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贼抢内丹》 作者:茶七 文案: 狐妖婵九趁着师父柳七被人抓走,下山作祟,遇到了同样下山历劫的昆仑派剑仙寒山,寒山毫不犹豫夺走了她的内丹(冷漠脸)。 …… 现在有没有人指条明路啊?妖没有内丹该怎么活啊啊啊啊? ☆、第1章 “小哥哥,”婵九搂着身下人的脖子腻腻地说,“天寒地冻的,你一个人在外头,是不是很辛苦,很寂寞呀?” 底下人抖得跟筛糠一样,说:“姑姑姑娘大王……女神仙仙佛佛佛祖祖奶奶奶饶命……我我我上有八十岁老娘,下、下有不满周岁孩子,求求求姑娘爷爷……爷爷王王王爷爷饶饶饶饶……” “饶的,饶的,你乖乖哈,看把你吓的。” 连王爷都喊出来了。 婵九原本是斜坐在他腿上的,此时把衣裙下摆撩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缠住他的腰,“我等一下轻轻的,保证不把你弄疼。” “饶饶饶饶……我我……姑姑姑姑……” “其实不是姑娘啦,”婵九笑道,“我本事差,只学了两般变化,要么女……” 她啪地打了个响指:“要么男。” 身底下的人晕了过去。 “……”婵九伸出右手,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吃东西就吃东西,干什么老吓唬人家,没道理啊。” 其实她根本不会变男身,只会突然长一点胡茬玩,毕竟女变男是很复杂的生理行为。 某些大妖怪能够在瞬间变幻性别,但她不是大妖怪。 婵九依旧跨骑在那人身上,摸着他的丑脸,爱意盈盈地说:“这位小哥哥,你知不知道变成男的很消耗妖力?我最多只能坚持数三下,一,二,三!砰!你看变回来了吧?现在委屈你了,我要开始吃你了。” 她张开嘴刚要朝对方压过去,突然一道法术击在她后心,将她打出去一丈多远。 她滚了几滚爬起来,虽然痛彻心扉,但是不敢停留,甚至不敢细看是谁偷袭了她,而是反应极快埋头就跑! 那法术不紧不慢地追着她,有时打在后心,有时肩头,有时打在腰上,灼烧得她咬牙切齿,但显然不想要她的命。 她跑得不慢,足尖一点能蹿出去一两丈,可惜还是让那法术在背后打了十七八下,衣服都燎破了! 她回头骂道:“要杀便杀,不要烧人家衣服!做一件耗费人家裁缝半个月工夫,你亏心不亏心?!” 对方根本不理,照打不误。 终于,婵九在茫茫雪原中看见了一个小点,小点越来越大,变成了一间破屋,那是她的老窝土地庙。 神明庇佑! 婵九暗想:亏得没走远,今天如果能平安躲过这一劫,我再给您老人家烧纸钱! 她飞身遁入土地庙,最后一个追击的法术打在缺了半边的庙门上,震得屋檐上的积雪扑簌簌往下落。 婵九一头扎进角落的枯草堆中,半天不敢喘气。过了许久,她伸手去摸后背,发现并没有伤口,但依旧疼得钻心。 他\娘的,又是那家伙! 她从草堆里爬起来,把满头满身的乱草捋下去,怒道:“呸呸呸,好个阴魂不散!害我吃了满嘴的草,那厮到底是人是妖是鬼是魔?!” 总之肯定不是人了,凡人的话,躲避婵九还来不及。 她直觉对方已经跟来了,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敢往门口挪一步。 这庙里已经没了神像,只剩下残垣断柱以及几只破旧不堪的蒲团。西北角的黄泥墙坍塌得只剩一尺来高,朔风从破口处呼呼地灌了进来。 婵九背风而坐,双手拢在袖子里,银白色的长发上渐渐覆盖了一层雪。 她并不怕冷,说不定此时她的身体比雪还要冷些。 也不是妖。她恨恨想:否则我三里之外就能察觉。 更不是鬼,孤魂野鬼通常孱弱,而厉鬼却没什么思维。 至于魔么…… 若是魔的话,婵九三天前就死了。 雪越下越大,天色将晚。 婵九微微低着头盘坐在蒲团上,纤长的手指在大腿上一下一下地敲:凛凛、严、凝……暮气、昏、昏……来者、何、人……与、我、何…… 然后她从残缺的门板缝隙里看到了一个人。 对方也盘坐在雪地里,竟然也不怕冷。 婵九猜测对方也能看见他,至少能感应到他,因此明明心如油煎,却故意装作满不在乎,好像盘在自己洞里一样。 来者不善,她今天八成是要死了。 刚才准备要吃的凡人,是她三天来遇见的第一口食物。 三天,三十六个时辰。 ——她继续一下下地敲:还剩两个时辰。 那九成是要死了。 她与庙外之人周旋将近三天,对方一直没下杀手,原先她以为对方动了恻隐之心,现在才发觉人家只是不愿意弄脏了手,想让她自生自灭。 婵九是狐妖,刚刚修有小成……也许算得上小成吧。 好比刚呱呱坠地的婴儿,此时的狐妖脆弱极了,三天不吸人精气必死无疑。 就算修行过了五百年,成了九尾狐狸,隔三岔五也得找个凡人开荤,吸点儿精气润润喉——妖怪也是需要呵护的生物。 人们通常以为狐狸迷惑人时需要与人交合,其实非也,嘴对嘴吸精气就好。凡人是自恋的,妖怪并不屑于与人颠鸾倒凤,人爽了,他们不爽;他们爽了,人死了。 所以但凡稍有点儿作为狐妖的自尊,都懒得去与蠢钝油腻的食物卿卿我我。你会和待宰的猪牛羊兔鸡鸭鹅谈感情吗?不会吧。 不单是狐狸,绝大部分能修炼成妖的飞鸟走兽鱼虫都狡黠凉薄,改不了害人吃人喝人精血的天性,它们如果不放纵荒yin,一心向善,还陪着道学先生们玩儿什么温良恭俭让,那才是见了鬼了。 幸好世上的妖不太多,否则凡人不够吃。 婵九在洞中才修炼了一百一十年,连第二条尾巴都没长出来,本来不应该下山的,但她皮痒,非追着赶着要下山不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大概在两个月前吧,她师父柳七——一只三尾狐狸——出门看风景,不小心被一个什么“真人”还是“上人”的给收了,据说要关他八百年。 柳七捎了信回来说不要救他,免得他也被关,“真人”或是“上人”那儿好吃好喝的,也能修炼,比洞里还清净,就是住的地方窄点儿(柳七被倒扣在一只大钟里)。 柳七说记得每三天打扫一次山洞,东西哪儿拿的用完了放回哪儿去,不要摊得满地都是。女狐狸尤其要注意整洁,免得长大了没人喜欢找不到婆家。 柳七说世风日下,女狐狸眼高于顶,就喜欢什么狮子精、老虎精、老熊精,一天到晚钻研怎么嫁入豪门。你千万不能学她们,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去找隔壁邻居山龟君,那猪头虽然丑,好歹质朴,能够托付终身。 柳七说有空时把自己的爪子洗洗,有条件洗澡就洗澡,没条件就把山泉封冻的冰面砸开,创造条件,必须洗澡。 柳七说晴天记得把容易霉烂的东西拿出去晒,特别是偷来的那些字画,晒的时候手脚要轻一些,扯烂了一幅顾恺之抑或王羲之,少说有十个读书人要自尽。 死两个凡人当然不打紧,但字画如果没了,自己也会上吊。 柳七说后山那几棵茶树要好好照料,不要等他回来了没茶喝。茶树如果冻死了或被虫咬了,必须举家上吊。 柳七说洞里窖藏的酒一瓶都不许动,如果偷喝了,他就大义灭亲,亲手将徒弟奉送给那个“真人”还是“上人”,也把她扣在钟里。 柳七说注意安全,不要乱跑,洞中千日好,出门一日难。 柳七还说…… 给柳七带话的那只八哥鸟儿只记得这么多,但婵九知道这些废话绝对出自师父的亲口。 柳七啰嗦、细心、夹七缠八,永远分不清轻重缓急,比如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最紧要的问题——到底是谁抓了他,以及他被关在哪儿。 ☆、第2章 十年前婵九经历过第一次天劫,被天火烧得毛发俱焦,一连好几年脑袋上都是光的。 到了今年,她才终于学会了幻化人形,但依旧属于妖精中天资聪颖有慧根的。这年头修仙不易啊,他们隔壁洞的山龟精——柳七眼中的乘龙快婿——修了六百八十四年了,依旧是只龟。 对此柳七也有另一番解释,他说:“也有可能山龟根本没在修仙,单纯只是寿数长而已,上回我还见到下蛋来着。” 婵九问:“山龟是母的?” 柳七沉吟:“他们乌龟,到底是公的下蛋,还是母的下蛋?” 这种狗屁师父的话当然没什么好听的,在柳七被抓走的第二天,婵九就跑了出来。 不过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她觉得师父有些话说的没错,比如注意安全。 她收敛了不由衷的笑容,望着自己白得几乎透明的指尖,皱起眉头:这么说她离死期只剩两个时辰? 肚子里空落落的,将近三天没有吸过一口人的精气了。现在还有谁能来救她? 寒冬腊月,连日大雪,连乞丐都躲在城中烤火,更别提荒郊野外会出现大活人了。刚才那人是他从坟地里抓出来的盗墓贼,人家是特地挑了这种天气出来作案,否则哪有这么巧。 “可惜也没有吃着。”她懊恼道,“活人没有,活狗也好啊!” 敌人就在门外,她可以变成狐狸在土地庙的墙根上挖个洞逃走,但那样代价太大。 首先,人狐之间幻化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她变回原形后,即使不死在当场,往后的十年也不可能再变回来。 其次,对方已经围了她三天,以人形都逃不掉,何况打回原形。 婵九把内丹含在口中,感觉那粒小球和身体一样冰凉。 硬拼自然是不行的,等死也不可取,所以只能求饶。 对方大有来头,或许能高抬贵手,只夺去她百年修行的功力,放她一条小命回山。 她吞下内丹,揉着肚子想:好死不如赖活着,狐妖的面子一文不值,出去磕头吧。 打定主意,她坐直身体,撩起散落在眼前的发丝,随手捡起一根稻草,用手指梳理长发,在脑后胡乱扎了一根辫子。 狐狸化为人形后普遍貌美,婵九也不例外,她梳发时微低着头,睫毛在冰玉般脸上投下两片阴影。 只可惜她师父是柳七,师父邋遢,徒弟也不讲究。别的女狐狸穿金戴银的,她连一支稍好些的簪子都没有。 婵九从蒲团上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挪到土地庙的破门前,隔着门坎倒头就拜,说:“仙长饶命!仙长饶命!” 原本坐在庙门外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了屋檐上,婵九也不敢抬头看他是胖是瘦,是扁是圆,装模作样磕了几个头。 对方站在屋檐上,轻得就像羽毛落地,悠悠荡荡,明明觉得要飘走了,实际上却好好地站着。 那是个矫健颀长的青年,穿着朴素的黑色衣袍,腰悬玉牌,背着剑,戴着竹斗笠,斗笠和肩膀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 听到婵九说话,他没有丝毫反应。 婵九趴在门框后面,小声问:“请问仙长是哪座名山、哪处仙洞修行?” 青年睁开眼睛,可以看出他瞳色较浅,甚至有些微微的发蓝。 为显示诚意,婵九自报家门:“我姓婵,行九,来自……” 青年打断他:“三日来我见你忽男忽女,你应该是狐妖吧?” 婵九说:“仙长,我那不是忽男忽女啦,你不明白。我来自……” 青年又问:“你一连三日没有吸到凡人的精气,是否快死了?” “……”婵九说。 青年说:“既然你快死了,那就安安静静地等着,不要多说废话,不要逼我出手。因为你自己去死,死后魂魄尚在,还能转世轮回;若死在我的剑下,便只有灰飞烟灭了。” “仙长,事实上我还剩一个多时辰。”婵九忍着怒气解释,“您要是等不及,可以进庙来抓我,被人打死总比饿死好,是吧?” 青年说:“你庙里有咒法,我进不去。” 他说得倒也没错,只不过咒法不是婵九布的,而是神灵的手笔。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神灵谁也说不清楚,可能有,因为神即道,道就是神。 不管是妖,还是仙,或是魔,甚至凡人,最想参悟透的就是天地间的大道,修炼一辈子也只是为了窥见一点道法真谛。 世上也可能没有神,毕竟谁都没见过。凡人臆造了许多通天彻地的神灵,可惜没有一个真正存在。 但有一个神迹是确定的,妖怪们一般把它称作“天保灵障”。 以秦岭为界,天下有南北两个“天保灵障”。 连各山各洞的妖怪老祖都说不清灵障究竟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但作为避难所,灵障是老天的慈悲心,只有修行不满二百年的小妖们才能享受。 具体哪里才是灵障,由小妖们自己决定。 就好像搬了新家要拜土地公,去外地要拜当地城隍,小妖们到了有灵障地界,只要向天而拜,祷祝说神灵在上,我初来人间,不敢造次,求神灵辟出一块宝地护我三次,于是灵障便产生了。 灵障的存在也是有条件的,一旦妖怪下手害死了凡人(吸精气不算的,因为人没死啊),灵障便会立刻消失,不管它还剩几次保护没有提供。 北面的灵障用过了,还能跑去用南面的,前提是你高兴翻山越岭满天下乱跑。 一般妖不高兴,妖还是很恋家的,专门荼毒窝边草。 此地属秦岭之北,婵九指定的灵障是县城外五里的土地庙。 三天前灵障还能保护她三次,现在只剩半次了,原因当然就是立在庙上的黑衣男子。 婵九的前两次藏身机会浪费得莫名其妙。 第一次,她往县城去找活人,走在路上好端端的,突然觉得一股凌厉的风势从背后袭来,她回身飞奔,想也不想就躲进了土地庙。 第二次,她等了一炷香功夫,心想是不是刚才感觉出错了?庙外好像没什么人啊。于是探头探脑出了土地庙,还没走几步,就被一个法术打得头昏眼花,她意识到刚才不是错觉,抱头又钻进了土地庙。 第三次就是刚才,她痛失生命中的最后一口吃食。 ☆、第3章 黑衣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坎外,脚步之轻,连刚落下的雪都没有激起一点。 他是个剑仙,看上去道行不浅。 如果硬将修行者分为正邪两道,妖和魔自然为邪道,剑仙即为正道。自古正邪不两立,见面总要打个你死我活,像婵九这样不入流的家伙,通常只有被虐杀的份儿。 离上一次仙魔大战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凡人早就淡忘了剑仙这档子事。 事实上就在当时他们也不太清楚,他们以为天下大乱是因为各路带兵的诸侯要抢龙椅坐,实际上则是诸侯们搭了仙魔大战的顺风车。 不过婵九还算知道一点,虽然仙魔大战的时候她还没出生,不过她的师父——练功不求上进的柳七,在乱斗中被剑仙打回了原形,还削去了两条尾巴,吓得趴在洞里一百多年才缓过神来。 柳七从她懂事起就天天念叨:不要惹剑仙,看见剑仙要跑,剑仙一板一眼,剑仙死脑筋,剑仙下手狠毒,总之都塔马神经病! 凡人忘记了剑仙的厉害,倒还记得妖,因为妖会抓人去吃。在山里,许多山民至今都不敢孤身走夜路,害怕一不小心就着了妖怪的道儿。 对妖的恐惧催生了道士和尚、巫婆天师这些职业,人人都号称妖物克星,但十有八九都是江湖骗子。 妖物真正的克星是剑仙。 绝大部分剑仙对金银财宝、珍馐美味、功名利禄一概不感兴趣,只对练剑修行和斩妖除魔执着,抓妖时十分专心,一点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幸亏这世上剑仙极少,肯下山来走动的更少。 偏偏婵九运气太差,遇到一个活的。 难缠了……婵九无声地哀叹,她甚至怀疑眼前这位就是当年收拾过柳七的,于是扒着门坎央求:“您老人家放过我吧,我这就回洞里去,五百年内再不下来。我在洞里竖好排位,天天早晚三炷香,一天磕十七八个头,盼您老人家早日参悟大道,好不好?” 剑仙果然不为所动,反而把剑光放了出来,在他身体前后萦绕,白光飞舞霍霍作响。 柳七说,剑仙有很多本领,比如人剑合一,御剑飞行,但最大的本领永远是割妖怪的脑袋。 婵九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赶紧把大半个身子都缩在庙门背后,说:“仙长啊,你干嘛和我过不去?我没有惹你啊!” 对方淡淡地开口说:“一个月前我来到此地,听见城东麻巷的柳家老妇人和他的儿媳妇在对邻居哭诉,说儿子柳大郎头一天还好好的,而后竟然一睡不起。我进屋去查看柳大郎,原来是被狐狸吸了太多精气,身体受损,以至于三五天内醒不过来。” 婵九在想柳大郎究竟是哪一个,是那个白胖子,还是那个黝黑的壮汉? 剑仙又说:“半个月前我返回此地,听说城内魏家、吴家、马家,城外朱家都有年轻男子得了昏睡症。其中以马家的二儿子病得最为厉害,本来身材雄伟、铁塔一般的汉子,好端端的镖师,竟然在数天内瘦了一大圈,神志昏昏,似癫似狂,口中流涎,念念有词,显然是中了邪。” 婵九一拍手:对了,马二才是那个黝黑壮汉,瞧她这记性! 那人长得倒还算周正,就是太傻。 婵九吸过他一次精气,觉得有股冲鼻的膻味,于是想放过他,没想到他食髓知味夜夜盼着婵九来,还指名道姓要有胡子的婵九,品位不俗,简直有病! 婵九懒得再去找下个目标,便拿他练了五天功,幸亏此人身板结实底子好,否则怕是要被婵九练死。 “三天前,”剑仙继续,“我不放心又来到此地,听说开药铺的富商李全死了,死前也有昏睡的症状,连续好几日无法下床。我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可你一而再、再而三祸害凡人,夺人性命,留着你怕是后患无穷。” 听到李全的名字,婵九心中一亮,她才不在乎那土财主的死活,只是突然有了个主意。 “我们打个赌好不好?”她说。 “打赌?”剑仙问。 婵九说:“李全不是我杀的。” “怎么说?” 婵九说:“我确实去过他家,也吸过他的精气,但那死财主嘴巴臭得厉害,我只吸了半口就再没敢吸。财主精力不济,确实睡了两天,但第三天就好好地起床了,不信你再去问。” “那他怎么死了?谁杀了他?”剑仙问。 “他的大老婆。” “怎么说?” 婵九伸出一根手指,正色道:“首先我跟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只对男人下手,因为我大好狐狸,有情有义,有取有舍,绝不祸害妇孺;最后对男人下手也是我们狐狸的传统。” 接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掰手指头: “他有一妻五妾,还有个陪房丫头,外面还包占娼妓。四房去年死了,他把陪房丫头扶了当四房,五房、六房都是今年新纳的。三房是个娼妓,五房是个戏子,六房是拐子拐来的。他家里六个老婆争宠,天天打成一团,大房害得三房无法生育,五房一生气就用针扎丫头,去年死了的四房是一尸两命,肚子里还有个儿子,那是被大房气死的。他们家小宴天天有,大宴三六九,什么御史啊,巡按啊,府尹啊,常来常往。我在他家确实白吃白喝了几天,但都是躲在房梁上,懒得和他们打照面。李全死,是因为他的大房把毒下在二房要喝的参汤里,结果不当心参汤被李全喝了。那参汤里加的是马钱子,死时呼吸阻塞大小便失禁,死后尸体僵直,不信你去看。” 剑仙说:“……” 这位爷常年住在仙山之巅,地位高贵,清心寡欲,平常一年也说不了几句话,突然被小狐狸精拉拉杂杂扯了一部宅斗大戏,一时呆住,完全理解不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您老人家听明白了吗?”婵九关心地问。 “……”剑仙点头,“你说。” 婵九于是继续,“你不用问我怎么知道,因为我都看在眼里呢。李全那土财主家里有菩萨,还去拜别人的观音,死了也不冤枉。” 终于剑仙抓住了重点:“不是你害死李全?” “不是我。”婵九笃定地说,“打赌吗?” 剑仙收剑,掸了掸身上的雪,浅浅一笑,问:“赌什么?” 婵九挑起柳眉,心想这练剑的笑起来可真好看。 唉,这家伙要是凡人就好了,她不吸他的精气,不损害他一丝一毫,就把他养在洞里,迷昏了天天看。 然后得意洋洋给山龟看,给狗熊看,给所有公的母的狐狸看,把柳七珍藏的老酒喂给他喝,他要是喜欢,就把所有的王羲之顾恺之祖冲之什么之,都扯烂了逗他笑。 婵九说:“我赌土财主不是我害死的。我输了便随你处置,我要是赢了,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放我走。” ☆、第4章 仙魔大战 结束后,人间太平,关于剑仙下山便立了规矩。 简单来说要尽量装成普通人,法术不能乱用,没人看见的时候才能御剑飞行,人剑合一时要选僻静处,万一引起围观,不符合修仙者淡泊清净的本性。 可不能飞不妨碍他们脚程快,婵九提心吊胆地跨出庙门,看见剑仙已经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点,然后就不见了。 “他去哪儿?难不成要进城?”婵九捂着胸口,心有余悸。 管他去哪儿,自己反正是要逃了! 婵九脚下发软,踉踉跄跄刚跑出百十来步,突然被一股大力向后拽去,紧接着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领。 “忘了你会逃。”剑仙说。 狐狸最怕被人拿住后脖子,婵九一被抓,浑身难受,恨不得把脑袋和四肢都缩到腔子里去。 先解释一下:因为有内丹在,修仙的妖怪通常不怕冷。 像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婵九也不过穿了一件夏季的薄绸衫,那是从梨香院头牌春兰姑娘的相好的——吴员外家二公子的箱子里偷出来的。粉底缀金丝牡丹配大绿叶,够富贵,够俗辣,够讨春兰姑娘喜欢,所以无论怎样婵九也不会脱。 为什么不干脆偷春兰姑娘的呢?因为春兰姑娘太胖,横向里有婵九两个宽,吴二公子比较匀称。 绸衫可不是什么牢靠玩意儿,被剑仙一扯一抓,竟然裂了,婵九光溜溜地从中间掉了出来。 ——她只穿了长衫,没穿裤子,也没有内衣。 狐妖基本没有羞耻心,所以她扑一声落在雪地上后,先可惜衣服:“啧啧啧,我的吴二公子啊!” 但是剑仙有羞耻心,而且异常强烈。 婵九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于是她爬起来,叉腰抬头,大马金刀地站着。她想我除了能变胡茬子,还能改变胸/部大小呐! 剑仙迅速脱下了自己的黑袍扔在她脸上。 婵九觉得这是生死关头,理应豁出去,她勇敢地甩开袍子:“不好看,不穿。” 穿上。”剑仙望着别处,用隐忍的声音说。 婵九笃定他绝不会看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就算男人他也不会看——于是悄悄捡起了黑袍,但嘴里却说:“难看难看,不穿不穿。我记得以前那个谁谁谁说过,人就是裸虫,我从走兽修成了裸虫,何苦要盖遮羞布。” 她披上袍子,悄无声息地往后退。 退出十余丈,准备要跑了,那件黑袍陡然鼓起风来,把她从头到脚蒙住,裹得严严实实。她奋力挣扎露出脸来,只见剑仙一步步走近,脸上有点羞恼的神气,手里捏了条玄色的衣带。 婵九连忙撇清说:“不不不,我不是要逃,仙长剑法通神,我怎么敢逃?” 剑仙扶她站好,先给她掩好领口,再用衣带在他腰上缠了几圈,提在手上便走。婵九的小命掌握在人家手里,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乖乖地任由他提着。 手中狐妖就像飞絮一般轻盈,剑仙暗暗叹了口气——昆仑洞府中将近五百年,他下过三次山,头一次见到法力如此低微还敢在人间行走的狐狸。 也难怪,上两次下山都是天下大乱,剑魔出世,乱妖孽横生,他奉了师父的命令下山平乱,足足打了数百场硬仗。这一次是太平盛世,所以遇见了这样不成器的小妖。 因为手里提了人,他特地走得慢了些,听见婵九正唧唧咕咕说废话。 婵九说还有一个时辰,再不吸精气老子就要死了,老子也不是故意要害人,可是我们狐狸就是得靠人活着,没修炼成人形之前吃野果子也能活,但是修练成人形后就不行了,野果子填不饱,虫子老鼠也不行,蛇也不行。妈的,老子都修炼了一百一十年了,就这么死了…… 剑仙停下脚步。 什么老子不老子的,你师父怎么教你的?” 婵九怒道我师父怎么教关你屁事?老子不行那就老娘。老娘死了也好,但是你千万别把老娘的尸首丢了,老娘的原形是一条白狐狸,又白又软,皮光水滑,你可以拿去做围脖。 剑仙简直哭笑不得,他又不是什么县城土财主,要围脖干嘛? 他说:“嘘,别说话,进城了。” 他本来可以从城墙上飞过去,但为了泯然于普通民众,他选择穿城门而过。 今天风大雪大,城门只开了半边,守门的老兵卒躲在避风的墙角烤火。刚过了未时,店铺已经收了招牌,插了门板,大街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城门没有人进出,守门老兵看到一个带着斗笠的青年提着一团布包的东西进城来,顿时瞪大眼睛盯着看。 那青年看不清楚样貌,身材挺拔,只穿了一身中衣,本来显得就十分突兀;再看那布包,露出一个四处张望的头和几缕银色长发。 这是……貂? 老兵揉了揉眼睛:嗐,貂什么呢?是个大活人啊! 老兵把眼睛瞪大了一倍:没错,大雪天穿中衣戴斗笠佩长剑的青年和捆得跟比粽子还严实的姑娘! 什么姑娘才十几岁头发就全白了?年纪轻轻有这么多愁心事儿?哎呦这不是重点,大雪天的两个人赶路,既不像生意人,也不像农户猎户,身上还背着武器,莫非是贼人? 他握紧手中生锈的铁枪,正考虑要不要喊,那两人已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那青年模样目视前方,走起路来不紧不慢,但身上有股令人生畏的气势,剑看起来也锋利得很。 老兵捧着胸口,心想自己乱咋呼恐怕要死在当场,于是掩了半张脸,坐回去继续烤火。 姑娘倒是扭头看了他一眼,但那一眼让他浑身不舒服,背上寒毛直竖,像是被什么吃人的妖物远远盯着了。 难道是英雄少侠和女山贼? “我还是早点儿回家喝老酒吧,这年头怪事真多。”他喃喃自语。 财主李全死得蹊跷,李家正在给官府递状子,知县老爷担心有人从中作梗,便把李全的尸体从家里抬到了县衙。 ☆、第5章 县衙里静悄悄的,知县老爷正搂着小妾在内宅烤火亲嘴儿,知县夫人在念佛,师爷则紧闭着房门睡大觉。 后院厨房周围有人走动,仆役们正在准备县太爷晚上的吃食,谁也没注意墙头站着两个人。 剑仙问:“在哪儿?” “什么在哪儿?”婵九说。 “你鼻子灵,李全的尸首在哪儿?” 婵九心想我又不是吃腐肉的,我怎么能闻到死鬼的味道?但她好歹曾夜袭过几次,对县衙布局大致知道,便指着西南边的牢房说:“应该在那附近。” 县衙有“吏”、“户”、“礼”、“工”、“刑”、“兵”六房,“吏”、“户”、“礼”办公一般在县衙大堂的东面,归第二把交椅县丞管,叫东司;“兵”、“刑”、“工’、在西面,归第三把交椅县尉管,叫西司。 刑房管着本县所有民刑案件,还管着牢房。天寒雪大,刑房的管事、仵作、侩子手都回家去了,只剩下两个老狱卒看守者牢房,估计也正躲着喝酒。 李全的尸首放在牢房东面的空屋里,那是仵作专用的停尸房。 剑仙提着婵九进去,发现屋里十分昏暗,手上便掐了个“明”字决。只见一簇冷火从半空中“噗”地亮起,在贴近横梁的地方越烧越旺,房内顿时亮堂了不少。 婵九说:“哈,这招我也会!不过我的狐火是青色的,你的是白色的。” 她是吹牛,她的狐火连一尺见方都照不亮,唯一的作用是吓唬赶夜路的山民。 剑仙没理他,走近查看尸首。 死财主李全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冻得发硬,就像挂在院子里的一条咸鱼。 剑仙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婵九没说谎。狐妖害人是吸人精气,让人虚弱而死,所以死在他们手上的人往往消瘦干瘪,毛发干枯,仿佛被掏去了内容物的口袋。 但狐狸生性多疑,胆子也小,极少一下子把人吸干,总是钝刀子割肉似的慢慢磨。 眼前的李全虽然死了,可依旧胖得像只球,丝毫没有消瘦的样子。 尸体脸色青黑,虽然有受冻的缘故,和死前窒息也有很大关系。再看一旁仵作的笔记,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中毒身亡。 剑仙倒也干脆,丢下婵九说:“确实不是你。” 婵九双手双脚都被扎在衣服里,一时站不起来,躺在地上得意洋洋地说:“是吧?我早告诉你是他大老婆干的,你别看她吃斋念佛的,心肠狠着呢……哎?你去哪儿?” 剑仙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淡然说:“我不管凡人的官司,打赌你赢了,我答应放你走。你走吧。” 婵九央求:“你别走啊,至少给我抓个人来,你虽然不杀我了,可一会儿我还是要死的!” 剑仙怎么可能抓个人来,转眼就出了门。 “呸呸呸,小畜生!”婵九怒啐,站直身体,左右胡乱扭动想挣脱黑袍,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咳嗽。 咳过还唱了一嗓子,那声音苍老粗哑,显然不是剑仙,而是守牢房的狱卒喝多了酒,摇摇晃晃地跑出来小解。 婵九大喜,老天爷还是向着他的,这下可逮到一个活人了,不管多老多丑,先勾进来尝尝! 她清清嗓子,准备喊“哦哟哟哟,那是什么?好新鲜,好奇怪,从来没见过!”,突然眼前人影一晃,剑仙又站在他跟前。 婵九苦恼道:“啧,你怎么又回来了?” 剑仙不答话,提她出门。 那老狱卒喝得头晕眼花,跟瞎了似的,连一眼都没朝他们瞧。 婵九无奈地问:“你带我去哪儿?” “土地庙。”剑仙说,“我放你走,但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往后你不可以害人,还要做满十件善事才能回山,做不了我还是得杀你。” “……”婵九简直无语:“您老人家在说什么呢?我是狐狸。” “我知道你是狐狸。”剑仙垂眼看她。 “那你还要我做好事?”要不是实在没力气,婵九恨不得跳起来咬他一口。 从天地玄黄,三皇五帝坐龙庭以来,你听说狐狸做过一件好事? 如果有,那就是文人胡编乱造。 文人还常说狐狸会报恩,真是吃饱了撑的一厢情愿,不谈大多数人看见狐狸的第一个念头总是剥了皮做皮袄,狐狸修炼成形后想弄死他们都来不及;就算有一两个傻瓜救了狐狸,以狐狸的烂记性,这点恩情转眼就忘得精光。 婵九就不记得一百年前的事,五十年前也不记得,好吧,去年的也不太记得。山林里,俗世里,压根儿没什么事值得她记住。 总之小心翼翼的狐狸有,阴险毒辣的狐狸有,忘恩负义的狐狸有,侠肝义胆的狐狸,绝没有! 所有的妖怪都一样! 婵九苦着脸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善事。” 剑仙说:“我把你吊在城墙上你就知道了。” 婵九说:“不不不,我做我做!十件太多,一件行不行?” 如果剑仙答应了,她立刻跑去把知县老爷的小妾揍一顿,替知县夫人出口恶气,算是一件好事。 剑仙冷冷地说:“二十七件。” 为什么一下子加这么多啊,你到底会不会算数啊?婵九简直要哭了:“七件如何?” “四十九件。” “好好好!”婵九满口答应,“立誓约吧。” 她努力从衣服下面伸出右手小拇指。 剑仙问:“干什么?” “来约定啊。不然我怎么确定你不是在骗我?”婵九说。 其实修仙众人之间订立誓约有很多种方式,口头可以,立字据也行,一旦誓约成立,立誓双方的手背便都会出现一个印记,一直到誓约完成才消失。 婵九跟着柳七的时间太长了,以为和人约定只有拉钩一个方式。 她动动小拇指,说:“快,不然我后悔了。” 剑仙有些哭笑不得,见她十分坚持,只好和她拉了一下勾。 婵九说:“那你先告诉我,什么才能叫做‘善事’?我可分不清。” “你觉得是善事,那便是了。”剑仙说。 他似乎生来就有一种镇静安闲、行无所事的神气。婵九扭头望着他的脸,暗想:不知道在他心里什么样的才能叫做善事?呀……这家伙长得真好看!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是喜欢吃小笼汤包,还是小笼煎包呢? ☆、第6章 婵九说:“等一下!” “怎么?” “去内宅。”婵九说,“我去找件衣服,总穿着你的也不象话。” 剑仙有些犹豫,婵九理直气壮说:“我们立过誓约的。本妖言出必行,既然有约定,就肯定遵守,保证不和人打照面,也不逃跑,你放心好了。” 内宅就是县太爷和大小老婆住的地方,剑仙压根儿不屑于踏进去,只是立在墙头上等。 婵九示意自己无法行动,要他帮忙解开衣带,他愣了愣,解开了,只是又扭过头去。 婵九的两只手终于重获自由,她舒了一口气,把剑仙的黑袍重新穿好。 袖子太长,她卷了两卷,下摆也太长,她折起来束进腰里。 照例是没穿裤子,她扭腰伸臂活动了一下筋骨,倏地从围墙上跳了下去。落地时脚软摔了一跤,爬起来再往前跑。 剑仙确认自己看不见她那有伤风化的打扮,这才把头转过来,凝神感受内宅院内的气息。 但凡活物都有生气,修炼之人感官敏锐,在近处往往能察觉到。 可惜剑仙也不能通神,婵九离开他十丈远后他便无法感知了,好在他知道婵九跑不了。如果那家伙不识好歹硬要逃走,那就闯进了他笼罩整个内宅的剑意中。 婵九来到三姨太房里,开始翻箱倒柜。 知县老爷除了有夫人外,还有五房妾室,每一房小妾都有一大堆丫头小厮老妈子,把他们全部避开倒也不容易。 三姨太前阵子闹争宠,被知县老爷暂时撵回娘家去了,丫头老妈子也跟着走了不少,正好让婵九闯了个空门。 三姨太也是胖,但比春兰收敛点儿。此地以肥为美,姑娘越是胖,显得越旺夫旺宅。 翻着翻着她发现三姨太真是不长记性,居然把相好的表哥的贴身小汗巾藏在衣柜里! “啧啧啧~,哟哟哟~,这儿还有情诗呐,我来念念。亲……好……好……好什么,算了我不识字。” 她翻了半天也没找到满意的,肚子里却越来越空,眼前金星乱冒,只能扶着桌椅勉强站立。 “顶多还剩半个时辰,我要死了……”她一边翻,一边喃喃自语。 “都怪那个鬼剑仙啊,好端端管什么闲事。他练他的剑,我吃我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偏偏他要来找老子的晦气……呸!这件真难看,三姨太你人胖不能穿紧身的,难怪县太爷不喜欢你。这件也难看……” “这下好了,我要死在他手里了。这屋里怎么也没个人?来个小丫鬟撞在我手里也好啊,那可不算我自己找的……” “没一件好看的!三姨太啊你怎么也不请个好裁缝,我都替你着急。还是去五姨太那边吧,她年轻,她还在外面养了个唱戏的小白脸……” “啧啧不行了真的我要死了,看东西都重影了……嗯?这件不错!” 她抓了件月白色纱裙:“怎么镶这个款的花边啊,多俗气,要是我就换个裁缝。” 身后有人轻叹:“你是宁愿死也要找一件漂亮衣裳么?” 婵九转身,有气无力地问:“您老人家这么不放心?我都说了不跑了。” “找到合适的了么?”剑仙又问。 他已经在墙头等了半炷香时间,感觉到婵九一动不动,怕她把自己磨蹭死了,进来一看,果不其然,她正在念叨裁缝铺呢。 “师兄你是方外之人,不要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婵九作势要脱下黑袍。 剑仙看见满地乱扔的衣裙,无奈地摇了摇头,退出门外,仰头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出神。 婵九出来了,把黑袍扔给他。 他抓住她的背心,从内宅北面的高墙上跃了过去,发足往城外飞奔。 守城门的老兵远远瞧见刚才两个怪人又回来了,竟然还都换了身衣服,连忙躲进角落,提醒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来到土地庙前,剑仙放下婵九:“你走吧。” 婵九没好气地问:“我能走哪儿去?” 剑仙平静地表示他才不管,今天肯饶她不死,就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哎,还没请教您老人家尊姓大名?”婵九突然问。 剑仙迟疑了片刻,说:“寒山。” “哦。”婵九微微一笑。 寒山最后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提醒:“你……要穿条裤子。” “哦。”婵九说。 寒山转身就走,刚走了没几步,突然一团白色的东西撞进他的怀里! 婵九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轻声说:“寒山师兄,你大慈大悲,不如救我一命吧?”说着竟然凑近樱唇,吻了上来! 寒山是剑仙昆仑派的大弟子,虽然个性温和,但在师门里积威甚深。师尊、师叔伯们对他相当倚重,师弟师妹们则都是恭恭敬敬,在他面前连高声说话都不敢,怎么可能去搂他的脖子,亲他的嘴? 他突然被婵九偷袭,竟然傻了。 愣怔之间,狐狸精灵活的舌尖已经撬开他的牙齿,一股精气从牙缝中倾泻而出,他猛地反应过来,手掌向婵九的头顶击落,要把她一掌拍死,又突然想起自己答应过不伤害她性命,只好把她推开。 被婵九那缺少血色的嘴唇拂过,寒山努力地板起面孔掩饰尴尬。 过去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羞恼,和婵九说话还不足两个时辰,他已经把前五百年的份的羞恼都找回来了。 婵九被推出了一丈多远,屁股着地摔了一大跤。她笑嘻嘻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显得意犹未尽:“不愧是剑仙,鲜得很呢,多谢师兄度我这口气,足够我活十天半个月的。” “……”寒山咬牙,“快滚!” 婵九也不纠缠,满脸是奸计得逞的坏笑,装模作样朝他躬身行礼,准备回土地庙睡觉去。 走着走着她突然觉得丹田一痛,恶心欲呕,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的妖狐内丹已经脱口而出,被寒山拢在了袖子里。 这下换作婵九傻了。 “……你!我!……你你你你!我、我我我我我的内丹!!” “你的内丹先放在我这儿。”寒山冷冷地说,“你这狐妖狡诈多变,多半不肯遵守约定,不如等你做完了四十九件善事,我再把内丹还你。” “不要!内丹还我!”婵九急得直跳。 寒山才不理会,掐了个“缠”字决把她定在原地,径自走了。 婵九在他身后尖叫:“不许走!你给我站住!站住啊!听到了没有!” 她破口大骂,把下山两个月来所学的市井俚语,问候人爹娘姐妹下三路的脏话都往寒山身上招呼,可惜寒山充耳不闻,等婵九脚底下的“缠”字决法力消失,他已经走的没影了。 ☆、第7章 内丹是妖的命根子! 人(自认为)是万物之灵,修仙时不会长内丹,只有飞禽走兽爬虫们才会有。有了内丹代表它们有了灵性,是真正踏上了修仙的第一步。 内丹是修炼的根本,但不代表丢了内丹它们就活不下去。 打个做生意的比方,内丹就像它们前几十年、几百年所辛苦积攒下来的银子,是压仓底的积蓄,胸中的胆气,心头的宝贝。 丢了内丹虽然不丢灵性,仙照修人照吃,但是本钱丢了! 如果突然有个贼闯进你家,把你的积蓄搬空了,往后你又要白手起家,重新开始,你是不是也心 疼?是不是也要寻死觅活? 婵九已经心疼得快死了,她决定追到寒山后,不管是不是法力悬殊,总之要和他拼了,真刀真枪打一架,要在他脖子上咬一排牙印! 另一边,寒山把婵九的内丹从袖子中拿出来,捏在指尖上看,哧地一笑。 内丹褪去了光华,小得就像一颗在蚌壳里还没长成的珍珠,他知道婵九不成器,没想到这么不成器。 早听说狐狸修仙和旁人不一样,别的走兽先修炼本事,以后化为人形,能长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狐狸要先修炼样貌,修个几十年,如果觉得不满意还得重来。婵九虽然有一百多年功力,可说不定拿了前一百年去修样貌了,真练本事的时间只有十多年而已。 茶馆里说书的人附会,说但凡修仙的都会变化,变多变少而已,比如孙悟空能七十二变,猪八戒能三十六变,还说白骨能变成妖艳美娇娘,老道一抹脸就变成了老太太。 其实不是,老天爷公平得很,管你是仙是妖是魔是凡人,都只有一副皮囊,再神通广大也不能加诸自身,不见歪瓜裂枣的仙魔多了去了,跛腿的还是跛腿,麻皮的还是麻皮。 有些妖怪能改变性别,那也是修来的,而且不管男身女身都长着一副面孔,丑的还是丑。 想变漂亮也行,首先你原先得不是人,其次你得像狐狸一样,舍得花几十年、上百年来修,谁愿意做这档子傻事. 小走兽修炼,前一百年必有天劫,说不定连双眼皮都没修出来,就被天火烧死了。 寒山苦笑着摇了摇头,把内丹收好,仰头眺望前方一座被白雪覆盖的小山。 远处的婵九已经完全找不到他了,急得乱跳。好在她对自己的内丹有感应,知道寒山往哪个方向去了,她一路追一路骂,骂完了又跳。 “真缺德啊!死人,你在哪儿————?”她在暮色逐渐覆盖的旷野里四处张望,大声叫喊。雪野茫茫,她两只白玉般的光脚在底下搓来搓去。 “你有种出来——!” “你信不信我吃了你师父!” “我把你师弟师妹也吃了啊!” “你塔马的到底是哪个山头的啊?” “冻死老娘啦——!” 没了内丹,她除了还会一点小法术外,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她开始觉得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衫很冷,脚踩在雪地里更冷,肚子还饿。已经不是刚才那种对精气的渴望了,而是真正的饿,满肚子绞痛咕咕乱叫,恨不得当场就能吞下两只鸡。 “寒山——————!” 这时她看见白雪茫茫的远处出现一个小黑点。 “好你个寒山,这下让老娘逮住了!”她冲过去,跑了几步却发现那不像寒山。过了一会儿,黑点越来越大,她看清原来是一辆赶得飞快的马车。 哈,送上门来的! 她已经把“不能害人”的约定忘得一乾二净,两眼放光地朝马车跑去。 “前面的大老爷,你慢点儿走呐!”她叫道,“哎哟哟,你可把我想死了!” 马车里坐着本县钱庄的少东家,姓刘。 前两天他去邻县收账,今天返程,结果路上下起了大雪,耽搁了时间。眼看着天快黑了,他担心在城门关闭之前赶不回家,因此不停地催促马夫。 马夫当然也不愿冰天雪地的在城外过夜,刷刷刷连续几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被打得生痛生痛,撒开蹄子狂奔,但这时雪已经积了半尺来厚,车轮打滑,越心急越跑不快。 婵九倒是跑得很快,她从侧面追上马车,纵身上了车顶。 刘少东家只听到车篷上“扑”的一声轻响,以为是树上落下的雪团,并没有在意。他裹紧皮裘,把手炉贴近心口,跺了跺脚,掀开门帘骂道:“卢四!你这没用的废物!养你干什么吃的?这怎么又慢下来了?” 马车夫卢四正在发愣,眼睛瞪得快要掉出眼眶,嘴巴大张,恨不得能塞下一个拳头。 “卢四!”刘少东家喝道,“怎么了?” 卢四指着车顶说:“啊……啊……”突然转身跳下了车,连滚带爬地往外跑,边跑边高喊:“有鬼啊————!!” “鬼?什么鬼?哪有鬼?”刘少东家颤声问,他慢慢转头往上看,与婵九打了个照面。 婵九趴在车顶上,潇洒地拢了拢头发,冲他微微一笑。 刘少东家两只眼珠子往上一插,晕了过去。 “啧!”婵九说,“胆子忒小了,姑娘这样的美貌佳人也能把你吓晕?” 正因为美才害怕啊! 风雪天气,又是傍晚,哪家的闺女儿不在房里呆着?旷野里平白冒出一个漂亮姑娘,还没穿裤子,是妖魔鬼怪的可能性,十成中占了九成九! 婵九把刘少东家拖进车厢,放下门帘,欢喜地搓了搓手。 少东家真是胖,足有一百八十多斤,三层下巴,肚子上的肥油颤巍巍的隔着裘皮都能摸到。婵九最喜欢胖子,因为胖子精气足,耐折腾,瘦子没两下就被玩死了。 可是人晕过去后牙关紧咬,婵九撬不开,于是她骑在刘少东家的胸口,劈里啪啦左右开弓扇他的脸。 婵九手虽小,力气却大,刘少东家被打得脸都肿了一倍,这才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发现一张美人脸冲着自己笑,小嘴还紧贴着往前凑,他确实高兴了那么一刹那。 随后他立刻想起了现实处境,想推开婵九却觉得拿不出一丝力气,嘴被堵住只好“呜呜”叫了两声,泪水迸发,再次晕厥。 ☆、第8章 她直起身子,满足地拍拍胖子的脸,说:“多谢你了。其实我刚才吸过剑仙的真气,只可惜刚把气融进内丹,内丹就被人抢了,今天要不是你,我非死不可,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所以我放过你,因为剑仙说如果我能不害人,他就把内丹还给我。唉,说起来还是他的味道美妙,凡人总是有一股子土腥味。” 她肚子里有了底,精神大振,心情也变得好起来。一屁股坐在刘少东家胖大的身躯上,在车厢里乱翻。 不愧是有钱人家的马车,车厢里被打造得十分舒服,四面都用软布包了,座位上还蒙着绸缎。掀开座位,里面放着食盒,有酒有肉。 婵九毫不客气地抓了一只鸡爪啃起来。 内丹还在的时候,她吃东西纯粹因为嘴馋。 她曾经在洞中闭关修炼好几年,不吃东西也觉得无所谓。内丹轮转,妖怪便有了活动的能量。 凡人当中有一种专门服药的“丹仙”,自创了一套修炼方法:首先辟谷,不吃五谷杂粮,其次只吃丹药,喝清水,就是学了妖怪们修炼的原理。 不过丹仙完全是歧途,是凡人的一厢情愿,哪有吃点儿红汞朱砂火药就能成仙的道理呢?吃死了的倒有不少。 如今丢了内丹,婵九再不像个普通人一样吃饭,三五天内就会饿死。 她啃完了鸡爪继续吃鸡腿,把酒壶高高举起,对着壶嘴儿喝酒。 酒是本县最出名的米酒,好喝,但是上头。婵九喝完一壶,晃晃脑袋,觉得眼睛有点儿花。 她微醺着继续吃鸡,直到“扑”地把最后一根鸡骨头吐出车外。她又想起了寒山,要不是他抢了她的内丹,她也碰不着这么一顿有酒有肉有活人的晚餐。 “嗤,算你运气好,今天姑娘喝多了,明天再去找你。”她喃喃。 酒足饭饱,婵九亲昵地捏了捏刘少东家的脸:“胖兄,谢咯。” 她又去捏他脖子上的肥肉,视线随即转移到他的厚皮裘上。 “狐狸皮……”婵九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啪地给了昏迷的刘少东家一记响亮的耳光,“弄死你都不冤,为了这件皮袍子,你得杀多少只狐狸啊?” 少东家的皮袍少说也值五百两银子。 有句成语叫“集腋成裘”,原来的意思是说讲究的人家用狐狸腋下的皮毛做皮袍,一只狐狸腋下的皮毛很少,所以要凑几十上百只狐狸。 “你们这些凡人都是贱死的,既怕我们来吃,又要惹我们不高兴!” “都是我的徒子徒孙,不能便宜了你。”婵九说着就把皮裘扒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觉得不解恨,又把少东家扒了个精光,就剩下一条亵裤。 接着她穿上了少东家的棉裤,裤腰太大,她扯下汗巾子多绕了两圈。 她把刘少东家脖子上的金锁,手上的戒指,腰上的玉佩全扔褪下来揣在怀里,还顺走了人家几十两银子。 幸亏她不认识银票,少东家辛苦收回来的欠账逃过一劫。 做完了这一切,她想起自己应该答应了寒山要多做善事,于是拿了条棉被把少东家的光身子盖上,说:“帮即将冻死之人盖被子,这是第一件好事。” 婵九爬出车厢,跳到马背上,拍了怕那匹大红马的脖子。 红马有灵性,知道背上坐着的绝不是什么善类,显得有些焦躁,不停哧哧喷鼻息。 “我不害你。”婵九对着马耳朵说,“你带着你家胖主子往回走吧。” 红马闻言,从雪中拔出蹄子,朝县城方向小快步跑去。 婵九跳下车,望着远去的马车说:“此乃第二件好事也。” 朔风一吹,她的酒醒了,猛地打了个激灵。 暮色降临,雪愈发地大起来,她没了内丹,身体孱弱,抵挡不住这样的风雪,只好转身往土地庙走去,准备在那儿凑合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去寻找寒山。 土地庙已经被大雪掩盖了一大半,屋顶压得低低的。婵九推门进去,遇上了逃跑的马车夫卢四。 卢四就像被人抓住了命根子,先是放声惊叫,接着满地乱爬,最后一跤跌出了土地庙。 婵九本来想告诉他,她已经吃饱喝足不会再碰他,安安静静坐下吧,别吵得人心烦。 结果卢四从雪地里挣扎起来,尖叫不止,无头苍蝇般抱着脑袋乱窜。 婵九忍住不出声提醒:“喂,你真要逃的话就往东,城门在东面。” 卢四竟然还能听见她说话,调了个头,认准了方向,屁滚尿流地跑走了。 “第三件好事。”婵九抿着薄唇笑,“为迷路人指路。” 卢四在避风处生了一堆火,这下让她捡了便宜。 坐在火堆前,婵九想起现在是行功时间,可刚把姿势摆好,又想:还练什么练啊,内丹都没了!于是泄气地躺了下来。 不一会儿她打起瞌睡,趴着睡着了。 狐裘可真暖和,她迷迷糊糊地想,改天要上门找刘少东家的晦气,把他的肥皮给剥了,替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报仇。 睡到三更时分,她突然惊醒,回想起刚才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狐狸睡觉向来警醒,听觉更是敏锐,她凝神侧耳去听,那声音却再也没出现。 “如果不是我师父被法术收了,倒有些像他发出来的啸声。”婵九自言自语,“难道只是风声?我听错了?” 火早就灭了,她想起刚才拿了刘少东家的火镰火石,可惜不太会使用,摸索了半天才把火重新生起来。她赶忙四处寻找可燃物,庙里空荡荡的,蒲团都被雪沾湿了不能烧着,她便到庙外去捡枯树枝。 雪下得小了,风也静了许多,外头积雪已经二尺来深。今年普降瑞雪,来年一定不会闹蝗灾,凡人应该很高兴吧。 婵九一步一陷,吃力地走向最近的树林。 有内丹时,她身体轻盈,踩在这样的雪地上连脚印都不会留下一个;如今她虽然还是比普通人灵活轻巧得多,但和以前相比简直是只秤砣。 “抢我内丹……”她又恨起寒山来,“你有种以后别落在我手里。” 雪积这么深,枯枝都埋在雪下,即使挖出来也点不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一无所获,婵九恼火地用力拍了下树干,结果树上的落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灌了她一脖子。 “冷冷冷!”她叫道,“冻死我了!” 远处怪声又起,虽然轻微,但婵九猛地一惊:不是风声! ☆、第9章 那声音叫——妖啸。 妖啸顾名思义就是妖怪发出的啸声。快活时,生气时,捕猎时,争斗时,飞禽走兽都可能发出啸声,妖啸是妖怪催动内丹真力才能发出来的,最大的用处是联络,没有了内丹,自然就发不出啸声。 婵九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有时候跑出洞去玩,玩得太疯或者是走得太远以至于找不到回家的路,柳七就用妖啸找她,啸声滚滚可以传播到数十里之外。 柳七随遇而安,与世无争,啸声清越,完全没有刚才那声的粗粝。 刚才有两声妖啸,说明是一问一答,为什么问答之间隔了那么久?更糟糕的是,除她之外,附近还有两只妖怪? 婵九一咬牙,也不顾脚冷了,提起狐裘下摆,朝啸声发出的方向跑去。 跑着跑着,她突然被绊倒,摔了好大一跤。爬起来刚要骂,却愣住了。 是卢四! 卢四死了,脖子扭成极不正常的形状,而且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附近的积雪被卢四的血染成了红色,即使在这样的寒冷天气,血腥气也浓重刺鼻。 婵九觉得有些恶心。 她虽然是妖怪,但从来不吃凡人的血肉,更别提故意制造这种令人作呕的场景。 卢四的表情狰狞,死之前应该受到极大的惊吓。 婵九捏着鼻子蹲下来查看,只见卢四从胸口到下腹被整齐地划开,血糊糊的内脏大部分都在,但是肝脏没了,多么痛苦的死法。 “是狼。”婵九对自己说。 她在雪地上擦了擦手,仰头往远处望去,满心的恼火。 卢四伤口上的妖气还没有散去,下毒手的是狼妖无疑。妖怪也有偏好,就像狐妖喜欢吸人精气,虎妖喜欢掏心,狼妖则选择吃人的肝脏。 狼妖是粗鲁凶恶的妖怪,大部分都不难对付,但凭婵九一个人还不是他们的对手。婵九害怕他们没错,但按规矩,他们更应该避开她,因为此地是她的地界。 妖怪之间约定俗成,如果小妖下山历练(或者说作祟比较合适),到了一个地方,觉得合适长住,就在该地插旗,宣布方圆三十里都是他的地界,别的妖怪感觉到就会避开,另外寻找呆的地方。 一个地界只能有一个妖怪,妖怪太多,会引起凡人的警惕和惊惧,不利于历练修行。 婵九来到县城,不但插了旗,还设了天保灵障,狼妖理应知道本地有先一个狐妖,由此避开。 可他们不但不避,还在本地杀了人,那简直是打婵九的脸啊。 “难道是我师父被抓走,让他们知道了,欺负我娘家没人?”她恨恨地自问。 夺回内丹是当务之急,不然非被那两只狼妖欺负不可! 看着卢四的尸体,她又是一阵恶心。 卢四的死和她也脱不了干系,虽然他自始至终都没想害人,但如果不是她把卢四从马车上吓走,又把他吓跑出了土地庙,他也不会在这荒郊野外送了命。 她扬起积雪把尸体埋了起来,唉,眼不见为净吧。 先不管狼妖了,她看了看手背上的誓约印,纵身往城墙方向跑去。 寒山说过,做四十九件善事,然后就把内丹还她。以寒山剑仙的身份,估计不会出尔反尔,不如赶紧把好事做完,也有理由早日要回内丹。 ……顺便找双鞋子穿,实在太冷啦! 刘少东家脚上倒是有双新棉鞋,可惜大得跟船似的,完全穿不了啊。 “今天已经做了三件好事,再做就是第四件。”她盘算,“一天做四件好事,四十九件不过十多天工夫而已。” 本县城墙高三丈,周围长五里,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西北角的城墙塌了一块,有个两丈来长的缺口,离地一丈多高,腿脚灵便些的人能爬上去。 知县老爷刚上任一年,还没来得及修。修城墙需要集结民夫,还得凑一大笔银子,知县老爷在本县地皮都没刮够,怎么有心思考虑那些琐碎事情。 婵九来到缺口旁,发现刘少东家的马车也在这儿,大红马正站在雪地上休息。 她拍拍马脖子说:“你倒聪明。”然后跳进车厢查看刘少东家。 少东家没醒,当然也没死,因为受冻的缘故身体冰凉。 见他毫发无伤,婵九暗自松了口气。狼妖为什么不吃刘少东家?是没看见么?这么胖的人肝脏应该挺好吃吧。 婵九歪着头说:“你太胖太重,否则我把你送回家,到也算第四件好事。” 她说着帮少东家掖了掖被子,跳出车厢,仰头望着城墙缺口,一提气纵了上去。 城内静悄悄的,更夫早已敲完了三更,正躺在值房中打盹。刘家钱庄也毫无动静,马夫卢四死了,可是无人报信,钱庄当然不知道少东家丢了,还以为人在邻县没回来。 婵九考虑片刻,决定先去李家看看。 下午寒山以为她杀了开药铺的财主李全,虽然后来证明不是她,但为了自证清白,她干脆把凶手抓出来,算是为酒色财气的县太爷分忧,为本县除害,自己到了寒山面前,也算是有面子。 李家在城西,三进的大宅院,因为当家的死了,所以门口挂着白灯笼,柱子上蒙着白布,但正式的丧事还没有开始办,因为李全暴毙的事儿还在打官司。 大房说是二房杀的,二房说是大房血口喷人,三房四房咬耳朵说五房六房也脱不了干系,于是县太爷把李全的几房妻妾全给看管了,衙役把守着前后门,不让他们逃跑。 婵九从后院围墙翻进去,先去厨房找吃的。由于还没开始办丧事,厨房里什么现成吃食的都没有,剩下的晚饭也都被下等仆人们瓜分了,婵九只找到一点腌肉咸鱼,但都硬得没法下口。 她有些不高兴了,于是把火都撒在李大奶奶的身上。 李大奶奶是个有名的泼妇。 她不小心毒死了自己丈夫,又不甘心投案自首,这两天正寝食难安,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可这婆娘毕竟练到了宅斗九段,这种情境下还想着栽赃给二姨太,毒药已经藏二姨太房里了,下人也都买通了,就等着明天一早上起来发难。 婵九掀开屋瓦,跳进李大奶奶房里,看见服侍他的丫头也搭了张小床睡在外间,便走过去手指轻点丫头的脑门,摁上一个昏迷决。又进了内间,掀开帐子,在李大奶奶头上如法炮制。 她点起蜡烛,开始做头等大事——找鞋。 李大奶奶缠着粽子一般的小脚,狐狸都是天足,她的鞋婵九自然没法穿。于是她把大脚丫头的鞋穿上了,觉得还算合适。 ☆、第10章 李大奶奶三十五六岁,黄皮厚唇高颧骨,整张脸没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 婵九在她家蹭过几天饭,倒是挺佩服她收拾妾室们的凶悍,本着英雄惜英雄之心,她有意给李大奶奶留个面子,不去县太爷跟前告发他了,只在她脸上写“人是我杀的”几个大字。 她打定主意后下床找笔。 李大奶奶不识字,房里当然不会有笔墨,婵九在梳妆台上找到一支画眉毛的炭黑色眉石,返身爬上床,突然想起自己也不识字。 于是她在李大奶奶额头上画了一个小人,在左脸上画了一个柿子,右脸上画了一个箭头,下巴上画了一把刀。 人——柿(是)——箭头(指李大奶奶)——杀的。 她觉得自己已经表达得够清楚了,抄着手独自欣赏了半天。 欣赏完自己的大作,她打了个呵欠。 真困呐! 没内丹就是麻烦,容易累,明明刚才在睡过了,现在又得找地方睡觉。如果内丹还在,夜夜笙歌也不碍事。 她边打呵欠边找地方,最后在柴房的稻草堆里刨了一个窝。稻草原本就暖和,她又裹着皮裘,比刚才在土地庙还舒服,她蜷缩着身体,很快就沉沉睡去。 “寒山……你给我等着……”临睡前她喃喃。 天亮后,李大奶奶房里乱成了一锅粥,当然没人能读懂婵九留下的天书。李大奶奶发了一通火,打了丫头几个大耳刮子,把守门的小厮也捆起来抽了几鞭,然后洗了脸,带着家丁丫头老婆子,气势汹汹讨伐二姨太去了。 婵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听见外头闹哄哄的,她精神猛地一振:好嘛,抓凶手了! 李财主,虽然和你素不相识,但没想到是姑娘帮你伸冤报仇吧?希望你来世还是当一个大白胖子,多积攒精气,助姑娘修炼! 狐妖的耳力本来就好,有无内丹都比普通人灵敏得多。她跳下柴草堆,趴在窗边仔细听着屋外的响动,一丝来自李大奶奶的细微声响传进她的耳朵。 嗯,李大奶奶不愧女中豪杰,毒妇中毒妇,听说话语气还占理得很,佩服佩服! 她又听了片刻:不对啊,怎么就李大奶奶一个人叫骂?二姨太最著名的激烈反抗哪儿去了? 她看左右无人,拉开柴房门跳了出去。 狐妖名声不好,呆在人间时分外谨慎,白天绝不肯轻易现身。婵九这时也顾不上了,蹬着窗棂爬上了屋顶,又从一个屋顶跳到了另一个屋顶,终于靠近了人声最嘈杂的地方——二姨太的院子。 二姨太的院子里挤满了人。 就听到李大奶奶骂:“你这好吃懒做的yin妇,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在参汤里下毒,骗相公吃了!人证物证聚在,今天我非把你扭到县衙去,让你给板子活活打死!” 二姨太从初开始被栽赃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呸!你这倚门卖俏的老表砸!你自己在外面养小白脸儿,回来对相公下毒手,把参汤给掉包了,还把屎盆子扣到我脑袋上?走走走,见官去,我倒要看看知县老爷是信你还是信我!” 两人嘴里嚷嚷着要见官,脚下却纹丝不动,互相戳着鼻梁对骂。 李家上上下下对他们俩吵架已经习以为常了,连个上前拉的都没有。家仆丫鬟们抄着手看热闹,三四五六房的小妾恨不得他们俩早日互相掐死,加上当家的没了,自己前途未卜,心情恶劣,各自躲在房里没出来。 婵九端坐屋脊中央,高挑眉毛“哼”了一声。 瞧瞧这帮子凡人蠢的,她明明指出谁是凶手了嘛,白画那么大字儿了! 她当然不打算插手,底下两人正吵得热闹,什么脏话泼话都往外喷,她听着好新鲜,顺便认真学习体会。 过一会儿李大奶奶和二姨太动起手来了,书上的那种表面波澜不惊、底下暗流涌动,当面姐姐妹妹叫得亲,背后下辣手捅刀子,回头还得装圣母的高贵情境一概没有,就是泼妇打架,打得一地鸡毛,扭胳膊,扯头发,拉耳朵撕嘴,问候对方生儿育女之宝地。 婵九看得嗤嗤直笑。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说:“别闹,看打架呢!” 那人说:“别看了,把狐皮裘还给钱庄的小公子吧。” 婵九猛一回头: 寒山! 哟,我没来得及去找你,你倒送上门来了! 她伸手:“我的内丹呢?还来。” 寒山问:“你答应我的四十九件善事做完了?” “做了一大半。”婵九脸不红心不跳,“我要内丹。” 寒山简直要被她气乐了——这小狐妖一晚上抢了刘家的马车,吸了刘少东家半辈子的精气,剥了他的皮裘,吃了他的酒菜,劫了他的银两,还得人家差点儿冻死在荒郊野外,末了还说自己做的是好事。 “皮裘给我。”寒山说。 婵九连忙双手裹紧:“这不是他的,这是我另外捡的!” 寒山当然不可能动手去帮她脱,只好皱眉凝视她,脸上带着苦恼的神气。 看来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是好事,遇到这样厚脸皮的死妖怪,不能放,杀不得,骂没用,打又怕失手打碎了,真是棘手啊。 他说:“你也是修仙之人,在这儿听凡间俗妇吵架,不觉得败坏了清净?” 婵九可不觉得看泼妇打架有损自己堂堂狐妖的身份,说:“我和我师父在山里的时候,一百年也看不到这样的一次热闹,凭什么不看?” 寒山问:“尊师是谁?” 婵九说:“柳七。” “哦,是他。”寒山若有所思,“你和你师父,还是都不要修仙为好。” 婵九心说你这话怎么听着刺耳呢,你埋汰谁呢?正想翻个白眼给他瞧瞧,突然听到脚底下又一阵喧哗,原来是县衙的捕头带着手下闯进来了。 那捕头看看蓬头乱发的李大奶奶,又看看满脸抓痕的二姨太,一挥手:“绑了!” 于是捕快衙门们一哄而上,把在场李家从主母到烧饭伙计统统绑了,像蚂蚱一样用麻绳栓成长串;另一路人马把原本想躲避是非的三四五六房姨太太从屋里押了出来,女人们尖声喊冤枉。两路一汇合,足足有五六十人,哭哭叫叫,推推搡搡往县衙而去。 婵九说:“哎哟呵呵呵,闹大了!” 寒山看她高兴得两眼放光,心想是啊,如你所愿。 婵九一扭身要走,寒山问:“你去哪儿?” “我到县衙看戏去。” 寒山说:“钱庄刘家也在县衙前跪着,说他家的少主人昨天遇上了盗匪,恳请知县出兵剿匪,追回财物。”说完望着婵九身上的狐皮裘。 婵九想:你不是不管凡人的官司么?怎么今天又跑来管了? 、 她哼了一声说:“拿去!让刘家的都给我小心些,走夜路手多扶着脖子,免得无辜挨刀,下回再让我碰见,看姑娘怎么收拾他们!” 她脱去皮裘,身上只穿着昨天那件薄纱裙。 ☆、第11章 喧哗过后,李家宅院里现在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几个漏网的奴仆见没有官差抓他们,赶紧收拾细软逃回家。 婵九跑了一阵,开始后悔把皮裘脱给寒山了。 昨天下了大雪,今天虽然是艳阳高照,但俗语有云,化雪更比下雪冷,这破天气简直要把她冻成棒冰了! 她准备把皮裘要回来,转过墙角时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是个专门帮人倒卖人口,买卖奴仆的牙婆子,三四十岁,因为经常出入高门大户,所以穿着整洁利落,脸上抹了粉,鬓角斜插一支绢花,十分爱俏。 李大奶奶想尽快打发那三四五六房小妾,约好了让她今天来。她来了后见李家大门二门洞开,没人招呼不说,进来走半天都没能遇上一个活人。 牙婆子东张西望,在李家宅院里越走越深,转过墙角突然被人一撞,疼得两眼金星直冒! 她站稳了抬头望去,还没来得及叫唤,婵九的右手食指探出点在她的前额,她只觉得耳朵里“嗡”地一响,眼前一暗便晕了过去。 婵九把牙婆子拖进一间偏房,故技重施扒了她的外衣。 等寒山把皮裘扔进钱庄刘家的院子,再找到婵九时,发现她裹着一件长长的大花棉袍,光脚蹬一双丫鬟的绣鞋,头发松松垮垮扎在脑后,耳边还插着一支红色绢花,又花哨又古怪,显得脑子有重疾。 婵九蹲在县衙大堂的屋顶上,探头探脑往下望。 寒山纵身一跃落在他的身边,见她表情凝重,眉毛拧成了一团,便问:“怎么了?” “县太爷要给二姨太上夹棍呢。”婵九说,“二姨太虽然嘴凶,但人不坏,这件事上她完全是无辜的,这下可被陷害惨了。……不行,我要去救她。” 寒山问:“怎么救?” 婵九鼓起嘴巴,朝公堂里吹了一口气。 狐妖通常有三大本领:第一,迷惑人,骗人哄人吸人精气;第二,装神弄鬼,用狐火和幻象吓人;第三,逃跑。 婵九虽然只有一百一十年道行,又丢了内丹,但这三大本领倒还用得上。 比如她动用第二大本领,朝县太爷脖子后面吹了一口妖风,虽然只吹起几根头发丝,但着实让县太爷打了个寒战,从头麻到脚。 县太爷摸摸脖子,举手准备扔令签:“用刑!” 婵九又吹了一口气,县太爷又打了一个寒战,背上汗毛一个根根竖起来。 “……” 咄咄怪事!县太爷努力摇头,想把不舒服的感觉强压下去。 “用……”第三个寒战! 县太爷“啪”地把令签扔回签筒,一拍惊堂木,说:“一炷香后再审!”说着从交椅上起身,转过屏风走了。 公堂内外众人面面相觑,不过既然知县大人说一炷香以后再审,那就等一炷香吧。衙役们喊“威——武————”,把嘈杂的人声压下去,李家妻妾和家奴们依旧跪着,除了几个孩子,因为明显不谙世事,被县太爷恩赐站在堂外听审。 县太爷揉着额头往后宅走去,越想越觉得今天过得莫名其妙。 大早上家里的老虔婆就找他吵架,说他宠爱小妾,败坏了名声;吃早饭时考儿子背书,结果大少爷吭吭巴巴一个字儿都没能背上来;吃过早饭仆人过来禀报说小姐在房里闹着要上吊,问为什么,仆人说小姐嫌自己生得不够美。 这臭丫头,他也不看看自己老爹老娘长什么样!就其母那副尊荣,还能生出一朵花来? 好不容易满心不耐烦开始审案,又不停打寒战,莫非是病了?不对不对,赶紧回屋喝一口热茶,顺便再挂串佛珠子。 他走过连接府衙和内宅的通道,突然“噗”地一声,一粒小石子打在他的乌纱帽上。 他扶着帽子仰头望,什么都没有。 埋头又走,第二粒小石子破空而来,“噗”,打在帽翅上。 “谁?!”县太爷怒道,“出来!” 没人搭理。 他这下留心了,护着官帽,左右张望着往前走。 第三粒打在他的背心。 县太爷顿时雷霆震怒:“装神弄鬼,戏弄本官,还不速速现身!” “噗”,他的身前落下一个纸包。他拾起来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两粒小石子,纸上有字,笔力苍劲,写着“下毒者乃李家正妻”。 “你到底是何人?”县太爷端着官架子,大声问,“你如何知道是李家正妻下毒?” “你既然知道实情,为何不出来说个清楚?” 他问了一会儿见得不到响应,气得吹了吹胡子,把纸条揣入怀里,转身往大堂走去。 婵九矮着身子躲在墙后,对寒山比划出一个“六”的手势,说:“这是我做的第六件好事,第五件是把皮裘还给刘少东家。” 寒山刚才被她又是纠缠又是哀求,只好替他写了一张字条,掺合了凡人之间的无聊官司,正在懊悔,闻言苦笑了一下。 县太爷重新升堂,面色铁青,眼光扫过底下跪着的一干人等,把李家众人吓得心里七上八下。 他一拍惊堂木,指着李大奶奶,扔了根刑签:“二十大板!” 衙役们没想到知县老爷这么快就要打人,愣了一愣,四个衙役便扑上去把李大奶奶摁在地下,举高了板子劈里啪啦就打。 李大奶奶挨了三五板,痛得杀猪一般叫唤:“冤枉啊冤枉啊——!” 县太爷惜字如金,手指点着他:“招!” 李大奶奶喊:“冤枉——!” 县太爷示意继续打。 突然得到了杀人真凶的提示,来人还不肯现身,也不知道可信不可信。万一是有人故意转移视线,陷害李家正妻呢? 于是他指着二姨太,扔了根刑签:“二十大板!” 二姨太惊慌大喊:“啊?怎么打我?!” 四个衙役扑上,把二姨太也摁住了。 县太爷指着李家一干人等,冷笑说:“你家主人被人下毒害死了,你们竟然都推说毫不知情,好一帮狼心狗肺的东西。不要着急,待本官一个一个打过去,一人二十大板。” 婵九在房顶上评价说:“乖乖,县太爷好暴躁。” 寒山听了片刻,转身便要走,婵九连忙拉住他的衣摆:“你去哪儿?不要走!” “怎么?” “把内丹还给我再走。” 寒山说:“你做完了四十九件善事,我自然还你。” “不是的,你还是先还我吧,那些好事过后我一定做。”婵九急急说,“你不知道,事情有变。昨天晚上我遇到……” ☆、第12章 要知道大堂屋顶上积着半尺来厚的新雪,经不起丢了内丹的、不算太轻盈的婵九在上面走来跳去,积雪塌了。从九姑娘的脚下开始塌起,哗哗扑落在大堂外众人的脑袋上,把她也顺带着往下拉。 婵九发出了半声惊呼,幸好被堂下众人的叫声掩盖住。寒山及时把她捞了起来,夹在胳膊底下,双足一顿,破空而去。 婵九第一次体会人剑合一,御空飞行,没什么太大感觉,就是冷。 等寒山放下她,她的小脸蛋都冻得木了,好半天才能说出话来。她上牙下牙格格敲着说,“下回要飞……你自己飞……不要带着我……” 寒山微微一笑:“好。” 婵九抱臂四下打量:“这是哪儿?” “城西十里的西山,”寒山说,“这里的妙隐洞是我师叔广清子的别府,但是已经数百年不用。师叔身体微恙,我既然下山,就顺路查看一下。” “哦。”婵九面无表情。 她其实心里懊悔的要死! 寒山拎她出来,害她错过了堂审最精彩的戏码,那就是用刑——嘴硬——用刑——晕过去——水泼醒了——再用刑——招供——人犯画押——退堂,绝对是演员到位,高潮迭起,剧情百转千回。 她更懊悔的是,早知道离城这么近就有没人要的山洞,她抢先一步来霸占多好! 等到了妙隐洞,她已经后悔欲死——这个洞太好了,太适合狐狸了! 这就是个地洞,洞口掩藏在密密的枯草和积雪中间,十分隐蔽,难怪名字叫做妙隐。洞的走势往下,洞口虽小,但越往里走越宽敞,整个洞绵延大约有好几里地。 寒山却皱眉说:“这洞不能再用了。” 婵九问:“为什么?” 寒山说:“西山离凡人太近,本来就不是修仙人该呆的地方。西山山势不高,此洞的地势更低,地势低了,容易沾染湿气秽气,孳生虫豸,不利于修行。” 婵九问:“既然你们都不要,那这洞是不是无主了?” 寒山顿了顿,说:“可以这么说,我师叔有数十个别府,应该不在乎这一个。” “多谢师兄!”婵九立刻跳到洞中央空旷处,指天画地,“此洞现在叫做仙狐洞,我就是仙狐洞洞主婵九!” 寒山心想,只要你不吵闹,其余的随你高兴就好。 “你,”婵九指着他,“虽然你是剑仙我是妖,但你现在是在我家里,所以凡事必须听我的!” 寒山抱着剑说:“哦?” 婵九嘟起嘴:“给我吸一口精气。” 寒山把剑光放了出来。 婵九抱头蹲下说:“算了算了,我开玩笑的。” 可片刻之后又向他伸出手:“那至少把内丹还给本洞主!快点儿!” 寒山简直要佩服起她的胡搅蛮缠了。 洞里还有古人留下的石桌石椅,靠里处还有一张石床,婵九兴冲冲地绕着转了两圈,又跑回洞口查看,说:“比我和师父的洞里寒碜些,等我有空来打扫过后,就不是现在这幅样子了。你会用灵雾障吗?帮我把洞口遮起来。” 寒山并不回答,倒是反问:“柳七为什么准许你下山?” 以婵九微薄的道行,再修炼二百年都没有下山的资格,亏得是她傻妖有傻福,没有碰见真正的对手。 “因为他现在自身难保。”婵九嘻嘻一笑。 想到唠叨鬼师父出门赏个月就能胡里胡涂着了别人的道儿,她简直没法不幸灾乐祸。 婵九问:“那你为什么下山?” “我是……” 寒山突然面色一凛,左手微扬,一道凌厉剑光倏地放出,几乎贴着婵九的头皮飞向洞外。 婵九被削掉了几根头发丝,吓得身子猛然一矮,叫道:“你是要把我带到这儿来灭口吗?” 寒山说:“啰嗦!” 他人随剑而出,因为身法奇快,等婵九跑出洞外,周围早已没了他的影子。 “怎么了?” 婵九没看清刚才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思来想去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她猫着腰钻回洞中,蹲在洞口附近等待。 不远处,一个穿灰色衣服的矮小男人在林间灵活穿梭,快速往山下跑去。 他长着一张难看之极的长脸,脸色青灰,双耳招风,眼珠凸出,腮帮上长满了密密匝匝的胡子,透出一脸的凶光。 忽然一道剑光破空而来,刺向他的后心,男人急忙把身子一偏,但白光已到,他见避无可避,只好就地一滚,扑进了半尺来深的积雪中。 但锋利的剑光已经割破了他的右臂,他闪到树后,强忍疼痛说:“贼剑仙!爷爷巡山路过此地,本来不想与你照面,没想到你竟然暗箭伤人!” 寒山落在他前方十多步远的地方,冷冷说:“哦,你巡山?” 灰衣男人满心惊惧,嘴上却不认输,骂道:“呸!爷爷的地盘,爷爷巡不得?” 寒山问:“你是狼还是豺?” 灰衣男人两只凸眼珠四下里乱转,寻找逃跑的机会,突然他看见天上两条青线划过,顿时大喜,冲寒山喊道:“爷爷是什么仙儿,用得着你来管?你还不赶紧给爷爷磕三个响头,来日灭了你们昆仑派,爷爷便收你做干儿子,饶你一条小命!” 说话间,青线已到,落地化作数道青光,将寒山笼罩在内。 寒山并不惊慌,催动自身仙剑,抵住青光,双方急速相斗了几个回合,林中衰草旋飞,积雪飞溅,断枝枯叶纷纷坠落。 激斗之间,寒山分神寻找放剑之人,但隆冬的树林到处都是杂乱无章的秃枝,对方藏得深,一时无法找到。 灰衣男人趁机逃跑,他捂住受伤的手臂,跑得比刚才还要迅疾,片刻就隐入了山林。 见已经他跑了,青光也不缠斗,虚晃几次后猛地一收,破空而走。 寒山原本想追,想到婵九还留在原地,猛然担心起来,害怕对方使的是调虎离山之计。 他暗骂自己大意,听到青线破空之声时,以为使剑的一定是己方的剑仙,没想到却是来帮助妖怪的。 可是什么样剑仙会和妖怪厮混在一起? “……”他解嘲一笑,自己也不正和婵九那个小狐妖拉拉扯扯,纠缠不清么?而且竟然还定了一个誓约,改天回到玉虚峰上,光凭这件事就得被师弟师妹们念叨数百年。 他走过灰衣男人藏身的树后,发现地上有一滩血迹,还有一截沾血的袖子。 “这妖魔怎么知道我是昆仑派?”他喃喃自问。 他捡起袖子,飞身回洞。 婵九在洞口等了一盏茶功夫,见寒山回来,手中还拿着一块破布,布上有隐约的血迹。 寒山把布扔给她,她闻了闻,掩着鼻子说:“呸,这是臭狼妖的!” 寒山点头:“果然是狼妖。我割伤了他的手臂,让他逃走了。” “还有妖怪能从你手下逃命?”婵九挑起眉毛。 “对方有帮手,从我身后突然偷袭。”寒山沉吟,“那人剑法不弱,看来也是我辈中人。只是他作为剑仙,怎么会去帮一只狼妖解围呢?” 狼妖……狼妖…… ☆、第13章 她指明了方向,寒山单手夹起她的腰,刚要祭起剑光,却被阻止。 婵九说:“不,谢了,你先去,我随后跟来。不是我不愿意带路,而是你那飞剑上太冷。” 可这几十里山路,以她老人家的脚程,岂不是要走十多天? “你又想耍诈逃跑么?”寒山问。 “逃个屁!”婵九说,“我没了内丹,估计连老家华山都爬不上去。再跟你上天飞一次,我的血都要被冻成冰碴子了!” 寒山想了想,冲她敞开了衣襟。 “什么意思?”她问。 “进来吧。”寒山说,“你不是怕冷么?” 婵九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确定?我是妖,我会害人的。” “你害不了我。”寒山说。 婵九心想这人是不是有病,脚步迟疑地挪过去,寒山却一愣:“我的意思是……你变回原形再进来。” 婵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哥,你到底了解不了解我们妖怪啊?我们不能轻易变回原形的,很消耗妖力的,再说我现在没有内丹,变回去就等于自尽啊!” “哦?是这样?”寒山确实不太知道有关于妖的细节。 “没错。”婵九又伸手,“所以现在把内丹还我吧,不然你就要抱个大姑娘在天上飞了。” 寒山说:“不。” 什么?婵九愣怔。 寒山宁愿抱着大姑娘在天上飞,他一个箭步上前,把婵九从头到脚包进了怀里。 “……”婵九说,“你刚才脸红了。” “……”寒山不回答。 “你脸红还抱我?”婵九问。 “不要说话了。”寒山开口。 婵九又嘟起两片樱唇:“抱都抱了,不如赏口精气吸吸?” “闭嘴!”寒山咬牙。 他祭剑飞天,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婵九所说的,早先埋葬卢四的地点。 婵九搓揉着被冻得通红的鼻尖(把鼻子再埋人家怀里该怎么喘气儿呢?)四下里寻找卢四的尸体。 突然她看见数百步外有几条野狗,正围成堆在啃食着什么,她冲过去连骂带打赶跑了野狗,只见卢四的尸体被大卸了七八块,脑袋也只剩下了半个。 “你们这群坏事的狗东西!”她怒气冲冲地抓起一团雪扔向那些野狗。 野狗十分惧怕她,但又舍不得已经到嘴的食物,只好在远处不停跑动,等待时机。 寒山走近了,看见尸体的惨状,忍不住皱眉:“这是谁?” “啧啧,这下好了,什么都看不清了。”婵九指着说,“这就是昨晚上狼干的好事,他们狼妖有两个,刚才你只碰见了其中一个。这死人是钱庄刘少东家的马车夫,叫卢四,臭狼妖拗断了他的脖子,吃了他的肝脏,是我把他埋了的。” 她问寒山:“你说他们是不是冲我来的?怎么我到哪儿,他们就到哪儿呢?欺负我道行低?想霸占我的地盘?” “难说。”寒山摇了摇头,“也许目标是我。” “你?”婵九不太相信,“总之你赶紧把内丹还给我,免得我遇见狼妖打不过!” 寒山举起手背:“违背誓约,历天劫时必定会多遭受磨难。” 婵九摆出一张臭脸:“好吧好吧,我再把那死鬼埋了,算我又多做了一件善事。” 寒山望着远处的野狗说:“何必呢,早晚都是他们的。凡人光阴有限,转眼便是枯骨一堆,哪在乎最后是喂了狼,还是喂了狗。” 婵九双手一扬,四周积雪飞舞,将碎尸埋了起来。 “第七件好事。”她是一个坚持原则的妖怪。 寒山只好苦笑。 婵九被狼妖的屡次出没弄得意兴阑珊,连对回去看县太爷审案都提不起兴趣。 她问道:“刚才在狐仙洞里话还没说完,你一个剑仙,好好的为什么要下山?” “为了渡劫。”寒山说,“今年是我五百年天劫。” 婵九问:“你们剑仙也是要历劫三次才算大成么?” 寒山点头:“一百年天火,二百五十年兵解,五百年天雷。” “五百年的天劫和一百年的比起来怎么样?”婵九好奇地问。 寒山闻言一笑:“据我所知,这世上历经过五百年天劫的剑仙只有四位,其中三位分别是我的师尊昆仑派玉清真人,峨眉派的顽石师太,以及东海蓬莱明见上人。半个是我的师叔广清子,他历劫失败,几乎身形俱灭,幸亏师尊拼上百年修为,将他的一半元神收在法宝乾坤镜中,后来又帮他重塑了肉身,这才让他活了下来;还有半个是我的师兄墨山,他历劫的情形我并不清楚。要说这后面二位,都各自只剩下一半元神,人痴痴傻傻的,连剑也不太会用。” 他补充:“我从没有问过师尊五百年天劫会是怎样,不过既然渡过此劫的剑仙十人中都没有一人,那么和百年天劫比起来,恐怕是山溪和大海的区别吧。” 婵九吐了吐舌头,她只渡过百年的天火劫,而且能成功大半是师父柳七的功劳。 那时候她还不会变化人形,只是一只小白狐狸。 天劫来时,柳七抱着她满山奔逃,他们逃到哪里,炽热的天火就烧到哪里,整整烧了六个时辰。不但把好好的一座青山烧得成了火山,还把柳七引以为傲的一头秀发烧了个精光,婵九自己则烧得秃了半边皮毛。 两人都花了好几年才重新把毛发长全,那几年柳七喊婵九时都昵称“秃儿”。 总之如果不是柳七,婵九在碰到第一道天火后就得死。 婵九问:“那你为什么不在昆仑山上渡劫?万一熬不过去,你师父还能帮你。” “再害得我师尊折损百年功力?或者让天雷波及到师弟师妹?”寒山反问。 “不行的。”他笑道,“我独自下山,就是因为不愿意让他们帮我渡劫。我死了倒不碍事,却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连累了昆仑剑派。” 婵九哼了一声:“你们剑派里关系真古怪,一点儿亲热劲都没有。” 寒山心想你们才古怪,为师的不尊,为徒的不敬。 他陪婵九走了一段,想起刚才山中遇到的敌对剑仙,总觉得是个疑团,便说:“今天的事情有些蹊跷,我得回昆仑一趟。” “什么?”婵九大吃一惊,连忙抓住他的衣袖,“你走了,狼妖找我麻烦怎么办?” 寒山说:“不会,毕竟他已经受了伤,你回你的仙狐洞去吧。记住,我不在时,你不能害人。” 婵九喊:“等等等等!” 她一把搂住寒山的腰,贴胸仰头说:“既然不可以害人,不如你让我……” 寒山拉开她的手,化作剑光,破空而去。 “吸一口精气再走吧。”婵九把剩下的半截话说完。 ☆、第14章 婵九在原地跳了几圈,骂了好几声“小畜生”、“狗剑仙”、“有种别回来”。 她蹲在空旷的雪地里长吁短叹,三天前她还是觉得一个人自由自在比较好,现在一想到自己是孤身闯荡,便觉得心里发怵。 “我的内丹啊……”她又要哭了。 她没法去仙狐洞,不说几十里路足够她整整走十多天,就凭半个时辰前还有狼妖在洞口出没,她也没那回去的胆量。 呆在附近的土地庙?也不妥。 土地庙已经失去了天保灵障的功能,更别提一里外的雪下还埋着卢四的残尸,谁能保证狼妖不会回来再杀一只狐狸玩儿? 思来想去,还是城里比较安全。 六七百户人家,大大小小几千间房屋,狼妖就算故意想找他,也得找一阵不是? 此时已经是下午,婵九的肚子饿得发慌。悄悄进城后,她直接往李家跑去,轻车熟路地溜进厨房找吃的。 李家依旧是冷锅冷灶,虽然女眷和家仆们都被县太爷放了回来,但数日之内死了主人,没了主母,家里人心惶惶,气氛压抑。 婵九掀开水缸盖,舀了一勺清水喝了,接着翻箱倒柜,好不容易在碗柜里找了块干面饼子。她他抓着干面饼,转身上了房梁,边啃边听两个粗使婆子咬耳朵。 婆子甲说:“杀人偿命,大奶奶这算是回不来了。” 婆子乙说:“啐,你还喊她什么大奶奶,忘了她今年还没来由打过你几棍子吗?早就知道李陈氏心狠手辣,没想到胆子这样大,她现在被押在死牢里,一时三刻就要问斩,真是老天有眼,罪有应得!” 婆子甲说:“她再狠也是当家主母,没了她,这全家上下几十口人该怎么过呢?” “怎么过?”婆子乙说,“照过!药铺的生意自有掌柜的打理,家里还有少爷,还有二姨奶奶。二姨奶奶过门快十五年了,总是被李陈氏那毒妇压着,这会儿可总算是拨云见日了。听说监牢里阴冷,牢头又凶神恶煞一心只要钱,最好那毒妇熬不过冬天,早些死了干净!” 婵九听她们絮叨半天,总算弄明白了后续。 李大奶奶——李陈氏挨不住打,还没支撑到“打晕过去——水泼醒了——接着打”的阶段,当堂立刻就交代了,在供状上摁手印画了押。 本着“每个人都要打到”的原则,县太爷把二姨太、三姨太、四五六姨太都打二十板子; 把管家拖下来打了二十板,说她对主人不忠心,串通李陈氏谋害主人,也押在了牢里; 把三五个管事的婆子打了十板,说她们挑拨离间,造谣生事; 把李陈氏房里和二姨太房里的丫鬟婆子小厮统统打了二十板收监,说她们被李陈氏收买,颠倒黑白,包庇凶手,陷害好人…… 总之,整个李家,屁股还算完好的只剩下几个孩子,还有七八个地位低下、一问三不知的打杂奴仆。 婵九觉得错过了好戏,后悔得捶胸顿足,趴在房梁上直掐自己的大腿。 婆子乙说:“你瞧好了吧,那些姨奶奶们高兴着呢。李陈氏要是在,指不定把她们卖到哪个窑子里去,李陈氏一死,二姨奶奶刀子嘴豆腐心,就算不把她们在家里养着,也会另外寻个好人家嫁了。” 婵九深以为然,频频点头:那是,她救下来的的人,能有坏心眼儿的吗? 婆子甲说:“那我熬些参汤给二姨奶奶送去吧。她也是倒霉,平白无故挨了知县老爷的打。” 婆子乙说:“是是,快去,她房里现在可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两人说着就分头忙开,找药材的找药材,生炉灶的生炉灶。 婵九趴在梁上没好气地想:熬什么参汤啊,给你们家大恩人活菩萨婵九奶奶熬一锅鸡汤才是正事儿! 吃了一块干面饼后,她肚子反而更饿了。想到再过两天,等二姨太她们身上的伤稍微好些,李家就要开始办丧事了。一般人家办到红白喜事,就意味着不眠不休闹腾好几天,好吃的东西虽然不少,但人多眼杂,她被发现的可能性更大。 她现在没了内丹,得夹起尾巴做妖,另外寻找藏身的地方。 见两个婆子都背对着她,她轻巧地跳下房梁,出门攀上屋顶,往李家宅院外跑去。 跑了半条街,突然有人在她身后爆喝一声:“咄!” 她回头一看,只见屋顶上还站着另外一个人。那人双手掐诀,下巴上三绺胡子,背上一柄长剑,头戴高冠,宽袍大袖,獐头鼠目,衣服正反面都有个阴阳鱼八卦图案。 道士。 婵九翻了个白眼,摆摆手。 “咄!妖怪!”道士又喊,“休走!” 婵九又翻了个白眼,转过身面对他。 “妖孽,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婵九叉腰:“哦?” 道士一本正经说:“贫道夜观天象,见此地妖星凌空,将星黯淡,便知必有蹊跷。今日受刘家之邀前来捉妖,本待登高望气,不料竟遇到你这妖孽。正邪殊途,休怪贫道下手无情了!” 婵九左右一望,发现了高高的招牌——“万金流钱庄”,原来她跑到刘家钱庄房顶上来了。 嗯,不知道刘少东家情况怎么样,应该醒了吧?说起来,那件狐皮裘改天还是得拿回来,不能让那死胖子糟蹋了。 道士抽出剑,摆了个架势,说:“妖孽,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婵九问:“后悔什么?” 道士怒道:“哼!你荼毒生灵,伤天害理,难道一点后悔之心都没有吗?” 婵九说:“我不后悔呀,但是我猜你一会儿得后悔。” 道士退后两步,高举桃木剑向天,表情夸张地念道:“哇呀冥冥玉皇大帝玉尊!一断天瘟路、二断地妖门!三断人有路、四断鬼无门!五断邪师路、六断巫师门、一切邪师邪法妖鬼无门!天罗地网不容情,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呔!” 婵九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动。 他剑尖直指婵九:“呔!!” 婵九问:“你这是什么咒?” “天罗地网咒!”道士大吼,“呔!呔!” 婵九拢了拢头发:“好呀,那我也念个咒给你听。” 说完她双手合十,媚眼斜飞,温柔地说:“恳请狐仙祖师爷、妲己祖师奶奶妖力下凡,助弟子把这臭道士打得满地找牙,急急如律令!” 她说着欺身向前,右手扬起,啪啪啪啪正反打了道士四个巴掌!就算没了内丹,婵九依旧是修行了百多年的妖怪,总能剩下一点手劲儿。 屋顶上的积雪经过了一天早就冻成了冰,道士被她打得原地转了两圈,而后没站稳,砰地摔倒,“呜哇呀呀呀——”往下滑了两尺多才止住。 ☆、第15章 道士恼羞成怒,站稳后一手举剑,一手掏符,把一大迭黄符往剑尖上一穿,念声:“着!”那符便哧一声烧起来。 婵九笑道:“哟,还会变戏法。” 道士一吹胡子,举着火符向婵九砍来,嘴里念道:“此符不是寻常符,天尊赐吾烧妖魔!弟子头带火帽,身穿火衣,脚踏火鞋,烧得东方邪魔,烧得西方邪魔,烧南方邪魔,烧得北方邪魔,烧中央邪法!一切魍魉化灰尘!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那黄符上应该抹了松香一类的东西,烧得虽然快,但烟也大。 婵九被呛得连咳了好几声,又“阿嚏”、“阿嚏”地连连打喷嚏。 那道士举着黄纸在她面前乱舞,纸灰飞进了她的眼睛,她连忙捂着脸,蹲在一边揉眼睛:“……” 道士压根儿没想到到她会突然示弱,喜不自禁:“啊哈!妖孽伏诛了吗?” 婵九两只眼睛被揉得通红,因为被烟气熏到,满脸是泪。 道士得意道:“妖孽,你既然伏诛,贫道也有好生之德。你只需收却百般邪法,立誓不在此地侵害良善,向贫道跪下认罪,贫道便饶你不死,只将你锁在我的法宝铜栏铁杆灭神塔中。待得三五十年,你诚心悔过,贫道便放你出来。若有不从,哼哼,天雷不容情,必将你劈得身形俱灭!” “……”婵九站了起来,脸色发青。 她真生气了。 她飞起一脚踢中了道士右手虎口,道士“哎呀”怪叫,宝剑嗖地脱手,带着还没烧完的黄符滑下屋顶,铛啷啷落在底下已经清扫完积雪的院子中央。 接着婵九揪住道士的领口,先是把他拎得双脚离地,然后左右乱甩,最后猛地往下一摔。道士脸着地,被摔得眼冒金星,大声斥骂:“妖孽!妖孽!竟敢对道爷无礼!” 婵九一脚踏在他的背上,低头咬牙说:“我说聪明道爷,我教教你什么叫礼吧。修仙这一门,说白了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老娘虽然本领不济,但你一个三十来岁的凡人想收我?那还差了百年道行!” “我饿着肚子陪你玩了半天,是给足了你面子。看你长这么丑,我吸你的精气都觉得恶心,干脆剜了你一双眼睛,让你以后装瞎眼叫花子讨饭去吧!” 她说着揪起道士的衣领,右手食指中指弯曲成勾,朝他脸上剜去! 道士反应也快,在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口鲜血混着口水直直地喷在了婵九脸上。 “……”婵九扔下道士,默默抹脸。 道士喘息着说:“哈哈哈!叫你尝尝我这童子身真阳涎的厉害!” 厉害没觉得,口臭倒是真的。 婵九先用手擦了一遍脸,再用袖子擦一遍,最后撩起衣襟又擦了一遍。 她在山上一百一十年,除了偶尔和柳七闹别扭,几乎从来没有吃过亏,更别提让人喷一脸腥臊的血水和唾沫。 她觉得“不可以杀凡人”这一条区别妖与魔的戒律,今天要被她打破了……内丹也不要了,誓约也不守了,总之先把眼前的臭道士弄死再说! 她眼神里顿时凶光暴涨,瞳孔竟然转为火红!长发飞舞,玉葱般的手指顶端生出了锋利指甲,秀美的嘴角竟豁然裂开,近乎狰狞,额头脸颊上也隐隐现出花纹。 柳七虽然胡里胡涂,但在狐妖界也是一山之主,历经过五百年天雷劫的。他教出来的徒弟,就算再不长进,好歹也有几分脾气! 发现婵九外表上的变化,道士此时懊悔得简直想把自己的头拧下来! 他确实是个江湖骗子,靠着一身行头出入富门大户,结交一些公子王孙,实际上他除了会一点儿喷火放烟的障眼戏法,什么真本事都没有。 他借口“观气”爬上了万金流钱庄的屋顶,原本想做一些手脚,比如放置一张阴燃的特制火折子,一头缓慢烧着,另一头压着包着火药的响炮。 等会儿掐好了时间,在院子里作法收妖。剑尖往上一指,屋顶上顿时烟气缭绕,怪声大作,刘家人必定信以为真,把他当成方外高人。 作法时卖力些,做完后再假装浑不在意,对方奉上银两时假意推辞,表明自己淡泊名利,对方一定要送,他就装作生气,表示钱财这些俗物会污了他的手;但是不送银两呢,道爷一旦撤了法力,就怕妖怪报复……一来二去,必定能拿到双倍的银子! 他爬上房顶初看到婵九时,并不以为她是妖怪,而以为是个闯空门的小飞贼。 那时钱庄的东家、掌柜、管家以及十多个伙计都一脸崇敬地仰头望着他。为了有个更完美的亮相,他偷眼看了下藏在袖子里的罗盘,果然不太转,于是放心地喊住了婵九。 其实罗盘不转是因为婵九丢了内丹,不刻意催动的话妖气不盛。 这假道士以为小盗贼比较草包,尤其在被包围的情况下会吓破了胆。等到对方乖乖就擒,稍微一威逼利诱,就能任由他把黑的说成白的,没想到啊…… 没想到眼前的真是妖怪! 是妖怪为什么罗盘不转啊?! 坑死个人啦!! 罗盘不是上个月刚买的吗!东村的王锁匠收了他一两二钱银子呢!一个锁匠会做罗盘本身就很奇怪了,为什么还卖那么贵啊? 死贵还不好用! 要了命啦!!! 道士见状不妙,四肢着地,拼命向后爬去,边爬边叫嚷:“此妖孽道行好生高深,贫道一人拿她不住!主人家,速速敲起铜锣,点起火把,助我抓妖!” 他退到刚才爬上来的地方,低头一看,梯子没了! 他大吃一惊。此时天色已经很暗,他借着钱庄窗户透出来的微光,看见梯子果然没有搭在房檐上,而是被收进了院子,正横放靠在墙边! 道士肚子里骂了一声娘,心想吾命休矣! ☆、第16章 他跳下去时心里盘算(亏他还有力气盘算):钱庄的众人已经在点火把,忙不迭地喊人帮忙,就算那妖怪再厉害,也该明白双拳难敌四手,总不至于追着本道爷往院子里跳吧! 可惜他想错了。 这里是钱庄,钱庄有很多特有的习惯,比如极度迷信,任何时候说话都要讨吉利;比如掌柜伙计一个月只能回一次家;比如拿粗铁丝网网住整个钱庄上空,第一防外盗,第二防家贼。 刚才他要上房观气,钱庄伙计把铁链网掀开一个口子让他上去,随后又赶紧封好,撤下了梯子。 于是他没有落到院子里,而是掉在了铁链网上。 他像只落网昆虫一般乱爬,寸步难行。底下的钱庄众人高举火把和扁担、木棍、朴刀等武器,连连喊“道长小心!”婵九则立在房檐上冷笑。 道士四肢并用,边爬边喊:“别……别……” 婵九提起衣摆,也跳下了铁链网。 道士奋力地往钱庄外爬去,婵九跟着追。两人从钱庄第一进院子的网追到第二进院子的网,从账房院子的网追到银库院子的网,又从会客室院子的网追到连接内宅走道的网。 其实婵九比道士轻巧多了,几乎用不费劲就能追上他,她只是觉得臭道士那猴急狗爬的样子好笑,故意放他多爬几步。 道士则此时恨不得把前半辈子的后悔药都吃了! 跑到内宅上房时,他见钱庄的掌柜伙计们还没追来,又见内宅的女眷个个吓得躲在房里不敢探头,便小声对婵九说:“仙姑,呼呼,停了,呼呼,饶命,呼,停!” 婵九斜着眼睛问:“干嘛?” 刚才追逐了一阵,看道士那要死要活的狼狈样儿,她的气已经消一大半,外表也恢复了原先的样子。 战斗之前将自己变得狰狞可怖一些,是妖怪常用障眼法,并没有实际用处,就是唬人。 障眼法也要消耗妖力,婵九的妖力已经枯涸见底,可不能再无端端消耗。 道士说:“仙姑,呼呼,你饶我这一次,来日我必当报答。” 婵九问:“怎么报?” “这个……”道士还没想好,“总之他日仙姑若有差遣,我势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呼呼。” “哦?”婵九当然不会相信他。 道士急忙说:“仙姑,趁着天色已黑,这时四下又无人,你快些走吧!今日之事,不是我要和你为难,是刘家牵头,我且看在钱的份上才出手。大家和气生财,何必动刀动枪呢?话说回来,我虽然不济,但此地往东三十里有一座朝霞寺,寺里的方丈明澄大和尚是有些真本事的。我看仙姑法力虽然高深,但心思纯良,心怀慈悲,不忍杀生,万一刘家把那大和尚搬来,仙姑恐怕要着了那贼和尚的道儿!” 婵九心想也对,她还饿着肚子呢,刚打过一个牛鼻子,可不想再碰见一个秃驴。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道士说:“我道号空虚,俗家姓名叫王五贵。仙姑,求你饶我一命吧!”说着又作揖。 婵九问:“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哪边有靠近的村庄?” 空虚道士指着说:“北边,城门外二里就有许家村。” 说话间,钱庄众人已经举着火把跑到了他们脚下,还有人咋呼着要掀开铁丝网,上来活捉妖怪。 空虚道士催促:“仙姑快走,我来拖延他们!” 婵九原本也担心和钱庄众人硬碰硬,她现在的妖力可不比以前,欺负一两个道士还可以,同时对付那么多人简直就是找死。 过会儿被乱棍打成一条死狐狸,她上哪儿说理去? 她点头说:“好,我走了。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吧,空虚道长。” “当然要见,要见。”空虚道士强调,“愿仙姑此去一路顺风。” 婵九冷笑了一声,双足一点从铁丝网上跃起,沿着高高低低、连绵不断的屋顶往西北跑去,耳朵里听着敲锣打鼓,叫唤着“捉妖”的喧哗声越来越远。 西北城墙的缺口还是老样子,婵九跳出缺口,径直往北跑。 隆冬腊月,西北大地上空旷无垠。今天是初一,朔月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升起落下,头顶只有墨蓝色、掩盖四野的天幕。 “冻死我啦!”婵九抱着胳膊在寒夜里奔跑,又累又饿,“什么狗屁许家村,到底在哪儿啊?” 一整天做了那么多事,却只吃了一块干硬的面饼,喝了一口冰冷的生水,她婵九姑奶奶可以说是舍己为人不要命了! 她开始万分怀念刘少东家的烧鸡和白酒,恼恨半路杀出的空虚道士,要不是那蠢材废物王八蛋,她早就在某个有钱人家的厨房里吃香喝辣了。 终于,她看到几点灯光,前方确实是有个村庄的样子。 可跑近了一看,她发誓下回再遇到空虚道士,一定要把她整整齐齐剁成三截。这许家村虽然离城不远,但压根儿不像有钱的样子,连讲究些的高牌楼都没有一座,一眼望去全是茅草屋顶,被积雪压得低低的。 肚子要紧,婵九忍怒往村子里跑去,终于找到了一户勉强能看得过眼的人家,虽然也是土墙稻草顶,但似乎比别人家大些,也不像别人家用竹木篱笆围着,而是有个正正经经的院子,墙也垒得整齐。 她翻进院子,蹲在树下,警觉地四下张望,院中静悄悄的,主人家应该都睡了。 她闻到一股浓郁的醋味,都说此地人特别爱醋,陈醋、香醋来者不拒,吃什么都得蘸点儿醋,可婵九还是第一次在一户人家家里闻到这么浓、这么刺鼻的酸味,简直是泡在醋坛子里。 这户人家似乎有两个院子,住人的院子小,侧面另有一个大院子。 她往偏院溜去,看到那儿整齐地排着几百口大缸,缸上都加了盖,酸气袭人,这家人果然是专门酿醋的。 婵九的鼻子失灵了。被这么铺天盖地地熏着,哪里还能找到厨房啊?她觉得牙都酸倒了,真不知道这家人平常都是怎么过的。 一般小户人家的布局总是差不多,厨房柴房杂物间都在北面,她摸黑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了厨房。拉开碗柜,里面只剩下几个硬馒头,灶台下面倒是藏着一缸老酒。 她一边抱怨,一边就着老酒啃馒头,骂了空虚骂寒山,骂了寒山骂狼妖,最后把咋咋呼呼的万金流钱庄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挨个儿骂了一遍,才觉得心里舒坦些。 勉强填饱了肚子,她照例爬到房梁上睡觉,盘算该找个人来吸精气了。 流年不利,把内丹要回来之后,无论如何也得回山上洞府里呆着了,在外头简直越混越惨…… 犯困间她想起这是个老陈醋作坊,总少不了干活的人,吸点儿精气应该不难。 最好能来两个年轻伙计,脸蛋无所谓,只要身体健壮,皮肉紧实……逮住了深深吸一口,啊,活过来了…… 婵九抹去口水,发出嘿嘿嘿的坏笑。 狐妖从不贪恋美色,狐妖只喜欢尝鲜。 ☆、第17章 另一边,昆仑山,玉虚峰。 太阳已经落山,天色却还没有完全黑下去,山间白气缭绕,高耸入天际玉虚峰顶隐藏在云雾中,位于山巅的玉虚宫,便是剑仙昆仑派的所在地,是凡人没有资格,也绝不可能踏足的仙界。 寒山落在玉虚宫门外的迎客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焚香气味的冷冽空气灌入他的鼻腔,让他陡然清醒了不少。 两个守门的师弟兴冲冲迎了上来:“大师兄!” 寒山道:“你们二人难得今天没偷懒啊。” 师弟之一压低了声音说:“瞧你说的,正偷着呢!你不信去搜白辰师兄的袖子,保证搜出一大把铜钱和骰子。” “青芝!”师弟白辰笑骂,“说得你好像没玩一样。仙魔大战都过去二百多年了,天下太平,玉虚峰上成天连一只鸟都看不见,一天守门三个时辰,难不成真望着天——望着你——发呆啊?” 寒山听到“天下太平”四个字,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怪异。 “大师兄,”白辰问他,“这些天你去哪儿了?我问了好几位师兄师姐,他们都说不知道,红菱师姐还猜你去峨眉山顽石师太那儿了。” “不,我下山去了。”寒山回答。 “下山?去凡间吗?”白辰和青芝同时大声问。 青芝羡慕地说:“我还没下过山呢。” 白辰斜了他一眼:“你这小小剑仙,百年天火劫都没过,还想下山?我都过了二百年五十年兵解了,这不也没下过山嘛!” 寒山微笑说:“山下没什么好玩的。为了一点儿功名利禄,凡人成天钻营,忙忙碌碌,吵吵嚷嚷,日子琐碎又平常。看个新鲜还好,看久了,不免觉得他们可怜。” 说完这句话,他默默出了一会儿神。 难道剑仙不是么?除了活得比凡人更久些,练神也好,练剑也好,成天修习,也不过是为了一点儿法力修为。 白辰冲他挤挤眼睛说:“大师兄回来了,红菱师姐可就高兴,这些天他脾气坏着呢,老是拿我们这些可怜的小师弟小师妹撒气。” 寒山心不在焉,并没有在意他这句话,问道:“师尊呢?” 白辰说:“师尊闭关三十年,今年才第十五年,你不是最清楚么,怎么反倒来问我?” “哈。”寒山带着歉意一笑,迈步往宫门内走去,两位师弟向他拱手告辞。 玉虚宫并不大,有房屋百余间,但落差却极大,从宫门口到掌门人玉清真人闭关的登云洞,有整整一万阶台阶。由于施了法术,什么剑仙到这里也飞不起来,只有乖乖地爬楼。 爬过了最初的三百零八阶台阶,是一块大照壁。 照壁上什么都没有,连“昆仑”或者“道法自然”都没写上,就是一大块洁白无瑕的昆仑玉,莹莹透着光华。 再爬三百零八阶,是山门。 玉虚宫门只是宫门,想入昆仑剑仙派的山门,就得爬这么七百多阶。 在往上,牌坊门,天池,钟楼,鼓楼…… 经过钟楼时,寒山发现好像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暮鼓晨钟,钟楼里有两口钟,一小一大,分别放置在上下两层。以前都是敲大的那一口,小的那口不太使用,而现在大钟竟然被倒扣在了地上,钟身周围还加了数道铁链。 寒山绕钟楼转了一圈,没想出为什么,难道是挂钟的绳子朽烂了?那铁链又是做什么用的? 钟鼓楼再往上是正殿。 一般凡人爬到正殿时,时间应该已经过去了大半天,而且只剩下了半条命。 正殿的侧面有东西两殿,再往侧面是昆仑弟子们居住的院落和药房、丹房等各类耳房,转到山后有一个铸剑谷,还有个极大的演武场,这里剑仙们就能人剑合一,腾空而起了。 正殿之后是两侧小天池,中殿,后殿……最后是玉清真人的登云洞和摘星台。 除了玉虚峰,附近的入云峰、天女峰也修建了房屋,那都是昆仑剑仙派历代前辈高人静修的地方,有的还在使用,有的却已经荒废好几百年了。 由于法力加持,昆仑山虽然常年狂风呼啸,但玉虚峰及临近的几座山峰峰顶的风势却不大,雪也下得轻缓。 寒山轻功极佳,一路提气纵跃,到了登云洞口连一丝气喘都没有。 守卫登云洞的剑仙微笑着向他行礼:“大师兄。” “黄行师弟。”寒山还礼。 黄行说:“大师兄到哪里去了?师尊很是惦记你,前日还传了字笺出来,问我可曾有你的消息。” 寒山说:“让师尊担忧,寒山十分惭愧,也多谢师弟费心。” 黄行说:“大师兄,你五百年天劫在即,还是不要下山走动为好。这天雷劫可不比寻常,你若留在山上,众师弟师妹也好有个照应。” 寒山不置可否,问道:“师弟,我能见师尊么?” 黄行摇了摇头,歉然道:“大师兄,你也知道师尊之前曾交代过,闭关时物我两忘,任何人都不见。我和黄未师弟虽然驻守登云洞口,但也已经十五年没有见到过他老人家了。” 黄行的个性稳重端庄,凡事又来得一板一眼,和活泼爱胡闹的白辰、青芝完全相反,因此和寒山的关系不那么亲热。 本身寒山也不是个能亲热的人。 听他这么说,寒山也不强求,问:“那……我能和师尊说两句话么?” “哦,大师兄请便。”黄行远远走到了一边,以示不偷听寒山说话。 寒山站在登云洞口,斟酌了片刻,说:“师尊,我这次下山,遇到了一个使青剑的人。青剑多属峨眉派,但峨眉派剑仙大多是女子,剑法阴柔婉约,而那人剑法猛戾,毫无犹豫,应该不是峨眉派的师姐师妹;蓬莱派隐居东海,已经多年不涉足中原,因此我猜也不是蓬莱派。” 登云洞中静悄悄的,一丝回应都没有。 寒山继续:“仙魔大战后,剑仙一脉损失惨重,只剩下昆仑、峨眉、蓬莱三派,师尊也曾派我去九华山、衡山、泰山寻访过,那里的剑仙门派已经完全凋敝,几乎没剩下一个传人。如今,难道还有第四个剑仙门派么?” 依旧没有回应。 “师尊,弟子猜测还有一个可能。” 寒山表情凝重,一字一顿说,“或许,那使青剑之人根本不是剑仙,而是……” ☆、第18章 只见一个火红色的身影从侧面闪了出来,冲他大喊:“大师兄!” “红菱。”寒山微微一笑。 红菱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大概是为了和自己的名字相契合,总是爱穿红色的衣服,在清冷的玉虚峰上显得格外突出。 昆仑师尊玉清真人是出了名的不爱收女弟子,平生一共收了三十多个弟子,只有两个是女的。一个叫紫砂,上山才七八十年,是所有人的小师妹,严格来说还不能算是剑仙;还有一个就是眼前的红菱。 因为男多女少,众师兄师弟总是让着这两位师姐师妹,凡事不多和他们计较。紫砂倒还好,毕竟修炼时日不长,有些懵懵懂懂的;红菱却被惯得有些骄纵,最明显的一点是她喜欢缠着寒山,他在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完全不顾别人的眼光。 寒山知道她是小女孩好奇,因此从不生气,总是一副“随她去”的样子。 红菱跑到寒山面前,撅嘴问:“大师兄,你这是去哪儿了呀,白辰说你下山去了,为什么也不说一声!” 寒山望着她的脸,突然想起山下那只狐妖。 临走时狐妖也冲他撅嘴,但不是撒娇,而是为了讨要精气。奇怪的是,眼前红菱撅嘴,他不觉得可爱;那狐妖撅嘴,他也不觉得可恨。 “大师兄!” “什么?”寒山回过神来。 “你下山去哪儿了?”红菱问。 寒山说:“没去哪儿。” 红菱说:“你给我说说山下的情形嘛,我从几岁上山,到现在一天都没下去过。凡人平常干些什么?听说他们喜欢听说书,听唱曲儿。女子们喜欢穿什么式样的衣服?你去过皇帝的皇宫里没有?那些后妃宫女他们都梳什么样的发式呀?” 寒山说:“嗯……呵……” 他在登云洞口又站了半柱香功夫,望着洞口的一块无字玉碑出神。 “大师兄,你到底听我说话了没有?”红菱问,“白辰说凡人的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真的假的呀?” 寒山说:“嗯……哈……” 他撩衣跪下,对着洞内磕了几个头。 “师尊,弟子告退了。”他站起身,不再理会红菱叽叽呱呱、各式各样的问题,往后山走去。 红菱喊:“大师兄,你去哪儿?” “我去看望一下师叔。”寒山头也不回。 “师叔?”红菱停下了脚步,纠结了半天,还是没追上去。 玉虚宫内大概除了大师兄,没人不害怕那个所谓的师叔,那个人发起疯来六亲不认,两眼通红,见活物就追杀。上回整个昆仑剑派最稳妥的弟子黄行去见他,也差点儿被他削断了一只手臂。 红菱喊:“大师兄——!你见过师叔以后要回来呀!我在天池等你——!” 从登云洞往东走去,下三千余阶台阶,再沿山路行走约一个多时辰,转到后山。从后山由铁索桥过山涧,往玉女峰,上一千多阶台阶,便是寒山的师叔广清子所住的静心居。 广清子所住,其实也是广清子的“锁住”,因为他疯了,不锁着的话会满山乱跑。不是跳下玉女峰自己摔得个粉身碎骨,就是举剑杀到玉虚宫去,把年轻弟子们吓得四处躲藏。 对待疯子,还是隔离的好。 静心居和玉虚宫主殿距离较远,由于不能使用飞剑,脚程最快也要走两个多时辰。自从广清子渡天劫失败,彻彻底底疯过几次后,静心居百年来人迹罕至,连昆仑本派的弟子也不愿意往那边去。 除了寒山。 五百年前,他其实是由广清子带入的师门。由于资质实在太好,广清子又来的懒惰,没耐心好好教他,这才送给师兄玉清子当了徒弟。 仙魔大战中,玉清真人的几位大弟子纷纷战死,寒山便升格成了众弟子口中的“大师兄。” 寒山来到静心居门前,已经过了子时。 昆仑山势极高,即使已经是半夜,星光也相当明亮。今天可惜是朔月,如果是满月,月亮一升上山顶,整个玉虚宫洒满清辉,简直可以在月下读书写字。 静心居里静悄悄的,残破的窗户中一片漆黑,夜风吹过,积雪簌簌落下。 寒山在门外练气打坐,准备等到天亮。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正在心绪宁静的时候,有人推了推他。 他抬头一看,是哑巴。 哑巴的道号叫墨山,也是一位修仙之人,甚至比寒山还要早入门几年。这人专修炼丹,可惜老想着剑走偏锋,一次吃了自己的特制仙丹后,走火入魔了。 初开始也是疯,后来总算疯劲下去了,人却哑了。 他从此万念俱灰,既不练剑,也再不碰炼丹炉,专门鼓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玉清真人就把他发配到静心居来看守玉女峰。 后来广清子也疯了,两个疯子正好凑做一堆,百来年来谁也没嫌弃过谁。 除了寒山之外,哑巴从不见任何外人,所以从来想不到打理自己。他蓬头垢面,灰白虬结的头发连着胡子,乱糟糟好似鸟窝,满脸黑灰,身上裹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连一点儿剑仙的样子都没有。 他的耳朵倒不聋,寒山招呼他:“墨山师兄。” 哑巴点头,寒山问:“师叔呢?” 哑巴指着屋里,做了个睡觉的姿势。 寒山说:“哦,我等他醒。” 哑巴做了个喝水的姿势,问寒山要不要喝茶,寒山笑着摇头:“我半夜三更跑来叨扰,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了,哪里还敢喝你们的茶。” 哑巴摇摇手,跑到偏屋生炉子烧水去了。 寒山望着他的背影想:我下山前还来静心居,说起来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怎么师兄看起来又比那时候神智清明多了? 可过了片刻,他知道一切都是幻觉:哑巴生炉子光点火,不放柴,鼓着腮帮子呼呼呼干吹。 以寒山那爱操心的个性,忍不住走过去帮他生起了炉子。 突然静心居主屋里“空”一声响,有个人敲着棍子高声说道:“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 总算醒了,寒山想。 又听到广清子念:“想不通,放屁也!” 寒山走进主屋,跪下行礼:“师叔。” 广清子问:“寒山,是你放屁?还是我放屁啊?” “师叔……” 广清子说:“好好好,都别争了,我们俩一起放屁好不好?” 寒山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第19章 广清子的造型和哑巴异曲同工,所不同的是他依然身着剑仙的长袍,只是那件长袍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想当年,广清子是有名的美男子,潇洒出尘,恍若谪仙,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峨眉女剑仙。 他资质出众,论修为,比师兄玉清子进阶快;论剑法,和玉清子不相上下,可惜他性格疏懒,有点儿烂泥糊不上墙,不是很讨师长们喜欢。 仙魔大战时他并没有受伤,谁知道的天雷劫却让他遭受了灭顶之灾。多亏玉清子拼了百年的功力,将他散乱的元神收回了一半,又重塑了他的肉身,这才有了现在的广清子。 他如今脑子胡涂了,既不练剑,也不想事儿,每天就是喝酒,唱歌,乱跑,抓虱子,陪哑巴鼓捣玩意儿,比起仍在苦苦寻求进阶的玉清子,倒也是一种的逍遥快乐。 寒山耳朵里听着广清子胡说八道,暗叹了一声英雄末路,说:“师叔,天还没亮,怎么就起来了?” 广清子说:“我睡不着啊。寒山,你听,有人在渡劫呢。” “渡劫?” “渡天劫呀!”广清子的眼睛直勾勾的,“你听到没有?在东面,南面也有。” 寒山当然什么也没听到。 广清子埋怨:“你这蠢材,真是愚钝,这么吵闹都听不见!我告诉你……” 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寒山耳边说:“昆仑派要大难临头了!他们,他们,还有他们,都在渡劫呢!他们练功比我们快,我们练一天,他们已经练了两天,我们练一百年,他们已经练了两百年,我们练两百年……” 大难临头? 寒山心里猛地一跳:“师叔,你为什么这么说?” 谁知这时候广清子故态复萌:“呸!寒山,你干嘛趁我靠近的时候偷偷放屁?为什么不等我一起放?!” 寒山简直哭笑不得,问道:“师叔,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弟子不明白。” 广清子用嶙峋的瘦脸对着他,眼神疯狂又炽热,就像深深凹陷的眼眶中射出了两点火苗。 “寒山,快下山去,不要再上来了。”广清子说。 “……”寒山轻声道,“师叔,我若是渡劫失败,元神寂灭,就再也不能上昆仑玉虚峰了。” 两人对视了片刻,广清子说:“我要睡觉!” 说着便面朝里往竹床上一躺,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寒山无奈作揖:“弟子告退了。” 他走出静心居,哑巴捧着茶追上来。寒山说:“不喝了,我这就下山去了。” 哑巴坚持要他喝,他只好接过来一口饮尽。 茶的味道有些奇怪,既不是高山上特有的云雾茶,也不是江南盛产的毛尖、碧螺春,但却清香扑鼻,十分好喝。 寒山问:“这是什么茶?” 哑巴身体作扭动、蠕动状。 “劲草茶?”寒山问。 劲草是玉虚峰附近生长的一种矮小灌木,根扎得很深,十分耐风抗寒。 哑巴摇头。 “虫茶?”寒山又问。 寒山不猜了,他拱了拱手:“师兄,多谢你的茶。我走了。” 哑巴站在他身后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转角处。 静心居里,广清子面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喃喃道:“渡劫……渡劫……他们都在渡劫……寒山要渡劫……我也要渡劫……” 婵九趴在房梁上辗转反侧,睡得很不踏实。 第一,醋味儿实在太重了,对狐狸灵敏的嗅觉是巨大的折磨,狐狸可没有久入鲍肆不闻其臭的好习惯,越闻越觉得受不了。 第二,有人在哭,嘤嘤嘤,呜呜呜,吭吭吭,哇哇哇,在她脚下哭了半天了。 第三,穷人家房梁太窄,硌得慌。 婵九一翻身坐起来,拢了拢头发,对那个哭的人说:“你要是真这么难受,不如上吊死了吧?” 那人显然没料到房梁上还有人,抬头一望,惊叫出声。 婵九没好气地用手指摸鼻子,唉,她不争气的小肚子又饿了,底下这人守着厨房不做饭,反而在这儿哭,浪费时间。 那人叫唤完了,哆哆嗦嗦地问:“你……你……是谁?” 婵九反问:“你看我像是好人么?” 那人缩着身子摇头:“不……不像……” “不像就对了!”婵九板起脸,“赶紧做饭,少在这儿哭丧。一刻钟内我吃不到饭,就把你吃了!” “呜呜嗯嗯……”那人捂脸嚎啕,一边哭一边终于把炉子点着了。 那是个新媳妇儿,长相还算过得去,头发也算梳得整齐,就是眼睛肿得跟烂桃子似的。 歇了会儿,婵九问:“你到底为什么哭呀?” 狐妖的话对于凡人有一定的蛊惑作用,新媳妇虽然怕她,但也回答说:“我家里的出门做生意去了,倒有两个月没回来了。我孤单一个人本来就心里难受,公婆还老是骂我。今天我起晚了些,公婆的早饭没来得及送,她们便骂我懒……”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头有个粗哑的老头子声音骂道:“这样好吃懒做的yin妇,睡到太阳照屁股了才起来!看你这副自由自在的模样,顶好是自己卖到窑子里当娼妓才快活,在我们好人家可是不行的!” 老婆子声音接上:“这懒婆娘想野情人啦,害了相思病了!等儿子回来了,赶紧把她休了!” “哈哈,泼辣。”婵九干笑,望着新媳妇。 新媳妇一边拉风箱,一边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我是殷实人家的女儿,从小到大哪里做过这些粗事,都怪那些说媒拉纤的花言巧语,把我爹娘给骗了,把我嫁到这破落户来,还是个卖醋的!从早做到晚不说,烧火、煮饭、打水、清扫……公婆还这样恶毒!你说得对,我不如上吊死了吧!” ☆、第20章 新媳妇果然不擅长家务,一碗面片汤半天也没能下锅。公婆在屋外骂得昏天黑地,说陈醋作坊的伙计们早早来上工了,竟然连早饭也吃不上,都怪荡妇懒婆娘心里想着野男人,不肯好好干活。 婵九大叹其气,跳下房梁说:“我来烧火吧。” 她把炉火烧旺,新媳妇则在灶台前手忙脚乱,不时还烫一下手。 婵九说:“哼,你这种日子有什么好过的?还不如在山上自由快活,无拘无束,想几时起床就几时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新媳妇知道她不是普通人,听她说什么“山上”,以为她是山贼强盗之类的,便说:“姑娘大王,我们这些寻常人家,怎么能和你们比自由自在?” 过了会儿,婵九问:“汤滚了没?” 新媳妇说:“滚了。” 她舀了一碗,撒上盐,加了一点醋,端给婵九。 婵九嘻嘻一笑,正准备要喝,突然想起了什么,也舀了碗放在一旁,说:“这是你的。” 接着她往大锅里呸呸呸吐了好几口唾沫,见新媳妇愣着,便说:“你也来。” “我……来?”新媳妇迟疑。 婵九说:“怎么?她们用那样难听的话骂你,你还不能喂她们吃一点口水?” 新媳妇破涕为笑,也朝锅里吐唾沫。 婵九在地上搓了一把土,均匀撒在汤里,说:“给你们加点儿作料。幸亏你们不生在县城,否则遇见了李家大奶奶那样的英雄人物,头一天就把你们毒死了。” 她喊新媳妇:“喂,姐姐,往里面擤点儿鼻涕。” 新媳妇扭捏着说:“我……我没有……” 婵九本来想说“我有,不但有鼻涕,我还有头皮屑”,只听外面又骂起来了,新媳妇只好匆匆忙忙地盛了两碗面汤送出去。 婵九本来想继续对面汤做手脚,想到剩下的都是作坊伙计喝了,他们可没说过什么缺德话,再说一会儿自己还得去吸他们的精气,于是作罢。 她溜出厨房,看左右无人,便往陈醋作坊跑去,果然看到了三五个伙计正在酿醋的大缸间忙碌。她满怀希望走进一看,全是丑陋矮小的老头子,连一个年轻些的都没有,她的一腔热情顿时化为乌有。 难不成今天要破戒?对女人下手?这可不行呐! 她回到厨房梁上,抱着双臂生闷气,见新媳妇儿回来了,便小声埋怨:“你家请的都是什么伙计?老得都半只脚迈进棺材了,还能指望他们干活?” 新媳妇泪痕未干,又添新泪,抽噎着说:“什么我家的?我家可不在这儿。那两个老无知请什么样的伙计,我怎么管得着?” 婵九问:“怎么,又骂你了?” 新媳妇点头:“可不是又骂我了,还说我想野男人思春呢,说我比猪圈里的猪还懒,简直败坏了他家的门风。” 婵九冷笑:“呵,他们家除了有几口破醋缸,还有什么值得败坏的?” 说到缸,新媳妇抹泪叹了口气说:“我要挑水去了。水井远在村口,光把水缸灌满,就要花费我半天功夫。挑完了水,还得洗衣服,这寒冬腊月的,可把我的手都冻坏了。” 她说着把手伸出给婵九看,原本应该是保养得当的双手,现在又红又肿跟萝卜似的。 婵九叹了一口气:“我现在不比以前,也怕冷得很,但我愿意帮你把水缸挑满。可惜你家里又穷,味道又难闻,家里人还讨嫌,等挑完水后我就要走了。” 虽然只说了这么一会儿话,新媳妇已经对婵九产生了依赖,毕竟自从丈夫出门后,再也没有人能这么平等和善地对她说过话了。 “走?你……你去哪儿?”她问。 婵九说:“另外找地方呆着,比如钱庄啊,饭馆啊,青楼啊,县太爷府上啊。” 新媳妇心想:果然都是些山贼爱呆的地方,只是她为什么不回山上去?莫非山头被人占了么?可怜见的,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山大王…… 婵九从房梁上跳下来,搓搓手:“走,挑水去,挑完水后会无期。” 新媳妇连忙说:“哎,等等。” “什么?” “我……我想……想……” 婵九说:“想什么快说呀,我还急着去找吃的呢。” “我想回娘家去!”新媳妇急急地说,“我在这里受够了气,家里爹娘和哥哥还不知道,我要去把实情告诉娘家人,以后再也不回来了!我娘家就在西边新市铺,从这儿走三里路到渡口,沿河而下十里就到了。我独自一个人没出过门,姑娘大王,你陪我去渡口好不好?” 婵九问:“这算是好事吧?” “是好事!好事!”新媳妇连忙点头。 婵九说:“我正急着做好事呢。那还等什么,走吧。” 新媳妇回房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用一块花手巾包了头。见公公和活计们都在陈醋作坊里干活,婆婆在自己屋子里补觉,她便带了婵九偷偷出了后门,两人一起往渡口走去。 往渡口是一条弯曲偏僻的小路,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婵九走路快,新媳妇却缠了小脚,颠颠地不好走,只能一路喊着:“姑娘大王,慢点,慢点啊!” 婵九每走出十多步,便停下来等她,等她追上来了,再往前走十多步。 “你这样慢悠悠的走法,不多时就要被你公婆追到的呀,如果我的内丹要是还在,就能提着你走了。” “内丹?”新媳妇问,“那是什么?” 婵九哀愁地说:“别问了,心痛……” 走了一里多路,前方路边出现一个大草垛,草垛上面躺着个人,穿着一身大花锦袍,看那姿势是在晒太阳。 腊月寒冬天气,草垛上雪还没化,躺在那上面简直等同于卧冰,何况天上根本就没有太阳! 婵九斜斜瞥了那人一眼,心想真是怪人。 那人也斜斜瞥了婵九,突然眼睛一亮,支撑起上半身。 “小娘子。”他不怀好意,懒洋洋地问,“去哪儿呀?” 婵九心想:哟,还有胆大包天的敢主动和我打招呼?真讨人喜欢。 她走近了草垛,仰头一望,嗯?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竟然长得还不错,虽然比起寒山差远了,好歹浓眉大眼,宽肩窄腰,比县城里的那些胖公子哥儿顺眼。 她见新媳妇还远远落在后面,便笑着冲那人招招手:“来,我请你看个东西。” 狐妖是会魅惑人的,婵九虽然只是普普通通说了一句话,但那人却心里一荡,连舌头都打结了:“看、看、看……什么东西?” 婵九说:“来嘛,这边来,绝对好看。” ☆、第21章 宋不谦,男,二十六岁,未婚,汉族,山贼头领。 有一天晚上他喝多了酒,趁着酒劲下山玩,到了第二天快中午了还不想回去。 山寨里除了他,还有三十五条光混汉,合称三十六地煞。回去了,大眼瞪小眼,没劲,他宁愿躺在湿草垛上看风景。 这时候他看到小路上远远走来一个人,在这个人身后更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 “两个女的,不是姐妹就是妯娌。”他嚼着嘴里的草梗,“大白天两个女的结伴走路,不算稀奇。” 可等前面的人走近了,他发现有点儿古怪,于是他扑地吐掉草梗,坐直了身体。 “白头发?有点稀奇。” 他没见过如此打扮的姑娘,长发随意披散,耳边插着一支绢花,花棉袄里面穿白色纱裙,纱裙下是明显不合身的棉裤,脚踩绣花鞋,走起路来轻飘飘的。 花疯子——他断言。 俗话说菜花黄,疯子忙,春暖花开是精神疾病高发的季节,等到了明年春天,眼前这小妹子还不知道该怎么打扮呢!话说这白头发是怎么来的?疯出来的? 那姑娘离他大约还有三十步远的时候,斜瞥了他一眼。 他简直想要跳起来:因为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家伙! 穷乡僻壤,美貌的疯子,就像草台戏班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皇贵妃,显得那么不对劲,那么危险,简直可怕! 那疯美人还对他笑,对他招手:“来,我请你看个东西。” 就算对方要把他的头当场揪下来,他也要把眼睛凑过去! 疯美人没揪他的头,而是把揪到了草垛背后,然后——强吻了他。 ——非常霸道的强吻。 宋不谦挣扎。 对方化解他的挣扎,继续强吻,比刚才激烈。 “……” 宋不谦的脑袋大概放空了三十年那么久。 他并不是个纯情男子,这辈子睡过许多女人,比如抢来的压寨夫人甲,压寨夫人乙,压寨夫人丙和丁(后来都逃了),良家妇女赵某、钱某、孙某,李某,青楼里的春兰,夏花,秋荷,冬梅,白牡丹…… 他也睡过好几个男人,比如戏班子里的芬官、兰官,热爱情趣的赵书生、刘公子,不打不相识的陈少镖师。 但是没有一个女人、没有一个男人,仅仅一个吻就能带给他这种感受! 这种……难以言喻的……眩晕,仿佛天旋地转,天昏地暗,长夜漫漫! 两手发麻,头皮发酥,双腿发软,眼前忽明忽暗,感官变得极度不敏感,几乎下一秒就要失去意识。 难道这就是…… ……爱? 婵九从他身上爬起来,观察他的脸色,微有些抱歉:“哎呀,吸多了,渡回给你半口吧。” “……” 于是宋不谦再一次被强吻了。 这次强吻过后不知道为什么,宋不谦感觉比上次身上略有劲一点,腿不再打颤了,眼神也聚焦了,只是腰膝似乎微微有些酸软。 他望着婵九笑眯眯的脸,心想:日他奶奶的冤孽!我姓宋的竟然爱上了一个疯婆娘,不知道下半辈子是悲还是喜啊?不管了,他宋不谦想要的人,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他拉着婵九的手说:“跟我回去,做我的压寨夫人吧。” 婵九问:“什么叫压寨?” 这时新媳妇终于追了上来了,气喘吁吁直抚胸口:“大王,我实、实在走不动,求你歇、歇一会、会儿吧!” 婵九说:“歇吧。” 她跳上草垛坐着,翘着二郎腿问:“这里离渡口还有多远?” “还有一里半!”宋不谦和新媳妇抢着回答。 新媳妇刚才专心于喘气,现在才意识到身边有个陌生男人,吓得心怦怦乱跳,连忙羞红着脸躲到一边。 宋不谦心想这一对结伴的小女子倒也新鲜,一个美貌至极怪异至极,但坦坦荡荡,毫不在乎,头一眼见到的生人扑上去就亲了。另一个倒是长相平常,村妇打扮,扭扭捏捏,显然是小门小户的闺中养大的。 婵九问他:“喂,你怎样?好些了么?” “好着呢!”宋不谦殷勤地说,“舒服!” 婵九笑了:“我不信,你又不是铁打的,你也不是寒山。如果觉着头重脚轻,就多歇会儿。” 宋不谦心想:寒山是谁?看到婵九笑,他简直脑袋都胡涂了,管寒山是谁呢?他还记得自己是谁就不错了! 过了片刻,婵九问新媳妇:“能走了么?” 新媳妇羞涩地点点头,两人便重新上路,走出一段,发现宋不谦也跟了上来。 婵九笑问:“怎么,你也去渡口?” 宋不谦点头说是。 婵九说:“既然你们俩都去渡口,不如你们俩一起走好了,我要回县城去了。” 宋不谦和新媳妇同时喊道:“不行!” 婵九望望你,再望望他,问:“为什么?” 新媳妇脸红得都要滴血了:“我我我、我不认识这位大哥呀!” 婵九说:“见都见过了,怎么叫不认识?” 新媳妇说:“可是……可是,我……他……我可从来没……那个,有违妇道……” 婵九说:“妇道是什么?姐姐你可真麻烦,我活这么久了,没见过像你这样畏首畏尾,吞吞吐吐的。” 宋不谦总算看出来了:眼前这位美人可以说是毫无伦理道德观念,什么三纲五常,兄友弟恭,男女有别,妇从一而终估计都不明白,《女诫》上一秒放在她手里,下一秒就能被撕了折纸玩。 好,他喜欢!姓宋的本来也是个兴风作浪的盗贼头子,配得上这种无法无天的货!再说《女诫》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宋不谦也不知道啊,关他鸟事啊! 他正想着呢,见婵九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匆忙追上:“姑娘,我叫宋不谦,是本地的一位正经商人,家住三十里地外宋家庄。” 又对新媳妇说:“我不是歹人,还会一点粗浅的拳脚功夫,二位是要去哪儿?我愿意护送陪同。” 新媳妇原本就觉得他长得不错,见他对自己说话言语客气,羞得低垂下了头。 婵九一拍手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这样吧!你送她回娘家去,我走了。” 宋不谦和新媳妇再一次异口同声:“不行!” 宋不谦心想要送也是送“二位”,新媳妇宁死也不愿意和一个陌生男子一同上路。 婵九准备要发作了。 这时,另一个声音凉凉地插了进来:“把新婚未满三月的女子交给过路的山贼,也只有你能做得出来。” 婵九一听那说话声,高兴得跳了起来:“寒山!” 寒山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了他们刚才歇过脚的草垛上,依然是黑色长袍,戴着斗笠,背负长剑。 婵九顿时把什么新媳妇、宋不谦都抛在了脑后,朝着寒山跑去:“恩公师兄啊,我差点以为你不回来了!我的内丹没弄丢吧?” 寒山微微一笑:“在我这儿。” 宋不谦一见寒山,心都凉了半截:和眼前男子比起来,他简直什么都不是——论长相,差远了;论身材,也差一点;论气质,那是拍马也追不上。这小白脸他妈的是从哪个犄角旯旮里冒出来的啊? 他觉得自己真是情路多舛,刚真心爱上一个人,还不到一刻钟,就被凶残地踩碎了。 婵九还在缠着寒山,绕着他乱转:“还我吧,放在你那边我实在不放心呀!” 宋不谦目睹此情景,妒火煎熬,只能痛苦地扭过头去:“……” 等等,此人怎么知道他姓宋的是山贼?他可从头到尾没提过呀!莫非是官府的人? 他退了一步,上下打量寒山:嗯,以县太爷那种贪财好色的胡涂官,估计笼络不到这种人。莫非是朝廷派下来的? 他又退了一步:看上去也不像朝廷的鹰犬,莫非…… 寒山发话了:“你还不走,等着我来拿你么?” 宋不谦这下确定了:朝廷派下来的,而且专门负责剿匪,妥妥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姓宋的英雄一世,决不能在阴沟里翻船! 他朝着寒山一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寒山微点了点头。 接着宋不谦跑到婵九跟前,招手说:“姑娘,来,我跟你说句话。” 婵九问:“说什么?” 宋不谦强调:“私下里说。” 两人顶着寒山施加的压力(面无表情也是一种压力),钻到了草垛后面。宋不谦问:“姑娘,请教你尊姓大名?” 婵九说了。 宋不谦推心置腹地说:“婵九啊,我确实是山贼,但我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日子久了你就知道,比那什么小白脸吃软饭的强多了。有些人呐,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的,缺德着呢!我们好好的落草为寇,偶尔劫富济贫,打家劫舍,有错吗?偏偏有些人嫉妒我们过逍遥日子,带着人来围啊剿啊,好汉都让他逼成恶汉了,你说小白脸儿缺不缺德?该不该断子绝孙?” 婵九问:“嗯,该。谁是小白脸儿?” “我就住在此地过河三十里清风山清风寨。”宋不谦继续,“你要是哪天厌倦了小白脸,就把他一刀杀了,然后来找我。我让你做压寨大当家,成天吃香的喝辣的,想抢谁就抢谁,比大当家还厉害!” 婵九说:“哦。” ☆、第22章 婵九离开草垛,寒山问:“他和你说什么?” 婵九摇头:“我没听明白。我刚下山,好多东西都听不懂,上回李家宅斗,我也是趴在房梁上三五天才把来龙去脉弄清楚。他大概想让我上他家吃饭去。” “是么?”寒山笑道,“我耳力不算好,所以听得不太真切,但我觉得他应该是在骂我。” 婵九表示没听出来,不过骂就骂吧,反正也不少块肉。 山贼走了,剩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他们俩一起送新媳妇回娘家去。婵九本来只打算送到渡口,寒山却不答应,非要陪着坐船。婵九的内丹在他手上,只好听他的,三人晃晃悠悠走了十里水路,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傍晚时分,寒山目送着新媳妇走进娘家大门,这才放下心来。 婵九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唉声叹气,嘟囔着要吃饭,而且又开始念叨刘少东家那只鸡。那只鸡是如何的肥,如何的嫩,如何的滋味鲜美入口酥烂…… 寒山默默听他念了一会儿,突然一扭身从新媳妇家的高墙上跃了过去,再出来时,手上拎着两只芦花鸡。 “你把他家的女儿平安送回,吃他两只鸡应该不过分。”他笑言。 婵九瞪圆了眼珠子,下巴都差点掉下来:“哎哟老天爷,妲己祖师奶奶!你竟然也会做这种事情?!” “你不要?那我送回去了。” “要!要要要!”婵九抢过鸡就往树林里跑。 这时天快黑了,村民们保持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习性,很少有人天黑了还在外面瞎溜达,两人一路都没遇见人。进了树林,婵九找了个隐蔽处,蹲下来捡树枝生火。 这是她第二次生火,依旧磕磕绊绊,但比第一次时快多了。生好了火,她抓过鸡,“咔”、“咔”两声,干脆利落地拧断了它们的脖子。 寒山以为她生火是为了要烤鸡,结果她只是为了取暖,拧断鸡脖子后她就把嘴凑了上去,露出两颗锋利的小虎牙。 他忍不住出声:“你就这样……生吃?” 婵九愣了愣,说:“哦对,我师父说了,我现在是人了,要斯文,得吃熟食。” 她拎住两只断脖子鸡,站着不动,显然是在绞尽脑汁想事儿,最后没想出来,可怜巴巴地问:“你能不能再从新媳妇家偷一口锅出来?” 寒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有些后悔当初不应该出于一时恼火,抢了这狐狸精的内丹,还约定了什么四十九件善事。现在身边就像带了个麻烦,想甩也甩不掉。 自己堂堂一名剑仙,和一个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妖怪混在一起也就罢了,还得时不时帮他做些保姆老妈子的活儿,万一传了出去,昆仑派的一世清名估计都得毁在自己手上。 (以下是厨艺展示交流时间) 本次展示交流包括昆仑派寒山选手褪鸡毛,剖开鸡肚子掏出内脏,到小河边把鸡肚子里洗干净,把鸡串在树枝上,放在火上烤……他的动作简洁、刀法利落,真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每一次展示都是平时汗水的结晶,都是火热劳动的赞歌。 婵九抱着膝盖在旁边坐着,口水滴答地准备吃鸡。 “好香……真香……太香了,寒山,你当剑仙之前是厨子么?” “我三岁就被师叔接上了昆仑山,没当过什么厨子。”寒山好脾气地说。 婵九说:“我师父柳七都养了我一百多年了,从来没有弄过这么香的鸡给我吃!” 寒山心想你师父会弄才有鬼,你师父也是狐狸!你这种时而迷迷糊糊,时而疯疯癫癫的毛病估计都是有师承的。 他递了其中一只鸡给她,说:“似乎好了,你吃吃看,我上次做这些事也是百年以前了。” “嘻嘻,吃鸡,好快活!”婵九拍手笑。 她接过鸡,找准了鸡大腿,刚满是幸福地“啊呜”一口咬下去,突然一道剑光闪过,鸡大腿还在她嘴里,但鸡身子已经扑通掉在了地下。 婵九嘴被堵着,所以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她连忙望向身旁的寒山,可上一秒钟还在的人,这一秒已经不见了。 她依旧叼着鸡大腿,滴溜溜乱转,满地寻找鸡身子。 刚烤好的鸡身子滚落在不远处的枯叶上,沾了一点儿灰,她赶忙捡起来掸灰。接着又跑回原处,把被寒山扔在火里的另一只鸡也拿出来,免得烤焦了。 比起她的手忙脚乱,寒山那边,则是剑光飞舞,从树林里一直打到了树林外。 “又是你。”寒山追出树林,“你是知道剑仙之间不能互相察觉气息,所以暗中窥伺,屡次偷袭么?” 对方躲着不现身,操作两道剑光朝着寒山的面门劈来。寒山纵身避开,寻找放剑之人。 寒山找到了他。 十多丈外的柏树后,黯淡的星光下,站着一个瘦小佝偻的男人。他灰衣灰袍,也和寒山一般戴着斗笠,只是他的斗笠下面挂着一层黑纱,弄得好似大户人家女眷出门。 寒山说:“你一个剑仙,何必藏头缩尾?” 那人收了剑,桀桀地笑了,声音刺耳:“谁说我是剑仙?” 对方掀开斗笠,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在暗夜里熠熠生光。 寒山愣住了。 红色眼睛,是因为他们采食人血,维持自身功力运转,补充修行的损耗,就好像婵九需要人的精气来充实内丹一样。 苍白皮肤,是因为他们潜心苦修,除了偶尔夜晚外出捕猎凡人外,往往数十年不见日光。 瘦小佝偻,那是天谴,残忍好杀、食肉喝血者,自有他的恶报。 他们也曾经是剑仙,但为了突破剑仙修炼进阶的异常缓慢和困难重重,便逆天行事,自绝善念,为天地所不容。即使原本是天仙般的美人,一旦堕入魔道,最终也会变得面目狰狞。 对方那张脸人不人鬼不鬼,寒山的脸色也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仙魔大战的种种情形一瞬间全涌进了他的脑袋。 那些生灵涂炭,遍地烽火,尸骨如山,易子而食的惨剧,那些路边饿殍无人收尸,任由秃鹫野狗啃食的的景象,是寒山记忆中最不愿回顾,宁愿从未经历的一部分。 但仙魔大战中最糟糕的永远不是仙,甚至也不是魔,而是窥测到天机,趁乱挑起战争的人。 西岐的文王,新朝的王莽,三国的诸侯,仙魔隔个二三百年总要打一场,难免影响到凡间,于是志向远大的聪明人趁机发难。