝不及防,“你去哪?”   “回房间。”   “……我话还没说完!”   男人低头看表,神色淡淡的,“等你说完《十万个为什么》,恐怕天都亮了。”   “……”   “我明天还要上班,恕不奉陪。”   昭夕“……”   明明刚才都夸她好看了,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   那天之后,两人偶尔会在走廊相遇。   毕竟两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好歹他帮过她,还一起吃过火锅,四舍五入也算是朋友了。昭夕对待自己人向来很友善,总会主动打招呼——   “早啊,上班去?”   “下班回来了?”   “又加班了?”   没想到回应她的永远是一张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的脸。   程又年的反应永远是   点头。   微微点头。   以肉眼可见的最小弧度点头。   偶尔在片场,隔着黄线往工地望,也能看见一行穿深蓝色工装的人行色匆匆。   大概是视力不错的缘故(?),她总能一眼认出程又年的身影。   但真实原因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程又年外形出色,的确是鹤立鸡群。   他偶尔会远远对上她的视线,停顿片刻,微微颔首。   片场永远是一片芳心暗许的赞美——   “不愧是荷尔蒙本蒙啊!”   “我又可以了!”   昭夕瞥一眼花痴的工作人员,“你又可以干什么了?”   “拍了一整晚夜戏,本来腰酸背痛腿抽筋,现在感觉又可以一口气上五楼了,还不费劲!”   昭夕只能摇头,看来大家都还没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荷尔蒙不荷尔蒙倒是其次,程又年本人,分明是个不折不扣的逼王。   小嘉趴在沙发上,吃她的零食,用她的面膜,还跟她站在对立面,有理有据地反驳“可他长得好看,身材又好,装装逼怎么了?”   “你还记得之前林述一装逼的时候,你说什么了来着?”   当时林述一刚进组,明明是寒冬腊月,他却穿了一身春季限量版走秀款。   小嘉对此嗤之以鼻,说装逼被雷劈。   昭夕逗她,反正愉悦的是大家的眼睛,冷的是林述一,这不挺好的吗。   小嘉说“反正我就不待见这么装逼的人。”   现在换成程又年,小嘉忽然就没问题了。   “林狗不若程工美也,哪能相提并论呢?一个是天上星,一个是井底蛙。帅的人适当装装逼,那也在情理之中。”   她吃光薯片,又开了一袋开心果,惋惜地说“可惜工作差了点,那么好看的人……”   昭夕在看杂志,胡乱翻了几页,兴趣寥寥。   闻言挑眉。   “包工头怎么了?”   “包工头也是民工啊。”小嘉想想,又补充一句,“顶多算是民工头子,说出去不够大气。”   昭夕略一思索,“我看他生活品质好像还行啊。以前的民工都住工地,他这还能住酒店,长期在楼下的西餐厅吃饭。”   “对了,上次在便利店撞见,我看他喝的矿泉水都是二十一瓶的。”   小嘉惊呼“二十一瓶的?我都只能在你这里蹭蹭,平时也就喝喝农夫山泉……”   “所以啊,现在的民工不可小觑。”昭夕总结,“更何况是民工头子。”   两人对视一眼,深以为然。   很快就到了年末,春节将近。   《乌孙夫人》拍到了尾声,迄今为止都挺顺利。昭夕也很慷慨,挥挥手,给大家都放了假。   “希望各位悠着点吃,过完年再见时,千万别前后镜头也就隔了一分钟,还能给我表演一个秒增十斤肉的戏法。”   全剧组哈哈大笑。   当晚,剧组聚餐,在三公里外的一家西北菜馆吃烤肉。   回来时已近深夜,昭夕从电梯出来,和小嘉分别,没想到在走廊上碰见了程又年。   他快她几步,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脚下一顿,回过头来。   隔壁的女导演颇有点血气方刚,隆冬腊月,穿得很少,仅着一身墨蓝色大衣,妆容精致,像是刚走完红毯回来。   昭夕“这么晚才回来,又加班?”   她都走到他面前了,程又年才注意到她忽然高了不少,两人的身高差以肉眼可见的距离缩小了……低头瞥了眼那双高跟,至少七八厘米。   “嗯,年底收尾,事情多。”他看看她这身行头,“穿成这样,昭导参加奥斯卡去了?”   向来惜字如金的人,竟然主动和她开玩笑,看来心情不错啊。   逼王能做到这个份上,也是让人受宠若惊。   昭夕笑起来,“要过年了,我也要收尾啊,昭大导演的年终聚会,当然要收拾得漂漂亮亮。”   程又年点头“嗯。”   看着那张被笑容点亮的面容,他心道是挺漂亮。   昭夕问他“工地春节不放假?”   “放的。”   “多久放?”   “明天的飞机。”   昭夕一愣,恍然大悟,所以今晚忙到现在,就是因为要放假了?   “你家住哪儿?”   “津市。”他顿了顿,才说,“我不回家,明天飞北京。”   昭夕惊讶,“你也回北京?”   “嗯,公司在北京。”   昭夕下意识问“那你几点的飞机?”   “七点四十。”   心下一动,有的念头像风一样钻了出来。   “巧了。”嘴角一弯,她蓦地笑了,眼睛都弯成了漂亮的新月,“我也是欸。”   当真有这么巧吗?   怎么可能。   昭夕压根还没订机票,刚才和小嘉分别时,还嘱咐过她明天看情况再订票。   她也怕自己走得太早,万一剧组还有什么事,转头就找不着人。虽然嘴上说着善后的事都交给魏西延,可塑料师兄好歹也是师兄。   和程又年道别后,她一回到房间就给小嘉发信息。   “机票别订,放着我来。”   小嘉“啊?”   昭夕果断打开a,搜索明天到北京的航班。   很好,七点四十只有一班。   她趴在床上,干脆利落订了两张机票,看见出票信息后,笑眯眯截了图,发给程又年。   暴躁女导演图片 jg   暴躁女导演你看,是不是这一班?巧吧!   暴躁女导演,这是程又年给昭夕的备注。   两人的聊天记录少得可怜,就几个红包记录,还都是一方发了一方不领,隔天自动退回的那种。   程又年点开图片,顿了顿。   片刻后,昭夕收到他的回复。   包工头刚买的?   她一愣,发觉自己没有过脑,直接把刚刚出票的结果截图给他了,迅速手忙脚乱地回复才不是,是刚出票而已!   包工头没有回复她。   她又欲盖弥彰地解释道你可能不长订机票,出票这种事吧,有的人出得快,有的人出得慢。   灵机一动,再添一句更何况我订的是头等舱,头等舱的乘客信息都要核实再核实,速度是比经济舱要慢一点。   她心满意足地想,自己真是机智。   程又年大概是没坐过头等舱的,这种说辞,他也拆穿不了。   另一边,罗正泽正在床上玩手机,听见身侧的人笑了,惊讶地扭头看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指尖轻送,把消息回了过去,“一个幼稚鬼。”   于是昭夕等啊等,终于等来他的回复。   包工头好的。   ……嗯?   “好的”是什么意思?   昭夕盯着屏幕憋了半天,总觉得这一关好像没有蒙混过去。   隔日,昭夕在去机场的路上就不断嘱咐小嘉。   “如果一会儿看见他们,别说漏嘴。”   “我们的票是前天就订好的,昨晚才出的票。”   “记住了啊。”   昭导敲黑板了。   果不其然,距离登机时间还有十分钟左右,一行人在登机口相遇。   昭夕带着小嘉走过去,远远就看见四五个眼熟的民工排在队伍里,以程又年为首,包括罗正泽在内,个个都换下了工装,穿着常服。   他依然是最醒目的那一个。   一身黑色大衣,内搭是烟灰色,手里拎着黑色行李箱,背影笔直如松。   大概是放假的缘故,他们站在一处说着话,面上都很放松,罗正泽的嘎嘎笑隔着大老远就能听见。   相比起来,昭夕就是全副武装了。   她来得很早,一来就钻进了贵宾休息室,摘下帽子、墨镜和口罩,喘了口气。   直到登机广播响起,才又重新武装好自己。   头等舱有专用通道,此刻无人排队。   昭夕从队伍最末往前走,经过的人都不由自主侧目看她。   经过程又年他们时,她才脚下略停。碍于公众场合,招呼打得很矜持,只是侧头笑了笑,从墨镜上方眨眨眼。   “民工们”都有点小激动,想说什么,又碍于场合,只能回以同样矜持的笑容。   罗正泽的眼睛已经像小星星一样亮了起来,“女神,你也坐这班飞机?”   小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立马板起脸来,非常严肃地解释说“我们前天就订好票了,昨晚才出票而已。绝对不是因为你们才特意选这趟航班!”   罗正泽一愣“啊?”   昭夕“………………”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攥住小嘉的胳膊,面带优雅微笑冲众人道“那个,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两人一前一后,健步如飞,一路过了检票口,头也不回奔进了飞机。   小嘉后知后觉地捂住脸,“有点刻意了是吗?”   昭夕“有点?只是有点吗?!”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小嘉。   这欲盖弥彰的解释,生硬拙劣的演技,你老板可是拿过最佳女演员的人,你怎么一点也没学到呢?   程又年等人上飞机时,昭夕和小嘉已然在头等舱落座。   几人都坐下了,话题依然还是昭夕。   程又年并不参与,只低头阅读随身携带的kdle,对他们的讨论似乎也并不在乎,过耳不过心的样子。   毕竟间或听进去几句,都是没什么营养的夸奖。   “……完全不像外界传闻的样子,一点也不目中无人,反而很亲切。”   “而且本人比电视上还好看。”   “我都没想到她还会停下来和我们打招呼,简直太有亲和力了。”   程又年淡淡地看着屏幕,脑中飘过无数弹幕,还是无声版——   一点也不目中无人?   还很亲切?   还太有亲和力了?   他们说的和他认识的是一个人吗?   同事碰碰他的胳膊,“你说是不是,老程?”   他掀掀嘴皮子“……你们说是就是吧。”   三个半小时的航程,昭夕戴上眼罩,闭目养神。   她倒是想好好睡一觉,可一旁的小嘉呼呼大睡,还伴随着均匀绵长的轻微鼾声。外加飞行途中的各种噪音,她愣是没睡着。   起飞前,她发了两条信息。   一条给陆向晚爸爸回来了,准备好接驾。   另一条给孟随,把陆向晚那条复制粘贴了一遍就发出去了。   落地时才收到回复。   陆向晚亲亲甜心,今晚加班,明天给你接风洗尘。   孟随连发三条——   孟总皮痒?   孟总已经登机了?   孟总到了直接回老宅,宋叔宋姨今晚来家里吃饭,正好见见你(昭津国同志原话)。   一落地就听到这种噩耗,昭夕面如菜色。   她老爸昭津国同志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酷无情啊。   昭夕本科时出演《木兰》,收获了人生第一桶金,欢天喜地在国贸附近买了一套公寓,离四合院远的不能再远。从此脱离了父母的视线,成了一条浪里小白龙。   原本打算直接回公寓的,现在只能先回老宅了。   小嘉注意到她表情不对,关切询问“怎么了老板,晕机吗?”   “机倒是不晕,晕家。”   “咦,你今晚不是先回公寓吗?”   “孟随发信息给我了,说宋叔宋姨去家里吃饭,奉我爸之名,召唤我回老宅。”   小嘉恍然大悟,“……那位宋小姐也在?”   宋叔宋姨都到了,又怎么可能缺了宋迢迢呢?   其实回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宋迢迢就是那个不速之客。   划重点非常非常不速。   大院里的孩子从小一起长大,谁家尿床了,谁家挨揍了,谁家考双百分了,谁家又不及格请家长了,都是捂不住的。   昭家和宋家同处一条宽阔的胡同,两个四合院正好两对门儿。   昭爷爷和宋爷爷是八一制片厂的老同事了,两家也算世交。   巧的是,宋迢迢和昭夕又恰好同一年出生,这下可好,两个小姑娘处处都能形成对照。   大院方圆百里,论容貌,昭夕敢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遗憾的是,比才智,相貌平平的宋迢迢小姑娘能甩所有人一条街。   于是,昭夕和幼儿园小朋友上蹿下跳、毁坏公物时,宋迢迢在认认真真读书写字。   昭夕被众人围观,成了当之无愧的人气王时,宋迢迢在默默无闻弹琴绘画。   昭家是演艺世家,宋家却是书香门第,一家子教授大拿,国之重器。   两家人关系好到每周都会一同包饺子,吃饭品茶。   于是竞争就这样产生——   “昭夕,你看看人家迢迢,这次考试又拿了第一名。”   “听说迢迢过几天要去参加市里的演讲比赛,真厉害。”   “迢迢这字儿写得可真好,不像我们昭夕,一手字跟狗爬似的。”   而宋迢迢那边情况也相当不乐观——   “也别整天埋头看书,学学人家昭夕,小姑娘还是要活泼可爱点。”   “出去走走吧,啊?我看昭夕和院里的孩子一块儿跳绳呢。”   “迢迢,你别这么不合群,要融入集体。”   为此,两个小姑娘看对方都相当不顺眼。   宋迢迢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你长那么好看,成天众星拱月瞎嘚瑟,了不起啊!   昭夕从小就不合群,别人当小孩,你当逼王装深沉爱学习,了不起啊!   韬光养晦后,宋迢迢在初中时开始崭露头角。   初一那年,她在全市联考中取得了第一名。   初二那年,她代表学校参加国际奥林匹克竞赛,勇夺桂冠。   初三那年,她被清华大学提前录取。   从前怎么看都是昭夕完胜,没想到后来被学神碾压,完爆。   初中以前,昭夕给宋迢迢带去过多少压力,初中之后,宋迢迢就还了她多少打击。   后来宋迢迢上了清华,还成了远近闻名的才女。   最可怕的是,她成了昭夕父母口中当之无愧的“别人家的孩子”。   昭夕妈的好像真挺了不起。   总而言之,两人从小针锋相对,如今都二十七了,依然看不惯彼此。   具体有多看不惯呢?   只差一言不合就打一架了。   祸不单行,在得知今晚要回家和宋迢迢掐架后,昭夕很快迎来第二个坏消息。   还没出机场,孟随的助理就打来电话。他奉命来接昭夕回家,结果路上和人追尾了,来不了。   机场打车多有不便,更何况没有提前预约,这个点的首都机场可不好打车。   昭夕站在到达大厅外,无语地挂了电话,一回头就看见程又年。   他和同事们已经分开了,如今身边只剩下罗正泽。   小嘉和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怎么回去。   罗正泽答“单位派了车来接,我俩住一块儿。”   昭夕心下一动,“你们去哪儿?载我一程行吗?”   老宅在北京的中心地带,去哪似乎都能经过,都不算绕。   罗正泽还没开口,就听程又年道“不顺路。”   昭夕“……?”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都还没问我去哪儿,怎么就知道不顺路了?”   程又年从善如流地问“你去哪里?”   “地安门。”   “哦。”他的表情一成不变,“那不顺路。”   “……”   罗正泽疑惑地反问“不顺路吗?这不挺顺的?”   昭夕脸都黑了。   区区一辆公务车,要不是孟随小助理追了尾,谁稀罕坐啊?   她是有骨气的人。   有骨气的人绝对不坐不情不愿的顺风车。   昭夕的脸一直黑到那辆锃亮锃亮的黑色面包车停在面前,程又年默不作声打开车门,回身看着她。   她不为所动。   他终于掀掀尊贵的嘴皮子“不上车吗?”   昭夕瞪他一眼,“上,为什么不上?”   商务车底座略高,她穿着针织一步裙,上车时多有不便,又要顾及裙子,又要大踏步。   冷不丁背后伸来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扶住她。   小臂被人稳稳一抬,顺利上车。   她微微一顿,回头看他。   嘁,面瘫脸。   还是那副死样子。   小嘉也快乐地上了车,没心没肺地说“没想到还能搭个顺风车回家,谢谢司机师傅,谢谢二位好心的民工大哥!”   司机噗的笑出了声,对副驾驶的程又年说“小程,你朋友可真幽默。”   小嘉一懵,看看昭夕我没开玩笑啊。   她明明是真心诚意的感激。   车行一路,夜色如水。   从机场往市中心,周遭景致由郊区的树影幢幢逐渐更替为繁华的人间烟火。   司机师傅不时从后视镜里瞄一眼昭夕,最后终于没忍住发问“姑娘,你大晚上的戴墨镜,是眼睛不舒服吗?”   昭夕一顿,正想该怎么回答时,就听副驾驶的人说“老罗,你让我帮忙带的特产,都在行李箱里。走的时候别忘了拿。”   “哎?不是说时间仓促,带不了吗?”   “机场有,看见就顺便买了。”   话题这么一岔,很快跑到了十万八千里远。老罗便记不起之前在说什么了。   昭夕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却只能看见前座的后脑勺。   他在帮她解围?   ……一定是错觉吧。   小嘉在半路下了车,蹦蹦跳跳地拎着行李箱冲大家挥手“谢谢司机师傅,谢谢民工大哥。老板再见,明天一大早我就去你公寓替你收拾屋子。”   司机老罗又没忍住,看了昭夕一眼,似有感慨。   现在的年轻姑娘哟,连屋子都要请人收拾了。   进了东城区,昭夕就开始指路“前边路口往东,再过一个街道往北,停那胡同口就行。”   她东西多,下车时,罗正泽和程又年都替她往下搬。   两只大箱子不必多说,就这样,手里还有一只包。   程又年扫了眼,包装不了什么东西,看看那熟悉的lo,逼倒是能装。   “谢谢师傅。路上小心。”   后一句是对程又年和罗正泽说的。   拎着箱子,昭夕费劲地往胡同里走。   其实她个子算高挑的,但最大号的行李箱在手,还是显得整个人都娇小瘦弱,行动格外不便。   没走两步,手里的拉杆被人接过。   她回头,就看见程又年面不改色接过了两只箱子,“送你一程。”   她似笑非笑,“顺风车都不愿意搭我一程,这会儿倒是要送了。”   “车你都好意思坐了,也不差这点了。”   “……?”   程又年无视她的凶狠眼神,径直越过她往前走,“带路。”   哈,这个人真是。   逼王就是逼王,不服不行。   最后停在了四合院门口。   “到了。”   程又年抬眼看看,这样的地段,这样的院子,倒的确是天之骄女了。   古朴的四合院并不张扬,隐没在干净宽敞的胡同里,门口的黄梨花木门上贴着去年的春联。   千古江山今朝新,百世岁月当代好。   见他的视线落在那春联上,昭夕嘴角一弯,“我爷爷写的。”   字迹苍虬有力,如泼墨挥毫。   程又年说“好字。”   昭夕笑笑,指指门里,“那我进去了?”   “嗯。”   他没急着把手里的箱子递给她,还特意替她拎进了门槛,才松手。   昭夕接过拉杆时,上头还残留着一点余温。   她仰头看着他隐没在光线里的面容,对视片刻,才说“再见,程又年。提前祝你新年快乐了。”   “新年快乐。”   男人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昭夕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悄悄探头,看见那人的身影已近胡同口,马上就要消失在转角处。   夜里风大,他的大衣被风吹得有些鼓,仿佛即将南飞的大雁。   她又撇撇嘴。   不装逼会死星人。   说句再见会死哦。   胡同里很静,院里却很热闹。   隔着门也能听见屋子里的欢声笑语。   两位老爷子在品茶,大家团团坐着,七嘴八舌聊着天。   宋迢迢独自坐在窗边,隐约察觉到院子里人影一晃,侧头就看见手拎大包小包回来的人。   于是昭夕进门就听见她那句。   “贵客到。”   她头也不抬,“贵什么客?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家呢。”   昭妈妈赶紧说“都跟一家人似的,怎么就不是迢迢的家了?”   似有薄怒般瞪了女儿一眼。   “一个月没回家了,看见长辈也不问声好,没规矩。”   昭妈妈是老艺术家,哪怕上了年纪,气韵仍在。   瞪眼也是动人的。   昭夕冲妈妈撒娇“妈你别冲我瞪眼,你那眼睛太漂亮了,没有威慑力的!”   转头像朵交际花,亲亲热热和宋叔宋姨打招呼,又一屁股挤开孟随,鸠占鹊巢,坐在爷爷身旁。   “爷爷我好想您!”   一边挽住爷爷的胳膊,一边还配上呜呜呜的假哭。   她一回来,像咋咋呼呼的小行星撞了地球,整个屋子更热闹了。   夸宋叔宋姨看上去又年轻了。   亲手给爷爷斟茶,谄媚地说“您看您传承给我的茶艺是不是又精进不少”。   指挥孟随开行李箱,把带回来的礼物分给众人。   ……   好不容易进屋换身衣服,她才能喘口气,毫无形象地摊在床上,呈大字形,心道这可比拍戏还累。   但一想到刚才宋迢迢脸上明晃晃的不高兴,她就高兴起来。   累什么累啊。   从小到大人见人爱,可不得多应酬两句?   当着长辈的面,昭夕和宋迢迢虽常拌嘴,但还是众人眼里的“姐妹情深”。   于是长辈们非常热情地催促——   “迢迢,进屋去和昭夕聊天吧。”   “知道你们小姑娘的秘密,旁人不能听,快去吧。”   “这丫头,恐怕一早心就飞昭夕那儿去了。”   宋迢迢笑容温婉,“欸,这就去。”   转身心里。   谁想和那个交际花独处?除非她疯了。   果不其然,她一进屋,昭夕就跳了下床。   “你进来干嘛?”   “你以为我想进来?”   没旁人在,火药味顿时就浓了不少。   “好久不见,你看起来又肤浅不少。”   ——除了张脸,脑中空空,一肚子坏水。   “呵呵,好久不见,你看着倒是内秀多了。”   ——我好歹有张脸,你可还是一如既往的难看。   “听闻最近昭大导演又上热搜了,好几年不演电影,还能有这种国民热度,真是可喜可贺。”   “宋才女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吗?什么时候还关注起我们娱乐圈了?”   “这不是骂你的人太多了,把我都从圣贤书里惊醒了。”   两人杀气腾腾对视片刻。   昭夕慢条斯理笑了,“前几天我跟我妈通电话,听说上个月你相了四次亲?”   “是啊,我要求高,可不得好好挑挑?不像你,来者不拒。”宋迢迢反唇相讥。   “没办法,追我的人太多了,不处一处哪里知道谁更合适?”昭夕一脸惋惜,“你就不一样了,除了遍地撒网找人相亲,还能怎么办呢?”   “你确定你那是处一处,不是睡一睡?”   “……?”   昭夕噎了噎。   你是文化人,突然开车是几个意思,抢我饭碗吗?   宋迢迢乘胜追击,“笑我单身,怎么,你找到合适的了?”   “那当然。”她脸不红气不喘撒谎。   “咱俩好歹一起长大,看你智商不高,友情提醒。擦亮眼睛,别又找了个当初那种伪君子,图你的资源,冲你的名利。你还抱着山鸡当宝贝。”   痛脚被戳,昭夕一听就炸毛了。   “你才找山鸡,你全家都找山鸡!”   “我说错了吗?你那圈子里,正人君子找不出几个,满肚子草包、大字不识的倒不少,空有一张脸。”   宋迢迢还是留了点情面,没把剩下那句说完——   跟你倒挺配。   昭夕不可置信地笑了两声,“你以为全世界就你有文化?”   清华毕业了不起吗。   哈佛博士能上天吗。   她气不打一处来,表面岿然不动,拿出了影后炉火纯青的演技。   “实不相瞒,我这次处的对象,连你听了都要自惭形秽。”   “哦?不是野模、小鲜肉了?”宋迢迢一脸“我就看你怎么编”的样子。   昭夕当即往大衣口袋里找手机。   演员试镜的证件照她还少了?   随随便便挑个新人出来,糊弄宋迢迢还是没问题的。   吹牛逼谁不会啊,等她找个标致的精神小伙出来,说是麻省理工回来的也无处查证。   然而翻遍了大衣口袋——   “我手机呢?”   “怎么,这还跟我演上了,要玩手机掉了的梗?”   同一时间,商务车已经掉头开了挺长一段路。   后座忽然传来手机铃声。   老罗“谁的手机啊?”   程又年的手机不是ihone,一听铃声就知道不是自己的。   罗正泽倒是掏出来看了看,“也不是我的啊。”   他在后座摸索一阵,终于找到了那只响铃的手机,一眼望去,从手机壳就能看出主人异常膨胀。   上书五个大字无敌美少女。   罗正泽一顿无语,接通免提。   车内响起熟悉的声音——   “操,我就知道是掉车上了!”   ……   老罗的妻子上夜班,这会儿正准备顺路去接她。   程又年看了眼手表,“你载罗正泽回去吧,我打个车去地安门就行。”   “没事,我给我老婆打电话,让她自己骑共享单车回家——”   “太晚了,不安全。”   老罗把车停在路边,程又年拿着手机下车。   老罗打开车窗,“一会儿我去地安门接你!”   “不用了,这里回家不算远,你和你太太早点休息。”   “对不住啊小程,明明是我来接你们……”   “小事情,不用在意。”   罗正泽也冲他喊“真不用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   程又年冲他们点头示意,回身招了辆出租车。   “师傅,麻烦你,去地安门。”   重新回到胡同口时,已是夜里十二点。   北京的冬夜尤其寒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割,耳边尽是呼啸声。   地安门处于城市核心地段,周遭都是景点,没有高楼,没有密集的住宅区,到了这个点格外安静。   街上行人寥寥,间或有车驶过。   程又年下车,就看见站在胡同口的人,明明已经回过家了,出来时还是一身大衣,没有换上更保暖的衣服。   ……还真是爱美。   见他来了,昭夕几乎是一路小跑冲了过来。   十来步的距离,她像个喜出望外的孩子。   “程又年!”   他走近了,看见了那双跟高得过分的鞋,下意识想伸手扶她。   穿这么高的跟,还跑这么急,不怕摔吗?   可到底还是没能伸出手来。   昭夕接过手机,低声说“今天真的太麻烦你了,实在不好意思。”   没了往常的飞扬跋扈,也不再和他较劲,她用惭愧的头顶对着他,胡乱盯着地上的影子。   他安然而立,顿了顿,说“……也不差这点了。”   昭夕视线一定,忽然抬头,“真的?”   “嗯。”   “那要不。”她迟疑片刻,还是选择得寸进尺,“你再帮我个忙?”   程又年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她一把攥住他的衣袖,急急地说“江湖救急,生死攸关,跟我走一趟吧!”   “……去哪?”   “此事说来话长,咱们边走边说?”   她谄媚地望着他,手里还攥着那节衣袖。   程又年“……”   忽然很想长叹一声。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让她上车,一时心软,自作孽啊。 第16章 第十六幕戏   从胡同口走到四合院门前,短短十来步距离。   昭夕攥着他的衣袖,像是生怕他临阵逃脱一般。   程又年撇她一眼,“到底什么忙?”   “一个小小的忙。”   他停住脚步,“昭夕。”   她赶紧信誓旦旦说:“真是小忙。就是陪我演场戏而已。”   “演什么?”   “……我的学霸男友。”   “……”   气氛短暂地沉默片刻。   片刻后,程又年抽回衣袖,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果然从一开始就不该心软。   “哎哎,程又年!”昭夕急急忙忙追上去,“别走啊!”   “算我求你!”   “真的十万火急!”   程又年停下脚步,看着她,“我说过,我不是演员,不会演戏也不打算演戏。”   “这次真不用你演,就出现一下,站在那里配合我的表演就行。”   “我是你男朋友吗?”他淡淡发问。   “当然不是。”   “那就不要用‘演戏’二字来美化骗人这件事。”   昭夕噎了一下,一时词穷,只能辩驳说:“……是善意的谎言!”   程又年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路灯拉长了他的影子,仿佛水墨画一般向胡同深处蔓延。   她泄了气,苍白地解释道:“我死对头在我家……从小就是学霸,智商碾压我,成绩碾压我,除了长得没我好看,我就没一点比她强……”   手里慢慢松开那截衣袖,眼看着他笔挺的大衣出现这么一小块不合时宜的褶皱,她的心也跟着起了褶皱。   她什么时候这么低声下气求过人了?   “不帮就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丢脸。”   昭夕倔强地别开脸。   路灯昏黄,光晕似在半空中沉浮。   她都放弃了,才听见耳边轻描淡写的一句。   “只此一次。”   嗯?   那双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无边夜色里两盏熠熠生辉的小灯笼。   *   家里有人,不能直接把程又年带回去。   昭夕往四合院里探头探脑,偷偷在门外给宋迢迢打了个电话,言简意赅:“出来。”   “干什么?”   “出来就知道了。”   时间紧促,来不及规划太多,昭夕只能迅速为程又年介绍前情提要——   “很简单,你的人设就一个要点:高智商学神。目前从事,嗯……”   她努力思索高智商学神现在该做点什么。   毕竟她本硕都读的电影学院、戏剧学院,身边着实没什么高智商学神的存在,艺术就是他们最好的才华。   没有知识的昭导演绞尽脑汁,最后只能笼统地下了定论:“反正就说你是国家科研人才!”   “……”   程又年眼神微动,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怎么了?”   昭夕注意到了他的表情,还以为是他不会演戏,内心抗拒,连忙来了波安慰加鼓励。   “放心,没什么难度。虽然你的真实身份是包工头,但你看起来跟民工完全不像,形象气质佳,说是海归博士都没人怀疑。况且还有我在旁边帮你圆场,不会有问题。”   “……”   程又年的眼神更令人捉摸不透了。   “总之人设就是这样了,剩下的你自由发挥。当然,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让影后carry你!”   这种时候她还不忘自夸一波。   说话间,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宋迢迢女士很快出现在门口。   看见程又年的那一秒,她微微一愣,随即没好气地问昭夕:“叫我出来干什么?”   “不是不信我有对象了吗?”昭夕洋洋得意地抬手示意,“当当当当,男朋友在此。”   空气里有刹那的沉寂。   就好像突如其来的一束光打在这位“男朋友”身上。   宋迢迢上下打量程又年,想挑出什么毛病来,可这男人淡迫从容,面目英挺,站在黑暗里也轮廓鲜明,哪怕身着黑色大衣,也融不入这无边夜色。   程又年被人观光,心中天人交战:到底是掉头走人,还是跟着一起丢人现眼。   怕气氛沉默太久就露馅了,昭夕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碰碰他,示意他赶紧“男朋友”上身。   “男朋友”沉默半天,就在她以为他要临阵变卦时,终于伸出手来。   “你好,我是程又年。”   昭影后总算松了口气。   行吧,他肯开这个口就好,剩下的交给她实力carry。   于是就在这寒冷冬夜,两个不怕冷的女人站在门口展开了你问我答。   “程先生看着气质挺好,也是圈内人?”   话是问的“男朋友”,但“女朋友”抢着回答了。   “当然不是,都跟你说是高智商人才了。”   高智商人才?看这模样,说不是圈里人,谁信?   宋迢迢表示怀疑。   “是吗。那么请问程先生在哪里高就?”   “他是科研狗,搞研究的。”昭夕镇定自若,准备来一波欲扬先抑。   “哦?做什么方面的研究?”   “……”话题超纲,昭夕果断拦截走向,“你管什么方面的研究,反正说出来你也不懂。”   “是吗?那我可更感兴趣了。”宋迢迢笑了,“愿闻其详。”   大晚上的,突然说自己有男朋友。   没两分钟男朋友就抵达现场。   谁信?   两人明争暗斗这么多年,不争馒头还争口气,宋迢迢才不会让昭夕得逞。   女人之间的战争就是这么腥风血雨,一场都不能输。   昭夕当然答不上来她的问题,正准备胡搅蛮缠,就听身侧的人开口了。   “地质研究。”   她有些意外,抬眼望向程又年,只见他安然而立,答得礼貌而从容。   ……不愧是逼王。   话题很快被程又年接了过去,没有昭夕插嘴的余地。   你问我答在两位学神中展开。   “地质研究?那程先生是在高校任教?”   “不。我在地科院地质研究所工作。”   “这样啊,那程先生是哪所高校毕业的?”   “本科在清华地质工程专业就读。后来去了MIT,硕博连读。”   昭夕:……?   虽然她一开始预设的也是MIT海龟,但这,这编的是不是有点太离谱了?   清华本科,MIT硕博连读= =!   她用眼神询问程又年:后面要怎么圆啊……?   逼王就是逼王,演个戏也能遍出连编剧都编不出来的剧情。要知道,能手撕鬼子的男人们遍地都是,他写的这种人设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昭夕有点心肌梗塞。   另一边,程又年说得这样信誓旦旦,宋迢迢有些意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判断出错了。   难道还真是科研人才?   她微微一顿,又问:“地质研究,我倒真不太了解,你们搞地质的平常都做些什么呢?”   “这一行只是统称地质研究,其实真要细化,方方面面都能涉及到,研究范畴很广。”程又年沉吟片刻,“拿我自己而言,之前参与过的项目主要有长江三峡东部地区震旦系地层剖面,中国震旦亚带化石及地层意义,也涉及过吉木萨尔大龙口二迭三迭纪地层古生物研究。”   昭夕:“……”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系列吧。   *   话题很快上升到昭夕无法插嘴的地步。   宋迢迢还能勉强攀谈几句,再深入一点,也无能为力了。   程又年适时地低头看表,“时间太晚,我该回去了。”   顿了顿,想起此刻自己“男朋友”的身份,他又尽职尽责提醒朝夕:“坐了一晚上飞机,也该早点休息。”   昭夕:……   敬业的态度是有的,就是你这表情不像在跟女朋友讲话,更像教导主任在严肃批评记过学生。   算了,对包工头哪能要求这么多。   刚才的表演已经令人喜出望外。   眼见宋迢迢已然信服,昭夕在心里仰天长笑,面上还作出温柔小意的女友模样,挽住程又年的手,“我送你出去,不看你上车我不放心。”   对她而言,这点级别的表演简直是小菜一碟。   然而程又年浑身一僵,只察觉到那只纤细柔软的手臂,灵巧地穿过他的臂肘,姿态亲昵地与他贴合在一处。   他难得失神片刻。   四合院门口,宋迢迢被迫吃了碗狗粮,目送两人离去。   从门外到巷口,两人姿态亲密,窃窃私语。   她跺脚,有些烦躁于很久没有过的失利。   另一边,昭夕压低声音:“可以啊程又年,没想到你是这种无师自通的演绎天才。这演技浑然天成,装逼的话随口就来,真的不考虑当演员吗?”   “谁演了?”   “也是。”昭夕回想起什么,恍然大悟,拍拍他的胳膊,“难怪桌上摆那么多书,真有你的,《国家地理》、《环球科学》可不是白看,张口就来啊。”   “……”   程又年淡淡地看她片刻,“你好像对我有什么误解。”   “是是是,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笼统地把你划分为农民工了,实在是失敬!”   “是吗?”程又年一脸怀疑。   “当然。今天我才豁然开朗,原来农民工也分两种,一种是没文化的,一种是爱读书的。”她对这位“爱读书的农民工”给予高度评价,“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天生我材必有用,后天的努力完全可以弥补学历的不足!”   程又年:“……”   他匪夷所思看着这位乾坤独断的大导演,从她手臂里抽回胳膊,正欲把话说明白,就见昭夕惊喜地抬手——   “哎,出租车!”   一辆空载的出租车恰好经过,见人招手,立即停在了路边。   昭夕回头瞄了眼,宋迢迢还在门口站着呢,此刻也不便再多说什么,赶紧把程又年送上车。   “今天真是多亏了你,我欠你一条命。”   “?那倒不必。”   “道谢的话我下次再说。总之今后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昭导风里雨里,电话里等你。”她非常讲义气地放下豪言壮语。   程又年坐上车,抬眼看着车外的人,淡淡说:“倒的确有这么个忙需要你帮。”   咦?   这么快的吗?   昭夕愣了愣,“什么忙?”   “以后少联系。”车上的人面无表情说完这句,干脆利落关了门,“师傅,开车。”   昭夕:“???”   “程又年你什么意思——噗。”   吃了一嘴汽车尾气。   *   昭夕回到门口时,宋迢迢已经先她一步进屋了。   老年人果真睡眠少,这都什么时间了,两位老爷子还能聊天。又不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华山论剑,明明每个周末都聚在一起。   她一边腹诽,一边得意地哼着歌进门。   在玄关换鞋时,意外地没听见说话声。都换好鞋了,她才后知后觉抬起头来,屋里怎么这么安静?   不应该啊。   谁知一抬头,就迎上一片热烈的目光。   ?   什么情况?   宋迢迢抱臂站在一旁,微微一笑:“送走男朋友啦?”   昭夕:“……”   笑容顿时僵在嘴边。   这一夜,因为宋迢迢的告密,原本正准备结束的“老年人论坛”又轰轰烈烈开始了。这个话题比之前的话题都要火爆,一时之间进行得如火如荼。   “交男朋友了?”   “怎么不告诉我们呢?”   “带回家来让大家给你参考参考啊。”   “这都到门口了,怎么不让人进来坐坐呢?”   “听迢迢说,是个搞地质研究的?”   “哎哟,地质研究好啊,低调又有意义!”   ……   以上省略蓝猫淘气三千问,和十万个为什么。   昭夕投去一个愤怒的目光:宋迢迢,我与你不共戴天!   *   好说歹说,送走各位热情洋溢的贵客。   昭夕脱了大衣,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已然瘫了。   各位这么能说,怎么不去参加《百家讲坛》呢,有你们在,能有易中天什么事儿啊!   以及,宋迢迢你死定了,我昭氏复仇小本本上已经又记了你一笔,你给我等着!   最后,不知道程又年到家了没?   身体万分疲倦,昭夕还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躯壳爬起来,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给【包工头】发信息。   “到家没?”   程又年的回复还没到,敲门声先到了。   昭妈妈端着一盘刚切好的苹果走进来,“睡前吃一点,免得饿。”   “我吃过了——”   “行了吧,我自己的女儿,我还不清楚?你什么时候碰过一口飞机餐了?”   “……”   “苹果不长胖的,乖,好歹垫一垫。”   昭夕坐起身来,一边接过苹果,一边振振有词:“一百克苹果五十二卡,这只这么大,起码有两百卡。”   送完苹果,按理说就该离开了,可昭妈妈没走,就这么定定地站在那。   昭夕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   “什么时候带回来看看?”   “……”   昭夕咽了苹果,没好气:“妈!”   “真是搞地质研究的?”   “唔,是。”   ……好歹民工也要搬砖,成天和土地打交道,勉强算是吧。   昭夕并不敢告诉妈妈,“男朋友”这事其实是子虚乌有。   母亲大人一向诚实善良,若是今晚得知她窜通外人欺骗宋迢迢,估计明天和宋家聊天时,就会亲自道歉,安慰宋迢迢“受伤的心”。   好不容易赢了那丫头一次,她要好好得意一阵子!   大不了……   她有些愧疚地瞄了妈妈一眼,大不了过一阵再告诉家里人,就说两人性格不合,好聚好散了。   昭妈妈留下来,是不放心女儿。   “按理说,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妈妈不该多插嘴。”   她是很开明的母亲,家中一向奉行西方式的教育模式,不然也养不出昭夕这种无法无天、自由发展的性格了。   “可你从小没受过什么挫折,被我们保护得太好,妈妈难免担心你过于天真,感情用事,有时候看不清楚人心复杂。”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昭夕心知肚明是自己之前和谁交往过那事,让妈妈忍不住担心。   她赶紧表态:“妈妈你放心,这次真不是娱乐圈里的人,宋迢迢都鉴定过了,你还不信吗?真是搞地质研究的!”   “就是听说是个文化人,所以才更担心!”   昭夕有点糊涂了,“是圈子里的人吧,你担心我被骗。不是圈子里的人,你又担心什么?”   “担心你吃了没文化的亏。”   “?”   这是亲妈?   不是,她好歹也是堂堂中戏研究生毕业,就算是艺术生,读的书不算多,但怎么也不该跟没文化沾边啊!   昭妈妈还在感慨。   “小时候让你多读书,你偏想当演员,就算不想让你走这条路,为了尊重个人意愿,也没人拦着你。”   “妈,你停一下。”   昭夕严肃抗议。   “我是文化不如宋迢迢,但我好歹遗传了你和我爸的基因,还继承了我家的优良传统,就不兴人家看上我的美貌和善良吗?”   妈妈摇头,“文化人,哪有你想的那么肤浅。妈妈是想,那么优秀的年轻人,图你什么呢?昭昭啊,须知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又没你什么事。再好看的人也会老,老了之后,你靠什么和人过日子?”   昭夕:“……”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没她什么事?   这真是亲妈。   好说歹说,送走妈妈,昭夕把门一关,懊恼地拿出手机。   【包工头】的信息早在五分钟前就抵达:到了。   她噼里啪啦发了一串文字过去,于是洗完澡的程又年刚回房间,就看见了新消息。   【暴躁女导演】:程工头,咱们商量一下,下次装逼不要装得过分高调,行吗?搞研究就搞研究,非要造个清华才子、麻省海归的人设,张口闭口一串地球人听不懂的台词,这,也,太,假,啦!   下一条——   【暴躁女导演】:我就是提个不成熟的小建议。内心还是很感激你的:)。   昭夕扔了手机,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   这逼装得太大了,后患无穷啊!   另一边,程又年终于没忍住回复道:谁装了?都是真的。   【暴躁女导演】:哇你还装上瘾了。   【暴躁女导演】:出不了戏了是吗?   程又年:“……”   片刻后,他发了最后一条信息。   【包工头】:以后少联系。早点去看眼科。 第17章 第十七幕戏   昭夕迷迷糊糊醒来,依稀听见院子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   北方的冬天有暖气,掀了被子也不觉冷。   她走到窗边,推开结冰的玻璃窗,那声音骤然大了起来。   昔日有个三大贤   刘关张结义在桃园   弟兄们徐州曾失散   古城相逢又团圆   院子里有颗老松树,四季常青。   今日天气晴好,松树底下,爷爷在晒太阳。收音机里放着京剧《珠帘塞》,而他咿咿呀呀跟着哼唱。   昭夕蓦然失笑,忽觉回到了小时候。   那些年,她每天早上赖床不起,爷爷就会把收音机开到最大声,按下暂停键,拎在手里,不紧不慢来到卧室,不动声色搁在她床头。   然后啪嗒一声,按下播放键。   糟老头子心眼可坏了,挑的还都是打仗的京剧曲目,鼓乐声震耳欲聋。   每每在嘈杂的乐声中惊醒,迎接她的都是那句一成不变的台词——   “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   只是那个时候,爷爷的头发还没有全白,背影也还和那株老松树一样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凸显老态的?   她慢慢回忆着,想起来了。   自打几年前奶奶走了,爷爷就飞快地老了。   甫一失神,那边的唱词已然过去好几句。   昭夕嘴角一弯,冷不丁开口接上:   哗喇喇打罢了头通鼓   关二爷提刀跨雕鞍   哗喇喇打罢了二通鼓   人有精神马又欢   哗喇喇打罢了三通鼓   蔡阳的人头落在马前   院里,老头霍地回头,见孙女披头散发趴在窗户上,哈哈一笑,“哟,还记得词儿呢?”   “那可不?您教的,说什么也不敢忘啊。”   “那你再往下唱两句?”   “唱就唱。”   昭夕接着往下哼了几句,爷孙俩笑嘻嘻的,其乐融融。   谁知道老爷子脸色一变,下一刻就中气十足地冲她吼:“大冬天的,穿着睡衣就敢开窗户了,真当自己国防体质呢!?”   昭夕:“……”   刚才真是她的错觉,怎么会觉得这老头老了呢?   听听这中气,年轻人都不定有他这么洪亮。   她悻悻地直起身来,啪嗒一声关了窗。   糟老头子,脾气可真坏。   *   午饭和陆向晚约在鼓楼东大街。   全北京最地道的寿喜锅就在那,两人从学生时代认识起,就常在此聚餐。   陆向晚穿了身条纹小西装,脚下蹬着恨天高,一副职场精英女性的打扮。妆容也精致,迪奥999的正红色非常称她,一推门,气场秒杀店内所有人。   顾客们纷纷侧目。   相比起来,昭夕就很低调了,几乎素颜,带着墨镜。   见人来了,她打了个响指,“这儿。”   陆向晚还没落座,就开始吐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才刚从非洲回来,摩洛哥除了塔吉锅就是塔吉锅,顿顿嘴都淡出鸟。让你选个重口味的,结果还是清汤寡水。”   昭夕理直气壮:“塔吉锅是锅,火锅也是锅,反正都是锅,我选寿喜锅。”   “?你去了趟塔里木,这是学了手绕口令,还是rap?”   “我这是来自闺蜜的警告。警告你管住自己的嘴,别胖到新华社的镜头都装不下你。”   陆向晚,中传毕业,学的是新闻。   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当初和昭夕认识纯属巧合。   大四实习时,她进了某知名互联网新闻单位。   同一个社里,分工不同,有娱乐板块,也有社会板块。有红专正的栏目,也有不太正经的八卦栏目。   甭管你能力如何,反正实习生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于是被娱乐主编扯上也不稀奇——   “小陆,我这儿缺人手,收拾东西,马上跟我去做个采访。”   那天采访的人,正是昭夕。   当时正值《木兰》大火之际,主演们在台上坐了一排,台下的记者一一发问。   木兰代父从军,片中有大幅光景都在描述军中场面。因此,台上的男演员居多,昭夕是万绿从中一点红。   记者们对男演员提出的问题大多关于武打戏。   “您在片中的武戏难度系数很高,请问都是自己完成的吗?”   “没有考虑过使用替身演员吗?”   “听说有个动作您NG了16次,导演都说从您的片酬里扣掉他剪片的钱,是这样吗?”   台下众人哄笑,台上的主演们也欢乐无边。   直到话筒递给昭夕——   记者发问:“昭小姐作为新人演员,第一部戏就有沐浴场景,背部半裸出境,这样的尺度在您的预期里吗?”   下一个问题:“这部电影让您瞬间成为众多男性心目中的宅男女神,您喜欢这个称呼吗?”   “众所周知,木兰是英气十足的女性形象,那么请问下一部作品您有打算换个风格,比如尝试性感类型的角色吗?”记者自以为幽默地笑起来,“毕竟您的身材非常火爆,就是一身戎装也掩饰不住。”   昭夕笑容渐敛,起初还能礼貌作答,听到最后时,迟迟没有作声。   会场隐隐有些骚动。   她对着麦克风沉默片刻,正欲开口,就见人群里有个女孩子高高地举起手来,胸前还挂着“实习记者”的牌子。   陆向晚也没想到自己真会被点名。   身旁的主编一心关心台上的动静,压根儿没注意到她举了手,直到昭夕出声,才霍地转过头来,震惊地拉住她的胳膊。   “干什么你?”   实习生向来只负责做记录、打下手,哪有主编不开口,她擅自举手提问的?   可昭夕已经点了她,主编也不可能捂住她的嘴。   “你谨慎说话,别犯错!”   不顾主编的警告,陆向晚镇定自若放下手臂,接过前方递来的麦克风,一字一顿。   “您和众多体力过人的男演员们一起拍骑马戏、打仗戏,并且作为大女主,很多武打片段的难度系数甚至比男演员还要高,但您却丝毫不落下风。请问这说否说明您付出了比他们更多的努力,还是说明,不论是男性演员,还是女性演员,在动作戏上都是平等的,没有性别优势这一说?”   一语哗然。   昭夕却笑了,“我认为都是平等的,并没有什么性别优势可言。”   “其实不光武打戏,所有的戏都一样,非要细分,那也是百分之七十的努力,再加百分之三十的天赋。我想这就是一个演员的职业素养,这个百分比例不掺杂,也不应该掺杂任何性别比例。”   她的问题已经回答完毕,却又重新拿起麦克风。   “我很遗憾。遗憾于刚才我的同事们都得到了很有意义,或是很有趣的问题,可到了我这里,问题却只与容貌或女性身体有关。直到最后一个问题。”   她在人群中环视一圈,最后目光停留在陆向晚面上,那么多的人,却只有她们能相视一笑。   她说:“感谢提问。”   这一句,只说给陆向晚。   后来就顺理成章成了朋友。   陆向晚,陆向晚,她与她简直相见恨晚。   *   这家店的特色是肉质鲜嫩的牛肉,但昭夕一口也没吃,只间或挑几片娃娃菜、日本豆腐,细嚼慢咽,百般品味,才舍得咽下去。   陆向晚一脸鄙夷。   “你又不靠脸赚钱,干嘛这么折磨自己?”   “我是不靠脸赚钱,但得靠脸找对象啊。”昭夕理所当然。   “说到对象。”陆向晚搁下筷子,擦擦嘴,“我今天收到你妈的微信了。”   “我妈?她找你干嘛?”   “她找我问你那对象是个什么情况,让我帮忙打听风声。”   “……”   “那么请问昭导演。”陆向晚轻屈手指,在桌上一叩,“你哪儿来的对象,我怎么不知道?”   这事吧,说来话长。   昭夕擦了把辛酸泪,把来龙去脉讲给她听。   陆向晚也泪光连连,倒不是因为心酸,纯粹是笑出来的。   “这民工挺有个性啊,重点是还长得帅。要不改天给我介绍介绍?”   昭夕:“?”   “不是,我刚搁这儿苦大仇深半天,还想让你同仇敌忾,结果你居然想和敌军发展奸情?”   “我这是怀柔之术。”陆向晚振振有词,“笼络敌军,使其臣服,也算是迂回地替你出了口气。”   “那你可真够迂回的,伤敌一千,还他妈自损八百。”   昭夕摆手:“免了。要收服我自己不会收服吗?不麻烦你。”   陆向晚笑了,“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   “?”   “你自己照照镜子去。”   “我怎么了我?”   “女施主,我看你满面红光、双目蕴神,三天之内,恐有……”陆向晚卖了个关子。   “有什么?”昭夕问。   “桃花运啊。”   “呸。”   “看看你这怀春少女的模样。”   “滚滚滚。”   *   假期持续一个月,剧组不光要过年,也正好度过塔里木盆地最严寒的季节,等回暖了再重返片场。   托宋迢迢的福,昭夕是彻底不想回四合院了。   张口闭口,全家都在询问“地质高材生”的情况,她又不是程又年,上哪儿信口开河,找那么多专业词汇忽悠人去?   孟随倒是一副喜闻乐见的样子。   昭夕看了他就来气。   孟随和昭夕是亲兄妹,昭夕随父亲姓,他随母亲姓。   家里倒没有什么传宗接代、血脉相承的说法,这么分配姓氏问题,纯粹是当初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打麻将,说好第一个孩子跟赢家姓,第二个孩子再归输家姓。   结果外公一个清一色杠上花,赢走了他这个大孙子。   为躲避家人的垂询,昭夕很快回到国贸的公寓,和小嘉一起收拾屋子。   物业那堆满了四面八方送来的礼物。有品牌方的各类新品,还有她之前预订的衣物包包。   没事就出门和陆向晚聚聚,两条浪里小白龙吃喝玩乐聊八卦。   年前忽然接到妈妈的电话,说是爷爷生病了。   昭夕一听就急了,“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   “昨天在院子里晒太阳呢,睡着了,太阳下山都不知道,吹了冷风,夜里就烧起来了。”   老年人身子骨弱,一生病,各种症状都来了。   高血压,气喘,风湿,偏头痛。   昭夕紧急赶往医院,看见爷爷孱弱地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背上扎着留置针,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在不是什么大病。   爷爷哑着嗓子凶她:“看看你这什么样子,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命不久矣——”   “呸呸呸,怎么尽说胡话?”昭夕赶紧打断他。   爷爷又笑了,“你可别小看老头我,好好养养,过几天又是一条好汉!”   昭夕一边擦泪,一边扑哧笑出了声。   老人家这一病,来的人不少。   他年轻时是个实干派,在制片厂做了不少事,成全了不少艺术家。说不上桃李满天下,但在这首都大小也算是个人物。   病房里比喜宴还热闹,人来了一拨又一拨。   后来老爷子干脆装睡,偷偷跟昭夕说:“就说医生要我静养……这群人,闹得我头疼。”   结果还是出了岔子。   宋迢迢也是老人家看着长大的,每天下班都来探望,好死不死提了句:“哎,昭夕不是处对象了吗?您老人家生着病,几百年不联系的学生都赶来了,那对象怎么不来?”   爷爷笑道:“年轻人,还搞研究,都忙着呢。”   可转头就问昭夕:“是啊,你那对象怎么不来看我?”   昭夕:“……”   这下全家人都看着她,宋迢迢也在一旁虎视眈眈。   昭爸爸问:“他不知道爷爷病了?”   “咳,我怕影响他工作,没说。”   “那也该说说。好歹在处对象呢,连你爷爷病了也不来表示一下,我看对你不太上心。”   宋迢迢倒是没说话,嘴角的一抹笑意说明一切。   昭妈妈也忧心忡忡看着她,仿佛在说:瞧吧,我就知道我的傻女儿又被人骗了。   昭夕迫不得已,慢吞吞拿出手机。   “我这不是正准备告诉他吗?”   往常轻若无物、随身携带的手机,这会儿重如千钧,十分烫手。   宋迢迢下巴一努:“那就赶紧的呀。”   昭夕咬牙笑笑,想发条信息让程又年别接电话吧,却碍于宋迢迢在旁盯着她,没法发。   她只能硬着头皮拨通语音电话。   刚响了三声,迅速挂断。   “可能在忙,我一会儿再给他打。”   “你这才打了三秒钟,他怕是根本来不及接吧?”   “你不知道啦,他们这种搞研究的工作性质,一般忙起来都接不了电话的,毕竟——”   话音未落,手机响了。   昭夕低头一看。   来自程又年的回拨。   “……”   *   整个病房,万众瞩目,都在等她接起这通电话。   宋迢迢还催促她:“接啊。愣着干什么?”   她上辈子是不是刨了宋迢迢的祖坟,这辈子要经受这种折磨?   昭夕万念俱焚,还只能打起精神接起电话。   “喂,亲爱的?”   那头陷入奇异的沉默。   片刻后,程又年问:“你打错电话了?”   余光看见宋迢迢的耳朵都竖了起来,昭夕不动声色离她远了些,侧身甜蜜蜜地说:“知道你想我,我也想你了呢。”   “……吃错药了?”   “对啊,我吃过午饭了,你呢?……开了一上午会,这会儿还在忙?你也太不爱惜身体了。”   昭夕拿出影后演技,跺脚,撒娇,浑然天成。   程又年又沉默片刻,终于发问:“你旁边有人?”   “嗯嗯。”她“欢乐”地回应。   “要我配合演出?”   “嗯嗯,是的呢。”   “……你继续。”   程又年放下样本,换了只手拿手机,侧身朝罗正泽比了比手势,示意他先继续,然后才离开实验室,在走廊上停下来。   整整一上午沉浸在实验里,这会儿才有功夫休息片刻。   他眼里难得浸润上几分笑意,听电话那端的人做作又浮夸的表演。   昭夕终于松口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这家伙挺上道。   还挺配合的嘛。   “爷爷生病了,想着你工作忙,也没来得及跟你说,怕你担心。”   “嗯。”   “嗯?你要来看爷爷?”   “?”   可以不看吗。   程又年笑容一僵,又有了那种熟悉的,不祥的,非常难忘的预感。   “可你之前不是说这一阵都抽不出空来啊。还是算了,我跟爷爷说说就行,心意到了就好,隔一阵等他出院了,你来家里探望他。”   “……嗯。”这还差不多。   病房里,一旁的宋迢迢才不按常理出牌呢,闻言忽然笑了,对昭夕眨眨眼,“这哪能算呀,长辈生病,他又不是住在研究所。晚上下班总能来一趟呀,这里离地科院又不远。”   昭夕:我日。宋迢迢你不说话会死吗?   扭头就看见爷爷期盼的目光。   老爷子头发花白,眼巴巴望着她,仿佛在说:再不见孙女婿,我命不久矣。   “……”她缓缓地吐出口气,“行吧,既然你坚持要来,一会儿你下班了我去接你。”   程又年:“什么?”   不是,刚才不是还说的好好的,是什么令你改变心意了?   “嗯,那就这样,一会儿见,亲爱的。”   昭夕没有给他说话的余地,很快挂了电话。   几秒钟后,在全家人满意的目光里,她接到两条新信息。   【包工头】: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包工头】:以后少联系。   程又年站在走廊上,低头凝视屏幕,很快看见回复。   【暴躁女导演】:我拿生命求您了。   【暴躁女导演】:爸爸请再帮我一次。   【暴躁女导演】:爸爸!   他原想拒绝的。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说不就完事。   拉黑,绝交,江湖不见。   可不知哪里来的正义感,大概上辈子是雷锋本锋,他沉默片刻,在看见爸爸二字时忍俊不禁。   【包工头】:六点下班。   【包工头】:只此一次。 第18章 第十八幕戏   下班高峰期,地科院的大门外人来人往。   路边停了辆黑色的帕拉梅拉,车窗贴上了遮光膜,隔绝了车外炽热的目光。   科研人员资薪有限,就算做到了院士、总师,也离不开固守清贫四个字,这种车在地科院并不常见。   程又年还没走到大门处,就听见一阵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   以罗正泽为首,后面跟着好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伙。   他们隔着大老远就冲他喊:“老程,今儿怎么走路回家啊?”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罗正泽就替他说了:“人家今晚有约呢。”   嫉妒之意,明晃晃摆在脸上。   程又年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罗正泽迅速收声。   于航哈哈大笑,“可以啊你,在塔里木刚傍了个富婆,这才回来几天啊,又有新欢了!”   “我说什么来着?”冯飞一脸恨铁不成钢,“这小子蔫儿坏。还敢说我是渣男,我看地科院头号渣男就是他!”   “赶紧给他捅破这层窗户纸,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看他还怎么忽悠咱们院的小姑娘。”   众人嘻嘻哈哈骑车经过,视线不由自主被路边锃亮帅气的轿车吸引。   “卧槽,豪车啊!”   “这不是帕拉梅拉Turbo Sport顶配吗!”   “哇,这种车怎么会停在我院门口?”   “难道有院里的妹妹低调嫁入豪门了?不知道认了我这干儿子她愿不愿意。”   “拉倒吧你,长这么丑,当孙子都没人要!”   众人的车速都放慢了,情不自禁欣赏帕拉梅拉的风采。   顺便感慨是谁这么优秀,能坐上这样优秀的车。   优秀的程又年也停在门口,环视一圈,又收回目光,低头看表。   六点零五分,她迟到了。   但下班高峰期,迟了也在情理之中。   叭叭——   路边的帕拉梅拉忽然响了两声。   司机在摁喇叭。   程又年抬头,因看不起车内的光景,有些迟疑,但还是迈腿朝它靠近。   下一秒,车窗蓦地降下。   车内的女人戴着能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冲他又摁了两声。   “程又年!”   程又年很快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重新升起车窗。   帕拉梅拉呼哧一喷气,像头精神十足的小狮子,蓦然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自行车上的人都沉默了。   众人停在路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是我眼花了吗?”   “程又年又傍了个富婆?”   “卧槽老程可以啊,这速度堪比火箭发射!”   “难怪那天跟我说他要早睡,保存体力。一会儿路虎SV,一会儿帕拉梅拉,可不得好好保存吗?”   罗正泽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喷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指向他。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   “对啊,你俩在塔里木天天住一起,你肯定知道奸情!”   罗正泽的视线尾随那辆帕拉梅拉消失在路口,眼冒嫉妒的绿光,半晌摇摇头,幽幽叹息:“就不兴人家器大活好,富婆从塔里木追到首都来了吗?”   众人目瞪口呆:这富婆也太痴情了吧,千里追夫啊!   *   半小时前——   和程又年约定的地点在百万庄大街26号。   昭夕自己的车还在塔里木,索性顺走了孟随的车。车是挺不错的,就是颜色太低调,显不出她的特别。   她开车抵达目的地,瞄了眼窗外,古朴的建筑,绿植掩映,大门上写着一行气派的大字:中国地质科学院。   她一愣。   程又年怎么会在这里?   视线再往旁一挪,地科院的隔壁围起了高高的防护栏,正在施工。   她又恍然大悟。   这一行可真辛苦啊,好不容易到了年关,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了,他们还得换个地点继续施工。   但她也很快想明白了,那天帮她瞒天过海,在宋迢迢面前做戏时,程又年之所以能不假思索地说出他在地科院工作,估计也是因为两隔壁的关系。   抬头不见低头见,很容易就联想到。   乍一失神,回头就看见路边上的程又年。   大概是答应了她要陪同探望,今天他没穿工装,换了身烟灰色大衣,一贯的淡迫从容,如雾似风。   路人侧目,他却习以为常般不放在心上。   ……越发勾人。   昭夕摁两声喇叭,不见他上车,赶紧戴上墨镜,降下车窗,叫他的名字。   沿途开着车,她不断用余光瞄他。   “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   程又年淡淡地说:“没事,习惯了。”   “……”   几天不见,还是一如既往会噎人。   昭夕解释说:“还是上次那个发小,事儿逼宋迢迢。要不是她撺掇怂恿,爷爷又病了,满脸期待盼你去,我真不会麻烦你。”   程又年顿了顿,“你爷爷怎么了?”   “在院里晒太阳,一不留神睡过去,着了凉。”   “……”   果然基因是会遗传的,祖孙俩听起来,都不怎么靠谱的样子。   “现在怎么样了?”   “输了几天液,现在好多了。本来医生也说可以出院了,回家静养,但我爸坚持要他多住几天,说是年关在即,等彻底痊愈了,才好过个安心年。”   “……”   恐怕是想等你把“男朋友”带去展示一遍,才好安心出院。   临近医院,程又年留神窗外,忽的开口:“路口停一下。”   “怎么了?”昭夕依言停车。   “车里等我。”   他没有过多解释,开门下车,走进路边的一家店铺里。   昭夕抬眼。   多多水果店。   她一愣,随即带好墨镜,也拎着包推门下车,跟了过去。   临近年关,水果涨价不少。   程又年一边选水果,一边对老板说:“包个果篮。”   老板好心提醒:“这边有包好的,比自己选便宜。”   “没事。”他进来时就扫了一眼,门边的柜子上放着一堆果篮,大抵是前两天就包好的,看起来并不新鲜。   昭夕进来时,就看见他在挑苹果。一排架子里,苹果的价位高低不等,最便宜的七块钱一斤,最贵的高达十五块。   他选的正是最贵的。   “……不用那么好的。”昭夕过意不去,“意思意思就行了,选便宜的吧。”   她才刚刚感慨过民工不易,哪好意思压榨他呢。   程又年没答话,选完苹果,又选了一堆香梨、一串皇帝蕉。   最后问她:“有什么特别爱吃的吗?”   昭夕受宠若惊,下意识扫了一眼水果摊,“最爱榴莲,其次芒果,然后——”   仿佛在思索下一个选什么,宠幸谁,还一脸为难的样子。   程又年深呼吸,打断她的话:“我问的是你爷爷。”   “……”   她迅速闭上嘴,只觉得一股热血往脑门儿里冲。   可能这就是神级尴尬。   有地洞吗,真他妈想钻。   隔着墨镜,程又年也能看见那一小片秾艳,绯红似火,刹那间浮现在她白皙的面容上。   他转身把水果递给老板,一时没忍住,唇角扬起了可疑的弧度。   昭夕还忙着恢复已经崩溃的心态,无暇注意这一幕。   很快,老板包好了花篮,“一共是两百七十三块。”   赶在程又年付钱之前,昭夕拿出手机,“我来。”   她对准墙上的二维码,口中道:“已经很麻烦你了,不能让你再破费。”   “没事。”程又年抬手,不徐不疾地拦截了她的动作,“就当花钱消灾了。”   “……?”   “既麻烦了我,又让我破费了,如果这能让你过意不去,那再好不过。”程又年扫码,付款,最后拎起果篮,“希望这点过意不去,能撑到明年塔里木再相聚,你都不会再给我找麻烦。”   昭夕:“……”   好一个程怼怼。   怼得她哑口无言,只能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扬长而去的背影。   偏他还回身,一脸云淡风轻,“不走?”   因为有求于人,昭夕不得不向恶势力低头。   *   从停车场出来,去往病房的一路上,昭夕都在讲解剧情。   “如果爷爷问我们怎么认识的,你就照实说,就说在塔里木遇见的。我在拍戏,你,嗯……你在出差。”   她又不确定地问了句:“……搞地质的是要出差吧?”   程又年面无表情:“是。”   昭导演继续策划。   “要是他问我们,怎么会相爱呢——”仿佛被“相爱”二字震慑到了,她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说是一见钟情吧。”   程又年抬眼看她,轻描淡写点头道:“也不可能是别的原因了。”   昭夕停顿片刻,霍地抬头,“你是在暗示我只有一张脸能吸引人,徒有其表?”   “不然呢。”   “?”昭夕气不打一处来,“不要因为外表美丽就歧视一个人好吗?关注一下我的内在,你会发现除了无边美貌,我还有超强的性格魅力!”   程又年看她片刻,诚心诚意道:“抱歉,恕我眼拙。”   “???”   昭夕只感觉到一片乌云压顶,体内的小火山隐隐有爆发的趋势。   不,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在不遗余力地唱反调,不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就是为了自我麻痹,免得被她吸引。   都是套路。   聪明的她不能生气。   直到程又年好心提醒:“603到了。”   昭夕一惊,这才发现剧情没说完,病房却近在咫尺。   “总之见招拆招吧,我信任你的临场反应!”她赶紧为即将开始的表演定下基调。   *   单人病房很宽敞,窗边有一张长沙发,床角还有几张凳子——都是护士们见探访的人太多,从别处挪过来的。   爷爷靠在升起的靠背上,正跟着电视里咿咿呀呀哼京剧。   昭夕的父母坐在一旁,一个在看报纸,一个在替爷爷倒热水。   始作俑者宋迢迢不在,昭夕微微松口气。   还好还好,难度系数从地狱模式降到普通模式。   进门时,她迅速挽住程又年的手,拿出了亲密的姿势,嘴边低低地问了句:“准备好了吗?”   那只手灵活又柔软,轻轻地将他的手臂禁锢在怀里。   程又年手臂一僵,失去了引以为傲的从容,连行动都有些机械。   一家人早知道今天会有贵客来访,恭候多时。   两人一进病房,三道视线齐刷刷射来。   都不用昭夕拉拉程又年的手,他已镇定自若开口:“爷爷好,叔叔阿姨好,我是程又年。”   昭夕也侧头望他。   男人从容递上果篮,唇畔的笑意仿佛三月风清,一身冷色调的大衣也难掩柔软。   她忽然失神。   其实早有蛛丝马迹可寻,纵使这人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态度,与她说话惜字如金,十句话里九句都是拒绝,剩下一句还是揶揄,也无法藏住偶尔流露出的片刻温柔。   你看。   他总在拒绝,却一而再再而三帮了她。   嘴上讥讽,三言两语,刀光剑影,可紧要关头却还是挺身而出。   她有些恍惚,思绪慢了半拍,等她回过神来时,程又年已经坐在床尾的凳子上,手里拿了只红彤彤的大苹果,动作轻快地替爷爷削起皮来。   昭妈妈在数落她:“小程才刚下班,这种小事合该你来,怎么好让人家动手?”   程又年笑言:“无妨。她手笨,还是我来吧。”   一家人都笑起来。   爷爷还帮腔:“可不是?我这孙女,被我们全家宠坏了,干啥啥不行,耍横第一名。”   程又年笑容渐深,点头道:“深以为然。”   昭夕:“……”   都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怎么就这么容易叛变呢?   程又年三言两语就能忽悠人心。   哈,果然昭家还是只有她一个聪明人。   还有,这家伙不愧是逼王。   无妨。   深以为然。   你是古代人吗!哪有人说话蹦的都是文言文?白话运动是因为白进行了,所以才叫白话运动吗?鲁迅和胡适会被你气活吧。   她深刻贯彻了表演世家的作风,表面娇羞可爱,内心疯狂BB。   可观看程又年和家人互动时,却又没忍住,视线总在他身上打转,带着七分探寻,三分热切。   *   从病房离开时,程又年已然俘获了一家子的心。   爷爷开心地说:“小程,下次来家里玩啊!”   “好的。”程又年临走前还不忘地嘱咐爷爷,“您也要注意身体,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从家人的目光里,昭夕看出了他们的满意。   出了病房,她啧啧称奇。   “您这演技,当初开价两万,确实是我给少了。少说要再加一倍。”   程又年:“那麻烦你,一会儿把演出费结了。”   她哈哈一笑,心情愉悦,“请你吃饭,行不行?”   程又年一怔。   “不是一下班就跟我来医院了吗?”昭夕停在车旁,指指车,指指自己,“豪车,美人,再加美酒盛宴,还满意吗,程工头?”   程工头云淡风轻上了车,抛下一句:“勉强凑合。” 第19章 第十九幕戏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帕拉梅拉载着两人从医院的停车场出来,沿街不紧不慢往前开。   昭夕沿途都在观察窗外的餐厅,一边盘算,一边问身侧的人:“你想吃什么?”   程又年说:“随意。我不挑食。”   “粤菜怎么样?”   她有些想念亮晶晶热乎乎的虾饺皇了。咬一口,鲜嫩Q滑的一整只虾融化在口中。   再加一杯冰冰凉凉的杨枝甘露,酸甜可口,想想都舒畅。   然而——   “太甜。”   “那火锅呢?”   热辣滚烫还直冒泡的牛油锅底,配上弹性上好的肥牛,烫一烫,裹一圈香菜蒜蓉,送入口中。呜呜呜,好开胃。   吃完肉类还能加一把面条,美滋滋。   “晚上七点半,确定要吃这么重口的?”   “要不去喝砂锅粥吧!”   她刚好瞥见窗外一晃而过的闪亮亮的招牌。   砂锅粥也不错,来一锅热气腾腾的鲜虾扇贝砂锅粥,入口即化,浓郁的鲜香和稠稠的米油混合在一起……   再加一道白灼生菜,蒜蓉与蔬菜的鲜香完美融合。   “不顶饿。”   “……”   昭夕面无表情盯着程又年,“你不是不挑食吗?”   最后,车停在了南锣鼓巷附近。   作为北京城最出名的胡同景点之一,这里无论何时都人山人海,稍微好一点的餐厅都需要排号。   倒不是闲得慌,乐意把时间耗在等位置上,而是这个时间段太堵了,车到附近就寸步难行。   二十分钟内就挪了十来米。   昭夕终于泄了气,看见路边有停车场的标志,毫不犹豫开了进去。   “就在这吃吧,错开高峰期再走。”   她挑了家熟悉的店面,走了几步,没见人跟上来,回头疑惑地望去。   只见程又年定定地站在原地,抬头盯着招牌。   “你确定?”   店铺不算大,和后海一带的其他店面差不多,因为老旧,哪怕重装了也很迷你。招牌上霓虹闪烁,字体活泼俏皮:小六串吧。   她竟然选了家烧烤店。   昭夕:“有什么问题吗?”   他显然是对上次在酒店吃火锅的经历记忆犹新,“你不减肥了?”   刚巧路过的一对小情侣听见了,下意识侧头打量他们,目光落在昭夕身上,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个中深意,不需细想也能秒懂。   这也需要减肥?   昭夕听见他们扭头离开时,小青年捏捏女友的胳膊,说:“看看人家这觉悟,你都不觉得无地自容吗?”   女孩子看看程又年,回头反驳:“看看人家男朋友的颜值,要我减肥,你觉得你配吗?”   “……”   昭夕又好气又好笑,扫了程又年一眼,“怎么,不挑食的人难道也不吃烧烤吗?”   “那倒不是。”他推开玻璃门,让她先进,末了才说,“我是为你着想,怕你没有随身携带电子秤。”   “……”   昭夕气得牙痒痒。   “程又年,你说话不带刺会怎么样?”   “会憋。”他答得云淡风轻。   昭夕一噎,好几秒钟说不上话来。他倒是一吐为快了,换成她憋得慌。   服务员送来纸质菜单和铅笔,昭夕也没客气,拿过笔唰唰圈起一大堆。   抬眼就看见程又年一脸诧异。   她把笔拍在他面前,将菜单递过去,“到你了,爱吃什么点什么,别跟我客气。”   程又年低头就看见无数个潇洒的圈。   小腰x10,牛肉串x10,羊肉串x10,杂七杂八x100。   “……”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菜单,“还用我点吗?”   “当然。这些是我的。”   程又年再次低头确认了一遍,“你点的这些,够一桌人吃撑了。”   “难得放纵一下,当然要尽兴了。你不点也没事,反正我把特色菜都点完了,你蹭蹭就行。”   在服务员一把接一把地送上新鲜出炉的烤串后,程又年很快意识到,昭导演的汉字使用水平和她本人一样飞扬跋扈,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理解。   所谓放纵,所谓尽兴,在别人那里是大快朵颐。   到她这里,就是拿着一串小腰吸气,闻个五分钟,然后放回盘子里,换一串肉串接着闻。   在她拿起第三串金针菇细嗅香气时,程又年终于心悦诚服。   人家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是与君吃顿饭,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问:“既然一串都没动,为什么选这里?”   昭夕理直气壮道:“饱饱眼福,闻闻味道也不行?再说了,我先欣赏欣赏,谁说我一串都不动了?”   说着,她挑挑拣拣,心里飞快地计算着卡路里,最后在盘子里选了一串青椒。   “这不是吃上了?”   她小口小口咬着那串青椒,人家三两口就能吞掉的量,目测她能啃上二三十口。   程又年啼笑皆非,也懒得和她分辩,只不紧不慢地吃,然后不紧不慢地点评。   吃羊肉串时,“外酥里嫩。”   吃小腰时,“肥而不腻。”   吃麻辣鸡翅时,“质地细滑。”   吃爆炒花蛤时,“鲜嫩肥美。”   昭夕:“……”   手里的青椒仿佛失去了原本的味道,她眼巴巴望着程又年手里的串,只觉得快乐是他的,而她什么也没有。   不,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有点悲伤。   有点想哭。   还有点想打爆他的狗头。   她一言难尽地望着满桌美食,再望望坐在对面不疾不徐吃东西的人。他进食的模样很赏心悦目,既没有过分做作的斯文,也没有大快朵颐的急躁。   也是,吃不着的东西的人才会急躁。   比如她。   眼看他还在一道接一道地点评,昭夕怒了。   “你吃饭就吃饭,这么大一桌都堵不住你的嘴?哔哔个没完,老师没教过你寝不言食不语吗?”   程又年终于住口,低头不语,唇角扬起了可疑的弧度。   他在笑?   昭夕:“……”   很好笑吗?有什么好笑的!   她恼羞成怒,咔嚓咔嚓就把手里的青椒啃完了,啃完之后才追悔莫及,怎么一时情急,连仅有的青椒都给消灭掉了……   这下望着一桌子美食,更欲哭无泪了。   *   店内光线并不明亮,每张桌上有一盏小小的灯,顾客们背对背,各吃各的。   墙上的投影仪在放电影,声音嘈杂。   小小的窗口后,后厨忙碌不已,脚步声、碗筷碰撞声,还有烧烤时发出的滋啦啦的油爆声,间或夹杂着该上餐时,厨房铃的一声脆响,杂乱却又异常和谐地交融在一起。   人间烟火不过如此。   昭夕摘下墨镜,顿时被上菜的服务员认了出来。   小姑娘眼神亮晶晶的,只差没当场喷射出激光来,有些激动地低声说:“你,你是——”   昭夕嘴角一弯,食指抵在唇中,“嘘。”   小姑娘慌忙点头,喜不自胜,“嗯嗯嗯,我知道,低调!”   她放下手里的串,没忍住打量程又年两眼,笑嘻嘻的,一边祝两人用餐愉快,一边跑回柜台后,和老板咬耳朵。   很快,柜台后的一道炽热目光变成了两道,两人齐刷刷朝他们行注目礼。   再一次上菜时,小姑娘拿着纸笔,弯腰说:“请问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昭夕点头,接过纸笔,认认真真地签下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太好了,我超喜欢您的电影!不光是《木兰》,《江城暮春》和《若风》我也特别喜欢!”   能一口气背出她的电影,真爱无疑。   昭夕笑起来,眼睛都弯成了新月。   离开前,小姑娘还鼓起勇气看了程又年一样,然后竖起大拇指,悄悄对昭夕说:“这个比之前的都帅喔!”   昭夕:“?”   直到小姑娘蹦蹦跳跳走远了,她才回过神来。   包工头被当成了她的新男友,小姑娘的意思是,他比之前的绯闻男友小鲜肉们都要帅……   她抬眼就看见程又年轻笑出声。   “笑什么?”   “没什么。笑昭导人见人爱,美名远扬。”   “少来。”她才不信他是真心夸她,顺便也互损一句,“你别以为小姑娘是真认为你长得帅,也就看你和我一起,赏你个面子恭维一下。”   “嗯,托昭导的福。”   程又年看了眼被她搁在一旁的墨镜,“怎么不戴了?不怕又被拍,头条写你物色到了新的小鲜肉?”   “小鲜肉?你放心,就算被拍到,头条写的也是,昭夕疑似视力下降,新男友大不如前。”   “我长得如何不要紧,重点难道不是你又换男伴了?”   “哦,那就更没什么好在意了,反正这种标题我都习惯了。”她轻飘飘瞥他一眼,“况且,程工头长得也不是不能见人,跟我同框,勉为其难能接受,也不算太辱没了我。”   程又年笑了。   他大概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天下来,他对她笑得比从前加起来还要多。   一桌的串,程又年根本解决不了,况且他一个人吃,她虎视眈眈地看,谁还有食欲?   “真的不吃?”   “不吃。”她态度坚决,带着爱美girl最后的倔强。   程又年哑然,半晌才问:“为什么这么在意容貌?”   “漂亮不好吗?”她反问。   他想了想,才说:“居里夫人说过,十七岁时如果你不够漂亮,可以怪罪于母亲没有遗传好的容貌;但是三十岁了依然不漂亮,就只能责怪自己,因为在那么漫长的日子里,你没有往生命里注入新的东西。”   昭夕闻言一顿,凝神盯着盘子里的某串金针菇,出神地想着什么。   好半天才说:“……玛丽·居里一定长得不好看!”   “……”   所以她想了半天,竟然得出了这么个结论?他还以为她是有所触动,才会沉默这么久。   程又年:他果然还是太看得起她了。   他好笑:“……为什么?”   “长得好看的人一般都说自己才貌双全,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只有不好看的人才会把人分成两种:一种是不好看但有内涵的,一种是不好看却没内涵的。”   坐在对面的人振振有词,歪理一大堆。   昭夕拨弄着金针菇,最后慢条斯理说:“再说了,做人为什么要那么极端?不然就只爱漂亮,不然就只追求内涵,像我一样一半美貌一半内涵,五五开不行吗?”   程又年沉默了几秒钟,“……确定不是九一开?”   他还以为她会恼羞成怒,立马跟他翻脸,毕竟他侮辱了她的内涵。   没想到对面的女导演蓦然失笑,得意洋洋地说:“倒也是。有时候美貌太过了,是会掩盖了一身才华,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看出来。比如我。”   “……”   失敬了。   是他小看了她的脸皮厚度。 第20章 第二十幕戏   “真的不吃?”   “不吃。”   “空腹不会饿?”   “……会。”   没见她连视线都不太敢往食物上瞄吗?   昭夕镇定地麻痹自己,眼前的美食并非美食,甲之蜜糖,乙之砒 霜。   她侧头看窗外,透过氤氲不清的玻璃窗,隐约瞥见街对面排着长长的队伍。   刚好小姑娘又来送串了,她好奇地问:“对面在排什么队啊?”   “哦,上个月新开了一家炒酸奶店,味道很好。我三不五时也会去买一杯,就是一整天生意都太好了,好难排队的。”   昭夕眼睛一亮,戴上墨镜,又从包里拿口罩,“我去买那个。”   酸奶是个好东西,促进消化又不长胖。   刚起身,还没来得及走,就被程又年拉住了手腕。   她一顿,疑惑回头,他已经飞快地松了手。   ……真会折腾。   程又年扫了眼她单薄的大衣,完全不抗冻的腿袜,和脚上那双恨不能向天再借十厘米的高跟鞋。   “我去买。”   咦……   “不用了,你吃东西啊,不然回来都凉了。”昭夕下意识拒绝。   “坐下吧。”程又年起身,套上大衣,淡淡地说,“不然被拍照传上了网,明天的头条就该是你家破产,大明星流落街头买酸奶了。”   那道背影干脆利落消失在门口,如风一般。   昭夕难得地走起神来。   小姑娘弯起唇角,一脸羡慕地说:“你男朋友好好啊。”   “……是吗。”   “是呀,长得也很好看,一点也不像之前的那些。”   昭夕顿时回过神来,“之前那些?……之前的怎么了?”   “之前的也不是不好看,但是总觉得,大男人还涂脂抹粉画眉毛什么的,有点娘啦。”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神还在尾随程又年,一路抵达街对面,“这一个就很好,纯天然的英俊,还男友力max。”   昭夕蓦然失笑,也不知该不该打断她的美好幻想。   “这一个对你很好,一定要百年好合哦!”小姑娘还在笑吟吟地送祝福。   昭夕的目光也落在街对面,半晌,索性也不去解释,“好的。”   隔着车水马龙,那个身影排在队伍的最末尾,其余顾客多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偶有情侣。   他一身冷色调的大衣,个子也高,鹤立鸡群似的,不入。   两个站在队伍前列的女孩子频频回头看他,窃窃私语。没一会儿,其中一个就走到了他的身旁,拿出手机说了些什么。   程又年不为所动,摇摇头,女孩铩羽而归。   隔这么远,昭夕看不清女孩的表情,但想也知道,大概是一脸失望。   她撇嘴,嘴角却不由自主上扬。   嘁,果然是行走的荷尔蒙,随时随地都在散发奇怪的吸引力。   买个炒酸奶也有人加微信。   *   程又年回来时,一桌烧烤的确凉了。   他踏进店门,唇边有白雾溢出,外面的天寒地冻可见一斑。   “你的炒酸奶。”他把装在塑料袋里的透明杯子放在她面前,重新落座。   昭夕接了过来,解开袋子。   明显愣了愣。   她当然吃过炒酸奶,各种口味都尝试过。   草莓的,凤梨的,哈密瓜的,还有其他花里胡哨的品种,比如奥利奥水果味,比如雀巢脆脆鲨味。   但眼前这一杯……   白生生的酸奶片里混合着红豆与瓜子,色彩艳丽的芒果点缀其中,还没有开动,就能闻到榴莲的香气。   她微微一顿,抬眼,“芒果榴莲味?”   程又年显然没有买过这种小女生喜欢的零食,只说:“排在我后面的人提醒我,多加一点钱可以挑两种水果。”   昭夕不紧不慢地拆开勺子,“哦,所以你就选了这两种?”   程又年默了默,“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   当然没问题。   她只是讶异于下午在水果店里,他问起爷爷爱吃的水果时,她自以为是地给自己喜欢的水果排了个序,谁知道……   他还记得。   昭夕一勺一勺吃着那杯炒酸奶。   那家店生意火爆的确是有缘由的,酸奶口感很好,酸甜适中,在暖气十足的店里吃上一口,浑身的毛孔都在呐喊:爽。   某一刻,程又年的手机响了,因摆在桌面的缘故,她下意识扫了眼,就看清了屏幕上的来电人姓名:徐薇。   女的。   程又年看见名字后,微微一顿,也没有刻意回避,就这样当着她的面接起了电话。   “喂。”   有八卦?   昭夕不由自主竖起了耳朵。   一听声音,果然是个女人。   叫徐薇的好像在问他,这会儿在不在家。   程又年神情淡淡的,“在外面。”   店内在放电影,不知对面又说了什么,昭夕听不真切,只能抬头打量程又年。   “现在?”他好像有些意外,“现在有事,暂时回不去,不好意思。”   “罗正泽不在吗?……可能在玩电脑,戴着耳机,没听见敲门声。你打他电话试试。”   “没事。谢谢你跑一趟,也替我谢谢徐老师和师母。”   三言两语,挂了电话。   程又年抬头,就看见昭夕似笑非笑望着他。   “……怎么了?”   比学习,昭夕自认比不过宋迢迢,但论察言观色的本领,和人情世故的了然,她从小就是一把好手。   家中的情况摆在那,她见惯了登门送礼、有求于人的贵客。浸润在名利场中,也看遍了趋炎附势、阿谀奉承的人。   她不融入,那是因为她有选择的权利。   只听程又年的话,她也能把对话补全得七七八八。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饶有兴致地凑过来,“程又年,你是单身吧?”   “是。”   “那干嘛这么不近人情,一点机会也不给?”   “?”   昭夕朝搁在桌上的手机努努下巴,“人家在追你,怎么这个态度?”   他微微一怔,似乎有些好笑,靠在椅背上,“你又知道了?”   “都说我的美貌和智慧五五开了啊。”得意洋洋的笑,“听个大概,就知道十有八 九是这么回事。”   程又年失笑,点头道:“是有两把刷子。”   看她刨根究底的样子,他还是解释了一句:“我老师的女儿。中秋时去老师家里拜访,见了一面。今天碰巧师母包了饺子,老师说我和罗正泽两个大男人,日子过得粗糙,就让她给我们送来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昭夕点评。   程又年不置可否。   她敲敲桌子,八卦道:“……是女孩儿不好看?”   “不是。”   “那为什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好看就该接受吗?”程又年抬眼,淡淡地望着她。   眼前这个人的逻辑跟寻常人不一样。   昭夕翻了个白眼,点点头,“也是,毕竟好看成我这样,你也一样见面就送了个拒绝三连。”   程又年:“……”   店内的投影仪上,电影仍在播。昭夕进门时看了一眼,认出来是放的一部爱情喜剧,很有年头的港片。   漂亮的女人风情万种,长长的卷发迎风飞扬。   她靠在沿海的栏杆上,媚眼如丝,冲面前的男人说:“你们男的不都好这一口?”   ……不,有的男人就不好这一口。   昭夕瞥了眼程又年,闲闲地扫了眼还剩不少的烧烤,“是接着吃,还是现在回去?”   “再等等吧。”程又年低头看表,“罗正泽过分热情,徐薇一时半会儿可能走不了。”   余光瞥见幕布上的女人拎了瓶啤酒,在海风里豪爽地咬开瓶盖,仰头咕噜一口。   昭夕心痒痒,忍不住提议:“那,要不喝两口?”   程又年先是一怔,随即也瞥见了幕布上的画面,轻哂两声,“不怕卡路里超标了?”   “……偶尔喝喝,没有关系。”她理直气壮地给自己找理由,“再说了,我这一周都没吃晚饭,一顿酒,就当犒劳自己了。”   她抬手冲前台的小姑娘招招,“麻烦来点啤酒。”   漂亮女人果然麻烦,喝酒也要看颜值。   程又年静静地看,她在一堆啤酒里犹豫不决好半天,最后选了白熊。   圆乎乎的瓶子憨态可掬,倒的确有几分可爱。   大概因为她的身份,服务员也是豪气十足,一搬就搬来了一整件啤酒。   看了刚才电影里的那一幕,昭夕的作劲上头,明明小姑娘拿了开瓶器来,她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不用。”   然后学着那女演员的那样子,把酒凑到嘴边,张口潇洒一咬。   咯嘣。   一声脆响。   下一秒,她脸色骤变。   程又年:“怎么了?”   她放下酒瓶,捂着嘴痛苦地小声哼哼起来。   他的目光落在酒瓶上,瞥见了白色瓶盖上的一丝血迹,顿悟。   “……”   磕到嘴了。   最后的最后,还是程又年忍笑接过酒瓶,用开瓶器一一替她打开。   “反派死于装逼。”   “您也好意思说我啊?”   到底谁才是逼王来着?   昭夕缓过劲来,松开捂住脸的手,面上滚烫,暗暗骂了句:“破电影。”   程又年想笑,但又克制住了,毕竟是暴躁女导演,嘲笑她的下场大概能拍出一部r级电影。   说好只喝一点酒,但喝酒这回事,只有开始,没有结束。   不然怎么会有不醉不归这个词?   老板也很懂事,仿佛听见了昭夕骂的那句“破电影”,亦或是她本尊亲自驾临小店,为表敬意,他居然终止了那部港片的播放,转头放起了《木兰》。   昭夕听到电影开场的音乐,就霍地抬起头来,只见老板坐在前台,遥遥地冲她招手示意。   她也笑了,抬头,定定地看着屏幕上的自己,眼里若有光。   程又年以为她要感慨些什么,谁知道她咕噜咕噜灌了一大瓶酒,得意洋洋地呼出口气:“啊,二十岁的我可真漂亮!”   “……”   “所以,三十岁的你就不漂亮了?”   “谁三十岁了?!”昭夕重重强调,“我二十七,二十七好吗!”   “那也是奔三的人了。”   “?”昭夕立马反问,“那你多大了?”   “二十九。”   “呵,马上三十了啊。”昭夕反唇相讥,“而立之年还是个老光棍,啧。”   “彼此彼此。”   “……”昭夕一噎,“我们俩能一样?我这是桃花遍地,任我采撷,但我眼光高,看不上。你那是没得选。”   程又年不紧不慢笑了,“哦,那你厉害了。”   “……”   完全听不出他在夸她。   昭夕索性把目光投向幕布,话不投机,还是看电影吧。   “大反派马上要出来了。”   “嗯。”   “他那妆化的挺吓人的,脸色惨白。当时我们在剧组,看见他就绕道。”她心有余悸地剧透。   “头发也挺有特色。”   “对。”昭夕给予肯定,话音刚落,忽然意识到什么,倏地转过头来望着他。   他说什么?   嗯。   头发也挺有特色。   明明大反派还没有出场,他怎么会知道?   ……   昭夕看他好几秒钟,直到大反派真的出现时,她才一字一句问道:“你看过《木兰》?”   “嗯。”   空气中凝滞好几秒钟。   她慢慢地眯起眼来。   “看过《木兰》,却不认识我?”   室内,电影的声音很大,后厨依然嘈杂,客人们用着餐、说说话,喧喧嚷嚷的人间烟火。   昭夕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半晌,他的目光从屏幕下移,与她在半空相遇。   程又年点头:“认识。”   *   昭夕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那在酒店,在片场,为什么说不认识?”   “那种情况下,如果我说认识,大概会被强拉着去签什么保密协议。”程又年望着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说不认识了。”   昭夕都惊了,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那既然认识我,为什么还那么不待见我?”   程又年喝了口酒,垂眸道:“只是觉得既然是两个世界的人,本来就没什么交集,也不必多费唇舌。是满面笑容,还是不苟言笑,又有什么差别。”   怎么就没差别了?   “那现在难道不是坐在一起喝酒吃肉了?”   他笑笑,“是挺出乎我意料的。”   他是那样安静地坐在对面,永远云淡风轻的样子。   昭夕仿佛忽然意识到,他的确一直都在拒她于千里之外。他们之所以走到今天,同坐一桌吃肉喝酒,完全是因为她的强硬主导。   在塔里木时,是她上赶着去黄线里找人当群演。   和林述一的绯闻澄清后,他也根本不愿透露自己做了好事,是她守在门口拉他和罗正泽来吃饭,又在地下停车场问出了真相。   同坐一班飞机,是她刻意为之。   如今能在在一起吃饭,也是她不顾他的意愿,强拉着他扮演男友。   ……   酒精上头,人会更快意恩仇。   多少话平时顾忌傲气和自尊,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但此刻也都畅通无阻。   昭夕缓缓放下酒瓶。   “那要是今后我不给你添麻烦了,你就打算和我形同陌路了?”   程又年沉默一瞬,抬眼看她时,眼神是安静的。   “也找不到继续产生交集的理由吧。”   酒忽然就不好喝了。   一桌冷菜,到底还有什么留下来的必要?   昭夕把又开了的两瓶酒仰头喝光,心道,果然男人都一样,给脸不要脸,她以为两人相谈甚欢算朋友了,结果搁他这,全是被迫接受。   总觉得连这顿饭都是她死乞白赖来的。   哈,说出去谁信啊?   以后谁再热脸贴冷屁股,谁就是孙子!   喝。喝完她就走人。   她不再理他,只一个劲喝酒,专心看自己的电影。   程又年的视线也落在大屏幕上,结果一不留神,就忽略了对面的人一瓶接一瓶下肚的酒。   等他回过神来,再看桌面,空瓶子已堆了不少。   他诧异地阻止她,“少喝点。”   “萍水相逢,这位先生你管的真多。”   “……”   看那不讲理的样子,目测已经喝多了。   程又年也有了些许酒意,但神志还是清明的。他拦下了她再拿酒的举动,朝前台招手,“结账。”   离开时,眼前的人已明显上了头,面色绯红,眼睛亮得不像话。   “能站起来吗?”   “怎么不能?”   她蹭的一下站起身,脚下直打晃,很快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程又年一阵头疼,嘱咐她:“先把墨镜口罩戴上。”   “我不。”倔   “大衣穿好。”   “我不。”   “我们该走了。”   “就不。”   “……”   好一只倔强的酒鬼。   喝醉了也这么能折腾。   程又年定定地看她片刻,点头,“那你别戴墨镜口罩。”   “凭什么!”   他不让她戴,那她偏要戴。   程又年如愿以偿看她醉醺醺地摸出口罩和墨镜,只是歪歪扭扭,总也戴不好。   已经有顾客朝这一桌投来目光,他只能起身挡住视线,伸手接过口罩,在她耳后挂好,又把贴合面部的地方整理一遍。   他的手有些凉,触到她柔软的皮肤,只觉一阵灼意,指尖滚烫。   他微微一怔,随即打开墨镜,很轻地替她戴上。   “走。”   “偏不!”   “……”他回过神来,立刻改口,“那你就在这,哪也别去。”   “嘿,不让我走,那我偏要走!”   酒鬼醉醺醺地站起来。   程又年:“……”   望着这个毫无自知之明的女人,他总算知道那么多奇怪的热搜是哪来的了。   身为公众人物,平常就这幅样子?   她不上热搜,谁上热搜?   太阳穴突突直跳,唇边长长地溢出一口叹息。   下一秒,他伸手穿过她的手臂,环住她的腰。   “低头,别出声。”   “你干什么?”   “送你回家。”他冲前台比了个别做声的手势,费劲地把她弄出串吧,往停车场架,“不想上热搜就老实点。”   不知是不是热搜二字唬住了她,昭夕没再挣扎,瞬间老实不少。   程又年辛辛苦苦把人往前架,无奈软脚虾她走不动。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闭了闭眼,认栽,下一秒,蹲下身来,把她的双臂往脖子上一绕,“抓紧了。”   “啊?——啊!”   昭夕还没反应过来,双脚忽的腾空,就被人背了起来。   一路走到停车场,背上的人居然拿出了骑马的架势,双腿往他腰上一夹,嘴里响亮地吼了声:“驾——”   ?   她以为她在拍骑马戏?   程又年忍辱负重,把她放下来,靠在车边,“站直了。”   刚松手,下一秒,她就歪歪扭扭滑在地上。   低头看她片刻,他面无表情说:“我要是稍微聪明点,就该把你现在的样子拍成视频,卖给狗仔。”   可居高临下俯视一会儿,他到底没有拿出手机,认命地蹲下来,问她:“车钥匙在哪?”   “包里。”她得意洋洋地拍拍两边的大衣口袋,“猜猜在哪边?”   “……”   不猜。   两边衣兜都找了一遍,他如愿以偿拿到了车钥匙。费劲地把人塞进车里,他也坐了进去,拿出手机叫代驾。   “你住哪。”   身侧的人倒在座位上,哼哼唧唧,头痛欲裂的样子。   他顿了顿,又说:“你要是不说,我就把你送地安门了。”   地安门三个字,成功唤醒昭夕残存的条件反射。   “别,别去地安门。”她惊慌失措地摆手,大着舌头说,“去国贸!”   等她像个失忆的人一样,挤牙膏一般报出公寓地址,程又年总算下单成功。   代驾是个年轻小哥,在十分钟内赶到战场。看见帕拉梅拉的第一秒,目露惊艳,连声说:“老板好车啊。”   大概是好奇什么样的人会开这么好的车,他频频往后座的两人面上看。   程又年有所察觉,默不作声将昭夕的头往车窗的方向摁了摁,不让他看到正脸。   车行一路,他倒是清醒,只听咚的一声,旁边的脑袋砸在车窗上,嗷呜一声,竟然还睡了过去。   “……”   程又年第无数次吐出口气,头很疼。   倒不是因为酒精,纯粹是因为这棘手的状况。   自作孽不可活。   一时心软,后患无穷。 第21章 第二十一幕戏   回国贸不到半小时的车程,代驾小哥一边开车,一边频频往后视镜里看。   “喝大了吧这是?”   程又年很冷淡,“嗯。”   “你女朋友?”   “不是。”   “那就是即将成为女朋友。”   代驾小哥咧嘴笑,一点没察觉到程又年周身散发着不欲说话的气息,一个人把磕唠上了。   “要不是对你很放心,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放心在陌生男人面前喝成这个样子?”   程又年:“……”   他倒真希望她别这么放心。   最好警惕一点,滴酒不沾,他也就不用在这大晚上和一个酒鬼周旋。   小哥又问:“大晚上的戴墨镜,口罩也捂得严严实实,这是干什么呢?”   “……天冷。”   “开玩笑呢吧?”小哥乐了,“天冷戴墨镜口罩有什么用啊,你瞧她,穿这么少,怕冷干嘛不多穿两件衣服?”   酒意使人昏昏沉沉,身边还有一个不知怎么处理的醉鬼,程又年本就头疼,此刻疲于应对话痨的司机,索性闭上眼睛,不回答了。   沿途就只剩下小哥一个人的唠唠叨叨。   “哟,这车开这么野,怕是个女司机吧?”   “嗨,又是红灯,这运气也忒背!”   ……   车到国贸,驶进了公寓的地下停车场。   代驾小哥跳下车,见程又年一个人把昭夕往外背有些费劲,热情地上前帮手,“我帮你——”   “不用了。”   程又年有些警惕地抬手拦住他,保持距离。   后座的醉鬼香甜地睡了一路,车门一开,冷空气袭来,惊得她一个激灵,迷迷糊糊睁开眼。   大晚上的,戴着墨镜什么也看不清。   她下意识摘掉阻碍视线的东西。   程又年背对她,没来得及制止,直到看见代价小哥愣愣的表情,才意识到什么。   回头,只见那醉鬼手一抬,几万块一副的墨镜哐当落地。   她还嘟囔了一句:“碍事儿。”   “……”   不知道现在把她扔在路边,扭头就走,还来不来得及。   程又年脑仁疼,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摊上这么个烫手山芋。   明明今天他还帮了她。   如果助人为乐就只配拥有这种下场,那他一定痛改前非,绝不再多管闲事。   “这,这不是昭夕吗?”代驾小哥扬起眉毛,惊讶地说,“哎,你女朋友是昭夕?昭夕居然是你女朋友?”   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程又年。   “你不是圈里人吧?”   皇城根脚下,明星并不是什么珍稀动物。尤其是朝阳区这片,认准了戴墨镜挂口罩的人,一抓一大把。   他又是干服务行业的,平时没少见过大明星。   程又年重新背起昭夕,冷声命令:“抓紧了。”   “哦。”   两只不安分的爪子在他脖子上一勒,险些没把他勒岔气。   小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她还挺萌啊。”   萌?   程又年青筋直跳,扯了扯那只作恶的手,只说:“今晚的事,还请你不要外传。”   “放心吧老板,我们这行也有职业操守,要是这事儿说出去了,您尽管给我打差评,投诉我,我绝对没二话!”   程又年道过谢,费力地背着醉鬼往电梯走。   “几栋几楼?”   “不告诉你。”   “……到底几楼?”   “你猜?”   他停下脚步,把人往地上一扔。   “那你在这儿睡一晚吧,我走了。”   转身刚走了两步——   “21栋一单元啦。”昭夕坐在地上用力瞪着他,抱怨道,“你这人真讨人厌!”   程又年与她对视片刻,“彼此彼此。”   原以为醒着的时候就够麻烦了,没想到喝醉了更棘手。   他按捺住把人扔在这里自生自灭的冲动,重新背着她往目的地走,一路听见背上传来骑马的喝声——   “驾——”   “吁——”   “再快一点啊!”   她还一边催促,一边扬起“鞭子”,最后一巴掌打在他的右腿上。   啪,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声音还挺大。   程又年:“……”   是他大意了,以后出门,不看黄历真的不行。   *   又是半天费劲的盘问,才得到答案:她家在顶楼。   电梯一路上行。   背上的人依然不安分。   “你为什么讨厌我?”她气咻咻地打他后脑勺。   以程又年的性子,是不会和一个酒鬼多费唇舌的。但这酒鬼太会找麻烦,他一时没忍住,和她较起劲来。   “因为你讨人厌。”   一声不可置信的抽气。   “我讨人厌?我不好看吗?我不美艳动人吗?我,我要颜值有颜值,要才华有才华——”   “要多讨人厌,有多讨人厌。”他补全对话。   背上的人蓦地不做声了。   他定定地看着电梯上的数字,等待她的下文。   不可能没有下文。   就今晚的表现来看,她的酒品就是把人往死里折腾。   叮——   电梯门开了。   伴随着那扇光亮的门缓缓开合,背上的人忽然就哭了。   哇的一声,昭夕哭得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   程又年:“……?”   这位女士,请问你到底还有多少戏?   *   门是指纹密码锁。   程又年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靠在门边,拉住她的手,试了两只指头才刷进门。   昭夕抽抽噎噎地问:“你干什么?你要入室抢劫吗?”   “可能是吧。”   “钱可以给你,能不能不要劫色?”她弱弱地捂住胸口。   “……”   程又年气笑了。   这人喝醉了都这副德行吗?   屋里一片漆黑,他把人扶进门,在墙上摸索片刻。   什么也没有。   “灯的开关在哪?”他问。   她还伏在地上抽抽噎噎。   “我问你开关在哪里?”   “呜呜呜……”   一个头两个大。   程又年蹲下来,用力拍拍她的脸,没想到清脆的巴掌声后,室内骤然一亮。   “……”   居然是声控灯。   他抬眼望去,微微一怔。   偌大的客厅与开放式厨房连通,室内一切都是米白色。羊绒地毯铺满了整个客厅,灯饰也明亮别致。   一整面落地窗外是国贸商区万家灯火的夜景,置身室内,仿佛踏入了云端。   原本想把人放下就走的,但一地雪白,他不得已换了鞋,赤脚踏上去,免得留下脚印。   昭夕前脚被扶到沙发上,后脚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抽噎声倒是没有了,想必是哭累了。   程又年跟她反反复复折腾一路,加之酒精作祟,脑子昏昏沉沉。   临走前,他去卫生间洗了个冷水脸。   然而并没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卫生间,都走到卧室门口了,他才顿了顿,又回身返回刚才经过的某个门。   这其实也不能怪他。   谁家的厕所长成这个样子?   做作的谷仓双推门,推门一看,明明是个厕所,却比地科院的宿舍卧室还要大,不知道的会以为这是书房。   他依然没能找到电灯开关,但有前车之鉴,便伸手一拍。   啪。灯瞬间亮了。   卫生间里依然是一整面落地窗。   窗边有一只大得惊人的三角浴缸,靠墙的一整面立柜上摆着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沐浴用品。光是洗泡泡浴的浴球就占满了一层,色彩斑斓,像是浮在空中的微型气球。   程又年微不可查地叹口气,拧开水龙头,掬了一捧水。   冰凉的温度拍在面上时,整个人都紧绷了一瞬。   好歹可以功成身退了,这么一想,心里倒是放松不少。   原想就这样离开,但他都走到门口了,回头看一眼,到底心软了,没能当成甩手掌柜。   天太冷,那个醉鬼就这么衣衫单薄地摊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要是就这么走了,明天她一定会生病。   程又年回到沙发旁边,看她好一会儿,才俯身推她,“昭夕。”   她面对沙发内侧,唔了一声,没动。   “起来,去卧室睡。”   又是一连串无意识的音节,她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一把拉住他的衣角,“烦!”   她大概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拽住了什么,全凭意识,朝面前用力一扯。   毫无防备的程又年猝不及防倒下来,一阵慌乱中,堪堪伸手撑在她两侧,这才没有直接跌在她身上。   喝过酒,酒精蒸腾,两人的体温都略高。   她把脸凑在他的颈窝,蹭了蹭,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句:“暖和。”   全然不知上方的人浑身一僵,体温比前一秒还要烫。   所以现在是什么状况?   程又年身心俱惫,撑着沙发两侧想直起身来,可昭夕很快用手臂环住了他的腰,像八爪鱼似的,缠得死死的。   “放手。”   “……昭夕!”   八爪鱼一动不动。   他低头,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有一瞬间的失神。   也就是这么片刻的失神,事态就失控了。   明明上一秒还睡得很香甜,一副抱住他就很安稳的模样,下一秒,昭夕眉头一蹙,忽然难受起来。   几乎是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朝旁边一推。   “呕——”   深夜十二点,程又年被人从沙发上推下来。   洁白的地毯上出现了一小滩不明液体,而更大的一滩,在他的身上。   走是没法走了。   他僵在地上好几秒钟,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良心真不是个好东西,明明一走了之就好,他到底为什么要回来劝她去床上睡?   让她着凉生病就好。   让她自作自受得个教训。   ……   浑身臭气熏天,全是酒味。   程又年阴着脸,站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横抱起罪魁祸首,大步流星走进卫生间,把她往浴缸里一扔。   墙边有暖风开关,摁一下,只用了几秒钟,室内就暖和起来。   他先脱了自己的外套,然后把昭夕身上那件碍事的女士羊绒大衣也扒了下来,也不管它是否价值连城,皱巴巴地扔在一边。   然后拧开水龙头,摘下花洒,对准昭夕。   哗——   水花四溅的那一刻,有人霍地睁开眼,尖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程又年:为父则刚。 第22章 第二十二幕戏   冬夜的气温在零度以下。   哪怕开着暖风,冰凉的水兜头浇来,也能令人瞬间回魂。   昭夕尖叫起来,丢了的三魂七窍,刹那间悉数归位,眼里的迷蒙冰消雪融。   她抬手挡住水花,哇哇大叫:“你干什么?”   程又年扔了花洒。   “现在清醒了吗?”   浴缸里的人浑身湿透,即便头顶有暖风在吹,也依然瑟瑟发抖,牙齿都在打架。   她支着浴缸两侧,试图爬起来,可脚下虚浮无力,浴缸又湿滑,只能徒劳无功挣扎了两下,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卫生间急速升温,空气中漂浮着浓浓的酒精味。   程又年素来爱干净,说不上洁癖,但也相去不远了。   被人吐了一身,偏偏还都是液体,眨眼毛衣和衬衫都被浸湿。衣服黏在身上,异味仿佛在往每个毛孔里钻。   他的脸色相当难看。   昭夕还在浴缸里扑腾,一边冻得发抖,一边试图去捡落在地上的花洒。最后是程又年弯下腰,捡起花洒,面无表情塞进她手中。   水温已经热了。   她穿着湿漉漉的毛衣和腿袜,狼狈地坐在浴缸里,接触到热水后,总算回暖。   但大脑依然迟钝。   昏昏沉沉之际,今晚的全过程一点一滴浮现在眼前。   她缓慢地回忆着,从程又年假扮男友陪她去医院,到与全家人相谈甚欢,再到后来去了鼓楼附近撸串喝酒,最后……   最后,昭夕抱着花洒,呆呆地坐在浴缸里,表情变幻莫测,精彩程度丝毫不输今夜的剧本。   要命了。   她都干了些什么?   昭夕头昏脑涨坐在热水中,模模糊糊思考着,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这会儿是装死比较好,还是继续装醉比较令人信服……   直到注意力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拉回。   她抬眼一看,发现程又年在一旁脱衣服。   动作从容,毫不拖泥带水。先是毛衣,然后是衬衫,他动作利落地解开衬衫纽扣,从上至下。   ……?   是她眼花了,还是他被气疯了?   昭夕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大着舌头问他:“你,你干什么?!”   说话间,程又年已经把衬衣扔在了地上。脚边的衣服堆成小山,其中还有她那件价值不菲的女式大衣,此刻不复优雅,皱巴巴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未着上衣,就这么淡淡地站在她面前,“我也想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昭夕:“……?”   不是。   这里好像是她家?   他一个大男人和她共处一室——还是浴室!一言不合就把上衣脱了,还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酒精麻痹了人的神经,也令她口舌笨拙。   脑子里明明有无数念头一晃而过,最后却什么也没抓住,只剩下了感官还在运转。   条件反射,她抬头怔怔地望着他。   明亮的灯光下,程又年像一尊雕塑。   想说的话不翼而飞,她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说不出。   好多年前,在昭夕还是个小姑娘时,曾陪同妈妈去看艺术展览。   妈妈看得很专注,但她还只是小孩子,尚且不具备那么高的艺术审美,无法在一幅画、一件艺术品前流连忘返。   闲不住的她四处乱蹿,这里摸摸,那里瞧瞧。   最后停在了一尊雕塑前。   那不是泥塑,也不是陶塑,大概是某种金属制品,在充沛明亮的房间里光泽流转,线条冷艳。   整座雕塑比小小的她高出大半截,她得很费劲地仰起头来,才能看清他的全貌。   时隔多年,已然记不清具体细节。   但那种印象深深地烙在了脑海里。   那个男人拥有西方审美里最崇尚的男性特征——   高大,强壮。   五官分明。   每一寸起伏的线条都充满力量感。   无比英俊。   她的视线自上而下,迷茫地在雕塑上打转,虽不知哪来的吸引力,但就是移不开眼。   直到身后传来小男生的声音——   “妈妈,那个男人没穿衣服欸!”   昭夕扭头,正好撞见一脸尴尬的女人。   那位母亲似乎也没料到这间展厅里有人体雕塑,慌忙拉住孩子,掉头往别的展厅走。   孩子一脸好奇地回过头来,“可是这间我们还没看啊。”   母亲低声说:“这间不能给孩子看。”   “为什么啊?”男孩疑惑地指着昭夕,声音清脆,“可是那个妹妹就在看啊。”   “……”   母亲解释不清,匆忙把孩子拉走了。   昭夕唯一听见的,是她把声音压低了又压低,也没能藏住的一句:“好孩子不看这种东西。羞羞。”   羞羞?   为什么羞?   昭夕不解地站在原地,听见四周传来大人们的笑声。他们都看着她,眼里有她读不懂的情绪。   直到某个瞬间,身后传来妈妈的声音。   “昭夕!”   妈妈找她半天,好不容易看见人,心里大石落地。正欲数落她四处乱跑,就见她呆呆地站在雕塑前。   “怎么了?”   昭夕仰头看那尊雕像,问妈妈:“这个人,我不可以看吗?”   妈妈一怔,目光落在那尊雕像上,顿了顿,才说:“不是的。你当然可以看。”   “可是刚才有个阿姨带着儿子从这里出去,她说小孩子不能看这个。”   像是在斟酌字句,妈妈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温言道:“既然放在展厅里,外面也没有写未成年人不可以参观,那就说明你可以看。”   “那他们为什么笑我?”   昭夕一脸怀疑地抬起头来,望着周围的人群。   空气都仿佛稀薄了几分,参观的人尴尬地往外走,有的转身盯着别的艺术品,假装毫不知情的路人。   妈妈只问了一句:“那你觉得这座雕像好看吗?”   她抬眼看看那个英俊的男人,笃定地点头说:“好看!”   妈妈笑了。   “我也觉得好看。”   在那天回家的路上,妈妈和她说了很多。   虽然昭夕并没有全部听懂,但有那么一小部分,长久地,根深蒂固地种在了她幼小的心灵里。   妈妈说:   “很多时候,大人说的话并不全是对的,你不需要照单全收。”   “在有的人眼里,那座雕像是一个没有穿衣服的男人,但在有的人眼里,那是漂亮的,美丽的,代表力量的男性身体。”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物,需要我们用美的眼光去看待。但是因为人们长久以来的习惯,和来自传统的束缚,还有一部分人不懂欣赏这样的美。”   “昭夕,你在长大的过程中,要学会分辩,学会思考,学会遵守社会的很多规则。但妈妈希望你不管什么时候,都记住自己是自由的。哪怕言行无法诉诸于人,但起码你的心是自由的。”   ……   时隔多年,坐在浴缸里,她又想起了那尊雕塑。   昭夕忘了呼吸,忘了手中的花洒还在汩汩淌水,怔怔地仰头望着程又年。   毫无疑问,他也拥有那样的美。   每一个眼神都有力量。   举手投足都赏心悦目。   目光沿着弧线缓缓勾勒。   奇怪,当年那尊被遗忘得干干净净的雕像,突然又无比生动地浮现在眼前。   *   室内安静无比,只剩花洒中不住流淌的水声。   程又年打破了寂静,“清醒了吗?清醒了就出去。”   昭夕回神,神情复杂,“这好像是我家吧?”   “所以要我带着你的杰作就这么走吗?”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脚边是那堆沾满不明液体的衣物。   昭夕收回视线,脑子里仿佛有个踩高跷的小人,很多思绪轻飘飘的,仿佛飘在云端,不切实际。   在浴缸里又扑腾了两下,她别开脸。   “我起不来。”   程又年迟疑了,但最终还是走上前来,俯身帮她。   触碰之前,察觉到自己未着寸缕,就这么接触好像有些不妥,手在空气里凝滞了刹那。   所以要转头重新穿上脏衣服吗?   他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她喝醉了,这种时候也没办法计较太多。但他绝对没有不尊重的意思。   最后,像抱小孩那样,双手穿过她的胳膊,牢牢地将她抱了起来,直到她被挪出浴缸,脚踏实地踩在地板上。   昭夕一声不吭,脑子里飘过数不清的凌乱念头。   ……其实也不是不能自己走。   虽然脚下直打晃,但他帮忙扶一扶,她自忖是可以借力走出去的。   可她没有。   某个瞬间,她能看见近在咫尺的皮肤,比她要深几度,柔软光滑,像黄昏时分泛起温度的天空。   他的身体和记忆里的雕像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每一寸都动人。   抱住她时,有滚烫灼人的热度,和悄然彰显的力量。   昭夕哑着声音,低低地说:“我走不动。”   程又年停顿片刻,“我扶你。”   “扶我我也走不动。”   她得寸进尺,抬眼望他,两扇睫毛浓而密,像落叶,像蜻蜓,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颤动的阴影。   也不说话,就这么慢吞吞伸手环住他的脖子。   “你抱我吧,程又年。”   很轻很轻的声音,近乎呢喃。   她吐出一丝浑浊酒气,眼里却像小姑娘般,有着不染尘世的天真与坦率。   “抱我,程又年。”   作者有话要说:     父爱无边:形容父亲对子女的爱没有边界,没有底线。 第23章 第二十三幕戏   从卫生间到卧室,短短十来步。   室内没有灯光,漆黑一片。谁也没作声。   程又年把人抱到床上,退避三舍,沉默片刻。   “有洗衣机吗?”   “有。”   “带烘干功能吗。”   “带的。”   “嗯。我借用一下浴室和洗衣机,洗个澡就走。”   他的声音比往常更紧绷,显得更冷淡了。   顿了顿,才又添一句。   “你换衣服吧,免得着凉。”   昭夕坐在床沿,轻声说:“那你帮我拿一下衣服。”   “……”   “我走不动啊。”   片刻后,她听见他拍了拍手,房间里顿时灯火通明。   衣帽间和卧室连通,就在一旁,她坐在床沿都能看见他的一举一动。   程又年看都没看她,径直走进去,没过一会儿衣帽间就传来声音:“睡衣在哪里。”   “左手边的第一个抽屉里。”   她倒是一瞬不眨地盯着那个背影。   一俯身,一抬手,都有利落的弧度,赏心悦目。   衣帽间很大,继卫生间后,又是一个比他的卧室还宽敞的空间。   爱美仿佛是女性与生俱来的天赋,像昭夕这样物质条件丰厚的年轻女性尤甚。衣帽间整理得井然有序,一眼望去,款式一目了然。   衬衣独占一格。   大衣占了两格。   连衣裙摆满一排。   ……   简直眼花缭乱。   顾不上欣赏琳琅满目的衣物,程又年默不作声找睡衣。   拉开左手边的第一个抽屉里,看清的那一瞬间,明显迟疑了。   一整个抽屉都是轻薄的衣物。   蕾丝质地。   光滑绸缎。   ……布料少得可怜。   手在半空僵了好一会儿,才随便拎了一件什么,看也没看,回头走到床边,递给一身湿漉漉的人。   他别开眼,淡淡地问:“有毛巾吗?”   “有。卫生间的斗柜里,最上层。”   “洗衣机呢。”   “在生活阳台。没插电,用之前要摁一下插座开关。”   “嗯。”   气氛忽然变得沉默。   程又年转身欲走,“我去洗澡。”   旋即被床边的人拉住了手。   昭夕抬眼看他,面色因酒精而潮红,双眼也像燃着一缕艳火。   “没力气,衣服脱不下来。”   “……”   再看不出她心怀鬼胎,他就是傻子了。可却不欲点破。   点破之后,只会更棘手。   思绪如千军万马在脑中一闪而过,须臾就有了决断。   程又年简单地拉下她的手,“那就这么睡。”   “……会生病啊。”   “我看你身体健康,也不像生个小病就会去世的样子。”   昭夕瞥他一眼,“程又年,你很烦。”   “是吗。”   “是啊。”她收回手来,摸了摸他拿过来的睡衣,嘀咕了一句,“现在这种状况,尽说些不好听的扫兴话。”   现在这种状况。   现在什么状况?   程又年一言不发。   眼前的女人低头慢条斯理地把睡衣摊在腿上,他这才看清,刚才随手的拿的是一件黑色绸缎吊带裙。   裙子很短,领口开得很大,轻若无物的吊带令人不免忧心它是否能承载起身体的重量。   “你喜欢这种?”她笑了。   “……随手拿的,不要想太多。”   “你怎么知道我想得很多?”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笑了,又反问,“我想什么了?”   “……”   对视片刻,程又年率先移开视线。   “我去洗澡。”   可他才刚转过身,就听见她清脆的拍手声。   下一秒,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窗帘未曾合上,落地窗外,灯火辉煌的夜景在脚下铺展开来,恍若仙境。   “程又年,你是真的很烦。”   床边的人抱怨了一句,然后软软地伸出手来。那手腕纤细柔软,仿佛嫩藕一般,在黑暗里白得发光。   指尖勾着那件轻薄的睡衣,晃晃悠悠递给他,“都叫你帮我了啊。”   “……”   程又年深呼吸,闭了闭眼。   这女人真的有毒。   *   室内的黑暗没能维系太久,气氛一再胶着。两人就跟打拉锯战似的,你来我往,一个开灯一个灭灯,一个点火一个灭火。   拍手声连续响了好几次。   程又年开灯——   “你喝醉了。”   她关灯——   “刚才就醒了。”   他又开——   “还想再回浴缸里泡冷水?”   声音异常冰冷。   她再关——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有些生气。   这回程又年没拍手了,只淡淡地说:“我是不是男人,没必要跟你自证吧。”   “果然不是。”   “嗯,不是就不是吧。”   他一脸懒得跟你鬼扯的样子,转身就走。   看他又要离开,昭夕有些气恼,把睡衣往他背上一扔,“你除了拒绝,还会干什么?”   睡衣轻飘飘落在地上,没人去捡。   “还会报警。”他头也不回,“有人借酒行凶,想侵犯我。”   “你——”   “强奸罪三年起步,考虑清楚。”控诉镇定有力。   “……”   昭夕都震惊了。   她咬咬牙,好像忽然忘了自己脚下虚浮无力,蹭的一下跳起来,结果下一秒脚一软,就往地上倒去。   ……说是真的,似乎太巧。说是假的,又过分逼真。   可程又年和她不同,此前并没有和演员接触过,也分辨不清这样逼真的动作是真摔还是假摔。   于是到底没忍住,下意识伸手扶她,结果就中了计,被她一把拉住,两人一起倒在床上。   ……真相大白,是假摔无疑。   当下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竟然是——   可以,不愧是最佳女演员。   昭夕像个恶霸,诡计得逞后,翻身压住他。   “不许走!”   习惯了室内的黑暗,勉强能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光,看清她在黑暗里亮而灼人的眼。   程又年与她对视片刻,忽然叫她的名字:“昭夕。”   声音紧绷而低沉。   她低头虎视眈眈盯着他,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耳边才传来下文。   “我们不合适。”   很轻很从容的一句。   她心脏一紧,像是被人攥在手里,攥得紧紧地。下一秒,那手又倏地松了,留给她一片空荡荡的怅然。   奇怪,她在失落个什么劲?   昭夕又很快觉得有些好笑。   “我又没和你谈婚论嫁,怎么就扯到合适不合适了?”   “那你想干什么?”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想要拉开距离,可那声音又好像来自遥远的山谷,带着未知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引人入胜。   昭夕停顿了几秒钟。   她的大脑依然不够清明,没有严谨的条理,无法总结出此刻的逻辑和心路历程。   可她又想起了那尊雕像。   她欣赏他,喜欢他,在看见第一眼后,就挪不开视线。即便周遭的人都认为这有些滑稽可笑,说她羞人,可她就是觉得很美。   美到心向往之。   自由是什么?   她至今也没有清晰的定论。但她俯下身去,很轻很轻地碰了碰他的眼睛。   用嘴唇。   程又年浑身一僵,耳边落下和那个亲吻一样轻盈的声音。   “要不要试试看,程又年?”   此刻她什么也不去想。   顺从心意,想到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坦诚地发出邀请,大抵这也是自由之一了。   *   过往二十九年,程又年都是个正人君子。   从幼儿园起,他就比别的孩子安静聪慧,同班的小朋友每天来幼儿园都会哭,死活搂着父母的脖子不肯松手。   独他背着书包,沉着懂事地冲父母挥挥手,“工作顺利。”   小学时,拿奖拿到手软——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家里的奖状连起来可绕客厅三圈。   老师欲委以重任,在班长和学习委员之间犹豫半天,结果教务处的领导来了,指指在教室里看书的他。   “这孩子就别当班委了。”   “为什么?”老师还以为他犯什么事了。   结果领导一脸深沉。   “现在国家重点发展奥数竞赛,这孩子是根好苗子啊,别给他安排工作分心,让他专心跟数学组长开小灶去,下半年选送省里参加比赛,为校争光。”   “……”   初中,高中,父母从不曾为他的学习担忧。   唯独有一点没有放松警惕,那就是早恋问题。   没有办法,自家儿子不仅天资聪颖,还遗传了父亲高高的个子,母亲姣好的面貌,还有不知哪里来的基因突变,令他博学强识远胜父母。   因此,从小到大,不少姑娘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好在程又年性格安静,比起和同龄人一起玩闹来,更爱独处,没事就一个人待着看书。碍于这不好接近的态度,小姑娘们也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偶尔有几个胆大的,鼓起勇气前来告白……统统铩羽而归。   母亲其实也有点遗憾。   这多没成就感啊。人家为人父母,都说和孩子一起成长,结果到了自家孩子这,压根不需要父母成长,孩子就跟吃了仙丹似的,自己轻轻松松长大了。   没有早恋问题,没有成绩担忧,别的家长都爱拉着她问:“你是怎么培养你家孩子的?”   程妈妈:“……”   她也想知道啊……   可这话说不出口,出口就会被人误会,以为她藏着掖着,还炫耀似的说风凉话气人。   正人君子程又年被暴躁女导演扑倒在床上,这是过往二十九年都没有过的经历。   毕竟当他板着一张扑克脸,动不动就来个拒绝三连时,别说女孩子了,就是罗正泽这种没脸没皮的大老爷们儿,那也是退避三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可偏偏遇上了昭夕。   她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耍赖似的趴在他身上,紧密贴合。   “……昭夕,你起来!”   他沉声命令,嗓音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紧绷与暗哑。   他也是个成年男性,哪怕拥有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但也不代表他能完全克制住该有的生理反应。   她轻轻地埋下头来,像偷腥的猫,在他眼睛上啄了啄。   程又年如临大敌,浑身都绷得紧紧的。   像在走钢丝,一步差池,就会掉进陷阱。   ……温柔的,隐秘的,不为人知的甜美陷阱。   她又啄了一下。   “试试吧。”   再一下。   “说好。程又年。”   柔软的腰肢。   坚实的身体。   过分温柔的引诱。   无限倾斜的天平。   昭夕很快低低地笑出了声,蹭了蹭,“程又年,你不老实。”   表面拒绝,反应却很真实。   她能察觉到某些可以感知的变化,唇边的弧度一再扩大加深。   程又年没有开口。   黑暗里传来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响彻耳畔的心跳声。   他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了,但他的整个世界都充斥着急促又失控的心跳,仿佛昭告着他的投降。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但其实只有一刹那而已。   一双有力而滚烫的手掐住她的腰。   半晌,他字句清晰地问:“不后悔?”   “不后悔。”   两人对视着,黑暗里无限光亮的两双眼睛,窗外的风都寂静了。   下一秒,有人翻身而起,反客为主。   两人位置对调。   扔掉早该换掉的湿漉漉的衣物,解除过往二十九年的束缚,抛下规律乏味的人生态度,他任由自己被眼前这人带来的汹涌潮汐卷走。   潮汐,昭夕。   她好像总有那么多出人意料的反应,坦率,暴脾气,急性子,喜怒哀乐都形于色。   黑暗席卷了白日里引以为傲的理智与隐忍。   他低头与她唇齿相碰,察觉到她柔软纤细的胳膊像水草一样缠绕着他,明明动作很轻,却又前所未有的紧密。   “做过么。”   她的呢喃从贴合的唇齿间溢出,带着柔软的气音,像气泡升腾而起,消失在空气里。   “你觉得呢。”   他把问题还给她。   “……不像新手。”她捧住他的脸,细细地沿着那刀削般的利落弧线亲着,声音暗哑,“吻得过分熟练。”   “也许我天赋异禀呢。”沙哑的声音,听上去与往常的他大相径庭。   手中的触感与平日里触摸自己的脸庞时截然不同。   男人的皮肤要粗糙一些,即便平日里看上去光滑似绸缎,可到底构造有区别。他的下巴蹭到她的脖颈,她缩缩脖子,娇气地喘了喘,埋怨说:“硌人。”   “忍着。”   他倒是霸道起来。   她边笑边躲,那硌人的滋味从不适变成了痒,痒在肌肤之上,又好似深入骨髓。   像是着了火,起初只是些微火星,刹那间就有了燎原之势。   她说痒。   他问她哪里痒。   是这里。   还是这里。   忽然想起什么,他微微一僵,哑着嗓音问她:“安全措施……有吗?”   她也一顿,随即勾住他的脖子:“安全期。没关系。”   “有关系。”   昭夕看他片刻,“我会看着办的,事后补救。”   程又年还欲多说,却又被她拉入了旋涡。   柔软的,坚实的,冰凉的,滚烫的。   渐渐分不清。   只剩下隐秘的欢喜,澎湃的情潮。   她黑发披散,凌乱得像是台风过境,可柔软青丝下掩不住的一抹旖旎,有动人心魄的力量。   她不安分的灵魂,和矛盾丛生的欲望诉求,对这世界过于理想的态度,和见过人生百态后难以言喻的失望,最终都昏昏沉沉融入夜色。   化为无边长夜里难以收住的细碎气息。   只留下最坦诚的,最纯粹的,对美的向往,和对自由的渴望。   他是那尊雕像。   她渴望触碰,渴望轻抚,渴望交融,渴望最原始的情动。   酒意尚在,色令智昏,长久的躁动后,她几乎是低低地啜泣出声。   “好累……”   耳发湿漉漉地黏在面颊上,她觉得痒,却又连抬抬手臂都不愿意。四肢都软塔塔的,仿佛不受自己控制,索性大喇喇摊在他身侧,毫无形象可言。   “你都不累吗……”   她喃喃地问,迷迷糊糊闭上眼,明明是想要平复呼吸,可都没听清他回答了什么,下一秒就睡了过去。   程又年在黑暗里侧过头去,看她枕在自己手臂上,很快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他动了动,想要收回手来,却又怕惊醒了她。   最后睁眼望着天花板,索性不抽手了,任由她这样睡。 第24章 第二十四幕戏   翌日,朝阳初升,晴空万里,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昨晚没来得及合上窗帘,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整个卧室都沐浴在充沛的日光下,一地流光溢彩。   床上的人皱了皱眉,被刺眼的光线唤醒。   想睁眼,可眼皮重如千钧。   挣扎了大概好几分钟,昭夕总算清醒了,睁眼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眼睛陡然睁大,霍地坐起身来。   一阵头重脚轻,天旋地转。   醉酒的后遗症总在第二天早上姗姗来迟。   可她顾不上这么多,只怔怔地往身侧看。   除了凌乱的被褥和她自己,房间里空无一人,像是没人来过。   地上的湿衣服不见了。   扔在不远处无人拾捡的黑色睡衣,此刻被折放得整整齐齐,好端端摆在床头。   ……   他人呢?   昭夕一边敲着快要裂开的脑袋,一边翻身下床,余光瞥见床脚,又是一愣。   昨晚她是怎么来到卧室的?   如果不是幻觉的话,那么她是被程又年抱进来的。   所以,地上的粉红色兔子拖鞋是哪来的?   顾不上站起来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她趿着拖鞋,飞快地往外冲。   然而客厅里也空无一人。   她又不死心地往卫生间走,推门一看,空的。   生活阳台,空的。   书房,厨房,次卧……   全是空的。   昭夕的脑中也是空的,慢吞吞地回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朝脸上浇了一捧冷水。   头痛的感觉有所缓解,但还是直犯恶心。   她抬头看着镜子,呆呆的,脑子里一幕一幕浮现出昨晚的场景。   浴缸。卧室。睡衣。还有她酒后失控的嘴。最后是刹车失灵、一起失控的两个人。   “……”   哗啦啦的水流声里,因为宿醉而略显苍白的脸,很快变成了红艳艳的桃子,接着又慢慢塌下来,变成生气的包子,嘴唇紧抿,有些懊恼。   他走了?   睡完就走了?   一声不吭,甚至没有一支事后烟,拍拍屁股就走了。   洗漱全程,昭夕的脸都绷得紧紧的。   甚至因为过于用力,刷牙时牙龈出血了,她用力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泡沫。   呸。   胃隐隐作痛,脑袋也昏昏沉沉。她揉着肚子从卫生间出来,走到中岛台边,从直饮机里接了杯温水。   端着杯子小口小口往下咽时,依然有点想吐,余光瞥见阳台上有动静。   手里一顿,咚的一声放下杯子,朝阳台上走去。   刚才只顾着找人,却没注意到头上多了什么。她仰头一看,就看见她昨天穿的衣服都洗干净了,此刻好端端挂在晾衣杆上,迎风飘扬,晃晃悠悠。   不是打湿了吗?   昭夕神情复杂地回到客厅,也不知该不该继续生气。   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完全就是拔屌无情的真实写照。可无情归无情,人倒还勤快,竟然趁着她睡着的时候把衣服给洗了……   她该谢谢他吗?   昭夕重新端起水杯,静静地窝在沙发上思考。   昨晚的场景历历在目。   到底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呢?这进度简直比开了二倍速还惊悚。明明白天还在假扮男朋友,她都开口叫爸爸了,他才勉为其难答应陪她演完这场戏。   没想到居然假戏真做了。   哈,比起当爸爸来,他果然更想当炮友。   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黑,最后才瞥见一向空空如也的茶几上多了点什么东西。   她一愣,俯身去看。   几上摆了只塑料袋,袋子里不知装了什么,旁边还压了一张纸条。   嗯?   他留了话给她?   所以也不完全是不告而别……   昭夕失神片刻,自己都没察觉到,一直紧抿的嘴唇似乎有了松动的痕迹。迅速拿起纸条来看。   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笔墨横姿,字如其人:   “醒来多喝水,把药吃了。”   药?   什么药?   昭夕思索了两秒,然后手一僵,不可置信地重新看了一遍。   没有错。   他的的确确是在叮嘱她吃药。   塑料袋子是透明的,不用拿起来,也能看清里面放了两盒药。   她一阵错愕,不知哪来的火气窜天而起。   什么意思?   好一个程又年,思虑周密,该处理的后续处理得那叫一个巨细靡遗:酒后乱性的现场收拾的干干净净,浴室打扫的像是无人来过,如今更是连事后措施都做得无比妥帖。   昭夕手都在发抖,愤怒地拎起那袋药,看也不看就往垃圾桶里重重一扔。   这算什么?   他几个意思?   昭夕来来回回在房间里踱步,加起来的微信步数大概是平日里的好几倍。最后掏出手机,愤怒地给陆向晚发信息。   【无敌美少女】:人呢,出来!   【无敌美少女】:我真他妈服了这狗比男人,睡完拍拍屁股就滚了,连根事后烟都没抽。大清早起来,影子都没看见一个,哈,生动诠释了什么叫拔,屌,无,情!   【无敌美少女】:你敢信,他居然还处理好了事发现场,连衣服都给我洗干净了,还留条子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忘了吃事后药!   【无敌美少女】:我操¥#%……&*!还跟我说是天赋异禀,我他妈,这种操作,绝对是个老手!   几分钟后——   【无敌美少女】:你手指残疾了吗,为什么还不抵达战场!陆向晚我要开除你的友籍!   一时之间,屏幕上充满了她的口吐芬芳。   当然,吐的是程又年。   陆向晚的回复姗姗来迟,五分钟后才出现在屏幕上。   并不是此刻太忙,事实上她坐在电脑前,正给昨天的新闻排版,第一时间就看到了昭夕的信息。   令她手指残疾的,是这巨大的信息量。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Hold on!!!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我们就一天没见,你干了什么?!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你睡了谁?民工男?!你跟他睡了???   【无敌美少女】:睡了。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不是,你这什么进度啊!前几天不是还在槽他总给你拒绝三连吗?怎么的,他这是欲拒还迎?一言不合就拒绝三连,一说睡觉就喜笑开颜???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我的老天鹅啊,你们这进度条是日产片吧?!   昭夕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复,打了半天信息,就只发出一句:说来话长……   来龙去脉也没办法多说,说多了都是气。   她烦躁地扒拉一把头发,对陆向晚倒没什么可隐瞒的。   【无敌美少女】:也怪我毫无羞耻之心,自己送上门。他其实照例来了一套拒绝三连,但是没能拗过我,最后还是屈服于我的淫威之下。   【无敌美少女】:真的气!凭什么睡了一觉,醒来连影子都没了,拍拍屁股就走,就留了张条子提醒我吃药!?   陆向晚迟疑了几分钟,才回复她。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你在气什么?我没看出来这操作有什么毛病啊。   昭夕一愣。   没几秒钟,屏幕上又有了新消息。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今天又不是周末,除了你这种自由职业,人家不上班吗?他要是跟你睡个觉就把本职工作给翘了,怎么,这是要傍富婆,你养他?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再说了,酒后乱性,药是必须吃的。他替你买好了,说明他为人谨慎,也算是替你考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只是烦心,可你不同,你会伤身。他这操作好像没什么毛病,反而成熟又体贴,你在气什么呢?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难道你觉得他睡完就走,拍拍屁股什么都不管,这样比买药更能体现对你的尊重?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还是,你气的是他是个老手?老手好啊,难道跟新手睡觉你的体验会更好?况且老手更拎得清,睡一觉就完事,不会跟你黏黏糊糊要你负责。   大概是不想被开除友籍,陆向晚一口气发了十万八千条信息来,安慰有之,玩笑有之。   昭夕低头看着屏幕,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陆向晚说的有理有据,这么一看,程又年所做的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盯着阳台上还在晃动的衣物,脑子里一片空白。   是啊,她在气什么呢?   最后一条信息——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宝贝啊,恕我直言。我想来想去,都觉得如果只是睡一觉的关系,你没什么生气的必要啊。   *   都是成年人,没有必要为了睡一觉而羞愧。诚实面对欲望和生理需求,没什么大不了。   昭夕平复呼吸,压下不知从何而来的烦躁,再看一眼垃圾桶里的塑料袋。   其实捡起来就能吃掉,毕竟有袋子,包装也没拆,药还是干干净净的。   可她还是没有弯腰捡起,反倒换好衣服下楼去,在小区里的便利店里买了蔬菜沙拉和一盒水果,又在旁边的药店重新买了药。   回到家里,草草吃了一点沙拉,虽然没有胃口,三分之一都没吃完。但吃药伤身,该垫垫底还是要垫一垫。   目光在“左炔诺孕酮片”上盯了好半天,才又把服用注意事项来回看了三遍。她接了杯温水,吞下那两片白色的药。   微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做完这些,她闲得发慌,又去杂物间搬了点东西出来,整理前些日子小嘉从物业哼哧哼哧扛回来的各种衣物首饰,以及箱包和化妆品。   然而脑袋昏昏沉沉,身体也很疲惫。   她很快放下手里的东西,重新回到沙发上窝着,打开投影仪,随便选了部电影。   中午十二点,一分不多,一秒不少。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响起。   轻快的一声消息提示,有微信来了。   昭夕顿了顿,拿起来手机,屏幕上的【包工头】三个字令她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还是一贯的言简意赅,哪怕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有了实质性进展,也还是惜字如金,只给了她三个字:醒了吗。   盘腿坐在沙发上,昭夕低头凝视片刻,默不作声回了两个字:醒了。   下一秒,电话就拨了进来。   手机嗡的一下震动起来,她吓一跳,手忙脚乱地拿稳了,一时没有接起。   号码是昨日他答应假扮男朋友,下班后陪她去医院看爷爷时存下来的,当时只说方便联系,随随便便就交换了手机号码。   她照例把名字存成了【包工头】。   于是微信界面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黑色背景之上,更加醒目的三个大字。   昭夕深呼吸,平复心情。   一再告诫自己:淡定,从容,优雅,有风度。   你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要明白性之于人,是必需品,是补给物,所以睡的时候有多投入,醒来就该多洒脱。   看看他,做得多好。体贴温存,不仅当了田螺姑娘处理了战场,还连衣服都洗好了,事后药也买来了。   她也绝对不能输。   虽然没有他那么勤快,但她能拿出更爽快的姿态,更潇洒的风度。   所以昭夕接通电话,非常优雅,如沐春风地说:“早啊,程又年。”   一夜春风,本该如此。 第25章 第二十五幕戏   天不亮,程又年就醒来了。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不仅是因为陌生的环境,还因为身旁的人睡得不太安分。   他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回神,才记起身在何处。   扭头,身侧的人还在熟睡,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蜷缩着,与他紧紧相贴。脑袋依然枕着他的手臂,头发凌乱地散落在枕边,也轻盈地扑在他的臂膀上。   察觉到手臂传来阵阵针刺般的痛感,想必是被她压得太久,麻了。   程又年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托住她的后脑勺,总算把右手抽了出来。松开她时,那颗脑袋软软地落在枕头上,主人不满地呼哧了一声,像在抗议,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他沉默片刻,没忍住笑了笑。   目光落在她光洁如玉的肩头,伸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替她捂严实了。无声地叹了口气,起床时动作很轻。   腕表在夜里发着微光,指针停在五点十分。   时间尚早,他俯身拾起一地衣物,连同卫生间里他昨晚换下的那些,一同放进生活阳台上的洗衣机里。   洗衣服期间,他去卫生间简单地冲了个热水澡,事后又稍微收拾了一下。   地毯上的酒渍已经干了,隐约有一点气味,泛着淡淡的黄。   程又年在卫生间的斗柜里找到了羊毛地毯清洁剂,冲着有污渍的地方喷了喷,又用刷子打理了片刻,很快就洁白如初。   六点整,他晾好了洗净的衣物。   其间还被自动升降晾衣杆为难了片刻。他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家具设施,加上昭夕的家为求简约干净,连升降晾衣杆的开关都很隐秘,要打开一旁的收纳柜才能看见。   他用了洗衣机的烘干功能,毛衣虽没法干透,但好在衬衣和西装裤都能穿了。   做好这一切后,他看了眼表,时间依然充裕。   最后在玄关的鞋柜上找到了一只装杂物的小框,拿出门禁卡和钥匙后,穿好大衣,下楼去了。   原以为要走出小区才能找到24小时药店,却没想到出了单元门不远,就看见了灯火通明的大药房。   店员坐在收银台后打盹,听见脚步声,迷迷糊糊抬眼,“买点什么?”   “缓解宿醉的药。”   “稍等啊。”店员打着呵欠,起身从柜台里拿了两盒药出来,递给他,“多潘立酮,西沙必利,都是胃肠动力药。”   “除了服药,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多喝点水,最好喝杯蜂蜜水,保护胃肠粘膜。饮食清淡点儿,别再给肠胃增加负担。”   “好的。谢谢。”   临走前,他又想起什么,转身看见柜台上的安全措施与避孕药。可顿了顿,到底没有开这个口。   由他来做,似乎不妥。   程又年又拎着药回到12楼,放在茶几上。   从书房的桌上找到纸笔,简短地写了张字条:“醒来多喝水,把药吃了。”   侧身时,随意地看了眼占满一整面墙的书柜,余光瞥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史记》,《鲁迅全集》和更多的中外名著。   他顿足多看两眼,发现那些都没拆封,塑胶外皮还好端端封得严严实实,书本在灯光下发亮。   “……”   哑然失笑。   更多的书属于娱乐类型,这些倒都拆封了,还隐隐有些旧,显然是被翻阅了数次,比之前那些耳熟能详的书要受宠多了。   比如《蜡笔小新》全集,《火影忍者》全集,她收藏了不少漫画,大多是他叫不出名字的。另有一些言情读物,譬如某个他从未听过名字的作者容光写的十来本书。   《岁月知云意》,《平生不晚》,《喜欢你,是我唯一会做的事》……   光听名字都觉得牙疼。   现在的小姑娘都爱看这种书?   喜欢你,是我唯一会做的事……   程又年看着名字笑了笑,人活一世,不知有多少意义非凡的里程碑,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才不负每一个光辉时刻。   若真是把爱情当做了毕生目标,未免可惜。   离去前,他把纸条压在了药盒下方,放在茶几上,又在卧室门口驻足片刻。   床上的人还在沉睡,静悄悄的,对他所做的一切一无所知。   出门后,他一路沉思,直至上了出租车,抵达地科院门口,司机出言提醒,他才大梦初醒般抬起头来。   临行时天还黑着,此刻已然出现熹微晨光。独属于黑夜的鸦青色帷幕陡然拉起,耀眼的日光从地平线处破开云雾,融化了一整晚的寒意。   上班族穿行在清晨的北京城里,车流不息,行人不止。   程又年到得早,去所里的食堂吃了顿饭,一杯豆浆,一只鸡蛋,还有两只烧卖、三个小笼包。   窗口的大妈笑眯眯和他打招呼:“来得早啊,小程。早上好!”   他笑着点头:“您也是,早上好。”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这么少啊?”大妈打量他的衬衣衣领,“毛衣也不套一件,你们年轻人就是爱美,要风度不要温度。”   程又年顿了顿,这才意识到,洗净的毛衣落在昭夕家里了。   他失笑,心道爱美的不是他,要是那位暴躁女导演在这里,大妈就该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要风度不要温度了。   “心情不错啊这是?”大妈上下打量英俊的青年,只觉赏心悦目。   这孩子平日就不苟言笑,如今一笑起来,整个食堂都亮堂了。   程又年倒是微微一怔,“……有吗?”   他来得早,食堂里还没什么人,零零星星坐着吃饭的几个,多是岁数上去了,毕竟老年人睡眠时间短。   独自一人坐着,吃到一半,徐院来了。   徐院是他的老师,早在他还于清华就读本科时,就视他为得意门生。后来他从MIT归来,进入地科院,徐院一直是他的引路人。   “你怎么在这儿。”徐院一脸惊讶的样子,端着餐盘坐在他对面。   程又年笑着叫了声老师。   “刚才在大门口碰见罗正泽,我还问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他说你夜不归宿,不知道上哪儿拯救世界去了。”徐院乐呵呵的。   程又年一顿,筷子上的烧麦停在半空,没有送入口中。   徐院问他:“忙什么呢,大晚上的还在外面?”   程又年沉默了片刻。   其实不难猜到,这话一半出自老师的关心,一半是因为徐薇的缘故。   徐薇是老师的独生女,当初他还在念本科时,就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   身为父亲,老师自然知道女儿的心意,即便明白凡事不可强求,但一边是心爱的女儿,一边是得意弟子,若能促成一桩好姻缘,他也乐见其成。   “昨晚……”程又年想了想,说,“昨晚见义勇为去了。”   徐院听得一愣,“见义勇为?”   “嗯。吃饭的时候遇见一个酒鬼,醉得回不了家,尽惹麻烦。索性当了回活雷锋,送了他一程。”   他眼底隐隐划过一抹笑意。   徐院啼笑皆非,“什么酒鬼要你亲自送啊。他没家人吗?让餐厅老板打电话叫他家里人来就好,怎么反倒麻烦你一个外人。”   “唔,听说家人好像挺严厉的,知道她喝醉了会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就赖上我了。”   徐院叹气,“你也是好脾气,这种人就该放着不管才是,自己惹的烂摊子合该自己收拾。”   程又年笑笑,说没关系,唇边的线条柔和了几分。   “……反正我也闲着,还是可以管一管的。”   不管一管,说不定就赖上别人了呢?   他垂眸看着那只咬过一口的烧麦,想起昨夜种种,忍俊不禁,又有些头疼。   没想到他也有这种荒唐的时候。   *   一上午,程又年频频看手机。   罗正泽在一旁盯他,碎碎念持续不断——   “可以啊你,程又年,还学会夜不归宿了。”   “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一样,还是纯洁的天线宝宝,没想到你一转眼就脱离了我们的小团体。咋的,有天线还不够,你非得去花园里浪,当你的花园宝宝?”   “浪就算了,还不带我,太不够意思了!”   “……”   忽然想起什么,罗正泽一脸震惊地凑过来,小声逼供:“你该不会一整天一整夜,都和昭夕在一起吧?”   程又年:“……”   人是有点傻,但禁不住运气好,一蒙就中。   但程又年是谁啊?他面不改色,想了想,只是很有技巧地说:“昨天接到通州那边的电话,说是有个样本赶时间,要连夜出结果。”   这是真话,他的确接到了电话,但只远程分析了数据,并没有参与操作。   罗正泽也听说了这事,闻言恍然大悟,“哦,所以你加班支援去了?牛逼啊,搞了个通宵,今天还能没事儿人一样来上班。”   拍拍程又年的肩膀,他感慨万千,“我们老程,吃得苦中苦,方为铁血真猛男,这种为了国家献青春,献了青春献终身的精神,实在是我辈楷模!”   刚才是他误会了兄弟,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简直太不应该了!   罗正泽在心里骂了自己个狗血临头,立马化身程又年的小助手,跑前跑后。   程又年不置可否,淡淡地收回目光,把手里的数据板递给他,“检查一下,没问题就输入系统。”   “行吧,交给我了!”   傻白甜罗正泽就这么被蒙骗了,还非常够意思地想着:老程今天辛苦了,脏活累活就交给他吧,是兄弟就要懂得体谅人。   嗨,他可真是绝世好兄弟。   于是他欢天喜地忙活了一上午,全然不知自己的女神和好兄弟之间不得不说的8个小时。   作者有话要说:     我疯起来连自己都怼(?   本章简介:一个以为自己铁树开花,一个在想怎么气死爸爸。 第26章 第二十六幕戏   十二点整,下班时间到。   罗正泽扔了鼠标就开始叫唤:“饿死小爷了,食堂走着,我的地三鲜和水煮肉片已经等我等得望眼欲穿了!”   冲出走廊,没看见有人跟上来,又疑惑地回过头去。   “磨蹭什么呢,还不饿?”   办公室里,程又年不徐不疾地整理文件,头也不抬,“你先去吃吧。”   “怎么,熬了个通宵,连饭都不吃了?”   “手头还有点资料要找,你先去。”   罗正泽虽然嗷嗷待哺,但自忖是个够义气的人,兄弟熬了一宿,这会儿还在努力工作,他怎么好意思去吃独食呢!   果断掉头走回办公室,“什么资料?我帮你找!”   “……”   程又年:“不用,你先去吃饭,我很快就来。”   “干嘛啊你,还跟我客气上了?”罗正泽一脸受伤,仿佛没被他当成自己人,心都碎了。   最后还是程又年信誓旦旦劝走他,办公室里才清净下来。   放下资料,拿出手机,他给昭夕发了条微信:“醒了吗?”   一上午没联系,一是因为在工作,二是顾虑她宿醉未醒,需要多休息,怕发消息或者去电会吵醒她。   收到“醒了”二字,他只犹豫了片刻,就抛下顾虑,拨通了电话。   那头传来轻快的声音——   “早啊,程又年。”   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还未开口,眼底已泛起隐约笑意。   “不早了,已经是中午了。”他靠在椅背上,侧眼望着窗外的艳阳,面上的线条比先前柔和不少。   昭夕没说话,他便问:“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他记起早晨买药时,店员说过要饮食清淡,顿了顿,问:“吃的什么?”   “蔬菜沙拉。还有半只橙子,一杯牛奶。”   “……”   清淡是清淡,但未免太素了一点。   程又年一阵无语,按照这种饮食习惯,她是怎么健健康康活到今天的?难怪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刮走。   可不待他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就听见对面的人很快说:“不用这么迂回,你放心,饭我吃过了,药也都吃了。”   他一怔,片刻才回过神来,“……吃了就好。”   电话这端,昭夕一阵懊恼。   刚才还告诫过自己,要有风度,要态度潇洒,怎么一开口就……   沉住气,别这么幼稚。   昭夕反复叮嘱自己,放缓了语气,“你起得挺早啊,还把房间收拾了,衣服也洗了。”   “醒来睡不着,就顺便了。”   “是挺闲,还有功夫下楼买药……”她及时收声,亡羊补牢,“真勤快。”   程又年一时不语,似乎察觉到什么,他不像昭夕偶尔神经大条,会忽略一些细节。   听这语气,她似乎在按捺情绪。   她在生气?   气什么?气他不告而别?   顿了顿,他说:“临走时你睡得熟,所以没有吵醒你。”   她答:“多谢。”   还是那样冷淡的语气。   程又年无声叹息,继续解释:“因为要上班,所以天不亮就走了。你宿醉在身,需要多休息。”   “你真体贴。”   “……”   往常的昭夕直率归直率,但不论互相攻击还是彼此嘲讽,都不至于冷场。   今天却惜字如金,句句都是对话终结者。   程又年理了理思路,叫她的名字,低声道:“那我们谈谈昨晚的事吧。”   昭夕一声不吭,心却慢慢提了起来。   原本歪歪扭扭窝在沙发上,此刻禁不住坐直了身子,就连握住电话的手都用力了几分。   程又年说:“昭夕,昨晚的事,不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沾了酒就得意忘形,这一点希望你了解。”   昭夕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潇洒又轻快,“嗯,了解。”   “在串吧里吃饭的时候,你问过我,如果你没有找我麻烦,我是不是就打算和你形容陌路了。当时我回答是,因为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的确不是。”   他沉默片刻,揉揉眉心,“但那个时候,我并没有详细向你说明,我们为什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时候依然在避免过多交集。   他一向是个内敛的人,从不过多向人倾诉,也不过分奢求他人理解。哪怕与人走近了,也不至于全然交心。   但此刻,他认为自己有义务,也有责任对她坦诚。   昭夕默然,鲜少听他说这么多话,好像两人身份互换了。   明明他才是惜字如金的那一个,往常都是她的戏份更多。   昭夕静静地听。   “我们的生活环境不同,脾气性格也大相径庭,哪怕在塔里木撞见,我也不认为我们会有交集。”   “初次见面,你对林述一说的话、做的事,至今依然历历在目。那时候我在想,她果然和电影里的那个英勇无畏替父从军的姑娘一模一样。”   “昭夕,我至今仍然这样想。虽然飞扬跋扈,但你的确是另一个活生生的木兰。”   虽然夸了她,但昭夕不知为何高兴不起来,直觉接下来的话题会奔向另一个方向。   果不其然——   “我出生于工薪阶层,父母都是普通职工。从前没想过,也没预设过会遇见你这样的……”他顿了顿,失笑,“称为天之骄女也不为过。”   OK,来了。   吃没吃饭问候过了。吃没吃药也顺带提了。铺垫完成后,接下来就到了最终环节。   昭夕窝在沙发上的两个小时里,基本上都在天马行空地思索着,再和他见面或是通话时,要说点什么,她又该如何才显得洒脱。   毕竟不告而别,还留下了事后药,她当然该明白他的意思。   陆向晚说得对,他体贴周到,这事本就该这么处理。   这样才是成熟的。   所以她很快打断了程又年。   “其实你不用跟我解释那么多,我都懂的。”   她刻意将语气放得轻快又随意。   程又年听得一怔,“……是吗?”   “是啊。我们当然是不一样的人,这世界上本来就找不着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只是我们比其他人,不一样得更明显、更全方位一点。”   昭夕笑起来,“都是成年人,这种小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你放心,程又年,我不会要你负责任。”   那些思量好的话被悉数挡在嘴边,程又年坐在办公室里,神色极淡。   而昭夕还在洒脱地说:“男欢女爱,你高兴了我也高兴了,皆大欢喜嘛。何况你还服务周到,又是送我回家,又是替我打扫战场。连事后药都买好了,我该谢谢你才对。以前热搜上的那些,没一个有这么体贴呢。”   说得太快,话不经脑,出口就愣了愣。   她自己都没弄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而另一边,来不及追究“事后药”三个字,程又年已经因热搜那一句彻底无言。   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笑,竟然需要她来提醒,他才记得她是个绯闻不断、桃花无数的热搜常客。   也是,她根本不是寻常女性,他却这样多虑。   看来她比他要开放许多,他思量的一切都像个笑话。   “好啦,不用往下解释了。大家都高兴就好了,有机会再约。”   气氛古怪,昭夕努力像个老司机一样,爽快地结束了本次谈判。   怎么样,这样的态度足够潇洒吧?   陆向晚会夸她的。   那头的人沉默了好半天,“……你是这么想的?”   “不然呢?你以为我会要死要活让你负责?”她像在说笑话,干笑两声。   “当然不。既然昭导这么洒脱率性,那我也放心了。”程又年也冷淡地笑了笑,声音骤然将至冰点,“话都说清楚了,就这样吧。但我和你有一点不同,我不希望还有下次,今后也不要再约了。”   嘟——   通话结束。   昭夕不可置信地盯着手机,屏幕上已然退出了通话界面。   他挂了?   就这么阴阳怪气结了个尾,还又送了她一个拒绝三连?   她气得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扔,咚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试图找点事做。   沙拉被叉子戳得稀巴烂。   快递盒拆了一堆,乱七八糟堆在门口。   余光瞥见玄关的鞋柜上方,深色的毛衣静静躺着,显然是被匆忙离去的主人遗忘了。   她走了过去,像是要把那毛衣盯出两个洞来。   打完炮就溜,事后还急着撇清关系,他当然来去匆匆了。   像是一眼都不想多看见那件毛衣,她索性把它扔进了一只空出来的箱子里,往旁边一踹。   眼不见心不烦。   *   罗正泽在食堂苦等半天,饭都比平常多吃了一碗,依然没等来程又年。   手机忘在办公室了,也没法联系。   最后只能看了眼手表,匆忙去窗口替他打包了一份饭,带回办公室。   大中午的,办公楼里人去楼空。   谁知道从楼梯间出来,刚转过弯,就看见程又年倚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手里拿了根烟。   窗户半开着,一缕白烟从嘴边溢出,消散在风里,徒留手里的一点猩红。   罗正泽擦擦眼睛,“我靠,你抽烟?”   那嗓门儿太大,一个在走廊这头,一个在走廊那边,都听得一清二楚。   程又年头也没回,片刻后就听见脚步声已在身后。   “啥时候学会的?”   “好多年前了。”   “……以前没见你抽过啊。”   “嗯。只是会抽,没持续多久,后来戒了。”   罗正泽虽然神经粗,但也不是笨蛋,想了想,明白了。   “是在美国念书那会儿?”   “嗯。”   程又年在MIT留学那几年,家中出了不少事。   先是父母闹离婚,接着父亲脑溢血,竟然就这么走了,留下一堆烂摊子……   哎。   罗正泽忽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笨拙地拍拍程又年的肩,“好了好了,装忧郁不适合你。平常那个一本正经的老干部形象,就已经惹得院里的小姑娘们花枝乱颤了,要再看见你这忧郁男中年的样子,可不得嗷嗷乱叫把你给趁人之危了!”   “……”   程又年哑然失笑,“你高考语文怎么及格的?”   “嗨,打了个擦边球。你别说,平常都不及格的,谁知道就高考那回瞎猫碰见死耗子。小爷我运气好吧?”   程又年掐灭了烟,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点头,“是挺好。”   “别装逼了,快来吃饭!怕这鬼天气饭凉太快,你爷爷拿出了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回来的,那叫一个疾风带闪电。”   唇边笑意渐深,程又年接过饭盒,“多谢。”   见他笑了,罗正泽的小心脏终于落地。   可一整天过去,他的话都少得可怜。   骑车回宿舍的路上,他终于没忍住问程又年:“到底怎么了啊?我就去食堂吃了个饭,你就不对劲了。”   程又年神色淡淡的,“有吗?”   一脸“一定是你看错了”的表情。   罗正泽指指自己,“我瞎吗?上午还跟傻子似的,动不动抿唇一笑,笑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结果我吃顿饭回来,你就成忧郁装逼男中年了。”   天色渐晚,夜幕低垂,又是一夜繁华。   程又年目视前方,忽然心不在焉地问他:“你说,会不会有这种人,很花心,绯闻也很多,风流韵事不计其数。可到了……到了荷枪实弹的时候,却又一点经验也没有,根本就像个新手?”   罗正泽被问得一懵,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不是,您老,这是在开车?”   “成年人之间的正常讨论。”   “呸。你明明就是在搞黄色,只是我没有证据!”   程又年失笑。   也是,他为什么要想不开,和这种停留在大学时代再也没长大过的工科死宅讨论两性话题?   可抨击过他后,罗正泽就来了劲,车龙头一扭,两辆自行车靠得更近了。   “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我说你什么情况啊,程又年?”   “……不是我。”顿了顿,“是一个朋友,遇到点烦恼,今天忽然发微信问我。”   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无中生友系列?   “哦——”罗正泽也很上道,把尾音拖得长长的,煞有介事点点头,“那你这个朋友,听起来还真的挺烦恼啊。”   “……”   很快,罗正泽小喇叭开始哔哔广播。   “你都说是绯闻了,绯闻是什么意思?一般都是假的啊。”   “要是风流韵事不计其数,那应该是个老司机了。啧,还是阅人无数的那种。”   “老司机怎么可能还是个菜鸟!”   “还有啊,名声都已经这么坏了,他就是想装好人,也没人会相信啊。那他还不如拿出身经百战的好技术来征服人家,干嘛要假装菜鸟,难道还能自证清白不成?”   ……   最后,名侦探罗正泽总结道——   真相只有一个。   实战技术不好,那就根本不是老司机嘛。   多半是个花名在外、清白其中的老,菜,鸟!   程又年:“……”   后来话题就岔开了。   罗正泽发散思维,很快从午餐没能吃到爱吃的地三鲜,到下午的一个实验数据好像有问题。   车停在宿舍楼下。   入冬后,林荫道两旁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冬夜里影影幢幢,分外萧瑟。   程又年俯身锁车,抬头时若有所思。   “我也这么觉得。”   罗正泽:“啊?”   “你也觉得什么?”   他摸不着头脑,还在回想刚才说到哪了,最后恍然大悟。   “你也觉得是依奇克里克构造侏罗系实验数据出了问题?”   程又年沉默片刻,点头。   “嗯。是有点问题。”   侧头看了眼罗正泽。   年轻人的记忆力啊,何止有点问题。   问题还相当严重。   一整天的低气压,在此刻有所好转。   他望着无边夜色,心想,他是有多笨,才会相信她是个老司机? 第27章 第二十七幕戏   距离年关还有七天时,魏西延打电话给昭夕。   “明天的时间空出来了没?”   昭夕一愣,拍拍脑门儿,“啊,差点忘了。”   明天是导师的生日,年年她都和魏西延一起探望,生日加新年祝福一并送去。   魏西延啧了一声,“师父他老人家可白疼你了。”   “我这不是忙晕了头吗?”   “忙晕头?”魏西延显然不信,“你一大闲人,项目也暂停进行了,有小孟总养着你,成天吃喝玩乐,浪的飞起,你有什么好忙的?”   “呸,你看不起谁呢!”   “你啊。”魏西延乐了,“难道电话里还有第三个人?”   “你——”昭夕气急,“你明天死定了,魏西延!”   “啧,大半个月没见到你师兄,就这个态度。你可真让师兄寒心啊。”   ……   插科打诨间,定了下明日去见老师的行程。   昭夕的老师叫傅承君,今年已有五十三岁。   傅承君早年是个摄影家,一次偶然的机会,去藏区取景,意外拍到了悬崖边上的一对白唇鹿。   其中一只似乎被攻击过,腿上伤痕毕露,鲜血淋漓。   那处悬崖陡峭险峻,他无法靠近,又因当年国内尚在发展,野生动物保护措施还未曾建立,他束手无策。   最后只能拿出相机,试图留下两只动物不离不弃的瞬间。   那时候尚且没有数码相机,快门摁了无数次,留住的只能是静态。   胶片洗出后,与亲眼所见的那一幕相去甚远。   他无法描述出两只生灵在生与死的边缘不离不弃的那段时光,它们从相互依偎,到伴侣灯枯油尽,另一只忽然跃入悬崖,消失在视线里。   ……   在那之后,傅承君就放下了相机。   他四处请教,又高价从国外买书自学,十年如一日的苦学,加之来自摄影师敏锐的观察力与捕捉能力,终于成为了摄像机后的一代名家。   清晨九点,魏西延开车来到国贸,接昭夕一同去中戏。   昭夕早已订好蛋糕,顺路去离家不远处的西点店取了。看他方向盘一转,路线不是去傅承君家中的那一条,疑惑地问:“老师还没放假?”   “放了,说是手头有个项目,最近还在学校加班加点地忙。”   “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把自己当精神小伙?”   “……这话你可别当他面说,他从来不服老。”   魏西延的车很普通,中高配置的大众,车如其名。   倒不是两人心血来潮不装逼,想走亲民路线,所以没开帕拉梅拉。主要是中戏的位置就在南锣鼓巷附近,既是著名景点,又是明星出没的高校。   过分高调,影响不好。   两人把车停在胡同外的停车场,戴着墨镜从不那么起眼的窄道往里走。   中戏与其他高校不同,并不对外开放,进门要登记,要押身份证。   但这两个不一样,可以刷脸。   门卫的老大爷在这工作好些年头了,见了他俩就笑,“哟,我们的才子佳人回来了。”   “……”   昭夕:“您还是一样会开玩笑。”   魏西延:“赵大爷,您觉得我能看上她?”   昭夕:“是啊,您看他这模样,也能配得上我?”   赵大爷哈哈大笑,“我看你俩就挺配,一对儿活宝。”   两人一路拌嘴,进校就摘了墨镜,一路穿过操场,往教师办公楼走。   傅承君早就候在那了,见两个徒弟来了,笑得合不拢嘴。   先拍拍魏西延的背,“你小子,胖了啊!”   再拉拉昭夕的胳膊,“转个圈我看看,啧,又瘦了!”   昭夕喜笑颜开,捧着脸,“真的吗?那太好了,我减了好几个月的肥了!”   傅承君眉头一皱,责备她:“早跟你说过了,女孩子身体健康才是美,非要跟风。现在的风气要不得,病态审美,糟糕透了!”   ……   师父不愧是师父,见面就开始素质教育。   昭夕和魏西延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嗨呀又到了我们熟悉的环节”之眼神。   傅承君斜眼瞥两人,“怎么,翅膀硬了,不耐烦听老师说教了?”   两人迅速正襟危坐。   魏西延:“哪里哪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父亲请讲!”   昭夕也不甘落后,立马接上:“您肯对我碎碎念,我高兴还来不及。像您这样的大忙人,金口难开,平常一句话、一点头,大地都要抖三抖。要不是心疼我,您怎么会百忙之中抽空来管我减肥这种小事呢?”   “……”   师徒三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口,恰好听见了上下文,包括傅承君接下来出口的那句——   “我看你俩反正也男未婚女未嫁的,这么多年还互相扶持,都是婚姻老大难,又都这么能瞎扯。干脆我来当这个月老,你俩祸害就别祸害其他人了,自产自销吧!”   魏西延存心逗他笑,说:“那敢情好,我肖想昭夕的财产好多年了,当这么久备胎,总算能转正了。”   昭夕也笑,“读书那会儿你还是个清秀美男子,我还能凑合凑合,现在?油腻成中年大叔,头秃肚子挺的,谁稀罕哪?”   当然,只是为了抨击魏西延,才说这话。   事实上他依然是宅女杀手,毕竟专攻文艺片,外形也不俗。   头秃肚挺,不存在的。   欢声笑语中,傅承君一抬头,瞥见了门口的那道身影。   敛了笑意,他温和地问:“小程回来了?”   清清嗓子,拍了拍两个爱徒,示意他们收起插科打诨的混蛋模样,正经一点。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地科院的小程老师。”   小程老师来得早,刚才去了趟洗手间,刚巧两个徒弟就来了。   怎么还有其他人在?   她还以为今天只有老师在办公室。   昭夕回头的那一刻,傅承君还在介绍——   “你师兄跟你说了吧,我最近在做一个项目。明年国庆,学院要排一出话剧,讲当年三峡大坝的地质探测一代人。这位是地科院的徐正南院士推荐来的地质学家,你俩就叫一声程老师吧。”   魏西延温和地冲门口的人点点头,“程老师好,我是魏西延。”   轮到昭夕了,却迟迟没有作声。   师徒二人奇怪地侧头看去,只见她张着嘴,呆若木鸡,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站在原地。   “昭夕?”傅承君清清嗓子。   魏西延也不动声色,碰碰她的胳膊,用眼神询问:干吗啊你,打招呼啊。   他还抬眼看了看,门口的这位地质学家,看上去年纪跟他们师兄妹差不多大,倒还意外的一表人才。   什么情况啊。   听说地质学家说起来高雅,其实都是有文化的黄金矿工?   这位看着可半点不像矿工,反倒像是水墨画里走出来的哪家公子,一身书卷气,面目英俊。   啧,不怪师妹看呆了。   门口那人也怔了一瞬,片刻后,面色恢复如常,先对傅承君点点头,“傅老师。”   然后礼貌回应魏西延:“魏先生好。”   最后,视线定定地望向那个呆若木鸡的人。   傅承君也发觉不太对了。   昭夕在他眼里素来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但在外人面前一向大方得体,毕竟是昭家养出来的孩子,教养不会差。   这是怎么了?   他又一次清清嗓子,提醒徒弟,“愣着干什么,快跟程老师打招呼啊。”   昭夕像是丢了魂,半天回不来神,最后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您,您说他是干什么的来着?”   傅承君一愣,“地质学家啊。”   “哪儿来的?”她的音调高得不像话,眼睛也瞪得圆圆的。   “地科院啊。”   “…………………………”   “小程老师已经来了好多天了,人家可是特意放下手里的项目,赶来协助我的。你愣着干什么,还不打招呼?”傅承君瞪她一眼,像在数落她没礼貌,“一会儿你俩也看看项目,免得在资本主义市场下浸染这么几年,老本行都丢得一干二净了。”   昭夕:“……”   ?   ???   ?????   ……   ……   这个世界玄幻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幕戏   气氛一时凝滞。   昭夕依然没有开口。   程又年仍是一身深色大衣,英挺俊朗,闲庭信步般走进办公室。   魏西延替她圆场,笑道:“程老师一表人才,气质出众,连我师妹这种久经沙场的人都看呆了,可见一斑。”   “魏先生过奖。”   “不瞒您说,我以前接触过一次地质科研工作者。那位朋友还跟我调侃说,搞地质的都是工作服在身,安全帽在手,远看像民工,近看地质狗。”魏西延忍俊不禁,“现在看来,全是那家伙给自己形象差劲找的借口。明明程老师就很英俊啊。”   “民工?”程又年笑笑,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昭夕,“倒也有人这么说过我。”   魏西延笑出了声,“程老师可真会开玩笑。您这气质和外表,是谁这么不长眼,胡说八道?”   昭夕:“……”   是我。   对上程又年的视线,昭夕的灵魂依然还在天上飘着。   被震飞的。   她浑浑噩噩伸出手来,用残存的理智操纵肉体,冲他僵硬地笑笑,“……程老师好。”   手在半空中凝固了片刻。   程又年才伸出手来,不徐不疾地与她交握。   “托昭小姐的福,还行。”   昭夕:“……”   傅承君都愣了愣,瞧瞧程又年的脸色,再看看昭夕的反应,“你们认识?”   何止认识,还深入交流过……   一时之间,那晚的画面在脑子里嗖嗖闪过,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昭夕干笑:“也,也不是很熟。”   程又年点头,“嗯,是相当熟。”   “……”   局面陷入僵持。   空气中弥漫着连魏西延都打不了圆场的尴尬。   昭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抬眼望向程又年,急了。   “那个,之前其实见过——”   “我是昭小姐的影迷。”程又年淡淡地说。   昭夕:“……对对对,是我影迷。真没想到这么巧,会在这里再见面。”   史前尴尬的气氛终于得以缓解。   师徒三人都笑起来。当然,除了昭夕,其他两人的笑容都是真的。   昭夕扯着嘴角跟大家一起笑,比哭还难看。   招呼也打了,人也都介绍了。   傅承君是个实干派,没那么多客套话,很快让大家在圆桌前就坐,拿出项目策划书,“喏,你们俩也看看,趁程老师在,有什么建议一块儿提了,让他看看可行不可行,也正好替你们答疑解惑。”   魏西延道:“您老人家不厚道啊,我们师兄妹都毕业多少年了,好不容易来看看您,还得替您免费打工。”   昭夕:“是啊是啊。”   傅承君笑了,“不然你们以为我为什么要在百忙之中接见你俩?哦,图你们俩长得好看,赏心悦目吗?中戏的美人难道还少了,就缺这两个?”   魏西延接过项目书,翻了两页,还不忘反驳,“那您找那群美人去,别找我们师兄妹。”   昭夕:“是啊是啊。”   师徒俩你来我往,昭夕除了应和,就是应和。   一句“是啊是啊”,延续了好多遍。   要不就换近义词:   “对啊对啊。”   “师兄说得对。”   有外人在,傅承君只神色古怪地看了徒弟好多次,没好说什么。   后来讨论的全程里,也几乎都是魏西延在发问、提建议,傅承君与他互动,程又年大部分时间都在专心听,间或点头摇头,答疑解惑。   昭夕一直在神游天外,几乎插不上话。   三峡水电站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水电站,也是中国有史以来建设最大型的工程项目。而由它所引发的移民搬迁、环境等诸多问题,使它从开始筹建的那一刻起,便始终与巨大的争议相伴①。   关乎国之重策,又是国庆献礼剧,难怪要傅承君本人亲自操刀。   这些年,因上了年纪,精力有限,其实他已经不太导戏。更多时候都把重心放在教书上,演艺大环境不断恶化,即便有心无力,他也一直在努力做点什么。   讨论也并没有持续太久,傅承君看着小徒弟心不在焉的模样,很快叫停。   “今天就这样吧。本来也不指望你俩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只是难得回来一趟,好歹当师父的要考考你们,免得在名利场里混迹太久,真才实学都忘得一干二净。”   魏西延笑了,“那您看,我刚才说得还行吧?不说继承了您的衣钵,好歹没忘得一干二净啊。”   “呵,也八九不离十了。”   昭夕自知刚才全程梦游,只能赔笑不语。   傅承君起身送客,“辛苦小程老师了,天这么冷,每天起个大清早来给老头子答疑解惑。”   程又年也起身,谦逊诚恳,“哪里的话,您太客气了。”   “我跟你们徐院说,请他替我找位科研人员,能指出我们的不合理就好,谁成想派了个顶梁柱来。不瞒你说,我们这项目,听起来光鲜,实际上也就是雾里看个花,披了层皮,让你来,实在大材小用。”   傅承君是真心的,并非客套。   程又年目光温和,“傅老师不必自谦。有您在,就不会是雾里看花。”   即便他真的没有看过《木兰》,不认识昭夕,是罗正泽口中不折不扣的工科宅男,也绝不会不知道傅承君的大名。   他是中国电影不可或缺的里程碑之一。   傅承君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小程老师也别谦虚。我们这一行,哎,也不必多说了。”   他拍拍程又年的肩,“国家的明天,还是靠你们实干派啊。”   明明正在说一些严肃的话题,下一秒,昭夕忽然被点名。   “昭夕,你去送送小程老师。”   “啊?”   她迷茫地抬起头,眼神里就五个明晃晃的大字:为什么是我?   傅承君一向以敏锐的观察力闻名,要还没看出这两人之间的暗涌,就白活这么多年了。   他虽老眼昏花,还不至于花到这个地步。   “你走了半天神,没提出半点有建设性的意见,不出脑力,那就出点体力。”傅承君笑笑,“快去送客。”   昭夕:“……”   她看出来了,老师的眼里也摆着明晃晃的意思:为什么是你,心里没数?   昭夕僵硬地笑笑,只得对程又年说:“走吧,程老师,我送您。”   心里还残留了一丝侥幸。   两人不欢而散,也许他也不想和她面对面,说不定会拒绝这份客套,让她别送了。   可令她失望的是程又年干脆利落地点点头,“那就麻烦昭小姐了。”   “……”   她就知道,希望就是天边的云,大风一吹,了无踪影。   走出办公室时,两道视线如芒在背。   昭夕还得强打起精神,满面笑容地送客,拿出演员的专业素养,把这出戏演到结尾。   办公室内,师徒两人淡淡点评。   魏西延:“师妹今儿这演技,糟得没眼看啊。”   傅承君:“几年不上阵,专业课教的东西全忘光了。”   魏西延:“哎,她是她,我是我,您别一竿子打死。”   傅承君:“放心,哪能一竿子打死?你演技比她还糟糕一百倍。”   魏西延:“……”   *   出了办公室,两人一路往楼梯间走。   昭夕想伸手摁电梯,却听身侧的人淡淡地说:“走楼梯。”   她一顿,收回了手。   太多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   她真是猪脑袋,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就一定是民工吗?他这模样到底哪里像民工了?   酒店的西餐厅里,他不徐不疾吃东西,姿态赏心悦目。   便利店里,他喝的是二十块钱一瓶的矿泉水,哪位建筑工人这么讲究细节?   还有无数次她称呼他为包工头时,他捉摸不透的神情,匪夷所思的眼神……所有的细节在脑中汇聚起来,蛛丝马迹竟多得数不过来。   可她偏偏一叶障目,笃信自己先入为主的“事实”。   一想起她还曾开车到地科院的大门口,都抬眼看清那几个威风凛凛的大字了,还能强行把他和一旁的建筑工地联系起来。   她是猪吗!?   无数本《环球科学》、《国家地理杂志》在眼前飘过。   还有他和宋迢迢的对话。   张口闭口就能引用居里夫人的名言。   哈,她还夸他是有文化、爱读书的民工……   昭夕万念俱焚。   最后一刻,眼前浮现出刚才程又年在办公室里的模样。   他是那样温文尔雅地与老师交流,专注倾听讨论时,间或持笔疾书。回答问题不卑不亢,自然流畅的谈吐间不经意流露出丰厚的学识。   ……   昭夕很想扶墙喘口气。   或者从走廊上跳下去。   从四楼一直走到一楼,就快从昏暗的楼梯间步入日光和煦的天地。   她都快松口气了,却没想到仅有几步之遥时,身侧的人忽然停住脚步。   她心跳骤停,呼吸一滞。   有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果然。   程又年停在原地,淡淡地问:“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昭夕尴尬一笑,“之前是我误会了,那个,实在是失敬,失敬……”   他就这么看着她,没有说话。   昭夕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回想前些日子,明明她总能当面吐槽他一万句,眼都不带眨的。   这会儿却像舌头打结一般。   她脑中空空,灵魂又飘到了九霄云外。   只能艰难地继续夸他:“……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忽略了你才貌双全,才误会了你。”   “哪里,我无才无貌,和奔波工地的民工确实没两样。”   “……”   他还拿话揶揄她。   昭夕噎了噎,假装没听出来,继续打哈哈,“不是不是,你腹有诗书气自华,是我有眼无珠。”   程又年仍然神色淡淡的,“所以酒后胡来,也是因为有眼无珠?”   “………………”   昭夕面上骤红,乱七八糟的情绪往脑子里冲。   尴尬有之,不知所措有之,最后升腾起一阵难言的憋屈。   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睡了一觉,两人之间全变了。明明之前还能插科打诨、互相吐槽,表面虽不对付,气氛却很和谐。   可那晚之后,他不告而别,只留下一袋事后药。   她都没骂他拔吊无情,他凭什么在电话里冲她阴阳怪气,又为什么在此刻用这种态度和她说话?   最要命的是,她自忖已经表现得很洒脱了,他却以冷冰冰的态度挂断她的电话。   还说什么以后都别见面了,不约了。   哈,她事后回味了无数次,都觉得他是在侮辱她的技术。   怎么,一夜春风,体验不好,所以立马下线,江湖不见?   昭夕思绪繁多,终于抬眼盯着他,赌气似的说:“那倒不是。塔里木那么多人,能在工地上随便相中个人、睡一觉,结果这人还恰好是地质学家,概率可不高。这不叫有眼无珠,这叫眼光好。”   随便相中个人。   睡一觉。   眼光好。   她的用词无不说明,他像羊群里的幸运儿,被挑三拣四的她选中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事。   程又年与她对视片刻。   “昭导不愧是女中豪杰,现实版花木兰,随随便便就能跟个身份不明的人过夜,这份洒脱,多少男性都比不上。”   昭夕一愣,“你什么意思?”   她张了张,回味过来。   “你说我滥交?”   “我没这么说。毕竟你刚才也说了,我们不熟,我对你的私生活一无所知。”   程又年淡淡道:“我只是就事论事。”   这样模棱两可、暗含影射的话,昭夕听过太多了。   从她涉足演艺圈,成为“木兰”那一天起,潜规则三个字就烙在了她的头顶,像海斯特·白兰胸前的红字,像苔丝·德伯永远洗不清的放荡罪名。   热搜不断,解释不清。   多少与她素味平生的人,只凭三言两语,就能轻易地把她定性为私生活混乱的女明星。   未尝没有解释过。   也试图拿出证据,甚至发律师函,想走法律途径讨回公道。   可是胜诉又如何。   黑她的帖子撤掉又如何。   诽谤者道歉又如何。   到最后,风波落幕,三两月后,太平盛世下,再有人提起她的名字,大众永远只有一个态度——   “昭夕?那个私生活很乱的木兰啊。”   也许并非有意侮辱,只是在这个八卦盛行的和平年代,绯闻和舆论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是一种娱乐。   他们不了解真相,只是隐约记得几个月前,她曾被钉在耻辱柱上。   至于是否澄清,那都不重要了,人们不记得。   能带来刺激的永远是罪名,不是真相。   所以他们忘记了。   昭夕站在楼道口,看见近在咫尺的光亮。   可光亮不是她的,此刻的她站在阴影里。   她抬头,一字一顿地说:“你走吧,程又年。”   “的确是我有眼无珠。千不该万不该,怪我不该和你睡那一觉。”   是鬼迷了心窍,酒精麻痹了大脑。   否则怎么会主动和他欢愉一场。   初初接触,便以为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哪怕拿着民工身份与他打趣,也从不认为工作性质能左右他在她眼里的形象。   一再接近,难道是因为他脾气好?   明明他的态度比所有人都糟糕。   到底是为什么觉得他值得?   除了这张脸和皮囊,分明是三言两语间,从他看她的眼神里,和他说话的态度中,以为他和其他人不同。   她是那么骄傲一个人,看透本质后,就不屑于再对人解释:我没有。   她总觉得程又年是懂的,即便她什么也没说。   可现在看来,她的确有眼无珠。   他明明什么都不懂。   昭夕缓缓道:“就送你到这了,程老师慢走。”   转身没走两步,终究还是被耻辱的滋味冲散了理智,忍无可忍地回过头来,“就算我滥交,就算我随便,你以为你就好到哪里去了?”   “程又年,我看那晚你也投入得很,事后反倒人模狗样装清高了。”   “怎么,都是睡觉,咱俩谁比谁高贵不成?”   要不是没穿拖鞋,她真要像在塔里木初次见面那晚,从脚上摘了拖鞋冲他狠狠砸过去。   照着脸上砸。   比砸林述一还要用力一百倍。   因为那一晚,只是好笑和轻蔑。   此刻却无端伤心。   她没再理会那人,拔足狂奔,像是巴不得立马回到老师身边。   可最终停在三楼的转角处,她穿着粗气靠在冷冰冰的墙壁上,慢慢地,用力地,狠狠地擦了擦眼眶。   她有些生气,还有些无语。   又不是第一次被误会了,怎么还动这么大肝火?   心情像是被人背叛了一样。   真荒唐。   咬咬牙,拍拍脸,重新往四楼走。   她回到办公室时,已经笑吟吟地又成为了那个无坚不摧的昭夕。   “老师你偏心眼,放着师哥堂堂大男人不使唤,就知道使唤你的小可爱!”   *   程又年在楼道里站了好半天,踏入一地日光时,并没有觉得身上暖和起来。   往常清晰分明的头脑此刻好像有些迟缓。   她生气了。   他当然知道她一向牙尖嘴利,但刚才那一刻,分明不只是牙尖嘴利。   他好像忽略了什么。   看似无关紧要,却又很关键的细节。   ……是什么呢。   程又年不发一言走出校门,身边立马被南锣鼓巷拥挤的人潮所包围。   不少人侧眼打量他,见他从大门出来,便以为他也是中戏学子,某个还未广为人知的明星。   “哎哎,好帅啊。”   “中戏的?应该是演员吧!”   “但是好像不是在读学生了啊,年纪稍微大了一点点。”   “长这么好看,怎么还没出名?”   程又年没有理会,顺着人潮往外走,很快到了胡同口的地铁站。   一旁是北京赫赫有名的奶酪店,小姑娘们排着队,在窗口点单。   其中一个对友人说:“要不我们一起吃一份吧?省钱,还减肥。”   收银台后的店员笑了,“这是酸奶做的,不长胖哦。”   他默不作声地看了眼招牌,宣传图上的奶酪洁白似雪,柔软可爱。   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鼓楼附近买的炒酸奶。   和某人在水果店里非常为难的模样——   “最爱吃的水果?我想想啊。”   “第一是芒果,第二是榴莲,第三,唔……”   程又年停住脚步,慢慢地,慢慢地回头看了一眼。   中戏的校门早就看不见了。   他忽然有些迟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心底无端烦躁。   他本不是这么容易被情绪左右的人,却不知为何,一见她散漫随意的态度,和荒腔走板的老司机论调,就忍不住出言相讥。   这实在太不像他。   程又年又在地铁口站了片刻,才抬腿往里走。   回地科院的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   眼前时不时浮现出最后见到的那一幕,楼道里,她回身驳斥他,明明态度凶狠异常,眼里却好像,   好像有藏不住的失望。 第29章 第二十九幕戏   春节将至,整座城市都染上喜庆的红。   家家户户贴起了春联,剪上了窗花,马路中央的隔离带也换上了红艳艳的花朵,寒风里迎风招摇,喜气洋洋。   另一件大喜之事:昭夕如愿以偿瘦到了九十斤。   为了庆祝,陆向晚火速拉她去吃了心心念念的潮汕砂锅粥,两人点了一大桌。   其实庆祝不过是个幌子,主要是闺蜜二人的聚餐终于可以不那么素了。和减肥狂魔做朋友,说起来都心酸。   陆向晚几乎把菜单点心那一栏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水晶虾饺,糯米鸡,干蒸烧麦,娥姐粉果……”   服务员迟疑着问:“您二位吃得完吗?……要不,减点儿?”   陆向晚说:“不用减,就这么上吧。”   “吃不完挺浪费的……”服务员的视线在桌角处的“光盘行动”宣传语上扫了扫。   “吃不完打包,你放心。”   结果到最后也没有打包,一桌菜吃得七七八八。   结账时,服务员都惊了。   “二位看着挺瘦,没想到战斗力可真不一般。”   能不一般吗。   吃饭全程,陆向晚都在义愤填膺地讨伐程又年,昭夕都忘了计算卡路里,只顾着听和吃,吃完才不可置信地看着桌上的空盘子——   她做了什么?!   回家往体重计上一站。   辛辛苦苦减了一个月的体重,一顿饭回来一半。   这还庆祝个屁啊!   她转身气势汹汹冲进客厅,把正在冰箱前找东西吃的人胖揍一顿。   已是周五,隔日不上班,陆向晚蹭完晚饭,又蹭回了她的公寓,共度单身女青年的寂寞之夜。   投影仪上播放着刚上线的奥斯卡获奖片。   茶几上放着刚从楼下买回来的一顿零食。   结果谁也没心情看电影,最终的主题还是声讨包工头。看着昭夕心情不佳,陆向晚一边咔嚓咔嚓往嘴里塞,一边继续含含糊糊地批判——   “别气了,男人不都这样?无狗不男人,你早该习惯了。”   “之前那几位单方面上热搜拿你炒作的,哪个不比包工头过分?八字都没一撇,就敢买营销号发通稿,又是热恋又是同回爱巢共度良宵的。”   “更别提贝南新那人渣了,这部戏跟你告白,热度蹭够,资源到手,下部戏就跟别人炒cp去了。”   ……   昭夕懒洋洋窝在沙发上,单方面听着陆向晚的开导。   说来奇怪,贝南新这个名字,她好像很久没想起来过了。   薯片见底时,陆向晚才拍拍手,总结陈词:“反正,你就当遇见了一位炮king,大家痛痛快快打了一炮,谁也没欠谁。要是这么想不解气,你还能安慰自己,这波不亏,毕竟白嫖。”   昭夕嘴角一抽。   “你这用词真够三俗的,平常跑新闻都跑的是娱乐板块吧?”   还是那种专门哗众取宠的十八线小黄报。   “哪里就俗了?我还没问你他是否器大活好呢。”   “……滚。”   昭夕忍无可忍,拿薯片砸她。   脸上却忽然滚烫。   陆向晚是故意这么说的。毕竟多年闺蜜,哪怕昭夕没说什么,她也看出来了。   这一个不太一样。   说是走肾,但其实有点上心。   所以眼下看起来似乎有点伤心。   她同仇敌忾,洋洋洒洒口头批判了三千字,为今晚的审判定下基调:“下次再看见他,他要还敢出言不逊,我立马赶去现场锤爆他的蛋,替你出口气!”   昭夕正喝水:“噗——”   喷了陆向晚一脸。   只是没想到放话容易,兑现诺言却有点难。   陆向晚万万没想到,爆蛋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To bao or not to bao.   This is a question.   *   距离春节仅有四天的时候,昭夕接到了爷爷的电话。   “二九晚上,咱家团年。你把小程也带上,回地安门给大家显摆显摆。”   昭夕一愣,没回过神来,“……啊?”   “啊什么啊,好不容易交男朋友了,带他来啊。”爷爷理直气壮地说,“况且上次小程答应过我,说改天等我出院,会来家里探望。这都出院一星期了,他没好意思提,你就不会主动邀请吗?”   “……”   一个谎言总要无数个谎言来圆。   前辈们诚不我欺。   昭夕开始头疼,大脑飞速运转。   “爷爷,这个,您也知道他是科研人员,国家栋梁……”   “国家栋梁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少了他呀,一时半会儿可能会出故障,所以片刻也离不得……”   “我掐指一算,二九那天,他好像要加班来着!”   爷爷沉默了。   昭夕屏住呼吸,不忍回想自己说了什么。   好半天,那边悠悠地说:“怎么,吵架了?”   “没有没有。”   “那为什么不带人回来?”   “都跟您说了要加班。就,他那个,那个长江三峡东部还是西部地区,震什么系地层,什么剖面……”她绞尽脑汁,从回忆里挖出前几天在中戏时听到的关键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也跟您说不清,反正就是项目紧急,最近全员加班。”   “……”   “真来不了。”   爷爷幽幽叹口气。   “还以为今年不一样了,能过个好年。”   昭夕讪讪的,“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还能影响您过年……?”   “怎么不能?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的三姑六婆,每年来地安门,张口闭口就是你家昭夕怎么还没嫁出去。这年,我是一年都没舒坦过。”   “……”   “爷爷老了,还以为今年有小程了,能叫她们都好好闭嘴,谁知道,哎!”   昭夕心头一软,愧疚地说:“明年吧,明年一准儿让他提前请假,再急的项目都不加班了。”   挂了电话,一阵头疼。   明年,明年上哪儿找个小程去?   只能寄希望于久了不提,他们淡忘了小程这个人,事后她也好说两人聚少离多,性格也不太合适,早分了。   昭家不算多大的家族,但也有不少亲戚。   爷爷是他那辈兄弟姐妹里最出息的,家中又是四合院,宽敞。因此,年年的团年饭都在地安门吃。   亲戚们聚在一处,文化层次不同,不论何时都不会冷场的话题就只有子女。   谁家女儿又考上名校了。   谁家儿子出国深造了。   谁家孙女嫁了个有钱人。   谁家孙子已经生孩子,四代同堂了。   ……   论攀比,昭夕从小没输过。   除了对门儿有个宋迢迢让她吃瘪。   但宋迢迢好歹是难得一见的学神,又不是地里的韭菜,一抓一大把。   亲戚家的孩子里,昭夕可从来没输过谁。   比漂亮,谁能漂亮得过演员世家的优良基因?   比学习,虽是学艺术的,好歹是电影学院的本科生,堂堂中戏研究生。谁又能小瞧了她?   再说了,就算谁家孩子嫁了有钱人,昭夕也不稀罕。她自己能赚,上面还有个IT青年总裁大哥。   ……   总之,前二十来年,她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   谁成想过了二十五岁,难题就来了。   亲戚们很鸡贼,家中子女被昭夕压了一头,她独领风骚二十五年,无坚不摧的城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立马就被逮到了。   嘿,您这么美,这么富有,这么博学,怎么一路奔三了,还没嫁人?   热搜上隔三差五都是绯闻。   又和谁共度良宵了。   又仗势欺人要潜规则哪个小鲜肉了。   又被人利用感情,炒作蹭热度了。   ……   亲戚们聚在一块儿,每年必提的一句就是,“昭夕,今年还没找着好对象吗?”   其实不带什么恶意,就是单纯的三姑六婆,咸吃白菜淡操心。   昭夕抱着手机,郁闷地坐在沙发上,给小嘉发信息——   “又要团年了,战斗服准备好了吗?”   她是个大方的老板,回北京后,就给小嘉放了大假。   小嘉不是北京本地人,毕业后跟了她,虽说工资挺高,但那时候北京的房价已经涨了起来。   后来在郊区买了房,把父母接了过来。   昭夕给她放了假,让她回家多陪父母。毕竟自己这种工作性质,小嘉全年都跟着她四处跑,和家人相处时间着实不多。   小嘉的信息回的很快——   “早准备好了。保准闪瞎三姑六婆的眼,美得她们屁话都能少说几句。”   昭夕笑出了声。   她的小助理,似乎一向都对老板信心爆棚啊。   *   只是昭夕无论如何没想到,爷爷可不止跟她联系了。   昭妈妈端了一盘刚切好的橙子,从厨房出来,“爸,吃点水果。小随今天刚拿回来,说是人家从新疆带回来的。”   昭爸爸在一旁看报纸,闻言抬头,“就叫爸吃,不叫我吃?”   “吃个水果还要我盛情邀请,怎么,需不需要我给你喂到嘴边?”   “真凶。”昭爸爸合起报纸,摇头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昭夕一点没女孩子的温柔气了,都是遗传。”   夫妻俩你来我往的,倒是没见老头子作声。   回头一看——   老头儿戴着老花眼镜,正使着一指禅,一下一下戳手机屏幕。   昭爸爸问:“爸,您玩什么玩得这么认真?”   “微信。”老头儿头也不抬,还在可劲儿戳。   昭妈妈笑了,“您老还挺时髦。”   “上回在医院,我不是加了小程吗?还没发过信息呢。”   昭爸爸一顿,“刚才不是说给昭夕打电话,让她请小程来团年吗?”   “唔,俩孩子好像吵架了。”爷爷若有所思,扶扶眼镜,“我让她请小程来过年,她推三阻四的,最后跟我说要加班。”   “大年三十前一晚,还加班?”   “是啊。哪个单位也不会这么不近人情。”爷爷嘀咕,“我养大的孩子,我还不知道了?她还以为拿了个最佳女演员,演技就逼真到连老头子都能蒙过去了。我还没老眼昏花呢!”   昭妈妈乐了,“那您戴什么老花眼镜?”   爷爷:“……咳!!!”   夫妻俩对视一眼,笑了。   爷爷专心致志点出了程又年的微信,一指禅戳了好半天,终于把信息给发出去了。   依他对昭夕的了解,小姑娘倔着呢,肯定是吵架了,压根儿没过问小程,直接就以加班的借口给推拒了。   这不行,今年好不容易有机会争口气,他一定得争取到小程登门!   另一边,程又年正在书房写论文。   手边摆了厚厚一摞资料,屏幕上已有好几万字,数月的努力尽付其中。   一旁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了。   他扫了一眼,目光忽然一滞。   随即放下手头的事,解锁,打开了新消息。   消息来源于一位他想都没想过的人。   短短六个字——   【昭爷爷】:小程啊,在忙吗? 第30章 第三十 幕戏   第一眼看到那条信息,程又年的确有种不祥的预感。一分钟后,他回复了。   【小程】:在写论文,不忙。   【小程】:您有事找我?   隔了五分钟,对面才又发来下文。   【昭爷爷】:哦,是这样的。腊月二十九我们家团年,想请你来吃顿饭,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一口气戳这么多字,可费了老头子不少事。   程又年一时没回复,怔怔地看着屏幕,不知该说什么。   好一会儿,手机又震动了。   【昭爷爷】:我听昭夕说你要加班?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他很快接了下去。   【小程】:手头的事比较急,的确要加班。   消息发出去后,眉头拧得有些紧。   当初她一句“善意的谎言”,后续不仅欺骗了发小,还连带着把一家人都哄了进去。   给了老人家一时希望,后续却有无数个失望等着他。   程又年从小就诚实做人,此刻不免有些后悔。   【昭爷爷】:那,加班总有个时限吧?要不,下班了过来坐坐?   【小程】:下班太晚还上门叨扰,实在怕打搅您。   【昭爷爷】:没事儿。你能来,老头子就是熬通宵也高兴。   【昭爷爷】:那咱们就说好了,来坐坐?   最后的问句,看似简短,但隔着手机也能体会到老人家的一片殷切,还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   程又年知道,若是铁了心推拒,这个麻烦是可以避免的。   可这几天他总是走神,时不时回想起在中戏的办公楼楼道里最后见到的那一面,倒没有因她最后的刻薄质问而恼怒,只是她的眼神……   程又年一遍一遍想起昭夕的眼神,又回忆起他说的那些话。   比刻薄,她不及他。   他不得不承认,出口伤人的是他,他有错在先。   也不是没想过道歉,但消息迟迟没有发出去。   毕竟那天她已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听上去就差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无声地叹口气,这事的确是他处理的不好,从一开始就不该冲动妄为,后续更不该言语相讥。   四合院里,爷爷殷切地盯着屏幕,像是能从手机上看出朵花来。   片刻后,他收到了回复。   【小程】:好的,我会早点来的。   爷爷眉开眼笑,摘了眼镜,扔了手机,从桌上叉了块橙子送到嘴边,只差没欢呼了。   昭爸爸问:“怎么了这是,有什么好事儿?”   “不告诉你。”   爷爷心道,谁家还没个拿得出手的孙女婿了?   一群三姑六婆,今年就让你们开开眼。   哼!   *   腊月二十九,小除夕。   家家户户都在这一天置办家宴,亲戚上门拜访,此所谓别岁。   地安门的四合院里,昭家请了合作多年的大师傅,师傅又带来了小徒弟。   徒弟倒是一年换几个,师傅永远是那一个。   年年今日,都在四合院里准备年饭。   当年昭爷爷还在制片厂时,食堂的厨子家逢变故,求助无门。老爷子心善,明知这钱借出去可能收不回来,也还是不忍看一家老小受难。   那个年代,国企的员工尚且吃着铁饭碗。厨子的儿子继承衣钵,老子退了,儿子又顶上,继续进厂做后勤。   后来感激在心,年年都上四合院来帮忙。   老爷子其实也不愿麻烦人,但没法子,演艺世家嘛,技能天赋都点在了艺术之上,一家老小都不具备下厨能力。   昭夕倒是振振有词:“君子远庖厨。这说明咱们一家都是君子。”   老爷子言简意赅赠她一字箴言:“呸。”   傍晚六点,开饭了。   昭夕是踩着点来的,一进门就被谁家婶婶拉住手臂。   “哟,主人家怎么来得比客人还晚?”   “是啊是啊,我们可是下午早早就登门了。”   昭夕心道:就是知道你们话多,来得早,才这个点来。要不我能有家不想回吗?   院子里闹闹哄哄的,全是人。   大家嗑着瓜子,吃着瓜果,沸沸扬扬地谈天说地。   无非还是往年的话题。   她一来,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这群人的招数还是老一套:欲抑先扬。   先夸她——   “一年不见,昭夕又漂亮了。”   “瞧瞧,水灵灵的,太讨人喜欢了。”   “可不是?这都多大了?要是我没记错,今年都二十七八了吧,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似的,皮肤真好,真水嫩。”   技巧娴熟,还知道拿年龄当转折。   果不其然,很快有人承上启下了——   “哎,离三十越来越近了,咱家夕夕找着对象没?”   咱家夕夕。   昭夕:谁是夕夕。难听死了。   可表面还得笑嘻嘻,拿出昭家人的涵养与气度来,“让表婶操心了,是我不对。年年就见您一次面,还要您过问我的终身大事。”   “那到底找着没啊?”   昭夕避而不答,这群人就开始说上了。   谁家女儿今年才二十四,已经抱了个大胖小子。   其实女儿家,不管多有出息,相夫教子永远是最终归宿。   是啊,抛头露面,始终叫人说些闲言碎语,这样不好。   其实她心知肚明,那些不爱听的话里,除了炫耀自家子女的心态,也有实打实的关心。否则她们大可恭维她就完事,犯不着说这些。   要不是知道这一点,以她这暴脾气,还能忍?   可了解也不代表她爱听。   碍于爷爷也在一旁坐着,不澄清就说不过去了,昭夕很快说:“没有啦,其实我找着对象了。”   三姑六婆来了劲,追着撵着往下问,刨根究底。   昭夕疲于应对,余光瞥见门外人影一闪,孟随出现了。立马喜极而泣,把难题抛给哥哥——   “嗨,我哥还满三十了呢,他都不急,我急什么?”   果不其然,一句话,成功把注意力拉到了孟随身上。   于是孟随才刚进门,就听见来自妹妹的陷害。   他倒是淡定,对上昭夕的视线,温文尔雅地笑了——   “我倒是想成家,但没办法,爷爷就我们俩孙儿。你成天就会瞎折腾,我这当哥哥的除了给你收拾烂摊子,还得光耀门第不是?”   “……”   孟随冲亲戚们笑得人畜无害,“男子汉大丈夫,立业要紧。总不能一家两小,个个都是混吃等死的。”   大家纷纷点头,只差没对模范大哥竖起大拇指来。   昭夕:“……”   狗东西。   比口才,比卖惨,比人模狗样,她永远比不过孟随。   于是昭夕的小除夕照例过得惨兮兮的。   她只顾着为自己解围,试图从三姑六婆的八卦里抽身而出,却没发现爷爷坐在一旁哼着歌,看着报纸,一脸镇定。   往年明明老爷子也很不耐烦听这些,今年却很沉得住气。   他想:尔等长舌妇,你狂任你狂。等我的孝顺孙女婿来了,还不把你们震得魂飞天外!   *   六点半,院里开饭。   亲朋好友热热闹闹坐了一整个院子,七嘴八舌,谈笑风生。   饭后,继续嗑瓜子聊天。   昭夕想跑,却被表婶拉住了胳膊。   大家好像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吃饱喝足,继续战斗——   “哎,既然找着了对象,怎么小除夕都不带回来拜年啊?”   “是啊,真有你说的那么好,怎么不让我们见见?”   “今天都不登门拜年,别又是以前绯闻里写的那种,就跟你玩玩而已,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的小明星啊。”   大家都在关心她,怕她又上当。   孟随优哉游哉站在一旁,拿出知识分子的架势,和爷爷聊股市新闻,谈国家大事。   按理说,往年他也会念在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上,出言相帮。但今天一进门就被昭夕卖兄求荣……   他轻描淡写扔来一个眼神。   明晃晃四个大字:“后果自负。”   啊啊啊。   这都是什么事?   哥哥幸灾乐祸,爷爷假装看不见。   昭夕难得孤立无援,一个人应付一群战斗力超强的八卦群众,正烦躁呢,就听见了敲门声。   事实上,今日宴客,四合院的门是开着的。   黄梨花木门上,新的春联已经贴上了,依然是爷爷手写的,挥毫泼墨,字迹苍酋。   有人站在门槛外,清脆地敲了敲大开的木门。   笃笃两声。   院子里太吵,有人没听见。   还是爷爷清清嗓子,放下手里的报纸,忽地开口:“昭夕,有贵客到,还不去迎接?”   大伙一愣,这才下意识扭头望向门外。   木门外,隔着高高的门槛,昏暗的胡同里,有个年轻男子安然而立。   他穿了身黑色大衣,眉眼清隽,眼神明亮,唇角有一抹温和的笑意。   个子极高,站在春联旁,像幅水墨画。   手里还拎着两箱年节礼,红彤彤的盒子,一眼就能瞥见包装外大大的“春”字。   昭夕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蹭的一下站起来,张着嘴,呆若木鸡,却迟迟没能挪动步子。   爷爷还在笑,“愣着干什么,人家加完班还来拜年,还不去迎一迎?”   风仿佛都寂静了。   她没动,那人却自己走了进来。   长腿一迈,跨过门槛,衣袂随着动作微微起伏。   眨眼就走到了她的面前,冲她从容地笑了笑,然后望向她身后,“抱歉,爷爷,我来晚了。”   昭夕魂飞天外,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他怎么来了?   他怎么会来?   她明明……   视线落在爷爷了若指掌的笑容上,她才意识到什么。   这糟老头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   可是——   她神情复杂地侧头望着程又年,心情像坐过山车般高低起伏。   可是他们明明不欢而散,他为什么还要来帮她圆谎?   *   这一夜,程又年的出现堪称完美。   踩着点,在三姑六婆的铺垫之后,在万众瞩目下姗姗来迟。   带来的年节礼分别是一盒鹿茸——托同事从高原项目上买来的;一箱澳洲牛奶——前些日子出差科学考察,专程替爷爷带回的。   其实哪怕他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站在院子里,已经足以令所有人闭嘴了。   可他偏偏还谈笑风生,一举一动都令人目眩神迷。   他替爷爷削梨。   挽起衣袖帮妈妈搬东西。   最后回到她身旁时,还低声嘱咐她:“穿这么少,进屋坐着吧。”   可他已然成为人群的焦点,声音放得再小,大家都竖着耳朵听得清清楚楚好吗!   众人都在沉默。   不是嫉妒,也不是盼不得昭夕好,纯粹是被程工头的突然登场震得回不过神来。   说好的大龄单身女青年呢?   怎么忽然冒出个男朋友来!   男朋友还好看的不像话……   居然还有那么高的学历和一听就非常牛的工作!!!   昭夕前些年才出现裂痕的完美人设,因为这位男朋友的突然登场,瞬间又变得无懈可击了。   然而沉默只是短暂的。   等到大家都从男朋友忽然登场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新一轮的你问我答又开始了。   三婶率先发问:“小伙子一表人才,听说是搞地质研究的?”   “是的。”程又年无比自然地向昭夕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昭夕不得不开口:“这是三婶。”   “三婶好。”   “那你和我们昭夕是怎么认识的啊?”   导演和科研人员,听起来就八竿子打不着……   三婶的问题代表了大家的心声,一时之间,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在每一位中年妇女的头顶都清晰可见。   昭夕生怕他说,不睡不相识。   赶忙抢在他之前开口:“我正在拍的电影,片场就在他们项目隔壁,一来二往,擦枪走火——”   众人:嗯???   昭夕紧急刹车,干咳一声,“不是,是一来二往,擦出了火花。”   她硬生生憋出一头汗来,余光瞥见身侧的人在笑。   笑笑笑,笑你个头啊。   她说错了吗?难道不是擦枪走火?   又有人问:“小程家住哪啊?本地人吗?”   这一次,程又年的眼神刚到,昭夕就很自然地为他介绍:“这是二舅妈。”   “二舅妈好。”   “诶,好好好。”   “我不是北京人,家在津市。”   “这都二十九了,不用回家过年吗?”   程又年笑笑,“项目比较急,所以加班到今晚,明天才放假。回家之前,先来看看爷爷和叔叔阿姨。”   爷爷笑而不语,坐在一旁吃梨,一脸美滋滋。   梨是小程给他削的,那叫一个甜。   昭夕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至此的,她和程又年一唱一和,无比自然地与一众亲友谈天。   他的眼神刚到,她就能迅速接起下文。   众人交换眼神:看这模样,好像还真不是玩玩而已啊。   当然,不和谐的问题也接踵而至。   比如五婶就很不喜欢昭夕,因为自家也有个女儿,可从小到大都被昭夕压一头。