有时候也会反过来,有志之人决心当个中原皇帝玩玩,于是准备各种贡品,想好各种说辞,许诺各种好处,拜上魔那一方。 ——拜仙人家自然是不理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寒山仿佛听到了无数生灵的凄厉哀嚎,额头上渗出点点冷汗,握紧了手中长剑。 红眼人怪笑着问:“怎么?见到我很不高兴?哦,也难怪,玉清那个老糊涂曾经说过,这世上已经没有剑魔啦!” 所谓的仙魔大战,并不是剑仙打妖魔,而是剑仙对阵剑魔。 妖魔并不少见。妖修行有小成之后,如果害死了凡人,吃了他的血肉,便堕为妖魔,这四方出世的妖怪,倒有九成是妖魔。 妖魔都是爱打小算盘的趋利分子,平常作恶高兴,挑拨高兴,坐山观虎斗高兴,但从不高兴参与打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剑仙,剑魔,就好像一枚铜钱的正反两面,都是练剑,都是修行,只不过道路殊途。 二者差别之大,连昆仑山上最年轻的紫砂小师妹都能一口气说出个七七八八。但是论修行速度,两者只有一个差别,那就是剑魔修行比剑仙要快一倍! 剑仙修行,耗损的是自身精血,即使剑仙的精血比凡人丰沛得多,也毕竟有个限度。因此剑仙的法力进阶,进两步往往要退一步,以免落得精血枯涸的下场。 而剑魔是喝人血的,一旦觉得精血不足,抓一个凡人来即可。他们不用耗损自己一丝一毫,修炼时不需要停下来休息,不需要以退为进,因此进阶神速。 修炼虽快,风险也大,剑魔极容易走火入魔。 人一旦能快速做一件事,就渴望着更快,再快,比所有人都快。说到底,剑魔原本都是剑仙,而且是些十分热衷于修行,生怕自己练得不够快的剑仙。 剑仙要经历三次天劫才算大成,一百年天火劫,二百五十年兵解劫,五百年天雷劫。 剑魔修炼快,只需要两次,一百年天火一次,二百五十年天雷一次。 但剑魔很少有能熬过二百五十年天雷劫的,不是渡劫失败,就是已经赶在前面走火入魔,自己把自己毁了。 上次仙魔大战后,昆仑派玉清真人曾经断言,所有的剑魔都殁在此役,从此世上再无一个剑魔。 可是现在,寒山眼前就站着一个。 活生生的! ☆、第23章 仙魔大战中,昆仑派玉虚、玉衡两位师叔战死,二十三名师兄弟罹难;峨眉派损失十七位师姐师妹,蓬莱派略好一些,只有九人战死。 但蓬莱派原本就人才凋零,仙魔大战后,全派上下只剩了七个人,从此退守东海,闭门不出,只是偶尔和昆仑、峨眉两派互通消息。 寒山对剑魔的痛恨无需言语,即使拼上性命,他也要将之诛杀殆尽! 他的剑光矫若游龙,变化不测,灰衣剑魔不敢硬接,向后跳跃闪避。 剑光在空中打了一个弯,霎时一分为七,以包围之势朝剑魔刺去。 “元极御雷真诀!”他轻呼。 寒山既是他的名字,也是剑名。 修行之人都是如此,从上山入门那一天起,就挣脱凡尘俗世一切羁绊,连姓氏名字也统统抛弃。从此之后,练什么剑,就叫什么名字。 他是目前昆仑弟子辈中最出色的人物,已经把寒山剑练到了七把,即使是那个发疯之前能力通神、完全可以压师兄玉清子一头的广清子,也只不过练到十三把而已。 而且现在连一把都使不好了。 没有预料到寒山一开始就拼命,灰衣剑魔有些慌了,便一味地躲,躲不过去来才放剑架住。 他的青剑只练成了两把,根本不是寒山的对手。 在上一战中,他掌握先机,在背后偷袭,这才取得一时的优势。而这次虽然也是偷袭,却没讨到好,也怪自己太自信。 他边打边退,两把剑显得捉襟见肘,御雷真诀在他身边形成了气浪和闪电将他逼得无处可躲。 突然“咔”的脆响,青剑中的一把已经被寒山的剑阵绞断。 灰衣剑魔心痛地大声嘶叫,要知道一把剑就是将近百年的功力,就算剑魔练功快些,但他们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再平安活一百年啊! 痛惜无济于事,瞬间他又被寒山的剑气笼罩。 灰衣剑魔连中数剑,疼痛难忍,手臂上血流如注,他顿时心慌意乱,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一个疏忽,腿上又中了一剑,他再也不敢恋战了,转身就逃。 寒山稍稍收了剑,单手微扬,七把剑在空中排成一个半圆,下一轮攻势便是绞断灰衣剑魔的脖子。 “元极火炽……” 突然,在他脑后传来一声啸叫,那叫声如此之近,如此之尖锐,以至于他不得不瞬间将剑阵一分为二,三把朝前,四把朝后,白光破空突刺。 “婵九——!”他大喊,“你没事吧?” 婵九并没有回答。 寒山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没有恋战的本钱,他还有个拖油瓶!他暗骂自己一时只顾着追灰衣剑魔,竟然把树林里的婵九给忘了!刚才缠斗,已经跑出来好远,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 他想啸叫不是婵九发出的,因为她没有内丹,一定是另有其人!那会是谁?那头狼吗? 高手过招,最忌讳的就是分心。寒山一分心,让灰衣剑魔多逃出去十多丈,已经是要驾剑逃跑了。 寒山正在考虑是追上去好,还是杀回树林好,突然婵九从树林里冲了出来,细眉倒竖,指着灰衣剑魔大声说:“杀死他!” 看到婵九,寒山在心中猛地舒了一口气,召回身后四把剑,七剑合一,向灰衣剑魔追去。 灰衣剑魔已经跳到了一块大石头上,突然从石头后面捞出一件白白的东西,朝寒山扔过来。 由于天黑,加上速度太快,寒山初开始并没有看清是什么。 婵九是狐狸,在夜晚视力极佳,她脸色大变,顿足尖叫说:“这个不要砍啊!” 寒山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东西,而是他们花了一整天功夫护送回来的新媳妇!她只穿着一身内衣裤,估计是从被窝里让灰衣剑魔掳出来的。 寒山猛然收了剑。 新媳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双手反绑,两眼紧闭,早就晕过去了。 婵九极快地跑过去,对寒山喊:“我来照顾他!你去追那老小子!” 寒山吩咐:“你要小心。” “我没事儿,你快去!”婵九说。 寒山“嗯”了一声,剑光护身,往灰衣剑魔逃走的方向追去。 婵九“啪啪”打着新媳妇的脸,但她毫无反应,鼻息虽然微弱但还算均匀,应该是被什么迷药或者法术迷昏过去了。滴水成冰的三九天,新媳妇上身只穿了一件小肚兜,下身一条薄裤子,赤着脚,冻得脸白如纸。 婵九跺了跺脚,骂了灰衣剑魔几句,脱下棉袍裹在她身上。 “要是别人我才不管呢!”她气咻咻地说,“你要是冻死了,我就白把你从恶婆婆家带出来了!” 见寒山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俯身背起新媳妇,要把她送回家去。 灰衣剑魔也真是龌蹉,想阻挡寒山攻势的话掳谁不好,偏偏掳一个女人家。 婵九猜测此人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或许从寒山和自己相遇那天起,他就没有放松过窥视。 寒山那边已经胜利在望,他追击灰衣剑魔到了河边,始终没让他有机会人剑合一逃跑。 灰衣剑魔又中了两剑,浑身上下血红一片,喘着粗气,眼看就要伏诛受死了,忽然旁边又是一声尖利啸叫,一粒暗器朝着寒山飞过来。 寒山用余光看见是颗霹雳珠,凡人的下等伎俩,因此并不在意,挥剑砍成两半。霹雳珠“砰”地炸了,碎裂落在雪地上,冒出一缕青烟。 霹雳珠接二连三地打来,寒山挥剑统统斩碎。 放暗器的人就躲在树后,只露出半个脑袋,寒山看见他乱蓬蓬、毛茬茬的青色连毛胡子,知道他果然是上次那个从他手底下逃走的狼妖。 狼妖身后还有一个人,长相酷似,只是胡子颜色偏红,估计也同类,也正不停扔出暗器:霹雳珠,金弹子,毒蒺藜,毒铁砂,乱七八糟,稀奇古怪,层出不穷。 这样的小妖怪还不能入寒山的眼,寒山分出三柄剑,想把他们俩连树带人一起绞断了。 这时狼妖又扔出了一粒暗器,而且是相当大的一粒,寒山并没有多想,挥剑斩断。 而这次却斩错了。 那并不是霹雳珠或别的什么,而是一大颗毒丹砂。 毒丹砂“扑”地散开,顿时漫天漫地血红色烟,寒山立刻掩住口鼻后退,但还是吸进去了一点,觉得鼻腔里立刻火烧火燎地痛起来。 毒丹砂不是凡人造的,而是来自某些居心叵测的丹仙。毒砂里加持了符咒,因此对于仙、魔、妖都颇有杀伤力。 毒丹砂原本是沾者即死,幸亏寒山有些法力,这才能够勉强支撑。 可是狼妖们的花样还没使完,正当寒山因为剧痛而视线微有模糊,剑势也放缓的时候,一张网朝着他铺天盖地地罩下来。 寒山放剑去斩,却像是斩到了棉花上。 那网猛地收紧,将寒山整个人包在里面,寒山越是挣扎,便被捆得越紧。 缚仙网!刹那间,寒山脑中闪过这个词。 缚仙网用法力灌注的千年妖蛛丝织成,专门用来对付剑仙,剑砍不断,法力施展不出,而且越挣越紧。 可是缚仙网自从仙魔大战后就被昆仑派得到,一直锁在玉虚宫的藏宝阁里,由专人看守,它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而且用在自己身上呢? 玉虚宫里……难道出事了? 寒山没空多想了,他已经被缠得几乎气都喘不上来。他不再挣扎,而是直挺挺地倒下,他的剑因为失去了控制又无法回归主人,当啷一声从空中掉落,化作原形,一把四尺一寸的长剑,剑身莹白,剑柄纯黑,好似寒山积雪。 “啊哦……”灰衣剑魔低嚎一声,捂着腿上的伤口,向后倒跌坐在地上。 两个狼妖心有余悸地从树后钻了出来。 那几棵原本就不粗壮的树早已经被寒山的剑阵斩得七零八落。狼妖小心翼翼地靠近,观察了半天,互相望了一眼确认:“抓住了!” “师伯!抓住了!”青胡子狼妖对剑魔说。 灰衣剑魔桀桀怪笑:“呵,嘿嘿嘿,多亏二位了。” 青胡子狼妖谦虚说:“我们兄弟只是帮个小忙,您老人家拼着一己之力,擒住了昆仑派大弟子寒山,那才是奇功一件呢。” 灰衣剑魔说:“哪里,如果不是你二位扔出缚仙网,我怕是已经死在这贼剑仙手上。” “您不用再夸了。”红胡子狼妖说,“我俩法力低微,靠近了怕被寒山发现,来早了又怕事情未成就被他一剑杀了,拖到最后才有出手的机会,倒让您老人家受苦了。” “缚仙网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没能用在玉清那老贼身上。”灰衣剑魔喘了一口气,说,“待我找地方养上几日的伤,便回山将你们二位的功绩禀告主人,主人高兴,必定会好好奖赏你们一番。” 青胡子狼妖哈腰行礼说:“那我先谢谢师伯的美言。” ……师伯? 虽然受到毒雾侵扰,寒山的神智还算清醒,暗忖两只妖怪管一个剑魔叫“师伯”,也真是怪事。片刻之后,毒质上行,他用力咬住下唇以防晕厥,但还是无法抵挡,失去意识之前,他脑中只是在想:不知道婵九怎么样了,但愿她……她不要傻傻地追……追过来…… 灰衣剑魔失血过多,也是强弩之末,他支撑身体站起来,看着地上的寒山冷笑说:“这昆仑派的弟子本领虽高,终究还是太轻敌啦。” 他捡起寒山剑,双手握住,猛然一使力,想把它生生地拗断。可惜那仙剑已经经过数百年的淬炼,坚韧无比,加上他手上只剩了两三分力气,这么一拗,剑竟然丝毫不动。 灰衣剑魔大怒,飞起一脚,将剑踢进了不远处的河里。 青胡子狼妖问他:“您老人家想要怎么处置寒山?” 灰衣剑魔不耐烦地说:“主人吩咐先不要杀,那就不要杀,你们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等到事成之后,再杀也不迟!” 他说完,驾起飞剑走破空而去,由于去势太猛,把几滴血甩在了青胡子狼妖脸上。 ☆、第24章 红胡子说:“亏你还对他那么客气,师伯长,师伯短的,他算哪门子师伯?” “呸!他妈的!”青胡子骂,“你小子不是也客气得很?” 两人开始商量怎么处置寒山,红胡子问:“师哥,真找地方把他关起来?” 青胡子说:“那是作死呢,他认得我俩。这毒丹砂顶多能制住他十二个时辰,等他醒过来,又想法子解开了缚仙网,一看是我们守着他,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我们兄弟俩还不是只有挨刀的份!” “不是说剑仙解不开缚仙网吗?”红胡子问。 “那是剑魔嘴里说出来的话,你也信啊?” “不信。”红胡子摇头。 青胡子说:“不信就赶紧走啊!这次我们奉了师父的命才来淌这趟混水,师父说过,差不多就行啦,可千万不能淌深了。剑仙、剑魔都不是好东西,我们好不容易才修炼成人,最重要的是明哲保身。” “可是,那宝贝缚仙网怎么办?就丢了?” “不丢?”青胡子没好气地说,“就靠着缚仙网才能克制住他,网一撤走,他万一跳起来把我们砍了怎么办?” 两人一面说,一面丢下寒山径自走了。走出十多步,青胡子突然说:“等等,我要卖个面子。” “面子?”红胡子问。 两人便往河边跑,矮身趴在河岸上,青胡子狼妖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绵长的啸叫。 叫声刚落,借着星光,就看见极远处婵九猛地冒了头,然后飞快地往这边跑。 青胡子对红胡子打了个手势,两人爬起来,沿着河岸悄悄退去,隐入了黑夜。 两个狼妖刚刚退走,婵九已经冲到了河边,速度之快倒也对得起“妖”这个名号。 她的棉袄棉裤全都盖在了新媳妇身上,鞋子也给她穿了,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衫,虽然冷,但行动方便。 “寒山!”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寒山,脸色顿时惨白,慌忙扑过来。 对待不省人事的人,婵九向来只有一种手法,那就是抽耳刮子。 寒山被她打得不轻,可惜还是毒丹砂厉害些,人醒虽然醒了,但却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睛。 见抽打没有用,婵九只好停手,这才注意到寒山身上的缚仙网。 “这是什么玩意儿?”她赶紧伸手去解。 缚仙网说神也神,说不神也不神,由于是千年妖蛛织出来的,因此对妖毫无用处,只能对付剑仙。 婵九没费多大工夫就解开了缚仙网,点着寒山的额头骂道:“你不是本事大得很嘛?抢我的内丹时倒厉害得要命,现在怎么被这么一张小破渔网缠住了?” 提到内丹,她扑在寒山身上摸了起来:“内丹呢?我的内丹没丢吧?” 要知道她的内丹也就蚌壳里还没长成的小珍珠那么大,一时哪里摸得到,寒山终于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眼皮上,睁开了。 “……腰……”他说。 “什么?”婵九凑上前。 “在我……腰带……中,”寒山说,“……不要……扯……衣……衣服……” “哦,没丢就好。”她给寒山整理衣服,把他刚才被自己拽得大大敞开的领口掩好。 内丹其实被誓约固定在寒山身上,即使婵九找到了,誓约完成之前也无法拿回来。 “你是不是中毒了?”婵九问,“中的是什么毒啊?” 寒山却再也没有力气回答了,闭上眼睛,又晕了过去。 “哎,别晕呀!”婵九拍着他的脸,见他毫无反应,只好席地坐在他身边。 “唉……叫你不要拿我内丹。现在好了,你中毒了,跟死人一样,我么跟凡人一样,寒冬腊月,半夜三更,荒郊野外,让我带你到哪儿解毒去?”她冻得连打几个喷嚏,托着腮,发愁地喃喃自语。 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树林子里安全些,于是俯下身子,吃力地背起寒山,慢慢朝树林方向挪。 走了几步,她看见地上的缚仙网,心想能困住寒山的东西应该不会太差,以后说不定自己用得着,于是弯腰把缚仙网收起来,揣在怀里。 这树林大约有二三十亩地大小,婵九不敢像刚才那样呆在林边,而是背着寒山往深处走去。 林子没有路,地上是厚厚的雪,雪下是绵软的腐叶烂泥,婵九走的摇摇晃晃,磕磕绊绊,时不时还得摔一跤。她一摔跤,寒山也跟着扑倒在地上,她只好再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拽起来。人失去意识后比清醒时要重,剑仙也一样。 婵九走走歇歇,整整走了一个多时辰。 夜已经很深了,树林子里只有她的脚步声和喘气声,除此之外,静谧得可怕。 “那两个狼妖要是再回来,我们该怎么办?”她抹去脸上的汗珠和脏土,朝四周张望。 这时,她发现刚才那条河也是经过树林的,而且比起树林外来河道更宽,河床中央堆满了大大小小,棱角圆润的石头,小的不过是鹅卵石,大的却有两人多高。 她放下寒山,跑过去查看。 河水已经冻住了,冰上可以走人,这条河平时大约也流量很小,因为只有河道中央一小块地方有冰,大部分的石头都袒露在河床上。 婵九看到右手边的一块巨石靠下方有个凹坑,那是个不小的长圆形坑,足足能躺下一个成人,估计是河水流到这儿后,被巨石挡住,形成漩涡,然后冲刷了成千上万年。 河道里总比平地上隐蔽,婵九又花了半个时辰,把寒山弄到了哪个石坑里。 她一屁股在寒山身边坐下,累得浑身散架,明明是三九天气,她脑袋上的汗水竟然蒸腾了出来。 可汗一发完,随之而来的就是发冷了。 她难以忍耐严寒,于是爬上河岸去,搜集了一大堆枯枝枯叶,回来在石头上生了一堆火,然后整个人窝进了寒山怀里。寒山虽然晕着,但心口是温热的,让衣衫单薄的婵九觉得很舒服。 寒山但看上去情况不算太糟,鼻息均匀,表情平静。到天亮前,他说了好几次口渴,婵九把冰砸开,喂了几块碎冰到他嘴里。 天亮之后许久,寒山才真正醒过来,只是脑袋依旧有些迷糊,他花了好长时间来想自己究竟在哪里,又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被围攻,中毒了,然后被缚仙网罩了起来…… 啊!那狐妖呢?婵九呢?不知道她怎么样? 他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胸口上压着一个头。 婵九? 婵九不但把头埋在他的领口里,双手环着他的腰,赤luo的双足还紧紧卡在他的双腿之间,拿他又当枕头又当铺盖,躲避冬日的严寒。 “婵九……”寒山轻声喊。 “婵九。”他动了动。 “婵九,婵九。”他抬起不怎么使得上力的胳膊,推了推她。 “婵九!”他加大了音量。 婵九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倒头继续睡。 “……”寒山无奈地躺平。 过了一会儿,他在她耳边说:“婵九,你的鸡呢?” 婵九“忽”地坐直了身体,茫然了好大一会儿,才把眼神转向寒山,面色不善地说:“我的鸡呢?” 寒山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昨天的两只鸡呢?你吃了么?” 婵九说:“打成那样,怎么吃啊!只吃了半只鸡腿,其余的都让我给跑丢了。” 寒山问:“你有受伤吗?” 婵九摇头,抱着胳膊说“冷冷冷”,又钻进他怀里。 寒山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脸红了红。可他现在连动一根手指头都吃力,心想自己万一拒绝,以婵九的个性不但不会收敛,反而会变本加厉,只好由她抱着。 突然婵九又坐起来:“你中的是什么毒?” “毒丹砂。” “有解药吗?”婵九问。 “不管有没有解药,我现在都动不了。”寒山笑道,“所以你现在最好扶我起来,让我行功,试试能不能赶在天黑之前解毒。” 婵九吐了吐舌头:“这么厉害的毒药啊,竟然能让你不能动。如果是用在我身上,我八成得当场死了。” 她吃力地扶寒山坐起,见他无法坐稳,赶紧背靠背地在身后抵着他,补充说:“下回你再遇到下毒的人,记得让他把制毒方法教给我,那我就有治你的法子了,以后你要是欺负我,我就撒你一脸。” 寒山心想我欺负你干什么?你不来欺负我就谢天谢地了。 他说:“我可能还有好几个时辰不能动弹,你……” 婵九打断说:“知道了,我守着你,哪儿都不去。” “……”寒山其实是想让她快走,免得中途有敌人杀来,自身难保,也保护不了她。 “要练快练啊,我在这儿呢。”婵九催促。 寒山莫名的有些感动,想起自己在昆仑山上已将近五百年,但真到了患难时刻,某些师弟对自己都未必狐妖有这样的义气。 寒山问:“你冷么?” “冷得要命!”婵九搓着胳膊说。 寒山说:“把我的衣服脱下来,你披着吧。” 婵九问:“你不冷么?” 寒山说:“我一会儿行起功来,反倒会觉得热。” 婵九倒也不客气,三下五除二剥了他的外袍,裹在自己身上。 “对了,我把捆住你的那个网拿来了。”婵九说。 寒山惊讶道:“缚仙网么?” “嗯!”婵九把怀里的缚仙网掏出来递给他看,那网子已经团揉成一团,比起其他蜘蛛网来只不过经纬线略粗一点,而且手拉不断,但并没有闪耀着什么神奇的光芒。 “我不能碰,你留着吧。”寒山说,“这东西说起来是针对剑仙,其实对于剑魔也有同样的效果,所以以后可能用得着。” 婵九听他这么说,低头专心解缚仙网。可那网子先前被她揉得太凶,加上蛛丝本身有黏性,想解开还没那么容易,她解了一会儿工夫,就不耐烦地扔到一边。 寒山好半天不说话,一边行功,一边想灰衣剑魔为什么不杀他?那两个妖怪为什么也不杀他?甚至把修剑之人闻之生畏的缚仙网都随意丢弃。 缚仙网原本是锁在玉虚峰藏宝阁里的,昆仑派必定出了什么事,想到这儿他不免有些焦急。 现在的他可谈不上心止如水了,思绪一乱,鼻息便略显得沉重。 婵九察觉到了,伸出手指戳他的背说:“你运功就运功,不要瞎想,万一走火入魔变成瘫子瘸子,我可再也不来背你了。” ☆、第25章 婵九继续絮絮叨叨:“叫你不要拿我内丹吧,害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整整走了大半夜。我内丹在的时候,别说是背你,背十个你都健步如飞,你别小看我的内丹,我的内丹啊……” 如果说寒山五百年来曾看错过什么人的话,那便只有眼前这个狐妖,虽然她三句话不离内丹,虽然她吸食凡人精气,虽然她不改狐妖本性,对一个剑仙竟然也敢上下其手,但她确实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过了两三个时辰,寒山突然呼出一口浊气,重新调息,说:“昆仑山上一定出了什么事。” 婵九正睡得迷迷糊糊,被他说话吵醒,便继续抓了缚仙网来解:“嗯,是出事了,而且到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出完了。” “什么?”寒山瞪大了眼睛。 婵九说:“嘘,冷静些,反正你现在又不能动。这样吧,你一边运功,一边听我讲。” 婵九便开始从昨晚鸡腿被剑光砍掉那一刻说起。 寒山追着灰衣剑魔跑出树林了,她自己则手忙脚乱地抢救两只鸡。她正在考虑是吃掉鸡再去找寒山,还是找到寒山再继续吃鸡时,有个人拦在了他身前。 那人长着一张极为难看的长脸,青色胡子,毛发相当旺盛。 婵九只看了一眼便骂道:“你是哪个山头跑出来的不长眼睛的臭狼?隔了八百里姑娘就能闻到你!你又闯到我的地盘上来了?上回你在我的地盘上吃人,我还没找你算账呢!看不见我插的旗吗?看不见旗总看得见天保灵障吧?” 对方自然就是青胡子狼妖,他也不生气,拱手说:“师姐又是哪山哪洞的?尊师是哪一个?” 修仙的妖怪之间,长辈用师伯、师叔相称,同辈用师兄弟、师姐妹相称,表示同气连枝。 对方行了礼,又喊了自己一声“师姐”,伸手不打笑脸人啊,婵九只好不情愿地还了一个礼,语气也客气了点儿:“华山思过崖不悔洞,我师父叫柳七。” “哦,原来是柳七师伯的高徒。”青胡子又问,“师姐怎么称呼?” “婵九。” 青胡子说:“我叫青六,是哀牢山分水洞的,我师父叫白十一。我的一个师弟也来了,但是不在这边,他叫赤十八。” 妖怪原本都是飞禽走兽,是没有名字的,直到入门修仙才会由师父给取一个。师父通常是随手拟一个字当做小妖的姓,用数字当做名,以示小妖在门派内的排行。 比如师父取名时看到一棵桃树,小妖是他第三个徒弟,那小妖很可能就叫“桃三”;再比如师父想名字时被石头绊了一跤,小妖排行老五,那“石五”这个名字八成就会被安在他头上。 有的师父读书多些,起的名字风雅,叫什么星、月、云、雾、清、荷…… 有的师父压根儿不识字,满眼只看到驴屎马尿,他的徒弟能从“狗大”一直叫到“狗十七”。 所以柳七的名字就很好解释了,他入门那天把一根柳枝盘成帽子戴在头上,而且排行第七。 至于婵九,她出生的当晚母亲就死了。柳七把她护在怀里,仰头望见一轮皎洁温柔的明月,明月下面是莽莽的群山,山麓上树木层层迭迭,秋风一过,沙沙作响。 婵九虽然是柳七的第一个徒弟,但是柳七认为一个年轻母狐狸叫“婵大”实在太难听,还是叫“九”委婉些。反正他平生逍遥自在,最怕麻烦,估计也不会再收别的徒弟了,虽然这一个徒弟也简直把他累得早生华发,要死要活。 虽然不怎么高兴,但婵九看在青胡子喊柳七一声“师伯”的份上,还了一声:“听说哀牢山位于南疆,师兄远道而来,辛苦了。” 青胡子狼妖说:“婵九师姐,你我都是妖,我好心劝你,不要和那个剑仙混在一起。” 婵九问:“为什么?” 青胡子说:“因为他快死了,恐怕死了还得连累到你。” 婵九吃吃笑起来:“他也会死?你不知道他的厉害?再说他家里后台硬着呢,你死了他都死不了!” 青胡子也笑,但明显笑得难看了,嗓门也高了起来:“话别说得太满,不如师姐过了明天再看看?” “明天?”婵九问,“干嘛?” 青胡子一字一顿说:“明天这时候,世上就没有昆仑派了。” 听婵九说到这儿,寒山浑身猛地一震。 察觉到他背部的僵硬,婵九连忙安抚:“你别着急呀,臭狼吓唬人的你也信?” “你继续……”寒山镇静道。 婵九便继续。 那会儿她问青胡子:“什么叫——世上再没有昆仑派?” 青胡子说:“走着瞧吧,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要是不信,就出树林去看,看你那宝贝寒山是不是快被人打死了。” 其实那时候寒山完全占着上风,真论剑法,灰衣剑魔在他身上讨不到半点的便宜。 见婵九依旧满脸不信任,青胡子不怀好意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后来,就发生了婵九冲出树林,指着灰衣剑魔高喊“杀死他”的一幕。 婵九说完,总结说:“反正你也急不了,好好运功解毒吧。我自己就是妖,妖嘴里说出来的话,十句只能信半句,昆仑派是剑仙第一大门派,怎么可能一天时间就没有了,就凭他那什么青六、白十一、赤十八?给你师父塞牙缝都不够!” 寒山苦笑:“还称得上什么‘第一大’,剑仙在上次仙魔大战中惨胜,各门派都元气大伤,有些甚至全员战死。昆仑派上下加起来不过三十二人而已,除了师尊和我,未过二百五十年天劫的新弟子倒占了一多半。” 婵九问:“哦?你们剑仙人已经这么少了?” 寒山微点头:“昆仑派三十二人,弟子三十人,掌门一辈还剩两人,一位是我师尊玉清子,另一位是我师叔广清子,我提起过他,他其实只能算是半个人了。峨眉派十九人,弟子十八人,掌门为顽石师太,同辈的还有铜岩师太。但是两位师太在仙魔大战中都受了伤,据说铜岩师太伤得还很重。蓬莱派只剩七个人,将近二百年未通消息了,也不知道他们收了新弟子没有,蓬莱派的掌门明断上人在仙魔大战中战死,现在的掌门是明见上人。” 他一边说,婵九一边掰着指头算:“这么说,这世上的剑仙一共还不到六十个人?” “还有些人算不得剑仙……”寒山想起了师叔广清子身边的哑巴。 婵九开始觉得他们势单力薄了,这世上妖怪虽然也不多,但各山各洞各海各岛加起来好几万总是有的。可是又转念一想,人多有什么用,一盘散沙,人家一个打你们一百个。 过了一会儿,她见寒山已经入定,于是不再说话。 刺骨的寒风沿着空无遮拦的河道吹来,身上单薄的袍子抵挡不住,婵九连续打了几个冷颤。 见寒山坐得挺稳,她便把膝上依旧乱糟糟的缚仙网放在一旁,跳上岸去,到树林里捡枯枝生火。 树林中阴湿,前两天又下了场大雪,地上的枯枝都不太干,为了多找些干柴,她越走越远。 走到一个空地处,她蹲着在雪下摸到一棵倒在地上的枯树,心想要是有把砍刀多好,把这棵树拖回去,足够生三天的火了。 这时,她听到的熟悉的破空声,那是人剑合一,御剑飞行的声音。 她扭头望向河边:“寒山?” 可那不是寒山,破空声在她头顶上止歇,接着两个人掉了下来,扑通摔在枯叶堆上。 婵九吓得连退好几步,躲在树后,只露出一双眼睛观察情况。 掉下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似乎受了伤,正徒劳地支撑身体想站起来;女的脸色惨白,胸口插着一把剑,血迹殷然,怎么看都像……气绝多时了。 婵九还是挺惧怕剑仙的,偷偷地想溜,那男的却开口问:“你……你……是谁?为……为什么……穿着我大师兄的……衣裳?” 大师兄?婵九耳朵一竖:难道是寒山的师弟? 她从树后探出半个头:“你们是昆仑派的?” 男的顺了顺气,问:“你是……妖?我……我大师兄呢?” “你胳膊断了。”婵九指着他的断臂,那里血如泉涌,有些触目惊心。 “没……事,”男的又问,“大……师兄呢?他还……活着么?” “ 在那边,活着呢。”婵九又指着那女的,“她死了。” “那是……红菱,我师姐,逃出……玉虚峰的时候……她还没有死。”男的吃力地说,“她还未……兵解过,死了……并不碍事,四十……四十九日后便会重入轮回,转世……为人了。” 剑仙修炼,本来在二百五十年时就要兵解一次,投胎转世,换一个身体再重新上山。只有已经经历过兵解天劫,再次死亡后才会元神寂灭,永不入轮回了。 “能否带我……去见大师兄?” 婵九跑去扶住他:“你还是先包扎一下吧,你大师兄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看你倒快死了。” 婵九把衣服下摆撕了一条,替他包扎止血。 男的说:“多谢……但是没用、用了……我叫青芝。尊驾……怎么……” “婵九。”婵九干脆回答。 她包好了青芝的断臂,想把他扶起来,青芝却惨叫着喊痛,站也站不住。婵九伸手一摸,只见他的后腰上也插着一把剑,只不过没有穿透。 他身受重伤,还带着一个人从昆仑山逃出来,为的是见寒山一面。现在他距离寒山只有短短几步路,他却进气少出气多,再也无法行动了。 婵九让他趴在自己肩膀上,双手绕过他的身体,握住剑柄,想把剑拔出来。 ☆、第26章 婵九见他瞳孔都散了,知道他大限将至,但也不得不实话实说:“你大师兄中了剑魔的毒,现在根本动不了。” “是……是么?”青芝苦笑,“师兄原……原来也未能幸免。我有几句……句话,求你带给……师兄。” 婵九点头说好。 青芝闭上眼,额头上凝聚起一点亮光,等他再次睁开眼,眼神清明许多,说话也流畅了。 “请婵九师姐转告我师兄,昆仑剑仙派昨夜今晨已灭,灭我门派者乃东长白山、西贺兰山、西南大雪山,南乌蒙山等十一处山之剑魔,助纣为虐者为哀牢山、黄山、衡山等十三处山之妖魔。” “东海蓬莱派已在我昆仑派之前被灭,全派师兄弟无人生还,明见上人已死。” “剑魔和妖魔已经直指峨眉派,峨眉派灭门也不过在这一两日之内。派往峨眉派报信的师弟已经于半路被截杀,如果师兄能够行动,千万请奔赴峨眉派相助!也请师兄千万小心,不要糟了剑魔的毒手!” “还有!”青芝紧紧抓住婵九的手,“告诉大师兄,昆仑派有内奸!昆仑派有……” 他本来就是将全身的精力集中到一点,才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讲到“有内奸”这句时,精气耗尽,他顿时就死去了。 “喂!”婵九捧着他的头,“青芝!” 青芝的头软软的垂了下来。 婵九“哗”地出了一身冷汗:糟了糟了,昆仑山真的出事了,那只臭狼竟然没骗人!这可怎么办好? 婵九拔出青芝背上的剑,将他放平,又拖了红菱的尸体和他并排放置,从地上捧起落叶将两人从头到脚盖好,接着又覆了一层雪。弄完之后她绕着转了两圈,觉得和周围看起来一样了,这才飞快地往河边跑去。 “寒山!寒山!”她跳下河道,爬到大石头上,见寒山已经进入了物我两忘,头上密密匝匝全是汗水,关键是怎么喊都不理。 她伸手去推寒山,没想到竟然像被火燎了一下,寒山身上烫得惊人。她担心再打搅会让寒山走火入魔,于是不敢再动,只是在边上乱转。 大约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天都黑透了,寒山才缓缓吁了一口气,眼睫翕动。 他刚睁开眼睛,触目就是婵九那张带点儿妖艳妩媚的小瓜子脸,靠得极近,几乎鼻子贴鼻子。他心都漏跳了一拍,下意识要脸红,见婵九神色不对,便问:“怎么了?” 婵九说:“先说你怎么样?能动了?” 寒山左右活动脖子,挥动胳膊,站起来跳了两下,说:“似乎不碍事,只是有些提不起气来,再过一夜就能完全恢复。” 婵九说:“恐怕你没办法再等一夜了,你家出事儿了!” 然后她就把红菱、青芝以及从青芝口中听来的话都说给寒山听。 最初几分钟,寒山的反应很符合婵九的想象,她甚至担心他下一秒就要晕倒,或者跳起来万剑齐发把整个树林的树冠都削掉,或者把河里所有的石头一劈两半。 但是这一阵子过后,寒山迅速平抑了情绪,脸上甚至带着一种骇人的冷静。 他又恢复了婵九最初见到他的模样:面无表情的俊美男子——只是更可怕。 “青芝和红菱呢?”他平直地问。 “我带你去。” 婵九把他带到了林中空地,拨开地上的雪和落叶。寒山掐了个“明”字诀,沉沉黑夜中,青芝和红菱失去了生气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他默默看了许久,捡起那两把被抛在一边的杀人剑,对婵九说:“我为他们挖个墓穴。” 婵九说:“我也来。” 两人花了大半夜时间挖墓,把青芝和红菱埋葬。他们没有树墓碑,也没有在墓穴上堆封土,而是把墓踩平踏实,铺上枯叶盖上雪,看起来和周围一模一样。 婵九说起来讨厌伤感的情景,但见泥土渐渐掩盖了青芝清秀的下巴和红菱可爱的圆脸,还是忍不住流了几滴眼泪。 寒山说:“你不用哭,他们很快就会轮回转世,再次修仙,我也是这么过来的。青芝再过四五年,还能想起你是他前世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他说得轻松,却刻意掩饰了再次修仙中极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接引人,即前世的师父。如果师父不在,无人接引,那转世的剑仙很可能会以凡人的身份过一辈子,接引人是无法替代的。 师弟和师妹转世去了,师尊又去了哪里?青芝的遗言中并未提及他,老人家现在还安好么? 寒山望着浓黑色阴郁的天空,轻轻问:“婵九,你看到青芝的剑没有?” 青芝的剑? 婵九想起青芝是驾剑来的,理应有一把剑。 她跑到青芝落地的地方,在雪地里翻找,不多时便找到了一把长剑,通体青白色,剑柄上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灵芝。她把剑递给寒山,难过地说:“青芝死了,剑在也没什么用了。” “是啊……”寒山握剑,惨然说,“不过至少能用它来找我的剑。” 剑仙之间是无法感应到对方的,因为剑仙入门的第一堂功课就是学会隐藏自己,包括隐藏气息和行踪。为了弥补这一点,同门师兄弟的剑之间能够互相感应,青芝之所以能够找到这儿,是因为他的佩剑感应到了寒山剑。 但剑的感应没那么精确,寒山剑落在树林外的河里,青芝却摔进了树林。 寒山深深地望对婵九,说:“我找到剑后就上昆仑山,你则回自己华山的洞里去。等我死后,与你的誓约自行解除,你的内丹便会回去,你从此就在洞里潜心修炼,千万不要再出来了。就现在,快走吧!” 婵九咬着下唇,单脚脚尖在地上磨来磨去,她虽然是妖,好歹还知道讲义气,此时走了,和落井下石有什么区别?可要去跳剑仙剑魔打架的刀山火海,又觉得不太敢…… “要不我陪你去昆仑山吧?”她说。 “胡说什么,快走。”寒山不看她。 婵九还想说话,这时,一阵闷闷的雷声从地平线远程传来。 她仰头望着天际。 冬雷并不常见,尤其现在根本不是雨雪天气,更何况是晚上。雷声隆隆,连绵不绝,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 “要下雨了吗?”婵九支棱起耳朵。 寒山摇了摇头,突然扔开了青芝的剑,纵声长笑,笑声中愤懑悲凉交织,把婵九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笑?”婵九简直担心他要疯了。 寒山笑完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婵九喊道:“快跑!” “啊?”婵九说,“那个……我现在不想回去,我想帮你。能不能带我去……” “快跑啊!”寒山的表情从来没有那么严厉过,严厉到几乎有些骇人,“这不是下雨打雷,这是我的天劫!我的五百年天雷劫!” 婵九吓得退了一步。 寒山仰天大笑道:“哈哈老天,你可真是待我不薄啊!天劫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好吧好吧,既然你想,那就把我的元神收去吧!” “婵九!” 他转向婵九,急急地说:“天雷波及方圆数十里,只要不是凡人,必将难以幸免!你快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躲到河里那些大石头底下去!” 见婵九还愣着,寒山怒吼:“跑啊——!你这个傻妖精——!!!” 一道闪电斜刺劈了下来,把他的脸映得雪亮。 婵九退后几步,转身就跑。 她扭头再看一眼寒山,寒山也在望着她。 他的声音被雷声掩盖,只看到他的表情,他紧紧地皱着眉,张嘴无声地喊:“跑——!!!” 婵九一咬牙,一低头,飞快地向河道跑去。 —————————————————————————————————————— 婵九躲在大石头底下。 她蜷缩着身体蹲着,紧紧捂住耳朵,满脸是泪,瑟瑟抖成一团。 她几乎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跳入了冰封的河道,躲到了一块巨石下面,一道闪电几乎劈到了她的脚后跟。她相当幸运,石头底下没有被河冰塞满,而且正巧能盖住她的整个身体。 她尽量把头埋在膝盖里,已经忘了隆隆的巨雷到底响了多久,刺目的闪电已经闪了多久,她像是身处九重地狱,感官已经被难以忍受的巨响和震动刺激得几近失灵。 一道闪电落下,河道中央的一块大石头竟然一裂为二,火花四溅,碎石哗啦啦地沿着河道乱滚。 婵九紧紧咬着嘴唇,忍住尖叫,越加捂严实了耳朵,后背颤栗地贴住巨石石壁。 她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天劫,这是妖怪的本能! 树林里早就着了火,冬季的枯枝容易燃烧,烈焰迅速往更远处蔓延,映得半边天空都发了红。积雪早就被大火融化了,烤干了。 婵九觉得热极了,因为树木燃烧的火星不断落入河道,长长的火舌也不时夹着风势舔着河岸两边,简直要把河里哪一点可怜的浮冰也蒸发掉。 她想起自己渡天劫的情形,她过去以为那就是极限,但那次其实只是火而已,不像眼前这样的跑不了,躲不开,煎熬挣扎觉得死了还好受些。 再说那次还有师父在…… “师父,你也渡过这样的天劫吗?”婵九睁开一丝眼睛,偷眼望着巨石外。 又是一道闪电,就落在离巨石不到三步处,把一块小一些的卵石瞬间就劈碎了! 婵九吓得三魂七魄都快出窍了,拼命往后缩,恨不得把自己挤进巨石里去。 ☆、第27章 她心里清楚,寒山能活着的可能非常之小,连她自己也不一定能够活过今天,但她就是盼。寒山,寒山…… 惊雷,闪电,烈火,狂风,碎石,焦木,发抖的身体,惊惧的内心……这必将是婵九平生一百一十年来最难忘的一晚。 …… 晨曦初露的时候,雷声停了。 婵九僵硬地从巨石下爬出来,踉跄走了几步,差点儿摔倒。 远处的树林还在燃烧,但附近已经成了一片焦土,一缕缕的白烟从灰烬中冒出来,空气中味道呛人。河道里还是老样子,除了增加许多块碎石头,河岸倒是塌了一大块,泥土倾覆,露出没烧焦的树木的根。 婵九平安无事,除了落了满脸的烟灰,显得黑不溜秋。 她扑到水边,捧起化冻的冰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才喘了一口气,瘫坐在地。 “我的天……妲己祖师奶奶……我以后还是不修仙了吧!就当一只普通狐狸,吃了睡,睡了吃,夏天乘凉,冬天睡觉,生一窝小崽子,早早死了算了。修仙又是要被火烧,又是要被雷劈,吃不消呀!” 她喘了片刻,揉着僵硬的膝盖,想起了寒山。 寒山怎么样了?可千万别死啊! 她忽地站起来,跳上河岸,往树林空地飞奔。 树林里的火并没有灭,每隔几步路就有一小块正在燃烧的地方。灰烬烫得惊人,婵九边跑边被烫得直叫,等到了空地那边,她的光脚板已经起了燎泡。 “呼呼~~,呼呼~~”她找了一个树桩坐下,小心翼翼地吹着自己脚底,“呼呼~~,好痛好痛。” 她剥下树桩上的焦枯树皮,见不是很烫,便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将其绑在鞋底。 “呼,好多了……” 她站起身,笼着嘴大喊:“寒山——!” 婵九的呼喊声在焦枯的树林中回荡,得不到响应。 她四下张望,空地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原先周围有一圈虽然光秃秃但颇为高大的树,现在只剩下一圈焦黑的木桩。 她捡起一根断枝在地下翻找,翻了一会儿想起寒山要是活着,怎么可能躲在地下?又想到寒山很可能已经被雷劈死了,而且烧焦了,她吓得打了个冷颤。 “寒山,你修炼了五百年,怎么能这样就死了?也太不划算,太不甘心了!寒山,你还活着的吧,是不是?”她边找边大声说话,既是对寒山说,也是安慰自己。 突然,她发现了青芝的剑! 剑仙的剑不愧都是经过百年淬炼的至宝,经过这样的考验,青芝剑除了剑柄的木刻灵芝上有些焦痕,露在余烬之外的剑身依旧寒光闪闪,刃如秋霜。 婵九扑过去把剑拾起来,把上面的浮灰吹掉,然后插在腰带里。 剑有了,寒山呢?她茫然地张望。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他死了,我就把他搬来这边,和师弟师妹们埋在一起。如果他活着,但是残了傻了,我就把他带回华山不悔洞去。我……我照顾他,不管几十年还是几百年,我都照顾他。”她喃喃自语。 婵九在空地找了许久,一无所获,埋葬青芝和红菱的地方原本就没有做记号,如今被火一烧,也找不到了。 她用剑砍着枯枝,怏怏地朝着与河道相反的方向找去。 寒山既然要她离开,就肯定不会往她在的方向跑,只会尽可能地远离,以免她更受到天雷波及。他既然没在空地,就必定在更远处。 婵九猜得没错,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她在一条小土沟中发现了寒山腰上的玉佩。 那玉佩通体莹白色,和田玉雕成,造型古拙简朴,正面是两个字,后面刻着像只鸟的图案(其实是青鸟),与其说是装饰品,还不如说是腰牌,表明他是昆仑派弟子而已。 玉佩半截埋在土里,露出顶上一个小圆玉纽,幸亏婵九眼睛尖看见了,否则还真不容易发现。 她尖叫半声,跳下小沟,挖出了玉佩。 “寒山来过这里!”她高兴地说,“这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我不认识,但看起来就是他的!” 这条小土沟由于地势较低,并没有被林火烧过,沟底甚至还有活着的杂草,婵九心中的希望之火蹭蹭地燃烧起来。 她沿着小沟往前找去,却再也没有找到属于寒山的物事,因为寒山随身本来就不太爱带东西。就在找得不耐烦之际,她看到了寒山的一只行路靴。 “鞋!鞋!”她欢呼着跑过去捡起那只靴子。 靴子是牛皮缝制的,被烤得卷了边,还无论如何还是一只完完整整的靴子。 再走几步,发现了另一只靴子,已经烧通了。 往前走,斗笠,幸亏还剩下一个尖尖,能看出是斗笠。 再往前,中衣,裤子……都成灰了,从小布片的颜色来推断,应该是中衣和裤子。 这时小土沟拐了一个弯。 婵九已经确定拐角后面一定是光溜溜、而且昏迷不醒的寒山了! “寒山!”她蹦过去。 然后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光溜溜的,闭着眼睛的…… …… 婴儿。 “……”婵九直直转身,往回走。 她边走边念叨:“我在这里捡到裤子……在这里捡到衣服……在这里捡到的是斗笠……在这里是靴子……玉佩……” 她扭头,往拐角处冲:“的的确确每一件都是寒山的呀!” 她抱起婴儿,翻过来看他的后肩膀,后肩膀上有颗针尖大小的痣。她强行剥过寒山的衣服,那人的肩膀后面也有颗小痣。 她抓起婴儿的小手,看到那肉呼呼的手背上,赫然一个誓约印,殷红如血。 “……”她捧着婴儿放声尖叫,“寒山——————山——山——山——山——!!!” 婴儿醒了,望着她的脸,哭了起来。 “我的——内——丹——呐——呐——呐——??!” 婴儿哭得更厉害了。 …… “你是不是要吃奶啊?”婵九问婴儿,“我没有奶的,怎么办?” 她又问:“你不是说自己会元神寂灭吗?为什么被雷一打,反而变成小宝宝了?” 因为担心婴儿受寒,她把他贴肉包在衣服里,如果还是那个大寒山,这时必定脸红得咬舌自尽了,幸亏婴儿什么都不懂,反而晃着晃着睡着了。 婵九碰了碰他的脸,发现他的脖子很软,便伸出一只手托住。如果她能对凡人的孩子有所了解,就会知道这个婴儿还不足两个月,还不会竖头。 她从窄小的土沟里爬上来,望着身上又是破洞,又是焦痕,又是泥泞的衣服,皱眉对婴儿说:“不管怎样,先找件新裙子穿。” ———————————————————————————————————— 新媳妇回娘家的头两晚上都睡得极不安稳。 她回来,爹娘和哥哥嫂嫂倒是挺高兴的,嘱咐她多住几天,千万再别去那恶毒公婆家了,反正自己家里小有盈余,不在乎多一口人吃饭,也气愤外人欺负自家宝贝姑娘。 过一两个月,等婆家熬不下去送休书来了,她就一身轻松,往后能改嫁就改嫁。女人家的一辈子,总不能因为听信了媒婆的几句谎话而全毁了不是? 家人这样对自己好,新媳妇白天也挺高兴的,就是睡着了做恶梦。 第一天,她梦见被人从热被窝里抓了出来,然后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跋涉,那一望无际的皑皑冰原啊!真是寒风料峭,寒气逼人……早上起来果然病了,发了一天的高烧,而且身上还有瘀伤。 更奇怪的是她在被窝上面发现了山大王的花棉袄,就是那个从婆家把她带回来的姑娘大王。 新媳妇原本就不太聪明,现在更死了都想不通那棉袄是怎么来的。 到了第二天晚上稍微退烧了,她刚挨着枕头,外面开始打雷。震耳欲聋的巨雷整整打了一晚,闪电把整个天空映得雪亮,吓得家里的家禽牲畜整夜乱跳。 爹娘说这雷违逆天时,不同寻常,恐怕是要地震,绝不能再在屋里睡!于是一家人在院子里坐了一整夜。 第三天,她又开始发高烧了,烧得晕晕乎乎满脑子浆糊。喝了丫头送来的姜汤后,她裹在棉被里发汗,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突然,有一只冰凉的小手碰了碰她的额头。 她奋力睁开眼,视线模糊,但也认出来者是婵九。 “大王……你怎么……”她哑着嗓子说。 婵九问:“你为什么脸那么红,头上那么烫?” 新媳妇支撑着坐起来,披上衣服:“我受了寒气,怕是病了。” 她见婵九邋邋遢遢浑身泥泞,满脸的黑灰,头发乱糟糟的,发梢还烧焦了一小截,一点都不像先前的那个带点儿妖气的美人儿了,便问:“大王,你怎么了?” 婵九摆手说:“唉,一言难尽……姐姐,有吃的吗?” 新媳妇指着桌子,嫂嫂送来的早饭、午饭还摆都在上面,她病了没有胃口,什么都吃不下。 婵九也不客气,坐下要吃。忽然想起什么,从身上解下一个包袱,平平放在新媳妇膝上:“帮我照顾一下,随便弄就好,不用太紧张,他不咬人的。” 新媳妇于是看到了那个婴儿。 “……”她内心的震动简直难以用语言表述:大王竟然有孩子,而且还这么小! 这么小的孩子就能带出来打家劫舍么?万一冻了、饿了、病了、伤了怎么办?万一兵荒马乱丢了怎么办?这当娘的也太粗心、太狠心了! 新媳妇连手都发了抖,慌忙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这、这、这难道是你……” 婵九塞了满嘴的鸡蛋羹,举着勺子挥了挥:“姐姐,不要问了,和你也说不清。” “好,我不问!”新媳妇生气了。 她怒想:没心没肺硬心肠的粗人!你大姑娘家独身带着个孩子,却不懂得好好过日子,成天西转到东、东转到西,这下好了,让人欺负了吧?! 她跳下床,打开柜子,从里面翻出两件贴身绵软的衣裳,把婴儿裹了起来;又找出一条小被子,也许还是她小时候用过的,笨手笨脚地给婴儿打了个蜡烛包。 婵九笑眯眯地看着她做,说:“你这样会热着他的。” “胡说!”新媳妇怒道,“孩子这么小,你连一件贴身小衣都不给他穿,数九寒天的,不怕冻坏了他吗?” ☆、第28章 在从树林走到新媳妇家的路上,婵九已经发现寒山变的婴儿并不普通,简单来说只是身体变小了,法力却还在,甚至在他的额头附近,都能看见隐隐流动的真气。 她初开始是把婴儿贴胸抱的,还用破衣服裹了好几层,后来觉得越来越热,婴儿也躁动不安,她便试着把他抱在手里。结果遇到寒气,小宝宝反而平静下来,呼吸也变得平顺安稳了。 并且这宝宝只哭了一小会儿,而后只是睡。婵九在烧焦的树林中找路,从上午走到了下午,他连眼皮都没有睁开过。 普通的婴儿,总会饿醒了要吃奶吧? 新媳妇抱着婴儿坐到婵九身边,脸上还是又担忧又操心的神情。 婵九已经喝完了鸡蛋羹,正准备吃肉丝细面,见新媳妇有话要说,便示意她赶紧。 “那个……”新媳妇想了想,期期艾艾地问,“那位……和你一起……” 她想问:那位和你一起的,穿黑色袍子背着剑的英俊少侠到哪里去了? 婵九嘻地一笑,指着婴儿说:“你问他吧。” 新媳妇的少女心哗啦啦碎了一地:果然,孩子他爸跑了! ——唉,这世上的男子,丑的么糟心,美的么负心,哪里有个真心待你的人儿……姑娘大王和少侠品貌多么般配,连孩子都有了,偏偏少侠白长了那样的俊俏的脸蛋,却比虎狼还恶毒十分,往日的恩情说抛开就抛开,连亲生骨肉都不认了!……唉,自己呢?姑娘大王好歹和少侠还有一段比翼齐飞的日子,自己嫁了个丑陋粗俗的丈夫不说,还摊上那样的恶人公婆,被那样的作践折磨,真是命苦赛黄连,不知道该和谁说去! 新媳妇扭身,抹去眼角的一滴泪。 婵九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知道了也懒得理会),迅速把桌上的饭菜吃了个精光,又问新媳妇要衣服穿。 新媳妇未嫁人时也是娇养的闺女,柜子里全是只穿过一两次的新衣,有浅绿配鹅黄的,有杏花红配梨花白的,有天蓝配湖绿的,婵九拿了一身,又跑去她哥哥嫂嫂房里再顺一套。 新媳妇的哥哥正在午睡,被婵九在额头上按了个昏睡咒,吸了两口精气。她回到新媳妇房中,粗略梳洗后抱过孩子,向新媳妇告别。 见她跳出窗户,头也不回地走了,新媳妇叹了一口气:比翼齐飞又能怎样?还不是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也不知道少侠如今在哪里?”她喃喃,“真作孽哦。” “去哪儿?”婵九问婴儿寒山。 婴儿怎么可能回答她,只顾自己睡觉。刚才他哼唧了一阵,后来婵九把小棉被解开,他觉得舒服了就不出声了。 婵九打了个哈欠说:“先找地方睡觉吧,我已经很久没合眼了。” 他们从新媳妇家出来,正沿着河岸往前走,寻找渡船过河。可现在时候不对,走了半天别说船,连皮筏子也没看见一只。 突然,婵九腰上的青芝剑“嗡——”响了一声,声音清越,连绵不绝。 宝剑被摩擦或者挥动是会发出剑吟的,但绝不会这样明显。婵九意识到从刚才起青芝剑其实一直在响,只是自己埋头想事儿,忽略了。 “莫非是感应?”她陡然明白过来,寒山的剑一定在附近! 她四下张望,不在地上,那就一定在河里! 她冲到河边往下看,河水浑浊,流速又快,哪里能看出剑的影子。 她慌忙把青芝的剑举高,也不管有用没用,就这么到处挥。 过了片刻,河流中央起了一个小漩涡,渐渐地,漩涡越转越快,越转越深。 “在那儿!”婵九兴奋道。 躺在河底的寒山剑不但与青芝剑相互呼应,而且还感应到了主人就在附近。 哎呀呀,怎么拿呢? 婵九在河岸上打转,正要横下一条心下河去摸时,婴儿睁开了眼睛。 黑柄白刃的寒山剑从水里直直地升了出来,在空中顿了顿,然后飞向岸边,落在婵九身旁。 婴儿又闭上眼睛,继续睡去。 “……” “啧啧,厉害!”婵九竖起大拇指,重新背好婴儿说,“你既然还知道找剑,不如赶紧把内丹还我吧,那样我还也能厉害些。” “我的内丹,我的内丹。” 婵九又碎碎念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如果你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告诉我内丹的去向,我就掐着你的脖子把你摁倒醋缸里,酸死你拉倒。不然就摁倒在酒缸里,让你尝尝我师父柳七大老爷那晕晕乎乎、浑浑噩噩的神仙日子…… 她是眉目如画,长发及膝,却穿得像个乡下财主婆,裹着厚实臃肿又花哨的棉袄。背上背着个孩子,臂上挎着包袱,左边腰带上插着寒山剑,右边腰带上插着青芝剑,幸亏路上没遇到什么行人,否则又得有人以为她疯得不轻。 当天她没能找到渡船,在野地里凑合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一只在雪地里觅食的兔子出行不利撞到她手上,被剥了皮烤来吃,她边吃边想:该去哪儿呢? 青芝着急让人去峨眉山报信,可自己又不是剑仙,不会御剑飞行,等靠着两条小细腿跑到峨眉山,那峨眉掌门坟头上的草都有一人高了。 寒山要上昆仑山复仇,可他自己现在连走路说话都不会了,成天只知道睡。 想来想去,只有回华山一条路。 等到了思过崖不悔洞,把什么剑仙、剑魔、昆仑峨眉都抛在脑后,封了洞门过自己的。 如果能打听到柳七的下落,大不了再出洞一趟,把师父救出来,然后一家人继续夹着尾巴过日子。 打定了注意,也吃完了一条兔腿,婵九把剩下的兔子塞在包裹里,留着路上吃。 “走,华山去!”她抱起躺在一旁的婴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婴儿好像比昨天大了一点?身长体重什么的难以比较,但脖子变得硬实了。 婵九把婴儿面朝下闷在地上,不一会儿,他醒了,然后发出不满地吭吭哧哧声,不但抬了头,还用胳膊把上身都撑离了地面。 昨天还不会抬头,今天就会了,凡人的孩子都长得这么快么?婵九想,那为什么凡人一个个都和软面人似的,一捏就死? 想不通。 她摇摇头,背起婴儿带上剑,认准了方向往前走去。 坐渡船过了河,又走了二三里,来到走进一片松林,她靠在一个小土堆上休息揉脚。这时,她听到熟悉的飞剑破空声。 她慌忙躲到土堆背后,可是已经晚了,一道剑光朝着她刺来,她一缩脖子,剑光把土堆削掉了半个。 她还想跑,剑光飞舞,拦住去路,将她团团围住。 她只好站直了,拍拍身上的土,冷眼望着放剑的人。对方并不想要她的命,见她不再逃跑,便伸手收了剑光。 “小美人儿,”对方说,“你带着两把好剑呀!” 婵九没好气说:“是,我是美人儿,你是宝贝儿。” 对方说:“小美人儿嘴真甜。” 眼前男子的长相很奇怪。他看起来大约二十来岁,眼睛、鼻子、嘴都长得不错,可凑到一张脸上,不知为什么给人感觉十分不舒服。 加上他面色白中带青,配上一双血红的眼睛,虽然打扮得像个翩翩佳公子,大冬天还摇着把扇子,但越发显得阴森森,一脸邪佞。 婵九说的也没错,此人在堕入魔道之前应该是个美人儿,至少比那灰衣剑魔耐看。 “在下姓邪名月明,”对方说,“看上了你的两把剑,不知你肯不肯割爱呀?” 要剑?婵九一愣,他不是来杀寒山的? 是了是了,剑魔都还不知道寒山渡过天劫变成了婴儿,八成以为他死了。 那他认不出寒山的剑吗? 婵九多虑了,剑仙的剑极少有被别人看见真身的时候,大概只有同门中比较亲近的师兄弟,才知道对方剑的模样。 她笑道:“你要我的剑做什么?你自己有剑呀。” 邪月明摇头:“可我的剑似乎不如你的,尤其是黑柄白刃的那把,我看着喜欢得要命,都不想要自己的剑了。啧啧啧,小美人儿,你可真不地道,明明自己是妖,却趁着这阵子我们剿灭昆仑和峨眉两大邪派,偷了剑仙的剑出来。你再不把剑给我,我就要喊抓贼啦。” 婵九脸上在笑,心里却急死了:眼前这人要剑不要命倒是好事,但要青芝剑也就罢了,他要的是寒山剑,寒山本人还在她背上背着呢! 她笑着说:“我本来是偷出来卖钱的,既然仙长你要,那就拿去吧!” 她突然把手中包裹向他扔去,一蹲身抓了两大把黄土。 剑魔邪月明毫不犹豫地将粗布包裹削成两半,里面的衣服、鞋袜、碎银子、兔子肉都扑啦啦掉下来。 突然,包裹里一团白色带荧光的东西吸引了婵九的注意力,她眼睛一亮:缚仙网!怎么把这宝贝给忘了! 邪月明摇头说:“啧啧啧,小妖精真调皮,我生气了。” 他扬起手,显然想先杀人后夺剑,可他忘了狐狸会迷人。 迷人就是迷惑人,但也包括字面上的——迷人眼睛。 婵九将手中黄土一撒,对着吹了一口气,那又细又干的黄土便“忽”地全喷在邪月明脸上,钻进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里。 剑魔再厉害,也不喜欢被人撒一脸土,邪月明埋头咳了好一阵子,揉着血红的眼睛,真的生气了。 婵九已经捡起缚仙网跑了,她把婴儿反过来抱在胸前,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往松林身处跑。 但邪月明不费劲就追了上来,扬手放出剑光,直刺她的后心。 ☆、第29章 一直沉睡婴儿再次睁开了眼睛,原本挂在婵九胸口的昆仑派玉腰牌突然绕到了她的背后,“当”的一声,抵住了这一剑。 可婵九往前跑,腰牌却往后,系腰牌的红绳于是勒了她的脖子,让她干呕了一下。 邪月明再刺,玉牌又挡,这次挡得猛了一些,婵九差点被勒晕过去。 从新媳妇家拿来的普通细红绳承受不了这种拉扯,绷断了,玉牌扑地落在地上,但婵九没办法回头去捡。 她骂婴儿说:“干什么寒山?别捣蛋!” 婴儿便继续睡。 邪月明拦在了她身前,脸上的黄土还未擦干净,额头上青筋毕现,红眼睛里升腾着杀意。 “剑给我!”邪月明说。 “不给!”婵九紧紧地握住两把剑剑柄。 邪月明放剑杀人,这次砍了一个空,婵九不见了。 “什么?!”邪月明一楞。 这是狐妖的另外一个本事。 狐妖是靠吸人精气生存的妖怪,吸精气的时候,次次霸王硬上弓没意思,次次把人迷昏也没意思,总要营造一点小情趣。 于是狐妖就会哄骗人,撩拨人,逗人玩,包括和人捉迷藏。 狐妖捉迷藏的手法相当小儿科,就是造一个残影留在原地,自己跑到另一边而已。 可邪月明偏偏就让小儿科给骗了,他连出了好几剑,都是落空。他成为剑魔不过八九十年,还没有练出第二把剑,如果他有两把或三把剑相互绞杀,婵九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只看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近,但次次都砍不着,大为恼火,出声叱骂。 婵九也叫苦不迭,她肚子里没有内丹,制造残影相当吃力。她估摸了一下,自身的妖力只够再躲三次,三次之后,就非现身不可了。 第一次,她躲在邪月明左侧,刚想掏缚仙网,被邪月明的胳膊一挡,磕了真身的下巴,痛得满脸是泪,但是又不敢出声。 第二次,她抖开缚仙网,跳到邪月明右侧,结果靠太近被察觉了,邪月明没刺向幻影,反而朝着看不见的真身刺来,吓得她差点放声尖叫。 第三次,她终于闪到了邪月明身后,缚仙网兜头朝他罩下去! …… 邪月明也确实只被罩住了一个头。 他身体还在外面挣扎,头却在网里被缠越紧,不一会儿竟然窒息了。 婵九赶紧趁机冲过去,把网子重新铺铺好,把他从头到脚都罩住。 “呼——!”婵九瘫坐在地,大喘气。 一早上用了太多妖力,她觉得腰酸背痛,双腿无力,恨不得找个地方睡一觉才好。 “蠢才王八蛋,”她用山大王的口气骂邪月明,“最后还不是着了老娘的道!” 一不做二不休,她俯下身去,对着邪月明的嘴猛吸精气。 她吸别人还算克制,吸眼前的剑魔简直是下了死力气,不多会儿,邪月身形干瘪,就算不死,也有十天半个月不能动弹了。 婵九得了便宜还卖乖,吸了一肚子精气,还埋怨人家的精气太腥,一股臭烘烘的人血味。 她精神满满地解开缚仙网,把邪月明显佝偻了的身子踢到一边:“你不是喜欢喝血吗?那我就让你喂几天蚂蚁!” 她又找来一块大石头压在邪月肚子上,这才满意地拍拍手,揣上缚仙网,抱着婴儿往前走去。 走了几步她看见了邪月明的剑。 剑魔的剑是污秽之物,人血淬炼而成的,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婵九不嫌弃,她笑嘻嘻地捡起来抓在手里,专门用来砍树找路。 快走出松林的时候,她看到一棵树上拴着一匹马,而且是匹好马,鬃毛修剪得整整齐齐,皮肤如缎子一般油黑发亮。 她下山两个多月了,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好马,她几乎立刻起了偷马的贼心。 她猫着腰溜到马侧,伸手摸上了它的脊背。马喷一下鼻息,扭头看了她一眼,感觉她是个狐妖,反而更加平静了。 马是四蹄牲畜,妖怪是走兽之灵,马服从妖怪是最正常不过的。 婵九解开缰绳,跃上马背,拍怕马脖子说:“走。” 马便迈开蹄子小跑起来。寒风扑面,但婵九高兴坏了,她指着前方大声欢叫:“好马儿,去华山!” 这时马的主人提着裤子从树后冲出来:“哎哎哎!我的马!我的马啊——!” 婵九要去华山,但是根本不认识去华山的路,于是信马由缰,马走到哪儿就是哪儿。 过了一个多时辰,马果然跑到了一座山下,停着不动了。 婵九问:“华山到了?” 马当然不会说话。 婵九说:“没到你停下干嘛?走啊!” 马听话地继续走,上山了。 这山并不高,道路弯曲平缓,马带着她沿着一条小路,左一绕,右一绕,又晃晃悠悠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了一条山沟前,沟口竖着木栅栏,边上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清风寨”。 婵九不识字,完全不在乎上面写的是啥,问那马:“这是华山?” 马咴咴轻声嘶叫。 婵九怒道:“什么?这是你家?你这个笨蛋!我让你上华山,你跑你家来干什么?” 她正骂马呢,一支羽箭从木栅栏顶上射下来,有个小喽啰喊道:“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敢跑到清风寨来撒野?” 婵九刚吸了一肚子精气,妖力正盛,又无法融入内丹,便干脆发泄出来。 她抓住羽箭,啪啪折成四段,冲着小喽啰扔了回去,一段在那人帽子上穿了一个洞,另外三段都牢牢钉在在木栅栏上。 那家伙吓得摔了个大跟头,跑回去报信了。 婵九继续和马较劲,那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动。正当她准备弃马走路时,木栅栏开了,一群拿刀拿枪的人簇拥着一个骑马的黑脸大汉冲了出来。 “呔!”大汉喝道,声如洪雷,“来——者——” 他转过去吼那小喽啰:“你不是说官兵吗?怎么就一个小娘子?” 小喽啰说:“就是她!她就是官兵!什么样的小娘子能够徒手把箭拗成几截啊?不信你看!” 他指着木栅栏。所有人都一起回头,看见那插着的三截断箭后又一起转回来。 黑脸大汉说:“就算她是官兵,那我也不能打女人。恃强凌弱,不是好汉所为!” 小喽啰说:“三爷,我看她根本不弱,反而比你我还要强得多!” 黑脸大汉拍马往前走了几步,勒住,冲婵九拱了拱手:“女侠,请了。” 婵九挑起眉毛:“请什么?” 黑脸大汉其实是邀战,见婵九完全不为所动,继续说:“我这把刀乃是青龙偃……” 婵九打断他:“你说你不打女人的?” 黑脸大汉心想平常不打,今天可以破个例。守门的说得对,能徒手断剑的一般不是女人,而是母夜叉! 他强忍住火气说:“我乃清风寨三寨主毛丹,使的乃是青龙偃……” 婵九又打断:“清风寨?那你们那个宋……呃,宋什么来着的?哦!宋不谦在吗?” 说着她把背上的婴儿转过来,抱在手里拍了拍。 “……” 武功高强的美人,婴儿,找宋不谦——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瞬间看穿了事情的真相。 众山贼纷纷往两边撤,给婵九让出了一条路,黑脸大汉毛丹跳下马,抱拳说:“大嫂你好!” 大嫂?婵九莫名其妙。 “谁是你大嫂?”她问。 “你就是啊!”黑脸汉大声说,“大嫂既然来了,何必见外呢?还拿话来试探小弟,我们山上,最讲究长幼尊卑了!” 婵九不明白他们的逻辑,歪着头想了片刻,见所有人都对自己毕恭毕敬,于是自言自语道:“宋不谦说让我来当压寨大当家,比大当家还厉害……嗯,还真有那么一点儿意思。” 大寨主宋不谦的姘头找上门来了! 所有清风寨的光棍汉都爱死了这个戏码,尤其是她看起来比大寨主厉害多了。 美貌都是细节,山贼关注的是武力值,瞧她飞李五四那一箭的狠毒,看她抢二寨主爱马(没错,那黑马是二寨主的)的那份利索,抱孩子的那份满不在乎……金鳞绝非池中物,不愧是大寨主的姘头! 黑脸三寨主毛丹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聚义堂。 宋不谦正躺在聚义堂头把交椅上抠脚,两眼直视房梁,一脸的百无聊赖。 毛丹急吼吼地说:“大哥,你的老婆孩子来了!” 宋不谦高兴了三秒钟:哦……我老婆孩子来了……猛地又想起:“混蛋,老子没有老婆孩子!” “有有有!”毛丹热切点头,“他们上堂来了!” 宋不谦眯着眼睛往堂外看,今天虽然冷,但阳光很足。他只看到一个秀气的影子背着光,左顾右盼地往这边走,进了聚义堂才看清,发色这么浅,是婵九! 宋不谦“嗷”地喊了一声,激动得差点没摔下交椅! 婵九笑着说:“耶?你还真是大当家的?不错嘛。” 听到夸奖,七尺儿郎宋不谦露出小儿女的娇羞态,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婴儿。 他的反应比新媳妇大多了,嘴唇翕动,双手颤抖,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谁……谁说山贼不可能获得真爱?见过抛弃丈夫投奔情人的,见过丈夫、儿女两者皆抛的,见过抛弃丈夫、带着孩子投奔情人的吗?没有吧! 可他姓宋的就遇到了!这证明了什么? 魅力! 宋不谦体内的虚荣心和王霸之气顿时膨胀到了极点,他想给婵九一个满满的爱的拥抱! ……可是婵九身上剑太多了,不怎么好下手。一个人行走江湖,带三把剑确实有点招摇了。 于是他想抱抱婴儿,展现自己的厚重包容的后爹之爱。 刚出其不意从婵九怀里接过孩子,就吓得一丢手。婵九慌忙重新接住,不满地瞪着他:“干什么?” 宋不谦说:“这、这孩子,怎么那么烫?” 婵九说:“因为现在是他行功的时间,当然烫一点。” “行……行功?”宋不谦胡涂了,“什么行功?” 婵九说:“不要问,和你解释不清。” “……” 宋不谦的父爱受到了一点儿打击,不过他很快恢复过来,毕竟,他日思夜想的小美人儿抛弃了薄情寡义的小白脸儿,投奔他来了。光凭着这一点,他已经是全天下最成功的男人! ☆、第30章 一听到摆酒,毛丹就像团黑色旋风般冲了出去,聚义堂外响起他粗宽大的嗓门:“弟兄们,晚上吃顿好的——!” 清风寨宰了一头猪,两只羊,十只兔子,五十只鸡。 粗豪又丰盛的宴席开始后,婵九被推坐在正中间,紧挨着宋不谦,面前放着一整只烤羊腿。所有人都看着他,高举起酒杯:“敬大嫂!” 婵九也举起杯子,侧过脸小声问宋不谦:“他们为什么喊我大嫂?” 宋不谦微笑,以为她在表示不满,认为“大嫂”这个身份辱没了她。于是举杯,高喊:“敬大当家!” 山贼们一愣:怎么成了大当家了?不过老大这么说了,那就不管啦! “敬大当家!” 婵九笑得两眼弯弯,心想真有意思,不回去华山当妖怪,在这里当个压寨大当家也不错,至少有肉吃。 于是她低下头,开始慢条斯理地吃那只羊腿,众山贼见她吃了,也放开肚子大吃大嚼起来,一面吃,一面拼命灌酒。 “大哥!干!” “三弟!干!” “大寨主、三寨主!干!” “军师,干!” “军师,我二哥丢了马,什么时候才能走回山寨啊?” “估计得明天。那黑麒麟是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的神驹,没了它,哪容易走这二三十里路。三寨主请了。” “二寨主那么壮,走两步也没事,关键不要被官府抓住啦!” “很有可能哦,咱们清风寨三位寨主的画像,可都贴在城门口呐,哈哈哈哈!来来来喝酒!” “七哥、八哥、九哥、十哥!我敬大家一杯!” “十一弟、十二弟、十三弟,后面的弟兄们大家都好吗?” “十四弟,你想脱衣服就脱,为什么脱一下,遮一下,再脱一下,再遮一下,你的奶/头很好看吗?!” “五哥,要尿出去尿,现在解什么裤子?!” “不好啦!五寨主掉茅坑里啦!还能动的赶紧去救人啊!” “让他淹死算了,我们继续喝,来,干!” …… 整个聚义堂里没人在意餐桌礼节,一个时辰后,堂上杯盘狼藉,汁水满桌,醉倒的山贼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只有一两个人还勉强能醒着,搂着柱子胡说八道,说小翠兰啊,你好吗?想我了吗?我想你了小乖乖……嗯,小手真香…… 还有两个人在划拳,五魁首啊,六六顺啊,八仙庆寿啊,但划着划着就跑到桌子底下去了。 婵九还醒着,而且还挺清醒,依旧在吃那只羊腿。 她其实喝了不少酒,别人敬她一杯,她就喝一杯,从来不推辞。但首先她是妖怪,醉了也比旁人容易醒;其次她过去经常偷喝柳七的果酒,把酒量练大了。 宋不谦已经醉成死狗一条了,正张大着嘴在地上睡觉,鼾声如雷。 婵九慢慢地嚼着羊肉,问背上的婴儿:“你在昆仑山上时,有过这样开心热闹的时候吗?” 婴儿已经注定不吃不喝,不理外事了,闭着眼睛行功,脸色忽红忽白,身上热度惊人。 婵九说:“我在洞里的时候,虽然没有这么热闹,但从来不寂寞。我师父自己不喜欢练功,也讨厌逼人练功,我想练时就练,不想练就满山玩。春天我出去采野花,然后做野花蜜酿吃;夏天我到山溪里泡脚,游水,顺便再抓两条鱼;秋天到处都是好吃好看的野果子,有些甜得要命,有些酸得倒牙;冬天下了大雪,山上安安静静一个凡人都没有,连采药的凡人都不敢上山,只剩下我和师父,对坐在洞里听外面下雪的声音。” 她望着聚义堂外说:“这里虽然不缺东西吃,不缺说话的人,但我还是想回山里去,我更想找到师父,救他出来。” “寒山,我们走吧。” 宋不谦的一条腿架在婵九身上,婵九站起来时,宋不谦也被碰醒了。 他迷迷糊糊问:“婵啊……婵九,你、你要睡觉了吗?后……呃后面有、有客房。或者到……到我房里去睡。” 婵九说:“不是,我要走了。” 宋不谦问:“走……走哪儿去?” 婵九说:“我是狐妖,我要回我的洞里去了。我牵你山寨里的一匹马好吗?光凭两条腿我走不快,还得是一匹认识路的马,千万不能像那匹胡涂马。” 宋不谦说:“哈哈哈哈哈,狐、狐妖?真会开……开玩笑!” 婵九说:“哈哈哈我走了,我把吃剩下的羊都带走了啊。” 她说走就走,宋不谦连忙跟上,跌跌撞撞地追,稀里哗啦撞碎了一串杯碗碟子,还被横亘在地的三寨主绊了一跤。 三寨主咂吧咂吧嘴,翻个身继续睡。 宋不谦爬起来继续追:“婵、婵九,你……你走哪儿去呀?” 婵九说:“回华山。” “华……华山远着呢,明天也到不……了,不对,再过三天……也到不了,你到华山……干、干嘛去呀?” “华山是我家。” “不是你……你不在清、清风寨呆啦?” “有空回来看你。” 两人一问一答,就这么走到了山寨门口。宋不谦满嘴酒话,夹杂不清,脚底下又拌蒜,婵九不得不走几步就停下来,等他一会儿。 婵九说:“我真的走了,你不要送了。” 宋不谦说:“不!不不……不行!” 婵九叹了口气,心想这个人怎么跟牛皮糖似的,连马也不要了,转身就要翻越木栅栏。 这时,她看到木栅栏外悄没声息地站着一个人。 婵九浑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她太大意了,光顾着和宋不谦说话,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么近的地方就有旁人! 现在可不比以前,她没了内丹,寒山变得小而无用,而他们的敌人多了八百倍! 她紧紧地盯着那个人,然后认出他来了——是那个满脸连毛青胡子的狼妖,叫青六的。 青六嗓子沙哑,开口道:“婵九师姐。” 婵九抓着木栅栏不动,想了想,微微一笑:“原来是青六师兄呀,这才几天呀,怎么又见着了?” 青六说:“师姐最好还是赶紧出来,免得害了清风寨上下三十六条性命。” 婵九问:“为什么?” 青六说:“因为现在有三个剑魔正往清风寨找来,他们可不在乎多杀几个凡人。” 婵九脸上的血色都退去了:“你说的是真的?” 青六说:“师姐,上次我告诉你昆仑派要被灭了,骗你了么?” 婵九后退助跑几步,越过木栅栏,落在青六身边。 宋不谦哐当一声扑在木栅栏上:“婵九,你、你要去哪儿呀?” 婵九不回答,宋不谦急得酒醒了一半,也要来爬木栅栏。 “呵呵,”青六说,“师姐果然吸了不少精气,身体轻灵啊。” 婵九白了他一眼,扎牢了背上的婴儿,提气就跑,她可不想因为自己连累任何人,就算是山贼也不想。 青六跑在她身边,见她实在是快,简直是在草尖上跳跃,干脆嗥叫一声,四肢着地,像只狼一般往前奔。 两人并没有沿着下山的路前行,山路故意修得弯弯曲曲,是为了不至于太陡峭,人行走时不容易失去平衡摔倒。而他们两个原本就是走兽,最适合在山林间奔走,所以选了一条林木茂密的直线,从清风寨口直往山下。 婵九问狼妖:“你为什么跟来?” 青六回答:“我担心师姐跑不掉。” “你到底是跟谁一伙的?”婵九又问。 青六嘿嘿怪笑:“我知道师姐背上的小宝宝来历非凡,虽然我不敢乱猜他究竟是谁。我也看出师姐带的三把剑都不是寻常之物,不过我是妖,自然是和妖一伙的。” “那你为什么帮着剑魔,给寒山下毒,还用网罩他?” “哦,”青六说,“我和剑魔也是一伙的。” 婵九停下脚步,举起剑说:“你再跟来,我就一剑刺死你!” 青六看着那把剑,跌脚喊:“哎呀,我说他们怎么知道,原来是这一把剑的缘故!师姐,你再留着这把剑,可真的跑不掉了!” 剑?婵九偏头望着剑。 这是剑魔邪月明的剑,一直被她抓在手里砍草砍树,但剑刃还是很锋利,一个缺口都没有。 青六说:“师姐,你白天是不是在黑松林打了一个剑魔?” 婵九说:“明明是他欺负我,非要抢我的剑。” 青六说:“不管谁对谁错,这把剑剑刃红中带黑,形状不详,一看就是剑魔之物。那个剑魔原本就是在黑松林里修炼的,只修炼了八九十年,是个不入流的玩意儿。但他拜了个师父,是太白山老君岭的剑魔,叫灭魂,在昆仑派被灭之前一直偷偷摸摸钻在洞里修炼,有二百多年了。” “灭魂有三个徒弟,今天正好来找他们的小师弟,结果小师弟被你害得好惨,人几乎废了不说,剑还丢了!” 青六继续:“你要知道同门剑魔的剑之间是能相互感应的,你再不把手上的倒霉东西丢了,一时半刻,那三个剑魔就能找到你!” 婵九抖了抖,赶紧把邪月的剑远远扔掉。 可是有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说:“现在才丢,晚了。” 婵九吓得猛一回头,身后并没有人,只是听到枯枝折断声,劈里啪啦。 她再转回来,眼前的青六不见了! 她大怒:“喂!你不是说和妖站在一边的嘛?!” ☆、第31章 枯枝折断声从三个方向传来,越来越近,有个细嗓子的女人问:“那小狐妖在和谁说话?” 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刚才跑过去一匹狼,大概是和狼说话。” 女人问:“那狼要杀了吗?” “花力气杀狼做什么?”有气无力的人说,“那种赖皮狼满山都是,你也不嫌麻烦。” 女人说:“就怕那狼是小狐妖的帮手。” “既然是帮手,为什么要跑?狼妖这种东西可杀不得,杀一只,招来一群,十年也杀不完,倒耽误了练功。” 婵九站在原地,四下戒备,紧紧地握住寒山剑,纤白的手指上骨节都立了起来,脑门上满是冷汗。 一个邪月明还好说,一对三,对方还是比她法力高明的剑魔,简直必死无疑! 不能硬拼,得逃啊! ……可是往逃哪儿去?往哪边逃? 她小声问背上的婴儿:“寒山,怎么办?我们要死了!” 但婴儿又怎么可能响应她。 她毫无对策,心里一横打算扑通跪下,磕头求饶,能多活一阵是一阵。 突然那女人说:“我不喜欢这里,乱糟糟的树枝草根太多了,把小狐妖带到宽敞些的地方吧。” 婵九身后那人说:“好。” 于是婵九觉得自己猛然被揪住后背提了起来,随后是一阵天旋地转,寒风刺骨,她缩着脖子紧紧扶着背后婴儿,接着两人又一起摔到了地面上。 婵九支起头来一看,简直要苦笑出声,这里哪儿都不是,就是清风寨的寨子门口!果然是整座山上最宽敞的地方。 她的身后,呈扇形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站在离她大约七八丈远的地方。 男的都穿着黑色道袍,一个是丑陋的中年人模样,另一个稍微年轻些,但凸额头塌鼻子凹下巴,比那中年人还要不堪入目。 先前婵九夸邪月明是“美人儿”,现在看来倒也不假,在剑魔里,他真算是个顶尖的美人儿。 那女的就更让人过目不忘,她头上戴着白花,穿着一身白衣白袜白鞋,肩膀和手臂上还挂着白色飘带,倒是仙气十足。 可她那张脸似乎被火烧过,竟然是完全的赤红色,加上又是红色眼珠,在夜色中诡异得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 婵九虽然没有见过几个剑魔,但眼前女子如此吓人,她真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多看见一个了! 大家都是修仙练剑,寒山能修得那么俊美,青芝、红菱也是清秀可爱,为什么剑魔就要修成这样?都这样了那还修什么仙啊?遇到镜子不害怕吗? 狐狸精摸着自己的脸,表示实在想不通。 丑陋的中年人便是提着婵九御剑飞行的人,他退后了几步,说:“以少胜多,胜之不武,这个小狐妖就交给师姐处置吧。” 听他这么说,凸额头青年也退了两步。 “好。”那白衣女人便当仁不让。 她举起手,赤红色的手中捏着一块东西。 婵九定睛一看,心下一沉:糟糕!那是和邪月明缠斗时,不小心丢了的寒山的玉牌,竟然落在了她手里! “昆——仑。”白衣女子慢慢地念出上面的字,“小狐妖,你最近去过昆仑山吧?昆仑派被我师父等众位高手一举剿灭了,你就趁乱偷了剑仙的玉牌,还有剑,是不是?” 婵九说:“要你管!” 白衣女子说:“听说在玉虚峰并没有找到首恶玉清真人。小狐妖,你既然去过昆仑山,那看见过玉清那个老头子没有?” 婵九说:“玉清真人在洞里一边吃丹药一边喝老酒呢。你们这群臭不要脸的家伙逢人就自吹自擂,说灭了昆仑派,玉清真人他老人家大人大量,这才不来和你们计较,不然早把你们一个个都砍了!” 她眼前突然白影一闪,不是剑,而一条白练直直飞袭过来,目的竟然是要卷她背后的婴儿! 刹那间,白练已经袭到眼前。 婵九哼了一下,她毕竟是狐妖,那女人不过是刚过百年的剑魔,拼剑法也就罢了,真要拼速度她绝不会输! 她就地一滚一纵,不但躲过了白练,还顺手把婴儿解下抱在怀里,甚至更靠近了清风寨的木栅栏。 “哟,小狐妖挺快的。”白衣女人说。 婵九见宋不谦就睡在木栅栏后面,暗骂一声醉鬼,跑过去在他脑袋上踢了一脚。 宋不谦被踢醒了,扶着栅栏慢慢站起来,迷茫地问:“啊?……啊?怎么了?” 婵九隔着栅栏揪住他脸颊上的一块肉:“是我!你醒了没有?” 宋不谦疼得直叫唤:“醒了醒了啊哟哟哟,婵九,你回来啦!” 婵九再来不及说什么,一咬牙,把手中婴儿抛过了栅栏,又把寒山剑也抛了过去。 “快跑!有人要杀我!” 宋不谦接住婴儿,酒又吓醒了一半:“啊?谁要杀你?” “不要多问了,否则他们连你也杀!带着孩子和剑快点跑吧!”婵九推他。 “不、不不……你你,等等……” 宋不谦见她神色焦急,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他眼力不如婵九,看不见站在较远处的两人,但隐隐约约看见了那个脸色可怖的白衣女人。 他意识到大事不好,顿时恢复了干脆利落,一点头说:“好,我马上带人来救你!” 婵九说:“不要,你光顾着跑就好了!” 那中年剑魔和青年剑魔见婵九把婴儿扔过栅栏去,宋不谦又带着跑了,原本想来追,被有所察觉的婵九扭头怒道:“你们说好不插手的!” 她知道婴儿在他身边可能更安全些,宋不谦毕竟只是个凡人,但想要对付宋不谦,也必须从她尸体上跨过去! 两个剑魔倒是言出必行,果真不动了。 说起来在这世上,恃强凌弱、欺负妇孺和手无寸铁之人总是最令人不齿的,就算是最冷血的剑魔,最残暴的妖魔,和凡人中的盗贼头子也都不屑于干这种缺德事。 邪月明干了缺德事,被婵九差点儿吸干,倒也不冤枉。 但白衣女人可不管,谁让她原本就是女的。 白练再次朝婵九卷来,婵九握住青芝剑,一凝神又躲开了。 她心想这女人倒也奇怪,别人都用剑,她用飘带……不过,谁能说飘带就不是她的剑呢? 那白练来势汹汹,快如闪电。婵九闪躲,白练就像长了眼睛似的紧追不舍,但凡白练裹到之处,草木折断,碎屑乱飞,连木栅栏边上的大石头都被生生刺出一个浅坑。 婵九不懂剑法,虽然手里有一把剑仙的宝剑,但却根本不会用,只是一味地躲。 她什么躲的招式都使出来了,什么吹鬼风,什么造幻影,什么金蝉脱壳——原本以为戳到了她的人,其实不过是他的包袱布里包着一截木头——什么沙石迷,什么狐火扰,还有跟李家大奶奶、二姨太刻苦学来的神技:骂街。 一般是从对方的十八辈儿祖宗问候起,但眼前的女剑魔也不知道有没有祖宗,不管了,骂了再说! 婵九躲得累,白衣女人追得累,其余两个剑魔看得也累。 对于婵九来说,眼前完全是一个死局。 就算她的内丹还在,她也不可能从三个修炼了都差不多一百多年的剑魔手中逃出去,何况她还没有,妖力打了个极大的折扣。 她一边逃跑,一边努力地想应对之策,可惜真的没有。她只有一张缚仙网,但眼前有三个人,而且也完全没有机会把缚仙网扔到她们头上。 就这么追追杀杀过了一刻多钟,白衣女人完全失去了耐性。她厉声尖啸,白练凌空,朝着婵九滚滚卷去,人也跟着欺身而上。 她练白练为剑,目的就是为了好看,但白练毕竟是个软乎的东西,操纵起来比剑困难不说,还无法发挥出剑的威力。 过去一百多年,他们担心被剑仙发现,一直偷偷躲在洞里修炼,除了偶尔外出杀几个落单的凡人喝血,极少有实战经验。所以白衣女人打婵九,看起来完全占着上风,其实也颇为吃力。 婵九倒不是怕白衣女人接近,而是怕太靠近看见她的脸,那脸比剑还要吓人! 她见白衣女人已经到了眼前,哎呦了一声说“你别过来呀”,要蹲下抱头又觉得不妥,于是想也没想就把青芝剑扔了出去! 她的确冲着白衣女人扔剑了,但根本没想到会扔中! 青芝剑就这么插在了那女人的心口,去势迅疾,几乎要穿胸而过。 白衣女人不敢置信地看着露在胸口外的剑柄,又骇然地望着婵九,喉咙里发出“咯咯咯咯”的怪声。大约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竟然自行解体,化作了一蓬血肉,向四面八方飞溅! 婵九吓得尖叫起来,眼前场景血腥不说,她还被溅了一身一脸的剑魔黑血,那气味可不好闻,想甩又甩不掉,想擦又到处都是根本没法擦! ——怎么可能?我竟然有这么大力气?! 其实她之所以能一击中敌,主要还是剑的功劳,她只是偏巧投出了个合适的角度。青芝虽然兵解了,但冥冥之中他的剑灵气犹在,刺向剑魔自然不遗余力。 剑魔可没有兵解这一说,死了便是死了,魂魄飞散,可谓彻彻底底。 一阵难耐的寂静后,中年和青年两个黑衣剑魔仰头啸叫。 承诺是一回事,同门被杀是另一回事,他们齐齐地朝婵九奔来,凸额头青年剑魔单手掐剑诀准备要放出剑光,为师姐报仇啦! 婵九这下可傻了眼,光躲一个就拼了老命了,何况是两个?就算扔出缚仙网罩住其中一个,另一个还不是能一剑削掉她的脑袋! ☆、第32章 偏偏在这个时候,宋不谦瞎搀和火上浇油,他带着一群半醉不醒的手下,举着刀枪棍棒,摇摇晃晃,迷迷瞪瞪,呼呼喝喝地号称帮忙来了! 关键这蠢材还把寒山婴儿带回来了! “婵九——!不要怕!你宋哥哥来救你啦——!” “大当家——!” “什么狗杂种敢在清风寨门口撒野?不要命了吗?” “呸!想欺负我大嫂,先来会会毛丹毛大爷!我这把刀乃是青龙偃月倚天屠龙刀,刀重六十三斤,削铁如泥,号称……” 婵九真恨不得把这群笨蛋的脑子都掀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不是浆糊! 无论两个剑魔怎么选择,对于婵九来说都是最糟糕的结果: 两人连手攻击她,她死定了; 一人攻击她,一人攻击宋不谦怀中的婴儿,那他们俩死定了; 剑魔杀了她和婴儿,再去攻击山贼,于是大家一起黄泉作伴,倒是很不寂寞哟。 电光火石间,也不知哪个膝盖窝里冒出来一个的主意,让婵九突然双手叉腰:“你们不能杀我!” 由于过于紧张,她原本低柔婉转的嗓音竟然变得十分尖利。 中年剑魔掐着剑光,暂时不放出,问:“为什么?” 婵九梗着脖子说:“因为……因为我这两天去过昆仑山,我知道玉清真人的下落!” 青年剑魔收起了剑光:“什么?” 婵九说:“没错,我就是知道!玉清真人还和我说话来着!” 她知道才有鬼,她连玉清真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黑胡子还是白胡子,到底有没有头发都不清楚。 中年剑魔问:“玉清真人在哪儿?” 婵九说:“我干嘛要告诉你们?玉清真人是天下第一等的剑仙,他老人家的行踪,你们也配知道?” 中年剑魔还算脾气不错,耐着性子问:“那你愿意告诉谁呢?” 这下倒把婵九问住了。 对啊,她要对谁才肯说呢?加上邪月明师兄妹,她拢共才见过五个剑魔,最初的那个灰衣剑魔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所以是谁呢? 情急之下,她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我只对你们的师父灭魂说!”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得跌脚,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这下可完了,她要被带去见剑魔师父了,真是妖要作死,鬼都拦不住! 果然,青年剑魔说:“师兄,既然他这么说,何不把这小狐妖带去见师父?” 中年剑魔说:“师父正在峨眉山,寻找峨眉派首恶顽石老尼和铜岩老尼,怕是没空见我们。” 青年剑魔说:“师兄,这次十一大剑神山头联合灭杀昆仑、峨眉两派,只有我们太白山人去的最少,也没出上什么力,师父正觉得脸上无光。昆仑派的玉清真人行踪成迷,我们找了几天了还是没有找到,万一小狐妖说的是真的,由此找到了玉清真人,那于我们师门上下岂不是奇功一件?” 剑魔从来不管自己叫剑魔,而叫“剑神”。 中年剑魔犹豫了:“可……万一小狐妖是骗我们的呢?” “不管是真是假,见了师父总能见分晓。”青年剑魔毕竟修炼时间较短,遇事显得十分热切。 “就算她说的是假话,师父也顶多骂我们脑子蠢笨、受骗上当而已,何况她身上昆仑派的玉牌、仙剑俱全,显然是从山上下来的。” 他们在商量时,并没有给婵九任何逃跑的机会,中年剑魔甚至紧紧地钳住婵九的手腕,把她抓得生痛。 见宋不谦和乌合之众们吵吵嚷嚷地靠近,她更加绝望了,尤其瞧瞧那三寨主毛丹,林子里随便打一只狗熊都比他清醒! 两个剑魔达成了共识,要带婵九走。 突然,青年剑魔越过木栅栏,从人群中拎了宋不谦和婴儿出来,速度之快,连婵九都没来得及反应。 青年剑魔说:“师兄,小狐妖似乎颇为看重这男子和婴儿,不如一起带去峨眉吧?” 中年剑魔点头,两人分别抓起俘虏,瞬间御剑而去,清风寨门口只剩下一群东倒西歪的山贼。 毛丹喊:“咦?大……大哥呢?” “刚、刚才还在……在啊!” “军师,你……你看见大寨主了没有啊?” “没有。” “那个,我们出来、来啊……是……干啥来着的?” 被强行带着御剑飞行,婵九心里叫苦不迭。 比起她来,宋不谦还要难熬,凡人从高处往下看都要心慌腿软,何况是飞。 宋不谦嚎叫了一路,婵九原本以为等到了峨眉山他总该被吓死了,没想到两个剑魔却拐了一个弯,在清风山脚下三十里外的黑松林落了地。 青年剑魔问:“师兄,你怎么不走了?” 中年剑魔说:“月黑风高视路不清,峨眉又太远,我们还是不要冒险,等天亮了再走吧。” 青年剑魔觉得也对,两人就把婵九和宋不谦地背靠背绑在一棵大松树上,自己则在一旁坐下,开始行功。 其实剑魔也会许多法术口诀,想要对方动不了,念“缠”字决、“定”字决就可以了,但两人都只有百来年的修为,口诀效力有限,反而不如绳子可靠。 因为婵九是狐妖,他们又在她身上加了个“封”字决,希望封住她的妖力。 如果在以前,婵九可以完全无视这个低级口诀,但现在她没有内丹,只能服软,至少到天亮,她都只能像根木头似的躺着了。 宋不谦叫喊了一路,嗓音都嘶哑了:“婵九,他们、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嘘……”婵九低声喝道,“别说话!” 过了足有一炷香工夫,她见两个剑魔都入了定,才小声地问:“小宝宝呢?” 宋不谦说:“在我这边,在地上。” 婵九背靠松树,拼命地挪动身体,可惜她被绑得太紧,怎么也动弹不了,只是借着眼角的余光,看见婴儿好端端地躺在地上,离宋不谦的脚只有两三步远,看上去呼吸匀净,表情安宁。 她舒了一口气,宋不谦继续问:“那俩丑八怪是什么人?” “唉,”婵九说,“我们两个说不定明天就要死了,不如让你做个明白鬼吧。他们是剑魔。” 剑魔?宋不谦在脑袋里搜索半天,发誓这辈子从来没听过这个词,于是又问:“什么是剑魔?” 婵九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刚遇见他们没几天。这么说吧,这世上的人除了你们凡人以外,还有许多修仙的。虽然同样是修仙,可修的方向不同,有些人往善的方向修,便成了剑仙;有些人往恶的方向修,便成了剑魔。” 宋不谦问:“所以那两个丑八怪是往恶的方向修了?” “嗯。”婵九点头。 宋不谦好一会儿不说话,婵九以为他不信,毕竟谁能一下子接受这些天外之物呢? 没想到他又问:“你见过剑仙吗?” 婵九说见过。 “剑仙什么样?”宋不谦问。 婵九说:“寒山就是剑仙。” “寒山?”宋不谦的嗓门大了起来,经婵九提醒又迅速压下,“那个臭小白脸儿是剑仙?” 婵九说是啊,是剑仙,我还见过他的师弟师妹,可惜师妹见到时就已经死了,师弟也只活了一小会儿。 “那他为什么不来救你?他不是特喜欢你吗?他不是挺厉害嘛?!”宋不谦有些怒了。 “你哪只眼睛看出他喜欢我?”婵九说,“再说他在你脚边上躺着呢。” “……” 宋不谦低头看婴儿,抬头望天思考,又低头,又抬头,就这么低头、抬头过了好大会儿,才问:“为什么?” 婵九不耐烦地说:“以后慢慢解释好么?我在想法子逃跑呢。” 宋不谦问:“婵九,你也是剑仙吗?” 婵九说不是,我是狐妖。 “……” 宋不谦觉得低头加抬头大法已经挽救不了自己了,他用后脑壳“砰砰”地撞着树干,撞完了说:“我不信。” 婵九说:“你怎么不信?我们头一次见面,我就吸你的精气来着,你没感觉的?” “……” 其实是有感觉的,而且很明显,但他以为那是坠入爱河啊啊啊啊! 宋不谦又撞了会儿树。 婵九说:“别闹腾了,快想办法逃走吧,我可不想去什么峨眉山!” “要去峨眉山?”宋不谦问,“干嘛?” 婵九又解释前因后果,她是典型的长话短说,宋不谦绝大部分都听不太懂,但是有一点听懂了:去峨眉山是要见剑魔的师父灭魂,而一旦见到灭魂,婵九的谎话戳穿,他们仨就死定了! 宋不谦也开始和婵九一起绞尽脑汁想办法。 但说句丧气话,他们俩都不是什么聪明脑袋,想了一个多时辰,什么也没想出来,反而睡着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婵九脸上时,她流着口水醒来,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最佳的逃跑机会…… 虽然都是冬天,但入了蜀地,景色就大不一样了。 在北边时,满山都是白色的积雪、土黄色和裸露地和灰色的枯枝,几乎看不到一丝绿色。而在峨眉山,虽然也下了一点薄雪,但雪底的青松依旧挺拔翠绿。高处银装素裹,晶莹剔透,往下走青山碧水,林木葱茏,峨眉山不愧是仙家宝地,一草一木都隐隐透着灵气。 ☆、第33章 婵九还好一些,毕竟是妖,肚子里还剩了点儿邪月明的精气;宋不谦满脸的冰碴子,鼻孔下面挂着两条冰柱,眼神发木,牙齿发颤,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婵九说我鼻子耳朵还在不在? 说实在的,跟着剑魔或剑仙飞行,他们御剑所激起的气阵已经抵御了沿途大部分寒风和冰刺,否则以宋不谦的凡人之躯,还轮得着他穷叫唤?刚上天就死了。 两人被从半空扔到地上,都是头着地,爬起来后一边掸衣服一边骂骂咧咧。剑魔们不理会他们,相互间小声商量。 峨眉山占地千顷,有大小山峰数百个,大峨、二峨、三峨、四峨等大山四座,两个剑魔也是头一次来峨眉,落地后,既不知道是降在了何处,也弄不清楚该往哪里走。 这边山林面朝南,几乎已经没有雪了,山上长满了柏树、杉树,终年常绿,郁郁葱葱。 中年剑魔做事谨慎,对青年剑魔说:“师弟,我刚才在空中看见前方远处有一座大山,似乎是峨眉主峰,我先去探查一番。你在此地守好了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我回来。” 青年剑魔点头说好,中年剑魔便御剑而去。 他所去的方向确实是峨眉主峰,但主峰上庙宇道观密布,一年四季都有香客游人上山敬香游玩,显得离俗世太近,所以并不是峨眉剑仙清修的地方。 见只剩青年剑魔一个人看守了,宋不谦拼命地给婵九挤眼睛。 婵九小声问:“干什么?” 宋不谦凑近了说:“这时候再不跑,等一下另外一个丑八怪回来了,那就更跑不掉了。” 婵九说:“我也想跑,但这个丑八怪我也打不过啊,我妖力还被封着呢!” 早上醒来,中年剑魔又在她身上加了一道“封”字决,路上又加了一道,这么算来,至少还得有一个时辰,她才能重新使用妖力。 见婵九和宋不谦一直在嘀嘀咕咕,青年剑魔呵斥:“不要说话!” 说着连掐两个“缠”字决,把他们的脚给缠住了,两人站立不稳,扑通摔倒在地上。 青年剑魔对自己的法术倒是很有信心,见状也不来管,找了个地方坐下,独自开始运功,他身边并排放着寒山、青芝两把仙剑。 宋不谦问:“这让人走不了路是什么妖法?” 婵九说:“不是妖法,我使的那些才叫妖法,这叫‘缠’字决。你放心吧,这口诀时间不长,寒山对我用过。” 说到寒山,她慌忙抱了婴儿过来,只是一晚上的时间而已,他似乎又长大了,抱起来也重了些。 宋不谦说:“啧……咦?他好像比昨天看起来大一点?” “你也发现了?”婵九说,“你们凡人这么大的孩子,是多大?” “大概七八个月。”宋不谦说,“我没养过孩子,但我有四个姐姐,一人生了两个儿子,小时候都在我家尿过炕。” 婵九又问:“那你们的小孩子,是什么时候能竖头的?” 宋不谦说:“三个月以后。” 事情清楚了,从寒山经历天劫变成婴儿到现在,不过短短三天,可他已经长完了普通婴儿的四个月,确实长得有点快。 长得快,说明他不久之后就能变回来了?婵九的心里顿时燃起了希望。 这时她看到宋不谦又冲她使眼色,便问:“怎么了?” 宋不谦说:“悬崖。” 他们所在之地,是半山腰的一个小平台,三面长满了柏树,一面临着悬崖。树林里当然是没有路的,大约除了采药人,这片山林亘古以来从未有人踏足过。 悬崖外面不知道什么景象,两人趴在地上也看不见,倒是那青年剑魔坐的地方离悬崖很近。 婵九说:“干什么?你想跳悬崖。” 宋不谦说:“开玩笑了,你宋哥哥还没活够呢。” 婵九问:“那你是想把他推下去?” 宋不谦点头:“嗯,怎样?” 婵九嗤笑说:“宋哥哥,你这脑子里真装的是浆糊啊!他是剑魔,推下去也会飞回来,再说你现在连路都不能走,等你爬到他边上,早就让他把浆糊脑袋给剁碎了。” “……”宋不谦说,“我另外再想办法。” 两人从膝盖以下不能动弹,只好互相依靠地坐着,彼此都哭丧着脸。 过了会儿,宋不谦又推婵九,说:“树。” 婵九问:“什么树?” 宋不谦说:“你不是狐狸吗?把树变倒了压在他头上。” 婵九说:“我就算有内丹,也没那个力气把百年古树连根拔起来!宋哥哥,你还是不要想办法了,让我清静一会儿吧。” 她说着说着突然眼睛一亮,说:“树!草!” 宋不谦问:“什么?” 婵九拼命在周围扒拉,把身边的枯草断枝搂成一团,然后偷眼看青年剑魔,见他仍然闭着眼睛,便从怀中取出火石,打火把枯草堆点燃了。 宋不谦弄不明白她在干什么,她说:“你拿火球扔他,我趁机把两把剑夺回来。” 话音刚落,悬崖上一阵山风吹来,不但把那团着火枯草吹到天上去了,还把草灰碎枝吹了他们俩一脸。 宋不谦揉着眼睛里的灰尘,说:“大当家,你也不要想办法了,我们俩还是坐以待毙吧。” 这时,婵九发现自己的脚能动了。 她“呼”地站起来,想也不想就冲向悬崖边的青年剑魔,伸手把他推了下去! 宋不谦拍着地面大声喊:“哇哈哈哈好蛮力!但你不是说他会飞回来吗?!” “时间足够了!”婵九叫道。 她说着飞快地背起婴儿,抓上寒山剑,还想抓青芝剑时手滑了,再次抓取时已经看到青年剑魔的头发,她只好放弃青芝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柏树林。 “那我呐————?!”宋不谦在她身后喊。 婵九说:“他暂时不会杀你的!我回头来救你!” 一眨眼的工夫,青年剑魔已经从悬崖上御剑飞了上来,脸色铁青,气急败坏。 说起来都是他自己轻敌,用一个简单的“缠”字决来对付一个修行满了百年的妖怪,为了追求飘飘欲仙坐在悬崖边上,还大意地闭上了眼睛。 他直接略过宋不谦,朝树林中追去,但这片林子十分茂密,御剑反而备受阻碍不方便,他只好收了剑落地追。 这下他可完全被婵九甩在身后,大约短短半刻钟之后,他就再也找不到婵九的踪迹了,因为婵九是走兽啊,山林是她的老家。 他站在原地喘着粗气,四下张望,不管在哪个方向周围树林都一模一样,根本不知道狐狸精往那儿跑了。 他怒吼出声,放出剑光在树林里乱砍,砍得是旋风四起,断枝横飞,大树上满是深达寸余的剑痕,但这对寻找婵九于事无补。 他这时想起了还有个宋不谦,便赶紧往回跑,可等他跑回平台,连宋不谦也不见了! 青年剑魔仰头狂啸,啸声滚滚,在山间激起无数回声。 其实宋不谦根本没跑远,他双脚没法行动,只能跟只海豹似的用手撑着在地上爬,他只不过是爬到另一边的树林里去了。 听到青年剑魔近在耳边的啸声,他把头埋在乱草里,一边祈祷着不要被发现,一边巴望“缠”字决的效力赶紧消失。 “婵九。”他喃喃,“你这没良心的小妖怪,什么时候才能来救老子啊?” 婵九也很慌乱。 此地不是华山,她完全不认识路,只能顺着山势往下蹿。只见越跑山势越低,越跑林木越密,树木种类越多,一个多时辰后,她已经到了一条山沟里,再往下就是溪流。 小溪的一部分结了冰,一部分依然有流水,溪中有很多没有棱角的巨石,在石头上跳跃倒是不费力。她沿着溪流前行,被一个小湖泊拦住了去路。薄冰完全覆盖了湖面,冰下可以看见碧绿的湖水在微微流动。 “不好了,这是哪儿?”她原地打转,不知道应该再往哪边去。 更糟糕的是,这小湖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岩石山壁,足有数十丈高, 要想绕过湖继续沿溪流前进,就必须再次爬到山上去。 婵九想了想,觉得再爬上去不划算。如今峨眉山被剑魔攻占,哪儿都不安全,还是早点跑到山脚下,然后回华山去的好! 她这么想着,踩上了冰面。 狐妖比同样体型的凡人要轻盈得多,有些地方凡人过不去,狐妖却如履平地。 婵九赌的就是运气,她沿着小湖边缘冰稍微厚一些的地方慢慢前行,每走一步,都要伸出脚,小心翼翼地试探前方的冰面是否结实。 “小心……小心……我不会游水……一点都不会……掉下去就是喂鱼……” 眼看快要接近湖岸了,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要放下,这时…… 放心,冰没有碎,狐妖确实轻巧,而是旁边石壁上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把婵九抓了过去。 如果在以前,婵九是很乐意放声尖叫的,可这几天她饱受惊吓,一个意外接着一个意外,吓得连发出声音都不敢了。 她被那只手直接揪进了石壁上的洞里,这次倒不是她观察马虎,而是那洞确实隐蔽,由于角度问题,从婵九走过来的方向根本无法看清洞口,还以为是石壁上缺了一块。 ☆、第34章 洞中一人对另一人微有埋怨:“这是个狐妖,并不是什么剑魔,你抓她进来做什么?” 另一人说:“师叔,你看狐妖身上的剑,是剑仙的剑。” 婵九轮流打量她们,这是两个中年女尼,被称为“师叔”那个眉目和善些,但似乎受了重伤,脸色苍白,总是捂着胸口,时不时咳嗽;另一个身材粗壮,长得倒像个男人,手指骨节粗大有力,但却并不难看。 被称为“师叔”的女尼便问婵九:“小狐妖,你这把剑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不是这两日去过昆仑山?” 婵九听寒山说过几句峨眉山剑仙的事,又听管剑魔就叫“剑魔”,而不是“剑神”,便脱口而出:“啊,你们是峨眉山剑仙!你是不是顽石师太?” “胡说八道些什么?”粗豪的女尼斥骂道,又转向面目和善的女尼说,“师叔,这狐妖是敌非友,必定是和剑魔一路的,和我们峨眉派有灭门之恨,你让徒儿快些把她杀了吧。” “不要不要!”婵九着急摆手说,“我和剑仙一路的,我我没去过昆仑山,也没偷过什么剑,这把剑是寒山托我保管的!” “寒山是谁?”粗豪的女尼喝道。 面目和善的女尼替婵九说:“无缘,你不要吓唬她。寒山是昆仑派玉清真人的大弟子,剑法精深,修行已有五百年。昆仑派约束徒弟甚严,弟子们都难得下山,名声不响。和峨眉派互相走动时,昆仑派往往遣一些修行百年的小弟子,比如你见过的青芝,青华,紫砂,寒山这样身份的弟子是绝不敢派出来的。” “这小狐妖能认识寒山,倒也缘分不浅。” 面目和善的女尼问婵九:“你说寒山托你保管他的剑,可剑仙从来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所以他去哪儿了呢?是被剑魔杀了么?” 婵九有九成把握她们就是峨眉山剑仙,但仍然有一成的疑惧,她扶着背上的婴儿,抱紧了剑说:“你告诉我你是谁?你是不是顽石师太?我只肯对顽石师太说!” 女尼她微微一笑:“小狐妖,那便难办了,因为我不是顽石师太,我是她的师妹铜岩。我的师姐顽石已经仙逝了。” 啥?顽石师太死了?婵九的剑差点滑落在地下。 ……也不奇怪,剑魔大举围攻昆仑派和峨眉派,连玉清真人都失踪了,顽石师太力抗强敌,寡不敌众,以身殉派也在情理之中。 见她愣愣的不说话,铜岩师太浅笑道:“怎么办呢?小狐妖,你还是只肯对我师姐说么?” 铜岩师太的名字虽然叫得硬朗,人从长相到声音却是分外温柔,不像高高在上严厉的师太,倒像普通人家厨房里笑盈盈的妈妈,只是没有那份烟火气而已。 婵九说:“你敢发誓你就是铜岩师太?” 叫无缘的粗豪女尼已经被她弄得不耐烦了,骂道:“纠缠不清!” 铜岩师太说:“小狐妖,我虽然是剑仙,更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总是知道的吧?” 婵九说:“好,我信了。” 她把背上的婴儿解下,搂在手里说:“这就是寒山。前几天他遇到了五百年天劫,打了一晚上的响雷,差点没把我给吓死。第二天早上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变成这样了。” 铜岩师太和无缘都怔住了,许久后铜岩师太才说:“小狐妖,你说的可是真话?” “是真话呀。”婵九说,“他比前两天大多了,我刚捡到他时,他看上去更小呢。” 无缘问:“师叔,这可能吗?剑仙经历五百年天劫,不伤,不死,反而变回了婴儿,这是算什么古怪的历劫!” 铜岩师太摇头,不满地说:“无缘,你不过是一名刚过百年天劫的低阶剑仙,不要妄自评论已过五百年天劫的高阶剑仙。你是拜在顽石师太门下才能和寒山平辈,只喊他一声师兄,若是真凭法力剑术,寒山可能还在我之上,你喊他一声师叔也不冤。” 无缘脸红了红,说:“师叔,弟子知错了。” 铜岩师太说:“我是个孤陋寡闻的人,但迄今为止我听说这世上能活着渡过五百年天劫的,只有昆仑派玉清真人、广清真人和墨山子,峨眉派师姐和我,蓬莱派明见上人和寒山七个人。死于天劫,元魂寂灭,是我等凡人强行修仙,违逆天道的惩罚。” “七个渡劫之人所遇到的天劫都不尽相同,历劫之后的情况也不同。玉清真人毫发无损,广清真人和墨山子却疯了;师姐只受了点轻伤,我则伤到现在,几乎无法出洞一步;明见上人据说在洞中整整躺了十年才能勉强起身,二十年后才能重新开口说话。既然如此,寒山历劫变回婴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婵九努力点头,顺便翻一个白眼给凶巴巴的坏尼姑无缘看。 铜岩师太慈眉善目地问婵九:“这么说倒是你救了寒山。只是你不带他躲起来,反而来闯峨眉山这龙潭虎穴做什么?” 婵九说:“哎呦喂,说来话长!” 于是她就开始说了,从和寒山见面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为什么走上结冰的湖面(当然吸人精气什么的小坏事都略过了)。 她语音娇柔,说话流畅,语气词又多,说到高兴就拍手,不高兴就骂,铜岩师太和无缘虽然是久居世外的剑仙,淡泊宁静,但也听得津津有味。 尤其是无缘,不知不觉随着婵九嘴里的故事情绪起伏,听到她在钱庄房顶上欺负那个叫空虚的假道士,也跟着哈哈笑起来。 说到李大奶奶和二姨太宅斗互掐,铜岩师太皱眉说:“这一些无关紧要的就不要说了。” 说到寒山历劫的雷电,铜岩师太凝神倾听,问婵九:“那雷果真打了一夜?” “整整一夜,”婵九说,“天亮才歇呢。” 她又说到清风寨前的战斗,自己怎么逃来逃去,怎么杀死那个白衣女剑魔,无缘拍了拍胸脯:“哎呀,真是侥幸。” “就是!”婵九对她的印象已经大为改观了,说,“我到现在都想不清楚我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铜岩师太微微一笑:“那不是你的力气,是剑的缘故。” “青芝的剑?”婵九问。 铜岩师太点头:“青芝的剑。” 婵九又说到自己扯谎,和宋不谦一起被剑魔抓到峨眉山来,然后是怎么逃的,无缘哈哈大笑说:“说你运气差吧,确实一路磕磕碰碰,可偏又能逢凶化吉,真是有趣。” 婵九愁眉苦脸地说:“我哪儿想赶上这档子事啊,还不是因为寒山抢了我的内丹,否则我才不瞎搀和呐。” 她把手背伸给铜岩师太看:“您老人家看这誓约印……” 她短促地叫了一声:没有了! 手背上原本是誓约印的地方白嫩一片,印记竟然消失了! 这两天婵九被人追得团团转,根本没有注意这块小印记,连它消失了都不知道。她又连忙抓过婴儿的手来看,也没有了! 天劫过后的那天早上她还凭着誓约印确认这是寒山,可现在,他手上也什么都不剩! “师太,”婵九求助地望着铜岩师太,“我和寒山约好了的,我做四十九件善事,他把内丹还给我。” 誓约印消失,就意味着两人之间的誓约也解除了,可她根本只做了几件好事,寒山也没把内丹还给她,为什么誓约会失效呢? 铜岩师太咳了几声,说:“容我想一想。” 她在想的时候,婵九在一旁撅着嘴很不开心,简直都要哭出来了。 她把婴儿抱近了,捏他的鼻子:“寒山,我的内丹呢?你把你狐仙奶奶辛辛苦苦修炼了一百一十年的内丹藏哪儿去了?你说话呀!” 她眼眶泛红,鼻子一酸掉了几滴泪,继续捏:“就知道睡睡睡,你知道我这几天为你吃了多少苦吗?不要睡了,起来呀!” 婴儿不为所动,依旧闭着眼睛。比起前几天,他的头发也长长了一寸多,眉目隐约能看出日后会长成一个美男子了。 见她抱着寒山吚吚呜呜,无缘尼姑是典型的面恶心善,看到别人哭自己也不好受,于是安慰说:“你先不要哭嘛。” 婵九说:“我忍不住,我们狐狸就是很柔弱,很多愁善感的。” 无缘想根据你下山以来一路的行径,感觉不怎么柔弱,多愁善感也绝对谈不上…… 她说:“我师叔总会有办法的。” 没想到这时铜岩师太苦笑说:“这次我也是没有办法,小狐妖,你的内丹恐怕是拿不回来了。” 婵九瞪大了眼睛问:“为什么?” 铜岩师太说:“小狐妖,先不谈内丹,你此番功德无量,寒山是因为你才能渡过五百年天劫啊。” 婵九掏耳朵说:“什么什么?因为我?” 铜岩师太说:“五百年天劫可不比寻常,若没有人帮助是绝无可能渡过的,我们六人渡劫时,其实都有法力高强的同门在一旁相助。比如昆仑派,玉清真人渡劫时,广清真人在一旁发动剑阵,吸引雷电。而广清真人渡劫将要失败时,是玉清真人将他散落的元魂收起,又再造了一个肉身。明见上人我不清楚,至于我和师姐,那互相照应就更不用提了。” “寒山独自渡劫,本来必死无疑,可他身上怀有你的一颗内丹,等于加上了一百一十年功力,上天冥冥之中便把他当成了有六百一十年修为的剑仙。剑仙一过五百年大关,便成为地仙,通天彻地,脱离六道,不入轮回,天雷虽然如约而至,却并非致他于死地。” “所以……?”婵九问。 “所以我猜测,经过天雷融合,你的内丹已经彻底进入了寒山体内,那一百一十年的修为,他如今恐怕真的是涨上去了。” “师太,您老人家的猜测就几分准啊?”婵九脸色苍白。 “呃……恐怕有九分。” “……” ☆、第35章 无缘拍着她的背说“好了好了,不要哭”,又赶紧把婴儿抱走,免得她一时激动打孩子撒气。 婵九此后就是拼命哭,揪头发哭,蹬腿哭,拍地哭,挠墙哭,摔剑哭,无缘和铜岩师太怎么劝都没用,后来干脆随她去,等她哭够了再说。她们总算相信了狐狸精是多愁善感而且柔弱的生物,不管是剑仙、剑魔还是别的妖怪,都没有这种寻死觅活的哭法! 正当婵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表示自己不活了,要一头撞死在洞里的时候,寒山剑突然蜂鸣一声,微微抖动。 铜岩师太脸色一变:“怎么了?” 婵九抹着泪说:“啊……是啊,怎么了?为什么剑会叫?” 见铜岩师太和无缘都用询问的目光盯着自己看,她想了想,又想了想,抱着脑袋跳起来:“糟、糟糕!” “丑八怪在……哎呀呀,青芝剑!”她着急忙慌地说,“师太,我逃的时候时间太紧张,只来得及拿走寒山剑,而青芝剑还在那两个剑魔手里,现在他们在用青芝剑找寒山剑!” 铜岩师太说:“所以剑仙必须人在剑在,人亡剑亡,青芝和寒山都未能及时毁去宝剑,倒让剑魔钻了空子。” 寒山剑的动静似乎比刚才大了些。 无缘说:“师叔,看样子剑魔已经靠得很近了,不多久就会发现我们的。” 婵九愧疚得简直想死过去,眼前的两位师太,在门派被灭的惨事中不知道花了多大力气才能幸存,说不定根本就是峨眉派所剩的最后两个人,但由于自己的疏忽,又把她们拖入了极度危险的境地! “我、我这就出去!”她说着要往洞口跑。 铜岩师太拉住她说:“晚了,你纵然能跑出数十丈远,那又能怎样呢?剑魔终究还是会找到这里来。” “可是、可是不能坐以待毙……”婵九说到“毙”这个字时,突然拍了一下脑袋。 天啊!好险她竟然差点忘了,她有一样不管是剑仙、还是剑魔都没有的东西! 小妖怪专属的——天保灵障! 此地是峨眉,已经到了西南,完全可以再用一次。 她冲向洞口,扑通一声跪下,撮土为香,向天而拜。她的泪珠还挂在脸上,来不及擦去,急急地说:“神灵在上!妲己祖师奶奶,土地爷爷,山神爷爷,玉清真人,柳七师父,寒山剑仙!我婵九小妖初来人间,不懂规矩,更不敢造次,求神灵、祖师爷辟出此山洞为宝地,护我三次!连带着我身边的人,也一同保护了吧!” 说也奇怪,她祝祷的话音刚落,洞口附近的藤蔓竟然疯长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将洞口严严实实遮住。这洞本来就隐蔽,这下更是毫无破绽,即使别人凑近到只有一两尺远,也难以发现藤蔓后面竟然有个洞。 “这是天保灵障。”因为紧张她声音有些发颤,“只要我不出去,剑魔就永远进不来。我、我现在把寒山剑扔出去!” “不要动!”铜岩师太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别说话,他们来了。” …… 婵九和无缘悄悄地靠近了洞口,透过藤蔓的间隙往外看。 天空中一道道的剑光闪过,有青色的,红色的,黑色的,黄色的,随后一个个人影落在附近的山崖上,巨石上,树梢上,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婵九粗略数了数,足有十二三个。 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是紧紧地抱住了婴儿。 她用眼神询问无缘该怎么办,无缘紧皱着浓眉,摇了摇头。 这时婵九看见剑魔手中提着宋不谦,她心里“咯噔”一下,脑袋几乎伸出洞外,被无缘赶紧拉了回来。 无缘小声问:“干什么?” 婵九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又凑到铜岩师太耳边:“师太,这个人是和我一起被抓来的,就是那个清风寨的老大,我得去救他!” 宋不谦的事迹铜岩师太和无缘算是有幸耳闻了,什么大阴天躺在草垛上晒太阳啊,什么骂寒山“小白脸儿”啊,什么封婵九为“压寨大当家”啊,什么带了一群醉汉来救人啊……两位峨眉师太都觉得此人虽然咋呼粗俗了点儿,但也不失为一个有情有义、敢做刚当的男子汉,虽然只是凡人,也不应该落在剑魔手上。 无缘轻声问:“你想怎么救?” “……”婵九诚实地摇头,“不知道。” 无缘便笑了笑,拿眼睛望着铜岩师太。铜岩师太也回望她,轻咳了一声,带着笑意,郑重地点了点头。 婵九觉得两人笑得都有些奇怪,便小小声道:“怎么了?你们有办法么?” 无缘突然拉起婵九的手,和蔼地问:“小狐妖,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山哪洞的,师父是谁?” “我叫婵九,我是华山思过崖不悔洞的,我师父叫柳七。”婵九不可思议地望着两人拉着的手,“无缘师太,怎么了?” 无缘说:“我叫无缘,我的剑也叫做无缘剑,我今年刚修行了二百一十三年,还担不起‘师太’这个称号。你如果愿意,就喊我一声‘师姐’吧。” 她说完就停下,非听婵九把这一声“师姐”喊出来。 婵九没什么操守,喊狼妖都是“师兄”,何况对方是剑仙,她连喊两声:“师姐,师姐,你有什么办法救宋不谦吗?” 无缘说:“我替你去救那个山贼,但你也得替我做一件事。” 婵九问:“什么事?” “照顾我师叔。”无缘说,“我师叔七年前在渡天劫时受伤,双脚不能行动,一直在此洞中修养。我为人蠢笨,资质又差,力气却大,所以师父派我跟随师叔,替她跑腿,做一些杂事。这次我峨眉派遭逢大难,我和师叔看在眼里,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恨得心头滴血,我愿意出去和剑魔一决死战,只要你肯拜入我师叔门下,替我尽好当弟子的责任。” 婵九这下不肯松开她的手了,紧紧拉住说:“我愿意拜铜岩师太当师父,但是你千万不要出去,你会死的!我婵九再怎么没出息,也不会让别人替我送命!” 铜岩师太说:“不妨。剑魔围攻那天,无缘本来要去相助我师姐,但半路上中了剑魔的毒药。那毒药叫做‘万蚁蚀魂’,十分阴毒,初开始不碍事,但是数天之后会突然发作,让中毒之人奇痒难耐,活活把自己抓挠而死。算起来,发作之日也就是明天。她还未兵解过,死了不过是提前兵解,过几日便转世投胎了。” 婵九望着无缘,无缘点了点头:“我痛痛快快死了,总比痒死好受吧?” 婵九说:“可是……” 无缘已经不愿多说了,转身冲铜岩师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铜岩师太说:“好师侄,若八年以后依旧无人去接你,那必定是我依然腿脚不灵,你便自己上山来吧。可千万别拖到十年后,那时你恐怕记不清前世之事了。” “弟子知道了。”无缘又磕了三个头。随后站起来两手一捏拳,剑光环身,往后洞跑去。 “哎!你往那边跑干什么?”婵九叫。 铜岩师太解释说:“另一侧还有一个洞口。” 过了半盏茶工夫,剑魔们正在寻找婵九到底藏身何方时,只听一阵破空之声,一道白光凌空射来,直直冲向那个手提宋不谦的中年剑魔。 中年剑魔慌忙放剑来挡,但无缘比他多了一百年修为,他哪能抵挡的了,被生生从悬崖上打了下来,连同手中的宋不谦一起摔进了冰湖。 无缘见青芝剑还是抓在那青年剑魔手中,便运剑直刺,错身瞬间一剑将他从左肩到右腰斜斜劈成两半。青年剑魔的一半身体于是带着青芝剑掉进湖中。 无缘随即附身下湖,抓住宋不谦扔回崖壁上。 这时四周的剑魔已经齐齐围上,她奋力还击,硬是撕开一个缺口,飞了出去,十多个剑魔紧追不放。随后只听到破空声、呼喝声、剑光相斗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了。 婵九听着外面的声音,知道无缘早晚会死,心中的愧疚与懊恼实在难以形容。 见她又要哭了,铜岩师太说:“快别哭,趁着四周无人,赶紧把那山贼救回来!” 婵九抹了把眼泪,谨慎地从藤蔓中探出一个头,宋不谦在她脚下大约十五丈远的地方,躺在山溪里任由冰水冲着,一动不动。 “宋不谦!”婵九小声喊,“你不会死了吧?” 这湖太小,刚才无缘将中年剑魔和宋不谦打落冰湖,坠落势头之猛,几乎击碎了整个冰面,如今湖面上只有几个角落还被薄冰覆盖。 婵九担心中年剑魔会突然从湖水里冒出来,但等了一会儿,冒出来的只有黑红色的血水。她微微放心了一点,知道那个剑魔没能挡住无缘一剑,已经死了。剑魔死后,自动四分五裂,她在清风寨前已经见识过一回了。 她抬起头,又谨小慎微地观察了一圈,确信没有别人,这才从洞里爬出来,落在冰面上,慢慢朝宋不谦移动过去。 其实她从崖壁爬过去更加安全,但是此处崖壁太光滑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难找,狐狸毕竟不是山羊,没那么高超的攀岩技巧。 她一边走又一边提醒自己不会游泳,不要掉下去喂鱼。终于她来到了宋不谦身边,见他失去了意识,便扬手猛抽他的脸。可宋不谦这回晕得十分彻底,不论婵九怎么抽打怎么乱掐,就是不醒。 这可糟糕了,他晕着,怎么把他弄回洞里去呢? 凭他凡人重的要命的身体,肯定过不了薄冰层,自己又不可能带他游过去,那简直是主动沉塘。 ☆、第36章 抓、抓住? 婵九颤巍巍地伸出手,那剑光好像有意识一般,绕她转了一圈后落在她手里,是一柄浅金色剑刃的长剑。 “再抓牢那山贼。”铜岩师太提醒。 婵九照着做了。 只听铜岩师太说:“归来。” 婵九和宋不谦就随着那把剑忽地飞了出去,一头撞进了藤蔓覆盖的洞口,等他们进去后,藤蔓又重新生长,将被撞掉缺损的地方填补。 “哇,铜岩师太,你好厉害!”婵九把压在身上的宋不谦一脚踢开,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 “还叫我师太么?”铜岩师太浅笑问。 “师父你真厉害!”婵九真心实意这么觉得。 “这算什么厉害,最浅显的放剑召剑而已,连刚入门的剑仙也会。”铜岩师太说。 可刚入门的剑仙显然不能在剑后面再带两个人。 婵九指着血水渐渐消散的湖面说:“师父,青芝的剑还在里面。” “剑仙的剑只听命于主人,若没有青芝亲自召唤,或者你下湖去摸,那剑恐怕要永远躺在湖底了。”铜岩师太说。 婵九哭丧着脸说:“我不会游水啊,小水坑都能淹死我。” “那就让它留在湖底吧。”铜岩师太说,“青芝已经转世,如果他还有仙缘,能够再次成为剑仙,那自然会来找回他的剑。” 婵九凝望着湖面,有些舍不得,但也只好随它去。 见婴儿仍好好的躺在一旁睡觉,她把他抱起来拍了拍:“寒山,你是青芝的师兄,以后要记得去找他呀。” 放下婴儿,她扑倒在铜岩师太跟前,连磕了七八个头:“师父在上,徒儿给你磕头了。我们妖拜师磕头就行了,你们剑仙还要做什么别的事儿,师父你说,我做。” 铜岩师太笑道:“我没收过徒弟,哪里知道什么拜师规矩,你已经给我磕过这么多头,足够了,起来吧。” 其实峨眉剑仙派拜师收徒的礼仪拉拉杂杂不知道有多少,但硬让眼前的小狐妖去照着做,也太为难她了,所以只为她灌了一个顶。 “我送你一样见面礼。”铜岩师太说,“先背我去后洞。” 铜岩师太经历过五百年天劫后,其实是下半身瘫痪了,从婵九见到她起,她就一直坐在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一寸都没有移动过。 “嗯!”婵九点头。她先是把装着婴儿的小布包扎结实了挂在胸前,再背起铜岩师太,至于宋不谦那笨蛋,就让他在洞口晕着吧。 婵九在华山思过崖呆的不悔洞也分前洞和后洞,而且后洞比前洞大许多,这个洞也不例外。越往里走,觉得视线越开阔,更奇妙的是洞壁上竟然有东西在隐隐放出光华,显得比前洞还要明亮。 “这叫玉烛洞,那发光的石头叫烛石,其实也不是天生会放光,而是许多的峨眉派前辈剑仙在此修炼,烛石吸收了她们散落的法力,又再度释放出来而已。”铜岩师太解释。 后洞长满石笋的地面被凿出了一条小路,婵九就沿着小路往前走,时不时低头避开洞顶上挂下来的钟乳石。 石笋和钟乳石里也有烛石成分,柱体亮晶晶的,她忍不住用手摸了一把。 大约走了一刻多钟,穿过石头大厅,来到一排石头房间跟前。 这些洞中洞都是人为在石壁上凿出来的,每一个都形状不同,有的入口是圆的,有的入口是方的,有的能容纳三十多个人坐大圆桌吃饭,有的只够婵九挤进半个身子。 铜岩师太示意婵九走进最大最高的那个石头房间。 这房间里的烛石少了些,周围有些昏暗,铜岩师太掐了个“明”字决,剑仙所特有的青白色冷火就在洞顶燃烧了起来。 房间石壁上也凿着洞,而且非常规整,就像一排排的石头格子,铜岩师太让婵九把她放下,指着说:“从上往下数第二排,从洞口往左侧数第七格,你把那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从上往下数第二排很高啊,婵九身材娇小,偏偏那个格子又大又深,她跳着够了半天,总算把里面的东西捞了出来。那也是个大东西,掉出来后直接砸到她的鼻子上,让她捂着脸蹲了好大一会儿。 至于那件东西,简直奇怪得难以形容。 白色,很薄,直径大约普通人家用的洗衣木盆那么大,可能还要更大些;外圈像一轮满月,但又缺了一个口子,开了刃,十分锋利;内圈枝桠横生,正好形成天然的把手,枝桠上镶嵌着一颗红色的圆珠子;珠子也不发光发亮,却有鸡蛋大小,十分醒目。 婵九问铜岩师太:“什么啊?” 铜岩师太说:“这是一样兵刃,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婵九说:“我以为你们剑仙都是使剑的。” “确实如此。”铜岩师太说,“你看这洞壁上的石头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都是一把无主的宝剑。” 婵九捧着那白色的缺一角大圆环:“……这个,怎么用啊?” 铜岩师太说:“这叫美人蟒骨环,你不要看它的样子奇怪,它也算峨眉山的至宝之一呢。这条美人蟒在峨眉山后山洞中修仙,大约生在一千五百年前,死在五百年前。大蟒修仙是为了成龙,只需要过了一千年天劫,便能化为蛟龙了。但这美人蟒作恶多端,吃人太多,上天不愿意渡它,而是用天雷将它劈死了。它死后,皮肉烂去,就只剩下了一副白骨。” 五百年前,铜岩师太和师姐顽石师太刚上峨眉山,都是稚龄,有一天两人贪玩迷路了,不知怎么就走到美人蟒所在的洞穴里,看见了那副骨架。 那美人蟒的头骨足有一人多高,身骨足有数十丈长,占满了一整个洞穴,把两位小师太吓得目瞪口呆。 铜岩师太对婵九说:“你想啊,美人蟒死后尚且如此,可以想象活着的时候,可真如蛟龙一般了。” 婵九插嘴:“它叫美人蟒,难道不是美人吗?” 铜岩师太说:“哈哈,我师姐见它气势惊人,骨头上有有些花纹,随口喊它美人蟒而已,叫巨蟒、龙蟒也未尝不可。凡人总觉得自己是万物之灵,其实万物还不一定看得上他们。大蟒既然能化龙,又何必去修什么美人形呢?” 婵九想了想也对,凡人身体弱,寿命短,还没法力,庸庸碌碌,确实不值得羡慕。 铜岩师太和顽石师太师姐妹当晚在美人蟒洞过了一夜,记住了地点,第二天早上便带着她们的师父来了,她俩的师父叫做苍松师太。 苍松师太一见了骨架,笑道:“哟,这倒是个稀罕东西,快去看看蛇宝在不在。” 所谓的蛇宝,就由修仙大蟒蛇灵气凝聚而成的宝珠,不是在蛇的七寸上,就是在蛇的头顶心上,是蛇全身上下最好的东西,带着它百毒不侵。 顽石师太爬上骨架,果然在蛇头骨顶部找到了一颗红色大圆珠子,就是如今镶嵌在美人蟒骨环上的这颗。 苍松师太让徒弟取蛇宝。 可是顽石、铜岩,连着一起来的五六个弟子轮番上阵,也没能把蛇宝撬下来,最后没有办法,只好放剑把蛇的整个一片天灵盖骨给割了下来。 谁知道那片骨头刚割下,整个美人蟒骨架便突然坍塌,化作齑粉,苍松师太可惜了半天,也只好作罢。 婵九说:“是有点儿可惜,搞不好还能炖汤。” 铜岩师太古怪地瞧了她一眼,说:“这片镶着蛇宝头盖骨就在我们洞中放了足有十年,因为不知道拿它做什么好,师父说不如做成兵刃,做一把骨剑好了。后来南疆来了一位高人,不是剑仙,而是个药仙,他说他们那里有一种奇门兵刃叫做‘环’,和我们这里的环还微有区别,这头盖骨的形状,磨成一个环倒正合适。于是这药仙便将美人蟒头盖骨带到南疆去,磨成一个环送过来。” 婵九说:“南疆的环这么大哦!” 铜岩师太点头:“中原凡人的武人中,几乎没有使环的,即使用,也叫做‘圈’,是封口的,要小得多,而且必定是双圈齐用。” 婵九掂量手中的美人蟒骨环,这么大的武器,重量却相当轻,倒和寒山的剑差不多。她问:“这环怎么用?” 铜岩师太说:“唉,这也是个难题。环虽然做成了,但却没人会用。后来我和师姐试了许久,才发现是和用剑一样的,驱剑用什么口诀,对此环也可以用。” 婵九脑门上一滴汗:“所以不是抡的?” “不是抡的,用蛮力是糟蹋了宝器。” 婵九扶额:她又不会什么驱剑……以后还是把这玩意儿上面蒙上油纸,下雨天当伞用吧。 见婵九举着美人蟒骨环,还是一脸困惑,铜岩师太说:“后来师姐又发现,用这环作战,可比剑管用得多。带着环百毒不侵不说,蛇宝还能迫使对手中毒;更重要的是,此环是千年蛇妖骨磨成,世间罕见,独一无二呢。” “这么厉害!”婵九惊呼。 “就是这么厉害。”铜岩师太点头。 “这么厉害的东西你舍得送给我?”婵九问,“你为什么不用?” 铜岩师太笑道:“这宝贝别说我用不了,但是剑仙都用不了。” “为什么?” “因为它是妖骨制成,对由人修炼而成的剑仙反噬之力惊人,正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剑仙用它虽然能重创敌人,但自己也难免受伤。尤其那蛇宝,毒了别人,也同时毒到自己。”铜岩师太说。 婵九问:“那我就能用?” “对。”铜岩师太说,“你原本是妖啊,你将美人蟒骨环捧在手中这么许久,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可不就说明只有你能用?” 婵九慌忙看自己的手心,白白嫩嫩的,似乎没问题。 铜岩师太笑言:“既是妖,能碰此环,又拜入剑仙门下,能驱动此环,这美人蟒骨环五百年前造出来,好像就是为了等你婵九姑娘呢。” 婵九顿时觉得自己也好厉害哦,好光荣哦,胸膛都挺起来了呢! “所以不要怪寒山了,”铜岩师太说,“他虽然融了你的内丹,但要不是他,你也不可能来峨眉山。” 那可不行! 婵九表示自己是非分明,一是一,二是二,等寒山醒了,还是要跟他算账的! 她拿了美人蟒骨环,又指着石格子里的宝剑杂七杂八问了许多问题,铜岩师太倒是好脾气,一一都回答了。 两人带着婴儿从石头房间出来,正准备回大厅去,这时看到宋不谦醒了,正东张西望地向她们走近。 “宋不谦!”婵九喊。 ☆、第37章 听到鬼叫,婵九捂住耳朵说:“别叫别叫,这洞里回声大着呢,吵死了。” 她放下铜岩师太,把宋不谦拉到边上,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还不忘得意洋洋地展示美人蟒骨环:“你可不能碰哦,你碰了会中毒的,这世上只有我能碰。” 宋不谦扑通朝铜岩师太跪下,砰砰磕头:“多谢师太和无缘大姐救命之恩,姓宋的无以为报,以后任凭师太差遣。” 婵九哼了一声:“我也救了你,你怎么不朝我跪?” 宋不谦说:“你?哎呦大当家,和你真是……一言难尽,感情的事儿说不清呐!” 听说婵九拜了铜岩师太为师,宋不谦也硬要拜师。 婵九说:“你一边儿去吧,我是妖,我师父是剑仙,你一个凡人过来搀和什么?” 宋不谦表示自己不想当凡人了,凡人实在太娘炮太弱小,活得太憋屈太不尽兴,他也要修仙! 婵九说你胡子一大把了还想修仙?修仙都是童子功。 宋不谦说剑仙都是凡人修的,有些人七老八十还修仙呢。再说我又不是真老,我只是长得比较成熟,人家才二十六岁呢! 婵九说:“这是峨眉派,峨眉派里都是尼姑,你一个男人凑什么热闹?” 宋不谦说:“那你这花花小妖精又不是尼姑,凑什么热闹?师太师太,她还吸过我精气来着,坏到家了,你不要识人不明啊!你看我这浓眉大眼的,浑身正气,才是真好人呢!” 两人叽叽咕咕吵得铜岩师太目瞪口呆(她常年不见外人反射弧比较长),最后说:“峨眉派只剩了我一个人,多收两个弟子有什么关系呢?是人是妖,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呢?宋不谦,我收下你了,你去那边的石室挑一把剑吧。” 婵九和宋不谦同时高叫:“师太!” “哇哈哈哈哈!”宋不谦朝婵九做了个鬼脸,欢天喜地地选剑去了,婵九愤恨跺脚,表示无论如何,自己也是师姐! 在等待宋不谦挑选宝剑的当儿,婵九竟然靠着石笋睡着了,这些天对她来说实在过得惊心动魄,直到现在才敢真正放松。即使这样,她的一只手还是搭在寒山婴儿身上,生怕有人把他抱走了。 宋不谦在两把剑之间举棋不定,带着回来请师太帮忙拿主意,师太说:“嘘,声音放低些。” 宋不谦赶紧蹑手蹑脚,把剑递上去。 铜岩师太问:“选剑最讲究是眼缘,你为何同时看上两把?” 宋不谦挠头说:“师父,我原先不是使剑的。剑这个东西,又薄又软轻飘飘,都是文人秀才佩戴着好看,我们这些粗人打架大开大合,用剑就不顺手了,我是用刀砍的。” 铜岩师太说:“哦,那你何不选一把刀?” “当剑仙能用刀?”宋不谦问。 铜岩师太指着一旁打瞌睡的婵九说:“你师姐往后还要使那美人蟒骨环呢。” 宋不谦这下如蒙大赦,跑回石室,在数十个格子前挑来挑去,不多久就拿了一把刀出来。那把刀有普通长剑的两倍宽,两倍长,两倍重,刀身通体黑色,看来不起眼,但砍起石头来就如剁瓜切菜。 铜岩师太说:“你选了这把刀,给它起个名字吧,往后刀名也就是你的名字。从此时起,你就要斩断尘缘,潜心修炼,和俗世再也没有瓜葛了。” “那这把刀就叫‘不谦’。”宋不谦笑嘻嘻地问,“师父,你看行不行?” 铜岩师太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因为婵九的睡着,当天剩下的时间也就变得没什么意思,铜岩师太吩咐宋不谦将婵九搬进一间小石室,把婴儿也抱进去放在她身边,任由他们俩睡去。铜岩师太自己则在原地凝气静神,开始行功。 宋不谦喊饿,爬出洞外找吃的,后来还确实让他打到两只野鸡,带回来在洞口烤了一只吃了。 第二天,婵九是被饿醒了的。 她鼻子特灵,顺着气味找到了宋不谦昨天剩下的那只鸡,她高兴坏了,连忙杀鸡拔毛,生火烤鸡吃。这时宋不谦也醒了,追出来说:“哎,昨天是我找的鸡,今天该你上山打野兔了啊。” 婵九说:“少啰嗦,一会儿我吃了鸡,还得吸你的精气。” 宋不谦捂着嘴说:“哪有师姐吸师弟精气的,不要脸了,小心我告状!” “告状我也得吸,我们狐妖三天不吸人精气会死的。”婵九竖起小拇指,眯起桃花眼,可怜巴巴地说,“我就吸一小口。” 这时,两人听到铜岩师太在内洞朗声道:“二位既然都醒了,不如就过来我这边吧。” 婵九的鸡还没熟,只好丢下跟着宋不谦一起去了。 宋不谦将师太背到大厅中央的一块如桌子般平整的石头上,石桌有一丈见方,相当宽敞,想必这就是铜岩师太过去最常呆着的地方。 婵九从石室里抱出婴儿,也爬上了石桌,坐在铜岩师太右边,宋不谦则坐在左边。 铜岩师太看着婴儿笑道:“他又长大了。” “是啊,宋不谦说都快有一岁大小了。”婵九说,“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闭着眼睛睡觉。” 铜岩师太说:“等到他睁开眼睛,法力差不了他师父多少了。” 婵九吓了一跳:“玉清真人吗?” “玉清真人也不过六百多年功力,只比他多几十年。对于剑仙而已,几十年并不是很长时间。”铜岩师太说。 婵九吐了吐舌头,把婴儿放在一边,拍拍他的脑门说:“你还是好好睡吧,免得醒过来仗着自己厉害,又欺负我。” 铜岩师太见他两人都坐好了,便正色说:“今天便是你们二位正式修行的日子,既然是修剑仙,首先便得清楚该如何修。我慢慢讲,你们二位请认真听。” 见婵九和宋不谦都点了头,铜岩师太便轻咳一声,开始说了。 这世上由人而修仙之人,分为剑仙、丹仙、药仙,三者都需要极大的机缘。 丹仙,顾名思义专门炼丹,药仙,则是专门制药,这两者比起剑仙来还要难得,这世上真正的丹仙大约只有五人左右。凡人中热衷炼制丹药、服食丹药的倒有不少。 “吃死了的也有一大把”婵九插嘴。 药仙在辽东有一位,中原有一位,南疆有一位。虽然贵为地仙,但这三人外貌都像是普通老农,许多人即使有缘见到,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剑仙在这世上的最多的,当然现在也未必了。在全盛时期,剑仙曾有七百余人,有六大门派,分别是昆仑、峨眉、蓬莱、泰山、衡山、九华山、可惜在和剑魔的连续三次大战中,折损了绝大多数。 最糟糕的是——如今还确定活着的剑仙,只有昆仑派的寒山和峨眉派的铜岩师太。 至于剑魔,他们和剑仙是此消彼长,当剑仙占上风的时候,他们就蛰伏不出,一有机会就反扑。此次他们反扑地相当成功,把剑仙硕果仅存的三大门派都灭了,没有五百年的工夫,怕是难以恢复。 婵九问:“剑魔为什么要和剑仙过不去?” 铜岩师太说:“实际上,是剑仙和剑魔过不去。这剑魔修炼虽然进阶迅速,一天能修剑仙的两天,但他们离不开一样东西,那就是人血。” “人血?”婵九打了个寒颤,想起专门吃人肝脏的狼妖来了,难怪他们混在一起,原来是蛇鼠一窝,一家人不进两家门。 铜岩师太说:“他们在成为剑魔之前,都曾是剑仙,所以也会服气辟谷之法,并不是不喝人血就会饿死。而是吸食人血后,他们修炼就不需要靠消耗自身精气,人血能够帮他们补充修行的消耗,持续功力的运转,所以才能越修越快。” 宋不谦说:“怎么听起来像我们县太爷刮地皮一样?他也不是不贪那些钱就会死,可就是喜欢贪钱,有了那些钱他就不花自己的俸禄了,而且钱滚钱越赚越快。” 铜岩师太笑道:“你这比喻虽然俗了点,倒也贴切。” 剑魔为了一己私利,如此的伤天害理,剑仙当然不会放过。所以对于剑魔,剑仙是遇到一个诛杀一个,绝不手软。也正因为如此,两者结下深怨,再难解开。 婵九问:“那到底是剑仙厉害,还是剑魔厉害?” 铜岩师太说:“二百五十年天劫前恐怕是剑魔厉害,因为他们修炼速度比剑仙快一倍。同样是一百年的时间,他们却好像已经修了二百年。” “那二百五十年天劫后呢?”婵九问。 “原本我以为剑魔永远无法渡过二百五十年天劫,大约是因为他们屠戮生灵,上苍不允许。”