好不容易前些年,女儿嫁了个房地产小老总,才找到了一点优越感。   她酸不溜秋地问:“程先生不是本地人,那你住在哪里啊?”   程又年道:“目前住在院里的职工宿舍。”   “哦——”拉长的声音,了悟的口吻,“还没有在北京买房啊?”   “没有。”   五婶立马热情起来,“看你们俩这么好,好事将近啊。昭夕岁数也不小了,新房也该早筹备。要不,我回头就跟我们小朱说说,让他跟程先生介绍介绍楼盘?”   她一一细数,从二环最贵的高档住宅区,数到颐和园附近的别墅群。   最后又似忽然想起什么,讪讪地说:“呀,是我太着急了,都忘了问,不知程先生收入如何,预算高不高啊?”   刚才还热闹的气氛霎时间就降温不少。   都是远亲近邻,谁又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呢?一口气介绍了这么多楼盘,个个都贵得可怕。况且以北京如今的房价,就算程又年薪水再高,也不可能在她说的这些地方安家。   昭夕气不打一处来。   倒不是因为她对程又年完全消气了,主要是眼前这场合,身边这位是她的“男朋友”,五婶摆明打的是她的脸。   那头的五表叔急了,没想到妇人目光短浅至此,赶紧喝住她:“说什么呢你!”   眼见老爷子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急忙赔不是,“我家这位,吃饭的时候喝了两口酒,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昭老爷子在家里的地位无人能比。   早些年,家中兄弟并无大志,全靠他一人撑起了大家庭。   后来进了制片厂,做出了一番成绩,也不忘提携兄弟姊妹,连带着儿孙辈的也受到他的关爱照顾。   昭夕也不是善茬,飞扬跋扈的名号早就远近闻名了。   念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往年这些陈词滥调,听过也就算了。可今天五婶摆明了是奚落人,她才不咽这口气呢。   她不徐不疾地笑笑,“八字没一撇,新房的事就不麻烦小朱总了。”   叹口气,目光里闪过一抹无奈,“毕竟当年小朱总跟在我屁股后头追了大半年,被我拒绝时,好好一个大男人,哭得梨花带雨。”   “我又怎么好再出现在他眼前,还带着男朋友去麻烦他呢?”   这话一出口,一锤定音。   全场都在憋笑,五婶险些没吐出一口老血来。   昭夕悠悠道:“说到这事,我也算是个媒人了。当年我要亲自上门退还他送的礼物,是您菩萨心肠,说这会给他雪上加霜,就让堂妹去帮我。”   “谁知道无心插柳柳成荫,他俩好上了。”   已经有人扑哧笑出了声。   摆明就是五婶眼热那位小朱总,半路截胡嘛。   不过,说截胡也算不上,毕竟昭夕原本就没打算和他胡牌。   五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气得说不出话来。   程又年唇角一弯,适时感慨:“小昭行情好,我危机四伏啊。”   众人又笑了,刚才还有些尴尬的气氛顿时又轻松起来。   倒是昭夕一愣。   小昭……?   哈,这是《倚天屠龙记》看多了吧。   饭后茶余,其实程又年坐了没多久,大家的话题却天花乱坠的。   他始终温和谦恭地站在院子里,有问必答,却又不卑不亢。   身为小辈的谦虚恰如其分,读书人的矜持犹在骨髓。   众人花了一晚上时间回神,最后离开时,才神色复杂地开口。   “老爷子好福气啊。”   “这小伙子可真厉害。”   “咱家昭夕眼光绝了,这运气可太好了吧。”   要啥有啥,才貌双全,如今连如意郎君也甩了自家儿女一条街……   不,是十条街!   结果那厢程又年随主人家送客,站在昭夕身侧,还温和一笑,说:“不,是我运气好。”   说罢,若有所思地垂眸看了眼昭夕。   俨然一副良辰美景,如花眷侣的画卷。   众人猝不及防吃了碗饱满的狗粮,当场吐出一口老血。   五婶更是黑着脸,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卒。   年还没过,新一年的怒火已熊熊燃起。   老天爷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   太可气了啊啊啊! 第31章 第三十一幕戏   “哪租来的演员,剧组里的?”   趁人不注意,孟随慢条斯理走到昭夕身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几步开外,正在帮爷爷送客的男人。   他轻笑一声,“尽职尽责,该加工资了啊,昭老板。”   昭夕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踩上他的脚背,“您真是我亲哥,除了落井下石,还会干点别的吗?”   这还是亲哥呢,她被亲友围攻,他就只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把她塑造成败家子,给自己戴上了光宗耀祖的高帽。   “还用得着我来帮忙?”孟随低头瞥了眼被她踩得蒙了尘的手工皮鞋,似笑非笑,“这不是有英雄赶来救美了吗?”   “英雄……”昭夕呵呵两声,抬眼再看,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   狗熊还差不多。   宾客很快散尽,院里重归寂静。   夜幕低垂,灯光被薄雾笼罩,仿佛晕染开来,一整个小院都是细碎的金色。   重新回到院里,父母又端来刚切好的水果,招呼程又年。   ……免不了又是一阵大型互飙演技现场。   时间不早了,爷爷还想留程又年坐坐,但昭夕已经干脆利落打断大家,拿起了车钥匙。   “他明天要回家过年,从北京一路堵回津市呢,今晚就不陪您多聊天了。”   她对前不久还进行得如火如荼的老年人论坛印象深刻。这老头儿可没有睡眠,真盘问起来,怕是能和程又年聊到天亮。   言多必失,万一说漏了嘴,那就前功尽弃了。   好说歹说,老爷子总算意犹未尽地批准两人提前退场。   临走时,他还眼巴巴地问:“小程,过了年会尽早回北京吗?”   “会的。”   “常来坐坐啊!”   “一定。”   “爷爷等着你啊。”   程又年忍俊不禁,“好的。”   眼见着两人消失在门外,孟随在一旁笑,冷不丁被爷爷抽中后脑勺。   “笑,还笑!你妹妹都找着对象了,你还在外头浪!”   孟随捂住后脑勺,无奈道:“我哪是在外面浪?每天都公司家里两点一线,除了见客户、谈合同,我连办公室的门都不会出,IT宅男,名不虚传。”   “你还好意思说!”   “我辛苦工作,为什么要不好意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辛苦工作有屁用,还不如早点成家,给我昭家传宗接代!我倒恨不得你每天在外头浪。”   孟随脸都黑了。   “爷爷您区别对待。之前跟昭夕可不是这么说的,您说您不是老古董,不催她嫁人生子,只要她过得开心就好。”   “怎么到我这儿,就得传宗接代了?”   老爷子瞥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过那话了,我怎么不记得?”   “……”   孟随:“您真行,这会儿开始装失忆了。”   老爷子理直气壮:“怎么,老年痴呆没听说过?”   孟随都气笑了,举双手投降。   可以。   都您说了算。   *   小院外,两人走了几步路,胡同里静悄悄的。   昭夕的车就停在胡同口——准确说来,是孟随的车,还是那辆熟悉的帕拉梅拉,安安静静候在路边。   她停在车旁,敛了笑意,没有了先前在小院里和他一同应付众人的好脸色。   声音也极冷淡:“你来干什么?”   程又年顿了顿,答:“是爷爷叫我来的。”   “你不会拒绝吗?”   “老人家一再邀请,盛情难却。”   昭夕笑了一声,抬眼看他,“程又年,你是盛情难却就屈尊就驾的人吗?”   “……”他没说话。   “我以为那天已经把话说明白了。”昭夕冷漠地别开视线,“既然你看不起我,我也瞧不上你,大家不欢而散就算了。你又何必摆出这种姿态,赶来救场?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   空气里有一刹那的寂静。   一辆自行车从身旁经过,叮铃铃一阵脆响。   程又年默不作声挡在她旁边,见车行远了,才收回视线,“我没有看不上你。”   “你没有?”昭夕笑了,“昭导不愧是女中豪杰,现实版花木兰,随随便便就能跟个身份不明的人过夜,这份洒脱,多少男性都比不上。”   她一字不落重述当日的话,语带讥讽。   “是我幻听了吗?”   程又年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辩解,又被她打断。   “那天在电话里,你也说得很清楚。我这么洒脱率性,你也放心了。你希望没有下次,也不要再约。”   她冷笑,“不想再约,又跑来干什么?”   “我约你了吗,程又年?”   她没有。   干脆利落的控诉,毫不掩饰的怒火。   程又年静静地听完,见没有下文了,才问:“你说完了?”   “是啊,所以你可以滚了。”演戏就要演全套,昭夕伸手,从手提包里摸钱夹,抽出十张百元大钞,“钱少了点,别介意,就当是首付好了。”   塞进他手里,她冷冰冰地说,“微信给你转剩下的,演得不错,确实不止两万这个价。”   她下意识地想着,也下意识这样做了。   他伤了她的自尊心,她有多屈辱,此刻的行为就有多幼稚。未尝不知道这是在挑衅,显得刻薄又没风度。   可他也不比她宽厚到哪里去。   她这是报复而已。   她想,程又年大概要火冒三丈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依然出乎意料。   程又年捏着那摞钱,平静地叫她的名字:“昭夕。”   “叫昭导。”她毫不客气,“如你所说,咱俩没那么熟。假扮男友戏份杀青了也麻烦你放尊重点,别直呼其名。”   他沉默片刻,说:“昭导,对不起。”   昭夕一副对抗者的姿态,浑身紧绷,心也提在嗓子眼里,蓄势待发。却没想到没有听见他的冷言冷语,反倒等来了一句道歉。   她一怔,抬眼看着他。   程又年与她对视着,说:“那通电话,还有那天在中戏说的那些话,都和我的初衷大相径庭。伤了你的自尊,我很抱歉,但那不是我的本意。”   “是吗?那你的本意是什么?”   他的本意是什么?   程又年一动不动站在车旁,低头看着浑身长刺的女人,好半天没开口。   最后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我的本意是,事发突然,我也从未预料到。但是——”   “昭夕,我没有后悔。”   她一怔,耳边只剩下风的声音。   思绪忽然被拉远。   半晌,她拿出车钥匙解锁,“哦,好的。”   拉开车门,坐进去,“说完了?说完就再见了,我赶时间。”   她不想再听那些鬼话。   好多年没有因为流言蜚语伤过心了,却因为他的一再侮辱,她难堪到悔不当初。   面子被摁在地上反复摩擦。   这些日子以来,她总在后悔。   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送上门去由他拒绝,又为什么要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她并不为自由而后悔,也不认为春风一度有什么大不了。   可他的态度令她觉得,她像是送上门去的廉价炮友。   自尊心荡然无存。   她系好安全带,用力关门。   却听见他有些急促地叫她,“昭夕——”   预料之中的关门声没有响起。   他伸手想阻止她关门,却被车门狠狠地砸在手上,吃痛地吸了口气。   昭夕都傻眼了。   她是带着怒火关门的,用了多大的力气自己最清楚,可他居然伸手拦住,硬生生被车门砸中手背。   她霍地松开车把,解开安全带,下意识去拉他的手。   “……你怎么样?”   昏黄的路灯下,他的手背上泛起一片艳丽的红,被砸的地方破了皮,清晰可见。   但程又年答非所问。   他垂眸看了眼手背,松开因为疼痛而骤然蹙起的眉头,慢慢地说:“载我一程吧。”   昭夕一愣。   她明明在问他的手……   在她犹豫的三两秒里,程又年已经径直走到副驾驶,开门上车,从容不迫地坐了下来。   “如果觉得愧疚,那就送我一程。”   侧头,对上她的视线,他不徐不疾地反问,“从塔里木回来那天,你不是也搭了我的顺风车?”   昭夕反驳:“又不是你的车。再说了,是罗正泽同意顺路载我的,你当时可没答应。”   “那你上车了没?”   “……”   上了。   他一脸“那不就对了”的样子,镇定自若。   昭夕还从来没发现他这么不要脸,她都把话说到刚才的份上了,还砸了他的手,他还能没事儿人一样死皮赖脸蹭她的顺风车。   哈,这个人可真是。   睡了一觉,双重人格都给他睡出来了。   可别是成天跑工地,身边没女人,素了太久,一开荤就疯了。   盯他半天,到底没有再说出让他下车这种话,她收回视线,目视前方,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   “安全带。”   程又年依言系好了安全带,眼底有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身侧的人还在冷冰冰地说:“送你回去,我们就分道扬镳。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   车行一路,无人说话。   车里静悄悄的气氛有些诡异,毕竟两个大活人坐在一起,一句话都不说,未免尴尬。   昭夕不想给他好脸色,绞尽脑汁要讽刺两句,最后找的话题居然是——   “那天你买药多少钱,我还你。”   要撇清关系,她能比他更绝。   他能说出以后别见面也别再约,她就能自己付清事后药的钱,就当自己嫖了他,一分钱都不会让他出。   程又年顿了顿,说不用。   她皮笑肉不笑,“还是要的,自己的安全措施自己做,哪能劳您费心。”   安全措施?   好像有什么点醒了程又年,他忽然记起那天在电话里,他问她吃过饭没有,她冷冰冰地回答他说——   放心吧,饭吃了,事后药也吃了。   他怔忡片刻,反问:“你吃的什么药?”   “呵,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昭夕揶揄他,“自己买的药,能不知道是什么?你们科学家工作挺辛苦啊,年纪轻轻,老年痴呆都给忙出来了。”   程又年的心里隐约有了答案,思量片刻,不露痕迹顺着她说:“两盒药,一共一百三十四。”   昭夕一噎,眉毛都抬了起来,“什么药那么贵,你蒙我吧?”   她匪夷所思地侧头打量,“程又年,你缺这点钱?”   “实不相瞒,你买的药我没吃,我是第二天自己下楼买的。毓婷,三十八一盒。”她都气笑了,“你就是买两盒,那也才七十六……怎么,你讹我啊?”   程又年淡淡地反问道:“你没吃我买的药?”   “我不稀罕吃。”   “自己买了毓婷?”   “有问题吗?”   “那我买的药呢?”   “扔了。”她干脆利落地答道,“自己的药自己买,自己的措施自己做。”   程又年忽然一哂,侧眼看她,“昭夕,你看清楚袋子里到底是什么药了吗?”   昭夕愣了愣。   为什么这么问?   除了毓婷,还会是什么?   看她面露迟疑,程又年一瞬不眨望着她,一字一顿说给她听:“多潘立酮,西沙必利,胃肠动力药,宿醉后服用,用途是保护胃黏膜。”   吱——   帕拉梅拉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一动不动了。   昭夕目瞪口呆坐在车里,不可置信地望着身旁的人。   “你说什么?”   *   此后一路,车上更沉默了。   程又年稳如泰山,坐在副驾驶纹丝不动,目视前方。   反倒是昭夕坐立不安,压根没心思看路,不时拿余光去瞄身侧的人。   他的手随意地搭在腿边。   某个路口,红灯亮起,她停车等候。余光一扫,很轻易就瞧见了被砸中的手背。   那片红无比醒目,比刚才在地安门时还要鲜艳。   破皮的地方有些渗血,看着也比另一只手肿了不少。   昭夕心里乱糟糟的,前所未有的心虚。   ……比酒后乱性,睡了他还要心虚。   所以他根本没有买什么事后药。   他起了个大清早,替她收拾好屋子,洗干净了衣服,还买来了醒酒药。   怕来电惊醒她,就让她睡了一上午,赶在中午十二点才发来微信。   她又是一愣,后知后觉想起来……   他的消息抵达时,手机上恰好是整点,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昭夕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地科院中午多久下班?”   “十二点。”   “……”   她一阵懊恼,又不说话了。   程又年却好像很享受此刻的沉默,淡淡地坐在一旁,既不问她何出此言,也不找点话题缓解尴尬。   最后,车再一次驶入国贸的公寓,停在了地下停车场。   等到车停稳了,程又年才问:“不送我回家?”   她的声音依然倔强,“不送了。”   他叹口气,摇头笑笑,“好歹停在路边,也方便我打车。”   该说的都说了,事已至此,她还是这样的态度,程又年也接受。   临走前,他转头看她,敛了笑意,重新说了一遍:“不管你是否原谅,我依然要为那天一时冲动说的话,向你道歉。”   昭夕盯着方向盘,“是为说出了心里话而道歉,还是为口不择言而道歉?”   是真心认为她滥交,还是一时赌气才这么说,两者分明有本质上的区别。   程又年:“为我的口不择言,也为我的刻薄伤人。”   他顿了顿,又说:“昭夕,事实上我从不听流言蜚语,也不看娱乐八卦。我有自己的判断力,知道什么可信,什么不可信。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那,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听见自己轻飘飘地问了出口。   半晌,身侧才传来他的回答,带着一丝低沉从容、难以掩饰的笑意。   “菜鸟是真。老司机是假。”   昭夕:……?   ????????????????????????????????????????????????????   来人啊,她的八十米大刀呢?   这厮胡言乱语,休怪她刀下无情!   碍于地点,手边没有武器,难以还手。   她只能反唇相讥:“您也好意思说我?千年处男,入口都差点找错。”   “入口?”他侧眼看她,对她的用词斟酌片刻,“盘丝洞入口?”   她一愣,片刻后回过神来,“你骂谁蜘蛛精呢?”   程又年从善如流。   “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你当然不是蜘蛛精。”   他轻描淡写道:“身经百战才配得上蜘蛛精这种名号,以你当晚的表现,充其量叫做小学鸡。”   “……………………”   两只小学鸡就对方的表现相互攻击,唇枪舌战,仿佛抨击了对方,自己就能立马进化成大学鸡。   昭夕咬牙切齿:“你闭嘴。别说话。”   “再说推下去,直接撞死。”   “死无全尸的那种。”   程又年的确没再说话了,只是看着炸毛的暴躁女导演,再也没能按捺住笑声。   他侧眼望她,眼底有一片澄澈的湖。   “这算不算是,接受我的道歉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幕戏   “这算不算是,接受我的道歉了?”   停车场里寂静空旷,他的声音像是自带音效,在车里无限回响。   昭夕心跳慢了一拍,怔了怔,飞快地看了眼程又年,又收回了视线。   呵,笑话。   她没好气地说:“我有那么好打发?”   程又年哑然失笑。   是啊,她当然没有。   但这种事,的确不能急于一时。   他解开安全带,“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家吧。”   说着,就要伸手开门。   咔嚓——   身侧的人想也不想,锁上了车门。   程又年疑惑地回头看她,就见她目视前方,故作冷淡地说:“手不是受伤了吗?”   他扫了眼手背,“小伤而已。”   “小伤也是伤。前不久小区里有个老头,切菜的时候割了手,第二天就死了。”   “……怎么死的?”   “破伤风。败血症。鬼知道呢。”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程又年没说话,笑出了声。   “我这个人,最不喜欢亏欠别人。”昭夕才不管他笑不笑,镇定自若地说,然后又解开了车门锁,“我闯的祸,我来收拾。”   五分钟后,两人从地下停车场抵达地面。   二十四小时药店依然灯火通明。   昭夕戴着口罩和墨镜,站在柜台前,问店员:“手上擦伤,还有点红肿,要涂点什么药?”   店员问:“怎么伤的?”   先前低头在玩平板,此刻一抬眼,看见了程又年,意外地笑起来,“哎,是你呀?”   显然认出了他。   程又年也笑笑,冲他点点头。   店员这才侧头打量昭夕,见她全副武装,猜到是个明星或者网红——这一带还挺多名人的。   虽然她全副武装,但这两人放在一个画框里,怎么看都配一脸。   他了悟地笑了,说:“这是你女朋友吧?”   程又年还没回答,他又把话锋递给了昭夕,“你男朋友对你可真好。上次是你喝醉了吧?他天不亮就下楼来买药,我记得可清楚了。那么冷的天,就穿件衬衣,外面套件大衣——”   他眨眨眼,“哎,我记得我开的多潘立酮和西沙必利来着。那两盒药有用吗?”   昭夕:“……”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尴尬一笑,把话题拨乱反正,“你记性真好。那个,还是先看看他的手吧。”   她拉过程又年的衣袖,把擦伤的手背凑到店员跟前。   店员一看吓一跳,“哟,这伤的不轻啊。”   男人的手修长好看,指节分明,唯独手背肿得老高,红艳艳一片,还有细小的血珠凝在伤口处。   “怎么弄的?”他端详片刻,眉头一皱,“要是有铁锈之类的弄进伤口了,那还挺麻烦,恐怕要打破伤风。”   昭夕讪讪的,“应该没有铁锈吧,就,就车门给夹的……”   店员都听笑了,抬眼诧异地望着程又年,仿佛不敢相信还有人会这么受伤。   “自己夹的?”   程又年顿了顿,余光瞥见昭夕一脸窘迫,嘴角扬起一道不易察觉的弧度,“嗯,我自作自受。”   她面上一红,一声不吭。   暗自庆幸自己戴了口罩,没有泄露出满面绯红。   从药店出来,她埋头往单元门里走。   程又年在她身后停顿两秒钟。   其实药买到了,他完全可以回家抹的。   她又不是医护人员,并不会比罗正泽专业到哪里去。   ……   思绪也就微微转了那么一圈,没见她回头,他又不徐不疾跟了上去。   第二次踏入昭夕的公寓,依然没有半点家的样子。   她的家颠覆了他对住宅的印象,没有温馨和平凡可言,一切都只为了高雅审美。   谁会在满地都铺上难以搭理的白色羊绒地毯?   谁会在整屋使用声控开关?   谁家的升降晾衣杆安得那么隐蔽,想找到开关仿佛能找到头发花白。   ……更别提她那光洁如新的厨房用具。程又年怀疑她压根没在家里开过火。   昭夕解开指纹锁,很没形象地踢踢腿,两只鞋子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胡乱落地。   踢得太随意,其中一只正好砸在程又年的脚上。   啪的一声,干净整洁的皮鞋顿时蒙尘。   程又年:“……”   昭夕:“……”   她咳嗽一声,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来。   屋里有暖气,她把外套脱了,扔在单人沙发上,拎过塑料袋坐在他身旁。   “手。”她言简意赅。   程又年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来,停在半空。   昭夕接了过来。   她的掌心朝上,他的掌心朝下,接触的那一刻,她微微一顿,忽然有些迟疑。   男人的手比她宽大很多,贴合在一处,他在上,她在下,她都快看不见自己的手了。   ……被遮盖得严严实实。   明明大家都穿得不多,从寒冷冬夜归来,她的手很凉,他的手却很烫。   大概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缘故,她从小皮肤细嫩,掌心尤甚,半点没有做过家务的痕迹。可他不同。   也许是因为工作缘故,也许是他在家中有所担当,他的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十指相贴时,尤其明显。   不知为何,昭夕有些失神。   就好像能从这片刻的接触里,感知到那片粗粝的,温柔的,历经千山万水的薄茧。   最后是程又年出言唤醒了她——   “你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吗?”   昭夕:“……”   “还要欣赏多久?”   她迅速回魂,没好气地扔了那只手,从袋子里找出棉棒和碘伏。   “我只恨自己心不够狠,没哐当一下给你砸断。”   头顶传来一声轻哂,“你这张嘴——”   “我这张嘴。”她面无表情,“我这张嘴怎么了?”   “得理不饶人。”   “您过奖。”   他低头看着她嘴上凶恶,手上的动作却放得很轻很轻。   棉棒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落在伤口,她还迟疑地抬头看他,像是要从他的表情里判断痛不痛,力道是否要再放轻一些。   程又年沉默片刻,才说:“昭夕,做人不是非要这么倔强的。过刚易折,善柔不败,有时候适当示弱,会更容易被人理解和体谅。”   手背上的棉棒略微停下。   片刻后,她继续替他上药。   “钢铁直男,少在这儿跟我咬文嚼字。”   “……”   碘伏涂好,药膏也敷上,最后怕伤口沾水,她决定替他贴上创可贴。   药店的店员并没有这么嘱咐,所以也没卖创可贴给她,她嘱咐他:“你等等。”   然后一路小跑回到卧室,从床头柜里找出小药箱,又匆匆跑回客厅。   ……   几秒钟后,程又年的手背上多出两张粉红色的创可贴,表面还印着hello kitty的笑脸。   “……”   偏偏面前的人还得意洋洋地笑道:“你看,这么一贴,钢铁直男的气息顿时就被冲淡了。”   他低头打量片刻,啼笑皆非。   药也涂好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消失不见。   今夜似乎圆满了,他也该功成身退。   可程又年没开口,昭夕也没催他。   她慢吞吞地收拾好茶几上的药盒,起身去中岛台前接了杯水,递给坐在沙发上的他。   程又年道了谢,不徐不疾喝了一口。   温水像清泉缓慢流淌,四肢百骸都有暖意。   仿佛忽然想起什么,昭夕问他:“你下班了直接去的地安门?”   “嗯。”   “那,那你不是还没吃饭?”她吃了一惊,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都九点半了诶。”   “所以——”他淡淡地抬眼看她,“看在我这么卖力赎罪的份上,气消了没?”   “你想得美。”   她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到冰箱前,拉开双推门。   结果埋头找了一阵,又尴尬地关上门。   “没吃的。”   谁知道程又年眼尖,她也就开了那么几秒钟的门,他就看见了,冰箱分明是满的。   “那些花花绿绿的是——”   她顿了顿,“……面膜。”   程又年沉默了半天,“你的面膜,能装满一整个冰箱?”   “不然你以为我这吹弹可破、如花似玉的脸是哪里来的?”她噎了噎,随即找到了逻辑,理直气壮地说,“爱因斯坦说得好,天才等于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我有今天这样的美貌,完全是因为我妈生我的时候,那百分之一的灵感乍现,和我后天付出的不懈努力。”   “……”   程又年轻哂两声,“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爱因斯坦的名言可以这么用。”   昭夕也嗤笑他,“你没听说的事多了去了。孤陋寡闻。”   又对视了片刻。   她清清嗓子,从茶几上拿起手机,“我说过吧,我这人,一向不爱欠人情……”   “耳熟能详。”他点头,表示自己都快听得耳朵起茧了。   昭夕假装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念在你赶来救场的份上,请你吃顿饭。”   她打开外卖app,“想吃什么?烧烤,火锅,还是中餐?”   程又年笑笑,“烧烤就不必了。”   慢条斯理放下手里的水杯,“前车之鉴,该引以为戒。毕竟前不久,有人就拿不爱欠人情这种理由,强拉着请我吃烧烤,结果吃的不止烧烤……”   聪明人,话说一半就够了。   刷的一下,昭夕的脸就红透了。   “哇,程又年,我发现你想得比你长得还要美啊!”   她随手拿过抱枕砸他,一只接一只,却被他一一接住。   最后一只抱枕,她也不抛了,就这么紧紧攥在手里,朝他肩膀上砸去。   结果他眼疾手快,牢牢抓住抱枕一角。   连带着没有松手的她,也停在了咫尺之遥的地方。   她扯了扯,没能把抱枕抢救出来。   向上看,他在眼前。   ……   须臾的对视,又好像过了一整个世纪那么漫长。   空气都凝滞了。   她抬眼看他,慢慢地想着,其实她说错了。   他明明长得比想得要美。   这样近距离的对视,足以看清人的很多缺陷,比如看似光滑的皮肤下细小的毛孔,未曾修剪过的眉毛周围一点点稍显凌乱的边际,还有因为疲倦而隐隐泛青的眼圈。   放在娱乐圈里,这是男明星们绝不允许出现的瑕疵。   化妆师会用最好的粉底上妆,完美的遮瑕掩盖,浓烈的眉笔描绘,分明的阴影勾勒。   可是那一切人工装点的美,都不曾打动过她。   二十七年,她见过美人无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却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人。   像是有根羽毛在心尖上轻轻地挠了一下。   她觉得有些痒,痒到呼吸都急促不少。   鬼使神差的,她问他:“要不,再试一次?”   话音刚落,一阵懊恼。   妈的,怎么又是她主动!   前车之鉴都忘了吗?   操操操。   这男人有迷魂药?!   “你当我在放屁好了!”   她松开抱枕,逃命一样站起来,还没站稳,就被人一把拉了回去。   清脆的拍手声。   他俨然习惯了这里的设施,熟练得像在自己家一样,抬手就关了声控灯。   黑暗席卷而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笑意,像星芒一样点亮黑夜。   “那怎么行?”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邀请了——”他终于没忍住,低低地笑起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干脆利落,言简意赅。   客厅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伴随着昭夕不时的迟疑——   “哎,你的手有伤——”   “不碍事。”   “可是真的要在客厅……?”   “没关系。”   “不行,我后悔了。鬼知道你明天起来会不会又说我滥交——”   “昭夕。”他低低地叹口气,“这种时候,理应专心一点。”   “可我还没说服我的自尊心,和一个狠狠挫伤过它的人再次苟合!”   “没关系。我来说服。”   他笑起来,不容她多说,俯身覆在还欲喋喋不休的柔软双唇上。   繁华夜景依然在落地窗外熠熠生辉,窗内的人却无心理会。   夜很长。   人在云端,心在天堂。 第33章 第三十三幕戏   小嘉抵达国贸的公寓时,正好早上九点整。   她了解自家老板的尿性,这时候肯定还在睡觉。事实上她也不想这么早来,可没办法,从郊区跑来市中心,路上就要花去两个小时。   ——即便年关已至,北京都成了空城,可城市太大,从郊区跑来二环,就跟跨省似的。   为了赶回家陪父母一起吃午饭,她起了个大清早,抱着一堆东西坐地铁,千里迢迢赶来国贸。   同在北京工作的表哥,因为单位特殊,逢年过节回不了家,年年都在郊区和她们家一起过。   昨天表哥上门来,还带着老家的父母寄来的一堆年节礼,都是香肠腊肉一类的。   嗬,五六箱吃的摆在家里,壮观得要命。   小嘉的爸爸妈妈催促她:“给你老板送点去。”   小嘉摇头:“我老板才不吃这些呢。”   “那你老板吃什么?”   “她呀,她恨不能一日三餐都吃草。”小嘉把自己逗笑了。   结果妈妈朝着她的背上就拍了一巴掌,“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自己老板?她又不是牛,怎么能一天到晚都吃草呢?”   小嘉:“……”   她就是打个比喻,打个比喻啦!   “老板对你那么好,又是主动加工资,又是给你放大假,平常还时不时让你带礼物回来给爸妈……逢年过节,你也该有所回报啊。”   “那些都是品牌方送的礼物啦,不是特意给你们买的,她就是怕你们过意不去,所以让我一定要跟你们强调这一点。”小嘉满头黑线,望着地上结结实实的几大箱年货,“而且我们老板真的不吃这些啦!”   “她吃不吃,是她的自由。你送不送,是你的心意。”爸爸在一旁帮腔,和妈妈站在同一阵线,“赶紧送礼物去。要是迟了,心意也就打了折扣。”   今天是大年三十,送礼当然要赶在新的一年到来之前。   没办法,小嘉只能扛着一堆东西,呼哧呼哧坐地铁往国贸跑。   一路都在唉声叹气。   她家老板才不会吃这些东西呢,想让她主动长肉?就算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也不可能!   出发时天刚蒙蒙亮,抵达国贸的公寓时,太阳都晒屁股了。   小嘉很忧郁,人家放年假了,能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她放年假了,还得给老板当小小快递员。   真是苦命啊。   扛着一堆东西,小嘉费劲地掏出门卡,门卫顺利放行。   守门的大爷跟她还挺熟,笑眯眯问:“昭小姐在家啊?”   “在的。”她甜甜地笑了,不忘回头说一声,“大爷您新年好啊。”   “哎,姑娘你也是,新年好啊。”   好歹是忠心耿耿的小助理,昭夕的公寓门禁卡、大门钥匙,包括密码在内,小嘉都掌控在手、了然于胸。   可以说,要是昭夕想杀人,她二话不说,铁定帮忙放火。   啊,大过年的,这种比喻好像不太恰当的样子……   小嘉心不在焉,扛着东西,一路坐电梯上了顶楼。   这时候,老板肯定在睡觉。   到底要不要叫醒她呢?   还是不了吧,她家老板脾气可坏着呢,又有起床气,万一被吵醒了,说不定要扣工资……   干脆把东西放下,留张纸条就走,微信上也说一声。   小嘉心里有了盘算,把东西放在地上,迷迷糊糊开了门,又扭头把箱子一只一只抱进门。   做完这一切,忽然瞥见玄关处有一双陌生的鞋子。   哎?   这谁的鞋?   她愣了愣,朝屋里看看,难道小孟总在?   不是吧。   昭夕和孟随虽是两兄妹,但鲜少一起过夜。毕竟昭夕的身份摆在这里,老被狗仔跟,孟随能不跟她同框,就绝对不会出现在她身旁。   再加上孟随的公司在新中关,私人公寓也在那边,离国贸还挺远。   兄妹俩一个忙得脚不沾地,一个一年到头四处拍戏,他几乎从不踏足昭夕的公寓。   再说了,虽然她不是富贵人家出生的孩子,好歹跟了她家老板这么些年,也锻炼出了不俗的识货本领。   这鞋不是小孟总爱穿的那些手工皮鞋,就是普普通通的商场款,跟霸道总裁沾不上边。   小嘉把箱子都摞在地上,摆得整整齐齐,自己换了鞋,疑惑地往屋里走。   一进客厅,赫,这什么情况?   一地乱七八糟的衣服。   沙发上原本放得整整齐齐的七八只抱枕,此刻也悉数散落在地,七零八落的。   她都惊呆了,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屋狼藉,   难道……   难道是进了贼?   “老板?”小嘉立马惊呼起来,开始担心昭夕的人身安全,像只小蝴蝶似的呼啦啦往卧室飞奔,“老板你还好吗?”   一路踉跄,声色惊惶。   ……   另一边,卧室的门没关。   一晌贪欢,屋里又没别人,也不必关门。   两人折腾到大半夜,前前后后得有三次……   咳。反正,闹到最后,两人沉沉睡去,均是一夜无梦,安眠到天亮。   昭夕一向浅眠,今天却睡得很熟,大概是折腾一晚,疲倦至极的缘故。   程又年比她先醒。   有了前车之鉴,他没有再让她枕着手臂入睡,也不至于因为手麻醒来。   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忽然听见外面有动静。   他睁开眼睛,很快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叫声——   “老板!”   “老板你在吗?”   “老板啊——”   程又年顿时回神,侧眼瞥见半边肩头露在空气里的人,下意识拉过被子,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他坐起身来,很快与闯进卧室的小嘉打了个照面。   小嘉惊慌失措的脸色顿时僵住,眼睛慢慢地瞪圆了,再瞪圆。   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嘴也张成了O字型。   程又年:“……”   小嘉:“……”   程又年:“……”   小嘉:“……”   空气中有长达十秒钟的寂静。   整个房间都陷入诡异的沉默。   小嘉像是被雷劈了,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大脑当场瘫痪了。   程又年……   程又年平生第一次,发觉言语是如此苍白无力,此刻说什么好像都不太合适。   小嘉的表情从惊恐,到震惊,再到迷茫,最后抬手,困惑地揉了揉眼睛。   是起太早了,产生了幻觉吗?   然而揉了好几次,她惊恐地发现,眼前这一幕是真实存在的。   老板和人睡觉了!   客厅里衣衫凌乱,想必战场还不止一处!   这会儿她还和人睡在一起!   那个人……   那个人还是住在塔里木酒店房间隔壁的包工头!!!   小嘉:!!!!!!!!!!!!!!   一阵风中凌乱。   她指着程又年,哆哆嗦嗦好半天,无声地重述着一个字:“你你你你你你……”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上,她还条件反射地没有发出声音,可能是怕惊醒老板,点燃了她的起床气,年终奖就没有了。   程又年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先出去。”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近乎气音。   他示意自己要穿衣服,出去说话。   小嘉这才回过神来,猛地倒吸一口气,拔足狂奔,扭头踉踉跄跄往外跑,在又一次看清客厅里的一地狼藉后,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妈呀。   谁能救救她。   她需要速效救心丸啊啊啊!   然而卧室里,程又年轻手轻脚下了车,又发现一个棘手的问题——   昨天穿来卧室的只有裤子,剩下的上衣和外套、毛衣和袜子,悉数在客厅。   他一阵头疼,只能就这么穿着裤子走出去。   原以为这样见到小嘉会很尴尬,结果人到客厅,才发现小嘉已经不见了。   人呢?   他一怔,随即看见了玄关处的两只大箱子。   昭夕的手机还在茶几上,昨晚就放在那里,后来,咳,后来当然也没有精力再去管。   他很快看见屏幕亮起,有新微信抵达。   用不着伸手去拿,走到沙发边上,一低头就看见了屏幕上不断刷新的新消息——   【小嘉】:是我瞎了吗?!   【小嘉】:还是起得太早产生了幻觉?!!   【小嘉】:为什么包工头会在你的房间???   【小嘉】:你们俩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小嘉】:啊啊啊我的眼睛!!!!!   【小嘉】:它!太!辣!了!啊!啊!啊!   程又年:“……”   果然有什么样的老板,就有什么样的助理。   他长叹一口气,扶住额头。   下一秒,却没忍住轻哂一声,笑了起来。   *   昭夕醒来时,又是太阳晒屁股的一天。   耀眼的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明明往常她都记得睡前关窗帘的,偏偏每回他来的时候,她就会忘记这一茬。   她迷迷糊糊坐起来,霍地想起来了,左看右看——   卧室里空荡荡的,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不是吧?   不是吧!!!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人去楼空”的房间,试探着下了床……   床脚又摆了一双粉红色的兔耳朵拖鞋。   缓缓回头,她看见了床头折得整整齐齐的睡衣。   “……”   昭夕面无表情,飞快地从衣帽间拿了件卫衣套上,就这么趿着拖鞋往外走。   经过卫生间时,看一眼,干干净净,昨晚一起洗澡(?)的痕迹荡然无存。   走进客厅,地上干干净净,扔了一地的抱枕原封不动回到了该在的地方。   本该散落一地的衣物也不知跑哪去了。   跑哪去了呢?   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昭夕僵硬地转身,缓缓扭头往生活阳台上看去……   赫,果不其然,衣服像是长了脚,此刻正规规矩矩、干干净净挂在阳台上,迎风飘扬。   昭夕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没关系,挺好的,她和程又年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就像一首很美很经典的歌。   Yesterday once more.   操。   昨日重现。   昨日又他妈重现了!   她气得拎起一只抱枕,往地上重重地砸了过去。   一只不解气,又连续丢了好几只。   操操操!   这算什么事?   她还下意识往茶几上看。   还好,这回茶几上干干净净,没有塑料袋,也没有袋子里的醒酒药or宿醉药。   可这并不妨碍昭夕来回踱步,气得生活不能自理。   下一秒,咔嚓一声,大门处传来开锁的声音。   她一愣,抬眼一看——   男人清爽整洁,与昨夜衣衫不整的形象大相径庭。   此刻突然出现在大门口,一手将钥匙放在玄关,另一只手手里还拎着……   昭夕错愕地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看见了一只超大的购物袋,隔着透明的袋子,里面的蔬菜瓜果、牛奶面包清晰可见。   程又年没料到会正好打个照面,但也只是怔了怔,“你起床了?”   随即关上门,从容地扬扬手中的袋子。   “明天大年初一,通常超市饭店都不营业。看你冰箱里什么食材都没有,就下楼买了些……”   话音未落,余光扫见地上那只突兀的抱枕。   他明明记得自己收拾好了房间,所有的抱枕都该老老实实放在沙发上才对。   视线又重新移回昭夕面上,察觉到她突然松开的眉头,和面颊上慢慢升腾起的一抹秾艳、眼中若有似无的懊恼……   程又年心下已有猜想,似笑非笑打量她。   “你该不会,以为我又不告而别了?”   昭夕像是被人戳到了痛脚,蹭的一下扭头就往卧室走,还走得急匆匆的。   “咳,我去把衣服穿好!”   程又年看着那道背影,没忍住笑出了声。   大概是出来得太过仓促,她就这么罩了件米色卫衣在外面,哪怕衣服略长,盖住了臀部,也依然露出两双光洁修长的腿……   非常清凉。   他几乎能猜到她的心路历程——   从醒来发觉身旁空无一人,到急匆匆套上衣服跑来客厅找他,接着因他的再次“不告而别”震怒到扔了一地的抱枕,最后错愕地发现他又回来了……   程又年隐忍地笑着,把东西放在中岛台上,侧眼看着窗外。   晴朗的一天。 第34章 第三十四幕戏   重新穿好衣服回到客厅,已经是二十分钟后的事了。   昭夕稳住心态,仿佛已经把二十分钟前的乌龙忘得一干二净,优雅又从容地走了出来。   出人意料的是,程又年正在中岛台旁研究烤箱。   见她出来,头也不抬地问:“穿衣服穿这么久,我以为你要出门现买。”   昭夕:“……”   突然心虚. JPG   她拉拉毛衣,若无其事地说:“卧室太乱了,收拾了一下才出来。”   男人微微一顿,抬眼看来,“乱吗?”   目光在她身上停驻片刻。   唇角扬起一抹很浅的笑意。   “……是挺乱的。”   昭夕:“…………”   突然心虚 x 2 !!!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局促,明明回屋换身衣服就可以了,结果跑回卧室,迅速去主卫洗脸刷牙,又飞快地往脸上抹了素颜霜,用眉粉描了描眉毛。   头发挽在脑后,扎了个松松垮垮的丸子头。   可以说完全是心机girl自然又做作的样子了,看似没化妆,其实处处透着小精致。   就连选衣服都选了三分钟!   她在气质淑女、优雅贵妇和成熟欲女中徘徊不决,最后伸手取下的,是一件毛茸茸的米白色毛衣,和一条杏色的长裙。   还穿上了一条薄薄的米色腿袜。   室内有暖气,这样刚好不会冷。   她几乎能清楚地想象到,如果小嘉在场,一定会点评说:“噫,好端端一朵艳光四射的霸王花,干嘛要把自己伪装成日系清新小白莲啊?”   昭夕:心虚 x 3。   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之前明明在生气,一夜之间突然又滚上了床单,显得她好重欲啊= =、   咳。   所以至少从外表来看,稍微显得清新脱俗一点吧?   至于素颜霜和眉毛为什么会出现在脸上,别问她,问就是世界未解之谜……   昭夕心虚地拉拉衣摆,转移话题,“大清早的,怎么想起去超市了?”   “如果你还没失忆,或许应该记得,我从昨晚开始就没有进食。”   “……”   一晚上都忙着思索有的人动作技巧那么娴熟,到底是天赋异禀,还是真·老司机去了,谁还记得起来他昨晚没吃饭啊。   心虚 x 4。   昭夕:“小区外面有卖早餐的,楼下便利店也有饭团子之类的啊。”   她给自己接了杯水,佯装毫不在意的样子,“你今天不是要回津市吗?下楼吃过早饭,早点出发不是正好?免得高速堵得寸步难行。”   程又年的烤箱已经研究完毕,直起腰来,淡淡地说:“不敢走。”   她一愣,“为什么不敢走?”   “就去了半小时超市,抱枕已经扔了一地——”他抬眼看她,一脸正色,“要是直接回津市,我担心有人过度生气,其他家具也惨遭毒手。”   昭夕:“噗——”   刚刚入口的水忽然就喷了出来。   她手忙脚乱地放下杯子,下一秒,眼前出现他递来抽纸的手。   她一边咳嗽,一边擦嘴,最后抬眼气咻咻地瞪他。   他在笑。   不是那种隐隐绰绰的,若有似无的笑。   是她并不常在他脸上看见的过的那种,非常轻快,不加掩饰的笑。   像风一样,清晰又明朗。   昭夕忽然一怔。   他却看向玄关处,若有所思的样子,“有人给你送了东西来。”   诶?   昭夕下意识侧头望去,随即疑惑地走到玄关处,看见两只结结实实的大箱子。   “谁送来的?”   她拿起剪刀,一边问,一边动手拆包裹在箱子外部的透明胶带。   “小嘉。”程又年说。   手里的剪刀蓦然一顿,她的音调提高了些,“多久送的?”   他扫了眼墙上的挂钟,“大概一小时前。”   “……?”   昭夕默了默,“那你多久起来的?”   “一小时前。”   “……她看见你了?!”音调有了质的飞跃,俨然进入女高音的领域。   程又年思量片刻,答:“说看见我了可能不太准确。”   “?”   “她的表情更像是看见鬼了。”   “………………”   昭夕:“你就说她到底是不是看见你在我家了!”   “恐怕不止。”他尽职尽责地回应道,“那时候客厅还没收拾,她大概以为你家进贼了,所以一路尖叫着跑进卧室。”   昭夕倒吸一口凉气,“……那时候你在哪?”   程又年淡淡地看着她,淡淡地说:“你旁边。”   昭夕:“……”   程又年:“……”   昭夕:“……”   程又年:“……”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昭夕面无表情蹲在玄关处,看了看手里的剪刀。如果不是怕痛的话,她大概已经朝自己捅上好几下了。   程又年见她蹲着不动,走到了她面前,指指箱子,“我帮你?”   “不了。”她虚弱地扔了剪刀,拆开箱子,看见了满满的年货。   塑封起来的香肠腊肉,色泽漂亮,见之令人食欲大振。   她有气无力地指指箱子:“真想帮忙,那就帮忙吃了它吧。”   减肥的人不能忍受这样的诱惑。   拿走拿走别客气。   *   昭夕花了十分钟的时间,从虚弱状态下恢复过来。   她对自己说:不要怕。成年人正常面对生理需求,有什么好心虚的!   所以她在快速浏览过一遍小嘉的微信界面后,立马退出微信,假装什么都没看见。顺便把手机摆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深刻落实了“只要我够能装死,就没人能把我从手机这头叫起来回消息”的方针。   任凭你十万个为什么,我自岿然不动。   等她回过神来,才看见程又年端来的那杯牛奶。   几分钟前,大概是她认真走神的样子太性感,他居然没有出言打断。只在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后,端出热好的牛奶,放在她面前。   “喝一点。”   昭夕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程又年在中岛台前忙碌。   “你在干什么?”   “做午饭?”   “诶?”她一愣,噔噔噔走到他身旁,看着摆了一桌的食材,“做给我吃?”   他顿了顿,说:“做给我吃。”   重点强调那个“我”字。   然后用“你也可以顺便吃吃”的眼神望着她。   昭夕都气笑了。   “你很幼稚啊,程又年。”   他轻描淡写:“彼此彼此。”   昭夕因为提前声明过了:“我先说,我一点家务都不会做,更别提下厨做饭这种贤惠的技能,统统超纲。”   “不用特意强调,我没指望过你。”   所以得到了程又年的“特赦”后,她就坐在一旁观望。   观望的同时,一直在走神……   好像很自然,很顺理成章就过渡到了一同居家吃饭的节奏?   哎,这进展好像有点诡异。   非常令人捉摸不透。   她品味片刻,下了结论:他一定是在赎罪!   为那天在电话里,和后来在中戏见面时,说的那些刻薄话,做饭补偿她。   昭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别以为做顿饭,我就会原谅你对我出言不逊!”   “并没有这种期待。”   “……”   “毕竟从你昨晚的态度来看——”程又年沉吟片刻,也中肯地下了结论,“大概是我表现不错,用不着这顿饭,你也已经既往不咎了。”   “………………”   昭夕:“我昨晚什么态度了?”   “很满意的态度。”   她像听见了惊天笑话,笑了两声,“哇,程又年,我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乍一看挺不要脸,仔细一看更不要脸——”   他打断她的话,“难道你不满意?”   她一噎,“马马虎虎。打个七分免得你伤心。”   程又年挑眉,“只有七分?”   “这还是加了人情分。不然顶多六分。”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他笑了,慢条斯理道:“哦,只有六分,就能让你又哭又闹的。那我要是有十分,你会怎么样?”   “………………”   昭夕:“你闭嘴。”   “别说了。”   “大白天的说这种有颜色的话你还是个读书人吗不觉得有辱斯文伤风败俗太对不起养育多年的父母和悉心教导的老师吗!”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说话才发现,程又年在笑。   又是那样难得一见的,像风一样的笑。   她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也跟着笑了。   忍住笑,嘀咕了一句:“行吧,再给你添点人情分。”   下一句:“九分。不能更多了。”   “多了会骄傲。”   程又年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高度评价,“谢谢你,九分足够了。可以骄傲到明年。”   毕竟过了今晚,就是明年。   昭夕煞有介事鼓励他:“那你再接再厉——”   话说了一半,发觉好像不太对,立马反驳:“当然,我并不是在鼓励你和我一起进步,你进步你的,我进步我的……”   片刻后,她气咻咻地闭上了嘴。   操,她这是吃了什么胡说八道的药丸!   真的要完。   耳边似乎有些痒痒的。   她一边骂自己,一边听见他又笑了。   *   “你什么时候回津市?”   “吃过午饭就走。”   昭夕努力让自己显得只是随口问问的样子,“哦,那你怎么回去?”   “打车。”   津市距离北京不过两小时车程,若是坐高铁,半小时就能抵达,更方便快捷。   昭夕问他:“没抢到高铁票吗?”   “抢到了。”   “那怎么不坐高铁?”   他的视线停在锅里,手里的木铲还在搅拌,“票是昨晚的。”   昭夕一愣。   昨晚……   昨晚他为了帮她圆场,赶去了地安门,所以没能及时赶上高铁……   她微微失神,下一刻,却听他淡淡地吩咐:“昭夕,帮我拿只盘子。”   嘴上下意识说着:“你自己没手啊。”   身体却十分诚实地动了起来,打开碗柜,拿出从刚搬过来起就买好,却一直不曾动用过的日式料理盘。   程又年接了过去,动作熟稔地装入热气腾腾的饭菜。   “可以准备吃饭了。”   家常便饭,人间烟火。   中岛台前,两人对坐着。   桌上一共三道菜:土豆丝,鱼香茄子,还有一条清蒸鲈鱼。   昭夕见他递来一碗满满的米饭,赶紧说:“我只要一点点!”   程又年动作一顿,说:“油放很少,鱼肉也都是蛋白质,不长胖。”   饭菜闻起来的确很可口,看着也色香味俱全……   肚子在咕咕叫。   昭夕挣扎片刻,最后妥协说:“那你再帮我分一半吧,我吃半碗。”   还替自己辩解了一句:“米饭的热量还是很高的!”   “要不是看在你辛苦做饭的份上,我才不会这么糟蹋自己。”   一顿饭吃得依依不舍,每一口都很珍惜。   昭夕一边快乐地糟蹋自己,一边在心里默默点评:很有居家煮夫、贤夫良父的潜质啊。   看她一边快乐一边痛苦的模样,程又年淡淡地说:“既然不当演员了,何必苛求自己?”   她反驳:“即使不当演员,接触的也还是那个圈子里的人啊。大家都瘦成一道闪电,难道我要胖得跟龙卷风似的?”   “昭夕,闪电并不瘦。”   “?”她一愣,疑惑地投去一个“你在说什么”的眼神。   却听程又年非常专业地说:“一道闪电的长度可能有数百米,最长可达数千米。就算是每级梯级的先导,直径也至少在五米以上了。所以不能说闪电瘦。”   “………………”   昭夕:突然之间没胃口了。   索然无味。   还很饱。   她没好气地放下碗筷,“请不要试图激怒一名暴躁的学渣。”   程又年有些好笑,抬眼看她,“你真的不胖。”   “那也要看参照物啊。比起圈子里的瘦竹竿们,我是真的很胖!”她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胳膊,“知道吗,这上面除了皮肤之外,原本不应该有半点脂肪的存在!”   再掐掐小蛮腰——   “腰围但凡上了六十,就该自我反省,不饿到跌下六十妄为女人!”   程又年的目光自上而下,在锁骨以下、腰部以上停留片刻——   “但是有的地方,还是要胖点好。”   昭夕低头看胸,“………………”   ???   为什么突然之间开车?!   她恼羞成怒,面上飘来两朵红云。   “你什么意思?哈,你这是嫌我身材不好?”   想当年,她刚入行时,明明所有人都说她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的!   没见和陆向晚认识的那一天,记者招待会上,就连直男癌严重的男记者都夸她是宅男女神,身材火爆吗!   他居然嫌她某些地方太瘦了?!   程又年从善如流:“并没有嫌弃的意思。”   为了安慰她,下一句:“其实很惊艳。”   微微思索后,再下一句:“但是如果再胖一点,好像也挺好?”   昭夕的脸彻底红成了大番茄。   摔筷子,转身立场。   “你还是赶紧回你的津市吧!皇城根下,红旗飘飘,你再这么大放厥词,我怕扫黄大队把你抓进去就算了,万一把我也给当成了共犯怎么办!”   匆忙离去的背影,怎么看都有种仓皇逃窜的意味。   程又年不疾不徐放下碗筷,嘴角的弧度就没减过半分。   后来是他要洗碗,问她洗洁精在哪里时,昭夕才在沙发上不情不愿地搭白道:“有洗碗机。”   程又年弯下腰,研究了几分钟。   看这崭新的样子,还贴着质检标签的封面……   “还没用过?”   “还用问吗?要不是你做了这顿饭,连炉子都没开过封。”   “你这是家,还是酒店?”   “一年到头也没回来几次,回来了谁还做饭啊?”她嘀咕,“再说了,也要会做才能用这些东西啊。”   程又年是第一次使用洗碗机,结果洗到一半,发现漏水了,地上水漫金山。   最后只能手洗,洗完后,重新蹲下来检查机器。   “有说明书吗?”   “应该都在,装修之后就没碰过了。”   “在哪里?”   “你找找下面的柜子。”   他依言打开柜子,找到了洗碗机的说明书,拿出来看了片刻,“使用方法没问题,应该是当初装修的时候,管道没安好。”   于是他从厨师变身家用电器修理工,又开始替她检查管道。   “有工具吗?”   “有的。”她蹭蹭跑到玄关处,打开柜子找,“当初装修的时候,小嘉在宜家买过一盒。”   翻箱倒柜才找到那盒工具,螺丝刀、扳手都有。   她蹲在一旁,看程又年一点一点检查管道,然后拿出工具修理……   “你们工科男都这么实用吗?”   程又年动作一顿,实用这种形容词,怎么听都不太令人满意。   他淡淡地反问:“你是说家务方面,还是夜生活方面?”   昭夕:“………………”   原本说好说过饭就走,最后变成修理好了洗碗机才离开。   临走前,程又年去卫生间洗手,昭夕忽然想到什么,趿着拖鞋匆匆跑去储物间,一顿翻找,拿了两盒东西出来。   程又年重新回到玄关处时,就看见鞋柜上摆了两只漂亮的盒子。   昭夕有些局促,“昨晚你去地安门的时候,带了两盒年货,我还没谢谢你……这个你带回家吧,给你父母。”   她有些不自在地扫了眼盒子,“一盒是茶叶,之前给爷爷买的,还没来得及带回家。一盒是品牌方送的项链,首饰之类的我有很多,所以……”   剩下的话,不必再说出口。   程又年微微一顿,“不用这么客气的。”   “要的。”她很坚持,“鹿茸什么的也不便宜,还有澳洲特意带回来的牛奶,我说过我不爱欠人情的——”   “昭夕。”程又年有些好笑,“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仓促来帮你圆场,还能提前准备好高原的鹿茸,和澳洲买来的牛奶吧?”   “……啊?”   她瞪着圆圆的眼睛,像是迷途的鹿。   程又年似笑非笑,“进门之前,恰好听见亲戚在围堵你,那些话都是说给他们听得。”   他又不紧不慢反问她:“没想到我的演技这么好,连你这种专业人士都骗过了?”   昭夕:“………………”   一股脑把东西塞进他怀里,连带着包装的纸袋一起拍过去。   “天色不早路上小心一路平安慢走不送!”   把人推出门后,她砰地一声关好门。   面上一片滚烫。   呸。   都是演戏,她居然当真了!   哈,她果然还是太天真了,没想到在这名利场大染缸里浸泡了这么久,她竟然还是出淤泥而不染,纯洁得一塌糊涂……   昭夕气咻咻地踹了一脚地上装年货的箱子。   好气。   昭导的面子荡然无存。   可是一边生气,一边又没忍住慢吞吞地走到落地窗前。   几分钟后,她看见那道身影从楼道里出现,拎着她送的“年货”朝外走。   他穿着黑色大衣,背影挺拔,哪怕从顶楼看下去,其实只有一个小黑点。但这个人就是这样,仿佛不论远近,都能感知到他时刻不缺的从容淡迫。   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前的视野中,昭夕又下意识转身,穿过客厅,走到了另一边的落地窗前。   她看见他出了小区大门,停在路边,拿出手机打车。   一直到七八分钟后,一辆白色的轿车停在他面前,他才坐上了车,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转身回客厅时,昭夕这才发觉房子很空。   当初考虑买公寓,孟随就说过,其实她并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小姑娘一个人住着太空旷。   可她振振有词道:“我有那么多衣服,那么多漫画,小小房子哪里堆得下?”   如今看来,一个人住着一百五十平的公寓,好像真的很空啊。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陷入沉思。   明明刚才还不这么觉得。   下一刻,茶几上的手机忽然亮起。   有新消息抵达。   她俯身拿起,低头一看。   消息是程又年发来的,他说:谢谢你的礼物。   再下一条:新年快乐,昭夕。 第35章 第三十五幕戏   指尖从屏幕上划过,停顿了好一会儿。   昭夕翘起二郎腿,撇撇嘴,一下一下敲出一行行小字——   【暴躁女导演】:那我也勉为其难回你个祝福好了。   【暴躁女导演】:新的一年,希望你努力学习如何说话,别句句都能气死人了。   【暴躁女导演】:新年快乐,程又年。   思绪从房子的面积,一下子飘到了别处,也便不再觉得空荡荡了。   然而可是,既然都拿起了手机……   昭夕认命,终于点开了小嘉的聊天界面,开始酝酿该如何阐述她和程又年之间不得不说的两个夜晚。   她总共想了两个版本。   版本一: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貌美如花的她为了报答程又年假扮男友之恩,特意请他吃饭。结果一不小心喝多了酒,一来二往,擦枪走火。   这是比较坦率,也比较贴合事实的版本。   版本二: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貌美如花的她为了报答程又年假扮男友之恩,特意请他吃饭。结果一不小心喝多了酒,程又年送她回家时,两人纷纷醉倒,一不小心倒在了同一张床上,并且盖着棉被纯睡觉,就这么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这是经过和谐过后,比较契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版本。   鉴于小嘉跟了她好几年了,以她们之间半主顾半朋友的关系,昭夕觉得骗人不太好。   一来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二来小嘉多半不信(这是重点)。   但开门见山就把版本一扔过去,未免显得太欲,太对不起她高贵冷艳的人设了。   所以她思忖片刻,把两个版本一起发过去了。   附言两条:   【boss大人】:挑一个你喜欢的版本吧。   【boss大人】:但是务必在心里默默选,大可不必告诉我你选的哪一版。   就很淡然,很从容。   小嘉的回复在几分钟后才抵达。   昭夕有理由相信,小嘉绝不是故意怠慢顶头上司,大概是用这几分钟的时间去消化她和程又年之间突飞猛进的二倍速剧情了。   所以说,专业助理就是不一样,业务水平相当高。   老板说不提选的哪个版本,小嘉就只字不提,反应还很严肃,完全不会显得老板在乱搞男女关系,还钜细靡遗考虑到了后顾之忧。   【小嘉】:收到。[/ok]   【小嘉】:给我十分钟,保密合同可以按照模板立马修改出来,但凡此事外泄,我们可以告到他倾家荡产。   【小嘉】:要拟一个吗?   昭夕:“……”   这,这未免又太专业了。   【boss大人】:……那倒不必。   【小嘉】:好的,收到。   对话终结于此。   手机另一边,小嘉沉默地坐在沙发上,耳边是父母和表哥的对话。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眼里露出了悟的神情。   即便完全没有提到任何不和谐的内容,通过策略性的提问方式,她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如果技术不够,体验不好,那就该拟保密合同了,一来断绝两人再有发展的可能性,二来划清界限,保护个人权益。   可老板说不用拟。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   版本一。   睡了。   还睡得很开心。   看来程工的技术值得信赖。   小嘉炯炯有神地回忆着早上的场景,当她闯入卧室的那一刻,程工从床上坐起,上身未穿衣服。   那时候她只顾着震惊去了,都没来得及欣赏。   眼下细细回味,才品出精髓。   好胸。   好肌。   好胸肌啊啊啊!   那一地凌乱,一屋狼藉,还有被翻红浪的旖旎……   此情此景,令她一个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腿,心道老板好样的,不睡则已,一睡惊人啊。   拍着拍着,笑着笑着,才发现一屋子人都目瞪口呆盯着她。   小嘉咳嗽两声,擦擦泪花,说:“哈哈,你们讲的太好笑了!继续,继续啊。”   沉默片刻,表哥弱弱地说:“刚才讲到表叔婆中风去世,已经入土为安……”   小嘉:“……”   表哥:“没有后续了。”   小嘉:“……”   *   身为新闻工作者,春节要忙碌在一线,陆向晚理所当然回不了老家。   昭夕好心帮助留守儿童,像往年一样,带她一同回地安门过年。   开车回四合院的途中,陆向晚眼尖地瞅见她脖子上有一点红痕,在衣领后若隐若现。   “脖子怎么了?”她问。   “啊?”昭夕摸了摸,顿时有些紧张,“什么怎么了?”   “红了,像蚊子咬过。”陆向晚仔细观察。   “……不是像,就是被蚊子咬了啊。”昭夕立马缩脖子,把痕迹隐藏起来,“不说还好,你一说我就觉得痒了。”   陆向晚面无表情看她片刻,“这个天有蚊子?”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蚊子也能产生耐寒性……”她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瞄瞄陆向晚的反应。   后者很淡定:“嗯,你继续。”   不拆穿也不捣乱,这倒叫昭夕有点说不下去了,“继续什么?”   “继续你影后级别的表演啊。”   “……”   装傻失败。   于是在下一个红绿灯口到来时,昭夕坦白从宽了,并表示之所以没在第一时间告诉她这件事,主要是为她着想——   “上次你说他再出现,你就爆他蛋,我想了想,多年闺蜜,我又怎么忍心含泪送你进铁窗……”   “我谢谢你。”   “不客气。”   昭夕默默地想,何况他本领高强,天生神勇,爆了怪可惜的……   陆向晚还是觉得事态进展匪夷所思。   “不是说他伤到你自尊心了吗?以你这锱铢必较、有仇必报的性子,怎么这么快就原谅他了?”   “我什么性子?我明明一向宽宏大量不记仇……”   “拉倒吧你。”陆向晚站在新闻工作者的角度,淡淡地为此事拟了个醒目的标题,“床头打架床尾和,一觉泯恩仇?”   昭夕:“……”   所以说,没有什么矛盾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睡两觉。   *   四合院里的春节和往常一样,过得很热闹。   IT霸总孟随从中关村回来了,虽然随身带着电脑,动辄坐在窗边敲上大半天,手边一杯铁观音,对客厅里的电视声、谈话声充耳不闻。   但霸总能坐在家中过年,实属不易了。   不断有人上门拜年,给爷爷送来年节礼,小坐十分钟,寒暄过后就离场。   当然,寒暄途中,不忘观赏一下昭夕,顺便讨个签名。   昭夕略窘:“我都不演电影好多年啦。”   幕后工作者还替人签名,实在有点小尴尬。   谁知道对方嘴上抹了蜜似的,“不不不,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不落的太阳,木兰forever。”   另一边,陆向晚和爷爷很谈得来。   毕竟老爷子就爱操心家国天下,而新闻工作者掌控所有一手消息,两人谈的风声水起、满面红光,活像今天过后,会影响全球经济状况的策略即将在地安门的胡同四合院里诞生。   昭妈妈和昭爸爸坐在一处,偶尔看看电视节目,再点评一番如今的电视剧不知所云。   批评着,失望着,憧憬着,展望着,旧的一年就这么过去。   过年了,家里的阿姨也回老家了,吃过饭后,洗碗的重任总要有人扛起。   陆向晚是客人,哪怕她主动说要承担,也绝不被昭家接受。   于是孟随和昭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装死。   爷爷慢条斯理说:“要不,你俩猜拳?”   孟随反应很快,抱歉一笑,“我有个紧急会议要开,就在五分钟后。”   昭夕也不甘示弱,“我生理期,今早刚到,不能沾冷水。”   孟随:“家里有热水,不妨碍你洗碗。”   昭夕:“你是大老板,开会时间挪后也就你一人说了算。”   最后爷爷从墙边拿起拐杖,朝着两人各砸一下。   吼孟随——“你,洗碗!”   瞪昭夕——“你,擦碗!”   “……”   “……”   兄妹俩凄凄惨惨戚戚,只能一笑泯恩仇,一边洗碗,一边吐槽糟老头子坏得很,这么大年纪了,下手还这么重。   客厅里,爷爷倒是很放松。   “昭丫头也是有对象的人了,合该早点学会做家务,即使不指望她将来当个贤妻良母,好歹会做不做,和压根不会做,也是两回事。”   “小随心高气傲,外面的人吹他几句年轻有为,就更不知天高地厚了。也该有人教教他,一个人有多大本事,不在于能一直保持高高在上的样子,而是大丈夫能屈能伸,知道什么时候该刚强,什么时候该放低身段。男子汉也要有侠骨柔情嘛。”   陆向晚忍俊不禁,“爷爷说的是。”   侧眼再往厨房瞄,即便看不见那个身影,心也飞远了。   她想,其实孟随就这样也很好。   已经够好了。   *   另一边,程又年的家中也很热闹。   从北京到津市,高速路堵堵停停,停停堵堵,到家时已近黄昏。   父母闲不住,已经迫不及待出门来迎接了,一同出来的还有姨妈和侄子小丁。   姨妈前些年离了婚,自己带着儿子过日子,未免艰难。程又年的父母这两年都邀母子俩一同来过春节,平日也没少帮忙。   见儿子拎着大包小包回来,程妈妈又是心疼,又是高兴,“人回来了就行了,还这么见外,买什么礼物啊,又不是外人。”   年仅七岁的侄子小丁倒是眉开眼笑,接过礼物,脆生生地说:“谢谢舅舅!”   进了屋,爸爸主厨,妈妈把礼物拿进了书房。   好奇心重,她没忍住拆了礼物,惊讶地发现和往常不太一样。   往常程又年带东西回来,或是项目上买到的纪念品、特产,或是糕点、腊味一类的年货。   可今年——   程妈妈端着盒子,怔怔地看着黑色天鹅绒底布上的那条水晶项链。   头顶的吊灯开着,光线打下来,水晶熠熠生辉,满堂流光溢彩。   她赶紧收好盒子,噔噔往外走,把程又年拉进书房。   “怎么买这么贵重的东西啊!”   自己的儿子自己才知道心疼。   程妈妈一时说他成日四处奔波,没个消停,工作辛苦;一时说他撰写论文颇费脑子,工资也不过尔尔。   “这项链起码要五位数吧?退了退了。”   “妈妈年纪大了,戴着也不像样。”   “要不你就留着,将来送给你未来的太太,妈妈不戴。”   程又年也没有料到,昭夕随手拿来的年节礼竟是如此贵重的项链。   一时间有些头疼。   依她的性格,若是他还回去,她一定会生气。但这样贵重的礼物,收下来,又难免过意不去。   思绪千回百转,刹那间有了决断。   礼物已经收下了,就是与他送出去的鹿茸牛奶不对等,亏欠的人情也只能将来再还。   程又年安慰母亲:“东西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贵,收下吧。”   “真的?”   “您儿子就是搞地质的,能看不出水晶的质地吗?”   “可我看着很闪很纯净啊……”程妈妈有些疑惑,捧着项链细细打量。   “国内制造业发达,饰品工艺也越来越好。哪怕原材料并不算出色,只要切面够多,做工够细,也能亮闪闪的。”   出于对儿子的信任,程妈妈接受了这个说辞,最后笑逐颜开,还是当宝贝似的收进了衣柜里。   “大年初一我就戴上,正好配前几天你爸给我买的羊绒衫。”   看得出,还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份礼物。   可扭头钻进厨房,她就开始和丈夫咬耳朵。   夫妻俩窃窃私语半天,得出的结论是——   “肯定交女朋友了!”   “往年从来没有送过首饰,跟个愣头青似的,没谈过恋爱,也不懂什么浪漫,压根儿不会往这种方向想。”   “是啊,除了女孩子,谁会这么细心,想得到给妈妈送项链呢?”   “而且你没看到那项链,可闪可漂亮了,不像是男孩子能选出来的。”   “哈哈,咱们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啦!”   于是吃年夜饭时,父母格外高兴,连一向高呼要少吃减肥的程妈妈也多吃了一碗饭。   程又年疑惑地看看他们。   往年他回来了,他们也高兴,但好像不至于高兴成这样,时时刻刻都在笑,嘴都合不拢啊。   自项链之后,程父程母也被挖掘出了侦探潜质,总能留意到蛛丝马迹。   先是发觉,从前不爱当低头族的儿子,突然对手机也变得感兴趣了。大家在看春晚,他时不时拿起手机看一看。   程妈妈状似不经意地问:“看什么呢。”   “朋友圈。”   “看谁的朋友圈啊?”   程又年顿了顿,“大家的。”   “哦——”无限拉长的尾音。   夫妻俩交换了一个不言而喻的眼神,笑了。   然后是小丁。   七岁的小丁对春晚不感兴趣,也搞不懂小鲜肉们一出场,妈妈和大姨为什么两眼放光。   他百无聊赖地扯扯程又年的衣袖,小声说:“舅舅,我能玩你的手机吗?”   程又年顿了顿,拿出了平板,“你玩这个吧。”   “有游戏吗?”   “你想玩什么?”   地质狗常年在外,笔记本电脑和平板从不离手。   他替小丁下载了《王者荣耀》,递了过去。   小丁没用过平板玩王者,小小的指头,大大的烦恼。   技能好难命中。   判断不了距离。   打起团战来手忙脚乱。   屏幕无限变灰。   ……   被队友喷了好几局后,他懊恼地退出游戏界面,决定选一部动画片看,原以为舅舅不看剧,平板里大概没有视频APP。   没想到在首页找到了。   他点开来看,余光瞥见了屏幕下方的观影记录。   微微一顿。   随即抬头,震惊地望着舅舅。   舅舅还在当低头族,也不知道朋友圈有什么好看的,为什么每隔十分钟就刷一次,难道他的好友都是发动态狂魔?   以前也不关注娱乐圈的,没想到现在还会刷微博了。   最可怕的是——   观影记录里为什么全是女明星的采访啊?!   还都是同一个女明星的采访片段!   10后的小丁都不认识这是谁!   而且,一个日一个召,这个字到底念什么啊= =、?   小丁呆呆地望着舅舅依然英俊的后脑勺,失望到难以置信。   他那冷酷帅气、不食人间火的舅舅啊……   竟然也会追星了T-T。   想当初,老师让写关于偶像的作文,别的小朋友都写爱迪生、爱因斯坦,只有小丁最朴实,作文名字叫《我的舅舅》。   一开头,他就非常骄傲地写道:   “我的舅舅是一名地质学家,风里来,雨里去,山上爬,高原跑。地质锤在手,罗盘不离身,放大镜是他观察世界的武器……”   比起那些遥远又陌生的名字,小丁更崇拜自己的舅舅。因为舅舅就是科学家,活生生地存在于他的世界里。   然而可是,科学家为什么也开始追星了……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失落,后来小丁还是告密了。   小丁妈妈知道后,又悄悄告诉了程妈妈,程妈妈于是又分享给了程爸爸。   夫妻俩一锤定音——   “这不是谈恋爱了,还能是什么呢?”   “以前从来不爱看国产电影国产剧,也不追星,不热衷娱乐圈的。”   “一定是人小姑娘喜欢吧?”   “要不就是关注一下现在的年轻人,想学学技术,了解怎么和姑娘相处。”   “哎,我真是太欣慰了!”   程又年对全家人的猜想毫不知情,大家在看春晚,他却在刷朋友圈。   倒不是朋友圈有那么多人,新动态发不停。   主要是有人在朋友圈里现场直播,吐槽春晚,把他看笑了。   【暴躁女导演】每隔五分钟就会发一条新动态,点评春晚的节目。   程又年起初只是看热闹,看着看着,就忍俊不禁。   她的吐槽好像比春晚还好看。   后来手指一动,就点了个赞。   再后来一不留神,还留了条言。   最后的最后,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满屏都是她的点评,点评之下,全是他的留言。   程又年:“……”   他考虑了片刻是否删评,但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没必要。   多此一举。   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就是微信好友之间的正常互动,不互动为什么要存在于通讯录里呢?   这样想着,他不再评论,退出了朋友圈,才发现所里的群聊异常热闹。   点进去,短短半小时,这群工科死宅们竟然聊出了上千条对话。   触目所及的那一页,全是表情包。   令程又年惊讶的是,往常这群宅男都爱发暴走漫画一类的表情,今天却画风突变,悉数用的昭夕的电影或采访截图。   ……有的是动态,有的是静态。   他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从前没发觉,怎么如今认识了,才发现全世界都是她?   程又年把消息往上滑,发现第一张她的表情出现时,是于航起的头。   一群工科宅男在群里发新年祝福,发着发着,就开始文绉绉地吟诗作赋。   【再见了妈妈今夜我就要于航】:在这辞旧迎新的日子里,忆今年峥嵘岁月,我还没秃;盼明天工资翻倍,多半没戏。   【罗正泽是大帅比】:建议照照镜子,你的话,狰狞岁月比较准确。   【再见了妈妈今夜我就要于航】:呸。   【再见了妈妈今夜我就要于航】:今年我的运气难道不好吗?去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搞项目,还能偶遇我女神。   所里另一位没去塔里木的同事立马发问。   【奥特曼】:于航的女神是谁啊?   下面一堆代替于航回答的人,女神的人选分别有——   “这你都不知道?苍老师啊。”   “不对,上次借他移动硬盘的时候,小泽玛利亚独占了一整个30G的文件夹。”   于航的回复半分钟后才姗姗来迟,没有文字,只有一张Gif格式的图。   下一条文字消息:你们太色色了,我算看出来了,这群里全是色中饿狼,就我一个小清新。   【再见了妈妈今夜我就要于航】:老子要退群!   他退没退群,程又年不得而知。   指尖一顿,屏幕停在了那条消息处。程又年静静地看着那张动图,很久也没有说话。   下面的聊天对话还在不断刷新,他没有下拉去看,也并没有兴趣去看。   动图不断重复,剪辑于某个他看过数遍的电影片段。   一身红衣的素颜女子纵马而来,背景是千军万马的沙场。   长枪在手,红缨似血。   她蓦然抬头,眼神坚毅地望向前方,轻喝一声,自马上飞身而下。   面容似雪,乌发飞扬。   ……   短短几秒的动图循环了无数遍。   程又年笑了笑,长按图片,保存下来。   小丁捧着平板,忧心忡忡地坐在他身旁,欲言又止。   小小的孩子,大大的烦恼。   他的舅舅呢。   是哪个纨绔子弟、追星少年穿越了吗,快把舅舅还给他。   他那清心寡欲、英俊高冷的科学家舅舅去哪儿了!   而程又年退出群聊界面,赫赫然看见“发现”图标的右上角浮现出一个红色的小字:12。   点进去一看,触目惊心,全是昭夕的回复。   他一哂,猜想刚才自己留了那么多言后,昭夕看见时,大概也和他一个反应:触目惊心。   某条动态里,她说某位女明星的妆浓得跟烧干水的银耳汤似的,黏黏糊糊,化妆师差评。   程又年评论:“还不错。”   她回:“你瞎?”   后面跟了个鼻孔朝外喷气的不屑emoji,很形象。   她说某个小品真悲伤,没有笑点,现场的观众没笑就算了,最伤感的是台上的演员明明在演喜剧,结果包袱不响,个个看着都快哭了。   程又年评论:“还行吧。”   她回:“你聋?”   依然是那个熟悉的emoji。   她说某个歌舞表演也太吵了吧,像是群魔乱舞,爷爷说听得脑仁疼,还问演员们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不是秋裤哈哈哈,难道是当年制片厂的春晚有人拿秋裤跳舞吗老爷子可真逗。   程又年评论:“可能是在提醒电视机前的某位女观众,天气寒冷,请穿秋裤,切勿装X。”   她回:“秋裤是不可能穿了,这辈子都不可能。”   后接了无数个emoji。   ……   也有被她夸奖的节目,非常罕见的一个杂技表演。   挑剔且吹毛求疵的女导演,在某位身穿紧身衣的肌肉男登场后,截了个图,并大呼:“我可以!!!!!!!!!”   感叹号触目惊心。   程又年评论:“你可以什么了你?”   她回:“可以睡?【/微笑. JPG】”   程又年顿了顿,看着那个张牙舞爪的笑脸。   呵,赤裸裸的挑衅。   正准备回复,就看见最新一条动态。   在他最后评论的那条朋友圈下,昭夕问他:“你很闲吗程又年?挨条挨条点赞,挨个挨个评论。是春晚它不好看,还是年夜饭它不香?”   他默默一顿,然后才不徐不疾地回复道:“并没有每一条都点赞。”   另一头,昭夕很快点开留言界面,一条一条查看。   ……他果然没有每一条都评论。   十三条动态,一共收到他十二个赞,唯独没得到赞的那一条,正好是对性感男演员大呼“我可以”的动态。   昭夕:“……”   她拿起手机,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淡定地说:“我去上厕所。”   爷爷笑眯眯,突然哼起了京剧。   昭爸爸昭妈妈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陆向晚翻了个白眼,咬出包的蚊子找上门来了。   孟随看看众人,心道只有我了解真相。   半分钟后,程又年还在等她的回复,结果没等来文字消息,却等来了语音界面。   手一顿,迅速将手机静音。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我去上厕所。”   全然不知沙发上的众人望着他的背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脸心照不宣的表情。   嘿嘿,铁树它开花了。   只有小丁很悲伤,他高贵冷艳的舅舅到底去哪儿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幕戏   一通电话,其实沉默的时间多于谈话时长。   昭夕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冲动,看着那满屏“已阅并点赞”的回应,噗的一声就笑了,扭头就往厕所跑,坐在马桶盖上拨通了语音。   直到程又年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他熟悉又低沉的一句:“昭夕。”   她才忽然间愣住。   等等,她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他……?   正揣摩自己的心理活动,诡异地沉默了几秒钟,就听见那边的人又开口了:“怎么,又要我配合演戏吗?”   昭夕灵机一动,立马接梗。   “是啊是啊。”   她在老宅,此刻又是阖家团聚、共赏春晚的时辰,程又年不疑有他,只能猜是家人嘱咐她打电话来拜年。   他站在洗手间,将那扇小小的窗格推开,一股冷气涌入。   窗外是万家灯火,寒冷却并不寂寞。   “你说吧。”   他好整以暇立在那,尽职尽责地陪她演这出戏。   昭夕坐在马桶上,迷茫地挠挠头,只能找了个最不容易出错的话题。   “吃年夜饭了没?”   “吃过了。”   “和父母一起吗?”   “还有我姨妈,侄子小丁。”他顿了顿,解释了一句,“小丁父母都在国外。所以我父母邀他们来一起守岁。”   “哦——”她又沉默了几秒钟,不知如何把话题接下去。   这令人头秃的尴尬。   到底是为什么脑子一热就拨了过去。   好在程又年接住了话题。   “往年今天,你都这么激动吗?”   “激动?我哪里激动了?”   “朋友圈。”他淡淡地指出,“像是打了鸡血,一条接一条地发。”   昭夕哼了一声,“你懂什么?我这是特邀点评家,应广大圈内朋友的邀请,坐在电视机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态度分明、针砭时弊——”   “明明是职业黑子,收钱喷人。”   “?”   哇,这个人可真是。三两句就有令人上头的力量。   昭夕阴森森地问:“程又年,大过年的,你找死是不是?”   那边沉默了两秒钟,忽然发问:“你不是在演戏吗?”   “……”   “长辈在场,大过年的说这种晦气话,都没有人批评你吗?”   一点蛛丝马迹牵扯出了更多不科学之处。   程又年很快意识到,那话点头过于安静,既听不见春晚的声音,又没有旁人说话的嘈杂。一家人在一起过年,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另外,她的声音还带着些许回音,像是在空间狭小的地方打电话……   比如和他一样,洗手间里。   昭夕一噎,随即反驳说:“我们家都是文化知识分子,讲究科学不迷信,崇尚言论自由!”   “是吗。”程又年笑了,也不点破,只说,“除了言论,作风也挺自由的。”   “你又来了?”她突然提高了语气,显然对之前他暗示她滥交的言辞还有忌惮,从没放松警惕。   “昭夕。”那头缓缓叹气,“你太敏感了。”   “?”   刚才还在说自由,怎么忽然又扯到敏感这件事了?   她脸一红,气短胸闷道:“臭不要脸,突然开车是怎么回事?”   那头诡异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片刻后,程又年不徐不疾笑了两声,“我是说你心思细腻,动辄敏感到误会他人出言相讥……”   “……”   “你想到哪里去了,昭夕?”   昭夕彻底失语了。   为了圆满结束这出戏,她恶狠狠地冲手机那边嚷嚷两声:“我谢谢你啊好的你也是身体健康新年快乐全家都快乐!”   然后毫不犹豫挂了电话。   从马桶上气咻咻地站起来时,一不留神瞥见了洗漱台前的镜子,镜子里的她满面绯红,像是春回大地、三月杏花初绽。   ……红透了。   昭夕忽然失神,愣愣地看着镜中的姑娘。   眼波似水,艳若桃花。明明还是那张脸,却又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另一边,程又年被她在通话最后那段咬牙切齿的“祝福”逗笑了,都没等到他回上一句,她就兀自挂了电话,可想而知有多恼羞成怒。   他失笑,点开微信,发了一段语音过去。   再抬头时,窗外依旧万家灯火。   他合上窗格,转身回到客厅。   父母有意无意地侧头打量他,“回来啦?”   他顿了顿,这才注意到大家异样的目光,热切中掺杂着小心翼翼的观察与打量。   “有什么问题吗?”程又年问。   全家人异口同声:“没问题没问题!”   “……”   他淡淡地说:“有问题可以问的。”   “真的没问题。”信誓旦旦的表情。   “哦。”他重新坐在沙发上,把手机放在一旁,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你们要问我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蹭的一下,原本就明亮不已的眼睛里亮起了一簇簇小火苗。   程妈妈小心翼翼问:“所以呢,交女朋友了吗?”   “刚才给过机会了,你们都说没问题要问。”程又年慢条斯理地笑笑,“所以这会儿,我不打算回答了,还是专心看春晚吧。”   程爸爸瞪他,“我看你上厕所之前也没有多专心啊。”   姨妈笑着点头,“一直在玩手机。”   小丁插嘴:“还是刷朋友圈哦!一直在跟同一个人互动!”   “……”   程妈妈重新追问:“到底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程爸爸迫不及待:“明年能带回家过年吗?”   程妈妈:“是你们地科院的同事吗?”   程爸爸:“多大了做什么的交往多久了?”   程又年哑然失笑,片刻后,瞥了眼突然亮起的手机屏幕,看清了刚刚抵达的新消息。   【暴躁女导演】:知道了知道了。   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和备注简直惊人的契合。   他收回视线,笑着对众人说:“还没交。”   “啊……”   大家都是一副失望的样子,失望中还带着淡淡的怀疑。   “但是有目标了。”笑意渐浓,程又年补充道,“别着急,正在追。”   另一边,昭夕收到的那条语音消息很短很短,只有八个字——   “新年快乐,万事顺意。”   她在走出卫生间,奔向客厅的路上收到这条消息,当即脚下一顿,凑到耳边听了一遍。   很轻很稳的八个字,与他平日里的语调没有丝毫不同。   这个人好像一直这样,天晴下雨,雷暴冰雹,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一副安然从容的模样。   但她似乎还是从那寻常的语气里捕捉到了一丝笑意。   昭夕定住脚,像是要在走廊上生根发芽似的。   爷爷从客厅里瞥见了她僵住的身影,嚷嚷了一句:“傻站着干嘛啊,还不过来看节目?”   她嘟囔了一句:“来了来了。”   却还是没动,又按了一遍语音,凑到耳边重新听了一次。   又一次。   再一次。   最后回到客厅,撇撇嘴,回复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   哼,发个祝福都这么敷衍。   字都不舍得打吗?   谁家的春节祝福就八个字啊!   还不带抬头的,鬼知道你在祝谁新年快乐呢。   还万事顺意,光没有称呼这件事就一点也不顺意!   ……   她一边在心里为这条新年祝福添上罪名无数,一边又没忍住弯起嘴角。以至于发在朋友圈里的后续吐槽中,也明显放轻了语气,没喷得那么厉害了。   下面的一连串回复是——   【沈总】:怎么不继续吐槽了?   【李总】:我还指着你的点评继续乐呢,咋中断了?   ……   ↑   这是她去洗手间的那几分钟里,金主爸爸们在捧场。   后来继续吐槽了,又迎来了一波失望的声音——   【曹青青】:消失了几分钟后,我们昭导怎么后继乏力了?   【执行导演小李】:和前面十三条吐槽相比,后续的有失水准啊。   【场务A】:合理怀疑你收了春晚总导演的钱,突然就不黑了。   【程又年】:这么温柔,不像你。   昭夕一口气看完了评论,挑了几条回复。   最后才慢吞吞地回复程又年。   【暴躁女导演】:咱俩很熟吗?你就知道我不温柔了?   【包工头】:熟不熟我不清楚,但声控灯熄灭之后,我很清楚你不温柔。   昭夕:“……”   这就是清华毕业,麻省归来的文化人?   呸!   文化人的脸都给他丢尽了!   爷爷在一旁打量自家孙女,看她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一会儿手指发抖,一会儿又娇羞得像朵狗尾巴花。   最后摇摇头。   啧,这傻孩子。   *   接下来的日子里,昭夕去了几个局。   其中两个是投资方爸爸约的饭局,一个是正在拍的《乌孙夫人》的金主,另一位爸爸是想约谈下一部片子。   像这样的邀请,昭夕平日里接到很多,但最后出席的草草无几。   大环境下,上面对电影题材、内容乃至于方方面面的细节,把控都太过严格。创作不自由,想说的话无处说。约谈的人哪怕再有诚意,资金多足,没有想拍的故事,昭夕都推拒了。   她的确不缺钱,就算混吃等死,孟随也足以把她惯成富家小公主。所以她从不拍商业片,不靠粗制滥造的故事圈钱。   这回肯去,也是因为对方在电话里三言两语描摹出了故事大概,她一听就入了迷。   藏区,白唇鹿,唇裂的孤儿与聋哑老人。   几乎是几句话功夫,她的脑中就有了生动的画面感。   再加上白唇鹿与藏区,这是老师傅承君当初从摄影师转向导演的契机,昭夕心向往之,当即就答应了晚上的饭局。   见投资方时,她从不单独出席,但如今正值春节,小嘉也在郊区陪家人,这会儿把她叫来加班似乎太不人道……   昭夕于是一通电话打给魏西延:“师兄,干活儿了。”   “大过年的,干屁活儿啊。”魏西延毫不客气,“滚边儿去,我忙着呢。”   昭夕听见那边有些嘈杂,伴随着一堆“清一色一条龙”、“杠”等赌博词汇。   她慢条斯理地笑笑,“爸爸有约啊,真不去?”   “哪家爸爸?”   “世嘉影业的爸爸。”   世嘉影业是业内三大巨头之一,拍出了不少经典佳作,至今还是国内电影史的标杆。资金充足,出手阔绰。   魏西延立马改口,“嗨,我以为是哪家干爹呢,原来是我亲爸爸。”   他扔了手头的牌,跟桌上的人道歉:“对不起啊兄弟们,牌我不打了。”   昭夕听见有人问他:“嘿,说好战通宵呢,这还大下午的,咋就开溜了?”   “我亲爹召唤我啊。我得孝顺父亲去了。”   魏西延推了牌局,风风火火出门,对着电话这头的人神清气爽地喊了句:“师妹在哪儿呢?我在卢登温泉别馆,开上你的帕拉梅拉,快来接师兄!”   “肯赏脸了?”   “这不废话呢?”他精神奕奕地说,“Let's go to our daddy,sister!”   昭夕:“……”   听听这五毛英语,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外界都说他们艺体生没文化了。   *   另一件事。   前几天一起看春晚时,昭夕就听父母说,宋迢迢好像交男朋友了。   她当时还在想,什么嘛,她这才刚刚把程又年带回家,宋迢迢就立马也跟着交了个男朋友?   别不是跟她杠上了,也在街上随便找了个男人来凑数吧……   昭夕于是一边吃水果,一边听父母闲聊。   “今天跟迢迢妈妈喝下午茶,听她说,好像对那男孩子不太满意。”   “怎么不满意了?”   “说是相貌平平,也没看出有什么才华,比起小程来,好像挺平庸的样子。”   昭爸爸笑了,听着是安慰的口吻,说出来却洋溢着一股诡异的炫耀感——   “那她这参照物没找对,像小程这样的,那的确不好找啊。”   说着,父母又非常高兴地感慨了一遍,“我们昭夕眼光好,运气也不错呢。”   昭夕:“……”   这苹果吃着吃着就没滋没味了,还是亲爸亲妈呢,怎么都是一副她高攀了程又年的样子?   她把叉子扔回盘里,翻白眼,不吃了。   八卦听听也就忘了,没想到初三半下午,开车去接魏西延时,才刚从四合院踏出来,就撞见了宋迢迢。   宋迢迢也正从对门出来,身旁还跟了个男人。   六目相对,恰好打了个照面。   看样子,大家年纪差不多,但这男人……   昭夕默默地看了一眼,又默默地想,宋迢迢她妈说的确实没错,果然是相貌平平,平到没文化的她,绞尽脑汁也找不出词去形容。   个子不高,目测也就一米七几,比宋迢迢高那么一点。   放在北方男人里,这身高确实不够看。   看面容,说清秀也并不很贴近,因为真的相当平庸,只能说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和大家都没什么不同。   非要强行找不同,挑个什么特点出来,大概就是瘦吧,站在那里像根竹竿儿。   大冬天的,大家都穿得厚,可他就是穿上了棉服,也还是瘦筋筋的模样,像是营养不良。   她一走神,就忍不住细想,这么瘦,脱了衣服就只剩一把骨头吧?宋迢迢也不嫌抱起来硌得慌?   下一秒,脸上一红。   呸。   她怎么尽往奇怪的地方发善思维!   收回神游天外的思绪后,昭夕看着对面两人,第一反应是,宋迢迢怎么找的对象啊,难道最近近视又加深了?   即便比美貌,宋迢迢从来不是她的对手,但好歹是发小,死对头发小也是发小,一起长大,恩怨情仇都能写本书。终究还是亲厚的。   不带死对头滤镜的话,平心而论,宋迢迢长得不难看,只是长期素颜,略显寡淡。   好歹也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如今还在律所当精英,怎么就找了个这么寒碜的对象?   昭夕随即批评自己:你也太以貌取人了!   说不定对方有才华,和宋迢迢一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呢?   人不可貌相啊!   两人见面,照例翻白眼,不冷不热打招呼。   昭夕:“出门啊?”   宋迢迢:“是啊。你也出门?”   “嗯,跟我师兄去饭局。”   鉴于有外人在,对话显得还挺和谐。要是只有她们两人在场,上述对话大概就会换一种方式进行,例如:   “哟,什么风把学神给吹出门了?这么冷的天,合该在家读你的中外名著,挥泪细品你最爱的《红楼梦》啊!”   “你管得着吗你?倒是你,什么风把你给吹回地安门了,怎么不在夜店浪,当你的浪里小白条,泡你的性感小鲜肉啊?”   意外“和谐”的氛围里,宋迢迢的男朋友眼睛一亮,认出了昭夕。   “这是,这不是——”他有些惊喜,在看见宋迢迢不那么高兴的眼神后,又压了下来。   宋迢迢一脸不情不愿,替他介绍:“嗯,这是昭夕,我发小。”   再更不情愿地对昭夕介绍:“这位是立扬,我们同一个律所的师兄。”   立扬不太满意这个说辞,又自我介绍了一句:“你好,我是迢迢的男朋友。”   昭夕客气地笑了,说了句你好。   随即似笑非笑揶揄了宋迢迢一句,“速度可够快啊,就跟我前后脚……?”   宋迢迢瞪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立扬抢先了。   立扬热情地对昭夕说曾经看过她的电影,她的木兰令人印象深刻。说着,又回头问宋迢迢,“你怎么没跟我说过,昭夕居然是你的发小啊?”   宋迢迢顿了顿,说:“忘了。”   昭夕看了眼立扬,笑了,“就是要谈婚论嫁了,那也只介绍父母就行了,发小好像不需要特地介绍吧?”   立扬笑起来:“那不一样。发小是你,那是必须要介绍的。”   这样的恭维,昭夕听得一脸尴尬。   圈子里都是人精,要夸人能不着痕迹地把人夸成一朵花,这种朴实无华又略显刻意的腔调,实在不够看。   她也看出宋迢迢一脸不悦,匆匆看了眼手表,道了声还有约在身,就先行退场。   都坐上胡同口的帕拉梅拉了,还能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两个人站在门口,宋迢迢没吭声,立扬一个人在热切地说着什么。   昭夕从来都知道,比学习,她比不过宋迢迢,可论察言观色,宋迢迢比她差远了。   可差远了也不至于这么差吧?   那个男人到底有哪点好?情商不高,待人接物过于生硬。   她匪夷所思地想着,不行,改天还是得问问宋迢迢,这不是瞎了,这是脑子被门夹了。   *   接上魏西延,两人抵达西郊的水云涧。   水云涧是坐落在半山的庄园酒店,自带温泉,属于豪华会所,只对会员开放。   昭夕来过这里几次,均是和投资方见面。   世嘉影业的几位爸爸到得比他们还早,寒暄过后,很快进入正题。   昭夕对他们所说的选题很感兴趣,便也不端着,单刀直入,说了自己的很多想法。同时也说了傅承君当年的故事,坦言自己因此对这个选题更心动了。   金主把编剧也带来了,对方是业内著名的故事好手,昭夕也曾看过她编剧的影片。   双方再一交流,故事的确是好故事,拍出来不仅意义深远,还能作为给老师的献礼。   谈得七七八八了,昭夕好奇地问起:“郑总怎么会想把这个故事交给我?”   郑总笑了,说:“前不久公司谈的电视剧项目,找来了梁若原出演男一号。我们和小梁合作过不少次了,偶尔也会聊聊天,一起吃个饭。”   昭夕一愣。   “当时恰好说起这个故事,是他推荐了你,还说白唇鹿的故事对你来说别有意义,听说是和你的恩师有渊源。要不,我也不敢来找你啊,毕竟以前找过那么多次,回回都给我拒了,这大过年的再拒一回,我脸上可不好看啊。”   众人都笑起来。   可郑总显然是高兴的,毕竟这一回,梁若原说对了,昭夕还真的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   在现在这种行业不景气的时候,如果真能请来昭夕执导,这对世嘉来说,倒真是一件好事情。   昭夕有口碑,有票房保证,不缺热度,更不缺来自昭家的资源。   当然,昭夕也是高兴的。若没有梁若原牵线,也许真的会错过这个故事。   离席后,回城的一路上,魏西延和昭夕都在热络地谈着席间的事,最后认为这个项目可行度相当高。   如今好故事太少,好不容易出了一个,能落在头上的机会也很渺茫。   昭夕感慨:“不愧是老同学啊,关键时刻,还是梁若原够意思。”   “那可不是。之前群演坠马骨折,也多亏他来救场,大老远跑塔里木给你拍个西域第一美男……”   魏西延忽然一顿,随即坏笑起来。   “哎,他别不是在追你吧?”   “……”   昭夕回想着本科时候的那些事,还有逢年过年梁若原永远在第一时间抵达的祝福,包括朋友圈里从不缺席的评论与点赞……   咳。   师兄,你真相了!!!   按理说,有这层关系在,就该避嫌了。   可眼下的的确确承了他的情……   昭夕思量一路,还是决定要请梁若原吃个饭。   但是平白无故,就他们两个人一起吃,难免尴尬。毕竟她也知道对方对自己有意思,再窜个两人的局,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所以昭夕思来想去,第二天给魏西延、梁若原和陈熙都发出了邀请。   前者是她研究生师兄,插科打诨最在行了,后两位是《乌孙夫人》的演员,又是她本科时代的同学,趁着过年,大家一起打打牌、吃吃饭,这不是挺好的嘛。   顺便就感谢梁若原的好意了。   魏西延倒还记得,在电话里问她:“前一阵在塔里木那会儿,你不是听见陈熙跟梁若原说你坏话了吗?”   “也就闲得八卦了一嘴吧,女人嘛。”她表示不怎么在意。   “心真宽。”   “没办法,我从小就在男人的赞美和女人的嫉妒中长大,要是再不把心放宽点,钻牛角尖都能把自己折腾死。”   昭夕摊摊手,表明自己很大度。   魏西延:“够了。再说吐了。”   “啧,说实话也不受待见,以后不跟你交心了。”   魏西延:“你这不叫实话。你这叫自我迷失,对自己的错误认识就跟你这两年息影后的体重一样,那叫一个膨胀——”   昭夕:“我膨胀不要紧。但你再往下多说一个字,《乌孙夫人》能到你手上的片酬就会缩水一分。”   “一次缩多少?”   “比如刚才这五个字,一个字少一万。”   魏西延:“……”   师妹,是个狠人!   *   程又年的春节就过得比较平淡了,没有那么多的同学聚会,有他也大半给推了。   倒不是他为人清高孤傲(多少有一点),只是初高中同学都在津市,但大家发展不一,差距也渐渐大了起来,曾经也接受过邀请,事后才发现多年后再聚首,尴尬且无话可说。   大家都爱聊工作,可他的工作与众人不一样。   提起地质,大家也只会开开玩笑,要么说他是黄金矿工,那么说这辈子不知道谁三生有幸能找他当老公,毕竟他掐指一算,就知道哪里有矿。   程又年:“……”   知道又怎么,还能自己拿上铲子去挖吗?   他在家宅了好几天,闲来无事,除了陪父母聊天、帮忙下厨,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看书。   后来不知怎么想起,从小丁那里拿回了平板,打开播放器,找到了昭夕的电影。   他重新看了一遍《木兰》,然后找到了她作为导演仅有的两部作品。   从黄昏看起,再抬头时,已是夜深人静。   两部电影分别是《江城暮春》和《如风》。   《江城暮春》,讲述了一个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少年,年少时父母离婚,母亲远走高飞,父亲酗酒后就会对他拳打脚踢。   他总是充满渴求地站在学校门口,望着那些衣衫整洁和父母道别的孩子,自己却躲在阴影里,尚且带着父亲施暴后留下的痕迹,鼻青脸肿。   多年后,他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一名工程师,过上了富足的生活,结婚生子。   却仍会在夜深人静时泪流满面。   寂寞的夜里,程又年怔怔地看着发光的平板,半晌不语。   他想起当日她说过的那句话,难道美貌与才华不能五五开吗?   耳机里,《江城暮春》中备受家暴折磨的少年终于长大成人,作为工程师站在颁奖台上,接受属于自己的奖章。   主持人问起,在众多了不起的成就里,他最引以为豪的是哪一样,是某座大桥,还是某座大厦。   当初的少年,如今已是中年,在聚光灯下沉默许久,才开口。   他说他最引以为豪的,是凭借自己的努力,终于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那是他曾经最大的奢望。   如今最朴实无华,却最心满意足的成就。   仿佛应了毛姆的那句话,“我用尽全力,过着平凡的一生。”   《江城暮春》用激烈的少年时光,与平和的成年视角,讲述了这样一个简单又不平凡的故事。   谁都以为在那样惨烈的经历之后,会有轰轰烈烈的结局,因为快意恩仇才令人满足,因为快餐时代需要这样的故事。   可工程师在领奖台上微微笑着,眼里是未曾落下的泪光,唇边有一抹温柔的笑。   背景音乐骤然响起,女歌手的声音低沉沙哑,缓慢而深情地唱起李宗盛的那首老歌: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   看世事无常,   看沧桑变化。   屏幕前,程又年久久不语。   是他过分自大,至今才窥见冰山一角。   原来在众人夸耀的美貌之下,她的的确确有独属于她的才华。尽管那与复杂的数学物理无关,与实干枯燥的定理数论无关,但她讲述的故事,和她心中的少年,丝毫不比他的世界暗淡。   昭夕。   昭夕。   他在清冷的夜,放下平板,望着天花板沉思许久。在多年后的今天,想起了年少时的梦,和这些年的世事无常,沧桑变化。 第37章 第三十七幕戏   隔日,天气晴好。   为了感谢梁若原,饭局在即,昭夕吃过中饭就往外跑。   见她成天不着家,爷爷重重地哼了一声。   “好不容易过个年,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在家了。你倒好,成天往外跑。”   孟随在一旁看报纸,顺便闲闲地自夸一波,“就是。不像我,每天在家陪着您,谁是亲的谁是外面捡来的,一目了然。”   这两天,因为洗碗大任的归属权,兄妹俩没少挤兑彼此。   战火依然还在蔓延。   昭夕噎了噎,换好鞋子,抬头冲爷爷笑眯眯说:“这不是程又年要回来了吗?我去给他买新年礼物呢。”   下一句,理直气壮:“您要真不想我去,那我不买就行了。”   爷爷的眉头顿时就松开了,喜气洋洋地问:“是吗?小程要回来了?”   “是啊,就这两天了吧。”   “哦哦哦,那是该买点礼物的。”爷爷摘了眼镜,拍拍孟随,“快,给你妹打点钱。”   孟随:“?”   孟随:“不是,她要给她男朋友买礼物,为什么是我打钱?”   爷爷:“反正你也没有女朋友,这笔花销刚好省给你妹妹,两全其美啊。”   孟随:“……”   爷爷:“要不你立马找个女朋友?”   孟随:“行了您别说了,这钱我出。”   要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小孟总已经气哭了。   在爷爷威压十足的目光里,孟随面无表情拿起手机,给昭夕转了11111 RMB。   昭夕一边收款,一边笑眯眯跟他挥手:“谁是亲的谁是捡来的,现在知道了吗?”   奔出门时,爷爷还在中气十足地呐喊:“买好点儿的东西啊!别给你哥省钱!不够再冲他要!”   昭夕头也不回,答应得比他还响亮:“知道了!”   今日请客的是她,出钱是的孟随,这种生意,就很划算。   早知道一个男朋友能令她的家庭地位提升至此,早八百年她就该带一个专业演员回家了。   昭夕:失算,大大的失算!   *   为表诚意,昭夕把请客的地点定在了昨日的水云涧。   水云涧不对外开放,只接待会员。会员的名额,她依然是冲孟随要来的,账也记在孟随的卡上。   孟随:人在家中坐,债从天上来。   新年才刚到,他还没离家半步,就已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只等年后踏上社会,辛苦打工还债。   这种妹妹,要来何用?   昭夕开着帕拉梅拉,顺路接了魏西延,师兄妹二人先抵达包间。   “先说好,一会儿你别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昭夕警告他。   “奇奇怪怪的话是指……?”   “比如乱牵红线。”   魏西延嗤鼻,“我像那种人?”   “不像。”昭夕严肃地说,“你本来就是。”   “……”   其实本科时,昭夕就是炽手可热的美人,好歹是电影学院的一枝花,明里暗里都有人关注。   算起来,梁若原并没有真正追过她。   那时候很多人示好,昭夕通通没接受,自然也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刻意回想,倒是想起梁若原来。   他其实很特别。   梁若原出身于普通家庭,因为容貌出众,高中时被广告公司相中,拍了一支牙膏广告。   没想到在黄金时段播出后,居然小小地火了一把。   后来理所当然,有更多的商家找到他,也有一些小成本的电影和电视剧请他饰演配角。   昭夕隐约记得,他家境不太好,本科时父亲还病重,贫困奖学金年年都有他。   想来那时候耽误学业,不挑作品,花费了大部分时间在拍摄上,好的坏的,什么都接,应当也有缺钱的缘故。   所以梁若原哪怕暗地里欣赏她,也从未付诸行动。   他是个很理智的人,沉稳有加,能看清他们之间的天差地别,不做无用功。   但如今想想,她依然能记起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譬如表演课上,分组对戏时,他总会不动声色地主动参与有她在的小组。   通常都是云淡风轻的一句:“这个剧本我还挺感兴趣的。”   因他演技扎实,温和亲切,同学们也总会高高兴兴地接受他的组队。   两人的接触也就多了起来。   譬如她与他对情人之间的戏份时,他总能很快入戏。   某次民国剧目的公演上,两人扮演别后重逢的旧日怨侣。昭夕清楚记得那一场戏,当她打着雨伞从街头匆忙跑进屋檐下,抬眼与他撞个正着。   那一刻,梁若原的眼神如寂静深海,藏着汹涌波涛。   他望她许久,时长远远超出了剧本上规划的时间,最后在她都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忘词时,他才缓缓说出那句台词——   “明明是有缘无分的人,却山水总相逢。”   那时候,她一怔,险些忘记自己的台词。   他看她的眼神令人动容,不知是入戏太深,还是将现实带入了戏中。   ……   昭夕坐在包间里,一不留神思绪就飘远了。   半小时后,梁若原与陈熙是一同来的。   昭夕还没问“你俩怎么一块儿来了”。   梁若原就主动提到:“陈熙问我从哪儿过来,听说顺路,就搭了个顺风车。”   陈熙看他一眼,笑笑,没说话。   人家都没问,这解释的也太主动了。   魏西延作为《乌孙夫人》的副导演,即便不像昭夕,和他们是本科同学,一起在剧组一个多月了,也不生疏。更何况他还是个自来熟。   四人很快就进入正题,坐下来开始打牌。   “赫赫,先说啊,我今天手气贼好,一会儿输了你们可别赖账。”魏西延搓搓手,非常神气。   昭夕也不客气:“那正好,我也觉得今年我手气旺,咱俩比比到底谁是王中王。”   两位导演放下了豪言壮语,陈熙和梁若原纷纷表示,自己牌技菜,还请两位手下留情。   然而但是。   打了一下午,在王与王的对碰中,魏西延还是输了个彻底。   昭夕的抽屉里筹码一大堆,笑得合不拢嘴,“嗨呀,真没想到,今天请客的是我,买单的却是师兄!”   “……”   魏西延眯眼看着桌上三人,“你们仨耍我呢?”   当他是傻子吗?梁若原明里暗里帮昭夕,陈熙又接二连三放梁若原,到最后,除了昭夕赢钱,其他个个都输。   并且头数他输得最惨。   这是什么三角恋?   为什么遭殃的成了他?   “O几把K,我看懂了。”他把牌一推,“你们仨电影学院的,合起伙来搞我这中戏的。”   哇,胸腔里熊熊燃烧的,不是怒火是什么?   他愤怒了。   “亏我从来没有院系之别,没信过前辈们说的中戏北影有什么嫌隙。操,老子可真天真!”   “不来了!”   “从今天起,咱们中戏北影势不两立!”   全桌人都笑喷了。   陈熙问:“魏导你难道不知道,咱们两边早就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了?”   魏西延指着昭夕,“那你说,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昭夕很从容,“哦,我啊。我是两面派。你可以叫我钮祜禄·双面间谍·霹雳娇娃·夕。”   “我他妈手起刀落,你今天就能见识一下什么叫爱新觉罗·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延!”   包间里充满欢乐。   当然,欢乐是他们的,魏西延什么都没有。   他只有输光金钱、背上债务的痛。   所以吃晚饭时,他思来想去都咽不下这口气,当机立断打开了微博,开始直播。   指指桌上的菜——   “大兄弟们,看一看,这是我师妹昭夕说要请客,最后由我来买单的一桌盛宴。你们可以叫它,最后的晚餐。”   “因为吃完它,明天开始我就不是魏导了,是负债累累的包身工,是流浪街头的魏乞儿!”   “想知道我是怎么被PUA的吗?”   “这一切,都要从今天下午的一场牌局说起!”   魏西延开始直播时,昭夕恰好去了趟洗手间。   回来时,推门就看见一只灰扑扑的蛾子。   水云涧在半山腰,顾名思义,清泉环绕,绿草繁茂,哪怕冬日,也温暖如春,令人如坠云雾。   但潮湿又温暖的地方,难免有蚊虫。   不该出现在冬日的飞蛾也从角落里飞了出来。   此时,微博上的群众们正欢天喜地看魏西延直播。   魏西延这两年也时常直播,仿佛老年人赶潮流,只不过人家卖货他唠嗑。   观众们一波接一波地涌入直播间,除了一睹爱豆们在生活中的烟火气外,更多的是喜闻乐见某位导演输成穷光蛋后的激情发泄、口吐芬芳。   弹幕上被无数“23333333”占据。   不断有人添油加醋——   “老铁,别光嘴上掐,不如荷枪实弹打一架!”   “我仿佛进了个假的文艺导演直播间???”   “不是,这是拍文艺片的那个魏西延?确定不是同名同姓拍抗日神剧手撕鬼子的野鸡导演???”   弹幕里也不时夹杂着询问——   “你不是重点吐槽你师妹吗?她人去哪儿啦?”   “别又是趁着昭导不在,你才在这儿激情辱骂、吐槽三连吧!”   “有本事当面怼一个,想看凶师妹大战怂师兄!”   “哇前面的可真会起名字,我严重怀疑你在ghs,这名字一听就很激情,我可以!”   就在此刻,门开了。   从洗手间回来的人,推门就看见夹缝里飞入一只灰扑扑的小飞蛾。   昭夕从小到大生活在地安门,四合院里常有这种苦恼,夏天偶有蚊虫鼠蚁。而她早就练成了绝世神功,看见昆虫一类的小动物,眼都不会眨一下。   于是仿佛条件反射般,昭夕抬脚就摘下了平底鞋,想也不想,原地起跳,啪嗒一声,把飞蛾拍死在墙壁上。   动作潇洒利落,一招一式,颇具大侠风范。   因为赢了钱,心中还在激荡,她还很应景地喊了一句。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哪里逃——”话说到一半,发觉包间里过于安静,她抬眼看看,“干嘛呢你们,怎么都一副安静如鸡的模样?”   魏西延:“……”   陈熙:“……”   梁若原:“……”   包间里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   昭夕拍拍鞋子,重新穿好,“都是老同学了,怎么,第一天见识到我的凶残?”   “我以为我人设早就崩了呢。”   “咋的,这还震惊上了?”   “……”   “……”   “……”   魏西延沉默半天,缓缓扬了扬手机,“你看这是啥?”   “IPhone 7啊。”昭夕一脸迷茫。   “不是,你看看屏幕,好好看看。”   昭夕一愣,定睛一看。   屏幕上是她无限放大的脸,先是一脸懵逼,然后逐渐僵硬,最后震惊得像是见了鬼。   观众们大概和她的反应差不多,至少在她震惊到嘴都张成O字型时,弹幕也停止了两秒钟。   两秒钟后,屏幕上的弹幕密密麻麻,比原先多了十倍不止。   一条条飞速掠过,完全遮住了她的脸。   “2333333333!”   “我看见了什么哈哈哈哈哈我的妈我要笑岔气了!”   “卧槽这身手,干净利落,英俊潇洒,简直回忆杀,像不像是当年的木兰重出江湖,只是打的不是敌人是蛾子?”   “这踏马是什么直播间哈哈哈哈想笑死人继承蚂蚁花呗吗???”   “这是昭夕?这是真的昭夕?我莫不是看了个假直播?”   “所以女神息影多年,重回影坛,接了个逗比的角色,演的是个傻子?!”   “笑到头掉笑到灵魂出窍!”   包间里寂静了整整十秒。   十秒钟后,一声气壮山河的咆哮——   “操,你在开直播?!”   当晚,微博热搜再添新词条:   昭夕。   昭夕人设。   魏西延直播间的昭夕。   女导演人设崩塌。   *   离开水云涧时,人设崩塌的昭夕有些虚弱。   精神受到重创。   生无可恋. JPG。   魏西延笑到岔气,最后不忘提醒她:“别忘了今晚攒这局的目的。”   昭夕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她的本意是要感谢梁若原,为她牵线白唇鹿的故事。结果娱乐一下午,晚上又被直播冲昏了头。   于是帕拉梅拉给了魏西延,由他送陈熙回家。   她坐梁若原的车,两人一同离开。   陈熙并不满意这个安排,临走前还争取了一下。   “我和若原住的地方离得不远,要不就不麻烦魏导了,您自己回去,我和若原昭夕坐一辆车?”   魏西延厚颜无耻,拉住她就往外走。   “别啊,这良辰美景的,你忍心让魏导孤苦伶仃,一个人回家?”   都上车了,他才对陈熙道歉:“刚才是我唐突了。但昭夕有话要跟小梁说,留点空间给他们吧。”   陈熙顿了顿,笑问:“有什么话要避开我们说吗?”   “我不清楚。”   魏西延看似大大咧咧,但从来不谈他人私事,口风很紧。   陈熙又试探着问:“莫非,昭夕对若原有意思?”   “不排除这种可能。”   他扶着方向盘,冲陈熙笑笑,只花了几秒钟,就准确地从后者有些不自在的笑和微微泛白的脸色里判断出,她才是对梁若原有意思的那一个。   这事,有意思了。   *   在梁若原送她回家的途中,昭夕把牵线的事提了出来,并由衷表示感谢。   梁若原莞尔,轻描淡写:“小事情,不足挂齿。”   “对你来说可能只是嘴上一提,但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还是要感谢你关键时刻想着我。”   车内有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梁若原侧头望着她,笑了,“关键时刻?”   “你错了,昭夕。”   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眼神里却有当初对戏时的暗涌。   “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你。”   她有些错愕,没想到梁若原会挑在这个时候,忽然道破当年的感情。   张了张嘴,饶是素来伶牙俐齿,此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梁若原继续开车,目视前方。   “你那么聪明,应当早就知道我喜欢你了,不是吗?”   昭夕慢慢地嗯了一声,“我知道。”   “你当然知道。整个学校,从表演系到导演系,再到舞蹈系,有谁不知道你呢?”梁若原轻哂,“我还记得,当初多少人对你示好,你对人礼貌有加,却仅仅只是礼貌有加,转身永远头也不回。”   往事从男人口中娓娓道来。   “我也是其中一员。因为喜欢你,简直太容易了。”   “可是那时候我很自卑,父亲病危,家中缺钱。比家境,学校里多少天之骄子?比容貌,我也不是最出众的那一个。”   “我太胆小了,比起那些跟在你身后大胆示好的人来说,我连表露心迹都不敢。”   “因为我总问自己,我何德何能?”   良久的沉默,昭夕轻声问:“那今天又为什么要说?”   “因为我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总有一天能追上你的步伐,配得上你。可是努力这么多年,眨眼就要三十了,我才发现有的目标不是努力就能办到的。”   梁若原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们之间的差距还是很大。但好在我醒悟了,哪怕差距在,也已经比当年缩小了太多。”   车停在国贸的公寓门口,他侧头望着她。   “昭夕,现在的我,配得到一个走向你的机会吗?”   *   昭夕一路飘回家,心情很复杂。   这几年转至幕后,飞扬跋扈的人设又人尽皆知,其实早就没什么人有胆子接近她了。   当初在学校里,尚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涩少年,春日杏花吹满头,公寓楼下苦守候。   后来毕业了,又步入名利场,谁还会那么单纯地因为她这个人而喜欢她?   就像娱乐八卦里说的那样,依然有男明星前赴后继地朝她身边扑,一个个趋之若鹜。可到底图的是她这个人,还是昭夕这个名字背后的什么,谁又说得清?   她已久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我喜欢你”四个字了。   昭夕有些迷茫。   其实当年读书时,她也有注意到梁若原的。   他和那些星二代、官二代统统不同,努力地学习着,脚踏实地做好每一件事。   她当然也有留意到他不经意的接近。   因为在众多接近她的人里,他是最沉默寡言,也最用心的那一个。不然和那么多人对过戏,她为什么独独记得和他演对手戏的片段?   谁没有过年少时光呢,又怎会对那样深刻又含蓄的眼神全然不动心?   可那些年过了就是过了。   他没敢越雷池一步,她亦大步流星往前走了。人生在世,好感这种东西像萤火,不计其数,不经意间就会擦肩而过。   过都过了,再回头,谁还能找到当初那点光亮吗?   昭夕心情沉重地走到冰箱前,打算掏出一张面膜敷敷脸,安抚一下今日受惊颇多的盛世美颜。   要命啊,一天下来,皱纹都不知道要多长几根!   可打开冰箱,她一愣。   程又年离开前,从超市买来的蔬菜水果,悉数都放在里面。   真是只勤劳的田螺姑娘,不仅买了补给品,还把冰箱收拾的整整齐齐,面膜与食物各占半壁江山……   昭夕默默地摸摸胡萝卜,又爱怜地对着苹果摩挲片刻。   回想起刚才在车上拒绝梁若原时说的那番话,又好像不那么愧疚了。   当时她斟酌很久,才坦诚地望着他。   “若原,如果这番话出现在我们还在念书时,我大概真的会点头。”   ——即便那时候你比现在穷,默默无闻,且一无所有。   “因为人年轻的时候,最是一腔孤勇,从不管配不配,只在乎喜欢不喜欢,爱不爱。而到现在,我们都长大了,才会在感情之外考虑更多,比如性格是否契合,比如三观是否一致。”   ——是你本末倒置了。   “我很感谢这些年来你一直把我放在心上,但是很抱歉,我认为我们不适合。”   她笑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么冲动,这么莽撞,你又那么内敛,那么隐忍。在一起的话,怎么看都觉得我在欺负老实人。”   梁若原脱口而出:“我不介意被你欺负。”   “我介意。”昭夕认真地说,“不瞒你说,我曾经想过要找一个怎样的人,虽然并不一定会找到,但是问题还是有仔细思考过。”   “其实好看不好看,有没有钱,家庭背景如何,是否与我相匹配,这些都是必要不充分条件。”   “因为漂亮的皮囊,我有。丰厚的物质条件,我可以自己创造。比家世,世界上哪有完全旗鼓相当的两个人呢?只会永远一高一低。”   “所以其实最要紧的是,那个人要治得了我。我冲动,他要冷静。我凶恶,他要比我更凶恶。不能一味惯着我,也不能只会纵容我。他要做的是,在我杀人放火时把我牢牢摁住,在我不知天高地厚时狠狠奚落,在我得意忘形时把我打回原形。”   “对不起,可我们真的不适合。”   以上。   她站在冰箱前,望着田螺姑娘的杰作笑了笑。   最后抽了一张面膜,又拿了一只苹果。   算了,今天不去计算卡路里摄入量,就当安慰一下疲惫又紧绷的身体。   她咔嚓咔嚓啃完苹果,又敷上面膜,最后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找到了【包工头】的微信。   【暴躁女导演】:多久回来啊,程又年?   几分钟后,收到了回复。   【包工头】:有事?   【暴躁女导演】:对啊。戏还没演完,爷爷在召唤呢。   【包工头】:……   【暴躁女导演】:老师没教过你做人要有始有终吗?怎么你想始乱终弃?   【包工头】:没教过。想。   昭夕:“……”   狠狠揭掉敷得差不多的面膜,面无表情走向洗手间,洗脸、保湿。   又过了好几分钟,重新回到沙发上时,才看见手机再次亮起。   【包工头】:明天下午。   【暴躁女导演】:几点?   【包工头】:下午四点。   又隔了几秒钟,再发一条。   【包工头】:北京西站。动车。   昭夕一顿,随即翘起了嘴角。   这个人,嘴上说着不要,手指却很诚实。 第38章 第三十八幕戏   下午四点,动车准时进站。   首都西站永远这么热闹,更遑论返城高峰。来往人群似流水般穿梭在站台内,带着形形色色疲倦的、兴奋的、麻木的、无奈的表情。   年还没过完,又要回归朝九晚五的生活。   津市紧邻北京,程又年自儿时起就来过很多次。   小学时,曾代表学校前来参加爱国主义演讲比赛,初高中则是全国物理竞赛。   西站从那时起就存在了,只是仅能乘坐绿皮火车,往返一趟,颇费时间。   后来这些年里,西站前前后后扩建了很多次,连通了地铁,又驶入了动车。   而从站台出来的人,也从早熟的小萝卜头,变成了沉稳清隽的青年。   往常从站台出来,他就直接转地铁了。可今日在站台口顿了顿,程又年踏上了朝地面去的自动扶梯。   十分钟前,他还在动车上时,收到一条信息。   【暴躁女导演】:到了直接出站,车在天桥下面。   程又年不作他想,只猜她叫了车来接他,毕竟昭家有个小孟总这样的存在,司机是常备的。   不然她还能亲自来吗?   帕拉梅拉不管什么时候都很抢眼,更别提车上还坐着个昔日的国民花木兰。在人流量这么大的地方,她要是亲自来了,博人眼球吗?   一边往外走,他一边沉思。   现在这状况,怎么好像她是富婆,他是富婆的……?   出了车站,他拨通昭夕的电话。   “车在哪?”   “不是说了吗,天桥底下啊。”   几乎是话音刚落,程又年脚下一顿,没了声。   不远处,人来人往的天桥下,黑色的帕拉梅拉闪闪发亮,嚣张地停在那里,一如好些日子前在地科院门口时。   叭叭两声,车里的人摁了摁喇叭,仿佛还嫌自己不够引人注目似的。   他拎着黑色手提包走过去,车窗蓦然降下。   昭夕换了副墨镜,坐在驾驶座,从镜片上方瞄瞄他,“啧,民工返城了。”   事实上,从他在现车站出口的那一刻,昭夕就看见他了。   如潮人流中,多的是匆匆一瞥、了无痕迹的面目,却不知为何,唯独他从容而来,步履安然,举手投足都像是足以裱框成画的景致。   明明也只穿了一身普普通通的深色大衣,还和其他人一样拎了只朴实无华的便携式行李包……   “车窗关上。”   程又年一点也没流露出吃惊的样子,只提醒她身为女明星应有的自觉。   将手提包放在后座,他打开副驾驶的门,上车系好了安全带。   “哇,昭导屈尊就驾来接你,你怎么就这幅鬼样子?”女司机不满意地敲敲方向盘,“你都不惊讶吗?”   “我很惊讶。”   “是吗?”她重新打量他片刻,“原来你惊讶的时候都习惯面无表情?”   “……”   “我只知道老人家都是中风了,才会一脸麻木。”昭夕惋惜地叹口气,“真可惜,年纪轻轻就面瘫了。”   程又年哑然失笑,表情有了松动。   “那么请问昭导,怎么有空在百忙之中亲自跑来接我?”   “哦,刚好在附近办了点事。”昭导很镇定地摘下墨镜,一边开车,一边说,“办完发现时间刚好,顺路来接返城民工。”   ……才怪。   像她这种自由散漫的懒人,除了关系好的几个朋友攒局,和非必要绝不出席的资方饭局,几乎没有出门的需求。   陆向晚也就在四合院过了个大年三十,初一下午就回新华社了,为了家国天下的big news,忙得脚不沾地。   魏西延还在计较她钮祜禄·双面人·夕的身份,说是一场牌局把他输得倾家荡产,回塔里木前都消不了气了,不约。   于是昭夕无所事事,窝在家里睡到日上三竿,吃了点草,看了一中午的漫画。   时针指向一点半时,她扔了漫画,慢吞吞走进衣帽间,开始挑衣服、化妆。   最后开着车来到西站时,她才后知后觉问自己,怎么兼职做起了女司机,居然大老远跑来车站接他。   得出的结论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找个人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程又年侧头看她。   她本就艳光四射,只是碍于懒,在片场时天气又冷,经常素颜上阵,总是披着一身厚重的军大衣,拿着扩音喇叭喊话,略显随意。   如今稍微一打扮,就耀眼不已,竟然令人有些挪不开眼。   一颦一笑,灵动生姿。   昭夕问他:“急着回去吗?”   “不急。”   “那——”她故作镇定地低头扫了眼车载屏幕,“也快到晚饭时间了,要不一起吃个饭?”   抢在他回答之前,她又飞快地补充道:“昭导亲自给你做专职司机,好歹请我吃饭,报答一下啊。”   程又年微微一顿,“好。”   昭夕用余光瞄他一眼。   咦,也就过了个年,高贵冷艳的包工头突然变得好说话了?   *   开车去三里屯的路上,程又年接到一通电话。   电话那边,徐薇的声音温婉如水,邀他去家里吃晚饭。   “已经到北京了吧,程师兄?”   他一愣,那边已经解释道:“罗师兄昨天回来,今天来家里给我爸送特产,顺口说了你下午四点到北京。爸爸说正好,妈妈包饺子,请你也一起来吃晚饭。”   车内原本放着音乐,昭夕隐约听见电话那端是个女人的声音,于是一面调低音量,一面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嘴里还非常做作地说了句:“什么歌啊,真难听。”   然后干脆把音乐直接关掉了。   余光将她做作的姿态尽收眼底,程又年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对徐薇说:“抱歉,朋友来接我,已经约好了一起吃饭。”   那边静了静,随即试探着问:“也是地科院的朋友吗?不然,一起来家里吃饺子吧……爸爸应该很欢迎。”   末了,再添一句:“罗师兄也在这里的,多一个人也不碍事。”   昭夕听清了这句话,在心里默默点评:爸爸欢不欢迎不知道,反正听上去你很欢迎。   然而可是,最后程又年还是推拒了。   徐薇的声音里难掩失望,咬咬嘴唇,也不便再三邀请。   余光看见一旁围观父母包饺子的罗正泽,心下一动,干脆把手机递给他,“罗师兄,程师兄说他要和朋友一起吃饭,来不了诶……”   “什么朋友啊?”   罗正泽的脑回路和徐薇差不多,觉得程又年也不是本地人,在这边的朋友多半是地科院的同事。   他大大咧咧接过电话,“喂,程又年你耍大牌啊。老师请你来吃饺子,你居然也不来?”   程又年请他帮忙和老师师母说声抱歉。   罗正泽和他素来没有顾及,于是大着嗓门儿问:“和谁约饭啊?于航还是老冯啊?老师说没事儿,你把人带来一块儿吃呗,反正也不是外人——”   “啊?都不是?他们不认识?”   罗正泽的小脑袋飞速转动,片刻后,眼睛一眯。   “你别不是跟昭——”还好警觉性尚在,他很快吞回了剩下的那个字,压低了声音质问,“别不是跟我女神约了饭吧?”   程又年奇异地沉默两秒钟,回答他:“总之,帮我谢谢老师和师母的好意了。改天我再亲自登门拜访。”   罗正泽还想多说,那边却三言两语挂了电话。   他只能气呼呼地把手机还给徐薇,说:“那家伙不来。”   徐薇试探着问:“程师兄在约会吗?”   显然听进去了罗正泽刚才的那句“女神”。   “约屁会。”   罗正泽不爽,凭什么自己在这儿吃饺子,那家伙却能和女神一起吃好的?   原本还挺高兴的,他回来得早,又不精通厨艺,以前程又年在,还能替他做饭。这会儿就他一个人在宿舍,除了外卖就是外卖。   而且这个时间,年还没过完,不少店家门都没开,外卖的选择范围和此刻他的心胸一样,相当狭窄。   结果登门送年货,却被老师和师母留下吃饺子。   他兴高采烈答应下来,还做了个顺水人情,帮四点就能到北京的兄弟也报了个名。有福同享,有饭同蹭。   这会儿得知程又年才刚到北京,就有昭夕接驾,并且两人还打算去三里屯吃好的,压根儿没把他这兄弟放心上。   他酸溜溜地看了眼桌上包好的饺子们,白生生,胖乎乎。   ……却忽然就不香了!   出于男人和粉丝的嫉妒心,某人非常不屑地说:“嗤,约会?人家可看不上他。他给人提鞋都不配!”   徐薇:“……”   虽然并不认为程又年会配不上谁,但这么一听,突然没由来的一阵,迷之放心。   她又问了句:“是谁啊,地科院的同事吗?”   “不是。是个新交的朋友。”   徐薇又想了想,小声问:“程师兄在追她?”   “不会吧!”罗正泽也愣了愣,随即反驳道,“怎么可能?老程是个聪明人,他配不配的上人家,心里没点逼数?”   开口闭口都说配不上……   徐薇自认这些年来,还从未见过哪个女人优秀到程又年都配不上。   “那位小姐,很漂亮吗?”   “也没有很漂亮。”罗正泽字正腔圆,一字一顿,“是超级无敌非常漂亮!”   徐薇:“……”   另一边,昭夕也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有人找你吃饭?”   “嗯。”   “大忙人啊。”她酸溜溜地说,“这才前脚刚到北京,后脚就有人惦记着请你吃饭了。”   下一句:“还是上次那个?”   “上次?”   “南锣鼓巷撸串那次啊。”她理直气壮提醒道。   “哦,你喝得烂醉那次?”   昭夕:“……”   “你就不能记点儿好的?”   “能。”他从善如流,“那就,你酒后乱性,祸害了我那次?”   昭夕被口水呛住,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面红耳赤,气急败坏。   “你你你……”   无数个你字卡在嘴边,却又说不出后续。   到底谁祸害谁啊?   她看他不也挺乐在其中的吗?!   昭夕胸闷气短,只能狠狠瞪他。   车内空间密闭,程又年无须多问,也知道一通电话她基本上听了七七八八。   片刻后,他笑笑,颇有深意地望着她:“只是帮老师转达邀请。别多想。”   “谁多想了?”昭夕嗤之以鼻,“不就是有人追吗?谁还没有几个追求者了?”   程又年顿了顿,“这倒是,论人气,比桃花,我比不过昭导。”   “你知道就好。”   他的表情淡淡的。   “嗯。毕竟过年期间,随便点开热搜,也能看见当红男星和你互动。”   程又年不关注娱乐圈,魏西延也只是年轻导演,不像傅承君那样,圈内圈外都耳熟能详。   所以自然而然的,他把魏西延也划为当红男星的范畴了。   昨晚父母在看电视剧,他在一旁陪同,因对剧情不感兴趣,随手点开了微博,结果不偏不倚,正好看见魏西延的直播被顶上热搜。   同时出现的,还有无数个类似的标题。   无一例外与昭夕有关。   他随手点开,就看见那个节选的视频片段里,某人拔下平底鞋,原地起跳,啪的一声砸中墙上的飞蛾。   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嘴里还胡说八道,振振有词。   他当时就笑了。   听他这么说,昭夕反倒一愣。   诶?   什么热搜?   她连微博账号都没有,更没有刷微博的习惯,往常都是小嘉在留意媒体方面的动向。   昨日人设崩塌这件事,上热搜也不过两小时。   小嘉倒是尽职尽责,及时关注了网上的评论,意外发现大多数人对此事都还挺有好感——   “今天才发现,昭夕还挺萌啊。”   “呜呜呜我家高贵冷艳的女神人设崩了,起初我很伤心,但立马又被她可爱的憨批形象迷住了肿么破!”   “嘿,一直以为她是天上大仙女,没想到居然是颗人间水蜜桃!”   “文艺大师兄 v.s 暴躁小师妹。这对师兄妹的CP,我可以!”   “我也锁了!磕糖啊啊啊!”   于是小嘉也放心了,没有恶评,那就没必要发给老板了。   毕竟她家老板的反应她用脚趾头能想得到,一准儿翘着二郎腿,一脸淡然地说:“哦,赞美就不用转达了。我从小听到大,习以为常了。”   这都是前车之鉴。   再说了,老板太自恋,身为专职助理,她自觉有义务摁住那颗过分嚣张的灵魂,免得某人动不动就翘尾巴,要上天。   所以昭夕完全不知道自己上过两小时的热搜。   程又年这么一提,她的第一反应是——   糟糕,难道昨晚梁若原送她回家,又被狗仔拍到了?   国贸CBD附近,地段繁华,商圈热闹,房价也贵得惊人。   因此常有明星出没。   有明星的地方就有狗仔。虽然她息影了,没有多少人专门跟拍她,但有的狗仔长期蹲伏在附近,鼻子比狗还灵。见了明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顿乱拍。   末了,加点博人眼球的标题,头条或热搜就来了。   昭夕吃过不少次亏。   反正照片上若是她和某位男性同框,对方就给男人打码,拟个她有新恋情的标题。   ——比如,孟随就经常成为她的“新欢”,兄妹俩硬生生被违反人伦。   若是她和一群男性同框,对方就更欢乐了。一些没底线的娱记会暗示,她不拍电影的这些年,居然是迷上了搞群P。   ——比如,某次和爸爸、孟随一起被拍到,全家都被打码,八卦内容俨然一篇激情四射的高H文。   于是,昭夕理所当然以为,昨晚她和梁若原共处一车,又被狗仔拍到了,并且上了热搜。   第一反应是,这个小嘉,一放假就把老板抛在脑后了。   业务水平和专业态度到哪里去了?   扣工资!   第二反应才是瞬间膨胀起来的虚荣感,淡淡的骄傲之下,又有那么一点不知所措的小心虚。   咳。被告白这种事,居然还能上热搜。   上热搜就算了,还被他看见了……   昭夕清清嗓子,故作烦恼的样子。   “这种事吧,其实我也不愿意。”   “是吗。”   “是啊。大过年的,还因为被告白上热搜,浪费公众资源,多不好意思啊!”   程又年微微一顿,侧头看她,“被告白?”   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里,昭夕完全没发觉他的反应不太对。   她一脸愈加苦恼的神情,却又带着一点小得意,不动声色地澄清:“是啊。昨天和老同学一起吃饭——哦,说起来,和你也有点缘分的。”   “之前不是请你帮忙演一下的西域美男吗?你给拒了,哼。后来演美男的那个老同学,就是昨天和我一起吃饭的人,梁若原。”   “总之因为他的牵线,前几天我去见了投资方,不出意外的话,会接一个很有意义、非常难得的好剧本。”   “为了感谢他,我就叫上我师兄,还有陈熙一起吃饭。哦,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之前在酒店的西餐厅里,你应该见过陈熙和梁若原。当时陈熙在跟他说我的坏话,还被你听的一清二楚。”   自说自话后,她仔仔细细观察了程又年两秒钟,发现他还是那张面瘫脸。   但是面瘫得比之前要更过分一点。   高贵冷艳的气息更加外露。   啧,这是听见她和别人传绯闻,有点不高兴?   嗬,男人啊,大家也就睡一觉的关系——不,也就睡两觉的关系。虽说什么关系都没有,名分全无,也不妨碍他嫉妒。   果然还是她太迷人……   昭夕心里的那点小得意又上头了,却还勉强克制住笑意,继续装烦恼,“你也别瞎想,这种事,媒体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的。哼,我都能猜到他们说了些什么。”   “是吗。”他依然神色淡淡的。   “那当然,昭导是过来人。”   “那你说说看。”程又年对上她的视线,不疾不徐问,“他们说了什么。”   “无非就是说我和梁若原老房子着火呗,本科没爱一场,这会儿倒补上了。”   “什么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车,共赴爱巢之类的。”   “说不定还会写激情拥吻呢,反正脸上一打码,半夜三更黑漆漆的,谁看得到车里的人在干嘛?”   “比较夸张一点的,估计还会说我们八字有一撇了,在筹备婚期,好事将近什么的。”   昭夕说完,一脸“你别放在心上”的表情,眼里像有星光跳跃,又得意,又暗藏试探。   然后才骄傲地问程又年:“怎么样,我说中了没?”   车内沉默了半晌。   半晌后,耳畔传来他云淡风轻的回应——   “一个字都没中。离题万里。”   什么?   昭夕没回过神来,愣愣地望着他。   “狗仔们大概不够敬业,并没有拍到你所说的新闻。热搜也只是起源于你师兄的直播,因为你拔鞋子打飞蛾的举动,说你人设崩了,半个字没提梁若原。”   “……”   昭夕:!!!!   程又年微微一笑,抬眼望她。   “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车?”   “不,不是——”   “共赴爱巢?”   “我没有!”   “还好事将近,筹备婚期了?”   “………………”   程又年喟叹一声,自愧不如。   “昭导果然人见人爱,和老同学吃个饭,也能老房子着火,重燃爱意。”   “……”   救命啊!   昭夕欲哭无泪。   没想到人一旦疯起来,连自己的八卦都张口就来。   都怪狗仔,平常就知道瞎写!标题党拟多了,她看习惯了,居然一口气往她和梁若原身上套了一百零八个花边新闻大标题!   她一阵脸红脖子粗,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反正昭导就是人气高,行情好,你能跟我共赴爱巢,应该感到骄傲!”   “……”   程又年看她片刻,从善如流:“偶尔骄傲一下,也不是不行。” 第39章 第三十九幕戏   从北京西站到三里屯,车行一路,两人唇枪舌战。   没有刀光剑影,车内的气氛却莫名血腥。   昭夕自带暴躁女导演的人设,长期处于暴躁模式,倒也不稀奇。   稀奇的是,程又年明明全程云淡风轻,说话不带一个脏字,语气也泰然温和,却不知怎么的,人家是字字句句戳在萌点上,他是字字句句都长在昭夕的气点上。   她总能被他一本正经揶揄得说不出话来。   老祖宗的话到底是经验之谈,所谓一物降一物,大抵不过如此。   半路,昭夕回敬他。   “亏你还是文化人,十年寒窗苦读,话里话外却只体现了飙车技术。”   “我飚了什么车?”   “朋友圈啊。”昭夕理直气壮,“你们地科院的科学家们知道你这么骚吗?挨条挨条点评人家女导演的实时动态。”   还说什么关灯了她不温柔……   侧眼瞥他,摇头叹息。   “啧,人设崩塌啊。”   “我没有人设这种东西。”   “没有吗?没有人设,你成天装什么高冷禁欲老干部?”   程又年:“……”   他顿了顿,不去追究那一长串天外词汇,只淡定地回应:“我并没有胡言乱语,只是陈述事实。”   昭夕:“……”   她的思路一下被带偏了,开始追忆那两个夜里,声控灯熄灭后,她到底哪里不温柔了。   可是思来想去,那也得他温柔,她才温柔得起来啊!   停停停,越想越离谱。   开个车也能开得脸红心跳,她几乎做不到女明星应有的正常表情管理。   昭夕抓紧方向盘,故作从容地嗤笑一声:“你就是仗着我们微信列表里没有共同好友,没人看得见你大放厥词。”   程又年思忖片刻,点头道:“也有道理。”   然后车内短暂地沉寂片刻。   好像有什么被遗忘的细节从记忆深海里慢慢浮现上来。   某个瞬间,昭夕心跳猛然一滞,一脚踩下刹车,停在路边。侧过头时,发现程又年的表情也在一刹那变了。   大家的表情都一样严峻。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出声。   “爷爷……”   昭夕:“……”   程又年:“……”   昭夕:“……”   程又年:“……”   昭夕的脸上快燃起来了,手忙脚乱拿手机,迅速点进自己的朋友圈,一条一条找,挨个挨个删。   啊啊啊。   居然忘了爷爷在两人的共同好友列表里!   她都说了些什么?   不,是他都说了些什么?!   程又年也难得沉默地僵在一旁,半晌才回过神来,“别删了。要看见早看见了,没看见的话,这会儿删……意义也不大。”   “……”   昭夕缓缓抬头,绝望地想起,大年三十那天夜里,全家人都在看春晚,只有爷爷却始终面带笑意、一脸慈祥地欣赏她。   现在想来,那个笑容里带着洞悉一切的睿智……   砰地一声,头磕在方向盘上,下一秒又哀嚎起来。   “痛痛痛——”   程又年没出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扫了眼她微微泛红的额头。   动作很温柔,说的话却很残酷。   “羞愤欲绝也没有用,该看的都看到了。”   “……”   “好好活着比较重要。”   “都怪你!”   昭夕怒从中来,气咻咻地瞪他。   他却从善如流:“嗯,怪我。”   “……”   昭夕一顿,感觉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明明心里还有气,却无论如何发不出来。   别扭地移开目光时,心跳居然有点乱了节奏。   她胡乱想着,大概是气的。嗬,他果然是老天爷派来折磨她的。   接下来的路程里,两人在沉默中开了很远。直到后半程,程老师课堂开讲。   大概是看她太过痛不欲生,程又年有条不紊地开导她——   “我以为依你的性格,应当知道性于人是正常需求,并没有必要难于启齿。朋友圈里也没有羞于见人的露骨话,你怕什么?”   “我怕别人说我们光天化日搞黄色!”   “这种事情一定要分白天黑夜吗?人类有相关法律规定,性生活必定要发生在夜晚?”   “可是长辈看见就很,就很……”昭夕绞尽脑汁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去形容这种尴尬。   “爷爷年轻时也有性生活,不是吗?”   “……?”   昭夕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好几度,“你闭嘴!啊啊啊,我的耳朵!我的眼睛!”   程又年微微一怔,“跟眼睛有什么关系?”   “我以后还要怎么直视我爷爷?”   以她这样丰富的想象力,活跃的大脑运动,以后见到爷爷万一有了画面感……   她慈祥的爷爷啊。   抵达三里屯时,昭夕有气无力地把帕拉梅拉驶进地下停车场,下车时虚弱不已。   她还以为自己是来给程老师接风洗尘的,啊,真是太天真了。   她分明是来送命的!   *   抵达商场时,恰好下午五点钟。   为了弥补朋友圈事件对她的身心造成的伤害,昭夕决定今晚也要多吃一点。   作为皇城根下的浪里小白条,她精通各个价位的高评分餐厅,轻车熟路挑了家味道不错的日料店。   只是不知为何,平日里花钱毫无顾忌、大手大脚的她,在理直气壮要求程又年请客后,潜意识地选了一家价格相对亲民的餐厅。   按照平日和魏西延、陆向晚,包括和亲哥孟随的相处模式,她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敲诈对方的机会。   一旦他们要请客,她必定幸灾乐祸地选一家昂贵的餐厅。   选好日料店时,昭夕情不自禁地侧头瞄了眼程又年。   呵,女人啊,果然是感官动物,对一夜情的对象就是下不去狠手。   她真是太善良了。   程又年原本也出言说,餐厅任由昭夕挑选,但看见她指向这家日料店时,还是顿了顿。   日料店装潢雅致,却和大多数商场里的普通餐厅并没有什么两样,从店外看去,一无私密性良好的包间,二无独到之处。   并不像这个爱美又娇气的女孩子平常会去的地方。   他素来敏锐,接触到她的目光,只需稍微想想,就立马明白了。   程又年停下脚步,“昭夕,不用这么帮我。”   “帮你?”她也愣了愣,“帮你干什么?”   “省钱。”   “……”她表情一僵,略一思索,猜想大概是自己的选择过于明显,伤害了他身为男性的自尊心,便说,“你不要小瞧这家店,它在各个美食APP上排行都很高的。”   “是吗。”   “当然,而且我为什么要帮你省钱?”她翻了个白眼,“我是你妻子吗?掌握了你的经济大权吗?一不跟你过日子,二不指望你赚钱养家,有帮你省钱的必要?”   程又年看她片刻,既然是她的选择……   他不再多言,随她一同踏入了日料店。   昭夕自己反倒有点心虚,仿佛为了强调这家店的确美味,吃饭时还特意多吃了一点。   平常只尝尝最爱的刺身,而寿司里有热量过高的米饭,她一向敬而远之。今天破天荒吃了两块寿司,还含泪咽下了一只日式煎饺。   高热量的油炸食物什么的……   她俨然看见了体重秤上飙升的数字正在向她招手。   程又年坐在对面,看她眼含热泪的模样,想笑又忍住了。   以他对她爱美的了解,当然知道此刻她的心理活动,大概脑子里有个小人正在撞方向盘吧,像在车里时做过的那样。   只是看看她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和尖尖的下巴,他依然认为她应该再胖一点。   不为之前说过的某些部位丰满与否,那不过是玩笑话,只为了她所在的圈子里人人都过分苛求的美丽并不健康。   酒足饭饱,昭夕才发现自己倒是吃了不少,对面的人却只碰了雪花牛小排,三两只日式煎饺,刺身拼盘一口没动,寿司也是。   于是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你不爱吃日料?”   “不常吃。”   一是日本料理多生冷,他不爱那股腥味。   二是自小生活在津市,津市不比北京,至少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市里并没有什么日料店。即便有,那也是对普通家庭来说略显昂贵的存在。   不习惯日料的味道,大抵有天然因素,也有后天不常吃的因素。   昭夕一怔,随即埋怨道:“不会吃就早说啊,我又不是非吃这个不可。”   出人意料的是,程又年居然破天荒说了句非常讨喜的话:“你喜欢就好。”   言简意赅,但听起来,似乎有一点点……   宠溺。   昭夕顿时愣住了,看看他,筷子无意识地拨着碗里的小一块三文鱼刺身,心下那点愧疚无限升腾,愧疚中又滋生出一点小小的动容。   这个男人看似刻薄冷漠,从不让着她,但细究之下总会发现潜在的、一星半点的温柔。   于是又有点沾沾自喜,小得意开始作祟,觉得大抵是她的美貌和才华令他有那么点骚动,不然他为什么对她另眼相待?   咳,低调。   程又年抬眼,就对上她有点小得意的目光。   “昭夕。”   “啊?”   “之前并不知道你让我带回家的礼物那么贵重。”他静静地望着她,停顿片刻,“如果知道,我一定不会收下。”   昭夕又愣住了。   哦,所以那句“你喜欢就好”,原来不是因为宠溺,是因为他发现她送的项链太昂贵,这是在……还人情债?   刚刚才上涨的情绪顿时又跌回起点。   不,大概比起点还要低。   扬起的嘴角立马下撇。   她挪开视线,捧着大麦茶闷闷地说:“哦,都说是品牌方送的了……反正也没花我的钱,不用过意不去。”   “我父母都是普通职工,没有接受过这么贵重的礼物。”   “是吗?”只顾着失落,她心不在焉,还带点赌气成分,说,“那我们正好相反。我从小接触的都是这种东西,并不觉得有什么稀罕。”   饭到尾声,桌上忽然沉默了。   刚才还好端端的气氛霎时消失不见,两人各怀心思,安静地对坐着。   昭夕察觉到自己失言了,刚才明明是程又年在感谢她,她却刻薄地点明了他们成长环境的不同,简直像是……   像是在炫耀,充满优越感,婊里婊气。   这明明是平常在面对那些虚荣又骄傲的女明星时,她才会拿出的态度,把自己放在与那群人同样的水平线上,武装自己,争艳斗芳。   ……怎么会在他面前流露出来?   她飞快地看他一眼,男人还是静静地坐在对面,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可出于直觉,她能感知到面瘫脸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生冷了一些。   想道歉,又说不出口。   最后她小声地说了句:“那你妈妈收到礼物,高兴吗?”   面上还努力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程又年看她半晌,才点头,“她很高兴。”   她小小地吁出口气,笑起来,“高兴就好。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看她心虚又懊恼的样子,程又年没说话,只是无声地叹口了气。   *   漫漫长夜,该做点什么?   日料店的对面就是商场的电影院,海报五光十色,引人注目。   昭夕扫了一眼,就兴致勃勃地说:“要不,我们看场电影吧?”   她很少得空逛商场,更别提在公众场合看电影。   如今好不容易出趟门,来都来了,自然想一条龙浪到底。   “不怕被认出来?”程又年问。   她迅速摸出口罩,又扶扶墨镜,把刚才吃饭时随手扎起的头发放了下来,披散在脸颊两侧,得意洋洋问:“这样你还看得出来是我吗?”   程又年:“看不出。”   “那不就对了?”   “但是这个造型,显然比刚才更引人注目了。”   在他说话的同时,已经有路过的行人侧头打量她,毕竟大晚上在商场里还能带着偌大的墨镜和厚实的口罩,也太不寻常。   昭夕拉着他的胳膊,匆匆走到柜台前,“那就动作快一点,选好电影就入场,里面黑漆漆一片,谁看得见我啊?”   程又年一怔,视线停留在她自然而然拉住他的手上。   微微出神。   结果选电影时,女导演的吹毛求疵功又来了。   “动作片看吗?”她问他。   “看。”   明明是她提议的,结果侧头打量两眼电影海报。   “哇,这女主角穿得也太露了吧?一看就知道是典型的好莱坞式大片,女性卖肉陪衬,男性个人英雄主义。”   她非常坚决地否定了自己的提议。   “不看!爆米花商业片!”   程又年:“……”   然后她又兴致勃勃停在下一幅海报前。   “文艺片看吗?”   “……也可以。”   “那看这个吧。”话音刚落,她条件反射地扫了眼导演的名字,立马变脸,“不行,这个也不能看!”   “为什么不能?”   “这个导演专拍烂片,扑街了好几部了。”她以专业视角批评道,“之前拍的一部比一部烂,毫无逻辑,剧情扯淡。不看!”   程又年:“……”   挑来选去,在这位女导演的挑剔眼光下,所有的电影都有了致命缺陷。   赶在她的点评时长超出电影时长前,程又年干脆利落地替她做出决定——   “只剩最后一部,再拒绝就没得选了。就看它吧。”   结果目光落在最后一部电影的海报上,两人一顿。   ……居然是部动画片。   昭夕迷茫地问:“你看动画片吗?”   程又年:“……也不是不能看。”   两个成年人默默地挣扎片刻,还是买好了票。   最近的一场在半小时后,在人来人往的电影院门口干坐着,也不太像话。   昭夕提议:“四楼有家电玩城,要不去玩一会儿?”   电玩城多是青少年,专注于娱乐,也没工夫打量游客,总比在电影院当大熊猫强。   程又年看看她这引人注目的造型,点了点头。   于是还没入场,昭夕就开始放狠话了——   “我没跟你说过吧,我除了是地安门一枝花以外,还有别的霸气称号。”   “什么称号?”   “江湖人称,北电小白龙,中戏电玩达人。”   “……”程又年沉默两秒钟,很没有诚意地敷衍道,“哦,那是挺厉害的。”   听听,一点也不诚恳。   看来他并没有心悦诚服。   昭夕侧眼,发出挑战,“敢不敢跟我比比?”   “比什么?”   她扫视一圈电玩城内,说:“抓娃娃。”   程又年神情淡然:“听起来并不是什么值得参加的比赛。”   “你怕了?”她一脸挑衅。   看她这么跃跃欲试的样子,程又年接受挑战:“那就比吧。”   于是昭夕兴冲冲带他奔向换币机,程又年赶在她扫码之前,拿出自己的手机,“我来吧。”   但很显然,他已提前步入老龄化群体,居然没有使用过换币机,动作非常生疏。   “我来。”昭夕一脸同情地帮他操作机器,又动作娴熟地取下一旁的篮子,接住游戏币,嘴上不忘揶揄,“你不说你是九零后,我都快以为你是七零年代出生的老年人了。”   程又年淡淡纠正:“七零年出生,到现在也就不到五十。按照世界年龄划分,四十来岁正值壮年,应该统称为中年群体。”   昭夕:“…………”   “你闭嘴。”   “请你克制住你时刻想炫耀的虚荣心,和不分场合都想碾压我的学霸气质。”   程又年的轻笑声点燃了她的怒火。   昭夕把篮子里的币分他一半,很有气势:“嘴闭上,来,赛场上见真章。”   说完大步流星踏入她的主场。   程又年跟在她身后,看她仔细观察了一圈娃娃机,最后停在了某一台前。   “看好了。”她留下一个傲气十足的眼神,“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伴随着投币的动作,昭夕嘴里骚话不断。   “我玩这个,就一个字,牛P。”   “……”   程又年忍住了纠正她的冲动:牛P是两个字。就算第二个字是字母,也顶多算半个字符。   “从小玩到大,人称地安门娃娃大户。”   程又年:“……”   刚才明明说的不是这个名字。   不是北电小白龙,中戏电玩达人吗?   看来她那圈子里的江湖人都挺健忘的,送人的称呼还能时刻波动。   昭夕还在口出狂言:“看清楚了,我给你表演一个一发必中,百发百中——”   一边说,一边动作利落地投币。   移动摇杆。   出勾。   机器爪子很快下降,抓住了一只可爱的小猪佩奇。   她的动作快准狠,眼疾手快,目光里充满志在必得的杀气。   直到——   啪,爪子一松。小猪公仔落回原处,爪子有气无力回到了起点。   昭夕:“……”   程又年:“……”   她咳嗽两声,也不去看他的表情,只淡定地说:“我就是热热手。你看好了啊,热身完毕,二发必中!”   伴随着二发必中的宣言,昭选手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挑战。   啪。   爪子空了。   第三次。   啪。   又空了。   历史重现。   “……”   空气里是旁人的喧哗与热闹,有人欢呼,有人吵闹,可这些与他们半点关系都没有。   长达十秒钟的寂静后,昭夕离开了这台机器。   “不是我的问题,机器有毛病。”   她淡淡地搜寻下一台,一脸安之若素,“不是我说,那台机器肯定有问题,谁勾谁空。”   “是吗。”程又年不置可否,却走了两步,停在了那台机器前。   昭夕发觉他没跟上来,回头一看,注意到他的走位,立马拔高了嗓音,“你干什么?”   程又年:“我试一试。”   “试什么试啊,都说机器坏了——”   话音未落,只听叮咚两声,投币完成。   操,他速度真快。   熟悉的音乐声很快响起,程又年淡淡地站在机器前,开始移动机器爪。   昭夕撇嘴,“真浪费币啊。我都说了,机器有问题,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程又年没看她,只望着玻璃窗内的公仔。   “要那头猪,对吧?”   “什么那头猪?你放尊重点啊老年人,人家叫小猪佩奇!”   “哦。”他移动爪子,停在小猪上方,“所以,要佩奇吗?”   “……对。”   没想到他的执着居然是因为这个……   看来他是真的很想为她抓到这头猪——不,这只佩奇啊。   其实她也没有很想要,比起佩奇,她明明更喜欢蜡笔小新和多啦A梦的。   昭夕有点小感动,还有点小愧疚,他一心为了她,她却只想着在技术上碾压他……   于是很快收起了好胜心,好心地提前安慰道:“就当练练手,找找感觉吧,别抱什么希望,都说抓不起来啦——”   话音刚落,只见机器爪稳稳抓住了小猪佩奇。   升起。   移动。   最后抵达出口上方,啪,爪子松开。   粉嘟嘟的佩奇消失在视线里,下方的取公仔处传来一声闷响。   昭夕:?   “…………………………”   沃日。   自尊心轰然倒塌。   娃娃大户的颜面荡然无存。 第40章 第四十幕戏   十分钟后,在两排抓娃娃的机器前走了好几个来回的昭夕,怀里抱着一大堆娃娃。   当然,全是程又年抓来的(……)。   两人的游戏币都用光了,整整三百块大洋,悉数贡献给了娃娃机区域。   遗憾的是,昭夕的战绩仅有一只丑不拉几的小猴子。   反观程又年,十勾必有五中,战绩可喜。   他不断停在各台机器前,淡定地问:“要这个?”   “这个吗?”   “哪一只?”   走位完全复制昭夕,但操作截然不同。   他静静地观察角度,衡量出勾的时机,像是醉心学术的娃娃机科学家。   反正就是她停在哪台前,花了大把游戏币却一无所获,他就跟着停在哪台机器前,仿佛要证明机器确实没问题,是抓娃娃的人有问题。   总而言之,花光游戏币时,昭夕已经拿不住怀里堆成小山的公仔们。   工作人员热心地为两位金主拿来一只硕大的袋子,“拿不下的放这里吧。”   昭夕全程沉默,连反驳和嘲讽的话都说不出一句。   想她堂堂地安门娃娃大户,在电玩城横着走了二十七年,今天居然在程又年这条沟里翻了船……   怀里的战果都是他的,她什么也没有。   她把公仔们一股脑扔进袋子里时,瞥见了那只丑不拉几的猴子。   哦,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可这只丑猴子,丑到还不如一无所有……!   昭夕没精打采抬起头来,刚好看见从大门处走进来两个小姑娘,一人手捧一杯奶茶。   忽然灵机一动,她问程又年:“你口渴吗?”   程又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神一顿,注意到了小姑娘手里的东西。   “想喝奶茶?”   “想。”她毫不客气地冲他笑,末了,还加一句,“这一层的那家不好喝,我更喜欢楼下的那家。”   程又年:“……”   突然被使唤,且她还使唤得还挺理直气壮。   看她目光一闪一闪的,倒真是充满渴望的样子,他把最后一只公仔往她手里一送,“喝什么?”   “西瓜丸奶,微糖,去冰,加蒟蒻,不要奶盖,奶盖会长胖。”她一口气说了一堆,无比流畅。   “……”   跑腿倒是没什么,只是——   程又年看了眼手表,“还有十五分钟电影开场,来得及?”   “来得及。”昭夕笑眯眯,“就算来不及,错过开头也没关系,这不是有昭导在吗?昭导看了后半截,就能给你讲出前半截。”   程又年不疑有他,又重述了一遍她的要求,得到她点头首肯后,很快消失在大门口,坐自动扶梯下楼买奶茶去了。   另一边,昭夕迅速奔向前台,手里还拎着一大堆公仔,隔着口罩悄声问工作人员:“娃娃机里的公仔可以卖吧?”   “什么?”   她鬼鬼祟祟观察周围,放大了一点音量,“那个,我问你娃娃机里的公仔,是不是可以卖?”   “可以的。”前台服务的是个穿工作服的小姑娘,笑起来有两只酒窝,回头飞快地看了眼主管,好心地凑过来小声提醒她,“但是不建议你买,因为我们这儿卖很贵,一只公仔的价格都能在外面的专卖店买好几只了。”   “没关系。”昭夕拿出手机,速度飞快,“先给我来二十只。”   “……”   小姑娘有些迟疑,“真的很贵哦,而且价格不等。”   指指大门外,“三楼的儿童服装区有玩偶店,公仔种类更多也更便宜。”   “没事,我急着要。”   “那好吧,你要哪种?”   “随便——”话音未落,昭夕迅速改口,“不,不随便。给我往大的挑,看起来越难抓起来的那种越好。”   “可是大的很贵!”小姑娘咋舌,“一只上百,你确定要二十只?”   “对,速度快一点,一口气拿出来。”   昭夕一边说,视线一边往大门外飘,虽然知道她点的西瓜丸奶需要一定的制作时间,程又年并不会这么快回来,但心虚的人总是克制不住自己。   万一呢?   她的眼神像只警觉性很高的猫,时刻提防着某人突然归来。   ……   十来分钟后,程又年拎着一杯晶莹剔透的西瓜丸奶回来了。   几乎还在大门外,就看见娃娃机最前排,有人坐在凳子上,脚边摆了一地娃娃,周围的人都在啧啧称奇。   而娃娃的主人,翘着二郎腿,非常嚣张地坐在那里,即便隔着口罩,也能从那双弯成新月一般的眼睛里瞧出她毫不掩饰的得意来。   身边有人从电玩城里出来,边走边说着什么。   程又年脚下一停,在门口多站了两秒,凝神听完了对话。   娃娃机前,昭夕左等右等,不知道他在门口磨蹭什么,面上的表情早在几分钟前就酝酿好了,他再不进来都快僵了。   好在最后总算等来了。   程又年走到她面前时,把奶茶递过来,扫了眼一地的娃娃。   “你抓的?”   “不然呢?”昭夕接过奶茶,取出吸管,响亮地插进杯子里,喝了一小口,满足地喟叹道,“我就知道我们俩八字不合。刚才要么是口渴,要么是你在旁边影响了我的发挥。”   指指一地的战果。   “你看,你才刚走了一小会儿,我就抓了这么多。”   再扬扬手里的袋子。   “比你刚才抓到的加起来都要多哦。”   句末带了一个非常欢快的,拖长的颤音。   程又年淡淡地环视一地公仔,再看看表情得意的昭夕。   她用一种“看,这就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之表情,大爷似的站起来,拍拍他的肩,“嗨,你也别太沮丧,身为老年人,第一次跟我战斗就有这种战绩,已经非常OK了。”   “再接再厉吧。”   “别灰心哦,下次说不定能赢!”   “……”   程又年很从容,看着她平静地说:“刚才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在大门口听到两个人讲话。”   “什么?”   昭夕有点没反应过来。   突然离题万里是什么意思?她还在等他懊恼的神情,甘拜下风的认输呢。   “也没什么。”程又年微微一笑,“就是听人说,不知道是谁抓了半天娃娃,大概运气太背,技术不好,结果没抓起来几只,最后花了两千块,买了一堆。”   “……”   “引用你们年轻人话:你说这种操作骚不骚?”   昭夕:“………………………………”   不是我。   别瞎猜。   现在的年轻小姑娘嘴怎么这么碎居然背地里说别人坏话啊啊啊!   千言万语如涨潮一般,在喉头涌起又落下。   但她是谁?除了导演的身份以外,她还捧过好几个最佳女演员的大奖。   奖杯可不是白捧的。   于是昭夕硬生生凭借自己过人的演技,压下了心虚和谎言被拆穿的表情,只配合程又年一脸吃惊地问:“真的吗?是谁这么一掷千金啊,太浪费了吧!”   为了取信于人,她还努力摆出不屑的态度来。   “真败家啊,要买也不知道上玩偶店去买,这里的娃娃标价比专卖店贵了三倍不止——”   话说到一半,卡住了,她清楚看见程又年的嘴角出现了可疑的弧度,立马话锋一转,“咳,我猜的啊。毕竟一般电玩城都这么坑,这家肯定也不例外。”   程又年不置可否,似笑非笑点头,“这样啊。”   “当然。总之,不知道谁这么浪费,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抓娃娃技术肯定不过关,不像我这么厉害,一抓一个准——”她胡言乱语,都快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还条件反射地也拍拍他的肩,“还有你。你也不错的。”   话音刚落,前台的酒窝小姑娘欢乐地跑了过来。   “姐姐,姐姐!”   昭夕心下一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她小喜鹊似的叽叽喳喳报起喜来。   “我替你跟我们主管说了下,我们店本来是充值会员,满一千人民币送两百的游戏币。虽然你已经是我们的会员了,但一次性消费满了两千,所以我跟她申请了一下,她说可以送你四百块的游戏币,或者你也可以挑一只奖品区的公仔!”   一边说,小姑娘一边伸手朝奖品区一指。   “喏,你可以挑最大的那只熊哦!”   她还开心地笑起来,“那只熊是真的挺贵的,单价比你刚才买的这些都要高!”   说完,一脸锦上添花,渴望看见惊喜的样子。   昭夕:“……”   惊喜是不可能惊喜了,惊吓倒是无边无际。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戴上墨镜,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那什么,我尿急,先去厕所了。”   小姑娘一愣,“哎,你的娃娃,还有那只熊……!”   “我来拿吧。”程又年的声音里满是笑意,难得地体谅人了一次,“麻烦你,再给我两只袋子。”   “喔,没问题。”小姑娘一边瞧他,一边笑着问,“你是那个姐姐的男朋友吧?”   程又年微微一顿,没有回答,只望了眼那个仓皇逃窜的背影,唇边笑意渐浓。   “她是网红吗,还戴口罩和墨镜?”小姑娘八卦了一嘴,顺便笑嘻嘻夸道,“可是全副武装也能看出来,那个姐姐很漂亮。”   “都看不见脸,你怎么知道她很漂亮?”   “嗨,美人在骨不在皮啊。”小姑娘的理由也很充分,“你看她,好瘦啊,个子还高。刚才来前台的时候没戴墨镜,眼睛像是会说话。”   她突然想起什么,还惊喜地说:“哎哎,她长得很像昭夕啊!昭夕你知道吧?”   “……知道。”   “对,就是演木兰的那个昭夕,我觉得她超漂亮的!”   程又年忍俊不禁,拎着一大堆抓来的/买来的娃娃往外走时,回应了小姑娘的夸奖:“嗯,是很漂亮。”   小姑娘倒是愣在原地,琢磨不透,他到底在夸昭夕漂亮,还是在夸他女朋友漂亮?   *   很漂亮的昭夕同学,抛下程又年急匆匆往电影院去了。   等到程又年拎着大包小包跟上来时,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塞了张票在怀里。   “已经开场十分钟了,把公仔存在那边的储物柜里就赶紧进来。”   “你要先进去?”   “是啊。总不能两个人一起耽误。”她理直气壮,扶扶墨镜往检票口走,“一会儿我还能给你讲剧情。”   可理直气壮的语气之下,是仓皇而逃的背影。   程又年笑了两声,依言把公仔都存进了储物柜里,正准备检票入场,就听见身旁的女生对男友撒娇:“我要爆米花和可乐。”   男友道:“马上就开场了。”   “我不管。”女生噘嘴,“电影院约会,怎么能没有爆米花和可乐呢?”   手中的票都递出去了,程又年微微一顿,抱歉地对检票员说:“不好意思,我一会儿再来。”   收回票,他从容不迫地走到了前台。   “麻烦给我一桶爆米花,一杯可乐。”   放映厅里漆黑一片,只有屏幕在发光。   因是春节档,电影院里人很多,他们在半小时前才买好票,座位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他沿着台阶拾级而上,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昭夕身旁入座,默不作声把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   昭夕于黑暗中接了过来,发现是一桶泛着奶油香气的爆米花。   “嗯?”她顿了顿。   先前还在想,不愧是老年人,恐怕连储物柜都没用过,存个东西也能存这么久。   没想到是买爆米花去了?   “怎么想起买这个了?”她小声问。   程又年出神片刻,想起刚才女生口中的那句:“电影院约会,怎么能没有爆米花和可乐呢?”   出口却只剩下一句轻描淡写的回答:“哦,看见别人都在买,顺手也买了。”   昭夕撇嘴,“这东西热量超高,你想胖死我?”   往他怀里一塞,“你吃吧,免得浪费钱。”   程又年:“刚才买公仔的时候,怎么没觉得浪费钱?”   昭夕:“……”   “你闭嘴。”   她重新把爆米花接过来,哪怕声音压得低了又低,也难以掩饰恶狠狠的语气,“看你电影,别说废话,在电影院吵吵闹闹会影响其他人的观影体验!”   程又年侧头看她,还是没能藏住嘴角无限扩大的笑意。   黑暗中,银幕散发的微光仿佛皎洁明月,将光亮尽数笼在她面上。   那些凶狠又心虚,懊恼和沮丧,都没能掩饰住藏在演技之下的一点害羞。   两人看着电影,分享一桶爆米花。   其间,他伸手去拿时,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指尖。   两人俱是一顿,随即若无其事收回手。   因为一片漆黑,谁也没发现对方的异样,一个失神半天,一个红了耳尖。   总之,这是一次一言难尽的观影体验。   反正看完整场电影,程又年基本没有get到电影的主要内容。   重新回到停车场,坐上帕拉梅拉后,他问昭夕:“电影好看吗?”   昭夕:“你自己没眼睛哦?”   “我错过了前二十分钟。”他从容道,“昭导不是说了吗,你先进场,会给我讲解我错过的内容。”   “……”   昭夕噎了噎,随即拿话搪塞过去:“也不见得是部多好看的电影,没什么逻辑,剧情也跟流水账似的,错过就错过吧,也不是什么值得复述一遍的内容……”   絮絮叨叨好半天,总之就是……   某人的心思也跑远了,一整场电影,并没有比他多看进去几分= =、   夜深人静,三里屯外依然车水马龙。   并且,还有点堵车。   昭夕目视前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回宿舍吗?”   程又年也目视前方,沉默片刻,才反问:“不然呢。”   她干笑,“是啊,不然呢。除了宿舍,你也无家可归啊,哈哈。”   他不徐不疾道:“嗯,按理说是要回去的,毕竟明天要上班。”   “喔。”她煞有介事点点头,“那是该早点睡觉的。”   说完就想拿头去砸方向盘,这说的是什么蠢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昭夕面上滚烫,心道,不要开口,不要主动,每次都是她问出那句要不要试试,这也太丢脸了!   显得过度重欲。   还很奔放,一点不矜持。   正努力叮嘱自己,余光瞥见程又年侧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她。   如果目光有热度,她大概已经被点燃了……   车内沉默片刻,前方堵住的车辆终于让出了一条道来。   她刚踩下油门,就听见他说——   “你冰箱里的食材吃完了没?”   “没有。”   “年前放到现在,再不吃就该坏了。”他淡淡提醒。   “在四合院过的年,没来得及吃。”她也努力显得很平常的样子。   “那——”程又年微微停顿一下,才问她,“这会儿饿吗?”   “饿了又怎么?”   “饿了的话,”他微微一笑,从容道,“就去国贸吧,为免浪费食物,我来做夜宵。”   “…………………………”   昭夕失神片刻,差点一脚踩下刹车,最后努力维持镇定,一边开车,一边清清嗓子,“哦,你这么一说,那是有点饿的。”   “那……”   “去国贸吧。”她一锤定音,面无表情转了个弯,往公寓驶去。   表面毫无异样,内心却有个小人,已经在哐哐撞方向盘了。   一边撞,那小人还一边仰天长笑:他果然对我(的身体)着了迷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一刻,另一只小人B出现,吧唧一下打了前面那只小人A一巴掌:他对你身体着迷,你得意什么啊你?   小人A委屈巴巴:不然呢,你还奢望他怎样?   小人B气愤地说:好歹有点追求啊,以色侍人能长久吗?   小人A有些吃惊:诶,原来你想和他长久发展……?   小人B一愣,没说话了。   开车的人也忽然一愣,望着前方,脑子里一片空白。   什么啊。   怎么忽然就想到奇怪的方向去了?   长久发展?   她侧眼瞄了瞄程又年。   他安然而坐,目视前方,背景是一闪而过的繁华街景,他的侧脸好似在发光。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也侧头对上她的视线,“怎么了?”   昭夕赶紧收回视线,“没怎么,看看你那边的车道。”   “哦。”   她一边开车,一边收回心神骂自己。   神经病啊,睡两觉就想这么多,以前可没有这么啰嗦,这么婆婆妈妈的。   明明很早以前,她就对自己说过,这辈子都要活得自由自在,喜欢的事情就去做,热爱的梦想就要努力拼搏。   他和那尊雕像没两样。都是吸引她,令她心之向往,试图亲近的所在。   所以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从前并不曾预料过会有交集。   现在交了就交了吧。   咳,反正交合,四舍五入,大概也是交集的一种……? 第41章 第四十一幕戏   后半程,车上相当沉默。   昭夕光顾着去听脑子里的两只小人吵架去了,也没发现自己一直在走神。好在车技还是过关的,就好像一路开启了全自动跟车模式。   总之,等她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帕拉梅拉驶入国贸公寓,窗外刹那间从繁华夜景过渡到寂静昏暗的停车场。   咦,这就到了?   她愣愣地抬起头来,好像还有点不敢相信。   她是怎么开回来的?   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了……   这会儿想起来,倒是心有余悸,还好安全抵达。   后备箱里放满了程又年的战利品,和她的冲动消费纪念品(……)。   程又年问:“拿上去吗?”   她迅速拒绝:“不用了,等初八小嘉回来上班了,用推车运上去比较方便。”   开玩笑,现在的她一眼都不想看见那堆公仔。更不想从电梯一路上行时,还不得不在密闭的空间里,公仔们的陪伴下,和程又年大眼瞪小眼。   那堆东西出现在视线里,只会令人尴尬到窒息。   时刻提醒彼此她都做了什么中二少年才会干的蠢事吗?   步入电梯,昭夕伸手按下八楼,一旁的人却不疾不徐补了个一楼按钮。   她抬头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程又年站在她身旁,直视着缓缓合上的电梯门,“你先上楼,我去趟24小时便利店。”   “要买什么吗?”她下意识说,“洗漱用品都有新的。”   顿了顿,才补充道:“你之前用的我都扔了,怕过年期间有人来家里……”   然后发现两个人的洗漱用品。   两个人的拖鞋。   还有一件男人的毛衣。   ……   不知哪来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虚,昭夕收回视线盯着脚背,出神地想着,她这么做是不是像个渣女啊?睡完就忙着打扫战场什么的,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很快电梯门就重新打开。   程又年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上次在你家做饭的时候,没有芥末,我去买一点。”   “哦。”   昭夕胡乱应了声,看电梯门又缓缓合上。   直到她的影子清晰倒影在镜面上时,她才盯着貌美如花的自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晚上的,他又不爱吃日料,买芥末干什么?   程又年当然不是去买芥末的。   推开门时,机械的电子音冲他道了声“欢迎光临”。   便利店里有芥末吗?并没有。   他粗略扫了一眼,没看见芥末也不失望,只停在零食架前,随手取了几包薯片一类的膨化食品。   都转身了,才忽的想起什么,又回过头去。   这一幕似曾相识。   当初在塔里木时也是这样,他随手拎了几包薯片,想回房间打发罗正泽。   那时候,那位飞扬跋扈的女导演做了什么?   她跟进了便利店,非常自觉地抽走他手里的薯片,“这个味道不好吃。”   自作主张把薯片放回货架上,她又重新挑了几个口味的塞进他怀里。   ……   程又年轻哂一声,把手中的薯片放回货架上,重新选了几包。   铁板鱿鱼,蜂蜜芝士,还有什么来着?   一个口味一个口味地仔细看过去,才从一堆莫名其妙的味道里辨别出了略显耳熟的麻辣飘香锅味。   他下意识回忆着那日她说过的话,最后隐约想起,她似乎惋惜地说了句:“可惜了,浓香红烩味的卖光了。”   于是指尖一顿,停在了蓝色包装的薯片上。   下一秒,抽走两袋。   只是这些都不是他此行的最终目的。   收银台前,程又年淡淡地说:“给我一只购物袋。”   “好的。”   沉默地看着收银员将薯片一包一包扫码,放进袋子里,最后他才伸手,不疾不徐地从台前的货架上拿了一盒计生用品。   像是顺便一般。   也没说话,就这么递了过去。   走出便利店后,他淡定地回到电梯里,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只是在数字显示电梯已到六楼时,他没忍住,打开手里的购物袋看了眼。   好像有点醒目……   于是伸手拨了拨,继续淡定地把计生用品埋在了薯片最下方,才从容地走出电梯。   门铃响了几声,屋里的人就出现在门口。   “买到芥末了?”她一脸怀疑地盯着他手中的购物袋。   很显然,聪明的大脑从不缺席,只是偶尔会迟到,她也发现芥末这个梗问题有点大了。   一是他不吃日料,二是哪家便利店还卖芥末?   “没有芥末。”果然,程又年换好她摆在玄关处的男士拖鞋,“随手买了点薯片。”   注意到脚下的拖鞋是崭新的,淡淡的蓝色,再扫一眼,发现她脚上穿的也是新的,并且还是同款粉色女式拖鞋……   昭夕也留意到他的视线,顿时注意力就不在芥末上了,非常镇定地解释道:“过年,超市打折,就随手买了几双,以备不时之需。”   “……”   程又年没说话,看她两眼,后者很快移开视线,继续强装镇定道:“你不是要做宵夜吗?去做啊。”   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着。   程又年主厨,昭夕就闲闲地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偶尔抬眼看一看。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他在中岛台前忙碌,偶尔问一句:“沥水篮在哪?”   “左手边的顶柜里。”   “白醋有吗?”   “好像有,还没开过封吧。在调料篮里,不知道过期了没。”   他依言找到白醋,看了看,“没有过期。”   昭夕说:“你准备做什么?我减肥,最多只能吃一点。”   “不用担心。”他仿佛早已考虑过这一点,头也不抬,一边为西红柿剥皮一边说,“我吃面,你吃草。”   “……”   这么体贴?   昭夕噔噔噔跑到中岛台前,“哪种草?”   男人头也未抬,修长的手指正有条不紊地剥开最后一缕皮,将嫣红的西红柿放在菜板上。   “今晚特供,main course:西红柿鸡蛋面,appetizer:番茄沙拉。”   他难得如此放松,唇边划过一抹浅浅的弧度,眉头舒展。   几个简短的英文词汇蹦出口时,带着往常没有的一点调侃,为他严谨又不近人情的形象平添了几分风流况味。   昭夕甫一失神,怔怔地抬眼望着他。   却听他轻笑两声,像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第一次意识到某个很严肃的问题:“都是同一种东西,为什么煮成面条叫西红柿,放在沙拉里却要翻译成番茄?”   “……”   昭夕:“别问我,我不懂你们学术界的问题。”   趿着拖鞋,翻着白眼,她重新回到沙发上。怕室内显得太过安静,索性打开了百年难得一用的黑胶唱片机。   当初买来只是为了装逼,毕竟一年到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回北京了也不是睡觉就是在外面浪,谁还想得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她早已记不清当初试用机器时,放进去的是哪一张唱片,如今重新打开,熟悉的音乐声乍现耳边。   那是她曾经非常喜欢的一首英文歌,I lived。   歌手唱着,愿生命的尽头来临时,我能说我曾竭尽全力生活着,未曾空度年华,走过万水千山,也曾粉身碎骨,用力地活着。   那时候还处于中二时期,因《木兰》而饱受舆论折磨,在意每一个人的看法,为每一条恶意的言论而自我诘问。   唯独听这首歌时,心境会重新平和。   昭夕抬起头,望着中岛台后忙碌的人,慢慢地回想着,那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的她,活得没有那么用力了。   却无端惬意。   *   吃饭时,昭夕还是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   对面是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金黄色的煎蛋配上红艳艳的西红柿,视觉效果满分,且香气四溢。   反观自己面前,就一碗冷冰冰的番茄沙拉……   就算他把沙拉做的很漂亮,装菜的玻璃容器也很文艺,可沙拉就是沙拉,再好看它也不会变成牛排。   昭夕扒拉两口沙拉,目光却一直贪恋地注视着对面。   大概是她的眼神过于炽热,程又年在动筷子之前,把碗推到中岛台中央。   “要分一点吗?”   “NO,会胖!”她坚定地摇头,抗拒来自美食的诱惑。   “真的不要?”   她咕噜咽下口水,遏制住来自灵魂的呐喊,依然紧咬牙关:“不要。”   程又年笑了,转身重新拿了只小碗,还是分出一点,推到她面前,“睡前可以运动一下,很快就消化掉了。”   昭夕一愣,睡前运动……?   哪怕早知道他主动提出回来吃宵夜什么的,目的不会单纯到哪里去,可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   她抬头,面红耳赤指控他:“你又开车!”   程又年:“?”   “吃个面也能扯到X生活,是我小看你了啊程又年,没想到你胆大心细,这么会抓机会!”   “……”   对面的男人沉默很久,才淡淡地说:“生活阳台不是放了一对哑铃,一台跑步机吗?”   这次轮到昭夕愣住。   “两次洗衣服的时候都看见了,睡前跑跑步,举举哑铃,有什么问题吗?”他似笑非笑注视着她,唇边露出一抹了悟的弧度,“还是你想到什么不纯洁的地方去了?”   “……”   昭夕跳下高脚凳,把筷子一扔,“你慢慢吃我吃饱了吃完记得把碗洗了再见。”   她像逃难似的往沙发上一钻,听见背后传来若有似无的笑声,很轻很轻,像风一样了无痕迹。   耳根子痒痒的。   “笑笑笑,高冷的人笑这么频繁干什么,人设崩了几万次了……”她嘀咕着,无意识地伸手拨弄他放在茶几上的购物袋。   买这么多薯片干什么?   她很困惑,毕竟他看起来不像是爱吃零食的样子。   一翻之下,还惊讶了一小下,怎么全是她爱吃的口味?蜂蜜芝士,麻辣飘香锅,连浓香红烩都有,还买了两大袋。   昭夕倒是没记起在塔里木时的细节,毕竟当时也就随口那么一说,并不曾想到记忆力良好的程学神只听一遍就记住了。   她只是在心里暗暗感慨:啧,没想到两人还挺默契啊。他随手拿了一堆薯片,居然全是她爱吃的。   再往下翻,发现还有一只小盒子。   第一反应是,口香糖吗?   什么味的?   会不会默契惊人,刚好是她喜欢的西瓜味?   一边想着,她一边兴致勃勃地穿过一堆薯片,伸手够到了那只小盒子,拿起来一看。   第一眼看到的只有四个字:快感活力。   昭夕:?   快感活力是什么?新口味吗?   目光很快上移,然后缓缓凝固。   是她太天真。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口香糖,人家是杜蕾斯,快感活力套。   另一边,程又年已经很快吃掉了那碗面,见分装出的一小碗她不吃,他便一起解决了。此刻收拾好了碗,转身站在水槽前清洗。   耳边传来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片刻后,有人站在他身后,得意洋洋问:“到底是谁不纯洁啊,程又年?”   他回过头去,就看见昭夕举着那盒小雨伞,非常骄傲地站在那里。   “……”   他的面上基本没什么神情变化,想了想,说:“便利店搞促销,满五十送的。”   “?”   昭夕:“那要是未成年的小朋友去买薯片,买够五十也送安全套吗?”   程又年:“那倒不一定吧,这种活动,商家一般会因人而异。成年人送套,小朋友的话,可以送糖果玩具一类的。”   对上女人的视线,她满脸就摆着明晃晃的一句“我倒要看你能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些什么出来”。   他终于没忍住笑了笑。   “对。是我买的。”   这下倒变成她无言以对了,憋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问出一句:“买、买来干什么?”   说完就后悔了,这问的什么鬼问题。   套都买了,除了她,还能干什么?   好在面前的洗碗工是个文化人,这么粗俗的话不太可能从他口中说出来。   他只是转过身去继续洗碗,从容不迫地回答说:“吃药对身体不好。”   昭夕的第一反应是,还挺体贴。   小小地感动了两秒钟后,才回过神来。   不是,他这根本就是绕过了她的问题啊!他俩啥都没做,怎么就扯到事后药还是事前套的问题上去了?   在这之间难道什么都不用发生的吗?   哇,跟高智商的人类打交道,是真的可怕。要不是她够聪明,三言两语就被绕过去了。   所以她把盒子握在手里,不依不饶地凑过去,“不要逃避话题。”   “所以我们俩到底谁不纯洁啊?”   “吃药对身体不好,所以戴套?”   “朋友,无缘无故,吃个宵夜戴这个做什么?”   在她接二连三的追问下,程又年总算洗好了两只碗,放在一旁的沥水篮里,脱掉手上的隔水手套,不徐不疾地重新转身,对上她的视线。   那只小盒子还在半空中招摇。   她的表情也一样生动鲜明。   “戴这个做什么?”他重述一遍她的问题,把盒子接了过来,答,“爱。”   昭夕:“……”   “所以——”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漆黑透亮的眼眸里粹着一点点笑意,然后逐渐扩大,“这次换我主动问你,今晚我能留下来吗,昭夕?”   昭夕一时怔忡。   四目相对间,除了急促攀升的心跳以外,还有些意外。   这个人是真的很聪明啊,知道她未曾开口的小心思,也了解她居高不下的自尊心。   是什么时候看破她想留住他的意图呢?大概是从商场出来,她在车上问他回宿舍与否那一刻起。   他猜到了她因骄傲而不愿第三次主动开口邀请,所以才说,这次换他主动。   她红着脸,别开视线,嘀咕了一句:“上哪学的读心术……”   他笑笑,“没读你的心。”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并不知道。”他笑意渐浓,仍是耐心解释,“我只是在读我的心。”   哎?   她陡然抬眼望他,就听见下一句——   “不过我很高兴,原来我们想的都一样。”   他的双眼明亮温和,像倒映着一整个春天。   昭夕看他半天,才移开视线,“谁跟你想的一样了?”   她把那只纸盒放在中岛台上,转身去接水,像是为了掩饰什么。   关于安全套的话题很快终止,起因是程又年的手机忽然响了。   他走到茶几边上,接起了罗正泽的电话,三言两语后挂断,从便携行李包里拿出了笔记本电脑。   “借用一下书房。”   昭夕点头,一边带他往书房走,一边问:“要加班?”   “实验室那边需要一点数据,材料都在我这里。”   说起工作,先前那种轻快的神色很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严谨和一丝不苟。   程又年在书桌前坐下来,很快打开电脑,专注地做事。   昭夕在一旁看他片刻。   男人的背影笔直如松,挺拔地坐在黑胡桃木书桌前。比起厨房,他似乎更适合书房的氛围。   屏幕的亮光映在他脸上,而他神情专注,间或轻击键盘。   此刻宁静悠远。   昭夕出神地望他片刻,才回过神来,像是为了掩饰自己在这无缘无故走了半天神,她也从书架上拿过剧本,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窝了下来。   书桌被人占用,她只能委屈自己,捧来笔记本,搁在腿上打开文档。   因为过于专注,程又年在找到材料,整合起来发给罗正泽后,才意识到房间里不止他一个人敲击键盘的声音。   回过头来,就看见盘腿坐在单人沙发上的人。   她戴了一副框架眼镜,镜架是复古的银边,此刻正低头看屏幕。   笔记本摆在双腿中央,另一侧的腿上还摊着一本文件,她扫几眼,沉吟片刻,又继续打字。   程又年看她片刻,才走过去,视线落在那本文件上。   页眉标注着六个小字:《乌孙夫人》剧本。   “剧本是你写的?”他微微一怔。   “不是。我没那么多才多艺。”昭夕手上没停,仍在缓慢地敲着什么,“写剧本是编剧的职责,分镜剧本才是导演的任务。”   “分镜剧本是——”   她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打完一行字,才终于停手,很大方地把笔记本朝他一转,屏幕正对他。   于是程又年看清了文档内容,那一页是张密密麻麻的表格,分别写着镜头四十一、镜头四十二……   每个镜头后面紧跟“景别”、“内容”、“时间”和“背景音乐”四个要点。   比如——   镜头四十一。   景别:全景拍摄塔里木河畔牛马饮水、青草繁茂的场景;用中景分别拍摄冯嫽与右将军沿河散步;男女主角面部特写。   内容:冯嫽与右将军久别重逢,倾诉衷肠。冯嫽讲述出使邻国所遇事端,右将军大为钦佩,并表露思念之情。   ……   密密麻麻的小字,巨细靡遗的分镜头描写。   程又年的目光落在左下方的字数上,才发现这一页不过是冰山一角。   昭夕解释说:“很多人以为只要有了剧本,就能拍出电影。其实不是这样的。”   “剧本只是为电影奠定了一个框架,但并不能直接用于拍摄。每个导演会根据自己的构思和叙述方式,对剧本内容进行修改和再创作,最后画成分镜头剧本或者故事板。”   她顿了顿,“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她坐着,仰头望着他。   他站着,垂眸看屏幕。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大概理解了。听起来,做导演似乎比做演员更辛苦。”   昭夕想了想,“各有千秋吧。演员要背台词,如果不想当花瓶,有时候琢磨细节就能把自己累死,反复对话,反复对着镜子做表情,身体受罪。”   “那导演呢?”   “导演就是心累了。”她心有余悸地把电脑合上,放在一旁,“你刚才看见的几万字,是我呕心沥血、还熬了无数通宵才琢磨出来的。就这样还要反复修改,因为实际拍摄时会出很多状况。”   “哪一个对你来说更容易?”   昭夕比较了一下,唏嘘地说:“对我来说,当然是做演员其实更容易。毕竟演技要看天赋,有天赋的演员演起戏来会容易得多,比如我。”   她大言不惭的样子别有一番风情,眼一眯,鼻尖一皱,颇有种不把全世界放在眼里的意味。   程又年笑了,“那为什么要改行做导演?”   难得听他一口气问这么多,昭夕有些意外,抬眼看他,“那你又是什么时候转行做了娱记?”   “只是觉得——”他侧身,把书桌前的椅子拎了过来,放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对已经一起睡过两觉的人了解太少了。”   昭夕表情一怔,险些没回过神来。   “那你,现在是想了解我?”   充沛的灯光下,她盘腿窝在沙发上,愣愣地抬头望着他。   程又年却在她对面正襟危坐,目光专注而认真。   唇角有一抹很浅的笑意。   他静静地问:“可以吗?”   书房里寂静了好几秒钟。   昏黄的落地灯坠了一地金黄,古今中外的文学大拿们都立在一整面墙的书柜上,静静注视着他们。   昭夕像飘在云端,慢慢地,努力地,忍住忽然荡漾起来的嘴角,清了清嗓子。   “你要真的想了解我……也不是不可以。”   “嗯。”   “但是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昭夕的目光没有着落,在书桌上飘了飘,又往地板上看了看,最后才安下心来,定定地朝他望去。   “之前只是睡两觉的关系,如果今晚也是这样——”她斟酌字句,问出了口,“成年男女之间的片刻交会,大可不必在身体之外相互了解,对吧?”   他点头,“对。”   “所以忽然跟我谈心,说什么想了解我……”   他安静地等待下文,几秒种后,才等来她故作镇定的一句。   “程又年,那我可不可以认为,你有点喜欢我?”   接下来的几秒钟,空气里更安静了。   仿佛每一寸时光都凝固结冰,不再流动。   昭夕问得很淡定,表情也似乎没什么松动,但小心翼翼往上瞧时,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观察着他的每一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直到她看见程又年微微一笑,像她刚才回答他的那样,从容道:“你要这么认为……也不是不可以。”   “……”   昭夕一愣,眼睛都睁大了。   事态发展,似乎有点超出预料了。   明明答应载他回来吃宵夜时,想的也只是,大概今晚要睡第三觉了。即便有点莫名其妙,但你情我愿,水到渠成的事,好像也没必要追究太多。   可眼前的人目光明亮,坦率地低下头来。   “昭夕,我并不是一个自由奔放的人。和人一夜情,然后又在毫无缘由的情况下,二度春风,这本不是我的作风。”   她条件反射问:“然后呢?”   “然后,其实第一次留宿后,我一直在思考该如何处理这种突发状况,所以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才起得很早,有时间收拾好一切,也替你买回了解酒药。”   “但因为解酒药的误会,我们不欢而散,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我的想法。”   昭夕呆呆地问:“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很多,只是后来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再提起。”   不欢而散。   去四合院救场道歉。   莫名其妙又回到国贸的公寓睡了一觉。   事发突然,却好像总也没有合适的场合静下心来好好谈谈。   “春节回家,我想了很多。即便从前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已经产生了交集,不是吗。一起吃饭,共枕而眠,睁眼迎接过同一缕朝阳。”   他的声音温和得像是清泉流淌,字句清晰,“所以我想,这次换我主动,问你是否愿意和我试试看。”   “试什么?”她的心仿佛飘在半空的气球,被人放开了线,越飘越远。   “不只是夜里,还有天亮之后。”   “所以昭夕,你愿意和我试一试吗?” 第42章 第四十二幕戏   她愿意吗?   昭夕的灵魂在空中飘飘荡荡,很久也没落地。   她以为自己会立刻回答说:“我愿意。”   毕竟连日以来的心绪波动都因为他,即便不去细究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但从共枕而眠的第一晚,她就明白彼此之间,那种最原始的吸引力有多强烈了。   喜欢一个人果然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   也许是一眼望见了喜欢的那张脸,也许是众人所说的欲和荷尔蒙作祟,也许是歌里唱的那样,时机正好、夜色温柔,异样的情愫在暗处怂恿。   可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轻声问:“程又年,我知道你不爱看微博,也不关注娱乐圈的八卦,但你知道他们都写过我什么吗?”   “那重要吗?”   “对我来说也许不重要,但以你的性格和成长环境,大概很重要。”   程又年看她片刻:“昭夕,我没有眼睛吗?如果凡事都靠听,那么只长耳朵就可以了,又何必亲眼去看。”   她顿了顿,说:“我之前交过一个男朋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贝南新?”他一口道出了名字。   昭夕一愣,“你怎么知道?”   “托你的福,老年人也会玩微博了。”   大概是气氛突然严肃,程又年用玩笑冲淡了那种凝重。   昭夕一下子扬了起嘴角,有点小得意。   “哦,所以有些人表面上对我不屑一顾,私底下却成天在微博查我的资料,试图了解我?”   程又年乐意配合她此刻的小骄傲,点头轻哂,“可以这么说。”   “那你也知道姓贝的跟我之间的恩怨情仇了?”   “这种事,道听途说不太好。”他好整以暇靠在椅子上,“还是当事人亲口叙述,比较可信。”   哦,所以现在是坦诚过往的时候了?   昭夕思忖片刻,该如何说起。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那时候我刚演完木兰,他是男二号。《木兰》本来就是大女主电影,男主角都没什么存在感,更何况男二号?”   “所以你前途无量,他寂寂无闻。”程又年很懂。   “嗯。但那时候我年纪轻,耳根浅,杀青宴上多喝了两口,看他人长得好看又温柔,轻易就被忽悠了。”   像是为了给自己找补,她很快找到了一个充分的理由——   “你也知道,无知少女最容易上当受骗了。”   程又年点头,“所以现在是经验丰富的老妇女,不那么容易上当了,对我也过分提防,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答应?”   “……”   昭夕没忍住,立马咆哮起来:“你说谁是老妇女啊?!”   他低低地笑起来,“你继续。”   “那你别打岔!”   笑意还在加深,“嗯,保证不打岔。”   其实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贝南新这种人,在娱乐圈里司空见惯。   演员们多是面容姣好的青年男女,对戏时笑一笑,眉来眼去,分分钟就能产生好感。   可那种好感流于表面,情浓一时,等到进了下一个剧组,换一个演对手戏的,分分钟又能移情别恋。   圈内甚至给这样的现象起了个名字:剧组夫妻。   贝南新图的不只是一时情浓,毕竟昭夕能带给他的,远不止于此。   杀青宴那晚,电影还未上映,可这样大制作的IP,和昭夕出色的演技,已经令剧组众人心照不宣,火不过是迟早的事。   但在投资方的眼里,那晚的昭夕也不过是个新人演员。因为低调,除了导演和剧组的演员之外,也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家庭背景。   金主不断灌酒,导演自顾不暇,昭夕面色不佳,却也不便在这样的场合翻脸,只能一再推拒。   推拒无果,正欲沉下脸时,就被身旁突然出现的贝南新打断。   贝南新和她年纪差不多,早她两年出道,非科班出身,但演技是有的,外形条件也很出色。   昭夕虽不关心八卦,但进了剧组,其他演员难免闲谈。道听途说,她也知道贝南新很早就辍学了,干过汽修,做过卡车司机,好像还混过社会。   大概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家世背景,又非科班出身,还能被公司相中。   他从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上来,有一股其他演员所没有的匪气,演起大反派或是亦正亦邪的人物来,有独属于他自己的味道。   两人在电影里交集不多,往常在剧组也多是点头之交,偶尔交谈,说不上熟。   谁知道就在她被灌酒的时候,贝南新突然出现。像是每个公主都憧憬的骑士,他沉默寡言,高大英俊,一言不合就挡在公主身前,披荆斩棘,在所不辞。   也不惜得罪金主,他接过那杯酒,礼貌地说:“我来吧。”   金主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经纪人吓坏了,赶紧冲过来拉他,低声数落:“怎么这么不会看脸色?”   对面的金主笑笑,淡淡说:“既然小贝这么爱喝酒,那就多喝一点。”   说罢,示意身旁的人把还剩下的大半瓶白酒都送到贝南新面前,那人还说:“这可是韩总送的酒,好酒啊,小贝你一滴都不能浪费。”   韩总就在对面静静看着,这酒,贝南新非喝不可。   一桌人都安静下来,谁也不敢开口劝阻。   “韩总,这样不好吧?”   一人做事一人当。   昭夕沉不住气,也看不下去贝南新代自己受罪,正欲起身,就被身侧的贝南新一把拉住。   他的眼神很沉默,轻描淡写道:“不碍事。”   然后抽走那瓶酒,“既然是韩总送的好酒,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站在圆桌前,一杯一杯给自己倒满,每一杯都先敬韩总,礼貌有加,全然不见半分委屈,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昭夕拦他,却被他再三挡下。   “我说过了,不碍事。”   那半瓶酒喝得干脆利落,恭恭敬敬,每一杯都伴随着对金主的祝福。   果然是条能屈能伸的汉子。   昭夕望着他,不由自主想起了他人口中贝南新的过往,他们果然是截然不同的人。   换做是她,她一定不会忍气吞声喝下这瓶酒,可贝南新就咽的下这口气,因为不咽就是自毁前途。   见他做到这个份上,任人揉捏,韩总也不好再挂脸色,且这是杀青宴,若是闹出什么事来,传出去对电影宣传也不利。   他心道,和年轻人置什么气啊,都是不懂事的愣头青。   这么一想,消了气,也就挥挥手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厉害啊。”   然后就不理会他们了。   贝南新是在中途离场的,抱歉地说要去洗手间。   昭夕急急地跟了出去,见他步伐很稳,背影笔直,还以为他没什么事。可大半瓶酒精度数超高的白酒喝下去,再能喝的人也受不住。   他在洗手间里吐了个昏天暗地。   昭夕也没顾得上计较那是男厕所,扶着他,又是替他拿矿泉水,又是帮他拍背。   看他明明都吐干净了,却还难受得不断胃抽搐,不断冲她摆手说:“别管我,你出去吧,这里脏。”   她不知所措,心里却慢慢塌陷下去。   从小到大生活在昭家,即便见惯了趋炎附势的人,看多了圈子里不光彩的事,但那仅限于在旁观看。   昭夕不过是个观众。   在参演《木兰》以前,她依然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从小被保护得很好。即便父母有意锻炼她,也从不曾真的让她受过伤害。   况且上面还有孟随这个大哥在,即便两人平素总是拌嘴,可兄长的关心半点没少过。   初中时,昭夕刚入校。为了锻炼她,昭家半分没露过底,就连班主任都不知道昭夕是谁家的孩子。   在第一次期中考试里,班里有孩子作弊,私下翻进教师办公室,抄了昭夕的答案。   关键是,那是语文考试,两张卷子上一模一样的阅读理解题,用脚指头都能看出有人作弊。   老师自然不能助长这样的歪风邪气,干脆把两个孩子叫来对质。   可没人承认。   于是放下狠话:“作弊性质恶劣,给过机会还不承认。这事查清楚了,作弊的人必须记大过!”   事情闹大了,连教导主任都亲自来了,却在看见那个男孩时一愣,急急地把班主任拉到一旁,三言两语就说清了。   原来男孩的父亲是什么局里某个领导,决计不可得罪。   班主任也愣住了,可狠话都说了出去,全班人都听见了。   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是,既然男孩子不能背锅,也不好让女孩子当替罪羊,干脆两人各打五十大板,都不记过,但要在国旗下作出检讨。   有罪的往轻了处置,没罪的受点委屈,连坐。   昭夕起初没哭,只是倔着性子不断辩解,争得面红耳赤,却争不过现实。   老师给个巴掌赏颗枣,先说作弊虽不对,但念在两人初犯,认过错、作出检讨,这事也就揭过不提,不会影响什么。   可这样屈辱的事,她明明没做过,为什么要妥协?   还没放学,昭夕就逃了课,二话不说哭着去高中部找孟随。   那时候孟随正在上数学课,后座的好友拍拍他的背,下巴朝门外一努。   孟随就看见自家妹妹泪眼婆娑出现在后门口,脸色顿时就变了。下一秒,蹭的站起来,头也不回冲出了教室。   “怎么了?怎么哭了?”   好在不是什么严重的事,至少不是她被人欺负,身体受了苦。   听完事情始末后,孟随跟讲台上的老师请了假,带着昭夕回到初中部,一路脸色阴沉。   后来他站在办公室里,不管老师说什么,他就只有一句话。   “我妹妹不可能作弊,是您搞错了。”   礼貌而不卑不亢。   高中的孩子比初中生要懂得人情世故一些。   教导主任把他拉到一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非常隐晦地暗示了男孩的家中也比较棘手,若是就此有了瓜葛,对昭夕未来的发展难免不利。   孟随自小精通人情世故,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淡淡地看着班主任,说:“那您以为,得罪了我们昭家的孩子,对那男生的发展就有利了?”   孟随在中学部读书六年,从未对外道出昭家的背景。一是他不愿在学校这种场合还玩名利场那一套,二是昭家的家教也不允许他仗势欺人。   可如今对方要以势压势,他也不必客气。   总之,那晚拉着昭夕的手回家时,他一字一顿对她说:“我们昭家的孩子不欺负人,但也绝不受人欺负。今后要是有人不长眼,敢欺负到你头上来,不用怕,以牙还牙就好。”   末了,再添一句:“还不了手,还有哥哥在。”   于是备受保护的昭夕,横归横,顶多也就只有些小打小闹,还未曾切身体会过人世险恶。   如今初入名利场,就受到刁难,虽然她并不怕事,但对于除家人以外的陌生人出面保护她这件事,还是有些无措。   贝南新的挺身而出令她大受感动。   她坚持要送他回家。   出人意料的是,贝南新并没有像其他明星一样住在豪华住宅区,反而住在四环外某个小小的不足二十平的公寓。   “很惊讶吗?”他看到她怔忡的眼神时,笑了笑。   昭夕摇头,“不是。”   “我比你早出道两年,没接过什么像样的作品,当初入行时也没有人拉一把,稀里糊涂就签了个满是坑的经纪合约。”   贝南新疲倦地扯了扯领带,把沙发上乱七八糟的抱枕、衣物往旁边一堆。   “不介意的话,坐一坐?”   要在这么挤的地方找出个可以坐的地方,真是难得。   昭夕环顾四周,看见了泡面、凌乱的衣物、堆成小山的剧本……   他就生活在这种地方?   贝南新像是能看透她的心思,笑笑说:“已经很好了。以前没当演员的时候,过的才叫苦日子。”   那一晚,两人聊了不少。   他从年少时父母双亡,一路讲到当卡车司机,睡在车上,吃在车上,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上厕所,其余时间都在车上。   天寒地冻时,他曾开了一天一夜,往川北高原跑。天上下着雪,地上结着冰,他在车上打着瞌睡,险些在某个弯道开下悬崖。   那些故事,都是昭夕从未听过的。   后来又见了几面,喝着咖啡聊着天,吃着宵夜散着步。   他们隔着天差地别,却又因为年轻,昭夕不在乎所谓的隔阂,就这么轻而易举奔向他。   少女心动,满腔热忱。   不久之后,《木兰》上映了。   借着木兰爆红的势头,贝南新以昭夕男友的身份狠狠火了一把,无数的热搜头条本不该有他这个男二号,却因为昭夕的缘故,他也蹭到了一席之地。   并且,他红起来的势头甚至超过了男主角。   人人都在大呼:“吃了他和昭夕的狗粮,再看《木兰》也太出戏了吧!”   “男主和木兰突然就没了cp感,excuse me?”   ……   演艺圈从来不乏有实力的人,最怕大同小异,没有存在感。   而贝南新有独特的气质和过往,潜力无穷,自身也很努力,缺的一直只是机会。   随着与昭夕的恋情不断曝光,他逐渐受到众人关注,频频受邀与昭夕共同出现在品牌方的活动会展。   私底下,两人又无数次被拍到同框出行,像所有坠入爱河的青年男女一样,不畏惧镜头,平凡地压马路、喝奶茶。   观众们一边喊着别撒狗粮了,一边又对这样的虐狗现场甘之如饴。   家人对昭夕素来放养,从小到大不论是学习上还是生活上,都给够了她要的自由,在贝南新的事情上却开了口。   “你们不合适。”父母是过来人,看得比她明白,都这么对她说。   孟随更是让人查了贝南新的资料,摆在她面前。   “当过混混,打过群架,十七岁聚众斗殴被拘留,因为未成年才被放出来。偷过东西,恶意欠款,还曾经卷入赌博风波。”   “这种人,不分手,留着过年吗?”   昭夕却因年轻气盛,笃信那都是过去,若不是生活所迫,贝南新又怎么会被逼到那种地步?   年少轻狂,莫过于此。即便没有多深的感情,也因为少女情怀,把那份喜欢幻想成了海枯石烂的浪漫。   并且,旁人越是劝阻,她就越是坚持。   大概这就是中二少女的通病,昭夕十六七岁没有叛逆过,反倒在二十岁开头突然高举反叛精神的大旗,在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路上高歌猛进。   旁人眼里的黑历史,在她看来,反而成了贝南新的累累伤痕、英勇勋章。   他们唾弃,她却拿出一腔顾勇,还以为自己是试图拯救王子的英雄骑士。   她觉得自己在披荆斩棘,为了理想中的爱情不懈努力。   程又年听得入了神,安静许久,才追问:“后来呢?”   “后来热度太盛,网上爆出了我的背景,又开始铺天盖地地黑我。这些你大概听说过。”   “略有耳闻。”   “哈,同在电影学院的同学匿名接受采访,说我飞扬跋扈,在学校里横行霸道,抢夺他人的机会。说的有板有眼,像真的一样。”   “完全不认识的人也冒了出来,在论坛里、贴吧里,说是我的老熟人,说我从小就仗势欺人。”   “哦,最搞笑的是,好像这其中也有真的熟人,冒泡说我初中就开始作弊,全靠我哥搬出昭家的关系,才把事情摆平。”   “为此,我开始谨慎出行,和他见面也会千方百计避开媒体,怕连累他。只是静下心来之后,才发现之前和他去到哪里都被拍,好像过于巧合。”   “那段时间我们开始减少接触,他忙他的,我也自顾不暇。我倒也没指望他会帮我什么,毕竟论底气,他没我足。”   “仅有的几次见面里,他旁敲侧击问我当初《木兰》是不是因为昭家的资源才落到我头上的,还问我有没有适合他的资源可以推荐。”昭夕笑笑,“还提了不少次。那时候开始,我就发现了,他对我兴趣大概不仅仅因为我是昭夕,更因为我姓昭。”   “再后来,奶奶去世,临走前我在医院陪护了半个月,她一直在和我叹息如今的娱乐圈。因为政策,因为价值观,因为市场,很多东西都不再纯粹。”   “讲故事的人不再一心讲故事,拍戏的演员也不再甘心只做一名表演家。他们凡事讲究利益,把这一行变成了商业,变成了唯利是图的资本市场。”   “总之,我决定继续读研,转行做导演。”   程又年:“然后他就和你分手了?”   “没有。他并没有提出来,只是和我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昭夕笑笑,“起初我以为的他拍戏忙,刚好奶奶去世。我整个人清醒不少,也发觉我们似乎不太合适。”   最初的幻想过去后,才发现彼此的性格有多难融合。   “只是在我下定决心和他谈谈之前,他就爆出了新的绯闻。那时候他正在拍一个民国剧,和女主角做了剧组夫妻,被媒体拍到了。”   “因为铁证如山,照片上两人衣衫不整,所以完全没法辩驳。”   