铜岩师太说,“可是现在……” “现在?”婵九问。 铜岩师太深吸一口气说:“现在我也不知道了,我毕竟是个眼界浅薄的人。如今剑魔一派这样强盛,大概有好些人已经渡过了吧。” “为什么他们能渡过?”宋不谦问。 铜岩师太苦笑摇头:“恕我难以解释。” “不说剑魔了,说说剑仙吧。”她说,“婵九和寒山呆的时间长,你对剑仙总有些了解吧?” 婵九点头:我当然了解剑仙!剑仙脸长得好看,说话简洁,凶巴巴,不讲道理,喜欢抢人家内丹。 铜岩师太猜不到她心里想什么,继续说:“剑仙有三次天劫,分别是一百年天火劫,二百五十年兵解,五百年天雷劫,每一次天劫前,都有九层功力需要修,分别叫做火九、兵九、雷九,加起来也就是二十七层。” “渡过五百年天劫后,剑仙便升为地仙,不入轮回,若无意外可以活一千年,死后元魂寂灭,九天黄泉,六道之中再无此人。五百年天劫后还有九层功力可练,叫做幻九,那可真是如梦似幻,镜花水月了,几乎无人练成。我资质驽钝,五百年天劫之前刚刚练到雷九第五层,所以如今离幻九还遥遥无期。” ☆、第38章 铜岩师太说:“可不是每位剑仙都能有机缘练够二十七层的,那需要极大的毅力和极高的悟性。有的剑仙资质差些,只练了七层功力,一百年天劫便到了,他便只能以七层功力渡劫,即使顺利渡过了,在往上修炼时,比以九层功力渡劫的剑仙就弱了两分;有的剑仙虽然练够了九层、十八层或二十七层功力,但却没能成功渡劫,先前的修炼也就白费了。” “是不是就像爬山路台阶一样?雷九在兵九上面,兵九在火九上面,每渡过一个天劫就像过了一个坎儿,能在往上爬九级台阶?但每个坎儿上都守着一个凶巴巴的坏蛋,随时随地准备把你打下去,而且如果你脑子笨脚步慢,说不定没爬够九级就要挨揍了?”婵九问。 “不错,你说得对。”铜岩师太颔首。 婵九和宋不谦对视,用挑眉毛、挤眼睛、眨眼睛交流: 婵九表示:这么麻烦不练算了,我还是回华山去,你继续去当山贼老大吧。 宋不谦表示:昨天刚拜师,今天就叛出师门的话,会不会被师太当场打死? 婵九示意:二十七阶功力呢,你肯练啊?我练个两阶就没耐心了。我跑得快,从上面的洞口逃,你从下面的洞口逃。 宋不谦摇头:不行啊,我收了师太一把刀呢,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说的洞口在后面对不? 铜岩师太问:“你们二人眼睛不舒服?” “没有没有!”婵九和宋不谦一起摇头。 婵九一脸好学地说:“我们俩决定今天就就开始练!师父,第一阶段火九的第一层叫什么名字?” 铜岩师太说:“第一层是静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名字,如果硬要取一个,那就叫‘凝神’吧。” 说着,她就传了一条“凝神决”,总共才四句,见婵九不识字,宋不谦是个大老粗,她又将四句细细解释了一遍,吩咐二人从现在起,以盘腿行功的方式,练习这四句凝神决,练到心如止水,寂然澄清,物我两忘的境界,这第一层功力就算成了。 她说完,自己倒先入了定。 婵九和宋不谦顿时觉得自己一辈子都突不破这第一阶段第一层了。 婵九的脑袋里想着洞口那只烤鸡,想的伤心不已;宋不谦一开始不想,后来随着时间推移也开始想了。 两人坐如针毡,想动又不敢,想逃又怕铜岩师太责骂,两个时辰过得是无比煎熬漫长。 突然铜岩师太深吸一口气,回神说:“我倒是忘了,你们二人刚刚入门,还不懂得服气辟谷之术,如今怕是都饿了吧?宋不谦,你去洞外找点吃的,峨眉山上富饶,多的是各类浆果,修仙之人应当多吃素食,少碰荤腥。” 宋不谦如蒙大赦,满脸喜色,飞箭一般跑走了。 婵九跳起来想说“我也去”,但又想起这洞是自己设的天保灵障,自己一走灵障就没用了,如果剑魔再找回来,恐怕会对铜岩师太不利。 她愁眉苦脸地重新坐下,铜岩师太问:“婵九,你也饿么?” 婵九老实地说:“饿死了。我先前在洞里修炼一百一十年,常常好几年都不觉得饿,自从寒山抢了我的内丹,我每天要饿上七八回。” 铜岩师太和善地说:“那你去吃鸡吧。” 婵九问:“你肯放我走了?” 铜岩师太去:“去吧。一百一十年功力被平白废去,又重头开始,也难为你了。” “嘿嘿!”婵九双手一撑从石桌上跃下,往洞口跑去了。跑得太急,忘记带上婴儿了。 铜岩师太无奈地摇头微笑,她抱过婴儿,点一下他的鼻子:“你无意中做了一件坏事,可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 修行第一天,婵九和宋不谦都没能突破火九阶段第一层。 第二天也没有突破,第三、第四天也没有…… 但数天之后,两人都对烹调野生动物颇有心得,不管是野鸡、野鸭、野兔、獐子、鹿、狸子……都能完美把握火候,调味得当。 婵九表示要抓一只熊来尝尝鲜,宋不谦说要抓你去抓,我可不想被那玩意儿扇一巴掌。但是你最好也不要被它扇,因为你受伤了,我也心疼。 半个月后,铜岩师太终于接受了事实,那就是两个徒弟非但笨,而且一个比一个不定心,是最不适合修仙的品种。 她甚至佩服起婵九原先的师父柳七了,能把这样的小妖怪调教一百一十多年,能力不说,光那份耐心就足够她由衷佩服。 其实柳七之所以能给婵九当师父,是因为他们两个半斤八两,胡闹的时候一起闹,偷懒的时候一起偷,柳七一天都没好好教过,婵九也从不知道认真是什么滋味。 早几天的时候,每天还有两三个剑魔在洞口上方徘徊,寻找蛛丝马迹。到了后来,剑魔也放弃了,再也不经过这片山林,铜岩师太他们正好落得清静。 虽然暂时安全,但婵九担心天保灵障失效,不敢出去,乖乖地缩在洞里练功。 第十六天,她和宋不谦依旧没有突破第一层。 要知道第一层是简单至极的入定,最蠢材的剑仙花上两三天也学会了。如果火九的第一层都需要十多天,那么第九层就需要三百年。 铜岩师太劝慰婵九和宋不谦,也是自我安慰说:“不着急,我有些同门特别驽钝的,往往要花上两三个月才有所进阶呢。” 倒不是铜岩师太非逼他们突破不可,而是剑仙最重要的是练剑,练剑首先要学会操纵剑。 剑仙操纵武器不能靠手上的力气,而是要靠念力,如果不能集中精神,就无法拥有足以驱动仙剑的念力。 尤其婵九和宋不谦两人的武器都不是普通的剑,而是比剑大得多的美人蟒骨环和不谦刀。 这时寒山已经长大五六岁大小了,依旧是整天睡觉,小脸蛋白白嫩嫩的,清秀可爱极了。 因为他长大了,不能一直包着襁褓,婵九把新媳妇送的小被子和小衣服拆了,凑齐了布料,笨手笨脚地替他做了一身衣服,还特地将袖子和裤管留得很长,以便他再迅速长大。虽然针脚又粗,缝线又歪歪扭扭,但寒山好歹能穿着见人了。 婵九每天早上起来要先揉小寒山的脸玩一会儿,然后再把他搬出睡觉的石室,靠在一旁坐好,陪自己练功。 她对美人蟒骨环的兴趣比练凝神决大多了,趁着铜岩师太看不见的时候,她将蟒骨环扔出去,收回来,再扔出去,再收回来,玩得十分熟练,不亦乐乎,洞里原本高高低低的石笋和钟乳石倒有一小半被她削平了。 由于是狐妖的缘故,她抛接美人蟒骨环的姿态轻灵优美,衣袂飘飘,很有些翩然若仙的神韵;反观宋不谦,那真是狗熊挥大刀,锤头砸木桩。 宋不谦也不容易,婵九每隔三天就追着他要精气,他真是又爱又恨。 爱的是和美人玩亲亲,多大的福气!婵九那嫣红的小嘴唇一靠过来,他就心旌神摇;恨的是被亲过以后,有大半天脚步虚浮,腰膝酸软,好像纵欲过度的老色鬼,可明明他是被占便宜的那一方。 一天早上,婵九和宋不谦蹲在一起商量凝神决的事儿。 婵九说:“师父说了,练不好这口诀就用不好武器,以后就打不过剑魔。” 宋不谦说:“我不行呐,别说连坐几个时辰,坐一刻钟我屁股就痒痒,或许我们能另辟蹊径,绕过这四句口诀,直接练第二层去?” 婵九问:“怎么绕?” 宋不谦说:“我想想,你也想。” 两人苦闷地又蹲了一会儿,婵九说:“我想不出,我连第二层是什么都不知道。哎,今天吃什么?” “烤鹿肉怎么样?昨天剩了大半只鹿呢,我们俩连一条鹿腿都没吃完,师父又不吃东西。” “下回你得顺路去山脚下,找个人家偷点儿盐和胡椒上来,不然肉不好吃的。” “你一个狐狸精还在乎肉的口味,你们原先不是吃生肉的啊?” 婵九矫情且言不由衷地说:“胡说,我和我柳七师父最讲究了,顶多吃点儿山果子。生肉什么的,最腥臊了。” “峨眉的天气太湿了,今天我得把鹿用盐腌起来,免得坏了可惜。其实用烟熏也行。” “烟熏?是不是就用松枝点着火然后……” 突然有个声音插嘴:“依我看,二位虽有天纵之才,但再过三十年都未必能突破火九第一层。” …… 婵九问:“谁说话?” “啊,对啊,谁说话?”宋不谦界面。 两人同时往后看…… 婵九发出了一声山崩地裂、巨浪滔天地尖叫:“寒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宋不谦也抱头:“小白脸啊啊啊啊啊————!!!” 内洞的铜岩师太差点被惊得从石桌上摔下来。 小寒山捂住耳朵说:“好了好了,洞中回声大,饶了师太和我吧。” “啊啊啊啊啊啊——!”婵九还没叫完,扑到寒山跟前上下乱摸,“你没事吧?你醒啦?你什么时候醒的?” 寒山说:“我一直醒着,只是受肉身所困,无法说话,无法动弹,也极难睁开眼睛而已。” 婵九揪着他的衣领说:“你这没良心的小畜生,成天到晚就是睡睡睡!你知道你睡着的时候,老娘为你吃了多少苦头吗?好几次都差点死了!你却竟然还把我的内丹都给吞了!我不管,我一定要打你一顿!” 宋不谦在一旁积极撺掇:“打啊,打啊!” 寒山说:“婵九,我虽然不能说也不能动,但所发生的一切我都清清楚楚。你所做的我难以为报,不管我的寿命是剩下五百年还是五年,我都会守在你身边。” “……” 虽然这话从一个小屁孩嘴里说出来实在很奇怪,但不知为什么婵九有点小感动…… ☆、第39章 婵九放下寒山的衣领,问他:“陪在我身边时,能不能多说点好听顺耳的话?比如说,‘婵九你真美,婵九你真聪明,婵九真是天下第一厉害的狐仙加剑仙’?” 寒山微笑,断然说:“不行。” 宋不谦不满地叫道:“这下总能打他了吧!” 这时,内洞里有响动,一道迅疾的白光从里面飞出,倏地融入寒山的身体。婵九吓了一跳,问:“什么?” 寒山说:“是我的剑。” 他再也不用背着剑四处走动了,从此以后,他自己就是剑,剑也是他。 宋不谦懊恼地说:“婵九姑奶奶,让你拖着不打!看吧,人家武器都拿回去了,这下还怎么打?” “好,我现在打!”婵九刚掳袖子,铜岩师太就发话了:“是寒山醒了吗?” 寒山笑了笑,起身往内洞走去,回答:“是,弟子醒了。师叔,我这就过来。” 剑仙长辈和晚辈之间都用“师伯”、“师叔”、“师侄”相称,即使门派不同。 宋不谦望着他的背影说:“……那样的笑容挂在一张小娃娃的脸上,真的好可怕好可怕哦。” 婵九说:“有吗?还好啊。” 宋不谦怒道:“你真是猪油蒙了心,见色忘义!我早看出来了!” 婵九白了他一眼,两人作势要掐,听到铜岩师太又呼唤:“婵九,宋不谦,你们二人也来。” 婵九啐了一口:“宋不谦,往后走夜路小心些,老娘手里的美人蟒骨环可是淬了毒的!” 宋不谦闻言缩了缩脖子。 三人都聚集到铜岩师太的大石桌上,师太将寒山从头到脚好好端详了几番,问他:“寒山师侄,你现在功力如何?” 寒山说:“大约有之前的七成了。” 铜岩师太赞叹:“你看上去不过才五岁大小,就已经有天劫前七成功力,等你长成,怕是比你师父都要厉害了。” 听他提到师父,寒山的脸色稍微黯淡了一些。 铜岩师太看出来了,安慰说:“你不用太过担心,玉清真人是天下第一剑仙,不管多糟糕的境况,他也能如履平地,化险为夷。” “那就托师叔的吉言了。”寒山说。 见自己的两个宝贝徒弟都满脸惊奇地盯着寒山看,铜岩师太心想不如再刺激他们一下,便问寒山:“师侄,你当年突破火九第一层的时候,用了几天?” 寒山说:“火九第一层不过是练静而已,弟子用了两个时辰。” 婵九和宋不谦一起抱头鬼叫。 铜岩师太说:“嗯,资质最差的,比如你那已经兵解了的无缘师妹,也不过用了七天而已。” 婵九和宋不谦又鬼叫:什么叫无缘资质最差才用七天?那他们两个半个多月了还练不成,岂不是资质差到曾祖姨姥姥家去了?! 寒山笑道:“师叔,恕弟子无知,我觉得这个倒也不是资质决定,而是性情的缘故。你想这峨眉山上的野猴,也能逼着它们练凝神静功吗?” “你才是野猴子呢!”婵九和宋不谦同时怒吼。 “你们全家都是野猴子!”宋不谦又补了一句。 寒山对宋不谦说:“你怎么说我都无妨,我又不来盯你练功。”说罢看着婵九。 婵九打了个冷颤:“干嘛?” 寒山对她微微一笑。 ……宋不谦说的没错,用五岁孩子脸那样笑,是很可怕。婵九竖起美人蟒骨环,当做盾牌挡在身前。 往后数天,她都在考虑怎么把寒山重新打昏:柳七师父和铜岩师父原来都是小天使,真正的恶鬼在这里! 见她打坐时动来动去,寒山直接一个“定”字决把她定在原地;见她练了一小会儿就要跑到前洞玩,寒山又扔出一个“缠”字决;见她不满地尖叫,她继续扔“静”字决。这厮故意为之的法诀可比那什么剑魔厉害多了,如果他不主动来解,那一天一夜都解不了! 婵九满脸是泪,端坐练功,宋不谦在一旁同情地拍着她的肩:“什么叫做养虎为患,现在你总知道了吧?当初你就不应该救他。我们以前的军师常说,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 宋不谦的手突然烫了一下,他吓得往后一缩,见寒山在石壁后面露出半张脸,两手交叉胸前,正带着笑意看他。宋不谦怒骂:“你这么小小年纪就学吃醋,很吓人哎!” 宋不谦的额头又被烫了,他抱着脑门往前洞跑:“水!水!要冷水!” 因为婵九死都不愿意吸一个小孩子的精气,尽管那个小孩是寒山,是六百一十年修为的剑仙兼地仙,所以宋不谦的修罗场还不在这里,而在婵九要吸食他精气的时候! 那个时候啊…… 那个时候啊! 不说了,说出来都是泪,人生苦难。 又过了七天,婵九不但突破了火九第一层,而且还把第二层练了个开头,她以前果真不是笨,而是没个安宁定心时。 剑仙的九层功力可不是按照时间长短来分配的,如果第一层练一天,第二层就练两天,那就太便宜了。 即使寒山这样的资质,突破火九第二层时也用了一个月,第三层他用了一年。而有些剑仙,即使花上四十年工夫,也未必能练到火九第四层。 第一层是练静,摒除杂念;第二层便是练动,是学习用念力操纵武器。 剑仙在五百年天劫之前,是需要随时背着剑的,遇到作战,虽然有时候也会用手挥动宝剑,但绝大部分时间是用念力操纵剑光,攻击敌手。念力比双手更为灵活,攻击范围更广,所谓眼到剑到,心到剑到。 这一点婵九可以说完全学不会。 首先,美人蟒骨环对她来说太大了,她每天把它背来背去,还抱怨自己简直像背了个大乌龟壳。 她用念力操纵美人蟒骨环飞不到一丈远,用手甩倒是好比飞去来骨,有去有回,又快又远。 其次,她的杂念还是太多,练着练着就开始想今晚上该吃什么。 那几天寒山还好,因为他毕竟只有孩子的身高,但宋不谦走到哪儿都得猫着腰。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从哪个角度,婵九的宝贝环就会斜斜地飞出来,惊险地略过旁人的头皮,然后把某根倒霉的石笋或钟乳石削断。 被环碰一下割破了倒没什么,大家都有些外功,不至于伤筋动骨,关键是那玩意儿带毒啊!千年蟒蛇毒! 虽然天长日久不至于死了,但基本无解。 宋不谦就被碰了一下,头肿成箩筐那么大,皮肤绿得发亮,整整五天。 随着婵九功力的进步(?),铜岩师太也开始觉得石桌上不安全了,她现在找了个小石室坐着,三面有石墙,一面开小门,在里面略微能放下心。 又过了几天,他们四人在洞里整整呆了一个月了。 寒山已经长到八岁左右,身高已经到了婵九的肩膀,功力似乎超过了天劫前的水平,在洞里他没法练剑,只是偶尔练气。又一次婵九硬磨他,要他把剑放出来看看,他被缠得没办法,只好从身后放出剑光。 婵九数:“一二三……九,九把了?你原先不是五把吗?” “是七把。”寒山纠正。 “那为什么一下子就九把了?”婵九问。 寒山心想不是明摆着吗?我渡过了五百年天劫,你的一百一十年功力还加我身上了,多出两把剑又有什么稀奇?再说还没开始练,一旦练起来,再多几把也有可能。 他心里想,嘴上可没说,一说婵九又要作死,满地打滚要他把内丹吐出来什么的,婵九磨人的功夫可不是一般厉害。 宋不谦总结,说寒山这厮以前割韭菜似的不知道割了多少剑魔、妖魔的脑袋,五百年从来没有吃过亏,牛皮哄哄的。结果呢?他的对手在这儿呐! 一天早上,寒山向铜岩师太告辞,说是要回昆仑山一趟。 铜岩师太连忙阻止:“万万不可!别看近日外面似乎没有剑魔盘旋了,事实上他们从未离开过峨眉一步,昆仑山上也必定如此,尤其玉清真人下落不明,他们更不肯放松搜寻,你此番去,完全是自投罗网。” 寒山说:“师叔,我师父下落不明这些话全都是从剑魔嘴里听来的,从未印证过。我师父是否真的不见了,或者其实已经被他们抓住了,不得而知。与其听不可信的人传话,还不如我自己去找一找。” 这句话说得铜岩师太有些动摇,她个性文静内敛,以前就是由师姐顽石师太帮忙打点一切,自从天劫后受伤,更是常年守在洞中,不问世事。 她细细一回想,自己消息闭塞,玉清真人失踪这个事情是无缘尼姑告诉他的,而无缘又是从剑魔嘴里听到的,确实不太可靠。 或许此消息只是剑魔故意放出来的迷惑他人的?可剑仙诸派衰落至此,撒这个谎又有什么意义呢? 见铜岩师太沉默不语,寒山只当他担心自己,便说:“师叔不用担心,我在昆仑山上修行五百年,玉虚峰的一草一木我再熟悉不过。这次我从后山小路上峰,如果遇到剑魔,避开他们就是了。” 铜岩师太说:“话虽如此……” 突然有人插嘴:“我也要去!” 寒山和铜岩师太一转头,见是婵九。 婵九迅速地背起美人蟒骨环,卷起袖子,兴致勃勃地说:“我也要去昆仑。” 寒山和铜岩师太异口同声:“你不能去。” “为什么啊?”婵九叫。 铜岩师太心想这不明摆着么?放你出去找死么? 寒山替她说出来了:“第一,你法力太低,出去随便碰一个剑魔就是死路一条。第二,你喜爱惹是生非,出去必定碰到剑魔;第三,你死了倒不打紧,关键是辱没了峨眉派的脸面,所以你还是乖乖在家陪伴师叔吧。” ☆、第40章 “……”寒山被抢白得一时无语。 “再过一个月再收拾你。”他斗败之犬似的说。 铜岩师太和颜悦色地说:“婵九,寒山去昆仑是有正事的,你何必跟着呢?” 婵九笑嘻嘻说:“我不放心他嘛。” 寒山苦笑,心想你不放心我才有鬼,你明明是在洞里憋了一个月,自己想出去玩了。 由于婵九的坚持,虽然寒山百般反对,但经不住软磨硬泡的铜岩师太还是答应她也可以去昆仑山了。 对此,宋不谦表示强烈不满。“老子也要出去玩。” 他小声对婵九说,“都闷出个鸟来了!” 婵九说:“小师弟,你不要和我咬耳朵,有本事你到师父面前说去。” 宋不谦垮着脸说:“我不敢,我到现在火九第一层还没突破呢……” “那你就死一边去!”婵九推开他。 她跑回自己的石室,兴致勃勃地收拾包裹。她其实没有多少东西,一把美人蟒骨环,一件衣服,一双鞋,还有几根用来盘头发的细长兽骨,都是近日来攒下的。 原先她逃出来时,倒是穿着一身新媳妇她嫂嫂的棉袍棉裤,但是和剑魔拉拉扯扯打过几架之后,全成破烂棉花絮了。 烂棉裤当然不能穿,鞋子上也有两个大洞。她干脆把裤子从大腿处撕开,把布料撕成一条一条的,缠在脚上和小腿上,既当鞋用,又当绑腿。她跑出来时,宋不谦眼睛一亮,他喜欢小白腿儿! 寒山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 宋不谦回头一望吓一跳:“干嘛?老子看风景,你小孩子家管得着吗?” 寒山觉得一两个月后得好好教训的人又多了一个。 就这样,婵九跟着寒山踏上了去昆仑山的征程,她当然是不会飞。御剑飞行是火九阶段第四层的本事,有些剑仙入门四五十年了,还是学不会御剑。 因为担心她从剑上掉下来,寒山一路紧紧地拉住她的手,他有些怀念自己还是大人的时候了,婵九这种身量不高的狐妖,简直胳膊一挟就走……或者是抱在怀里就走。 寒山早知道婵九跟着出来的目的不单纯,果然一下峨眉山,她就开始出么蛾子。 “你先陪我回华山一趟。”她要求。 “回华山做什么?”寒山问。 “到我的洞里找几件衣服穿呀。”她回答。 “……”寒山叹气:千里迢迢回去一趟,不说是去找师父,而说找衣服。 他们花了整整半天工夫回到了华山思过崖不悔洞——婵九和柳七的老巢。 洞中好几个月没人打理,东西积了厚厚一层灰,往常柳七念个清扫咒就解决了,如今只好随它去。 一进洞,寒山就觉得那种师父就算丢了也没什么好找的,他从来没见过有哪个修仙之人能囤积这么多酒,本来就不大的前洞里塞得满满当当,狐妖也不是这么过的! 柳七他不但收集各类美酒,还收集酒杯,什么夜光杯、金杯、银杯、白玉杯、翡翠杯、犀角杯、象牙杯、古藤杯……架子上放了好几排,一种杯子配一种酒,绝不含糊。 寒山举起翡翠杯问婵九:“你师父真的在修仙么?” 婵九说:“不修仙他怎么渡过天劫?要不是二百多年前被你们剑仙砍掉两条尾巴,我师父现在可是很厉害的五尾狐狸了。” 她在大立柜中上下翻找,寻找合适的衣服。 “穿条裤子。”寒山提醒。 “行了,知道了。”婵九说。 她换了一身素色锦袍,另外又找出一件的扔给寒山。 “这什么?”寒山抓着衣服问。 “换上啊。”婵九说,“你难道想一辈子穿着婵九姐姐给你做的补丁摞补丁百家衣?” 寒山嫌弃将手中的粉色蝴蝶花裙子扔远。 婵九嘻嘻笑着说:“那件是我小时候穿的,虽然是纱裙,而且有点儿透,但大小比较合适,我没有比这件更小的衣服了!” 寒山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在柳七的衣柜中找了件黑色的,面无表情地换上了。 婵九说:“你真没趣。” “你快点儿收拾。”寒山一边卷起过长的袖子,一边往洞外走。 婵九便继续收拾,又挑选了一会儿,打了一个大包裹,背在身上。 “走吧!只带二十件,勉勉强强够穿了!”她快活地说。 寒山贴心地接过她的包裹,然后直接扔下了思过崖。 “……” 婵九说:“我当初真应该把你留在那条烂泥沟里!” 寒山淡然摆手,意思是无所谓。 婵九从背上取下美人蟒骨环,暗搓搓准备对寒山下手,突然愣了一愣:“……咦?有人来了。” “人?”寒山问。 “不是人,是妖。”婵九伏下身子,趴在崖顶边缘往下看。 寒山的耳力不及她,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才听到山风送来一丝隐约的说话声音。 婵九低声解释说:“我刚才听到妖啸了,妖有些声音只有妖才能听到,你们剑仙听不到。” 寒山点头,问:“来的是什么妖?” “还是狼。”她说完就往洞中跑去,“我讨厌狼,先别让他们进洞,我把师父专门对付狼妖的宝器搬来!” 寒山挑眉,双臂交叉站在洞口,静等狼妖上崖。 自古华山一条路,思过崖连一条路都没有,所谓路就是石壁上几个凿出来的浅坑,两个狼费了半天劲妖吭哧吭哧爬上来,抬眼就看见寒山,着实吓了一大跳。 “小、小孩!”其中一个高个子狼妖惊疑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寒山不说话,轮流打量他们:狼妖修炼成人后,总是脸长,毛发多,眼睛突出,特征十分明显。 “小孩,你住在这里?”另一个个子稍矮些的狼妖问。 寒山缓慢地摇头,他倒是想住在这里,可惜此地乃是柳七和婵九的酒池肉林,他估计住不惯。 见寒山独自一人,而且不是妖,似乎只是个普通凡人的小孩,高个子狼妖起了杀心。 只见他不怀好意地朝寒山靠近,双手藏在背后,指上的利爪了刷地亮了出来。 “小孩,你怎么上来的?这可是狐狸洞,你不怕吗?”他怪笑着问。不等寒山回答,他高举利爪准备向他头顶抓下! 突然白光划过,狼妖惊奇地看见爪子离自己越来越远,脚也越来越远,身体也越来越远……这么说起来,似乎是头……越来越……远…… 他的身子还立在原地,从脖子断处喷出来的血足有半丈多高,那颗丑陋的脑袋远远飞出,直落山崖。 隔了半晌,扑通,无头的身体终于倒地。 那颗离身而去的头则落到了山崖底下,但一丝响动也没有传上来。 “……”矮个子狼妖拼了命地往后逃去。 剑仙!这小孩竟然是剑仙! 都说剑仙不老不死,但为了功力完整总是保持大人模样,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当小孩子啊! 矮个子狼妖埋头逃跑,还没来得及踏上第一个浅石坑,数把剑已经抵住他的后脑。 “上来。”寒山冷冷地吩咐。 “别杀我,别杀我!”他央求着,哆哆嗦嗦又爬了上来。 “我不杀你。”寒山说,“我杀他是因为他嗜杀,刚见面的孩童,也不问对方是敌是友,是善是恶就妄下杀手。” “是,是!”矮个子狼妖底气不足地叫道,“我和他不一样,我不喜欢杀人,从来就不喜欢!我没杀过人!真的真的!” 这时候婵九冲了出来:“嘿嘿臭狼妖!尝尝你柳七大爷的虎骨……咦?怎么死了一个?” 寒山说:“他要杀我,被我杀了。” 杀了? 婵九怒道:“那你也拎到思过崖下去杀啊,这下把我们洞门口弄得污糟腥气!你知道狼血多难刷掉么?” 她望着矮个子狼妖,骂道:“你哪山哪洞的?到我洞里来干什么?找死么?不说就让我的小跟班也把你的头切下来!” 小跟班?寒山又挑眉。 虽然他一天能长旁人的三四个月,现在也觉得未免长得太慢,某些妖怪臭不要脸太缺教训了。 矮个子狼妖慌忙答道:“我是哀牢山的,到师姐您的洞里来可一点儿坏心都没有,就是来看看!你赶紧跟你这位小……不不大侠说,我没杀过凡人,真的!” “又是哀牢山。”婵九问,“你认识青六吗?” “认识,那是我师兄。” “青六怎么不来?” 矮个子狼妖说:“师兄本领高强,师父另外派给他一些事做。我和刚才被这位剑仙大爷杀死的陆二十三师兄妖力低微,在师父面前排不上号,所以只能做一些打探消息,送送信的事儿。” “嗤,本领高强。”婵九充满嘲讽地说。她对狼妖青六印象不怎么样,尽管是青六曾屡次提醒他前方有风险,但也是青六这厮在她被剑魔围攻是脚底抹油溜走。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叫山二十四。”矮个子狼妖说。 “山二十四,你来我洞里干嘛?”婵九叉腰,凶巴巴问。 “我来找柳七。”山二十四回答。 “哈!”婵九嗤笑,“我还想找柳七呢!你找柳七干什么?” 山二十四说:“这个……我师父的确嘱咐了陆二十三师哥一些事,但师哥都没告诉我,我只知道柳七和昆仑派的玉清真人有关。都说十几路剑魔攻陷玉虚峰时,没有找到玉清真人,所以我猜想,柳七大概知道玉清真人的下落。” ☆、第41章 婵九掏着耳朵说:“山二十四,你再说一遍。” 山二十四老实地重复:“柳七可能知道玉清真……” 婵九愠怒打断:“柳七长,柳七短,柳七也是你配叫的?喊柳七师伯!” “是是是,柳七师伯可能知道玉……” “不要再说了。”婵九心里有点儿乱。 她那胡里胡涂、懒懒散散的师父竟然和生死未卜的昆仑派宗师玉清真人扯到了一起,这简直是他今年听说的第二大不可思议之事,仅次于剑仙三大门派一夕之间被全灭。 “他说的是真话吗?”她问寒山。 “是真话!”山二十四连忙点头,“除非我师父骗我!不不不,我师父不会骗人,除非剑魔骗他!” “我也要去找我师父。”婵九喃喃,她实在是很担心柳七。 寒山思索片刻,对山二十四说:“你下山去吧,回禀你师父就说什么也没看到,柳七如今也确实不在思过崖。至于我和你的这位师兄……” 山二十四连忙赌咒:“你们二位的行踪我绝不会透露半句!倘若不守信,剑仙大爷你尽管来砍我的脑袋,我山二十四绝无怨言!” 寒山说:“你走吧。” 山二十四飞快地下了崖,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跑去。 婵九拉起寒山的手说:“我们走,去昆仑山。” “好。”寒山说,“此时出发,到玉虚峰正好半夜。” 两人御剑飞行,婵九说:“现在回想起来,我师父说不定真的在昆仑山。” 寒山问:“为什么?” 婵九说:“我师父捎信回来过,说自己被一个‘真人’还是‘上人’的抓了,但没说清楚是谁,也没说在哪儿,只说自己被扣在一口大铜钟里面。” “钟?”寒山问。 玉虚峰天池东侧的钟楼里面,确实有两口铜钟,而且其中一口还被放了下来,用锁链锁着。 “我冷。”婵九说。 寒山让她站在身后,环着自己的腰,可惜此时他比婵九矮上一个头,所以根本不挡风。 突然他浑身一震,因为婵九竟然把冰冷的双手伸进他的衣襟,放在他的胸口。 “你小孩子,摸一两下也没什么关系吧?不然我太冷了。”婵九脸皮极厚。 “……”寒山说,“随你。” “咦?”婵九边摸边说,“咦咦?哦哟?” 寒山顿时大为困窘,“啪”一声把婵九的手打了出来:“不要乱摸!” 婵九“呼呼”地吹着自己生痛的手,埋怨道:“假正经。”说着又把手伸过去。 她玉笋般手指上留着长长的、尖尖的指甲,换做别人一定很诡异,甚至有点儿恶心,但在她身上却感觉顺理成章,似乎她天生就应该如此。 狐妖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即使她矫揉造作,即使他狂放疯癫,可旁人依旧觉得她极美,简直就如同被蛊惑了一般。 “……不要乱摸。”寒山最后一次出言警告。 “你小时候还蛮可爱的嘛,寒山,我摸到你的小奶……”婵九说。 “要我把你踢下去吗?!”寒山暴喝。 “我闭嘴。”婵九的手老实了,过了会儿,她又笑道,“你才八九岁就知道害羞哦?” “……”寒山已经无语了。 寒山推测得不错,两人到达玉虚峰时,正是子夜时分。 玉虚峰及周围五峰之间用铁索桥连接,玉虚峰上唯一允许用飞剑的地方就是后山的演武场。 他们收剑落在演武场边缘,寒山示意婵九先不要动。玉虚峰由于太高,峰上没什么高大树木,演武场尤其空旷,他要提防有敌人在暗处窥伺。 演武场极大,东西约有四里,南北三里,由于建在山上,所以并不是在一个平面,而是分成了高、中、低三块场地。寒山和婵九是落在中演武场,因为这里距离钟楼比较近。 等了好大一会儿,三块演武场上毫无动静,只有夜半的微风轻轻拂过,月光演照在演武场地面巨大的方石上,莹莹发亮。 婵九问:“可以走了吧?” 寒山知道她听力极佳,就算前面有什么情况,她也能早于自己发现,于是点点头,轻声说:“跟我来。” 从中演武场往前山走,要上四百多台阶,过天桥后绕过一个豁口,再下三百多台阶,走上较为平缓的山路。 沿着山路走二里有余,就能看见昆仑派弟子所住的房屋。房屋沿山路而修,看上去都十分朴素,没有斗拱飞檐,就好像山下普通人家的住宅。 各类并非住人的房子也夹杂其中,比如放炼丹炉的屋子,放药材的屋子,堆放杂物的仓库…… 甚至还有一个专门装废弃的剑的屋子,叫做“剑斋”,里面有许多木架,昆仑弟子们把折断的剑、或是铸造失败的剑全扔在木架上。 后头如果有人要炼剑,往往先去剑斋,寻找前人留下的半成品或者次品,如果有可用的地方,便撬下来或直接连废剑一起带去后山铸剑谷。 尽管行踪暴露的可能,寒山也不得不带着婵九从弟子住所中间穿过,实在因为玉虚峰上空间有限,除了这一条路,往上或往下都是悬崖。 他示意婵九保持警觉,婵九却跑到一间弟子屋的窗口,踮起脚往里看。借着月光,她看到屋子虽然不小,却只有一张木床,一个木柜,一张小凳子。 她大失所望,对寒山说:“你们也太清苦了。” 寒山说:“修仙之人,要那么多身外之物做什么?其实平常大家也不在屋里多呆,卯时开始晨课,一直到亥时回屋,也不过在床上打坐两三个时辰而已。” 婵九掰着着头算他们一天用功的时间,拍着胸脯说:“乖乖,幸好你师父不是我师父。这种日子别说连过五百年,过三天我都受不了。” 昆仑派在过去历次的仙魔大战中折损了许多弟子,这一百年虽然积极收徒,可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个。由于人少,东、西两处的弟子住所只用了东边的,但依旧没有住满,两人经过好几间空屋子,都上着锁,里面空无一物,地上和窗台上满是灰尘。 婵九听到寒山微微地叹了一声,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替他说:“不知道这一次,你的师弟师妹中能有几人活下来。” 寒山闻言黯然。 两人无惊无险地通过了弟子住宅,再走一里多路,便能到达正殿前的天池了。 所谓的天池,并不是真的一个大池子,而是指正殿前面的巨大广场。 那广场是一个标准正方形,四周均长一里,用昆仑山白石铺成,东面有钟楼和东偏殿,西面有鼓楼和西偏殿,北面是正殿,南面下方是无数的台阶,通往牌楼和山门。 “一个人都没碰到。”婵九说,“别说是剑魔,耗子都没有一只,这是怎么了?” 寒山也表示在意料之外。 他们之前在峨眉山藏了一个月,虽然剑魔始终没有找到他们藏身的山洞,但听宋不谦说,峨眉后山经常有剑魔徘徊,偶尔洞中也能听到飞剑破空声,似乎是一群剑魔驻守峨眉山,天天在寻找什么,就是不肯离去。 昆仑山比起峨眉山来,地位更高,威望更盛,为什么剑魔反倒不加关心,放任人随意来去呢? 寒山吩咐:“你还是小心些,跟在我身后走吧。” 他们站在天池东侧,躲在偏殿屋檐投下的阴影里,望着天池正中高达一丈的焚香鼎。铜制的大鼎中早已没了烟火,在月光下显出几分肃杀。 寒山说:“那边是鼓楼,钟楼就在这边,我们不用穿过天池。” 婵九松一口气说:“还好,还好。” 钟楼在他们前方大约五六丈远,是一座只靠柱子支撑、四面没有墙壁的小楼。楼中有两口钟,一口小钟挂在楼顶,一口大钟上回就被卸了下来,平放在地面,钟上还拴着粗粗的铁锁链,绕了好几圈。 寒山低声说:“这大钟太沉重,凭我最多能抬起三寸,你等会儿伏在地上看,如果你师父在里面,我们另外再想办法救他出来。” 婵九点头。 两人悄悄从屋檐下出来,寒山在前,婵九在后。进了钟楼,寒山先绕着走了一圈,确信铁锁链并没有捆住大铜钟底部,便单手掐诀,轻喊了一声“起。” 初开始大钟只是“嗡”一声响,并没有抬起来。 婵九疑惑地望向寒山,后者苦笑解释:“我高估自己了,我修习的是轻灵一路,并没有修这搬山之力。” 他又掐了一次决,这回把剑也放出来了,借着九把剑的威力,总算把笨重的大钟撬开了几寸的缝隙。 婵九趴下,迅速地朝里一望,已经准备好了大哭说“师父~~~呜哇哇~我找你找得好苦”,突然又把眼泪收了:“没有。” 寒山支撑不住,放下铜钟:“没有?” “……”婵九说,“我师父不在里面。” “那他会在哪儿?”她问寒山。 寒山对此问题表示无能为力。 全天下最符合“真人或上人”、“铜钟”、“很清静”、“不要来找,免得你也被抓”等各类条件的地方就在眼前,柳七却不在,婵九泄气地往地下一坐,不走了。 寒山劝道:“你师父暂无危险,还可以慢慢找,不如先去找我师父?” ☆、第42章 寒山最后一次见到玉清真人还是十五年前,在其准备闭关的登云洞门口。玉清真人表情平和,把自己闭关后的事项一一交代给弟子。对于剑仙来说,闭关三十年并不是很长时间,玉清真人又属于经常闭关的那类人,所以弟子们也是泛泛而听,他说什么就答应什么。 玉清真人交代寒山说好好练剑,照顾师弟师妹。以及他知道寒山练剑不会偷懒,所以理应多监督师弟和师妹们,有空去探望师叔广清子——怎么看也都是师父对徒弟的普通嘱咐。 玉清真人闭关后偶尔会有话传出来,大多通过把守洞门的弟子黄行转述。十五年来玉清真人给寒山传过四句话,内容不外乎“剑练得怎样?”以及“师门内可平静?弟子们练剑用功吗?”最近的一句话是询问寒山是不是下山历劫去了,要他赶紧回来。 寒山对婵九说:“登云洞是我师父清修的场所,门下弟子都没有进去过,等一下你跟我进去要小心。” 婵九点头。 两人悄无声息地从钟楼出来,贴着东偏殿的墙根往登云洞方向疾行。天池后面是正殿,正殿大门常年不开,只有遇到重大祭祀活动才会敞开大门。 正殿两侧有小门,门上有阴阳鱼图案,穿过东侧小门,不走正中间的甬道,走小路依旧可以到达小天池。 小天池有两个,在正殿和后殿之间,确实是两个方形的石砌池塘,池中活水终年不结冰,有一对鹤在其中筑巢。 两人经过小天池的时候,发现鹤不见了。那对鹤虽然生活在剑仙洞府,但却不是什么“仙”鹤,羽毛是灰色的,每天都抓小天池中的鱼吃。这种鹤天生耐寒,坚韧又善飞,飞越昆仑山巅不在话下,经过了剑魔围攻玉虚峰的浩劫,不知道它们会飞到哪里落脚。 过了小天池,上三百余阶台阶,就是后殿。 后殿比正殿要小得多,本来是修来给玉清真人用的,但玉清真人喜欢登云洞,所以后殿闲置数年后,干脆给弟子们做早课用。后殿里只放了几十只蒲团,是间空屋子。 一直过了后殿,都没有遇到一个人,寒山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 他对婵九说:“台阶再上去就是登云洞,两侧有藏宝阁,你跟紧了我,当心有埋伏。” 婵九喘着气说:“呼呼,你师父住得可够高的,老人家腿脚真好……” 寒山尽管心情不佳,听她说这话也忍不住微笑:“他又不经常下来,腿脚真正好的是我们这些弟子。从下到上一万多阶台阶,有些人恨不得每天都要上下爬一遍。” 婵九吐了吐舌头:“为什么?” “他们要轮值守卫玉虚宫门和摘星台,所以非下去或上去不可。” “你要守门吗?”婵九问。 寒山摇头:“我是大弟子,负责守天池和正殿。” 两人边说着话,边爬上了台阶,婵九已经累了,坐在地上连喊“歇一会儿”。 寒山说:“那我先进洞,如果没有危险,再叫你进来。” 婵九没力气说话,冲他挥挥手,意思是去吧去吧。 寒山又不放心地吩咐:“你不要坐在路中间,好歹找个地方躲着。” 婵九翻了个白眼,心想你可真麻烦,别忘了自己眼前还是屁大点儿的孩子呢,管头管脚的!她目送寒山进洞,刚艰难地挪到洞口附近角落里坐下来,就听到里面打起来了。 “寒山!”她冲进洞中,里面竟然灯火通明,一道剑光擦着她的脖子飞过。 “别过来!”寒山喊。 就这么一瞬间,婵九看到洞里一前两后站着两个剑魔。怪不得外面没人,原来全在这儿了! 比起寒山,剑魔的表情更显得惊惧,他们一是没有料到半夜三更登云洞里会突然闯进一个小孩,二是没料到这小孩竟然轻而易举地接住了两人第一轮的连手攻击。 面对剑魔,寒山居然还有心情问话:“诸位来自哪座仙山?” 剑魔之一,脸上有一颗大青痣的哼了一声:“长白山的!怎么?稀罕吗?” “哦,长白山到此地万里迢迢,诸位路上辛苦,不知守在我师尊的登云洞中有何贵干?”寒山问。 “小孩,你哪山哪洞的?”大青痣剑魔语气不善地反问。 寒山微微一笑:“你没听清我的话吗?我刚才说‘我师尊’的登云洞。” “小孩,不要胡说八道,自寻死路。”另一名红发剑魔忍不住插嘴,“昆仑派已经死得一个人都不剩了,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们确实没见过我。”寒山冷笑,放出剑光,“来吧,不要玷污了我师尊的清修之地。” 两名剑魔互相对视,大青痣剑魔率先出手,他剑光攻到寒山面前,却突然一转,刺向正掩了一半身子在石壁后面偷看的婵九。 寒山说:“小伎俩,何苦呢?” 他的剑光突然一分为九,向后飞出一道,轻松隔开了大青痣剑魔的剑。 “九把!”剑魔们大惊失色,当今世上能把剑练到七把以上的人寥寥无几,就算是五把,那也相当了不得! “你是谁?”红发剑魔问。 “我说过了,我是昆仑派。”寒山九剑同转,向剑魔笼罩而去。 剑魔左格右挡,显得捉襟见肘,十分狼狈。他们刚修炼了一百二三十年,顶多相当于二百余年的剑仙,寒山一人打他们两个还绰绰有余。他因为有话要问,所以迟迟不下杀手,而是用剑和他们周旋。 就在这时,斜地里突然一把环飞了出来,大青痣剑魔躲避不及,被砸中了太阳穴。虽然只破了一丝皮,但他还是抱着头大喊:“有毒!有毒!好痛啊!” 红发剑魔怒道:“小贼!比剑就比剑,比不过我们兄弟认输就是,何必用这下三滥的施毒法子!” “不怪他,是我的错!”婵九一脸抱歉地从石壁后跑了出来,“我用念力扔的环,没用手,所以没削掉你的脑袋还让你中了毒。真是对不住啊,大青痣老兄。” 寒山苦笑说:“婵九,你做什么?” 婵九说:“你磨磨蹭蹭的还找不找师父了?” 她说着手一甩,美人蟒骨环直直地朝红发剑魔飞去。红发剑魔慌忙格挡,只听“当”一声脆响,蟒骨环和剑光各自飞开。 “嗯?有些本事。”婵九单手接环,“好,我来和你打,我们速战速决。” 寒山说等等,格开婵九的环,趁着婵九跑去追环,他问红发剑魔:“洞里是不是关着人?” 红发剑魔当然不会回答,只是说:“要打便打,要杀便杀,问那么多干什么!” 婵九捡回了环,说:“哈!你既然这么说了,洞里一定有猫腻。你不说,我问他。”她指着大青痔剑魔。 千年蛇毒发作极快,大青痔剑魔正在痛不欲生的当儿。论本事,他远在婵九之上,婵九之所以能打中他,完全是沾了偷袭的光。他心里恨极了,但由于中毒的缘故眼前一片模糊,头脑麻木,连自己是谁都差点儿没想起来,耳朵里好像灌了雷似的轰轰作响,婵九问他的话好像远在天边。 这种不要脸的蛇毒,在峨眉山时宋不谦也曾经中过一次,根据他的表现,中毒之人绝对是疼痛欲死,而且口鼻歪斜,涕泪横流,三天后方有好转。铜岩师太将美人蟒骨环赠送给婵九,有点儿助纣为虐的嫌疑。 大青痔剑魔无法回答了,婵九又转向了红发剑魔,见他和寒山又打起来了,她干脆一转身……当然没往洞里跑,她还是知道轻重的,独自跑进去万一中了埋伏,又要被寒山唧唧歪歪念好几天。她蹲在甬道中央,一手抓环,一手托着腮帮子往里看。 登云洞必定不是个很深的洞,首先它几乎位于玉虚峰顶,空间有限,其次它地势平缓,似乎没有一点下降的趋势。婵九估计再转两个弯,就能到达洞的底部。 洞里关的是谁呢?难道是玉清真人? “寒山,你打好了没有?”她催促。 寒山也挺为难,他不想在玉清真人清净修行的地方杀人,但不下杀手对方又始终纠缠,大青痔剑魔也从第一轮的头痛中缓过来了,加入了战局。 他觉得不能再拖了,同时绞断了两人的剑。 听到剑当啷落地的脆响,红发剑魔的心凉了半截。像他这样只有百来年道行的剑魔,没有了剑,就等于损失了大半战斗力,有时候甚至还不如山下一个孔武有力的凡人。 他仰着脖子准备受死,寒山却说:“扶好你的同门师兄弟。” “什么?”红衣剑魔没明白。 寒山扭头喊:“婵九。” 婵九拍拍膝盖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了等待已久的缚仙网。 红发剑魔和大青痔剑魔被扎成一团,扔在了角落里,婵九还不忘用美人蟒骨环在红发剑魔脑袋上也磕一下,以示公平。 ☆、第43章 寒山愣住了,半晌才喃喃:“黄行……” 黄行手中并没有剑,但却高高地举着一样东西,不大,卵形,前方有一个黑洞洞的小孔。寒山脸色微变说:“婵九,回前洞去。” 婵九后退两步不动了,用询问的眼光望着他。 寒山说:“那就是‘万蚁噬魂’,无缘所中的那种毒药,初开始并不要紧,而后几天发作会让人活活痒死。” “噫~不要!”婵九躲到转角后面去了,探出半个头查看情况。痒死绝对是最痛苦的死法,活活痛死都比活活痒死好受。 寒山觉得自己再躲不符合身份,于是站着不动,与黄行对峙。 “万蚁噬魂”的卵形盒里装的是细如牛毛的淬毒小针,几乎无孔不入,但寒山如果九剑齐出,奋力挥剑,未必不能躲开。 “你们是谁?”黄行哑声问。 寒山没有回答。 黄行似乎没有听到他和婵九在前洞的对话,又追问一句:“你们是谁?” 寒山说:“‘万蚁噬魂’是五百年前由贺兰山剑魔血印老祖制成,一直奉为秘宝,却出现在你一个剑仙手中,‘你是谁’这种话,应该由我来问才对。” 黄行阴恻恻地瞪着他。 他是在上次仙魔大战后被玉清真人收为弟子的,比寒山晚了许多。他入门时,寒山已经贵为昆仑山首徒,所以他不并知道寒山幼年时长什么模样。 他在昆仑山时,以稳重忠厚著称,很得玉清真人信任,否则也不会放心让他来守登云洞。现在看来,所谓的沉稳忠厚不过是假像而已。 黄行说:“快快退出去,看在你们年幼的份上我不和你们计较,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寒山嗤地笑了一声,他听出来了,“万蚁噬魂”这种宝贝,黄行还要派大用场,舍不得拿来对付小孩子。 可他似乎忘记了,这小孩子和小姑娘可是打败了两个守卫门户的剑魔闯进来的。既然他不肯放毒,那倒也是好事,免得殃及了婵九。 他问:“洞里关着的是谁?” 今天他在昆仑真是天不时地不利,所问的每一个问题都得不到合适的回答,黄行剑光霍霍,已经朝他刺来。 甬道又黑又窄,高度大约两人高,宽度顶多二尺,两人都施展不开手脚,用单剑乒乒乓乓打了一阵,倒有一大半是刺在了石壁上。 石壁受到撞击火星四射,婵九因为害怕黄行扔“万蚁噬魂”,一直不敢伸头去看,只好继续捂头蹲着等。 她想,万一那玩意儿碰到寒山身上,把他痒死怎么办?他已经过了五百年天劫,死了可就回不来了!她越想越不对,决定故技重施,偷袭黄行。 可这一次弄巧成拙了,这甬道越往上越窄,最窄处还不到一尺,婵九以为内担心碰到寒山而把美人蟒骨环扔得太高,结果环在甬道上方卡了个正着! 婵九顿时傻眼,寒山分神来看她,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还是躲回去吧!” 黄行贴着石壁,满头大汗,粗重地喘着气,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首先他觉得奇怪,因为眼前二人,明明看上去一个是八九岁孩子,另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少女——那少女是狐妖,他看出来了——但不管是谈吐语气还是举止动作,这小孩反显得更老成稳重。 其次,这小孩的剑术完全是昆仑派真传,可昆仑派内根本没有这样小的弟子,连最晚入门的紫砂看上去也有十四五岁了。 这些奇怪之处都不要命,最要命的是这小孩比他厉害得多! 刚刚虽然只是瞬间的交手,他已经发觉自己根本不是对手,甚至再练两百年也不是对手!这小孩的功力至少在“雷六”层之上! 而他自己,不过才练到“兵五”层而已。 他准备要退了,无论如何,活着最要紧,这洞里关着的人再重要,也不值得他抵上一条命。他潜伏在昆仑派将近二百年,藏得那样深,是为了成就大功业,可不是为了莫名其妙去死。 可是寒山根本不让他退出去。 寒山也是满心疑虑:黄行显然已经不是登云洞守卫弟子这么简单了,青芝兵解之前,曾经提到昆仑派内有内奸,莫非那内奸就是黄行?可他过去二百余年一直端正守职,从来没有一点不守规矩、忤逆师长的表现啊。 因为寒山迟迟不下杀手,倒让黄行看到了机会,他竟然直直地撞过来! 寒山侧身避开,黄行仗着自己大人身高马大,并不止步,硬是要把寒山挤到石壁上去。寒山倘若想反击,必定得用剑将他刺几个透明窟窿才行。 黄行身材微胖,在狭窄的洞中运剑不力,冲撞倒是占了上风。这简直是无赖的打法了,因为此时寒山还不想杀他。 他躲开黄行的撞击,见那人又冲上来,他再次避开,觉得有些恼火。堂堂一个剑仙,赢便是赢,输便是输,腆着肚子撞来撞去算是怎么回事? 后边偷看婵九已经忍不住了:“喂,胖子!你有种来撞我,欺负小孩子算怎么回事?” 黄行要是来撞她,她必定把他吸成人干,不,剑仙干。 黄行也不笨,小孩子敢撞,躲躲闪闪的狐狸精绝不敢撞。因为一撞这狐狸精,那小孩必定生气,一生气,说不定要挥剑来砍。 其实他还是低估了寒山,寒山渡劫之前功力就已经到了“雷九”了,他这些天开始参悟的,是“幻九”第一层。 黄行横冲直撞,寒山内心却始终恪守自己是个大人,所以不愿意利用小孩子个矮灵活的优势的躲藏,一时间让对方占尽上风。 可就在黄行压过来挤过去的当儿,他那胖大的身躯竟然把婵九的美人蟒骨环给撞下来了,蟒骨环砸在他的头顶,正中百会穴。 婵九“啊”了一声,对于环没砸破他的皮,反而砸到头发上有点儿遗憾。她哪知道百会穴是大部分的剑仙和剑魔的练门之一,连寒山也不例外。 黄行正在用力之际,练门被蟒骨环的毒气一冲,竟然当场晕了过去。 “……怎么回事?”婵九问。 寒山正被撞石壁上,有些狼狈,说:“你的环砸中了他的百会穴。” “啊?”婵九问,“怎么砸中的?” “碰巧。”寒山摇头笑。 婵九这人似乎永远这样,运气比本事好的多,经常做一些无心插柳的事儿。 婵九蹦了出来,一不做二不休,用美人蟒骨环锋利的外刃在昏倒的黄行脸上蹭了一遍,非常认真地保证只割破了两道细口子。黄行的脸霎时就发了绿,未来估计肿上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消。 黄行倒下,婵九慌忙把那“万蚁噬魂”从他怀里搜了出来。 寒山皱眉说:“你要它做什么?此物太阴毒了。” “正因为它阴毒,所以放在我身上最安全。”婵九拍拍口袋,说,“走吧!” 两人转过弯角,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挺大的石室,大约是后殿的三分之二大小。石室顶上有个三尺见方的洞口直通外界,莹白的月光从洞口射入,照在一张石蒲团上,蒲团上五花大绑坐着一个人。 寒山显然不认识那人,只见婵九的脸色千变万化,表情忽喜忽怒,突然间大喊:“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师父? 柳七? 寒山不禁也惊讶了:妖狐柳七果然是被师父抓来了玉虚峰?可是师父之前已经闭关了十五年,根本不可能下山啊。 柳七除了被绑着,嘴里还塞着块破布,婵九飞快地冲上去替他拔了出来。 “呸呸呸!”柳七怒吐唾沫,“日他奶奶的臭死了!什么臭抹布塞我嘴里,而且一塞就是这么多天!我的牙都绿了!” 他望着婵九,热泪盈眶:“小乖乖,你来救师父啦!” 寒山的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微竖了一下。 一般师父喊徒弟,喊“婵九”有可能,喊“婵儿”有可能,喊“小九”、“婵婵”也可以接受,喊“小乖乖”……普天之下估计也只有眼前这位。 婵九揪着那团破布,大哭说:“师父父!” 柳七含泪回应说:“小心心啊!” “……”寒山说,“二位有什么话,先出洞再说好么?” 柳七看到了寒山,寒山借着月光也看清楚了柳七。 柳七这人,不,这妖,啧,实在难以形容。 要说婵九属于绝色少女那一类,毕竟还是女的,柳七则是那种美貌又妩媚的……男人。幸亏柳七的举动没有表现出一丝女气,否则寒山当即就要把他砍了。 婵九和柳七长得有七分相像,真不愧是一个窝里出来的,寒山现在终于知道婵九糟糕的审美品位是受了谁的影响。 柳七这厮竟然走的青楼风骚花魁路线!真是不要脸了! 柳七看寒山的角度显然不一样,他问婵九:“这……他是……徒弟,你什么时候生的儿子?” “师父,”婵九说,“你被抓走一共才三个月,我怎么能生出这么大的儿子?” “也对。”柳七说。 过了会儿,他又问:“你给人家当后妈,问过我这个师父的意见了吗?” 婵九怒道:“都说不是我儿子了!” “……”寒山扶额,这两个家伙如此夹杂不清,到底是怎么能修成妖的? 柳七说:“婵九,不许给别人当后妈,也不许给人家当后爹,因为这世上没人配得上你。就算有人配得上你,也没人配得上给丰神俊朗的我当女婿。” 婵九吼:“不是后爹后妈!寒山他爹妈死了好几百年啦!” “总之不许带女婿上门。”柳七淡定地说。 “没有女婿!”婵九咆哮。 “媳妇也不行。” ☆、第44章 寒山说:“贤师徒谈完了要紧正事没有?可以跟随在下出洞了么?” 柳七说:“婵九,你儿子虽然年纪不大,说话却老三老四的,一点都不知道尊重长辈,真不讨人喜欢。” 婵九说:“虽然他不是我儿子,但他确实说话讨人厌,还是师父明辨是非。” “我先出洞去了。”寒山说。 “等等!”柳七挣脱了捆绑绳索,指着石蒲团上方的竖洞口说,“不要从那边走,从上面走。要走赶紧走,他们被我骗出去已经整整一天了,差不多该回来了。” 那洞顶和距离地面有两丈多高,婵九跳不上,寒山便先用飞剑将她拉上去,正准备自己也上时,发现柳七大爷张开双臂,神情饥渴地要抱抱。 寒山问:“怎么?” 柳七说:“乖外孙,带我上去。” 谁他妈是你外孙? 寒山忍怒问:“你不会飞?” 柳七这样超过五百年的老妖怪,是和剑仙一样能飞行的,只不过剑仙御剑,他们御自己的武器,比如龙头杖,双钩,甚至扇子等等。 柳七十分坦然地拉开衣领给他看,只见他的双侧锁骨上各穿着一个小金环。 “这玩意儿把我的妖力封住了。”柳七说。 婵九趴在洞口问:“你们怎么还不上来?” 寒山赶紧把柳七送上去,免得他身上的小金环被看到,宝贝师徒又要哼哼唧唧抱头痛哭。 三人站在登云洞顶上,距离摘星台只有一步之遥,已经听到底下天池附近有人声,想必是被柳七骗出去的剑魔们料到情况不对回来了。 婵九问:“师父,你说‘骗他们出去’是骗到哪儿去?” “玉明峰。”柳七说,“先别问原因,快走吧。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上当了,非杀了我不可!” 玉明峰是玉虚峰旁不起眼的小山峰,要去玉明峰,必须先经过铁锁桥走到玉女峰,然后从玉女峰再经过一条铁锁桥。 由于整个玉虚宫被下了咒,不允许御剑飞行,所以从光凭双脚从玉虚峰走到玉明峰,少说也得五六个时辰。那帮剑魔上了柳七的当,白白走了一天路,不恼火才有鬼。 寒山他们三人想御剑逃走的话还是必须从后山演武场,为了不和剑魔们碰见,此时必须加快脚步。 婵九却说:“等等,你们先走。” 寒山问:“怎么?” “缚仙网啊!”婵九可不能丢下缚仙网这宝贝,他紧跑一阵,利索地跳下洞顶石头,重新钻进了登云洞。 “我徒弟去干嘛?”柳七问寒山。 寒山说:“去拿缚仙网,刚才被我们用来对付剑魔了。” 柳七夸奖说:“我的小心心徒弟真乖,从小就知道守财,好东西从来不乱丢。” 寒山担心两个倒下的剑魔依然死而不僵对婵九不利,说:“还是我去拿吧。”说着也跳下了洞顶。 柳七吩咐:“小屁孩,机灵点,别拖我家婵九的后腿啊。” 寒山觉得近日来所做的最大一件错事,就是把柳七这贱人放了出来。 婵九钻进了洞,手脚麻利地从红发和大青痣剑魔身上解下缚仙网。两个剑魔的头已经肿得老大,荧光发绿,眼睛都细得快看不见了,痛都能痛死,哪还有力气反抗。婵九解开缚仙网,又踹了他们两脚,这才转身往洞外跑去。 寒山已经冲进了洞,问:“拿了没?” 婵九说:“拿了。” 寒山牵起她的手:“快走!” 两人跑出登云洞外,听见剑魔的噪杂人声已经近在后殿,幸好从此处到后山演武场并不需要往下走,两人跟着柳七,从洞口侧面的小路往后山飞奔。 “柳七跑了!”有个眼尖又跑得快的剑魔,刚转过后殿就指着上方山路喊道。 这下子三人成了众矢之的。 玉虚峰上无草无木,毫无遮拦,柳七和婵九这对活宝又都穿着白色衣服,在明亮的月光下显眼极了。 “柳七跑啦——!”剑魔层层地把消息传递出去,声浪滚滚,好似下面有上百人似的。 “有多少剑魔啊?”婵九着急地问。 “剑魔不多,二三十个,多的是妖魔,都是从东西南北各处山上来的。”柳七边跑边答。 “那些妖为什么会甘心供剑魔差遣?”寒山问。 妖分为两种,妖仙和妖魔,没杀过凡人、老实修炼的叫妖仙,杀过凡人、嗜血的叫妖魔。 可不管是妖仙还是妖魔,妖都是世上最难差遣的群体。因为他们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自私、善变、欺软怕硬、贪生怕死,胆子也不够大。和妖共事,你要时刻提防他们撂挑子,或者更糟糕的调转枪口卖队友。 妖该有的毛病,婵九和柳七其实也有点儿,只不过他俩倒是义气第一,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朋友先跑。 柳七说:“谁会甘心让剑魔差遣啊?还不是各有各的好处!哎呦别问了,我一说话就跑得不够快!” 论跑步速度,剑魔肯定不够快,真正快的是随同他们追来的狼妖和豺妖。豺看起来像狗和狼,又有些像狐狸,但是比狐狸大,比狼小,嗅觉发达,嘴巴形状是方的,牙齿尖锐,性情凶残,而且善于追逐。 被豺追的痛苦更甚于被狼追,因为豺比狼还快! 三四个豺妖虽然已是人身,但依旧四肢着地以兽的方式向他们追来,一跑一窜,把婵九和柳七两只狐狸吓得够呛! 就在此时,后殿处突然浮起成千上万点黄绿色荧光,初开始飞得很慢,在空中聚集分散又聚集,后来找到了方向,猛地超过了豺妖,遮天蔽日地向婵九他们三人袭来。 荧光密密麻麻,发出细微的虫鸣声。婵九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问柳七:“师父,那是什么?萤火虫吗?” 柳七刚才光顾着跑,这时回头一看,吓得脸色都变了:“什么萤火虫啊?!那叫腐尸蝇!专门从人的耳朵鼻孔嘴巴里钻进去,然后吃人脑子的,它们发光是因为身上的磷火!” 婵九尖叫:“好恶心!” “恶心就快点儿跑!”柳七催促,“那是贺兰山剑魔血印老祖造出来的宝贝,和‘万蚁噬魂’是兄弟俩!” 寒山问:“血印老祖不是早死了么?上次仙魔大战时,被我的师父亲手杀死的。” 柳七说:“老不死的归天了,小不死的还在呢。血印老祖的两个徒弟现在都在玉虚峰上,而且一人管一样宝贝,刚才那个叫黄行的管‘万蚁噬魂’;这个放‘腐尸蝇’是血印老祖的大徒弟,叫万威。” 寒山一怔:“黄行怎么会是血印老祖的徒弟?黄行明明是……” “都不要说话了!”婵九叫道,“说话要张嘴巴,小心腐尸蝇钻进去!” 山道狭窄,三个人只能有前有后地跑,寒山因为要带路所以跑第一个,柳七比婵九快一些,所以跑到了中间,倒把婵九落在的最后。 腐尸蝇来势汹汹,不多时就追了上来,距离婵九的后背只有一丈远。婵九不敢回头看,只听到“嗡嗡嗯嗯”的虫鸣声不绝,近在咫尺。 突然一只腐尸蝇蹿得快了些,撞在她的右耳朵尖上,她只觉得耳廓微一刺痛,便捂着尖叫:“师父啊啊啊我的耳朵!我的脑子要被吃掉啦!” 柳七喊:“别急别急!你快跑到我前面来,要吃先吃我!” 说罢他猛一停步,让婵九冲了过去,自己断后。 偏巧不巧,婵九刚超过他就摔了一跤,柳七也被带倒了。两人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着黄绿色的腐尸蝇密密麻麻接天连地包围而来,似乎除了鬼叫,什么都做不了! 突然,寒山轻喊了一声:“剑阵!” 银白色的光华从他身后猛烈绽出! 剑光如火光般蔓延,瞬间一分为九,九而成网,顷刻间成了一个刺眼夺目的巨大光球,将婵九、柳七以及寒山笼罩其中,几十只闯入光球的腐尸蝇顿时被绞碎! 腐尸蝇好似有头脑一般,立刻在光球前停下,嗡嗡地围着转,就是不敢进去。由于团团围上的腐尸蝇,银白色的光球透出了黄绿色。 突然光球炸裂,剑网猛地扩张到天际,数十万只腐尸蝇就在一瞬间化为齑粉! 光华渐渐消失,等众人的眼睛再次适应了周围时,原先寒山他们三个站着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人影。 “我的宝虫啊——!!!”剑魔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惨叫。 那个叫做万威的都快哭出来了,师父血印老祖只给他留下了这么一件东西,原本是人人闻之色变,所向披靡的法宝,现在竟然被人抬手之间炸了个干净,只剩下了零星几只漏网之鱼!可那还有什么用! 腐尸蝇、万蚁噬魂之所以可怕,就是因为它们数量极多,避无可避啊! 比起万威,其余的剑仙更是惊骇莫名。 剑阵可不是一般剑仙能够发动的东西,只有渡过了五百年天劫的剑仙才能生出这种逆天的法力!对方此次发动的剑阵较小,只是为了灭杀腐尸蝇,如果对方有意为之,剑阵甚至能把玉虚峰整个山头夷为平地。 “……玉清真人在上面?”有剑魔问。 “可那是个小孩子!”有追在前面,看得清楚些的剑魔回答。 “为什么?有小孩能渡过五百年天劫?” “怎么可能,剑仙待到修成也都是大人了。” “而且那小子……可能还是昆仑派的。”有个剑魔满脸忧虑地说。 “昆仑派?昆仑派不是只剩一个黄行了吗?” “黄行算个屁的昆仑派,他是我师弟!是被派来昆仑派当耳目的!”万威气急败坏地说。 “对了,黄行呢?他怎么没守住柳七?” 四十多个剑魔和妖魔兵分两路,大队人马继续向寒山他们消失的方向追去,剩了三五个人去登云洞查看黄行的情况。 没有了腐尸蝇,剑阵又拖慢了追兵的脚步,寒山、婵九和柳七一鼓作气跑到了演武场。接着寒山御剑,一手拉婵九,一手拉柳七,凌空而起,往东飞去。 ☆、第45章 寒山带了两个人,无法飞快,渐渐的和追兵距离越来越近。眼瞧着大批剑魔跟在他们身后,距离只有数十丈远,婵九和柳七也只能干着急。 婵九问:“你们剑仙能够一边飞一边打架么?” 寒山回答:“过了百年天劫,学了招式后就能,但真正要发挥威力,还是必须等到二百五十年天劫后。” “那你怎么不打?”柳七问。 寒山心想,我一手挂一个能打吗?你用脚操纵剑试试?要不我把你甩下去? “好,既然寒山说这么难,那我赌剑魔们也不太会打!”婵九喊,“师父!” 柳七会意,说:“寒山儿,你松开她。” 寒山问:“为什么?”他一松手,婵九可就掉下去了呀。 柳七说:“我来拉住。” 他说着就拽住了婵九的脚踝:“放心,我们在华山上时经常玩这招。” 寒山迟疑地松开手,婵九轻呼一声,头在下脚在上,垂了下去。她抓美人蟒骨环在手,柳七一用力,把她整个人远远地扔了出去! 银发如云,婵九准确地扑向离他最近的剑魔,把那人惊得往下一坠,好不容易稳住剑势,带毒的美人蟒骨环已经招呼到了他脸上。 婵九的恶趣味是喜欢割人脸,喜欢看别人肿成绿色的大头。 剑魔中毒痛叫着摔了下去,婵九也跟着往下掉,她惊声喊道:“接住我!” 寒山御剑猛然向下,由柳七出手,稳稳地再次抓住她的脚踝。 一扔一接之间,方法虽然笨,却把剩余的剑魔给镇住了。光有一个会发动剑阵的小孩就已经难以对付,竟然还有一个用毒环的狐妖! 传说柳七常年呆在华山思过崖,深居简出、不爱惹是生非,他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厉害的帮手? 有四五个剑魔顿时停剑不追了。 见别人停下,其余人也犹豫起来,慢慢的,跟在寒山他们身后的剑魔越来越少,最后一个都不见了。说到底,他们怕的不是狐妖,也不是毒环,而是寒山。 婵九双手合十说:“妲己祖师奶奶保佑。” 寒山心想:别保佑了,你还是快点儿正过来吧,你不是怕冷么?还有你女孩子家老掀着裙子算什么事儿? “寒山,我冻死啦!”婵九果然颠倒着喊。 冻死你活该!寒山恨恨地想。 三人就这么像一根绳上的蚂蚱串般飞了一阵,天都快亮了。 婵九头发上都是冰碴,哆嗦着问:“回、回回回峨眉山山山么?” 寒山摇头:“谨慎起见,我们中途停一下,免得把更多剑魔引到峨眉山去。” “我倒有个主意。”柳七说,“去华山吧。” 对这个建议,婵九举双手赞成,一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二来她不用这么快就回到铜岩师太身边去,免得天天练功,三来她的那包好看衣服被寒山扔了,她还想去捡回来呢! 柳七的原因更简单——馋,想喝酒。 不过师徒俩都很知趣地没把理由告诉寒山,而是心有灵犀地同时论证,能够把追兵拦截在华山是一件多么一箭双雕、不,三雕的好事! 到了华山思过崖时正值中午,三个人都有些疲惫。寒山放他们下来,便席地而坐,盘腿入定,真气流转。 另外两个人虽然也累了,但都不肯闲着,一个扑向满洞的珍藏老酒,一个在悬崖前探头探脑,找自己被扔下去的大包裹。 “啊,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 “师父——!帮我找个东西呀——!” “……几人回。婵九,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不要总麻烦师父,自己找不行吗?” “太深啦——!我怕摔死呀——!”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总之怕死不是我徒弟。” …… 寒山其实能听见,但故意装作听不见,因为觉得自己屈尊去管他们实在太愚蠢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他的真气已经转过两个周天。他发现喝酒的那个已经快醉了,找东西的那个正在壁立千仞无所依倚的崖壁上涉险,于是忍不住出手,先是把底下的那个拉上来,再把上面那个的酒杯夺走。 “你想干嘛?”底下的婵九和上面的柳七同时问,“没看我忙正事儿呢?” 寒山隐约觉得世界上打击伤害力度最大的不是剑魔,而是白痴脑残神经病妖精。 婵九比较执着,打起精神又下悬崖去了。 寒山对柳七说:“我有些想不通的事,现在可以问了么?” 柳七端着酒杯,情绪很高地说:“问吧!” 经过半夜一战,他看出寒山不是什么普通小孩,单从能发动剑阵这一点,此人就是不亚于玉清真人的高阶剑仙。他对寒山的身份也充满好奇,只不过回华山后着急喝酒,没来得及理会。 寒山问:“你为什么会在玉虚峰?” 柳七说:“很简单,我被抓上去的。” “谁抓的?” “我是很想告诉你,但我答应了玉清真人,关于这个人什么都不说。”柳七冲他眨了眨眼睛,“但愿你能猜出这个人来。” 寒山暂时猜不出来,换了个问题:“你见过我师父?他老人家好么?他现在在哪儿?” 柳七竖起一根手指说:“我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先回答后两个——你师父现在好不好我也不知道,因为他老人家死了,而且在我见到他之前就已经死了。” 寒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早就隐约觉得师父可能已不在人世,此时听柳七亲口说出来,内心的悲伤、愤怒、内疚、自责等种种情绪依旧难以言表。他垂头坐下,面色苍白,努力压抑,过了好一阵子才重新抬起头来,问柳七:“所以你并没有见过我师父?” 柳七关切地说:“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师父死了掉两滴眼泪也无伤大雅。如果我死了,婵九估计能把思过崖都哭塌了。” 寒山摇头苦笑:“此时哭也晚了。” 柳七说:“……你不要用小孩子的脸做这种表情,瘆得慌。” 寒山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 “还用回答吗?”柳七仰脖子灌了一口酒,说,“我没有见过玉清真人,但也可以说见过,因为我见到的不是他的肉身,而是他的元魂。” “师父的元魂?”寒山惊讶道。 柳七点头:“玉清真人在我被抓上昆仑山之前大约半个月就已经死了,你记住你师父是被人害死的——你先不要问,我后头会说——玉清真人肉体已灭,但七百年剑仙的元魂却没那么容易散。剑仙元魂也奇怪,一定要附着在金属器上,别的都不行,千钧一发之际,他把自己的元魂锁进了一口大铜钟。” “偏偏抓我的人也把我锁进了那口钟,那人事先必定不知道玉清真人的元魂也在钟里,否则绝不可能做这件大蠢事。因为只需再过几天,玉清真人的元魂便会消散,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他被人害死的种种细节了。” 柳七被关进大钟后,玉清真人的元魂便受到了震动,但元魂与活人交流是不容易的,幸亏柳七也是五百年的老妖,自己懂得元魂出窍,这才能和玉清真人搭两句话。 “你师父告诉我,第一,昆仑派近日必有大难,如果我能出去,一定要警告弟子们。这一点我没有做到,因为我实在没机会能逃出大钟。” “第二,他告诉我一个指示,让我出去后,在确定无人跟随的情况下到那个地方去,取出东西后毁掉。记住是毁掉,不要留着……不过这一点我不敢苟同啦。” “第三,我一直追问杀他的是谁,他始终不肯说,还让我立誓永远不问,也不可以对外透露谁是抓我之人。嗐!他都没告诉我,我能透露个屁啊!” 柳七一口气说完,摇头惋惜说:“玉清真人的元魂本来可以留一个月,但因为我也被关在钟里,惊扰之下,只十七天便消散了。我和真人的元魂呆在一起总共两天不到,我只是看到一团白雾,他也只是在我脑中说话,所以说我俩算是见过,也算是没见过。” 寒山花了好长时间来消化柳七这段话。 “昆仑近日有大难”这种话,师父玉清真人说过,师叔广清子也曾经警告,可灭顶大难还是瞬息间就发生了,让人难以招架。 杀师之仇非报不可,师父虽然不肯透露,柳七也不肯说,但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杀害师父之人和抓柳七去玉虚峰之人,两者之间有隐隐的联系。 至于什么地址,什么东西,什么最好毁掉那东西,寒山就想不通了。 他问:“那是件什么东西?” 听寒山这么问,柳七抿了一口酒说:“等婵九上来再说吧,我家小徒儿最喜欢听这些江湖传说了,光讲给你一个人听,没劲。” 寒山脑袋上挂下黑线。 这对师徒果然不走寻常路,这样生死攸关的消息,他们一个是当八卦讲,一个是当故事听。寒山庆幸柳七只有婵九一个徒弟,免得祸害留千年,荼毒一大片。 等了一会儿,婵九喜滋滋上崖来了,那包衣服也找到了。 见寒山和柳七对面对坐着,她笑问:“你们俩也能一起喝酒呢?” “错。”柳七说,“我的爱酒怎么会舍得给他喝,我让他看着,是馋馋他而已。” 婵九还顺道抓了一只山鸡,手脚麻利地杀鸡、褪毛、搭架子、点火、烤鸡,鸡熟了后,孝顺地先给柳七一只鸡大腿。柳七夸奖“婵九最乖了”,婵九说“师父最好了”…… ☆、第46章 柳七啃着鸡腿说:“寒山,你和昆仑派有什么渊源,你怎么有能力发动剑阵?” 这个问题婵九非常乐于回答,抢着替寒山说了,什么寒山是昆仑派的大弟子啦,因为历经五百年天劫而变成婴儿啦,以及她和他的种种纠葛。 婵九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说了好一阵子,最详细说的是她勇救寒山的种种伟大事迹,其自夸程度令人汗颜。 柳七的反应不出寒山所料,先是吱哇乱叫“你竟敢吞我徒弟的内丹你不要命啦”,“你竟然害得我徒弟以身涉险你不要命啦”“我徒弟对你仁至义尽你这辈子也报答不了”,后是拍着寒山的肩说“你以后要好好督促婵九修行”,“铜岩师太那边请多美言几句”,最后问:“你们俩什么时候成亲?” “成……什么?”婵九问。 “成亲啊。”柳七吐出鸡骨头,“我想抱外孙了。” “我干嘛和一个小孩子成亲?!”婵九吼,“再说我是狐狸精,他是剑仙!” “他顶多再过两个月就恢复成大人了,这么好的女婿你上哪儿找去?是他教你怎么烤鸡的啊!狐狸精跟人都能生孩子,何况跟剑仙?!”柳七吼。 “他吞了我的内丹,我和他成屁个亲啊?没有内丹我我连正宗狐狸精都不算!”婵九吼。 “那还不让他以身相许?!不能便宜了他啊!”柳七吼,“虽然他没有师父我这绝世的容颜,这谪仙般的风姿,这睿智的大脑,这高强的妖力,但是差不多也能凑合了啊!” “……”寒山说,“你们聊,我先走了……” 他总算明白了,和柳七以及婵九谈话是不存在“重点”这种东西的,眼前二人就是“讲话跑题万里教”的教主和副教主,和他们永远不可能有正常的交流。 柳七说:“别走,刚才话没说完呢。” 寒山已经不想听了,他急需清静一会儿。 柳七抱住他的腿叫唤:“不行,让我讲完!玉清真人让我逃出去后,找到某个地方,其实是让我找某个地方的某个人!因为只有那个人才知道东西藏在哪里,不找到他就拿不到!” “人?”寒山问。 “好吧,是妖。”柳七说。 婵九插嘴:“那到底藏的是什么东西?” “是相生阴阳镜。”柳七说。 “相生……阴阳镜?”寒山和婵九都是一脸茫然。 柳七撇嘴说:“我徒弟茫然还能理解,你一个昆仑派首席大弟子还茫然,你什么意思啊?” 寒山苦笑:“我确实不知道。” 柳七说:“去,把我那罐子西域葡萄酒搬来,我把从玉清真人那里听来的故事慢慢跟你们说。首先问一句,寒山大弟子, 你知道‘七宝’吗?” 七宝?什么七宝?寒山茫然。 柳七说:“玉清老头儿瞒得真好,‘七宝’这件事,果然只有昆仑、峨眉、蓬莱三派的掌门人才知道。” 他装模作样地晃动夜光杯,所谓醒葡萄酒。 “七宝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七样剑仙、剑魔都特别喜欢的宝贝而已。” 根据柳七所言(其实是玉清真人所言),‘七宝’分别是相生阴阳镜、紫僵蚕、东海太岁、千年冰参、绛珠灵芝、寒月和破阵。 由于‘七宝’是由三家剑仙门派分别保管的,昆仑所保管的是相生阴阳镜,紫僵蚕和千年冰参,所以玉清真人知道这三样是什么,其余的四样,特别是寒月和破阵,光听名字也猜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 玉清真人说,昆仑派因为势力最强盛,所以保管七宝之三;峨眉派保管两样,分别是寒月和绛珠灵芝;蓬莱派原本就在东海,所以东海太岁和破阵由他们保管。 七宝由三派掌门亲自收藏,藏宝的地点秘而不宣,到现在已经有二百余年了。 柳七说:“我问玉清真人,七宝到底有什么用。真人说,七宝中的每一样都可以使修仙之人品增加三百年功力。” “只有三百年功力?”婵九显得略失望。 这七宝如此神秘兮兮,最终只是让人添上三百年修为,未免也太少了一些,对于修仙的人来说,只要运气好些,功力突破三百年并不太难。 柳七说:“我当初也是这么问玉清真人的,真人回答,你不要小看这三百年。一个修行二百五十年的剑仙,一旦加上三百年功力,不但可以直接躲开兵解,而且能在五百年天雷劫中活下来。” 婵九和寒山同时“哦”了一声,有些明白了:寒山之所以能够渡过天雷劫,就是因为身上装了婵九的一颗一百一十年内丹,如果别的剑仙怀揣七宝,也就能用同样的方法平安渡劫。 柳七说:“妖也是如此。妖只有一百年天劫和五百年天劫,一百年天劫不是很难,半数的妖都能平安渡过;但五百年天劫却是绝大多数妖的灭顶之灾。……或许妖仙能好过一些,但世上又有几个妖仙?让一个妖五百年来不吃一个凡人,太难了!如果一个妖如果拥有一样七宝,也只需修炼到二百多年,便等于把五百年的天劫给过了。” “最需要七宝的是剑魔。”柳七说。 寒山脑中的思绪已经逐渐明朗,点头说:“的确如此。” 婵九还不明白:“为什么剑魔最需要?” 寒山说:“婵九,你知道剑魔是不存在兵解的吧?” 婵九想起那一晚上在就他眼前分崩离析的白衣女剑魔,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剑魔虽然只有百年天火劫和二百五十年天雷劫两次天劫,但天雷劫其实就是他们的死期。我在昆仑山五百年了,还没有听说过有哪位剑魔能够渡过天雷劫。所以,如果一个剑魔拥有七宝,就算他只修炼了一天两天,也等于他已经渡过了最终的天雷劫,天下难有敌手。” “那可不行!”婵九惊诧道。 一个一百多年道行的剑魔就已经够难对付的了,再多来几个更厉害的,她还是趁早找个坟地把自己埋了算了 柳七继续:“你们有没有想过,七宝中一样就能增加三百年功力,若是有人同时拥有两样,三样,甚至七样呢?两千一百年功力,别说是剑魔,连我都会垂涎三尺呀。”。 寒山觉得事情不妙:“难怪我回玉虚峰那天,我师叔广清子一直说‘有人在渡劫’,莫非是在警告我七宝已经被夺走了?” 柳七说:“放心,可能夺走了两三样吧,不是全部。” 寒山问:“你怎么知道?” 柳七说:“至少昆仑派保管的相生阴阳镜、紫僵蚕、绛珠灵芝就没找到呀。如今世上只有我知道它们的下落,我怎么会对剑魔说真话。” “哦我明白了。”婵九说,“师父,你说你把他们骗出去到玉明峰找东西了,就是找七宝吧?” “没错,我徒弟真聪明。”柳七得意地说,“我随口扯了一个谎,就把他们骗出去整整一天,虽然他们老绑着我,但我也值了!” “那三样东西到底在哪里?我们先去找呀。”婵九建议。 “没那么简单。”柳七说,“玉清真人说,相生阴阳镜、紫僵蚕和绛珠灵芝分别由三个与昆仑派有莫大渊源的妖保管,找到了保管相生阴阳镜的妖,才知道是谁保管了紫僵蚕,找到了保管紫僵蚕的,才知道绛珠灵芝在谁手上,所以玉清真人只告诉了我保管相生阴阳镜的妖是谁。” “是谁?”寒山问。 “她叫玉梨三,是个女妖。”柳七咂嘴,“玉梨三,玉清,啧啧……” 他本来想淫笑说“这两人名字这么像,肯定有一腿”,被寒山提前白了一眼,赶忙把话咽了下去。 寒山说:“那么本次剑魔大举围攻三大门派,是不是也和争夺七宝有关呢?” “我猜有关。”婵九说。 “我猜也有关。”柳七点头,“现在可以去睡觉了吗?我一个多月没好觉睡了。” 他就这么硬生生地突然转换了话题,带着寒山的无数疑问,堂而皇之进洞睡觉去了。 寒山说:“你师父真是……” 婵九警觉地从背上取下美人蟒骨环:“你敢说我师父一句坏话,我就让你也尝尝肿脑门的滋味。” “……”寒山温柔地说,“要不你也去睡吧。” 这一天剩下的日子平静无波,但寒山知道这种宁静恐怕不能长久。 夜晚降临,他在思过崖上练剑,剑光密密如织,但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不能再发动一次剑阵。 “剑阵。”他一手掐诀,一手挥剑。 ……没动静。 “剑阵!”他右手点向眉心,灌注精神。 ……没成功。 “剑阵!”他九剑齐出,真气凝聚,用力喝道。 ……还是失败。 他有些泄气,坐下来想原因,到底是哪一点没做对?为什么在玉虚峰时瞬间就发动了,而在华山却屡次努力都不行? 想不明白其实不怪他,是玉清真人没有教好。 真人老爷子一是没料到大徒弟会跑到山下去历劫,二是没料到自己突然会被害死。如果玉清真人在,就会告诉寒山,剑阵这东西,属于火九、兵九和雷九之上,剑仙幻九阶的招式。由于极度消耗法力,就算是特别厉害的剑仙,十二个时辰内也只能发动一次。 寒山初涉幻九,还没有人指引,连第一层都不太摸得着门路,恐怕再等上二十四个时辰也未必能又一次发动剑阵。 幸亏在玉虚峰上,他由于是第一次发动剑阵,剑阵较小。如果发动了大剑阵,以寒山目前尚未达到顶峰的法力,即使能逃出剑魔的追击圈,恐怕在半途就要摔下去,何况他还是一个人带着两个人飞。 寒山正在洞外不懈努力,“剑阵”、“剑阵”地喊个不停,洞里的柳七捂着耳朵催促婵九:“快让那小子闭嘴!他妈的吵死了!” 婵九说:“你不听不就行了?他就是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说不定得喊到明天早上。” 柳七恼火地说:“狐狸耳朵灵光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方圆三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能听见,何况有个人在枕头边上聒噪!” 婵九说:“我这里有棉花球。” “给我给我。”柳七说。 师徒二人捏了四个棉花球,一人塞俩,翻个身继续睡觉。 ☆、第47章 清晨。 当清新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不悔洞洞口时,洞主柳七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出现了。思过崖上满地的碎石,就在两分钟前,某个人终于再次发动了剑阵,但由于法力不足,只持续了数秒钟就破了。 柳七关切地说:“这位剑侠,杀鸡焉用牛刀,你觉得思过崖地上不干净喊我出来扫就行了,何必用如此高级的剑阵炸呢,脏了您老的手。” 寒山单手扶剑,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银白光闪过,剑没入他的身体,看来他今天不想练了。 柳七说:“你害得我一晚上没睡,你知道睡眠对于狐狸来说有多重要吗?” 寒山抬头,淡漠、冷静、毫无波澜地看了他一眼。 “……”柳七跑回洞,扑在婵九身上,“那小孩子的眼神……好可怕!” 婵九贴心小棉袄说:“别怕师父,习惯就好了,我每天要被他这样看八十回,再说他其实不是小孩子。” 两人抱抱时,婵九不小心碰到了柳七锁骨上的金环,被烫得猛地一缩:“啊!” “哎呀。”柳七歉然地说,“没事吧?伤到手了吗?” 婵九拉开柳七的衣领,惊讶地问:“这是什么?!” 柳七说:“这叫锁妖环,专门克制妖的,玉虚峰上那帮混蛋剑魔给我装的。” 婵九眨眨眼睛,只坚持了片刻,开始低头抹泪,柳七慌慌张张地安慰:“别哭,我现在不疼了,就是刚装上那几天有点疼。我觉得这双环还挺好看的,尤其配上我这雪肌玉肤。” 婵九含泪怒道:“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不这样对我,我会逃的。”柳七说,“我是五百年老妖怪,那帮废物都不是我的对手。” 婵九担忧地问:“能拿下来么?” “能啊,我们洞门口不就站着个剑仙嘛,这玩意儿只有剑仙和剑魔能碰。”柳七倒是挺心安理得。 “等着,我去找寒山!”婵九转身就跑。 寒山正在冥思苦想剑阵到底是怎么回事,见婵九跑出来了:“寒山!” 她冲到他跟前,说:“哎呀你又长大了,这下只和我差大半个头了哎呀这个不重要,快救救我师父!” “嗯?”寒山心想,你师父那祸害遗千年的还需要我救? 婵九说:“我师父被那群王八蛋剑魔在身上装了锁妖环。” 锁妖环?寒山想起柳七锁骨上的小金环来了,果然这世上一物降一物,有缚仙网,就有锁妖环。他很想说:让他装着吧,装着他比较老实。但一会儿之后,他败给了婵九期盼的小眼神:“唉,我去帮他取下来。” 缚仙网是由妖魔千年蛛妖织造出来的,锁妖环则是出于五百年前的某位前辈剑仙之手,但这位前辈用过一次锁妖环后,发觉此物未免有些鸡肋。 想克制嗜血好杀的大妖魔,就必须把锁妖环装在他的锁骨上,装之前则要先抓住他,可既然是凶恶大妖魔,怎么会轻易地被人抓住呢? 这位爱好搞科学小发明的剑仙前辈很快就将锁妖环弃之不用。锁妖环便一直躺在昆仑山玉虚宫的藏宝阁里,直到最近才被剑魔翻了出来,剑魔如获至宝,很快用来对付柳七。 不管是装还是取,锁妖环都能灼伤妖的皮肉。 妖,尤其是老妖,伤口恢复的速度相当快,所以灼烧了再长,长了再烧,带来的结果就相当疼。 柳七在此过程中显得(或者是装的)十分硬气,谈笑自如,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寒山原本对他不以为然,现在觉得此人倒是有可取之处。 取下了锁妖环,婵九原本打算用筷子夹着把它们扔掉,柳七说:“别别,留着!” 婵九说:“怎么留?我又不能碰。” 柳七便翻箱倒柜找了个巴掌大的小皮袋子,将锁妖环装了进去,塞到婵九手上:“和缚仙网放在一起,总有用得到的地方。” 婵九对此表示怀疑,不过还是听了柳七的,把小皮袋子藏到了怀里。 这一天后来都过得很平淡,寒山因为考虑剑阵的问题,所以一直没来管婵九。柳七生性疏懒,没什么事做的时候就在洞口斜躺着,喝酒晒太阳;婵九和师父异曲同工,坐在一旁百无聊赖,有一下没一下的扔美人蟒骨环玩。 柳七说:“铜岩师太给你的这环很好。” “我也觉得好。”婵九说,“它有毒呢,让我逢凶化吉了好几次。” 柳七说:“关键是够大也够轻巧,武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大一点总是好的。” 两人就这么聊了半天没营养的废话,眼看一天又过去大半,婵九埋怨说:“唉,怎么剑魔也不追来,无聊死了。” 柳七说:“剑魔做事可比你谨慎,再说追来有什么好,至少等这小子把剑阵的事儿想通了吧?打架这种粗活,我可懒得做,还是推给这小子比较好。” 又歇了会儿,婵九叹口气说:“我饿了。” “唉,”柳七一脸惋惜,“你瞧瞧这世道,我好不容易养大的徒弟,只是一会儿工夫没看好,全部妖力就都贴给别人了。弄得我徒弟现在又怕冷,又怕饿,还必须得靠吸人精气活命,可怜可怜。” 婵九问:“师父,我每隔三天必须吸一次人的精气,这样的日子还得过多少年?” “二十来年吧。”柳七说,“等你完全适应了人身,内丹积蓄足够妖力,差不多就能够闭关清修,可以三五年不见凡人。到了你师父我的境界,即使几十年、上百年不吸人精气,也没什么大碍。” 婵九说:“我没有内丹。” “……”柳七说,“对不起,我忘了。” 他劝婵九打起精神来:“乖徒儿,只要去了山下,凡人多如蝼蚁,你想怎么吸就怎么吸,想吸多少就吸多少。你要是懒得下山,师父就替你抓人上山,净捡些胖的抓,什么刘员外啊,马相公啊,吴衙内啊……” 婵九觉得自己一点儿也没被安慰到,默默地去抓山鸡了。先填饱肚子,再考虑活命吧。 以婵九现在的移动速度,两三天走不到山下的村庄。她师父可以带她飞去,但是柳七现在是众矢之的,超级香饽饽,外头不知道有多少剑魔等着抓他,每走一步都是冒险。 寒山也可以带她飞去,但是寒山带婵九去——吸、人、精、气,让人半死不活,想想可能吗? 婵九也着实很能忍,她忍到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个时辰,才跑去找寒山。 寒山勤于练剑,这两天没顾及到婵九,陡然看见她小脸苍白如纸,嘴唇上连半丝血色都没有,惊问道:“你怎么了?” “快快快,渡我一口气!”婵九急急地说,“估计再过半个时辰我就要死了!” 寒山这才想起这狐妖是需要每隔三天吸人一次精气的,顿时表现得相当恼火。 “还有半个时辰?那你早干嘛去了?”他冷冷地问。 “这个……我总不好意思问一个小孩子要精气吧,太……太那个什么了。”婵九垂下眼睫,咬着嘴唇,支支吾吾。 这是寒山第一次看见婵九露出害羞的神情,还是蛮可爱……错,可恨的。 但害羞神情一闪而过,婵九扑到了上来:“快点,我要死了!” 她揪着寒山刚吸了半口,就听到身后柳七怪叫:“婵九——!不要和你儿子乱伦啊——!” 婵九呛得直咳嗽,扭头说:“咳咳!他不是、咳咳、我儿子!” 柳七正色道:“姑侄年上也不可以。” “没有!没有!”婵九说着竟然扔下寒山,气呼呼的走了。 只渡了小半口精气给她,虽然剑仙的精气至阳至纯,但也不知道能供她活多久。 寒山谴责地望着柳七。 “……”柳七说,“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寒山说,再也不去看他一眼。 “你不爱记仇吧?”柳七说,“再说我是逗自己的徒弟玩儿。” 寒山猛然把剑光放了出来,而且一下子九把。 “我不是小孩。”他一字一顿地说,眼神里积蓄着怒意。 “……!”柳七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以戒备的姿势逃走了。 寒山收剑,苦恼地撸了一下头发:或许再有一个月,不,二十天,他就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到时候婵九就再也不会顾忌他看上去是不是像个小孩,柳七这贱人也再不敢胡乱开玩笑了。 柳七逃开后,赶紧找婵九安抚,但是那个玩笑戳中了婵九的软肋。 婵九生了很大的气,因为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说她欺负老人、欺负女人、欺负小孩。 “乖徒儿,你消消气呀。”柳七说:“喏喏喏,我知道寒山不是小孩,他都六百一十年修为了,是老头,比我还老。” “老头也不对!”婵九气鼓鼓的。 两人正在山崖顶上纠缠不清的时候,天边突然划过两条青线,御剑破空声随之而来。 ☆、第48章 柳七说:“乖徒儿,别玩了,该来的已经来了。” 婵九也站起来,警觉地张望着。 两条青线却没有降落在思过崖,而是对面落在略低一些的岩石峰顶上,两峰相距不远,高山空旷,说话清晰可闻。 那是两个人,长相看不清,身形都很佝偻,一个穿灰衣,一个穿黑衣。 穿灰衣的说:“柳七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回到华山来,是怕我们找不着你吗?” 柳七拢着嘴喊:“风太大,听不清——!”然后还拽拽婵九的袖子问:“徒儿,他们说什么?” 婵九大声说:“他们两个丑八怪说话跟蚊子哼似的,师父这么耳聪目明都听不见,我哪能听见!” 柳七喊:“就是,既然听不见,那我们就不理了!” 他不动声色地却比了个手势,让婵九准备打架。 婵九笑嘻嘻说:“师父在华山呆了五百年,总是有两个穷亲戚的,难免会有阿猫阿狗跑来打秋风。师父想喝什么酒?我回洞给你拿去!” 她微微弯下腰,握紧了美人蟒骨环。 在华山地界,柳七和婵九和典型的地头蛇,虽然本事不济,但从没有人敢上门挑衅过。对于不请自来的剑魔,他们是新鲜有趣多过紧张,巴不得打一架试试。 况且他们知道有寒山在,剑魔必定不敢轻举妄动。 谁知剑魔果然不出手,只是在对面山头出语威胁,扬言要把柳七碎尸万段,就是不过来。 柳七这个人,你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会掉一滴眼泪,何况只是说话吓唬他。他继续装作风太大听不见,该干嘛干嘛。 过了一会儿,对方不耐烦了,开始骂起来。 这下子婵九开心了。 因为自从她在宅斗之家——李氏大宅修炼过几天后,骂人简直成了她的看家功夫,她见师父不为所动,便主动承担了对骂的任务。她那刁钻刻薄,想象力瑰奇的污言秽语回荡在万丈深渊,几回合后,对方反而被骂得脸红脖子粗。 对方气得跳脚,放出剑光,朝她削来。 这两座石峰看似很近,是因为周围无遮无拦,实际上间隔二十丈总是有的,剑光需要飞过这么远的距离,闪避便容易了些。 婵九一低头便避开了,手搭凉棚,望着天喊:“啊呀呀,师父,有人来我们华山打鸟呐!” 柳七毫不客气地大笑:“我们这思过崖太高了,鸟不多,狐狸倒有两只,只是狐狸会打人屁股!” 对方经不起激将,吹胡子瞪眼跳骂了一阵,还真过来了。 结果就在他御上剑飞起后,在参天拔地的两座悬崖中间,凌空,突然被从婵九身后发出的剑光斩成了四段。 剑魔连惨叫都没来及发出一声,身体随着白光撕裂,四段分崩离析,然后有先有后地掉了下去。 掉到中途,血肉飞散,砰—— 婵九跑到悬崖边往下看,然后突然回想起来,这个灰衣剑魔是见过的!他就是在新媳妇家的村子外面和狼妖青六连手,害寒山中了毒,还被缚仙网捆住的那个家伙! 婵九倒吸一口凉气,扭头看见寒山。 婵九说:“你……” 寒山冷冷地说:“烦死了,不要吵。” 婵九说:“他……” 寒山说:“管他是谁,不要吵。” 婵九说:“可是……” 寒山说:“你刚才还说自己快死了,怎么现在又活络了,还有力气骂人?” “因为我刚才吸了……” “闭嘴。”寒山观察她的气色,还是堆雪一样的白。 他收回目光,将剑没入体内,极冷淡地瞥了剩下的那个剑魔一眼,竟然就这么走了。 婵九颠颠地跑去和柳七咬耳朵:“他今天心情很不好。” 柳七说:“嗯,看得出来。” 剩下的那个黑衣剑魔简直像是被钉在了对面悬崖上,想飞过来打吧,绝对不敢,想逃吧,又太没面子了。他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逃了,而且逃得很没气势,连狠话都没有放一句。 这一灰一黑两个剑魔是探路的,只要柳七在华山,只要七宝没有下落,后续的剑魔就会陆陆续续找来。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坦然应对就是了。 让人不坦然的是寒山。 婵九和他认识这么久,从来不见他轻易伤人,可今天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对方劈成四块,看来有什么事儿让很他恼火。 难道是练习剑阵不顺利? 或是思过崖风水不好? 或是吃烤野鸡没喊他老人家? 婵九和柳七不敢招惹他,走路都绕着。 又过了一天一晚,这晚上寒山没练剑阵,而是霸占了婵九的床睡觉。 婵九半夜里蹑手蹑脚去偷看,想使坏在他脸上画个大王八之类的,结果他根本就没睡着,倏地睁开了眼睛。 婵九被吓退了一步,把蘸满了墨汁的毛笔藏在身后。 “你来干嘛?”寒山平静地问。 ——其实他的心突突乱跳。他的心理活动用白话翻译一下就是:你是不是来吸精气的?好啊!快来!多吸几口!你知不知道你脸上写着三个字:娇、弱、病!我搞不好是这世上修为最高、功力最强的剑仙了,赶紧来吸我!我虽然现在看上去只有十来岁,但我不是小孩,不、是、小、孩!不要为外表所惑,总之快来吸我! 但他说不出口。 婵九抓着笔,指着天说:“我来……赏月。” “哦,赏月。”寒山冷哼,“洞里赏月?” 婵九落荒而逃,瞬间消失。 寒山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愣怔半天,恨恨地捶了一下床,翻身朝里睡了。 婵九跑出洞,对柳七说:“哎呦妲己祖师奶奶,我刚才也差点儿被寒山砍了!幸亏我反应快!” 柳七松了口气说:“太可怕了,这种憋着闷火不发的人最恐怖。” 婵九说:“昨天他劈剑魔那一下不叫发火吗?” 柳七语重心长:“就是这样才恐怖,幸好不是劈我。” 又过了无所事事,闲的只能靠数草根打发时间的几天。 “也不见剑魔来。唉,难道不想我?” 柳七歪在不悔洞口的大石头上望天,对同样歪在一旁玩骰子的婵九说:“我说乖徒弟,你既然跟了铜岩师太,是不是偶尔也得练个功啊?” 婵九摆手说:“没关系啦,师太又不在华山。” 柳七说:“要不我俩弄个牌九推推?” 婵九抓两个骰子在手,一把扔了个十二点,埋怨说:“师父,看来你也不是那么重要嘛,都好几天了,也不过才两个剑魔来找你。” 柳七说:“哈,你太小看你师父了。” 他左右看看,小声问:“寒山在哪儿?” “好像在崖下。”婵九伸着脖子张望了一会儿,指着思过崖下一块突出的大山石说,“看,在那儿坐着呢。” 柳七说:“他不在就好,乖徒弟,跟我来。” 婵九跟他来到后洞两人堆放杂物的小石室,见他躲躲闪闪的,觉得莫名其妙:“师父,干嘛呢?” 柳七问:“在这儿寒山就听不见了吧?” “在外面他也听不见,他们剑仙的耳力差着呢,和我们没法比。”婵九撇嘴。 柳七小声说:“婵九,下面的话只能你知我知,……其实我对寒山撒了个小谎。” “什么谎?”婵九问。 “我之所以知道玉梨三,并不是由玉清真人告诉我的,而是我原本就知道。”柳七说。 “啊?什么?”婵九没明白。 柳七更加压低声音:“因为我就是那个保管紫僵蚕的妖。” “哈?”婵九掏耳朵。 柳七说:“因为我保管着紫僵蚕,所以我知道相生阴阳镜在玉梨三手上,而玉梨三知道保管绛珠灵芝的是谁。我是莫名其妙被抓上玉虚峰的,但我猜不会无缘无故,我甚至估摸剑魔里有人知道我是谁,不过打死我也不会承认哒!” 婵九愣了半晌:“师父,你撒了好大一个谎。” 柳七说:“对啊,所以不要告诉寒山。” 婵九说:“可告诉他有什么关系?紫僵蚕和相生阴阳镜、绛珠灵芝什么的,本来就是他们昆仑派的东西。” “因为我深谙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柳七说,“自始至终,我都是想把紫僵蚕留给你的。玉清老头儿想让我把紫僵蚕毁掉,把所有的七宝都毁掉,简直门都没有!” “留给我?”婵九惊问。 柳七皱眉骂:“不留给你难道还留着喂猪?” 婵九说:“那、那在玉虚峰上,你说碰见玉清真人的元魂……” “那是真的。”柳七说,“只是真人的元魂已经很虚弱了,除了嘱咐我毁掉紫僵蚕,不要透露玉梨三和相生阴阳镜的消息,其他也没多说什么,我猜他就是老糊涂了。死了当然更胡涂。” 婵九问:“谁杀了玉清真人?” 柳七摇头:“我真不知道,老头儿没说呀!” 婵九表示很失望,又问:“那紫僵蚕在那儿?” “这个我知道。”柳七在脑后摸了一把,掏出一条硕大的、紫色的、蠕动的、一节一节的、活的大虫子,足有柳七的半个手掌长。 婵九恶心地尖叫一声,跳出去好远:“它它它它会动!” 柳七说:“当然会动,它叫僵蚕,你以为它真是僵的?” “不要靠过来!肉麻死了,我怕!”婵九紧紧贴着石壁,嗓音都变了,“师父,扔掉吧!” “那怎么行?”柳七珍惜地捂住紫僵蚕,“人家可是仙家至宝啊。” “恶心!我要出洞去了!”婵九满脸嫌恶,漂亮的小脸蛋都变了形,“你竟然把那玩意儿藏在头发里?!” “不是头发,是后脑。剑魔关了我三个月,始终不知道紫僵蚕就在我身上。” 柳七正色道,“婵九,你堂堂一个狐妖,我柳七的徒弟,剑仙铜岩师太的门人,竟然还怕虫子,有点出息好不好?” “饶了我吧师父!”婵九哀求,“求求你把它收起来,不要放在后脑了,随便放哪个犄角旯旮,否则我从此都不敢看你了!” ☆、第49章 吃? “……”婵九指着自己问,“吃……它?” “吃掉。”柳七把紫僵蚕送到他面前,认真地说,“快吃,乖徒弟!吃掉就等于毁了嘛,是不是?等于完成了玉清真人的遗愿啦。” “……现在……吃?”婵九缩在石壁后面问。 柳七说:“老实说玉清真人没告诉我怎么运用紫僵蚕才能增加三百年功力,但我想吃掉总是没错的。现在吃其实早了,最好是等你修行超过两百年再吃,就能一举渡过五百年天雷劫。可如今到处都是剑魔,我怕哪一天我又被抓走了,连紫僵蚕也弄丢了,所以干脆给你吃掉吧,省得我老觉着心里有事放不下。” “我不吃!”婵九断然拒绝。 柳七温言劝道:“快吃,乖婵九。” “我绝对不吃这条紫色恶心大虫子!”婵九异常坚决。 柳七生气了:“快吃!” “不吃!” “吃啊!” “不要!” “吃——!”柳七抓住逃跑的婵九,硬往他嘴里塞紫僵蚕。 “不要——!”婵九拼命扭动,死都不张嘴。 “快吃————!!”柳七掰开他的嘴,往里边硬塞,非达成目的不可! “我不吃————!!”婵九决定用自己锋利的犬齿,把这什么狗屁仙界至宝咬成两截! 可那紫僵蚕是有灵性之物,又来的个滑腻,肥肥的身子一扭一窜,竟然滑过了婵九的牙齿,直接钻进了她的肚子! “呕……呕…………”婵九扶着石壁干呕,柳七在一旁拍拍手,觉得心满意足。 “怎么样?觉得功力大增了没有?”过了一会儿,柳七问。 “呕……呸呸……”婵九的脸都呕青了,可惜什么都呕不出来,“好像没……没什么不同。” “可能还要过两天。”柳七说,“既然是宝贝,效用应该会慢慢发挥。” 可惜两天之后,婵九还是老样子,用念力操作美人蟒骨环时歪歪斜斜,始终擦着人的头皮飞,功力在火九第二层的最初阶段徘徊,连说话的中气都没变得更足一点,依旧病弱娇。 难道这条紫僵蚕是假货?柳七自问。 不会吧?那样玉清老头就太狡猾了,用一个假货骗得他战战兢兢地保管了二百多年?他强烈表示想不通。 他第一次由衷觉得玉清真人死得太早了。 “七宝”分别是相生阴阳镜、紫僵蚕、绛珠灵芝、东海太岁、千年冰参、寒月和破阵,传说每一样宝贝都可以使人平添三百年修为,它们很可能是剑魔猛力围攻昆仑、峨眉、蓬莱三大剑仙门派的原因之一。 不管其他六宝是什么,至少有一宝已经确定了下落,那就是紫僵蚕,因为它正好好地在婵九肚子里躺着(而且多半还是活的)。 ——什么效用都没发生地躺着。 虽然客观上和前几天没什么不同,但婵九自我感觉肚子里有条蛔虫,恶心得连饭都吃不下,动不动就想吐。 寒山不知道这对活宝师徒曾经搞过鬼名堂,只以为是婵九不肯吸他的精气,导致身体过于虚弱。 他不练功时就一直盯着婵九,浅碧色的眸子里满是担忧,但是迫于面子,他什么关切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没事吧?”他只能这样干巴巴地问。 婵九摇头,勉强笑道:“没事。” 然后走两步干呕一下,再走两步,再干呕。 寒山便跟着他,焦虑地看着她呕。 柳七暗地里安慰婵九说,万一过两天,或者过三天,那三百年修为就涨上去了呢,你先不要紧张呀。 但婵九觉得他的理由太苍白了,经常用力抠嗓子,试图把紫僵蚕吐出来。可紫僵蚕就像在她肚子里扎了根,不管她怎么折腾,它自岿然不动。 又过几天,因为确实没什么不适,婵九只好暂时把紫僵蚕的事儿抛在脑后。她和柳七约好,以后寒山要是问起来,就一口咬定了说不知道,反正都是死(?)无对证的事儿。 每隔三天,婵九照例跑去寒山那边吸半口精气。真的只有半口,对小孩子下手让她充满罪恶。 但是寒山的一天一夜,能长普通凡人的三四个月。也就是说,每隔三天,他看上去就会大一岁。 他们从峨眉山出来时,寒山大约像是十岁左右,现在又过去大半个月,他看上去已经有十五六岁了,婵九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而已。 所以她觉得寒山不对劲,尤其是最近一次吸精气时,寒山简直是主动。 主动!懂吗? 吓得婵九都不敢吸了。 他简直是粗暴地压着婵九的唇,婵九则紧紧地抿着嘴。 “怎么?”寒山微微离开,问。 “够……够了。”婵九有些哆嗦地说。 “够活三天?”寒山紧皱着眉头问。 “够……够活三天。”婵九已经开始往外推他了。 寒山撤走,站直身体。 十六岁的他已经比婵九高了小半个头,所以再也不用强调自己不是小孩。他妥帖地穿着柳七的衣服,但过不了几天就会嫌小,因为柳七也就是个中等身材。 婵九想起当初被他追着打时,自己只齐到他的脖子。老天爷帮忙啊,让她整整占据了一个半月的身高优势,够本了! 婵九边逃跑边抹唇,那儿嫣红一片,差点儿被咬破了。 柳七在边上说:“你俩快成亲吧。” 婵九说:“师父,别乱开玩笑。” 柳七伸出一根手指说:“不是开玩笑,否则天天这么干柴烈火的怎么搞?你俩的行为不叫吸精气懂吗?叫……” “叫什么?”寒山在他身后问。 柳七维持着原姿势,机械地转头:“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寒山走了。 婵九挪到柳七身边,与其咬耳朵:“师父你别惹他,他人长大了,似乎脾气也见长。” “可我是老丈人啊。”柳七小小声说。 剑魔终究还是没有放弃柳七,找上门来了,毕竟他是唯一可能知道七宝下落的人。 这天深夜,剑魔们在思过崖前集结盘旋,足足来了二十余人,看阵势是要活捉柳七。 打头阵的依然是妖。 二更时分,大约有四五十个狼妖、豺妖、豹妖突然出现在云雾缭绕的苍龙岭,由于都行动敏捷迅速,等柳七和婵九发现动静时,他们已经越过了苍龙岭,朝着思过崖直奔而来。 华山从平原拔地而起,山势险峻如削,有“自古华山一条路”之说。剑魔控制了空中,妖魔控制了地下,形成了铁桶之势,把思过崖不悔洞中的三个人团团围住。 虽然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甚至可以说从下了昆仑玉虚峰后,就是在等到这一天。但真正面对时,三人的心情各有不同。 婵九是打算溜的,因为她觉得就算寒山和柳七再厉害,也经不起七八十个敌人车轮战。 所以她建议:“不如我们先逃吧。” 寒山拒绝了:“逃到哪里去?引祸水去峨眉山么?不要逃,就在此地解决吧。” 柳七也说:“只要我还活着,他们就会不断找上门来。我也不逃,就在家里等着,看他们能和我耗多久。” 婵九问:“那你们有什么应对的法子?” 寒山和柳七断然说:“没有。” 婵九摊手,他们三个当中,只有寒山勉强能算个军师角色,既然他也没办法,那就不多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硬打吧! 剑魔狡猾,始终想把妖魔们推在前面当盾牌,见妖魔如此之快地接近了思过崖,心中便暗自得意。 不一会儿,妖魔大军达到思过崖下,但思过崖狭小,有八九个妖能够跃上去,其余都在崖下徘徊,嗷嗷嗥叫。空中观望的剑魔们纷纷故意退后,想利用妖魔先消耗寒山的法力。 但妖永远是世上最难驱策的物种,永远的两面派。 领头的豹妖见寒山他们三人并排站在洞口,一副准备好迎战的模样,反而不急着出手,朝柳七拜了拜,口称:“师伯。” 他自报山门,带着很明显的边疆口音:“我是南疆黑云岭的花二,我师父叫黑毛大,是四百年熊妖仙。” 柳七冷冷地说:“不认识。” 妖界本来是一盘散沙,妖和妖不认识很正常,何况华山和南疆相隔万里。 豹妖花二拱手:“师伯,我们并非故意与你为难,实在是师命难违。恳请师伯跟我们回去,只要你肯说出七宝的下落,我们便恭送师伯归山,从此以后再不叨扰。” 柳七:“你一头豹子,说话倒文绉绉的,挺讨人喜欢啊。可惜你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所以还是别说了,打吧。” 豹妖和身后的两个狼妖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并没有见过柳七,从剑魔的口中听来,柳七应该是个懦弱、胡涂、怕事的老狐妖,和眼前这个爽快邀战的美貌男子完全不同,莫非剑魔在说谎?还是柳七虚张声势? 剑魔没说谎,柳七也没虚张声势。 当时柳七被倒扣在玉虚宫的大钟里,身上挂着锁妖环,自然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装乖卖傻哄人玩。此时他已经到了自己的地盘,身边又有寒山这样强大的帮手,便再也懒得装了。 寒山也看了柳七一眼,心想这位仁兄还是真是难以捉摸,不知道他下一步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 唉,他的那位宝贝徒弟又何尝不是呢?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转头看了一眼婵九,说:“等下打起来时,你不要乱动。” “啊?”婵九正把注意力都放在对面的豹妖身上,没听清他讲什么。 ☆、第50章 这一仗是无可避免了。 “好,那我得罪了!”豹妖说着掏出了武器,他使的是两颗大铜锤,倒是挺符合他铁塔一般的身形。 寒山冷哼一声要出手,被柳七拦住,柳七说:“剑仙对剑魔,妖对妖,这个由我来对付。” 说着,柳七缓缓地抽出了他的刀。 寒山之前都没有发现柳七是用刀的! 他的刀极长,比宋不谦的那把刀还要长三寸,偏偏他又抽出第二把来!他微笑着将两把刀在刀柄处“啪”地一声接好,手中便多了一把长到诡异的双头刀。 这把刀有个极骚包的名字叫做“桃花流水”,刀刃霜铁碧绿,刀柄染色桃红。 柳七脱了外衣,一身短打,对豹妖花二招招手说:“来。” 豹妖花二嗥叫一声,迎刀而上。 不要以为妖怪打架就是斗法,什么催动咒语惊雷滚滚乌云压城啊,什么黄沙漫天巨石乱飞路人掩面啦,那都是凡人无聊的想象,妖怪打架会用到妖力,但绝不是用在营造气氛上,而是用在克敌制胜上。 柳七将妖力灌注刀尖,挑开了豹妖花二的第一记重锤。 妖打架比凡人打架好看的原因在于,他们行动更敏捷,力量更大,杀气更盛,更疯狂,更不顾一切。 柳七从最一开始用的就是杀招,他不管豹妖花二的重锤舞起来多么虎虎生风,只是专注砍他的脚踝。 顺便说一句,妖更没有道德观,柳七甚至可以专注割豹妖花二的命根子,不过他没那么做而已。 只是两次错身,豹妖花二的右脚脚踝便中了一刀,刀口深可见骨,他痛嚎起来,强撑着没有摔倒。 柳七微收刀,摇头:“啧啧,你是南疆来的?太弱。” 脚踝中刀可不是别处,豹妖花二几乎立刻被废了一只脚,他倒还算硬气,吼道:“再打!” 柳七笑道:“好。” 豹妖花二忍住剧痛,挥锤再上。 他没有时间细想,自己用铜锤来对付柳七的双头刀是多么吃亏的一件事。 妖力灌注的武器不用真正触碰,隔了数寸就能伤人,他固然可以用威力巨锤把柳七的脑袋砸扁,但柳七是狐狸,对战时能够闪躲得比跳蚤还快。 片刻之后,豹妖花二的左脚脚踝又中一刀,他轰然倒地,撞出一蓬碎石尘土。 柳七说:“嗯,太弱。” 豹妖花二又气又痛,用锤头支地站起来,怒吼:“这点小伤算个屁,再打!” 柳七摇头说:“不打了,下一刀我要割你的喉咙了。你喊了我一声‘师伯’,我算承你的情,回去告诉你师父黑熊什么来着的,不管是中原、东海、南疆、西域还是关外,有脑子的妖都不会和剑魔连手。” “要打!”豹妖花二对身后的狼妖们喊,“一起上!” 狼妖们应了一声,却不动。 “上啊!”豹妖花二催促。 这七八个狼妖也是出自南疆黑云岭,师兄屡次召唤,不得不出头,他们拔出武器,将柳七团团围住。 豹妖花二忍着剧痛,两锤齐出,向柳七的腰眼砸去。 柳七轻松躲过,鼻子里哼了一声,突然开始舞起刀来。那把又红又绿的双头刀似乎突然变成了四头,又变成了八头,十六头三十二头,六十四头!最后舞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网里只看见柳七的影子如一团白雾。 豹妖花二和狼妖都被卷进了这团白雾,然后看见他们的残肢断臂被抛了出来! 柳七猛地止住了身形,思过崖上惨叫声一片,满地血污,七八个狼妖缺胳膊少腿,在地上痛苦地嘶吼,翻滚乱爬,没有一个幸免。 在一旁观战的婵九觉得有些反胃,躲在了寒山身后。 柳七插刀,弯腰,对痛苦不已的狼妖们说:“你们不喊我‘师伯’,上来就打,我取你们一条胳膊或者腿,也不算过分吧?” 妖怪有一定的再生能力,这些狼妖如果不死,再修炼一二百年后,那些断肢可能会再长出来,但能不能长成和原来一模一样就无法保证了。而且尽管能再生,但断肢之后所承受的痛苦却丝毫不少。 豹妖花二的身体竟然还是完整的,只是喉咙被割开了,嗤嗤往外喷血。这种伤放在凡人身上早死了,但对妖怪来说并不致命,他紧紧地捂住喉咙,嘴里“吭吭咳咳”地翻着血沫,说不出话来。 柳七说:“好师侄,你还不走?想让我把你的脖子剁下来么?” 豹妖花二喷了一会儿血沫,转身就跑,由于脚踝被割了,他跑得歪歪斜斜,最后倒栽葱掉思过崖下去,正巧砸在一个豺妖身上,两人同时往下落,都摔得不轻。幸亏他们是妖,除非是真的被刺穿了要害,都不至于为这点伤送命。 崖下的妖怪们看样子也都是南疆黑云岭一路的,他们围着豹妖花二喊了几声“师哥”,便七手八脚将他抬起来,就像当初来时那样,潮水般迅速地退走了一半。 剩下的那一半多呆了一会儿,互相商议片刻,也不理崖上断手断脚的同伴,跟着退了。 婵九在他们身后喊道:“哎!把这些狼带走啊!” 可惜没人理她。 七八个被柳七砍倒在地的狼妖中,有三四只道行浅些,因为妖力被剧痛所损耗,已经恢复了狼的原形。柳七歪头想了想,毫无同情心地一脚一个,把他们踢到思过崖下面去。 终于有些妖跑了回来,抬起受伤的狼妖撤退。但有一只狼因为两条腿都被从大腿处割断,浅薄的妖力又未能封住伤口,竟然就这么流血死了。 那条狼的尸体被留在崖下,柳七摇头:“啧啧,太弱,这样子还敢出山?” 婵九说:“师父,一会儿你去把那头死狼扔了,我可不敢碰。” 柳七满不在乎说:“我扔就我扔,反正这洞里的杂事儿都是我干。” 妖怪队伍来得快,退得也快,柳七只是略施淫威,就把那四五十人生生地吓跑了。 柳七总结说:“所以妖就是妖,别指望他们能和你穿一条裤子。”又补充,“我和婵九例外。” 见寒山立在一旁不说话,柳七问:“昆仑派大弟子你怎么了?被我撼地摇天的本事吓坏了?” 寒山瞥了他一眼,说:“不。你果然、从来、都没有好好教过徒弟。” 比起柳七,婵九实在是太弱太弱,简直弱到了华山脚下! “……”柳七说,“你听我解释,不是我不好好教,是她不肯好好学啊。你看她长一百多年个子了,还没有刀长呢,她硬说自己挥不了这刀啊!” “刀确实太长。”寒山说。 “不长怎么砍人嘛……”柳七委屈地扑进了婵九怀里。 婵九冲寒山怒吼:“你欺负我师父?!” 寒山双手环胸,面无表情。 对于妖的临阵退缩,剑魔并不觉得意外,因为他们也知道善变的妖怪永远成为不了战场上真正的帮手,但论刺探消息,隐藏行踪,狡黠机敏,谁也替代不了妖。 带来壮声势的妖都跑了,剑魔们显得有些尴尬。但他们的目的只是带走柳七,而不是和寒山硬碰硬,所以妖逃走了也好。 那二十多个剑魔集结在对面悬崖,有的御剑在上空徘徊,有的落在山石上、松树上,暗夜中只看得见划过的一道道剑光和不停起起落落的黑影,气氛静谧而紧张,没有人当出头鸟。 柳七抄着手对寒山说:“下面都交给你,我当看客。” 寒山冷淡地说:“随你。” 转身对婵九,他又换了一副面孔:“你躲好。” “喂,”柳七说,“都是一家人,不要这么厚此薄彼啊,再说我是你老丈人。” 终于,有个剑魔跃出来了。 他是个驼背,只有三尺来高,背后高高地耸立着一个肿块,黑夜里看不清面貌,但想必不会好看。 他御上剑从对面石峰飞过来,悬停在思过崖上方,嗓音尖锐,不客气地喝道:“那边臭小子,听说是你杀了我师兄?” “你师兄?”寒山平静地问,显然对前两天杀了个剑魔的事情印象不深。 “我师兄乃是绵山智仙洞剑神程无道,老子名叫程褐,也是绵山来的!”驼背剑魔说。 寒山摇摇头,意思是不感兴趣。 “小子,今天让我来试试你的厉害,为我师兄报仇!”驼背剑魔在思过崖落地,摆了个架势。 柳七嗤地一声笑。 驼背剑魔怒问:“笑什么?” 柳七说:“贵师兄弟的名头,我可从来都没听说过,所以觉得好笑。” 驼背剑魔指着骂道:“你这满口胡言乱语的妖物,老子的威名也是你能听说的?!” 柳七说:“哦,那你们那什么‘主人’也佩服你们的赫赫威名吧?” 主人?什么主人?婵九询问地望着师父。 敌人就在眼前,柳七没有空解释,但这也不需要解释。 剑魔出世,大举围攻昆仑、峨眉、蓬莱三大剑仙门派,使得三大派迅速灭门,如此阴谋的背后必定有一个了不起的主谋,一个至今还未露面的主谋。 柳七在玉虚峰被关了三个月,曾经屡次从剑魔口中听说这个“主人”,但鲜有剑魔知道“主人”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更别提见过“主人”了。 绵山是位于中原,并非名山大川,剑魔程无道和程褐自然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但是他们在这次事件中参与较早,在“主人”那里也算排上了号。驼背程褐之所以甘愿第一个跳出来,显然是为了抢头功。 听到柳七冷嘲热讽,驼背不禁恼羞成怒。 当日寒山和婵九去找柳七时,他并不在玉虚峰上,所以并没有亲眼见过寒山的剑阵,有些不信邪。 ☆、第51章 寒山眼皮一跳,随即冷冰冰地说,“什么剑阵,我不会。” “好,那就试试我的!”驼背放出剑光。 他比起师兄灰袍剑魔程无道来又差了一截,剑光一分为二时有些勉强,显然还没有练到家。 “神剑火炽真诀!”驼背指剑高喊。 剑魔和剑仙说起来五百年前是一家,所以招式也差不了多少,剑魔因为没有兵九这一阶段,所以是火九和雷九混练。这“神剑火炽真诀”是剑仙火九阶段第九层的招式,练好了威力极大。 法力催动之下,他的两把剑裹挟着烈焰,在空中熊熊燃烧,随后火球纷纷落下,朝寒山砸去。 寒山并不避开,反而说:“这招我也是会的。——神剑火炽真诀。” 他放出了剑光。 几乎只是一瞬间,他的剑突然在头顶结成火网,将落下的火球弹了回去,然后越升越高,越烧越大,最后形成灼人炙热的火舌向驼背扑去。 那已经不是火球了,那是火狱,驼背根本避无可避! 不远处悬崖上的剑魔发出一片惊呼:“九把!这小子竟然练出了九把剑!” “就算是玉清子,不过十三把剑啊。这家伙年纪轻轻,看出手又是昆仑派的路数,难道是玉清子另外收的徒弟,只是不为外人所知?” “玉清子根本教不出什么本领高强的徒弟!你没见那天那些昆仑派的弟子?一个个都是草包!” “所以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最不敢相信眼前事实的是驼背。 他早听说寒山会放剑阵,在玉虚峰上毁了血印老祖的数万只腐尸蝇,可他向来自负,就是不信,总说别人是以讹传讹。今天和寒山一交手,他才陡然发现自己远远不是对手,别说是剑阵,就这一招神剑火炽真诀,他也比寒山差了好几百年功力! 寒山的招式覆盖了整个思过崖,甚至波及到崖后不远处的一座突出的石头小峰,将上面几棵好不容易才扎下根来的松树烤得焦干。 婵九和柳七早就跑进洞里躲着。驼背为了保命,此时不讲究面子了,向后跃出滚下了思过崖,纵然他反应极快,头发胡子也被烧了个干净,眉毛汗毛瞬间化成了灰,衣衫剥落,脸上、四肢和肚子上的皮肉都起了燎泡。 火炽真诀又烧了一会儿才止歇,寒山将剑收在头顶上浮着,等待驼背爬上来。 他觉得应该没把驼背怎么样,因为以前也放过这招,神剑火炽真诀看上去吓人,但威力也仅仅如此了。 可等了好长一阵子,驼背也没上来。 柳七从洞里出来,好奇地跳下崖去看,回来说:“别等了,追着烧的,都成焦炭了。” “呓……”婵九又恶心得一哆嗦,“师父,一会儿还是你拿去扔掉。” 寒山眼睛睁大了些,显然也想不通,自己的神剑火炽真诀怎么会突然威力大增,竟然能把一个二百年的剑魔活活烧死? 柳七拍着他的肩膀说:“女婿,你以后千万要记得一件事——不要和我打!” 婵九补充:“也不要和我打。” 发现驼背死了,剑魔群中起了骚动,有三五个人竟然不打一声招呼就御剑走了。 但终究还是有胆大的,另一个剑魔跳了出来,喝道:“老子程赭,是程无道和程褐的师弟,来会会你小子!” “噗嗤,”柳七掩嘴笑,“一门三英杰,这可都伸出脑袋来了。” 婵九说:“师父,咱们在山上呆久了不知道,其实老鳖王八都是这个习性。” 程赭骂道:“呸!狐狸精!” 婵九说:“呸!野驴精!” 这程赭号称师弟,但年纪看上去比两个师兄都大,头发胡须花白,长了一张驴脸,一张恨不得有人家两张长,婵九喊他野驴精倒也没冤枉他。 程赭生气了,他没什么涵养,换做平时必定要和婵九对骂。可此时箭在弦上,不能挫伤锐气,便无视婵九,冲着寒山道:“神仙火炽真诀能杀人,不稀奇,让我瞧瞧你的离火决!” 他倒是狡猾,点名了要“离火决”,这招式属于火九阶的第四层,是剑仙头一个学会的招数,基础中的基础。普通的剑仙用这招式根本伤不了人,点一排蜡烛还差不多。 “离火诀?”寒山皱眉望着他。 离火诀这种简单招式他足有数百年没用过了,不过既然他要看,就给他看呗。 见程赭瞪圆了眼睛等着,寒山剑光一转,指向他:“离火诀。” 一个不大的火球从剑光顶端飞出,箭矢一般朝着程赭扑了过去,后者也不闪避纵剑来接,嘴里还说:“哈哈小子,老子瞧瞧你的离……” 说到“离”字时,他突然顿住了,其余的剑魔连带着柳七、婵九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火矢竟然没有被接住,更没被弹开,而是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在他胸腹间留下了个碗口大的洞! “……火决。”程赭把剩下的两个字说完,低头,带着震惊的表情地望着自己身上那个洞,随后炸成了血肉碎块。 …… 婵九扶额说:“又来了……师父,我看不下去了,血肉横飞的。” 柳七说:“没事儿,一会儿还是我去扫,这帮人就嫌我们洞门口太干净。” “寒山,”婵九抓着寒山的背说,“以后你要是想打我,提前告诉一声,我好找风水宝地挖个坟坑,给自己烧几刀纸钱。” 寒山斜瞥她一眼:“我不打你。” “也不能打我。”柳七赶紧凑上去。 这次寒山什么承诺都没给,柳七顿觉生命岌岌可危,辛酸地蹲到了一边。 离火诀也能杀人!对面悬崖上的剑魔瞬间又走了几个。 尽管杀的是个不入流的剑魔,但那是离火诀啊,挺多只能伤人皮毛的初级招式啊! 没有人肯再上来找不痛快了。 对方有一名老年剑魔问道:“小子,看出招你像是昆仑派的,但昆仑派中又绝没有你这号人物,你到底是谁?” 寒山对于透露自己的身份无所谓,正准备回答,婵九突然截住了口:“他?他是我师父柳七养起来的!你们别看他厉害,就硬往他脸上贴金,什么昆仑派、峨眉派、蓬莱派,什么玉清真人,什么明见上人,告诉你们,他和那三大门派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就是我思过崖不悔洞的!” 寒山皱眉望着婵九,婵九勾勾嘴角,抛了个媚眼。 这谎话简直假得不能再假,一个狐狸洞里能养出会放剑阵的剑仙,那三大门派掌门人趁早找根绳子上吊算了。 既然这边不肯说,那边追问也没用。年老剑魔拱了拱手,说声“后生可畏,后会有期”,带着身后七八人走了。剩下的几个人见大势已去,也各自御剑而走。 思过崖上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满地的血污、断肢还有尸体。 婵九问:“这就走了?也太便宜我们了吧?” “管他的,先打扫卫生。”柳七拍拍手说。 寒山拦住他:“相生阴阳镜到底在哪儿?” 柳七说:“你干嘛急着问,等我把门口弄干净不行么?” 寒山说:“你一天不说,相生阴阳镜一天下落不明,剑魔就一天不会放弃。他们今天来了,明天、后天可能还会来,你就天天和他们打么?” 柳七皮笑肉不笑说:“我还不是在等你?” “等我?”寒山问。 “等他干嘛?”婵九也问。 “等他长到我这么高。”柳七懒洋洋说,“屁大一点的孩子还去找相生阴阳镜,简直是嫌自己命太长。” 寒山准备痛快点儿给他一剑! 柳七抱头喊:“然而经过刚才那一战,据我仔细观察,我的担心完全、彻底、根本是多余哒!!” 寒山现在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功力却已经是过去的两三倍,但柳七说的也没错,多等两天总是稳妥些。寒山自己虽然不说,暗地里也想看看,等长到天劫前的二十岁模样时,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手一松,放开了柳七的衣领。 婵九问他:“你以前放个小火球也能杀人么?” “不能。”寒山摇头,“今天这两战,倒是都出乎我的意料。” “过了五百年天劫就是不一样啊!”婵九感慨,又问柳七,“师父,你也过了五百年天劫了,你怎么不能吐口唾沫就杀人?” 柳七竖起两根手指说:“第一,妖仙和剑仙不一样,我们的五百年天劫没他们那么难渡;第二,你师父两百年多年前被剑仙砍掉了两条尾巴,所以我还是三尾狐狸,不是五尾狐狸。现在你们两个都不要废话,过来打扫卫生!” 婵九嫌弃说:“我不干,我恶心。” “好吧,乖徒弟不肯就算了。”柳七转向寒山,严肃地说,“你不要偷懒,下面那具焦尸是你干的好事,自己去把他扔了!” 寒山点点头,跳下思过崖,在焦尸跟前又念了一次离火诀。 ☆、第52章 第二天,婵九问寒山:“剑仙的本事这个口诀那个口诀的好厉害,为什么铜岩师太,错,铜岩师父从没和我说过?” 寒山没好气地说:“她说过了,你自己没用心听。” “什么时候说的?”婵九问。 “几乎天天提到。”寒山说。 “有吗?”婵九惊讶问。 寒山说:“你满脑子就想着当天吃什么野味,师太说十句话,你未必能记住半句。” “那你再和我说一遍嘛。”婵九举着鸡腿说,“我今天吃过野鸡了,后面肯定不想了。” 寒山深深叹了一口气:“你问,我答。因为我不知道你到底记住多少师太的话。” “嗯!”婵九撕下一块鸡肉,嚼嚼嚼,“我什么时候也可以学那些招式?离火诀,好热火诀什么的。” “神剑火炽真诀。”寒山纠正,“离火诀在火九第四层就可以修,火炽真诀要到火九第九层。” “第九层?”婵九望天,“糟糕,我现在才第二层。” 估计你十年后也还在第二层,寒山无奈地想。 “不谈招式了,那我什么时候能学会御剑飞行啊?”婵九问。 “也是火九第四层。”寒山说。 婵九掰手指,想了半天说:“讨厌,第二层不能学吗?” 寒山指着思过崖上一块突出的小山石说:“看到块石头了吗?你用念力拿美人蟒骨环扔它试一下。” “好!”婵九取下背后的环,将其抛在半空,用眼睛紧盯着,那环忽地飞了出去……然后偏离那块小山石足有三丈远。 寒山摊手:“你这样就算飞上天,也会落下来的。” 婵九说:“真没劲,我不学了吧。”说着啃着鸡腿跑了。 过会儿她又跑回来:“喂寒山,火九第三层是什么?” 寒山说:“是练法身,免得你被一碰就死。” “没劲。”婵九又跑了。 柳七在一旁探出脑袋说:“看出来了吧?我这徒弟是世上最难教的,她压根儿什么都不想学啊!” 寒山心想:还不是你纵容的结果。……还有你到底什么毛病,为什么每次我和婵九独处的时候,你都要探出来? 柳七说:“你们剑仙的练法,太慢太累!” “可是若不按法门修行,稍有不慎就会误入歧途。”寒山说。 在昆仑、峨眉、蓬莱三大门派屹立之前,剑仙门派有六个,但最初的时候却只有一个昆仑派。 大约二千二百年前,剑仙鼻祖元始真人在昆仑摘星洞面壁,悟出了火九、兵九、雷九的三阶二十七层功法,创立了神剑八十一大招式,昆仑派也由此开枝散叶。 按剑仙的寿命来说,元始真人可能还活着,不过就算活着,也该早成了神仙,忘却过去一切,潇洒遨游于天地间了。 两千多年来,各大剑仙门派立起了门庭,欣欣向荣又衰落,随之湮灭;剑魔横空出世,被消灭殆尽,却又死灰复燃,其中谁也无法突破元始真人留下的功法和招式,顶多在出招方式等细枝末节上略有修改。 峨眉派都是女子,所以增加了几种女子擅长的轻灵招数,删去了几样过于消耗法力的招式;蓬莱派据说炼气法门有些独特,但他们门派已灭,可能一个人都没剩下,所以再特殊也不得而知了。 火九、兵九、雷九三个阶段都有一样最顶级招式,分别叫做神剑火炽真诀、神剑寒冰真诀和神剑雷霆真诀,这三大招并不因为隶属三个不同阶段而威力有所差别,造成差别的是使用招式的人,人修为越高,法力越强大,招式伤害就越高。 就像寒山在天劫之前用离火诀不可能将人一轰致死,现在却能做到。 寒山已经到了幻九阶段,估计连元始真人自己都没好好想过幻九应该怎么练,只是将其也分成了九个阶段,含糊其辞。 玉清真人倒是小有研究,可惜他死了;峨眉派顽石师太和蓬莱派明见上人也初窥门径,可惜也死了。 活着的、唯一有可能给出建议的只剩铜岩师太,可铜岩师太由于身体受损的缘故,连雷九都没练好,更别说指导别人了。 于是寒山只能自己摸索,比起无所事事、不求上进的婵九来,他真是压力山大。 而且他还背负另外一种压力,呈周期性上升下降,压力的源头就是婵九。 婵九每隔三天必须要吸一次精气,所以寒山的压力也每隔三天到达一次巅峰。 其实婵九并不是非挨满三天才能吸精气,她完全可以天天吸,甚至一天好几次。但首先,她没有内丹,多吸了精气无处存放,也无助于功力的进阶;其次她在此事情上,越来越不主动! 寒山就纳闷了,第一次见面时,在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婵九可是搂着自己的脖子强要的;可现在,自己恨不得天天送上门去,她竟然还推三阻四的! 个中原因其实柳七清楚,因为婵九对他提过,说还不如找几个凡人,因为寒山“太熟了,不太好意思下手”,她总觉得吸精气是害人的。 另外,她表示寒山最近格外凶,心情格外差,害怕一言不合,他突然放出剑光戳自己几个洞。 柳七认为这是一个死循环。 寒山心情差的原因是婵九不太愿意吸他精气,而他越显得不高兴,婵九就越胆怯,越不敢吸他。 柳七说:“徒弟,你是白痴吗?” 婵九问:“什么意思?” 柳七说:“我教你那么多调情的技巧,你怎么什么都没学会?寒山不是凶,他是欲拒还迎。” 婵九说:“我没跟他调情啊,我只是需要吸他。” 柳七指导:“要调,要营造气氛,我们吸凡人时,不是也调情来着?你记住,只要涉及甜言蜜语、沾花惹草、始乱终弃,什么都比不过我们狐狸精!” 婵九得了师父的真传,当天跑去吸寒山的精气,虽然也只是吸了半口,却把他摁在身下揉了半天,就好像她当初哄凡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样。 吸了精气后她就跑了,寒山衣衫凌乱地坐起来,意识大概放空了有五百年那么久。 然后他就脸红了,然后他…… 他果然心情好多了。 又过了两天,婵九下定决心,终于开始练功,看样子她还是很想自己飞的。 她对寒山说:“你有修行的事儿想不通,为什么不回去问问铜岩师父?” 可是铜岩师太未必也能想通啊。 婵九说:“铜岩师父的师姐是顽石师太,他们两个关系那么好,没准顽石师太死之前会留下什么口诀啊,册子啊,秘籍啊,你不开口问,铜岩师父他老人家怎么会想得起来给你?” 婵九说话总是一厢情愿,以铜岩师太慈悲的个性,要是真有什么口诀、册子、秘籍,她早就拿出来了。 寒山不忍心扫婵九的兴,点头说:“好,等回去了我一定问。” “好,现在我要练我的环。不用手,用念力!”婵九握拳,“去吧!美人蟒骨环!” 当天柳七被美人蟒骨环割到十五次,幸亏他也是妖,不至于中毒。 第一次被割时他就破相了,骨环飞过,他光洁脑门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可惜他复原太快,片刻之后就能长好,结果婵九毫无内疚感地又削了他十四次,虽然都不是故意的。 寒山御剑飞到对面的孤峰,一整天都没过来。 婵九隔着悬崖喊:“寒山,你得陪我啊——!不然我哪知道怎么练呀——?” 寒山说:“哦,你先练,不懂再问我。” “可是我现在就不懂啊——!” 第二天,柳七把婵九撵到别的峰顶去了。 见那姑娘实在练得磕碜,柳七大爷笼着嘴高喊:“徒儿啊,你好歹给华山留几棵树吧——!人家从石头缝里拼命长出来,容易么——?” 婵九回喊:“我不是故意的——!” 婵九并没有在外面多呆,因为总是担心剑魔去而复返,寒山和柳七虽然一面把她撵出去,一面又紧紧地照看着她。 事实上,剑魔也丝毫没有放弃柳七的意思,每天总有两三个在华山徘徊,但慑于寒山的威力,他们不敢靠近,而是远远地窥伺。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虽然剑魔只是看看,什么行动都没有,但还是让人觉得十分不爽。一天半夜,柳七用灵雾障把整个思过崖罩了起来。 所谓的灵雾障,就是用妖气凭空催生出一团浓雾,风吹雨打不散,修仙之人常常用来掩饰洞口,防止凡人误闯。从此之后,就算华山晴空万里,思过崖也是白雾蒙蒙。 灵雾障对妖力的消耗有些大,柳七就天天在洞里装病娇,一会儿要喝酒,一会儿说头晕,一会儿腰痛,而且指名道姓要寒山伺候——当然寒山没揍死他就算好的了。 自从有了灵雾障,婵九扔环的准头更差了,寒山和柳七基本不愿意出洞,免得遭受无妄之灾。 某日,寒山灵光一现,却想到了一个训练婵九的好方法。 他发现灵雾障对火光的遮盖性较差,便摘了许多松枝做成火把,远远地立在思过崖一端,让婵九站在另一端。 他说:“你对着火把扔,什么时候把火把削掉了,就算勉强练到了第二层的一半。” 婵九自信满满地说:“好,看我的!” 于是锋利又天生有毒的美人蟒骨环在浓雾里穿来穿去,松木火把始终好好地立着,而且烧完了一支又一支。 守在婵九身后(因为这里最安全)的寒山不得不出言提醒:“婵九,是削火把,不是削石头。” 婵九说:“我知道,没看我正练着嘛?” “哎呦喂!”不远处的浓雾里传来柳七的惨叫。 寒山说:“也不是削你师父……” “知道呀,”婵九收回环,再次用念力扔出去,“少啰嗦。” 熟能生巧这句话永远是真理。熟练,能让一个普通卖油郎站在高高的椅子上,微微倾斜油勺,将一丝油线穿过铜钱的小孔倒进葫芦里;熟练,也让婵九第一次用环打灭了火把,虽然这已经是两三天后的事情了。 婵九愣了几秒,大声欢呼起来,勾住身后寒山的脖子,在他额头上响亮地“啵”了一下。 换成旁人,最多抱一下得了,狐妖表达情绪的方式总是激烈一点,反正他们也不知道害臊。 寒山已经长到十七八岁,是个俊美无俦的少年,再浓的雾中也能看出他脸红,幸好第三人柳七看不到,免去了他六成的尴尬。 他把身上的婵九扒下来,温言说:“再练吧,这只是刚开始。我自己练火九第二层的时间太久远,已经不太想得起来了,倒还记得我的小师妹紫砂,她突破这一层可是用了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婵九正在兴头上,边说边拍胸脯,“我不需要三个月,再给我三天就好了!” 寒山摇头笑道:“第一,你已经练了一个月了;第二,紫砂可能没你聪明,但绝对更用功,所以其实进阶比你快,你现在这种程度,紫砂十天就达到了。” “……”婵九蹲下,托腮,“你不打击人会死呀?” “练吧,我先回洞里一下。”寒山微笑。 ☆、第53章 火把? “我没有啊。”寒山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 只见那儿亮起了一团耀目的红色,远远看和火把十分相像,甚至还要更明亮些。 “那是什么?师父点燃的?”婵九说着要跑去看。 “别动。”寒山拉住她,放出了剑光。 剑光直刺那团血红色光,那团红光便陡然消失,等寒山召回剑,等了片刻,它又亮了起来。 寒山冷笑了一声,高声道:“柳七师叔,暂时收了灵雾障吧,有客上门了!” “客?什么客呀?”柳七在洞里喝得正开心,扔了酒壶跑出来。跑到一半,抽抽鼻子说了声:“好臭,这客人不好闻。” 浓雾渐渐散去,思过崖上的一切慢慢清晰。 正是阴天的下午,看上去快要下雪了,空中乌云压得极低,层层迭迭,寒风吹过,枯草伏地,更添肃杀。 柳七哈哈一声笑,说:“这么冷的天,蛇还出洞,也真是难为他了!” 只见原本立火把的地方立着一个人——或者说蛇人更合适——他大约只有三尺多高,身材瘦而长,身上和脑袋上的鳞片尚未褪去,身后还垂着一条尾巴,四肢短而弯曲好像蜥蜴,瞳孔是一条竖线,和蛇一般无二。 他两只眼睛中间嵌着一颗的红球,莹莹放光,婵九和寒山刚才在浓雾中看到的应该就是这东西。 “是蛇宝。”婵九认识那颗红球。 她低头看美人蟒骨环,对方脑门上的蛇宝比自己蟒骨环上的小一些,但却能自己放光,而且不断变换颜色,有时候鲜红,有时候明黄,有时候翠蓝,好像走马灯似的。 她第一次看到活的蛇宝,忍不住盯着看,看久了便觉得眼晕恶心,有些反胃欲吐。 寒山对她说:“别看了,蛇宝有蛊惑功效,轻则使人昏睡,重则让人疯癫,对妖也是一样。” 而那蛇妖第一眼就看见了婵九背上的美人蟒骨环,尤其是蟒骨环上嵌着的那颗大小惊人的蛇宝。他不为人所察觉地瑟缩了一下,站立许久,才嘶嘶地问:“柳七是哪位?” 柳七嘿嘿一笑:“你怎么不喊我师伯啊?” 蛇妖说:“我无门无派,凭什么喊你师伯?” 柳七问:“你那儿来的?” 蛇妖说:“阴山野狼谷。” “哦,原来是条关外的蛇,难怪不怎么怕冷。”柳七说,“找我有何贵干?” 蛇妖问:“相生阴阳镜在哪儿?” 柳七抄着手,对婵九说:“啧,徒弟,我就喜欢这种直来直去的家伙。你看那些剑魔蠢货们在我们头顶上盘旋好几天了,也没人敢下来问这句话。” 他也特别干脆地回答:“蛇兄,你说的那什么玩意儿,我从来没听说过。” 蛇妖嘶嘶地问:“要打过才肯说?” “来吧。”柳七邀战。 他抽出桃花流水刀,凝神等待,但蛇妖没动。 他催促说:“打啊!” 蛇妖转身,竟然下崖去了。 “……”婵九说,“师父,他干嘛呢?” 柳七耸肩摊手,表示不知道。又等了好大一会儿,他脸色突变,问:“你们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寒山自然是闻不到,婵九皱眉说:“好像有点儿腥味。” “没错,是腥气!”柳七冲到思过崖边,低头一看,暗叫一声不好,只见脚下深崖的枯草中蠕蠕而动,无数的蛇爬出草丛,沿着山石缝隙往上爬。那蛇有花有灰,有大有小,蜿蜒前行,爬得快的已经到了半山腰。石壁险峻,有些蛇爬到高处又摔了下去,但只要没摔死,旋即又往上爬,明显是受了什么驱动。 柳七转头说:“这是个蛇祖宗,估计把华山及周边冬眠的蛇都喊了出来!” 三个人并不怕蛇,尤其婵九,她的武器可是千年蟒蛇头骨磨成的环,但蛇叫人恶心,尤其在数量极多、层层堆栈的时候。这些蛇里难免会有一部分是毒蛇,婵九带着蛇宝可以百毒不侵,但柳七和寒山就不一定了。 婵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问:“怎么办?还是用剑阵破吗?” 寒山说:“不行。我只能发动一次剑阵,对付一哄而上的腐尸蝇可以,对付绵绵不绝的蛇不行。” “那就只能打喽。”婵九说。 柳七哀叹:“成千上万条蛇,要打到什么时候去?那帮剑魔是不是觉得柳七大爷闲得慌啊!” 三人说话间,万蛇阵又向上爬了一段,最前面的几条蛇距离思过崖只剩三四丈远了。 婵九突然问:“你们怕蛇吗?” “嗤,”柳七说,“我怎么可能怕蛇?” “不怕。”寒山也说。 婵九建议:“既然我们都不怕蛇,干脆就躲进洞里,把洞口封上,不让蛇进来好了。至于那个蛇妖,管他去死!” 柳七想了想,说:“万一蛇妖用蛇堵我们的门,堵个十年八年怎么办?我不晒太阳要发霉的。” “蛇有腥味。”寒山显然也不同意婵九的建议。 婵九托腮说:“算了,你们打。” 寒山说:“好,我来。” 他说着御剑凌空,指着脚下蛇最密集的地方喊道:“神剑火炽真诀!” 只见团团烈火从他的剑尖生出,在空中凝聚滚动逐渐烧成炽热火网,然后猛地向下坠去。中了火炽真诀的蛇纷纷从石壁上滚落,砸到底下的蛇和枯草树枝,又连续引起了大火。转眼之间,寒山就把山壁上的万蛇阵烧出了一个大空隙。 他连放了三个神剑火炽真诀,突然看见崖边的柳七和婵九连连朝他摆手,他问:“怎么?” 婵九指着山下喊:“你看!” 他往下一看,见山坳里的一大片落叶的红枫树已经熊熊燃烧,而且有蔓延的趋势。此时正是冬季,天干物燥,稍微有一点儿火星就能引发山火,何况是有人故意纵火。 婵九喊:“不要烧了,你会把华山烧光的!” 寒山飞到红枫林顶上,放了几个凝冰诀,但凝冰决一般不是用来灭火的,而是用来冻人的,所以效果甚微,火势还是越来越大。 万蛇阵的前进并没有受到山火的影响,火炽真诀烧出来的那个大洞很快被更多的蛇所填补,继续挤挤挨挨地朝着思过崖上爬去。 寒山跃上思过崖,问:“那个驱蛇的家伙呢?” “不见了。”婵九说。 寒山说:“杀了他,蛇应该就会退了。” 柳七说:“好,我们三人分个工。我和婵九负责杀蛇,你负责去杀蛇祖宗。” 寒山说了声好,又御剑飞了起来,往思过崖后寻找而去。 婵九苦兮兮说:“师父,我不怕蛇,可讨厌蛇。” “我也讨厌。”柳七强调,“但是蛇汤很好喝哟!” “烤蛇段也很好吃!”婵九说。 “所以今天晚上有的吃了。”柳七握拳。 “吃不完还能腌起来,吃到明年冬天。”婵九补充。 “好主意!”柳七横刀在手,“摆阵吧徒弟!” 