她出神地想着当时的一切,奇怪的是,那时候的愤怒和被背叛的痛苦,如今都变成了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再想起和陆向晚喝酒骂他的无数个夜晚,现在竟然觉得,啧,当时不懂事,怎么浪费这么多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上?   有这功夫,都能多拍一部电影了啊。   昭夕笑笑,“如今想想,大概宣布分手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吧,应该是和经纪公司商量之后,为了保住形象,所以对外宣称两人正在交往。”   程又年反问:“那你呢?”   “我?”昭夕笑起来,眼神平静,甚至还俏皮地摊了摊手,“我单方面被分手了啊。消息是媒体告诉我的,以头条的方式。”   “他对外公布的?”   “嗯。我是在第二天看见新闻才知道,原来我们一个月前就已经分开,他的新恋情也是在那之后才开始的,最多是爱情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并不是劈腿。”   非常幼稚的一个故事。   如今想起来,除了在杀青宴上他替她挡酒那一段,其余的细节跟美好都扯不上什么关系。   昏黄落地灯下,她抬眼看着程又年。   “我的故事说完了。”   “所以,你的结论是?”   “仅有的经历告诉我,两个世界的人最好不要尝试。”她故作老成地叹口气,“试了也很容易失败。”   程又年问:“这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   昭夕匪夷所思。   “你真的是九零后吗?怎么和我爷爷说话这么像啊。”   程又年不理会她的插科打诨,只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理了理衣角,脑中却在条理清晰地整理思路。   他思量片刻才开口问道:“昭夕,你知道什么叫科学吗?”   “?”   她疑惑地望着他。   他们不是在谈感情吗,怎么突然又扯到科学了?   “科学是在实践的基础上,经过一系列反复论证,在失败中不断摸索,最后才能得到的客观事实。”   他前所未有的像个科学家,认真又严谨地站在她面前,对她解释。   “所以,只实践过一次的实验结果,根本不能称作结论。”   昭夕:“……”   她试探着询问:“所以——?”   “所以我认真且负责任地建议你,”程又年不徐不疾望进她眼里,“再试一次。换个实验对象,排除干扰因素,这一次,重新来过。”   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口——   和我一起。   他在明亮的房间里,与她对视着,最后才说:“我不是贝南新,我是程又年。”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第43章 第四十三幕戏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所以呢,你可别告诉我他随便跟你胡诌几句,你他妈就决定为科学献身了!?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还不止夜里呢,白天也要试试!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试试什么啊试试?试试怎么白日宣淫?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哇,昭导演,你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天真呢?人家是吃一堑长一智,一步一个脚印;你这是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再跌一次,拍拍屁股站起来没事儿人一样,反正摔不死你?   【宇宙无敌美少女】:……   【宇宙无敌美少女】:黄牌警告一次啊!陆向晚你给我说人话,怎么还一口一句名人名言了?   【宇宙无敌美少女】:还是混搭风!显摆你有文化咋的?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你还别说。我以前可没有门派之别,没觉得我们文科生和你们艺体生有什么代沟。今天一看,果然还是我高看了你。看看你这样子,完全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宇宙无敌美少女】:???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是谁之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我的大腿,说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再也不跟异世界的人谈恋爱了?   昭夕:……是她。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怎么,贝南新是异世界的人,包工头就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了?   昭夕没忍住纠正她——   【宇宙无敌美少女】:早跟你说了人家不是包工头,是地质科研工作者,你放尊重一点,别一口一个包工头的……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您老年纪大了,记忆力这么不中用吗?诚挚建议您翻翻聊天记录,看看昨天以前,到底是谁一口一个包工头!   昭夕噎了噎,随即理直气壮回复说:我叫他包工头,这是爱称。你叫他包工头,那就是侮辱!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拜拜了您,拉黑前,念在多年友谊的粉丝,我送您一个成语接龙。双标一时爽,_______。   【宇宙无敌美少女】:一直双标一直爽?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呸。是早晚火葬场!   昭夕在被窝里笑出了声,笑完将手机扔到一边,探出头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她望着天花板,心不在焉地想着,都是异世界,但此异世界非彼异世界啊。   程又年跟贝南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爬起来时,又一口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俩压根没有可比性。一个是名利场见风使舵富贵花,一个是清清白白科学家,怎么比?   昭夕被自己的想法逗乐,刚赤脚踩在地板上,就下意识去看床尾,于是笑得更开心了。   粉红色的兔子拖鞋,第三次长了脚似的,自己爬来床边等待主人宠幸。   而她本人倒是没有前两次那么急躁了,并不忙着检查公寓,虽然慢条斯理去往客厅的一路上,也一一看清了被收拾干净的浴室、洗净晾好的衣物……   田螺先生果然还是那只田螺先生啊。   想起早上他起床时,她迷迷糊糊察觉到身侧有动静,睁眼一看,“你去哪?”   原本将动作无限放缓、怕吵着她的男人,于是回过头来,低声问:“我吵醒你了?”   “没有,自己醒的。”她昧着良心说。   程又年笑了,解释说:“原本不该一走了之,但年后第一天上班——”   “哦,所以还是要拍拍屁股,睡完就走。”   他顿住,眼神里有清晰可见的抱歉之色,结果片刻后就看见她笑起来。   “上你的班去吧,我跟你计较这些干嘛。好歹算半个国家栋梁,少上一天班,祖国的明天说不定就暗淡一点。”   “……”   程又年失笑,定定地看她片刻,余光扫见她露在外面的白玉似的肩头,拉过被子替她盖好。   “那我走了。”   “嗯。”   “下班再来。”   昭夕:“还来?”   她扫了一眼床头柜上所剩无几的快感活力套,啧啧称奇:“没想到程工不光文化过硬,体力也超乎常人……”   程又年:“……”   对视片刻,他才道:“不是说好了吗,天亮以后也试试看。”   他伸手,将剩下的小雨伞放进床头柜,“你再睡会儿吧。”   重新替她把遗忘在书房的拖鞋拿到床边时,他朝床上看了眼,那个平日里飞扬跋扈的女人大概是累坏了,前一秒还在嘴硬反驳,下一秒就困倦得闭上了眼,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于是离开卧室时,他把脚步放得更轻了些。   至于拖鞋为什么会在书房这件事。   咳,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放满一整面墙的古今大拿们也知晓。   他俩的进度简直像是开飞机,起初还是魏西延执导的那种文艺片,程又年书房告白,她没头没尾讲述过去的故事……   突然画风一转,伴随着那句要不要白天黑夜都试试看,接下来的画面就立马跟文艺片八竿子打不着了。   变成了当年香港盛行一时的情色片。   上一句还在问她要不要白天黑夜都试试看,下一秒,两人就立马开始了夜晚的试炼。   虽然昭夕不得不承认,是她先拉住程又年的衣领,说试试就试试……   总而言之,成年人的节奏真是快的飞起。   她心有余悸地回忆着摇晃的书桌,承载不下两人体积的单人沙发,还有迷迷糊糊感受着仿佛来自天堂云端的快感时,仰头看见那满墙的圣贤书。   ……她有罪。   她怎么能在这么神圣的地方做这么没羞没臊的事啊。   昭夕面红耳赤,一会儿长叹,一会儿傻笑,一会儿拍拍脑袋万分懊悔,一会儿又捧住脸猛摇头。   她用微波炉热好牛奶,捧着玻璃杯坐在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仰头看着迎风飘扬的衬衣,脑子里还在无限回放昨夜的场景。   起来时已是十点半。   这一发呆,基本上所剩无几的上午也就过去了。   *   程又年在十二点整放下手头的工作,刚从抽屉里拿出手机,就听见了新消息抵达的声音。   还不等他解锁,一旁就凑过来一直毛茸茸的脑袋。   罗正泽面色不善:“啧,共度良宵的人找上门来了?”   程又年:“……”   他的风格一向是,上班时间不看手机,专心工作。   却没想到手机都锁在抽屉里了,却依然无法专注心神,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罗正泽。一上午,开口闭口都在盘问他夜不归宿的事。   只是夜不归宿的话,其实罗正泽八卦半个上午就行了,问题出在昨天徐薇邀请程又年吃饺子时,叫他知道了程又年和昭夕在一起。   于是一上午时间都不够他酸溜溜地拷问。   “洁身自好快三十年,一朝前功尽弃了啊,程又年。”   “……”   “看看您这黑眼圈,莫不是纵欲过度?”   “别胡说。”   程又年克制住了自己想去洗手间照照镜子的冲动。   罗正泽:“和我女神共度良宵了吧?”   程又年:“你管太宽了。”   “不否认,那就是真有其事了?!”罗正泽不可置信地跳起来,手里的铅笔差点没朝对面的人捅去。   “按理说,个人私事我是可以拒绝告知的。”程又年不徐不疾离他远了几公分,“但看在我们多年朋友,有深厚友谊的份上,告诉你也可以。”   罗正泽咆哮:“有屁快放!”   “从今天起,换一个女神意淫吧。”   “?”   “谁都可以,她不行。”   “凭什么不行?老子粉了多少年的爱豆,你说换一个就换一个,小爷我是要饭的吗,有那么好打发?”   程又年抬眼,云淡风轻替他分析:“爱豆的意思是什么?不恋爱,不成家,名花无主,以供男友粉和女友粉意淫。她昨晚名花有主了,今后就当不成你的爱豆了。”   “你他妈哪儿看来的谬论?”   “微博。”   “……”   罗正泽:狗屁微博,害人不浅!   明明几个月前,这钢铁直男还连超话是什么,热搜写些啥都一问三不知!   今天居然能拿出爱豆学说来扎他针!   他遏制住自己掐死程又年的冲动,恶狠狠逼问:“你俩进展到哪一步?你是不是玷污了我女神?”   程又年:“问题越界,恕不奉告。”   “呵呵,那就是了,你果然玷污了我女神!”   罗正泽同学一个人叨逼叨,哔哔了一上午,希望激怒对面的人,至少他辩驳了,自己才知道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   结果口水都说干了,才听见对面的人淡淡反问他——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被玷污了?”   罗正泽:“???”   哇这个人,好歹撒泡尿照照,他和昭夕站一块儿,到底谁玷污谁啊?   罗正泽气咻咻地瞪他,瞪了好半天,从上瞄到下,又忍气吞声躲角落里种蘑菇去了。   姓程的长了副好皮囊。   女神看上他,好像也说得过去……   他心碎地擦擦眼泪,又坚强地安慰自己:没事,乐观点,肥水不流外人田,流进兄弟怀里,四舍五入也就是一家人了。   能和女神成为一家人,这不是以前的少男梦吗?   于是罗正泽在十分钟后又恢复了元气,回到程又年身旁时,还带着一脸若有似无的骄傲。   程又年打量他两眼,问:“不气了?”   “不气了。”   “放弃了?”   “什么放弃不放弃的,我压根没抱过拥有她的念头好吧!瞧你能的,把微博研究的那么通透,怎么这点都没弄懂?”罗正泽翻白眼,“女神是什么?天上的仙女啊,凡人妄图染指,那叫亵渎!”   程又年:“……”   程又年正在思量是否需要自我反省亵渎了女神这件事,就被罗正泽拍了拍肩。   “哎,你也不容易,年近三十,铁树开花。”他还重点强调了一下,“铁树这个词,尤其适合你。毕竟钢铁直男,又老树开花,这词简直为你量身定做。”   “……”   程又年很大度,决定不和一个刚刚心碎的追星少年计较。   然后就听见罗正泽嘿嘿两声,凑了过来,“其实我一直有个明星梦,你看兄弟我,这脸虽然不像你这么有型,能走男主路线,但好歹男二男三,再不济男十八号总能胜任吧?”   “……”   “要不,改天给嫂子推荐一下,下部电影让我打个酱油出个镜?”   程又年像掸灰尘似的,拂下他的手,“数据改完了,论据找齐了,引用查完了,还是你论文搞定了?”   罗正泽:“……”   “上班时间就会胡扯,干脆一会儿我写个报告,就说之后你也不必去塔里木,那里有我和于航他们就够了。你去喜马拉雅山脉吧,那边缺人。”   罗正泽:“!!!”   而直到十二点,信息抵达,程又年才解锁屏幕,看见了来自昭夕的信息。   【暴躁女导演】:下班了?   【暴躁女导演】:哈,今天是我先发了!   后面还跟了个得意的emoji表情。   他也不知道这种事为什么也要争个第一,掐着时间准点发信息,很有成就感?   但他还是为这种幼稚的小事弯起了嘴角。   指尖轻敲屏幕,发过去一行小字。   【包工头】:嗯,你先。你最厉害了。   对面的昭夕:“……”   什么嘛,又是这种敷衍至极的夸奖。   他真是深谙此道,惯会云淡风轻叫人吃瘪。   她问程又年:吃饭了吗?   【包工头】:正准备去食堂。   【暴躁女导演】:你们食堂好吃吗?   【包工头】:还不错。   顿了顿,他又发去下一条:下次带你来试试。   对面的昭夕一下子又噎住了。   继白天黑夜都试试之后,现在又要去他的单位食堂试试了……?   哇,程又年,你哪是搞地质研究的,你分明是开飞机的!   速度真是堪比火箭发射。   她翻了个白眼,对他说:不是保密单位吗,我能进得去?   【包工头】:非一级保密单位,不涉及军工,管理没有那么严格。登记之后,以家属的身份,可以进。   昭夕:“……”   果然是开飞机的,这就变成家属了。   【暴躁女导演】:就算登记了能进去,确定我这张脸,不会害你被当成男性公敌吗?   她还在线骄傲起来了,程又年失笑。   片刻后,她又自问自答道——   【暴躁女导演】:哦,忘记了。你们单位大概都和你一样,是不关注影视行业发展的科学大拿们,女明星在里面不受重视的。   末尾跟了个翻白眼的emoji表情。   这次程又年彻底失笑。   他和罗正泽正走在去往食堂的路上,一不留神,险些撞上前面的人,赶紧抬头道歉。   半步开外,徐院惊讶地看着他,“哟,你也当上低头族了?”   罗正泽在一旁酸溜溜地说:“何止低头族,还夜不归宿族,还欺骗兄弟族,还追星族呢。”   程又年:“……”   罗正泽的声音压得很小,徐院只听清了最后一句,一边笑,一边诧异地问罗正泽:“什么?他还开始追星了?”   罗正泽斜眼看看程又年,却见他不慌不忙道:“嗯,是在追星。”   “……”   罗正泽:一把年纪还好意思说自己追星,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他完全忽略了,自己就是个追星少(中)年本年。   徐院乐了,“追的哪个明星啊?说来听听,看看我认识不认识。”   “您恐怕不认识。”程又年也笑了,“不是您那个时代的明星,而且,也很久没演电影了。”   “我那个时代?”徐院计较上了,不满地问,“怎么,你是嫌我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脚步了?”   程又年:“我可不敢嫌弃您。”   “那就说来听听,好歹当年我也是时代的弄潮儿。”徐院唏嘘不已,想起了年少时光。   罗正泽没忍住笑出了声,“时代的弄潮儿,这种词一出口,您已经是时代的弃儿了。”   徐院:“……”   话题就这么被岔开,最后徐院也忘了问,到底程又年在追哪个明星,男的还是女的。   而正在被程又年追的女明星,正在家里点外卖,努力在一堆塑身餐里搜寻看起来稍微可口一点的。   二十分钟后,拿到外卖,凄凄惨惨地打开盒子,才发现图文不一致。   说好的满满一层鸡胸肉,居然就只有两块!其余全是草……   她正准备拍一张可怜巴巴的午餐给程又年,就看见屏幕上出现一张图,他倒是先把午餐的照片发了过来。   定睛一看。   糖醋排骨,水煮肉片,还有她最爱的回锅肉!   昭夕:“……”   再看一眼面前的沙拉,她真的觉得自己是头吃草的牛,太心酸了。   气咻咻地重新点开外卖APP,她也豁出去了,挑了家美味可口、评分超高的餐厅,水煮鱼、麻辣香锅,统统下单,一气呵成。   于是又过了二十分钟,程又年收到了她的几张图片。   不愧是他认识的那个昭夕,平常娇气,自己爱美就算了,连拍个午餐的照片,都能加滤镜、PS一番。   程又年哑然失笑,回复她说:多吃一点。   对面的人顿了顿,好像这才回过神来,生气地说:你刚才是故意的吧?   【包工头】:故意什么?   【暴躁女导演】:故意发好吃的图片激我,害得我破功,草都不吃,改吃肉了!   【包工头】慢条斯理地纠正她:昭夕,人本来就是肉食性动物,吃草会营养不良,影响身体健康。   昭夕:“……”   她扔了手机,心道,哼,绝不上当。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嘴上说我喜欢你健康,你别减肥,等到女人真胖起来,他又会一脸爱慕地去欣赏别的瘦子。   只有瘦得仙风道骨,才配被称为仙女。   她一边做心里建设,一边忍不住去瞥眼前香气四溢的饭菜。   要不,吃一点吧?   就吃一点!   她一边想,一边拿起筷子,一不留神就吃了好多。   啊,果然恋爱使人肥胖= =! 第44章 第四十四幕戏   走神都能走一上午,吃过午饭,昭夕开始深刻检讨自己。   又不是第一次坠入爱河(第二次了);   怎么还跟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似的(虽然从年轻貌美这一点来说是这样没错);   有这时间神游天外,拿来改改分镜剧本、思考下部作品多好(每思考十分钟允许走神一分钟);   毕竟是刚刚开始的科学实验,不能在萌芽阶段不给予充分的养分,偶尔分神多维护一下实验过程,才能体现出她严谨负责的科学态度(?)。   总之,这段检讨非常混乱。   大概因为心不在焉,所以才一不留神吃了一大堆,等到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外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了。   并且,水煮鱼里的鱼一片都没有剩下。   昭夕哭着往桌上砰砰磕头:我有罪!   磕到一半,脑子里又飘出程又年说过的话:鱼肉的主要成分是蛋白质,脂肪含量极少,并不长胖。   那种负罪感又很快被稀释,她心有余悸地把餐盒推远了些,心道,那就勉为其难相信一下科学的力量吧。   下午,昭夕收拾好了外卖盒,又去衣帽间里稍微整理了一下。   其实她的衣帽间并不乱,年前小嘉最后几次来公寓时,还替她整理了一遍,该熨烫的都熨烫了,挂得整整齐齐,颜色分类一目了然,活像商场专柜。   所以这次整理,主要目的就一个:将昂贵的珠宝首饰和包包们全部藏起来!   昭夕四处找可以藏匿宝贝的地方,无奈这些年烧的钱太多,别说价格在六七位数以上的手表珠宝了,光是限量的包都有好几十只= =!   最后只能小心翼翼用绒布袋子装起来一部分,悉数藏进储物间的大柜子里。   她还给小嘉拍了一张照片,微信发过去:“下次找东西的时候,记得有一部分首饰和包包在储物间的柜子里。”   小嘉很快回复:“放柜子里干什么啊?明珠蒙尘多可惜。”   她还在组织语言,就看见下一句。   小嘉:“就放在衣帽间里不好吗?瞧我给你收拾得多好,这堆东西往那一杵,比专柜还霸气。”   小嘉:“你忘了上次张小艺非要上楼来坐坐,前脚还在那哔哔她现在多红,片酬多高,品牌方爸爸送的东西堆都堆不下了,后脚跟去你衣帽间一看,脸就臭的比茅厕还可怕了?”   昭夕:……   张小艺是她研究生同学,同级同班,不同导师,也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后台挺硬。   听说当初选导师时,张小艺的心动导师也是傅承君,但比灵气,她略逊一筹,比后台吧,又比不过昭夕。   最后惨败。   但这并不妨碍她一路和昭夕刀光剑影地走过研究生三年。   偏偏张小艺心高气傲,凡事要和昭夕比着就算了,还硬要拿架子,摆出一副清高才女的派头来,表面与世无争,人前仿佛一朵盛世小白花。   昭夕仅有的两次执导经历里,她的作品都和昭夕的电影前后脚上映。   圈子里女导演不算多,两人又是中戏同学,刚好掐着点前后脚一起出现,媒体想不把两人相提并论都难。   可惜两次比试里,张小艺都铩羽而归。   某家以尖酸文艺闻名的媒体如是写:一个是与世无争、书香门第白百合,一个是绯闻缠身、我行我素红牡丹,正所谓既生瑜,何生亮。不管百合多么高洁孤傲,在遇见万绿从中一点红的花中之王时,那点清秀就变成了清淡,始终抵不过浓墨重彩的艳丽。   张小艺大概气得牙痒痒,可表面上,她依然能对昭夕言笑晏晏。   无数次媒体问起两人的关系,试图挖点大瓜给观众们,她都能笑得和蔼可亲,说:“哪有什么竞争关系?我和小昭关系像姐妹似的。行业里女性本就稀缺,我们更应当互帮互助,怎么会有不和呢?”   所以这些年偶尔回中戏参与校庆或老师的项目,塑料姐妹张小艺也常常和她一同出现。   昭夕倒是没所谓,毕竟她是赢家,她有什么好在意的。   可张小艺还在比,大家都毕业好几年了,显见还把她放在心上。   小嘉说的,正是去年校庆后,张小艺非要让自己的司机顺路送昭夕回来。回来就算了,还非要上门坐坐,说是要和昭夕探讨一下手头的剧本,怎么拍才最好。   不拍戏时,昭夕是大闲人,切磋就切磋呗。   手下败将,让她更失落一点,昭夕也是不介意的。毕竟虚荣心大家都有,既然你诚心诚意上赶着来求我碾压你,那我当然要大发慈悲地好好碾压一番。   ……   总而言之,事情就像小嘉说的那样,张小艺来家里炫耀了。   这些年她的作品一部接一部,虽比不上昭夕,但夜路走多了总会撞见鬼,电影拍多了,瞎猫撞上死耗子,也能出个一两部票房还不错的。   她坐在沙发上就气定神闲地卖弄上了。   哪家业内著名的影视公司又再三求她执导了;某某品牌三番两次送大礼,搞得她不胜其烦了;片酬好高不知道怎么理财,有没有什么好的理财渠道可以推荐一下。   反正满脸都是甜蜜的烦恼。   正当她又把话题转移到无名指上的鸽子蛋好大好累手哦,都怪青年企业家兼富二代未婚夫太宠爱她云云。   小嘉淡定地说:“老板,昨天品牌方送来的东西还没收拾,搁在衣帽间乱糟糟的,我去收一收。”   张小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咦,我能看看你的衣帽间吗?”   然后又欲盖弥彰地解释说:“我们也在筹备婚房了,我看你房间格局不错,衣帽间想必也挺好。”   结果进去就黑了脸。   偏偏小嘉还在一脸淡然地介绍:“这一格是品牌方特供的限量款手提包。比如这只,B家今年春季限量款,全球只有十只。再比如这一只,去年秋冬走秀款,多少小花抢破头,结果抢到了走秀的门票,就是抢不到包。”   张小艺:“……”   “这一格是首饰,都放的拍卖品,全球独一无二的款式……”   小嘉小嘴叭叭不停歇,张小艺脸色啪啪往下跌。   女人之间的话题就是这么精彩,分分钟不见战火,却硝烟四起。   也就和小嘉聊了几句,昭夕的思绪就被拉远了,等到回过神来时,又开始深刻检讨:我有罪,我又浪费时间了。   她迅速一锤定音,给小嘉发去指示——   【boss大人】:好啦,不跟你闲扯。总之你记住,以后品牌方送来的东西,或者我自己代购的珠宝首饰,你都给我分门别类,贵的往储物间放,便宜的才放衣帽间。   【小嘉】:?   【小嘉】:不是,您老是不是说反了?   不该是贵的放衣帽间展示,便宜的往储物间随便一堆吗?   再说了,小嘉心有余悸地回忆着自家老板的衣帽间,那里面有什么是便宜的???   【boss大人】:反正以后都照做就行了。   【小嘉】:为什么啊?   【boss大人】:你不懂。   最后一条也来自【boss大人】:这个叫财不外露。   小嘉:……   是她太傻太天真,确实不太懂。但是有一说一,内敛这种事,什么时候跟她家老板扯上过关系?   也就过了个春节,老板怎么转性了?   另一边,昭夕的想法很简单。   程又年的家庭出身很普通,如他所说,父母都是普通职工。   过年去四合院那次,爷爷和他聊起天来,提起他曾在MIT硕博连读的经历,他说若非拿的全额奖学金,大概是去不成的。   而即便有了全奖,国外昂贵的生活费也很成问题,更何况像他这种专业,光是埋头做科研都恨不能一秒钟当十秒钟用,怎么还挤得出打工的空隙?   好在理工科专业与文科不同,实验出成果了,会有不菲的奖金。   熬过最初,后来日子要好过很多。   昭夕一边抱着一堆东西第无数次往储物间走,一边默默地想,既然白天也要好好试试,那就委屈一下宝贝们,暂时就不要见到白天的阳光了。   她的确娇气又爱美,可适当收敛一下,也没有什么关系嘛。   况且她虽然很有内涵,但是无奈外形条件过于出色(……),很容易令人产生错觉,误以为她是肤浅虚荣的花瓶。   她决定收敛一点点,好让程又年比较容易关注到她美丽又独特的灵魂!   得知她这一想法后,陆向晚在手机那边沉默许久,送了她一句话:卑微昭导,在线跪舔。还记得那句话怎么说的吗?舔狗舔狗,舔到最后_____。   【宇宙无敌美少女】:应有尽有。   【陆向晚迟早发大财】:我呸。   *   六点钟,程又年准时下班。   下班高峰期的地铁,简直人挤人。坐地铁从地科院到国贸的路上,期间手机一直在没完没了地震动。   程又年要很费劲才能在人群里拿出手机,低头看一眼。   之所以这么费劲还当低头族,是因为误以为发信息的另有其人,却没想到是来自罗正泽新一轮的大轰炸,隔着屏幕都能闻到浓浓的酸味。   【罗正泽是大帅比】:老子下班就去上了趟厕所,回更衣室你就不见人影了,靠,你开飞机跑的?   【罗正泽是大帅比】:怎么,今天也准备夜不归宿吗?   【罗正泽是大帅比】:我跟你说你小心点啊程又年,素了三十年的单身狗,一朝开了荤,是容易刹不住车。但是纵欲过度,没完没了地爆肝,很容易出问题。   那边停顿了片刻,就在程又年以为他终于消停时,他迅速甩来一个链接。   所以不是消停了,是去逛淘宝了。   【罗正泽是大帅比】像您分享了一条链接:   @#¥%……(一连串乱码符号)……【XX牌肾宝颗粒助您一臂之力一展男人雄风从此持久不早X男人的镇宅之宝女性的闺中密友……】   程又年:……   他艰难地一手扶住头上的把手,一手回复罗正泽的信息——   【程又年】:我用不着,你留着镇自己的宅。   下一条。   【程又年】:哦,我忘了,你也用不着。   对面的罗正泽花了一分钟时间思考,才确定此“用不着”非彼“用不着”。   秉承科学研究应有的严谨态度,他分析出了这句话的逻辑:A能力很好,所以用不着,B不知能力如何,但因为没有实验对象,所以用不着。   罗正泽:……   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嫉妒之火在熊熊燃烧。   *   抵达国贸时,已近夜里七点。   程又年踏出地铁站,只需步行五分钟,就能看见昭夕的公寓大门。   天色将暗未暗,白昼的光芒还在地平线上流淌,余晖脉脉。   其间,他被地铁站门口卖花的小朋友缠住,小姑娘娇声娇气央求他:“叔叔买束花吧,今天刚摘下来的花,很香很香的!”   他脚下一停,看了看桶里的鲜花,有百合,有玫瑰,还有小雏菊。   程又年没买过花,从小到大都没有。   工科男一般都不讲究浪漫,就算母亲节或教师节,也最多用写有祝福的卡片聊表心意,他不曾给谁送过花。   视线在鲜花丛中停留片刻,他说:“给我一束雏菊。”   小姑娘笑起来,开开心心递给他一束包好的白色雏菊,还热情洋溢地替他讲解雏菊的花语。   可惜程又年付钱的时候,才明白这份热情之下藏着什么。   小姑娘:“一共一百。”   程又年:“……”   一时语塞,又觉得有些好笑。   其实逢年过节,不乏被街上卖花的小孩子缠一路,但因为没有送花对象,所以被敲竹杠这种事,他还是第一次经历。   程又年没有计较,只是在付钱时颇为感慨:“这种生意,大概没有回头客吧?”   小姑娘狡黠一笑,“地铁口,人流量大,选在这里做生意,图的就不是回头客嘛。”   他啼笑皆非。   *   门铃响时,昭夕一路从书房飞奔而出,都到了玄关,又连忙放缓脚步,捋捋头发,生怕泄露出自己太过着急的心思。   她慢条斯理开门,视线不经意间撞上一束洁白的花。   “欸?”她愣了愣,“给我的?”   男人站在门外,不动声色地把花往她怀里一塞,非常没有诚意地解释了一句:“出地铁时,被强行推销了。”   昭夕接了过来,闻了闻,雏菊的气味素雅清淡,并没有什么浓烈的花香。   出地铁口被强行推销?   以程工头这种拒生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他不买,还有谁敢蹬鼻子上脸死缠烂打?   她克制住嘴角上扬的冲动,故意撇撇嘴,“就算是被强行推销的,好歹是第一次送花给实验对象,怎么不买玫瑰?”   程又年换好了拖鞋,抬眼看她。   “随手拿了一把,你还指望我挑?”   昭夕:“雏菊也是菊花,你又不是来我这上坟——”   “别胡说。”他打断她。   昭夕又笑了,慢条斯理凑过来,“哦,科学家也讲究迷信?”   程又年没答话,只是随她走入客厅,不见女主人有半分待客的样子,只得自己动手,为自己接水。   视线落在杯架上,才发现那里多出了两只颜色不同的对杯。   他低头接水,默了默,才问她:“知道雏菊的花语吗?”   “不知道。”   她正举着花四处打量,最后锁定了中岛台上的花瓶,把那束干花拿出来,替换成了手中的雏菊。   “是坚强和纯洁,代表努力就会有收获。”   昭夕一怔,回过头来。   她看见程又年捧着水杯,静静地站在眼前,唇角忽然一弯,说:“我想了想,努力就会有收获,很符合我们的实验主题。”   昭夕:“……”   突然无措。   心跳砰砰的。   她别开视线,嘀咕了一句:“我真的是你第一个实验对象吗?怎么总感觉被套路了,嘴上说是新手,其实是个老司机……”   那边的男人还在好整以暇回答她:“可能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吧。”   昭夕:“……”   天生我才会恋爱,李白要是知道你把他的诗拿来这么用,会气哭吧。   她努力把花插地好看一些,最后才回过头来,“我没做饭。”   他点头:“意料之中。”   “出去吃?”   “好。”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不急。”   昭夕步伐轻快地奔进衣帽间,开心地选了十分钟衣服,最后穿着久违的小裙子又出现在客厅。   她只涂了素颜霜,描描眉,再添一笔口红,就可以很亮眼。   往常和他出门,口红都不能画,毕竟一直戴着墨镜和口罩,涂了也只会糊一脸。   程又年一怔,“今天不戴口罩了?”   “不戴了,是熟人的餐厅,很安静。”   她在玄关换好鞋子,看见旁边的男鞋,不那么昂贵,和她衣帽间里的那些品牌扯不上任何关系,但从细节就能看出主人的品质。   鞋子干净整洁,像是新的一样。   但她其实老早就看见程又年穿过它了。   直起腰来,她又特意打量他片刻。   程又年问:“看我做什么?”   “仔细观察我的实验对象啊。”她理直气壮。   “哦,所以,得出了什么结论吗?”   “你都说了啊,科学要在反复实践中慢慢摸索,一时半会儿,怎么得出结论?”   某位导演很会举一反三啊。   程又年笑了,“最终结论没有,那小结总该有的。毕竟每个试验阶段,都要作出小结,最后才能进行归纳。”   昭夕一时语塞。   她真是想不开,居然要跑到他的转场和他叫板,简直程门弄斧啊。   所以她蛮不讲理地说:“没有小结。非要小结的话,那就是千万别和工科男谈情说爱。”   “论据是?”   “就是你现在的态度!”她掷地有声。   “我态度怎么了?”   “谁谈恋爱成天罗里吧嗦讲些科学理论啊?”   程又年难得沉默片刻,才说:“昭夕,我确定是你先提起的。”   “……”她振振有词,“是我先提的,但你不该跟我嚼文嚼字,在我不擅长的方面打压我。”   “那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况,我该如何回应你?”他像个三好学生,勤勤恳恳,不懂就问。   “回应什么啊回应,电影没看过吗,偶像剧没看过吗?”   “并没有。”   昭夕:“……”   差点忘了,这是纯正的钢铁直男,不能指望他从那些东西里汲取养分。   她清清嗓子,在两人步入电梯时,说:“那你听好了,昭导给你上堂课。”   “洗耳恭听。”   “在女人试图和你哔哔时,直男才会叽叽歪歪哔哔回来,真正懂行的,这时候就应该壁咚,胸咚,各种咚。上天给你一张嘴,除了拿来说话,难道就没有别的用途了吗?”   安静狭小的电梯里,她听见程又年笑出了声。   “昭夕,你在索吻吗?”   “……我索你妹啊,我,这只是我给你的教学理论,你你你,不要太会联系实际啊!”   “那怎么办?我们工科男,一直被告知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男人不疾不徐地伸手拉住她,低头靠近。   唇与唇只有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昭夕的神经高度紧绷,只觉得背都在发麻,耳边却落下他很轻很轻的一句,还带着些许笑意。   “昭老师,壁咚,是这样吗?”   ……   叮,电梯抵达地下一层。   没有人出来。   门开了又关,又过了好几分钟,才跑出一个捂着脸一路狂奔的女人。   身后是个笑容轻快的男人,唇上带了点不正常的红,像是染上了女性的口红,颜色非常纯正的迪奥999。   昭夕一路跑进帕拉梅拉里,还在红着脸喘气。   耳边无限回荡着那个低沉悦耳的声音——   “昭老师,受教了。”   啊啊啊。   搞什么啊,电梯里做这种事,还口口声声昭老师。   昭你个鬼啊。   好你个程又年,国内国外读这么多年圣贤书,到底学的是地质还是搞黄色啊!   一会儿民工,一会儿老师,一会儿书房play,一会儿电梯壁咚。这么会营造禁忌感,你怎么不去拍情色片啊!   副驾驶的车门被打开,有人好整以暇坐了上来。   赶在他开口前,昭夕目视前方,声音洪亮地吼道:“安全带系好,到达目的地之前,你别说话!”   然后踩下油门,猛地发车。   帕拉梅拉像是小狮子一样,生龙活虎奔出了小区,一路在夜色里飞驰。   程又年望着窗外流淌而过的繁华夜色,唇边是点点笑意,如刚刚过去的寒冬一般,眨眼坚冰融化,化成潺潺春意。   “吃什么?”   “你别说话!”   “不提刚才的事也不行?”   “都叫你别说话了!”   他笑意渐浓,看她恼羞成怒的样子,终于闭上了嘴。   昭夕愤愤地想,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的不教,教他怎么治自己。   脑子进水了吗! 第45章 第四十五幕戏   车停在东四十条某个窄窄的胡同外。   夜色宁静,胡同里只有昏黄的路灯光,偶有行人骑着自行车经过。   程又年注意到胡同口的墙壁上贴有“国风静巷”的标志,再看眼前安静悠长的胡同,当真巷如其名。   在这样的地方,没人注意身旁过路的是明星还是凡人,口罩与墨镜都可省去。   昭夕停在一道半掩的铁艺门前。   “到了。”   光从门外看进去,谁也猜不透这竟是一间餐厅。   斑驳的铁门上方挂着一盏明黄色的小灯笼,没有招牌告示,远观与普通住宅毫无区别。   进门才发现,这是一间不算大的小院,青草葱郁,墙边摆着挖空的木桩,木桩里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多肉。   从屋里走出来一名年约四十的女人,说不上多美,但笑起来有种温婉似水的味道。   “等你好久,总算来了。”   很显然,昭夕提前跟她打过招呼,说会带人来吃晚饭。   老板娘笑吟吟问:“坐外面还是里面?”   “外面吧。”   “夜里风大,你穿得可不多,坐外面会冷吧?”老板娘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她身上并不算厚实的小裙子。   “这样他才有机会把外套脱给我啊。”某人得意地看看程又年,“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   对上她明亮狡黠的眼,程又年一顿,“那还是坐里面吧。”   昭夕:“?”   程又年望望她,“我也怕冷。”   “……”   昭夕接口批评:“却不怕失去还没捂热的小仙女。”   老板娘:“哈哈哈哈哈。”   按理说大老远跑来这种地方吃饭,若不是山珍海味、独家秘方,都对不起昭导一路辛苦开车。   然而饭菜上桌,程又年才发现,眼前也不过是寻常便饭。   地三鲜,柠檬香煎小黄鱼,和随处可见的红烧肉,菜色普通,胜在味道好。   昭夕倒是吃得很欢快,虽然每道菜动得不多,但也超出了平常的饭量。   程又年看看四周,屋内屋外只安置了寥寥几张桌子,除去他们,并没有别的客人。   “这里往常都这么冷清?”   “不是,平常一座难求的。”   “平常也只有这么几桌?”   “是啊。老板娘一个人主厨,平常还有一个帮她的小姑娘,客人多了忙不过来。”   昭夕好心解释:“平常就营业到晚上七点,每桌坐满了,吃过饭,人走了就关门,没有下一桌的份了。”   “那今天……”   “今天是昭导面子大,跟老板娘约好了,所以才特意为我们营业到八点。”   程又年似乎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她片刻。   昭夕问:“怎么了?”   因老板娘就在玻璃窗内看书,程又年并未多说,只轻哂,“没什么,只是感慨昭导面子大,人见人爱罢了。”   昭夕瞬间得意起来,一不留神,又多夹了一块红烧肉,入口才发现,完蛋,超标了!   一时之间吐也不是,吃也不是,像是被鱼刺卡住。   看她表情如此纠结,程又年又笑了。   从小院离开时,老板娘对昭夕说:“有空随时来。”   昭夕点头:“好。”   “把这位先生也带上。”女人笑起来。   “看心情吧。”昭夕故作随意地摆摆手。   程又年也笑了。   “饭菜很可口,多谢您了。”   他道谢的样子很认真,眼神明亮温和,诚心诚意,并不只是在说客套话。身姿挺拔立在小院门口,不仅面容清隽,风度也很好。   昭夕一顿,抬眼看看他,又看见对面的老板娘在冲她竖大拇指,比口型道:“这个特别好。”   她弯起唇角,明明只是吃了顿饭,并未喝酒,踏出小院时,整个人却好像有点飘飘然,被晚风一吹,乘风欲飞。   还没回过神来,肩上就落下一点分量。   昭夕侧头一看,发现程又年脱下了大衣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   她怔了片刻,才得意地笑起来,“你不是怕冷吗?”   “嗯。”   “那怎么把衣服给我了?”   程又年思忖片刻,才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因为衡量了一下,发现比起怕冷来说,大概更怕失去还没捂热的仙女吧。”   昭夕张了张嘴,感觉整个人头重脚轻,飘得更厉害了。   待会儿一定要发个信息问问老板娘,菜里是不是加了调味用的酒,不然此刻怎么像是喝了假酒……   厉害啊。   这个男人太会了。   还说单身近三十年呢,她如今才算体会到学神的力量,大概这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学什么都快得惊人。   昭夕拉了拉有点往下滑的大衣,清清嗓子,“唔,仙女觉得你表现不错,暂时不急着回天上,还可以让你捂一捂。”   “是吗。”程又年垂眸看看她,“我倒也有一点不成熟的小建议,不知道仙女愿不愿意听。”   “你说。”   口口声声都叫她仙女了,仙女当然要深明大义了。   昭夕一脸洗耳恭听的表情。   程又年:“凡间和天上可能有温差。下次下凡的时候,麻烦仙女多穿件外套。”   “……”   “我等凡人,没有神仙体质,扛不住冻。”   “…………”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是程又年先移开视线,笑了两声。   昭夕气得牙痒痒,明明给他找了个这么好的表现机会,想为他设身处地模拟一个偶像剧的场景,让他好好学习,努力进修,没想到钢铁直男就只领悟了两秒钟。   “就你这个反应,还想仙女下次下凡?”   她没好气地说说:“仙女现在就想回家,没有下次了!”   浪漫果然是朵云,大风一吹拜拜了您。   重回胡同口,两人坐上了帕拉梅拉。   昭夕把外套还给他,嘴里念念有词:“快批上吧,怕冷的凡人。”   她她系好安全带,发车驶离东四十条,正准备往国贸的方向开。   程又年却忽然开口:“昭夕,今晚我回地科院。”   她一顿,减缓了车速。   “……哦。”   程又年解释说:“昨天才回北京,东西也没来得及拿回宿舍,衣服也该换了。”   “哦。”   她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太失望的样子。   片刻后又有些好笑,失望什么啊,有什么好失望的。   难道刚恋爱就同居,让人天天跟她回家吗?   那也太不矜持了!   可回过头一想,又发觉两人这种先do后i的发展模式,好像原本就跟矜持扯不上关系啊= =、   咳,有点心虚。   为了努力显得正常一点,自然一点,昭夕清清嗓子,故作高傲地说:“回去也好,免得有的人一跟我独处就把持不住。夜夜笙歌什么的,不利于白天努力工作。”   “……”   程又年笑笑望她,“昭夕,你是在质疑我的能力吗?”   “我这是合理怀疑。”   “怀疑什么?我的科研能力,还是夜间实践能力?”   昭夕:“……”   怎么又扯到了奇怪的科学理论上来= =!   她随口胡扯:“在得出实验结果之前,所有的怀疑都是被允许的。”   “这样啊。”程又年微微一笑,“科研能力和夜间能力,前者不便向你论证,后者倒是可以好好探讨。”   昭夕:“……………………”   昭夕:“我一点也不想跟你探讨!”   “如果你认为我的表现不够好,我们可以反复练习,共同进步。毕竟我一向谦虚,勇于承认自己的不足之处。”   听他这么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昭夕终于投降了。   要不是正在开车,她还会举双手、摇白旗,配合他。   “你很好,你超棒,你没有不足,你简直太足了。”她发自内心赞美他。   程又年终于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于是她侧头一看,就发现他的脸上只有一个表情:看你吃瘪我真开心。   昭夕:“……”   昭夕:“尤其是脸皮,这点最足,不得不服。”   插科打诨间,车开往地科院的方向。   昭夕半路想起什么,跟他解释说:“我和老板娘是旧识。”   “忘年交?”   “可以这么说。”   她想了想,说:“我之前拍的两部电影,其中一部的原型其实就是她。”   程又年没说话,安静地坐在一旁听。   “她叫温宛,以前也住在地安门,和我家只隔了一条胡同。我还是个穿裤衩的小不点时,常爱去找她玩。她家有很多书,她本人又会弹琴又会画画,我那时候很崇拜她。”   “当然,喜欢她还因为我妈成天说宋迢迢这好那好的,温姐姐比我们大十岁,宋迢迢再好,也比不过她。所以我常拿她来反驳我妈,以此论证宋迢迢并没有多好。”   程又年笑了。   昭夕给他讲了个很简短的故事。   那时候的她过于年轻,并不懂很多事情看起来,并不是表面上尽如人意就叫完美。   温宛看上去家教良好,知书达理,但直到她二十四岁那年,搬离地安门时,昭夕才得知,温宛并不是温家的亲生女儿。   温家父母无法生育,就从农村里找到了一户重男轻女的人家,抱回了年幼的小女孩,取名温宛。   温家条件不错,给了温宛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教她读书写字,盼她成龙成凤。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养父母盼了大半辈子,才盼来这么一个女儿,于是将前半生的所有厚望都寄托在温宛身上,一心期盼她照着他们刻画好的道路,一步一个脚印。   温宛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的确勤奋刻苦,尊敬父母。   温氏夫妇也不同于别的养父母,没有隐瞒她的身世,而是从小就告知她:是我们把你从农村里抱回来的,你要努力才对得起爸爸妈妈的付出。   于是温宛从小就被灌输了这样的观念,生怕自己不够努力,就会被送回农村。   倒也不是惧怕原生家庭条件苦,只是亲生父母既然能把她送人,想必根本就不会欢迎她再回去。   她战战兢兢地长大,在父母规划的人生坦途上循规蹈矩,片刻不曾偏离。   她热爱文学,可父母说文科没有出路,理科才是硬本领,于是她在分科时不得不弃文从理。   高中时因多才多艺、性格温婉,有慕少艾的男生跟在她身后偷偷塞情书。   在温宛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书包里的信被母亲发现,父母商量一夜,也未告知她,次日就亲自找到了学校,要求校方对那个男生作严肃处理。   事情闹开后,温宛变成了大家敬而远之的边缘人物。   再后来,读哪所大学,选什么专业,父母通通一手抓。   温宛曾多次与父母谈心,试图争取一点自由,可父母一心认为是他们倾尽所有,才把她从山村里带出来,如今她翅膀硬了,就要当白眼狼。   ……   成长过程里,不但父母如此,亲朋好友也都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你将来成才,一定要感谢你的父母。”   “你有今天,都是他们的功劳。”   “没有他们哪来的你。”   “你一定要听他们的话,好好孝顺他们,否则就是忘恩负义。”   大学毕业后,谨遵父母之命念完金融的她,又被家中打通关节,送入了全球五百强的企业。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快来临,父母安排了一场相亲。   男方其貌不扬,势力且大男子主义,学历也并不高,与温宛相去甚远。唯一可观的,是对方身家千万,并且,男方父亲是温宛养父的顶头上司。   温宛与父母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耳边重复多次的,仍然是从小听到大的那些话。   一直被镇压在养育之恩和孝顺女儿的大山之下,与父母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摩擦里,温宛从来没有赢过。   他们像从前一样,认为自己是过来人,在做对女儿好的决定。   “人生在世,风花雪月都是一时兴,起日子过好才是最终目的。爸爸妈妈不会害你。”   他们摁着她的头,非把她嫁给那个人不可。   昭夕说起过往,抓着方向盘的手都紧了紧。   程又年看见她指尖泛白,显是过度用力。   “昭夕。”他伸手掰开她的指尖,“放轻松。”   “轻松个鬼。你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嗓子干干的,咬着腮帮说。   “或许我知道。”   昭夕一愣,侧眼看他,“你知道?”   “嗯。”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虽然过程很辛苦,但她后来过得很好。”他看她片刻,目光坦然,“自在《如风》,不是吗?”   昭夕霎时就愣住了。   所,所以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温宛的故事了?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明明是——   “你看过《如风》?”   “看过。”他微微一笑,“昭夕,我说过了,春节回家,我思考过许多,想清楚看到我们之间的差距,也努力尝试更了解你。所以我看了很多遍《木兰》,也看完了《江城暮春》和《如风》,包括所有和你相关的采访。”   顿了顿,他还好笑地加了一句:“这也多亏你后来对媒体避如蛇蝎,再也不接受采访,否则仅仅一个春节假期,恐怕不够我看完你的过往。”   昭夕简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   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她的印象里,程又年还停留在当初那个动辄对她冷言冷语、拒绝三连的形象,不近人情,被动,总是要她追在他身后。   可在她不知道的日子里,他竟然也默默做了这么多,哪怕那时候他们什么都未言明,他也在努力了解她的过往……   昭夕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又年却仿佛回到了春节的那些夜里,他孤身一人捧着平板电脑,坐在房间里,低头看着镜头后的故事。   在养恩大过天和重男轻女的双重束缚下,山里来的小姑娘就这样长大。   她看似幸福,应有尽有,却唯独没有自由。   父母认为她可笑,他们给予了她本不会拥有的一切,如今她长大了,却口口声声谈论着虚妄的自由。   且不论他们是为了她好,就算是为了父亲的前程,她也应该主动嫁去男孩家中。   含辛茹苦养育她二十载,难道她不该有所回报吗?   温宛苦苦挣扎,不得解脱,最后在父母那句“要么你嫁过去,要么我们断绝关系”的威胁下,她吞下一整瓶安眠药。   可母亲及时发现了异常,当即将她送往医院。   洗胃,抢救,她又活了过来。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她望着头顶白茫茫的天花板,闻着空气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人生仿佛也白茫茫一片。   父母忙着开脱自己,哭着对医护人员诉说他们对养女的恩情,仿佛这样就能完全撇清罪名,想不开的是她自己,与他们没有半分关系。   转头进了病房,又哭着骂着,说她忘恩负义。   温宛拔了手背上的留置针,奇迹般的没了眼泪,也再不煎熬。   她轻声说:“养育之恩,我拿一生来报。但凡我活着,就不会让你们挨饿受冻。”   “但是爸,妈,我为你们活了二十四年,接下来的日子,我想问问自己要怎么过。”   她没有梦想,因为她一直都谨记父母的期望。   她没有自我,因为头顶套着父母耳提面命为她精心打造的人设。   她没有喜怒哀乐,因为在父母这样尽心尽力的养育下,她“应有尽有”,若是心生不满,就是贪婪不知足。   如今她想知道,在温宛这个名字之下,到底藏着怎样的可能性,错过了多少一生难得的光辉时分。   五百强的公司,她说辞就辞了。   她去画室教孩子们画画,小朋友们叽叽喳喳问她:“温老师,今天我们画什么?”   她说:“老师不会规定画什么,眼前的世界什么最吸引你,你就画什么。”   拿到工资,存够钱后,她孤身一人去了东非,扛着相机,坐在向导的小卡车上,看黄沙弥漫的草原上,大象悠然来往,老虎凶猛奔腾。   后来又去了阿拉斯加看极光,寂静一片、漆黑深沉的冰湖前,她听见无数人和她一起欢呼,为这世间罕见的壮观奇迹喧哗落泪。   摩洛哥的蓝白小镇里,她蹲在路边喂随处可见的野猫。它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后来她在东四十条的小胡同里开了家饭馆,做家常菜,白日里带着孩子们一同画画,偶尔也教教钢琴。   饭馆没有名字,虽称不上谈笑有鸿儒,但总是往来无白丁。   电影里,有一个在她的影响下长大的小姑娘,一次感情受挫后,哭着来找大姐姐诉苦。   大姐姐摸摸她的头,说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不如意,但若是事事如意,活着反倒无趣不是吗。   后来小姑娘缓过劲来,叽叽喳喳缠着她问了不少问题。   “那你以后不结婚了吗?”   “再说吧。海内存知己,如今没有,不代表那个人不存在,只是还没遇见。”   “饭馆真的不起个名字吗?”   “不起。人人都有的,我偏不要,是不是显得更特别了一点?”   小姑娘咯咯笑,说:“那你再给我讲讲你去尼罗河坐热气球漂流的故事。”   “好啊。”   ……   在电影的最后,画面上是静静流淌的尼罗河,黄昏的天空如同缓慢燃烧着,漂着一只色彩斑斓的热气球。   像是终于自由的灵魂,如风一般,谁管世间枷锁重重,恩怨情仇重如山。   片尾曲是很多年轻人都喜欢过的歌:   谁说不能让我此生唯一自传   如同诗一般   无论多远未来   读来依然一字一句一篇都灿烂   刚才所见的温宛,也许并不像电影里一样去到过那么多的地方,做过那么多勇敢的事,但她从过往走出,自在如风,本身就已经是道美丽风景。   只是在昭夕的故事里,她美得像个传奇。   程又年静静地望着昭夕。   其实讲故事的人,本身就是个传奇。 第46章 第四十六幕戏   出门时,太阳刚刚落山,余温尚在,穿裙子倒也还能抗住。   如今夜幕低垂,白日升上去的温度也消散得一干二净,昭夕嫌冷,就把车停在了地科院的宿舍外面。   倒也不好意思开口说是因为冷。   毕竟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但是爱美到穿太少、没法下车,一下车可能就会在寒风中抖腿的地步,讲出来也需要勇气。   昭夕有偶像包袱,这种事当然不会直说。   “你自己回去吧。”她很镇定,“我懒得走。”   没想到被人一眼看穿:“是懒得走,还是冷得没法走?”   “……”   昭夕瞪他,“你烦不烦啊程又年,说你是钢铁直男都侮辱了钢铁。”   程又年不禁莞尔。   “那你也要好好努力。”   昭夕莫名其妙,“努力什么?”   “努力练就钢铁一般的意志,才能在钢铁直男的攻势下,无坚不摧,百折不挠。”   昭夕:“……”   她啧啧称奇地看他半天,才感慨道:“非但个性直如钢铁,这脸皮也够钢铁啊。看来是时候给你换个微信备注了。”   程又年微微一顿,“我的微信备注是?”   “包工头。”她得意地笑了。   程又年一哂,倒的确是她会起的名字。   他又问:“那你打算给我改成——”   “钢铁侠。”昭夕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外间冷,程又年不指望她会下车散散步,却也没有急着离开。   车停在路口,两人坐在车里说着没营养的话。   倒也乐在其中。   某一刻,昭夕忽然开口问他:“三部电影,你更喜欢哪一部?”   见程又年微微一怔,她别开眼,给了他三个选项:“《木兰》、《江城暮春》和《如风》,更喜欢哪一个?”   她问得很镇定,眼神却没有往他这里瞧上半分。   于是程又年思忖片刻,才说:“你是想问,比起当演员来,转行做导演这个选择,是不是更适合你吧。”   这下轮到朝夕愣住,惊讶地对上他的目光。   “你怎么……”   两人对视片刻,她又不自在地挪开眼,嘀咕道:“我早说你会读心术了!”   程又年笑笑,答非所问:“刚才讲过《如风》的由来了,那么,又为什么会拍《江城暮春》?”   昭夕不假思索地说:“想谈谈大家避之不及的话题,比如家暴;和某些强加于人的价值观,比如梦想。”   对上程又年的目光,她顿了顿,解释说。   “初中时,班上曾经有个女孩子,曾经受到家暴困扰。她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是个酒鬼,隔三差五就喝得烂醉回到家里,不高兴就动手打人。好多次她来上学时都鼻青脸肿,在学校也沉默寡言,从来都自己一个人待着,不太合群。”   “没有人管她吗?”   “有。邻居同情她,偶尔听见她在家哭喊求救,会报警。”   程又年没说话。   昭夕嘲讽地说:“可是警察来了,就只会问,发生什么事了?那位父亲的台词也是亘古不变——小孩不听话,教育一下。”   “警察只能劝他,打孩子是不对的,教育不能采用暴力的方式。就算她哭着说父亲是酒鬼,常常打她,警察又能干什么呢?”   昭夕抬眼望着他,轻声重复:“面对家暴,警察到底能干什么呢?”   昭夕,你太悲观了——程又年没能说出口。   无数的社会新闻都在重复着这样的故事,茶余饭后,人们对待家庭暴力司空见惯。   也许会在公众平台猛烈抨击这样的行为,口口声声说施暴者不配为人,可键盘之后,隔着电子屏幕,人们说过就忘了,到底无能为力。   昭夕一口气问了很多——   除了警察教育,到底有谁能阻止家庭暴力?   很多人提议把施暴者拘留起来,打一次人拘留一次,迟早会改。   那么设身处地想一想,当施暴的父亲丢了饭碗,家中的小姑娘又该谁来抚养?   警察吗?   还是发展中国家尚不健全的福利机构?   人们除了同情,除了隔着屏幕口诛笔伐,还能做些什么?   老师同学,社区邻居,劝导无效,心有余而力不足,难道要众筹抚养受害者吗?   就算善良人居多,一个孩子他们帮了,可同样备受煎熬的无数孩子们,他们都能帮吗?   末了,是第二个初衷。   关于所谓的价值。   “当一个曾经的受害者,如今以工程师的身份站在领奖台上,功成名就时,人们期望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   昭夕慢慢地,用力地回忆着《江城暮春》里,那位工程师说过的话。   她说:   “人都是健忘的。痛苦的回忆,令人不快的经历,他们总会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人人都爱说:没事了,苦尽甘来了,你成功了,不愉快的都留在过去吧。”   “但是很多人并没有办法把它们留在过去。”   “那时候我在想,电影的结尾处,如果我是台下的观众之一,我愿意听到什么。”   “我大概想听工程师说,不管这条路有多辛苦,因为梦想,他始终坚定地爬过了高山,越过了低谷,一往无前。”   这样,故事才显得圆满。   父母才更有励志的材料教育子女用功读书。   社会也就不用背负沉重的压力,直面他们对家暴这件事无能为力的事实。毕竟他们也能理直气壮地说:他最后不是成功了吗?   那么,成为一名出色的工程师,昔日的少年就真的成功了吗?   有谁关心过他是否走出了阴影。   有谁在意过成为工程师到底是不是他的梦想。   是从什么时期起,功名利禄成为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唯一判断标准?   昭夕一口气说了很多,像个热血少年,慷慨激昂到最后,才发觉车里静静的,就只有她一个人像个女战士一样,发表所谓的自由宣言。   “……”   她面上微红,有些发烫,停下了慷慨陈词。   程又年:“怎么不说了?”   “……”她瞥他一眼,“你不用忍,想笑就笑吧。”   “笑的理由是——?”   “笑我中二,像个愤青一样呗。”   程又年却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说:“恰好相反。昭夕,在我看来,你前所未有的闪耀。”   她一怔,忘了说话,车里顿时更加安静了。   先前的面红耳赤大多是因为激动,此刻则是因为——   不知所措。   还有些慌乱。   她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反问:“是我耳朵出问题了吗?你居然在夸我?”   程又年哑然失笑,半晌才点头:“那你大概要好好适应一下了。”   “适应什么?”   “昭夕,今后我大概会,常常夸你。”   *   昭夕到家时,并不是很记得清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来的。   因为她更像是飘回来的。   全自动跟车系统再次上线。   她默默地换好睡衣,又默默地敷了张面膜,最后拿着手机,默默地钻进被窝。   打开微信,找到陆向晚。   【宇宙无敌美少女】: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宇宙无敌美少女】:急急急,十万火急!!!!!!!!!!!!   触目惊心的感叹号,完全不像她刚才表现出的那么从容淡定。   地科院外,两人共处一车。   面对程又年那句今后大概会常常夸她的台词,昭夕是怎么回应的?   她当时特别镇定地说:“哦,那我建议你多看看《成语词典》、《小学生好词佳句》之类的书。”   “为什么?”   “因为昭导从小就貌美如花、人见人爱,赞美之词听到耳朵起茧。”   “……”   “所以为了实验的成功,你要学会如何与众不同地赞美我,毕竟普普通通的夸奖一般都无法打动我,你需要标新立异、脱颖而出。”   如今钻进被窝,昭夕的兴奋才姗姗来迟。   大脑仿佛产生了类似于酒精的化学物质,她还分神揣摩了一下,跟陆向晚说,要是程又年在,说不定能替她解释一下这是什么物质。   陆向晚在对面嗤之以鼻——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别往他脸上贴金了朋友,不是他有文化,明明是你知识太匮乏。你不知道那是什么物质,问我啊!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多巴胺。多巴胺听说过吗?!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所以我说你吃了没文化的亏,你那圈子里多的是花瓶,脑中空空。现在遇到个圈外人,人家三言两语秀了点常识,就被你当宝贝疙瘩似的捧在手心。昭导,听我一言,没知识要有常识,没常识你就多看看电视!   昭夕很生气。   【宇宙无敌美少女】:多看看电视我就有文化了?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文化是不可能有的,有的话,追剧女孩每天看剧就完事,谁还去上北大清华?   【宇宙无敌美少女】:那我干嘛要看电视?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至少你能多点常识,知道多巴胺是什么,顺便了解一下生命一号和脑白金,非常适合你。   昭夕愤怒地揭了面膜,一边噼里啪啦打绝交词,一边自我反驳。   她才不是没有文化,她只是知识面比较单一。   身为导演,她都忙着钻研电影文化,了解人生百态了,谁还顾得上研究多巴胺是什么?她又不当生物学家!   陆向晚还在持续打击她,左一口“被恋爱冲昏头脑强行降智的少女”,右一口“我没有这种没出息的恋爱脑闺蜜”。   但昭夕心情好,无论陆向晚说什么,都打击不了她澎湃的心情。   最后,她淡定地对陆向晚说——   【宇宙无敌美少女】:你死心吧,不管你怎么说我没文化,都起不到任何打击效果。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为何?   【宇宙无敌美少女】:因为你只不过是中传毕业的孩子,但我却是经过清华学士MIT海归博士亲自认证过的文化人啊:)~他都夸我了(还说以后会常常夸我),你的判断就显得毫无力量了!   【宇宙无敌美少女】:苍白无力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不知道。也不重要。   【陆向晚早晚发大财】:重要的是,你知道友尽和绝交是什么意思吗?   昭夕扔了手机,哈哈大笑。   一边笑还一边抱住枕头,美滋滋地想,她现在也是经过海归博士程工头盖章后的优秀人士了。   唉,总觉得他这么间接一表扬,她比自己读了清华北大还骄傲。   骄傲的昭夕兴高采烈地在床上翻滚,滚着滚着,就听见手机一响。   她以为是陆向晚的嘴炮又来了,没想到拿起来一看……   【包工头】:到家了吗。   她开开心心地咧起嘴,又矜持地打字回复:到了。   【包工头】:嗯。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昭夕:嗯?   嗯是什么意思?   她语重心长地教育道:程又年,跟仙女聊天的时候,嗯、哦、啊这种用词尽量不要使用,否则容易冷场。   那边沉默了片刻,才回复。   【包工头】:还请不吝赐教。   【暴躁女导演】:比如刚才,你可以说,“到了就好”,或者“早点睡觉”,如果想显得体贴一点,最好再加一句“晚安,好梦”。   程又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昭夕左等右等,心道他大概在努力消化,吸收知识,毕竟有来自学霸的专业力量。   趁着他学习的功夫,昭夕非常好心地点开他的微信,敲开备注那一栏,删掉了包工头三个字。   念在他今天表现这么好,又无比讨喜的份上,她决定收回这个有些冷嘲热讽的昵称。   叫什么好呢?   她盯着他的名字看了半天,一边想着直男就是直男,谁给自己的微信取名CYN这种首字母缩写啊,老年人吗。   一边揣摩着改什么备注比较适合他。   最后灵机一动,噼里啪啦打下三个大字:钢铁侠。   改完备注,她哈哈大笑,想象着程又年看见这个ID时的反应。   而在她修改备注的这几分钟里,总算等来了学霸的回复。   在她刚才发去的那条信息之下,他的回复显得异常刺眼。   昭夕:?   这些话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暴躁女导演】:比如刚才,你可以说,“到了就好”,或者“早点睡觉”,如果想显得体贴一点,最好再加一句“晚安,好梦”。   【钢铁侠】:到了就好,早点睡觉,晚安,好梦。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上方自己发去的教学建议,发现这位学霸一丝不苟地参照她的模板,一字不落地重述了一遍。   昭夕:“……………………”   她反手截了个图,把给他的备注界面发送过去。   【暴躁女导演】:明白钢铁侠是什么意思吗?   【暴躁女导演】:讲道理,你这样还能找到实验对象,我得承认一个事实,确实是我脑子不好使。   对面的程又年坐在床沿,拿着手机低低地笑出了声。   门外恰好走过某位罗姓单身人士,原本拿着手机想问他要不要一起撸个串、吃个外卖,结果才走到门边,就看见室友正低头打字,笑得春意盎然,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恋爱的酸臭味。   脚下一顿,罗正泽愤怒地转身回到客厅。   没一会儿,程又年铺好了换洗床单,走到客厅。   “刚才你找我?”   罗正泽皮笑肉不笑:“刚才找,现在不找了。”   “找我干什么?”   “本来觉得肚子有点饿,想问你吃不吃宵夜,我请客。”   程又年感受了一下胃的呼唤,“可以吃一点。”   毕竟和爱美又日常减肥的昭导坐在一起,面对面吃饭,难免受她影响,吃得都比往常要少。   罗正泽:“呵呵,我改变主意了,不好意思啊,这客我不请了。”   “你不是饿了吗?”   “这会儿不饿了。”罗正泽愤怒地说,“这他妈才刚走到你房间门口,就看你笑得那叫一个荡漾,老子吃狗粮都吃饱了!”   “……”   程又年慢条斯理笑了笑,“哦,那我点我自己的。”   满头不紧不慢在APP上浏览,间或自言自语——   “这家的秋刀鱼不错。”   “油爆五花肉好像是特色?”   “我记得你之前还挺爱去他们家,每次去都点爆炒花蛤。”   罗正泽原本还气呼呼坐在一旁,渐渐的,神色变得有些僵硬。   目光不断往他的手机上瞄,一瞄就更不得了,程又年点开了食物的大图,隔着十来厘米,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罗正泽:“……”   狗逼程又年,又来这套!   就他妈会欲擒故纵,从来不说老实话!   看着比谁都严肃,私底下骚操作不断!   在塔里木那会儿就是这样,叫他别插手,别管,转眼自己就上林述一的超话帮人鸣不平!   罗正泽默念了一百遍:我是聪明人!我绝对不上当!   念着念着,眼神又飘了过去。   最后屁股也从沙发上挪了挪,坐在了程又年的身旁,伸手往屏幕上一指。   罗正泽:“咳,来二十串望京小腰。”   程又年莞尔:“不是不饿吗?”   罗正泽理直气壮地说:“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吗?现在你也是有对象的人了,照照镜子吧,你给人提鞋都不配,我女神那是扶贫才扶到了你头上!”   “所以?”   “所以作为兄弟,我怕你没两天就被甩了,当然要为你好好思量!”   “这和宵夜的关系是……?”   “关系就是,你要是技术不好,体力不够,很容易被甩。”   罗正泽接过他的手机,唰唰又往购物车里添了几十串,最后递给他,示意他付款。   “我这是为你着想,你难道不该请客回报我的一片苦心吗!?”   程又年点头:“我谢谢你。”   结果等到烧烤送到,两人坐在客厅一边看球赛,一边吃宵夜,吃到最后,小腰全进了罗正泽的肚子。   他有些困惑地问:“你不吃这个?”   程又年淡定地说:“技术过关,体力过硬的人,不需要这个。”   “……”   罗正泽:女神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啊???   这男人有仇必报,锱铢必较,心眼小的显微镜都看不到你知道吗?!!!   千里之外的昭夕并不知道。   她快乐地在被窝里看了好多遍程又年最后发来的信息,心态非常好,睡觉都更安稳了些。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今夜卧室空荡荡。   她侧头,把另一只空着的枕头放进被窝里,装模作样地指着它说:“今晚别乱来,我要好好休息!”   然后又粗着嗓子,模仿男人的声音道:“可你秀色可餐,我情不自禁。”   说完,一个人抱着枕头哈哈大笑。   程又年的最后一条消息如下:   【钢铁侠】:   昭夕,在你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你刚才的问题。我想,《木兰》无疑是部好电影,因为故事本身就是传奇,演员的表演也异常出色。   比起它来,《江城暮春》和《如风》也许没有那么广为人知,但它们同样惊艳,只是以不同的方式。   我没有那么专业的眼光,就不在这里班门弄斧,试图作出兴许会令你贻笑大方的影评。所以仅仅站在一名普通观众的角度,尝试向你说明我的观感。   起初是被平凡又深刻的故事吸引,被叙述故事的手法震撼,到尾声时,又被别出心裁、出人意料的结局所打动。   我看过很多影片,多是国外的,动作片打斗激烈、场景壮观,剧情片题材多样、不受政策限制,那些都曾是吸引我的理由。因为生活环境不同,文化观念不同,自由的度也迥异,很多题材国内没有,所以更显得特别。   但今天你在车里说的话令我反思良久,也许正因自由的度不同,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才不那么需要哗众取宠。观众需要的,才更是身边真实存在、真实立足的人和事。   因为还有太多悬而未决的现实问题,太多需要思考和关注的人生百态,在摸索的道路上,需要有旗帜提醒大家,目光应当聚焦在哪里。比如家暴,比如女性的社会地位,比如人的价值观,比如自由本身。   所以不论是作为演员,还是作为导演,你都出色到夺目。天赋是命运赐予你的礼物,尽管放手去做,用你的镜头为眼,展示你心中的理想世界。   我会做你的观众。   以上。   晚安,昭夕。   又及,突然记起要体贴一点,那么也许要再添一句,好梦,昭夕。   这条消息来临前,昭夕正发表了关于钢铁侠的言论,整整半小时没有收到他的回复。   她一边恨恨地想,他一定是手断了,一边又忍不住逛着淘宝,左等右等,就是想看看他还有没有下文。   哪有这么说话说一半,悄无声息就消失的?   钢铁侠也不能钢铁到这种地步吧!   眼皮都打架了,还是没舍得关掉淘宝,却又固执骄傲到不愿意发去一句“你手指断了吗”。   哪知道最后等来了长篇大论。   也还好熬着夜,才等来了他的长篇大论。   她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又仔仔细细重看了两遍,一遍比一遍慢。   看完第一个念头是,MMD,难道果真去看了《小学生好词佳句》吗,怎么这么会夸!   第二个念头,才是难以言喻的感动。   胸口升腾起难掩的情绪,她眨眨眼,呆呆地躺在床上,有些茫然,又觉得莫名神奇。   原以为喜欢是件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的事,却不曾想过会在某一刻,突然变成扎入心底的种子。它破土而出,眨眼间长成参天大树,厚重有力。   她揉揉眼睛,指尖湿漉漉一片。   捧着手机放在心口,长长地,长长地喟叹。   呜,仙女跌落凡间,沦陷在钢铁侠偶尔不钢铁的一刹那了。   能拥有这样一个特别观众,才是老天爷眷顾。 第47章 第四十七幕戏   大年初十,一行人整装待发,从地科院再次赶赴塔里木盆地。   春假结束,该回院里交接的事宜也都交接完毕,一群知识分子再次化身民工师傅,拎着行李去了机场。   昭夕是在一天前得知这个消息的。   当时正在给程又年发消息:晚上有安排吗?   【钢铁侠】:怎么。   【暴躁女导演】:诚邀您共赴电玩城,再战三百回。   【暴躁女导演】:请在三秒内做出选择,Yes or No。过期不候。   昭夕品了品,行文流畅,还挺押韵。   一分钟后,程又年没有回复消息,倒是一通电话拨了过来。   “昭夕,今晚爷爷在家吗?”   她愣了愣,“啊?”   程又年沉吟片刻,“去地安门吧。年假前答应过爷爷,春假结束就再去拜访。”   她正想调侃一句,莫非你的真爱是我爷爷,就听见对面无奈地说:“刚接到通知,明天晚上就要回塔里木了。”   于是调侃的话也没能说出口。   “……怎么这么突然啊。”她脑子一懵,有些失落。   “大家都有心理准备,不算突然。年假结束,本来就要回项目上的。”   “多久的飞机?”   “这次坐动车,晚上七点四十分。”   昭夕一时没说话,半晌才听见对面低低地笑出了声。   “这么难分难舍吗?”   她面上霎时一红,一边庆幸隔着手机,他什么也看不见,一边声音洪亮地否认。   “才没有,我高兴还来不及!你走了我才好浪的飞起,有什么难分难舍的?”   程又年笑笑反问:“是吗?原来我的影响力这么大,在你身边,你都不敢造次不敢浪了。”   昭夕:“……”   这位先生,你的影响力大不大我可能不清楚,但你的脸真不是一般的大!   比你的胆子还大!   总而言之,当晚,程又年又带着礼物,和昭夕一同去了趟地安门四合院,照例收获了爷爷满满的慈爱,爸爸妈妈热情的目光。   昭夕酸溜溜地想,今后还是少带他回来吧。   每和家人见一次面,她在昭家的家庭地位就降低一点。这才第三次拜访,爷爷就已经开始揭她的老底,从她小时候尿床的光辉事迹一路扯到初中时有男生跟到家里来赖着不走。   程又年:“原来小昭从小就这么受欢迎啊。”   爷爷:“都是假象。大家只看见了她漂亮的小脸蛋,不知道身体里住了个没心没肺的假小子呢。”   昭夕:“……”   您可真是我亲爷爷。   她频频看表,时间也过得太慢了!   打断老人家说话是不可能的,昭夕只能不断清嗓子,试图将爷爷从卖孙女的歧途上驳回正轨。   无奈爷爷看都不看她,满心满眼都是讨人喜欢的准孙女婿。   怎么看怎么满意,啧。   一旁的昭夕怎么想怎么惆怅,唉。   离开地安门时,昭夕身心俱惫,反观程又年,进退有度,从容不迫,完全不见半分应对不暇。   她不禁发出灵魂拷问:到底是谁去谁家拜访啊?!   怎么见公婆的丑媳妇一点也不心虚,倒是她这个当家做主的大丈夫坐立不安呢!   片刻后,又回过神来。   呸,什么丑媳妇大丈夫。八字没一撇,美得他。   *   次日,陆向晚久违地收到闺蜜的邀约。   “寿喜锅,吃吗?”   她啧啧称奇:“自从有了程工头,你就只在我的微信里出没,我还以为从此我就只剩下电子闺蜜,怎么今天还屈尊就驾要接见我了?”   昭夕淡淡地说:“哦,程工头回塔里木继续搬砖了。”   “多久走的?”   “还没走,今晚的动车。”昭夕看了眼客厅的挂钟,“一小时后出发。”   陆向晚有点惊讶:“你不去送送?”   “送什么啊。”昭夕说起来就不高兴,“说是和同事一起从地科院出发,有单位的车接送,不好搞特殊化。”   “也是。何况您什么身份啊,往那一杵、一露脸,这不等于是自己往外送了个八卦头条,请大家吃瓜?”   直到两人在餐厅见面时,陆向晚还在笑话她。   “啧,你这表情真到位。”   “到什么位?”   “典型的闺中怨妇,往门口那么一站,妥妥的望夫石。”   昭夕:“……”   一边反驳,一边没忍住掏出手机,对着反光的屏幕打量片刻。   真有那么明显?   反正,不高兴是肯定的。   到了这种时候才觉得,其实明星光环也不见得是好事,连去车站送一送,都要顾虑再三。   昭夕长长地叹口气,就被陆向晚不悦地打断。   “干嘛啊,跟我吃个饭就这副死样,老娘推了八百个约,就为了看你给我表演深宫怨妇的戏码?”   “你知足吧你,多少人跪着求我重新出山演戏,我都没答应。现场给你表演一个,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反正闺蜜这种存在,就是同八卦、共苦难、陪撕逼的,无逼可对外撕时,闲起来连自己人都撕。   一整顿饭时间,两人都在深刻诠释塑料姐妹花的真谛。   *   然而不管昭夕有多不高兴,“分居两地”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她心里万分懊悔,早知道就不给剧组放这么长的假了!   演员们应酬多,一年到头才有个春节假期,不红的趁机好好休息,红的比平常还忙,基本脚不沾地。   忙着上各个电视台的春节节目。   忙着回京谈项目、签合约。   忙着上各大杂志周刊,撕资源。   昭夕倒是不算忙,所以很快在剧组群里冒泡,发消息前还逐字逐句斟酌过——   【昭夕】:大家春节都过得好吗?吃团圆饭时记得保持体型了吗?一年奔波的疲倦都得到缓解了吗?年后投入拍摄的精力值都恢复到位了吗?   面对昭导难得的亲切慰问,剧组众人都有点受宠若惊。   毕竟这位导演和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是不沾边的,一到片场拍摄起来,基本上六亲不认、铁面无私。私底下又懒得惊人,哪有闲心和众人闲聊唠嗑。   于是群里众人纷纷回应——   执行导演说:谢谢昭导关心,年过得很好!   场务A:谢谢昭导关心,年过得非常好!   场务B:谢谢昭导关心,年过得特别好!   整整齐齐的回复来自于现场的工作人员,带着回复领导的恭敬和严谨,还知道直接复制粘贴有敷衍之嫌,懂得改那么一两个字。   来晚的工作人员心里MMP,这程度副词都被他们用光了,词穷怎么办!   演员们比较忙,不忙的大概也矜持着,惦记自己的咖位,并不会立即回复。像是约定俗成一般,群里的发言先后顺序,也体现了演员们的当红程度。   最先回复的是十八线配角,然后依次上升,最后姗姗来迟的才是主角们。   总而言之,大家的发言就传达了三个要点:   第一,谢谢昭导的关心。   第二,您放心,我们都保持着上镜绝美的好身材。   第三,年过得很好,精力都恢复了,之后拍摄一定会竭尽全力,让您满意。   昭夕吃着水果,在半小时内等来了所有人的回复,满意地擦擦手,重新拿起手机。   【昭夕】:听你们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一连串彩虹屁升腾而起,大多在感慨导演人美心善,关爱群众。   然后人美心善的昭导就直奔主题了——   【昭夕】:既然大家都缓过来了,精力充沛,要不我们提前开工吧?   前一秒还热热闹闹的群,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没人发言。   甭管大演员还是小场务,此刻不论咖位,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开始装死。   不少人在屏幕后腹诽:靠,就说怎么平常冷冰冰的导演突然间平易近人起来,原来搁这儿等着呢!   众人捶胸顿足,感受到了来自套路的恶意。   昭夕:“……”   她等了大概有一分钟,群里都没有任何人再说一句话。   啧,怎么这么现实啊。   刚才亲切慰问时,人均马屁精。此刻一说提前开工,人均掉线。   果然是群演员!拍戏时怎么没见大家演技这么在线,一秒进入状态啊?   她很快铁面无私地再一次发言。   【昭夕】:@所有人。   另一边,魏西延正在笑呵呵看群里一场没有硝烟的大戏,突然收到无数信息。   剧组的人都知道他与昭夕关系好,纷纷向他发起求救信号。   执行导演:魏导,昭导她怎么了!不是说好过完小年夜才开工吗?   场务A:我还没过够年啊魏导,您给劝劝她?   演员甲:不是吧魏哥,昭导她怎么突然打了鸡血,要提前开工啊?   演员乙:我这会儿还在马尔代夫度假,我不想提前回去啊哇哇大哭。   魏西延挑了一条回复说:西哥延哥都随你叫,叫什么魏哥呢,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呢!   演员甲品了品,片刻后,露出了悟的笑。   魏哥什么的,听起来好像在叫伟哥,好像是有点猥琐啊。   下一秒又开始哭泣:叫爹都行,只求别提前开工嘤嘤嘤!   魏西延与昭夕严肃沟通了两分钟,去群里发布了好消息。   【魏西延】:都散了吧,你们昭导开玩笑呢。   众人又开始展露笑颜,讴歌昭导。   末了擦汗,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明明比鬼故事还可怕!   另一边,昭夕是如何被劝服,放弃了提前开工的想法呢?   面对魏西延的灵魂拷问:到底为什么要提前开工。   【昭师妹】:因为太闲了。   【魏师兄】:闲?是电玩城不香了,还是麻将它不好玩了?   那就——   【昭师妹】:因为热爱工作。   【魏师兄】:使劲吹。我看影协会不会因为你吹牛逼给你发锦旗。   干脆把问题原封不动抛回去——   【昭师妹】:这也不信那也不信。那你说,还能是因为什么?   那头沉默了十秒钟,真相了。   【魏师兄】:因为爱情。   【昭师妹】:……   【昭师妹】:师兄说笑了,我一母胎solo,哪来的爱情?   【魏师兄】:师妹健忘啊,容我提醒一下,上次在母校见师傅,那位小程老师与你的恩怨情仇、爱恨纠葛,可解决了……?   【昭师妹】:我锅里糊了。不说了,不开工就算了,88。   某位师妹迅速销声匿迹,比群里所有人装死都装得更加彻底。   魏西延得意:哼,没有发现爱情小火苗的慧眼,哪来文艺片天王的称号?   于是,某人的提前开工计划未能付诸实践,已然胎死腹中。   *   另一边,回到项目上的各位工友,一边凄凄惨惨地哀叹人生不易、民工难当,一边还是打起精神来,以专业的态度重新投入地质研究中。   鉴于项目附近荒郊野岭,外卖罕至,大家还没从春节的山珍海味里缓过劲来,嘴馋时也只能挑附近的一家极为寒酸的烧烤店过过瘾。   之前隔壁剧组聚餐时,曾驱车去往几十公里外的城镇,这对辛苦搬砖的工友们来说过于奢侈。   毕竟隔壁有机动车,他们只有全凭人力猛蹬的共享单车,真要骑去几十公里外,车没机动,人可能会给激动没了。   于是小烧烤店成为打牙祭的唯一场所。   只可惜塔里木气候干燥,入口的又全是容易上火的烤羊肉。一周吃了四次,所有人不是嘴角长泡,就是脸颊冒痘。   于是大家立马对烧烤店敬而远之,开始每日捧着保温杯,泡枸杞、喝黄连。   黄连入口,滋味可太苦了,却还不及心里苦。   原来平日里,大家下班后骑车共赴烧烤店,都吃得很欢乐,唯独程又年例外。   也就过了个春节,大家都没怎么变,顶多体重往上飙升了一点。   可程又年变了不少,从前对电子产品并不热衷,如今却成了低头族。   于航:“喂,你马上都三十了,这个年纪才开始沉迷电子产品,是不是青春期来得太晚了一点啊?”   有人偷偷笑:“这会儿青春期才来,那岂不是发育迟缓……”   众人的目光从程又年的脸上出发,一路向下跑。   程又年不疾不徐收起手机,“你们没家人吗?刚到项目上,没有人慰问关心、嘘寒问暖?”   “那也没有时时刻刻嘘寒问暖好吧。”   “我妈也就每晚打一通电话而已,哪有吃个烧烤还抱着手机聊不停的?”   程又年:“哦,我家的比较热情。”   “不光热情,还挺潮,我妈就觉得发微信费劲,不如打电话来得直接。”   “我爸连电话都不让我妈打,说花费太贵,浪费钱。”   程又年顿了顿:“我家的,也比较舍得花钱。”   “还挺开明。”   “啧,比我家里人好多了。我妈就跟守财奴似的,一年到头都不买件新衣服。”   “哎哎,谁不是啊。今年过年,我爸给她买了件衣服,她从初一念到了初五,还在嫌贵。”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家。”   程又年听大家集体吐槽,又沉默了一会儿。   注意到他的沉默,有人侧头问:“怎么,你家里人舍得买衣服?”   “不止。”   舍得买衣服?   他回忆着那个大到可以当客厅的衣帽间,陈列整齐,琳琅满目,堪比商场专柜……   最后才失笑道:“就差把专卖店搬回家了。”   众人:“……”   毕竟是长辈,也不敢多吐槽,但眼神里都体现出了一个意思:你妈妈真可怕!   一旁的罗正泽紧咬牙关,没敢吭声,心里却在疯狂BB。   这踏马都不在同一个频道,还能聊这么嗨!   你们说的是妈,他说的是吗?   说出来吓死你们!   可罗正泽屈服于某人的淫威之下,满腹八卦无处诉说,最后只能拼命往嘴里塞羊肉串,一边塞一边委屈。   憋死他了。   弱小可怜又无助。   而大家一路猛吃的结果,就是一周后,所有人都捧着黄连,喝到愁眉苦脸,嘴角的泡却依然消不下去。   反观程又年,因为撸串时一直醉心与“妈妈”聊天,也没吃上几口。   于是大家从京城来到塔里木,都憔悴了不少,唯独程又年,地科院之光还是那道光。   好气。   *   昭夕每天与活在手机里的实验对象聊着天,当然,仅限于他的下班时间。   程又年依然是那个程又年,帅得一如既往,也严谨得一如既往。不管事后如何当低头族,上班时间绝不碰手机。   反正,她就掰着指头数日子。   白天他工作时,昭夕也没闲着,除了继续改剧本,偶尔看看书,她还就藏区白唇鹿的剧本往世嘉影业跑了好几趟。   小嘉也上班了,每天陪着她一起奔波忙碌,顺便八卦一番。   日子倒也充实。   就是时不时地,小嘉会匪夷所思地质问老板的变化。   “你居然开始看书了?”   “还看的什么《化学物质分类》?”   “多巴胺。你了解多巴胺干嘛?”   “哇,这一页好多我不认识的字啊!你都认识吗?真的看得懂?”   昭夕:“………………”   昭夕:“你真的好吵啊,这么叽叽喳喳的,我看得懂也变成看不懂了!”   她只是很有上进心,试图让自己从单一的知识面里走出来,步入知识多元化的世界。   不仅尝试了解多巴胺是什么,还网购了一大箱上到天文、下到地理的书籍。   只可惜不管小嘉吵不吵,她都能在捧着书认真看上二十分钟后昏昏欲睡。   前五分钟:注意力百分百集中,全神贯注拿着记号笔标注,努力往脑袋里塞知识点。   第五到十分钟:不时看看页码,鼓励自己,今天又博学了一点呢!   第十到二十五分钟:坚持就是胜利,挺住啊昭导!   第三十分钟:咚,一头倒在单人沙发的靠背上呼呼大睡起来。   反正,日子就这么一边欢乐一边悲伤地过去了。   盼星星盼月亮,再有三天就能去塔里木了!   昭夕前所未有期盼着复工。   结果距离出发的日子还有两天时,忽然收到了来自罗正泽同学的微信。   微信是去塔里木之前加上的,应罗正泽的要求,程又年把他的名片推送给昭夕,第一是满足一个追星少年卑微的心愿,第二则是——   “我不一定总能接到电话、收到微信,所以如果联系不上我,可以尝试找罗正泽。”   只是以防万一。   加上娃娃脸同学的微信后,两人的聊天界面就只停留在罗正泽同学单一的彩虹屁,和昭夕欣然接受并表示衷心感谢的地方。   后来也没有再聊。   罗正泽的心态是,反正拥有女神的微信就足够吹逼吹一辈子了,聊不聊倒是其次。   昭夕的心态是……   昭夕没有心态。   有这闲工夫和小粉丝聊天,为什么不好好利用时间努力学习,以及和钢铁侠多说两句呢?   却没想到在某个下午,突然收到了小粉丝的通风报信。   【罗正泽】:女神,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昭夕】:什么事?   【罗正泽】:哎,是关于程又年的。   【昭夕】:快快请讲。   那头窸窸窣窣好几分钟,才偷偷摸摸发来一张图。   之所以说是偷偷摸摸,原因在于那张图高度模糊,一看就是偷拍的。   昭夕放大一看,发现拍的是程又年的背影。   虽然一众工友都穿着深色工装、头戴安全帽,但她就是能从那个英俊挺拔的背影上辨认出程又年来。   第一眼,心态很好:啧,不愧是他,穿什么都帅气。   第二眼,心里咯噔一下。   等等,他旁边好像是个女人?   在黄线里,程又年和一群人蹲在地上,人手拿着地质锤,仿佛在挖矿(并不)。   而他身旁最近处,蹲着一个女人,虽然也穿着深色工装,但背影窈窕,安全帽下有一缕茶青色卷发不小心露了出来。   哎?   哎哎哎?   昭夕几乎迫不及待要问出口:   这女人谁啊?   贴那么近干吗?   你们工地怎么会有女人?   能离他这么近的不是只有我吗?   可千言万语汇聚在指尖,只剩下冷静又矜持的一句话。   【昭夕】:怎么啦?   天真美好又做作,仙女的人设就是岁月静好。   【罗正泽】:你仔细看看,程又年旁边那位工友,看见了吗?   【昭夕】:嗯,看见了。   【罗正泽】:那你看见那一缕俏皮的卷发了吗?和她旁边这位男性一样,有种红杏出墙的味道,你闻到了吗?   【昭夕】:……   然后她收到了一条巨细靡遗的密报。   对面的神探同学非常愤慨。   【罗正泽】:女神我跟你说,这位女同志叫徐薇,是我和程又年老师的女儿。她继承父亲的衣钵,也跟我们一样在地科院工作,只是她跟咱们不一个所。   【罗正泽】:我这么迟钝的人,都知道她在追求程又年,你说那得有多明显?   【罗正泽】:啧,你俩这地下恋情搞的,现在程又年都名草有主了,却不能对外宣布,还得持续招蜂引蝶。   【罗正泽】:我倒不是挑拨离间,我就是跟你说一嘴,毕竟你是我女神。我这个人,为了兄弟两肋插刀,但是为了女神我可以插兄弟两刀!   昭夕:“……”   罗正泽同学的最后一条消息如下:   “女神,敌军来势汹汹,建议早日抵达战场,正面击退!在此之前,我替你盯着现场!”   【昭夕】:……………………   【昭夕】:谢谢你。   她又点开那张高糊图,仔仔细细观察半天。   那姑娘长什么样啊?光看背影,什么都看不出。   徐薇是吧?耳熟能详了。   这位徐姑娘大概给程又年打过不少电话,反正前前后后她都听到过好几次,不是送饺子,就是请人到家里吃饺子。   昭夕腹诽:你倒是请点好的啊,过去过来都是饺子,也太没情调了!   一天之间,间谍小罗发来好多条密报——   【罗正泽】:哇,她端着盘子就去找程又年一起吃饭了!   【罗正泽】:笑得花枝招展的,啧啧啧。   【罗正泽】:女神你放心啊,花枝招展也没你好看,她是矮子里面充高个儿,你才是人间至美!   【罗正泽】:现在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哼,没人耕的地放在一边儿无人问津,有主的田却有不长眼的牛非要去占。   【罗正泽】:啊,女神,我绝对没有说你是牛的意思!你就算是牛,也是牛里的战斗机!   【昭夕】:……   她担心吗?   才不。   她可是昭夕欸,花容月貌,沉鱼落雁。什么妖魔鬼怪来了她都不怕。   区区一个徐姑娘,追了程又年那么多年,他不也没动心?那她担心个鬼。   一边这么想着,她一边翻了个白眼,下意识打开了携程,调出了明天的航班。   没一会儿,在客厅吃薯片的小嘉就收到消息。   【boss大人】:我订了机票,明天回塔里木。   小嘉一愣,薯片都忘了吃,噔噔噔冲进书房,“哎?不是大后天回去吗?”   昭夕合上手里的书,说:“提前一点,免得急急忙忙的。”   “可是大家都还没回去,我们去那么早干嘛?”小嘉纳闷,“去了也没工作,没戏拍,只能宅在酒店啊。”   昭夕沉吟片刻,捉奸?   呸呸呸,这都什么跟什么= =!   她只能推推小嘉:“快去收拾行李啦,别问那么多,这个月给你加工资。”   小嘉眼睛一亮:“真的吗?又要加工资?”   年前才刚刚加过一次,怎么又……   她眼神亮晶晶地对着昭夕三鞠躬:“谢谢老板,谢谢程工!”   昭夕一愣:“你谢我就算了,鞋他干嘛?给你开工资的又不是他……”   “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老板你之所以这么大方,全是程工带来的好心情啊!”   小嘉像只花蝴蝶,欢欢喜喜扑腾进了衣帽间,不时问一句:“A家的裙子带吗?”   “B家的项链拿上吧?”   “啊,C家的外套是不是还在干洗店啊?”   “四只行李箱好像不够啊!要不少带一点衣服吧!”   昭夕:“……”   只犹豫了一秒钟,她立马气势汹汹冲进了衣帽间,加入收拾衣服的行列。   “不行,一件都不能少!”   行李箱不够,立马买就好,漂亮的战袍可一件都不能少带。   此行是为了直面敌军,务必要闪亮登场。   于是昭夕埋头于衣帽间,和小嘉呼哧呼哧努力了一整晚,才把整整五只大行李箱装满。   面膜半箱,首饰半箱,衣服三箱,还有杂七杂八的东西装了一箱。   程又年下班后,给她发的消息石沉大海,直到夜里九点,才收到回复。   【小昭】:刚才没看见信息,在忙。   【钢铁侠】:忙什么?   【小昭】:唔,剧本的事。   【钢铁侠】:嗯,忙完早点睡,今天我也加了班,准备早点休息。   小昭是他重新改的备注,简单明了。   对面的昭夕对着信息撇嘴。   等我杀到战场,你就知道我在忙什么了,哼。 第48章 第四十八幕戏   临去塔里木前,昭夕回了趟地安门。   往常爷爷爱窜门,在家附近找人下下棋、打打牌,美其名曰这是老胡同里的文娱生活。今日特意推了老朋友的约,留在家中和孙女说说话。   大忙人孟随也回来了,虽然兄妹俩照例一言不合就斗嘴。   “浪够了,终于要回去拍戏了?”   “不然呢,孟总以为就你是大忙人,别人都是吃闲饭的?”   “拍戏就好好拍,别再动不动就开除投资方了。既然说我是大忙人,大忙人不想动辄往偏远地区跑,就为给你补资金窟窿。”   昭夕在扒饭,闻言抬头,想把手里的筷子朝他脸上戳。   “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这么好的投资,你要不是我亲哥,我能给你?”   “当初救场的时候,你的态度不是这样的。”   昭妈妈敲桌子:“吃饭就吃饭,你俩消停点。”   昭爸爸:“随他俩去吧,马上又要一个多见不着面了,让他们把这一个月的嘴都给贫完。”   昭夕点头,理直气壮:“我们这叫打是亲骂是爱。”   话音刚落,孟随淡淡道:“你可能是,但我不是。”   “什么意思?”   孟随:“我打就是打,骂就是骂,对你并没有爱。”   昭夕:“……”   一顿饭吃得倒是热闹。   但爷爷比较关心的是——   “你跟小程说过了吧?”   “当然。”   “他比你先去一个多星期,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爷爷叹气,“那么天远地远的,条件肯定跟不上,小程吃苦了啊。”   昭夕:“……”   果然程又年和爷爷才是真爱,这才来了几次,她就从亲孙女退化成捡来的野孩子了。   “爷爷,您的亲孙女马上要出门远行了,您都没有什么要叮嘱我的吗?这时候还在关心您的小程?难道就小程吃苦,您的孙女不一样要去吃苦吗?”   爷爷没空理会她酸气十足的质问,忙着回头叮嘱帮佣阿姨,把上次孟随带回来的火腿、腊肉都拿出来,让昭夕给程又年带去。   昭夕:“……”   突然有种看破红尘的沧桑感。   因是下午四点半的飞机,小嘉一点钟就坐车来地安门接她了。   车是孟随安排的,司机先去郊区接小嘉,然后去国贸装行李,最后才来接昭夕。   昭夕临走前,还惦记着一桩事,先往对门跑了一趟。   碍于宋叔宋姨都在,在家说话有诸多不便,昭夕就把宋迢迢叫了出来,两人站在胡同口说话。   出门时,宋叔宋姨还在叮嘱:“昭丫头又要去拍戏了?那么大老远的,千万要注意安全啊。”   昭夕响亮地应了一声,转头和宋迢迢走到胡同口就问:“你那男朋友,还没分?”   宋迢迢本来就没多高兴,闻言脸都黑了。   “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昭夕一顿,意识到自己的开场白过于简单粗暴了,清了清嗓子。   “别误会啊,我没有恶意。”   “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都是塑料发小,哪怕昭夕要走了,两人也不见得就收起了生硬态度,立马变得友爱和谐起来,该怎么塑料还是怎么塑料。   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昭夕:“他叫立什么来着?”   宋迢迢:“立扬。”   “名字不错,人差了点。”   宋迢迢的眼刀立马杀到,“你这是闲得发慌,走之前,特意来给我上眼药?”   “我这是走之前,放心不下,特意来提醒你。”   宋迢迢:“没必要。”   说完就要转身回家。昭夕一把拉住她。   “喂,宋迢迢,我这是关心你!”   宋迢迢回头,先抬眼看了看天:“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啊。”   昭夕:“……”   她没好气地松开手,说:“我说真的,你脑子虽然好,但眼光有待提高。那家伙看起来一点也不光明磊落,配不上你。”   宋迢迢心念一转,回味过来:“你这是来炫耀你对象的?”   “?”   “我男朋友不行,不够光明磊落,不如你男朋友君子坦荡荡是吧?”   “……”   昭夕:心好累,吕洞宾怎么总是被狗咬。   两人在胡同口说了半天,昭夕口干舌燥。   “反正我说什么你都觉得我不图你好,我也懒得说了。”   “一开始就有这觉悟多好。”   “你——”昭夕无语,最后气咻咻地说,“反正我言尽于此。塑料发小好歹也是发小,我总不见得想害你。”   “谁知道呢。”   昭夕:“……”   跟这个人说话,她是真的分分钟都快被气死。   发小杀我,死对头果然名不虚传。   昭夕无语望天,“跟你说什么你都不信,算了,你爱谈就谈呗,反正最后哭的不是我。”   手机响了起来,她低头一看,是小嘉的电话,大概是在催她上车了。   她往胡同外走了好几步,还是没忍住回过头来。   “宋迢迢,你好好擦亮眼,别急着做决定,好歹把人看清了再谈什么买房结婚的事。虽说这跟我没什么关系,但发小一场,你过得不好了,我能得什么好吗?”   宋迢迢一顿,“你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我他妈还不是怕你因为我谈对象的事,被父母催怕了,才非要跟我较劲,一气儿瞎找个渣男!”   宋迢迢撇撇嘴,话不动听,语气却软了不少。   “不劳您费心。昭导还是赶紧回塔里木吧,您片场隔壁的民工不是还等着您去双宿双栖呢?”   昭夕哪怕戴着墨镜,也下意识左右看看,“嘘,你小点儿声!”   宋迢迢嗤鼻,“都过气多久了,还以为自己是大明星,人人都关注你?”   “走了。”   昭夕翻了个白眼,看着小嘉第二次催促的电话,扶扶墨镜,快步往外走。   宋迢迢的声音也放大了些,从身后传来。   “别光说我,你自己也注意点。别看包工头人模人样,就轻信于人,忘了前车之鉴吗?你才是个香饽饽,谨防知人知面不知心,给人骗财骗色了!”   昭夕:“………………”   她们俩果然天生不对盘吧。都是好心,说出来的话却臭得像屎,惨不忍闻。   *   宋迢迢看着那个背影,嘴里嘀咕着不好听的话,眼里却染上了一点笑意。   正欲转身回家,忽然瞥见胡同口的车里有亮光一闪。   像是什么东西反光,晃了她的眼。   她微微一愣,随即提高了警惕,狐疑地朝那辆灰色面包车看去。   灰扑扑的一辆车,陌生车牌,毫不起眼,从前没在附近出现过,应当不是周边住户的车。   可这半个月似乎看见过不少次。   隔着前车窗玻璃,宋迢迢看见有两个男人坐在车里,戴鸭舌帽,看不太清脸。其中一人正把手里的东西往包里塞。   她快步走过去,发现车窗上贴了黑色遮光膜,从外面压根看不清里面是什么状况。   干脆敲了敲车窗。   里面的人把窗户降下去一点点,隔着条缝问:“什么事?”   宋迢迢想往里看,但对方警惕性很高,就给了她这么窄一条缝隙,她什么也看不见。   “这里不能停车。”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   对方很好说话的样子,连连点头:“好的好的,就停一会儿,马上走。”   “你们第一次来吗,不知道非附近居民,不可以在胡同里停车?”   男人点头,“是啊,第一次来,不知道规矩,不好意思了,这就走。”   他用胳膊肘碰碰旁边的人,“开车。”   宋迢迢想说什么,忍住了,看他们开车匆匆离去,想了想,拿出手机给昭夕打电话。   对面很快接起,闲闲地问:“怎么,刚才怼我还没怼够,电话里想二二三四再来一次?”   宋迢迢没跟她插科打诨,只说:“最近有狗仔在跟你?”   昭夕一愣,“什么狗仔?”   “你走之后,我发现胡同口有辆车,好像有人在车上偷拍,镜头反光给我看见了。”   “不会吧?”昭夕侧头对身旁的小嘉说,“宋迢迢说刚才胡同口好像有人在偷拍我。”   小嘉一愣,“电影还没开始宣传,最近有什么值得跟拍的?”   宋迢迢:“车里人警惕性很高,我去敲窗,窗户都不肯打开,三言两语就把车开走了,鬼鬼祟祟的。”   昭夕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听她言简意赅说。   “灰色面包车,五菱荣光,车牌号我记下来了,京A……”   *   另一边,灰色面包车驶离地安门,很快开往别处。   车上两个人在对话。   “那女人谁啊,警觉性还挺高。”   “听她们说话,好像是昭夕发小吧。不是圈内人,但常跟圈内人接触,估计也见得不少。”   “你说她是不是在诈我们啊,问什么不好,非问是不是第一次来。”   “估计这段时间我们一直把车停那儿,给她看见了。”   副驾驶的人从包里拿出相机,一边埋头看刚才拍的照片,一边说:“蹲了十天半个月,也就拍到两次,这也太心酸了点。”   “第一次还有点收获,拍到那个男的背影了,这次才倒霉,就拍见个路人发小。”   “早知道还不如去国贸蹲伏,她公寓不是在那附近吗?”   “你以为老板只找了我们蹲点?国贸附近也有人蹲呢。”   “那咱们运气真背,就这点照片,恐怕拿不了几个钱。”   “也不一定。”开车的人嘎嘎笑了两声,“咱们不是还听到一点关键词了吗?”   “我给老板打个电话去。”   说是老板,其实不是。   干他们这一行的,平常偷偷摸摸挖明星的料。被拍的明星肯出钱摆平,买走照片,他们管人叫老板。被拍的人若是有对家,对家肯出钱买黑料的,也叫老板。   反正出钱的都是爸爸。   副驾座的人很快拨通“老板”的电话,对面问他有什么进展。   他答:“大概十天前,拍到了那个男人的背影,但是因为在夜里,又不敢开闪光灯,看不见脸。”   身边开车的人插嘴:“只知道个子挺高,好像还挺帅,当时还以为是圈内人。”   对面顿了顿,“结果呢?”   “今天她又回地安门了,倒是没带那个男的,但是和她发小在胡同口说话,叫我们听见了。”副驾座的人嘿嘿笑,“老板,她确实是谈恋爱了,但是对方好像不是娱乐圈的。”   “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是个包工头!”   对面沉默了快有五秒钟的时间。   “你他妈不想拿钱了,逗我玩儿呢?”   “哎哎,不是啊老板,我说真的!”男人直起腰来,不再靠着椅背,“她和她发小是这么说的啊,又是什么民工,又是骗财骗色的包工头……”   心下一动,他急忙问:“对了,说是那民工就在她片场隔壁。老板你去查一查,要是片场附近真有工地,那肯定就是真的了!”   对面又沉默了一阵,语气忽然变了。   “继续盯着,有消息通知我。”   “那这次的消息——”   “钱我会转你账上,今天之内。”   “哎,好好好,谢谢老板啊,您放心,我们会再接再厉——”   “后续如果需要去塔里木继续拍,我会再通知你。”   嘟,对面径直挂了电话。   面包车里,两人还在嘀咕。   “他这是相信了?”   “钱都要到账了,肯定是啊。”   “奇了怪了,换我肯定不信,一准儿认为你在框我。你说她好好一女明星,现在又是大导演,找谁不好,找个包工头?”   “是啊,就算不找圈内人,找个富二代金主不好吗?”   “不过你别说,那天看背影,那男人是真挺帅。”   “妈的,现在当民工都要看脸了吗?”   “民工好啊,民工体力过硬,长期搬砖,有劲儿呐……”   车内响起一阵颇有深意的笑声。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他们只负责拍,至于信不信,那是老板的事情。他们是娱记,又不是新闻记者,拍的东西只负责好看,不负责真实。   *   另一边,林述一坐在落地窗前,定定地看着窗外。   助理在一旁问:“有消息了?”   “嗯。”他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脑子进水了吗,找了个民工谈恋爱。”   助理:“啊???”   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那俩狗仔不是在骗咱们吧?!”   “不会。真要骗人,不会拿这种蹩脚的说法。”   “你都说蹩脚了啊,完全不可能啊!”   助理憋了憋,把那句“她又没疯”咽回了肚子里。   “怎么不可能?”林述一轻蔑地说,“我走之前,片场隔壁不是刚好拉起黄线吗?听说是个政府工程,当时已经开始动土了。”   助理风中凌乱。   也是,若不是真有其事,隔着千里之外,那两个狗仔怎么会知道片场隔壁有工地?何况是发小和昭夕亲口说的……   他保持着震惊的表情,心道果然是木兰啊,女中豪杰,口味怎么这么重呢。   民工。   民工什么的,总给人一种浑身是灰、满身汗味的粗糙感。   那么娇滴滴的大美人,纤细柔弱,居然配了个脏兮兮臭烘烘还很带劲的民工……   他的脑中仿佛有了画面感,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过两天让人去片场附近,继续拍。”   助理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说:“跑那么远去跟,那些狗仔会不会狮子大开口,又漫天要价啊?”   “那也要拍。”林述一毫不犹豫。   “林哥,咱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进账了……”助理的迟疑着,“要不你还是听我的,把钱拿去做点生意,搞个投资什么的。反正演戏这条路目前是走不通了,不如试试别的路子?”   林述一的眼神立马沉了下来,染上戾气。   “她把我搞臭了,自己还想好过?不让她也尝尝这个滋味,我就不姓林!”   “可你拍这些八卦,最多让她上热搜,黑红也是红,对她并没有什么损失啊!”   “那就一直拍。”林述一的眼神阴沉至极,看不见一点光,“她爷爷不是制片厂的老人吗,当年收过礼吧?她父母不也是演员吗,没有过黑历史?还有那个小孟总,到底是什么人,三番两次出手帮她,难道两人没有皮肉交易?”   “我有这个耐心。所有的料一点一点给她攒着,直到能把她一次性摁进泥潭,再也爬不起来。”   *   首都机场,昭夕和小嘉走vip通道过了安检。   她戴着墨镜,一路行色匆匆。   再看小嘉,明明人挺瘦小,此刻推着一车行李,跟在她身后健步如飞。   开玩笑,当初从一众报名者里脱颖而出,成为老板大人的贴身小跟班,能没有点过人之处吗?   小嘉长了张可可爱爱的脸,但力大无穷。   她一边跟没事儿人似的,推着车和老板一起往登机口走,一边仍在压低嗓音问:“不是吧,都多久没娱记跟拍咱们了,这什么情况啊?”   昭夕:“我也觉得奇怪。”   “他们没拍到啥吧?”   “应该没有。我和宋迢迢就在那儿说了会儿话,五分钟都不到。”   “你俩说啥了?”小嘉忧心忡忡,“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没有啊,基本上都在说宋迢迢的事。”   昭夕仔细思索两秒,又卡住,表情凝固。   小嘉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怎么了?!”   “她最后,好像提了一嘴,我和程又年的事……”   小嘉:“啊???”   “不是吧!又要热搜预定吗???”   “她怎么说的?”   昭夕炯炯有神地回过头来,隔着墨镜眼睛都仿佛在发光。   “她说我跟包工头在谈恋爱。”   小嘉:“……”   昭夕:“还说了两次,一次称呼他为民工,一次是包工头。”   小嘉:“……”   心下有了一种诡异的猜想。   小嘉慢慢地问:“所以,他们会信吗?”   “我不知道。”   “要是信了,到时候热搜会怎么写?”   “不是吧,真的有人会信这种奇怪的说法?”   “是狗仔啊。狗仔不就一天到晚爆些奇奇怪怪的绯闻吗?不够奇怪的话,还会专门起个奇怪的标题博人眼球啊!”   一个老板,一个员工,丝毫没有被偷拍的恐慌感,反而在整个航程里都兴致勃勃地讨论着。   讨论的话题包括但不限于有可能在未来出现的娱乐板块大标题——   “昭夕和民工谈恋爱”。   “骄纵女导演爱上工地粗糙男”。   “肌肉男和娇娇女的故事”。   两人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爆笑,快乐得像是被偷拍的不是自己,而是死对头女明星。   直到飞机降落,两人坐上提前预定的网约车,又在路上奔波了将近一小时,终于拎着大包小包抵达酒店。   剧组提前好几个月就跟酒店订好了房间,年前也并未退房,保留了预定。   工作人员帮忙将行李送入房间。小嘉关好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笑嘻嘻地说:“是不是要第一时间去工地给程工头送惊喜啊?”   昭夕微微一笑:“不急。”   她打开行李箱,慢条斯理翻衣服,一套一套拎到镜子前比划,不时问问小嘉的意见。   小嘉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好助理,当然非常敬业地替她过目——   “这套好像太性感了,不太适合恋爱中的女士。”   “哇,这个气场太足了吧,不适合见男友,适合走红毯!”   “程工应该会喜欢粉色那套吧?那套很少女感哦,天真纯洁不做作,建议选那套!”   “还戴项链吗?这荒郊野岭的,戴给谁看啊!”   “老板,你怎么尽往婊里婊气、bling bling方向挑啊?”   小嘉自认很有远见,可最后老板也没听她的话,径直拿起一条黑色的裙子,外面搭了件修身的大衣。   裙子是某品牌的定制款,是为昭夕量身定做的,恰到好处地凸显出她窈窕的身段。   该凹的地方,比如腰际,凹出了若有似无的小性感。   该凸的地方,比如,嗯,又凸出了肉眼可见的大美艳。   最关键的是,裙子一点也不露,却赏心悦目,风情万种。套上大衣,抹上正红色口红,完全就是秒杀一切男性的女魔头。   小嘉瞠目结舌:“老板你到底是去见程工,还是去走红毯艳压别人啊……”   “你这么一说……”昭夕陷入思索,“我还真是去艳压别人的。”   “压谁?”小嘉摸不着头脑。   压谁?   昭夕:“一缕俏皮的,散发着想勾人红杏出墙味道的,茶青色卷发。”   小嘉:“???”   此刻,远在工地的某人正拿着小铁锹,和众多工友们一起蹲在地里“挖宝”。   右手边是于航,一边盯他一边问:“你行不行啊老程,要不还是让我来?看你细皮嫩肉的,就不像干重活的料。”   罗正泽嘎嘎笑:“跟男人说话,切忌说人不行喔。”   大家立马来了劲——   “是啊,怎么能质疑男人不行?”   “你怎么知道他不行?你试过了吗嘿嘿?”   “我行。我可以。”   一旁的徐薇:“……”   表情一言难尽。   有人拍拍她的肩,“体谅一下啊,小徐。平时呢,没有女的在队里,咱们一群糙汉,荤段子说习惯了。不过现在既然有女队员来了——”   下一秒,于航立马接口说:“那我们当然要变本加厉了。”   全场爆笑,纷纷点头称是。   于航还跃跃欲试想去帮程又年的手。   程又年头也不抬,说:“样本可能在下面,还是我来吧。”   再看一眼于航,微微一笑,“上回你把原始祖鸟的化石铲坏了,忘了文物局的专家到现场后哭成什么样了?”   于航脸色一僵,立马收回手,心有余悸的样子。   “你来你来。还是你来。”   徐薇侧头问程又年:“上回?原始祖鸟?怎么回事啊?”   赶在程又年回答前,罗正泽立马接口道:“哦,就是上回在辽宁做钻井项目的时候,没想到下头有文物,于航差点挖坏了一只中华鸟化石。后来文物局收到通知赶来现场,发现一边的翅膀已经GG了,当场哭得花枝乱颤、如丧考妣——”   “注意一下用词。”程又年提醒他,“别太丢工科生的脸。”   罗正泽噎了噎,没吭声。   心道老子要不是为了女神,替她减少你俩密切交谈的次数,至于在这儿瞎几把插嘴吗?   还嫌弃我的用词。   哈,哭得花枝乱颤、如丧考妣怎么了?   你要再这么不知死活,继续搭理徐姑娘,你等等看。   看看最后是谁哭得花枝乱颤、如丧考妣:)。   就在此时,程又年忽然打了个喷嚏。   阿啾——   徐薇关切地问他:“怎么了,感冒了吗?”   罗正泽立马接上:“感冒是不可能感冒的,可能是有人在骂他吧。”   “骂他?谁啊?”   罗正泽笑嘻嘻看了程又年一眼,耸耸肩,不说话了。 第49章 第四十九幕戏   酒店的房间里,小嘉趴在门上,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回头无语地看着昭夕。   “老板,你都化了大半个小时的妆了,到底是要去参加奥斯卡颁奖典礼,还是角逐金马奖影后啊?”   镜子前的昭夕还在刷睫毛,一下一下,拿出专业化妆师的劲头,往本来就浓密纤长的睫毛上继续添砖加瓦。   看得出,是个非常注重手法的假化妆师。   “是比这两个还重要的场合。”   她刷好一边,又开始刷另一边,嘴上还在叮嘱小嘉:“别只顾着跟我说话,专心听着!”   “我这都听了二十分钟了!”小嘉翻白眼。   “别急,都六点过了,估计马上就回来了。”   小嘉仍在嘀咕:“你们谈恋爱的人都这么矫揉造作吗?直接打个电话说亲爱的我来了,干柴烈火、共度春宵不好?非要制造偶遇……”   “谁说我要制造偶遇了——”   昭夕话还没说完,门口的人忽然惊呼:“哎哎,有动静了,好像听见对门的刷卡声了!”   她正打算开门,“老板,准备好了吗?可以冲出去偶遇了——”   “别开门!”   昭夕急忙压低声音喝止。   “哎?”   小嘉愣愣地看着她,情不自禁也压低了声音:“不是要去碰个正着吗?”   “不是。”昭夕匆匆刷好最后一点睫毛根部,放下睫毛刷,对着镜子整理衣裙,“继续听,再有关门声响起,才是我们登场的时候。”   小嘉:大写的迷茫. JPG   对门的程又年和罗正泽果然在十分钟内又出门了。   干这一行,项目上灰尘多,每日要穿工装,下班时都风尘仆仆。所以下楼用餐前,“工友们”都会先回房间换身衣服。   小嘉回头悄声说:“他们又出门了。”   昭夕终于不紧不慢地拧开口红盖,沿着饱满漂亮的唇部曲线,一点点将润泽浅淡的樱花粉染成秾艳欲滴的玫瑰红。   最后吧嗒一声,放下口红,侧头问小嘉。   “怎么样?”   哪怕跟了她好几年,这样的场景见过无数次,甚至,比这更精致的妆容和造型,她也有幸目睹过。   可小嘉还是没忍住惊叹。   “别说奥斯卡了,老板你现在就算去参加美国大选,都能凭美貌当个总统吧!”   昭夕:“……”   昭夕:“有点过了。”   小嘉:“喔。”   两人又等了几分钟,才离开房间。   小嘉像个伺候老佛爷的大宫女,虔诚地替她理理大衣,又掸了掸她肩上的一点若有似无的灰尘,最后雄赳赳气昂昂跟在“老佛爷”身后,共赴战场。   一路上,昭夕还在语重心长教育她。   “彩虹屁的宗旨是什么,知道吗?”   “是什么?”   “是夸张而不脱离实际。”   “我还以为是越浮夸越好听……”   “太浮夸了就不叫彩虹屁了,叫吹逼,一听就是假的。”   “……”小嘉心悦诚服,“嗻,老佛爷说得对。”   借着电梯光亮的镜面门,昭夕定睛打量自己,哪怕从小看到大,对美貌已经免疫,也忍不住感慨。   一旁的小嘉学以致用,清清嗓子,“老板你听我重新吹一次彩虹屁啊,看看这样对不对。”   “吹吧。”   小嘉于是开始了——   “呜呜呜,我们老板今日份的美貌也正常营业了呢。”   “这样的美貌是真实存在的吗?”   “每天都是如此的魅力无穷,每一帧都如此令人心动!”   “又到了换手机桌面的时候!”   “从头到脚都这么完美,从头到脚都是充满美丽因子的你!”   “天使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即使亲眼见到也不敢相信的美貌,以这样的脸蛋每天生活着到底是什么感受,真的很想亲自体验一下!”   ……   昭夕扶住墙壁:“够了够了!”   小嘉笑嘻嘻:“这波怎么样?”   明明是去餐厅斗艳,顺便吃饭,可她已然……   “饱了。”   两人的插科打诨,正式终止在电梯门开的一刹那。   伴随着叮的一声,小嘉发现,她家老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严肃起来。   ……俨然一位散发着圣光的战斗女神雅典娜。   *   此刻,一楼的餐厅里,一众“工友”正在用餐。   院里和酒店有合作,专门辟了张长长的餐桌给他们,十来号人就像开黑似的,餐厅十几连坐。   酒店提供的是自助餐。   徐薇和往常一样,自然而然地将包放在程又年的对座,然后起身拿食物。   罗正泽凑过来,“明知道人家对你有意思,怎么不避避嫌?”   程又年:“怎么避?让她别坐我对面,走远一点?”   罗正泽:“……”   程又年:“别想那么多,吃个饭而已,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   罗正泽:“话是这么说,你就不怕我女神知道了生气?”   他状似毫不在意地说,心道兄弟我不是不帮忙啊,全看你怎么选了。   程又年有些好笑,“正常吃饭而已,又不是约会,何况这桌十四个人,至于生气吗?”   “有首歌你没听过吗?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罗正泽是唱出来的。   “你多虑了。她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   行吧。   罗正泽铩羽而归,心里反倒有点贼贼的小开心。   嗨,别说兄弟没提醒你,自己没有求生欲,怪不了我啊。   眨眼间,徐薇端着盘子回来了。   众人一同吃饭,程又年话少,徐薇偶尔抬头与他说话,罗正泽不时插嘴。   一周相处时间,不少人也看出来了,徐薇对程又年好像有点意思。   徐薇本不是他们所里的人,听说是这次来需要物质分析员,她恰好是干这个的,又是徐院的女儿。   徐院是他们所的呀,于是就把女儿给调派来了。   因是空降兵,又是队里唯一的女孩子,大家也都对她客客气气的,颇为照拂。   徐薇本身学历高,又是名门之后,出身于书香门第,虽不说心高气傲,但难免有大家闺秀的矜持,不像普通小姑娘会和群众们打成一片。   唯独在和程又年相处时,话多了,笑也活泼了。   直男们再不长眼,也不会看不出这是区别待遇,不免心酸感慨。   难道这就是命?   有地科院之光在,他们就只配与光同尘了。   好不容易来个妹子,顶多看看,还得一边心酸一边忙着撮合。   唉,简直就是一群打工皇帝。   私底下也有人开玩笑说,老程要是真和徐姑娘好了,那可相当于少奋斗五年啊。有徐院在上面开路,他的前程可不是一片坦途?   这种话立马被反驳。   “别人就算了,那可是程又年啊,他还需要借东风?”   “是啊。虽然平常开玩笑,说他是咱们的门面,但其实谁都知道,论能力人家也是顶梁柱,不服不行。”   开玩笑的人也不免感叹:“我就是说说而已。放眼院里,这个年纪就有他这成绩的,确实没几个人。”   所以这么一看,程又年和徐薇还真挺配。   直男们没有歪歪肠子,顶多嘴上酸酸,对于能力出众的人,他们还是心服口服的。   于是席上,难免有人又操起了撮合的心,干起了媒婆的行当。   “小徐还单着吧?”这是明知故问了。   立马有人续上:“单着咋的,怎么,你想追啊?”   “哪能啊,我心里没点逼数吗?照照镜子也知道,我不配。”   于航夸他:“兄弟,就冲你说这话,虽然你长得不咋地,我也敬你是条汉子。”   “是啊,看不出呢,老李还是个兽面人心的。长得不好看,但心地却很善良。”   “……”   大家照例一边掐架,一边撮合着。   “小徐条件这么好,挑对象有什么要求啊?”   徐薇还没说话,罗正泽倒是一边啃鸡腿,一边插嘴:“这个我知道,女人找对象,不都那八个字吗?”   “哪八个字?”   连徐薇都朝他看过来。   罗正泽:“道貌岸然,器大活好!”   “噗——”众人喷饭。   徐薇面上微红,也跟着笑出了声,只是不说话,不参与这样接地气的话题。   “你说了算个屁,我们问的是小徐!”   徐薇这才想了想,矜持地说:“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吧,外表不错,人品好,能力也优秀,就差不多了。”   老李长长地“哦~~~~”了一声。   “那你看我们这群人里,有谁符合你的条件吗?”   老张立马接嘴:“挨个挨个看吧。比如外表不错这一项,这个,这个,这个——”   他拿着筷子随便指了指,“这几个统统淘汰!”   被指的几个人:“……”   胸口仿佛插了把刀子,在淌血。   老李:“那人品好这一点呢?”   老张的筷子又开始点兵点将:“那这位,这位,还有那位,out!”   有人不服:“我怎么就人品不好了?”   “昨儿半夜里躲被窝里看毛片呢,这叫人品好?”   那人:“……………………”   全场爆笑,那人气得花枝乱颤,你你你了半天,险些气出心脏病。   老李:“那能力出众这一项……?”   老张沉吟片刻,这回不举筷子了,干脆搁在桌上,语重心长地说:“这一项不用淘汰人了,除了老程,大家都不及格。”   忽然被cue的程又年:“?”   再看不出这群人在干什么,他就是傻子了。   对上徐薇红红的脸,他镇定地放下筷子,说:“大家慢慢吃,我吃好了。”   可是此刻要脱身,哪里走的了?众人纷纷摁住他,转头看看徐薇有些失落的目光,心中的雷锋之火燃得更旺了。   助人为乐,胜造七级浮屠啊!   于是纷纷参言——   “老程你矜持个什么劲儿啊,大老爷们儿的,也该谈谈后事了!”   “后尼玛的事啊,那叫终身大事!”   “一个意思!一个意思!就是叫他别一天到晚光顾着搞科研嘛,偶尔还是要红袖添香一把,俗话说得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我看老程和小徐挺配呢,要不,考虑一下?”   “轮得着他考虑?人小徐还没发话呢,你看他俩,怎么着也是老程高攀了小徐啊!”   热心肠的工科男们,使出浑身解数,体内是熊熊燃烧的八卦魂,非把媒婆这事干到底。   徐薇微弱的抗议声被淹没了。   程又年被摁在座位上,也没理大家,只对徐薇说:“项目上没有娱乐生活,比较枯燥,所以他们口无遮拦惯了,还请你见谅。”   众人:“……”   其实徐薇并没有不高兴,相反,她欣然接受众人的玩笑。   毕竟很多时候,男女之间的好感本就是若有似无的,有时无心插柳,反而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当然知道程又年一直对自己没有那个意思,但她对他有啊。   大家撮合他们,说不定他就真的会多关注她两眼,然后渐渐发现其实两人真的挺配……这是徐薇乐观又积极的态度。   看大家越说越过分了,程又年终于制止:“你们适可而止一点。”   “这才哪跟哪呢?”   程又年:“别瞎撮合了,我和徐薇都没那意思。”   徐薇的脸色一下有点白。   她是聪明人,一向不做会让自己丢脸的事,也心知肚明,只要这时候配合他点头,就能避免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   可心里那点火苗熄灭不了。   她忽的抬起头说:“说不定我有那个意思呢?”   程又年:“……”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没什么意思了。   他顿了顿,心里在叹气。   他以为大家都是聪明人,有的事情你知我知,从态度上就能看出没有后续可能了,却不料聪明人也会犯傻。   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   把话说明了,之后还怎么共事?   可这是老师的女儿,又是矜持要面子的女孩子,有些事情即便要说清楚,也不易当众解决。   众目睽睽下,程又年云淡风轻地笑笑:“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入乡随俗,开起玩笑来了?”   不待徐薇说话,他又道:“我那边有个数据需要你提供,你吃好了吗?”   “……吃好了。”   “嗯,吃好了就跟我去看看。”   两人正要离席,餐厅门口忽然有了动静。   酒店的工作人员迎了上去,说欢迎光临时,眼里有掩不住的激动。   昭夕戴了副墨镜,但并不影响工作人员认出她。毕竟剧组都在这里驻扎好长时间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她对工作人员礼貌地笑了笑,对方脸都红了。   餐厅里闪烁着无数盏金碧辉煌的水晶灯,因她的到来,仿佛更加夺目。   明明地上铺着光滑的大理石地砖,此刻却无端化作红毯。   空气里传来无声的欢呼。   如果此刻有BGM,大概放的不是《飞女正传》,就是《盖世英雄》。   昭夕硬生生把餐厅的路走出了奥斯卡红毯的气势,每一步都踏在观众的G点上。   这种程度的出场,自然大老远就吸引住了“工友们”的目光。   如果目光有温度,空气已经沸腾了。   “哎哎哎,那不是昭夕吗!”   “隔壁剧组又要开工了?”   “天啊,也就过了个年,女神怎么更美了!”   “妈妈我又陷入爱情了!”   缤纷的彩虹屁里,程又年起初一怔,像是不敢相信她怎么会……   随即一哂。   嗯,这才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她会做的事。   最后一顿,抬眼看着斜对面的老李。   “妈妈我又陷入爱情了”?   老李全身心投入对女神的赞美中,浑然不觉有人目光不善地看着他,嘴上仍在说——   “过分美丽也是违法的!”   “怎么看都是我喜欢的类型啊。”   “美到昏厥,心脏暴击!”   在昭夕这样闪亮的登场下,众人都不由自主对着她的步伐移动目光,全然忘记了一分钟前还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撮合行动。   徐薇起初不解,随即也随着众人的视线望去,看见了那个牵引目光的人。   餐厅里温暖明亮,充斥着食物的香气。   年轻女人随手脱掉大衣(并不是随手),   慵懒优雅地递给身侧的助理(并不真的慵懒),   一身黑色修身裙剪裁得当,恰倒好如地凸显出每一寸细微的弧度,也衬得她肤白胜雪,凝脂一般发着光。   一头长长的卷发在肩头荡漾,随着她走路的动作摇曳生姿。   墨镜之下,厌世的蔷薇在唇边绽放。   耳边有细小夺目的耳坠,仿佛星光闪烁,轻轻摇晃。   总之,一帧一格都动人心魄。   她就这么来到众人面前,仿佛恰好经过一般,突然回眸,才察觉到有人坐在这里。   再一看,喔,是熟人呢。   昭夕摘下墨镜,冲大家弯起嘴角,“又见面了,新年好。”   “啊——”   她仿佛听见空气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然而并不真实存在的虚空呐喊。   女明星的自我修养守则:永远知道自己哪一个角度最美,怎样对镜头微笑最恰如其分,如何在举手投足间夺取芳心。   昭夕久违地回忆着昔日的套路,给自己这波节奏打了个八分。   还是有点生疏了。   但八分也足够秒杀眼前这群工科宅男了。   众人热切地与她打着招呼,有说女神又美丽了一万倍的,有说她真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还有一紧张就没说出半个字来的。   程又年的目光也停留在她身上。   他望着她走来,唇边不由自主扬起一抹弧度。   众人的彩虹屁里,他慢慢地想着,今天的确很好看。   不,其实每一天都很好看,只是今天格外好看。   他注视着她,看她冲众人微微一笑,亲切地打了个招呼,下一秒就要与他对视。   然而事实却是——   昭夕礼貌地对大家笑过之后,收回视线,姿态优雅目不斜视地走了。   姿态优雅。   目不斜视。   走了。   程又年:“……” 第50章 第五十幕戏   目送昭夕离去的背影,罗正泽凑到程又年耳边,“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   “让你避避嫌,你不避。还说她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罗正泽摊手,“再回答我一次,她是不是?”   程又年:“……”   不远处的昭夕如果听见了罗正泽的问题,必然回答:我是。   可惜她没听见。   她就座的区域并非自助餐区,见她姿态优雅地入座后,服务员手捧菜单,亦步亦趋而来。   “昭小姐,这是您的菜单。”   “谢谢。”   “需要我替您推荐一下吗?”   “不用了,我自己看。”   “好的,您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告知我。我就在附近等着,您招招手,我立马过来。”   ……热情到过分。   对于一家偏远国道上,并不那么高端的酒店来说,这位服务员可以说是非常专业了。   要不是他的眼睛里激射出狂妄又放肆的赞美,隔着一条走道都不容忽视,昭夕可能会更相信他的专业态度一点。   她随意点了道香煎小牛排,一道蔬菜沙拉。小嘉倒是早饿了,乱七八糟点了一大堆。   昭夕笑了:“原来涨工资了,就是拿来这么花的?”   小嘉表情一僵:“老板,这顿不是你请吗?”   昭夕看了眼菜单,“我就点了个牛排加沙拉,你点的是我的三倍,怎么看都觉得应该你请才对。”   小嘉毫不犹豫,扭头呼唤:“服务员,麻烦你回来!我要改菜单!”   昭夕:“…………”   赶在小嘉真的更改菜单前,昭夕给了她一个暴栗。   “我请。我请行了吧?”   小嘉一边揉脑袋一边抗议:“老板,那边还看着呢!刚才还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不怕人家说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啊?”   “……”   昭夕迅速收回手,咳嗽两声,继续维持形象。   为了表达她的不屑一顾,昭夕是背对那群人入座的,不像小嘉,能够很好地观察到那边的反应。   心里有点痒。   她低声问小嘉:“那边什么反应啊?”   小嘉仔细观察,大胆分析:“大概是,还沉浸在你的美貌里无法自拔的反应。”   昭夕:嘿嘿嘿。   但嘿嘿笑太猥琐,不符合她的气质,所以心里的小人在仰天长笑,表面上的昭夕却依然优雅,微微一笑,闭月羞花。   “那他呢?”   小嘉没头没脑地问:“谁?”   “你说呢,还能有谁?”   “哦哦,你说程工头啊。我看看。”   小嘉:继续观察. JPG   于是接下来的好几分钟里,美艳老板和狗腿助理都处于一种“你来观察我来分析”的窃听状态中。   “包工头本人还是那副面瘫脸,恕我眼拙,看不出太多情绪。”   “但是他的同事们好像挺激动的,七嘴八舌很热闹。”   “他对面那姑娘,好像没有很开心的样子,老朝咱们这边看。”   ……   昭夕走了一小会儿神。   即便刚才只是姿态大方地跟众人打了个招呼,也不影响她不着痕迹地打量那位徐姑娘。   其实还挺好看。   人很白,清秀端庄,是那种一看就很大气的女孩儿。也许是因为腹有诗书气自华,她看着很有气韵,光是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也令人心生好感。   昭夕撇撇嘴。   程又年,你艳福不浅啊。   狗腿小助理很快注意到自家老板在走神,凑过来问:“怎么了老板,刚才的登场不够惊艳吗?”   昭夕顿时回神,“嗯?你觉得不够惊艳???”   “没有啊,我觉得特别好,碾压全场!”小嘉瞧瞧她的表情,“我就是看你不太高兴,以为你不满意。”   昭夕咳嗽两声,凑过去:“我问你啊,你觉得那姑娘怎么样?”   “谁?”小嘉又反应了片刻,“你说程工对面那位?”   “嗯,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啊,我觉得不怎么样。”小嘉很给力,瞄了那边一眼,无意中又吹了一波彩虹屁,“也就中人之姿吧,放普通人里还不错,跟我们老板一比,简直惨不忍睹。”   昭夕:“……”   虽然知道,拿工资的人吹的屁一般都五彩缤纷,不能尽信,但不得不说,听了这话心里还是很舒坦。   她顿了顿,才说:“可是人家看起来很有气质啊。美人在骨不在皮,你怎么这么肤浅?”   小嘉:“?”   小嘉:“老板你一向肤浅,什么时候居然开始重视内涵了?”   昭夕:“……?”   昭夕:“朱小嘉,给你个机会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小嘉伸出试探的小爪子:“不组织会怎么样?”   老板大人很无情地说:“工资不涨了。想涨的话,下辈子再说吧。”   小嘉:QAQ!!!!!   两人还在就涨工资的事情打拉锯战时,小嘉忽然眼尖地瞅到那边有动静。   “哎哎,老板,程又年走了!”   昭夕立马停下了先前的话题,“去哪了?”   “不知道啊。哎,等等,那位气质女士也跟他一起走了!”   这回不待小嘉再说,昭夕已然把持不住,蹭的一下回头望去,哪还管什么形象。   程又年的确走了,和那位“气质女士”双宿双栖,结伴离开现场。   昭夕:???   此时此刻,服务员恰好端着她的香煎小牛排来到桌前,拿出服务客人时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生怕唐突了佳人,将菜上桌时还俯身鞠了一躬,极为绅士。   “昭小姐,您的香煎小牛排好了——”   “请慢用”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看见前一秒还端庄美好的女神,压根来不及理他,拎着裙子风一样冲了出去。   服务员:“???”   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龙卷风似的背影,他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小嘉咳嗽两声,炯炯有神地与他对视片刻,解释说:“那个,我老板她有点急事,所以……”   “我懂的,我懂的。”服务员表示理解,还不忘夸赞一句,“昭小姐真好看,风风火火的时候也很美。大概这就叫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吧!”   小嘉:“噗——”   *   另一边,程又年在昭夕目不斜视走掉的那一刻,心情略有些复杂,但又很快释然。   她的身份和名气摆在那里,众目睽睽之下,的确不好与他显得过分熟稔。   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趁着徐薇去倒果汁的空隙,罗正泽嘿嘿笑,凑到兄弟耳边:“怎么,是不是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程又年破天荒没有否认,“是没想到。”   “啧,还有我们地科院之光被人嫌弃拿不出手的时候,说实话,我也万万没想到啊。”   看在兄弟备受打击的份上,罗正泽决定好好开导一下他,于是苦口婆心、振振有词地进行着那套“女人可能有美有丑,但是小心眼个个都有”的学说。   程又年:“你的推论首先缺乏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   “她听见了刚才大家的对话,知道徐薇示好的前提。”   “……”   罗正泽忽然词穷。   “所以——”他试探着问,“就当她不是在吃醋吧,那你觉得她刚才为什么不理你?”   “公共场合,人太多。”程又年言简意赅。   罗正泽:emmm……   程又年看了过来,“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吗?”   “没有没有没有。完全就是因为人太多!”   罗正泽的求生欲非常旺盛,立马否认,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咳,要怎么告诉兄弟,其实是自己一不小心,心直口快,秉承做人要诚实的原则,稍微漏了点口风呢……   漏完之后,又一不小心负起了责任,实时监听并拍摄了一堆照片曝光给了对面。   罗正泽想了想坦白从宽的画面,怎么都觉得坦白之后,可能会被灭口。   他还年轻,生命可贵,还是不说了吧?   塔里木挺好的,他可不想下个月就出现在喜马拉雅山脉附近,哭出的泪都能结成冰柱子。   所以——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罗正泽:我不太想入地狱,那就委屈兄弟你了叭!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兄弟卖掉的程又年,在徐薇回来之后,又拾起了先前的话题:“吃好了吗?”   “吃好了。”   “那我们出去谈谈。”   徐薇沉默片刻,才点头,“好。”   刚才昭夕出现的插曲,给了她片刻的思索空间,她也觉得是自己太心急。既然程又年还没有那个意思,她就不该把话说破。   她甚至有些庆幸,好在那位女明星突然出现,希望程又年赶快忘了刚才那一茬吧。   可惜程又年没忘。   徐薇默然起身,勉力维持礼貌对大家说了句“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与程又年一同离席。   桌上总算从昭夕到来的热闹里回过神来,大家都忘了交头接耳,只是面面相觑。   再直的直男,也看得出状况不对劲了。   老张小心翼翼问:“我们是不是好心办坏事儿了?”   老李:“我看是。”   于航:“没瞧见程又年的脸色吗?摆明了对小徐不感兴趣,你们还一直提!”   老张反驳:“你不也调侃得挺欢快吗?”   于航:“我那是怕他俩尴尬,出言化解一下!”   大家又沉默了一阵子。   有人弱弱地问:“老程不会直接拒了人家姑娘吧?”   “不然呢?”罗正泽总算开口了,用过来人的目光扫视一圈,哼了一声,“好歹是师尊的女儿,人姑娘虽说看着对他有那么个意思,但也一直没说破,他总不好上赶着跟人说‘你别喜欢我啊我不喜欢你’。”   “现在倒好,给你们一说破,两人得赤诚相见了。我看待会儿徐薇要是哭了,你们谁能安慰得好!”   老张气势微弱地垂死挣扎道:“不会吧?老程平常虽然很严肃,但看着挺有绅士风度的,把人姑娘弄哭什么的,不能够吧?”   老李也硬着脖子说:“是啊,我们也是为他好,两人明明很配……”   “配个屁哦。”罗正泽翻白眼,“徐薇太寡淡了,我们程又年同志不喜欢那样的。”   老张:“那还叫寡淡?他眼光是有多高啊?”   老李:“是啊,那他喜欢哪一挂的,你倒是说个标准出来!”   罗正泽得意:“至少得是昭夕那样的吧。”   大家:“……………………”   老张:“你在说什么冷笑话?”   老李:“没看出来啊,程又年这么骚的吗?表面看着挺老干部,私底下只看脸啊?”   罗正泽这就不服气了。   “怎么,喜欢女明星就是只看脸?你近距离接触过人家?知道人家一定没文化没内涵,只有一张脸吗?没见人家刚才走过去,多有气质,多有内涵?一看就是端庄娴静、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   话音未落,凭空一阵龙卷风刮了过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那位女明星风一样冲出了餐厅,跟屁股着火,百米冲刺似的。   众:“……”   罗正泽:“……”   于航扑哧一声笑出了声:“端庄娴静,秀外慧中?”   罗正泽:我仿佛听见空气中传来了啪啪打脸的声音。   自闭了。   *   徐薇跟在程又年的身后,一路走出餐厅,到了另一边的走廊尽头。   走廊两边分别是餐厅与会议厅,此刻大门紧闭的会议厅,因为没有活动安排,无人问津,与另一边热闹的餐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程又年细致入微,大概是怕同事们走出来会看见他们,特意转了个弯,两人的身影隐没在楼梯间的转角处。   徐薇一时不知该为这样的举措而感动,还是悲哀。   喜欢好多年的人,就算在拒绝他人之前,也依然这么细心周道。   日光从窗格里晒进来,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空气中有起起伏伏、不断飞舞的灰尘。   若是不说话,这一幕也算得上美好。   两人静默着站了片刻,程又年定定地看着她,说:“你刚才不该那样说的。”   徐薇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北京工作不好吗?以你的工作性质,待在院里最好,其实不必跟来这么远的地方自讨苦吃。”   他为人处世一贯周到细致,但说话却直来直去,简直是个性鲜明的一个人。   徐薇:“我为什么自讨苦吃,你不知道吗?”   她抬头,哪怕心酸,也认认真真地望着程又年,“何况我没觉得自己在吃苦,我很高兴能跟着你来这里。”   程又年顿了顿。   徐薇不是爱表露心迹的人,素来就内敛自矜,可今日大概也是憋屈到无法再藏着掖着了,索性把话摊开了说。   “我知道你聪明,不会看不出。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我的确从念大学的时候就仰慕你了。”   那一年,她才刚刚入学,程又年已然是大四准毕业生。   她继承父亲的衣钵,从小就打下了坚实的地质基础,如愿以偿进入清华。   徐薇记得分明,第一次遇见程又年是在大一那年的夏天,某个七月蝉鸣、天气闷热的午后。   宿舍里的姑娘们都有午睡的习惯,而她不爱午睡,又怕影响大家,索性拿着书本跑去父亲的办公室,一边乘凉一边看书。   程又年就在那时候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父亲说:“请进。”   那时她尚在看书,闻声抬头,来自午后的不速之客就这么猝不及防撞进她眼底。   一身白衬衣,简单的休闲西裤,青年人仿佛从清澈见底的湖水里悠然而出的一尾鱼,为这炎热的盛夏带来一抹清凉。   她不由自主失神片刻,目光停留在那张令人难忘的面容上。   明月皎皎,清风徐来。   仿佛注意到了她的观察,出于礼貌,程又年对上她的视线时,微微颔首,随即移开目光。   他是来与父亲讨论毕业论文的,向来严苛的父亲却没有半句批评,稍作指点,就点头说论文写得不错,只剩下些许可以再完善的小细节。   他走之后,徐薇问父亲:“那是谁啊?”   父亲笑道:“你师兄,我的得意门生。”   她恍然大悟,“就是你常常在家提起的那个程又年?”   提过太多次了,未见其人,已对他的名字熟稔在心。   父亲盛赞他是难得一见的苗子,极为聪明,很有天赋。又提过无数次他在实验室里的表现,项目上的出色能力。   她曾多次问父亲:“比我还聪明吗?”   父亲哈哈大笑,“你算老几啊。薇薇,你记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世界上永远有比你厉害的人,切忌过分自负。”   徐薇从前只记住了这个名字,还带着一点不服气,那天见面后,所有的不服气都被风吹散,只剩下那双明亮温和的眼睛牢牢刻在心底。   后来她在更多的场合见到他。   他的实验项目获得市级嘉奖,作为项目代表上台发言。   平日在操场上打篮球,总有一众女生指指点点:“哎哎,那个男生好帅!”   甚至,得知他要在毕业典礼上作为优秀毕业生致辞,她破天荒翘课跑去学校大礼堂,混进毕业生的人群里,躲在最后一排偷偷看他。   像这样的场合有太多太多,在她目不转睛望着他时,他从来不知道人群里有一个她。   哪怕她也在努力发亮。   可他是师兄,走在了前头,永远不知道后面还有一个小师妹在仰望他,试图向他靠近一点,再近一点。   都说男儿甘为裙下臣,她也不乏人追,可她甘心成为他的追随者。   徐薇说了很多话,大概一辈子都没有对某个男性袒露心迹至此。   包括父亲。   她说话时,因为过于急切,睫毛颤抖,眼圈都红了。   可她还有自己的矜持,不会用真心裹挟,硬逼他点头。   程又年听完了所有的话,不是不动容,沉默良久,抬眼看她时,回以同样的认真。   “谢谢你,徐薇。但是很抱歉,和你一样,我也是某个人的裙下臣,坚定不动摇。”   徐薇一愣,下意识说:“不可能。你知道你一直单身!”   程又年停顿片刻,“那也不妨碍我有心上人。”   有过被拒绝的猜想,无数次。   她想过也许他会说目前没有谈恋爱的打算,或者项目太忙,无暇分心,又或者她不够好,达不到他的标准。   可无论如何也不会是眼前这个,明明她比所有人都关注他,他怎么可能忽然有了心上人?   徐薇深呼吸:“你不用找理由搪塞我,拒绝就拒绝,我输得起,也有风度——”   “不是这样的。”程又年从容打断她,“既然你坦诚相待,我就没有理由搪塞你。”   他的视线落在地上,转角处有一道细细小小的影子。   “感谢你的真心相待,但我确实心有所属。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还请你见谅,今后我大约需要和你……”   沉吟的刹那,他看见那个影子有了细微的动作,仿佛向前倾了倾身子,迫不及待想要听见下文。   唇边一动,不自觉扬起一点弧度来。   “保持一定距离。”   那个影子忽然顿住,如释重负般舒缓下来。   *   徐薇走了。   大概是真伤了心,眼圈都红了,却又骄傲到不愿被人看见,转头走得潇洒漂亮。   突然撞见转角处的人,她一愣,后者却拿着手机好似在打电话,一脸专心听对面说话的样子。   还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徐薇认出这是谁,勉强笑笑,快步离开。   昭夕如释重负,还好没发出任何声音,这会儿离场应该来得及。   她收起手机,迅速转身偷偷摸摸想跑,就听见转角那边传来程又年的声音——   “出来吧。”   昭夕:???   嗯?   他在跟谁说话?   一定不是我。毕竟我从头到尾都安静如鸡,并没有暴露过自己的行踪。   她还捏着手机蹑手蹑脚往外走,下一秒就被点名。   “昭夕。”   “……”   背影一僵,她缓缓扭头,就看见程又年门神一样出现在身后,好整以暇看着她。   四目相对时,其实有那么一点小尴尬。   但是她很快就意识到:干嘛啊,我是来捉奸的欸!你背着我红杏出墙(未遂),该心虚的好像不是我吧?   于是她很快找回底气,趾高气昂地说:“干嘛?”   程又年有些好笑,“这话该我问你。偷听的人反倒理直气壮了。”   昭夕立马表示不同意:“谁偷听了?酒店是你家开的,还是走廊上写了你的名字?我就吃过饭,过来散散步而已,怎么就偷听了?”   话音刚落,走廊另一边传来小嘉清脆又欢快的声音——   “老板!你在那边干嘛啊?你的香煎小牛排到底吃不吃了?你不吃我就吃了啊,不浪费食物是一种美德~~~~~”   昭夕:“…………………………”   神他妈的美德!   有没有人教过你啊朱小嘉,不出卖自己的老板才是人生最大的美德!!! 第51章 第五十一幕戏   被小嘉拆穿后,昭夕反倒理直气壮起来。   是啊,和别的姑娘在这无人角落里忆往昔、盼今朝的又不是她,她心虚什么啊。   隔着半条走廊,她冲小嘉没好气地挥挥手。   小嘉迟疑一秒,这才看见她身后若隐若现的半个人影,茅塞顿开。   只是转身回餐厅之前,还是没忍住说:“那你的香煎小牛排……”   昭夕:“……”   昭夕:“吃吃吃,都给你吃!”   小嘉欢快地应了一声,蹦蹦跳跳转身走了。   身后有人在笑。   昭夕好整以暇抱臂回首,“笑这么开心,心情很好啊?”   “还不错。”   “是该不错,都这个岁数了,还有漂亮小姑娘跟你演偶像剧。”她斜着眼睛觑他。   程又年忍俊不禁,看她片刻,“昭夕,你吃醋了吗?”   眼前的姑娘立刻否定。   “有什么好吃醋的?不就是有人告白吗?我从小到大不知道被多少人告白过,真要为这个吃醋,恐怕给你一整个醋厂你都不够吃的。”   程又年定定地注视着她,半晌轻叹:“我想也是。”   昭夕:嗯?你想也是?   她下意识问出了口:“你想了什么?”   “想你人气太高,将来我大概要,承包醋厂了。”   “……”   昭夕有点飘,但立马意识到,眼前是个从来只会甩刀子,不爱说好听话的男人,今天突然说些甜甜的话,分明就是因为心虚!   毕竟才刚被她偷听到墙角,这是怕她兴师问罪,在转移话题呢。   她立马敛了笑意,严肃地说:“程又年,你不要以为我这么好骗。”   “好骗?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昭夕:“前天中午我发微信问你在干什么,你说在吃饭。”   “难道不是吗?”   “那你看看这个。”   昭夕翻出罗正泽的微信,打开那张高糊图,无情地对准程又年。   画面上,只见徐姑娘端着餐盘坐在他对面,巧笑嫣兮,相谈甚欢。   程又年顿了顿,哪怕手机界面上只有一张图,没有别的什么,他也瞬间猜到了这是谁发的图片。   联想到这些日子罗正泽有意无意的旁敲侧击,还有刚才那番“女人都是小心眼”的言论……   难怪。   他啼笑皆非,答非所问:“你什么时候策反他的?”   昭夕一愣:“策反?”   “罗正泽。”   “用得着我策反?”昭夕眉眼间透着隐隐的骄傲,“都不用我开口,你的亏心事自有人看不过去,主动汇报给我。”   不远处的罗正泽同学正在吃饭,忽然“阿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走廊尽头,程又年眼底有一片流淌的笑意。   “所以不是因为想见我才提前来这里,而是兴师问罪来了?”   昭夕:“没错。”   “精心打扮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为了给我看,而是为了……?”   “游行示威。”   程又年轻哂出声,“那我该恭喜你,示威成功。”   昭夕都愣了愣,“成功了?”   “踏进餐厅的那一秒,大家的反应还不够说明问题吗?”程又年低头看她,“昭夕,今天下午,恐怕大家都无心工作了。”   她本该开心的,哪怕有点肤浅,但女孩子都爱美,有一点虚荣心,被他这样夸,的确该飘飘然。   可她心里有个小疙瘩。   “徐薇跟你来塔里木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程又年一怔。   昭夕:“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一次也没有提过。她对你示好,每天端着盘子和你一起吃饭,哪怕工作时间也紧紧靠在你身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昭夕——”程又年思忖片刻,才说,“我怕你多心,也自忖能处理好这件事。”   “那也该告诉我。我现在是你的女朋友,不是吗?”   她目光清澈,神色坦然望着他,“程又年,面对大家的撮合,你为什么不直说‘我有女朋友了’?”   原本是不难过的,顶多只是有点计较,计较他和徐薇相处数日,却不曾坦言告知。   见面后,甚至偷听完墙角,又因为徐薇的坦然大方而失落。   所以并不是想象中的恶毒女配,相反,人家知性又有气度,对程又年的过去和专业都了若指掌。   这么一比起来,她才忽然发现,程又年不爱说话,他们相处时,大多是她在主导话题,一个人叽叽喳喳,他很配合,却从未像她一样将过往摊开来,像画卷一样展示给对方看。   她对他似乎一无所知。   除了学历,除了工作性质,除了住在哪里,和那几个旖旎动人、肌肤相亲的夜,她还知道些什么?   越想越迷茫。   程又年似乎也没预料到这样的走向,顿了顿,说:“昭夕,我刚才对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就该感动了吗?”   “……”   程又年细心解释:“她是老师的女儿,也是接到院里的正式通知,才来参加塔里木的项目,我没有立场去阻止她。”   “虽然平常她吃饭工作都跟着我,但大家都在,并没有过独处的时候。老师也曾拜托我对她多多照顾,我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而为。”   “在她没有开口说破之前,我总不能先对她说,‘你不要喜欢我’,万一是我会错意,那我该有多自恋。”   昭夕沉默听到这时,才又一次问出刚才的问题:“你明明可以说你有女朋友的,为什么不说?”   好一会儿,她才听见程又年说:“昭夕,因为你的身份、你的职业,聚光灯下,我怕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   昭夕静静地望着他,半晌才说:“你是担心我们走不下去,迟早会分开,所以秘而不宣,免得留下隐患。”   即便是为她考虑,怕娱记胡乱报道,给她原本就浓墨重彩的过去再添一笔,她也依然开心不起来。   他真理智。   理智到即便刚才出言拒绝徐薇,也只说他是他人的裙下臣,而非“我有女朋友了”。   因为爱慕他人,就不会有人追究那个人是谁,主动方是程又年本人。但若是定下名分,说有女朋友了,徐薇一定会忍不住追问是谁。   “程又年,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抱希望,打从心底觉得这次实验一定会以失败告终?”   程又年一怔,忽然忘了回答。   黄昏的走廊寂静空旷,日光倾泻一地,像为大理石地面缀上一层金光。   两人对视片刻,昭夕率先转身。   “我还没吃午饭,先回去了。”   程又年下意识开口:“昭夕。”   她却没有回头,背影笔直,像刚刚来到餐厅时那样,每一步都从容,每一帧都动人。   “饿了。回头再聊。”   懒洋洋的语气,骄傲昭然若揭。   *   罗正泽回到房间里时,程又年站在窗边沉思。   他咳嗽一声,“怎么了这是,难道不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还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   程又年淡淡地说:“可能比起金风玉露来说,我还是决定先兴师问罪吧。”   罗正泽:“……”   一秒钟后,转身开门,“那什么,我看于航好像找我有点事儿,我先出去一趟!”   做贼心虚的人拔腿就跑,很快摸进了于航和老张的房间里。   “让我挤挤,蹭个网打手游。”   老张爱打游戏,每次回来就坐在书桌前玩电脑。   于航刚刚换上睡衣钻进被窝,准备窝在里面玩手机,露了个脑袋问:“你没带房卡吗?程又年不在?干嘛来我们这儿蹭网?”   罗正泽一边叹气一边说:“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惨遭第二次“抛弃”的程又年独自留在房间里,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昭夕说过的话——   “你是担心我们走不下去,迟早会分开,所以秘而不宣,免得留下隐患。”   他很想说自己从未这样想过,但甫一思索,才渐渐发觉,也许这才是内心深处不曾思考过,却潜意识认同的想法。   第一次留宿在国贸公寓的那一晚,几乎没睡好,抬眼望着天花板,脑中一夜都是繁杂的思绪。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她是这样娇气,哪怕在塔里木拍戏,也会托人将她的爱车千里迢迢从北京开去。   也很爱美。装修华而不实的公寓,看起来比用起来更赏心悦目。琳琅满目的衣帽间,光是一个季节的衣服大概都比寻常姑娘多了十倍不止。   他奉行低调的原则,做人做事都不爱张扬,而她不同。她活在聚光灯下,一举一动都可能被大众关注,时不时还能因为一点绯闻跃上热搜。   他们相去甚远,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侧头看着身边熟睡的人,出神很久。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是一时冲动,情难自禁,亦或是早就对她格外关注,而今夜时机正好,月色朦胧,有的情绪瞬间发酵,眨眼间就淹没了理智。   他思索良多,对比着两人数不清的不匹配。   就这么一路离开,在清晨的第一缕日光中踏下出租车,抵达地科院。脚踏实地时,仿佛才有了确切的想法。   他从来不是一个认命的人,笃信努力可以实现目标。   那么尝试着跨越看似不可丈量的差距,和一个爱美娇气却又可爱异常的女孩子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可以?   ……   程又年立在窗边,回忆着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慢慢地想,当局者迷。   诚然他不告知众人自己已有女友的缘故,大半来自于昭夕的身份,可她向来做事利落、不拖泥带水,若是他开口询问,她必定会满不在乎地说:“你告诉他们啊,我又不是见得不人。”   所以不曾询问,也始终未说的缘故,还有小半来自于他的担忧。   他潜意识里的确认为两人差距太大,所谓的实验会有失败的可能性,所以……   *   昭夕慢吞吞地吃着那碗蔬菜沙拉。   小嘉把香煎小牛排推到她面前,小声说:“还有一半,我用刀叉切的,没碰过那一半。吃吗?”   之所以这么小心翼翼,是她作为一名优秀助理,看出了自家老板心情不佳。   老板心情不佳,她这狗腿子可不得好好伺候着?   万一到提过要涨的工资它不涨了,那就哭都来不及了!   昭夕接过牛排,“吃,为什么不吃?”   她一叉子照着小排戳了下去,然后用力切开,送入口中。   别人心情不好是吃不下饭,她是心情不好就想多吃一点。   小嘉问她:“程又年呢?”   “不知道。”   “你这么急吼吼地跑来塔里木,不是为了和他见面吗?”小嘉纳闷地嘀咕,“怎么就见了两秒钟,没有红光满面就算了,脸色还奇差无比?”   昭夕沉默好半天,才迟疑地说:“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大家我是他女朋友,还因为这个头也不回转身走了……你觉得我过分吗?”   小嘉瞠目结舌,半天没说出话来。   “不是,你这问的什么问题啊?”   “我用屁股都能想到他为什么不对外宣布啊!”   “以程工低调又严谨的科学态度,再加上老板你这臭名昭著——不是,再加上你这美名远扬的热搜体质,你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对外胡说啊!”   “再说了,就算说出去,他那些同事会信吗?”   昭夕:“为什么不信?他配不上我吗?”   “仔细想想,其实是配得上的,还绰绰有余呢。”小嘉迟疑着抬眼看她,“但是你知道,现在的人都比较现实,看待匹配度这个问题,大多只关注外在的,肤浅的条件。”   “比如有没有钱,有没有车,有没有房,收入如何,名声怎样?”昭夕接口道。   小嘉点头,“欸,是这样。所以——”   “所以他不说是对的。”昭夕盯着牛小排。   但是即便不说女朋友是谁,说一句有女朋友了也很难吗?   除非他早就觉得他们会分手。   还是同一个结论。   *   昭夕吃过饭就回到房间里,最让人生气的是,对面那扇门一直紧闭,也没有人来敲自己的门。   这就算了,她坐在沙发上,对着黑漆漆的手机屏幕发呆。   消息都没有一条吗?   她有些烦躁地把手机扔在一旁,心道,女人谁没点矫揉造作、乱发脾气的坏毛病啊,何况还是恋爱中的女人?   她转身就走,他也不知道来安抚一下。   她这么好脾气的人,说不定哄一哄就好了呢!   昭夕有点坐立不安,一会儿打开电视瞄一眼,嘀咕两句“什么破节目,难看死了”,又关掉。   一会儿走到窗前,看一看仿佛没有边际的草原,夜色无边,国道蔓向远方,像内心杂乱无章的情绪一样,充满未知的迷茫。   然后不时拿起手机,潜意识担心是网络不够好,所以收到新的消息却没有提示。   因为今日要飞塔里木,她起得很早,又是跑地安门,又是坐好几个小时的飞机加汽车。   夜里八点不到,昭夕困了,却并未卸妆入睡。   她慢吞吞地想着,说不定一会儿有人会来找她呢,妆还不能卸。   没一会儿就靠着沙发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际,耳边忽然传来敲门声,她顿时惊醒。   “谁?”   门外沉默片刻,才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我,程又年。”   昭夕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第一反应不是去开门,而是冲到镜子前面打量自己。   还好还好,妆容甚美,发型未乱。   她理了理因为枕在沙发上而有些松散的耳发,又迅速往面上扑了一层薄薄的粉,遮一遮其实并不存在的油光。   然后才不徐不疾地去开门。   程又年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毛衣,下面是米色休闲裤,身姿挺拔站在门口。   她清清嗓子,“有什么事吗?”   门外的人看她片刻,“没什么事,就不能来找女朋友了吗?”   “……”   昭夕绷住脸,“这会儿倒是肯给我名分了……”   “一直想给的。”他低下头来,低低地望进她眼里,声音也仿佛低到了尘埃里,“但是有些没有理清的顾虑。”   “现在理清了?”   “嗯。差不多了。”   昭夕抱臂,“那你说来听听。”   “进去说,可以吗?”   她想,就这么让人进来,很没有骨气啊。但是身体却下意识侧了侧,让出一条路来。   等到程又年步入房间,她关门时才狠狠在心里骂自己。   她怎么这么没有出息?   “说吧。”她还绷着脸,努力拿出骄傲自矜的样子。   程又年转过身来看着她,“昭夕,我仔细想过你说的话。我的确没对我们的未来抱有全然乐观的态度,甚至潜意识认为我们会分开。”   她一怔。   “但那不是你的问题。”程又年说,“不是因为对你没信心,怕现在公开,将来却没能成功会被别人笑话。”   “……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看她片刻,才低低地笑了一声,“因为我自卑,昭夕。”   她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你说什么?”   “我说,因为我自卑。”   “怕财力物力不够匹配,无法给予你丰厚的物质条件。怕你所在的行业五彩斑斓,丰富有趣,而我却恰好是无趣又严肃的一个人。怕你需要大把时间,有人陪你风花雪月、看日升日落,而我总在四处奔波,脚踩在哪里,路就在那里。怕圈子里比我更讨你喜欢的大有人在,外形条件、人格魅力,包括最庸俗的经济条件,也远胜于我。”   程又年静静地看着她,无奈地笑了。   “昭夕,我有我的骄傲,哪怕不张扬,骨子里也有属于我的虚荣心和优越感。可是遇见你,我才头一次明白了什么叫自卑。”   自卑是,明明比谁都希望我们会修成正果,却又忍不住一再担心。   担心自己不够好。   担心未来有变数。   担心给不了你最好的一切。   担心相处时间长了,你会发觉我的无趣和平庸。   房间里,灯光充沛,塔里木的夜景在窗外绵延伸向远方。   这里没有北京的夜色辉煌,也没有一拍手就能熄灭的灯光。两人静静对望,很久很久都没说话。   他问她:“还在生气?”   昭夕理直气壮:“那当然。你还有几个错误没有认完。”   “洗耳恭听。”   “第一,有姑娘千里追夫,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坦白从宽!”   “可是昭夕,我是清白的。”他试图挣扎。   “那就要第一时间自证清白,不然会有误会啊。”   程又年失笑,从善如流道:“嗯,是我失算了。那第二呢?”   昭夕想了想,“第二,就算碍于我的名声,不能随便公开我们的事,你也该坚定表明自己是有妇之夫!”   略微一顿,发觉措辞好像有点问题。   昭夕面上一红,“不是,反正就是那个意思。我打个比喻。你别以为我想跟你怎么样!”   程又年笑意渐浓,“嗯,我明白。”   他这么配合,仔细一想,昭夕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了,毕竟她一向是个明事理的姑娘,话都说开了,也就不该扭扭捏捏继续做作下去。   她咳嗽两声:“看在你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你计较了。”   程又年弯起嘴角,“谢谢昭导,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   昭夕瞪眼,“你还敢嘲讽我!”   “不敢不敢。”   两人对视片刻,一个虎视眈眈,一个眼底盛满笑意。   于是渐渐地,昭夕也绷不住了,率先移开视线,嘀咕了一句:“真是的,提前跑来给你个惊喜,没想到最后以惊吓收场……”   “这就收场了?”   程又年低下头来,定定地望进她眼里。   昭夕的呼吸顿时乱了。   “不,不然呢?”   她看他慢慢靠近,慢慢靠近,赶在自己沦陷之前,最后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一把拉开门,将人推出去。   “我还没消气呢!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砰地一声,她把门关上了。   门外有人在笑。   “晚安,昭夕。今天好好休息。” 第52章 第五十二幕戏   夜里十点半,于航和老张开始赶人了。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我们要睡觉了。”   罗正泽还坐在沙发上看韩剧,正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闻言说:“再让我看二十分钟,马上这周的更新就看完了。”   于航:“回你自己屋看去啊。”   老张:“就是。这么晚了,程又年还没回来?”   罗正泽张了张口,没说话,心道也是,姓程的和女神刚刚见面,可不得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一番?这会儿估计不在房间里,回去大概率是安全的。   他点了暂停,擦擦眼泪,“行吧,那我走了。”   谁知道一路鬼鬼祟祟摸进房间里,才发现灯火通明,有人坐在窗边看书。   “……”   程又年眼都没抬一下,“回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罗正泽震惊。   “这难道不是我的房间?”程又年淡淡道,“深更半夜,我在我的房间里,有什么问题吗?”   “何止有问题,问题还有点大。”罗正泽欲言又止,上下打量他,最后蹲下来,关切地询问,“程哥,这种时候居然还忍得住,咱别不是肾有问题吧?”   下一秒,程又年手里的书砸在他脑门儿上,罗正泽哎哟一声,惨叫着坐在地上。   “我没跟你计较你通风报信的事,你倒在这里拿我开涮了?”   罗正泽见风使舵,立马讨饶:“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再有下次我给您磕头谢罪……”   振振有词好半天,见程又年没跟他计较,又嘿嘿笑着凑过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真的,怎么这么正人君子啊,今晚都不干柴烈火一把吗?”   程又年不徐不疾扔了书,今夜在罗正泽被单方面殴打的环节里正式落幕。   *   因为撮合程又年和徐薇未果,两人还中途离席,翌日,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两位目标任务身上。   从徐薇踏入餐厅吃早饭那一刻起,就有无数道视线整齐划一投来,反复在她面上打转。   眼圈有点重啊,这是失眠了?   眼皮还有点肿肿的,莫非还哭过?   不是吧,程又年当真这么不留情面,找了个借口把人支出去,当面拒绝了?   工科死宅们也不懂掩饰,用目光交流时,空气里噼里啪啦都是电闪雷鸣、火星四溅。   徐薇勉强笑了笑,故作随意地问:“都看着我做什么,我今天妆没化好吗?”   众人连连摇头——   “没有没有。”   “徐妹甚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妆化不化都是一回事。”   “哟呵,老于你行啊,还能随口吟诗了。”   “怎么,你不服气啊?老子当年高考,语文103分!”   “草,而我语文却没及格!”   话题变得太快就像龙卷风,大家的注意力很快从徐薇身上奔向高考语文分数。   “我也没及格。”   “我离及格线还遥遥无期!”   “我他妈62分!”   讨论之下才发现,原来这群工科男都是靠着超高的理科分数,勉强将坠机似的语文分数拉住,然后才一脚踏进了985、211名校的门槛。   没想到于航居然是为数不多的及格人士里,语文分数最高的那一位,大家肃然起敬。   “我感觉阅卷老师可能给了你同情分。”   “我同意。”   “……”   于航不服气,“敢问老师是出于什么原因同情我?”   老张:“照照镜子啊,心里没点逼数?”   老李:“老张你耿直点,说话别夹枪带棍的,直说他长得丑就好。”   于航:“哎哟我这暴脾气,你俩就是嫉妒我文化底蕴深厚!”   罗正泽:“啧啧,文化底蕴这种词都使出来了,你果然有两把刷子。”   一旁的徐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先前的郁闷被冲散不少。   趁她端着盘子去拿早餐时,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总算松口气。   “都笑了,心情应该还不错吧。”   “啧,这算什么事儿啊,老程惹出来的烂摊子,还得我们替他收拾。”   “就是,上完厕所也不知道擦屁屁。”   “哇,你说小徐是屁屁,一会儿我告你状你信不信!”   ……   往常到得很早的程又年同志,今天却姗姗来迟。   大家后知后觉发现这回事,转头问罗正泽:“老程人呢?”   “唔,昨晚熬夜看书,今天起晚了。”罗正泽很给面子,替兄弟打掩护。   众人啧啧:“果然是个无情无义,丝毫没有良心的杀手啊。把姑娘给弄伤心了,自己居然还能熬夜看书。”   “是啊,还悠闲到蒙头睡大觉。”   此刻,“蒙头睡大觉”的程又年却并不在自己房间里。   事实上,他比罗正泽起得还早,同事们都还在呼呼大睡时,他已经下楼来过一趟餐厅,打包好了早餐,重新回到楼上。   于是昭夕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是来电铃声唤醒了她。   谁这么大清早扰人清梦啊= =、   她从枕头下拿出手机,眼睛都没睁开,有气无力凑到耳边,“喂。”   那边传来低沉舒缓的声音。   “开门,昭夕。”   嗯?   睡意顿时消散。   昭夕在0.01秒内睁开眼睛,跳下床,冲向门口。   片刻后,猛地一个急刹车。   不不不,这会儿头未梳脸未洗,蒙头垢面怎么见人?   昭夕一边冲向厕所,一边对着电话那边说:“等等啊,等我五分钟!不,三分钟就好!”   至少要洗掉一夜之间浮在面上的油光,和有些许可能挂在眼角的不明物体。她飞快地拧开水龙头,鞠了一捧水往脸上拍,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擦了擦。   再然后是刷牙,牙膏的泡沫在水流中打着旋儿,消失在洁白光滑的洗漱池里。   抬头时,镜子里的姑娘未施脂粉,明眸皓齿。   这时候还不免庆幸,还好她天生丽质,不化妆也很漂亮(……)。否则只是洗个脸,素颜该怎么见人?   只用了半分钟的时间,昭夕从衣柜里随便拎了条裙子穿上。   开门时,她还做作地理了理头发,“这么早找我干什么?”   门口的人扬了扬手中的袋子,“昭小姐,您的送早餐已送到。”   她的眼睛霎时弯成了新月,“啧,那要不要我给个好评啊?”   程又年望着她唇角的笑意,煞有介事地说:“好评就不用了,顾客笑了,我的订单就圆满了。”   “……”   昭夕:这招可真是太致命了。一夜不见,这家伙怎么又会了不少?   她放他进门,为了掩饰止不住的笑意,干脆清清嗓子,埋怨他:“来之前好歹打个招呼,给我一点时间整理仪容啊。”   “也不是没见过你素颜的样子。”   “有吗?”   昭夕仔细回忆着,然而记忆里并没有素颜赴约的画面,再不济她也抹过素颜霜、画过眉毛才对。   程又年好心提示:“每一个声控灯熄灭的夜晚,都伴随着你素颜出镜的早晨。”   昭夕:“……”   袋子里装着一笼生煎包,一笼蒸饺,三只煮熟的鸡蛋,还有一大壶热气腾腾的牛奶。   她把东西摆了一桌,瞠目结舌:“你当我是猪吗?大清早吃这么多?”   程又年言简意赅:“这是两人份。”   昭夕一怔,“你还没吃?”   “嗯。特意早起,避开众人,不知昭导肯不肯赏脸,跟我共进早餐。”他替她拉开椅子,绅士地抬手示意。   昭夕坐下的时候,俨然觉得身上穿着公主裙,此刻也不是素颜出镜,而是在万众瞩目下,盛装出席。   对面的人拿了两只玻璃杯,倒好牛奶递给她,她捧在手里,一边小口喝,一边说:“早知道发一次脾气,你会突飞猛进这么多,我就每天对你进行一次洗礼了。”   程又年手上的动作一顿:“……”   失算了。   现在把食物都收好带走,还来得及吗?   说着没营养的话,一同吃完了早餐。离开时,昭夕语重心长地叮嘱他。   “去了工地上,不要再招蜂引蝶。”   “……”   “徐姑娘爱慕你那么多年,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会死心,你要把持住自己。”   程又年:“您多虑了。”   他都走到门口了,突然回身,昭夕一直跟在他身后,于是猝不及防撞在他胸口,抬手捂住额头正嘀咕:“突然停下来干——”   话音未落,捂住额头的手被人拉过。   头顶落下一个轻盈又克制的吻。   像蝴蝶振翅,亲吻花瓣。   昭夕一愣,抬眼看着程又年。他的眼神里亦有同样克制的暗涌。   “昨天忘了说。”   “说什么?”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昭夕面上沸腾起来,嘴上却还在辩驳:“非要说的这么隐晦,直说想我不好吗?”   他低声笑笑:“你知道就好。”   那双眼睛明亮如海上升起的一轮皎月,昭夕面上微红,慢慢地移开视线,“快去上班。”   “好。”   程又年转身欲走。   门合上以前的最后一秒,门缝里传来她的声音——   “我也想你,程又年。”   他脚下一停,回头,却只看见大门紧闭,不禁莞尔。   原来风风火火、飞扬跋扈的昭导,也会害羞。   *   剧组人员在两天内陆续回到片场。   人到齐后,全剧组一起在酒店一楼吃了顿开工饭。   席间,大家纷纷拍起马屁来,又是夸昭夕敬业,又是赞美她一日不见、越发美丽的容颜。   能不敬业吗,别人家的导演都是等到工作人员们抵达片场,做好了一切开拍准备,这才姗姗来迟。唯独自家这位积极性最高,居然赶在了最前面,头一个来到片场。   魏西延懒洋洋坐在一旁,看昭夕飘飘然回应大家,谦虚里透着难以掩饰的小得意。   一轮彩虹屁结束时,他才凑近问:“见着小程老师了?”   昭夕推他一把,“滚蛋。”   “啧,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看看咱们昭导,果然是一日一日地,更加美丽了。”   魏西延的咬字很讲究,重音在“日”这个字上。   昭夕:“?”   昭夕:“我手机呢?谁看见我手机了?110何在,喂,快点来扫黄打非!”   话是这么说,思绪却被带偏了。   昨夜,程又年和她的确发生了一点不可告人的事。   她到那个时候才回忆起来,前一天晚上程又年对她说的“晚安,昭夕。今天好好休息”究竟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今天你累了,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我们明天再……   于是夜深人静时,两人就……   起初她还故作矜持,指指从家中带来的书本,“我是找你来谈谈专业知识的,你正经一点行不行?”   其实就是想隐形炫耀一下:你看,我也很努力在向文化人的方向靠拢!   结果某人合上书,一脸淡然地说:“明天再谈。”   “程又年,你这是阻止我上进。”   “没有,我这是在指导你,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   总之,这事说来话长,至少在被魏西延调侃的这段时间里,昭夕的眼前就只剩下腰间柔软的枕头,周遭凌乱的被子,浴室里一地湿漉漉的水光,和氤氲不清的镜子里,两个人模糊到融为一体的身影。   好像你的我的,再也没有任何区别。   细碎的喘息声中,身与心都无限贴近,仿佛灵魂相亲。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在数不清的感官体验中,瞥见柔和的灯光打在程又年湿漉漉的睫毛上。   花洒将水珠洒在他面上,灯光一照,眉眼之间仿佛有道彩虹若隐若现。   自输了麻将之后,魏西延一直记着仇,没跟昭夕再约过。临近复工日期,他在北京摩拳擦掌,早已准备来片场和师妹唇枪舌战。   同门情谊这种东西,不存在的。   如今这快餐时代,只流行快意恩仇。反正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结果这还没说上几句,只见师妹她默默不语,面色绯红。   魏西延:嗯?难道她是在愧疚?   往常人家说一句,她能毫不留情往对方心上插一千把刀子,今日他说了十句,她却丢盔弃甲,完全放弃了反击。   魏西延一怔,心道,怎么过了个年,一下子善良不少?   算了,他大人有大量,就不跟小师妹计较了。   魏西延拍拍昭夕的肩,“行吧,往事就让它随风去,师兄今日就与你握手言和。”   终于回过神来的昭夕,面上红得能滴血,恼羞成怒,一把拂下他的手,“握手言和?拉倒吧你,咱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走着瞧!”   魏西延:“……”   *   剧组重新开工后,昭夕很快忙碌起来。   从前是她等程又年下班,如今是程又年下班后,她还继续奋战在片场,总有拍不完的夜戏。   《乌孙夫人》的预期拍摄时间已经接近尾声,而剧组因先前的林述一事件,和频频出现的极端恶劣天气,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因此所有人都卯足了劲,试图赶上进度。   昭夕和魏西延大多时候都同在片场,一场戏拍完,总是神情凝重地站在监视器后讨论。   偶尔她熬了通宵,次日就换魏西延继续奋斗。   等到魏西延撑不住了,回酒店蒙头大睡时,昭夕又睁眼醒来,轮换上阵。   蹲在大棚里吃盒饭时,工作人员时常聊天。   “我看昭导娇滴滴的,没想到她这么能吃苦。”   “那可不是?以前只知道她名气大,又是木兰一夜成名,又是转导演后拿奖拿到手软。我还琢磨着,这么好的家世背景,资源都摆在面前,我上我也行啊。”   “结果呢?”   “改观了。人家比我有钱还比我勤奋,我能咋的。”   昭夕偶然经过大棚外,原想进去拿拍戏时,随手搁在椅子上的外套,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番对话。   她定住脚步,嘴角弯起一抹小小的弧度,转身走了。   午后日光正盛,草原上青草飘摇,晴空万里。   她哼着歌,往一旁的黄线里看,心道,真好,一切顺利。 第53章 第五十三幕戏   隔壁剧组的拍摄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塔里木地质项目的各位,却在阶段性的任务小结后,忙里偷闲,组起了桌游的局。   夜里七点,众人齐聚在老张与于航的房间里。   老张见程又年都来了,还挺吃惊。   “哟,您也来了?”   程又年:“怎么,不欢迎吗?”   “哪里哪里,您一来,咱们这寒碜的局都变得高端起来。”老张张口就来,“只是平常三催四请,你都不来,今天怎么有心情参加我们的业余活动了?”   老李:“就是,我们还以为你又要在房间里看书了呢。”   老张:“这么勤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备战高考呢。”   罗正泽在一旁得意地笑,心道,只有我知道真相。   真相就是,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人家每天晚上有如花美眷陪着,谁来参加你们一群单身青年的聚会啊?   还看书呢,恐怕人家要看也是看的小黄书。   可惜如花美眷最近天天加班拍摄,留下程又年独守空闺,这不,也勉为其难来混一混单身狗的业余活动了。   于航也问过徐薇,但她一向不爱玩桌游,再加上那日撮合未果的事情发生后,除去工作时间,她几乎不和大家多处。   于是众人都心照不宣,徐姑娘大概是觉得伤自尊了,不愿来。   一群大老爷们儿,想开导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尽力维护姑娘的自尊心,她想独处就多给她一点私人空间。   从七点玩到八点半,房间里热闹极了。   罗正泽运气好,总和程又年在同一方,躺赢了好几局。   其实程又年玩起游戏来也并不见得多投入,但当神时观察入微,总能找出狼人的逻辑破绽,当狼时又过于淡定,须臾之间就能判断出夜里杀谁最能走向胜利。   于航第一个不乐意。他恰好每局都在程又年的对面,于是每局都是输。   “靠,这游戏是不是写漏个规矩啊!”   “啥规矩?”   “谁跟程又年同边,谁就赢。”   “噗——”   众人哈哈大笑。   程又年弃牌,有点无奈,“那我回去看书了?”   老张:“别啊,走什么走!”   说着,转头批评于航:“老于你心眼真小,人家学神好不容易来参加一次集体活动,你怎么能因为人家脑子聪明就排挤人家?”   于航:“……”   老张是个老手,便提议说:“这样吧,再加一张‘白痴牌’,方便搅局,这样就没那么容易判断局势了。”   于航:“加牌不得再加个人?”   老张:“咳,要不,再去请请小徐?”   一直躺赢,毫无个人奉献度的罗正泽同学,很快在众人的压迫下肩负起请徐薇的重任,奈何在走廊上磨了半天,徐薇就是不来。   罗正泽吃了个闭门羹,往回走了两步,忽然灵机一动。   哎嘿,这个点,隔壁剧组该下班了吧?   他埋头给于航发微信。   【罗正泽是大帅比】:请了,徐薇不来。   于航跟众人讨论了一下,回复说:那算了吧,想想也挺为难人家的,毕竟是绯闻女友,来了看见程又年,难免尴尬。   【罗正泽是大帅比】:你稍等一下。   罗正泽闲闲地站在走廊上,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点开了备注是【女神】的对话框。   【罗正泽是大帅比】:女神你下班了吗?   【女神】:刚回酒店,怎么了?   【罗正泽是大帅比】:我们这儿有个狼人杀的局,诚邀您的参与!   【女神】:……   【女神】:你们厉害吗?   罗正泽以为她是担心大家太厉害,赶紧说:不厉害不厉害,都是一群小学生,菜鸡互啄呢。   【女神】:………………   【女神】:那就算了。我玩这个挺厉害的,江湖人称地安门狼王,来了怕欺负你们,把你们虐哭。   罗正泽:“……”   此时若是程又年看到这番对话,大概会说:“你的江湖人称未免也太多了。”   罗正泽很快使出杀手锏,打出一行字:程又年也在,因为技术过于菜,被大家欺负得泪流满面。   【女神】:……   【女神】:你们在哪玩?   *   五分钟后,罗正泽在电梯口接到了昭夕和小嘉。   昭夕的表情很凝重:“加两个人,行吗?”   “行的行的,可以再多加一狼一神。”   “嗯,带路吧。”   罗正泽从这个表情和这个语气里判断出,女神好像不是一般的护犊子,怎么一副要上战场大杀四方的样子……?   他一边带路,一边给于航发信息:没请到徐姑娘,但我给你请了两位高手。   于航:谁啊?   罗正泽嘿嘿笑:来了你就知道了。   他一边幻想着众人大跌眼镜的样子,一边沾沾自喜,啧,绯闻女友虽然没请来,但老子请来了正牌女友……   敢瞧不起小爷的狼人杀技术,看我不吓死你们!   *   听见敲门声,于航说:“来了来了,我倒要看看他上哪儿请了两尊大神来欺负我们。”   “这酒店里除了咱们,他还认识谁啊?”   “那就只能是大堂经理,工作人员了。”   “哇,这样也能交上朋友,罗正泽是交际花吗——”   话说一半,于航已经拉开了门,在看见门外站着谁之后,嘴张成了O字型,再也没合拢。   因为他挡住了门,大家也没看见来的是谁。   “他带的谁啊?”   “咋不进来呢?”   于航维持着O字型的嘴,缓缓让出一条路来。   门外,在罗正泽和小嘉中间C位出道的某个女导演,笑容满面地对大家说:“听说你们在玩狼人杀,介意再加两个人吗?”   众人:“………………”   于航在看见大家的表情后,欣慰地擦了擦眼泪,真好,有了他们的衬托,他终于不是唯一一个傻逼了。   罗正泽如愿以偿,看见所有人都把嘴张成了O字型。   他清清嗓子:“还不欢迎女神大驾光临?”   众人这才大梦初醒,纷纷鼓掌,表示欢迎,并忙不迭让座:“坐这里,您坐我这里吧。”   除了她,大家也很照顾小嘉,连忙安排座位。   昭夕矜持地笑笑,在程又年身旁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没事,我坐这就好。”   说完,侧头眨着眼睛问身旁的男人:“这位工友不介意吧?”   程又年:“……”   程又年:“不介意。”   这一夜格外精彩。   狼人杀被活生生玩成了充满爱恨纠葛、相爱相杀的宫心计。   若是昭夕和程又年共边,当狼人时,好人们就溃不成兵;当神时,狼人门就恨不得原地自爆。   若是他们俩不共边,战场上就只剩下激烈的眼神厮杀、勾心斗角。   于是众人从“罗正泽居然请来了这位大神”的受宠若惊里,很快就转变了心态,变成了“妈妈救命这两个人到底在玩游戏还是在cosplay神雕侠侣”的震惊。   某一局,昭夕只是个平民,首轮就惨遭狼人毒手,死于非命。   众人的眼神齐刷刷射向程又年。   程又年:“看我干什么?”   于航:“肯定是老程干的!”   老张:“没错,他肯定是匹狼,首刀女神没毛病!”   程又年有点无奈:“我这么没有求生欲吗?”   说这话时,似笑非笑看了眼昭夕,昭夕面上一烫,还兀自装镇定。   求生欲三个字,在别人听来是一回事,到她耳朵里又是另一回事了。   好在大家没明白,除了罗正泽,谁也不知道这个眼神官司。   于航卖队友的本领一级强:“你什么时候有过求生欲了?钢铁直男,从来不懂怜香惜玉,要不怎么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追到跟前,也能狠心拒绝?”   老李补刀:“更别提院里还有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被你荼毒。”   昭夕饶有兴致地问:“哦?一群小姑娘?”   老李也兴致勃勃回答女神的问题:“是啊,你别看这家伙在你面前老老实实、沉默寡言,一天到晚可会装逼了。动不动就装忧郁男青年,撩得我们地科院的姑娘们一个个芳心暗许、一片痴心的。啧,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昭夕再看看程又年,感慨不已:“程工好本事。”   程又年:“………………”   罗正泽憋坏了,捧着肚子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捏着床单强装镇定,身子都在颤抖。   哪怕今晚的狼人杀玩得毫无存在感,作为一名观众,他也得到了视觉和心灵上的双丰收。这波稳赚不亏!   十点半,又一局游戏结束,小嘉提醒老板:“该睡觉了,明天早上还有场重头戏要拍。”   昭夕于是起身,和众人道别:“谢谢大家带我玩。”   众人由衷地感慨:“昭导技术真是太好了。”   “简直是智商上的碾压。”   “咱们要不是还有个老程撑场面,真是被虐成渣渣了。”   罗正泽在一旁腹诽:老程?老程也不是给你们撑场面的。连老程自己都是人家的!   众人欢送女神离场。   程又年起身:“我也回去了。”   罗正泽装模作样说:“哦,那你先回吧,我在这儿再玩一局。”   “是啊,两位大神走了,我们才可以愉快地菜鸡互啄。”   出门时,房间里还有热情的邀请声传来——   “女神,下次再来啊!”   昭夕忍俊不禁:“好的。下次来了,叫我的名字就好。”   于航:“女神的名讳岂能直呼!”   昭夕笑意渐浓,“那就叫我……小昭吧。”   她侧眼看了看程又年,他目光明亮,唇边也有一抹笑意。   门关了。   小嘉知情识趣,先溜了。   两人走到电梯里,程又年问:“去便利店吗?”   昭夕挑眉,“便利店?怎么,又要买芥末?”   “……”   程又年:“芥末就不用了,下去走走。”   此处不是北京,而是片场附近偏僻的酒店。   年前昭夕还戴口罩,年后回来一看,其实拍了这么久的戏,不管是便利店的工作人员,还是酒店的员工,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索性也没戴口罩,就这样和程又年一起走出酒店。   程又年问:“怎么想起与民同乐了?”   昭夕说:“罗正泽邀请的。刚好我拍完戏回来,也没事做。”   “技术不错。”   “你也不赖啊。”   程又年笑了,解释了一句:“同事们平常走在忙,不经常组局,所以玩得不太好。”   昭夕挑挑眉,“哦,所以你经常玩桌游?”   “我也不常玩。”   “那你怎么比他们遥遥领先一大截?”   程又年的声音很稳很从容:“大概是,天生我材必有用,脑子好,玩什么上手都快吧。”   昭夕:“……”   啧,这么不要脸吗?   昭夕从善如流:“巧了,我也是。”   地点偏僻,哪怕两人结伴同行,也只在酒店周围转了一圈,没有往更远的地方走。   远处黑魆魆一片,眺望时,只能隐约瞥见零星灯火。   年前还是寒冬,走在旷野之中,迎面而来都是呼啸的风。如今春夜已至,哪怕气温还有些凉,夜风也变得柔情万种。   鼻端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耳边传来些许虫鸣鸟叫。   昭夕深吸一口气,说:“真好,在北京就见不到这样的夜。”   “这样的夜?”   “抬眼是广阔星空,脚下是旷野无垠,身边——”她侧头望他,笑眯眯。   程又年停下脚步,“身边怎么了?”   “身边是地科院之光啊。”   “……”   昭夕装模作样感叹:“要是让你们地科院那群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看见了,不知该有多羡慕我。”   程又年不语,她仔细看,发现他一脸沉思。   “想什么呢?”   “我在想——”程又年低低地叹了口气,“下次狼人杀,该不该阻止他们邀请你。”   “怎么,怕被我虐?”   “这倒是不怕。”   “那你怕什么?”   “怕他们口无遮拦,把我的情报全都泄露给你。”   昭夕笑出了声。   两人散了圈步,顺道去便利店里买了些日常用品。   昭夕拿了几盒酸奶,回头发现程又年在选杂志,也凑过去依样画葫芦,他买了哪几本,她就跟着拿哪几本。   程又年顿了顿,说:“其实你完全可以和我共用。”   昭夕说不了,“你是看书,我是学习,大家用途不一样。”   起初,程又年并未明白这话的含义,直到回到酒店,替她把购物袋拎回房间时,看见桌上摆了几本书、几本《国家地理杂志》。   随手翻了翻,发现书上竟然有记号笔的标志,和一些巨细靡遗的笔记。   他停在其中一页,发现页面上是她工整的小字,写着“元古界”、“古生代”和“寒武系”的时间分割点。   程又年一怔。   身后的昭夕毫无形象地把鞋踢掉,说:“累死我了。”   目光停留在页面上好一会儿,程又年才不动声色合上书。   “才走了多少路,就累了。”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娇气。   昭夕怨念深重:“你以为就只是几步路的问题吗?我拍了一整天的戏,一整天呢!回来就听说你跟人玩狼人杀,被虐成狗,又拖着疲倦的身体跑去救场。脑力体力双双不支……”   “那今晚……”他走到她面前,“好好休息,我走了?”   下一秒,有只白玉雕成的光脚丫钩住了他的腿。   “不许走!”   她气呼呼地坐在床上,“我忙了一个星期了,好不容易提前下班,你还走。”   “好不容易提前下班,所以该好好休息。”   “那你也不是非得走啊。”昭夕嘀咕,“谁说留下来就一定做点什么了?”   她一边大言不惭,一边又有点害羞,眼神飘忽不定。   程又年看她片刻,不徐不疾地说:“昭夕,我留下来,你大概真的没法好好休息。”   “……”   “要我留下来吗?”   她松了脚,“走走走!”   可她开始赶人了,程又年却又不走了。   *   程工头果然是同事口中的无情之人,折腾半天,昭夕更累了一点。   但她还强撑着不睡,裹在被窝里只露出个脑袋,“我们聊聊天。”   看她眼都睁不开了,还在硬撑,程又年说:“睡吧,明天再聊。”   “明天说不定又要加班。”   “那就后天聊。”   昭夕的怨念依然很深:“明日复明日,说不定要等到杀青。杀青了我就走了,还聊个屁。”   “……”   “再说了,每次做完就睡,显得很渣,只有肉体沟通,没有精神交流。”   程又年轻哂,“你想聊什么?”   昭夕想了想,说:“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白天在工地上搬砖的时候,你和大家聊什么,就跟我聊什么啊。”   看她一脸求知若渴的表情,程又年也仔细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才认真地回答说:   “辽西地区发现名字叫做吕氏努尔哈赤翼龙的新帆翼龙化石。”   “北印度洋孟加拉扇沉积过程研究取得新进展。”   “木化石年轮向阳性特征揭示华北板块发生逆时针旋转。”   昭夕:“……”   程又年:“还要继续吗?”   “不了,谢谢。”   昭夕面无表情:“我们还是保持纯洁的肉体关系就好。”   她翻了个身,不理他了。   身侧的被子有一点塌陷,她能感觉到程又年在笑,目光还停留在她的背上。   但也只是短暂一会儿,因为疲倦,昭夕合上眼的瞬间就睡着了。   程又年看她陷入沉睡,肩头的被子随着呼吸的韵律微微起伏,动作极轻地替她盖好了被子。   “做个好梦。”他低声说。   *   早晨,昭夕听见闹钟醒来时,程又年已经不见了。   桌上放着早餐,她打开包装袋,发现是两只面包、一盒牛奶,即便久放也不怕凉。   她伸了伸懒腰,一边啃面包,一边看窗外。   又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工作日。   刚刚洗漱完,小嘉就来敲门了。   “起床没,老板?”   “起了。”昭夕开门,“吃早餐了吗?”   “没有,来不及了吧。”小嘉低头看表,“一会儿就要准备拍摄了,先去片场,到时候我让场务买点零食来,我们再垫垫。”   “不用了。”昭夕把剩下的那只面包塞进她手里,“这个你路上吃。”   小嘉很快笑起来。“哎?程工买的?”   “……”   今日有重头戏,全剧组都严阵以待。   《乌孙夫人》已近尾声,女主人公冯嫽已从当日的和亲侍女,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官。   解忧公主历经两任丈夫,还能顺利在草原上以尊贵的身份受人爱戴,冯嫽功不可没。   她在陪公主来乌孙和亲的路上,自学了乌孙语言,了解了乌孙的风俗习惯,更与乌孙右将军不打不相识,结为伴侣,恩爱两不疑。   对于汉朝女来说,一女不可嫁二夫。但乌孙风俗与中原迥异,丈夫死后,妻子不仅可以改嫁,还应嫁给丈夫的兄弟,这就是所谓的收继婚。   在解忧公主的第一任丈夫军须靡死后,冯嫽成功开解了公主,改嫁于新的乌孙国君,军须靡之弟,翁归靡。   不仅如此,冯嫽更出使西域各国,以汉朝女官的身份巩固邦交,同时也帮助乌孙在弱肉强食的西域诸国间立稳了脚跟。   人至中年,即便对中原故土仍有牵挂,但她已欣然接受在乌孙安身立命的结局。   长留乌孙,与丈夫相守一生,陪同主君解忧公主完成使命。   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在她又一次出使别国之际,乌孙分裂,内乱突起。同时,匈奴趁势大举进攻。   冯嫽的丈夫身为乌孙国右将军,率军上阵,却寡不敌众,死于战场上。   剧组今日要拍的,就是这场声势浩荡的战争。   对于冯嫽来说,这是命运的转折点,丈夫身死,乌孙内乱。但她没有倒下,相反,她勇敢地站起来,继续以女官的身份巩固汉朝与西域的邦交,一个人站在陌生的土地上奋战。   直至晚年白发,荣归故土。   繁华长安仍在,但她已没有了家。她随公主出使西域和亲,几十年过去,长安城里已没有她的亲人。而乌孙,那个她以为她会与君终老之地,只留下黄土白骨。   冯嫽死后,西域仍有关于“冯夫人”的传说,汉宣帝以公主之仪将她厚葬。   *   群演已就位,浩浩荡荡站了一片。   场务小刘这些天什么事情都没做,就忙着带人招群演了。   人都是从城镇里拉来的,剧组车辆不够,还特意租借了两辆卡车。   化妆师天不亮就忙碌起来,人手有限,剧组里稍微会化妆的女孩子都来帮手。毕竟是群演,没有什么精细的妆容,重点是服装到位。   片场已经换了个地点,不在黄线旁,向东迁移了七百米,仍在塔河河畔。   昭夕拿着扩音喇叭给众人说戏——   “第二十次提醒各位了啊,没有第二十一次了!”   “甲组,叫到你们,就从A点冲到B点,呐喊的时候声音响亮点,拿出吃奶的力气,别怕吓到我,昭导胆子大,吓不怕。”   众人哈哈大笑。   “乙组,听到名字,立马从帐篷里冲出来,表情记住了啊,就四个字:惊慌失措。”   “丙组,叫到名字立马搬兵器,和乙组一个表情,惊慌就对了。”   ……   她翻来覆去说了好多遍,魏西延又组织众人彩排了几次,确认无误了,现场的设备才亮起,准备开拍。   昭夕跳下小凳子,眼尖地瞄到乙组有个眼熟的背影,觉得哪儿没对。   “那个谁,最后一排的小哥,你回头!”   那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嘿嘿一笑,转过身来。   昭夕:“…………”   “罗正泽???”   她目瞪口呆,“你怎么会在这里?”   罗正泽凑过来笑嘻嘻:“那什么,我昨晚在电梯里碰见小嘉,听见她打电话说群演的事情,我一想,嘿,实现毕生梦想的机会终于来了!”   小嘉插了句嘴:“他说他不要钱,免费演,连盒饭都不吃我们的,我就让他来了。”   昭夕瞄了眼他身上的服装,一言难尽。   “……你知道乙组士兵都战败了吧?”   “知道,刚才你都说了二十一遍了。”   昭夕:“……”   昭夕:“所以你的毕生梦想,就是演一具尸体?”   罗正泽一脸严肃:“你没看采访吗?成龙和周星驰也是一路跑龙套演过来的,刚开始多少部电影都没露过正脸呢。”   “所以?”   “所以我刚去给摄像师点了烟,他答应我会给我的尸体一个特写。我比他们可强多了,处女作就有正脸,嘿嘿嘿。”   昭夕:“……”   小嘉扑哧一声笑了,说:“放心吧老板,他也就演一尸体,要是没演好,后期给他剪就行。”   罗正泽不可置信:“你说什么?剪了???”   小嘉板起脸来,“所以啊,好好演,可别演砸了,听到没?”   罗正泽怒发冲冠:“我从小看着韩剧和电影长大,人家在背ABC的时候,我已经知道机位变换和借位接吻了。我能连具尸体都演不好?”   小嘉:“……”   昭夕:“……”   训练有素的马夫拉着“战马”来到现场,甲组的士兵们骑上马,各就各位。   按照先前说戏时的细节,演员们矜矜业业,按部就班地完成导演的指示。   草原上,天光正亮,塔河宁静舒缓地蔓向远方。   帐篷里,乌孙士兵正在休息,不远处的巡逻兵忽然感受到大地隐隐传来的颤动。   远处,乌压压一片骑兵像疾风一样驶来。   探子纵马而来,屁滚尿流地跌下马,“报!匈奴来袭!”   乌孙将士阵脚大乱。   战争就这么轰轰烈烈拉开帷幕。   现场惊心动魄,五台摄影机同时捕捉战争全景,机器不断推移。   两位导演全神贯注站在监控器后,昭夕不断拿着喇叭下达指令。   某一刻,她如释重负:“卡!”   前半段落幕,一切顺利。   群演的戏份拍过,下一场就是主角的戏。   化妆棚里,陈熙等候多时。   她饰演的女二号是解忧公主。   乌孙人一向秉承“不田作种树,随畜逐水草”的生活习俗,以游牧民族的姿态迁徙在乌孙国境内。   因此解忧公主来到乌孙后,也并无王城宫殿,只能住在王帐里。   昭夕与陈熙一同走近王帐,边走边说:“剧本你看过了,我就不多解释,只叮嘱三个点。”   她率先踏进帐篷,掀开帘子出来时,面上一片惊慌之色。   “掀帘子的时候,望远方,会有个特写,注意面部表情。”   她随意地指点一下,面上的表情却异常到位,仿佛眼神里都透着惊慌,但惊慌之余,又有属于汉朝公主的分寸,很快又稳住了心神。   陈熙怔了怔,才回过神来,点头说:“好。”   昭夕又走到兵器架旁,“侍女会问你,这时候冯夫人不在,我们该如何是好。你要抽一把剑,说若不能用它击退敌军,那就身先士卒。”   “嗯,台词我记得。”   昭夕点头:“拿剑的时候,记得拿这一把。其他的都是道具,只有这把是真的。”   “好。”   “你来试试,剑有点沉,不知道你拿不拿得动。”   陈熙依言走上前,从兵器架里抽出长剑,果然很沉,她一开始竟然没抽动。   昭夕说:“这是仿古剑,特地请专家制作的,你拍的时候要更用力一点,拿出公主的气势,用力一抽——”   话音未落,陈熙使出了浑身力气,将宝剑用力拔起。   兵器架是普通木头制作,质地很轻,上了红漆,做旧后投入使用。本身并非多么重要的道具,装饰作用居多。   如今架子上陈列着诸多道具,但都是塑料制品,加起来也没有这把仿古剑的分量。   陈熙用力一抽,架子被她带的一晃,兼之最重的长剑忽然被抽走,架子顿时失去重心,朝她砸去。   “小心!”   昭夕惊呼一声,下意识把陈熙朝一旁推去。   结果陈熙手一松,人倒是倒在一边,但长剑脱手,连同兵器架一起砸下来,正好将昭夕压在下面。   说轻也不轻,这一整个比人还高出半米的兵器架,连同仿古剑和其他道具一起,约莫有二三十斤。   陈熙回头看时,恰好看见昭夕被压在架子下面,脑袋还被仿古剑的剑鞘砸中。   周围传来一片惊呼,剧组众人立马跑来,魏西延一马当先。   “昭夕!”   他脸都白了,和执行导演一起把兵器架抬起来。   松开手就去扶地上的人,“怎么样?有没有事?”   昭夕眼前金光四起,头晕眼花,后脑勺一阵剧痛,嘴上还在说:“我没事。陈熙呢,陈熙怎么样了?”   倒不是老同学情谊深厚,舍己为人了还先关心陈熙,主要是惦记着她是女二号,这时候要是出个三长两短,拍摄进程又要被耽误。   虽然龇牙咧嘴的,后脑勺的确很痛。   魏西延看她这反应,松了口气,但还不敢掉以轻心,阻止她不让她爬起来,先检查她的后脑勺,“撞哪儿了?这儿吗?”   “嘶——”昭夕倒吸一口凉气,“别碰啊啊啊!”   “没流血,起了个大包。”魏西延仔细看看,“你先别动,躺会儿,看看后续。”   “能有什么后续?这么个架子能砸死我不成?”   她还在说话,远处的某具尸体却忽然爬了起来,一溜烟往这边跑。   场务一惊:“哎,你往哪儿跑啊?”   “我看我女神去!”   罗正泽撒丫子往王帐这边跑。结果刚跑近点就发现,女神趴在地上,形象全无,一个劲干呕。   魏西延神色凝重,手上扶着她,立马扭头嘱咐小嘉:“打120,让救护车来!”   昭夕:“打,打什么120——呕——咳咳咳,我没事,就是有点犯恶心——呕——”   罗正泽:“……”   魏西延火起,怒道:“你闭嘴吧你!脑震荡你知道吗?轻则恶心呕吐,重则脑损伤。你他妈想成智障?”   昭夕顾不上反驳,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挥手。   “大,大家退远点……”   魏西延:“退远点干什么?!”   “形,形象,呕——”昭夕一边止不住地干呕,一边说,“不能破坏我的形象,呕——”   “……”   方圆十米内,全场鸦雀无声。 第54章 第五十四幕戏   救护车很快从国道疾驰而来,惊起一众鸟雀。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一路冲向片场,拨开人群时,那位躺在地上的病患还在犯恶心。   魏西延要送她去医院,昭夕一边干呕一边拒绝。   “你接着拍,把剩下的——”又是一阵恶心,她勉强压住,捂着胸口说,“把剩下的拍完,别耽误时间。”   小嘉一直跟在她身后,眼泛泪光说:“放心吧延哥,我在。”   魏西延不放心就小嘉一个人跟着,回头嘱咐执行导演:“小杨,你也一起去,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通知我。”   还穿着一身士兵服的罗正泽都懵了,连连说:“我也去,反正我请了一天假——”   一旁的医生打断他:“你们当救护车是观光车吗?还不赶紧把病人送去医院检查,在这儿讨论你去他去的。跟车最多两人,多的上不了车。”   说完,扫了眼罗正泽这身“盔甲”。   “先生,您这身打扮,建议您留在这里,哪儿也别去。”   罗正泽:“……”   昭夕躺在担架上,被这番对话逗笑了,刚刚笑了两秒钟,又“呕——”的一声捂住了嘴。   医生手一挥,“赶紧走。”   昭夕被抬上车,小嘉和杨导演紧随其后。   车门一闭,救护车又闪着红灯,声势浩荡,一路疾驰而去。   车里,医护人员开始给昭夕测心跳、量血压,问她是如何受伤的,有什么感觉。   昭夕有气无力地躺在担架上,闭眼压下那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喃喃道:“想死的感觉。”   正在检测血压的护士吓一跳,手都抖了抖,“什么?”   医生也白了脸,立马凑过来看,结果发现除了心跳快了些,血压突然拔高了点,倒的确没什么别的致命症状。   “是大脑缺氧,喘不过气来,还是心脏压迫,呼吸困难?”他一边翻昭夕的眼皮,一边急促地问,“告诉我哪里有痛感。”   担架上的人脸色苍白,双颊却浮起一抹浅浅的胭红。   “这里。”她悲伤地捧住心,泪眼汪汪地睁开眼,“维持多年的人设,忽然崩塌,颜面无存,心好痛,痛到无法呼吸……”   医生:“……”   护士:“……”   小嘉:“……”   杨导演:“……”   一开始认出她是谁后,医护人员还很客气。   此刻车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护士不得不努力扶住暴脾气的医生,免得他在半路掀了车门,把病人扔下去。   *   路上,小嘉和杨导演赶紧把受伤过程说了一遍,医生总算松口气。   “初步怀疑是脑震荡,按理说不会太严重,但不排除有脑损伤的可能性,所以去医院之后要立马做个核磁共振。”   进了医院,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昭夕原本就犯恶心,躺在担架上,被众人七手八脚抬上抬下,又转移到了手术推车上,匆忙送往CT室。   顿时晕的更厉害了。   她从小身体素质不错,除了后来爱美,开始节食,又因工作缘故长期饮食不规律,胃不太好,还真没受过大罪。   如今想呕吐的感觉一直在嗓子里打转,一股气上不来,下不去,她半死不活地躺在推车上,一手蒙住脸,一手攥着衣角。   心道还不如给我一刀,痛归痛,好歹比这头晕恶心强。   头一回做核磁共振,昭夕被护士送进诊室里,两扇冰冷的铁门打开,有人在门口叫她的名字:“下一个,昭夕。”   她突然心慌,躺在担架上叫了声:“小嘉!”   小嘉连连应声:“我在!”   护士叮嘱:“家属不能进去,就在外面等。”   昭夕收回伸到一半的手,强压下紧张的心情,被推进了诊室。耳边传来滴的一声,两扇铁门在身后无情地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人。   “老板你别怕,我就在这——”   小嘉的声音只说了一半,就被硬生生掐断在门外。   室内,偌大的仪器像个白色太空舱,冷冰冰地立在房间中央。   护士一边低声安抚昭夕“别紧张”,一边为她穿上鞋套,将棉球塞入她的耳朵。   昭夕问:“塞这个干什么?”   “仪器运转时会有噪音,塞了棉球会小声一点。”   最后躺在仪器上,昭夕的头部也被固定住了,动弹不得。   她求救似的望向护士,可惜对方没有接收到她的信号,很快消失在隔壁的监控室门口。   上半身进入仪器的那一刻,昭夕浑身僵硬,只觉得世界无限缩小,整个人都被困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   耳边发出嗡嗡的轰鸣声,天旋地转。   她并没有幽闭恐惧症,但此刻心跳都快停了,浑身都是汗。   一场核磁共振检查,做完时,昭夕都快虚脱了。   她闭着眼睛,被护士推出了门,耳边是嗡嗡的说话声。   “医生,请问多久可以出结果?”这是小嘉的声音。   “大概半小时左右。刚才在监控室看了,应该不算太严重,但脑震荡肯定是有的。”   “啊?那要住院吗?”   “这个程度,需要住院观察几天,你先去办个入院手续吧。”   “那我老板——”   杨导演适时说:“你去办手续吧,这里有我。”   医生看了看躺在推车上的人,对周遭投来的视线似有觉察,顿了顿,说:“昭小姐应该是要单人病房吧?”   小嘉点头:“是的,麻烦你们安排一下,可以吗?”   “可以的。”医生回头嘱咐护士,“单科有空的单间,你先去安排一下,患者身份特殊,去急诊室等着也不方便,先送进病房吧。”   小嘉和杨导演连连道谢,一个去办入院手续,一个跟在护士身后,一同推车往住院大楼走。   昭夕的晕眩感就没有停止过,一直紧紧闭着眼睛,生怕睁眼就会呕吐。   耳边是周围嘈杂的说话声,医生护士的对话她也左耳进右耳出,没听真切。   身下的推车倒是一直在移动,路面凹凸不平,偶尔会颠簸,她得尽全力克制住自己,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失态。   闭着眼睛也能感知到,光线明了又暗,暗了又明,从室内抵达室外,又进入另一栋大楼的电梯。   半路,杨导演似乎惊讶地“咦”了一声,说了什么话。   医院里喧哗不已,脚步声、推车声、谈话声,还有各种铃声呼叫医护人员,昭夕无暇顾及周围的情形,只一心与呕感作斗争。   直到某一个瞬间,推车进入单人病房里,全世界的噪音都消失了。   护士说:“就是这里了,昭小姐身份特殊,主任特地把走廊尽头的单间安排给你们,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谢谢。”   道谢的人声音清冽,如冷玉落盘,动听至极。   昭夕一怔,顾不上恶心感,忽然睁眼。   头顶是熟悉的面容,那人低头看她,神色凝重,眉头紧锁。   “怎么这么不小心?”   程又年站在病房里,原本整洁的头发有些凌乱,呼吸也有些不均匀。   昭夕细看才注意到,他还穿着深蓝色工装,大概是来得仓促,并未来得及换。   她没怎么见过这样的程又年。   记忆里,他一直是整洁干净、有条不紊的。   不知怎么的,昭夕忽然就委屈了,眼圈一红,鼻子泛酸,眼泪说来就来。   “我都这么难受了,你还骂我……”   程又年低头深深地看着她,“这就叫骂你了?”   “怎么不叫?”她抽抽噎噎地擦眼泪,还是不敢睁眼太久,一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就想呕吐,“程又年,你一点也没有同情心,好凶啊你……”   看她还有空哭着撒娇,程又年总算松口气。   天知道罗正泽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项目上,告诉他昭夕出事,被救护车送走时,他心跳都快停了。   他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她:“擦擦眼泪。”   昭夕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我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帮我擦一下吗?!”   程又年无奈。   “昭夕,我一知道你住院了,就立马从项目上赶来,衣服没换,手也没来得及洗。”   一身风尘仆仆,哪里敢替她擦眼泪。   尤其此刻,她面色苍白,躺在眼前,前所未有的脆弱,像只美丽又易碎的玉器。   昭夕娇气地呜咽几声,“那你去把手洗了,再来照顾我。”   程又年低头看她半晌,妥协道:“好。你别说话了,闭眼休息。”   回头,正好对上执行导演的目光。   杨导演心里苦啊,半路推车被截,他跟个游手好闲的没事儿人似的,一路跟来病房。原以为把昭导搬上病床总得他出两把力吧,没想到人家这就旁若无人互动起来。   二人世界,简直容不下一只苍蝇,更何况旁边还站了这么大只单身狗。   杨导演走也不是,插嘴也不是。   好不容易等到两人互动结束,才僵硬地抽了抽嘴角:“那个,昭导得从推车上挪到病床上,要我帮把手吗?”   程又年:“谢谢,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可以。”   杨导演默默地站在那里,半天才憋出一句:“那我去看看小嘉那边,不知道住院手续办得怎么样了,然后还要打电话通知片场,免得大家担心。”   程又年点头:“有劳了。”   杨导演:“……”   不是,这不是我们导演吗?怎么你一副我才是外来人员半路截胡的样子= =?   他顿了顿,还是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贵姓啊?魏导一会儿问起来是谁在照顾昭导,我也好汇报一下。”   “免贵姓程,程又年。”   “喔~~~好的好的。”   杨导演一脸恍然大悟出门去了,实际上压根儿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程又年?   谁啊?   确定没有谎报姓名,真人其实是半路截胡的程咬金?   赶在“程咬金”洗完手,继续出来虐狗之前,杨导演溜出了门,一边给魏西延打电话报平安,一边往办理入院手续的大厅走。   早知道就不主动随行来医院了。   什么忙都帮不上,还被骗进来杀狗。   经过楼梯间时,杨导演一愣,看见两个人戴着鸭舌帽的人。   他们背着鼓鼓囊囊的包站在那,从头到脚都是不起眼的打扮,但就是看着怪怪的。   在这一行待久了,难免也有警觉性,对有的存在很敏感,杨导演当下多看了两眼。   两人老神在在地说着话。   “老人家年纪大了,难免有心脑血管疾病,你也别太操心。”   “嗯,知道。”   “几号病房来着?”   “记不得房号了,左手边第二间就是。”   一边说,两人一边往病房走。   杨导演回头看了两眼,觉得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塔里木盆地这种地方,哪家狗仔会跟来偷拍?   再说了,他好笑地想,就算这时候有新闻爆出去,也只会说导演敬业,为了拍戏负伤在身,怎么看都是剧组不花钱就提前做起了宣发。   话又说回来,昭夕是真敬业啊。   从前没有合作过,只听业内传过她的八卦,人人说起来都是一副又羡慕又眼红的样子。他一边想着那些八卦的内容,一边摇头。   果然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那些妖魔化的东西,跟风听听就算了,真合作过,才发觉谣言的可笑。   他想起刚才在片场亲眼见到的那一幕,明明兵器架砸下来与昭夕半点关系没有,她硬是推开了陈熙,自己挨了这一下。   有天赋,努力,心地还善良。   明明能靠颜值吃饭,却非要用才华顶起半边天。   杨导演抽了自己一个大耳瓜子,痛心疾首地想,杨振才啊杨振才,今后可别觉得自己牛逼坏了。跟人家好好比比,要家世没家世,要才华没才华,成天听人聊八卦,你也太肤浅了吧!   转角处,两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探头看了眼,发觉杨导演已经走了。   其中一人松口气,“是剧组的人吧?”   “是,这几天看他老在片场转悠。”   “差点迎头撞上。”   “眼神还挺毒,感觉都快看穿我们了,吓我一跳。”   “那现在怎么办?”   背相机的人拿出手机,“给老板打电话啊,问他要怎么拍,继续蹲片场,还是在医院驻扎。”   “嘿嘿,蹲医院挺辛苦啊,还容易被发现,可不得让他再加点钱?”   “那是当然。”   两人相视一笑。   *   魏西延专拍文艺片,从来都是慢工出细活,怎么精致怎么唯美就怎么来。   和昭夕一同拍摄《乌孙夫人》时,两人也物尽其用,昭夕负责风风火火的剧情,细腻深情的对手戏一般交给魏西延,物尽其用。   因此,他拍戏时从未像今天这样,那叫一个雷厉风行。   一场大戏,只用了半天功夫就拍完了,连演员都没怎么NG。   “收工。”   魏西延摘下耳机,往椅子上一扔,转身就走。   陈熙很快跟了上来,“魏导,你去医院看昭夕?”   “嗯。”   “载我一程。我也去。”   魏西延走得很急,回头看她一眼,“你穿这身去?”   陈熙一边呼唤助理,一边说:“没事,我在车上换外套,把假发卸了。”   “刚才小杨打过电话来,说是轻微脑震荡,问题不大,你不用着急。”   “她是替我摔的那下,我得去。”   魏西延拿过车钥匙,对着路边的车摁了下,滴的一声解了锁。   “那就一起去。”   同一时间,隔壁项目上的工友们都集体沉默了。   上午罗正泽一身士兵服,像屁股着火似的一路狂奔而来,三两句话说请昭夕出事了,大家都还吃惊着,就见往常最淡定的那一个,罗盘一扔,转身就走。   于航惊了:“哎,老程,你上哪儿去?”   程又年只留给众人一个风风火火的后脑勺,和矫健迅猛到堪比短跑运动员的背影。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一脸懵逼。   “啥情况啊这是……?”   “尿急吗?”   “临时厕所不在那边吧。”   “泽泽啊,昭夕不是你女神吗?怎么程又年跑这么快?”   罗正泽:“……”   这,这事吧,说来话长。   众人沉默良久,才有人弱弱发问。   “那个,好歹昭夕也来参加过我们的狼人杀聚会了,四舍五入,也是□□了。现在人家住院了,我们要不要去探望一下?”   老张说:“十来个人,齐刷刷往医院跑,人家还以为是脑残粉上门袭击,会让我们进去吗?”   老李点头:“而且不上班了吗,十来个人一起翘班?”   于航当机立断:“那就这样,我和罗正泽作为代表,紧跟老程的步伐,替大家送去慰问和祝福。你们安心工作就好,把跑腿的脏活儿累活儿交给我。”   众人:“???”   你能再不要脸一点吗?   于航用行动表示:能。   吃过午饭后,他带上罗正泽和死皮赖脸缠上来的老李,三人一齐打车往医院去了。   为了不让他们俩在昭夕面前说出什么蠢话来,罗正泽在半路给程又年发了条信息。   【罗正泽是大帅比】:老于和老李正在杀去医院的路上,为了你的人身安全,我适当铺垫一下你和昭夕那点不得不说的秘密,你意下如何?   另一边,程又年刚刚接好热水,监督昭夕喝完药。   手机响了,他低头看了眼,抬眼对上昭夕的视线。   昭夕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怎么了?”   “老于和老李要来看你。”   “他们也知道我住院了?”   “嗯。”程又年顿了顿,才说,“我一时情急,没有注意那么多,他们大概也意识到了。”   对视片刻,他轻声问:“罗正泽在征求我的意见,要不要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大家。”   昭夕移开目光,咳嗽一声:“那你就告诉他你的意见啊。”   “昭夕。”程又年微微一笑,“你看不出吗?我在征求你的意见。”   昭夕面颊微烫,哼了一声:“我见不得人吗?”   “不止见得。”   “那把我们交往的事情说出去,你会颜面无光吗?”   “不会。”他顿了顿,依然含笑望着她,“与有荣焉。”   “那就勉为其难说一下吧。”昭夕镇定地捧着杯子,小口小口抿着热水,“我决定大发慈悲,给你一个名分,免得你们地科院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们总惦记你,误了青春误终身。”   程又年轻哂两声,道:“那真是,多谢昭导了。”   车行半路,罗正泽一面顶住同事们的压力,缄口不言,一面在心头怒骂:回信息啊,再不回老子顶不住了啊啊啊。   好在几分钟后,程又年回复了。   就两个字:说吧。   罗正泽长舒一口气,关了手机,清清嗓子:“那我可就说了啊。”   于航和老李正襟危坐,排排坐,等吃瓜。   结果罗正泽同学转眼就忘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明明说好只是“适当铺垫”一下,谁知一开口就是八百字小作文,起承转合,比激情创作高考作文时还要认真,还要澎湃。   于航和老李全程认真听讲,面部表情从震惊,到很震惊,到非常震惊,最后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罗正泽得意地总结:“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啦,我这是第一手消息,你俩要感激我,不然哪能听到这么多圈内秘辛?”   车内沉默了好一会儿。   于航的表情一言难尽:“真没想到啊。”   老李:“老程居然是这样的人!”   于航:“我以为他会找个徐薇那样的姑娘,大家在地质行业发光发热,比翼双飞。结果他居然喜欢漂亮的,真是明骚易躲,暗贱难防啊。”   老李默默想了想,“难怪上次要拒绝我们的撮合,这么一比吧,徐姑娘好像是挺……”   于航接口:“寡淡!”   老李:“没错。”   于航又想了想:“啧,比不过啊。之前只注意到昭夕漂亮,那天一起玩狼人杀,才看出脑子也很好用,是个聪明姑娘。”   老李幽幽道:“所以程又年凭什么运气这么好,找了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妹子?”   罗正泽补充:“还很有钱,很上进,很可爱,很善良呢。”   于航一听,更怨念了,但怨到一半,脑子凭空转了个弯,又乐观起来。   拍拍老李的肩膀,他说:“你要这么想,大家都是搬砖的兄弟,同甘共苦。所以老程嫁入豪门,就等于我们半只脚踏进了娱乐圈。娱乐圈里,聪明漂亮还单身的妹子可不少啊,到时候他只要当朵交际花,就能给我们牵牵红线、当当月老,轻而易举解决我们单身狗的苦恼。”   老李震惊了,啧啧称奇:“所以他这是要一手扛起解放地科院单身青年的大旗啊!”   “可不是?这项工程可比咱们手头的项目要要紧,事关一整个行业的命运。”   “这就是传说中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两人语无伦次地憧憬着美好未来。   一旁的罗正泽:“……”   目瞪狗呆. JPG 第55章 第五十五幕戏   核磁共振的结果当天就出来了,果然如医生所说,轻微脑震荡。   昭夕原想休息一天就继续回剧组,却被医生严令禁止。   “昭小姐,热爱工作是好事,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回剧组了万一出事,那么偏僻的地方,救护车都要跑大半天。”   昭夕小声说:“只是轻微脑震荡,不会出什么事吧?”   医生拿着病历,面无表情望着她。   “几年前有个病人,脑震荡了不听医嘱,自行回家。结果路上摔了一跤,回医院后就瘫了。”   昭夕:“……”   等到医生走后,她忍不住悄悄问程又年:“他该不是在唬我吧?”   程又年瞥她一眼,“老实待着,哪都别去。”   昭夕躺在病床上生无可恋:“医生医生凶我,护工护工不爱我,说好的病人柔软无助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呢?”   程又年一阵好笑,捉住了关键词:“护工?”   昭夕慢条斯理伸出一条腿来给护工,“僵了,按按。”   病房里一时沉寂。   下一秒,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小嘉的声音率先传来:“就是这间了。”   随后,罗正泽带着于航和老李齐刷刷闯进来,恰好看见这一幕。   病床上的脑震荡患者一条修长美腿伸在半空,横在程又年面前,无限撩人。而程又年……   程又年手在半路,正准备放上去。   众人僵在原地:“……”   于航眼都直了,“老程你,你也太——”   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只能气急败坏指指程又年。   老李续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太急了啊!”   昭夕唰地一声收回腿来,把被子往脑袋上一拉,虚弱地说:“啊,头好晕!”   小嘉急急忙忙跑上前来:“怎么了?又晕了吗?我马上叫医生!”   说着就要伸手去按床头的呼叫铃。   被子里的脑袋又忽然探出来,咬牙切齿低声凶她:“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了,我们怎么连半点默契也没有?!”   小嘉:“……”   收回手来,小嘉欲哭无泪:“老板,是你的演技太到位……”   总之,昭病人在美好的误会里,迎来了第一波“工友”的围观。   对病人的慰问只进行了五分钟,剩下的谈话基本围绕“老程嫁得好”这一主题展开,随后延伸到“不知女神还有没有姐妹,没有姐妹,兄弟也可以介绍一下”。   昭夕:“巧了,我还真有个哥哥,目前单身。”   求介绍的是老李,本来就是贫一下嘴,没想到昭夕还真有个哥哥,顿时僵硬了。   于航哈哈大笑:“哎哎,老李,别愣着啊,赶紧要联系方式!”   罗正泽紧随其后:“是啊,只要嫁得好,性别不重要!”   老李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还是不了吧,看女神的长相就知道,这位大哥估计也是人中龙凤。我都不用照镜子,有脚指头想想也知道,我有罪,我不配,丑男最好配丑妹。”   昭夕笑到头晕,最后真的又有了干呕的预兆,连连示意小嘉按铃。   小嘉吃一堑长一智,这回记牢了,就算看到老板的指示,也权当她在演戏,纹丝不动站在原地。   昭夕捂着嘴,不敢开口,怕当众失态,眼神很着急。   小嘉依然稳如泰山。   最后还是程又年眼疾手快,伸手按铃,俯身问她:“怎么了,又想吐?”   她捂着嘴,连连点头。   医生很快来了,看病房里站了一排门神,有些不悦:“病人要静养,你们搁这儿开大会呢?”   开大会的众人总算消停了。   罗正泽带着于航和老李离开时,昭夕已经缓过劲来,躺在床上问程又年:“你们到底是地科院的,还是德云社的?”   程又年:“……”   小嘉也啧啧称奇:“是啊,这么好的口才,不去讲相声真是可惜了。”   *   一下午的时间,整个剧组都陆陆续续来医院探望导演,魏西延和陈熙待的时间最长。   魏西延是把她离开后拍完的戏给说了一遍,陈熙则是感谢昭夕替她挨了这一下,又是愧疚又是感激。   临走前,魏西延交代她:“剧组有我,你放心吧,进度不会落下。”   昭夕小声哼哼:“就是因为剧组是你,我才不放心。万一把我这大女主电影拍成了叽叽歪歪小打小闹的文艺片,扑街了怎么办?”   魏西延面无表情:“我的文艺片每部票房都大卖,怎么就小打小闹了?”   昭夕:“哦,在我这里,没超过五亿票房的都叫小打小闹。”   魏西延:“告辞。”   离开时,魏师兄还在碎碎念,早知道就晚点再打120了,晚点打,说不定这祸害已经不在人间。   病房里重归寂静的那一刻,程又年不徐不疾回敬说:“你们也不像电影圈的,像演小品的。”   昭夕:“……”   住院的头一天还好,来探望的基本都是剧组的人,虽然有些应接不暇,但总归都是熟人。   第二天起,来的人更多了。   地质队的工友们又换了一波来探望,昨天是罗正泽带领的于航和老李,今天又来了老张老王,老刘老姜。   昭夕觉得她要是连住一个月,来探望的工友大概可以凑齐一个百家姓了。   另外,投资方得知昭夕住院的事,很快派来代表,合资的大大小小无数个电影公司,也都派人来探望。   病房里很快被鲜花与果篮堆满。   昭夕躺在花海里,俨然生出一种错觉,“打个盹睁眼一看,还以为自己与世长辞了,周围堆满花圈——”   “别胡说。”她被程又年皱眉打断。   再一看,这位男士的表情十分不悦,眼神都沉了下去。   昭夕反倒笑了,“程又年,你好歹是个搞科学研究的,怎么这么迷信啊?”   程又年定定地看着她,像在反问:我为什么迷信,你不知道?   她被那样的眼神看得有些动容,心下一片柔软,趁着此刻无人探望,从被子里伸出手来,轻轻地拉了拉他。   男人坐在床边的长椅上,伸手反握住她,就再也没松开。   昭夕有些出神地想着,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这样静静地,静静地坐在一起,什么话也不说话,什么事也没做,只是拉着手,像学生时代的恋人一样。   病房里很安静,小嘉知情识趣,出去晃悠了。   半开的窗户里,蓝色窗帘被风吹起,像海上的风帆,张得满满的,时有波浪轻翻。   灿烂的日光从窗帘隙缝里流淌而入,像滚烫柔软的糖心鸡蛋,将空气都变得甜美起来。   他的手温热有力,比她要大上一圈,轻轻地覆在她的手背上,一握,便能将她包裹其中。   昭夕低声说:“让你费心了。”   他为此请假,一直在病房陪她,喂她喝水,陪她说话。   她睡着时,他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书。   她醒来时,投资方来探望,他又把位置让给小嘉,自己出门等候,以免陌生人在场会影响他们谈话。   昨夜他也并未回酒店,让小嘉回去休息,他只在长椅上浅眠。后来还是她看不过去,大男人手长脚长,靠在长椅上腿都伸不直。   昭夕把灯关了,侧身往旁边让了让位置,小声说:“程又年,你上来睡吧。”   程又年睁眼,摇头道:“让人看见不好。”   “没关系的。我又不输液,只是住院观察,没人来换药,过来睡吧。”   两人对视片刻,最后在窄窄的病床上手足相抵,共眠一夜。   ……   程又年低头看她,声音沉静有力。   “知道让我费心了,下次就别再这么不小心。”   昭夕难得没有反驳,只点头轻声说:“知道啦。”   *   走廊尽头的开水房里,总有两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站在那里。   人来人往,不免多看他们几眼。   后来两人学聪明了,干脆进了斜对门的病房,和一位住院的老太太聊起天来。   “婆婆你什么病啊?”   “脑血栓,最近有点严重,要输液,住院观察。”老太太问他们,“你们是干什么的?”   两个年轻人友好地笑着,指指斜对门,“我妹妹住院啦,就在那间病房。”   “年纪轻轻,也是脑血栓吗?”   “哪能啊,摔了一跤,砸到了脑袋,有点脑震荡。”   老太太愣了愣,“那你们不用照顾她吗?”   “请了护工,她嫌我们烦,不让我们守着,只能出来串门了。”   其中一人出门片刻,拎了袋水果回来。   “婆婆,你吃这个吧。我妹妹那儿收了挺多水果的,放着也是坏,我拿了一袋来给你。”   两人就这样和老太太唠上了磕,偶尔出去转转,其实就是在开水房和厕所间来回变换位置。   有医护人员看他们老在附近晃荡,有些警惕地问他们:“你们是——?”   “哦,21床的张金花是我婆婆,我和我弟一块儿来照顾她。”   后来护士去给21床换药时,随口道:“张婆婆,那两个小伙子挺孝顺你啊。”   张婆婆笑眯眯指指床头柜,“是啊,这水果就是他们拿来的。”   护士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两位娱记名正言顺留在了21床的病房里,轮流跟老太太唠嗑,把老太太哄得心花怒放。   一个人说话时,另一人就观察斜对门,偶尔拿出相机拍一拍。   老太太问:“小徐,你拍什么啊?”   “哦,我是干记者的,这几天反正在医院闲着,就采采风,拍拍病房一景。”   空闲时间,两人蹲在一起看照片。   “这回可拍了大新闻了。”   “啧,我是没想到他俩好成这样,居然睡在同一张病床上,这下实锤了。”   拿相机的人犹豫了两秒钟。   “我起初以为昭夕只是闹着玩儿,毕竟是个大明星,要啥有啥,怎么会想不开找个民工。没想到还挺认真,跟了这么长时间,我觉得他俩是真爱。”   其实一开始跟林述一汇报,说昭夕和一个民工好上了,两位娱记自己都是不信的。   兴许只是随口一说,怎么可能真是民工?   可收了钱,来到塔里木盆地的片场,他们居然真的看见片场隔壁有个工地,黄线里,一群穿着深蓝色工装的人来来去去。   他们是偷拍,连片场都只是在附近蹲一蹲,拉进镜头拍几张照,根本不可能靠近黄线。   于是隔得远远的,也试图捕捉一下工地里的场景。   奈何图片太糊,看不清人脸,更不可能辨认出谁是当日出现在地安门的那个男性背影的主人。   直到昭夕住院,来到医院,他们兴奋地发现,背影的主人出现了!   大概是得知女友入院,男人还来得很急,衣服都没换,还穿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工作服。   隔着21床的房门,他们透过那扇透明的玻璃窗拍了不少照片,有侧脸,有背影。   更有意思的是,两天内还陆续来了不少穿这种工作服的人,想必是男人的同事。   而昭夕入院的当天夜里,趁夜深人静,病房里的人都睡着后,两名记者还偷偷摸摸跑到昭夕的病房门口,拍到了他们同枕共眠的场景。   两人当时都快乐傻了,恨不能绕着医院狂奔三圈。   有了这种照片,还怕老板不出高价吗?   说好的价格,至少得往上涨个五倍!   于是凑在一起看照片时,除了开心,也有了一些感慨。   “昭夕是我看见的第一个这么接地气的明星,没找圈内人就算了,也没傍大款,嫁入豪门,还真的找了个民工。”   “看他们俩那样子,是真爱无疑。”   “是啊,你没看昨晚上相拥而眠的样子,我一狗仔看了都他妈觉得温馨。”   “就跟演偶像剧似的,老子这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还有啊,你看那男的,守着她吃饭喝水吃药睡觉。那天在开水房我和他撞了个正着,看清了正脸,是真挺帅,不是圈子里那种整容化妆的娘娘腔。”   两人嘀咕了一阵,最后盯着几张拍到程又年正脸的照片,讨论了一下。   “要不,有正脸的照片就别发给老板了?”   “嗯,反正他要爆料的是这个事儿本身,和这男的是谁没啥关系。”   “咱俩赚钱归赚钱,职业道德还是要有的,昭夕和这男的又没作奸犯科,也没出轨搞婚外恋,别把圈外人的太多私人信息给爆出来了。”   原以为在医院蹲守两日,拍到昭夕和程又年同睡一张床,已是最大收获,谁知道第三天,又来了更大的瓜。   当时两人还在21床的病房里吃盒饭,忽然看见走廊上走过一人,脸熟得要命。   两人一惊,对视一眼。   “是我看错了吗?”   “不不不,我觉得我也跟你看见了一样的奇迹。”   “我看见的是梁若原,你呢?!”   “我也是!!!”   “靠,他怎么会在这里?”   斜对面的病房里,昭夕也吃了一惊。   “梁若原?”她支着身体,在病床上坐得更端正了些,“你怎么来了?”   梁若原的身后还跟着陈熙,昭夕和她目光相对,顿时了悟。   梁若原把鲜花放在床头,说:“我听陈熙说了你住院的事,来看看你。”   三位老同学共处一室,一旁看书的程又年放下了杂志,对昭夕点点头:“我去外面走走。”   梁若原目送他离开病房,回过头来,一时半会儿没说话。   房间里过于安静了,叙旧也叙得很勉强,最后梁若原出声道:“陈熙,我想和昭夕谈谈,可以吗?”   陈熙立马会意,勉强笑笑,站起身来:“那我去外面等你们。”   于是病房里就只剩下梁若原和昭夕。   陈熙来到走廊上,心沉到了谷底。   昨夜收到梁若原的信息,他问她:“我听说你在片场差点受伤?”   那时候她满心欢喜,以为他在关心她,谁知道回了好几句后,才看见他的主题——   “昭夕住院了?情况怎么样?在哪个医院?”   不是不知道梁若原喜欢昭夕,甚至,春节期间他在北京和昭夕告白失败这件事,陈熙也一清二楚。   因为她当晚与梁若原发消息时,从文字里就能看出他的失魂落魄。   他和昭夕是一同从水云涧离开的,陈熙一猜就猜到,大概是昭夕没有接受他。   但她没有说破,只是提议一起出去喝酒,还说自己心情也不好。   两人约在酒吧包间,梁若原喝了个酩酊大醉,说出了昭夕拒绝他的事。陈熙安慰他,陪他喝酒,陪他失意,最后才泛着泪光说——   “若原,我们这样不是很可笑吗?我看着你,你看着她,她却看着别人。谁也不知道回头。”   梁若原一怔,抬眼对上陈熙的目光,错愕良久。   只可惜那晚之后,他再也没和陈熙见过面,回消息也回的万分迟疑,想来是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棘手的关系。   昨晚,陈熙收到他的消息,还以为他总算对她也有几分关心,谁知道三言两语,关心的还是昭夕。   更没想到今天他就从北京飞来塔里木,只为看一眼病房里好端端的那个人。   一颗心坠入谷底,陈熙在路上就告知梁若原:“昭夕已经有交往的对象了。”   即便不知道病房里发生的细节,也没从昭夕口中听闻事情真相,但女人的敏锐感知力早已看穿,病房里那个男人和昭夕一定有什么。   可梁若原没说话,还是买好了鲜花,还支开她,要和昭夕单独说话。   陈熙在走廊上慢慢地走着,白炽灯在头顶用力发着光,地上的影子张牙舞爪。   她回想到很多事情,比如当年在电影学院里念表演时,不管她多么努力,永远都无法出头的无力。   舞蹈课上,老师总说:“大家看看昭夕,她不仅动作标准,最主要是眼神到位。我们跳舞的时候,形只是一方面,神韵才是一支舞有没有灵魂的核心标准。”   表演课上,所有人都愿意和昭夕分在同一个组,因为但凡和她在一起拍戏表演,总是容易拿高分,她总有那么多层出不穷的鬼点子。   抗战剧目里,她也能加入一些喜剧配角,把严肃深沉的片段也变得时而轻快,时而动人。   声乐课上,昭夕总算不是嗓音最动人的了,可她即便是破音,也能让大家哈哈大笑,老师不批评她,反倒被她逗乐,说:“行吧,我也就勉为其难相信你,上天给你开了别的门,把你唱歌这扇窗给关死了。”   陈熙出身于普通家庭,因为漂亮,因为从小学舞身段好,后来走上了表演的道路。她也曾是学校里的文艺委员,在万众瞩目下长大,可来到北京,踏入电影学院,她才发现自己不是什么白天鹅,只是天鹅身旁的丑小鸭。   最令人绝望的是,不论她有多么努力,有的人轻而易举就能拥有她竭尽全力都无法得到的一切。   她在无数小广告里打拼,想要获得多一点的关注度时,昭夕拿到了老师的推荐,却还不屑一顾地推掉了那些广告。   “我妈说演员就是演员,不要为了钱拍些黑历史。”   而她所谓的那些“黑历史”,是陈熙拼命争取还拿不到的资源。   她好不容易讨好金主,在酒席上挨个敬酒,敬到次日酒精中毒,输液一整天都没缓过劲来,才在泡沫剧里拿到了出演女配角的机会。   可昭夕已经被钦点成为《木兰》的女主角。   甚至,她喜欢的男生也没有正眼瞧过她,只知道跟在昭夕身后默默付出。   医院里充满消毒水气味,陈熙闻着鼻端刺鼻的味道,受刺激的却是眼睛。   她很想哭,问自己奋斗至今,意义何在。   她仍在酒席间卑微地讨好着大腹便便的投资方,为了女配角的资源拼尽全力。   她仍在当红博主的直播间里卖货,只为让自己稍微富足一点,能跟上圈子里诸多女明星的穿衣打扮。   随手一个LV都要几万块,随便出席一次典礼都要高定的礼服。她不像昭夕,品牌方会上门求着送礼。她就是腆着脸去求人家,人家也不稀罕借裙子给她穿。   这些都能忍受,可是一门之隔的病房里,她爱慕的人还在向昭夕示好。   明明昭夕对他不屑一顾,他到底为什么不回头看看她呢?   鬼使神差,陈熙回身走到病房门口,不动声色地立在原地,听门内的对话。   梁若原果然还是在倾诉衷肠,一字一句,昭夕不为所动,但她却听在耳里,心如刀割。   大概十来分钟的时间,梁若原出来了。   陈熙抬头看着他,慢慢地问:“现在死心了吗?”   梁若原与她对视着,反问:“那你呢,你对我死心了吗?”   陈熙一怔,“你明知故问……”   “你也一样。”梁若原静静地看着她,“你也知道感情不由人控制,你对我不死心,我又怎么对她死心?”   一门之隔的21床病房里,两位蹲在门口的娱记面面相觑,眼里只剩下震惊。   操,这是什么狗血剧情?   你爱我,我爱她,她爱他……???   静默良久,直到走廊上的人都消失不见了,两位还默默蹲在墙角,没有回过神来。   “这照片,发不发给老板呢?”   “发吧……?”其中一人摸摸脑袋,“这个瓜,应该能再涨点钱?”   “可这么一来,万一爆料,大家估计就要开骂了,我突然觉得好对不起我粉的西柚cp啊……”   “西柚cp是什么鬼?!”   “你没听他们成天都叫那男的程又年吗?昭夕,程又年,西柚cp是我给的爱称呀!”   “你他妈到底是狗仔,还是粉头啊???”   隔壁,转了一圈才回来的程又年,对上昭夕心虚的目光。   “回来了?”   “嗯,回来了。”   “刚才那个,是我本科老同学……”   程又年点头:“知道。”   看着她飘忽不定的视线,他淡淡地说:“就是那个,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车,好事将近正在筹备婚期,吃个饭也能老房子着火重燃爱意的,老同学吧?”   昭夕:“……………………”   你记性未免也太好了吧!!! 第56章 第五十六幕戏   昭夕住院观察了四天,最后磨着医生开了出院单,转头杀回了片场。   期间,程又年在医院陪同了两天,后两天终于把位置让给了小嘉。   原因之一,项目上需要他。原因之二,来往昭夕病房的多是工作人员和探病的圈内人,程又年不便在场,需要频频去走廊上回避。   昭夕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并不是不给程又年名分,不愿向人介绍他,而是圈子里鱼龙混杂,人心难测。若都是相熟的人,大大方方介绍说“这是我男朋友”就好。可感情是私事,来的人里不乏溜须拍马、心术不正之徒,若是被有心人放大利用,那就不妙了。   昭夕倒是依依不舍送走了程又年,但有的人却异常开心。   这个人总算走了!   小嘉喜极而泣,一把鼻涕一把泪,委屈地向老板哭诉:“我还以为我要失业了!”   昭夕老神在在地啃苹果,“想太多。”   “哪有?以前都是我照顾你,现在被人抢着照顾。”小嘉气咻咻地坐在一旁,越想越委屈,“我多叮嘱几句,你不仅不听话,还要凶我。结果换了个人,你就跟个天线宝宝似的,被凶了被批评了,还会笑嘻嘻拍着手说‘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昭夕险些被苹果卡住,捂着喉咙撕心裂肺地咳嗽了半分钟,才缓过来。   “朱小嘉,你注意一下你的措辞!为什么把你老板描述得像个傻子?”   小嘉拿一种“你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又凶我”的眼神望着她,昭夕就心虚了。   咔嚓两下啃完苹果,她像个渣女一样安慰小嘉。   “放心啦,程又年怎么可能抢走你的饭碗呢?除了当保姆照顾人,其他的他样样比不上你。”   “是吗?”小嘉很怀疑。   “是啊。我难道能指望他帮我打理衣帽间?直男的审美,换你你敢信?”   小嘉表情稍霁:“也是喔。”   “而且你能一天二十四小时跟在我旁边,他能吗?”   小嘉点头如捣蒜:“对啊,他不能。要是没有了地科院之光,那地科院岂不是黯淡无光?”   昭夕:“……”   为了安慰小助理,她摸摸小嘉的头,给出必杀技:“还有啊,你会每天盯着我,一口都不让我多吃。换做是他,只会说,‘怎么吃这么少?太不健康了,快点吃!’,下场可想而知。”   老板和助理都对此心有余悸的样子。   小嘉收好了病房里的一切,把还盛放的鲜花送给了其他病房,果篮则是提前让场务开车带回了片场。   最后扭头说:“老板,都OK了,可以走了。”   结果发现自家老板陷入了深思。   小嘉凑过去:“怎么啦?”   昭夕神情僵硬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件惊悚的事情……”   “什么事?”   “前两天他在医院的时候,我真吃了挺多的……”   小嘉一愣,上下打量她,惊讶地瞪大了眼。   “老板,你好像真的圆润了欸!”   离开医院时,昭夕戴着口罩和墨镜,踏上了医生办公室门外的体重秤。   她默默盯着表盘上的指针看了片刻,扶着心脏,虚弱地转头:“我觉得我还要再住两天……”   护士小姐在一旁摸不着头脑,“昭小姐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小嘉扶住老板,回头安慰护士小姐:“没有没有,她这是被飙升的体重吓到了,缓一缓就会好。”   能不被吓到吗?   五斤!   五斤肉是什么概念?!   昭夕距离突破一百大关,只剩下临门一脚。   偏偏医生办公室和护士站出来了好些人,前些日子因为昭夕是病患,大家只能悉心照料,也不敢劳烦她。如今她病愈出院,大家都一拥而上,不好意思地说:“昭小姐,能给我签个名吗?”   “我弟弟特别喜欢你!”   “我本人是你的影迷!昭导,今年的奥斯卡冲啊!”   冲什么冲啊。   只有体重在一个劲往前冲!   没有人体谅她的悲伤。   大家都很快乐,看不出一个“准胖子”的痛不欲生。   痛不欲生的昭夕浑浑噩噩替大家签好了名,操着演员的职业素养,勉强微笑,优雅转身。   踏进电梯就哭着拍墙。   “程又年,我杀了你!!!”   一定是美色诱人,她才会在面对他时失去了引以为荣的自制力。   他把各种营养汤往她面前一送,“听话,全喝光。”   她就真的迷迷糊糊全喝光了!   昭夕一边哭,一边想起那些莲藕猪蹄汤、番茄排骨汤,这会儿才意识到,她喝的哪里是汤,分明是猪饲料。   还是催肥效果最好的那一种……   回酒店的一路上,昭夕都在念紧箍咒,要么幻想着把程又年大卸八块,要么放狠话说见面就是一记佛山无影脚。   小嘉同情地望着她:“可我还是觉得你只能这会儿说说,见面就成了天线宝宝。”   “不!我不会!原则上的问题,我决不妥协!”   结果当她气势汹汹杀回酒店,却在大厅看见了程又年。   程又年正往外走,看见她都回来了,有些诧异。   “怎么提前回来了?”   昭夕也愣了愣,“你不是在上班吗?”   “知道你今天出院,请了会儿假。”   程又年替她掖好耳旁的口罩一角,“头还晕吗?”   他的指尖碰到她的耳朵,昭夕微微脸红,声音都小了些:“不晕了。”   “脸怎么这么红?”他注意到她连没被口罩遮住的地方都在泛红。   昭夕顿时更加气软:“哦,可能是走得太快,太阳太晒……”   “回房休息。”   程又年眉心微蹙,接过小嘉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赶她进电梯。   昭夕默默站在他身旁,像只软绵绵的小羊羔。   小嘉在一旁用眼神疯狂传达:“老板你还记得吗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奈何老板不仅变身天线宝宝,还是个天线不那么灵敏的天线宝宝,自动屏蔽了她的信号。   而体重飙升这一茬,昭夕在夜里洗白白后,穿着睡裙在镜子前敷面膜时,终于想起来。   难怪睡裙都紧了一点。   她忧心忡忡对着镜子打量,不知是错觉还是真有其事,总觉得面膜以前能敷满一整张脸还绰绰有余,如今好像遮不住脸了……?   愤怒的泪水又盈满眼眶。   只是半小时后,在隔壁又响起罗正泽的呼噜声时,程又年默不作声出了房间,敲响了昭夕的房门。   昭夕原本气势汹汹地埋怨他:“都怪你,给我灌那么多营养汤,我都胖成猪了!”   却被人从头到尾打量片刻,掐掐腰,捏捏脸,最后还被上手抱了抱。   灯灭了,夜深了,她的怨念化作柔软春水,被某人四两拨千斤,刹那间杳无踪影。   他低声说:“这样正好。”   “哪里好?”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嫩藕似的玉臂,弱柳扶风般的腰肢,身侧人拥有纤细却又骨肉匀停的美。   不徐不疾的动作,令人面红耳赤。   她还以为接下来会发生点什么,可程又年却心如止水,说:“刚出院,多休息。”   昭夕:“……”   虽然身体有些遗憾,但心情却十分满足。   于是睡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虽然胖了一点点,但好像真的也,还能接受……?   *   昭夕重返片场,《乌孙夫人》终于也拍摄至尾声。   伴随着乌孙右将军战死沙场,冯嫽夫人的中年时期很快结束,与预想中的终老草原不同,因她对汉朝与西域邦交做出的巨大贡献,汉宣帝决定将她与解忧公主迎回中土,叶落归根。   那一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草原依然宁静壮美,与三十年前和亲队伍来时别无两样。羊群似雪,片片缀在碧绿的青草地上。牦牛饮水,盈盈波光与蓝天一色。   只是来时还是年轻美丽的姑娘,去时已沟壑纵横、白发苍苍。   中原的姑娘白皙秀美,却因在热烈充沛的日照下生活数十年,被岁月磨砺了娇嫩肌肤,也磋磨出了强大的灵魂。   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返回汉朝的队伍渺小如斯,像壮阔大海中的一尾鱼。   公主问冯嫽:“此番回朝,你我皆是丧偶之人。说是归家,亲人却都埋在乌孙。说是故土,却在草原度过了大半生。你可害怕?”   解忧的担心不无道理。   和其他的和亲公主并无二致,她并非皇帝的亲生女儿,而是罪臣之后。父亲获罪,满门抄斩,独留下她一人。   乌孙成为汉朝属国后,请求汉宣帝将公主下嫁,巩固邦交,她便从罪臣之女摇身一变,成为了和亲公主刘解忧。   冯嫽与她,皆是孤家寡人,即便万年荣归故土,荣耀披身,也改变不了故土并无亲人的事实。   相反,生活多年的乌孙倒更像家一些。   解忧望着这壮阔无边的蓝天,和牦牛饮水、羊群奔跑的草原,泪盈于睫,不知该喜该忧。   直到冯嫽望着天,闭眼感受风中的凛冽与若有似无的温柔,微微一笑。   “公主不妨看开些。”   解忧侧头问冯嫽:“如何看开些?”   “既然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仅有的丈夫都成为枯骨,又有什么可怕的?”冯嫽笑着睁眼,一身轻松,“公主,为故国,该做的我们都做了。这天下是男人们的天下,从来女儿家只能以夫为纲,也只有男儿才配战死沙场。可你我二人亦为了家国天下,不远万里赶赴草原,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已超过多少深闺女子?”   解忧一时无言,却见冯嫽笑得像这草原上的风一样,凛冽又洒脱,去无踪影,却又长久地,长久地回荡在心头。   “我来这人间一趟,见过王朝鼎盛,看过繁华都城,踏过离离青草,晚来迟暮,还能荣归故里。”   “留,我开心。去,我亦欣然。”   “不因皇帝许我以荣耀、载我入史册,令我名垂千古。只因历经一世,我还能回到中土,看看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我想知道我离去的岁月里,它历经了怎样的沧海桑田,兴荣了,还是衰败了。”   “如此,即便是明日合眼便与世长辞,也不枉此生了。”   天地壮阔,人类渺小如斯,古往今来的历史都在讲述同一个道理:再鼎盛的王朝也敌不过时间的磋磨。   是公主,还是罪臣之后,又有何分别?   是侍女,还是荣耀加深的女史,又何足挂齿?   她们已比大多数的女性幸运得多,天下熙熙,不为利往,跌宕一生,为遍了繁华与沧桑,多丰富,多满足。   ……   伴随卡的一声,塔里木盆地的戏份悉数落幕。   昭夕离开监视器后,也望着这片天,这片草原,明明是值得骄傲和欢喜的时刻,胸口却仿佛有风激荡。   每走过一个故事,都像是伴随故事里的人成长过一次。   她擦擦眼眶,听见身后的魏西延轻声问:“哭了?”   “风沙太大了。”   她镇定地说,回头才发现,所有人都站在原地没有动。   戏已落幕,这群为之奋斗为之奔波数月的人,却还没有离去。他们同她一样静静地站在这里,想要铭记此刻。   生命里有多少无关紧要的琐碎,像这样的时刻却屈指可数。   大多数人都在为了生活忙碌奔波,有时诘问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也许,便是为了此刻。   不管在什么岗位上,不管在做着什么事,为了生计,还是为了梦想,寂寂无名,还是声名大噪。在竭尽全力后,才能体验到这一刻的滋味。   因为竭尽全力本身就是一种痛快又难忘的极致体验。   *   终于到了告别塔里木的时刻,剧组还剩下最后一幕戏,要在横店影视城完成。   解忧公主与冯嫽荣归故土,接受汉宣帝的册封,明明已是美人迟暮、白发苍苍,却还像少女时代一样,并肩走在繁华长安城里。   看花,听风,说笑,饮茶。   路边的人都赶来看,一睹两位为王朝邦交做出不朽贡献的女性。   百姓们都曾听说她们的故事,说书先生也在茶余饭后讲述着冯夫人出使各国,以一己之力化解战争与无形的传奇。   可街头却只有两位再普通不过的妇人在散步,皮肤比长安城的姑娘们粗糙暗沉,模样也比真实年纪更老迈。   有人不免失望,这就是传奇的模样?   可冯嫽与解忧却从容而行。   世间本无传奇,传奇的分明是世界本身。她们回到长安,就是为了看看这传奇。   *   离开塔里木,也就意味着要和诸多人告别。   除了扛大梁的熟面孔外,剧组的不少演员是在新疆艺术团招来的,群演更是如此。   临行前,也算是提前办了一场小小的杀青宴。   按理说,杀青宴一般要等到整部电影拍完后,由投资方主办,邀请所有重要的工作人员与演员一同参加。   所以这场告别塔里木的“迷你杀青宴”,不那么正式,由大方的昭导出资,在酒店一楼的餐厅里举行。   她还邀请了隔壁项目上的工友们,包括徐姑娘在内。   于航和老李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早上就手拉着手,跑到塔里木的市场上去买正式服装。   虽然昭夕一言难尽地问小嘉:“市场上能买到什么正式服装?”   小嘉:“中老年服装还是买得到的。”   不那么正式也有不那么正式的好处,至少没有了投资方,不需要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不会有人小心翼翼说些恭维又客套的话,也不必费心讨好、严格划分出阶级之分来。   酒店提供了丰盛的自助餐,西点师傅是小嘉提前从北京请来的,一整个团队将酒店的餐厅打造成了顶流派对。   明星们也放下架子,工作人员也不那么拘束,相处数月,就要分别,都是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多多少少有了革命感情。   所以说低端局就是低端局,在于航和罗正泽的带头下,没有穿西装和晚礼服就算了,大家居然玩起击鼓传花,最后拿到花的人还要当众表演节目。   昭夕:“……”   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杀青宴啊。   尤其是,在她看见地科院的两位有为青年老李和老张跳上台,表演双簧之后。   所有人都在哈哈大笑,她亦然。   因是众人参加的场合,昭夕不便与程又年那么显眼,于是她坐在导演堆里,他坐在地科院的人群之中。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一边笑,一边对上他侧眼投来的目光。   那一个目光为这数月以来的努力添了一笔,所有的喜悦喜上加喜,所有的收获锦上添花。   她端着酒杯,清清嗓子,起身说:“感谢大家三个月以来的努力,不管《乌孙夫人》票房如何,是否会大丰收,我都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盛情付出、默默陪伴——”   顿了顿,嘴角一弯。   “当然了,票房肯定会大丰收,也不看看导演这栏写的是谁的名字。”   众人哈哈大笑,起哄的起哄,欢呼的欢呼。   身旁的魏西延也举杯,西装革履,大言不惭:“没错,就是在下我。”   欢笑声更热烈了。   “也谢谢隔壁黄线里的朋友们,你们是《乌孙夫人》的第一批观众,希望到时候电影上映时,大家都去电影院捧捧场。电影我请,票据可以报销。”   地科院的人群也爆发出响亮的回应。   罗正泽跳上凳子:“我不止要捧场,我还要带上整个地科院的朋友们去看!”   昭夕故作惊慌的模样,“整个地科院吗?人太多了,那我可不报销了啊。”   又是一片笑声。   没有觥筹交错,没有阿谀奉承,没有衣香鬓影,也没有金碧辉煌,可这样一场别开生面的杀青宴,前所未有的令昭夕感慨。   她端着酒杯,小口抿着香槟,甜甜的气泡浮出水面,飘荡在空气里。   她想,何其有幸,遇见这一群人。   何其有幸,在热爱的领域里,做着热爱的梦。 第57章 第五十七幕戏   “我要走了。”   “嗯。”   “明天早上的飞机。”   “知道。”   “这边的戏份全部杀青,之后都不会来了。”   “你已经说了第四遍了。”   沙发上的人懊恼地丢来一只抱枕,气咻咻地瞪着眼。   “我都说了第四遍了,那你怎么还没点反应啊?”   程又年坐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腿间摆着笔记本电脑,被抱枕砸了一下,顿了顿,将笔记本合拢,随手放在面前的小圆几上。   “你想要什么反应?”   昭夕:“还说是裙下臣呢。女朋友要走了,裙下臣该有什么反应?”   程又年淡淡地说:“裙下臣又如何。既不能抛下工作二十四小时当挂件,又没办法留下你,还不是只能接受现实,能有什么反应?”   昭夕品了品,一路绕过书桌走到窗前,俯下身来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最后心满意足笑起来。   “这还差不多。看你这么舍不得我,我就放心了。”   程又年:“……”   昭夕有点小得意,叉腰说:“虽然是面瘫脸,但是相处久了,好歹能从细微的面部表情里判断出一点端倪。”   “哦?”程又年一脸愿闻其详的表情。   昭夕更得意了:“你看,你现在眉尾微微上扬,眼神看似淡定,就代表我说穿了你的心事,你不愿意承认。”   “……”   “刚才舍不得我,嘴角就有一点下垂,眼里还不情不愿。”   “是吗?”   “是啊。”昭夕理直气壮。   程又年把人拉下来,两人面对面坐在落地窗前。她坐在他腿上,高出一截,他要微微仰视才能对上她的目光。   昭夕身体一僵,“干嘛?”   “你不是很会观察吗?”程又年微微一笑,“那你从我的面部表情判断一下,我接下来要干什么?”   昭夕:“……”   她装模作样凑近了些,仔细观察片刻,才在他耳边慢条斯理道:“我觉得你要搞黄色。”   程又年本来只是想为难她一下,谁知道为难了自己。   心上人坐在怀中,言笑晏晏,还凑近耳畔吐气如兰。   他眼神一暗,提醒她:“昭夕,你明天要早起坐飞机。”   “对啊,所以你要克制住自己。”   昭夕理所当然地说,却还是凑在他耳边,声音放得又轻又慢,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双手还顺势揽住了他的脖子。   程又年:“……”   从来办事都果决利落的人,总能在须臾之间做出决断,眼下却……   进退两难。   惦记她连日辛苦拍摄,怕折腾坏了,明早赶飞机时都有气无力。   可她转眼就要离开,就这么放手,又总觉得不甘。   最后是昭夕打破了他两难的境地。   她揽住程又年的脖子,抱得紧紧地,嘴上用力叮嘱:“徐姑娘那边,要保持距离!”   “好。”   “就算上班时间不玩手机,也不要静音,休息的时候稍微看一眼,说不定我会给你发信息!”   “好。”   “别总加班,地科院又不给你加班工资。还不如多陪我聊聊天,我可以给你陪聊费啊!”   程又年顿了顿,不徐不疾道:“我略一回想近期我们的忙碌程度,陪聊费还是我来出吧,若是昭导能多空出时间来陪我聊聊天,感激不尽。”   昭夕一边笑,一边说好,最后定定地望着他。   落地灯下,温柔的金色笼罩着两人,像为此刻镀上了金。   不知是谁先主动,大概是他,又或许她也很配合。   她坐在他的腿上,微微低头,与他双唇相触。   她是文艺工作者,曾看过无数电影,阅览过不少小说剧本。那些接吻的画面总是唯美动人,文字里亦充满动魄惊心,仿佛这样一个安静又缠绵的动作,可以令群星失色,令宇宙无光,仿佛一个短短的吻便能摄走灵魂。   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昏黄灯光下,他们并不算熟练地互相触碰着,偶尔牙齿轻磕在嘴唇上,又微微分离。舌尖相抵时是小心翼翼的,仿佛一场你追我赶的游戏。   呼吸愈加急促,短暂的触碰会带来更加孟浪的情潮。   有一点细微的反应从心头弥漫开来,说不上动魄惊心,却缠绵悱恻。虽然男女之间并非一定要有情欲才圆满,可它来得无比自然,为相爱的人带来星星点点,然后烈火燎原的欲念。   它不至使人迷失,却为相爱带来了更深层次的意义。   当拥抱已无法描述深情,当唇齿相依都不够倾诉爱意,那么唯有肌肤相亲,你我不分彼此,似乎才能表达此刻永不分离的迫切渴望。   即便青涩,不熟练。   即便没有书中描写的整个人迷失其中。   他们却乐此不疲地亲吻彼此,仿佛时间静止,唯有眼前之人、之事,值得放在心上,值得反复摸索。   就像海子的那首诗: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   他们从落地窗前到洁白的被单上,今夜纵情一场,孟浪也有无边的美丽。   从前都是爱干净的人,昭夕讨厌夏天大汗淋漓的男生,程又年亦不喜天气炎炎时汗流浃背的自己。   可是纵情时分,肌肤相贴都不够,又怎会分彼此。   有星星点点的湿意,在额间,在脖颈,在被单上,更多在相互交融的地方。   程又年的声音低哑如砂纸磨过的玉:“水做的吗……”   “你,你还是火做的呢,烫得,烫得要命……”   昭夕的声音断断续续,却不肯服输,偏要反击。   他在笑,在动,在沉重地呼吸。   她也笑,也动,也发出细碎动人的声音。   *   后来又到了浴室里。   ……   干净清爽地入睡时,两人面对面。   窗外是塔里木一望无际的草原,星夜无边,银河皎皎。   昭夕问他:“你会想我吗,程又年?”   “会。”   “想的频率是……?”   “每天。”   “那还不够多。”昭夕说,“要精确到每一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   程又年沉吟片刻,“那我大概不用工作了。”   她噎了噎,想起他地科院之光的身份,勉为其难让了步,“那允许你每半小时,抬头休息时想我一次。一次一分钟。”   他低低地笑起来,声音就在她耳边:“不如每眨一次眼,就想你一遍。”   昭夕一怔,抬眼看他,小声问:“真的吗?”   那个眼神不是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到金字塔顶尖的女人会拥有的眼神,是象牙塔里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姑娘的憧憬,是撇去精湛的演技和世故的伪装,毫无保留的天真渴望。   程又年点头,“真的。”   她便心满意足长叹一声,闭眼说:“不管真的假的,反正我是开心的。”   入睡前,又不放心地睁眼问:“这个项目会进行多久啊?”   “短则数月,长则几年。”   看她表情有些沉重,程又年又笑了:“但我不必一直在这里。该做的工作做完了,我就回北京。”   “会有假期吗?”   他顿了顿,“如果你想的话。”   其实过去他是不请假的,虽然原则上来说,在项目上每周也有一天时间可以轮休,但他通常不请假。毕竟项目总在荒郊野岭,请假了能去哪里?人猿泰山一日cosplay吗?   但昔日不请假的好处,如今好像体现出来了。   积攒的假期放在一起休息,同事们估计也不会有意见。   昭夕笑了:“你可以来探班吗?”   “我尽力。”   “那我们还是比牛郎织女好多了,他们一年见一次,我们好歹还能一两个月幽个会。”   程又年被这个用词震慑住了。   “昭夕,我是有名分的,幽会这个词,其实大可不必。”   昭夕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那就私会。”   “……”   ……私会也是同一个意思。   看她困倦的样子,程又年不再纠正,只抬手关掉台灯,“睡吧。”   “明天你送我去机场吗?”她明明已经是带着睡衣的模糊声音了,却还忍不住问。   “嗯,我送你。”   “那这个算不算请假啊?”她还在担心浪费了一天假期,留着约会该有多好。   程又年笑了:“不算。就迟到两个小时,大家宽宏大量,不会跟我计较。”   昭夕一边闭眼,一边喃喃道:“早知道就多给他们签点名,让剧组的演员多送一点签名照了,今日留一线,日后好请假啊……”   后面的声音就消失在被窝里。   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程又年看她良久,唇边笑意渐浓。   大概今后不见面的每一天,他都会在这样的夜里望着无边夜空,一遍又一遍体会着海子的心情。   昭夕,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第58章 第五十八幕戏   天不亮,剧组众人已整装待发。   场务提前联系了两辆大巴车,准时准点出现在酒店外,送众人去往机场。   至此,《乌孙夫人》在塔里木的戏份全部落幕,剧组即将启程返回横店影视城,只待最后一幕戏杀青。   三楼的电梯口,小嘉第无数次问:“没什么落下的吧?”   昭夕:“没有了吧。”   小嘉忧心忡忡:“老板,你这个吧字用得很考究啊,扣人心弦,令人不安。”   程又年在一旁听着她们的对话,不禁好笑。   小嘉注意到了,侧头望他,不满地说:“老板娘,你笑什么?”   程又年被这个称呼震慑了,表情一滞,“你叫我什么?”   “老板娘啊。”小嘉笑嘻嘻,指指一旁的昭夕,“这是我老板,你当然是我老板娘了。不然叫你什么?老板爹?老板夫?都怪绕口的。”   “老板娘”沉默片刻:“你还可以直呼其名,叫我程又年。”   “不了吧,直呼其名多不亲切啊!”   好不容易电梯从五楼下来,门还未开,昭夕就惊呼一声:“我的电子秤还在衣柜里!”   小嘉死鱼眼:“我就知道你丢三落四。”   程又年把行李箱送进电梯,从昭夕手里拿过门卡,“你们先下去吧,我去拿。”   电梯门合上之前,昭夕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就在左手边的柜子里!”   “知道了。”   两人出现在大厅时,场务已经殷勤地跑来拎行李箱了。   “昭导,我来。”   小嘉顺势松手,“红色的箱子轻拿轻放,里面有贵重首饰哦。”   “放心吧,小嘉姐。”   大厅里忙忙碌碌,剧组的人三三两两在等候,有人直接上了车。   昭夕顿了顿,转身:“我还是上去接一下程又年吧。”   小嘉翻了个白眼:“怎么,要挑个无人的角落kiss goodbye吗?”   昭夕:“……”   你真相了。   昭夕面上微红,嘴里在反驳小嘉,身体却异常诚实,已然返回电梯。   重新来到三楼时,门开了,却还不见程又年的身影。   昭夕心血来潮,想吓一吓他,遂把门合上了。幻想着一会儿程又年按下按钮,门一开,忽然看见大叫着surprise的她,不知道会不会吓一跳。   然而脚步声传来,还不等门开,昭夕就听见了对话声。   走廊上,陈熙在电梯口碰见了程又年,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电子秤上,了悟。   “昭夕又忘了拿?”   这个“又”字也用的很考究,程又年综上可知——   “她常常丢三落四吗?”   陈熙笑笑:“是啊,读书那会儿就这样了。每次去上文化课,不是丢了水杯,就是丢了文件袋。有个星期,她连续三次出现在校园失物招领公告上,全是饭卡掉了,被别的学院学生捡到。”   程又年低低地笑了两声:“很符合她的性格。”   电梯里的昭夕:“……”   好的,程又年你死了。   居然敢伙同外人一起背后议论我,不帮我说话就算了,居然还敢附和!   谁知门外的谈话忽然变了方向。   程又年正欲按下按钮,就被陈熙打断。   “程先生,你和昭夕真的在一起了?”   他收回手,“是。”   男人回答得干脆利落,大大方方承认了,这一点,陈熙倒是没想到。   在她所处的这个圈子里,明星们惯会打太极,不管是记者还是同行,问起私事与感情问题,几乎不会有人承认。兜着圈子搪塞也好,说些言不由衷的假话也好,那都是寻常事。   陈熙抬眼看他。   男人眉眼英朗,身姿挺拔,一身浅色风衣干净清爽,举手投足皆是霁月风清。   她很清楚地意识到,她在嫉妒昭夕。   为什么所有人都能围着她转?   为什么世间所有好运都能降临在同一个人头上?   陈熙望着程又年,想起的却是梁若原。   她自问不是个小人,哪怕在圈子里也逐渐学会了明哲保身、见风使舵的本领,但还不算坏人,至少从未害过谁,恶意欺凌过谁。   可梁若原拒绝的话言犹在耳,陈熙不知哪里来的恶意,忽然开口。   “程先生,你连她丢三落四都不知道,你真的了解她吗?”   程又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陈小姐想说什么?”   “你大概不了解这个圈子。”陈熙脱口而出,“娱乐圈不是个干净的地方,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上藏污纳垢。”   “是吗。”程又年不置可否。   “尤其是能爬到她这个位置来……”陈熙点到即止,转而说起别的事来,“对了,你看过她过去的绯闻吗?知道她曾经和很多人好过吗?拍一部戏就多个男朋友,你一身清白,又何必趟这趟浑水?”   她的言下之意非常清楚:昭夕不过是玩玩而已,程又年也许很快就会被甩。   一门之隔的电梯里,昭夕的笑意消失不见了。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自觉挺直了背,眼里冷冷的。   她听见程又年说:“多谢提醒。”   陈熙又说了几句不中听的,最后才忠言逆耳般点题:“知人知面不知心。”   出人意料的是,程又年笑了笑,点头温言道:“这话我同意。就好像陈小姐一样,作为老同学,乘了她的东风进了剧组,拿下女二号,平日里总是笑脸相迎,背地里却把老同学说得这样不堪。”   陈熙霎时愣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程又年:“字面意思。”   “我是为你好,怕你不知情被骗了——”   “那程小姐凭什么认为,你对她的了解比我对她的了解更深?”   陈熙冷冰冰地说:“我是她的老同学,认识多少年了?你呢,你才认识她多久?”   程又年微微一笑,“白首如新,倾盖如故,陈小姐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吗?”   多少人认识一辈子了,都还像刚认识那样,并不了解对方。而多少人才刚刚相识,却像一生知己,心心相印。   陈熙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开口只能是一句:“那你到时候被甩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程又年笑笑:“陈小姐多虑了,我们的事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电梯间沉寂了片刻。   片刻后,陈熙忽然大梦初醒般抬起头来:“你会告诉昭夕吗?”   “不会。”程又年言简意赅。   对上陈熙怀疑的眼神,他还是那样温和地笑笑,疏离又不着痕迹地说:“陈小姐,我很佩服你公私分明,可以隐藏厌恶,为了个人利益讨好不喜欢的人。但昭夕不同,她把你当老同学,讲究同窗之谊,如果知道了我们的对话,恐怕会伤心。”   “我不做让她伤心的事。”   陈熙被他不着痕迹的讥讽震慑在原地,回想起刚才说过的话,忽然间有些怔忡。   那不是她的本意。   她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当初放下自尊,厚着脸皮打电话给昭夕,问她《乌孙夫人》有没有自己能出演的角色。   昭夕只思考了几秒钟,就说:“目前的确有个女二号的角色还没定下来。但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要和投资方商量。”   陈熙又拜托了几句,昭夕便坦诚地说:“都是老同学,你的能力我也相信。作为导演,选角的话语权我是有的,我会尽力推荐你,如果资方没有别的考虑,问题应该不大。”   至于后来昭夕做了什么,是否为她的参演与投资方据理力争过,她从不曾听昭夕说起。   从思绪里抽身而出,陈熙忽然愣住。   充沛的灯光将人的阴暗与不堪照得无处遁形,她浑身冰凉地立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下一秒,两人一直没有按下按钮的电梯,忽然自己打开了门。   话题的女主角赫赫然站在门后,身姿笔直,眼里锋芒毕露。   “拿个电子秤,用得了这么久?”   昭夕看都没看陈熙,仿佛眼里压根没这个人,只高高扬着下巴,瞪了眼程又年。   像极了一只高傲的正在开屏的孔雀。   程又年一怔,随即笑了。   “顺便检查了一下房间,怕你还有什么忘在酒店。”   他闲庭信步般踏入电梯,末了,还很绅士,云淡风轻地问还站在电梯外的人:“陈小姐不进来?”   陈熙又惊又怕,面色难看,想笑却笑不出来,连粉饰太平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像个石头人一般立在门外:“不了,你们先下去吧……”   程又年:“那你等下一趟吧。”   说罢,关门下行。   从头到尾,昭夕一眼都没看她,权当她是空气。   电梯里静默了一刹那。   程又年问:“都听见了?”   昭夕嗤笑:“又不是聋子,听不见才怪。”   程又年侧头看她:“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   “怕我难过?”   “那你难过吗?”   昭夕笑了,佯装思考,最后才说:“一点点吧,比不过开心多。”   “开心?”   “是啊。”她伸手拉住他的衣领,凑近了,响亮地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   程又年失神片刻,笑了:“这算什么?”   “奖励!”昭夕眼神明亮,像两颗发光的夜明珠,嘴角骄傲地翘起,“奖励你帮我讲话,还讲得很大快人心。”   程又年思索片刻,“哪一句?”   “你猜。”   他垂眸看她,唇角有一抹笑意,“我猜……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眼前的人像个小姑娘,霎时笑开了花。   “再说一遍。”   “……”   “说啊。”   “我是复读机吗。”   “哦,对!”她窸窸窣窣从包里拿手机,“你提醒我了,来,录个音,以后设成闹钟铃声,早上一听就精神了。”   程又年:“……”   *   清晨的北京,又是一个春日艳阳天。   柳絮蒙蒙,为这个季节平添两分柔和。   助理看着电脑上刚刚接收完成的文件,足有15个G,一边咋舌,一边回头问:“林哥,那俩狗仔还真拍了不少啊,我光文件都下了半小时。”   林述一接过笔记本,一张照片接一张地看。   娱记将文件分为了三个文件夹,分明命名为:“西柚CP”、“剧组日常”,以及“三角恋情之全世界都爱上她”。   助理在一旁吐槽:“他俩到底是偷拍还是写娱乐圈小说啊,还起上CP名字了,最后那个文档名字就跟在写言情小说似的。”   林述一全部看完后,在三角恋的文件夹里多停留了片刻。   不知是狗仔没有机会拍到昭夕,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这个文件夹里几乎没有几张昭夕的脸。悉数是陈熙和梁若原在病房走廊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对手戏。   文件夹里还有一段关于他们俩的录音对话——   “现在死心了吗?”   “那你呢,你对我死心了吗?”   “你明知故问……”   “你也一样。你也知道感情不由人控制,你对我不死心,我又怎么对她死心?”   林述一很快拨通两名娱记的电话,开门见山问:“我让你们拍昭夕,拍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人干什么?”   对面的两人面面相觑,捂着手机听筒,打哑语比口型都比划了半天。   “你看吧,我就说这么不行!”   “我不管,不能把我西柚CP的正脸照给他。”   “那陈熙梁若原那段,你至少给个女主角的照片啊,三角恋实锤,总不能没有女主啊!”   “问题是,本来就没有昭夕什么事儿啊!那两人在旁边拼命作,干什么把无辜女主角拉下水?”   “万一老板不给钱,你咋办???”   “他敢!他不给钱,老子就反过头来爆他的料!”   “……”   对面,林述一不耐烦地说:“哑巴了?我问你们话,拍了一个月,就拍了这么点?”   “不是啊老板,15个G呢,还不够多吗?”   “什么人的照片都扔进来凑数,那些我让你们拍了吗?”   “话不是这么说的啊。三角恋这种东西,总不能只拍昭夕吧?三角之所以为三角,哪怕是等边三角,也说明另外两个角很重要啊!”   林述一:“?”   林述一:“要价时狮子大开口,价钱我答应了,你就给我鬼话连篇,拍些垃圾敷衍我?”   另一位娱记生怕收不到钱,立马把手机抢了过去:“老板你别着急,这不是横店还有个戏吗?我替你想了想,杀青宴上,梁若原和陈熙肯定都会到场的。”   林述一一顿。   那人拍着胸脯说:“我保证,三角同时到场,必定有瓜可吃!”   电话挂了,另一人生气了:“你疯了?活儿都干完了,还要上赶着又去横店打工?”   “那有什么办法?你不给你西柚CP添麻烦,这他妈不就是给我们自己找麻烦?”   *   横店的片场提前一个月就排好了档期,剧组回程后,直接下榻横店影视城的酒店,休整一天,次日就开工了。   若是换做别的导演,恐怕春节假期都不会有,毕竟剧组停工一天,损失就直接上万。   可昭夕是出了名的“不差钱”,投资方催得再厉害,她也一并担下来,说演员也有人权,凭什么家家户户都阖家团圆,只有演员要在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片场辛苦加班。   投资方只能哭着擦眼泪,一边安慰自己下次再也不跟这飞扬跋扈的女导演合作了,一边又为她昔日的票房而心动,下一次继续践行“真香定律”。   可话说回来,即便昭夕很为演员争取应得的权利,在片场面对一众演员时,又比其他导演都更严厉。   轧戏这种事情,绝不允许发生在她的剧组。   若是哪位演员接了她的电影,却还同时忙着拍别的项目,一心二用,她二话不说,直接打入冷宫。   像林述一这样傲慢的花瓶,都能因为演技糟糕、态度不端正而被踢出剧组,轧戏的自然不必多说。   无故请假、擅离,也不被允许。   于是休整一天后,剧组整整齐齐出现在“长安城”片场,一个人也没少。   昭夕去化妆棚溜达了一圈,给大家打气。   “最后一场戏了,顺利的话,两天时间就可以拍摄完成。大家努努力,争取早点完工,拿了工资出去逍遥快活!”   众人都在笑。   化妆师崩溃了:“昭导,什么时候说不好啊,我这在给‘汉宣帝’粘胡子呢,又给笑裂了!!!”   昭夕转头就溜。   陈熙在角落里化着解忧公主的老年妆容,眼神频频朝她投来,多少次想说点什么,昭夕却始终没有看过她一眼。   事实上,昨夜她就亲自去昭夕的房间敲过门了。   隔着门,昭夕知道是她来了,只丢下一句:“我已经睡了,有事片场再说。”   “昭夕,真的对不起,我是鬼迷了心窍,才会说出那种话——”   “我说过了,我已经睡了。有事片场说。”房间里的人加重了语气,懒洋洋,不带一丝个人情绪。   有剧组的人打开房门,看见走廊上吃闭门羹的陈熙,好奇地投来目光。   陈熙勉强笑了笑,转身走了。   从塔里木到横店,昭夕都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给她一个正眼。   陈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化妆师仿佛拥有一双神奇魔力手,将她从年轻的解忧公主眨眼间变成了老迈妇人。   其实从前,她并不曾想过自己能得到这样重的角色。   哪怕这是《乌孙夫人》,并非《解忧公主》,主角是冯嫽,女二号也是她不敢肖想的重量级人物。   何况导演是昭夕,电影本身又是这样的大成本、大制作。   陈熙想道歉,一方面是因为昭夕的资源,若是得罪了,传出去了,将来和昭夕合作的影视方还会找她吗?她赌不起。   另一方面,也是真心觉得自己小人。不管有多羡慕昭夕,当羡慕变成嫉妒,甚至成了诋毁和侮辱,陈熙就明白自己真的误入歧途了。   她不想变成这样的人,昔日明明唾弃过小人,还立志不管在圈子里多么艰难挣扎,都绝不允许自己同流合污,可人心变幻就是一刹那的事情,好人轻而易举就能跌进泥潭。   趁着还未泥足深陷,她想爬起来。   她想认错,想道歉,想告诉昭夕她是鬼迷心窍,不是有意为之。   可昭夕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直到两天的戏份结束,《乌孙夫人》终于落幕,昭夕也没有与她谈过话,甚至没有丝毫为难过她。   她拍得好,昭夕会说:“很好,一次就过,辛苦了。”   她拍得不好,昭夕会喊卡:“解忧公主的表情有点问题……”   可就是在这样如常的态度里,陈熙才愈加煎熬。从前她在昭夕口中是陈熙,如今只是一个“解忧公主”。   十年同学情谊,伴随她在电梯外的那番小人言论,如今似乎烟消云散。   她曾以为自己不在乎,昭夕也不在乎,可时至今日,当真正失去时,她才发觉怅然若失。   陈熙站在人群里,看着昭夕的背影,她异常认真地坐在监视器前,目不转睛望着屏幕。   片场是华丽辉煌的宫殿,老迈的冯嫽躺在病床上,风烛残年,已近弥留。   侍女哭着跪在一旁,太医摇摇头,说:“准备后事吧,冯夫人这是要驾鹤西去了。”   周遭一片悲戚,失去主人的仆从,将来何去何从,一片迷茫。   可檀木床上,锦被之下,面色苍白如同薄纸一张的冯夫人却很安详。   她用力呼吸着,仿佛在闻着长安城的最后一缕香气,最后费劲地伸出手来,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侍女握住她的手,“夫人,夫人你想要什么?”   冯嫽的眼睛已经失去焦距,茫然地在空气里握住一片虚无,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串众人都听不懂的语言。   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字。   为首的侍女回头问:“冯夫人在说什么?”   其余人皆是一片茫然:“我也没听懂。”   太医倒是斟酌片刻,说:“我听着,像是西域的方言。”   画面斗转,梦回乌孙。   昔日年少时分,为女史,入乌孙,在和亲队伍的营帐里,冯嫽忽然听见远处奔腾而来的马蹄声。   她还以为是敌军来袭,匆忙奔入公主的帐篷里,将斗篷与公主互换,急促地叮咛:“若有万一,请公主切勿泄露身份!”   她踏出大帐,哪怕心口狂跳,也从容淡迫地走出人群。   迎面而来的,是公主的未来夫君,身后跟着乌孙右大将。   原来是误会一场,乌孙首领率军亲自赶来,不远万里迎接公主,而非敌军来袭。   冯嫽松口气,也操着在路上学来的乌孙方言,坦然告知:“我并非公主,而是公主侍女,我叫冯嫽。”   她看见那位将军笑了,目光明亮地望着她。   西域男人与中土男儿不同,他的皮肤是蜜一样的色彩,整个人高高大大、器宇轩昂,大胡子蓬松又威风。   他说:“你会讲乌孙话?”   冯嫽谦虚道:“会讲一点点。”   男人点头:“确实讲的不怎么样。”   冯嫽一噎,没想到还有这样直接的人,当即不悦地瞪他一眼。   可那位将军却哈哈大笑,目光亮得像是草原上夺目的朝阳,他说:“冯嫽,将来我来教你,可好?我保证能让你说一口漂亮的乌孙话,在这里谁也欺负不了你。”   冯嫽仰着头,安然而立,“就算说不好乌孙话,也没人可以欺负我。”   那一日,天还很蓝,草原苍翠,有大雁南去,牦牛饮水。   那里没有长安城繁华的街道,没有繁复精致的礼仪,甚至没有男女大防,只有夜里围着篝火跳舞的男女老少。不分性别,青年男女对着心上人唱歌起舞,大胆求爱。   星光漫天,冯嫽在火光里,看见大胡子放下匕首,卸下沉重盔甲,来到她面前。   他叫她的名字。   “冯嫽,你愿不愿意和我跳支舞?”   也不知到底亮的是星光,还是大胡子的眼睛。   他们的爱情来得热烈又短暂,像蜉蝣,绚烂不过一眨眼。   后来他战死沙场,她远在别国。   她回到乌孙,他已是黄土白骨。   冯嫽没有时间伤春悲秋,没有精力沉溺悲痛,她很快站起来,继续守护自己的公主,为汉朝与西域的邦交奔波不停。   直到今日,直到弥留之际。   她缠绵病榻,伸手在空中轻轻地,轻轻地握住什么,明明手中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牢牢抓住了岁月的踪影。   眼前是草原上盛放的篝火。   耳畔有乌孙无拘无束的风。   这一刻,她不是冯夫人,不是公主侍女,她只是一个向往爱情的年轻姑娘,她一头扎进与大胡子轰轰烈烈的岁月里,把手交给他,共赴那支舞。   欢声笑语里,歌舞不断,没有人听见大胡子在耳旁对她说的话。   他不知从哪里学来蹩脚的中土话,粗声粗气说:“冯嫽,我对你一见钟情,嫁给我可好?”   那一天,她并没有答应他,因为侍女的婚事怎能自己做主?她先是骂他孟浪,然后有些慌乱地用乌孙话向他说了许多,譬如身份问题,譬如礼仪问题。   可是这一日,她抓住梦的尾巴,又回到了篝火边。   她听见自己笑着把手放进大胡子的手中。   “好,我嫁给你。”   在那样美丽的梦中,冯嫽闭上双眼,安然睡去。   所有人都在哭喊,可她微微笑着,仿佛只是做了个美梦。   这一生太长,跌宕起伏,若有来生,愿生做草原儿女,没有肩负重任,也未曾远离故土。嫁给一个大胡子,粗糙又真诚,热烈得像是草原上的风,那一夜的火。   昭夕直起腰来,留着眼泪,喊了一句卡。   至此,《乌孙夫人》正式杀青。   她淌着热泪,回望“长安城”,慢慢地,慢慢地说了句。   “奶奶,您一直向往的冯嫽传,今天拍完了。” 第59章 第五十九幕戏   杀青当天,昭夕收到来自闺蜜陆向晚同学的问候。   【陆向晚迟早发大财】:最近感觉怎么样?   【宇宙无敌美少女】:什么感觉?杀青吗?就好像便秘多日一直未果,忽然之间一泻千里,感觉身体被掏空,飘飘欲仙。   【陆向晚迟早发大财】:?   【陆向晚迟早发大财】:这种用词,请问昭导,您下部电影是准备进攻情色片吗?   【陆向晚迟早发大财】:还有,谁问你杀青什么感觉了?我问的是你异地恋进展如何,是不是再有两天就要GG了?   【宇宙无敌美少女】:呸,你才GG。我们好的很!   昭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翘着二郎腿,躺在柔软的大床上。   横店的五星级酒店就是不一样,完全和塔里木的条件不可同日而语,看看这配置,柔软舒适,弹性十足。   如果说这才是床,塔里木那张硬邦邦的,只配叫棺材。   她翻来覆去好几夜,却总觉得床虽然舒适,酒店虽然高端,但好像,好像缺了点什么。   昭夕拿起手机,打开和程又年的微信聊天界面,异地恋后,他们的聊天记录就只剩下寥寥数语——   早晨7:00。   【钢铁侠】:我起床了。   早晨7:30。   【钢铁侠】:吃过早饭,准备出发去项目上了。   早晨8:00。   【钢铁侠】:开工了。一天顺利。   早晨10:00。   【小昭】:啊,我刚起来,才看到!   【小昭】:昨晚拍了通宵,这会儿才起来,为了杀青冲啊啊啊啊!   中午12:00。   【钢铁侠】:图片. JPG(工地盒饭)   【小昭】:图片. JPG(五星级盒饭)   【钢铁侠】:……   【小昭】:不说了,扒两口,还要干活。   【钢铁侠】:好好吃饭,身体要紧。   这是异地恋第一天的对话。   第二天,屏幕上没有聊天记录,只有一条长达半小时的语音通话。   昭夕理直气壮说:“昨天的对话一点营养也没有,就好像在记流水账。我和我妈的对话都没这么公事公办。”   程又年低低地笑着:“那我该说点什么?”   “说点你们搬砖大队的趣事?”   那边沉吟片刻,说:“倒的确听说了几件有趣的事。”   昭夕于是洗耳恭听。   程又年讲了两件事。   第一件:   当初还在校学习时,有一段时间,学校里有小偷,宿舍里频频发生贵重物品、电子产品失窃现象。   因为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监控器还并未普及,所以小偷一直逍遥法外。   听到此处,昭夕当即虎躯一震:“十年前?你不说,我还没发觉你都这么老了!”   程又年沉默了两秒钟:“昭夕,你读本科,也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昭夕:“……”   昭夕:“咳,你继续往下说。”   于是程又年继续说。   那名小偷的作案地点从一栋宿舍楼转移到了下一栋,由于作案时间并不固定,大概身份也是学生,并不显眼,所以好几个月过去,居然一直没有人抓住他。   也有几次他闯进了有人在的宿舍,看他鬼鬼祟祟还戴着帽子,有人怀疑他的身份,可他低着头撒腿就跑,居然也没人看清他的脸,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直到——   直到他的作案地点,来到了地质专业的宿舍楼里。   程又年所在的宿舍楼第一次传来有人丢了电脑的风声,大家就警惕起来。   于是某日,当不长眼的小偷真的摸进了某间宿舍,进门前戴好了鸭舌帽和口罩,然而一进门就发现有人,说了句“不好意思走错门了”,立马想跑。   大家哪会让他逃跑呢?守株待兔,终于等到兔子落网,集体冲上去抓人。   小偷见状不妙,立马掏出一把刀来,“谁敢过来?”   结果宿舍里人手一把地质锤,面不改色心不跳,冲上去就把人摁在地上揍了一顿。   闪着森森光芒的铁锤无情地握在每个人的手里,小偷连跑都不敢跑,伏地求饶,背包里还装着从别的宿舍偷来的几只钱包、一台笔记本电脑。   横行霸道好几个月的小偷,就此落网伏诛,地质专业的青年们为全校师生做出了巨大贡献。   谁叫地质工作者必备三大件就是地质锤、罗盘和放大镜呢。   昭夕扑哧一声笑出来,“学校给那宿舍的几位颁发奖状没?”   程又年淡淡地说:“奖状没有,锦旗倒是人手一面。将来有机会,你亲自去我家看看?”   昭夕:“?”   昭夕:“居然就是你们宿舍?!”   又过了好几秒钟,她才回过神来,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将来有机会,你亲自去我家看看……   她面上一红,默默地把脸埋在枕头里,不说话了。   第二件事并不是一口气说完的,在横店拍戏的三天时间里,昭夕会在拍戏闲暇和程又年通话。   没办法,时间太紧张,她要加班加点,他又要规律作息。   只能趁着一丁点空隙,急急忙忙说点没营养的话。   接第一件趣事,昭夕催促他再讲点有意思的。   程又年沉吟片刻,说:“昭夕,昨晚结束通话后,我想了想,地质大概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有趣。科学本身就是一件稍显枯燥的事情,但如果你想了解,我就每天为你讲一点,尽我所能,让它显得浪漫一些。”   昭夕一怔。   她站在黄昏的片场,哪怕周遭都是忙碌的人群、喧哗的噪音,程又年的故事也还未开始,但这样的开场白已然在心中滋生出一点浪漫。   她弯起嘴角,轻声说好。   于是他开始慢慢地讲当年的事,从他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地质专业学生,到后来参加地质工作、四处奔波的经历。   其实他很有幽默感,枯燥乏味的科学经他转述,也变得有趣起来。   又或许是昭夕为他加了一层滤镜,他说什么,她都觉得好。   程又年说:“地质曾经是很热门的专业。在我国还处于青黄不接的时期时,矿产开采、河砂开采,几乎所有的工程都需要地质知识。”   “那时候地质热在我国全面兴起,地质毕业的学生几乎人手铁饭碗,因为这项工作条件艰苦、四处奔波,需要脚踏实地做实事。也因此,女生几乎没几个。”   “可是后来时代变化了,高新科技成为了主流,传统科学渐渐从舞台上消失,包括地质。”   昔日需要翻山越岭,去到山川河海每一处,实地勘测。   如今大部分人员流失,去往其他行业,少部分还坚守在这个领域的人,也多是以科学研究、论文发表为主。   讽刺的是,都说醉心学术的人最纯粹,可一旦科学涉及学术研究,就不那么纯粹了。   如何发表论文,如何登上核心期刊,如何评职称、熬资历,这是学术圈的人最直接的晋升台阶。   于是昔日脚踏实地的行业,如今大半在制造垃圾。   程又年说:“业内很流行一句话,小构造吵吵闹闹,大构造胡说八道。”   “很多人拿着公费出去晃悠一圈,仿佛实地考察过,回来就是一篇胡说八道的论文。”   “有时候这些毫无根据的言论也会受到质疑,辩驳的人只需要信誓旦旦说,地质原本就是门模糊科学,地质的结论数据只是一个范围,而不是绝对数值。”   “于是这个现象愈演愈烈,地质发展江河日下。”   程又年悲观过后,又乐观起来。   “不过罗正泽说,这一行倒也不是全然无用。至少曾经他就把地质运用到了实际生活中。”   “上次他邀请朋友去家里做客,其中有个相貌姣好的女孩子,他苦于没法找话题接近。后来人家看到他厨房台面是黑底带金光闪闪的材质,很好奇,罗正泽灵机一动,找到了话题。”   “他说这是他从印度采购的高档饰面材料,叫黑金沙,是辉长岩中的苏长岩,形成于前寒武,金光闪闪的是古铜辉石……总之,信口开河一大堆,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昭夕笑出了声:“然后呢?”   “然后女孩子都懵了,顺势被他要走了QQ、微信,加上了好友。”   昭夕纳闷了:“那他怎么还单身啊?”   程又年不急不缓说:“因为加上联系方式之后,他才知道,人家已经结过婚了。”   “噗——”   “然后他毫不留情,转头就把人秒删了。说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挖社会主义墙脚,不摘出墙的红杏。”   “看不出,他还是个正人君子。”   一旁路过的小嘉好奇地插嘴:“谁啊?谁是正人君子?”   “罗正泽。”   “……”小嘉仔细思索片刻,“正人君子我没看出来,就相处一阵的结果,我看怕不是个傻子。”   这回程又年都笑了。   这就是回到横店,开始异地恋之后,昭夕和程又年的相处日常。   除去独自躺在酒店的大床上,会希望身边有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影在时,其实大致很圆满。   她安慰自己,很多事情总是要有一点缺憾,才会更美丽。   所以,虽然没有陪在彼此身边,但她总觉得心还在靠近。   在他关于地质的浪漫描述里,在她诉说片场的琐碎片段时,不知不觉,好像离彼此的世界更近了一步。   *   杀青的第二天,昭夕睡了个饱饱的觉,起床时已是中午。   小嘉的连环催命call已经打来了十五六通,总算接通后,昭夕喂了好几声,那边才出声。   “居然打通了?!”那边传来小嘉不可置信的声音。   昭夕:“……”   小嘉喜极而泣:“老板你总算起床了!”   昭夕:“怎么了?”   小嘉:“今晚的杀青宴你忘了吗?化妆师造型师还有服装师都到了,现在在我房间里等着的!都等了一小时了!”   昭夕把手机拿离耳边,看看时间。   “这才十二点半啊,晚宴不是六点开始吗?”   小嘉说:“今晚会有很多媒体来,包括最爱乱曝你八卦的那几家。”   昭夕:“嗯?”   小嘉继续无情告知:“包括你最讨厌的那位,之前和你竞争木兰角色,想用钱把你压下去结果没成功,后来嫁入豪门的做作女明星江白莲,也会和她丈夫,传与影视的董事长一起来。”   昭夕:“嗯???”   小嘉仍在陈述:“除去他们,来的还有你曾经艳压过的毯星李白莲,无数次故意和你撞衫的冯白莲——”   “停。”昭夕言简意赅,“等我一下,我还有五分钟抵达战场。”   抵达战场的昭夕,很快进入战斗状态。   小嘉的房间里乱糟糟一片,全是各位Tony老师们带来的工具。   卷发棒的线牵了一地,工具箱四处摆放,就连晚礼服都铺了满床。   各位老师精神饱满,投入最大的热情,为这位战斗之夜的女性添砖加瓦,同时嘴上彩虹屁满溢。   “昭小姐天生丽质,不是说这一行常熬夜吗?皮肤怎么会这么好!”   “您的发质实在太好了,又黑又亮,飘柔怎么没有找您去打广告呢?”   “天哪,您这腰可真西,跟您一比,我这是酒桶吧?”   昭夕:“……”   耳边是漂浮的彩虹屁,眼前是镜子里明艳动人的自己。   昭夕:啊,我果然是个肤浅的女人,我好爱娱乐圈!   五点钟,一切装点才落幕。   从品牌方送来的众多服装里,昭夕挑了一条黑色晚礼服,利落的剪裁,香肩微露。   她不爱复杂的装饰,因为于她而言,再漂亮的服装也只是衬托,灵魂分明是她本人。   小嘉把钻石项链为她戴好,锁骨之上,明亮的星光闪烁不已。   老师们看着自己的杰作,感觉随时随地能落下泪来,彩虹屁更是吹得天花乱坠,比下午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待晚宴开始的一小时里,诸位老师都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昭夕和小嘉。   小嘉提议说:“要不,先把裙子拖下来吧,免得坐皱了。”   昭夕:“不用,我不坐。”   “那你要干嘛?晚宴还有一小时呢。”   “我自拍。”   昭夕掏出手机,开始在房间里各个角落挤眉弄眼、搔首弄姿。   嘟嘟嘴?   呕,算了算了,太矫揉造作。   眨眨眼?   操,抽筋了吗这是。   剪刀手吧那就……   啊,太傻了吧!   她并不经常自拍,毕竟从前没有需要发自拍的人。   若是发给孟随,孟随连话都懒得说,只有一个符号:“?”   发给陆向晚,陆向晚定会说:“可以了,知道你美,全世界你最美,再炫耀拉黑了宝贝。”   发给父母,父母会说:“妆太浓了,认不出是我女儿。”   发给爷爷,爷爷……   爷爷可能会问:“这谁?”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昭夕找了好多角度,都觉得不够满意,最后把手机塞给小嘉:“快,帮我拍个照。”   作为职业助理,专业素养过人,小嘉上能跟对家撕逼,下能矜矜业业伺候老板,紧急情况下,还无师自通会拍照、能P图,不那么庄重的场合,充当化妆师造型师,问题也不大。   于是小嘉为她拍出了盛世美颜,仔细观察片刻后,说P图都不用了,加个滤镜就好。   就这么磨磨蹭蹭又打发了一小时,昭夕把照片发给了程又年,一边幻想着晚宴结束时,会收到怎样的回复,一边高扬下巴,身姿笔直,闪亮登场。   魏西延等在门口,一身西装,俨然有了文艺男神、禁欲精英的模样。   除了开口就是一句:“啧,这妆浓得,你不叫我师兄,师兄都不敢认你。”   顿时打破了昭夕美好的幻觉。   两人一边互损,一边作为导演和副导演,携手进场。   昭夕不爱酒会,不爱这样热闹又虚伪的场合。   可这是她的电影杀青宴,既然决定要来,那就要漂漂亮亮地来。   聚光灯下,空气里仿佛都是香槟气泡,觥筹交错间,赞美与应酬不断,她虽不爱,亦能做到完美无瑕地与人交谈、友好微笑。   比较尴尬的是,电影主创们坐在同一桌,导演、主演,包括陈熙这个女二号,和作为特别嘉宾出演电影的梁若原。   大概安排座位的人也知道,这二位演员与昭夕是老同学,还特意把三人的位置安排在了一起。   昭夕到时,发现梁若原和陈熙一人坐了一边,中间的位置空出来,毫无疑问是她的。   “……”   昭夕安慰自己,没关系,就当三人行,必有我师。   她大大方方落座,和众人交谈,完美得像是仙女。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梁若原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过长,而陈熙面对她时,态度又略有些不自然。   这种不自然直接导致昭夕作为导演,要起身敲敲酒杯,当众致辞时,陈熙下意识起身让她,却一不留神踩到了昭夕的裙子。   大家都穿着晚礼服,裙子曳地,别有韵致。   可这一踩,昭夕还没站直,就歪了歪身子。   聚光灯下,众目睽睽,受邀而来的媒体都将镜头对准了昭夕,若是突然跌了一跤,手中的酒杯会洒一身,人也狼狈不已。   梁若原眼疾手快,猛地起身,一把扶住她,帮她稳住身形。   可这一出手,不偏不倚撞到了另一边的人,于是当众摔跤的变成了陈熙。   一点骚动引起了众人的瞩目,人群里传来惊讶的轻呼。   陈熙的腰撞在椅背上,一屁股坐在地上,裙摆铺了一地。   摔得并不算太重,一点疼痛而已,仰头时,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也并不算大事,令陈熙心凉的是梁若原看都没看她,第一时间在向昭夕确认——   “没事吧?”   昭夕赶紧说:“我没事。”   然后立马蹲下来扶陈熙:“怎么样,摔倒哪里没有?”   陈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怎么笑着粉饰太平,周遭的声音都消失了,人群投来的目光是惊讶、好奇、幸灾乐祸还是别的什么,她也分不清。   她只是狼狈地站起身来,这才看见梁若原姗姗来迟的目光。   梁若原也在问她摔伤了没,看那模样,似乎还没意识到她会摔这一跤,全是因为他帮昭夕心切,就连撞她那一下都不知道。   这一个小插曲只是耽误了几分钟,昭夕的致辞来迟了些。   陈熙已然听不清身旁的人说了些什么,同桌人又关切地问候了什么,她甚至不知道现场的人是否鼓了张,聚光灯在哪里,媒体会不会报道她摔了一跤这种糗事。   又或许,女二号摔一跤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情,除非摔骨折住院了,否则根本无伤大雅、不值一提。   陈熙喝了很多酒。   原本这种场合,推杯换盏间,学会如何不易察觉地推辞敬酒是门学问,她亦深谙其间道理,可今晚她来者不拒。   一杯接一杯喝下去,她面色陀红。   周围的人开始四处走动,去甜品台拿东西吃,与投资方或圈里人三三两两站在一处攀谈。   梁若原看陈熙不断喝酒,终于还是出言制止。   “别喝了,再喝会醉,这种场合不合适。”   陈熙抬头看他:“怎么,你担心我会把她的杀青宴搞砸?”   “我是为你着想,陈熙。”   “你如果为我着想,刚才就不会推我那一下!”她忽然大声地说。   周围投来异样的目光,梁若原有些猝不及防,下一秒眼中浮起一丝窘迫,思索了片刻先前的事情。   “陈熙,我们出去说。”   “有什么好说的?”   陈熙双目蕴泪,拎着裙子站起身来,扭头就走。   梁若原追了几步,被她勒令“你别跟着我”,他也就作罢。   陈熙没再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推门而出的一刹那,眼泪终于掉下来。   如果换做是昭夕,叫你别追,你就不会追了吗?   大概会一路追到底吧。   春天的夜风还有些凉,她穿着吊带晚礼服,站在金碧辉煌的会所大门口,不知何去何从。   助理呢。   她那个助理总是一有空就不见人影。   真可笑,她比不上公主就算了,连她的助理也比公主殿下的助理差了十万八千里。   服务生殷勤地走上前来,问她:“陈小姐,需要我帮忙叫车吗?”   “不用。”   陈熙头也不地踏进电梯,按下停车场。   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多待一秒,都觉得自己是个笑话,只为了衬托公主殿下的端庄典雅。   从杀青宴的角落里跟出来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跟吗?”   “跟吧,不然没料给老板啊。”   “可是她一个人出来了,梁若原都不在,还能拍啥?”   几秒钟后,其中一人神色一变。   “电梯是去的负二层!”   “所以呢?”   “你动动脑子啊,地下停车场!”他低低地吼了一声,“她刚才喝了那么多酒,这他妈是要酒驾吗?!”   两人面色齐变,飞快地追了上去。 第60章 第六十幕戏   两位娱记一路猛按电梯开关,可从负二层升上来的电梯在一楼停下后,又继续往上攀升。   “这么一路上去,要上到什么时候才能再下去?!”   旁边的客人好心提醒:“我去二十九楼。”   两人:“……”   最终他们在三楼急急忙忙出了电梯,飞快地沿着楼梯往下跑。   “我他妈几百年没这么跑过了!”   “哎哟我这老胳膊老腿……”   “别抱怨了,赶紧的吧,也不知道拦不拦得住她!”   两人从楼道里冲出去,站在偌大的停车场里,左顾右盼。   卢思礼一把拉住徐浩的手,“喂,是不是那辆!”   徐浩扭头一看,出口处的杠杆已然抬起,一辆白色轿车冲出了停车场,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他扫一眼车牌号。   “是她!”   “操,人喝醉了,动作倒挺快……”卢思礼低声咒骂了几句,侧头看同伴,“现在怎么办?”   “追啊!”   “两条腿怎么跟四个轱辘比啊?再说了,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又不是太平洋警察,连酒驾也要管吗?”   徐浩一边朝外跑,一边说:“你他妈不是西柚CP头号粉丝吗?”   卢思礼边追边说:“我粉的是西柚CP,又不是陈熙!”   “你以为陈熙酒驾,出事了跟你的西柚CP没关系?”   卢思礼一愣。   徐浩骂了句:“给我跑快点,出门拦车跟上她。别说她出事了,昭夕的电影上映不了,万一撞到无辜路人,这事儿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发生,你良心过得去?”   卢思礼心头一凛,跟在他身后跑出了停车场。   两人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指着就快消失在路口的白色轿车:“师傅,麻烦你跟上前面那辆Mini Cooper!”   徐浩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操蛋啊,这年头当狗仔都要讲良心,不给老子颁发一面活雷锋锦旗,真对不起我这老父亲的一片苦心!”   出租车一路风驰电掣,眼看就要在下一个路口追上Mini Cooper了,意外却发生在这一刻。   前方红灯亮起,人行道上的人流与自行车开始移动。   可醉酒后的人反应迟钝,并未及时踩下刹车,等到回过神来,车头已然撞上了自行车,有道黑影抛至空中,落地时传来一声钝响。   所有停在红灯处的车辆都见证了这一幕。   人行道上传来一片惊呼,有人尖叫,有人簇拥上来,有人拿出手机报警,还有人开始拍摄视频。   出租车停在十米开外,两人推门而出,第一反应竟不是拿出相机拍照,而是扒开人群察看现场。   被撞的是个中年男子,头破血流躺在地上,面如金纸。   卢思礼蹲下身,摁住他:“别起来,你躺着别动!”   徐浩哆哆嗦嗦拿出手机,拨打120。   看见地上的人虽然脑袋破了,但血没有淌太多,还支着身体试图爬起来,众人这才去注意一直没有动静的汽车。   “司机呢?为什么还不下车?”   “你出来!撞人了装死呢?”   群情激奋,不少人伸手重重地拍着车窗。   陈熙一直浑浑噩噩,不知发生了什么,也回想不起自己是如何驶出停车场,又是如何撞上人的。   此刻看见车外一拥而上的人,才大梦初醒。   她在干什么?   酒驾。   撞人。   陈熙浑身冰凉,手都不听使唤,开门好几次,才哆哆嗦嗦推开车门,步伐踉跄下了车。   “我不是故意的……”   她慌乱地蹲下身去,看那个头破血流的人:“你怎么样了?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年轻女人一身晚礼服,化着精致的妆容,哪怕泪水胡糊了眼线,也是明艳动人的。   有人立马认出了她:“哎,这不是那个女明星吗?”   “陈熙!”   “对对,我记得她,老演女配角的那个!”   “明星怎么了?明星就能撞人了?”   下一秒,有人靠得近,闻到了不寻常的气味。   “不对,她好像喝了酒!”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   杀青宴结束后,昭夕回到酒店的房间里,妆卸到一半,忽然接到一通电话。   魏西延气息急促地说:“昭夕,立马下楼!”   从这紧绷的声音里,昭夕嗅到了不对劲,取耳环的手停了下来。   “怎么了?”   “陈熙酒驾撞人了,现在在公安局。”   手一松,沉甸甸的钻石耳环哐当一声落在梳妆台上。   “你说什么?”   *   哪怕明知此刻有不少记者守在医院和公安局门口,昭夕和魏西延依然赶到了现场。   陈熙的经纪人和助理已经在公安局了,个个都像热锅上的蚂蚁。   陈熙由始至终坐在桌前,面色苍白,一言不发。直到看见昭夕,眼泪才蓦地涌出,大颗大颗往下坠。   “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想到自己喝了酒,不能开车。”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搞砸的……”   说再多的对不起,又有什么用。   白炽灯下,昭夕的脸色也白得惊人。她穿着便装,一边耳环已摘下,另一边还在一侧晃晃悠悠,显然是妆卸到一半,就匆忙赶来。   警察在做笔录,看见一下子又来了两位明星,还算客气地敲敲桌子:“二位在门外等吧。”   转头再看陈熙,语气就冷了下来。   “陈小姐,你都到局里了,酒精度依然严重超标。你这个情况,少说要拘留一年以上。”   陈熙终于失声哭出来,翻来覆去念的都是对不起。   昭夕麻木地站在原地,半晌,才掐着手心说:“你是该说对不起,但不是对我,是对在塔里木拍摄近半年的那群人。”   室内静悄悄的,只剩下陈熙断断续续的哭声。   昭夕看着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因为你,有人受了伤。也因为你,无数人的辛苦付出会毁之一旦。”   身在圈子里,没有人不知道,哪怕陈熙是陈熙,她风光了剧组沾不上光,但她落难了,整个剧组都会遭殃。   陈熙因酒驾被刑拘,在这期间,《乌孙夫人》是不可能上映的。   魏西延和昭夕一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最终等来了医院那边传来的结果。   出车祸的中年人有中度脑震荡,右腿膝盖骨粉碎性骨折,外伤虽然严重,但好在不致命。   陈熙的经纪人几通电话,很快找来了律师。   可在走廊上谈了一次又一次,律师依然摇头说:“这种情况,确实要拘留一年以上。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   经纪人面色惨白,望向昭夕。   “昭导,电影那边……”   昭夕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因演员个人原因,导致电影不能上映,我记得合同里有这一条。”   经纪人一时无言,只能勉强笑道:“您和小熙是老同学了,这种时候她已经自顾不暇,不知道您能不能——”   “不能。”   昭夕站起身来,已经得知酒驾的最终结果,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走吧。”她叫上身旁的魏西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公安局。   大门外,有记者一窝蜂挤上来。   “昭夕,请问陈熙酒驾,你有什么想说的?”   “电影《乌孙夫人》近日才刚刚杀青,前期宣传已经开始,请问是否会因陈小姐酒驾一事受到影响?”   “为了电影如期上映,你会考虑重新更换饰演解忧公主的演员,重新拍摄吗?”   “请问你是否知道出车祸的无辜路人现状如何?”   ……   嘈杂的问询声在耳边嗡嗡作响,某一刻,谁的话筒递得太急,砸在了昭夕的肩膀上。   魏西延一把拉回昭夕,冷冰冰地说:“无可奉告。”   不远处,守车的小嘉迅速开到人群外围,降下车窗喊了声:“老板,延哥,这里!”   魏西延护着昭夕上了车,把记者挡在了门外。   饶是素来脾气好,魏西延也没忍住,关门就骂了声:“操。”   *   好端端一场杀青宴,如今回想起来,昭夕觉得很讽刺。   明明上一秒,她还举杯感谢众人,与全剧组一起展望电影上映,大杀四方。下一秒,坏消息从天而降,女二号酒驾撞了人。   她一夜未眠,和主创团队一同开会。投资方也在视频电话的另一边。   房间里吵吵闹闹,不时有电话拨进。   找律师。   和医院联系。   试图控制热搜和公众舆论。   可是微博头条时时变动,往常陈熙这个名字千金难上热搜一次,如今想撤下来,倒是无论怎么烧钱,她的名字都高高挂在榜首。   有人就这个问题不断尝试。   昭夕怒不可遏地说:“酒驾的是她,撞人的是她,不想办法好好跟公众道歉,光是撤热搜、控评,这有用吗?”   执行导演焦头烂额,问:“有没有可能重拍她的戏份?”   编剧断然否决:“不可能。解忧公主从头贯穿到尾,要重拍,整部电影都要重拍!”   投资方也急了:“整部电影重拍?这么大成本的制作,拍一次都怕回不了本,谁有这么多钱烧第二次?”   后来开始讨论——   “有没有可能后期用AI合成解忧公主的脸,把陈熙的脸盖过去?”   魏西延冷笑:“你见过几部电影这么做?当初有人吸毒,电影不能上映。有人言论不爱国,电影延期。也不见有人拿AI遮脸。”   这样拙劣的手段并非不可取,但是一旦采用了这样的技术,电影就会被人诟病,也绝无可能再去争取任何荣誉。   投资方认为回本更重要,如何减轻陈熙酒驾事件带来的损失,这才是当务之急。   但两位导演不同意。   若只是看重利益和金钱,他们有大把的爆米花电影可以拍。之所以选择这样一部市场并不热门,甚至有些小众的历史题材电影,是因为那个俗不可耐用到滥的字眼。   除了爱,又他妈能为了什么。   魏西延记得清清楚楚,当初他这狂妄又不可一世的小师妹,亲自来找他,说想跟他一起拍个故事。   才刚听了《乌孙夫人》这个名字,魏西延就拒绝了。   “我说这位妹妹,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啊?你师兄是拍文艺片的,文艺片你懂吗?你搞个大女子主义的冷门历史电影来找我,我看起来真有那么gay吗?”   昭夕说:“除了你,我找谁都不放心。”   “什么项目啊,这么重视?”   “我之所以从演员转行当导演,就是为了拍了这个故事。”   他记得分明,那一天,小师妹没有笑,没有插科打诨,没有自负又不可一世的模样,只有安安静静的眼神,分外明亮。   她说送走奶奶的那段日子里,老人家躺在床上,给她讲了很多故事。   老人说:“演了一辈子的戏,唯独遗憾的是总在演别人的故事,没有讲述自己想说的传奇。”   年轻时,她饰演过解忧公主,却对公主侍女冯嫽夫人产生了莫大的好奇。   可惜市场对侍女不感兴趣,有公主在旁,谁会想听小小侍女的故事呢?即便冯嫽是我国第一位外交家,更是罕见的女性外交官。   除了冯嫽,老人还有很多向往的传说。   她说:“在我那个年代,女性地位始终不高,就连我的祖父母也重男轻女,一直以来都喜欢弟弟远胜于我。我曾经一度想证明,女儿家也能比男儿强,可到后来才发现,争一时之气又有什么用呢?其实整个社会都弥漫着这样的风气,重男轻女从来没有停止过。”   “昭夕,也许你并没有意识到,因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和舆论中,你也习惯了。”   “可是你仔细想想,如果不是因为性别地位不平等,为什么男导演有风月之事,大家最多当做笑谈。而换做是你,就会被冠以私生活混乱、放荡滥交的恶名?”   “都是男未婚、女未嫁,为什么娱乐圈发展至今,男人喜新厌旧就可以是花花公子,女人却只配被非议,甚至被称为破鞋?”   “你真的有必要对众人解释,你没有,你洁身自好,你认真对待每一份感情吗?”   “如果你是男儿身,是不是这些反而会成为你成功的光环,无需解释了呢?”   在那些与医院为伴的日子里,昭夕守夜,祖母却因病痛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她便偷偷爬上祖母的床,祖孙俩靠在一起,她像儿时躺在奶奶怀里那样,听老人讲述有趣的故事。   大限将至,老人讲的多是此生未能圆满的遗憾。   昭夕听在耳里,记在了心里。   她说,娱乐圈发展至今,从艺术表演变成了资本市场,多可惜。   选秀节目给了普通人晋身的台阶,多少人一步登天,匆忙培训数月,就开始趁着还有热度,演戏圈钱。   市场是健忘的,对于这样经不起时间考量的热度,只给你昙花一现的机会。浪花一灭,新的热度与流量又起,就这样新旧更替,演员换了一批接一批,值得反复回味的作品却没有留下几部。   这对有天赋的年轻人并不公平,也杜绝了久经打磨能成大器的大将出现的可能性。   明明在从前的时代,表演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多少老艺术家用了一辈子打磨自己,才从璞玉变成明珠。   ……   魏西延听了很久,最后抬头看着他的小师妹。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一个出生于平民之家,一个是生来就锦衣玉食的天之骄女。他是个心胸宽广的人,认可她的天赋,于是当做同门师妹照顾着。   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也许有的事情不论出身,无关性格。   因为他在昭夕的眼里看见了同样的东西。   不管大家对这个行业有多么差的评价,多么消极的态度,因为热爱,亦有人努力在市场的洪流中挣扎着,虽有所妥协,却不肯放弃最后一点坚持。   *   一夜会议,昭夕的手机早就断电。   她亦无暇顾及。   哪怕明知联系不上她,程又年或许会担心,但此刻若是电话接通,她该说点什么?   昭夕忙到焦头烂额,并不知道塔里木那边,程又年也有了突发状况。   地科院同在新疆进行的项目,除去他所在的物理探测系统下井以外,还有和田玉矿产勘测项目。   因同事忽在勘测途中忽然受伤,勘测系统也出现故障,他和罗正泽当即接到任务,深入新疆腹地,带队进行紧急修复。   因是连夜离开,去的又是没有路的地方,网约车是不可能同意载他们的。   两人抱着沉甸甸的仪器,就坐在院里临时抽调的卡车车斗里,一路颠簸着去往另一个项目。   夜风很凉,车斗里座位都没有,就放了两只轮胎。   两人背上背着背包,怀里抱着器械,坐在轮胎上。路面坎坷不平,车每颠簸一下,人就跟着颠一下。   程又年在出发前,给昭夕发过几条信息,石沉大海。   最后,他费劲地抱着器械,拨通昭夕的电话,却只听见对方手机已关机的提示。   单手不好打字,他给昭夕发去一条语音信息。   “我接到紧急任务,要去另一个项目上,那里地点太偏,基本没有无线信号。打你的手机已关机,所以大概没办法在离开前通话了。”   顿了顿,他才又说。   “虽然没能在离开前通话,但我看见你发来的照片,杀青宴大概很顺利吧。”   两声轻而短促的笑声,被颠簸的路面带走,消散在夜风里。   卡车噪音不断,程又年说:“昭夕,恭喜杀青,祝你一切顺利。”   手松开,语音消息发送完毕。   对面的罗正泽坐在轮胎上,一边翻白眼,一边抱着器械不撒手,“操,老子就不该跟你一起去的。一路上屁股颠成四瓣不说,还被摁住头吃狗粮。”   程又年淡淡地说:“放心,那边没信号,只此一波,没有余粮。” 第61章 第六十一幕戏   陈熙酒驾事件,终于在舆论迅速发酵后,次日便登上各大新闻头条。央视更是点名批评了明星酒驾的行为。   更有媒体将近年来明星违法事件做成合集,一并报道,于是陈熙的名字与一众吸毒、赌博乃至聚众斗殴的人出现在同一处。   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陈熙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好些年,也算善于逢迎,平日与人为好,旧相识们也乐于卖她面子,哪怕做主角不够格,至少她戏约不断,配角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做。   如今一朝落难,求助无门。   公司里,一夜未眠的人也不少。   助理推门而入,陈熙六神无主地握住她的手,“怎么样,他答应帮我了吗?”   助理摇摇头,低声说:“熙姐,张总连电话都没接……”   “那,那封连呢?”   “封连的助理说,他在欧洲度假。”   陈熙连问数人,经纪人终于忍不住了,拉开助理,“你别问了,问再多也无济于事。这种时候,连央视都点名批评了,谁还敢帮我们?今早大老板亲自打电话痛骂我一顿,说因为这事,公司也损失惨重。”   