他们的阵当然叫做“桃花流水阵”,阵眼是柳七,打下手的是婵九。主要运转方式是柳七负责打,婵九负责旁观,偶尔补个刀。 当第一批蛇爬上了崖后,柳七便在原地呼呼地旋转起来,他的桃花流水刀本来就长,加上妖气灌注,又加长了数尺,刀风覆盖方圆七八丈。 普通的蛇哪经得起这样凌厉的攻击,几乎是刚从崖边探头就被劈成了两截,柳七每转一圈,都有数十条的断蛇从思过崖上跌落。 婵九身上没什么妖气,更没有剑仙的真气,只好用美人蟒骨环一下一下平砍。 那些蛇非常惧怕他的蟒骨环,简直是避之不及,每当美人蟒骨环砸到一条蛇,边上的一圈大蛇小蛇都会飞速爬开。婵九好奇,特地冲到前面试了试,以蟒骨环为中点周围三尺,没有一条蛇敢爬入这个圈儿。 她把美人蟒骨环垂在悬崖边,结果所有的蛇纷纷绕道,从数尺之外的另一侧悬崖往上爬。 “不要玩了,杀蛇呀!”柳七催促,他是左右兼顾,不多会儿就已经杀了上千条蛇。 婵九说:“师父,它们怕美人蟒骨环呢。” 柳七说:“因为那环是从蛇祖宗、的祖宗、的祖宗、的祖宗、的脑袋上切下来的!” 婵九于是继续杀蛇,可惜做不到扔一下杀一条,因为蛇本来就灵敏,早早就闪开婵九,专门盯着柳七。 突然柳七叫了一声,一条小花蛇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花蛇小且细,却因此躲过了柳七的刀,它被刀风裹挟后高高抛起,正好落在他脖子上,于是张嘴就咬。 花蛇是三角脑袋,估计剧毒,但柳七是五百年老妖,这点蛇毒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顶多脖子上又痛又麻罢了。 婵九飞身过去把花蛇砍成两截,远远扔开。 柳七后脖子上有两个鲜红渗血的蛇牙印迹,不一会儿他就喊自己头不能动了。 “疼疼疼疼疼疼!死了死了死了死了!”他一边舞刀一边鬼叫。 他的动作加速了毒气下行,于是他的肩膀和背很快也疼了起来。 又过了片刻,他就像中风之后半身不遂似的,只有左手左脚听使唤,右手右脚不灵光了。这可就糟了,因为老狐狸他是个右撇子! ☆、第54章 “我中……中轰了!寒……寒然呢?”(我中风了,寒山呢?)柳七痛苦地捂着脖子,努力地扯动半边麻木的脸,大着舌头含混不清地问,“那……那姚蛇止中杀了米有哇?”(那条蛇祖宗杀了没有啊?) “不知道呀!”婵九边杀蛇边张望,她猛然紧张地发现她和师父只顾着杀崖前爬上来的蛇,完全没管崖后的!大批的蛇从思过崖后方翻了上来,有一些甚至已经爬到了他们的不悔洞口! 她喊道:“师父!看后面!” 柳七不能转头,整个身体跳过来看,然后啐了一声,骂道:“@#%&!”(这句话实在听不清,没法翻译) “寒山——!”婵九对着崖后高喊,“过来烧一烧——!” 可惜寒山离得太远,加上满山的蛇蜿蜒爬行的悉悉索索声,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算了,我自己烧!”她起脚劈里啪啦踩死几条小蛇,举着美人蟒骨环跑到柳七身边说,“师父,点火。” “?”柳七下意识地冲着蟒骨环吹了一口气,点燃了狐火。 但是婵九忘了,狐火是冷火,吓唬凡人而已,烧蛇是没用的!她把包裹着鬼魅狐火的美人蟒骨环扔来扔去,映得思过崖上一片惨绿,衬得那些蠕动的蛇更可怕了。 天快黑了,等到了晚上,雪又下了下来,他们非被这群逆天的蛇给活埋了不可! 柳七冲她吼道:“不要绕啦!老和杀蛇吧!哎妖妖哇的袅好痛!”(不要闹啦!老实杀蛇吧!哎呦呦我的腰好痛!) 婵九着急,又扭头喊,“寒山来放火啊!你人呐——?” 寒山正在寻找那条蛇妖。 已经修炼成人形的妖再变回原形,需要消耗不少的妖力,所以他不会蠢到变回去。可他的那副样子与原形也相差不大,伏在草丛中把四肢一缩,远远望去可不就是一条蛇。 寒山眼力不是顶好,加上周围乌云蔽日光线晦暗,他许久也没能在荒山乱草中找到蛇妖。后来他想起蛇妖脑袋上的蛇宝是发光的,可是距离太远也不一定能看见。 于是只能开天眼了。 “明心见性。”他将右手食指点在双眉之间,低声念了一句。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再片刻之后他把天眼关了。 开天眼是为了察觉活物的生气,这漫山遍野的蛇都是活的,都有生气,于是他满眼都是蠕动的黑黄色小点(蛇属水,又大多深藏在土中,所以生气颜色黑黄),和开天眼前的效果是一样一样的。 这时,他终于听到了婵九叫声。他飞回思过崖上方,示意婵九和柳七回洞中暂避,然后又放了一次神剑火炽真诀。 烧完之后,婵九率先冲出洞问:“那臭蛇找到没有?” 寒山无奈地摇摇头。 不悔洞里也爬进了数百条蛇,柳七顾得里头就顾不得外头,有些捉襟见肘。 婵九问寒山:“那找不到怎么办啊?” 寒山说:“我再找,你们多支撑一会儿。” 柳七在洞里怒吼:“港整吧!你扭商大姨半个身止都物啦!”(赶紧吧!你柳七大爷半个身子都木啦!) 寒山正要御剑,婵九叫道:“等等,带我上去,我知道它们怕什么!” “什么?”寒山单手一抓,就把婵九提上了飞剑。 “怕我的环!”婵九说着就把美人蟒骨环往山壁上扔去。环略到之处,群蛇纷纷闪避,许多蛇为了避开美人蟒骨环,宁愿从半山腰上摔下去。 蛇群一散开,底下的情形就一清二楚,婵九看出至少这一路都是普通蛇,没有那只蛇妖的影子。 “回来!”婵九召唤自己的武器。 美人蟒骨环歪歪斜斜地回到她手中,差点儿没接住。 她用右手食指中指摁住太阳穴,作凝神状,换了个方向又扔了一次环,群蛇依旧闪避不及,但还是没看见那只蛇妖。 “天要黑了!”她接住环,焦急地说,“那个臭东西躲哪儿去了?” 她再扔,再接,继续扔,继续接,效率低下。 “美人蟒骨环给我。”寒山说。 “你不能碰,有毒的。”婵九强调。 “我知道。”寒山手中逼出一股真气,托住美人蟒骨环。蟒骨环虽然大,但并不笨重,寒山短暂托了一下便离手,学着婵九的样子往山壁上扔去。 他对武器的念力操纵水平远高于婵九,即使不是用自己的武器。婵九必须扔一次接一次,他却可以让蟒骨环在空中不断疾行,左右翻飞,但凡蟒骨环接近之处,蛇群后撤退散,露出一片或一条灰白色的山石岩壁。 “不在这边,就可能在思过崖前面。”寒山直接控制美人蟒骨环绕崖半周,在半空往前山飞去。 就在一掠而过的当儿,眼尖的婵九喊起来:“那边!” 她叫道:“有个东西特别大,就在那棵斜生出来的松树边上!” 寒山召回美人蟒骨环递给婵九,随即扔了离火诀过去,松树边上空无一物,但就在距离松树的一丈之外,确实有个趴着的物体正在奋力往别处爬。细长身形,有四肢,头上隐约能看见蛇宝,不是蛇妖又是谁! “好嘛,看你躲哪儿去!”婵九笑道。 寒山一边御剑一边要拉着婵九,用招式就不怎么方便,他极快地将婵九放回思过崖顶,再去找那棵松树附近,蛇妖已经爬没影了。 他暗骂一声,飞身上崖对婵九喊:“美人蟒骨环给我!” “好!”婵九将环扔给他。 寒山并不接触,直接用念力催着美人蟒骨环绕着思过崖半圈半圈贴崖飞行。那蛇妖既然要操纵数十万条蛇围攻,自己就不可能跑太远,必定在附近! 思过崖三面是悬崖,一面是山壁,高耸入云,最难前后兼顾。婵九没有了武器,等于废人一个,只能一面躲一面踩一面叫,陪着几乎已经是木头人的柳七勉强支撑。 两人都被蛇咬了好几口,柳七已经不在乎中更多毒了;婵九美人蟒骨环离身,不能保证百毒不侵,但她运气不错,除了一条小绿毒蛇咬在她的小拇指上,其余要害处都是被无毒蛇咬的,纵然如此也疼得够呛! “快把那家伙杀了啊啊啊啊————!!!”两人对着一次次御剑而过的寒山喊道。 终于,寒山再次找到了蛇妖。 他毫不犹豫,甚至没有召回美人蟒骨环,直接冲着蛇妖方向扔了个霜天凝冰决。凝冰决覆盖范围十丈,那一小块山壁上的所有的蛇以及蛇妖瞬间都被冻住。 但蛇妖毕竟不比寻常,只过了片刻,它又重新爬动了起来。 “锥心!”寒山喝道。 一根二尺来长的冰锥突然从他的剑尖飞出,直刺蛇妖的后心,蛇妖只爬了三步,就被牢牢钉在了石壁上。 蛇妖发出了一声惨叫,声音嘶嘶刺耳但并不响,可从他被钉住的那一刻起,周围的群蛇纷纷如暴雨般下坠,不一会儿,石壁上攀爬的蛇竟然落下了一大半。 寒山又加了根冰锥,把蛇妖钉得牢了些。这时他听到思过崖顶上婵九和柳七欢呼,看来是那边的蛇也在往后退了。 寒山飞到蛇妖边上,收了剑。 山壁光滑,没有可供站立的地方,于是他就站在冰锥上,把个蛇妖弄得惨叫连连。他平时大概没这么草包,可驱蛇消耗妖力太大,寒山又未免太强。 寒山冷笑道:“听说你无门无派,为了相生阴阳镜的下落而来,那是谁差遣你来的?” 蛇妖嘶声说:“要、要……杀就杀,干嘛问……那么多废话?!” 寒山点头:“我正有此意。”说着就扬起右手。 蛇妖顿时懊悔刚才打肿脸冲好汉,肝胆俱裂,只好闭着眼睛等死,突然寒山又问:“剑魔‘主人’是谁?” 蛇妖说:“我……我不知道!” “再问一次,”寒山的手还没落下,“主人是谁?” “我、我真的不知道!”蛇妖急急地说,“我没见过那个主人,只是听说过他法力高强!” “谁让你来思过崖的?”寒山问。 “是主……主人手下的第八护法,他和我一起是阴山的,他允诺我若是带回了柳七,就把阴山几座雨水丰沛的大山都给我当地盘。”蛇妖说,“剑仙少侠,你饶了我,我立刻就回阴山去,再也不想那几座山了,也不出来了!求你饶了我吧!” “还有第八护法?”寒山嗤笑,“第八护法叫什么?” “叫阴山戎!”蛇妖叫道,“剑仙少侠,饶了我吧!” 阴山戎……就算身为剑魔,这也是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寒山正在思索这至少拥有八个护法的“主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突然眼前碧绿刀光闪过,蛇妖的脑袋已经被割了下来。 婵九踩在蛇妖背上,一手抓柳七的长刀,一手提着那颗丑陋的脑袋,似笑非笑:“我要是不下来,你还真打算放他走?” 寒山说:“没有。” 婵九说:“我不信。你对束手就擒之人下不了手的,否则我早死了。” 寒山说:“你不一样。” “一样,我也是妖。”婵九撇嘴。 “不一样。”寒山再次说。 婵九认真地问:“哪儿不一样?” 寒山笑了笑,转移话题:“你拎着蛇妖的头,不害怕么?” 婵九顿时一哆嗦,把头扔给他:“有点恶心,你把这颗头上的蛇宝抠下来,我有用处。” 话音刚落,寒山已经将血淋淋的蛇宝放回她手上。 婵九把手伸得远远的,表情相当之嫌弃:“算了,还是你拿着吧,我讨厌蛇血。” 头顶,柳七趴在崖边问:“寒然——!熟儿——!那蛇止中整喵啊——?”(寒山,徒儿,那蛇祖宗怎么样啊?) 寒山问婵九:“你师父怎么说话这样子?” “他被毒蛇咬了,偏瘫了。”婵九说。 “哦。”寒山欣慰道,“很好。” “啊?”婵九看着他。 “不好。”寒山连忙改口。 婵九仰头喊:“师父——!蛇祖宗让我杀了——!” 柳七拍手大笑:“哇呱呱呱呱!” 寒山说:“我们上去吧。” ☆、第55章 思过崖上遍地都是蛇的尸体,柳七正一条一条捡起来往山下扔。婵九问:“干嘛?不留着吃啊?” 柳七说:“太桌啦!”(太多啦) “啧,死蛇更恶心。”婵九说,“一个月内我是不想再看见蛇了。” 柳七席地而坐,行了一炷香时间的功,终于舌头能利索点儿了,他叹道:“一个月内你确实无法再看见蛇,因为它们中还活着的都要回洞睡觉。咱们华山地处秦岭之北,照理说蛇要冬眠到惊蛰才醒,阳春才出洞。这蛇祖宗把冬眠的蛇都强行召出来,害得它们就算不死,也要受些伤,世上一物降一物,蛇变少了,明年此地的鼠患恐怕要厉害了。” 天色已经很黑,雪终于落了下来,初开始是雪珠,后来是大片大片的雪花。 人间已经过了正月,三十六行三教九流早已经开工做事,但对于妖和剑仙来说,一年的时间实在转瞬即逝。正因为凡人生命短暂,节庆才变得更为宝贵。 寒山点燃了松木火把,三人分头清理思过崖上和洞里的死蛇,大约是受了大雪纷纷,天地间万籁俱寂的影响,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寒山注意到婵九的手背高高地肿了起来,问:“怎么了?” 婵九甩了甩手,说:“刚才把环给你用的时候,小拇指被蛇咬了。” “中毒了?”寒山问,“怎么都发紫了,严重么?” “没关系,我是妖啊。”婵九说,“过两个时辰就消下去了。” 柳七就在一旁说风凉话,说我都快被蛇咬成残废了,怎么就没人来关心一句啊? 寒山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往崖下扔蛇。 婵九说:“师父,我关心你哈,一会儿回洞里我帮你擦药。” 柳七点头说:“婵九乖,我就知道领养的果然不如亲生的。” 寒山决定离他们远一点。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就在地上积了一寸来厚,许多角落里的死蛇都被大雪掩盖,一时半会儿也清理不了,三人干脆想等到雪化了再说。他们进了不悔洞,用灵雾障把洞口遮好,柳七点了好几堆火,原本冰冷的洞里顿时温暖许多。 “大战之后一定要弄点儿酒。”柳七说着就搬出一缸酒,排开封盖,从长长的酒勺舀出两勺,灌入一只长颈圆肚的陶制酒壶。接着他跑去洞外捧了一陶盆雪,架在火上煮开。 “一定要是绍兴三十年陈黄酒,烫一下入口更为甜醇。”他将酒壶放入热水,半晌后取出,给婵九、寒山和自己一人倒了一小杯。 婵九一饮而尽,咂咂嘴,没觉得有什么特殊。 寒山倒似乎品出了什么滋味,望着洞外的蒙蒙雾气,把一杯酒在手中端了许久。 “对了师父,”婵九说,“我刚才把蛇妖头上的蛇宝割下来了。” 寒山闻言,从怀中掏出那颗带血的红色圆珠子,拿在手里端详。 这颗蛇宝比起美人蟒骨环上的那颗小了一多半,因为今天的蛇妖大约只有三四百年道行,自然没法和修行千年的美人蟒相比。但蛇宝始终是和好东西,有了它,任何毒物、毒药、毒烟、瘴气都近不了身。 寒山把蛇宝递给婵九。 婵九说:“我有了,这颗你收着吧。” 寒山温柔一笑,把蛇宝放回怀中。 柳七不满地问:“你们俩怎么不问我要不要?” 寒山说:“你是五百年老妖,世上绝大多数的毒都奈何你不得,被五步蛇咬了也不过麻痹片刻,你要蛇宝做什么?” 柳七怒摔酒杯:“我要把你赶出洞去!赶到雪地里冻死,赶到悬崖上摔死,把你送给剑魔吊起来打死!” 寒山冷笑:“你试试。” 柳七朝他扑了过去。 于是婵九当天剩下的主要任务,就是拉架。 …… 鹅毛大雪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天寒地冻,积雪皑皑,四周的山峰披银裹素,白得耀目。 婵九搓着双手出洞,在崖上跳来跳去取暖,问寒山说:“今天总不会有人来了吧?” 寒山说:“但愿平安无事。” 婵九笑嘻嘻说:“那我要去抓兔子了,雪天里的兔子最好吃,又肥又嫩。等我抓回到兔子你来烤,你烤的比我好吃。” “兔子?”寒山偏着头问,“你脑袋里只想到兔子?” “那还得有什么呀?”婵九问。 “……”寒山在他脚下扔了个“缠”字诀。 “喂喂喂你干嘛?”婵九身子一歪,失去平衡,往前扑倒在雪地上。 “我以为你好歹还知道修行。”寒山摇头轻叹,御剑往对面的雪峰而去。 婵九绝望地右手空抓,喊道:“回来啊……” “师父!”她转向洞里,可惜柳七昨晚上喝醉了,正在呼呼大睡,所以连灵雾障也没有布。 反正也站不起来,她只好无聊地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等着缠字诀的效力过去。 正好滚到仰面朝天的时候,她发现头顶上有一只鸟。 那是只隼那么大的鸟,羽毛在积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黑。鸟展翅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竟然猛然一个俯冲,朝婵九啄了过来。 “我的妈!”她尖叫,“这又是什么鬼东西呀?!” 瞬间那只鸟已经冲到了她跟前,果不其然是要啄她的眼珠子。 此时再喊寒山救命已经来不及了! “去你妈的!”她扔出美人蟒骨环,但鸟极为灵活,往侧面一滑便避开了。 婵九又放出一团狐火,可惜在接触到鸟的瞬间就被顶散。 那只鸟伸开双爪,朝着她抓来,眼看就要触及她的眼皮,她就地一滚,把后脑勺留给它。于是那只鸟——确实是一只隼——就开始扯她的头发,她也不甘示弱,一把揪住了鸟翅膀。 和一只疑似疯了的鸟扭打可不是什么好看的场景,尤其当你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滚时。 婵九打得如此投入,以至于连武器美人蟒骨环都忘在一边,专注地和眼前的隼比力气。隼要啄她,她就摁住隼的嘴;隼要抓她,她就扣住隼的爪子,一人一鸟打得满地翻滚,积雪乱飞。 婵九也真是战斗型狐狸精,这么巨型这么凶悍的一只鸟,喙和爪子锋利如刀,打到后来愣是没能在她身上留下一条抓痕。 等寒山赶过来一剑割掉鸟头时,她还觉得有些惋惜,说“杀它干嘛呀?说不定还能留下来养。” 寒山看着她蓬头散发,板着脸问:“你怎么不喊我?” 婵九坐起来,拍打着满头的烂雪和草屑泥土,说:“喊你也听不到啊,你们剑仙耳朵又不灵光……啧,好脏,大冬天的,让我上哪儿洗澡去?” 鸟的无头尸体就落在两尺开外,寒山蹲在一旁查看片刻,将死鸟挑给婵九说:“这就是一只普通隼,连妖都不是,你去烤着吃吧。” 婵九问:“那它怎么突然来啄我?” 寒山说:“恐怕又是被谁驱的,隼这种鸟善飞,应该是在别处被驱了,然后飞到这边来。” 婵九抱怨说:“烦死了,成天不太平,剑魔啊,妖怪啊,蛇啊,鸟啊都来找我们的麻烦!” 寒山说:“我在想那所谓的‘主人’真是神通广大,剑魔听他差遣倒也罢了,连妖也臣服在他脚下。” 婵九摇手说:“没有人能让妖臣服的,他只是允诺了妖好处而已,一旦那好处没了,妖可是翻脸不认人。” 寒山微微一笑:“那你以后也翻脸不认我么?” “我也会啊。”婵九瞪大眼睛说,“你又没给我好处,别忘了你还把我的内丹抢走了。” 寒山在她面前蹲下,用碧色的眼珠子紧紧盯着他,认真道:“不可以。” 婵九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吻上来了。 婵九刚打过架,脸上沾着烂泥,嘴唇上粘着草屑,额头上的痕迹疑似蛇血,可寒山根本不在乎,甚至不在乎婵九的眼睛依旧瞪得跟铜铃一样大。 婵九被他恶狠狠碾压过,被他冷漠对待过,可从来没被这么温柔地吻过。 狐妖不知道什么叫做“不好意思”,所以即使在做最羞耻的事情,往往也能保持清醒,婵九于是在脑中默默地想:这家伙是不是喜欢我?不可能啊……这家伙要杀我……这家伙抢了我的…… 她闭上眼睛,伸出双手,搂住寒山的背。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柳七捏了个小雪球,义愤填膺地扔向寒山:“不许堵着我的洞口,调戏我的徒弟!” 又扔了一个:“剑仙了不起啊?!” “我眼睛要瞎啦!” 寒山松开婵九站起来,说:“这是……这是今天给你的精气。” 说完这句他自己脸先红了,甚至不敢再去看婵九一眼。他大概再活五百年,都想不通自己刚才怎么会一时冲动!他现在要赶紧离开婵九,离开思过崖,否则会羞臊致死! “真的?”婵九摸着嫣红的唇说,“可是我什么都没吸到啊。” “那等一下再给你。”寒山低着头要走。 偏偏柳七不依不饶,雪球连击:“早晚都是我女婿,这么猴急。” 寒山转身问他:“柳七师叔,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尾巴太多了?二百五十年前仙魔混战时,我依稀记得削过某个妖怪两条尾巴,但是因为时间久远,不太记得清了,你还记得么?” “……”柳七赶紧把手中的大雪球扔了,“没觉得尾巴多,也不记得您削的是谁。总之您老自便,我给您当女婿也可以!” 寒山不敢和婵九对视,逃走了。 婵九在他身后喊:“喂,至少把我腿上的缠字诀解开了再走啊!” 寒山已经御剑而起,迅速成为了天边的一个小点。 柳七长叹:“一物降一物,他不怕我这五百年老妖,却怕我那连内丹都丢了的徒弟!” 婵九说:“他不怕我啊。” ☆、第56章 寒山的逼迫下,婵九只能继续练功。 她的火九二层怕是这辈子也突破不了了,扔了整整一天的环,用脑过度,头昏脑涨,环扔出去离目标火把却越来越远。 她央求寒山:“我就用手使环好不好呀?我师父也是用手使刀的呀!” 寒山问:“你看见我寻找蛇妖时是怎么用美人蟒骨环的了,你觉得是那样好,还是一下一下慢慢扔好?” 当然是让环随心而动比较爽,婵九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练,但是越练越头疼。她喊寒山帮他揉太阳穴缓解缓解,寒山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老实,手指上灌注了真气给她揉了半晌。 往后几天依旧事件不断,有时候来一两个剑魔,有时候又是妖魔。剑魔行动谨慎,只敢远远的张望;妖魔通常比较二,会爬上崖来,大放两句厥词,然后被寒山一剑刺死(当然逃了的也有,妖魔通常比较活络)。 老是被妖魔找茬虽然烦心,却大大满足的婵九的收集癖。 没错,她是有收集癖,没见她把什么缚仙网、锁妖环、“万蚁噬魂”都揣在怀里嘛,当初她宁死也不愿意丢了寒山和青芝的剑,也和这毛病有莫大关系。到现在她还留着新媳妇送他的一个小布腰包呢,专门用来装零碎玩意儿。 这是穷病,没法治。 那天的隼是一只普通凡鸟,身上并没有什么好东西,被婵九炖了吃了。 第二天来了个野猪妖,大约有四百来年道行,能爬到华山顶上倒也难为他了。他点名要见柳七,想知道相生阴阳镜的下落,柳七一概说听不懂,不知道。 野猪本来就暴躁,猪妖更没有脾气好的,一来二去他就恼了,不去砍柳七,偏偏没有眼色用长獠牙来挑婵九,结果被寒山一个锥心决刺了个透心凉。 野猪妖的獠牙长达三尺,用来做武器是个好东西,婵九尽管有武器了,还是兴冲冲地把那副獠牙割了下来。 后来又来一个虎妖,号称长白山吃人霸王,纵横关外三百年,洞中尸骨堆积如山,肚中冤魂四万八千……话还没说完就被寒山削成了两半。 寒山说:“这种危害一方的孽畜,早就应该被连根拔除,我不去找他,他竟然还敢来找我。” 老虎全身都是宝,一旦成了妖,就更宝了。虎骨泡酒能延年益寿,虎皮能当地毯做袍子都行,虎鞭卖给凡人能挣一大笔银子,但虎妖最宝贝的地方在他的胆中。 修炼超过百年的虎妖胆里会长一种石头,叫做寅艮,黄绿色,形状为圆形或椭圆形。这种石头虽然不能磨制武器,但却能用作镶嵌,据说用寅艮镶嵌剑柄的宝剑尤为锋利,因为沾染了虎妖的戾气,自然而然灌注到剑刃。 这长白山吃人霸王,关外第一虎的胆囊里有两颗寅艮,婵九非要镶在寒山剑上,寒山断然拒绝。 婵九问:“为什么不要啊?” 寒山说:“恶心。” 婵九说不要白不要,于是又收着。 后来又跑来一只老鳖妖,你说一只老王八爬到华山顶上到底图什么呀?总之他就是来了,要柳七交出相生阴阳镜。 这家伙半人半鳖,手脚虽然都修出来了,但壳还在,说几句话就把脑袋缩到壳里躲一阵。寒山瞧得好笑,心想我和这种东西计较什么,便御剑走了。 婵九喊:“哎,你别走啊,你走了谁来杀他?” 柳七说我来吧,于是抱着刀围着老鳖团团转。 老鳖妖估计二三百年功力都用来修这硬壳了,一听说柳七要杀他,干脆连四肢也缩在壳里不出来,硬是耗了整整一天,傍晚的时候被婵九连壳带人推到思过崖下去了。 然后他又百折不挠爬了上来。 婵九这才发现这家伙会飞,而且是驾壳飞行,她捧着肚子咯咯笑了半天。柳七却难受坏了,谁愿意洞口守着这么一块牛皮糖啊? 老鳖妖缩在壳里闷闷地说:“柳七,你要是不说出相生阴阳镜的下落,我就在你洞口守上一百年,一千年。” 柳七于是和婵九咬耳朵:“你知道老鳖的习性吗?” 婵九摇头。 他说:“它们一旦咬住了东西,就不松口。” 老鳖妖缩在硬壳里,于是婵九就用树枝挑着一块吃剩的隼肉在脑袋上方晃,他没理。 婵九换了腌好的野鹿肉在树枝顶上,伸过去……也没动静。 柳七的装满汾酒的酒壶……没反应。 “是不是不喜欢吃的啊?”婵九喃喃,回洞翻不是吃的东西。 自己小狐狸时最喜欢的小兔子玩偶……老鳖自然是不要。 柳七头上的簪子,玳瑁的呢……没兴趣。 新媳妇送的小布包,里面有几两碎银子……老鳖忽地伸出头,猛地咬住了布包! 婵九差点儿被他拽一个大跟头,眼看布包要被他吃进肚子里去了,她尖叫:“寒山!师父!啊啊啊啊他要咬到我了!” 柳七的刀应声而落,老鳖妖的脑袋在地上滴溜溜滚了好几圈才停下,腥臭滚烫的鳖血喷了一地。 “……”婵九说,“他竟然喜欢钱。” 柳七一边擦拭刀刃一边说:“几百年的妖了,还喜欢这种世俗黄白之物,死了也不冤枉。” 老鳖妖身上并没有什么好东西,硬要说好的话,他的壳很好。可婵九已经背了一个壳(美人蟒骨环)了,死也不肯再去背第二个。 老鳖妖死后恢复了原形,那壳约有三尺见方,柳七把它割下来没处摆,想来想去只能拿去当酒缸盖子。 老实说这鳖妖之壳也算是大河中的宝贝,如果做成盾牌刀兵不侵,无论怎样的锋利武器都休想在它上面留下一个凹坑,许多人做梦都想不来,却被柳七用来盖酒缸,真是委屈它了。 柳七说:“这家伙喜欢银子,会不会肚子里有什么好东西?” 说着就把死老鳖的肚子剖开了,那里面哗啦啦滚出一大堆硬物。有碎银子大约数百两,还有好几百锭大大的官银,上面打着印的;有珍珠一百多颗,全都是又圆又大,光华夺目;有各种颜色的宝石几十颗,绝大多数婵九和柳七不认识;还有项链、戒指、腰牌、金锁、金条、金坨坨……剩下的就是河底的玉石和天然金块,玉石光洁细腻,颜色雪白,一看就是好玉,金块则有大有小,大的有半个拳头大,小的只是金沙…… 这老鳖妖怪伏在大河底下几百年,不知道等来了(或者制造了)多少起船毁人亡,攒下了如此大一笔人间财富。 “这厮真是个守财奴。”柳七摇头,“可惜这些东西对于妖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 婵九把这些金银珠宝全都清了出来,找了个大木头箱子装好,扔在后洞的角落里。后来想了想,又捡了几块宝石放在身上,对师父说:“反正我以后还要到山下去,凡人们可喜欢这些东西了。” 柳七说:“切,凡人就是浅薄!你全拿去骗他们吧,反正给我不要。” 寒山从别处回来了,凑过来问:“这些是什么?” 婵九说:“钱和财宝。” 寒山果然也不感兴趣。 “你们不要,我要。”婵九又抓了把银子揣在身上,“我下山吃最好的酒楼饭馆去。” 因为连续几天都有妖怪上门,婵九他们三个都养成习惯了,一大早就在洞口守着,等妖怪,杀妖怪,肢解妖怪。 寒山问那师徒俩:“你们俩自己就是妖怪,还杀妖怪,岂不是自相残杀?” 柳七骂:“你笨蛋啊,我们俩是狐狸精!狐狸精和普通妖怪能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寒山问。 “我们比较美。”柳七严肃地说。 虽然没道理,但他说得是事实啊。 后来有一天什么妖怪都没来,把柳七师徒俩寂寞得要死,连寒山这么心如止水的家伙都觉得这一天里少了点儿东西。 寒山看上去有和原先一模一样了,颀长矫健的俊美青年,婵九能齐到他的脖子。 婵九固执地认为他和以前不太一样,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在渡劫之前比较凶,现在比较慈眉善目啊。” 寒山笑了笑,不置可否,心想你喜欢就好。 婵九这几天忙于打妖怪,修为进步为零,寒山也不来勉强她,想着等她自己良心发现,再跑来用功吧。 有一天,婵九终于等来了心仪的妖怪——或许不是妖怪,说是怪兽更合适。 那怪兽叫做独角金鳞兽——柳七根据它的特征随口起的名字——是一名剑魔的坐骑。 剑魔竟然有坐骑,把婵九嫉妒得牙根发痒,她对寒山说:“我也想要坐骑!” 寒山不以为然:“要那劳什子做什么?你有美人蟒骨环。” 柳七也说:“那玩意儿又不会飞,满地乱爬的,看起来还凶得要命,你要它干嘛?” 婵九说:“我显摆呀!” 柳七说:“一般对待这种光好看、没用处又不容易驯服的东西,我都是一刀砍死!徒弟,你看见那东西的皮和角没有?我觉得不错,金光闪闪很显摆。” “好吧,听师父的。”婵九说,“我也觉得皮和角很好。” 剑魔气得脸都青了:这三个人完全无视他的存在,反而大声讨论要砍死自己的坐骑,还要剥皮割角,剥下了皮搞不好还要拿去做马甲,简直是欺人太甚!自己难道是坐骑的附属品吗?! ☆、第57章 婵九又讨论:“前些天是不是来过一个长白山的?” 寒山说:“那只老虎,胆里有寅艮的那个。” “哦对。”婵九转身问剑魔震元子,“剑神,你们家有亲戚叫做‘长白山吃人霸王’吗?” 震元子大怒:“孽障!吃老子一剑!” 他说着放出了剑光,剑光为淡红色,在空中一分为四,大约是看不上眼前小狐妖,所以没有加上招式,而是直直刺来。 婵九眼明脚快地躲到了寒山身后。 寒山放剑光架住,说:“不错,已经修出四把剑了,你这二百多年修为的剑魔,就等着渡劫了吧?” “等着渡劫咋滴?”震元子倒也实诚,说,“老子二百四十九年功力了,明年就渡劫!柳七你这老小子要是再不交出相生阴阳镜,老子就把你的洞一把火烧了,把你戳成大马蜂窝!” 柳七此时已经坐在边上看热闹,闻言说:“随你喽。” 震元子吼道:“呸!你这老妖怪!神剑雷霆真诀——!” 婵九也跑到了一边,边跑边说:“哎哟哟,他也会这一招!” 柳七说:“他们剑仙剑魔就这么几招本事,当然要轮着用。” 他这句话是红果果的污蔑,实际上剑仙剑魔修行中,共有招式八十一招,其中攻击招式五十一招,所谓“动招”;练气修心招式三十招,所谓“静招”。 他们老用什么“神剑某某真诀”,是因为这些招式是三大阶段中最厉害、最顶级的,用起来有最大杀伤效果,不但彰显修为,还颇给自己长脸。总不可能人人都像寒山,用个简单的离火诀就能杀人吧。 神剑雷霆真诀的攻击范围较大,即使对方发挥不出寒山那样的威力,闪电也差点劈到了婵九的发梢。 她打了个滚冲到柳七身边,紧紧缩成一团,柳七于是好整以暇地举起了老鳖壳。 “神剑雷霆真诀——!” “神剑——雷霆——真诀——!” “神、剑、雷、霆、真、诀——!!!” 震元子飞剑向天,连续嘶吼都不带喘气儿的。 思过崖上雷云翻滚,电闪雷鸣,劈劈啪啪震耳欲聋,但凡活物(比如虫子什么的)都倒地而亡,不悔洞口的洞口都被震塌了一块。破裂的碎石咕噜噜滚到柳七脚下,被他一脚踩住:“好嘛,竟敢拆我家房子……” 他和婵九倒是毫发无损,婵九感慨:“师父,这鳖壳真是个好东西呀!” 柳七说:“是呀,果然是铜墙铁壁、固若金汤。我在上面穿个洞,给你挂脖子防身上好不好?” 婵九说:“谢了,不用。” 震元子一口气放了三个大招,法力都快见底了,他定睛一看:寒山不见了,婵九和柳七正好好地在乌龟壳下躲着! “……”震元子咆哮,“人呐?有种不要躲,出来真刀真枪地跟老子整啊!” 婵九默默地指着对面悬崖,震元子停放坐骑的地方。寒山正站在独角金鳞兽背上,一剑削去了它的角…… 独角金鳞兽傻愣了一会儿,扑地倒毙。 寒山远远地说:“原来割了角它就会死。” 婵九笼着嘴喊:“哎呀,那倒是挺方便的!” …… “……”震元子的泪水夺眶而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你儿子?”婵九关切地问:“干嘛哭那么伤心?” “啊啊啊啊啊啊神剑寒冰真诀!神剑雷霆真诀!神剑火炽真诀!!!”震元子疯了似的朝婵九和柳七放大招。 独角金鳞兽虽然不是他儿子,但也差不多了。 这剑魔震元子自称二百四十九年功力,其实根本没有,大约也就一百年,另外一百四十九年他是吃宝贝吃来的。长白山里物华天宝,什么人参、鹿茸、灵芝、茯苓、贝母、红景天,熊胆、哈什蟆油……他逮到什么吃什么。 由于剑魔在修行年数上本身占了大便宜,所以冥冥之中老天爷为公平起见,能增加一年修为的宝物,被他吃了以后只能增加半年。他那增加的一百四十九年修为,是吃了价值三百年功力的宝物得来的。 这独角金鳞兽就是一株五百年山参的守护兽,山参自然被震元子挖来吃了。 灵物总是有凶兽守护,独角金鳞兽不太凶,却有点儿熊,不知怎么的和震元子看对眼了,居然心甘情愿地跟了他一百多年。震元子对它也是百般呵护,明明骑着它就不能飞了,还是宁愿骑着,正如婵九所说的——特显摆。 宝贝坐骑被人弄死了,稍微有点儿脾气的人都要发飙。 他疯狂地扔法术,柳七和婵九师徒俩便顶着老鳖壳满崖乱跑。 那老鳖的壳毕竟只有三尺见方,两个人不动时还能勉强盖着,动起来可遮不全了,柳七的脚后跟挨了一记寒冰刺,婵九的前额擦过了一束烈焰,柳七扑通摔了一跤,婵九被烧掉了一小撮头发,两人边跑边喊救命:“寒山!寒山!” 寒山觉得是时候给他们一点教训了,居然不理会,蹲在对面专心研究起突然死亡的独角金鳞兽来。 “啊啊啊寒山你这个没良心的!柳七大爷白疼你了!” “寒山!你再不来我要变成死狐狸精啦!” 震元子仰天怒吼:“惊云雷暴!雪地霜天!神、剑、火、炽……炽……炽……” 婵九和柳七从老鳖壳后面探出脑袋,心想这厮怎么突然结巴了? 远处寒山凉凉地说:“他没有法力了。” “……” 柳七玉树临风,潇洒地抽出了桃花流水刀,“哈哈!” 婵九衣袂飘飘,白衣若雪,取下背后的美人蟒骨环:“嘿嘿!” 震元子退了两步说:“等等,大哥,大姐,有话好说……” 二百五十年的剑魔,其威力相当于五百年的剑仙,其实不用招数,光操纵四道剑光直接攻击的话也不至于会输给柳七。可惜震元子是嗑药嗑出来的二百四十九年,底气不足,还没要输呢,就先求饶了。 柳七也想不到他居然认怂,立刻蹬鼻子上脸:“谁他妈跟你好好说,你拆我们家房子!” 震元子急急忙忙说:“狐妖大哥啊,我赔你还不成?我也不是故意找你的茬呀,我这不是受银差遣的嘛!” 婵九问:“谁?” 震元子说:“叫啥‘主银’还是‘主子’……啥啥滴。” “主人是谁?”婵九又问。 “我增不知道。”震元子一脸特坦诚的样子说,“我也是被拉入伙的!” “谁拉你入伙的?”婵九于是一脸特好奇地问。 “叫常六,也是我们关外的。” 柳七说:“哦,你们俩师出同门?” 震元子摇头说:“哪儿呀,我没修剑神之前,他是我堂哥的姐夫的连襟的二姨夫的小舅子的姥爷的表侄子的把兄弟的干儿子,老子这次真他奶奶的上了贼船了!” 婵九掰着手指头在算这层“堂哥的姐夫的连襟的二姨夫……”到底算是什么亲戚,寒山又凉凉地说:“你们别和他东拉西扯,一会儿他的法力该恢复了,我杀了他的坐骑,他必定恼恨异常。” 柳七又举起了刀:“居然使用拖延计!” 震元子赶忙说我法力恢复没那么快,狐妖大哥饶了我吧,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把坐骑都撂这儿了还不行嘛?您看我增诚的眼神。 柳七啧啧摇头,心想原来剑魔里也有这么没骨气的角色,他喜欢。 婵九微笑说:“不能放你呀,听说你们剑魔喝人血的,放你回去岂不是祸害凡人。” “哎呦喂!”震元子拍膝盖,“兄弟啊你是没去过我们长白山,我们那儿三千里不见银烟,一年里能看到一个砍木头的或者打猎的那就得不了啦!我要是光喝银血,还能支撑修行二百四十九年?我都是喝鹿血、熊血,然后吃银参、何首乌的!” 婵九替震元子求情说:“放了他吧,他人不坏。” 柳七拍着震元子的肩膀说:“震兄,你明明有打赢的本事,却在这里求饶,憋屈不憋屈?” 震元子断然说:“不憋屈!平安是福,你说是吧,大哥?” “……” 气势汹汹而来的震元子,夹着尾巴被柳七和婵九放走了。师徒俩兵不血刃、莫名其妙战胜了四剑剑魔,想想真有点小得意呢! 寒山摇头叹息:“唉,你们……剑魔的话你们也信?” 柳七说:“那怎么办呢?伸手不打笑脸人啊。” 婵九说:“想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到时候就把他的堂哥的姐夫的连襟的二姨夫的小舅子的姥爷的表侄子的把兄弟的干儿子叫常六的,抓来问问好了呀。” 寒山白了他一眼,心想对于这种无聊破事,你的记性倒是真好用。 柳七说:“震元子倒是提醒我了,剑魔里也有不那么坏的,用不着赶尽杀绝。当初你们要不是把他们逼得太狠,怎么会换来今日的报复。” 婵九说:“师父你不用跟他说这个,他们剑仙善恶泾渭分明,木鱼脑袋里不是善就是恶,听不懂这些的。” 寒山“呼”地从对面悬崖纵过来,捧着婵九的脑袋就揉:“嗯?……听不懂嗯?……木鱼脑袋嗯?……再说一句试试?” “嘤嘤嘤嘤木鱼脑袋!” “哦?还敢说?你再说一次试试?” “木鱼……” 柳七以刀敲地怒吼:“不许欺负我徒弟!!” 寒山把婵九揉得七荤八素,才跑去把死了的独角金鳞兽搬了回来。 现在三人都知道这家伙看上去凶猛,其实是个怂包,不禁都微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人还有个性呢,何况神兽。 独角金鳞兽的独角大约一尺来长,金褐色,看上去没什么大用,但既然没了角它就死了,那想必这玩意儿很重要。 金鳞兽皮婵九是很喜欢的,剥皮的工作又交给了寒山。寒山用剑厉害,做皮匠却不行,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把皮完整地剥下来。婵九于是高高兴兴地用兽皮做了三件马甲(果真是做马甲),她,柳七,寒山一人一件。 寒山嫌死蠢都不肯穿,柳七表示乖徒弟真孝顺,真是我的贴心小棉袄,我穿上这马甲真是风度翩翩,人家打眼一瞧还以为我是老鳖精的表哥。 这金鳞兽皮马甲并不是刀枪不入,否则怎么能用针线缝纫,但它对法术还有很强的抵御效果,寒山那能把人打出一个洞的离火诀用到金鳞兽皮马甲上竟然被完美化解,连烧焦痕迹都没留下一个。 三人都感慨说幸好一开始就攻击了独角金鳞兽最薄弱的一点,割了它的角,否则这神兽还真有点儿难对付。 婵九当即穿了金鳞兽皮马甲不肯脱了,于是寒山始终觉得身边有一只老鳖精的表侄女在钻来钻去。 震元子还给他们留下了两根百年何首乌,柳七和寒山逼着婵九吃了。 婵九一边吃一边皱眉:“不好吃,像红薯,没红薯好吃。淡水气味,还有点儿苦。” 柳七说:“不许抱怨,这是山中灵物,你得说它香气扑鼻,汁液丰沛,入口香甜,吃了身体强健,轻身不老才对!” “可是真的不好吃啊,越吃到后来越苦。”婵九捏着鼻子吃了一根,再也不肯吃第二根。寒山做了一回好人,把另一根百年何首乌削了皮硬塞进她嘴里。 ☆、第58章 这天来了一个女人,一个很美的女人。 或许是女妖? 但柳七说那不是妖,因为看不出她的原形;她也不是剑魔,因为剑魔普遍不好看,柳七于是断言这是个女鬼。 可世上真的有鬼吗? 寒山冷冷地说:“这不是鬼,是妖,她的原形太大了所以你反而没有注意。” 这是个雾妖,她的原形就是一团雾,柳七先前看到那团雾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雾妖非常罕见,只有一个地方才有,那就是毒岚烟瘴遍布的南州。 婵九从一开始就对这个雾妖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原因无他,雾妖的脸。 她是狐狸,天生喜欢妩媚妖娆妖冶艳丽搔首弄姿装妖作怪的,不管对方是男是女,只要走这路线都喜欢。婵九一看这雾妖就小心脏砰砰乱跳,顿时觉得自己落入爱河了。 她咬着唇,期期艾艾地问柳七:“师父,我……我是不是和她比较般配?” “配个屁啊。”柳七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寒山在场,你不能说这种话。” 寒山冰冷的眼眸里果然闪过一丝狞厉。 然后他抱起婵九,御剑飞到思过崖对面的孤峰的一棵独松上,把人放下,再自己飞回来。对婵九的呼喊(我和她一点儿都不配,真的!)置若罔闻。 雾妖远远地望着婵九,咯咯娇笑:“漂亮的狐妖小妹妹,你怎么走了呀!” 柳七告诫她说:“她如果在这儿,你会死得更惨。”他用手捅捅寒山:“我也走了,交给你了。” “什么?”寒山问。 柳七深沉地说:“物伤其类,我不杀女妖的。” 寒山心想真是笑话,你先前杀那些妖的时候就不物伤其类了?莫非你也是女妖? 总之柳七也跑了,只剩下寒山独自面对雾妖。 雾妖说:“剑仙哥哥,奴家是来找柳七的,只是想问他一件事情嘛。” 寒山漠然地说:“我杀女妖。” 雾妖泫然欲泣说:“你要杀奴家,奴家也没有办法,可是奴家这样空着手回去,主人要生气的……” 又是“主人”。 这“主人”统帅剑魔也就罢了,毕竟剑魔只有数百人;可如果妖也听命于此人,那普天之下的妖成千上万,此人的羽翼可谓丰满至极,要想剪除也是难上加难。 “剑魔的主人,也是你们妖的主人?”寒山决定在杀她之前,问个清楚。 雾妖愣了愣,娇滴滴笑了:“怎么可能?” 她水汪汪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了寒山一眼:“他只是给了奴家好处而已。” 紧接着,一团五色的、但是以红色、橙色等明亮颜色为主的烟瘴从她身后腾了起来。 躲在洞口看热闹的柳七叫声“不好”就往洞里躲。躲到一半,觉得应该提醒一下寒山,于是捂住口鼻冲出来喊:“那女雾妖放了彩霞艳云瘴!” 寒山显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彩霞艳云瘴?” 柳七急匆匆地说:“彩霞艳云瘴是南州雾妖的看家本领,是他们吸炼烟瘴、毒雾和奇花毒粉而成的,一旦吸入口鼻,不用多少时间就毒发攻心,全身发紫,肿胀身亡!” 话音刚落,他和寒山都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刺鼻烦心,简直香到让人呕吐。他高高地蹦起来,屏住呼吸,飞身入洞躲藏。 寒山吸着那浓香却不为所动,他不用躲,因为他身上带着蛇宝。 雾妖不知道这种细节,只是双手伸长,把彩霞艳云瘴催得更盛,当她发现寒山根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时,心中十分惊骇。 彩霞艳云瘴是南州至毒,不管是剑仙、剑魔还是妖,断然没有避都不避坦然承受的道理。弄得她还没开打,就有力不从心、穷途末路之感,眼前剑仙的修为难道已经高到那个地步了么?就算玉清真人再世,也不可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因为瘴气的阻挡,对面的婵九看不见思过崖的情况,她不怕寒山会输,而是怕他把雾妖一剑杀了。她虽然跟雾妖只有一面之缘,但已经感觉惺惺相惜,毕竟三观相合,品味类似才是交朋友的首要考虑不是? 于是她做了一件很诡异的事——将美人蟒骨环扔过山涧,让它去削寒山。 寒山看见五颜六色的浓云里斜斜飞出来一只环,而且似乎是朝着自己飞的。他淡定地侧身避开,结果那只环飞入浓雾后又飞回来,目标还是自己。 第一次寒山还能解释为婵九扔环时失了准头,第二次可以说不是故意的,可那个白痴扔了他五次。 寒山冲着雾妖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先别忙催动毒雾,因为现在的主要对手已经不是她了。 就在雾妖愣怔的片刻,寒山把对面孤峰上的婵九挟了回来,然后当着雾妖的面,把她摁在石壁上打头。当然舍不得真打,就是一下一下轻轻地拍:“你做什么?嗯?什么居心?嗯?有何目的?嗯?” 雾妖心想:这话应该我来问才对,你们到底什么情况啊?在前戏吗…… 然后她发现婵九居然也不怕毒,非但不怕毒,还替自己求情:“算了啦寒山,让她走吧。” 雾妖怒想:我什么要走,我明明还没有开始打!她猛然一转身,朝崖下跳去! “哎呀!”婵九推开越靠越近的寒山,跑到崖边张望,问,“她干嘛突然跳悬崖?” 寒山一脸不高兴:“你担心什么?她是雾妖,能化成云雾的,绝对不可能摔死。” 他话音刚落,云团般翻滚的彩霞艳云瘴思过崖下升了起来,颜色斑斓夺目,厚厚的仿佛形成了实体,奇香简直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纵然怀有蛇宝,喉咙里依然刺刺麻麻地难受。 雾妖在瘴气里说:“看来剑仙哥哥和狐妖妹妹不怕毒呀,那奴家就让毒气始终罩着你们,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怕呢?” 柳七在洞里喊:“那可不行啊!我老人家不防毒啊!赶她走!” 婵九帮腔:“对对对,让她走吧。” 见寒山没反应,她拍胸脯说:“好,我来和她打,你不许出手啊!”说着也紧跑几步,往崖下一跳。 寒山惊呼:“不行!” 他一个箭步冲到崖边,发现婵九已经消失在浓厚的彩霞艳云瘴里,他骂了声:“傻瓜!”便御剑往瘴气团雾中去,下到一半,突然发现身边有个影子一闪而过,他连忙回身,发现婵九正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瞪大眼睛望着他,问:“你下来干嘛?” 要不是周围彩色毒云翻滚,香气熏鼻,连对方面目都看不清楚,他真想把她揪住了狠狠抽一顿。 “你突然跳悬崖做什么?”寒山面色不善地问。 婵九说:“我在这思过崖上住了一百多年了,哪儿多出来一块石头,哪儿长着一棵树,哪儿平坦哪儿险峻一清二楚,难不成你以为我跳下来寻死啊?” 寒山气结,怒道:“我管不了你了!” 婵九说:“你本来别管我啊,都说了那雾妖让我来打,你上崖去好了。” “好!”寒山冷笑,脚下不动。 “上去啊。” 寒山继续冷笑。 两人光顾着在彩霞艳云瘴里吵架,没提防雾妖已经靠得很近,突然彩色团雾中露出一张脸,完全不似刚才那么娇媚可人,反而肤色黄绿,裂口大嘴,显得十分狰狞,她张口就朝着婵九咬去。 婵九被吓了一跳:“居然用咬的!”心念一动,美人蟒骨环便对准了雾妖的血盆巨口飞过去。 雾妖原本就没有实体,见美人蟒骨环飞到,那张脸四下一散让开,接着又聚回一起,狞声说:“你伤不了我!” 她变回原形,模样毁了,连嗓音都不复甜润柔腻,美娇娘变成了牛魔王,顿时她在婵九心目中的形象崩塌了。 婵九伤心地喊:“别这样,你赶紧走吧!彼此之间留一点念想不行吗?” 雾妖根本不了解她的苦心,反而用大嘴来撕咬。婵九勉强抵抗,召回蟒骨环,又飞了几次,雾妖每次都完美避开,婵九次次都像在砍空气。 寒山生气了,在一旁抄着手,就是不帮忙。于是婵九把各种不入流的招式都使出来了,比如狐火。 她口中喷出一团绿色的冷火球,朝着雾妖的脸晃晃悠悠而去。雾妖尖声大笑,还没等狐火烧到跟前,从侧面飞出两团彩色雾团,把那点可怜的狐火一冲而散。 “妖风!”婵九嘟着嘴吹。 她的妖风未免太小了,南州的瘴气本来就连风都吹不散,更何况经过淬炼的彩霞艳云瘴。她憋足了劲吹了几口,周围的彩色雾团不但不散开,反而越滚越大,越来越浓了。 雾妖的大脸在雾气后狂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狐妖妹妹,你真是不自量力呀!” “……”婵九掏口袋,“锁妖环!” 寒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说:“她没有实体,你扔什么都没用。” 婵九可怜巴巴地说:“我只是想赶她走。” ☆、第59章 一点冰蓝色的寒气从寒山的掌心发出,飞至一半突然扩大,猛地包围了雾妖的整张脸,那张五彩斑斓的脸上的表情就此凝固。寒气迅速扩散,把雾妖的大脸从浓艳的瘴气中凝结了出来,然后朝山下坠去。 那张脸的眼睛和嘴巴张得老大,在脸之上,彩霞艳云瘴也凝结成剧毒的碎冰,如冰雹般沙沙落下,声响不绝。随后,巨脸坠入深崖,在一块尖锐的突出山石上撞得粉碎。 碎块渐渐被凝结的彩霞艳云冰覆盖,深崖下原本枯黄的草木突然变得焦黑,而且随着更多碎冰的落下而往外蔓延,渐渐的,连山壁上都染上这层中毒似的黑。 “怎、怎么回事?”婵九问。 寒山说:“她是水。” “嗯?”婵九没听懂。 “没有水汽,哪来的雾,哪来的什么彩霞艳云瘴。”寒山一手搂着婵九的腰,飞身上崖。 “她死了?”婵九不甘心地问。 寒山说:“没有,她并没有实体,我只是让她凝结成冰而已,或许被太阳一晒,她又会化成水,成为雾重新升腾了。” “这么说彩霞艳云瘴也会起来?”柳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突然出声,把婵九吓了一跳。 “这可不行。”柳七摇头说,“那毒瘴气会毁了华山,殃及方圆数百里寸草不生,还是让她彻底死了好。她既然是妖,就有内丹和妖核,把那两个东西拿走,估计就起不来了吧。” 内丹每个妖都有,但妖核却不是。 原本就有形体的妖,比如狐妖、狼妖、虎妖是不需要妖核的,只有由无形之物修炼而成的少数妖怪,比如眼前的雾妖,泉眼里的水妖,沙漠中的沙妖才有妖核。有了妖核他们便有了个凝聚点,才能够成形。 一个妖在一座山内修行,总是会尽力维护自己的老巢,柳七在华山呆了五百年,说他是山神也不为过。这些天他们在思过崖上打退了一拨又一拨人,把周边都损害得不轻,前阵子刚烧了半条山沟。烧过的地方等春暖花开生气萌动时,万物尚能复苏,被毒过的土地就不一定了。 婵九决定还是听师父的把雾妖斩草除根,她叹口气说:“唉,那我去找。”说着又要往下跳,被寒山一把拉住。 寒山习惯性地赏她一个白眼,带着他御剑下行到深崖底部。崖底漆黑如墨,所有的草木,即使未在冬天枯死,此时残根也都已经毒死,估计再过两三年都未必能重新生长。 他们不放过方寸之地,在一堆或黄或红、或蓝或绿的碎冰里,找到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圆形珠子,也是雾气蒙蒙,五彩氤氲。 “这是内丹。”婵九说,“居然比我的大那么多,太气人了。” 寒山心想:但凡是个妖,内丹都比你大些。 内丹好找,妖核就难了,因为它不一定是圆的,而且可能是任何东西。婵九在有毒的碎冰里扒拉出了一大堆小对象,什么小石头,断树枝,枯草梗,烂树叶……就是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妖核。 婵九觉得妖核应该是特殊一些的东西,蹲着继续寻找,发现一样就问寒山:“这是不是?” 寒山其实也不太清楚,他毕竟是剑仙不是妖,于是只能频频摇头:“似乎不太像。” 柳七此时也下崖来了,由于害怕中毒,他远远站在半山腰指挥:“婵九,你看看有什么东西是我们这儿没有,只有南州才有的;另外妖核上会残留妖气。” “只有南州才有,而且残留妖气……”婵九小声嘟囔说,“可草种树皮之类的,那座山不都是一样么?再说漫山遍野的冰都附着着妖气啊。” 她和寒山着实找了很久,直到天黑也没有发现。 柳七只能说算了,等到过些日子天气和暖,雾妖又腾起来了,再以内丹为诱饵,哄骗她自己说出妖核是什么东西。 “她怎么肯说?”婵九表示怀疑。 柳七眨眨眼睛说:“我们是狐狸,说鬼话哄人难道不是看家本领?” 婵九又问:“倒时候她又到处放毒怎么办?” “不会的,她的内丹在我手上,她失去了几百年修为,充其量只是一团瘴气,凝不成人形了。”柳七说。 这时候,站在边上的寒山讨要雾妖的内丹,柳七没多想,顺手扔给他。 婵九问:“那师父你能不能以内丹为诱饵,劝她不要那么凶那么毒,留下来给我做个……” 寒山“啪”的一声捏碎了那颗彩色内丹,慢慢揉成齑粉。 “伴儿……”婵九说,“……” “既然她只能成为一团瘴气,那被这华山绝顶的山风一吹,大概小半个时辰就会散去了吧?”寒山微笑着问。 “你们聊,我先走了。”柳七说。 “你看风景,我先走了。”婵九对寒山说。 但是柳七能迅速消失,婵九却没那么容易逃掉。寒山从身后朝她扔了十七八个缠字诀、定字诀、静字诀……把她平平地放在洞外吹山风,到了后半夜才良心发现把她抱回去。 但抱回去后并没有解开任何一个口诀,婵九就像风干咸鱼一样直挺挺地躺倒第二天中午,被寒山拎起来喂了几口真气。 柳七对此表示情绪稳定,而且他“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其实没看见什么”。 婵九重获自由之后立即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错误,说看上雾妖是完全错误的!为什么错?因为雾妖是女的,她也是女的,搞百合没错,但是当着寒山的面搞百合就不合适了。为了表现积极向上、勤奋好学,她主动要求学习用来对付雾妖的凝冰那一招。 寒山说:“那是兵九阶段的招式,你现在连火九都没突破,怎么可能学得会?你若闲着没事,便去崖下找雾妖的妖核,少来烦我。” 婵九连忙说:“好呀”,转身就走。 结果又被寒山抓了回来:“你还是先练火九吧,妖核无关紧要。” 婵九说我不想练,我练不会,寒山说不行,要练。婵九就揪住他的前衣襟讲道理,说自己的内丹是怎么跑到他身上的,又是怎么被雷劈没了的,自己是怎么怎么的舍己为人,舍生取义,忍辱负重,逆来顺受…… 寒山嫌吵捂住她的嘴,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于是又渡了一口真气。 “……”婵九说,“我吸多了没用。” “闭嘴。”寒山微微红了脸说。 婵九扯开他的手要走,突然问道:“我既然在修剑仙,这么说我以后也要兵解喽?” 寒山一愣,随即摇头:“大概不会,你是妖啊。” 婵九说:“我听铜岩师父说话,剑仙兵解以后是转世投胎,在凡人家里长到三四岁,然后需要原来的师父去接引,如果超过十岁还没有人去接,就会不记得前世的事儿,再也无法重新修炼了,是不是?” 他不提这一茬还好,提了之后,寒山顿时想到青芝、红菱和紫砂等一干师弟师妹,心中黯然。 婵九问:“那我万一也要兵解,转世了以后,铜岩师父腿脚不好没法去接我怎么办?柳七师父能吗?” “不能。”寒山说,“柳七师叔不是剑仙。” 婵九蹙眉问:“那谁去接我?” 寒山说:“我去接你。” “你?”婵九微笑问,“到时候你还认得我?” “认得。”寒山说。 婵九望着寒山,寒山也用那双浅碧色的眸子回望她,婵九把头发往后拢去,故作矜持地问:“你很喜欢我,是么?” “闭嘴。”寒山说。 婵九抿嘴笑了一会儿,说:“可我还是不想兵解,太麻烦了,而且我害怕。” “若真有那一天,我来帮你。”寒山说。 “什么意思?”婵九问,“到那天你亲自杀我?” 寒山点头:“我不会让你疼的。” 婵九捂着胸口说:“你还是别喜欢我了,我真的开始怕了……” “闭嘴。” 婵九说我要去冷静一下,寒山喊住她,说:“其实找到七宝之后,你记得留两个,加上六百年修为,你非但不会兵解,连天雷劫都不用害怕了。” 婵九陡然想起自己已经吃了一个七宝了,紫僵蚕这个臭东西正舒舒服服躺在自己肚子里,一年修为也不拿出来! 她用几句话敷衍了寒山,匆匆忙忙回洞去找柳七。 “师父师父!”她在酒缸旁边把迷迷糊糊的柳七拍醒,“我得回一趟峨眉山。” 柳七揉着眼睛问:“为什么?” 婵九说:“我得去问问铜岩师太紫僵蚕的事儿。” “可是铜岩师太不一定知道啊。”柳七说。 婵九说:“总是有一线希望吧。这紫僵蚕躺在我肚子里多少天了,我别说三百年修为,连两个时辰修为都没增加,所以肯定有不对的地方。这紫僵蚕是假的还好说,万一是真的,那我岂不是糟蹋了宝贝?” 柳七不愧师徒连心,第一个想到的问题就是:“你去了寒山也得跟去,到时候怎么跟他解释?” 婵九挠挠头:“看着办呗。” ☆、第60章 “要回峨眉山?”寒山不解地望着眼前这对宝贝师徒。 这两个人还真是一会儿一个主意,初开始说要在华山以逸待劳,后来说等寒山长到天劫前的样子就去找七宝,如今又说要回峨眉山了。 寒山问:“你们不怕把剑魔引到峨眉山去,连累铜岩师太?” 柳七说:“连累也没有办法,我对七宝知之甚少,虽然知道相生阴阳镜在玉梨三那儿,却连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都不清楚,是时候去问问铜岩师太了。” 寒山觉得这个理由倒也充分,沉吟道:“铜岩师太必定清楚七宝么?” 柳七和婵九都摇头:“不知道。” “如果连铜岩师太也不知道,那我们只能盲人骑瞎马,走一步算一步了。”柳七摊手,表示听天由命。 “什么时候回峨眉?”寒山问。 “事不宜迟,今晚吧!”婵九对这事儿特别积极,寒山倒是没料到,先前他一直以为她是不爱挪窝的人,守着一个方圆不足五里的小县城吸一个月精气什么的。殊不知婵九真的有特别紧要、特别重大的理由。 定下了离开的时间,三个人分头准备。 寒山没什么可准备的,柳七也只是揣两瓶老酒身上,婵九却忙前忙后,实实在在地打了几个大包袱,一个人扛都扛不动。 “这些都是什么?”寒山惊异地问他。 婵九说:“必需品。” 寒山便拆开一只包袱看,只见里面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什么衣服鞋袜毯子,大到一张藤编的椅子,小到绑头发的发带,她都要统统带去。柳七在一边感慨说:“唉,我徒弟就是好,聪明,节省,善于持家,吸取了我的大部分优点。” “……”寒山说,“这些都不许带。” 婵九问:“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 寒山冷冷地说:“不许带就是不许带,否则我不回峨眉山。” 婵九于是扑在包袱上哀嚎:“寒山你这个臭东西,你还不如剑魔对我好呐!” 她拉住柳七哭诉,柳七为难地说:“乖徒弟,你要知道峨眉山离此地千里之遥,寒山既然不肯帮你背,那师父这一把老骨头也背不动啊。” 婵九只好精简再精简,最后里留下了一个大包袱,里面装着最近攒下的家当,有野猪妖的獠牙,长白山吃人霸王虎妖兄的寅艮和骨头,老鳖妖的壳和肚子里的宝贝,独角金鳞兽的角和皮马甲,还有几把死剑魔留下的剑……缚仙网、锁妖环、“万蚁噬魂”,林林种种一大堆,她说都要拿去给铜岩师太看。 二更时分,确定了周围没有剑魔或妖魔的影子,三人御剑御刀,离开思过崖往峨眉山而去。因为寒山更善于负重,所以婵九被他带着飞。 婵九还没开始练习法身,依旧是怕冷,寒山便解开衣服,将她裹在怀里。她有手脚不老实的记录,寒山刻意提醒:“你不要乱摸。” “切!”婵九表示不屑,“我摸你干什么?” 寒山略微放心,暗道总算不会在御剑的时候受骚扰了,毕竟气息不稳很容易从天上掉下去。 没想到婵九又接了一句:“要摸也是落地之后摸。” “不许摸!”寒山忍无可忍地说。 在前方,一个人逍遥御刀的柳七已经去得老远了,寒山带着婵九迎头追上。 夜间赶路对于凡人来说是一件苦差,对于剑仙和妖也一样,路不熟、看不清,方向不明,以及婵九竟然在飞到中途时睡着了(因为寒山怀里比较舒服),让他们走走停停,一路上停了足有十多次,等到东边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他们才略微飞快了些。 抵达峨眉山时正值清晨,大山薄雪覆盖,群山巍峨,苍苍茫茫,寂寂无声。 寒山他们直接下到铜岩师太所在的山洞——玉烛洞。 玉烛洞有一上一下两个洞口,上面的洞口在山腰,约有一丈多高;下面的洞口就悬在碧绿色的小湖上方,只有三尺来高,藏在石壁中,绝大多数人都发现不了。 当初在二十多个剑魔的围攻下,婵九还能成功地发动天保灵障,同时保护自己的铜岩师太,也是托了洞口隐蔽难找的福。 婵九一进玉烛洞,天保灵障的效用便再次发挥了,上下两个洞口再次被横生的藤蔓覆盖,只透出几丝光线。幸亏玉烛洞得名就是因为洞中的烛石能够自行发光,因此走到哪儿都不会太暗。 三人一进洞,横里就突然飞出一把长刀,直击柳七太阳穴! 柳七轻松地避过,对方这时也看清楚了,欢快地大叫:“咦?婵九!你回来啦!” 婵九笑道:“哇,宋不谦,你怎么弄的跟野人一样!” 络腮胡子满脸满腮的宋不谦惭愧地挠头:“没办法呀,我这都两三个月没刮脸了。” 宋不谦打量他们三个,发现只有柳七是生面孔,但眼前这个美貌的男人长得和婵九有七分相像,连银色的头发都一模一样,他直觉地感到两个人关系不一般。 于是他收回长刀,搡了一下寒山,小小声问:“这是谁?你岳父?”然后又对柳七笑:“刚才冒犯了,我给您老人家赔不是啦!” 婵九介绍说:“宋不谦,这是我华山上的师父柳七。” “哦哟久仰久仰!”宋不谦笑得更甜了,“果然是一表人才,英俊潇洒,年轻有为,人人敬仰!” 柳七听到“年轻有为”这四个字时皱了一下眉头,因为对妖说“你年轻”并不是称赞的话,妖是以老为尊的,越是修行年数长的老妖法力越强,称呼对方“小妖”,那简直是骂人。不过“人人敬仰”这四个字颇为鼓舞:嗯,他柳七就算不是人人敬仰,至少见过的也都敬仰了。他感觉在宋不谦身上,找到了在寒山那边从没有找到的自信。 宋不谦对待他们三个的态度是明显的冰火两重天。对待婵九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距离猥琐只有一线之隔;对待柳七,那是溜须拍马,无原则吹捧,估计柳七砍他一刀,他都得忘情地夸赞:“砍得好!有准头!爽死了!” 对待寒山,他在最初那句问话后就视而不见,仿佛自始至终洞里就没出现过这么一个人。 铜岩师太对婵九他们三个的到来表示了由衷的高兴,她原本就是个感情丰沛的人,就算在山上寂寞地修行了五百多年,依旧没有改变。 她和柳七见过礼后,就拉着婵九的手,询问相别这一个多月来的情况,婵九还像以前那样,口齿伶俐、事无巨细地报告,等他们两个差不多说完话,一上午都过去了。 柳七在宋不谦的引领下参观玉烛洞,他看着能发光的烛石啧啧称奇,对于收藏仙剑的藏剑室,倒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终于,铜岩师太招呼大家过去,有话要说。 五个大人还一起坐在铜岩师太的石桌上就太挤了,寒山和宋不谦都识趣地站在一旁,婵九则趴在石桌边缘,石桌上只有柳七和铜岩师太对面而坐。 铜岩师太微笑道:“柳七师兄,多谢你将徒弟匀一半给我。我这老尼姑行将就木,也终于算是有传人了。” “师太千万别这么说。”柳七摆手,“我这徒弟又蠢又懒,还不听我的话,连神仙都教不会,世上也只有你能调教了。” 婵九托腮,不满地望着柳七:“喂……” 铜岩师太又笑:“其实我教她也不多,都是寒山在教。” 这句是大实话,柳七和寒山同时抬眼望天,叹了一口气。 铜岩师太开门见山说:“我知道七宝。” 柳七、寒山和婵九均是精神一震:“师太知道?” 铜岩师太点头:“知道一些,我顽石师姐弥留之际,和我说过七宝的事。” “师父,你快说!”婵九兴冲冲地催促。 铜岩师太说:“就怕说出来你们要失望。当时情形实在太紧急,我虽然见了师姐最后一面,时间却只够说上几句话。我只知道峨眉山保存的七宝是绛珠灵芝和寒月,绛珠灵芝是似乎是一株九百九十年的灵芝草,似乎又不是。至于寒月是什么,顽石师姐最后语音模糊,我实在没有听清,只知道与剑有关。” “剑?”柳七微有些失望,剑仙的东西,当然和剑有关。 “或许……是雷九里的招式。”铜岩师太微倾着头想了想,补充道,“当时我师姐元魂已经开始飞散,只是反复念叨‘震之……威力极大……’这两句话,要我立誓不能让剑魔得到这两件宝贝,没有来得及告诉我更多。” “铜岩师叔,那顽石师叔可曾告诉你绛珠灵芝和寒月在哪儿么?”寒山问。 铜岩师太说:“她只告诉我一个名字,和绛珠灵芝有关,叫农辰。” “农辰?”婵九问,“谁呀?” 铜岩师太浅笑:“你倒确实应该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替你磨制美人蟒骨环的南州药仙。” 婵九点头:“原来是他老人家呀,那我可真要去见见。” 柳七问:“师太,这么说绛珠灵芝就在这位叫农辰的药仙那里?” “如果我没理解错师姐的意思,是的。”铜岩师太点头。 柳七舒了一口气:“原来七宝之中,至少有两件还没有落入剑魔手中。” 铜岩师太先前已经从婵九那里听说了相生阴阳镜和玉梨三的事,于是附和说:“是啊,真是万幸。” 婵九这时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呢,那个七宝啊,是三……” 柳七赶忙打断他:“两件!就是两件!” 婵九望着他:“嗯?” ☆、第61章 过会儿大家都散了,寒山和铜岩师太各自练功,宋不谦上山打猎去了,婵九便拉着柳七躲到前洞洞口,问:“师父,干嘛又突然不让说了?我们来峨眉山,不就是为了问铜岩师太关于紫僵蚕的事儿吗?” 柳七反问:“你觉得铜岩师太会知道紫僵蚕吗?” 婵九想了想,摇头:“我觉得她不知道。” “所以干脆别说了。”柳七和他咬耳朵,“免得和寒山解释,还麻烦。” 婵九说:“师父英明。” 过了一个多时辰,宋不谦回来了,他检查了前一天在山上布下的陷阱,带回来一只误入歧途的獐子。婵九和宋不谦本来就臭味相投,这下围绕獐子怎么弄比较好吃又讨论半天。 婵九问:“喂,宋不谦,你到底突破火九第一层了没有?” 宋不谦于是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火九第二层,用念力操纵武器的神功——当然他的刀飞出去后离目标偏了十万八千里,比婵九还夸张。 他还用极其粗俗的语言给婵九描述突破第一层的感受,“就像是一个屁,本来憋着怎么都放不出来,攒啊攒啊,突然有一天,屁攒到够多够大了,猛地就崩出来了!啊~~~浑身舒爽~~” 婵九不在乎他的比喻,反而挺为他高兴的,同时也展示了一下自己一个月来的修行成果——砍断了临近三根钟乳石,终于击中目标的美人蟒骨环必杀技。 “看,厉害不?” “厉害厉害,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我厉害不?” “也厉害!” 两人得意洋洋地叉腰狂笑。 不远处的寒山心想:如果剑仙界有笨蛋排名的话,宋不谦一定能排上前三,婵九则在第五或者第六名徘徊…… 突然,宋不谦小声又猥琐地问:“婵九,你要吸精气吗?” 他暗想:我他妈攒一个多月了,总该够你吸了吧,被吸了昏迷三天也认了! 婵九猥琐地回答:“不需要,我有固定的人选。” 宋不谦瞬间明白,嫉恨道:“你他妈见色忘友!” “嘘,小点声。”婵九说,“他要是一生气,不给我吸怎么办?”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宋不谦痛心疾首,“你明明可以吸我的。” “你不想活了么?”婵九体贴地问,在一边打坐的寒山还特别配合地看了过来。 宋不谦于是像屁股着了火似的往外走,“那个,我去看看獐子熟了没有。” 寒山向铜岩师太请教有关剑仙幻九的事,可惜铜岩师太虽然辈分上是他的师叔,可功力却比他差许多,对于幻九阶段该如何修行也了解甚少。 她爱莫能助,觉得十分愧疚,说:“我身体受损,顽石师姐故意不告诉我太多有关修行的事情,怕我冒冒然尝试,反而有百害而无一利。或许你能问问那位南州的药仙农辰,他是师姐的至交好友,两人经常走动,师姐兴许会和他多说一些。” “他不是剑仙,会知道么?”寒山说。 铜岩师太歉然地说:“我是剑仙,可许多事还是不清楚。你师父玉清真人和我师姐都已经仙逝,世上能够指点你的人怕是极少,只能多问一个是一个了。” 寒山打定了主意要去南州,婵九当然要跟着,她是说什么也不肯陪着两个师父在洞里练功的。柳七好对付,铜岩师太就难办了,当着她的面,练功吧,太无趣;不练吧,又觉得对不起她老人家的谆谆教诲。 宋不谦和婵九持同样观点,已经开始打包行李了。 为了阻止他,寒山和柳七达成了心照不宣、不可告人的交易。寒山默认了柳七的条件,即不管找到哪样“七宝”,相生阴阳镜也好,寒月也好,绛珠灵芝也好,先给柳七玩,等玩腻了才轮到铜岩师太。 柳七于是借着切磋武艺之名,把宋不谦打了个半死,脊柱差点儿敲碎,考虑到他要照顾铜岩师太,没割他的脚筋。反正他现在也是剑仙了,就算割断了不多日也能长好。 柳七自己倒是很愿意去当电灯泡的,但是有一次他喝了酒,为了展示自己无以伦比的桃花流水刀法,在玉烛洞里大开大合,结果一脚踩到了暗沟里扭折了老腰。 虽然他只需要三五天就能把伤养好,但也就此错过了出发时间,于是只剩下寒山和婵九成行。 婵九对此表示十分遗憾,寒山则暗暗祝祷上天(当然他自己绝对不会承认):弟子不才,愿宋不谦伤筋动骨一百天,愿柳七腰伤刚愈,又添新病。 在先去寻找守护绛珠灵芝的药仙农辰,还是守护相生阴阳镜的玉梨三之间,寒山选择了农辰。 一是因为南州距离峨眉山较近,据柳七所说,玉梨三远在西域天山;二是因为铜岩师太毕竟认识农辰,不会到时候找错了人。 铜岩师太详细地描述农辰可能在的地点: “在苗疆云雾岭的顶峰,有一座小小的茅舍,那就是农辰的居所。不管是入苗疆还是上云雾岭,你们都要小心,因为南州古怪的东西太多了,一不注意就有危险。” 铜岩师太让婵九把寅艮、雾妖内丹、独角金鳞兽角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带着,因为她自己并不渊博,不知道这些东西如何正确利用,但南州的农辰可能知道。 第二天清晨,东方将明的时候,婵九继续背上他的大包袱,和寒山一起御剑出发了。 越往南飞,天气越加温暖湿润,等入了苗疆的地界,明明中原和蜀地还是隆冬,这里却已经暖和得像暮春时节了。 寒山和婵九落在一座无名小山的山顶,商量该怎么走。 铜岩师太只给了“云雾岭”这一个地标,但苗疆广阔,比一座峨眉山不知道大几十几百倍,怎样才能找到这个云雾岭呢? 婵九说:“我们先下地走吧,碰到人也能问个路。” 寒山点头说好。 南州从来没有过剑仙门派,原本就是剑魔的老窝,加上许多凶恶的妖魔——比如雾妖——也出自这里,寒山和婵九等于深入敌境,行事谨慎些总是没有错。 在天上飞来飞去虽然快,但万一被某个剑魔看到了,就会招来一屁股的麻烦;还不如从陆路前进,隐藏行踪,边走边问。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最后把大包袱让寒山背着,婵九只负责带美人蟒骨环。 寒山习惯了御剑,不擅长走山路,尤其不擅长在南州潮湿茂密、藤蔓横生,而且根本没有路的山上走路。婵九原本是狐狸,习惯在山林中穿梭,倒并不在乎这一点,两人只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变成了婵九在前,寒山在后,婵九往前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等寒山。 寒山走的吃力,嘴还挺硬:“不用等我,你走你的。” 婵九笑道:“难得看到你流这么多汗,我多看几眼。” 寒山往上提一提包袱,苦笑道:“你刚才说的什么‘下地走’,我果然不该听。” “是你太娇气。”婵九笑,继续往前,一边走一边用剑砍藤蔓乱草,让跟在后头的寒山稍微好走些。 寒山问:“这把剑是谁的?” 婵九说:“不记得了,总是哪个被我们废了的剑魔的。哎寒山,为什么剑魔的剑光很多都有颜色,比如红色,青色,黄色,你们剑仙的剑光却全是白的呀?” 寒山说:“你不过才见过几个剑仙,昆仑派惯常用白剑,峨眉、蓬莱就不一定了。”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突然婵九停了下来,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身体,悄悄潜伏而行,她扒开遮挡视线的树枝,小小声问寒山,“我是不是眼花了?我看到一只好大的鸟。” 寒山努力挤到她身边,抬头一望,微笑低语:“不是眼花,是一只孔雀。” “孔雀?”婵九说,“我刚才看它有一丈那么宽呢!” 寒山说:“那可能刚才它在开屏,雄孔雀尾巴上华丽的羽毛能够在需要的时候竖起来。看到那边的雌孔雀了没有?雌孔雀看起来就普通许多。那雄孔雀多半是在求偶……” 他惊讶地发现婵九不见了,然后他听到前方一阵鸟叫扑腾声,再然后婵九带着一雄一雌两只孔雀回来了。 “……”寒山问,“你抓它们做什么?” 婵九问:“孔雀肉好吃吗?” 寒山冷冷地说:“不好吃,放回去!” 婵九嘟着嘴,百般不情愿地把雌孔雀放了。 “雄的也放走。”寒山命令。 婵九在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雄孔雀尾巴上拔了三根长羽毛,这才肯让它走。 寒山说:“这些都是南州极美的生灵,你再乱抓,我就打你的手。” “切!”婵九不服气地嘟囔,“蛇还是南州极美的生灵呢,我抓了一路,怎么不听你夸一句!”她把长孔雀尾羽插在包袱里,依旧让寒山背着。 寒山走得力不从心,他有日行百里的轻功,却被脚下的藤蔓弄得磕磕绊绊,一件素色长衫上已经洒满了泥点子,鞋上也全是泥泞。 山中又湿又热,简直让人喘不上气来,他们昆仑山出身的不怕冷,但却怕热,寒山汗流浃背,额上的头发都湿透了。纵然如此,他也不肯脱一件衣服,力求穿戴整齐,保持剑仙风度。 婵九反正是穿纱衣,只是越穿越短越暴露而已,最后寒山忍不住出言提醒:“你这样,不怕……不怕蚊虫咬么?” 婵九高举美人蟒骨环,笑道:“我有千年巨蟒的蛇宝,什么虫子也不敢近身。” 寒山哦了一声,才想起似乎也没有蚊虫叮咬过自己,原来是和蛇宝有关。 ☆、第62章 很奇怪的桥,因为带着屋顶。 婵九从来没见过,问:“那算是什么桥?” 寒山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其实那是南州特有的风雨桥,有了屋顶后过往的行人能够躲避风雨,故名风雨桥。风雨桥一般桥面铺桥板,两侧有栏杆、长凳,桥顶还有多层,装饰繁复,寒山看见的那座桥大约因为村寨偏远的缘故,修得简陋,只有桥而无长凳,桥顶上盖着茅草。 婵九建议去寨子里问路,寒山答应了,婵九便兴冲冲地跑在前面。 其实和剑仙、剑魔或是妖比起来,婵九更喜欢凡人。 凡人的生命如此短暂,在许多修仙之士看来,就像蝼蚁一般朝生暮死,稍纵即逝。一个普通的农妇,能活过四五十岁就算长寿;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十八岁得了肺结核,二十岁也就咳进了坟墓;一家几个孩子,总要在十岁之前夭折一两个;花骨朵般的少女,不过是淋了一场雨,受了点儿风寒,竟然就药石罔效这么死了…… 不过婵九觉得,凡人能在极短的寿命里体会那么多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还是蛮刺激的。修仙之人寿命虽长,却长得枯寂,大部分时间都在面壁和发呆,感慨光阴漫漫、日月如梭、星转斗移,世间万物瞬息万变。 她和寒山一前一后走进寨子,发现这寨子小的可怜,围绕着中心场地大约只有十几间木屋,而且间间破败,看上去许久都没有住人了。 难道是个废弃的空寨子?婵九和寒山便一间木屋一间木屋地找过去,十几间房子找遍,果然一个人都没有。 “没人呀。”婵九说,“怎么办?” 寒山说:“不,有人。” 他指着寨子边上的一小块田地:“那里似乎昨天还被人开垦过。” “所以他们躲起来了?”婵九耸耸肩,接着席地而坐,走了这么久,她也累了。 寒山在她身边立着,慎重地再次观察周围。 婵九边敲腿边抱怨说,这个农辰不是顽石师太的好朋友嘛,为什么不自己蹦出来啊?突然,她拉拉寒山的衣摆,说:“唔。” 寒山低头看她,只见她把绛色的唇裹成一个圆圈,寒山问:“什么?” “要吸精气。”婵九说,然后继续撅嘴。 寒山脸红了红:“……别乱来。” “三天不吸要死的。”婵九催促,“来嘛,一下下。” “胡闹。”寒山转过头,“大庭广众。” “哪儿呀,这儿一个人都没有!” 两人正拉拉扯扯,一间木屋的侧面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老人的脑袋。寒山警觉,推开婵九,紧盯着那老人,老人反而被吓坏了,哆嗦了一下要逃,婵九赶紧出言挽留:“哎哎那个老头,不对,……老丈!” 老人止住脚步,缓缓回头:“你们……不要妖怪?” 他说话带着很重的口音,婵九没有听懂,寒山倒是懂了,回答说:“我们不是妖怪。” 这句不能算是谎话,婵九过去是妖,如今拜入了铜岩师太门下,说是入门的剑仙也对。 老人说:“我曾看见你们在天上飞。” 寒山和婵九对视一眼,心想果然御剑有风险,刚才只飞了那么一小会儿,就被看到了,幸好眼前站着的不过是一个凡人。 自爆身份未免冒险,寒山只是再次强调:“老丈,我们不是妖怪。” 眼前年轻人俊朗飘逸,确实和此间的妖怪没有半分相像,但是……老人狐疑地打量着婵九。 婵九嘻嘻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她说:“老丈呀,我们是从北面很远的地方来的,路过此地时迷了路,请问这儿是什么地方?” 老人对婵九的疑惧未消,但还是答道:“那座山叫做小苍茫山,这寨子叫茫山峒。” “茫山峒?”婵九还是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问,“老丈,你知道云雾岭吗?” 老人摇头,像他这种人,可能这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周围的大山,对于外界的事情一概不知。 婵九失望地叹了口气,寒山却问:“老丈,你刚才问我们是不是妖怪,莫非这附近有妖怪么?” 老人此时有八成把握认定他们不是妖怪了,若真是妖怪,不打一声招呼就割了他的脑袋走了,哪儿能面对面站着,还客客气气说这么多话。 “唉。”老人说,“若不是有妖怪,这茫山峒能只剩我一个人吗?” “其他人呢?”婵九问。 老人愁眉苦脸道:“运气好的一家携儿带女逃走了,其余运气差的都被妖怪吃了。我老头孤苦伶仃无儿无女,年岁又大了,到哪儿不是等死,还不如留在家里等。” “是什么妖?”寒山问。 老人说:“这里不方便说话,你们到我家来吧。” 他的家是茫山峒的破败木屋中看起来最好的那一间,距离中心的场地较远,一间屋子孤零零地悬在高地上。尽管是最好一间,也只是保证房顶和墙壁都有而已,家徒四壁,除了屋子中间一个火坑,火坑上吊着一口锅,其余就没有能入眼的东西。 婵九和寒山这才发现茫山峒其实是一个小岛,寨子周围被湍急的河流深壑围了一圈,通往外界唯一的道路就是那座飘摇的风雨桥。 婵九特地跑到老人房子的后面去看那河流,只见河宽足有二十丈,水面离地面十多丈,河流两岸如刀削一般笔直陡峭,别说是人,连他自己也觉得插翅难飞。 老人说:“那条河原本没有,是妖怪划出来的。” “妖有这么大的法力?能划出一条河?”婵九问。 他那宝贝师父柳七也算是五百年老妖了,别说划一条河,就算只把不悔洞稍微凿大一点都吃力。妖怪的妖力通常不用在改变山川地貌上,因为那简直是浪费。 老人说:“这妖不比寻常,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护宝食人蛊?” “护宝食人蛊?”婵九的耳朵竖了起来。她对“食人蛊”这三个字不在意,对“护宝”倒是很感兴趣:“老丈,护什么宝呀?” 老人苦笑:“我要是知道,还能在这里和你们说话吗?实际上,我们寨子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那些蛊虫护的是什么宝,有些人只不过是去地里干活,或是去山里的泉水边汲水,或是好好地走着路,就被蛊虫认为是要夺宝贝,于是抓去吃了。” 婵九问:“老丈,你怎么知道它们是护宝的蛊虫?” 老人说:“是寨子里的巫医说的,他见识广博,脑子灵光,一开始就告诫寨子里的人说这些虫子不对劲,似乎比平常虫子聪明,而且在护卫着什么,要大家一起逃走,可惜大多数人都不听他的。于是只有他带着一家老小逃走了,其余人都死在了这里。” 他叹了口气补充:“三年前,寨子里的人初发现周围多出许多蛊虫的时候,那些虫子还很小,大约只有小指那么粗,两三寸长。我们这种地方,虫子是最为常见的,就算大到一尺来长,山里人也认为不过是普通蚯蚓或蜈蚣,一锄头下去便砸死了。结果那些蛊虫并不普通,而是妖怪,莫说是一尺,它们如今已经长到半丈多长,碗口般粗细,数量又多,顷刻之间就能咬死一个人。” “这条深河沟也是蛊虫挖的?”寒山问。 “是啊。”老人说,“你们等会儿可以去细看那条河,它是一个圆环形,正好把茫山峒圈在里面,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世上哪有河是这样的?” 婵九托腮说:“这蛊虫好小气,为了护它们那什么破宝贝,竟然造出了一个监牢,把整个寨子的村民都关在里面,跨出来一步就要把人家吃掉。” 老人叹息说:“我人老胆小,从不敢踏出寨子,所以能活到现在。如今只是在寨中空地上随便种一点粮食,勉强保命而已。”他说着,在木屋地上的灰堆中扒拉出两个土豆,递给婵九和寒山。 寒山摇头,表示自己不太吃东西,婵九却不客气地把两个都接了过来。 寒山问:“那座桥也不能走吗?” “哦。”老人说,“桥上有三条护宝食人蛊虫把守,现在是白天,它们不喜欢阳光,都躲在桥下,到了晚上就该出来了。” “恶心!”婵九评价。 好几尺长的粗大虫子,除了恶心,似乎也没有别的形容词。 婵九剥皮,不急不缓地吃完了土豆,站起来说:“老丈,谢谢你把自己的食物分给我吃,现在我要去替你把那些臭虫子都杀掉。” “你?”老人疑惑地抬头,随即阻止,“你千万不要冒险!” “不是冒险。”婵九取下背上的美人蟒骨环,“对付这些软趴趴的东西,我最有把握了。” 老人慌张地说:“不行啊!你真以为寨子里的人会坐以待毙?三年以来我们不知道多少次想杀掉护宝食人蛊了,可是没有一次成功过,反而被它们吃了个干净!你们俩误入茫山峒,趁现在天还亮着,赶紧走吧。等到天一黑,整个小苍茫山都是食人蛊的地界,但凡是个活物就没法逃出去!” 寒山微微一笑说:“老丈,不用劝了,她急着去看那食人蛊护的到底是什么宝贝呢。” 婵九挑挑眉毛,跑出了木屋。 ☆、第63章 老人见他们是往风雨桥方向去,紧追出来嘱咐:“千万不要硬来,那桥下的三只蛊虫尤其的大,最大的约有一丈!你们见到情形不对就赶紧跑回来,那蛊虫畏惧日光,绝不敢多追你们。” 其实老人说得不太对,护宝食人蛊是厌恶日光,而不是畏惧日光。 畏惧和厌恶是不一样的,比如你畏惧虫子,那看见虫子就会远远跳开,顺便发出惨叫;但如果你是厌恶虫子,看见虫子依然惨叫,但边惨叫却会边跳上去,砰砰几脚把虫子踩烂。 婵九受了老人的误导,初开始吃了一点小亏。 她踏上风雨桥,先是从桥这头咚咚咚跑到桥那头,等了片刻又跑回来。接着跳上桥顶,在桥顶上跑了两遍,见没有异样又跳回桥面,开始站在桥中央跺脚。 “老丈说是在桥底下是不是?”她故意跺得很大声,说话也很大声。等一会儿之后见没用,她就把半个身子都探出栏杆,想往桥底下看——然后就被咬了。 一只血红色粗大虫子以极快的速度猛地蹿出咬住了她手中的美人蟒骨环,然后将她往下拖拽,她当然不愿意放手让武器被对方夺走,于是就被虫子拉到桥下去了。 寒山飞身过去抓她的衣服,但已经来不及,只听到婵九尖叫一声“哎呦祖师奶奶”,然后就是一阵砰砰啪啪,随后有个东西落了水。 寒山断定落水的是婵九,想也不想就往河中跳去。 跳到一半时,突然发现水中露出一个怪物,粗看还以为是一朵满是皱褶的花,紧接着那朵花便裂开了,露出一层又一层黄色的牙齿,硕大的裂缝形成一个口袋,深不见底,仿佛直通地狱。 寒山立即御剑,止住下坠,抬头一看,婵九还挂在桥底的木架子上,正用美人蟒骨环环毫无章法地打一只红色巨虫,她的两只脚都被另一只巨虫咬在那裂缝般的嘴里! 寒山迅速跳上桥底木架,放剑将咬住婵九脚的那只红色巨虫斩成两段。 那巨虫倒也顽强,后半截已经落入河中了,前半截还紧紧地攀在婵九身上,巨嘴里黄脓一般的粘液喷射,裹住她的脚踝不放。 “离火诀!”寒山剑光一转,将婵九对面的那只红色巨虫轰成灰烬。 婵九这才腾出手来对付脚上的这半只,她被紧紧咬着,痛得满脸是泪,但无论怎用力掰,那只虫子就是不松口。 寒山想用离火诀又怕烧了婵九,想用九把剑一起绞杀又怕连带着把她的腿也给绞了,只好握剑在手,一剑接一剑飞快地去削那只虫子,终于红色巨虫被削掉了头上的大部分肌肉后,无力为继,牙齿层层松开,也落进了河里。 婵九抓住小腿,大概是疼惨了,好半天都没出声。 寒山将他抱到桥面上,见她全身上下都是巨虫黄色的粘液,中间夹杂着大片鲜红的血迹。粘液混着血液滴落在地上,落地处的青草瞬间枯萎发焦。 婵九脸色苍白如纸,两条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右腿已断,碎骨头茬穿破了皮肉暴露在外。 寒山是极少紧张的,此时却慌了神,剑仙不是药仙,自己受伤倒是能用法力加紧愈合,却没有为他人治疗伤病的本事。婵九没有内丹可轮转,又未练法身,这样的伤对她来说非同小可。 突然,寒山一手搂过婵九,一手按住她的断骨伤口,飞快地找到她的唇,也不管她要不要,便往里面渡真气。 婵九刚才剧痛的时候没说话,被寒山弄得不得不说话了:“停……停……没用的……” “怎么没用?”寒山在停止的间隙反问了一句,又压下来。 婵九就呆呆地任由他吻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跳,一方面是因为刚才和食人蛊打了架余悸未消,另一方面是因为寒山。 寒山的发梢拂在她脸上——其实是黏在脸上,因为她满脸的泪水和汗水。寒山的额头上有一颗小痣,他的鼻息温热,他的味道就像昆仑之巅积雪千年,但婵九一点都不觉得冷冽,因为他和这个人……未免亲过太多次了。 寻常人这样早成亲了是不是?至少也睡过了。 婵九叹了口气,寒山以为她疼,轻问:“怎么?” “没事。”婵九摇头,“我有点儿害羞脸红。” “你不会。”寒山皱眉说,“别打岔。” 剑仙的真气是有用的,婵九的断骨愈合了。 寒山终于从她的唇上移开,问:“还痛么?” “还痛。”婵九微微一笑,“如果是凡人,被我这样子吸精气早就死了。” “我不是凡人。”寒山打横抱起她,想找个地方把她身上的毒液和血迹清洗干净。 因为无处可去,只得往回走。老人已经在寨子中心神不宁地等了许久,看到他们赶紧跑出来,颤巍巍问道:“少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寒山说,“老丈,桥上的护宝食人蛊已经被我杀了两只,另一只落在河里了,估摸也死了。” 老人惊惧地说:“杀了好,可是这位姑娘他似乎伤得不轻啊!” “我也没事。”婵九惨白地笑笑,勉强说,“就是血流多了头晕。” 老人引着他们去寨中的水井处,打水给婵九冲洗腿上的蛊虫粘液。 婵九最疼的劲儿已经过去了,自己能坐在井沿上,寒山一边给她冲,她就一边嘘嘘嘘倒抽气。冲干净一看,雪白的皮肉上除了断腿处外绽通红,其余地方全是密密麻麻的齿痕,有的深达寸许,左侧膝盖上的那一口几乎将关节咬穿,还在不住地往外渗血。 “慢慢的就不会疼了。”寒山安慰她。 “我知道,但还是痛。”婵九恼怒说,“臭虫子竟然咬住就不撒口,这仇我得好好报。” “不用你动手,”寒山在他膝盖上的伤口按了片刻,垂下头继续提水,心想:我会把它们一条一条全都碾碎。 清洗过伤口后,寒山将婵九抱进老人的木屋,把她平放坐在地上。 婵九这时又有心情说笑话了,她指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腿对寒山说:“下回你不用数了,护宝食人蛊有五层牙齿,有人替你数过了。” 寒山微微勾起嘴角:“你若不老实,下回咬的还是你。” 老人坐在一边,半点高兴的表情都没有,反而是满脸的担忧。 婵九问他:“老丈呀,死了两条食人蛊,你不开心么?” 老人为难地说:“我本该是开心的,但护宝食人蛊报复心极强,你们杀了它们两只,伤了一只,最迟今晚,它们就要来寨子中报复了。我在后寨挖了一个避难洞,洞中可以点燃大火堆,食人蛊不愿意靠近火光,所以只要及时添柴,火堆边的人就能暂时逃过一劫,你们随我一起去躲一躲吧?” “躲?”婵九望向寒山。 寒山果然说:“老丈,你去吧,我们不必躲。” “护宝食人蛊咬了我,一会儿我要杀到它老家去!”婵九补充。 “你们……”老人疑惧地问,“到底是什么人?”他心里突突直跳,害怕至极,什么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杀死两只护宝食人蛊呢? 寨子中的村民还活着的时候,不知道拼了多少次命,用火把烧,用柴刀砍,用尖锥刺,用石头砸,可根本伤不了食人蛊的一根毫毛。食人蛊裂口般的巨嘴一张一合,被咬住村民的手或脚瞬间撕裂,血肉模糊,死无全尸。 眼前一对年轻人,俊朗的俊朗,美貌的美貌,但……莫非也是妖物么?这件事是不是妖物的圈套,目的是要赚自己的性命去? 在护宝食人蛊包围三年下还能活着的经验告诉他,世上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胆小,胆小才能保命,胆小就是除了自己,不信任任何人。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寒山和婵九一眼,急匆匆地逃出木屋,走了。 婵九对寒山说:“这老头挺没劲哈,胆小如鼠,哆哆嗦嗦的。” 寒山说:“他和我们,尤其是你说过半天话,也不算胆小了。” 婵九不服气:“怎么?我这张脸会比你还吓人?” 寒山笑而不语,心想你妖性未退,光是邪气就很吓唬凡人了。 他跪坐在地上半抱起婵九,还没来得及动作,婵九就开始摇手:“又来?!” “老丈说过,食人蛊今晚便会报复,你最好在天黑之前能走路。” “……”婵九撇开脸说,“我都亲烦了。” 寒山把她的脸掰回来:“这不是……不是亲。” 婵九翻个白眼:“平常人如果老这么亲我,我早就把他吃了。” “怎么吃?”寒山问。 婵九直勾勾地望着他,突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有些干裂的嘴唇,摸上他敞开的领口,一边用手指轻轻绕圈,一边黏腻地问:“你说怎么吃?” “……”寒山干脆地把她打了回去。 婵九又撇过脸:“所以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闭嘴。”寒山说。 他的唇轻轻覆盖住婵九的,舌头温柔地舔过她的贝齿,往她的口中渡了一大口精气,婵九接住,只吸了一点点,然后把大部分还给了他。 寒山松开她柔软的唇,问:“为什么不要?” 婵九说:“怕你被我吸干了。” “下回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吊起来打。”寒山在她耳垂边轻声说,温热的鼻息轻触在她的脖子上。 婵九搂着他的背软绵绵说:“吴妈,我要和你困觉。” ☆、第64章 尽管有寒山的真气,但是没有内丹,婵九的伤势比想象的好得慢,等她觉得差不多能自如行走时,早已经是半夜,群山莽莽,林涛阵阵,天地昏黑无光。 老人断定护宝食人蛊今晚就要来寨中报复,可现在还不见动静,莫非他判断错了? 寒山问婵九:“你饿么?” 婵九摇头,刚才不能走动的时候,她已经把老人屋中灰堆里的土豆全都扒拉出来吃了,肚子挺饱。 寒山说:“你要是不害怕,我们就去找那些虫子吧。” “好呀!”婵九扶着膝盖站起来,虽然还有点儿痛,但坐在屋里等根本就不是她的性格。 寒山吩咐:“这次你跟着我,不许一个人往前冲。” “知道!”婵九满口答应。 她这次学了个乖,从大包袱中找出两条衣服腰带,缠在脚上当绑腿,两条小腿都缠好后,想了想,又把俩手腕给缠了。“这下我就不怕咬了。”她对寒山展示成果。 接着她把头发高高束起,在头顶上盘好;把腰带和袖口缠紧,衣服下摆折起来掖在腰带里,表示这样能逃得比较快。 寒山等她准备好,点头说:“走吧。” 两人从老人家中出来,经过几间废弃的木屋,经过杂草丛生的中心场地,朝着寨子外面的风雨桥走去。风雨桥跨越河流,在夜色中静静伫立,仿佛亘古以来就是如此。 婵九突然哼了一声,说:“那些护宝食人蛊根本不需要守这座桥啊,点一把火把桥烧了不就行了,反正那老头也不敢出寨。” 寒山说:“听那老人说,这寨中曾经还有其他十多户村民,只不过三年来都被害死了。不是所有人都像那老人一样畏惧护宝食人蛊,甘愿受爬虫的奴役,就算把桥烧了,也有人会努力从别的地方逃跑,比如游过河道。” “它们到底护的是什么宝?”婵九的关注点始终是这个。 “嘘,别说话,过桥了。”寒山说。 风雨桥上没有任何异常,中午时分护宝食人蛊损失了三名守卫,到现在竟然还没有补缺,难道是诱敌深入?不管如何,它们的目的是达到了。 两人通过风雨桥,只见前方应该是一条平坦土路,但由于长时期无人行走,路上已经长满了杂草,大约有半人来高。草丛深密,走在路上倒和走在丛林中差不多。 “那些臭虫子可能躲在草里,”婵九说,“我走前面吧,我眼神好。” 寒山拉住她说不用,放剑掐了个离火诀,一道火光从剑尖飞出,沿着土路直直地烧了过去。 南州有些地方的气候分为旱季、雨季,冬春大多为旱季,夏秋为雨季,此时正值二月,虽然此地林木茂盛,看起来还十分青翠,实际上已经多日没有雨水了。气候虽湿,土地却干燥,寒山一点火,周边草地立刻阴燃起来。 寒山谨慎,拉着婵九的手,火烧多少,他们往前走多少。 等土地裸露后,他们才发现地面上全是一个个密密麻麻的碗口大小的黑洞,想起护宝食人蛊是会挖山造河的,婵九觉得脑后头皮发麻,问寒山:“是不是它们可能会从这些洞里钻出来?” 寒山笑道:“你怕了?” 婵九这次老实承认了:“我最怕被人家突然从背后咬。” 寒山于是让她走在自己前面:“这下它们要咬,也是咬我。” 烧了片刻,整条土路逐渐显现,寒山不愿意引起大规模山火,就此不再放离火诀,和婵九一起往前走去。通过一里多长的土路,眼前是更大一片开阔地,依旧是长草及腰。这地方倒也奇怪,看起来像个小小的盆地,地势较低,一面通往土路,另外三面都是光秃秃高耸的山壁。 寒山掐了个明字决,周围顿时明亮许多,两人一起观察周围情况。 婵九疑惑地问:“既然这是原先茫山峒通往外界的道路,怎么会走到这里就没路了?” 寒山说:“恐怕是护宝食人蛊挖成这样的,我们刚才一路都在往下走,越走地势越低。你看对面的山顶是平的,我想原先的那条路应该在那山顶上。”他御剑飞上去看了看,回来说:“确实如此。” 婵九说:“要是它们护的宝不值钱,我就把它们这宝地一把火烧了。” “就算不值钱,也是要烧的。”寒山飞上半空,举剑指天,放出神剑火炽真诀,以他为圆心的茅草顷刻间焚烧成灰。大火越烧越大,一刻钟功夫,火焰烧到山壁,渐渐熄灭,整个空地的地面裸露了出来,焦黑发臭,袅袅冒着白烟。 “你这个本事,用来开荒倒不错。”婵九叉腰说,“我们住在思过崖上,每年春天看到山下的农民开荒,就是放火烧荒地,烧了以后平整,过两天就能撒种子了。” 寒山冷冷道:“多谢妖仙夸奖。” 空地的地面和土路如出一辙,都是红土地烧焦了,地面上有挤挤挨挨的虫洞,护宝食人蛊应该就在地面以下。不知道为什么,寒山闹出了这么大动静,它们却毫无反应。 寒山落回到婵九身边,两人站在空地边缘,等了一盏茶工夫,没等到任何动静。 婵九试探着朝前走了几步,虫洞依旧黑魆魆的,有轻微的泥土崩落的声音。 但是婵九感官较为敏锐,她转头问寒山:“你听到沙沙声没有?很小很小的声音。” 寒山摇头,把明字诀的冷火升高了些,以便照亮更大的范围。但是明字诀本身不是用在空旷处的,最好是用在室内、洞中等狭小空间,因此尽管冷火已经烧得很烈,也只能看清楚周围两丈。 婵九说:“我听到沙沙声了,我觉得它们就在我们脚下。” 她突然抓美人蟒骨环在手,突然往空地中心跑去! “等等!”寒山喊道,婵九的衣角刚从他手中滑过。 就在婵九跑出五六步之后,一个虫洞口突然沙土四溅,一只粗硕巨大、足有三四尺长的护宝食人蛊猛地探出头来,裂开大嘴朝着她的后腰咬下! 婵九虽然还有一些瘸腿,但也算跑得极快,食人蛊并没有咬到她,但紧接着,就在她跑过的沿途,一只又一只的食人蛊从土中蹿了出来,紧追在她身后。 这护宝食人蛊也真是奇怪,婵九没跑到的地方,它们就躲着不出来;婵九一旦跑过,它们就蜂拥而上跳出来要咬她。可是一旦她跑得太远追不上了,它们又迅速地钻回洞中。它们仿佛是先前商量好了什么战术,互相配合,张弛有度,既能够威胁伤害敌人,又能保护它们藏在地下的宝贝。 幸亏这诡异场景除了寒山,没有别人能看见,若是那个被婵九从婆家带走的小媳妇在现场,看到无数恐怖的红色巨虫腥黄色口水滴答、没命地追逐婵九,恐怕当场就要吓死了。 婵九也吓得够呛,她吃过亏,已经怕死了这些虫子,而且被追着更可怕! 婵九原本是想跑到空地中心再折返跑回来的,这下子可不成了,她一边尖叫一边绕了一个大圆圈,感谢狐妖敏捷的身体和双腿,她终于毫发未损地回到了寒山身边。 由于害怕,她一下子冲得太过,眼看就要撞树了,寒山眼疾手快将她拦腰抱住,她趴在寒山背上大大喘了一口气。 他们俩原先所站的地方是土路和空地的交界处,现在可以确信的一点是,土路上没有护宝食人蛊,所有的蛊虫都集中在了空地中,这空地下面必定大有蹊跷。 寒山放出剑光,斩杀了追逐最紧的两条护宝食人蛊,放下婵九怒斥道:“你真是不要命!” 婵九吓得小脸苍白,拍着胸口说:“我……我也……也没想到!” 寒山怒道:“你下次动手之前,能不能先和我商量一下?” 婵九腿都软了,整个人都倚在他身上,说:“……下回一定,一定。” 寒山皱眉,凝视着已经恢复平静的空地,说:“这些护宝食人蛊很聪明。” 婵九终于缓了过来,说:“我觉得它们也好似有人指挥一样。” 寒山把婵九扶正,说你自己站好别乱动,随后并不收回剑光,沿着婵九刚才行进的路线走了一遍。这一次平静无波,别说护宝食人蛊,连蚊子都没从虫洞里飞出来一只。 寒山淡定地走啊走,加快脚步走,放慢速度走,边走边跺脚,停下来等一等再走,总之这一大片空地就像严冬封冻的河流,万籁无声,通俗来讲: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南州晚间潮湿的微风刮过,婵九立在风中,发丝飘散,脸色和夜色一样发青……不是紧张,不是害怕,不是担忧。 是嫉妒啊啊啊啊! 还不等寒山走回来,她就怒指:“臭虫子怕你!” 寒山慢悠悠说:“似乎是。” “为什么它们不怕我?!”婵九瞪着眼睛。 寒山终于走回了空地边缘,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我是剑仙;第二,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蛊虫都是我杀的;第三,我又没被它们咬过脚。” 他收剑说:“这倒有些麻烦了,我总不可能追到地底下去杀虫子吧……” “不麻烦。”婵九竖起大拇指,“诱饵在此!” “……”寒山问,“你这个不怕死的毛病,是从柳七那儿继承的么?” “我们狐妖从来都是舍己为人的。”婵九真诚地表示。 她出主意说:“一会儿我在前面跑,你跟在后面杀,三五圈一跑,所有的虫子就解决啦!” “不行。”寒山断然拒绝。 婵九问:“为什么呀?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寒山黑着脸想,我怕你这个白痴被虫子拖进洞去,然后被断手断脚、血肉模糊地喷出来!别说柳七和铜岩师太那里没法交代,我自己这关都过不了…… ☆、第65章 华山上一个又浪又贪杯的柳七,就敢于趟仙魔大战的浑水,替玉清真人掩盖相生阴阳镜的真相、私吞紫僵蚕也就罢了,其爱徒也是豪气干云,不遑多让,脑子一根筋,还没等寒山回答,婵九就冲了出去! 这个人前一秒钟还害怕得掉了几滴眼泪不是么?! “寒山——!”婵九边跑边喊,“你动作要快,我支撑不了多久——!” 寒山这下不答应也得答应了,他紧随婵九身后,剑光出鞘,尽力斩杀。 他的九把剑在华山上杀蛇时并没有发挥最大的功效,因为当时他在集中精力寻找蛇妖,杀蛇主要是柳七和婵九下的手。这时候他的剑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剑上不用招式,只是在地面横飞绞杀,白光如电,闪过之处,血红色的护宝食人蛊碎肉纷飞,体液四溅,空中、地上满是黄绿色粘液,景象可怖至极。 “要死了!要死了!”婵九边跑边尖叫,十几只护宝食人蛊就贴着她的脚后跟追逐。 为了让寒山多杀虫子,她竟然跑了个很复杂的“S”型,这下有点儿找死的意味了。原本离她太远,应该回到洞中去的食人蛊,在她再次接近时又探出了头,甚至有些还拦在了她的前面! 除了跑得更快,她别无选择! “寒山!”她的叫声里已经带了哭腔,“糟糕了,我回不来啦!” 寒山突然意识到虫子的粘液铺了满地,简直滑不留脚,他刚想提醒婵九注意,婵九已经哧溜摔了一跤! 这一跤摔得不轻,估计脑门上都磕破了皮,美人蟒骨环也脱手而去。婵九四周的护宝食人蛊终于逮到了机会,从土洞中高高跳起,虫身弯曲,十几只蛊虫呈旋涡状向她猛扑。 寒山大吃一惊,纵身狂奔。 透过蛊虫身体的间隙,他看到婵九顽强地支撑起身体,但几乎下一秒她那颗漂亮的小脑袋就要落入蛊虫涎水滴答的血盆裂口中! “婵九!趴下!”寒山喝道。 婵九闻声,眼疾手快地迅速趴下。 寒山将九道剑光同转向,平平地朝着他周围的护宝食人蛊横切过去,炫目的剑光闪过,十几条蛊虫都被齐齐削成了两半! 黄绿色的粘液从巨大的虫身腔体中喷出,婵九被喷得满头满脸,寒山抓住她的手,一把将他抱在怀里,然后跳离了战圈,还是回到最初站立的空地边缘。 “……”婵九从他怀里滑出来,蹲下揉眼睛。 “……”寒山帮她刮掉头发上发臭的粘液。 “……”婵九说,“有点辣。” “还有毒呢。”寒山没好气地说。 “你帮我看看眼睛,我觉得好痛啊。”婵九抬起头,扒开眼皮给寒山看。 寒山又掐了个明字诀,凑近看了看,说:“嗯,红了。” 他们的行李都留在了茫山峒,此时没有清水给婵九冲洗眼睛,婵九只好努力挤眼泪,想用泪水冲走护宝食人蛊的毒液。好在美人蟒骨环上的蛇宝给了她最大的保护,即使刚才蟒骨环脱手了,蛇宝的余威仍在,婵九只是被毒气冲了一下,实际并没有中毒。 说到美人蟒骨环,婵九指着空地喊:“糟糕,刚才摔了一跤,我的环丢了!” “不许动,我去拿!”寒山奉送她一个凌厉的眼神。 他迈步跨入空地,空地上便平静得好似刚才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只听得到他轻微的脚步声。 婵九侧耳凝听:“寒山,你发现没有?从我们进入开始,这个地方连一声鸟叫虫鸣都听不到。” “禽鸟蚊蝇它们连蛇和壁虎都怕,何况是这些有毒的食人蛊虫。”寒山弯腰拾起美人蟒骨环,如今他身上也带着一颗蛇宝,蟒骨环上的毒性已经对他没有威胁了。 他走出空地,将美人蟒骨环递到婵九手中。 婵九怒道:“这些食人蛊真是势利眼,见到你就躲,见到我就拼命咬!” 寒山浅笑:“或许这也叫厚此薄彼。” 婵九哼了一声,她脸色有些苍白,头发散乱,额头上蹭破了一大块油皮,脸上汗水和食人蛊的粘液混杂,原本一个精致小美人儿,现在却好像刚被人狠狠打过一顿——某种意义上确实是打了一顿——狼狈得要命。 寒山觉得有些愧疚(他是死也不会承认心疼的),说:“我们回去茫山峒,休息一晚,明天再来吧。” “明天?为什么?”婵九不愿意,明明一晚上就能搞定的事儿,为什么要花两晚上? 再用整整一天的时间去猜想护宝食人蛊护的是什么宝么?不高兴! 她问寒山:“你刚才杀了多少只食人蛊?” 寒山想了想说:“大约三十只。” “你猜还有多少只?”他问。 “这个……我猜不出来。”寒山说。 婵九站在空地边缘,舔着淡红色的嘴唇,满脸狡黠,然后捶捶腰,说:“我要再跑一遍!” 她管这种趟地杀护宝食人蛊的方法叫做“收割”。 寒山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要操心致死,但此刻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坐下来替她把腿上、腕上的布带缠紧,以免散开反而被食人蛊揪住。 婵九自己则重新挽起头发,在脑袋上盘紧,把原来已经够短的衣服掖得更短。 她抱怨:“啧,我头发好臭。” 寒山闷声说:“你身上也臭。” “你也臭。”婵九嘴上不肯吃亏。 寒山拍了一下她的膝盖,说缠好了,起来吧。 他嘱咐:“不许再像刚才那样,你就跑圆圈,一冲入蛊虫的阵营就赶紧回来,不要贪多。你引出再多虫子,我也只有九把剑。” “你用剑阵好了。”婵九说。 “可以啊,”寒山问,“但你也想变成灰么?” 婵九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起跑的姿势,问:“开始了?” 寒山点头。 “我又来啦——!”婵九冲入了空地。 那些不知道在受谁指挥的护宝食人蛊,行动就像上了发条,机械又精准,看见寒山就是躲,看见婵九就要咬。明明难以咬到婵九,而且出来就是送死,但虫洞沙沙,碎泥飞溅,它们还是出来了。 寒山这次并没有移动,站在原地,放剑光杀蛊虫。一条条护宝食人蛊像烂肉一样碎裂,它们就像蚯蚓一样,即使被砍成两段还能活着。不过蚯蚓能重新长出身体,而它们只是在地上挣扎扭动一番就死去了。 寒山困惑于护宝食人蛊并不厉害,为什么会把持此地三年之久,没有一个剑仙或者别的有能力之士将它们铲除。可他从来不想想,自己的法力说不定已经当世无匹了,护宝食人蛊在他剑下当然不算什么,对于婵九来说,这些臭虫子可棘手得很啊! 婵九迅速地跑回了寒山身边。 寒山将最近的一条护宝食人蛊斩成三截,告诉她:“这一圈杀了十四只。” “这么少?”婵九有些失望。 “不少了,不要贪多。”寒山再次强调。 “嗯,那再来一圈吧!”婵九又冲了出去。 她先前多吸的精气派上了用场,至少此时手脚有力,体力充沛。 转眼又杀了一圈,寒山告诉她说:“十三只,越来越少了。” “有希望!”婵九握拳。 两人一个跑圈,一个杀蛊虫,跑一阵,休息一阵,说一阵子话,整整一晚上。等到东方微微泛白,空地上就再也趟不出一条护宝食人蛊了。 蛊虫的碎尸堆积如山,到处是绊脚的东西,简直寸步难行,婵九的最后两圈跑得实在有些难度。 她累坏了,躺在空地边缘说是要睡一会儿。寒山担心她被突然蹿出的蛊虫袭击,硬逼着她上了一棵树,然后看着她靠在大树的粗枝上睡着了。 寒山独自踏上空地。除了多了些蛊虫尸体和粘液,地还是那片地,红色土壤,虫洞密布,沾着尚未燃尽的草根。护宝食人蛊的首领在哪儿,它们护的所谓的“宝”在哪儿,依旧没有答案。 寒山站在静悄悄的空地中央,决定发动一个小型的剑阵,应该不会波及到婵九。 九道剑光环绕,破空之声密集,一个由白色剑光组成的光圈环绕在他周围,初开始很小,随后越来越大,大到占满了小半个空地。终于像团碎焰般炸开,无数的剑声汇聚成雷鸣,轰的一声巨响,空地上所有的乱糟糟的东西都化作灰烬,连带着空地和山壁也隆隆塌陷,露出地下一个硕大的坑洞。 寒山已经逐渐掌握了操纵剑阵的诀窍。在华山的时候,他两天也未必能发动一次剑阵,如今每隔十八个时辰就能用一次,而且绝不失败。婵九要是有他的天分和用心,早就突破火九第三、第四层了。 婵九还是受到了一点影响,她被剑阵从树上震了下来,揉着眼睛问:“又有虫子?” 寒山御剑站在坑洞上方,回答:“不是虫子,是虫窝。” 婵九拍拍灰尘站起来,跑到大坑边上,看了看说:“更恶心。” 护宝食人蛊老窝的结构,和蚁巢有些类似,错综复杂。蚁巢有一个个的小室,室与室之间由通道连接,蛊虫的老巢也差不多,而且比起蚁巢来,不知道要大了多少倍。 婵九蹲在蛊虫巢穴上方,有些发愁:“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我可不想爬进那些深洞去。” ☆、第66章 天边微明,瘴气笼罩,婵九仰着头说:“天亮了。” “嗯。”寒山点头。 “天亮了,护宝食人蛊就不太出来了。”婵九喃喃,“难道我们非多等一天不可吗?” “不等了,变量太多,谁知道一天后会怎么样。护宝食人蛊能钻山挖洞,说不定几个时辰就能把这坑洞填满。”寒山站起来说,“我进洞去看看,你在这里等。” 婵九想说“我也要去”,但实在是不愿意钻得浑身是土,尽管她现在已经够脏的了。寒山见她一副很可怜的神气,安抚说:“我去去就来。” 他正要抬腿,婵九喊:“等等!” “怎么?”寒山停下。 婵九跳起来指着巨坑说:“我看到一条虫尾巴!”她拉住寒山:“你不要动,你去它会躲的,我去!” 说着她就跳入了大坑,在松散的土壤上跳跃,小心翼翼地避过可能塌陷的通道口。来到看见蛊虫尾巴的洞口,她先是蹲下来看了看,又轻轻喊了一声:“喂,虫子!” 虽然不敢太靠近,但为了引出护宝食人蛊,她突发奇想,把自己一条腿伸进了黑魆魆的洞口。 “又乱来!”寒山高声怒喝,“想当瘸子么?快撤出来!” 这时,婵九听到了沙沙的泥土崩落声。 来了! 她飞快地抽回腿,一只约有五六尺长的护宝食人蛊紧随着她的脚趾蹿了出来!巨嘴裂开四瓣,外延足有水缸那么大,五层细密牙齿尖锐可怖,疯狂又急速地朝着婵九咬下。 “回来!”寒山身子纵出,同时出剑。 婵九却喊道:“不要杀它!” 寒山闻言一愣,婵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袋子朝他扔过来。他速度极快,错身之际一把接过,婵九边逃边喊:“按到它身上!” 他拉开袋口一看,是那对金光闪闪、曾经让柳七吃了大苦头的锁妖环。 他顿时明白婵九的意思,冷笑一声,将环往空中一抛,分开两道剑光顶着双环,猛地刺穿对面护宝食人蛊虫壳。剑光撤出,锁妖环却被深深地扎进了虫体里。 刚才还嚣张跋扈的护宝食人蛊像是突然被人抓住了背上的筋,后仰抽动了一阵,顿时软倒。仿佛是放大了几千倍的蚯蚓,它环节状的身体在泥地上扭动,又让婵九连喊了好几声“恶心,我不要看”。 她磕磕绊绊,气咻咻地回来:“我是说装它身上,你干嘛刺进去呀?” 寒山笑道:“那你去找到它的锁骨,我来再装一次。” “……”婵九说,“一会儿你去它的肚子里把锁妖环掏出来,我可不想碰。” 寒山点头说这事儿归我。 他问婵九:“你和柳七是不是有亲戚是老虎?” 婵九觉得这问题简直太奇怪了,尤其是从剑仙嘴里问出来:“没有啊,干嘛?” “没什么。”寒山说。 他觉得婵九身上这种一往无前的勇士(或者是二愣子)精神压根儿不属于阴郁柔媚的狐狸,而是长白山吃人霸王的典型风貌。他强烈怀疑婵九是柳七亲生的,因为两人所有的温柔清秀都只表现在脸蛋上,三句话一说,或者是手臂一抬,顿时就形象俱毁。 护宝食人蛊扭了一阵,不动了。婵九问:“不是死了吧?我还指望着它带我们找到宝贝呢。” 她飞起踢了蛊虫一脚,它又动了动。 耐心等了足有一刻钟,蛊虫终于缓过来了,开始缓慢爬行。装上锁妖环后,它似乎是傻了,即使面对婵九也丧失了攻击性,只剩下本能。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清晨的阳光十分和煦,但还是引起了护宝食人蛊的不适,厌恶光线的它准备要回洞了。 寒山想找一条绳子拴着它,婵九说:“嘻嘻,我来!” 她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搓动,口中念道:“绕指柔”,然后在嘴边吹了一口气。他的食指上立刻出现一根细细的银丝,银丝绕着圈儿变长,婵九手一指,银丝飞出,沾到护宝食人蛊身上。 她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么美好的牵红线的法术,我才第一次用,没想到竟然用在一条大虫子身上。” 看到她那张写满不甘心的脸,寒山忍不住问:“这线不会脱落么?” “不会,除非我解开。”婵九蹬一脚护宝食人蛊,恼怒地说,“带路。” 护宝食人蛊带着身上的银丝线爬回了洞中,婵九和寒山也跟着它钻了洞。 大约是锁妖环克制了妖性的缘故,它蠕动得极慢,而且有越来越衰弱的趋势。婵九鼓励它说:“大虫,快爬,等爬到宝贝跟前再死也来得及。” 食人蛊的虫洞约有三尺来宽,对于两人来说还算过得去,就是里面的味道臭烘烘、黏糊糊、闷湿潮热很不好闻,洞壁全是厚厚的有毒粘液,婵九屏着气,尽量不去呼吸。 她右手牵着银线,用左手撑着在洞中爬行,寒山一开始抓住她的脚踝,后来觉得气闷就退了出去,然后开始发挥一个剑仙此时能发挥的最大功效——挖洞。 九把剑挖得就是比一把剑快,法力高的挖的就是比法力低的快,真是没白白修行那五百年啊! 婵九也干脆手牵银丝跳了出来,甩开满头满脸的粘液,站在寒山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夸奖说:“玉清真人九泉之下,一定会很欣慰感动吧!” 寒山冷冷地说:“走开,你臭。” “切!”婵九翻了个白眼。 护宝食人蛊越爬越深,寒山的洞几乎是直直地挖了下去。大约到距离地面有五六丈的地方,食人蛊停下不爬了。 “到了么?”婵九扯扯银线,蛊虫一动不动。 寒山御剑,拦腰抱起婵九,下到洞中。绕着蛊虫查看一番后,他说:“虫子死了。” 护宝食人蛊属于最原始的妖物,只是长得大,能吃人,并不比山林中普通的怪物高级。锁妖环能让五百年老妖柳七痛苦不堪,杀死一条虫子真是分分钟的事儿,这条食人蛊还算坚挺,竟然支撑了这么长时间。 “死了?那宝贝呢?”婵九跳到护宝食人蛊身上,用力蹬了一脚。 这一脚蹬坏了,她连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和食人蛊的尸体一起猛地往下坠去,寒山眼疾手快地在最后一刻抓住了她的头发。寒山拉她上剑,两人默默地望着脚下巨大的空洞。 这是——至少原先是——一个溶洞,但如今已经成了护宝食人蛊的老巢。奇怪的是,里面并没有很多蛊虫,而且有一些在光线射入后迅速爬开了。看来婵九和寒山杀了一夜的蛊虫,还是很有效果的。 婵九迟疑地说:“我怕里面有一条更大的虫子,不想进去。” “好,你就在外面等。”寒山吩咐,“不要掐断连接刚才那条蛊虫的银线,我进去看看,然后再把锁妖环带出来。” “嗯。”婵九点头。 寒山便自行下洞。婵九也顾不得脏了,就在刚坍塌的洞边坐下,还干脆在泥地上躺了一会儿。 “啊……我累了……”她闭上眼睛喃喃。 这时,她听到洞里传来了熟悉的利剑破空声,以及神剑火炽真诀或是雷霆真诀的巨大轰鸣。 因为是寒山,所以她并不是十分担心,托腮侧躺着感慨:“真亏他还打得动,五百年剑仙果然不一样,等我从南州回去以后,也要好好地练功了。” 渐渐的声响止歇,一切归于平静,又过了许久,寒山一身黄绿色的虫血粘液,御剑飞了上来。 婵九支撑起身体,有气无力地问:“打完了?” “打完了。”寒山将锁妖环递给她。 “那东西我是不能碰的。”她觉得趴着好舒服,一时不想起来。 寒山便将锁妖环在衣服上擦了擦,随手放进怀里,说:“洞里干净了,我带你下去看宝贝。” 宝贝!婵九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什么宝贝?” 寒山笑道:“我不知道,要等你下去找啊。” “走走走!”婵九这时候一点儿都不累了,神采奕奕,俩眼睛简直激动得放绿光。 寒山揽住她的腰,两人下洞,稳稳落在一大片凹凸不平、高高低低的石笋中间。这洞里的石笋、滴水和钟乳石倒和峨眉山上的玉烛洞有相似之处,但是玉烛洞温馨怡人,四壁有光,是铜岩师太的居所;这个洞则阴森森、湿乎乎、臭烘烘,还比玉烛洞小了许多,真是被护宝食人蛊糟蹋得不成样子。 寒山指着说:“刚才蛊虫从那个方向来,宝贝也应该在那边。” “走走走!”婵九此时是十二分的来劲。 他们穿过石笋组成的迷宫,脚下布满蛊虫的碎尸块,婵九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跳着走路,说寒山你打得真狠,以后要多提醒我不要惹你生气。 溶洞越来越矮,越走越窄,寒山不得不弯下腰继续。 突然,眼前出现一道天然的隘口,这是一个两尺见方的小洞,婵九准备爬进去,被寒山拦住,他努力缩起身子,先过去了。 小洞后面是一个石室,由于不通风,空气更加浑浊难闻,混杂着食人蛊特有的腥气和恶臭,婵九刚进来就想吐。 寒山掐起明字诀说:“我刚才在这里杀了十多只护宝食人蛊,这洞是条死路,没有出口的。” 婵九捂着鼻子说:“所以宝贝必定在这里!” 借着明字诀的亮光,她迅速地用在周围找了一圈,结果石室不过只有普通一间屋子大小,空空荡荡,压根儿没有什么东西能称之为宝贝。 ☆、第67章 “上当了!”婵九怒道。 “什么上当?”寒山问。 婵九说:“茫山峒里的老头是个骗子,他骗我们跑到这儿来杀了一晚上虫子,还把虫子老窝给捣了,结果它们就是普通的会咬人的难看大虫子,压根儿不是什么护宝食人蛊!你说对不对?护宝这两个字,是从那个老头嘴里说出来的吧?” 寒山刚才也一直在打量石室,此时指着对面的石壁说,“或许他不是骗子,你看。” 石壁上有一块东西,但不是镶嵌在上面的,而是用挂的。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吐的丝,结成密密的网,将那块东西蒙住盖好,粘在石壁上。但从这边看过去,那块东西的轮廓依然清晰,毫无疑问是圆形。 “不是,那是虫卵。”婵九没好气地说。 “什么虫卵这么大,而且只有一颗?”寒山走过去,把丝网拨开,细细查看。 丝网显然远不如编织缚仙网的千年妖蛛丝坚韧,寒山只是稍一用力,丝网便应声而断,那东西落到了寒山手中。 婵九凑过去看,寒山将丝网清理干净,只见那是一块黑色泛着青色、似玉非玉的大圆珠子,约有拳头大小,珠子里面似乎隐隐光华流动,但显然不讨婵九喜欢。 “……虫卵。”她一口咬定。 寒山说:“那我扔掉了。” “不要不要!”一听说要扔,婵九连忙抢过大黑圆珠子,再怎么说也为它整整忙活一天呢,怎么能说扔就扔呐?顶着寒山的白眼,她将珠子小心地藏进怀里。 这洞的结构相当简单,就是一个大石室,一个小石室,石室之间有一个狭窄隘口。两人又找了一圈,再也没找到什么可以称之为宝贝的东西,连豁了口的陶碗也没有。护宝食人蛊死了一地,看来它们这个巢穴确实是被寒山和婵九捣烂了。 两人在洞中再也无事可做,便御剑飞出,在洞外也没有停留,而是直接飞回了茫山峒。 已经是上午时分,废弃村寨茫山峒中依然死一般寂静,那个胆小又啰嗦的老头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两人直奔水井,想把这一身的粘液虫血烂泥冲干净。其实剑仙有个“净”字口诀,能够清理自身,但寒山见婵九手脚麻利地打水,洗脸洗头洗脚,换衣服,洗衣服,做得一头的劲儿,反而不好意思念了。等婵九在水井边忙活完了,他也随意地打水冲了一下,然后换了身衣服。 两人最后回到了老头的木屋,婵九掏出大黑圆珠子来看:“这到底是什么呀?” 寒山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婵九唉声叹气,说:“白费了一天,杀了那么多虫子,我还被咬伤了脚,结果就得了这么一个宝贝,最后还是不知道云雾岭怎么走。” 寒山说:“你还记得蛊虫巢穴外面的山顶上有一条路么?我们沿着那条路再走走看吧,一路上总能再遇到人。” “下回遇到寨子,再也不进去了!”婵九抱怨,“瞧我们揽的都是什么破烂活计!” 她嘴上这么说,手上倒是分外小心,用一块手绢把大黑圆珠子裹好,然后塞进怀里。寒山突然想起锁妖环,连忙掏出,用小皮袋子装好,还是还给他。 婵九说累了,躺在木屋中睡了两三个时辰,寒山就在一边陪她,打坐行功。 她睡醒了后,迷迷糊糊地揉眼睛,问寒山:“你是不是法力又增加了?当初我刚遇见你的时候,或者你刚到华山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么厉害吧?” 寒山点头承认:“我现在的法力大约是天劫前的四倍。” “四倍?你为什么这么清楚?”婵九问。 寒山微微一笑说:“我也是猜的。我以前一共练出七把剑,但是现在有二十九把。” 婵九愣了片刻:“……你不是九把吗?” “是二十九把。”寒山说,“但我一是觉得九把剑够用了,二是怕吓着你,所以一直没把剑全部分化。” “……”婵九扑上去掐他的脖子:“臭寒山!你这个王八蛋!!!” “他妈的昨天晚上杀虫子,你要是把二十九把剑全掏出来,姑娘就不用拼死拼活跑那么多圈啦!你他妈害死我了!混账王八蛋!我弄死你!”她挥动双手劈里啪啦地打他。 寒山笑着躲:“哪有那么简单?剑虽然已经练出来了,但我操纵剑的念力还是不够,所以现在二十九把剑齐上,也不一定比九把剑威力更大。” 婵九住了手,黑着脸威胁:“下回记得一起用。” 寒山答应说:“好好好,我尽力。” 婵九还没消气,出门欺负了一会儿花花草草,回来问:“这么说你知道幻九阶段怎么练功了?” “不知道。”寒山说,“我只是隐隐约约感到一些,幻九阶段的修行一定和剑的数量有关。最明显的,剑阵,就是在一瞬间幻化出无数的剑,因此才威力巨大。” “可惜你一天只能用一次。”婵九说。 “是啊,可惜。”寒山笑道。 婵九拍着他的肩膀说:“剑侠,你慢慢想吧,总有一天能想通的。现在我们上路吧!” 寒山问道:“你不休息了?” “不了,找到农辰要紧。”婵九拍着怀里的大黑圆珠子说,“说不定他也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漫漫长路,用来形容眼前的情形并不过分。 那条山顶上的土路其实极短,而且是通往一大块废弃的田地,过了田地以后,就再也没有路了,但出现在前方的是南州无边无际的茂密原始山林。 寒山和婵九这次偷了懒,他们是走一阵,御剑一阵,平地上怕被人看见就走,遇到山林就在树梢上御剑。 这一天很快结束,他们已经翻过了一座屏风似的小山,在荒郊野外露宿,依旧不知道云雾岭在何方。 婵九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闲扯了几句就在寒山身边睡着了,她睡觉时保持了狐狸的姿势,蜷成一团,假装自己还有毛茸茸的尾巴,然后用来当被子盖。 寒山并不像她那样每天都需要睡眠,但为了不打扰她,也盘坐行功,这一入定就是两个多时辰。 真气在周身流转三圈后,他睁开眼睛,仰头望着深蓝色幽深的天空。满天星子,清风徐来,寒山突然意识到婵九是他五百年来最亲近的一个人。 自从投入玉清真人门下,两次幼年上山,和父母的缘分可谓极薄。在玉虚峰上,从没有一个师弟或师妹——即使是相熟的白辰、青芝和红菱——能够形影不离地陪伴他这么久。每天不知道要说多少废话,有时笑,有时生气,有时无语,有时无奈,在过去他一直认为自己不存在这些情绪。 ……当然还有吸精气。 他故意不去想,但是无法不去想。 婵九说那是吸精气,至始至终坦坦荡荡、毫不遮掩;寒山也认可,但他知道那已经不单纯是吸精气了,他们唇齿缠绵的时间越来越长,而婵九并没有多吸一口。婵九不说,他也不提,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或许他在想当初见到婵九的那一份……惊艳(好吧,他不愿意承认,那就说惊悚好了)。 他只不过是在白雪覆盖的小城池里见到了一个正在祸害凡人的狐狸精,却没想到和狐狸精的缘分这么深……不但和他深,和他身后那几个吵吵嚷嚷、咋咋呼呼、痞里痞气的家伙们缘分也深! 现在细细一想,他那漫长的五百年过得还真是清净。 不过,清净不就是寂寞的同义词么? 寒山摇头苦笑,想到如果玉清真人还在世,说不定要埋怨他堕入魔道,可是真人自己不也和妖怪交往甚密么?他也将相生阴阳镜交给了妖怪玉梨三。 想到七宝,寒山又皱起了眉头,必须赶紧找到农辰,问出绛珠灵芝的下落,然后迅速去天山找玉梨三。万一去晚了,相生阴阳镜落到剑魔手中,可就糟糕了。 “绛珠灵芝,相生阴阳镜,紫僵蚕,寒月……”他喃喃自语,“这些东西除了能增加三百年功力外,还有什么用呢?为何剑魔非得到他们不可?” 婵九翻个身,揉揉眼睛,又睡着了。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睡着了还能发出嘿嘿嘿的奸笑声,不过寒山勉强能猜出来,她不是梦到正捧着各种奇珍异宝,就是梦到和柳七一起欺负什么人,或者干什么缺德事儿。 在初遇在那个小县城里,她趴在积满雪的房顶上,不顾身底下寒气侵人,坚持观看刘家的大老婆单挑二老婆,看的那叫一个心花怒放、开心不已啊! 他拍拍婵九的脸,柔声说:“打架的时候让着对方一点,说不定对方身上有宝贝。” 婵九睡梦中竟然听见了他这句话,哼哼唧唧地说:“嗯……有道理……” 寒山闲着无事,开始练剑。 他的一把剑已经分化出二十九把,这世上能和他比肩的剑仙必定寥寥无几。他只试过一次把二十九把剑全部召唤出来,总觉得剑太多反而难以操纵。剑仙用剑,讲究剑随意动,可大可小,可隐可现,可远攻和近守,有时候只是心念一闪或眼神一扫,剑便飞过去了。 二十九把剑,已经相当于一个小型剑阵,寒山要将其完美控制很不容易。他不明白幻九阶段的修行方式,不知道是不是也和火九、雷九那样,是一层一层像台阶式的吗?他也不知道面对十把以上的剑时是否有特殊的口诀或方法,只好选择动用全部的念力来操纵二十九把剑。 效果不尽如人意,他练了两个时辰,大约只有十九把剑听他的指挥,另外十把好似戏台上跑龙套的,就是飞来飞去的好看,有架势有派头,可惜没有一点儿实际用途。 不管怎样,他又多了十把剑可用。 婵九睡醒了之后,望着他耍剑,评价说:“寒山,你就像一只刺猬,脑袋上后背上全是尖尖的东西!” 寒山脚下一跌,心想什么叫做刺猬?你说我是搁剑的架子也比刺猬好啊! 他讪讪收了剑,婵九问他:“今天往哪儿走?” ☆、第68章 他们在那个小山坳里呆了大半个白天,一是因为找不到人问路,不知道该往何方;二是婵九抓野鸡时掉进了入口极不起眼的溶洞里,差点儿被地下河冲走。亏她那个往人身上沾银丝的本事还没丢,如今又用了一次,寒山只看见一根细银丝颤巍巍地找到自己,他随着银丝走了一里多路,才发现蹲在地底下,一脸生无可恋的婵九。 “太倒霉了,没抓到鸡!”她向寒山报告。 “……”寒山说:“你这样的还能活一百多年真是奇也怪哉。” 到了下午时分,他们才在山间发现一个砍柴老人。为了不把他吓走,婵九远远地扔了个魅惑术。她的魅惑术不到家,不能控制人思维,只是让人稍微痴呆一些。砍柴老人中了法术便站立原地,手持柴刀,身背背篓,愣愣地等待她和寒山靠近。 她围着砍柴老人转了一圈,评价说:“这个大爷长相老实,不像茫山峒里那个死老头,应该不会骗我们。” 以防万一,她又加了一个幻真术。中了这种法术,凡人会思维迟缓,而且眼前会出现自己最信任的人的形象,因此不论问他什么,他大部分情况下都能据实以答。 婵九决定试他一下:“大爷,你砍柴呀?” 砍柴老人木木地说:“砍柴。” 婵九问:“大爷,你哪里人?” 砍柴老人手指西面:“西山,白塔寨。” “哦~”婵九问,“你们寨子里人挺多吧?没护宝食人蛊到处咬人吧?” “寨子里人多。”砍柴老人说,“虎豹食人鼓是什么东西?我们那儿没这种鼓,鼓楼里有很多鼓,长鼓,圆鼓,我可以带你去看。” 婵九抚胸说:“没蛊虫就好,我可不想刚进寨子就打一场。” 寒山见她半天也问不到重点,插嘴道:“请问你知道云雾岭怎么走么?” 砍柴老人摇头:“不知道。” 寒山微一失望,追问:“那谁可能知道?” “我们寨中有有位巫师长老,他可能知道。”砍柴老人回答。 “巫师,还是长老,听这个称号就应该知道。”婵九打了个响指,“大爷,麻烦带我们回寨。” 魅惑术和幻真术的持续时间都很短,尤其是婵九这是半瓶水的法术,但凡人从术法中醒了以后,仍然保持着对施术之人的好印象,所以砍柴老人走了一里多路后清醒了,但依旧对婵九十分热情,当她是路上遇见的好朋友。 白塔寨位于两座矮山中间,是依山而建的一个大寨,从沟底的寨门进去,能看到两面山上的吊脚楼层层堆栈,煞为壮观。但现在已经将近傍晚,这么多户人家竟然没有一家点油灯或是蜡烛,整个寨中有些黑乎乎的。 婵九觉得奇怪,担心寨子里有鬼,迟疑了片刻。后来她看见几个孩子正在寨中大路上乱跑,抓紧天黑前最后一点时间玩耍,天真烂漫,觉得应该是没事,便随着砍柴老人进寨了。 砍柴老人解释说:“今天是初一,大家不敢点灯。” “为什么?”婵九问。 砍柴老人说:“唉,都是些难以说出口的事,等一下你们还是问巫师长老吧。对了,你还要看鼓楼吗?” 婵九摇手说:“不用不用,我说的蛊不是这个鼓啦。” 这砍柴的老人可比茫山峒那个老得多,大约有七十岁了,鸡皮鹤发,牙齿松脱,说话含混,连腰都佝偻了。 这种老人要是放在中原,说不定早几十年就死了。婵九听说南州有些地方水土特殊,人特别长寿,不过这些故事都是柳七当做笑话来讲的,凡人寿命再长,也不过百岁,而且老胳膊老腿,浑身疼痛神智昏昏,躺在病榻上等死,有什么可得意的呢? 婵九和寒山跟着砍柴老人走了一阵,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这个寨中好像没有男人。 错了,砍柴老人再老也算是男人,那些乱跑乱叫的小男孩也是男人,应该说,没有年轻男人。 此时西天还有一点亮,寨中众人见来了生人,纷纷凑到前面看。挤挤挨挨、叽叽喳喳的好奇人群中,有年老的妇人,有年轻的姑娘,还有天真的孩童,就是没有青年到壮年的男性。 婵九小声问寒山:“他们男的都到哪里去了?田里干活么?” 寒山道:“这个时辰应该不能干活了吧。” 砍柴老人边走边和村民解释,说这两位是我路上遇见的,他们要见巫师长老……啊?为什么要见,因为他们要问路…… 婵九一路和看热闹的女人们打招呼,招呼了半天发现她们更喜欢寒山,不管年老的还是年轻的。 婵九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寒山不习惯被人围观,早就觉得难受了,问她:“你笑什么?” 婵九坏笑说:“一会儿你得跟紧了我,小心陷落在这里出不去。” 都说南州的女子和中原不同,没那么扭扭捏捏,也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什么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什么妇德、妇容、妇言、妇工……她们除了住的地方荒蛮些,日子艰苦些,其余不比中原的姑娘糟心。 中原女子若是看见寒山,早就捂着脸躲了,这边倒好,扑了上来,那叫一个潮水般的热情!五百年剑仙果然不同凡响!婵九很快就被挤到角落里去了。 同时被挤到角落里的还有砍柴老人,婵九说:“大爷,不用等他,直接带我去找巫师长老吧。” “啊?”砍柴老人没明白。 婵九拉着老人的膀子说:“走走走!让南州的姑娘过过瘾。” 寒山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他们:“婵九!婵九!” “走啦走啦。”婵九憋着笑,猫下腰对砍柴老人说。 实在难以描述寒山是用多大的努力才能挣脱人群,总之他自由了,只是被咸猪手摸了无数把。他追上来,面色不善地抓住婵九的后衣领。 婵九笑问:“干什么?为什么怕落单?” “明知故问!”寒山咬牙道。 他们和砍柴老人就像三只带头鹅,屁股后面跟了一大串,女人们掩嘴窃笑,互相讨论;孩子们大吵大闹,满地撒欢,这白塔寨虽然快晚上了还不点灯,黑咕隆咚,但却人声鼎沸,简直热闹的不行。 按照白塔寨的规矩,地位越高的人,住的地方也就越高。 从寨中大路到巫师长老所住的屋子,要爬好长一段山路。天终于黑得看不清周围了,跟随婵九和寒山女人们点燃了一支火把,由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跑在他们前面,举着替他们照亮山路。 近百人排成一条长队,在山路上逶迤前行,只有队伍头上的一支火把,其他人全是摸黑,倒也有趣。 婵九问那些孩子:“为什么今天初一,就不可以点灯?” 孩子们也不知道,争先恐后地说:“因为巫师长老不让点灯!” “那你们为什么点火把?”婵九问 砍柴老人解释说:“等到了巫师长老那边,他们就会将火把熄灭了,只点这么一会儿,巫师长老一定也认为不要紧。” 婵九和寒山跟着砍柴老人拾级而上,山路绕了一个弯,由于山势不陡峭,山路也显得好走,大约一炷香工夫,他们来到了巫师长老家门口,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女人群。 巫师长老早就知道他们的到来,站在门口迎接。 不出婵九所料,这位巫师长老也是一位老妇人。她大约五十岁上下,原先应该相貌不错,但脸上有复杂的刺青,所以看上去有些骇人。 女人们见了巫师长老,明显老实了,彼此之间只敢咬耳朵说话,还有些好奇心不太强的干脆转身下山去了。 巫师长老目光凌厉,扫视过剩下的看热闹的人群,大声喝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还敢吵吵闹闹,不怕死么?!” 大家都是一惊,顿时安静下来,然后有人说:“长老,我们……” “都回家去!”巫师长老命令。 人们立刻开始行动,纷纷沿着山路下山,散入寨子的各家吊脚楼。 “天黑路窄,把你们的孩子牵好!”巫师长老补充,声音虽然严厉,但语气里的关切显而易见。 等到人群全部散去,巫师长老还要跑到门口平台的边缘张望,大声喊:“各家把灯火把都熄了——!” 婵九心想,难怪寨子里喊她巫师长老,她不但像巫师,像长老,还像个爱操心的族长和老妈妈! 最后,巫师长老吩咐砍柴老人也回去休息,这才转身对婵九和寒山说:“我们寨子里的女人,平常日子过得很艰辛,难得有客人上门,所以表现过分了些,你们千万不要介意。她们都是好意,都是表示喜欢。” 婵九连忙摆手:“我不介意的!” 说着拿眼睛瞟寒山,受害者寒山面无表情,然后说:“不介意。” 巫师长老的屋子里也没有点灯,火堆也熄灭了,三人在黑暗中对坐。 ☆、第69章 等他们坐定了,巫师长老歉意地说:“客人难得上门,我没有办法好好招待你们,屋里空荡荡的,连火都没法生,真是……” 寒山善解人意地说:“长老不用道歉,我听刚才领路老伯说,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请问长老是什么原因?” 巫师长老叹了一声:“从何说起呢……想必你们也发现了,我们白塔寨中是没有男人的。” 婵九点头,问:“男人呢?” 她听柳七说南州有个女儿国,整个国家里没有一个男人,连皇帝、大臣、士兵都是女人,男孩刚生下后就会被送出国去,只有女孩儿被留下来养大,难道这地方就是女儿国? “说来话长。”巫师长老问,“二位饿了没?” “饿!”说到吃的,婵九永远是伸手就要。 巫师长老喊来一位十多岁的少女,低声吩咐了她几句,少女离开。过了片刻,几名农妇随着少女一起回来,带来了此地特有的茶饮以及吃食。食物不算丰盛,但看得出来他们已经是精心准备,有几颗甘薯、几粒土豆、蔬菜和糙米饭,米饭上海盖着三片腊肉。 巫师长老说:“因为寨中没有男人,所以种地的活计都是女人去干,这两年收成不好,大家吃的也简单,二位不要介意。” “不介意,已经够好的了。”婵九真诚地说,“这是我自从出门以来,吃过的最好一顿饭!”说着就端碗吃饭。蔬菜里没有一滴油,十分难吃,她作为肉食动物就果断放弃了,专心对付腊肉和米饭。 见寒山不吃,巫师长老问道:“你……是不需要吃饭的吧?” 她对寒山的语气尤其恭敬,甚至有点怯生生的,大约是巫师的灵感能让她察觉到寒山不是普通人。 寒山据实以答:“偶尔吃一点,但是大部分时间不需要。” “哦。”巫师长老转向婵九,觉得还是这孩子接地气,微笑着说:“不够还有。” 婵九咬了满嘴的饭,含混的说够了够了。 趁着她吃饭,巫师长老把寨子里的事情娓娓道来;“我原先可不是什么巫师长老,我是寨中土司的夫人……” 见婵九一噎,她连忙补充:“土司和寨子里所有男人都死了,我们女人也不讲究什么土司,什么奴仆,大家都是姐妹,相依为命,勉强过活罢了。” “我们寨中原先是有一个巫师的,但他是个男人,所以也随着土司死去了。我的外祖母是一名巫医,所以我也遗传到了一点她的神力,我自封巫师长老,完全是为了安寨中女人们的心。白塔寨可以没有土司,但是不能没有巫师啊,巫师才是寨中的灵魂核心,一个寨子没有了巫师,就等于失去了灵魂,无法保护自身,迟早要死去的。” 婵九咬着一片腊肉问:“所以寨里并不是没有男人,而是他们都死了?” “应该是死了吧,即使还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巫师长老叹息。 “怎么死的?”寒山问。 巫师长老在黑暗中示意他们小声,特地出门望了一会儿天,回来凑近了,压低声音说:“二位,你们是否知道世上有‘剑神’这种人啊?” 婵九扑哧一声笑:当然知道,太知道了! 她说:“巫师长老,剑神什么的我不知道,剑魔我倒清楚得很,他们还不能算是人呐。” 巫师长老精神一振:“你们知道?” “男人们的死,和剑魔作祟有关么?”寒山问。 “剑魔……”巫师长老知道他们大约与剑魔不是一伙,但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依旧有些犹豫,“是不是喝人血、吃人肉的?” 寒山回答:“我听说会喝人血,但是人肉却不一定会吃。” “也有喝鹿血、喝熊血的。”婵九补充。在华山上被他们狠狠教训的长白山剑魔震元子,就是身处深山老林,一年到头也看不见个活人,所以只能喝动物血凑合。话说喝动物血就是不一样,震元子老兄虽然是剑魔,但长得不算难看,老脸蛋红润润粉扑扑的,一点儿都不像喝人血的那么死气沉沉。 巫师长老说:“我们这儿有一个剑魔……” 婵九坐直身体,连寒山也专心聆听,这位老妇人总算要说到重点了。 “这个剑魔非常喜欢男人,被他抓走的男人一个都没回来,所以我猜想是不是全都被吃掉了。”巫师长老说。 “啊?”婵九吃惊地问,“所以寨子里没有男人,是因为这个剑魔把男人全抓走了?” “对。”巫师长老说。 “抓了多少人?”寒山问。 巫师长老说:“从去年七八月开始,每个月初一晚上跑来抓三十个。刚开始的时候寨子里的男人都想反抗,被他杀了不少,后来寨中年轻男子纷纷外逃,一个都没成功,全被他抓了回去,如今算起来,抓了有二百多人了。” “只抓男人?” “只抓男人。” 婵九和寒山无语对视,随后婵九评价:“嗯,是够喜欢男人的。” 寒山问:“三十个人,他是怎么抓的?” 别说是个剑魔,就算是寒山或者玉清真人,想带三十个活生生的人走也没那么容易。 巫师长老说:“哦,他有一张奇怪的幡,那幡一打,所有人都像中了邪似的,女人、老人和孩子会立即僵立无法动弹,壮年和青年男人则乖乖地跟着他走。” “幡?”婵九问寒山,“你听说过吗?” 寒山摇头。 婵九问巫师长老:“他把男人抓到哪儿去了?” 巫师长老说:“我倒是跟踪过一回,可惜半路上被发现了,差点儿被杀死。你看我这满脸的刺青,原先是没有的,只是那次脸上的皮被剑魔割去一块,后来长好了依旧吓人,孩子们见了都直哭,只能用刺青加以掩盖。” 婵九心想你的刺青也吓人啊…… 寒山问:“今晚是初一,那剑魔也要来么?” 巫师长老说:“这可不清楚。上个月初一是来过的,但如今寨中已经没有男人了,再抓,就只能抓石宕老了。” 石宕老就是刚才给婵九和寒山引路的砍柴老人,七十岁左右,除了十岁以下的孩子,他在寨子里原来已经算最年轻的男人了。 他们正在说话,突然脚下的寨子中一阵骚动,刚才那个送饭的年轻女孩冲进来说:“不好了!巫师长老,那个打幡的坏人来了!瞭望楼里的姐妹看见他已经过了西山的隘口!”她身后跟着几个农妇,也都是一脸惊恐。 巫师长老猛地站起来,命令道:“不要慌!寨子里没有男人。他不抓女人,你们只管自己躲好,他找不到人,自然就会走!” 见婵九和寒山已经武器出鞘,她连忙说:“二位就躲在这里。那剑魔去年刚来的时候,头一个杀的就是我家土司,所以他知道我是寡妇,绝不会跑来我这间屋子。” 婵九说:“我才不躲,我去看看他是哪路神仙。” 说着她就要跑出去,被寒山一把拉住,寒山摇头说:“别动,等一等。” 这时候,两人听到夜空中传来大旗招展的声音。 所谓的幡,就是用竹竿等挑起来直着挂的长条形旗子,佛堂和道场里用的最多,普通人家做白事,往往也需要打招魂幡、孝子幡、送饿鬼幡。 幡有各种各样的式样,婵九无声无息地溜到门口,抬头一望,发现那剑魔打的是一张约有一丈来长的五色幡。 今天是初一,没有月亮,婵九只是借着微弱的星光在看,那幡上五色看得不是很分明,只觉得看多了那幡有些头晕眼花,好像已经在原地转了几十个圈似的。 她摇摇脑袋,清醒一下,然后小小声对寒山和巫师长老说:“那张五色幡确实有古怪,我看了觉得很难受,想吐。” “哦,原来是五色幡。”巫师长老说。她可没有婵九的眼力,加上剑魔次次来袭都是夜黑风高的初一晚上,她至今才知道剑魔打的是五色幡。 “嘘,别说话。”寒山用手指抵住婵九的嘴,“他近了。” 长幡后面有一个人影,也是穿着五色花衣服,就像一只飞翔的鹞子,飘飘荡荡地落在寨子底部。 这寨子类似一个“V”字形,底部是一条大路贯穿整个寨子并通往寨外,无数条小路就如支流般汇入这条大路。 剑魔站在大路的中央,五色幡无风招展,远远看来,鬼气森森。 寨子里有孩子哭了一两声,但是立刻停止,想必是被母亲捂住了嘴。送饭姑娘和农妇们就躲在婵九他们身后,一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大气都不敢出。 婵九突然想起了来到白塔寨的最初目的,问巫师长老:“对了,你知道云雾岭么?” 巫师长老说:“知道。” 婵九心中一喜:“云雾岭在哪儿?” 她这时候问这种天才问题,换来的答案只有一个——解决了寨子底下的剑魔再说。 寒山但笑摸其狗头不语。 ☆、第70章 由于距离远,四周又极黑,大约只有婵九一个人能看清楚剑魔的一举一动,其余的人,只有眼神极好的才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剑魔开始走动,往寨子深处走去,突然拐了个弯,由小路上山。寨中房屋密集,他的身影很快就被吊脚楼遮住,但巫师长老屋内人人都知道,他是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来了。 大家屏住呼吸,女人们噤若寒蝉,胆小些的已经开始低声啼哭。 “别怕,他找不到人的。”巫师长老用颤抖的声音安慰身边人,“我们寨子里,已经没有十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的男人了。” “啧啧啧,”婵九说:“口味真重,五六十岁的也收,你们等着,我凑上去看看他长什么样儿!” 寒山把她拦住,淡淡说:“我去。” 他人未跃出,一个明字诀已经升了起来,漆黑寂静如死了般的寨子中突然冒出一团光亮,不但巫师长老身后的一干女子害怕得蒙住了脸,连剑魔也被吓了一跳,他把五色幡高高打起,竖在身前。 寒山已经不声不响地蹿了出去,高高地落在巫师长老家的屋顶上。 那剑魔慌忙御剑凌空,和他对峙。 婵九笼着嘴低声喊:“寒山,把他引近一点,让我瞧瞧他!” 寒山皱眉心想剑魔有什么好瞧的,顺从地把明字诀往外推,一直推到靠近剑魔头顶,不高不低地悬着。 “明字诀。”剑魔冷冷地说,“你也是同道中人?” “不算。”寒山说。 婵九耐不住好奇,也跑了出去,巫师长老提醒她:“不要看那面幡!”她摇手说没事儿。巫师长老见提醒未果,只好带着手下人赶紧躲了,一会儿剑魔摇起幡来,在场所有的人都得遭殃。 婵九跳上屋檐,笑嘻嘻地站在寒山身边。 寒山无奈地问:“你又上来做什么?” “我看看他的脸。”婵九说。 可剑魔就是不让她如愿,五色幡招展,不但挡住了脸,连大半个身子也被遮掩在内。 婵九对撩拨他人向来保持着极高的兴致,不管是语言还是行动上的,见对方一动不动地打着幡,她笑问:“喂,你喜欢我不?我身无长物,就是长得美,唯一可惜的是——我是女的。” “你找死。”剑魔冷冷地说。 婵九说:“我最好最好的地方在于亲手杀过一个剑魔,就在我们老家山脚下。那是个头发很长,穿白衣服、肩膀上缠白飘带的,她把飘带当做剑来用。那位大姐呀,从背后看漂亮得很,就像仙子一样,从前面看呢,哎呦我的老天爷,那简直是惨不忍睹……” 剑魔忽然一动,五色幡后剑光闪闪,朝着婵九戳来。 婵九跟着寒山混的时间长了,一道剑光对她根本构不成威胁,不用寒山的帮助他就能轻松躲开,继续笑:“怎么?我把你师姐妹杀掉了呀?” 眼前剑魔在南州肆虐,而被婵九杀掉的那个出自中原,两人师出同门的可能性很小。剑魔生气是因为他最讨厌别人谈论有关容貌的话题。 修行之人选择成为剑魔,虽然沾了光,但也有所牺牲。最明显的一点,修行速度虽快,脸蛋的崩坏程度更快,有些人成为剑魔不过一年两年,已经变得连他妈都不认识了。 婵九戳到了剑魔的痛处,因此他操纵剑光狠狠地追了婵九一会儿。 寒山替婵九挡下剑魔的最后一次攻击,问:“被你抓走人现在都在哪儿?” 剑魔冷笑:“在我肚子里。”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但是当他真说出来,在场的人都无言以对,觉得恐怖至极、骇人之极。几个月时间而已,边杀边吃,弄死了二百多个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杀戮精神,连长白山吃人霸王都相形见绌! 恐怕只有寒山能够保持脸色不变,婵九越想越恶心,扶着他的肩膀把头扭过去,过了好一阵子才扭回来。 寒山说:“既然如此,你受死吧。”他刚要出剑,婵九说等等,我先来,不行你再上。 婵九虽然是妖,却能体谅凡人的心情,不然早先她就不会参与李家的宅斗,也不会费神费事地解救一个新媳妇,她是那种会为凡人所经受的无妄痛楚而生气的妖。 眼前这个半人半魔的贱人把人家好好的一个寨子吃空了,毁了那么多家庭,留下数百孤儿寡母,就是为了莫名其妙的“修仙”?这种仙有什么好修的,不如直接修鬼!这种人也好意思自称“剑神”? 婵九决定割断他的脖子。 寒山知道婵九正在气头上,现在阻止也没用,于是放剑光守在她身后,算是替他掠阵,毕竟以她的野狐禅功夫,大概只能接下剑魔的两三招。 婵九用念力操纵美人蟒骨环准头太差,因此她改用直接攻击,为了一击能打断剑魔的鼻梁骨,她靠得近了些。 剑魔举着五色幡迎战,同时一道剑光朝着婵九的心口处刺来,寒山自然不会容忍,抢先一步就化解了这道攻势,然而就在婵九接近五色幡的一刹那,那幡一动,她竟然不见了! 明字决的冷火还挂在半空,虽然照大范围不怎么亮,但是寒山看得清清楚楚:婵九是碰到了五色幡的幡尾,被幡极快地就势一卷人才不见的。 寒山立刻将剑光悬在空中,紧紧瞪着五色幡。那长幡已经恢复了原样,依旧被剑魔打着,无风招展,它把婵九这么一个大活人藏哪儿去了? 他不能放剑去绞那五色幡,也不能用威力极大的招式,万一伤到了婵九可就追悔莫及。他平生最讨厌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干脆将空中剑光猛地一分,十七八把剑高高飞起羽矢般落下,带着炫目的尾迹刺向幡背后剑魔。 然而也刺了一个空,那剑魔也不见了! 空中只剩下一张五色幡。 就在寒山微微怔愣的时候,那幡突然轰一声烧了起来,橙黄色的大火只花了一瞬间就把幡烧了个干干净净,夜空恢复了辽远静谧,连一丝幡灰都没没留下。怪异的五色幡,带着两个人,就这么毫无痕迹地凭空消失了。 “啊!” 寒山懊恼的怒吼了一声,泄愤似的把剑光全落在巫师长老家的屋顶上,把人家好好的、相当体面的一间土司豪宅刺得满是窟窿。 那剑魔把婵九带哪儿去了? 寒山旋身飞高,在空无一物的漆黑夜空里四处查看,一方面困惑不已,一方面又恨得咬牙切齿,恨剑魔的妖法,恨婵九惹事,恨自己总是晚一步,就晚一步! “巫师长老!”他落地,喝道。 巫师长老和一干女子们其实就趴在墙根,听他一喊,别人不敢动,巫师长老硬着头皮立刻跑出来,然后发现剑魔不见了。 她惊喜地问:“啊!那个什么……走了?!” 寒山问:“剑魔老巢在哪儿?” 巫师长老说:“啊?我、我上次并没有找到啊,我只知道在白龙山里!” 她说着便指向西面的大山,那山黑魆魆的,被挡在层层迭迭的山峦后面,但比所有的山都要高得多。 “知道了。”寒山板着脸准备御剑,他要去把那座山铲平。然而就在此时,一丝只有蚕丝般粗细的银线从夜空中缓缓飘了过来,温柔地搭在了他手上,然后绕小指三圈。 这是婵九的绕指柔。 他猛地松了一口气:婵九必定没有大碍,因为她竟然还有心情指路。他二话不说,赶紧御剑而去。 巫师长老对着他离去的方向拜倒,磕了两个头:她就知道他不是普通人,这下寨子可有救了!就算满目苍夷,就算家破人亡,那也存活下来了不是? 白龙山距离寨子直线距离不过十多里地,寒山片刻就能赶到。但手上的绕指柔又轻又细,他担心飞快了会把银丝扯断,因此极为小心,反而花了比较长的时间。 这是一座大山,绵延数十里,主峰高耸入云,白塔寨所在的小山不过是这座大山的支脉。一进白龙山区域,银丝并没有按着寒山所猜想往主峰去,而是突然下坠,就落在一座平缓山坡向阳一面的密林里。 剑魔住在树林里?这倒是不太常见。寒山并没有多想,随着银丝下行。 漆黑夜间,山间蒙着一层浓雾,迷迷蒙蒙,吞没一切,寒山掐起明字诀也只是看见树林大致的轮廓。银丝的另一头深入浓雾之中,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蛇宝,撤剑跳入树林。 当他进入浓雾树林,刚一落地,眼前陡然明亮,刺眼的火光甚至让他的目眩了一会儿。雾气里面和雾气外面的完全不一样,竟然是灯火通明!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幻象么?”他自言自语。 仰头一看,头顶上哪里有一丝雾气,根本就是明净如洗的夜空。一轮金黄色的明月高高的悬挂在东天,远处有星光闪烁,空气中隐隐飘来花香阵阵,草丛内隐约有虫鸣,不知道有多幽静,多平和! 他御剑飞起,但是不管飞的多高,眼前仍然是明月、星光、黑色丝绒一样夜空,鼻子里仍然是熏人的花香,耳朵里依旧听到细细的虫鸣…… ☆、第71章 这是个小集镇,极小,但却异常华丽。 道路是清一色的厚重青色条石铺成,平整光滑,连一道车辙印都没有。 十多间房子不是南州常有的吊脚楼抑或架高木屋,而是完全的中原款式,雕梁画栋,斗拱飞檐,就像把京城、洛阳、杭州的最繁华市集中,最奢华的酒肆、旅店、钱庄、商铺照搬了过来。各家店铺前都打着高高的招牌,挂着一长串的灯笼,似乎热热闹闹,喜迎八方来客。 此外还有数十个小摊,有卖小吃的,有卖布料的,卖油卖米的,卖杂货的,打铁的,卖膏药的,算命的…… 也有人,酒肆的食客,旅店前牵马投宿的旅人,商铺和钱庄里的掌柜,卖馄钝的摊主,打铁的壮汉,卖膏药的江湖人,算命的瞎子,还有驿站马夫,酒鬼赌徒,无所事事的地痞……应有尽有。 但所有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男人。 南州的人和中原的人长相太不一样,他们往往皮肤较黑,口鼻较阔,个子也稍微矮一些。这些南州的男人一个个穿着中原式样的衣服,长衫短褂,戴着头巾布帽,怎么看怎么奇怪。最奇怪的是他们竟然还会招呼寒山: 卖馄饨的说,客官,来来来,我这小本生意童叟无欺,一碗馄饨三文钱,汤鲜馄饨嫩,包你好吃。 算命的说:风水八卦,阴宅阳宅,子女姻缘,铁口直断,化煞解灾,不准不要钱。这位公子,我看你印堂发黑,最近必有刀光之灾。 卖布的说:来看一看了啊!苏州新到了料子了啊!就此一家,别无分号了啊!小哥,买一块? 还有那个铁匠铺的汉子,当啷当啷打一阵,抹把汗,问:买菜刀吗?当啷当啷再打一阵,补充:杀猪刀也有。 侧面的大树下躺着的一个醉酒的汉子,寒山向他走去然后踩了他一脚,不出意料地踩到了实体。 好逼真的幻象,他暗想。 随后他又走到小吃摊前端了一碗馄饨,果然看上去鲜香可口。 “三文钱。”卖馄饨的对他说。 他站着不动,过了片刻,那卖馄饨的抬起头,把刚才那段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客官,来来来,我这小本生意童叟无欺,一碗馄饨三文钱,汤鲜馄饨嫩,包你好吃。” 一个字都不差。 寒山冷笑,把馄饨碗放下。 小指上的银丝还在,他顺着银丝前行,绕过一间看似是钱庄的气派大屋,发现银丝的另一头连着的不是婵九,二是一支落在地上的钗子。 玳瑁发钗,柳七临行送给婵九的小玩意儿,这两个穷狐狸精,除了上回打老鳖妖时在他肚子里挖出了一些宝贝,两人几百年就没攒下一件象样的东西,这支玳瑁钗子已经算柳七身上的贵重之物了。 寒山捡起钗子,皱紧了眉头。 婵九说过,绕指柔是用妖力形成的,只要她不主动掐断银丝,就没有谁能够挣脱它。如今又是谁将银丝系在玳瑁发钗上呢?婵九自己么?那现在她人在哪儿呢? 寒山开始在集镇中四处寻找。不在小吃摊前,不在钱庄,不在米铺,不在药店,不在驿站,他连旅店的二三十个房间也一间一间去找了,就是没有发现婵九的身影。 难道她没被困在幻象中?可她的发钗怎么又会落在此处? 寒山突然想到,若自己是婵九,到了一个新的集镇,最可能去的地方是哪儿? 毫无疑问,饭馆酒楼。 集镇内有一家饭馆,就在街道转角最显眼处,是一座豪华的三层高楼。刚才他匆忙只找了第一楼,二楼、三楼都没有上去过。他冲向饭馆,伙计招呼他:“客官,里面请!” 一楼有十多个食客模样的男人,他跑上二楼。二楼是雅座,他一间一间掀开帘子找,大约一半的包房有人,有的对坐饮酒,有的独斟独饮,有的五六个军官模样的吵吵嚷嚷。二楼没有,他找上三楼,三楼只有一张桌子,大约是最尊贵的宾客才能来的地方。桌子边上坐着一个眉目如画的绝色少女,正在慢条斯理地吃一只鸭腿,不是婵九又是谁! “……”寒山扶额。 “哎呀寒山!”婵九看见他了,笑着招手,“快来快来,这香酥鸭可好吃了!” “你……”寒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婵九拉他坐下,把菜盘子往他面前推:“这叫鸽蛋海参,我从来都没有吃过海里的东西呢,原来这么软糯咸鲜呀,鸽子蛋也好嫩;这个叫生烤鮰鱼,比你烤的还好吃,瞧这颜色金黄的,我都吃了好几块了;这叫酱烧牛尾,牛尾是什么东西?牛尾巴么?反正挺酥烂挺好吃;这个叫天下第一羹,就是野鸡汤呀,我们抓那么多野鸡,从来没想到煲汤,听说很滋补呢!这个叫……” 寒山打断她:“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么?” 婵九说:“记得呀,你和我一起来的。我们两个从那个讨厌的护宝食人蛊洞里出来,然后路上碰到一个砍柴的老头,他就前面有个镇子里面好多店铺好多人,还有很好吃的饭馆呢,然后我们就跟着来了。” 寒山说:“是么?你再想想。” “……嗯,我们是碰到过一个砍柴的老人家是不是?”婵九问。 “是。” “然后他带我们去……”婵九努力回想。 “去哪儿了?” 婵九托腮说:“嗯……我好像觉得不太对。” “我提醒你,”寒山微微一笑,“你还记得一个只有女人,没有男人的寨子么?” 婵九眼神一亮:“是不是?呃呃,还有个什么巫师长老?” 寒山说:“看来你没忘。那寨子里没男人,是因为男人都被剑魔杀了或吃了。” “然后那个剑魔就来了,再然后……”婵九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也被抓走了?” 寒山缓缓点头。 “这个镇子……” “多半是幻象。”寒山说,“场景虽然逼真,但是人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许久,婵九手中的筷子啪的一声落在桌面上:“……寒山,我吃的这些到底是什么?” 寒山无奈笑道:“我怎么知道,这是你吃下去的。你吃东西之前,小脑子就不肯多动动么?” 婵九惊恐地望着一桌子珍馐美味,海参还是海参,香酥鸭还是香酥鸭,热腾腾的牛尾煲,蔬菜配鱼肚鱼唇,爆炒兔肉驴肉……她脸色发白,捂住了嘴。 寒山说:“你慢慢想吧,我要把这个幻象烧了。” 他说着钻出酒楼窗口,召唤仙剑,喝道:“神剑火炽真诀!” 耀眼的火球如暴雨般降落,落在周围的屋顶上,街道上,招牌上,灯笼上,顿时熊熊燃烧,集镇里的一切瞬间就笼罩在大火之中。 可笑的是,脚下每个人都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和表情,那卖布的商贩,摊子都烧没了,他还在兜售手中不存在的布匹:“来看一看了啊!苏州新到了料子了啊!就此一家,别无分号了啊!小哥,买一块?” 这时候,原本十分真切的集镇场景就像是分了层、长了腿,一会儿这边的楼跑到了那边,一会儿街道和街道交迭,连天空的月亮也变成了三个,紧接着,一切消失。雕梁画栋的楼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粗大的道边柳树、摊贩、马匹、招牌、灯笼、月亮……整个集镇。 婵九的脚下突然一空,往下坠了半丈多,被寒山接住。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幻象的崩溃,寒山的火炽真诀还在燃烧,但集镇已经没了。眼前是一片苍黑的树林,藤蔓缠绕如同一张密密匝匝的大网,地上长着半人多高的茅草和蕨类,连虫鸣,甚至狼嗥都听不见一声,静谧地如同阴间。 树林里浮动着磷火,莹绿惨淡,有人的白骨和尚未腐烂的残肢散落其间。当然也有人的尸体,显然死的时间不一样,有些已经腐烂得见骨,有些只是少了鼻子和眼珠,看不出长相。 距离婵九最近的一具尸体人死得较早,脑袋已经化作白骨,肚子里的内脏也早被野兽吃完,但胸口上还剩了几丝烂肉,一长串颜色妖异的昆虫就从它的肋骨之间爬了出来。 那些炖得鲜美精道的海参,莫非就是这些虫子?那红烧入味的牛尾,莫非就是散落在草地上的断指?外酥里嫩的鸭肉莫非就是腐肉?还有所谓的鸽子蛋、鮰鱼、兔肉、野鸡汤…… 婵九猛地把头埋在寒山的胸口,肩头一耸一耸的。 寒山问:“不就是吃了点虫子和泥巴么?值得你哭么?” “不是……”婵九捂着嘴说,“我想吐……” 寒山微笑,同时赶紧把她掰开,免得这祖宗吐自己身上。 他对婵九说:“你就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追剑魔。” 婵九问:“你知道他在哪儿?” “知道。”寒山点头。 ☆、第72章 寒山纵身就追,剑魔飞得也不慢,他那面长幡在夜空中十分显眼,寒山一追下去十多里,始终没有跟丢。 两者距离渐渐接近,寒山准备放招。但剑仙御剑时候攻击威力会下降一半,他便想再接近一点。结果这时候,他眼前一花,又陷入了幻象。 这次的幻象是一个洞,幽深阴暗。 寒山不禁也佩服了,上一秒他还在空中飞,这一秒却被笼罩在了洞中,还差点儿撞到的洞顶。 根据经验,五色幡营造出来的幻象不但逼真,而且是有实体的,上回那个市镇本身其毫无破绽,出纰漏的是那些在市镇上的人。寒山落下地,抚摸洞壁,触手冰凉,甚至还可以摸到石壁上的渗水和青苔。那幡果然是个好东西,不知道婵九会不会喜欢。 寒山苦笑:这次怎么办,还是烧么?既然是布做的幡,总是怕火的吧。烧吧! “神剑火炽……”他刚喊了四个字,突然听到哗哗的水声,转头一看,洪水从洞口猛地涌了进来,那势道堪称澎湃,一下子就把寒山冲出去老远。 以水灭火么?真是简单粗暴又实用的法子。 寒山是个剑仙,不是定海神针,面对这样的大水他也暂时没办法,只能随着水漂,顺便确保自己不被拍在石壁上。漂了一会儿,洞中愈发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他听到前方有巨大的轰鸣,心想糟了,是瀑布。 既然这是幻象,那剑魔必定不会给他留出路。他如果随着瀑布摔下,一定会被冲进某个地下暗河,然后找不到出口,花好多的工夫在地底下乱转。 他打定主意,跃水而出,结果刚跳出去就撞到了的洞顶。他不顾后脑的疼痛顺手攀住石头,稳了稳身子,腾出一只手来掐亮了明字诀。 不出所料,水势之大,几乎只差两尺就能碰到洞顶,若被冲走的是个凡人,说不定在抵达瀑布之前就淹死了。 寒山有些头疼了。神剑火炽真诀发出的虽然不是传说中能烧干海水、无所不能的三昧真火,但也并不会被水一浇就灭,可问题是火炽决的发动需要一定的施法空间,不止是火炽决,所有的火决、雷诀都需要空间来策动仙剑。眼下水位越涨越高,渐渐距离洞顶只有一尺多了。 寒山也不是壁虎,他只好将身子浸在水中,双手紧紧攀住洞顶,以免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他庆幸婵九没有跟来,否则在这样的水势中,自己说不定拉不住她。 没别的法子了,他抬头轻声喝道:“剑阵!” 剑阵不需要发动空间,因为它不是招式,就是一场更为简单粗暴的爆炸。 白色的剑光从他身上绽出,把幽黑的洞中映得一片雪亮,剑光越来越密,光圈越来越大,一声如雷鸣般的巨响后,眼前一切轰然消失。什么洪水、山洞、瀑布、石壁……统统不见,寒山稳稳站在一块林中空地上,身上的衣服倒是湿透了。 这块空地是刚才由剑阵制造出来的,剑阵将这里本来不甚粗的杂乱树木齐根削断,然后抛到了别处。十丈之外,有个身影从空中摔了下来,先撞到树上,再落到空地的边缘,伏地喘息。 寒山看了一眼自己的湿衣服:“好厉害的幡。” 剑魔咳了一阵,吐了两口血,说:“好厉害的剑阵,我小瞧你了……” 寒山问:“这是什么幡?” “五色幻魂幡。”剑魔并没有隐瞒,又咳出了几口血。 他算是走运,距离剑阵够远,此次的剑阵威力也不够大,否则他早就化作齑粉了。 对面站着那样的剑仙,他还有什么对策可言,再用五色幻魂幡制造一次幻象么?最终还是会被人家破掉,今日看来凶多吉少了。 寒山突然问:“你在酒楼里,给我的人吃了什么东西?” 剑魔一愣,随即狞笑:“能有什么好东西?腐尸烂肉呗。” 寒山心想:好!这回可让婵九受点儿教训了,看她下次还管不管得住嘴! 剑魔知道打不过,也不甘愿就这么死了,此时竟然求饶,说请高抬贵手,以后都躲到深山里去,一定不再犯吃人的毛病了。 寒山啼笑皆非地看着他。首先,他制造了一寨子的孤儿寡妇,光这点罪孽就足够他死几百次;其次,他喂婵九吃腐尸,自己就算不杀他,婵九跑来了也会动手。剑魔,包括眼前这个,莫非是人血喝多了,为什么连做派都和凡人差不多呢? 恃强凌弱,欺软怕硬,得意时将别人踩在脚下,一旦落败又寡廉鲜耻地恳求饶命。 剑仙是永不求饶的,宁肯死了。 求饶只是剑魔的缓兵之计,趁着寒山不动,剑魔猛地将五色幻魂幡挥起,又要制造一次幻象。 五色幻魂幡并不是什么凶器,更像是个蒙人的玩笑,最大的用处也就在制造幻象上了。不管怎样,幻象至少可以拖延寒山,创造他逃命的机会。 然而寒山没有给他机会,就在他挥动长幡的一瞬间,寒山的剑光已出,然后把他的一条右臂砍了下来。五色幻魂幡随着断臂飞出有一丈多远,剑魔撕心裂肺惨叫,满地打滚。 “有意思么?”寒山冷冷地问,“一直玩这面幡,你的剑呢?” 剑魔没了右臂,自然也用不好剑,可更重要的是,自从他得到五色幻魂幡后,就一直依赖这面幡,足有将近百年没有好好练剑了,只把剑当成速度很快的飞行工具,这也算是种玩物丧志吧。 “饶命啊!饶了我吧!”他凄厉地尖叫。 寒山说:“我有两个理由不能饶你。第一,你是魔,杀人无数,满手血腥,死有余辜,饶你对不起寨中的孤儿寡母;第二,我猜有人很想要你这面幡。”说着剑光迸发。 剑魔转身就跑,但已经来不及上剑,寒山的剑光追到,将他笼罩其中。撤剑之后,剑魔肉身自行炸开,化作血肉,散落在数丈之内。 寒山走进拾起了五色幻魂幡。这幡确实有点儿意思,虽然倒在剑魔的血泊中,却没有沾上一点血污,依旧是五色氤氲,仿佛色彩在幡上流动。 幡有些大,寒山把它卷起夹在腋下,回头去找婵九。 婵九还留在原地,而且依然在吐。 寒山蹲在他身边,见她难受,就出言抚慰:“都是些腐尸烂肉而已,无伤大雅。” “呕!”婵九闻言干呕。 寒山笑:“你当狐狸时,就没吃过鼠类和虫子?” 婵九白了他一眼:“那都是老黄历了,再说我不吃人,尤其是烂掉的人。所以……呕!” 寒山赶紧替她拍背顺气,心中舒畅至极:就让你把黄水都呕出来,看你下回还大嘴吃四方不? 婵九问:“那舞旗子的王八蛋呢?” “死了。”寒山说。 婵九抹嘴:“便宜他了,最好把他带到白塔寨去,给巫师长老他们活活打死,为寨子里的男人报仇。” “对了,”寒山说,“我把他的幡拿来了,你要玩么?” “咦?给我!”婵九顿时快活起来,可接过五色幻魂幡,掂了两下,又失望地扔给寒山。这幡太大太重,携带不便,就算对于收集癖而言,也是个鸡肋。 此外狐狸本来就是制造幻象的祖宗,若是婵九肯好好用功,说不定能造出不亚于五色幡的逼真幻象。比如柳七就能,但是他懒得造,有一会他喝酒喝多了造了一个,结果还把婵九困住了。 那个幻象是一个硕大无朋的酒缸,婵九在里面溺了水,幸亏柳七酒醒得及时,更幸亏婵九是妖,不容易窒息而死。 从酒缸里出来后,婵九拒绝一切与游泳有关的东西,所以到现在还是一只旱狐狸。 寒山问:“你不要么?不要我烧了啊。这叫五色幻魂幡,法力高强。我出去后又被它困住一次,若不是有剑阵,说不定还得输给那剑魔。” 婵九觉得可惜,但又确实拿不了,正在举棋不定,寒山已经开始念火决了。 “等等等等!”婵九扑到他身上抢幡,“还是给我吧!” 她扑人是常规动作,寒山都习惯了,靠多近都不避,贴着脸快亲到也不避。但这次他却皱了一下眉,因为婵九大美人的嘴巴里……很臭,腐尸果然不是白吃的。 婵九也知道自己嘴里味道难闻,她当然不会感到内疚或害羞什么的,而是丢下了幡继续干呕,寒山继续给她拍背。 初开始她是吐了点儿腐肉烂骨头出来,后来一直就是吐黄水,这次她呕了几下,突然又吐出了一个东西! 一条虫,紫色的,肥硕的,粗壮的,而且还是活的。 ……紫僵蚕。 婵九傻了。 “你先前到底吃了什么?”寒山困惑地问。 婵九继续傻。 “怎么有这么大一条虫子在肚子里,你不难受么?”寒山一脸不可思议。 “……”婵九木讷点头,“我难受。” 寒山无奈地摇头,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条肥虫就是天下至宝之一的紫僵蚕,竟然抬脚想把它踩死,婵九于是飞身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腰。 寒山的脚悬在了空中:“怎么了?” 婵九仰头,怎么看怎么可怜巴巴:“我和你说一件事,你不要打死我好不好?” 寒山问:“什么?” “你先保证!” 寒山莫名其妙:“我当然不打你。” 婵九松开他的腰,捂脸,指着地下的大肥虫子说:“这是紫僵蚕,七宝之一的那个。” ☆、第73章 “婵九,”寒山冷冰冰地喊名字。 “不解释么?”他捡起紫僵蚕。 这肥虫子一直在地上缓慢地蠕动,显得怪可怜的。 婵九垮着脸说:“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吧。”寒山说,“只要是你和柳七做出来的事情,随便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吃惊。” “你怎么知道我师父也插了一脚?”婵九问。 寒山苦笑,心想若不是柳七,你有什么本事能搞到紫僵蚕? 婵九说:“好吧,我师父柳七,老狐妖柳七,就是替你师父玉清真人保管紫僵蚕的那个妖。” 寒山花了一点儿时间来消化这句话,随后苦笑:“你们……真是撒得好大谎!” 婵九抱头喊:“先别打!我们错了!” “不打你,你说实话,”寒山问,“这么说他认识我师父?” 婵九点头。 “那他口中所说的,被关在大铜钟里遇到我师父的元魂的事,都是瞎编的了?” “不不!”婵九摇手,“那是真的。只是你师父他老人家的元魂已经很弱了,并没有说很多话,只是一些告别嘱咐。关于七宝、玉梨三和相生阴阳镜什么的,都是我师父假托他老人家的口说出来的。” 寒山真想不通,柳七为什么对知道的事情不明说,反而要假装是玉清真人的元魂告诉他的? 不过那是柳七,向来毫无逻辑可言。 婵九说:“玉梨三和相生阴阳镜也是真事儿,我们从南州回去后,就去天山找他好不好?” “好……”寒山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 他简直没了脾气,说起来是五百年剑仙,却和两只傻狐狸混在一起,还被骗得团团转,真是一言难尽。 紫僵蚕在他的掌心蠕动,看上去除了比寻常的蚕宝宝更大、更肥,除了是紫色的,没有任何不凡之处。他问:“紫僵蚕是做什么用的?” “这我师父也不知道。”婵九怨念地说,“所以他逼着我把它吃了,可是别说三百年功力,我连三个时辰的功力都没有涨!” “那么肯定就不是吃的。”寒山拉起婵九的手,把紫僵蚕放在她的手心。 婵九惊讶地问:“你不要啊?” 寒山说:“这是你师父给你的,我怎么能要。” “这是你师父玉清真人的,是你们昆仑派的东西,我师父只是代为保管啊!”婵九强调。 “就给你吧。”寒山笑道,“昆仑派就剩我一个了,我说给谁就给谁。” 他把还在愣怔着的婵九往肋下一夹,御剑飞起,说:“我们回白塔寨去,别让巫师长老他们担惊受怕了,顺便把你的嘴巴多漱漱,真不好闻。” 巫师长老确实担惊受怕,但她见过世面,好歹能维持镇静,其他人已经抱成一团簌簌发抖了。寒山和婵九是突然出现的救兵,是她们最后的希望,如果连他们两个也栽了,那白塔寨除了举寨迁移,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因为随着时间推移,寨中的男孩会长大成男人,会再次成为剑魔的口中餐。 这时候,寒山和婵九从天而降,婵九做了个华丽的动作,豪爽把五色幻魂幡从半空扔了下去(当然主要因为太累赘不好拿)。 女人们尖叫起来。 婵九落地,叉腰大笑,寒山轻拍她的脑袋:“先漱口去,否则我就把你吃东西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巫师长老。” 婵九连忙抓住身边一位姑娘:“麻烦帮我打一桶清水。” 巫师长老飞快地从屋子中冲了出来,震惊地望着五色幡,又求证似的望着寒山,寒山点了点头。 “天啊……天啊……”巫师长老后退了一步,其他女人则突然瘫坐,又悲又喜,纷纷伏地大哭。巫师长老环顾四周,两只肩膀一垮,也扑簌簌落下泪来。 寒山说:“这叫五色幻魂幡,是个不多见的宝贝,可以控制人的心智,也能够制造十分逼真的幻象。别说是你们,就连我也被幻象困住两次。如今剑魔已死,它总算不会被用来害人了。” “那个……真死了么?”巫师长老问。 “死了!”婵九在一旁漱口,“寒山都出手了……啊呸啊呸,呸……他还有不死的道理?” 巫师长老抹去眼泪,两手高举,昭告整个寨子:“姐妹们,孩子们!恶魔死了——!恶魔死了——!” 寨中女子们欢声雷动,同时又哭哭笑笑,哭的是惨死在剑魔手上的亲人,笑的是剑魔终于伏诛,大家终于能够安心生活了。 “点火!”巫师长老命令,“全寨点起亮亮的火,我们连点三天!” 众人欢呼,分头准备庆祝要用的物品。劫后重生,人人都是一头的劲儿。 婵九漱完了口,也想跟着去凑热闹,却被寒山拉住,寒山说:“你忘了我们来此地的最初目的了么?” “我玩一下有什么关系?”婵九不满。 寒山说:“可是……” 话没说完,婵九就混在一大群姑娘妹子里跑了。 寒山苦笑摇头,转身面对巫师长老,说:“巫师长老,你这下能告诉我云雾岭在哪儿了吧?” 巫师长老已经恢复了平静,但脸上是掩盖不住的高兴和舒心:“恩人,我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跟我来。” 她支开身边人,带着寒山进入内室。 白塔寨位于南州腹地,气候炎热潮湿,房屋的结构十分简单,通常就是一个架高的地板,一个茅草屋顶,加上几根柱子,房子周边围上草帘,房内也是前后通透,只有一个大间。巫师长老的屋子却有两个小小的内室,显然是因为地位高贵的缘故,房子也建得讲究。 进了内室,巫师长老点燃墙壁上的火把,取出了一块大沙盘,沙盘上用石头、树枝做出了山脉和河流的模样。 巫师长老示意寒山面对沙盘坐下,两人坐稳,巫师长老开口:“恩人,我说过,我的外祖母是一个巫女对不对?” 寒山点头。 巫师长老说:“其实在嫁给本寨土司之前,我也是个巫女。” 寒山早就猜到了,并不奇怪。 “所以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你来到我们寨子,帮我们除去吃人的恶魔,我告诉你关于云雾岭的事情。全南州除了我,大概只有三个人知道云雾岭的所在,但他们都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巫师长老笑道。 “哦?”寒山疑惑地问,“云雾岭如此神秘?” 听名字,只是南州一个普通的布满奇花异草、瘴气缭绕的山岭啊,而且肯定是座很矮的山。 巫师长老说:“因为云雾岭是一个迷宫。” “迷宫?”寒山更加不解了。 巫师长老点头:“云雾岭不是本来就有的,而是仙人造出来的。在我们南州,有个仙人叫做农辰……” 寒山吃了一惊:“长老,你竟然也知道农辰?” 巫师长老笑道:“你们既然要去云雾岭,难道不是去找他吗?农辰是南州的大药仙,我算是他的徒子徒孙,可惜我是凡人,恐怕这辈子也没有福气和寿命见到他老人家了。你们要见农辰,是为了什么?” 寒山微笑:“巫师长老,此事关系重大,我能否不说?” “哎呀是我多嘴,我不问了。”巫师长老说,“恩人请看沙盘。” 沙盘上就是一个用小石头和树枝组成迷宫。 “石头是指小山峰,树枝是指树林,这个就是云雾岭。”巫师长老说。 寒山细细观察,因为是总览大局的缘故,迷宫看上去并不复杂。但寒山知道一旦进入,迷宫的难度就会放大数十倍,没有一时三刻绝对转不出来。 巫师长老解释,“这沙盘是我的外婆留给我的。她和我不一样,我活到这样的年岁依旧是肉体凡胎,她却自幼发誓成为药仙,因为有我妈妈和我的拖累,她始终不能成行,一直到我七八岁懂事了,她才上山修行。” “她也是药仙?”寒山问。 “是。”巫师长老说,“南州药仙有二三十个,农辰则是所有药仙的祖师爷。我不知道中原是不是有药仙,南州的药仙其实和普通人区别不大,只是就是寿命长一些,懂一点治病救人的法术,认识和善用许多草药。我的外婆虽然是药仙,但也只不过活了八十七岁,你们中原的仙人能活多少岁?” 八十七岁对于剑仙来说不过是刚开始,就算是剑魔,八十多年修为也不值得夸耀。 看来南州药仙的“修行”和中原的不是一个概念,倒和凡人医生大夫的“养生”差不了多少。 寒山只好说:“我们中原没有药仙。” 巫师长老继续说:“但是农辰不一样。我外婆上山那年,农辰就已经四百六十岁了,所以他如今应该有五百多岁了。” 寒山点头,所以农辰的“仙”和中原的是一个概念。 他问:“你的外婆见过农辰?” 说到这一点,巫师长老不免有些得意,说:“是啊,我的外婆三十七岁开始修行,正是在云雾岭附近,曾经见过农辰两次呢!不过凡人的五十年光阴,对他来说只是眨眼的工夫,他第一次见我外婆时,她还是个黑发少妇,第二次见时,她已经是个白发老人了。农辰出于感慨,把这个沙盘送给了我外婆,嘱咐她若能活过百岁,就带着沙盘来云雾岭找他,他能让她返老还童,脱去凡根,可惜我外婆连九十岁都没有活到,唉~。” 寒山默默点了点头。 ☆、第74章 这时,屋外传来了鼓乐和歌唱的声音,节奏鲜明,十分欢快。巫师长老微笑道:“他们怕是要跳舞跳到早晨呢。” 劫难后的狂热庆祝是人们发自内心的行为,所谓死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不如快活一会儿。 “你那位同伴呢?”巫师长老问的是婵九。 寒山说:“一定混在人堆里玩。” 巫师长老说:“她很好,很难得的好。” 寒山心想她当然难得,她是狐狸精,你这辈子能见到几个狐狸精? 两人的话题又回到沙盘上。 “这迷宫并不复杂。”寒山说。 “是的。”巫师长老说,“农辰非常仁厚,从不为难他人,会时不时传授一些药方给我外婆那样的普通药仙,造福南州的百姓。他设下云雾岭这个迷宫,我猜一是为了求清净,免得经常有人去打扰他,二是就为了好玩而已。” “这是什么?”寒山指着沙盘上一块小红石头说。 沙盘上一共有三块这样的红色小石头,每个都间隔差不多距离。 “我外婆说这是机关。” “机关?”寒山问,“什么样的机关?” “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外婆终身都没能真正上过一次云雾岭。”巫师长老说,“但你不用担心,以农辰的脾气,断然不会设置什么恶毒的机关的。” “岔路……机关……”寒山喃喃自语。 他问巫师长老:“这沙盘能否给我?” 巫师长老微笑着说:“尽管拿去,反正留在我这里也是浪费,我也是毕生无法登上云雾岭的凡人。” 她随即解释为什么凡人上不了云雾岭,是因为无法穿越笼罩岭上的厚厚瘴气,那瘴气并没有毒,但却能让人昏睡。据她的外婆说,偶尔有采药人误闯云雾岭,无一例外会睡倒在林间,等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好好地躺在山下。 外头山坡下的歌声、舞声、器乐声越来越大了,寒山忍不住走出去看。 寨中火光点点,到处都是明亮的火堆和火把,与原先的漆黑一片形成鲜明对比。他看见婵九坐在一棵大树的枝桠上,手里还抱着个娃娃,因为既不会唱,又不会跳,所以只好在边上看。 她脸上被篝火映得红通通的,显得自得其乐,那孩子的母亲不知道在哪儿跳舞呢,竟然放心把小孩子交给她。 五色幻魂幡并没有被寨中的众人烧了,而是底下接上了两段长竹篙,高高竖在广场的中央。这是他们古老的规矩,杀死了仇人要带回战利品,然后展示给全寨看。剑魔死后必定会自爆,否则他们倒可以在幡杆子上再栓一个剑魔脑袋。 五色幻魂幡没有了法力催动,就是一面普通的幡,并不会再伤害任何人。寒山想既然婵九不要,那就干脆把这幡留在白塔寨吧,也好震慑一下周边的邪魔外道。 说起来,这种兔子专吃窝边草的邪魔外道其实并不厉害,就比如刚才被寒山收拾掉的剑魔,如果没有五色幻魂幡,其能力甚至不如在华山上被婵九和柳七打得抱头鼠窜的长白山震元子。真正厉害的坏人志向远大,往往不屑于做杀害凡人的这种小事。 比如那个剑魔口中的“主人。” 婵九也看见了寒山,远远地对他笑。 寒山眼力不如她,只看到他一张模糊的脸,并不清楚他是什么表情,因此没有反应。 婵九就把孩子交给别人,站在树杈上冲他挥手。 这次他看见了,用口型问:“做什么?” 婵九两手捂起,对着手心飞快地说了一句话,然后轻轻吹了一口气。过了片刻,寒山耳中就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下来玩~~” 寒山失笑,这狐妖的小把戏。 婵九又说了一句,寒山听到后顿时脸色微红。他皱起眉头,还以一个貌似很凶的表情,婵九仰头大笑。 接着寒山对婵九做了个“过来”的动作。 不一会儿,耳中又如蚊蝇般作响:“干什么呀?” 他便指着天,意思是要走。 婵九挑了挑柳眉,麻利地爬下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跟前,问:“干嘛要走?歇一会儿不行么?” 寒山说:“我知道云雾岭在哪儿了。” “巫师长老说告诉你了?”婵九高兴地问,“远么?” 寒山说:“不远,明天一早,她带我们去。” “好哎!”婵九高兴地拍手,“这么说我还能玩到明天早上。” 她说着又要回去玩,寒山拉住他问:“你不为明天多积攒点儿力气?万一云雾岭周围也有敌人等着呢?” “我担心什么,有你呢。”她笑着挣脱寒山的手,跑了。 寒山转头,看见巫师长老一脸同情地站在他身后,于是解释:“她……我……总之我习惯了。” 巫师长老说:“俗话说得好,习惯成自然。” 寒山心想你不但中原话说得挺溜,你还知道俗话说得好,真不愧是巫女出身。 婵九果然看热闹一直到早上,她也不唱歌,也不跳舞,就是歪在树上傻看,脸上笑嘻嘻的,也不知道看个什么劲儿。 当她的师父柳七闭关时——别以为废柴就不用闭关——她就有几年或者十几年的时间独自面对空山幽谷。 春天看山顶上的积雪化冻,山溪里的坚冰消融;夏天看绿树成荫,看水塘边的萤火虫;秋天看落叶,冬天看下雪,白天看云卷云舒,晚上看疏林月光……总之就是一个人呆着。 所以啊,修行是件非常寂寞的事情。 天色大亮,庆祝的人群疲倦地散去,回家睡觉,婵九跑到寒山身边说:“当个凡人也很快活的。” 巫师长老正好在一旁收拾行李,闻言界面:“可惜快活的时候实在太少了。” 婵九问寒山:“你们剑仙快活的时候多么?” 寒山说:“修仙之人无欲无求,无喜无悲,按理说剑仙是不应该快活的。” 婵九不以为然地撇嘴:“你撒谎。” 寒山笑,心想是啊,我撒谎了,至少我前五百年不知道快活是何物。 巫师长老请人牵来了一匹短小精悍的马,这马是南州特有的马种,个子小而粗,但结实,特别擅长爬坡和走颠簸崎岖的山路,是这边旅人出行的必备牲畜。寒山不骑马,宁愿跟着走。 婵九觉得新鲜,一开始骑上了,但马一是没有脚蹬,骑上去东倒西歪;二是没有配鞍子,她骑了一会儿,被硌得屁股生疼实在受不了,也不愿意上马了。 巫师长老并不是一个人上路,而是浩浩荡荡带了十多个随从,组成一个马队,成员毫无疑问都是女人。 这下可把寒山累得不轻,他这才知道陪着凡人行路是什么滋味,再也不敢腹诽婵九麻烦了。凡人动不动就累,隔了片刻就饿,而且穿山越岭时根本没有婵九的柔软灵活。 这一路走得让寒山心急如焚,等到了云雾岭,已经过去整整五天了。 婵九倒不觉得路上拖沓,反而很享受和一大群人叽叽喳喳说话的感觉,毕竟她和柳七性格类似,脑子里从来没有轻重缓急。 眼前是一道极深的沟壑,可谓是深不见底,因为悬崖下一丈多的地方就翻滚着团团白雾,对面的崖壁也隐藏在白雾之中。 “对面就是云雾岭。”巫师长老指着说,“我们不能越过断崖,只能回头了。” 相处数天,突然要分别,婵九有些舍不得。她把行李翻了个底朝天,拿出一堆稀奇古怪的收藏品分发给众人,什么老鳖肚子里的珍珠玉石银两啊,长白山吃人霸王的骨头啊,这些东西沉甸甸的她背了一路,此时却几乎全分发掉了。 她喜欢藏东西,但绝不代表她小气。 巫师长老的女随从们咯咯咯笑着推拒,但谁也没能拗过婵九。当她拿出护宝食人蛊巢穴里的那颗大黑圆珠子要塞给巫师长老时,后者赶紧按住了她的手。 “这个我不能收!”巫师长老认真地说。 “为什么?这个没毒啊。”婵九说,“而且我带着太沉了。” 巫师长老说:“我曾是巫女,虽没有法力,却有直觉。这东西不是我们凡人能拿的,你硬要给我,怕是最后我会为之丧命。” 婵九吓了一跳,赶紧把手缩回来。 巫师长老是觉得此物很危险,却也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婵九只好把大黑圆球收回包袱,等着一会儿问药仙农辰。 两拨人就此分别,寒山和婵九目送巫师长老她们下山,这才御剑飞过断崖,落在浓雾之中。 婵九左右望望,什么都看不见,甚至连脚下踩着的地都只能看清周围一尺见方。雾里香气浓郁,婵九鼻子灵敏,从落地起就喷嚏不断,片刻就打了十七八个。 “到底是什么花香?”她揉着鼻子喃喃。 寒山摇头表示不知道,从袋中掏出了指路沙盘。 这沙盘是几十年前的巫女用粘土做成的,早就干硬了,可此时刚一掏出来,竟然迅速化成了一滩烂泥。寒山甚至没来得及阻止,那标识着机关方位的三粒小红石子就啪啪落在了地上。 他甩着手上的泥水苦笑:“果然古怪。” 婵九问:“这可怎么办?” “路我倒是记下来了。”寒山抬头,茫茫四顾,“只是这么大的雾,看不清啊。” ☆、第75章 浓雾弥漫,里面有一样东西是肯定的,那就是花。 不多时婵九简直是喷嚏打得没法走路了,那香味直冲脑门,呛得她满脸是泪,无法忍受。“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这么香?” 对于寒山来说,固然花香浓郁,但久居兰室而不闻其香,感觉没那么强烈。 因为雾气太重,他们拉着手一前一后走路,寒山走在前面,婵九跟在他身后。寒山依照着记忆往左手边走去,可是雾中没有丝毫的参照物,他走了半晌,也不知道是否选对了路。 巫师长老说曾过云雾岭是个迷宫,也说过岭上有雾,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情形。 又走了片刻,婵九停下说:“别走了,我们在绕圈呢。” 她说着指着脚下,那里有一块从老鳖肚子里掏出来的碎银子,是她刚才故意丢下来做标记的。 她捡起碎银子放进兜里,说:“这不是雾,这是灵雾障,农辰真是个药仙,而不是妖?” 寒山摇头,表示不知道。 婵九说:“从这个灵雾障来看,施法的妖比我柳七师父还要厉害得多。我师父五百年的狐妖,他的灵雾障最多也不过覆盖半个思过崖,因为这种法术太消耗妖气,而这里渺渺茫茫不知道有多大。如果这法术是农辰施展的,那我觉得他应该和巫师长老口中所说的不一样,对凡人没有多少善意。” “你刚才说雾里有东西是么?”寒山问。 婵九又打了个喷嚏:“我只是这么觉得。” 突然她顿了一下,说:“咦?” “什么?” 她就把另一只没被牵着的手举了起来,手里有一朵比海碗还要大的花,鲜红色,花瓣层层迭迭约有三四十片,浓艳欲滴,异香扑鼻。 “有人在我手里放了一朵花。”她愣怔地说。 话音刚落,那朵花“扑”地散开,嫣红的花瓣无风飘飞,她甚至来不及看寒山一眼,便晕倒了。 寒山大惊,慌忙抱住她,可是那些飘飞的花瓣似乎得了妖法一般,猛地多出了几十几百几千倍,朝着寒山的脸上、身上覆盖而来! 寒山举起手臂遮挡,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婵九,但花瓣越来越多,贴着他形成了红色的旋风,呼啦啦作响,密不透风。寒山的视力范围内只能勉强看见婵九的手,婵九的手比他小许多,纤美整洁,指甲尖而略长,大约半寸左右。而现在那些指甲正在急速生长,很快超过了两寸。 “婵九!你在做什么?”寒山惊问,“你在催动妖力吗?” 他几乎无法完整地说出这句话,因为无数的花瓣在他张嘴的瞬间往里冲,有些甚至已经塞住了喉咙! 婵九为什么要突然催动妖力?谁在害她?! 寒山怒极了,剑光冲出身体,火炽真诀在他头顶发动。花瓣遇火而燃烧,但速度不减,顿时形成火幕,声势又比刚才大了十倍。 他拉起婵九护在怀中,将她的脸按在胸口,半遮着眼睛等火幕散去。不多会儿,花瓣燃烧殆尽,刚才那股促使花瓣旋转飞舞的妖风骤然停止,无数灰烬从空中落下,如雪花一般飘落在两人身上。 寒山终于能够看清楚婵九。 婵九的样子也变了,她的银色长发已经长至脚面,原本白净的脸颊上现出图腾般的红色条纹,条纹蔓延,渐渐布满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包括脖子、腿和手脚。 她的眉眼虽没有变,但鼻子却变得更挺更尖,嘴角还带着诡异的笑容。 “婵九,停下!”寒山大力地摇晃她,拍她的脸,“你没有多少妖力,不要乱来!你在做什么?” 婵九在做梦,美梦——在梦里她的内丹回来啦! ——寒山一改那张万年冰山脸,甜蜜蜜地笑着,双手捧出内丹,跪在她面前磕头,说:“婵九奶奶,以前都是我不好,我是乌龟儿子王八蛋,我再也不拿你的内丹了,你抽我几百鞭子消消气吧。” 她自己矜持地哼了一声,说:“凑近了过来给爷抽。” 寒山腆腆地过来,她命令:“跪下了”,然后在他脸上一边画一只猪。 她说:“赶紧脱衣服,洗干净了等我,老子要睡你。” 寒山就乖乖宽衣解带。 她夸奖说:“嗯嗯,好皮肉~” ——然后她至少得到了八十件漂亮裙子,裙子上绣满了金牡丹银芍药红茶花粉荷花白茉莉……哎呦穿上那叫一个美啊,转起圈来香风四溢! ——有人在他耳边说:“赶紧的,春香院的春花姑娘来啦,快去看啊!” 她说:“我看春花干嘛?我要看寒山。” 那人说:“你看嘛,你看嘛。” 她说:“哎哎?到底看什么呀?” 迷蒙中眼前出现一个人,渐渐轮廓清晰,不是春花,不是寒山,是柳七。 她喊:“师父,你回来啦?你不是被一个什么真人还是上人的抓走了吗?” 柳七说:“不啊,那个什么真人还是上人的,是你妈的姐夫的舅舅的二侄媳妇的外甥的拜把子兄弟,和我们家是亲戚,他不过是请我去喝老酒啊。” 她问:“我妈不是老早死了么?” “胡扯,”柳七说,“你妈千年狐狸精,在京城皇宫里当娘娘呢,女娲上仙说了,只要她把这个破烂王朝搞掉,就让我们全族飞升,共列仙班。” 她说:“师父,我怎么记得这事儿好像不是我妈做的……” “就是你妈。”柳七说,“给,这是我和你妈的内丹,都分你一半功力,让你也厉害厉害” 说着柳七就把两颗圆珠子喂进了她的嘴里。 “你玩去吧,我继续喝酒。”柳七说。 哎,师父,你等等,我记得…… 嗯,似乎也不大记得了…… ——柳七不见了,眼前站着剑魔,是当初在清风寨前遇见的那个红脸女人。 她叉腰大笑:“哈哈哈哈,剑神大姐,我这回可不比以前啦,我有好几颗内丹啦!” 她决定让剑魔看看自己的本事,于是她催动内丹,要变一个吓人的样貌来打架!先长指甲,再长头发,再长斑纹,最后让你瞧瞧的尖牙! 红脸女人嗥叫了一声,吓跑了。 她喊:“怕了吧?下回碰到你婵九姑奶奶,记得八百里外就要开始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 哈…… 突然她眼前空了一阵,接着出现了一片血红,铺天盖地!喉咙里甜丝丝的……头好痛……痛得几乎要裂开…… 一切在旋转……不对劲……不对劲…… “婵九!婵九!”寒山搂着婵九,焦急地大喊,“你不要催动妖力,你没有妖力!婵九!!” 可是婵九不听话,依旧十指尖尖,长发及地,浅浅地闭合着双眼,容貌越发妖媚,嘴边笑意越来越深。接着,突然的,她咳嗽数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婵九!!!” 寒山这才知道吓得肝胆俱裂是什么意思,原来他先前五百年根本没有害怕过、紧张过,他紧紧地搂着婵九,搂着自己羞于承认的、难以言明的、不可舍弃的一切,愤怒、焦躁、简直绝望。 婵九在浪费自己仅存的妖力,那是由寒山昨天渡给他的精气所化,只是能让她活三天,而不是像这样用来长指甲、长头发、长身上脸上狰狞的纹路! 寒山知道婵九妖力耗尽了会怎样,她会死,甚至来不及变成狐狸的原形。 这世上有妖有魔有修仙之人,固然他们寿命长久,可谁也不能逃脱死亡。死亡就是湮灭,断然没有重生的道理!你说兵解?可兵解之后纵然还能回来,可她还是她吗?不是了,其实不是了! “婵九,求求你,不要再动了!” 突然婵九的样子回去了,她身上的红纹消退,指甲开始缩短,头发不再生长,可是她也变得瘫软无力,然后一口接一口地吐血,吐了寒山满手,吐了自己一身。 “不行!”寒山说。 他猛地用唇紧紧地压着婵九苍白的嘴唇,往里面渡真气。可是婵九已经不会主动吸了,她的呼吸清浅到几乎无法感知,她嘴里的血从两人的唇边溢出,沿着面颊流到耳后,滴落在银发上…… 她要死了,就在顷刻之间……她要死了。 寒山离开她的唇,举起手腕,毫不犹豫割开,将自己的血灌到她的口中。 “喝下去!”他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命令般念道,“我是剑仙,我是地仙,我能通天彻地,我能扫平南州,我能颠覆王朝,我的血能叫死者复生……喝下去!婵九,给我喝下去!” 婵九并没有喝下去,但是她的血碰见了寒山的血,产生了奇异的结果,她的眉心亮起一点光,虽然倏忽即逝,却让寒山燃起了希望。 他在婵九的耳边轻语:“喝下去,我体内融合着你的内丹,我的血就是你的血,我的精气就是你的精气,你受的伤就是我的伤,你要是死了,大约我也……” 他撬开婵九的嘴,把血滴进去,他紧紧地抱住她,用脸颊贴住她冰冷的额头,绵密而轻柔地蹭着。 “会有用的,会有用的……”他喃喃。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等待。 “会有用的,婵九……” 他知道婵九不会死去了,婵九只是胡闹,像一个沙漠中饥渴的旅人,在幻觉中挥霍了自己的最后一口饮水,但此时只要有水源她就不会死,只要有水…… 而寒山有的是水,有的是精气,有的是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的婵九动了一动,寒山惊喜地望着她,然后继续搂紧,贴着她的额头。 ☆、第76章 说着她又晕了过去,寒山再次渡给她真气。 她醒来,说:“我刚才应该是快死了……因为我师父、铜岩师父和……宋不谦……新媳妇……还有李家大奶奶、二奶奶……走马灯似的出现……祝愿我能投个好胎。” 寒山哭笑不得:“你这个白痴。” 婵九舔舔嘴唇,问:“我刚才……是不是吐血了?” “吐了。”寒山说。 “吐多少?” “大约整个身体里的都吐光了。” “那我……怎么还活着?”婵九问。 “你说呢?”寒山反问。 “你手臂……怎么破了?”婵九看着寒山手腕上的伤口问。 寒山说:“我撞的。” “夜路走多……要当心啊。”婵九说,“不管怎样……好心人给口精气吧……不然我连……手臂都动不了。” “你这个笨蛋!”寒山认命地骂了一句,也不渡她精气,而是抱着她御剑冲天飞起,因为目前情况下,越早离开此地越安全。 两人直飞上天约二十余丈,望着脚下渺渺茫茫,竟然还没有看见雾气的边界,只有在东边一点雾气稍弱的地方,能看见一点黑色的山崖,那是他们刚刚过来的地方。 “好厉害的灵雾障。”婵九虚弱地说。 “不,此地叫云雾岭,原本就雾气缭绕,他只是在雾气中又布了灵雾障而已。”寒山说。 两人往东飞去,落在刚刚走过的山崖上。 婵九浑身无力,半躺在寒山怀里。她醒着,寒山也不能喂她喝自己的血,因为狐妖从不喝血,如果强喂她一定抵触心很强。下回碰到剑魔,说不定还会跑去跟人家称兄道弟,因为大家都是喝过血的人了。 但寒山也不想再渡她精气,因为这种笨蛋,必须得让她尝尝苦头,否则不长记性,哪有说被幻觉稍微一迷惑,就胡乱催动妖力的。 幸好婵九也没缠着他要,而是又睡着了,这次是真睡,为了恢复消耗过度的精力。 她睡了很久,醒来时脸色好了很多,说起话来也有中气了。寒山把烤好的山鸡递到她嘴边,她接过来就吃,风卷残云,显然饿得不轻。 吃着鸡,她问寒山:“我的头发怎么突然这么长?” 寒山漠然道:“问你自己。” “我没干什么呀。”她叼着鸡大腿说。 寒山问:“你还记得我们到云雾岭之后的事么?” 婵九歪着脑袋说:“记得一点……似乎雾很大。” “然后呢?” “然后我说这不是雾,这是灵雾障,接着我们往里走。” “再然后呢?” 婵九想起来了,她怒咬鸡腿:“再然后有混账暗算我!寒山,我们什么时候再上云雾岭?我要把那个王八蛋揪出来活活打死!” “明天吧。”寒山指着天色。太阳已经落山,暮色四合,山谷中的烟瘴升起,和雾气融为一体,即使身在咫尺,对方的身上也显得蒙上了一层纱。大白天都没有办法找到对方,更别提现在了。 两人在山崖上过夜,寒山自然是起火修炼,婵九吃饱睡足了没事做,就把美人蟒骨环从背上解下来,一下一下扔着玩。 蟒骨环上的蛇宝在暗夜中发着幽幽的红光,即使在浓重的雾气中也能看见。 寒山见她坐着徒手抛接蟒骨环,灵敏轻盈,绝不落空,但用念力时准头就差了很多,便说:“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突破第二层,能够练法身呢?” 婵九撇嘴说:“不练也没事吧,我原本是妖,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抗摔打了。” 在你抗摔打之前,我恐怕得血尽人亡,寒山无奈地想。 一夜过去,天色将明的时候婵九就开始准备,她可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她先把自己长及脚背的头发削去短一半,用碎布条紧紧地扎在脑后,接着又把随身带的零碎玩意儿都塞进怀里,把包袱布撕成一条一条的,缠住手腕、前臂、脚踝、小腿,一副典型的准备打架模样。 “这次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消遣姑娘!”她恨恨地说,“如果真是农辰,我把他祖宗八代的坟都掘了!”。 “你不要轻举妄动。”寒山嘱咐她,“这次不管怎样,我都要放剑阵。” “知道了,快走!”婵九催促。 两人御剑,飞至云雾岭上方,然后落了下去。一落地,饱含着异香的浓雾挟裹而来,婵九免不了又要打喷嚏。 她一边打喷嚏,一边怒骂农辰,说要把农辰送进县太爷的大牢里去,和李家大奶奶做个伴,说不定乌龟王八看对眼了,两人还能结个亲。 雾中依旧是寸步难行,寒山虽然不说话,但心想:既然你农辰包藏祸心,那我们就兵戎相见吧。于是他放出剑光,在头顶分成十五六把,围绕着他和婵九的周身旋转,交错护卫,嗡嗡作响。 剑光一过,雾气中便响起了轻微的沙沙声,中间还夹杂着小小的、细细的、尖锐的、显然属于精怪的惨叫。 这可把婵九吓了一跳,“什么东西?”她紧张地问。 寒山说:“不管什么东西,我大约都会把它们杀干净。” 两人依旧一前一后,但这次婵九走在前面,和寒山相距不过半步远。 那细碎而尖锐的叫声始终没有停歇,似乎很远,又似乎就在耳边。走得越久,婵九越感觉背上发毛,何况他们根本就在绕圈。 婵九从地上捡起刚才扔下的碎银子,挫败地说:“又绕了一圈,这是第三圈了。” 寒山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圈子越绕越小?” “觉得。”婵九说,“第一圈我们走了六百步,而刚才那一圈还不到一百步。我以前在山里的时候,偶尔碰到一个樵夫,会用鬼打墙让他绕圈逗他玩,没想到这两天我也被人玩了。” “你说过灵雾障很消耗妖力,”寒山说,“我倒觉得,他是妖力不够了,所以才让我们的圈子越转越小,否则难以为继。” 婵九突然说:“你先收一下剑,我听到一个声音,但不是很清楚。” 寒山收剑,问是什么声音。 “似乎是妖啸。”婵九说。 她警觉性不高的毛病又发作了,竟然快走几步侧耳去听,寒山虽然连忙赶上,但也就在这点儿间隙,婵九的手上又被人放上了一朵花。 她甚至都没看清到底是谁放的,只觉得眼前有影子闪过,有一只温暖甚至可以说有些烫的手翻过自己的手,把花放了上去。 这次是一朵海碗大的白色花,依旧是层层迭迭的花瓣,柔嫩微颤,白得就像皎洁的月色 “……”婵九怒摔,“同样是招式玩两次,真当我傻呢?!” 寒山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把花踢远。 “你怎么样?”寒山紧张地问。 婵九上下左右摸摸说:“似乎没事。” 然而她再走几步,突然回过身来,对着寒山张开了双臂,脸上挂着莫名的笑容。 因为是婵九,寒山下意识地去抱她;也因为是婵九,寒山甚至没有注意她手里拿着东西,等到看见为时已晚。 婵九手里拿着的是缚仙网,寒山唯一的克星。 她将缚仙网盖住了寒山的半边身体,从背面,到右肩、右臂,延至双腿。 缚仙网一旦沾到剑仙或者剑魔的身体,就像是突然得到了生命,会疯狂地缠绕、收缩、抽紧,让人无法动弹。 寒山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拼命挣脱,因为他的左臂没有被罩进去,只要左臂还有自由,他就有扯开缚仙网的希望! 其实他完全可以避开这个境地,只需要前一瞬间把婵九刺穿,或者干脆砍掉她的手,但是怎么可能! “婵九!”他吼道。 婵九又晕过去了,依旧保持着空洞的微笑。 寒山躺在地上,在剧痛中望着她,但还好她这次没有变化外形,没有催动妖气,似乎只是失去了意识。 她面朝下趴在离寒山只有三步远的地方,头发散了,怀里的杂物宝贝滚了一地,那颗从护宝食人蛊洞里找来的大黑圆珠子滚得最远,它沿着一条只有半寸深的小沟壑往前,骨碌骨碌……最后被一只手接住了。 一只从浓雾中伸出来的手。 只有这只手,因为从手臂往上,又是几乎透不过光的雾,而且颜色更深,近乎灰色,雾气翻滚更甚。 这难道又是一个雾妖?比华山上被寒山冻成冰块的那个更凶煞,更狡猾,更修为深厚? 这只手把大黑圆珠子放进了雾里。 再然后,寒山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把婵九拖走了,留下了满地的叮叮当当的小零碎儿:什么寅艮,珍珠,锁妖环…… 寒山没有时间仰天长啸发泄愤怒,甚至都没有时间往婵九消失的方向再看一眼,他必须尽管地挣脱缚仙网!不能用左手去拉,因为那会导致左手也被缠住,唯一的方法只有法术。 缚仙网是千年妖蛛丝织成,可再怎么强韧的蛛丝,也抗不过猛烈的焚烧。幸亏他的左手还能动,幸亏他的身体就是他的剑! ☆、第77章 婵九在一片柔软和温暖中醒来,醒来好一阵子后还处于失神状态。 她以为他躺在铺着厚厚褥子的大床上,实际是躺在石头上,只是身下的石头热乎乎的,完全不像玉烛洞里那块冰凉的大桌板。 她花了好长时间摩挲石头,满脸的迷茫。后来她终于想起来了,关于云雾岭,关于那朵花,关于寒山…… 于是她开始四处张望寻找寒山,可是一无所获。 她躺在一个并不空旷的洞里,从洞顶到地面不过二三丈左右,洞的形状是规整的椭圆,洞顶洞壁的黑色石头都异常光滑,地面平整,这儿简直不像南州的洞,因为一棵钟乳石或是石笋都没有。 她摸着温热的石头想:那朵花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遗憾的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然后她发现自己和先前不一样:手腕和小腿上的布带子已经被解走了,身上干干净净没沾到一丝泥土,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缀着金饰,连衣服鞋袜也换了新的。 “这是谁给我穿的?”她喃喃,“这么花哨。” 她穿的是件金色的裙子,上面绣着硕大的红色山茶花。 看到山茶花她有些来气,因为这花害过她两次了,她正在胡乱想着山茶怎么会长到那么大以及山茶不是不香么等等问题,然后看到了另一个金色的人。 除了脸、脖子和手等露出来的部位,其余地方,纯纯的金色——金色长袍那是毋庸置疑的了,还披着金色大氅,脚穿金靴子,腰系金腰带,身挂金刀,刀鞘也是金色的,连头发都是金色的,上面还戴着顶金冠。 这个人的衣服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绣着繁复的凤凰和花和火焰图案,刀鞘上雕刻着凤凰,金冠的造型看起来像凤凰的尾羽。 你是不是有病? ——这是婵九很想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但她忍住了,因为怕死。 这个神经病的脸掩映在一片金光里,显得英俊逼人。 字面意思,英俊是指他长得相当不错,逼人是指他明晃晃、金灿灿,无法直视,看多了让人觉得容易瞎。 这个人用夸张的手势捋过长长的金发,对婵九说:“既然你已经穿好了吉袍,那本王就恩准你今日大婚吧。” 他说话的腔调、嗓音都和寒山南辕北辙,寒山是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语气能有多平就多平,心情差时用词干瘪,心情好时算温柔低沉。 眼前这厮说话就像在弹琴,他用舌头叩击着牙齿,一个字一个字就像唱歌似的往外蹦,尾音还要耍花腔,带着暧昧的上扬。 婵九问:“我跟谁大婚?” 金毛男说:“跟我。” “……” 婵九的白眼翻过了整个山洞,最后落在了对方身上。 “你是不是有病?”她终于问出来了。 另一边,寒山拉开已经成为焦炭的缚仙网,甩开衣服的灰烬,从火焰中走了出来。 因为剧痛,也因为愤怒,他浅碧色眼珠转成氤氲的黑色,他甚至徒手扯掉已经烧烂了的右耳,扔在地上。他就地打坐,让真气环绕,让遍布全身的燎泡和可怖烧伤迅速复原,重新生长出新的皮肉。 三五个时辰内,初生的粉色皮肤渐渐覆盖了他裸露在外的头骨和肩胛骨,随后慢慢转白,头发和汗毛也开始生长。 疼痛初开始掌握了他的心智,让他烦躁和恼怒,但渐渐的,他的表情越来越平静,入定越来越深,等到身体全部复原时,真气已经运转了几十个周天,时间过去了大约三天。 眼前的无边雾气在火炽真诀的熄灭之后不久便消失,云雾岭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在巫师长老的描述中,药仙农辰的云雾岭应该是一处人间仙境,种植着各种珍稀草药和茶树花树,平和宁静,郁郁葱葱,进去了能忘却一切尘世烦恼。 而此时,寒山没有看见任何的绿色,什么迷宫,什么机关,统统没有了,只有一片焦土,有些地方依旧袅袅地冒着青烟,发出呛人的气味。 这焦土有一半是他自己的功劳,因为他的神剑火炽真诀;但另一半却是他人所为,因为剑仙的法术主要用来攻击对手,而不是用来夷平方圆十里。 有人在他之前就放了一把火,而且火势之大,让整个云雾岭上甚至没有一棵活着的草木。 寒山弯下腰,细心地在土里挑拣出婵九落下的小零碎:寅艮,几颗珍珠,碎银子,小半串铜钱,两粒蓝绿色的宝石…… 因为不着寸缕,他把这些小玩意儿分别抓在两只手中,接着慢慢地朝着云雾岭的高处走去。 婵九和金毛男掐起来了。 因为婵九向来以灵敏轻巧见长,不擅长抡拳掐架,所以片刻之后就被金毛男打倒,坐到了屁股下面。早些时候寒山也揍过婵九,但是从来不用重手,更别提把她坐到屁股下面了! 婵九被打得青了一只眼睛,恼怒地尖叫:“女人你也打?赶紧给我下去!” 金毛男换了个姿势,跨坐在婵九身上,脸压下来对着婵九的面孔,两手放在腰后,摁住了她的膝盖。 “你们狐狸化为人形,可男可女,怎么能算女人呢?” “那是老狐狸精,我是小狐狸精,我不会变来变去!”婵九愤愤地说,“母狐狸你也打?真没出息!” 虽然金毛男并不十分重,至少没有凡人凡胎肉体的死沉死沉,但婵九还是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因为光那件镶金缀玉的金色大氅,估计就有八十斤重! “你对本王说话要客气一点,注意措辞。”金毛男说。 “大家都是妖,什么王不王的?”婵九努力呼吸说,“你又是哪山哪洞的王?” 金毛男哼哼笑了两声,越发凑近了,暗金色的眸子里闪着妖异的光。婵九这时才看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总算他眉毛和睫毛没那么金,否则真是不能看。 “好啊,我不称‘本王’,虽然本王就是本王,但柳七没告诉过你,看到我至少要喊一声师伯么?” 婵九还嘴硬:“我师父五百年妖仙,这世上能比他修为深厚的妖绝不多于十个,你这乳臭未干的算是哪门子师伯?” “你说错了,”金毛男说,“比他厉害的妖不是十个,是八个,我就是那八个之一。” “你是谁?”婵九努力地往后仰脖子,以免金毛男凑得太近,事实上两人已经快亲上了。 “我是天山鸣凰洞,洞主玉梨三。”金毛男微笑着说。 …… 就好像有人举着一口大锣在背后“咣咣”敲了两下,婵九有好半天脑中都嗡嗡作响…… 玉梨三…… 怎么他会是玉梨三?! 她和寒山是来南州寻找药仙农辰的,因为据铜岩师太所说,农辰替峨眉派保存“七宝”之一——绛珠灵芝。 所谓“七宝”,是指相生阴阳镜、紫僵蚕、东海太岁、千年冰参、绛珠灵芝、寒月和破阵这七样东西,传说分别由昆仑、峨眉、蓬莱三家剑仙门派的掌门保管。 昆仑派所保管的是相生阴阳镜,紫僵蚕和千年冰参;峨眉派保管两样,即绛珠灵芝和寒月;蓬莱派原本就在东海,所以东海太岁和破阵由他们保管。 “七宝”中的每一样都可以使修仙之人——不管是剑仙、剑魔还是药仙、丹仙——凭空增加三百年功力。 看似不多,但对于已经修行数百年,必须要渡过天劫的修仙之人来说,是难得的快捷方式,是稳妥的保命丹,是无上的至宝。这次剑魔大举围攻剑仙门派,一举攻灭昆仑、峨眉、蓬莱三派,根据猜测,也和争夺七宝有关联。 事实上,除了东海蓬莱派情况不明,昆仑派和峨眉派的“七宝”都是由掌门相识的妖仙或者地仙保管的,如紫僵蚕在婵九的师父柳七身上,农辰手藏有绛珠灵芝。 他们特地跑来南州来找农辰,可农辰在云雾岭中不见踪影,甚至害得婵九差点儿死了两次,可远在天边的玉梨三却出现了! 这个金毛男,这个比庙里的金身菩萨还要刺眼的金毛男!他竟然就是手握昆仑派至宝相生阴阳镜的妖! “你有相生阴阳镜?”婵九痴愣愣地问。 玉梨三依旧坐在她的肚皮上,手势夸张地扶了扶金冠,装模作样想了半天,说:“哦,你说那个破烂玩意儿啊,早被我卖了。” “……” 婵九翻着白眼往后倒去。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柳七没有见过玉梨三,因为他关于玉梨三的描述,一半对,一半不对。 对的是说玉梨三住在天山,替昆仑派保管相生阴阳镜。 错的是:玉梨三一不是女妖,二似乎不是孔雀妖,三对剑仙门派毫无忠诚。 四,他是嗜好金色的变态。 五,他还要和婵九结婚…… 婵九说:“师伯,你和子侄辈成亲,不觉得有违伦常吗?” 玉梨三问:“伦常是什么?你知道?” 婵九摇头:“不知道,我只是听凡人这么骂那些扎姘头的、爬灰的、舅舅娶表外甥女的。” 玉梨三说:“你又不是我表外甥女。” 婵九说:“对啊。” “所以大婚去吧。”玉梨三终于从婵九肚子上爬起来,顺手又将她拉起来站着,把二人打架时弄凌乱的华服整理好。 婵九困惑地问:“你为什么要和我成亲啊?” “因为我喜欢你。”玉梨三用唱歌般的声调说,“我喜欢你是一只白狐狸,虽然你过于肤浅,出身泥沼,满身俗气,言语粗鄙,行为毛糙,姿容平常,可以说比我丑了许多,修为更是不值得一提,但跟别的丑陋肮脏龌蹉的凡间妖物比起来,也好不了多少。” “……” ☆、第78章 眼前的云雾岭是一片烧焦的荒原。 虽然叫“岭”,实际上是一座坡度平缓的山包,四周都被大山所环抱,焦黑的丘陵和青翠欲滴的山峰对比鲜明,看上去显得十分突兀。 寒山走了百来步,发现一只斑斓的大蝴蝶正绕着自己飞,他起先并不在意,但随后蝴蝶接二连三从云雾岭高处飞来,越聚越多,最后达到了数千只。甚至还形成了一条彩带,一头就是他脚下所立之处,另一头连着云雾岭的峰顶。寒山知道它们是在指路,因此跟随着向前走去。 翻过峰顶,他看到一片烧焦了的树林。 不,不是树林,只是一棵树。 这是南州特有的一种树,它树形奇特,树高岁久,树冠巨大,枝繁叶茂,往外伸展的枝条上能生长出根,新生的根向下扎入泥土,又形成新的树干,周而复始,树冠树根向四面无限伸展,一棵树便能形成稠密的丛林。 眼前这棵树,粗看有数十条柱根,竟不知道哪一根才是主干。如果这棵树没有被火烧过,树冠必定遮天蔽日,树上必定栖息着无数的鸟雀,一到清晨,鸟雀腾空飞起,绕树三匝,那是多么壮观的景象。 可惜现在这棵树只剩下了焦黑的枝干,当时焚烧火大时,也不知道多少小生灵陪着它葬送了性命。 蝴蝶引着寒山来到树下,又领着他继续往里走,终于,寒山看见了这棵巨树的主干,高达十余丈,其粗壮程度大约三十个人手把手也无法环抱。 蝴蝶纷纷地落在主干高处,扑闪着美丽的翅膀,寒山抚摸树干,看着满手的焦灰,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棵树度过了千年的光阴,风吹日晒,雨淋水淹,虫蛀雷劈,始终屹立不倒,而今却毁于一旦,怎么不可惜呢? 突然他发现这棵树并没有死,因为在脚下,许多绿色的小芽已经钻出了焦黑的泥土,娇嫩嫩地立着。南州的森林潮湿多雨,气候又温润,倒是很适合草木生长。 随后,他看见那些蝴蝶动了,它们绕着树干翻飞落下扑闪,最后竟然组成了一个清晰的彩色的大字: ——剑。 寒山陡然明白了。 为什么云雾岭对于农辰来说如此重要,为什么农辰几乎不出南州,为什么峨眉派能安心大胆地把绛珠灵芝交给他。 因为他是药仙,同时也是精怪,他的本体就是这棵树,这棵云雾岭上、独木成林的千年古树! 难怪敌人要用火来焚烧云雾岭,因为除了火,这样的巨树还能惧怕什么呢? “晚辈的确修习剑术。”寒山说。 蝴蝶又动,形成另一个字: ——峨。 寒山摇头说:“不,晚辈并非来自峨眉,而是来自昆仑山玉虚峰,是玉清真人座下弟子,晚辈名叫寒山。” 蝴蝶散开,绕树飞舞。 另一个字出现: ——证。 哦,他是要验证一下,看看寒山是否真的来自昆仑派。 寒山会意,但怕乱用法术会伤害脚下的树木嫩芽和这些蝴蝶,于是只是朝着别处远远地放了个凝冰诀。剑仙各派的出招姿势都有不同,一望便知。 寒山说:“晚辈受峨眉派铜岩师太的指引,前来取回七宝之一的绛珠灵芝。” 蝴蝶翻飞,片刻之后,树干上出现了一个大字:失。 果然绛珠灵芝已经被夺走了,否则农辰也不会落得这么惨,连本体都烧了。 寒山问:“请问前辈,是谁拿走了绛珠灵芝?” 大约是字数较多,蝴蝶动了好一阵子,最后寒山看清了是“凤凰”两个字。 “凤凰?”寒山问,“前辈可否在明说一些?” 蝴蝶于是再动,这次时间更久。 三个字:玉梨三。 寒山的惊愕不亚于婵九。 “玉梨三?”他惊问,“怎么可能是她?”(寒山也以为玉梨三是女妖) 天山的玉梨三不是替昆仑派保存着相生阴阳镜么?正因为如此,她必定是玉清真人信赖有加的人,怎么她会跑来抢峨眉派的绛珠灵芝? 何况“七宝”的保存人是绝密,保存紫僵蚕的柳七知道玉梨三,而玉梨三或许知道千年冰参的在谁身上,但绝不应该知道绛珠灵芝的去处啊! 但农辰也不可能诬陷玉梨三,因为他被打得元气大伤,连人形都无法变化,要靠着蝴蝶组字来和寒山交流了。 这么说那片密不透光的灵雾障,那些三番两次迷晕了婵九的花也是玉梨三的手笔? 想到婵九,寒山心里一急。 他问:“我有一位朋友,是一同来拜访前辈的,在浓雾之中不辨方向时,我一时疏忽让她被人掳走了。请问下手之人是否也是玉梨三?” 蝴蝶飞了一阵,留下两个大字: ——不知。 寒山和婵九三天前到达云雾岭,当时农辰必定自身难保,或许树上火烧得正旺,这里和婵九倒下的地方又隔着一座山顶,他没有看见玉梨三的小把戏也是正常。 寒山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玉梨三是否回去天山?” 蝴蝶没有动,焦黑的树干上依旧是“不知”两个字。 婵九明确知道玉梨三去哪儿,他去天山,因为金窝银窝不如他的狗窝。 当然他自己不会这么表述,他说:“事已办妥,回宫。” 婵九问他:“你到底是什么王?绿帽子王?” 玉梨三指着明晃晃的金冠:“嗯哼。” 婵九就说:“金大王,你能不能把这洞里的明字诀先收了?” “这不是剑仙低等的明字诀,这是我的焚天之焰。”玉梨三说,“为什么要收?收了洞里太暗。” “暗一点儿好,”婵九说,“让我眼睛休息一下,老看着大王您,我觉得快瞎了。” “凡夫俗子!”玉梨三怒斥,然后收了他的焚天之焰。 婵九终于感觉舒服了些,狐狸总体来说是夜行生物,光线太强让他们紧张,尤其玉梨三这厮比什么“焚天之焰”还要亮堂。 “大王,再商量一件事。”婵九弱弱地说。 玉梨三问:“我答应了,你就做王妃吗?” 婵九抱着头说:“这个以后再谈。现在,先把你衣服上的小转铃都拿下来好吗?叮叮当当实在是很吵啊大王!” 玉梨三的金光大氅的边缘挂着好几个铃铛,一有动作便铃铃作响,声音虽然清脆,但婵九听着实在难受。 玉梨三便把衣服脱了,又问:“这下行了吧?” 婵九指指他的金冠。 那金冠上的前后流苏都有半尺长,刚才两人靠得近时,婵九差点儿被这排金刷子刮花了脸。 玉梨三又惋惜地把金冠摘下来搁在一旁。 他毫无疑问是一只凤凰。 凤凰是上古神鸟,可这世上并没有神,所以不管玉梨三是凤凰还是山鸡,他依旧是一只妖。 凡人传说凤为雄,凰为雌,凤凰为羽虫之长,百鸟偃伏,能翱翔四海,见之则天下太平。说其翼若干,其声若箫,不啄生虫,不折生草,不群居,不侣行,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这些基本都是牵强附会,凭空胡编乱造,首先修行日久的凤凰和狐狸一样可雄可雌,就看他自己怎么选;其次见到凤凰绝不代表天下太平,倒有可能天下大乱,因为凤凰十分好战,越是兵戈扰攘,它越喜欢上去凑热闹。 但有一点凡人没有猜错:凤凰相当骄矜,玉梨三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妖这种东西,大多喜欢自由自在,独来独往。如果他们聚集在一个洞里,要么是师徒,就像柳七和婵九,要么原本就有群居的习惯,比如狼或猴子。 但能够一个族群一起修炼,一起得道的狼或猴子可不多,所以妖几乎没有占领着一座山头就称王称霸,“本王”“本座”不离口的。 世间一物降一物,妖上还有剑仙,剑仙上还有天劫。妖虽有千万种,但都是百年苦修而来,懂得满招损,谦受益的天道。 但凤凰不用,谁叫他是神鸟,世上大概没有剑仙或剑魔敢去招惹一只凤凰。昆仑派掌门玉清真人把千年冰参交给玉梨三,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婵九猜测玉清真人和柳七一样,都没有见过玉梨三,否则他怎么可能信任这明晃晃的金毛男,一剑捅死他还差不多。 玉梨三说:“再脱本王就光着身子了,这下能说话没?” 婵九勉强同意:“说吧,不过要说什么?” “我们以后是住在天山的瑶池好,还是不咸山的天池好?” 婵九说:“谁要跟你一起住?” “本王先领你去看一遍怎样?”玉梨三问。 这凤凰妖怪大王还是有好处的,虽然目中无人,但也不像人间帝王那样无知自大。那些人明明是凡人,高不过几尺,力不过数钧,偏偏自称“天子”,享尽人间富贵,几十年阳寿一尽,留下无数烂摊子。 几十年对于凤凰来说,不过是眨眼的工夫。 婵九刚要说话,玉梨三说:“哎,你先别忙,喝一盏茶再说。” 说着他“啪啪”拍了两声手,高声说:“来人啊,上茶!” 从洞口便进来两个妖。 花妖,但已经修成了人形,两人的脸几乎一模一样,扁平五官,细眉细眼,绝对不算好看,但也谈不上难看。但他们一个是白脸,一个是红脸,一个胸口别着朵大白茶花,一个别着朵大红茶花。 茶花倒是极美,花瓣繁复,层层迭迭,娇艳欲滴。 婵九的记忆其实是有断层的,比如第一次红茶花在她手中散开之后的事,她就不记得了,第二次白茶花被她摔在地上之后的事,她也不记得了,但明确记得这两朵花。 她对玉梨三笑了笑,玉梨三心中一荡,正要说话,接着便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右勾拳。 ☆、第79章 玉梨三被婵九一拳揍得脸都偏了过去,婵九也没想到自己会一击得中,两个人都愣了片刻,接着扑倒一起,掐了起来。 这是玉梨三和寒山又一个不同的地方,寒山再生气,顶多也是威胁两句,绝不会舍得真和婵九掐。 婵九打不过玉梨三,因为这凤凰妖怪虽然腰上挎着金刀,但那只是装饰,他实际上最擅长拳法,施展法术时也用空手。 婵九又青了一只眼睛,被脸朝下摁在地上。 不过她也没吃亏,玉梨三被美人蟒骨环割破了额头,疼得哎呀呻吟:“啊……我的脸……我的芙蓉玉面!” 这人自然也不怕蟒骨环的毒,百鸟之灵克一切虫豸,什么毒蛇、妖蛇、千年蛇到他那里都只有被一口叨死的份儿,但这不妨碍他痛啊。 玉梨三迅速愈合额上的伤口,骂道:“你这狐妖,稍一放纵就作祟!” 婵九脸贴地冷笑:“哼哼,知道姑娘的厉害了吧?” 那两个花妖显然修行还不到家,见主子和人打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来拉架,而是木呆呆垂着手地站在洞口。 花草能修炼成妖是不多见的,因为它们寿命太短,甚至一岁一枯荣,还没来得及获得灵性就死去了。例外也有,比如人参。这两朵茶花能够修成人形站在这儿,必定是托了玉梨三的福。 玉梨三甚至能让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婵九贴在地上,用余光看见那两人的背后还立着好些个花妖,在洞口排成一排。每一个看上去都是不同茶花花种,但每一个都长着同样的脸:细眉细眼,扁平五官。 “为什么只有茶花?”婵九问。 “这是本王在南州别府的下人,此地只有茶花悦目一些。”玉梨三说。 他把婵九拉起来站好,说:“你打不过本王,不打了吧?” 婵九捂着自己青肿比较严重右眼,凶巴巴问:“在云雾岭上你为什么要害我?” 玉梨三说:“因为你们碍事。” 一提到“你们”,婵九顿时跳起来:“你你你,你把寒山弄哪儿去啦?” “寒山?”玉梨三歪着头想了一下,“哦,那个剑仙啊,我没把他弄哪儿去啊,我是把你弄这儿来了。” “那寒山呢?”婵九追问。 玉梨三耸肩:“本王不知道。” 婵九握起拳头又朝他脸上招呼,他眼捷手快抓住婵九的手腕,婵九奋力挣脱奈何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于是把脚也踢出去,可惜又被抓住了。 玉梨三盯着她的眼睛低沉地说:“以后都是两口子了,能不打了吗?” 婵九说:“哦,原来你能正常说话啊。” 玉梨三马上恢复的唱歌般跳跃的声调:“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本王有一个治你的好方法。”他突然改用两只手抓住婵九的脚踝,然后把他高高地倒着提了起来。 婵九尖叫:“你干嘛?!” 玉梨三对着洞口说:“六角大红,去把从贺兰山来的那个谁喊来。” 扁平面孔的红茶花妖领命,转身走了。 婵九双手不能触地,骂骂咧咧:“放我下来,你这秃毛野鸡!” 玉梨三说:“啧啧,真不知道那个剑仙怎么忍受得了你?” 婵九说:“呸!他非但受得了我,他喜欢我还来不及!” 玉梨三撇了撇嘴,又改用一只手抓住婵九的两只脚踝。他真是生得一双大手,普通人哪能这样,估计鸟妖的手就是大些,因为他们翅膀宽啊。 玉梨三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拿在手里抛了抛说:“你太不听话了,本王准备给你戴上这个小玩意儿,但如果你现在求我,给我磕三个响头,说‘大王我错了’,本王便饶了你。” 婵九努力勾起脖子一看,就松了劲道哈哈大笑:“这是我的小皮包,里面是装的是锁妖环!我是妖,你也是妖,我不能碰锁妖环,难道你就能吗?!” “本王不能。”玉梨三微笑,“你磕不磕头?” “你当我傻呀?”婵九继续用银色长发扫地。 “你真傻。”玉梨三摇了摇头,“本王不能碰锁妖环,但是这里有人能碰啊。” 话音刚落,就有个平直僵硬的声音插进来说:“回禀大王,贺兰山的仙人已经请到。” 那个叫“六角大红”的花妖正站在洞口,身后跟着一个人。 “哦,进来进来。”玉梨三招呼。 那个人就进来了。 因为背光,婵九初开始没有看清楚他的脸,直到玉梨三又把什么“焚天之焰”升起来后,婵九才发现这个人他是见过的! 在昆仑山、玉虚峰,玉清真人曾经闭关,柳七曾经被锁住的那个洞里!他是寒山的师弟,叫什么……对,黄行!举着贺兰山血印老祖的邪宝“万蚁噬魂”准备咬她的家伙! 可“万蚁噬魂”已经被自己抢过来了呀,送给铜岩师太玩了……嗯,保不齐他还有几个备用的。 婵九相当识时务,这时候反而一句话都不敢说了。据说被“万蚁噬魂”咬过的人,初开始没什么,可几天之后会活活痒死,以至于把自己抓死挠死,那可比什么死法都难受。 玉梨三说:“来,血池剑神,能否帮本王一个忙?” 原来他不叫黄行,他叫血池,玉清真人能把这种人收为徒弟,也真是老糊涂了。 血池说:“大王尽管吩咐。” 玉梨三就把手里的小皮袋子扔给他:“帮王妃戴上。” 血池打开袋子一看是锁妖环,心想你们这妖精狐怪,谈情说爱就谈情说爱,还非得搞点儿情趣助助性。他二话不说,过来就把锁妖环扣在婵九琵琶骨上了。 锁妖环和缚仙网一样,一遇妖的身体就长,牢牢锁住,不留缝隙。 婵九忍着剧痛,愣是一声都没吭。 玉梨三把她放下来问:“你怎么现在不叫了?” 婵九捂着肩膀斜了他一眼,心想你懂个屁,他兜里装着咬人的毒蚂蚁! 锁妖环会灼烧妖的皮肤,而妖又能很快地再生,所以生了烧,烧了生,令妖痛苦不堪。 但痛苦程度和妖力高低有很大关系,修行越久,妖力越高,痛苦越大。像柳七或者玉梨三那样的妖,就会痛不欲生,而像婵九这样连内丹都没有,要靠人渡精气活着的,其实不太痛。 婵九只是装锁妖环时疼了一下,后来便完全能够忍受,就像琵琶骨上被人一边夹了一只有些紧的木夹子。 剑魔血池也认出婵九来了,但他装作不认识,因为刚才玉梨三喊婵九“王妃”。 他心里笑掉了大牙,心想你们这群飞禽走兽之间真是乱七八糟、七颠八倒、乌烟瘴气、胡搞乱来!,还什么“王妃”?我看是绿帽子真王八妃才对!真不知道寒山堂堂剑仙,昆仑派大弟子,跟着瞎搅和个什么劲儿? 这个叫血池的最大的优点也是识时务,尤其会装相。在玉清真人面前他作出一副敦厚样,一坚持就是几百年;在登云洞遇见寒山和婵九时他明明没落下风,偏要脚底抹油逃跑以保存实力。 他虽然看不上婵九,但惹不起玉梨三,于是装完锁妖环后,他随口找了个理由,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玉梨三的注意力回到婵九身上。 婵九趴在地上喘气,她现在的感觉不是疼,而是晕。她所有的妖力都是由寒山的精气转化而来,如今妖力被锁妖环锁住,她又没有内丹保命,一时半会儿竟然要死了! 玉梨三眼见着她的面色迅速苍白下去,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突然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知道不对劲,连忙问:“你怎么了?!” 婵九虚弱地说:“傻鸟……你不应该把我弄来的……离开……离开寒山我根本活不了……我没有内丹……” 她没有内丹! 同样是妖的玉梨三顿时明白了,先前他察觉婵九妖力极弱,还以为她只是修炼不走心而已。 “别急。”玉梨三镇定地安慰。 他对着洞口喊:“六角大红,不,十八学士!你跑得快些,赶紧去把那个贺兰山的再找回来!” 有个花瓣粉白相间的花妖闻言走了。 剑魔血池正在往住处去,已经走到一半,见花妖又跑来请,于是跺脚埋怨说:“这是搞什么呢?锁妖环装上还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这又要摘下了?这算是个什么情趣呐?!” 没办法,他还得跟着回来。 刚越过洞口,就见一团人影扑了上来——其实是两团,玉梨三举着婵九,婵九张着双臂撅着嘴。 一炷香之后,剑魔血池倒地抽搐,白眼上插,脸色灰败,形容枯槁,两颊深陷,神志不清。 婵九抹着嘴,精神百倍地在他肚皮上站了起来。 玉梨三嫌恶地说:“你竟然亲了这种人,本王今天不要再亲你了。” 婵九呸呸吐了两口唾沫:“我自己也不想啊,他嘴里还臭烘烘的,再说我也没打算让你亲!” 她只精神了一小会儿,很快陷入了另一种折磨——锁妖环穿过的皮肉开始烧灼疼痛了起来。 没有妖力吧,片刻即死;有妖力吧,背上又痛,婵九就这么满地打滚,哼哼唧唧,哭哭啼啼,骂骂咧咧。 玉梨三说:“哦,这个好,这就是本王想要的。” 他对着洞外的仆人说:“六角大红,状元红,雪皎,还有赛牡丹,你们去把贺兰山的那几个使剑的都找来,给我迷晕了锁在下面水洞里让王妃吸精气,每天多吸一点,吸到饱为止!” ☆、第80章 婵九莫名其妙多了几个豢养的奴隶,都是不到百年的剑魔,都是驼背瘸腿歪瓜裂枣丑陋不堪,都躺在山脚下的水洞里人事不知。 所谓水洞也不全都是水,只是最低处有地下暗河流过,其余地方虽然潮湿,倒也干干净净能够住人。比起玉梨三所在的洞府,水洞就要阴冷多了,当然一半原因是那个洞(玉梨三称之为南鸣凰洞)实在太热。 凤凰是不死火鸟,五百年一涅盘,浴火而重生,最不怕的就是火。玉梨三成天在洞里高悬焚天之焰,把婵九逼得一天倒有大半天在水洞里避暑。 她下去水洞才知道,花妖们没轮到当值时也躲在这儿,毕竟比起狐狸来,草木更容易焦枯啊。 花妖们只会说极少的话,也没有多少情绪,只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婵九倒是尝试过和他们交流,但他们似乎就听得懂玉梨三的指令,对于婵九,只会用一模一样的脸齐刷刷、木呆呆地望着她而已。 几天之后婵九才意识到他们不算是妖,而是玉梨三催生出来的精怪,一旦玉梨三离开此地或者收了妖力,他们立刻又会变成原来的样子——一株株的各色茶花,生长在田间地头、山林之间或是凡人的花盆里。 婵九一转眼看到她的那些“食物”,头又大了起来。 以前她在凡间历练的时候,只要是肚子需要,什么丑八怪都能下嘴,现在不一样了,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在寒山的培养之下变得比较挑食。 何况吸过了这些剑魔的精气,背上还得疼不是?她摸着隐隐作痛的肩胛骨,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左边的锁妖环上搭着一条长线,是用妖力凝结而成的,可长可短,另一头连着始作俑者玉梨三的手腕。这妖线很像婵九的绕指柔,可绕指柔细若蚕丝,轻若无物,玉梨三的这条倒好,明晃晃的大金链子,一碰仓啷作响! 玉梨三拴着她,每天跑来嘘寒问暖,问她是不是同意成亲了?能不能一起回天山去?还说天山脚下有的是肥牛,让她吃个够。 婵九头疼地说:“我不喜欢吃牛。” “那肥羊呢?”玉梨三问。 “也不喜欢。” “肥兔子?” “都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女人。”婵九恹恹地说。 玉梨三说:“喜欢女人好啊,百合多带劲啊!实际上我们凤凰也是可雄可雌,你若是不喜欢雄的,本王给你变个雌的怎样?” 说完他就变了。 “……”婵九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说,“你还是变回去吧。” 玉梨三压根儿没准备修女身,他的雌凤凰和雄的一模一样——金发金眼,英俊逼人的脸,宽阔厚实的肩膀,身高九尺开外,连胡茬子都原样保留! 他变回去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喜欢,本王都有八百年没变过雌的了。” “八百年前你经常变?”婵九问。 “也没变过。”玉梨三说,“这是第一次。” 婵九觉得好头痛好头痛哦! 寒山在云雾岭上又多等了两天。 其实他恨不得马上出发去找婵九和玉梨三,可他同时心中也有太多疑问。 那些蝴蝶在农辰的操控下,拼成字回答了他的几个问题之后,有数十只大约是因为耐受不了妖气,竟然落地死去了。农辰怜惜这些蝴蝶,顿时就把它们全部驱散,也不管寒山刚刚问了半截子话。 寒山无奈,只能等待,两天之内他只是乘着夜色去了一趟附近的村寨,找了一身衣服,其余时间都静静地在那棵独木成林的焦枯大树下打坐。 两天之后,蝴蝶再次聚起,寒山赶紧问道:“前辈,既然绛珠灵芝已经被夺走,那你是否知道峨眉的另一件宝物——寒月在谁处?” 这次把蝴蝶累坏了,因为字儿实在多。 农辰调遣它们半天,这才在树干上从上到下出现三个大字:罗刹海。 “罗刹海?”寒山问。 罗刹海位于西罗刹国,说是国,其实是草木稀疏的荒蛮之地,相传国内有十六部落,但近些年西罗刹国大旱,那些凡人的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早就迁徙走了。 在西北地区,人们管大的湖泊叫做海子,罗刹海就是西罗刹国最大的湖泊。因为湖水有毒又极咸,因此湖中没有鱼虾,湖周围也不长草木,荒芜得好像一幅地狱景象。 蝴蝶又动,这次是两个字:冥灵。 冥灵大约是个妖的名字,因为七宝被三大门派都托付给了自认为稳妥的妖。 罗刹海水面广阔,海中有三五十个小岛,数百水洞,也不知道这个叫冥灵的到底在哪个岛上,哪个洞里。 寒山想起婵九吞了紫僵蚕,却自我感觉毫无用处的事情,又问:“前辈,七宝到底怎样使用,才能令人增加三百年功力?” 这回蝴蝶动的时间较短,因为只有一个字:烧。 “烧?”寒山不太明白。 但农辰今天显然不打算再回答任何问题,让蝴蝶又扑啦啦散去了。 寒山再也等不及两天,只得向焦树拱了拱手,飞身御剑。他也不知道玉梨三带着婵九去了什么地方,先前还指望着婵九用绕指柔找他,可几天过去,丝毫没有动静,可见婵九的情形不太妙。 但是婵九应该没有死,因为他体内融合着婵九的内丹,如果婵九出事,他很快就会察觉。 寒山绕着云雾岭飞了两圈,转身往北飞去,他要回峨眉一趟。婵九的两个师父都在那里,他们说不定有找人的办法。 “罗刹海,冥灵。”他把农辰给出的提示又念一遍,准备拿这话去询问柳七和铜岩师太。 婵九也在纠结七宝的事儿,因为她掐指一算,七宝之中倒有三宝归了玉梨三——相生阴阳镜、绛珠灵芝和紫僵蚕。 她也不问玉梨三到云雾岭干嘛去了,这还用问么?弄那么大一灵雾障,显然是作奸犯科,八成那位药仙农辰已经死在他手上了。 他说把相生阴阳镜卖了,又是卖给谁了呢?真的卖了? 婵九摸着身边剑魔的狗头想:这儿这么多从贺兰山来的,大概他们和玉梨三是老生意了,相生阴阳镜说不定就卖给了他们。 她于是左右开弓,把一名昏迷的红衣剑魔硬是扇巴掌扇醒,揪着问:“哎,你们到南州干嘛来了?” 那红衣剑魔眼睛虽然睁开了,意识还在天边,含含糊糊说了句:“嗯哼……” 婵九说:“什么嗯哼,我问你,玉梨三找你们来干嘛?” 见红衣剑魔嘴巴开着,鼻翼张着,白眼翻着,婵九努力积攒起一些妖力,在他脑门上摁了一个清醒咒。可就是用了这么一丁点儿妖法,背上的锁妖环也把她烧得直发抖。 红衣剑魔是玉梨三弄晕的,婵九的清醒咒根本起不到效用,反而让他上下贯通,肠胃蠕动,放出一个臭不可闻的屁来。 婵九猛地丢开他,跳出去老远。半晌之后怒骂玉梨三,说:“姑娘以前都是抱着寒山亲来亲去的,现在被你抓过来,必须吸这么些个鬼东西,真是要命!” 她跑到上洞去,准备要当面骂,见玉梨三正明晃晃地躺在石头床榻上闭目养神——因为太刺眼了,所以怎么没看清,也有可能他是睁着的。 “玉梨三,”婵九手搭凉棚说,“大中午的,能不能别焚天了?” 玉梨三一挥袖子收了洞里的照明,问:“怎么?你想通了?” 婵九“嗤”了一声,正色问:“你把我的美人蟒骨环弄哪儿去了?” 上次打架时,婵九用美人蟒骨环割伤了玉梨三珍贵的脸,因此他怀恨在心。他不去恨婵九,反而恨上了这把环,等婵九被完全制服后,他牺牲了八个花妖,才把这毒环高高地搁在了洞顶上。 婵九绝望地仰头望着洞顶,那儿八丈高,她这辈子也够不到。 这时,那个叫六角大红的花妖进来禀告:“大王,一切都准备停当了。” 玉梨三微微点头,从榻上坐起,然后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戴上兽皮手套,接着右手一伸,美人蟒骨环就如同听从了命令般准确地落在他手上。 “还我。”婵九要求。 “不行。”玉梨三说,“这是你的陪嫁,暂时由本王保管。” 婵九揉着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随你,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玉梨三长笑三声,说:“走吧!” “走?去哪儿?”婵九问。 玉梨三扬起手腕,将系在上面的金链越缩越短,因为金链的另一头拴着婵九背上的锁妖环,所以婵九也不得已地靠他越来越近,最后被他完全拢在怀里。 “多留无益,回本王的鸣凰洞天一宫。”玉梨三说。 说着他宝刀出鞘,化为金光,两人出了洞口,一飞冲天。 那些花妖他果然一个都没带走,婵九扭头去看,发现花妖们纷纷化作一团红雾,随后就不见了。 “水洞里的剑魔怎么办?”婵九大声问。 “啊!”玉梨三这才想起下洞里还晕着几个剑魔,他一仰头说,“本王有一个你既不用吸精气,又不会伤身的好方法,所以用不着他们了,随他们去死吧!” “什么方法?”婵九问。 玉梨三自然回答,等到了鸣凰洞再说。 婵九望着脚下苍苍莽莽,云雾缭绕的南州群山想:这下可好了,我要被个金光老妖弄去天山了,也不知道寒山他…… “你跳下去会死。”玉梨三好心地出言提醒。 “我没想跳。”婵九白了他一眼。 “哦,也不会死。”玉梨三抖了抖腕子,“你我二人有赤金如意链相连,所以你最多会挂在半空,一直挂到天山。” ☆、第81章 寒山匆忙回到峨眉,把丢失婵九和绛珠灵芝的经过一说,柳七瞪大了眼睛半天没反应。 “玉梨三和我井水不犯河水,她抓我徒弟做什么?”他问。 寒山说:“农辰前辈并没有说婵九是玉梨三带走的。” “除了那婆娘还有谁?!”柳七怒道,“灵雾障只有妖才能布,你看清楚了吗?她的灵雾障真有这么厉害?” “确实难破,但也是我疏忽大意。”寒山说。 当时婵九在他身边,又很快着了玉梨三道儿,他关心则乱,以至于对灵雾障束手无策。其实后来回想,灵雾障是雾,那在华山上被他打散了的南州雾妖也是雾,为什么不用同样的方法对付呢?说不定几个凝冰诀就解决问题了! 柳七低头,咬着指甲说:“什么妖比我还厉害?” 铜岩师太插口问:“柳七道友,这个叫玉梨三的,是否就是玉清真人托付相生阴阳镜的那位妖仙?” 柳七皱着眉头说:“就是她,天山的一个孔雀女妖。照寒山的说法,如果她能施出那样的灵雾障,那她至少有八百年道行了!” “八百年,那可不少了。”铜岩师太说。 寒山有六百一十年修为,柳七有五百二十年修为,两人连手,倒能和这个玉梨三硬碰硬。可惜婵九在她手上,以寒山近来的脾性,一旦看到婵九,头脑发热,估计就得减去四百年。 柳七咬着指甲,用余光鄙视寒山,寒山冷冷地回瞪。柳七于是望向别处,心想:你这个没出息的,自己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怕我徒弟怕得要死? 宋不谦的注意力压根儿不在“婵九被抓走了”这件事上,他问寒山:“那女妖……玉梨三漂亮不?” 寒山摇头说没见过,柳七分析说:“如果是孔雀,就不会太漂亮,因为孔雀是雄的美些。” 宋不谦摸着下巴说:“不管漂不漂亮,婵九真是好艳福啊。” 话音刚落,寒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宋不谦倏地站起,顶着三层锅盖逃窜。 他最近也不知是开了窍还是怎么的,功力大进,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再过几年,等练好了法身,说不定就能满天飞了。婵九离洞时和他半斤八两,这时却似乎要比他差上一截。 寒山想起婵九那样的脑子,那样的身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其实婵九的脑子及其好用,只是寒山想到她就叹气,那就让他叹去吧。 柳七说:“事不宜迟,我得去找我徒弟,她可是我的独苗苗。” 寒山也这么想,于是两人各顾各收拾。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柳七先出发赴天山,因为他在搜寻婵九上有丰富的经验,寒山则仍旧往南州去,以防玉梨三还留在南州。不管是谁有所发现,反正他们倏忽来去,不难碰上。 宋不谦这次学乖了,根本没要求跟着,因为他觉得此去长风万里,此去山水迢迢,此去龙潭虎穴,寒山和柳七有能力自保,婵九只要没死就有寒山保,而自己估计第一轮就会被扔出去挡刀,还不如留在峨眉山修仙、打猎、看风景。 他一脸纯孝地说:“铜岩师父在,我哪儿也不去。” 铜岩师太非常感动:“好孩子。” 宋不谦还没来得及进一步表现,铜岩师太又甩了一句出来:“但是这次我也不想袖手旁观了。” “……”宋不谦问,“师父,你什么意思?” 铜岩师太合掌说:“他们一个往天山,一个去南州,不谦,你我二人就先行一步,去罗刹海找冥灵吧。” 宋不谦断然拒绝:“师父,我不会飞。” 铜岩师太说:“我会。” 宋不谦问:“师父,你不是有腿疾吗?”意思是老太太您不是瘸的吗? 铜岩师太微微一笑:“五百年天劫之前,我可没有腿疾,如今虽然行走不便,但只要你背着我,把你的腿当做我的腿,我们二人还是能够御剑的。” 宋不谦说:“师父,我裆部有疾,痒,不方便。” 寒山直截了当给了他一掌,他哐里哐当从洞的这头摔倒了那一头,爬起来默默地收拾行李去了。 三组人离开玉烛洞同时出发,寒山和柳七都是飞快,宋不谦和铜岩师太慢腾腾地跟在柳七身后,因为柳七也是往西北方去的。 铜岩师太这次出洞相当冒险,她的本领在剑仙中只能算中等,加上腿又不好,如果碰到一两个剑魔还好说,若是被围攻,她和宋不谦必定凶多吉少。 但事关七宝之一——峨眉寒月,她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如果再躲躲藏藏,而不是主动出击,寒月最后的结局就会和绛珠灵芝一样,被人夺走,落入剑魔手中。 宋不谦问她:“师父啊,寒月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摇头,拍拍宋不谦的背:“我们飞稳一些,横竖到了罗刹海,见了冥灵,也该知道了。” 宋不谦说:“冥灵……听名字我就不喜欢,我们峨眉派怎么会把寒月交给这种人呢?” 铜岩师太说:“我不知道,一切都是师姐的意思。” 婵九跟着玉梨三来到了天山,进了深山绝峰的鸣凰洞,看见了他的天一宫——用膝盖窝想也知道,那是一座纯金打造的宫殿。 鸣凰洞是婵九见过的最大的洞了,天一宫主殿的尖顶已有十丈高,可洞顶还有一大段距离。何况这宫殿本身也不小,百十来间房屋,玉虚峰上上下下加起来连上迎客台,也不过这么多屋子。 天一宫的每间房屋的檐角下都挂着铃铛,鸣凰洞已经大到拥有自己的小气候,有风有云甚至会下雨下雪,每当风吹过,铃铛一起作响,四处回声不绝。 多么吵闹的一座宫殿啊,婵九默默地想。 两人刚一落在鸣凰洞口,天一宫里就有人快速迎了出来,都穿着白衣白裙,戴着白帽子,两排共十二个人跪地迎接,一排四个人弓着身子负责铺地毯,从宫门一直铺到玉梨三和婵九的脚下。 地毯都是毛毡织成,染成鲜红色,平坦整洁。 玉梨三目空一切踏上红毯,傲慢地朝婵九伸出一只手:“随本王来吧。” 婵九问:“我自己走行吗?” 玉梨三说:“哼,随你。” 于是婵九就抄着手,慢悠悠地走在后面,边走边观察红毯两边跪着的白衣人。 他们有男有女,男的穿长袍,女的穿罗裙,和婵九一样,他们头发的颜色很浅,只不过婵九是银色,而他们是纯白,猛一看几乎分不出哪里是头发,哪里是衣服。但另一方面,他们的脸色却是嫩绿,好像新生出来的白菜叶子。 玉梨三和婵九走过去后,他们也跟着来了,悄无声息地走在红毯两侧。他们应该也是花妖,不过究竟是什么花呢? 婵九想起天山上有一种珍贵的花叫雪莲,传说生长在终年积雪之地,许多年才能发芽生长开花,看白衣人们的模样,说不定就是雪莲花妖。 等玉梨三完全走过红毯,四个男性的花妖边开始从洞口处收红毯,把它卷成一个大卷。 婵九站在宫门的最高一阶台阶上望着他们,玉梨三说:“别看了,本王宫里还有五六百个,你进来再看也不迟。” “有这么多?”婵九问。 玉梨三说:“如果本王不把他们收来,藏在洞里,他们就会被凡人挖去做药吃,说是治什么……对,风湿痹痛,月事不调。真是笑话,凡人区区几十年寿命,却不知要祸害多少飞禽走兽,草木虫鱼,得病也是天谴之,没想到他们不思悔改,反过来又要剥树皮挖草根。这雪莲花,五百年前天山上遍地都是,现在可就难找了,再下去,怕是要断子绝孙。” 他说着招招手,那些雪莲花妖连忙加紧脚步,依次进入宫门。等到扛着红毯的四个花妖也入内后,他把婵九从门坎上拉下来,挥手一阵风将宫门合上。 天一宫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气,平常人闻来没什么,婵九是狐狸鼻子,免不了又要喷嚏连天。而玉梨三自己简直没感觉似的,还在问负责照看熏香炉的雪莲花妖:“你们都知道本王今天要回来,怎么宫里的气味还这么清淡?” 那雪莲花妖是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她一手举着团扇,一手扶着香炉,刚想回话却打了个喷嚏,接着又打了一个喷嚏,婵九跟在她后面连续打了三个:阿嚏!阿嚏!阿嚏!! 三人默默地对视半晌,玉梨三说:“本王的鼻子常年不通,不熏香些就闻不到,所以要多加香料。” 女花妖垂首温顺地说:“是……阿嚏!……大王。” “……”婵九仰头,一脸生无可恋。 这宫里不但香,而且亮,因为一切都是金光灿灿,幸亏金子怕火,容易烧化,玉梨三才没有把焚天之焰放出来,而且乖乖地点上蜡烛油灯。没有那团火,婵九觉得这宫里有点儿冷,说话都冒白气。 玉梨三解释说:“雪莲花性喜寒冷,因此周遭不能太热。” 雪莲花妖虽然外表上能分出男女,但脸基本上都长得差不多,最多只是男的高些,女的矮些,而且不能像茶花那样分品种,因此玉梨三的平常对话如下: “哎,那个谁,过来替本王更衣。” “你,就是你,去泡茶。” “门口那个,把本王的鞋拿来。” “你,你,还有你,赶紧给本王整理床铺去啊,还站着干嘛?” 见玉梨三把雪莲花妖们支使得团团转,婵九不得不插嘴问:“玉梨三,你说你有让我不用吸精气,又不会死的方法,不是骗人的吧?” ☆、第82章 玉梨三的袖子里好似藏宝箱。他掏出来的东西中婵九认识好几样,显然是她晕倒时,玉梨三从她那里搜刮去的: 首先是乱七八糟的小宝石,小珍珠,小首饰。 其次是长白山吃人霸王肚子里的寅艮,她原先有三个,玉梨三只拿了一个,另一个给了巫师长老,那最后一个就丢在南州了。 再一个是紫僵蚕,玉梨三把它装在一个金色的小蝈蝈笼子里。紫僵蚕自从从婵九肚子里出来之后就很活络,在笼子里自顾自地发出沙沙声。 还有一个是从护宝食人蛊的洞穴里挖出来的大黑圆珠子。婵九不喜欢它,觉得它的表面之下隐隐气流氤氲,有点儿吓人。 还有一个是朵灵芝,通体黑色,伞盖虽然只有醋碟子大小,但表面仿佛刷过漆一般,几乎可以反光照出人脸。 婵九心头一颤:“这个是绛珠灵芝?!” 玉梨三点头:“是绛珠灵芝,平平无奇是吧?” 婵九警觉地问:“你把农辰怎么样了?” 玉梨三说:“你到底是要听我的方法,还是要听我把农辰打得三魂升天七魄出窍然后烧成焦炭的故事?” “……”婵九说,“我不认识什么农辰,还是说你的方法吧。” 玉梨三又掏出一样,也是一颗珠子,鹌鹑蛋大小,表面一半黑,一半白,那黑的和白的地方还能互相交融,变换位置,此起彼伏。婵九只看了一小会儿就觉得眼晕,干脆不去看了。 玉梨三摆完了,一样一样指着婵九看。 “这是寅艮,下等妖物胆里的东西,没什么稀奇,还给你算了。”他说着把寅艮扔给婵九。 婵九撇了撇嘴,心想:没什么稀奇你还拿着? “这个。”玉梨三举着小蝈蝈笼子说,“到了我手上,你可就拿不走了。” 婵九正色说:“别的我都不要,这个你必须还我,这是我师父柳七的东西。” 玉梨三嗤笑,把紫僵蚕又拢进袖中:“那你叫柳七亲自来拿。” 婵九觉得现在和他争辩也无济于事,便静等他下一句话。 玉梨三没去碰那颗大圆黑珠子,却先拈起了绛株灵芝:“这个么,是我千辛万苦得来,所以自然也不能给你。”说着他把绛株灵芝也放进了袖子。 随后,他捏起了那颗黑白相间的珠子,盯着婵九的眼睛说:“这个,就是相生阴阳镜。” 婵九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这颗珠子一半黑一半白,黑的和白的相生相搏! “你不是说已经把它卖了吗?”婵九惊讶地问。 “可惜没人买得起。”玉梨三抛接着黑白珠子说,“他们竟然可笑到要用金子来买,但本王唯独不缺的就是金子。” 婵九说:“我以为……相生阴阳镜是面镜子。” “确实是镜子。”玉梨三说着把珠子往空中一抛,那珠子在离横梁只有几寸远的地方停住了,接着从里面突然腾飞出两团雾气,一黑一白,在空中交缠旋转,消长流行,越来越大,最后平展达到一丈见方,果然像一面圆镜子,只是不能用来照人。 婵九的耳中铮铮作响,仿佛有谁在他身后弹着瑶琴,虽然高低起伏不成调,但就像珠落玉盘,清脆悠扬。 她仰头,痴迷地望着阴阳鱼缓缓转动,问:“这个镜子该怎么用才能增加三百年修为?” 玉梨三说:“不知道。这镜子在本王手中已经二百五十年了,本王佩戴过它,把它在武器上镶嵌过,让它像这样连续二十四时辰持续一个月转动过,甚至吃过,可是从来没增加过一丝功力。” “我也吃过紫僵蚕,”婵九说,“没有用。” 玉梨三把相生阴阳镜收回成原先的珠子,又纳入袖中,琴声也随之消失。 “不管如何,玉清真人总不会骗本王。近些年也奇怪,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总有人追到天一宫要买相生阴阳镜,可本王欠着玉清真人一个大人情,如今他死了,人情还不了,总不能再把他的托付之物卖出去。不得已,我只好去南州借了农辰的绛珠灵芝,好卖给人家。” 婵九说:“你可真没道理。” 玉梨三满不在乎,抄着手说:“我们是妖,不讲道理,只讲利益。” 婵九指着大黑圆珠子:“这个是我和寒山杀了整整一晚上的巨型蛊虫才换来的,你总得还给我吧?” “这个啊,”玉梨三夸张地摇头叹息,把大黑圆珠子举在手中掂量,“婵九呀婵九,你守着这么一个宝贝,竟然沦落到要靠吸精气才能活下去,真是傻瓜。” 婵九托着腮,面色不善地说:“大王,骗我很好玩么?” “你不信?”玉梨三说,“那你看着。” 他说着就把大黑圆珠子往地上重重一摔,婵九惊叫一声,抢上前去想接住,但已经晚了。大黑圆珠子咔嚓咔嚓数声脆响,底部开裂,一股细细的、青黑色的烟从里面钻了出来。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婵九问。 玉梨三没有回答,而是气定神闲地把那股青烟一丝不剩地吸到了肚子里。 “你在干嘛?!”婵九紧紧地皱着眉,“你也不嫌恶心?那是从蛊虫洞里找来的,那虫子又脏又臭又有毒,还差点儿把我的两条腿都咬断了!” 玉梨三微微一笑说:“不恶心,因为不管是臭虫,还是蜘蛛蚂蚁蚊子蟑螂,这都是他们的内丹,里面只有三百年修为,没有什么鬼东西。” “内丹?!”婵九瞪大了眼睛,突然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内丹?你当我是什么人?我也是妖!” 她的笑当然是假的,到最后笑不出来了,说:“玉梨三,妖死如灯灭,再好的内丹也变成鱼眼珠。内丹离身但仍然有用的例子也有,那就是我婵九姑奶奶,因为我还没死。那些护宝食人蛊被寒山杀得一乾二净,怎么可能还留着一个三百年修为的内丹?再说了,成百上千只虫子,怎么可能只有一颗内丹?” 玉梨三慢悠悠说:“这就是你孤陋寡闻。成百上千只虫子并不是成百上千只妖,而是一只妖,这一只妖才叫护宝食人蛊,懂了没?” “就算只有一只妖,那它也死了。”婵九说。 “你确定?”玉梨三问,“它有成百上千个身体,你确定每个身体都死了?” 婵九这下没话说了,她确定冒头的食人蛊都死了,可万一那深深的洞穴底下还有没冒头的呢?或者说,受了重伤钻入地下再也不肯出现的呢? “它护的是什么宝?”玉梨三饶有兴趣地问。 “什么都没有。”婵九没好气地说,“我们让人骗了。” “内丹也勉强能算是它的宝吧。”玉梨三一抖袍袖,洋洋得意地说,“现在本王有一千一百年功力,可算是天下无敌了!” 婵九哼了一声:“融入内丹哪有这么容易?” 寒山可是挨了一晚上的雷劈,才把婵九的那颗小内丹融进体内。 玉梨三说:“傻瓜,我是凤凰,我体内有焚天之焰,即使是真神也能把他融了。” 这一点婵九承认,玉梨三的体温比平常人要高。婵九跟着他千里迢迢从南州飞到天山,如果是搂着寒山,那得冻得半死,而跟着玉梨三,仿佛怀里揣了只小火炉,竟然暖洋洋的。 她讪讪对玉梨三伸出一只手:“还来,那三百年修为是我的。” 玉梨三揉着肚子说:“本王都融了,怎么还?” “我不管,还来。”婵九说,“反正我也活不过三天,你死了老婆,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好歹你也打了八百年了。” 玉梨三便从袖子里又把相生阴阳镜掏了出来,放在婵九的手心里:“喏,这个也是三百年,还你吧。” 婵九惊讶地说:“你要把这个给我?” 玉梨三说:“不是给你,是给你的那位剑仙朋友,他是昆仑派首徒,给了他就等于给了玉清真人,本王和真人之间也就两清了,至于他愿意给谁,那我就管不着了。反正我这里有绛株灵芝可卖,阴阳镜已经可有可无。” 婵九没想到他这么干脆,问:“可是我怎么用它?” 玉梨三还是那句话:非常遗憾,不知道。 婵九摩挲着阴阳珠,想了好半天,最后把它装起来:谁都不会用,那她还是只能活三天。 玉梨三宽慰他说你别急,最近没有风雪大作,估计又有好些个盗挖雪莲的凡人上山,我抓几个来给你就是了。 婵九表示没兴趣,蔫蔫地在天一宫里逛。 这宫殿虽然看上去富丽堂皇,屋宇楼阁层层迭迭金碧辉煌,其实大部分殿堂没人住,因为玉梨三不用吃喝拉撒,起居只占了一两间屋子,雪莲花妖们也是一样。 没人住不代表是空的,很多房间堆满了玉梨三的藏品:金器、银器、玉器、青铜器、瓷器、珍珠、宝石……他就跟只乌鸦一样,对所有发光的东西感兴趣,用各类喜欢的东西装点他的鸟巢。 婵九逛了一会儿,觉得太没趣了,四周寂静得可怕,虽然偶尔有成群或者独个儿的雪莲花妖来去,但他们走路连一丝声音都没有。难怪玉梨三要在衣服上栓小转铃,一路叮叮当当,因为寂寞啊! 婵九问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也不收个徒弟,他傲然说:“我是百鸟之王,我是天地之灵,没人配得上拜我为师!” ☆、第83章 柳七根本没费力气就找到了鸣凰洞,因为那洞口挂着硕大的金匾,上书“鸣凰洞”三个大字,每个字都有一人多高。 柳七说:“……真够张扬的。”他收刀下洞,左顾右盼往里走,见也没人管他,于是一路走到了天一宫门口。 宫门当然是紧锁着的,他上前扣动纯金的门环,高声问:“有人吗?” 隔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个雪莲花妖把沉重的金门拉开一丝缝儿,只看了他一眼,又哐当关上了。 “……”柳七说,“什么意思啊?”于是再敲。 那个雪莲花妖已经赶着去报信了,他快步走进大厅,对躺在榻上发呆玉梨三说:“大王,想买相生阴阳镜的人又来了。” 玉梨三托着腮说:“打发走。” 雪莲花妖恭顺地说:“是。”过会儿又回来:“大王,那人不走,还问这儿是不是您的仙府。” 玉梨三问:“门口是妖还是剑魔?” “是妖。”雪莲花妖说。 “是妖你们还来烦我?”玉梨三骂道,“没用的东西,多带几个人,把他打走!” 雪莲花妖领命又去了,然后很久没回来,因为被柳七一个一个都砍成了两截。 “原来是花啊。”柳七蹲在他们的尸首跟前,一手以刀支地,一手捻起花瓣看,“我还当这家死了人正在服丧呢。” 虽然大受创伤,但花妖被砍断了不会直接就死,因为他们的本体还在别处长着呢,只不过内丹会回归本体,然后好多年无法化身人形。 柳七目送花妖们的内丹相继飞出洞口,然后继续拍宫门:“哎哎哎!客人上门,好歹也该迎进去喝一杯茶,直接开打算是什么待客之道?” 听到回报,玉梨三坐不住了,他宫里一共才五六百雪莲花妖,一下让柳七削瓜切菜似的砍了七八个,这往后他不是没人伺候了么?上了年数的雪莲可不是到处说有就有的。 他拎着袍子下摆就往宫门口走,路上碰见正在闲逛的婵九。婵九问:“玉梨三,急匆匆干嘛去?” 玉梨三说:“烧人。” “谁?”婵九跟上他的脚步。 “不知道,”玉梨三说,“总之让他尝尝本王的红莲业火!” 两人走到宫门后面,柳七正扣着门环说:“没人理我,那我就飞进去啦?” 婵九一听这说话声音,简直要喜极而泣,飞快拉开门闩,喊道:“师父!师父!” 门开了,柳七定睛一看是她,哈哈大笑,两人抱在一块揉了半天,压根儿没注意旁边还站着玉梨三。 婵九搂着柳七的腰说:“师父,你可算是找来了,我在这儿可受罪啦!” 柳七问:“谁欺负你了?” 婵九说:“哎呦喂,说来话长,你快带我走吧,等回了咱们思过崖不悔洞,我就再也不出来了!” 柳七说:“嗯,难得你开窍了,咱们回去就把洞门封上。” 两人嘀嘀咕咕说不完,玉梨三看看婵九,再看看柳七,脸色大变,如遭雷击,顿时……移情别恋了! 婵九和柳七基本上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雪白的瓜子脸,银色长发,五官精致,区别只是柳七是男的,婵九是女的;柳七高些,婵九矮些;柳七看上去年龄略长些,大概二十四五岁,而婵九看上去十六七岁。 但是柳七和婵九的气质不太一样,婵九身上还带着点精灵古怪的孩子气,柳七就完全表现出成年狐狸精式的流眄顾盼、温柔妩媚了——尽管他一点儿都不温柔。 玉梨三真诚地与内心对话,充分挖掘潜意识,认真地冥思苦想,前思后想,深思苦索,沉思熟虑,挖空心思,穷思极想?,殚精极虑,焦思苦虑,迁思回虑?,绞尽脑汁,抓耳挠腮,浮想联翩,全神贯注,充分考虑…… 然后他确定了: ——他更喜欢柳七这一款。 他再看婵九:嫩,美,小清新,但是美得单薄,美得肤浅,而且她还没内丹。 转头看柳七:嗯,浪! 他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柳七的手:“王妃,你终于来了,让本王苦苦等了八百年!” 柳七手上还握着刀呢,他默默地盯了玉梨三半晌,然后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婵九脸上:“徒弟,这金毛是谁?……为什么喊我王妃?” “他就是玉梨三。”婵九简洁地说,“他有病。” “哦。”柳七点了点头,他也不能歧视病人啊,于是从玉梨三那里抽手,玉梨三捏着不让他抽,他强行抽回。 见他再也不看自己,玉梨三心头一痛。 柳七把桃花流水刀没入体内,往宫门里面张望,说:“这个地方真是明晃晃啊,看多了眼睛疼。徒弟,我们回家去吧,先去一趟南州,让寒山别再瞎找了。” 婵九说:“好。” 两人正要迈步,玉梨三一手一个把他们拉住:“且慢!你们忘了最重要的事了吗?” 婵九愣了一会儿,击掌说:“对了!师父,你的紫僵蚕让这个金毛拿走了,他说什么都不还我。” 玉梨三脚下一跌:“最重要的事不是这个,是我!” “你?”柳七问,“你有什么?” 玉梨三沉醉于柳七的嗓音,啊啊啊,多么磁性,多么低柔,多么婉转,多么魅惑……这才是能配得上自己身份的人,这才是上古神灵的理想伴侣! 柳七伸出手来在玉梨三额头上试了试,问婵九:“他是什么病啊?头上这么烫,八成治不好了吧?” 婵九说:“没事儿,他一千一百年修为了,死了也不亏啊。” “一千一百年?!”柳七倒吸一口凉气,终于开始认真上下打量玉梨三。玉梨三心中满满地感动,感觉鼻子发酸,脆弱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看不出来。”柳七摇了摇头。 婵九说:“原先也就八百年,后来他用了点儿手段,从我这儿骗走了三百年功力,就变成一千一百年了。” “你?”柳七更不明白了。 婵九哪有什么功力啊?平常还得靠寒山吊命呢。 两人又要走,又被玉梨三拉住:“你们连紫僵蚕都不要了?” 柳七说:“不要了,归根结底这根本就不是我们的事儿,什么七宝,什么剑仙、剑魔,什么昆仑派、峨眉派、蓬莱派,当年我答应替玉清真人保管紫僵蚕,结果提心吊胆了二百多年,还把我和徒弟都搭了进去,想来都后悔得要死!” 玉梨三说:“那、那锁妖环还挂在你徒弟身上呢,你总要管吧?” 柳七凌厉的眼神一闪,摸向婵九的肩胛骨,果不其然被烫了一下,他顿时勃然大怒,扬手就给了玉梨三一个嘴巴。 玉梨三又被打得偏过了头,正回来摸着脸说:“你们师徒的性情很像啊。”然后他又补充,“本王喜欢。” “赶紧找人给他取下来!”柳七命令。 “是是是,听王妃的。” “什么王妃?!” “是,夫人。” “什么夫人?!” “好的,良人。” “什么……” 婵九突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侧耳凝听片刻,问:“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没有?” 柳七也听到了,顿时双眉蹙起。玉梨三没有他们耳目灵光,有些茫然地站着。 就在这时,无数由法力驱使的翎箭从洞口急速飞了进来,每一支都势如破竹,直取玉梨三! 玉梨三大概再过八百年也不会想到有人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竟然站着不动。 柳七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衣领,揪着他跃进宫门,婵九紧随其后迅速关门落闩。翎箭的箭头撞在纯金的宫门上,发出铛铛的声音,连绵起伏,络绎不绝。 翎箭撞门之后并不落地,而是再次迂回撞击,由于天一宫的宫殿上方设有屏障,宫门是唯一的出入口,因为成千上万支翎箭猛击宫门,希望能把它撞开。 柳七听着宫门上巨大的撞击轰响,就算他一向冷静,这时候也不免有些紧张,他问玉梨三:“是你的仇家找上门来了?” 玉梨三一声冷笑:“什么人敢与本王为敌?本王若是愿意,顷刻间就能踏平天山!良人你放心,本王这就去把那些蛆虫蝼蚁碾成齑粉!” 他刚要动,被婵九拉住,婵九指指他背后。 他背后立着一二百雪莲花妖,齐刷刷垂着头,虽然没人说话,但都在簌簌发抖,显出害怕的样子。 草木精怪都是很孱弱的,比如农辰,尽管修行已经两千多年,依旧打不过一个只有区区八百年道行的玉梨三。玉梨三若是不顾一切地和对方打起来,难免殃及池鱼,让这些雪莲花妖或死或伤。 玉梨三叹了一口气,挥动手臂,将整个天一宫连带着许多雪莲花妖化作一团金雾,全收进了袍袖里。 婵九和柳七只觉得脚下一空,随后眼前一花,再看鸣凰洞里已经没有了那座纯金宫殿的影子,只剩一个硕大空旷的洞体,脚下是平坦的、纯黑色的砾石,洞壁光滑,洞顶高逾数百丈,掩没在雾气中。 没有了大金宫门的阻挡,翎箭向着他们三个直直刺过来,玉梨三把大氅一脱,在空中一抖,那件袍子瞬间就变得有船帆那么大,在空中呼呼转动,把先后到来的翎箭裹在其中。 翎箭络绎不绝,大氅也不停转动,玉梨三推了一把柳七说:“良人,你带着徒弟先走!” 柳七问:“你这洞有另外的出口。” 玉梨三说:“没有。” 柳七哭笑不得:“那我们能走哪儿去?” 他拔出桃花流水刀,两把刀刀柄一相接,组成一只比人还要高二尺的长刀,说:“我先陪你打,打完了一起从洞口出去。” “良人……”玉梨三感动得要哭。 柳七板起脸说:“别胡乱叫唤,你要真是个孔雀女妖,我或许还能高兴一点。” 玉梨三一边转动着金色大氅,一边问婵九:“孔雀女妖是谁?” 婵九说:“玉梨三,你打架时要专心一点,毕竟我们是三条命呢。” 玉梨三又把大氅撑大了一点,现在有两三幅船帆加起来那么大了,那衣服边缘的小转铃也跟着大了几百倍,发出的叮铃声震耳欲聋。 玉梨三说:“你怎么不改口,还喊我名字?” 婵九问:“那该喊什么?” “喊爹。”玉梨三正色道。 ☆、第84章 玉梨三屁股上柳七挨了一刀,虽然没破皮,但是整个人往前出溜了一下,空中旋转着的大氅差点儿落地。 婵九连忙抱住柳七的腰喊:“师父,这个关头你就不要内讧啦!” 柳七怒道:“他妈的!这个人……这个人……!” 婵九说:“他有病!他是因为有病啊师父!” “看在我徒弟的面上!”柳七愤愤地说。 玉梨三好委屈好委屈,都要哭出来了,自从遇到了柳七,感觉自己泪腺变发达了呢,前八百年都不知道自己有泪腺呢…… “你不喜欢男人的话,我还能变女人啊。”他柔弱地说。 “我也能变!”柳七吼。 终于,翎箭停止了,玉梨三的大氅也停止旋转,接着“呼”一声,凭空烧了起来,里面包裹着的翎箭顿时化为灰烬。随后那件袍子又慢慢恢复本来的大小,回到他手中。他拿着抖了抖,行云流水地穿上了。 随后他朗声道:“有人千里迢迢赶来拜见本王,却不露面,这倒稀奇了!” 婵九帮腔:“他们一定是敬畏大王你的威名,只敢放暗箭,却没胆子露面,说不定早就夹着(消音)逃回他妈(消音)里去啦!” 玉梨三看了婵九一眼,心想:这个便宜徒弟不错,该矜持时矜持,该撒泼时撒泼,骂出来的话还挺脏,多亏我的良人教育得好啊! 他上个时辰还在把婵九当王妃看,现在已经完全把他当闺女了,于是端出喜当爹的架势,高声说:“哦,原来是逃了啊,那本王就不奉陪了。想本王千年灵凤,即使多看他们一眼,也是了不得的福泽!” 婵九说:“哎哟哟那是,被大王您看上一眼,那他们就必须跪到您跟前,然后舔您的脚后跟啊!” “……”玉梨三说,“那有点儿恶心。” 柳七斥道:“你们两个闭嘴,有人来了!” 从洞口进来了一队人,是走进来而不是飞进来的,显然不是什么剑魔。三个人都不约而同眯着眼睛辨认。 突然,柳七面上变色,把婵九护在身后,说:“这下不好,碰到硬点子了。玉梨三,你这个洞真没有别的出口?” “真没有。”玉梨三说。 他的眼神不如狐妖们,又站在巨洞的深处,又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那些人影很臃肿,好像并不是一个一个的人,而是两个或三个绑在一起,很快地往这边挪动。 随后便有声音传来,似乎是哭叫惨呼声。 玉梨三不退反进,御刀升空,往洞口飞驰。柳七没有别的办法,拉上婵九也紧随其后。 玉梨三落在距离来人较近处,等了片刻,终于发现那些不是人,而是一个妖背着一个或两个凡人。妖从身形来看都是狼妖,这天山上的狼群可不少,再说狼聪明狡黠有灵性,寿命也长,是最容易修仙得道的走兽之一。 那些狼妖有的高壮些,有的瘦小些,有的完全化作了人形,有的还是狼头狼身四肢着地走路,但不约而同身上都绑着凡人——有的只在背上绑一个,有的心胸后背一边一个。 那些凡人都是山下游牧民族的打扮,虽然看不清,但从他们的哭喊声中听来,成年男性居多,也夹杂着个别的老人和女人。 柳七拉住玉梨三说:“不要往前去了,那些狼妖神情不对。” 玉梨三点头,伸手在胸前比了个圆圈,然后推出去,形成一道浅金色的屏障,让人无法靠近。 狼妖在距离他们只有百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可他们的后面还跟着妖,什么虎妖、豹妖,狐妖,豺妖,甚至见都没见过的妖,每一个都或背着、或挟着、或咬着凡人。 不多会儿,这万年清净的鸣凰洞里竟然涌进来了上千个妖怪、上千个凡人。天山脚下人烟稀少,凑齐这上千凡人,妖怪们估计得劫掠几十个村庄。 见来人源源不绝,柳七对玉梨三说:“来者不善,你别端架子了,赶紧走!” 妖仙修行五百年,渡过天劫,便有一个和神灵心照不宣的约定,那就是不能杀凡人。因为凡人虽然微贱,却也是神灵的亲子,只要杀了一个,上天便会挑选时机降下天雷,接二连三,非把你劈了不可。 当初那只头骨被磨成的美人蟒骨环的巨蛇,因为吃过人,被迫躲在洞里好几百年不敢露头,眼看着快满一千岁了,还是被天雷劈死了。 柳七和玉梨三如果杀了凡人,那几百年道行就白修炼了,因为早晚要死,而且死得很痛苦。可是一旦这些妖冲上来攻击他们,他们必须动用妖法,出招凌厉,怎么可能不伤及凡人? 听柳七说要走,玉梨三还不太愿意,因为他觉得受到了冒犯:堂堂一只凤凰,上古灵兽,竟然被低贱的寻常妖物找上老巢来,还带着那么多吵吵嚷嚷的凡人,真是叫人生气! 婵九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说:“快走,听我师父的,你这个洞不要也罢!” 玉梨三虽然在南州把她整得不轻,还给她装上了锁妖环,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恨他,因为这人虽然喜怒无常,行为古怪,好歹还算有情有义,念着点儿玉清真人的旧情,没把相生阴阳镜真的卖了,对自己的雪莲花仆从也很怜惜。 婵九和柳七一边一个夹着玉梨三往外飞奔,接着柳七御刀,将边上二人都带到半空,从人群的头顶掠过,直奔洞口。 但就在出洞口的时候,撞上了一样东西。 鸣凰洞好似一只酒壶,口并不大,但是肚子很大,就好像南州的某些溶洞,洞口只有一张方桌大小,但洞里却能装下整个长安城。 鸣凰洞的洞口比方桌大多了,但也不过二三人高而已。当柳七看到那样东西时已经迟了,他猛地在空中转弯,结果把另一侧的婵九甩了出去。 婵九撞到那样东西,被烫得叫了一声,下意识问:“锁妖环?!” 三人落地,玉梨三上前一看说:“虽不是锁妖环,但却是同样一种东西,看来谁又把锁妖网造出来了。” 他伸出手指去摸,收回来时,指尖已经变得漆黑,冒着青烟,发出皮肉被烧焦的臭味。他比婵九的修为高太多,若刚才不是婵九,而是他直接撞上锁妖网,那他必定现在已经变成一团火球。 “笑话!”他冷冷说,“本王是凤凰,何曾怕过火?” “那你至少会怕疼。”柳七说,“你五百年一涅盘,自己烧自己就不疼么?” “疼,我怕。”玉梨三在柳七面前特别老实,比全天下所有的老实人加起来还老实。 柳七说:“都怪你刚才慢慢腾腾,让人把锁妖网布好了,否则我们就出去了。” “是,我错了。”玉梨三说。 婵九凑上前观察锁妖网,发现这网从正面真不容易看出来,难怪刚才以柳七的眼力,也等快撞上了才发现。而侧着看,能看见一张用细细的金线织成的大网,笼罩出整个洞口,就像最稀疏的渔网,每一个孔都有一只菜盘子大小,网上有荧荧发亮的咒文流动。 背负着凡人的各路妖已经全部进到了洞里,婵九他们三个却没能及时出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设计了这个局,难道要看妖打妖,妖吃妖,妖磨妖,妖怪乱斗,最后来个瓮中捉鳖? 锁妖网是万万碰不得的,三人慢慢地退了回去。 玉梨三不愿意和普通妖怪以及凡人站在一起,因此悬空在高处,柳七和婵九站在其中,观察那些妖的表情动作。 那些妖显然是被控制了,神情呆滞,走动虽快但很机械。他们都盯着玉梨三,玉梨三到哪儿,他们的身子就转向哪儿,玉梨三在头顶,他们就不约而同地仰着头。 那些凡人的哭嚎声音也低了些,因为这诡异的场景让他们每个人都噤若寒蝉,有些人吓得发抖,有些人尿了一身,有些老弱者挨不住从山下到此地的一路艰辛,看样子已经晕过去了。 婵九和柳七越发紧张了,他们忌惮的不是妖,而是这些人。玉梨三悠悠地站在飘荡,抄着双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有些妖动了! 妖但凡过了二百年,修炼过武器或法宝,也是能御空飞行的。此时十多个妖突然同时飞起,直攻玉梨三! 剑仙和剑魔都能化身为剑,在空中相斗时等于两把剑在交锋。但妖不同,飞就是飞,打必须落地打,就算是玉梨三这样的近乎于神的妖,也不经常一边飞一边用法术。 但如果不用法术,只拼拳脚就不一样了,何况他们连拳脚都不用,而是凶猛地朝他撞过去。 玉梨三迅速避开了前四个妖,举刀去砍第五个。 婵九在脚下大叫:“不能!” 玉梨三顿时醒悟,当然不能!因为这妖背上背着凡人,他若出刀,必定连妖带人一起砍成两半。 他又避开两个妖,想举脚去踢下一个,结果柳七又喊:“别动!” 玉梨三挺纳闷,在空中左右躲闪,问道:“怎么又不能?” 柳七说:“凡人和妖不同,你如果从那样的高处把他们踢下来,妖不会死,但凡人可能会摔死!” 玉梨三怒道:“那还怎么打?!” 婵九喊:“玉梨三,你还是下来吧,我们再想办法!” “叫我爹。”玉梨三说。 “好吧,爹,快下来。” 玉梨三落了地,那些攻击也跟随着他回到地面,顿时攻势又强了几倍,因为有些妖是不会飞的,先前没有参与,这下一哄而上。顿时三人和几百个妖打成了一团,凡人的哭喊惨叫声响彻洞中。 初开始谁也没想到办法,只是一味地躲闪,尤其婵九不敢乱动,因为她的美人蟒骨环有剧毒,连玉梨三都受不了,凡人当然一碰即死。 ☆、第85章 妖背负着凡人,虽然受人操纵,但动作跳跃腾挪并不机械。 婵九曾经以为凡人是被用绳子捆在妖身上的,心想只要割断了绳子就好,后来发现没那么简单,因为咒。 咒分为很多种,剑仙的“明字诀”、“缠字诀”、“定字诀”是咒,柳七打架时的灌注桃花流水刀的“淬砺”、“雪刃”是咒,这种让妖和凡人贴在一起的恶作剧也是咒。 通常一个人施的咒只有他自己能解,因此玉梨三和柳七明明动作迅速妖力高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痴呆莽撞的妖背着哭哭狼嚎的凡人朝自己一次次撞来。 但是咒还有另一个解除者,那就是时间。 三人都明知这一点,因此躲闪时心里不慌,通常咒只能支撑一两个时辰,就算这咒时间长些,能坚持一天一夜,以柳七和玉梨三的修为,那也完全能够应付。顶多就是婵九累些罢了,她有两天多没有吸过精气了,不过这洞里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凡人呐! 又乒乒乓乓打了一会儿,婵九发现那些妖根本就不碰她,接着又发现他们也不理柳七,完全就是冲着玉梨三去的。 婵九于是停下来,感觉自己就像万丈洪流里面的一块定水神针,周围哄哄乱乱,她自岿然不动。 于是她拉了拉柳七,柳七也停了下来,两人对视,然后逆着洪流走到一边,喘息,整理衣服,掸灰尘,梳头发,蹲下,抄着手看玉梨三一个人表演。 玉梨三又跳了半天才发现身边没人了,因为他是被围在最中心的那个,难得他面对几百个妖的围攻还知道找同伴。 “良人——!徒儿——!”就听到妖怪堆里有人喊。 婵九蹲着,以手托腮说:“他喊我‘徒儿’是什么意思?” 柳七冷哼:“你还喊他‘爹’呢。” “……”婵九说,“师父,我有件事儿一直想问你,就是没找到机会……我真不是你生的?” 柳七说:“你挑选的时机很好啊,既不是中秋节晚上我们把酒赏月赏桂花的时候,也不是我们出去玩天光正好江上清风的时候,而是我们被人困住,陪着一只傻鸟打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我非常有时间回答你,而且这问题我已经回答了八百次了:你不是我生的,你妈是我表姐。” “表舅你好。”婵九说。 “喊师父。”柳七把靴子脱下来抖了抖,抖出一堆砂砾。 玉梨三被前赴后继的妖压在了最底下,既不能上天,也不能动手,只能边闪躲边吱哇乱叫,平常唱歌般慢悠悠的语调也听不见了:“良人——!徒儿——!你们在哪儿啊——?” 婵九说:“这样不行吧,几百个车轮战打他一个。” 柳七撇嘴说:“怎么不行?他一千一百年道行,又是一只凤凰,连剑仙都奈何不了他,打他几个时辰有什么关系。” 婵九说:“也对”,两人继续抄着手看热闹。 看着看着发现不对了,那些凡人挺不住了。他们被从山下冒着严寒风雪背到鸣凰洞,或者是被驱赶上山一直到洞口才背上,又经过这样一番不止不歇的激烈打斗,许多人早已受了伤,或口吐白沫或屎尿俱下,或筋折骨断或头破血流,再打下去恐怕要死人了…… 婵九担忧地问:“如果有些凡人死了,老天不会算到你和玉梨三头上吧?” 