陈熙面色惨白,蓦然失语,眼里干涩得厉害,却掉不出一滴眼泪。   经纪人自知失言,此刻不该再说这样的话刺伤她,但大家绑在一起,陈熙落了难,他们也好不了。   良久,陈熙点头:“我知道了。赵哥,这事是我对不起你们,连累大家和我一起受罪,实在对不起。”   经纪人沉默片刻,叹口气,语气放缓。   “你也别急,小熙。天无绝人之路,你也是一时不当心,未必见得就不能翻身。”   助理也连忙插嘴:“前些年有个导演酒驾,现在不也好端端活在公众视线里?这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等一阵,大家遗忘了,你还能慢慢复出。”   陈熙笑了笑,然后才慢慢说:“复不复出,再说吧。”   那语气里的心灰意冷太过明显,周围一时无人说话。   最后她才问:“《乌孙夫人》会受影响吗?”   助理和经纪人面面相觑。   陈熙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如果我们不做无罪辩护,开庭那天,我当众认罪,会不会舆论能好转一些,至少电影能顺利上映?”   两人大惊失色。   “不做无罪辩护?那就一定会被刑拘啊!”   “辩护了至少有机会减轻刑罚,熙姐,你在想什么?”   陈熙笑了笑,哪怕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里却终于有了一点希望。   “做错事的是我,既然没有办法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就尽力把对别人的伤害减轻点。这样,哪怕坐牢,良心也会好过点。”   *   从酒驾事件发生,到北京市朝阳区法院开庭审理此案,一共过去七天事件。   陈熙在次日就因涉嫌危险驾驶被刑事拘留。   七天事件,足够网民们忘记这件事,新的八卦不断诞生,冲淡了陈熙这个名字带来的娱乐效果。   小小的公寓里一地烟头、空酒瓶。   助理问林述一:“林哥,我们还不爆料吗?”   他并不知道林述一在等什么,明明手里这么多第一手报道,却按捺不发,一张照片也没往外传。   林述一掐灭又一只烟头:“再等等。”   “可是这时候爆料,难道不是最好的时机?陈熙出事,我们只要把照片和录音往网上一发,昭夕立马就会被拖下水。”   按照助理的想法,这事操作起来很简单。   首先买两批水军,料也分两次爆。   第一次,把昭夕和那包工头的甜蜜爱情曝光,让第一波水军进场,死命夸他们是真爱,为昭夕树立起娱乐圈模范女星的形象,就说她不慕富贵、一心追求爱情。   第二次,在众人都吃瓜啃狗粮时,再下一剂猛药,把陈熙、梁若原和昭夕的三角恋情曝光。包括头一次拍到的梁若原与昭夕深更半夜在国贸的公寓外面共处一车、郎情妾意的照片也贴上去,舆论顿时就会反转。   虽然娱记并未将杀青宴那晚拍到的照片发给林述一,他也并不知道陈熙酒驾的始末,但那些照片一贴上去,大众自然而然会把酒驾与三角恋扯到一起。   助理问了半天,林述一还是说:“再等一等。”   “可是再等下去,陈熙酒驾的事情就没有热度了啊!到时候再来爆料,不如现在效果好——”   “也许还有更猛的料。”林述一笑了笑,“再联络一下娱记,最近盯紧昭夕,还有地安门她家四合院那边,也看着。”   助理一提这个就生气:“人手怕是不够吧?卢思礼和徐浩不干了,连杀青宴当天的照片都没给我们。”   “他们不干,难道就没别人了?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   助理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去联系别的娱记了。   *   杀青宴开始前,《乌孙夫人》就已正式向广电送审,开始走电影审核程序。   然而陈熙出事后,剧组上下人心惶惶。   如今的审查制度原本就严格,多少电影惨遭腰斩,理由五花八门,不管你认不认,上面一句拒绝,多少人的努力就会付诸东流。   昭夕一天会接到无数通电话,无数次收到临时开会的视频邀请。   处于主创核心团队的人,能够直接参与讨论,而再往下,工作人员只能担心,却连得知事情进展的渠道也没有。   多少人在电影的工作群里像没头苍蝇一样,每天焦急询问事情怎么样了,偶尔会有人大着胆子点开昭夕的微信,小心翼翼想从她这里得知真实状况。   昭夕看着那些尽力掩饰过后,看似玩笑似的问询,心里像被钝刀子割。   场务是剧组最辛苦的一群人,有的负责车辆调配,有的负责食物、饮料的采购供应,有的负责财经与会计共同解决经济帐目问题。还有人负责全组人员的车、船、机票、开具各种证明信件等。   他们小心翼翼问昭夕——   “昭导,咱们电影没戏了吧?”   “弱弱问一句,咱这项目还有救吗=O=?”   “嘤嘤嘤,昭导神通广大,应该不会有事吧?”   面对那些问题,昭夕一个字都回答不了。   小嘉郁闷地说:“辛辛苦苦拍了小半年,现在片酬都没拿到,还要忙着替陈熙擦屁股。”   的确,上到导演,下到演员,都只在电影开机前签下合同,拿到了预付的订金,片酬要等到电影上映后,才有进账。   投资方的钱都花在了电影拍摄上,并没有那么庞大的资本能够一次性付清所有人的酬劳。   其他人好歹拿到了订金,昭夕一毛钱都没有拿到。   因为资金紧缺,项目又是大成本、大制作,她与投资方当初商谈项目时,就主动说了,她的片酬要的不高,可以等到电影上映后再付,这才争取到了更多投资。   如今事发突然,没有片酬是小事,昭夕怕的是电影无法过审,冲着陈熙出演解忧公主,上面很可能一句“演员有恶劣影响,不予通过”,就将《乌孙夫人》拦在上映的关卡前。   于是那么多人小心翼翼的询问,那么多人战战兢兢的担忧,沉甸甸压在她的心上,整整七天,她没有睡过一场好觉。   以及,程又年在那条语音消息后,彻底人间蒸发。   好多个深夜,昭夕精疲力尽倒在床上,褪黑素不管用,眼罩戴了又摘,始终无法入眠。   她一遍一遍打程又年的电话,可不出所料,若是他有信号了,早就第一时间与她联系,又怎么会等到她来拨通他的号码?   电话石沉大海。   她在黑暗里望着刺眼的屏幕,想往对话框里输入点什么。   随便什么都好。   可是手指动了动,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程又年,此刻的你在做什么?   我很累,很想哭,可是每天都在奔波忙碌,还要打起精神来告诉大家,没关系,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还能再努努力。   你怎么偏偏消失在这一刻?   如果你在就好了。   至少能稳如泰山站在我身后,跟我说没关系,你在。   ……   昭夕胡言乱语打下很多字,发出去后的几秒钟内,又撤回了。   也许他也很辛苦。   也许他比她更累。   若是收到信号的第一秒,看见的全是抱怨,能怎么办?   即便他不累不辛苦,又能怎么办?   昭夕前所未有的清楚,程又年哪怕在,也帮不上她。   *   电影审查第一阶段:立项。   审查部门在五个工作日内给出了结果:就电影《乌孙夫人》的立意与梗概来说,第一阶段审核通过。   然而第二项内容审核,如昭夕所料,卡住了。   影片的内容审查要在拍摄剪辑之后进行。这对于所有导演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拍摄好的影片是删是改都在内容审查这一关被确定下来。   因为我国并没有电影分级制度,于是无数电影因为导演想要突破创新,被拦腰斩断。   有的电影被勒令删减,有的要求大改,有的直接被禁。往往一些影片上映时,已失去导演原本的立意与初衷,只能以一种模糊不清的面目出现在影院。   而这时候,很多观众还在叫嚣着电影“不知所云”,殊不知导演也并不愿接受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孩子。   三天内,第二阶段的审核就有了回复。   因为陈熙酒驾给公众社会带来了恶劣影响,要求对她出现的戏份进行整改,或电影延期再审,直到其公众影响降至最小,再予以通过。   整个剧组都沉默了。   电影宣发已经做了一轮又一轮,该投入的资金都投入了,重拍一遍是不可能的,而要等到陈熙酒驾事件的影响彻底过去,大概要等到她刑拘结束。   少则一年,多则……   所有的宣发都白做了。   市场变化如此迅猛,一两年过去,这部电影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又当何去何从?   昭夕点开剧组的工作群,看见很多人都在发哭泣的表情。   平日里话很多的一群人,此刻都连一句话都发不出来,无数哭泣的表情下,他们沉默着,也许打字都是一种负担。   那天晚上,昭夕收到了执行导演的电话。   杨导演大概是喝醉了,大着舌头冲她骂了一通陈熙,什么爹娘祖宗都给捎带上了。   昭夕万万没想到,平日里那么憨厚的人居然也能气到不管不顾的地步,正苦涩地笑笑,想要打趣两句,下一秒,忽然听见对面哽咽了。   杨导演说:“我不服啊,昭导,我真的不服。”   “我努力了小半辈子,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什么都肯拍,只要给我机会,我以为赚了钱就算出人头地,所以商业片烂片爆米花电影,我什么都愿意参加。”   “我以为大家都在这么干,没有意义就没有意义吧,把自己的人生过好就行了。”   “可是后来我遇见了你,有幸进了一个真正的剧组,和大家一起拍一部真正有意义的电影。”   三十来岁的男人声色艰难,讲到后来,泣不成声。   “我以为我找到了意义。我每天充满干劲,斗志昂扬。我想这次我回家,可以很骄傲地告诉我儿子,爸爸也是个导演,拍电影的那种导演。将来上映了,我带你去电影院看我的作品……”   “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   “老天爷就这么不公平吗?因为一个人的失误,就一定要把所有人都拖下水,这是什么世道啊?”   他絮絮叨叨地念着,说那么多垃圾电影都能过审,都能上映圈钱,凭什么他们要遭受这种待遇。   说到最后,他打了个酒隔,嚎啕大哭。   昭夕无声地举着电话,眼泪夺眶而出,汹涌地砸在柔软洁白的地毯上。   她躺在公寓的地板上,望着天花板,很久很久也没说话。   杨导演哭着问:“昭导,你告诉我,它还有可能吗?”   他都不敢提电影的名字,小心翼翼地用它来代替,那个它是整个剧组努力半年的意义,是他们每一个人呵护成长的孩子。   昭夕的嗓子哑了,好半天才带着哽咽的气音说:“我会尽力的。”   *   次日,她独自驱车前往丰台区,拜访爷爷的一位老友。   老先生姓苏,曾是爷爷的下属,一直由爷爷带着。后来爷爷退了,苏先生作为徒弟顶上,扛下大梁。   八一制片厂是国内唯一的军队电影制片厂,地位特殊,在很多审核环节上拥有独立的系统与话语权。   昭夕是昭老爷子的孙女,受到了苏先生的热情招待,甚至被留下来一同吃了顿家常抻面。   席间,她讲了自己遇到的困难,请教苏先生可否指点迷津,是否有办法能解决现在的困境。   一字一句,昭夕都讲得极为艰难。   昭家的孩子从小就被教导,绝不允许因为家世背景就搞特殊化。凡事靠自己,若在能力范围内,再去做。若是自己办不到,甭想拉着昭家的面子借东风走捷径。   可这事昭夕走投无路,心知不能回家求爷爷。   家人在生活方面能够给予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但在做电影这件事上,都有不容退让的原则。   苏老先生沉吟片刻,先开导她,这个行业原本就不是一帆风顺的。既然选择做一辈子,就要经得起打击,要有一部失败,下一部接着再来的准备。   昭夕离去时,留下了电影的原片。   当晚接到苏老先生的电话,他说:“这事我会尽力帮你看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是昭丫头,我也只是试试,你别抱太大希望,凡事还是要想开些。”   昭夕喜极而泣。   却没想到这事为原本就艰难的审核进程酿下了祸患。   次日,北京市朝阳区法院开庭审理陈熙酒驾案件。   法庭上,陈熙放弃无罪辩护,表明自己承认错误、接受处罚,也希望大众能以她为诫,切勿因为一时不慎,对社会和他人造成伤害。   同时,律师出示了受害者本人及其家属签署的求情谅解信,陈熙也作出了分量很重的赔偿。   鉴于她认错态度良好,且受害者也帮忙求情,法院酌情判处她一年两个月的刑事拘留。   七天的热度刚刚降下,陈熙的名字又重新登上热搜,理所当然带着“《乌孙夫人》剧组演员”的前缀。   但好在舆论渐渐变得温和起来,因为当事人态度良好,受害者也不计较,网友似乎也没有立场再去攻击谩骂。   只是此事没法给剧组众人带来安慰,因为公众原谅陈熙也好,不原谅也好,审核反正是通不过了。   而就在此时,关于陈熙的热搜还未撤下,昭夕的名字就瞬间登顶。   热搜前十突然出现了五条与《乌孙夫人》剧组相关的词条——   “昭夕包养民工。”   “剧组露水夫妻。”   “昭夕贿赂八一制片厂厂长。”   “《乌孙夫人》剧组的三角恋实锤?”   “陈熙酒驾是昭夕间接导致的。”   一瞬间,舆论再次反转。   昭夕的电话被打爆了。   来自剧组的,来自好友的,来自媒体记者的,还有……   还有来自爷爷的。   “你给我立马回来!”   爷爷从未如此声色俱厉,气到胸口大起大落,一旁是昭夕父母着急的劝慰。   昭家一向对孟随严厉,对她这个女孩儿却很温和。   妈妈说教育本该如此,孟随是长兄,要严苛一些,才能有男儿的宽宏胸襟、坚韧性格。而昭夕热爱艺术,那就让她浪漫些、随性些。   但不管如何,对待兄妹俩,家人都给予了无限尊重,从不强制他们放弃什么、坚持什么,对于他们的个人选择也都给予充分的自由。   可是这一次,爷爷大动肝火。   昭夕在看到热搜的第一时间,就明白自己被人跟踪了。   她立马给苏老先生致电,为自己带来的麻烦道歉,并请求他不要再给予她任何帮助,以免被有心人再次利用。   苏老先生倒是爽朗:“我本来也没做什么。况且,片子我看了,是个好故事,值得给大众瞧瞧,我也只是跟人说说我的心里话,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昭夕解释说,如今的圈子污浊不堪,他老人家清廉一辈子才挣来的好名声,别给她糟蹋了。   那边哈哈大笑:“谁在意那些虚名了?做实事的人就只该专心看脚下的路,不该听杂七杂八的声音。”   他在说自己,更在教导昭夕。   “昭丫头,你在做什么,你比谁都清楚。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别人说什么是别人的事。”   *   昭夕把车停在了地安门的胡同外,深吸一口气,下车,走进四合院。   爷爷大动肝火,一见她就脸上通红。   “你给我跪下!”   大家都吓一跳。   这么开明的家里,何曾有过跪下这种说法。   就是孟随当初叛逆期,和人打架斗殴,把老爷子的脸丢尽了,也没人动过他一根手指头,更何况是对待昭夕。   如今老爷子一开口,居然让她跪下。   “你做什么去找苏城君?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有本事再端这碗饭,没本事就别打着我的幌子,去找人借东风、走捷径?”   爷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昭夕。   “你,你简直气死我了!”   昭夕一言不发,扑通一声跪在院子里。   她没敢细看网上的言论。   但是舆论发酵,会把爷爷扯进来是一定的。   昭家名声素来好,因为父母为人低调,爷爷也是个实干派。如今被有心人利用,谩骂抨击,都是她一个人的错。   妈妈来拉她:“起来说话,你爷爷说气话,不是真要你跪着。”   爸爸板着脸:“跪是该跪的。清明去跪你奶奶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天色昏昏沉沉,有雷声隐隐从远处传来。   厚重的乌云像是随时随地要压下来,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啪嗒,一颗豆大的雨点砸在额头上,昭夕浑身一个激灵。   她在院子里跪了十分钟,被爷爷亲自勒令“爬起来,给我滚回屋子里”!   后来她已分不清家人说了些什么,潜意识里,爷爷在骂她,妈妈在打圆场。爸爸偶尔和爷爷一起批评她,偶尔又附和妈妈的话,大概是想让老人家把气发出来,免得堵在胸口伤身体,但又心疼女儿,想把事情尽快解决掉。   后来,昭夕说着对不起,在雨幕里离开了家。   走进车里,她伏在方向盘上大哭一场。   外间天昏地暗,车内也日月无光。   爷爷让她放弃,不要想着走捷径,就算电影耽误了上映,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总有东山再起、面向观众的一刻。   “你既然认为你拍的是个好故事,就硬气些,不剪,不改,也不妥协。”   “别想着求人,求人没有用,还把人也拉下了水。”   “多少人一辈子都等得起,你年纪轻轻,怎么,一两年都等不得,你做什么电影?”   昭夕哭到声嘶力竭,忽然听见一旁的座位上,手机响了。   屏幕上是三个大字:程又年。   铃声不断,她却迟迟没有接起。   那人的耐心极好,她不接,他就一直打。   一遍没有拨通,他又拨来了第二遍。   昭夕的哭声渐渐止住,伸手拿起电话,接通了,却没有说话。   程又年叫她的名字:“昭夕?”   她默不作声。   他意识到哪里不对,又叫了一声,她才慢慢地答应了他:“我在。”   他终于有信号了。   终于给她打电话了。   昭夕等待着,却只等来一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想必他还在大山深处,在她所不知道的保密项目里忙碌着,一有信号,第一时间就给她打来电话。   可他也不知道,她这边发生了好多事,明明每天睡前都一遍一遍渴望着他能拨通她的电话,说点什么,问点什么,她就能一口气将所有的委屈与不忿统统诉诸于口。   昭夕语塞,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太多了。   他错过太多了。   面对他的追问,昭夕带着一点哽咽的声音反问他:“多久回来?”   程又年沉默片刻,才说:“暂时还回不来。”   “我现在就想见你,程又年。”   精疲力尽下,昭夕忽然有点孩子气,明知这样说很可笑,却还是赌气这么说了。   良久,程又年才说:“对不起,昭夕。”   虽然他连他在忙什么,为什么回不来,都没有办法解释一句。   两人破天荒沉默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最后是昭夕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说:“我开玩笑的。你忙你的,不用回来。”   程又年没能说出话来。   她又出人意料地笑了笑,“是出了一点事,但是会好的。”   爷爷说的很对,求人不如求己。   她一不知如何告诉程又年,二是告诉了他,他也无能为力。又有什么说的必要呢?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无力,明明很用力地思念着对方,却没有办法言明。   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苦难。   你要遵守保密条约,我亦不知从何说起。你帮不上我,我也无法走近你。 第62章 第六十二幕戏   北京城一年到头下不了几场雨,今日老天爷一变脸,似乎要将一整年的降雨量都补上。   雨水急速冲刷着车窗,像是拼尽全力要砸破障碍,天地间一片雾霭,几乎看不清外面的情景。   昭夕靠在座椅上,很久很久没说话,直到左侧窗户忽然传来两声闷响。   有人在敲窗。   她一惊,侧头才看见有人站在外面,打了把伞,身影被雨水润得模糊不清。   昭夕把车窗降下一条缝,看见宋迢迢站在雨幕里。   雨势太大,雨伞都遮不住,再加上夜里风大,她紧紧攥着伞柄,就这样,伞还被吹弯了。   “这么大雨,你出来干什么?”昭夕一怔。   “开门!这么大雨,谁跟你站在这儿讲话?”   咔嚓一声,昭夕下意识开了车内锁。   宋迢迢匆忙收起雨伞,坐进副驾驶时,一身都湿透了。   昭夕嘟囔了一句:“真皮座椅就是这么让你给糟蹋的……”   “要不是你,我至于淋成这样?”   宋迢迢也气不打一处来,语气一如既往的刻薄,只是在侧头看见昭夕还泛红的眼睛时,尾声又放轻了,收起了气话。   昭夕意识到自己这会儿有点狼狈,立马别开脸,看着前方的雨幕。   “你出来干嘛?”   “出来看看你哭断气了没。”   “谁,谁哭了?”昭夕绷起脸,立马否认。   “得了吧,在我跟前装什么女金刚啊。”宋迢迢就跟在自己车里似的,动作熟稔打开面前的柜子,抽了两张纸巾出来,递给她,“擦擦眼屎。”   昭夕:“……”   她没好气地接过纸巾,重重地擤擤鼻涕,全无女神形象。   宋迢迢听见那响亮的声音,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这会儿怎么不维持形象了?”   昭夕:“在你跟前有什么好维持的?”   宋迢迢点头:“也是。出来之前我没吃止吐药,你要矫揉造作,我还得吐你一脸。”   车内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昭夕才问:“你看见新闻了?”   “本来没看,这几天一直在律所加班,有个案宗很复杂,熬夜熬得我头疼。结果今天一回家,就听见隔壁鸡飞狗跳,老爷子的声音怕是隔着八条街都能听见。”   昭夕:“……”   宋迢迢接着说:“我问我妈怎么回事,她说不清,让我下个微博自己看,我才知道你出事了。”   昭夕自嘲地笑笑:“本来不是我出事,可惜棋差一招。我太想解决眼前的困境了,反倒落下把柄,被人抓了个正着。”   宋迢迢直截了当地问:“有眉目了吗?”   “什么眉目?”   “谁干的啊。那些照片一看就是跟了你小半年才拍出来的,还挑了个这么好的时机,全部积在一块儿爆料。”   “我想不到是谁。”昭夕一筹莫展。   宋迢迢反问:“这圈子里,你得罪过谁?”   昭夕思索一圈,讪讪地说:“该得罪的都得罪得差不多了。”   宋迢迢:“……”   宋迢迢:“敢问你是做了什么,一口气把能得罪的都得罪了?”   昭夕细数:“比如以前走红毯,艳压过的女星全都不会高兴我。然后是当初《木兰》选角,好多大花小花都抢破了头,后来导演选了我,这事儿估计也惹了不少人。再比如后来我转行拍电影,每个项目资方都想塞人进来,我能拒的就全拒了,被拒的肯定也很气——”   “停停停。”宋迢迢揉太阳穴,“都什么破事儿啊,你们圈子里能有点正常人吗?”   昭夕不服:“我啊。”   宋迢迢手里一停,抬眼看她:“心里没点数吗?头数你最不正常。”   两人斗起嘴来,昭夕的不服输瞬间被点燃,车内倒是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消沉氛围。   她不是蠢人,很快意识到宋迢迢在用这种办法缓解她的情绪,顿了顿,才说:“不是熬夜了吗?还不回去休息?”   宋迢迢说:“休息什么啊休息,看你这么一副凤凰落难不如鸡的样子,我倒是立马就精神了。”   昭夕:“……”   这位姐姐嘴里就没有一句动听的话。   宋迢迢系好安全带:“开车,请我喝酒去。”   昭夕不客气地说:“看不出啊,胸不大,脸倒是挺大的。”   宋迢迢也回敬她:“你也是啊,年纪不小,心眼倒是挺小的。”   两人瞪视片刻,最后不知是谁先笑出来。   昭夕踩下油门,朝酒吧进发。   *   三杯两盏淡酒,人也兴奋了。   昭夕没再去想那堆破事,反而问宋迢迢:“你那对象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分了。”宋迢迢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递给吧台后的调酒师,“再来一杯。”   调酒师问:“还是一样的吗?”   “换一个。”   “换哪种?”   “你看着办吧,要贵的。”   昭夕:“……”   昭夕:“姐姐,我都这么惨了,你好歹可怜可怜我,别再剥削我的钱包了行吗?”   宋迢迢白她一眼:“你放心,你还不是最惨的,多的是人比你惨。”   “比如说?”   宋迢迢:“我。”   “……”   宋迢迢和立扬分手了,就在昭夕前脚劝了她,去了塔里木不久,后脚他们就真的一拍两散。   起因是立扬催促宋迢迢结婚,宋迢迢认为交往还不到三个月时间,怎么就扯到结婚去了。   立扬说:“虽然交往没到三个月,但我们认识都三年了啊。”   同在律所,合作过,争辩过,一起熬夜奋战过。   革命友情倒是有,对于立扬这个人的工作能力和上进心,宋迢迢也认可。   但闪婚似乎还是不妥。   后来宋迢迢想起昭夕的提醒,也留了个心眼,暗中观察立扬。   “有天我去他办公室找他,他人不在,电脑开着,卷宗也摊开在桌上。我怕是机密文件,被人看见不好,就去替他收拾,刚好看见电脑的搜索页面。”   昭夕问:“什么页面?”   宋迢迢淡淡一笑:“他在搜,地安门的四合院值多少钱。”   昭夕:“……”   宋迢迢又一杯饮尽,明亮的液体看似清凉,经过嗓子时却像火焰蔓延开来,几欲将人灼伤。   她笑了笑,说:“昭夕,别自怨自艾,谁这辈子没经历过几件破事呢?说起来,你已经很风光了,在大多数人眼里,你走的是花路,人生一片坦途。”   昭夕一怔。   宋迢迢侧头望着她:“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很羡慕你——”   说着,她微微一顿,摇头纠正,“不,我至今都很羡慕你。”   昭夕轻声问她:“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这样耀眼。”   宋迢迢望着她,伸手捏了把她的脸,下手有些重,昭夕没忍住嚷了一声“轻点”。   宋迢迢笑弯了腰,说:“你看,细皮嫩肉的,就是不化妆,这酒吧里也有无数人盯着你看。”   昭夕看了眼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说:“他们看我,是因为新闻上最近都是我,他们想看看我落魄成什么样子了。”   “不对。”宋迢迢摇头,为了证明她不对,抬眼叫了吧台后的调酒师,“哎,哥,认识这位吗?”   小哥笑起来:“您玩笑呢吧,昭小姐,谁不认识啊?”   宋迢迢笑问:“她最近很倒霉,你愿意请她喝杯酒吗?”   小哥爽快答应:“没问题,马上给您二位限定特调。”   昭夕:“……”   宋迢迢收回视线,说:“你看,你天生就这样讨人喜欢,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有人前赴后继追逐你,仰望你。你笑一笑,他们就受宠若惊。”   昭夕一时失语。   宋迢迢慢慢地叹口气:“咱俩出生在两对门,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我们,有个什么都能攀比一番。可是讨人喜欢的总是你。”   “我妈总对我说:学学昭夕啊,小姑娘就应该多笑,活泼一点。可她并不知道,我就算对人笑一笑,也没人会爱怜地摸着我的头,说小丫头真可爱。”   “你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吗?六一儿童节学校有文艺汇演,我妈从小让我弹琴画画,一心指望我能上台表演,锻炼一下,可我主动跟朱老师提了,她转头就忘记了。当着全班,她说昭夕会跳舞,咱们让昭夕上台表演吧。”   “明明你是业余的,我才是专业的。可是我争取了,她不给我机会,你什么都没做,她就一眼看见了人群里最耀眼的那一个。”   良久,昭夕才摇头说:“不是这样的。”   “我上台表演了,可是背地里很多人说,她跳得真烂,也就靠着一张脸才上了台。我伤心了很久。”   “我才觉得自己从小活在你的阴影里呢。因为所有人都认定我是个花瓶,就算我努力学习,进了全班前十,也比不过从小就能考全市第一的你。”   “你参加演讲比赛,妈妈对我说,你看迢迢多厉害,全面发展,学习还那么好。”   “我中考的时候也进了重点班,可是你以第一名的身份直升,和你一比,我还是没出息的那一个。我指望能得到大家的认可,可是在胡同里遇见的所有人都在夸你,说哎你知道吗,宋家那丫头又拿了全市第一名呢。”   “转头看见我,大家也乐呵呵地敷衍一句:昭丫头也不错。”   昭夕没精打采地说:“有你在,我永远只是不错,只是个陪衬。”   两人对视许久,显然对于对方带来的童年阴影,都心有戚戚焉。   调酒师为她们送上特调的鸡尾酒:“这杯叫光芒万丈,这杯叫东山再起。”   昭夕一怔,抬眼看他,吧台后的年轻人微微笑着说:“今日特调,我请。”   宋迢迢笑了,拍拍她的肩:“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人见人爱的昭小姐啊……”   昭夕眼眶一热,竟为这样一桩小事几欲泪崩。   宋迢迢和她干杯,终于说了句人话:“别丧气了,乐观一点想想,至少你还有个碾压我十万八千里的对象啊。”   说到这里,宋迢迢也有些悲伤。   “我以为我就是大学霸了,没想到你居然找了个更学霸的。MIT硕博连读什么的,啊,人比人,真是要气死人啊。”   昭夕默默喝完那杯酒,很久才说:“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走到最后。”   宋迢迢一怔,侧眼看她:“怎么了?”   昭夕不知从何说起,迟疑很久。   宋迢迢却异常聪明,很快会意,“他有任务,赶不回来?”   昭夕点头。   “非但回不来,连我这边发生了什么,他都一无所知。”   宋迢迢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可是看见这位从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又觉得她原本就该被悉心照顾,被盛情关爱。   就连身为死对头的她也不得不承认,在昭夕落难时,她也想替她遮风挡雨,撑一撑腰。   在娱乐圈这样腥风血雨的地方,以程又年的工作性质,真的能给她最好的陪伴吗?   分明连最基本的沟通都存在问题。   *   两人喝到后来,车都开不回家,昭夕想叫代驾,才看见陆向晚打来了几十通电话。   她大着舌头解释:“酒吧太吵,没有听见……”   二十分钟后,陆向晚气势汹汹冲了进来,把两人拎走,顺便充当代驾,把路虎SV开回了国贸公寓。   她并没有看见公寓外面蹲着两个人,风尘仆仆,一脸疲倦。   两人就蹲在马路牙子上,看见熟悉的路虎开来,蹭的一下站起来。原本想拦车,但其中一个眼尖,立马阻止身边的同伴。   “哎哎,别去,不是昭夕在开车!”   徐浩也仔细看了看,“……真不是。”   “那怎么办?我们都等了一天了,好不容易才看见人影,居然不是本人。”卢思礼很急。   “没事,再等等吧,她总要出门的。”   卢思礼看表,“这都几点了?今天恐怕等不到了。”   徐浩说:“还是去对面的24小时便利店吧,喝杯咖啡,吃碗面,明天再看看她出不出门。”   卢思礼想了想,说:“你先回酒店休息,我去对面守。明早要是还没等到她,你就换我继续蹲,我去休息。”   “也行。”徐浩看他执着的表情,叹口气,“咱俩搁这儿傻等,也不知道为了啥。要真把事情告诉她,底片也交给她,也别想在这行混了,招牌都给砸得稀巴烂……”   卢思礼说:“那天救那个出车祸的人时,是你说的,狗仔也要讲良心。既然要讲,那就讲到底吧。”   顿了顿,他迟疑道:“要不这样,我一个人顶了这事儿,别连累你?”   徐浩翻了个白眼,拍他一巴掌:“是兄弟就别瞧不起人。就你有良心,我没有吗?反正这一行我也早就看不惯了,要不是为了生活,谁赚这个黑心钱?”   “那将来咱俩干嘛去?”   “有手有脚,还能饿死不成?上回我偷拍那谁,他粉丝不是还夸我拍得好吗?开玩笑呢,拍了多少年了,我这摄影技术不是吹牛,去拍写真,当独立摄影师,那叫一个绰绰有余……”   两人一边说一边笑,走进了对面的便利店里。   几分钟后,卢思礼闻着方便面的香气,吃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面,感慨道:“我现在就希望这事儿能解决掉,蹲横店那会儿,我被冯夫人去世的戏给感动哭了。这片子要是上映不了,真的太遗憾了。”   徐浩也喝了口面汤,说:“你别想那么多了,天无绝人之路,会好的。”   卢思礼点头:“嗯,肯定会好的。”   *   天刚刚亮,昭夕就被吵醒了。   陆向晚毫不客气地走进卧室,脱了鞋,踹一脚床上的人,又推了一把另一边的宋迢迢。   “起床了,朋友们。”   两个醉鬼头有点疼,晕晕乎乎睁开眼,还在状况外。   昭夕有气无力地问:“这才几点啊,再睡会儿……”   陆向晚又是一脚:“滚起来。有正经事!”   宋迢迢在一旁揉揉眼,脸上带着宿醉后的苍白疲态:“什么正事啊?”   陆向晚:“给你俩半小时的时间——不,宋迢迢,你只有十分钟,洗漱一下。昭夕,你有半小时,好好撸个装,进入战斗状态。然后来客厅。”   昨夜回到公寓,陆向晚伺候两位醉鬼洗漱睡觉,像个老妈子似的。   她万万没想到,新闻圈里的白骨精陆女士,有一天会插着腰,站在浴室门口,监督两位喝醉酒的大朋友——   “刷牙。”   “那是沐浴露,不是牙膏!”   “那是卫生纸,不是毛巾喂!”   “等等,你要干嘛?撒尿去马桶啊,你蹲浴缸里干什么?!”   ……   心好累。   能不能绝交啊。   好不容易伺候两位大小姐睡下了,天不亮,陆向晚又爬了起来。   她拿了昭夕的车钥匙,开车回了趟社里,把该拿的设备都拿好了,请了个假,回到国贸。   一共搬了两趟,才把设备都搬回客厅。   又花了半小时,才布置好现场。   宋迢迢洗漱完毕,被陆向晚抓去客厅,一见客厅里的阵仗,吓一跳。   “你架摄像机和麦克风干什么?”   “做个采访。”   “采访谁?我?”   “当然不是你。但你也很重要,有五分钟的镜头。”   陆向晚先向她询问了一堆法律问题,悉数关于偷拍和个人隐私权。   宋迢迢说:“虽然法律有明文规定,偷拍的确侵犯了个人隐私,但我国向来在这方面做得很差劲。大众认为明星没有隐私,拿了社会的巨额红利,就该活得透明。所以这个官司真打起来,不见得会赢得漂亮。哪怕赢了,也会被群众诟病吐槽。”   陆向晚:“不打官司,就事论事而已,主要起个威慑效果。”   半小时后,昭夕也化好了妆,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客厅里。   陆向晚看她片刻,说:“口红淡了,把你的迪奥999涂上。”   宋迢迢也说:“头发别披着了,扎起来吧,走精英路线。”   三个女人忙忙碌碌好半天,途中又叫了个外卖。   宋迢迢回头看昭夕:“怎么,今天不减肥了?居然和我们一起点牛排套饭了。”   昭夕微微一笑:“再给我加个鸡腿。”   宋迢迢:“……”   陆向晚:“……”   三人吃了饱饱的一餐饭,席间都在商议。   中午十二点,才正式开工。   宋迢迢替昭夕掖好耳边的最后一缕碎发,“行了,很完美。”   陆向晚倒计时后,拿着话筒,站在摄像机前。   “大家好,我是新华社记者,陆向晚。”   “相信大家都听说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明星酒驾案,作为电影《乌孙夫人》的女二号,陈熙的案情在昨日已尘埃落定。然而距离庭审结果公布仅一小时,网络上又突然爆出的关于导演昭夕的大量黑料。”   “那么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呢?今天,新华社记者为您带来当事人昭夕的独家专访。”   *   这是周日,所有人都闲暇的日子。   采访进行了半小时,剪辑一下午,就在晚上六点,黄金时间,采访视频忽然出现在网络上。   很多人惊讶地发现,那个平日里在央视频频出现的新闻记者,专门播报重大的新闻陆姓向晚,居然出现在了仅在网络上流传的视频里,采访的还是娱乐圈的新闻。   她依然一身西装,表情完美,神情庄重。   而在她简单的介绍后,出现在镜头里的人,正是昨日的舆论沸点:昭夕。   与众人预料中的颓丧状态不同,镜头后的“木兰”依然是昔日的模样,神采飞扬,落落大方。   她坐在镜头前,微微一笑,说大家好,我是昭夕。   那双眼里有前所未有的坚定。   全世界都在帮她,她有什么资格倒下。   身后的人都在作战,她便更该一往无前。   电影搁置也好,上映也罢。群众相信也好,怀疑也罢。她要说的只是真相。   爷爷说得对,人生那么长,难道她只活一两年?目光要长远,耳要清净,心要坚定。   昭夕端坐于镜头前,眼里若有光。 第63章 第六十三幕戏   新疆,昆仑山北部,某荒漠地区。   越野车被风沙盖的看不清本来面目,一早驶离公路,又颠簸着开了一个多小时,行至荒原尽头,终于无法再深入。   一行六人背着沉甸甸的登山包,往荒山深处爬。   罗正泽扭头看了眼没人管的车,问:“会不会有人砸窗把车偷了啊?”   常在和田组的白鹏非笑了,粗声粗气回答他:“放心吧,这地方连鬼都不想来,怎么会有人来?”   罗正泽嘀咕了一句:“可不是吗?鬼都不想来,我们还得来。这日子过得比鬼还不如……”   为首一人淡淡地说:“那你回去啊。”   罗正泽:“……”   那人正是程又年。   和其他五人一样,他也戴了顶草帽,身穿橙红色工作服。   高强度的日照下,一周时间已足够晒伤他。   额头上、鼻梁上,纷纷留下了晒伤的痕迹,草帽抵挡不住紫外线的杀伤力,防晒霜也无能为力。   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已有多处开始脱皮,双颊和额间更是泛起不正常的红。   昆仑山绵延二千五百多公里,横贯新疆、西藏。   其间有葱翠成林、清泉潺潺的山脉,毕竟还有个牌子的矿泉水就以它命名。但也有寸草不生、毫无生气的山脉,比如眼前的和田玉勘测地带。   很难相信天地间一片玄黄,连一丝其他的色彩都没有。   地是黄的,土是黄的,山脉是黄的。在这样的底色映照下,天也苍茫一片,显不出一点蓝来。   到达罗盘标记的某处,大家停了下来,从包里取出地质锤,开始就地取材。   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温度直线飙升。   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满头大汗说:“藿香正气液呢,给我来一瓶!”   程又年放下地质锤,拿了一整盒药出来,那人接过去就咕嘟咕嘟灌了三小瓶。   罗正泽瞠目结舌:“哥你以为这是喝可乐呢,一口气三瓶,眼都不眨!”   “你不懂。”缓过劲来,那人脸色好看了点,“在咱们这儿,藿香正气液是神仙水,比可乐金贵多了。”   午饭就蹲在路边的小山包上吃的。   地上寸草不生,光秃秃的岩石土地也被晒得发烫。   大家把帽子摘下来,垫在屁股下面,坐下就开吃。   罗正泽摇头感慨:“怎么一点也不讲究啊!”   白鹏非说:“你讲究,你别垫啊。”   “不垫就不垫!”罗正泽一屁股坐下去,立马嗷呜着跳了起来,“妈的,好烫!”   众人扑哧笑成一团。   他也骂骂咧咧摘了帽子,垫在屁股下面。   白鹏非说:“这下不讲究了?”   罗正泽:“我讲究个蛋!”   又是一片笑声。   说是午餐,吃得比狗还不如。   人手一包压缩饼干,就着矿泉水狂咽。   临行前,白鹏非偷摸带了包榨菜,立马成了大家争相拍马屁的对象。最后一人几根榨菜,比吃了山珍海味还激动。   在座的没有谁不是高材生,都是昔日的211、985,如今的双一流大学毕业生。   学了地质,进了听上去风光无限的地科院,可工作环境就是眼前这样,在一个接一个的项目之间奔波。   好一点的,是塔里木盆地那种项目,至少山清水秀,物资尚算丰足。   眼前这个是更差一档的,但还不算最差。   罗正泽头回来这种地方,叫苦不迭。   白鹏非就安慰他:“乐观一点,好歹咱们这儿还算中等地狱模式,你是没见过最高级的地狱模式。”   “就这还只算中等难度?那最高级的地狱模式是什么样的?”   程又年反问:“忘了前几年北京地质研究所那三个在可可西里遇难的队员了?”   白鹏非感慨:“可可西里也算一个地狱模式啊。数数看,咱们都多少人折在那儿了。”   有人喃喃道:“青藏高原无人腹地,海拔上了四千八,看着是草原,一不留神车就开进湖沼,跑都跑不了……”   白鹏非说:“还有珠峰附近的项目,那也算地狱模式中的地狱模式。”   罗正泽只被程又年威胁过数次——“要不我跟上面汇报一下,就说你想去珠峰的项目组?”   所以眼下,他求知若渴:“珠峰那边到底什么样?”   白鹏非想了想,琐碎地说了一点大概。   “我去过一次,支援了十天,身体熬不住,高反严重到上吐下泻起不来床,就被调走了。”   “那边的工地离珠峰最近的只隔了二十公里。队员们驻扎在山上,基本上一个月洗一次澡,十五天下山买一次东西补给。”   “大家和山上的牧羊人关系都很好,买了啤酒和可乐,会分一点给牧羊人。投桃报李,牧羊人就给请大家吃羊肉,这才算开得了一点荤。”   “那边几乎人人都会抽烟,就是昔日的三好学生乖孩子,去了山上,也没一个不学着抽。因为太寂寞了,抽烟好歹有活着的感觉。”   “再一个,山上喝水很成问题。负重登山本来就很艰苦了,矿泉水太重,真要人人喝那个,不知道要爬多少趟。所以大家都约定俗成,不买矿泉水。”   罗正泽问:“那他们喝什么?”   程又年的声音沉静安然:“就喝雨水、雪水,自然沉降之后,端个碗就喝了。”   白鹏非点头:“那边到处都是桶,接的自然水倒是很够,就是海拔太高,山上烧不开水,又没法过滤。这么喝解渴是没问题,但对身体很不好。”   罗正泽一怔:“难怪……前些年隔壁所的从珠峰回来,听说胃出了大问题。明明去之前是个胖子,回来都瘦成竹竿儿了。”   白鹏非叹气:“那边人人都有胃病,没一个肠胃好的。”   ……   罗正泽还有说不完的话,却被程又年打断。   “都吃完了,继续干吧。”   下午,日头更盛了,路也更难走。   之前好歹还能慢慢爬,现在几乎是在攀岩,深入山上的自然凹陷坑,下去测量、取材后,爬上来才是真的费劲。   坑底有积水,一不留神踩进去,水温凉得像结冰。   程又年不断提醒:“站稳点,别掉进去。”   上来时,人人都摘了帽子,哪怕晒得难受,至少取了帽子不会遮挡视线。   大家都带着手套,一点一点找好下脚处,手上也慢慢摸索,确定抓住的岩突不会松动,才能使力往上爬一点。   程又年最先爬,中途脚下的一块岩石忽然松动脱落,他险些踩空,下面的几个壮汉都没忍住叫出了声。   好在他眼疾手快,迅速找好了下一个落脚处,有惊无险。   七八米高的岩壁,掉下来必定受伤。   程又年爬了出去,回头把测量绳扔下来。   “抓住这个往上爬。”   明明勘测并没有用时多久,倒是险峻的地势耗费了多数时间,大家爬上来时,毫无形象地摊在地上,精疲力尽。   但也只过去十分钟,程又年又开口说:“接着走吧。”   老徐欲哭无泪:“我说年哥,别这么拼啊,这是个长期项目,没人让你加班加点干完。”   白鹏非也在擦汗,从包里掏出毛巾,探进不透风的工作服里擦了一圈,再拿出来时,毛巾都湿了一半。   “是啊,老程,要不再歇歇,没干完的明天再干也成。你看老徐,他本来就胖,再赶路是费劲了点。”   程又年沉默片刻,把老徐的背包拿了过来,一齐被在自己肩上。   他们出发前一人背了五瓶矿泉水,再加上地质锤、罗盘和取样瓶等仪器,少说一只背包也有二十斤重。   他一人背两只,那就是负重四十斤。   “走吧,再赶赶路,今天还能多勘测几个地方。”   程又年环视一圈,又把另一名队员的包腾了腾,将矿泉水和地质锤都放进自己包里。   白鹏非喃喃地对罗正泽说:“他平常都这样吗?”   罗正泽点头:“是啊,拼命三郎。”   顿了顿,又摇头,“但平常还没像这么不要命。”   再次踏上去往下一处勘测点的路途,罗正泽呼哧呼哧跟上程又年的步伐,凑近了问:“兄弟,你这么赶,是因为我女神吗?”   程又年一顿,没作声,摘下右手已经变黑的白手套。   罗正泽的视线落在他的掌心,没忍住“喝”了一声,“多久弄的?”   右手掌心处有条血口子,像婴孩的嘴微微张着,露出触目惊心的模糊血肉来。   程又年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冲着伤处冲洗了一下。又从右手手腕上取下出发前缠上的干净绷带,紧紧地围着伤口绕了两圈。   罗正泽急了:“都这样了,你还要赶路。赶个屁啊赶!”   程又年淡淡地说:“你昨晚不都听见了吗?”   “……”   罗正泽咳嗽两声:“兄弟你别介意啊,越野车不隔音,我这不是怕那荒郊野外的,我在车里,你万一下车跑太远,迷路了咋办?我不敢离你太远,一不留神就听了两耳朵,嘿嘿。”   队里的驻扎点就在昆仑山脉里,绵延数百里,有信号的地点少之又少。   来这里一周了,和外界全靠卫星电话联系,手机连半格信号都收不到。   程又年是听白鹏非说的,十多公里外有个小土包,站那上面能收到一点信号。所以昨夜开车去找那个地方,罗正泽与他同行。   从夜里九点,为了找那个地方,他们耗费了一个多小时。   罗正泽看着平常沉着冷静的程又年像个傻瓜似的,举着手机在荒郊野外这儿跑跑,那儿转转,最后总算爬上了一个小坡,蓦地停住。   其实有更简单的方法,程又年大可以求助于白鹏非,让他开车带他们来。   可和田组每日的工作状况就如今天一样,他不愿为了自己的私事耽误同事们的休息时间。人家累了一整日,正该好好睡觉,费什么劲拖着疲倦的身躯带他来打电话?   *   罗正泽不知该说什么好,看着程又年缠好绷带,只能拍拍他的肩,说:“爱情不就是这样的?有苦有甜。人家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跟了你,人影都见不着一个,难免有点小脾气。”   程又年沉默许久,才说:“可我连挂了电话都不知道,她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不是没信号吗?能找个地方打通电话都不错了,还能指望啥?昭夕那么懂事一姑娘,会体谅你的。”罗正泽尽职尽责,安慰兄弟。   程又年自嘲:“她能体谅我,我却没法体谅自己。”   日头灼人,像是要把头皮点燃。   程又年说:“之前是我考虑不周,哪怕明知我们之间有太多不合适的地方,也觉得尽力解决,也许能度过难关。”   罗正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愣了愣,才轻声问:“现在呢?”   “现在觉得,我何德何能,笃信自己配得上她。”   “怎么就配不上了?”罗正泽急了,“你好歹是我们院里的高材生,这个年纪就走到这个程度,你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徐院都说了啊,你的目光要放长远,争取将来成为最年轻的院士,往更高的地方走——”   “不是学识和前途的问题。”   “那是什么?”   程又年慢慢地说:“一朵花长在花园里,园丁浇灌,路人呵护。就连老天也都眷顾有加,给予丰润雨水、肥沃土壤。某天经过了一个匹夫,被它的娇艳所吸引,然而手无寸铁,不懂照顾,甚至连单纯的陪伴都做不到,又凭什么去拥有它?”   罗正泽说不出话来,怔怔地望着他。   程又年说:“老罗,和她相比,我穷得响叮当,连最基本的时间都没有。将来只会不停像今天这样,消失在她的圈子里,连一通电话都打不上。”   “她所在的行业总是风波突起,我连陪她度过危机都做不到。更何况昨晚我仔细想过,即便我在,知道她那边发生了什么,我又能做什么?”   程又年的语气很淡,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悲哀。   “我能做什么?”   罗正泽被这一席话震住了,走了好半天路,才忽然反应过来。   “程又年,你自己轴就算了,还跑来绕我?”   “差点就被你绕晕了!”罗正泽咋咋呼呼地喊着,“你俩谈恋爱,你是当男朋友,又不是去当爹!咋的,操着一颗老父亲的心要给女儿手把手端屎端尿吗?”   程又年:“……”   “再说了,就是昭夕她亲爹,也没见每次她出事了,当爹的出来替她解决问题啊!要是真解决了,她至于上什么热搜被人骂吗?”   程又年微微一顿。   罗正泽再接再厉:“再说了,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行业有每个行业的艰辛。”   他想了想,理直气壮问:“你没读过小学吗?小学课本上那篇《西厅的海棠花又开了》,还记不记得?”   程又年:“记得。”   “那你仔细想想。周恩来当着他的总理,国家遇到危难,他夫人跑来帮他解决了吗?没有啊。一出什么事,周总理反而不着家,他夫人只能给他写信,他还不定没工夫看。”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自己的职业出了问题,只能自己解决。就好像你的论文遇到瓶颈,研究出现障碍,昭夕能帮你解决吗?不能啊。可是难道你找个同一行业的,人家就能帮你解决了?你就是找我当老婆,我也只能告诉你,你那高度,sorry,I don’t understand!”   “你再想想,昭夕就算找那谁,梁若原当男朋友,难道上热搜被骂了,梁若原还敢出来帮她说话吗?”   “他敢露头,那不是两个一起骂吗?我敢跟你打赌,热评第一必定是那句经典名言: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程又年:“……”   困扰他一整夜的问题,忽然在罗正泽这个傻瓜直不隆冬的开导中,烟消云散,豁然开朗。   他怔了怔,没忍住笑出了声。   “罗正泽啊罗正泽,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罗正泽接口,“真是神机妙算,真是蕙质兰心,真是聪明绝顶,真是人帅心善?”   程又年笑着看他,“真是《成语词典》没白背。”   罗正泽:“……………………”   这个人,就不能夸得更好听一点吗?!   *   是夜,就在陆向晚的新闻在网上引发了爆炸似的热度时,昭夕关掉了家中的wifi,不去看网上的任何言论,只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打开投影仪看电影。   她放的是自己剪的《乌孙夫人》,并未因为审核结果就进行了任何删改。   上映与否都不要紧了,她只是坐在沙发上,心情平和地看着自己的成果,慢慢地思索着:这里换长镜头拍摄,是否会更好;那里换成特写,是否更贴切。   ……   晚饭是和陆向晚、宋迢迢一同吃的,三人点了鼓楼西街百年老店的羊蝎子。   饭后两人又陪了她一会儿,她再三表示自己没事了,两人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昭夕回来就开始看电影,从未有过这样悠闲自在的时刻,只是在这样的平和下,她的脑海里总有个影子隐隐飘着。   她叹口气,靠在沙发上,心道这样算什么呢。   程又年,你再这么消失下去,我可能真没法做到心如止水、坚定不移了。   实验要失败了吗?   脑子里总有这样的念头在回响,她越不去想,这个声音越响亮,时刻提醒她担忧可能会成真。   直到某一刻,门铃忽然响了。   昭夕一愣,起身走到门边,通过可视门铃看见,楼下的单元门外站着一位陌生人。   “请问是昭小姐吗?”那人礼貌地询问。   她答:“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你好,昭小姐,我是程又年地科院的同事。”那个年轻人笑了笑,扬起手里的一只黑乎乎的东西,“我奉老程之命,帮他带个东西给你。”   昭夕有些怀疑:“他不是在项目上,没有信号吗?怎么联系你的?”   年轻人笑得更开心了点,把手里的东西凑近监视器,好让她看得更仔细:“卫星电话啊。我们在项目上没有信号的时候,都用这个联系,一般人不会用。他让我把这个送来给你,就是想更好跟你联系。”   昭夕一怔,终于看清了那只笨拙的黑色电话。   *   新疆与北京存在时差,程又年从山上下来,也不像平日里朝九晚五那样准时准点。   于是在昭夕等待了一晚上,万家灯火都亮起时,一直被她放在身旁的黑色电话终于响起。   程又年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世界尽头,空旷而低沉。   他叫她的名字:“昭夕,收到电话了?”   短短数语,昭夕忽然想哭。   她揉了揉眼睛,“程大科学家终于想起我了?”   “是我不对。”   “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昭夕又破涕为笑:“昨晚怎么不知道这么哄我?”   “昨晚钻牛角尖去了,没顾得上求生欲。”程又年低声问,“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   昭夕顿了顿,说:“都解决了,等你回来再告诉你吧。”   话说到这里,她的心微微一提,“……多久能回来?别说不知道,不知道也要讲个大概啊。”   程又年沉吟片刻,说:“大概就这几天了。”   她一顿,“昨天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都说了,昨天我——”他略微停顿,引用了罗正泽的至理名言,“昨天,我轴了,自己把自己绕晕了。”   ……   一通电话絮絮叨叨了很久,然而昭夕最终也没有告诉他电影出状况的事,程又年也闭口不提项目上的苦、掌心里的伤。   他甚至没有告诉她,为了尽早赶回北京,他这一周都在做着怎样的努力,一天跑了多少里路,披星戴月。   那些都不重要。   同样,他也不追问昭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如罗正泽所说,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棘手的问题最终还是靠自己。   他无法在此刻给予她任何帮助,一通电话,倘若话题都围绕苦难展开,她会心塞,他也束手无策。   程又年能做的,紧紧是用自己的无趣与沉默,在短短三十分钟的电话时间里,试图给予昭夕一点琐碎的浪漫。   在这通电话的最后,程又年说:“昭夕,也许将来会无数次发生这样的事。我不能对你解释我在做什么,在你需要我的时候也不能陪在你身边,哪怕比谁都希望能给你更好的照顾,做一个更称职的伴侣。但遗憾的是,我不能这样笃定地对你说一句我可以,如果说了,那只是为了讨你开心,空谈一场。”   昭夕沉默着,呼吸都放得很轻很轻。   “我人微言轻,两手空空,和你,和你所在的行业中大部分人想比,我拥有的很少,能力也很有限。”   “但倘若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我,我把一切都给你。”   昭夕眼眶湿润,小声说:“你也说你拥有的很少,能力有限,能给我的一切是什么?”   “这个人,这颗心,还有除去地质以外,余下的全部日夜。”   她一边哭一边笑,擦着眼泪说:“那我考虑一下。”   程又年松口气,也笑道:“这个回答比我预想的要好。”   “你预想的回答是?”   “我恐怕,你会判我死刑。”   昭夕说:“虽然不是死刑,但是死缓也没好到哪里去。”   程又年说:“只要不是死刑,就还有死灰复燃的可能性。”   “昭夕,我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你,实验失败亦或成功,你来定义。”   程又年这样说着,手持卫星电话,人却坐在车斗里。   荒芜的夜,荒芜的山脉里,他终于连日连夜赶完了救急的任务,坐上了离开项目的卡车。   他没有告诉昭夕,次日他就能回到北京。   夜还长,他希望她睡个好觉,天明时分相见时,能有一点久违的意外之喜。 第64章 第六十四幕戏   连夜坐车抵达县城,程又年和罗正泽一同,与开着卡车送他们的白鹏非告别。   白鹏非挥挥手说:“回去吧,这几天辛苦你们了。”   程又年:“几天而已,不比你们一直驻守在这的辛苦。”   “得了吧,你这一周干的活儿,比我们一个月加起来还要多。”白鹏非心有余悸,“你就是自己不走,我也得跟上头申请,赶紧把你弄回去。”   “为什么?”   “怕你猝死在咱们这儿,回头我可没法向院里交差。”   罗正泽也笑嘿嘿,拍着程又年的肩与有荣焉的样子,“那是。毕竟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MIT回来的高材生可打着灯笼都难找。”   程又年:“……”   三人都笑起来,最后是他拍拍白鹏非的肩。   “保重。”   “你们也是。”   挥别友人,程罗二人又坐上去往机场的出租车。   于是从项目到最终目的地,他们辗转近五个小时,才终于抵达机场。   天还黑着,两人坐在登机口吃了桶泡面,然后才登机。   刚一入座,罗正泽几乎是头沾座椅靠背,立马就睡了过去。   空乘听见他呼呼大睡的声音,笑起来,小声问程又年:“这位先生需要毛毯吗?”   程又年点头,向空乘道谢,接过毯子,往罗正泽脑门上一搭。   身旁的人立马陷入天昏地暗之中,外界的光线与声音都被挡住,正适合睡觉。   程又年也筋疲力竭,但还没急着睡,而是将手机充电器插在前方座椅背后的屏幕下方,冲了一小会儿电。   手机亮起的瞬间,他终于看见了久违的满格信号。   仿佛从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踏出,他走进了现代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网络发达,信息传播飞速而迅猛,新闻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他连日错过的一切都还给了他。   身为学习上的巨人,程又年的阅读速度不可能慢。   可眼下,不知是多日未曾阅读,降低了他的效率,还是信息量过于惊人,他未能一目十行看下去,程又年一字一句都读得很艰难。   直到空乘温言提醒:“先生,飞机要起飞了,麻烦您拔下充电电源,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   他才大梦初醒,抬起头来。   飞机开始平稳飞行时,机舱内灯光昏暗,噪音也变小了。   所有人都搭着薄毯陷入睡眠,唯独程又年闭上眼,耳边却始终嘈杂。   三个半小时的航程,他努力打盹,心知身体已疲倦不堪,若想精神些出现在她面前,合该闭目养神。   可身体疲倦,脑中却异常清明。   程又年坐在昏暗的机舱里,心已降落在另一处。   *   天刚蒙蒙亮,卢思礼和徐浩又出现在国贸公寓外面。   他们刚从酒店下来,去了趟24小时便利店,出来时人手一杯关东煮,白烟袅袅,热气腾腾。   徐浩打着呵欠,头发还有些乱,一边囫囵吞枣咽下一只鱼丸,一边哈着气说:“好烫……介都三天了,昭夕肿么还没粗过门啊?”   卢思礼也盯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揉揉眼睛说:“别不是一蹶不振,在家疗伤吧。”   “我觉得不像。”徐浩又叉了块鸣门卷,若有所思地塞进嘴里,“鹅觉得昭夕不似那种人,没辣么娇弱。”   “哥你能咽下去再讲话吗?你这么说话就跟卖萌似的,配上你这人设,听着辣耳朵。”   “我什么人设?”   “粗糙丑男人。”   徐浩飞起一脚踹向卢思礼。   “老子之所以这么粗糙这么丑,还不是拜你这个CP粉所赐!”   两人正打打闹闹的,忽然看见公寓大门外停下一辆出租车,有个男人背着沉甸甸的登山包,很快下了车。   徐浩还在痛殴卢思礼,却忽然听见卢思礼叫了声。   “哎哎,别闹了,快看那边!”   “少转移老子注意力,今天不打死你——”   “不是,我说真的,那不是包工头吗?!”卢思礼一把抓住他的手,“是我眼花吗?”   徐浩也望过去。   男人穿着黑色卫衣,下面是运动裤,和之前看过的不太一样。   卢思礼说:“没错了,就是他!这个气质,光看后脑勺都能感知到,熟悉又独特,是我年哥没得说。”   徐浩:“……”   徐浩:“冲你这话,西柚CP粉头也没得说。”   “费什么话呢,快走!找不到昭夕,找他也是一回事!”   卢思礼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快地冲向马路对面。   *   程又年在公寓门口被拦下来。   连夜奔波,他风尘仆仆,一回头,却发现还有两个同样风尘仆仆的人。   卢思礼叫着他的名字,从马路对面飞奔而来,冲到他面前时,都快喜极而泣,一把抓住他的手。   两个男人一看就是熬了夜,脸色发白,头发凌乱,眼睛都有些肿。   衣服像咸菜,皱皱巴巴。   程又年退后一步,有些谨慎地抽回手:“你们是……?”   “您和昭夕的CP粉——”   赶在卢思礼自我介绍之前,徐浩一把捂住他的嘴,来了个比较正常的版本:“您好,我叫徐浩,这位是卢思礼。我们是娱记,在这儿等昭夕两天了——”   一听“娱记”二字,程又年就冷下了脸。   “抱歉,无可奉告。”   他转身欲走,却被卢思礼抱住了胳膊。   好端端的大男人,用泫然欲泣的眼神望着他,嘴里还嚷嚷着:“别走啊,能不能替昭导来个大反转,绝地求生,就看这一波了!”   程又年一怔,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徐浩赶紧解释:“我们不是来蹲八卦的娱记。程哥,我们是来给你们爆料的!”   “爆什么料?”   卢思礼收回手,咳嗽两声,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其实之前在网上曝出来的那些照片,是我俩拍的……”   看程又年目光陡变,他背上都出汗了,连连说:“但我俩改邪归正了,也深刻意识到这样对您和昭夕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你们都是好人,是真爱,我拍那么些天,被你俩的爱情感动得——”   徐浩忍无可忍,再次把卢思礼拉到身后:“你闭嘴,我来说!”   程又年的目光落在他面上。   徐浩言简意赅道:“我们受雇于人,雇主是林述一。帮他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良心不安,所以特意来这里等昭夕,希望能帮到她。”   程又年缓缓问:“怎么帮?”   “底片都在这里。之前和林述一的所有通话我们都留了录音备份,跟他助理联系时的聊天记录也全在手里。”徐浩顿了顿,说,“如果你们需要,我和卢思礼可以亲自出面作证,澄清事情真相。”   空气里沉寂了一刹那。   程又年仍有怀疑,与他们对视片刻,“为什么这么做?”   徐浩苦涩地笑笑:“就当是赎罪吧。”   再指指一旁的卢思礼,“他说的都是真话。跟你们那么多天,以前觉得这圈子很假,人人都是戏子,最擅长逢场作戏。后来才发现是我们眼界太低,也有真性情的人,也有真心实意。”   卢思礼终于能把之前的话补全了,小心翼翼说:“我是您和昭导的CP粉。”   徐浩:“还给你俩起了个名字。”   卢思礼嘿嘿笑:“西柚CP,好听不?”   程又年:“……”   *   程又年在公寓门口停住了脚步,看了眼手表。   早晨六点半,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春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吹得路边林荫微微作响,新芽躲在树上偷看人间。   酸甜苦辣,俱是新鲜。   环卫工人还未上班,道路两侧一夜之间残留的污秽还没有被清理干净。   世间原本如此,有洗不尽的污浊,也有遮不住的清辉。   程又年沉吟片刻,“转角有家网咖,去那里谈。”   三人开了个包间,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徐浩将移动硬盘插在电脑上,打开20个G的照片文档给他解释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跟拍,拍了什么,哪些发给了林述一,哪些留下来没有曝光。   “这个文档是语音文件,有你和昭夕在医院的对话,梁若原和陈熙在走廊上的争执。”   “这一个是林述一和我们的通话录音,处理之后,全部保存在电脑上了。”   ……   等到全盘托出后,徐浩回头看程又年:“程哥,你想怎么做?”   程又年思索了几秒钟,抬头淡淡地说:“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徐浩:“?”   卢思礼:“?”   两人都很困惑,却听程又年说:“很感谢你们愿意挺身而出,但你们这么做,不只是将功赎罪吧。如果把林述一做的事情曝光,你们算是违反职业操守,对吗?”   两人对视一眼,点头。   程又年:“不能连累你们。”   卢思礼急了,“我们已经商量过了,这行本来就是昧着良心赚钱,以后不想这么过了。算不上连累!”   徐浩点头:“我们不怕被连累。”   “并不是不接受你们的帮助。我的意思是——”程又年笑笑,心下已有了决断,“有一个办法,可以既符合你们的职业操守,又把事情解决好。”   “什么办法?”   “你们还是做你们的老本行,当娱记,爆新闻。只是这次,主雇方是我,爆料对象是林述一。”   徐浩和卢思礼眼睛一亮。   程又年微微一笑,“我看过的八卦比较少,前些日子才知道,有的知名娱记爆明星的大新闻时,会采用视频的形式,配上图文、声音与视频信息加以佐证。你们能做这个吗?”   “雕虫小技,怎么可能不会?”卢思礼眉飞色舞。   徐浩也笑了,不好意思里又带了点骄傲,“说出来不怕你笑,前几年好几个最大的瓜,视频就是我俩做的……”   *   下午两点,程又年从网咖出来,与两人告别。   卢思礼和徐浩望着他的背影,还在喃喃道:“居然不是包工头……”   “居然是地科院……”   “本科清华,硕博连读麻省理工……”   “别说网民看了视频会爆炸,我他妈这会儿就能表演一个原地爆炸!”   “我不止想爆炸,我还想当众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   两人默默回味片刻。   徐浩感慨:“之前还不懂CP有什么好磕的,这会儿只想说一句,真香。”   卢思礼:“咋的,你也粉上我的西柚CP了?”   徐浩:“你不觉得他很宠吗?明明这事儿让昭夕上镜掉个眼泪哭诉一下,会更有效果,美人落雨梨花,观众才会一起帮她声讨坏蛋。可学神一句‘让她多休息,我来解决’,我,的,妈!我当时就觉得我在看韩剧!”   卢思礼沾沾自喜:“看,我就说我目光如炬,一早看出了这对CP的甜美。”   说着,又傲慢地瞥了徐浩一眼,“我是CP祖宗,你是后来的,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以后给我放尊重点!”   徐浩给了他一脚。   “闭嘴吧你,赶紧回去把视频再剪剪,后期做得萌一点,有趣一点,最好要有那种幽默中又令人潸然泪下的感觉。看完一定要引发大家的共情,一起唾弃林述一,达到最好的反转效果!”   卢思礼一怔:“等等,我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虽然爆的是林述一,但我想把程又年和昭夕在医院的画面,还有斗嘴的片段弄进去。”   “弄进去干嘛?”   卢思礼嘿嘿一笑,挺胸:“我要给全世界安利我最好的西柚CP!”   *   昭夕正在睡午觉时,忽然被门铃吵醒。   她打开可视门铃,却看见屏幕上有个戴棒球帽的男人,一身黑色卫衣,头也不抬站在单元门前。   “谁啊?”她疑惑地问。   那人依然没抬头,只淡淡地说了句:“送外卖的。”   昭夕蓦然一愣。   等等。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   她呆呆地望着屏幕,不可置信地叫了声:“程又年?”   画面里,那人慢慢抬起头来,摘下帽子,冲她弯起嘴角。   他说:“昭夕,我回来了。”   昭夕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手忙脚乱替他开了单元门,又是如何穿着拖鞋、小熊睡衣,就这么素面朝天、披头散发冲出了门。   她甚至没有顾得上戴口罩,冲进电梯就猛按一楼。   电梯在十层停了下来,有个小姑娘含着棒棒糖走上来,看见她的时候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问:“姐姐,你是明星吗?”   昭夕心花怒放,笑靥如花,“……算是吧。”   “我就说你很眼熟。”小姑娘咬着糖,细细思索,“上次电影频道好像放过你的电影,你演的花木兰对吗?”   “对。”   她的笑意无限扩大,胸腔里仿佛有颗气球,带着整个人飘飘荡荡往上升,明明电梯在下降。   公寓的电梯是高端配置,速度也很快,可昭夕从未觉得它如此慢。   像蜗牛在爬。   怎么还没到啊?   终于,叮的一声,电梯停在了一楼。   昭夕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却在电梯门开的一刹那,像是公主抱着裙子,闪耀地冲向她的王子。   程又年就在电梯门外,看见她的一瞬间,她就像颗小炮弹一样,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他下意识张开双臂,将她抱了个满怀。   她明明在笑,脸埋在他的颈窝,却有滚烫湿意迅速浸透了他的卫衣。   谁也没说话。   一旁的小姑娘目瞪口呆,咬着糖果望着他们。   昭夕小声呜咽着,紧紧搂住他的腰。   程又年也用力回抱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   回顶楼的电梯里,程又年替昭夕擦着仿佛永不干涸的泪。   越擦越多,索性不再擦。   他捧住她的脸,吻住了那些滚烫细碎的热泪。   电梯停在十二层,门开了又合,他们始终没有分开。   后来终于回到家。   昭夕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怎么变这么丑了啊……”   她爱美,玄关处的墙壁上还挂着一面复工的铜镜,每次出门前都会照照镜子。   程又年抬头打量,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黑了好几个度,额间、面颊还有晒伤的红痕,鼻尖尚在脱皮。   他笑笑,坦诚:“是丑多了。”   再抬眼看她,无奈道:“跟你越发不搭了。”   昭夕一时不语。   他瘦了很多,眼下有浓浓的淤青,肤色被晒得像熟透的小麦。   她抬手很轻很轻地碰了碰面颊上的红色伤痕。   “疼吗?”   “不疼。”   ……已经疼过了。   “你是去外太空逛了一圈吗?什么紫外线能把人晒成这样?”她喃喃地说。   “昭夕,如果人去了外太空,就不是晒伤的问题了。”程又年低声笑道,“没有防护服的情况下,我恐怕会灰飞烟灭。”   她气笑了:“程又年,你怎么还是这样?”   “哪样?”   “还是这么会煞风景,好好的气氛非要弄成程老师课堂开讲了!”   程又年又笑了。   昭夕忽然转身,一路小跑回到衣帽间,十来秒后捧着一盒芦荟胶和一支防晒霜冲了出来。   “晒伤的地方抹点这个,会舒服点。”   再把防晒霜塞进他怀里。   “这个你收着,下次再去外太空,记得抹厚厚一层!”   程又年收拢十指,握住了那支防晒霜,微微一笑:“好。”   “坐下,现在涂芦荟胶。”   “好。”他从善如流。   纤细的手指卷了一圈芦荟膏,触到面颊时,一阵清凉之意散开。   昭夕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动作放得极轻,生怕一眨眼都会弄碎了他。   程又年垂眸看她。   她的眼神无比专注,一边涂,一边蹙起眉心,神情凝重得令他怀疑自己不是轻微晒伤,而是重度烧伤。   唇边笑意渐浓。   昭夕注意到了,生气地说:“还笑。晒成这样,你很高兴?”   程又年:“看你心疼,是挺高兴。”   昭夕怒目而视,却在那样的眼神里又消散了怒气,只剩下柔软的思念,和美梦成真的惊喜。   她问:“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今天回来?”   “说了就不惊喜了。”   她嘀咕:“说了我就好好化个妆了,谁知道这么久没见面,一见面我就这个邋遢样子。”   “这样不好吗?正好跟变丑的我很配。”   “呸。我就是素面朝天,也比你现在这模样好看多了。”   程又年目光温和望着她,点头说:“对。你怎么样都好看。”   昭夕像克制住嘴角的笑意,却最终没能如愿,笑意像星星点点的光芒散开,照亮了整张面庞。   她望着他,他望着她。   明明是白昼时分,窗外却好像有星光。   他们在客厅里亲吻彼此,心跳都融为一体。   谁也不曾开口说过一句“我想你”,可是每一寸呼吸、每一个眼神都在描摹情意。   从前以为爱情只有欢笑和打闹,偶尔吃醋与撒娇,即便冷战,也会迎来更甜蜜的和好。   可是如今才知道,爱一个人时也有辛酸苦恼。   还有此刻,即便欢欣雀跃,即便满心欢喜,眼里仍有热泪不休。 第65章 第六十五幕戏   午后的太阳像融化的奶糖,空气里都是淡淡的甜香。   两人坐在沙发上讲话,有营养的,没营养的,杂七杂八,琐碎平常。   程又年冲了杯速溶咖啡,重新落座时,说:“现在可以跟我讲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吧?”   昭夕盘腿坐在沙发上,细细思索:“让我想想从哪儿开始说起。”   “就从你离开塔里木那天说起吧。”   程又年捧着热咖啡,慢慢地喝了一口,一夜未眠,整个上午都忙着和两位娱记筹备,此刻无比疲倦。   但还不到睡的时候。   他凝神听,即便昭夕所说他已从娱记口中了解得差不多,但站在她的角度,他重新听了一遍事态进展。   她时有生气愤慨,扬手气咻咻的,程又年便拉下她的手,握在手心便没再松开。   “你都不知道爷爷让我跪下的时候,我心都要碎——”   某个瞬间,昭夕忽然噤声。   原因是她抱怨到一半,忽然回头,才发现程又年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一怔。   落地窗的窗帘并未合上,一地盛放的日光。   他的面容也沉浸在光线里,眉心微微蹙着,想来是日光刺眼。   昭夕悄悄地起身,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又蹑手蹑脚回到沙发旁。   程又年素来爱整洁,哪怕平日在项目上,也是工装一换,衬衣永远笔挺。此刻难得穿着卫衣与运动裤,衣角与领口,包括肩膀处都有长坐后留下的褶皱。   她又扫了眼玄关的鞋柜上放置的那只超大登山包,心知肚明,他一回北京,就先来国贸了。   昭夕坐在他身旁,慢慢地,慢慢地伸手,沿着他眼睑处的淤青轻轻勾勒,没有碰到,只是描绘轮廓。   ……这样重的黑眼圈,不知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   手指落在眉心,眉头蹙着,中间有几道若隐若现的川字纹。   ……睡着了都这样不安稳,看来心事重重。   是因为她吗?   昭夕又沿着刀削似的面庞往下勾勒,在那些晒伤的皮肤上停留片刻。   ……一定很疼吧。   她有些懊恼,只顾着说自己的遭遇,却完全没有想到他的疲惫。连夜奔波回到北京,觉都没顾得上睡。   她收回手,又轻手轻脚回到卧室,抱了一床薄毯出来,俯身替他搭上。   不料这点细微的动静也能惊醒他。   程又年睫毛微动,下一秒,睁眼对上她的视线。   从浅眠状态中醒来,他的眼神有一刹那的迷茫,漆黑透亮,像不染尘世的婴孩,随即与她四目相对,回过神来。   昭夕赶紧说:“我吵醒你了?”   程又年支着沙发坐直了,“没有,是我不留神睡着了……刚才说到哪了?”   “晚点再说吧,你先睡一会儿。”   “不碍事,喝了咖啡,不困。”   “……”   昭夕啼笑皆非,“不困?那刚才怎么睡着了?”   程又年:“……现在不会了。”   “睡吧。”昭夕脱掉拖鞋,也爬上沙发,就在他身旁躺下来,“一起睡个午觉,晚点出门觅食,再接着聊。”   这时候才庆幸沙发够大,两人面对面睡着,盖同一张薄毯,亲密无间。   几乎是躺下的瞬间,头顶传来他低低的一声“午安”,下一秒,她再抬头,就只看见程又年闭眼陷入浅眠。   居然秒睡?   ……还说不困。   昭夕失笑,在他怀里蹭了蹭,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五点半。   昭夕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沙发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程又年呢?   她掀开薄毯,爬起来噔噔噔四处找人,最后听见浴室有水声,才松口气。   还好不是做了个梦。   等到程又年出来,腰间系着浴巾,见她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时,一怔,“你醒了?”   “醒了。”   见昭夕的眼珠子在他赤裸的上身打转,程又年难得有点窘迫,伸手不动声色攥紧了浴巾,“衣服洗澡之前扔进洗衣机了,我去看看烘干没。”   “你等等。”   昭夕眼睛一亮,忽然想起什么,噔噔噔一路小跑进衣帽间,出来时,手中拿着一套男士衣服。   “试试这个!”   程又年微微一愣,接过来,“这是……?”   “之前闲着没事,去逛街,刚好看见这个,觉得很适合你。”   他垂眸打量,手里是一套米色风衣,内搭是白色针织衫与休闲西裤。Logo处的标志很低调,也不妨碍他一眼认出这是国际大牌。   程又年没说话,只把衣服拿进浴室,再出来时,头发吹干,衣服也已经换好。   昭夕眼前一亮,啧啧感叹:“果然是人靠衣装。”   程又年顿了顿,“你是在说,我以前的审美很糟糕吗?”   “以前太低调了。”昭夕得意洋洋,替他理了理领口,“现在光芒万丈。”   然后遗憾地看看他的脸,“就是这个晒伤给总分打了折扣。”   最后还是很乐观:“没关系,晒伤总会好。虽然黑了一点,但是比小白脸多了一点性感。”   程又年笑了,“你喜欢就好。”   昭夕思索两秒钟,还是问出了口:“程又年,你会不会介意我为你花钱啊?”   空气里安静了片刻,她有些担心的望着他。   程又年说:“以前也许会,现在豁达很多。”   “昭夕,我说过,我们之间有一些无法逾越的差距,比如经济实力,比如在各自的领域,你帮不上我,我帮不上你。但我想与其因为自尊的缘故,在意这些其实无足轻重的外在因素,不如多想想,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在一起时,能够分享什么、共同经历什么。”   昭夕轻声问:“比如说?”   “比如说——”他低头笑了,拉起她的手,“出门买菜,你负责点菜,我负责下厨。”   于是两人牵着手出门,一路上,他还在细数那些“比如”。   “比如你来抱怨,我来听。”   “比如你负责貌美如花——”他顿了顿,“也负责赚钱养家。”   昭夕笑了:“那你负责什么?”   程又年略一沉吟:“花钱败家?”   她哈哈大笑,“我看你负责不了这个。”   “那我负责扛起学术的大旗,在你不学无术、飘飘然时,用专业知识点醒你。”   “……”昭夕噎了噎,“程又年,我在你眼里到底有多没文化啊?”   程又年思索两秒:“毕竟是想瘦成闪电的人,也确实没多高吧。”   昭夕:“……”   小区附近就有农贸市场,两人并肩散步而至,昭夕依然没有戴口罩。   不时有人认出她来,投来惊讶的目光。   昭夕要么没注意,要么四目相对时,回以一个微笑。   程又年问她:“土豆炖排骨吃吗?”   “吃。”   “不怕长胖了?”   “怕。但你要是不嫌弃,胖一点也勉为其难可以接受吧。”   他笑了,把手里的一袋食材递给店家,“多少钱?”   在路人不时投来的目光里,昭夕神情自然地挽住程又年的手,一同归家。   夕阳西下,橘黄色的光芒为大地镀上一层金边。   明黄色的世界里,车水马龙,人间烟火。   昭夕忽然哼起歌来,那是十几年前的老歌,在她还是个学生时,当年流行的MP3、MP4里爱放的一首歌——   还想每天用咖啡香不让你赖床   周末傍晚踩着单车逛黄昏市场   你的浪漫 只有我懂欣赏   能让眼泪长出翅膀飞离我脸庞   昭夕从未想过有一天,她能摘下口罩,直面舆论,大大方方挽着心上人的手,像个再平凡不过的姑娘,一同逛市场,一同商量晚餐吃什么。   她穿着平底鞋,扎着高高的马尾,只化了个眉毛显得精神些。   身侧的人与她并肩而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   是在网络舆论攀升至顶峰,全网爆炸,连微博都瘫痪了数次后,昭夕才看见手机上的无数通电话。   悉数来自小嘉。   再往下拉,等等,怎么还有林述一?   这些日子手机都快被打爆了,程又年回来,为了安心和他吃顿晚饭,从去逛市场起,昭夕就把手机静音,放在了书房。   没想到一顿饭吃完了,又一起坐在沙发上看了一遍导演剪辑版的《乌孙夫人》,她才记起手机这回事。   刚点亮屏幕,就被无数通未接震惊。   昭夕愣愣地走进客厅,“出什么事了,小嘉给我打这么多电话?”   她正欲回拨,却听见程又年镇定地回答说:“大概是微博爆炸了吧。”   “什么?”昭夕没回过身来,手里倒是一顿,没有急着给小嘉回电话,“什么微博?”   程又年笑笑,视线离开手机屏幕,抬起头来,“你看看。”   他知道她没下微博,不愿看舆论,便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昭夕揶揄道:“啧,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是谁说自己从来不玩微博,不看八卦啊?”   程又年:“不知道。反正不是我。”   昭夕笑出了声,低头看他的手机界面,下一秒,眼睛都瞪大了。   热搜再一次被攻占,无数词条与她相关——   #昭夕林述一#   #昭夕被陷害#   #林述一迷惑行为大赏#   #男明星自荐枕席不成功,变身复仇者联盟#   ……   昭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一点开话题,却发现不管是哪个词条,点开后,最热门的都是同一个被无数万友转载的视频。   视频的原作者是“L&H工作室”,这个名字在娱乐圈也算是响当当的了。   前些年不少明星的八卦就是从这个工作室爆出来的,从名字就能判断出,工作室的核心成员大概是两名,毕竟是L&H。   该工作室最擅长以视频形式,将搜集来的照片与声音信息经过精心剪辑,组成逻辑严密、佐证力度超强的大瓜。   观众在吃瓜过程中,会一再被后期加上的旁白与吐槽逗得哈哈大笑。   再一个特点是,这个工作室的狗仔摄影技术很逆天,曾经在一次爆料过程里,就连被爆料的真主死忠粉都不得不承认:“这狗仔的拍照技术比专业摄影师好多了,随便一拍,都把我家哥哥拍成了盛世美颜。”   那堆图至今还被粉丝们当做镇楼图,还在关于真主的众多微博热评里随处可见。   昭夕点开了那个视频。   长达五分钟的视频一共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细数林述一与昭夕的“爱恨情仇”。   旁白是经过变声器处理的男声,颇具喜感。   “想必最近大家都吃了不少电影《乌孙夫人》的瓜,黑的白的,什么都有。然而鲁迅先生说得好,吃腻了瓜就要换换口味——”   噔噔噔几声音效,画面上出现一个又一个连日来关于《乌孙夫人》的新闻标题,后期加的一行小字浮现在视频上:那么问题来了,鲁迅先生究竟是否说过这番话?   配图是P过的鲁迅暴走图。   又三个大字落在屏幕上:不重要!   “重要的是,到底今天又有什么超级大瓜可以吃,和之前的瓜相比,它是否更甜美,更令人高潮迭起,欲罢不能!”   后期加字:我怀疑你在开车但我没有证据!   “废话少说,我们先来看看前情提要,本瓜男主角林述一先生,和导演昭夕小姐,究竟有什么不得不说的爱恨情仇。”   此处插入了一小段十秒钟的监控视频。   不偏不倚,恰好是昭夕在酒店的走廊上,一脚正中林述一的屁股那一段,同时,后期将她的声音进行了放大处理,尾音更是循环播放了三遍,一遍比一遍音量大。   台词也以字体的形式出现在屏幕中央,三遍,一遍比一遍触目惊心——   自荐枕席,问过我感不感兴趣了吗?   自荐枕席,问过我感不感兴趣了吗? X 2!   自荐枕席,问过我感不感兴趣了吗? X 3!!!   旁白说话:“自荐枕席,问过我感不感兴趣了吗?前情提要就是这样了,暴躁女导演,在线拒绝小鲜肉发出的求偶讯号,还一脚踹在对方的PP上。到底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请大家继续收看我们的《今日吃瓜》。”   同一时间,林述一在剧组饰演乌孙右大将时的好几组视频被贴了上来。   要么是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感情戏,要么是软绵绵毫无力气的打戏,骑马戏他也没有半点勇武之气,还哇哇叫着说“换匹马,这马太凶了我害怕”!   旁白配音:“别说导演阁下了,换成是我,也担心这位哥哥在某些时刻勃起不起来啊。”   紧接着,无数个新闻标题又出现在屏幕上,悉数关于林述一离开《乌孙夫人》剧组。   旁白总结:“所以这位林先生离开剧组,真实原因竟然是自荐枕席被拒绝,女导演怒踢鲜肉,打肿了金主爸爸的脸?”   视频的第二个部分公布了林述一与娱记的语音通话记录,同一时间,屏幕上滚动播放了他的助理与娱记的聊天截图。   某句话被播放了三次,音量照例放大了数倍,说话人的阴狠语气清晰可闻——   “钱我给,不管你们怎么做,我要一次把她摁死,再也翻不了身。”   旁白依然在幽默地吐着槽,在一系列证据串联起来后,按照时间线,把昭夕恋爱、梁若原与陈熙的感情纠纷,包括陈熙酒驾事件都疏理了一遍。   同时,娱记放出了杀青宴当晚的一幕动图:   昭夕被陈熙踩住了裙子,险些跌倒,一旁的梁若原立马伸手扶住她。可紧紧是一瞬间,昭夕便转身扶起陈熙,不着痕迹地疏远了梁若原。   那神情与动作里的疏离都再明显不过。   不知狗仔哪里这么神通广大,居然还插入了一条与梁若原的通话记录。   梁若原的声音未经处理,就这样抵达观众耳边:“我的确仰慕昭夕多年,但不管是作为当初的老同学,还是如今的同行,她都明确拒绝了我,没有给我任何可能性。所以不存在三角恋一说。”   旁白更是放出了每个事件发生的当下,娱记与林述一的通话进展。   林述一无一例外在表明:继续跟,所有的料要一起爆。   屏幕上缓缓出现一行大字:《王子复仇记》,导演:林述一。主演:林述一。   昭夕怔怔地看着视频,原以为到此处所有的揭露都已结束,却不料视频还有第三个部分。   旁白说:“当当当,这个瓜好吃吗?别急着走,第三个部分还有更甜美的瓜送给各位!”   前面两部分的配乐都像悬疑剧,动不动还有令人提心吊胆的音效响起。   然而伴随第三部分的开始,画风一变,满屏都是粉红色的泡泡。   同时,配乐也变成了轻快浪漫的旋律。   无数照片涌入屏幕,每张约有一秒钟的停留时间,主角只有两人:昭夕和程又年。   屏幕下方有一行小字:因男主角从事国家保密工程研究,并非圈内人,故对其面目进行打码处理。   后期小哥调皮地加了一个对话框在上面:但是!亲测比圈内人还帅!啊,这盛世美颜,真遗憾我看见了你们却看不见!   真不愧是实力碾压专业摄影师的娱乐工作室,昭夕瞠目结舌看着那些照片,只觉得拿来当婚纱照都没问题了。   夜幕四合的塔里木草原上,他们并肩散步,漫天星光。   片场,隔着一条黄线,两人一人捧了一碗盒饭,倾着身子互相尝对方的食物。   医院里,一盏小小的夜灯将病房点亮,他们面对面睡在窄小逼仄的病床上,手足相抵,她的额头贴着他的下巴。   还有更多不知何时偷拍到的照片,她在哈哈大笑,眉眼间俱是得意之色,而他垂眸望着她,唇边是遮不住的笑意。   ……   视频的最后,在那些曝光的双人合照后,有一小段长达十五秒的视频片段。   昭夕靠在病床上看书,突发奇想问:“程又年,要是将来我老了,比你体弱多病,只能这么瘫在床上,你会有耐心一直这么照顾我吗?”   “不会。”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就这么直截了当破灭我的幻想?”   男人看她一眼,将刚刚削好的苹果塞她手里,从容不迫地说:“要是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会照顾好你,不会给你生病的机会。”   她捧着苹果,眉开眼笑,咯嘣咬了一口:“陆向晚跟我讲过,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这张嘴。”   “那你信吗?”   她捧着苹果小口吃着,最后才心满意足地说:“我一向是无神论者。才不相信世上有鬼呢。”   “所以?”   “所以勉为其难,信你呗。”   她坐在床上,仰头望着他,男人背对镜头,低头看她。几秒种后,那只苹果被他拿走,他低头,她仰头,两人慢慢地靠近彼此,进行了一个长达数秒的吻。   旁白忽然出现了两个人的声音——   “这甜美的狗粮,怎么能只有我们两个磕?当然要带给全国观众一起磕。”   “绝美的爱情,绝美的CP,身为狗仔,我竟化身粉头,甚至给他俩起了个CP名。”   “磕了西柚CP,一口气上五楼不费劲!”   “磕了西柚CP,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的学习!”   伴随着滑稽的音乐声,两个戴着狗头面具的人出现在镜头里。   “大家好,我是L。”   “大家好,我是H。”   “我们就是L&H娱乐工作室的主创,这些年致力于发掘娱乐圈的各种大瓜,与观众朋友们分享。相信吃瓜的群众很爱我们,但被爆料的真主和粉丝们大概对我们恨之入骨。”   “其实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苦恼,当初我们入行,也是因为生计所迫,而这一行虽然道德感差了些,但是来钱很快。”   “话不多说,在结尾处我们想和大家告个别。因为今天发的这期视频,大概会是我们俩进行的最后一次爆料,今后L&H工作室将不复存在。我们哥俩金盆洗手,以后决定改行啦。”   “在这里,我们想感谢昭夕女士。虽然对工作不满已久,但是在跟拍她的过程中,我们才正式确定要离开这一行。另外,毕竟是从狗仔变成粉头,我们也要从戾气慢慢暗不见天的地方,出现在了大众视野里。”   “希望昭夕女士和程又年先生百年好合。也希望《乌孙夫人》尽快脱离风波。希望好人有好报,恶人自有恶人磨。”   “希望收看本期视频的所有人,都能活得自由自在,无愧于心。”   视频陷入黑白的一刹那,屏幕上浮现出一首耳熟能详的诗。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度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知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道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专山取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属有一个灿烂前程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个温暖的名字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第66章   昭夕怔怔地看着那个视频。   结尾处海子的诗歌渐渐消失成金色的光点,散落在屏幕上,像海面上化作泡沫的小美人鱼,这个工作室也将不复存在。   她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来,对上程又年沉静安然的目光。   “你早就知道?”   程又年微微一笑:“也不算太早。”   “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概是,今天早上天不亮时。”   昭夕又愣住了,低头再看视频的首发时间——   “可是,这条微博是下午六点才发布的啊!”   “是吗。”程又年仍在笑,“那他们的效率倒是比我预计的还要快,看来是加班加点完成的。”   从视频剪辑到后期加工,插入旁白等等,两位娱记的效率当真惊人。   程又年想起他们信誓旦旦的表情,和临走前拍着胸脯说“西柚CP的终身幸福就包在我们身上”的语气,没忍住笑了。   一早知道昭夕所在的行业并没有表面上那样光鲜亮丽,甚至有许多污浊暗涌。可原来黑夜也不见得没有光亮。   “像三月的风扑击明亮的草垛,春天在夜里细数她的花朵。”   如同顾城的诗一样,很多不为人知的美丽恰好绽放在夜里。   昭夕追问:“你认识这两个狗仔?”   “说不上认识,毕竟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在哪里?”   “就在你的公寓大门外。”   昭夕瞠目结舌,“可是,可是你下午才到北京啊!”   “准确说来,早上就到了。”程又年拉她坐在身旁,耐心解释,“原本想第一时间来见你,但在大门外被他们拦住了。你这两天是不是一直没出门?”   “你怎么知道?”   “他们等了你整整两天,一直守在附近,想把事情的原委和所有底片都还给你。”   一瞬间,所有她错过的事实都迎头而来。   昭夕被巨大的眩晕感击中,怔怔地听着那些她错过的事,最后才错愕地问:“可是你都知道来龙去脉了,为什么下午还要听我重新讲一遍?”   明明那么困,听到一半时靠在沙发上就睡了过去……   “因为错过了。”程又年凝视她片刻,有些苦涩地说,“昭夕,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没能陪在你身边,没有及时了解你当时的心情,也不能开导你。所以我想,至少事后我该做个合格的听众。”   昭夕看他良久,唇角微扬,定定地注视着他:“那你要说到做到,程又年。”   “做到什么?”   “我不要求你做多啦A梦,在我有难时能有求必应,替我解围。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当我的听众和观众,分享我的喜怒哀乐,和所有的突发奇想。”   “比如这个?”   程又年微微一笑,拿起茶几上的导演剪辑版《乌孙夫人》。   *   当两人坐在沙发上一同看电影的时候,网络上的热浪依旧汹涌。   视频的点击量不断攀升,热搜也依然处于流量顶峰。   前些日子关于昭夕的所有新闻、旧贴都被翻了出来,巨细靡遗都能与视频里的证据对上号,证实了昭夕的清白无辜,也推翻了林述一添油加醋伪造的所谓黑料。   林述一已经早娱乐圈消失数月,从年前到年后,昔日的热度也消减得差不多了,如今东山再起,再登热搜,却没想到是这样一种起势法,直接黑得体无完肤。   “这是哪条阴沟里爬出来的臭蛆?自己恶臭,还想把别人也拉下水,吐了。”   “重点难道不是,林狗明明是因为自己作死,演技糟糕不知提升,偏偏走什么歪门邪道自荐枕席,这才被踢出了剧组。现在回头要反咬昭夕一口,怎么,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心里没点逼数,只知道怨别人?”   “我想看他的粉丝还有什么话想说。”   “ 1,之前他出事了,断断续续几个月都还有人替他鸣不平,说昭夕家大势大,他是被陷害被打压了。”   “搞笑呢吧,铁证如山,还要人家狗仔给你重播多少遍?【自荐枕席,问过我感不感兴趣了吗?】怎么,X3还不够,要不要给你九九乘法表都来一遍?”   ↑   以上,是吐槽林述一的。   与之相关的一系列热搜中,最优秀、最多人点赞的便是——   #林述一迷惑行为大赏#   #男明星自荐枕席不成功,变身复仇者联盟#   油菜花的网友甚至替他P好了图,一整个复联的海报上,所有人的头像都被P成了林述一:花枝招展的林述一,搔首弄姿的林述一,给洗发水打广告的湿漉漉的林述一,和眼波迷离演技更迷离的各类花式林述一。   紧接着,大家的第二个关注点是,嗯?西柚CP……?   “讨论完了林述一,没人说说彩蛋的这对CP吗?”   “我能说我重放了五遍吗?就为了从那模糊不清的马赛克下一睹这位保密人士的真容!”   “楼上是我本人吗?狗仔说他长很帅,我TM望穿秋水就想看看常年跟拍明星的狗仔都说帅的男人到底有多帅!差点没把脑袋塞进屏幕里。”   “各位观众,看不到脸也不妨碍鉴赏美男。麻烦各位回到四分零七秒,看看他削苹果的时候的那双神仙手。再回到三分五十二秒他站在黄线里面的那张图,昭夕得有接近一米七吧?他居然还能高出她近一个头,胸以下全踏马是腿。最后再看看病房里两人对视的那个画面,马赛克没打全,露出嘴唇和下巴了,我踏马看湿了。”   “楼上我怀疑你在开车但我没有证据,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请问我可以申请上车吗?”   “请楼上的姐妹再写一篇衍生文,被论文虐死的我好了我可以我又活过来了!”   于是在林述一与昭夕的恩怨情仇被热议长达两小时后,新的热搜悄然而至。   #西柚CP#   #向全世界安利最好的西柚CP#   #羡慕昭夕#   #昭夕男朋友#   后来,无数人咔嚓把五分钟视频剪成了一分多钟,所有关于林述一的部分被一剪没,只剩下了昭夕与程又年的部分。   短短半小时内,新的超话诞生了。   超话广场上忽然聚集起了一众粉丝,纷纷宣布自己是这对CP的祖宗粉,要将西柚CP发扬光大、开花结果。   无数人呼喊着“我可以”、“给我磕”、“往死里磕”……最后某条跪求西柚CP上恋爱综艺的微博被顶上首页。   对此,昭夕一无所知。   另一边,和网友们一起激动的还有两个人,L&H工作室主创兄弟俩,卢思礼和徐浩。   两人蹲在十平米的工作室里,扒拉着盒饭,不时动动鼠标,跟进舆论,然后吧唧一阵敲键盘。   周围乱七八糟堆着网线、杂志和一堆资料,书柜上光是相机都放了好多只。   看见有趣的评论时,两人还乐呵呵地给彼此念念。   “你听这个啊:怒踢小鲜肉为哪般,身边已有花美男,自荐枕席多大脸,老娘你也想高攀?哈哈哈哈,搞绕口令呢这兄弟!”   “喂喂,看这个,超话已经有七千粉丝了!”   “什么?这狗东西居然说她是粉头?!粉你个大头鬼啊!”卢思礼扔了盒饭,噼里啪啦打字,边打边念,“老子才是粉头!老子是送西柚CP出道的始祖!”   “诶诶,这个人问程哥是不是徒有其表的小白脸,昭夕看上他的脸和身材把他包养了——”   卢思礼扔了鼠标,立马凑过来,“啥?哪儿呢!”   他一把扯过徐浩的键盘,又开始噼里啪啦打字:“你见过清华毕业,MIT归来的小白脸?兄弟,你可能对小白脸三个字有什么误解。”   盒饭没吃多少,两人化身三头六臂,四面控评,八方回复。   某一刻,大门响了。   “谁啊?”徐浩大大咧咧地踢开椅子,把门一开。   迎面而来的一脚踹在他肚子上,险些没把他踹吐血。   卢思礼吓一跳,扔了鼠标,一把扶住他:“怎么样啊你?”   再抬头,门口站着气红眼的林述一,邋里邋遢,胡子也没刮,整个人半点没有从前粉丝们喜爱的隽秀清冽,只剩下浑身戾气。   没有经纪公司约束,也没有任何商业活动可接,他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抽烟喝酒,没有做任何身材管理,如今一脸颓丧,整个人看着松松垮垮,还胖了一圈。   徐浩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你干什么你?”   林述一阴沉沉地盯着他,一把抽出口袋里的水果刀,“出卖我,你们要付出代价。”   徐浩和卢思礼脸色一变,纷纷叫嚷着“你别冲动”、“不要乱来”。   最后,徐浩咬牙,冲着林述一扑了过去,一把将他推出了门,连带着自己也扑了出去。   他把林述一压在地上,扭头冲卢思礼叫:“关门报警!快点!”   林述一气红了眼,人虽倒在地上,拿着刀就朝他背上扎。   卢思礼尖叫着,拎起一旁的椅子,冲出门就喊:“让开徐浩!”   徐浩朝旁边一滚,卢思礼便将椅子向林述一砸去。   趁林述一吃痛地叫嚷时,徐浩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水果刀。   动静太大,惊动了邻居,有人从猫眼看到这一幕,迅速报警。十来分钟后,匆忙赶来的民警才结束这场闹剧。   “怎么回事?”民警猛喝一声,将三人分开。   为首的警察左右看看,在看见林述一时,顿了顿,狐疑地说:“你不是那个明星吗?”   卢思礼立马说:“警察同志,就是他,他持刀上门行凶!”   林述一还在咒骂,像个疯子一样。   警察看看卢思礼:“他为什么对你们动手?”   徐浩说:“我俩爆了他的料!”   卢思礼:“我们是记者,记者证就在屋里,您看了就知道!”   万万没想到,空气忽然寂静了几秒钟,几秒钟后,民警用恍然大悟的表情看着他俩,试探着问了句:“西柚CP?”   徐浩:“……”   卢思礼:“……”   两人一懵,面面相觑,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一旁的女民警扑哧一声笑了,拍了那位同事一掌,“上班时间,少聊八卦啊!”   再看看徐浩,她担忧地说:“这位同志,你背上被扎伤了啊,先送医院吧。”   徐浩好像这才发觉自己背上被扎了一刀,立马哎哟哎哟叫起来,边叫还边问警察:“他这算是故意伤人罪吧?得坐牢啊!快把他逮进去关几年,免得他继续祸害人!”   不管怎么说,三人还是要去派出所做口供,徐浩有伤在身,先送医院包扎。   卢思礼和林述一分别坐在两辆警车上,一前一后。   被两名警察包围着,卢思礼还不忘一路唠嗑:“你们民警同志也看微博啊?”   民警:“怎么,警察不是人吗?不能有娱乐活动?”   “那你俩磕CP吗?”   “……你适可而止啊!”   卢思礼撇嘴,“是我的CP它不香,还是我的照片它不甜?”   “甜甜甜。全世界就你的西柚CP最甜。你闭嘴吧你,录口供的时候再说话!”   *   夜里十一点,关于林述一的新闻又一次攻占各大头条。   只是这一次,他的名字赫赫然出现在社会板块,而非娱乐板块。   “林述一持刀伤人。”   “林述一入室抢劫。”   “林述一杀人未遂。”   耸人听闻的标题一个比一个夸张,就连夜间新闻也开始滚动播报这个消息。   配图是目击者爆出的照片:林述一邋里邋遢被警察铐上车,神行狼狈。   程又年在看到新闻的第一时间,给卢思礼打电话:“出什么事了?”   电话是早上一起讨论视频时留下的。   卢思礼说:“嗨,没啥事儿,他不是想红吗?我俩再帮他一把。”   “你们受伤了吗?”   卢思礼顿了顿,“徐浩被他扎了一刀,不过你放心吧程哥,小伤而已——”   “这会儿在哪儿?”   “诶?在外面吃猪蹄。”   “……”程又年没忍住笑了两声,松口气,“还能吃猪蹄,看来确实没什么事。”   下一秒,昭夕拿过了电话,镇定地说:“见个面吧。”   对面立马哑巴似的,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她补充一句:“你好,我是昭夕。”   对面这才磕磕绊绊说:“我,我知道你是昭夕——”   卢思礼捂住话筒,对一旁啃猪蹄的人说:“我靠,昭夕给我打电话了!她说要跟我们见面啊啊啊!”   啪嗒一声,徐浩手中的主题落入碗里,溅起一片汤汁。   “谁?干啥?”   他的眼睛也慢慢瞪圆了。   对面,拿着手机的人终于笑了,她说:“谢谢你们,真的很感谢。请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当面道谢吧。”   顿了顿,她笑着叫出他们的名字:“卢思礼,徐浩。”   在换好衣服,与程又年一同赶往路边的猪蹄店时,昭夕给陆向晚打了一通电话。   “睡了吗?”   “还没有,你终于想起我了姐姐?”陆向晚气咻咻地说,“给你打了一万通电话,这会儿知道回我了?你的新闻铺天盖地,西柚CP势头如火如荼,我哪里睡得着?”   昭夕笑了,“没睡就出来吃点东西吧。”   “吃什么?”   “猪蹄汤?”   “……”   陆向晚:“大姐我知道你现在有下家了不怕长胖,但堂堂女导演,请客就在路边的猪蹄小馆子里,你这人设是不是也崩的太快了一点?”   昭夕笑了,流利地报上地址:“快来吧,有个忙要你帮。”   “帮什么?”   “说不定是我帮了你大忙呢?”昭夕坐在车上,看了眼开车的程又年,“上次你不是说你们社里缺人吗?尤其是摄影记者。我这边有两个好苗子,你来看看。”   陆向晚:“?”   陆向晚:“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种苗子?有记者证没?是这个专业吗?有没有从业经验?”   昭夕唔了一声,说:“记者证有,专业也算对口,从业都好多年了……”   “好嘞,立马到!挂了!”   陆向晚风风火火挂了电话,只是等她赶到现场才发现……   昭夕给她找了两个……   狗仔。   拍过什么大新闻吗?   徐浩:“前年那个李XX出轨大新闻,big news,我拍的!”   卢思礼:“去年嫁入豪门的徐XX夜总会包养小白脸,轰动一时,我拍的!”   陆向晚:“……”   两人并不知道昭夕想替他们介绍工作,只是兴致勃勃、洋洋得意细数自己的战绩,最后才感慨:“可是狗仔生涯里最辉煌的一笔,还是您二位提供的新闻素材。”   卢思礼从包里抽出纸笔,小心翼翼递给昭夕:“能给我签个名吗?To签那种……”   昭夕笑了,拿过笔:“要我写点什么?”   “都可以,只要抬头写To粉头卢思礼,其他什么都好。”卢思礼笑嘿嘿地说,“我就是想有个御赐的粉头招牌!”   昭夕忍俊不禁,沉吟片刻,唰唰几笔,最后又把纸片递给程又年:“你也签个名。”   卢思礼受宠若惊:“可以吗?程哥也能签?”   程又年莞尔:“可以。”   他也低头,认真签上自己的名字。   最后纸片抵达卢思礼手中,他低头一看,看见上面写着这样两行字:   祝我们的记者朋友卢思礼&徐浩万事顺遂,前程似锦。   感谢你们为我们做的一切。   落款是昭夕,程又年。   *   问过徐浩的伤势,大家又一起吃了顿宵夜后,程又年开车一一把他们送回家。   陆向晚临下车前,从包里拿出两张名片,分别递给卢思礼和徐浩。   “嗯?”   两人莫名其妙接过名片,低头一看,惊了。   新华社驻北京分社,新闻办公室副主任,陆向晚。   卢思礼、徐浩:“???”   震惊地抬头望着陆向晚,两人惊吓里还带着肃然起敬的心情。   陆向晚微微一笑,问:“有兴趣来试试吗?”   两人都快从座椅上弹起来了,正襟危坐,小鸡啄米般,点头如捣蒜。   “想想想!”   “可以吗?”   陆向晚说:“可不可以,这会儿我也不知道。我不了解你们的基本功,也不知道你们对新闻的嗅觉是否敏锐。但做新闻除了这些以外,还要有一颗正直的心,不管什么时候都勇往直前的热忱。”   她看了朝夕一眼,对两人笑了。   “一周时间,等徐浩把伤养好,你们来社里面试吧。”   前排的昭夕无声地对她比嘴型:“谢谢。”   陆向晚转身走了,抬手懒洋洋挥了挥,头也不回道:“下次请我吃大餐,要死贵死贵的那一种啊。”   夜色下,她身姿笔直,时刻都像她行文时手中锋利的笔,几欲划破夜色。   可那语气又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柔软天真。   *   一场闹剧落下帷幕,林述一就此消失在了公众视野里。   有人说他坐牢了,有人说他出国了,但不论如何,他都算是自食苦果。   昭夕望着十二楼窗外的夜色,身后传来程又年的声音:“在想什么?”   她回头笑了,“在想,我好像有一个新的故事要讲。”   “什么故事?”   “暂时不告诉你。”   她思索着,保密工程也不知道能不能拍,还是先去地科院问一问,如果需要国家审批,还要麻烦点走个流程才好。   他愿意做她的观众和听众,永远永远。   那么,她也想让他参与到她的故事里,每天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