柳七也不知道,他打定主意,冲入混战圈,找到玉梨三,一把将他拉到了空中。那些会御空的妖丝毫没有犹豫,也跟着飞了起来。 柳七对玉梨三说:“这样下去不行,你会造化身吗?赶紧造个化身!” 造化身,就是通过妖法造出一个自己模样的空壳,和幻影不一样,化身是有实体的。玉梨三当然会造化身,但他的骄傲不允许! 他说:“本王什么身份,怎么能……” 柳七又给了他一刀。 玉梨三迅速造了一个化身,悬在洞中高处。由于化身光溜溜好像初生的婴儿,他又迅速把自己的大氅脱下来披在化身身上。随后他敛藏了气息,和柳七一起落到地上,和婵九在角落里会合。 化身不断受到攻击,被踢打撕咬,剑刺刀劈。那些不会御空的妖们纷纷挤到化身的脚下,仰着头,暂时不动了。 柳七说:“只能做到这样了,但愿留在地上的那些凡人能够好受些。” 婵九问:“空中的怎么办?” “没有一点办法。”柳七说。 好在化身一动不动,那些妖也死抓不放,有的甚至紧紧咬着化身的肩膀不松口,因此打斗激烈程度比起刚才来大为减轻。 玉梨三仰头看了一会儿说:“本王应该给它穿条裤子……” 婵九也跟随着他的视线看,然后低头:“不要脸。” 玉梨三问:“本王健硕否?” 婵九说:“我师长在此,我又是个纯洁的女狐狸,不要和我讨论这种问题。” 玉梨三说:“没关系,反正到时候造福的也是你师长……” …… 婵九抱头尖叫:“师父!你为什么要砍玉梨三的头?!他刚才被人打了那么半天都没死,现在要死了!” 柳七一刀剁在玉梨三的脖子上,切下去半寸深,伤口鲜血激喷,溅到数尺之外。 “没关系,他不会死的。”柳七冷漠地说。 玉梨三的喉管被他割断了,像风箱一般喘了老半天,脖子断口处嗤嗤往外冒血,洒了一地。 他也没别的辙,笼手等着,终于喉部愈合了,他说:“哎,婵儿,这就是你不懂了,这明明就是柳七良人对我的关切嘛。” 婵九说:“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还有不要叫我蝉儿。” "还是不行,这样下去还是凡人还是会死,"柳七歇了会儿说,“最终还是要突破锁妖网,放我们走。” 玉梨三抄着手说:“哎哟,何必这样麻烦,我把那些妖一个个挑出来杀了不就行了。” 婵九说:“那你洞里就会多几百个背着死妖怪的凡人,他们没得吃没得喝,又走不动路,最后死光了怎么办?你得留着那些妖,把他们原路背回去。” 她眼睛尖,在地上的妖怪堆里看到了一条汉子。 这个人本身膀大腰圆,七尺开外,特别健硕,满脸的虬髯,却被束缚在一个矮小的鼠妖身上,因此一人一妖显得势均力敌。 刚才在那几轮密不透风的攻击中,别的凡人都如狂风中的落叶,根本无法自保,他却能拖得鼠妖走也走不动,跳也跳不起。 婵九说:“这人不错。” 那虬髯汉子精神还算健旺,嘴里不停地咒骂,婵九挤到跟前拍拍他的肩:“大哥,帮个忙好吗?” “什么事?”虬髯汉子粗声大嗓地问,婵九也是妖,他不想给好脸色。 婵九指着洞口说:“你看见那边的一张网了没有?” 凡人是什么眼神,当然看不见,虬髯汉子口气生硬地否定,把鼠妖狠狠压在腋窝下面,弄得那灰色的小妖怪吱吱乱叫。 婵九说:“那里有一张网,你把它扯开,我们就能出去,你们也不会再被困住了。” “你为什么不去扯?”虬髯汉子问。 婵九嘻嘻一笑,突然手起环落,把那鼠妖杀了。 杀凡人不可以,但是杀妖是可以的,因为妖修行突破原本的寿命和能力就是违逆天道,上天非但不罚,说不定还要赏。 “现在你身后没有累赘,去把网给我扯了!”婵九厉声道。 虬髯汉子多看了她两眼,决定遵从指令。他拖着鼠妖的尸体走到洞口处,从侧边隐约看见了一张金色的网,于是二话不说伸手去拉,结果却拉不动。 锁妖网是神物,凡人虽然可以碰,但却不能破坏它。 婵九问虬髯汉子:“怎样?” “扯不下来。”后者摇头。 “再扯!”婵九说。 再扯也扯不下来。 虬髯汉子说:“哎,你能不能把我背上这个死耗子拿走,它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拿不走,时间到了它就会掉下来。”婵九突然想起一件事,对虬髯汉子说:“等等,你先帮我一个忙。” 说着她就拉下衣领露出琵琶骨:“你把这一对金环给我取下来。” 那锁妖环是牢牢嵌在皮肉里的,虬髯汉子虽然是个粗人,也知道对方是妖,但怜香惜玉,只狐疑地望着她,她催促:“快。” 虬髯汉子轻触了一下锁妖环,说:“取不动啊。” 还没等婵九不耐烦,柳七已经从身后出现,两手抓住虬髯汉子的手搭在锁妖环上,然后奋力一拉。 婵九痛得嘤嘤直哭,抱着肩膀在地上蹲了半天。虬髯汉子觉得自己欺负了人家小妖精,心里很内疚,捏着两只血肉模糊的金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柳七吩咐:“少啰嗦,赶紧给我把这网扯了。” 婵九说:“师父,我疼。” 柳七说:“乖,长痛不如短痛。”从衣襟上撕下一根布条给她随意包扎,因为她妖力不足,没办法及时把伤口长好。 虬髯汉子扔下锁妖环,继续破坏锁妖网,可惜横竖也不成功。柳七原样炮制,抓着他的手去扯,后来又加上个婵九,锁妖网依旧纹丝不动。 “只有我俩不行。”柳七放开虬髯汉子说。 婵九招手让玉梨三过来,三个人抓住虬髯汉子手扯网,还是没用,倒差点儿把人家弄脱了臼。 但玉梨三加入之后,明显锁妖网出了破绽,开始发出“铮铮”响声,原本在网上不断流动的金色咒文也小了一些。柳七和婵九顿时意识到这玩意儿和锁妖环不一样,并不是遇强则强的。 ☆、第86章 她趴在玉梨三的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阵,玉梨三耸耸肩膀,把自己的化身慢慢往洞口处拉,越拉越近,最后贴在网上。 化身只是个空壳,虽然也会受到锁妖网的灼烧,但却不会痛。化身落了地,地上和空中的妖魔都朝着他冲来,因为收不住脚,一个个都撞到了网里去,然后被网弹开,发出痛苦的惨叫。 可它们依旧不停地扑向化身,因为控制它们的下咒人给出的唯一指令,就是攻击玉梨三。 锁妖网发出的“铮铮”声愈发大了,那就像是丝线崩断的声音。金色的咒文依旧在网上流动,但某些地方已经不连贯,成了断篇。 这次又是两个时辰,终于锁妖网受不住这么多妖连绵不断的撞击,开始崩塌。一名身强力壮的雪豹妖从网中央扯开了一道口子,一个接一个的妖魔也摔出了洞外。 玉梨三大笑一声,从那口子飞了出去,柳七拉着婵九紧随其后。 三人飞出一段路,婵九问:“那些凡人怎么办?这样下去他们还是会死的。” 玉梨三说:“死就死呗。” 婵九白了他一眼:“他们是因为你而死,老天爷不会放过你的,说不定明天就降天雷劈你!” 玉梨三想想也对,于是回头,到洞口时收了化身,引着一干妖魔背着凡人往山下走。原本他打算到了山下就把妖魔们统统杀光,把凡人放走。结果走到半途,妖魔身上的捆绑咒失了效,凡人们一个个掉下地来。 玉梨三心想这倒省事儿,便催促那些尚有力气走动的凡人扶老携幼,赶紧下山。 他是凤凰,又在天山镇守数百年,在凡人眼中和天神差不多,哪有敢不听他话的。于是凡人们一边磕头一边祷告一边念经,一边跌跌撞撞回家去了。 至于那些妖魔,玉梨三原本想一把火把它们全烧了,柳七劝说都是同类,不要徒增杀孽。玉梨三对他言听计从,硬是牺牲宝贵的自由恋爱时间,带着妖魔们绕天山转了三四个时辰,直到下在它们身上的咒语失效。 妖魔们醒神后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身上突然多了伤口,为什么累得够呛,也想不通明明在洞里呆着,怎么眼睛一眨跑别处去了。它们骂骂咧咧地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婵九和柳七也要走,玉梨三问他们:“你们去哪儿?” 柳七说:“回华山思过崖。” “真要走?什么事儿都不管?七宝也不要了?”玉梨三追问。 柳七白了他一眼。 婵九摆摆手说:“玉梨三,永别了。过几天可能有个剑仙来找你的麻烦,你就跟他说我回洞了;如果他问你要绛珠灵芝,你就说把相生阴阳镜给我了,一物换一物,两不相欠。” “我欠着你师父紫僵蚕呢。”玉梨三说,“还有你应该叫我爹。” “爹,所有的宝贝你都留着吧,算我孝敬你老人家的。”婵九跟着柳七腾空而起,御刀飞了一阵,发现玉梨三不即不离地跟在他们身后。 柳七问:“我说便宜爹,你又怎么了?” “我想跟着你们回华山。”玉梨三说。 “干嘛?” “倒插门。”玉梨三举起胳膊,“整个金宫都在我的袖子里,算是嫁妆。” “……”柳七问婵九,“徒儿你的美人蟒骨环呢?何不拿来把你便宜爹的脖子割了。” “柳七我对你是真心的啊!”玉梨三含着泪说,“以后我可以生蛋孵蛋一把抓啊!” 柳七真是倍感心累,他扶着额头说:“玉梨兄,第一,我们狐狸不是从蛋里面钻出来的,乃是胎胞中生长;第二,现下你不应该跟我回华山,而是应该好好查一下谁能操纵那么许多妖魔来攻击你,谁又能在你的鸣凰洞口布下锁妖网。这个人能力极强,从者无数,他这次让你跑了,下次必定还会再找你的麻烦。” 玉梨三望着天说:“对哦……”然后他一手拉婵九一手拉柳七说:“不去思过崖,我们一家三口应该先回鸣凰洞,因为爹还要打坏人。” 婵九甩开:“当爹还真上瘾了你?!” 柳七甩开:“谁他妈和你一家三口?!” 玉梨三干脆两臂一张,强搂着他们往鸣凰洞飞去。凤凰老妖修行日久,四五个柳七加起来也未必打得过他,所以柳七也和婵九一样,挣扎了一阵后不动了,毕竟他们都很善良,都能体谅玉梨三作为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难处,再说挣扎也没用。 到了鸣凰洞口,三人稳稳当当落地,玉梨三先探查了一番,往洞里扔了好几块小石头。见没有动静,他把焚天之焰升起来送到洞中去,在洞口上方熊熊燃烧着。 “那网是不是没了?”婵九怕烈火,不敢靠近洞口,躲在一块巨石后面。 “就算有也让我烧了。”玉梨三自信地说。 洞里留有一打斗的痕迹,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下。不幸中的万幸,这次竟然没有凡人遭殃,死了的几个都是被玉梨三拧断脖子妖魔。 柳七想从尸体上找出些蛛丝马迹,率先进了洞,玉梨三紧随其后。 “哎,你们等等我!”婵九刚从藏身的石头后面站出来,就听到“咔咔咔”几声响,耀眼的白光闪过,那洞口又被锁妖网罩了起来。 婵九傻了,洞里的柳七和玉梨三也傻了,三人一齐扑到洞口,隔着锁妖网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柳七才说:“这玩意儿竟然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 “师父,怎么办……”婵九完全没了主意。 按照先前的经验,锁妖网是可以破坏的,但那是集数百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妖魔之力、花了好几个时辰才成功,如今洞里洞外只有他们三个,又都是怕痛的主儿,想扯烂锁妖网那得耗上几十年。 柳七回头怒道:“玉梨三,你他妈到底惹上谁了?” 玉梨三摊手:“我活了八百多年,总归有几个仇家,谁知道呢。” 他其实还挺高兴,因为和柳七一起被困在洞里了,孤男寡男,保不齐就能出点儿什么事。 柳七可一点儿也不高兴,他吩咐婵九立刻去找寒山,因为锁妖网是剑仙(或者剑魔)弄出来的东西,由他们自身来破坏必定不难。 婵九问:“寒山在哪儿?” 柳七说:“不在南疆就在峨眉,要不你回华山等他?” 婵九跺着脚说:“师父你别说便宜话了!我不会飞又没有内丹,还找不着人吸精气,我连这天山都下不了,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这可真是个大问题,柳七开始发愁。 玉梨三哈哈一笑说:“这有何难!婵九,我给你的相生阴阳镜呢?” 婵九摸兜:“在这儿。” “那是三百年功力啊,赶紧用上。”玉梨三说。 “怎么用?”婵九和柳七同时问。 玉梨三再次摊手。 柳七又给了他一刀,玉梨三冲婵九微笑,默默地跑一边吐血去了。 婵九和柳七蹲在锁妖网的两边,俱是愁容满面。婵九冒死摸了一把锁妖网,结果被弹出去两丈多远,头发梢都烤焦了;柳七也摸了,只是烫红了手掌心的皮,这网看来相当欺软怕硬。 柳七长吁短叹,婵九也长吁短叹。对于她来说,这是在“找死”和“等死”之间的决策,反正三天之内吸不到精气都得死,既然结果一样,又决策个什么劲儿呢? 柳七问:“相生阴阳镜是什么样的?” 婵九就把那颗黑白相间的珠子掏了出来,学着先前玉梨三的样子往空中一抛,珠子中腾出雾气幻化为阴阳鱼,如圆盘般缓缓转动,此消彼长。 柳七痴迷地望了一会儿,喃喃道:“这东西从哪儿生出来三百年修为呢?” 此时玉梨三已经将红莲之火收了,夜近四更,鸣凰洞口十分昏暗。狐狸是夜间视物极佳的,但婵九为了让师父看得更清楚些,把狐火放了出来。 狐火是冷火,无热度,不明亮,飘飘忽忽,就算是凡人也能轻易碰散。为了不让它乱跑,婵九右手平托美人蟒骨环,把火放在蟒骨环中央,好似一个灯台般举着。 可当狐火碰到半空中旋转的相生阴阳镜时,却发生了爆燃,绿色的冷焰乍起两丈多高,只听得“嗤嗤”数声,阴阳镜已经化为灰烬。 不,连灰烬都没剩下,相生阴阳镜消失了。 婵九尖叫起来,柳七也尖叫起来,玉梨三捂着冒血的喉咙从鸣凰洞的深处跑出来,虽然没有尖叫,但那表情也和尖叫差不多了。 叫完之后,三人不约而同又陷入沉默,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天地精华、七宝之一的相生阴阳镜,剑魔妖魔渴望而不可及的相生阴阳镜,传说中能够瞬间增加三百年修为的相生阴阳镜,竟然被一个丢失了内丹的小妖怪烧了,用的是比一口气息还要孱弱的狐火。 ☆、第87章 柳七帮婵九找台阶下,说相生阴阳镜是假的。 “是真的,”玉梨三却含混地说,“昆仑派玉清真人亲手教给我的。” 婵九顿足喊:“哎呦师父你看我这是什么命啊!” 柳七说:“别急别急,就算真的也没关系。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玉梨三知,我们仨在此赌个咒,以后不管谁问起相生阴阳镜来,都一口咬定不知道。你能么玉梨三?” 玉梨三拼命点头,柳七都开口了,他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婵九不高兴,说我才不要赌咒,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们俩何必因为我立誓约,反正我三天内吸不到精气就要死的……她说着说着,泄愤似得把美人蟒骨环扔了出去,结果那环就像一颗流星般急速撞向不远处的山壁,“咔”一声斜插在上面,把那石头切了足有五六寸深,甚至还切出一两点火星。 “……”柳七和玉梨三被关在锁妖网里,只能抻着脑袋观看这一奇景。 玉梨三放开伤口,热烈鼓掌。 柳七半天都没能合上嘴,他太知道徒弟的斤两了,那姑娘三五十尺内能削断钟乳石不假,可那山壁距离此处至少有三五百尺! 婵九也没说话,她默默地跑向对面山壁,一声不吭地往上攀登,拔出插在高处美人蟒骨环跑了回来——接着又扔了一次。 “咔”——果然再次插上了。 “婵九,”玉梨三虽然讲话不方便,但是他坚持要讲,“你吃了大力丸了?” 婵九于是做了个很大力的动作。 “不不不,徒弟,”柳七决定冷静一下,“你别扔美人蟒骨环,你随便扔个别的。” 婵九搬起脚边的石头扔了出去,石头只飞了两丈远。 “找个顺手的!”柳七没好气地说。 婵九捡了块小的扔了,这次远了些,目测十多丈,但石头落地处离对面山壁还差了一大截。 “我明白了。”玉梨三继续捂着喉咙。 “我也明白了。”柳七说,“和婵九无关,是那只环。” “美人蟒骨环怎么了?”婵九问。 柳七转向玉梨三问:“你拥有相生阴阳镜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要把它的三百年修为转到自己身上?” 玉梨三嗤地笑了一声:怎么没有?他简直把能想出来的方法都试过了。 “那你有没有尝试着烧过?”柳七问。 玉梨三摇头:谁闲着没事烧宝贝啊?烧了不就毁了!玉清真人死了还好说,万一老头还活着,哪天突然想要回去怎么办?自己岂不是失信于人。 “这下我明白了。”柳七说,“原来七宝是这样用的。” “怎样用?”婵九的脑袋不太聪明。 “烧啊傻徒弟!”柳七说,“不,不叫烧,叫淬火,把七宝和武器放在一起用火灼烧,以获得修为。” “用狐火也行?”婵九举手问。 “看样子不论什么火都行。” 玉梨三表示同意,嗯了一声。但凡是修仙修行的,无论是仙、魔还是妖,总有点儿用火的能力,比如剑仙的“明字诀”和各种火焰口诀,柳七婵九的狐火,玉梨三的“焚天之焰”,用淬火来炼化七宝中的修为在情理之中,却在意料之外,因为谁也不会轻易用火去烧它们。 “这……这么说我有三百年功力了?”婵九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是你的环有三百年。”柳七说。 婵九飞奔去取美人蟒骨环,取到后抱在手里不放。环现在是她的命了,因为三百年修为的狐妖不用靠吸人精气活着,说不定再过几天,她就能重新长出内丹来。初开始只有针尖大小,随后便会如珍珠般一层一层缓慢生长,光华内蕴。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和内丹同生共灭,谁抢她内丹,她灭人师徒三代。 她决定去找寒山,不会御剑有什么关系,她有腿,可以跑嘛! 她和柳七简洁地告个别就一溜烟跑了,柳七对着她的背影喊:“早去早回!告诉寒山他的丈人老爷子被人困住啦!” 玉梨三喉咙上的刀口终于合拢了,说话不漏气了,于是也对婵九喊:“两位岳父都落难啦!” 柳七回首瞪视,玉梨三立即改口:“我是岳母。”下一秒他就变成雌凤凰了,柳七看后怒吼:“赶紧给我变回去!简直太他妈辣眼睛!” 婵九跑出去好几里地,突然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寒山在哪儿。用绕指柔找也不行,那玩意儿必须明确知道对方的所在,而且双方不能隔着千山万水。 她觉得既然寒山身体里有自己的内丹,说不定两人之间有感应,于是一路跑一路高喊着寒山的名字。跑了一阵她怕引来剑魔,改成低声念叨,正在没无头苍蝇的时候,突然听到山中起了一阵啸声。 那显然是妖啸了,而且是玉梨三的。 传说凤凰擅长鸣叫,其声锵锵,听凤凰之鸣,以别十二律,意思是凡人根据凤凰高低鸣叫的声音来确定乐律。玉梨三的啸声果然就像洞箫一般,绵长悦耳,婵九听了半天才意识到他是在用啸声说些什么。 妖啸也分种类,狐狸能听得懂狐狸的,狼能听得懂狼的,狼和狐狸之间勉强能理解个两三成,但绝对听不懂鱼的。凤凰是百鸟之王之祖宗,只要是鸟,必须得听明白凤凰的啸声。 玉梨三的啸声刚落,莽莽群山中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便此起彼伏。天山高绝而寒冷,只有大型鸟类才在此中栖息,随着叫声,一群灰色的羽鹤冲天而起,在空中盘旋数匝,然后分头往八方飞去。 天山地界与中原不同,天色亮得晚,黑得也晚,有时候中原人家都起床干了两个时辰的活了,此地才刚刚天亮;而当中原村庄夜深人静时,这边的太阳还明晃晃地悬挂在半空。 刚过五更,在天山只是半夜,远不到百鸟出巢的时候,这些鸟都干什么去呢? 婵九仰头看了半晌,见灰色羽鹤之后跟着数十只苍鹰和金雕,还有许多小一些的鸟,比如白鹤、雪鸮、燕子以及很多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鸟。它们一批接一批飞走,只有一只八哥落在了婵九肩膀上。 婵九在华山时养过好多只八哥,都是为了和师父传话用,有时候也用来和隔壁邻居打招呼,比如被柳七欺压了几百年的那只山龟精。八哥的叫声她听得懂,而且还能与之对话。 她问八哥:“你们大王派这么多鸟出去干嘛呢?” 八哥只会有话学话,鸟脑子挺笨,因此它喳喳叫了两声,就像凡人说“呵呵”,根本没回答。 婵九白了它一眼,继续往山下跑。她现在是脚步轻松、疾行如飞,一口气能跑出数十里,那只八哥扑扇着翅膀跟在她脑后飞,她快它就快,她慢它也慢。 终于来到天山脚下,远远能看见凡人牧民的帐篷了,婵九感觉有些饥渴。她刚刚获得三百年修为,还没能重新适应只吸风饮露的生活。她见牧民养了牛,有个小姑娘正蹲在牛身子底下挤奶,便跑过去想讨一杯奶子喝。 她才不怕和凡人接触呢,尤其是年轻的凡人女孩,总让她想起当初那个新媳妇,不由地心生亲近。 这时候八哥跳上她的头顶,开始啄她的头发。 “干嘛干嘛?你要死啊?”她两只手一起掸。 八哥喳喳叫道:“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什么鬼消息?”婵九说,“我饿了,再不下去我拗断你的脖子。” 八哥在她头发上乱跳:“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她不耐烦一把地抓住八哥,刚准备拗,就看见一只金雕从地平在线飞了过来。 挤牛奶的小姑娘也看见了,紧张地站了起来。牧人最害怕的野兽是狼,因为狼成群结队聪明狡诈,是牲畜们最大的威胁。除了狼、狐狸、野狗等走兽之外,他们还提防老鹰、金雕、隼等猛禽——虽然歌谣里尽是赞美——因为这些大鸟儿不但抓兔子,抓羊羔,草原上还流传着巨鹰把小牛和孩子抓上天的故事。 这金雕一飞来,婵九的牛奶也喝不成了,挤奶姑娘拎着奶桶匆忙跑进帐篷,不一会儿又跑出来,冲进圈栏紧紧抱住一只刚出生的乳白色羊羔。 婵九推了一下八哥:“那金雕鸟是不是找我有事?赶紧去问。” 八哥每一句鸟语都要重复两次以上,它喳喳说:“是有事,是有事,它有消息了,它带来了消息,是好消息。” “什么消息?”婵九问。 “女婿的消息,姑爷的消息,姑爷找、找到了。”八哥说着便飞向金雕。 过了片刻它飞回来,落在婵九肩头说:“一个女婿,姑爷,剑仙进了黄沙戈壁,罗刹海,罗刹海。” 黄沙戈壁?罗刹海?都是些什么鬼地方? 婵九怒道:“好嘛,这个臭臭臭蠢死狗寒山,没良心的东西!他不先来找我,跑到什么戈壁、什么海去干嘛?喂,死鸟,那地方既然是戈壁了,为什么还有海?” 八哥说:“罗刹海,一个海,罗刹海。” ☆、第88章 金雕依旧在低处盘旋,见婵九靠近,便用两只巨爪扣住她的双肩,将她带上了半空。狐妖的体重只有凡人的几分之一,那金雕翼展足有一丈,平日里连狼都能抓,何况只是狐狸。 挤奶姑娘看到这一幕后发出了惊恐的叫声,从此之后婵九也成了草原传说之一,衍生故事无数。短的说她被抓到小山包后面肢解了,先被吃了肉和心肝肺肠子,后被撕成好几瓣带回窝喂小金雕,有遗落的死人骨头为证。 长的说她被金雕妖王抓走,妖王逼她成亲,她的情郎——勇敢英俊的阿勒腾(连名字都起好了)一人一马一张弓,遇山劈山,遇水迭桥,奔波千里排除万难,终于感动了上苍,在神灵的帮助下打败了金雕妖王,将她救出了龙潭虎穴,从此以后两个人过着幸福的生活(注:此传说为歌剧)。 金雕带着婵九和八哥,每飞二里路就要停下来歇一歇,因为这破鸟虽然能抓狼,但是负重能力有限,属于短途选手。婵九痛骂其废物,后来换了只大雕,这才背着她一路往东南方黄沙戈壁飞去。 到了戈壁边缘,只见前方沙尘漫漫,地上布满大小不一的砾石和粗砂。时值早春,此地依旧极冷,干燥的大风吹着石头到处乱滚,放眼望去全是不毛之地,不见一丝绿色。 八哥再也不肯往里飞了,黄沙戈壁里没有水源,就算有也是含毒的,体型小一些的鸟儿绝不可能飞越戈壁。一路随行聚集过来的金雕、隼和燕子、云雀等也纷纷返回,只有婵九坐下的大雕孤身深入。 罗刹海是个有毒的咸水湖,水面广阔,有三五十个小岛、数百水洞;海中虽然没有鱼虫走兽,但有许多善恶不明的妖,所以说此地是个魔窟。婵九不知道这些,一门心思要找寒山。到了能看见罗刹海的地方,大雕回程,她跳下地,背起美人蟒骨环只身往里跑。 罗刹海的湖水是纯黑色,味道又酸又臭,湖边翻涌着灰白色的泡沫和浪花,走进一看,发现是层层迭迭的苍蝇。看样子鱼虾都不能存活的盐碱水,苍蝇倒是很喜欢。 苍蝇发出巨大的嗡嗡声,婵九一边驱赶着它们,一边四处找船。结果还真让她找到了,毕竟不是海里的每个妖魔都会御空的,它们也需要外出嘛。 婵九跳上独木舟,以美人蟒骨环为桨朝湖中划,她透过雾气隐约看见湖中央有个高高的岛屿,周围拱卫一般地散落着许多小岛,心想寒山大概在岛上吧,于是就以此作为了目标。 她划呀划呀,渐渐划过了苍蝇和浮沫的地盘,突然发现湖水不一样了。虽然还是黑色,却黑得清澈,而且没有了异味。有一条大鱼或者大蛇从她的独木舟底下无声掠过,巨大的影子十分骇人,她知道那既不是鱼也不是蛇,而是什么妖魔的本体。 妖魔并没有搭理婵九,掠过之后便潜到了湖水深处,接着一只蛾子落在了船头。蝴蝶许多人喜欢,蛾子就不一定了,婵九是蝴蝶和蛾子都不喜欢,因为它们掉粉啊。 她嫌恶地看了蛾子一眼,举起蟒骨环就把它削成了两半。 可这只蛾子落水死了,另一只蛾子又来了。这是种特别巨型的蛾子,足有脸盆大小,毛触角肥身子,翅膀上的图案像一对黑洞洞的眼睛。 “怎么?你替主子监视我?”婵九不满地问,“你主子是谁?你好歹带个路呀。” 蛾子听了这话便飞了起来,婵九害怕它翅膀上的粉末掉下来迷眼睛,又举环把它砍了。幸亏后面又飞来了,而且陆陆续续几十只,大概都是留着备砍的。 蛾子带着婵九将独木舟划向湖中最高的岛屿,然后弃舟上岸。与黑色的湖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岛屿上除了突出的山峰,其余地面均是纯白色的细沙,婵九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走在蓬莱的某个小海岛上,当然她没去过蓬莱,都是听柳七说的。 海岛的沙滩上会散落着贝壳、珊瑚、螃蟹之类的小东西,这地方可什么都没有,极尽荒凉。婵九走在绵软的白色沙地上,周围静谧无比,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耳边似乎只剩下了蛾子扑棱翅膀的响动。 沙滩被一座屏风似的小山挡住,蛾子带她绕过小山的隘口,眼前出现了一片如镜子般平整的白色沙地,沙地中央有个小湖,湖中央有个比席子大不了多少的岛,岛上盘腿坐着一个人。 远远地看清楚了这个人,婵九连下巴都快掉到脚面上了——那是铜岩师太,峨眉派的最后一个人,婵九和宋不谦的师父! “啊啊啊铜岩师父!”婵九丢下蛾子,一边叫一边往沙地中央跑。刚跑到一半,脚下的沙子就像熔了似的发软,随后她眼睛一花,人已经站到了铜岩师太的面前,就在那个和席子差不多大小的岛上。 她也顾不得思考眼前的诡异场景,见铜岩师太紧闭着眼睛,害怕她死了,连忙用力地摇晃对方说:“铜岩师父!我是婵九呀!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寒山呢?宋不谦呢?” 铜岩师太面如死灰,婵九双手扶起她的脸,发现她的皮肤早已经风干了,轻微一碰,碎片竟然簌簌往下掉。 婵九慌忙甩开手,见铜岩师太的眼睛突然睁开,瞳孔如黑洞一般,紧紧地盯着她。 她欣喜地问:“铜岩师父,你没死?”然而下一秒钟铜岩师太的眼珠就被戳破了,一根虫子的前鳌足从她黑色的瞳孔里钻了出来。 婵九尖叫一声,立即捂住嘴,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接一只的叫不出名字的虫子从铜岩师太的眼睛里、嘴巴里、耳朵里爬出,铜岩师太根本早就死了,她现在只是一个虫茧,一个虫蛹,一个虫子的窝! 这些虫子并不攻击婵九,只是首尾相连地沙沙爬开。婵九一步步往后退,退到小湖中间,站在没膝深的水里。湖水是无色透明的,似乎没有毒,就算有毒也没关系,她带着蛇宝。 天空是深灰色的,沙地是纯白的,远处小山是黑色的,铜岩师太作为一个躯壳还在……婵九觉得眼前一切都在旋转,她纵然胆子贼大,也吓得魂不守舍,花了将近一刻钟才冷静下来。 铜岩师太明明在峨眉山玉烛洞里呆着,怎么会跑到罗刹海来?她腿脚不好,是谁带她来的?或是谁抓她来的? 她死了,那么就意味着峨眉派一个人都不剩了?自己和宋不谦那么一点微末的本事,怎么能配得上“峨眉派”这块招牌呢?她是经历过五百年天雷劫的剑仙,一旦死了就是彻底灵魂湮灭,无法转世,不入轮回,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婵九猛地在自己胳膊上拧了一下:“不要哭……想办法……要想办法……” 自己和寒山离开玉烛洞的时候,铜岩师太跟宋不谦在一起,如今铜岩师太死在这里了,那宋不谦呢?也死了吗? 如果他们俩都死了,蓬莱派没人了,昆仑派被灭门了,那、那么这世上的剑仙……就只剩下寒山一个了! “……”婵九双腿一软,跌坐在湖水里。 “宋不谦,你,你你死了没有啊?”她颤声说,“你可不要死啊……” 她几乎是爬着又回到了小岛上,颤巍巍从怀中摸出火石火镰,花了好大的力气平复情绪,把铜岩师太的尸首连着里面还没来得及爬出来的虫子一起烧了。 然后她坐在岛上痛哭,哭得上接不接下气,甚至不去想自己如果长时间呆在这里,会不会也成为虫子的口中餐。她真的怕死了、烦死了,从来没有像这么思念过、同时也恨过寒山! “你在哪儿?”她捂着脸对自己哭,“我师父和玉梨三被人困住了,铜岩师父死了,宋不谦不见了……坏人那么多,寒山你这混蛋到底跑哪儿去了?” 寒山正站在鸣凰洞口。 真是讽刺,婵九从此地千里迢迢去罗刹海找他,结果她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到了。 柳七一个箭步冲到洞口,隔着锁妖网上下打量寒山,确定不是假的之后,疯了似的揪住了玉梨三:“你、你你把我徒弟骗到哪儿去了?!” 玉梨三莫名其妙:“没有骗啊,这是谁?” “这就是我女婿!”柳七怒吼。 “哎?”玉梨三说,“你女婿进了黄沙戈壁的罗刹海啊,百鸟们说的。” 柳七瞬间拔出了桃花流水刀,瞬间组装好,瞬间灌注妖力砍在了玉梨三脖子上。顿时玉梨三的脖子只有一丝皮连着了,不过放心,他是凤凰,五百年一涅盘,怎么都不会死的。 寒山也问:“这是谁?婵九呢?” “你的仇家玉梨三嘛!”柳七没好气地说,“你先放我们出去,然后再从长计议。” 寒山没费力气就把锁妖网破坏了,这个能把妖和凡人困死的东西,到了他手里就像软面团一样。 “谁会有心布这种东西?”他困惑地问。 柳七说:“这个叫玉梨三的仗着手里有相生阴阳镜,倒买倒卖作恶多端,结了不少仇家,肯定要被人暗算的。” 寒山把锁妖网用火焰口诀烧了,冷冷地问道,“玉梨三,在云雾岭是你抓了婵九么?” 玉梨三没办法说话,他喉管断的。 柳七说:“你先别追问这些,赶紧去黄沙戈壁罗刹海吧,婵九被他骗到那边去了。” ☆、第89章 “冥灵是谁?”柳七问,他身后的玉梨三也是一脸询问的表情。 寒山想起妖仙冥灵持有的是七宝之一的“寒月”,而寒月是峨眉派的宝贝。柳七和玉梨三都是替昆仑派收藏宝贝的,因此不知道冥灵也正常。 他简短地说:“峨眉派的“寒月”由冥灵保管。” 玉梨三猛地把焚天之焰升了起来,在他头顶熊熊燃烧,映得在场三人脸蛋都发了光。柳七明白他的意思,为了让他早些把妖术收了,只好极不情愿、恶声恶气地替他翻译道:“寒月就在罗刹海,你确定?” 寒山点头:“这是南州药仙农辰亲口告知,你毁了他的法身是么?” 玉梨三捶胸顿足:寒月竟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罗刹海距离鸣凰洞只有三五百里,他玉梨三眨眼就能赶到,早知如此,他何必跑到南州去找农辰的晦气!南州天气又热,瘴气又足,毒虫蚊子又多,他虽然是个妖大王,在那边也没少吃苦头,再说农辰打架还挺厉害的! 因为担心婵九的安危,寒山还没听柳七把话说完急匆匆出去了,后者也跟着往外走,玉梨三示意等等他,结果毕竟还是慢了一步。 当寒山和柳七跨出洞口后,锁妖网又把玉梨三拦在了里面。 “又长起来了……真是……啧!”柳七示意寒山赶紧把网毁了,寒山却不动。 他问柳七:“你刚才说此人把婵九骗到罗刹海去了?” “对啊。” “而且此人在南州重伤农辰,夺走了峨眉派的七宝绛珠灵芝,还曾经狠狠戏弄了我和婵九一番?” “对啊。” “既然他并非好人,”寒山反问,“师叔你要放他出来做什么?” “有道理!”柳七两手一拍。 网那边的玉梨三急得直跳,他现在才不要被单独留在鸣凰洞呢,他要和柳七么么哒永远在一起! 柳七想了想,突然席地而坐说:“寒山你走吧,我在这儿守着他。” “嗯?”寒山不解。 柳七说:“我守得不是他,而是绛珠灵芝和紫僵蚕,或许还有别的七宝也在他身上。自从我进了鸣凰洞后,麻烦不断,怪事不断,单就这毁了还长的锁妖网就是一件极大的怪事。玉梨三有一千一百年修为,几乎能够通神,却也受锁妖网、锁妖环之类的克制,我想在暗处伺机而动的那个人必定非常清楚这一点,因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同样的招数,其目的如果不是七宝,难道还是玉梨三这老妖怪的娇躯?” 寒山点头:“好,那我去找婵九。” “去吧。”柳七话音未落,寒山便化作一道剑光走了。 瞧把你给急的,柳七心想,他转过来看着玉梨三,见那厮脸上都笑成一朵花了。 “你笑什么?”柳七说,“我又不是为了你。话说你这伤口越长越慢了。” 玉梨三心想我就算是一只蚯蚓海参壁虎蝾螈,再生断肢也得三五日吧?你一天之内砍了我的脖子好几次,血都流了几万cc了,你亏心不亏心啊? 柳七说:“我改主意了,在把七宝全部毁掉之前不回华山思过崖,因为七宝,昆仑、峨眉两大门派都毁了,我又摊上了玉清真人的麻烦事儿,所以那些臭水阴沟里生出的魔物会挨个来找我麻烦,回去了也没有清净日子过。” 玉梨三手松开脖子,朝他比了个爱心。 柳七苦笑:“看来不管是谁在与你过不去,我都要搀和到底了。” 寒山一路疾驰,穿过千里无人烟、飞沙走石的黄沙戈壁,直奔罗刹海。 在罗刹海边,他也注意到了那随着波浪起伏的灰白色浮沫和数以亿计的苍蝇,闻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但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对于一个盐碱死水湖来说,能有活物在其中生存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飞向湖中的最高的岛屿,落地后,他看到的景象却和婵九眼中的正好相反:沙地是黑色的,小山峰是乳白的,天空浑浊而低沉,浅灰中泛着微微的粉色。 他警惕地查看周围,朝着岛内走去。伴随着沙沙作响的脚步声,他转过屏风似的小山,看见了一片平整如镜的黑色沙地,沙地中央是个清澈的小湖,湖中有个只有一张席子般大小的岛,岛上坐着一个人。 因为那人是背对着他的,而且深深垂着头,所以他几乎走到跟前才认出来——是宋不谦。 他生怕有诈,停下来想了片刻,又缓步绕到宋不谦的正面查看。 他原先有八成把握宋不谦死了,后来发现那人的身体不但微微起伏,明显在呼吸,甚至隔着小湖还能听见他的鼾声。 “宋不谦。”寒山平淡无波地喊了一声。 对方睡得十分香甜,根本没有响应。 寒山祭起剑光萦绕周身,跃过小湖落在宋不谦面前,学着婵九的模样,高高举起右手,然后一巴掌掴在宋不谦的脸上。 这一巴掌是夹带着私仇的,宋不谦直直地飞过了湖水,落在十丈之外的沙地上。此人皮糙肉厚,非但没死,还生龙活虎地跳了起来,摸着高高肿起的半边脸怒吼:“谁打我?哪个王八蛋打我?” 他看见小岛中间一团白色剑光,想也不想就骂:“狗剑妖!你他妈的敢打你爷爷?!” 寒山收了剑光问:“婵九呢?” 宋不谦一见是他,神色顿时变了,连滚带爬地趟过湖水说:“寒山,你看见我铜岩师父了吗?” 寒山摇头:“没有。” 宋不谦跳脚道:“我也没看见婵九!” 突然,两人都觉得脚下一软,似乎是整个岛在扭曲下陷。寒山高高跃起,等他再落下时,眼前已经没有了宋不谦。 四周清浅的湖水,湖心小岛、镜子般平整的沙地、坡度和缓的小山……位置没有变,形状没有变,比例没有变,唯一变的就是颜色——正好完全相反。 寒山正在思考,这时一双冰冷的小手从身后绕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一愣,然后叹息道:“婵九。” 婵九用额头抵着他的背,囔着鼻子说:“你这只猪,你到底去哪里了?” “我去了玉梨三的鸣凰洞。”寒山说。 “骗人,”婵九改成抱他的腰,哼了一声,“玉梨三的跟班们说你来罗刹海了。” 此时没空解释,正当寒山想把婵九拉到身前来时,又是眼前一晕,两人同时回到了黑色的沙岛。宋不谦站在原地没敢动,见那两个人突然一起出现在面前,嘴张大得能吞下一只瓜。 “什……什么情况?”他问。 猛然景色又是一变,一变,一变,连续四变,他们在宋不谦跟前消失,回来,消失,又回来,宋不谦抱着头喊:“停下!停下!” 婵九何尝不想停下,她都要吐了,这感觉和晕船有什么区别!她紧紧地搂着寒山的腰,闭着眼睛咬着牙关,四周的场景仿佛在她脑子里嗡嗡转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寒山忽然说:“我懂了”,然后伸手拉住了宋不谦。此后依然是白沙岛和黑沙岛不断轮换,但他们三人始终在一起。 忍了大半个时辰后,终于四周环境变幻暂时停下了,他们回到了白沙岛上。婵九和宋不谦跪地干呕,寒山也觉得胃中难受,尽管他的胃几年也用不上一次。 因为担心分开,三个人依旧拉着手,只不过换了婵九拉宋不谦,因为寒山拒绝和此人手牵手。他催促另外两人赶紧离开小岛,然而当他御剑飞上半空时,发现岛已经变得无边无际,只有岛中央这一小块平整沙地,其余都是层层迭迭、密密麻麻的山峦。山不高,顶部几乎都是和缓的圆弧形,但是四面延生到天际,在远处与天空融为一体,形成了一个混元的大球。 “障眼法。”他说着落了地。 “那怎么办?”婵九问。 寒山说:“但凡障眼法都有破绽,只要找到那个破绽就可以。此时最忌讳盲目往外冲,反倒会被活生生困死。” 于是三人分头找破绽。宋不谦问婵九:“你看见铜岩师父了吗?” 婵九点头。 “她人呢?”宋不谦问。 婵九悲凉地说:“你猜?” 宋不谦便不问了,其实他心里早就有数,只是不肯承认罢了。他不善于掩藏情绪,呜呜嗷嗷地哭起来,他一哭婵九也悲从中来跟着哭,两人很快哭作一团。 宋不谦嚎着说:“婵、婵九,咱们好像是峨眉派剩下的最后两个人啦!” “我们算什么峨眉派?”婵九抹泪,“我连剑仙修行‘火九’的第二层都没有突破,说到底我还是妖啊,剑仙的那些东西我学不会的!” “我刚开始练法身,还不会御空呢!”宋不谦继续嚎。 婵九止住悲声问:“咦?你不会飞,怎么会从峨眉山跑到罗刹海来的?” 宋不谦说:“铜岩师父虽然腿脚不方便,但是能御空,所以我背着她,她负责御空,我们俩共乘一把剑就这么过来的。” “那你们过来干嘛?”婵九问。 “找一个叫冥灵的妖啊。”宋不谦指着寒山说,“是那家伙说峨眉的另一件宝贝‘寒月’在罗刹海冥灵的手里,我们才急吼吼赶过来的。结果倒好,把铜岩师父的命给丢了!喂,寒山,你是不是该给我师父偿个命啊?” 寒山正在专心思索该怎么破这障眼法,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宋不谦,冥灵是什么东西?”婵九又问。 宋不谦说我哪知道,听这个名字就够阴险,我们过来时看见湖边上全都是苍蝇,搞不好冥灵也是一只大绿头苍蝇。 婵九咬着指甲想了想,问:“你和铜岩师父到了罗刹海才走散的吗?” “哪儿呀!”宋不谦说,“我们是到了咱们脚下所站的地方才失散的,也和刚才一样,四周环境黑白转换变了一变,我就看不见铜岩师父了。” 婵九问:“你们过来时,除了苍蝇还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 宋不谦摇头:“没有。” “寒山呢?”婵九问。 对于婵九,寒山是有问必答,而且语气温柔:“我也没有。” “对哦,你们都是飞过来的。”婵九自言自语,“我看到了好些奇怪的生物,比如说……蛾子。寒山,冥灵会不会是只蛾子?” “那些渺不足道的虫豸也能修行成妖么?”寒山问。 “蝎子、蜘蛛、蜈蚣、蝴蝶都能,为什么蛾子不能?”婵九说。 ☆、第90章 “岛?”婵九和宋不谦异口同声地问。 寒山御剑至半空,指着远处的群山说:“那是鳞片”,又指着脚下的小湖、湖心岛和周围平坦的沙地,“那大约是翅膀上的花纹。”他落地后总结道:“冥灵大约是一只黑、白、灰相间的巨蛾,一边翅膀上有一个眼睛图案,或许翅膀一面也是黑色、一面白色,刚才我们所处环境不断变幻,那应该是冥灵在扇动翅膀吧。” 他的话音刚落,脚下的岛屿就凭空消失,婵九和宋不谦尖叫着向下坠落。他一伸手搂过婵九,任由宋不谦掉进了罗刹海湖水中,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从漆黑幽深的湖水中缓缓升起,升到与寒山及婵九一般高时,在空中悬停。 比起英俊逼人的玉梨三来,这个人丑得多了,甚至可以说并不像“人”——他身形扁平,肤色惨白,有一对极其粗重的眉毛和一张尖而小的嘴,眼睛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二分之一。那是虫的眼睛,黑而发绿,没有瞳仁,但似乎又有无数个瞳仁,里面映射着灰白的天空。 宋不谦水性不错,一边凫水一边喊:“就是这怪物杀了铜岩师父?” “铜岩师父?”那怪物歪着头说,“这个名字很陌生,不过前几日本尊似乎见过一个老尼姑。” “见过就见过了,你为什么下毒手?”婵九问。 怪物冥灵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老尼姑带着臭小子擅自闯入仙岛,难道本尊就不该生气么?本尊是妖仙,不能杀凡人,所以才饶了水里那个臭小子的命,至于老尼姑,本尊就不客气了。老尼姑似乎已经渡过了五百年天劫,却连本尊的三招都接不了,真是妄称剑仙。” “话说回来,”他用复眼凝视着婵九和寒山,“你们两个也在可杀之列。” 婵九看见对方的眼睛里映射着无数个自己的大脑袋,觉得又恶心,又好玩,她单刀直入问:“峨眉派的寒月呢?” 冥灵张开他又小又尖又深的嘴说:“那三百年修为啊,第一天被我拿到就吃了。” 婵九“嗤”地笑了一声:“我告诉你,吃过的人多了,根本没用!赶紧吐出来,不然我打到你吐出来。” 冥灵说:“就凭你,小狐妖?” “那自然是凭我。”寒山一手搂着婵九,一手持剑说。可他还没来得及用招,冥灵却弯下腰咳嗽起来,咳得是撕心裂肺、喘息不止,满头灰白毛发簌簌发抖,几乎要把满肚子的脏器都一一咳出来。 “还是个肺结核蛾子。”婵九和寒山咬耳朵。 冥灵咳了一阵,再直起身来时,竟然换了一个长相!五官还是老样子,可肤色和头发变成铁黑的了! 婵九傻大胆,这下觉得更有趣了,催促寒山带她凑近点儿看,寒山白了她一眼,没肯。 冥灵面孔变色后,说话的语气也变了,原先是很尖锐的,现在缓和了许多。他说:“三位一剑仙,一狐妖,一凡人,远道而来,不知找在下何事?” 婵九又和寒山咬耳朵:“‘本尊’变成‘在下’了,真是出么蛾子了。” 黑脸冥灵见宋不谦还在水里扑腾,赶紧催动法术,从他身下升出一个席子般大小的岛,让他好喘口气。宋不谦站在岛上往四下看,发现很安全,于是继续指着冥灵痛骂。 黑脸冥灵问他:“仁兄,你因何辱骂于我?” 宋不谦简直莫名其妙:“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狗日的杀了我师父!” “在下杀了你师父?”冥灵有些发懵,“能否请问,尊师何人?” “……”(宋不谦和婵九) 寒山却认真地回答道:“他们的师父是峨眉派剑仙铜岩师太,正是被尊驾亲手所杀。” 冥灵神情大变:“什么?在下杀了铜岩师太?” “你认识我铜岩师父?”婵九问。 “虽未见过,但早有耳闻,她乃峨眉派掌门顽石师太之师妹,现已渡过了五百年天劫,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剑仙。”冥灵说。 “那你还装什么蒜?!”婵九吼。 “装蒜?”冥灵满脸的委屈,“在下、在下并未……” 突然他又咳嗽了起来,一声急于一声,听得让人心惊。在他咳嗽的同时,宋不谦所站的小岛开始变大,寒山见空间足够,便带着婵九落了下去。冥灵紧随其后,几乎是一头栽到了岛上,伏地大咳。 等他再度抬起头来时,黑脸不见了,换了白脸。 婵九扶额说:“瞧着这变来变去的劲儿……他不疯,我都要疯了。” 白脸冥灵抹去嘴边咳出的血沫,尖利地斥道:“狐妖,你竟敢在本尊的地盘胡言乱语,是不要命了吗?” 还不等回答,他双臂一抖,两枚小而锐利的东西就从他身后飞出,朝婵九削来。婵九下意识地低头闪避,寒山剑光出鞘,将那两枚物体远远弹开,顺手再将婵九拉到身后。 冥灵跃起,大袖鼓风,躬下身体又是浑身抖动,顿时无数个发光的小暗器飞出他的衣袖,夹杂着啸声直攻寒山。 婵九突然看明白了,她叫道:“哎呀!是蛾子翅膀上的鳞片!” 她见寒山想硬接,匆忙拉着他就跑:“我师父说如果让蛾子或蝴蝶翅膀上的鳞片迷进眼睛里,眼睛会瞎的!” 宋不谦闻言,赶紧捂住眼睛。 寒山甩开婵九的手,回身就是一个火炽真诀,把那些鳞片都化作了小火球。“你师父大约是骗你玩,若是让这五百年老妖蛾的鳞片钻进眼睛,早已经削掉了半个脑袋死了。” 宋不谦“扑通”一声跳回了湖水里,说你们打,我保头要紧。 冥灵不断进招,寒山见小岛上无遮无挡,竟然也一脚把婵九踹进了水里,他随后和冥灵一阵混战,各用各的法术,你来我往,打得小岛上细沙飞扬,婵九和宋不谦没被翅膀鳞片迷眼睛,倒被沙子迷了。 两人害怕失明,惊慌失措地揉了一阵,抬头一看,冥灵又在咳嗽了。这次咳得比以往还要凶还要痛苦,婵九心想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如直接咳死了算了。 冥灵花了老半天才止住咳嗽,结果又变成了黑脸黑发,真是没完没了。 冥灵说:“抱歉……咳咳,在下……” 婵九靠在岸边央求说:“大爷您还是别说话了,我在南州听说罗汉果止咳,一会儿给你找两颗罗汉果来吧。” “多谢仙子,”冥灵喘息说,“在下这并非咳嗽,而是内斗啊。” “内斗?”婵九没明白,“和谁?” “和在下的孪生兄弟。”冥灵说。 “他在哪儿?”婵九愣愣地问。 冥灵指指自己的胸膛:“也在这一副身体里。” 婵九和宋不谦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婵九问:“这么说,刚才我们在那个岛上,四周围黑黑白白一直不停变,难道就是你和你兄弟在争夺身体吗?现在你咳嗽,也是争夺身体?” 冥灵苦笑着点头:“三位尽可放心,我已经用了全部克制之术,他足有一个时辰不能再醒来。” “所以你才是冥灵?”寒山问。 “是,在下是冥灵,方才三位所见白面白发者乃是我的孪生胞弟冥底,峨眉派顽石师太正是将寒月托付给了在下。”冥灵说。 婵九撇了撇嘴,心想顽石师太怎么能把宝贝交给这样的人,他忽好忽坏,忽善忽恶,谁知道他会拿寒月去做什么?又有谁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的? 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冥灵看出来了,他解释道:“仙子的担忧合情合理,但二百余年前,顽石师太将寒月交给在下的时候,在下并不是目下这幅模样。在下与胞弟冥底的本体乃是一只双头飞蛾,有两个头,却只有一个身躯,冥底从出生之日起就一直沉睡,十多年前突然觉醒,与在下争夺身躯。近两年也不知受了什么人的教唆,他变得越发凶顽,在下已经无力与他抗衡,一天之内倒有大半时间反受他克制。方才听他杀害了峨眉派铜岩师太,在下心中实在难过,为此才拼尽全力将他压制,三位此行到来,是为了峨眉派的寒月吗?” 寒山点头:“刚才冥底说,寒月被他吃了。” “不是被他,是被在下。”冥灵说,“得到寒月之后在下寝食难安,生怕有负顽石师太的重托,于是将寒月吞入腹中,从此宝在妖在,宝失妖亡。胞弟一直以为吞下寒月之后便能增长三百年修为,因此倒也护宝心切。” 他说着便回过身去,不一会儿转过来,毛茸茸的手掌心里托着一块莹润的玉牌。他将玉牌放在婵九面前(她和宋不谦还趴在岸边没敢上来呢),恭敬地说:“既然峨眉派铜岩师太是仙子的师尊,那在下将寒月还给仙子,也算物归原主。” 婵九一把抓住玉牌,左看右看,又交给寒山和宋不谦看,都没看出个名堂来。“这就是寒月?上面连刻花都没有,根本不特别啊。”她说。 寒山生怕她把寒月掉水里,接过玉牌说:“这世间宝物有万千种,自然有的璀璨夺目,有的平平无奇。” ☆、第91章 只听到冥灵喉咙里咔咔几声,再站起身来时显然已经变成了冥底。寒山眼疾手快,还不等他站直,就使出了神剑火炽真诀,大火瞬间将冥底裹挟在内,逼得他惨叫不止。 以冥底这样的五百年老妖,本不应该过于惧怕火炽真诀,或者至少能够抵挡一阵。可惜他与冥灵在内耗中损失了太多妖力,以至于寒山的法术袭来了,他却抽出不出空抵挡,只得一边尖声怪叫,一边扎入湖水中,期望水能灭火。 罗刹海是咸水湖,水的浮力比内陆河流大许多,偏偏冥底的原形又是一只轻巧的蛾子,因此他虽然扎进了水里,却很快浮了上来,这下火炽真诀可真要把他烧成焦炭了。 他慌慌张张催动咒语,想用法身抵抗火炽真诀,正在他手忙脚乱的时候,一旁的宋不谦欺身而上,举刀就劈,竟然被他劈下冥底的一条胳膊来! “他的法身破了!”婵九叫道,“去砍他的头,不要砍他的身子!他的头是冥底,身子还是冥灵!” 宋不谦再想举刀已经晚了,冥底单手一挥将他扫出十多丈,先飞到空中再重重砸向水面,当时就晕了过去。 “哎呀!宋不谦!”婵九不会游水,要不是这罗刹海水浮力大她一早就爬上岸了,她只能远远望着宋不谦落水的方向干著急。 寒山纵身而起,先从水中捞出宋不谦扔回小岛,接着剑光萦绕直取冥底。冥底已经被烧秃了头上和背后的毛发,怒不可遏正要发动鳞片阵来挡,突然又咳嗽起来。接着他就这么半浮在水面上,在很短的时间内不断变幻样貌,一会儿黑脸,一会儿白脸,不管是黑脸还是白脸的表情都十分痛苦狰狞,根本无暇顾及寒山他们三个。 寒山念了个凝冰诀,灭了他身上的火焰。 “多……多谢上仙……”冥灵的黑色面孔一闪而过,冥底瞬间取代了他,但他并没有放弃,一阵歇斯底里的折腾、嗥叫、咒骂、咳嗽,甚至呕吐之后,冥灵又回来了。 “上……上仙,请赶紧毁去在下胸前气门,此乃我和冥底练功的根基,”冥灵着急地央求,“在下……命、命脉已断,此身躯即刻将归冥底所有,留着他后患无穷,求上仙速速动手!” “那关于寒月……”寒山说。 “上仙快动手!”冥灵骤然打断他,“冥底来了!” 寒山剑光飞出,在冥灵的胸腹部穿了一个大洞,何止气门,连带所有的内脏都无影无踪。他的尸体在湖水中沉浮数次后,变回了原形,果然是一只单身双头蛾子,足有一丈八仙桌大小,黑白灰相间,翅膀上有醒目的眼睛图案。 婵九从水里爬出来,心有余悸。 寒山叹了口气,把寒月玉牌放在她手心,说:“不幸中的万幸是此物还没有被剑魔夺走,我们走吧。” “去哪儿?”婵九望着冥灵和冥底的尸身,愣愣地问。 “先回你师父身边吧,此地不可久留。”寒山四面环顾,说,“许多年前我曾听师尊玉清真人提起过罗刹海,说此湖叫‘罗刹’,是由于地处西罗刹国境内,而不是湖中真有罗刹。师尊说此湖位于沙漠戈壁的中央,湖水清澈蔚蓝好似一块宝石,虽然水咸不能滋养游鱼,但大湖周边却水草丰沛,并且散落着三个淡水泉眼。过去凡人的商队途径黄沙戈壁,必定会在罗刹海停留休憩,所以此湖在西罗刹国也叫做‘珍宝蓝湖’。” “可惜现在成了臭水沟啦!”婵九界面,“都怪冥底这个臭虫,要是当初他们俩一出娘胎冥灵就把他掐死多好。” 她翻来覆去地观察寒月玉牌,又看看寒山,心念一动,说:“寒山,这玉牌是不是假的呀?” 寒山问:“假的?” 婵九说:“这上面连一个字、一幅画都没有,怎么证明它就是七宝之一的寒月?” “嗯……”寒山接过玉牌来看,这块羊脂白玉半个巴掌大小,温润微透光,别说是刻字刻画,连一丝瑕疵都没有。 婵九凑上来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鉴别它是不是假的,玉梨三教我的。” 她要是讲“师父教我的”,寒山就不理了,因为柳七那张狗嘴里根本吐不出象牙来,偏偏她说“玉梨三教我的”。玉梨三是千年凤凰妖,按凡人说法是“位列仙班”了,搞不好那人还真有点儿名堂。 “怎么鉴别?”寒山问。 “你把剑抽出来。”婵九说。 寒山把剑从体内分出,化为实体,拿在手中。 婵九示意他将剑平举,然后把寒月玉牌放在他的剑身中段:“你念一个火炽真诀还是离火诀还是明字诀,总之烧它一下。” “烧?”寒山问,“不会烧毁了么?” 婵九说:“这是玉,是石头,怎么烧得毁?再说烧毁了那就是假的呀。” 寒山狐疑地看着她,然后口念明字诀,因为明字诀是冷火,即使用它去烧纸也烧不了。结果明字诀的白色火焰刚触及到寒月玉牌,玉牌就化作了一缕轻烟。 “……”寒山问,“这就是说……假的?” 婵九说:“真的,你现在有九百一十年修为了——你自己的五百年,我的一百一十年,寒月的三百年。” “哎?!”寒山心想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生米做成熟饭了,你后悔也晚了。”婵九奸笑一声,扭头就走。 寒山追着她问:“婵九,什么九百一十年修为?” 婵九说:“大剑仙!你怎么傻了?刚才那个寒月是真的,那玩意儿里有三百年修为,只要把它和自己的武器放在一起用火淬炼,就能把三百年拿过来。我今天和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问你要精气,是因为我不需要,我歪打正着把相生阴阳镜淬炼了,现在也是三百年修为的大妖怪啦!” “相生阴阳镜?”寒山问,“玉梨三手中的那个么?他怎么会给你?” “因为他把我的紫僵蚕和护宝食人蛊内丹都抢走了。”婵九说。 寒山决定往后再问她“护宝食人蛊内丹”是什么东西,板着脸道:“可是我并不需要再多三百年修为,你不该骗我。寒月是峨眉派……” 婵九立刻打断:“与其日后被剑魔们把七宝抢去,还不如现在就用掉!我就是峨眉派,峨眉派就是我,我最大,说寒月给谁用就给谁用!”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插进来说:“喂,好像我也是峨眉派啊……” 婵九转头一看,见宋不谦醒了,连忙跑过去拍着他的肩说:“放心,师姐不会忘记你的。” “你早入门个三天也算师姐?”宋不谦没好气地说,“你把我们峨眉派的宝贝送给昆仑派了,说什么也得赚个昆仑派的回来吧?” 婵九说:“我赚了寒山了呀。” 宋不谦怒道:“谁让你赚小白脸儿?本派不缺小白脸儿,我是让你赚宝贝!” “放心。”婵九自信满满地说,“我师父一定能够打败玉梨三,把昆仑派的紫僵蚕给你夺回来!” 另一边,天山鸣凰洞前,她师父正在被逼着聊天。 玉梨三微笑道:“良人,咱们聊什么呢?你喜欢吃什么呀?” “不要叫我良人。”柳七简洁地说,“酒。” 玉梨三说:“柳柳,只要你跟本王在一起,你想要多少好酒就有多少好酒。因为本王是凤凰,我是神鸟、瑞兽,我一声令下,哪有敢不从的?那些无知无觉的凡人啊,比百鸟还要怕我呐。” “不要叫我柳柳。”柳七说,“滚。” 玉梨三说:“七七,你喜欢花吗?本王变朵花给你看呀?” “不要叫我七七。”柳七说,“不喜欢花。” 玉梨三问:“那到底叫你什么?” “不要叫我。”柳七说。 玉梨三说:“你干嘛讨厌我啊?我多爱你啊!本王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好不好?” 柳七扶额:“不讨厌。大王,咱们过一会儿再聊天行么?我在想事情。” “好哒~”玉梨三乖巧地说。 柳七想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说:“就算玉清真人再世也没有这样的法力,施法之人一定在附近。”他说着便拔刀在手,跃上山崖。 玉梨三抻着脑袋喊:“哎!柳儿,七儿,你去哪儿?” “距离鸣凰洞不会超过一里。”柳七自言自语,在崖壁上艰难地攀爬。 此地已在雪线以上,山坳处的积雪万年不化,崖壁上挂着厚厚的冰瀑,滑不留脚。好在柳七用的是双刀,他以刀作镐,仗着灵巧的身形爬上了鸣凰洞顶,可惜上去了他才想起自己能飞的,白爬了。 然而片刻之后,他笑起来:没有白爬,因为飞上来必定看不见,他脚下踩到东西了,就在皑皑的白雪下面。 ☆、第92章 柳七心想我就这张脸漂亮,你们怎么上来就打脸?他二话不说举刀相迎,刷刷几刀,那玩意儿又被逼回雪里去了。 柳七于是再扎,那东西再出来打,打几下又躲,几次三番,柳七发现他们原来不止一个。虽然外形都是圆滚滚、白乎乎,看不清脸面,但每一个都有差别,有的高些,有的矮些,有的胖,有一个还算苗条。 狐妖的法术相对剑仙而言威力不够,柳七拿不准对方的深浅,决定各个击破。他盯准那个略显苗条的,一刀扫向对方的下盘,趁着对方闪躲把脚露出来的机会,他飞扑过去抓住了那只脚,然后把对方拎了起来。 “……好重。”柳七拎了一半又放下了。 对方虽然是最苗条的,但仍旧比五个柳七加起来还要重,腰围目测四尺八。这样一来倒能看清他的长相,那人脸上最显眼的就是一只圆鼻子,眼睛细得就像两条缝。 “你是妖?”柳七惊异地问,“妖怎么能催动锁妖网?” 对方很不老实,拼命扭动,一心想挣脱柳七的桎梏。柳七也来得干脆,一刀便砍断了这苗条胖子的胳膊(大概是胳膊),说:“你若是妖,再修炼一二百年手臂说不定还能长出来,没什么可惜。” 苗条胖子惨呼骂娘,柳七也困惑:“咦?你好弱的妖力,你到底是什么妖?” 话音未落,其余的胖子都从雪地里钻了出来,纷纷向他围攻。 “一二三四五……后面还有一个……六,”柳七一边招架,一边问,“你们是天山上的什么东西?兔子?老鼠?土豆?红薯?” “红薯你个大头鬼!”对方一个大胖子粗声粗气骂道,“红薯也能修炼成妖啊?我们是天山脚下——镇虏堡大名鼎鼎的六大通天元帅!” “六大通天元帅,”柳七还想了一阵子,恍然大悟,“哦,你们是凡人!” “虽然是凡人,但我们六大通天元帅是专门抓妖的凡人!那老凤凰妖还不是被我们的捕妖网困住,至今出不来!”大胖子傲然道。 哦,原来那叫捕妖网,柳七点头。 可凡人很麻烦——他不由得扶额——他作为妖仙不能杀凡人,否则老天会降下灾祸。他看了看苗条胖子,心想只是砍了他一条手臂而已,上天不会用天雷劈我吧? 想到这儿他御空而起,直接回鸣凰洞。 玉梨三看见他的身影,像狗一样地扑上来问:“亲,你去哪里了?” “不要叫我亲。”柳七说,“我去洞顶上转了转,你有仇家在那边。” “谁?”玉梨三顿时严肃起来。 柳七问:“玉梨三,你有惹过凡人么?” 玉梨三大笑:“凡人?凡人在本王眼中和蚂蚁蠓虫有什么区别?我何苦屈尊去惹他们!” 柳七指指洞顶:“把你困在家里出不来的就是几个凡人,准确地说六个,叫什么镇虏堡六大通天元帅。” “不认识。”玉梨三摇头,“你是本王的家眷,还不赶紧替我去杀了他们?” 柳七刚白了他一眼,突然发现捕妖网消失了。他立即御空,冲上鸣凰洞顶,那几个胖子已经不见了,但雪地上留有足印,延伸向岩石后面。柳七屏息静气,沿着足印往前寻找,玉梨三从后面赶来,拉住他说:“几个凡人有什么好追的?” “嘘……”柳七压低声音怒道,“玉梨三,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活过八百年的?布下捕妖网的是凡人,但操纵妖攻击你的绝不可能是凡人,不追他们哪来线索?” 玉梨三说:“哦。” 柳七又絮叨:“而且几个凡人怎么可能困住你呢?他们必定带着什么法器。” 说话间他们转过巨大的山石,发现地上没有了脚印,而是多了两排车辙般的印子,再追向前一看,原来那六大通天元帅在脚底各绑两块长木板,沿着雪山沟壑已经滑下去了,那速度简直比飞还快,他们的身影掩藏在一大蓬溅起的雪沫里。 “摔不死你们!”柳七骂道。 玉梨三问:“还跟么?” 柳七说:“跟。” “他们为什么突然走了?”玉梨三问。 柳七说:“大概是害怕我杀人吧,我刚才砍了他们其中某人的一条胳膊。” “那你别动了,容易打草惊蛇,我让鸟儿们去吧。”玉梨三说着清啸一声。听到啸声,远处山凹里有几只鹰飞了起来,在空中盘旋,随即看准了一个方向追了下去。 柳七凝望着那些鹰,直到它们飞出视线之外,说:“玉梨三,昆仑派保存七宝之三,玉清真人把紫僵蚕给了我,把相生阴阳镜给了你,那么千年冰参在哪儿?” 玉梨三笑了一下:“这种机密消息,是不是可以谈条件?” 柳七挑眉,问:“什么条件?” “我想到再说。”玉梨三冲他抛了个媚眼。 回到鸣凰洞,玉梨三把自己金碧辉煌的宫殿从袖子中放了出来,命令那些雪莲花妖清理洞内,自己陪着柳七喝酒。他活了八百来年,宫中自然存着不好好酒,尤其是西域红葡萄酒,其色鲜艳如血,入口清凉毫无酸涩,真是一等一口味。 柳七贪酒但不善饮,不一会儿就醉了,霸占着玉梨三的金床睡大觉。玉梨三一点儿也不生气,简直幸福到天荒地老。 另一边的罗刹海,寒山、婵九和宋不谦三人在岸边祭奠铜岩师太,因为没有香烛纸钱之类的东西,只好轮流磕头。 婵九回想铜岩师太生前的温柔包容,想到她出于一片好心,拖着病躯跑来罗刹海帮忙,却不明不白地送了命,便又哭了起来。宋不谦性情中人,也跟着一顿痛哭,说师父没了,往后我们修行该学谁呢?难道学寒山吗? 寒山哼了一声说:“我何德何能,怎么敢当你们二位的师父?” 见他心事重重,婵九扯扯他的衣袖,在他耳边小声说:“你不要着急,我们等下去找玉梨三把紫僵蚕和绛珠灵芝要回来,他现在可怕我师父了,我师父说什么他都听。” 寒山心想你们妖之间真是一团乱麻,他苦笑道:“我不想要七宝,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谁杀了我的师尊,我寻找七宝,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个答案吗?”寒山望着逐渐笼盖四野的暮色说。 因为宋不谦还属于凡人,一天不吃饿得慌,他们三人星夜出发,经过黄沙戈壁边缘的小村落,宋不谦在一户牧民家吃饱喝足之后要求留下。婵九问他为什么,他说第一不愿上天山受冻,第二他要为铜岩师太守灵三年。 婵九问:“为什么呀?” 宋不谦说:“这是我们凡人的规矩,家中父母过世,当儿子也要守孝三年;铜岩师父收了我入峨眉派的门,虽然时间不长,可不就相当于我妈一样?所以我要守着黄沙戈壁和罗刹海。” 婵九大惊,咬着指甲问:“你们人有这样的规矩?那剑仙有没有?我把铜岩师父烧了,难道相当于烧了我妈?” 宋不谦说没事儿,我见了师父的空壳遗体也会烧的,总不能留下来继续让妖魔鬼怪糟蹋。我在这地方有吃有喝,种田放牧,苦练神功,三年之后说不定能成为一支奇兵,替你们报仇雪恨! 婵九啐道:“什么报仇雪恨,说得我们三年之内就要死一样!”随后继续话别,婵九发誓夺到紫僵蚕一定给他送来,然后随着寒山御空而去。 在月亮升起时离开的罗刹海,在天色将明时回到了天山。寒山大约是路不熟吧,天山又尤其地域广阔,两人找了半天也没发现鸣凰洞,只能落下地休息片刻。 婵九一边挠头一边说:“我觉得在附近了,应该就是这一片儿,玉梨三那个洞口上面镶着大字呢!” “是不是在更高一些的地方?”寒山问,“我也是匆匆来去,只记得洞四周有积雪覆盖。” “咦?”婵九突然指着天空说,“那是玉梨三的鸟儿!” 寒山仰头一看,只见远处两只苍鹰平展着翅膀,在低空舒缓飞翔。 婵九说:“快快快,现在太阳还没升起来,哪有鸟儿这么早出巢的?一定有事!” 两人往苍鹰飞翔的地方赶。鹰的眼神锐利,见了他们不但不避开,反而远远迎了上来,带着他们飞向一个山坳。山坳地形特殊,四周高山,中间洼地,因此气候湿润温和,深深的山坳底部覆盖着茂密的植被。 寒山带着婵九缓缓降下谷底,半途中婵九笑了一下,原来这山坳距离鸣凰洞不远,下降到一定高度时甚至能望见,但望到的不是洞口,而是洞口上方的大金字。 婵九指指鸣凰洞,寒山也笑了,说:“歪打正着。” “我要吸精气。”婵九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寒山一怔:“你、你不是得了三百年修为,不需要了么?” “谁说的?”婵九撇嘴,“我师父那样的老妖,偶尔碰见个凡人也会扑上去吸一口,何况是我?” 寒山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婵九说我要精气,我要精气!拉扯间两人降到了谷底,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异常,只觉得气候湿热憋闷,明明人在极寒之地的天山,却感觉身处南州一样。婵九眼尖,发现厚厚的草丛间似乎有东西跳了一下,她赶忙扒开来看,发现是一只兔子。 ☆、第93章 婵九想起在小城被她揍过的刘家钱庄少东家,也是位肥硕君子,但和这几位比起来,少东家堪称身材一流。婵九舔了舔嘴唇,尽管现在有了寒山,但她还是喜欢胖子,或许能趁着寒山不在,冲上去把他们挨个儿吸一遍? 她蹑手蹑脚地从背后靠近那个望风的,一直走到离他只有半尺的地方,伸手指戳了戳他的肩。那胖子回头,只见其脸上有一块巨大青色胎记。胖子猛然看见她,则连胎记都吓白了。 江湖上有三大不能惹:和尚,乞丐,女人。——尤其是女人,因为这种野地里突然冒出来的女人,通常不是人啊! 趁他还没来得及叫唤,婵九往他嘴里塞了一把草,结果他嚼着草还要叫,婵九只能在他脑门上摁了个昏睡咒。 青胎记胖子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其他人都在打呼噜,只有断臂的那个因为疼痛无法入睡,听到动静便睁开了眼睛。他倒是机警,大喝一声骨碌碌跳了起来,他大概是忘了右手被砍了,肩膀连续抽动显然是想拔刀。 婵九也下意识去摸美人蟒骨环,突然想起蟒骨环上有蛇毒,凡人肯定受不了,于是收了环徒手和他搏斗。是真搏斗,因为这个断手的胖子打起架来一副拼命的架势,刚交上手呢眼睛就恨得通红。 其余几人被吼声惊醒,一起上前围攻婵九。他们都是有武器的,有剑有刀有钩有锤,婵九除了会使几下环,拳脚上没什么造诣,但她会跑,于是她灵巧地突破重围跑了起来。 狐狸在山林间奔跑那是多快啊!婵九跑了一会儿,发现屁股后面根本没人,于是又跑了回去,发现胖子的确在追,只是追得太慢了! 她只能跑一会儿,等一会儿,看到他们不继续追了,便再去撩拨一下。她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这样,只是觉得好玩。后来她带着五个胖子在山林里绕了一大圈,回到了原点——那个碧草如茵的草甸。 婵九当然是第一个回来的,她见原先望风的青胎记胖子还晕在地上,就跑去翻他的衣兜,在他腰间的暗兜里发现了一块石印,碧绿色方方正正,掂在手里还有些分量。 她举起石印对光看,发现印里面有纵横交错几排花纹,似乎还是文字式样(姑奶奶不识字),她觉得有趣,便把石印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随后又将青胎记胖子身上的碎银子铜板、火石火镰、烟斗烟丝……零零总总的杂碎都摸了过来。做完这一切,其余五个胖子也追来了,她便继续跑。 又跑了一阵,她腻烦了,疾奔去山沟的另一边找寒山。胖子们见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放弃追赶,骂骂咧咧、污言秽语地往回走。到了草甸上,他们几拳打醒脸上长青色胎记的同伴,骂道:“你还睡?睡你个大头鬼!我们被妖怪戏耍了你不知道?!” 青胎记胖子迷迷瞪瞪坐起来,好半天才恢复神智,然后上下一摸兜,脸色大变:“不、不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仙、仙人给的宝、宝宝宝贝不、不不不见了!”感情此位仁兄有点儿口吃。 其余人气得脸都黑了:“你怎么把它丢了呢?你叫我们怎么回去见仙人?” 青胎记胖子指着天说:“都怪、怪怪那个女、女女妖……妖怪!我明、明明明收的好好好……” “住嘴,结结巴巴的别说了!”断手的那个胖子看样子是首领,他阴沉着脸道,“凤凰没抓到,被女妖戏耍了半天,宝贝还丢了,我们只能回去磕头,但愿仙人能饶了我们兄弟六人的命!” 婵九追到了寒山,咯咯笑着扑到他身上。 寒山问:“怎么了?” 婵九说:“你们这些没用的剑仙,我和一群胖子打成那样,你都感觉不到?” “胖子是凡人还是妖?感觉他们的生气要用凝神功,我好好的开凝神做什么?”寒山说。 “凡人啦,如果是妖我早喊你帮忙了。”婵九说着想把战利品给他看,突然又藏起来,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猜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总归是无用之物。”寒山丝毫不感兴趣。 “猜嘛!”婵九堵到他跟前,“猜对了我给你捶腿。” “不需要你捶腿。”寒山把她扒拉到一边,继续往前走。 “给你捶捶腰?” “不要捶腰。” 婵九呼地一下扑倒他背上,胳膊勒着他的脖子,嘴巴咬住他的耳垂:“再不猜我舔啦!” 寒山的脸顿时通红,愠怒地说:“大庭广众,你给我下来!” 婵九心想什么大庭广众,明明是荒郊野外,别说是人,连只鸟都没有!她一言不合就舔,寒山忍无可忍地把她揪下来:“好吧,到底是什么?” 婵九把石印举到他鼻子下面:“看。” 寒山瞥了一眼:“只是一块印石。” “但里面好像有字。”婵九又对着光举高了一点。 寒山再看,猛然瞪大了眼睛,抢过石印问:“婵九,你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婵九说:“胖子们身上的呀,我和他们在那边打了一架,怎么了?” 寒山又把石印里的字细细看了一遍,万分惊讶地说:“这是我们昆仑派的东西!你说的胖子在哪儿?” 婵九指了个方向,寒山抱起她就跑,她说哎哎别急呀,他就把她放在右手臂弯上,像抱个孩子似的。两人追到草甸,发现晚了一步,六个大胖子已经离开了。寒山本想再追下去,突然发现婵九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这个刚出炉的三百年妖怪还没有适应新生活,连续几个昼夜不眠不休把她累坏了,她趴在寒山身上睡得又香又沉,口水流了他一肩膀。 寒山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追了。 昆仑山玉虚峰已经被剑魔侵占,连看守玉清真人闭关之所——登云洞的黄行都是剑魔早先埋下的伏兵,想来昆仑的宝贝如今流落凡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绿石印中所刻的咒文寒山虽然没见过,但能肯定是本帕特有,因为昆仑派咒文的头十四个字永远是一样——混元祖师元始真人太一道祖在上——那是他们老老师尊的名号,虽然字多,但其实是一个人。 寒山御剑而起,打算先回鸣凰洞,毕竟他和玉梨三之间的帐还没算呢。来到洞前,他发现又晚了一步,洞口闪着微弱金光的锁妖网已经撤走了,原先柳七和玉梨三也不见了踪影,但玉梨三的黄金宫殿还在。 他半抱半背着婵九跨进金宫,将她放在床上睡,自己坐在一旁打坐行功,很快就入了定。 过了一天一夜婵九才醒来,一睁眼发现周围全是脑袋,那些细眉细眼、脸色纯白粉绿的雪莲花妖在她身边蹲了一圈,或兴致勃勃,或愁眉苦脸,或面无表情,或欲言又止地盯着她。 “干嘛?”她赶紧捂住胸口,蜷起了身体。 雪莲花妖——老实说他们看不出老女老少——其中一个脸色尤其发白的说:“仙子,那位剑仙大人要杀死我们了。” “啊?”婵九莫名其妙,“谁?” 雪莲花妖让出一条缝,婵九从缝里看见寒山正在运功,浑身真气萦绕,弄得满天花板都是飞剑,八成从金宫外面都能看见暴涨的白光。她见雪莲花妖们都半蹲着避祸呢,也连忙蹲下护着头。 “把他喊醒啊!”婵九说。 “喊不醒。”雪莲花妖们为难地说,“剑气伤人,还请仙子帮忙。” 婵九想帮忙,又怕突然叫一声把寒山弄得走火入魔了,说:“惹不起躲得起呀,逃到洞外面去吧!”说完她抱头鼠窜。 雪莲花妖们在她身后喊:“仙子,大王临行时给金宫下了固若金汤咒,我们出不去的!” “好吧!”婵九又蹿回来,冒险一口气冲到寒山身边,在他额头上按了个昏睡咒。一个咒语当然没用,她连按了七八十来个,寒山终于……似乎还是没晕,只是入定,但把无意识放出来的飞剑都收了。 婵九和雪莲花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起把寒山抬到了床上躺平了,盖上被子。 她问:“你们大王去哪儿了?我师父呢?” 雪莲花妖说:“大王临行交代,他跟着柳王天大去天山脚下镇虏堡。” “柳王天大是什么东西?”婵九瞪着眼睛问。 雪莲花妖说:“这个……因为大王称呼他什么他都不喜欢,所以只能称之为柳王天大,因为他姓柳,是大王的家眷,在大王眼里比天还大。” “你们大王有病。”婵九直截了当地说。 雪莲花妖表示默认。 柳七前往镇虏堡,差点儿没找到。他是个不爱出门的妖怪,连华山脚下几个小城的名字都叫不全,何况远在天边的镇虏堡。后来他在玉梨三的指点下才发现在草原和沙漠的交界处有个孤城,但临进城却犹豫了,因为他至少有二百多年没和凡人打过交道了(宋不谦除外),如今凡间是什么朝代?谁当皇帝?说什么官话?是九州岛一统还是分疆而治?他全都不知道。 比起他来,玉梨三更嫌弃凡人,一路上都在唧唧歪歪,说要不是柳王天大你坚持,我才不下天山呢! ☆、第94章 镇虏堡是个小城池,四面城墙加起来长不到十里,只有两个城门,一东一西。南面是沙漠不会有人过来,北面广袤的草原正是中原民族口中鞑虏的老家,所以也不设城门全部砌墙,免得半夜鬼敲门。 柳七和玉梨三不知道,镇虏堡虽是个弹丸小城,却是中原与西域交通的重要节点,好几条商路都在此地交汇,因此一年到头东西往来商队驼马络绎不绝,是相当繁华的所在。然而此时镇虏堡却二门紧闭,城内一丝动静都没有,城头上插着大道旗,城墙上堆着滚木礌石。 柳七问玉梨三:“现在都午时了,镇虏堡还不开城门,这正常吗?” 玉梨三说:“哎呦柳王天大,本王哪知道?就算他们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个时辰城门都开着,也不关本王的事儿啊!” 柳七问:“你能干脆朴实一点喊我‘柳七’吗?” 玉梨三断然拒绝。 柳七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这个脑子还是在原地呆着吧,于是双足一点,疾飞一阵,独自跃上了镇虏堡的城墙。城墙上有个小校正在磨刀,柳七眨眼间就将他掳到墙角,对着他的脸吹了一口气。 柳七问:“这是镇虏堡吗?” 小校被狐狸精迷了,自然有问必答:“仙人,这就是镇虏堡。” “那你们怎么不开城门?” 小校说:“仙人你不知道吧?中原已经大乱啦!晋王不知受了什么人的挑唆篡了皇帝位,把小皇帝和皇后都给勒死了。咱们征西大将军和江南的督江侯受了太后的密诏,正发兵讨贼呢!” 柳七说:“这些我不耐烦听,说为什么不开城门。” 小校说:“征西大将军守的是汇金关,就在镇虏堡东面三十里,他的一名偏将领着几千精兵镇守在此地。这回发兵啊,咱们征西军全军出动,那位偏将也领着精兵给征西大将军当先锋官去了,只留了我们五百多老弱残兵守城。我们得顾全城内百姓的身家性命,因此才关了城门。” 柳七问:“是怕北方的敌人趁机打过来?” “不是的,仙人你得听我从头说起。”小校道,“咱们镇虏堡是个屯兵的地方,除了过路的商旅,百姓大多是征西军的家眷,老幼妇孺也就千把来人吧。前些日子征西军前脚刚拔寨走了,后脚就来了几个背剑的江湖客,一个个长得稀奇古怪、恶形恶状。自从他们来了之后,城里就祸事频出,一会儿东城的陈老太好好的躺自家院子里没气了,一会儿打更的马老汉大半夜死在路中间了……后来大伙儿就开始传谣言,说这些江湖客是喝人血要人命的。他们神出鬼没,我们这些当军的天天换着班巡城,可就算看见了也抓不着。于是这城里隔一天死一个人,死到第七个时我们没办法,只好把城门关了。” 柳七说:“他们是剑魔,会飞的,关城门有什么用?” 小校问:“仙人,什么叫剑魔?” 柳七不回答,又问:“那几个剑魔还在城里吗?” “不在了。”小校摇头,“后来来的可不止这几个,最多时一天见到二十多个呐!还有比他们更吓人的,我就说不清那些是什么玩意儿了,住我隔壁的老王说那是妖怪,我看也像。妖怪比江湖客——不对,剑魔——来的还多,足足有千把来个!一个个都扮成人的模样,有的还扮成商队,可怎么扮也不像啊,反而越看越瘆人!这些个剑魔和妖怪可把我们镇虏堡上上下下给吓坏了。但是十多天之前,这儿又来了两位仙人,他们一来就和那帮怪物——打起来了,打了整整一晚上,是漫天红光电闪雷鸣,我们这些人都蒙在被子里连头都不敢伸出来。那一晚上之后怪物全都跑了,但仙人仍然嘱咐小心,说他们还会再来,所以只能再关几天城门。” 柳七问:“那两位仙人还在城里么?他们长什么样?” 小校说:“仙人从那天之后就没见过了,至于他们长什么样,小的确实没看清,再说也不敢看啊!” 柳七点了点头,对他脸上吹了口气,说:“去吧。” 那小校仿佛猛然惊醒,莫名其妙地望望四周,又看看手中的刀,摸着后脑勺走了。 柳七出城独自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那什么“六大通天元帅”来了,他赶忙回去跃上城墙,抓了另外一个军士如法炮制,问道:“你知道六大通天元帅吗?他们是什么来路?” 军士摇头。 柳七又连着问了几个,问到个小偏将模样的,说:“他们是不是六个胖子?如果是六个胖子,那他们是好人,是仙人的帮手。那天晚上大战,要不是六大通天元帅,仙人还真赶不跑那么许多妖怪。在镇虏堡西南面就是天山,天山顶上有只凤凰,早年间和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仙人说他这些年和剑魔、妖魔狼狈为奸,专门打些坏主意,正是他把剑魔和妖魔引到了咱们镇虏堡的。六大通天元帅是仙人的帮手,前几日听说去抓那贼凤凰了,也不知道回来没有?” “多谢将军。”柳七朝他脸上吹了一口气。 他跳下城墙,苦恼地直抓头发:因为不用想就知道这几个偏将、小校说得都是真话,自己看样子站错队了,玉梨三果不其然是个魔头! “我真胡涂。”他自言自语,“这白痴猪狗能跑到南州去抢绛珠灵芝,又把婵九挟持到天山来,显然不是良善之物,亏我还帮了他这么半天,真应该让他死在鸣凰洞里!” 他又懊恼不该草率砍了六大通天元帅之一的胳膊,因为那六个胖子既然帮着剑魔的敌人做事,便就是朋友了,哪有好好的砍朋友胳膊的? 趋利避害的本能促使他拔脚就走,没想到这时候玉梨三从高坡上升起来了,金色大氅扑拉拉掠过他的头顶,扑向镇虏堡。 “要完……”柳七说。 玉梨三是闲得发慌,他想柳七跑城里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半天还不出来?他对凡人、对镇虏堡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就想把陷害自己的六大通天元帅以及背后的帮手杀了,把绛珠灵芝和紫僵蚕卖了,然后带着他的柳王天大回洞里去关门过小日子。 于是他等不及地跳出来,直接飞上了镇虏堡的城楼。与夯土垒成的城墙不同,城楼是砖木结构,分为上下两层,造型古拙质朴,没有过于花哨的斗拱飞檐,屋脊上没有坐石头瑞兽,柱子上没有雕花,只有四角廊檐下挂了铜铃铛,碧空如洗,旷漠无垠,大风吹过铜铃铛伧啷作响。 玉梨三站在城楼屋顶上举目四望,整个小城尽收眼底,城里全是低矮简陋的黄土房子,只有正北面的偏将府算是齐整一些。他冷哼作睥睨状,抖开金色大氅深吸一口气,高喊:“六条通阴沟小……”然后就被柳七捂住了嘴巴。 柳七说:“嘘——下去,快下去。” 玉梨三问:“干嘛?你为什么说话小小声?” “嘘嘘,你赶紧给我下去!”柳七刚揪住他的衣领,就看见城墙上有了动静,两边各出现了一队军士。因为害怕,他们只有为首的那个探头探脑,其余人等都藏在后面。 玉梨三朗声说:“此等小虫,高不过数尺,命不过数十年,一跃不盈丈,行则步履维艰,连这区区城楼的屋顶都望之兴叹,本王何惧之哉?” 柳七问:“你这个高声说话就拽文的毛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吗?” “吾乃神鸟灵凤,翱翔一万里,来去几千年,吾之身及宇宙!汝等微末凡人见到吾之尊容还不跪拜,更待何时?”玉梨三挣脱了柳七,端着架子说。 又有几队士兵从往这边聚拢,有些靠近城墙住的平民也从屋里探出头来,他们纷纷指着城楼:“他说他是凤凰,是天山上的那只金凤凰!”有些人赶紧伏地叩拜,连呼“神仙保佑”,有些人却破口大骂。 一个黑衣老妇骂得最凶,听她的口气,大概是前些日子儿子儿媳都被剑魔害死了,只剩下一个还在吃奶的孙子孤苦伶仃。她老太婆活到这把年纪了什么都不怕,就算玉梨三现在把她杀了还是要骂,因为这凤凰非但不是吉祥鸟,反而是个灾星恶鬼,就是他把剑魔和妖魔引进镇虏堡的。 随着她的叫骂,渐渐的磕头的人也起来了,有人跟着指责,有人默默无言,人们眼睛只有恐惧和憎恨,没有喜悦和敬畏:五色神鸟,传说千年难一见,见者国祚昌隆的凤凰,在镇虏堡却名声扫地。 柳七伏在屋脊的暗处,准备跑路。他反复对自己说:“我是个热爱和平、不问世事的妖仙,我是个好妖,我和那厮不是一路……”然后他又想:那孙子是不是还能挽救一下?因为他好歹把相生阴阳镜送给了婵九啊! ☆、第95章 这就涉及到江湖三大不能惹——和尚、乞丐和女人——其二不能惹了,飞出来的是个乞丐。 柳七见这乞丐虽然破衣烂衫、缁衣百结,满脸黑灰油污,头发打腻,但气度不凡,尤其是御剑时往后背手的模样,倒有几分当年玉清真人的意思。 “这似乎是个剑仙啊……”柳七歪着头思索,“昆仑派、峨眉派已经没有了,莫非这人是蓬莱派的?以前听说蓬莱派的剑仙最是整洁整肃,爱端架子,原来还有要饭的?” 他话音刚落,城中西北角又出来一个人,看上去也是个乞丐,比第一个还要落拓还要脏,满脸的大毛胡子。 “完了,仙人来了。”柳七喃喃。他想起当年在仙魔大战中,因为偶尔冒头就被割掉的尾巴,决定在屋脊的阴暗面趴到天荒地老。 两个乞丐一出现,凡人百姓和士卒们赶紧都跑回屋内去了,因为仙人要开始打妖怪了,赶紧放聪明点儿躲了,免得被殃及。柳七也想躲啊,偏偏玉梨三神经病不让他躲,玉梨三指着说:“哎哎!柳王天大快出来看,那两个人会飞!” 废话!柳七恨得咬牙切齿。 两个乞丐一左一右落在了城楼屋顶上,一时间天地静谧,只剩风吹铃响,仿佛城里就剩下了他们四个。 风度翩翩的乞丐也指着玉梨三,对同伴说:“嘿嘿,鸟!” 玉梨三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什么鸟?我是凤凰!” 那同伴——大胡子乞丐——甫一落地就开始专心在浓密的胡子里抓虱子,根本谁都不理。风度乞丐又叫了两声“鸟,鸟!”大胡子才不耐烦地对玉梨三比了个很脏的手势。玉梨三撸起袖子说哎呦他妈的,你竟敢骂本王! 风度乞丐又指着柳七说:“嘿嘿,一个狐妖睡着了!” “……”柳七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 风度乞丐问:“狐妖,你是鸟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是。”柳七没好气地说,“我就是路过。” 玉梨三挺胸抬头说:“他是本王家里的!” 风度乞丐又问柳七:“哎,你们俩生出的小妖精,是狐狸呢还是凤凰?” “关你个屁事!”柳七怒道。 玉梨三补刀:“不管是狐狸还是凤凰,总之本王负责孵蛋。” “你死去吧!”柳七咆哮。 风度乞丐说:“狐妖,你知不知道就是这只凤凰,仗着手中持有七宝之三,为了寻开心,在天下广发狗熊帖……” “是英雄帖。”玉梨三打断。 风度乞丐说:“那狗熊帖把各路剑魔、妖魔都招到了镇虏堡,害得城内百姓坐卧不宁,几十个人被无辜害了性命。多亏我师叔侄二人追踪一名剑魔到了此地,这才震慑得各方妖魔鬼怪不敢进城。你说这凤凰是不是其罪当诛?” “嗯。”柳七点头。 “该打吗?”风度乞丐问。 “该打。” “喏喏!”风度乞丐得意洋洋地对玉梨三说,“你看,你家里的都说该打你!” 玉梨三说:“你滚!” 风度乞丐说:“我才不滚,我又不是球,说不定我上辈子是球,但是关你屁事!不,也不关你的屁,我是球也只关我的屁。” 柳七琢磨这家伙真是奇怪,一会儿说话头头是道,一会儿又夹七缠八胡言乱语。他看了一眼玉梨三,心想他没有七宝之三了,因为相生阴阳镜已经给了我徒弟婵九儿。 大胡子乞丐默默地抓虱子,看热闹,就是不说话,后来他朝着风度乞丐飞快地打了几下手势。风度乞丐说:“你骂傻鸟自己骂好了,干嘛要我传话?” 于是大胡子乞丐对着玉梨三指手画脚,虽然完全不知道他在表达什么,但从那挤眉弄眼的劲儿,就知道他肯定不是在说什么好话。 “臭哑巴!”玉梨三怒摔,“焚天之焰!”呼啦一声燎原大火升起来了。 风度乞丐说:“等等,等等~在此地贸然打斗恐伤凡人,我们到那边沙漠里去打怎样?” “沙漠哪儿?”玉梨三气得俊脸通红。 两个乞丐齐刷刷地指着远处的一根枯木,那是一棵死了足有千年的胡杨树,在沙漠中屹立不倒。 玉梨三冷哼一声就敞开袍袖,扑啦啦飞去了。风度乞丐评价:“乖乖,好大动静,穿个大金袍子,老夫双目险险盲矣!” 大胡子哑巴连忙打手语,风度乞丐回答说:“你的陷坑浅一点儿没事,我挖了五丈深呢,你陷坑里放狗屎了没有?没有就速速放之!” “陷……”柳七算是明白了,这四个人里只有他一个脑子没问题,俩乞丐加上玉梨三都……都、他、妈、是、疯、哒!!! 他不想死在一个装着狗屎的陷坑里,于是他说:“我其实另外还有事,先走了。” 风度乞丐拦住他,端详了片刻说:“狐妖,我看你有点儿面善,你认识老夫不?” 柳七也看了他半天,迟疑地摇摇头,心想这要饭的脸上身上太脏了,到底是哪门哪派的剑仙这么不讲究? 风度剑仙仰天大笑,拉住柳七的手臂一飞而起,到了胡杨树上方他像鹰鹫一般盘桓数匝,接着疾降下去,快如流矢。哑巴紧随其后,从空中斜插在胡杨树边上。 柳七问:“二位势必已经渡过五百年天雷劫了吧?” 铜岩师太曾说过世上渡过五百年天劫的剑仙只有昆仑派玉清真人、峨眉派顽石和铜岩两位师太、蓬莱派明见上人,以及寒山。看来铜岩师太常年守着玉烛洞消息闭塞,原来这里还有两位脏不拉几、不修边幅的大剑仙呢。 风度乞丐挠了挠头,说:“天劫?好像……嗯……”哑巴也边抓虱子边作努力回想状,然后两人同时表示不记得了。 玉梨三站在胡杨树上迎风招展,他说:“少废话,打吧!焚天诛魔之焰!” 柳七不想搀和,连忙往边上跑。风度乞丐倒是不慌不忙,单手双指向天道:“哈哈!看我的神剑甘霖!”哑巴一听,也赶忙神剑甘霖。 刹那间,无来由的瓢泼大雨就降在这个恨不得两三年才下一场雨,一场雨只下半个指甲盖这么点儿水的沙漠中央。 如果柳七还在华山思过崖,他肯定惬意地坐在不悔洞洞口,一边闲散地倒酒,一边吟诗,说什么催花雨下,绵绵不绝之类。现在他只是想在沙漠里找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不能有狗屎的那种坑——然后明天早上扒开沙子一看,眼前三个人都死了,皆大欢喜。 他打定了主意,干脆远远地盘腿坐下,貌似入定,但时不时睁开眼睛偷看一下。其余三个人也不来管他,打得是龙腾虎跃,昏天黑地。 初开始玉梨三是占上风的,因为他毕竟有八百年修为,可不久之后就落了下风,因为他根本架不住两大剑仙的围攻,况且他的武器不如人。 他的武器足有二百多年没用过了,就是大氅上的铃铛,所有的铃铛在妖力作用下形成长鞭,然后攻击对方。这武器够威风、够响亮、够飒爽,就是比起剑来不够灵活。他一边焚天灼地各式火焰,一边催动长鞭席卷四方,可最后害了他的,就是金光大氅和铃铛长鞭。 柳七的眼睛里已经看不见斗法的三个人,只看见漫天飞沙走石,沙子打在他脸上,好似掠面过强弩,疼痛难耐。他往后挪了七八次,离着他们百十丈远才总算稍微舒服点儿。 现在是逃走的好机会,但他不能走,因为玉梨三怀揣着绛珠灵芝和紫僵蚕。绛珠灵芝就算了,紫僵蚕可是玉清真人托付给他的宝物,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人在宝物在,否则怎么对得起老头儿寂灭的魂魄? 玉清真人啊玉清真人,你这老贼,你可烦死我了!他望着滚滚的黄沙心想:应该去助玉梨三一臂之力,虽然剑仙是朋友,但来路不明,且玉梨三身上有七宝。 突然,他听到风度乞丐声振寰宇地笑了四下:“哈——!哈——!哈——!哈——!” 他一惊跳起来,生怕有变。 “天山鸣凰洞玉梨三,八一十七百年。”风度乞丐一字一顿朗声道,那声音一浪一浪传开去,到了柳七这里简直震耳欲聋。 他只见沙尘中有个巨大而模糊的影子悬在半空,那影子形状规整,似乎是个倒扣的碗或者盆子。 “他妈的这、这玩意儿,我怎么有点儿眼熟啊?!”柳七失声叫道。 突然一声清脆的爆裂,那碗或盆子猛然扣下,其势迅雷不及掩耳,整个沙漠地面都为之震动!随着它的扣下,一切沙尘、碎石、灰土、嘈杂戛然消失,沙漠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蓝天白日,微风吹拂,黄沙漫漫,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柳七瞠目结舌地看着,身形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地。 ☆、第96章 那玩意儿确实是个碗,青花粉底蓝色沿口铁锈色圈足,四周写着“福禄寿喜财”五个大字,品位不高,底款刻着“富贵长生”。它在空中的时候遮天蔽日,真正落地却变成了普通海碗大小。 这所谓的富贵长生碗是个抓妖宝贝,柳七那天就是被这碗倒扣到玉虚峰上去的,现在里面扣着玉梨三——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风度乞丐欢天喜地地跑过去把碗揭开,很遗憾这碗里有暗格,死锁了,就算揭开玉梨三也逃不出来。哑巴也欢天喜地地拍手鼓掌,两个疯子在沙漠里手把手舞了一阵,然后朝着柳七走来。 柳七算是认命了,他对风度乞丐说:“现在我看尊驾也有点儿眼熟了。” 风度乞丐说:“嗯?那你记得我是谁吗?” 柳七说:“你老人家是昆仑派玉虚峰的,应该和玉清真人是一辈儿的。” 玉清真人的弟子们除了黄行看上去年长些,其余都是小孩儿模样,尤其是红菱、紫砂她们,根本还没长开。风度乞丐的做派不像弟子,没有那种谨言慎行、恭恭敬敬的劲儿,反倒疯癫洒脱,恣意妄为,没想到昆仑派门下也有这样的人物。 风度乞丐转身问哑巴:“狐妖说得对吗?” 哑巴点头。 风度乞丐笑嘻嘻说:“狐妖,你再猜猜哑巴是谁?猜对了我就把凤凰放出来。” “这位朋友我真猜不出。”柳七苦笑摇头。 风度乞丐和哑巴顿时得意洋洋,好似掌握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突然风度乞丐脸色一变,严肃道:“天山凤凰玉梨三虽然从未亲手杀过一个凡人,但他为了取乐把剑魔妖魔引至镇虏堡,间接屠戮了许多生灵,其罪不可饶。狐妖你助纣为虐,可知错吗?” 柳七真是冤枉死了,但他辩解也没用啊,只好继续苦笑:“我知错,我有罪。” 风度乞丐高高举起富贵长生碗说:“既然你知错,老夫念你苦修五百年不易,也念你未曾无故伤害凡间生灵,因此就将你一并……” 柳七忽然打断他:“这位昆仑派师兄,几天之前我与玉梨三,以及我的小徒儿正在鸣凰洞内说话,突然近千名被夺了心智的妖魔背负着凡人进洞,和我们一起被六大通天神人的捕妖网困住。玉梨三和我师徒二人都不能杀凡人,因此只能守不能攻,打得十分狼狈,混战中似乎累死了好几个凡人。请问那次做法是不是师兄所为?师兄是不是也算间接屠戮了凡间生灵?” 风度乞丐说:“啊!” 哑巴也长大了嘴巴,两人互相看看,指责道:“老疯子,都是你的错!” “有凡人死了?”风度乞丐追问,“死了几个?” “一二十个。”柳七说。其实只有一两个年老体弱重病在身的被妖魔累死了,但他故意多说一点。 风度乞丐一屁股坐地嚎啕大哭起来:“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听哑巴的怪主意!我当时就是觉得好玩,现在把凡人害死了,我没资格当剑仙了!” 哑巴心想明明是你的主意,我就查漏补缺提了点儿参考意见,怎么现在全赖到我头上?他在一旁生气地飞剑,弄得剑风大作。 风度乞丐跳起来:“狐妖,一人做事一人当,老夫这就割掉哑巴的一根小拇指赎罪!” 什么鬼?!哑巴一蹦一丈多高:要割也得割你自己的啊! 两人竟然就这么打了起来,越打越远,打到了天边地平线外……看不见了。柳七站在原地,无语哈哈干笑。 他怕拍身上的灰,叹了口气:“玉梨三被昆仑派的抓了,绛珠灵芝和紫僵蚕也算物归原主,我还呆在这儿干什么?不如早些回我的思过崖不悔洞吧!” 可过了片刻,风度乞丐和哑巴又飞奔回来了,两人各高举着一只手,手上攥着几根头发。风度乞丐说:“狐妖,我们商量好了,决定各赎一半罪。割手指怕以后不能用剑,砍头又怕会死,所以还是割发代首!” 他说着席地而坐,哑巴站在他身后,刷刷刷几下剑光掠过,把他剃了个秃瓢。随后两人交换,哑巴不久之后也脑袋精光,但是胡子没剃,所以他继续享受抓虱子。 “……”柳七心想你们高兴就好。 两个光头回到胡杨树边,四下打量在地上专注地找东西,捡东西。柳七好奇地跟过去,顿时一通捶胸顿足,后悔自己没早些过来看:原来绛珠灵芝、紫僵蚕、锁妖环、玉梨三的金色大氅、转铃以及他怀里、袖子里的许多的小东西都零散地铺在地面上! 富贵长生碗的法力是有上限的,只能抓妖,不能抓宝物,所以妖会被赤条条地装进去,身上稍微值钱一些的东西则会被弹出来。 柳七这才想起当初被抓时,身上带着的几粒瘀伤神药就是这么被弹开的,可惜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幸亏他常年将桃花流水刀化在体内,否则出来连武器都没有。 “咦?这个东西眼熟啊。”风度乞丐举着装紫僵蚕的小金笼子说,“这好像是我们昆仑派的东西。” 哑巴凑过来看,表示虫子有点恶心,他什么都不知道。 风度乞丐于是满不在乎地把紫僵蚕扔进袖子里,随后是绛株灵芝、锁妖环、万蚁噬魂、寅艮、金锁片金戒指金项链珠宝玉石……。他边扔边念叨有趣有趣,凤凰身上零碎真多,拿去送给镇虏堡的小孩子玩。接着他又捡起玉梨三的大氅扔给柳七,说:“狐妖,把你家里人的衣服拿着。” 柳七接过,又叹了口气:“师兄,我看二位时而一本正经,时而天真烂漫,可千万要把你们家里的东西看好,不要被人骗走了。” “我们家里的东西?”风度乞丐问,“什么东西?” “那只虫。”柳七说。 风度乞丐听了这话,赶忙捂紧了袖子。 婵九和寒山几乎和六大通天神人一起到达镇虏堡,只不过神人走的是地下,那两人走的是天上。在距离镇虏堡还有二里多路的地方寒山停了下来,他依旧不喜欢进凡人的城,婵九于是说:“你等着,我先去找师父!” 寒山说:“不许走,你到处会乱跑。” 婵九不听,还是跑了。她的脚程快,不费力就超过了六大通天神人,见那几个胖子在城门楼下叫开门,她“呼”地一声就爬上了城墙,把柔软纤细的身子缩在垛口里往外看。 胖子们喊道:“周将军——!快开门呐!我们老大受伤啦!” 有个小校模样的探头一看,赶忙喊了十几个士兵将城门拉上去。胖子们一进城就问:“诸位可曾看到仙人?” 见大伙儿都摇头,胖子们就径直往城西南角去,因为那里有个窝棚,仙人十多天前在那儿栖身。婵九其实应该等寒山的,但是她好奇心强,没多想就跟着六大通天神人走了。 通天神人口中的仙人并不在西南城墙根下,也不在西北、东南、东北角落,婵九尾随着胖子们走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寒山则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他问:“你跟着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婵九说:“不知道啊,说是找仙人。” 寒山问:“你不是要找师父和玉梨三么?” “随便找呗,反正镇虏堡也就鸽子窝一般大。”婵九摊手。 这时她看见通天神人们钻进了一间低矮的黄土民房,于是哧溜跟上,蹲在房顶上,寒山觉得不妥,另外找了个隐蔽处呆着。 婵九听见屋里有人说话:“仙人,大事不好了!我们六兄弟出师不利,没抓到天山上的凤凰,法宝捕妖碧印却被一个女妖怪抢走了,大哥则被一个男妖怪砍断了胳膊,您老人家可千万不要怪罪啊!” 仙人懒洋洋说:“怪罪你们干嘛?那凤凰已经被我们师叔侄抓到啦。” 六大通天神人似乎精神一振,说话声音都高了起来:“抓到了?仙人的神力真是撼天动地,我们六兄弟佩服得紧,不知道仙人是怎么抓的?” “就像抓小鸡仔一样伸手就来呀。”仙人被夸了两句,感觉要飞上天了,他得意地问,“你们说的男妖怪、女妖怪是谁啊?” “都是狐妖。”那个断了手臂的说,“长得倒有七八成像,男妖怪的妖力更强些,女妖怪则更坏。” “女妖怪就是屋顶上的那个吗?”仙人突然问。 婵九浑身一颤,跳起来就跑,通天神人们随即冲出民房,看到她的背影便高声喊:“仙人,就是她!” 婵九紧跑几步躲入一堵矮墙的拐角,那六个胖子互相吆喝,说赶紧找,不要让女妖怪跑了。这时候仙人又发话,奇怪的是婵九明明离他有一段距离了,可感觉他说话就贴着耳根。仙人说:“喂,通天神人!你们说的男妖怪就是佛塔上的那个吗?” 照常理佛寺应该建在城外山清水秀处,但镇虏堡城外一片荒蛮而且不太平,因此在城内修了个小佛寺,大约只有三间房子一座塔。佛塔是用夯土垒的实心塔,周身有几十个佛龛,里面塑着许多泥菩萨。塔有两三丈高,除了城墙,这就是城内的制高点了。 ☆、第97章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心想我师父最怕事儿了,好好的跑塔上去干嘛? 柳七也看到了她,潇洒地捋了一下银色长发,站起来继续玉树临风——其实他是被风度乞丐和哑巴锁塔顶上的,因为和玉梨三狼狈为奸。但他觉得清者自清,无需辩驳,大不了天黑之后再溜走,天还亮时咬锁链,如果被人看见就太丢脸了。 “师父呀,你也着了那什么狗屁仙人的道了吗?”婵九小声问。 “狗屁仙人?”她身后有人问,“凭什么是狗屁,不是猫屁呢?” 婵九猛一回头,就见两个光溜溜的脑袋对着她,后面还跟着六个胖子。六大通天神人肥硕的身躯把小巷前后都堵得严严实实,她简直插翅难飞。 她慌忙寻找寒山,可寒山比她早看见柳七,先行一步往佛塔走去了(他在凡人的地界从来不随意御剑)。佛塔距离这条小巷有一段距离,即使喊他,他也不一定能听见。 光头仙人们好奇地上下打量她,六大通天神人则对她怒目而视,她反而胆气壮起来,胸脯一挺说:“猫屁?那你为什么不问马屁驴屁牛屁猪屁羊屁兔子屁小鸡屁呢?” “小鸡屁……”样貌清癯、颇有风度的光头仙人之一竟然认真地考虑了片刻,拒绝说:“小鸡屁不行,不够威风,就狗屁吧。” “仙人,就是这个女妖怪抢走了捕妖碧印!”通天神人连忙告状。 风度仙人点头:“这是个狐妖啊,但修为不高,顶多三百年……嗯,根基也不稳,那三百年还得打折扣。小狐妖,你和佛塔顶上的大狐妖是什么关系?” 婵九心想坐不改名站不改姓,撇撇嘴说:“他是我师父,你没见我俩长得挺像?” 后面另一个大胡子光头仙人一听便有意见,迅速打手势,风度仙人负责翻译:“我师侄说,师父和徒弟不可能长得像,只有爹和闺女儿会长得像。” “因为他不但是我师父,还是我舅舅!”婵九怒道,“你们到底想说什么?查我们家祖宗十八代吗?” “把捕妖碧印还来我们就放你走。”风度仙人伸出手来说,“那是我的东西。” “仙人不能放她走啊!她是个强盗不说,她师父还砍了我们大哥的手臂呐!”通天神人们马上表示不满。 婵九说:“你把我师父放了,我就把印给你。” “你先还印!” “先放我师父!” 两人就这么吵了起来,哑巴跟在后面凑热闹,通天神人们十分不耐烦,怒道:“仙人!你跟个狐妖吵什么?赶紧把她收了啊!” 这时候寒山回来了,而且速度极快,因为他刚和柳七说了几句话,似乎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婵九!”他在蛛网一般的小巷隔了老远就开始喊,这可是从没发生过的事情。婵九答应了一声,寒山便高高跃起,几个纵落便到了她身边:“婵九,我刚才听你师父说……”他立刻就看到了婵九身后的两位仙人。 比起婵九,他的感情十分内敛,但此时也忍不住浑身都发起颤来,因为他看见了不可能的人,原以为永世不得再见的人:“师……师叔,你和墨山师兄原来……” 光头仙人们跳了起来:“妈呀!寒山!你果然还活着!!” 他们抱着寒山又叫又跳又哭又笑,鼻涕眼泪口水都往他身上抹。寒山的眼眶也红了,嘴里反复地说:“师叔、师兄。” 这二位仙人、乞丐、疯子、秃头、剑仙、高手,就是寒山的师叔广清真人和师兄墨山。 百年前广清子渡劫失败,肉身湮灭,三魂六魄都差点儿飞散,幸亏师兄玉清真人及时用法宝留下了他的两魂三魄, 再用昆仑山上的各类仙草神树金果重塑了他的肉身,这才挽救下他的一条性命。可惜他魂魄不全后心智也不全了,恢复意识后就疯得六亲不认,闹得门派里鸡飞蛋打,人人头疼。玉清真人没有办法,只好把他送到距离玉虚峰不远的玉女峰静养。 玉女峰上原先就住了一个疯子,那就是墨山。 墨山比寒山入门还早,是玉清真人和广清子的师兄——风清子唯一的徒弟。风清子时运不济,早在三百年前就寂灭了,他的徒弟也好不到哪儿去。墨山虽说是个剑仙,却痴迷于炼丹,在尝遍了各类金银铜铁锡锑硫铅汞火药硝石后,他成功地把自己毒哑了。哑了之后又疯,为了不影响昆仑派内其他的师弟师妹修行,等他稍微清醒一些后,玉清真人把他送去了玉女峰。 这二位疯子凑做一堆过了百来年,倒是臭味相投称知己,两人既不练功也不习剑,天天吃茶喝酒抓虱子望呆做手工,比如法宝捕妖碧印和富贵长生碗,以及现在拴着柳七的“汝往哪里跑”绳,都是他们没事时做来玩的。 抓柳七上昆仑山的也是这两位,因为当时富贵长生碗刚做出来,还不知道威力,他们想找个大妖怪试验一下。本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他们没去骚扰昆仑山上的青鸟和天山上的凤凰玉梨三,而是跑到华山去抓了个狐狸精。 歪打正着,他们将柳七抓去后倒扣在铜钟里,没想到那时节玉清真人已经被人害死,微弱的游魂依附在铜钟中,于是让柳七见了玉清真人最后一面。顺便说他们抓柳七乃是偷袭,手法很不要脸。 寒山追问广清子:“师叔,昆仑山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广清子和哑巴对视后,摊手说:“老夫不知道,因为出事前两天我们就离开玉女峰出门玩了,后来回去发现玉虚峰上变了天,许多剑魔妖魔在那儿打旋。我与墨山懒惰荒疏了上百年,怕寡不敌众,干脆下山游历四方了。” “那昆仑派是否还有弟子幸存呢?”寒山问。 广清子和哑巴齐刷刷地指着他:“你啊!” “不,我的意思是……” “快让小女妖狐把捕妖碧印还给我,”广清子催促,“不然我不跟你说话了!” 寒山立刻强迫婵九把捕妖碧印交出来。广清子握紧印石,气哼哼说:“寒山,我一向以为你是个好孩子,没想到你竟然和坏妖怪混在一起,玉清子死了你也不想着为他报仇,倒在外面游玩。” “坏妖怪?谁是坏妖怪?”寒山说,“师叔,我并没有游玩啊。” 广清子指着婵九说:“小女狐妖是大狐妖的徒弟,大狐妖不但砍了我的跟班的一条胳膊,还是玉梨三家里的,玉梨三和剑魔妖魔们蛇鼠一窝,所以这是一家子坏妖怪。你和他们混在一起,简直愧对我派列位师祖仙尊,你赶紧和他们彻底决裂,说不跟他们玩了,否则我就将你逐出昆仑派的门墙!” 婵九一听,柳眉倒竖,心想你这个老疯子颠三倒四也敢来骂我?刚才你还在纠结什么小鸡屁呢!但她看了一眼寒山,顿时担忧起来——寒山当然不会听了广清子几句话就生气,可他的神色比以往严肃多了。 “寒山,你不要……”你不要把疯子师叔的话当真啊……婵九想。 寒山默默不语,她凝视着他,突然心里很害怕。 她担心寒山要离开她了,因为不管广清子怎么疯癫,怎么胡闹,他都是昆仑派的师长,甚至现在已经算昆仑派的掌门。寒山对师长向来是百般尊敬,对师弟师妹关照爱护,对门派的名声十分看重,门派是他心目中最高的东西胜过一切,如今昆仑派掌门要求他赶紧和自己分开,他会照做吗? 他一定会听话的……婵九咬着嘴唇想:但我不让他走,就算他要离开,我也一直追着他,什么七宝啊修为啊统统不要了!大不了我再追他几百年,追到广清子和哑巴死光了,追到他回心转意! 可寒山想了一会儿,突然绕到她身后,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说:“广清师叔,墨山师兄,这个狐妖的名字叫做婵九,是我在余原县认识的。你们绑在佛塔上的是她的师父,叫做柳七。我初见婵九时夺了她的内丹,没想到遭遇天劫时,却是这颗小小的内丹助我逢凶化吉,可惜内丹已经化归为我之所有,再也不能还给她了;我历劫之后变成婴儿,也是她带着我、保护我。为此我发下誓言,此生此世只要寒山还能呼吸行走,就不会离开她一步,盘石蒲苇,两不相疑。” 他拍拍婵九的肩膀,后者红了眼眶,但理直气壮朝广清子做了个鬼脸。 “至于她师父和玉梨三,”寒山看了一眼远处的佛塔,“我自然是不愿意搭理的,奈何他们夹缠不清。” 听了这番言论,广清子瞪大眼睛说:“你敢违逆师叔?我告诉你,老夫现在可就是昆仑派的掌门人了,我这就将你逐出门墙!” 婵九笑道:“我还是峨眉派掌门人呢,现在我就把寒山收进峨眉派,怎样?” “你一个妖狐能当什么峨眉派掌门?”广清子眼睛瞪得更大了,哑巴墨山也连连做不信状。 婵九说:“我是峨眉派铜岩师太的大弟子,峨眉派顽石师太遭难后,铜岩师太就是掌门,如今我师父也仙去了,自然我就是掌门!” “铜岩师太?就是顽石师太的那个瘸子师妹?她竟然收个狐妖为徒弟?”广清子和哑巴惊诧莫名。 “她也收过一个人的呀,正在黄沙戈壁罗刹海那边替她守灵呢,不过你们大概看不上他。”想起宋不谦,婵九底气不足地说。 “嗯嗯。”广清子若有所思,然后拍着寒山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既然峨眉派婵掌门愿意收你入门,你日后要好好练功,谦虚做人,分秒必争,早日成才好报效门派啊。” “师叔啊……”寒山哭笑不得。 广清子又对哑巴说:“寒山现在是峨眉派的人了,峨眉和昆仑世代交好,我们不能为难他,要对他客气点儿。” 哑巴认真地点了点头,一揖到底,以示对峨眉派和昆仑派伟大友谊的尊重。 “师兄啊……”寒山继续哭笑不得。 ☆、第98章 “什么秘密?”寒山问。 广清子说:“我把凤凰玉梨三收在法宝富贵长生碗里了。” 要不是面前站着的是他亲师叔,寒山非一拳抡上去不可:这算什么秘密?他们恨不得当着全镇虏堡的面收了玉梨三,柳七知道,六大通天神人知道,城墙上的小校应该也知道! “我还有一个秘密。”广清子神经质地说。 寒山已经心头火起了,但还是耐着性子问:“还有什么秘密?” “我和哑巴准备去东海蓬莱。” “蓬莱?”寒山问,“蓬莱派莫非还存在着么?青芝师弟曾在兵解之前传话,说蓬莱派已经灭于剑魔之手了。” 广清子挠着光头说:“啧,前些日子啊,我和哑巴在镇虏堡中驱逐剑魔和妖魔,碰见的大多都是不入流的玩意儿,所以我们玩得挺快活。可是后来遇到一个硬点子,差点儿反过来把哑巴给杀了。要知道哑巴虽然本事比我差了一大截,也是过了五百年天劫的剑仙了,于是我们就和这个硬点子打了好几场,越打越发现这人是蓬莱派的。” “怎么看出来的?蓬莱派的剑法有特殊之处?还是他们的修行路径和我们不同?”寒山问。 “因为我认识他,他脸上有一颗大疣子,”广清子说,“二百年前我陪着玉清师兄去蓬莱派时见过这人。” “……”(寒山) “总之我们现在要去蓬莱派揪出这个坏人,帮他们清理门户!”广清子作老成持重状。 “你们滚吧。”寒山拉起了婵九的手,说,“走,去把你师父放下来。” 婵九说:“哎?那他们……” “随他们去。” 广清子和哑巴在他们身后跳脚,说寒山,你怎么跟师长说话的!过会儿又说哎呀,他是峨眉派的,又不是昆仑派的,叫我们滚也没什么不对啊,那我们就滚吧,边玩边滚好不好?来滚来滚,我先滚…… 两人打闹嬉笑着突然御空,化作白光往东方而去,只留下六大通天神人在原地高喊:“仙人!仙人啊!” 寒山带着婵九爬上佛塔,解下了柳七,柳七问:“确认过了吗?那俩疯子真是你们昆仑派的?” 寒山点头,柳七又问:“那刚才飞去过的就是他们?” “对呀,去蓬莱了。”婵九说。 “哎呀!”柳七着急道,“他们把玉梨三那傻鸟抓走了,七宝之一千年冰参的下落只有他知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了,昆仑派的三个宝贝好比串成了一条线,我有紫僵蚕所以知道玉梨三有相生阴阳镜,他也会知道千年冰参在谁手里,没有了他就找不到千年冰参!寒山,我们赶紧去追你的疯师叔!” 寒山一听,转身抱起婵九就御空,柳七紧随其后。广清子和哑巴飞得十分之快,极目已经望不见了,婵九问道:“那玉梨三是怎么知道绛珠灵芝在南州农辰手里呢?” “这也要问玉梨三。”寒山目视前方说。 三人往东整整追了一天一夜,终于在中原少室山附近追到了广清子和哑巴,因为他们停下来游山玩水,正在凡人的庙里乱晃悠。剑仙绝大多数是不愿意涉足凡间的,但他们俩例外。 寒山拦住了他们问:“师叔、师兄,我能否问玉梨三几句话?” “哦,原来是峨眉派寒山呀,”广清子说,“凤凰被关在富贵长生碗里,现在缩成巴掌大小了,说起话来会很好笑的。” 寒山再三央求,广清子装作勉为其难,其实很爽快地从怀中掏出富贵长生碗,将碗边缘的暗格稍稍豁开了一点点。 “玉梨三,你听得见么?”寒山对着那细缝说。 “干嘛?”玉梨三的嗓音听起来比平常尖细许多,身形小的东西发出的声音就尖,比如各类鸣虫;反之亦然,如海中鲲鹏,其声低如雷震,隆隆不绝。 寒山问:“玉梨三,你可知道千年冰参的下落?” “知道,但本王不告诉你。”玉梨三的拒绝向来干脆。 寒山也聪明,马上跟柳七换了位置。柳七再问一遍,玉梨三说:“大大,本王好愿意告诉你的,但是一个人被关在这个又黑又小又脏又臭又油腻的碗里,本王难受得要死!除非你愿意陪我,否则我什么都不说。” 柳七望望周围几人,在把碗砸碎直接弄死玉梨三和留下来陪他之间权衡良久,毕竟凤凰是受保护的动物,杀一只少一只,杀两只就要绝种了。 “你快说吧。”他叹了口气,“我陪你。” “师父呀!”婵九不满地喊起来。 玉梨三以高了两个八度的滑稽嗓音大笑,说:“柳王天大你凑近一些,我不愿意让他们听见。” 柳七心想多此一举,但还是附耳凑了过去,玉梨三用小细嗓儿说了半晌,柳七频频点头。玉梨三说完,命令道:“这是我俩之间的小秘密,你要好好保守,不许告诉他们哦!” 柳七转身就对寒山说:“你要去找一个凡人道士,千年冰参在他身上。” 玉梨三尖叫反对,广清子怕他跑了,赶忙把那条细缝合上,将富贵长生碗装回怀中。 “凡人?”寒山不解地问。 玉清真人怎么会将七宝怎么交给凡人?就连农辰、冥灵、柳七这样的大妖怪也无法能妥善保管七宝,一介凡人能做什么呢? 柳七说:“据玉梨三说,玉清真人二百多年前将千年冰参交给空梦门派的掌门道士,这个门派藏匿山林主修静养,人丁稀少,几乎每一代都是单传,即一个师父带一个徒弟,而且每一位传人的名号中都有一个‘虚’字,表示世事变幻,人生无常,万物皆是虚空。” “主修静养是什么意思?”婵九问。 “大概就和我一样吧,我就是修静养,练习趴功睡功。”柳七说。 寒山说:“凡人的寿命不过数十年,就算道士修身养性活得长一些,也只是百来年,怎么知道千年冰参传到谁了呢?又怎知道他依然留着冰参呢?” “玉梨三也是这么想的,”柳七道,“所以他每隔十年派出一批鸟儿查访,每隔五十年亲自下山打探,奇妙的是这二百多年来,千年冰参一直在空梦派道士手中。” 这时候广清子催促说:“大狐妖,你既然答应了玉梨三,是要跟着我们走吗?” 柳七点头,转身嘱咐婵九:“师父先随他们去蓬莱,你们找到了冰参也跟来,不要到处玩儿了。咱们趁早把七宝这事儿解决了,好回思过崖享福去。” 婵九很不高兴地说了句:“哦。” 于是两路人分手,柳七、广清子他们径直往东,婵九和寒山留在原地。 寒山见婵九沉默不语,以为她离开了师父心里难过,于是哄她说:“就算找不到千年冰参也可以去蓬莱,我并没有收集七宝的意愿,只是想找到杀死师尊的凶手。” 婵九却歪了个头一直想,秀眉拧成一团,突然道:“我……我好像很久以前,遇见过一个名字里有‘虚’的道士。” “在哪儿?” “在我们俩一开始见面的余原县城,钱庄的房顶上,”婵九说,“有个叫‘空虚’的道士和我打了一架。” “空虚?”寒山忍不住笑了一下,“我听名号就觉得不是此人。” “他名字里有个‘虚’没错吧?玉梨三和师父又没说怎么找空梦派道士,我们去碰碰运气也比傻站着好。”婵九说。 寒山只能同意——这世上名号里带“虚”的道士大约有好几千,比如清虚道士,灵虚道士,静虚、玉虚、太虚道士,偏偏他们要去找一个听起来就不靠谱的“空虚道士”。 于是两人在数月之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余原县。 此时人间已经是仲春,俗话说桃花开杏花败,芍药花开牡丹花败,繁花盛开的季节过了,余原县城内外的芬芳凋谢,结起了满树的青杏和小毛桃。 婵九来到城墙外的破败土地庙,发现一切还是老样子,不禁有些感慨。她把此地当做天保灵障时大雪纷飞,北边的山墙塌了一截,现在大洞还在,颓垣断柱依然,从庙里能直接看见远处的树林。 “你在这儿抢了我的内丹。”婵九撇嘴。 “没有。” “啊?你竟敢不承认?” “我是在门口抢的。”寒山认真地说。 婵九险些把自己撇成了面瘫。“内丹还我。”她伸手。 寒山笑着在她手心里放了一只小青桃,婵九赌气咬了一口,酸涩得简直要掉了满嘴的牙:“太难吃了!” “我来吃。”寒山说。 婵九开玩笑似的用舌尖挑着青桃出去,寒山想也不想就凑过来,竟然也用嘴接走了。 “噗嗤!”婵九掩面嬉笑。 “笑什么?”寒山皱着眉头眯着眼睛,努力想从那口青桃肉里尝出一点儿甜味来。 “你不脸红么?”婵九问,“做了刚才那事儿,通常你会脸红啊。” 她话音刚落,寒山的脸就腾地红了,羞恼道:“胡说些什么呢?” 婵九绕着他转来转去要看他的表情,他怎么都不让。婵九笑嘻嘻说:“既然已经脸红了,不如再给我渡一口真气吧。” “去,去。”寒山仰着头说。 ☆、第99章 婵九和寒山进城后先去钱庄。 钱庄行当出于安全考虑,喜欢早早地就打烊盘点,刘家钱庄也不例外,停业熄灯,关门闭户。庄内所有的院子上空都罩着铁链网,两人暂时没法进去,只能在房顶踱步。 突然婵九说:“钱庄那个少东家酒囊饭袋,不会住在这里面吧?这儿到处都是铁链子跟牢房一样,他一定不喜欢回来,我们去外边找他吧。” “为什么要找少东家?”寒山问。 婵九说:“因为我就认识一个少东家,当然还有个马车夫,不过他早死了。” 有了这个想法后,两人便以钱庄为圆心,扩大范围寻找少东家。婵九曾在余原县呆过好几个月,对县城里一草一木都相当熟悉,加上她喜欢听墙角管闲事,所以不但熟悉本地山川地理风土民俗,还深知各家各户鸡毛蒜皮内院隐私。 她猜测少东家不在酒楼饭庄,就在青楼艳馆,至少也在赌场,于是专门找这三样地方。寒山毕竟是剑仙,生理性厌恶乌烟瘴气的地方,因此还是留在钱庄附近。 婵九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醉仙楼二楼把少东家堵住了。少东家刚刚散了席,喝得是浑身酒气,脚步虚浮,正喊店小二帮他泡一壶浓茶醒酒呢。婵九从醉仙楼的窗户跳进去,笑眯眯道:“少东家,你还记得我吗?” 少东家别说只是喝醉了,他就算是喝昏了、喝死了,也不会忘了她!他捧着茶壶“嗷呜”狮吼一声,白眼数翻,直挺挺向后倒了下去。 喊声惊来了刘府管家、家丁等一干跟班儿,他们进门见少东家死猪一般躺在地上,窗前还站着一个带着点儿妖气的美貌少女,倒不认为是出了什么大事,而是以为少东家过去的姘头找上门来了。 管家定了定神问:“姑娘是……?” 婵九问:“你们知道空虚道士吗?” “空虚道士?”管家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想了想说,“确有认识一个,但道长似乎不叫空虚,叫明虚。姑娘,请问你是……” “明虚?”婵九歪着头,“他在哪儿?” “明虚道长住在城外东五里的空灵观,但不知道他出去云游了没有。”管家说,“请问姑娘……” “你们以前找过这个明虚道长了没有?”婵九问。 管家点头:“前些日子钱庄那边还找他驱过妖,是他们大掌柜的意思。姑娘啊,请问你……” 婵九立刻从窗口跃了出去。 管家等几个人赶紧冲到窗边,手扶栏杆上下左右四处寻找,这时有人发现婵九已经到五间屋子以外的房顶上,身姿十分飘忽,便问管家:“要追吗?” “千万不能,别不明不白丢了小命!”管家连忙把窗户关上,“看来不光钱庄要驱妖,咱们大宅也要驱一驱。啧,我看少东家这阵子还算老实,怎么会惹上那样的魔刹呢?” 婵九回到钱庄附近,碰见寒山说:“我知道了,那个人在城东五里外的空灵观,奇怪的是有人说他叫明虚,不叫空虚。” 寒山说:“那也姑且找一找吧。” 还没到宵禁的钟点,两人只能下地行走,到了城墙边才偷偷御空翻过去。随后径直往东,在一片幽深的竹林背后找到了空灵观。竹林底下是个小山坡,空灵观在山坡的背阴面,陷在山坳处,光线昏暗,湿气凝聚,真是个古怪的选址。 道观有东西南三间屋,一个小院,围墙低矮,铁锁把门。借着月色看见门口石阶上遍布青苔,屋顶上长满茅草,观内没有灯光。在院落大门的上方,有块古旧的小牌匾,上面写着“空灵观”三个字。 寒山说:“这个道观大概有很长时间无人踏足了。” “为什么?”婵九问。 “你看那台阶上的青苔。”寒山说,“我师尊生前并非不苟言笑,也常与我们说些闲话。他曾说过所有的草木中他不喜欢松柏枫柳,梅兰竹菊,唯一喜欢的就是青苔。因为青苔最喜欢安静,只在人后悄然生长,人进则苔退,人多则苔散。这道观四周长满了青苔,必定不是香火旺盛之处。” 婵九回忆起空虚道士獐头鼠目的样子,心想那种人能有香火才怪。 两人扑了个空,又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干脆就跳进围墙在道观里过了一夜。这道观内部还算整洁,地上没有灰尘堆积,三清殿里的坐像也似乎有人经常擦拭,于是他们决定就在观中等着,一直等到有人上门。 等了一天一夜,婵九实在闲得难受,干脆卷起袖子把空灵观里里外外又打扫了一遍,扫地抹桌刷锅洗灶台,把道家殿祖师爷的脸蛋擦得锃亮。奇怪的是他们三清殿里没有供三清,而是只供着一个神仙,看面相分不出是元始天尊,灵宝天尊,还是道德天尊,反正他们仨也长得差不多。 寒山看她忙活,笑问:“你有这个空闲,为什么不练功呢?” “我有三百年修为了,还练什么功呀,过两天新的内丹就长出来了。”婵九回答。 “过几天?”寒山问。 “三四五六七八天吧。”婵九含糊地说。 “到底几天。” 婵九停下了忙碌的双手,忧虑而疑惧地问:“寒山,我的内丹不会再也不长了吧?它如果不长了,我这三百年的功力放哪儿呢?就放在美人蟒骨环里吗?” 寒山想:被婵九化为己用的相生阴阳镜是昆仑派的法宝,属于剑仙的东西,怎么能拿去催长妖的内丹呢?他老实地摇头说:“婵九,我不知道。” 婵九泄气地取下背上的美人蟒骨环,往围墙扔了过去。结果围墙太矮,蟒骨环越墙而出,掉在竹林里。婵九懒得去捡,便在院子里喊:“环回来!我的环回来!” 她练过一些日子,美人蟒骨环算是勉强听她的话,但今天蟒骨环的表现可不一般。婵九高低几声“环啊环回来”之后,竹林里突然起了一阵旋风,由于隔着围墙看不清晰,只觉得竹影摇动幅度不小;随后听到“铮铮”类似琵琶的声音,蟒骨环擦着围墙,夹杂着袅袅余烟回到她手上。 “……”婵九问寒山,“你看见了吗?” 寒山点头:“再试一次,但不要用手,要用念力。” 婵九于是把蟒骨环平放在地上,指示它去割三清殿的房檐。蟒骨环晃晃悠悠的升起来,突然从中间蛇宝处腾出两团烟气,一黑一白,在半空交缠轮转直径足有一丈,然后又是铮铮数声,美人蟒骨环伴随着烟气准确地错过了房檐,把三清殿门楣上的牌匾刮了下来。 连寒山也表示出了惊讶:“婵九,这是什么?” “哇喔……”婵九说,“这是相生阴阳镜啊……” 她揪着寒山急急忙忙地说:“玉梨三给我看过一次相生阴阳镜,其实就是一颗黑白相间小珠子,但它飞到空中就是这个样子的!我、我为什么今天才知道美人蟒骨环变成这样子了,我感觉好漂亮好厉害啊!寒山,它漂不漂亮?厉不厉害?” “漂亮,厉害。”寒山首肯:但就是不知道有什么用。 “那你呢?”婵九追问,“冥灵大蛾子的寒月在你身上,你的剑有什么不同吗?” 寒山把剑光亮出来又收回去,笑道:“没什么不同。不用再试了,我怕你我二人把这小道观给拆了。” 婵九失望地哼了一声,跑竹林子里去玩美人蟒骨环了。 又等了一天,空灵观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伴随着荒腔走板的歌谣——唱得如此嘶哑难听,一定是正主儿回来了。 那个叫空虚或是明虚的道士,也不知道在哪个乡村野店里吃饱喝足沽了酒,得意洋洋一摇三晃地往道观走。 婵九笑嘻嘻地替他开了门。 他猛然见对面站着两人,还以为是金主或者债主上门,吓得赶紧把酒壶藏在身后,后来定睛一看,发现很眼熟。 “原来是仙姑你啊!”他的记性不错,立刻记了起来,“哎哟大驾光临,贫道有失远迎,赶紧请里面坐!” 婵九笑道:“我们俩都坐了好几天了。哎,道长,你到底是叫空虚啊,还是明虚啊?” 看上去颇为落拓的道士正色说:“当然是空虚!明虚嘛,那是我行走江湖的艺名,听起来响亮些。别说是我,我的师父阴虚,师祖阳虚,太师祖很虚也都是有艺名的。” “太太师祖叫‘非常虚’吗?”婵九问。 寒山忍不住笑了一下。 “叫气虚。”空虚道士认真地回答。 婵九也颇为认真地问:“你们这个门派,是叫做空灵派还是空梦派?” “这两个名号均可称呼,不过‘空灵’乃是艺名。”空虚道士说。 听了这话,婵九快活地朝寒山眨眨眼。寒山十分意外,想不到她运气竟然这样好,只认识一个叫虚的道士,偏偏就是要找之人,莫非上天有灵,冥冥中早就注定了? 或者,莫非只是这道士在骗人? 寒山紧皱眉头盯着空虚道士,婵九又接着问:“哎道长,你们气虚祖师爷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宝贝呢?” “宝贝?”空虚道士苦笑,慢悠悠转了一圈,给她展示粗布道袍草编鞋,尤其是腰间一根‘玉带’其实是麻绳,“小道若是有什么祖传宝贝,怎么会沦落到此等地步呢?说实话小道身上只有二文钱,还是在赌坊里捡的。” “你堂堂一个出家人,竟然去赌场?”婵九问。 “赌坊有黄妖精作祟嘛。” “黄妖精?” “就是黄鼠狼。”空虚道士说,“小道将之驱除之后,赌坊东家倒是赏了好几块碎银子,可惜小道是个凡人,吃喝拉撒都要钱,早已经用光了,唉!话说赌坊那个老板娘啊……” 婵九不耐烦听他说琐碎事儿,打断:“真没有宝贝?没有千年冰参?” “听都没听说过。”空虚道士斩钉截铁。 婵九嘟起了嘴:“没有就算了!寒山,我们走吧!” 两人作势要走,空虚道士在后面连忙喊:“哎哎!二位稍等!稍等啊!” “有宝贝?”婵九问。 ☆、第100章 听说空虚道士要请自己帮忙,婵九便问:“什么忙?” 空虚道士赶紧把酒壶放在院中石桌上,把她拉到一边细细说:“圣狐仙姑,这个忙可谓简单至极。你可曾去过余原县知县老爷家?” “去过啊。” “你可知道知县老爷惧内?” “知道啊,他那大老婆长得跟鳄鱼精一样,换了我,我也惧。” “正是,正是,”空虚道士又问,“你可知道县太爷府上闹古怪?” “什么古怪?” “也不过是只黄妖精,小道虽然本领不济,但对付个把只有三四十年道行的黄妖精还是绰绰有余。那天黄妖精正在县衙后院作祟,结果被家丁追得走投无路逃了出来,偏巧小道我正在经过后墙根下,想也不想就把那黄妖精收了。此时虽小,但让我后悔至今啊!那县衙上下都不知道是我为他们解决了大患,因此从未有过一句感激一文酬金,早知如此,小道就应该让黄妖精在那大宅子里多闹几天,闹大些动静,然后再上门施法捉妖,岂不是两全其美!” “到底是黄妖精还是普通黄鼠狼?”婵九追问。 “黄妖精。” “黄妖精也会被家丁追得走投无路?” “不要揭短,人家只是道行不够。”空虚道士坚称。 “……”婵九说,“好吧,要我怎么帮忙?” “仙姑啊,”空虚道士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以仙姑这样高深的法力,这样绝世的美貌,其实不用多做什么,就跑到知县大人府上盘桓盘桓,小住小住,休憩休憩,流连流连,高兴起来露上一面即可。” 婵九说:“我可没时间盘桓小住休憩流连。” 空虚道士说:“那就日行一善,今日事今日毕!” “嗯……”婵九双臂绞在胸前想了一会儿。空虚道士连忙又附耳:“仙姑,此事虽然出于同门之谊,但毕竟不太光彩,所以还是不要让那位仙长知道了。” “我听见了。”寒山冷冷地说,“我才不管。” 空虚道士双挑大指说:“还是仙长英明!” 寒山把婵九叫过去说:“你在这儿陪他玩吧,我去一趟西山。” “西山?” “我师叔广清子在西山有个洞府,你忘记了?” 婵九说:“我哪能忘,那狐仙洞明明送给我了!” 寒山笑了一下:“师叔的别府我怎能随意送人?我去那边打扫一下,几个时辰就来,你不要玩得太过火。”话说完,还不等回答,他就御剑走了。 寒山此时颇为放心。根据玉梨三所说,持有千年冰参的应该就是这位空虚道士,可此人既然坚称没有宝贝,要么便是撒谎,要么是真没有。如果真没有,那就让他给婵九解个闷;如果他撒谎,寒山相信凭着婵九的厉害,一个时辰之内就能把真话严刑拷打出来。 至于寒山自己,是时候找个地方清净片刻了。 婵九仰头对着空中的剑光喊:“下回碰到老疯子我一定会去问问,他要是还能记得什么西山别府,我就跟他姓!你明明把狐仙洞送给我哒!”随后她怒气冲冲地一扭身:“道长,咱们还等什么?赶紧作祟去啊!” “好!我这就去准备!”空虚道士撩起袍襟就往三清殿里跑,他的家当都藏在供桌下面呢。 婵九也跟着去,撩开桌布发现那底下除了鹤氅芒鞋萝绦桃木剑八卦镜符咒拂尘葫芦令牌朱砂黄纸香烛狗血等等必备法器,还有鬼头面具、假狐狸尾巴、黄鼠狼干尸、鸡毛掸子、狸猫灯等说不清用途的东西。 婵九心想这家伙是个惯犯啊,大概平时除了捉妖,也没少亲自作祟,搞不好还豢养了几只黄妖精,用来广开财路。 空虚道士说:“仙姑先行一步,小道随后就来。” 婵九问:“我要换装备么?”她看上了那条假狐狸尾巴,虽然是芦苇和鸡毛扎的,但扎得蓬蓬松松还挺逼真。 “哎呦仙姑这样的道行,那还需要装啊?”空虚道士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仙姑您老人家只需要一露面,保管他们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 婵九就这么被马屁拍走了,一路上得意洋洋。 到了县衙,按老规矩从后墙翻进去。县衙院儿占地数亩,住着几十口人、数户人家,比如知县、县尉、县丞和两位师爷,但大多数都是知县家的。知县老爷占据中间大院,有五进院落东西厢房三十多间;县尉和县丞二位家眷都不多,一家占一个两进的小院落;师爷则是阔别家乡独自外出谋生,一人一间房足矣。 婵九当然不会去骚扰县尉、县丞和师爷,而是直接去找县太爷的晦气,她来到县太爷家后院,推开虚掩着的后门闪了进去。可惜时机不巧,县太爷府上正准备吃晚饭,后院现在最热闹,到处都是着急忙活跑来跑去的下人。婵九躺在仓库的大梁上,斜眼看着他们把鸡鸭鱼肉米面一样样搬出去。 她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半时辰,县太爷才把这顿饭吃完;又等了一个时辰,下人们才把碗洗了锅刷了泔水倒了灶台抹了厨房弄干净了。等到最后一名仆人走出后院在院门上落了锁,婵九的半边身子都躺木了。 作个祟也不容易啊!她跳下房梁,因为脚麻而走路一瘸一拐,好半天才恢复正常。仓库的大门被反锁了,她举起美人蟒骨环把锁链子割断了出去,蟒骨环的锋利不亚于任何削铁如泥的宝刀,而且上面还残留着千年巨蟒的妖力和怨气,凡人若是被它碰破了一点儿油皮,五步之内必死。 走出后院她辨别了一下方位,径直去找知县夫人。 关于这位余原县知县老爷惧内的笑话,坊间已经流传了好几年了,隔三差五就要拿出来讲一讲,笑一笑。县太爷对他内堂那位老虔婆着实又恨又怕,以至于到五十多岁了也不敢正大光明抬进去一房小妾,而是在外面偷腥采花,金屋藏娇。 婵九过去在余原县呆了好些日子,对知县夫人也没什么好感,因为女人泼辣一点没关系,不能存有歹意。知县夫人虐打起下人来简直面目狰狞,两个贴身丫鬟被她用长指甲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好的地方。尤其她还喜欢掐人大腿根——靠内侧的——纯粹就是作践人啊,亏她还吃斋念佛装得大慈大悲似的! 知县夫人住在家中正房,有三间屋,堂屋会客,东屋睡觉,西屋念佛。婵九从后窗户先进的西屋,见灯烛已经灭了,她以为老妇人念完经睡觉了。于是再去东屋,掀开床上的幔帐也没见人,她便再回到堂屋。堂屋里只有一盏摇曳的小油灯,她找了一圈,突然听到影壁后面有人在低低哭泣。 影壁是出于风水考虑,用来隔断前门和后门的,在堂屋里比较常见,有些影壁是实的,有些是花墙,有些人家用屏风代替了影壁。婵九悄无声息地转过影壁,发现是个蓬头乱发、被打肿了半边脸的小丫鬟正在罚跪,不用说,知县夫人干的。 她纵身上了房梁,两手一抄等着。 那丫鬟看上去才十四五岁,身材瘦小,可怜巴巴,婵九想不起来曾见过她,应该是县太爷府里刚买的。 过了不久,知县夫人带着两个人从后门进来了,一见丫鬟她就上去踹了一脚,正蹬在人家肿了的半边脸上。丫鬟没有准备,被踢得撞在了影壁上,原本脸上就有伤,这下更加添了一块青,鲜红的鼻血汩汩地流出来。 “夫人饶命啊!夫人饶命啊!”她哀哀戚戚地哭道。 “臭不要脸的小娼/妇!烂心烂肠子的小贱/货!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知县夫人用力戳着她的前额骂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丑样!凭你也敢在老爷跟前笑?你怎么不笑豁了这张臭嘴去?” “夫人!是老爷说笑话给我们听,我看春兰姐姐她们都笑了,我一时猪油蒙了心,也跟着笑了……” 知县夫人反手地给了她一巴掌:“呸!春兰她就是个婊/子!你也敢学她?我告诉你,明天我就把她卖给牙婆子去,再卖给梨香院,你看再过几年她还笑得出来不?早得了烂病脏病死了!” 旁观的仆人露出不忍的神色,丫鬟则伏地大哭,知县夫人揪着她的头发起来,咬牙切齿道:“今天我打你还算轻的,以后让我再看见你勾引老爷,我就……” “你就怎样?”婵九蹲在高处,双手托腮凉凉地说。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她潇洒地亮了一个相,一手擎天一手胸口握拳目若朗星直视远方之类的,然后翩然跳下房梁,落在知县夫人面前。 她左手揪住知县夫人的衣领子,右手一挥后门应声而关并且落了门闩,再连续几挥锁了堂屋、里屋和佛堂的前后窗户。 ☆、第101章 见知县夫人等一干人等全杵在那边傻了,婵九心想:不和你们寒暄耽误时间,姑娘向来快人快语,干脆把话都替你们说了吧! “我不是谁,我从后窗户进来的,我来是要杀人,我什么都不怕哈哈哈哈——!” 知县夫人终于尖叫,婵九于是在她嘴上重重一抹,顿时旁人只看见她张大嘴巴胸腔共鸣喉咙里的小舌头乱颤,却听不到一丝声音。 “你哑巴了,”婵九说,“终身哑巴。” 其实她哪有本事把人弄哑啊,这就是狐妖的小把戏,叫做夺音入密,持续时间大约一刻钟,知县夫人的嚎叫声如今正在大床底下的樟木箱子响着呢。那箱子可真扎实,箱板两寸多厚,婵九事先查看过了,里面出声音外面一点儿都听不见。 其实在场的三个丫鬟也都短促地叫了几声,但知县夫人平时经常虐打下人,她的房里传出惨叫声是很正常的,别说旁人不敢管,就算知县老爷亲自来了也不敢过问。 “嘘——”婵九警告她们,“不然你们也得哑!” 知县夫人虽然还没完全从震惊中恢复,但已经开始英勇地搏斗了,婵九也不示弱,两人真枪实弹地揪打了几回合,不分胜负。后来婵九想我堂堂狐妖,和一老妇女拼什么拳脚啊?于是她催动妖气,把自己的本来面目露了出来。 其实她的真面目不难看,只是头发更长,吊梢眼更大,口鼻更尖,脸上和身上出现一些花纹,嘴里有獠牙。这种显然是咋呼的变身对于凡人来说太吓人了,知县夫人“咕咚”一声往后闭气栽了下去,同时倒下去的还有一个胆小的丫鬟。 另两个丫鬟抖得跟筛糠似的,挨了打的那个甚至还尿了一裤子。 婵九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还等什么呀,快去喊人啊!” “喊喊喊喊……喊谁?”终于有个丫鬟稍微大几岁,敢于发问。 “喊你们县太爷啊。”婵九说。 “县县……县太爷……他他他……”丫鬟抖抖地说。 婵九说:“唉,你看看,这点事儿还要我教——你就说知县奶奶屋里闹狐妖了,这狐妖道行高深莫测,什么都不怕,就怕城东五里竹林里的空灵观明虚道士。明虚道士没来她就望风而逃,来了她就跪地伏诛喊爷爷饶命,懂了没有?” “明明明明……” “明虚。” “空空空空……” “明虚!空灵观!”婵九都要不耐烦了,这些人脑子都是怎么长的,半天了还记不住关键词! 她扭身上了房梁,亮出雪白獠牙厉声喝道:“快去找道士!姑奶奶等得不耐烦啦!”结果这一声过后,原本还能勉强支撑的那个挨了打的丫鬟也晕过去了;硕果仅存还醒着的那个吓得双腿发软怎么都站不起来。 “……”婵九落地,扶她起来,拉开门闩,扶她出去,穿过天井,走过回廊,路过小花园,经过过道,进入偏院,来到管家一家的小院门前。 “快喊吧。”婵九踢开虚掩着的院门说。 那丫鬟已经吓得没了判断力,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于是“啊,啊”地叫了两声。 “声音再大些。” “啊!” 再大些,你们管家睡得早,肯定没听见。” “啊——!!!”丫鬟撕心裂肺叫起来。 这一声颇具穿透力,估计半个县城都能听见,如果柳七在此,必定赞曰孺子可教。 婵九等了片刻,瞅准了有人听见叫声跑出来了,赶紧蹿到屋顶上做妖,什么狐火啦青烟啦,最方便还是将美人蟒骨环指挥来指挥去,因为它自带阴阳相生画面及音效,晚上看比较诡异。 丫鬟虽然吭吭巴巴,就在晕厥的边缘,但总算把婵九教她的一番话说完了。管家吓得面无人色,管家老婆往地上一坐,居然半天都没能起身。 婵九赶紧偃旗息鼓,躲进偏僻角落里等待空虚道士上门。按说这县衙里的人也真怪,明明闹了狐妖,偏偏不肯请道士,自己敲锣打鼓折腾了一宿,直到天色大亮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才罢休。 这都怪知县老爷,他听说老虔婆被狐妖整了,私下里高兴得要命,恨不得狐妖再来多整她几回。 第二天他见人心惶惶没人做事,又听说县衙里面一闹腾,外面也开始传谣言,说他养在外头的小老婆是狐妖!他大怒,心想什么人把屎盆子故意往大老爷头上扣?这才派人去请空虚道士。 空虚道士跃跃欲试等了一晚上,也着急得不行,接到信儿马上就来了。来了先抬头望气,说:“哎呀不得了!此地妖气弥漫且气色暗淡略呈灰黑,近日必有大祸,此所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小道道行尚浅,不能破此妖局,诸位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着拔脚就要走,县太爷府上的众人赶紧把他拦住,又塞给他几十两银子。 “这个……”他一手摸着腰间钱袋,一手捻须作为难状,“既然贵人挚诚如此,贫道也只好姑且一试,那就请摆坛吧!” 神志恍惚的知县夫人被搀扶了出来,瘫坐在法坛对面的椅子上。 空虚道士头戴七星冠,身穿九宫八卦衣,面目坚毅披挂上阵开坛做法,先斩鸡头,后泼狗血,然后舞剑、烧符、喷水、摇铃、招神,念贯口,剑指知县夫人说:“哇呀冥冥玉皇大帝玉尊!一断天瘟路、二断地妖门!三断人有路、四断鬼无门!五断邪师路、六断巫师门、一切邪师邪法妖鬼无门!天罗地网不容情,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恶鬼妖物速速退散,免得灯蛾扑火惹焰烧身,自取灭亡!!呔!!” 一阵静默,人们都盯着他,脸上满是敬畏。 其实这时候婵九应该跳出来配合一下,但她等得时间太长,以至于睡着了。 空虚道士只好再跳一阵,剑指天空:“万物从事,自有法度,妖孽逾矩,祸害世人,还不快快现身,认罪伏诛!急急如律令!呔!!” 又是一阵静默。 “……”空虚道士心想这姑奶奶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幸亏他反应快,看到手边有个大法螺,连忙拿起来就吹,因为狐妖耳目敏锐,只要婵九还在附近就必定能听见。 婵九果然被吵醒了,她跳起来三步两步上了屋顶,和天井里的空虚道士打了个照面。于是空虚跳她也跳,空虚耍剑她就打滚,空虚念咒她就佯装痛苦,空虚烧符纸她就抱头;空虚说:“呔!呔!呔!”,她尖叫一声滚下屋脊(当然是往背阴面滚的,往阳面滚人家都看见了)。 只听空虚道士大喝:“妖孽法力已尽,速速取我的镇妖宝塔来,贫道要将之永镇其中,不出三日妖孽就会化作一滩血水,魂飞魄散,再也无法逃出生天!” 婵九在空中翻了一个身,灵巧地双足双手落地,闻言啐道:“这王八蛋,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 她见任务已经完成,便脚底抹油跑了出了县城,到空灵观中等空虚道士。寒山也不知道跑到哪儿浪去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回来,她进了道观后发现寒山不在,心里很不高兴,赌气盘在供桌上继续打盹。 空虚道士也过了许久才回来,他要收拾东西打扫残局,要收钱,要吃酒喝茶,席间还得发表一大套玄乎的言论。后来他晃晃悠悠、志得意满地回到空灵观,见婵九以手支头睡得真香,便笑嘻嘻地将她摇醒说:“多谢仙姑!” 婵九白了他几眼,习惯性地往梁上一跳:“帮你赚了许多银子,对我却一点儿帮助都没有,还要咒我!” 空虚道士笑道:“仙姑宅心仁厚,小道永远铭记在心。这里有一贯铜钱,给仙姑仙长当路上的盘缠。” “我要你的零钱做什么?”婵九嘟着嘴,又翻了个白眼。 “哈哈,不知仙长他……”说到这里,空虚道士的表情突然僵住了。婵九本来望着别处,见他不说话,便转过眼来,结果这一眼把她吓得不轻。 空虚道士的脸色竟然突然变得死灰! 这家伙虽然长相寒碜,但脸色向来红润有光的!婵九目光继续向下,然后忍不住尖叫起来——空虚的腹部赫然多了一个血洞,足有手掌大小,鲜血正如决堤一般的往外潮涌! “道士!”婵九顿时手脚冰凉,头皮仿佛都炸开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朝空虚道士的身后看,但是根本看不到任何人,不过竹林里有一声异响,似乎是飞剑回鞘的声音。她恼恨地叫了一声,跳起来就追:“什么人背后下毒手,臭不要脸!” 可这是空虚道士突然喊她:“仙姑……仙姑!” “还仙什么姑啊?有人害你了!”婵九先把美人蟒骨环猛力扔了出去,“我去把他们追回来!” “不不,仙姑……先、先不要追,我有话对你说……”空虚道士勉强聚起一口气,“快,……我要死了……快!” “哎呦!”婵九急得直跳,不甘心地看看门外,又冲回空虚道士身边,“哎呦快说!你能有什么好话说出来啊!” 空虚道士说:“仙姑……凑近些,不要……让人听见。……上回你问我的话……我们空梦派祖、祖师爷确实没留、留……留下什么宝物,但祖师爷有……遗训,说让历代弟子每日必须……拂拭、拭三清殿内坐像。” “为什么?”婵九扭头望着那尊坐像,半人来高,面目死板,虽然年代已久颜料有些剥落,但依旧干干净净,只是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不……不知道,但仙姑不妨……不妨找找。”空虚道士喘息着说,“小道我十分……疏懒,每三日才擦一次,下世后怕是要受……祖师爷责、责罚。仙姑可知道,为何……这三清殿里只供、供着……一尊坐像?” 婵九摇头,奋力堵住他腹部的伤口,肠子正从那可怖的口子里滑出来,血流如注,以婵九的妖力根本无法阻止。 “因为那不是三清……那是……那是玉清真人……昆仑派……玉清真人,”空虚道士奋力笑了一下,“多……多谢仙姑,小道今日赚了八十两……银子,足够喝几年的酒了……” ☆、第102章 “……”婵九用血手抹了一把泪,站起来往空灵观外追去,她要追到那个暗处的凶手,狠命抽他的脸,割他的耳朵,挖他的眼睛,一颗颗敲落他的牙,在他肚皮上也穿一个巨大的洞! 可惜她什么都没追到,她只是漫无目的地跑,从竹林到县城,再从县城到竹林,她跑了、找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依旧是没头的苍蝇,推磨的毛驴,五更就起的叫花子——乱钻瞎转穷忙。 她猜测对方不是妖,因为妖通常都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习性,会沉不住气,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和她干架。最后,她丧魂落魄地回到了空灵观,在空虚道士的尸体前跪坐了半天,默默无语。 这是第二次了,她独自守在别人的尸体旁,第一次是铜岩师太。 她和空虚道士只见过区区两次,两次都是胡闹开始、混乱收场,她非常愿意再多见他几面,因为他实在是个有趣、狡猾但又不失善意的人,只可惜他再也无法活过来了。 她的视线转向三清殿上的坐像,据空虚道士说那是玉清真人,不管他说的是不是实话,那坐像必定塑得和真人南辕北辙。因为寒山先前观察这尊像时,一点儿感怀没表现出来,如果塑得逼真,那人早就抱着哭了。 “玉清真人……天天打扫……”婵九绕着坐像转了两圈,“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空虚道长没必要死到临头了还来骗我,但是我也没看见宝贝啊。” 突然她跳上安放坐像的石头高台,一用力把坐像推了下去。 那塑像是个泥胎的,天长日久早就板结严实了,虽然从高处跌落,也不过摔碎了一只角。婵九一不做二不休,抄起边上的条凳,砰砰啪啪一阵把坐像敲了个粉碎。 “玉清真人对不住了,”她边敲边说,“这泥菩萨做得太难看,我以后有空帮你做个漂亮的。必须三丈多高,满脸堆笑,脸上和手上都贴金箔,身上披红挂绿悬宝剑,保准你更体面。” 她在一堆碎屑里翻找,也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千年冰参……”她喃喃,“那无论如何,总得是一棵人参啊。”可惜坐像肚子里没有人参,没有花没有果子,连草籽也没有一粒。 她丧气地坐在一边,半晌之后,她用湿布将空虚道士脸上的血污擦干净,然后在院子中举火,将他的遗体烧了。 她原本想将这空灵观也一起烧掉,后来说算了,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空梦派传了好代,留下个道观也是应该的。 她又把地面打扫了一番,将坐像碎片扫到一起,用水将血迹冲干净,做完这一切天色都黑了。她坐下歇了一小会儿,突然想碎片堆在墙根下不象话,应该倒到外边竹林子里去,万一玉清真人有灵,回来找他的像,她也好抵赖一番。于是她找了个簸箕准备往外运,正在捡拾的时候,发现了一样圆溜溜的东西。 “是玉清真人的眼珠子。”她将那样东西捡起来掂了掂,“好轻啊,什么石头做的?”她不假思索开始找另外一颗眼珠,找到后虽然发现是同样大小、同样形状,同样刷漆,但那一颗比手头这颗要重上好几倍。 “这个才是石头做的。”她掂量着后找到的那颗说,“难道先前那个是木头雕的?” 她将两个圆眼珠在手中搓来搓去,然后跳上房顶,借着明亮的月光,用美人蟒骨环小心翼翼地刮去圆球表面的黑漆。先刮的是重的那颗,刮出来果然是石头,而且是本地山上最多的条纹石,又硬又脆,没什么特殊。 而轻的那颗刮出来一个蓝莹莹的东西,非石非玉,非木非瓷,并且是个不规则形状,制作坐像的工匠用泥土把它填成了球形。 “玻璃?”多亏她还知道这个名字,因为县太爷家有两件从海路或者旱路过来的小玻璃盅,据说价值连城,县太爷有事没事就拿在手里把玩。 可是玻璃也比这个重啊,婵九心想,毕竟那俩小酒盅她也没少玩过。 她把蓝色小块塞进了腰兜,站起来升了个懒腰:“唉,找不到什么冰参,我要去找寒山了。也不知道他在西山玩什么,这么久还不回来!” 她跳下屋顶,穿过竹林,在静谧的月光里奔跑,经过县城和村庄,经过田野和草庐。薄薄的轻雾从四面原野中升腾起来,她发现路边添了许多新坟,甚至在离县城不到二里路的地方就有乱葬岗,乌鸦和秃鹫盘踞在岗子上,无声地扑腾着翅膀。 她想起在镇虏堡外和柳七分别时,柳七告诉她,中原的战乱已经起来了;她又想起寒山曾经说过,一旦剑仙与剑魔相斗,凡间必有人伺机而动制造纷乱。 她并不太懂凡人为了问鼎天下你争我夺的事儿,所见过的最尖锐的矛盾也不过是几个妻妾争宠,但她悲哀地想:我们这里死人,凡间也已经开始死人了么?余原县城里还一派歌舞升平、安安乐乐的模样,可不多久那些什么征西军、征北军就要打进来了吧?城里的百姓们怎么办?远在城外的新媳妇怎么办?宋不谦清风寨里的那些兄弟们怎么办? 这世上哪里有安乐窝呢? 她拍了拍有些昏沉的脑袋,继续向前跑,她说:“等陪着师父和寒山去过了蓬莱,我们要去黄沙戈壁接宋不谦,然后一起回华山去,让寒山把不悔洞的洞门封好,封上一百年、二百年,一直封到我们想出来为止,封到……” 突然她看到天上有一道白色剑光划了过去。 “咦?寒山么?”她转过身来跑。可不久之后那道剑光又返回了,在她头顶也没作丝毫停留(应该是天黑看不到的缘故),继续向前。 “……”她进行了折返跑。 跑啊跑啊她发现剑光又出现在上空,于是忍无可忍甩出了美人蟒骨环。昏黑大地上的小人虽然看不见,但蟒骨环自带阴阳鱼酷炫烟气及琵琶声效,还发现不了才有鬼!寒山在空中折了个弯,带着劲风落在她面前。 “你瞎……”她话还没说完,寒山就扑了过来,焦急地将她上上下下摸了一遍,一边摸一边连珠炮似的问:“你没事吧?头受伤没?脖子受伤没?胸腹呢?手臂和腿呢?脚踝怎样?手指断了?” “……”婵九用实际行动向他展示了一下强健且完整的身躯。 寒山抚着被捶痛的胸口出了口气,放松下来:“太好了。” “西山出什么事了?”婵九问。 “你衣服上为什么有许多的血?”寒山又重新打量她,恼火地问。 “别提了,我那边死人了。”她说。 “你不是要去帮空虚道士一个小忙么,结果把谁害死了?”寒山见婵九没事略微安心,但听说出了人命,依旧皱起了眉头。 “他自己。”婵九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但对坐像疑似玉清真人的事儿隐瞒不报),最后把那颗蓝色小块递给他看。 “这是何物?”寒山问。 “千年冰参啊。”婵九说。 “这哪里像一株人参了?” “说不定人参长到一千年就是这样,来,让我吃给你看看!” 寒山手推其愚蠢的额头,坚定地阻止了她:“五千年人参也不会长成一块蓝色块垒。” 婵九跺脚喊:“那空梦派道士二百多年到底在干嘛呀?千年冰参一早就被那个叫气虚的祖师爷给吃了吧!” 寒山将蓝色小块还给她:“空梦派应该是藏宝了,否则不会有人专程去杀空虚道士,你真的没看见杀人凶手?” 婵九丧气地摇头:“既没看见人,也没看见凶器,因为当时空虚道士胡言乱语惹我不高兴,我正在看别处。对了,你西山那边怎样?把我的洞府打扫干净了?” 寒山也摇头,苦笑:“这个么,要看几年后能不能恢复。” “什么意思啊?”婵九问。 寒山说:“婵九,我似乎窥到一丝寒月的真相了,在罗刹海时我就将其淬炼在剑内,竟然到现在才发现它的用途。” “什么真相?” “你先跟我来吧。”寒山搂起婵九的腰,御剑腾空。 两人不久到了西山上空,婵九向下望了一眼,说:“请问山头哪儿去了?” 寒山咳了一声:“山头还在,只是树木被削断了。” 两人落地,坡度平缓的小山顶上原本林木茂密,长满了松树、柏树和杨树,现在竟然一马平川,所有的大小树木都被削得只剩一根半尺来高的树桩,连灌木和稍高些的草从都没有逃过此劫。 “你砍木头这么利索,怎么不给皇宫上大梁去?”婵九说。 寒山苦笑:“这不是我,是寒月。” “寒月到底是什么呀?”婵九偏着头说。罗刹海冥灵在临死之前教给他们的寒月是一块素净的白色玉牌,只有半个巴掌大小,外观平平无奇。寒山在婵九哄骗下将它炼化,算来也过了好些天了,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特殊之处,直到今天。 ☆、第103章 “剑阵?”婵九吃了一惊,“那不是你们大剑仙的法术么,寒月竟然自带着?” 寒山解释道:“你也看我用过剑阵,这种法术极其消耗法力,即使是我,一天之内也只能用一两次而已,可加上寒月之后我便能多用几次了。” “几次?” “似乎一两个时辰就能……” 婵九打断他:“你还是少用吧,否则西山东山南山北山华山天山昆仑山都要被你削平了。” 寒山笑道:“你说得对。” 婵九左右转转,又问:“你为什么突然想用剑阵?” “因为有人在暗中偷窥。”寒山说。 他拉起婵九的手,两人走向广清子的别府仙洞。靠近后婵九借着月光发现那洞口已经完全塌了,根本进不去人,便大为光火地把他的手甩开。 寒山说:“我当时在洞中打扫,直觉有人在洞外,于是放剑去追,没想到一击不中,只能跟了出来。” “于是你把我的洞也炸了,把山顶也削了。”婵九没好气地说。 寒山歉意的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师叔这个别府除了他、你和我之外,没有旁人知道——或许连他自己都忘了——怎么还会有不明之人前来窥伺呢?到底出于什么目的?” “你记性真差,比你的疯子师叔好不了多少。”婵九依旧不高兴,冷冷地说,“你忘了当初咱们第一次来这个洞的时候,曾经碰到狼妖么?既然狼妖知道了,那么豹妖、虎妖和剑魔他们也会知道啊!” 这句话提醒了寒山,他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又停下来摇摇头说:“唉,知道他们的身份那又怎样?还是于事无补。婵九,我老是觉得被困在一个半透明的球里,似有似无地听到、看到一点,但听不清楚,看不明晰,也什么都弄不明白,我脑中的疑团根本一个都没有解开。到底是谁杀了我师尊?为什么昆仑、峨眉和蓬莱三大门派会惨遭灭门之祸?剑魔寻找七宝真的是为了平安渡过天劫么?可七宝只有七个,就算全被他们找到,最多也不过有七个人受益。还有玉梨三为什么中途杀出?他到底是如何得到的消息?他在这件事中,到底是什么身份?……” “玉梨三你就别管了,他有病。”婵九十分干脆。 “我也快有病了。”寒山再度苦笑。 婵九拍拍他的肩膀:“咱们去蓬莱吧,反正两眼一抹黑,不如黑到底了。” 寒山点头。 婵九贴着他的胸口,腻腻地说:“小哥哥,抱紧我。道士居然在我面前死了,好害怕,好寂寞。”寒山本来要抱她,听了这话就把她甩了。 “喂!喂!”婵九撒腿跟在他身后追。 蓬莱仙岛在东海之上,据说是楼阁鳞次栉比、嵯峨有致,红柱绿檐、雕梁画栋,有伏波长桥凌空而建,仿佛连着天上的彩虹;玉树琼枝遍布花园 ,再珍贵的草木在这里也被视为野草。 但实际上有两个蓬莱岛,一个是凡人的历代皇帝造的,景象就如上文描述,极致奢华昳丽,皇帝们几年或一年来一次,感受几天神仙的日常;另一个蓬莱岛在更远处的深海里,是蓬莱派的所在,但气质也不朴实,各类宫殿楼阁、高桥回廊、飞檐斗拱、朱漆柱子和皇帝们造的如出一辙,黄琉璃瓦明晃晃金光闪耀。 在三大剑仙门派里,蓬莱派也是最注重打扮的那个。 昆仑派从师尊到弟子,常年素衣布袍,只求整洁不求华贵,玉清真人的衣服上还打着补丁,广清子和哑巴那一对活宝就更别提了。 峨眉派既是剑仙也是比丘尼,不管对什么用品都异常珍惜,穿件稍微新一些的衣裳会觉得罪过,鞋子袜子也都是缝缝补补到不能再穿了才换。 至于蓬莱派,那就不一样了,寒山领教过一次。 他二百余年前跟随师尊去过一次蓬莱派,也是唯一的一次,同行的还有广清子等人。那回明见上人由于身体不适没有见他们,其余蓬莱派弟子在副掌门的带领下全员出动,以最高规格迎接,铺了地毯造了高台,挂了宫灯燃了异香,摆下了极为丰盛的酒筵,呈上了让人眼花缭乱的珊瑚珍珠等海中珍宝,并且不知从哪里找来数百位花团锦簇的歌姬、舞姬在席间献艺,弄得昆仑派无所适从。 幸亏玉清真人镇得住场面,淡定地喝了酒吃了菜,观看了丝竹歌舞,并且与蓬莱派副掌门……倒不是谈笑风生,总之在亲切友好的氛围下进行了交谈,双方就共同感兴趣的问题交流了意见,玉清真人承认蓬莱三岛是蓬莱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副掌门对两派长久以来的良好关系表示了欣慰和重视,对昆仑派的发展表示了充分肯定,筵席最后宾主双方合影留念(并没有)。 那次回来之后,有几个随行昆仑派的弟子委实恍惚了好几个月,因为一边是鲜衣华服、琼浆玉液,一边是清心静修,钟声杳杳。也不知道峨眉派跑到蓬莱是什么感觉,她们是出家人,大约无论看什么都如梦幻泡影吧。 寒山还记得蓬莱派弟子穿着奢华繁复,人人腰间挂着一块硕大的红珊瑚坠子——昆仑派的弟子也挂玉坠,但那都是些普通白玉,也不加雕刻,为的只是表明身份——而蓬莱派腰间除了红珊瑚外,还有玉带、丝绦、金刀,脖子上挂金锁,剑柄上镶宝石,脚蹬丝绣履,指上有宝戒,有些女弟子甚至两只手腕上都戴满了镯子。 他们的脸隐藏在精致的衣服后面,反倒显得很模糊,事实上第二天寒山就想不起来蓬莱派副掌门长什么样了。他的几位师弟也表示同感,说只记得副掌门的衣服是大红色的,金冠有二尺多高。 婵九却对蓬莱派的夸张做派表示充分理解:“他们海里的宝贝多,不挂白不挂,哪像你们昆仑山穷山恶水。” 寒山失笑:“对,我们穷山恶水。” 婵九补充:“我师父还每隔十年帮我做一身衣裳呢,蓬莱派的年轻姑娘戴几支珊瑚宝,有什么不对的?” “对,对。” 两人在月下飞了一个多时辰,因为婵九喊累便落地休息,第二天继续行程,走走停停,直到第三天早上才来到海边。 婵九站在嶙峋的黑色礁石上,看风卷大浪,涛声如雷,兴奋得张开了双臂,雀跃不已。 寒山高兴不起来,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感觉前路并不轻松,甚至在往罗刹海去的途中都没有这种不适感,他想大概是由于自己不喜欢海。 突然被海浪打得透湿的婵九朝他跑来,说:“哎哎,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婵九解下美人蟒骨环,取出那粒从空灵观里得来的蓝色小块,请打了个响指引燃狐火,将两者烧在一起,就像当初淬炼相生阴阳镜时的做法一样。片刻之后她熄灭狐火,见蟒骨环还是蟒骨环,蓝色小块还是蓝色小块。 “……”她抹了一把满脸的水,“看来这真不是千年冰参……” “嗯。”寒山平静无波。 婵九利落地把头发抓成一个髻盘在头顶上,又跑去玩了。 寒山出言提醒:“小心失足落水”,然后就看到她就失足落水了。她不会游泳,寒山也救得慢了些,于是她险些溺水身亡,坐在礁石上呕了半天。从此以后她对大海的一切美好印象都消失了,催促寒山直奔蓬莱岛。 寒山带着她到了凡人的蓬莱,却停下来不走了。她问为什么,寒山说:“蓬莱派的岛屿在大海深处,茫茫大海天岸无边,没有人带路的话容易迷失方向。” 婵九说:“那我们飞更高一点找好了,海这么蓝,中间有个小岛的话很远就能看见啦!” 寒山只是笑着摇头,说再等一等,我广清子师叔、墨山师兄和你师父既然已经先行过来了,说不定几天之内能够碰见他们。 婵九只好陪着他等了几天,真是百无聊赖,后来没等到那三个人,却等来了妖精打架。 俩妖精分别是鲲鹏和凤凰,他们裹挟着大团乌云在海上争斗,弄得狂风大作,海啸如山崩,把蓬莱岛上看守宫殿的凡人们吓得魂飞魄散。但因为凡人的目力所限,他们并不知道那是两只鸟,只道是难得一遇的飓风。 婵九和寒山站在高大宫殿顶上,一边迎风淋着瓢泼大雨,一边努力地举目远眺。最后婵九在浓云中看见了鲲鹏的利喙和凤凰的尾羽,正式确定了二者的身份,她问寒山:“我们帮谁?” 寒山让剑光在头顶旋转萦绕挡雨,可惜收效甚微:“何必要帮,让他们打。” “那就帮凤凰吧,好歹我们算认识一只凤凰。”婵九说着就把美人蟒骨环扔了出去,蟒骨环在狂风骤雨中飘摇地插入滚滚乌云,然后不出所料掉了下来。感谢环上附着的相生阴阳镜三百年修为,它在掉下来之前割到了人,不,割到了鸟。 ☆、第104章 婵九手搭凉棚问凤凰:“你是谁?玉梨三的表哥吗?你……”刚开口她就被灌了满嘴的水,于是弯下腰来直咳嗽,寒山冒着豪雨贴心地帮她拍背顺气。 “什么表哥?”玉梨三化作人形,摸着被环割破的屁股吼,“婵九你瞎啊?!要不是本王是凤凰能镇万千毒虫,这就被你的破环毒死啦!” “哦哟,”婵九说,“自己本事不济还要怪旁人,你和鲲鹏同时在云里,怎么人家不中招呢?” “因为他运气好!我是沾了你的霉运啊!” 鲲鹏趁着他俩顶嘴,从浓云中偷看了一下,抓紧时机带着雷云风暴和倾盆大雨跑了。 “他逃走了!”婵九指着远去的云团说。 “那还不是你的功劳。”玉梨三穿着一身金色的中衣,光着脚,一头金毛湿哒哒地全部贴在脸上、肩上和背上,显得狼狈不堪。 过了会儿太阳出来,海面上顿时霞光万丈,天空碧澄澄平静得好似一面镜子。三个刚淋过雨的人便就地在屋顶中脊坐下,拧衣服、晾衣服、晒太阳。 “那鲲鹏鸟是谁?”婵九问。 “不知道。”玉梨三脱下上衣,拧干了拿来擦头发。 “不知道你还和他打架?” 玉梨三说:“本王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按说身份,他是蓬莱派的看门神兽。” 寒山一惊:“蓬莱派还有人活着?” “嗯……”玉梨三歪着头想了想,“这个么……但如果他能算蓬莱派的话,那蓬莱派就是有人活着。” 婵九说:“你干嘛吞吞吐吐,有事儿瞒着我们?” “没有!”玉梨三断然否认。 寒山问道:“你不是被我师叔和师兄收在法宝中了么,怎么出来的?” 玉梨三顿时做不屑一顾状:“哼!他们那破碗也能关得了本王?关个柳七还差不多。什么富贵长生碗,现在已经化为一滩烂泥啦!本王乃是千年灵凤,原本就是火做的,难道还烧不坏他们的碗么?” 婵九笑嘻嘻问:“你烧坏了他们的碗,那两个人没有继续抓你?” 玉梨三说:“本王弄坏富贵长生碗时正在海上,脚下一片汪洋,本王与剑仙不同,原本就有翅膀会飞的,所以在空中也能自由发招。他们俩加起来也打不过本王,于是说了句‘佩服佩服,好功夫’就溜了。” 他黑着脸补充:“那哑巴竟然还打手势辱骂本王,让我有种别跑,下回再来收拾我,说见我一次打一次,最气人的是疯子广清子一面逃跑还要一面逐字逐句翻译给本王听!” “……”寒山尴尬地咳嗽数声。 婵九问:“广清子和哑巴是继续往蓬莱去了吗?那我师父呢?” “这个是最最气人的!”玉梨三忍不住捶地,“柳王天大见我出来了,本来愿意留下来陪我一生一世,结果俩疯子把他骗走了!” “俩疯子说蓬莱有好酒是么?”婵九问。 “你怎么知道?”玉梨三瞪大了眼睛。 婵九说:“因为我了解他。” “柳大大真是本王所见过的最纯洁善良的人啊!”玉梨三望着天感慨。 “你说这话,连我都觉得亏心。”婵九抚胸道。 寒山拍拍她的肩:“你去屋顶的那一边。” “为什么?” “因为衣裳都湿了不舒服,我要脱下来烘一下,男女有别,你还是不要看的好。”寒山说。 “你全身上下我早已经看光了啦!”婵九不肯挪窝。 寒山笑了笑,把她搬起来扔过了屋脊。 “玉梨三也是母的,他自己承认过的!”婵九在另一边不满地高喊。 玉梨三拧着裤子上的水说:“对,本王可以是母的。下回再追到柳大大,本王一定抓紧时间瞅准时机生一个蛋,和他生米做成熟饭,这样他就跑不了了。” “你去死啦!”婵九喊。 他们在屋顶上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把都收拾利索了,话题于是又回到了鲲鹏鸟身上。婵九问玉梨三:“那你为什么要和蓬莱派的守门神兽打架?” 玉梨三伸出两根手指说:“你们知道么?这世上有两个蓬莱岛。” 寒山点头:“是,除了蓬莱派的所在,我们脚下这个岛屿上所有的东西都是由凡人打造,也叫蓬莱。” 玉梨三摇头笑道:“不是,咱们所在的这个岛是假的,是凡人听了鬼话后牵强附会的,本王说的是——有两个真蓬莱岛。” “什么意思?”寒山问。 玉梨三说:“蓬莱派所在的那个岛其实是空心的,岛面上建了许多楼台亭阁,岛中间还有一座宫殿,是岛中有岛。” 婵九问:“岛下面的宫殿是什么样?大不大?” “本王没去过。”玉梨三说,“只知道那座宫殿建在水面之上、地面之下,而且入口在海中,说穿了和本王鸣凰洞中的金宫一个样,只不过它是水洞,我是旱洞。听说那水洞入口在海面之下数十丈,在海上蓬莱岛屿的正中央、正下方,除非你是一条鱼,否则根本不可能游过去。所以平常人去都需要避水珠,避水珠就在刚才那只鲲鹏身上。” “避水珠是什么东西,只有一粒么?”婵九问。 寒山代为解释:“把避水珠含在嘴里就能在水中自由呼吸,它们倒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海中许多蚌类都产避水珠,只是要刻意去找。” “哇,这是个好东西呀!”旱鸭子婵九表示十分向往能在水中畅游的感受。 玉梨三说:“本王就是懒得自己找,所以才打算抢嘛。可惜本来快抢到了,被你半路杀出搅黄了!” “再抢好了。”婵九满不在乎,“我把鲲鹏鸟再引出来。” “没那么简单,本王为了引出那扁毛畜生费了好大力气呐!”玉梨三没好气地说。 “怎么说?”寒山问。 “那家伙什么都不喜欢,就喜欢吃蟹黄,本王因此在附近海岛上抓了好几天螃蟹!”玉梨三愤愤道,“凤凰抓螃蟹,多掉价啊!” “……”婵九问寒山,“你会抓螃蟹吗?” 寒山忍俊不禁:“如果你想抓,那我也只有奉陪了,只是我不会剥蟹黄。” 婵九于是在腰包里翻了一会儿,把什么小筷子、小锤子、小叉子、小钳子、小针小匙调羹等等都掏了出来,说:“我来拆蟹黄吧。” 寒山说:“形势如此紧张,你还带着蟹八件,请问带姜丝和醋了没有?” 婵九白了他一眼。 玉梨三问:“什么叫姜丝和醋?” 三人兵分两路去抓螃蟹,因为玉梨三表示一山不容二虎,他坚决不和寒山在一起,临走之前他撂下话来:“本王和你们比赛,看谁先找到柳大大吧!” 寒山交叉双臂表示谁要和你比,滚啦。 他们离开凡人的蓬莱仙岛,前往较远处的岛屿。大约在数百里外有个岛链,散落着十多个荒岛,有些大岛占地数万亩,而有些小岛只是一块突出的礁石。 玉梨三飞得快,也不知道降落在哪个岛屿,寒山和婵九挑了一个不大不小,从空中看去有一片树林及海滩的岛落了下去。岛上风大而阴冷,海滩上风吹石头跑,虽然有螃蟹,但更多的是蛇。尤其进了树林后,几乎每走一步都要碰到三条蛇,好在两人身上都带着蛇宝。他们固然不喜欢蛇,但蛇更害怕他们,躲避他们就如躲避天敌一般。 “这个岛上竟然一只鸟都没有。”婵九倍感奇怪。 “正是因为没有鸟,所以才有如此多的蛇。”寒山解释。 “不管了,抓螃蟹。”婵九说。 她跑回海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了三只,砸开蟹壳一看,根本没有蟹黄。寒山笑道:“我师叔渡劫失败后,经常下山游历并且变得十分贪吃,我曾听他说过‘蟹螯秋正肥’,说是要到了重阳节后,螃蟹才青背白肚、满腹红膏。现在是春季,哪儿来的蟹黄?玉梨三不知是被人骗了呢,还是存心想骗你。” “说不定海螃蟹和河螃蟹不一样呢?”婵九眨巴着眼睛说。 她又跑去抓了三四只,从此再无斩获,寒山便带着她去了另外一个更大些的海岛。这个岛也奇怪,全是海鸟,没有一条蛇。婵九忍着恶心在鸟粪的间隙跳来跳去,一只螃蟹都没碰到,因为敢于露头的都被鸟吃了。 她和寒山辗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岛屿,有寸草不生的,有布满卵石的,有全是沙滩的,有竖着奇怪的雕像的,最后他们一个礁石小岛上遇见了鲲鹏,很显然,他一直在观察他们、等待他们。 鲲鹏这种海鸟,其实凡人都是以讹传讹,认为“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庄周老头儿必定没亲眼见过鲲鹏,其实它翼展不过三丈,和凤凰差不多大小,而且还没凤凰漂亮,近看远看都像大了一圈的老鹰。这只鲲鹏也是妖,大约一二百年道行,不知为何没有化作人形。见到寒山和婵九后,他显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垂着头用长而弯曲的喙梳理羽毛。 婵九害怕被啄,远远地举起装着螃蟹的袋子:“鲲鹏师兄,我这里有蟹黄哦!” 寒山却缓步走近了些,拱手道:“师兄有礼了,昆仑派弟子寒山,向蓬莱派明见上人、明志真人二位尊长问安。”这是礼数,因为他不知道明见、明志两个人是否还活着。 鲲鹏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下文,才说:“你们怎么知道我是师兄?” 这鸟虽然体型巨大,长相也凶恶,说话声音倒好似一个十三四岁少年,有点儿尖尖扁扁的公鸭嗓。 他抬举你呗,婵九心想。她又问:“师兄,要蟹黄吗?很多哦。” 鲲鹏展开双翅,在空中转了几圈,落地果然变成一个小屁孩,面有菜色,比婵九顶多高一寸,褐色头发乱如茅草,一根根支在头上,衣服也是勉强遮蔽身体。 婵九倏地把袋子放下来,在寒山耳边小声问:“你不是说蓬莱派喜欢打扮么?怎么来个破落户?” ☆、第105章 鲲鹏小屁孩长得并不讨厌,瓜子脸圆眼睛还是蛮可爱的,但他说话那腔调实在讨厌。“谁告诉你我喜欢吃蟹黄?”他拽拽地问。 “你们家长辈。”婵九也拽拽地回答:玉梨三道行一千一百年,又是百鸟之尊,和鲲鹏怎么也能攀亲带故吧。 “我家哪有长辈?”小屁孩说。 婵九说:“你们家没长辈?难道你不是从蛋壳里钻出来的,而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嘿!你这个丑八怪狐狸精怎么说话的!”小屁孩生气了。 婵九说:“你臭小鸟一只胎毛还没褪,你管我怎么说话?你才丑,你丑你丑你真丑!” 两人还要吵,寒山赶紧把婵九拉到了身后,说:“鲲鹏师兄,请问你怎么称呼?” 小屁孩对寒山的态度就要客气得多,他说:“不敢当,我只有一百五十多年道行,你才是昆仑派师兄,你叫我垂云就好。” 寒山指着婵九说:“垂云,这位狐仙姐姐其实是峨眉派铜岩师太门下,也和昆仑派、蓬莱派同出一宗呢。” 垂云上下打量婵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寒山师兄,你为什么要睁眼说瞎话?妖就是妖,怎么会投入剑仙门下!” “切,”婵九撇过头去,“爱信不信!” 寒山再次打圆场:“呃……那么垂云,我和婵九千里而来并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因为我的师叔广清子、师兄墨山子以及她的师父柳七先行已经到了此地,我们只是跟着他们而已。请问你看见他们了没有?能方便带我们去找他们吗?” 他说这话时,婵九一直躲在他背后对垂云做鬼脸,怎么难看怎么来;垂云也毫不示弱,又是抠鼻子又是扒眼皮,直到寒山说完才赶紧把手放下。 “我没看见。”他说。 “撒谎。”婵九直截了当,“眼神出卖了你,在我狐狸面前撒谎,可真是鲁班门前耍大斧。” “没有!”垂云猛地拔高了声音。 婵九说:“你都看见过玉梨三了,还能没看见广清子?他们可都是一块儿的。” 垂云说:“我,他……那、那只凤凰是突然找上我的,硬说我身上有避水珠,然后就和我打了起来。要不是狐妖突然插手,我早就把他打败了!” 婵九面无表情说:“是么?呵呵。” “你有避水珠吗?”寒山问。 “有。”垂云说,“我没有撒谎!” “能否将避水珠借我们一用?我们只是想拜访一下蓬莱仙岛。”寒山说。 垂云摇头:“我们蓬莱岛早已经物是人非了,不管是外岛还是内岛都很残破,而且很危险,师兄还是不要去的好。” 寒山连续追问:“为什么?是谁摧毁了蓬莱岛?剑魔还是妖魔?明见上人和副掌门如今怎样?蓬莱派还剩下弟子么?” 垂云大概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但又不善于掩饰,因此脸都憋红了,最后吐出了几个字:“反正就是不能去!” 婵九翻了个白眼:“我非去不可呢?” 垂云大声说:“我是蓬莱派守门神兽,除非你打败我!” 他话还没说完,婵九就用美人蟒骨环把他砸地下了——妖的世界就是这么直接,一千年修为的蹂躏三百年的,三百年的吊打一百年的。 垂云狼狈地爬起来,捂着脑门上的伤口说:“打败我也没用,除非你打死我!” 婵九说:“倒,倒。” 垂云愣了片刻,“哎呦”一声往后倒去,抱头满地打滚,因为他中了美人蟒骨环上的千年蛇毒,不一会儿脸就绿了。 寒山阻止说:“好了婵九,不要欺负他。” 垂云的额头已经肿了起来,随后是眼泡鼻子面颊嘴,大概是因为人相对小的缘故,他肿得就像胀了气的河豚,比以往所有挨过美人蟒骨环的倒霉蛋都要严重。 “……”寒山饱含歉意地望着他,突然想起曾经在某个岛屿上碰见过一眼泉水,于是他御剑离开,去取泉水来给垂云洗伤口。 婵九也觉得略微过了,去摸垂云的脸问“痛不痛”,被他恼怒地用手打开:“咻呜呜呜呜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呜呜呜呜日日呜呜哒!” 婵九问:“嗯……舌头肿了是不是?” 垂云捡了块小石子,在沙地上写道:我死也不带你去! 婵九不识字,问:“你鬼画符什么?” 垂云写:你是笨蛋白痴母猪。 婵九直觉他在骂自己,于是当寒山飞速取了泉水来时,发现垂云正被狐妖坐在屁股底下捶呢。寒山怒而阻止:“婵九,我说过不要欺负他,他还是个小孩子!” 婵九说:“他一百五十年道行了,算什么小孩子?我这种美貌无匹的才是小孩子。” 寒山于是把装泉水的壶递给垂云,捧着她的脸把她拎起来(她说“疼疼疼脖子抻断了”),拎到十丈之外的树林里扔下,然后在她肚皮上压了块石头。 垂云用泉水浇伤口,可惜没有任何卵用。他强忍疼痛要走,寒山拉住他问:“垂云,你怎样才肯领我们去蓬莱仙岛呢?” 垂云想了老半天,在沙地上写下:我喜欢吃螃蟹的蟹黄,拿五百只螃蟹来换。 …… 于是事情又回到了原点——抓螃蟹。 垂云化为鲲鹏原形飞走了,鸟妖和普通走兽妖不同,可以在原形和人形间自由幻化,并不消耗太大妖力,道行越浅的鸟妖越容易幻化。寒山放他走了,然后一脸烦闷地等待婵九从树林里回来。 婵九倒是效率奇高,接受了垂云的指令后光腿赤脚,独自在沙滩上抓得认真,与她在头脑简单方面一脉相承的玉梨三不时从空中划过,每过一次都会问:“你们抓几只了?”然后说:“本王不跟你们一起!” 最后一次划过时,他吼道:“本王腻烦死了!不抓了!本王就在蓬莱外岛等着那小子,见一次打一次,不信他不交出避水珠!”说完他迅速化作了天边的一颗星星。 婵九指着玉梨三问寒山:“他认识蓬莱外岛哎,我们是不是应该跟着他?” “已经跟不上了,再说我们已经承诺了垂云,还是照原样做吧。”寒山笑着摇摇头,他也颇为烦恼,心想:五百只螃蟹以他们的速度,那岂不是要抓上一个月? 但他还是低估了婵九的虎狼精神,她着了魔似的在十多个岛屿上来回转悠,十天之内就完成了五百只的宏伟任务,而且凑齐了所有能见到的种类的螃蟹,她堆放战利品的地方就像螃蟹开会。 寒山暗地里分析,那是因为她原本是走兽,对于捕猎有着异乎常人的热忱,猎杀是她的本能,是她的生存之道,是她的终身追求——当然他不能把这话说出来,否则下一个被猎杀的就是他了。 这十天都把婵九都晒黑了,原本雪白粉嫩的脸蛋变成了小麦色,当然她只要不晒太阳几天之内就会恢复原状,因为她是狐妖啊。 婵九叉着腰,满意地望着螃蟹堆,然后对着天空喊:“垂云!垂云!小臭鸟!你要的螃蟹来啦!” 鲲鹏鸟垂云其实一直在周围徘徊,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行踪,还时不时从云层里冒头偷窥。寒山对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因为好奇他的目的,于是既不点破,也不提醒热火朝天的劳模婵九。 垂云心不甘情不愿地出现了,在礁石上化作了小男孩。 他的脸三天前才完全消肿,投鼠忌器,他特地离婵九远远的。婵九进一步,他就退一步,婵九故意整他快速朝他跑去,他吓得又重新化为鸟飞在半空。 寒山拉住婵九说:“好了,别闹。” 他对垂云喊道:“垂云,我们已经按你的吩咐抓到了五百只螃蟹,你能领我们去蓬莱岛了么?” 垂云落在最远处的礁石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突然把头别向一边:“我……我才不喜欢吃这些普通的螃蟹黄,我喜欢吃的,在……在离这里五百里远的一座海中无名小岛上,那岛上有一个池塘,塘中有一株水菱,每一年都会结一颗紫色宝光菱角,而菱角会引来一只只有仙岛才会生长的紫色螯蟹,我就要吃那种螃蟹的蟹黄。” 婵九把美人蟒骨环又举了起来,垂云惊恐地扑扇翅膀逃跑,寒山拦在二者当中说:“等一等!冷静!” 婵九眯着眼睛问:“小臭鸟你这么矫情,蓬莱派的什么上人、掌门、真人、天人都知道吗?!” 垂云硬着头皮喊:“关你这个笨蛋丑八怪狐妖什么事?!” 寒山一面搂着婵九,一边和颜悦色地问垂云:“你是不是在拖延什么?堂堂一个蓬莱派,难道有什么不可示人的东西么?二百余年前我跟随师尊曾来拜访过,那时候别说是剑仙同宗,就算是正派一些的妖仙、品德高洁的凡人,蓬莱派也是来者不拒的。” “……”垂云跺了跺脚,“现在哪还有什么蓬莱派!我……我实在是为了你们好啊!我、我不能!”说着说着他竟然飞走了。 寒山和婵九莫名其妙地等了半晌,又见他飞回来,化作人形垂着头说:“我不能食言,我带你们去蓬莱岛,但是只能给你们一粒避水珠。” 婵九问:“你的意思是外岛我们俩都能去,内岛只能去一个?” ☆、第106章 垂云手指南方说:“蓬莱仙岛就在那个方向,跟我来吧。”说着他化为鲲鹏,振翅凌空。 寒山抱起婵九跟上,三人只飞出去十几丈远,垂云示意稍等,然后原地拍起翅膀来。随着他翅膀的动静,一股强风带着水汽从海面螺旋上升,以他们三人为圆心越旋越快、越旋越大,渐渐地竟然变成一朵高达数百丈的雷暴云,云色浓暗,不时有闪电在云中划过,十分壮观。 虽然雷云的外围狂风怒吼如雷,最中心却风平浪静,甚至称得上静谧,垂云带着这朵云,引着寒山和婵九往前飞。 婵九问他:“臭小鸟,好端端的你干嘛弄一场风暴出来?” 垂云说:“这样凤凰就发现不了我们的行踪了。” 婵九撇了撇嘴,对此表示怀疑:玉梨三虽然二不拉几,但论实力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妖怪,他怎么可能被这种小把戏哄住? 由于带着乌云,他们前进得更慢了,但好在没有飞多久,大约十余里后,垂云无预兆地在空中折了一个弯径直往上飞,寒山也带着婵九也紧跟其后。他们在短时间内升到极高处,高到婵九觉得气闷心跳,耳鸣得几乎要聋了,突然雷云散去,四周一片清明,他们竟然悬在距离海面只有二三尺的地方。 太阳就挂在中天,但是并不刺眼;海水波光粼粼,蓝得简直鲜艳。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大岛,能看见亭台楼阁的琉璃瓦屋顶在绿树掩映中闪着金光。岛的最高处是小山峰上的一座塔,塔尖上的铜钟无风而鸣,一声辽远而雄浑的钟声传入大家的耳朵。 婵九瞠目结舌,紧紧地抓住寒山的衣襟。寒山在她耳边解释:“刚才应该有个结界,垂云带我们突破了它,于是就看见蓬莱岛了。你还记得在昆仑山玉虚峰上不能御空飞行么?那也是结界。” 婵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道:“蓬莱派结界还在,是不是他们的人也在?” 寒山说:“未必,玉虚峰的结界如今也在,可哪儿还有昆仑派的人?” 说话间他们登上了岛,落在一条既长且宽、气势惊人的石阶梯上,但与它宏伟形成对比的是,石缝间已经长满了高高低低的杂草,暗绿色的青苔在太阳照射不到石阶立面蔓延。 石阶的顶头是一扇朱漆大门,虽然朱漆依旧鲜亮,但黄铜门钉和门锁上爬满了绿锈。 三人拾阶而上,垂云神色黯然地推开朱漆大门,蓬莱派碧瓦朱甍的壮丽宫殿群展示在寒山和婵九的眼前。也不知道这些楼宇到底出自哪些能工巧匠之手,但似乎每一片瓦、每一根立柱、每一扇窗子、每一个指甲大小的地方都倾尽了他们的全部心血。 两人在垂云的带领下往里走,脚步声在累累的宫墙间回荡。他们走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但除了那塔顶自鸣的铜钟外,没有听到一丝来自外界的声响,也没有遇见一个活物,即使是海岛上最常见的鸟、虫、蛇和螃蟹。 寒山不禁暗暗喟叹,原来蓬莱派繁华之下,早已经成了一片鬼蜮了。 婵九问垂云:“你说你是蓬莱派的守门神兽,原来守的就是这样一座空岛?” 垂云点头,虽然有些怕她,但还是正色道:“我家里世代为蓬莱派看守门户,曾经立下三大誓言:一,终身不得飞出东海;二,终身不得拂逆掌门;三,终身不得说一句谎话;如果违背誓言,即刻喙断翅烂,粉身碎骨!” 他又补充:“对于我们鲲鹏来说,东海不过就是个小池塘而已。” 婵九的关注点显然不在东海,她嘻嘻一笑:“你既然看守门户,却说从没见过广清子,那还不是谎话?” “我说的是‘没见过你师父’。”垂云的小脸上闪过一丝狡黠,“我可没说‘没见过广清子’。” “……”婵九哼道,“这轮算你赢。” 他们在雕梁绣柱间穿行,渐渐走向岛屿高处,婵九问道:“垂云鸟儿,你带我们去哪儿?” 垂云说:“你们既然来了,不去拜见一下三十七位仙师么?”他带领他们去的正是山顶上的那座玲珑塔,那里供奉着蓬莱派的各位祖师爷。 “三十七个?”婵九吓了一跳,“听说蓬莱派才延续九百来年,就算延续了五千年,也攒不到三十七个呀,把挑水打杂的都算上了吗?” 垂云一听这话就不高兴,对婵九怒目而视。婵九倒是知错就改,连忙举手:“我错了,我道歉,我打嘴。” 寒山代替垂云解释:“虽然同是剑仙门派,但蓬莱派与昆仑派、峨眉派略微有些不同。” 简单来说就是他们门派内部上下阶层更森严一些。 昆仑派比较散淡,玉清真人慈眉善目、心胸宽广,广清子更是一点儿为人师表的样子都没有,即使是最末流的弟子也敢在师兄或者师父面前说几句笑话;而峨眉派都是出家女尼,相互之间亦师亦友,亦姐妹亦母女,没什么隔阂。 蓬莱派弟子地位的上升就如钟表般精确,每隔五十年升一级,每一级都有一个类似“烘云托月”“雪霁云开”之类很华丽的名字,垂云这种边缘化的妖仙根本叫不全那些名字。偏偏蓬莱派对于这套升级系统异常看中,一如他们对于穿戴的讲究,认为严格的等级可以督促弟子们练功。 “升级?”婵九失笑,“干嘛凭空搞出这一套来?升了级本事就自然长了吗?” 寒山说:“本事倒不一定,只是年岁长了。” 他曾听人说过,蓬莱派上一级弟子对下一级弟子可以颐气指使,随意责打辱骂。受了欺负的底层弟子不敢反抗也没处诉说委屈,一心只盼望时间快些过去,自己好熬出头,也有下一级师弟师妹可欺压。弄到后来,师兄弟、师姐妹之间固然有情义深厚的,但互相痛恨厌恶、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不少。 他拿这个问垂云,后者避而不答,想必传言是真的。 “大家都是修仙的,见到比自己早入门五十年的都要毕恭毕敬,那见大师兄岂不是要三跪九叩,碰到师父要九跪十八叩?这种门派呆着多没意思!”婵九说。 “嘘……”寒山捂住了她的嘴,让她给垂云一点儿面子。 说话间他们进入了玲珑塔功业堂,三十七尊牌位在他们面前一字儿排开。除了蓬莱派真正祖师清玄真人以及他的两位师弟外,其余三十四位都是弟子身份,他们无一例外都曾经凭着修行年限升到了等级系统的最高级,然后在五百年天劫中灰飞烟灭。 “嗯……”婵九问,“所以蓬莱派渡过天劫的到底有几个人?” 垂云说:“只有两个,一个是祖师爷清玄真人,一个就是现任掌门明见上人。清玄真人八百年前云游去了,掌门之位传了好几代,奇怪的每一代掌门都无法渡过天雷劫,直到三百年前明见上人平安渡劫,这才有了名正言顺的掌门人。” 寒山说:“不奇怪,昆仑派除了祖师,迄今为止能渡劫的也不过四个人——师尊、师叔、墨山师兄和我,其中师叔和墨山师兄疯了,我则是作弊。”说着他对婵九微笑了一下。 婵九又想起了自己的内丹,还以白眼。 她喃喃:“看来五百年真是剑仙的一道坎,我的铜岩师父也是在渡劫中受了伤,所以才不能走路的。” 想起了铜岩师太,她不免有些难过,不管是峨眉还是昆仑,都没有供奉除了祖师爷及各代掌门以外的弟子灵牌的习惯。再过若干年,等她婵九从这世上消失,就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她那位温柔可亲的师父了。 寒山却专注地灵牌中寻找,果不其然发现了明见上人和副掌门的,他指着问垂云:“二位仙尊死于谁人之手?” 垂云说:“副掌门由于渡劫失败,上人么……我不知道。” “不知道?”婵九追问。 “真不知道,我从不说谎。”垂云强调。 功业堂里再没有什么能引起婵九的兴趣,蓬莱岛上又是空无一人,她突然想起蓬莱岛保存着七宝之二——东海太岁和罗刹,便问:“鸟儿,你们的七宝上哪儿去了?” 垂云显得一头雾水:“七宝是什么?” 寒山想:七宝过去是由三派掌门人保守的秘密,他一个小小的守门妖仙,怎么可能知道?于是笑了笑,示意婵九不要问了。 婵九嘟嘴,眼珠子一转又换了个问题:“这是蓬莱外岛,那蓬莱内岛怎么去?” 她问得很有技巧,不问“能不能去”,而问“怎么去”。如果提第一个问题垂云必定回答“不能”;第二个问题垂云却必须答出一点儿什么来,因为他立了誓言不能撒谎。 垂云果然想了半天,才斟酌地说:“内岛的入口在庭院中的一口井里。” “广清子他们去内岛了吗?” 垂云看上去极度不愿意回答,但还是点了头:“嗯。” “内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知道了他的弱点后,婵九先用话堵他,堵到他找不出理由为止。 果然他说:“没有。” “给我避水珠。”婵九伸出了手,“说好用五百只螃蟹换的,我们要去内岛。” 偏偏垂云也能急中生智,他立即说:“先前也说好了,五百只螃蟹换一颗,你们只能去一个。” “嘿呀,你这小臭鸟!”婵九简直要气乐了。 “婵九你不用去了,让我去吧。”寒山说:“我们此行来蓬莱也没有特殊的目的,只是要找到师叔和师兄,既然他们在内岛,那我跑一趟吧。” “你……师兄你不能去!”垂云突然抬头大声说。 “为什么?”寒山和婵九同时问。 垂云急躁地说:“就是不能!”但任何具体的理由都不肯说出口。 婵九没办法,问:“那我能不能去?” “你……”垂云咬着嘴唇,“你能!” ☆、第107章 垂云阴沉着脸照做了,他既是守门的,也是引路的,因此婵九去内岛必须由他带领。 婵九把避水珠含在嘴里试了一下,没觉得有什么特殊。她依旧不会游泳,双手双脚也不知道该怎么协调,于是打算在水中抓住垂云的脚踝。后来她担心自己抓不牢,便找了根绳子将自己和垂云系在了一起。 在他们入水的前寒山表现得十分犹豫,他害怕婵九一个人会遇到什么不测,劝说道:“别去了,我们就在外岛上等师叔他们吧。” 然而此时,垂云突然又说:“狐妖她非去不可。” “为什么?” 为了避免回答这个问题,垂云一头扎进了井里,婵九猝不及防,也惊叫着被他带了下去,井中水位很高,两人瞬间就相继落水。寒山也跳下去追,但一是游泳速度追不上垂云(鲲鹏既是鸟,也可以化为鱼),二是没有避水珠,最终只能放弃追赶回到了井上。 他越想越不对,简直懊悔不已。 他见垂云是蓬莱派的守门妖仙,就先入为主认定他是善意的,可现在回想起来,垂云确实有很多前言不搭后语、吞吞吐吐的地方。 他把婵九一个人带到水下,到底是什么居心呢?他说自己终身不能够说一句谎言,可莫非他撒谎不行,但做事却能耍阴谋?以他的年龄而言,不管是为人还是为妖都比较年幼,他又能谋划出什么诡计? 寒山考虑事到如今干等也不是办法,于是化作剑光去海上寻找玉梨三,希望他能帮上些什么忙,毕竟那厮早来了几天。 婵九可谓经历了一场奇妙的过程,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避水珠”——这玩意儿根本不是把人变成鱼,在水中自由呼吸,而是把她变成了海中的一滴油珠,水根本沾不上来。 她看到冰凉清澈的海水在眼前分开,在脑后合拢,看到零星的游鱼随着水流绕过她,还看到不远处有一只海龟,伸着头、眯着眼睛在水中惬意地畅游。 垂云游得比想象中快很多,刹那间就把海龟和游鱼甩在了后面。婵九有心多看几眼海底的风景,但更害怕自己被甩下,因此紧紧地抓着绳子,到后来干脆专心盯着垂云的背。 初开始海水还能透过天光,一盏茶工夫后周围越来越暗,再到能隐约看见人影,然后伸手不见五指。婵九虽然能避水但却无法说话,当然说了前方的垂云也不一定能听见,为了缓解紧张她连续拉扯了几下绳子。 垂云也回拉了两下,意思让她不要多说多动,呆着就好。 在黑暗中又行进了一会儿,婵九根本不知道自己被牵着鼻子在往哪个方向走,在海水中似乎往上下左右都是同样的感觉。 大概是拐了一个弯吧,她陡然发现正前方出现一块光斑,那光斑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垂云的影子也映衬在柔和的光线里。最后光斑大如圆桌,垂云从它的中心“扑喇”一声蹿出了水面,婵九也被带了上去。 她呆呆地在水中悬了好半天才恢复常态,垂云难得笑了一下,伸手将她推上岸。 所谓的岸是块平整是巨石,它就如一片荷叶,叶子中部被大自然(或者是蓬莱派祖师)的鬼斧神工掏了一个溜圆的洞,这个洞一方面连接着外海,一方面就是蓬莱内岛的入口。 周围光线还算明亮,婵九原本以为和峨眉派的玉烛洞一样,这个洞的洞壁石头也能发光,后来发现只不过是岩壁上挂满了宫灯而已。那些宫灯的式样都是婵九早先见过的,但那时候它们都在梨香院或者天香楼等觥筹交错的酒席台子上方挂着,没想到蓬莱派的剑仙也喜欢这一款。 她吐出避水珠要还给垂云,垂云却摇了摇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你留着吧。”然后很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她很奇怪,因为垂云对她的态度一向不怎么样,她狐疑地捏着避水珠,后者多看了她一眼,然后跳回水洞游走了。 “咦?小鸟儿,你不带路啦?”她追到水洞前问。 她能看到垂云的黑影停留在水下不远处,但就是不回答,也不游上来。她又喊了两声:“小鸟儿!垂云!垂云呀!” 垂云似乎在水中绕了几圈,最后还是游走了。 婵九挠着头心想这小子干嘛?真不明白。 她朝着巨岩的边缘走去,那些岩壁上的宫灯自然地引出了一条路,她沿着这条路、摸着石壁走了半炷香时间,上上下下许多台阶,来到了一个很窄的隘口。石头隘口天然形成或者后天被凿成了满月形状,好似有钱人家花园里的月亮门,门上还有两块朝里开的木门板,是锁着的。 婵九左右看看,似乎也没有别的路了,于是敲门。 她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人来开门,因为根据在外岛的所见所闻,蓬莱派根本没有人了啊!所以她听见一声轻柔的“来了,等一等”时,吓得往后连退几步,一跤跌倒在台阶上。 对方倒表现淡定,见她摔得狼狈,还特地出来扶她。 婵九惊异地问:“你、你是什么人?” 对方闻言瞪大了眼睛:“姐姐,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你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来到我们蓬莱内岛,到底是什么人?” 那也是个年轻姑娘,看外表和婵九差不多,似乎还年纪略小一些。瓜子脸,皮肤白皙,一双杏眼,论美貌不如婵九,但比她清新秀气。婵九毕竟是狐妖,天生一副媚态改不了。 眼前姑娘穿着一身浓淡相宜的紫色。她大概是婵九所见过的最会穿衣打扮的女孩儿了,从内到外、从头到脚简直可以用一丝不苟来形容:衣服款式是最时新的,裁剪是最合身的,布料是最贵重的,绣花、色彩都是最协调的。 她头发上盘出的花样大概让婵九和柳七再联合研究八百年都想不出来,她腰上的白玉佩、手上的翡翠镯、耳朵上的珍珠坠、脖子上的金锁镶嵌红珊瑚……所有都明示着:这是一个正宗的蓬莱派弟子,有派头,真讲究。 婵九猛然间自惭形秽起来,她默默地把纱裙折起来掖在腰上,因为这些天她始终在外面乱晃,裙子的下摆都磨出毛边来了。 和眼前的姑娘对比起来,她简直像个乞丐!她又多看了几眼人家头上的金钗珠花玳瑁坠子,摸着自己脑袋上的木钗,嫉妒之情简直难以掩饰。 对方却根本没有理会她的心情,而是皱眉问:“姐姐,你怎么会来内岛的?谁带你来的?” 婵九指着外头说:“有个叫垂云的鲲鹏鸟……” “垂云?”紫衣姑娘大惊失色,“姐姐!你怎么能听信他的话呢?他是个妖魔啊!” 婵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哎?垂云他、他不是你们蓬莱派的守门神兽吗?” 紫衣姑娘急得跺了跺脚:“原先是,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早就叛出蓬莱派了!他对你做了什么没有?” 做了什么?婵九挠着头想:似乎没做什么,就是互相骂过几句…… 紫衣姑娘紧张地左右看看,一把将婵九拉进了门洞。轻声掩门上锁后也不与她说话,拉着她左拐右转,在石洞中一路疾行。 月亮门内的石洞比外边的稍微低矮些,却有了些风景,比如石壁上会突然出现一幅画,角落里也会偶尔冒出一丛古怪的植物。宫灯悬挂在洞顶上,每一盏都多蒙了一层红纱,把长长的甬道弄得有些光怪陆离。 婵九问道:“你带我去哪儿?” 紫衣姑娘说:“先躲起来!” “为什么要躲?” “嘘……!” 婵九被牵着在洞里跑了好久,初开始她还认真记路,但由于每走几步就有一个岔道,到了后来她根本就是晕头转向,根本记不清来时的方向了,直到她眼前又出现了一扇月亮门。 紫衣姑娘打开门锁,将她拉了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门带上。 门里是个古怪的花园,只有一间屋子大小,里面生长的植物与其说是花草还不如说是海藻,一株一株匍匐在地上,散发出淡淡的腥味。但颜色却很鲜艳,有红有黄,有蓝有绿。 花园中央还有个小亭子,大概只坐得下面对面两个人,紫衣姑娘牵她走进亭子,按她坐下,然后拉着她的手认真地问:“姐姐,你为什么要来蓬莱内岛?” 婵九说:“呃……” 其实她没有特别的缘由,首先是听玉梨三提起蓬莱内岛,她觉得好奇;其次她认为广清子、墨山和师父柳七都在内岛,所以想当然地要追过来。现在回头一想,也没有人说过那三个家伙在内岛啊,垂云也没说过。 “我现在还能上去不?”她问紫衣姑娘。 紫衣姑娘愁容满面地摇了摇头:“姐姐,如果你没有缘由,那就是上了垂云的当了。” 婵九说:“你先别说话,让我冷静一会儿。” 她眨巴着眼睛望着亭子的顶,看那椽子汇成一处,形成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藻井,藻井里画着缠枝莲图案……她知道垂云用的是那一招了——欲擒故纵。 以她对玉梨三的了解,那家伙虽然道行深,但也够傲慢自大兼愚蠢,绝不会耍什么小花招,他主动提及蓬莱内岛,一定是自己想来却来不了。 而垂云,她和他初次见面互不了解,先是哄骗她去抓什么五百只螃蟹,然后吞吞吐吐出尔反尔引得她欲罢不能非来不可,因此这很可能从最开始就是他设的圈套,把寒山和她都骗了! 这个王八蛋臭小鸟果然人小鬼大,好阴险!也不知道寒山在上面怎样?现在他们两个人分开了,万一垂云又出什么阴招把他们各个击破怎么办? ☆、第108章 紫衣姑娘反过来安慰她:“姐姐别怕,虽然暂时出不去,在这里也没有性命之忧。” 婵九站起来环视小花园,问:“这是哪里?” “这是内岛仙草园,”紫衣姑娘说,“是我们前代掌门所建造,是专门供人清修的地方。” 这么小的一个庭院,四周围都是石壁,婵九竟然不觉得憋闷。仔细一找才发现长方形园子的四条边都不和石壁接壤,而是留了半尺来宽的缝隙,风从缝隙中吹上来,还能隐约听到海水拍击石壁的声音。 “所以蓬莱岛到底是个什么结构啊……”婵九喃喃。 “外岛是外岛,内岛自己分了三层,”紫衣姑娘回答,“我们在中间一层,顶上有一层,水下还有一层,只是各层的地形不太一样。” 婵九望着她的脸,她笑了笑,睁着水盈盈的大眼睛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婵九。” “我叫紫媛。”她摸了一下耳边的翡翠坠,说,“我是蓬莱派的。” 婵九说:“我以为你们蓬莱派和峨眉派一样,一个人都没有了。” 紫媛摇摇头,认真地说:“你不应该相信垂云的,蓬莱派还有一些人,只不过自从剑魔占领了蓬莱岛后,他们都被迫逃到了外面,现在岛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你为什么不走?”婵九对她还心存怀疑。 紫媛说:“我不能走,我是他们的奴隶。” 婵九“啊”了一声,意识到眼前的小姑娘所面临的境况,可能比当时的寒山、铜岩师太还要糟糕,尽管他们都遭受了灭派之祸,但寒山和铜岩师太毕竟没当过谁的奴隶,也从没有和敌人朝夕相处过。 “为什么?”婵九皱着眉头问,“剑魔强迫你么?” 紫媛叹了口气:“嗯,他们答应不伤害我,交换条件要我为他们带路。” 婵九担心说话不安全,又朝周围望了一遍,低声问:“怎么说?” “婵九姐姐别怕,这里他们找不到的。” 紫媛缓步走到了亭子外面,轻轻将刚才因为坐下而弄出的衣服皱褶抚平,说,“我们蓬莱外岛在修建的时候,故意和当年的皇宫建得一模一样,因此都是坐北朝南、道路平直;而内岛,祖师爷却把它建成了一个迷宫。内岛有三层岛屿,九九八十一条岔路,数不尽的拐角和交叉,许多岔路的尽头都有机关,一旦陷入机关,要么被刀斧飞剑剁成肉酱,要么被利箭射成筛子,或者被烈火烧成灰烬,,或者直接落入深海,即使是剑仙也很难幸免。如果没有人带路,进入内岛是九死一生。” “你却认识路?”婵九问。 紫媛点头:“姐姐,说出来你别不信,我从一生下来就在内岛上,从来没上去过外岛。所以我认识内岛的每一条路,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婵九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没上去过外岛?也就是说……” 她从来没去过外面,没见过太阳升起落下,大海涨潮退朝,月圆月缺,高山河流,花草树木,春夏秋冬,风霜雪雨,甚至鲲鹏以外的鸟儿? 婵九对她的同情瞬间到达了顶点,与她的说话语气中也带上了惋惜,但对她衣着整洁优美的嫉恨仍然没有消失,狐狸精就是这么小气的生物。 她问紫媛:“你呆在蓬莱派多久了?” “八十七年。”紫媛笑笑,“我不是什么得道剑仙,到现在也只会一点儿练气的功夫,师父明证上人几乎从未与我碰过面,师兄、师姐们更不太下来,就算他们偶尔来一次内岛,我也多半不敢和他们搭话。” 婵九对她所说的不感兴趣,只听进去了一个“八十七”年,心想八十七年不见天日,换做她自己早死了,闷都要闷死,皮毛还会发霉长癣。 紫媛叹了口气:“可是姐姐,如今你贸然听信了垂云的话下来,恐怕也要有九十七年出不去了。” 婵九到现在才着实吓了一跳:“你……你说真的?” 紫媛用一种略带责怪的眼神看着她:“姐姐你不知道蓬莱岛早已是剑魔的天下了么?你来这儿本就是错了,跑来内岛是错上加错!剑魔性喜昼伏夜出,白天不爱露面,晚上才出去练功。我不知道外岛的白天是怎样的,但曾经听一位师兄说蓬莱岛在海面孤峰突起,无遮无拦、阳光强烈,这让剑魔着实不喜欢,所以他们白天偶尔会跑到内岛来。” 婵九又是一惊:“你说剑魔都在内岛?那我怎么没看见?” “你运气好。”紫媛瞥了她一眼,“一是我正巧走到明月门后,你又正巧敲门。二是他们前日全出去了。” “出去哪儿?”婵九问。 紫媛说:“去海边村落抓人,剑魔练功是需要喝血的,没有人血就练不成功。” 尽管听说了很多次,婵九还是恶心得抖了一下:妖魔喝人血吃人肉还可以理解,毕竟他们中的很多原形就是食人猛兽;但剑魔原本是人啊,人吃人、人喝人血,这叫同类相残相啖,连最低级的虫豸蝼蚁都很少这样做。 “那附近海边的渔民要倒霉了。”婵九叹息。 “哦,那我不知道的。”紫媛淡淡地望着别处。 婵九问:“内岛到底有什么让剑魔非来不可?按说要是躲避日光,外岛上那么多房子,白天也可以呆在里面呀。” 紫媛笑了笑:“姐姐真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内岛上有蓬莱派的铸剑洞。那洞大如山谷,里面的火是海中地火,万年不熄,不管是剑仙还是剑魔,如果想淬炼自己的宝剑的话,非来此地不可。” 婵九想起了七宝,她把相生阴阳镜淬炼进美人蟒骨环,用的也是火,现在紫媛说的应该是真话。 她凝视着紫媛姣好的侧脸,看她光滑白皙赛雪的皮肤,乌黑如绸缎的长发,精致的衣物和首饰,说:“你……” 突然,紫媛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好!他们回来了!” “啊?剑魔吗?” 紫媛着急道:“是的是的!姐姐,你下来内岛的时候天黑着么?难道是因为外面天亮了他们呆着不舒服,否则怎么挑这个时候回来?” 婵九挠头说:“我下来的时候太阳有些偏西,不是晚上啊。” “不管了,姐姐你就呆在这园子里,千万不要乱走动!我打发了他们就来!”紫媛说完这些,急匆匆如风一般走了,顺便还反锁了园子的门。 “嗯……”婵九独自蹲在地上想了一会儿,然后神秘地笑了。 她伸出右手的小指,上边缠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丝——那是绕指柔,狐妖引路认路的小把戏。 早在进满月门的时候,她就把绕指柔缠在了门把上,随后她跟着紫媛九拐十八弯上上下下走走停停虽然早就晕头转向,但她的绕指柔可没有迷失,依旧指着进来的方向。 她没来由地觉得紫媛有些奇怪,觉得她并非可以完全信任。 婵九曾经和好些个怪人相处过。宋不谦不怪么?个性单纯的山大王;玉梨三不怪么?神经病的鸟大王;至于广清子和哑巴那就更怪了,已经划入了疯子的范畴;纵然寒山也是怪的,他一方面故意板着面孔,一方面却性格温柔,一面恪守清规戒律,一面也习惯于半推半就…… 可是所有的怪人都没有这个叫紫媛的姑娘怪。 不是因为她在危险的境况下穿得太好太整齐(好吧,有一点——婵九承认道),而是她给人的感觉根本不像一个小女孩! 剑仙的生活环境是非常单纯的,根本与世隔绝,日子也很单调,除了每日练功、读书、睡觉、吃饭,几乎没有别的事情。有些大剑仙修行日久,连吃喝拉撒等生理问题都不用解决了。 他们从山上那天起,就脱离了人世间的绝大部分烦恼,不需要劳作,不需要婚丧嫁娶,不必面对生老病死,无所谓复杂的人际关系。空灵的心境加上修行后的脱胎换骨,让他们比凡人要老得慢得多得多,有时候甚至数百年都维持着同样的外貌。 许多妖也是这样的——别以为妖不单纯哈! 与此适应的是,剑仙的心智也比凡人成长缓慢。紫媛说她只在内岛呆了八十七年,除去生命的最初几年不能算修行,她满打满算也就是个八十年的剑仙。 八十年的剑仙,说句不客气的话,还很蠢,也很楞! 婵九修行到八十年的时候,脑子不比十二岁的孩子有用,直到过了一百年天劫才略微懂点儿事,后来下山历练虽然快速地增长了见识,但显然不能算有什么城府。 而紫媛太镇定,太有条理,遇到紧急情况时反应太快,纵然一脸焦急,感觉也是装出来的,其实她早就胸有成竹。 ——婵九的感觉比普通人要准一些,因为她是狐妖,最善于洞察人心,傻瓜狐妖也一样。 她毫不费力地用美人蟒骨环割断了花园门的锁。 绕指柔通往深深的甬道,周围相当潮湿,石壁和地面上全是渗出的水珠,她不晓得这个地方是在海底,还是在海面以上,不过就算知道也于事无补。 因为害怕有剑魔突然冒出来,她一路猫着腰,手握美人蟒骨环,走得很小心。这地方宫灯不多,大约几丈远才有一盏,有时候整条路一盏都没有,因此光线黯淡。 ☆、第109章 绕指柔带着她拐来拐去,有时候甚至明显是在走回头路,或者在几个石头小室里转圈。如果用恶意的心态推测,先前紫媛带着她跑向花园时,必定故意多绕了几个弯,以便让她更快地迷失方向。 “她什么意思啊?”婵九喃喃。 她打心眼儿里不愿意紫媛是坏人,漂亮姑娘若是坏蛋,那岂不是暴殄天物? 自言自语间她又绕了两圈,这次更明显,是绕着三根天然长在一起石柱子跑的。 “得了,要么她故意耍我,要么此地有机关,非围着柱子转两圈不可。”婵九说,“我倒是宁肯相信有机关。” 她走出去的时间,比紫媛带她进来的时间慢了一倍,因为她实在走得太小心。其实小心不是她的本性,只因此地的环境太奇怪实在吓人,几乎就在阴森森、绿幽幽的石壁上写着“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万丈深渊”等几个大字。 她走过了二十一条岔路——不算重复的——碰到了十多条虫子蜈蚣,没有碰见一个人。 那些所谓的一遇到白天就回蓬莱内岛的剑魔去哪儿了?紫媛又怎么知道他们回来了呢? “臭丫头骗我!”婵九终于笃定了紫媛不怀好意,然而就在此时,她撞见了一个人! 那人是从拐角转过来的,行走速度很快,正好和她装了个满怀。但对方因为不知道撞上了谁,定睛看了看,因此慢了一丝丝;婵九却明确知道整个内岛除了她之外都是敌人,于是她趁着对方慢的空隙,把美人蟒骨环切在了人家的嘴里。 注意是嘴里:这样对方第一时间不能喊出声音。 第二时间她已经欺身而上,昏迷咒接二连三地打了出来。 狐妖的昏迷咒对于修仙之人或者妖魔并没有太大作用,但加上蟒骨环的剧毒就足够了。对方咕咚一声倒了下去,后脑勺着地。 婵九迅速地将他拖到角落查看,对方只是个妖魔,而且也是个鱼之类的,因为他长着一张扁平的大脸,两只眼睛恨不得相互间离了一尺远,嘴巴又长又阔又厚,皮肤上泛着水光。任何妖的长相都会带着一点原形的特征,比如玉梨三和垂云,就拥有鸟妖典型茂盛头发和高鼻深目。 “嗯……鱼怎么能上岸呢?鲶鱼吗?鲶鱼也不行啊,弹涂鱼?” 婵九蹲在这个妖魔跟前看来看去,觉得有剑魔的地方还有妖魔并不奇怪,因为他们一伙儿的。 她继续往前,这下子更谨慎了,几乎是溜着墙根慢慢爬,走两步还要回头望一望,生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突然她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吓得猛然趴在了地上,然后用肚皮慢慢挪啊,挪啊,终于挪到了拐角,偷偷把脑袋探出去观察。 哎呦,乌泱泱一片人啊! 她慢慢地把脑袋收回来,歇了一会儿又探出去。 那地方是条不长的甬道,甬道尽头是个灯光明亮的大厅。当然,限于内岛的面积,就算大厅也只不过横竖大约三间房子的尺寸。婵九想不起来自己曾路过这里,大概是上次跟着紫媛跑得太快,一掠而过没注意,或者紫媛故意遮挡了她的视线。 大厅里站着好些穿着打扮各异的剑士,基本上都背对着她。由于石头天花板太低,某些个儿高的剑士便弯着腰,另一些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 婵九这一眼看到了十几个人,吓得心砰砰乱跳,她身上这三百年后来的修为,欺负个垂云还可以,怎么可能打得过如此多剑魔? 她又把身子往后缩了缩,突然她的头发被人揪住了! 这一下揪得十分用力,几乎把她的头皮都一起拉了下来!她痛得钻心,瞬间眼泪直流,但她十分硬气,居然一声不出,擎起美人蟒骨环反手就打! 对方便是那个鱼妖了,狐妖的昏迷咒对他果然没有大用。好在刚才婵九用蟒骨环割破了他的舌头,他中了蛇毒,也一声都不能出,但是剧痛让他发了狠也发了疯,居然在双目不能视物的情况下找到了婵九。 婵九也毫不客气,又连续砍了他几下,算是彻底把他弄死了,可也把自己给暴露了。 在这寂静狭隘的甬道里,就算有根针掉在地上也能激起回声,何况是两个人打架,更何况婵九因为打架已经跳出了遮蔽物! 两个最靠近的门的剑魔转过头来。 不幸中的万幸是甬道很暗,大厅很亮,从亮出望向暗处并不容易看到东西。千钧一发的时刻,婵九又跳了回去。 然而剑魔并没有放弃,那两人走出大厅,朝甬道走来。 婵九也拔腿就跑,慌不择路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有人挡在了她的面前。 紫媛生气得粉脸生威,她抓住婵九的手跑入一个死角,低声咬牙问:“我让你不要乱走动,你怎么不听话?!” 婵九此时也感到有些愧疚,说:“我错了。” “你真是不要命!”紫媛说,“快跟我来。” 说着她进入右手边一个很不起眼岔道。剑魔的脚步声已经在甬道响起,与她们的距离不过二十来步,婵九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着闪了进去。 岔道连接着一条从未经过的甬道,初开始它还能容纳一个人直立行走,而后洞顶越来越矮,两侧洞壁也越贴越近,最后只能侧着身子向前。 紫媛还在生气,说:“姐姐,你太乱来了!万一被剑魔看见了,你死了不说,我还要被你害死!” 婵九说:“矮油我错了啦~” 紫媛在一个稍微宽敞的地方停下,说:“你走前面,我看着后面的动静。” 她用背部紧贴着石壁,腹部那边露出了一点空隙,婵九便从空隙里钻了过去。幸亏她们俩都是身材娇小的女孩子,要是换了寒山,把石头切了也过不去。 婵九在先,紫媛就更方便说话了,因为害怕有人听见,她压低了声音道:“姐姐你大概觉得我很奇怪,为什么蓬莱派其余人都死了,只有我活着,而且看起来还活得很好,所以怀疑我和剑魔是一丘之貉。” 婵九不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然而她的下文又突然换了一个方向:“你大概也觉得我对你态度过于亲切,不像是刚刚第一次遇见的人。可是你不知道我多渴望有一个师姐啊!” “你没有师姐么?”婵九问。 紫媛说:“我是蓬莱派的小师妹,怎么可能没有师姐,可是她们都讨厌我,恨我,欺负我,每次见面都会拿各种各样的事情来笑话我。” “比如什么事?”婵九问。 “都是些可恶的小事,”紫媛说,“比如我穿的衣服不符合场合,比如我的鞋子和衣服不配套,我头上的花戴歪了,我脸上的粉没有抹匀,我耳朵上的坠子掉了一个……” 婵九哈哈干笑,再一次重申:“你们蓬莱派呆着真没意思,大家都是修仙之人,见面不谈修为武功,反而来谈这些细枝末节,真是无聊。” “无聊吗?”紫媛反问。 “无聊。” “姐姐不喜欢穿衣打扮?”紫媛问。 婵九说:“我喜欢,我也有一柜子各式各样的裙子,但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评头论足,也不会拿这种事儿去评价别人。别人穿得好与穿得差,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真好……”紫媛说。 作为响应,婵九拉了一下她的手。 如果先前她对紫媛的怀疑还有一丈高的话,现在只剩下二尺了,因为刚才紫媛的那几句话有些像八十年剑仙才能说出来的了——穿衣打扮,受欺负,很委屈……这些可不都是小女孩的心思? 婵九问:“那你的师姐们呢?” “其实只有三个,紫翠、紫竹和紫雨,她们都死了。”紫媛叹了口气。 “怎么死的?” 说话间她们已经到了甬道最狭窄低矮处,这也是一个隘口,但更为险要,只能容纳一个人爬着过去。而且爬过去后,似乎前面还有一段很长的窄路,黑洞洞的仿佛深不见底。 隘口上方悬着一盏宫灯,照着人脸显得面色妖异。 婵九停了下来,犹豫要不要过去。 “没事的,快走。”紫媛说,“过去了再往前走一段就是方才的花园,这条路只有我认识,我谁也没带着走过。” 婵九问:“你今天走过没?” “走过,怎么了?”紫媛问。 婵九略微放心了一点:因为刚才一路走来基本上是摸黑,只有这地方竟然亮着一盏灯,这不得不说是一件怪事。但既然紫媛走过这条路,说明灯应该是她点的。 婵九还是有些为难:“这个洞口太窄了,人能过去,但是我的美人蟒骨环过不去呀。” 美人蟒骨环大致是个原形,有二尺多宽,那个隘口目测直径不到一尺半。 “竖着呢?”紫媛问。 婵九试了一下,发现更不行,洞口竖着的还没横着宽。 “斜着。”紫媛说。 婵九感觉斜着应该可以,但让蟒骨环先过去有些挡路,恐怕人就要爬得更困难些。 于是紫媛建议:“你把环丢下来自己先过去,然后我再把环递给你。” 婵九问:“那你呢?” 紫媛说:“我比你还要矮一点,不难爬的。” 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婵九把美人蟒骨环交给了她,嘱咐说:“你要小心,不要被割破了手,这蟒骨环上有剧毒。” 紫媛点了点头。 婵九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收紧了身子朝着隘口爬去。她第一次发现修成人身也有不方便,因为比较大啊,如果还是狐狸的话,别说这种洞,更小上八倍的都能钻过去! 她发誓爬完了这个洞后,这辈子都不去任何狭窄的地方了! 艰难地爬过了隘口,她低着头四肢着地(因为还是站不起来)转过身,说:“紫媛,把美人蟒骨环给我。” 可是紫媛没有动。 “紫媛?”婵九看着她,双方距离大约三尺,这是隘口本身的长度。 她看到紫媛掩着嘴笑了,而且笑得很妩媚、很风情、很造作。 婵九原先以为只有自己和柳七才会这样笑,现在才知道原来眼前的小姑娘也会……不,这个叫紫媛的始终都不是个小姑娘! ☆、第110章 紫媛说:“姐姐,刚才你问我的师姐们是怎么死的,我没回答你。” 婵九逼视着她:“把美人蟒骨环给我。” “我现在回答吧。”紫媛笑着说,“是我把她们杀掉的。其实我哪里有师姐呀,这世上哪有人配做我的师姐?嘻嘻。” “蟒骨环还我!”婵九尖利地说。 “不还。”紫媛紧紧地抓着美人蟒骨环,“其实我还想多陪你玩一会儿,但是你竟然把这个宝贝主动交给了我,原谅我实在忍不住了。” 婵九冷笑:“不还?哼,不还就有用了吗?” 蟒骨环是她的修行武器,是认过主的!只要她意念一动,不管隔了多远,蟒骨环必定会回到她的手上,只是慢一点儿罢了;换做眼前,大概会在隘口卡住,但最终除了自己,谁也控制不了它! 她说:“环来!” 可是蟒骨环被紫媛好好地抓在手中,纹丝不动。 为什么?难道要叫它的全称,以前不用啊! 婵九喊道:“美人蟒骨环!峨眉山的美人蟒骨环!铜岩师太给的美人蟒骨环!回来!” 环依旧没有动。 紫媛得意洋洋地单手举着环,比划了一下,在摇曳的红光里仰天大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婵九奋力一窜又进入隘口,想爬回去,可这时隘口上方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 婵九一惊,害怕身后又落一块石头,把她在窄洞里活活挤四死,慌忙退了回去。好在后边没有机关,她平安地退到了隘口外面,可她的美人蟒骨环没有了。 普通人碰到这种情况应该会嚎叫的,婵九也叫了,然后和普通人一样丧魂落魄扑倒在地,在懊恼中流了一缸眼泪,并且摆出生无可恋脸。 一刻钟后,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了,因为地上太凉了,而且又潮湿,怎么躺都不舒服;仰着躺背上全是水,侧着躺怕偏瘫。 面瘫是小,偏瘫是大啊!婵九默默地爬了起来。 她去推那块掉下来的石头,根本推不动,或许能看见的只是一小截,上面还有山那么大一块。 她不甘心地又推了一刻钟,毫无建树。 于是她又开始哭,顺带着骂寒山。其实从她含着避水珠下海开始整件事和寒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她就是要骂,或许骂着骂着心里就畅快了。 可惜她后来一点儿也没畅快,却想到了一件非常、非常严重的事儿。 ——她从相生阴阳镜中获得的三百年修为,在美人蟒骨环上。 “……”她也不管是偏瘫还是面瘫了,顺势又躺了下去。 “就让我死在这里吧,反正三天后也要死,”她喃喃,“我又是那个丢了内丹的废物了……” “寒山~~”她凄凄切切地喊,“我要吸你的精气~” 寒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蓬莱外岛。 他为了找到玉梨三简直心力交瘁,因为那厮大脑沟回和寻常人不一样,原以为他还在远处的岛屿抓螃蟹,结果几乎把所有的岛都翻了一遍,才发现他好整以暇地站在玲珑塔的塔顶。 虽然没有了大氅,玉梨三依旧派头十足,他捋着长发,迎风招展。 寒山在塔下冷冷地喊:“玉梨三。” 玉梨三当然不理他。 寒山又喊:“玉梨三。” 玉梨三目视前方,仿佛正在向往着辽阔深远的大海。 “玉梨三,”寒山说,“婵九不见了。” 玉梨三说:“你把老婆丢了是你自己的事,不要问我。” 寒山说:“她是柳七唯一的徒弟,柳七把她当做珍宝,大庭广众都喊她‘小心心’。你权衡一下。” “……”玉梨三跳下玲珑塔说,“我看你长得一脸忠厚,其实很狡猾呀!” 寒山摸了一把自己忠厚的脸,说:“承让。” 玉梨三问:“小心心怎么丢的?” 寒山简略地把事情说了一遍,玉梨三分析道:“她只是跟着垂云下水了,没见得丢了啊。” 寒山摇头:“我感觉不对,她要出事。” “感觉?”玉梨三嗤笑了一下,“几个月前我还感觉自己天下无人能敌呢,结果碰见柳七被他欺骗了身心,碰到疯子广清子被他罩进了富贵长生碗,碰到垂云一只百来年的小妖怪居然还要不来避水珠!” “柳七什么时候欺骗了你的身?”寒山问。 据他所知柳七连手都没和他拉过,而且始终与他保持二尺远的距离。 “你的关注点很奇怪啊!”玉梨三骂道,“白长这么忠厚了!” 寒山又摸了一下忠厚的脸。 两人往蓬莱内岛的入口,即庭院里的那一口古井走去。垂云显然没从这口井里出来,或者是出来过,但被两人都错过了。 玉梨三断然表示不会,他在玲珑塔顶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从没发现庭院里有动静。他说:“方圆五里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何况是垂云这么大一个人。” “要么他还在蓬莱内岛,要么他为了避开我们,已经从别的出口走了。”寒山自问,“如何把他引出来呢?” “他最喜欢吃蟹黄,你去抓螃蟹呗。”玉梨三想当然地说。 寒山摇了摇头,浅笑道:“他最喜欢螃蟹么?我看未必。他最喜欢的是这个蓬莱岛啊。” 话音刚落他剑光出鞘直飞玲珑塔,竟然把金色的塔顶削下一半,“轰”地一声落在周边的空地上。 他朗声说:“垂云快出来,师兄有话问你!” 见没有动静,他又一截一截去削玲珑塔,从塔顶到飞檐,从栏杆到斗拱……要知道玲珑塔供奉的可是蓬莱派历代仙师啊,可以说是圣地,就好像乡下人的祠堂,读书人的孔庙,怎么能这样随意破坏呢? 他削到第六剑时,垂云浑身透湿地跑了出来。 寒山冷笑着问:“刚才你去哪儿了?我与这位玉梨仙兄等你良久。”他回头看了一眼玉梨三,发现那厮躲到屋子后面去了,便问:“你做什么?” 玉梨三攀着墙角说:“你坏,你阴骘,你残忍,你破坏别人心目中最美好的东西。” 你神经病!寒山怒想。 他想起婵九的谆谆教诲(尊重患者就是尊重自己),决心不与他计较,转而面向垂云。 垂云的面色灰败,一脸惊惶。他本来是个漂亮的小男孩,此时却显出很憔悴的样子。 “你去哪儿了?”寒山又问一遍。 垂云说:“师兄,我送那位狐仙姐姐去内岛了啊。” “哦,这么长时间。”寒山问,“那送了以后呢,你陪她在内岛游玩了么?” “师兄,掌门规定我、我不能踏足内岛一步,所以我只是把她送到了水洞口。”垂云说。 “所以你也不知道内岛里有什么?” 垂云连忙摇头:“不知道的。” 寒山凝视着他的眼睛,确定他没有撒谎,然后转向玉梨三,打算和他共同分析一下。 “我与婵九是从你口中听说蓬莱岛还有一个内岛的,你是从哪里得知的?”寒山问玉梨三。 “你师叔广清子说的呀。”玉梨三说,“我虽然被他扣在碗里,但外面的响动还是听得见的。” 广清子凭着疯子纵横驰骋的想象力,在与哑巴的聊天中(其实是单口相声)把内岛说的新鲜有趣又刺激,引得玉梨三心痒难耐,非得要亲自体验一番不可。 “那我师叔又是听谁说的?”寒山逼视垂云,“我想除了蓬莱派弟子之外,没有人还知道有一个内岛的存在,别说我师叔,连我师尊玉清真人都不会知晓。” 垂云还是太嫩了,三秒钟后就被逼出了实话:“是我说的。” “哦,这就清楚了。”寒山两手轻拍了一下,“你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把人都引去蓬莱内岛,我说的对么?” 垂云很想解释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点头说:“嗯。” “那你为什么又是让人抓螃蟹,又是造结界,看似不想让我们去呢?”寒山问。 “因为我真的不想让你们去!”垂头抬头大声道,“我真的不想!我就是为了拖延一点时间!” 他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甚至眼眶都红了,表情异常认真。 “为什么不想?”玉梨三问。 “因为你们是剑仙和妖仙,不是坏人,你们是来挽救蓬莱派的,我怕你们死在内岛!”垂云说。 “挽救蓬莱派?”寒山微微偏过了头,“我们只是机缘巧合来到此地,并非为了挽救蓬莱派。但你的意思是——蓬莱派还有弟子幸存,还值得挽救?” 垂云握着拳头说:“没有弟子幸存,但值得挽救!” “内岛到底有什么?”玉梨三问。 垂云说:“我真的没有去过,我此生立过誓言不能撒谎的,寒山师兄知道。” “那你为什么担心我们会死在那儿?”寒山问。 “我……”垂云痛苦地垂下眼睫,“我也立过誓言不能忤逆掌门,所以原谅我什么都不能解释。” “哦,是明见上人让你不要告诉外人的。”寒山算是明白了,他突然问,“明见上人还活着么?” “这个,”垂云用力摇头,“我也不能说。” “不能说就是还活着,”玉梨三下了结论,“大不了被人关起来了!” 寒山苦笑了一下:“不一定。至今大约还有人认为我师尊玉清真人依然活着,可实际上他老人家已经寂灭许久了。” 玉梨三又问垂云:“谁在背后使唤你?让你这么不甘不愿的?” ☆、第111章 什么都不能说,话谈到这个份上,三个人已经没什么好谈了。 寒山向垂云要避水珠,既然他的目的是把所有人都带去内岛,那么干脆依了他吧,况且婵九、广清子和哑巴还在下面生死未卜。 垂云说:“我没有避水珠了。” “什么意思?” 垂云说:“我一共只有三颗避水珠,两颗给了昆仑派广清子师叔和墨山师兄,一颗给了狐妖姐姐。其实我是可以要回来的,但是内岛在海面之下,我见他们三个都不会游水,害怕他们遇到危险,所以就特地留给了他们。” “哪儿还有避水珠?”寒山问。 “要找了。”垂云说,“海底的一些珍珠蚌壳里会有,比珍珠大一点,透明微微泛蓝的,很好找。” “好找个屁!”玉梨三搭住他的肩膀说,“你这下子可真拖延了时间了,拖延了救兵的时间。你知不知道下边的那三个都不能算修仙的,两个特别疯,一个特别弱,随便一弄就死了?” 垂云嗫喏:“我……” 寒山忽然想起来:“对了,柳七去哪儿了?是不是谁都没见过?玉梨三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玉梨三垂头丧气,“寒山你是不明白呀,柳大大太厉害太狡猾了,他如果不想让你跟着,就有一千一万个甩掉你的主意!” “我明白。”寒山说。 于是这三个人又回到的原点,但是略有不同,这回是——抓蚌类。 但凡需要沾水的事情,玉梨三从不亲力亲为,因为他自恃火鸟,沾水伤身;寒山也不做,因为他虽然会游泳,但是潜水不行。 结果只能垂云一个人做,他整整找了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翻遍了八千多个蚌壳、近乎虚脱才重新找到一颗避水珠,这就是所谓的自己挖坑自己填,填坑都为埋自己。 这颗避水珠很快由寒山接管,他所在意的人全在蓬莱内岛,因此心情焦虑,看到避水珠后觉得一刻也不能多待了。 玉梨三表示愿意割爱,先敬女婿,于是再度由垂云出马,带着寒山前往内岛的入口。 寒山走的路线和婵九相同,只是对周围景致感觉没有她那么新奇,毕竟那家伙是冲动型动物,他相对波澜不惊。 浮出水洞后,他问垂云:“你还有什么要交代我?” 垂云只留了一个脑袋在水面上,压低声音说:“师兄,我没有被允许在内岛说话,但我现在仍然在海中,并没有踏上内岛。我也不能说些什么,希望师兄保重,收好避水珠。” 寒山点了点头,垂云扫视了一圈周围,旋即潜入了水底。 寒山站在平整的巨石上,仰头望着高起石壁上那些繁复华丽的宫灯,望向不远处的月亮门……经验和直觉都告诉他平静之下会隐藏着巨大的危险,他已经做好了血战一场的准备。 回到婵九这边,这十二个时辰真是备受煎熬,好在还没有死。 她被困在隘口外面后,先是哭了一阵,后来干嚎了一阵,再后来困顿迷茫地坐了一阵,然后重新鼓起了勇气:她婵九不可以被困死在这里,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到出路,再找到紫媛,夺回美人蟒骨环,狠狠扇她两个耳光! 她撕下裙摆,撕成一条条的,将额头、肘部、膝盖、手和脚等容易碰伤的地方缠好,然后一鼓作气朝不可知的黑暗中爬去。 她摸着石壁爬了一炷香功夫,感觉前面的甬道宽敞了些,渐渐地可以猫着腰走了。她赶紧点亮狐火照明,又走了半晌才能够直起身子,此时这条甬道也到头了. 甬道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球形石厅,确实是溜圆的,连地面都是弧形。然而进去了之后婵九才发现这个球厅连着八条甬道,除了她刚才经过的那条外,其余的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稍微有点儿常识的修仙人士,看到一个地方连着八条道都会停下来狠狠思索一番,因为这是阵法,涉及到奇门遁甲八种方位,什么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 八门里面还各有各的阵法,一般来说,开门、休门、生门是吉的,死门、惊门、伤门是凶的,杜门、景门不好也不坏,但真正走时一切都可能被推翻,因为一切都可能围绕进门之人本身的因素而变幻,毫无规律。 奇门遁甲一开始是某个修仙闲人弄出来的东西,为了捉弄自己凡间的朋友,就传授了几句口诀和方法。没想到凡人之中也有异能之士,代代相传后竟然将它发扬光大,尤其是这八门迷宫,简直反过来将了修仙之人一军。 为了避免麻烦,昆仑派和峨眉派从来不搞什么“八个门”,生怕弟子们找不到生门出来,没想到蓬莱派不怕麻烦,海底下还摆这么一个阵。 婵九才不知道什么生门死门,对奇门遁甲也闻所未闻,她用手点着周围八个门说:“哥哥上学堂,考个状元郎。先拜爹,后拜娘,再拜拜进老婆房,金打锁匙开银箱,老婆房里一片光。” 念到“光”字时,她手指着左边斜着的一道门,于是她举高狐火,紧了紧绑腿,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然后就被水冲了。 那水叫做大啊!真是怒雷生雨雹,惊涛拍狐狸,好比银河轰然下捣,天池突然漏底,直接把婵九从洞里拍出来,然后拍进了对面的甬道! 对面八成也是惊门、死门一类的,一进去洞口闸门下落,里面全是水!偏偏婵九又不会水! 她终于明白垂云把避水珠留给她的用意了,简直是救命啊! 她赶紧掏出避水珠含在嘴里,在暗中奋力去踹那道闸门,显然也是踹不开。好在她有了避水珠不用担心时间,干脆掏出腰间的小匕首,一点儿一点儿去挖那道门。 这个水洞大约在每日涨潮时会被淹没,因为洞壁上附着着贝类和水藻。但凡是经常泡在水里的地方,低陷处都会沉淀着泥沙,有泥沙就有缝隙,有缝隙就有机会。 婵九掘了半天,终于掘出了一道缝隙,水从缝隙中流了出去。闸门外面的球厅被淹没了一半,闸门里面的水位也下降到了婵九的腰间。 于是她可以放开手脚地掘门了。 她重新燃起狐火,挖呀挖,挖呀挖,本着夸父之坚毅、愚公之执着、神农之忘我,感谢海底砾石本身结构的松散,她终于撬掉了一个角落,从水洞里爬了出来。 当然如果变回原形狐狸会比较好爬,但变来变去很消耗妖力,她又丢了美人蟒骨环,害怕妖力用尽时便是自己的死期。 球厅还是那个球厅,她骂骂咧咧地在两个走不通的甬道上做了标记,加上刚才进来的那个——八去其三,还剩五个门。 婵九开始认真了,她点着那五个门,郑重其事地念道:“青龙头,白龙尾,宝宝求雨天欢喜。麦子焦黄,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 这回是右边的门。 “嗯!”她把避水珠藏在舌头下面,怕拍脑袋为自己打气,又走了进去。 可惜还是猜错了,前边两个门根本不是死门,因为死门在这儿呐! 她一进去就踏了个空,毫无防备地朝下摔去,诡异的是刚才明明看见前方是有路的!掉下去一丈左右高度后落了地,可惜落地处是个石头滑梯,又宽又陡,四壁根本没有可以抓的地方! 她掉到石头滑梯上时磕破了头,然后一路尖叫打着滚儿往下溜,她喊:“寒山啊啊啊啊————!!!师父啊啊啊啊————!!!”恨自己为什么不是鸟变的,这样好歹能飞起来! “寒山!寒山!寒山——————!!!” 叫寒山也没有用,寒山不是神呐! 她下滑的趋势越来越快,却一点儿自救的办法都没有,下边绝大可能是万丈深渊,她今天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我不要死啊啊啊啊啊——————!!!” 她豁出去了,用十指指甲拼命抠住身下的石头滑道,把指甲都磨平了,手指尖都磨出血来,这才稍微止住一点下滑的趋势。平常凡人做不到这一点,狐妖的身体比常人要轻许多,所以才能做到,毕竟从科学上来讲,止住一只下滑的秤砣和止住一个同样大小的木块,所用的力是不一样的。 遗憾的是,就在她几乎要停下的时候,她掉出了滑道的出口,猝不及防地开始坠落——科学上来讲,秤砣和木块基本同时落地。 下边的确是万丈深渊,甚至还要更严重一些。 万丈深渊的底部要么是水潭,要么是实地,总之能把人直接拍死拍扁,干脆了当,免除一切烦恼;这个洞下边是翻滚的岩浆。 “我要变成——”她居然还有心情抱头,“烤狐狸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个硕大无朋的地坑,简直可以称作十八层地狱的入口,灼热岩浆和烈火在坑洞的底部汹涌起伏,吞噬一切。 ☆、第112章 婵九感到热浪已经将她吞噬,感到头发已经被燎焦,感到意识已经离开自己的身体,飞向天空。 ……我想跟师父回华山思过崖去,还有寒山,可惜他们这下子找不到我了,我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她暗暗地想。 最后一次她睁开眼睛,想看看自己到底死在什么地方,如果死后有魂灵,说不定还能托个梦。就像当时玉清真人一样,死了归死了,还能将神识依附在大钟里,告诉柳七一些事情。 但是这次她睁开眼睛后,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网。 那张网兜头向她罩来,仿佛有生命似的突然裹住她整个身体!她带着网又下落了三四尺,然后才停下。 她头发长,落网时一下子盖住了脸,她正想拂开头发以便看清楚些,突然整张网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收紧!就像裹粽子那么紧,像缠足那么紧,并且同时灼烧着她的皮肤,以至于她痛苦不堪的叫声都变了调:“哎呀疼呀!疼死我啦!!!” 这时她听到上方有说话声:“快快快,把她拉起来!” 她被迅速地往上拉,到了地面上后,有人极快地解开了她身上的网。 她终于能够把头发往后撩了,定睛一看,眼前站着两个情理之中,但意料之外的人:世外真人,得道剑仙,昆仑派高足,玉清的师弟,寒山的师叔,搅局症患者,民间法宝发明家,永远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疯子——广清子——当然还有哑巴墨山。 “……”婵九撩头发,“疼……” 广清子说:“当然疼喽,抓你的是捕妖网,如果不疼你就不是妖了。” 婵九说:“你们……” 广清子说:“不用谢,可以磕头,大不了下辈子做牛做马还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都是看在寒山的面上啊!” 婵九说:“我……” 广清子说:“你无以为报想拜我为师也可以,只是听说你已经有过两个师父了,狐妖柳七和峨眉派铜岩师太,再加我一个未免师父太多啦!俗话说忠臣不侍二主,好女不嫁二夫,我肯定马上要死了,万一柳七再出点儿事,你必定要背上‘克师’的恶名对不对?到时候就嫁不出去了,唉,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 “我只是想问你们两个怎么也会在这里?”婵九打断。 哑巴墨山立刻手指上方,广清子翻译:“滑下来的啊。” “哦哦,”婵九点头,突然又惊讶地问,“我不会飞,所以才滑下来,你们两个是剑仙会御空的,怎么可能也会滑下来?!” 哑巴拍拍空荡荡的腰间,广清子继续翻译:“剑丢了。” “啊?!”婵九追问,“你们剑仙不是剑在人在,剑失人亡嘛,怎么会把剑丢了?而且我看寒山是人剑合一的,剑不拿出来用时,是藏在他的身体里的!” “就是拿出来用才丢了嘛!”广清子苦着脸说,“我们二人虽然都过了五百年天劫,可从那天起就没好好练过剑。你也知道师叔我老人家腔子里缺少魂魄,身子更是素菜做的,拿什么去人剑合一?至于哑巴,他打小儿专职炼丹,耍剑都恨不得能砸了脚,也没学会人剑合一。” “没有剑就飞不了吗?”婵九再次问。 “没有翅膀鸟儿能飞吗?”广清子反问。 “……”婵九苦恼地揉着头发,“哎呦喂……” 她这才有空好好打量三人所在的地方,这是一块只有数尺长、一尺宽的突出的石头,显然最多能挤下三个人。石头从光滑的崖壁上伸出,悬在熔岩火海的上方,向上看壁立千仞,足有三百余丈,能隐约瞧见黑魆魆的洞顶;向下看距离死地只剩一丈,当岩浆翻滚时,甚至还有点点火星蹿上来。 千钧一发啊,自己只差短短几尺就要去见阎王爷了!而且是熟着去见阎王爷。 婵九十分后怕,额头上的冷汗也渗了出来,她的小命真正切切是由这两位疯子救上来的! “多谢广清子师叔,多谢墨山师兄!”她诚心实意地表示,很想给他们俩一人磕一个头,可惜现实条件不允许。 因为石头是长条形状,上边也不平,人跨坐着比较稳当。站着或者跪着的话,万一没把握好平衡,人就会掉下去。 广清子和哑巴显然不会讲究什么宗师气度,不约而同跨着腿;婵九也跨着,和他们面面相觑。 婵九赶紧问最重要的问题:“我师父呢?” 广清子说:“你师父在海边仙潮崖关和我们分手了,说是进关去看亲戚。” “亲戚?哪儿来的亲戚?”婵九惊问。 “小小年纪,记性这么差。”广清子批评说,“是你表舅的外婆的干孙女的姑父的外甥的连襟的把兄弟嘛!” 婵九虽然对自己的身世不是很了解,但也能百分之一百、千分之一千地肯定自己没有这门亲戚! 如果柳七不是她的亲师父,她非痛斥他狗眼看人低不可!疯子也是人,也有自尊,怎么能为了甩掉他们,看人下菜碟撒这么拙劣的一个谎呢? 偏偏丫还蒙混过关了!回过头来,婵九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眼前二位。 “总之谢谢你们救了我。”她说。 广清子沉吟说:“狐妖啊,谢就不用说了,我们还是得好好想个出去的办法啊。” “你们想出来什么了没有?”婵九问。 两人同时摇头:没有了剑的剑仙,和没有了手臂的人差不多,属于残废一类。 “我也不知道。”婵九困扰地说,“我的美人蟒骨环也丢了。” “嗯?怎么丢的?”广清子提起了兴趣。 婵九就把事情前后都说了,说自己和寒山是怎么遇见垂云的,怎么独自下来的蓬莱内岛,怎么在进月亮门时遇到了那个叫紫媛的坏丫头,紫媛怎么带她四处乱窜想害她迷路;自己怎么跟着绕指柔出去,碰到了一个妖魔,和妖魔打斗引起了剑魔的注意;紫媛是怎么名义上带她逃难其实把她带入了死路,然后在隘口骗走了自己的美人蟒骨环。 她说得又长又详细,还根本没必要地加上细节与个人感想,但广清子和哑巴听得津津有味。反正他们仨上不去、下不来,悬在半空且暂时没找到破解办法,有的是时间讲故事和听故事。 “后来呢?后来呢?”广清子催促道。 婵九心想:你明明问的是“环为什么丢的”呀! 于是她继续讲,讲她自己怎么面对那古怪的八个门,怎么念儿歌选门,怎么被大水冲,被海水淹,怎么溜的滑梯,最后到了这个地方。 “哎~~!”广清子和哑巴同时满足地长叹一声,回咂品味,表示出了意犹未尽。 婵九问:“师叔,美人蟒骨环明明是铜岩师太给我的,是由我修炼过的,相生阴阳镜的三百年功力也是我淬炼在环上的。它从来只听我的话,为什么一到了那个叫紫媛的臭丫头手里,我就喊不动它了呢?” “原因非常简单,”广清子神秘一笑,“我和哑巴也是出于同样的缘故把剑丢了的——因为那个叫紫媛的修为比你、我、他都高得多!” 婵九一脸惊讶:“比我高?她说她才修行了八十年!” “她说的你也信?” “对了,她是骗我。”婵九摸着下巴,“看来这个也是假的。修为也能作假吗?” “怎么不能?她只要不用招式,不管修行八十年还是八百年都看不出来。”广清子扭头对哑巴说,“我觉得这一点不好,我以后收徒弟,每过十年要在他脑袋上画一条杠,五十年画一个‘正’字,五百年就是‘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这样孰高孰低就能一目了然。” 哑巴举手表决同意。 婵九还是觉着奇怪:“她看上去那么小,也就是个十三四岁的样子,怎么可能修行了八百年?咱们修仙的人,虽然样子变得慢些,但也是会随着年龄增长变老的呀。” 广清子说:“寒山那张小白脸儿,还修了五百年呢。” “九百一十年。”婵九纠正。 “哪儿来的九百一十年?”这回换到广清子和哑巴惊诧莫名了。 “我的一百一十年内丹和七宝寒月的三百年也在他身上。”婵九说。 广清子说:“你看吧,这玩意儿是讲究机缘的。要么紫媛不到一岁就入了蓬莱派的门,要么她也吃了几个内丹,淬炼了几样七宝。” 说到这里,他一拍脑袋,说:“哎呀,七宝之二的紫僵蚕和绛珠灵芝还真在她身上!” 紫僵蚕那是玉清真人交给柳七保管的东西,绛珠灵芝则峨眉派顽石师太交给南疆药仙农辰的,两样宝贝可以说都曾经过婵九的手,但是都被玉梨三半道上劫去了。广清子和哑巴在镇虏堡外和玉梨三打架时,又从他那儿黑吃黑。 婵九原以为这二位大剑仙疯归疯,怎么也会好好保护紫僵蚕和绛株灵芝,没想到它们竟然也和美人蟒骨环一样,落到了紫媛手里。 “为什么呀?”婵九大声问,满脸不高兴。 ☆、第113章 要不是打人容易失去平衡,婵九真想抡圆了给他俩一人一个大嘴巴! “为什么要送给她啊?!”婵九简直是怒吼了。 广清子竖起一根手指认真地说:“明见上人不幸仙逝,蓬莱派已经弟子凋零、不复存在,她是蓬莱派明上真人的关门弟子,是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位剑仙。为了鼓励她振翅雄飞、不可雌伏,重建蓬莱派从而惩恶扬善、荡涤妖魔,我将七宝之二的紫僵蚕和绛珠灵芝馈赠与她,以示昆仑派和蓬莱派世代修好,互为臂膀。” “……” 婵九愤而掀桌,和他劈里啪啦打了起来。 广清子边搏斗边喊:“我这不是已经后悔了嘛!谁知道她是骗人的呀,谁知道她到后来会抢走我二人的剑,还把我俩弄得到这个鬼地方来啊?幸亏我和哑巴命大,否则早化为一团齑粉啦!” 婵九揪着他的乱发:“你是个猪!你是个猪啊!!” 广清子忍痛叫唤:“哑巴!哑巴!快来帮忙!” 于是哑巴加入了,三个人在厮打得几乎同归于尽的时候互相扶持一下,以恢复平衡,然后继续厮打。 广清子怒问:“哑巴,我喊你帮忙,你怎么老打我?” 哑巴摊手,无辜地表示他够不着婵九,为了加入战团,只能打你。 过了一刻来钟,婵九累了,再说打到后来也不叫打架了,叫“你拍一,我拍一”,总体来说跟玩儿差不多。她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奔赴蓬莱岛,鬼使神差掉进这个熔岩洞,结果就是陪俩疯子玩儿,于是愤而住手,大声说:“哼!姑奶奶不理你们了!” 广清子正在兴头上,说:“来呀狐妖,咱们试试能不能左右手心各拍一到十下,手背各拍一到十下,比谁换得快。” “嗯,好主意。”婵九语带讽刺地说:“你再在这里玩三百年,等重新练出一把剑来,你们俩就能出去了。” 遗憾的是那两人没听出来,反而抚掌大笑哈哈哈哈。 婵九翻了个白眼,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对了,寒山说过,你们二位在那什么峰时,老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那些东西你们带来了没有?能帮我们逃出去吗?” “哦,你说的是法宝啊。”广清子笑道,“我倒是带了几样出来,可富贵长生碗让玉梨三给融了个洞,捕妖碧印和捕妖网刚才用来救你了,都于事无补啊。” “还有别的吗?”婵九问。 很快她就后悔问出了这句话,因为广清子和哑巴顿时来劲了。 广清子立即掏出了一根棍子,神秘地说:“这看上去是根棍子,其实是逍遥如意伞。只要下雨,它就会自动打在你的头顶上,你到哪儿它到哪儿,所以怎样都不会淋湿哦。” 他把那根棍子不知怎么颠来倒去折迭展开,果然弄出一把伞来,伞面还是粉红色的。 哑巴也掏出一块砚台,广清子介绍说:“这看起来是块砚台,其实是一只解忧自鸣鸟,它会自己唱歌哦。” 哑巴双手一拍,砚台不见了,一只黑色的八哥似的木头鸟儿出现在他手掌上,鸟儿滴呖呖唱起来,曲调很古朴。广清子说:“这是嵇康之广陵散。” 婵九评价:“难听。” 广清子又拿出一块烂糟糟的旧抹布,说:“这看起来是一块纱巾……” 婵九纠正:“抹布。” “好吧抹布,”广清子说,“但其实它是天地尽入包袱皮,小可包一粒介子,大可包泰山黄河……” “黄河怎么包?这玩意儿不渗水吗?”婵九问。 “黄河沙。”广清子说,“你这个狐妖,老是打断我干什么?” 哑巴郑重其事地举起了一支桨。 婵九惊问,左看右看:“这么大的东西你到底是藏哪儿的?” 广清子兴奋道:“哦哟哟这个厉害了!这看起来是一支桨,其实是相思泪抛红豆笔,用它不管是写什么文章,都能下笔万言洋洋洒洒,用来填坑是最合适不过了。” 说着哑巴就扶着那支桨作伏案书写状,婵九撇开头望向虚空:“……” “我是问,”她终于还是忍住了打人的欲望,“你俩有什么法宝能帮助我们逃出这个火坑吗?” 广清子和哑巴同时袖手摇头:“没有。” 婵九跳起来掐住了广清子的脖子,广清子呼唤哑巴解围,哑巴够不着婵九,于是三个人又扯作一团。 片刻之后,婵九开始啜泣。 广清子和哑巴赶紧停了手,关切地问:“狐妖,你怎么了?” 婵九双手蒙着脸说:“我要死了!” “为什么?” 婵九说:“我这种刚过一百年的小狐妖,三天不吸人的精气就会虚弱而死。先前都是寒山喂我精气,后来我把相生阴阳镜淬炼进美人蟒骨环里,得了三百年修为,这才不用三天吸一次。但是现在环丢了,我又被打回原形啦!如今已经过去了大半天,我老人家岂不是离死期越来越近?” “这有何难?”广清子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与哑巴也有精气。” 婵九从指缝里瞥了他们一眼,看得出来这二位仁兄在疯之前都还长得不错,尤其是广清子,据说当年是昆仑派有名的美男子,现在就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些,细瞧也不过三十出头。 但是—— “我讨厌你们!”婵九恼火得放声大哭,“我才不要你们的精气!” “哎哎你别哭啊,我们再想办法。”广清子和哑巴手忙脚乱地安慰,“狐妖,你哭起来着实难看啊!” 婵九狠狠擤了一把鼻涕,甩进炽热的熔岩。 寒山并没有如他所愿的初开始就陷入苦战,而是一路上畅通无阻。 他来到那扇月亮门前,做好了门后有埋伏的准备,没想到门只是虚掩着,后头别说是人,连影子都没有一个。 他进门后召出剑光护体,但因为通道狭窄,飞剑在石壁上叮叮当当撞出火花,反而增大了动静。于是他干脆将剑光合而为一,化作寒山剑实体,握在手中。 和婵九先前所见的景象不同,他并没有看见每隔一段路就会有一盏的红纱宫灯,他面前只有漆黑、狭窄、潮湿且漫长的甬道。 他召出“明字诀”悬在头顶,后来发现是多此一举,因为前方不远处,他终于看到了一盏灯,不,是一团火。 “狐火。”他解嘲一笑,“莫非你们想让我以为,是婵九在为我引路么?” 由于周遭的昏暗,他没能看见月亮门上的绕指柔,否则他会发现婵九不但在为他引路,而且貌似引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青绿色的狐火飘过来,在他头顶前方一尺停下;他也表现得随遇而安,跟着狐火信步向前,但手中剑却握得更紧了些。 狐火亮度十分有限,只能照亮前方数尺,在旁人看碧荧荧的有些瘆人,但对于寒山来说,虽然明知不是婵九所为,还是感到一丝亲切与安慰。他告诉自己婵九必定没事,因为那姑娘命硬。 他在狐火摇曳中走了大半个时辰,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但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时间太长了。要知道他的脚程可不慢,马不停蹄走了这么久,前方依旧是甬道接甬道,岔路套岔路,目的地(如果有的话)遥遥无期。 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因为蓬莱内岛硕大无朋,要么是自己根本在被带着兜圈子——他更倾向于后者。 狐火十分脆弱,甚至挥剑的气流都能使之消散,寒山凝视狐火,决定看在婵九的面子上留下它。 他升起“明字诀”,朗声说:“尊驾真爱开玩笑,调遣我白白走了这么久,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还请速速放我的同伴出来,以免口舌之争。” 他的声音在幽暗的甬道中一浪一浪地传出去,震得整个洞壁嗡嗡作响,但是没有人回答他;他又把话重复了一遍,加了些威胁的字眼,依旧得不到回音。 于是他继续往前走,这次不可一样了,一路剑光闪电,震天撼地,他就是要闹点儿动静出来吸引敌人。 这一招还真灵,走到某个岔路口时,终于有人从暗处跳出来刺了他一剑。 他正要迎战,突然发现后面也有人,这下子从无人问津变成腹背受敌了。他在昆仑派里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两个敌人对他构不成威胁,偏偏这时候又跳出了第三个、第四个……一瞬间这个并不宽裕的交叉路口竟然挤满了人,人人都想在寒山身上戳一个窟窿。 他溜溜地打了一圈,既没吃亏也没占到便宜,因为那些人一下偷袭不成后立刻转身就跑,又逃回原先的甬道。寒山原本是该追的,可是他们人多,他也不知道该追哪个好。 人就是这样,选择少的时候能够当机立断,稍微多一点儿则拿不定主意,踟蹰不前。 这个岔道口汇集着六条甬道,左边两条,右边两头,前后各有一条,各条甬道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寒山转了几圈,根本已经搞不清自己是从哪条路走过来的,但他很肯定刚才每个洞口都有人跑出来攻击他。 他纳闷地自问:如果我是从左前方这条路走过来的,那当初经过时,里面的人藏在哪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神已经差到这种地步,窄路上与大活人擦肩而过都看不见? ☆、第114章 这次有了新的攻击方向:他们的目标是寒山,但更主要的是他的右手。——六个敌人、六把亮闪闪的剑竟然同时斩向他的右手,仿佛是约好了一般! 他当然不会让他们得逞,专注迎战,对方见讨不到便宜,略微过一两招又退回去了。 寒山望着自己的右手想:我手中除了有剑,还有什么?难道他们的目的是寒山剑? 于是他把剑换到左手。 其实寒山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化作实体了。由于他练成了人剑合一,剑已经融入了他的血脉经络,因此平常不用背着剑来去;战斗时他会将寒山剑幻化数十把同时攻击,期望以最快的速度打败敌人,这不但是他,也是大部分剑仙的习惯。如果不是这海底通道太过于逼仄,寒山剑早就剑光漫天飞舞了。 他耐心地等待第三波攻击。 不一会儿果然来了。第一个从甬道出来的剑魔跑得快了些,还是来砍他的右手,后来发现他换手了,连忙又改削左手。 其实那一瞬间寒山就可以干掉他了,甚至来得及杀三个,但他十分好奇他们的目的,由此没下杀手。随后敌人又接二连三地冲出来,他的左手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寒山决定先杀一个试试,可惜对方也不慢,混战中他只是刺伤了他们中的一个——甚至哪一个也不太清楚,因为他们穿着打扮都差不多——让他们全身而退了。 这次寒山把剑收回了体内。 “他们要我的剑。”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对自己说。 可是要剑有何用?剑仙的剑都是认主的,否则怎么会和主人用一模一样的的名字?就算玉清真人再世,他虽说能凭借高深道行催动寒山剑,但显然不会用得太流畅。 剑如果离开了主人,剩下的唯一作用就是寻找剑仙同门,昆仑派找昆仑派的,峨眉派找峨眉派的,因为同门之间的剑会互相感应。可是寒山他还有什么同门? 莫非是用来找广清子和哑巴? 可那两人疯疯癫癫,只需要在大路口喊一声:“有热闹看啊!快来哦!”那两人就迫不及待紧赶着出来了,哪里还需要用剑找。 寒山决定只防守,不攻击,多陪这些来路不明的敌人玩玩。反正他也走了一个多时辰的冤枉路,大不了再浪费一点时间。 只是婵九…… 他在这里拖拖拉拉,婵九在哪里呢?他几乎立刻改了主意,准备就在下一轮中杀人突围了。 然而他并没有成功,对方虽然修行不如他,但进退之间动作也不慢。何况对方在暗他在明,纵然他反应再快,终究也是慢了一步。 这次之后,他发现了对方的破绽。 现在他周围有六条甬道,对方是六个人,如果以他的正前方为北,那么六个人就大致从正北、东南、西南、西、西北、南等六个方向冲出来向他攻击。他发现东南和西南两个方向的人曾经互换过一次位置。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互换位置说明:一,他们俩会移形换影;或者二、东南和西南两个洞口之间的甬道是相同的。 显然第二点可能性比较大。 寒山锁定了这两个倒霉蛋,准备先杀其一。 等六人再一次同时出现后,他突然一个剑光环身隔开其余人,分出三柄剑直刺东南口出来的那个。那人精瘦如柴,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肉,两眼深陷仿佛骷髅,服饰打扮倒是很整齐。 那人见状猛退,以为寒山不会追来。没想到寒山却剑光如电要取他的脑袋,于是他一边反击一边在弯曲狭小的甬道里狂奔。 寒山也不甘示弱,可惜口诀打出去大部分都碰到了石壁。他很信任自己的脚力,干脆不打了,提着剑专心追。 突然在前方,精瘦的剑魔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那显然就是经常从西南口出来的家伙,他还以为精瘦剑魔又要和他换一次位置,倍感兴奋地笑了笑。 他倒是个漂亮的年轻人——至少以前是——可惜堕入了魔道反噬自身,眼珠子红幽幽的有些骇人。 精瘦剑魔叫道:“快走!” 他没听清:“什么?” 精瘦剑魔于是推开他继续向前跑。寒山随后而至,一剑将年轻剑魔钉在了石壁上。 他的右肩被寒山剑穿透,痛得撕心裂肺。他左手挥出剑光反击,可惜剑仙剑魔也分左右手,他用的是右手剑,左手的威力根本不值得一提。 寒山并没有再刺他,而是将剑快速拔出,一手抵着他的喉头,一手将他提了起来。 “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寒山问。 年轻剑魔勉强维持着镇定:“要杀便杀,多问什么?” 剑魔死后身体会自动爆裂,场面血腥,寒山摇头说:“不杀,血肉模糊的,何必呢?” “那你要怎样?”年轻剑魔挺着脖子问。 “是你们想怎样?”寒山问,“不要兜圈子了,直说吧。” 年轻剑魔冷笑一声:“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我何必呢?” 他以为寒山还会和他多聊几句,从而可以寻找逃脱或者反制的机会,没想到寒山一记寒冰刺将他捅了个透明窟窿。顺便说寒山用剑没有左右手偏好,哪只手对他来说都一样。 年轻剑魔在无比惊骇中分解成了血块肉渣,可惜此地没有一丝泥土,否则倒可以肥田,为来年的庄稼丰收做准备。但是剑魔的血肉都有毒,是被其所害之人的怨毒,所以丰收比较困难,绝收的可能性很大。 寒山撤剑,赶忙去追精瘦剑魔。 他的突然反击打乱了剑魔的阵脚,敌人本来就狡兔三窟,这下更躲得连影儿都看不见了。他追了一炷香功夫,发现自己又在兜圈子,虽然没有挫了锐气,但也是够扫兴的。 他在漫长交错的甬道里越走越深,越走越迷糊,突然看到前方有人影飘过,立即振剑去追。如果没猜错的话,对方也是迷路的,两人瞬间打到了一起。 寒山九百十一年修为,对方能有二百年就不错了,力量悬殊,对方只接了一两招便要输。 寒山有意留着他的命,追问:“你见过一个狐妖么?” 对方根本没空搭话,手忙脚乱地支撑。寒山这次算是耐心好,又问:“你可曾见过一名银发狐妖?” 对方啐了一口:“狐妖没见过,狼妖倒见过!” 寒山心想我要狼妖做什么?眉头一皱就要下杀手,突然对方大喊:“师兄!师兄快来帮忙!” 一股劲风朝着寒山的后脑袭来,寒山回剑相格,看见精瘦剑魔在不远处对他用招,青莹莹剑光照得他脸色发乌。 寒山心想:好,追得就是你! 他丢下师弟去追师兄,那位师弟突然受了这么大的惊吓,顿时倚着石壁瘫坐在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精瘦剑魔在前面边跑边喊:“我见过狐妖,你随我来!” 寒山明知他是骗人也打算跟着,因为在这个曲折蜿蜒的迷宫中,无论跑向哪处都一样,反正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跑着跑着,精瘦剑魔突然转了一个夸张的大弯,然后不见了。 寒山立即停下,整理了一下衣衫,将剑一分为二抓在双手,信步走过拐角。 他原以为拐角后面是无数的伏兵,没想到却是一面铜镜。 镜子有一丈多高,镶嵌在石壁中央,周围遍布融化的铜水铁水,正粘稠地往下滴。镜面上云气翻滚,片刻后停下,显出一副可怕的场景来:那是被开膛破肚、砍掉了头的婵九,边上还有青面獠牙的小鬼在一刀一刀地切她的手指、脚趾,割她的耳朵和舌头。 寒山看了一眼,连面色都没变,挥手就把镜子打碎了。 镜子碎裂后,它的背后露出了一个更可怕的所在——一座监狱。 蓬莱派是剑仙门派,照理说是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的所在,为什么要在内岛修这么大一所牢房?难道是蓬莱派嫉恶如仇,遇到行凶的剑魔、妖魔就抓来关在此地? 寒山犹豫片刻,从镜子的破口处跨了进去。 那是一个又长又窄、又扁的洞穴,几乎没有一丝光线,还有着齐腰深的水。外面的甬道虽然狭长潮湿,味道不好问,但里面更是压抑得快把人逼疯,而且臭气熏天,那不是朽木臭、海藻臭,而是尸体腐烂所发出的无比恶臭。如果婵九在,大概从她进门那一刻起就开始吐了。 寒山忍住恶心,把“明字诀”升高了些,他蹚着黑臭粘稠的腐水一间一间牢房地看过去。 那些牢房里无一例外都关着人,他们都是被铁链吊着双手的:绝大部分是死人,有些烂了一半,漆黑的肋骨上挂着肉条;有些烂得只剩了半边脸和一只眼睛,硕大的甲虫从他的另一只眼睛中进进出出;有些只剩一副骨架,许多骨头还不翼而飞。 他也见到一两个活着的,但也和死了差不多,只是会喘气,身上的衣服皮肉早就泡烂了。 ☆、第115章 那人根本不回答,连看都没有看寒山一眼,只是伸出舌头专心致志地舔下巴。他的下巴上有一只黑色甲虫正在噬咬,发出响亮又令人作呕的“吧唧”声,他的双手被铁链锁在洞顶上,只能用舌头去赶。 寒山于心不忍,放出剑光将甲虫劈开了,然而甲虫接踵而至,一只跟着一只,根本赶不尽。 寒山只能继续向前走。 终于,他发现了一个真正的活人。看到她的一瞬间,他惊骇地瞪圆了眼睛,僵立着根本说不出话来! “……紫砂?”他惊疑地问。 牢笼中的人听到这话,猛然抬起了头,撕声喊道:“大师兄!救救我!” 玉清真人收过许多弟子,不算以前渡劫失败的,也不算因为别的缘故死去或离开的,到了昆仑派被灭门之前还有三十多个,寒山是大师兄,紫砂则是小师妹。 寒山的记忆不太准确,但能肯定紫砂来到昆仑山还不足八十年,因为八十年前玉清真人收过另一位小弟子叫蓝宵,这位哥们王公贵族出身,成天吹嘘自己有了八十年修为,所以外号就叫做“八十年”。紫砂是继蓝宵之后才被带上玉虚峰的。 “紫砂,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寒山贴近了牢门问。 “大师兄!”紫砂痛哭起来,“我也不知道!那天有许多剑魔打进了无极宫,杀了好多师哥师姐,师父也不晓得上哪儿去了!我胆子小根本没敢和他们打照面,结果竟然被抓来关在这个鬼地方,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抓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大师兄快救我出去吧!” 寒山与紫砂并不熟络,其实他除了和两三位脾气性格投缘的师弟关系比较好之外,和谁都不太熟络,总是公事公办。毕竟他是大师兄嘛,总得端一点架子的,不为自己,也是为了师尊。 玉清真人只收过四位女弟子,其中只有师妹红菱和他说话最多,因为红菱喜欢他,只要有机会就恨不得时时刻刻缠着他,被嫌弃聒噪也无所谓。 至于紫砂,他只记得她是个形容尚小、不爱说话、没什么特征的姑娘,遇见人时老低着头,偶尔还会被红菱欺负(因为红菱自己大大咧咧会说漏嘴)。 “小师妹,那天玉虚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寒山问。 紫砂哭道:“大师兄,你怎么这个时候还问这么多啊?我好难受好疼啊,求求你先把我救出去吧!” 说实话,任何一个人看到现在的紫砂都会起恻隐之心的。这个面容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满脸污垢,头发蓬乱,暗红色的血迹从她的额头绵延到胸口,早已经结成了干痂。 她虽然被浸泡在水中,但看得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喝过水,原本柔嫩的嘴唇干燥开裂出一道道血口。她的双臂被高高吊着,由于个子矮,她显得更辛苦,只齐平寒山腰间的污水淹到她的胸口,使她每呼吸一次都分外困难。 过深的水也帮她掩饰了尴尬,因为她的衣服早就烂成了条索状,只有没有泡水的袖子还算完整。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受到残忍虐待的女孩子,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及早解救她。 然而寒山没有动。 他平静地看着她,许久才摇了摇头,说:“紫砂——姑且叫你紫砂吧——你这个局摆得过火了些。” “局?”紫砂不解地问,“什么局?” 寒山四下里望望,说:“这个局。” “师……师兄!”紫砂绝望地喊,“这不是做局,这不是圈套,大师兄快救我!” “哦。”寒山毫无笑意地笑了笑。 他退后了几步,将“明字诀”的火光几乎铺了半个洞顶,这才交叉着双臂说:“紫砂,小师妹,你知不知道策划一个阴谋,最重要的是什么?” “大师兄,我不知道。”紫砂无力地说。 寒山说:“是不能露出破绽。” “救救我……大师兄……我快不行了……” “你知道这个水牢的破绽是什么吗?”寒山说,“是它本身,是那个我经过时正在舔下巴的仁兄,是你自己!” 他大声说:“方才入口那一面铜镜中,你让我观看婵九尸首分离的惨状,那时我就怀疑眼前一切都是幻象。不得不说你做得非常逼真,包括这恶臭的黑水,这潮湿的石壁,这压抑的洞顶还有那一间间牢房里的累累尸骨和活死人。可惜你忘了一点,这个水牢出现在蓬莱派本身就不合理!” “我们昆仑派与蓬莱派世代交好,与峨眉派一起并称剑仙三大门派。蓬莱派内部是有一些古怪的规矩,也有一些矫情的习性,甚至还有些狂妄的传统,但剑仙就是剑仙。修仙之人必有恻隐之心,必有羞恶之心,必有是非之心,必有仁德之心,必有超脱之心,蓬莱派纵然和中原门派大相径庭,也绝不会在自己的内岛打造这虎狼之魔狱,施展恶毒之刑罚,制造这阴曹地府一般的景象!” 他指着来时的方向问:“那位看起来一息尚存的兄台,其本体不过是只黑甲虫对不对?” “那些死尸白骨,不过就是海藻水草对不对?” “这些铁锁链、刑具、镣铐、木牢,是否原本就不存在?” “还有这水,虽然我摸得到、闻得着、看得见,可它也是幻觉对不对?” “至于你,”他转向紫砂说,“小师妹,我与你在玉虚峰上时并没有说过很多话,我甚至都不记得你的声音。我本应该救你出去,为你疗伤,好好保护你,可惜你大概并不想跟我出去,而是想把我骗进牢房中加以折磨。吞舟之鱼,处于陆上,则受制于蝼蚁;小师妹虽然是修仙人士,但从昆仑派灭门那天起就被关在这幽幽毒水腐牢中,换做是我,也早就真气耗尽奄奄一息;师妹却毫发无损,面颊饱满,肌肉匀停,只有额上一点血迹,莫非你不止修行了七八十年,而是像师尊、师祖一般有着七八百年、七八千年已臻化境的功力?” 他摇摇头说:“我走了。感谢你让我偶遇同门故人,可惜我非但不高兴,反而有些伤心。” 他转身要走,紫砂在他背后慢腾腾地说:“水是真的。” 寒山回过头。 “现在是涨潮的时间,这个地方在涨潮时会被海水淹没,海水里有许多蜉蝣虫豸、老鼠鱼尸、烂泥和藻类,又脏又臭,所以我非常厌恶这里。”紫砂说,“但水是真的。” “我也不需要把你骗进牢房。”她勾起了一侧嘴角,阴森森地笑道,“从你踏入镜子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在牢中了,余下的不过是我在逗你玩。” 随着她的说话声,周围景象在飞速起着变化:一眼望不到边的牢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面平整的石壁;那些恐怖的骸骨和刑具也不见了,留下的不过是些海水冲来的垃圾;海水依然是齐腰深,但既然有涨潮就有退潮,如果退下潮去,应该能看见地面。 紫砂揉着略微酸涩的手臂,站在距离寒山只有一丈远的地方。 寒山容忍地看着这个貌似只有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等着她梳头,整理衣服,擦干净脸上的血迹。 “你一定在想……”紫砂低头,嫌恶地拧着身上的破旧衣服,等把寒山料理了之后,她要赶紧去换一套新的。 “你一定在想,不管是剑仙还是剑魔,都无法制造这样巨大逼真的幻象吧?所以你怀疑我是妖魔,可我身上又没有妖魔的气味。”紫砂说,“其实制造幻象不难,我的狐妖姐姐婵九天生就会,只可惜她的幻象就如海中一朵泡沫,忽地一吹,就破了。”说这话时,她故意作吹气状:“呼~” “我不是狐妖,”她袖着手说,“我是剑仙。” “哦?你是哪一派的剑仙?”寒山问。 她居然说自己是剑仙,而不是剑神(剑魔的自我尊称),这倒有些奇怪了。在寒山的印象中,还没有哪一个剑仙愿意费这么大的工夫,制造这么多的麻烦,就为了抓他一个人。 谁知紫砂却突然换了一个话题:“大师兄,你知道‘七宝’么?” 寒山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和婵九从峨眉玉烛洞开始这一路,可不就是追随者七宝么?前往南州寻找绛珠灵芝,到玉梨三的天山鸣凰洞,到冥灵的罗刹海,到镇虏堡,到余原县旁的竹林道观……这七个所谓的宝贝尽管在他看来并不稀奇,却着实差遣了他们好一阵子。 然而他笑着摇头,说:“不知道。” “大师兄何必骗人呢?”紫砂嘟起嘴,一副小儿女相互嗔怪的模样,“就算知道也没什么丢人的!” “我不知道。”寒山还是摇头。 紫砂说:“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有一个,是昆仑派的寒月吗?还是相生阴阳镜?” 寒山说:“哦。” “我也有一个!”紫砂挺起胸/脯,又是一副得意的样子,“我有蓬莱派的东海太岁!” 听她主动说出这话,寒山实际上暗暗吃了一惊,但他没动声色,仍然说:“哦。” 她说她有东海太岁,说明已经将之淬炼了,即使她原本只有几十年(这种可能性很低)的功力,加上太岁的三百年,也要将近四百年,在剑仙来说不少了,这让她从“古怪的对手”直接上升到了“古怪而难缠的对手”级别。 “对了!”紫砂兴奋地一拍手问道,“你的寒月或者相生阴阳镜有什么特殊法力附着在上面吗?我的东海太岁有哦!” “是什么?”寒山问。 ☆、第116章 一面和刚才一模一样镜子的巨大铜镜慢慢从地面上长了出来,只不过这次镜子边沿不是流淌着铜水和铁水,而是鲜血。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血,仿佛镜子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然后有人割断了它的血管,喷薄的、暗红色的血液随着它的脉搏一股接一股地涌出,在它的身边形成一个血池。 镜子里依旧是断手断脚掉了脑袋脑袋的婵九,只不过这一次进化了,有一只狐狸在咬她滴溜溜滚出老远的脑袋,一只鸟在啄食她的肠子。 狐狸是三尾白狐狸,自然是指柳七;鸟,既有几分像玉梨三的凤凰,也略有些像垂云的鲲鹏。 紫砂也煞有介事地看得认真,问道:“像不像?你的朋友们都在镜子里面吧?看,婵九姐姐头虽然掉了,还在哭呢!” 寒山是真正的勃然大怒了。 相同的恶作剧一次就够了,竟然来两次,未免太过分! 他冷笑一声,缓缓说:“不像。”接着十几道凌厉的剑光豁然离身,朝着紫砂削去! 然而紫砂居然避开了,足见她的修为不在寒山之下。 她就如一只壁虎似的紧贴在洞顶,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大师兄别生气,这就是东海太岁的法力呀!” 寒山充耳不闻,继续攻击,纵横交错的剑光在石壁上刻下了数寸深的印痕,锃锃作响,激起满室火星。 紫砂大概是话没有说话,并不反抗,继续如鬼魅一般躲闪。 她说:“大师兄,有了东海太岁之后我的剑术虽然没有变得更高明,但能够制造幻象,想怎么制造就怎么制造。我也不懂为何东海太岁会带着这样的本事,难道因为它本身内部有很多空洞,能够让我随意控制人心?哎呦,我是乱猜呀!” 她像一条游鱼,再一次钻出寒山的剑网,仿佛想起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哈哈哈哈,师兄你知道么?在我的幻境中,只有我自己才能看清楚真相,其他人都会犯傻!我突然想到刚才……不对不对,有一阵子了,婵九姐姐跟着我进了月亮门,我带着她左一绕弯、右一绕弯,原地转了十七八个圈,围着柱子又转了十七八个圈!她居然还在门把手上缠了一根用来认路的细线,她哪里晓得连月亮门本身都是幻象,她的细绳全缠到自己身上去了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她随意调笑婵九让寒山很不高兴,他停下手,面无表情地说:“缠就缠吧,她自己会解开。” “哈哈师兄你是没看见!”紫砂笑道,“她后来还想跟着细线走出去呐!她看不见我,其实我就站在她旁边,看她像陀螺似的转圈圈,还一副小心翼翼生怕遇到坏人的模样,嘴里还念念叨叨的。对了对了,还和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妖魔打了一架,满地乱滚!要不是我忍耐力好,当时就笑趴下啦!” 寒山冷声问:“婵九在哪里?” 紫砂掩嘴微笑:“我不晓得哎,因为后边的道路虽然也是幻象,但却是我几个月前所造,我已经忘记当初自己是怎么弄的了,所以也不清楚她到底跑哪儿去了。” “哼!”寒山准备用法术了,尽管这个地方仍旧太狭小,法术三分之一威力都发挥不出来,还有可能伤到自己。 然而当他的寒冰真诀从剑尖飞出后,对面的紫砂竟然避都不避,她的身前似乎有一个无形的屏障,将寒冰真诀化解殆尽。 “嘻嘻,怕了吧?”紫砂摸着她的耳坠,歪着头说。 “这也是幻象么?”寒山问。 紫砂摇头:“这个不是,刚才是!” 寒山眼前的景象再一次融化了,四面高耸的石壁不见了,洞顶再度压了下来,海水还在,水里的垃圾还在,牢笼又回到了他的周围。 只不过这次是他在牢房里,紫砂在牢房外。 紫砂又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师兄,你真是……哈哈哈好骗!你为什么和一个会制造幻象的人过招?难道你不知道那肯定是个笑话吗?” “不过呢,”她突然正色道,“师兄比婵九姐姐还是聪明多了,刚才我为了把你引进牢房,着实花了一番功夫呐,脚下都快踏出八卦步来啦。” 寒山冷冷道:“不过是一排木栅栏,出去又有何难?” 紫砂摇头:“唉,师兄啊,刚才大部分事情你都猜对了,只有一样猜错了,那就是蓬莱派确实有一间牢房,是用来关犯了错的弟子的。喏,就是你现在待的这间。这间牢房虽然是木头做的,但材料却是南海昙林木,这种木头一千年只长一尺,亿万年才能成林,木质坚硬无比胜过所有刀剑,而且能克制世上一切法力。无论剑仙、剑魔还是妖,无论他多少年的修为,只要进了这个木头笼子,要么盼人放他出去,要么等死!” 她故意压低了声音,仿佛怕人听见似的问:“你知道怎么才能放他出去吗?” 寒山凝视着她,不回话。 “呵呵,”她掩嘴笑道,“只有蓬莱派的掌门口念咒语才能放他出去!但是蓬莱派的掌门明见上人死啦哈哈哈哈哈!” 她半天才止住笑声,喘着气说:“大师兄,看样子你已经练成了人剑合一,把寒月或者是相生阴阳镜融进身体了,这样我暂时也没办法剥离它,只能等几天把你整个儿送进淬剑炉了。现在我先去料理婵九姐姐的美人蟒骨环,她那只形状古怪的环上还有三百年修为呐,真是傻人有傻福呀!” 她脚尖一点,打算飘然离去。 寒山叫住她,问:“你是谁?” 她嗔怪道:“寒山大师兄,你真是胡说八道、乱问问题!我是紫砂,玉清真人的关门弟子,你的小师妹呀!” 说完这句话,她笑着扑灭了寒山留在牢笼外的明字诀,然后隐入了黑暗中。 寒山一时间怒不可遏。 他将剑化为实体,平平举在眼前,说道:“剑阵。” 在木笼里玩剑阵,大概就和在茶碗里玩炸药差不多,这个所谓南海昙林木做的笼子千百年也没受过这样的震动,竟然像一只皮球般弹跳了几次。 不过紫砂说的没错,南海昙林木确实能抵抗法术,即使是剑阵这样的法术。铁茶碗挨了炸,虽然满是疮痍,依旧是个铁茶碗。 可是周边山洞就不一样了。 昙林木笼子吸收了剑阵的威力,却转移到了地面和石壁,弄得蓬莱内岛像是突然起了一场地震,地动山摇,大块小块的碎石头从高处簌簌往下掉。 寒山这边不要紧,婵九那边可惨了! 她和广清子、哑巴三个人不幸(或者是自作自受)掉在熔岩洞里,骑在一块只有一尺宽、四尺长的突出石头上,距离脚下滚滚岩浆只有一丈远,原本就是摇摇欲坠。寒山突然搞这么一出,把此等救命神石也震动了! 石头咔咔作响,前端裂缝忽然开裂,边缘化为碎石掉了下去。 婵九是坐在最外面的,除了尖叫着往广清子的方向挤,没有别的办法。 广清子连忙安抚,说:“没关系,才碎掉半尺,还有三尺五寸!” 他的话音刚落,另外的五寸也碎了。 婵九又叫了起来,广清子赶忙拉住她,两人一起挤哑巴。 三尺以内坐三个大人,委实太拥挤了一些,尤其广清子和哑巴都人高马大,他们昆仑派内似乎就没有矮小的! 哑巴比较富有牺牲精神,尽管不稳当,依旧贴着岩壁站了起来,为广清子和婵九腾地方。 可惜他站起来也没用,因为一个时辰之后,寒山休整完毕,他老人家心有不甘又玩了一次剑阵。 剑阵是极度消耗法力的招式,一般剑仙根本发动不了,即使是寒山,最初也只能一天之内用一次;但是后来他淬炼了寒月,寒月这个七宝之一不但藏着三百年的修为,本身还自带剑阵,所以只要真气大致恢复就能不间断地使用,一个时辰之内也是可以的,只是威力大小的问题。 他在笼子里面耍剑阵,结果笼子外面闹地震。 对于熔岩洞底的三个人来说,这次地震的严重程度更甚于上次,因为南无救命神石的根基已经松动啦! 石头前端又掉下去一截。 不但哑巴和广清子跟贴烧饼似的站着,连婵九也必须站起来。她站起来是不要紧,但她的手没地方扶啊,万一呆会儿再震一次,她岂不是和鼓面上的豆子一样,咚咚咚咚弹跳着就无拘无束掉进火坑了? 于是他们仨就想了一个长线解决方法:哑巴扶墙,广清子一手扶哑巴一手扶婵九,婵九两手死命揪着广清子。 “狐妖,有什么遗言赶紧说吧,”广清子沉声道,“下去就变成灰烬啦。” 婵九说:“呸呸呸!我才不说!不说不会死,一说就要死!” 广清子又问哑巴:“墨山,你有什么遗言?” 哑巴心想我两只手都忙着呢,就算有遗言也没空跟你说! “你们不说就算了。”广清子居然能抽出空来整理了一下仪容,因为一会儿就要变遗容了,“我来说几句。” ☆、第117章 广清子开始发表讲话:“我身无长物,一书一剑,白衣飒飒云游四方。” “哪儿来的白衣?”婵九是扶着他的肩膀,他肩上全是补丁。 广清子怒道:“脏了而已,原来是白衣!我看你紧张个屁,居然还有空打岔!” 哑巴也示意婵九不要插嘴,让广清子早些说完,彼此早些解脱。 广清子继续:“我在昆仑修行六百余年,前五百年的事情如过眼烟云早已忘怀,后一百余年亦是不大记得清楚,但寒山对我至诚至孝,我是铭记在心的。因此我要将所有身外之物都留给寒山,以报他对我的一番情意,当然,由于那小子不在此地,所以婵九你代为接收吧。” 婵九说:“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刻,我才不要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别的不说,你那支桨……” “是相思泪抛红豆笔。” “好吧是笔。”婵九问,“你给我,我放哪儿?” 听他们提起相思泪抛红豆笔,哑巴赶紧把桨掏了出来,因为较重较长的物体能够说明保持平衡,参考走钢索的人,他们手上总是爱端一根棍子。 广清子说:“哼,浅薄。” 婵九说:“哼,你不怕掉下去?” “不用怕!”广清子自信满满地说,“不过是些许震动,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道理!” 可惜他的判断完全错误,真正的地震是会余震不断的,剑阵造成的地震是会不断重复的。 难捱的一个时辰过后,寒山又在他们的骆驼背上压了一根稻草。 当震动传来,婵九已经完全乱了分寸,只会抱着广清子尖叫;哑巴眼疾手快地跃上石壁,广清子随后攀上,婵九则挂在他的脖子上。 脚下的救命神石终于在这次大震中分崩离析,只留下了半尺来长的茬子,婵九就垫脚站在茬子上。 没有了石头,感觉熔岩离得更近了,当岩浆翻滚时,火星子甚至能溅到他们的脚背上。 三个人汗如雨下,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吓的。 好在他们都不是凡人,不会因为出汗脱水而死,可也会口干舌燥。 哑巴是最口干舌燥的那个,因为他身体所有的着力点都在他的右手手指上。由于石壁较为光滑,他在紧要时刻一跃而上时,只有右手插到了一道裂缝中,而左手和双脚根本没有找到能攀附的地方! 相比起来后面两人要好一些,婵九在茬口上给广清子腾了个地方,他好歹一只脚能落地。 哑巴的右手骨骼已经发出了悲鸣,冷汗一滴滴地从他额上流下,从他背上渗出,把他补丁摞补丁的衣服都浸湿了。 这时婵九掏出匕首扔给他:“师兄接住!” 哑巴用空着的左手接过匕首,立刻会意,在石壁上凿了起来。 蓬莱内岛的砂石较为松散,婵九的匕首又是难得的锋利,哑巴没多久便凿出一个浅坑,随即又加紧几下把坑弄深些,终于为左手也找了个地方。 他把匕首递给广清子,广清子也不笨,腾出一只手来挖石壁。先是帮哑巴的双脚凿坑,后来又给自己弄。 他建议说:“干脆咱们就在此处挖个山洞吧?” 婵九着急地喊:“师叔快快快,这下再来一次地震的话,我们三个必定、肯定、笃定要掉下去了!” 不幸中的万幸,寒山没有再发动一次剑阵。他刚刚经历过否定、愤怒阶段,现正处于沮丧、自我怀疑阶段,等他进展到接受和奋起阶段时,下一次的地震才会到来。 广清子抓紧时间挖了几个洞,把婵九也拉到竖直的断崖上,因为她脚下的石头茬子太不安全,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落下去。 三个人面墙而立,如壁虎一般地贴着。他们如今都在同一条摇摇欲坠的破船上,船随时可能翻,翻下去就是死,因此谁也没心情笑话对方傻。 “我们向上爬吧。”婵九建议。 广清子说:“哦?咱们仨都不能御空,一失足便是万劫不复啊。” “那总比这样不上不下的好。”婵九说。 哑巴同意她的意见,已经要过匕首先凿了起来。 他们就这么凿一阵,攀一下,艰难地向上爬了二尺多。这时候从岩洞的洞顶突然扑啦啦飞下一个影子,急速下坠,绕着洞底滚烫的岩浆盘旋数圈后,潇洒地悬停在婵九的头顶上。 婵九扭头一看是玉梨三。 她那一刻简直欣喜若狂,她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玉梨三!她发誓以后就算这个傲慢自大的白痴要给师父柳七生蛋,追着他喊“良人大大”,各种肉麻当有趣,自己也绝不插嘴,绝不阻拦,而是见风使舵,阿谀谄媚,卖师求荣! “叫爸爸。”玉梨三果然没放过她。 “爸爸!爸爸!”婵九深情地喊,“爸爸!” “叫爸爸。”玉梨三又往上飞了一点,对广清子要求。 广清子虽然曾是疯子,但还没疯到不认识自己爹的程度,他翻着白眼说:“汝之人生大病,俱在一‘傲’字。” “叫爸爸。”玉梨三放过广清子,转向哑巴,“哦对了,你不会叫。” 他叉手微笑道:“所以你们三位,我只救婵九。” “谢谢爸爸!爸爸最好了!”婵九连忙表态。 可是玉梨三对她摊开了空空的手掌:“好姑娘,你身上是不是带着一粒圆珠子?” “圆珠子?”婵九第一时间想到在南疆护宝食人蛊的洞穴里得到的蛊虫内丹,那颗又大又黑又重又恶心的圆珠子。 “我给过了你了呀,你说里面有三百年功力的。”她说。 玉梨三说:“不是那个,是另外一颗蓝色的。” 蓝色的? 婵九终于想起来了:是那颗她从空虚道士的三清殿里得来的玩意儿!那东西被藏在号称“玉清真人”的神像眼睛中,似乎还是他们空梦派的不传之秘。 她皱着眉头问:“什么蓝色的?” “丫头,不要装傻。”玉梨三笑道,“此时性命攸关,你到底是要那粒珠子,还是要自己的命?” “玉梨三,你到底是帮谁?” 玉梨三振开袖子,傲慢地说:“帮你。” 他双手插入婵九腋下,就像抱一个孩子般把她举了起来,然后冲天飞起,落在熔岩洞穴的外围。 婵九落地后踉跄走了几步,赶紧又跑回洞穴边缘,指着下面问:“那广清子和哑巴呢?你不救他们?” 玉梨三大笑:“救他们?笑话!本王与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为什么要救他们?!” 婵九急得跺了跺脚:“有仇又怎么样?他们没把你害死,还把你放了呀!” “本王是自己融化了富贵长生碗逃出来的。”玉梨三立即纠正。 “去救他们!”婵九提高嗓门。 “想都别想。”依旧被一口回绝。 “爸爸,求求你!” “这次叫爸爸也不灵了。” “看在我师父的面上?” “哎呦不行,枕头风也不行呐。” “我跪下来了!”婵九说,“给你磕多少个头你才肯救?” “多少个也没用。”玉梨三说。 “……”婵九把一直挂在腰间的小布兜解了下来,胳膊伸直平平地提在手上,提到熔岩巨洞的上方。 “要蓝色小珠子是吧?”她冷笑,“我一松手,别说是蓝色珠子,就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珠子,也掉进岩浆里无影无踪啦!” “本王会飞。”玉梨三眨巴着眼睛提醒。 “……咳!”婵九尴尬了一秒钟,怒吼,“你飞得没它掉得快!” “你笨啊。”玉梨三一招手,竟然平地里突然一阵怪风,把婵九从洞口边缘卷了回来,“下面两个都是得道剑仙,就算丢了武器不能御空,几百年的修为可一点儿也没少啊。他们先前一动不动看起来在等死,也是因为脑子笨没想到出来的方法,现在既然想到了,不用一时三刻就爬上来了!你不用瞎操心,等着吧!” “真的?”婵九半信半疑。 玉梨三却把小布兜截了过去:“话说本王已经把你救上来了,你还没有付酬劳呢。” 他翻出蓝色小块,对着光看了一下,喃喃道:“原来不是珠子啊……”然后把其余的东西扔还给婵九。 婵九问:“这是什么?” 玉梨三反问:“你不知道它是什么,还把它当宝贝?本王有事先走了。” “等一下!你怎么知道这个东西在我这儿,还是蓝色的?”婵九拉着他不放,“谁告诉你的?你倒是帮谁?还有你怎么下来的?” 他没用多大力气就掰开婵九的手,轻轻拍了拍,说:“用避水珠下来的。” 然后他手指熔岩洞穴的反方向说道:“本王已经查看过了,发现蓬莱内岛的形状很像一个‘开’字,两层平台铺在水面之上,两条深沟插入水面之下。方才你上来的熔岩洞穴是一条深沟,或者叫深渊,另一条则在那边。” “另一条里面有什么?”婵九显得不太感兴趣,她好不容易才从火坑里上来,根本不想再去跳一个。 “有寒山。”玉梨三小小声地在她耳边说。 他满足地看着婵九眼睛越瞪越大,嘴巴越张越圆,不等她吃惊地跳起来,就仰天大笑着化为一道金光飞走了。 婵九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跟着追了几步,又不放心地转头看去。 “寒山也掉在岩浆洞里了?”她自问自答,“不会吧,他那么厉害,没人能欺负他的。” 莫非他也上了那个紫媛臭丫头的当?! 婵九顿时柳眉倒竖,生气了:“好嘛!我哄他,他从来不信;人家哄他,倒是一骗一个准。我看他就好好在岩浆里面翻着泡着洗澡吧,我才不去管他!” 可她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几乎是立刻朝着另外一条深洞跑去。 ☆、第118章 她记得从入口水洞出来之后,先经过一片挂满了红色宫灯的石头平地,随后看见月亮门,月亮门背后是无穷无尽纵横交错满是歧路扑朔迷离的甬道,好在殊途同归,最后的终点反正是熔岩洞穴。 如果不明白,请参考她与广清子和墨山的经历。 但是这个地方一马平川。平到什么地步,平到就像一个放大的石磨盘,可以任由碾子在上头滚。 婵九想起了大而无当的鸣凰洞,区别是鸣凰洞的洞顶很高,这个洞的顶部却几乎压在人的脑袋上。她记得刚才玉梨三说过,整个蓬莱内岛有两层,想必这就是下层。 她困惑地想:这个是下层,那我掉进熔岩洞之前是呆在什么地方?下下层? 所谓下下层玉梨三已经讲明白了,就是两个深洞啊…… 她一边挠头一边跑,跑着跑着,见熔岩洞穴映出的红光已经照不见前方了,便把狐火举了起来。 她一直留心着脚下,可跑过去才发现根本不用刻意寻找,那个深洞比熔岩洞穴小不了多少,直径少说十丈。更有趣的是,在它的洞壁边缘有阶梯,可以一直下到底部。 熔岩洞穴的深处有岩浆,所以光线很亮,这个洞却是漆黑一片,婵九刚往下走了几节台阶,就被浓密的黑暗包围了。 她有点儿怕黑,就想了个办法,把狐火一朵一朵先抛出去。原本打算抛在台阶上照路的,但狐火太轻飘了,大部分都从台阶边缘滑了下去。 她伸长脖子去看狐火的落地处,依然没发现什么,因为狐火亮度不够,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就好比腐草上的一点萤火。 她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走。 台阶是在石壁上凿出来的,天长日久又受了海水的湿气,动不动就缺损一块,有时候甚至连续三块都不见踪影,考验婵九弹跳能力的时刻到来了。 每当她奋力跳过缺口,只差一寸就要坠落深渊摔成肉饼的时候,她都会从心底里升腾起无比的懊悔!——因为以玉梨三的人品和所作所为,他有九成的可能性是在坑她! 寒山怎么可能在洞底?他明明是世上最强的剑仙啊,因为比他强的都死光啦! “玉梨三,你要是撒谎骗人,我下回碰见你,一言不发就削你七八十环,”婵九抖抖索索地又下了一个只剩十分之一的台阶,“哦不对我的环丢了,我捅你七八十刀!”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主要原因是走得慢),她突然发现到下到洞底了。 她谨慎地先一只脚踩上平地,等了一会儿见地面没有塌陷,这才双脚都踩上去,但手还是扶着台阶。这个蓬莱内岛实在是扑朔迷离,危机重重,连她这么粗枝大叶的人都觉得不能掉以轻心。 “狐火去,一起去,都去。”她小小声命令,决定还是让跟班们先探探路。 当狐火准备汇成大团火焰高时,她听到黑暗中传来一声嗤笑。有人以叹息的口吻说:“狐火引路?同样的花招何必耍两次?” 这个人的声音就算烧成灰婵九也认识! 她跳起来猛冲过去,瞬间就把狐火甩在了脑后,接着一头撞在了质地坚硬无比的南海昙林木上。 由于海水基本已经退下去了,寒山端坐在牢笼中央,他没有用“明”字诀,也没有使用任何法力,只是坐着行功。 刚才他看到狐火随口抱怨了一句,没想到片刻之后竟然有个野猪或者是熊之类的东西撞了栏杆,声音清脆,动静巨大。 他赶紧把“明”字诀升起来,就瞧见一个人抱着头在牢笼外边乱滚,虽然喉咙里没发出声音,但从她滚动的样子来看,此人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婵九!婵九!”寒山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你没事吧?” 婵九翻来覆去,又像个怨灵似的在地上爬了半天,终于坐了起来,眼泪汪汪地说:“我没事,但我的天灵盖好像碎了。” “靠近点儿让我看。”寒山吩咐。 婵九便凑过来,寒山见她头骨虽然完好,但脑门正中间一道红杠,贯通上下,而且已经肿得老高。 寒山想笑,但又害怕她生气,因此很辛苦地忍住了。 歇了一会儿,他们同时问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不等到回答,两人再一次同时脱口而出:“你先前去了哪里?” “……”婵九扶着额头说,“我不小心?我可没被关在笼子里!” 寒山苦笑:“我也没在自己脑袋上撞出一个瘤。” 地上还积着两三寸深的水,差不多淹没脚背,如果再过几刻钟还不退下去,那这就是洞中水位最低的时候了。 婵九精湿了衣服和头发,抓着牢笼的栏杆问:“你怎么会被关起来?” 寒山说:“我上了一个人的当。不对,应该说,我明知前方有陷阱,依然跳了下去。” “你傻呀?”婵九问,“那现在怎么放你出来?这个笼子有门吗?怎么锁着的?” 她借着明字诀的光亮四处查看,把牢笼上上下下都摸过了,奇怪的是根本没有找到横竖木头的接头处,就算是严丝合缝的卯榫结构,那也得有条缝啊! “它是长成这样子的?”婵九不解地问。 寒山摇头:“只是障眼法而已,是法力所致。” “那我把它拆了。”婵九直起身说。 她随身一把匕首刚才留给广清子和哑巴了,现在还剩下一把剪刀,是爱漂亮的女狐狸平时用来剪指甲、修头发的。但既然笼子里关的是寒山,就算是剪刀,她也要把它用成榔头、斧子、撬棍和砍刀。 寒山笑着摇头摇头,说:“傻瓜,我都拆不了,何况是你。这是南海昙林木,坚不可摧而且能抵挡一切法术,你不见‘明’字诀这么半天了,依旧没能飘出去么?” 婵九仰头望着“明”字诀。实体的墙壁或者山壁能够阻挡它的冷火,但是木栅栏不行,可偏偏这个看上去有些稀疏的木栅栏,把“明”字诀牢牢圈在其内,以至于把原本没有形状的火焰框出了古怪的棱角。 “你的法力一点儿都没用吗?” “嗯。”寒山点头,“我先前试过好几次剑阵,确实毫无建树。” “那怎么办?”婵九满脸担忧地问。 寒山却心情好多了,自从见到了婵九,发现她好手好脚毫发无损后,他简直不把自己的境况当回事儿了。他甚至愿意给紫砂一个大大的拥抱,因为要不是她把他关在这里,他说不定又会错过地鼠般到处乱窜的婵九! 他笑着说:“我不知道,但是容我再想一想。” “你想吧。”婵九说,“我四周围看看。” 寒山便把“明”字诀又催得大了些,反正那玩意儿是冷火,就算碰到了易燃的头发和衣服,也不会烧着。 “明”字诀比狐火亮堂得多,虽然被压制着不能升高,但在这个方圆十多丈的洞底足够用了。 婵九绕过南海昙林木笼,小心翼翼地朝着洞穴的边缘探去:后边是她刚才下来的地方,所以不用看了,那么另外三个方向呢? 她在右边最深最深,“明”字诀几乎照不到的地方,一个山壁的凹陷处,发现了海底深洞内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四口棺材。 就是棺材铺里最常见的那种,一头高一头低,盒子是长方的,盖子顶上有点儿弧形。也不知道是什么木头材质,但看起来很沉重的样子,摸上去也是湿漉漉、滑腻腻的。 海潮每天涨一次,落一次,这个洞的洞底每天都会被完全淹没一次。棺材放在这个地方泡水,不见天日,自然没有干的时候。 “寒山!”婵九大声喊道,“这个洞难道是谁的墓吗?” 寒山问:“怎么说?” 婵九回答:“这里有四口棺材!是不是蓬莱派的谁呀?” 棺材? 寒山偏着头想了想……突然悚然一惊,连太阳穴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不要摸它们!”他吼道,“婵九,千万不能摸!!!” 可是晚了,婵九已经摸了半天了,否则她怎么知道棺材外边是湿的。 “为、为什么?!”婵九吓得立刻把手缩回来。 “那不是谁的墓,那是成形的僵尸!”寒山喝道,“赶紧过来,你的活物生气会令它们起尸的!!” 婵九连滚带爬跑回牢笼旁边,小脸都吓白了:“可是、可是我、我刚才摸摸摸过了!”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个僵尸啊,小鬼啊,阎罗王啊,因为小狐狸的时候听故事,被柳七变着法儿吓唬了太多次!况且现在寒山又被困住,让她一个人对付僵尸,那是死也不敢的! “别怕,你人不再过去就行了。”寒山一面安慰一面埋怨,“想不到堂堂蓬莱派也会豢养这些邪物,简直不可救药!” 婵九余悸未消,说:“我从没见过什么成形的僵尸。” 寒山说:“我也见得不多,这种东西中原没有,只有西南边陲的炼尸道人才会制作。南州也是有的,我们上次去没有碰见。” 婵九说:“我才不要碰见呢,我……” ☆、第119章 听到声音,婵九猛地后背贴紧了木笼,寒山站起说:“不好!”他拍拍婵九的背:“快来这边!” “什、什么?”婵九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我我我害怕!” “别怕!”寒山再度安抚,示意她到笼子的另一侧,距离僵尸远一点,然后挽住她的长发,虽然笨拙但依然快速地盘起,堆在她的头顶上。 这个南海昙林木笼虽然不让法术进出,但肢体没问题,遗憾的是寒山不能自我碎尸了出去。 “你干嘛?”婵九问 寒山不答话,从衣襟上撕下一条布,将那些头发如缠绷带一般牢牢缠好。 婵九实在不解:“啊?” 寒山双手搂着她的肩膀,郑重其事说:“这次我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了!记住,不要让它们抓住,就算它们抓到你的头发,也会顺势把头皮扯下来的!” 婵九的魂儿都要吓掉了。 “我往哪儿跑啊?!”她扶着脑袋上布条问。 寒山说:“不管往哪儿跑,只要跑就好!你记住,它们毕竟是死物,没那么灵活,他们直走会很快,拐弯就不一定了,所以你要绕着圈跑!” 说话间又传来一声巨响,看来婵九这小姑奶奶刚才不止摸了一口棺材。 她几乎快哭出来了:“那它、它们会爬楼梯吗?” “不要上去!”寒山立即阻止,“它们直上直下比你还要快,你在高处也有可能失足落下!” “我……我……” 寒山说:“来了!快跑,绕着牢笼跑!” 一具人的躯体在黑暗中直挺挺地现身,但它显然不是人,因为它移动的时候,就像浑身上下都不存在关节。在它跃入“明”字诀的照亮范围内的时候,婵九尖叫了一声,胳膊又撞在了木栏上,寒山赶紧扶住了她。 他们原以为这个硬得跟筷子一样的东西走起路来会慢一些,没想到它极迅猛!嚓嚓嚓嚓,朝着婵九扎来时快如利箭! 婵九一转身就跑了起来,几步之后她顺势跳上了牢笼顶部。 寒山连忙说:“这样不行!快下去!” 婵九慢了一步,只见那僵尸“唰”地也上了牢笼,而且是直挺挺地蹦上去的!婵九险些被抓住了衣角,赶紧又跳下来;僵尸也跳下,两者距离不过二三尺。 僵尸是没有脸的,或者说面目模糊,因为在炼尸道人手中,它们的脸上的凹凸基本都被填平了:鼻子和耳朵外廓被削掉,嘴巴、眼睛被缝起,接着用整块白布把头颈蒙住、扎好,然后穿上麻衣麻鞋。 炼尸道人听起来是个让人不舒服的称号,干的活计也叫人不舒服,但实际上他们没有道德瑕疵,做的也是手艺活儿。他们炼成的僵尸只被用来看守陵墓和宝库,这两个地方基本没有活人。万一有活人——比如盗墓贼和强盗——闯入,僵尸立即起尸追击,免得守陵人或者守库人亲自冒险。 倒是蓬莱派有些不清不楚,他们弄四具僵尸在这个鬼地方是出于什么用意呢? 绕着圈跑了几圈的婵九突然想到:这家伙关节不能弯,它怎么抓我? 后来发现能抓,因为它手上的关节可以弯!这他/妈都是什么神奇的本领啊! 这时候屋漏偏逢连夜雨,另外一具,不,两具僵尸也出现了。 “婵九啊!”寒山都无语了,“你真是惹麻烦的祖宗!” 婵九边跑边嚎哭:“呜哇哇哇哇……但是、但是最后、最里面那个棺材我真的没有摸!” 寒山说:“摸不摸都是这个结果,它们感觉到你的生气就会起尸,你不该靠近它们。” “现在说也晚了!”婵九已经陷入了前有狼、后有虎的绝境,小命危在旦夕。 寒山虽然着急,但不慌乱,指着从洞顶绵延下来的石阶说:“快,往上爬!” 婵九叫道:“你刚才还说它们会跳楼梯!” “听我的!” 婵九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石阶跟前,刚准备往上爬,突然一具僵尸“忽”地一声越过她的头顶,落在高处的台阶上。 她吓得尖叫一声,寒山喊道:“没关系!它转不过身来!你继续向上!” 他说得没错,由于石阶只有一尺多宽,这些全身大部分关节都不起作用的僵尸根本无法在上边掉头。 它们的五官没有感觉,唯一的能力是追踪活物的生气,率先跳到高处的僵尸虽然察觉到了婵九的生气已经在自己后方,但是原地转了个直角弯后,它的半个身体已经到了台阶外边,再转身时便掉了下去。 婵九说:“这倒是个办法!” 她等着第二、第三具僵尸也跳到她前面去,甚至冒着生命危险等了它们一会儿,可惜那两位死鬼老兄弹跳力不够,始终没能超过她,反而追得她哭爹喊娘。 幸亏几阶残破的台阶救了她。 她人小脚小,方寸之地就能站住,僵尸们则无一例外从台阶的缺损处摔了下去。她赶紧保持着金鸡独立,手心肩膀后背紧紧贴墙,呼呼地喘了半天大气。 由于已经爬得挺高,其中一具僵尸摔断了腿骨瘸了,可它们不是活人,不会痛也不会害怕,就算断了脊椎骨也照样能爬起来追。 婵九悬在半空中不敢下来。没了她带路,三具僵尸虽然感觉到生气在上方,却找不到台阶的起点,只能徒劳地不断地贴着石壁蹦,就算偶尔蹦上去了,却因为转身不灵活,要么无法动弹,要么再次掉下来。 其实寒山也有活人生气,为什么僵尸不追寒山呢?大概是因为南海昙林木太邪门了,既隔绝了法术,又隔绝了生气。 寒山仰头望着婵九所在的位置,可惜她隐在暗处看不见,于是喊道:“婵九,你暂时呆在上边!” 婵九带着哭腔回复:“这不上不下的怎么行呢?!我得把它们弄死啊!” 僵尸早已经是死人了,根本无法再度杀死,但可以让他们不能动——砍头不是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正确做法是砍掉四肢,再砍头。 可要割掉它们的头和手脚,必须先得有一把刀啊!婵九没有刀,只有剪刀,而且是针线盒里的那种剪刀。 她简直是绝望了。 “寒山!”她问,“它们会不会把我活生生撕碎了呀?” 寒山心说:会的,但嘴里却答道:“别动,别怕。” 婵九又问:“你的剑能给我用吗?” “可惜不能。”寒山说。 他已经试过好几次了,即使把寒山剑化为实体,也无法将之从木栏的空隙中伸出去。大概是因为自从他练成了人剑合一后,寒山剑本身就成了法术的一部分。 “那我怎么办?”婵九焦躁地问。 寒山却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你的寅艮呢?” “什么寅艮?”婵九早已经慌了,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 “那两颗从虎妖的胆里找出来的石头,”寒山提醒道,“你还记得吗?在华山被我打死的长白山吃人霸王?” 这下婵九想起来了,连忙腾出一只手去摸腰间。幸亏刚才玉梨三拿了蓝色小块后,又把她的腰兜还了回来,否则这时候还抓瞎。 她翻出寅艮,问:“寒山,这个东西有什么用?” 寒山说:“寅艮里藏虎妖的妖力,如果将它灌注到武器中,能让刀剑锐利无比,你试试看能不能把它镶嵌在剪刀上!” “怎么镶嵌?”婵九问。 寒山说:“用法力,让我来!” 婵九虽然害怕,依旧把心一横,用嘴咬住剪刀,两手一手捏一颗寅艮,飞快地跑下石阶。 三具僵尸感觉她的生气靠近了些,又是转圈又是蹦跳,粗麻的衣服发出哗哗的摩擦声。 婵九瞅准了一个空当,以弧线跑向牢笼,她本来想把寅艮和剪刀一起扔给寒山,但剪刀进了笼子,寅艮却被弹了开去。 她以为是寅艮砸到了木头,于是飞速捡起来又扔了一次。没想到寅艮明明是朝着栏杆空隙飞去的,半途却似乎撞到了一面无形的墙,像两颗小皮球一样又被弹了回来。 寒山低声说:“莫非连寅艮都算是法术?” 婵九继续开始绕圈跑,抱怨他思虑不周:“怎么不算?它里边儿有妖力啊!你别乱出主意了,我这只狐狸都快被你遛死啦!” “没事。”寒山把剪刀还扔给她,指着滚落的寅艮说,“快捡起来,你自己可以弄。” “怎么弄呀?”婵九带领着三具僵尸上蹿下跳。 寒山说:“用妖力将二者压在一起即可,寅艮会自己镶上去的,你试试看,必定不难!” 婵九根本没空答话,就在她又一次贴近时,寒山突然伸手揪住了她的衣领,将其拉到笼子上,恶狠狠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给你精气,不要拖拉时间!”他说。 “我没有吸到!”婵九实在太紧张,刚才居然忘记张嘴。 这时候追兵已经到了,寒山一不做二不休,命令:“先别动!” 突然他又喊:“蹲下!” ☆、第120章 寒山虽然不能用法力,但手上的力气依旧惊人,即使莽撞如僵尸也一时难以挣脱。可惜他没有生出第三只手,剩下的那具僵尸继续追着哭天喊地的婵九。 “我、我跑不动啦!”她捂着胸口说,“真的、真的跑不动了!” 她先前被人骗走了美人蟒骨环,丢失了三百年的修为和绝大部分的妖力;在熔岩洞穴的救命神石上熬了差不多整整一天一夜,还在山壁上挂了半宿;好不容易逃出熔岩洞穴,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这个深洞,末了还要被僵尸追。 就算是寒山,此时也该歇一歇,何况是她。 她头晕眼花,心跳如鼓,气喘如牛,说不定下一圈就跑死了。从古至今跑死的马有,跑死的人可不多,至于跑死的狐狸甚至狐妖……那简直算奇葩! 寒山本来想就此把僵尸的头骨捏碎,后来发现有些勉强,干脆抓一个,放一个,把抓到的那个徒手拗断了脖子。 可拗断了脖子也无济于事,它们依旧能动弹,非把五体都割离了不可。 总算他已经找到了破解方法——只要不使用法力,他的手脚都能自由地伸出牢笼,但首先他得解决婵九气力不济的问题。 于是他放开僵尸,再一次抓住了婵九。 这回婵九把嘴巴张得老大,等着接精气,他低声斥道:“别乱来,我都看到你的喉咙了!” 两人吻在一起,可惜耽误了片刻,精气虽然吸到了,但随后而至的僵尸也抓掉了婵九头上的布条。 婵九的长发洒落下来,感觉距离僵尸的手指只有一寸! 她搂着后脑勺喊:“哎呀呀呀呀!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剪刀和寅艮给我!”寒山吩咐。 婵九扔给他,他将两者分别放在左右手,双手一合……等了片刻,却毫无动静。 “啧!”他喃喃,“果然手在笼外也不行,毕竟法力是由我体内而出。” “怎么办?”婵九说话间又跑了半圈,这次稍微轻松了一点。 “你来!”寒山又把东西交还给她。 婵九边跑边双手奋力内压,居然正如寒山所说,把寅艮镶嵌在剪刀上了!可惜这一下消耗太大,她好不容易吸来的妖力瞬间就见了底。 “快来!”寒山张开双臂。 婵九扑向他,他抓紧时间渡了半口精气说:“现在回头,刺!” 被镶嵌了寅艮的剪刀通体发出了幽幽的黄绿色,和老虎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婵九紧握剪刀,将两片锋利的刀刃撑开,对准身后的那具僵尸的脖子扎下! 她原以为顶多扎两个洞,没想到这把原先很普通的剪刀眼下竟然比美人蟒骨环还要好用,仅仅这么一下,就如同裁纸一般把僵尸的脑袋裁掉了! “我的老天爷!”婵九惊叫,“妲己祖师奶奶!” “别停下!”寒山提醒。 婵九于是转身又跑。 他们俩总算找到了默契:婵九负责贴着牢笼跑,寒山负责拉住僵尸,婵九绕过一圈后用寅艮剪刀裁掉僵尸的一条胳膊或是腿——主要是腿,因为没了腿它们的行动就受制了——等这具僵尸倒霉蛋被五马分尸之后,再去解决下一具。 终于在又跑了二三十圈后,长跑选手婵九挥洒着汗水把三具僵尸都切成了尸块。 当然尸块依旧是能动的,而且还会追寻生气,比如单独一只手就能够爬。于是她又花了点儿时间,把那些断手上的手指都一根一根切了下来,扔到黑暗的角落中。 做完这一切,她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大喘气,寒山又是欣慰,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地望着她。 “我的命好苦……”她翻了个身说,“别的狐狸精不是这样的。” 寒山微微笑了一下,说:“我的错。” 她的确是遇到他之后,命才苦了起来。原先她在余原县周边害人、吸精气、偷吃、看热闹、听八卦、偶尔练功,小日子过得着实潇洒。 婵九转过脸来朝着他,仍然躺着,一字一顿说:“关、你、屁、事!” “来。”寒山再一次张开双臂。 婵九拖泥带水地爬到他面前,他隔着木栏将她圈在怀里:“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什么意思?”她问。 寒山说:“关你屁事。” 婵九恼怒地要推开他,可他不让,笑着说:“现在该想办法放我出去了。” 这真是一个伪命题,因为根本出不去。 婵九问:“把你关起来的那个人怎么说?” 寒山说:“她说必须由蓬莱派掌门亲自念咒,才能放了我。” “这不完蛋了?”婵九睁大眼睛,“他们蓬莱派的什么明明上人死啦!” “明见上人。”寒山纠正,沉吟道,“不过,我总觉得事情的关键在咒语上,而不是在掌门。” “为什么?” 寒山解释:“据她所说,这个南海昙林木笼是为了惩戒犯了错的弟子。人无完人,即使剑仙也会偶然犯点小错,一个门派内几十甚至上百人,不可能每一位犯错的人都由掌门亲自训诫,亲自投入牢笼,再亲自放出来,必定会交给门派内比较可靠的弟子。但又不会只交给一个人,否则那个总是唱黑脸的人岂不是要被师门上下恨之入骨?” “你在玉虚峰时,负责惩戒下面的师弟师妹吗?”婵九问。 寒山摇头,大师兄虽然是严肃戒律的最好人选,但玉清真人本身宽宏大量,很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再说昆仑派的冤大头叫黄行。 没错,就是那个卧底,血印老祖的徒弟,被婵九用美人蟒骨环割破了头,还抢走了法宝“万蚁噬魂”的仁兄。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他自始至终都是个剑仙,一口人血都没喝过,且自始至终按照剑仙的路数练功,所以说不定人家身在曹营,心也在曹营啊,至少也是个双面谍报人员。我们评价一位同志时不能简单粗暴,要结合他历来的表现和思想状况综合评价。 “所以你觉得呢?”婵九问。 寒山说:“我觉得第一,并不一定非要掌门才能放我出去;第二,那句咒语应该不长不难,否则怎么能让大家都记住;第三,以往……” 他突然住了口,望着高处的石阶喝道:“谁在那儿?!” 婵九的耳力、目力本来都比他强,只是刚才专心听讲话没有注意,此时转头,果然看见台阶上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个人。她顿时紧张起来,寒山扶住她的肩膀,意思是别怕。 高处那人御剑而下,落在两人的面前。 对于寒山来说这是个故人,就是那个曾在甬道中和他交过手的精瘦剑魔。 婵九看到他后,心猛地沉了下去:要知道僵尸虽然凶顽,毕竟是死物,一点计策加一点恒心就能打败;可剑魔不一样啊!况且她连武器都没有,怎么和人家对抗?! 她赶忙握紧了寅艮剪刀,聊胜于无地护卫在胸前。 然而对方说:“二位不用紧张,我并非敌人。” 这话听起来别说没有说服力,甚至都有些讽刺。 对方又补充:“寒山师兄,与你为难也并非我们的本意。” “咦?”婵九问,“你居然知道他的名字?” “怎能不知道?”精瘦剑魔从腰上解下一样东西扔给她,“我们非但与昆仑派同气连枝,二百余年前我与这位师兄还有一面之缘。” 婵九接过那样东西,发现是一块十分精美的玉佩,可惜上面的篆文她不认识。她翻看玉佩后交给寒山,寒山却不接,看着前方说道:“他是蓬莱派的。” “咦?”婵九又惊讶了,“怎么会?蓬莱派不是名门正派么?” 精瘦剑魔截住她的话头:“千万别再提‘名门正派’这四个字!当年我决意到蓬莱派修仙,因为出生于东海渔村,家中双亲俱在,我不忍心弃他们太远。我程门立雪、历尽磨难才拜入明见上人门下,谁知……唉!总之蓬莱派早不是什么名门正派,而是个害人的魔窟!” 婵九问:“你干嘛吞吞吐吐?有话要说清楚,蓬莱派怎么害你了?” 精瘦剑魔苦笑摇头:“我不能说,我与神鸟鲲鹏一样发下过毒誓,只要吐露一个字,必定肠穿肚烂。” “谁这么可恶不让你们说话?”婵九问。 寒山阻止她继续追问:“这个必定也属于不能说的范围。” 他对眼前的剑魔心存芥蒂,十分怀疑他突然现身的目的,因此表现得很冷漠。 精瘦剑魔却并不在意,正色道:“我的名号师兄也无需知道,但愿师兄能够擒得首恶真凶,驱邪扶正,挽救昆仑派于危局,就算是为我、为我的师兄弟、师姐妹,为蓬莱派、峨眉派报仇雪恨了!” 他说话时表情相当诚恳,婵九都有点儿被他骗住了,但猛然抬头看见他血红的眼珠子,想到他是靠着喝人血才修炼到今天,又赶紧板起了面孔。 “你的话让人有些听不懂。”婵九说,“谁是首恶真凶?” 精瘦剑魔摇头:“唉,我不能说。” 婵九也摇头:“唉,那你辛辛苦苦跑到下面来,到底能够说什么嘛!” 精瘦剑魔说:“口诀。” 听到这话,寒山和婵九都是一惊,连忙问:“什么口诀?” “自然是让这南海昙林木笼放人的口诀。”精瘦剑魔说。 “怎么念的?”婵九跳了起来。 “口诀它……”精瘦剑魔突然没了声音,张了半天嘴,才有苦难言地说,“似乎……也不能说!” 婵九简直要跳起来给他一巴掌了! 然而他立刻接道:“但二位不妨猜猜!” “如何猜?”寒山问。 “这句咒语并非诘屈聱牙,而是师长都会说的一句话。”精瘦剑魔说,“可惜要一字不错、一字不漏地猜出来,倒也不太容易。” “你就不能直说吗?”婵九抱怨道,“我都不耐烦了!” ☆、第121章 婵九烦恼地揉着太阳穴:“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站在哪边的。他也是,垂云也是,为什么蓬莱派每个人都跟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似的!这个也不能说,那个也不能说,干脆他们都把嘴巴缝起来好了!” “一句师长都会说的话……”寒山沉吟,“你觉得是哪一句?” “你问我师父?”婵九掰着手指说,“‘被子盖好’,‘手洗了吗’,‘快把为师的美酒拿来’。” “……”寒山感觉这三句都不太像。 婵九凑近了一些,说:“不过,结合这个地方的用途,我想应该是一句骂人的话,比如‘蠢材,你知错了吗’,还有‘孽障,看你下回还敢不敢再犯了’,或者‘如有下次,我便将你逐出山门’。” 显然这三句也不是,因为南海昙林木笼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两人就这么一句一句试验起来,发现猜口诀比掷骰子猜大小押牌九难多了,进赌场好歹十局里面能赢一局,猜这个再过五十年也猜不出来。 寒山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婵九说:“到底犯了什么错,你自己说?” 寒山说:“希望你好自为之?” 婵九说:“好啊,你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死鸭子嘴硬?” 寒山说:“谆谆教诲,需牢记在心?” 婵九说:“再不给我老实交代,看我打得你屁股开花?” 寒山说:“如有下次,决不轻饶?” …… 再猜下去,不说绞尽脑汁,至少脑浆迸裂。 后来婵九猜胡涂了,把寒山说过的一句话又说了一遍:“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她话音刚落,南海昙林木笼“咔咔”两声响,居然往两边一分,露出一个门洞来。 寒山赶紧从门洞里跳出来,感叹说:“原来是这一句,果然是师长常常挂在嘴边的。” 婵九开心得不行,冲上去抱住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句话你刚才说过呀,为什么你说没用,我说才有用?” 寒山说:“哦,这个简单,想必是要站在牢笼外面说才有用。” 南海昙林木笼的缺口很快再度合拢,为了证明自己的理论,寒山再一次念道:“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然而他的理论错了,那笼子连木头茬子都没支出来一根。 婵九撇撇嘴:“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咔!咔!同样的门洞展现在他们面前。 “……”寒山脸上呈现出困惑不已的神情。 婵九却很镇定,她平抑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扶着寒山的肩膀问:“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其实我是蓬莱派掌门?” “……”寒山说,“你已经是峨眉派掌门了,就不要太贪心了吧。” 寒山既然出来了,必定第一时间要去找紫砂,一是因为紫砂骗得他很狼狈;二是据她所说,婵九的美人蟒骨环已经落在她的手中。 他问婵九:“你的环到底是怎么丢的?” 婵九于是把先前的经历又说了一遍,显然她口中的臭丫头大骗子“紫媛”和“紫砂”应该是同一个人。 “她到底是谁?”婵九问,“为什么她会在这个蓬莱内岛如鱼得水,而且处处和我们过不去?” 寒山说:“我不知道,但她倒是无意向我透露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 “为什么剑魔和妖魔会喜欢和寻找七宝。”寒山说,“因为七宝上的三百年修为,在被淬炼之后并不是永远只属于那个人,而是能够通过方法剥离。这不就等于可以无限使用吗?” “啊?!”婵九一惊,“这么说相生阴阳镜还不是我的?” 寒山点头:“打个比方,比如刚才那位提醒我们口诀的仁兄,他正要面临天劫,担忧自己无法生还,于是淬炼了七宝之一。加上三百年修为后,天劫便容易对付多了。他活着渡了劫,便赶紧把七宝剥离传给即将渡劫的师弟,这样师弟也能幸存。如此这般无休止地传下去,难怪剑魔的数量陡增啊,须知原先,他们一千人之中必有九百九十九人将在天劫中湮灭。” “妖魔也是一样?”婵九问。 “也是一样。”寒山说,“七宝果然是世间至宝啊,别看它们内里只有区区三百年修为,可这三百年真是弥足珍贵。” “糟糕!”婵九恨恨一跺脚,“我的美人蟒骨环要遭殃了!我说那个叫紫媛的怎么什么都不要,偏偏要它!” “唉,先担心你自己吧。” 寒山抱起婵九正往洞顶飞去,飞到一半却被人拦了下来。 玉梨三莫名其妙从洞顶跳下,正好和寒山撞了个满怀,要不是寒山底盘稳,这一下直接又摔回去了! 那家伙系着一条夸张的腰带,顶头的玉带扣比碗还大,婵九好死不死一头扎在玉带扣上,于是头骨和玉器的碰撞声响彻深洞,回声嗡嗡半天才消散。 你们得知道,她先前还撞过一次南海昙林木笼。 眼看玉梨三就要以柳七追求者的身份终结婵九了,寒山慌忙掐住她的人中把她从死亡在线拉了回来。 “玉梨三,你干什么?!”寒山怒道。 玉梨三也没想到自己会撞到人,毕竟他是从亮处往暗处跳,视线有些不清晰。只能说他们仨都运气太寸,直径十丈有余的大洞,偏偏能碰到一起。 他认真端详了一下半昏迷的婵九,惋惜地表示:“本王原先打算是来救你的。” “你知道我在下面?”寒山问。 “不。”玉梨三说,“本王只是已经屈尊把这蓬莱内岛都找遍了。你们现在要去做什么?” “去找婵九的蟒骨环。”寒山说。 “哦~”玉梨三漫不经心地说,“那蟒骨环不用找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毁了。” 寒山皱着眉头纹:“你此话怎讲?” 玉梨三说:“你们现在第一件的头等大事,不是找蟒骨环,而是救命。” 婵九终于恢复了一些意识,尤有气无力地问:“救谁的命?” 玉梨三说:“你们自己。” 婵九和寒山对视一眼,心想怎么回事,为什么连玉梨三这种猪头都说话神秘兮兮的了?就没有人能明明白白把话说清楚吗? “怎么救?”寒山问。 玉梨三指着婵九说:“先去见她的师父,大大。” 婵九这才想起已经很久没见过自己的师父了。 自从在天山脚下的镇虏堡她与柳七兵分两路,原本是打算到蓬莱岛汇合的。没想到那个诡计多端的狐狸精只用一个拙劣的、探望亲戚的谎,就把广清子和哑巴哄得团团转,独自消失在东海边。 按照婵九的猜测,柳七是跑回华山去了,因为他老人家历来的行径就是如此,一遇到事情就躲。 只有寒山知道柳七不会,他自己说过——这些稀奇古怪千头万绪的事情一天不解决,他也一天不得安宁。 “我师父在哪里?”婵九问。 玉梨三指指上方:“蓬莱外岛。” “他也来了?”婵九十分惊讶。 寒山倒觉得是意料之中,问玉梨三:“你曾见过柳七。” “对。”玉梨三说,“本王找到避水珠下来内岛之前,柳大大领着一干人等已经到了,因此进谏说要是遇见你们,就让你们一起上去帮忙。” “嘱咐就嘱咐,什么进谏?”婵九没好气地说。 玉梨三表示柳大大还好说,其余的杂碎我没说他们“跪谏”就已经算很给面子了。 “帮什么忙?”寒山从不纠结细枝末节的问题。 “救命的忙。”玉梨三的说话方式越来越向蓬莱派靠拢了,含混其词就像打机锋。 突然洞顶外又是一声异响,玉梨三怔了怔,仿佛受了提醒似的往洞口飞去。 “你们赶紧回外岛!”他再次强调。 婵九问:“你去哪里?” 玉梨三又指了指上面:“等你们去过外岛再来找我,本王要去的地方是蓬莱内岛的上层。” “上层?”婵九问,“那我们能不能……” “不能!”玉梨三突然声色俱厉,“别让本王再看见你们!” 他说着左手一扬,焚天之焰或者红莲之火从他的手心里蓬勃而出,差点燎着了婵九的额发。等到火焰熄灭,他的人影也看不见了。 “他在搞什么鬼啊……”婵九喃喃。 两人并没有听玉梨三的话,立刻返回外岛,而是出洞之后把内岛仔细搜了一遍,根本没有发现所谓的“上层”的入口。 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 首先,他们飞回熔岩洞穴后,发现原本应该在垂直崖壁上爬着的广清子和哑巴不见了,不知道他们是爬出来了,还是掉下去了。 孔子曾经说过:鸟啊,我知道它能够飞;鱼啊,我知道它能够游;走兽啊,我知道它能够行走。会飞的可以用箭射,会游的用鱼钩钓,会走的用网抓,都可以逮住。但龙啊,我不知道怎么对付它啊,其乘风云而上九天也! 这句话用在广清子和哑巴身上也合适,毕竟疯子比行云布雨的腾龙还要莫测。 寒山担心了半天,又贴近熔岩洞底找了许久,无功而返。 第二件怪事:他们为了上层入口找了整整一个多时辰,这期间居然没有碰到一个敌人,那些和寒山在甬道中对抗追逐的剑魔们都凭空消失了。 莫非他们也是紫砂所制造的幻觉? 但既然精瘦剑魔曾经再度出现过,而且实际上给寒山帮了大忙,那就证明他们不是幻影。 ☆、第122章 婵九不会游水又不辨方向,在海底时一直被寒山拉着。接近外岛的水路出口,就是那口在庭院里的废井时,寒山特地换到她的身后,以便将她一举托上去。 婵九于是刚跨上井沿,就看到了狼妖青六。 那个身材不高,长着青色胡子,面目丑陋,一张脸倒有八成还是狼模样的妖怪,婵九的老相识。 “……” 青六问:“华山思过崖不悔洞的师姐,你不记得我了?” “……”婵九不是不记得,只是脑子反应不过来。 寒山此时也浮出水面,毫不犹豫就给了青六一剑,然后听到柳七在旁边鬼叫:“哎呀哇手下留妖啊!” 寒山其实没想夺命,那一剑送得快,收得也快。 柳七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挡在青六跟前,说:“大敌当前,要求同存异,不能乱来啊。” 寒山皱着眉头问:“和妖魔怎么求同?” 柳七说:“不用求,现在已经同了。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来对付剑魔的。” “什么?”婵九简直莫名其妙,“前几天他们还跟剑魔穿一条裤子,再说狼妖还吃凡人的肝脏,可恶心了。” “你也嘴对嘴吸凡人的精气,恶心不?”柳七没好气地说,“都说了要求同存异。” 青六笑着说:“看来师姐对我有芥蒂。” “没有。”婵九哼了一声。 寒山对柳七说:“师叔,你不解释一下么?” 柳七挠头说:“我很想啊,但是现在不是时候,你没看大家都忙着吗?” 经他提醒,寒山和婵九才发现周围不止青六一个妖,而是爬满了妖。 这个“爬”是字面意思,这些妖——有些看起来还挺有派头、挺威风的——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都爬在树上、房顶上,屋檐上、柱子上、栏杆上,草丛里、青石板路上、广场上和回廊里也有七八个,都离地二寸,恨不得以脸贴地,专心地摸着,看着。 “这是干什么?”婵九问。 突然,有个挂在房檐下的妖高喊:“我这里找到一根!” 柳七赶紧过去,御空接过那人手中的东西。 婵九跟过去看,发现这两人小心翼翼交接的不过是一根头发。 “干嘛呀你们?”她惊疑地问,“找头发扎小人吗?” 寒山也问为什么。 柳七掏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皮袋子,把那根头发绕成圈装进去,又将袋子塞回胸口,这才说:“好,那你们两个和我一起找。我们一边找,一边解释。” 他指着花园的假山,意思是要上那儿去找。 可那地方占地至少半亩,造园又讲究曲径通幽,怪石嶙峋,堆成假山主体的太湖石不知道有多少洞眼、坑洼、沟壑,要在那上面找头发,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婵九痴愣愣地张大了嘴巴:“找多少根头发?” 柳七摇头:“不知道,但务必一根都不能少。” “为什么呀?”婵九简直要疯了,“开玩笑吧?” “为了杀人。”柳七说,“快,先找起来。” 三人靠近了假山,不自觉就变成了和别的妖一样,几乎个个把脸都贴了上去。柳七还说:“婵儿,你得庆幸咱们要找头发是黑的,如果像我们一样是银发,那更难发现。” 婵九问:“这是谁的头发?” 柳七不回答,反问道:“你们在内岛,有没有遇见过一个很难对付的女人?” “有。”婵九想起那个多变、古怪而可怖的“紫媛”或者叫“紫砂”的小姑娘,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她想以后再碰到这种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无论如何也得绕着走。 “吃亏了吗?”柳七问。 “吃大亏了。”婵九说,“我的美人蟒骨环都被她抢走了。” 柳七说:“人活着就好,你要知道死在她手下的妖,至今已经不下二百个了。” “这是她的头发么?”寒山问,“她是谁?” “她就是剑魔的主人。”柳七一字一顿地说。 寒山和婵九着实吃了一惊,他们早料到那小姑娘来历不小,可没想到是这样的来历! “师、师父,你的意思是说,就是那臭丫头控制着天下万千剑魔?!”婵九问。 “万千剑魔?你怎么算出来的?”柳七说,“剑仙剑魔都是凡人修的,哪有那么多人能脱离红尘六根清净修仙啊!我告诉你吧,天下剑魔原先就不到一百,再被你杀几个,我杀几个,天劫死几个,内讧死几个,现在能有二百就不错啦,总之比剑仙多就是了,他们剑仙就剩几个毛人了。” 寒山失笑,心想柳七这话是什么鬼逻辑,怎么剑魔死来死去还人数多了呢?婵九替他问出来了。 柳七卖关子:“你猜?……算了别猜了,我告诉你们吧,就在几十年前,光一个蓬莱派就贡献了一百十六位剑魔。” 他得意洋洋地等着,等着寒山反应过来。 婵九对蓬莱派没什么感情,对剑仙门派沿革和传承更没体会,老早就反应过来了,缠着问为什么。柳七就是不说,执着地要等寒山。 一个门派的剑仙几乎全部变成了剑魔,就好比一夜之间官兵从了盗匪,守城的率先弃城而逃,抓贼的自己当了贼,救火的点燃了木牌楼。 终于,半晌之后,寒山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为什么?” 柳七开心坏了,他终于也可以说那三个字了:“不知道。” 见寒山要杀人,他连忙补充:“别着急,听我慢慢解释,你们俩能先干活吗?” 于是三人继续找头发。 柳七说:“这个剑魔主人叫什么名字?我只听说她看起来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紫媛。”婵九说。 “不,还是叫她紫砂吧。”寒山说,“她有能使人出现幻觉的能力,能让人看到一切她想让人看到的东西。不知因为什么,她的外表居然能变得与我小师妹紫砂一模一样。我原先以为是我的错觉,问过婵九之后,才知道她所碰见的姑娘也似乎是紫砂。” 柳七缓缓点头:“嗯,紫砂,听起来也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女弟子。她怎么会横空出世,成为剑魔主人呢?” “你不知道她的底细?”寒山问。 “当然不知道。”柳七说,“这些天我跑了许多妖怪的山头,没人说得清她的来历,都说此人横空出世,而且应该是蓬莱派的。但她是出身蓬莱派,还是后来鸠占鹊巢夺了蓬莱派呢?大家都不知道。” “她自然也绝不可能真是我的小师妹。”寒山恻隐之情溢于言表,“小师妹她,大约在灭门之日便已死了吧。” “那妖魔怎么会听她指挥?”婵九问 “谁说听她的了?”柳七说,“你自己是妖,自己还不清楚?有些妖魔只要稍微给他一点好处,或者稍微吓唬他一下,他就跟着你跑;一旦不给好处或者不威胁他,管不着他,他又马上翻脸。你没看见这么多妖魔来闯她的老巢吗?” 婵九说:“师父,你到现在都没有解释,为什么我们要找她的头发?” 柳七说:“她用头发在蓬莱岛设置了法阵,如果不破坏这个法阵,一是没法战胜能力深不可测的她,二是我们好像佛祖手心里的孙猴子,一不小心就会被压上五百年。” “什么法阵?”婵九问。 “嗯,说结界也可以,在这个结界中她甚至可以汲取大海岛屿、火山熔岩、鸟兽虫鱼的力量。”柳七说,“好比撒豆成兵,她撒头发为结界,整个蓬莱岛都在她的控制之下,一举一动她几乎都能知道。” “这么说我们无论干什么事她都知道?”婵九问。 “知道。”柳七老谋深算地笑起来,“只不过她没空管,所以赶紧干活。” 都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头发丝虽然难找,但经不起这么多人一起找。几个时辰之后,柳七的皮囊里已经攒了一团头发,但他依旧勉励着其余人继续干活,因为只要遗漏了一根头发,紫砂对这一片地区的威慑力就依然存在。 但是找着找着天色将晚,太阳落山之后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别想找到。有些妖在夜间看得比白天清楚,但也仅限于看移动的东西,比如猎物。 大家都只好暂时停止,渐渐地便在花园水池附近各自休息,之所以在花园,是因为他们大半天时间只找了这么一个地方。虽然还没有找全,但估计也差不多了。 花园的古井口是蓬莱内岛的出入口,是内岛和外岛的连接处,削弱紫砂对此地的控制非常有必要。 柳七向婵九和寒山介绍随他而来的妖怪们,大多都是这个洞、那个洞的某某某,听多了便容易搞混,十二生肖除了龙之外一应俱全,而且来自五湖四海。 婵九问到底是什么伟大的力量把他们凝聚在一起呢? 长白山吃人霸王的同乡——长白山不咸洞洞主白大说:“还不是因为那个骗子!我们被人坑惨了,总得讨个说法吧?” “骗子?”婵九问,“紫砂么?她骗你们什么了?” ☆、第123章 柳七找了块假山石坐下来,整理了一下思绪,慢悠悠说:“十多天前,我跟着广清子、哑巴还有玉梨三前往蓬莱岛。蓬莱岛是在大海中央的,在大陆的最东边有一个小渔村叫做天涯村。广清子见渔村里晾晒的渔网连绵成片很好玩,非要进去歇脚,我就在这个渔村里碰见了青六。” 坐在一旁的青六闻言接着说:“我和师弟青八是接着师父的命令,已经在天涯村潜伏了好久了,为的就是打探蓬莱派的消息。我看见柳七师叔,觉得他也不像受挟持的样子,便趁两个剑仙不注意,壮着胆子喊了他一声。” 柳七问婵九:“你还记得吗?青六是哀牢山分水洞的,他师父是……我想不起来了。” 青六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婵九当然记得青六,她对他的观感也逐渐起了变化,尽管他最初几乎当着她的面吃了一个马夫的肝脏。但无论如何,他也算帮过她的忙,比如在宋不谦的清风寨口遇到剑魔那一回。 青六说:“不止是我们哀牢山分水洞,包括嵩山地元洞、泰山华极洞、雁荡山龙湫洞等等洞府,也有师兄弟偷偷藏在某某村,因为大家都渐渐觉得,自己应该是上当了。” 突然,寒山冷冷插嘴:“是你们助纣为虐,杀上昆仑派和峨眉派的么?” 青六苦笑了一下:“上仙,我们多少山多少洞妖魔听起来人多,实际上都是乌合之众,哪有本事一举覆灭两大剑仙门派?再说你们和我们本来就不共戴天,因此也谈不上助纣为虐吧?说到底也就是剑魔干活,我们在一旁凑个兴。要怪就怪昆仑派的玉清真人和峨眉派的顽石师太死得太早,或者怪你的那些剑仙师弟师妹本事太差。” 寒山和婵九吃了一惊:“顽石师太也在灭门之前死了?” “对,但死得比玉清真人晚几天。”青六说。 “怎么死的?”婵九追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青六说。 这时有个一直蹲在假山脚下的小妖说:“我就是峨眉后山滴水洞的,我听师父说,顽石师太是咳嗽吐血死的。” 几个人都望向那小妖,见他长得贼眉鼠目,又瘦又小,身高只到其他人的腰间,嘴唇上两撮稀疏的小胡子,看上去十分不起眼。 “我是鼠妖果十一。”小妖补充,“我师父是鼠妖花猫二。” “鼠妖叫什么‘花猫二’?”婵九困惑地问。 “重点不在这里。”寒山连忙阻止她,询问果十一,“你们的洞府怎么会在峨眉派的眼皮底下?顽石师太怎么会吐血而死?” 果十一认真地说:“顽石师太是老菩萨,十分仁厚,与我们相安无事几百年了,我们洞府上下都很佩服她。所以这次剑魔来打峨眉派,我们还帮忙抵抗了一把,可惜实在阻止不了。也正因为她是老菩萨,容易相信人,大概也是上了什么人的当,中了毒吧。” 柳七界面道:“你们剑仙两大门派这二三百年来人才凋敝,一下子没了掌门,就好比倒了顶梁柱,剩下的人自然不堪一击。” 寒山叹了一口气,点头承认:“偏巧我又下山历劫,渡劫后变作了婴儿,什么忙都帮不上。” 柳七神秘一笑:“或许不是偏巧,而是他们选准了你要渡劫这个时机。你想一想——峨眉派就不用提了,主峰上都是些一二百年修为的小尼姑,铜岩师太又是个瘫子——昆仑派除了你,还有谁顽强一些,能够被剑魔围攻却力战不死?” 寒山顿时瞠目结舌,因为他根本想不到昆仑派存在这个人! 青芝吗?红菱吗?他们上山也不过二百多年;黄行倒是年长一些,可他是剑魔血印老祖安插在昆仑派的眼线啊! 至于广清子和哑巴,他们远在玉女峰,脑子又不太清楚,大概玉虚峰上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他们却在睡大觉闲扯淡吧。 难道这一切都是他人安排好的吗? 设计分别杀害了玉清真人和顽石师太,又故意挑选他不得不离开门派的时候?背后的主使者怎么会知道他不愿意呆在玉虚峰上,要下山历劫? 莫非蓬莱内岛的那个女孩子,那个看上去像紫砂的,真的是他的小师妹紫砂? “或许是黄行的缘故啦。”婵九分析,“你肯定也对他说过自己要下山。” “呃……”寒山无话可说,他的确对黄行提过自己的打算,因为那个时候他还很信任黄行,别说是他,门派上上下下都很信任那个貌似稳重的家伙。 话题又回到剑魔主人身上。 婵九问青六:“你们说上了她的当,是什么意思?” 青六说:“你们这一路是追寻七宝而来的吧?” 七宝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婵九和寒山,包括柳七都点头承认。 “我们也是。”青六说,“你们还记得最初是谁跟你们提起七宝的吗?” 婵九歪着头想了想:“是我的铜岩师父。” “那又是谁跟她提的呢?”青六问。 “不知道。”婵九说,“不用谁和她提呀,她老人家原先就知道。” 青六说:“但如果没人跟她提,她老人家不一定能想得起来吧?峨眉派掌握七宝之二的绛珠灵芝和寒月,这两样东西虽然都是由掌门顽石师太处置的,铜岩师太作为她的师妹,虽然必定知道,但绝不会逾矩乱说。我告诉你们,她之所以没来由说起七宝,是因为剑魔提醒了她。那些剑魔在峨眉山上盘旋的时候,貌似是要抓人,其实是来放风,天天把七宝挂在嘴边,为的就是让她听到,让她着急担心,从而把七宝的下落吐露出来。” 寒山和婵九不约而同回忆起铜岩师太温柔敦厚的性格,承认她虽然年长,但的确城府不深,感情外露,比较容易上当。 婵九似乎明白了:“难怪我们去南疆找农辰时,被玉梨三抢了先。” “玉梨三是抢了大伙儿的先。”青六说,“他是凤凰,别说我们小妖怕他,连剑魔也不敢招惹他,只好随他去。” “等一下。”婵九问,“关于绛珠灵芝,铜岩师父是在玉烛洞里私下里告诉我们的,玉梨三和你们怎么会知道?” 那个叫果十一小鼠妖笑了一下,颇为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老鼠最擅长就是打洞,所以滴水洞在峨眉山的几座主峰地下四通八达,就像大树的枝桠一般。铜岩师太的玉烛洞看起来是个挺安稳、挺私密的地方,其实周围都被我们的滴水洞包围了,当然没打通,最薄处还留了一寸厚的墙。你们在玉烛洞说话,我们在隔壁可听得清清楚楚呢。” “这就是隔墙有耳。”柳七也笑了,“咱们都中招了。” 婵九也笑了,寒山却有些恼火。因为他在玉烛洞从婴儿渐渐长大,能行走会说话后可没少跟宋不谦吃飞醋,原来都被人家当好戏看了! 青六继续说:“我们其他的妖之所以知道七宝,都是听剑魔说的,当然剑魔是听他们的主人说的。剑魔主人——还是跟着你们叫她紫砂吧——通过手下爪牙传话说,七宝中的每一样都能使人凭空增加三百年修为,有了这三百年,无论是谁都能活着渡过天劫。” 柳七接过他的话音:“世间万物修仙都是违逆天命,妖魔又曾经杀害过凡人,几乎不可能活着渡过五百年天劫,所以七宝对于他们多少山多少洞的妖魔洞主来说非常非常有吸引力。” “不止是洞主和师父们,连我们小妖都觉得心动。”青六说,“更妙的是,剑魔还说,七宝被用过之后三百年的修为并不消失,而是能够剥离,再次给别人使用。师父用过了给师兄用,师兄用过了给师弟用,只要有一两样七宝,不就等于整个洞府的妖都能渡劫了吗?所以这玩意儿可把我们眼馋坏了,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谁都不愿意早早见阎王啊!” 寒山沉吟着说:“所以剑魔主人作出承诺,只要你们帮助搜集七宝,日后便肯定奉送一两样让你们轮流使用?” 青六说:“不止一两样,她说是一半一半,而且我们妖魔四,他们剑魔三。” “现在她反悔了吗?”婵九问。 “何止是反悔,她根本一开始就是在骗人。”青六摇头苦笑,“师父说了,也是我们太利欲熏心,以至于被她利用了。” 柳七说:“你们也不吃亏嘛,说到底你们也没找到几样七宝啊。” 青六说:“师叔说得也对,紫僵蚕在你手里,相生阴阳镜在玉梨三手里,蓬莱派的东海太岁和破阵原本就在剑魔主人手里。但绛珠灵芝,罗刹海冥灵手中的寒月以及千年冰参的下落,都是由我们告诉剑魔的。” 婵九有些纳闷:“既然你们都知道,为什么不去拿,反而留给我们呢?” 柳七代替青六回答:“因为他们想坐收渔翁之利。” 青六点头:“咱们要率先得到这些东西虽然不容易,但也不太难,但剑魔主人说既然有人代劳,就不用自己人出手了。反正七宝被淬炼之后都能剥离,何必在乎个早晚。” “得了,我们就是个挑夫!”婵九满脸不高兴地拉了拉寒山的袖子。 “可惜不是为我们挑的。”青六说,“自从确信你们会带着剩下的七宝来蓬莱岛之后,剑魔主人就变了面孔,甚至开始明目张胆杀妖了。比如天柱山灵霄洞、小黄山沙河洞、还有另外十多个洞府的洞主居然一夜之间都被人砍掉了脑袋。” “我们妖和你们剑仙不一样,没有什么门派啊,这个功法那个功法啊。师父在洞府就在,师父不在,除非立即重新选一个头领,否则大家就难免流离失所。虽然已经失去了先机,但剩下的洞府还是决定重新联合,杀上蓬莱岛,就算得不到七宝,也要和剑魔主人拼个你死我活!” 婵九带着讥讽说:“哟,剑魔主人这臭丫头倒是护崽,嫌四样七宝太少,要把所有的都留给手下人用,所以过河拆桥了!” “哪儿呀!”青六连忙摇头,“他们剑魔之间也杀得厉害呢,蓬莱派的剑魔这些天就像疯狗一样四处乱咬,许多小山野洞的剑魔死了不少。听说北方的血印老祖吃了大亏,被众人围攻后砍掉了一手一脚,独自逃回去了,估计几百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血印老祖?这倒是个熟人,虽未见过,神交已久。既然他都吃了大亏,那徒弟黄行必定已经死了吧? 青六说:“剑魔主人这个恶婆娘,根本就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将所有七宝都收为己有,一个都不会让给人家!什么送给大家用,一起渡劫,都是她编出来哄骗我们为她卖命的,恨就恨在师父和洞主们居然听信了她!” “你师父怎样了?”柳七问。 青六说:“我师父前天被剑魔杀了,如今我是分水洞洞主。” “哟,恭喜呀,升官了。”婵九说。 “何喜之由啊,”青六叹口气,“我不能服众,分水洞的弟子们已经走了大半啦。剩下的都在蓬莱岛,师父照料了我们几百年,好歹过来为他老人家报个仇吧!” ☆、第124章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跃出海平面,柳七带着婵九和几十个妖魔又开始贴着地面找头发了。 寒山却不动,婵九说:“你等什么?” 寒山问:“我不明白,是谁让你们找的头发?真的有用?” 柳七和青六同时说:“哦,是他们蓬莱派守门的妖仙鲲鹏让找的。” “垂云?”婵九惊讶道,“他不是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哪儿都不能去,他怎么会告诉你们?” 柳七随手一指,婵九就看到了垂云,在院墙根下。 那家伙明明是鸟,偏偏跟狗一样一寸一寸地翻着草丛,嘴里念念有词。婵九好奇地跑过去听他说什么,他赏她一个结结实实的白眼。 婵九笑嘻嘻的:“哟,开窍啦?知道弃暗投明啦?是你告诉我师父说要找头发的?” 垂云傲娇道:“我谁都没告诉,是我自言自语,让他们听去的!” “哦,”婵九问,“你怎么自言自语的?” 垂云不屑于回答。 柳七说:“他就是对着天空呐喊,说要找头发啊,不找必败无疑啊,因为头发是法阵啊,我没别的意思啊,我正在自己对自己说话啊,没想到边上有人啊等等。” 婵九拍着垂云的肩膀说:“小伙子有前途。” 垂云说:“滚。” 婵九要去捏他的脸,突然地底下大震,一时间人仿佛踩在棉花上,楼宇倒塌,地面开裂。远处的玲珑塔从中间断开,塔身上部和塔尖栽了下来,整个蓬莱岛顿时笼罩在一片白灰之中。 寒山在迷雾中抓到婵九的手,将她摁在怀里,两人紧紧闭着嘴巴和双眼,依旧躲不过灰尘的侵扰,婵九不一会儿就俯身大咳起来。 建筑物的倒塌声震耳欲聋,隐约中听到垂云哭叫,这个几代人苦心经营、殿宇廊轩比皇宫还要嵯峨华丽的蓬莱岛竟然毁于一旦,作为守门圣兽的他自然难以接受,显得痛不欲生。 一刻钟后震动才停止,又过了许久,尘埃渐渐散去。 众人心有余悸地从地上爬起来,互相打量,发现彼此都被灰尘盖满了,连眉眼都看不清。样子虽然滑稽,但没有人笑得出来,大家不约而同望向玲珑塔方向,只见塔的原址上,一座石头高台拔地而起,依旧在隆隆作响,碎石子扑簌簌下落。 那台的顶部是平的,高度和玲珑塔差不多,在远处也能看见上面有一只巨大的鼎,鼎边站着一个人。 她个子不高,头发很长,穿着华丽,除了那位被叫做“紫砂”或者“紫媛”的小姑娘,剑魔的主人,还能有谁?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明知道有危险,许多人还是朝着高塔方向靠去,因为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包括柳七在内的绝大多数妖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所谓的剑魔主人,他们实在想不通这个看上去还没长开的女孩子为什么有如此大的能量。 “玲珑塔……仙师牌位……不在了。”垂云的心情和每个人都不一样,在惊骇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遗憾和愤怒。 他是往高台跑得最快的那一个,婵九以为他要去兴师问罪,结果他到了高台下,扑通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大声说:“掌门在上,弟子垂云拜见掌门!” “垂云啊,”紫砂用训小狗一般的语气道:“我让你好好看守门户,你跑到哪里玩去啦?” “垂云一直在蓬莱岛,半步也不敢离开。” “那为何有这么多陌生人上岛?你是死的吗?”紫砂冷冷地问。 垂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嗫喏道:“弟子……弟子……” “过会儿再来收拾你。”紫砂不再看他,视线转向寒山。 “师兄果然不同凡响,这么点儿工夫,就毫发无损出来了,原来南海昙林木也奈何不了你。看来蓬莱派日后,再也找不到能克制你的法宝了。” 寒山问:“为何垂云称你为掌门?你是蓬莱派掌门?” 紫砂装出一副惊异的模样:“蓬莱派?我明明是昆仑派的,我是你的小师妹啊!” “明见上人在哪里?”寒山问。 紫砂说:“你猜?” 婵九抢着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把明见上人藏哪儿了?” 紫砂笑了起来:“我藏明见上人做什么,你没听见刚才垂云喊我掌门吗?既然蓬莱派已经有掌门了,明见上人岂不是多余?” 她四下一望,叹了口气,说:“你们竟然在破坏我的法阵,你们知不知道,有法阵在,你们所受的苦要少一半?” 她话音刚落,还不等其他人反应,突然从地下的灰尘瓦砾堆中就升起了一张颜色黯淡的网,轻薄得就像蛛丝,确实它的主要成分也是头发丝,如果在平时,恐怕大部分人都不会注意到它,可是现在人人如临大敌。 “法阵发动了,”寒山说,“婵九你靠近我,不要轻举妄动。” 婵九不这么想,她觉得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逃出去,她拉着寒山和柳七就往外跑,顺手扯开挡在眼前的薄网。 没想到刚挨到,她就疼得叫了一声,那编织成网的头发根本不如外表看起来般绵软,而是锋利如刀刃。她被刚才那一下割破了手掌,食指和中指差点儿光荣退休。 幸亏发丝实在细,伤口虽然深但窄,出血并不多。 婵九赶紧蹲在了地上。 这一蹲失去了先机,法阵内瞬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所有先前落地的瓦砾石头碎木屑又飞了起来,而且形成旋风,劈头盖脸朝着人砸来。 每个人都被风裹挟着,站立不稳摇摇欲坠,睁不开眼睛,法身稍微没练好的家伙已经是满头满脸的伤口。个别运气差的被石墩砸到,当场便奄奄一息。 寒山想用法术抵挡,婵九和柳七却一边一个架着他就走。 柳七喊道:“快回花园,那边的头发丝被清理一大半了,法阵没这么厉害!” 寒山却十分笃定地说:“这是幻象!” “都开始死人了还什么幻象?!”婵九叫道。 寒山挣脱他俩,抢着放了一个神剑火炽真诀。柳七只当此法术毫无效果,没想到“呼”地一声,飞沙走石顿时消失不见,发网在他们的头顶上绽开一个大洞! 然而只是一瞬间,发网又倏地合拢,区别是把他们三个人留在了外面。 三人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接近了花园的入口,垂云的说法和柳七的推测都是对的,紫砂对于法阵的控制随着头发丝数量的减少而削弱。 “你怎么知道是幻觉?”婵九问。 寒山说:“我略微明白了些,她有制造幻象的能力,但只能在比较狭窄的范围内,比如在蓬莱内岛的石窟中。一旦来到外岛,地方广阔,她的妖法就不灵了,所以要用头发织网来缩小空间。” “既然是幻象,那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伤人?”婵九问。 “大约是她的法术吧。”柳七说,“她本身就是个大剑仙啊。” 寒山冷哼:“装神弄鬼!” 他将婵九往柳七身边一推,说了句“我去破了她的幻象”就一头扎进了发网。后面两人没来得及拉住他,掂量着自己又没胆子再进去,只好面面相觑。 柳七说:“徒儿,要不我们现在回华山吧。” 婵九说:“现在这个时机,有点儿……” “我也觉得有点儿。”柳七的表情尴尬,“但直觉提醒我应该走了,往下绝没有好果子吃。” “那寒山怎么办?”婵九知道师父的直觉一向很准,尤其在避祸方面,他是个中老手。 “拖他出来。” “他不肯出来呢?” 柳七知道这两人之间羁绊很深,毕竟女大不由爹,于是试探着问:“我们先走一步怎样?” 婵九还没回答,边上有个人插嘴道:“你们再不走,我就要生气了!” 这个嚣张跋扈的声音但凡听过就不会忘记,柳七和婵九均是没好气地转头,问:“玉梨三,你死到哪儿去了?” 玉梨三却一改常态十分严肃,脸色甚至有点儿发青,他再次强调:“快走!你们已经与这里的事情无关,而且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那寒山……”婵九说。 “寒山与她有血海深仇,但你们没有!” “什么血海深仇?”婵九急急道,“她和我也有仇,她抢了我的美人蟒骨环!” 玉梨三厉声说:“我还和你有仇呢,我也抢了你的千年冰生!” “……”婵九有点懵,“什么时候?” “在熔岩洞穴的时候,”玉梨三不耐烦地说,“那个蓝色的小块就是千年冰生。” 婵九问:“啊?那个玩意儿是人参?” “什么蓝色小块?”柳七也抢着问。 “是‘冰生’不是‘冰参’,”玉梨三怒道,“你们这些前后鼻音不分的家伙!” 柳七拒绝和他讨论异次元话题,追问:“那个叫紫砂的到底有多厉害?” 玉梨三凝重地说:“她无疑是我所见过的功力最高的剑仙,远胜玉清真人。” “玉清真人若还在世,应该有九百年修为了。”柳七说。 和寒山这里添一点,那里添一点不一样,玉清真人实实在在修行了九百年,属于顶尖高手之流。 ☆、第125章 一千五百年?! 婵九和柳七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剑仙理论上可以活过五千年,但这种情况从来没出现过,实际上他们一旦过一千二百年,就会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或者叫寂灭。 因为天地间的规律摆在那里,任何生灵都不可能长久存活,就算你是一块石头,天长日久也会风化为沙粒。沧海会变作桑田,桑田会化为沙漠…… 修仙之人已经逆天改命夺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早就够本了,还想万寿无疆,那岂非太不把天地大道当回事了? 所以妖和剑仙也会老去,只是很慢罢了。 “既然她是一千五百年修为的剑仙,怎么可能看上去还是个小姑娘?”婵九问。 她应该外表像个老太太,甚至比玉清真人还老才对。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玉梨三说,“总之快走吧,胳膊拧不过大腿去。” 柳七摇摇头,说:“晚了。” 玉梨三和婵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高台方向冲天一片火光,不久发网焚烧殆尽,什么狂风飞石沙尘暴场景都没有了,遗憾的是除了寒山,活人也没有了。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妖的尸体,紫砂杀死他们如同捏死几只蚂蚁,要不是对寒山有所顾忌,她一开始大概连头发法阵也懒得布的。 寒山脸上和手上多出一些细碎的伤口,他发现紫砂的功力简直深不可测。 他融了婵九的一百一十年功力,加上寒月的三百年,已经累积了九百多年修为,在剑仙来说百里挑一。但仅仅是为了破坏她一个简单的头发网法阵,竟然用尽了全力! 婵九和柳七跑向高台,触目就是狼妖青六的死尸,已经被打回狼的原形而且身首异处了。 “哎哟喂!”两人同时跌脚。 青六虽然谈不上是朋友,但也算有些情谊,没想到他刚当洞主没几天就在这儿不明不白地死了,简直是冤屈到家了! 妖一旦死去都会变回原形,所以片刻之后,满地的人尸都化作了死狼、死老虎、死豹子、死狐狸…… 在寒山看来没什么,甚至还好受些,在柳七和婵九可要了亲命啦!毕竟物伤其类,为什么杀鸡给猴看有用?因为猴子看到鸡死了它也害怕难受啊! 婵九说:“要死要死!” 柳七也说:“要死要死!” 寒山定了定神,跃上高台,挥剑朝紫砂攻去。 没想到他的攻势却被人阻止了,更没想到阻止他的人居然是玉梨三。 玉梨三说:“稍等稍等!” 寒山对这个死凤凰妖怪本来就没有好感,心想干脆连他一起打死算了,于是不但剑光速度不减,反而更加凌厉了些。 玉梨三舒展双臂,乒乒乓乓和他斗了一阵,但由于没有武器,很快落了下风。此时紫砂加入,只一招就把寒山掀下了高台。 寒山在空中稳住身形,再次御剑上台,这次没轮到玉梨三出手,紫砂突然跃起揪住他,也不见用什么招式,身法也不见特殊,简简单单揪他转了两圈,打了他一个巴掌,把他重重惯到在地。 在场活着的人都大惊失色,因为剑仙很少肉搏,平常打斗多仰仗于华丽繁复的招式。紫砂却一改常态,用的是地痞流氓的打法,并且效果颇佳。 寒山狼狈地花了一会儿才爬起来。 玉梨三抄手说:“我叫你稍等,你不听。” 寒山铁青着脸问:“等什么?” “等她把话说完。”玉梨三说。 紫砂掩嘴笑道:“没关系的,反正我要杀他,和死人说再多话也是白搭。” 寒山啐了一口,吐掉嘴里的血沫,说:“我也不想听她说话。” 他再一次发起攻击,这一次越过了所有的神剑某某真诀,直接上剑阵。他总以为剑阵里数以万计的飞刃利剑总有一把会伤到紫砂,他甚至觉得自己从未发动过如此规模的剑阵,没想到对方只是袖子一卷,把身边的大鼎举了起来。 然后所有的剑就如万鸟归林,统统不受控制一般地投入大鼎,在刹那间消失得一乾二净。 这次不但是活人震惊,如果死人还有知觉的话,一定也会被吓得跳起来。 按照目前的认知水平,剑阵应该是剑仙修行的终极奥义了,但如果连这个都能被对方轻松化解,那还和人家打个什么劲?紫砂她就是个神啊,能够搬山填海、呼风唤雨、随心所欲,与天地同寿的神啊! 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祖的手掌心,和神斗能有好果子吃?不如趁早放弃捡一条小命回家养活老婆孩子! 好在还是有头脑清醒的人,柳七沉吟:“那个鼎有古怪。” 婵九问:“那是什么鼎?” “不知道。”柳七说,“但我们想赢紫砂的话,要么把鼎抢到手,要么直接毁掉。” “我去抢鼎!”婵九说着要跳出隐蔽物,他们一直躲在一截断墙后头。 “别去送命。”柳七拦住她,又观望了一会儿说,“啧,玉梨三这个猪头,到底在打些什么鬼主意呢?” “他是坏人。”婵九笃定地说。 “没错,一开始就不忠厚。”柳七同意,“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啊?” 玉梨三显然站在紫砂这一边,他几乎完全代替了紫砂,承担起和寒山搏斗的重任。寒山已经愤怒之极,一心一意要立即斩杀他,他却不停叫道:“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啊!” “要说什么?”寒山怒问。 “说——你也应该跳进鼎里去!”玉梨三叫道。 寒山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心想这蠢妖怪原来病得比广清子师叔还要重,让我往鼎里跳?笑话! 他的剑光秘织如网,玉梨三一时没有还手之力,被逼到了高台边缘。他慌忙御空躲在紫砂身后,紫砂单手一挥,就把寒山的剑光挡了回去。 紫砂用不耐烦的语气催促道:“凤凰,快一点,你可是立下重誓说可以替我抓到他,我才答应了你的要求的。” 玉梨三苦哈哈说:“掌门人,我一来没有武器,二来修为也不见得比他高多少,你总得给我一点时间吧?” “时间?”紫砂冷笑,“桑榆忽已晚,东隅不可追,时间对我来说有多宝贵你知道吗?” 这句话非常奇怪,因为修仙人士的时间根本就不宝贵! 对于肥皂泡来说,每一秒钟都很宝贵;对于朝生暮死的虫儿来说,每一分钟都值得珍惜;对于一个五岁则夭亡,或者十七八就会因难产而死的女孩来说,每一年都需要用全部的生命热情来渡过,因为往后没有了…… 对于一个剑仙,尤其是一个活了一千五百年的剑仙,再强调对时间的珍惜,简直是矫情!太矫情! 婵九和柳七纵然是远远旁听,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婵九说:“师父,我要去揍她,她太做作!” 柳七说:“她有做作的资本。我们还是悄悄地靠近,偷偷地爬上台去,找到机会揍就揍,找不到机会揍就逃。” 婵九点头,两人便猫着腰,从藏身的残垣断壁后出来往高台跑,到了台下,柳七御空,拉着婵九上去。他们甚至没胆露全脸,而是在高台侧面找了个凹陷处站着,手攀着高台边缘,露出额头和两双眼睛,警惕地向外打量。 紫砂看见了他们,但没当一回事。她的目标是寒山,除了寒山,她谁也不在乎。 寒山和玉梨三也看见了他们,这两人的反应倒比较一致,那就是装作没看见,甚至不朝他们的方向望一眼,害怕此举动会提醒紫砂,使她开杀戒。 他们太小瞧修行过了一千年的剑仙了,可以说方圆五里之内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紫砂的眼睛。况且此时发网法阵余威尚在,她甚至一翻手掌就能把婵九当苍蝇拍死,柳七则需要拍多两到三次。 她只是没兴趣拍,她的怨气已经转向了玉梨三,觉得他在故意拖延时间。 天可怜见! 玉梨三确实有必须打败寒山的理由,而且最好不要假借他人之手。 他虽然比寒山多修行了几百年,但妖天生难以克制剑仙。他勉强招架,脑子飞快转动想着办法,可寒山不可能听他的,也不会轻易上他的当,该怎么办呢? 突然他笑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帮手,神出鬼没、非常重要的帮手! ——广清子和哑巴好似平地一声雷,毫无征兆地就出现在高台上。两人还是那一副半疯半癫的样子,对所有人发笑,还周到地都打了招呼,尤其是对紫砂。 “嗨~掌门人!”广清子挥手,哑巴作揖。 紫砂连正眼都不朝他们瞧。 “嗨~大狐妖,小狐妖!”广清子转向高台边缘的柳七和婵九。 “死开。”柳七说。 广清子转向寒山。 “师叔、师兄快来,我们三人连手,今日一定要挫败这对无耻的妖魔和剑魔!”寒山说。 广清子和哑巴于是朝他扑了过来,但并没有和他连手,而是对他左右夹攻,并且和玉梨三一起,对他形成了包围态势。 “师叔!”寒山惊骇莫名,“师兄!” “寒山,你快到鼎里去吧!”广清子劝告。 “师叔你疯了!”寒山怒道。 “我本来就是疯的。”广清子说,“到鼎里去对你有好处!” 寒山望向那巨鼎,只见里面烈火熊熊,劈啪作响,就算是剑仙会被烧脱一层皮。他好端端的到鼎里去做什么?! 广清子和哑巴见他不听劝,干脆来硬的,一人一边要擒拿他。 ☆、第126章 “神剑火炽真诀!神剑寒冰真诀!神剑雷霆真诀!” 寒山连连用招,把那三人打得满地鼠窜,只有紫砂不为所动,招式袭来时就用剑光格挡,甚至脚下都没移动过一寸。 她的剑光是明亮的紫色,看起来虽然悦目,但在剑仙而言,一切不是白色的剑光都叫“秽剑”,说明修行的路数不正。 峨眉派曾经有一两位道行高深的比丘尼练出了青剑,是因为她们在修行中吸收了草木的灵气,虽然无伤大雅,但后来大家也不愿意这样做了。 被吸收了灵气的草木会大伤根基,第二年就不再开花,草木不开花,岂不是损伤了天地间的和气吗?修行之人应该顺天,而不宜逆天,对草木也应该怀有慈悲之心。 也不知道紫砂在练剑时加了什么,紫色的剑实在太不可思议! 寒山虽然没有落在下风,但也差不多了。 因为广清子和哑巴是他的师长,就好像脖子上挂着免死金牌,寒山怎么也不可能对他们下杀手。 广清子和哑巴也深知这一点,他们和玉梨三频频交换眼色,最后瞅准了一个机会,三人合力将寒山擒住,利索地扔进了大鼎。 婵九抱头尖叫起来:“啊啊啊这三个猪头老混蛋!我要去救寒山!!” 柳七连忙摁住她:“别动!其中有蹊跷,再等等看!” “什么鬼蹊跷啊?!”婵九跳脚。 “疯子和哑巴在怎么也是昆仑派,他们不会把寒山弄死的,你看好了就是!”柳七说。 寒山一进巨鼎,鼎里的火焰瞬间便蹿到了十几丈高,那已经不是简单的火,而是一口火的喷泉,可以煎烹万物,玉石俱焚! “这样还说不死?”婵九绝望了,“寒山出来都成了酥脆烤鸭啦!” 然而广清子和哑巴却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说:“寒山呀寒山,你身上有邪物,不要它也罢。” 听到这话,紫砂掩嘴笑了起来:“邪物?明明是宝物,怎么说是邪物?你们凡夫拙眼不想要,我还求之不得呢!” 换了其他人,以玉梨三、广清子和哑巴的活宝个性,早就上去抢白了。偏偏对紫砂,他们简直连屁都不敢放,居然齐刷刷装作没听见,默默地注视着巨鼎里的火焰。 婵九哭了起来:“他们在等寒山的骨灰呐!我等下要把这三个白痴统统弄死!” “嘘……”柳七底气不足地安慰,“不一定是骨灰啊。” “那还能是什么?”婵九含泪问。 “说不定是舍利啊。”柳七说,“你知道有些凡人的高僧,他们死了火化之后,骨灰能凝结成玉石一般的舍利。寒山也算是高级剑仙了吧……” 婵九给了师父一拳,然后痛哭起来。 “我也是好心。”柳七说。 “你们两个不要在一旁啰里啰嗦了,上来吧。”紫砂命令。 柳七和婵九听话地爬上高台,反正今天的结局都是死,与其躲在下面偷窥而死,还不如死得正当些。 不一会儿,巨鼎里的火苗渐渐变小,慢慢熄灭。几个人慌忙冲上前去看,却意外地发现这金属制成的东西虽然被火拷了这么久,却一点儿也不烫,鼎沿和鼎身冰冰凉凉,就好像装的不是火,而是一缸冷水! “是冷火!”柳七和婵九对于冷火最为熟悉,因为狐火就是冷火,他们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冷火?那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吓人?”玉梨三问。 没人回答他,人人都趴在巨鼎边缘——既然烧的是冷火,那寒山必定不至于死! 果不其然,寒山在巨鼎的底部好好地躺着,与之前的区别只是:一、他晕过去了;二、他脸上有点脏,看来鼎是从海里搬出来的,里面没淘洗干净。 在他摊开的手掌心里,有着一粒白色的,莹润的,但平平无奇的牌子。 只有婵九认识它,它是七宝之一的寒月。 这个巨鼎,这个陈旧笨重的、大而无当的、像两千年前造出来的似乎是青铜器的玩意儿,居然把已经淬炼在寒山身上的法宝分离了出来,而且保持了两者的完整。 所有人都齐刷刷倒吸了一口冷气。 玉梨三一个箭步上前,把寒月抢到了手里。但是紫砂冷笑着命令:“给我。” 玉梨三犹豫了一下,把寒月抛给她。 “我们说好的,你四我三。”玉梨三说,“你有意食言么?” 婵九吃惊地问:“玉梨三,你竟然打算和她瓜分七宝?” 紫砂冷笑:“即使我不食言,你有什么资格和我分?即使我食言,你有什么本事和我抢?” 玉梨三哼了一声:“你拿去吧,我原本也只是想看看它们长什么样,现在寒月和千年冰生我都看过了,并不稀奇。” “但愿你也没有遗憾。”紫砂皮笑肉不笑。 “玉梨三啊!”婵九跺脚,“到头来,你还是在帮她呀!” 玉梨三转向她,认真地说:“姑娘,你才活了一百年,你也许没法猜到我这个活了八百年的老妖的心思。我是一只凤凰,一只神鸟,从出生起就备受瞩目,凡人和百鸟尊崇我,跪拜我,向我祝祷,对我祈求,一见到我不是欣喜若狂就是吓破了胆。我几乎经历过这世上的一切,吃过所有的珍馐美味,住过所有的宫殿龙阙,穿过所有的鲜衣华服,听过看过所有的丝竹歌舞……我看过八百多次桃花盛开,见过八百多次霜林尽染,八百年夏日流火,八百年冬雪初晴,你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提起我的兴趣吗?” “……”婵九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长篇大论。 “没错,我从一开始就在帮紫砂,在与你们见面之前很久,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见过她的面,只是通过蓬莱派的剑魔弟子相互联系,知道他们有一个高高在上的主人。我帮她,是因为她承诺可以让我见到所有的七宝,甚至留三个给我玩。我并不需要那三样七宝,只是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玉清真人曾经给我一块相生阴阳镜,我拿着玩了二百多年,早已经腻烦极了,厌恶极了!我就是想看看其余的七宝是什么样。” 他掰着手指数道:“紫僵蚕,绛珠灵芝,寒月,千年冰生,东海太岁,破阵……对了,东海太岁我见不着,在紫砂身上呢。” “所以你刚才要抓寒山?”婵九问。 “谁让他淬炼了寒月?反正又不伤他一根毫毛,剥离出来让我瞧瞧有什么不可以?”玉梨三笑道。 确实没什么不可以,旁人都觉得这厮可恶,又不得不承认他的理由能站住脚——反正寒山的修为多三百年不多,少三百年不少,干脆把寒月交出来让人开开眼界,也算日行一善。 于是玉梨三的地位明确了,在整个事件中,他就是个看热闹的。不管他掺和了多少事,做了多少牺牲,打了多少场架,害了多少人,他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当一个兢兢业业围观群众。 请注意“看热闹的”不等于“看客”,“看客”是个很冷漠的词儿,未免参与性、互动性不强,“看热闹的”是指有热闹要看,没热闹要创造热闹看! 在场众人都觉得此妖不除,祸害极大,影响天地间的繁荣安定与和谐发展。 柳七及时阻止了广清子和哑巴的天诛行动,镇定地问:“玉梨三,你少算一个,破阵在哪里?” 玉梨三没说话,紫砂却仰天大笑。 “你们这些有眼不识金镶玉的蠢材,”她指着那口鼎说,“此物就是破阵!” “啊?”旁人简直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鼎是破阵?这口恨不得有千钧重,能装七八个人的巨鼎?要知道七宝的其他几个对象尺寸都很小,尤其是被婵九一直误认的千年冰生,只有拇指指甲盖那么大。 “这是破阵?”婵九问,“这么大怎么淬炼?” 紫砂冷冷瞥了她一眼,说:“谁告诉你它能够被淬炼?它只是能认主。” “怎么认?”婵九问。 “谁是蓬莱派掌门,谁就是它的主人。”紫砂傲然道。 婵九、柳七和广清子、哑巴咬耳朵,说才不可能,她一定用什么不可告人的方法把破阵收为己有了!哪有一当上掌门就凭空涨三百年修为的说法?没听说过啊!你听说过? 听说过毛! 哪来的三百年? 你傻啊?破阵上附着的修为可不就是三百年吗? 得了,那蓬莱派的掌门岂不是抢得要打破头? …… 紫砂拍着破阵的鼎把手怒吼:“背后论人短长也就罢了,当着别人的面说是什么意思?!” 她是何等狠毒的人物,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在场群众一人一个大耳刮子!也就是柳七反应快些,依然被她的指尖扫到,脸上一道血痕从左耳划到鼻尖。 玉梨三被打得半边脸高高地肿起来,他也是有心闪避的,可紫砂打他特地多用了几成功力,于是根本躲不开。 广清子和哑巴都被扇飞了,不知花落谁家。 至于婵九,她倒是躲得快,见巴掌袭来赶紧蹲下,只被抓走了几根头发。紫砂还想再打,婵九尖叫:“寒山杀了这个妖婆!” 紫砂连忙回头,见寒山还在破阵巨鼎里好好地晕着,可就这么一瞬间的耽误,足够婵九逃出好远了。 ☆、第127章 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婵九恨不得找了八辈子蟒骨环,没想到它近在眼前! 婵九顿时傻眼,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紫砂把寒山从鼎里揪出来摔在一边,把美人蟒骨环扔了进去。 冲天的冷焰,光华四射,和婵九狂飙的泪水倒是绝配。 最后冷火熄灭,相生阴阳镜和蟒骨环正式分家。环虽然稀罕,可千年蟒蛇不讨紫砂的喜欢,很显然她厌恶爬行类动物,于是她毫不吝惜地将环留在了鼎里,只捡起了阴阳镜。 婵九扑向环,但看样子紫砂也不希望别人热衷于爬行类研究,她一边隔开婵九,一边将环取出,在脚下踏了个粉碎。 如果还有谁能踏碎千年蟒蛇的头骨,那也只有千年的剑仙了。 婵九泪水滂沱地继续扑向那堆残渣。 她的好师父柳七永远是坚强的后盾,对她说:“没关系,坏了可以粘。” 她哭着说:“都碎成八瓣了……” “没事儿,八瓣也可以粘。”柳七满脸自信。 “真的?”玉梨三捂着腮帮子问。他被紫砂一巴掌扇掉了一颗门牙,说话漏风,好在只要他想长,片刻之内就能长出来。 “也许。”柳七依然自信。 玉梨三转头吩咐婵九:“姑娘,去挖个坑把环埋了吧,大不了再立个碑。” 婵九嚎啕大哭。 紫砂在一旁冷冷道:“死到临头,你们竟然还有心情说笑。” 柳七赶紧接上她的话茬:“七宝均已在你手,你的愿望已经达成,莫非还不肯放过我们?” 紫砂凝视他片刻,突然指着地上的寒山说:“你去把他弄醒。” 她说话有一种奇异的压迫力,让人不得不遵循。 柳七不费劲地就推醒了寒山。破阵巨鼎中的拉扯剥离之力把他暂时击晕了,但他毕竟几百年功力在这儿,就算柳七不推他,他马上也是要醒的。 寒山醒来后反倒平静许多,他把婵九拉到身边,不发一言,以冷淡的眼光望着紫砂。 紫砂再也不理会其他人,笑着问他:“寒山师兄,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寒山缓慢点头:“你是玉清真人的弟子,我的小师妹紫砂。” 此话一出,其他人都“嗤”了一声,包括刚刚从某个天涯海角找回来的广清子和哑巴。 广清子抢着说:“寒山啊大侄子!是你说她长得像你师妹,所以才管她叫紫砂,可这不等于她就是你师妹啊!她有千八百种变化,万一她变成小女狐狸精,那你岂不是还得说她是婵九?你是不是在鼎里转了一圈,傻了?” 寒山摇头,问广清子:“师叔,在昆仑山上你见过紫砂没有?” “紫砂?”广清子哈哈一笑,“别说是紫砂那样的小弟子,我连你的二师弟都没见过几面,我和哑巴足有多少年没踏足过玉虚峰了!” 寒山说:“所以你并不认识紫砂,所以你也不知道——她就是紫砂!” 婵九本来想再凑热闹“嗤”一声,然而发现别人都没动,他们的脸色已经变了。 紫砂像个少女一般咯咯笑起来,说:“大师兄我太喜欢你了!昆仑派以及蓬莱派所有的人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你能把我记得这么牢,真是让我好感动!” 寒山没给她面子:“我并不记得你,我只是记得红菱。” “红菱?”紫砂虽然在笑,但眼神中充满了不屑,“你说那个无知无能又莽撞的傻丫头?” “对,就是那个无知无能又莽撞的红菱。”寒山说,“我与师弟师妹们的关系并非亲密无间,相反他们都有些怕我,算起来只有红菱和青芝与我亲近。我记得红菱曾有一阵老是挤眉弄眼作怪样,我没太注意,青芝却嘲笑她东施效颦,说她画虎不成反类犬。红菱辩解说小师妹笑起来喜欢皱鼻子,和别人不一样,真可爱……” 所有人顿时都把视线转向紫砂,她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微微地皱着鼻子。 “骗人吧……”玉梨三喃喃,“你既是蓬莱派的掌门人,又是昆仑派的小师妹?” 婵九立刻帮腔:“皱鼻子只是个习惯,天底下人这么多,总有几个修仙的女的长得一样的同样喜欢皱鼻子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似乎就把这事儿板上钉钉了。 广清子怪叫:“紫砂!我听说你才入昆仑派八十年,你哪里修来的这一身神功?没人戳穿你吗?!” 哑巴也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寒山苦笑:“师叔,她连师尊都能骗过,门派内众人大概也不在话下。” 广清子说:“不是啊,别的都能装,修为这个东西怎么装啊?寒山,玉清子后几十年是不是瞎啦?” 寒山说:“眼盲倒没有,只是他经常闭关,而且持续时间越来越长。紫砂入门这八十年中,他约有七十年在闭关,我也只是零碎见过他老人家几面。” “那就是心盲了!”广清子骂骂咧咧,对哑巴说,“连掌门都那个样子,昆仑派现在不灭,早晚也要灭的!你看……” 突然,许久不说话的柳七示意安静,他一字一顿地问:“那么紫砂,玉清真人是死在你手里的对不对?” 此话一出,寒山、广清子和哑巴眼中杀意顿生,他们猛然转头,不约而同地微躬着背,下一步就是召唤剑光了。 柳七颔首,捏着下巴说:“我总算想通了,为什么在铜钟里遇见玉清真人的精魂时,无论怎么追问,他始终不肯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又是谁杀了他,因为他说不出口,因为凶手就是他的徒弟!弑师灭祖,大逆不道,人皆可诛,但只要不说出去,就不会损害门派的名声,也不会有人替他报仇从而白白丢了性命。昆仑派没有了他,照样能够延续下去;但如果弟子们一个个都死于非命,那门派也名存实亡了!” 广清子顿足喊:“师兄师兄,你怎么想得如此简单!连我这种疯子都知道不会有这么便宜!” 柳七说:“不能怪玉清真人,精魂和常人不一样,他就好比只剩了小半个脑袋,都是靠本能在思考。多亏他功力绝高,换了一般修仙人士的话,连精魂都不会留下来。紫砂,你觉得呢?” “我觉得?”紫砂笑了笑,“我觉得你说对了一半——我没有亲手杀玉清真人,我只是害死了他。” 柳七还没来得及接话,突然眼前剑光缭乱,显然那三个人被怒火冲昏了头,已经忍不住对紫砂出手了。 他连忙喊:“等一下!” 当然没人听他的,昆仑派的内讧瞬间上升到了最高阶段,从高台打到天上,从天上打到海上,从海上打到地下,看上去依旧小师妹占了上风。 “别打啦!”婵九拢着嘴对远处的四个人喊,“再打蓬莱岛要被夷平啦!寒山!广清子师叔!哑巴师兄!” 她没能唤回任何一个人的理智,反而酿成了大错。 因为哑巴和广清子毕竟心智不太正常,表现在注意力不集中,极度好管闲事。没人打扰还好,一旦有人在边上说话,他们百分之百要分心,就算在战斗最关键的时刻也一样。 听到婵九喊了自己的名字,两人都下意识地回答,广清子吼一声便行了,可哑巴不会说话,他于是转头看。 紫砂抓住这个机会,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哑巴是三人中实力最弱的那个,紫砂最初想干掉的也是他。 哑巴中剑之后从空中摔下,他数百年修为本来不至于挨了一剑就死,但紫砂的剑光实在太骇人了。哑巴的胸口出现了一个海碗大的圆洞,甚至可以轻轻松松塞下一个人头。 哑巴血花四溅地坠入了大海。 婵九知道自己闯祸了,她飞快地跳下高台,朝着海边跑去。柳七从后面追上,拉她御空,直奔哑巴坠海的方向。 玉梨三却站在原地,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反应,而是仰头望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广清子发出了困兽一般的怒吼,寒山紧紧咬着牙关,每次过招都刻意挡在师叔身前,因为他知道广清子的本事不过寥寥,若紫砂采取的是从弱到强各个击破的顺序,那下一个目标多半是广清子。 婵九和柳七在海面上找了一圈,没有发现哑巴的身影。两人都不会水,但婵九带了避水珠,正当她准备跳海找时,一条大鱼将哑巴顶了出来。 “垂云!”婵九喊,“我以为你死了!” 垂云化为鹏鸟,扑扇着强劲翅膀把哑巴带到岸边。 他摇头:“刚才掌门做法时,我抢先一步逃走了,所以没死。” 但哑巴却干脆地死了。 这个叫墨山的人有着不错的仙缘,却疯了大半辈子,没有奋力修行,没有建功立业,没有开枝散叶桃李满天下,人生的主要作用是陪着广清子玩(当然广清子也陪他玩)。好在他宽容豁达,天真无邪,毫无忧愁,几乎每一天都开开心心,连死亡都似乎并不痛苦,遗容上明显带着笑意。 婵九很难过:“哑巴师兄是想对我笑来着,我不该喊他的。” 柳七拍拍她的头,他暂时还没想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便说:“我们得去帮寒山,他绝对打不过紫砂。” 然而垂云悲哀道:“你们去了也没有用,只是送死而已。” 婵九抹了把眼泪,说:“那也得去啊。” ☆、第128章 另一边的打斗因为广清子受伤而暂停。他的动作稍慢了一点,被紫砂在肩胛骨上刺了一个通透的窟窿,只差两寸就到心脏,那时他也就步了哑巴的后尘了。 他的肩膀血流如注,但嘴巴和舌头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因此破口大骂越骂越来劲越骂越大声越骂越投入越骂越豁出性命。 于是婵九适时地捂住了他的嘴。 广清子问:“干嘛?” 婵九说:“口渴吗?” 广清子说:“有点儿。” “那就歇一会儿。” 寒山扶着广清子,柳七把婵九挡在身后,玉梨三呆立一边,垂云远远地站在高台角落,很显然他对紫砂的畏惧难以克服,稍微靠近一些都让他胆战心惊。 己方人虽多,却没有丝毫取胜的把握。紫砂看他们,也仿佛在看几个死人。 只听寒山一字一顿地问:“在成为紫砂之前,你又是谁?” 紫砂笑了起来:“我以为师兄没兴趣知道呢。你们当中已经有人知道了,何不问他们?”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是垂云,但垂云苍白着脸摇头,他不是不知情,而是不能说。 广清子于是不耐烦地大喊:“问不出来!” “那你们猜?”紫砂又故意做出一副调皮的模样。 哈?猜?几个人简直要气乐了,要是能猜出来,他们早干嘛去啦? 只有玉梨三茫然中回神,打破了沉默:“不用猜了,她先前已经说过了,在成为紫砂之前她是蓬莱派掌门。” 婵九说:“你胡说什么呀?蓬莱派掌门一直是明见上人啊,这丫头只不过是……” 她突然住了口,慢慢地转头,用惊骇之极的眼光望着紫砂,柳七和广清子也仿佛受了重重一击,只有寒山勉强维持着镇定。 “你就是明见上人。”他说。 这句话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紫砂用另一个肯定句回答了他:“我就是蓬莱派掌门明见上人。” 婵九、柳七和广清子同时大叫:“怎么可能?!” 广清子急得都结巴了:“寒、寒山!明见上人是是是个老头子啊!第一性别不对,第二我虽然孤陋寡闻,还从没听说谁能修修仙就返老还童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从生到死犹如江水东流,不管是对凡人还是对我们,没有谁能逆流而上!” “不,有的。”寒山说。 “你说她返老还童了?”广清子指着紫砂问。 寒山摇头苦笑:“不,是我。” 他望向婵九,婵九也看着他。 包括柳七,他们彼此之间都清楚寒山是逆流而上的那一个。 在五百年天劫中,他因为怀揣婵九的内丹,奇迹般地没有死于天雷,而是变回了婴儿。 “可、可明见上人确实是个老头子对吧?”广清子急于向柳七求证。 柳七说:“我认识玉清真人,也知道峨眉派的顽石师太是一位比丘尼,可几乎从没听说过有关明见上人的传言。现在想来,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还真的一无所知。” 广清子又问:“寒山寒山!你二百多年前跟着师兄来过蓬莱岛,见过明见上人没有?” 寒山说:“师叔忘了,二百多年前你也来了,但那次明见上人身体不适,根本没有出来见我们。” 广清子捂着伤口瘫坐在地。 婵九喃喃:“这么说,明见上人非但不是个老头子,反而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天啊,这也太……” “明见上人从来就没说过自己是个老头子。”寒山苦笑,“蓬莱派与我们两大门派并不亲近,近二百年几乎不通声息。我们虽然知道蓬莱派掌门明见上人,可不约而同地按照玉清真人的模样,先入为主地把她想象成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连师尊本人都没能免俗,竟然还做出收她为弟子的傻事。所以今日我们如此惊讶,能够怪谁呢?” “怪我们自己。”玉梨三小声道。 寒山问他:“你是怎么猜到的?” 玉梨三实话实说:“我认识她比你们久嘛。” “垂云。”婵九问默默站在一边的守门神兽,“这所有的你都知道?” 垂云苍白着脸:“我知道她在我出生之前就是蓬莱派的掌门,我必须听她的吩咐,遵守自己的誓言,其余的事情我不清楚。” 紫砂,或者说明见上人鼓起掌来:“好了,真相大白,七宝归一,你们都可以死了!垂云,你自尽吧!我不喜欢你,想换个更听话的守门兽。” 垂云颤抖着跪下磕头,恭顺地说:“是。” 婵九怒道:“你们胡说什么?!垂云别听她的,她有病,而且病得不轻!简直是疯了!” 垂云哭了,他向柳七借刀自尽,普通的刀剑很难杀死神兽,只有妖刀才爽利。 柳七怎么可能借给他,一脚就把他踹下了高台,说:“这傻孩子也有病!” 明见上人不无得意地说:“你以为把他支开就能救得了他吗?他还是要死的。我敢打赌他今天会不择手段地自我了结,因为我是蓬莱派掌门,我的话他不敢不听!” “你笑什么?”寒山怒意盈胸,“你堂堂一个掌门,玩弄阴谋诡计,嗜血好杀胡乱行凶,威逼无辜之人自杀。明明是剑仙门派,却与昆仑派、峨眉派结下血海深仇,门下弟子个个入魔,蓬莱派千年基业尽毁,你还很得意吗?!” 他骂得铿锵有力,明见上人一时竟无言以对。 柳七和广清子“霍”地抽出了武器,提防她杀来,然而她不怒反笑,说:“你讲的这些东西,其实我一点都不在乎。” 婵九问:“那你在乎什么?” 明见上人用闺蜜聊天的语气问她:“哦?你又在乎些什么呢?” 婵九昂首挺胸大声说:“我有师父,有朋友,有喜欢的人,他们每个人我都在乎!” 明见上人惋惜地摇头:“你真累,我只在乎自己的脸。” 脸? 其余人都猜到她会说出“只在乎自己”之类的话,却没猜到她会单单提起一个“脸”。 “你的脸怎么了?”婵九问。 明见上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说:“你们刚才说,外界人人猜我是个老头子,其实猜对了一半。” “一半?”婵九问,“什么意思?” “我是个老太婆!”明见上人掩嘴微笑,补充,“当然是以前。” 这句话说出来只有婵九和童稚心态的广清子感到惊讶,其余人都暗自点头,因为这才是符合逻辑的答案。 明见上人本就不可能是一名少女,就像玉清真人不可能还拖着鼻涕要糖吃一样,他们的年纪在这里! 比起凡人来,修仙之人的寿命漫长,衰老也慢得多,但却不是无限的。 剑仙修行有三个阶段:火九、雷九和幻九,对应着天火劫、天雷劫和雷劫之后。他们往往要修行到火九的第六层,外貌才能停止变化。 换句话说,万一某个人资质奇差,到了八十岁才修炼到这个层次,那么就算他能幸运地渡过天火劫,往后数百年,天雷劫之前,他都要以耄耋老人的样貌度过了——尽管可能身轻如燕。 顺便说火九第六层并不是很难修炼,大部分剑仙都能在四十岁之前达到。 再顺便说妖不受这套规律的影响,谁让他们是妖呢? 寒山看上去年轻是因为他入门时才三岁,加上天资奇佳,十五岁就修成了火九第六层。现在的二十多岁模样是他花了四百多年长的。 明见上人渡过了五百年天劫,又在渡劫之后才继任了蓬莱派掌门,至今三百余年,算起来她少说有八百岁了。 玉清真人九百岁,看上去已经是凡人六十岁的样貌,明见上人虽然比他年轻,但也青春不到哪儿去,她理应是一名老妇。 她或许也像寒山一样曾经返老还童,可寒山只花了数月就长回了原来的样子,而她——如果从化名紫砂拜入昆仑派那天算起的话——至少同样的外貌维持了八十年。 这实在是有点儿逆天了。 “为什么?”寒山直接开口问。 明见上人也很好奇:“寒山,你是怎么返老还童的?” 寒山觉得这事没必要隐瞒,而且有利于拖延时间思考退敌之策,于是解释了一番,告诉她自己是怎么渡过五百年天雷劫的。 明见上人啧啧称奇,然后说:“我和你一样。” “一样!”婵九再次吓了一跳,“这么说你也是被雷劈成小宝宝了?” 明见上人点头:“但我无意中随身携带的不是你的内丹,而是破阵。准确地说,我是想藏在巨鼎里躲过天雷劫,却歪打正着捡回了一条命,还独得了三百年功力。” 看来寒山的奇遇并非他首创,原版在这儿呐! 她继续道:“当时我虽然已经修行了五百年,可由于师姐和师兄们嫉恨我,经常在师父面前进谗言编排我的不是,于是师父也逐渐厌烦我,疏远我,那五百年中的后四百年八十年,我都是在暗无天日的内岛度过。” 她冷笑着转向婵九:“所以我也没骗你,我真的有很长很长时间没见过太阳。” 婵九面无表情:“不,你骗我了,你说的是——从来没有。” “好吧。”明见上人也不纠缠。 她不无凄凉地说:“我无人指引,等修炼到火九第六层时,看上去已经四十多岁了。随后又过了四百多年,不由得让我两鬓斑白、老态龙钟。” “破阵,”她指着巨鼎说,“只有我师父明白它是个宝贝,可他不知道该怎么使用,也不喜欢它的笨重——我师父待人看物,从来不管才干用处,只看样貌,美的就喜欢,丑的就讨厌——于是破阵被随意放置在弟子惩戒洞,而我是那儿的守洞人。” ☆、第129章 明见上人继续讲述的也是寒山的经历——变成婴儿,时时熟睡,知觉恢复但无法动弹,勉励凝聚真气,梦中生长,直到五六岁大小才能行动自如。 她比寒山幸运在于助她返老还童的是天下至宝,而不是一粒小妖的内丹,所以她生长得要慢许多。从婴儿到少女,她花了和凡人一样长的时间——十四年。 她比寒山的不幸在于,寒山有婵九陪在身边,而她只有惩戒洞里的那四具僵尸。 在她无法动弹的那几年中,蓬莱派遭遇了较大的变故。掌门死去,其余人争权夺利,门派内部管理混乱松散,五六年中竟然没有一个弟子被送来惩戒洞,自然也没人会发现躺在巨鼎底部的她。 在能够行动后,她仿佛看破了一切,独自离开蓬莱岛,前往中原游历。 人啊,不管是不是修仙,都带着与身俱来的弱点,比如喜欢可爱的孩子,疏远暮气沉沉的老人。 明见上人少女时期娇憨甜美的外貌为她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凡人们亲近她,奉承她,陪着她逗乐她,为她神魂颠倒,甚至有好几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人爱她爱得发狂。 她原本就谈不上心如止水,在凡间时间长了,回想起往昔的寂寞,更是动摇继续修仙的念头。可她也清楚的知道青春日短,白发难饶,凡人那几十年的寿命譬如朝露。于是在十多年之后,她又回到了蓬莱岛。 那时候的蓬莱派已经奄奄一息。 大部分有实力弟子都已经在内讧中死去(内讧似乎是蓬莱派的传统),她是五百年剑仙,又是名正言顺的前任掌门入室弟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得了掌门宝座,从此成为了神秘的明见上人。 顺便说她在成为明见上人之后也经常在人间游玩,毕竟修仙太过寂寥了。婵九当初下山,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又过了二百年,明见上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岁。某一天,她在自己脸上发现了第一颗淡淡的色斑。 这在许多人看来都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在她却痛苦万分。 她觉得自己老了,即使有破阵的功力,即使修行,即使采集天下奇珍异草维护容貌,她还是在变老。 她不想老,她想永远当一个少女。 她痛恨色斑、皱纹、毛孔、疤痕、白发;痛恨粗糙的皮肤,蜡黄的气色,难以控制地发福,下垂的嘴角和浑浊的眼睛;她甚至厌恶极了自己老去的气味,因为那很臭。 臭味隔绝了白玉美珠、疏狂少年、轻歌曼舞,隔绝了人生中所有的明媚和快乐。再往后,她就必须扮演一个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中年人和一个举止端庄、高高在上的老人。 她憎恨这个未来。 于是她决定以命做赌注,再试一次。 破阵巨鼎已经用过,估计不能再用了,她想起了另外一样七宝——东海太岁。 由于是掌门人,东海太岁几乎就在她的手边。她回到了内岛,谎称闭关,二十年内不允许弟子们出入此岛,然后抱着太岁跳进了熔岩洞穴。 熔岩吞噬了她的身体和东海太岁,大概就相当于天火劫吧。 她再一次成功了。 当时,用全身心崇敬信服她的垂云的父亲,另一只神兽大鹏鸟,迅速将婴儿捞出了的岩浆,守护了她五年,直到她能够行走蹦跳——然后被她一剑刺死。 这次成功没有让明见上人开心,反而让她焦虑更甚。 原因很简单——蓬莱派只有两样七宝,而且全部被她用过了。 三百年,不,二百年后,她还是会老,还是会长出色斑皱纹等等一切不该长的东西,还是会臭,那时该怎么办呢? 她把主意打到了昆仑派和峨眉派身上。 数年之后,她成为了紫砂,一个怯生生的昆仑派小弟子。 玉清真人到了后期,收徒就有些滥了。大概是人老心软犯胡涂,有些不该收入门下的人稍微央求两句,他也让步了。来历不明的紫砂是个很好的例子,此外还有原血印老祖的徒弟黄行。 黄行比紫砂早到一百年,他们在玉虚峰相遇初开始是巧合,但后来不是。他们很高兴对方能帮上自己的忙,其间黄行稳重可靠,备受玉清真人信任,紫砂人畜无害,善于聆听,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只是小师妹。 可惜又过了几十年,明见上人还没能打听出七宝的下落——玉清真人实在嘴太紧了! 她决定多找些人帮忙,于是昆仑派的小师妹紫砂成了剑魔主人。 仙比起魔来要难控制多了,因为仙的欲望未免太少,一个人欲望少了,他的弱点也随之少了。而控制剑魔,只需要空口承诺就可以。 她基本弄明白了七宝的性能,也亲身尝试过淬炼和剥离东海太岁,知道用雷劈和用火烧的效果是不一样的,知道七宝的神奇之处在于它们不会真正消失不会损坏,几乎可以循环永远使用下去。 她许诺天劫到来时,每一个剑魔、妖魔都能够依仗七宝平安渡过,前提是他们必须得到所有的七宝。自私冷酷的昆仑派和峨眉派控制着七宝,不让大家受益,必须灭掉他们,杀掉所有道貌岸然的家伙,把那些嘴紧的逼到绝路,这样他们之中总有人会吐露七宝的下落的,她保证! 她保证得一点儿也没错,她太睿智了,对得起自己的道号,明知灼见。 但一开始计划进行得很不顺利,昆仑派和峨眉派虽然早已衰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实在不好对付。 转折出现在玉清真人和顽石师太相继死去之后(悄悄杀掉他们简直难如登天,但总算得偿所愿),她等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昆仑派的大弟子、除了玉清真人本人之外唯一能与她抗衡的寒山,独自下山去了,为了历劫。 她觉得机不可失,寒山也必死无疑。终于,经过数十年的充分准备,在一天一夜之内她就覆灭了昆仑派和峨眉派。 她唯一漏算的是寒山碰见了婵九,抢了她的内丹,捡回了一条命。 但也无所谓啦,后来的事实证明,寒山和婵九是她最得力的帮手。尽管他们被完全蒙在鼓里,可他们找起东西来比一百个剑魔加起来都有用!要不是寒山和婵九,她再花三百年也凑不齐七宝! 说到这里,她大笑不止。 寒山的脸上没有表情,婵九火冒三丈,怒道:“怎么经你一说,就变成我们替你干活了?!” “对对对,”明见上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们不是帮我,是帮昆仑派和峨眉派,我只是渔翁得利。” 婵九跺脚,气得说不出话来。 寒山却没有纠结这个,而是平静地问:“你刚才的故事中没有提到蓬莱派,所以你的门下弟子是怎么堕入魔道的?” “这还用问?”明见上人轻描淡写,“我是他们的掌门人,是他们的师父,是他们的天,原本他们就该对我言听计从。可惜我的弟子们啊,有的懒惰,有的执拗,有的愚蠢,根本就不知道为我出力,所以我把不听话的杀了,把听话的留下了。” “然后把听话的逼成了剑魔?”寒山问。 明见上人否认:“不,不是我逼迫的,是他们自己渴求功力精进。” 寒山想起在惩戒洞遇到的那位蓬莱派弟子,他那无奈苦闷的神情,不禁摇头说:“明见上人,你的私欲之重,不配作为一派掌门;而你的杀孽之深,甚至连修仙都不配!” 明见上人冷笑问:“你没杀过人?” “没有。” “那也没杀过剑魔?” “杀过。” “这么说剑魔不是人。”她斜睨着他,“我是剑魔主人,对于我来说,杀剑仙天经地义!” “可我不杀同门。”寒山悲哀地说,“也不杀自己的师父。” 明见上人昂着头说:“可惜玉清真人是紫砂的师父,而我,是明见上人!” 话音落地,高台上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前这个女人实在是荒唐、邪恶、不可理喻,又冷静、沉着、步步为营。她不顾一切把修仙界搅得天翻地覆,出发点却只是因为怕长斑,怕皱纹,怕变老。 只有婵九能够概括她的行为。 婵九说:“你有病!” 柳七同意:“是有病。” “而且病得不轻。”玉梨三补充。 广清子急忙道:“那你们还等什么?有病的赶紧杀了呀!” “你们知道吗?”明见上人说,“一个人只能淬炼一样七宝,但如果拥有了破阵就不一样了,因为破阵是熔炉。” “你要干什么?!”寒山大喝。 明见上人没有召出她的剑光,而是突然用“明字诀”覆盖了自身! 广清子飞身扑向她,寒山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于是原本就有伤在身的广清子重复了哑巴的命运,像只断线的风筝一般落进了大海,至于死没死就不知道了,因为暂时没人有空去打捞他。 冷火散去,明见上人微笑着站在他们面前,自信,圆满,她仿佛变成全新的了。 ☆、第130章 婵九绝望地瘫坐在地。 明见上人没有留给他们绝望的时间,她出手攻击了寒山。 又是一场混战,不同的是玉梨三加入了。 他想自己堂堂神鸟凤凰,却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好几年,丑态百出,末了还捞不着好,因此憋着一股邪火,打得分外投入。 他和寒山从没有真正连手过,此时目标一致,才发现身边眼前剑仙的强大专注,同时也再一次领教柳大大的不依不饶——柳大大不管打谁,都是一心一意割脚踝。 遗憾的是他们三个加起来仍旧不是明见上人的对手。 修仙就是这么冷酷,多一天的修为就多一天的能力,用最通俗的比喻那就是——熬资历。 当你熬到一定的资历后,就可以以一敌万,语落千钧,因为对方——虽然他们可能各有各的资历,但在强者的眼中,废物的累加还是废物。 寒山和玉梨三有意让柳七离战斗中心远一些,他武力最弱,按照明见上人一贯的做法,他就是下一个死亡选手。 柳七也早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惜他无法后退,明见上人密不透风的攻势不让他退,而且一旦他退却,寒山和玉梨三必死无疑。 他们的劣势越发明显。明见上人在使用一种他们闻所未闻的招式,不属于剑仙也不属于已知的任何一种七宝,也许属于千年冰生。 这种招式就是光,极其刺目的光。 如果连眼睛都睁不开,那架还怎么打?除非你天生是盲人,有着听风辨位的神奇本领。 不出意外的话,寒山他们三人以及在一旁没有加入战斗的婵九会在接下来的时间内,被明见上人一个一个地碎尸万段。 但是婵九的狐狸精脑袋想出了对策,当然是权宜之策。 她闭着眼睛摸索到破阵巨鼎的旁边,把它从高台上抡了下去。 ——顺便说破阵并不是很重,不是什么铜浇铁铸的,否则明见上人也不可能把它拎到东拎到西,当然她的手劲非婵九能比。 婵九抡了破阵,竟然胳膊肘脱臼了,痛得差点儿也跟着摔下。 明见上人停下招式,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她,因为她觉得婵九的行为太蠢了,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婵九大声痛笑,说:“哈哈哈哈,你有本事去捡呀!” 明见上人叹了口气,用全世界加起来的耐心回答:“似乎……我把你们全杀了,再去捡也不迟。” 她回身扑向另外三个人,不费力气地化解他们的连手快攻,然后在柳七大腿上斩了深可见骨的一剑,挑掉一块碗口大小的肉。 不得不说明见真人的强迫症很严重,她始终遵循由易到难的杀人顺序,也许对她来说这才是完美。寒山甚至考虑如果先把玉梨三推到她的利剑下的话,她是不是会陷入无所适从的境地。 柳七跌倒但一声不吭,婵九奔向他,柳七喝道:“别过来!” 婵九不听他的,扑过去摁住了他的伤口,伤口中的鲜血如喷泉般涌出,很快就在地上汪起了一滩。 婵九吓得都哭不出来了,柳七却勉强笑了一下,说:“丧事从简。” 婵九哆嗦着说:“师父,这种时候不要开玩笑,赶紧想办法!” 柳七便拼上自己剩余的全部妖力,希望能封住伤口。 寻常的皮肉伤在妖来说并不致命,柳七虽然快速止住了血,却也废了一条腿,只能苟延喘息。 明见上人发现他没死,又跑来杀他。寒山和玉梨三赶紧把她截住,想把她往远处拉,可惜没了柳七,他们显得更加力不从心。 柳七推了一把婵九:“你快逃!我猜垂云还没死,让他送你出去!” 婵九说:“我不走,我跟你们死在一起!” “屁话!”柳七怒道,“咱们都死了以后,自然而然在一起,不要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婵九说:“你才是屁话!寒山死了之后是不入轮回没有魂魄的,你和玉梨三虽然有魂魄,也会连续十几世投胎成瓢虫蚂蚁蚯蚓蟑螂!咱们四个除了现在死在一起,往后就没机会了!” 柳七吼道:“虫子就虫子,非要说什么蟑螂!你师父变成蟑螂你很光荣吗?快让开,那个没魂魄的要撑不住了!” 婵九转头一望,见寒山的剑光已经被压制到极微弱,她突然说:“师父,我有一个猜测,想去试一下!” 柳七仿佛有预感似的,断然说:“不要去!” 婵九却扶着那只脱臼了的手臂跑走了。 柳七叫道:“回来!” 婵九喊:“我试一下!” 柳七没有说话,而是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 这段时间其实很短,但似乎又漫长至极,柳七想到一百多年前,他从她生下来第三天就开始抚养眼前这只小狐狸。他把她几乎养得和自己一模一样,一样的懒惰和粗枝大叶,一样的目光短浅和意志薄弱,一样的本领差劲和不自量力,品味、眼光、谈吐、举止,没有一样上台面。 因为他养的不是徒弟,而是亲人,是孩子。 对待孩子,你只要她开心就好,平安就好,活着就好,还在乎什么壮志凌云,飞黄腾达,光耀门楣呢? 就算往后彼此都有十几世的虫豸生涯,他还是想保护她。 他想起山林间有一种红色的甲虫,一旦生了小虫子,虫子妈妈会花掉余生所有的时间来为他们寻找食物,直到累死,直到自己的身体成为子女们的离开巢穴前的最后一餐。 虽然说起来有点恶心,但他下辈子想成为那只虫子妈妈。 他御空向她飞去,但受到残腿的影响,在中途摔了下去。就在此时,婵九用一团狐火砸中了半空的明见上人。 明见上人没有预料到她有这一招,虽然攻击微不足道,但应变不及,她下意识地闪避了一下。 寒山的恼怒和惊恐更甚于明见上人,他简直害怕得要死,以至于分心瞪了不远处的柳七一眼,埋怨他这个白痴师父为什么还不带着徒弟滚蛋!那个白痴徒弟已经不止一次送死了! 若不是他深爱这个混蛋,他现在就愿意把她砍成十百千万截! 婵九喘着气说:“哼哈,明见上人!我猜到了,你有了破阵之后,的确可以熔炼所有的七宝在一身,但是一次只能熔一样对不对?!” 从明见上人的表情变化来看,她竟然猜对了。 她扔出去的狐火里有东西,虽然只是一截断刀。 她的观察没有错。明见上人刚才那光芒四射的法术的确厉害,但远远不如寒月剑阵。她明明没有手下留情,为什么在急于取胜的关头不使用最厉害的招式呢? 答案就是:她根本不会剑阵,她没有淬炼寒月! 淬炼七宝的方法是——有七宝,有武器(或者),有火,三者放在一起烧。 断刀算是武器吗?显然算! 七宝都在明见上人身上。 而婵九扔出了狐火。 狐火瞬间包围了明见上人。 “让我也淬炼一个!”婵九兴奋地叫道,“我不会剑法,就把相生阴阳镜还给我吧!” 随即将桃花流水刀砸向明见真人的是柳七,也是自带火光:“那我就要回本属于我的紫僵蚕!” 寒山和玉梨三几乎在同一时间投入了火光。 什么是破绽,什么是机会,这就是破绽和机会! 如果连这个都抓不住,那他们只好变虫子的变虫子,魂飞魄散的魂飞魄散! 当明见上人在极度的狂怒下把所有的东西一起震开的时候,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明见上人了。她扑灭身上所有的火焰,眼睛通红,面色铁青,獠牙隐约可见,少女般的脸蛋布满了属于老人的暴戾,周身的煞气和怒意几乎能在顷刻间毁掉整个蓬莱岛。 桃花流水刀被弹到了天边,不过没关系,只要柳七活着,就能随时召它回来。它的主人也立即这么做了。 可惜婵九扔出那把断刀回不来了,因为它不是婵九的东西,大概属于某个早已死在飞沙走石下的小妖。 婵九和柳七用尽了力气,被明见上人震到了三丈开外,双双摔倒后再也爬不起来。 七宝所带的三百年修为再好,也没法让重伤之人立即复元。柳七笑得口喷鲜血:“哈哈哈哈宝贝好徒弟,想不到你关键时刻脑子竟然如此好用!这个臭婆娘原来也只是虚张声势!” 婵九的胸口被什么东西戳穿了,大概伤到了肺,所以不断咳嗽喘气吐血沫,但她也想笑,于是边咳嗽边笑。 柳七匍匐着朝她爬去,想看看她哪里受伤。 然而就在此时,明见上人的剑光突破了寒山和玉梨三的双重防线,扎穿了婵九的心脏。 明见上人果然是坚定的强迫症人士——但凡参与对决的,她先杀最弱的。 婵九实在是太弱了,此时她没有内丹也没有美人蟒骨环,好不容易再度淬炼一回七宝,却淬炼到了别人的武器上。就算明见上人不动手,她也是在垂死挣扎。 “渡给她真气!”寒山暴喝。 柳七回护徒弟,然而却没有成功,明见真人的下个目标是他。 他被飞舞的剑光削掉了一只手臂,人也被再次打出去一丈多远,这下子连爬回来都不利索了! 寒山痛心到了极点,他不管不顾地扑向婵九。 玉梨三在背后喊:“不要去!来不及了!杀明见上人!!!” ☆、第131章 生气一下子从寒山的眼中也消失了。 天旋地转,周围的一切裹挟着巨大的轰鸣声在迅速倒退,倒退到原点,那个他和婵九相遇的原点……小县城,皑皑雪原,飘飞的碎雪,倒塌在即的土地庙,庙门口的拴马桩……以及内丹,婵九的内丹。 果然…… 果然婵九会死在他的手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因为他夺了她的内丹…… 如果还有内丹,她应该能够躲过那致命一击,就像柳七一样;如果还有内丹,她或许能够拖延一阵,不至于立刻死去! 如果还有内丹,她根本不必跟着他…… 她可以在平原县,在土地庙,在华山不悔洞……在任何一个她愿意呆着的地方,森林、花海、雪原、高山、沼泽……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我行我素,坦荡快活,当一只狐狸精。 不是明见上人的错,是他!是寒山! 是他借明见上人之手杀了婵九…… 他是卑鄙的,伪善的,不义的,残忍的,利用他人的……小人。 寒山踉跄了一下。 突然一样湿漉漉的东西狠狠砸到了他脸上,竟然是柳七的断臂。 柳七怒吼:“你他妈愣着做什么?!没那么糟糕!赶紧对付眼前的事儿!” 玉梨三也在高声叫道:“来帮忙啊!本王不行了!!” 寒山空洞地说:“我……” “你个屁!”柳七几乎在咆哮,“不要自责,婵九又不是你杀的!赶紧杀臭婆娘为她报仇!” 是我杀的……寒山在心里默默地说,是我…… 他转身,剑光指向明见上人。 应该报仇!如果他是借刀杀人,那无论如何他都会亲自去毁掉那把刀! 然后再毁掉自己! 柳七咳出两口鲜血,单手搂着婵九的尸体滚落到了高台下。他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选择保护徒弟,免得她死后再受戕害。 在下坠途中,由于仅剩的一只伤臂使不上力,他无奈地和婵九分开了。 他放弃了御空,让两人分别坠落。 婵九掉入了一堆瓦砾。不过没关系,她现在是一只狐狸,很轻,瓦砾不会对她造成太大伤害,而且她再也不会感觉到疼痛了。 柳七砸向了坚实的地面。 他想:如果我的脑袋就像瓜瓣一样四分五裂,那我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去当虫子了。希望我能裂得干脆一些,因为这次不死,恢复的那几个月也能痛死。 在落地的前一刻,他看到了剑阵遮天蔽日的夺目光华。 “运气啊……”他呢喃。 虽然是在匆忙中淬炼七宝,各人也不知道自己淬炼的是哪一样,但大家到底还是把寒月留给了擅长用剑的、正确的那个人。 这真是天意,冥冥中注定。 柳七闭着眼睛落地,殷红的鲜血从他的七窍中流出,渐渐爬满了他白皙秀美的、和婵九酷似的脸。 …… ………… 八年后。 柳七并没能得偿所愿地变成虫子,全身上下几百处骨折的他花了一年多时间才复元,内伤修复,外伤愈合,腿不瘸了,但断掉的那只手臂却长不出来了。 玉梨三为他造了一根义肢,用的是凤凰尾羽和鲲鹏鳞片。 神鸟就是神鸟,除了会偶尔不自觉使出红莲之火外,这根义肢和寻常的手臂没有两样,还是蛮好用的。 这天柳七坐在峨眉派杂草丛生的大殿台阶上,等着约定前来的人。 春夏交接的时节,阳光迷蒙,湿气氤氲,草木在无序而旺盛地生长。花期漫长的月季爬满了大殿的山墙,肆意地盛开着。 峨眉派虽然已经荒废,但由于地处深山,周围全是荆棘古木、悬崖峭壁,除了几个采药人外凡人难以涉足,所以仍然保留着原来的模样。 柳七穿着一件洗得褪了色旧袍子,嘴里叼着一根茅草,托着腮帮子,很是闲散无聊。 宋不谦落里落拓挠着头,跨出大殿的门坎,坐在他旁边。 如果不细看宋不谦,还以为眼前的是广清子,至少两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广清子没能活着从海里出来。 不过这样也好,他和哑巴一同化作了虚无,倒也是患难相济、生死之交,所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 宋不谦和柳七此间从来不拘礼节,他问:“师叔,那猪头不会不来了吧?” 柳七说:“不可能。说好的一年一会,我都来了,他怎么会不来?” “搞不好他死了。”宋不谦说。 柳七说:“你年年都说他要死,结果他年年都活着。你告诉我,一个五百来年凶神恶煞的剑仙,到底怎么才能暴毙?” 宋不谦说:“吃坏了肚子。” 说话间寒山从天而降。 柳七指着对宋不谦说:“你看,还活着吧?” 宋不谦斜瞥了寒山一眼,转身回了大殿。 比起八年前,寒山看起来更加不可亲近。他虽然穿得也是洗白了的外袍,戴着朴素的斗笠,脚蹬磨毛了的靴子,但比起柳七和宋不谦来,他没有一丝烟火气,也没有一丝人味,像是一尊玉雕。 他望着宋不谦的背影说:“他还在生我的气。” 柳七说:“因为他没人可气,明见上人已经死透了,否则他还能换个对象。不过按照惯例,他每年也就气这么一刻钟。” 果然一刻钟后,宋不谦从门里出来了,手里还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有三杯热茶。“随便喝吧,都是草药泡的。”他说。 柳七看都不看,接过来就喝;寒山倒是发现杯子没洗干净,好在他也不在乎。 “这是我们第七次相聚,说说过去一年都干了些什么吧。”柳七开口。 宋不谦抢着说:“我这一年除了苦练神功,还抓紧时间修葺大殿,打理派内上下,认真负责地做好了一个掌门的分内之事,我将继续努力,争取早日光复我峨眉派!” 寒山和柳七就仰起头来看碎瓦片和烂椽子,看阳光穿过屋顶的大洞直接洒在地面上。 宋不谦赶紧解释:“今年时间紧张,明年就修到这边了。” 柳七说:“七年前你就说要修到这边了。” “师叔,着什么急嘛!”宋不谦带着痞气说,“我六十多年后才面临第一次天劫,就算那时候死了,现在也有的是时间。” 柳七说:“万一你被山上的老虎吃了呢?万一……” 寒山打断他,问:“柳七师叔,你这一年做了什么?” “哦,”柳七简洁地说,“我就是闲逛,喝酒,打玉梨三。你呢?” 寒山终于有了表情,他苦涩一笑,说:“我依然没有找到。” 他话音落地,三个人都沉默许久,周围只有空山鸟鸣和微风吹拂树梢的声音。 终于宋不谦打破寂静:“柳七师叔,你是不是猜错了?这都第八年了,再找不到,可就永远也找不到了。” 柳七的脸上闪过一丝动摇,但他摇了摇头,说:“不会猜错。婵九虽然是我的徒弟,但她也是你们峨眉派铜岩师太的入室弟子,铜岩师太给她灌过顶,所以她不只是妖,也是剑仙。既然是剑仙,那第一次死亡对她来说就是兵解,她应该不会像妖一样,死去以后受到违逆天道的惩罚,一连十几世都投胎成蚊蝇小虫,而是会投胎为凡人,等待师父重新收她入门。” “可是寒山找不到她。”宋不谦说。 “因为寒山不是她师父,彼此没有感应,在亿万凡人中寻找一个孩子犹如大海捞针。”柳七说。 “可有感应的那个——铜岩师太她老人家早就死了啊!”宋不谦苦恼道。 柳七也叹息说:“仙妖疏途,如今我大概也不能算是她的师父。” “那还找个屁啊,就是找不到了。”宋不谦开始抱怨。当然,他年复一年说得都是同样的丧气话。 寒山的眼神中透露出了挫败,他垂下了头。 柳七问他:“你这一年去了哪里?” “江南。”寒山说,“我想江南柳丝如烟是个好地方,她又是个贪图安逸的人,或许会投胎去那里。” “你前年去的也是江南。”宋不谦插嘴。 “对,我怕找得不够细,想再找一遍。”寒山回答。 柳七抱膝,望着远处的山岚说:“江南找过了,南州找过了,中原找过了,华山、昆仑、峨眉和东海附近都找过了,而我这些年把西域翻了个底朝天,保证没有发现那样的女孩子。” “婵九会不会投胎成男孩子?”宋不谦问,“那家伙还是挺难捉摸的。” 寒山否定:“不会,兵解不会改变性别,有时候甚至连样貌都不会变,毕竟只是剑仙修行途中的一劫而已。” 柳七突然问道:“寒山,你回过余原县没有?” 寒山苦笑:“那是与婵九的初遇之地,也是我的伤心之地,我何苦自找不痛快?” 柳七顿时跳起来:“什么?这么多年你就没去过余原县?!” 寒山说:“没去过。” 柳七摔杯:“那你前几年怎么不说?!” “你也没问啊。”寒山答道。 “我不问你就不说?!”柳七开始露出蛮横的真面目。 宋不谦赶紧拦腰抱住住他:“别生气别生气!那咱们去余原县啊,就现在,立刻马上!” 柳七顿时泄了气:“你们去吧,我去没有用,她不会认出我的。” 宋不谦说:“矮油她就能认出我吗?我算老几?不对,搞不好目前只有我能算她师父,我是峨眉派掌门啊!师叔,你觉得我……” 柳七捏住他的耳朵,把他扔到了一边:“寒山人呢?” “啊?”宋不谦痛得挤眉弄眼,直揉耳朵。 柳七四下张望,然后手搭凉棚凝视天际。 “还用问吗?已经走了,他去余原县了!”宋不谦埋怨,“师叔,你下手可真狠呐!” 余原县似乎数百年来一尘不变:青砖黄土垒就的城墙,灰扑扑的守门老卒,一马平川的城外荒地,官道边偶尔有几片绿荫。 寒山到达县城时正是半夜,又碰上了新月,天空黑沉沉的。 他先去了城外的土地庙,不出所料早已经倒塌,庙中的木梁立柱基石供桌蒲团……但凡是能用的东西都被当地百姓拖回家去了,只剩下了一堆黄土块。 再过几年,这些黄土也会化为飞沙灰尘,消失不见。 寒山抓起一抔黄土洒在脚下,然后默默地朝着城内走去。 希望渺茫,连续多年的寻找,一是为了安慰柳七(他坚称婵九只是兵解),而是免得自己深陷痛苦,毕竟有一件事做比终日自责好。 他如今对孩子的笑闹声和哭声特别敏感,只要见到孩子,即使年岁不对、性别不对,他也要多看几眼。或许柳七那一意孤行的猜测是对的呢?或许那真是婵九转世呢? 可惜希望只是希望,在实现不了时,它和幻影没有两样。 他站在城墙上,然后差点被一头栽下的宋不谦撞死。 “你他妈的,也不等等我!”宋不谦喘着粗气埋怨。 寒山耳鸣头痛,眼冒金星,好半天才恢复,他发誓如果宋不谦不是肩负复兴峨眉派的任务,必定活不到渡劫的时候,因为他现在就能把他叉死。 “你不回清风寨?”寒山带着怒意问。 宋不谦挠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急切想进县城一趟。” “想喝酒了么?”寒山猜透了他的心思。 宋不谦也不否定,嘿嘿干笑,指着远处的一座高塔说:“那个方向是钱庄啊,他们什么时候起了这么一座塔,都比知县衙门气派了。” 那的确是钱庄。 虽然数年前的战乱差一点就打到了余原县门口,虽然钱庄也几乎要整个搬家,但好歹他们还是挺过来了,并且越发堆砌出真金白银的气派。 寒山没来得及说话,宋不谦摇摇晃晃往塔楼飞去,他的动作与其叫“御空”,还不如叫“爬空”。寒山跟着他飞至塔楼上,还没落稳当就和他一样呆若木鸡,因为他们发现塔楼的房顶上蹲着个孩子! 圆脸,光头,大眼睛,破衣烂衫,瘦弱矮小,最多六七岁。 宋不谦鬼叫:“你……你小子怎么上来的?!” 那孩子倒比他老练,满不在乎地说:“爬上来的呗。” “怎么爬上来的?” 这孩子从无论哪个角度看都像个乞丐,他是怎么偷偷潜入铁桶阵一般的钱庄,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涉险爬上这个塔楼的? 孩子有点不耐烦:“楼梯爬上来的!你们赶紧给我蹲下,小声点儿,没见我有正事儿嘛?” 两个大男人竟然不由自主地蹲下,宋不谦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正事?” “拜师!”孩子严肃地说。 他突然跪倒在地,朝着宋不谦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师父在上,我从四岁时开始记事,在余原县等了你两三年了,结果你这家伙总也不来!昨天晚上有个奇怪的道士托梦给我,说只要我天亮后在钱庄的高塔上等着,就一定会等到你。我四更天就爬上这个鬼塔了,等了整整一天一夜,眼看着又要四更天了,我想你再不来,我就要生气了!” 宋不谦震惊得舌头都不灵光了:“生……怎么……生什么气?” 孩子便举起右手,手里握着一把铁榔头:“打人。” 宋不谦连退三步:“你、你认错认了吧,我怎么会是你的师父?!你、你你谁呀?” 寒山却笑了起来,柔声问:“你还认得我吗?” 孩子白了他一眼:“不认识,不记得,我也不想看见你,反正你不是我师父,我是峨眉派的。” 宋不谦急道:“哎呦寒山你和他搭什么话,他不可能是婵九,她哪有这么熊!再说她也不可能变成和尚啊,你瞧这小子脑袋溜光的!” “你瞎呀?”孩子相当生气,“我是尼姑!” “尼……”宋不谦说,“算了。” 寒山一时间笑得前俯后仰,不能自已,他足有多少年没这样开怀笑过了。他笑了还想笑,笑得几乎停不下来,宋不谦不耐烦的吼他:“行啦!孩子熊,你也跟着熊啊!” 寒山于是抹去笑出来的眼泪,温柔地对光头小尼姑张开双臂,说:“来,我带你去峨眉派。你师父不太会飞,他带你可能会从天上掉下来。” “少拆我的台!”宋不谦又吼,“我好不容易有个徒弟!” 小尼姑也不客气,利索地爬到了寒山背上。 三人御剑凌空,寒山飞得快,宋不谦远远地在后头追,基本不见人影。 寒山心绪万千,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还是笑吧,至少笑能掩饰胸中悲欣交集的泪意。 然而小尼姑却忽然搂紧他的脖子说:“我刚才骗你的,我记得你。” 寒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顿时红了眼眶。 他颤声问:“是么?” “是啊!”小尼姑得意洋洋地大声说,“你是玉梨三啊!”